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红尘意   作者:顾言丶   文案:   “别求神了,求我吧。”   ……   盛钊找了份新工作,是给新区一幢独栋公寓楼当物业管理员。   交接工作的那天,他的前辈宝相庄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交代了他的主要工作内容。   水暖有专人负责,保洁有专人负责,安保有专人负责,他的主要工作在——给住七楼的大佬送饭。   盛钊:哈??   ……   刑应烛曾奉命在人间等“机缘”,他等了千年万年,直等到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平地起高楼,一度觉得对方在诳他的时候……他的机缘就那么普通地出现了。   盛钊自己也没想到,他只是普普通通地找个工作而已,结果不但搭上了这辈子,还搭上了千年万年的整个余生。   ……   上岗三个月的盛钊:“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你莫驴我。”   上岗三年后的盛钊:“其实说实话,我是个唯刑应烛主义者。”   【酷爱奶茶脾气忽上忽下(看似)高冷口嫌体正直大妖怪攻X薛定谔的胆量擅长自我攻略人类受】   【刑应烛X盛钊】   标签:情投意合 玄幻 现代 架空 甜宠 第1章 求职   “前方到站,福兴路口,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有序——”   中年司机性子急,没等播报结束就按了停止按钮,然后顺手捞起挂在档杆的湿毛巾搭在了自己左手小臂上。   五月份是个尴尬的时节,明明还没入夏,商都市的日头却已经毒了起来。明亮的阳光洒在柏油马路上,已经开始隐隐带上了点“炽热”的味道。   老旧的公交车上没有空调,只有装在车厢顶的老旧电风扇吱嘎吱嘎地转动着,兢兢业业地往外吹着热风,还不如大开的车窗来得有用。   工作日的中午十一点半,街上车少人少。628路公交车走的是环城线,车上大部分乘客都在离开市区之前下了车,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坐在座位上昏昏欲睡。   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个身穿白衬衫的年轻男孩,他看起来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模样,面相很和善,耳朵里塞着有线耳机,怀里抱着个灰扑扑的双肩包,正靠在车窗上睡得正香。   阳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混着初夏的风,将他身上烘得暖意洋洋。   他似乎也被这种暖意所安抚,脑袋抵在车窗上一点一点的,睡得很执拗。   六分钟后,628路公交车到站停靠,带着些许方言口音的到站播报响起,男孩的脑门顺着刹车的力道往下重重一点,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男孩皱了皱眉,偏头躲开了明晃晃的阳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坐直了,拉开双肩包的拉链,从里头抽出一本薄薄的文件夹。   公交车结束了上下客,前后门同时关闭,慢吞吞地向前悠了一下,然后离开站台,又重新驶向主路。   男孩翻开文件夹,将里面夹着的简历拿出来,趁着还没到目的地,又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他越看越心凉,越看越发愁,看到一半就放弃了,把文件夹一合,抵在车玻璃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生活可太难了,盛钊想。   盛钊今年二十四岁,大学刚刚毕业。他在商都念了个不上不下的普通本科,大学四年平平无奇,最大的课外成绩就是在校联谊会上被女同学叫去帮忙搬桌子。简历上除了基本资料和学习经历之外,大部分“获得荣誉”和“工作经验”都是空白的。   临近毕业季,盛钊身边的同学大都各有各的着落,要么是已经有了offer,要么就是在收拾考研,余下一些像盛钊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也大多数都收拾收拾东西回老家去考公务员了。   盛钊错过了春招,又不想回老家,于是只能趁着毕业之前这段时间撒网似地往外投简历,想看看能不能先找个工作落脚。   可惜现在的用人单位活像是精神分裂,招聘信息上一边写着“招收应届毕业生”,一边又要求“有一到两年全职工作经验”。盛钊半个月内跑了二十来家公司,几乎每一家的HR都是温温柔柔地告诉他“如果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思及此,盛钊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面试不顺,他只能把原本的求职条件放宽再放宽,想着好歹先找到个工作再说。   今天面试这家公司地址离市中心很远,在新开发区附近。商都不像北上广深那样实力雄厚,虽然应和时代发展划出了个“新开发区”,但实际上已经“开发”了六七年了,还没开发出个名目来,除了几片想抢占先机的房地产商在那里零零碎碎盖了几栋楼之外,就只有一个修到一半的大型游乐场孤零零地立在那,修了拆拆了修,三年多都没个进度,更像个条件不上不下的郊区。   要是盛钊自己选,他其实不爱跑这么远来面试。从他的大学到这家公司足足要两个多小时,光公交车就要倒三趟,通勤成本极其恐怖。接到电话时,盛钊本来想婉拒面试邀请,还是听那边的HR说可以包住宿,才改了主意,准备来看看。   这家公司在招聘APP网站上的信息很少,是个规模五十人以下的小物业公司,混在一堆高新科技招聘中极其不打眼。盛钊接到面试电话时还愣了一会儿,匆匆忙忙翻了一下简历投递历史,才勉强把这家公司的信息翻出来。   锁玲珑物业公司——盛钊当时还腹诽了许久,心说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老板的审美水准和文学素养真是堪忧。   但腹诽归腹诽,对盛钊这种着急找工作的大学生来说,只要对方开得起工资,别说叫什么“锁玲珑”,就是叫“锁妖塔”他没法有意见。   离这趟车的终点站还有二十多分钟,盛钊将简历收起来,靠在车窗上刷着手机。   简历投递的历史列表里有一大半都已经显示完成,还有一小半亮着。盛钊没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今天,于是顺手又回复了两条APP内的面试邀请,准备如果今天不行,明天还能去别家碰碰运气。   盛钊正有一个没一个地划着弹窗,还没等挑拣完,屏幕最上头便跳出来一条新短信,来自陌生号码,问他现在走到了哪里,能不能找到面试的地方云云。   盛钊下意识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体。   他们定好的面试时间是下午一点半,距离现在还有一个多小时,盛钊不担心迟到,就是奇怪对方怎么好像比他这个找工作的还着急。   “已经在路上了。”盛钊双手捧着手机,老老实实地打字道:“还有二十分钟下车。”   那边的回信来得很快,盛钊点开新消息,发现对面给他发了一个小区地址,附赠了一句“找不到可以随时打电话”。   盛钊没多想,回了一句谢谢,那边便没再有回音过来。   二十分钟后,公交车稳当地停在了终点站的站牌前。   盛钊作为这辆公交车上的最后一位乘客,下车的时候还收获了司机大叔一句礼貌的“别落东西”。   盛钊将先前消息框里那行地址复制进导航软件,发现那小区离628路的终点站大约有个一公里多点,说是小区,但其实周围也没几栋楼。   导航软件自动切换到步行状态,盛钊端着手机在原地转了一圈,选定了前进的方向。   他先是给对方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已经下车了,然后拔下耳机卷了卷揣在兜里,顺着导航指引的方向向前走去。   新开发区这边比起市内要冷清许多,马路修得又宽又新,可没几辆车在街上跑。   马路两边的商户也没几家,放眼望去只有几栋盖好的高层,瞧着像是住宅楼,可马路边深蓝色的施工建筑板还没拆,显然还没交付使用。   路两边栽着粗壮的悬铃木,现下正是夏日,树叶长得郁郁葱葱,盛钊嫌弃阳光太晒,便专挑着树荫底下走。   他顺着主路走了约莫有十分钟,然后根据导航的指引向左拐上一条小路。   面试公司给的小区地址离路边还有一小段距离,盛钊七扭八拐地绕过两排门市房,才看到了目的地。   离着老远,盛钊就看到那个名为“碧园小区”的大门口站了个男人,正探头探脑地往他这边瞅。   盛钊本能地觉得对方是在等自己的,于是路过他时迟疑地放慢了脚步,多看了他好几眼。   那男人显然跟他想得差不多,眼神跟盛钊几经对视,主动开口道:“请问,是盛先生吗?”   “是是是。”盛钊连忙停下脚步,用一种近似于特务接头的语气,迟疑地问道:“请问您是……锁玲珑物业公司的李经理吗?”   其实不怪盛钊犹豫,实在是这位“李经理”跟他想象得差太多了。   这男人个不高,大约也就个一米七左右,身材圆滚,穿着一身亚麻布料的长袖开衫,左手腕子上缠着一串拇指大小的紫檀佛珠,笑起来眼睛眯缝着,面相很是和善。   “是是是。”李经理笑了笑,说道:“咱们这不好找,我寻思出来接接你呢。”   盛钊从找工作开始就没遇见过这么和善的HR,一边觉得受宠若惊,一边心里又有点打鼓,心说他不会找了个什么传销组织之类的小作坊吧。   好在“李经理”没听到盛钊的心声,他和善地冲着盛钊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他一边往小区院里走,一边说道:“你面试的是什么职位来着——物业管理员?”   “啊,是。”盛钊说。   他拽紧了背包带,一边跟着男人往小区里走,一边环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凭心而论,这里的环境比他想象得好多了。这座小区虽然房子不多,但胜在都是新盖的高层,小区内环境绿化做得也不错,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很大,有地下停车场也有小区花园,还有小区内置的购物超市和健身房,看着不像是什么不正经的烂尾楼盘。   盛钊的心略微放下了一点。   “管理员是管这个小区吗?”盛钊问道。   “不是。”那男的笑了笑,说道:“你应聘的职位在后头——这片小区有别的人在管理。”   “哦。”盛钊挠挠头,问道“那我应聘的管理员是管什么的?”   说话间,男人已经带着盛钊走到了小区侧门。他摸了摸身上的几个兜,然后从右边裤兜里掏出一张门卡刷开了门。   盛钊一头雾水地跟着他往外走,等到拐过一个僻静的弯儿后,只见男人指了指旁边一栋灰扑扑的七层小楼说道:“管这个。”   盛钊刚刚放下的心登时又悬了起来。 第2章 “你的工作就是负责给他送饭。”   比起小区内的新建高层,盛钊面前这栋楼堪称简朴。   这是栋独栋的公寓楼,制式半新不旧,加上一楼大厅一共七层,盛钊下意识往上一瞄,发现其中有两家的窗户还开着,显然里面已经有人入住了。   “这个……”盛钊指了指身后的小区,问道:“也是碧园小区的楼?”   “这不是,这是单独的。”李经理说。   他领着盛钊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带着他来到一间类似保安亭的活动房,摸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活动房里放着张办公桌,桌上散落着几份文件。两张可折叠的椅子分别放在办公桌内外两侧,大概是办公和待客用的。   盛钊曾经去某建筑施工地面试过后勤文员的工作,那的工作环境比面前这个活动房还简陋,于是盛钊接受得还算良好,没产生什么心理落差。   李经理坐到办公桌后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道:“先坐吧。”   盛钊有些拘谨地坐下,然后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简历递给了李经理。   抛开工作环境和公司规模这一点来看,盛钊还是对这个工作有所期待的。招聘信息上写着的月薪虽然中规中矩,但好在工作稳定。而且最重要的是——盛钊的宿舍快到期了。   李经理翻开盛钊的简历,走过场似地扫了一眼,然后抬眼看了看盛钊。   盛钊有点紧张。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然后开始疯狂地在心里默背面试的技巧一百式。   “资料上写的生日是九五年十一月十一号?”李经理问道:“是阴历还是阳历?”   “是这样,我选择这个工作的主要原因是——啊?”盛钊听他一张嘴,就条件反射地开始回答面试套话,说到半截时才发现有点不对劲。   “不好意思,我听错了。”盛钊干咳了一声,说道:“是阳历生日,阴历十月初一。”   好在李经理没在意,他笑了笑,放下手里的简历,客套道:“生日挺好。”   盛钊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面试了二十来家公司,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开场白的,心里稀里糊涂的。要不是来之前他留了个心眼在APP上查了查公司资质,他都要以为这是传销来的了。   “是这样,咱们这的待遇你应该都清楚,实习期工资三千五,转正后四千加奖金,交五险一金。”李经理一本正经地说:“但是这的工作稍微有点特殊,有时候得需要加加班,你看能接受吗?”   盛钊一点都不奇怪,毕竟公司包住宿又不是白包的,加班这种事儿他有心理准备。   “请问加班的次数多吗?”盛钊问。   “还好。”李经理说:“不太多,说是加班,其实工作很清闲,只要值班就行,你可以随便打打游戏上上网之类的。”   盛钊只当这是客气话,但这条件对他来说已经不错了,他身边有几个去了互联网公司的同学,别说加班,人都快住到公司工位上去了。   “那行。”盛钊说:“我觉得可以。”   李经理显然很高兴,他合上盛钊的简历,从办公桌后头站起身来,说道:“那既然没什么问题,你什么时候能开始上班,现在可以吗”   “……啊?”盛钊还从没见过这么雷厉风行的面试官,整个人有点懵。   “所以,我的面试通过了?”盛钊指了指自己:“不需要再问我点别的什么吗?关于我的工作经验或者找这份工作的原因之类的。”   “找工作能有什么原因,不就是缺钱吗。”李经理奇怪地反问道。   盛钊:“……”   没毛病,说得对。   “叫你来面试,就说明你满足我们的用人要求,既然你对工资待遇没什么问题,那还有什么问题吗?”李经理问。   “……确实没了。”盛钊木着脸说。   “那既然这样,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上班?”李经理说:“是这样,因为这边现在有点缺人,所以希望你越快越好。”   盛钊从来没见过这么清新脱俗的上司,颇为不适应。   “我倒是没什么,随时都可以。”盛钊说:“但是过几天可能要请假回学校几趟处理毕业的事情。”   “那没问题。”李经理很好说话:“那现在我先带你去看看你的工作环境?”   “啊……也行。”盛钊点点头,说道:“不就是刚才那栋小楼吗?”   “对。”李经理说着站起身来,将办公桌上散落的几份文件收拢起来拿在手上,半掩上房门,带着盛钊往外走。   盛钊站起身来跟在他身后,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但是恕我冒昧,能不能问一下,您为什么这么着急?”   “这没什么。”李经理说:“因为我很快就要离职了,所以这里正缺人手。”   盛钊:“……”   “什么意思?”盛钊艰难地问:“所以这里的工作人员就只有一位?”   “对啊。”李经理理所当然地说:“反正工作内容不多,一个人在这就够用了。”   盛钊:“……”   我现在立马走人还来得及吗,盛钊想。   盛钊只觉得这情形越来越不靠谱,心里不免有些动摇。可他又怕自己想多了,错过这一茬之后找不到别的工作。   没事,盛钊在心里试图说服自己:法治社会,哪来那么多人生陷阱。   之前路过的那栋小楼楼洞口装着透明的玻璃门,门边隔着一个小小的门禁匣用来刷卡,盛钊在等着李经理刷卡的功夫往里头多看了两眼,只见一楼大厅右侧是两间电梯,左边开着扇黑咕隆咚的门,大概是通往楼梯间的。   楼梯和电梯中间的走廊再往里走几步就是向左右两端延伸的走廊,应该是普通的住宅房屋。   李经理刷开门禁,示意盛钊跟他进门。   “进来吧。”李经理说。   这次面试对于盛钊来讲太过顺利了,以至于他总觉得心里没底。他探着头往里瞅了瞅,心里掂量了一下误入非法组织的可能性,小心翼翼地跟在李经理身后走进了大厅。   一楼的门厅地方不小,左右两面墙上各挂着一张布告栏。盛钊左右看了看,发现左边那张中规中矩,大多是什么物业水费的通知单,或者是小区告业主通知书什么的,看起来没什么。   但是右边那张布告栏就显得有些特殊,那张板子约有半面墙高,上面用横竖线划分成了一个表格。纵三横七地分成不同的小块,其中有的格子贴着两寸的大头照,底下也贴了姓名条。   “这是什么?”盛钊问:“是同事吗?”   “不是。”走在前面的李经理回过头,说道:“那些是这栋楼的住户。”   盛钊一怔,再看布告栏时就觉得有点微妙。   ——这年头谁住个房子还会把自己照片名字挂在一楼大厅吗,又不是学校宿舍。   盛钊心里犯着嘀咕,前面的李经理已经走到了103门边,他从兜里掏出一枚钥匙打开房门,冲着盛钊示意了一下。   “这是公司安排的住宿地方,两室一厅,向阳带个小阳台。”李经理说:“你如果在外没房子的话,就可以住在这。”   这栋楼从外面看其貌不扬,但里面的装修居然还出奇地不错。103收拾得像是样板间,虽然装修简单,但好在家电样样齐全。盛钊从里面走了一圈,心里大概已经有了数。   他先前还琢磨着这工作到底靠不靠谱,但现在看了看“住宿条件”,觉得先答应下来也不吃亏。   ——就算是之后发现这公司是个皮包公司发不出工资,他好歹也白嫖了住宿。   “那这个工作范畴是什么?”盛钊有些拘谨地问道:“还有工作时间……?”   “工作时间早八晚五,平时的工作也简单,做点日常管理就行。”李经理指了指102房间,说道:“那间是办公室,平时就值班就行,如果顶上住客有什么需要,会给你打电话。”   “一般都有什么?”盛钊小心地问:“如果有我解决不了的呢,我去哪找上司请示?”   李经理直接无视了他的前半句疑问,关上103的房门说道:“如果你解决不了就不用解决,放着不管就行。”   盛钊:“……”   盛钊在短短十分钟第三次被震惊住了,不由得在心里纳闷,这到底是个什么神奇的物业管理公司,才能以这种服务态度在人类社会里存活下来。   “那我的主要工作职责呢?”盛钊问。   李经理带着他重新走回一楼的前厅,站在那张贴着住客大头照的布告栏前。   盛钊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跟着一起抬头看着那张布告栏。   从布告栏上的表格来看,这栋楼的布局很典型,每层楼三户,几乎每层楼都有人入住,只是除了第五层之外,剩下的每层楼都没住满。   除此之外,七楼的表格是三块连通的,看起来也有人入住,可贴着大头照的地方却是空白的,只有一张姓名条孤零零地贴在那,不仔细看都看不清楚。   ——刑应烛。   名字还挺有特点的,盛钊想。   “你办公室有张电话表,上面有各个工种的电话。”李经理说:“这栋楼里水暖有专人负责,保洁有专人负责,安保也有专人负责,遇到什么问题,打电话找人就是了。”   李经理说着转过身来,面向盛钊。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认真而严肃地拍了拍盛钊的肩膀。   不知道为什么,盛钊莫名从对方那张慈眉善目的圆圆脸里看到了一点宝相庄严的味道。   “你的主要工作在——”李经理指了指七楼那行布告栏:“看到住在七楼的那位住户了吗,你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给他送饭。”   盛钊:“……哈???” 第3章 ——大大大美人!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盛钊被迫站在一楼大厅里,听那位“李经理”口若悬河地讲了半天那位“七楼住户”的生活习惯。   以至于听到后来,盛钊都恍惚间以为自己不是来找工作的,而是来相亲的。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太多需要注意的。”李经理用这句话作为了这场单方面演讲的结束语:“反正他平时也不出来,我在这工作了三年,还从来没见他出过门呢。”   ——哦,盛钊在心里打了个勾:是个死宅。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替他送一日三餐就行了。”李经理说:“不用你张罗,一般都是他自己定外卖,你只负责替他送上楼就行了。”   “外卖?”盛钊问:“这不是有电梯吗,外卖应该给送到门口吧。”   “这是我要交代你的第二件事了。”李经理正色道:“你要记住,除了这栋楼的住户之外,千万别把外人放进来了。”   “啊?”盛钊问:“所有外人都不让进?”   “所有的。”李经理重复了一遍:“不管是外卖还是什么人,只要不在布告栏上的,就都不许进。”   行吧,盛钊想,虽然服务不咋地,但是安保工作居然出奇得认真。   “记得了。”盛钊说:“不过我冒昧问一句,住在七楼的是什么人?”   “严格来说,算是你老板。”李经理伸手从上到下比划了一下,说道:“因为这栋楼是他的,其他的都是租户。”   盛钊:“……”   盛钊一瞬间大彻大悟。   给老板送饭,把守大门——说得好听是物业管理员,说得直白点不就是秘书加保安吗!怪不得包住宿,谁家保安不包住宿!   怪不得只要一个人在这工作,看这个工作内容,合着就是人家有钱老板想找个人日常替他送饭看大门,顺便“管理”一下其他的租户需求,可不是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么随心所欲,支付宝里只剩五百二十八块六毛三的盛钊忧伤地想。   盛钊还想再多问问那位“刑先生”的事儿,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见那李经理看了看时间,哎哟了一声。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离职了。”李经理说着,麻利地掏了掏身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兜,将一串钥匙和两张门卡放在盛钊手里。   李经理动作行云流水,末了拍了拍盛钊的肩膀,留下一句“好好干,小伙子,你很有前途。”就转头走了,甚至没给盛钊一点反应的时间。   盛钊:“……?”   盛钊茫然地在一楼大厅站了足有五分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现在约莫就开始正式上岗了。   什么情况?盛钊一头雾水,对方就这么走了,把这摊子事儿交给他,还连哪天发工资都没说,怎么个发工资法都没说。   盛钊低下头看向手中的东西,那串钥匙倒还好,每把钥匙上都贴了小小的贴纸,写明了是哪间房的。剩下的两张卡里其中一张是隔壁小区的门禁卡,另一张盛钊没见过,是张纯黑色镶金边的卡片,摸起来触手寒凉,手感很好,大约是这栋楼的门禁卡。   那张卡片的质感非常奇特,看着不像塑料或者常见的PVC,摸起来滑滑的,有点像玉,但却比玉要轻薄许多。   盛钊稀里糊涂地把这两张卡收起来,又用钥匙打开103的房门,将随身带着的包放在玄关处,然后回到一楼的前厅转了一圈。   虽然李经理交代了他的“工作内容”,但盛钊还是完全摸不清头绪,压根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给那李经理打个电话把他叫回来谈谈工资发放的问题,就觉得余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盛钊下意识转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外卖小哥正站在玻璃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见他看过来,还紧忙对他招了招手。   ——不是吧,盛钊想,这么快他就要正式“上岗”了?   于此同时,七楼一扇半开的小窗被风吹得大开起来,窗棱轻轻地撞在水泥阳台上,阳台上的一只小罐头瓶被风带落下来,眼瞅着就要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好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及时伸出来,接住了那只罐头瓶。   瓶子里的两枚泥螺在罐子里发出叮当乱撞的响声,刑应烛垂眼看了他俩一眼,又随手将罐头瓶搁回了窗台上。   他的眼神随意往窗外一瞥,就见一个胖乎乎的人影正顺着楼前的小路往外走,走到半截还回头看了一眼。在看到窗前的刑应烛后打了个寒战,连忙加紧了脚步离开了。   今天楼里要来新管理员的事儿刑应烛知道,李山今年到了岁数,这工作不能再干,半个月之前就跟他说过了要找新人过来接替。只可惜有缘人难找,找了足足半个月,才在离职的死线前找到这么一个。   刑应烛一向不插手他们岗位更替的事儿,对他来说,给他送饭的是男是女,是胖是瘦都无所谓,他也不怎么在乎——反正又不能吃管理员。   不过这次来的人比之前几波人强一点,起码味道不让人讨厌,刑应烛想。   刑应烛在窗前短暂地站了一小会儿,他懒散地垂着眼睛,看起来像是靠在墙上打盹。   只是正午时分的光热辣辣的,晒得人心烦意乱,刑应烛很快不耐烦起来,拧了拧眉,将装着泥螺的罐头瓶往阴影里拨了拨,懒懒散散地支起身来,往屋里走去。   七楼的三间房已经被刑应烛打通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连承重墙都砸了几堵,将七楼整个打成了一个通亮宽敞的平层。   房间内一半是正常的房间装修,搁着沙发电视冰箱一类的普通家具,另一半则整个打通了,做成了一个浴室类的大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操作的,愣是在那半边的地面上挖了个足有三米见方的浴池出来。   浴池里似乎装了循环水系统,池壁突突地冒着小泡泡,水一层层地往池边漫,在池边浮起雪白的水沫。   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刑应烛已经将身上的衣服脱得差不多了。他把手里的T恤随便往旁边一扔,踩着溢出来的水波走进了浴池。   他在冰凉的池水里惬意地叹了口气,眯着眼睛靠在了池壁上。   一楼大厅外的外卖员似乎还赶着要去送下一家,见盛钊发呆,不由得皱了皱眉,再一次伸手按响了门外的呼叫铃。   盛钊匆匆回神,几步走到门口,按开了玻璃门走出去。   外卖小哥手里端着个印着日料店花样的纸盒,中规中矩地问:“请问是701,刑先生点的外卖吗?”   “是。”盛钊的“业务”还不太熟练,磕磕巴巴地说:“咳,给我吧。”   那外卖员大概是常送这一片,知道这栋楼不许外人进出,没多问什么就将手里的纸盒递给了盛钊。   盛钊下意识伸手想接,可偏偏力道太寸,右手食指不小心在纸盒盖边缘蹭了一下,不偏不倚地划出了一道血痕。   盛钊皱着眉嘶了一声,下意识抽回了手。   “哎哟。”外卖员吓了一跳,也没想到怎么就这么巧,连忙道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没事没事。”盛钊说着摆摆手,单手托住那只纸盒接了过来。   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缘由,盛钊从小到大上到划出伤口,下到磕磕绊绊,“血光之灾”就没停过,好在都不太严重,盛钊都快习惯了。   盛钊打发走了外卖员,又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纸盒,长长地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向了电梯间。   虽然盛钊上岗得稀里糊涂,但好歹这是他的“主要工作内容”,不干说不过去。何况盛钊自己也有点好奇,想看看这个专门雇人给自己送饭的有钱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是不太靠谱的话,现在跑还来得及,盛钊想。   电梯晃晃悠悠地停在七楼,盛钊捧着个外卖盒子,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小心翼翼地端平放稳,迈出电梯来探头探脑地看了看。   七楼的布局跟一楼看起来也没什么不一样,只是走廊两边的住宅门被水泥砌死了,只留下最中间一扇门来。   这扇门看起来普普通通,跟普通的公寓门也没什么不一样,既没有镶金边,也没有像霸道总裁那样弄成什么红木实心双开门的。   盛钊心里的紧张情绪消退了一些,他有心给未来的老板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于是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深深地吸了口气,按捺住心底的紧张,装出一副干练稳重的德行站在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五秒钟后,房门从屋里打开。盛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挂上了礼貌的塑料笑意,抬起头正打算说话,可眼神一落在对方身上,盛钊就卡了壳,方才一路上打好的腹稿登时忘了个干干净净。   盛钊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几乎是愣在了原地,一时间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大大大美人! 第4章 “老倒霉蛋了。”   盛钊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开门的男人长了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轮廓深邃,眉眼精致,一双丹凤眼半眯半睁,眼尾狭长而上翘,薄唇抿起些许,乍一看是个好看到薄情的长相。   他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绸浴袍,懒散地倚在门边上,看起来还比盛钊高出一个头,瞧着足有一米九。身形削薄却不瘦弱,不知道是不是长久不出门的原因,看起来有一点病态的苍白。   盛钊甚至注意到了,男人的右眼角下方还有一枚小小的泪痣,看似不大起眼,但落在对方脸上却正如滴墨入水,几乎瞬间就将这张脸的生机盘活了。   刑应烛面无表情地半垂着眼睛,眼神在盛钊手里的外卖盒上停留了一瞬,紧接着一路上移,极其短暂地打量了他一眼。   他的瞳仁是一种极其深邃的黑,虽然刑应烛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但盛钊还是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发麻,只觉得脊背莫名其妙窜起一阵凉气,激出了他满身鸡皮疙瘩。   盛钊倒吸了一口凉气,脑子里瞬间乱成了一堆浆糊。   他本能地把手里的纸盒往前一递,张嘴就说:“美人,这是你的——”   完了,盛钊心里咯噔一声。他本来是想叫老板的,结果看着这张脸脑子打结,居然就这么把心里话秃噜出来了。   要不是此情此景太过尴尬,盛钊都想立马掏出手机上某乎上提问一下:上班第一天调戏了老板还有救吗,我该怎样才能不被辞退,在线等,急。   刑应烛也没想到,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有生物胆大至此,敢当着他的面叫他美人。   盛钊心里七上八下,俨然已经开始给自己点蜡,谁知面前这位“刑老板”为人并不如看起来那样冷漠,停顿了两秒后,也没说出让他滚蛋之类的话。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刑应烛,见对方略微支起了身子,左手伸到门框后摸了摸,居然摸了半杯奶茶出来。   盛钊:“……”   看来是没生气。   见状,盛钊勉强放下了心,正想找补两句,就见刑应烛含着吸管,眼神往旁边偏了偏,落在了他的右手上。   紧接着,刑应烛挑了挑眉,冲他使了个眼色,看起来像是在询问什么。   盛钊愣了愣,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瞅,才发现他看的是自己搭在外卖盒侧面的右手食指。   被纸盒边缘划伤的伤口虽然已经止了血,但还是有一道明显的红痕,盛钊用拇指蹭了一把,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我总是小磕小碰的,都习惯了。”   “看出来了。”刑应烛终于开口,他勾了勾唇角,嘲笑道:“老倒霉蛋了。”   盛钊:“……”   凭心而论,刑应烛的声音很好听,音调又低又缓,大夏天听起来清清凉凉的。   奈何话不好听,声音再好听也白搭。   颜值带来的滤镜霎时间在盛钊眼前碎了个一干二净,盛钊心里顿时是惊艳也没了赞赏也没了,他隐晦地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外卖盒往刑应烛手里一塞。   “老板,您的外卖。”盛钊干巴巴地说,语气比外卖小哥还要塑料。   盛钊自认为完成了工作任务,刚想转身下楼,就又被刑应烛叫住了。   刑应烛约莫是不太满意他这态度,语气变得有些冷淡:“你叫什么名字?”   盛钊不得已又转回身来,不情不愿地回答道:“盛钊,从金从刀那个钊。”   “起这么个血光的名字,怪不得是老倒霉蛋了。”刑应烛说。   盛钊:“……”   有完没完!   ——好好的大美人,怎么偏偏长了张嘴呢!   刑应烛懒洋洋地打量了他一圈,忽而出手如电地在盛钊眉心处点了点。盛钊避之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只觉得额间被什么东西冰了一下,睁开眼睛时才发现,那温度似乎来自刑应烛的指尖。   手这么凉的吗?盛钊狐疑地看着对方,他指尖的温度冰得像埋在雪里的玉,一点热乎气都不见。   刑应烛看起来没有解释的意思,收回手,转身关上了房门。   盛钊莫名其妙,只觉得这个新老板怎么神神叨叨的。   但抛开刑应烛这个不确定因素来看,这份工作比盛钊想象得要轻松多了。   他平时既不需要做报表,也不需要上去跟刑应烛汇报工作,更不像其他公司那样三不五时开个没什么营养的早会。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楼上楼下溜达几圈,定时定点给刑应烛敲门送饭,还有接受一下楼内住户的早晚打卡。   他最开始还担心这是不是个开不出工资的诈骗公司,但等到一个月之后,支付宝弹出工资到账的推送消息后,盛钊就彻底打消了这个怀疑,开始安安心心地留在这接着养老式工作。   这栋楼里的住户异常让人省心,像是有什么潜规则门禁一样,每晚八点之前必定回来齐全,然后去一楼的办公室签出入单。   盛钊在这待了两个多月,已经差不多把这栋楼的情况摸熟了。   除了住在顶楼不出门的刑应烛之外,这楼里还住着几户人家。三楼四楼各租出去一间房,三楼的中年男人似乎是做白领的,盛钊有几次听见他捏着嗓子一边出门一边打电话,也不知道电话对面是下属还是乙方,用词简直极尽尖酸刻薄。   四楼的年轻男人倒是和善许多,年岁看起来跟盛钊差不多大,也生了一副好面孔,如果说刑应烛能打十分,那四楼的小哥也能打个七分上下。似乎是做主播工作的,平日里也很少出门,倒是经常跑到一楼来跟盛钊说话。   五楼的三间房分别租给了三个兄妹,住501的是个东北大哥,长得虎背熊腰,身高足有小两米,站在那活像堵围墙,头一回见的时候差点吓了盛钊一跳。   这位熊大哥和自己二弟在小区外头不远开了个烧烤店,平日里极其热情好客,经常扯着盛钊过去蹭吃蹭喝,还从不让他掏钱。就是开门的日期太随意了,经常凭心情开张,盛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挣到钱。   503的小妹有正经工作,平日里早出晚归,几乎每天都是踩着八点门禁的死线回来。   至于二楼,明明已经租出去了,但盛钊一直没见到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不住在这了。   对盛钊而言,这栋楼里的住户都素质颇高,人也很好,一个个都跟他很合得来的模样,就算是三楼那个说话总掐着嗓子的中年男人见了他,通常也是客客气气的,能站住说两句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似乎都很怕刑应烛。   “哎,怎么说呢,大佬浑身自带气场,反正我是不敢往楼上走。”四楼的胡欢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高大男人,说道:“你看熊哥这样的,也只敢住五楼。”   外面的大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于是熊向松今天也没出门开店,干脆从楼上抓了一把瓜子下楼来开茶话会。   “关住哪层什么事儿。”盛钊剥了个香蕉,奇怪地说:“你们租几楼不是自己选的吗。”   “是啊,所以才不敢往楼上住嘛。”熊向松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点点头:“老弟你是不知道,哥有一回不小心听到他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都吓得哥半个晚上没敢睡觉。”   盛钊:“……”   这个语气配上熊向松的身材,听起来实在很没有说服力。   “我倒觉得还行。”盛钊诚恳地说:“感觉他除了嘴毒一点之外没什么可怕的吧,顶多就是看着不好接近,实际上脾气没那么差。”   胡欢和熊向松同时沉默了一瞬,转过头,用一种“你认真的?”的眼神盯着盛钊。   盛钊被他俩看得后背发麻,搓了搓胳膊,问道:“……不然呢?”   其实盛钊还想说每天要点两次红豆椰果奶绿外卖的人到底有哪里可怕,但是想了想刑应烛那个人应该很好面子,于是没好意思说。   “没有没有。”胡欢干笑道:“可能你们比较合得来。”   “不过老板是不是身体不大好。”盛钊啃着香蕉,随口问道:“我看他脸色总是不太好。”   “不知道。”胡欢摇了摇头,转头问熊向松:“熊哥,你知道吗?”   熊向松连连摆手:“那谁能知道大佬的来历,问我不是胡扯呢么。”   盛钊正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聊着天,就听一楼外的呼唤铃突然响了,他探着脑袋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又到了他日常“上岗”的时间了。   盛钊把手里的瓜子壳往桌面上一撒,熟门熟路地出去接外卖。   他现在做这件事已经极其习惯了,从办公室出去时先去按电梯的下行按钮,等拿完外卖时电梯也正好到达一楼。   胡欢正好也结束了放风,准备回楼上去开播,于是跟盛钊一起进了电梯。   盛钊跟他前后脚按了四楼和七楼的按钮,胡欢十指交缠,脑子里纠结再纠结,最后还是没忍住,出电梯时回手一把按住了电梯门。   “给你个忠告!”胡欢警惕地看看两边,小声说:“少跟大佬打交道,万一他不高兴了,小心他吃了你。”   盛钊:“……”   电梯门到了时间自动关闭,胡欢的脸消失在门外,只剩下钢化电梯门上映出的一张震惊脸在跟盛钊自己面面相觑。   ——这话太有歧义了你有种说清楚啊! 第5章 商都市从来没下过这么大的雨   “据气象部门报道,今日白天到明日夜间,省内西北部依旧会出现不小的降水天气。其中在洛阳、许州、商都等地以雷雨大暴雨为主。公路出行方面——”   刑应烛按了下手里的遥控器,电视上的省内频道也跟着跳转了到本市的地方台。   临近晚饭时间,几乎各地方台都在播放地方新闻,刑应烛半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商都市提醒群众,近来雨势多发,伊洛河水位上涨,也请周边居民做好防雨防汛工作——”   刑应烛微微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强降水伴随雷暴天气,请市民出行时注意不要蹚水涉水,远离高压电线与行道树,以免出现意外——”   刚巧不巧,电视播报话音未落,窗外便打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几秒后,雷声便轰隆隆地响起。七楼屋内门窗紧闭,豆大的雨点扑簌簌地砸在他的窗上,蜿蜒出连绵不绝的水渍。   刑应烛不太喜欢这种天气。   他虽然喜欢潮湿的雨天,但并不怎么喜欢打雷。   电视里主持人已经播完了天气栏目,开始播放家长里短的地方新闻,刑应烛歪着脑袋,就着外头的雨声听得昏昏欲睡。   因着暴雨的缘故,外头的天黑得比平时早近乎两个小时,现在不过将将五点钟,外头的路灯就已然亮了起来。   电视里头,街头采访的地方记者裹着厚厚的雨衣,打着伞在街头兢兢业业地播报着现在的户外情况。路面上的积水大约能没过半个车轮,看这雨势,恐怕还有继续上涨的趋势。   刑应烛放在面前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瞬,发出了短促的提示音,刑应烛睁开眼瞥了一眼,发现是外卖送达的弹窗提示。   刑应烛没理那条紧随而来的“请五星好评”的信息,而是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回了电视中,听里面的主持人讲着雷雨天气的出行安全隐患。   手机屏幕很快因无人操作重新暗下去,与此同时,刑应烛的房门也被从外面敲响了。   “老板?”盛钊的声音从外面响起:“你外卖到了。”   刑应烛这回终于有了点反应。   盛钊在这工作了两个月,在他观察刑应烛的同时,刑应烛其实也在观察他。   这栋楼里历代工作的管理员不在少数,刑应烛能记住的也有十好几个了,但从来没有一个像盛钊这样能跟这栋楼合得来的。   以往的大多数管理员要么就是凭着趋利避害的本能不怎么出门,要么就是跟这楼里的住户彼此都淡淡的,没什么交情。像盛钊这样跟楼里其他住户处得仿佛亲热友邻,还不让刑应烛讨厌的,他是第一个。   眼缘是这世上最玄之又玄的东西,看着普普通通一个小孩儿,身上倒挺有名堂的,怪不得能投简历投到这来。   外面电闪雷鸣的,刑应烛实在懒得动,于是弹了弹手指,隔空拉开了房门。   盛钊已经习惯了开门递外卖的业务流程,这次手都抬到一半了才反应过来门口没人,吓了一大跳。   ——这是什么高科技声控门锁吗,盛钊想。   “进来。”刑应烛说。   盛钊循声往屋里一瞅,才发现刑应烛身上裹着件反季的黑色高领风衣,正斜躺在沙发上。屋里没开灯,电视的光亮铺在刑应烛身上,将他那张脸映得明明灭灭。   盛钊:“……”   盛钊自己也很奇怪,他都看了这张脸两个多月了,居然还没看脱敏。   刑应烛还从来没允许过自己踏进他的房间,盛钊犹豫了一下,生怕会错意,于是迟疑地又问了一声:“老板?”   刑应烛这次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说道:“进来。”   贫瘠的社畜生涯依然给盛钊带来了一点微妙的直觉感应,他没等刑应烛说完,便干脆地一脚迈进了房门。   刑应烛这种万年不见人也不出门的死宅家里自然没有待客用的拖鞋,于是盛钊只能赤着脚走进屋,顺手将房门带上了。   七楼的格局通透而敞亮,一过玄关,盛钊就借着那点光亮看清了房间的轮廓。   外头已经下了好几天的大雨,刑应烛屋里那浴池居然还是装得满满当当,盛钊一进门就被冰凉的水汽扑了满脸,差点呛得咳嗽。   “老板,你这屋里太潮了。”盛钊皱着眉把外卖放在茶几上,秉承着人道主义地劝说道:“总住这种房子,你小心生病。”   刑应烛没理他,他慢吞吞地伸手在那堆外卖袋子里拨动了一下,准确无误地从里面拎出一杯奶茶。   盛钊:“……”   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他是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刑应烛对奶茶如此热衷。   “那外卖送到了,我就先下楼了。”盛钊说。   “等等。”刑应烛叫住他。   盛钊奇怪地回过头,刚想问怎么了,就将刑应烛懒洋洋地冲他勾了勾手指。   不知为何,在此情此景下,盛钊猛然想起刚才胡欢在电梯里那句“忠告”,于是看着刑应烛的眼神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回事,盛钊狐疑地想,难不成这老板性向偏门,还好吃窝边草吗?   刑应烛当然不知道这个胆大包天的实习生是怎么在心里揣测他的,他的耐心只持续了三秒钟便宣布告罄,于是不满地啧了一声,直起腰来伸长手臂,用食指轻轻地勾住了盛钊的领口。   盛钊:“!!!”   新来的实习生万分震惊,脑内一瞬间弹过了无数弹幕。   ——怎么办这是职场潜规则的暗示吗我要不要立马推开他,但是老板长得这么好看为啥要吃窝边草难不成他是1,不对就凭这张脸他就算做1也有一群人上赶着——   “盛钊。”刑应烛缓缓开口道。   盛钊紧张地看着他。   刑应烛收回手,用拇指在食指指腹上捻了一下,问道:“这什么味道?”   盛钊:“……”   他心里那些弹幕吐槽戛然而止,盛钊满脸无语地揪起领子闻了闻,花了天大的力气才从上面闻到了一点残留的饭菜香味儿。   “你狗鼻子吗。”盛钊小声嘟囔着:“这都闻得出来?”   谁知道刑应烛不光鼻子好用,耳朵也很好用,他握着半凉的奶茶杯,眼风如刀地剜了盛钊一眼。   盛钊每次被他盯着的时候总觉得后背发毛,莫名心虚,连忙不着痕迹地挺直了背,回答道:“可能是我中午蒸蛋羹的时候染上的?”   “你会做饭?”刑应烛问。   “会一点吧。”盛钊不知道刑应烛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简单的可以,宿舍食谱嘛。”   刑应烛沉默了两秒钟,说道:“那正好,闻着挺香的,给我也做一份。”   刑应烛的语气是那么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以至于盛钊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家有厨房吗”而不是“为啥我要给你做饭”。   “你身后直走右手边。”刑应烛说。   “不对。”盛钊后知后觉:“你这不是点了外卖吗。”   “凉了。”刑应烛说:“里面还打翻了。”   盛钊:“……你都没打开看一眼怎么知道的?”   刑应烛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回答这么“愚蠢”的问题,于是移开目光,接着看新闻。他似乎是喝到了一口奶茶里的加料,于是短暂地放开了吸管,握着奶茶杯无意识地转着。   盛钊狐疑地看了他一会,不信邪地解开外卖袋子,掀开饭盒看了看。   然而正如刑应烛所说,里面的东西打翻得厉害,菜和饭混合在一起,看情况确实是难以下咽。   盛钊只当刑应烛是点外卖点出了经验,于是败下阵来,问道:“……那你冰箱里有东西吗。”   “有。”刑应烛说。   盛钊其实不太想给刑应烛做饭,这跟看大门的性质不一样,已经涉及了彼此间的私密范畴。但奈何他每个月的工作实在太过清闲,拿工资拿的非常心虚,所以偶尔刑应烛开次口,他就不大好拒绝。   外面的雷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听着越下越大,甚至有些吓人了。   盛钊按开灯,从冰箱里拿出四个鸡蛋,探着脑袋往窗外看了看,随口搭话道:“感觉商都市从来没下过这么大的雨,怪渗人的。”   盛钊说完就后悔了,他平常习惯了随口跟人搭话,一时间忘了刑应烛的性格。总觉得他张嘴就会说出什么“这么大人还怕下雨,果然是小窝囊废”之类的气人话来。   可不知道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还是怎么,客厅那边的刑应烛居然嗯了一声,说道:“确实。”   ——什么情况,转性了?   盛钊不由得心里奇怪,于是从厨房往外探了探身子,去瞧客厅里的情况。   电视里的地方新闻已经结束,换成了某个不知名品牌的电视购物。屏幕上一男一女两个导购员声嘶力竭地推销着主打款手表的精致尊贵有内涵,嗓子都快喊破音了。   刑应烛似乎是觉得吵,他微微皱着眉,干脆关了电视。   电视的杂音消失之后,外面的雨声就格外明显,暴雨如注下,脆弱的窗缝都被狂风吹得发出吱嘎的细碎声响。水渍一层一层地顺着玻璃向下流,看久了,会恍惚间分不清那雨到底是在屋里还是屋外。   刑应烛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变过,只是目光从电视上移到了窗外。他表情冷漠地看着外头的大雨,似乎在心里想些什么。   恰时间一道闪电划过窗外,细而窄的白光落在刑应烛的右眼上,像是一道浅浅的疤痕。   盛钊猛然一愣,总觉得方才那光亮转瞬即过间,他似乎看到一只瞳孔尖竖的眼睛。   他吓了一跳,可再仔细看时,又发觉没什么不对。刑应烛还是那样懒懒散散的德行,眼睛看起来也很正常。   ——可能是光线太暗,看错了,盛钊想。 第6章 503的租户失踪了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刚刚停靠在终点站的628末班车上只下来了一个乘客。   那是个非常年轻且漂亮的女人,穿着一身很普通的工装,手里拎着个半大不小的透明背包,包里还装着几份空白的保险文件。她看起来像是刚刚加班回来的普通白领,脸上带着很深的倦色,耳朵里塞着耳机,手机在兜里时不时震动一下,新消息的提示音一声接一声。   但外面风雨颇大,她连打伞都十分勉强,于是只能暂且无视那些叮叮咚咚的消息。   地上的积水足有人脚踝深,刁乐语缩了缩脖子,咬着牙脱下脚上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用伞顶着狂风,踩着水往马路上走。   公交车离开的灯光从刁乐语身后一闪而过,很快离去了。   这样大的雨天,原本就偏僻的开发区更显得荒凉,路边零星的几家店面也早就拉上了卷帘门,路灯的灯光被雨幕模糊得很昏暗,刁乐语竖起衣领,脚步匆匆地往回走。   路灯下,刁乐语的影子被拉得狭长而消瘦,手机里的消息提示音暂时告了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极其刺耳的闹钟铃声。   刁乐语身形一顿,紧接着连忙加快了脚步。   这不上不下的闹钟是她的门禁铃,代表着她只剩下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回家了。   刁乐语脚步匆匆,她手里脆弱的折叠伞被狂风吹得变形,豆大的雨滴落在她身上,将她半个身子都淋透了。   刁乐语紧皱着眉头,极其烦躁地拍打着身上的雨水,脚步不停地拐上一条小路。   耳机里恰巧一首歌播放完毕,风雨天网络受损,在自动播放下一首歌之前,音乐软件短暂地卡顿了三四秒的时间。   狂乱的风雨声顺着这个间隙流入刁乐语的耳中,原本正在匆忙往家赶的女人忽然心里一紧,极其突兀地停住了脚步。   因为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她在雨声交杂中听见了些许微妙的声响。   音乐软件的网络加载完毕,重新开始播放新的音乐。刁乐语咽了咽唾沫,没敢回头看,只是小心翼翼地摘下了一只耳机。   ——沙沙。   没了耳机的遮挡,那声音显得更清楚了。   那沙沙声听起来令人无端地毛骨悚然,仿佛有什么外皮粗糙的生物正紧贴着地面向她爬行过来。   刁乐语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她心里怦怦直跳,咬牙逼着自己一点点地扭过头,看向了身后。   暴雨天没有月亮,刁乐语走的又是一条远离路灯的偏僻小路,打眼看过去漆黑一片。   然而不回头还好,刁乐语只是往身后瞥了一眼,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在她身后不远的墙面上正匍匐着一个扭曲而庞大的畸形影子,那团影子蠕动着,无数粗而长的触须从身上延伸出来,顺着墙面流到地上,正从四面八方接近刁乐语。   刁乐语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开始撒腿奔跑。   ——这是离她回家最近的一条路,只要跑过这条小路,她就能看到公寓大门了。   然而那团畸形的粘液状生物似乎早知道她的想法,墙面上的几条粗壮触手几乎在同时绞紧拧成一团,顺着墙壁飞速地向前攀爬,赶在刁乐语跑出小路之前堵住了出口。   刁乐语压根没敢犹豫,脚步停都没停,紧接着转身就往旁边的岔路跑去。   变形的折叠伞被风扑了个跟头,狼狈地在地上转了两圈,沾了满身的污水。   刁乐语的脚步急促而慌乱,忽而夜幕中一道闪电划过,瞬间将巷子中一跃而过的雪白身影映了个正着。   刁乐语的手机和随身包摔落在地上,包里的几份文件散落出来,很快便被雨水打湿浸透,连带着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了许多。   暴雨越下越大,震耳欲聋的雷声与闪电如影随形。   还未等这雷声停歇,巷子深处便忽然传出一阵极其尖利刺耳的鸣叫声,只一瞬间便戛然而止。   紧接着,连脚步声也消失不见了。   晚上九点半,盛钊刚洗漱完毕准备躺下,还没等关灯,就听见自己的房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敲响了。   ——或者说,用“砸”更合适一点。   敲门的人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天大的急事,仿佛催命一般,把门砸得咚咚咚直响,盛钊人在卧室里,都仿佛间感觉到了整个屋子都在颤。   盛钊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便匆匆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五大三粗的熊向松,这个下午还抓着瓜子跟盛钊开茶话会的男人像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变了个人,他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脚上的鞋只穿了一只。   “我的天。”盛钊说:“熊哥,你这是怎么了?”   熊向松见到他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说道:“盛钊,我小妹还没回来,我联系不上她了。”   “啊?”盛钊一愣,下意识往门外看了两眼。   熊向松说的小妹是跟他同住三楼的刁乐语,虽然盛钊一直没弄明白他们三个兄妹为什么姓不一样,但平日里进进出出的,确实看他们关系很好。   这栋楼里有个不成文的门禁规定,就是晚上八点之前必须要回来,盛钊在这工作的这段时间以来,也常常看他们进出门时过来打卡。   现在已经九点半了,如果刁乐语还没回来,那确实有点反常。   “你先别着急,熊哥。”盛钊手忙脚乱地把外套讨好,安慰道:“你看今天雨这么大,可能她是加班了或者路上堵车什么的。我看新闻说今天不少车都进水了,路上不好走。”   “不可能。”熊向松莫名固执,一口咬定刁乐语不可能门禁时间还不回家,一定是在外头出了什么意外,才赶不回来的。   盛钊也理解他,毕竟刁乐语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现在外头雨下得这么大,她没按时按点地回家,熊向松担心是很正常的事。   “那怎么办?”盛钊问:“你报警了吗熊哥?”   “没——”熊向松说:“报警没用。”   盛钊一想也是,这种特殊情况下的晚归应该算不上失踪。   熊向松平常待人和气,这两个月来也没少照顾盛钊,于是盛钊想了想,干脆说道:“那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咱们出去找找得了?你知道她工作的地方吗。”   熊向松好像早等着他这句话呢,闻言连忙点头如捣蒜,急声说:“兄弟,这都八点过了,哥实在没法出门,就纯指望你了。”   盛钊正低头穿着鞋,闻言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出门。”   “大佬定的规矩,晚上八点之后,租户谁也不能离开这栋楼。”熊向松说。   “……这什么规矩,门禁也要看实际情况吧。”盛钊不能理解:“妹妹都丢了还不让出门,怎么这么霸道。”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现在说来不及了。”熊向松一边拖着盛钊往外走,一边帮他按亮了电梯的呼叫键:“或者兄弟,你帮哥求求大佬去吧,哥也真是没办法了。”   盛钊鞋子正穿到一半,跌跌撞撞地被熊向松从屋里薅出来,一把塞进电梯里,还没来得及问个详细,就见熊向松已经哆里哆嗦地按下了七楼的按钮,冲着他双手合十,哀求似的拜了拜。   ——行吧,盛钊想,家里亲人丢了可是大事儿,帮一把就帮一把。   盛钊以往也没在非三餐时段来找过刑应烛,心里也有点打鼓,琢磨着要是刑应烛已经睡了可怎么是好。   但他赶鸭子上架已经上来了,又不好再坐着电梯回去,何况熊向松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五大三粗一个爷们儿,看着可怜巴巴的,也委实让人不忍心。   盛钊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心说看在他帮刑应烛做了顿晚饭的份儿上,应该不至于被对方打出去。   他忐忑地看了熊向松一眼,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轻轻在刑应烛门前敲了敲。   但出乎盛钊意料的是,他刚敲了两下,刑应烛的房门便从里面拉开了。刑应烛穿戴整齐,还裹着盛钊先前看到的那件高领风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老板,你这是要出门?”盛钊问。   “没有。”刑应烛的眼神在他两人之间转了一圈,问道:“什么事?”   “啊,那个,打扰了老板。”盛钊干笑两声:“是这么回事,熊哥他妹妹——”   盛钊说着习惯性回过头,想示意熊向松将事情跟刑应烛讲讲。可一回头才发现,熊向松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退三步远,弓着腰缩着肩膀,活像个巨型大鹌鹑。   盛钊:“……”   什么毛病,刑应烛会吃人吗?   “嗯……”盛钊没办法,只能自己接过话茬:“他妹妹还没回来呢。”   盛钊将熊向松在一楼跟他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满以为只是来帮熊向松走个过场的,谁知道刑应烛还真的拒绝了。   “门禁就是门禁,她没回来,是她自己的事。”刑应烛对熊向松说。   熊向松浑身一哆嗦,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话不能这么说啊老板。”盛钊顿时急了:“小刁是个女孩儿,外面电闪雷鸣的,万一出意外呢,什么门禁那么要紧啊,就让熊哥出去找找呗。”   刑应烛皱了皱眉,他明显有些不耐烦了,但看在盛钊的面子上,还是勉强压了压火气。   “你想去找?”刑应烛问。   “啊?”盛钊回头看了看熊向松,说道:“对,我和熊哥一起去也行。”   “那行,你跟我一起去——只要你不后悔。”刑应烛说着不知道从哪拿出两把长柄雨伞,递给盛钊一把,说道:“至于他,留下等着。” 第7章 蠕虫   如非必要,其实刑应烛是不会出门的,更别提外面还电闪雷鸣地下着那么大的雨。   其实刑应烛并不太在意刁乐语的失踪,他只在乎别人守没守他的规矩。若是别人犯了他的规矩,他也不大在乎人家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他今天肯纡尊降贵地陪盛钊出来找人,其实是为了这场雨。   商都市是内陆气候,春夏秋冬四季分明,虽然夏季多雨,但也从来下不到这种程度,眼瞅着快下成水灾了。   这场雨来得不明不白,看着短时间内还没有停止的趋势,刑应烛便琢磨着有些不对劲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何况这已经反常到他眼皮子底下了。   盛钊倒不知道刑应烛心里的打算,他从刑应烛说出那句跟他一起去之后就宕机了,一路上都在有意无意地偷瞄刑应烛。   ——这跟别人说的不一样啊,盛钊心想。   他的前任“同事”曾跟他说过,在这工作了三年都没见刑应烛出过一次门。熊向松也说刑应烛规矩颇大,晚上八点之后天大的事儿也不许人出那栋楼。   但是……这不是挺好说话的吗。   盛钊不由得又多看了刑应烛一眼。   他身高腿长,手里稳稳地打着一把宽大的长柄雨伞,下巴尖埋在风衣领子里,一言不发时,看起来有些冷淡。   盛钊忽然毫无预兆地想起了那个莫名的“窝边草”念头——他心说这人虽然有时候说话不太客气,但起码这种时候瞧着还是挺靠谱的。加上脸又那么加分,就算是真的爱吃窝边草,恐怕也很少有人能拒绝。   不对,我想这个干什么,盛钊晃晃脑袋,在心里自我唾弃道:男人果然是视觉动物。   “从楼门口出来到这,二十米不到的距离你看了我六次了。”刑应烛说:“看什么?”   “熊哥说,楼里这些租户晚上八点之后都不让出门?”盛钊好奇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刑应烛说:“是我的规矩。”   刑应烛好像就是有这个能耐,一张嘴就能把天直接聊死,噎得人家直接忘记那张脸带来的杀伤力。   盛钊无语地看着他,说道:“现代社会哪个成年人会老老实实守门禁啊,要是他们违反了呢,你能怎么?”   “不怎么。”刑应烛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看着盛钊,似笑非笑道:“那就可以永远别回来了。”   盛钊:“……”   我收回我刚刚的想法,盛钊想,这什么人啊,也太霸道了。   “你不是要找人吗?”刑应烛说:“还站在那干什么?”   盛钊想起了正事儿,连忙应了一声,从兜里翻出了手机。   出门前,熊向松怕盛钊他们出门寻人没有头绪,将刁乐语的工作地址和手机号都一股脑发给了盛钊。   盛钊先是按照那个号码播了两个电话过去,但是电话那边一直是关机状态,联络不上。   刁乐语工作的地方在市区内,是一家互联网运营公司。按照盛钊对这种地方的了解,晚上十点应该还有人在。于是他上网搜了搜那家公司的前台电话,打过去询问了才知道,刁乐语早就下班走人了。   “从市区到这只有一趟公交车,末班车是七点四十五到,按她每天打卡的时间来看,应该是坐那辆车。”刑应烛说着脚步一转,出了小区往左边拐去。   他人不怎么出门,对周边的环境倒很是了解。盛钊下意识想跟着他走,可还没迈开步子,就忽然从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来。   “老板。”盛钊叫住刑应烛,迟疑地指了指右边,说道:“……我觉得应该走这边。”   刑应烛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   他打量了盛钊一圈,没说对还是不对,而是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盛钊挠挠头,说:“直觉吧。”   盛钊说完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于是连忙摆摆手,说了句不用在意就要往刑应烛这边走。   谁知刑应烛先一步向他走过来,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把他转了半圈,叫他面向了右边那条路,又问了一句:“你觉得是这边?”   “啊……刚才那一瞬间是这么觉得的。”盛钊说。   刑应烛没再多说,他意味深长地端详了盛钊一会儿,然后顺着盛钊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步伐坚定,毫不犹豫,似乎压根不觉得“直觉”是个多么不靠谱的理由。   盛钊自己都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要叫住刑应烛,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选右边。倒是刑应烛对他的直觉深信不疑,每当走到岔路的时候都要问问他,“感觉”应该往那边走。   盛钊指了几次后自己也犯糊涂了,开始渐渐地拿不定主意。   终于,在下一个路口刑应烛停住脚步问他方向时,盛钊终于彻底懵了。他苦着脸看着刑应烛说道:“别全听我的,老板。我也不知道了,就是随手指个方向而已。”   刑应烛偏头看了看他,暗地里琢磨了一下,没说话,而是将自己手里的雨伞塞到了盛钊手里。   紧接着,刑应烛用右手捂住了盛钊的眼睛。   他体温冷得不像正常人,盛钊被他冰了个激灵,下意识想往后头缩,但是被刑应烛按住肩膀阻止了。   刑应烛维持着这个姿势推着盛钊的肩膀,引导他快速地转了两三圈,转得盛钊头晕转向,分不清天南地北的时候才又问他:“你觉得应该往哪走?”   他话音未落,盛钊就抬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刑应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他指的是一条极其偏僻的楼间小路。   刑应烛心里有了数,他放开盛钊,从他手里接过雨伞,转而向那条小路走去。   盛钊头晕眼花,眼前冒着金星,勉勉强强跟着刑应烛往前走了几步,差点走出一个S弯线条来,感觉自己在刑应烛眼里恐怕忒像一个指路的工具人。   他站在原地拍了拍脸,又甩了甩脑袋,找准平衡之后才迈开脚步,左蹦右跳地挑着不积水的地方落脚。   盛钊追上刑应烛时,他已经走到了那条小路的路口。   这条路偏僻,跟公交站的方向相反,离主街只有一街之隔。说是小路,其实是前排门市房和后面居民楼中间夹的一条窄巷子,因为两栋建筑的正门都开在另一边,所以这条窄巷平日里也没人会走。   刑应烛的脚步停在了巷子口,盛钊一看这窄巷子就觉得自己的直觉不怎么靠谱,委婉地试图规劝刑应烛“悬崖勒马”。   “老板,我觉得咱们要不然还是报警吧,或者去小刁公司附近问问,看看她是不是真回来了。”   刑应烛没说话,他的眼神落在巷子里,一寸一寸地往里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大半夜的,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盏灯都没有,盛钊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刑应烛在这看什么。   片刻后,刑应烛的视线微微一顿,像是找到了目标,大步流星地向里走去。   盛钊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内置的手电筒往巷子里一照,人没看到半个,但却在巷子口不远处的地上照到了一团模模糊糊的白色影子。   盛钊微微一愣,连忙往里走去。   他走得近了才发现,那白花花的影子是个一眼看不出种类的动物。那小东西似乎是哪里受了伤,身上的皮毛血迹斑斑的,也不知道在雨里呆了多久。   它伏在一家理发店后门的台阶上,半个身子泡在积水里,眼睛半睁半合,眼看着是只有出气没进气了。   盛钊一向对这种毛绒绒的可怜小动物没办法,见状心里直发疼。   “嘶——”盛钊紧皱着眉蹲下来,看起来想碰又不敢:“这怎么看着像只大耗子,可怜巴巴的。”   “是貂。”刑应烛站在旁边,脸色也不大好,他用脚尖轻轻拨动了下那小貂的尾巴,补了一句:“你直觉还挺准的,这就是刁乐语……的宠物。”   提起刁乐语,盛钊一下子来了精神。   “那是不是小刁回家发现宠物丢了,所以才出来找的?”盛钊越说越觉得有可能:“太着急了没来得及跟熊哥说一声也有可能——要么先打个电话给熊哥问问?”   刑应烛轻轻点了点头,同意了。   盛钊姿势别扭地蹲在台阶上,歪着脑袋用肩膀夹着伞柄,一边从通讯录里找熊向松的电话,一边轻轻拨动了一下那半死不活的小貂,有些担心这小东西。   盛钊不知道它是哪里受了伤,于是也不敢轻易使劲儿碰它,确认它还在喘气就缩回了手。   然而就在盛钊收回手的那一瞬间,在他的视线盲区里,忽然有一条手指粗细的黑色蠕虫毫无征兆地从小貂身下游了出来,贴着小貂的脊背缓慢地顺着台阶向水里游动。   那东西似乎很忌惮刑应烛,游得非常谨慎,在漆黑的夜色里十分难以察觉。   它半个身子缓慢地没入地面的积水之中,绕过半个台阶后忽然暴起,如离弦之箭般从水里飞速向前游动,直冲着盛钊而去。   刑应烛眼风如刀,转过头往前一步,精准地一脚踩在了那东西上。 第8章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蠕虫发出一声难听的吱声,像条水蛇一样,半截身子被刑应烛踩住,半截身子近乎狂乱地在刑应烛脚下扭动着想要挣脱,可惜刑应烛踩得当正,一点缝隙都没给它留下。   盛钊对此浑然不觉,他播完了电话,一回头差点撞在刑应烛身上,吓了一跳。   “老板?”盛钊发出一个疑惑的声音,委婉地表达了一下“你怎么突然站我身后”的指责。   刑应烛神色自若地捻了一下踩住蠕虫的那只脚,不着痕迹地换了个站姿,冲着他的手机扬了扬下巴,问道“怎么样?”   “没人接。”盛钊说:“可能熊哥没带手机。”   “那就先回去。”刑应烛说。   “啊?”盛钊说:“可是刁乐语还没找着——”   “可能已经回去了。”刑应烛瞥了一眼地上那只貂:“给她带回去,不然在这淋一晚上雨,她就要死了。”   盛钊只犹豫了一瞬,对于面前这只毛绒活物的担忧就占据了上风。   “那好——”   盛钊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见刑应烛纡尊降贵地弯下腰,用右手的两根手指捏住小貂后颈处的皮毛,将它整个提了起来。   那只小东西软软地垂着脑袋,看着就剩一口气,被刑应烛拎在手里,像是拎着一个脏兮兮的毛绒玩具。   刑应烛虽然动了手,但看起来依旧很是嫌弃,还揪着小貂上下甩了甩,甩了盛钊一身水珠。   “哎哎哎——”盛钊回过神,连忙手忙脚乱地把小貂抢下来搂在怀里,“它受伤了,你不能这么拎它!”   盛钊皱着眉低头打量了一下那小东西,觉得它似乎在瑟瑟发抖,便脱下自己的睡衣外套将它裹了起来,脚步匆匆地向巷子口走去。   “得先回去跟熊哥说一声。”盛钊一边走一边小声念叨:“然后送去宠物医院才行。”   刑应烛落后他两步,在盛钊转过身往外走时,刑应烛伸手摸进了自己的风衣外套,然后变魔术一样地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的罐头瓶。   他单手旋开盖子,然后弯下腰,捏住了那蠕虫露在外面的半截身子,将它从鞋底抽出来,转而丢进了罐头瓶中。   那罐头瓶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看着非常朴实,上面“糖水黄桃”的标签掉一半粘一半,就像是刑应烛出门前随便从厨房拿的。   但是那蠕虫在罐头瓶里横冲直撞,撞得整个瓶子嗡嗡直响,那脆弱的瓶身也没有出现一点裂缝,活像个大巧不工的辟邪神物。   刑应烛面不改色地将罐头瓶重新揣回兜里,又从雨伞下伸出手,就着雨水冲了冲手上的污渍,才慢条斯理地迈开步子,向着盛钊离开的方向走去。   回到公寓,熊向松果然没乖乖在屋里等消息,而是在一楼大厅徘徊着,时不时向外探头探脑地张望。   刑应烛脚程快,虽然比盛钊落后一点,但差不多跟他同时进了门。   熊向松离着老远就看见了盛钊怀里抱着个脏兮兮的小貂,一双眼登时亮了起来,脸上浮现出狂喜的神色。   他搓了搓手,只等着盛钊刚一刷开楼门,便冲上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连声道谢。   “谢谢谢谢,老弟,你就是哥的恩人——”   “什么?”盛钊被他谢得一头雾水,但好歹还没忘了正事儿,连忙问道:“熊哥,你妹妹回来了吗?”   他话音刚落,刑应烛也后脚跟着进了楼。他轻飘飘地瞥了熊向松一眼,然后伸手从盛钊怀里拎出那只小玩意,上下抖了抖,把盖在小貂身上的睡衣抖落下去,然后顺手把小貂扔进了熊向松怀里。   “你妹妹的宠物,他给你找回来了。”刑应烛略咬了个重音,说道:“你妹妹回来了吧,告诉她不用出去找了。”   熊向松微微一愣,紧接着触及到刑应烛的眼神,冷不丁反应过来,连忙点头。   “对对对,刚才就回来了,我忘了通知你们。”熊向松握着盛钊的手又狠狠摇了摇才放开他,说道:“实在是哥对不住。”   “没事。”盛钊摆摆手,又指了指他怀里不住打颤的小貂,说道:“但是我看它好像受伤了,你们带去宠物医院看看吧。”   刑应烛在雷雨天的晚上出去转了一圈,本就不大好的脸色更显得苍白了些。他没留下听那两个二货互相客气,而是把手里滴水的雨伞随便往电梯旁一丢,转而自顾自地上了楼。   电梯门关闭,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随即指示屏上的数字开始缓缓上升。   熊向松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电梯门,心有余悸地说:“……大佬没生气吧?”   “没有吧。”盛钊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他人挺好说话的,你别这么担心。”   熊向松:“……”   ——希望你能一直这么觉得,熊向松发自内心地祝福着。   电梯停在七楼,刑应烛缓步走出门,701的大门吱嘎一声,平白无故地自己向里打开了。   刑应烛一边进屋,一边掏出那只装着蠕虫的玻璃瓶,随手往玄关上一扔,那玻璃瓶骨碌碌地滚到墙边,左右晃了晃,停住不动了。   瓶里那只蠕虫依旧不肯安生,打着结似地折腾,吱吱呀呀地叫唤着,听得人牙酸头皮麻不说,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刑应烛没开灯,他将身上沾了点雨水的风衣脱下来扔到沙发上,自己走到窗边,借着玻璃上的水痕打量着外头的雨。   他之前确实没想到刁乐语会在家门口的地方被袭击——关键是他还毫无所觉。   刁乐语虽然年龄不大,但胜在机灵,就算是遇到什么意外,逃跑起码应该不出问题。   现在这个年头,不比几百年前大街上什么都有。别说是上了年岁的大妖,就是普通的精怪鬼魂都不怎么敢出来吓人了,说句和平年代也不为过。   何况——   刑应烛回过头,离着老远盯住了玄关上那只不断晃动的玻璃瓶。   ——这种恶心东西他已经千八百年没见过了。   那蠕虫依旧不知疲倦地在罐头瓶子里头挣扎,刑应烛嫌它实在太烦,于是隔空冲它弹了弹手指。   紧接着,那巴掌大点的玻璃罐子里突兀地产生了奇妙的变化,瓶底如同泉眼般咕咚咚地往外冒着水。那蠕虫在外头的水里如游龙般迅猛,可不知为何,在瓶子里反倒对这水敬而远之,拼命地攀在玻璃瓶壁上往上窜。可惜那水涨的太快,眨眼间便填满了半个瓶子。   蠕虫半个身子没入水中,几乎是在转瞬间就蹦出了一声近似人声的凄厉尖叫,身子被水面硬生生“切”成了两截。   那蠕虫如同丑陋的蚯蚓一般,身子断了也还没死成,七扭八拐地痉挛着蠕动挣扎。   它看起来对刑应烛既忌惮又痛恨,痛苦地在罐子里翻滚着,却再不敢带着瓶子乱晃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外头的雨势似乎比傍晚时分的小了一点。   不过刑应烛虽然已经确信了这场雨来得反常,但也没准备费心去管,他连打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都嫌麻烦,更别提去管外头的事了。   可他出门这一趟,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因为他忽然发现,盛钊似乎冥冥间跟妖之间有一种别样的联系。   刑应烛方才在外面时已经确信了这一点,或许盛钊自己没发现,但他确实有一种别样的天赋,否则不可能凭“直觉”找到刁乐语。   他的本能似乎会受到一些特殊东西的牵引,这种牵引似乎是被动的,什么时候好用,对什么东西好用,可能连盛钊自己也不甚清楚。   刑应烛也不知道这种“特殊”的原因来自于什么,或许是盛钊的八字问题,或许是他的天赋,也或许是他之前的某一辈子曾是什么人。   但无论什么原因都好,这种“特殊”倒是让刑应烛忽然想起了一件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往事。   ——八千年前,他曾经丢了一样东西,从此流落人间。   当年有人跟他说,想要找回这样东西,凭他自己是不成的。他得等着“时机到了”,等到他的“机缘”来,才有可能失而复得。   当年刑应烛虽然年少轻狂,没怎么把对方这话听进心里,但到底还是多少存了点期待。只可惜后来千八百年过去了,别说“机缘”,他连个机缘的影子都没看见过。   等到时间长了,刑应烛也咂摸出了味道,心说他这八成是被诳了,什么机缘不机缘,不过是权宜下的托词罢了。于是后来,刑应烛就渐渐地将这件事抛诸脑后,没再想起来过。   他自己一个人在人间兜兜转转,苦寻多年也还是一无所获。   然而就在方才,他忽然没来由地想起这事儿来。   最近怪事多发,盛钊莫名其妙地在这种时候跑到他眼皮子底下来——而且来就算了,还偏偏让刑应烛发现他与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有着非同一般的感应。   刑应烛失望的次数多了,现在突然遇上一个不同寻常的,便本能地有些怀疑。   ——这莫不是个陷阱吧,他想。 第9章 “要不,咱们还是吃干锅?”   商都市的雨又下了小一周,才断断续续地停了下来。   电视新闻里的雷暴预警和各类事故集中播报也终于告一段落,盛钊推开窗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要是再不出太阳,他恐怕都要长成一朵蘑菇了。   大雨方歇,空气里还残留着清凉的水汽味道,盛钊惬意地眯着眼睛在窗台上趴了一会儿,下意识探头往楼上看了看。   七楼的偏窗也开了半扇,窗边的绿萝叶子长长地顺着窗沿垂下来,时不时落下几滴残存的水珠。   盛钊盯着最下面那片绿萝叶子看了一会儿,然后伸了个懒腰,缩回屋里,只留下一扇窗用来通风。   现在是上午十点半,盛钊的理论工作时间。   之所以说是“理论”时间,是因为大多数情况下,这个时间段内公寓里几乎没有任何人会出没——三楼的白领通常早上七点出门,下午六点才会回来。四楼的胡欢晚上直播会到后半夜,上午大概率不会起床。   刑应烛在上午时分通常也很安静,只有过了中午才会活跃起来,变相刷刷存在感。   盛钊晃晃悠悠地摸了一会儿鱼,看完了半集综艺,然后揣着钥匙上楼,走过场似地在每层楼溜达一圈,检查了一下消防栓和安全通道之类的地方,上午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十一点刚过,熊向松从外头赶回来,手里大包小包地拎着四五个食品袋,里面烧烤炒饭海鲜什么都有,直奔着一楼的办公室而去。   盛钊正带着耳机看电竞比赛,冷不丁被人从背后一拍,吓得手机差点从桌上掉下去。   熊向松眼疾手快地帮他捞住手机,顺手把手里的食品袋往盛钊办公桌上一堆。   “熊哥,你真不用这么客气。”盛钊摘下耳机,无奈道:“就举手之劳而已,用不着这么在乎。”   “哎,要的要的,你帮了哥个大忙,以后就把我当亲哥,有什么事随便说,不用客气。”熊向松大咧咧地一摆手,说道:“反正咱家自己的店,添双筷子的事儿。”   盛钊哭笑不得。   熊向松人老实又憨厚,说话自带东北口音,听上去莫名有种亲切感,每次都是两句话不到就能从“你我”变成“咱俩”。   他也不等盛钊拒绝,摆了摆手,说了句店里还有事儿就又匆匆离开,只留下盛钊跟这一桌子吃的大眼瞪小眼。   自从在一周前那个雨夜帮刁乐语找回“宠物”之后,盛钊的待遇就莫名得到了提升。   这事儿在两天之内传遍了全楼上下,连胡欢都现巴巴下楼来了一趟,塞给盛钊一包薯片,用一种“天啊世间居然有如此心善之人”的敬佩眼神看了他半天,仿佛盛钊不是从外面捡了只宠物回来,是在大街上见义勇为被全市通报一样。   熊向松就更别说了,他开着个烧烤店,看模样恨不得包办盛钊的一日三餐。   倒是不知道为什么,盛钊一直没见到刁乐语。她本来白天晚上雷打不动的打卡也取消了,就像是再没从楼里出去过一样。   盛钊倒是也问过熊向松,熊向松只说刁乐语跟她家那只小貂感情好,这些天都待在家里照顾,在它伤好前不会出门了。   这倒也没什么,把宠物看得比工作重的人不是没有,盛钊也能理解。   盛钊抬头看了看时间,然后把桌上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收回抽屉里,将隔壁101的门锁好,拎着那几个食品袋上了楼。   那天晚上的事儿刑应烛也出了力,于是每次熊向松来“表示表示”的时候,盛钊也会分点给刑应烛送去。   那天之后,刑应烛对他的态度也微妙地温和了许多,不但没把他连人带烧烤一起轰出去,居然还会留他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甚至到后来,偶尔碰到刑应烛不爱吃的东西,盛钊还得“被迫”下厨,给他再做点别的。   701的门虚掩着,盛钊意思意思地敲了两下,听到里面传来应声之后,就自己推开了房门,熟门熟路地进了屋。   “熊哥今天拿的太多了。”盛钊把食品袋往茶几上一放,说道:“我刚才看了一眼,里面还有几只烤生蚝呢。”   刑应烛从沙发上坐起来,随意拨动了一下袋子,扫视了一圈,似乎是没找到合心意的,又兴致缺缺地靠回了沙发背上。   “没什么想吃的。”刑应烛说:“冰箱里有新送来的牛蛙,烧个干锅吃好了。”   刑应烛说得理直气壮,显然是指使人习惯了,一点不觉得这语气有什么不好。   “我不会弄干锅。”盛钊跟他打着商量:“不然掰半块火锅底料煮着吃?”   “都行。”刑应烛可有可无地说。   说来好笑,这事儿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盛钊最开始还觉得被刑应烛指使来指使去地十分别扭,但做了两回居然也习惯了。   好在刑应烛也不是白指使,每次也都留他一起吃饭。盛钊心说反正一张嘴也是养两张嘴也是喂,权当搭伙拼饭了,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很公平。   结果就是他现在进刑应烛厨房的次数比进自己的还多,俨然快从“外卖接收者”晋级成“私人厨子”了。   次数多了,盛钊也开始慢慢发现,刑应烛看着面相那么冷的一个人,实际上挑食得厉害。他几乎不吃蔬菜,也不吃海鲜,食谱里大多都是各种肉类,只有偶尔嘴馋的时候会点个蛋羹什么的吃一吃。   “其实说真的,老板,你一天到晚也不出门,都上哪买的菜?”盛钊一边拉开冰箱门一边吐槽道:“也没见有什么外卖跑腿之类的上门。”   刑应烛大爷似地窝在沙发里,什么活也不干,就着电视里金牌爱情剧场的电视剧背景音划拉手机,闻言敷衍道:“空投。”   盛钊:“……”   ——万恶的有钱人!   盛钊恶狠狠地关上冰箱门,决定贯彻良好的养生意识,不跟刑应烛说话了。   片刻后,刑应烛退出手机上的天气APP,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盛钊的背影。   那晚之后,刑应烛自己关起门来琢磨了许久。   这么些年过去,除了最开始年少时候曾寄托期望的那段时间之外,其余时候他都一直觉得那个“机缘”之说就是个骗局。   但刑应烛自己清楚,他这种心态未必没有失望过多的原因。这到底是不是个骗局,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法真正确认。是以当他莫名觉得盛钊“特殊”时,心里那点残存的期待残骸还是有一点死灰复燃的意思。   ——万一这次是真的呢,刑应烛琢磨着,毕竟他自己找了这么多年,连个影子都没找着,就算面前这个人跟“机缘”不搭边,他也不损失什么。   刑应烛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决定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甭管盛钊有没有那个本事,先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牢了再说。   毕竟在那个雨夜里,刁乐语身上的蠕虫可是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打盛钊的主意的。   盛钊此时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刑应烛盯上了,他毫无所觉地从冰箱里拿出食材,脑子里想的还是一会儿应该多放点什么配料。   刑应烛转头看向了窗台,那天晚上带回来的玻璃罐后来被他放在了阳台一角,罐子里那两节蠕虫软绵绵地浮在水面上,瞧着仿佛已经被太阳晒成了虫子干。   但刑应烛清楚,那东西还没那么容易死。   电视里的泡沫剧正演到高潮部分,女主角隔着一条天桥声嘶力竭地质问男主角“你究竟爱不爱我”,两个人咫尺天涯彼此泪眼朦胧,眼瞅紧接着就要来一场梦幻的彼此奔赴。刑应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伸手在茶几上的食品袋里翻了半天,勉为其难地翻出一串烤五花肉来,想凑活着先垫垫肚子。   他一串五花肉还没吃完,就听见那堆食品袋里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消息通知音,刑应烛下意识先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没在上面发现什么新消息,然后才循着声音来源拨开两只装着炒年糕的盒子,从一堆塑料袋里捞出了另一只手机。   刑应烛无语地看着那只套着猫咪手机壳的手机,沉默了两秒钟,才开口道:“盛钊。”   盛钊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脑袋:“怎么了,老板?”   刑应烛眼皮也没抬,冲着茶几上亮着屏幕的手机扬了扬下巴。   盛钊哦了一声,连忙擦了擦手里的水珠走出来,他走到沙发边上,弯腰捞起手机解锁,习惯性地点开了新消息。   接下来的三秒钟内,盛钊脸上的表情连续而顺滑地在“意外”“微妙”“尴尬”和“为难”中切换出了一整套流程。刑应烛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消息杀伤力这么大。   两秒钟后,盛钊无意识地掂了掂手机,按下锁屏之后把电话揣进兜里。   紧接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刑应烛,在触及他眼神的那一刻,硬生生从“为难”里面挤出了一个略带讨好的笑意。   “要不,咱们还是吃干锅?”盛钊干笑着问。 第10章 “你小心被妖怪吃掉”   “你不是不会?”刑应烛挑眉道。   盛钊脸上的干笑又扩大了些许,看上去显得有些谄媚:“我可以网上搜一下教程。”   反正刑应烛这个人吃饭很奇葩,他对食材和摆盘格外挑剔,但是对味道的接受程度却很高,只要不是做得难以下咽,“普通”和“好吃”两种程度在他眼里似乎都没有太大差别。   刑应烛不吃他讨好的这一套,他大咧咧地上下打量了盛钊一圈,直给对方看得浑身不自在,才露出一个稍带恶劣的笑容来。   “有什么亏心事,趁现在说还来得及。”刑应烛说。   “没什么,就——”盛钊小心翼翼地伸手比了个微小的手势,试探道:“老板,我下周能不能请个小假。”   刑应烛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大半,皱了皱眉,看起来不大高兴。   盛钊也知道,开口跟老板请假大概可以跟“冲人借钱”和“邀人随礼”并列人生难开口前三名。何况他这工作本来就清闲得过分,就算有什么事白天离岗也没人说他什么,再请假确实说不过去。   “我确实是有急事要出门一趟。”盛钊为难地说:“老板,你看我上班这几个月从来也没请过假——”   “什么事?”刑应烛直截了当地问。   盛钊犹豫了一瞬,他抓了抓头发,脸上短暂地闪过一丝烦躁又委屈的微妙神色。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盛钊说:“是我妈结婚,要我去一趟。”   刑应烛困惑地歪了歪头。   “就,二婚。”盛钊看起来不大想多说:“你懂的,老板。”   刑应烛其实还真不清楚盛钊的底细,别说问问家庭情况,就连当初盛钊面试时候的简历的他都没看过。若不是盛钊自己提起家里,他差点习惯性地以为他跟这楼里的其他人都一样,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   虽然刑应烛自己不太能理解所谓的“家族羁绊”,但他好歹在人间呆了这么多年,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明白一点的。   但要是按刑应烛自己的想法,他是不大乐意盛钊这时候往外跑的。   他还没弄明白盛钊身上的秘密,何况前一阵的异常天象还没解决,放他出去总归有麻烦。   “我个人不太建议你去。”刑应烛十指交叉,一本正经地说道:“毕竟现在外面世道不太平。”   盛钊:“……”   电视里刚巧播完了独播剧场,开始预热即将到来的午间新闻。精华预告里刚刚一本正经地播报完“周末即将到来,游玩时请广大家长看好身边的孩子”的善意提示,紧接着又是一段“寻人启事合集”的紧急插播。连着两条下来,刑应烛和盛钊的脸色在一瞬间同时变得非常古怪。   盛钊抿了抿唇,几乎用尽了毕生的耐力——可惜还是没忍住。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嗯,没事,和平年代,别担心。”盛钊竭力想压低唇角,可惜自制力实在不咋地,半笑不笑地显得有点滑稽。   刑应烛:“……”   当着老板面请假的尴尬被这个插曲打散不少,盛钊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多说了两句:“其实平时也没有什么联系,但是这次既然找我了,当着一堆亲戚朋友的面,我不去也不大好看。”   刑应烛沉默了两秒钟,似乎是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要去哪?”刑应烛问。   盛钊说了个地名,那是个临近入海口的港口城市,距离商都市一千多公里,一年的GDP比商都市高出两千多个亿。   “老家?”刑应烛问。   “啊……”盛钊说:“算是吧。”   刑应烛没问他为什么不留在更繁华的老家发展这种蠢问题,而是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又接着问道:“去几天?”   盛钊伸手比了个2的手势,说道:“就请两天假,周末,我头一天去,第二天晚上就回来。”   这个时效勉强还在刑应烛的接受范围之内,于是他嗯了一声,算同意了。   盛钊心里一松,笑着道了两声谢,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还真的掏出手机搜了搜菜谱教程。   他一向吃软不吃硬,刑应烛说话不客气的时候,盛钊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但一旦刑应烛好说话起来,盛钊对他的好感度就会莫名开始上涨,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果然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盛钊暗暗磨牙。   盛钊本以为请假的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谁知道过了十来分钟,刑应烛突然又出声叫他。   “盛钊。”   盛钊手里捏着半只牛蛙从厨房探出头,疑惑地看着刑应烛。   刑应烛手里握着手机,随手滑动了两下,然后转过头问他:“申城是不是有一块二次开发区,在长宁区?”   “是啊。”盛钊有些意外他对申城的了解,“那地方去年才开始修,现在还没修好呢,就是片荒地……怎么了?”   “离那远一点。”刑应烛神情自若地将手机丢回茶几上,说道:“绕着走。”   盛钊:“……”   什么乱七八糟的,盛钊奇怪地想,还真把他当成会被拐卖的未成年了?   “怎么了?”盛钊狐疑地伸长脖子去看刑应烛对面的电视屏幕,随口问道:“你是看见什么男大学生深夜独自出行被绑架到建筑工地实施抢劫的新闻了吗。”   “不是。”刑应烛说。   电视上正播着堪称伟光正的好人好事,盛钊于是也没在意,只当刑应烛想一出是一出,于是又缩回了身子,随口问道:“那为什么说这个?”   “让你绕就绕。”刑应烛用一种天桥下摆摊算命的神棍般缥缈的语气说:“否则,你小心被妖怪吃掉。”   盛钊手里滑腻的牛蛙腿扑哧一声从他手里滑落,打着转掉进了下水道口。   他花了两秒钟的时间,在“刑应烛吃错药了”和“这是个冷笑话”里选择了后者,于是哭笑不得地又探出脑袋,一本正经地接梗道:“老板,建国后不许成精。”   “说不定有逃税的呢。”刑应烛说。   盛钊一时间搞不准他这个脑回路跳跃的规律,他把手里洗净的牛蛙肉腌好,又擦了擦手,拉开冰箱门拿了一块老姜。   “什么逃税?”盛钊随口问。   说起这个话题,刑应烛仿佛来了兴致,他略略坐直了身体,半趴半歪地靠在沙发背上,反问道:“你猜为什么建国后不许成精?”   “因为社会主义建设好。”盛钊木着脸从橱柜里掏出一只土豆。   “因为建国后成精得交税。”刑应烛摇头晃脑地说:“你看,妖修行满千年可以修成人形,但是满千年就要交两百年的税,交完了就又退化回去了,所以建国后能成精的都是偷税漏税的。”   盛钊:“……”   盛钊目瞪口呆,心说刑应烛看着正正经经一个高冷美人,实际上脑洞这么大的吗。   “老板。”盛钊真心实意地说:“你这脑洞不去写小说真可惜了。”   “谁知道呢?”刑应烛顺着沙发背重新滑下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满不在乎地说:“你怎么那么肯定不是真的。”   “那这税也太黑了,比个人所得税还高。”盛钊关上橱柜门,居然还认真思索了一下,“何况你这个制度明显有问题嘛,退化之后再过两百年,那不是又到起征点了?再交二百年?无限套娃制度?”   “谁知道。”刑应烛似乎是饿了,又从茶几里捡出一块剔骨的小羊排丢进嘴里,随口说:“那就得看政策了。”   “我悟了。”盛钊用一种大彻大悟的空灵表情棒读道:“老板,你其实是税务局退休的吧。”   他耍宝的意思太过明显,刑应烛不免勾了勾唇角,似乎是被他逗出了一点笑模样。   “谁说不是呢。”刑应烛意味深长地说。   盛钊把乱七八糟的食材一起丢进锅里炒了炒,炒了个八成熟后倒出来,换了个小点的锅。   刑应烛的厨房里显然没有能达成“干锅”做法的工具,于是盛钊退而求其次,把酒精炉换成了电磁炉,连锅带炉一起搬到了茶几上。   他把茶几上那些凌乱的食品袋往旁边推了推,把电磁炉摆在中间,摆出了一个“众星捧月”的架势。   刑应烛自动自觉地坐起身子等着开饭,盛钊不大想多刷几个碗,于是把那几个塑料袋扯开挽了挽,凑活着当成盘子用。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走回厨房,抽出两双筷子用水冲了冲,走出来分给刑应烛一双。   “我尽量快去快回,不耽误事儿。”盛钊拉过一只换鞋凳坐在茶几对面,说:“老板就别拿鬼故事吓唬我了,我是个唯物主义者,鬼故事不顶用。”   刑应烛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听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盛钊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把电磁炉往他面前推了推。   刑应烛大发慈悲地接受了他这个示好,从锅里夹走一块肥厚的牛蛙肉。   盛钊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他渐渐摸清了这位老板的脾气——刑应烛性情不定,喜怒无常,脾气忽上忽下,时常上一秒还好好地跟你说话,下一秒就突然不搭理你了。   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刑应烛其实也挺好哄的,因为他一般并不会真的生气,所以要么给他个软乎乎的台阶,要么把他放置不管,两个里总有一招好用。   盛钊避开刑应烛的“领域”,从锅里捞了一片土豆走,顺着碗沿飞速地瞥了刑应烛一眼。   其实……还挺可爱的,盛钊莫名地想。 第11章 “门卡丢了不给补办。”   短信上发来的婚礼时间是周日中午十二点半,盛钊虽然名义上请了两天假,但是为了省点路费钱,还是定了周六午夜的红眼航班。   从商都市到申城,航班时间两个小时,盛钊定的是凌晨一点半的飞机,他掐着时间算了算,从落地到酒店大概一个小时不到,在飞机不晚点的情况下,他大该可以睡六个小时左右,睡眠也勉强够用。   盛钊没想去亲妈那住,他跟那家人相处不多,虽然称不上塑料亲情,但是到底热络不到哪里去,于是也不想去找那个尴尬,干脆在婚礼场地附近定了间酒店。   熊向松知道他要出门,本来想开车送他去机场,可惜盛钊的航班时间太晚,过了刑应烛的“门禁”,于是只能作罢。   周六晚上九点半,盛钊锁上101的房门,又去了一趟办公室,把打卡本放在了办公桌上,在桌角贴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盛钊退出办公室,反手锁上了门,捏着钥匙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把钥匙塞进了102门口的花盆边上,又用可溶碳素笔在门上向下画了个小小的箭头示意。   反正这楼里不进外人,安全很能保证,这楼里不管早上谁下楼拿钥匙开门都行。   做完这一切,盛钊又在一楼大厅随便转了一圈,四处看了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转悠什么,明明是个“工作场地”,还真的莫名被他待出了一点归属感。盛钊琢磨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因为他自己本身也住在这的原因,好几个月过去,“公司宿舍”在他眼里已经跟“自己家”划上了等号,以至于忽然要出一趟远门,他还有点莫名的不安。   盛钊没事儿找事儿地把布告栏上翘起的一角用双面胶粘回墙面上,然后又把另一边过期的社区通知撕了下来。   然后他又环视了一圈,确定没什么可干的了,才走回自己房门前,拉起那个不足他膝盖高的小号登机箱出了门。   盛钊前脚迈出楼门,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他奇怪地回头一看,才发现楼门那个堪称毫无用处的可视对讲屏亮了起来。   两秒钟后,刑应烛的脸出现在了屏幕那头。   他今天穿了一件墨色的睡衣,柔软的衣料贴在他身上,领口微微内折,露出颈下一小块苍白的皮肤。   “东西带好。”刑应烛说:“门卡丢了不给补办。”   盛钊微微一愣。   借着电子话筒,刑应烛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要更低一点,带着些微失真的电流声,配上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有些冷漠。   但盛钊莫名从里面听出了一点微妙的意味——谁家老板大晚上不睡觉,踩着员工出门的点打个电话来,就为了说一句揣好门卡?   盛钊甚至下意识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不知道刑应烛是在家里踩了点,还是在楼上看着他。   只可惜现在夜幕已深,楼里亮着灯的窗户不多,黑沉沉的夜色下,七楼像是无端沉入了黑夜,没进了星河之中,什么也没叫他看见。   只是盛钊看了个空,刑应烛却在可视电话里看到了他的蠢模样,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问道:“找什么呢?”   “找你。”盛钊下意识说。   刑应烛:“……”   刑应烛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他都觉得盛钊的机灵是限时限定的,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完了,还得充电补回来。   “找我不看电话看天?”刑应烛讥讽道:“我在天上?”   盛钊这次居然没被他怼出火气,他堪称心平气和地跟可视电话那边的刑应烛对视了一会儿,熟门熟路地又搭了个台阶给他:“那个,老板,我定了明天晚上十点的票回来。”   刑应烛依旧是那副不怎么客气的表情,他长得好,五官又精致,上挑的眼尾狭长而锋利,只要稍稍冷下一点脸就很容易让人心生畏惧。   但盛钊大约是跟他低头不见抬头见,最开始还会被他这种表情吓到,现在已经快免疫了。   刑应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盛钊说完了,拉着箱子在原地等了两三秒,刑应烛那边的通讯还是没挂断。   盛钊有些奇怪,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刑应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没好气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盛钊这才反应过来,他干巴巴地嗯了一声,攥紧了手里的箱子。   “那……”盛钊试探地冲他挥了挥手说:“老板拜拜?”   刑应烛又嗯了一声,于是盛钊拉过箱子,转身向外走去。他走了约莫十几步远,没太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次可视电话被挂断了,电子屏幕上漆黑一片,刑应烛的脸也消失在了影像另一头。   不知为何,盛钊莫名地停下脚步,又抬头看了一眼。他分明知道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这么干了。   他心里浮现出一点极其微妙的情绪来——那情绪从方才接到刑应烛电话时便有了稍许隐约的苗头,到现在越演越烈,已经能被他清楚地捕捉到了。   很奇怪,盛钊后知后觉地想,就在刚刚站在楼门口,对着个蠢兮兮的可视电话跟刑应烛面面相觑的时候,他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有人在等他回来”的错觉。   这种感觉出现在“老板”身上,实际上是很荒谬的,但盛钊回味了一下,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判断。   刑应烛无疑是个看上去很不好相处的人,他面冷嘴损,喜怒无常,处事作风我行我素。满楼的租户对他都是又敬又怕,到他面前说两句话都战战兢兢。   但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好像一旦被别人发现他跟“看上去”的不大一样,反而很容易获取好感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别人对他的社交期待标准就很低的原因。   要不回来时候给他带点特产吧,盛钊想,要不去三阳南货买条整火腿给他带回来,反正刑应烛不出门,食谱里又只吃肉,带这个正好。   ……就是托运可能麻烦一点,得拜托人家店员打个真空包装。   盛钊打定了主意,于是重新迈开脚步,拉着箱子往外走,同时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兜里的门卡。   坚硬的卡片在他的外兜里勾勒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形状,盛钊隔着布料沿着门卡边缘摸了一圈,心满意足地拍了拍。   揣得好着呢,盛钊想。   黑夜里,刑应烛带着一身水汽从冰凉的浴池里走出来,赤着脚踩上瓷砖地面。他似乎完全不知道“冷”字该怎么写,睡衣湿淋淋地贴在身上也懒得换一件,走到客厅时,身后留下了一片湿漉漉的水痕。   夏末夜晚的凉风从半开的窗户里打着旋进来,轻柔扫过刑应烛的侧脸,刑应烛随手将半长的湿发往后捋了一把,将窗户推得更大了些。   微凉的晚风将他的发丝扬起一点,刑应烛舒服地眯起眼睛,微微扬了扬下巴。   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门卡”,材质和形状跟盛钊手里那一张很像,只是看起来更黑更亮,从月光下看,还能看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流光。   刑应烛举起手,对着天上的那弯月端详了一会儿这张“门卡”,然后收回手,将那东西在掌心里翻来覆去看了两眼,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但他没犹豫太长时间,很快,刑应烛便下定了决心,他双手各按住那张“卡片”的两端,手下微微用力,将那张卡从中间掰开了。   那材料轻薄脆弱,发出一声细微地脆响,从中间断成了两半。   那张卡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有一缕几不可察的莹绿色光芒在卡片断裂的那一瞬间从断口流出,像是存在生命一般,从窗户“飞”了出去,没入了夜色之中。   刑应烛漂亮而深邃的黑色瞳孔短暂地变了模样,瞳仁紧缩,眼白也爬上了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只是这样的变化极其迅速,几乎在转瞬间就恢复了原状。   紧接着,剩下的两节卡片无端端地变了模样,上头漂亮的流光消失了,颜色也变得灰扑扑的,只是眨眼间就化作了一缕细碎的流沙,从刑应烛指缝中流了下去。   刑应烛拍了拍手,将指缝里剩下的一点灰渍抖落干净,正准备关窗回屋,眼神一瞥间,却正好看到了阳台角落的一只玻璃瓶。   那里面还泡着上次下雨时刑应烛带回来的蠕虫,两截虫子身体僵直地随着瓶里的水浮浮沉沉,整个泡肿了一大圈。   那东西最开始待在这里时还十分不安分,哪怕身子都断成两节了,还是会趁着刑应烛休息时蠢蠢欲动,试图逃跑,后来是实在发现逃不出这么个破瓶子,才终于认命似地,不折腾了。   刑应烛捞起那只瓶子在手里掂了掂,那只蠕虫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忽然没来由地颤抖起来,活像是现场犯了羊癫疯。   刑应烛似笑非笑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而出手如电,在蠕虫暴起的一瞬间用右手食指点在了玻璃外层。   那只虫子骤然爆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它的身体反常地向后拱起,细长的身体里鼓起一个个恶心的黑色脓包。它似乎在经历着什么酷刑,那些脓包在短时间内不断蠕动着长大,扭曲着凑在一起。   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那条蠕虫便支撑不起脓包生长的速度,虫身的皮肤被拉扯成一条薄薄的膜,那些脓包逐渐扩大,然后在虫子嘶哑的惨叫声中融合在了一起。   片刻后,组成了一张小小的人脸。 第12章 地下河   凌晨三点半,盛钊的航班准时降落在申城长宁国际机场。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小行李箱,然后跟着人群往外走。   这趟航班人不怎么多,甚至显得有些冷清,盛钊的前后排都没坐满,只有斜对过坐了一个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一路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从登机到落地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直到飞机最后停稳,他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动作迟缓地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包。   盛钊在旁边看着,莫名觉得男人跟植物大战僵尸里的举旗僵尸一模一样。   航班过道狭窄,盛钊拎着行李箱落在那中年男人的身后,随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   深夜航班没有廊桥名额,只有一辆摆渡车孤零零地等在底下。申城的气候比商都市要更好一点,气温也略高几度。盛钊只穿了件卫衣外套,在凌晨里也不显得多冷。   他和前面那个中年男人是飞机上最后下来的两个乘客,摆渡车里零零散散地只有十来个乘客,司机不耐烦地用手点着方向盘,从大开的车辆前门里催促了一声。   或许是那司机声音太大,也或许是那中年男人心理素质不怎么样,总之那男的一脚还没迈上车,就被司机这一嗓子喊了个激灵,手里的公文包也脱手落在了地上。   盛钊落后他一步,下意识也跟着弯腰,想要帮他捡起落下的东西。   他跟男人的手同时落在公文包的包带上,不小心蹭了一下。男人的手冰凉发硬,在昏暗的机场灯光下有些泛青,盛钊被冰得一个激灵,缩回手说了声不好意思。   男人动作迟缓地摇了摇头,说了声没事。   男人的手缠在包带上,直起身时,盛钊只觉得余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偏了偏头,看见一条细长的什么东西顺着男人的后脖领子“游”了进去。   盛钊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形容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自己困糊涂了眼花。   “发什么愣呢。”司机不耐烦地催促道:“不上车了?”   盛钊这才匆匆回神,拎着行李箱上了摆渡车。那中年男人已经先盛钊一步找了个地方站好,整个人缩在车后的一个角落里,外套的领子竖起来,遮住了小半张脸。   这大半夜的,盛钊莫名其妙被方才那个眼花吓了个激灵,脑子里唰唰地闪过好几个都市灵异怪谈。   盛钊晃了晃脑袋,只觉得后脖领子嗖嗖冒冷风,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心里把刑应烛翻来覆去吐槽了好几遍。   ——叫他拿鬼故事吓我,盛钊心想,好人都被他吓神叨了。   深夜里,大半个机场都进入了“待机”模式。盛钊的这趟航班是今天的最后一趟,走出机场的时候,只有那一条通往机场大厅的走廊还亮着灯。盛钊推着行李箱骨碌碌地往前走,路过玻璃墙时,还往外多看了两眼。   申城长宁国际机场是前年刚建好的,就在长宁区这片,周围荒山野岭,大半都是正在施工的开发区,盛钊拎着行李走出机场大门,找了足有五分钟才找到自己提前订好的接机车。   接机的司机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服务态度很好,大半夜的来接机也没有抱怨,还帮着盛钊把行李拎进了后备箱。   盛钊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上车的时候还偷偷打开订车APP,给司机大叔加了二十块钱的小费红包。   他从刑应烛那已经转正了,虽然工资水平不见得多高,但好在花销少,除了租房不必烦恼之外,连伙食都隔三差五地被熊向松和刑应烛俩人解决了,几个月下来,手里竟然比别人还多出几分积蓄来。   架在前座的手机叮咚响起了提示音,司机瞥了一眼,随即笑道:“小伙子也太客气了。”   “应该的。”盛钊也没想到小费红包居然是实时到账,只能硬着头皮客气道:“大半夜的,麻烦了。”   意外到账的二十块钱红包轻而易举地让司机大叔单方面地拉近了和盛钊之间的友谊,连心理印象都上升到了“小伙子人还挺好”上。   “这大半夜的,小伙子来申城干什么的?”司机大叔自来熟地问:“怎么不买个早点的飞机。”   “没买到更早的票。”盛钊不欲跟陌生人深聊,于是只说:“来出差的。”   “真辛苦啊。”司机大叔叹了口气。   这份额外红包带来的连锁反应显然还没有消失,那司机大叔拨了下转向灯,一边观察路况,一边用余光瞥了后视镜,接着说道:“但是工作起来还是要注意身体的呀,总这样熬夜出差,身体拖垮了可不行。老板嘛,只心疼票子不心疼员工的。”   司机大叔操着一口申城本地话,听起来温温柔柔的,盛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脑子里下意识浮现出了刑应烛那张脸,心里莫名有点心虚。   “其实我老板还行。”盛钊试图解释两句:“不像其他那些——等会儿,师傅,您这是往哪走?”   说话间的功夫,车已经拐出了机场,正准备往公路上并道。盛钊只觉得这条路眼生得很,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你这目的地不是杨浦区吗。”司机点了点手机屏幕上的导航界面,说道:“咱们从长宁区穿过去,然后上新城大道,从市中心一穿就到了。没事,这个点不堵车。”   长宁区才刚刚开始开发,除了机场之外周边还没有其他配套设施。车窗外的景象荒凉而陌生,跟盛钊记忆里的灯红酒绿的申城市区截然相反。   他突然想起刑应烛的“忠告”,再往外看时,就莫名觉得心里有点别扭。   “不走长宁区。”盛钊说:“师傅,绕一下路。”   司机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提出这种要求,只是多劝了一句:“那咱们就只能从外环高架走了,那就得绕路了。”   “没事。”盛钊说:“我加钱。”   司机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熟练地打了下方向盘,在下一个路口向右拐去。   “没想到啊小伙子。”司机笑了笑,说道:“年轻人也这么迷信。”   盛钊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曾想这片开发区还真的有“说法”。   他有心问问是怎么回事,又怕问得太明显了司机不肯搭茬,于是略想了想,装作不经意地摆了摆手,随口道:“也没什么,就是家里人嘱咐的。绕路也绕不了多少钱,省得回去被唠叨了。”   “那倒也是,老年人是在乎这个的。”司机笑了笑,说道:“不过要我说啊,什么封建迷信,都是以讹传讹出来的。长宁区这么大的开发区,全是工地,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出点意外,也挺正常的。”   “怎么,开发区最近出什么事儿了?”盛钊问:“我常过来,怎么也没听说。”   “哎,其实也没什么。”司机说:“就是从上个月开始到现在,这边好几个开发工地都陆陆续续丢了人……好像有个十几个?都报的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家里人都联系不上。其中有几个是干活的民工,家属还拎着条幅过来闹过。”   “失踪?”盛钊说:“成年人失踪,应该报警找啊。”   “说的就是啊。”司机说:“要我说,这么多人一起丢,不大可能是一起出意外。保不齐就是偷跑了,偷了工地建材卖掉什么的。现在的人啊,哎,投机取巧,一点都不知道踏实肯干,我们年轻那会儿,那社会——”   盛钊听他越说越离谱,连忙开口把话题往回扯。   “那这有什么迷信不迷信的?”盛钊问:“丢了几个人而已,跟封建迷信不搭边吧。”   “本来也没什么毛病,但是巧就巧在失踪案之前啊,长宁区北边的一个建筑工地里刚挖开一条地下暗河。”司机这种职业,说是现代社会的情报联络点也不为过。这大叔显然对这件事很是了解,说得头头是道:“那块地要建个商场嘛,刚动工没几天,结果挖出地下河,现在也停工了。”   盛钊皱了皱眉。   申城临近入海口,本来就是沿海城市,他还从来没听说申城地下有地下河呢。   “有地下河的话,那地基不是打不牢吗?”盛钊问。   “说的就是啊,所以那块地暂时也没法动了,只能去找城建规划的人,重新问怎么办是好。”司机说:“好在只挖了个小口子,看到底下是空的就没敢再动了。”   这司机大叔说到兴起,显然已经忘了刚才的“以讹传讹”论,说得越发起劲儿:“听人说,当时挖掘机一铲子下去,挖上来半截锈迹斑斑的铁链子。那铁链子上面糊着一层红褐色的泥水,血腥味儿飘出老远,许多工人都瞧见了。但玄就玄在,那链子刚挖上来,出土后被风一吹就化了。”   “化了?”盛钊吃惊地问道。   “对啊,就是化成灰儿了。”司机说:“当时挺多人都看见了,所以传得沸沸扬扬的。申城的老人儿讲究,非说是挖出了什么镇城的兽,于是都叫人避开这边走。”   盛钊大概明白了这事儿的前因后果,于是沉默下来,没再搭话了。   他捏着手里的手机,解锁又关上,反复几次,最后点开了刑应烛的联系窗口。   先抛开都市灵异怪谈不提,刑应烛也是听说了这件事,所以让他避开这里走吗。 第13章 人牲   盛钊的车绕了个远路,比原定时间晚了二十多分钟才到达预定的酒店。   他下车时还惦记着长宁区的怪事传说,但天还没亮,又不好找刑应烛问个清楚,只能暗搓搓地站在酒店门口拍了一张路灯照发给了刑应烛。   “我到了。”   盛钊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绕开长宁区了。”   他发完两条短信,觉得铺垫的差不多了,等回去之后能理直气壮地问问八卦,于是得意洋洋地把手机往兜里一揣,进门去前台登记了。   茶几上,刑应烛的手机屏幕亮起,两条新消息伴随着短促的提示音一前一后地弹了出来,刑应烛往那边瞥了一眼,伸手将手机捞到手里,盘核桃似地放在手里转了一圈。   “你继续说。”刑应烛说。   熊向松打了个颤,宽厚的肩背佝偻了一下,迟疑了一瞬,继续说道:“这些天来,乐语虽然醒了几次,但是一直不见好转。也一直没法变回人形。我和陆行变着法地给她‘供养’也没用。所以……所以想请问问您,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熊向松磕磕绊绊地说完话,饶是知道刑应烛大概率不会拒绝,但还是紧张地绷紧了身体。   其实刑应烛是个很懒散的人,虽然他规矩大手又黑,可如果老实点、谨慎点,不犯到他的规矩,他也不会没事儿找人的茬。   但奈何岁数和种族放在那,哪怕刑应烛什么话也不说,一天到晚猫在屋里不出来,他们见着他还是胆寒肝颤怕的要死。   熊向松是这栋楼里最早住进来的,掰掰手指头,跟刑应烛也算是相处了小百年,所以才能勉勉强强提起胆子来跟他说两句话。   好在刑应烛虽然列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规矩捆着他们,但只要他们肯守规矩,那万一真的撞见什么事儿,也是能来刑应烛面前求求情面的。   果不其然,刑应烛沉吟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而是站起身来,走进了厨房,   熊向松的目光疑惑地跟着刑应烛的背影往那边挪了挪,只是没敢多看,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片刻后,刑应烛从厨房出来,扬手扔给了熊向松一个什么东西。   刑应烛的眼睛在黑夜里也能视物,晚上大多也不开灯。然而熊向松在夜里就是个睁眼瞎,他只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裹挟着风声直冲他的面门,下意识抬手接了一把,才发现那是个灰扑扑的罐头瓶子。   熊向松眯着眼睛努力地往里看了半天,也只看见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正一起一伏地浮动着。   刑应烛已经坐了回去,他也知道熊向松的眼神不怎么样,于是大发慈悲地弹了弹手指,将客厅的顶灯打开了。   高瓦度的吊顶灯登时将整个客厅照得亮如白昼,刑应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轻轻啧了一声。   熊向松显然也被这灯光晃了一下眼睛,有心想控诉刑应烛的粗暴袭击,但碍于对方的威势,愣是没敢说。   他可怜巴巴眨了眨眼睛,抹掉眼前的一片水雾,重新看向手里的东西。   罐子里那张诡异的人脸已经脱离了原本的蠕虫皮肤,从薄薄的虫身裂口中挤了出来,此时就紧贴在罐头壁上,眼神阴鸷而怨毒地盯着外面。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从相貌上来看,这女人还很年轻,颧骨和下颌都还没长开,从轮廓上看,瞧着顶多也就是个十八九岁的模样,原本应该嵌着眼珠的眼眶已经空了,蠕动着的黑色粘液填满了眼眶的窟窿,看起来阴恻恻的。   原本裂开的两节虫身在先前人脸形成时就重新“融”在了一起,融得歪歪扭扭,现在毫无生机地浮在水中,像是一张不规则的油皮。   熊向松看着那东西,莫名地觉得那像是一张蛹虫褪下的蛹衣。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脱手把这东西扔出去。   “这——”熊向松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急声道:“大佬,我能保证,这脏东西肯定不是咱们搞出来的……你就是借我们几个胆,我们也不敢在您眼皮子底下搞这一出。”   若说“找刑应烛帮忙”这件事也就是让熊向松心慌的话,那面前这东西就真的是让他“恐惧”了。   熊向松认识这东西——那时候他还是头懵懂无知的小熊,刚开灵智不久,别说化形,连修炼都是磕磕绊绊摸不到门路,大多数时间里都只能傻乎乎地跟在族里长辈的屁股后头当跟屁虫。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听族里见多识广的长辈们说起过一些歪门邪道。   妖修炼成人不易,不但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还得有天赋才行。从兽化人,得要扒了身上的皮,褪掉兽骨才有可能站得起来,这本就是逆天行事,其中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而且若是运气不好,辛辛苦苦修炼一通,最后功亏一篑也不是没可能。   重重难关之下,便有妖不愿辛辛苦苦地修炼,也不想乞求天地赏赐那点稀薄的日月灵气,转而搞起了歪路子。   胆小的,会仗着美貌和幻术勾引过路的行人,从人身上采点灵气来补自己的修行。胆大的,则会插手凡人的命格,从人身上借运改运,用以填补自身的气数。   但毕竟人类一生不过百年,命格运势里能抽的灵气到底有限,对妖以百年千年计的修行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然而妖又没法长年累月地冲人下手,否则修行还没等进益,天雷就得先劈到脑门上来。   于是乎便有那些胆大包天的妖,会挑着那些灵气足,命格好的凡人,或骗或抢地将人掳回去杀了,然后抽出三魂七魄来,练成半人半妖的怪物为他们所用。   熊向松幼时曾听长辈们讲过,那些妖将这些“东西”叫做人牲。   这些人牲或替妖做灵气载体,或替他们杀人放火,搜罗怨愤之气,总之是个实打实的“歪门邪道”。   这法子阴损且违背天道,若不是丧心病狂的,就真的只有不怕天谴的大妖才敢这么干。   熊向松当然不敢往刑应烛身上想,但他却怕刑应烛往他们身上想。   他们活在人世间,本就要受到重重限制,别说是伤人害命这等大事,就连以幻术诓骗人类都不行。   以至于他们明明能轻而易举地点石成金,但还是要兢兢业业地上班赚钱交房租。   刑应烛眼里不揉沙子,说是不许坏规矩就是不打折扣。熊向松丝毫不怀疑,要是他们敢搞这种歪门路子,刑应烛就能把他的皮扒下来吊在楼外面。   “我知道。”好在刑应烛确实没有疑心的意思,他淡淡地瞥了一眼熊向松,语气“温和”地威胁道:“你们要是谁敢碰这种东西脏了我的地盘,我就剥了你们的皮做迎宾地毯。”   熊向松:“……”   果然,熊向松木然地想,他还是了解刑应烛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熊向松诡异地感到了一点安全感——仿佛只有这样的刑应烛才是如假包换的真货。   “大佬,那这……”熊向松被这玩意恶心得不行,想脱手放下,但又寻思着这是刑应烛扔给他的,只能捏着鼻子拎在手里,嫌弃道:“这脏东西哪来的?”   刑应烛扬了扬下巴,说道:“给你看,也是要告诉你,这就是袭击刁乐语的东西。”   熊向松愣了愣。   “可是人牲不是只帮着妖袭击人吗,为什么会袭击妖?”熊向松问:“乐语好歹也一千多岁了,它们哪有那个能耐。”   “你和陆行单知道给刁乐语供养,怎么,没看过她的伤?”刑应烛反问道。   熊向松一时被刑应烛问住了。   在此之前,熊向松对刁乐语遇袭的事儿一直是稀里糊涂的,若不是今天刑应烛提起人牲,熊向松压根没往这边想过。他起先只以为是刁乐语年轻,在外面不小心露了什么行迹,被手里有本事的人盯上了,所以才在外头打了起来。   这些天来,他只顾着着急刁乐语究竟有没有好转这件事,还真的没有仔细查探过。   一般来说,人牲就是一条钩子,或者可以说是背后那只大妖的“触手”。凡是被人牲所害的人,若那背后的妖所贪图的不是魂魄气运,那被害者大多要被吸走全身精血,很好辨认。   熊向松回忆了一下刁乐语被带回来时的模样,确实身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利器所伤。   再加上这话是从刑应烛嘴里说出来的,熊向松虽然面上还是有些犹豫,但心里已然信了。   “那——”熊向松问:“那应该咋整啊?”   “从哪来回哪去。”刑应烛扬了扬下巴,说道:“把这东西带回去,给刁乐语吃了吧。”   熊向松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瓶子。   瓶子里那只人牲像是还能听懂人话,登时龇牙咧嘴地闹腾起来,狠狠地撞在了瓶壁上。   “但是……”熊向松虽然担心刁乐语,但心里却难免有顾虑:“这能行吗。”   人牲虽然已经不算是人了,但到底是人魂炼出来的,他们吃了这东西,谁知道会不会沾上因果,在功过簿里算一笔。   熊向松本是想再问问,从刑应烛那里讨个安心,谁知刑应烛的耐心在这一秒宣布告罄,拒绝营业了。   “哦,不行。”刑应烛用舌尖舔了舔唇,语气凉丝丝地说:“那你可以把刁乐语扔回山里去了,让她自生自灭吧。”   熊向松:“……”   熊向松当机立断,微微弯腰,伸手抚了抚胸口,道了声谢。然后也不等刑应烛开口轰他,便自觉且圆润地滚出了门。 第14章 失踪   凌晨四点,长宁区荣福家园小区2栋里,一户家里还亮着灯。   厨房和客厅的顶灯大亮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握着手机,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好几圈。   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神色,几乎是每过几秒钟就要按亮锁屏看一看,可惜手机屏幕上一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茶几上散落着一些凌乱的笔记本散页,旁边还扔着几张皱巴巴的合同复印件。搁在最上面的那页白纸上写了六七个电话,其中有三四个已经被划掉了,剩下的几个后边标注着“王总”“李总”之类的备注,显然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好打扰的。   女人双手交叠握着手机,手心的汗一层层地往外沁,她心慌得厉害,将手里那块薄薄的金属焐得发热。   她又困兽似地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正想再打个电话试试看,就听见卧室的房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门把手向下弯了半圈,从里面被人拉开,拉出一条窄窄的缝隙。   片刻后,一个只到女人大腿高的小姑娘揉着眼睛从卧室走了出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灰扑扑的小兔子,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的,显然是从睡梦中醒来的。她的眼睛还不大能适应客厅的亮光,被刺出了一点眼泪,笨拙地伸出小手挡在了眼前。   女人愣了愣,连忙走过去,弯下腰帮她遮住亮光。   “妈妈。”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快了。”女人抿了抿唇,艰难地从脸上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轻声说:“可能是路上堵车,也有可能是飞机延误了。”   小姑娘哪知道女人已经提前查过了航班起落信息,于是歪了歪脑袋,暂时被这个蹩脚的理由说服了。   “但是爸爸再不回来就天亮了。”小姑娘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的生日就过去了。”   小孩子对于时间的观念不大清晰,总觉得只要天没亮,那就还是“今天晚上”,丝毫不知道她的生日已经在四个小时之前过去了。   “不会的。”女人半跪在地上,伸手捋了捋小姑娘的鬓发,强打着精神安慰她:“爸爸不是答应你了吗,你过生日一定会回来的。”   小姑娘撇了撇嘴,不知道相没相信。但是良好的家教令她没做出撒泼打滚哭闹的事儿,小姑娘想了想,只是伸手拽住了女人的衣角。   “妈妈。”小姑娘小声问:“那我的蛋糕坏没坏。”   “没有呢。”女人强颜欢笑道:“给你放在冰箱里了。”   “我想看看。”小姑娘说。   小姑娘似乎看出了女人脸上的为难和焦急,孩童的敏锐也让她察觉到了屋里不同寻常的气氛,所以她下意识没有追问母亲爸爸的事情,只能用这种蹩脚的理由来满足自己的恐慌。   女人温和的摸了摸她的脸,牵着她的手走到冰箱前,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八寸蛋糕给她看。   蛋糕上点缀着一只精致的小老虎,底下写着“祝芮芮生日快乐”。   “芮芮看完了吗?”女人问:“看完了妈妈要放回去了,你也该接着回去睡觉了。”   小姑娘踮着脚看了半天,依依不舍地让女人把蛋糕放了回去。   “好吧。”小姑娘说:“但是爸爸回来你要叫醒我。”   女人她本来就心慌得厉害,听了这话更是心里发酸,眼圈几乎瞬间就红了。但她不敢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勉强地笑了笑,说了声好。   她目送着小姑娘抱着兔子走回卧室门口,小姑娘心里像是已经有了什么不安的预感,她走到卧室门口,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女人,小心翼翼地说:“……妈妈,你要给爸爸打电话,告诉他早点回来,不然蛋糕就不好吃了。”   女人下意识伸手捂住了嘴,胡乱地点了点头,然后背过身去,摆了摆手示意小姑娘快回屋。   卧室门在身后合上,女人捂住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咬着牙坐回沙发上,颤抖着按亮手机,将草纸上的最后一个电话输入了拨号界面。   早上九点半,申城另一头的一家快捷酒店里,盛钊的手机闹钟催命似地响起来,几乎是在半秒之内就把盛钊从熟睡里拽了出来。   酒店的床垫有点硬,盛钊睡了一晚上,睡得腰酸背疼。   他被闹钟准时叫醒,整个人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还神志不清,差点一脑袋撞到浴室门上,俨然一个肉体虽然醒来,灵魂却还在沉睡的游魂。   盛钊半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站在洗手池前面拧开水龙头,一口气放了半池的凉水,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猛子把脸扎了进去。   这种粗暴的叫醒方法虽然不怎么人道,但效果很好,盛钊浑身打了个冷战,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   他抬起头抹了一把镜子上溅到的水珠,然后将水池里的凉水放干净,把水龙头拧到热水口,等着水温变热。   等待的这一小会儿里,盛钊习惯性地摸出兜里的手机看了一眼新消息。   解锁后,刑应烛的短信先跳了出来,是今早六点多钟的时候回复的。刑老板的时间仿佛是论秒卖的,多回几个字都嫌多,回复得言简意赅,对话框里只有俩字。   “很乖。”   盛钊:“……”   冰凉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盛钊的领口,激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什么玩意,盛钊想,刑应烛会不会说话,有跟大老爷们儿说很乖的吗,听起来gay里gay气的。   盛钊把这条信息划了过去,心说他就知道,长得那么好看还爱喝红豆椰果奶绿的男人就不可能是直男。   水龙头里的流水由凉转温,盛钊随手将手机放在洗脸台上,先去洗漱了。   只出一天门,盛钊也懒得讲究,一应用品都用了酒店现成的。酒店的牙膏带着一股子廉价塑料味,他漱了两杯水也没把那股味道漱干净,干脆放弃了。   他花了五分钟飞速洗漱完毕,然后冲进浴室,草草冲了个战斗澡。   三分钟后,他头上顶着条半湿的毛巾走出来,顺手从洗脸池上捞走了自己的手机。   恰巧一条推送消息进来,盛钊一边胡乱地擦着头发,一边顺手将其点开了。   那是一条同城推送的热门消息,盛钊略看了两眼,发觉是一条寻人启事。   发布者是申城本地一个大V,早上七点半发送的消息,只可惜粉丝数不多不少,还有一半是买的,以至于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在网上掀起什么水花,评论也少得可怜,于是只能被推送给盛钊这样开了定位信息的同城用户。   失踪者姓张,叫张开胜,男,今年三十九岁,是长宁区二号规划区的一个项目副经理,说是昨天本应该出差回家,结果下了飞机之后却失联了,家属报了失踪,但警察也查不出什么头绪,只能上网寻求帮助。   这条信息写得很齐全,甚至有些琐碎,男人的衣帽特征没写得很清楚,倒是写了一堆年龄职位之类的没用信息。   盛钊猜测,估计是因为出差在外,还没来得及回家就失踪了,所以家属也不清楚他失踪时穿了什么的原因。   最近失踪的人是挺多,盛钊心想,还都在那一片转,听起来还真有点邪门。   他摇了摇头,顺手往下又滑了一下。这条信息滑到底部时盛钊才发现,原来信息最下面还附了一张失踪男人的近照,盛钊只随意地瞥了一眼,便忽然怔住了。   原因无他——照片上这个男人,他昨晚刚刚见过。   照片上的男人面色红润,脸上带着笑模样,看起来很是和善,看起来跟昨晚盛钊在飞机上见到的那个“举旗僵尸”简直判若两人。   但哪怕气质天差地别,照片上的张开胜也确确实实就是盛钊昨晚见到的男人无疑。   盛钊昨晚刚被那男人冰凉的温度吓着,正是印象深刻的时候,几乎是一打眼就认了出来。   ——他昨晚还在飞机上见过这个男人,结果一转头,短短几个小时间,这男的就失踪了?   盛钊下意识回忆了一下昨晚那男人的状态,想要试图回想起一点有用的信息。然而他刚刚调动起自己的回忆,在转瞬间想起的不是跟男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模样,而是对方后颈处游进去的那条细长的黑影。   盛钊的后背平白窜起一阵凉风,后颈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他急忙又翻回顶上,详细地重新看了一遍这条寻人信息。   求助者是张开胜的妻子,据她所说,昨天是他们女儿的五岁生日,张开胜本来答应了要回家,结果出差时出了一点意外,没赶上下午回程的航班,只能转而买了当天午夜时分的机票。   下飞机之后,张开胜的手机还开了一段时间的机,只是那边一直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他妻子给他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回音,不得已登陆了他的手机系统账号,查询了一下他的位置。   然而她妻子却发现,本应该径直回家的张开胜不知为何中途转变了目的地,大半夜的去了他工作的建筑工地。   紧接着,他的定位就此停驻在了原地,再没有动弹过一下。 第15章 金锁链   盛钊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搓了搓胳膊,总觉得自己后颈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凉丝丝地滑了过去。   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反手一摸,发现滑过的只是湿润的水珠,这才松了口气。   盛钊又把消息拉到最顶上,点进这个大V的主页,想找找有没有后续。   只见对方十五分钟之前又发送了一条新的消息,转发了原博,然后又附赠了一张现场图,说是张开胜的家属已经找到了建筑工地那边,没发现张开胜的人,只在工地附近找到了他的手机。   自从停工后,工地那边的器材便拉走了大半,监控也没有。当晚打更的工人凌晨两点就回去歇息了,也没人见到张开胜究竟是怎么黑灯瞎火地摸进施工现场,又怎么突然消失的。   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长得小家碧玉,不难看出是个脾气很好的温柔女人。   她怀里抱着个年幼的小姑娘,站在建筑工地附近焦急地往里张望,小姑娘双手搂着女人的脖子,眼圈红红的,像个小兔子。   盛钊看得心里有点不落忍,心说这事儿栽到谁头上谁都受不了。   他想了想,点开那大V的私聊窗口,将自己前天晚上跟男人一趟航班的事儿说了,然后提供了当天男人的衣着特征和精神状况。   盛钊也不知道私信能不能被看见,但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发完消息,盛钊像其他无数个看到消息的普罗大众一样,惋惜地替男人叹了口气,总觉得他是凶多吉少了。   这么一耽误,盛钊出门的时间就变得有些紧急,他这边衣服还没换好,电话铃就催命一样地响了起来。   盛钊正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卫衣,他袖子才穿好一半,只能狼狈地歪着脑袋夹着电话,转而去椅背上抓裤子。   “醒了吗。”电话那边的女声问。   “醒了醒了。”盛钊不大自在地舔了舔唇,说道:“那个,我马上就过去了。”   电话那边嗯了一声,又说:“你不用动,我让李宇去接你了,电话号发你手机上。”   “啊?”盛钊愣了愣,连忙道:“不用,不用接,我自己打个车就……”   “应该的。”电话对面的女人说:“你叔叔也说,你过来一趟不容易,叫你自己来不太好。”   盛钊支吾了一阵,正想再说点什么拒绝,就听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女人捂着话筒跟他说了两句要忙,就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断线的嘟嘟声,盛钊坐在床边,盯着手里的手机,有些怅然地抓了一把头发。   他跟赵彤女士永远是这样,分明是亲母子,但是彼此生疏得还不如相处不错的邻居,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好像但凡彼此有谁表现得亲近一点,都会让人觉得浑身别扭一样。   但这也怪不得赵彤,盛钊今年二十几岁,跟在她身边的日子也就前六七年不到,彼此不生疏才是奇怪。   李宇是盛钊继父的儿子,就比盛钊小个七八岁,盛钊见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也不知道一会儿见了面该说什么。   赵彤女士这辈子大抵是红鸾星冲了煞,情路没有一点顺当。头婚嫁了个混账东西,好不容易扒了层皮脱身,转而又上了贼船。   李宇的亲爹李良富原配死得早,没留下个一儿半女,但却留下了不少家财。李良富靠着这点东风做了生意,日子也算混得风生水起,赵彤当初原以为跟了他能过点好日子,结果偏生李良富是个精明的,生怕赵彤来分她的家财,于是跟她搭伙过了这么多年,孩子都十六七了,也没拿出点表示。   好在李良富出手还算大方,对赵彤不错,对盛钊也还算照顾,赵彤也就凑活着跟他过了下去。   现在大约是岁数大了,心里精明打算的天平开始往另一头倾斜,才松口要结婚。   盛钊无意插手母亲的感情大事,反正他们平时也没什么交集,更别提以后生活在一起,不过见面时彼此客客气气就行了。   他丢下手机,囫囵套上衣服,然后将东西收拾起来,重新塞回行李箱里拉好,最后环视了一圈,然后抽出门卡,退房去了。   李良富条件不错,结婚这样的大场面更要热闹,他挑了家四星酒店,摆了三十多桌,亲戚朋友乌泱泱站了一屋子,除了几个赵彤这边的亲戚之外,没一个是盛钊认识的。   除了陪着赵彤认了几个李良富那边的“亲戚”,接受了一点诸如“哎呀长这么打了,“大学生呢,有出息”和“这孩子真有礼貌”之类的客气话之外,盛钊大多数时候都是见缝插针地找没人的地方坐着,只等着仪式开始之后上去走个过场,拿个改口费。   赵彤是今天的主角,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没工夫管盛钊。李宇跟盛钊虽然是名义上的兄弟,但彼此都不熟,凑在一起也没话说,只能一人占据沙发一边,抱着个手机刷来刷去。   盛钊在等待仪式开始的间隙里百无聊赖地啃了半盘坚果,心说这还不如在家跟刑应烛吃烧烤有意思。   他又剥了个薄皮核桃扔进嘴里,认真地寻思着他要不要把航班改签得早一点,傍晚就往回飞得了,说不定回去还能赶上一顿夜宵。   盛钊正琢磨着改签费的事儿,忽而听见休息室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听声音还不止一个人,乌泱泱的好几个声音掺在一起,男的女的都有。   他放下手机听了一耳朵,就听见外头一阵哭叫,一个苍老的女声连哭带闹地嚎了一嗓子“我不活了”。   盛钊被这一声震了个激灵,李宇也吓了一跳,手里的手机掉在沙发上,屏幕上跳出了一行Game over。   李良富本来觉得,他今年已经够倒霉了,先是承建的工程出事,后又是工地上有人失踪,警察来了两三趟,把他折腾个半死不说,现在工程也停了,后半截的材料费还不知道去哪着落。   结果没成想人点背起来喝凉水都塞牙,那些失踪农民工的家属找不到开发商要说法,不知道怎么地兜兜转转地找到了他这个承建商,居然跑到他婚礼上来闹事。   虽说二婚不当回事,但是好歹也是他的面子,就这么被人往地下踩,李良富自觉忍不了。   “我说过多少遍了,人丢了跟我们没关系,你们要报警,还是要找开发商都跟我无关。”李良富压着火气说:“承建商也不止我一家,你们家里的什么兄弟儿子老公的,跟着哪个工头就去找哪个工头,再在我酒店门口闹事儿,我报警了。”   李良富人长得瘦瘦高高,他脸长眼小,因为消瘦,脸颊有些内扣,打眼看着像是竹竿成了精。   他眼底有着一小片青黑色,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怎么,整个人面色蜡黄,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活像是个瘾君子。   来闹事儿的那些老弱妇孺被他唬了一跳,有点胆虚。   倒是为首的那位老太太战力惊人,能以一当十,一看就是在村里所向披靡,买鸡蛋都能抢到打折第一批的人。   只见她一把推开身边搀扶着自己的年轻男人,就地当着李良富的面往地上一坐,哭天抹泪蹬了蹬腿,满口叫唤着“儿啊,妈没能耐给你做主,你不如把妈的老骨头一起带走吧。”   演技之高反应之快,李良富都怀疑丢的到底是不是她亲儿子。   好在李良富身边还跟着个建筑二组的组长,对方常在工地上混,知道的也比李良富多一点。   “这老太太家里俩儿子,偏心小的,丢的那个是他家大哥。”二组组长凑上去跟李良富咬耳朵:“八成是来讹钱的。”   李良富冷笑了一声。   他心里可没什么尊老爱幼的道德概念,干脆说都懒得说,一边抢过司仪的对讲机叫了保安把人拖了出去,一边干脆地报了警。   盛钊从休息室出来的时候,保安们正三三两两地把人往外拖。其中几个大妈战斗力丝毫不输那老太太,挣扎辱骂双管齐下,把保安脸上都划出了几条血口子。   保安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把这些人都清出去,盛钊被迫围观了一场闹剧,只觉得尴尬癌都要犯了。   赵彤显然也没好哪去,她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红色唐装,尴尬地冲盛钊解释。   “这是意外……最近你叔叔的建筑工地出了点事,就不太安生。”赵彤说:“你一会儿别问他就行了,省的惹他不高兴。”   盛钊唔了一声,正想答应,心里那根雷达却忽然被“建筑工地”四个字不轻不重地拨了一下,登时警惕起来。   “什么建筑工地,长宁区闹鬼那个吗?”盛钊问。   赵彤没想到他消息还挺灵通,她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李良富的方向,然后连忙扯着盛钊往旁边走了几步。   “别瞎说,你叔叔最不爱听这件事了。”赵彤数落道:“这世上哪有闹鬼的事儿,别听风就是雨的。”   “那……”盛钊小声问:“听人说,那挖出了一条瞬间化灰的铁链子,是不是真的?”   “什么化灰?”赵彤皱着眉问。   盛钊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发现她好像是真的不知情,于是自己也挺奇怪的。   “不是说那挖出来一条链子吗。”盛钊说。   “是有。”赵彤小声说:“但不是铁的,也没化灰……是金的,被你叔叔拿走了。” 第16章 它找的是盛钊   刁乐语在午时二刻醒了过来。   那只被刑应烛切碎的“人牲”确实很好用,服下去还不到半天,刁乐语身上的伤口便开始愈合,连带着损伤的内海也复原了大半。   她在熊向松铺好的小床上翻了个身,懒散地伸长了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只是迟迟没有睁眼。   床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人,除了一脸担心的熊向松之外,旁边还站着个比熊向松年轻许多的青年男子。   那年轻男人身高腿长,脸上带着一副银框的细边眼睛,长相极其温润俊美,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看着就像是从哪个大学城跑出来的年轻教授,手里塞上一本书就能当学者。   年轻帅哥蹙着眉,脸上似担忧似埋怨,眼睛紧紧地黏在床上的小貂身上,看上去颇有几分公子怀忧的意思。   可惜大帅哥不开口时,这尚且是一副阳光下的美妙画卷,一开口便整段拉胯,什么美感都没了。   “大哥。”陆行操着一口东北口音,忧心忡忡地说:“三妹儿是不睡傻了,这半天不睁眼,睡死过去可咋整啊。”   “放屁。”熊向松踹了他一脚,没好气地说:“胡咧咧啥呢,大佬都说能行了还能有错,小心三妹儿一会儿起来挠你一脸花。”   他话音刚落,小床上便传来一阵窸窣声。刁乐语又翻了个身,蜷着尾巴躬了躬身子,终于睁开了湿漉漉的眼睛。   床前两个大老爷们儿同时噤声,如临大敌地俯下身去盯着她瞧。   陆行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的尾巴,说道:“嘿,别睡了哎,太阳晒腚了。”   看着软趴趴的小貂一爪子拍上陆行的手背,速度快得近乎残影,陆行眼疾手快地抽回手,可惜还是被挠出了三条血道子。   小貂甩了甩尾巴,口吐人言,言简意赅地说:“滚蛋。”   “该。”熊向松幸灾乐祸:“叫你惹她。”   陆行龇牙咧嘴地摸了摸手,说道:“不识好人心。”   刁乐语显然还是很虚弱,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啪叽摔在了床上。她显然觉得这事儿太过丢脸,于是将尾巴往脸上一蒙,开始就地装死。   “虽然我很不想告诉你,老妹儿。”熊向松叹了口气,用一种悲悯的目光和语气幽幽地开口道:“但是哥不得不说——大佬叫你醒了之后去给他回话。”   刁乐语浑身的毛骤然炸开,也装不下去了,颤颤巍巍地移开尾巴,用湿漉漉地眼睛看了熊向松一眼。   “是因为我门禁时候没回来,大佬终于要把我轰出去了吗。”刁乐语问。   “不光这个。”熊向松说:“那天还是大佬去把你找回来的。”   刁乐语:“……”   她干脆放弃了挣扎,登时两眼一翻,就地往床上滚了一圈,小短腿抽搐了两下,不动弹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陆行拈花一笑,温文尔雅地说道:“妹儿啊,面对现实吧。”   “我不面对!”刁乐语用尾巴盖住脸,瓮声瓮气地说:“罗家兄弟俩不过是迟到一次!都在大佬那当了好几个月的储备粮了!我才不送上门被他吃!我惜命!”   “想多了。”熊向松安慰道:“就你这小体格,还不够大佬一口吞。”   “那小钊哥呢!”刁乐语突然精神抖擞,仿佛找到了救兵:“他人呢,大佬总不能当着凡人的面收拾我吧!”   “实在不巧啊老妹儿。”陆行说:“你小钊哥请假出门了,不在家。”   刁乐语:“……”   天要亡她。   饶是刁乐语再怎么不乐意,她也没有胆子等到刑应烛亲自下来找她,于是吭哧吭哧地哭了一小会儿,还是认命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熊向松将她昏迷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简略地提了提,也着重提了人牲的事儿。在他看来,既然刑应烛没真的把刁乐语拎出去关禁闭,那他秋后算账的可能性很小,叫刁乐语去,八成还是为了这件事。   果不其然,刑应烛开门见山,见到刁乐语的第一句话便是“那天看见什么了?”   刁乐语能跟陆行亮爪子互挠,也能跟熊向松撒泼耍赖,在刑应烛面前却不敢造次,乖得像个见着班主任的小学生,垂着脑袋立定站直,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景,从头到尾讲得极其细致,连下公交车的时候狗屁领导叫她回去加班的事儿都没放过。   刑应烛全程听得漫不经心,刁乐语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听睡着了。   直到刁乐语说道被那诡异的触手拦住时,刑应烛才睁开眼,打断了她的话。   “认不认得出来历?”刑应烛说。   “……不大认得出来。”刁乐语实话实说道:“我当时只觉得危险,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于是只想逃。”   这是生物的本能,也是刁乐语这种走兽成妖的躲避危险的直觉,刑应烛嗯了一声,换了个温和点的问法。   “飞禽,走兽,知不知道是哪个。”刑应烛说。   人牲虽然是以人的三魂七魄为载体,但炼成人牲之后,与妖主之间的联系却是密不可分。可惜刑应烛当时找到刁乐语时,她身上只剩下一点残魂,真正袭击她的部分早已撤走,剩下的这点边角料并不足以让刑应烛顺藤摸瓜地找到源头。   “好像都不是。”刁乐语挠了挠头,仔细地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是……水里的东西,因为我闻到了一股鱼腥味。”   刑应烛拧紧了眉。   “人牲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上妖。”刑应烛说:“当天你可有遇到什么反常的事,碰了什么人给的东西?”   “没什么啊。”刁乐语疑惑地回忆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人妖之分,平时同事的东西都不大往身上揣的。”   “真的?”刑应烛眯着眼睛,又问了一句。   刁乐语正想点头,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下巴一顿,脸色也变了几变。   “我想起来了。”刁乐语说:“那天小钊哥给了我个快递,他说外面下雨,他不爱出门,所以让我在公司楼下的快递点替他发一下。因为小钊哥在咱们这住了很久,所以我就……”   “什么东西。”刑应烛追问道。   “好像是一份旧衣物捐赠,装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刁乐语说:“所以那天早上我还是打车去的公司。”   刑应烛霍然起身,低声骂了一句。   术士寻人是用生辰八字,但妖却不是,只要有味道,有痕迹,便能拐着弯的寻到人。   那东西找的不是刁乐语,是盛钊。   与此同时,两千里外的盛钊莫名打了个喷嚏,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捏了捏鼻子,尴尬地笑了笑,硬着头皮把流程cue了下去。   “爸。”盛钊说。   李良富嗯了一声,从精瘦的脸上挤出一个堪称“和善”的笑意,然后从兜里摸出了个红包交给盛钊。   盛钊很没出息地捏了捏,觉得这厚度少说得有个两千块钱。   很好,给刑应烛的特产钱有了。   他拿完了钱,也给赵彤做完了面子,于是功成身退地就此退场,在最靠近前台的那一桌随口扒了两口饭,就想找机会告辞开溜。   但今天李良富似乎有意要在大伙儿面前展示自己的慈父心肠,拉着赵彤的手不许他走,非要盛钊留下来,在“家里”多住两天。   盛钊哭笑不得,只能连连抱歉,说是自己外面确实还有工作,不能多耽误。   但当着满屋子宾客的面,赵彤也不大想让自己儿子就这么走了,于是好说歹说地跟着劝了两句,硬是把盛钊留到了晚饭后,等到盛钊陪着她吃完了晚上那顿答谢宴,才松口说让李宇送他去机场。   李宇并不耐烦接这个差事,但也不好真的不给赵彤面子,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打电话叫了司机。   “小钊啊,到家了,给你妈打个电话过来。”李良富被赵彤扶着,喝得醉醺醺得拍了拍盛钊的肩膀,说道:“你妈担心你,天天想你呢。”   盛钊和赵彤对视了一眼,同时尴尬地笑了笑。   “啊,好。”盛钊说:“我一定第一时间报平安。”   “还有——”李良富说:“在外面工作,一定要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告诉你小钊,现在这个年头,什么最重要,就是——”   “爸。”李宇玩儿着手机游戏,没好气地说:“有完没完,赶紧了。”   李良富还是疼自己这个小儿子的,被他打断也不生气,只是皱了皱眉,说道:“好好好,你们去,你们去。”   他说完,又跟盛钊说了几句路上小心云云,便拍了拍赵彤的手,转过身回了酒店。   盛钊也转身想上车,然而只觉得余光里,李良富的后脖子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极其迅速地窜进了他的衣领。   盛钊瞬间生出一身冷汗,他噌地转过头,定定地盯着李良富的后颈看。   只是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李宇见他迟迟不动,皱着眉催促道:“赶紧点,我晚上还约了同学上分。”   “……哦。”盛钊慌乱地回过头,几乎是逃也似地上了车,敷衍地应道:“知道了。” 第17章 救兵   盛钊现在只觉得刑应烛或许是什么隐世而居的世间高人——随时会从风衣底下掏出一沓符,看人一眼就能给人算命的那种。   在短短十分钟里,他已经后悔了三次,他就应该听刑应烛的话在家关起门来做个死宅,而不是大老远地跑来参加自己亲妈的二婚典礼。   那样的话,起码他现在就不用拖着个装着六斤金华火腿的行李箱,吭哧吭哧地独自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地里了。   一个小时前,李宇按吩咐送他去申城国际机场,盛钊本想着像来时一样,让司机绕开长宁区走,可惜李宇忙着回家打游戏,不大愿意绕远路。   “现在是高峰期,路上多少个红灯,一绕就不知道要绕多久了。”李宇的眼睛紧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游戏界面,没好气地说:“路过而已,你胆子那么小?”   司机毕竟是李家的司机,不比出租车那种服务类行业,绕远只要多给钱就行,于是盛钊想了想,还是没太好意思坚持。   好在这条路不远,如果不堵车的话,横穿过去也就是二十分钟的事。   然而晚上七点出头正是申城的高峰期,又恰逢赶上周日,附近周末游的车也都赶着这时候出城,几乎是放眼望去一片红,行进速度还不如共享单车。   盛钊不像李宇那样天赋异禀,能坐在车上全程玩儿手机,他只不过是低头回了两句微博消息就觉得晕车想吐,只能把手机收起来,百无聊赖地盯着车窗外的风景看。   上午他私信的那位本地大V在半个小时之前给他回了信,说是已经通知了家属,家属那边想要寻找他见一面细谈,问他方不方便。   盛钊婉拒了对方,说是自己知道的已经全数说了,再见面也没什么多余的消息,就算了。   好在对方家属也算是通情达理,没再坚持要跟他见面。那位大V再一次转达了家属的谢意,然后发来一个二百块钱的红包,说是线索费。   盛钊没好意思要这个钱,又退了回去,只说是自己应该做的。   他本以为这点插曲会像所有从他手机屏幕上匆匆流逝的消息一样,过去就过去了,除了留下几声唏嘘之外也没什么。可谁想到,不过短短十五分钟之后,盛钊居然还真的见到了“张开胜”。   当时他正走过一个丁字路口,这条路狭窄细长,只有双车道。偏偏这条路又是去机场和高速的必经之路,短短一个红绿灯,等了两起儿都没过去。   盛钊托着下巴看着窗外,这片区域刚进入规划区没两天,外头的民房扒了个七七八八,但还没重建起来,打眼看过去漆黑一片,连路边的马路牙子上都灰扑扑地沾着土。   就这随意一眼的功夫,盛钊却忽然看见,在几十米外的路边,一个穿着宽松西装的男人正缓慢地经过路灯下,向着荒地深处走去了。   男人表情木然,眼神空洞,整个人佝偻着身子,公文包架在腋下,动作僵硬而迟缓。   “停车!”盛钊突然叫道。   司机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一脚刹车,李宇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悠,整个人撞到前面的驾驶座椅上,手机差点脱手。   “叫什么呢!”李宇没好气地道。   盛钊没工夫跟他说,他摇下车窗,探出身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张开胜。   然而男人像是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沉默而坚定地往黑暗处走。   身后的车此起彼伏地按起喇叭,这段路本来就堵,偏巧现在又是个绿灯,盛钊这辆车突然停下,后面已经有人开骂了。   “你干什么。”李宇气得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不走了啊,赶紧回来?”   盛钊在短短的几秒内天人交战,在“这事儿看着就邪门还是躲远点”和“好歹是一条人命”里短暂地犹豫了一瞬。   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促使他移开目光,装作把这事儿忘了,然后给家属提供一下目击线索,就已经算他仁至义尽了。   但盛钊一想起照片里那对母女俩,他就怎么也狠不下心,没法说服自己就这么离开。   “你快点。”李宇催促道:“没听后面按喇叭啊。”   盛钊电光火石间下定了决心,说道:“你在前面靠边停,等我一下,我刚才看见一个熟人。”   “我没那闲工夫。”李宇拒绝道:“要么你赶紧关窗,要么你要找熟人就找去吧,一会儿自己打车去机场。”   盛钊咬了咬牙,干脆拎起自己的行李箱,拉开车门下了车。   身后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盛钊回过头冲着堵着后头的几辆车歉意地弯了弯腰,然后脚步匆匆地扛着行李箱追着张开胜的方向而去。   他方才在车上看时,只觉得张开胜像是个生锈的机器人,迈一步足足要花两秒钟,然而等他自己追过来时才发现,张开胜的脚步比他想象得快多了。   他只不过是从行车道追到马路牙子,短短的这几步路里,张开胜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仿佛莫名跟黑夜融到了一起。   盛钊打了个哆嗦,刚才被一时热血短暂激起的那点勇气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开始有了想打退堂鼓的意思。   然而等他回过头时,才发现车流已经重新动了起来,李宇似乎真的没有等他的意思,走得毫不留情。   天意,都是天意,盛钊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心说倒也没那么玄乎,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   既然下车都已经下了,跟过去看看也无所谓。   他一边想着,一边掏出手机按亮手电筒,往远处照了照。   盛钊在光源一角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张开胜的背影,他一边吭哧吭哧地拉着行李箱往那边追,一边颤巍巍地找出私信,想把见到张开胜的消息告诉对面。   可张开胜脚下像是平白踩了风火轮,看着动作僵硬,实际上比盛钊跑得还快,盛钊脚步不停地扛着行李箱在后面连追带喊,快断气了都没见张开胜有点什么反应,连停下来看一眼手机的时间都没有。   他本来想着不行等抓到张开胜再报信也来得及,可渐渐的,盛钊就忽然发现情况不大对了。   他追着张开胜跑了足有二十分钟,现下再回头时,马路和车流的灯光已经离他很远了,远到只剩下一片明明暗暗的光点。   盛钊自己身处一片荒地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视线范围只剩下手电筒光圈里的一片,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行李箱拖得越来越艰难,可张开胜却一直不远不近地走在他的光线范围的边缘,既不让他看清,却也没有让他跟丢。   看上去……就像是故意引着他往哪个方向走一样。   这个猜想只出现了一瞬,就让盛钊浑身上下的汗毛瞬间炸开,冷汗登时就流了出来。   他瞬间停下了脚步,冲着前方张开胜的背影叫道:“张开胜!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前面的背影对他置若罔闻,依旧要迈步往前走,盛钊抿了抿唇,没继续傻追,而是举起手机接着喊道:“你要走就走吧,我报警了!”   不知道是“报警”震慑到了对方,还是因为盛钊已经停下了脚步,总之前面那个背影终于摇晃了一瞬,停了下来。   盛钊心里一喜,正准备趁热打铁,可话还没说出口,他忽然听见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微妙声音。   那声音清脆柔软,绵绵不绝,听起来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像是老旧楼房水管运行时发出的水声。   前方的张开胜缓缓转过身来,他面色青白,眼神空洞,似乎在看着盛钊,但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张开胜的表情僵硬得像是技艺蹩脚的蜡像雕塑,但却歪了歪头,像是硬用肢体语言凹出了一个“疑惑”的情绪。   盛钊被他诡异的眼神吓了一个激灵,本能地觉得面前这个人影似乎已经不是活人了——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没了血肉骨头的空皮囊,只能靠着提线来做点简单而僵硬的肢体动作。   那流水声绵延不绝,一直没有停歇。盛钊困惑地辨认了一会儿,只觉得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原本细流一样的水声也在逐渐汇聚,开始变成奔腾不已的流水声。   直到最后,他才猛然发现,那声音的来源不是他的周围,而是他的脚下!   他下意识想要后退,刚刚退后了一步,他原本脚下那块地皮就忽然突兀地向下陷落,平白塌出了一个足有两米见方的口子。   那口子越塌越大,眼瞅着要塌到盛钊脚下去了。   原本朦胧的流水声骤然清晰起来,盛钊接着手电光线扫了一眼,才发现那塌陷的口子下,正是一条奔涌而去的地下暗河。   盛钊的心怦怦直跳,手脚几乎瞬间就吓软了,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踉跄着被一块土坑绊倒在地,却又一刻不敢停歇,只能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想要尽快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可他还没等迈出一步,那块塌陷出来的地洞里便骤然伸出一条铁链,裹挟着一阵浓重的鱼腥味和血气,湿漉漉地缠上了盛钊的腰,将他猛然往水里拽去。   那铁链似乎力有千钧,盛钊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孩子被它拽着,就像是拽着只纸风筝那样容易,盛钊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几乎听见了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完了。   电光火石间,盛钊脑子里一片空白,恐惧和后悔短暂地被他抽离开身体,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堪称冷静的念头。   ——要交代了。   然而似乎就在转瞬之间,盛钊忽然觉得自己左肩搭上了一只手,那只微凉的手极其有力,按着他的肩膀,竟然短暂地在那铁链近乎恐怖的力道下僵持住了两秒钟。   只是对方很快发现盛钊的身体不足以支撑这样的角力,于是紧接着便放开了手。   不过这样短暂的两秒钟里,已经足够盛钊回过头,看清楚那只手的主人了。 第18章 “老板,是你吗?”   盛钊曾在知乎上看到过这样一个问题——人在濒死时是种什么体验。   当时这条问题下五花八门地罗列了足有两千四百多条回答,其中不乏有些体验极其新奇的,要么说当时感觉时间都停驻了,要么就是说从茫茫黑暗中看到了一点微光。盛钊当时津津有味地把它当睡前读物翻到凌晨两点多,丝毫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能切身体会一把。   对此,他只想说:谢邀,或许没人相信,但是我走马灯的最后一页,竟然是我老板。   那电光火石间的一眼不足以让盛钊在黑夜里看清对方的脸,但他却清晰地借着一点微弱的手电余光看清了来人右眼角下的那颗泪痣。   刑应烛是那种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再忘的长相,所以几乎在转瞬之间,连盛钊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时,他的大脑记忆就已经自动帮他补足了剩下的画面部分。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跟刑应烛喊上一嗓子救命,整个人就被一股大力拖进了地下河。   那铁锁链似乎根本不知道“怜香惜玉”怎么写,带着一股要把盛钊拦腰截断的大力,拼命扯着他往河里拉。盛钊跌跌撞撞地跟了几步便摔倒在地,被铁链拖着从地面的塌陷处摔落下去,狠狠地被拽着拍到了水面上。   初秋的地下河水水流湍急,冰凉刺骨,盛钊只觉得自己撞上了一块冷硬的钢板,浑身都要被这力道拍碎了。   他下意识想要呼救,可一张嘴就呛了一口水,呛得他死去活来,眼前直冒金星,手脚瞬间就麻了。   朦胧间,他只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扑通声,似乎是有什么跟着他一起落了水。   然而盛钊被冰凉腥臭的湖水呛得头脑发昏,肺都快炸了,压根无暇估计外面的情况。   求生的本能迫使着他疯狂地挤压着身体里剩余的力气,盛钊徒劳无功地滑动着手脚,可惜在岸上时他都没法跟那条诡异的链子抗衡,入了水更是如此,饶是他拼命地挣扎,却依然被那链子拖拽着,毫无阻碍地往河底而去。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过了短短几秒钟,盛钊身上的力气便消耗殆尽,他挣扎的动作变得缓慢,呛了水的肺憋得快炸了,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几乎觉得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对盛钊来说,他只觉得时间像是忽然从他的眼前化成了一条轴线,时间的流速变得极其缓慢,身体上的感官反而愈加清晰起来。   他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四肢和躯体逐渐变得僵硬而冰凉,他动了动指尖,有一种自己正在被缓慢冰冻起来的错觉。   恐惧到达了临界值之后,好像莫名其妙地被他从身体里抽离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身体现在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作出激动的反应了,盛钊只觉得浑身发软,脑子里也像是被搅成了一堆浆糊,奇妙版地冒出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想法。   人死了之后会有感觉吗,盛钊忽然想,我要是咽气之后被人冻在殡仪馆,是不是也就是现在这个感觉。   盛钊脑子里充斥着这样天马行空的念头,人却已经变得昏昏沉沉了,他能感觉到胸腔里泛起绵密的剧痛,仿佛被人无端塞了团火种进去,几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烧成灰烬。   疼痛和麻木将盛钊左右拉扯着,仿佛将他置于水火之中,随时都可能把他脆弱的身躯碎成碎片。   ——我会死吗,盛钊忽然想。   还不等他对这个问题追根究底,他就忽然觉得整个人从飞速下坠的状态里猛然一顿,短暂地停住了。   他下意识睁开眼睛,在冰凉的水里忍着污水冲进眼睛的刺痛,一眼先是看到了铁链的源头。   跟他想象的不一样,那东西并不是来自地下河的河底,而是来自于更远的河流上方。铁链的尽头没入了浓郁而黏稠的黑暗中,有那么一瞬间,盛钊只觉得那黑暗尽头里,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一闪而过了。   “喘气。”   刑应烛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耳边响起,盛钊跟本没来得及深究他到底是怎么在水里开口讲话的,下意识听从吩咐,深深地吸了口气。   紧接着……他就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能呼吸了。   他猛然转过头去,才发现刑应烛就“漂浮”在他身边,一只手死死按在他的肩膀上,一只手正从背后环过他的身子,正准备弯腰去够他身上缠着的铁链。   我操——   盛钊震惊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和“他为啥跳下来救我”这两件事哪个更离谱。   两口气缓过来,盛钊终于从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中回落了些许,他这才发现,他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膜”,那东西薄如蝉翼,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严丝合缝地蒙在他全身上下,像是平白把他包成了一个木乃伊。   他的眼神顺着荧光往下瞥了一眼,才发现那光源尽头似乎来自他自己的衣服兜里。   刑应烛脸色很差,从表情上来看,知道的是他见义勇为,不知道的还以为盛钊欠了他千八百万正要畏罪自杀。   那古怪的铁链似乎很忌惮他,刑应烛刚伸出手去,还没等摸到那东西,那铁链便像是平白有了生命一般,嗖地一声从盛钊腰上离开,哗啦啦地退回了河流深处。   拽着盛钊的力道猛然一松,他在水里再保持不了平衡,咕咚咚地被水流冲了个转,落在了刑应烛手上。   “老板——”   盛钊脑子宕机,下意识想开口问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可是一开口就咕噜噜地吐出了一堆泡泡,活像是在演小鲤鱼历险记,什么气氛都没了。   倒是刑应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开口想说些什么。   盛钊木愣愣地盯着他瞧,脑袋里已经下意识地冒出了刑应烛说话时的语气。   只可惜,他能没听到刑应烛的声音——方才退走的锁链突然诡异般地又窜了出来,一把缠住盛钊的脚踝,飞速地将他向后拽去。   它就像是一直藏匿在黑暗中,只等着刑应烛放下警惕,便要冲上来偷袭一样。   这次随着铁链一起而来的还有铁链尽头拴着的那只庞然大物,那东西豁然从河底站起身,迎着铁链的方向冲了过来。   直到这时,盛钊才猛然间看清了它的样貌。   那东西长着两只长长的角,眼睛贼亮贼亮的,瞳孔狭长,眼珠子泛着一股浑浊的黄。他浑身长满灰扑扑的黑色鳞片,尖利的爪子陷在河底的流沙里,长长的身体卷曲着,看起来蓄势待发。   以唯物主义盛钊那贫瘠的玄学知识来看——这玩意居然是条长相不怎么英俊的龙。   它起身时,地下河原本正常的水流被它凭空搅乱,湍急的水流横冲直撞,几乎在瞬间就盘出了一个硕大的漩涡。   这条河比盛钊想象得还深还宽,水流中混杂着腥咸的味道,盛钊几乎觉得他们已经离开了市区,冲进了入海口。   刑应烛的脸色变了几变,反身追了上去。   就在被拽进漩涡的那一瞬间,盛钊借着萤火,清晰地看到了刑应烛身上发生的变化。   他漆黑的眼睛忽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光,瞳孔收缩拉长,血丝瞬间爬满了他的整个眼白。   原来我不是要死了,盛钊近乎木然地想,我是疯了。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自己那脾气奇差,酷爱红豆椰果奶绿的美貌领导在转瞬间就变了模样,看起来竟然比他身后那个庞然大物还要渗人。   那条妖龙似乎想要速战速决,盛钊愣神间已经被他拖到了河底,他下意识蜷起身子护住脑袋,但还是觉得后背和肩膀被河底的石子划得生疼。   他几乎已经能察觉到身边水流的变化,那妖龙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开,盛钊甚至能从余光里看到它沾满血丝的獠牙。   血肉腐烂的腥臭近在咫尺,盛钊干呕了一声,居然没觉得害怕。   ——因为那条妖龙的齿尖只停留在了他脸侧一掌宽的距离之外,就再也没法靠近分毫了。   一条足有几十米长的巨蛇敏捷地咬住了它的喉咙,而后骤然发力,将它狠狠地掼在了河底。   河底沉积的淤泥和碎石被溅起三尺高,河水登时就浑了,盛钊被这股大力反推出去,狠狠地撞在了一边的河床上,隔夜饭差点撞吐出来。   那龙发出一声似怒似怕的沉闷吼声,盛钊好容易从河床上爬起来,又差点被这一嗓子嚎晕过去。   那巨蛇打眼看过去,倒比那龙长得还顺眼一点,他通体漆黑,仅有脖颈处长了一圈扎眼的鳞片,被荧光一晃,显出一点流光溢彩的墨绿色来。   那龙生得威武,可惜是个花架子,白长了两只龙角,竟然跟一条巨蛇打得有来有回,艰难地在地上滚了两圈,试图把那黑蛇从它身上掀下去。   盛钊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他狼狈地伸手扒住一块地面凸起的石子,免得自己被水冲跑,努力张开嘴,吐着泡泡冲那条巨蛇颤巍巍地喊:“老板,是你吗?” 第19章 “暴击:30”   相比起面前那位正在跟恶龙搏斗的“勇士”,盛钊就活像是来凑数的。   他既没有在绝境中迸发出超乎寻常的勇气,也没有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激发什么潜能,光是扒着河底的石头让自己不被水流冲走就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菜得坦坦荡荡,就像个买一赠一的廉价赠品。   ——当然,或许把“像”换成“是”也没有什么不对。   但某种意义上来说,盛钊也能算得上天赋异禀了。起码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在直面这种超乎他认知的玄学现场时,他居然出奇地冷静,不但没吓昏过去,甚至还有余力看个热闹。   八卦果然是人类的本质。   地下暗河里本来就黑得很,现在水又被搅混了,更是什么也看不清。   盛钊就算借着眼前的荧光,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一个大概。   方才他摔得七荤八素得没注意,现下仔细看时才发现,那长相抱歉的妖龙身上胡乱地缠着许多圈锈迹斑斑的铁链,其中有一节颜色格外浅,隐隐能泛出一点金色的光,已经断了一半,另一头正拴在那龙的脖子上。   盛钊本能地觉得那就是当初建筑工地里挖断的“封印”。   刑应烛不知道是懒得理他还是没法说话,一直没给个反应,但盛钊趴在旁边看了半天,几乎已经能确定,现在那条正“见义勇为”大蛇就是他老板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死关头的缘故,盛钊对这个设定接受得莫名良好,几乎毫无阻碍地将眼前那条黑色的巨蛇跟刑应烛划上了等号。   而且接受了这个设定之后,盛钊莫名觉得那条蛇看起来都顺眼多了。   可惜他还没欣赏够刑应烛“搏斗”的英姿,形势便开始隐隐出现了变化。   那妖龙虽然长相不怎么地,但到底比刑应烛多长了几只爪子,虽然方才冷不丁被偷袭成功吃了点亏,但现在重整旗鼓,居然也能跟刑应烛打个平手。   他两一龙一蛇,瞧着一个比一个道行高,偏偏打起来的时候像是同时缺根筋,丝毫不知道什么叫术法招式,只一味地缠在一起,凭蛮劲儿互相撕咬。   刑应烛动作敏捷,下手又狠,短短几息之间,那龙身上已经多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腥臭的血蔓延在水里,熏得盛钊几乎上不来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但那龙似乎也不是吃素的,它身上的铁链在动作间哗哗作响,盛钊看不大清战场的具体情境,但光听那声音都觉得牙酸心惊,生怕刑应烛吃了亏。   盛钊脑袋顶上似乎自带一个“乌鸦嘴”的光环,他这个念头刚在脑子一转了一圈,就听见淤泥深处那边传来砰得一声闷响,紧接着一阵龙吟怒吼而起,近得仿佛就在他脑仁里叫唤一样。   盛钊眼前直冒金星,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被声波攻击是个什么感觉。   然而更令盛钊担心的是,他居然一瞬间见不到刑应烛了。   他原本能勉勉强强地淤泥里看到对方的一点尾巴尖,结果刚才那一声过后,他再怎么着也找不到刑应烛的轮廓了。   盛钊的心忽而提到了嗓子眼,他咬了咬牙,伏低身子,强忍着头晕恶心艰难地迎着水流扒住了前方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   他像是个半身不遂的老年人,靠着摸石头往前蹚的方法前行了足有二十来米,才终于走过了那片淤泥最严重的区域,见到了“神仙打架”的高清现场版。   那妖龙身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龙鳞,鳞片边缘又薄又锋利,看着跟刀片一样渗人。刑应烛相比起它来,防御点数显然点得有些不够,每每伤敌一千自损五六百,身上也七零八落地挂了彩。   盛钊爬过来的时候,妖龙正巧找到了个机会,它借着刑应烛试图禁锢它的动作往河床上狠狠一撞,尖利的爪子几乎瞬间就在巨蛇的腹部撕开了道口子。   若不是刑应烛躲得快,怕是能被它这一爪子开膛破肚。   盛钊倒抽了一口凉气,觉得自己从尾椎骨窜起一阵寒气,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下意识吐着泡泡喊了一声刑应烛,只可惜面前这两位庞然大物酣战得正在兴头上,谁也没注意他这个小虾米。   盛钊猫在旁边,一边扒着石头往前挪,一边吐着泡泡喘气,场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看上去简直跟刑应烛两个画风,仿佛一边是仙侠玄幻剧,一边是小鲤鱼历险记。   但盛小鲤鱼自觉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受欺负,在刑应烛又一次被妖龙从身上甩脱之后,盛钊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脑子一热,就从手边的河床里掰出了一块足有五六个巴掌大的大石块。   他借着浮力将这块石头从淤泥里挖出来,然后举过头顶,靠着一瞬间的血性蹬着河床向前猛冲了十米,一把把石块砸向了妖龙的尾巴。   ——如果这是一款网页游戏,那盛钊这个时候就应该看到妖龙脑袋顶上的boss条了,上书几个大字“暴击:30”。   这点伤害度当然不足以凿穿龙鳞,但好歹也终于让那只庞然大物想起了还有盛钊这么一号人的存在,它晃了晃脑袋,转过头盯住了盛钊,威胁似地冲他露出了一嘴獠牙。   盛钊:“……”   盛钊短暂的冲动唰地冷静了下来,他满身冷汗地跟那只浑浊的大眼睛对视着,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地想:我刚才是被什么玩意夺舍了吗。   好在这么一折腾,除了那条龙以外,刑应烛也终于注意到了他。   盛钊发誓,就在那一瞬间,他清楚地从那双冰冷而诡异的蛇瞳里,看到了属于刑应烛的发火前兆。   盛钊在水中浮浮沉沉,手忙脚乱地扑腾着水试图往河床望向游,破罐子破摔地冲他喊道:“我知道我错了我应该听你的话离这地方远一点但是说什么都晚了老板救命——”   刑应烛:“……”   这么大一长串居然没喊断气,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盛钊十分没出息地被水流卷了个跟头,他咕嘟嘟地吐了半天泡泡,才忽然听见刑应烛纡尊降贵地开了口。   “快走。”刑应烛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冷漠,带着一点难以形容的微妙感,音调偏低,声音偏沉,虽然听起来很冷淡,但在这种时候下听起来简直有种令人热泪盈眶般的可靠。   但是——   “我能去哪啊老板这是河底啊!!!”   说话的功夫里,那条龙已经短暂地放弃了跟刑应烛肉搏,转而重新冲向了盛钊。   就在盛钊犹豫他是应该往刑应烛那边跑还是应该直接松开手里的支柱被水冲走时,就见原本身在妖龙身后的巨蛇忽然身子一翻,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向他冲过来。   紧接着,盛钊就觉得自己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骤然扯了出去。   他花了五秒钟的功夫才反应过来,缠在他腰上的不是那妖龙的铁链,而是刑应烛的尾巴尖。   盛钊:“……”   他游魂一样地低下头,在飞速行进的过程中看了看自己的腰。   近距离看时,他发现刑应烛并不是纯粹的黑,他身上似乎也覆着一层极细极薄的鳞片,只是相比起龙鳞而言很不起眼,所以离远些就看不清了。这层鳞片的质感质感近似透明,在光下会折出一点不易察觉的五彩斑斓的光晕,看起来质感十分高级,盛钊伸手摸了摸,只觉得触手又凉又滑,触感也很微妙。   “还有功夫瞎摸?”   盛钊像是干坏事被人抓了现行的小学生,噌地收回了手,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刑应烛:“……”   刑应烛已经懒得理他了。   不过盛钊很快就没闲工夫想别的了,因为刑应烛比那反派还不拘小节,他当时从地上落水时,好歹是被“拽着”,然而现在,他说是被刑应烛“拖着”都客气了。   毫不夸张地说,盛钊都怀疑自己不是在被刑应烛带着逃命,而是被绑在战斗机的起落架上上刑。   他被颠得头晕眼花,好在是在水里,否则盛钊都怀疑他不是被缺氧憋死,就是被刑应烛拖死在这。   但饶是他在心里把刑应烛吐槽了个千万遍,他的肢体依旧非常诚实,他死死地抱住刑应烛的尾巴尖,愣是不敢睁眼。   ——因为那条龙还跟在他身后。   除了身体硬件设施之外,它似乎真的不怎么比得上刑应烛。哪怕是在水里,它也只能将将跟上刑应烛的速度,更别提追上。   盛钊不知道被刑应烛拖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在水里似乎呆了半个世纪,直到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马上要成了个水生动物时,才忽然被刑应烛往某个方向用力一甩。   盛钊猛然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惊醒,只觉得整个人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借由刑应烛的力道破开水面,踉跄地摔到在软软的草地上,狼狈地顺势滚了几圈。   他先是下意识地深深吸了口气,连滚带爬地伏在水岸上喊了一声刑应烛,然后才猛然间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终于重新回到了陆地上。 第20章 “你你你不是人——?”   水面下安安静静的,除了浅浅的水浪轻柔地扑在岸上之外,天地间仿佛一刹那安静了下来。   那妖龙和刑应烛似乎一起消失了。   若不是盛钊现在浑身湿透地趴在不知名的水岸上浑身发抖,他都几乎要怀疑方才河底的那段见闻是他在做梦。   盛钊也不知道是怕还是冷,他浑身脱力,还没习惯在岸上的感觉,总觉得身体浮浮沉沉,下一秒就会被水冲跑。   他趴在岸上,面朝着水面,冰凉的水漫上岸边,一次次地浸透他胸口的布料。   “老板——”盛钊不安地又喊了一声:“刑应烛!”   无人搭话。   相比起危险来说,未知好像更容易让人恐惧。   近距离旁观的时候盛钊虽然害怕,好歹能看清形势情况,许多时候顾不上害怕。然而现在他身在安全的水岸上,望着光秃秃的水面,反倒替刑应烛担心起来。   ——这物种之间有壁,蛇能捶过一条龙吗,盛钊想。   盛钊心说那必定不行,就算再怎么唯物主义者,他也知道“龙”和“蛇”之间的区别,那中间天差地别,中间隔着好几层阶级天花板。   他有心想帮忙,却又手足无措,毕竟妖怪打架不在公安局的出警范畴里,报警也没用。思来想去,盛钊不得不遗憾地承认,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普通人类,他能帮上刑应烛最大的忙顶多也就是在岸边上给他喊喊加油。   但是鉴于刑应烛百分之九十不太想要啦啦队,于是盛钊安静地闭了嘴,没敢再多说什么。   过了约莫三五分钟,原本安静的水面忽然毫无征兆地翻起浪来,足有两三米的大浪扑到岸边,把毫无准备的盛钊冲了个跟头。   他在岸边打了两个滚,手忙脚乱地从浪里扑腾出来,就见那两位仁兄已经纠缠到了水面上。   刑应烛似乎颇具上风,蛇身死死地缠在那龙身上,妖龙吃痛地反弓着身子,发出痛苦的低吼声。   他们离得太远,盛钊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点轮廓。他的手机早在落水时就掉了,现在连点照明用具都没有,只能借着稀薄的月光紧张地围观。   好在那龙似乎是在苟延残喘,片刻后,它又发出一声尖利而高亢的鸣叫声,大片的血污顿时充斥了整片水域,那龙摔落在水面上,徐徐沉了下去,似乎是再没生息了。   紧接着,那条大蛇疲惫地没入水面,几个起落间被尚未平息的大浪冲到了岸上,就躺在盛钊身边。   盛钊大着胆子多看了他两眼,冷血动物似乎天生不如毛绒绒的小动物招人喜欢,冰凉的温度和鳞片瞧着就令人胆寒,就连盛钊自己也不例外。之前在水里,他大多只是浮光掠影般地瞄上几眼,还没看清对方的模样,就先觉得瘆得慌。   但后来反应过来这是刑应烛之后,他反倒觉得没那么怕了,现在仔细地看看,却发现他还挺好看的。   虽然身躯庞大,但总的来看,刑应烛看起来并不笨拙,也不像爬行馆里的蛇那样看起来傻兮兮的。他通体漆黑,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玉色,脖颈处那圈扎眼的鳞片湿漉漉的,上面还挂着一点水珠。   ——从颜值上来看,大概在蛇里也算得上眉清目秀比例协调的那种。   盛钊被自己的脑补逗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对方这副尊容下看出“眉清目秀”几个字的。   他身上划着几道血口子,伤口并不深,只是都很狭长,盛钊扫了几眼,看得有点心疼。   只可惜刑应烛没让他看上太久,便翻了个身,仰面朝天,重新变成了人形。   盛钊几乎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觉得眼前一花,长长的蛇尾便消失了。   刑应烛还是那副不好惹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盛钊的错觉,他只觉得刑应烛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白了,他眼白上还覆着一层淡淡的血色,眼珠形状倒是已经正常了。   盛钊眼睁睁看着他重新变回那个日常足不出户的暴脾气大美人,迟疑了片刻,用一种极其缥缈的茫然语气开口问道:“老板……?”   刑应烛嗯了一声。   到这个地步,盛钊才像是大梦惊醒,后知后觉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质问道:“你你你不是人——?”   刑应烛:“……”   什么人呢,他还以为盛钊天赋异禀,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淡定,合着他是这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现在脑子才开始重启。   这话说起来太像骂人了,但总体来说也没错,于是刑应烛又嗯了一声,承认了。   盛钊丢魂儿一样地躺在地上望了望天,然后目光缓慢地挪到刑应烛脸上,又向下瞟了一眼,似乎是想要看向水面。   但由于他现在这个姿势垂眼只能看到自己脚背,于是他看了一眼便作罢了。   “所以,你是妖怪,河里那个是条龙?”盛钊木然地问。   这次刑应烛没有答应,他微微拧了拧眉,嗤笑了一声,说道:“凭这畜生也配称龙?”   盛钊:“……”   他实在不明白刑应烛是怎么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出这种话的,明明从物种阶层来说他自己还不如人家!   “所以……”盛钊迟疑地说:“你们刚才是在妖怪打架?”   “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的话。”刑应烛哑着嗓子说:“也没错。”   如果换了平时,刑应烛断不会有这么大的耐心随问随答,但盛钊虽然表现得仿佛一个心大的小傻子,但刑应烛也摸不清他是真的不害怕,还是已经吓蒙了,只能任他问,省得把他憋得更傻了。   “那你们为什么要肉搏呢。”盛钊似乎在认真地疑惑:“你们为什么不像电视剧里那样,嗖嗖嗖斗法……法术攻击多安全啊。”   刑应烛开始为自己三十秒之前的决定后悔,他就不应该搭盛钊这个茬,应该让对方把满肚子的话憋回去,省得他好容易出来见义勇为一次,还差点被受害者气死。   “然后我呼风唤雨闹得人尽皆知?搞得全申城人都知道这世界上有妖怪?然后最好还上个热搜?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刑应烛灵魂四连问,语气凉凉地说:“那最好你赶紧离我远点。”   “为什么?”盛钊傻不愣登地问。   刑应烛转过头,对他阴恻恻地笑了笑,说道:“因为这时候雷就该劈下来了,你小心它劈我的时候连累到你。”   盛钊:“……”   话说到这个份上,盛钊终于在脑内自圆了逻辑,把原本简单粗暴的“大蛇等于刑应烛”换算成了“他一直相处的老板是个大妖怪”。   补全了前因后果和逻辑之后,盛钊脑子里原本断开的神经刹那间重新接驳,他属于“人类”的那点胆量和反应能力在一瞬间回到了身体里。   紧接着,刑应烛就看到方才还在傻兮兮跟他说话的人突然白眼一翻,整个人干脆利索地晕了过去。   刑应烛:“……”   他到底是为什么来救他,刑应烛百思不得其解地质问自己,图什么呢,图他没出息,图他不听话?   好在盛钊没有晕太久,他意思意思地晕了半个小时就幽幽转醒,眼神第一时间往刑应烛身上扫了一眼。   这半个小时里,也不知道他梦里跟自己说了什么玩意,看起来竟然就这么接受了面前这个“人”他不能称为“人”的事实。   “那……”最令刑应烛佩服的是,盛钊居然还有能耐把之前的话题接上:“那哥们儿,死了吗?”   “没有。”刑应烛没好气地说:“它活得比你长多了,你死了它都死不了。”   这话就很不客气,但盛钊也没生气——毕竟刑应烛说的是客观事实。   而且虽然刑应烛嘴上不怎么讨人喜欢,但确实实打实地救了他一命,相比起来,被损两句,盛钊还觉得挺亲切。   “那……”   他看起来还像再问,但是刑应烛不知怎的,突然微微拧着眉,顿了两秒后忽然半支起身子,偏过头吐了一口血。   盛钊:“……”   盛钊被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只觉得后颈嗖嗖冒凉风,觉得自己差点连天灵盖都吓飞了,什么问题都来不及问了。   “我操,老板!”盛钊说:“你没事吧!”   盛钊扑腾着想从地上爬起来扶他一把,可惜手脚面条似的发软,自己没扑腾起来不说,还累得气喘吁吁。   倒是刑应烛看起来没什么反应,他干脆翻身坐起来,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唇角的血渍,眼风如刀地飘向盛钊。   “操谁?”刑应烛语气不善。   “你这什么重点啊!”盛钊扯着脖子喊道:“语气词,语气词!我是问你怎么样!”   “没事。”刑应烛说:“就是不太习惯这个身体。”   “什么……意思?”盛钊惊恐地问。   “你看,现在还不是我说什么你信什么。”刑应烛哼了一声,说道:“还唯物主义吗?”   盛钊不想跟他说话了。   现在荒郊野岭,四周漆黑一片,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现在惊魂未定,刑应烛居然还说鬼故事吓他!   什么人啊! 第21章 “老板,办假证是犯法的。”   盛钊终于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刑应烛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所以,你的小灵通智力问答时间结束了?”   “结束了。”盛钊说。   盛钊依旧仰躺在岸上,他手脚发软,人站不起来,于是也不为难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木愣愣地望着天。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环境八成是个没什么人烟的荒地,怎么看怎么都已经不在申城了。盛钊脑子里的CPU进了水,理解现在的场面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理智,再分不出精力琢磨“这是哪里”的小事儿了。   这地方远离城市,又赶上好天气,天上星星点点的星斗极其明亮,盛钊眨了眨眼睛,有一种回到了小时候,在乡下外公外婆家借宿的错觉。   精神长时间紧绷后,一旦放松下来就特别累,盛钊只觉得自己脑子都空了一片,什么都不想想了。   他盯着天上的星星,浑身湿淋淋地躺在岸上,看着像只狼狈的落汤鸡。   刑应烛比他好太多了,明明都是从水里上来的,偏偏刑应烛除了发梢有点湿之外,一点都看不出狼狈的模样来。他支着一条腿坐在盛钊身边不远处,眼神望着湖中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还是盛钊突然开了口。   “老板。”盛钊突然说。   刑应烛疑惑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我给你买的特产掉了。”盛钊语气平静地说:“六百块钱呢。”   刑应烛沉默了一瞬,说道:“……闭嘴。”   盛钊乖巧地静了音。   然而他像是闲不住一样,仿佛一会儿不说话就要胡思乱想,没安静过五分钟,就又挪了挪身子,摆出了个要长谈的架势。   刑应烛从余光里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当没看见了。   “其实我妈年轻时候不太喜欢我。”盛钊忽然说。   “看出来了。”刑应烛嘲讽道:“不然你也不会大半夜的丢到荒郊野岭去。”   或许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同生共死”,哪怕是知道刑应烛非他族类,盛钊还是对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点诡异的认同感。   盛钊并不是个爱随便跟别人说自己私事的人,但此情此景下,面对着一个随时可以在大蛇和美人之间切换的暴躁老板,他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我亲生父亲是个人渣。”盛钊自顾自地说:“我妈当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还没成年,是被他骗走的。我妈年轻时候成绩不错,本来应该好好考大学,结果被他的甜言蜜语骗得离家出走,脑子一热就辍学了。”   刑应烛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   “结果被骗走了才发现事情不对头,不出一年那王八蛋就露出了真面目,酗酒,家暴,赌钱,什么都干。”盛钊说:“他不上班,就靠我妈赚钱养家,我妈一天打两份工,赚得少了还要被他骂。当时我妈为了跟他结婚,跟家里也决裂了,有事也不敢告诉我外公外婆,只能自己忍着。”   盛钊说着苦笑了一声,说道:“后来过了几年,我妈终于忍不了了,就想跑,可惜没跑成不说,还发现有了我。”   “那为什么不打掉。”刑应烛说。   “那男的看得严。”盛钊也没在意,接着说:“也可能是我妈舍不得我,反正还是留在那,纠纠缠缠地把我生下来了。”   “优柔寡断。”刑应烛对这场孽缘下了个精准的定义。   “确实。”盛钊点了点头,赞同道:“好在后来她后来还是脱离了苦海——我一岁不到的时候,那男的喝醉酒捅了人,把当地一个村书记的儿子捅死了。虽然后来证明了是醉酒状态杀的人,但也判了无期,现在还在里面蹲着呢,估计这辈子是出不来了。”   “恭喜。”刑应烛说。   刑应烛说得有些敷衍,但盛钊还是笑了笑,说道:“客气客气。”   “其实我妈不讨厌我,但是可能看见我就会让她想起那些她不开心的事儿,加上她也得讨生活,所以上学之前我都没怎么见过她。”盛钊说:“不过她今天结婚,其实我还是挺高兴的,希望李良富以后也能对她好点。”   “高兴?”刑应烛反问道:“人家是一家三口,你高兴什么?高兴他儿子把你扔在半路上?”   “……你怎么知道?”盛钊狐疑地问。   刑应烛:“……”   刑应烛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于是别过头不理他了。   盛钊已经很习惯他这个模样了,一般来说,这种时候放着他不管,自顾自地干自己的事儿就行,等着刑应烛自己肯答话的时候,那就是心气儿顺过来了。   于是盛钊接着说道:“他们对我态度怎么样,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我又不指望跟他们一起生活,对她好就行了。”   刑应烛这回消气很快,他没有回头,但还是语气不明地哼了一声。   “你倒是挺圣母。”刑应烛说。   “你这破用词。”盛钊习惯性地吐槽了一句,然后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主要是我对他们从来没什么期待,当然就没什么要求。我不管他们,他们也别管我,彼此客客气气的,一年见个一两面,这就很好了。”   刑应烛最初听他说起这事儿,还以为他是自怨自怜,结果听到这才发现,这没出息的小子居然还看得很开。   他似乎并不拘泥于那点微末的人情和爱意,有就有,没有也无所谓。他似乎并不认为父母对孩子的爱意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所以才既不因他母亲的疏远而怨恨,也不觉得自己是谁的附属。   但他又不是个无情的人,他对情感规划分明,是真心实意希望赵彤过得好的。   “你居然……”刑应烛拉长的语气里有些微妙的诧异:“还挺有慧根?”   “什么玩意?”盛钊问。   “算了,没什么。”刑应烛说。   盛钊眨了眨眼,偷偷摸摸地看了几眼刑应烛,他现在还不太敢正大光明地看,只能借着看湖水的机会来回瞄他。   刑应烛被他看得如芒在背,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正想警告他老实一点,就听盛钊干咳了一声,迟疑地问:“老板……你活了多久了。”   盛钊问完,似乎自己觉得有点不妥,于是紧接着就换了个说法:“我是问,你多大岁数了?”   “记不太清了。”刑应烛说:“可能快有五位数了。”   盛钊:“……”   盛钊眼前一黑,满腹的话都被他这一句震到了九霄云外,瞬间就电量满格,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字面意义上的太“年轻”——刑应烛这种几千岁的大妖怪,八成什么奇葩都看过,说不定自己这种小年轻在他眼里就是白纸一张,这种狗屁人渣的戏码恐怕在刑应烛眼里都排不上奇葩人类前十名。   “你这岁数比我存款都多。”盛钊干巴巴地说:“那你是建国前成得精啊。”   盛钊说完,自己都想把自己舌头咬下来吞了算了,这是什么史诗级别的尬聊现场,被迫相亲也不过如此。   他一把捂住脸,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就地挖个坑埋了一了百了,省得他每天睡前都要被迫想起这句不过脑子的经典尬聊,然后把自己尬得半宿睡不着觉。   刑应烛这个人,一向是毫无道德准绳,恶劣起来的时候恨不得把这俩字贴脑门上。   所以他非但没有善解人意地结束这个话题,甚至还点了点头,说道:“没事儿,再多干几个月,你的存款就比我岁数大了。”   盛钊:“……”   “别提这个了。”盛钊艰难地抹了一把脸,然后费劲巴力地从地上把自己拔起来,强硬地转移话题道:“这什么地方,申城郊区?”   盛钊还记得,申城旁边有个独立的近海岛,也算是申城的地盘。   刑应烛似乎很认路,他就地环视了一圈,说道:“在鄱阳湖……看山势好像是在北边。”   盛钊:“……”   他刚刚坐起身,姿势还没调整好,闻言转过头木然地盯着刑应烛,刚刚重启的CPU再一次死机了。   “哪儿?!”盛钊扯着脖子震惊道:“江西?”   “不然我往东边去吗?”刑应烛觉得他莫名其妙:“东边是海!”   “这是重点吗!”盛钊几乎凌乱了:“你这是什么时速,六百多公里,你赶上高铁了。”   “在水里是比在天上快一点。”刑应烛似乎歇够了,他活动了一下手脚,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一张卡片递给盛钊,说道:“别废话了,起来,订个机票回商都。”   盛钊从他手里接过那张卡片,才发现这世道真是没有最玄幻只有更玄幻。他面前这个年龄直逼五位数的非人物种,居然还有身份证这种东西。   盛钊第一反应是上手摸了摸,然后仔细地看了一圈身份证号。要不是现在光线太暗,他还能看看上面的防伪喷层。   “看什么呢?”刑应烛说。   “老板。”盛钊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瞥了眼他的脸色,大胆地直言“上谏”道:“办假证是犯法的。”   刑应烛:“……”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来救他,刑应烛又一次由衷地想,图他能气人吗? 第22章 人口普查真是好政策   刑应烛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他是人,我不能吃他,吃他要被雷劈”,才勉强将再把盛钊扔回水里的冲动按捺下去。   盛钊丝毫不知道自己方才跟什么样的危险擦肩而过,他狐疑地看了看手里的身份证,又看了看刑应烛,迟疑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颤巍巍地说:“……其实老板,你不是大妖怪么,不应该飞回去吗?”   刑应烛:“……”   刑应烛猛然转过头,用一种“你是人吗”的眼神震惊地看着他,指着地控诉道:“你刚才应该看见我吐血了吧。”   “啊——”盛钊木愣愣地答应道。   刑应烛咬牙切齿:“那你还让我飞!”   盛钊:“……”   确实,这有点不太体贴,盛钊认真地自我检讨了一下,他不能看着刑应烛现在活蹦乱跳的,就忽略他刚刚跟一条龙打完架的事实。   “身份证是真的。”刑应烛没好气地说:“算是特殊通道。”   盛钊懂了——刑应烛八成是走了黑户上证的绿色通道,他想。   人口普查真是好政策,盛钊在心里由衷地感慨,让千年老妖怪也能畅通无阻地在现代社会立足。   不是假证就好办多了,甭管身份证上的年龄跟刑应烛相差多大,反正能用就行。   盛钊下意识摸了摸裤兜,想掏出手机订票,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机之前已经跟行李一起壮烈了,现在离他足有六百多公里。   好在盛钊的身份证是跟门卡一起揣在兜里的,有拉链挡着,还算幸免于难。   盛钊连忙甩了甩自己身上的水,想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看看损失,结果东西一掏出来,他却忽然发现,之前被他好好揣在兜里的门卡竟然断了。   盛钊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身份证叼在嘴里,心疼地翻看着断成两截的门卡。   这张卡断得很莫名,断口没有任何细碎的断茬,就像是从中间平白被人用锋利的刀刃划了一刀似的。原本材质漂亮的卡片变得灰扑扑的,盛钊轻轻一碰,竟然在上面碰出了几道细碎的裂纹。   盛钊微微一愣,觉得有点不对头。   这张卡他白天揣夜里揣地带了好几个月,对它的硬度再清楚不过,别说是轻轻一碰,就是他用门卡拆快递,这玩意都不带有一点划痕的。   刑应烛此时已经迈着步子往岸那边走去,盛钊手里捧着两块脆弱的卡片残骸,忽然间想起他离开商都前,刑应烛莫名嘱咐的那句话。   他是当时就怕我有危险么,盛钊想,所以才叫我带好门卡的?   盛钊越想越觉得可能,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他在水里时莫名其妙就被一层“膜”护住了,非但没有受伤,甚至在水里也能喘气。   他当然不会觉得是自己临危变异,像蜘蛛侠一样获得了什么生物机能,那思来想去,八成就是刑应烛在他身上做了什么玄学手脚。   盛钊犹记得他当时胡乱间低头看了一眼……似乎模糊记得,那层荧光就是从他口袋里发出来的。   ——那这东西是什么做的?   电光火石间,盛钊如福至心灵,脑子里唰唰唰地弹过好几条弹幕。他手脚发软地追着刑应烛走了几步,下意识便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刑应烛脚步一顿,转过头冲他挑了挑眉,眼神在盛钊的手里和脸上各转了一圈,似乎很意外盛钊突然提起这个。   但约莫是已经被盛钊看过“真身”了,于是刑应烛也就没准备再费心瞒着他什么。   “是我的鳞。”刑应烛说。   盛钊莫名觉得心口噎了一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多好的老板啊,盛钊想,既担心我的安危,又会给我保障,虽然嘴损了点,但还会提前提醒我规避危险,这不比外面那些无良资本家强一万八千倍。   而且怪不得刑应烛会跟他说门卡丢了不补办——这从身上拔一片鳞下来,那得多疼啊。   盛钊越想越心疼,甚至觉得有些怜爱了。   他感动得热泪盈眶,紧走几步追上刑应烛,愧疚而自责地跟他说:“这次是我没听你的话,结果还连累你来救我。你放心,门卡你就不用给我补办了,我以后少出门也行,没关系。老板,你不要为了我伤害自己——”   “什么?”刑应烛莫名其妙地说:“不给补办是因为我上次换鳞只换了两片。”   盛钊:“……”   当我没说,盛钊想。   刑应烛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被他提醒了什么,反身回来拎着他的后颈衣领,扯着他跟着自己往前走。   “哎哎哎——”盛钊脚底拌蒜地跟着他踉跄了几步,艰难地回手拍了一把刑应烛的手背:“我不歇了,自己走,自己走还不行吗!”   刑应烛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松开手指,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   “盛钊,我还没问你。”刑应烛语气凉飕飕地说:“你两个小时之前跟我发短信,说是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合着这就是你的在路上?”   来了,盛钊想,迟来的秋后算账。   “你怎么跑到那去的?”刑应烛接着问:“我不是跟你说了要绕开走?”   盛钊苦着脸揉了揉脖子,刑应烛余光里看见了他的动作,虽然没说什么,但还是略微放慢了步子,等了等他。   “我是……”盛钊自知理亏,干咳了一声,心虚道:“我是见义勇为。”   刑应烛沉默了一瞬,真心实意地说道:“那你恐怕得给这四个字道歉。”   盛钊也知道在刑应烛面前提见义勇为四个字十分像是闹着玩儿,然而这毕竟就是事实,不管张开胜到底现在是人是鬼,总之他确实是找到了他的踪迹。   盛钊恼羞成怒道:“虽然没见义勇为成功,但是我有行动动机。”   “行吧。”刑应烛心累似地叹了口气,他今晚打了一架,又被盛钊气了一顿,确实累了,现在整个人有些恹恹的:“然后呢。”   盛钊想了想这事儿应该从何说起,左思右想了半天,还是从头给刑应烛讲了一遍。包括他在飞机上遇到张开胜,一直到第二天他是怎么发现对方失踪,又怎么在车上看到张开胜的,一五一十,一点都没敢落下。   甚至于包括张开胜后颈处那莫名闪过的黑影,盛钊也一并说给了刑应烛听。   直到听到这时,刑应烛的眼神才微微一闪,有了点反应。   “你不该追他。”刑应烛说:“他就是来钓你的,偏偏你上钩。”   这事儿后来盛钊自己也发现了,可惜他发现的时候太晚,已经一头撞进人家的网里,想跑也晚了。   “但是我不明白,它钓我干什么?”盛钊费解地想:“我有什么值得它定点打击的?”   “你在我那久了,身上沾上了我的味道。”刑应烛说。   盛钊:“……”   这话真是太有歧义了,荒郊野岭,孤男寡男,上司冷不丁吐出这么一句话来,要不是知道他活了好几千岁还不是人,盛钊都要怀疑他性骚扰了。   “这玩意怎么沾上的。”盛钊艰难地说:“我又没跟你来什么亲密接触。”   刑应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没发现,你这段时间都没再磕碰吗?”   盛钊猛然一怔,发觉好像是这么回事。   刑应烛不提,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几个月以来,他居然一次也没见“血光”,别说是在身上划出什么伤口,就连小磕小碰也没有过。   “……这是什么原理?”盛钊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语气惊诧地说:“老板,你辟邪吗?”   “你本名盛钊,从金从刀,煞气太重,压不住的话,有血光是正常的。”刑应烛这次倒是没逗他,轻描淡写地说:“这世上没有比我煞气更重的了,你在我身边晃久了,身上那股煞气自然被我压制了。”   这话若是一礼拜之前跟他说,盛钊肯定觉得刑应烛神神叨叨。   但现在盛钊已经亲眼见过了刑应烛是怎么“煞”的,几乎立刻就对他深信不疑了。   “所以,就因为我跟你在一起久了,它才想吃我?”盛钊奇怪地说:“那它这是想吃我还是想吃你啊。”   刑应烛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用三言两语跟盛钊解释人牲的事儿,于是干脆简明扼要地说:“你可以理解为这两种情况的折中。”   “什么意思?”盛钊说。   “一般来说,想做恶的妖,没能耐的就吃人,但是有能耐的大妖,如果想,也可以吃小妖。”刑应烛说。   “明白了。”盛钊自我补全解释道:“黑吃黑。”   “至于你在水里看到的那个,如果按你们的说法来看,它确实也是一条龙——不过是畸形的。”刑应烛说:“一千三百多年前,你们人间有个术士,把它封在了申城地底。”   一千三百多年——盛钊往回算了算,问道:“唐朝?”   “好像是。”刑应烛说:“那术士似乎是姓李。”   盛钊对这些玄学历史不太清楚,听得云里雾里,也对不上号,只能听刑应烛继续讲。   “它跟普通的妖不一样,算是妖兽,论能耐比许多大妖都强上许多。”刑应烛说:“前些时日,封它的封印松了一条,所以才让它重新翻腾上来开始作祟。它这样急切地杀人,寻找能吞噬力量的捷径,就是想从封印里脱身出来。” 第23章 “老板……博古通今,学贯中西?”   “等一下。”盛钊一头雾水地打断他,说道:“妖怪还有不同类别的?”   不知为什么,刑应烛说起这样的事儿来,反倒比平时显得有耐心多了,他被盛钊贸然打断也没发怒,而是解释了两句。   “你能见到的飞禽走兽,他们修炼是要从普通的兽类修成人形,再寻机缘脱离凡骨成仙。”刑应烛近乎平淡地说:“但妖兽不是,他们生来就是妖,血脉中就带着能量,既不用费心修炼以开灵智,也不屑于修成人身。”   “我懂了。”盛钊说:“前者属于靠自身努力实现阶级跨越,后者是出身就在阶层上——只是他们的认知里‘人’不算是顶级阶层而已。”   “对。”刑应烛说。   刑应烛发现,盛钊自诩的所谓“唯物主义者”在他那就像是个口号,说扔就能扔的。他也不知道该说盛钊接受能力好,还是说他缺根神经,他对这些玄学之类的事情倒是一点就通,接受得也顺理成章,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之前刑应烛就发现过,盛钊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些微妙的气质,让他天生能吸引妖之类存在,所以公寓楼里上到他自己,下到刁乐语那小貂崽子,都对他接受度相当良好。   ——或许是该找找原因,刑应烛想。   这些天来,他想起盛钊就心思活络,免不得多琢磨琢磨,他到底是不是跟自己的机缘有关系。   若是的话……刑应烛想,若是,那在他找到自己的东西前,别人是甭想把盛钊抢走了。   “可惜了。”盛钊叹了口气,说道:“我当时应该把消息发出去的,起码能给张开胜的老婆孩子缩小点搜索范畴。”   “说了也没用。”刑应烛仿佛一个心硬如铁的冷血美人,毫不留情地泼他冷水:“就算她们去了,也找不到张开胜。”   “也不一定吧。”盛钊试图挣扎一二:“老板,你可能不知道,现在有种东西叫天眼系统——”   “因为他已经死了。”刑应烛说。   刑应烛的声音很认真,像是只说了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   盛钊:“……”   盛钊张了张口,像是被人从天灵感按下了静音键,登时就没声了。   他只觉得自己后背莫名窜起一阵凉风,整个人狠狠地打了个颤,一瞬间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眼睛,黑暗里藏满了人似的。   再开口时,盛钊的声音已然有些发颤了。   “老板——”盛钊蹭着脚步往他身边挪了挪,颤巍巍地说道:“你别吓我,我胆儿小。”   刑应烛瞥了他一眼,大约是怕盛钊再吓晕过去耽误行程,于是大发慈悲地改了口。   “临床死亡。”刑应烛说:“当然,离生物学死亡可能还剩一口气。”   盛钊骤然大松了一口气。   对他来说,“人还剩一口气却能活蹦乱跳”和“这人已经死了”之间有着天差地别。前者他还能自我欺骗一下,说服自己那是某种玄学手段,后者可是实打实的恐怖故事,这可是有本质性区别的。   其实盛钊心里还有许多话想问,比如那条龙的来历,张开胜还能不能救之类的。但经此这么一遭,盛钊是不敢再开口跟刑应烛搭话了。他倒不怕刑应烛挖苦他,却怕刑应烛一本正经地跟他讲鬼故事吓唬他。   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郊野岭里,万一他真昏了,刑应烛百分之八百不会纡尊降贵地拖他走。   到时候万一刑应烛耐心告罄扔下他一走了之——盛钊只想想那个场面就觉得瘆得慌,不由得搓了搓胳膊,闭上嘴,安心地跟在刑应烛身边,活像是个点了自动跟随的跟宠。   他暗自打定了主意,心说再有什么想问也得忍着,忍到回了公寓楼,在大白天裹着个毯子再去找刑应烛问。   刑应烛虽然奇怪他怎么突然变成了个锯嘴的葫芦,但耳根子好歹清净了,于是心满意足地瞥了他一眼,鼓励了一下他的识趣。   盛钊被他这一眼看得满头雾水,心说刑应烛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自得他的博学多才吗?   盛钊想了想,心说有可能,从方才他那两个专业的用词来看,就不像是能出自千年老妖怪之口的。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丝毫没发现他对刑应烛的看法已经进入了一个误区——他似乎把刑应烛当成了几千年没在人间待过的老古董,压根儿忘了三天之前这人还在家里嘬着红豆椰果奶绿看午间新闻六十分。   于是盛钊看了看刑应烛的表情,揣摩着他的心思,试探地夸了刑应烛两句。   “老板……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盛钊说。   刑应烛:“???”   他虽然不知道盛钊为什么突然夸他,但大约妖和人某种意义上也差不了多少,当然是听好话更高兴,于是想了想,还是毫不吝啬地丢给了盛钊一个赞许的眼神。   盛钊精神一震,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摸到了刑应烛的心思,不由得大受鼓舞,再接再厉。   “可真是学识渊博,学富五车啊!”盛钊道。   刑应烛:“……”   他夸得真心实意,慷慨激昂,活像是身在中小学生诗朗诵比赛现场,饶是刑应烛这样不在乎礼义廉耻的老妖怪,也觉得有点过了。   “可以了。”刑应烛说:“再夸就假了。”   盛钊自觉将他哄高兴了,提着的心放下了一点,心说这下他应该不会一个心气儿不顺就把自己抛尸荒野了。   他俩人鸡同鸭讲,居然也说到了一起去,画面出奇地和谐,以至于整个后半程路段都异常和平。   不过据盛钊观察,刑应烛应该是非必要情况下不能动用他的玄学能力——因为整个后半夜,他都带着盛钊执着地靠11路行进,一点用术法作弊的意思都没有。   刑应烛上岸的地方是鄱阳湖的北部湖区,地方颇大,盛钊浑身湿漉漉地跟着他走了大半夜,直到连衣服都走到半干了,才在晨光微熹的时候遇上了早起捕鱼的渔民。   盛钊好说歹说,才让渔民相信他俩是出来旅游,结果皮划艇在湖里漏了气的倒霉驴友,把他俩用皮卡重新载回了村镇里。   “小年轻就是乱来,这怎么能自己划船呢,鄱阳湖多大啊。”渔民大叔四五十岁,脸也有点凶,虽然是帮了他们的忙,但看起来像是忒不情愿,一边开车还要一边叨叨:“亏得会游泳,要不然不是白送命?”   这种对外交际的事儿,盛钊是不敢指望刑应烛的,他打了两个哈哈,陪着笑说了两声是是是,末了下车时,还用刑应烛的账户给渔民大叔转了二百块钱辛苦费——亏得刑应烛自己的通讯设备没跟着一起牺牲在水底,否则他俩人现在就得举着个“旅游不幸丢失行李,求好心人施舍二百块钱坐车回家”的牌子去火车站乞讨了。   盛钊不像刑应烛一样,从水里转了一圈上来还没事儿人一样。他先是在当地村镇里随便买了套干衣服换上,然后才用刑应烛的手机定了机票,跟他一起坐城际公交转到市里,最后才从市里打车去了机场。   盛钊跟着刑应烛这么折腾了一大圈,好容易才在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降落在了商都机场。   他下飞机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每一块肌肉都叫嚣着要造反,走一步颤三下,好容易才把自己塞进出租车里。   “师傅,新开发区福兴路碧园小区。”盛钊说。   从上车开始,刑应烛就抱臂靠在了车后座的车窗上闭目养神,盛钊坐在副驾驶,偶尔回头偷瞄他几眼,都见他维持着那一个动作,像是睡着了。   车窗外明亮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带着将刑应烛身上的黑色呢绒风衣都映成了深棕色,他苍白的脸在阳光下像是一块雕刻精致的冷玉,看起来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脆弱感。   然而盛钊自己清楚,这不过是他颜值给人带来的错觉,刑老板一旦睁开眼睛开口说话,那可是大杀四方,说是能以一当十都保守。   车辆从商都市区连接机场的环城高速驶下来,逐渐汇入市中心的主干道。   进了市中心,车速就慢慢降低了许多。出租车时不时还会等个红灯,或避让个行人,走到市中心车流汇聚之处时,也会堵那么一小会儿车,放眼望去都是红色的刹车灯。   若是换了平常,盛钊这时候八成早跟司机说换条路走了,然而今天他却什么也没说,反而有种享受这种被人类包围的感觉。   周遭的人和车渐渐多起来,盛钊在这种熟悉的人类社会里重新找回了安全感,心里也渐渐安定了。   阳光也好,火光也罢,光亮天生就能让人觉得安全,盛钊整个人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要不是刑应烛现在就坐在车后座上提醒他,盛钊恐怕真的会觉得头天晚上的午夜惊魂都像是一场梦。   思及此,他不由得又回头看了一眼刑应烛。   说来奇怪,在大白天看他时,盛钊还真的很难将他跟头天晚上那条能把妖龙咬得半死的大蛇联系起来。   ——看着一点也不凶,盛钊想。 第24章 英雄救美   出租车晃晃悠悠,走走停停,盛钊被午后的日头晒得昏昏沉沉,最后连自己都在出租车上睡着了。   他最后是被刑应烛推醒的,睁眼时刑应烛已经扫码付完了车款,正不耐烦地站在副驾驶外面等他。盛钊条件反射地精神一凌,瞬间从朦胧的睡意中脱身而出,忙不迭地推开车门下了车。   不歇着的时候还感觉不出来,短暂的休息过后,盛钊只觉得自己像是个没上机油的老式拖拉机,骨骼关节嘎吱作响,活像是个从末世里跑出来的低等僵尸。   他苦中作乐地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现在八成跟张开胜也没啥两样了。   而且最令盛钊心里不平衡的是,明明当时在水边吐血的是刑应烛,结果他现在反倒没事儿人一样,闲庭信步,悠闲得仿佛只是去出门小区门口小卖部买了包泡面一样。只有他自己累得像条死狗,一步三挪蹭地跟着刑应烛往家走。   要不是迫于刑应烛的淫威作祟,盛钊恨不得扒在他身上,让他拖着自己回家。   没事,没事,盛钊在心里自我洗脑道:万里长征近在眼前,没剩几步路了,等回去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盛钊怀揣着这个信念,硬是一步一洗脑地把自己挪到了公寓楼门口——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或许是本命年流年不利,倒霉事儿都是连锁攻击的原因,盛钊这点微小的愿望还是落了空。   因为公寓楼门口不远处站着个男人,他像是个拦路抢劫的当代土匪,当当正正地堵在了楼门口,似乎是早就在这等着刑应烛了。   而盛钊之所以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不是他真的被刑应烛传染了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身上背着一柄非常扎眼的剑。   盛钊长这么大,对此等武器的直观了解一般只存在与公园里练太极剑的大爷大妈。但那些大爷大妈手里的都是平平无奇的基本表演用具,比起面前这位特立独行的哥们儿来说,简直能称得上朴实。   面前男人身上那柄剑很奇怪,它并不是一块完整的锋利剑刃,而是用七个巴掌大的铜钱一个接一个地拴起来的。连接铜钱的是红绳和极细的金锁链,铜钱侧面被磨开了刀锋,看那剑刃,起码杀个人大约不成问题。   ——来者不善,这是盛钊的第一反应。   盛钊和刑应烛走过来的时候,那男人背对着马路,像是正跟楼门里面的什么对峙。   盛钊勉强挤出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抻长了脖子往里看了看,才发现一门之隔的楼前大厅里,满满当当地挤着好几个人。   熊向松、陆行和胡欢贴在门玻璃上,正跟那陌生男人大眼瞪小眼。   盛钊:“……”   这些人都什么毛病??   盛钊满头问号,还不等细看他们那诡异的造型,熊向松就先一步从玻璃里看到了他。   熊向松眼前一亮——盛钊毫不夸张地说,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不是回来复工的物业管理员,而是来救灾的志愿者。   只是熊向松的反应也被门外的男人看了个正着,那男人微微一愣,紧接着如临大敌般猛然回过身,目光正跟迎面走来的刑应烛碰了个正着。   那男人浑身一颤,眼神几乎刹那间就锐利了起来。   他一回头,盛钊也看清了对方的脸。那人的脸看起来很年轻,看着比盛钊还小一点,撑死了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他穿着件深蓝色的休闲外套,拉链没有系上,盛钊随意一瞥间,发现他的内兜里揣着一沓鼓鼓囊囊的什么东西。   除此之外,他脖子上挂着个拇指大小的透明玻璃瓶,里面装着三分之二的不知名红色粉末,手腕上带着一串缩小版的铜钱,整个人浑身上下充满着玄学气息,从盛钊的角度来看,都觉得他似乎恨不得把“降妖除魔”四个字儿贴在脑门上。   盛钊:“……”   穿着这身走在大街上,不会被人当成Cosplay的抓去拍照吗,盛钊费解地想。   然而盛钊的乌鸦嘴Buff时间似乎还没结束,面前这位仁兄显然不只是表面做做样子那么简单,似乎是真的想把“降妖除魔”四个大字贯彻到底——他只跟刑应烛对视了一眼,便猛然出手,从内兜里掏出一张明黄的符纸,出手如电地用食指和拇指在上面一抹。   盛钊眼尖,就见那画好了花纹的符纸上突兀地出现了一道红痕,紧接着骤然发亮,以一种违背科学情况的力道燃烧起来,从少年指缝里脱手而出,直冲着刑应烛的面门而来。   “我操!”   盛钊脱口而出一声国骂,还没来得及理解面前这种非他认知内的玄学情况,整个人就猛然向前一步,挡在了刑应烛面前。   ——开玩笑,盛钊想,面前这位哥一看就不是个花架子,万一这能降妖咋办。   这火看着就邪门,他是个实打实的人,烧一下没啥事儿,刑应烛可是个妖怪,谁知道烧一下会咋样。   他动作太快,几乎是本能反应,对面的男人也愣了一瞬,愣是没反应过来收手。那团火光以一种反重力速度撞上盛钊,然后直接没入了他的胸口。   在旁边围观一楼大厅里顿时传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盛钊哪有功夫去看观众席的表情,他下意识一把捂住胸口,正想往下扑腾火星,却猛然发现,他胸口处的衣料完好如初,别说被烧了,就连点灰都没蹭上。   “你挡着干什么!”那少年向前一步,气急败坏地指责道:“他不是人!”   “我知道啊!”盛钊回答得铿锵有力,听起来比那少年还理直气壮。   那少年被他这回答震住了,足有两秒钟没说出话来。   盛钊懒得理他,他惊恐地看着自己胸口,还是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超出他理解范畴的事。   “我靠,老板,这什么玩意啊。”盛钊抓着刑应烛的手示意他赶紧往自己胸口看,惊魂未定地说:“我不会留下后遗症吧!”   刑应烛丝毫没有被英雄救美的自觉,堪称冷酷地回答道:“不会。”   那少年终于回过了神,见盛钊竟然跟刑应烛如此亲近,顿时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咬牙道:“他是妖怪!”   “那你也不能动手啊!”盛钊气道。   “我要问他话!”那少年说道。   盛钊活像个护崽子的老母鸡,寸步不让地道:“那你就这么问不行吗!”   他俩人一声比一声高,像是村口见面就掐的斗鸡,眼瞅着下一秒就能吵起来似的。   “我,我……”那少年大约是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人类,气得胸口起伏,颤着手隔空点着盛钊,说道:“他道行那么高,我不制住他怎么问话!”   “你怕什么!”盛钊口不择言道:“他要是动你他要被雷劈的!”   刑应烛:“……”   刑应烛实在忍无可忍,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决定不再让盛钊这么继续丢他的人。于是伸手揪住盛钊的肩膀,像拎鸡崽子一样把他往后一扯。   “可以了,我的面子挺值钱的。”刑应烛咬牙切齿地说。   盛钊被他扯了个踉跄,登时变成了个乖巧的猫崽子,收起那个张牙舞爪的劲儿,冲着他嘿嘿一笑,在自己嘴上做了个拉锁的手势。   刑应烛把这丢人玩意扯到自己身后,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少年。   “你是谁?”刑应烛问。   少年闻言,下意识挺了挺胸,显然对自己的来历颇为自豪。   “我是龙虎山第六十六代传人,张简。”   盛钊:“……”   我是头二十几年没见过的世面都要在这几天看了吗,盛钊费解地想,还是老天爷嫌他的世界观碎得不够彻底,所以要把他剩下的一点残渣再摔个细碎。   刑应烛这种非人类能搞出玄学场面就算了,合着面前这位仁兄居然也跟他一样,是个从里到外的实心人类——那他是怎么凭空点出火来的,盛钊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碍于刑应烛还在场,盛钊愣是没敢问,生怕哪句话又丢了他老人家的面子,惹他不高兴。   刑应烛神色平静,没觉得这个名头有哪里值得特殊对待,只是问道:“天师?”   张简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很微妙,他欲盖弥彰地挺了挺胸,干咳了一声,说道:“准天师。”   哦,盛钊想,实习生。   “那我跟你没说的。”刑应烛说着拎过盛钊的衣领,拽着他往里走,似乎一点都不忌惮张简浑身上下的奇特“装备”。   “想知道我的事儿,回去问你师父吧。”刑应烛说。   张简被他这种近乎无视的态度搞得有些许尴尬,下意识被刑应烛逼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地呵斥道:“你……你少狂妄!”   刑应烛不耐烦地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   他一向不爱跟这些人打交道,尤其懒得理这种初出茅庐,还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崽子。   但面前这小崽子明显在山上很受宠,不出意外,恐怕就是下一任的天师,以后说不定还有要打交道的地方。   刑应烛皱了皱眉,心情有些恶劣,于是决定速战速决,尽早打发了他。   于是他在原地站定,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来查人牲的事。” 第25章 “这是现代社会,人类社会。”   盛钊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距离碧园小区直线距离二百米之外的来一份烧烤店卷帘门半开半遮,屋内的三顶大灯只开了一盏,孤独而冷然的光线照亮了大堂里横放的一张长桌,在锋利的铜钱剑锋上留下一点寒光。   公寓楼的其他几位住户缩在远离大堂中央的墙角里,可怜巴巴地挤作一团,隔着半个冷饮柜看着屋内最中央的那条长桌。   桌旁,刑应烛和张简各坐一边,谁也没有先说话。   盛钊表情木然地站在刑应烛身边,三观已经碎得拼都拼不起来了。   半个小时前,刑应烛一石激起千层浪,诈得张简整个人差点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他怒道:“你果然知道这事儿!”   不知道为什么,张简看起来愤怒得非常真情实感,从盛钊的角度来看,就像是他已经认定了刑应烛就是罪魁祸首一样。   就在盛钊以为今天这场面少说得不死不休,正想舍身拦住张简让刑应烛快跑的时候,就见刑应烛异常平静地放下他,然后伸手在兜里摸了摸,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张纸,刷地抖开在了张简面前。   盛钊毫不夸张地说,那张纸怕是比他岁数还大,看起来皱皱巴巴地还有点泛黄,刑应烛这么一抖落,他都怕把那纸给抖落碎了。   “许可证。”刑应烛说。   盛钊:“……”   什么玩意,他听错了吗?   可张简却像是一瞬间被施了什么定身术,他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竟然还真的退后了一步,放开了手里的剑柄,拉上了衣服拉链。虽然表情还是很凶,但好歹看着是不准备动手的意思了。   盛钊满头问号地绕过去,看了看纸上的内容,只见上面的字写得密密麻麻,只有最顶上那一行硕大的“人间居住许可”正正当当地摆在最中间,看着异常扎眼。   盛钊:“……”   除此之外,这张“许可证”右下角还龙飞凤舞地用褪色的红笔画了个不规律的线条图案,像是某种落款。   可能是这几天接受的信息太过繁杂,盛钊看着那个图案,竟然还觉得隐隐约约有点眼熟。   再之后——情况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所以,你是怎么有龙虎山的居留许可的。”张简冷着脸问。   张简年轻,脸上的稚气还没褪去,怎么看怎么像个高中生,哪怕是冷着脸说话也没什么气势,反倒有种孩子充大人的感觉。   刑应烛显然也没怎么把他看在眼里,他十指交叉搁在膝上,人懒洋洋地往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除了居留许可,我还有外聘许可,你也想看吗?”刑应烛说:“——去,给我拿瓶可乐。”   盛钊反应了足有两秒钟,才发觉这后半句话是对他说的。   虽然在这种场合下要饮料喝好像不太郑重,但刑应烛一看就跟这俩字不搭边,于是盛钊也没多说什么,而是环视了一圈,朝着冷饮柜走去了。   熊向松他们几个还挤在冷饮柜后面那个小桌子里头,盛钊从柜子上层找出一瓶可乐,转头看了看他们几个。   “……不挤吗。”盛钊真心实意地说:“你们不能出来找个宽敞地方坐吗?”   桌后的围观小队顿时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整整齐齐,频率同步。   “不了不了不了。”熊向松心有余悸地拒绝道:“在这就行了,再近了恐怕被气场伤到。”   盛钊:“……”   这什么中二病发言。   “不会的。”盛钊说:“刑应烛又不吃人。”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句话,刁乐语的表情显然变得更惊恐了,她整个人往桌子底下一缩,只露出了两只眼睛,脑袋摇的飞快。   “不了不了。”刁乐语说:“我对大佬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不敢以此拙躯污了大佬周边三米的地盘。”   盛钊拿他们没辙,也不能真去把人拖出来坐,只能又走回桌旁,拧开瓶盖把可乐递给刑应烛。   刑应烛喝了口水,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奇怪道:“你为什么还站着?”   “你也没让我坐下啊。”盛钊比他更莫名。   刑应烛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非常无语地眼神看了盛钊一会儿,友情提醒道:“这是现代社会,人类社会。”   盛钊:“……”   别说,他还真差点忘了,他之前被刑应烛见义勇为的离奇操作震住了,以至于人类血脉里那点本能的慕强因子作祟,下意识就会想要听从对方的吩咐。   但现在是社会主义新时代啊,盛钊想,早不兴奴隶制了!   思及此,他像是猛然间找回了自我,精神抖擞地一挺胸,转而搬了个凳子,理直气壮地坐在了刑应烛身边。   刑应烛略带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几乎不想承认跟这活宝认识。   他俩人你来我往,几乎还忘了对面还坐了个别人,张简也是沉得住气,这半晌愣是没出声,只等着他俩说完话,才抱着胳膊干咳了一声,示意自己还有话没说完。   从表情上来看,张简对于刑应烛的警惕依旧存在,但敌意莫名消退了许多。   “所以……家派中那个所谓的‘神秘顾问’就是你?”张简问。   刑应烛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可是这不对劲。”张简微微皱着眉,看起来极为困惑的模样,喃喃自语道:“如果是你,你不该害人啊。”   “等等,我打断一下。”盛钊伸手隔断两人的目光,硬着头皮插嘴道:“请问这位……嗯,准天师,你是怎么一定确认这事儿跟我老板有关系的?我跟你说,你可能是误会了,他跟这事儿完全没有关系——不对,也算有关系,不瞒你说,我也差点被杀,是我老板救的我,他属于见义勇为人员。”   张简看起来更懵逼了。   “可是……”张简皱着眉,疑惑地说:“我卜卦是指向这里。”   “那可能是不大准。”盛钊说。   然而他只是随口提出一个猜测,张简却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登时冤枉起来。   “不可能!”张简委屈地嚷道:“我梅花易数六十四卦学得最好了!”   话题眼见着就要歪到天边,刑应烛不得不出声打断他俩。   “这不重要。”刑应烛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有人牲现世的?”   说起正事来,张简也不得不正色起来。盛钊虽然不知道刑应烛的“顾问”是个什么名头,但显然这个名号对张简来说十分好用,以至于他都没查看一下刑应烛的“就业许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的说辞。   “我们家人失踪了。”张简说:“有个旁支血脉的灯灭了,我们在山上一查,才发现有这回事。”   “等等。”盛钊奇怪地说:“你们这种玄学大佬也会被妖怪搞?”   “张家人并不全在山上修道。”张简对人类的态度还是友善的,对盛钊解释道:“只有嫡系一支有权继承衣钵,其余血脉有的在山上打点庶务,但大多数都是正常上学工作成家立业,扔在人堆里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盛钊懂了,合着这世界上还是他这样的“正常人”居多。   “我循着卦象找到这里,正好发现了附近有你的痕迹。”张简转而对着刑应烛说:“你道行确实高,那栋公寓楼我居然都进不去。”   怪不得在门口劫道呢,盛钊想,亏他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故意在那堵刑应烛的,合着原来是被拦在门外的。   刑应烛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盛钊现在也算是勉勉强强了解了他一点,于是贴心地冲张简翻译道:“他的意思是,这实在太正常了,不用拿出来单独夸他。”   张简:“……”   听着怎么这么像在嘲笑他没见识呢,张简想。   “你的卦象没错。”刑应烛说:“我这里之前是出过一次事,有人牲在我附近伤了人。”   “那人牲呢?”张简问。   “杀了。”刑应烛说。   “杀了?!”张简猛然拔高了嗓音,说道:“那可是生魂!”   “哪又怎么样?”刑应烛懒懒地撩起眼皮,说道:“伤人害命的生魂本来就背因果,杀了有什么要紧。”   张简被他问得一噎,居然也没法反驳。   “别吵架别吵架。”盛钊忙打了个圆场,他看出来了,张简就是个心智单纯的小孩儿,还没长大,爱憎分明还好忽悠,显然是涉世未深,还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   “那……”张简勉勉强强地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皱着眉问道:“那按你们之前的说法,你们是见过罪魁祸首了?”   “见过。”盛钊猛然点头。   “是什么东西!”张简连忙问:“在哪发现的。”   “在申城。”盛钊连忙说:“我当时是——”   盛钊本来正愁没地方吐槽他那些震碎他世界观的事情,可他话茬一起,却猛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你姓什么来着?”盛钊忽然问。   张简一脸莫名地说:“我姓张啊。”   盛钊猛然回头看了一眼刑应烛,只见对方也同时转头看向了他,显然是跟他想起了同一件事。   “怎么了?”张简看出了他俩之间气氛的微妙,急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盛钊强行按捺下心里那股震惊,转过头看向张简,迟疑地问:“……你家那位家人,他是不是叫,张开胜?” 第26章 “一想二骂,我刚是在想你。”   相关定律有言: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情之间都有一定的联系,没有一件事情是完全独立的。   起码在这一刻,盛钊对此深以为然。   毕竟要是之前有人跟盛钊说,张开胜背靠着一整座玄学圣地,有一群能空手画符凭空点火的亲戚,他肯定以为对方胡说八道。   但事实就是这么奇葩,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普通社畜,居然跟面前这个浑身上下都跟“普通人”不沾边的少年是一家人,可见物种多样性一说确实有些道理。   在跟张简确定了那个失踪的张开胜就是他要找的自家人之后,盛钊花了大约二十分钟,从在飞机上见到张简开始说起,一直说到自己最后被钓鱼执法,说得兴起时,还下意识捞起刑应烛喝剩的半瓶可乐吨了两口。   刑应烛:“……”   ——看在他是目击证人的份儿上,刑老板暂且忍下了这口气,没打断他。   张简听得极其认真,越听脸色越凝重,听到最后,不由得皱了皱眉,细问道:“你看到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实话说,不太好。”盛钊实事求是地摇摇头,说道:“我怎么跟你形容呢,就是——就是像那种粗制滥造的僵尸片,里面用来特摄的那种道具,看着特别僵硬,一碰就能啪嚓碎了。”   张简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显然阅历尚浅,没能理解“粗制滥造的僵尸片”的核心内涵。   盛钊见状就知道他没懂,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怎么才能生动形象地描述一下。   只是他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还是靠刑应烛解了围。   “他三魂七魄已经污了,身子没有灵气续着,血脉不通,已经开始发僵了。”刑应烛专业而严谨地说:“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法子,你若现在去,或许还能救下他一口气。”   一听张开胜还有救,盛钊显得比张简还激动,他噌地一下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刑应烛,问道:“真的?”   “他们山上传承几百年,自然有自己傍身的法子。”刑应烛打量了他一下,说道:“——你看着好像还挺高兴?”   “哎,都是一条人命么。”盛钊老气横秋地摆摆手,叹了口气,说道:“而且他老婆孩子看起来也可怜,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呗。”   在这种时候,比盛钊见多识广的张简就显得沉稳许多,虽然他下意识也想起身去救人,但还是忍住了。   “多谢告知,但我还是想问问人牲的事。”张简说:“我初出茅庐,对此了解不多,若是贸然前去,恐怕会打草惊蛇。”   “你知道多少。”刑应烛反问道。   “只知道这东西,不知道来历,也不知道解法。”张简说:“也不知道长什么模样。”   人牲历来都是妖族的玩意,而且这法子太过伤天害理,已经许多年没出现过了,张简年纪轻轻,不晓得也正常。   刑应烛想了想,干脆从头讲起,以刁乐语为例,将她那日遇见人牲的事情说了。   盛钊越听越震惊——心说刑应烛不是人也就算了,合着他那天裹回来的小貂也压根不是什么“刁乐语的宠物”,而是刁乐语本人。   那这楼里还有正常人吗?盛钊如是想。   盛钊转过头看向刁乐语,那年轻的小姑娘正缩在桌子后头,见他看过来,连忙讪讪一笑,缩了缩脖子,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比了个小人,在桌子上“走”了两步,然后啪叽往桌面上一摔,开始装死。   盛钊:“……”   你不应该是貂精,你应该是个鸵鸟精。   一旁刑应烛的“科普”小课堂还在继续,期间张简有两三次打断他询问疑惑,刑应烛也都回答了。   盛钊在旁边围观着,心里有点泛酸水,心说这态度真是客客气气,令人如沐春风。   “人牲已经不算生魂了,如果非要理解,他们已经是被炼成妖的法器了,所以——”   刑应烛的话音儿忽然顿住,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盛钊:“……”   刑应烛:“……”   盛钊内心仿佛一阵惊雷划过,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应该震惊于“大妖怪也会打喷嚏”,还是应该心虚于“刚才好像是我骂的他。”   然而刑应烛几乎未做他想,直接转过头问道:“你在心里骂我?”   “怎么会呢。”盛钊噌地换上了一副售楼客服般的标准笑容,谄媚道:“一想二骂,我刚是在想你。”   张简:“……”   这人怎么回事,张简实在不明白,正常人要是知道身边的男人是个妖怪,不说吓死过去,好歹也是屁滚尿流地赶紧跑。偏偏盛钊特立独行,先是护着这个道行高深的大妖怪,现下又跟他如此亲昵,实在古怪。   张简不由得多看了盛钊两眼,在心里的记事本上打了个勾,准备回山之后问问自己师父。   刑应烛似乎对这个解释半信半疑,他皱着眉,狐疑地打量了盛钊一会儿,最后嫌弃似地看了看那个标准笑容,伸手捏住盛钊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桌上的可乐。   “喝水吧。”刑应烛说。   “我不渴。”盛钊说:“老板,你不用担心我。”   “我知道。”刑应烛贴心地说:“多喝点水,把嘴堵上。”   盛钊:“……”   双标!   盛钊迫于刑应烛的淫威怒不敢言,只能咬牙切齿地咬住瓶口,一边吨吨吨,一边用瓶口的塑料磨牙。   张简:“……”   这一人一妖简直令人不忍直视,张简自认定力绝佳,也在这俩人面前如坐针毡,只想赶紧办完事赶紧去救人。   于是他艰难地把视线从盛钊脸上挪开,示意:“然后呢?”   “然后叫你不要心软。”刑应烛说:“该杀就杀。”   张简沉默了一会儿,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告知,但家派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就不劳费心了。”   刑应烛只是随口一说,又不是真的要管他死活,张简怎么行事,办的差事能不能成,那都跟他无关。   于是他嗯了一声,说道:“那你去救你的人吧,没事儿别往我这来,看着眼晕。”   刑应烛说着站起身来,拎了一把盛钊的衣领,示意他该回去了。   张简见他转身要走,忙站起身来,疑惑道:“怎么,你不跟我去查这件事?”   “我为什么要管这件事?”刑应烛反问道。   张简被他问住了,一脸莫名地说:“现在尚在人间的妖族里,都以你为首,这种事你不管谁管?”   盛钊听到这,才发现,合着他们这顾问粗糙得要命,工作范畴不清晰不说,甚至责任范畴都没划分好。   “我只是住在人间,不归你们管辖。”刑应烛的语气有些凉下来,他冷冷地看着张简,说道:“彼此给两分面子就是了,手不要伸太长。”   张简被他忽如其来的气场慑住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一时间没敢再说话。   盛钊也被刑应烛的冷脸吓了一跳,他心有余悸地瞥了刑应烛两眼,心说这么看他老板对他还算是客气的,挖苦也好,嘲笑也罢,哪怕是惹他不高兴了,刑应烛也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   而且这话听着就像是莫名在身前划了道鸿沟,天生把他和旁人分隔开了一样。   盛钊琢磨了一下,顿时觉得不羡慕张简了。毕竟哪怕刑应烛平时生了气讽刺他,那也只是阴阳怪气地说几句罢了,总没有这样彼此界限分明的话来得伤人。   思及此,盛钊莫名其妙地被自己哄好了,看着刑应烛的表情也轻松许多,浑身上下都洋溢这一种怡然自得的从容气息。   刑应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那奇怪的脑袋瓜里又想了什么有的没的。   “那你……”张简还想再争取一下,只是语气弱了许多:“那你也不能完全不管,这毕竟是大妖出的事,你哪怕帮帮忙,也——”   “我懒得去。”刑应烛不耐烦地说:“但是你要是实在觉得不放心,我可以出一个帮手给你。”   这也算行了,张简努力说服自己:就当是各退一步了。   “可以。”张简说。   刑应烛转过头,视线扫过了房间角落那个挤满了人的小方桌。   围观群众席压根没想到战火忽然烧到自己身上,登时骚乱起来,一个个试图往桌子底下钻,活像是高中课堂上想要躲避老师目光来以逃脱点名的差生。   只可惜那桌子总共巴掌大,有先来后到就有漏网之鱼,总有那么一两个倒霉蛋被同伴秉承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抛诸脑后。   “胡欢。”刑应烛平静地说:“你跟他去吧。”   恰恰不巧,胡欢因不如其他兄妹三个熟悉地形而惨遭落后,成为唯一一个没有避难成功的倒霉蛋。   胡欢原本的表情登时裂开,整个人如遭雷击。   盛钊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胡欢今天应该很后悔——他为什么这个点不在屋里补觉,而要出来吃瓜。   好奇心不但害死人,可能也害死妖怪,盛钊想。   其余没被点名的差生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连忙一个接一个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在后面推了胡欢一把。   胡欢委委屈屈地被推出来,活像是个要去被迫接客的良家大姑娘。   张简的表情倒是非常古怪,他打量了一下胡欢,然后背过身去,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半晌后他转过身来,盛钊眼瞅着他将什么东西揣回了兜里——按照盛钊“贫瘠”的生活阅历,那似乎是面小镜子。   紧接着,张简迈着步子走过来,一本正经地干咳了一声,用一种比面对刑应烛时温和了一万八千倍的语气对胡欢磕磕巴巴地说道:“那就多……多多指教!” 第27章 “少看电视剧。”   “讲道理,张简一看就是个跟妖怪不咋对付的人。”盛钊拉开冰箱门,一边打量着里面的情况,一边说道:“你让胡欢跟他去查案子,万一胡欢惹他不高兴,被他收了怎么办?”   刑应烛已经洗过澡换过了衣服,此时没骨头似地斜依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电视遥控器。   说来奇怪,他一个视人间法律如无物的大妖怪,却似乎对新闻栏目和普法节目情有独钟,也不知道他那诡异的兴趣点长在了什么地方。   刑应烛懒懒地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他们收妖是电视剧里一样的,画张符掏出个法宝就收了?”   “那不然呢?”盛钊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少看电视剧。”刑应烛说。   “老板。”盛钊心平气和地试图跟他讲理:“你要知道一个问题——就这种事情吧,它不在普罗大众的认知范畴内,所以你这个语气是有问题的。”   “什么问题?”刑应烛问。   “就是一副我不知道就是我没常识的语气。”盛钊关上冰箱门,振振有词地说道:“怎么说呢,术业有专攻,你是妖怪,当然知道妖怪的事情比我多,我是个人,当然知道人的知识比你多——比如你看,你虽然是雇用我的老板,但我要是问你公司成本管理的主要内容,你也不知道。”   “成本核算,成本分析,成本控制。”刑应烛平静地说。   盛钊:“……当我没说。”   盛钊浑身刚燃起的气焰登时被一股火扑灭,他默然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酸奶,灰溜溜地挪了过来,在沙发上委委屈屈地搭了个边角坐下了。   刑应烛毫不夸张地想,盛钊这也就是个人罢了,他要也是个什么小兽妖,估计现在尾巴都夹起来了。   “盛钊。”刑应烛“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想考我,你再去修炼个几百年吧。”   盛钊恶狠狠地把吸管扎进了酸奶盒里,很不想理他。   过了半晌,刑应烛终于在犄角旮旯的地方台里找到了一个重播的新闻节目,满意地放下了遥控器。   “张简不会对胡欢怎么样的。”刑应烛怼也怼完了,心情好的时候就愿意多说两句:“你知道胡欢的原身吗?”   盛钊听他有解释的意思,连忙叼着吸管拧过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是狐狸。”刑应烛说。   “等等——”盛钊伸出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说道:“合着他们姓什么就是什么啊?”   刑应烛点了点头。   刁乐语原身是一只貂,胡欢是一只狐狸,盛钊心说这真是够方便的,跟名片似的了,出门互换个姓名就能知道彼此种族。   盛钊在心里捋了一下这栋楼的其他几个人名,几秒后突然顿住,表情古怪地看了刑应烛一眼。   “那三楼的那个姓姬的——”   “是只雏鸡。”刑应烛冷淡地说。   “噗——”盛钊一口酸奶差点喷在茶几上,呛得自己死去活来,边笑边咳得脸都红了。   刑应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动了动手指,从茶几上抽了张纸给他。   “没事,没事。”盛钊强忍着笑冲他摆摆手,说道:“你接着说,狐狸,然后呢?”   “龙虎山不收狐妖。”刑应烛说:“哪怕是几百年前,他们见妖就杀的时候,他们也不杀狐妖。在他们眼里,世上的妖分为两类,一个是狐妖,一个是其他。”   “这么双标?”盛钊奇怪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渊源。”刑应烛说:“几百年前,有只狐仙救过他们家的当家人,所以他们对狐狸一向敬重,甚至一度还设了地仙庙——别光顾着擦自己,还有茶几。”   “哦……哦!”盛钊反应过来,连忙凑过去擦了擦茶几上的酸奶渍。   怪不得张简对胡欢态度那么好,盛钊想,合着胡欢是个有靠山的关系户。   不过看胡欢当时跟着张简离开时那个一步三回头的怨妇样,八成他自己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盛钊可能是跟着刑应烛在一起久了,被他同化了,心里幸灾乐祸和同情齐头并进,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更多一点。   还是不告诉胡欢了,盛钊想,让他享受一下生活乐趣也挺好。   “可是,申城地底下那位仁兄看着就很不好惹,他们俩能行吗?”盛钊问。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盛钊还是有点在乎张开胜的。人的心理有时候很有意思,如果只是单纯看到一个不幸的事件,那顶多唏嘘两句也就过去了。可一旦这个事件跟自己有了交集,那就另当别论了。   盛钊为了张开胜误入险境的时候确实后悔,可现在他安然逃生,就免不得又想起这件事来。   “谁知道。”刑应烛随口道:“看道行了。”   盛钊沉默了一下,凭他贫瘠的人类阅历,没估摸出这个“道行”是个什么程度的量词。   倒是刑应烛打量了他一会儿,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两格,转头问道:“你很在乎?”   刑应烛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平淡,语气也听不出什么起伏来。盛钊听惯了他阴阳怪气,乍一听这种普普通通的语气还有点肝颤儿,怕他是有什么不满意了。   “没有。”盛钊磕巴了一下,连忙解释道:“……我就是刚刚才想起来一件事。”   刑应烛疑惑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我妈结婚的对象就是长宁区那个建筑工地的施工承包方。”盛钊说:“那块地下河就是他挖断的。”   先前的午夜惊魂太过惊心动魄,以至于盛钊足有一天多的时间都在断片,别说是李良富了,就是自己的小命儿也不太想得起来。   直到回到了公寓楼里,重新回到能让他觉得彻底安心的地方,盛钊的CPU才缓慢地开始重启。   他把从赵彤那里听来的事儿跟刑应烛说了,末了皱了皱眉,不乏担忧地说:“老板,你说我要不要之后给胡欢发个微信,把这事儿也告诉他一声。”   “说吧。”刑应烛可有可无地说。   盛钊得了他的首肯,心里有些安定下来。   “说起来也是点儿寸。”盛钊叹了口气,说道:“要是我继父没去挖这条路,可能也没这个事儿了。”   “跟他没关系。”刑应烛说:“他一个凡人,借他八个能耐他也挖不断缚龙索。那链子既然能被他挖断,就说明地下镇妖的龙脉出了问题。灵气供不上缚龙索,那玩意就成了一块普通的金属,是铁还是金的都没什么两样。”   刑应烛略沉默了一瞬,又多说了一句:“不过既然这条断了,别的八成也要动弹了。”   “什么意思?”盛钊震惊地看着他,说道:“合着还不止一个呢?”   “很意外?”刑应烛微微挑高了唇角,在那张漂亮的脸上勾出一个堪称勾魂摄魄的笑意:“你以为这世上的所有妖都是楼里这群小崽子的模样么?”   盛钊看着他,莫名地打了个哆嗦,只觉得后背噌地窜上了一股凉风。   盛钊咕咚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地说道:“……所以申城底下那位仁兄才是普通水准?”   刑应烛这次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道:“这个世界比你想象得大得多——所以,没事儿别乱跑。”   盛钊上一次“乱跑”就差点把自己小命儿跑没了,哪还敢不听刑应烛的话。他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摇得当机立断,诚意十足,恨不得把刑应烛的金口玉言当圣旨供起来。   不过盛钊摇着摇着,忽然想起一个被他忘记的问题。   这个问题他早在鄱阳湖的湖边就想问刑应烛了,可惜那时候刑应烛三句话里总有一句是吓唬他的,他愣是没敢问,于是忍着忍着就忍忘了,直到方才灵光一闪间才想起来。   “老板。”盛钊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脸色,默默地凑过去,在他眼前举起一根手指,小声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可惜刑应烛牌问答机今天的工作时长结束了,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用遥控器抵着盛钊的肩膀把他往旁边推了推。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刑应烛问。   “就一个!”盛钊死皮赖脸地又挡住他看电视的目光,争取道:“最后一个!”   刑应烛的耐心显然接近了危险红线,他语气不善地道:“快问,问完回去睡觉。”   “就,其实很简单。”盛钊疑惑地看着他,说道:“我不明白,你明明自己就能随便自由出门,隔空取物,为什么要找我一个普通人来给你看大门?”   刑应烛:“……”   问出这个问题前,盛钊其实已经做好了被他讥讽一顿的准备,毕竟相比起其他科普类问题来说,这个问题实在是蠢得有些明显。   但出乎盛钊意料的是,他话音刚落,刑应烛忽而安静了下来。   他眉心紧皱,但脸上的不耐烦却莫名消退了许多,看着好像是有什么心事。   片刻后,刑应烛自己从那种回忆的状态中脱身出来,说道:“我在等一个人。”   “找谁……?”盛钊的脑内顿时刷刷刷地闪过许多古怪且狗血的爱情设定,他表情微妙地看着刑应烛,迟疑地问:“什么跟你情定三生的命定之人之类的?”   刑应烛方才难得出现的一点怅然被他一句话冲得烟消云散,刑老板平静地沉默了片刻,异常中肯地对他的猜测评价道。   “少看电视剧。” 第28章 “只此一次。”   盛钊对他的事情实在好奇,于是沉默了一瞬,丧权辱国般地在嘴上做了个拉链的动作,示意自己不多嘴了。   刑应烛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满意他的懂事,于是接着说了下去。   “我曾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刑应烛无意解释,简明扼要地说:“有人告诉我,我若还想要这样东西,那凭我自己是找不回来的,只能等一个人来帮我找。”   盛钊疑惑地皱了皱眉,他现在有点后悔刚才的识时务了——因为他明显做不到在刑应烛讲故事的过程中不发问。   于是盛钊只能退而求其次,开始试图用生动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来让刑应烛接收到他的疑惑。   刑应烛沉默地看着他挤眉弄眼了半天,不得不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说道:“你还是问吧。”   盛钊顿时大舒一口气,活像是憋了半天没呼吸一样。   “谁告诉你的?”盛钊的重点非常奇特:“这人可信吗?”   “可信。”刑应烛说:“若普天之下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东西的下落,恐怕就是她了。”   “嚯——”盛钊倒抽一口凉气,说道:“那她为什么不敢干脆告诉你结果,非要拐弯抹角的让你等?”   有那么一瞬间,盛钊几乎怀疑他看到刑应烛咬了咬后槽牙。   “因为那东西就是她拿走的。”刑应烛说。   盛钊:“……”   那这不应该叫“丢了”,这应该叫“被抢走”,盛钊想。   但是避免刑应烛恼羞成怒把他挂在七楼的窗口风干,盛钊机智地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然而就在这一刻,盛钊忽然油然而生一种怜爱之心——他的老板看似嘴毒心硬心狠手辣,合着心里居然是个这么单纯好骗的大妖怪。   “你这也太老实了!”盛钊拍案而起,说道:“她都把你东西拿走了,怎么会还你,八成是骗你玩儿呢。”   “我知道。”刑应烛看起来比他还淡定点:“那又怎么样?”   盛钊用一种看着小白菜儿的眼光怜爱地看着刑应烛,总觉得他在故作坚强。   “那……”盛钊放软了声音,问道:“合着你总找个人类来给你看大门,就是因为想等人?”   其实最开始是的,但后来刑应烛自己反应过来八成是被诓了之后,就也不太在意这些事儿了。只不过有个人类在,对刑应烛来说有时候确实方便许多——他为人性格懒散是一方面,而且他毕竟有别于人族,在人间生活,有时候难免束手束脚,有个人类差使着,许多事都免了麻烦。   于是饶是他已经不抱什么寻物的希望,这个习惯也还是就这么留了下来。   只是刑应烛懒得解释太多,于是只嗯了一声,当做回答。   盛钊想了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问道:“那老板,你救我,是因为我能帮你吗?”   盛钊这句话刚问出口就后悔了,他总觉得这个句式不太对,仿佛酸唧唧的还带点委屈,跟试探对象有没有出轨的“慢羊羊”一模一样。   ——完了,盛钊想,他之前还在心里吐槽刑应烛Gay里Gay气,结果他现在居然比刑应烛看起来还Gay。   盛钊在心里把这句话吞回去十次八次,祈祷着刑应烛最好也别回答他,否则不管回答“是”或者“不是”,这个对话都会往奇怪的画风一去不回头。   然而盛钊很快就发现他想多了,刑老板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按常理出牌,指望他温情,那还不如指望太阳吞噬地球。   “就凭你?”刑应烛拧了拧眉,嫌弃得非常认真:“凭你被人钓鱼执法,还是凭你差点被别的妖怪吃?”   盛钊:“……”   说来奇怪,这话分明不客气,盛钊却从里面诡异地汲取到了某种精神力,瞬间就忘记尴尬,满血复活了。   他甚至被激起了神奇的胜负欲,胆大包天地当着刑应烛的面一拍茶几,说道:“不是,你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不如你告诉我丢了什么,我给你想想办法。”   刑应烛似乎早猜到他会有此一问,也大概明白了,他要是不把面前这个“十万个为什么”打发走,今天是没法安安生生看电视了。   于是刑应烛干脆按了静音,转过头看着盛钊,认真地说:“是我的骸骨。”   盛钊:“……”   盛钊方才那个豪言壮语还飘在空中,脸上的不服气都还没有消退,就整个僵在了原地,活像是就地被风吹成了一块活化石。   刑应烛已经很熟悉他这个德行了,知道他八成又在脑子里自我重启。   果不其然,过了足足一两分钟,盛化石才僵硬地扭了扭头,脸上挤出一丝干笑,问道:“……什么来着?我刚才没听清。”   刑应烛恶劣地一笑,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骸、骨。”   盛钊登时呼吸停滞,整个人原地摇晃了一瞬。   “你要是晕在这,我就把你泡进在你身后那个浴池里。”刑应烛近乎冷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自己淹死的话,雷可不劈我。”   盛钊倒抽了一口凉气,硬生生凭着一股卓绝的意志力死死拉住了自己脑子里崩断的那根弦,好悬翻了个白眼,硬是站住了。   刑应烛被他这努力的模样逗乐了,大发慈悲地动了动手指,隔空拽来一个换鞋凳,从后面撞了下盛钊的膝弯。   盛钊扑通一声坐下,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可是老板……”盛钊恍惚地问:“你不是蛇吗?”   刑应烛似乎很不乐意提起这个话题,拧了拧眉,不大情愿地说:“不是。”   “那你是什么?”盛钊下意识问。   “是龙。”刑应烛说。   盛钊:“……”   两天后,盛钊啪地合上手里的《山海经》,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自认搞明白了刑应烛的来历。   若按刑应烛所说,他与河底那畸形的玩意有本质区别,他所自称的“龙”身量巨大,可遮天蔽日,且背生双翼,在天上水里皆是一霸——当然,最后一句是盛钊自己补充上去的。   盛钊好奇刑应烛的来历,可刑应烛似乎不大喜欢说这个话题,当时任凭盛钊怎么软磨硬泡,他也只磨出了两句话。   不过好在现代社会的大学生,别的不说,好歹擅长百度搜题。盛钊换了各种关键字,又比照着刑应烛那“接近五位数”的岁数,好悬从《大荒北经》里扒拉出来一个物种。   “应……好像也确实是这个字。”盛钊自言自语道。   怪不得在鄱阳湖水岸旁,刑应烛说起那位仁兄的时候语气如此鄙夷——现在想来,他应该确实有鄙夷的资格。   只是神话古书之类的记载都太过玄乎,盛钊实在没法把纸面上那个能呼风唤雨的物种跟他楼上那个酷爱奶茶的大美人划上等号。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是与不是,按照刑应烛的说法,那个身为“龙”的他也早死了,骸骨都不知道被人拿到什么地方做什么用了,他偷摸追溯这些也是白搭,除了满足一下自己的八卦欲望之外毫无用处。   现在的刑应烛不过是一条大蛇,盛钊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摸过他的手,虽然摸起来凉丝丝的,但好歹有体温,并不像是什么借尸还魂的诡异场景。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重新“活”过来的,但是凭刑应烛说起这话题时的模样,盛钊大概也能猜到,往事应该确实不可追了。   他正琢磨着这些有的没的,就听外面的楼门口传来一阵门铃声。   盛钊匆匆回过神,将桌面上的书往旁边一推,从凌乱的桌面里找出钥匙揣在兜里,喊了声来了。   刑应烛总体来说还是个不错的老板,没有苛待员工的习惯。   这两天盛钊刚从申城回来,刑应烛“贴心”地给他放了假,没再抓他上去做厨师,而是恢复了尊贵的外卖会员身份。   盛钊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外卖盒,道了声谢,然后熟门熟路地按亮电梯上到七楼,敲了敲门。   刑应烛在他面前掉马之后,人也放飞了理想,连起来开门这几步都懒得走,几乎每次都是隔空给他反人类式开门。   盛钊已经习惯了,他在门口换了鞋往里走,却少见地没在沙发上瞧见刑应烛。   “老板?”盛钊把外卖盒子放在茶几上,奇怪地往屋里探了探脑袋。   紧接着,他身后忽然传来哗啦的一阵水声,盛钊回过头,才发现刑应烛整个人探出了浴池水面,浑身湿淋淋地往下淌着水珠。   盛钊吓了一跳,下意识撇开脸,心里怦怦直跳,心说他的工作历程真是奔着奇异的方向一去不复返,入职第一天调戏了老板就算了,现在还撞见了老板出浴现场。   ——好在这应该是个铁饭碗,盛钊苦中作乐地想:刑应烛应该不会把他炒了。   片刻后,直到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盛钊才敢把眼神从沙发花纹上挪开了。   刑应烛从浴池里走了出来,他披着件墨色的丝制睡衣,前襟松垮垮地拢着,只在腰间系了一条不大顶用的系带。   他看都没多看盛钊一眼,自顾自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坐在沙发上翻了翻外卖口袋。   盛钊松了口气,说道:“那老板,你先吃,我先下去了?”   刑应烛嗯了一声,又说道:“等等。”   盛钊脚步一顿,转过头疑惑地看向他。   刑应烛头也没抬,抬手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薄薄的一张卡片落在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顺着光滑的茶几台面往盛钊的方向滑了滑。   盛钊微微一愣。   这卡片模样他太熟悉了,瞥一眼就认得出来——正是他之前光荣“牺牲”的那张可怜门卡。   “只此一次。”刑应烛说。 第29章 “或许……你去博物馆看过吗。”   盛钊足足愣了两秒钟,也没反应过来这张卡又是刑应烛从哪变出来的。   他清楚地记得,之前刑应烛说过,因为他上次换鳞的数量有限,所以门卡丢了不给补办来着。   那这张又是从哪来的?   盛钊挠了挠头发,试探地问道:“老板,你又换鳞了?”   “没有。”刑应烛说。   盛钊瞥了他一眼,犹犹豫豫地问:“那这张门卡——”   “问那么多。”刑老板的耐心通常是轮秒计数,他略一皱眉,直接伸手就要摸回那张卡,不耐烦地说:“不要算了。”   “要要要!”盛钊连忙扑到茶几上,跪在地板上手忙脚乱地按住那张卡护在胸口,整个人半个身子趴在茶几上,用一种扭曲的姿势点头如捣蒜地保证道:“这次我肯定好好收着!再不出意外了!”   刑应烛哼了一声,算是一句简略版的“知道了”。   盛钊冲着他干笑了两声,支起身子,把门卡从手里抽出来,吹了吹上面蹭上的灰。   刑应烛懒得看他这没出息的德行,自顾自地拆着自己的外卖包装。   他宽松的衣襟动作间滑下来了一点,盛钊眼神无意识扫视间,却忽然看见刑应烛心口偏上的地方有一块突兀的红痕。   那块红痕指甲大小,就在锁骨正下方一点,像是在什么地方擦伤了一般,还隐隐渗着一点血丝。   盛钊眨了眨眼,先是奇怪他一个活了好几千年的大妖怪居然还会被擦伤,紧接着却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得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门卡。   ……他好像知道这卡是从哪来的了,盛钊想。   “看什么呢?”刑应烛见他半天不动弹,终于没法继续无视他,凉丝丝地问道:“还想从我这蹭口饭吃?”   “没有。”盛钊勉强笑了笑,抹了抹卡面,把这张破例“补办”的门卡揣进兜里。   他隔着衣服外兜拍了拍那张卡片,某一瞬间又重新感受到了某种熟悉而陌生的情绪。   正如盛钊离开商都去往申城的那天夜里,公寓楼下的可视对讲屏亮起的时候,他心里闪过的那缕感觉一样,他再一次莫名地从自己老板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重视。   刑应烛没注意到盛钊古怪的表情——或者说注意到了也没太在意,只当他是又一次在脑内演那些天马行空的自我小剧场。盛钊这个人,脑子里的脑回路有点问题,经常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刑应烛都快习惯了。   然而单纯的刑老板丝毫不知道,就在方才这短短的几秒钟里,盛钊已经背着他完成了一次相当精彩的心路历程。   管他是蛇还是龙,不都是自己老板么,盛钊极其光棍地想。   破罐子破摔的自我洗脑法的实用效果显然对盛钊立竿见影,他很快便精神抖擞地原地复活,只觉得“丢了骸骨”也没什么吓人的了。   反正他是亲眼见过那条大蛇的模样的,对他来说,只要刑应烛是“活着”的,那就没什么好怕的,至于他活了几辈子,这个盛钊完全不在乎。   思及此,盛钊轻而易举地掀开了萦绕了他整整两天的阴霾,他又摸了摸兜里的门卡,油然而生一股感动,几乎在瞬间就理解了那些“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其实,老板,你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个问题,我回去想了想。”盛钊此时只想赶紧也为“知己”出出力,于是颇为积极地问:“你之前说,你丢了的那个骸骨,它长得什么样?”   刑应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他还以为凭盛钊这个胆子,别说再提起这一茬来,就是想再跟他同一屋檐下同桌吃饭都得费点劲鼓起勇气,谁知道他接受程度这么良好。   果然是狗屁的唯物主义者,刑应烛想:嘴里没一句真话。   其实刑应烛不大乐意提起这话题,因为这总会一次一次地让他想起他的骸骨是怎么“丢”的。对他而言,那委实不是个多好的回忆体验,几乎可以算作刑老板毕生丢人事迹第一名。   对刑应烛来说,别的都无所谓,关键是丢脸这一茬,让他十分不能忍。   但刑应烛实在架不住盛钊的热情,他什么也不多说,就往茶几边上一跪,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满脸都写着“我超有用”“我超有主意”几个大字,生怕刑应烛说出一句拒绝来。   刑老板纵横人间妖界多年,偏偏被面前这个没出息的普通人类大学生三番五次气得没脾气,以至于他都被磨出了条件反射,难得看见盛钊如此乖巧的一面时,居然还觉得挺满意。   可见底线这种东西,就是用来被人践踏的。   “告诉过你了,龙身,背生双翼。”刑应烛不大乐意地说:“反正只剩下一堆骨头了,花色鳞片长什么样也不重要。”   “大吗?”盛钊开始记录补充条件。   “……还好?”刑应烛说:“我不太清楚。”   “那是你的骨头,你怎么能不清楚。”盛钊奇怪地道:“你长多大身子你不知道吗?”   “若按原本来说,说遮天蔽日兴许有点夸张,但在华山上盘三圈,估计不成问题。”刑应烛说:“只是我不确定被人拿走后是何模样。”   盛钊一想可也是,刑应烛那么能耐一个大妖,能把他的身体强行取走的,八成也不是人,说不定就有什么收藏手段,比如把一副大骨架整体按比例缩小之类的。   于是盛钊暂且放过了这个话题,换了个方向开始进行二次采访。   “那你都找过什么地方?”盛钊问。   “没有。”刑应烛说:“我一直在人间,但一直也没有感觉到骸骨的所在之处。”   “……合着你没找过?”盛钊目瞪口呆地问。   刑应烛拧了拧眉,似乎觉得他问了一句废话。   “不然呢?”刑应烛说:“这世间沧海桑田变化何其多,我难不成去一草一木的翻吗。”   “……好像也对。”盛钊说。   盛钊琢磨了一下,觉得刑应烛说得也对,这天底下这么大,地球上除了地还有水,凭11路慢慢找,确实很不现实。   不过话说回来,刑应烛这种全靠“感觉”的消极式找法也着实让盛钊无语,他甚至怀疑刑应烛这么多年没找到东西的原因不是因为这副骸骨被谁藏得精妙绝伦,而是刑老板他老人家压根懒得出门。   思及此,盛钊按灭了手机屏幕,转过头看着刑应烛,认真道:“既然这样,我觉得,我们或许可以借助一下外来的高端力量,来对相似产物进行集中寻找。”   刑应烛沉默了一瞬,冷静道:“说人话。”   盛钊卡壳了一瞬间,再开口时,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小心而忐忑地飞速瞥了一眼刑应烛的表情,然后清了清嗓子,半晌后,才吞吞吐吐地问道:“或许……你去博物馆看过吗。”   刑应烛:“……”   他收回刚才对盛钊的看法,他就不应该对盛钊抱有什么期待。   然而,整整十三个小时过后,当飞机降落在金陵国际机场时,刑应烛从摆渡车上下来,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萧索公路,罕见地沉默了许久。   “怎么了?”盛钊拖着两人份的行李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问道:“老板,不走吗?叫的车不在这,停在下面地下停车场了。”   “盛钊。”半晌后,刑应烛目不斜视地看着远处的路灯,缓缓开口道:“你是不是给我下蛊了?”   不然他怎么会真的采纳盛钊那个堪称愚蠢的提议,跟着盛钊连夜跑到金陵来。   刑应烛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中了什么邪,居然就那么头脑一热地答应了,还觉得他说的或许也有道理。   盛钊:“……”   盛钊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把行李箱横在他俩人中间,努力地试图跟刑应烛讲理:“老板,你不能这么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上哪能给你下蛊——你说反过来还差不多。”   因为有盛钊的打岔,刑应烛的自我怀疑很快就在转瞬间无缝切换成了对盛钊的嫌弃,转过头来上上下下瞥了盛钊一圈。   盛钊发誓,虽然刑应烛一句话都没说,但他清楚地从对方的表情上看出了“你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的这种含义复杂的吐槽。   果不其然,刑应烛的下一句话果然是:“我给你下蛊?够不够成本的。”   盛钊:“……”   他上次就不该用成本控制来调戏刑应烛!   有这么两句打岔的功夫,刑应烛那股短暂出现的自我怀疑很快就消失无踪了。他转过身环视了一圈,然后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向着盛钊指引的地下停车场走去了。   盛钊很快拉着箱子小跑追上他,他看起来非但不觉得自己这主意出得有多馊,还自我感觉极其良好,以至于抑制不住心里的自得,顶着有可能被刑老板吐槽的风险,非要在刑应烛面前自夸两句。   “其实我觉得,我这个猜想是有实际的科学道理的。”盛钊说:“人家专业的专家学者和工程项目肯定比咱俩大海捞针来得快。而且你看,他们找到什么都放在一起,这你一去,逛一圈,不跟翻世界目录一样容易吗。”   盛钊越说越带劲,兴起时还胆大包天地拍了刑应烛一把,激情“鼓励”他道:“所以,要是金陵古生物博物馆里找不着,你也不用灰心,我们还能去燕城博物馆里找。”   刑应烛:“……” 第30章 “先管好自己吧,盛小刀。”   按照盛钊的想法,他应该跟刑应烛先去酒店放了行李,然后舒舒服服地睡一觉,等第二天醒了之后,吃了早饭,再慢悠悠地去博物馆也不迟。   反正刑应烛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找着,看来也不差个一天半天的。   然而盛钊没想到,刑应烛比他想象的还不走寻常路。   “老板——”盛钊站在金陵古生物博物馆的门口,眼神在大门上那几个硕大的字和手机屏幕上第二天的入馆预约界面上徘徊几次,脑内天人交战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道:“夜闯空门,咱俩到底是来找东西的,还是来拘留所七日游的?”   刑老板这次似乎连吐槽都懒得,单手揣在兜里,闻言丢给了他一个意义不明的嫌弃眼神。   盛钊:“……”   你还有脸嫌弃我,盛钊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心说明明我这是冒死上谏,省得你堂堂妖王颜面扫地,东西没找着不说,还要喜提一首铁窗泪。   然而刑应烛这人比较不识好歹,对盛钊的好意视若不见,他几乎是未曾犹豫,便迈步向台阶上走去。   盛钊短暂地犹豫了一秒钟,在“让他自己发疯”和“好歹是我带他来的我要负责到底”里动摇了片刻,最终还是选了后者。   他小跑几步跟上刑应烛,只见刑老板已经站在了博物馆紧闭的大门前,抬手摸向了门把手。   盛钊没想到他真的打算简单粗暴地夜闯空门,不由得心下大惊,还没来得及劝他三思,就见他手下那扇门发出吱嘎一声,轻飘飘地向里推开了。   盛钊:“……”   预想中的暴力拆卸情况没有发生,刑应烛平淡地收回手,轻松得仿佛他刚才推开的不是什么国家博物馆的高级安保大门,而是他自己的卧室门一样。   下班的保安忘记锁门了?盛钊狐疑地想。   但这个猜测显然比“刑应烛的骸骨就在博物馆的陈列架里放着”更不靠谱,于是盛钊晃了晃脑袋,自己把这个念头晃出去了。   这么会儿功夫,刑应烛已经迈步进了门,盛钊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总觉得下一秒周围就会响起惊天彻地的警报声,然后警方迅速到位,把他俩逮捕归案。   甚至第二天的新闻标题盛钊都想好了——《俩男子深夜潜入金陵古生物博物馆行窃,十分钟内被原地抓获》。   也不知道能不能入选年度沙雕新闻前十名。   不过盛钊预想的修罗场场面没有发生,非但如此,这偌大的博物馆像是一瞬间被人撞上了什么屏蔽器,别说警报了,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   刑应烛从门内侧过身来瞥了他一眼,说道:“还不跟上?”   盛钊脚比脑子快,几乎是在刑应烛出声的那一瞬间就紧走几步,跟在了他身边。   大晚上地跑到空无一人的大展厅找“尸骨”显然是一件超出正常人认知范畴的事情,但好在旁边放了个行走的“镇宅之宝”,所以盛钊还算接受程度良好。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边照明,一边忐忑地问刑应烛:“老板,你能不能把监控黑一下,不然咱俩今晚不被抓,明天还是一样要被抓。”   “没这项业务。”刑应烛说。   盛钊绝望地停下脚步,几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沙雕而悲惨的未来。   “但是监控拍不到你我。”刑应烛又说:“有障眼法挡着。”   “麻烦你下次说话别大喘气。”盛钊由衷地说:“人吓人,吓死人。”   “我又不是人。”刑应烛说得理直气壮。   盛钊:“……”   没毛病,说得对。   刑老板云淡风轻地撂下了一句“真理”,便不再管盛钊,自顾自地路过无脊椎动物展区,向更深处走去。   “老板。”盛钊又一次追上他的脚步,锲而不舍地维持着他“十万个为什么”的人设,问道:“你这次怎么不怕动用玄学能力了,不怕被雷劈了?”   “监控后面有人看吗?”刑应烛问。   盛钊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说道:“这个点儿了,应该没有吧。”   “那不就完了?”刑应烛说:“我又没有被人看见,凭什么劈我。”   盛钊:“……”   说得真是有道理。   “可是上次熊哥还跟我说,妖生活在人间不能扰乱人的生活轨迹。”盛钊说:“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变身都不行。”   “那是他们不行。”刑应烛冷酷无情地说:“但是我行。”   盛钊懂了,合着他面前这位就是个不法分子,间歇性守规矩,听不听话全看心情。   古生物博物馆里展厅不小,盛钊琢磨着,刑应烛的骨头架子就算小也小不到哪里去,于是干脆带着他略过了几个平均体积不大的展厅,直奔着恐龙区和热河生物群区而去。   盛钊提出来博物馆看看的建议其实并不是顺嘴胡说,也不是在拿刑应烛寻开心。在来之前,盛钊对此做了些功课,他是在想,如果说刑应烛的尸骨真的丢在了人间的某一个角落,那么如此之大的骨架,在这么多年里都没有被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换言之,如果在博物馆里找不到,就说明刑应烛的尸骨一定是掉到了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那样的话,其实就很好缩小范畴了。   深山,冰川和大海,左不过是这三者其一。   但其实饶是盛钊提前已经预设了“找不到”这种可能,在真的扑了个空之后,还是难免有些失落。   “这个也不是?”盛钊问。   刑应烛又摇了摇头。   他俩人已经将热河生物群区转了两遍,几乎每路过一块化石盛钊都要问上一嘴,现在面前这个已经是这个馆区的最后一个藏品,但还是跟刑应烛毫无关系。   盛钊皱了皱眉,有些不死心,说道:“唔——你感觉得准不准?隔着玻璃罩,你这个雷达信号会不会减弱之类的。”   分明是刑应烛丢了东西,但盛钊好像看起来比他还着急。刑应烛看得好笑,又摇了摇头。   盛钊泄气地叹了口气。   “怎么?”刑应烛挑了挑眉,笑道:“我几千年都没找到的东西,你是觉得几个小时就能翻出来?”   “也没有。”盛钊苦着脸说:“我就是觉得,万一呢。”   这胡出主意的小东西实在丧得太明显了,刑应烛垂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毫无预兆地出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   盛钊吃痛地嘶了一声,双手捂住脑门,蹬蹬蹬退后了两步。   “找不到才是常态。”刑应烛淡淡地说:“别说找不找得到,那东西在不在还是两话说,你在这操心什么劲?”   “我就是想,我太得意忘形了,觉得自己出了个好主意。”盛钊愁眉苦脸地耷拉着脑袋,说话底气都不足了,只想着在刑应烛开口训人之前先认错:“我应该先自己来看看,不应该把你也大半夜地弄过来。期待落空太难受了,我都是,你肯定更是。”   盛钊好像还不太死心,想了想,又说道:“不行,不然前面几个厅也看看,万一是碎片式的呢——走走走。”   他说着就想去拉刑应烛的胳膊,被刑应烛轻巧地避开了,转而又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哎——”盛钊这下不乐意了,抗议道:“再弹弹傻了。”   “本来也不聪明。”刑应烛说。   盛钊一个根正苗红的大学生,被人质疑智商哪能无动于正,开口就要反驳:“老板,这你就——”   “你在着相什么?”刑应烛淡淡地问:“找得到怎么,找不到又怎么?”   “这不是你想找吗。”盛钊觉得他莫名其妙:“又不是我想。”   “我想找什么东西,与你有什么关系。”刑应烛说。   嘿——盛钊心说:瞧瞧,这话说的得有多不知好歹啊。   “所以换言之,找不找得到,你有什么可着急的。”刑应烛说:“我都没你这么急。”   “是是是,我是没什么可着急的。”盛钊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反正几十年之后我俩腿一蹬,您老人家还这么青春永驻,有得是时间找。实在不行,你还可以等下一个倒霉蛋嘛。”   这句话说得就太酸了,连刑应烛这种不怎么跟人打交道的老妖怪都听出了其中某种微妙的味道。   刑应烛勾了勾唇角,饶有兴味地看着盛钊。   “怎么,你是吃醋,还是担心我?”刑应烛不怀好意地问。   盛钊一瞬间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直接蹦起来,劈头盖脸地反驳道:“醋醋醋醋什么醋,老板你真该注意一下用词,我早想说了,你怎么Gay里Gay气的,人间直男不兴这么交朋友啊……”   “哦,那就是担心我。”刑应烛说。   盛钊:“……”   “秃尾巴猫”瞬间静音了——他只顾着反驳吃醋,压根忘了还有第二个选项,以至于他刚才的跳脚看起来就无比像是欲盖弥彰。   盛钊现在特别想打破旁边的玻璃展柜,然后自己钻进去算了。   他一而再再而三在刑应烛面前丢人,已经快丢得彻底没脸见人了。   刑应烛倒是很乐意欣赏他这副窘样,顿时心情大好,连带着期望扑空的那点微末失望也没了,只剩下了看笑话的恶劣心情。   盛钊压根不知道刑应烛已经从自己身上找到了新的乐趣,要是知道,恐怕别说帮他出主意找东西,气得咬他一口的心都有。   刑应烛伸手在盛钊面前打了个响指叫他回神,然后心情颇好地捏着他下巴,逗猫似地逗弄了一下,施施然说道:“先管好自己吧,盛小刀,我还不用你操心。” 第31章 “不不不行这是国家财产不能拿——!”   盛钊足足二十分钟没跟刑应烛讲话。   他算是发现了,老妖怪没脸没皮,非但没有道德准绳,连廉耻俩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不以Gay耻,反以Gay荣,越说越来劲,若单论不要脸,八成十个自己捏在一起都不如刑应烛一个。   不过也是,刑应烛一条大蛇,指望他明白什么叫性别和恋爱性别观,确实也有点太难为他了。   刑应烛调戏了盛钊之后倒是心情大好,眼角眉梢都挂上了笑意,出门离开博物馆时,甚至还在门口的自动售货机里投币买了瓶可乐。   盛钊憋着一口气不想理他,正低着头看网约车的行车路径,就听刑应烛忽然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人的本能反应一般是要快于怄气的,盛钊下意识回过头,只见迎面丢来一个“暗器”,来得气势汹汹,势如破竹,几乎要砸到他的脑门。   盛钊下意识退后半步,抬手一接,才发现是一罐旺仔牛奶。   盛钊:“……”   什么意思?盛钊狐疑地想,刑应烛是在嘲讽他未成年吗?山与~息~督~迦。   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怀疑。   “机器里可乐就剩一瓶了。”刑应烛走上前来,语气平淡地说:“你就喝这个吧。”   果然是错觉,盛钊想,他就说么,凭刑应烛的性格,从来不屑于拐弯抹角地阴阳怪气——他一般都是直接嘲讽。   “那为啥不是你喝牛奶我喝可乐?”盛钊不大服气地问。   刑应烛神态自若地拧开可乐,碳酸的气体从瓶盖缝隙中喷涌而出,发出一声极轻的呲声。   紧接着,刑应烛淡淡地看了盛钊一眼,迈步走了。   盛钊:“……”   跟嘴毒的老妖怪在一起久了,人可能都会变得疑神疑鬼,就在刚才那一刹那,盛钊居然从可乐的冒气中感到了某种莫名的嘲讽。   金陵古生物博物馆里显然没有能让刑应烛提起兴趣的东西,盛钊看了看百度百科上的页面,半晌后叹了口气,在手机备忘录里把这条划掉了。   “老板。”盛钊从副驾驶回过头,问道:“那过两天要不要去燕城古生物博物馆看看?”   其实刑应烛比盛钊更清楚这些地方有没有用,但看着盛钊兴致勃勃的模样,他也觉得挺好玩的,于是没泼他冷水,只说道:“再说吧。”   对盛钊而言,一般情况下,刑应烛只要没有直接拒绝的事儿,那就相当于答应了。于是他美滋滋地又缩回去,点开了燕城博物馆的预约网站。   网约车的司机是个朴实的中年大哥,丝毫没觉得大半夜从已经闭馆的博物馆门口接到他俩人有什么不对,还热心地搭话道:“两位是博物馆爱好者啊?”   “算是吧。”盛钊自动自觉地拦下了“外交”工作,笑着说:“我最近突然对这些东西有了点兴趣。”   “哎,都是文化人。”司机大哥笑着说:“我之间还载过俩大学生,好像就是学历史的,那有文化的,唠嗑别人都插不进嘴。”   盛钊闻言客气地笑了笑,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刑应烛,果不其然发现他老人家已经搭边靠窗闭上了眼,显然对这种没营养的寒暄对话不感兴趣。   “有兴趣是好事儿,咱们这别的不多,就历史多。”司机大哥乐呵呵地接着说:“多研究研究,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盛钊没在意这大哥千奇百怪的用词,他一边嗯啊地敷衍着大哥,一边手脚飞快地在预约界面上填着手机号码。   司机大哥似乎难得在这种大半夜里拉到愿意说话的客人,话匣子打开就没个完,从博物馆切入,一直唠道金陵的各大著名景点,说得兴起时,还说了两段广为流传的都市灵异小故事。   ——然而盛钊深知他背后就坐着个镇宅之宝,所以非但没被吓着,反而还有点想笑。   “所以说,每逢七月十五,金陵城外那条秦淮河边上,都还有——”   司机说得正兴起,完全没注意到他后座上那位面冷的客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炬般地透过车窗,看向了窗外某个方向。   “停车。”刑应烛忽然道。   “停车?”司机大哥一愣,连忙说道:“哎呀,这块可不能停车啊,这马上上高架——”   “停车。”刑应烛又重复了一遍。   他这一遍已经说得很不耐烦了,盛钊回头一看到他的表情,心里就是咯噔一声,手比脑子快,连忙从副驾驶探身回头,一把按住了刑应烛的手腕。   盛钊的胸口被安全带勒得生疼,不由得拧起眉嘶了一声,龇牙咧嘴地对司机说:“大哥,麻烦你前面能停的路口停一下,有急事。”   司机一看他俩的表情,心里也有点打突,登时不敢再多讨价还价,连忙就近找了个能停车的路口把他俩放下了。   “谢谢师傅。”盛钊说:“您正常收费就行了,给您五星好评,麻烦了。”   盛钊说话的功夫,刑应烛已经拉开车门下了车,大步流星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了。   司机大哥也不敢多耽误功夫,连忙说了两句没事。   “你快去追你朋友吧。”司机说:“我看他有点不对劲。”   盛钊也不知道刑应烛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心里也有点着急,一边下车时一边多问了句:“师傅,那边什么地方啊?”   司机大哥低着头从副驾驶的窗户往那边看了看,说道:“是金陵博物馆。”   盛钊微微一愣。   等盛钊追到刑应烛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故技重施地撬开了今晚第二座博物馆的大门。   盛钊的道德标准和法律约束被迫跟着刑应烛的一起被扔到了九霄云外,只能在心里默念着“只是进来看看而已不算犯法”来给自己洗脑。   相比起前半夜刑应烛那旅游一般的闲适态度,他这次显得目标极为明确,一路上脚步不停地往里走,似乎就像冥冥中有什么在指引他一样。   盛钊心里又惊又喜,还有些不可置信,心说莫不是在那边没找到的东西,居然在这边找到了。   只是世间诸事大都起起落落,刑应烛最后站定的地方既没有什么古代化石,也没有什么骸骨之类的遗迹。   盛钊呼哧带喘地追上他,才发现他面前立着的,是一件锈迹斑斑的铠甲。   “没想到这种大杂烩的地方,居然还真有神器。”刑应烛说。   盛钊愣了愣,丝毫没看出来面前这个开线生锈的铁制铠甲有哪点跟“神器”俩字沾边。他往前凑了凑,借着手电光看了看铠甲前竖着的文物说明牌。   这是一件西周时期的铠甲,是去年出土的,上周才送来展厅展出。   这件铠甲上没有任何能证明公侯身份的花纹,于是说明牌上也只是猜测了它的来历而已。   “这是什么神器?”盛钊奇怪地说:“这种东西,博物馆里应该一抓一大把吧。”   刑应烛看起来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直接冲着玻璃展柜伸出了手——   “卧槽,老板!”   盛钊一看他这个架势,心里骤然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他一时间也顾不得别的,噌地扑了上去,一把搂住了刑应烛的胳膊,就差把自己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了。   “不不不行这是国家财产不能拿——!”盛钊说。   刑应烛充耳不闻。   盛钊几乎急疯了,整个人胡搅蛮缠一样地环住他手臂,试图用自己的体重把他抬起的手压下去。   “你非法闯空门就算了,明天早上起来这要是丢件藏品可说不清!那时候可真的是打扰人间生活了。”盛钊急得走投无路,只能试图搬出杀手锏来恐吓他:“你你你小心被雷劈——”   盛钊话音刚落,就听面前的玻璃柜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钢化玻璃上肉眼可见地爬满了几道裂纹。   ——完了,盛钊想。   紧接着,展柜里那件铠甲像是骤然有了生命,从内冲破了钢化玻璃的隔断,硬生生飞到了刑应烛手里。   于此同时,盛钊忽然感觉到身下的地面一阵巨颤,他整个人身子一歪,眼瞅着就要跟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好在刑应烛眼疾手快,伸手捞住了他的腰,才免于盛钊一场工伤。   不过这震动来得突兀又莫名,甚至连刑应烛自己也身形一晃,好在这震动只是一瞬,很快就停歇了。   “你看!”盛钊惊恐地控诉道:“我就说不能拿,你快放回去!”   刑应烛微微皱着眉,面色不善地说道:“不是我。”   盛钊正想反问不是你是谁,就听兜里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从刑应烛怀里挣出去,掏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是胡欢的来电。   这大半夜的,胡欢突然给他打电话,显然不是要来跟他唠家常的,盛钊下意识看了一眼刑应烛,用眼神询问着他的意见。   “接吧。”刑应烛说。   盛钊按下免提,只听见那边传来的并不是胡欢的声音,而是张简的。   “他在不在你身边。”张简问。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盛钊几乎毫无困难地就把这个“他”自动解码成了刑应烛。   “在。”盛钊说。   “刚才的地震是不是你们搞出来的好事儿。”张简没好气地问。   盛钊闻言大为震惊,心说这是什么效率,他们这边刚干了坏事儿,那边就抓了个正形。   他心虚无比,正想辩驳两句,就听刑应烛开口说道:“不是。”   “不是你们是谁?”张简显然对刑应烛的信任度忽上忽下,语气不善地道:“除了你,谁还能在苏州搞出这么古怪的地动?”   “等,等等——”盛钊猛然反应过来,说道:“你说哪?”   “苏州。”张简说。   “可是我们不在苏州啊。”盛钊看了一眼刑应烛,奇怪地说:“我们在金陵。” 第32章 ——所以您拿了这个是要去敲诈勒索吗?   张简紧紧地皱起了眉。   他对面坐着的胡欢缓缓地举起一页申城晚报挡住了脸,拒绝跟张简对视。   架在桌面上的手机还开着视频通话,之前的五分钟里,张简已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查验过了盛钊那边通话视频的真实性,确定了那不是提前录好的视频。   他连“拍一下博物馆外头左边第二棵树”这种题目都出了,其严谨程度不亚于隔空抓奸。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张简才觉得世界观都崩塌了。   他看了看通话视频里的盛钊,又看了看自己桌面上的卦象,开始怀疑人生。   胡欢半天没听见他说话,小心翼翼地把报纸往下挪了挪,瞥了张简一眼。   “……我作证。”胡欢弱弱地说道:“虽然我们房东脾气不怎么好,但是从来不屑于撒谎。”   “确实。”手机对面的盛钊点了点头,吐槽道:“我老板要违法乱纪都是光明正大的。”   张简没说话,而是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他卦象中清晰地显示着此次地动的来源是隔壁苏州,甚至在三十秒之前,手机都蹦出了地震警示的弹窗,结果现在盛钊居然告诉他,他们俩居然离苏州八竿子打不着。   相比之下,盛钊刚才坦白的什么“刑应烛从博物馆展柜里薅走了一件铠甲之后又放进去一件高仿,还把人家玻璃也修好了”这种事儿,简直可以不值一提。   “刑应烛到底什么体质!”张简十分不能接受:“我的卦在他身上都错了两次了!”   相比起电话对面的盛钊和刑应烛来说,就坐在张简对面的胡欢显然直面了这次三观崩塌的现场。他微微坐直了身体,放下手里的报纸,苦口婆心地说:“我刚才就说,相信科学,你不要什么事情都算卦,太依赖了,这不好——”   张简近乎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胡欢话头一滞,立马改口道:“……你刚才算什么了?”   “算苏州的地震跟他是否有关。”张简说:“卦象说是。”   “也不一定是算错了。”胡欢说:“你们这东西只能算出个是不是,究竟里面有什么联系倒也不清楚。说不定是我房东前些年路过那地方,碰巧落下了什么东西,这不是也叫有联系么。你看就像是这次,申城地下河的事情,最后不也查出来你的卦没算错么。”   胡欢做直播这么多年,深知怎么哄人高兴。加上他天生的种族优势,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看着就真诚又温柔,可信度顿时上升百分之一千。   张简显然也被他说服了,脸色好看了点。   “等等,什么叫没算错?”电话那边的盛钊愣了愣,在摄像头面前挥了挥手,试图抓住这俩人的注意:“申城的那条龙跟我老板什么关系?”   “哦,说起这个,我们正想告诉你。”张简说着跟胡欢对视了一眼,才转过头继续说:“当初你被盯上不是个偶然事件,而是因为刑应烛。”   视频对面的盛钊愣了愣,下意识看向了刑应烛。   其实这句话他不陌生,之前在申城地下河脱险的时候,刑应烛也说过,那条龙盯上他,或许就是因为盛钊沾了他的气味。   但盛钊一直觉得,这点“联系”应该也仅限于此了,那条龙明显在武力值上不如刑应烛,所以大概也不会想不开到想把刑应烛钓去吃了。   在一旁候场的刑应烛终于也被这句话惊动,转过头来看向了手机屏幕。盛钊贴心地把屏幕往他那边挪了挪,好让他俩都能看见对面的张简。   “什么意思?”盛钊问。   张简冲着摄像头画框外招了招手,似乎是在管胡欢要什么东西。   过了约五六秒后,画面内伸进了一只手,将一只手帕卷起的小包递给了张简。   “申城那条蛟龙身上,缠着缚龙索,这你们知道吧。”张简问。   盛钊点了点头,他在那条蛟龙脖子上见过一条断裂的金链子,之后也听刑应烛说起过这个词,现在并不陌生。   然而下一秒,盛钊就发现,张简掀开了布包,从里面拿出了那条本应被李良富拿走的金链子。   盛钊:“……这东西你哪来的?”   “我在申城本地一个建筑开发商那换的。”张简说:“还好我来得早,不然他的小命也危险了。”   盛钊:“……”   那真是太巧了,盛钊想,下次遇见张简,他得替赵彤多给他五百块钱消灾费。   刑应烛本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动静,然而在张简掏出那条金链之后,刑应烛的表情忽然变了。   他微微皱起眉,认真地盯着张简手里那条细链子,脸上少见地显出一点困惑之色,只是手机前置摄像头的像素到底有限,只能看出模模糊糊一条链子,想看清上面的细节,那是痴人说梦。   好在张简没有多卖关子,他伸长了手臂,将那条链子在摄像头前面晃了晃。   “这条链子上打着烙印,我看过了,是天雷和锁龙之类的符咒,没什么稀奇的。”张简说:“但奇怪的是,我在这条链子上,感觉到了你身上的味道。”   张简后半句话是看着刑应烛说的。   紧接着,刑应烛的脸色彻底变了。   “我试过了,上面的符咒连我都会画,应该没法这么轻易地锁住一条蛟龙一千多年。”张简说:“所以我猜,这条链子上应该曾经附了别的东西,所以才能当封印用。所以我猜,那条龙也有可能是故意要引你过去的,刑应烛,你——”   张简话还没说完,刑应烛就已经抽出了盛钊的手机,说道:“东西拿给我。”   “这不行。”张简干脆地拒绝道:“我还得拿这个去试试能不能再锁住那条龙呢——”   盛钊在一边旁听到现在,几乎已经把前因后果听明白了。他猛然间反应过来刑应烛在在意什么,于是连忙挤到他旁边,试图跟着一起说服张简。   “这样,这个东西既然有可能跟我老板有关,那要么把那东西拿回来给我老板看看。”盛钊跟他打着商量说:“要是上面的东西真跟我老板有关系,说不定我老板可以再帮你附个魔打个Buff什么的,你拿回去更有用。”   张简看起来有点动摇。   “反正我们又不能强抢你的。”盛钊睁眼说瞎话:“看看你也不吃亏。”   “就算你这么说,我现在也没法赶过去。”张简说:“不如你们也帮我个忙,我们彼此互相行个方便。”   刑应烛哪是那种能老老实实跟人“等价交换”的主儿,这位土匪似的妖怪头子不耐烦地刚一皱眉,眼瞅着就要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就被盛钊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盛钊整个人灵活地挤进了刑应烛手臂里,用自己近距离的大号特写挡住了张简的视线。   “行。”盛钊说:“你说吧。”   “你们替我去苏州看看。”张简说:“我还要在这边打探张开胜的情况,暂时脱不开手,你们查过苏州地动之后可以来跟我汇合。”   “可以。”盛钊答应得非常干脆:“没问题,放心交给我们,改天见!”   他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丝毫没给张简反应的时间。   “你倒是替我答应得挺好。”刑应烛的声音凉丝丝地从盛钊后脖子响起。   盛钊跟刑应烛上下级这几个月来,别的工作技能没学会,最擅长蛇口脱险和顺毛撸老板,闻言先是挂上了一副灿烂如花的热情笑意,然后才缓缓回过头,真诚道:“我这不是为了你好么。”   刑应烛眼神凉凉地看着他,没说话。   “你看,你不是也怀疑那条链子跟你的骸骨有关系嘛。”盛钊循循善诱,试图讲理:“面子是小,找东西事大,何况这也不算你给他跑腿了,这明明是他找来了你的东西求你帮他的忙。”   刑应烛:“……”   人类这张嘴果然是巧言善辩,颠倒黑白。   但刑老板无疑被这两句话说得心气儿顺多了,他轻哼了一声,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马路边走去了。   盛钊松了口气——刑应烛肯开口嘲讽或者表达嫌弃的时候,一般就是不生气了。   盛钊紧走几步追上刑应烛,一边定着去苏州的票,一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老板。”盛钊问:“刚才忘了问了,你从博物馆里拿的那件铠甲是谁的?”   之所以盛钊肯断定那绝不是刑应烛的东西,是因为一看就是属于一个女人的衣物。   当时刑应烛拿到那件铠甲时,那件破破烂烂的甲衣就忽然开始从外剥落,外头那些斑驳碎裂的甲片就仿佛一层破碎的“茧”,正在刑应烛手里缓慢褪下。   见过午夜惊魂之后,盛钊对这种场景的接受能力显然好了很多,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看不出模样的铠甲在刑应烛手里如回炉重造般,开始逐渐显示出“神器”的面貌来。   那是一件曲线极其明显的甲,质感似银非银,整个上半身的胸口处都雕着复杂且陌生的花纹,盛钊辨认了许久,也没看出来那是什么东西。   “是凤凰。”当时的刑应烛跟他解释道。   这就跟刑应烛种族毫无关联了,所以盛钊猜测,这只可能是别人的东西。   或许是刑应烛的老朋友,或许是他认识的什么人,再或者,也有可能是老妖怪以前的情人什么的。   事实证明,盛钊猜的很准确……只是出了一点小小的偏差。   “老仇人的。”刑应烛冷漠地说。   盛钊:“……”   ——所以您拿了这个是要去敲诈勒索吗? 第33章 刑老师的科普小课堂   金陵到苏州太近,没有直达航班,于是盛钊只能定了两张火车票。   他和刑应烛的行李在酒店还没呆热乎就又被他拎了出来,塞上了去火车站的出租车后备箱。   金陵到苏州最早的一趟动车是早上四点,然而盛钊困得稀里糊涂看错了站,最后没赶上这班车,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七点多钟的第二班。   清早列车极其清净,满站台都没几个人,一等座车厢里更是空空荡荡,恍惚间让盛钊生出了点包车的微妙错觉。   盛钊头天晚上一宿没睡,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找到了座位号,几乎是坐都没坐稳就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极其坎坷,路程中本来就睡得浅,何况车站广播和列车员的脚步声时不时就要出来刷刷存在感,以至于盛钊睡睡醒醒,几乎没个睡实在的时候。   列车座椅再怎么舒服也比不上家里,盛钊睡得迷迷糊糊,脑袋放哪都不对,时不时就往下狠狠一坠,把他从短暂的深眠中扯出来。   然而盛钊实在是太困了,就这样也没醒过来,只是模模糊糊地缩在椅子上翻个身继续睡。   来回几次,刑应烛终于被他翻来覆去地弄烦了,没好气地伸手把他脑袋往回一扳,按在自己肩膀上,顺手在他眉心轻轻点了点,“贴心”地给他使了个小小的安眠术法。   脑袋有了安稳的去处,盛钊几乎是瞬间就沉进了刑应烛的小戏法里,昏昏沉沉地睡实诚了,人也终于不再折腾了。   盛钊这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他睡得昏天黑地,梦里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只觉得从身到心无一处不美,醒来时几乎周身轻松,仿佛这辈子没睡过这么爽的觉。   盛钊满意地长舒了一口气,眼睛还没睁开,就先是舒服地蹭了蹭身边的“枕头”,颇有想再来个回笼觉的意思。   只是他刚想就着这个余韵接着睡,就在朦胧中猛然想起一个问题。   ——刚才这个触感好像不大对。   盛钊顿了顿,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了刑应烛的目光。   “舒服么?”刑应烛似笑非笑地问。   盛钊:“……”   直到此时,盛钊才发现,他刚才一直枕着的压根不是枕头,而是刑应烛的肩膀——甚至于他为了靠得舒服点,还把刑老板的半条胳膊都征用了!   盛钊余下的睡意登时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噌地坐起身子,冲着刑应烛讪讪一笑。   “老板,我睡太熟了。”盛钊说:“不是故意的。”   刑应烛嗯了一声,介于“不能随便对人类出手”这条规矩,还是勉为其难地解释了一下,算是保障了盛钊的知情权,顺路补充一下“使用手续”。   “我知道。”刑应烛说:“你睡得翻来覆去闹得我头疼,我帮了你一把。”   “嗯?”盛钊摸摸脑门,意外道:“老板,你还有这业务呢?”   盛钊说着回想了一下刚才梦里那种飘飘然的感觉,顿时觉得十分新鲜,连忙往刑应烛那边蹭了蹭,跃跃欲试地说:“别说,真挺爽的,老板,能不能再来一次?”   “限定供应。”刑应烛哼了一声,说道:“你小心上瘾。”   盛钊遭拒,也没觉得多意外,凭刑老板的性格,能准许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睡觉已经让盛钊十分意外了。   而且盛钊忽然发现,上车到现在一个多小时里,刑应烛的姿势都没动过,依旧维持着上车的姿势,而且……手里正拿着他的手机。   手机屏幕已经被解锁了,上面是一张模模糊糊的视频通话截图,盛钊看了一眼,才发现刑应烛正在看张简手里那条金链子。   “……我手机有密码。”盛钊说。   刑应烛瞥了他一眼,眼神非常疑惑,像是完全不知道盛钊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盛钊沉默地跟他对视了两秒钟,放弃了追问“你是怎么打开”的这种蠢问题,毕竟别说一部手机,就连一级博物馆的锁刑老板也照撬不误。   “你看出什么了?”盛钊说:“有感觉吗?”   “有一点。”刑应烛的表情也有些困惑,像是拿不定主意似的:“但又不确定。”   盛钊不知道他这个“雷达”的准确度是多少,只能凑过去将那张截图又局部放大了一点。   “老板,不会你的骸骨……被人拆开来做别的了吧。”盛钊小心翼翼地将他头天晚上的猜测说出来:“比如,拿去炼成一堆链子,用来锁龙玩儿。申城那条只是其中一个,还有别的漏网之龙没被咱们发现。”   刑应烛没说话。   盛钊不知道他是觉得自己的猜测太离谱,还是也觉得有这个可能却不愿意承认。   盛钊虽不知道刑应烛身上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能看出来,刑应烛对他的骸骨极为看重,以至于他分明是个那样不讲理的性子,却还是愿意为此妥协。   虽说其中有盛钊劝他的原因在,但盛钊自己清楚,刑应烛在人间这么多年,什么鬼话没听过,能被他两句话忽悠动,就说明他自己本来就有那个意思,只是缺个台阶而已。   合着我的主要工作内容压根不是送饭,盛钊心说:是哄老板来的。   刑应烛不知道在心里想了什么,片刻后,他按灭了手机屏幕,说道:“再看看吧,也不一定。”   他语气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但盛钊刚刚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一大顿,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在强颜欢笑。   刑应烛也不容易,盛钊心酸地想:心里难受都不能表现出来,太惨了。   盛钊不想再继续说这个来戳刑应烛的伤疤,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老板,你还没告诉我,这次咱们到底要去干什么呢?”   张简的信息只告诉他们地动的源头在苏州,可具体地点、地动类型以及原因什么都没说。盛钊是不觉得张简会让他们跑到那边去瞎子摸象满地乱查,思来想去,大约就是张简觉得有刑应烛在,所以不必多说什么。   果不其然,刑老板把手机塞回盛钊兜里,摆出了个要说话的架势。   “我上次跟你说了,这天下的妖并不全是楼里那些模样。”刑应烛说:“按你能理解的意思来说,楼里的那些,是非法成精,所以他们才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受我管辖。”   盛钊缓缓举起右手。   刑应烛也没想到他刚开始科普,两句话功夫不到的功夫盛钊就要提问,提起的一口气登时顿在胸口,差点噎着他。   “问吧。”刑老板没好气地说。   “非法成精,所以建国后真的不许成精啊?”盛钊震惊地问:“你上次说收税的事儿居然是真的?”   盛钊问得淡定,然而心里已经闪过了一万个问号。他万万没想到,当时以为的玩笑话,居然还真就是真相。   可见真相这种东西不都是轰轰烈烈,还有看起来就很沙雕的。   “是也不是。”刑应烛说:“你可以理解为这样——天梯断裂后,人间灵气不足,而妖若要修成人形,必定要损人间灵气关海,所以……”   “天梯是什么?”盛同学不耻下问。   刑老师沉默了片刻,独断专行地道:“闭嘴。”   盛钊:“……”   盛同学平生没见过这么不为人师表的老师,然而迫于其淫威,只能乖乖闭嘴。   “所以以龙虎山为首的修行者定下规矩,妖若是成精,则要抽出道行来供给人间——你这么理解就行了。”刑应烛简明扼要地说:“其实天地间,人、妖、鬼、仙,各有各待的地方,平日互不干涉,除了像我这种有意待在人间的,其他妖大多不在此处。至于楼里那些,他们从人间生,回不去妖族,所以只能由我管辖。”   盛钊不敢说话,只能连忙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但除了熊向松他们那样的非法逗留,和我这样有意待在这里的,还有一种妖,其中也有一部分待在人间。”刑应烛顿了顿,说道:“就是你上次在申城看到的那些妖兽。”   盛钊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地在半空中划了个问号。   刑应烛毫无障碍地接收到了他的意思。   “你小时候,听没听说过古代传说,某某某斩了巨蛇,某某某锁困神龙,某某某又跟什么神兽做了交易的?”刑应烛问。   盛钊点了点头。   “就是这些。”刑应烛幽幽地说:“人间存续也有几千上万年了,你脚下这片土地里可什么都有。锁困的蛟龙,镇压的凶兽,亦或是自愿留在人间辟邪的什么神兽——千奇百种,比百货超市还热闹。”   这青天白日的,盛钊活生生被他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说吧。”刑应烛说。   盛钊长出了一口气,连忙道:“所以说,这次去苏州,有可能我们会遇到二号选手?”   “或许。”刑应烛说。   盛钊倒抽了一口凉气,刑应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正准备欣赏一下他惊慌失措的小模样,就将盛钊整个人向后一仰,第一反应居然是捂住了自己的左衣服兜。   “那这次你能不能直接在我身上叠一个Buff”盛钊说:“放过我的门卡。”   刑应烛:“……” 第34章 “爱财是好事,我很喜欢。”   “什么你的?”刑应烛说:“那是我的。”   盛钊:“……”   盛同学震惊地看着刑应烛,愣是没想到,他一个活了几千岁的老妖精居然还能跟他抢这种口头上的主权。   可见幼稚与否显然跟岁数毫无关系。   “好好好,是你的。”盛钊说:“我只是借用,这样行了吧。”   刑应烛满意了,丝毫没觉得这种标准直男敷衍有什么不对,显然很好哄。   盛钊原本以为,他跟刑应烛这趟苏州之行,不说像在申城那天那么惊心动魄,也应该是步步小心,事事谨慎,速战速决。   却不想等他俩下了火车,盛钊问刑应烛接下来的安排时,刑老板神情自若,只说了仨字。   “旅游吧。”   ——什么玩意?盛钊想。   然而刑老板似乎是认真的,他甚至在出站之后的旅游宣传摊位上拿了一份旅游线路图。   紧接着,盛钊就眼睁睁地看着刑应烛抖了抖手里那张旅游宣传画册,然后伸手视线在上头随意一扫,伸手指向了其中一个景点。   盛钊探着脑袋一瞅,发现他老人家还挺知道勤俭节约,随手一挑,还挑了个免门票的地方。   张简那边还没有新消息,盛钊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刑应烛瞎逛。   他还记得在车上时刑应烛跟他说过的“百货超市”论,以至于觉得脚底下哪哪都不方便,生怕不小心踩到什么不得了的主儿。   “老板,你靠谱吗。”盛钊苦着脸说:“要是单纯旅游,我能不能申请回酒店补觉?”   “不能。”刑应烛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他。   盛钊提议失败,只能叹了口气,认命似地跟着刑应烛满城跑。   然而跑着跑着,盛钊就发现了不对劲——刑应烛说是来旅游,可好像并不是来赏花观光的。   盛钊最开始看他圈地方时多扫了一眼,见都是什么热门景点,就没多在意。反正刑应烛这个人最擅临时起意,别说是跑来旅游,就算是干出什么更出格的事儿来,盛钊也不意外。   然而刑应烛虽是在旅游画册上圈出了几个地点,带着盛钊挨个跑了一圈,但他在每个地方又不多留,走马观花似地转一圈就走。仔细算算,他俩人在出租车上的时间加起来比逛景点还长。   直到逛到山塘街时,盛钊才终于确定,刑应烛好像是有目的的在转悠。   “老板,你找什么呢?”盛钊背紧了背包,问道:“不然你说出来,我也帮你找?”   “不用。”刑应烛没否认,只说道:“你帮不上忙。”   “我眼神好着呢。”盛钊说:“这地方这么多人,我怕你看漏了。”   刑应烛看他这么坚持,也没多说什么,“好心好意”地满足了他,回答道:“找妖怪。”   盛钊:“……”   打扰了,盛钊想,当我没说。   他俩人说话的功夫已经将山塘街从头到尾转了一圈,刑应烛从头到尾表情都淡淡的,看不出是不动声色还是一无所获。   但这次他没再脚步匆匆地往下一个地点赶,而是就地找了个清净的饭店,要了个包间,看起来终于有歇脚的意思的了。   盛钊跟着他从天黑跑到天亮,又跑过了大中午,饿得前胸贴后背。看见菜单的那一瞬间,简直像是看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可能亲人也没这么亲。   “老板。”盛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道:“这算公差吗?”   刑应烛喝着茶,闻言瞥了他一眼,把他心里那点小九九看得一清二楚。   “点吧。”刑老板大方地说。   盛钊只等他这一句话,闻言压根没客气,豪气冲天地冲着服务员道:“松鼠桂鱼先来两条!”   刑应烛:“……”   好大出息!   刑老板懒得理这个没出息的小傻子,自顾自地将手里那张旅游线路图摊在桌上,在上面几处地方画了叉。   盛钊点完了菜,见刑应烛正忙着,不由得凑过来看了看纸页上的图案,开口问道:“这些画叉的都没有?”   刑应烛嗯了一声。   “其实有没有可能,是那条龙走到这边来了?”盛钊说:“毕竟苏州水系发达,也连着申城。”   “不可能。”刑应烛说:“有地盘划分的。”   盛钊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这种事情自然是刑应烛更了解,他只是提出个思路而已,具体当然还是听他的。   刑应烛在纸上划了两笔,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了看盛钊。   盛钊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有一种自己被某种猛兽盯上的错觉,后脊梁丝丝地冒凉风。   “老,老板……”盛钊干笑了两声:“你看我干嘛?”   “感觉一下。”刑应烛说。   “这我上哪能感觉出来啊!”盛钊喊冤道:“你当我雷达扫描机?”   “你当初怎么找刁乐语的,现在就怎么感觉。”   刑应烛看起来居然是认真的,他把那页旅游宣传册摊开放在盛钊面前,示意他低头仔细看看。   “这不行吧……”盛钊干笑两声,说道:“老板,上次是误打误撞,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怎么能——”   “工资每个月给你涨五百。”刑老板面不改色说。   盛钊出手如电,火速在纸上点了个地方。   刑应烛:“……”   盛钊:“……”   盛钊显然也发现自己倒戈也太快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试图找补:“我,这个,那个——”   “没事儿。”刑老板贴心地说:“爱财是好事,我很喜欢。”   似乎为了印证这句话的真实性,刑应烛脸上还挂着一点笑意,堪称慈祥地摸了摸盛钊的脑门。   盛钊:“……”   他被刑应烛这慈祥的眼神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生生打了个哆嗦,心说你这个表情太渗人了还不如冷笑着嘲讽我。   从上次刁乐语的事儿开始,刑应烛就对盛钊的蜜汁直觉有种出乎意料的信任,吃过饭后,刑应烛甚至都没说去踩个点,就拎着盛钊回了暂时落脚的酒店。   “咱们不先去看看?”盛钊试图挣扎。   “不用,你不是看过了么。”刑应烛说:“咱们晚上去。”   盛钊脸上心里一起发苦,在心里琢磨,他要是猜错了让刑应烛白跑一趟,自己会不会被他就地沉到外头的护城河里去。   不过似乎正如刑应烛所说,申城的那条蛟龙似乎还在原地——当天下午两点半,盛钊睡不着觉,正躺在床上随便刷着手机新闻,就见头上的弹窗忽然蹦出一条消息,说是申城又开始突降暴雨,让周遭民众做好准备。   经历了先前一遭事儿,盛钊对“突遭”这种字眼极其敏感,几乎是下意识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点进去看了看,才发现从今天下午一点多开始,申城头顶上就开始黑云压顶,不过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就下起了暴雨。   盛钊就着这个话题点进去看了看,才发现下雨事小,竟然还有人在模糊的雨雾里看到了龙身。   虽然这条消息很快被辟了谣,说是暴雨天视线受阻,看错了彩虹门的影子,可盛钊还是觉得不大对劲。   ——张简不是已经在申城了吗,盛钊想:怎么情况反倒变严重了。   他想了想,转头看了看另一张床上的刑应烛。   刑老板合着眼,头偏向靠窗的另一侧,胸口一起一伏,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怎么。   盛钊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手机上层出不穷的提示音,最后咬了咬牙,坐起身来,隔着床头柜轻轻碰了碰刑应烛的肩膀。   “老板……”盛钊小心翼翼地叫他:“老板?”   刑应烛不耐烦地略动了动,还没睁开眼睛,盛钊手里的手机就突然叮铃铃地响了。   盛钊下意识一把捂住扩音孔,低头扫了一眼,才发现是胡欢打来的电话。   胡欢跟张简一直在一起,八成又是被征用了手机,盛钊想了想,还是小心地背过身去,接通了电话。   “喂——”   他刚一出声,就听那边的张简语气焦急地道:“他呢?”   盛钊“……”   真新鲜,盛钊想,他下次应该直接把刑应烛的电话给他,省的自己像个秘书似的天天转接。   盛钊转过身,正想叫醒刑应烛,却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不耐烦地看着他手里的手机。   “你没睡啊?”盛钊愣了愣。   “被他吵醒了。”刑应烛语气不善地说。   电话那头的张简大约是听见了盛钊跟刑应烛的声音,连声催促着转接电话。   “免提。”刑老板说。   刚才还吐槽自己像个小秘书的盛钊态度极其良好,活像个言听计从的小媳妇儿,闻言连忙把手机免提打开,贴心地放在了刑应烛的枕头边。   “什么事?”刑应烛说。   “你不管也得管了。”张简语气严肃地说:“光凭我是管不了了——申城那条龙我降不住他,不知道为什么,那条链子对他不起作用了。”   “那玩意都断了,还能有什么用。”刑应烛懒懒地说。   “不光如此,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张简略顿了顿,语气沉重地说:“刚才云南那边也地震了,差点震滑了半座山。好在不是旅游景区,好像没埋到人。”   刑应烛缓缓皱紧了眉。   “刑应烛,我没跟你开玩笑。”张简说:“你最好用你的岁数快想想,这些封得好好的东西,他们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同时有异动。” 第35章 又一个彩虹屁预备役   除了突降暴雨的申城,地震的华宁县之外,还有湘西一带,出了好几处莫名其妙的泥石流。   这些消息分开时觉不出什么来,可放在一起就显得十分反常了。   盛钊花了一下午的功夫,几乎是把整个华夏大地的极端天气查了个遍,然后排除掉一些正常情况,把这些消息挨个提炼了出来。   从发生时间来看,这些反常的情况都出现在这一两天之内,结合张简的说法,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短短的两天之内约好了出来春游似的。   张简在申城就够吃紧了,胡欢虽然名义上是个千年以上的狐狸精,可在那条蛟龙眼里也不过是个小崽子,能帮上的忙很有限,撑死了维持一下秩序,想把那龙再封回去,是痴人说梦。   按张简跟刑应烛说的,他已经传信回了龙虎山,叫了他的师兄弟们下山帮忙,会先去这几处地方看看情况,但具体这些事要怎么解决,恐怕还是得看刑应烛了。   盛钊觉得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按岁数来讲,刑应烛八成是尚存人世的妖里最大的那只了,虽然盛钊不知道他从龙变蛇之后有没有什么影响,但总比张简那种才活了二十来年的肉体凡胎强多了。   好在这次听完消息之后,刑应烛没直接拒绝,而是直接挂了电话,又躺回去补觉了。   张简哪能明白刑大老板的性格,当即心急如焚地又打了回来。这次是盛钊接的,安慰了他两句,说是既然刑应烛没拒绝,那就是答应了,叫他别着急,等刑应烛忙完了苏州的事儿再说。   或许是因为同是人类,或许是因为张简对盛钊在刑应烛面前的话语权十分信任,总之听了这话,他倒是安心下来许多,没再多说什么,只嘱咐盛钊要万事小心,保持联络。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盛钊都在忙着搜集资料的事儿。等到日暮西山,刑老板终于补好了觉醒来时,盛钊已经写满了好几页笔记本。   刑应烛先是去卫生间里洗了把脸,草草冲了个澡,然后才光着脚走出来,站到盛钊的床边,低头拿起了他的册子。   盛钊本来带着耳机正写着呢,压根没发现他醒了,猝不及防被人抢走本子还吓了一跳,笔尖在纸页上留下了长长一道。   “这什么?”刑应烛问。   “名单。”盛钊说:“这都是这几天有极端天气或者是发生自然灾害的地方,我发给张简看了看,他划了几个地方,就剩下这——不是,你怎么不穿鞋?”   刑应烛背后的地板上留下了长长一条水印儿,他喜潮湿,自然也觉不出来冷。   但盛钊显然像一个“替你觉得冷”的男妈妈,下意识把自己脚上的拖鞋往下一蹬,整个人窜上了床,说道:“快穿鞋,这都快冬天了,你小心——”   盛钊想说你小心老寒腿,结果话还没出口就反应过来,面前这位大妖怪是条蛇变的,压根没腿。   “……尾巴也要好好保养。”盛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一本正经地改口说:“毕竟都是骨骼质地,腿骨和尾巴骨没差什么。”   刑应烛挑了挑眉,勾了勾唇角。盛钊本来以为他又要开嘲讽,谁知道刑老板居然没说什么,还真的踩上了盛钊的拖鞋面。   “张简怎么说?”刑应烛问。   “他说,如果可以,希望你在这些地方挨个走一遍,能解决最好了。”盛钊说。   刑应烛不满地皱起了眉。   盛钊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的答案是“不行”,连忙把下一句也说了出来。   “当然,他说他不强求,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帮帮忙找个解决办法出来也行。”盛钊说:“他说他才疏学浅,实在没办法,只能求助你了,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帮他一把。”   当然,后半句话纯是盛钊为了说服刑应烛,友情“润色”过的。   远在申城的张简一连打了两个喷嚏,莫名其妙地看向了身边的胡欢,结果收获了一张带着绿茶清香的纸巾。   刑应烛放下手里的笔记页,轻轻踢了踢盛钊搭在外头的小腿,说道:“别贫了,起来穿衣服,走了。”   盛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上仰着脸看着刑应烛,莫名地道:“去哪?”   “去你下午决定的地方。”刑应烛说。   盛钊:“……”   可是那可是个下午五点就关门的旅游景点——   这句话在盛钊脑子里转了三圈,愣是没说出口。   反正刑老板法外狂徒的名声已经坐实了,闯空门这种事儿有一就有二,盛钊三十六小时之前还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少年,现在薛定谔的刑期都积累到拘役管制六个月了,多闯一次少闯一次也没什么区别。   思及此,连盛钊自己都不由得震惊于自己的脑回路——他的接受程度简直可以用变态来形容,非但跟着个妖怪老板天南地北满哪儿跑,甚至现在居然都要被他同化了。   这不行这不行,盛钊晃了晃脑袋,心说刑应烛能无视人间法律,他可没那个能耐,还是小心为上。   盛钊下午随手点出的地方是个道观,就在苏州某条热闹的商业街上。   他们晚上八点多钟出的门,那条街上还是灯火通明,热闹得很。刑应烛虽然不在乎闯空门,却在乎在人类面前露脸,于是满脸不耐烦地拉着盛钊街前街后地逛了好几圈,用来消磨时间。   不过凭心而论,刑老板漂亮归漂亮,但顶着一张欠债脸也很要命,他浑身都散发着“心情不好”的信号,以至于行人看见他都下意识绕远两步走,只有盛钊顶着能结冰的低气压执着地走在他身边。   他俩人又转悠了整整三个小时,才把街上的商铺逛得关了门。   “不过那可是个道观。”盛钊忧心忡忡地说:“我在网上查了,这道观可在这好多年了,你进去没事儿吗?”   刑老板给了他一个标志性的嫌弃眼神,什么也没说,拉着他从侧门进去了。   道观几处要收门票的主殿已经锁上了大门,盛钊忐忑地四处看了看,生怕有哪突然窜出来个保安,把他俩逮个正着。   但谁知刑应烛这次没再干法外狂徒的事儿,他绕着道观的正殿转了一圈,看起来没有进门的意思,而是带着盛钊往后面走去了。   这处道观除了几处拜神的正殿之外,剩下大部分都是开放景点,晚上也没人看守。盛钊见他没有撬锁的意思,松了口气,心里莫名有点怪怪的,也不知道是期待落空还是怎么。   刑应烛的脚步最后停在了后院一处龟身驼碑的石雕旁边,那石雕在正殿后的拐口一角,周遭的杂草长得有人脚踝高,看起来平时也没什么人打理。   “这是什么?”盛钊问。   “你问这个雕塑?”刑应烛说:“是赑屃。”   盛钊端详了一会儿那块石头,没看出来上面有什么特殊的。   “有什么特别的么?”盛钊又问。   刑应烛这次没回答,他私下环视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人,才伸出手来,动作熟稔地拍了拍那块碑。   从盛钊的视角看过去,他拍的不像是个冷冰冰的石雕,而像是什么老朋友的肩膀一样。   盛钊:“……”   我有一个猜测,盛钊木然地想。   还不等他自己在心里自问自答一下,他的猜测就成真了。   刑应烛手下那块石碑忽然毫无征兆地嗡鸣起来,分明是沉重的实心石块,却愣是原地震颤了起来,连带着周遭一片土地都震得厉害。   盛钊脚下不稳,一下子保持不了平衡,踉跄了一步向后倒去,被刑应烛一把捞住了。   “多吃点钙片补补。”刑老板说:“小小年纪,怎么这么虚呢。”   盛钊:“……”   你才虚,你全家都虚!   盛钊心里吐槽的这点功夫,刑应烛已经把他“拎”回了地面上,按着他的肩膀帮他站稳了。   这一眼之间,盛钊才发现,那座灰扑扑的石雕上忽然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层奶白色的荧光。片刻后,那光像是一层剥落的膜,从石雕上飘乎乎地下来,在半空中抽条成一个修长的人形。   这种出场方式显然比盛钊想象的要委婉多了,是以盛钊除了震惊之外,倒没生出什么恐惧心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刑应烛就站在身后,所以没什么可怕的。   那光晕很快整合成了一个年轻男子的模样,对方面容温润如玉,身穿着一件极其复古的长衫,面上笑意盈盈的,跟刑应烛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个……赑屃先生。”盛钊试图开口缓和一下刑应烛的态度:“您好啊。”   “我不是赑屃,只是暂时寄宿在这座石雕里。”那位年轻男人态度很好地说:“我只是一只龙龟,先生叫我沉午就是了。”   盛钊平生第一次被人这么正式地尊称为先生,只听得飘飘然,哪能真的分清什么是什么,只能从背后拽了拽刑应烛的衣服,示意他赶紧说话。   沉午不卑不亢地回完了盛钊的话,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袖子,施施然退后一步,给刑应烛作了个揖,说道:“多年不见,您还是风采依然。”   盛钊:“……”   什么玩意,他刚才还觉得这哥们儿颇有风度,合着居然也是个彩虹屁预备役。 第36章 咱俩到底谁在哄孩子?   据盛钊对刑老板的了解,他老人家平生的爱好不为别的,就喜欢听别人说他好话。不管他原本的态度咋样,只要说两句软乎的,夸夸他,他心情就能马上回暖。这招盛钊百试百灵,几乎没有落空的时候。   然而这次,盛钊的刑应烛观察日记显然有了一点偏差。   刑老板整个人淡淡的,既没有接受这句恭维的意思,也没有因沉午夸了他两句而对他客气点。   恰恰相反,他看起来还很不满意的样子。   “只给我行礼?”刑应烛反问道。   沉午愣了愣,下意识看了一眼盛钊。   盛钊被他看得一脑门问号,心说刑应烛挑你的刺儿,你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让他挑的。   然而沉午反应比盛钊快得多,他几乎立刻反应过来,然后掸袖退后,给盛钊也作了个揖。   “先生同安。”沉午说。   盛钊:“……”   柔弱的普通人类盛钊被他这礼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刑应烛身边凑了半步,没敢稳受这个礼。   开玩笑,盛钊想:对方可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妖怪,让他给自己行礼,不知道折不折寿呢。   倒是刑应烛嫌弃地看了盛钊一眼,拎着他后颈的衣服把他稳当地按在原地。   “他拜你就拜你,躲什么。”刑应烛说。   沉午闻言,连忙偏过身,把这个礼数冲着盛钊做足了。   盛钊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刑应烛好像是在给他做面子。   但是别说,没出息的盛钊同学在心里默默地想:狐假虎威原来是这个滋味儿,还——还挺爽的。   与此同时,沉午自己心里也在犯嘀咕,他心说怎么回事,这小年轻看着就是普普通通一个肉体凡胎,怎么刑应烛带着他跑来见自己不说,话里话外好像还对他挺亲近。   刑应烛虽然从龙变蛇,阶级上好像下落一大截,但到底岁数摆在那,人间尚存的妖怪里,比他岁数大的扒拉手指也找不出一个了。所以哪怕妖族凭种族和能力分地位,也很少有人想主动去跟他树敌。   还是别招惹他了,沉午在心里暗暗道,能被刑应烛这么看中,谁知道这个看似凡人的小年轻身上有什么秘密。万一是哪位下来历劫的大佬,或者是身负妖族之谜的隐世高人,哪个都不好得罪。   当然,如果刑应烛此时能听到沉午的心声,八成会无语许久,然后诚恳地告诉他——想多了,这就是个没出息的人类幼崽。   但无论如何,这种诡异的误会确实为盛钊争取了许多社会地位——虽然是在妖怪社会。   等到沉午给盛钊行完了礼,刑应烛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他往身后倚了倚,靠坐在栏杆上,摆出了一个问话的架势。   “您此次前来,是有何要事要办么。”沉午态度不错,只是话里话外有些为难:“但是您也知道,我是在此守护苏州地界的,不好擅自离开。”   “苏州昨日有一阵地动,不似寻常地震。”刑应烛直言问道:“怎么回事?”   “这个……”沉午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挠了挠脸,说道:“这个事儿惊动了您实在是,实在是让我惭愧。不过是我睡糊涂了翻了个身罢了,不值当什么。”   盛钊:“……”   合着他们火急火燎地跑来查探情况,就是因为面前这位长相温柔的哥们儿翻了个身?   盛钊颇为无语,忍不住回过头正想跟刑应烛吐槽两句,就忽然发现,刑老板的脸色比他想象的更加严肃。   刑应烛的精神状态一般分为三种,平时心情好的时候懒懒散散,也很好说话;如果盛钊戳了他的雷点,他就会开始有些不耐烦;而一旦他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开启不理人模式,整个人无视身边的一切因素,开始我行我素。   ——但盛钊还真的很少见过他一本正经的严肃脸。   也正是因为如此,盛钊本能地觉得,这好像不只是个乌龙事件。   “你只是翻了个身,就能引得苏州地动,那别的地方要是有什么异动,岂不是天都翻了。”刑应烛开门见山地说:“怎么回事——你知道我问什么,别让我再问第二遍。”   沉午这次没再贸然回答,他抿了抿唇,似乎是在心里掂量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其实莫说您,就是我们这群地下的,其实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刑应烛显然不怎么相信这句话。   “这并非托词。”沉午连忙说:“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镇压的凶兽也好,还是我这样自愿守护一方平安的也好,其实说到底,都在地下相安无事,与地上的人族也不怎么相干。”   “但是你们都是折腾一点就地动山摇的货色。”刑应烛讥讽地笑了笑,说道:“难不成你要告诉我,这些年你们都在底下安安心心地补觉,一动都没动过?”   “这就是反常之处了。”沉午说:“冥冥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拢在这层地面上,将地下的我们跟人类隔开了一样。”   沉午说着踩了踩地面,说道:“就这么一层土而已,就像是吸音棉,我们在底下折腾出再大的动静,上面也不会有影响。”   盛钊在旁边听着,心说这些大妖怪好像也不是完全搁地底下闭关,这连吸音棉都知道,显然有事儿没事儿还出来溜达两圈。   “所以你现在是要告诉我,这种感觉没有了?”刑应烛说。   “看情况,是的。”沉午轻声说:“只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现在这样是出了什么问题。”   “合着你知道什么?”刑应烛问。   沉午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显然比之前长许多。盛钊在旁边看着,觉得他似乎不是不想告诉刑应烛,只是在忌惮什么。   “您也知道。”半晌后,沉午终于又说道:“当年是她老人家亲自封了第一条龙在北海之下,所以想来,这些事情,应当也是她安排的。”   盛钊敏锐地从这句话里获取了一个关键字。   “他”是谁,盛钊想,沉午说得语焉不详,可刑应烛看起来却直接秒懂,显然在他们这阶层里,“他”应该是直接指代某个人的。   ——伏地魔吗,盛钊莫名地想,不能直呼其名的?   这次别说沉午,连刑应烛也沉默了。   过了半晌,刑应烛像是直接放弃了询问,从栏杆上站起身来,拎着盛钊走了。   盛钊简直像是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开玩笑,在他眼里,刑应烛的性格简直天不怕地不怕,不高兴起来什么都敢干,天上劈雷也不在乎。结果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他就不再问了?   但盛钊显然不能在沉午面前拆刑应烛的台,于是他硬生生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直等到跟着刑应烛走出了老远,才试探地问道:“他是谁啊?”   刑应烛低头瞥了他一眼,说:“一个讨厌的人。”   盛钊:“……”   这说了相当于没说。   但刑应烛现在显然心气儿不顺,顶烟上不是个好主意,盛钊想了想,试探地顺着他的后背呼噜了一把。   对哺乳动物来说,这应该是个很好的安抚手段,但盛钊对爬行类动物了解不多,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别生气。”盛钊说:“讨厌的人我们可以不想。”   刑应烛又瞥了他一眼。   夜晚的商业街静悄悄的,两边的门市房都落了锁,只有更远处的马路边有一小片地方被灯光照亮了。   刑应烛双手揣在兜里,隔着两件衣物,他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了盛钊略高于他的温度。   但那温度跟盛钊本人一样,不太招人烦,于是刑老板大人有大量,没跟他一般计较。   “然后呢?”刑应烛问。   “啊?”盛钊被他问愣了:“什么然后?”   刑应烛看他居然真的没有然后了,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圈,说道:“没诚意。”   盛钊:“……”   ——可真难伺候。   明明跟别人说话的时候还挺正常的,虽然中二得有点霸道总裁那个味儿,但整体来说还算有气势。怎么一办完了正事儿就开始降智,像个不讲理的小孩似的。   盛·成年人·钊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又照刚才那样呼噜了几下他的后背。   “好了好了,别生气别生气。”盛钊的直男式敷衍法二次上线,随便哄了两句:“你说他讨厌就那肯定是个讨厌的人,其实我觉得也是,你说他办事儿都办得半半颤,整个封印一点保质期没有就算了,也不知道及时更新补丁,搞得你还得替他忙活,一看就不是好人——”   盛钊语速飞快地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差点没背过气去。   刑应烛这下满意了。   刑老板一开心,不由得给了盛钊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从兜里拿出了一块奶糖,塞到了他手里,表达了一下奖赏之意。   盛钊一低头,才发现这糖他几个小时之前刚见过——酒店前台一抓一大把。   什么玩意,盛钊震惊地想,咱俩到底谁在哄孩子? 第37章 “肯定是等着我来哄你呢!”   苏州的线索近似于断了,盛钊满心都在替刑应烛发愁,谁知刑老板优哉游哉,好像天生不知道“愁”字儿怎么写,回去舒舒服服地补了个觉,第二天还难得起了个大早,领着盛钊去吃了一顿两百八一碗的蟹黄小面。   盛钊发誓,要不是刑老板答应请客,他一定在看见价目表的那一瞬间就拔腿就跑。   “说真的,老板,你一天到晚也不出去上班,到底从哪赚的那么多钱。”盛钊一边拌面一边问:“难不成张简他家还给你开高额工资?”   刑应烛一个冷血爬行类物种,对人类的淀粉类食物兴趣不大,只点了壶凉茶,一边喝一边支着脑袋刷手机屏幕,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他闻言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说道:“收房租。”   盛钊:“……”   大意了,盛钊想,出来这几天,他居然忘了面前这位还是个隐藏资本家。   合着熊向松他们一天到晚早出晚归地上着班,还得给这位周扒皮上供,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快吃。”刑应烛喝了口茶,催促道:“吃完上路。”   “注意用词,老板。”盛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吐槽道:“你这个话说得像是要把我养肥了宰来吃。”   刑应烛挑了挑眉,将手机屏幕向下按在桌面上,正要开口,就见盛钊抢在他前面说出了他的台词。   “我这么点肉还不够塞牙缝呢——”盛钊眨眨眼睛,说道:“对吧,我知道。”   盛钊显然被两百八一碗的小面催得有些膨胀了,抢完了台词还不算,还顺势嗦了一口面条,恨不得把“我预判了你的行动”几个大字得意洋洋地写在脸上。   刑应烛大人有大量,懒得跟他计较,勾了勾唇角,没说话。   盛钊呼噜噜地吃完了早饭,撑得走路都费劲,拽着刑应烛的衣摆跟他挪出店门时,还真的有一种要被人养肥吃掉的错觉。   “老板——”盛钊打了个嗝,努力顺了顺翻腾的胃,接着问道:“咱们现在去哪?回家?”   刑应烛瞥了他一眼,本来想吐槽他还挺不见外,可话到嘴边转了一圈,他又不怎么想说了。   “去申城,找张简。”刑应烛说:“拿他手里那条链子。”   盛钊微微一愣,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刑应烛往苏州走这一趟,本来就是为了张简手里的东西。   说来好笑,这些日子以来,盛钊身边的世界观一夕之间颠倒了个个就算了,还活像是开了八倍速,他跌跌撞撞地跟着刑应烛东奔西跑,整个人却还是蒙的,经常是说了下句忘上句。   现在刑应烛一提起来,他才忽然想起,就在二十分钟车程之外的申城,那边还水深火热着呢。   思及此,盛钊不由得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现下正是清晨,外头天光大亮,看着是晴空万里,烈日高悬。   看着这样的情形,盛钊很难想象,他手机里那些暴雨成灾的街拍小视频,就离他区区一城之隔。   不知为何,盛钊心里莫名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来,或许是物伤其类,也或许是什么别的不知名的情绪。   “老板。”盛钊忽然问道:“在你们眼里,人是不是很渺小的低等生物?”   “怎么?”刑应烛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吃饱了来找我讨论哲学问题了?”   “不是——”盛钊犹豫了片刻,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刑应烛已经快习惯了他十万个为什么的设定,突然冷不丁听见他不问了,还有点不习惯。   刑老板轻轻踢了踢他的脚踝,不耐烦地道:“快说。”   “我就是忽然在想,昨晚那哥们儿随便翻个身就能引得地震,申城那个……那个那啥翻腾一下就能搞得呼风唤雨。”盛钊说:“你说妖在人间不能打扰人的生活,可他们也没被雷劈。”   刑应烛脚步一顿。   盛钊低着头小声念叨,没注意到他老人家临时刹车,直接一脑门撞在了他后背上。   盛钊嘶地抽了口凉气,一把捂住了自己脑门。心说刑老板到底是什么材质做的,撞得他生疼。   他苦着脸揉了揉脸,抬起头正想抱怨两句,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刑应烛的眼神里。   紧接着,盛钊猛然愣住了。   那是一种非常漠然的眼神,刑应烛乌黑漂亮的眸子里分明倒映着他的影子,可那眼神既冷淡又疏离,硬生生看得盛钊打了个哆嗦。   在这一瞬间,他终于久违地从刑应烛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来自非人类的压迫感。   对危险的本能让盛钊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他只觉得后背骤然窜起一阵凉风,整个人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这样明显的躲避动作当然瞒不过刑应烛的眼睛,他见状眼神暗了暗,不由得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极其明显的笑意来。   就在这一刻,盛钊才猛然发现,原来平日里刑应烛跟他说话相处时,都已经是极其收敛性子的了——分明是相似的笑意,可此时此刻,盛钊愣是没从他脸上看到一点温度。   原来他平日里都不是真的生气,盛钊猛然想。   怪不得熊向松他们那么怕他——这是盛钊的第二个念头。   “第一,别太自大了。人族是住在这片土地上,但这地方可不归你们所有,在你们出现之前,你口中的‘他们’才是名正言顺住在这的。”刑应烛有意在“你们”俩字上面咬了个重音,似笑非笑地说:“第二,从规矩上来说,‘我们’是不能对你们怎么样。但如果有的就爱遭雷劈,我也管不着,明白吗。”   盛钊被他吓住了,下意识随着他的问话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第三。”刑应烛打量了他一圈,说道:“既然你怕我,那就走吧。正好商都也需要有人看着,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刑应烛看起来并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只是例行通知。   盛钊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刑应烛已经转过了身,居然还真的大步流星地走了!   刑应烛一走,盛钊那种被危险生物盯上的感觉瞬间消退了许多,他木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刑应烛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猛然发现一个问题。   ——刑应烛生气了。   这跟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刑老板这次显然是认真的,所以连嫌弃都懒得嫌弃,而是直接把他从身边划开了界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初盛钊只是旁观了一下刑应烛对张简的冷漠态度就觉得浑身别扭,更别提现在自己也被他划出去了。   怎么回事,盛钊茫然地想,他问什么了,怎么就生气了。   他之前再蠢的问题也问过,刑应烛虽然每次都嫌弃他,但也从来没有生气过,今天怎么这么喜怒无常的。   他只是愣了一会儿,刑应烛的身影就已经走出了老远,隐隐有淹没在人群中的势头。   盛钊的心下意识急促地跳了起来,整个人几乎没多犹豫,就干脆地摒弃了“回去看家”的选项,奔着刑应烛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其实盛钊自己也不明白,跟着刑应烛到处跑的危险性显然比回商都大得多,甚至于就连刑老板本人也是个不定时爆炸的可燃物,他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毕业生,怎么看怎么都是就坡下驴打道回府的安全性更高一点。   可盛钊就是莫名觉得,只要想一想“分道扬镳”,他就非常不能接受。   他俩人所在的这条街不算闹市区,但街上行人也不少,刑应烛虽然身高腿长走得快,但到底还是普通人速度,盛钊连追带跑,还终于把他追上了。   “老板,我错了我错了。”盛钊呼哧带喘地拦住他,喘着粗气说:“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下次不说了。”   刑应烛对他视而不见,抬脚就走。   盛钊心里叫苦不迭,心说刑应烛这脾气也是够受的,歹一顿好一顿,谁知道他心里琢磨什么呢。   他原地喘了两口气,正想再接再厉地追他,却骤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刑应烛好像不是因为他问问题生气的,盛钊想。   电光火石间,盛钊回忆了一下刑应烛刚才那个阴阳怪气的语气原话,心里咯噔一声。   “坏了。”盛钊喃喃自语道。   确实是他说错话了。   不是刑应烛生了气要跟他划清界限,而是他自己潜意识里就把刑应烛跟他分成了“你们”“我们”。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是他自己心里先有了偏见,刑应烛只是敏锐地将这偏见提炼出来罢了。   思及此,盛钊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   刑老板又没跟那些生物一起闹妖,他遵纪守法,吃外卖都知道要给钱,却被盛钊一句话简单粗暴地划成了“你们”——别说是刑应烛这么小心眼的人,换了盛钊自己,八成也要委屈。   何况他自己问的是什么混账话,刑老板要是真当他是个不够塞牙缝的小蝼蚁,何必先是在申城救了他的命,后来又去哪都带着他,请客吃饭不说,见个老相识还要给他做做面子。   刑老板拿他当自己人,他拿对方当妖怪,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盛钊不由得嘬了嘬牙花子,觉得自己的良心有点疼。   “老板——”   盛钊痛定思痛,三省吾身,在短短的三十秒内改过自新,像个拦路抢劫的绿林大盗,一把张开双臂,追上去拦在了刑应烛面前。   “我说错话了,对不起你别伤心!”盛钊诚恳地说:“我真知道错了,我给你道歉。”   刑应烛皱了皱眉,没想理他。   “让开。”刑应烛说。   “我不让!”盛钊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登时挺胸抬头,中气十足且蛮不讲理地说:“我不管!你既然没飞走也没消失,还被我追到了,肯定是等着我来哄你呢!”   刑应烛:“……” 第38章 恐惧和兴奋仅有一线之隔   刑应烛差点被他气笑了。   这满大街都是人,他能往哪飞,当着别人的面上天吗。   他心里憋着火,心气儿也不顺,现在干脆不想理盛钊,只想着绕过他赶紧走。   可惜盛钊不知道从哪借来的胆子,也不怕他了,也不在乎上司下属之分了,死皮赖脸地挡在他面前一步步往后退,大有他不说原谅就不让开的架势。   这么大会儿功夫,这边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旁边的行人,不远处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已经掏出了手机,一边悄咪咪拍着他俩,一边小声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兴奋得跟俩小麻雀似的。   刑应烛耳朵尖,俨然听见了两句什么“天啊当街哄老婆好甜”“可是我猜那个漂亮的是攻嘤嘤嘤”的虎狼之词。   刑应烛:“……”   放屁,刑应烛心情恶劣地想:我哪里像是别人老婆。   刑老板懒得跟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废话,可又绕不开他,心里那股火越烧越厉害。   盛钊道歉道得口干舌燥,可刑老板宛若铁石心肠,看起来一点没消气。   “要么这样,你生气了可以扣我工资。”盛钊这句话说得极为肉痛,显然是做出了天大的让步:“扣……五百?”   刑应烛觉得盛钊有点不可理喻。   害怕的是他,嫌弃的是他,现在又跑来做小伏低,拿着这些蝇头小利出来讲条件,搞得反倒像是他欺负他一样。   刑应烛无意再跟他玩儿什么欲拒还迎的小把戏,干脆皱着眉站定了脚。   “你走不走。”刑应烛阴恻恻地问。   盛钊一挺胸,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   开玩笑,他现在要是走了,刑老板八成以后都不能正眼看他了。   盛钊心里打定了主意,心说实在不行他就当街耍无赖,抱住他大腿不让走。反正刑老板是个要脸的人,只要他不想上社会八卦头条,那就得带着他一路。   至于之后会不会惹得他更不高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盛钊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觉得自己机智又冷静,却不想刑应烛忽然眯了眯眼睛,缓慢地低下头,看向了他的眼睛。   紧接着,刑应烛那双乌黑色瞳仁忽然开始收缩,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几乎是在瞬间,他原本漂亮精致的眼睛就变成了冷血动物标志性的竖瞳。他的瞳仁抿成一条线,死死地盯住了盛钊。   盛钊骤然愣住了。   一双蛇瞳出现在人脸上显然是个渗人的场面,可电光火石之间,盛钊第一个闪过的念头竟然不是害怕。   刑应烛的本意是吓唬吓唬盛钊,让他知难而退。   可谁知盛钊这人脑回路有点问题,他非但没觉得害怕,还猛然想起了当时在申城地下河时,第一次见到刑应烛原身时的场面。   漂亮而矫健的大蛇鳞片像玉一样泛着流光,眸子又冰又冷,尖利的牙齿狠狠没入蛟龙喉咙脆弱的嫩肉中,比那狰狞的凶兽还要放肆几分。   那场面真是太……漂亮了。   盛钊不明白自己的审美出现了什么问题,但他就是莫名觉得,那晚在鄱阳湖的水面上,刑应烛身上挂着水珠和月光,居高临下地跟那条蛟龙互搏时,简直漂亮得一塌糊涂。   这几天盛钊天天跟着刑应烛一起东跑西颠时还没觉得怎么样,可现在看着他这双眼睛,却如同摸了电门,整个人浑身一凌,骤然兴奋了起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盛钊才突然发现,原来他那段记忆中的本能反应并不是规避危险,而是欣赏。   ——完了,盛钊木愣愣地想:我天天吐槽我老板Gay里Gay气,怎么现在好像我比他还先Gay了。   刑应烛见他看呆了,以为他是吓傻了,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转身绕开了盛钊,想直接离开。   盛钊见他要走,脑子还没重启,身体先是下意识迈开步子,蹬蹬蹬倒车似的后退几步,想要去拦刑应烛。   盛钊正想说话,就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且刺耳的喇叭声。还不等他反应,刑应烛先眼疾手快地扯住他往回一拽,好悬避过一场惨案。   而盛钊稀里糊涂,只觉得领口一紧,脚下打了个拌,顺着力道一脑袋扎在了刑应烛胸口。   这一串流程结束后,盛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刚才压根没看路,人已经跟着刑应烛退到了路口。一辆SUV飞速地从他身边擦过,差点跟他来了个亲密接触。   SUV司机的国骂飘散在空中,盛钊刚刚死里逃生,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恨不得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   “怎么?”刑应烛没好气地说:“你是碰瓷他?还是碰瓷我?”   盛钊呆呆地看着他,没顾得上说话。   刑老板的眼睛还没完全恢复正常,眼白处泛着淡淡的粉红色,乍一看,像是蒙上了层雾蒙蒙的膜。   “怕?”刑应烛冷笑一声,说道:“怕就赶紧走,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从我视线里消失。”   盛钊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关键词,他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摇了摇头。   “不不不不是——”盛钊说:“不怕。”   真新鲜啊,刑应烛心说:你说这话自己相信吗。   在他看来,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类幼崽显然言行不一,口是心非,一边说着不害怕,一边磕巴得话都不会说。   但盛钊这种执着也着实出乎了刑应烛的意料,于是刑老板暂且打消了拔腿就走的念头,不耐烦地往人行道上退了一步,把盛钊也拽回来站稳了。   “不怕?”刑应烛哼了一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膀:“那你结巴什么?”   “老板,我觉得我可能……”盛钊干巴巴地说:“可能是对你出吊桥效应了。”   这个名词触及了刑应烛的知识盲区,刑老板拧紧了眉,狐疑地看着他。   然而盛钊只丢出这么一句来就没了下文,看着也没有想解释的样子。   刑老板何等要面子一个人,当然不可能问出“这是什么意思”的蠢话,于是只能硬端出一副八风不动的表情,强自装深沉。   盛钊说这句话的时候没过脑子,说完了也有点后悔。   ——这话说的太有歧义了,盛钊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跟刑应烛示爱呢。   好在刑老板看起来没有被冒犯的感觉,盛钊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两眼,见他没什么反应,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还行,盛钊想,好在这老板也不咋直。   否则就凭他入职第一天调戏老板,现在又当街示爱,刑应烛不开了他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然而刑老板依旧是沉默,盛钊心里打鼓,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盛钊决定把自己的道歉流程走完。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盛钊硬着头皮说:“这就是个指代……嗯……跟我说我们的时候等于你和我是一样的,你不要多心。而且你看,你这么好看,我看懵了也很正常,老板你大人有大量,别瞎想了,嗯?”   刑应烛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他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盛钊好像没说谎。   活得太久,见过的人也太多,刑应烛能轻而易举地知道面前人到底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曲意奉承。   但有趣的是,恐惧跟“难过”“开心”不同,是一种不可控的情绪,一般来说,是没法被人为隐藏的。   可盛钊刚才的害怕是真的,现在的坦然却也是真的。   刑应烛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既然他觉得这一点有趣,他就也这么问了。   盛钊被他问得有些懵逼,迟疑了一会儿。   “最后一个机会。”刑应烛说:“说服我,我就原谅你。”   他俩人都没发现,刑老板这个以“原谅”为奖励的威胁有多么幼稚。   “怎么说呢,其实恐惧这个东西吧,无非就是生理反应收缩,注意力高度集中,心跳加速,肾上腺素狂飙,血压升高什么的……”盛钊越说声音越小:“但其实这个反应体现,也不只是恐惧一种。”   “什么?”刑应烛有点没明白。   ——还有兴奋,盛钊突然想。   这个念头如一根极细的针,骤然扎进盛钊的心口,他浑身打了个哆嗦,只觉得心口又麻又痒。   怪不得他潜意识里不想跟刑应烛分道扬镳,正如有人天生喜欢极限运动一样,盛钊也从刑应烛身上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体验——他非但不排斥这种生活,甚至隐隐有想要融入其中的冲动。   盛钊的脑子里糊里糊涂,他不明白这是他的本意还是吊桥效应的后遗症,于是下意识不想把这个问题解释给刑应烛听,于是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他逃避似地左右环视了一圈,最后把眼神落在了不远处一间刚刚开门的奶茶店门口。   “没什么。”盛钊说:“那个啥,老板,你喝奶茶吗……红豆椰果奶绿?我请客。”   刑应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足有五分钟,眼神跟探照灯似地扫过了他身上的每一寸。   虽然有所隐瞒,但是陈情还算得上诚恳了。   刑老板本也没指望他说出什么惊才绝艳的话来,心里预设放得很低,于是但凡盛钊说出两句好听的,他也就满意了。   他嫌弃地在盛钊衣服上擦了擦手,顺着他的目光往那家奶茶店看了两眼,沉默了片刻,说道:“五百块钱也扣。”   盛钊:“……”   什么人啊,黄世仁吗? 第39章 “你知道怎么杀一条龙吗。”   刑老板大人有大量,勉为其难地被一份大杯红豆椰果奶绿哄好,带着盛钊登上了去申城的车,徒留下盛·杨白劳·钊面对着五百块钱的转账短信暗自心痛。   五百块呢,盛钊悲伤地想,能买两条松鼠桂鱼呢。   但他转念一想,发觉上次的松鼠桂鱼是刑老板请客,于是心里勉强平衡了一点,强自说服自己就当AA了。   由此可见,盛小刀同学别的能耐不好说,但自我安慰的水平显然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了。   从苏州到申城,最快的高铁速度也就半个小时,还不如城际公交单程的时长多。   盛钊早在上车时就在各社交网站上以申城为关键词搜了搜实施情况,可真当下了车时,还是被当地的情景吓了一跳。   跟阳光明媚的苏州相比,申城简直像是活在另一个次元。暴雨如注,天上的乌云足有一掌厚,地面的积水能没过人小腿,满大街上都是刹车灯,人几乎没法在外面落脚。   盛钊打眼往外一看,还以为申城整个被水淹了。   刑应烛似乎也没想到这地方已经被糟蹋成这样了,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只可惜配着他手里那杯喝了一半的卡通Q版包装奶茶,再认真的美人也严肃不起来。   同车的旅客大多数滞留在了火车站内,盛钊在打车软件上叫了足有二十分钟的车,可惜都一无所获。也不知道是外面的生意太好没人愿意往火车站来,还是外面的路况已经严重到车都不好走了。   刑应烛不怕风也不怕雨,跟个异类似地独自一人站在火车站外露天的挡雨棚外面,眯着眼望着乌云压顶的天。   瓢泼大雨顺着挡雨棚的边沿落下来,将他的衣服下摆打湿了一小片,盛钊在嘈杂如菜市场的火车站里扯着嗓子跟张简打完了电话,才带着在车站超市临时抢到的一把透明塑料伞赶到刑应烛身边。   “张简说,申城已经发台风警告了,咱们正好赶上最后一班高铁,下一班都暂停了。”盛钊手忙脚乱地迎着风撑开伞,拽着刑应烛往回挪了挪,接着说:“路上的车也不多了,大部分出租车要么过载要么不营运,他说让我们等等,他过会儿派车来接咱们。”   外头的风太大了,十块钱一把的塑料伞显然工作得十分勉强,刑应烛喝完了最后一口奶茶,把空奶茶杯塞进盛钊手里,顺手从他手里接过了伞。   神奇的是,那伞到了他手里简直仿若钢筋铁骨,既不晃了也不摇了,拢在头上的时候雨丝儿都飘不进来。   张简的人脉网显然超过了盛钊的想象,半小时后,对方派来的车在火车站大门口接到了他俩。   西装革履的轿车司机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见到刑应烛时连声道歉,只说路上路况实在是太难走了,这一路过来撞见四五个车祸现场,外头交通都快瘫痪了。   “那张简呢?”盛钊问。   “在工地呢。”那男人说道:“他嘱咐我把二位高人接过去。”   盛钊:“……”   盛钊手里还捏着个空奶茶杯,尴尬地挠了挠脸。   真正的“高人”已经先一步上了车,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而虚假的“高人”还在接受赞美。盛钊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然后欣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几百岁的老妖怪行礼他都受了,还怕这一句高人吗。   盛钊本以为这辆车能送他俩到长宁区的地下河附近,可谁知那男人只开到了开发区边上,便停下了车。   “真对不起,二位高人。”那司机回过头来,面带歉意地说:“再前面有警示带了,我过不去,劳烦您二位多走几步。”   “啊……没事。”盛钊看了一眼刑应烛,见他没什么反对意见,于是点了点头,态度友好地说:“劳烦您指个方向,我们过去就完了。”   申城开发区已经全线停工了,放眼望去,大部分都是工地建材遗留下的半大工程。   那司机给他俩指了个方向,刑应烛便带着盛钊下了车。   越临近地下河,盛钊就觉得风雨越强,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时不时还踉跄一步,被刑应烛抓住。   几次之后,刑老板大概是烦了,干脆抓着他不放手了,把他整个人往身边一带,半扶半拎地带着他往前。   大约走了约莫有十分钟,盛钊才发现那司机口中的“警示带”是什么。   张简神通广大,居然用警用线把大半个开发区围了起来!怪不得盛钊一点没发现什么玄学消息,合着是直接封路了,不许人进。   “这张简年纪轻轻的,人脉真吓人啊。”盛钊啧啧两声,感慨道:“这还能跟官家搭上路子。”   “龙虎山传承这么多年,有点厉害路子是很正常的。”刑应烛说:“不然你以为他们山上左一个项目右一个项目是怎么批下来的。”   盛钊:“……”   说得对啊!   地下暗河在开发区临侧的地方,先前那司机已经挑了最近的路程停车,所以哪怕路不大好走,二十分钟不到时,盛钊还是看见了站在缝隙旁的张简。   张简还是之前那副装扮,盛钊不由得怀疑,他们是不是都不嫌冷,这么大的风雨,他不打伞就算了,连衣服拉链都不系,就傻不愣登地站在那边挨淋。   他的右手还攥着那条传说中的“缚龙索”,只可惜那链子又系又短,断茬可怜巴巴地垂在半空中,在瓢泼大雨中显得非常不起眼。   雨水将他背后那柄铜钱剑浸得发亮,水珠如线般落在地面上,在张简脚边积出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胡欢站在张简两步开外,穿着件放水的冲锋衣,正艰难地冲他喊着什么。   张简似乎是听见了他的问话,只是没有回答的心思,于是只摇了摇头,眼神依旧落在地面那个巨大的缝隙里。   盛钊知道,那缝隙里装的不是别的,正是当初让他吃足了苦头的地下河。   “盛钊。”刑应烛突然开口道。   “嗯?”盛钊对他一向是有叫必回,立刻转头看向他:“怎么了,老板?”   盛钊本来以为刑应烛是要使唤他跑腿,谁知道刑老板一开口,却是个他万万没想到的话题。   “你知道怎么杀一条龙吗。”刑应烛问。   盛钊:“……”   你看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盛钊心说:这种高难度工种的实用技术你应该跟张简讨论,问我就实在有点对牛弹琴。   但无论他心里腹诽了多少条飘浮弹幕,盛钊依旧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刑应烛偏过头看了看他,说道:“龙背上有一条龙筋——”   刑应烛说着,忽而伸手摸向了盛钊的后脊梁骨,盛钊被他摸得浑身打了个颤,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意志力才没躲避。   “跟你们人类的脊梁差不多。”刑应烛的指尖顺着盛钊的脊骨一寸寸向下,接着说道:“想杀龙,就要找到它的龙筋所在,抽出它的筋就行了。若是真龙,则还需要断龙角,砍下爪子,拔下龙鳞——如此断气,才方算是死绝了。”   盛钊被他说得浑身发麻,后脊梁嗖嗖冒凉风,有一种自己的筋要被抽出去的错觉。   “……这也太血腥了。”盛钊抽着凉气说:“这不赶上分尸了吗。”   “不过水里这种走蛟化成的玩意,倒不必这么费劲。”刑应烛说:“抽了筋就是了。”   盛钊完全没从这个降级处置里感受到什么安慰,他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古怪地看了看刑应烛。   “老板,那你当初……”盛钊试探地问道。   “我不是。”刑应烛不大忌讳这个,随口就回答了:“我当初是生魂。”   盛钊大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那一套流程下来,听着就疼死了。   “不过你跟我说也没用啊。”盛钊委婉地说:“我给它当点心都不够吃。”   “我知道。”刑应烛打量了他一圈,说道:“技多不压身。”   盛钊:“……”   真新鲜啊,有教人这个的吗。   刑应烛自顾自地传授完了理论经验,然后从伞沿处探手出去,随手接住一颗雨滴往胡欢处一弹,淡淡地叫了一声胡欢的大名。   胡欢被那滴雨拍了个正着,整个人一激灵,回过头来正看见刑应烛俩人。   一个不好惹的房东和一个明显种族职业都是对家的临时搭档,胡欢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前者,拢紧了衣服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挨个打了招呼。   “大佬。”胡欢说:“小钊哥。”   刑应烛嗯了一声,拎着盛钊肩膀处的衣服,把他拎到了胡欢身边。   “你们俩都躲远点。”刑应烛说完,似乎还不怎么放心,多余嘱咐了胡欢一句:“把他看好。”   胡欢对他的话简直无有不从,活像是听了圣旨,闻言连忙点头,一把搂住了盛钊的肩膀。   “老板放心,我一定看好小钊哥!”胡欢说:“绝对不给您添乱。”   刑应烛嗯了一声,又看了看盛钊,把手里的伞交给他,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言不发地低头从伞下钻了出去,往张简的方向走去了。 第40章 “张简,你最好机灵一点。”   在张简脚下,那个坍塌出来的地下河入口比之前刑应烛见到的扩大了一倍有余。   奔腾的地下河水在裂缝中发出渗人的呼啸声,仿佛底下承载的不是一条河,而是一条正在肆虐的大江。   那条蛟龙暂时看不见影子,但刑应烛感觉得到,它还在这下面,半步没有离开。   甚至于,几天过去,它身上剩余的链子也断得七七八八了,状态比上次刑应烛见它的时候还要好。   不过看得出来,张简已经尽了他所能做的所有事。地下河的入口密密麻麻布满了红线,那些红线以一种非常繁复的手段彼此缠绕交叉,用五帝钱固定在缝隙的沿岸处。在这个用红线组成的“阵”中,几乎每条主线交叉的点上都捻了一张黄符,只是雨下得太厉害,大部分符纸都已经被打湿了,只能可怜巴巴地黏在红线上。   张简发觉了刑应烛的动静,他微微侧过头,只等着刑应烛走到他身边,才叹了口气。   几天下来,这位名门高徒的傲气被磨掉了不少,再见刑应烛时,已经学会心平气和地说话请教了。   “我布此阵已有两天一夜了,只可惜还是杯水车薪。我道行太浅,收些小妖恶鬼什么的还凑活,这样大的妖兽,我应付不来。”张简说:“可不知为什么,那东西分明能脱身出去,可却不曾逃脱,硬是忍着不舒服待在下面。”   “他受伤了。”刑应烛说。   “因为冲破封印吗?”张简问。   那条龙的煞气太足了,这几天来,张简也不敢贸然下水或邻近勘探,只能在附近用卦术和术法拐弯抹角地探听情况,知道的东西相当有限。   “不是。”刑应烛轻描淡写地说:“我当时跟他打了一架,咬断了他喉咙。”   张简:“……”   堂堂名门正派出身的准继承人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干咳了一声,自动换了个话题。   “现在该怎么办?”张简说:“你看这雨下得这么大,恐怕短期内它就要出来了。我师父师兄们就算往这边赶,恐怕也来不及了。”   刑应烛双手揣在兜里,呼啸的风将他的风衣下摆吹得猎猎作响,他沉默着看了一会儿那条缝隙,忽而向张简伸出手来。   “东西给我。”刑应烛说。   张简没用他多说,了然地把手里那根断裂的金链递给刑应烛。   那条链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做工,在地下埋了这么多年还不显得破旧,上面的法印刻痕依旧簇新。   刑应烛用拇指抹了一下上面的刻痕,心里大概有了数。   ——面前这事儿,恐怕他不管也得管了。   他确实在这条链子上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那感觉似有若无,虽然并不是他的骸骨所制作,但已经让刑应烛颇为在意了。   几千年了,遇到点线索本来就不容易,顺手帮个小忙要是能换来进展,刑应烛没什么不乐意的。   刑应烛心里打定了主意,干脆把那链子缠了缠,顺手揣在了兜里。   那玩意上面还刻着半拉缚龙法阵,按理说对刑应烛这样的大妖也会有影响,谁知他老人家揣这玩意揣得稀松平常,跟在路上捡一根红绳没啥两样。   张简原本想制止他的话噎在了嗓子眼,见状聪明地没敢说。   “帮你这个忙可以。”刑应烛说:“但是我有个条件。”   “你说。”张简说。   申城可不是深山老林,这地方简直是全国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之一,要是底下那条龙窜出来,搞得事情不可收场,那可什么条件都晚了。   现在别说刑应烛只是提一个条件,就算他提十个八个,张简也不得不掂量着答应他。   “我记得,你们龙虎山有一处溯源镜,能溯万物渊源。”刑应烛说:“借我用用。”   “……那东西是我师父保管,我现在不能做这个主。”张简谨慎地说。   “哦。”刑应烛语气平淡地说:“那你加油。”   “但是事急从权!”张简艰难地改口道:“我答应!”   刑老板施施然当着正主的面做完了强抢加利诱的恶行,然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乌云,用一种“今早吃早饭了么”的语气问道:“引雷了么。”   “……没有。”张简说:“若引天雷下来,这妖龙必定逃窜,我制不住他,只能叫他白白逃脱。”   “引吧。”刑应烛说:“你们是正派传承,引天罚比我有用。”   张简看向他,有点吃不准他的意思。   “我先去制住他,然后会伺机抽身。”刑应烛说:“张简,你最好机灵一点。”   刑老板说着解开了外套扣子,他将风衣脱下来,在手里随手卷了几卷,回过头,隔空扔给了盛钊。   盛钊本来就在不远处死盯着他,见状下意识张开手,把他的衣服接了个满怀。   刑应烛的衣服跟他本人一样,闻起来带着一缕冰凉的冷香,浸了水后沉甸甸的,盛钊手忙脚乱地拢了一把,好悬没让衣摆拖到地上去。   盛钊正想问问刑应烛想干什么,就见刑应烛已经干脆地弯下腰,像是揪蜘蛛网一样提起那红线图的一角,硬生生把那张图撕出了一个口子。   紧接着,盛钊就见刑应烛从那口子里跳了下去!   盛钊:“……”   他一句老板顿时噎在嗓子眼,差点没给自己噎岔气。   令盛钊有所安慰的是,跟在刑老板身边这几天,他似乎确实有了一些长进——因为胡欢比他还一惊一乍。   “大佬怎么下去了!”胡欢惊恐地抓住盛钊的胳膊,震惊道:“张简的伏妖阵还挂在洞口呢!”   “没事。”盛钊没想到这句话有朝一日居然是他对别人说:“他心里有数。”   胡欢用一种钦佩至极的眼神看着他,看着比之前那个把他认做高人的司机还虔诚。   只是还不等盛同学装完这个逼,他就听见一阵嘶吼的龙鸣响起,脚下的土地忽然巨颤起来。盛钊脚下一个踉跄,忒没牌面地扑倒在地,摔得浑身疼。   胡欢自顾不暇,见状赶紧手忙脚乱地想来扶他,结果地动一阵接着一阵,盛钊爬不起来不说,连胡欢也一起扑街了。   “我的天啊。”盛钊毫无形象地四肢撑地,勉强保持着平衡,震惊道:“刑应烛在下面搞什么呢。”   他俩人摔得七荤八素,张简却已经反应了过来。   “胡欢——”张简猛然回过头,声嘶力竭地冲他喊:“快,我给你的东西呢!东西南北中五方,以二百米为准,快挡住!”   盛钊听得云里雾里,胡欢却像是从他这七零八碎的吩咐中Get到了什么重点,忙一股脑从地上爬了起来,连忙拉开自己的冲锋衣拉链,从内兜里取出一个油纸包。   “这什么?”盛钊问。   “小钊哥,帮我个忙。”   胡欢没时间解释,粗暴地将油纸包扯开,看都没看,就从里面抽出半沓符塞进了盛钊怀里。   “你现在开始往身后跑,直走,两百米差不多会看到一根嵌在地里的桃木棒,你把这些符贴在上面,然后顺着原有的方向右拐,再二百米之后会看到另一根木棒,贴完了再右拐,重复这么做就是了。”胡欢语速飞快地说:“中间阵眼离地下河太近了,你不要去,我会很快回来,你贴完之后退回原地,离他们远一点。”   盛钊一头雾水,莫名被委以重任,整个人还是蒙的。   可胡欢这个半吊子也不说交代清楚,揣着剩下的半沓符转头就跑,向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等会儿——”盛钊扯着嗓子喊:“每个贴多少!”   “贴到贴不下!”胡欢的声音遥遥传来。   雨越下越大,胡欢已经脚步不停地跑到了第一个目的地,盛钊看着手里的符咬了咬牙,干脆一把扔了伞,转头朝着身后跑去。   ——管他什么事儿,先办了再问吧。   盛钊心里破罐子破摔,也不在乎什么后果不后果的了,心说好歹彼此同楼住了好几个月,胡欢应该也不至于害他。   他按照胡欢指引的找到了三根桃木棒,然后就着雨水将那符糊在木棒上,他用料极其舍得,眼也不眨地糊了足有三四层。   说来也怪,天上的雨下的这样大,那黄纸都被雨水打脆了,可上面的红色字迹还是一点不花。   盛钊见到的反认知情况已经太多了,这点小事反而引不起他的兴趣,他跌跌撞撞地以地下暗河入口为中心,跑了大半圈,在最后一处跟胡欢重新汇合。   “这,这什么东西。”盛钊喘着粗气问:“有什么用。”   “是结界。”胡欢说:“大佬和张简要降这条龙了,动静太大,不能叫外面的凡人看见,做个障眼法。”   胡欢话音刚落,就见张简忽而从背后抽出他那柄古怪的铜钱剑,横在了手中。   从盛钊的角度只能看见张简的后背,却不见他猛然睁开了双眼,眼神如利剑般射于水面之上。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符拍在剑刃上,口中念念有词。   “九天玄雷,龙虎交兵;风雨雷火,日月照明;凡接此令,符至方行;镇邪除恶,以正法纪,若有凶星不服者,魂飞魄散灭灭亡。”   张简说着,右手托剑,左手做了个繁复的手势,将中指在剑刃上一抹,以血为墨,在符纸上狠狠地划了一笔。   “开——!” 第41章 天雷   张芮芮趴在阳台的窗户上,默不作声地盯着外面的天。   大雨将窗户玻璃涂抹得模糊不堪,天越阴越厉害,对面楼零星点起了灯,灯光映在雨中,有种来自彼方的遥远感。   刘婷在卧室里刻意压着嗓子打电话,张芮芮时不时地能听见她的抽泣声。   妈妈已经这样哭了好几天了,虽然刘婷总是避开张芮芮,但幼小的孩子并非什么都不明白,她已经从刘婷反常的痛苦和悲伤中,察觉到了某种朦胧的真相。   她年龄还小,并不能理解什么叫“死亡”,也不懂什么叫“永别”。   张开胜长久地不在家,对张芮芮而言,或许就像是她长年累月见不到的爷爷奶奶一样,只是意味着“见不到”而已。   张芮芮半跪在一个高高的塑料椅子上,窗外逐渐亮起的光映在她眼中,照出一片空茫的困惑。   可这次又不太一样,张芮芮想,她也思念爷爷奶奶,思念许久都见不了面的外公外婆,可无论她再怎么想他们,也不像现在这样,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卧室里的刘婷打完了电话,她在出卧室门之前勉强打理了好自己,用一张冰凉的湿巾敷了敷眼睛,好让自己不要吓到张芮芮。   张开胜至今下落不明,但刘婷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   张开胜有家有口,家里有老婆孩子,且没有任何出轨征兆,忽然失联了这么久,恐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芮芮。”刘婷强颜欢笑地叫她:“怎么趴在那,不冷吗?”   张芮芮转过头来看着刘婷,孩子漂亮而干净的瞳孔里映照出刘婷的模样,温柔漂亮的女人显得有些狼狈。   “妈妈。”张芮芮奶声奶气地说:“我在看雨。”   “是吗?”刘婷走过来,弯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芮芮喜欢雨吗?”   张芮芮没有回答,她的目光透过刘婷的肩膀,忽而投射到了她背后阳台的玻璃窗上。   刘婷发现了她的反常,拉住了她的手,小声问道:“怎么了,芮芮?”   “爸爸回来了。”张芮芮忽然说。   刘婷顿时一愣,紧接着,她猛然回过头,顺着张芮芮的目光向外看去。   外面的瓢泼大雨将视线尽数隔绝,刘婷恍惚间有种错觉,觉得她似乎身在海面上,只剩下了这一片方寸之地可供容身。   “芮芮,爸爸……”刘婷婷顿了顿,艰难地说:“爸爸在哪?”   张芮芮跟窗外张开胜对视着,就在这一瞬间,她展现出了一种跟年龄截然相反的冷静,既没有因为见到张开胜而欣喜若狂,也没有因为对方的出现而感到恐惧。   她大约沉默了两秒钟,才用一种哀伤的语气告诉刘婷:“爸爸在窗外,他对你挥了挥手。”   “客厅电视柜右面的花盆下面粘着他的二百块钱私房钱。”张芮芮缓缓说:“他说他很爱我们——尤其爱你。”   刘婷的嘴唇痉挛似地抽出了一下,眼眶中毫无征兆地留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这些天来,她第一次在张芮芮面前流下眼泪,她扑通一声半跪下来,一把搂住张芮芮的肩膀,哭得凄惨又可怜,整个人佝偻成了一只虾米。   张芮芮依旧懵懵懂懂,但此时此刻,她已经从刘婷凄惨的哭声中听出了某个答案。   ——爸爸或许不会回来了,张芮芮想。   窗外忽然闪过一道明光,张芮芮的眼神下意识往窗外一瞥,正看到一道闪电划破了天幕。   打雷了。   长宁区开发区,方才画好的“阵法”旁边,胡欢和盛钊彼此支撑着,才勉强在狂风暴雨中维持平衡。   他俩人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一个是才刚化形不到百年的菜鸡小狐狸,彼此搂在一起瑟瑟发抖,除了喊加油没有任何用处。   天上乌云压顶,盛钊只觉得胸口闷得要死,仿佛这天马上就要从头上掉下来,正砸他脑门上。   相比之下,阵眼中心的张简年纪轻轻,本事却不小,他如一根顶天立地的支柱,站得比磐石还稳当。   倒是狂风将他的衣服兜得猎猎作响,张简身上的符被风吹走了个七七八八,连脖子上挂着的朱砂吊坠都断成了两截掉进了深渊里。看得出来,他撑得很吃力。   盛钊在旁边提心吊胆地看着,都生怕他被吹上天去。   “你——你不是妖精吗!”盛钊扯着脖子对着胡欢喊:“你怎么不上去帮忙!”   “我怎么去!”胡欢苦着脸,看着比他还没出息,尖叫道:“那是龙!我是狐狸!我怎么敢去,它吃我连盘子都不用拿!我还没有他牙缝大呢!”   盛钊:“……”   “那你帮帮张简啊!”盛钊喊:“你看他那么吃力!”   “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吗!”胡欢用一种及其震惊地眼神看着他,控诉道:“他要引雷!雷!天雷!劈到妖精身上就是魂飞魄散!天上是雷,地下是龙!哪一个我都不敢惹!要不是你在这,我早跑了!”   两个菜鸡比谁更菜显然没什么出息,盛钊两句话的功夫喝了一肚子雨水,只能闭上嘴。   乌云滚滚,张简的术法似乎有了作用,雷云中隐隐露出了深紫色的明光,云层摩擦间,传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   在狂暴的自然景象下,人会显得很渺小。盛钊的心跳快飙到了一百二,腿肚子直转筋,要不是胡欢在旁边拉着他,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能趴地上去。   就在这一瞬间,盛钊忽然听到空中莫名炸开一个愤懑的男声。   “应烛,大家本是同宗,你为何拦我——!”   那声音声若洪钟,盛钊平生第一次体会到音波攻击的恐怖,被震得头晕目眩,胸闷气短。   还不等他反映一下这声音是从哪来的,就见那处地下河暗口中忽然窜上一股巨大的水柱,他先前在地下暗河见到的那条蛟龙和刑应烛一前一后地从里面窜出来,彼此身上都挂了彩。   原本拢在地下河入口的那个红线阵法脆得还不如一张纸,被那龙轻而易举地冲破了,红线上的铃铛挂在那龙身上,把它打扮得活像个圣诞节限定。   直到此时,刑应烛的声音才幽幽传出。   “谁给你的胆子,敢直呼我的大名——?”   盛钊被之前那条蛟龙的声音震得想吐,现在听见刑应烛的声音,勉勉强强回了点血。   他苦中作乐地想,就凭刑老板这种不饶人的嘴,遇到个气性大点的,恐怕不用动手都能气死对方。   “刑应烛——”张简见状大喊了一嗓子:“雷要落了,你快撤开!”   刑应烛循声抬头,只见头上雷云滚滚,电光时隐时现,天雷确实是下一秒就要落下了。   他虽然跟盛钊闹别扭的时候说过狠话,但这天底下毕竟没有哪个妖怪愿意被雷劈上一劈,他下意识收紧了缠着蛟龙的尾巴,身子略一用力,想将它再拍回地面上,从而抽身撤退。   可那蛟龙也看见了天上的雷,顿时发了狠劲,拼着被刑应烛剖开身子的危险逆行而上,想要拼死从他的桎梏中逃脱出去。   刑应烛没想到他这么豁得出去,大意间还真被他甩脱了。   那蛟龙无意恋战,转头就想重新往水里扎。   申城的地下河都连着入海口,别人不知道,可刑应烛却清楚,要是真让他跑了,恐怕就难再逮了。   电光火石间,刑应烛眯了眯眼睛,飞速地在空中扭转了身子,在那蛟龙入水前重新咬住了它的尾巴,跟它纠缠在了一起。   “你疯了——!”那蛟龙大声嘶吼道:“我与你何愁何怨!还是你宁愿当那卑贱之躯的走狗!”   其实那蛟龙本也没说错,刑应烛大可不必趟这趟浑水,可事关他的骸骨,他却不能不在意。   刑老板为人自我,平日里我行我素,一向是坏的不听只听好的,那蛟龙骂的极其难听,他却一点没往心里去,硬是将它留住了。   天上的雷云越响越烈,张简艰难地端着剑,扯着脖子喊道:“刑应烛!你再不走来不及了——”   刑应烛没有说话,他像是也被那蛟龙激怒了,转头一口咬在对方柔软的上腹上,尖利的蛇牙嵌入嫩白的血肉内,硬生生撕扯出了一道狭长的伤痕。   张简没想到他临时这么沉不住气,不由得骂了一声:“你找死啊!”   然而远处的盛钊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刑应烛好像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了。   那蛟龙也发了狠劲,存了想要同归于尽的心思,硬是反身用爪子按住了刑应烛的尾端,不许他跑了。   “等等——”盛钊猛然甩开胡欢,惊恐地阵眼那边跑去:“张简,不是——”   胡欢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扑上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往回带。   “你疯了!”胡欢大声喊道:“雷马上要落了!张简是正统传承得上天承认没关系,你要是上去,小命儿都没了!”   “可是刑应烛——”   盛钊话音未落,天上的最后一缕雷光已经没入了雷云之中,紧接着,不过眨眼之间,一道裹挟着雷霆之怒的深紫色明光便从天而降,狠狠地落了下来,正砸在刑应烛和那蛟龙的身上。   雷光下发出一声听不出名目的凄惨哀嚎,雷电接二连三,几乎是呼吸间就落下了三四道,道道不偏不倚,都落在了那两只纠缠着的大妖身上。   盛钊的脸色唰地白了。 第42章 “盛小刀,你哭什么?”   盛钊不知道刚才那声惨叫到底是谁发出的,他下意识甩脱了胡欢,转而就要向那边跑。   胡欢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劲儿,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搂住他的腰,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小钊哥你你你别着急——”胡欢连忙说:“你不知道,别害怕,也不是所有妖怪都会被雷劈死,有的是岁数大的大妖可以扛过天劫。大佬活了这么多年了肯定比我们这些菜鸟强一万倍,但是你可不行啊!”   盛钊充耳不闻,他被胡欢拖得寸步难行,于是咬了咬牙,执拗地去掰他的手。   胡欢没想到他犟起来这么不听话,不由得恼怒道:“你不是说他心里有数吗!”   盛钊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被张简引下来的天雷亮得能灼伤人的眼睛,盛钊眯着眼睛,固执地往里看,想要从里面看出刑应烛的模样来。   可惜那一蛇一龙都被拢在了灼人的雷电之中,从盛钊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模糊影子。   那两条大妖怪看起来都还活着,正在颇粗的雷电中疯狂地翻腾着,盛钊几乎能听见雷电灼伤皮肤的声音,那里面的嘶吼声不绝于耳,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这雷——”盛钊的声音打着颤,一开口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什么时候能停?”   胡欢刚才还以为他吓傻了,现在好容易听见他说话,登时松了半口气。   “那雷是张简引下来劈蛟龙的。”胡欢说:“那龙死了,雷就停了。”   ——那它什么时候能死,盛钊近乎恶毒地想。   有着“正统”之名的张简显然比盛钊更游刃有余,他压根不怕这道雷,站得颇近,黏在剑上的纸符在空中哗哗作响。   “张简!”盛钊咬牙喊道:“你非得站在那看吗——!”   张简没好气地半侧过头,喝道:“我也想杀它!但我杀得了吗!”   盛钊病急乱投医,慌乱间猛然想起了之前刑老板临时给他做过的理论知识讲座。   “刑……刑应烛说,杀它,抽它的筋就行了。”盛钊说。   “我当然知道!”张简咬着牙冲他吼道:“但是哪那么简单!这样的大蛟龙,你除非找到他的内丹,否则你上哪能破开它的鳞抽它的筋!”   张简话音刚落,盛钊的头忽然没来由地疼起来。   他吃痛地捂住太阳穴,跌跌撞撞地踉跄了一步,整个人差点扑到地上去。   胡欢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   “小钊哥,小钊哥?”胡欢急道:“你没事儿吧,是不是你受不了这雷——”   盛钊心说我有事儿,有的要死了。   他只觉得一把尖锐的锥子顺着太阳穴钉进了他脑子里,扎进去不说,还要在里面搅一搅。   盛钊头疼得死去活来,几乎觉得自己脑袋里面装了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一样。   他咬着牙忍过了一阵头晕眼花,几乎觉得没了半条命。   然而就在此时,他却忽然觉得眼前朦胧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金光闪闪的,格外亮眼。   盛钊吃力地抹了一把眼前蒙着的水珠,眯着眼睛往那雷光中看了看。   只这一眼,盛钊便愣住了。   这天地间的一切似乎忽然变缓了下来,就连雨滴落下的速度都变慢了,盛钊睁着眼睛,那灼热的雷光似乎被人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看起来也不刺眼了。   就在这一片灰扑扑的空茫之中,只有一点金光格外明显。   盛钊顺着那光亮看去,只见那是一颗指甲大小的金丹,正顺着蛟龙挣扎扭曲的动作上下摇摆着。   “——在,在那。”盛钊喃喃自语道。   “小钊哥,你说什么?”胡欢看他那木愣愣的模样,以为他受的刺激太大了,狠命拍了拍他的脸,说道:“小钊哥,醒醒!”   与此同时,落下的雷一道比一道沉,模糊间,就连刑应烛也似乎力竭,尾巴从蛟龙身上滑落下去,发出一声清晰的闷哼。   盛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那嘈杂的雷声和雨声中清晰地辨认出他的声音,他只觉得心里一紧,登时急了。   “在那!”盛钊冲着张简声嘶力竭地喊道:“张简——在它尾椎骨上,从后向前第十二节 下,右后面!”   张简惊疑不定地回过头来,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盯着盛钊。   他想问你怎么知道的,又想说这不是儿戏,可他一看见盛钊的眼神,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是种近乎破釜沉舟的眼神,盛钊眼睛已经红了,后槽牙咬得死紧。他大概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多么狼狈,只固执地狠盯着他。   这一瞬间,张简莫名地觉得,他说得是真的。   一个正统传承的名门血脉,听一个门外汉的话显然很荒谬,但不知为何,张简却在一瞬间就笃信了他的话。   “你最好说得是真的。”张简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否则别说刑应烛,我也要折了。”   他话虽是抱怨,可人已经利索地动作起来,他反手将那柄剑架在虎口上,转而念了个极短的咒。   紧接着,张简反手一抹剑刃,将手上的血抹在了剑刃上——他的朱砂已经掉了,现在不得以出此下策。   张简手里那柄铜钱剑忽然光芒大盛,剑刃处隐隐闪着些许银光。张简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一眼盛钊,什么都没说,忽而躬身弯腰,如一支离弦的箭,窜入了那片被雷打出的焦土中。   他动作如一只灵敏的猴子,找准了时机跳到了那妖龙尾巴上,节节而上。   那龙被雷劈得要死要活,正顾着跟刑应烛撕扯想逃,哪顾得上张简这么个小喽啰。   可张简一走,这雷便没了桎梏,登时光芒大盛,落得七零八碎,将那一片空地都轰出了一个大坑。   胡欢一个小狐妖崽子,受不了这么大的天雷,原地踉跄了一步,差点跪下。他痛苦地捂住脑袋,唇边流下了血丝。   “胡欢!”盛钊惊道:“你没事儿吧。”   “没——”胡欢呜咽了一声,难受得要死,却还是执着地分出一只手来拽着盛钊的衣摆:“你,你别走——大佬让我看好你。”   可盛钊注定要让他失望了,他咬了咬牙,强行拨开胡欢的手,把他往远离雷阵中心的地方拖了拖。   胡欢本以为他想开了,可谁知盛钊刚把他往外拖了二十多米,忽然毫无征兆地伸手在他怀里摸了摸,摸出几张张简剩下的符,转头就跑。   胡欢下意识想要拉他,可手伸出去,却只拽了一个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盛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是一切凭本能行事,理智什么的,早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划破了左手的中指指尖,然后将血抹在了符纸上。   “普通人画这个没用!”胡欢在他身后喊:“小钊哥,画符得有法——”   胡欢话音未落,却突然发现,盛钊好像并不是胡画的——他凭着本能摹出了一张能压阵的简略除祟符,除了因为手抖画得有点歪之外,符该有的东西,他居然都画全了。   这么会儿功夫,盛钊已经跑到了接近阵眼中心的位置,他几乎能感觉到不远处灼热的火气,热辣辣的,带着触之即死的危险预警。   盛钊膝盖一软,整个人顺势扑倒在地,将手里那张符胡乱地拍在了地面上。   与此同时,胡欢清晰地看到,原本因无人压阵而肆虐的天雷忽而收敛了许多,就像——就像张简先前还站在那一样。   盛钊是什么人,胡欢惊恐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说他明明左看右看都是个普通人,怎么能替张简压阵。   然而盛钊丝毫没反应过来他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他抬起头,只见张简已经顺着那龙身攀上了它的背。他手里的铜钱剑银光一闪,张简死命地将其向下一压,锋利的剑刃破开蛟龙的命门,狠狠地扎入了血肉之中。   那一刻,盛钊清晰地听见有什么东西碎在了张简的剑下。   那蛟龙猛然挺身,发出一阵极其凄厉的嘶吼声来,像是回光返照一样骤然将刑应烛从他身上掀了下去。   刑应烛被迫跟着它一起享受了一次高等雷击服务,身上叠满了Debuff,自然没有回光返照的妖龙豁得出去,整条蛇半拉身子摔在地上,尾巴尖被蛟龙的爪子踩住了。   张简也差点在这动作中被甩出去,他死死地攥着剑柄,身子像风筝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只是凭着最后一点骨气咬死了没松手。   盛钊正想出声催促他,只见余光中闪过了一道光,他猛然抬头,只见乌黑的雷云中酝酿着一股更大的雷光。   盛钊不懂这些事儿,可电光火石间,他心里闪过一阵极为不好的预感。   “张简——”他忽而开口喊道:“你快——”   可他到底说晚了。   盛钊话音未落,那道裹挟着上天之怒的雷柱已经劈了下来。盛钊的耳朵承受不住这样的巨响,短暂地失聪了一瞬,这天地间的声音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窸窸窣窣的白噪音。   炫目的光亮让盛钊眼前一片空白,他呆愣愣地看着原本记忆里的方向,一口气倒上了心口,半晌吐不出去。   刑应烛呢,盛钊木然地想:这么大的雷,他有事没事儿。   盛钊脑子里的所有思绪一瞬间被抽了个干干净净,脑子里空空一片,连担心俩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不知过了多久,盛钊人还没回过神来,却觉得忽然有什么凑近了他身前,紧接着一只手不由分说地环过来,按住他的后背,把他往前狠狠一推。   盛钊踉跄着撞上了一个冰凉的怀抱,鼻尖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水汽。   一只手伸过来,顺着盛钊的下眼睑抹了一把,紧接着,似笑非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熟悉得让盛钊想哭。   “盛小刀,你哭什么?” 第43章 “老板……我现在改行学玄学还来得及吗。”   盛钊木愣愣地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话的是谁。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雷声已经停了,张简从那蛟龙身上跳下来,右手拽着一条血淋淋的白色长筋,那蛟龙伏在地上,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天上的乌云滚滚,雨依旧在下,但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恐怖了,盛钊木愣愣地抬起头看向刑应烛,只见他身上的衣服略有破损,领口微微大开,左边的锁骨下方,似乎有一条深紫色的小龙一隐而过。   “……谁哭了?”盛钊闷声说:“我没哭。”   刑应烛被他逗乐了,他收回手指,随意捻了捻,然后用擦过眼泪的那根手指碰了碰盛钊的脸。   “那真是稀奇了。”刑应烛笑着说:“天上下温泉了?雨是热的?”   刚经历了一遭生死关头,盛钊对刑应烛期待要求顿时低到了“活着就好”,以至于他现在甚至觉得,刑老板这种不看场面的不给人面子都倍儿亲切。   盛钊脸上泪水和雨水糊作一团,看不出来什么是什么,只狼狈得不行,跟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似的,眼圈红红,活像个小可怜儿。   他被刑应烛当场戳穿,瞪着眼睛你啊我啊地半天没说出个一二三,干脆不想说了,破罐子破摔地一把揪住了刑应烛的衣服,低着头不想让他看。   刑应烛啧了一声。   其实刑应烛没怎么把那雷放在眼里,他当时极其混不吝地想着,反正那玩意又劈不死他,随便它劈就是了。   但他在里面确实听见了盛钊为他着急的模样——其实也不怪刑应烛要听乐子,实在是这傻小子叫嚷声太大,任谁都听得出来他急疯了。   刑应烛本来只觉得他是个没啥出息的小年轻,虽然平时挺逗乐的,但不过跟外面的芸芸众生没什么两样,百年之后都是一捧黄土,跟他的缘分也就只这同楼而住的短短几年。   可就在刚刚盛钊为了他生想往雷里扑时,他倒居然平白生出几分真心来。   ——这傻小子,刑应烛想,确实没什么长进,这点事儿还能吓哭了。   刑应烛心里一边故作嫌弃,身体倒是很诚实,非但没把盛钊从他身上拎开,甚至于还学着之前盛钊的样子,呼噜了一把他的后背。   “盛小刀,张简可走过来了。”刑应烛“友情”提醒道:“胡欢也在后面看你呢。”   盛钊:“……”   他一把松开刑应烛的衣领,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理智终于后知后觉地回了笼。   “你没事?”盛钊问。   “全须全尾。”刑应烛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了?”   “我怕你被它吃了!”盛钊咬牙切齿地说。   盛钊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忽然上手拉开刑应烛的衣服,探着头往里看了看。   一晃而过间,他发觉刑应烛侧腰处有一块巴掌大的漆黑伤口,像是被雷火灼伤的。   “这叫没事儿?”盛钊说:“你这……撒一把孜然都能当BBQ了!”   刑应烛只觉得他这张牙舞爪的模样忒逗乐,不由得扑哧一乐,眯着眼睛捏着盛钊的下巴晃了晃,语气轻蔑地说道:“就他?我吃他还差不多。”   “吹牛吧你。”盛钊被后怕催得胆大包天,一把拍开刑应烛的手,没好气地说:“那你倒是吃他啊,怎么,有的妖怪天生就爱被雷劈啊。”   之前刑应烛闹别扭的话被盛钊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然而刑老板哪是乖乖投降的人,论打嘴仗气人,他还从没输过别人呢。   “我为什么要帮张简降妖。”刑应烛说得理直气壮:“我是他们的顾问,帮他一把就仁至义尽了,又不是他们的打手。”   盛钊:“……”   嚯,这话说得,可太傻缺了。   要是换了别人说这话,盛钊百分之百觉得对方脑子有病。但换了刑应烛,他却诡异地觉得没什么不对。   他刑老板把面子看得比天大,宁可被雷劈也不愿意替人干活,仔细想想,也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盛钊听得极其无语,顿时不想跟他讲话了。   可巧张简已经拎着龙筋走了过来,他一个捡漏的,看着比刑应烛狼狈多了,身上的衣服碎得破破烂烂,步履蹒跚着,身上全是细碎的伤口,也不知道是龙鳞刮伤的还是怎么。   他的左手软绵绵地垂着,似乎脱力了。   胡欢刚才围观了半天刑应烛和盛钊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看得如坐针毡,大气儿都不敢出,这时候终于在视线里看见个救兵,顿时逃也似地飞奔去了张简身边。   “怎么了怎么了?”胡欢狗腿地说:“受伤了?”   张简被胡欢诡异的热情吓了一跳,下意识蹬蹬蹬退后了三步。   胡欢:“……”   真不配合,一点队友情都没有。   张简显然也发现自己的躲避动作有点伤人,连忙强行顿住脚步,干咳了一声,磕磕巴巴地说:“没……没事,好像是刚才在龙身上时拉伤了。”   张简都已经过来了,盛钊显然不能再拽着刑老板哭哭啼啼,好在这雨下得实在是大,也没人发觉他是不是哭了。   盛钊从刑应烛的手臂怀里退出去,背过身抹了一把眼睛。   他在短短几秒钟内重新整理好了情绪,才转过身去,等着张简走上来说话。   “多谢了。”张简的眼神在刑应烛和盛钊俩人之间转了一圈,补充道:“……两位都是,此行多谢相助,张简代众生谢过。”   “不用把我架得这么高。”刑应烛淡淡说:“各取所需而已。”   张简噎了一下,大约是看出刑应烛不大愿意跟什么救世主名头扯上关系,于是聪明地转了口风:“自然,答应的事情,张简总不会反悔——只是请暂歇几天,等我善后结束后,再与您同去龙虎山。”   刑应烛知道,张简现在再怎么“准继承人”,龙虎山到底也不是他说了算,他权宜之计下答应了他动用龙虎山圣物,现在事情了了,总要偷摸地去说服一下他师父。   “可以。”刑应烛说。   张简松了口气,又转头看了看盛钊。   他心里有许多话想问,既想知道盛钊究竟是怎么找到蛟龙内丹所在的,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能在他已经画好的符上叠其他法印。   但张简毕竟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他知道轻重,也知道现在时机不对,于是硬按捺下了自己满腹疑惑,冲着盛钊笑了笑。   “也麻烦你了,多谢。”张简说。   当着刑应烛的面,盛钊怎么好说自己有功,忙摆了摆手,说了两句不用。   “申城这边还有要善后的事情,需要我处理一二。”张简说:“二位今日劳累了,我先叫人安排二位落脚。”   在盛钊的认知里,张简这种人,应该是仙风道骨,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出门全靠化缘为生——结果谁曾想,他比刑老板出手还大方。   开发区的事儿了结之后,张简打电话叫了车过来接他们,然后又在陆家嘴的铂悦开了间顶配套房给他俩落脚。   盛钊本来还觉得这是不是太张扬了,结果一问才知道,张简和胡欢已经在对门那间套房住了好几天了。   “我早告诉你了,他们手里有的是关系。”刑应烛说:“开个套房而已,他说不定钱都不用花。”   “不是,你看价牌了吗。”盛钊震惊地问:“一天两万八千八百八十八,这还是淡季!”   “那有怎么了。”刑应烛瞥了他一眼,用一种你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的微妙语气说道:“你知道他给人看一次风水要收多少钱吗?够在这住两个多月。”   盛钊:“……”   刚奔小康的盛钊同学被这句话震住了,足足愣了两秒,才缓缓说道:“老板……我现在改行学玄学还来得及吗。”   刑应烛本想让他趁早认清事实,可话到嘴边,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硬生生改了口。   “不如你先说说,自己是怎么找到妖族内丹的。”刑应烛说:“弄明白了,我就卖个面子找人教教你。”   盛钊:“……”   盛钊心说他怎么知道,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一闪而过的景象是不是他的错觉,更别说搞懂当时发生了什么了。   “算了。”盛钊泄气地说:“我还是趁早享受一下两万八千八的套房吧。”   刑应烛没说什么,招猫逗狗似地勾了一下盛钊的下巴,转头走出了电梯。   只可惜还不等盛钊享受一下要价两万多的套房大床,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胡欢的名字从屏幕上跳出来,盛钊还没接通,下意识先看了一眼刑应烛。   刑应烛顿住脚步,盛钊这才按下接听键,侧过身去听电话那边的动静。   刑应烛只听盛钊嗯啊地答应了几句什么,便挂断了电话,转头冲着他道:“胡欢说让我去他那一趟,有事儿找我。”   “那就去吧。”刑应烛挑了挑眉,从盛钊手里抽走门卡,颇为幼稚地在他眼前晃了晃:“那我先去替你享受了。”   盛钊:“……” 第44章 “你居然暗恋我?”   8703房间里,暂时只有胡欢一个人在。   盛钊敲门进去后探着脑袋往里屋看了看,也没见到张简的影子。这间套房打眼看过去好像个豪华版的两室一厅,两间卧室的房门都大开着,正对着房门的阳台窗户拉开,因为大雨的缘故,看不清外面的风景。   “小钊哥,你找什么呢?”胡欢奇怪地问。   “没什么,张简呢?”盛钊坐在沙发上,有些莫名地问道:“你说他找我过来有事,他人哪去了?”   “他去解决那条蛟龙的事了。”胡欢说:“他一个人拿不了主意,于是决定先将那条蛟龙的尸骨丢回地下暗河,等他的师兄弟们过来,再一起处置。再加上之前开发区那边的障眼阵法也需要他解决,所以可能得到晚上才能再回来了。”   “这……”盛钊的表情有点微妙:“这环保吗?不会腐烂吗?”   “不会的。”胡欢笑了笑,说道:“哪那么容易啊,那可是妖兽的尸骨,怎么会化作泥土呢。”   盛钊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在刑应烛面前的时候恨不得化身蓝猫淘气三千问,现在到了胡欢面前,却好像忽然没了什么刨根问底的欲望。   盛钊只觉得累得要死,他之前的情绪仿佛坐了个过山车,大起大落下,现在干脆直接进入了待机阶段。   再加上他在大雨里淋了半天,只觉得从里到外都被浸透了,盛钊戳了戳自己胳膊,感觉自己快被泡发了。   他一沉默下来,胡欢也觉得有点尴尬。   之前盛钊在公寓楼当管理员的时候,他只把对方当成一个聊得来的普通人。可短短几天不见,盛钊居然已经跟刑应烛混得无比熟络了。   刑应烛在他们眼里一向是个地位微妙的存在,他们既害怕他,又要受他庇护,平日里关系虽不算相看两厌,但也称不上多好。   现在刑老板自己走下神坛,跟一个普通人纠缠不清,这事儿放在胡欢他们眼里,简直可以称得上巅峰级别的爆炸性八卦,连带着刑老板身上那如马里亚海沟般的距离感都缩短不少。   胡欢揣了满肚子的瓜,想问问盛钊跟刑应烛的事儿,可又觉得盛钊今时不同往日,拿不太准跟他说话的态度,踌躇间不大敢说。   盛钊倒没觉得自己身上起了什么变化,他的自我认知依旧停留在“幸运的年轻社畜”上,压根没发现自己的地位已经跟着刑应烛水涨船高了。   “那他找我来问什么?”盛钊疑惑道。   “是这样,他托我问您点事儿。”胡欢顿了顿,小心地说:“……当时在开发区,你是怎么看出蛟龙内丹所在的?”   盛钊就猜到他要问这个。   盛钊其实自己也很冤枉,当时在场四个人,只有他一个是啥也不懂的普通玄学门外汉,以至于他突然搞出点高光操作来,自己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倒是被他们仨看得门儿清。   “我说我也不知道,张简能相信吗。”盛钊往后一靠,整个人歪在沙发背上,无语道:“如果非要说的话,你们就当我变异了吧——可能那一瞬间我被蜘蛛咬了,或者是被天雷辐射了之类的。”   胡欢:“……”   我想多了,胡欢木着脸想,这事儿问盛钊都多余。   “还有别的事吗?”盛钊问。   胡欢抿了抿唇,他的右手揣在兜里,不着痕迹地捻了捻手里那张脆弱的薄纸片,显得有些犹豫。   其实还有一件事,是连张简也不知道的——当时情况混乱,雷云过去后,胡欢背着人偷摸地将盛钊画的那张符收了起来。   令胡欢意外的是,盛钊情急之下画出的那张符,本源与张简一样,都是出自龙虎山。   他最初想过,这是不是盛钊照着张简那些符纸图案摹出来的,可画符只有形似无用,还得有本家传承的法印和灵犀。盛钊摹出的符纸法印轻而易举地盖过了纸上原本的法印,这就说明要么盛钊跟张简一样,是龙虎山本家同源之人,要么就说明盛钊本人的道行已经超出了张简太多,以至于可以不将他的法印放在眼里。   但对胡欢而言,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很难将其跟盛钊联系在一起,于是他干脆将这张符纸藏了起来,也没跟张简说——毕竟在他看来,到底刑应烛和盛钊才算是“自己人”。   所以胡欢才想背着张简把盛钊叫来问问,若是有什么不该露出的破绽,也好趁早背地里了结。   可胡欢看着盛钊这模样,就知道他自己也稀里糊涂,于是思来想去,便咽回了这句话,也没跟他说。   “没什么了。”胡欢笑了笑,说道:“我就是替他问问,没事就好。”   盛钊也没多想,只当这是例行公事,于是点了点头,说道:“那没事儿的话我就先回去了,这一天累死我了。”   胡欢将他送到门边,盛钊眼瞅着要出门,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道:“胡欢,你这有……有药吗?”   胡欢一愣,没明白什么意思。   “什么药,感冒药?”胡欢问:“你被雨淋坏了?”   “没有。”盛钊有点不太好意思,支支吾吾地道:“就,我刚才好像被雷擦伤了一点。”   胡欢秒懂了。   他没戳穿盛钊,只是为难地看了看他,咬着唇想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房,片刻后拿了个巴掌大的瓷瓶回来。   “这个,张简的。”胡欢干咳了一声,说:“之前他给我擦过,应该对——哎,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你擦擦试试看吧。”   盛钊连忙接过来攥在手里,磕磕巴巴地道了谢,神态僵硬得活像是什么接头人员。   张简开给盛钊和刑应烛落脚的套房在胡欢斜对面,隔着两扇门,门牌号是8712。   盛钊回去时,发现刑老板人还不错,居然还给他留了个门。   盛钊从虚掩着的门缝里伸手进去拨开挂门的门链,做贼一样地探进去半个身子,环视了一圈。   这间套房的布局跟胡欢那间差不多,都是两室一厅,两间卧室都整整齐齐的,看着没有睡过人的痕迹,客厅里也空无一人,只有刑应烛的外套随意地丢在沙发上。   “老板——”盛钊不大确定地道:“你在吗?”   刑应烛的声音很快从右边那间卧室中传来,盛钊见他在屋里,不由得放心许多,反手掩上了门。   他循声进门,只见右边卧室内的小套间亮着灯,套间房门虚掩着,只留了一条窄窄的门缝,看不出里面的情况。   盛钊站定敲了敲门,刑应烛很快便应了一声。   “进来说。”刑应烛说。   盛钊也没多想,下意识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然后他就愣住了。   谁家浴室门用红木的啊!用个玻璃的预警一下不好吗!   盛钊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弹幕,脚下顿时像是扎了根一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恨不得自己马上原地变成一棵绿萝生根发芽。   偌大的落地窗前,刑应烛正懒洋洋地躺在浴缸里,托着下巴看着外面的风景。   他浑身上下只随意地在腰间横盖了一条宽大的白色毛巾,颇为敷衍地浮在水面上,只勉勉强强盖住了重点部位。   盛钊:“……”   刑应烛长得漂亮这件事,盛钊从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但每次直面这种预料之外的冲击性场景时,盛钊还是难以招架。   刑应烛皮肤有些不健康的苍白,被浴室的暖光一打,白得像块瓷玉。他右手随意地搭在浴缸外头,盛钊眼神躲避间,正巧擦到他腕骨内侧的几条细细的青色血管。   ……盛钊不敢看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盛钊生怕自己再看下去,都得被这妖怪把魂儿勾走。   什么玩意!盛钊在心里吐槽道:一条蛇而已,凭什么比胡欢长得还好看!这不符合神鬼故事的人设预期!   盛钊的眼神满屋乱窜,既想离他远点,可又止不住地想往刑应烛身上飘,来回几次之间,他折了个中——决定不看刑老板的脸。   然而他视线往下一扫,心里那点旖旎心情忽然就散了个大半。   浴缸里,刑老板修长的两条腿一屈一伸,沉在水底的右腿从脚踝处一路向上,布满了大片大片烈火灼伤的黑色伤痕。   盛钊不知道刑应烛是个什么构造的生物——那伤看着颇为严重,漆黑的焦痂缝隙里渗着血丝,可刑应烛本人好像根本没拿这点伤当回事儿,优哉游哉地毫无感觉似的。   然而他老人家不觉得有什么,盛钊看着都替他疼,他啧了一声,连吐槽的心思都没了,蹭蹭蹭几步上来,伸手就要去水里捞他。   “这样了你还泡澡?”盛钊气得恨不得拍他一巴掌:“我还说你BBQ,现在看来高估你了,你再烤烤都成碳了——你不知道疼啊?”   盛钊絮絮叨叨,指尖将将碰到冰凉的水面时,手腕却忽然被刑应烛握住了。   盛钊下意识转头看他,还以为他要怪自己多管闲事,于是在短短半秒钟之内飞速打好了腹稿,准备随时应对他不大讲理的攻势。   然而出乎盛钊意料的是,刑老板的表情有一点古怪。   “盛钊。”刑应烛的眼神缓慢而仔细地打量了他一圈,语气微妙地问:“你居然暗恋我?”   盛钊:“……??”   ——什么玩意? 第45章 “那你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盛钊顶着满脑袋问号,同时又冒出点被戳中心思的诡异心虚感。   怎么回事,盛钊想:刑应烛还会读心术么,这也太吓人了。   盛同学心里噼里啪啦地打着鼓,还没等从满腹吐槽里扒拉出点真心回答来,就见刑应烛略微动了动身子,从浴缸里坐了起来。   他动作间碰到了搁在窗台上的手机,没上锁的屏幕亮起来,盛钊下意识往上头瞄了一眼,才发现那停在了一个搜索界面上。   吊桥效应——来自百度百科词条。   盛钊:“……”   ……合着您老人家这么在意这个呢?   盛钊无语地看着他,刑老板倒是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他神态自若地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一直等到那玩意自己重新暗下去都没伸手碰一下,此等脸皮和定力,盛钊甘拜下风。   刑应烛挑了挑眉,眼神扫过了盛钊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轻轻嗯了一声。   他尾音上挑,明显是个疑惑的音调,盛钊听得出来,他这是在催促他的回答。   为了以后的良好事业发展,盛钊本来想否认,可他看着刑应烛似笑非笑的表情,莫名又想起了那个月光下令他心跳加速血压高的侧脸,于是话到嘴边,他又鬼使神差地改了口。   “啊……”盛钊干巴巴地发出个模棱两可的应和音。   “啊是什么意思?”刑应烛状若不满地啧了一声,松开他的手,说道:“说明白点。”   “这个问题,它很复杂的。”盛钊试图解释:“这个情绪冲击下是会有心动的感觉,但也不代表我就是暗恋——”   “所以不是?”刑应烛反问道。   “……那也不能一定说不是。”盛钊气焰顿消,忒没底气地找补道。   刑应烛勾着唇角笑了笑。   盛钊这要是还看不出来刑应烛是在逗他玩,那他就白跟刑老板楼上楼下地住这半年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刑应烛好像格外有魅力。他明明还是那副气人的德行,可盛钊就是莫名觉得,他眼角眉梢的笑意都比平常真诚一两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顺眼。   在暖黄的浴室灯下,就着外面模糊的雨帘,盛钊活像是被刑应烛下了蛊,紧张地舔了舔发干的唇,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身上挪不开。   “其实……好像是。”盛钊说:“有点暗恋。”   刑应烛颇为有兴致地追问道:“有多少?”   “很多!”盛钊被他问急了,破罐子破摔地说:“你长得好看又有钱,还救过我好几次,是人都忍不住不动心的好伐!要我是个姑娘,早该以身相许了——行了吧刑老板。”   盛钊一着急,甚至说话间带了点申城本地口音,尾音软软地拖长了一点,听起来不但毫无气势,还有一点被逼急了的色厉内荏。   刑应烛心里的恶劣因子蠢蠢欲动,甚至都想给他就地录下来,转天再放给盛钊听听,让他看看自己多好玩。   他得到了令人愉悦的答复,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盛钊跟他不偏不倚地对视着,再一次感到了那种被凝视的错觉。他眨了眨眼,终于从刑老板身上咂摸出了一点属于“蛇”的气质。   危险、神秘,又让人充满探究欲。   每次刑应烛这样半眯着眼睛看他时,总能让盛钊恍惚间产生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他总觉得这是对刑应烛身份先入为主的错觉,但如果盛同学平常多看两集动物世界,他就会发现,他的感觉完全没错——刑应烛看他的眼神,确实跟蛇看猎物时没啥两样。   刑老板的蛊劲儿后遗症颇大,盛钊噼里啪啦地说完真心话后居然没有落荒而逃,反而从心底里涌上了一股堪称大胆的冲动。   “那你呢。”盛钊问:“你对我怎么看?”   他应该是想问“你对我有没有意思”,但生物规避危险的本能硬生生按住了这句话,变成了更加委婉的说法。   刑老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晌眨了眨眼,说道:“不讨厌。”   凭盛钊对刑应烛的了解,他几乎在转瞬间就在脑内把这句话“翻译”了一下。   刑老板为人不怎么坦诚,这张嘴只在吐槽和嘲讽的时候比较利索,指望他说点好话的话,那打了半折说出来就已经算是刑老板心情不错了。   所以这句“不讨厌”落在盛钊耳朵里,几乎就等同于“有好感”。   盛钊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紧接着一阵狂喜,登时心跳加速血压上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嘴已经不受控制地扑向了色字头上的那把刀。   “那你要不要跟我谈恋爱?”盛钊说:“试试也行。”   刑应烛好像对这胆大包天的问题一点不意外,闻言缓缓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盛钊:“……”   完蛋了,反应过来的盛钊当即木在了原地,恨不得动用量子力量穿越回一分钟之前,捂住自己的嘴。   他刚才干啥了,跟个大妖怪表白不说,还求爱了?   ——刑应烛这种眼光奇高的豌豆公主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自己从八十七楼的窗户挂出去,盛钊飞速地想:所以他现在给张简打电话让对方回来救自己还来不来得及?   “老板,你要明白一个道理——”盛钊这些天来与妖同行,别的不说,求生本能修炼得极其炉火纯青,当即脑子里开始飞速转动,试图在刑应烛反应过来之前给自己硬掰出一条出路来:“普通人类看到心仪对象然后表白是正常的社交礼仪,代表你无上的个人魅力,并不代表我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可以。”刑应烛淡淡地说。   “而且现在是法治时代了如果你把我挂在窗外那110很快就——啊?”   盛钊滔滔不绝的辩解腹稿顿时被人拦腰截住,他木愣愣地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以。”刑应烛一字一顿地说。   盛钊:“……”   正常人表白成功,大多都是狂喜的,再不济也是有种夙愿得偿的释然。但此时此刻,盛钊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刑老板是有什么阴谋么。   刑应烛倒没想那么多。   他本来就不讨厌盛钊,甚至于看这没出息的傻小子还很顺眼,再加上今天的盛钊确实让刑应烛有些出乎意料,以至于他再看这傻小子,就无端端生出点别样的心思。   不想只留他在身边逗乐几年,刑老板想。   今天在开发区时,他从雷雨中转头看向盛钊时,他正甩开胡欢往自己身边扑。那时候情形混乱,除了刑应烛之外,也没人有闲心顾忌盛钊怎么样。   但刑应烛却看得清清楚楚——盛钊当时决绝又坚定,脸上带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儿,好像脑子里只剩下了“不能让他死”一个念头。   刑应烛有好几次嘲笑过盛钊的脑回路有点异于常人,通常短时间内只装得下一件事,像是个单行道。   然而这次,刑应烛头一次觉得这种“单行道”原来也有可取之处。   起码他在人间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盛钊这么傻不愣登的真心呢。   就在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短暂地闪过一个念头,让他想长久地留住盛钊,想把这段缘分拉长,从短短几年时间,拉长到盛钊的“这一辈子”。   人族一生不过区区百年,对刑应烛来说不过是眨眼一瞬间,用这大几十年来给自己找点乐子,刑应烛自认不亏。   “以身相许?”刑应烛揶揄似地问。   盛钊:“……”   我表白就表白,为什么要提这四个字,盛钊费解地想,搞得他现在像个马上就要把自己打包嫁给刑应烛的小媳妇儿一样。   但无论如何,一个貌美如花的上司放在眼前,其诱惑力是极其巨大的——至于对方不是人这件事,则被盛钊选择性地忽略了。   反正刑应烛又没害过他,盛钊极其光棍儿地想,妖怪就妖怪了,没什么可怕的。   再者说,刑应烛的蛇身他又不是没看过,又帅又漂亮,完全可以接受。   “恋……恋爱。”盛钊磕磕巴巴地说:“现代社会,不兴嫁娶了,咱们平等点。”   谈恋爱这仨字对刑老板来说是件头回碰上的新鲜事儿,他心情好,又觉得好玩,就也乐得让渡一点主动权出去。   于是刑应烛很好说话地点点头,说:“行。”   他俩人过家家一样,毫无仪式感地就把同事关系无缝切换成了情侣关系。俩人一个不在状态,一个毫无经验,彼此面面相觑,恋爱的粉红泡泡还没感觉到,先是感觉到了对脸懵逼。   “那……先出来吧。”半晌后,还是盛钊先开口道:“你腿上有伤,别总在水里面泡着。”   刑应烛嗯了一声,盛钊也不大好意思在他看他现场出浴,于是转过头往外走,想出去等他。   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身后传来极轻的一阵水声,紧接着有什么窸窸窣窣地接近了,盛钊脚步一顿,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觉得脚腕缠上了个冰凉的什么东西。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刑应烛居然就化作了蛇身,他尾巴轻巧地缠在盛钊腿上,整条蛇灵活地顺着盛钊的腰线攀了上去。   盛钊:“……”   这刺激就有点大了——虽然盛钊刚刚才对着刑老板表了白,但跟一个貌美如花的大妖怪谈恋爱,和跟一条大蛇谈恋爱,视觉上还是有点冲击差别的。   但好在盛钊也不是第一次见刑应烛的原身了,一回生二回熟,倒也没吓着,只是近距离接触时,后脖子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怎么了?”盛钊问:“你怎么突然——”   刑应烛缠着他的腰腿,缓慢地“游”了上去,最后攀在他的肩膀上,丝丝地吐了一下信子,示意了一下他手里的药瓶。   “怎么?”刑应烛调笑道:“你不是要给我的尾巴上药?” 第46章 男朋友不想做人了怎么办?   知乎提问:男朋友不想做人了怎么办?   高赞回答:建议以毒攻毒,比他更不做人。   盛钊:“……”   他默默地把这个提问整个删掉,然后按灭了屏幕——显然,普罗大众的认知跟他的提问偏差极大,不听也罢。   “不看了?”刑应烛问:“做人嘛,虚心听听人家的意见,没错的。”   “不看了。”盛钊干笑两声,把手机扔远,挂着一脸温柔无辜的表情认真道:“咱俩的事情咱俩说了算,不听别人的。”   刑应烛哼了一声,用尾巴尖缠上盛钊的手腕。   在盛钊看来,他原来一直以为刑老板是个不可亵渎的高岭之花,多碰一下都要被剁手。   可谁知刑老板自己却是个粘人怪,他似乎把盛钊当成了一个移动的人架子,攀在他身上就没下来过。   好在刑应烛有意收缩了原身的大小,现在整条蛇看起来顶多十来米长,也就盛钊的手臂粗细,缠在身上的时候虽然负重不轻,但整体也在盛钊的接受范围之内。   而且令盛钊觉得有趣的是,刑老板变回原身之后,整个人的性子似乎都变得更加侧重于“兽”了。脾气比人身时候明晰许多,甚至有时候看起来还有点幼稚。   比如说——   “这是张简的药?”刑应烛问。   “是啊。”盛钊说着摊开手掌看了看手里的药瓶,拨开塞子闻了闻,闻到了一股清新的薄荷香气。   “是胡欢给我的。”盛钊说:“他说他用过了……应该对妖怪有用吧。”   攀在身上的大蛇不满地吐了吐信子,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大高兴。   “别人用过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刑应烛说。   “凑合吧。”盛钊叹了口气,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瓷瓶,说道:“如果你不用这个,我就只能叫外卖闪送一个红霉素软膏了。”   刑应烛:“……”   在两块五一管的替代药品面前,刑老板终于认清了事实,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刑应烛身上的雷火灼伤大多集中在尾巴上下,也不知道刑老板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伤处正好缠在盛钊腰间,盛钊一低头就碰得到。   刑应烛身上的漂亮鳞片泛着可怖的烧焦痕迹,鳞片上的光泽没了大半,盛钊将手里清凉的浅色药膏抹在上头,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你这怎么搞的。”盛钊絮絮叨叨地念叨他:“我还以为你真不怕雷劈呢。”   大蛇眯着眼睛,百无聊赖地把脑袋搁在盛钊肩膀上,随口道:“他踩到我尾巴了。”   “你这么一说,好像那蛟龙是个导电体一样。”盛钊吐槽道。   盛钊怕张简这药疗效不行,于是用得非常不心疼,整瓶药几乎被他挖了个干净,在刑应烛的伤口上涂了厚厚一层。   刑应烛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好歹身体很配合,涂完了尾巴上的伤口,他还主动翻了个身,把腰侧那一小块灼伤也露给了盛钊看。   盛钊仔仔细细地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的,才重新塞上瓶塞,摸了摸刑应烛敷着药膏的伤口。   当初在申城地下河里,盛钊摸过一次刑应烛的鳞片,那手感又凉又润,滑得像玉,摸起来比绸缎还细腻,手感极好。只是当时刑老板高贵冷艳,他只摸了一下就被制止了,实在很不过瘾。   盛钊一回忆起那个手感就心里痒痒,蠢蠢欲动地偏头看了一眼刑应烛,见对方眯着眼睛昏昏欲睡,于是大着胆子,伸手捋了一把他的尾巴尖。   刑应烛:“……”   刑老板不客气地用尾巴尖抽了一下他的手背,只是力道不重,像是被窗帘穗子轻轻抽了一下,只留下了一点细微的红痕,并不疼。   盛钊嘿嘿笑了两声,揉了揉手背。   刑应烛一看他那没出息的傻样就觉得好玩,顿时没脾气了。   “好摸吗?”刑应烛问。   盛钊还以为刑老板要给新“入职”的男朋友发点福利,秉承着说实话不吃亏的原则,顿时疯狂点头。谁知刑老板轻轻一笑,尾巴甩了一下,转头从盛钊身上游了下去。   “那也不给摸了。”刑应烛说。   盛钊:“……”   ——这小气劲儿的!摸一下又不会掉鳞!   然而盛钊敢怒不敢言,也没胆子冲上去硬摸,只能遗憾地放弃这个福利。   可巧时候外面门铃响了,盛钊便暂时歇了跟刑应烛讨价环节的心思,转头去开门。   盛钊还以为是张简或者胡欢,谁知一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个穿着酒店制服的年轻男人,他手里推着个小巧的金属推车,脸上挂着春风拂面般的温和笑容。   “刑应烛。”盛钊探着脑袋喊他:“你叫客房服务了?”   刑应烛在卧室里答应了一声。   盛钊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是个什么形态,怕贸然放人进去吓到服务人员,于是得到刑应烛的肯定后就自己接过了推车,婉拒了后续的晚餐摆盘服务。   好在他进门的时候刑老板已经结束了短暂的放飞理想,重新变回人形,套上了一件宽松的浴衣。   酒店送来的晚餐精致可口,足有三四人的份,盛钊饿了一天,现在看见晚饭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饿。   他一时间也顾不得问这是谁付账之类的话了,随手递给了刑应烛一双筷子,就不见外地坐了下来,掀开了牛排盘子上的盖子。   刑应烛本来也没多饿,结果看着盛钊这样反倒生出几分食欲来,比平常还多吃了几片胡萝卜。   “其实你可以去找个副业。”刑应烛客观地评价道:“问问胡欢,他们那还缺不缺吃播。”   盛钊一个人包圆了一半的晚餐,撑得走不动路,往沙发上一歪,手里还闲不住地剥了个橘子。   “算了——”盛钊有气无力地说:“我这个食量毫无竞争力,不去遭那个罪。”   他说着将手里的橘子掰了一半递给刑应烛,又盯着刑应烛漏出来的衣领看了一会儿,伸手在自己锁骨下面比划了一下。   “那个——”盛钊说:“我之前看你这里有一条小龙,怎么不见了?”   “你看得到?”刑应烛有点意外。   “啊——?”盛钊听他这么说,自己也蒙了,迟疑地问:“怎么,不是谁都能看见的?”   ——那必然不是,刑应烛想。   他八千年前遗失骸骨,被人从龙身中拽出生魂,转而塞进蛇腹时,按理说,“这一世”就不再是龙了。   只是因他当初是生魂,所以未曾重走轮回路,道行也好内丹也罢,还是自己的原装配置。   但按理说,别说是盛钊了,就是张简他师父来了,也未必能看清他的内丹……可偏偏就叫这傻小子看了个正着。   刑应烛觉得,这不大可能是个意外。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盛钊,直把对方看得后背发毛,才问道:“你看到的龙长什么样?”   “……有一点深紫色的莹光,看不大清。”盛钊迟疑地说:“但是有角,有爪子,后背上生着两只细长的翅膀,尾巴尖有祥云一样的花纹,须子有点长。”   盛钊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一闪而过就不见了……是我看错了?”   “没有。”刑应烛说。   非但没错,还看得很清楚。   “我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呢。”盛钊松了口气,闲聊似地说:“后来我一想,你跟我说过你其实是条龙,我才想起来这件事,想着问问你……嗯?你看什么呢?”   刑应烛回过神来,他方才短暂地陷入了某种回忆中,一时间都没听清盛钊说了什么。   “没什么。”刑应烛缓缓说:“盛小刀,你可能不是个普通人。”   盛钊:“……”   这话从刑应烛嘴里说出来,就太可怕了。盛钊生怕他下一句就要说什么“其实你是妖族遗落在人间的儿子,你爹不是你爹,你妈不是你妈,你弟弟不是你弟弟”之类的狗血台词。   “不是吧。”盛钊干巴巴地说:“难不成我是什么下凡历劫的救世主之类的吗,就那种,仙侠剧主角,走成长流的,从一个废柴变成呼风唤雨的救世大神?”   刑应烛:“……”   刑老板难得的正经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心累似地说:“少看电视剧……小说也少看。”   盛钊这么一打岔,刑应烛原本想给他正经科普的心也歇了,他想了想,伸出手,用拇指在自己锁骨下方轻轻抹了一下。   盛钊也不知道他手上有什么玄机,就这么轻轻一下,他竟然平白在那处划开了一道小小的伤口。   “哎——”盛钊急了:“你干嘛?”   刑应烛没说话,他随意地抹掉了渗出的一颗血珠,然后用手指揉了揉,将其托在了手掌心。   紧接着,盛钊就看到那滴血珠以一种违背物理知识的形态悬在了刑应烛的掌心里,他还没来得及惊异,就见刑应烛的指尖忽而流出几道浅色的荧光,冲着那滴血珠而去。   那滴血珠在刑应烛掌心里仿佛变作了一种似流非流的固体,泛着深红色的光泽,像是平白化作了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石。   这是刑应烛第一次在盛钊面前展示出类似“术法”之类的东西,盛钊眼睛都没敢眨,硬生生看呆了。   刑应烛指尖那几缕荧光包裹在那颗血滴石外头,像是凭空给它镀上了一层壳。   这颗血滴石最后落在了刑应烛的掌心,他随意地从剩下的荧光里“抽”出一缕,化作一条细绳,将其穿在了这颗血滴石上头。   做完这一切,刑应烛把这个新鲜出炉的“吊坠”挂在了盛钊脖子上。   “盛小刀,我给你讲个故事。”刑应烛说。 第47章 “有我在,你怕什么?”   在今天之前,盛钊对中国历史神话故事的认知一般只存在于基础常识类科目,最多也就听听精卫填海、夸父逐日这样的单元类故事。若不是刑应烛主动跟他提起,他压根都分不清那些神话复杂而纠结的脉络体系。   刑应烛人看着没什么耐心,讲起故事来倒是娓娓道来,一字一句都清晰明白,盛钊几乎不用多琢磨,就能明白刑应烛的意思。   据刑应烛所说,在极其遥远的上古时代,既没有神仙、人类和妖怪之分,也没有什么天上人间之类的分别。   那时候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初生的神明以天地灵气化作血肉生于大地之上,在贫瘠而荒凉的大地上落下第一缕生机。   上古时期,种族的划分简单粗暴,无非分为人和兽两种,彼时的人族衍生成了神族和巫族,而兽族便像刑应烛这样,衍生出了有灵智神通的妖兽和普通的凡俗之兽两种。   “那时候天地间一片混沌,没有秩序,没有道德……什么都没有。”刑应烛说:“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大约有个几百年。”   作为一个从小接受科学教育的人来说,盛钊一时间没法真的理解刑应烛口中的“很久之前”。   他脑子里有一个清晰明白的历史脉络,从元谋人到鸦片战争,这漫长的几千年来,中间似乎并没有几个随随便便的“几百年”空挡可供挥霍。   而且按照刑应烛所说的,他口中的这些“人族”从出生起就是现在的人模样,仿佛完全没经历过生物演化一样。   虽然盛钊自己明白,在神话过程中找科学依据是件很蠢的事情,但二十多年的认知不是那么容易能完全推翻的。   于是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好在刑应烛对此很宽容,既没嘲讽他问傻话,也没有不耐烦。   “那是之后的事情了。”刑应烛淡淡地说:“那个时候说的‘人’,跟你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盛钊问。   “女娲,伏羲,神农……还有昆仑之丘的西王母。”刑应烛用一种在菜市场里挑拣大白菜般的随意语气说:“这些都叫人。”   盛钊诡异地沉默了两秒钟,诚恳地说:“老板,在我们这种普通人的认知里,这些应该叫神。”   “有了你们之后,为了区分,确实是这么叫。”刑应烛没有否认,只是说:“不过你们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人’,因为你们没有血肉。”   盛钊:“……”   他默默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然后伸出手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他用劲儿不小,确实很疼。   盛钊的手背泛起了一点红痕,刑应烛无语地看着他,然后在他手背上轻轻拂了一下。   一股清凉的柔风带走了盛钊手背上火辣辣的刺痛感,连那点红痕也消失不见了。   盛钊眨了眨眼,盯着自己的手背,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我们是什么?”盛钊问。   “是土。”刑应烛说。   “你是说,女娲以土捏人这个故事,是真的?”盛钊反应很快:“所以现在的人类祖先都是土变的?”   “你确实能这么理解。”刑应烛说:“人族塑土为躯,却以灵气引魂塑生血肉,所以初生就有了灵智,只是因为土身不稳固,所以年岁才不过区区百年。魂消之后身死化土,说到底都是一脉之物。”   “我懂了。”盛钊也意外他怎么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这个说法,但还是下意识地翻译了一下,说道:“是身体有保质期。”   “对。”刑应烛笑了笑:“所以人族身躯自生既死,魂灵却生生轮回,永世不灭。”   盛钊搓了搓自己恢复如初的手背,心里没怎么挣扎,就下意识接受了这个全新的世界观。   “那后来呢?”盛钊问。   “后来——”刑应烛顿了顿,显然是有意省略了一部分内容,只草草地带了过去:“后来混沌渐分,天和地之间有了距离,神族移居灵气更足的天上,地下就留给了你们这些小土娃。”   盛钊不知道他是不是对刑应烛产生了什么微妙的男友滤镜,以至于他居然有一瞬间觉得,刑应烛说“小土娃”的时候还有点可爱。   “后来人族自己衍生出了秩序和道德,逐渐形成了社会群族,就脱离了原本神族‘玩具’的地位,开始自成一道。”刑应烛说:“天地间距离越拉越大,拉出了更多更复杂的阶层,于是又有了仙,有了妖,有了鬼——最后就成为了你知道的样子,各族整合间有了秩序,彼此互不打扰。”   “那原本上古时期的阶层呢。”盛钊说:“神,或者妖兽之类的?”   “大部分死绝了。”刑应烛淡淡地说:“少部分还活着的隐居,比如麒麟白泽之流,千八百年地也不出现一次,鬼知道他们住哪。”   盛钊看了刑应烛一眼,心说您老人家还有脸说别人,你自己不也是大隐隐于市的稀缺物种么。   但这种话显然不能真的说出口,否则刑老板能当机立断地结束讲故事小课堂,徒留盛钊抓心挠肝地想听后续。   “所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盛钊终于忍不住问。   刑应烛看了一眼盛钊脖子上新多出来的那个挂坠,缓缓道:“所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比如你。”   “比如我?”盛钊懵了。   “就像张简的祖先张道陵能得道成仙一样,有人天生灵气更足,就离玄学之路更近一点。”刑应烛淡淡地说:“张简那种是家学传承,但还有一部分人,这辈子注定要跟妖鬼神魔打交道,哪怕他们什么都不会,当一辈子唯物主义者,也会在某天突然灵光一闪,就点了什么奇怪的技能点,转而走向玄学之路——通常来说,这俗称天赋。”   盛钊:“……”   有被内涵到,盛钊想,你这还说什么“有一部分人”,你直接报我身份证号得了。   但盛同学转头一想,刑老板日理万机,也压根不记得他身份证号。   盛钊听明白刑应烛的意思了,他回忆了一下天雷下他的反应,发现确实如刑应烛所说,一切都是出自于本能。甚至于他自己做完了,却连自己做了什么,又达成了什么后果都稀里糊涂的。   “是么。”盛钊尴尬地挠了挠脸,干笑着说:“我还以为我被天雷辐射了,然后突然变异了。”   刑应烛:“……”   他果然不能指望盛钊的脑回路有什么靠谱的合理猜测。   “不过……”盛钊显然很快就自娱自乐地抓住了另一个重点,眼睛冒光地说:“你的意思是,我能得道成仙?”   “不能。”刑应烛冷酷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天梯早在宋朝的时候就崩塌了。”   “什么是天梯?”盛·十万个为什么·钊下意识问道。   “这是另一个故事了。”刑应烛歪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要收费了。”   “你这讲故事怎么能讲一半!”盛钊觉得十分冤枉,甚至想要就地退票,他不满地坐直了身体,试图以肢体语言提出抗议:“所以你这等于什么都没讲啊!”   “我是要告诉你,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儿。”刑应烛淡淡地说:“你做好心理准备。”   盛钊整个人顿时警惕起来,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当你的能力不足以匹配天赋的时候,这就是一场灾难。”刑应烛吓唬他道:“不然你以为,那条蛟龙当初为什么单单要把你钓过去。”   盛钊:“……”   他后背嗖嗖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觉得自己被刑老板说得就像块红烧肉,谁碰见了谁都能吃一口似的。   “当然,这种天赋也有可能会让你对这些妖鬼之事更加敏感。”刑应烛对盛钊的僵硬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最开始你可以凭直觉找到刁乐语,现在你可以凭肉眼看到我的真身,说不定等之后有什么契机又让你开了天眼,让你走在路上都能见鬼——”   “老板你别说了。”盛钊痛苦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苦着脸说:“这太吓人了我宁可不要这个天赋求求你帮我把这个天赋转卖给张简吧——”   刑应烛见真的吓到了盛钊,如愿以偿地享受了一下恶作剧的快感,然后心满意足地轻轻地拍了一把盛钊的脑门,轻斥了一声没出息。   “有我在,你怕什么?”刑应烛幽幽地说:“我能让你在大街上吓哭?不许丢我的人。”   盛钊发誓,这三个字绝对是他从刑应烛嘴里听过最美妙的三个字儿,宛若天籁,如一根定海神针,登时把盛钊心里的惶恐砸没了大半。   他半搂着刑应烛的腰身,脑子里心思活络了一瞬,于是抬起头来眨了眨眼,试探地问道:“对了,说起以前的故事……刑应烛是你的真名吗?”   “嗯?”刑应烛垂眼瞥了他一眼,将他心里那点小九九看得一清二楚。   “你查我了?”刑应烛问。   盛钊也没否认,点了点头,迟疑道:“《山海经》里说,天地间只有一条应龙。”   “假的。”刑应烛说:“别信,这种流传神话或多或少有水分。”   他没否认种族来历的事儿,盛钊心里大概就有了数。   刑老板今天可称得上是予取予求,有问必答,于是连带盛钊说话都比平日里随意了许多,他想了想,玩笑似地问:“那你是哪一条?”   “这也是又一个故事了。”刑应烛又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轻笑道:“——不告诉你。” 第48章 “毕竟神话故事里都说,人和妖是不能恋爱的。”   张简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一点半了。   跟人打交道显然比跟妖怪打交道更让他心累,张简抹黑进了门,满身疲惫地将把随身的铜钱剑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往沙发上一丢,转头去吧台上灌了整整一杯凉水。   “才回来?”   他后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大半夜的,张简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手里的玻璃杯差点掉地上。   张简回过头,才发现胡欢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半倚在门框边上,正定定地看着他。   卧室的灯光从门缝里露出窄窄的一条,正好映亮了胡欢白皙的脚踝骨。   张简咕咚一声咽下剩下的半口水,脸噌地就红了。   “你你你……走路没声吗?”张简撇开目光,小声说道:“怎么还不穿鞋?”   胡欢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扯了扯自己的睡袍下摆,说道:“我是狐狸,狐狸走路当然没声音。”   张简:“……”   ——好像说得也有道理。   “你怎么去这么久?”胡欢懒洋洋地打了哈欠,说道:“那条龙不好处理?”   张简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下摆,他一跟胡欢单独说话就紧张,这么多天过去,也顶多是从“磕磕巴巴”到“能完整说完一句话”,总体来说没什么太大的进步。   “也不是。”张简说:“毕竟要跟官方打交道,审批来审批去,层层上报,麻烦。”   “哦。”胡欢无非就是想要挑起个话头,对答案倒不大在意,他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用轻松的语气问道:“不过这件事结束了,之后应该没什么要用我的地方了吧?”   “应该——啊?”张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胡欢弯着眼睛,笑得极其乖巧:“我的意思是,要是没什么其他的事儿,我就该回商都去了。我这个月的直播时长还没混够呢,得回去工作交房租。”   “我给你开工资。”张简的反应终于快了一次,立马说:“这些天你按出差工时算吧。”   胡欢扑哧一笑。   胡欢也不知道这年轻的准当家人是不是之前没怎么下过山,对人情世故还有待修炼的缘故,居然完全没听明白他委婉的托词,还真以为他是缺钱了。   “你怎么直接跳过上一句话呢。”胡欢笑着说:“你看,你最开始找我是为了要个搭手的,但现在我们大佬来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在这呆着也挺多余。”   话说到这个地步,张简再傻也明白了。   “你要走?”张简问。   胡欢冲他又眨了眨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   不知道为什么,张简忽然变得委屈起来,他转过身愤愤地看了胡欢两眼,气得说不出话来。   少年轻薄的帽衫贴在身上,领口处还沾着一点没干透的水痕,胡欢困惑地歪了歪头,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你要是想回去,你就走吧。”张简说:“问我干什么,你又没卖给我。”   生气了,胡欢笃定地想。   这个语气实在太经典了,简直可以入选口是心非第一名,字里行间都写满了“我不高兴”,凭胡欢的情商,用膝盖都听得出来。   胡欢年轻,扔在妖族里还是个幼崽狐狸,性情里还没有奸诈的世俗气,现在一见自己把人惹生气了,虽然不明白缘由,但还是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亏心。   他想了想,笑眯眯地走到张简身边,一手按上台面,微微弯下腰,凑近了张简的脸。   “生气了?”胡欢小声问。   “没有。”张简转过头,硬邦邦地说:“我生什么气。”   胡欢吃吃地笑了笑,不依不饶地追着他的正脸,拧着身子非要跟他对视。   “骗人。”胡欢小声说:“你们修道之人骗妖怪,有没有天理?”   狐狸本就是温和柔媚的物种,更何况胡欢年幼漂亮,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哄人时,实在很有杀伤力。   何况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颇低,由下而上地仰视着张简的脸,看起来别的不说,起码诚意十足。   “不如你告诉我,你生什么气?”胡欢乖乖巧巧地说:“……是不想我走?”   张简又尴尬又委屈,一点都不想说话。   “我猜猜。”胡欢笑眯眯地说:“你是觉得我过河拆桥,大佬一来就想临阵脱逃,一点不把天下苍生放在心里,所以生气了,是不是?”   “不是!”张简在胡欢面前一向很好骗,顿时上钩,反驳道:“我是觉得……好歹我们一起共事这些天了,你说走就走,一点都没有不舍得。就是,就是……”   张简就是了半天,没就是个结果出来。   胡欢倒是听明白了,他心里暗笑,心说这年轻的小当家骨子里还是个重情重义的小孩儿,这才几天功夫,还培养出战斗感情了。   “没有。”胡欢连忙说:“没有没有不舍得,我是怕你觉得我碍手碍脚,毕竟你看,大佬能帮你收妖,我只能在旁边看着。”   “真的?”张简狐疑地问。   “真的。”胡欢认真地说。   狐狸最擅长魅惑人心,哪怕胡欢年纪轻轻,也无师自通地深谙此道,龙虎山一脉与狐族有旧交,张简天生对胡欢有基础好感,轻而易举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没有这么觉得。”张简认真地说:“刑应烛和盛钊来之前,你也帮我压过好几次阵了。”   “那这样,我就不走了。”胡欢想了想,说道:“这样总行了吧?”   胡欢原本只是不想多跟他们修道之人打交道,总觉得两人并非同族,凑在一起总有点嫌隙。但既然这年轻的小当家不舍得他,那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胡欢美滋滋地琢磨着,而张简一听他自己让步了,脸色也好了许多。   张简没傻到去问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生硬地干咳了一声,说道:“对了,之前盛钊的事情,你有问清楚吗?”   胡欢早等着他问这一句,闻言几乎都未曾犹豫,就把盛钊的说辞原封不动地倒给了张简听。   但那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显然不是张简想要的,他眉头紧锁,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还是一时没法过去心里的那道坎。   “不行,我得去问问。”张简说:“我不相信盛钊是身无传承的普通人。”   “你可别去——”胡欢一把拦住他,说道:“那是我们大佬罩着的人,你去惹盛钊,大佬会不高兴的。”   “刑应烛?”张简疑惑道:“我师门传承里有他一本册子,只说他脾气不好,无事不可擅扰而已,还从来没听说过他跟人族有交情。”   “现在有了。”胡欢用一种缥缈而空灵的语气缓缓道:“我怀疑,人妖外交事件就全依仗小钊哥了,如果他豁出去一点,可能两族建交就在眼前。”   出身正派的传承人沉默了两秒,给予了精准的评价“胡扯”。   “你们人类不懂。”胡欢一摆手,大咧咧地说:“反正我看大佬那眼神,是已经把小钊哥从里到外剥皮吃了好几回了。”   张简:“……”   “没错,相信我。”胡欢笃定地说:“狐族可是情感专家。”   虽然张简是没看出来胡欢那个顺嘴胡扯有什么可信性,但由于胡欢十分坚持,所以张简也就此作罢,没再说要找盛钊问个清楚的事儿。   张简还要在申城留个两三天,那条蛟龙的尸骨过于坚硬,龙虎山诸人没法将其就地炼化,不得已,只能再次求助于刑应烛。   第二天一早,申城下了多日的大雨终于停了,早上八九点钟,张简便跟刑应烛一起出了门,留下盛钊和胡欢俩人在酒店享受人均五百六十八的早餐。   酒店九十二层的旋转餐厅四面都是玻璃幕墙,盛钊正坐在窗边,放眼望去就能看到长宁开发区。   那边大致已经恢复了安宁,除了地上雷劈出来的大坑之外,再看不出来有什么奇怪的痕迹。   盛钊喝了一口咖啡,随手把手机上弹出的“雷雨天气如何安全出行”的提示新闻划掉,随口问道:“之前张简说,等这边事儿完了,要带着刑应烛去龙虎山——他们去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胡欢往嘴里塞了一块炭烤鸡胸肉,鼓着腮帮子说:“可能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易吧,咱们跟着去就行了,问那么多也没用。”   盛钊心里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半晌后叹了口气,又喝了口咖啡。   他唉声叹气,胡欢再迟钝也发觉出不对了。   小狐狸嘴里的半只煎蛋啪叽掉在盘子里,胡欢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埋下头,转了下眼珠,问道:“小钊哥,你怎么了?”   “我在想一个问题。”盛钊语气沉重地说:“你说,刑应烛去龙虎山安全吗,他会不会被收啊?”   “这有什么不安全的。”胡欢只当他想多了,放下了心来,一边端过果汁杯子,一边摆摆手说道:“别把他们和妖之间的关系想得那么不好,大佬还是他们的顾问呢,不会一言不合就动手的。”   “这不一样。”盛钊缓缓转过头来,语气里的忧愁都快掉在桌面上了,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惆怅地说:“毕竟神话故事里都说,人和妖是不能恋爱的。”   胡欢:“噗——” 第49章 “你太年轻,不懂,这是他爱我的表现。”   盛钊:“……”   十分钟后,盛钊换了身衣服,重新坐回了胡欢对面。   “对不起,小钊哥。”胡欢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语气沉痛地说:“我会赔你一件新毛衣的。”   ——这是重点吗!   盛钊沉默地看着胡欢的动作,只觉得那片干净桌子都要被他擦出光来了。   “可以了,再擦桌子都漏了。”盛钊平静地说。   胡欢默默低下头,才发现手里那几张餐巾纸已经被他擦得皱皱巴巴,光滑的桌面上别说剩余的果汁了,就连点灰尘都看不见,干净得仿佛刚从洗碗柜拿出来的。   胡欢:“……”   他干咳了一声,把手里的纸巾团了团丢在一边。   “主要是,这个消息,它实在——”胡欢艰难地做出一个纠结的手势,显然很不能接受:“它不是意不意外的问题,它是很令人震惊。”   “你懂吗小钊哥,我原本以为你会是人妖建交的功臣,结果我没想到,你直接越过了‘使臣’身份,跑去联姻了。”胡欢说:“这简直是当代的昭君出塞、文成公主进藏,历史地位一下子就拔高了,我现在看你仿佛背后冒光,心里的敬仰之情刷刷刷地往外冒,这个说起话来就比较紧张。”   “凭什么是我嫁他?”盛钊下意识反驳道:“他嫁我不行?”   胡欢:“……”   “小钊哥……”胡欢沉默半晌,缓缓道:“我也没说你俩谁是文成公主啊。”   盛钊:“……可以了,我们换一个话题。”   与此同时,长宁开发区地下暗河边,刑应烛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正在说话的张简和另一位中年男人同时停下,眼神微妙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个盛小刀,又在背地里骂我。”   刑应烛嘟囔着捏了捏鼻梁,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你把一个普通人牵扯进这种事情里,本来就不合规矩。”张简忍不住说道:“你还怪别人骂你?”   张简话音未落,自己居然也莫名其妙的喉头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哦——看来胡欢对你印象也不怎么样。”刑应烛冷笑道:“也对,哪个妖怪愿意跟修道的凑在一起朝夕相处。”   张简在刑应烛面前面子里子掉了个精光,脸色不虞地搓了搓鼻子,不说话了。   “好了,可能就是个意外。”那中年男人连忙上来打了个圆场,笑着说道:“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刑应烛对没什么好感的人一向是连打嘴仗都懒得,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岸口边往里看了看,随口问道:“地封了?”   “封了。”那中年男人看了一眼张简,笑着说道:“别看我小师弟年轻,这些事您尽管放心就是,没有不妥帖的。”   张简的师兄张云峰是今天早上刚赶到申城的,他匆匆忙忙地过来,都没来得及跟张简多说上两句话便被拉来了开发区,对刑应烛此人了解不多,于是只暗地里多打量了他几眼,面子上倒是客客气气的。   刑应烛环视了一圈,然后走到暗河口,转头道:“退后。”   张简请他帮忙,自然也不会在这种小事儿上跟他不对付,闻言没说什么,拉着张云峰往后退了二十多步。   地下河里泛着一股只有妖族才能辨别的腥臭味道,那味道难闻至极,仿佛这河中堆叠了无数腐烂的鱼虾血肉似的。   刑应烛嫌弃地抽了抽鼻子,转而双手交叠,凭空从掌心中“拽”出了一根乌金色的绳索。   那绳索在阳光下泛着琉璃色的光晕,看起来极细无比,松松垮垮地在刑应烛手腕上绕了几圈,像是一条装饰的手链。   刑应烛顺着地下河缺口的那个大洞走了一圈,最后在河口东边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紧接着,他手里的锁链忽而凭空蹿长了几十米,锁链一段如一根标枪般扎入了水面,溅起一点冰凉的河水。   张简在一旁皱了皱眉。   作为人间为数不多的法派传承之一,龙虎山上的仙鬼兵器谱大约是时间仅存最全的了。张简十岁之前就看完了藏书阁所有类似的杂书,可愣是没看出来刑应烛手里的那条链子是什么来历。   那锁链飞速地从刑应烛手腕上褪去,仅剩下最后一圈时忽然停住,紧接着骤然绷紧,像是在底下绕住了什么重物。   刑应烛一只手揣在兜里,一只手随意地拢着那锁链,转而轻飘飘地扫了张简和张云峰一眼,然后手腕骤然发力,将那东西从水底整个拽了上来。   一夜过去,那蛟龙身上的血肉像是被人凭空摘去了,褪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整条白森森的尸骨。   那尸骨看起来足有个十好几吨,软绵绵地被那条细细的锁链坠着,刑应烛将那玩意扔到地上时,沙土地面都被砸出了一个坑。   “才一晚上,怎么会腐烂得这么厉害?”张简皱着眉说道。   “你们若是不把它丢进水里,那倒没什么。”刑应烛淡淡地说:“可它本就是龙,死后入水,满身的血肉当然会溶于水中。”   刑应烛手上那条锁链重新收拢回正常长短,松垮垮地在他手腕上缠了五六圈。   “可——”张简还想再问,被张云峰从后面拉了一把。   张简哪都好,天赋高,学什么都一学就会,从四岁就能自己控制天眼,观妖视鬼无所不通。可就是因为年轻,做什么都有点直,张云峰不得不多看顾着他点。   “据之前所说,此妖龙捕过人牲。”张云峰迟疑地道:“可现在……”   “它内丹既碎,所用之法也就消了。”刑应烛跺了跺脚,示意了一下,说道:“那些失踪之人的尸骨大概率应该在河底的淤泥中,障眼法已除,你们若是想要,捞就是了。”   “那那些人牲……?”张云峰追问道。   “没了。”刑应烛干脆利索地说:“我早告诉过你们,那些东西非人非魂,不过是个生魂炼化的器物,现在主子没了,他们自然也消散在了天地间,找不回来了。”   张简其实早明白这个道理,可真听见刑应烛用这种无所谓的语气说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有些不大舒服。   张云峰转过头看了看他,脸色有些为难,小声道:“所以张开胜……”   “没救了。”张简叹了口气,说道:“我联系了他剩下的孤妻寡女,说是可以接她们去龙虎山生活,可刘婷不愿意,说是要带着孩子回老家。”   “那也没办法。”张云峰也跟着叹息道:“毕竟不是本家人,觉得跟咱们合不来也正常。”   刑应烛没兴趣听他们商量这些琐事,自顾自地捋了下锁链上沾染的水珠,然后手腕一翻,将那条链子重新收了起来。   地下河中没有了蛟龙作祟,水流开始变得缓慢下来,刑应烛随手往里丢了块石头,很快就听见了石头落底的声音,显然河水也没有之前那样深了。   蛟龙白森森的骨头在日头下晒了一会儿,很快开始泛起一层诡异的浅青色,刑应烛迈开步子走到那骨头旁边,指尖在龙角上划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不知道脑子里蹦出了什么诡异念头,居然挑了挑眉,就地退后了一步,然后掏出手机,对准了那蛟龙硕大的脑袋拍了张照。   ……然后发给了盛钊。   “这有什么介意的,我不介意。”盛钊正对着胡欢侃侃而谈:“要我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是不是妖怪呢,起码老板长得好看啊。俗话说,牡丹——”   桌面上的手机发出一声短促的提示音,正巧打断了盛钊的长篇大论。   刑应烛的对话弹框从屏幕上蹦出来,盛钊瞥了一眼,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先应付脾气幼稚的刑老板。   盛钊暂且中止了现场授课,然而胡同学正听得津津有味,人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已经随着盛钊的动作落到了手机屏幕上。   盛钊随手划开微信界面,他本以为刑老板又有什么事儿要临时吩咐他,所以压根未曾设防,直接就点开了他的对话框。   紧接着,一张高清无码的近距离尸骨挖掘现场大图就跳了出来。   蛟龙白森森的眼眶正对着摄像头,那足有盛钊脑袋大的窟窿空洞洞地透过手机屏幕,准确无误地盛钊“对视”在了一起。   盛钊:“……”   盛钊倒抽一口凉气,心脏漏跳半拍,好悬没当场昏过去。   胡欢显然也看到了这张令人惊喜的大图,他满脸一言难尽地看着盛钊,眼神里充满了对他的同情。   毕竟盛老师刚才还夸夸其谈了足有半个小时,像个开屏的公孔雀一样向他展示自己惊人而勇敢的求爱过程——期间不免充斥着对单身狗的恨铁不成钢和诸如“年轻人就是要把握机遇”的谆谆教诲,话里话外还不忘宣传一下刑应烛“不为人知的温柔一面”。   但现在看来,实际情况跟盛老师说的还是有点微妙的分别的,跟刑应烛谈恋爱显然充满了挑战性。   “我懂,我懂。”胡欢同情地看着他,说道:“男人嘛,出门都要面子。没关系,我就当大佬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个温柔小意,会用尾巴尖偷偷拉你手的男人!”   盛钊:“……”   好在刑老板的第二条消息很快就弹了出来——“这玩意别的不行,这对角还修炼得不错,锯下来给你做个手链怎么样,辟邪。”   盛钊:“……”   很不怎么样!谁要带个尸骨用来辟邪啊!   但显然这条信息给了盛老师授课的底气,他坐直了身体,死鸭子嘴硬道:“你太年轻,不懂,这是他爱我的表现。” 第50章 “下次再奖励你。”   胡欢似懂非懂,但显然被盛钊唬住了,顿时敬仰之情大起,看着盛钊的眼神直冒光,仿佛他现在不再是普普通通一个人类,而是一尊背后疯狂闪光的神像。   “小钊哥。”胡欢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心悦诚服地说:“牛的。”   盛老师在唯一的学生面前维持住了自己新鲜出炉的一家之主人设,十分心满意足,还当着胡欢的面给刑应烛回了条消息,没敢提手链的事儿,只是嘱咐他早点回来。   另一边刑应烛不明所以,还以为盛钊离不开他,于是自得意满地咂摸了一会儿“恋爱的感觉”,然后随手回了他一句“不许撒娇”。   一人一妖各怀心思,倒是都把“一家之主”的瘾过了个十足十。   在那之后,刑应烛再没发过消息来,盛钊生怕他真的拎着两只新鲜出炉的龙角回来,于是也不敢去撩拨他。   相安无事地过了中午,刑应烛才跟张简一前一后地回了酒店。   当时盛钊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刷手机,刑应烛进门时脚步匆匆,卧室都没进,只站在玄关叫了他一声。   “盛小刀。”刑应烛说:“收拾东西,跟我走。”   盛钊现在对他的话都快听出条件反射了,下意识把手机往兜里一揣,风一般地窜进两间卧室收拾了东西,跟着刑应烛走出来时才想起来问:“去哪?”   “去龙虎山。”刑应烛说。   盛钊有些意外地问:“这么快?”   刑应烛嗯了一声,顺手按亮了下行的电梯键。   其实他自己也很意外,凭刑应烛对龙虎山那群人的了解,他本以为张简这个“流程”少说得走个三四天,那边剩下的几位老掌家凑起来开个会,左右拉锯个三五次才能有结果。却不想他跟张简收拢那条蛟龙的尸骨时,张简他师父忽然给他打了个电话,话里话外开了个“绿色通道”,只说如果是刑应烛借用的话,那不必多言,自带他去就是。   龙虎山的溯源镜已经传承了千八百年,听说是当年祖师张道陵游历四方时,从蓬莱仙境偶然寻得的宝物,镜内镜外方寸之间,却能溯万物渊源。   当年龙虎山也正是凭借着这至宝降妖除魔,建档造册,在玄学界闯出了一片天。   可后来人间灵气日渐稀薄,族中能动用溯源镜的本家正脉少之又少,所以这玩意也渐渐被封入了禁地。凭刑应烛的记忆,约莫是有个两三百年没用过了。   不过对他来说,人家到底为什么这么干脆地答应他,刑应烛一点也不在意,反正结果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无论如何,他总能达成目的就是了。   “不过我还从来没去过江西呢。”盛钊一点不怯生,像个要跟家长出门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兴致勃勃地说:“我听说那边景色超好,有山有水,气候还不冷。”   刑应烛先他一步迈进电梯,按亮了一楼的指示键,随口问道:“你很了解?”   “我大学有一个室友是江西人。”盛钊一向不吝于跟刑应烛分享生活,念念叨叨解释道:“最搞笑的是,我大一那年过完寒假,他给我们宿舍哥几个带特产,带了足足有四五个罐头瓶,一拧开黏黏糊糊的,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们后来才知道,合着他们那边有风俗,过年的时候不吃饺子,吃蛇——”   蛇羹俩字在盛钊嗓子里噎了一下,他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下意识看了一眼刑应烛的脸色。   果不其然,刑老板正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哎哟——”盛钊一把捂住脑门,开始就地耍赖:“我失忆了,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你看我就说那个雷有辐射,辐射得我脑子都不好用了。”   “是吗?”刑应烛眯着眼睛,伸手捏住盛钊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凉丝丝地笑了笑,说道:“那真是个小可怜儿,不如我妙手回春,帮你治治?”   “不了不了不了。”盛钊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赖皮似地一把搂住刑应烛的胳膊,然后挪蹭挪蹭,抱住了他的腰,嘿嘿一乐,说道:“您老人家日理万机,不用管我这点小事,我睡一觉自己就好了。”   刑应烛挑了挑眉,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说道:“不许撒娇。”   “哎呀。”盛钊戏精地叫了一声:“拍傻了。”   刑老板被他逗笑了,浅浅地勾了勾唇角,撩拨似地勾了一下盛钊的下巴。   刑应烛本体是个冷血动物,手指一向凉丝丝的,那点温度在盛钊温热的血肉上一扫而过,留下了一点细密的痒。   盛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刑应烛却被这个躲避的动作搞得有点不大高兴,用指节勾了他一下,拇指按上了他的嘴唇。   盛钊人长得毫不女气,在普通男孩里也算得上清秀又高挑,可唇瓣却生得软软的,跟他的脾气一样软乎。   刑应烛觉得手感不错,指腹摩挲过他唇角一小块发干的白皮,然后轻轻按了按。   盛钊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大老爷们儿,活了二十来年还没被人这么调戏过,整个人顿时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弹出舌尖,想要润一下干燥的唇角。   然而刑老板还没探索够这样新奇的触感,手指依旧停留在原地,不出意外地跟盛钊的舌尖碰了个正着。   盛钊先是一愣,紧接着骤然反应过来什么。   刑应烛还没来得及怎么样,就见盛钊噌地往后退了半步,脸瞬间就红了。   刑老板此人一向是属弹簧的,平生的座右铭之一就是“得寸进尺”,见盛钊这个模样,自己心里那点微妙感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兴致勃勃地反过来逗他。   “怎么?”刑应烛逼近一步,问道:“不好意思?”   “谁不好意思了。”盛钊在“一家之主”这件事上从来都有种不知名的执着,闻言顿时挺胸抬头,气势极足地说:“我可是阅尽千帆的男大学生,你这点小手段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你脸红什么?”刑应烛问。   “没有。”盛钊嘴硬地揉揉脸,试图扳回一城:“又没拉手没接吻,有什么值得——唔!”   他话音刚落,刑老板便掐住了他的下巴,顺势往上一抬,低头吻上了他的嘴唇。   盛钊脑子里的CPU当即咔吧烧糊了,灰溜溜地冒了几缕小灰烟,在两秒钟之内失去了运转能力。   完了——在死机的最后一秒,盛钊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个念头:我忘了刑老板这个人不能激的。   盛钊不知道跟正常人恋爱是个什么滋味,但就凭他现在切实体会来说,跟刑应烛接吻的感觉,简直可以堪称玄妙。   刑老板长相跟性格没什么偏差,精致得有些锋利,薄唇看起来有些薄情,但吻上去味道却意外地不错。   离得近了,盛钊能闻到对方身上的一缕冷香,酷似初春的第一场雨,夹杂着雪片子,冰凉又刺骨,带着一点绝妙的危险感。   似乎是野兽本能,哪怕是在做这样亲密的事时,刑应烛也不曾闭眼,他半垂着眼,定定地盯着盛钊,像是要仔细地把他的表情收入眼底。   盛钊很快在他这种堪称露骨的眼神里丢盔卸甲,睫毛颤了颤,先一步别开目光,不敢跟他对视了。   刑应烛的占有欲和自利性极强,几乎不许盛钊有一点躲避的意思,非要让盛钊完全跟着他的节奏走才能满意。   他骨子里属于野兽的占有欲伴随着危险性显露出来,盛钊只觉得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浑身上下的求生本能都疯狂叫嚣着想逃,可人却像是扎了根,压根连拒绝都拒绝不出口。   盛钊仿佛一只误入野兽洞穴的无辜旅人,等到反应过来想后悔时,已经彻底晚了。   他只能讨好似地攥住刑应烛的袖子,遵循本能般发出一点求饶似的呜咽,试图让这条蛇妖大发慈悲,给他一点活路。   盛钊本来以为,刑应烛这种离群索居的大妖怪大约是不通人事的,然而事实总比想象残酷,盛钊被他亲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妖怪才不懂礼义廉耻信五个字儿怎么写,他们搞起这种事儿来明明只会更狂野。   失算了,盛钊痛苦地闭上眼睛,心说这也不用挣扎了,显然最后出塞进藏的不是刑老板。   他被刑应烛从里到外地品尝了个干净,直到最后,盛钊几乎觉得刑应烛不是在跟他接吻,而是要把他就地吞吃入腹。   不知过了多久,刑老板才放开盛钊,他眯着眼睛,眼白泛着一点轻微的红色血丝,餍足地舔了舔唇,活像个刚饱餐一顿的登徒子。   盛钊被他亲得浑身发软,不得不退后一步,扶着电梯厢门站稳了。   “这下脸红了。”刑应烛似笑非笑地说。   盛钊显然已经明白了不能在这个时候跟刑老板叫板——何况他也没有叫板的力气了,刑应烛吻技一般,但胜在狂野,盛钊脑袋发晕,CPU还在艰难地重启中,一时顾不得要面子。   可惜刑老板对他这个木然的反应不大满意,微微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固执地追问:“嗯?”   “我在想,接吻是什么感觉。”盛钊木愣愣地说,显然还在回忆刚才的滋味。   “哦?”刑应烛像个勾人精魄的不良妖精,用一种婉转轻柔的低哑声音问:“什么感觉?”   “……有点爽。”盛钊实话实说,他痛苦地捂住脸,显然对自己的堕落不能接受。   “甚至还想再来一次。”盛钊说。   刑应烛闷闷地笑了一声,如蛇般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两眼,然后勾起他的下巴,凑上去在他唇角舔了舔,用舌尖卷走了盛钊唇角沾染的一点水光。   “下次再奖励你。”刑应烛说。 第51章 “其实我有你就够了,真的。”   有比在电梯里被男朋友亲到腿软更丢人的事儿吗?   盛钊:有。   那就是在被男朋友亲到腿软之后,电梯门开了不说……还被熟人看了个正着。   胡欢原本举起来正打算打招呼的右手僵硬地立在半空中,脸上的笑意凝固在某一瞬间,搭配震惊到无神的双眼——就在那一瞬间,盛钊突然觉得,他不应该当狐狸精了,他完全可以胜任招财猫一职。   盛老师刚在胡同学面前树立的一家之主形象轰然倒塌,胡欢的眼神在刑应烛和盛钊身上来回转悠了三个来回,最终才颤巍巍地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安慰笑容。   “我懂,小钊哥。”胡欢重复道:“我懂。”   盛钊:“……”   ——你懂个屁!   盛钊一把捂住脸,只觉得没脸见人,脚步匆匆地从胡欢身边擦肩而过,试图在短时间内逃之夭夭。   刑应烛知道他现在心里指不定正在惊涛骇浪呢,于是大人有大量地放他跑了。   刑老板双手揣在兜里,闲庭信步般地从电梯里晃悠出来,脸上挂着点堪称温柔的笑意——差点把胡欢看呆了。   毕竟这种笑容出现在刑老板脸上,比太阳吞噬地球还难得。   胡欢实在不明白,盛小钊同志究竟有什么究极魔力,能把刑应烛迷得五迷三道,从高岭之花的地位上纡尊降贵地走下来。   作为一个神话故事里有名的魅惑种族,胡欢诡异地陷入了自我怀疑。   他在沉默中思索许久,最后得出了结论——可能妖和人的口味就是有奇怪的偏差。   盛钊慌不择路地冲出酒店大堂,然后被门口的张简撞了个正着。   “盛钊,怎么了?”张简疑惑地看着他:“你在楼梯间里见鬼了?”   盛钊:“……”   怎么说话呢!盛钊腹诽道:合着你们这种人都是这么打招呼的吗。   如果此时此刻张简能听到盛钊的心声,他一定觉得非常冤枉——因为盛钊脸色通红,脚步匆忙得仿佛被猫追狗撵一样,却还时不时还往身后瞥一眼,想看看身后有没有什么追上来。   凭张简的贫瘠的社会阅历,他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性。   盛钊被张简的友情问候打了个茬,又被外头的凉风一吹,脸上的热度好容易消退下去,他搓了搓脸,冒烟的脑内CPU开始重新启动。   “咱们不是要去龙虎山吗?”盛钊说:“怎么去?”   “我定好了机票,三个小时之后就登机。”张简上上下下扫了他一圈,说道:“你也要去?”   “多新鲜啊。”短暂离开刑应烛视线范围的盛小刀重新升起了点诡异的底气,他挺胸抬头,还不忘显摆一下自己的新身份:“不过这也没办法,我男朋友离不开人,去哪都要我陪着。”   张简:“……”   他事先已经从八卦组前线小队员胡欢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他最开始还以为刑应烛是用了什么手段引诱无辜的普通民众,结果现在看来——他完全想多了,盛钊先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毫无公平自主的自我认知,俨然已经彻底被粉红泡泡侵蚀了。   没救了,张简冷酷地想,可以送去给刑应烛下锅了。   盛钊对张简的腹诽丝毫不知,他雄赳赳气昂昂地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往张简身边的那辆车走去——之前接送他和刑应烛去开发区的就是这个配置的车,现在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酒店门口,大约是接他们来的。   只是盛钊刚迈出两步,还没来得及拉开车门,就觉得背后传来一股大力,把他整个人扥住了。   盛钊扑腾了两下无果,转过头看去,才发现刑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酒店大堂里走了出来,现在正用一根手指挂着他的后腰腰带。   “怎么?”刑应烛似笑非笑地说:“你要跟张简走?”   盛钊眨了眨眼,赶紧摇头。   刑应烛手下略微用力,勾着盛钊的腰带往回拉了拉,盛钊拗不过他,蹬蹬蹬退后几步,差点撞进刑应烛的怀里。   刑应烛贴着他的背,缓缓弯下身子,捏着他的下巴往右边掰了掰,语气轻柔地说:“接我的车在那。”   刑老板的年龄写作四位数,读作一位数,幼稚程度一向是上下起伏不定,不知道哪一下就会突然感觉自己“不受重视”,然后开始闹脾气。   盛钊与他同行多日,深谙此道,连忙噌地一声拖回行李箱,转头捧着他的脸啪叽亲了一口,一本正经地说:“哎呀,后遗症还没过,我看错车了。”   刑老板眯了眯眼睛,被哄得通体舒畅,满意地分给他一只胳膊搂着,转而被盛钊拖着往另一辆车走去了。   一旁围观的张简:“……”   跟刑应烛前后脚出门的胡欢:“……”   他俩人缓缓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我悟了。”胡欢神情空洞,语气空灵地说:“大彻大悟。”   “什么?”张简问。   “《六度集经》里曾说佛祖割肉喂鹰,我一直觉得这行为挺蠢的,但直到刚才,看见小钊哥,我才恍然间明白一个道理。”胡欢认真地说。   一个狐妖张口说出佛经来,这场面颇为微妙。不过虽然古往今来总有言说佛道不对付,但张简心里倒没在乎那么多,也没觉得不高兴。   他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胡欢,心说这小狐狸精居然还很有慧根。   “什么道理?”张简语气温和地问。   “我觉得,说不定人家乐在其中。”胡欢说。   张简:“……”   他想多了。   “上车吧。”张简不忍打击他思考的积极性,只能僵硬地转移话题说:“这个事儿咱们可以以后喝杯茶,慢慢讨论一下。”   张云峰已经提前去机场办理值机手续了,此次来接送他们四人的司机是张简当地人脉安排的,只知道他们几个是有头有脸的“高人”,对他们的来历不大清楚,也不敢随意搭话。   盛钊这次没坐在副驾驶,而是陪着刑应烛一起坐在了后排。   刑老板似乎有话要说,上车便弹了弹手指,在前座和后座之间蒙上了一层“水膜”。   也正是这时候,盛钊才慢慢发觉,他似乎跟以前确实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从前虽然也见过刑应烛变“戏法”,但大多是懵懵懂懂,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如果刑应烛不告诉他,他也发现不了对方动了什么手脚。   但这次不一样,他忽然发现,如果她凝神定气,心无旁骛地仔细去“看”,是能够用肉眼看到一些意外的东西的。   比如刑应烛拦在前后座之间的那层膜,那东西似水非水,是个半透明的柔软物质,在阳光下缓缓地流动着。   只不过这种全新技能对盛钊来说还是不可控的被动技能,触不触发全凭缘分,他只是上车的时候瞄到一眼,再晃神间就看不到了。   “怎么了?”盛钊问:“这种专职司机不会像出租车司机一样跟你随便闲聊的。”   刑应烛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等到车上了路,才施施然地从左边兜里掏出一串白森森的东西。   ——不是那蛟龙的龙角又是什么。   那蛟龙的两只龙角被他齐根锯断,用一根细绳随便拴在了一起,看起来要多不讲究有多不讲究。   但好在一块白骨制品和整副尸骨的视觉冲击到底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所以盛钊虽然抽了口凉气,但好歹没真的吓着。   “你还真拿了!”盛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指了指那玩意,又指了指刑应烛,说道:“你真要拿这个给我磨手链啊!太残暴了吧!”   “不好吗?”刑应烛反问道:“张简想要我都没给他。”   盛钊:“……”   盛同学沉默了两秒钟,在“哄刑应烛高兴”和“对得起自己良心实话实说”之间犹豫了一瞬,为了自己以后的生活安全,痛苦地选择了后者。   “我是不理解你们这种人的兴趣爱好。”盛钊实话实说:“这玩意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吗,还是说你们酷爱收集战利品?”   刑应烛丢给了他一个“不识货”的嫌弃眼神,拎着那串龙骨晃了晃,说道:“这可是炼器的好材料,张简那柄剑还差一味邪物就能淬出来,他当然想要。”   “那你就给他吧。”盛钊说:“其实我有你就够了,真的。”   刑应烛被他的土味情话腻到了,轻轻啧了一声,差点没接上话。   “真不要?”刑应烛问。   “不了不了。”盛钊痛苦地说:“我见过这玩意活着的样子,怕带着这玩意做噩梦。”   刑应烛遗憾地将这串龙骨收了起来。   盛钊不知道他是不是不高兴了,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见刑老板无缝衔接地掏出了揣在兜里的右手,从右边兜里又拿出一个黑漆漆的什么东西。   盛钊:“……”   你是哆啦A梦吗!   这次刑应烛没再过问盛钊的意见,微微倾身过去,就把这东西往盛钊脖子上挂。   盛钊生怕他又给自己搞出个什么奇葩材料,连忙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块黑漆漆的木牌。   木头这种材料显然比骨头更安全,盛钊松了口气,问道:“这什么?”   “雷击枣木。”刑应烛说:“开发区那有一棵枣树,天雷引落的时候正好劈在那棵树上了,我今天看见,就砍回来了。”   盛钊眨了眨眼睛,有点愣住了。   刑应烛离他很近,双手环在他脖子上,将这块木牌挂在他脖子上系好。   盛钊之前只觉得刑老板发图就是故意来吓唬他玩儿的,却不曾想他还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给他寻摸了好用的东西。   他心里酸酸涨涨的,有心想说两句感谢之类的话,又不好意说思出口,憋了半天,只蚊蝇似地哼哼道:“毁坏公共绿化犯法……”   刑应烛:“……”   刑老板将皮绳的环扣按死,又将之前盛钊带着的那条血滴吊坠的挂绳从后颈处与枣木的挂绳缠在一起,调整了一下一长一短两条项链的位置,才百忙之中抽出一句。   “闭嘴。”   盛钊乖乖地不说话了。   他低头看了看,发觉刑应烛给那块木牌预留的挂绳很长,挂在身上松垮垮的,很像个毛衣链,跟之前那只血滴吊坠一长一短,配在一起也不显得突兀,反倒像是什么时下流行的复合类饰品。   刑应烛摆弄了一下那块木牌,将带有雷击痕迹的那一块翻在外面。   盛钊看着他的动作,忽然福至心灵,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总觉得,这个才是刑老板要送他的东西。   “刑应烛。”盛钊轻轻咳了一声,有些紧张地问:“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那个骨头架子给我吧。”   刑应烛懒懒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情绪不明的轻哼,算是默认了。 第52章 “那个……我能不能申请再来一次?”   看刑老板这个反应,盛钊几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他老人家性格恶劣归恶劣,专挑人家的弱点死戳,但心还是好的。   就是这个脾气太吃亏了,盛钊想:亏得我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青年,要是换了什么脾气不好的,才懒得深究刑应烛心里想的是什么意思,早被他逗急了。   但其实翻过来说,盛钊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恋爱滤镜作祟,他总觉得刑应烛这性子细品起来其实还挺可爱的。   他口是心非,心里想什么永远不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偏偏得让人猜。而且盛钊猜到便罢了,若是猜不到,他八成还要自己生闷气。   盛钊原本只觉得他是个酷爱被奉承的傲慢大佬,只要被人捧着顺着就能高兴,可苏州申城两边走了一圈,他却渐渐发现其实也不是这么回事。   无论是苏州遇到的沉午,还是不得不有求于他的张简,刑应烛对他们的态度都是可有可无,不高兴的时候就撂脸色,高兴的时候也是淡淡的。   就像……   盛钊偷偷瞥了一眼刑应烛,目光在他眼角的泪痣上一扫而过,像是被团小火苗轻轻扫了似的,心里热辣辣地烫起来。   ……就像刑老板只吃他这一套一样。   盛钊先前其实有过几次自得,觉得他阴差阳错地摸准了刑老板的脉门,所以才能被刑应烛另眼相待。   就因为这个,他最近实在有点“飘”,在胡欢和张简面前有些得意过头。毕竟他也是个普通人,拿下了旁人眼里的“高岭之花”,心里怎么着都会有些得意。所以在胡欢面前时,他才好像格外要面子,八成就是这种“显摆”的诡异心理在偷偷作祟。   可直到方才,盛钊才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并不是找到了能吃定刑老板的方法,而是刑应烛有意无意地纵容了他,配合他往台阶下走,才使得他的那些“小手段”看起来好用一样。   所以无论是刻意恭维他的沉午,还是后期客气有礼的张简,才都需要从盛钊这里过一手,才能平等客观地跟刑老板沟通交流。   这种让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特殊对盛钊而言,比什么亲亲抱抱来得都热切。那感觉就像是刑应烛主动在身边划了个圈,然后只许他一个人在圈里钻进钻出,踩着他的底线疯狂蹦跶一样。   这个认知让盛钊浑身沸腾,他心里像是被人凭空塞进了一勺烧得滚烫的糖浆,又腻又甜,热辣辣地激出了他一身汗。   真是……太可爱了,盛钊想。   不过很显然,这种形容词是不能说出口的,否则刑老板必定会恼羞成怒地把他从车窗扔出去,让他一路扒在车顶的行李架上去机场。   但饶是盛钊在心里一憋再憋,他的眼神却已经不听使唤地往刑应烛脸上飘了,一下一下,像是带着个小钩子,刑应烛想无视都难。   “怎么了?”刑老板凉丝丝地问:“我脸上有花儿?”   “没有。”   盛钊话没说完,眼睛却已经笑弯了,他磨磨蹭蹭地挪到刑应烛身边,支起两根手指比成一个小小的火柴人,顺着自己的大腿“走”到了刑应烛的腿上。   刑老板挑了挑眉,没做声,像是想看看他又想玩儿什么花活出来。   盛钊那个火柴人一路向上,顺着刑老板的大腿“跳”上他的腰腹。盛钊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于是放下心来,得寸进尺地往前一挪,那条胳膊顺势环住了刑应烛的腰身。   “干什么?”刑应烛抱着臂,似笑非笑地问:“你多大人了,出门还要抱?”   他嘴上嫌弃,倒也没有真的把盛钊拎开,半嫌弃半默认地随他抱了。   盛钊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气,也没觉得怎么样,抬起头冲他弯着眼睛嘿嘿一笑,狗腿地探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右腿。   “在外面跑了半天了。”盛钊用一种哄小朋友的做作语气小声问道:“尾巴疼不疼呀?”   刑应烛好笑地看了一眼这狗腿的小男朋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刑应烛说:“少来这套。”   “你看你这人。”盛钊啧了一声,满脸冤枉地控诉道:“我心疼一下我新晋的男朋友,怎么伤天害理了啊?”   “你看你怪不得没朋友。”盛钊痛心疾首地说:“总把人心想得这么险恶呢。”   刑应烛散漫地靠在靠背上,看他耍了半天宝,只觉得盛小刀脸上的冤枉和委屈简直快扑到他脸上来了,仿佛他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要是再不肯定一下他的好心,再过一会儿天上就要飘雪花儿了。   “好吧,我错怪你了。”刑应烛勾了勾唇角,说道:“我不该把人心想得这么险恶,你一定是单纯心疼我,除此之外绝无所图。”   刑老板在最后四个字儿上着意咬了个重音,盛钊脸上精妙绝伦的表情顿时一僵,觉得自己有点用力过猛,戏演大了。   “那也不能完全这么说。”盛钊支支吾吾地说:“谁能对自己的男朋友没有奇怪的企图呢。”   刑应烛轻哼一声,精妙而准确地用半个音节表达了“我就知道”这种复杂的意图。   “说吧。”刑应烛说。   “就是……”盛钊眼神飘了飘,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那个……我能不能申请再来一次?”   刑应烛唇角一翘,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盛钊显然也发现了自己这个要求有点过于没出息,他挺了挺胸,一本正经地试图用合理正当的理由给自己找回一点场子。   “那是我的初吻!”盛钊理直气壮地说:“都怪胡欢,我都没好好享受一下就被打断了,回忆起来都是他那个招财猫定格JPG怎么行,我得覆盖一下记忆。”   “哦——”刑应烛故作恍然地点了点头,十分大度地说道:“那你拿什么来换奖励?”   “我给你上药?”盛钊试探地问。   刑应烛意外地歪了歪头。   上次从胡欢那蹭来的半瓶药上次已经被盛小刀一股脑抹在了他身上,按理说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他又为了我去打劫了?刑老板疑惑地想。   然而还不等他想出个一二三,刑老板就眼睁睁地看着盛钊伸手在兜里摸了摸,最后摸出了一管红霉素软膏。   刑应烛:“……”   刑老板高贵的鳞片怎么能忍受两块五一管的人类药物,他顿时拉平嘴角,满脸嫌弃地向后一仰,试图让盛钊打消这个念头。   “别想了。”刑应烛冷酷无情地说:“我倒扣你一次奖励——”   令刑老板没想到的是,短短两天时间不到,盛小刀活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胆量以几何逐层递增,已然要在“没出息”的标签前贴上一个“胆大包天”了。   刑老板话音未落,盛钊就像是早有准备一样,把手里的红霉素软膏往旁边一扔,扑上来吻住了他。   盛钊有意要在平等的家庭地位下找回场子,眼疾嘴快,几乎把突然袭击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刑应烛意外了一瞬,居然也没动怒,反而打心眼里生出了点兴趣,只想看盛小刀要怎么表演。   可惜盛钊作为一个刚丢了初吻的年轻青年,经验极其贫瘠,于此道也不怎么精通,全凭刚才那点经验撑着,以至于在刑老板不肯配合的情况下,盛钊的进度开展得异常艰难。   刑应烛耐心十足地跟他僵持,不反抗也不配合,最后还是盛钊沉不住气,先一步恼羞成怒。   “张嘴。”盛钊说。   阶段性胜利。   盛钊先一步认输显然给刑老板带来了些好心情,于是他也乐得给予对方一点甜头。   刑老板眼角眉梢略微下弯,从喉咙里溢出一声闷闷的笑。   他略微松开齿关,放任盛钊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扑上来按住他的肩膀。   借由刑老板从上车就布下的那层结界,盛钊的动作十分大胆,只是刑应烛显然不是甘心屈居人下的性格,几乎是在盛钊试图得寸进尺更进一步的时候,就转而强势地要回了主动权。   刑应烛自己也发现了,盛钊对他来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以至于他非但不排斥对方的亲近,甚至还乐在其中。   若是寻常人遇到这种反常情况,八成会先想想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可惜刑老板不似常人,他非但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在意的,甚至好像还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好像盛钊天生就应该是他的人,得听他的话,待在他身边。   相比起电梯里那次临时起意,这次的“蓄谋已久”显然戳中了刑老板的逆鳞,让他不得不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小男朋友略加惩处,才能让对方明白现在应有的家庭地位。   “不……”盛钊艰难地从“惩罚”空隙中缓过一口气,拼命后仰着身子,见缝插针地求饶道:“行了行了,记忆覆盖成功了——”   “早着呢。”刑应烛不由分说地按着盛钊后腰不许他躲,闻言轻笑一声,说道:“离到机场还有二十分钟,我给你巩固一下。” 第53章 诚实确实是个美德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盛钊浑浑噩噩,脚底发飘,当着张简和胡欢的面一脑袋撞到了机场大厅门口的玻璃墙上。   后他一步下车的刑应烛:“……”   刑老板倒抽一口凉气,恨不得转头就走。   太丢人了,他老人家这辈子就没这么丢人过。   然而他心里千般嫌弃万般不满,脚下却扎了根似地挪不动步。半晌后,他认输似地叹了口气,关上车门迈步向前,把晕头转向的盛小刀拨了过来,一把按在自己怀里。   “给你十秒钟时间。”刑应烛阴恻恻地说:“再反应不过来,就不带你去了。”   这句话仿佛一剂清醒剂,当时就把盛钊给打醒了。盛钊浑身一个激灵,从刑应烛胸口抬起头来,噌地站直了。   “醒了醒了。”盛钊抹了一把脸,欲盖弥彰地解释道:“车里空气不好,我缺氧。”   刑应烛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他水润润的唇角上一扫而过,拉了个不怀好意的长音,缓缓道:“确实,空间太小了,容易缺氧。”   胡欢:“……”   张简:“……”   “两位。”张简艰难地说:“时间快到了,建议在飞机上再讨论这个话题。”   盛钊不像刑老板一样脸皮比鳞片还厚,他毕竟还是要脸的,连忙扑腾着从刑应烛怀里退出来,欲盖弥彰地退后了两步。   “对对对,时间来不及了,还得安检呢。”盛钊满脸镇定地点了点头,还不忘招呼一下剩下的三个人:“快走了。”   他说着挺胸抬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转头就走,还没迈出两步,就听刑应烛在后面叫了他一声。   “盛小刀。”刑应烛平静地说:“走反了。”   盛钊:“……”   盛钊脚步一转,毫无障碍地换了个方向走去,走得理直气壮,神态自若。   刑应烛又叹了口气,却忍不住勾着唇角笑了笑。   张简出手阔绰,也没在乎这几个人头数,都一水儿定了头等舱。   从申城到龙虎山路途辗转,要先飞到江西省会洪城,然后坐火车去道都鹰潭,最后下了车还得转当地接送的汽车去龙虎山。   盛钊最开始还兴致勃勃,对这种玄学圣地颇为向往,然而在路上颠簸了整整十几个小时之后,他终于投降了。   “张简——”盛钊趴在刑应烛肩膀上,气若游丝地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到。”   “快了。”张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导航,说道:“还有不到二十公里。”   “救命。”盛钊痛苦地拽住刑应烛的领子,说道:“不然挑个没人的地方,咱们飞过去不行吗……游过去也行。”   “就你这小身板,上去十秒钟不到就冻僵了。”刑老板冷酷无情地说:“忍着吧。”   好在张云峰开车速度不慢,终于踩在盛钊忍无可忍的极限上到了龙虎山的山门口。   近年来,龙虎山虽然依旧是张家人住着,但其中一部分已经划成了公共景区,按张简的话来讲,就叫创收。   然而似乎是为了迎接刑应烛,这有名的道教景区难得关闭了山门,以维修设施为名关闭了景区,不许闲人上去了。   刑应烛的面子不小,有张简引路还不够,行至二山门时,居然还有人列队来迎。   那群人中为首的是个白须白发的老人,那人披着一身宽大的道袍,看起来并不显老,眉目慈善,是个纯看面相就觉得很好相处的人。   盛钊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对方就觉得心生亲近,总觉得彼此在哪见过一般。   刑应烛自从过了二门就停下了脚步,不再上前。胡欢低眉顺眼地停在他身后,也没了路上那股咋呼的劲儿,盛钊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他不知道的规矩,于是也跟着停在了刑应烛身边。   倒是张简和张云峰一前一后地走上去,冲着那老人行了个礼。   “师父。”张简说道。   那老人笑了笑,抬手抚了一把他的头发,夸赞道:“此次事,你处置的很好。”   “师父谬赞了,都是刑——”张简顿了一下,不大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于是谨慎道:“都是刑顾问尽心尽力的功劳。”   那老人含笑点了点头,又对张云峰说了句辛苦,然后才施施然掸了掸袖子,整理了一下衣摆,朝着刑应烛走来。   可能是因为知道刑应烛妖怪身份的缘故,盛钊总莫名有点紧张。   张简在他眼里就是个能耐很反人类的存在了,现在见到张简的师父,盛钊总怕以刑应烛的脾气,两句话不到就得把人惹毛,然后开始昏天黑地一顿斗法。   盛钊紧张得要死,脑内戏码已经演到了“如果他们人多势众搞定了刑应烛我应该怎么救他”上。   他在那神游天外,那老人已经走上了前,客客气气地双手拢在袖中,给刑应烛行了个半礼。   “龙虎山第六十五代天师,张成德,见过先生。”   凭刑应烛的岁数,别说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就算对方的岁数再翻三番给他行礼都绰绰有余。   于是刑老板优哉游哉,半点不避讳地受了这个礼,哼了一声,算作答应。   张成德岁数不小,身上却没有那种老者的架子,含笑直起腰来,语气温和地说道:“说来,龙虎山已有三代不曾见过先生了,今日您来,敝派蓬荜生辉。”   这脾气也太好了,盛钊震惊地想,人家好歹堂堂一派掌门,出门都横着走的,怎么对刑应烛这么客气。   不知道是不是他面上的震惊太过明显,张成德半侧过身,笑着冲他解释了一句。   “当年刑先生擒住无支祁,捉拿相柳,于苍生有大功德。”张成德说道:“何况他司长江汉水,于情于理,我派也应礼遇。”   盛钊眨了眨眼,想起来他当初搜资料的时候好像也看过这段。   “是为了帮助大禹治水那次吗?”盛钊转头对着刑应烛问道。   “假的,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有人跟在我身后捡漏。”刑应烛像是压根不知道尴尬俩字怎么写,直言道:“我纯粹是看他们俩不顺眼——谁让他俩长得丑兮兮的还非要跟我约架,不杀白不杀。”   盛钊:“……”   说到这,刑应烛好像还很不满意,他皱了皱眉,露出一副肉眼可见的嫌弃表情。   “还妄想指使我?”刑应烛说:“要不是我发现这神话的时候那人已经入土了,我非让他把这卷记载吃了不可。”   盛钊:“……”   诚实确实是个美德,但是您老人家能不在这个时候诚实吗!   神话里那个高大而伟岸的身躯咔吧破灭一半,盛钊下意识看向张成德,生怕他一时间觉得幻灭,对刑应烛的“礼遇”滤镜啪叽碎掉。   但显然,人家一派之主的接受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比盛钊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就刑应烛这种欠揍的脾气,到了他嘴里居然都能夸出“真性情”来,盛钊不服不行。   不过继续追溯往事显然不是个好主意,张成德打了个圆场,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让贵客站在门口也不是待客之道。”张成德正正衣冠,说道:“请先生移步进门。”   盛钊忽然发现,之前好像不是刑应烛故意拿架子——这好像是在“互不打扰”的大前提下,某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因为直到张成德说完这句话,刑应烛才略一颔首,迈步向前走去。   “因为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嘛,他说了这一句,就等于大佬是他‘请’来的,不会有贸然上门的冒犯意思在。”胡欢凑上来小声跟盛钊咬耳朵,说道:“虽然大佬不怕龙虎山的护山大阵,但大家都在人间混,彼此给两分面子。”   “护山大阵?”盛钊显得很不在状态,他转过头往身后看看,说道:“在哪呢?”   “一共两层。”胡欢耐心地给他解释:“一层在外山,一层在内山——外山那层你刚刚走过啊,你忘了?就是山脚下导航失灵的那一段。”   胡欢一说,盛钊才猛然想起来,刚才他们从山地上山时,在盘山路上确实有那么一段路,走到那时导航就失灵,明明前方是平坦大道,可导航就是固执地显示前方无路需要掉头。   “那盘山路都是新修的了。”胡欢说:“要是在古代,没有这样的上山路时,任他什么指南针指北针地到这都失灵,外人来了,岂不就是要在山底下打转么。”   “什么原理啊?”盛钊有些新奇地问。   “嗯……”胡欢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没什么稀奇的。”刑应烛听见了他俩的嘁嘁喳喳,随口道:“一点奇门八卦而已,被他们历代掌门改了改。”   盛钊听他的语气,好像对这玩意司空见惯,像是在说什么小孩子玩具一样,不免起了兴趣,紧走两步追上他,问道:“你也会吗?”   “我是个妖怪。”刑应烛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在奇怪他怎么问出了这么个蠢问题:“我会这种东西干什么?”   盛钊:“……那你说得你很了解一样!”   “我确实很了解。”刑应烛说:“因为我都是硬闯的。”   盛钊:“……” 第54章 公差旅游   百年大派的待客之道显然很靠谱。   除了刑应烛之外,就连身为一个小狐狸崽子的胡欢和一个明显是凑数来的盛钊,都得到了良好的招待。   出乎盛钊意料的是,一向我行我素的刑老板这次难得耐心在线,没上来就单刀直入地要办事儿,而是非常听安排地走完了“迎接”、“请客吃饭”和“唠家常”这一系列的待客流程。   龙虎山这一脉嫡系弟子数量不多,一共不到二十个,最大的看着四十多岁,最小的就是张简。这一路上盛钊有意无意地听着他们聊天,才发现张简和张成德居然还是爷孙关系。   怪不得张简年纪轻轻就能内定传承人。   “太正常了。”胡欢摇头晃脑地说:“小钊哥,你不知道。别派子弟是师徒传承,但是他家不是,除了师徒之外还有家脉传承,所以他家历代天师都是张家嫡系。”   “那这算不算走后门。”盛钊凑到胡欢耳边,小声说:“别人不觉得不公平吗?”   “不会啊。”胡欢说:“因为他们家就是只有嫡系才能学正统法脉传承——换言之,有些术法只有嫡系才能使,所以自然只有这一脉才能成为继承人。”   “玄学还有这种限制?”盛钊很意外,说道:“我还以为这都是靠天赋的,就……有人天赋好,学东西就是快这样。”   “别人家是这样的啦,但是只有他家不是。”胡欢小声说:“在申城开发区的时候,你听过张简念咒吧。”   盛钊回忆了一下,确实有点印象。当时张简念了个又长又拗口的东西,具体是什么,盛钊没太听清。   胡欢眨着眼睛环视了一圈,见没人在意他俩,于是悄咪咪地冲着盛钊挥了挥手。   盛钊略略弯腰凑近他,只见胡欢神神秘秘地用胳膊在怀中挡了一下,右手借着遮挡搓了搓,凭空变出了一块金灿灿的小金子。   旁观的盛钊震惊无比。   胡欢像个开屏的孔雀,冲他挤眉弄眼了一会儿,然后双手交叠搓了搓,那金子便又变成了一枚小石子。   “点石成金。”胡欢说:“我们妖变这种小戏法,只用妖法就行了。但张简他们那种修行之人不是,大到降妖除魔,小到辟邪驱鬼,他们得跟上天借用法力才行。”   这种科普类小课堂盛钊从来都是听多少都不嫌多,闻言特别上道,兴致勃勃地问:“怎么借?”   “用咒啊,或者符。”胡欢说:“每家法派借用的对象都不一样,大多都是自家的祖师爷,或者是供奉的仙人之类的——你知道张简他们家的祖师爷是谁吗?”   “张天师?”盛钊问。   胡欢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然后说:“论辈分,那位是张简的老祖宗呢。”   盛钊秒懂了——怪不得要嫡系呢,自家人办事儿确实怎么都方便一点。   他俩在后头嘁嘁喳喳地活像两只成精的麻雀,刑应烛耳聪目明,饶是他俩人已经把声音压得低到不能再低,还是让刑老板听了个清清楚楚。   刑应烛一心二用,一边跟张成德一起往后山内院走,一边分心听着盛钊那边的动静,偶尔听见一两句有趣的,还会勾着唇角跟着笑一笑。   龙虎山分前后双山,前山是国家级开放景区,后山是他们自己的地盘,不许人进。   原本跟着张成德来迎接刑应烛的那些小辈儿人在路上就陆陆续续地停下了脚步,直到踏上去往后山的索道时,张成德身边就只剩下了张简一个人。   看得出来,张简虽然年纪轻,但在这山里地位不低,一路走过来,偶尔遇到一些身穿布衣的外门弟子,也大多要停下来跟他打打招呼。   前后山峰连接的索道经过加固,大约是因为只给自家人走的原因,上面只挂了一个加长加宽的缆车。   盛钊跟着刑应烛上车的时候还颇为幻灭,在他印象里,这种仙气飘飘的地方,都应该是直接御剑飞过去。索道缆车什么的,实在很没有玄学风格。   对此,刑老板的反应是“少看电视剧”。   这句话盛钊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已经修炼出了抗体,直接从耳朵里过滤过去了。   倒是张成德笑了笑,搭了句话,说道:“小友想象力倒是很丰富,只可惜凡人血肉过重,没法御剑飞行。”   盛钊在刑应烛面前如何丢人都无所谓,但是当着外人的面就有些挂不住脸了,闻言尴尬地笑了笑,糊弄过去了。   谁知道刑老板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这时候偏要出这个风头——他大约是看盛钊神色恹恹,以为他又在失落些什么有的没的,于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捻了一下他的下巴。   “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刑应烛说:“你要是想,以后可以带你试试。”   盛钊本来也没在乎这个事儿,然而刑应烛这么一说,他就像是通了电一样来了兴致,也顾不得是不是有外人在场,眼睛晶亮晶亮地扒住了刑老板的胳膊,兴奋道:“你要带我体会一下飞翔的感觉吗?”   刑应烛最受用他这种全心全意崇拜的眼神,闻言明明抑制不住地挑高了唇角,却还偏偏要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来,好像多不情愿似的。   他瞥了一眼盛钊,施施然说道:“看你表现吧。”   盛钊弯着眼睛笑了笑,狗腿似地给他捶了捶肩膀。   “明白明白。”盛钊一本正经地说:“红霉素软膏还在我兜里呢。”   刑应烛:“……”   刑老板眉头一皱,登时就要发作。   盛钊既然敢踩着雷点撩拨他,当然是早准备好了后手,见状赶紧拍了拍自己衣服兜,找补道:“当然,我还给你带了好几个奶茶包!”   刑应烛不满地拧了拧眉,两相权衡了一下,最后只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把盛钊的爪子从他肩膀上拎开了。   盛钊与虎谋皮,蛇口逃生,偏偏觉得这样撩拨他实在好玩,压根没发现胡欢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挪蹭到了缆车一角,恨不得离他一远再远。   然而刑应烛雷声大雨点小,虽然不高兴的态度十成十,但到底没真的发作,连句威胁的标准台词都懒得跟盛钊说。   胡欢战战兢兢地目睹了盛钊蛇口拔牙还全身而退的整个过程,心里顿时充满了对他的敬仰之情。   ——以后谁再说小钊哥是个一问三不知的普通人类他就跟人急,胡欢想,就凭这主动找死的胆魄,建议可以甩熊向松六条街。   至于张简,他在申城时候已经见过这对狗男男之间的腻歪劲儿了,现在面色平静,神态自若,接受度良好,颇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洒脱。   倒是张成德若有所思地多看了盛钊两眼,只是最后也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若不仔细去看他,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感。   二十分钟后,缆车停在索道的另一边,盛钊摇摇晃晃地从车上跳下来,借着刑应烛的手臂站稳了。   “小简。”一路沉默的张成德忽然开口。   张简从缆车上跳下来,行到张成德面前行了个礼,应声道:“师父。”   “今日天气晴好,难得来一趟,你带着两位贵客在山中随意转转。”张成德说:“万不可怠慢了。”   张成德话里话外冲着胡欢和盛钊,显然是要跟刑应烛去单独谈话。盛钊没想到刚进了人家的地盘就要跟刑应烛分开,他下意识觉得有点不安,转头看向了刑应烛。   “我跟他是有话要说。”刑应烛用指尖勾起盛钊脖子上的子母链看了看,难得安抚了一句:“不用怕,跟张简去玩儿吧。”   这个语气实在太像哄小孩儿了,盛钊听着别扭了一下,本来想反驳,但话到嘴边还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两位请。”张简做了个手势。   刑应烛与张成德一起向东边走去,而胡欢和盛钊则跟着张简走了西边的那条小路。   相比起旅游景点画风的前山而言,龙虎山后山大约可以称得上低调奢华。山中的亭台楼阁一样不少,看起来却都有了年头,建筑古朴又精致,跟前面那种描金画彩的现代扎眼风格完全不同。   不过这么多天来,盛钊几乎已经习惯了跟刑应烛同进同出,冷不丁一分开还有点不习惯,总是会下意识频频回头,想在视线范围内搜索一下对方的身影。   “刑应烛大约有个三百多年没踏足龙虎山了。”张简说道:“他来是客,只是说说话而已,你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盛钊尴尬地干咳一声,死鸭子嘴硬道:“我是看后面那个楼……修得挺好看的。”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张简心眼比较实在,他顺着盛钊手指的方向回过头,只见不远处的山坳间影影绰绰地露出了半个青灰色的房顶,那地方十分偏僻,楼身大部分都被树木挡住了,亏得盛钊眼神好,居然还能在一眼扫过的时看到那栋建筑。   “那里啊——”张简的语气顿了顿,下意识看了一眼胡欢,才说道:“那是狐仙庙。” 第55章 “若我就是要强求呢?”   龙虎山内门会客室内,张成德屏退了一旁打杂的两个徒弟,亲自从茶盘里取出一只小巧的紫砂杯,放在了刑应烛面前。   六安瓜片茶香清淡,张成德晃了晃公道杯,以待客之礼先给刑应烛倒了一杯。   刑应烛没说话,他垂眼看了一会儿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茶,然后撇开眼神,看了看窗外。   龙虎山内山跟外头不大一样,这里的建筑大多都是这千百年传承下来的老建筑,打眼一看,几乎看不到什么现代气息。   山中的气温要比外面城市里更凉一些,但外头的树还绿得郁郁葱葱,群山掩映间,很容易给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刑应烛面色淡淡地看了一会儿,张成德也没有开口催促他,而是静静地给自己添了杯茶,又往泡茶的壶中加了半壶滚水。   半晌后,刑应烛收回目光,他将原本揣在兜里的右手拿出来搁在桌面上,以指节轻轻叩了两下桌面。   张成德下意识被这声响惊动,看向他的手,只见刑应烛右手一翻,掌心里凭空出现了一个指甲大小的金珠。   那珠子上布满了裂痕,光泽晦暗,还碎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缺口,看起来很不体面。   “这东西给你们。”刑应烛说:“关押也好,抹消也罢——或者干脆扔进炉子里炼器灵,你们自己做主,我不管。”   张成德看向那颗珠子,有些不明白刑应烛为什么会主动将其拿出来。   妖修炼需要内丹,百年妖为白色,千年妖为深紫,能修出金光的,除了神兽后裔之外,就是可堪成仙的妖。   例如申城那条蛟龙,虽然被雷劈了个骨肉俱散,但只要金丹没碎实在,那就还算留有一线生机。   刑应烛肯帮忙降妖已经出乎了张成德的预料,没想到他居然还这么大方,连这个都拿得出来。   “按规矩来说,那蛟龙不是凡俗妖物,应当由先生处置。”张成德说。   “我懒得管。”刑应烛随意地一抬手,像扔个弹珠玻璃球一样把这枚金丹丢到张成德面前,随口说:“当年龙虎山杀妖镇灵,也没少干这种事儿,有的是经验,你们随意吧。”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张成德也没有再拒绝,而是笑了笑,将这枚珠子收入了自己袖中。   见张成德没说什么推拒的客套话,刑应烛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他理了理袖口,然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态度缓和了不少。   “找我有什么事儿。”刑应烛说:“说吧。”   张成德耐心地给他又添上半盏茶,然后才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绸布卷。   “小简将申城的事跟我说了。”张成德语速很慢,却又不讨人烦,态度从容地说:“但除此之外,龙虎山近些日子以来也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其他消息——这是名录。”   张成德说着将那卷绸布在刑应烛面前展开,然后转给他看。   刑应烛大略扫了一眼,发现上面的大部分内容都很眼熟——当初在苏州时,盛钊曾经给他做过一份近期反常天象名单,其中大部分与张成德手上这张名单重合了,只是缺失一部分,大约是盛钊拿捏不好“反常”的尺度,有些遗漏。   刑应烛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份名录,发现不看则以,一注意才发现,这段时间里,这些“反常”情况居然已经不下二十起了。   “这些事大多没在当地闹出太大的事端。”张成德说:“无非就是洪水、地动或者塌山这类,看起来像是意外事件的反应。只有申城那条蛟龙是真的从地下脱身出来,闹到了人族面前。”   “那是因为他的封印被人为挖断了。”刑应烛随口道:“若不是见了阳气,缚龙索至少还能撑上两三年。”   “说得是。”张成德笑着捻了捻须,打着商量说道:“只是先生也知道,现如今世道不比从前,各处都在动工动土,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挖出个什么东西。地下封印松动这件事我派虽是可以慢慢查探,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若是临时出了些变故,我辈也很难办。”   “有什么就直说。”刑应烛说。   “此次先生肯出手,实乃先生宽厚,但若是之后出了什么意外,也不好时时麻烦先生。”张成德直言道:“是以,此次是请先生将各处妖兽布置列个单子,我派弟子出去查探时,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刑应烛懒懒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套我的话?”   张成德笑而不语。   刑应烛眯了眯眼睛,他十指交叉,身子后仰,靠在了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张成德一会儿,似乎是在评估对方的能耐。   末法时代,天下再没有凡人能得到成仙。就连现在最正统的几家玄学法门的掌权人传承术法时,也只是向天借力,再没法凭肉身修炼了。   张成德年近古稀,身子还算硬朗。他大约是从小就被养在上一任天师身边,身上的气度很是宽和,没有出尘之人的冷傲,反倒像是个温吞的邻家爷爷。   刑应烛当年跟龙虎山打过几次交道,当年从张天师起,龙虎山就是与妖打交道最多的法门——当年他家修道最激进的时候,死在他们手里的妖族不计其数。   所以他家人大多都是张简那样,自持能耐,天生有种傲气,反倒是张成德这样的很是少见。   不过刑应烛从没将妖族视作自己的所有物,自然也不掺和他们的恩怨。他对龙虎山的态度可有可无,与天下其他法门也没什么两样。   说得直白点,就是不亲近也不冷漠,但日常懒得打交道。   若是换了前几年,张成德提出这种请求,刑应烛一定二话不说就拒绝。他在人间这么久,虽然近年来担了个管束违规妖族的名头,但其实真正管过的事儿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可现在不行。   刑应烛眼神暗了暗,脑子里莫名闪过了盛钊的脸。   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那新鲜出炉的小男朋友晚上不大老实,披着一张床单挪挪蹭蹭地跑来他房间找他,非要跟他“促膝长谈”。   那时候盛钊整个人都还沉浸在脱单的兴奋状态里,整个人亢奋异常,大半夜的,比刑应烛这个习惯昼伏夜出的爬行类生物还要精神。   刑老板本来不想理他,可惜盛小刀又哄又夸,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撒泼耍赖地要跟他“互相了解”。刑应烛被他的花言巧语哄得飘飘然,又实在嫌弃他那没出息的德行,于是最后也没把他轰出去。   “你不想跟我说身世,说说别的总行吧。”彼时盛钊故作大度地说:“随便聊聊。”   “聊什么?”刑老板累了一天,还刚被雷劈过一茬,整个人又乏又累,只想在水里泡泡好睡觉,闻言敷衍道:“你又要问我什么神话八卦?”   “哎呀,这是重点吗!”盛钊恼羞成怒,说道:“说点正事儿不行吗!”   虽然那天晚上盛钊像只麻雀似地在刑应烛耳边叨叨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正事儿”,但刑老板却在盛小刀毫无营养的闲聊中注意到了一句话。   “我忽然在想一个问题。”彼时盛钊上一秒还在问刑应烛八千年前市面上有没有流通的货币,下一秒就突然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和我谈恋爱,但是你又不会老,万一四五十年之后我满脸褶子,你还长这样怎么办?”   当时刑老板昏昏欲睡,闻言轻哼一声,懒懒地答应了一句:“怎么办?我还长这样不是天经地义吗?”   刑应烛虽然当时困得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但还是清楚地记得,这句话之后,盛钊有两秒钟的沉默。   在那两秒钟里,盛钊或许什么都没想,但第二天刑应烛想起这件事时,却不由得顺着这个话题多想了一点别的。   盛小刀八成又在多愁善感,刑老板当时非常恶劣地想,现在还没过明白呢,就想起四五十年之后的事儿了。   按他的性格,他本来应该就此事去嘲笑一下盛钊。可他心里嘲笑完了,却又莫名冒出一个新的念头。   他那么想跟我过一辈子吗,刑应烛想。   盛钊那两秒钟的沉默给了刑应烛无限遐想的空间,以至于他现在重新想起这件事时,心中依旧是狐疑的。   他那么在意这件事么?刑应烛想。   这个念头在刑应烛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却轻而易举地左右了他的某个决定。   算了,刑应烛想,回去再找盛小刀算账。   于是盛钊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下又欠了刑老板一笔账,且欠得极其冤枉,极其霸道,简直是霸王条款的直接受害人。   “想要我出力,是要拿东西来换的。”刑应烛缓缓说。   张成德早有心理准备,闻言问道:“先生请说。”   “我记得龙虎山有一绝技,俗称轮回盘。”刑应烛说:“以术法嵌于木灵之上,能寻人前世今生,引灵牵魂——送我一份玩玩,我就考虑一下。”   张成德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跟在刑应烛身边那个面相年轻的男孩子。   “容我多问一嘴。”张成德没说同意与否,只是问道:“先生要此物,可是为了同行的那男孩子?”   刑应烛挑了挑眉,没回答,但凭态度来看,他显然是默认了。   “恕我直言。”张成德正色道:“人妖殊途,今生相遇是缘分,但实在不必违背上天意愿,强求未来缘分——若有心,此生好好相处也就是了。”   刑应烛没多解释,只是毫无波澜地看了张成德一眼。   “若我就是要强求呢?” 第56章 这还能碰瓷的吗?!   另一边,盛钊不大想跟着胡欢一起跑去狐仙庙看热闹,于是暂时脱离了旅游小分队,说是要在附近随便转转,等着他们出来。   张简一向没法拒绝胡欢的请求,为难地在他俩人中间犹豫了片刻,然后半推半就地同意了盛钊提议。   “后山没有过度开发,大多数都是山中土路,崎岖难走,你要小心。”张简嘱咐道:“这附近你想去哪里转转都可以,但是要小心别走丢了。”   “好。”盛钊笑着摆摆手,说道:“我又不是未成年,不用担心——等你俩出来之后如果没看见我,给我打电话就行。”   现代社会就这点好,科技水平卓绝,张简闻言点了点头,也没多在意。   在张简眼里,盛钊不知道比刑应烛好搞多少,他为人有点小聪明,却又不自傲,从不胡来,谦逊有礼,不知道的事情从不指手画脚,是个很有分寸的年轻人。   张简一点都不担心盛钊乱跑,在这龙虎山内山中,除了禁地之外,大多数要紧处都布置了阵法或障眼法,连内门弟子想进都要先请天师手谕,更别提盛钊一个来玩耍的普通人了。   “那我们先去了。”胡欢早等不及了,一把拉住张简,随口道:“小钊哥,你别跑远了。”   盛钊笑着站定,冲他俩挥了挥手,转头向另一边走去了。   若是换了往常,凭盛钊的性格,他不会贸然在刑应烛不在的情况下在这种特殊的地方乱跑。可不知为何,从进了龙虎山开始,一直到现在,盛钊都觉得这里莫名让他心生好感,以至于他的心情一直持续在一个非常微妙的欢喜水平上,人也比平日略微亢奋一点。   盛钊双手揣在兜里,顺着一条石板小路往山下走。他也发现了自己这种微妙的情绪变化,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可能跟之前刑应烛说得那种可能性有关。   刑老板已经给他打过了预防针,说是从此以后盛钊只会对玄学之事越来越亲近,盛钊想了想,觉得这种莫名出现的好感条可能也在“亲近”的范畴之内。   龙虎山气候宜人,草木丰盈,盛钊顺着小路走了十来分钟,就开始闹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这毕竟是未被开发的自然景点,盛钊怕自己乱闯乱逛失去方向,于是估摸了一下时间,就想掉头回去。   只是他刚刚揣起手机,还没来得及打道回府,却忽然听见了一阵极其细微的铃声。   【叮铃——】   那声音清脆悠远,似有若无,不像是来自附近,倒像是来自彼岸。盛钊只听了一声,脚下的步子就迈不动了。   【叮铃——】   铃音掺杂着细微的风声,像是凭空拧成了一股看不见的丝线,在盛钊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丝丝缕缕地缠住了他。   【叮铃——】   盛钊心口莫名一跳,只觉得这铃音耳熟得要命,仿佛曾经在哪里听过……还听过千百遍。   深山老林里莫名听见铃声,怎么听怎么都邪门,可盛钊心里却生不出半分面对危险的恐慌,只觉得熟悉的要命。他下意识转了脚步,离开原本下山的石砖台阶,向着一条小路走去。   这缕铃声轻柔和缓,却一直没断过,盛钊凭着本能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又过了一道窄窄的弯桥,才觉得这声音中的空灵感消失了许多。   没了山谷回音的干扰,盛钊渐渐地也能辨别出方向了。   山中小路崎岖,可盛钊走得很稳当,每逢岔路都没有迟疑——说来奇怪,他就是莫名觉得,这条路他熟悉得很。所以往往是还没来得及思索,脚下已经本能般地选择了正确的路线。   又过了十来分钟,盛钊循着那铃音走到尽头,才发现源头来自于一栋灰扑扑的小巧古楼。   那楼上下只有三层,似楼似塔,门窗紧闭却并未上锁,檐角挂着几枚古朴的铜铃铛,风一吹叮当乱响。   盛钊站在那楼前,抬头看了看那楼,心里莫名涌现出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说欣喜似乎也不完全是,似乎其中还掺杂着一些极其难以察觉的犹豫和迟疑。   最令盛钊惊奇的是,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居然感觉到了一种非常明显的“久归故里”的放松感。   这是什么地方,盛钊莫名地想。   他有心想要问问张简,可他人站在这里,身子却莫名不听使唤,脑子里“紧张”和“放松”两种情绪交缠不已,以至于半晌过去,他依旧站在楼前发愣。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旁的一丛矮树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盛钊被这声响惊动,猛然间从之前那种神游太虚的放空状态里脱离出来,整个人狠狠打了个激灵。   他转头看向那片树丛,只见那里头团着一个雪白的毛绒团子,正一扭一扭地往外使劲儿,努力了半天,才从树丛的一条缝隙里钻出来。   是只红眼的小兔子。   那兔子看着只有盛钊的拳头大,耳朵长长的,雪白的绒毛下透着粉色的血管,身上沾了几片枯叶子,看起来有些滑稽萌。   龙虎山地大物博,山中有各类动物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盛钊被那只雪团子萌到了,歪着脑袋看了它半天。   它似乎没看到盛钊,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梳理了一下身上的枯叶,又抱着脑袋把耳朵捋下来揉了揉。   毛绒绒的哺乳动物做起这种动作来显然萌感十足,盛钊眉眼柔和地看了它一会儿,忍不住笑了笑。   那兔子被盛钊的笑声惊动,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下意识转过头来,正好跟盛钊对视了个正着。   紧接着,那小兔儿像是受惊一般,蹬蹬蹬向后蹦了两步,后腿下坐前腿抬起,竟然隔空拜了拜盛钊,看着就像是……在给他作揖。   盛钊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惊叹道教圣地连动物都有灵性,还是该奇怪对方为什么要拜自己。   然而大约是跟刑应烛在一起久了,盛钊对这类反常情况的接受度高了不是一星半点,他歪了歪脑袋,居然是指了指自己,又指指那个兔子,做了个疑惑的歪头动作。   天可怜见儿,盛钊一个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的唯物主义者居然已经被刑应烛磨出来了,碰见这种稀奇事儿既不是转头就跑,也不是掏出手机拍个视频发朋友圈,第一反应居然是试图跟这兔子“交流”一下。   可见习惯这种东西实在可怕,连认知都说扭转就扭转。   最令人无话可说的是,那兔子居然还好像看懂了盛钊的手势,点了点头,又前爪交叠,给他拜了一拜。   盛钊:“……”   盛钊满头雾水,不知道自己长得哪里像是个干部领导,他低下头打量了一圈自己,最后觉得,这可能是自己脖子上那个项链坠的原因。   刑老板人牛资历高,可能划出来的血也有什么辨识度,所以才叫这种有灵的动物敬畏,这不奇怪。   盛钊自觉自己的逻辑自洽了,于是放松了下来,哭笑不得地把脖子上的项链坠塞回衣服领里,当着那小兔子的面拍了拍。   谁知那兔子满脸懵懂,见他又看过来,以为他是不满意,迟疑地又给他拜了拜。   盛钊:“……?”   盛钊脑门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不大对劲了。   他有心想要拦住那小兔儿问个清楚,可谁知那小东西胆子比针尖还小,一见他走进,窜得比离弦之箭还快,只转瞬间就没了影子,只留下一片摇摇欲坠的干枯矮丛。   盛钊一拳打在棉花上,脑门上的问号不减反增,整个人快要被懵逼淹没了。   还不等他多想,恰是一阵风过,旁边的小楼檐角的风铃再一次被山风吹响,发出清脆的铃音。   然而这次,盛钊却从铃音中听出了些别的东西。   ——他听到了一阵没头没尾的曲子。   说是曲子,其实也不尽然,那更像是个没头没尾的小调,拢共不过一两句,全须全尾地哼出来,也不过短短三五秒。   那声音非琴非笛,似乎来源于一种很沉缓的乐器,盛钊分辨不出来,却觉得很熟悉。   他转身向那栋小楼看去,只见原本关得严严实实的正门不知何时被掀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从中露出那楼内的漆黑一角,其意思明显,几乎要把“快进来”几个大字贴在门上了。   盛钊:“……”   盛小刀缓缓从之前那种近乎本能衍生的情绪中脱身出来,理智的情感重新占领了高地。   “还是算了。”盛钊一本正经地冲着那门缝说道:“我男朋友不让我乱跑——谢谢,再见。”   开玩笑,盛钊想,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所有恐怖片的源头都是从主角心里没有那啥数,东跑西颠触发剧情来的,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社畜,还是惜命点的好。   盛钊说完转头就走,走得干干脆脆,毫不留恋……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刚迈出两步,就觉得脚下骤然一阵巨颤,整个山头凭空晃了两晃,把他整个人甩得蹬蹬蹬退后几步。   盛钊反应不及,下意识挥舞着手臂想抓住什么保持平衡,可右手一甩,却正好按在了那小楼的门板上。   紧接着,盛钊眼睁睁地看着那门板有什么骤然亮起,小楼外随之闪过一阵莹绿色的浅光。盛钊下意识垂眼避开那刺眼的光亮,模糊间只听见耳边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娇笑声。   在消失于楼前的最后一秒里,盛钊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还能碰瓷的吗?! 第57章 闻声   “闻声……?”   ——谁叫我?   “闻声,晚课的时辰要到了,你再不起来,小心挨罚——”   盛钊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只听见耳边嘁嘁喳喳的,风声,雨声,还有乱七八糟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交杂在一起,吵得他头疼。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困成这样,费了半天力气,才勉勉强强地将眼皮撩开一条缝。   外头正下着淅沥的小雨,正对着廊下的半扇窗开着,外面的光亮洒落在小楼内,有细小的灰尘浮在空中。   “闻声,快醒醒!”那个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显而易见地带上了些焦躁:“你没听见吗,晚课钟都敲了两遍了。”   听见了听见了,盛钊胡乱地想,别叫了,再叫魂儿都叫没了。   他试图从混沌的深眠中醒来,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完蛋了完蛋了。”那个声音依旧毫不停歇地念叨着:“我告诉你啊,这次我可不替你抄经了,上次——”   盛钊被那声音吵得耳朵疼,终于忍无可忍,正想反驳,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吱嘎声,一缕日光顺着半开的门缝落进来,带进一片清爽湿润的风。   “别叫他了。”一个轻柔的女声说道:“晚课而已,不去也罢,如果有人来问,就说他在替我打扫供台。”   “哎呀,幸好有姐姐替你遮掩。”那人似乎松了口气,又说道:“不然你今天可惨了。”   盛钊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听了这句话之后心里莫名一松,几乎是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脑袋一歪就又睡了过去。   他这次睡得天昏地暗,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模模糊糊地从深眠中醒来。   天色似乎放了晴,炽热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把他整个人都烘得暖洋洋的。盛钊闭着眼睛,明亮的光晕透过他薄薄的眼皮,显得有些温润。   盛钊只觉得胸口又沉又闷,像是压着块大石头,喘气都费劲。   “怎么——”   他艰难地开了口,想要伸手揉揉胸口,却摸到了一团毛绒绒的什么东西。   盛钊满头雾水地睁眼一看,才发现他胸口上趴着一只巨肥的大胖兔子。   盛钊:“……”   怪不得他觉得身上重若千钧,分分钟要被压吐血。   “哎呀,你不要一睁眼就露出这种表情。”那兔子一张嘴就口吐人言,摇头晃脑地说道:“虽然你在打扫院子的时候睡过去了,但我也不会笑话你的——谁让你上次带来的胡萝卜特别甜呢。”   那兔子对自己的重量大概毫无自觉,盛钊用尽毕生力气喘了一口气,然后颤巍巍地伸出手,把对方从自己身上“拎”了下去。   “我快被你压死了——”盛钊气若游丝地说:“我什么时候给你带胡萝卜了?”   “哎呀,不要不承认。”胖兔子冲他挤挤眼睛,说道:“这里又没有别人,那小猫妖替你在门口望风呢,你师兄要是来了,他会跑进来通知你的。”   盛钊听得一头雾水,他好像还没从睡梦中醒过神儿来,第一反应是“什么师兄?”“哪里来的师兄”。   他从床上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素衣长袍,袖口略有些短,一抬手间露出了里头的白色里衣。大约是睡得久了的缘故,足上的长袜系带散开了一点,左脚的足袋掉落了一半,露出了纤细的小腿。   盛钊莫名奇妙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然后下意识往脸上头上摸了摸,别的没摸到,倒是从头上取下了一只木簪。   没了木簪的固定,长发挽成的结瞬间散落,顺着他的肩头铺散下来。   盛钊:“……”   他看着手上的东西,只觉得心里十分茫然,好像他一觉睡过了千万年,睡得大梦不知,连身在何方都反应不过来。   “你怎么了?”那只胖兔子担心地看着他,小声说道:“睡糊涂了?”   盛钊没顾得上理他,他盯着手里的木簪,心里闪过了一丝怪异,总觉得现在的情况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只是还没等他多想,院外就忽然传来一阵轻柔的铃音,紧接着一个女声响起,温温柔柔的,听起来很是熟悉。   “闻声——”   盛钊下意识答应了一声。   他从床上站起身来,就这么随意一转身的功夫,方才心里那缕怪异感便飞速地一闪而逝,消失不见了。   “哎呀,姐姐来了。”胖兔子在地上蹦了两下,开开心心地用小短手拍了拍盛钊的小腿,说道:“你这下不怕啦,就算你师兄又来训你,也有姐姐给撑腰。”   “不许胡说。”盛钊小声反驳道:“师兄也是为了我好。”   他说着站起身来,先是冲外面喊了一声稍等,然后手脚麻利地从院子一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浇在脸上,最后放下长发,重新将其挽成一个利索的髻,用木簪固定好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小跑到院门口,拉开了木栓。   门外站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长裙,长发半挽半披,笑得很温和。   ……如果忽略她脑袋上毛绒绒的狐狸耳朵和身后毛发蓬松的尾巴的话,这大约也能算得上是个令人一见清新的清丽美人。   “闻声,你是不是又在院子里躲懒了。”那女人说着抬手敲了敲门框,眨了眨眼,打趣道:“人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这么一会儿工夫,你可把我拒之门外几十年了。”   那女人抬手间袖子滑落,露出右腕子上一个刻着法印的银色圆环,盛钊的眼神莫名在上面流连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自己挪开。   “没有的事,云姐姐。”盛钊勉强笑了笑,连忙让开路叫她进来,说道:“快请进。”   云风拢了拢身上的薄纱,迈步走进小院。   现下正是深秋,院子里落了一地银杏叶,只有一小部分扫成了一堆,被堆在了院子一角。   那只胖兔子正抱着个比身子还高的大扫帚,呼哧带喘地试图把被风吹散的叶片扫回那一堆去。   “快别当着姐姐的面显摆勤快了。”盛钊连忙上去抢下扫帚,小声说:“不用帮我干活下次也给你带。”   “真的!”胖兔子眼前一亮,挥舞着小短手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盛钊说。   胖兔子闻言,二话不说把扫帚往盛钊怀里一塞,转过头飞速地几窜几蹦,顺着云风的裙摆向上,毫不见外地跳到了她的怀里。   盛钊被它气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另一头,云风自己走到了院角的青石桌椅前,随便拂了拂上面的落叶坐下了。   盛钊将扫帚放回房檐下,不知为何,先前那股怪异感又重新出现,如一缕疑影般挥之不去,连带着他心慌起来。   云风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妥,缓缓叫了他一声:“闻声?”   “嗯?”盛钊循声回头,以为她是为了私事儿而来,连忙先她开口前说道:“我记得打扫庙宇的时辰,您放心就是。”   “不是说这个。”云风眉宇间似有愁绪闪过,她看着盛钊,担忧地说:“闻声,你今天不大对劲。”   盛钊闻言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脸,没说话。   其实不消云风说,他自己也发现了——这满院子分明都是他熟悉的景象,日子也是日复一日这么过来的,可他就是莫名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   这日日都要打扫的小院分明还是原样,可从醒来开始,他就再没法从中感受到归属感,一举一动都万分抽离,仿若个局外人。   就好像……他已经离开了这里许久一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盛钊走回云风面前,实话实说道:“今天睡醒之后就觉得不太对劲,总觉得哪里都怪怪的。”   云风摸了摸兔子,然后拉过他的手拍了拍,以指做笔,在他手背上画了一道,似乎是想画个什么花纹。。   “或许是被梦魇住了。”云风说。   ——不是。   这个念头出现得突兀又莫名,盛钊人还没反应过来,却下意识抽回了手。   云风的手空在了原地,盛钊自己也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不能让她画,盛钊想,有人会生气的。   “我只是想给你画个安神符。”云风给了他个台阶,主动解释道。   “我知道……”盛钊支吾了一声,把手背在了身后,尴尬地冲她笑了笑:“还是不必了。”   云风上下扫了他一圈,眼里露出了了然的笑意。   “知道了,你是怕他们生气吧。”云风说。   盛钊有些意外,因为方才那念头来得极其没道理,连他自己都没弄明白,怎么云风倒是先一步猜到了他的心思。   不过不管为什么,好歹她说得没错。   盛钊局促地搓了搓手指,正想点头,却听见云风接着说道:“不过你也不用太顾及,到底我与他们不同,哪怕在身上看到我的印记,你师父和师兄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的。”   盛钊点到一半的头突然顿住,下巴上不上下不下地卡在领口,脑子里第二次冒出了那种来历不明的念头。   不是——盛钊想,我不是顾忌他们。 第58章 “——盛钊,你敢跟它走!”   盛钊想要反驳,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云风看他的脸色为难,自觉说中了他的心事,便贴心地没有再追问。   她笑了笑,轻轻弹了弹指尖,盛钊模糊间只觉得一缕清爽的竹叶香拂过,顿时醍醐灌顶,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那些混沌而模糊的印象重新回到他脑子里,他捏了捏眉心,原本那种空落的抽离感顿时消散,双脚仿佛终于落到了实处,开始踏实起来。   ——是了,他想:他是龙虎山第三代外门弟子,闻声。   今日他本在院中清扫落叶,至于为何扫着扫着睡了过去,则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彻夜受罚,在祠堂里抄了一宿经文的缘故。   而受罚的原因……则就是先前那兔子所言,因他违背规矩,给他们带了供奉之物。   龙虎山内等级分明,内外门弟子分得很清楚。外门弟子不与那些张家本家的内门弟子一样可以修行高深的术法,大多只能学些低级的符咒之术,平日里的生活也就是做做早晚课,抄经上香打坐之类。   外门弟子不进内院,大多在外头做些低级活计,一些机灵的负责迎来送往,而一些资质平平的,便分去做一些洒扫类的活儿。   闻声在进门的第二年便被分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偏僻山头看管锁妖楼,至今已有七年了。   这不是个好活计,因为任全天下都知道,若是将天下道门全都收拢起来划分一下,那跟妖头一个不对付的就是龙虎山。   龙虎山的开山祖师以杀伐入道,从踏入尘世那天开始就是见妖就杀,上到作恶多端的大妖,下到刚化灵的精怪,几乎是从不放过。   这本也没错,妖族性子怪异,又不收管束,大多乖张暴戾,经常吸人精气滥杀无辜,死在他们手下的无辜人族不计其数。   再加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以他在人家二十多年,所受盛名功德不知几何。   当初所有人都觉得那人半只脚已经踏上了登天的天梯,可不知为什么,那一世完了,他却没能飞升。   而在那之后,龙虎山便莫名改了性子,不再见妖就杀,而是改成了见妖就捉,捉回来的一律关在锁妖楼,日日度化。   这性子转得极其突兀,闻声最初也不知道此间事由如何,还是后来在锁妖楼待久了,慢慢跟楼里的妖怪相处出了感情,才从他们口中得知答案。   “因为他手中杀戮太多。”那时一只小猫妖口中衔着只小巧的花环,一边甩着尾巴,一边幸灾乐祸地说:“天道不承认他,所以将他打回来重修了——不过你跟那些讨厌的道士不一样,这花环送你了,就当答谢你上次放风之恩。”   这是闻声刚进锁妖楼的第三年,他当时呆愣着收下花环,心里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你别谢我,我已经为此受了罚……下次也不敢了。”   那毛色光亮的小猫妖跳上窗户,懒懒地就着阳光抻了个懒腰,闻言甩了甩尾巴,转头看了他一眼。予。溪。笃。伽。   “你跟他们不一样。”那小猫妖碧绿色的眸子清澈无比,定定地看着他时,仿佛能把他的魂儿一块吸走,“你天生就要跟我们站在一起。”   外头恰好一阵风过,闻声被它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风中打了个冷战。   然而那小猫妖一语成谶,接下来的足足四年里,他为了这楼中的七百六十五只妖破了无数规矩。   龙虎山不喜妖物,自然对它们也没什么好态度。可哪怕是师兄师父一个个耳提面命地训斥他不许跟这些妖物走得太近,他还是会偷偷摸摸地揣些供奉之物回来,哄他们高兴。   直到后来,这山中立了狐仙庙,庙中住进了一个貌美如花的狐狸姐姐,他的日子才好过一点。   “我看你今日混沌,可是有什么新的体悟?”云风忽然开口问道。   盛钊匆匆回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小声说道:“我哪能有什么体悟,无非就是跟大家玩玩乐乐,不要被罚也就是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眉眼间有几分落寞。   “我无根无基,又没有什么天赋,学什么术法都慢,八字学了三年也没看懂,可能也没什么悟性。”盛钊说:“而且日常也就是与你们厮混,于修行之事毫无进益,现下只能求做好本分之事,别的也就不多想了。”   他心眼实诚,愣没发现自己这句话里连面前俩人也一起骂进去了,好在胖兔子跟他相处时日多了,自知他的脾性,于是压根也没在意。   “话不是这么说。”云风缓缓道:“你与他们走得是不同的路而已,你心善,能体察妖族之爱恨,这自有你的道理。”   “这有什么用呢。”盛钊苦笑着说:“修行修行,这又与修行没有什么相干。”   “怎么会呢。”云风将手里的兔子放在桌面上,眉眼含笑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谁能说清修行到底是什么,除魔卫道是修行,可谁又说你安妖族之心不是修行?”   盛钊没听懂她的意思。   “天下众人,生来皆是有缘由的。”云风说:“他们有他们的,你有你的——我看得出来,你天生就是要跟妖族站在一起。”   这句话太耳熟了,以至于盛钊愣了愣,下意识想问个明白。   “姐姐,我不懂——”   “闻声,你这辈子于妖族有恩。”云风打断他的话,缓缓说:“妖族感念你的恩情——虽然我看不清你的来路归途,但我看得出来,你日后会有好造化。”   她说完,也不管盛钊是不是还有话要问,自顾自站起身子,转头向院外走去。   盛钊下意识想追,可刚迈出两步,他就觉得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   他缓缓抬手一摸,抬起头时,才发现这天上居然下起了雨。   豆大的雨点落在他手上,带来一点微凉的触感,盛钊看着阴云密布的天,不知道为何,整个人又重新茫然了起来。   ——要打雷了,他忽然想。   山中雷云可怖,不过片刻的功夫,天上的雨便下得越来越大,乌黑的雷云滚滚而下,几乎要没到他的头顶上来。   那胖兔子吓了一跳,见盛钊还在发愣,连忙从桌上跳下来,叼住他的裤腿想把他往屋里拽。   “闻声!你傻啦!”那兔子含含糊糊地叫他:“快进屋,这雨马上就要下起来了,你小心淋成个落汤鸡!”   然而盛钊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盯着天,维持着伸手接雨的动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总觉得……”盛钊喃喃自语道:“这雨有点眼熟。”   “哎呀,下雨打雷不都是一样的嘛!”那胖兔子急了,说道:“你一年见多少雨啊,这当然眼熟了!”   可盛钊还是没动,他心里隐隐有种微妙的感觉,告诉他那兔子说得不对,这情景他这辈子只见过一次——还是刻骨铭心,绝不会忘的一次。   ——是哪次来着?   天上的雨开始稀疏落下,那兔子见他丢了魂儿似的发愣,于是狠了狠心,张口在他小腿上咬了一口。   盛钊吃了痛,激灵一下回过神来,低头看过去时,那兔子正在跳出去了三步远,正在张牙舞爪地上蹿下跳。   “快点快点快点!”那兔子连声催促道:“我可不想跟你一起淋雨!我的毛这么亮,淋了雨要弄脏了!”   盛钊将手上的雨滴抹在身上,答应了一声,脚步一转想跟着他进屋。   然而他半步都还没迈出去,却忽然听得雷云滚滚间,从身后猛然传来一声怒斥。   “——盛钊,你敢跟它走!”   这声怒斥犹如一阵钟鸣,登时顺着雷声狠敲下来,盛钊只觉得整个人浑身一震,仿若一阵电流从天灵感直击而下,当即就把他震醒了。   对啊,盛钊懵逼地想,我怎么回事。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扯了扯手上的长袍袖子,像是终于扯开了眼前那层膜,找到了怪异的根源。   ——这特么不是我的衣服啊!盛钊震惊地想。   先前被隔绝的记忆和感官在一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体里,盛钊看着面前的古朴小楼,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前因后果。   ——他是被铃声引诱过来的,胡欢和张简还在山上等他呢。   盛钊反应过来,便不敢再进屋,下意识退后了两步,正想回头看看刚才那声暴怒的来源,可整个人刚转了半圈,头还没来得及扭过去,就觉得忽然从旁窜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整个环住了他的腰。   紧接着,对方骤然用力,盛钊连个反抗的态度都没来得及扑腾出来,就被整个人拽着向后倒去。   电光火石间,他只来得及睁眼看到那乌云压顶的天,一缕雷光从云层里泄露出来,散发着危险的不详气息。   这一瞬间,他心里模糊间缺失的最后一块记忆回到了他脑子里。   完了,盛钊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这下麻烦大了,他回去怎么跟小心眼的刑老板交代他不但被人碰了瓷,还被别的狐狸姐姐摸了手的过错事实。 第59章 “总不能让这个小家庭刚组建就要破碎吧?”   盛钊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思绪,每一条都布满了荆棘坎坷,放眼望去,几乎条条大路都通向了同一个目的地。   ——家庭必备良器搓衣板。   他被那股大力向后拉去,一瞬间只觉得眼前景物忽然扭曲模糊起来,打眼望去像是凭空钻进了万花筒,眼前景色变得光怪陆离,唯一清晰的只剩下耳边一阵阵似有若无的娇笑声。   别笑了,盛钊悲痛欲绝地想,大家既然关系这么好了,不如替我哭一哭,好让我路上走得不寂寞一点。   他心里又悲愤又打怵,脑子里恍惚间只一个愣神,眼前那种万花筒一样的斑驳景色就忽而消失了。   紧接着,一滴冰凉的雨落在他脸上,凉得他一个激灵。   盛钊如大梦初醒,狠狠地打了个冷战,才发现之前那小楼正安安静静地立在他十步远之外,门缝重新关严了,正门上横着一道微妙的灼烧痕迹……看着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拦腰劈了一样。   张简和胡欢站在一起,个顶个满脸担忧地看着他,张简大约是自责于把他一个人扔下,脸上还显而易见地带着些自责。   盛钊被对方那种“我真是对不起你”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正想干笑两声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就觉得又一滴雨砸在了他脑门上,顺着他脸颊滑落下来,滴到了他手上。   不对啊,盛钊后知后觉地想,怎么突然就下雨,明明之前他来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天气预报也没有多云预警啊。   ——不过几乎在下一瞬间,盛钊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腰上缠着的东西紧了紧,盛钊被勒得有些气闷,下意识低头想看看那是什么东西,结果眼神刚往下一瞥,他就顿住了。   那沾着水珠的黑色鳞片流光溢彩,不是刑老板的尾巴又是什么。   盛钊:“……”   “小钊哥……”胡欢气息微弱地提醒他:“……你自己不知道,闹出了好大动静,大佬好着急的。”   然而此时此刻,盛钊已经听不见胡欢在说什么了。   他缓慢而迟疑地回过头,还不等彻底转过身,就觉得面前铺天盖地地压下了一个巨大的影子。   刑应烛的原身很大,非常大,这件事盛钊从一开始就知道。然而离着大半个湖进行远距离围观和亲密接触的视觉冲击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盛钊倒抽一口凉气,心登时就砰砰跳了起来。   大蛇整个上半身直立起来,只有脑袋微微压低,带着十足的侵略感缓慢地凑近了盛钊。   “我我我你听我解释——”盛钊苦着脸说:“这是个意外,你听我解释。”   按照刑老板一贯的反应来说,盛钊闯了这么大的祸,他少说要撂着脸子嘲讽几句。甚至于,盛钊方才都做好了被他当众骂一顿的准备,可谁知刑老板这次像是真被他气着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盛钊离他如此之近,恍惚间甚至觉得好像看到了他起伏不定的胸口。   ……真气着了?盛钊心虚地想,还是我的错觉。   爬行动物的眸子狭长而冰冷,盛钊被他盯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心虚。   “你,你好歹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盛钊底气不足地跟他打商量,小声说道:“总不能让这个小家庭刚组建就要破碎吧?”   盛钊不解释还好,一开口刑应烛就怒从心头起,气得肝火上升,眼前一阵一阵发昏。   这是重点吗!他都要气疯了,盛钊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家庭别破碎。   刑老板气得要死,心说你再气我一会儿,你男朋友就先破碎了。   盛钊也不知道哪句话惹了他不高兴,只觉得刑应烛眸子里的红色颜色愈深,尾巴也在他身上越缠越紧。   ——完了,盛钊想,我要是当场被他勒吐了,那还能哄好他吗。   然而他心里吐槽个没完,嘴上却不敢惹盛怒的大妖怪,只能连忙抬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我坦白!”盛钊说:“我发誓我在里面除了摸了一只兔子和被一位狐狸姐姐摸过手之外再没有——”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大蛇像是终于忍无可忍,磨了磨牙,瞬间俯冲下来,张开血盆大口,冲他露出了白森森的獠牙。   盛钊:“……”   ——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吧!   盛钊被迎面而来的冰冷气息吓得动也不敢动,只眨眼一瞬间,刑应烛已经垂下头来“叼”住了他的左边肩膀,锋利的獠牙从前后两面轻轻顶着盛钊的肩骨,要碰不碰地悬在那里。   深入骨髓般的冷气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盛钊的骨血之中,好像只要刑应烛的念头略动一动,那獠牙就能钉进他的骨头里一样。   盛钊打了个哆嗦,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是盛钊还没从脑子里扒拉出“恐惧”这个情绪来面对此情此景,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怒斥。   “刑应烛——”   是张简的声音。   “——不得伤人!”   下一秒,盛钊只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声响,像是金属碰撞一般,清脆而短促。   卧槽!盛钊震惊地想,这别是拔剑了吧!   他被刑应烛叼着肩膀缠着腰,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在刑老板的掌控之中,连回头看看情况这种小动作都做不到,情急之下只能骤然上前一步,抬手搂住了大蛇的脖子。   “没没没——!”盛钊连忙喊道:“他没咬疼我,闹着玩儿呢!”   刑应烛:“……”   刑老板也没想到这傻小子敢这么傻不愣登地往前冲,压根没顾得上自己的处境,要不是他刚才收牙收得快,他肩膀都要被咬个对穿了!   原身形态的刑应烛思维模式比平常简单一些,此时还没消气,不大愿意被他抱,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想要挣扎。   到手的男朋友怎么能让他飞了,盛钊连忙摸了摸他脖颈上的鳞片,讨好似地冲他笑了笑。   张简:“……”   我真多余管这件事,他提着剑木然地想。   一旁沉默许久的张成德忽然笑了笑,从后面走上来,伸手将张简拉到了身后。   “没想到。”张成德含着笑冲着盛钊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小友与我派还有这等渊源。”   盛钊胡乱拍了拍刑应烛的脖子,在桎梏下艰难地侧了侧身子,冲着张成德尴尬一笑。   确实,他跟着刑应烛来龙虎山之前,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他上辈子居然就是龙虎山的人。   ——虽然是个外门弟子,但好歹也守了这么多年锁妖楼。   虽然幻境里许多事情都模糊不清,但盛钊依旧清晰地记得那种近乎本能的感觉,他前生确实在这地方住了许多年,虽然他“想起”的事情只有幻境中那短暂的一点,但已经足够他做出判断了。   盛钊自己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从理智上来说,那当然有可能是个诳他的骗局,可在从幻境中走了个来回,盛钊的感觉反而平和又安定,再看着张成德时,便有一种“怪不得我觉得他面善”的了然感。   “前生渊源,今生再见面也是缘分。”张成德缓缓地打量了盛钊一会儿,忽然道:“既回来了,不如再拜回门中,也算是前缘得续,如何?”   盛钊没想到张成德开口就是一句offer,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下意识愣住了。   但刑应烛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雷点,脾气一发不可收拾尾巴松开了盛钊,从他身上滑下来,化作人形扭头就走。   盛钊下意识就想去追他,可一转头才发现,刑老板好像不大对劲——他身形修长,步子很稳,可每走一步,脚下都有零星血迹落下来。   盛钊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才发现他的衣服外套上也沾了血。   “锁妖楼刚才异动,大佬刚才直接化原身下来找你的。”胡欢躲在张简身后,小声提醒他说:“从后面那个山头。”   胡欢话还没说完,盛钊已经抬脚追上去了,甚至没顾得上跟张成德说句话。   “老板——”盛钊叫他:“刑应烛!”   刑应烛权当没听见。   盛钊心疼死了,心说他就知道雷火灼伤没那么好,之前就算了,现在他一个大妖怪跑到人家道家地盘来撒野,想也知道不那么好受。   “你,你等会儿。”盛钊紧跑几步拦在他面前,呼哧带喘地说:“你别走路了,不然像之前那样,你变成蛇,变小一点,我抱你好了。”   刑应烛不大想理他,自顾自从他身边绕过去,接着往山上走。   盛钊对他的脾气简直门清儿,哪能不知道他又在耍什么脾气,连忙又追了上去,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解释。   “你生什么气呀,我没想答应他。”盛钊轻声细语地说:“我就是没想到他突然提这个,所以愣了一下——我有工作有你了,跟他上什么山?”   盛钊话音未落,前面的刑应烛忽然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盛钊忙着追他,没想到他突然停步,刹车都没来得及,一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刑应烛怀里。   “哎哟,你怎么突然停——”   盛钊一句抱怨还没说完,就觉得刑老板伸手过来,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了他的脸。   “发愣也不行。”刑应烛眯着眼睛,凉丝丝地说:“你是我的。” 第60章 油嘴滑舌的小东西!   盛钊单知道刑老板占有欲强,却没想到他强得这么……不讲理。   不过话说回来,刑应烛本来就不是个讲理的人。   还好盛钊一向很吃他这一套,从来哄他都是哄得真心实意,不带一点勉强。如果非要究其原因,那大约是……盛钊能从这种相处模式中找到一种微妙的“一家之主”的错觉。   谁让刑应烛小心眼呢,盛钊心里大度地想,谈恋爱嘛,总归需要一个心胸宽大的成熟男人来包容对方的缺点。   在他心里,那个“成熟男人”必定是他自己没跑——指望刑老板成熟,那恐怕得再来八千年。   而且盛钊一直很享受刑应烛被他哄好的那个感觉,每次看刑老板不情不愿地从他的台阶上下来,盛钊总能感受到那种被特殊看待的满足感。   由此可见,管他人不人妖不妖,果然性格合适才是最重要的。   “好好好,是你的。”盛钊哭笑不得,伸长了手臂勾了勾,搂住刑应烛的腰,小声道:“我又没说要跑,你说你这脾气——”   “我脾气怎么了?”刑应烛反问道。   “很好,我就喜欢这样的。”盛钊一本正经地改口说:“你不知道,我从小的梦想就是找一个你这种脾气的男朋友,然后每天换着花样哄你玩儿,这生活多有乐趣啊。”   刑应烛:“……”   油嘴滑舌的小东西!   刑应烛松开盛钊,把手在对方肩膀上抹了抹。他脸上还挂着一脸嫌弃,心里倒是升起点不可捉摸的欢喜来。   ——还挺会说话的,刑老板想。   “松开。”刑应烛说:“你小心一会儿他们都追上来了。”   “随便。”盛钊死猪不怕开水烫,混不吝地说:“我抱我男朋友,又没抱别人的,难不成还犯法啊?”   刑老板几乎要被他这没脸没皮的德行气笑了。   刑应烛刚才是生气,因为张成德那老家伙前脚刚跟他说完什么“来世之缘不可追”,后脚就当着他的面撬他的人,也没见哪有一点“不可追”的样。   偏偏盛钊木愣愣的,也不知道立马拒绝,非得等到他不乐意了才知道着急。   不过——   刑应烛垂眼看了盛钊一眼。   这油嘴滑舌的小东西连笑带哄,虽然傻了一点,但好歹态度倒是很端正,反应也还算快。   刑应烛自己心里咂摸了一下,觉得心里没有之前那么酸酸涨涨的不舒服了,才啧了一声,嫌弃地拎住了盛钊的后领子。   “下不为例。”刑应烛说。   “知道知道。”盛钊笑眯眯地说:“下次我随身携带咱俩的劳务合同,谁想挖墙脚就拍到谁脸上。”   刑应烛终于被他逗笑了,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眉眼间的戾气消去许多。   盛钊一见他笑了,心里挂着的那口气儿才松下来,试探地把他搂紧了,说道:“你不生气了?”   刑应烛轻飘飘地瞥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那你——”盛钊拍了拍手,说道:“你变成蛇让我抱你吧,你别走路了。”   刑应烛刚想拒绝说也不至于丢人到这个地步,盛钊就眼疾手快地拍了他一把,打断了他的话。   “是我想抱。”盛钊诚恳地说:“刚才没抱够。”   刑老板原本打好的腹稿顿时噎住,大约也没想到盛钊另辟蹊径,居然没按套路出牌。   这种小心思在刑老板眼里几乎算不上算计,他看盛钊一眼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跟看一张白纸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拒绝的话在他嘴里转了一圈,到底没说出来,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盛钊。   盛钊本来觉得凭他老人家这个要脸的程度,这无理要求八成是没戏了,可谁知刑应烛看了他一会儿,居然什么都没说,拉过他一只胳膊摩挲了一下,化成原身盘了上去。   他这次变得比上次在申城酒店里时还小,整条蛇不过儿臂粗细,顺着盛钊的右手袖管游进去,在他手臂上缠了四五道,蛇脑袋正好搭在他手腕那处凸起的腕骨上。   “真会撒娇。”刑老板从盛钊袖口游出来一点,转头看着他,摇头晃脑地说:“只此一次,不许瞎摸。”   盛钊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刑应烛心里门儿清,自然也分得清对方到底是调皮还是好意。刑老板揣着明白,也没打算装糊涂,只是不好意思直说,于是含含糊糊地顺着这个台阶下了,权当哄着傻小子玩儿。   正如刑老板所想,盛钊确实十分惊喜,他高高兴兴地把袖子往下拉了拉,盖住刑应烛的大半身子,然后眼馋地看了他半天,最后实在按捺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飞速地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刑应烛:“……”   刑老板眯了眯眼睛,一口叼住了盛钊的手掌外侧,尖利的牙齿抵着脆弱的皮肉,就差把“威胁”俩字写脑门上了。   盛钊一秒钟收回了脸上变态的笑意,规规矩矩地抽回手,顿时不敢乱摸了。   “先回去。”盛钊说:“回去问问张简,能不能再找点药给你涂一涂。”   这事儿在盛钊心里可是红色预警的加急事宜,刚才刑老板刚一变成小蛇就钻进了他的袖子里,他都没来得及看看对方的尾巴现在是什么样。不过想也知道,都渗血了,八成是伤口开裂了。   刑老板那身鳞片那么好看,万一留下点后遗症可就不好了。   盛钊心里琢磨着这点事儿,但刑老板自己好像不太在乎这个,他绕着盛钊的手腕游了一圈,盯着他的手背看了一会儿,注意力显然在别的重点上。   过了一会儿,刑应烛忽然开口说道:“这只手?”   盛钊被他问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什么这只手?”   刑应烛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盛钊迎着他的目光困惑了一会儿,才如醍醐灌顶般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不能秋后算账啊。”盛钊小声说:“我又没让她摸,我可是及时悬崖勒马,哪怕是失忆了,都怀揣着对你那忠贞不渝的心——”   盛钊最后一个字儿还没说完,就见刑应烛立起了一点身子,然后吐出信子,舔了舔他的手背。   盛钊:“……”   蛇信子又凉又细,盛钊被他舔了一口,差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给你留个记号。”刑老板哼了一声,歪着脑袋端详了一会儿他的手背,似乎是觉得满意了,于是大摇大摆地退回了他的袖子里,叼着盛钊的袖口往下拉了拉,盖住了自己身子,连脑袋都看不见了。   盛钊哭笑不得,心说刑老板的心智难不成是体型变化的,之前气势汹汹地找他算账时那脾气明明还是个十几岁的叛逆少年,现在就开始直线下滑,俨然快滑到个位数了。   然而盛钊腹诽归腹诽,心里却美滋滋地想笑,憋了半天没忍住,小小声地吐槽了一句“幼稚”。   不过向来耳朵灵的刑老板没第一时间窜出来跟他打嘴仗,盛钊小心地拉开自己袖子看了看,才发现对方已经歪着脑袋靠在了他手腕上,像是睡着了。   话说回来,盛钊忽然发现,他从幻境里出来的时候,天还阴得吓人,雨都落下来了,可几句话的功夫,那反常的雨反而停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刑老板,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只是没敢说。   这些天来本来就是连轴转,刑应烛又干了不少苦力活,虽然要面子没表现出来,但大约也是累了。   盛钊心疼他,也不舍得打扰,于是没再闹腾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顺着小路折返回去,去跟张简他们汇合了。   恰巧对方也在往上走,盛钊只溜达了三五分钟就看到了他们一行人,胡欢缀在队伍最后,看见他时明显眼前一亮,蹬蹬蹬几步窜上台阶,跑到了盛钊身边。   “你没事儿吧?”胡欢问。   “我能有什么事儿,没有。”盛钊摇摇头,说:“就……爱丽丝奇幻旅行了一下?”   “那就好,人没事比什么都强。”胡欢环视了一圈,说道:“大佬呢?”   盛钊猜刑应烛大约也不想让人知道他现在正变成了个迷你版盘在男朋友手上睡觉,于是干笑了两声,遮掩道:“先走了,我没追上。”   胡欢显然也对刑应烛的性格颇有了解,闻言同情地看了盛钊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胡欢小声安慰道:“大佬很宠你的,过一阵等他消气就好了。你不知道,刚才锁妖楼一震,大佬多着急,当着张简他师父的面就化了原身,简直吓死我了,生怕他们打起来。”   胡欢不提这件事盛钊还没想起来,他这么一提,盛钊才顾得上问。   “你之前说,这里异动了?”盛钊说:“怎么个异动法,我当时就是不小心摸到门板,除了看到一束光之外没啥感觉啊。”   胡欢:“……”   “你不知道么?”胡欢问。   盛钊被他问得一脑门问号,心说我能知道什么,我除了奇幻旅行的那点片段之外也什么都没想起来啊。   “龙虎山的锁妖楼已经沉寂快六百年了。”胡欢小声说:“但是刚刚,你进去的那一下,那里面的封印差点直接震开。”   盛钊:“……”   他居然还有这么大能耐呢?? 第61章 这工作居然还是个终身制   关于“闻声”跟龙虎山的渊源,就连盛钊自己也是在之后才从张成德那里听到了完整版。   出了锁妖楼之后,张成德把他们一溜几个人都请进了内院,换了一副新茶,含着笑问了问盛钊的八字。   生辰八字本是最私密的东西,对他们这种会搞玄学技能人来说,几乎等同于第二条身家性命。   刑应烛曾经就提醒过盛钊,不许他把八字贸然告诉外人,但由于盛钊对龙虎山天生就有留存的善意,所以没怎么犹豫就说了。   之前盛钊只觉得张简他们这种人,画个符,或者念个咒,像变魔术一样搞出一堆“术法”就是日常操作了,却不想人家最拿手的居然不是降妖,是算卦。   除了生辰八字之外,张成德几乎没问盛钊什么别的,他左手掐算,右手随便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再开口时,已经把盛钊从小到大的这点事儿都说了个清楚。   几岁家庭离散,几岁失了依仗,又是几岁寄宿别家——若不是这些事儿连张简都不知道,盛钊几乎以为张成德是请了场外援助作弊。   怪不得刑应烛千叮万嘱让他守好自己的八字呢,盛钊心里泛着嘀咕,心说这到底是什么玄学,几个数字而已,居然还真能算这么准。   “四柱八字,紫薇星盘,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还是有道理的。”张成德收起纸笔,笑着冲他伸出手,说道:“小友可愿意随我去上柱香?”   盛钊愣了愣,下意识看了一眼胡欢,有些犹豫。   刑应烛还在他袖子底下卧着,这半晌都安安静静,八成是没醒,盛钊能看的就只有一个胡欢。   可惜胡欢小朋友跟他半斤八两,平生也是第一回 上山,支吾了一会儿,说道:“……要么你试试?”   “算命”和“去上香”这二者在盛钊心里完全是两码事儿,前者天桥下也有得是算命的,跟张成德想必无非就是一个信口胡说,一个真的准的区别。可后者盛钊心里就有点打鼓,在他这种门外汉眼里,张成德嘴里的“上香”到底是字面意思,还是代表着什么术法的一环,他不敢确定。   说实话,盛钊从上龙虎山,一直到在幻境中勘破自己前生一角,对此地的好感条都高得离谱,若不是有刑应烛在,他说不定还真的会答应张成德,拜师入门,与此地“续缘归宗”。   但话又说回来,既然盛钊答应了刑应烛选他,那不管他再怎么喜欢这地方,他也没想反悔。   既如此,少跟龙虎山扯上关系,其实是最好的。   盛钊犹豫了两秒钟,张成德已然看出了他的顾虑,他捻了捻须子,解围道:“小友既然与我派有渊源,且误入了我派锁妖楼,那还是将事情查清楚得好,对吧。”   张成德既然都这么说了,盛钊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乖乖站起身来,随着张成德往内室去了。   穿过一间偏房,盛钊才发现,内室里摆着香案供台,台上挂着一幅略有些年头的画像,右下角印着一方龙虎山的印。   从幻境里走了一圈出来,盛钊脑子里多了点类似本能的记忆,也让他想起了当初在申城地下河边他自己莫名画出的那张符,则正是出自龙虎山。   ——前生的事情这辈子也会想起来吗?盛钊漫无目的地想:要是这样,那孟婆汤还有用吗。   张成德带着盛钊走到案台边上,盛钊本来还以为他是要让自己上香,心里还犹豫了一下,心说他自己跪下行礼什么的都无所谓,可刑老板还卧在他身上呢,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自己趁他睡觉带着他给别人下跪磕头,他恐怕得把这山头都掀了。   盛钊越想越觉得离谱,连忙晃了晃脑袋,琢磨着一会儿要怎么婉拒张成德。   “……小友?”   张成德迟疑的声音打断了盛钊的胡思乱想,他一扭头才发现,张成德已经自己点了香,站在供台前行了礼,端端正正地走完了一套流程。   盛钊:“……”   还好,自己想多了。   张成德触到他的目光,还以为他是期待亲自动手,于是歉意道:“小友见谅,虽说前生有缘,但到底此生是外人,所以不便——”   “没事没事。”盛钊显得很宽宏大量,连连摆手说:“您请。”   张成德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转过头端详了盛钊一会儿,说道:“请小友暂且闭上眼睛。”   “哦……”盛钊只觉得他神神秘秘,又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听从他的吩咐。   隔绝视线后,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敏锐起来。盛钊听见了一阵极其细微的衣料摸索声,紧接着张成德低声念叨了一句什么,摇了摇供台上的一只铃。   盛钊只觉得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落于眉心,整个人顿时恍惚了一瞬。   那种感觉极其玄妙,盛钊自己也说不明白,好像混沌至极,又好像清醒万分。他只恍惚间觉得有万千事物从脑中一掠而过,虽然什么都没记住,但心里却已经留下了那种千帆历尽的感觉。   好像一瞬间,又好像过了一辈子。   “小友。”张成德的声音从咫尺之间传来:“可以了。”   盛钊睁开眼睛,只见张成德还维持着之前那个姿势,只是手里多了一卷纯水色的布料。   盛钊留意了一下,上面没有字迹。   “小友感觉如何?”张成德说。   盛钊摸了摸脑门,实话实说道:“很飘忽……好像做了一场梦,但又好像没有。”   张成德了然地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他走到了不远处的桌椅旁落了座。   “在这里说吗?”盛钊有些意外:“不回去说?”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张成德说:“前世之事,也到底是小友自己的事,不好当着外人来讲。”   行吧,盛钊想,你们搞玄学的还挺在乎隐私。   “其实锁妖楼异动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会有那样大的动静。”张成德说:“实不相瞒,我当时还以为是因为刑先生化了原身,所以周遭的妖物才会有那样反常的举动。”   “但后来发现是我。”盛钊替他接了一句,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之前胡欢偷偷跟我说,我进去的时候,锁妖楼封印差点出问题,可是……我哪来那么大能耐?”   “这件事跟小友说有关其实有些牵强,但若说无关,其实也不是。”张成德难得地犹豫了一下,最后选了个温和的措辞:“实在是那些妖太想你了,见你回去,一时激动,所以就……”   盛钊:“……”   盛钊懂了。   这个心情大约跟满满一班小学生在打铃之后看到是美术老师进门时的心态一样,兴奋过了头,就容易产生区域性地震。   他哭笑不得,心说也确实没毛病,从幻境里看,他上辈子简直就是个妖类社区管理大妈。   等等……   盛钊忽然愣住了片刻,因为他忽然悲伤地反应过来,他这辈子也没比上辈子好哪去,无非就是从社区管理员变成了楼内管理员,如果仔细算起来,管理范围还变小了。   盛小刀同志缓缓捂住脸,心说这工作居然还是个终身制。   “您继续说。”盛钊说。   接下来,张成德花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把盛钊一知半解的所谓“前世”给他补足了。   跟盛钊在幻境中看见的差不多,按照张成德的说法,上辈子的“闻声”从小上山,资质平平,性格老实,能力不上不下,既没有小聪明,也不愚笨,属于扔在人堆里就会被淹没的那种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为人老实,所以才会被分去看守锁妖楼。   但说意外也是意外,说缘分也是缘分,从前看管锁妖楼的弟子最多只能看三年,心境就会受不了引诱,需要远远调开,可闻声却在那一呆六十多年,直到寿终正寝。   那时候人间妖物横行,作恶多端,龙虎山又正值鼎盛,从上到下地杀了不少妖,两两间谁看谁都不对付,恨不得都拿对方当仇人看。   可偏偏出了闻声这么个异类,非但跟妖相处得很好,甚至会偷偷摸摸带供奉给它们享用。   当初门中之人为此没少罚闻声,也有几次想将他调走,可偏就邪门,回回他一走,那些妖物就要闹腾一阵,最后不得以,闻声只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待到了老死。   这故事讲起来似乎也没什么跌宕起伏,不过就是个普通宅男的一生,若是抛开锁妖楼这个固定因素,听起来简直就毫无波澜。   盛钊没发现的是,倒是他袖中的刑应烛已经补完了一个小觉醒了过来,正安安静静地伏在他的手臂上,跟着一起听完了这件事。   怪不得满楼都对盛钊接受程度良好,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对这傻小子多上心,刑应烛暗地里想,原来前生还有这层缘分在。   刑老板对那些年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只听到这里,便已经明了了前因后果。   可盛钊对这些玄学秘辛倒是两眼一抹黑,不得已,只能接着问。   “可是……”盛钊犹豫着说:“在幻境里,那只狐狸姐姐曾对我说,我对妖族有恩。”   如果单纯是当社区大妈负责陪玩儿,那应该怎么都上升不到“有恩”这个水准吧。   张成德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才眼神温和地看向盛钊。   “她说得没错,你是对他们有恩……且是大恩。”张成德缓缓说:“你救了他们的命。” 第62章 “现在先哄你玩儿。”   有些八卦,若不是知道内情的人亲自讲,那外人想破了脑袋八成也想不到真相。   起码此时此刻,盛钊就是这么想的。   来龙虎山之前,无论是从刑应烛口中还是从百度百科里,他也算对张家派系有了个粗略了解,知道了他家的发家史,也看了不少公众号的玄学八卦。   可令盛钊万万没想到的是,张家那位飞升成仙的开山祖师并非是像玄学八卦中所说的那样从天道手里习得上天之术,然后酷炫地斩妖除魔之后成仙,而是历经了三世,才最终勘破正果,得登天梯。   天选之子和辛辛苦苦修了三辈子这个视觉效果一下子就不同了,盛钊的目光下意识越过张成德肩膀看向内室里那副画像,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厉害人物也会失败整整两辈子。   “因为祖师最早走错了路。”张成德说:“当年第一世时,他斩妖除魔,见妖便杀,可最后离得道成仙还有临门一脚时,却被上天告知手中杀戮太重,不得成仙。”   “这件事我有印象。”盛钊说:“所以等到我上辈子的时候,才把所有妖都关进锁妖楼。”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成德说:“祖师第二世修行时,确实改了行事作风。他不再一味杀戮,而是试图度化他们。若是遇到精怪,无论善恶,一并捉回龙虎山关押,日日听训度化。”   “度化……什么?”盛钊茫然地问。   “度化妖气。”张成德说:“望他们弃恶向善,摒除妖骨,从此得上正道。”   盛钊:“……”   我这辈子可能就是没什么悟性了,盛钊想:我完全理解不了这个观念。   “成功过么?”盛钊忍不住问道。   “……没有。”张成德实话实说。   那确实不能成功,盛钊心说按本质意义上来说,那些妖从出生就是兽类,开化灵智之后就是妖怪,再怎么度化也度不成人啊。   就算反过来说,别说妖变人,就是把一个人抓过去天天念经给他听,他也变不成妖啊。   张成德没发觉盛钊正在心里疯狂吐槽,自顾自接着说道:“而这一生,祖师没有再妄造杀孽,可最后羽化时,他还是没能成功。”   “为什么?”盛钊问。   这一句他问得真心实意,满腹疑虑——若是杀生不行,有违慈悲之道,所以不能成仙他还能理解,为什么不杀生了也不行。   这次张成德没有说出答案,他略微含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盛钊。   “当时祖师也困惑,日日悟道,却也参不破其中玄机。”张成德说:“而这个答案,是上一世临终时候的你解开的。”   “我?”盛钊指了指自己,这次是真的彻底被他说蒙了。   “锁妖楼里的妖有两种,有善有恶,有害过人的,也有刚刚化形什么都不懂的,乱糟糟一群,鱼龙混杂。”张成德说:“——不过你跟他们相处得都不错。”   盛钊干笑一声,含糊着应付了几句“人缘好”之类的客气话。   “但你大限将至的那一天,带着一份名录找上了祖师。”张成德说:“你跟他说,要请他答应你一个请求。”   张成德话说到这里,盛钊忽而觉得心口莫名痛了一下,一股怅然几乎瞬间就笼罩了他,让他本能地觉得接下来的不是好话。   果不其然,张成德接着说道:“你手里那份名录是锁妖楼中部分妖物的名录,你与祖师说,请他在你死后,按照你手里这份名录去诛杀那些妖。”   盛钊:“……”   几乎在一瞬间,盛钊就想起了幻境里那只小兔子妖。   ——并不知道它在不在那其中,盛钊想。   其实张成德话说到这里,盛钊大约已经明白了,他当时手里那份名录上写的应该就是那些“做过恶”的妖。   杀人偿命,犯法坐牢,把“善”和“恶”同级相待,那本身就是一件不对的事儿。   只是那些“恶”或许是曾经杀人放火,也或许只是一些“犯过错”的妖,盛钊自己不是闻声,也不知道他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但仅凭着他自己在幻境中浮光掠影般的一瞬来看,那楼里的妖个顶个信任他,喜欢他,无论那份名录上写了谁的名字,于他们而言,都是一种背叛。   盛钊不明白这叫什么“有恩”,他只想明白这一点,就觉得心里愧疚难当,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一瞬间扪心自问,想知道那上辈子闻声带着名录去找张道陵的时候,心里也这么疼吗。   盛钊没问张成德之后的事情,因为按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既然那位祖师由此解了惑,那想必就是真的这么做了。   ……然后他在第三世成了仙。   盛钊闭了闭眼睛,有些不太想听下去了,他先前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疑惑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羞愧。   若是他没有锁妖楼的那一眼之念,哪怕张成德明明白白告诉他“闻声”就是他的上辈子,盛钊也能把这个当成个无关己身的故事听。   可恰恰因为有了锁妖楼那一处奇遇,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幻境是假的,可在那一瞬间,盛钊摸到的前世心境却是真的。   他听八卦的心态顿时散了许多,只能干巴巴地冲着张成德扯出一个礼貌的塑料笑容,也再没多问什么。   张成德看出了他状态不好,不大想继续听了,于是贴心地打住了话头,请他站起身来,一同往外面走。   “这些事情,小友听过就算了,倒也不必多在意。”张成德说:“前世之事已过,过好此生才是正理。”   盛钊知道对方是在安慰他,他也很想接受这个安慰,可情感上却不太行。   “多谢天师。”盛钊说:“但是我……我暂时想自己走走,行不行?”   “可以。”张成德说:“小友请自便。”   盛钊叹了口气,垂头丧气,活像个打蔫的小公鸡,他漫无目的地在这附近转了转,最后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块山崖边。   山中景色甚好,虽然天色雾蒙蒙的,但水汽清新,只在外面站一会儿,人心境都能开阔许多。   盛钊虽然不至于真的为上辈子的事儿怀疑自己,但心情确实也着实算不上好,甚至于,他恍惚之间,都忘了问张成德那个“救命的恩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还好,除了张成德之外,他身边还有个活历史本子。   “——不高兴了?”   盛钊从恍惚间回过神,才发现刑老板他老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醒了,从他袖口钻了出去,现在就站在他旁边。   “你听到了?”盛钊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在休息。”   “早就醒了。”刑应烛面色淡淡的,偏过头垂着眸子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捻了下他的侧脸,调笑道:“看看,嘴角都要耷拉到地上去了。”   盛钊勉强笑了笑。   他虽然时常在刑老板面前丢人,但到底还是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无病呻吟一样,于是眼神飘了飘,说道:“我就是在想,不能全杀,也不能全留,不同事故要根据不同实际情况分别处理,这种简单的道理,为什么那么能耐的人都想不到。”   “你没听说过,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么。”刑应烛说:“有能耐的人,都自傲,所以他第一世才会极其随心而为。可这行不通,于是第二世的时候,他就困在了那个‘不行’里走不出去。悟道这种事儿,说是悟出了就醍醐灌顶,无非就是人容易钻牛角尖,什么时候钻出来了,什么时候就明白了。”   “确实。”盛钊说:“说得有道理。”   刑老板哪能看不出来他的敷衍,他微微眯起眼睛,手下略微用了点力,不满地捏着盛钊的下巴让他正视自己。   “还有什么,一起说。”刑应烛说。   盛钊一碰到他的目光就怂了,他总觉得刑应烛洞悉人心,在他面前撒谎,话都没说出来就自带三分心虚。   于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其实也没有,我就是觉得,这个行为不太好。”   “虽然从道理上来说是没错,但是从情理上讲到底不太好。”盛钊像是怕刑应烛觉得他小题大做,连忙找补道:“怎么说呢……就突然觉得有点心虚。”   “心虚什么?”刑应烛反问道:“他们不喜欢你么,还是不想你?”   盛钊被他问愣了。   “你看那些小崽子看见你高兴的那个样儿,还觉得心虚?”刑应烛哼笑一声,说道:“何况千八百年前的事儿,张成德能知道什么,这些事儿,你问他不如问我。”   盛钊眼前一亮。   对啊!论八卦秘辛,明显是刑老板说的话更有权威性吧。   “那你快说——”盛钊说:“为什么我上辈子反手坑了队友,他们还不怪我。”   然而刑老板的小课堂是间歇性随机掉落的,他上下扫了盛钊一圈,显然没有现在给他讲故事的意思。   山涧中有山风拂过,恰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盛钊没发现的是,刑应烛的眼白中有一点血丝已经悄悄爬了上来。   “这个故事,之后跟你讲。”刑应烛说。   “那现在——”   盛钊刚想问他那现在闲着干什么,就见刑应烛忽然毫无征兆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腰带,将他整个人往回狠狠一拉。   盛钊猝不及防间踉跄一步,撞进了刑应烛怀里,刑应烛单手环住他的腰,腰腿发力,顺势向后飞速退了几步。   盛钊还没来得及反抗,刑应烛就已经带着他退到了悬崖边,紧接着,盛钊一脚踩空,整个人掉出了悬崖外!   惯性带着他飞速下坠,盛钊一口气提到心口,还没来得及放声尖叫,就觉得腰间那只手骤然一紧。   ——他被刑应烛拉住了。   然而半秒钟的喘息余地足够盛钊后知后觉地反应出惊恐俩字怎么写了,他下意识贴近了身边唯一的那个救命稻草,双手死死地环住刑应烛的脖子,颤巍巍地转头看着他,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吓归吓,那本能的惊恐过后,盛钊紧接着就反应了过来——毕竟刑老板是不可能真的把他从天上往下扔的。   刑应烛的发丝和衣摆被风扬起些许,他单手搂着盛钊,不知道是被盛钊这惨样逗乐了还是怎么,居然还神采飞扬地笑了两声。   “现在?”刑应烛空着的那只手捏住盛钊的下巴,转过他的脸,然后亲昵地偏过头亲了他一口,轻笑道:“现在先哄你玩儿。” 第63章 恋爱体验很好,就是有点费命   虽然盛钊确实不止一次提过想要尝试一下这种全新体验,但用膝盖想都知道,刑老板那么要面子一个人,想让他心甘情愿地当工具人,那恐怕得太阳从北边出来。   ……可现在,太阳居然还确实打北边出来了。   冰冷凛冽的山风间,盛钊唯一能真切体会到的触感就只剩下了腰间拦着的那只手。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起码在这一刻,他的身家性命全在刑老板的一念之间。   可就在这样走钢丝一般的危险状态下,除了本能恐惧外,盛钊骨子里那点危险因子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他心跳得很快,可意识却很专注,哪怕耳边猎猎风声,他依旧能听清耳边刑应烛清浅的呼吸声。   他的胸口起伏弧度很小,整个人还是那样万事成竹于胸的装逼样,懒懒地垂下眼时,跟在家里的沙发上看新闻联播时没有丝毫不同。   然而盛钊从来都对他这种懒懒散散的模样没有抵抗力,打从一开始,他就是被刑应烛身上那种神秘而危险的气质所蛊惑,才一脚踏上了不归路,与普罗大众的生活渐行渐远。   其实盛钊背地里有想过,他究竟是不是一时冲动,是不是执意要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是不是……已经做好了要推翻自己前半生的准备。   就在这一刻,那些什么踌躇犹豫瞬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盛钊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没问题,就这么决定了!   毕竟哪怕刑老板一言不合就干出这种吓人事儿,盛钊的第一反应都不是锤他一巴掌,而是“这本来就是刑应烛能干出来的事儿”。   盛钊咬着牙,硬生生逼着自己无视了那种持续往下坠的下落感,就着这个姿势贴上了刑应烛的肩膀,小声问:“你还记得我随口说过的话?”   “随口?”刑应烛轻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从你跟我表白到现在,你明里暗里提了不下三次想上天飞飞看,如果这也叫‘随口’,那你这记性确实差得可以。”   盛钊:“……”   他心里的中二之魂被刑老板一指头戳碎,盛钊恼羞成怒,下意识想要捂住他的嘴,可又不敢松开环着他脖子的手,只能咬牙切齿地自己送上门去,选了个伤敌一千自损八千的办法。   刑应烛向来对他主动送上门的行为来者不拒,甚至于还使了个坏心眼,舌尖撬开盛钊齿关时,还故意松了些力,带着他整个人往下坠了一截。   盛钊果不其然紧张了一瞬,下意识收紧了搂着刑应烛胳膊的手臂,把自己主动送上门去,被吃了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这是哄我吗!”半晌后,盛钊耳尖红红地控诉:“这是哄你自己呢吧!”   刑应烛闷声笑了笑,搂着他往上掂了掂。   盛钊“以身饲蛇”的行为显然取悦了这条大妖怪,于是他心情很好地用拇指抹了抹盛钊唇角遗留下的一点水渍,友情提醒道:“好啊,不过你得抱紧了——”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重新变回了那条漂亮的大蛇。   刑老板要面子,不肯给人当坐骑,于是只用蛇身缠住了盛钊。不过刑老板嘴毒心软,化了原身之后反倒比做人时候还体贴,不但把他拉得紧紧的,甚至还因为怕勒到他的腰,还在胸口和大腿处都多缠了一道。   只是不知为何,刑应烛依旧有意控制了原身的大小,看着只有个十几米长,蛇身不过盛钊大腿粗。   盛钊被卷在他身体里,相当于趴在刑应烛身上,整个人浑身各处都有了依托,那种踩不着实地的恐惧感消退了许多。他好奇地看着底下云山雾罩的半山腰,只觉得胸口一口浊气都吐了出去,整个人神清气爽,爽得飞起。   这体验,说出去能吹一辈子。   刑应烛好像确实是要来“哄他玩”的,带着盛钊绕着天门山的山峰转了好几圈,又去半山腰的云涧里扑腾了一遭,让盛钊好好享受了一把什么叫“手可触云端”。   极限运动对肾上腺素的刺激是绝对的,盛钊很快忘记了什么叫“恐惧”,满脑子只剩下了“刺激”俩字儿。玩的开心时,彩虹屁简直成沓吹,左一口“你怎么这么棒”,右一口“我真是喜欢死你了”。偶尔飞得爽了,还会就地搂住刑应烛的身子亲一口——至于亲在什么地方了,他自己也没太在意。   刑应烛不知道是不是被盛钊传染了,自己也变得心情不错,甚至打从心底生出了点显摆的微妙心思,哪怕盛钊指使他两句也没在意,十分大度地满足了盛小朋友的定向性玩耍需求。   盛钊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兴致却一点不减。先前刑老板还放过狠话,可真上了天,也没真的冻到他。   除了确实被风吹得有点凉之外,盛钊大部分身子都在刑应烛的保护下,整个人没吃什么苦头。   盛钊图新鲜,刑应烛自己也是个玩儿起来什么都不顾及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年没这么肆意妄为地在云里扑腾过了,整条蛇情绪高涨,简直跟盛钊半斤八两。   他俩在天上足足玩儿了有二十多分钟,刑应烛才回过头,含着笑意看了盛钊一眼。   盛钊还没来得及琢磨他那眼神的意思,就觉得整个人身下的力道一空,顿时飞速向下坠去!   盛钊的心先是提到了嗓子眼,但紧接着他就发现,刑应烛并不是放开了他,而是跟他一起在往下落。   说来好笑,大约是有几次救命之恩挡在前面,所以盛钊对刑应烛的信任几乎到了离谱的地步,甚至第一反应都没顾得上害怕,而是在想“他又要玩儿什么花样”。   几百米的距离在自由落体下显得不值一提,盛钊只觉得余光中两侧的景色飞速略过,只有头上的蓝天一如既往,落到一半时,天上还飞过了一只鹰。   快落地时,刑应烛收敛了些速度,盛钊只觉得被他拉住了一瞬,但紧接着,他和刑应烛就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刑老板的重量,盛钊自己没算过,只是从那么高的山涧落下来,别说是一人一蛇,就是扔块石头,它也能惊起一池巨浪。   还好刑老板悬崖勒马了一下,否则这水潭底都要被他俩砸穿了。   入水之后,刑应烛就松开了盛钊,盛钊被溅起的水花扑了一脸,狼狈地呛了口水,下意识在水里扑腾了一下。可苦于并不会使力,整个人还是控制不住地开始下沉。   好在刑应烛没让他等太久,很快,刑应烛的尾巴就卷上了盛钊的腰,轻轻松松地把他拉到了岸边。   盛钊像条被刑应烛捕食的游鱼,被他面朝下按在水岸上,上半身湿漉漉地趴在岸上,腰以下还浸在水里。   不远处震耳欲聋的水声哗哗作响,盛钊勉强睁开眼睛,才从一层薄薄的水雾中看清楚现在的情形。   原来刑应烛是带着他落入了瀑布之下的深潭里。   他稀里糊涂,不知道刑老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正想爬起来问问,就觉得肩膀处传来一股大力——刑应烛再一次把他按在了岸上,不让他起身。   这一次盛钊可以确定了,他老人家就是故意的。   刑应烛依旧是原身的状态,只是比先前整整大了一圈,蛇身快有盛钊的腰粗了。他身上挂着水珠,亲昵地从背后凑近盛钊,紧贴着盛钊的背“游”了上来。   盛钊被他身上的鳞片蹭得有些痒,笑着缩了缩脖子,侧过身小声问道:“在别人家里,咱们这么高调没问题吗。”   大蛇扭了扭身子,蛇头转过来看向盛钊,不满地吐了吐信子,说道:“谁敢管我?”   确实,当我没问,盛钊想。   龙虎山气候温和,冬暖夏凉,哪怕是泡在水里,也没什么冰冷刺骨的不适感。盛钊现下刚从之前那种极限刺激里沉淀下来,心还在胸腔里砰砰跳动,手脚却有些发软。   于是他也干脆懒得动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伸长了胳膊搭在刑应烛身上,见缝插针地摸了摸他身上的鳞片。   “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啊。”盛钊自言自语似地叹了口气,说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药了?”   刑应烛眯了眯眼睛,轻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盛钊已经把他摸得很透彻了,知道他嘴上是说着嫌弃,心里却不一定在怎么乐开花呢。   刑应烛今天确实给了他许多意外,带他飞了几圈过瘾还是其次,最令盛钊觉得在意的是,他本以为刑老板小孩儿脾气,什么事儿都只爱顾自己,需要哄着顺着才行,却不想他居然也能把自己随口说出来的“小小愿望”放在心上。   “哪有。”盛钊真心实意地说:“我是真觉得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想多听两句好话的刑应烛:“……”   盛钊只看着那个大蛇脑袋就能想象出刑应烛本人现在是个多么无语的表情,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搂过刑应烛的脖子亲了一口。   “逗你呢。”盛钊小声说:“超喜欢你。”   刑应烛嘴上没说话,尾巴尖却动了动,在水下偷偷勾住了盛钊的脚踝。 第64章 “我又不喜欢他们。”   盛钊没发现刑老板这扣扣索索的小动作,在天上飞了一圈,他也累得要死,于是干脆趴在岸上,学着刑应烛平时那样眯起眼睛,轻轻啧了一声。   “你说,我这样像不像是个美人鱼?”盛钊脑洞奇大,兴致勃勃地说:“有没有那个感觉?”   “美人鱼论条。”刑老师纠正道。   “……你这人一点都没幽默感。”盛钊说。   刑应烛笑了笑,没跟他争辩这件事。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在盛钊左右两边晃了晃,眼神在对方线条流畅的背上扫视了好几圈。   盛钊半天都没听见他的回应,觉得有点意外,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鳞片,随口问道:“想什么呢?”   “你有多喜欢我?”刑应烛忽然问。   盛钊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是问这个,不由得心里觉得好笑,心说刑应烛果然是年龄和心智成反比,在意的重点永远离不开这一亩三分地。   他只当刑老板又在撒娇,想要听点好听的话满足一下自恋欲,于是张口就来:“超级喜欢,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种喜欢。”   刑应烛缓缓收紧了缠在他脚踝上的尾巴,语气轻柔地问:“真的?”   “真的。”盛钊只当自己在哄媳妇儿,什么好听的诚恳的都张嘴就来:“你看,你又漂亮,又贴心,对我还好,搁谁谁能不喜欢你?”   刑应烛似乎轻轻笑了一声,他贴着盛钊的后背凑上来,把脑袋亲昵地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我要你做什么,你都愿意?”刑应烛问。   “那有什么不愿意的。”盛钊奇怪地歪着头看着他,说道:“哪一次你开口我没有顺着你,外出勤内掌勺,我真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你还想上哪找我这么贤惠的二十四孝好老公。”   刑应烛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心满意足地蹭了一下盛钊的侧脸……至于那句“老公”,则被刑老板选择性无视了。   盛钊对自己的“哄刑应烛”专业技能水平十分有自信,自得满满地一笑,正准备再趁热打铁说几句,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阵水声。   那声音听着像是刑应烛在水里翻腾了一下似的,盛钊一头雾水,正想回头看看,就被刑应烛整个扑在水岸边。   冰凉顺滑的蛇尾巴顺势缠上了盛钊的一侧大腿,鳞片隔着一件薄薄的布料磨蹭了一下盛钊的肌肤。   若是盛钊此时能回头,他就会发现,刑应烛的眼白上那层薄薄的红颜色愈深,已经红得像是滴血了。   然而这个姿势显然已经足以让盛钊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点微妙,某种求生的本能在此时此刻重新占据了他被美色所迷的大脑,让他在短短两秒钟内察觉了某种不对劲。   “老板——”   盛钊话还没说完,刑应烛已经自后方凑了过来。他尖锐的獠牙由下至上,轻而易举地划破了盛钊的衣裳,大片布料瞬间被水扑落下来,露出下头白皙的肩背皮肤来。   作为一个死宅,盛钊的身材一般,既没有太多肌肉,也算不上瘦弱,肤色比常人白上一些,现在身上又挂着水痕,看着跟刚从水里掏出来的瓷器似的。刑应烛眯了眯眼睛,觉得比较满意。   到了这个地步,盛钊终于不能再觉得刑老板撕他的衣服就是要跟他闹着玩儿了。他后背起了细细密密的一层鸡皮疙瘩,被蛇尾缠住的大腿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只可惜非但没甩开对方,还被刑应烛不满地缠得更紧了。   “应……应烛……”盛钊干笑一声,说道:“这荒郊野岭的,你不会是……唔!”   冰凉的蛇信子顺着肩胛骨下的弧线舔了上来,一直延伸到耳后,末了轻轻一勾,还碰了碰盛钊鲜红欲滴的耳垂。   只这么一下,盛钊的腰背当时就软了,被刑应烛舔过的地方泛起丝丝缕缕的麻痒来,痒得他抓心挠肝。   “应烛……别别……”盛钊艰难地扒着池壁,在这方寸之间勉力拧着腰想要躲避,声音又软又低,求饶似地说:“你不能突然在这就——”   刑应烛压根不听他说什么,大蛇兴致来了,看起来相当兴奋,蛇身一松一紧地摩挲着盛钊的腿,尖尖的獠牙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似乎非常想挑个地方咬上一口。   盛钊苦不堪言,心说合着原来刑老板刚才不是来讨哄的,是来要说法的。   ——早知道他就等到爬上岸再回答他了!   最令盛钊接受不了的是,无论刑老板怎么乱来,但他到底也是个零部件正常的成年男人,被刑应烛那么磨蹭,鬼才没有感觉!   但是——   “这是别人家里啊!”盛钊像个正在金銮殿上垂死挣扎的忠臣,用一种及其痛心的语气试图说服面前这个昏君:“我好歹是个人类,你上来第一次就要跟我打野战,我……我过不去心里这个坎。”   “可我是条蛇。”刑应烛说得理直气壮。   盛钊:“……”   有道理。   跟刑老板确定关系以来,盛钊无数次想过种族不同的问题,但他万万没想到,他和刑应烛的第一次物种分歧,居然出现在这个场面上。   说出去都丢死人了!   而且刑老板现在大言不惭,既不提自己是龙了,也不要之前的包袱了,承认物种承认得简直非常干脆,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曾经那么嫌弃这副蛇身的模样。   由此可见,男人这种生物,无论是什么物种,骨子里都是一个性质,上头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刑应烛的蛇身已经缠到了盛钊的大腿根,冰凉的鳞片带着一点不容忽视的硬度,盛钊反弓着腰哆嗦着,想要往岸上爬,却又被刑应烛“叼”了回来。   “好说好商量。”盛钊的声音有点抖:“咱们是出来办正事儿的……”   刑应烛充耳不闻。   恰好一块鳞片擦过盛钊的腿根,他急喘了一声,差点没说出话来。   情急之下,盛钊一把搂住了大蛇的脖子,强硬地把他拉到面前,求饶道:“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我总觉得有人在看咱们——等回家,回家之后再……行不行?”   刑应烛显然对此很不满意,他凑过来舔了舔盛钊的下巴,盛钊拿不准他的意思,又觉得跟原身接吻这件事太掉San值了,于是讨好地冲他笑了笑,歪着头亲了亲他的脸。   “你想啊,咱们回家在自己的地盘做,那不是更爽。”盛钊什么鬼话都说出来了:“不然这山里还有别的妖精,万一偷窥我,你不就亏了吗。”   这句话某种意义上戳中了刑应烛的软肋,他把盛钊视作自己的所有物,从来不许别人觊觎,更不乐意让别人多看。   不过他兴致上来,说让他停下就停下,刑应烛也不大乐意。   “我喜欢这的水。”刑应烛不满地说。   “咱们家里也有个大浴缸来着!”盛钊急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你要是不喜欢家里的商业水,商都郊区还新开了一家温泉会馆,私人汤池,独立露天包间,周边还有小树林。”   刑应烛的尾巴尖在水里划了划,没做声。   盛钊见状觉得有戏,连忙趁热打铁道:“当度假了,可以在那住两天!”   刑应烛勉为其难地让步了一点,又提了个条件:“那等到那时候,我要这么做。”   盛钊:“……”   在现在死和未来死得更惨之间,盛钊十分缩头乌龟地选了后者。   他咬咬牙,说道:“行。”   刑老板放完了“高利贷”,心情勉强好了一点,又亲亲昵昵地凑上来舔了舔他。   “我要收点利息。”刑应烛说。   盛钊一听他说这话就提心吊胆,生怕刑老板咬文嚼字,先把他按在这上个半垒。   “什么……?”盛钊颤巍巍地问。   “反正来一趟龙虎山,不能白来。”刑应烛说:“明天去张成德那儿挂个名,等回去之后,我要把你的工作转成长期。”   “嗯?”盛钊愣了愣,显然有点意外:“长期?”   “在你之前,所有管理员的工作时长都有限制。”刑应烛虽然答应了盛钊,但一时半刻还是腻在他身上不肯下来,维持着这个姿势说道:“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   “那长期工呢?”盛钊说。   刑应烛歪着脑袋看了看他,语气似笑非笑地说:“要一辈子。”   盛钊心口微微一跳。   “一辈子”这仨字从刑应烛嘴里说出来,好像有种莫名的魔力,好像时间被随之捻成了一条可以看清的长线,一直延伸到望不见的“未来”里。   只有几年不够,刑应烛想,起码,他想留住盛钊这一辈子。   “不愿意?”刑应烛说。   “不是,不是——愿意。”盛钊又重复了一遍:“愿意。”   刑应烛嗯了一声,奖励似地舔了舔他发梢上滑落的水珠,说道:“很乖。”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含着一点标志性的笑意,盛钊整个人当时就被点燃了,晕晕乎乎的只会点头,态度积极得就差把自己打包卖给对方了。   “但是……”盛钊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之前那么多人,都没做长吗?”   “没有。”刑应烛用一种轻描淡写且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我又不喜欢他们。” 第65章 迷障   虽然盛钊明白,刑老板的“喜欢”大概就是个字面意思,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从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里感到欣喜。   毕竟从外公外婆去世之后,已经很久没人拿他当过特殊的宝贝疙瘩了。   “跟我在一起,住在我的楼里。”刑应烛语调轻缓,蛊惑一样地说:“同我一起管那些偷税漏税的小妖精崽子,直到你这辈子结束。”   刑应烛说着顿了顿,确定盛钊正专注地听着,才最后问道:“愿不愿意?”   盛钊一时间只会点头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明明刑应烛是个活了千万年的大妖怪,人类的区区百年对他不过弹指一瞬间,可他这样郑重地问话时,还是让盛钊觉得,他没有拿自己当个春生秋落的小玩意。   他是认真的,盛钊想,不管刑老板自己肯不肯承认,起码在这一刻,这一辈子里,他对自己是认真的。   然而盛同学每次心里感动之余,脑回路总是会奇怪地冲向某个方向奇葩的岔路。   他心里揣着满腔的热意,热泪盈眶地看了刑应烛一小会儿,开口道:“那我现在算不算有编制的人了?”   刑应烛:“……”   ——这是重点吗!   大蛇的尾巴不满地拍了一下水面,没好气地道:“你想得美!”   刑老板被他逗急了,盛钊应对危机的条件反射瞬间盖过了对感动的无所适从,机敏的应对能力重新占领了高地。   “有没有编制都愿意!”盛钊连忙说:“I do,I do,特别do!”   刑应烛:“……”   刑老板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刑应烛甚至觉得,如果盛钊以这个气人功力无限发展下去,他很快就能以另一种手段为民除害。   到时候龙虎山一定颁发给他一面巨大的锦旗,上书“人类之光”四个大字。   大蛇身子一扭,往水里滑落了一截,盛钊抹了把脸上溅上的水珠,发觉他老人家终于又化作了人形,是个漂漂亮亮的大美人了。   这视觉效果就比之前强太多了,盛钊扭捏了一下,最终没敌得过心里那色批的欲望,往刑应烛身边挪蹭了一下,凑过去亲了亲他。   刑应烛面带嫌弃地推了一把他的肩膀,说道:“起开,你气死我算了。”   “那不行。”盛钊说:“气死你我要守寡了。”   刑应烛:“……”   这没脸没皮的小东西!   他俩人出来的时间不短,彼此玩儿疯魔了不说,衣服也湿了个彻底。刑应烛倒是无所谓,他上了岸后身上的衣服就像是进了自动烘干机,两秒钟不到就再摸不出水印了。然而盛钊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衣服湿透了不说,还被人撕开一大半,最后无法,只能暂时征用了刑老板的风衣外套。   刑应烛带着他落下的地方是天门山后头的青云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悬崖足有七八百米高。好在刑老板没因为傲娇就让盛钊走回去,而是依旧好心地捎了他一程。   不过饶是有刑应烛保驾护航,盛钊这个落汤鸡的造型还是很扎眼,他身上那件刑应烛的外套除了给他提供了点遮风避雨的硬性用处之外,几乎就只剩下昭示他俩“没干好事儿”的用处了。   此情此景下,盛钊万万拉不下来脸招摇过市,于是硬生生磨着刑应烛走了一条杳无人烟的山中小路,从后山绕路回了他们落脚的客房。   好在张成德知道刑应烛与他在一起,这半天装聋作哑,硬是拦住了张简和胡欢没出来找人,算是勉勉强强保住了一张老脸。   盛钊和刑应烛一丢就是大半天,一直到晚饭时间,胡欢才重新见到了消失已久的亲人。   “你盯着我看什么?”盛钊端着饭碗走回桌边上,奇怪地看了胡欢两眼。   刑应烛和张成德不在这屋里吃饭,他俩人不知道怎么了,神神秘秘的,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张成德就差遣了个小弟子过来请刑应烛。   盛钊本来还想着刑应烛尾巴上的伤,不大想让他出门,结果被刑应烛一句“好乖”堵了回来。盛钊无法,只能老老实实当个贤惠男朋友——毕竟话是他说出去的,自打脸也不大好。   “张天师说,你下午是去参悟人生的真谛了。”胡欢咬着筷子,摇头晃脑地说:“所以小钊哥,你参悟出个什么了?”   盛钊心说我上哪知道我参悟出个什么东西了,张成德随口忽悠你的说辞,你居然还真的相信了。   “没说什么,就是说了说我上辈子的事儿。”盛钊说着把一碟青豆往胡欢面前推了推,给自己留出了一个饭碗的空隙,坐在桌边捞过一双筷子。   胡欢这个八卦小作精不消停,闻言眨眨眼,期待又好奇地看着盛钊,问道:“所以呢,你想起来上辈子的事儿了?”   “没有。”盛钊说。   虽然张成德说这是他的“隐私”,但盛钊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他想了想,干脆把“闻声”的事儿当个故事跟胡欢讲了。   另外,从青云瀑回来的路上,刑老板也没再卖关子,把故事的那点尾巴补上了。   闻声当年是背后送了名单,可按照刑老板的话说,妖也有妖的规矩,有好妖也有坏妖,当时龙虎山不管不顾地把所有妖都关在一起,搞得龙虎山后山妖气冲天,怨气不散,若是不及时梳理,再过个百来年,雷就该落下来了。   到那时,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别想跑。   所以闻声当时整理了名录,其实等同于替妖族剜去了腐肉,说是救了那些妖的命,也没什么错。   “何况哪行哪界没有个规矩。”刑应烛当时淡淡地说:“妖族里也有得是不想害人的,你当时一棒子打醒龙虎山,也算是间歇性为妖族立了规矩,不然人妖两族想要达成和平共处的共识,恐怕还需要个一两百年。”   “而且,你自己不用心有不安。”刑应烛说:“我感觉得到,龙虎山锁妖楼里剩下的服刑人员还有乌泱泱大几百号,你上辈子那个名单,恐怕只写了手上染血的。”   盛钊原本还觉得这件事干的不地道,但被刑应烛这么一说,他心里又好受了许多。   虽然去腐确实很痛,但去腐才能生肌,何况杀人偿命也在情理之中。   盛钊被刑老板三言两语说得满血复活,再提起这件事时,底气都足了不少。   胡欢虽然是个妖怪,但显然跟刑应烛是同一个脑回路,从头到尾听完了这个故事,居然也颇为信服地点了点头,叼着筷子给盛钊鼓了两下掌。   “做得对,没错。”胡欢说:“小钊哥,我真没想到,你从上辈子开始就是妖族之友了。”   盛钊:“……”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感觉跟居委会大妈没有两样。   “怪不得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亲近呢。”胡欢说:“你看,咱们满楼的妖怪都喜欢你,我之前还奇怪,现在懂了,你身上等于叠了个妖族之友的Buff嘛。”   “不过说起这个。”盛钊歪着脑袋说:“上辈子的事儿,也会影响我吗?”   “当然会啊。”胡欢认真地说:“缘分这种东西,不同于你的肉体,是根据你的魂来定的,所以会叠加的。比如说,你这辈子遇到的所有刻骨铭心的人,上辈子都必然跟你有所交集,只是缘分或好或坏,或深或浅就说不定了……因果报应就是这么说的嘛。”   盛钊心念微微一动。   “所以其实,我这辈子如果遇到什么缘分很深的事情,下辈子有可能被这种潜意识牵引,又重新遇到什么人?”盛钊问。   “原理是这么个原理。”胡欢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是有规律的,比如你的生母生父这种渊源很深的人,上辈子必定跟你有缘,但你这辈子遇到的朋友之流,则不一定了。”   “那……”   “什么?”胡欢问。   盛钊本来想问那情人呢,但是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刑应烛是个大妖怪,跟他不一样。盛钊不想搞得自己像个刚谈恋爱就一脑袋扎进去出不来,非要无时无刻把对方绑在自己身上的愣头青,于是干脆咽下了这句话,没说出口。   “没什么。”盛钊说:“吃饭吧。”   对面的张简抬眼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然而此时此刻,龙虎山内院的二厢房里,张成德刚刚打开了一个古朴的橱柜,从里面掏出一个木盒。   刑应烛抱着胳膊倚在门口,看着张成德从里面取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乌黑木料。   那木料约有一指多长,上圆下方,背面以朱砂画着阵法。这东西似乎搁置已久,连上面的花纹都有了褪色。   “就是这个?”刑应烛问。   张成德抹了一下那木料上的浮灰,转手将东西递给刑应烛。   “正是此物。”张成德说:“若要用,则取用者的一根头发,并一滴血,同滴在盘中便可。如此这边,哪怕是轮回转世,转世之人也会被轮回盘牵引回来。”   刑应烛摩挲了一下那块木料,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怎么,你之前还咬死了不给我,一个下午的功夫,就改主意了?”刑应烛问道。   “归根究底,这事儿要看盛小友自己的意见。”张成德说得模棱两可:“他若是有心想答应你,那我也没什么插手的立场。”   刑应烛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他随手将木料抛上半空,又收进了兜里,也没说究竟会不会用,就这样转身走了。   张成德看着他的背影,少见地有些迷茫。   他没有对刑应烛说实话。   他之所以改变主意,其实是因为下午替盛钊又卜了一次卦。   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常人的卦象皆如丝脉般清楚,可唯独盛钊的卦象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变了模样,变得前路迷茫,如闯进了一团雾障,原本清楚的人生路齐根断裂,变得再看不清了。 第66章 “你要不要跟我回去见我妈?”   刑老板平日里爱好口腹之欲,但毕竟是个修行多年的大妖怪,一顿不吃也没什么。   他没去跟外头那几个小崽子凑热闹,而是自己先回了房间。   外头天色渐暗,但龙虎山内山的客房大多还是采用烛火照明,刑应烛犯了懒劲儿,连弹弹手指点灯都不愿意,就着黑沉沉的夜色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半靠着床头的被子垛,从兜里掏出那只“轮回盘”,就着窗外稀薄的月色看了看。   龙虎山的法器,说好用,那就必定好用。只要取下那傻小子的一根头发往上一缠,下辈子无论他投胎去了什么地方,都还会乖乖回到他身边来,做他的管理员。   甚至于,凭盛钊现在对他的迷恋程度,他都不需要多许什么好处,那傻小子就会乖乖点头,然后毫无负担地把自己的下辈子一起卖给他。   但是……   刑应烛摩挲着那块木料上一块缺了角的朱砂痕迹,眼神微微发暗。   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世面比别人吃过的米还多,人转世后是个什么模样,他最清楚不过。   转了世,人族那脆弱的泥土躯壳就会化为灰土,要么腐烂在地下,要么如灰般散在空中。身份和模样都会随着这副躯壳的腐烂而变了模样,就算盛钊下辈子找回来,他也不长现在这样。   他不再叫盛小刀,性格也会有变化。就像现在他不记得“闻声”的渊源一样,到时候,下辈子的“盛钊”也不再会记得他,就算还会被他吸引,那感觉也不一样了。   毕竟盛小刀这种傻不愣登,却又间歇性靠谱的性格可遇不可求。   刑应烛有些烦躁,一时觉得张成德那老头八成是故意的,知道他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所以才要把选择抛回给他来做。   不知不觉间,刑应烛几乎忘了他最初设立这个“岗位”的初衷,那个不知道在哪的骸骨暂且被盛小刀的去留所挤开了一点,成为了“刑老板目前烦心事”第二名。   谁知道他下辈子长什么样,刑应烛恶狠狠地想,万一是个长相丑陋的人呢,那他肯定嫌弃得要死。   刑老板越想越恶劣,然而这种“预支嫌弃”没能让他解气一点,反倒让他更烦躁了。   刑应烛一万个不想承认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变得对一个凡人撒不开手,只不过事已至此,他要是想否认,也只剩下了自欺欺人一条路可以走。   不过要面子如刑老板,当然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我得想想。”刑应烛捏着只木块自言自语道:“万一你下辈子又丑又挫,我就不要你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外间的房门传来吱嘎一声轻响,盛钊将门推开了一条缝,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刑应烛难得有一种被抓包的心虚感,他慌忙将那枚轮回盘揣回兜里,恶人先告状道:“走路没声音?”   盛钊见屋里没亮灯,还以为他在休息,没成想他突然开口,还差点被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盛钊大大地松了口气,反手关上门,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在门口还在想要不要脱了鞋再进来。”   刑老板的睡眠质量是个谜,盛钊跟他在一块的时候,觉得他的睡眠水平也就跟普通人差不多,但要是换了有别人在身边,哪怕是只蚊子嗡嗡,他老人家也能被吵醒。   非常离谱,毫无道理。   刑应烛端详了一下他的表情,觉得盛钊大约是没听见他的自言自语。加之他已经把手里那份轮回盘藏了起来,现下心里就舒坦多了。   刑应烛在被子上蹭了蹭,懒懒地换了个姿势,盯着盛钊走到床边,才开口问道:“手里拿的什么?”   “药。”盛钊把药瓶举到他面前晃了晃,说道:“管张简要的。”   刑应烛知道这傻小子把这当个心事,于是难得地忍下了吐槽欲望,什么都没说,还配合地换了个姿势,把右腿搭在了他腿上。   盛钊把他的裤脚卷到膝盖以上,然后举着药瓶,却不知为什么,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嗯?”   刑应烛发出了一声疑问。   “点下灯?”盛钊跟他商量道。   刑应烛:“……”   真难伺候!   刑应烛环视了一圈,见不远处的桌上放着个烛台,于是弹了弹指尖,弹了个火星过去,将那烛芯点燃了。   “我刚才问张简了,他说你们妖怪修行高,受了伤应该很快会好啊。”盛钊一干这种活儿就喜欢嘟嘟囔囔,他小心地把药膏顺着焦黑的伤口缝隙抹进去,念叨道:“怎么你这么脆皮儿呢。”   刑应烛:“……”   他堂堂一个几千岁的老妖怪,被一个杀鸡都不敢的凡人说脆皮儿,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是雷劈的。”刑应烛阴恻恻地说:“这么爱听张简的话,不如你把他叫来,我招来落雷劈他试试看,看他死不死?”   盛钊:“……”   “还是算了。”盛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道:“大可不必。”   为了避免刑老板一个不顺心真的跑去找张简真人PK,盛钊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我在想一个问题。”盛钊说。   “什么?”刑应烛随口问。   盛钊心说我怎么知道,我只是想赶紧扯开话题让你别想着张简,本质意义是为了维护爱与世界的和平和人妖两族的良好友谊。   至于把这个话题扯开之后要说什么,他确实还没想好。   然而刑应烛的眼神已经瞥了过来,做好了“聆听”的准备。盛钊抬头时无意对上他的眼神,脑回路一瞬间莫名接差了路线,原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借口瞬间消失在他脑海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连他自己都没想象过的奇妙事件。   盛钊脑子一抽,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要不要跟我回去见我妈?”   刑应烛:“……”   盛钊:“……”   我在说什么玩意,盛钊震惊地想,张简应该给他颁发荣誉奖章,他为了普罗大众的身家性命真是快连脸带命一起豁出去了。   刑应烛也被他问愣了,心说这小东西一天比一天胆大包天,再不管教恐怕都要踩到他头上去了。   盛钊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太好,在心里暗暗恼恨,心说自己最近恐怕确实是太得意忘形了。   无论刑应烛宠不宠他,在他面前有没有大妖怪的架子和危险性,于情于理,盛钊都不能把他当个普通男朋友看待。   先不说他老人家能不能理解“恋爱见家长”这件事背后代表的亲情含义,就说刑应烛自己还不知道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在他面前提爹妈,总归不太好。   “……我刚才脑子不大好。”盛钊木然地说:“你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刑应烛本来还想调侃他几句有的没的,没想到盛小刀自己把这句话吞了回去,倒叫他说不出什么来了。   但不知是不是盛钊突然提起见家长的缘故,夜里,刑应烛久违地做了一场梦。   对他这样的大妖来说,说是“做梦”其实也不尽然,他更像是误入了某种玄妙的境界,以彼之身窥探了到了前世一角。   梦里他误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迷障,白茫茫的迷雾伸手不见五指,脚下的土地湿软而绵密,一脚踩下去,能陷得很深。   雾中时不时会传来一些惨叫声,那声音似兽非兽,听起来极其惨烈,若是仔细去听,还能听到其中夹杂着类似于裂帛的声音。   刑应烛知道,那是生生剥开龙皮的声音。   他面色自如,似乎根本不觉得近在咫尺的惨剧值得在意,只是一味地向前走去。   迷雾的尽头是一处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高山,灼烫的高温将雾林边缘的空气烧成了扭曲的热浪,滚烫的岩浆顺着山漆黑的缝隙流淌下来,缓缓流入山脚蜿蜒向前的河道中。   刑应烛似乎是走累了,他缓缓叹息一声,就地落了脚。   他背后的双翼服帖地顺着脊背收拢下来,长长的龙尾向内一甩,顺着山峰盘了几道。   巨大的龙身遮天蔽日,漆黑发亮的乌色鳞片坚硬无比,在岩浆下闪着漂亮的光。   雾林中的惨叫还在继续,此起彼伏,毫无停歇。   “烛……鼓……”   雾林中传来断断续续听不清名目的呜咽声,刑应烛充耳不闻,他伏在山头上,用尾尖轻轻拂去了山底的一片落石。   巨龙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刑应烛就着那些惨叫声闭上眼睛,在暮色四合的一瞬间沉沉地睡着了。   他一觉睡过了几百年,人间沧海桑田,凶犂土丘周遭的林木不知何时引入了水源,已经成了苍茫的海。   他足下原本燃着烈焰的山不知哪年哪月开始消停,现下连一点火星子都看不见了,只剩下灰突突、焦炭一般的山头。   再睁眼时,他面前站着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对方身穿一身玄色的甲,手里攥着一杆火金色的长枪。   “你的父族和母族都死了。”女人说:“你是天底下最后一条龙了。”   彼时刑应烛尚且年少,年轻气盛,傲气十足,哪怕知道对方的身份,也很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懒懒地踩着山腰处站了起来,金色的眼眸扫过女人,轻轻哼了一声。   “关我什么事儿?”刑应烛说:“他们技不如人,活该死。”   女人并没被他的态度激怒,反而弯着眼睛,轻轻笑了笑。   “八百年过去了,现在你也该死了。”女人说:“所以我来杀你。”   “可以。”刑应烛尾巴懒懒地扫了一下,说道:“当然,如果要是我吃了你,希望天道别来拉偏架。”   “好呀。”女人语气温和地说。   彼时的小龙又傲又自大,仗着出身和能耐,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听劝也不信邪,一度觉得自己比天大,只可惜一吃亏就吃了个大的,从此栽了个跟头,再也没起来。   那时候的小龙还年轻,脾气不好,又沉不住气,被女人踩着七寸按在地上时还很不服气,龇牙咧嘴地拍着尾巴挣扎着,试图想要耍赖。   “那凭什么我就要死!”小龙扯着嗓子喊道:“谁定的规矩!”   “大家都会死。”女人说。   小龙气得直扑腾,嘴里恨恨地骂:“那你怎么不去死。”   “应烛。”女人语气轻缓地叫了他的名字,轻轻叹息了一声,反问他:“你以为我还活着吗?” 第67章 那东西……来源于刑应烛?   刑应烛睁开眼睛。   外头夜色已深,皎洁的月光勾勒出屋内浓墨深重的家具轮廓,桌上的油灯内芯长长地垂落在灯油里,已经熄灭许久了。   床榻正对面的那扇窗睡前没太关严,微凉的风顺着窗框丝丝地往里灌。   盛钊正睡得天昏地暗,他睡相一般,把被子抢走了一大半,皱巴巴地团成了个团,一条腿骑在被子卷上,两只手搂着刑应烛的一条胳膊,十分不见外。   刑应烛侧头瞥了他一眼,嫌弃地拎起他的一条胳膊,勉勉强强把自己被“征用”的右手手臂从他怀里拽了出来。   盛钊的睡眠质量极好,被刑应烛这么粗暴地摆弄来摆弄去也没醒,只是下意识在身边摸了摸。刑应烛随便塞了个枕头搪塞他,好在盛钊也不挑剔,压根没发现怀里的东西换了一个,满意地换了个姿势,又睡了过去。   刑应烛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像个熊孩子似的手贱,拽着盛钊怀里的枕头往外拉了拉。   盛钊在睡梦中不满地皱紧了眉头,胆大包天地伸出手拍了一把刑应烛的爪子,把枕头搂得更紧了。   刑老板挑了挑眉,轻笑了一声,把枕头往他怀里塞了塞,转头下了床。   他赤着脚走到外间窗边,将晃悠悠的木框关严实了,然后抬头看了看今天的月亮。   今日正赶上这个月的阴历十五,月朗星稀,明月高悬在天上……看着像个刚出锅的圆润锅盔。   刑应烛用拇指抚了一下自己锁骨下方,清晰地感觉到那里正散发出微微的热度,深紫色的龙印若隐若现。   当年——这个词对刑应烛来说,大约可以追溯到八千年以前。虽然刑应烛自己不肯承认他的人生里还有那么丢脸的时刻,但说实话,他当时确实以为自己死定了。   至于女人最后为什么不扒了他的皮搅碎他的龙珠,反而把他的生魂和龙珠塞到一条母蛇肚子里,容许他再世为蛇活到今日,刑应烛至今也没想明白。   “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彼时女人半跪在地上,拨动了一下他的龙珠,笑着说:“等你想明白了,你的骸骨就还给你。”   想个屁——此时已经万八千岁的成熟大蛇刑应烛再一次恶劣地想:你们神族就是想得太多才会死绝了。   他轻轻抹了一下锁骨下方,将龙印隐去,正打算回屋接着睡觉,可刚退后了半步,就觉得窗外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正在窥伺他。   刑应烛早先就发现这附近来了一堆小崽子,大多都是走兽,偶尔夹杂着几条水里的东西。他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来看盛钊的,于是懒得理,但现在既然看到他身上,刑应烛的破烂脾气就有点冒头了。   他脚步一转,推开门向外走去。   月色下,草丛里零星冒出五六个各式各样的小脑袋,为首的是匹小狼妖,打眼看过去约莫有个近两千年的道行,化形化成了个年轻的少年,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   旁边树丛里还蹲着几个化形只有六七岁的小崽子,道行都差一大截,最大也不过一千两百来岁,应该都是跟着那匹小狼一起来的。   见刑应烛出门,那些小崽子显得有些兴奋,在树丛里钻来钻去,把草叶弄得哗啦啦响。   “大人。”那只小狼妖胆子颇大,笑嘻嘻地趴在矮树丛上看着他,说道:“屋里那个人我们喜欢,你把他留给我们算了——我们给你找个更好的跟班。”   刑应烛缓缓挑了挑眉。   若是现在盛钊醒着,他一定能轻而易举地从刑应烛的表情里看出某些不对的苗头。   刑老板平日里虽然经常甩脸色不理人,但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大多不用担心,一哄就能好。   可他一旦不声不响,笑意盈盈的时候……那就说明他是真的生气了。   “是吗?”刑应烛轻声细语地问。   那小狼妖只当能跟他讲条件,拍着胸脯打包票,大言不惭地说:“真的,不过就是一个凡人小跟班,大人喜欢什么样的,跟我们兄弟说,我们——”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掐断在了嗓子眼里,一条乌金色的铁链从刑应烛手中延伸出去,绕着那小狼妖的脖子缠了几圈,收得死紧。   那小狼登时脸红脖子粗,挣扎着想扒开那链子,只见刑应烛冷笑一声,手腕一抖,像拴狗一样把对方往身前一拖,抬脚踩住了他的后颈。   旁边围观的一群小妖精顿时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下意识退后了五六米远。   “我看你们是在龙虎山关久了,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刑应烛轻笑一声,反问道:“跟我抢人,嗯?”   他尾音微微上挑,又轻又缓,像是带了个小钩子,酥酥麻麻的。   然而小狼妖才不会真的觉得他是个好相与的人,那重若千钧的脚还踩在他后脖子上,冰凉凉的,眼瞅要把他脖子踩折了。   那小狼妖本想施展法术逃走,可不知道那链子是什么做的,他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乌金链子在他脖子上越栓越紧,几乎想要勒死他一样。   “你……”狼妖的爪子在地上胡乱抓了几道,在土地上抓出几道深深的凹痕,艰难道:“我没犯错……你不能杀我……”   刑应烛又笑了一声。   妖族原身是兽,平生最会审时度势,眼见着刑应烛不听劝,那小狼妖顿时换了战略,开始服软。   “大……大人……”他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忍着窒息的疯狂感抓挠着地面,勉强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我错了,饶了我——”   他一句求饶还没说完,刑应烛已经失了耐心,他手下略一发力,那乌金的链子深深地嵌入狼妖的脖颈,对方下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刑应烛踩成了一缕烟。   龙虎山关押的妖大多没有本体,都是魂灵,这一死就等于死得透透的,半点生机都没留下。   原本还在旁边胆战心惊围观的一群小妖精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想跑又不敢跑,生怕这煞神一言不合就再逮一个动手。   “再有想觊觎我身边人的,掂量掂量自己的道行——”刑应烛勾了勾唇角,冷声道:“滚吧。”   树影摇曳,周边的小崽子们顿时做鸟兽散,跑得干干脆脆。   刑应烛将那乌金链子缠回手上,转头回屋时,发觉盛钊还睡得人事不知,对方才屋外的惨案毫无知觉。   刑应烛皱了皱眉,有些不大乐意。   他心说凭什么我大半夜做梦不说还要被人气,这傻小子睡得这么香。   于是刑应烛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想要伸手过去想给盛钊的美梦加点料。   只是他的指尖还没碰到盛钊的额头,就见对方歪头蹭了一下枕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嘿嘿地傻笑了一声,叫了一声“应烛”。   刑应烛:“……”   刑老板悬崖勒马地改变主意,收回手瞥了他一眼,他面带嫌弃,唇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勾了勾。   盛钊丝毫不知道自己跟怎样的危机擦肩而过,他这一觉睡得极其飘然,似乎还做了个不愿醒来的美梦,直到大中午了才被赶来找他的胡欢叫起来。   “小钊哥——”胡欢说:“别睡了,去办正事儿呢。”   盛钊稀里糊涂地被胡欢拉出门,半晌才听明白,原来今天就是他们去看溯源镜的日子,刑应烛和张成德他们已经去了,只剩下盛钊还在屋里睡。   “刑应烛怎么没叫我?”盛钊问。   “说让你多睡一会儿。”胡欢的表情很微妙:“他说早上你不知道做什么美梦呢,叫也叫不起来。”   盛钊:“……”   真的?他狐疑地扪心自问了一下,顿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溯源镜在天门山北峰,那处是龙虎山的禁地,等闲人不可擅入。胡欢带着盛钊上去时,张简已经在禁地门口等着接他们了。   “一会儿进去时别乱看。”张简嘱咐道:“溯源镜是神器,你们最好离得远点。”   胡欢点了点头,盛钊也跟着应了一声,心说就算你让我离近点我也不敢啊。   说是“禁地”,其实也就只有一小块山头,离得近了,盛钊才看清那所谓的“溯源镜”是个什么东西。   那玩意并非是个真的镜子,而是一块被劈开一半的大石头,石头的断面似玉非玉,像是某种会流动的液体,以一种违背物理定律的方式在竖起的断面上流动着,隐隐发出一点荧光。   刑应烛和张成德已经站在了那石头两旁,刑应烛手里拎着那条金链子,正缓缓地往溯源镜里送,他面色微冷,好像没发现他们来了。   盛钊没敢打扰他,拽着胡欢站到了一边。   溯源镜包容地接受了那条链子,正在盛钊疑惑这玩意的工作原理时,就见一缕极细的金线从那镜子里延伸了出来,轻柔地缠在了刑应烛手腕上。   紧接着,刑应烛和张成德同时愣了愣。   “这链子是从大佬身上出来的?”胡欢压低声音,疑惑地说道:“不应该啊。”   盛钊闻言也愣了,他先前就此事跟刑应烛讨论过好久,这到底有没有可能是他骸骨的一部分,当时刑应烛说得斩钉截铁,他虽然在这上面感觉到了某种微弱的气息,但跟他绝对没关系,否则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刑应烛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皱了皱眉,低头看了一会儿那条金链,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伸手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透明瓶子来。   那瓶子里装着个皱皱巴巴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昆虫褪下的皮。   商都市那条人牲被刑应烛用来给刁乐语补了身子,但还剩下一层褪蛹的皮留在刑应烛手里,他想了想,剥开盒盖,在张成德阻止之前将这玩意扬进了镜子里。   几乎就在那玩意进入镜子的同时,溯源镜里延伸出了另一道金线……不偏不倚地,也缠在了刑应烛手上。   刑应烛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第68章 “你不会是要……冬眠吧?”   “什……什么意思?”盛钊拽了拽胡欢,小声说:“那玩意也跟刑应烛有关系?”   胡欢这下不敢点头了。   开玩笑,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刑应烛是炼制人牲的罪魁祸首啊。   除了刑应烛之外,张成德师徒俩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溯源镜一向是追溯本源,那金线绕在什么身上,就说明那东西的根本是起源于谁。   那缚龙的金链也就算了,或许是千八百年之前刑应烛自己落下了什么法器而不自知,但人牲这东西可大可小,若是真出自刑应烛之手,甭管他是不是术法高深,今天的场面都没法这么和平下去了。   “盛钊。”刑应烛忽然说:“过来。”   盛钊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叫自己,但还是下意识迈开步子,小跑去了他身边。   张简想拦他一下,却见盛钊冲他摆了摆手,端着一脸“刑应烛怎么会害我”的天真样冲刑应烛跑了过去。   张简:“……”   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你迟早折刑应烛手里。   “怎么了?”盛钊问:“叫我来干什么?”   刑应烛面沉如水,转头看了盛钊两眼,忽而出手如电,捏住了盛钊的右手手腕,往溯源镜里送去。   盛钊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抽手,指尖就已经碰上了溯源镜的镜面。   那镜面触感十分微妙,又软又滑,像是摸到了一汪带着弹性的水。摸起来有些凉,但还在承受范围之内。   他正想问刑应烛这是要干嘛,却见那镜子里又重新延伸出一条金线……第三次缠在了刑应烛的手腕上。   这下子别说盛钊,连剩下的仨人表情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这玩意不是坏了吧。”胡欢盯着满脑门问号,第一个质疑道:“怎么什么都往我们大佬身上缠?”   好兄弟,盛钊心说:你说了我不敢说的话。   “不可能!”张成德还没说话,张简先断然反驳道:“溯源镜是龙虎山神器,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出过错。”   “那也不能什么都往刑应烛身上缠啊。”盛钊小声嘟囔了一句:“活得久吃亏啊?”   张简被他说愣了,下意识转头看了看张成德。   然而再怎么当家,张成德本人也是个肉体凡胎的凡人,见识有限,也不敢真的断言那人牲究竟是从刑应烛手里出来,还是溯源镜有常人不晓得的评判标准。   “那这不简单吗。”胡欢一头雾水,走上前来说道:“我也试试不就完了——”   他说着就想伸手去摸那面镜子,可还不等近前,就被张简一把握住了手腕。   “不行了。”张简说:“溯源镜一开只能用三次,想要再用,得等到下个日子。”   “下个日子是什么时候?”盛钊问。   “三年后。”张简说。   盛钊:“……这工作效率也太差劲了。”   刑应烛放开了盛钊,盛钊抽回手看了看,发觉自己依旧全须全尾,于是满足地摸了摸手背,转头看向刑应烛的手。   因为盛钊已经抽身离去,所以属于他那条金线也消失了。   “不如这样。”张成德适时道:“各位请先随我去内山,藏书楼中应有术法,也能追根溯源——”   “不必了。”刑应烛打断他。   刑应烛看起来没有多解释的意思,他扭头就走,还不忘招呼了一句盛钊。   “走了。”刑应烛说:“回家。”   “回家?”盛钊疑惑道:“你不查你的事儿了?”   “他们查不出来。”刑应烛淡淡道:“没有必要了。”   盛钊:“……”   这话说的,当着人家主人家的面,也确实太不给面子了。   “你就这么走了——?”张简不可置信地问:“那各地的异像……”   “各地的封印少说还能撑两年。”刑应烛头也不回地说:“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没事儿少烦我。”   “你——”   张成德按住了张简的手,极轻地冲着他摇了摇头。   胡欢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花了两秒钟的时间,在张简和刑应烛之间选择了后者,屁颠屁颠地跟着刑应烛跑了。   不过狐族到底比冷血动物有情商一点,胡欢追着刑应烛跑之前,还没忘了往张简手里塞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   “改天见。”胡欢挤眉弄眼地笑着说:“也欢迎看我直播。”   盛钊在前面正巧听见了这句话,心说胡欢的老板签他真是签的物有所值,都这时候了还不忘了推销自己,其敬业精神真是可歌可叹。   刑应烛来龙虎山这一趟,本来是想查探骸骨的下落,结果东西没找到不说,还平白搞出了一堆疑问,盛钊看着都觉得替他愁得慌。   “这有什么?”刑应烛懒懒地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个出来寻开心的浪荡大爷一样捻了一下盛钊的下巴,随口道:“这不是收获了男朋友么。”   盛钊:“……”   救命,盛钊想,他现在怎么这么会了,到底谁教他调情这一套的!   正在柜台前值机的胡欢诡异地打了个喷嚏。   相比之下,刑应烛的心态就显得比盛钊好多了,他像是出门度假的,出去一趟再回来,心态依旧平和,丝毫没有期待落空的失落感。   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扑过多少次空了。   盛钊作为一个贤惠而贴心的男朋友,当然不可能跑去戳刑老板的伤疤,但是背地里依旧贼心不死,回去后预约了六家博物院的线上VR参观不说,还上网买了一堆古籍书,誓要恶补玄学相关历史。   不过这些事儿刑应烛暂且不大清楚,因为他正面临着另一件迫在眉睫的意外事件。   “再说一遍。”刑应烛表情平静地说:“你要干什么?”   盛钊手里拎着刑老板的午间口粮,单手拄在门框上,挺胸抬头,理直气壮地说:“都合法情侣了,同居怎么了?”   “……多看法制频道。”刑应烛忍不住反驳道:“情侣没有合法一说。”   盛钊噎了一下,恼羞成怒道:“反正就那个意思,你领会精神一下!”   刑应烛叹了口气。   盛钊自己也知道,他虽然跟刑应烛谈起了恋爱,但决定在一起时又仓促又戏剧不说,时间也太短了,连“试用期”都没过,谈同居实在是很草率。   可他又实在忍不住。   或许是当初盛钊请假去申城时,刑应烛那一通可视电话埋下的伏笔。盛钊对于获取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颇有执念,而如果对方是刑应烛的话,这个欲望还超级加倍了一下。   以至于他明明自己知道这样不太好,但还是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沉不住气。   “你考虑一下。”盛钊自卖自夸:“我哪里不好,又暖和,又会做饭。”   在外头这些天,盛钊隐隐约约发现了一点刑应烛的生活习性,他喜爱潮湿,却不怎么喜欢冷。如果晚上他跟对方睡在一起,就会发现刑老板本能地还是会趋向热源。   “盛小刀,所以我付你工资,是让你泡老板来的?”刑应烛缓缓说。   盛钊:“……”   盛·社畜·钊蓦然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本职身份,肉眼可见地心虚了一瞬。   “这……这不妨碍嘛。”盛钊故作镇定:“我白天下去上班,晚上上来同居,有什么不好,你当初面试的时候又没说不许办公室恋情。”   刑老板第二次叹了口气,觉得头有点疼。   他几乎已经能预见到自己的未来——盛小刀同学精力旺盛,见天的叽叽喳喳,像个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白天晚上的放在身边,肯定比窗外的麻雀还要活力四射。   不过脆弱的人类崽子心思敏感,万一要是拒绝了,八成又要在背后黯然神伤。   刑老板自认为是个大度的男朋友,所以自我说服了一下,勉勉强强做出了一点让步。   “过来。”刑应烛说。   盛钊屁颠屁颠地走过去,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坐下。   刑应烛微微眯起眼睛,捏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啧了一声,调笑道:“那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盛钊嘿嘿一乐,狗腿似地握着拳头捶了捶他的腿。   “我给你做饭呀。”盛钊说。   “我不同意你就不给我做了?”刑应烛问。   “那……也不是。”盛钊强词夺理:“可能同居之后做的饭菜有爱的味道。”   刑应烛勾了勾唇角。   “好吧。”刑应烛说:“那让我尝尝你所谓的‘爱的味道’,如果没尝出来,你年底的双薪就取消了。”   盛钊:“……”   这个黄世仁!有一言不合扣男朋友工资的吗!   盛钊正想为了自己的年终奖据理力争一下,就见刑应烛放开了他的下巴,转而在茶几上摸了摸,似乎是想要找遥控器。   他动作有些迟缓,盛钊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你不舒服?”盛钊往前挪蹭了一点,捧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脸色怎么这么白?”   刑应烛先是眯了眯眼睛,似乎反应了一下他的话,然后才轻轻拨开他的手,说了声没有。   “真的假的?”盛钊不大相信:“你今天都没怼我,感觉好像很没精神。”   刑应烛:“……”   多新鲜啊,这还有上赶着找怼的。   “有点累。”刑应烛言简意赅地说:“天冷了。”   盛钊先是愣了愣,紧接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微妙,他面色古怪地看着刑应烛,犹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你不会是要……冬眠吧?” 第69章 是图日子过得太清净吗?   刑应烛:“……”   他觉得他有必要给盛钊上上妖族的生理卫生课了,省的他总把自己跟外面那些不开灵智的野蛇相提并论。   “是啊。”刑应烛阴恻恻地笑了笑,阴阳怪气道:“你要跟我一起眠?”   盛钊被这个熟悉的语气一激,整个人通体舒畅,心说对了,就是这个味儿,这才是刑老板。   “不不不了——”盛钊陪笑着捶了捶他的腿:“我要是跟你一起眠,那八成就直接长眠了。”   “贫死你算了,你应该去考德云社,在我这多屈才啊。”刑应烛推了推他的肩膀:“——起开,我看电视。”   “不屈不屈。”盛钊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不是在帮助男朋友的事业么,夫夫店,多好啊,你上哪找我这么正经的贤内助。”   “所以贤内助连我冬不冬眠都不知道?”刑应烛反问道。   “这个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常识问题,我拒绝回答。”盛钊又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所以你真的眠吗……?”   刑应烛还不等说话,盛钊就先一步说道:“哎,其实我尊重你的物种习性,但是你们一般冬眠多久,要好几个月吗?万一你找了个树洞睡,我岂不是好几个月都看不见男朋友,这多寂寞啊。”   刑应烛:“……”   我为什么要多说这一嘴呢,刑应烛扪心自问,是图日子过得太清净吗?   “而且,我又没有饲养爬行动物的经验。”盛钊看起来居然是在认真地苦恼:“要么这样,你睡之前把你冬眠的注意事项告诉我,我拿个本记下——”   “不睡。”刑应烛简明扼要地打断他:“也不冬眠——盛小刀,现在几点了,你是不是该下去上班了?”   不用被迫在热恋期就跟男朋友分居几个月还是让盛钊松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挪开一点,试探道:“那我刚才说的……?”   “但是我要睡个午觉。”刑应烛说着扯过毯子裹在身上,半眯着眼睛依靠在沙发靠垫上,懒懒道:“要来的话,下午六点半之后再搬。”   “哎!”盛钊顿时满血复活,欢天喜地地扑上去亲了他一口,然后把他的午饭拎出来摆在手边,狗腿道:“记得吃饭啊——晚上给你蒸个蛋。”   盛钊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嘱咐刑应烛,走到门边时没看路,还差点被玄关的换鞋凳绊了个跟头。   盛钊踉跄两步,跌跌撞撞地绊出门槛,还不忘回过头冲刑应烛嘿嘿一乐,强行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   刑老板裹在毯子里,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心里腹诽了一句傻样。   盛钊搞定了自己难搞的男朋友,霎时间变得春风满面,整个人骚包得不知怎么是好,等电梯的时候拿出手机刷了刷淘宝,还控制不住地顺着首页推送买了一对情侣款的电动牙刷。   ——至于刑老板会不会用一个浅粉色带桃心的电动牙刷,暂时不在盛钊的考虑范围之内。   一楼的物业管理室开着门,正对着大门客厅里放着一张拼接而成的大桌子,胡欢和熊家兄妹三个围坐一圈,一人手里抓着一把干果。   桌面上铺了一小撮干果残骸,可见茶话会已经开了有一会儿了。   “咋去这么长时间呢。”熊向松抻着脖子往电梯那边看,大咧咧地说:“真让大佬扣下了?”   胡欢老神在在地拨开一只开心果扔进嘴里,摇头晃脑地说:“你急什么啊,这世间之事,皆有定数,早一时晚一时,那结果肯定不会变。”   刁乐语往他身上扔了一把瓜子壳,骂道:“说人话。”   “……打赌肯定是我赢。”胡欢说:“你们仨等着掏钱吧。”   “我觉得不一定。”陆行缓缓道:“人才能活多少年啊,恋不恋爱的,无非就是大佬一时兴起的口头约定,难不成还真的当真啊?”   “那小钊哥也太可怜了吧。”刁乐语忧心忡忡地说:“他肯定是被大佬迷得五迷三道了才敢表白的,万一发现自己是个玩具——哎呀这可咋整啊哥。”   熊向松被刁乐语晃得眼晕,奋力从她爪子底下挣扎出来,换了个位置坐到胡欢身边去了。   “那谁知道。”熊向松说:“不然你想办法。”   大兴安岭兄妹三人正真心实意地为了盛钊的未来担忧,然而胡欢摇了摇头,以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状态叹了口气……并感叹了一下世人的无知。   开玩笑,胡欢心说,那小钊哥是一般人吗,那可是能在溯源镜里跟大佬一起缠金线的神奇人物。   眼见着茶话会的重点研究问题越跑越远,走廊里的电梯突然发出叮的一声到达音,屋里四个有头有脸的妖怪顿时极其默契地一把将手里的干果丢回桌面上,一个个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盯着电梯门。   盛钊一出门撞上八只眼睛,差点吓得钻回电梯里。   “干什么玩意?”盛钊一脸莫名其妙:“我脸上有金子?”   大兴安岭三人组一起疯狂摇头,一眼望去,特别像误入了拨浪鼓展销会。   胡欢摸过一个瓜子磕了,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见他面带春风,嘴角上扬,脚步轻快得眼瞅要飞起来,心里大约就有了谱。   果不其然,盛钊进了门都没停留,冲着他们几个打了声招呼就往屋里钻,开始叮叮当当的翻东西。   熊向松一脸莫名其妙,扯着脖子喊了一声:“小钊,你找啥呢?”   盛钊从衣柜里拖出一个行李箱,抻着脖子说道:“——找个行李箱,收拾一下东西。我晚上要上去住,把东西一起带上去,省得之后要跑好几趟。”   大兴安岭三人组:“……”   胡欢吃吃地笑出声,屈指敲了敲桌面,一本正经地说:“愿赌服输,来来来,拿钱。”   熊向松:“……”   五大三粗的熊哥,艰难而痛苦地从兜里掏出钱包,颤巍巍地拿出两张半新不旧的纸币,万般不舍地递给了胡欢。   盛钊在那边听见了这屋里的动静,拍拍手上的灰走出来,奇怪道:“你们打什么赌呢?”   胡欢从他们仨人手里一人抽了二百块钱,满意地一弹,见盛钊来了,特别大方地数了二百给他。   “没事,没赌什么——来,见者有份。”   “我不用。”盛钊推回他的手,随口说:“刑应烛没缺我工资。”   是没缺,熊向松心说:再过几天八成都要成老板娘了。   熊向松不大理解,要说盛钊一时鬼迷心窍看上刑老板的颜值,熊向松觉得不奇怪。毕竟色字头上一把刀,被美色所迷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刑应烛居然反过来想要跟盛钊认认真真谈恋爱,熊向松就很不懂了。   图啥……图老妖怪吃嫩草?   “哥,你不懂。”刁乐语压低了声音,看着盛钊转身收拾东西的背影,用一种缥缈而低沉的语气说:“爱情这种东西,是会超越任何阻碍的。说不定就是一见钟情呢,你看我们小钊哥,就明显属于经济适用型的。”   陆行脸色微妙,缓缓挪蹭了一下屁股,离刁乐语远了一点。   偏熊向松傻不愣登地往上撞,十分不耻下问地说道:“有这个可能吗?”   “你多看点书。”刁乐语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啥书讲这个?”熊向松问。   “大哥。”陆行一把捂住脸,痛苦地说:“别问了,她那书不是咱们雄性能看的。”   熊向松:“……”   刁乐语:“……”   盛钊虽然在这里住的时间不短,但毕竟是个独居的年轻小伙子,总体也没什么私人物品,除了洗漱用品和衣服之外,也再打包不出什么有用的了。   他花了一个小时把那些东西塞进行李箱,还是觉得心中的兴奋无处发泄。于是在屋里转了两圈之后,又把床单被罩拆下来洗了个遍。   刁乐语见状兴致勃勃地跟着他转了两三圈,半晌后,非常腼腆又羞涩地问他,如果还觉得活儿没干够,能不能帮着她把屋里的衣柜刷个色。   盛钊:“……”   还好陆行及时出现,拉着刁乐语的后脖子把她拽回了屋里,端着一副学者风范的温雅笑意冲盛钊解释道:“你甭理她,她屋里那衣柜一个月得刷三遍色。”   刁乐语被陆行拎走了,盛钊像个精力旺盛的熊孩子一样,把屋里收拾得像个样板间,然后怀揣着满腹的欣喜,也跑出去加入了茶话会大军。   胡欢分给他一撮瓜子,顺便打听了一下他到底是怎么说服刑应烛的。   “没说什么啊。”盛钊端着自己一家之主的架子,表情平静地说:“哎,你们不知道——主要是他离不开我,又不好意思说,我只能给他个台阶下。”   熊向松手里的瓜子哗地一下散了一桌面,刁乐语满脸震惊,陆行差点把茶水缸子碰掉地上。   满屋气氛沉寂了一瞬,只有胡欢老神在在,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仿佛盛钊的话稀松平常,跟“今天中午吃什么”级别相等。   开玩笑,胡欢想,你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妖怪。 第70章 就不能后悔了   从龙虎山回来后,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日子过得闲散了许多。   刁乐语辞职之后还没找到新工作,现在见天地在家折腾房间里的软装,光床放哪就挪了三个地方,熊向松和陆行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眼瞅都快成为美少女软装设计师了。   胡欢倒是复工了,只是之前欠下的直播时长太多,最近忙着找补,几乎天天扑在电脑面前,日以继夜地补时长,盛钊偶尔在走廊里看见他,都觉得他面色惨白,脚步漂浮,活像是从地下爬出来的游魂。   刑应烛腿上的雷火伤痕在十天后好了个彻底,连点疤都没留下,也算是了了盛钊一桩心事。   但刑老板习惯了盛钊每天晚上给他上药,于是伤好后开发了另一种微妙的怪癖,经常叼着盛钊不让走,强迫他给自己涂精油。   为此盛钊没少在心里腹诽他,心说一个不老不死的大妖怪,居然还怪愿意保养的。   回家差不多已经又一个来月了,盛钊最开始还总觉得外边的事儿只了了半截,不定哪一天张简就又会上门来,但在家里过了一个多月,那边依旧安安静静,好像确实按照刑老板的意思,去“自己想办法了”。   甚至于,短短一个月时间,张简还爬上了胡欢的直播间打赏榜单前十名,甚至还有往上更进一步的趋势,可见他比盛钊想象得还清闲一点。   先前那些惊心动魄的奇遇像是一场梦,做完了就没了,睁开眼睛时,日子还是柴米油盐姜醋茶地过。   不过要说日子过得与之前有什么不同,也确实有一点……首当其冲的是,刑应烛确实依照他所说,把盛钊的工作从合同工改成了长期制。   那天天气不错,太阳暖洋洋的,刑老板难得没歪在沙发上躺尸,纡尊降贵地起来动了动。   盛钊像个等着上课的小学生,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一角,用一种及其扭曲的姿势回着头,偷偷摸摸地瞥着刑老板的背影。   刑应烛手里端着只奶茶杯,咬着吸管,神情专注地在卧室里翻着什么。   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才从犄角旮旯里刨出自己要找的东西。   盛钊原本以为,所谓的“长期工”,不过是把他三年的劳务合同收回去,换签个三五十年的,走走过场也就算了。   谁知道刑老板这的长期工种有点特殊,签的不是劳务合同……是某种质地奇怪的契约仪式。   “人不能和妖长期在一起。”刑应烛说:“你们这个土做的身子太脆了,时间长了,容易被煞气所污,要是不给你叠个Buff,你在这楼里住不上三年。”   刑应烛拿来的是一个兽皮做成的布包,用一条破破烂烂的细绳缠着,约莫有个小臂长短,看着松松垮垮的。   “所以这就是长期合同?”盛钊好奇地问。   刑应烛嗯了一声。   其实他原本给盛钊那个血滴吊坠就足以挡煞,但谁知道盛钊还跟别人不一样,脑子里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不躲不说,还上赶着往他身边凑,白天晚上地跟他住在一起,再不把手续补一下,这小东西就真要虚了。   盛钊还是第一次见到刑应烛拿出这种奇奇怪怪的器物,心里极其好奇,但又不敢催促他,只能往沙发旁边挪了挪,给刑应烛让出了个地方,委婉地表达了一下“你别在地上溜达了快点过来”的复杂意思。   他那点小心思哪能逃过刑老板的法眼,刑应烛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兀自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拿齐了东西,才施施然坐在了盛钊身边。   刑应烛把茶几上的零散东西推开,把手里那个兽皮布包放在上面,解开上面的系绳。   直到这时,盛钊才发现,那里面包裹着的是个非常古怪的东西,是个不规则的块状物,大约巴掌大小,漆黑色的,看不出什么材质。   那东西上面刻着一些古怪的花纹,盛钊歪了歪头,总觉得那花纹有点像他在古籍上看到的远古图腾。   “这是什么?”盛钊说。   刑应烛没说话,他摸过旁边一个小小的纸盒,将其拆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丢给了盛钊。   盛钊手忙脚乱地接住,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枚小小的医用采血针。   盛钊:“……”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盛钊想。   果不其然,刑老板的下一句话就是:“自己扎吧。”   盛钊:“……”   盛小刀同学面带难色地看着手里的采血针,想象了一下自己亲手把锃亮的针头捅进手指头的场面,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San值掉了一地。   “非要用这么血腥的方式吗?”盛钊试图说服刑应烛:“我们搞一点温和的手段行不行,比如把我劳务合同上的三年改成六十年这种?”   “你确定?”刑应烛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劳务合同的话,我可是可以随时反悔辞退你的。”   盛钊敏锐地从这句话里提炼出了某个重点,他眼前一亮,追问道:“什么意思,这样操作一下……你就不能反悔了?”   盛钊说着还夸张地比划了一下,差点把桌上的纸抽盒子碰掉地上。   刑应烛生怕他一个兴奋把胳膊糊自己脸上,不由得往后退了退,向后倚在了软枕上。   他长臂一伸,搭在沙发背上,随手捏了捏盛钊的后颈,轻轻嗯了一声。   刑老板虽然平时心狠嘴毒,但唯有一个优点——就是从不说瞎话,但凡他许诺的,就没有做不到的。   盛钊猛然兴奋了起来,看手里的采血针都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刑应烛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一辈子就一辈子,从社畜的角度来说,这工作简直比金饭碗还金饭碗,虽然月薪不高,但好歹吃住不愁。   而从盛钊的角度来说——实话说,“不能反悔”确实让他很心动,这代表着无论如何,他这辈子剩下的几十年里,都能跟刑应烛绑定在一块。   哪怕抛开恋不恋爱一说,这种关系也是紧密又牢固,除非刑应烛自己把自己说过的话吞回去,否则几乎没有任何因素能打破这种羁绊。   羁绊……   盛钊脑子里突兀又莫名地蹦出这个词,他微微愣了愣,下意识把手里的采血针捏紧了。   这个词对他来说太美好了,坚硬牢固又独一无二,他既不用担心哪天又要流离失所,过上自己讨生活的日子;也不必担心某一天忽然成为了这个家的局外人。   这个认知让他整个人鲜活了过来,他胸腔里那颗心怦怦直跳,在某一个瞬间,他居然无师自通地体会到了灵魂震颤的错觉。   “那……”盛钊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要太过急性,强硬地压下上挑的唇角,一本正经地说:“好……好吧。”   然而刑老板慧眼如炬,哪能看不出来这没出息的小东西都快高兴得蹦起来了。   刑应烛从来没想过盛钊会拒绝他,当初盛钊跟他说了家世之后,他就知道,这小东西就该是他一个人的。   无论是正在号子里蹲无期的亲爹,还是已经另组了家庭的亲妈,此时此刻在盛钊眼里,恐怕都没有他来得重要。   正如他所想,盛钊都没问问“那我之后万一后悔”这种蠢话,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手有点微微的抖。   刑应烛勾了勾唇角,轻轻笑了笑。   不过亲手扎自己显然还是让盛钊有点下不去手,他转过头,看了看刑应烛,小声说:“我下不去手,要不你来吧——”   “真的?”刑应烛挑了挑眉:“我控制不住手劲,你可别怕疼。”   “没没没事……”盛钊怀揣着英勇就义的心理准备,把右手和采血针一起递给刑应烛,然后别开脸狠狠闭上眼睛,哆哆嗦嗦地说:“你稍微小心就——”   盛钊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刑应烛拨开了他的手指,把采血针拿了出去。   盛钊下意识肌肉绷紧,正准备迎接被辣手摧花的准备,就觉得自己右手食指碰到了个什么柔软微凉的东西。   盛钊微微一愣,转过头去才发现,刑应烛把采血针扔到了茶几上,已经轻轻含住了他的指尖。   刑老板这一出是盛钊万万没想到的,他整个人好像被腾的一声点燃了,从指尖到小臂麻酥酥地发痒。   刑应烛用牙尖蹭了一下盛钊的指肚,飘然间,盛钊只感觉到了麻酥酥的一点刺痛,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刑应烛就已经放开了他。   紧接着,刑应烛将他的手指移到那块黑料子上,微微用力,挤了几滴血进去。   然后刑应烛也划破了自己的指尖,跟着滴了滴血,两滴血在那方块的凹槽里交融在一起,缓缓地流淌到了旁边的纹路中。   “这就完了?”盛钊木愣愣地问。   刑应烛舔了舔唇角沾染的一点血渍,轻哼了一声。   盛钊不知道他这一声的意思是肯定,还是在嘲笑他没见识,于是聪明地没有再问。   方块中的血迹逐渐流满了所有花纹,片刻后,那东西忽然无端端发起热来,盛钊离着一米多远都感觉到了。   “这……”   盛钊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就见那方块上忽然毫无征兆地延伸出两条乌金色的线,一左一右延伸来,几乎是同时缠在了盛钊和刑应烛的手腕上。   “这什么东西?”   盛钊愣了,他试探地摸了一下,才发现那东西没有实体,而且只缠了一瞬间,就消失在了他俩人的腕间。   “栓你用的东西。”刑应烛眯了眯眼睛,吓唬他道:“把你做成人牲,从此供我差遣。” 第71章 这不跟圈地盘一样吗?   “哦。”盛钊表情平静地说:“我好害怕。”   刑应烛:“……”   刑老板顿时不乐意了。   “太敷衍了。”刑应烛丢开他的手,不满地说:“你哄小孩儿呢?”   “你看你。”盛钊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扑过去搂住了刑应烛的脖子,居高临下地亲了他一口,摇头晃脑地说:“我信任你还不好?非得吓得战战兢兢,天天觉得你要害我才好啊?”   刑应烛单手搂住他的腰,眯了眯眼睛,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觉得好像可也是,要是盛钊真的相信这种鬼话,那他八成更生气。   不好伺候的刑老板不情不愿地在心里接受了这个解释,但表情依旧不大高兴,显然是觉得有点下不来台。   盛钊只觉得他这样忒逗乐,有一种心智不怎么成熟的小孩子气,于是想了想,干脆强行配合了一下。   “哎呀!”盛钊说:“头疼,胸口也疼!你是不是趁机给我下药了?”   刑应烛:“……”   刑老板要被他气笑了,心说你这戏也太硬了,合着我在你眼里,智商就约等于六岁孩子吗。   但刑应烛转念一想,又觉得盛小刀实在是个戏精,要是不陪他把这一页掀过去,谁知道他之后又能想出什么有的没的来。   于是刑应烛在心里叹了口气,自我说服了一下,强自纡尊降贵地配合道:“是啊,所以你以后听不听话。”   “听听听。”盛钊弯着眼睛笑:“都听你的,以后家里你管钱。”   他俩人个个自以为在哄孩子玩儿,气氛一时融洽非常,整间屋的平均心智都下降了二十多岁。   “长期合同”带来的乌金线消失了,可盛钊的心理作用还没过去,总觉得手腕上凉丝丝的。   他时不时就往刑应烛的手腕上瞟一眼,嘴角越提越高,傻乐个没完。   刑应烛每次一看他这没出息的小样就觉得好玩,于是伸手拦住他的腰,往怀里带了带,按着盛钊坐在了自己腿上。   “怎么?”刑应烛说:“这么高兴?”   盛钊傻乐了一会儿,又不好意思说,只能抿着唇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报答我?”刑应烛说。   盛钊心说还怎么报答,我人都是你的了,居然还管我要报答,果然是黄世仁人设不倒。   “我没什么了。”盛钊十分光棍地破罐子破摔:“我只能以身相许了。”   刑应烛眼角微弯,捏着他的下巴将他拉过来亲了一口,然后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盛钊顿时像只受了惊的兔子,噌地从刑应烛腿上跳了下来,蹬蹬蹬退后了五六步,连耳朵都红了。   刑应烛被他这反应逗乐了,倚在沙发上笑个不停。   盛钊脸颊发烫,恶狠狠地嘟囔了一句老流氓,先前那点感动顿时烟消云散,连点渣都没剩下。   “嗯?”刑应烛眼波流转地看着他,含着笑意,语气轻缓地问:“说什么呢?”   大妖怪就是大妖怪,哪怕平时再怎么气人,一旦摆出这种架子来,那真是颜值气质双重叠加,怎么看怎么好看,活像是给人下了蛊。   盛钊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鸡皮疙瘩,生怕被他勾引到,下意识又退后了两步。   “我我我得下去上班了。”盛钊磕磕巴巴地说:“你晚上想吃什么?”   眼见着盛小刀牌水壶快烧开了,刑应烛终于大发慈悲地歇下了逗他的心思。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倚半靠在沙发上,揪过毯子掸了掸披在身上,随口说道:“随你吧。”   “那吃水煮肉片,鸡爪煲,还有照烧鸡?”盛钊跟他打商量:“晚上别喝奶茶了,我昨天腌的蜂蜜柠檬能喝了。”   “都行。”刑应烛说。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刑应烛又觉得困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盖到下巴上,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昏昏欲睡起来。   盛钊观察了他一会儿,觉得刑老板又有去梦会周公的架势,不由得叹了口气,绕路过去替他拉上了窗帘。   就这还不冬眠呢?盛钊在心里腹诽道,这唯一的区别就是人家蛇一睡三个月,他一睡一白天嘛。   而且盛钊莫名发现,刑老板坐拥整个七楼,但偏偏对客厅这一亩三分地情有独钟,唯独愿意睡沙发,只要是白日里,十次有九次都在沙发这点小地方上凑活,十分不符合他“什么都要最好的”的挑剔性格。   盛钊为此寻思了一下,背地里悄咪咪地查了半天蛇的生存习性,觉得刑应烛八成是把沙发当成窝了。   幸好刑应烛平日里没有读人心的不良爱好,否则凭盛钊这个自我脑补能力,刑应烛迟早要被他气死。   盛钊在屋里转了一圈,将窗帘拉紧,又关上了房间阴面的小灯,临到出门时,刑应烛已经睡熟了。   盛钊没敢吵他,悄悄地拿走了门口的房门钥匙揣进兜里,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转头下了楼。   他的日常工作里需要在各楼层间走一圈,看看基本的消防设施之类的东西。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工作内容之一,所以哪怕知道了这楼里除了他之外没一个人类,他还是把这项工作继续了下去。   因为刁乐语暂时没工作,大兴安岭三人组的生活重担就全压在了熊向松一人身上,以至于他最近开店都比平时勤快了。   陆行和刁乐语白天会去帮熊向松的忙,一般不在楼里,胡欢依旧在补他的直播时长,也甚少出现。   盛钊本打算在每层楼走个过场,然后下楼写过巡逻单之后就出去买菜,谁知道他刚走到四楼,就正好撞见胡欢从房间里走出来。   胡欢,一条修炼成精的狐狸精,现下脚步漂浮,脸色惨白,眼底一片青黑,整个人木愣愣的往前撞,盛钊打眼一看,差点被他吓着。   不知道的,以为他也被人做人牲了。   “嚯——”盛钊一把拦住胡欢,忧心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这是咋了?”   胡欢的眼珠动了动,迟缓地挪到盛钊脸上,这才像是看清了他是谁,顿时嘴角一撇,用一种沦陷区等来了解放军的热情一把搂住了盛钊,悲痛欲绝地抽了口气,正欲张嘴说话。   盛钊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跟他说男男授受不亲,胡欢就忽然松开了他,噌地往后跳了几步,面带警惕地看着他。   盛钊:“???”   盛钊顶着一脑门问号,问道:“胡欢,你睡糊涂了吧?”   “我没有。”胡欢一抹脸,从那种白毛僵尸的状态里重新活过来,扒着自己的门框颤巍巍地看着盛钊:“小钊哥,你你你在楼上干啥了?”   “我什么也没干啊?”盛钊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口说:“哦,对了……上午刑应烛非要锻炼我的玄学天赋算不算?”   “不是。”胡欢苦着脸说:“你怎么沾了一身大佬的味道啊,刚才吓死我了。”   盛钊这次是真的快把问号写脸上了。   他抬起手闻了闻,半天没闻到什么“刑应烛的味道”,费劲巴拉地闻了半天,顶多是觉得自己蹭上了一点他的洗发水味儿。   刚才就抱了一下啊,盛钊心虚地说,这狐狸鼻子不会这么灵吧。   “你这什么鼻子?”盛钊说:“我什么也没闻见啊。”   “不是味道……”胡欢吞吞吐吐地说:“妖怪之间,本就有互相辨认身份的法子。道行、年岁、种族什么的,都一闻便知。大佬道行太高,我平日里察觉不到他的信息,但你刚才一下来,我就——”   盛钊秒懂了。   这八成是那“长期合同”带来的后遗症,那玩意混合了他和刑应烛的血,八成是结了个什么他不知道的契,在他和刑应烛之间牵了个联系。   所以胡欢才能在自己身上闻到刑应烛的“味道”,虽然这小狐狸崽子看不出来刑应烛的底细,但却能知道自己跟对方是一路的。   “所以……”盛钊想到一个可能性,他神情微妙地问:“现在是个妖怪看见我,都能知道我和刑应烛有关系了?”   胡欢缓缓点了点头。   盛钊顿时老脸一红,心说这不跟圈地盘一样吗,刑老板看着八风不动,实际上果然是个幼稚鬼。   “咳……”盛钊干咳一声,不大好意思跟胡欢深究这个问题,于是强行转移话题道:“你刚才怎么了,跟个游魂似的,吓死我了。”   “我?”   盛钊一提,胡欢才想起来他为啥要出门来找盛钊。   “我们直播平台最近新推出了一个活动,让我们答谢打赏榜的大佬。”胡欢的脸更苦了:“说是要邀请他们去参加直播平台的年会玩,每个主播邀请直播间榜一去,异性同性皆可。而且偏偏这次活动举办地就在商都市本市,我还没法拒绝。”   “而且!”胡欢悲愤地说:“你知道吗,那要是内部公告就算了,我就说我榜一拒绝参加。偏偏那是个公开福利公告,就挂在直播平台首页——结果搞得我直播间那位昨晚就来问我了。”   “这不是好事吗,玩去呗。”盛钊不明白他为啥这幅哭丧着脸的表情,奇怪道:“怎么,你榜一是个小姐姐啊,你要避嫌?”   “什么小姐姐!”胡欢愤愤地跺了跺脚:“是张简啊!”   盛钊:“……” 第72章 要跟配偶腻在一起,以此来保障自己的交配权   十分钟后,一楼值班室,盛钊从饮水机里接了杯热水递给胡欢,然后坐在了他对面。   他二人相顾无言,盛钊高深莫测,胡欢失魂落魄,半晌后,盛钊才缓缓开了口,打破一室寂静。   “胡欢。”盛钊说:“我觉得他可能是想泡你。”   胡欢:“……”   如果对面坐着的不是他情深义重的小钊哥,不是他大佬的窝里人,胡欢可能会忍不住把这杯水泼过去。   “小钊哥。”胡欢沉痛地说:“你不能自己Gay了就觉得全天下都是Gay吧。”   “放屁。”盛钊作为一个直掰弯人员,自然听不得这种指责,恼羞成怒道:“我这是基于实际情况的正常猜测,不然你告诉我,张简一个堂堂准天师继承人,他闲着没事儿,跑来打赏你干什么?还一扔好几十万,他是来打水漂的啊?”   胡欢被他一指头戳穿心事,登时气焰就矮了一大截,期期艾艾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小狐狸崽子委委屈屈,盛钊某个晃神间,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他耷拉下的狐狸耳朵。   “那他来就来呗。”盛钊也叹了口气,说道:“有什么的,就当一起玩儿了,之前你们不是也相处得很好吗——你怕他啊?”   “不是。”胡欢摇了摇头,说道:“狐族跟他们的渊源我已经听说了。”   “那你在这愁什么?”盛钊觉得很不能理解,问道:“看你这表情,不知道的以为张简是什么洪水猛兽呢。”   胡欢觉得有口难言,他能怎么说,说张简最近天天泡在他直播间,虽然一句话不说只是砸钱,但凭他作为狐族那灵敏的本能嗅觉,还是看穿了他这反常举动背后的深意。   “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胡欢苦着脸说:“他一个天师,我一个妖怪,又没什么交情,没事儿干嘛总往一起凑。”   “我觉得你没必要这么害怕,想开点。”盛钊非常大方地安慰道:“说不准他就是来泡你的。”   胡欢:“……”   完全没觉得安慰,谢谢。   作为一个在人间摸爬滚打多年的狐狸精,胡欢对于人间险恶的认知非常深刻,他懒得理面前这个Gay里Gay气的普通人类,认真地思索了许久,得出了一个靠谱的猜测。   “我觉得他是来监视我的。”胡欢说。   “噗——”   盛钊一口水差点喷到桌面上,愣是没明白,胡欢到底怎么突然就把话题歪到了这种妈都不认得的路子上的。   难不成胡欢是个被害妄想症患者?盛钊狐疑地想。   “他肯定是怕我作恶,觉得我用妖法去迷惑人心,所以直播间人气才高。”胡欢越说越觉得有可能,不由得冤枉道:“他怎么能这么想我!我这完全是种族优势。”   盛钊不想跟他说话了。   凭他对张简的浅薄了解,他总觉得对方是那种非常干脆的人,如果认定某个妖害人,宁可直接动手,也不会采取这种迂回渗透的方法——就像当初他对刑应烛那样。   但显然,目前正沉浸在社交恐惧中的胡欢什么也听不进去,于是盛钊只能敷衍地嗯了两声,说道:“既然这样,你干脆别去,请假算了。”   “不行!”胡欢不知道在心里九曲十八弯地想了些什么鬼东西,顿时拍案而起,恨恨道:“我得证明我的清白,他不是想去吗,那就去好了!”   盛钊:“……”   好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此等心机,果然是以阴险狡猾著称的种族,盛钊木然地想。   当然,为了维护胡欢那脆弱的自尊心,盛钊没好意思把这句反讽吐槽说出来。   胡欢直播平台把年会定在了圣诞节那天,因为刑应烛那诡异的门禁规矩,所以胡欢提前跟直播平台方说明推掉了晚上的酒会,说是只去参加白天里的年会。   盛钊最初非常好奇他跟张简此次的“私人会面”,非常不地道地背地里幸灾乐祸了好几次。他本想借着胡欢的面子混张请柬跟着一起去玩玩,可谁知到了那时候,他反倒抽不开身了,只能遗憾地放弃这次近距离面对八卦的机会。   原因无他,实在是刑应烛现在……比较离不开人。   盛钊之前跟楼里其他妖怪吹过的牛莫名其妙地成了真,可见口业这个东西还是有道理的。   入冬之后,虽然刑应烛一万个不承认自己要跟外面那些普通蛇一样受习性所困,但到底还是懒了许多,成日里歪在屋里不爱动,一天二十四小时,经常是一觉睡醒晃个几圈吃个饭,回过身倒头又睡了。   这也没什么,盛钊白日里下楼上班,刑应烛也正好白天补眠,晚上清醒一点,生物钟原本非常契合……可谁知道,天越来越冷,刑应烛简直越来越粘人。   十二月份初时,商都市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宿,第二天积雪足有人脚踝高。   商都市的气温也从此落下了一大截,正式扫掉了秋天的尾巴,正式迈入了寒风凌冽的冬天。   刑应烛这栋楼虽然住的都不是人,但居然还神奇地有自供暖,只是这点温度对付盛钊还好,但对付刑应烛这种天生地长的大妖怪就有点费劲了。   他非常精准地遵循了四季变迁的规律,见天困得糊里糊涂,活像是取暖费白交了一样。   盛钊最开始还觉得他这种模样非常可爱,有一种难见的乖巧,时不时色胆包天,还会趁着刑老板睡觉时去偷偷摸他两把,或者亲上一口。   可渐渐的,盛钊就发现,事情开始往不大对劲的地方去了。   盛钊不知道刑应烛是趋向热源,还是这种特殊时期占有欲会变得极其爆棚,总之刑老板在第二场雪后正式剥夺了盛钊的工作职责——开始不许他下楼了。   刑应烛像一条守着自己宝物的大黑龙,见天地把盛钊看得死紧,除了必要的出门买菜放风之类的活动之外几乎不许他出门,总是走哪把他叼到哪,哪怕是躺在沙发上听着法律新闻补眠,也要枕在盛钊腿上才行。   虽然刑老板平日里就不大讲理,且占有欲恐怖,但他还从来没表现成这样过。盛钊欣喜之余也觉得有点担心,总怕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才会如此,于是坐立不安两天之后,做贼一样地打开手机的某购物软件,挑了一家爬宠店点了进去,买了人家店主的半小时咨询服务。   当然,盛钊没有疯到跑去跟可怜的店主说实话,他想了想,在叙述事件的时候做了一点微小的改动,把刑应烛指代成了一条宠物蛇,把自己指代成了“给小黑新买的小母蛇。”   在对话框里打出这行字的时候,盛钊心里一阵恶寒,心说自己为了刑应烛真是牺牲颇大,连这种诡异的设定都能往自己身上安。   好在刑应烛睡得正熟,压根没发现盛小刀背着他干了这么丢人的事儿,否则他八成拼着觉不睡,也得把盛钊从窗户挂出去,挂个三天三夜。   “这个……可能根据不同的宠物情况,有不同的习性。”可怜的爬宠店主压根不知道对面是个什么样的人,兢兢业业地科普道:“有可能是因为代谢低,所以会出现一些反常情况,具体反映要根据宠物实际情况来定。”   盛钊低头看了一眼枕在自己膝盖上的刑应烛,面色沉重地在对话框地打字道“那他总缠着他对象,一眼看不到都不行,这正常吗。”   可怜的爬宠店主没有从那个“他”字里发现不对,依旧一本正经地回复道:“正常,某些有伴侣的动物可能在这个期间丧失一些基础安全感,所以要跟配偶腻在一起,以此来保障自己的交配权。”   盛钊的目光在交配权三个字上一闪而过,耳根热辣辣地开始发烫。   他手忙脚乱地谢过了店主,然后欲盖弥彰地按灭了手机,把手机屏幕扣在了茶几上,抬手捂住了脸。   电视机里的重播新闻结束了,换上了一个冷门的电视频道,电视剧里上来就是一段天花乱坠的枪战,盛钊怕吵到刑应烛,于是胡乱地摸过了遥控器,把音量键调小了两格。   刑老板的生理习性非常看人下菜碟,偶尔有需要他清醒的时候,他可以一整天都不犯困,在零下六七度时也照出门不误,神采奕奕,一点都看不出来本体是个怕冷的生物。   但若是一旦家里没什么事儿,他就会原形毕露,裹着毯子窝在沙发里,时不时搂着盛钊就开始打瞌睡。   以至于盛钊有好几次都想把他叫醒问问他,到底是真困还是假困。   总体来说,处于半冬眠状态的刑老板还是很好哄的,他大概一天睡三觉,午饭和晚饭会正常起来吃,晚饭后会清醒好一会儿,一般能持续到后半夜两三点钟。这段时间里他神志清醒,除了比平常粘人一点之外看不出什么不对劲。   但白天的睡眠期里,他偶尔就会有些犯糊涂。   大约是在盛钊身边不设防的缘故,刑应烛很少会生出警惕心,从来都是无论盛钊不小心闹出什么动静,他都照睡不误。   甚至于,盛钊某一次还惊异地发现,刑应烛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的那段时间里,有时会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蛇。 第73章 代理一家之主也是一家之主嘛   关于刑应烛这个认知错乱的问题,其实盛钊是无意中发现的。   那天恰好平安夜,盛钊趁着刑老板起来泡澡的功夫下楼转了一圈,给楼里的各住户送了份平安果。   胡欢正关起门来琢磨着明天怎么去用气势镇住张简,盛钊生怕溅一身血,没敢惹他。   熊向松大约也遵循了某种生理定律,最近出来的次数很少,烧烤店也是陆行和刁乐语两人在打点,盛钊去了没敲开他的门,于是只把苹果放在门口就走了。   入冬后,刑老板几乎不许盛钊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半小时,于是盛钊只是楼上楼下走了个过场,就干脆锁了一楼的管理室大门,把那张写着“有事儿微信联系”的通知贴在门上,转头又回了七楼。   盛钊回去的时候,刑应烛已经又裹紧毯子躺在了沙发上,眼睛半睁半合,手里捏着遥控器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纯粹是因为要等盛钊回来才没睡着。   茶几上的餐盘里还剩下一点残羹,刑老板最近胃口一般,约莫是因为不怎么动弹的缘故。   盛钊进了门时弄出了一点细碎的动静,刑应烛懒懒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确定他回来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手里的遥控器往茶几上一扔,又把毯子裹紧了一点,自己转过身去,合上了眼睛。   他最近时常这样,盛钊没去吵他,自顾自地换了鞋,脱了外套,又把茶几上的碗盘碟子收起来塞进洗碗机,然后走回沙发旁边,小心翼翼地抽出刑应烛背后的靠垫,自己挪蹭着坐了过去,让刑应烛好躺在自己腿上。   这一套几乎已经成为了盛钊的“爬宠饲养流程”,做完这一切,盛钊舒舒服服地把多余的靠垫堆在自己左手边倚着,捞过遥控器换了个台。   以往刑老板睡得沉,不管盛钊闹出再大的动静,只要他没睡够,那就不会醒过来。   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刑应烛好像没睡实诚,饶是盛钊已经手脚足够轻,还是把他从深眠中吵醒了。   沉睡中的刑老板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屈膝蹭了一下沙发垫借力,整个人毫无意识地向上滑了一截,“游”似地从盛钊胸前攀了上去,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歪头靠在了盛钊的肩膀上。   他在盛钊的锁骨下方寻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紧蹙的眉头略略舒展,就这么睡了过去。   盛钊:“……”   盛钊震惊地看着他,活像是见了鬼。   他维持着一个滑稽的姿势,双手举高,身体僵硬,颤巍巍地低头看了刑老板一会儿,才确定他老人家居然真的只是换个姿势睡觉而已。   平日里不管刑应烛再怎么粘人,他老人家也碍于脸面问题,从来不肯表现出来,更别说就这么大咧咧地往人身上靠。   于是接下来的足足五分钟里,盛钊都满脸震惊,活像是僵成了一块石雕,手愣是不敢往下放,生怕把刑老板吵醒了,他会恼羞成怒地把自己轰出门。   电视里的篮球重播赛播到第二节 ,教练尖锐的哨声从音响里冒出来,盛钊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捞过遥控器,按了一下静音。   刑应烛没被这动静惊醒,只是胳膊从盛钊肩膀上滑落了一截,落在了柔软的沙发靠垫上。   盛钊又低头看了他一眼,从方才的震惊里缓缓回神,才发现这姿势其实也不陌生。   ——刑老板做蛇的时候,也时常这样往他身上攀,可能是蛇类的种族习惯,也可能是单纯为了省劲。   思及此,盛钊不由得抿了抿唇,偷偷摸摸地笑了笑。只觉得困迷糊的刑应烛实在可爱,比平日里那种刻薄的锋利样子好玩多了。   盛钊又偷偷瞥了一眼刑应烛,见他睡得正香,忽然色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堪称大胆的念头。   他小心翼翼地把电视弄出了一点动静,音量键调低,又悄悄给刑应烛拉了拉滑落的毯子。   做完这一切,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见刑老板没有被吵醒的意思,顿时心头大喜,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跃跃欲试的贼心。   盛钊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隔着毯子虚虚地环抱住了刑应烛的背,然后摸出手机——拍了张照。   他的角度挑的很巧妙,刑老板半张脸陷在被子里,眼尾略微挑高,衬着眼角的那颗泪痣,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微妙的脆弱感。   盛钊环着他的背,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就好像他在搂着刑应烛一样。   太爽了,盛钊热泪盈眶地把这张照片偷偷摸摸存起来,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畅快感。   什么叫一家之主,这才叫一家之主,盛钊想。   虽然他只能趁着这时候过过瘾,但盛钊非常看得开,他把照片设置成私密APP锁屏,然后心满意足地琢磨了一下,以后要不要哄刑应烛去东北定居。   刑应烛丝毫不知道枕边这位乱臣贼子包藏了什么祸心,他一觉舒舒服服地睡到晚上,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电视里刚播完晚间新闻,盛钊半倚着靠枕,一只手搭在他的毛毯外面,手心的温度有些高。   厨房里传来一点米制品的甜香味道,而他正枕在盛钊的右腿膝盖上,盛钊可能是晚上做了新菜,身上沾了一点很浅的柠檬味道。   刑应烛花了两三秒的时间清醒,然后坐起身来,捏了捏鼻梁。   “几点了?”刑应烛哑着嗓子问。   一般这种时候,他肯开口说话,那就证明他是彻底清醒,且短时间内不会再躺回去补眠了。往常这种时候,闲了一整天没人说话盛钊早该耐不住寂寞,扑上来念念叨叨地跟他说些有的没的,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盛钊居然一时没理他。   刑应烛疑惑地转过头,才发现盛钊正抱着手机不知道看什么,他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容,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诡异。   刑应烛:“……”   中邪了?刑老板想。   刑应烛伸手过去,正想拍一把盛钊的脑门,就见对方像是才看见他醒了,忽然整个人一个激灵,第一反应是按灭了锁屏,然后手忙脚乱地坐直了身体,手机都从手里翻下去了。   刑应烛:“……”   有点问题。   “看什么呢?”刑应烛微微眯起眼睛,说道:“这么需要背着我?”   刑应烛的声音带着一点初醒时的哑,语气很轻缓,但心虚的代理一家之主还是平白听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那必然是,盛钊想,要是被你发现我偷拍了你的私房照,你恐怕得活吞了我。   这个时候当然不能说实话,盛钊干笑两声,把手机从沙发缝里抠出来,面朝下拍在了沙发上,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呢,你看我天天白天晚上都跟你在一起,怎么会有事瞒着你。”   刑应烛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推开厚重的毯子,赤着脚下地走到窗边,往外面看了看。   盛钊正想叫他穿鞋,一抬头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又飘飘扬扬地落起了雪花,雪片子簌簌下落,显然又是一场大雪。   “又下雪了。”盛钊说:“晚上的天气预报说,好像后天又要降温,你会不会不舒服?”   刑应烛没回答他,他定定地向外看了一会儿,雪片从路灯的灯影下滑落,轻飘飘地浮在地面上,不消片刻就积起了薄薄一层。   “今天不该下雪的。”刑应烛忽然说。   盛钊笑了一声,正想说天气预报不准的时候也挺多,可话没说完,他却突然愣住了。   最近一段时间日子过得轻松,他差点忘了,天气异常这个事儿,对刑应烛他们来说,可能意味着某种更敏感的东西。   “什么意思?”盛钊这次是真的有点担心了,“是……又要出事了?”   刑应烛转头走回客厅,见状挑了挑眉,弯下腰捻了一下盛钊的下巴,微微弯起眼睛,似乎是勾出了一个笑模样。   “这是什么表情,害怕了?”刑应烛调笑道。   “没有。”盛钊双手拢住他的手指,摩挲了一下刑应烛冰凉的指尖,小声说:“我是怕他们再来找你干活。”   刑应烛眯着眼睛,放任了盛钊这些抠抠搜搜的小动作。   “关我什么事儿。”刑应烛说:“他们自去展示他们的能耐,凭什么指使我。”   “说的也是。”盛钊想起了什么,眉眼间又轻松许多,笑着说:“我估计也没那么忙,张简还有功夫东奔西跑,八成没什么大事。”   “张简?”最近有些脱离外界的刑应烛愣了一瞬,眼神变得危险些许,语气凉丝丝地说:“你还跟他有联系呢?”   坏菜了,盛钊想,他忘了刑应烛最近代谢不太稳定,对配偶的“忠贞”要求比较高。   “没有!”盛钊连忙自证清白,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我跟他怎么能有联系,是胡欢,他俩约了明天一起去年会玩。上个月胡欢自己告诉我的,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了。”   刑应烛:“……”   由于盛钊的转述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偏差,以至于这话听在刑应烛耳朵里,几乎约等于是胡欢约了张简出门。   于是紧接着,盛钊眼见着刑应烛的表情缓缓变得微妙起来。 第74章 什么叫真狐狸精啊   十二月二十五号,圣诞节。   直播平台的年会定在早上十点半开场,张简的飞机九点二十落地,然而胡欢早上起了个大早,六点钟准时违背生物钟从床上爬起来,面目狰狞地拉开了衣柜——开始挑衣服。   作为直播平台人气前百的明星选手,胡欢虽然平日里不修边幅,表现得大大咧咧,但这种时候偶尔还是要发挥一下台柱子的风范,把自己捯饬得好看一点。   何况他憋着一口气要在张简面前证明自己的“人格魅力”,于是咬牙切齿地把衣柜翻了个地底朝天还犹觉不足,抱着一堆衣服冲去了刁乐语那,把可怜巴巴补美容觉的刁妹子从床上薅起来陪他一起挑衣服。   可怜刁乐语昨晚刷剧刷到凌晨三点半才睡,被胡欢催魂儿一样地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脚步发飘,眼神发直,踉踉跄跄地扑到门边时脑子还没醒过来,整个人宛若游魂。   刁乐语木愣愣地一开门,发现外面站着个光鲜亮丽,连粉底都已经提前打好的胡欢,顿时愣了一秒,干脆利落地甩上了门。   胡欢刚想迈步进门,差点被门板拍了个正着,连忙捂着鼻子龇牙咧嘴地退后一步,没好气地开始拍门。   “干嘛!”胡欢扯着脖子喊:“谋杀啊!你看不惯我的美貌就直说!”   “我还没洗脸刷牙起床叠被化妆!”刁乐语隔着门板抓狂地喊:“你等我十分钟!”   “什么玩意?”胡欢觉得很不可理喻:“咱们谁跟谁啊,别说你没化妆,你不是人的时候我都见过!”   “那不一样!”刁乐语像个小陀螺一样飞速在几个屋转了几圈,手忙脚乱地铺平被子,然后转头冲进厕所,叼着牙刷插上了吹风机。   “你要尊重我的自我隐私!”刁乐语含糊地又喊了一嗓子。   胡欢:“……”   行行行,你隐私去吧。   刁乐语动作迅速,时间管理之精妙,简直让人叹为观止,显然是在曾经的上班日子中练就了一种踩点出门的绝世神功。   十分钟后,刁乐语打开房门,从上到下收拾得精精神神,一只手支着门框,冲着胡欢露出了个标准笑容。   “来啦,小欢哥。”刁乐语冲他眨了眨眼,抛过去一个Wink,说道:“这身怎么样?”   胡欢这才发现她还见缝插针地换了一件奶白色带小猫图样的毛衣,他敷衍地点点头,扒拉开刁乐语的胳膊,非常不见外地进了门。   “好好好,好看。”胡欢说:“但是这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刁乐语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你不是来跟我比美的吗?”   胡欢:“……”   他恨不得把手里的衣服兜头砸刁乐语头上。   “谁告诉你我来干这个的。”胡欢咬牙切齿地说:“我来找你挑衣服。”   刁乐语满脑门问号,又花了五分钟听完了前因后果,表情变得非常微妙,她嘴角诡异地弯起一点微弱的弧度,显然是在强自忍笑。   “笑什么!”胡欢恼羞成怒。   “我告诉你,小欢哥,你这样不行。”刁乐语干咳一声,硬生生压下笑意,一本正经地说:“你想镇住他,不能光靠颜值。”   “那应该靠什么?”胡欢虚心请教。   “你不说了吗,要靠人格魅力!”刁乐语说:“光看脸多肤浅啊——你得让他明白你的魅力所在,这样才能证明你本来就招人喜欢,跟妖法没有关系。”   胡欢坐在餐桌边上,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沉思了两秒,忽然醍醐灌顶,猛地一捶手心,说道:“说得对啊!”   胡欢顿觉有理,再看刁乐语的时候,仿佛已经看见了毕生之师。   “那我应该怎么展示?”胡欢问。   “很简单啊。”刁乐语耸了耸肩,说道:“你是狐狸,本来性格就很好嘛,就照常表现……别把他当准天师,把他当你的金主爸爸相处就行了。”   “哈?”胡欢说:“就这么简单?”   “当然,你可以再把控一下尺度,加深一下力度。”刁乐语眼珠一转,冲他摆了摆手,高深莫测地说道:“附耳过来。”   胡欢将信将疑地附身凑过去,刁乐语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什么。   两小时后,一身浅灰色休闲西装的胡欢出现在了商都市国际机场。   他从陆行那蹭了一对黑曜石的袖扣,左手腕子上带着一块经典的星空钻表,把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长身玉立地站在接机大厅里,脸上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时不时低头看看腕子上的表。   胡欢生了一副好相貌,他当年做狐狸的时候就眉目清秀,化了形后更是好看,眼尾弯弯,不笑的时候还好,但凡带上一点笑模样,就显得非常讨喜。   机场人来人往,他这一身扎眼的很,偶尔还有人以为他是什么小明星,躲在一边举着手机偷偷的拍。   在胡欢婉拒了第二波凑上来询问签名的小姑娘时,张简那趟航班准时准点地落了地。   早班航班人不多,胡欢只略等了一小会儿,就见张简从里面走了出来。   天气冷了,张简穿得却很单薄,他只套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外套,背了个不大的双肩包,一边肩带挂在肩膀上,另一边滑落在另一侧,随着他走动的动作一起一伏。   很好,胡欢想。   张简手里还捏着机票的票根,离着老远就见到了孔雀开屏似的胡欢,登时脚下像是扎了根,眼睛发直,一步都挪蹭不动了。   胡欢心里自得了一下,像是才看见他似的,先是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随后自然地眼角下弯,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来。   好像看见张简来了,对他来说是件多么高兴的事一样。   “怎么穿这么少。”胡欢迎上去,变戏法一样地从背后掏出一杯热可可塞到张简怀里,极其自然地说:“在外面没见你喝过咖啡,不知道你习不习惯,就给你买饮料了。”   张简何曾见过这等架势,顿时怔住了,耳廓浮起一层薄薄的红,差点连谢也忘了说。   当初他和胡欢在外面东奔西跑的时候,胡欢的穿着打扮跟他差不多,平日里也没有这么上赶着贴心的时候。   他自然不知道胡欢今日卯着劲儿要给他展示自己的人格魅力,顿时手足无措,上来就被胡欢这一套连招打蒙了。   “多……”张简磕磕巴巴地说:“多谢。”   “不客气。”胡欢弯着眼睛笑,说道:“是我应该的。”   张简手一哆嗦,差点把整杯热可可都打翻在脚面上。他慌乱地撇开眼神,手指无意识地缩紧些许,陷入了柔软的纸杯里。   看到了吧,胡欢心里得意洋洋,我本人就是这么贴心又乖巧,谁能不喜欢我。   胡欢怕张简在这站到地老天荒,“善解人意”地给张简解了个围,说道:“今天年会虽然不要求穿正装入场,但是你这一身还是太薄了。现在时间还早,走,咱们去商场给你挑一套。”   “啊……?”张简说:“不用麻烦了……”   张简最后一个“吧”字还没说出口,胡欢就已经不见外地挽上了他的手,顺便接过了他的背包拎在手里,半拉半拽地领着张简出了机场。   圣诞节这天刚巧赶上个周日,盛钊既不用下楼巡逻也不用早起,舒舒服服地陪着刑老板一觉睡到快中午,才从床上爬起来。   他睡得骨肉酥软,神清气爽,却还惦记着自己没看成的热闹,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摸过手机点开微信,随手给胡欢发了一条“今天过得怎么样”的消息。   胡欢那边半晌没有消息,盛钊正准备上直播平台看看有没有现场直播什么的,刑老板就从床另一边伸过手,闭着眼摸索了两下,把手机从盛钊手里拍了出去。   盛钊差点被手机砸个正着,下意识拍了一把刑老板的手背,问了声干吗。   盛小刀最近趁着刑应烛反应不及,胆子显然大了许多,然而刑老板反应虽然迟钝了许多,脾气却一点没少,他半睁半合着眼睛,闻言偏了偏头,在盛钊锁骨上咬了一口。   盛钊抽了口凉气,知道他老人家这是不高兴了,赶紧亡羊补牢地捞过刑老板的手,搓了搓他的手背。   “我错了我错了。”盛钊说:“谁让你突然拍我,吓我一跳。”   刑应烛轻哼一声,顺势舔了舔盛钊锁骨上的牙印,算是跟他“讲和”。   “我今天要吃鱼。”刑应烛说。   “行。”盛钊答应道:“正好昨天买了条黑鱼,一会儿做酸菜鱼好了。”   “不要。”刑应烛懒懒地说:“要吃涮的。”   盛钊:“……”   真难伺候!   盛·杨白劳·钊不得不任劳任怨地起床钻进厨房去应付刑老板的点菜,等他忙活完再想起胡欢时,已经又是几个小时之后了。   胡欢依旧没回复他消息,盛钊不知道他是沉醉温柔乡里不知归处还是怎么,没再问,而是随手点进了他直播间看了看。   然而不看不知道,光扫了一眼,盛钊就愣了。   胡欢的直播间上空空如也,依旧显示着下播状态,然而直播间却乌泱泱一堆人,弹幕刷了一屏又一屏。   盛钊一头雾水地往上翻了翻,才发现了问题的源头所在。   三分钟前,张简一掷千金,一口气给胡欢刷了三十多万的礼物。   盛钊:“……”   什么叫真狐狸精啊,盛钊想,这才是。 第75章 “好乖。”   至于圣诞节那天发生了什么,盛钊不得而知,甚至觉得,这件事有成为楼中之谜的潜质。   胡欢那天踩着刑应烛的门禁死线回来的,进门的时候正撞上盛钊出门倒垃圾。   盛钊本想八卦似地问问他那三十万是怎么回事,谁知道胡欢仿佛灵魂出窍,挂着一脸三观崩塌的表情从门外进来,径直从盛钊身边擦肩而过,电梯都不按了,转头走进了楼梯间。   他看起来神游天外,好像人回来了,魂儿不知道飞哪去了。   怎么回事,盛钊望着他的背影,狐疑地想:张简跟他表白了?   也不至于啊,胡欢作为一只狐狸精,应该对此等事司空见惯,何况他楼里就住着一对人妖相恋的Gay,怎么看也不至于被震成这样。   盛钊心里八卦之心狂起,顿时扔垃圾的心情都没了,把垃圾袋往楼前一放,转头就扑回了电梯里,飞速地去找刑应烛八卦。   刑老板晚上正清醒,见盛钊三分钟之内去而复返,还有点意外。   “胡欢回来了。”盛钊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我看着那样,好像傻了。”   刑老板颇为震惊,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吐槽居然会出现在盛钊身上,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应该先吐槽他自我认知不准,还是应该先吐槽胡欢。   “我说真的。”盛钊没发现他的不对劲,絮絮叨叨地接着说:“你说,张简不会是真的来泡胡欢的吧……你禁不禁止人妖恋爱啊?”   刑应烛的注意力很快被盛钊牵走,他轻哼一声,拍了一把他的脑门,反问道:“那你是怎么来的?”   盛钊揉了揉脑门,心说那我怎么知道你,万一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反正这事儿在你身上很常见。   不过他到底没敢把这句吐槽说出来,毕竟刑老板现在精神十足,不是半睡半醒时那种好欺负的模样了,撸他的逆鳞很有风险。   “他俩的事儿,自有他们俩人去解决,外人插不上手。”刑应烛懒懒地说:“你跟着操什么心?”   盛钊微微一愣,敏锐地从这句话里提炼出了某种意味不明的深意。   “什么意思?”盛钊神神秘秘地跟着压低了声音,用双手拇指做了个内扣的手势,说道:“他俩有渊源?”   刑应烛笑了笑,没说话。   他这个态度明显就是默认,看在盛钊眼里,就相当于满脸都写着“我知道但我不想告诉你”。   “你看你这人——”盛钊啧了一声,好笑道:“怎么,接下来要收故事费了啊?”   刑应烛从茶几上捞过一颗草莓塞进他嘴里,说道:“你有功夫寻思胡欢的事儿,不如去看看你的手机——你刚才走的这几分钟里响了两遍了。”   “啊?”盛钊微微一愣,赶忙从沙发上爬起来,火急火燎地去厨房找手机,随口问道:“是快递吗,怎么你不接?”   “不想动。”刑应烛说。   盛钊:“……”   行吧。   刑应烛看着盛钊风风火火地冲进厨房,轻轻勾了勾唇角。   他方才没接盛钊的前半句话茬,是因为他知道电话对面是谁,也大概能猜出来,这通电话的来意是什么。   刑应烛坐起身来,从茶几上摸过一只橘子。   他原身是蛇,一向不大耐烦吃这些麻烦的小水果,但盛钊搬上来后时常愿意往家里添置东西,一来二去,他也能跟着吃两口。   刑应烛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皮,分神去听了听厨房里的动静。   盛钊先前本以为是没接到的快递电话,他上周刚上网买了件新的挂烫机,算算日子这两天也该到了。再不就是宽带客服,来问他要不要升级套餐。   可谁知翻开手机他才发现,打电话的既不是快递也不是客服,而是赵彤。   盛钊望着未接来电,属实愣了两秒钟,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赵彤打电话来干什么。   从申城参加婚礼回来之后,赵彤总共只联系了他两次。他们母子之间感情尴尬,彼此凑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说,塑料似地彼此寒暄了两句就同时沉默下来,除了盛钊因为人牲之事多问了两句李良富的近况之外,其他也再没什么了。   说来好笑,当初在龙虎山上,盛钊脱口而出让刑应烛去跟他见家长,结果自己也没见跟“家长”联系得有多热络。   算算上一次联系,赵彤也有个小三个月没打过电话来了。   盛钊下意识回头往客厅的方向看了看,见刑应烛正专注地看着法治在线,似乎没注意他,于是放下心来,单手掩上房门,给赵彤回了个电话。   那边接起得很快,像是一直拿着手机似的。   “喂。”   赵彤的声音从电话对面传来,盛钊又回头看了一眼客厅方向,笑了笑,叫了一声妈。   “怎么了?”盛钊说:“我刚才下楼倒垃圾,没拿手机。”   “没什么。”赵彤踌躇了一瞬,像是在犹豫应该怎么开口,半晌后干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说:“快过年了,我是想着问问你,要不要过来申城过年,跟你叔叔和弟弟在一块,也好有个伴。”   盛钊微微一愣,显然有些意外。   从外公外婆去世开始,每逢寒暑假,盛钊大多都选了留校。赵彤在申城打拼,没名分的情况下也不好开口让盛钊一起去过年,母子两个彼此心照不宣,一个不邀,一个不问,大年三十打个电话,彼此这么多年也过来了。   今年或许是因为赵彤终于进了李良富的大门,自觉心中有了点“女主人”的底气,于是才开了这个口。   要是以前,盛钊八成会答应。   归根结底他对赵彤没什么怨恨,如果自己去过个年能让赵彤享受一下母子相聚的天伦之乐,他其实没什么不愿意。   但是现在——   盛钊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还是不了,妈,我过年要加班呢。”   “谁大年三十还上班啊。”赵彤只觉得这是托词,虽然很不习惯,但还是试图争取了一下:“是觉得过来不习惯?没关系,不用你走亲戚,你弟弟也不爱串门,你们在家呆着就行。”   “不是,真加班。”盛钊笑了笑,说道:“公司过年要留人值班,节假日三倍工资,我都报名了。”   客厅里,刑应烛把橘子皮丢到果盘里,唇角的弧度又往上挑了一点。   很乖,刑应烛想。   “所以我今年就不去了。”盛钊说:“明年要是没什么事,我再去给叔拜年。”   赵彤不知道信还是没信他的“加班论”,只是语气听起来明显低落了许多,她大概也觉得自己头些年的冷淡有些过分,没什么底气在盛钊明确拒绝之后再邀请。   “那……那你自己在那边照顾好自己。”赵彤说:“过年记得吃饺子。”   “哎,知道了。”盛钊很好脾气地说:“你们也是,照顾好自己。”   赵彤在电话那边嗯了一声,母子俩又重新陷入了熟悉的沉默里。常年不在一起,到底能说的话题实在太少,盛钊也不想再没话找话,于是又说了几句“等过完年有机会去看你们”之类的托词,就挂断了电话。   盛钊将锁屏按灭,见刑应烛依旧维持着原姿势看着电视,心里稍微松了口气,把手机一揣,走了出去。   “没什么大事。”盛钊说:“是——”   “过来。”刑应烛打断他。   “啊?”盛钊愣了下,面带疑惑地走过去,随口道:“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刑应烛就伸手勾住了他的领子。   细长的手指贴着盛钊的脖颈伸进去,凉得他缩了缩脖子。   盛钊抿了抿唇,正想笑,刑应烛便微微发力,就着这个姿势将他拉了过来。   盛钊的膝盖磕到刑应烛腿上,脚下不稳地向前扑去,被刑应烛顺手接了个满怀。   刑老板想一出是一出,经常临时起意,盛钊正想问他这又是要干什么,就觉得刑应烛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端详了两秒钟。   刑应烛眉眼下弯,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意外地看起来心情不错。   “好乖。”刑应烛说。   盛钊满脑门问号,不知道他这句称赞到底是从哪来的,正想开口问个明白,就见刑应烛低下头,指腹在他唇瓣上轻轻一擦。   ——紧接着,刑应烛吻住了他。   入冬以来,刑老板虽然经常跟他腻在一起,但是这种意味明显的亲昵却少了很多,盛钊好久没享受到这种待遇,简直毫无招架之力,短短十来秒不到,就被刑应烛吻得七荤八素,一脑袋浆糊了。   刑应烛撬开他的唇齿,攻城略地似地搜罗了一圈,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放缓了攻势,轻轻勾住盛钊的舌尖,有一下没一下地逗他。   盛钊被他吻得缺氧,脸色通红,难受似地微微皱着眉,可却又不舍得推开他,瞧着可怜巴巴的。   刑应烛脑子里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四个字,他从里到外把盛钊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他,用指腹擦了擦他的唇角。   “奖励你的。”刑应烛说。 第76章 “老仇人。”   这一整楼的大妖怪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把春节当回事儿的。   熊向松冬眠得比刑应烛还实诚,入冬后盛钊就没见他出过门。胡欢从上次年会回来之后好像被刺激了,直播间挂了一礼拜的请假条,最近才复播,也没什么过年的气氛。   刑应烛自己没有过年的习惯,兴致缺缺,甚至于连春节联欢晚会都没看完,就倚在盛钊身上睡了两三觉。   零点钟声敲响之后,盛钊在厨房里守着饺子锅给赵彤打了个电话,隔空给她和李良富都拜了个年,然后挂了电话在微信意思意思收了赵彤二百块钱红包,这个年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过了年之后,天气渐渐回暖,刑应烛清醒的时间长了些,不再白天晚上地颠倒作息,对盛钊的“看押”也松懈许多,开始时不时放他下去坐班几个小时。   这种半日工作制一直持续到了惊蛰,刑应烛的生理反应才彻底回到了正轨。   惊蛰过后的第一个周日正好是个晴天,盛钊下楼在办公室转了一圈,闲着没事儿,本来打算做个大扫除,可扫帚还没拿起来,快递员的电话就先来了,说是盛钊有个快递落在了站点没拿,他们今天清点库存的时候才发现。   盛钊陪刑应烛在家里猫了个冬,甚少出门,差点与世隔绝,拿快递也都是攒够了一堆再一起拿一趟,落了哪个也正常。   一般来说,休息日的时候,楼里的各位都不怎么出门,于是盛钊想了想,干脆把门一锁,出去拿快递了。   快递站点跟前面的小区共用一个,一来一回步行也就十分钟不到,盛钊溜溜达达地出门拿了快递,还顺手在小区门口卖春草莓的阿婆那里买了十块钱草莓。   从快递站点回小楼,要穿过一条窄小的楼间路。盛钊一只手夹着快递盒,另一只手捡了个草莓塞进嘴里,刚刚穿过小路,还没等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就先莫名地感觉到了哪里不太对劲。   这段时间来,刑应烛偶尔会锻炼一下他的“天赋”,以至于盛钊现在对于那些看不见摸不到的玄妙东西感觉敏锐了许多。   盛钊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咕咚一声咽下嘴里的草莓,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   天气还是很晴,时不时有微凉的风拂过,长青灌木的树叶沙沙作响,一眼望去,似乎并没有哪里不对。   盛钊皱了皱眉,不知道那种莫名出现的不安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忽然福至心灵,猛地停下脚步,向附近的树上看去。   ——他发现是哪里不太对劲了。   这片地方绿化不错,再加上前面的小楼里住了一堆妖怪,所以这附近时常有小动物出现,流浪猫狗就不说了,鸟雀也少不了,几乎每次出门,盛钊都能见到麻雀飞过,嘁嘁喳喳的。   但是现在,那些鸟雀声音忽然离奇地消失了,像是被一只大手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一般,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刚过惊蛰,行道树上的叶子还没彻底抽条,盛钊四下扫了一眼,才惊讶地发现,那些鸟雀不是消失了,而是乖乖地站在不同的枝杈上,一个个敛羽垂头,活像是被人做成了不会动的标本。   这场面堪称诡异,盛钊现在对这些反常情况敏感得要命,生怕又出了什么事儿,心登时就提了起来,顿时加快了脚步,想着回去把这事儿跟刑应烛说说。   然而还他不等回到楼里,他就撞见了另一件稀奇事。   ——隔着远远的半条街,盛钊忽然发现,向来除了快递和外卖之外无人造访的楼前,居然站了个女人。   大约是跟一群妖怪混久了的缘故,盛钊现在对于“人”的信任感非常微妙,一眼看过去,第一反应居然是“这是个人吗?”   从盛钊的角度,大概能看到对方的侧脸。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穿了一件正红色的风衣,一只手揣在兜里,长发挽到了耳后,露出精致的五官来。   盛钊心里打鼓,却也不能不回家,于是暗自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又往前走了几步。   那女人似有所觉,微微侧过身,眼神精准地落在了盛钊身上。   盛钊与她四目相对,莫名觉得心口一空,后背唰地起了一层冷汗。   不知道是气质使然还是怎么,那女人的眉目锋利,一双眼深邃凌冽,盛钊只看了她这样一眼,就像是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寒潭,整个人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只是很快,那女人就弯了弯眼睛,很和善地笑了笑。   “你是这楼里的人?”她问。   她的声音很好听,不像少女那样清冽,但有一种别样的温和。她一笑起来,浑身那种压迫感顿时消失无踪,盛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肩膀上还站着一只漂亮的青色小雀。   “啊……是。”盛钊说:“请问您——”   “我来找人。”女人说:“听说你们这七楼住了个能人,我来见见。”   盛钊听她语焉不详,还以为她是什么人间派系的散户。他好脾气地冲着女人笑了笑,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刷卡进了门,然后堵在门口歉意地说:“您可能来错了,七楼的住户从来不见人。”   那女人弯了弯眼睛,歪着头打量了盛钊一圈,笑着说:“你是他的小朋友?”   “啊?”盛钊微微一愣。   女人微微眯起眼睛,说道:“叫盛钊的吧。”   盛钊这次彻底愣了。   “你怎么知道?”盛钊问。   女人笑了笑,神神秘秘地说道:“我什么都知道。”   女人说完,十分不见外地拍了一把盛钊的手腕,盛钊恍神间只觉得手背一麻,女人已经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进了楼。   盛钊哎了一声,正想追过去拦她,可女人已经先一步进了电梯,还非常友好地伸手挡了一下电梯门,好让盛钊也能赶上来。   盛钊满头问号,心说这可真够反客为主的。   他稀里糊涂地跟着女人上了电梯,等到停到七楼时才发现不对劲——我本来是要来拦着她的啊,盛钊莫名地想,我怎么跟她一起上来了。   盛钊心里打着鼓,心说刑应烛从来不爱见外人,他莫名其妙地放了个女人进来,也不知道刑老板之后要怎么收拾他。   然而他一出电梯才猛然发现,刑应烛的房门大开,他老人家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茶几上干干净净,对面还搁了张凳子……好像已经做好了待客的准备似的。   盛钊看看身边的女人,又抬起头看了看屋里的刑应烛,恍惚间只觉得自己跳了集,他只是出去拿个快递,好像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似的。   “还不过来。”刑应烛沉声说。   盛钊腿比脑子快,闻声连跑带颠地越过女人,先一步进了门。   在刑应烛身边,盛钊透支的安全感条就开始缓慢地回笼了,他从沙发后面绕过去,坐在刑应烛身边,小心地抬眼看了看那女人,凑到刑应烛耳边小声问。   “那是谁啊?”盛钊说。   恰巧那女人不见外地进了门,似是听见了这句耳语,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同事。”   “老仇人。”   那女人和刑应烛异口同声。   盛钊:“……”   是我不懂了,盛钊木然地想。   “做过一段时间同事,也不耽误是老仇人。”那女人说:“年轻时候,总是年轻气盛的嘛。”   “谁跟你总?”刑应烛反唇相讥:“是你年轻——”   “你气盛,没错啊。”那女人接茬道。   刑应烛:“……”   盛钊仿佛见了鬼,他心说这到底来的是哪路神仙,还能让刑老板在嘴仗上吃亏。   他下意识多看了那女人两眼,只见对方非常不见外地在刑应烛对面坐了下来,从茶几上捞过一块糖。   而一向脾气不怎么样的刑应烛居然没翻脸不说,还憋气似地默许了,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向后靠在了沙发靠背上,满脸都写着嫌弃俩字。   “你来干什么?”刑应烛没好气地说:“是觉得我现在这幅骨架看着也不顺眼,又要拿走?”   话说到这,盛钊终于后知后觉地把“老仇人”三个字跟某件事划上了等号,他少见地聪明了一瞬,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了这人是谁。   盛钊脑子一热,噌地站起身来,一胳膊挡在了刑应烛面前,用尽了毕生的底气质问道:“——你,你谁啊!”   刑应烛:“……”   这傻小子!   那女人扑哧笑出声来,拍了拍手,眼神在盛钊和刑应烛之间扫了一圈,揶揄似地看了看刑应烛。   “应烛。”那女人调笑道:“小朋友很护着你啊。”   “我的人,当然护着我。”刑应烛没好气地说:“你羡慕?”   刑应烛说着一扯盛钊的胳膊,把他拉了回来,不情不愿地小声提醒道:“盛小刀,你别惹她。”   盛钊的目光在他俩人之间转了转,后知后觉地反过劲来——刑应烛嘴上说着这是老仇人,但心里好像却并不讨厌她似的。   毕竟刑应烛的脾气一向好摸,若是他真讨厌某个人,那是连嘴仗都不屑于跟对方打的。 第77章 这是秀恩爱的时候吗!   “不过话说回来,许久没人问我是谁了,还有点新奇。”那女人晃了晃脑袋,优哉游哉地说:“既然小朋友问了,那我就告诉你,我姓——”   “叫她一声七殿下。”刑应烛打断她,对盛钊说:“你不吃亏。”   盛钊懵逼地眨了眨眼睛,脑子里缓慢地接上线,从刑应烛的态度里咂摸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刑老板的老相识,在玄学界地位不低,如果骸骨的事儿是真的,那甚至可能比刑应烛还能打一点。   几个关键词在盛钊脑子里融为一体,盛钊浑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又看向那个被刑老板称为“七殿下”的女人。   对方剥了一颗瓜子喂给肩上的青雀,懒散地抬眼看了盛钊一眼。   她眼中似有笑意掠过,人看起来和善可亲,但盛钊却平白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感觉很微妙,盛钊自己神经大条,哪怕当初见到刑老板在他面前现场变蛇,他也从没有过这种很明确的危险感。可现在,他面对这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脑子里居然莫名冒出了“她杀我可能都不用刀”的念头。   这种感觉来得很分裂,盛钊的理智不明白面前之人有哪里看着可怖,可他的生理反应却时刻在警告着他。   “真护短啊,应烛。”那女人说着拍了拍指尖上的瓜子壳碎屑,她肩上的青雀从左肩跳到右肩,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你之前不是拿到了我的东西。”那女人摊开手,说道:“现在可以还我了。”   “你说给你就给你?”刑应烛说:“可以,拿我的东西来换。”   那女人被他驳了也不生气,弯着眼睛笑了笑,手依旧伸在半空,态度很温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刑应烛沉默以对,盛钊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屋里的气氛霎时间下降了两个度,吹得他后背凉飕飕的。   “是……是那身甲吗?”盛钊生怕他俩人一言不合打起来,连忙磕磕巴巴地试图打圆场:“应烛不会莫名其妙拿别人东西的,可能是你认错了,万一那不是你的呢。”   “盛小刀。”刑应烛叫住他。   那女人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脸上的笑意扩大些许,脾气很好地转过头,直视着盛钊。   “小朋友,这天下事,我都知道。”那女人轻声细语地说:“比如,就在此时此刻,天目湖落下了今年初春的第一场雨;西海下打翻了一坛琼浆玉酿,现下海面正波涛汹涌,海浪震天;昆仑山西去二十里的那条小溪刚刚开始化冻,一块碎冰落在了溪水中——”   那女人的声音温和又清浅,像是在讲什么睡前故事,然而盛钊听得汗毛倒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呀。”她轻声说:“沂山上那株刚满三百二十六岁的灵芝,也刚被一个年轻人采走了……可惜了。”   盛钊下意识转头看向刑应烛,想从他那里征求一点意见,好确定这都是那女人随口胡说,拿来吓他的。   可刑应烛半垂着眼睛,反常地安静着,没说话。   盛钊心里咯噔一声,从他的反应里看出了答案。   八成是真的,否则刑老板早该开出嘲讽技能了。   盛钊发现他还是见识太少——“可知天下事”说起来好像只是轻飘飘几个字,但就是三言两语间,盛钊就已经发觉了其中的恐怖之处。   他完全不敢想象,这得是多恐怖的CPU,才能有这样的集中信息处理能力。   “那……就算是吧。”盛钊硬着头皮说:“可那玩意在博物馆放了那么多年,您也没来拿,应该也不着急吧。”   那女人脸上笑意微敛,她半眯着眼睛打量了盛钊一会儿,看得盛钊如坐针毡,半晌才忽然抚掌而笑,冲着刑应烛说道:“你这小朋友胆子可挺大,为了你,可什么都敢往上冲。”   刑应烛忽而勾了勾唇角,轻轻笑了一声,他伸长腿,向后依靠在沙发背上,将盛钊拽得近了点。   “羡慕没用。”刑应烛说:“这个已经是我的了。”   盛钊:“……”   这么不会看场合呢!一家之主愤愤地心说:这是秀恩爱的时候吗!   “不跟你说笑了,你这小朋友还挺聪明。”那女人说:“这次来找你,是要找你办件事。”   “什么?”刑应烛问。   “禁海之渊有异动。”那女人说:“我不好去,劳烦你走一趟了。”   “不去。”刑应烛干脆地拒绝了,说道:“我凭什么给你办事儿。”   女人笑意微敛,眼神有些冷淡下来。   盛钊心里咯噔一声,他是知道刑应烛一向就是这么个脾气,但面对着一个来历不明且“似乎很牛逼”的大佬,盛钊又有点怕他把对方惹急了吃亏。   这要是打起来,盛钊甚至怀疑自己打不过对方肩膀上那只鸟。   ——鬼知道那又是什么来路的。   “我……我觉得。”盛钊一把拦住刑应烛,硬着头皮劝和:“这个事儿吧,咱们可以和平一点。既然你要找我老板办事儿,大家就各退一步。你把我老板的东西还他,仇怨宜解不宜结,再开口求他办事儿不是也好开口么。”   盛钊这一段话说得极快,像是但凡慢点就不敢说一样。他心里直发苦,只觉得自己马上可以就地担任联合国和平大使。   我真是为刑应烛操碎了心,盛钊想。   可谁知那女人挑了挑眉,说道:“谁跟你说我跟他结仇是因为抢他东西了。”   盛钊微微一愣。   “我是抢了,可你问问他,为不为此记恨我。”那女人又说。   盛钊顶着一头问号转头看向刑应烛,被刑老板一把拉了回来。   “傻小子。”刑应烛心累似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可真是——”   这是刑老板少有地没把吐槽说出来,盛钊眨了眨眼,莫名觉得他的眼神有点……温和。   刑应烛的眼神似无奈又似好笑,他看着盛钊,好像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想说,只不过最后统统化作了一声叹息。   “笨死了。”刑应烛说。   盛钊:“……”   什么人啊!不知好歹呢!   “上古时期,弱肉强食,谁赢了谁,谁输了谁,都没什么所谓。”刑应烛抱着胳膊,冷冷地说:“在那时候,技不如人就活该死,没得记恨谁。”   盛钊越听越糊涂:“那……”   “他没告诉过你他的来历吗?”那女人瞥了一眼刑应烛,揶揄似地说:“当年上古有双龙,应龙为天下走兽之首,烛龙管天下百仙,二族有通婚,生下的最后一条小龙,正赶上——”   “你有完没完。”刑应烛冷着脸打断她,他抿了抿唇,不大情愿地说:“不去,你走吧。”   “真不去?”那女人调笑道。   “不——”   刑应烛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那女人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什么。   那音调很是奇怪,不像是方言,也不像是盛钊至今为止所听过的任何一种外语,反倒像是某种古语一样……听起来有一种缥缈感,仿佛是从悠远的历史中刺破帷幕,落到此处来的。   盛钊没听明白这句加密通话,却见刑应烛忽然愣了愣。   那女人说完,似乎已经笃定这段会面到了尾声,于是也没再等刑应烛的回答,而是自顾自站了起来,转身往外走。   盛钊心中还存留着“再怎么样也得跟大佬打好关系”的念头,下意识站起身来,往外跟了几步,将她送出了门。   “留步吧,小朋友。”那女人笑着说:“我看你好像很担心我对他不利?”   盛钊点了点头,实话实说:“是有点。”   那女人没有为自己解释什么,也没再多说,她深深地看了盛钊一样,眸子里无悲无喜,却盛满了某种不知名的东西。   那一瞬间,盛钊仿佛觉得,他已经在这一眼之间,被对方看穿了整个人生。   “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要有平衡。人有人的规矩,妖有妖的规矩,所谓的规矩,就是保证平衡的手段。”那女人说:“只要不破坏这个规矩,我不会插手管什么。”   盛钊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某种言外之意——一旦他或者刑应烛违背了“规矩”,打破了“平衡”,那对方就不会这么好脾气了。   “但是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能用另一样东西来换。”那女人话锋一转,说道:“只要能出的起价格,想要什么都可以。”   盛钊微微一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但他总觉得,对方像是在提点他什么一样。   “当然,应烛这脾气也确实该改改了。”那女人耸了耸肩,无奈地说:“这要是换了我年轻的时候,今天——”   女人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后半句不中听的话咽了回去。   她伸手按亮了电梯,盛钊在心里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女人的好脾气让他放松了一点,他心里那些隐藏的八卦欲又开始隐隐冒头。   “所以……应烛说你是他的老仇人。”盛钊小声说:“应龙和烛龙,请问您是……跟哪一族有仇?”   女人抬脚迈入电梯,闻言回过头来,非常谦逊地冲他笑了笑。   “区区不才,都有仇。” 第78章 “在龙虎山,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好家伙,盛钊木着脸想,我就不该问,   自从找到这个工作,半年多以来,盛钊学到的唯一一个真理就是——不该问的别问。   盛钊目送着电梯门关上,转身回了房间。   刑应烛已经从愣神的状态里恢复了正常,他的衣服散落在地上,人已经泡进了池子里,正背对着他靠在池壁上。   自从知道他原身是蛇后,盛钊对他时不时就要泡凉水的行为习惯了很多,见怪不怪地弯下腰捡起他的衣服,贤惠得像是个田螺姑娘。   盛钊将刑应烛的外套叠成一叠放在沙发上,忽然想起了什么,紧走了几步,推开了窗。   刑应烛客厅的这扇窗正对着楼外的方向,他住的高,看得也远,能一直顺着门口那条出小区的路看到尽头。   盛钊趴在窗户边上看了五分多钟,可还是没有看到那女人的身影。   他回头又冲向门边,却见走廊里电梯指示板上的数字依旧停留在七楼没有动过。   就像……那女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你看什么?”刑应烛忽然开口问。   “我看看她走没走。”盛钊说。   盛钊只是随口一答,刑应烛也没再说什么,好像也只是随便一问似的。   盛钊也没在意,他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十分想去按下电梯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   但是这种作死行为只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就被他否决了——开玩笑,不看还能自欺欺人,万一看了,他怎么自我说服。   身后传来一阵水声,盛钊还以为刑应烛是泡完了要出来,正想回头问问他要不要睡袍,可人还没转过去,就觉得腰间一紧,有什么东西缠了上来。   盛钊被整个向前拽去,跌跌撞撞地退后了几步,嘴里“哎哟”了几声,反抗都没来得及,就被刑应烛整个拽进了池子。   刑老板一眼不合就扯人的这件事盛钊已经快习惯了,他手忙脚乱地从池子里扑腾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控诉道:“干嘛呢这是,撒娇呢?”   盛钊说着向后捋了一把头发,对自己的处境毫无概念不说,还极其心大地随口问了一句:“嗯?你这池子怎么换温水了?”   刑应烛收回缠在盛钊腰上的乌金链子,慢条斯理地将其绕回腕子上,眼神有些发暗。   “她好看么?”刑应烛凉丝丝地问。   “谁……”盛钊下意识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什么醋都吃?我哪敢多看她,万一人家一个不高兴把我眼珠子挖了呢。”   “我没吃醋。”刑应烛说。   盛钊心说我信你个鬼,你没吃醋现在这是干啥呢,我衣服都被你扑湿了。   “但是我不喜欢你看她。”刑应烛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我要惩罚你。”   “什——”   盛钊满头问号,一句“什么”还没问出来,整个人就被刑应烛翻过来,按在了池子边上。   紧接着,刑老板亲昵地从背后贴过来,握着盛钊的手腕把他按在池子沿上,轻轻舔了一口他的耳垂。   盛钊心头一凌,只觉得有什么冰凉的、坚硬的东西在水下缠住了他的右脚脚踝。   “在龙虎山,你答应我什么来着?”刑应烛语气轻柔地问。   盛钊:“……”   靠!   他怎么把这一茬忘了!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他早知道刑老板也会跟着一起复苏,他死都不会多看七殿下那一眼!   “惊蛰有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刑应烛含着笑意说:“知道《月令》是怎么写惊蛰的么?”   “不……”盛钊磕磕巴巴地说:“不知道。”   “惊雷动土,百虫出走。”刑应烛说:“是为惊蛰。”   “可这还没打雷呢!”盛钊试图做一点最后的挣扎:“这不能算——”   “快了。”刑应烛伸手过来抬起他的下巴,凑过去轻轻咬了一下盛钊的侧颈,含糊不清地说:“马上就下雨了。”   随着刑应烛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应景地闪过一阵明光,盛钊下意识转头向窗外看去,却猛然听得一声惊雷落,初春的第一滴雨砸在了刑应烛的窗户上。   下雨了。   “刑……刑应烛。”   “嘘——”   刑应烛指尖动了动,从门口的玄关柜上扯过了一条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短围巾,将其蒙在了盛钊的眼睛上。   “你蒙我眼睛干什么?”盛钊问。   盛钊心跳加速,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什么,只觉得血直往脑子上冲,心里慌乱得要命。   他下意识想往岸上爬,可刚动了动,就觉得缠在右脚踝上的什么收紧了,勒得他有点疼。   ——凭盛钊的了解,那应该是刑应烛的尾巴。   刑应烛低低地笑了一声,心满意足地又亲了他一口,说道:“你会害怕。”   盛钊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耳边水声不绝,刑应烛却短暂地松开了他的手。   “……这也正常。”刑应烛接着说:“但是你如果躲,我会不高兴,所以只能把你眼睛蒙上。”   这句话他说得又低又沉,盛钊心头一颤,几乎有了某种预感。   果不其然,他后背紧接着触到了一个冰凉滑润的什么东西,那触感隔着一层湿透的睡衣,清晰地传递到盛钊的脑子里。   甚至于,盛钊能清楚地想象到刑应烛身上鳞片的模样。   在家、关起门来、背后是自己的男朋友、盛钊作为一个成年男性,几乎是立刻就判断出了自己的处境。   没得躲了。   春雨来得又快又急,几声惊雷过,外头的雨声也大了起来,哗哗作响,近在耳边。   盛钊不知是冷还是怕,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他齿关咯咯作响,想要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游刃有余一点,可惜还是失败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刑应烛蛇身的时候他可以做到坦诚相对是没错,那是因为他知道对方不是个毫无心智的野兽,可——   “盛小刀。”刑应烛忽然说:“如果你忍住了没躲,我就给你一个奖励。”   盛钊刚想问什么奖励,可他只张了张嘴,就再发不出一个音来了。   刑应烛的蛇身顺着他的右腿缠了几圈,冰凉的鳞片抵在他两腿之间轻轻磨蹭了一下。   盛钊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下意识想扒开眼睛上的围巾,可手刚伸到一半,就觉得有什么缠在了他手上,将他两只手缠得紧紧的。   那细细的链条上传来一点微末力气,盛钊不受控地向前扑倒,双手被拉扯着向前探去。   刑应烛“收债”收得很严谨,盛钊只觉得这场景无比眼熟,跟那天在龙虎山瀑布下一模一样,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他不知道刑应烛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刑应烛准备怎么收这笔高利贷,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蹦得跳出来,脑子发晕,手脚发麻,确实有种爬上岸就跑的冲动。   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身上一凉——刑应烛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撕开了他的衣服。   ……   ……   大蛇歪着头,贴心地舔掉了盛钊眼角的泪和冷汗,然后闷闷地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他方才那句“甜头”。   “盛小刀。”刑应烛说:“我挺喜欢你的。”   ……   窗外的雷声愈演愈烈,盛钊恍惚间只觉得脚下震颤,仿佛“惊雷”真的“动了土”似的。   “我说话从来都算数。”刑应烛在他耳边含着笑意,轻声说:“你的这辈子,我就归你了——如果你想,下辈子,还可以来我这。”   “你东西不找了?”盛钊没好气地问。   刑应烛这次没有回答,他闷闷地笑了一声,凑过去用齿尖叼住了盛钊的喉咙。   尖利的牙齿离动脉只隔着薄薄的一点皮肤,盛钊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顿时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   ……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不消片刻,白日里的天就阴得像是傍晚。   时不时闪过的闪电落在盛钊身上,将他身上缠绕几圈的大蛇也一并照亮。   直到后来,盛钊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模糊间似乎记得自己好像气得骂了刑应烛两句,刑老板酒足饭饱,倒也没有发怒,反而一直在笑。   他冰凉的鳞片被盛钊的体温焐热,盛钊随手摸了一把,触手温润细滑不说,还摸到了一手粘腻的什么东西。   盛钊实在不想费心去想那玩意是什么,他浑身滚烫,四肢发软,直到昏过去之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如果刑应烛把我这么搞死,他会不会被雷劈”。   好在刑老板做了这么多年的人,心里还比较有数,在盛钊彻底失去意识前将他捞出了池子。   他双手环抱着盛钊,将他放在沙发上用毯子裹好,然后捏着他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亲了亲。   “我看出来了。”盛钊迷迷糊糊间嘟囔了一句:“什么鬼吃醋都是借口……你就是想收债。”   刑应烛闷声笑了笑,捏了捏他的下巴,算是默认了。   “你个……”盛钊累得睁不开眼,憋气似地忍了忍,半天没相处一个贴切的词儿,只能恨恨地骂道:“你个黄世仁!” 第79章 “还敢问她?我可要吃醋了。”   惊蛰后的第一场雨轰轰烈烈地下了大半天,外头电闪雷鸣,盛钊累得昏昏沉沉,伏在刑应烛身上睡了个人事不知。   刑应烛用毯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心满意足地搂着他,像是抱着个大号毛巾卷。   刚刚获得配偶的大蛇心情极佳,心理状态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时不时低头看上盛钊一眼,餍足地舔了舔唇。   睡梦中的盛钊当然不知道刑老板已经用眼神又把他从里到外地翻腾了好几遍,他睡得腰腿酸软,梦里还在跟刑老板你追我赶,不知道睡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被人捏住下巴,抬起了脸。   这个姿势不大舒服,盛钊有些喘不过气,他朦胧间皱了皱眉头,正想外头躲避,就觉得有什么凑过来,覆上了他的唇瓣。   柔软的舌尖温和地撬开他的唇齿,盛钊唔了一声,发觉对方渡了他一口什么。   那是一种冰凉的液体,不像是水,更像是什么东西的汁液,苦得要死。   盛钊拧紧了眉头,登时被这玩意苦醒了。   他正想挣扎,刑应烛就又一次贴了过来——这次对方喂了他一口温热的奶茶。   暖烘烘的奶香味儿驱散了那种令人难忍的苦涩,盛钊唔了一声,重新安静下来,懒懒地舔了舔嘴唇,理直气壮地要求道:“再来一口。”   刑应烛被他逗乐了,捏了一把他的脸,说道:“盛小刀,你脾气见长啊。”   “你个黄世仁。”盛钊有气无力地说:“我都被你吃干抹净了,喝你一口奶茶怎么了?”   刚刚吃饱喝足的一家之主心情很好,没在乎这点小小的“得寸进尺”,于是笑了两声,又把奶茶杯子拿过来,用吸管碰了碰盛钊的嘴唇。   盛钊含住吸管抽了两口,发现这确实是刑老板的风格——万年不变的红豆椰果奶绿,全糖,热的。   有了温热的东西下肚,盛钊感觉好了许多,他略微动了动,闭上眼缓了一会儿初醒时的懵逼感,然后睁开了眼睛。   外头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但是雨还没停,只是从雷雨转成了中雨。   客厅里没开灯,盛钊也不知道自己一觉睡到了几点钟,他瞥了一眼电视,从里面的午夜剧场发现,现在应该已经后半夜了。   刑老板一个冷血的爬行物种,怀里倒是意外地舒服。盛钊被他翻来覆去烙饼似地折腾了半天,对刑老板最后一层忌惮也烙没了,现在在他怀里窝得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刑应烛垂眼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小心思,轻轻笑了笑,捏了一下他的下巴。   “我没睡醒,谁给你拿的外卖?”盛钊问。   “让外卖员放在门口地上了。”刑应烛说。   盛钊点了点头,没继续追问。反正隔空取物这种小事儿对刑老板来说,那真是比吃他都容易。   刑应烛喂他的那口苦药汤子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盛钊刚醒时还腰酸腿疼手臂抽筋儿,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好了许多。   他只觉得像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灌进了他的血管,把他浑身都烘得暖洋洋的。   盛钊又倚在刑应烛怀里歇了一会儿,才用尽了毕生的意志力把毯子拨开了一点。   “下午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问呢。”盛钊说:“那个七殿下,她是什么人?”   “还敢问她?”刑应烛似笑非笑地吓唬他:“我可要吃醋了。”   “那你搞死我吧。”盛钊说着破罐子破摔地一歪脑袋,翻了个白眼,吐出一截舌头,切身实地地模仿了一下“死不瞑目”四个大字。   刑应烛勾了勾唇角,屈指敲了一下他的脑门。   “你不是买了一堆书看么?”刑应烛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山海经》、《淮南子》,还有——”   明明求知若渴是件好事儿,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话从刑应烛嘴里说出来好像就变了味道,有种莫名的揶揄感。   盛钊恼羞成怒地一骨碌爬起来,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   “不是你说的吗!那些书看看就得了,不要当真。”盛钊说:“还说里面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流传性误会。”   刑应烛没挣脱,倒是弯了弯眼睛,似乎是笑了。   他下半张脸被挡住,一双眼就显得极为明亮,盛钊只跟他对视了一眼,就觉得心里发颤,不敢多看,活像是被他眼尾的弧度勾了魂。   ——果然是个妖怪,盛钊愤愤地想,这比胡欢还能蛊人!   他放下手,眼神胡乱地飘了飘,说道:“那些书我都看完了,但是——”   “她是青阳氏的孙女。”刑应烛说。   “啊……?”盛钊愣了愣,这个氏族名字触到了他的知识冷门区,他绞尽脑汁地在自己看过的神话体系大全中翻腾了半天,才模模糊糊地翻出一个影子:“是叫……帝挚?”   刑应烛刚起了个头就被打了岔,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那都远到哪一辈儿去了?”   “你看的书里,可能叫他少昊,也可能叫他玄嚣。”刑应烛说。   这俩名字对盛钊来说就熟悉多了,他点了点头,示意刑应烛继续说。   “今天来的那位‘殿下’,就是少昊最小的孙女,这一辈排行第七。”刑应烛说:“我之所以不让你问她的名字,是因为她的名字太重,你听不起——就算要听,也不能让她亲自跟你说。”   盛钊乖巧地点了点头,他们这些搞玄学的,自有一套理论在。盛钊可不想随便听个名字就折寿,于是压根没觉得刑老板拦着他有什么不好。   “所以说,她就是传说中,有血有肉的那种,真正的‘人’么?”盛钊问。   刑应烛略微颔首,算是肯定。   “可是……”盛钊的表情有点为难,小声说:“你之前不是告诉我,他们都已经死了么?”   “上古诸神,陨落的陨落,去往人间的去人间,是都没有了。”刑应烛说:“这天下间,只剩她一个。”   好家伙,盛钊震惊地看着刑应烛,心说这果然是个大佬,放在网文里都得是顶天灭地大Boss一样的人物。   凭借着多年混迹网络的本能,盛钊觉得这时候他应该悬崖勒马,但他的八卦之心不大听劝,硬是蠢蠢欲动地撺掇他把这个故事听完。   “哦,准确来说,也不只有她一个。”刑应烛说:“如果我没记错,她还有个六哥,只不过早从‘神’的位置上落下来了,现在八成在掌管一方水域……好像在,洛水附近。”   这地位听起来就是天差地别了,盛钊的第一反应就很阴谋论。   刑应烛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缓缓说道:“你不必把她当成好人看待,也不必把她当成坏人看待。我之所以说她跟我有仇,是因为双龙族上下六百八十七口,都叫她杀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我。”   盛钊嚯地坐起身来,震惊地说:“这还叫不坏人呢?”   “我当时也恨她,虽然我与族中不亲,他们死不死的与我无关,但我确实恨她夺我骸骨,杀我却还不给个痛快。”   刑应烛与盛钊对视着,眼神非常平静,盛钊被他的眼神所感,心中那种忽然冒出的愤怒好像也莫名消减了许多。   “但那之后又八百年,我才明白她的用意。”刑应烛说:“因为除我之外,所有上古妖兽——就是那些由天地化灵的种族,除了白泽麒麟这种一族仅有一只,且千百年不得出的之外,其他的,全都死绝了。”   “……全都?”盛钊木愣愣地问。   “全部。”刑应烛说:“无一幸免,死得一个比一个惨,灭族不外如是。”   盛钊心里发寒,刑应烛曾说过,在遥远的“那个时代”,人们没有道德枷锁,也不懂什么叫规矩秩序,大多凭本能行事,倚强凌弱才是普遍,传说中的“你被我打死,是你活该”完全是他们的生活日常。   但饶是如此,听刑应烛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灭族”俩字,盛钊还是觉得后背发凉。   人类已经够渺小了,盛钊一时间想象不到,那些能呼风唤雨,一尾巴能甩崩山川的牛逼种族到底是怎么没的。   “就像恐龙也会灭绝一样。”刑应烛轻描淡写地说:“任何种族强盛到一定境界,都会走上灭亡之路。神是,妖兽亦是。”   盛钊好像隐隐有点明白了。   “所以说,她‘杀’你,等于把你偷梁换柱了一下。”盛钊说:“从龙变成蛇,所以这场针对妖兽的扫尾屠杀就漏过你了?”   盛钊忽然想起刚刚刑应烛说得那位“六哥”,从“神”变成掌管一方的“地仙”,地位看似一落千丈,但好像,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偷梁换柱。   “那为什么只救你?”盛钊不太明白:“如果这种方式可以瞒天过海,那所有人都能这么救啊。”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救。”刑应烛说:“他们……”   刑应烛卡壳了一瞬,似乎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这句话。他沉默了两秒钟,选了个最言简意赅的说法:“他们都该死。”   “正如闻声当年上交名录请求张道陵除妖一样,腐肉若不剜去,只会溃烂成疮。种族的灭亡不是因为他们强所以该死,而是因为他们的强盛,使得他们滋生了不该有的欲望。”刑应烛说:“我当时还小,什么也不懂,所以逃过一劫。但那些妖兽和那些陨落的神明一样,他们当时的所作所为和想要的东西已经超过了那个‘度’,所以他们必定要死了。”   “好……狠的一个女的。”盛钊咂舌。   闻声当年只不过是间接杀几只妖,都痛得死去活来,这位姑娘居然一言不合杀了六百多条龙,可见心理素质强悍。   而且看刑应烛这个模样,盛钊几乎可以想象,对方的“杰作”绝不仅仅是此而已。   “确实。”刑应烛赞同地点点头,说道:“她年轻时候简直是个鬼见愁,说心狠手辣都侮辱这四个字。”   盛钊:“……”   这也不必这么吐槽,盛钊颤巍巍地心想,凭那位的CPU处理能力,八成你吐槽她她都听得见。   “我记得,当年她尚年轻,还没继任的时候,有一次路过渭水,被当地的一条地龙拦住调戏了。那龙不认得她,非卷了她要去做压寨夫人,欲轻薄于她。”刑应烛说:“结果她把人家按在岸上,剁了爪子抽了筋,鳞片刮下来丢在一边,还把龙肉剔下来烤了,分尸都没那么利索的。”   盛钊:“……”   好一朵霸王花,盛钊想。   “不过她比我惨多了。”刑应烛幸灾乐祸道:“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好受许多。”   “……人家活了那么长时间,现在还是上古神族的独苗,来去无踪,在我这个‘凡人’面前随便刷技能,而您老人家在人间收租子。”盛钊忍不住吐槽道:“到底谁比较惨啊。”   刑应烛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居然没恼羞成怒,而是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傻小子。”刑应烛说:“你以为是她自愿的?” 第80章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蛇了!”   关于七殿下究竟是怎么个“不自愿”法,刑应烛没有跟盛钊细说。   但从刑应烛的表情来看,这显然不是个好听的故事。   盛钊颇有自知之明,他心知自己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社畜,掉人堆里都找不着,饶是他把自己脑汁榨干了,也没法真正切身处地地明白人家位高权重者的想法。   何况从那位七殿下的CPU处理能力来看,她的眼界之宽,负责的范围之广,恐怕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想见的。   这种人,盛钊自认没有资格评判她的对错功过……当然,也轮不到他来评。   “而且,你看到她肩膀上的青鸟没有?”刑应烛垂下眼,懒散地说:“那不是鸟,那是凤凰。”   盛钊:“……”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盛钊震惊地想,他本来还以为那是什么比较牛的大妖怪,结果刑老板一张嘴,直接把对方划成正统编制了。   “凤凰……那么小么?”盛钊艰难地问。   “小?”刑老板挑了挑眉,说道:“它要是不跟着那个谁出来,它能比申城地下河里的那条龙还大。”   盛钊目瞪口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问“那它为什么变得那么小”还是应该问“那为什么神兽会心甘情愿地给对方做宠物”。   “可是上古神兽族不是都死了吗?”盛钊问。   “飞禽不算。”刑应烛说:“飞禽有凤凰统领,算在她庇护之列。飞禽有一个算一个,打根上起就听话,压根没被那场风波波及。”   “至于她肩膀上那只青鸟……那是她的随侍,是青鸾一族的族长。”刑应烛说:“青阳氏一家掌管凤凰,号令百鸟,从古以来都是。除了青鸾之外,还有凤凰,鸿鹄,重明鸟之流,她爷爷,她爹都死后,这些自然就落在了她身上,何况——”   刑应烛突兀地噤了声,似乎猛然反应过来,“何况”后面的事情不大适合用来当睡前故事讲。   于是他干咳了一声,顺势收了话题。   “所以你知道就行了。”刑应烛说:“若以后不见面还好,若见了面,你别惹她就是。”   盛钊乖乖地点了点头。   其实刑应烛就算不说,凭他这个胆子,也不敢贸贸然去惹不认识的人。   “但是她说的那个什么海……”盛钊犹豫地说:“什么意思?”   有问必答的刑老板沉默了两秒钟,似乎是在想应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因为这地方对他们来说,属实属于常识类知识,盛钊这么一问,还真把刑应烛问住了。   面前但凡换一个有点岁数的大妖,大都对那地方有耳闻。一些年岁久的大妖大概知道那地方的来历,一些年轻些、没什么见识的小妖精,也知道要避开那里走,半点不能近前。   三界六道里,各有各的所在之处,就像人族居人间,妖族居妖界,鬼则在轮回里一遍一遍地来回转。   世间各处,但凡有所在之处,皆在这三界六道之间——可唯有两个地方例外。   一个是七殿下所居的天外天,另一个则就是禁海之渊。   那地方的岁数比七殿下还大,是海中的一处深渊,最早还不叫禁海之渊,而是叫北海之渊。但后来,各代神族将那地方视作关押看管之地,往那封印了不少穷凶极恶的妖兽,所以日积月累地,那名字也就变了。   禁海之渊干系重大,这么多年来,一直由神族管辖,哪怕后来神族式微,仙开始取代神明在人间的地位,对那地方还是一手也插不上。   刑应烛自己也不知道对方让自己去查看那地方的用意,但无论如何,这些年来虽然他和对方不合,但总归也算了解她,她吩咐的事儿,一般都是有理由的。   “如果你非要理解,那大概就是劳改集中地吧。”刑应烛说。   盛钊脑门上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那地方的由来非常复杂,涉及了许多上古时期的事,各种远古神话和乱七八糟的时间线交织在一起,若是从头讲下来,怕是讲个三天三夜都没个完。   刑老板为数不多的好耐心已经在半宿之间耗费得差不多了,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无情无义”的大妖怪。   他把毯子往盛钊身上一裹,独断专行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那里面关着的都是我这种大妖怪——好了,你可以睡觉了。”   “什么玩意啊!”盛钊从毯子里扑腾出来,控诉道:“谁家睡前故事讲一半?你这小心我做噩梦。”   刑应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正想发作,余光间瞥到盛钊脖颈上一处吻痕,又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算了,刑老板非常大度地想,这已经是他的窝里人了,作为一个成熟的雄性,他应该大度一点。   “那是个关押妖兽的地方。”刑应烛说:“关在那的,大多都是从上古时期关进去的。因为‘清扫’的时候他们正在服刑,就也算逃过一劫,没跟着族人一起去死。”   “所以七殿下说,那地方有异动了,就说明是里面的囚犯不安生了?”盛钊的脑子转得很快,说道:“所以去年那些乱七八糟的天象,是不是也跟这有关系?”   “有可能。”刑应烛漫不经心地说。   “那怎么能让你去看呢!”盛钊着急地说:“你都说了,那都是上古时期关进去的,那少说也是跟你上辈子差不多水平的东西,还一来来一群,现在让你去看他们,不是坑你么?”   刑应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她还真没说错……怎么,你为了我,什么都能鸣不平啊?”   “那你这话说的。”盛钊觉得他很不可理喻:“你是我男朋友,我不向着你向着谁。”   “那万一她就是故意来为难我,好让我去送死呢?”刑应烛笑着说:“你要怎么?”   “我……我也不能怎么。”盛钊气势顿消,小声说:“那我也打不过她,她要是实在不讲理也不听劝,大不了我就硬劝。她要是生气要杀我,那咱俩一起凉凉,做一对孤魂野鬼好了。”   刑应烛不免笑出了声。   不管盛钊到底是认真的,还是一时冲动,没认识到这句话有多沉,刑应烛还是被取悦到了。   他笑着捏了一把盛钊的脸,大发慈悲地安了安他的心。   “我不会去跟他们打架。”刑应烛说:“禁海之渊上的封印是当年她打仗时用过的一杆长枪,有神器做封,我也进不去。”   盛钊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被刑应烛打断了。   “何况我只是去看看情况。”刑应烛说:“两三天不到也就回来了,你跟胡欢一起随便打两把游戏,睡两觉就过去了。”   “什么意思?”盛钊这下觉得不对劲了,“你这次不带我去?”   “带你去干什么?”刑应烛微微皱眉:“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   “这不行!”盛钊抗议道:“你之前见妖怪都带我去,现在怎么又说不带了?”   刑老板一家之主的脾气上来,解释都懒得,眉头一皱,独断专行地说:“不带。”   以往带就带了,但盛小刀现在已经成了他窝里人,难免要多负责一点,不能放出去随便摔打了。   何况要去禁海之渊要从南海附近路过,那么远的地方,盛钊也不能近前,只能在人间等,何必带他。   盛钊:“……”   可惜盛小刀对此不大领情,他把毯子一掀,气势汹汹地往刑应烛身上一扑,双腿跪在他膝盖两侧,非常大胆地挑战了一下一家之主的权威。   他一边按住刑应烛的肩膀,理直气壮地说:“我也要去,你之前都带我了,这次不能不带。既然你说你也进不去,只是看看情况,没什么危险,那凭什么不带我。”   盛钊说着一挺胸,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样,气沉丹田,字字铿锵说道:“否则我只能怀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蛇了!”   刑应烛:“……”   他先前被盛钊剖白心迹带来的那点感动顿时烟消云散,差点被他气笑了。   果然盛小刀就是盛小刀,乖是他,贴心是他,但是气人的也是他!   还在外面有别的蛇——刑老板只觉得自己的品味都被侮辱了,外面的野蛇千千万,他是那种会被吸引的人吗!   刑应烛气得一捏盛钊的腰,简直想当即再把他按在这办一次,好让他知道自己在外面到底有没有别的蛇。   盛钊吃痛地嘶了一声,顺势没皮没脸地往刑应烛身上一扑,小声跟他商量:“带我去嘛,你不带我去,我在家里不安心。”   “不安心什么?”刑应烛没好气地问:“在家想我又出去找什么小妖精?”   “没有,这不是担心你的安危吗。”盛钊讨好地笑了笑,亲了亲他的侧脸,小声絮叨道:“我琢磨了一下,那地方肯定没信号,我给你打电话发信息你又没法回。我又被你的故事吓到了,就会很担心你,你没有消息,我就会吃不好,睡不下,睡着了也是做噩梦——”   老天爷,刑应烛啧了一声,心说这傻小子絮叨起来,真比西天讲经的和尚还能唠叨,偏偏声音又不大,在他耳边嗡嗡嗡地没完,嗡得他脑袋疼。   ……可真会撒娇啊,刑应烛想。 第81章 天赋锻炼小课堂   这场激情辩论最后还是盛钊取胜——虽然是他单方面认定的。   但无论如何,好歹刑应烛松口肯让他一起跟去了,盛钊认为,这就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是阶段性胜利的里程碑。   至于刑应烛……他纯粹是被盛钊烦得没了办法。盛钊脆生生一个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听,又不能像对别的妖怪一样把他扒皮做地毯,想来想去,只能眼不见心不烦,默许了。   算了算了,刑老板大度地想,他这么粘人,一刻都离不开自己,带着还是带着吧。   盛钊本以为那七殿下来去匆匆,这事儿八成很紧急,可等了两三天,却也不见刑应烛有动身的意思。   他依旧优哉游哉地过着日子,白天泡澡看电视,晚上时不时调戏盛钊一番,隔三差五地回复一下龙虎山那边的消息,活像是七殿下没来过一样。   盛钊等了他一周,见他还是老神在在,不由得心里纳闷,心说刑应烛莫不是依旧不想带他去,所以在这奉行“拖”字大法吧。   对此,刑老板的回应是“我想不带你还需要拖?”   盛钊:“……”   确实是,盛钊不得不承认,刑老板甚至可以直接从他面前消失,让他影子都摸不着一个。   “你以为禁海之渊是随便去的?”刑应烛轻哼一声:“且等着吧。”   “等什么?”盛钊问。   “等时机。”刑应烛说。   盛钊:“……”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嘛!   不过既然刑应烛不着急,盛钊也放下了心。反正这些事只要他心里有数就行了,至于什么时候去,怎么去,去了做什么,盛钊都不太在意。   倒是刑应烛不太想让他当个万事不知的啦啦队预备成员,这些天的闲暇时间里总会把盛钊拽过去,开始锻炼他的“天赋”。   盛钊对此实在不能理解,若说刑老板教他一些玄学手段,他倒不觉得奇怪,可偏偏刑应烛的授课方式,非常……不按常理出牌。   “这张呢?”刑应烛说。   说话间,他手里放着一沓已经洗好的扑克牌,牌背向上,薄薄的一小沓。   其余大部分牌面已经翻开了,此时就散落在茶几上,其中有红与黑,花色不尽相同。   盛钊左手边的茶几上摆着两个小碟子,一只里面装着糖块,另一只里面则装了一叠苦得要死的穿心莲。   “……红的?”盛钊不太确定地说。   “确定吗?”刑应烛说。   “不不不——”盛钊瞥了一眼他的表情,试探道:“黑的?”   刑应烛微微皱了下眉头,说道:“说个准数。”   “黑的!”盛钊说:“就黑的了!”   刑应烛这次没再问他,而是翻开了最上面那张牌——红桃五。   盛钊登时苦下脸,刑应烛挑了挑眉,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然后把这张牌抹掉,扔到了茶几上。   盛钊不情不愿地从穿心莲那碟子里薅了片叶子塞进嘴里,苦得眉头紧皱,赶紧吞了下去。   邢老师此人,要是放在学校,属于一天会被学生家长告八次教育局的主儿。   他的教学方法简单粗暴,一张扑克牌,让盛钊猜红黑,猜中了,吃块糖还附赠一个吻,猜错了,就只能吃穿心莲。   据刑应烛所说,反正穿心莲吃不死人,还能清热去火,吃点也无所谓。   ——听听,说得这是人话吗。   “这是个概率学问题!”盛钊实在忍无可忍,试图推翻暴政,翻身农奴把歌唱,就地反抗道:“再怎么猜,理论上出现红黑的概率也是一样的!”   刑应烛抬眼看了他一眼,盛小刀挺胸抬头,满脸写着视死如归,看着跟历史书上的的农民起义军简直一模一样。   刑应烛不急不恼,伸手捏着他的下巴把人往身前带了带,凑过去亲了亲他。   盛钊:“……”   耍美人计的老妖怪还要不要脸!   然而他心里腹诽个不停,人倒是很诚实,顿时气焰皆消,不情不愿地又坐了回去。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脾气?”盛钊说:“你居然没怼我。”   “我现在怼你,你只会要么不服气,要么试图撒娇逃避上课,只会让你情绪更波动,于锻炼无益。”刑应烛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说:“你当我看不出你心里的小九九——你给我学完再说。”   盛钊:“……”   果然是活了好几千年的大妖怪,脑子一点也不傻。   “可是这东西只能靠猜啊。”盛钊说:“你想让我锻炼成什么?”   “不要猜,要去感觉。”刑应烛说着手脚麻利地洗了下牌,一边切牌一边说道:“你之前有好几次明明猜对了,却又改了答案,不是么?”   盛钊眨了眨眼,发觉好像是这么回事。   “你的直觉明明都是对的,但是只要细想就会出问题。”刑应烛说:“感应是什么,就是要你抓住那个玄而又玄的‘直觉’,等你习惯了,你才能获取更多的信息。就像你当初在大雨天找刁乐语一样,再试试。”   饶是他说得这么玄乎,盛钊还是不明白。   刑应烛叹了口气,说道:“闭上眼。”   盛钊乖乖听了他的话。   刑应烛伸手将他脖子上一长一短两条项链摘下来,随口问道:“在申城,你遇到张开胜的时候,是红灯还是绿灯。”   “红灯。”盛钊说。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是因为车停了,他无意中往外看了一眼,才看到了张开胜。   “在龙虎山时,你去锁妖楼路过的第一片树林是松树林还是槐树林。”刑应烛又问。   他的语速略微有些加快,盛钊刚一犹豫,就听刑应烛冷了声音,说道:“记不住吗?”   盛钊下意识心里一个激灵,说道:“松树。”   因为他方才猛然想起一个细微的记忆画面,他从树林中过时,有个弯腰的动作,脚下踩到了一只松塔。   刑应烛语气再次加快,问出的问题却随和许多:“昨晚吃的什么?”   “黄焖鸡。”盛钊说。   “嗯?”刑应烛忽然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节,语气顿时低了几个度,像是临时被打断一般,随口说:“楼下那是谁啊?”   “陆行啊。”盛钊理所当然地说。   刑应烛极轻地笑了一声。   盛钊睁开眼睛,猛然一愣。   只见刑应烛斜倚在沙发上,笑而不语地看着他,见他满脸震惊,还好心地偏了偏头,示意了一下窗台。   盛钊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扑腾下去,一把扑到窗边探身出去,只见陆行手里正拎着一袋超市日用品,刚从门口那条小路上走过来,准备进门。   “早告诉你了。”刑应烛幽幽地说:“相信你的直觉——那才是你最大的武器。”   盛钊还是有点不能相信,在他的认知里,他很难把“猜”这种随机性极强的东西视作一种技能。   “这世间万物皆有灵,你若能跟它们沟通,自然能知道许多事。”刑应烛说:“只要你够强,就能探听到更多东西。”   “所以说,那位七殿下也是如此?”盛钊顿了顿,小声问:“那你也是吗?”   “原理差不多,但却不是人人都是那样。”刑应烛说:“其他妖啊仙的若是到了她那个地步,早该自爆而死了。”   “那她怎么没事?”盛钊问。   “她是这山川天地选中的人物,这些事情在她脑子里过一遍,就像你目之所及看到的东西一样简单。”刑应烛说:“但若是其他人想要如此,则需要用心用法,看得越远越细致,所耗心力也就越多,那必然不一样。”   “那你呢?”盛钊问。   “我可听水,却不能观山。”刑应烛淡淡地说:“好了,别偷懒,过来。”   盛钊看了一眼那碟子穿心莲,苦着脸一步三挪蹭,最后又坐回了刑应烛对面。   他本以为刑老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拿妖的标准来要求他,但盛钊跟着刑应烛猜了三天的扑克牌,确实冥冥中摸到了一点微妙的东西,准确度也高了不少。   等到他能毫无障碍地猜对红黑之后,刑应烛又开始问花色,等到花色也猜个差不离的时候,他老人家又开始问是数字或者鬼牌。   盛钊跟他一起玩儿了小一个月的扑克牌,最后猜得眼冒金星,恨不得做梦都是扑克牌。   但他确实发现,邢老师这种教学方式居然还真的有用,他的“直觉”准了不少,也渐渐变得是可控的了。   不过他依旧只能做做A或B之类的简单选择题,除了他极其熟悉的因素之外,若是问他一些稍复杂的东西,他便答不出来了。   对此,盛钊非常遗憾地表示:“哎,可惜,要是能感觉到下期彩票号码就好了。”   “你可以试试。”刑应烛勾了勾唇,用一种恐怖片标准的阴森语气说:“只不过,承不该承的财,也得有寿数花。”   盛钊当时听得后背直起鸡皮疙瘩,打了两个寒战,恨不得一把捂住刑老板的嘴。   “作为一个人,你的极限也差不多就是如此了。”刑应烛说:“不过够了,不指望你干别的,遇到事情,能反应过来是危险还是好事儿,知道及时跑就行了。” 第82章 盛钊:危.jpg   邢老师的天赋锻炼小课堂终于告一段落,但盛钊自己没发觉生活上有什么改变。   对他来说,这种技能除了让他在面对“课堂测验”时多吃几块糖之外,好像就没什么用武之地了。不能打也不能防御,总体来说没什么实用性。   倒是刑应烛对此不解释也不科普,他独断专行地开班又结课,只留下一个一脸懵逼的可怜学生。   好在盛钊已经习惯了在这种事儿上听刑应烛的吩咐,也没觉得心里有什么不平衡,日子还是一样过。   倒是张简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好像还真的看上了胡欢似的,平均以一个月一次的频率来一趟商都市,每次都绞尽脑汁地找些奇奇怪怪的借口,非要约胡欢出去。   甚至于,三天前那次,他堂堂正统门派继承人,还跑上门来把胡欢“借”走了。   “你真同意胡欢跟他在外面瞎跑啊。”盛钊有些担心:“胡欢毕竟是个妖,万一他俩之后合不来,或者闹了别扭,他欺负胡欢怎么办?”   “你怕什么?”刑应烛头也不抬地反问道:“反正他们家有祖训,不伤狐妖。”   “但是胡欢不太想去啊。”盛钊试图委婉地规劝一下这位暴君:“您总该听听他的意见吧,我总觉得他有点怕张简。”   “他怕什么。”刑应烛冷笑一声:“他那是心虚。”   盛钊眨了眨眼,直觉这里有故事。   “什么意思?”盛钊一个飞扑过去,凑在刑应烛旁边,八卦地问:“有什么瓜?”   “没有。”刑应烛不大耐烦地推开他的脑袋,说道:“你问我,不如去问胡欢自己。”   “他?”盛钊对此嗤之以鼻:“他个傻小子,能知道什么。”   刑应烛转过头,用一种看外星生物的新奇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盛钊一圈,语气缥缈而不可置信地问:“盛小刀,居然也有一天是你说别人这句话。”   盛钊:“……”   掐死男朋友犯法吗,如果对方是妖怪,要判多少年?   “何况张简把胡欢借走,正好少烦我两次,不亏。”刑应烛把电视调到地方台,随口说:“而且他俩的事儿,自有他俩解决——你不是要去买鸡蛋?还不去?”   “哦……差点忘了。”盛钊说着一拍脑门,随口道:“还不是刚才胡欢发微信给我,疯狂抱怨张简这一路上像吃错药一样,结果打岔打过去了。”   盛钊晚上本来答应了刑老板蒸个蛋羹,结果临了做饭时才发现家里的最后一个鸡蛋早上已经荣幸地成为了温泉蛋,半个存货都没了。   虽然刑老板最后勉为其难被一盘可乐鸡翅搪塞了,但他老人家对蛋羹依旧心心念念,非要挪成明天的早餐。   好在小区外面的生鲜超市晚上九点半才关门,现在去还来得及。   盛钊想一出是一出,很快就忘了尚在水深火热里的战友,他风风火火地冲进卧室捞起自己的外套,然后把钥匙手机往兜里胡乱一揣,一边穿鞋一边说:“除了鸡蛋你还想吃什么?”   “没了。”刑应烛随口说:“把你自己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就行了。”   “这话说的。”盛钊嘿嘿一乐,说道:“我还能丢怎么?”   盛钊尾音还没落,人已经窜出门了,刑应烛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小区外的生鲜超市在碧园小区正门外,盛钊从小区里穿过,过去大概十分钟不到。   现在已经将近九点,生鲜超市里很冷清,只剩下一个值班的收银员正靠着柜台后面刷手机。盛钊熟门熟路地拎了个框进去挑了两盒鸡蛋,想了想,又随手拿了盒牛腩。   这个时间里,超市里大部分柜台都已经熄了灯,盛钊走马观花似地逛了一圈,确定没什么想买的东西,便去柜台结了账。   他出门时,正好见超市外头的水果柜台正在收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拎着个空筐从旁边的小路出来,进超市时还跟他打了个招呼。   “这么晚才来买菜啊。”   “白天加班来着。”盛钊随口道。   盛钊与那小伙子擦肩而过,还从对方身上闻到了点新鲜的菠萝香气。   闻着挺香的,盛钊随意地想,要不明天自己也出来买一个吃。   盛钊脑子里琢磨着明天该吃点什么,余光间却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停下了脚步,转头往身边的小巷看去。   超市后头的小巷是专门给超市处理过期食品的,里面也没有路灯,只有巷口一点地方能被外面的路灯照亮。   盛钊只一转头的功夫,就见有个佝偻的背影在灯下一闪而过,似乎是个年迈的老人。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超市的卷帘门后头隔着两个一人多高的塑料桶,桶旁随意地丢着两个破破烂烂的蓝色方型塑料筐,筐里丢着些有些腐烂的橘子和香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佝偻着身子,正吃力地弯着腰,试图从筐里捡起那些水果。   她的动作很奇怪,既僵硬又笨拙,似乎连弯腰都很难,好容易颤巍巍地从筐里捞过一个橘子,也很快就会因拿不稳而掉在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拿不起任何一样水果。   一个边缘腐烂的橘子骨碌碌地滚到盛钊脚下,正撞在他鞋面上,盛钊心里有些不太落忍,低头捡起橘子,随口叫了一声大娘。   “您是在这做什么呢?”盛钊说:“是要这些水果么?”   那老太太被他叫住,整个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瞬,盛钊下意识向前一步想要扶她,生怕她再把自己晃摔了。   但那老太太看着脆如一张薄纸,人却很坚强,自己稳住了身子,转过了头。   离得近了,盛钊才看清,这老太太看着约莫有个八九十岁了,头发花白不说,连眼珠都浑浊得看不清瞳孔。她穿着一件款式老旧的靛蓝色斜襟袄子,裤子上沾了点灰扑扑的印子,脚上踩了一双破破烂烂的绣花布鞋。   这看着像个孤寡老人,盛钊想,连衣服都是他外婆那一辈儿才会穿的,也不知道多少年没人管过了。   “我……找点水果吃。”老太太说:“饿了,但是这些捡不起来。”   她的语气很缓,音调也很低,听起来有点中气不足。   盛钊恻隐之心顿起,已经将对方看成了这附近什么没人管的孤寡老人,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娘,别捡这些了,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买点,你想吃什么?”   “真的?”那老太太颤巍巍地追问道:“你给我送?”   “啊,对。”盛钊说:“您想吃什么?”   老太太为人很和善,没看见个冤大头就狮子大开口,只是指了指身边那堆散落的橘子香蕉什么的。   “行。”盛钊答应得很痛快,说道:“大娘,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盛钊说着退后了两步,转头出了巷子,往旁边的超市去了。   那老太太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颤巍巍地冲他摆了摆手。   超市眼瞅着要关门,盛钊火急火燎地冲进去,在人家售货员疑惑的目光中随便捡了两三斤橘子,又挑了串香蕉。   “刚才忘了买了?”售货员一边扫码一边随口问。   “没有,刚才在你们门口看到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盛钊说:“看着挺可怜的,就接济一下。”   售货员将水果递给他,一脸疑惑地顺着门口往外看了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盛钊没在意对方这点短暂的不自然,他拎起塑料袋出了门拐进旁边的小巷,正想将水果交给那位大娘,可一抬眼间,却发现对方不见了。   漆黑的后巷里空无一人,之前滚落到盛钊脚边的烂橘子还静静地躺在原地,但是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却消失了。   盛钊一头雾水,他在小巷和附近都看了看,都没看到那老太太的人影。   他心里犯着嘀咕,琢磨了一会儿,心说莫不是那位大娘自尊心过剩,不肯接受他的接济,所以才跑了吧。   ——但他从超市里进出一个来回拢共才两三分钟,对方那腿脚,应该也不至于就离开得这么快。   盛钊稀里糊涂,但也没办法,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两个塑料袋,无奈地笑了笑,只能转了个方向往家走。   盛钊进门时,刑老板正在茶几上的果盘里挑拣坚果。   客厅中的房门从外面响了一声,锁芯被拧了半圈,刑应烛敏锐地抬起头来,侧头看向了房门外。   盛钊毫无所觉,他拧开门锁,一只脚迈步进了门,正想随手把手里的水果袋子放在玄关上,就觉得迎面飞来一串链子,绕住了他的手腕。   “等等放。”刑应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给别人的东西,怎么拿回家来了?”   “啊……?哦对,你怎么知道?”盛钊奇怪地问:“是遇上一个大娘,但是我买完东西回去的时候,她就走了,好好的水果我又不能扔,当然拿回来了啊。”   “盛小刀。”刑应烛说:“你确定那真是个大娘?”   盛钊皱了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仔细看看么?”刑应烛幸灾乐祸地说:“她脚下有没有影子。”   盛钊:“……” 第83章 “你……你不是不来么?”   在过去的短短一分钟里,盛钊脑子里飞速地闪过了无数思绪。   那些纷乱的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只剩下一条被他捕捉——刑应烛好像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紧接着,盛钊在脑内飞速地复盘了一下从他出超市到后来那老婆婆消失的全过程,最终不得不悲伤地承认,刑应烛好像还真不是故意吓唬他。   刑应烛眼见着他的脸色一会儿一变,脸一会儿绿一会儿白,简直笑得打跌,依靠在沙发垫上,笑得要背过气去。   “你还在那幸灾乐祸!”盛钊看着要哭了似的,控诉道:“这怎么回事!怎么办啊!”   “你最近灵性高了,能看到这些也正常。”刑应烛笑得停不下来,断断续续地说:“没事儿啊。”   “什么叫没事儿啊!”盛钊站在门口,进又进不来,退又不敢退,脸苦得活像吃了黄连,“早知道这样!我就不陪你锻炼那什么天赋了!”   “这怎么能怪我,那明明对你自己也有好处。”刑应烛很冤枉。   如果现在盛钊能进门,他一定飞扑到刑应烛身上,好好让对方身体力行地了解一下他现在那个恨不得想咬死自己的心情。   “好,好个——”   盛钊咬牙切齿地把最后一个字儿吞回去,举着手里的水果袋子欲哭无泪。   “你……你别笑了!”盛钊指了指自己脖子上一长一短的两个项坠,说道:“你不说带着这东西辟邪吗!”   “是辟邪啊。”刑应烛优哉游哉地说:“那些东西近不了你的身,所以如果看见他们,你当没看见就行了。”   盛钊:“……”   那他得心多大啊,盛钊悲哀地想,而且他要是能做到见到每个人都心态平和地去辨认一下对方是人是鬼,那他这心理素质也不用怕这个了。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盛钊问。   “简单啊。”刑应烛收回链子绕回手上,抬了抬下巴,说道:“去做个路祭,该给谁送给谁送,答应人的事情就要办到,不然要担因果了。”   “我……”盛钊有些犹豫:“怎么送?”   “在哪遇到的对方,就去哪送,后厨柜子里正好有把香,虽然不知道搁了多少年了,但应该还能用。”刑应烛说:“具体流程,你问张简吧,这点小事儿,他会跟你说。”   盛钊看了一眼外面乌漆嘛黑的天色,犹豫了一会儿,忒没出息地说:“那你能陪我去吗?”   “我去?”刑应烛挑了挑眉,说道:“我去,对方还敢出来吗?”   盛钊被他问住了,细想可也是,刑老板身上煞气那么足,别说鬼了,妖都绕着他走。   可无论对方对他有没有恶意,盛钊的胆子摆在这,让他一个人抹黑去做什么“路祭”,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   好在刑老板没非要把他一个人轰出去干活,他上上下下地扫了盛钊一圈,给他开了个后门。   “这楼里最小的就是刁乐语了。”刑应烛懒懒地说:“叫她陪你去吧,告诉她,陪你走一趟不算破戒。”   虽然没有刑应烛这个活体保镖,但无论如何,刁乐语好歹也是个修炼了几百上千年的妖怪,盛钊虽然不大放心,但也聊胜于无。   相比起只顾着幸灾乐祸的刑老板,张简和刁乐语显然是这悲凉人间的最后一抹温暖。   刁乐语在盛钊说明了来意后便起身套了外套,一点没犹豫地跟着他出了门。   电话那头的张简也没藏私,虽然没告诉他什么术法之类的保密东西,但却将路祭的流程跟他说了个明明白白。   “不过你要记得,盛钊。”张简说:“做完路祭后就回家,路上千万别回头。做事的时候也注意点,别踩进圈里了。”   “哎。”盛钊答应了一声,说道:“晓得了。”   “反正你也不知道对方是谁,有什么生辰八字,姓甚名谁,那就只要写你们遇到的时间就行了。”张简还是不太放心,说道:“你千万别把自己的生日写进去了啊。”   “不会不会。”盛钊连忙说:“放心吧。”   张简似乎还想嘱咐,但又想起电话对面的那号人上辈子也曾是龙虎山弟子,便放心了许多,又随口嘱咐了两句常识,便挂断了电话。   盛钊嘴上答应得很好,理论知识也记得很牢固,但心态依旧七上八下,几乎脑子里每三秒就要蹦出一个“要么回去得了”的弹窗。   “小钊哥,你不用害怕。”刁乐语紧了紧衣襟,轻声细语地说:“没什么好怕的,有我在呢,他们伤害不了你。”   “我知道,我也不怕这个。”盛钊说。   他倒并不是在刁乐语面前充面子,而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身上挂着刑应烛给他的吊坠,身上又有刑应烛的“长期合同”,一万个Buff叠在一起,还真不至于被什么孤魂野鬼勾走吃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好歹当了二十多年的唯物主义者,对这种操作还是有点接受不能。   “我过不去心里那个坎。”盛钊苦笑着说:“我总感觉那场景有点不受控,可能下一秒就变成恐怖片现场了。”   “哎呀,别担心。”刁乐语摇头晃脑地说:“虽然也有不少死状不好看,断头掉胳膊的,但是也不一定就会被你看见呀。”   盛钊:“……”   谢谢,完全没被安慰到。   “而且,小钊哥,你不要这么怕。”刁乐语转过头,认真地说:“虽然我是妖,妖鬼不同路,但是我也听族里的长辈们说过,做白事其实是很涨功德的一件事。”   “嗯?”盛钊疑惑地问:“不是都说沾白事容易倒霉吗。”   “分情况啦。”刁乐语说:“比如说这种路祭,你帮了一个无人供养的孤寡老太太,那就算是你的功德啊。而且鬼生前也是人,只要没有坏心思,倒不用怕他们。大家同在路上走,彼此不招惹就很好。甚至于就算你以后开了天眼,也慢慢就发现了,恐怖片里都是假的,大部分的鬼也好,妖也罢,没事儿都不会来招惹人的,那样反而平白损他们道行。”   盛钊勉勉强强被她说服,也知道话是自己说出去的,想后悔也晚了。   甚至于,他自己琢磨了一下,如果将他设身处地地再放回那个场景里,看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自己扒拉烂水果,他可能也做不到全然无视。   算了,盛钊想,既来之则安之,八成以后这些事儿少不了了。   盛钊一来一回间,那家生鲜超市已经关了门,这条路乌漆嘛黑,只有一点路灯的侧光,看起来非常不顶用。   刁乐语拢紧了外套衣襟,从兜里掏出手机替他打手电,盛钊半跪在地上,按照张简说的捡起树枝画了个圈,然后将手里的水果袋子倒在圈里。   盛钊第一次做这种东西,显然生疏得很,他点完了香才发现自己又落了个步骤,于是手忙脚乱地把香递给刁乐语,又去剥水果的外皮。   “哎呀,别着急。”刁乐语说:“小钊哥,不用慌,稍微换个流程没事的。”   盛钊脸上表现不出什么,心里已经乱了套,到后来近乎时凭借着本能在动手,生怕那老太太从哪里突然蹦出来吓他一跳。   好在他预想的恐怖故事没有发生,他按部就班地上了香,写了时辰,然后把水果各剥开一点皮,最后将香灰撒在上头,小巷里还是安安静静的。   盛钊有点拿不准意思,转过头问刁乐语:“这样就完了?”   “完了啊。”刁乐语说:“走吧,一会儿转身之后别回头就行。”   “哦……”盛钊将信将疑地把木棍放在划线的圆圈外头,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他正想转身,余光中却见小巷中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那老太太似乎又出现在了原地,颤巍巍地冲他作了个揖。   盛钊下意识想回头看个清楚,可又记得那句“不能转身”的嘱咐,于是硬是忍住了。   “呀——”   刁乐语忽然惊呼一声,盛钊正想问问她怎么了,一转身间,却也愣住了。   在他背后十几步外的行道树下,一身黑衣的刑应烛正抱着胳膊,站在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晚风将他的衣摆掀起一点,刑应烛的发梢还有些湿,滴下的水珠将他肩头的一小块布料颜色晕得略深。   盛钊微微一愣,下意识上前几步,问道:“你……你不是不来么?”   刑应烛先是冲着刁乐语一偏头,示意她先走,然后才抬手摸了摸盛钊的头发,笑着说:“嘶——我不来,怕你被吓哭啊。万一你身上带着我的味道吓得当街乱窜,岂不是丢我的人?”   这话说的——盛钊死抿着唇想要作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可饶是他努力再努力,还是压不住上翘的嘴角。   刑老板嘴上说得冷酷无情,还不是要屁颠屁颠地跟来,跟送孩子去幼儿园的家长有什么区别。   “那你看见了?”盛钊叉着腰反问道:“我给你丢人了吗?”   “没有。”刑应烛欣慰地说:“表现不错,值得一个奖励。” 第84章 难不成我失忆了吗?   盛钊干咳一声,希冀而又腼腆地问:“什么奖励?”   刑应烛:“……”   他一看盛钊那表情就知道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左不过又是那些腻腻歪歪的小“奖励”。这傻小子不为名不为利,还偏偏就吃这一套。   “没出息。”刑应烛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道:“就知道想那些有的没的。”   盛钊被他一语道破心事,顿觉十分没面子,赶紧往回找补:“我想什么了?你不要自己心里龌龊就随便推己及人啊!”   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似的。   “那你自己说,你要给我什么奖励?”盛钊问。   刑应烛笑了一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拧着转了个圈,看力道像是想要推他转过身。   “哎哎哎——”盛钊连忙扑腾着拒绝,说道:“张简说,不能回头!”   “他说不能回头,是因为路祭之后一旦回头,有被这些东西跟上的风险。”刑应烛说:“但是有我在,你还怕它跟你回家?”   盛钊一想,觉得可也是,有刑应烛这么一尊煞神放在这,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一向对刑应烛抱有一种非常莫名的信任,见对方来了,顿时什么惶恐也没了,担忧也没了,乖乖地被他推着转过身,重新看向了那条小巷。   盛钊自己的玄学小雷达依旧处于时灵时不灵的水平,其实战效果跟段誉的六脉神剑差不多,属于随机性随缘使用。于是刑应烛好心给他加了个Buff,伸手在他眉间轻轻点了点,算是短暂地替他打开了这个开光。   盛钊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前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目之所及之处都像是蒙上了灰蒙蒙的一层膜,好像这天地间只剩下了黑白灰三个颜色。   之前他在小巷里见过的老太太正颤巍巍地从小巷里走出来,往那堆水果的附近挪。   借着成熟版的“天眼”,盛钊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场景中的不对劲,在他先前画圈的那附近,正徘徊着几个黑漆漆的影子,似人非人,偶尔会冲着那堆水果伸出手,可每每摸到边缘,就都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   直到那老太太走到这旁边,一脚踏进圈里,将那些被香灰弄脏的水果都裹紧自己的外衫里,那些影子方才散去。   “看见了?”刑应烛说。   “嗯……”盛钊抿了抿唇,小声说:“好像是挺可怜的。”   “看一次就行了。”刑应烛说着用手在他眼前一抹,那层灰蒙蒙的雾便消失了,巷口还是原来的模样,那些影子也看不见了。   “长记性了?”刑应烛哼笑一声,说道:“下次遇到这种事儿,不必管就行了。”   盛钊犹豫了一下,脑子里闪过那老太太孤身一人蹲在垃圾堆旁边捡垃圾的凄惨模样,怎么也觉得不忍心。   “也不能这么说……”盛钊小声说:“如果都是今天这种水平,帮一把就帮一把,好像也没损失什么。”   刑应烛侧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凉丝丝地说道:“就你好心?”   盛钊一听他这个语气就知道,他八成是又哪里不满意了。虽然他不知道刑老板怎么突然闹脾气,但哄总是没错的。   “不说这个了。”盛钊胡乱地打了个岔,说道:“我刚一直在想,为什么别人丢掉的水果她不能拿,我送的就可以?”   刑应烛皱了皱眉,似乎不大满意他这个拙劣的打岔,想要就方才那个话题再掰扯一会儿。   可话还没出口,盛钊就偷偷摸摸地拽住了他的衣摆,动作极轻地晃了晃,冲着他嘿嘿一乐。   刑应烛:“……”   算了,刑应烛想,跟他说这些干什么,他要是不傻好心,上辈子也没有那些妖什么事儿了。   “因为那些东西是生人的东西,也不是给她的,所以她收不着。”刑应烛说:“这世上有的是孤魂野鬼,他们收不到供奉,就穷困潦倒,只能找别人有供奉的,守在旁边,看看能不能从圈里飘出两张黄纸之类的好捡漏。”   “这么惨啊——”盛钊皱了皱眉,说道:“为什么不去投胎呢?”   “你以为投胎那么好投?”刑应烛挑了挑眉,说道:“先得排队不说,若是生前恶事做得太多,还得赎罪。有的作恶多的人,不敢下去,只能在人间飘。而且就算生前是好人,下头排队投胎的人那么多,自然是大善人和有钱的先走,这些没钱没关系的,只能等着。”   盛钊:“……”   您这说得是地府吗,盛钊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贪污腐败的次级单位呢。   自从跟了刑应烛,盛钊的世界观已经被格盘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前有妖精成精需要缴税,后有转世投胎需要贿赂。盛钊木然地眨了眨眼,只觉得现在再出现什么毁三观的事情他都不会惊讶了。   “那真是太惨了,可见身后事的重要性。”盛钊叹了口气。   刑应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伤春悲秋的话来。   “所以我要是死了,您老人家千万记得多给我烧点纸。”盛钊紧接着说:“我家里人都不信这个,你要是不给我烧,我也要穷死了。”   刑应烛:“……”   我刚才是不是想安慰他来着,刑应烛费解地想,何必呢。   刑应烛正想吐槽两句叫他年纪轻轻的大可不必琢磨这些,盛钊兜里的电话就响了。   盛钊冲刑应烛做了个手势,示意了一下,然后把手机掏出来,才发现是张简的电话。   “怎么样?”张简似乎是不大放心,还打电话来问了问:“有没有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情况。”   “没有没有。”盛钊笑了笑,瞥了一眼刑应烛,小声说:“应烛也过来了,没什么事儿,已经结束了。”   张简:“……”   他好心好意打个电话来帮忙,却不想被人兜头塞了一嘴狗粮,十分无语地挂断了电话,只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儿。   “我早说了不用管吧。”胡欢说:“大佬怎么会真的放小钊哥跑出去渡鬼呢。”   张简挂断电话,回头看向他。   盛钊打来电话之前,他俩正走在马路上,准备去一家闹鬼的别墅看风水,临时被盛钊打了个岔,就暂时在路边的小公园这停了一会儿。   公园门口的夜市摊排成一排,空气里弥漫着热辣辣的香辛料味道,胡欢坐在旁边一米多高的花坛边沿上,双腿脚腕交叠,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   作为一只狐狸,胡欢不怎么怕冷,出门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休闲衬衫,搭了条浅色的牛仔裤,光着脚踩着一双帆布鞋。   他牛仔裤的裤脚往上挽了两圈,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腕,微凸的踝骨透着一点淡淡的粉,正随着他的动作一上一下地晃,时不时鞋跟磕到花坛边沿的理石上,还会发出一点轻响。   这点轻响在小吃摊时不时传来吆喝声里显得不值一提,几乎是瞬间就散在了混合着香辛料味道的空气里,但张简还是莫名地注意到了。   这只狐狸和他在山上见到的那些都不一样——他极小的时候就开了灵智,见过的妖鬼不知几何,可龙虎山上那些狐妖虽然大多有灵,可都是规规矩矩的,守着一亩三分地儿勤恳修炼,几乎恨不得日日都在养神打坐,哪有胡欢这么接地气的,有一份直播工作,还诡异地很喜欢吃臭豆腐。   “刑应烛倒是比我想象得更随和一点。”张简淡淡地说:“看来他和盛钊之间处得不错。”   “那是自然。”胡欢笑了笑,说道:“要说我们小钊哥,那才是牛人,把大佬哄得天天都高高兴兴的,楼里气氛都好多了。”   “那是他的能耐了,也是他的缘分,旁人羡慕不来。”张简说:“走吧,那边客户还等着呢——”   张简说着转身要走,胡欢从花坛上跳下来,背着手紧走几步到他身边,眼神滴溜溜地转了几圈,不着痕迹地往张简身上瞥了瞥。   胡欢心里有个疑问,已经坠了他许多天了,可他一直都没找到好机会问,今日提起刑应烛和盛钊,倒把他心里的疑惑又勾了起来。   “咳,那确实,甭管是妖还是人,只要有缘分,凑在一起就总有渊源嘛,只不过大佬那样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就跟小钊哥看对眼了。”胡欢不经意般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咱俩好像也是,莫名其妙地就总凑在一起了。”   张简心里哪有他那么多弯弯绕,下意识回答道:“也不是莫名其妙,是我——”   他想说是我借你出来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大好意思。他当初没过问胡欢,而是直接找了刑应烛,心里也不清楚刑应烛怎么跟胡欢说的,于是一时间卡了壳,没接上话。   “咦?”胡欢倒不在意他要说什么,只连忙顺着这个话茬爬上去,状若随意地说:“那这么看,咱俩是不是也很有缘分?”   张简脚步一顿,侧过头看向他,奇怪地问:“咱俩有没有缘分,你问我?”   胡欢:“……”   他本意是想从张简那套点话出来,可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想到张简会回敬他一句这个,顿时愣了。   甚至于看张简的语气,好像早默认了胡欢自己知道他俩之间有什么“缘分”一样。   ……什么缘分,胡欢震惊地想,难不成我失忆了吗? 第85章 “海水?”   但是这种情况下追问显然不太现实,胡欢虽然满脑子问号,但也不能真的傻不愣登地问出“什么缘分”这种蠢话来,于是只能赶紧笑了笑,打了个哈哈岔过去。   “我这不是考你么。”胡欢说。   张简似乎未曾起疑,他抿着唇笑了笑,转而往胡欢手里塞了一块牛奶糖。紧接着,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撂下一句“客户还等着呢”,就转过身先走了。   胡欢表情沉重地看着手里包装纸上的旺仔牛奶小人,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有问题,胡欢想,可能出了大问题。   胡欢不知道张简的认知里究竟有什么,但短短两句话,他已经从张简那猜到了许多东西。   狐狸的记性不错,胡欢的人生经历又实在很贫瘠,除了化形之后待在刑应烛这里之外,先前那些做狐狸的时日里,他几乎都猫在大山里,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见到人了。   张简这辈子才不到二十岁,这十几年来他没出过龙虎山,自己也没离开过刑应烛方圆二十公里,绝不可能见过面。   可若说前世……龙虎山嫡传弟子,这样大的身份,前世必定有功德,不可能是什么草木鱼兽,只可能也是人。但胡欢绞尽脑汁想了一万遍,也没想出自己有哪里跟这位主儿有过交集。   电光火石间,胡欢心里已经有了谱。   ——他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胡欢想,或者把我认错成了什么人。   ……这就很难办,胡欢心里叫苦不迭。他有心想要跟张简把这事儿说明白,可对方不提,他贸贸然冲上去,显得很唐突不说,万一是他会错意,这关系以后就没法处了。   胡欢身为一个妖怪,可不想无缘无故得罪正统传人,给自己找麻烦。   但若是有朝一日等着张简自己发现他认错了人……会不会恼羞成怒,把自己扒皮炖了?   胡欢被自己的脑补吓着了,恶寒地打了个冷战,赶紧摇了摇头,试图把脑子里那点需要打码的血腥场面晃出去。   于是只瞬息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管他谁是谁,反正是他认错的,他不说我就当不知道,反正责任不在我。   大不了……大不了他到时候就跑到龙虎山去拜狐仙,看张简敢不敢跟他动手!   胡欢在心里给自己找出了兜底的,于是心情轻松了不少,他破罐子破摔地做了决定,于是把满腹的心事乱七八糟地团作一团塞进角落,自欺欺人地手动遗忘了这段纠结的记忆,不琢磨了。   他抬脚追上张简的脚步,活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张简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个私人老板的别墅,对方的具体身份张简没说,只说了是个比较低调的老总,但身价不少,公司正准备上市。   对方的别墅买在了当地有名的富豪区,一栋房子六千多万,独门独院,高级装修,听说还有专门的管家。   对此胡欢表示,有钱人的生活他实在想象不到。   至于这次对方为什么找上张简,据张简所说,是因为对方发现自己新买的房子里“闹鬼”,他一家住了三天,实在吓得惶惶然,不得已才托了门路,辗转找到了龙虎山,想请“高人”给家里看看。   张简年纪虽小,但已经跟着张成德在圈子里混出了名声,是以也没人敢小看他。   到别墅区时正好是晚上十点多,小区正大门外徘徊着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他身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运动休闲装,但看得出气质很好,涵养也不错。   胡欢估摸着,这就是张简那个所谓的“客户”了。   果不其然,对方一见张简就眼前一亮,连忙迎上来,握住张简的手晃了晃。   “小师傅,一路过来辛苦了。”对方说:“这大晚上的,劳烦您跑一趟。”   “不劳烦,应该的,您叫我名字就行了。”张简回头示意了一下胡欢,说道:“这位是我的助手,姓胡。”   “胡欢。”张简又小声道:“这位是孙总。”   “孙总好。”胡欢说。   若论待人接物的弯弯绕,三个张简也比不过胡欢一个。只见胡欢微微弯了弯眼睛,笑了笑,客气却又不生疏地打了招呼,便乖乖地站在了张简身侧后半步,一点不越矩。   “都是一表人才。”孙文胜客气了一声,说道:“年轻有为。”   “我师父出门前没跟我说具体情况,只说了似乎是房中有些不妥。”张简开门见山道:“不知是哪不妥?”   孙文胜私下看了看,似乎是有些顾忌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事,于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我的别墅在最里面那栋,咱们先进去,边走边说。”   “好。”张简说。   这片别墅是三年前新开发的,在当地还属于新楼盘,卖出去的份额只有一半左右,放眼望过去,还有一半的房子熄着灯。   “这栋房子我是两年前买的,但是一直没来住。”孙文胜说:“我和老婆一直住在燕城,毕竟公司在那边,什么事都方便点。这栋房子空了好长时间,去年才开始装修,本打算将两家父母接过来一起住的……这不,才装修完一个月,我和老婆孩子想着先回来收拾收拾,整理整理,结果就出事儿了。”   “出事?”张简说:“具体什么事?是见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么?”   孙文胜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顿了顿,没说出话来。   张简不知道他是真的吓着了,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略等了两秒钟,才贴心地说道:“您倒不用怕,这些事儿我们见得多了,再离谱的都无所谓。您只要说您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剩下的我来判断就行了。”   胡欢:“……”   这天儿聊得……真是太不贴心了,胡欢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这故意吓唬对方的。   他现在算是发现了,张简能动辄拿五六位数的咨询费,那真的是凭真才实学。否则就他这个客户沟通能力,恐怕早就被挤兑出这个职业了。   孙文胜显然也很汗颜,他干笑了两声,抹了抹头上的冷汗,迎着头皮说道:“其实,要说见到什么……倒也没有。但是奇怪的是,别墅里每到晚上十一点,天花板就会开始洇水,最早是一间书房,后来那水越蔓延越大,已经到了主卧里。”   张简跟胡欢对视了一眼。   这个毛病……听起来就有点奇怪,主家既没有厄运缠身,也没有遇到什么意外血光之类的东西,更没有大半夜地看见东西,但凭着一点洇水就找风水师,好像有点草木皆兵的意思。   “虽然您给的咨询费很可观,但是我也不能昧着良心坑您。”张简认真地说:“这种情况,您没考虑过是有什么房屋建筑问题吗?”   “哪能呢,您说的我都考虑过了。”孙文胜苦笑道:“找了不下十几个施工队,可都找不到漏水的地方。而且我们那是独栋别墅,上面根本没人住,哪能被水泡。何况最重要的是,那水每次只是十一点多出现,三点多之前就消失了。”   ——有时辰的,那确实是不大对劲了,张简想。   “而且最早是洇水,后来那水就开始往下滴。”孙文胜显然心有余悸:“有一回我和老婆正在卧室睡觉,那水就滴到脸上了,味道又腥又苦,我摸了一把,好像是海水。”   “海水?”张简疑惑道。   “应该是,我也不太确定。”孙文胜说:“但闻起来很像——到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一栋别墅门口,别墅黑漆漆的,里面没亮着灯。孙文胜一边上前按开指纹锁,一边解释道:“这玩意太怪了,我老婆孩子都害怕,就先住出去了,我是因为要等您过来,要么我也搬走了。”   “及时搬走是对的。”张简安慰道:“遇到这种事儿,你们普通人自己没法处理,还是躲开好。”   “您说的是啊。”孙文胜苦笑道。   孙文胜说着把他俩人引到屋内,顺手按开了灯。   孙文胜这栋别墅是近年来新兴起的设计样式,上下一共三层,每层的面积不小,但一楼几乎打通成了个平层,只隔出了几个不同的区域隔间,做了个二楼挑高。   二楼大概就是会客室或书房之类的工作区,三楼应该是主卧所在。   张简下意识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子,只觉得这房子里比外面阴森许多,冷风嗖嗖地刮,激得他一身鸡皮疙瘩。   孙文胜是个普通人,感觉不到什么,倒也没觉得怎么样,只是对那莫名其妙出现的海水心有余悸,一直在下意识四处打量。   倒是胡欢一进门就紧紧皱起了眉头,他上下扫了一眼,下意识捂住了鼻子,露出了很难受的表情。   “怎么了?”张简注意到了他的反常,问道:“不舒服?”   “你没闻到吗?”胡欢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这里有死物的味道。”   胡欢是妖,鼻子和眼神都比张简好上许多,张简几乎是没多想就相信了他的判断,随口问道:“具体点呢?”   “总之是我不喜欢的味道。”胡欢说:“除了死物,还有让我不舒服的经文。” 第86章 “那是什么地方?”   在前面开路的孙文胜似乎听见了他俩人的窃窃私语,转身问道:“是有什么不对吗?”   “还要再看看。”张简说。   现下离午夜十一点还有一会儿,张简在这栋别墅里上下转了一圈,暂时没发现什么明面上的异常,于是干脆和孙文胜一起坐在客厅里,边聊边等着十一点。   哪怕是有张简在场,孙文胜还是对那些怪事很忌惮,几乎把目之所及处能看到的灯全点开了。   “实不相瞒,小师傅,在你之前,我也找了几个好联系的风水师。”孙文胜叹了口气,说道:“可都没用,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他们就只会告诉我说可能是房屋渗水问题,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胡欢心说那是自然,不把这事儿推给房屋质量问题,岂不是显得他们很无能。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时辰明确,且水源奇怪的渗水,能昧着良心说是水管漏的,胡欢也挺佩服那群人的脸皮。   “但是我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啊,这房子越住越阴森,我每天一回来都闭不上眼睛,生怕梦里被什么东西给索了命。”孙文胜叹息道:“还好我老婆孩子搬出去之后,说是酒店里没有怪事,不然我真要疯了。”   张简沉默了片刻,没说话。   胡欢的眼神在他俩人犹豫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插嘴。   按理说,张简这时候应该送上两句话,缓和一下气氛,也安慰一下主顾,谁知道张简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就那么硬邦邦地任由对方的话掉在地上。   胡欢直播行业做久了,察言观色和人情往来已经成了本能,在旁边看着这场面都觉得浑身别扭,恨不得上去把张简拽到一边,自己替他说话。   “孙总,您先放宽心。”胡欢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替张简搭了一把手,说道:“既然他来了,想必会有办法,您不用太焦心。”   孙文胜有了台阶,脸色变得好看了一点,正想再跟张简客套两句,就被胡欢眼明嘴快地截过去了。   “我看您这别墅装修挺好的,很有格调,也有好多别致的艺术品。”胡欢说:“想必下了不少心思吧。”   “啊,是,大多都是我太太操办的。”孙文胜说:“我工作忙,但是她很喜欢在外面买些特色东西回来,所以家里的软装都是她来确定风格的。”   胡欢闻言笑了笑,略微点了点头,又跟孙文胜你来我往地推了两句客套话,这才渐渐收了话头。   孙文胜被他一打岔,也忘了想要跟张简说什么,于是暂且歇下心思,也不说话了。   胡欢在心里叹了口气,手动在心里记账的小本本上给自己添了一笔功劳。   开玩笑,张简明显没有闲聊的意思,要是放着孙文胜跑去热脸贴冷屁股,恐怕不到两句话的功夫这屋里的气氛就得掉到底儿去。   “孙总。”过了约莫十多分钟,张简才一脸严肃地说:“有些事,咱们得先走个规范流程,也省的绕许多弯路。所以我想问您几件事,还望如实回答——当然,如果其中有冒犯您的地方,我先赔个不是。”   “您说您说。”孙文胜说。   “您有结过仇么,或者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张简话问得很不客气:“亦或是曾经间接害死过人之类的。”   “没有。”孙文胜连忙否认道:“绝没有,您放心,我做生意都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来没出过事儿,就连施工工地都没出过人命。”   “我知道,只是随口一问,排除一下其他可能。”张简说:“您也不用——”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水滴声,张简的面色骤然严肃起来,侧头看向了二楼的方向。   孙文胜见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也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   只一抬头的功夫,孙文胜自己也吓愣了。   现在时间不过刚过十一点,天花板上的水印儿就已经飞速地蔓延了开来,潮湿的水汽顺着天花板凝结成水珠,将坠不坠地挂在上面。   胡欢已经捂住了鼻子,拧着眉头瓮声瓮气地说:“……难闻。”   从进门开始就闻到的那股死物味道现下愈演愈烈,夹杂着深海腐烂鱼虾的腥臭气息,那味道融在一起,别提多酸爽。   胡欢鼻子灵,只闻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觉得那味道直冲脑门,熏得他晕乎乎的。   而且若只是气温难闻也就罢了,问题在于这气味里还夹杂着一点极其纯正的佛教金印气息。   那金印佛气纯正,不伦不类地夹杂在这种腐烂的诡异气息里,显得极其荒诞。   胡欢被这股金印气息所扰,头疼欲裂,站都站不稳,原地踉跄了一步,倒在了张简肩膀上。   “胡欢?”张简吓了一跳,一把搂住他的腰,拍了拍他的脸:“怎么了?”   “有东西在——”胡欢难受地支吾了一声,捂住脑袋往张简的颈窝地埋了埋,小声说:“好像有法印之类的东西。”   张简明白了。   无论是道教的符箓还是佛教的法印,对人一般没什么影响,若不仔细感觉,也察觉不到什么。可对妖就不一样了,放在妖界里,胡欢也不过是个化形没多久的小狐狸,龙虎山是因为优待狐族他才能畅通无阻地进出,若遇到个法印之类的东西,他自然会不舒服。   “这位小兄弟怎么了?”孙文胜颤巍巍地说。   “没事,他低血糖。”张简随口敷衍道。   紧接着,他凑到胡欢耳边,小声地安抚了一句,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空白的符纸,以指做笔,在上面随手划了几下,然后就着搂着对方的姿势,把符纸塞进了胡欢的兜里。   “不行——”胡欢皱紧了眉,小声道:“还是想吐。”   张简也没什么办法,短暂地犹豫了一瞬,干脆从孙文胜的茶几上抽出水果刀,在自己中指上划了个小口,然后把血抹在了胡欢的唇角。   胡欢头疼得迷迷糊糊,下意识用舌尖舔了舔,尝到了一点微腥的铁锈味儿。   正统传人的血显然比什么东西都管用,但也比什么东西都宝贵,胡欢微微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张简。   “没事了?”张简神色自然地把手揣进兜里,说道:“那上楼看看。”   孙文胜在旁边已然看呆了,他有心想出声问问,可又怕触及了这些高人的什么忌讳,只能硬忍着,差点憋出毛病来。   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工夫,天花板上的水珠已经滴落了下来,有一滴正砸在孙文胜脑门上,砸得他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叫了出来。   “小……小师傅!”孙文胜哆哆嗦嗦地说:“您看看,今天这水也掉得太快了。”   张简没理他,而是随手捏了个手印,也没浪费手上那个伤口,强自挤出了一点血,回手抹在了自己眉心中央。   他微微敛目站稳,口中默念了一串口诀,然后猛然睁眼,目光中似有寒光一闪而过,瞳孔上蒙住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这别墅在他眼里霎时间变了样子,仿佛天翻地覆般,霎时间就暗了下去。天花板上的波涛汹涌,密密麻麻的海藻类植物顺着天花板倒吊下来,丝丝缕缕缠绕不绝,几乎要把这整间房都挂成个水帘洞。   那些海藻上挂着一点腥臭腐烂的块状物,正散发出阵阵恶臭,仿佛是什么东西残留下的尸块一般。   张简的眉头拧得死紧,上下打量了一圈后猛然回头,却见孙文胜身上已经缠满了那些恶心的海藻。   手臂、腰腹、大腿,几乎身上的每个关节上都缠了一片或几片海藻,甚至于还有一片正悬在他的眼前,缓慢地蠕动着,想要往他的脖颈上缠。   然而孙文胜对此毫无所觉,他满脸茫然地看着张简,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想要跟他说什么。   在张简的视线里,缠绕着孙文胜腰腿的海藻已经陷入了他的皮肉里,深绿色的藻类植物外壳下有微微凸起的脉络,随着孙文胜胸口的一起一伏,不断有暗红色的液体从他身体里流出,顺着脉络流淌到天花板上的水域中。   就像是……那些东西正在吸食着孙文胜的血肉一般。   ……这比想象得还要严重,张简想。   孙文胜一个普通人,不知道这是惹上了什么脏东西。按理说,他本人在这,若是什么孤魂野鬼,早该退避三舍了,更别提当着他的面大摇大摆地出来害人。   可若不是鬼……   张简下意识看向胡欢,低声问他:“是妖吗?”   胡欢皱紧了眉头,似乎不太知道他为什么问出这个,于是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张简心下一沉,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年少开天眼,无论是妖是鬼,他总能看出个名目来,可面对此情此景,他居然一时间不知道对方的来历。   张简迎着孙文胜不解的目光从兜里掏出一张符来,随手拍在了他胸口上,然后转过头,细细地顺着楼梯往二三楼查看。   他的目光扫过两间黑漆漆的房门,终于在最后半扇门的门缝里,看到了一点微弱的金光。   “那是什么地方?”张简指着那扇门,冷声问。 第87章 “您这时机也来得太临时了吧。”   二层楼散着金光的房间,据孙文胜说,是他的书房。   但说是书房,由于这栋别墅不是作为他们夫妻俩的主要落脚地,所以相比起办公地点,现在看起来更像个藏宝库。   这间屋子面积不大不小,张简目测了一下,大约有个五十平左右。靠门边的墙壁上一左一右打了两个博古架,一边放着瓷器,另一边放着一些奇怪的工艺品。   一些根雕木器也就算了,靠房间里侧的一个大格子上竟然还放了个比人脑袋还大的鹿头。那鹿头双眼微合,毛发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普通的仿制品,而是货真价实的标本货。   胡欢一见到那东西就皱紧了眉头,颇为不高兴地看了孙文胜一眼——他自己是妖,就见不惯这些长到有灵的走兽被人这么糟蹋。   张简也知道他八成不乐意,下意思往前挪蹭了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里面是什么?”张简冲着房间角落的一个木柜扬了扬下巴,问道。   张简从方才一进来就发现了,这屋里散发金光的东西就藏在那木柜里,但令张简不解的是,这满屋的海草水汽,竟然也数那木柜之上的最多。   那些纠缠不清的海藻倒吊下来,几乎要将那木柜层层包裹严实,以至于哪怕张简清晰地从里面察觉到了佛教法印的气息,也只能勉强从海藻的缝隙里窥探出一点细微的金光。   ——什么邪物这么厉害,张简心里打着鼓。   他在手心里掐了个诀,勉强透过那些水汽和腐臭气息试图看清里面的东西,可努力了许久,也只看到一点细微的金色轮廓。   “那里?”孙文胜愣了愣,说道:“哦……那里放着一尊佛。”   “佛像?”张简问:“开过光吗?”   “我老婆请的,应该开过吧。”孙文胜不太确定地说。   张简一听他这犹犹豫豫的声音就想皱眉,耐着性子又问道:“您信佛?”   “不信。”孙文胜摇摇头,诚实地说:“这尊佛像是我老婆请回来的,我不太清楚——听说很灵验,当地人请得很多。我去年生意有点不顺,我老婆就给我请了这尊佛回来供着,没事儿拜拜什么的。”   张简:“……”   胡闹俩字在他嘴里打了个转,硬生生被他自己咽下去了。   现在的人就是不知道忌讳才会惹上是非,求神拜佛之事何等重要,哪能这么轻飘飘地就做了决定。何况要是请尊像回来拜拜找个心理作用便罢了,还请了一尊开过光的佛像,又不好好供养,真是……   要不是孙文胜咨询费给的多,张简早忍不住训他了!   张简耐着性子问道:“我能打开看看吗?”   “可以可以。”孙文胜忙说:“您请。”   张简得了他的许可,便不再纠结,直接拽着胡欢迈步向前,走到了临窗旁边的那个木柜旁边。   缠绕在上面的海藻张牙舞爪地示威,张简倒是面不改色,活像是这些恶心东西没戳到他眼前一样。   他平静地伸手拨开木柜上的锁栓,手下略微用力,将那木柜的柜门拉开了。   那些海藻不过是阴物,只能暗地里吸人精气和气运,倒还没修炼出实体,是以张简这么轻轻一拨,便将那些玩意从柜门上拨了下去。   柜门大开,里面的金光便再无遮掩,如针般刺破黑幕,张简下意识偏了偏头,差点被这光亮刺个正着。   “怎……怎么?”孙文胜看不到那些阴物场景,自然也看不到这东西上面的佛光,被张简平白无故地躲闪动作吓了一跳,说道:“这东西有何不妥吗?”   “没有。”张简说:“只是这东西佛光颇重,我一时无法习惯。”   饶是孙文胜不懂这些玄学之事,但也听得出来这东西是好东西,下意识松了口气。   张简略缓了缓,转头看向木柜之中,只见那里端坐着一尊白玉佛像,莲台上靠坐着一位面目清秀的年轻僧人,身穿袈裟,双目微合,端得是慈眉善目,哪怕就这样粗略一眼,也能从对方身上看出悲悯的气息。   ……是个好东西啊,张简疑惑地想,怎么会引来这么邪的东西。   “张简,这是个什么佛?”   张简正琢磨着,就觉得胡欢从旁边凑过来,抵着他的肩膀往里看了看。   这小狐狸被张简一口血喂得活蹦乱跳,是头也不疼了,也不怕这佛光了,看热闹看得正欢。他微微歪着头,仔细地打量着里面的那尊像,疑惑地说道:“太年轻了吧,也不像十八罗汉……这是供奉的谁?”   这句话确实给张简问住了,他从方才开始也在想这个问题。一般来说私下里人家,要么供奉观音,要么供奉弥勒之类,大多都是有迹可循的正统。可孙文胜这个,虽然面目慈和,悲悯世人,又着满身佛光……可张简确实没看出名目来,也没将对方跟正统体系对上号。   张简回过头,下意识想问问孙文胜知不知道,只是一看到对方那茫然的表情,就知道他八成也不知道,问也白问。   于是张简换了个问题:“孙先生,你知不知道,这尊佛是从哪请来的?”   “知道知道。”孙文胜这次回答得很快,说道:“是我老婆去北海玩儿,在他们当地一个临海的小村里请的,听说很灵验,周围好几个大市都会去那烧香。”   张简下意识跟胡欢对视了一眼。   “——北海?”   盛钊从洗手间里探出半个身子,莫名其妙地问:“现在吗?”   “对。”刑应烛说:“查吧。”   盛钊一脑门问号,不知道刑老板这大半夜的又在闹什么妖,不过他嘴上疑惑,身体倒是很勤快,擦了擦手从洗手间走出来,顺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我先确定一下啊。”盛钊一边打开天气软件一边说:“咱俩确定说得是一个北海,北海市?”   刑应烛皱了皱眉,被他这个婆妈的劲头弄烦了,干脆没回复,而是直起身来从他手里抽过了手机,自己摆弄了一下。   盛钊也不生气,单手支在沙发背上,微微弯着腰,探身过去看刑应烛的动作。   只见他老人家先是查了查北海最近的天气,然后又退出去看了看最近几天的万年历,最后点开了罗盘,左左右右地对了一会儿经纬线,直把盛钊对得头晕眼花,云里雾里,才把手机丢回他的怀里。   “收拾东西。”刑应烛说。   “收拾什么?”盛钊整个人还依旧游离在状况之外,木愣愣地问:“下午洗的衣服?已经收拾好了啊。”   说话间,刑老板已经站起了身,他脱掉睡袍上衣随手扔在沙发上,转而去烘干机里掏出一件T恤衫套在身上。   他侧过头瞥了盛钊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不去?那我不带你了?”   盛钊原地愣了两秒钟,才猛然间反应过来刑应烛在说什么,连忙惊叫一声,转身冲进了卧室,一把从衣柜里掏出了行李箱。   “谁知道你这么突然!”盛钊不满地喊道:“你不是说要等时机吗!”   “时机到了啊。”刑应烛说。   “你刚还在看法治在线!谁知道时机到了啊。”盛钊一边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一边随手把换洗衣服往衣柜里塞,整个人风风火火,几乎要忙成一个陀螺,间歇还不忘了吐槽刑老板:“您这时机也来得太临时了吧。”   刑应烛已经优哉游哉地换完了衣服,像个大爷一样晃荡过来,没骨头似地往门框上一倚,似笑非笑地看着盛钊往行李箱里塞袜子。   “你刚没听见吗?”刑应烛说。   “听见什么?”盛钊头也不回地应道。   他正忙着琢磨洗漱用具要不要带牙膏,或是到地方现买这种小事,难免态度听起来有些敷衍。   可惜刑老板不大乐意,走上来一胳膊拦住正在旋转的小陀螺,不满地捏着他的下巴,将他整个人掰正过来。   “你看你自己又不收拾还过来捣乱我一会儿要是赶不上——”   刑应烛:“……”   说这么快都不喘气,不怕憋着么。   盛钊一句吐槽没说完,刑老板就凑过来亲了亲他,盛钊脑袋一空,顿时哑火了。   阴谋,这绝对是阴谋。   刑应烛就会用这招!简直——简直幼稚!   盛钊心里正在唾弃这个不择手段的老妖怪,然而人已经诚实地安分了不少,还下意识舔了舔唇。   “看我。”刑应烛说。   ……好好好看你,盛钊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刑老板这个间歇性占有欲爆表的毛病又犯了。   “刚才天外天有传话过来,你没听到?”刑应烛笑着说。   盛钊:“……”   他刚还在心里吐槽刑应烛幼稚,现在就被对方一句话说得后背发凉,汗毛倒竖。   盛钊颤巍巍地看向刑应烛,缓缓问道:“刚才……有声音?”   “有啊。”刑应烛微微眯起眼睛,学着某种正经而沉缓的声音说道:“禁海之渊已近,时机已至,切勿耽搁——”   盛钊被他说得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感都要崩塌了。谁知刑应烛眯着眼睛看了他半天,忽然扑哧一乐,顺势低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盛钊被他笑懵了,足足愣了两秒钟才发应过来——这幼稚鬼又诓他玩儿! 第88章 “你想得美。”   禁海之渊,传说中跳出三界六道的秘密之地,以神迹守护,非神谕不得进出。   传闻中,禁海之渊下压着三千三百三十三头上古凶兽,其封印可以从渊口一直延伸到北海之巅。   据说,上古诸神大战时,禁海之渊曾有异动,在北海之巅掀起了三十三丈高的滔天巨浪,那些凶兽差点冲破封印而出,酿成人间惨剧。   最后是那位“七殿下”力挽狂澜,以一甲一枪作为封印,硬按住了这群桀骜不驯的凶兽。现下成千上万年过去,里面的凶兽死的死,伤的伤,至今只剩下了个零头。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那位“七殿下”的老仇人。   禁海之渊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无论妖鬼仙魔,路过那附近都要绕着走——可这其中真正晓得那地方底细的却寥寥无几。   饶是刑应烛活了这么久,对禁海之渊也仅仅是“有所耳闻”,并没真正踏足过其中,更别说亲眼所见那里的景象。   但据传言所说,禁海的海底是一条巨大的深渊,海面污浊漆黑,翻腾了万年还没有消停。海天相连,那海面之上是万年不见天日的永夜,在禁海之渊中央,有一条高耸入云的天柱,是曾经某一段天梯的支撑点。   至于现在那支天柱还在不在,刑应烛自己也不知道。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地方都称不上什么良好的旅行圣地,要是可以,刑应烛也不想趟这趟浑水,更不想跑这一趟。   若不是那人拿承诺吊着他,刑应烛才不会改变主意。   可——   刑应烛的眼神落在前方不远处,穿着单薄夹克的盛钊手里拎着个墨镜,像个没上过街的熊孩子一样,在海滩边张牙舞爪地跑了一圈,兴奋地冲着远处的海面长长地嚎了一嗓子。   刑老板非常客观地觉得,他在深山老林里听孤狼啸月的时候,对方也比盛钊矜持得多。   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玩意,刑应烛费解地想,合着他是来旅游的吗?   他心里的腹诽还没结束,那个没见识的熊孩子已经跑了一圈回来,气喘吁吁,脸颊微红,兴致勃勃地拉住了他的手。   “你在这站着干吗?”盛钊说:“不去海滩上转转?我看那边还有海岸线游玩项目。”   盛钊说着一指不远处的小型海滩游乐场,脸上写满了“我想去你快跟我一起去”的希望。   刑应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刑应烛也很佩服盛钊这种盲目乐观,还有他自己哄自己玩儿的本事。   甚至于,刑应烛不由得开始怀疑,盛钊软磨硬泡非要来这一趟,到底是舍不得自己,还是纯粹想出来公费旅游。   这个念头在刑应烛脑海里转了一圈,就被他自己手动抹消不想了。   有些事儿不能深思,还是最好给自己留点余地,否则万一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岂不是很没面子,刑老板木然地想。   “不去。”刑应烛说:“你想去就去吧。”   “男人不可能拒绝大海。”盛钊义正辞严地说:“反正你不是说了,咱们要在这等时机,你这几天又不可能去办事儿,当旅游怎么了——”   盛钊说着一挺胸,理直气壮地说:“咱们还没度过蜜月呢!”   刑应烛:“……”   这没脸没皮的小东西,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我看过了,那边有下水的项目,可惜现在天冷还没开。”盛钊兴致勃勃地琢磨着:“咱俩可以偷偷下去玩玩,反正水底下又没人看你是人还是蛇,我们干脆——”   “我干脆带着你潜个水,然后往深海游一游。”刑应烛凉丝丝地说:“然后带你看看珊瑚鲨鱼古沉船,最后逮一条鲸鱼让你骑着玩,你说好不好。”   盛钊没想到刑老板这么上道,眼睛顿时一亮,差点脱口而出一句“爱妃甚知朕心”。   但做人总要矜持一点,盛钊没好意思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强行忍了忍脸上不断扩散的笑意,一本正经地客气道:“哎呀,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不过要是你有兴趣,我也可以陪你——”   刑应烛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冷笑道:“你想得美。”   盛钊:“……”   盛小刀被这一巴掌拍得站直了身子,一瞬间从奇幻深海旅行的幻想中清醒过来,万般遗憾地瞥了一眼刑应烛的表情,心说他老人家还是这么没有情趣。   刑应烛瞥了他一眼,略显嫌弃地把手在他衣服上抹了抹,抬脚向海边走去。   盛钊眨了眨眼,还以为他是口嫌体正直,美滋滋地又跟了上去。   只是刑老板看起来对那些花里胡哨的旅游项目没兴趣,他在海边站定,遥遥地望着远处的海面。   这里是北海沿岸的的一个小镇,镇子规模一般,但条件不错,镇里还有新开的连锁酒店。盛钊订酒店的时候顺手查了查附近的情况,发现这镇子下属还有几个不同的渔村,靠海吃海,也算自给自足。   刑应烛来之前就跟他说了,禁海之渊的事非同小可——在家里无论什么事儿,盛钊若是实在想办,撒撒娇,好好说,都不是不能跟他商量。可唯有这类事,刑应烛说什么也不能带他去,所以哪怕盛钊跟他一起来了,等到禁海之渊开门那天,也只能留在北海沿岸,等着刑应烛回来。   盛钊虽然现下在刑老板面前胆子越发大了,但也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并不敢多任性,于是都说任他安排。   他和刑应烛凌晨出发,赶了一趟早起航班,然后飞机转火车,火车转大巴地来到这个小镇时,已经接近傍晚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海面上,风平浪静的海面看起来波光粼粼,温柔无害,很难想象到那下面藏着无数可方寸间要人性命的东西。   刑应烛曾跟他说过,这偌大的疆土下,埋藏着这千万年来岁月变迁的痕迹,除了禁海之渊外,哪怕是盛钊平日里脚下走过的小路,都有可能埋着什么妖鬼精怪的尸骸。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来这附近的游人本来就少,再加上天色将晚,这海滩上几个零星的摊位见他俩没有消费的意思,便都陆陆续续地收了摊,提早回家去了。   海面平静无波,只偶尔有海浪漫上沙滩,但大多只蔓到刑应烛面前便褪去了。   刑应烛从傍晚站到暮色四合,盛钊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又不敢贸贸然打扰他,只能捶了捶小腿,干脆席地而坐,坐在旁边等着他。   一直到天色彻底黑透,这整片海滩上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盛钊才忽然发现,似乎从海天相接的尽头,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点微妙的光亮。   太阳早就落山了,盛钊一抬头都能看见满天星星,在这种情况下,从海平面上升起的光亮就显得尤为诡异——尤其对方还不是暖色,是种散发着温润荧光的蓝。   不过很快,那光亮就越演越盛,似乎从海平面另一头在飞速接近。   慢慢地,那团光渐渐显现出了轮廓,使得盛钊用肉眼都能看清处她的模样——那是一只非常庞大的青鸟。   不对……盛钊想:说青鸟未必太屈才了。   远远望去,那青鸟遮天蔽月,脖颈细而修长,眼亮有神,通身覆着一层流光溢彩的银光。它长长的尾羽拖曳在身后,在海面上飞速掠过,留下一片光晕。   实在是……漂亮极了。   盛钊目瞪口呆地看着它,脑海里一时间空了,只剩下“惊艳”俩字。   那鸟从容地伸展着漂亮的羽翅,时不时轻拍一下,便能掠过半个海面。   短短几息之间,它便飞过了海面,临了到了刑应烛面前时,引颈长鸣了一声,从半空中落下来,化作了一位十八九岁的漂亮女子。   盛钊头一次直面这种场面,一时间看得痴了,木愣愣地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刑应烛嫌弃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盛钊才勉强回神。   “你不是见过她吗。”刑应烛语气凉凉地问:“怎么,不记得了?”   “应烛,你脾气还这么差,小心吓到小朋友。”那女子言语间似乎跟刑应烛也很熟络,她脾气不错,歪着头看了看盛钊,冲他还笑了笑:“我叫阿菁。”   “啊……你好你好。”盛钊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眼神在对方身上转了一圈,后知后觉地把她和脑子上的某个身影对上了号。   当初七殿下来小楼的时候,好像肩膀就站了个和她羽毛花色极其相似的小雀。   但是……   饶是盛钊做了一万个心理建设试图说服自己,他也实在没法把那个还不如人巴掌大的小雀,跟面前这个漂亮姑娘画等号。   好在刑应烛及时在旁边给他打了个样。   “青鸾。”刑应烛叫得很疏离,他语气淡淡地问:“什么时候进去,怎么进?”   阿菁双手交叠,端端正正地站着,一字一句地正经道:“主人有令,禁海之渊将开,北海之巅西去三百里,于无根水三寸三分时入。”   “知道了。”刑应烛说。   “在此之前,我会暂留人间。”阿菁说:“若其中有什么变故,我会留下助你。” 第89章 小东西,嘴真是越来越甜。   北海市,浅水镇最东边的一家独院民宿随着夜幕降临亮起了灯。   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清秀女人从小院右侧的房间里推门出来,走到门外,将门口悬挂的小木牌子翻了个个,把上面的字从“空房”变成了“已满”。   然后,连饮月收回手,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那木牌,忍不住将其扶正了一点。   浅水镇人口不多,这里虽是临海小镇,但从事渔业的家庭早都搬到了离养殖海域更近的村中,镇中剩下的大多数是加工海产品的小型作坊和工厂,一到傍晚,大半个镇子都熄了灯,看起来有些冷清。   连饮月擦了擦手上的薄灰,转身进了院子,从院角的一口古井里打了盆水洗了洗手,然后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衣摆,转而进了左边一个嵌套的小院。   这个独院民宿占地面积不小,门口有着一米多高的招牌,院内正对着大门的是栋三层小别墅,看样式是从宅基地改建过来的。右手边是一排三间的平房,房间窗户遮着严严实实的窗帘,是连饮月自己落脚的地方。   但除此之外,在院落左边还有一个嵌套的小院,面积大约只有大院的一半大小,里面盖着一间老房子,青瓦红砖,乍一看像是上世纪留下来的老建筑,门上挂着一个巴掌大的铜锁。   连饮月从腰间的一个布包里掏出一把钥匙,手脚小心地打开那把锁,然后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老房子只有一间,一进门就能将满屋子的情形一览无余,连饮月将铜锁随手搁在门边的一个小木桌上,弯腰从桌下掏出了一个圆圆的蒲团。   这间老房子布置得既像佛堂又像家祠,房间正中间放着张大大的供桌,上面供奉着一尊漂亮的白玉佛像。   佛前的供桌上,瓜果香火一样不缺,长明灯的烛火摇曳,香炉中的线香燃到一半,蜡烛只下去了薄薄一层,看得出来,是时常有人来打点收拾。   连饮月反手关上房门,先是上了香,然后跪在蒲团上,三跪九叩地行了礼,眉目微敛,双手合十,低低地念叨了两句什么。   她嘴唇蠕动,声音几不可闻,似乎并不是在求什么,而是单纯在自言自语一般。   片刻后,她睁开眼睛,膝行两步上前,从供台上拿下一本有些陈旧的《妙法莲华经》。   那佛经边缘起了一层毛刺,书脊有些散架,只被一条棉绳串着,显然是被人翻过无数遍了。   连饮月轻车熟路地翻开其中一页,低低地念起来。   香炉中的线香袅袅,长明灯的蜡油滴落在烛台外延的铜片上,时不时烛火摇晃,将连饮月长长的影子拉得有些扭曲。   连饮月跪坐在蒲团上,花了约莫半小时的时间读完了今天的份额,然后放下书,抬眼望向供台上那尊佛像。   “世人皆苦,无谓自渡。”连饮月轻声道:“不动不伤,不伤不痛。可渡人无所苦,自渡万般难。”   白玉佛像在暖色的烛火中仿佛被凭空镀上一层柔和的光,佛像眉目慈和,双眼低垂,眼下正好落着一点光,像是凭空多出了一道泪痕。   连饮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总说一切执念皆是虚妄,那现在,换我来渡你好不好。”   供台前的长明灯微微一晃,那点光亮很快移了位置,佛像半张脸隐于黑暗之中,只剩下低垂的眼,似乎在无声地跟连饮月对视着。   连饮月沉默了片刻,又磕了个头,站起身来转身走了。   约莫两三分钟后,她端着个铜盆走进来,将供台前的瓜果香炉撤换下去,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软布,开始细细收拾起来。   连饮月收拾得很细致,除了台面之外,她甚至将供台上那尊佛像也抱下来一次擦拭了了个干净,连一点浮灰都没剩下。   她前前后后忙活了足有半个小时,才将这间老房子内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最后换上了新鲜的贡品瓜果,又将香炉和长明灯也放回了桌上。   做完这一切,连饮月端起铜盆要走,但走到门口时又停下了脚步,想了想,放下铜盆回过身去,将香炉和长明灯都又微微转了一圈,将上面的花纹挪到了正面来。   直到这时,她才算彻底满意,将屋里要带出去的零碎东西往盆里一扔,转而锁上门,又出去了。   十分钟后,小院右边的平房里亮起了灯,窗帘后显出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只是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晚上八点整,民宿门口的呼叫铃被人按响,连饮月放下手里的书,端着个小臂粗的手电走出来,才发现门口站着两个男人。   两人年纪看着都不大,其中一个格外脸嫩,看着像个高中生的模样。   另外一个长相很好看,弯着眼睛笑起来时,眼角像是带着点勾人的弧度。   “这里是莲心民宿吗?”那个稍年长些的男人问。   “是。”连饮月披着外套走到门口,打量了他俩一眼。   “我们是提前定了房间的,实在不好意思,迟到了两个小时。”胡欢歉意地说:“主要是从市里过来的时候坐错了车,所以才晚了。”   “没事。”连饮月垂下眼,从内拨开院门的锁栓,放他俩进来。   “房间已经给两位留好了。”连饮月指了一下正对着院门的那间三层别墅,说道:“我看您线上定的是整栋,所以早就收拾完毕了,钥匙放在一楼茶几上——只是您二位只有两个人,定整栋是不是太浪费了。这栋房子里有四间卧室呢。”   “多谢了,就喜欢住的清净点。”胡欢笑着说:“谢谢您这么晚还等着我俩,实在麻烦。”   胡欢说着用胳膊拐了一下张简,小声说:“你先进去吧,收拾收拾,明天还得早起呢。”   张简坐了一天车,现下头昏脑涨,含糊地点了下头,就拖着俩人的行李进了门,留下胡欢在外面和连饮月沟通其他的居住事宜。   “别的也没什么要注意的。”连饮月说:“可以做饭,别弄坏东西就行,如果需要一日三餐,可以提前一天告诉我。”   “好,那明天帮忙准备一下早饭。”胡欢说:“麻烦了。”   “不麻烦。”连饮月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对,还有一点要注意——”   “什么?”胡欢问。   “浅水镇有个规矩,你们初来乍到,还是知道一点好。”连饮月说:“晚上十点之后,记得千万不能去能见到海的地方。”   胡欢心念一动,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连饮月淡淡地说:“因为浅水镇有传说,那片海会吃人。”   而此时此刻,传说中“会吃人”的那处海滩上,盛钊正毫无所觉地捏着一片青色的羽毛,神情有些微妙。   “……这应该算神物吧。”盛钊说:“她就这么给我们?”   十分钟前,阿菁在刑应烛“谁要你帮忙”的吐槽里,脾气很好地掏出了一片尾羽递给盛钊,并友情附赠了一句“他不要给你,咱们不听他的”之后就消失了,只留下满海滩的浅蓝色荧光和手里这片羽毛,来证明方才那段对话不是盛钊的错觉。   “这算什么神物。”刑应烛嗤笑一声,说道:“我从身上拔一片鳞片给你,也差不多一个效果。”   盛钊一听就知道刑老板下一句要说什么,连忙先发制人,说道:“那可不行,拔鳞片多疼啊,外人随便拔拔就算了,你可不行,你不嫌疼我可心疼。”   刑应烛:“……”   小东西,嘴真是越来越甜。   刑应烛打消了让他扔掉那片尾羽的念头,转身向镇子的方向走去,随口道:“走了,回去睡觉。”   盛钊哦了一声,把那片尾羽随手揣进兜里,紧走几步跟上他的脚步,开口问道:“之前青鸾说得那个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无根水三寸三分。”   “就是等下雨。”刑应烛简明扼要地说:“等雨水下到三寸三分时,就能去禁海之渊了。”   “对了,你之前不是说,只要去看一眼就行了吗。”盛钊有些担心地问:“怎么还要进去?”   刑应烛侧头瞥了他一眼,屈指敲了一下他的脑门,说道:“禁海之渊是一整片海域,但封印妖兽的地方只在渊下——没事儿少替我操心,有那个功夫,不如想想自己明天早上吃什么。”   盛钊不满道:“你看你这话说的——”   “不过你把她的东西收下也好。”刑应烛自顾自地打断他,说道:“我用不到她,但万一到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遇到什么事儿,也可找青鸾换个人情。”   “我能遇到什么事儿。”盛钊摆摆手,说道:“我又不跟你一起去,要危险也是你有危险吧。”   “你觉得,七殿下是个好人么?”刑应烛忽然说。   盛钊:“……”   这话你让我怎么接,盛钊想,她是你仇人,我夸她好话,你肯定不乐意,但是我要是不是……万一被对方听见可怎么是好。   好在刑应烛没非要听他的答案,紧接着说道:“我之前告诉过你,她不是个坏人,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善解人意、乐于助人的大好人。”   盛钊点了点头。   “那既然如此——”刑应烛淡淡道:“你就没想过,她都找了我来看禁海之渊,又为何遣了身边的随从来帮忙呢?” 第90章 “小钊哥——是小钊哥么?”   刑应烛等的那场雨来得相当准时。   盛钊跟他一起在这个镇上住了两天,第三天清晨一起床,便见外头乌云压顶,云中雷光滚滚,俨然是风雨欲来。   刑应烛比他醒得早一些,盛钊睁开眼睛时,他老人家已经穿戴整齐,站在窗边了。   盛钊从熟睡中刚醒过神,迷迷糊糊地伸手往他的方向抓了一把,捞了个空才反应过来,刑应烛是在看外面的云。   乌黑色的雨云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沉重的水汽,将空气稀薄得有些难以为继,盛钊深深地喘了口气,只觉得吸进了一整口湿漉漉的水汽。   “要下雨了?”盛钊哑着嗓子问。   刑应烛嗯了一声。   盛钊忽然注意到,刑应烛今天从上到下穿了一身黑衣,外套规规矩矩地扣到领子下方,只有脖领泛出一点乌金色的装饰边。   刑老板为人不拘小节,从来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盛钊冷不丁见他穿得这么规矩,心里顿时有点微妙。   他的目光挪到窗外,盯着外面翻涌的乌云愣愣地呆了几秒,才想起来刑应烛大早上不睡觉跑这来看景的原因。   “……是时间到了?”盛钊说。   “对。”刑应烛说:“我这就走了。”   刑老板这句话说得平平淡淡,随意又普通,听起来跟平日里出门办事儿没什么两样。但不知道是不是环境的天气使然,盛钊总觉得这句话有点莫名的怪异,听得他浑身不舒服起来。   盛钊挠了挠头,把这种怪异感视作了要短暂分开衍生的错觉,他掀开被子,趿拉着拖鞋走下床,从背后搂住刑应烛,眯着眼睛在他后背上蹭了蹭。   他微微眯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被刑应烛传染了,神色懒散,乍一眼看上去,竟然跟刑老板偶尔的神态有些相似。   “怎么?”刑应烛挑了挑眉,嘲笑道:“又撒娇?”   盛钊困得迷迷糊糊,眼睛半睁半合地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嘟囔道:“那你去几天?”   “那可不一定。”刑应烛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说道:“禁海之渊虽离人间不远,但毕竟是神域——你没听说过,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么。”   “好家伙,还有时差呢?”盛钊不满地念叨了一句,说道:“那你万一去一整天,我岂不是一年见不着你?”   刑应烛一时没回答,只是啧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你怎么这么粘人?”   “就粘你不行啊?”盛钊理直气壮地不讲理:“粘自己男朋友不犯法,谢谢。”   刑应烛不由得笑出了声。   “时差没你想象得那么长,何况我只是去看看情况,能去多久。”刑应烛说着扒拉了一把盛钊的胳膊,试图让他撒手,随口道:“啧——你多大了,撒手。”   “不撒。”盛钊收紧手臂,黏黏糊糊地搂着他,胆大包天似地,非要从他嘴里问出个一二三似地,不满说道:“到底去几天。”   “最多一周,行了吧。”刑老板的耐心告罄,开始上手。他低下头掰开盛钊的手,好容易这粘人的小东西手下脱身。   “那要是一礼拜没回来呢?”盛钊问。   “那就算你守寡。”刑应烛忙着出门,随口敷衍道:“我的遗产都留给你,行了吧——你看你把我衣服蹭得。”   “呸呸呸。”盛钊一个激灵醒过来,连忙说:“说什么呢,出远门前说这个,吉不吉利啊。”   “我怕什么?”刑应烛挑了挑眉,冷哼道:“我百无禁忌。”   盛钊:“……”   行行行,盛钊想,您老人家是大妖怪,有能耐,行了吧。   盛钊心里一句腹诽还没结束,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轰鸣的雷声,紧接着一滴雨落在窗户上,蜿蜒而下,留下一道水痕。   “好了。”刑应烛随手呼噜了一把盛钊的头发,说道:“我走了。”   刑应烛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盛钊目送他走到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而涌上一股不安,下意识追了两步,喊了一声:“一礼拜啊,你说话算数。”   刑应烛脚步一顿,侧过身好笑地看着他,隔空点了点他。   “不许撒娇。”刑应烛说。   刑应烛说完,便转身走了,盛钊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见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走廊里,便知道他已经去“办事儿”了。   自从跟了刑应烛以来,盛钊还是头一回留守后方,实在不怎么习惯,在屋里转了两圈,发现既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再睡也睡不着觉,刷个社交软件也提不起兴趣,干啥啥没劲。   这样不行,盛钊认真地反思道:人生不能只有恋爱,还得有自己的生活。   盛钊左思右想,觉得非常有道理,干脆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带着伞,准备出去溜达溜达,以缓解一下跟刑应烛分开的不习惯。   因为暴雨欲来的关系,今天的天亮得都比平常晚一点,满镇子里也就只剩下早餐摊子还开门,盛钊下楼买了两个酥油饼,一边啃一边漫无目的地溜达,还琢磨着要不要去海边看看。   ——毕竟禁海之渊离北海八竿子打不着,他去个海边而已,应该也没什么。   盛钊打定了主意,开开心心地啃了口油饼,脚步一转,正准备抄个小路去海边,可步子还没迈开,却忽然被人叫住了。   “小钊哥——是小钊哥么?”   盛钊微微一愣,下意识转过头去,却见身后不远处的一处小巷口里,胡欢正从里面窜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在这种地方遇见胡欢已经让盛钊很震惊了,然而令他更震惊的是,这位从来把个人形象看得极重的狐狸精,现在居然这样狼狈。   ——胡欢牛仔裤的裤腿一条挽了裤脚,一条却没有,裤腿看上去一长一短,颇有些滑稽。他手上没有伞,应该是被雨淋了一会儿,衣服和头发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白色的运动鞋上溅了不少泥点子。   “好家伙——”盛钊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紧走几步上前,把胡欢纳入伞下,塞给他一个热腾腾的酥油饼暖手。   “你这干嘛呢?”盛钊震惊地问:“你逃难呢?张简要杀你啊?”   胡欢没顾得上回答他的灵魂三连问,他急切地攥住盛钊的手,张嘴就问:“大佬呢,大佬跟没跟你在一块。”   盛钊:“……”   看这倒霉孩子,盛钊想,吃啥都赶不上热乎的。   “你要是半个小时之前问这话,我还能回答你是。”盛钊实话实说道:“但是应烛他刚出门,估计这几天是回不来了。”   胡欢脸上好容易出现的希冀顿时破灭,他微微晃了晃,手里的酥油饼落在地上,砸出了一声轻响。   “怎么了……?”盛钊觉得他这个状态实在有点不对劲,连忙抓住他僵硬的手指搓了搓,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小钊哥。”胡欢抬起眼,眼神湿漉漉地看着他,既绝望又后怕地说:“……张简丢了。”   盛钊顿时懵了:“啊……?”   北海之巅西去三百里,是禁海之渊的入口。   恶劣天气下,连着大海也不安生起来,光看海面的波涛汹涌,便不难看出那下面翻腾得有多厉害。   天地之间,人很容易变得极其渺小,但刑应烛从小到大什么天灾人祸没见过,别说是扑腾的海面,就是天河倒灌,山崩地裂,他也有幸从里面打过滚出来。   他悬在海面之上的半空中,衣摆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雨丝如针般落下,但落到他附近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膜挡住,刑老板在这站了三分多钟,愣是连衣角都没湿一点。   雨越下越大,脚下的海平面上升了一点细微的弧度,刑应烛面前的空气忽然变得扭曲起来,像是被高温烘烤过一样,凭空出现了一层波浪状的纹路。   他右侧兜里有什么东西轻微地震颤起来,刑应烛垂眼看了看,心知是时候了。   那天在小楼里,对方没从他身上把那身甲取走,刑应烛心里就明白,那是对方给他留了一把“钥匙”,好让他可以走过这层膜。   雨势越大,那层封印便越清晰,直到刑应烛可以轻松地从上面看出凤凰花纹时,他才微微一动,拍了拍衣袖上的浮灰,闲庭信步般地向前迈了一步,伸手按上了那层“波纹”。   紧接着,他只感觉手下的滑腻柔软的触感顺着他的小臂寸寸向上——这层由“神”罩下的封印,毫无障碍地冲他敞开了大门。   他半个身子进入禁海之渊时,兜里您揣着的手机忽然突兀地响了起来,刑应烛下意识垂眼看去,可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已经踏进了禁海之渊。   凡间的俗物无法穿过封印,于是从他口袋里跌落下去,嗡鸣着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海中,很快没了声息。   浅水镇里,盛钊手里的通话突兀地被挂断,只留下一串冰冷机械的嘟嘟声。   他关掉免提,又结束了通话,下意识抬眼跟胡欢对视了一眼——然后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一片心如死灰的寂静。 第91章 就算家长不在家,咱也不能把家里锅砸了   刑应烛失联,盛钊却不能丢下胡欢不管。   他自认是刑应烛的枕边人,也算是小楼里半个家长,见胡欢如此惶然,心里别的不说,便先油然而生一股子责任感。   盛钊想了想,把啃了一半的酥油饼用塑料袋装起来,随手塞进兜里,用肩膀夹着伞柄,胡乱地搓了搓胡欢的肩膀。   他力气用的很大,胡欢被他捏痛了,下意识皱了皱眉,回神了一点。   “怎么回事,说清楚点。”盛钊说:“那么一个大活人,丢哪去了?”   胡欢摇了摇头,他似乎在顾忌什么,依旧执拗地问:“大佬去哪了,真不能回来么?”   “不能。”盛钊实话实说道:“他去禁海之渊了——虽然我不太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不过八成没什么信号。”   盛钊算是发现了,“禁海之渊”这个词儿对胡欢这种妖怪来说,几乎可以约等于伏地魔。胡欢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到底没敢再追问刑应烛去干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胡欢不得不被迫接受一个事实——家里唯一一个能打的武力担当,确实短期内回不来了。   但要让胡欢死马当做活马医,把盛钊当成救命稻草……胡欢确实也干不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儿。   “我……”胡欢咬了咬牙,说道:“那我再想想办法,没事,小钊哥。”   “别没事啊。”盛钊急了,怼了一把胡欢的肩膀,说道:“快说,到底怎么了。”   胡欢犹豫了一下——他现在确实没了别的办法,张简失踪,他也联系不上龙虎山那边的人,本来就是脑袋乱成一堆浆糊,现在被盛钊一激,就什么都说了。   盛钊把他拉到旁边的遮雨棚下面,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才把胡欢和张简来浅水镇的来龙去脉搞清。   先前张简接了孙文胜的委托,去他家查“别墅闹鬼”的事儿,结果妖鬼没查到,倒是查到了一尊诡异的佛像。   那佛像佛光鼎盛,偏偏又有邪物时时在附近徘徊,吸食孙文胜一家的精血和气运,好似浑然不怕那佛光一般。   张简觉得这事儿不对,便只能让孙文胜一家暂且搬离别墅,又给了他们防身的护佑之物,自己追头溯源,从孙文胜口中找到了那佛像的由来——正是浅水镇下的一个小渔村。   据孙文胜的妻子说,那渔村里有间古寺,听说至少已经有个两百来年了,从清朝时期就在那。里面供奉的是佛教之物,据说十分灵验,附近十里八香的没事儿都去烧香,无论是求个事业求个财的,都准得很。   甚至于,哪怕是周遭几个大城市的人,没事儿也会慕名来拜拜。   孙文胜一家是做生意的,对这些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好赶上那段时间孙文胜生意上有些坎坷,孙文胜的妻子便动了心思,从寺里花大价钱请了一尊开光的像回去。   古庙古寺之类的地方,这样的业务也算常见,孙文胜一家也没觉得有什么,回去便供奉起来了,谁知请回家了一个这样棘手的麻烦。   张简从孙文胜的妻子那问出了地址,又确定了这是项“长期业务”,就觉得这似乎不是个小事儿,所以必定要去那寺里查探。   “然后呢?”盛钊问:“然后人怎么丢的?”   “那寺里确实香火旺盛,佛光鼎盛的,我一靠近就不舒服。”胡欢说:“所以张简让我在外面等,他自己进去——其实我本来不同意,我说那地方万一有个什么,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但是张简说他用天眼看过了,那里面确实是个正经地方,没有妖也没有鬼,更别说那些邪物,于是我就信了……”   “然后他就丢了?”盛钊有些不可置信:“照你这么说,那地方不是个公开景点吗。”   胡欢点了点头,说道:“他进去后,再也没出来——我还报了警,但是警察来了进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寺里一天进出的游客太多了,人都说可能是从侧门走了。但是张简要是出来了,不可能不来找我,更不可能一声不响就失踪。”   盛钊的心有些往下沉。   别人不知道,盛钊还是能看出来一点的,虽然不知道张简为什么那么在意胡欢,但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下来,张简好像都对胡欢有种莫名的关注。   要说他忙起来不顾胡欢自己走掉,盛钊怎么想怎么觉得不靠谱。   何况跟着刑应烛这么久,盛钊的脑回路早已经不是普通的唯物主义者了,他第一反应就是张简可能是被什么玄学手段逮跑了。   可张简本来就是龙虎山下一代铁板钉钉的掌事天师,又有什么邪门歪道能把他扣下。   “没……没事。”盛钊硬着头皮安慰道:“你要想,当初申城那条蛟龙都没把张简怎么样,一个公开景点而已,能出什么事儿。”   “小钊哥,你不知道。”胡欢说:“当初孙文胜家里的那些邪物,是会吸人精血和气运的,一般来说,只有妖会干这种事儿,他们以人为食,会在短期内功力大增,然后——”   然后什么,胡欢没说下去,但盛钊看明白了。   他是担心张简被什么大妖掳走,然后被人剥皮拆骨地吃了,成了旁人的盘中餐。   这些时日来,刑应烛也跟盛钊讲过不少妖族之类的事儿,盛钊自然明白,像张简这样身负法力和功德的修道之人,放在那些心思不正的妖眼里,那就跟一盘红烧肉没什么两样。   ——怪不得胡欢上来就问刑应烛。   “我不担心他的性命。”胡欢眉宇间极其忧愁,低声道:“但是他万一在那种地方待久了,被人折腾,我恐怕他一身修为就毁了——”   盛钊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也有点急了,他跟张简虽然交情不深,但毕竟勉强算是半个同门,还是有点情谊在的。   他下意识将手伸进兜里,摸到了一片柔软的羽毛。   ——是青鸾给他的那片。   刑应烛之前曾说过,青鸾来此的意思并不是为了帮刑应烛……那是为了这件事吗?   盛钊不大敢确定。   他的拇指在羽毛上来回抚了三四次,心里七上八下地直打鼓,不知道应不应该折断羽毛,找对方来帮忙。   按理说,刑应烛不在,他和胡欢两个菜鸟找青鸾这种神鸟来帮忙应该是最妥帖的,可羽毛只有一片,机会也只有一次——   盛钊咬了咬牙,逼着自己从羽毛上撒开了手。   开玩笑,盛钊咬牙切齿地想:Boss都没见着,现在就放大招,也太杀鸡用牛刀了。   盛钊在心里默念了足足三遍“男人要有责任感”、“刑应烛不在我就是家长”,然后强行硬着头皮拍了拍胡欢的肩膀。   “没事。”盛钊说:“那寺在哪,我去看看。”   “你去?”胡欢惊恐地看着他,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道:“不行不行不行,我没法跟你进去,张简那样的人都丢了,万一你再出点什么事儿,大佬非撕了我不可。”   “没事,你想太多了。”盛钊努力安慰道:“你换个角度想,你是妖,张简是风水师,但我是什么,我就是个普通人——那寺里一天到晚烧香的那么多,总不能全失踪吧,我就去做个普通游客,看一眼就回来,能有什么事儿。”   胡欢微微一愣,好像压根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你们这种人目标太大,容易出事儿,但是我就没事了。”盛钊说:“这样,我就进去烧烧香,然后溜达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张简,找不到就算了,我就立马出来——刑应烛说他一周之内回来,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等他。”   胡欢有点被他说服了,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那好了,问题解决了。”盛钊一把把伞塞到胡欢的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现在告诉哥,那寺庙到底在哪……就算家长不在家,咱也不能把家里锅砸了,是吧。”   几千里外,被寄予厚望的“家长”刚穿过禁海之渊的封印,头昏脑涨地落在海面上。   禁海之渊是神域,进来的一切活物,无论是妖、仙还是魔,一概要背个削弱的Buff,就像是某种不知名的“阶级”,在神面前总要低上一头一样。   如果刑应烛还是当年的应龙原身,那倒还好,偏偏他现在只是一条蛇妖,一进来这种地方,便觉得浑身像是上了枷锁,沉甸甸地往下发坠。   他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浑身发沉的感觉了,顿时心情极差,只想着速战速决,办完事儿赶紧走人,省得在这种破地方瞎折腾。   何况禁海之渊里时间乱流,他在这待上一天,外面可能要过去四五天,他先前答应盛钊一周内回去,总不好食言。   可惜这破地方比他想象得还乱糟糟的——那人说得没错,这里确实有异动。永夜下,漆黑的海面翻涌奔腾,刑应烛一脚踩在海面上,几乎能听见下面的轰隆巨响。   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嘶吼声顺着空气丝丝缕缕地传进他的耳中,刑应烛面色微沉,一瞬间仿佛被时空生拉硬扯般地拽回了万年前。 第92章 禁海之渊   刑应烛一脚踩在海面上,以一种违背重力的姿势站在水上,踏出几圈涟漪。   禁海之渊内罡风阵阵,到处都是时空乱流,刑应烛一脚踩下去,只眨眼间,眼前的景色活生生能翻个几番。   他上一秒眼前是开天辟地时,天火流落,可下一秒便又换了模样,变成神河倒灌,吞没了万千山河。   刑应烛流落人间八千年,除去龙虎山上那个没头没尾的梦,已经许久不曾过那些恍若隔世的“往事”了,乍一眼看过去,还很有些陌生感。   那些早已湮灭在时空里的古老种族也开始重新出现,夹杂着或尖利或凄惨的嚎哭,刑应烛晃神间还以为回到了万年前,那个大家见面就掐架的远古时代。   但已经在文明社会浸润多年的刑老板自觉比他们文明许多,对这种久违的野蛮环境不大适应,微微皱了皱眉,在心里腹诽了几句。   这简直是把禁海之渊搞得像是个远古种族博物馆——还是带VR解说投影那种。   禁海之渊于上古妖族而言,说句监牢也不为过。平日里封印一压,千万年也没人来,上次有人踏足,还是万年前七殿下刚刚即位时,跑来加固封印。   刑应烛前脚踏入这片不祥之地,后脚就被下面那些不省心的服刑人员发觉了,海面上顿时罡风翻涌,一缕锋利的风从他身边削过,将他的衣摆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那些鬼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在这压得太久了,平日里也没个娱乐手段,无聊得要长毛,一见刑应烛来了,一个个顿时不安分起来。刑应烛冷眼瞅着,都能看见底下深渊激荡的模样。   海面下传来簌簌的笑声,间或有什么人在叫他的名字。那些尖利的嗓音层层叠叠,活像是万人大合唱现场,刑应烛不耐地皱了皱眉,抬脚往海面上踏了一脚。   “叫鬼呢?”刑应烛没好气地骂道。   那些空灵的诡异笑声逐渐收拢,零零散散地整合在一起,最后化作一个低沉的男声,听起来清晰了许多。   “应烛。”对方说:“你也叫她关进来了?”   “放屁。”刑应烛挑了挑眉,不客气地回应道:“当我是你们这群废物?”   那声音又重新散乱开,变成嘁嘁喳喳的窃窃私语,刑应烛听不大清,也懒得听他们念叨什么,只随意听见两句什么“这小龙脾气还不小”、“一个小龙崽子也这么造次”之类的话。   “那你来这干什么?”那低沉的声音又开了口,言语间带着一点讥讽的笑意,缓缓道:“你不知道,禁海之渊有进无出的吗。”   刑应烛当然不能说他已经被“招安”了——别的不说,他老人家的面子往哪搁。   于是他也懒得理这些阶下囚,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可那声音偏像是不依不饶,追着他念念叨叨的。   “原来你这小龙也是被她骗了。”那声音吃吃地笑道:“她是用什么借口诳你的,我想想……是说要还你地位,还是说要帮你重振应龙一族?”   建议多出门看看新闻,刑应烛腹诽道:大清都亡了,你们还在这重振种族呢,丢不丢人。   “或者说,你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了?”那声音如鬼魅般不绝于耳,继续说道:“哦……我闻到了,你身上有人的味道。”   “她是不是找了个好玩的玩意儿给你?”那声音尾调一扬,像是发觉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笑道:“小龙,你可要小心一点——当初豪彘一族覆灭,不就是因为她寻了个山鬼去勾引,才引得对方犯下大错,以致灭族的?她惯会用这种手段玩弄人心的,你可不能……”   对方话没说完,便凭空插进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咯咯地笑个不停:“你来啦,以后就出不去了。”   刑应烛实在懒得理他们。   他走了还不到十几步,就听身后方乍然炸起一道水光,十几米的水柱喷涌而上,有个模糊的黑影从里一闪而过,正被刑应烛的余光捕捉个正着。   刑应烛下意识拧步一躲,乌金链从腕中窜出,如一条钢鞭般抽到了那水影身上,将其打散成一道四散的水花。   周遭那些层层叠叠的笑声猛然加大,刑应烛耳尖,还听见里间夹了几句“这样不经逗”的话。   刑应烛慢条斯理地将链子绕回手上,垂眼瞥了下脚下的海面,微微勾起唇角,嘲笑道:“有这个功夫过来‘逗’我,不如自己留点体力,否则小心话都没说完就被人吃了——也不知道是该说蠢还是该说废物。”   那些服刑人员被刑应烛一句话戳到了痛点,顿时恼羞成怒起来,吱吱呀呀地在下头挣扎着,把身上的铁链拧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刑应烛懒得多理他们,他本来就是受人之托来转一圈,只要看清封印情况就能走了,跟这些玩意多说无益。   ——要不是对方用他骸骨的下落来拿捏他,他死才不会来帮她跑这个腿。   刑应烛在禁海之渊待得久了,被这周遭环境影响,身上属于“妖”的那部分气质开始渐渐浮现出来。   他锁骨下的龙印开始发热发烫,深紫色的龙印隐隐约约露出一点轮廓。他颈上覆上了一层鳞片,眼尾不知不觉间也带上了一点红痕,几片蛇鳞点缀在眼下,正巧遮住了他那颗泪痣。   刑应烛的耐心条开始缓缓下降,已然有些不耐烦起来。   “——应烛。”   刑应烛眼皮一跳,顿时心头火气,乌金链子死命往后一抽,可还没碰到谁,就被人凌空接住了。   身着轻甲的年轻女人微微挑着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刑应烛微微一愣,下意识道:“白——”   他正想问对方怎么也来了,可话还未出口便发觉了不对,手腕一抖抽回乌金链,眼见着对方凭空化成了一片飞灰。   ——不是真人,是一片灵智。   刑应烛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对方会在禁海之渊放一片灵智,就听得身后忽然一声惊雷响,他再回头时,差点被迎风而来的罡风扑了一个跟头。   刑应烛猛然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本的禁海之渊在转瞬间变了模样,他耳边那些无聊的讥笑声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成千上万近乎狂暴的怒吼。   这些怒吼声比之前他听到的高出好几个量级,刑应烛猛然回神间,甚至还从里面听见了应龙的叫声。   可应龙一族早就死绝了,刑应烛茫然地想。   禁海之渊的海面上忽地腾起一股烈焰,连他这种不惧水火的龙族遗孤都感觉到了熊熊而生的灼烫感,刑应烛下意识向后避了几步,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有哪里不对。   ——这不是他来的地方。   这是幻境。   他耳边擦过一阵轻柔的风,引着他回头看去,刑应烛略微眯起眼睛,在熊熊烈焰中站稳脚步,下意识先看向了禁海之渊的天柱。   果不其然,原本破损的天柱现下高耸如云,细长的天梯支撑点上,凭空多站了一个人。   年轻的女人银甲长枪站在禁海中央的直达天堑的天柱上,披风猎猎作响。   禁海中央的天柱是天梯的支撑点,高耸入云,饶是刑应烛目力惊人也只能看见个隐约的轮廓。   这还是刑应烛头一次踏足禁海之渊,他不知道这种幻境到底是日常水平,还是对方着意让他看的东西。   刑应烛从上古时期就天不怕地不怕,后来哪怕被人宰了掏出生魂和龙珠也没服过一句软,更别提一个区区幻境。   他冷笑一声,干脆不躲不避,就这么冷眼旁观,想看看对方到底给他准备了个什么有趣的见面礼。   这场幻境太过动荡,甚至可以称得上破碎不堪,就像是好端端的一段皮影戏应被人掐了几段,零零散散的章节名录都对不上号。   女人似乎带有杀意,周身的气质冷得像一杆利器,她对面站着两道模糊的黑影,隔着一条天堑与她遥遥对峙。   刑应烛冷眼看了一会儿,最初只觉得这场景眼熟,直到那女人跟对面两个黑影打拼起来,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件事他居然也有印象。   ——万年前,七殿下继位后,曾于禁海之渊平叛,诛杀魔君与妖王。   但刑应烛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把这段“录像”拿给他看。   天柱上的女人以一敌二,禁海上方的永夜被明亮的火光撕开一条大口,女人红色的披风融在火中,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她控制着火,还是那熊熊的凤凰火已经将她单薄的身躯尽数吞噬。   这场仗应该打了很久,刑应烛推算着,起码得有个七天七夜。等到动荡终于停歇时,禁海的海面已经被烈焰烧的滚烫。   他抬起头,半空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女人背对着他,身后是熊熊烈焰,她单手撑着枪,死死的盯着禁海下的深渊,直到那两道裂谷重新合拢,她才轻笑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刑应烛似有所觉,片刻后瞳孔骤然一缩,才发现女人已经从天柱之上落了下来。   她下落的速度很快,破碎的披风被风兜在身前,将刑应烛的目光尽数隔断。 第93章 “拯救同伴大作战”   张简正处于一片朦胧的混沌之中。   他五感断绝,耳不能听,眼不能视,浑身上下只剩下了脑子一样器官好用,别说知道自己在哪,就是连外面过去了多久都不知道。   ——失策啊,张简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本以为自渡寺佛光鼎盛,从哪看都没有半分妖邪气,便放松了警惕,孤身一人入寺。谁知道进来还没转上半圈,就着了人的道,落入了现下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甚至于,连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自己着了什么野路子,他连幕后主使的人影都没见到,反应过来时就已经五感全无,一时间只来得及盘膝而坐,其他的什么也没来得及想。   但张简倒并不多惊慌,天下术法门派左不过那几支,想要困人,要么是阵法,要么是迷障,一个困身一个困心,再多的新鲜花样也没有了。   归根结底,他倒也并不着急——那幕后主使总不能困他一辈子,但无论是要借由这混沌之处杀他,还是要取他的气血修为,对方总要露出个端倪踪迹来。   对方若现身,凭张简的能耐,怎么也能拼个两败俱伤,但若是对方不肯出来,那他在这混沌之中哪怕折腾出个花儿来,也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好在张简从小打坐,只要心静,坐个两三天也不在话下。   龙虎山嫡传弟子的资质自然与旁人不同,哪怕深涉险境,张简心中也并无焦灼之感。他双目微合,盘腿而坐,双手掐了个静心的打坐诀,竟就这么入定了过去。   他人在险境,心却大得很,明明最初只是想调息静心,可谁知坐着坐着,眼前却忽然没来由地冒出点浓墨重彩的景色。   盛夏的野林子里枝繁叶茂,蝉鸣声声声不绝,野兔野鸡之流在林子里窜来窜去,一个年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正趴在小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眼也不眨地盯着对面石子的一只草虫。   张简先是一愣,紧接着却反应过来,他这是由心入魂,窥到了上辈子的事。   修行之人,最初是开天眼,若修行到了,便可渐渐地窥探前生,知晓天机。   张简天眼开得早,从小便见多了妖鬼之物,也窥得过几丝前世之事。只是那时候他人不大,修行刚刚入门,心智不稳不说,脑筋也简单。乍一窥得前生之事,实在分不清前世今生,糊涂时还将二者混为一谈,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差点走火入魔,进了迷障。   于是后来他师父便出手封了他这方面的灵智,才叫他安安分分地长到现在。   ——现在怎么忽然又看见了,张简想,难不成他的修为这时候进益了?   眼前的少年穿着精致,脖子上挂着个金镶玉的长生锁,腰间垂着一条长长青玉的挂穗。   那挂穗对他而言显然有些太长了,几乎要拖到他的脚面上,累赘得很。   一脚踏过玄关,人便能知道许多事。哪怕面前的孩子跟自己长得毫无相像,张简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对方正是上辈子的自己。   此间情景,张简小时候就见过几次,只是他小时候的记忆短短续续,像是一堆缺角的拼图,直到此时才算是将那些拼图勉强补成一条线。   他跟随爹妈来附近乡野探亲,人却贪玩,大热天的自己就跑进了林子要抓虫子,至于他腰上那个不伦不类的长挂穗,那是他刚刚从大他几岁的堂哥那打赌赢的。   只可惜他人不怎么存财,那玉穗子在山野里走了一遭,就不知道被他掉到哪里去了。   张简如今已经大了,于修行之道也算小有所成,并没像小时候一样沉于虚妄的前世,至今还算理智。   上辈子的他是个千娇万宠的混世小魔王,家境好,人也单纯,也不知道什么叫财不外露的道理,抓着堂哥在镇子里一掷千金,什么好玩买什么,小荷包里一拉开全是金珠子,没走出半条街便被人盯上了。   乡野附近的深山里常有土匪,见了这等有钱的公子哥哪能不动心,心狠手辣间,便将两个孩子一起掳了。   看到这时,张简略微有些皱眉——虽说上辈子的事儿已经过去了,但这么个蠢法,确实让他自己有点不能接受。   他上辈子没活多少年,剩下的剧情不看也记得住。   土匪去信给他家中人要赎金,为了防止两个孩子偷跑,还将他俩分开关押。小少爷傻不愣登地等着家中人来救,谁知当天深夜里,土匪寨子火光冲天,混乱间只听得外面狂骂,说是其中一个小崽子从看守的地方逃了,还放了把火烧寨子。   堂哥逃了也就算了,还放火烧了房子,睡梦中烧死了两三个土匪。剩下的土匪恼羞成怒,一时间也顾不得这肉票多金贵,把小少爷从柴房里拖出来,一刀就宰了。   张简:“……”   真是——死得太草率了,张简心说。   然而此次却与上次不同,那小少爷死了,就本应结束了,可谁知张简似乎无意中被上辈子的魂灵牵扯,浮光掠影般地多看了一眼。   ——从土匪寨子里逃脱的堂哥拼命地奔跑在山中小路上,脚边影影绰绰地跟了个影子。   被张简遗失的青玉挂坠挂在他的腰间,还被路边的灌木勾了一下。   张简微微一愣。   此时此刻,自渡寺二百米外的露天停车场卫生间里,盛钊已经从上到下换了一套行头。   胡欢和盛钊的“拯救同伴大作战”显然更接地气一点,他俩不知道怎么商量的,叽叽咕咕了一整天之后,集体觉得“想要不被幕后黑手注意,那就必定得大隐隐于市,做个标准游客才行”。   但是——   “胡欢。”盛钊沉痛地说:“你这真的大隐隐于市吗,我怎么觉得更扎眼了——我一眼看过去像不像一只成了精的野鸡。”   盛钊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大T恤,头发抓得乱糟糟的,将脖子上辟邪用的子母链塞进了衣领里面,又在外头挂了个单反相机用来掩饰。   他这一身都是胡欢给他安排的,牛仔裤上破了两三个洞,裤腰上拴着一条长长的金属裤链,脚下踩着一双画着手绘火星文的帆布鞋,一眼看去说得好听是艺术青年,说得难听点,就像是脑子有点问题。   “二十一世纪了。”盛钊说:“胡欢,现在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已经不这么穿了。”   “你不懂,小钊哥。”胡欢说:“最好就是一眼看上去就脑子有问题,这样对方就不会注意你了——毕竟谁知道他们要抓什么样的人啊,万一就要那种看起来聪明伶俐有担当的,你岂不是就吃亏了。”   盛钊:“……”   盛钊诡异地被胡欢这一连串彩虹屁哄得飘飘然,甚至还跟着点了点头,说了声“也是”。   “小钊哥,你千万要自己小心,如果遇到什么事儿别害怕,你身上有大佬的链子和契,多大的妖怪都不敢惹你的。”胡欢像个要送儿子上学的老母亲,拉着盛钊的手絮絮叨叨:“就算找到张简了,你也千万别救他,先自己出来再说,否则别人没救到,你再把自己搭进去了。”   盛钊:“……”   狐狸精都这么唠叨吗,盛钊费解地想,还是张简打开了胡欢的什么奇怪开关。   “好好好我知道了。”盛钊说:“你在外面也想想怎么办,别光顾着在这着急啊。”   “知道知道。”胡欢说着把一个小型对讲机塞到盛钊裤兜里,紧张道:“这样,就算什么也没找到,你半小时后也出来,咱们再想办法。”   “半小时能干什么?”盛钊翻了个白眼,说道:“你怎么回事,我就是个游客,你能不能入戏一点。”   “不行,小钊哥,我还是怕。”胡欢苦着脸,看着像是要哭了:“万一你也出点什么事儿,我会被大佬扒皮做迎宾地毯的。”   盛钊:“……”   好家伙,刑应烛这心狠手辣的大蛇妖,看看给孩子吓成什么了。   “不会不会。”盛钊敷衍道:“我管他,好吧,相信一家之主的威严。”   “可——”   胡欢还想再说什么,被盛钊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你再婆婆妈妈天可就要黑了。”盛钊恐吓道:“到时候寺里人少了,我更危险。”   胡欢被他吓住了,顿时双手捂住嘴,不敢说话了。   盛钊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声走了。   自渡寺的开门时间不定,晚的话七点多钟,早的话,天不亮也有可能。但晚上关门时间却很规律,一到五点半准时锁门,任你多有钱的企业老板来了,也赶不上晚香。   盛钊去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停车场上的车还是满满当当。他先是售票处买了张游客票,然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见里面确实来来往往一堆人,才放下心进门。   ——他在胡欢面前装得八风不动,实际上还是有点胆虚,进门前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确定刑应烛的吊坠还好好地挂在他的脖子上,才咬了咬牙进了门。嶼;汐;獨;家。   自渡寺前后三间,盛钊一进门,便有个年轻女子迎了上来。   “您好。”那女子笑着打量了他一圈,神态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票撕掉一角,语气温和地说:“您是来烧香的么?”   盛钊眨了眨眼,应声道:“是啊。”   那女人弯着眼睛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那请随我来。”   盛钊挠了挠头,只觉得奇怪,不知道佛寺里为何是个女人看门。   可若是胡欢在场,就会一眼认出来,面前的女人不是别人,居然是他和张简预定民宿的老板。 第94章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大约是因为上辈子出身道门的关系,盛钊从小到大也没进过几回佛寺,对相应的礼数礼节一问三不知,除了在门口随大流买了点香火之外,啥也不知道。   但盛钊留意观察了一下,来此处的其他人大多熟门熟路,上香进贡井井有条,乍一眼看过去,好像只有他自己是来旅游的。   ——胡欢这个小狐狸崽子,盛钊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他是真的不靠谱,怪不得在眼皮子底下把张简丢了。   不得已,他只能跟着面前这个女人走。   连饮月引着他来到正殿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着说:“您请进,这就是正殿,若是有什么想求的,三跪九叩,在心里默念就是了。”   盛钊心里的怪异感顿时更强了。   他求神拜佛的次数不多,也不知道是不是每家都有这么兢兢业业的引导员。但无论如何,这种搞玄学怎么着不得自持一下身份,哪能说出这么像神棍的话来。   说来奇怪,从进门开始,他就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不舒服。这些日子以来,他被刑老板按在家里搞“集训”,于感应之事上颇有建树,有时候无意间晃神见到什么异世之物,也渐渐能分得清到底是鬼还是灵。   他对危险的直觉比以前翻了好几个番,按理说别的不行,跑路的预感倒是百分之百准。   可自渡寺明明有猫腻,连张简都折在了里头,他却只是略有些心慌,一点过分的危机感都没有。   ……什么破地方,盛钊暗自心想,感觉都奇奇怪怪的。   他一边往殿中走,一边在心里咂摸了一下心情,从不多的词汇量中翻腾了半天,才挑拣出一个词儿来形容他现在的感觉。   ——颠倒。   这俩字一出现在他脑子里,便被盛钊逮住了——正如先前胡欢所说,妖有妖的味道,鬼自然也有鬼的。若是窥得到门路的人,一眼望过去便能发觉这二者的区别。就像张简身上天然带着一点燃香的香火味道,像是已经将他浸透了;胡欢无论再怎么遮掩,身上也总能隐隐透出一点兽类的模样一样。   可这佛寺明明香火鼎盛,佛光普照的,盛钊进门这么久,却一点归属“正道”的感觉都没有。   这果然不是个好地方。   盛钊垂下眼,抬脚迈过门槛,进了正殿的大门。   自渡寺年头已经很长了,虽然香火不错,但修得并不十分气派,盛钊乍一进门,还以为是误入了谁家祠堂。   正殿面积只有个三十平不到,正对大门处放着莲花座,供台前摆着几样佛教法器,上面沾了一点通红的蜡油。   盛钊前面还站着几个人,正虔诚地在蒲团上下跪参拜,那群人中有男有女,衣服都穿得干净整洁,只是看不出什么牌子。   连饮月似乎看出了他的茫然,从门外跨进来,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来这边取香吧。”连饮月说着一抬手,指向供台后头一张不起眼的小桌,那桌上放着一把散乱的线香,看着灰扑扑的,十分其貌不扬,几乎要跟破旧的木桌子融为一体。   “啊……好。”盛钊干笑了一声,同手同脚地迈开步子走过去,也没挑拣,匆匆抓了三根香起来。   连饮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片刻,眼神在他胸前停留了一瞬,紧接着不着痕迹地移开了,随口问道:“您年纪轻轻的,来烧香拜佛求什么?求家人安康,还是学业有成?”   “我……”   盛钊一开口就卡壳了,心说我哪知道我来求什么,我就是来找人的,要不是我家家长不在,我才不来这破地方。   然而他不大清楚这寺里的脾气,也不敢贸然说随便看看,万一他们这只接待拓展业务消费的潜在客户,他一张嘴说自己是来观光的,被人赶出去怎么办。   “嗯?”连饮月催促了一声。   “我来求姻缘——”盛钊被她催得一个激灵,下意识说。   盛钊:“……”   盛钊自己说完,自己也后悔了,心说这找的什么破借口,幸亏刑应烛已经出门了不在家,不然听见这句话,又该闹脾气。   好几千岁的大蛇妖发起脾气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说不定又会把他按在池子里翻来覆去地——   他胡乱想到这,忽然紧急刹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脚下踩着的地方还是“佛门净地”,他满脑子污言秽语淫词浪曲,实在是……冒犯极了。   幸亏没人知道,否则八成得大棒子撵他出去。   连饮月见他神色有异,还当他是不好意思,于是也没多想,温声细语地宽慰道:“没关系,求什么都无所谓,佛渡一切苦厄,不拘哪一种——正巧,到您了。”   盛钊循声回头,才发现队伍已经排到了他,他下意识看了连饮月一眼,转头磨蹭到供台处上了香,然后跪在了蒲团上。   ——凭心而论,盛钊跪得极其不真心实意,他跟刑应烛一起混久了,身上也难免沾染了点对方混不吝的脾气,自觉无求于面前这尊冷冰冰的坐像,跪下时只觉得浑身别扭,像是亏待自己了似的。   没事没事,盛钊咬着牙试图说服自己:就当替张简忍辱负重了。   盛钊敷衍地磕了几个头,然后正准备起身时,一睁眼正好对上莲座上那尊佛像。先前他站着的时候,供台旁边的帷帐将佛像挡住了大半,他现下跪着,倒是把那佛像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只是……这是哪尊佛?   盛钊微微一愣,只觉得那佛像似乎有点年轻太过,而且雕刻得太过精致华美,一眼看过去,竟然跟真人别无二致。烛火的暖光映照在白皙的玉面上,将白玉铺的暖意洋洋,盛钊一打眼过去,还以为见到了个大活人。   他眼前一花,甚至觉得那东西还几不可见地呼吸了一下。   盛钊:“……”   他后背顿时汗毛炸开,冷汗铺了一后背,手脚都发木了。   盛钊硬逼着自己咬了咬舌尖,再定睛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佛像恢复了正常,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妥。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错觉,只是烛火摇曳间的光影一样。   盛钊不知道自己现下是应该庆幸,还是赶紧跑路,他以手支地站起身,还没等站稳,就听旁边一位陌生男人呀了一声。   “小兄弟,你今天好福气啊。”男人搭话道。   盛钊反应了一瞬才发觉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一头雾水地问道:“什么?”   那男人从蒲团上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浮灰,偏头示意了一下香炉,说道:“你看你这香——”   盛钊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他方才上过的香里,有一根莫名其妙地断了开来,落在了香炉中。   盛钊:“……”   您少诳我不懂了,盛钊木着脸想,傻子都知道烧香拜佛的时候香断了是大忌,怎么到你嘴里反而变福气了。   一旁的连饮月听到动静,往这边看了看,顿时眼前一亮,笑着走了过来。   “这位先生说得没错,咱们这里的规矩与旁的地方不同,您不必惊慌。”连饮月笑着说:“若香断了,便说明是有缘人,可暂留一阵,去后院寻我们方丈解惑。”   盛钊:“……”   他一听这个“留”字就觉得很警惕——张简不就是进了门再没出去过吗,谁知道是怎么个留法。   不过令盛钊在意的是,这似乎是这里某种心照不宣的规矩,除了连饮月和旁边的男子外,屋里还有几个男男女女往他这边看了看,眼神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羡慕。   ……那这么看来,这应该就不是让张简消失的原因,否则若是见到“方丈”的人都丢了,这寺里早该出事儿了。   盛钊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八成应该是某种推销手段,就像胡欢跟他讲过的孙文胜一样,通过这种随机性来抽取游客,并引到小房间里去单一推销,无论是推销开光服务还是佛像售卖,好像都更合理一点。   若真是如此,盛钊倒不怎么担心,毕竟他又不怕被人拐去传销,大不了就破财免灾,给点钱,能去后院看看更好……万一张简就在后面呢。   “那好。”盛钊挠了挠头,说道:“我应该怎么……”   连饮月笑了笑,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亲亲热热地拉着他往后门走去。   “您跟我来。”连饮月轻声说。   连饮月带着盛钊穿过一道偏门,来到另一间更安静些的院落,然后推开院门,示意了一下正屋。   “就在那里,您去就可以了。”连饮月说:“您可以问我们方丈三个问题,只要是您想知道的,都可以问。”   “全都?”盛钊犹豫了一瞬,问道:“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连饮月的声音忽地显得有些飘忽:“……只唯有生死不能问。”   盛钊无意识地打了个激灵。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盛钊忽然想,他是不是应该等刑应烛回来再说。   不过甭管盛钊心里如何打鼓,他现在总不能脚步一转再出去,只能硬着头皮听人吩咐。   他暗自在心里咬了咬牙,做了一万个心理准备,以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心情逼着自己迈开步子,几步走到门口,推开了门。   门里的土炕上盘腿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他一身朴素的僧人打扮,长相却堪称俊美,此时正双手合十地打着坐。   然而盛钊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浑身细细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跳都仿佛漏了一拍。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个男人……长得跟前院那尊白玉佛像一模一样。 第95章 “施主不是为了问贫僧,您那位同伴去哪了吗?”   自渡寺门外一百米的路边小吃摊上,此时正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子。   其中一个年纪长些,看着约莫有个二十四五岁,穿着件休闲的薄夹克,领口上绣了个“黎”字。   而另一个年纪小上许多,看着也就十六七的样子,穿了件少见的青色裙装,俩人乍一眼看过去,像是一对姐妹。   “别吃了。”年轻女人看着对面的小姑娘,半晌后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么会儿功夫,你都吃了三盘桃酥了,人家老板都在偷看你呢。”   “这家桃酥做得香!”小姑娘说着,护食一样地把面前半盘往面前搂了搂,伸长了胳膊圈起来,小声说:“上次买的五香瓜子都被主人你吃了个干净,好容易碰见点你不爱吃的,我还不能捡个漏啊。”   那年轻女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随手将一直把玩着的白玉牌往桌面上一放——那玉牌正面朝上,样式方方正正的,很是素简,只中央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阿菁往嘴里又塞了块桃酥,腮帮子鼓得像个小仓鼠,她眨了眨眼,探着头往小吃摊对面的地方看了看,小声说道:“主人,那小狐狸崽子还在那呢。”   “我知道。”白黎不甚在意地说:“盛钊和张简都在寺里,他不在这还能去哪?”   “您说的这俩人很快就要变成一条藤上的葫芦娃了。”阿菁撇了撇嘴,说道:“谁知道应烛那个小朋友那么死心眼啊,早告诉他可以找我帮忙了,他偏不干——等一会儿他被人扣住,还不是要靠我偷渡那小狐狸崽子进门。”   “你看你……”白黎慢条斯理地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随口道:“就不能学学我,沉住气。”   阿菁:“……”   您老人家“沉住气”的办法,那真是一般人学不来。   白黎磕了两个瓜子,然后似有所觉,转头看向了自渡寺里。   阿菁本来就一直在观察她的脸色,见状连忙把桃酥盘子一推,八卦地扑在桌面上,凑近了白黎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没怎么。”白黎说。   她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碎屑,然后随意地在空中一抓,居然凭空从空气中攥出了一条极细的水色丝线,这条线顺着她的指尖向外延伸,一眼望去竟然没个头,也不知道是通向何处。   不同于刑应烛他们不能在普通人面前展示能力的桎梏,这位七殿下搞起这种戏法来丝毫不避人,也好在这丝线实在太细太不起眼,否则八成十分钟后她就得出现在本地同城热搜上,挂个#街头艺人#的话题。   那线在她手里很快晃了晃,白黎讶异地挑了挑眉,赞叹道:“应烛的手脚还挺快的。”   阿菁:“……”   那不然呢!谁会脑子一热把禁海之渊当度假胜地吗!   不过这句话只在阿菁脑子里过了一瞬,她实在没胆子说出口。   然而阿菁平日里随侍白黎,跟她天南地北地跑,养出了个安静不下来的活泼性子,只安静了半分钟就有点坐不住,扭了扭身子,装作不经意地轻咳了一声。   白黎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没说话。   “……哎呀。”阿菁小声说:“主人,您说您坑应烛就算了,怎么连张简也坑,那可是正统的宝贝疙瘩。”   白黎一时没回答,她优哉游哉地又磕了两个瓜子,才笑着问道:“你觉得我缺不缺德?”   阿菁:“……”   这话实在是太让人没法接了,阿菁想,我摸着自己的良心,怎么摸都摸不出“不是”俩字。   于是阿菁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我挺缺德的,但是没办法。”白黎施施然地说:“应烛可是现在人间妖族里最大的了,日后不出意外,人间这些遗留的钉子户都要交给他来处置。张简这些年的功德也修够了,以后八成每辈子都要常驻龙虎山,除魔卫道。我不趁此机会历练他们一番,他们以后怎么能独挑大梁啊。”   “……这不都应该是您干的活吗?掌管天下山海,负责九界平衡。”阿菁吐槽道:“阿兮姐姐天天上天入地地堵您,就希望您回去办点正事儿,结果您倒好,甩手开始发展二级经理了。”   “你都说了是九界了。”白黎胡乱地摆摆手,说道:“人间这么大点地盘,我找个二级经理分忧有什么不行。”   阿菁沉默了足足一分多钟,尖锐而直白地戳破了对方冠冕堂皇的谎言。   “您又想偷懒退休吧。”阿菁说。   “死道友不死贫道——”白黎理直气壮地反问道:“我想退休怎么了,这世上的活物,居然还有不想退休的吗?”   阿菁:“……”   好像确实无法反驳的样子。   “那您光坑应烛和张简就完了,盛钊就是个普通人。”阿菁叉着腰,说道:“干嘛连他一起坑啊。”   白黎闻言眨了眨眼,片刻后,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小丫头,自己猜吧。”她说。   苦哈哈的当事人对这段对话一无所知,盛钊正抵着门板,面对着那位跟佛像长相一样的“方丈”腿肚子转筋。   ——他方才一进来,身后的门就莫名地自动关上了,盛钊有心想要拔腿就跑,却又害怕惊动了面前这个人,两相僵持间,居然就那么站住了。   屋里昏暗异常,只有一缕日光从窗缝里渗透进来,透过屋内的浮灰,落在盛钊脚面上。   对面土炕上的男人似是被这声音惊动,缓缓睁开眼睛,看向了盛钊。   盛钊咕咚咽了口口水,脸色比哭还难看。   盛钊算是发现了,当初张简必定没见过面前这个和尚,否则哪怕说破大天去,他也不能说这寺里“没有半分妖气”——这男人长得就够妖的了!   方才闭目入定时还不显得如何,现在对方一睁开眼睛,便露出一双灰蒙蒙的眸子,盛钊紧盯着他,得要努力好久才能从中看到一点瞳孔的轮廓。   那和尚五官俊美,唇角带笑,眼尾扫着一点红痕,乍一眼似妖似邪,怎么也不像是个出家人的模样。   不是盛钊要夸自家人,就是刑老板平日里不办正事儿时,看着也比对方像个正常人。   “施主。”那和尚说着一抬手,示意了下土炕前的一个木凳子,轻声道:“相见即是有缘,请坐吧。”   凭心而论,对方的声音非常好听,如珠落玉盘,不急不缓,若不看这张脸,确实有一点得道高僧的感觉。   ……但盛钊先入为主,总觉得对方不像个好人,怎么也放不下戒心。   他一步三挪蹭,不情不愿地走近了两步,坐在那木凳子上的一瞬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心口的吊坠。   子母链硌着他的手,盛钊略微放心了些许。   但随之而来的是他更大的疑惑——在刑应烛的吊坠面前,妖很难藏匿踪迹,以盛钊现在的眼力和感觉,他几乎可以一辩一个准。而鬼又惧怕雷击枣木,没他的准许,不可能靠近他三米之内,但面前这个和尚却在这双重Buff下无动于衷,好像哪边都不占一样。   居然还真是个活人?盛钊震惊地想,活人能这么……这么……   他在心里“这么”了半天,也没想出个贴切的形容词来,倒是那和尚浅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垂眼,念了一声佛号。   “贫僧法号无渡,施主既进门来,便是有缘,可问贫僧三件事。”无渡缓缓说:“只要贫僧知晓,必定知无不言。”   “我……”   盛钊总觉得对方现在像个什么掩藏阴谋的魔头,好像他只要一开口问什么,就会上了套一样。   欧洲黑魔法故事都是这么写的,盛钊理直气壮地想:恶魔跑来跟人类签订契约,签完了就用隐藏条款索命,都不新鲜了。   “我没什么要问的。”盛钊干笑一声,说道:“其实我就是来旅游的,只是无意间——”   “哦?是吗。”   无渡说着望向盛钊,他的眼睛甚至像是没有焦距,只是空洞地望着他的方向一样。   “施主来此处,不是为了问贫僧,您那位同伴去哪了吗?”无渡缓缓说。   盛钊心里一激灵,噌地一声站起身来退后两步,差点把凳子一起掀翻。   “这个问题姑且算作一个,贫僧稍后自会解答。”无渡的眼神古井无波,甚至连语气都没什么起伏,只是淡淡地又问道:“施主可以想自己剩下的两个问题了。”   “我……”盛钊咬了咬牙,心里的天平左摇右摆,他一方面不知道对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不敢轻举妄动,一方面又实在担心张简的安危,竟然一时被架住了,不知应该选哪条路好。   不过刑应烛前几个月的耳提面命到底有点用,盛钊狠了狠心,没接这个茬。   “我没什么要问的。”盛钊冷声说。   “哦,原来施主还看不清自己的心。”无渡双手合十,又念了一声佛号,随后才道:“既然如此,贫僧不如就挑施主心中一件最在意的事情,来与你解惑吧。”   盛钊刚想说不用,可那和尚却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不如施主来问问贫僧,自己日日朝夕相对的那只上古大妖,究竟将你视作什么?” 第96章 做个明白鬼也没什么不好   盛钊彻底愣住了。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震惊于这和尚居然知道刑应烛的来历,还是该震惊他居然能看穿自己和刑应烛的关系。   甚至于,盛钊自己心里也有点打鼓,不知道他这个“第二个问题”的用意是什么。   盛钊倒从没怀疑过刑应烛的心意,毕竟凭刑老板那种垃圾脾气,要是他自己不乐意,哪怕宰了他他都不会做些什么做小伏低状,更别提对方是他这种干什么什么不行的小菜鸡。   不过事已至此,这两句话说出来,这和尚就已经足够让盛钊忌惮了。   ——这是有读心术吗,盛钊费解地想。   他这个念头方一冒出来,盛钊就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开始想些鸡零狗碎的无关琐事,免得又被人“读”去了心。   盛钊脑子里一边漫无目的地数着炒酸奶口味,一边警惕地盯着无渡,时不时侧目瞥一眼紧闭的房门,心里天人交战,在夺门而出和好好讲理之间举棋不定。   果然没有金刚钻就不能揽瓷器活,盛钊悲伤地想,刑老板能当上家长是有原因的,虽然他老人家平时懒懒散散地不干活,但拿出来是真的能顶事儿。   ……所以家长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盛钊悲痛欲绝地想。   “还有第三个问题。”无渡低眉顺眼,浅声说:“是施主自己选,还是贫僧替您选。”   盛钊咬了咬牙,心说怎么也是死,要么就是一刀砍头,要么就是温水煮青蛙,哪个都差不多。   他心气儿一起,就觉得心底熊熊而上一股怒火,霎时间压倒了原本的忌惮和恐惧。   “选个屁!”盛钊说:“老子不想选也不想听!”   盛钊狠话撂得快,然而人却非常识时务,话音刚落便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抬手去推门。   可谁知那看着脆得像纸一样的老式木门活像是被人嵌在了一起,盛钊拼命一撞居然还纹丝不动,堪称铜墙铁壁。   盛钊一击不成,又唯恐那和尚从他背后偷袭,下意识一转身,后背紧紧贴着门板,紧盯着无渡。   不过无渡倒并未发难,他依旧是那副平和模样,看起来又温和又宽容,轻声细语地安慰道:“三个问题未完,我与施主的缘分还未尽。”   “我跟你有什么缘分。”盛钊气急了也不知道害怕了,他脚尖一勾,将方才带倒的凳子勾到身前,混不吝地贴着门边坐下,冷笑道:“你少攀亲了,跟我有缘分的要是在这,听见你这么说话,你现在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起了刑应烛的原因,盛钊的底气足了不少,他那个奇异的单线程脑回路重新上线,一时也不知道什么叫怕了。   “行,你非要说完是吧。”盛钊说:“你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问题来。”   无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灰蒙蒙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的暗光。   “既然施主让贫僧来选,贫僧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无渡轻声说:“不然……施主的第三个问题,就问问贫僧,你是谁吧。”   盛钊微微皱了皱眉。   这和尚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写着妖邪俩字,张嘴就是这种神神叨叨似有深意的话,简直恨不得把“我有问题”写在脸上。   但方才盛钊慌乱时尚不觉得什么,现在他渐渐冷静下来,那点被刑老板集训出来的“直觉”就开始有了用武之地——他一边觉得这男人危险,可一边又无论如何无法讨厌他,也没法真正打心眼里生出警惕之心。   正如这自渡寺一般,面前这人看似妖邪,可举手投足间,却真的有股真佛悲悯之意,实在是颠倒得不成样子。   要不是盛钊确定自己不是身在梦中,他都觉得他误入了什么逆世界的欧美科幻电影。   “第一个问题。”无渡见他不答话,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施主想问自己的同伴在哪——贫僧可告知你,他就在此处。”   无渡说着伸手一指,指了指自己身后。   盛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这后面还有暗房,还是什么别的。   “我觉得您可能是修行太久了,不知道刑法修正案已经到十一了。”盛钊抱着臂,摆出了个明确的防御姿势,说道:“非法拘禁可是犯法的,管您是什么世外高人,也得进局子。”   无渡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施主过于执着于此间之事,恐怕会困守心域,难以超脱。”   “谢谢,我活得很好,正当壮年,倒也不必超脱。”盛钊说:“张简是道家的人,也用不着你帮忙超脱吧。”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无渡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道:“贫僧并未对他做什么,只是张施主自己心有所苦,才入迷障。若他能苦海自渡,自然就能超脱困苦。”   盛钊:“……”   这和尚在念什么经呢?盛钊费解地想。   自渡寺内院的混沌之域中,入定的张简眉头微蹙,额上有一滴冷汗顺着颊边滑落,膝上的手有些微微的抖。   正常人窥前生之事,也就顶多知道上辈子是什么人,做了什么,有什么大因果。   若是一些厉害的修行人,像张简这般的,也顶多能看电影似的身临其境一把。   可张简看完了自己的“前生”还不算,他的灵智居然还被牵引着,跟着魂魄入了地府。   窥探生死之事对修行人来说,是件顶顶要紧的事情,若一个控制不好,便有滋生心魔的风险。别说张简,连张成德自己都没探究过自己上辈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张简从在山林里见到“堂哥”背影时便知道不好,他有心想要结束这段入定,可灵智已沉,他竟然轻易叫不醒自己了!   张简不敢硬叫自己,生怕出了心魔还不算,一身修为也要损伤大半。可他沉在这段前世中昏昏不得出,跟着那小少爷在山林里足足游荡了三年,差点游得神智昏聩,心防散绝,才等来了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   彼时张简还勉勉强强保留一点神智,心里冒出了一万个问号,心说人死后的流程明明是去当地城隍报道,拿了通关文书后才可去地府,怎么偏生他就这么有面子,要黑白无常亲自来索。   然而张简已经在异世做了三年的游魂,脑子糊里糊涂不甚清楚,这个念头只在他脑子里闪了一瞬,就被更大的木然压过了。   他昏昏沉沉地跟着黑白无常一路行去,路过人间村镇的最后一眼,是见镇中一家富户张灯结彩,正准备迎亲娶妻。   张简当时只来得及扫过一眼,便被黑白无常拉扯着进了地府,倒没来得及回头看清,那高头大马上的俊朗新郎,正是他的堂哥。   黑白无常拽着他过了黄泉路,却并没有将他丢上望乡台,而是锁链一卷,带着他去了冥府地君处。   黄泉路上走一遭,好人的灵智也要磨傻了,张简浑浑噩噩,一时间想不起来今生因果,只当自己真是前生的小少爷,跌跌撞撞地被人拽上了台阶,心里还在琢磨“我是这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要来受审吗”。   冥府中阴森可怖,溢满了彼岸花的奇特香气,张简拖着沉重的锁链在青石地面上一步步前行,只觉得这地方实在大得过分了,他努力走了许久,都还没走到殿中央去。   大殿远处的高台之上,面目威严的地君端坐在书案后头,手里捻着一只细狼毫,手里端着一本薄薄的蓝皮书册,远远见他来了,伸手在册子上勾了一笔。   张简费劲千辛万苦地走到高座前,然后拂袖跪下,磕了个头。   “不知我是有什么罪过,可否请您示下。”张简说。   “你没什么罪过。”那地君在蓝皮书册上写写画画,间或瞥他一眼,只说到:“只是你寿数本没到,所以勾魂的将你忘了,才叫你在人间游荡三年——唔,你历代功德不少,是个好人,本应早点索你下来,是地府办事不力了。”   张简不解地抬起头看向对方。   “既如此,地府也决定给你行个方便。”地君说道:“你便不必排队了,一会儿便差人带你去投胎……你这辈子寿数不足,又在人间无妄逗留,下辈子便补你一点荣华富贵。”   张简沉默以对,他脑子像是生了锈,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三年游魂时光磨掉了他尚在人世时的大部分印象,以至于他现在回想自己生前模样,脑子里居然只能想起那条过长的青玉挂穗,和他在山野林间救过的一只小狐狸。   地君见他糊里糊涂地给不出什么反应,便也不多问了,自顾自地做了决定,在蓝皮书册上写写画画了一番,然后将书册一丢,随手唤来个鬼差,叫他带张简去投胎。   张简手上的锁链被人卸下,他木然地跟着鬼差往外走,临到殿门口时,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逼着他停下了脚步。   “地君。”张简回过头,看向大殿另一头那个影影绰绰的高大影子,忽然问道:“我的寿数怎么会不足?”   “唔,有人把你的命线占了。”地君随口道:“阴差阳错,等于你二人换了命,原本应是对方早夭,结果他活着,你死了。”   “那我原本的命线是什么?”张简执拗地问。   地君想了想,倒也给了他这个面子——反正投胎前都要喝上一口孟婆汤,做个明白鬼也没什么不好。   大殿另一头响起了沙沙的翻页声,片刻后,地君的声音重新响起。   “你原本寿数九十有八,一辈子行善积德,吃穿不愁。命里还有段奇缘,本是对彼此都有助益的,现下没成,确实可惜了——” 第97章 “海带怎么成的精!”   混沌之域中,被人为地撬开了一条缝隙。   一丝刺眼的日光从人影背后投射进来,在冰冷的地砖下留下一条细细的线。   张简虽然依旧目不能视,但裸露在外的皮肤好歹能感受到一缕轻柔的风。   直到小少爷一头扎进了轮回台,张简才努力从一场大梦中挣脱。他半惊半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太阳穴针扎一样地疼,耳边嗡鸣不绝,不知道是沉溺前世太久伤了身,还是被迷障惑了心神。   张简剧烈地喘息了很久,才渐渐找回自己失落的五感,他勉力向着风来的方向睁开眼睛,只见不远处影影绰绰地站着个逆光的人影,身量修长,但看不清面目。   张简眼前七零八碎地散着色块,他痛苦地又闭上眼睛,偏头喘息了两声。   “连饮月。”他叫破了对方的名字。   连饮月闻声向前一步,默认了。   “张简……对吧。”连饮月幽幽地说:“看到了吧,你我本是一类人,你既然也看不开,便大概能明白我的心思,又何必非要跑来做这个恶人呢。”   张简耳边耳鸣不绝,听连饮月说话都像是蒙着一层云,雾蒙蒙地听不真切。他勉强从这个长句子里挑出几个关键词,连蒙带猜地听完了,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谁跟你一样。”张简冷笑道:“你以邪术妖法损人气血,采补那些命数贵重之人的气运,为得什么?”   还不等连饮月搭话,张简便接着说道:“你今年……也有个两百多岁了。你非鬼非妖,以人身不老不死,就是因为采补了人吧。”   连饮月被他叫破了底细,却也不气不恼,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张简一睁眼就发晕,却只觉得那目光犹如实质,落在他身上,像是针扎似的,怎么都不痛快。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连饮月说:“……就跟你一样。”   张简只觉得她荒谬,他没力气理这种疯话,只下意识攥住了自己心口的衣料,用力地喘了口气。   “你还不明白。”连饮月叹息道:“或许你自己不想承认,也或许你自己根本没看透自己的心,但我早说过,你与我皆是一样的。我执着的东西,也正是你心里的迷障。”   “少妖言惑众了。”张简厉色道:“我乃出身正统,上承天命,下佑百姓,可没有采补无辜之人延年益寿的毛病。”   “我没有采补那些人。”连饮月说:“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活着,无非是因为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若我做完了,这区区皮囊……不要也罢。”   张简疑惑地拧起眉,还不等追问,连饮月忽然脸色一变,原本平静怜悯的表情顿时被一种狂怒所覆盖,她骤然回头看向身后,喉咙里溢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   她不知被什么东西刺激了,整个人显出一种狂怒的暴躁来,甚至来不及管张简如何,反身就冲出了屋子。   张简被这声音惊动,下意识想跟着她的脚步冲出门,可浑身脱力,刚起身到一半便摔了回去。   直到这时,张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关着他的地方是一间灰扑扑的小瓦房,前后也就三米左右见方,房顶处密密麻麻地排布着暗色的线,勾勒出一个看不清名目的复杂阵法。   张简从前生冥府走过的后遗症迟迟没有消退,他有心想要起身走出这间屋子,可试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不得已,他只能咬着牙跪坐起来,一点点地挪到了房间一角,用力扶着墙壁,才颤巍巍地将身子撑了起来。   他正想努力往外迈上一步,却忽然听见外院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一声惨叫。   “小钊哥——!”   张简心里骤然一惊。   后院的瓦房前,胡欢像个弹射出来的大号核弹,几乎是用“冲”得一把撞开了那间“主持”的房门。   盛钊原本背靠着门板坐在门口跟无渡对峙着,没想到忽然背后有偷袭,被这股大力撞得往前一个飞扑,腰酸腿疼地差点扑到无渡身上。   盛钊:“……”   倒是无渡,方才还是一脸自坐莲花台,我自巍然不动的模样,现下倒是闪得很快,单手一撑炕沿儿,就地翻了个身,飘飘然落在地上,僧服下摆轻轻在翻到的凳子上一扫,潇潇洒洒的。   倒是盛钊实实在在地扑在了土炕上,小肚子撞得生疼,疼得他龇牙咧嘴。   胡欢这个笨蛋狐狸!   “小钊哥——”胡欢闭着眼睛冲进门,看都没看清里面的清醒便一顿手舞足蹈,滋儿哇乱叫道:“你你你没事儿吧!”   “差点被你撞有事儿!”盛钊骂道:“你怎么进来的!”   胡欢听见他的声音,这才睁开眼睛,如临大敌地摆出一个应战的架势对着无渡,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我——青鸾帮我进来的!”   ……哦,盛钊想,原来这人情用在这了。   “那你——”   盛钊刚想问你怎么这个时候进来了,就觉得心里咯噔一声,顿时被一种没来由的心慌笼罩了。   他下意识一把抓住胡欢往后扯了一把,胡欢踉跄了一步,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所站之处,已经冒起了诡异的白烟。   那东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盛钊吓了一个激灵,余光就见门口一个气势汹汹的身影一闪而过,直奔着胡欢而去。   盛钊嘴里下意识蹦出一声国骂,第一反应就是往后躲,谁知方才还一脸要“普度众生”的和尚忽然变了脸,眼角的红痕向后蔓延开去,灰蒙蒙的瞳孔里闪过血光,猛然间发了难,冲着盛钊的胸口伸出了手。   刑应烛这些日子只集训了盛钊的玄学天赋,对于实战经验是一点没教,盛钊眼见着对方一把薅住他的领子,有心想躲,只可惜手比脑子慢,还是让人抓了个正着。   直到盛钊下意识挣扎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挂在胸口的子母链被方才的冲撞带了出来,此时正在他身前左右摇晃。   无渡似乎很忌惮刑应烛的血,可却又隐隐中有些渴望,眼神一会儿一变,看盛钊就像在看一盘会扭的红烧肉。   ——他妈的,盛钊震惊地想,这玩意不会想吃我吧!   似乎为了证实他的猜测,无渡手下忽然用力,将他往土炕上狠狠一掼。盛钊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下意识扯住了无渡的手,死命挣扎着。   不过好在这和尚看着妖,但物理战斗力还在“凡人”的范畴内,盛钊拼死拼命地踢蹬着,还真能勉强跟他来一个势均力敌。   只是还不等盛钊的CPU对现在的情况做出一些处置反应,他就听见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救命——”   盛钊心里一惊,下意识转头看去。   然而不看还好,一看他差点连隔夜饭都呕出来——连饮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个半人半妖的玩意,她脸还是原本那张女人脸,可身子却化作了层层叠叠的海藻类植物,纠纠缠缠地拧在一起,正跟胡欢奋力斗着法。   ——操,盛钊震惊地想,这什么克苏鲁画面感,他San值都要掉光了!   不过好在胡欢虽然看起来不济事,但也没有完全一无是处,毕竟还保留一点狐狸精的尊严,勉强跟对面那个奇怪的畸形生物打了个平手。   至于为什么喊救命——纯粹是因为胡欢被对方恶心得要死。   那海藻触手上布满了活人血肉,一碰就扑簌簌地往下落,血和粘液混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胡欢大半个身子已经快陷在了那团海藻里,看着像是要被对方吞了。   从盛钊的角度看过去,那视觉冲击极其恐怖,是能让人活生生做一礼拜噩梦的那种,其杀伤力堪比盛钊儿时看过的生吞活人的海怪电影。   “我不明白!”胡欢哀嚎道:“海带怎么成的精!!!!”   盛钊:“……”   盛钊一咬牙,狠狠一脚踹在无渡侧腰上,用尽毕生力气将他整个人掀过去,按在了土炕上。   “都这时候了就别说相声了!”盛钊百忙之中没好气地喊。   这屋里一人一妖,正忙着跟黑恶势力搏斗,谁都没发现就在无渡将将碰到盛钊领口时,盛钊左手手腕上忽然突兀地出现了一条乌金色的丝线。   那金色的线亮了一瞬,顺势没入了盛钊身边的空气里,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禁海之渊的刑应烛忽而觉得右手手腕热了一瞬,他垂眼看了一眼,只见先前结契的丝线在他手腕上环了个圈,很快又消失了。   ……那傻小子在干什么玩意呢?刑应烛费解地想。   妖族血契这东西刑应烛也是头一次用,原本这玩意有个半卷长的“说明书”,但刑老板当时嫌字儿太小看着眼晕,只看了个开头就丢开了,对这玩意的实际用处并不是十分了解,此时见那东西只亮了一瞬,便也没太在意。   “这样就行了?”刑应烛将手里的东西掂了掂,面向对面的女人,继续了方才没结束的话题:“你真的不亲自来?”   白黎歪了歪头,说道:“不了,我忙着去蓬莱喝酒。”   刑应烛:“……”   他懒得跟这人多说,拿到了肯定的答复便转过头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天柱边缘。   禁海之渊的天柱高耸入云,从这个角度看,禁海之渊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看着格外渺小。   刑应烛刚想伸手将手中的甲丢进海里,他身后的白黎却突兀地开口叫住了他。   “应烛。”白黎用一种老友叙旧般的随意语气说道:“这么多年过去,凭你的修为,就算修也能修出龙身了,又何必非执着你原本那套呢。” 第98章 警惕说明书   刑应烛明白她的意思。   从当年对方选了条蛇腹给他落脚,而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其他走兽时,刑应烛就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但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则是另一回事。   蛇身承受不了上古神龙的修为,也没法承载真正的龙印,刑应烛委身在这副大蛇的躯壳里这么多年,或多或少委屈了自己。   但饶是如此,他也从没想过在这条蛇身上做什么文章,他宁可一直背着个削弱Buff,也懒得承认这是自己。   “这又不是我的身子。”刑应烛冷淡道:“我迟早还是要拿回我自己的骨血的。”   “你这话说得……”白黎咂舌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是拿了你的骸骨,是拿了你的儿子一样。”   刑应烛:“……”   懒得跟她讲话!   这人三句话憋不出个正经的,刑应烛懒得理她,他捏紧了手里那团赤色的焰火,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脚下碎石滚落,坠入茫茫海水之中,顷刻间就没了踪影。   白黎留存在禁海之渊的毫末灵智渐渐消失,身影半遮半掩地被抹消在空气中。   刑应烛没有回头看,自然也就没发现,对方在彻底消失之前,留给了他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   禁海之渊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这些年来,随着人族式强,原本的九界重新打散洗牌。鬼、人、仙成了三界支柱,禁海之渊也随之成了禁地,少有人来。   然而日月一转万年过,人间沧海桑田,日月变迁,深渊下这些老伙计你吃我我揍你地斗个没完,天长地久间,便不小心把禁海之渊的封印撞出了一条极其细微的裂口。   这点裂口不足以让他们“逃狱”,可禁海深处的浊气却不可避免地泄出去一丝半点,导致海域动荡。   怪不得白黎不亲自来,刑应烛在心里嗤笑一声,心说确实,就这点破事儿,但凡找个跑腿的往里“添点土”也就解决了。   然而作为“跑腿的”本尊,刑老板此时的心情一点都不明朗,只想赶紧干完活赶紧回家,好去找那位“包工头”本尊要他的报酬。   禁海之渊的海面上巨浪翻涌,刑应烛伸手出去,掌心里的赤红焰火将将从他指尖滑落下去。   刑老板心里一松,正准备打道回府,却不想手腕上的乌金线忽然发起难来,光芒骤然大盛,灼烫般地圈紧了他细瘦的腕子。他猝不及防,便觉得眼前猛然一黑,紧接着,他的神魂一阵剧痛,像是当年被人硬生生扯出龙身一样,被一股大力向旁扯去。   天柱上更多碎石滚落,只是短短几息之间,刑应烛便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脚下一个踉跄,从天柱上跌落了下去。   “小钊哥!”   自渡寺中的胡欢大惊失色,下意识想要扑上前去抓住盛钊的手腕,谁知那和尚自有能耐,一道佛法金印落在他胳膊上,差点将他整个人拍得散架。   三分钟前,盛钊好容易短暂地在跟无渡的搏斗中占据了上风,下意识举起了木凳想将他拍晕,可谁知连饮月看那和尚看得像是眼珠子,一时间狂怒非常,整个人身子膨胀了一多半,连人形都快看不出来了。   胡欢年轻,斗个法还行,让他收妖,那还不如让他求饶来得痛快。   他一时没拉住连饮月,便见那女人直不楞登地就冲着盛钊去了。   偏生事情巧合得紧,他领子上那条刑应烛的吊坠方才被无渡一把扯断,现下只剩半条残骸挂在他脖子上,吊坠早不知道滚落到屋内的哪个角落去了。   盛钊跟个凡人打架都半半颤,更别提跟连饮月动手,几乎连挣扎的功夫都没有,就被连饮月一把拖走了。   胡欢惊得肝胆俱裂,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拼死想去帮盛钊一把,可惜还是学艺不精差了一招,被无渡一枚法印定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盛钊被那连饮月给“吞”了进去。   那一瞬间,胡欢甚至没有想过刑应烛会扒了他的皮,没经过世间疾苦的单纯小狐狸望着掉落在地板上的半截项链绳,头一次感到了后悔。   ——我不该叫小钊哥帮我的,胡欢愣愣地想,现在我把他害死了。   在那一瞬间,其实盛钊倒没想那么多,意外来得太快太急,他“恐惧”的情绪还没进入大脑,就被另一种惊异打断了。   他只觉得整个人飞速地向下一坠,然后落入了一个柔软的境地中。他眼前黑了一瞬,可脑子里突然无端端地冒出了许多奇怪的场面。   天上燃着熊熊不灭的火光,天际尽头破开一个大洞,水与火诡异地交融在一起,顺着那个巨大的破口往下倒灌着。   地面上满是岩浆留下的干裂痕迹,天河水顺着这痕迹奔涌而去,漫上水岸,将岸边衣衫褴褛的“人”吞没在滔滔长河中。   天地间好像一瞬间只剩下了黑和红两种颜色,盛钊只觉得如坠炼狱,空气都被天火灼得滚烫。   他的视角很奇怪,既不在地上也不在天上,似乎像是悬在半空之中。   地面上零散的人哭喊奔逃,可要么就是被洪水卷跑,要么就是被烧成干尸,哀鸣惨叫不绝于耳,盛钊下意识想要堵住耳朵,少听这些东西。   地上的人在四散奔逃,天上似乎也没有安全到哪里去,不远处的半空中,有两个年纪相仿的男人正静静地对峙着,他俩人衣着精致,只是眉间缀着的花纹不大一样。   “颛顼。”其中一个男人淡淡开口道:“动手吧。”   盛钊猛然一愣。   他可以不认识刑应烛口中那些奇形怪状的种族,也可以对上古神话体系一知半解,但对这个名字,他实在是不能更耳熟了。   ——但是不对啊,盛钊茫然地想:历史书上不是说他老人家是个人吗。   而且,那声音音调都不属于盛钊听过的语言,那种语言听起来更蹩脚,也更奇特,但不知道为什么,盛钊就是莫名其妙地听懂了,仿佛有人在他脑子里内嵌了个语言翻译系统似的。   但无论如何,到了这个地步,盛钊再怎么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了,他不知道着了什么道,居然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上古时期,直面了一把刑应烛的“童年环境”。   他下意识想要起身环视一圈,可还没等动作,就觉得眼前的视角忽然猛地一花。   紧接着,盛钊听见一声极轻的呼喊。   “应烛——”   如果刑应烛现在还清醒,他一定会觉得,他前半生做过的最草率的事情,就是当初没好好看看妖契的“使用说明”。   ——如果他早知道那玩意能在危难时交换结契双方的所感,他一定把那玩意就地扔到海里去,打死也不拿出来用。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刑老板终于翻了妖生中的第二辆车。   禁海之渊中,妖族进门本就要低一头,刑应烛“负重”在里面逛了这么久,侧颈都覆满了蛇鳞,锁骨下的龙印也早藏不住了。   盛钊在外面闯了祸不打紧,偏偏将无知无觉地刑老板一起拽进了这档子事儿了,手动跟他来了个“同甘共苦”。   刑应烛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神魂像是被人搅碎了一样痛,他于天柱之上飞速坠落,几乎能感觉到罡风刮过脸颊的痛。   他刚刚还嘲笑着白黎年轻时候从这落下,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居然轮到他了。   禁海之渊中乱流颇多,刑应烛不甚清醒,见到的东西也断断续续,只浮光掠影地看清了盛钊的处境,也看清了连饮月的模样。   刑应烛的见识自然比盛钊和胡欢捏一起还多,他只看了一眼,心里便反应过来了这东西的来历。   这玩意非人非妖,却又二者其占——是被妖气污过的凡人。   刑老板在昏沉中皱了皱眉头,甚至还百忙中抽出一点思绪来对那情况做出了判断——那恐怕就是禁海之渊妖气泄露的“杰作”了。   这念头从无到有也就是短短几息之间,刑应烛还没来得及细想处境和解法,就觉得后背骤然一疼,差点被从骨到血拍个细碎。   禁海之渊被坠落的他拍起滔天巨浪,刑应烛控制不住地吐出一口血来,被大浪席卷着坠入更深的海底。   禁海上下完全是两个世界,海上是神族管辖之地,可海下却是穷凶极恶之徒的牢笼。   刑应烛一入海,就听见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猛然加大,那些不怀好意的狞笑细碎剧烈,无孔不入。   万年不见的上古妖气浓郁得像是要化成墨,先前那个千万声音刻意拧成的男声骤然又响起,语气缥缈地说:“你看……我就说过吧——”   刑应烛没心思听他们说话,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像是有一把尖刀在搅和,一会儿是盛钊面前的连饮月,一会儿又是他儿时从不周山下醒来的琐事。   他整个人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昏昏然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得头疼,浑身的筋骨也疼。   刑应烛耳边像是莫名其妙地响起了某首歌,是用上古时的古语唱的,语调温婉柔和,绵长的尾音像是从那历久的岁月中穿梭而过,直到此时才落在他的耳中。   他在水中茫然地睁开眼睛,余光中暗沉沉的色块像是张着大口的无声猛兽,正等着他自投罗网。   ——那是真正的禁海之渊。 第99章 什么叫英雄救美啊   在盛钊的印象里,刑老板一向是懒懒散散,万事不愁,但无论出了什么大事儿都能轻易解决的家长型顶梁柱。他一直以为邢老板从出生开始就是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却没想过他居然也是过五关斩六将长大的。   盛钊看到的东西断断续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每次只几分钟就跳转,跟看老旧卡带片差不多。   但饶是如此,他也渐渐看明白了,刑老板从小脾气就不怎么样,从十几米的小龙时就是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德行,从小到大也吃了不少亏。不过好在他一向是谁也不服的性子,无论什么有名有姓的大妖欺负他,最后也都没从他手里讨到什么好。   他杀人宰妖,烧山断河,脾气简直不能用“不好”俩字来形容。甚至于,单看这个,盛钊很难把他跟家里那个会给他讲故事的大妖怪联系在一起。   ——时间果然是把杀猪刀,盛钊忙里偷闲地庆幸道,刑老板这么个混不吝的妖怪头子都从实干派变成更和平的威胁派了。   刑应烛在这广袤的大地里厮杀长大,龙爪愈加尖利,背后的双翼也变得坚韧有力。   渐渐地,敢来招惹他的妖兽越来越少,他的日子也越过越无聊,经常一觉睡个几百年,再睁眼时,天地间就已经变了模样。   他这种无聊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那天,天空中破开一个大洞,岩浆和天河水倒灌下来,神族内战,打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   盛钊本以为,凭刑老板那个嫌吵嫌闹的暴戾脾气,少说得不讲理地上去掺一脚,谁知他这次却一反常态,只是伏在远处的山头上静静看了一会儿,连别人撞塌了他落脚的高山都不在意,尾巴一摆,懒懒地站起了身,似是要走。   “天帝未定,人皇未分,你就这么走了?”不知从哪冒出来个男声忽然叫住他,说道:“——不留下来,选一个?”   “不。”刑应烛懒懒地一甩尾巴,张嘴吐出两个字来:“无聊。”   都很无聊——盛钊忽然莫名地听见了刑应烛的心声,彼时尚年轻的小龙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幽幽地补了一句:做这些泥巴土块的主宰有什么好玩的,一群蠢货。   盛钊:“……”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话音未落,盛钊就忽而感觉心口一阵轻颤,他似乎不知不觉间触到了某种玄妙的关口,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一个念头。   ——这句话就是刑应烛逃脱那场“扫尾猎杀”的原因。   或许当时刑应烛是一念之差,也或许他真的对这些权力之争不感兴趣,但无论如何,他确实以自己的选择退出了这场战争。   电光火石间,盛钊忽然从那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种找到了答案……那些上古妖兽们,或许就是一个个参与进了这场神族混战,所以才惨遭灭族。   他们贪欲之心由力量而起,想要在新的种族形成之前设立秩序,从而打破了原本九界发展的平衡,这才遭受了灭顶之灾。   刑应烛说起当年“获救”的往事时,曾说得模棱两可含含糊糊,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盛钊现在才明白,这根本不是“七殿下”的一时兴起,而是日子过得太久,刑应烛把这一段可无可无的插曲忘了。   ……可这时候看这个干什么?盛钊茫然地想:刑应烛又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一茬了?   可还不等盛钊细想这其中的关窍,他就觉得自己整个人猛地向下坠去,海面飞速地离他远去,他眼见着刑应烛昏昏沉沉,已经眼瞅着要落到无底的深渊中了。   漆黑的禁海之渊下涌动着不怀好意的影子,上古妖兽庞大的身躯被铁链束缚着,却还在竭尽全力地向上抬着头,灰绿色的眼珠在深海下闪着贼光。   那一瞬间,盛钊甚至从那些奇形怪状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名为“贪婪”的情绪。   ……他们好像在等着刑应烛彻底落下,然后把他拆吃入腹。   盛钊只觉得心都漏跳了一拍,先前被他遗忘的恐惧和后怕如浪潮般反扑回来,他下意识用力扑腾了一下,扯着脖子用毕生的力气喊了他一嗓子。   “刑应烛——”   刑应烛骤然从晃神间醒了过来,盛钊那一嗓子叫魂一样,活像是他已经没命了,卯着劲儿在嚎丧。   刑老板本来就头疼,被他以毒攻毒一下,居然还好受了一点,除了耳边嗡嗡直响之外,人倒是清醒了很多。   “我就说你没事儿别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吧,你看你这诸事不利百无禁忌的样子,现在好了我真要成小寡妇了——”   刑应烛:“……”   刑应烛被他念得耳根子生疼,心说这小寡妇可真能絮叨啊。   我可不能死——刑应烛在剧痛中模模糊糊地回过神来,心想他要是死这了,那傻不愣登的小寡妇就真的没人救了。   连刑应烛自己都没发现,落入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狼狈处境时,他第一反应居然不再是“老子的面子大过天”,而是那小寡妇没人救了。   可见习惯这种东西实在可怕。   然而蛇身在这脆得像张纸,做妖的,到底要比那些钢筋铁骨的上古神躯吃点亏,若是——   若是……   刑应烛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他死死地拧着眉,心里天人交战,几秒钟后,他恶狠狠地在脑子里给盛钊又记上了一笔。   ……回去收拾那小寡妇,刑应烛想。   他念头方起,便不再刻意压抑自己,他锁骨下的龙印骤然光芒大盛,深紫色的龙印几乎要冲破那一层薄薄的皮肉,在他身上割出锋利的伤痕。   淤血下,那龙印颜色深得发黑。   刑应烛再维持不了人形,他的蛇身庞大而修长,比先前盛钊见过最大的还要大上两三倍。禁海之渊近在咫尺,刑应烛吃力地扭过身子,好悬没直接落下去。   他身上的龙印颜色愈加深了,边缘隐隐有金光闪烁,刑应烛只觉得他浑身的骨头都被人从关节折断,又一寸寸被人强行拉长。   他的蛇身吃不住骨头生长的速度,关节处撕裂处可怖的横向伤口,刑应烛痛得尾巴一甩,狠狠地砸在了深渊断口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原本在附近讥讽的那些笑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深渊中的那些眼睛忌惮地往后缩了缩,避开了海中下落的血。   细细密密的龙鳞从尾端开始向上,刑应烛身上原本的细麟剥落,被更加坚硬的鳞片所覆盖。直到最后,刑应烛的尾巴拉伸得更加修长,尾尖上长出了一点漂亮的云状纹路。   白黎是故意的吧,刑应烛忽然费解地想。   五分钟前,他还在天柱上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这又不是我的身子”,结果现在就不得不被迫如此,也不知道对方是早看穿了这一点,还是单纯的随口一问。   但无论是哪种,刑应烛都已经不在意了,他浑身没有一处不痛。模糊间,他只看到了妖契带来的最后一眼。   血月高悬在天,天地间好似被什么雾蒙蒙的东西照亮,他浮光掠影般地扫过一眼,却见不远处的高山上,盘着一条漂亮的龙。   ——好像是他自己。   自渡寺里的盛钊从方才开始就不知道为什么断了和刑应烛之间的“链接”,他那一嗓子喊完,就再感觉不到刑应烛的存在了。他心里慌得要死,一边担心刑老板的安危,一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好像他刚才是被那“海带精”吃了啊。   但不知为什么,那玩意好像没“消化”他,没了刑老板那边的信息干扰,盛钊甚至能听清外面的动静。   看起来他没被传送到什么奇怪的世界去。   连饮月依旧在原来的屋子里,胡欢的喘气声很粗,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无渡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几乎都是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但显然,那东西对胡欢来讲似乎很有杀伤力,就这么短短几分钟的功夫,胡欢的喘息声由粗到浅,已经快听不见了。   盛钊一下子急了,心说这不能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个白给啊,他试图想从连饮月身体里破出去,可知略微一动弹,那些恶心的“海带”便变本加厉地缠绕上来,捆住他的手脚,捂住他的口鼻。   那玩意的味道实在让人不能恭维,盛钊被这么一折腾,差点吐出来。   外头传来一阵重重的落地声,盛钊心里一紧,不知道是不是胡欢发出来的。   好在千钧一发之时,外面的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紧接着一声怒喝传来。   “好个妖邪东西!今日在我眼皮子底下害人,定然没法饶你——”   是张简的声音。   盛钊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一把缠住了自己的腰,紧接着,他被一股大力向后扥去,那些“海带”似乎想要追击,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拦腰切断了。   盛钊整个人往后一跌,眼前黑了又亮,还没抹干净脸上的恶臭粘液,就觉得背后被一只手拖住了。   盛钊心说张简这好兄弟,麻烦人家自救就算了,到头来还得来救我,实在是——   他一边感慨一边回过头,感谢的话都到了嗓子眼,可一转头,却硬生生卡在了原地,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了。   足足过了三分钟,盛钊才见鬼一样地磕巴道:“应……应烛?” 第100章 “谁是你对象,你不都成小寡妇了吗?”   在盛钊眼里,刚刚还“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刑应烛居然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眼前。他狂喜的情绪还没上来,心里先下意识怀疑了一下。   莫不是幻觉吧?他想。   但紧接着他就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凭刑老板刚才拉他的那个手感力度和角度来说,确实是本人没错了。   刑应烛看着跟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脸色看起来苍白了一些,左手一直揣在衣兜里,右手手腕上正缠着那条松垮的乌金链子。   掰着手指算算,盛钊跟他分开满打满算也没几天,然而现在骤然看见“家长”回来,顿时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怅然,他像是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小朋友,没人看见还好,一有人看见就憋不住性子,扑上来一把搂住了刑应烛的腰。   刑应烛刚渡了个没头没尾的劫,从禁海之渊匆匆赶回来,一身黑衣下全是深可见骨的裂伤,被他这么实打实抱了一下,痛得抽了口凉气。   但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没把这缠人的小寡妇从身上撕下去,而是顺势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好啊。”刑应烛语气凉丝丝地说:“哪不干净往哪钻,可显着你那雷达体质了?”   盛钊:“……”   太熟悉了,熟悉得他热泪盈眶,恨不得让刑老板多骂两句,他好去抱着大腿撒撒娇。   “不怪我!”盛钊据理力争道:“我是见义勇为——!”   “嗯,对。”刑应烛似笑非笑地说:“之前在申城地下河,你也是这么说的。”   盛钊:“……”   小寡妇骤然被人翻了老底,顿时没话说了。   他冲着刑应烛讪讪一笑,两根手指顺着他的腰背往上“爬”了一截,狗腿地给他捶了捶背。   刑应烛怕他一会儿一摸一手血,把他两个腕子往下一扯,单手握在手里晃了晃,威胁道:“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盛钊下意识一个激灵,脑子里瞬间刷刷刷冒出了几个“收拾”的代名词,脸噌地就红了。   “两位。”张简语气虚弱地说:“谈恋爱这种事儿可以留到回家再解决,谢谢。”   盛钊:“……”   完蛋了,刑应烛出现得宛若天神降临,一下子拉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以至于他愣是把张简和胡欢忘了!   而且除了这俩队友,屋里还有个大号克苏鲁海带精呢!   盛钊下意识一转头,才发现胡欢已经被张简拉扯着护在了身后,连饮月靠缩在屋角,而无渡却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双手合十站在堂屋正中间,双目微合。   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盛钊当然不会觉得这俩人会因为见到了刑应烛就怂了——开玩笑,那和尚之前还想抢他的项链呢,那时候可没见他怕过刑老板。   刑应烛单手拽着盛钊往身后一拉,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冷笑了一声。   “什么不干不净的玩意儿。”刑应烛嫌弃道:“半人半妖,上不了台面,扔出去炼器都没人要。”   盛钊听话地躲在他身后,拽着他的衣角探头探脑,闻言自觉有了底气,狐假虎威地一挺胸,指着连饮月道:“看见没有,我对象回来了,叫你——”   “谁是你对象?”刑应烛语气凉凉地说:“你不都成小寡妇了吗?”   那一瞬间,盛钊几乎恍惚间听见了自己脑子里齿轮转动的声音。   “原来你喜欢这种调调!”盛钊一本正经地说:“那你今晚要夜闯寡妇门吗?”   盛钊说着一抿唇,似羞涩似期待地说:“哎呀,这不好吧,你怎么有这种爱好——”   刑应烛:“……”   这不要脸的小寡妇!   刑老板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气得他心口直疼。心说他真是一万个不长记性,一天到晚白操心——就盛小刀这种活蹦乱跳的德行,还用等他来救?自己都能把反派气死过去。   他本身就浑身筋骨疼,这么一来,脸色登时白了两分。   盛钊原本只是想逗逗他高兴,见状自己先吓了一跳,还以为真给刑老板气着了,连忙给他顺了顺背。   “我开玩笑的。”盛钊说:“我就……我就是……”   他想说我就是想玩儿个情趣,没想到你这么保守,那下次不玩儿了。但话还没出口,就被他自己咽下去了,心说他要是真说出来,恐怕刑老板能把他挂寺庙门口去。   谁知刑应烛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打断道:“她打你了?”   他说着指了一把连饮月,盛钊下意识看了一眼那只“海带精”,点了点头。   刑应烛撒开他的手,转而向连饮月走去。   连饮月不知是恢复了一点神智,还是天生惧怕刑应烛这样的大妖,她嗓子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转头冲向坚硬的土墙,看着竟有点慌不择路的架势。   张简下意识上前一步,手里的符已经掏出来了,却见刑老板随意地单手一伸,拽住那“海带精”的一直触角,将对方硬生生拖到了眼前。   “刑应烛。”张简喊道:“她半妖半人,本质上还是人族,你不能——”   张简本是好心提醒他规矩,想说将这人交由他处置。但谁知道刑老板为人有些混不吝,闻言不但没停手,还一脚踩在了连饮月咽喉上。   张简急了:“刑应烛——”   “她欺负我的人。”刑老板幽幽地说:“是当我死了?”   盛钊:“……”   操,盛钊简单粗暴地想:好帅。   世上还有比这更帅的男朋友吗,他扪心自问,然后很快给出了答案——没有。   狐假虎威可真爽啊,盛钊心里狂喜,尤其是自家“虎”又聪明又能干的时候。   不过话说回来,有人给出气固然让人身心愉悦,但盛钊自己也怕刑应烛气上了头干了不该干的事儿,别的不说,被雷劈一下也够不好受了。   “应烛……”盛钊连忙劝和道:“要么算了,她是人,你万一——”   “人的部分我管不了,妖的部分总能管管。”面对着盛钊,刑应烛难得地多说了两句:“往后退——”   盛钊腿比脑子快,下意识往后迈了两步。   紧接着,他就听见连饮月那传来一声极其尖利的嚎叫声,似哭似吼,差点把他耳根子震麻。   盛钊回神一看,才发现刑老板手里拽着两条软趴趴的“海带”,那玩意不住地向下滴着血,不消片刻就在刑应烛脚下积了一滩。   盛钊:“……”   刑应烛硬生生把那“海带”从连饮月身上连根扯下来了。   “刑应烛!”张简也没想到他下手这么黑,顿时急了:“你这样会弄死她的!”   “那关我什么事?”刑应烛半侧过头看着张简,他唇角似乎带着一点弧度,眼神却冷得很。   “我只管了妖的那部分,怎么管,管得怎么样,那都是我的事。”刑应烛冷冷道:“若是她坚持不住死了,那也是死于她甘愿被妖气寄生,跟我无关。”   连饮月的后背血肉模糊一大片,那“海带”似乎是扎根在她身体里,被蛮力拔出,带走了她一大块血肉。   盛钊倒抽一口凉气,先是替连饮月感觉到了疼。   可谁知道,一直安安静静做雕塑的无渡忽然动了动,他抬起眼,迈步向着连饮月走去。   盛钊紧张了一瞬,他还没搞懂这人什么来路,总觉得他说不定会突然冲刑老板下手。   谁知刑应烛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他侧头打量了无渡一圈,用脚尖捻了捻连饮月的脖子。   “你跟这人多深仇大恨啊。”刑应烛似笑非笑地说:“这七世真佛,好好一副能炼化舍利子的躯壳,怎么就被你糟践成这样了?”   刑应烛一扬眉,也不着急杀连饮月,而是像猫逗耗子一样,时重时轻地给她留了口气。   “怎么着,他是杀了你男人,还是掐死了你孩子?”刑应烛嘴毒心硬,专挑缺德的讲:“搞得你对他这么大怨气,死不让人好好死,投胎也不许人家投,还得断他修行路?”   盛钊微微一愣,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对。   刑应烛的脾气,一向是不管别人闲事儿的,哪怕连饮月真的跟这和尚之间有什么仇怨,他别说替那和尚抱不平,八成连多看一眼都懒得。   加之他现在明显是对连饮月颇有怨气,说话做事大抵也是挑人的痛处戳,更不可能话里话外想听连饮月辩解了。   而且这些都先不提,那和尚……那和尚居然还真是个正面人物吗?   盛钊懵逼地看着那妖里妖气的年轻和尚,不由得怔住了。   他先前一直先入为主地觉得对方是什么祸法妖僧之类人物,修行不好好修行,只会寻些歪门邪道的法子。可方才听刑应烛话里话外的意思,这居然还是个顶顶难见的好人。   那他现在——   盛钊心里的猜测戛然而止。   两句话的功夫,无渡已经走到了连饮月身边,他双手合十,微微道了声佛号,然后单膝跪地,向着连饮月背后的伤口伸出手。   盛钊本以为他是要去救自己队友,谁知他出手如电,狠辣绝伦。以手做掌,一把插入了连饮月的伤口中,生拉硬拽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细碎血肉。   紧接着,他在众目睽睽下,将这块肉塞进了自己嘴里,嚼吧嚼吧吞了。 第101章 “谁不是沉溺幻觉,谁不是执着过去。”   盛钊喉头一哽,差点就地吐出来。   胡欢一瘸一拐地挪蹭着来到盛钊身边,苦着一张脸,双手捂着自己的嘴,五官皱皱巴巴地挤在一起,看着比盛钊反应还大。   张简脸色也不怎么好,他本来就不知道是受伤了还是怎么,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现在看着更凄惨,只是有身份门面撑在那,否则早该呕出来了。   倒是刑应烛对此见怪不怪,似乎早有预感的模样。   他用脚尖随意地踢了踢连饮月的肩膀,像踢个乌龟似的把她翻过来,面带讥讽地冷笑了一声。   “这可不算我动手。”刑应烛说。   刑应烛撕掉的那片“海带”不知道是她的命门还是怎么,这么一会儿工夫,连饮月身上剩下的触手已经又缩回了她的身体里。她恢复了常人的模样,看起来又是个年轻且瘦弱的女人了。   连饮月恢复了神智,可后背那个巨大的破洞伤口却依旧还在,她仰面躺在地上,嘴里涌出大口大口的血,夹杂着血沫碎肉,把整个屋子都弄得血腥味儿十足。   盛钊到底是个和平年代长大的普通人,直面这种血腥的虐杀现场,实在生理性不适,下意识偏过头去,有些不落忍。   连饮月已经说不出话了,她被血呛着咳嗽起来,吐血吐个不停,但眼神一直执拗地粘在无渡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无渡面色自若,好像压根看不出她的痛苦,只是轻轻用拇指抹了一下唇角,低声道:“多谢。”   连饮月勉力冲他伸出手,似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攥住了他的衣摆。   “你……”她一说话,口中就往外呼呼地冒血沫,一句话倒了三口气,才勉强说完:“你恨不恨我。”   无渡像是没听懂这句话,他歪了歪头,眼神中似有疑惑,但依旧回答了。   “不恨。”无渡说:“既然施主心中有苦,我辈修行之人,自当施以援手。”   盛钊:“……”   好家伙,您这是物理超度吧。   盛钊只觉得他可能是心理承受能力差点,实在受不了这么血腥的互诉衷肠,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背过身去干呕了两声。   刑应烛一听他这边的动静,也暂时懒得理连饮月了,下意识回过身来往盛钊身边走了两步,按着他的唇角,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   盛钊用舌尖一抿,尝到了一点直冲脑门的薄荷味儿——不用问,八成又是刑老板从哪个饭店门口的自取筐里拿的。   “很及时。”盛钊挂在刑应烛的臂弯里,气若游丝地说:“不然我早饭都得吐在这。”   “哟。”刑应烛幸灾乐祸道:“我还没去夜扣房门呢……小寡妇这是怀了遗腹子?”   盛钊:“……”   小寡妇个屁!他心里恼羞成怒,顿时吐都忘了吐,泄愤似地使劲儿踩了刑应烛一脚。   “你才怀遗腹子!”盛钊说。   刑应烛极轻地嘶了一声,按住了他的手,低斥了一声:“别乱动。”   他俩人在这边打情骂俏,房间对面的连饮月却意志坚强地缓过了一口气。她身上残留的妖气裹在那个破洞的伤口上,勉强给她留了一线生机。   她痴痴地看了无渡半天,眼角似有血泪留下,无渡无悲无苦地看了她一小会儿,忽然莫名地伸出手,将她眼角的一点眼泪抹去了。   就这么极其不打眼的一个动作,却像是将连饮月灼伤一般,她眼里涌出更多的眼泪,更紧地拽住了无渡的衣摆。   紧接着,盛钊听到了她极其压抑的哭声。   那声音跟之前那种妖里妖气的感觉完全不同,听起来直白又单纯。就好像是……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好没道理,盛钊想,她害了那么多人,现在倒是自己委屈上了。   连饮月哭得肩膀耸动,她唇角挂着一丝血线,执拗地问无渡:“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无渡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望着她的眼睛,反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办?”   “我希望你把我忘了。”连饮月似笑似哭,说道:“你一会儿就转过身去,离我远一点——站到房间角落,不要回头看我。”   无渡看了她一会儿,低声说了句好。   紧接着,他真的像连饮月说的那样,毫无留恋地站起身来,转身走向了屋角,背过身去,双手合十,低低念诵了一句什么。   “他不会回来了。”连饮月忽然说:“是我错了。”   盛钊耳尖,听见这句话先是一愣,总觉得这句话的信息量颇大。   刑应烛捋了一下他汗湿的鬓发,说道:“你们没看出来?那是个人偶。”   盛钊怔住了,下意识看向了墙角的那个和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那都是个会喘气有温度的活人。   “他早死了。”刑应烛冷笑一声,说道:“这么多年,是拿人血吊着魂儿呢。”   欧洲黑魔法传说中,曾有“用一百个少女鲜血可使青春永驻”的说法,也有说什么“掏出九十九个新鲜心脏就能使亡灵复生”的故事。   但无论如何,盛钊也从没真的把这个跟实际操作连接起来。而现在被刑应烛一点,他才忽然明白这寺里的“颠倒”之感究竟来源于什么。   面前这位“和尚”确实如同他的面相一般,悲天悯人,自带佛光,但他身上那些妖邪气也是真的……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靠食人血肉气运维持一线生机。   而且看他的行为眼神,恐怕他自己的神智也不全了,可不跟“人偶”没什么区别么。   怪不得这屋里几个人如同瞎子一样,一个个葫芦娃救爷爷地往这寺里钻,这俩人一个是被妖气侵染的人类,一个是被血肉吊命的尸首,可不没一个是妖怪吗!   连饮月的眼泪混着血一起往下落,她勉勉强强地翻过身,在血污中冲着无渡伸出手。   “你记不记得,当年你在海边救我的时候。”连饮月看起来有些神志不清,她痴痴地念叨着:“我当时问你……这世间万千苦众,你一个人,渡得过来吗。”   连饮月说着,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背后的伤口一动就又开始出血,然而她毫不在意,只是定定地看着无渡的背影。   “你当时跟我说……”   连饮月的口中又涌出鲜血来,打断了她的话,她咳嗽得停不下来,却也不想说了。   她眼角泪痕犹在,人却显得癫狂了许多,她摇摇晃晃地站直了,忽然仰天长笑了两声。   “你——”连饮月红着眼睛,一指张简。   “还有你。”她的手指挪向刑应烛的方向。   “你们都跟我一样。”连饮月笑得不停,她说出的话就像是女巫临死前的诅咒,歹毒又令人忌惮:“谁不是沉溺幻觉,谁不是执着过去,谁不是死攥着执念不放手!弱肉强食,天地法则,既能行之,又安知不是天意——”   他话音未落,刑应烛的乌金链子已经甩在了手里。   刑老板从在禁海之渊就攒了一肚子气,此时岂能容这么个半人半妖的玩意指着自己说这些蛊惑之言。他一时气上了头,连不能伤凡人性命这一点都不顾忌了,乌金链子一翻,气势汹汹地带着破风声直奔着连饮月抽去。   刑老板这链子,别说人了,抽那头蛟龙都是一抽一道见骨血痕,若是打在连饮月身上,断气都是轻的,少说得抽个魂飞魄散,骨肉俱裂。   盛钊吓了一跳,想要拦他,却到底慢了一步。   完了,盛钊想,这要是刑应烛把这污点嫌疑人抽死了,雷会劈他吗。   他这个念头还没在脑子里过完,就听见一声利器入骨的撕裂声,盛钊下意识捂住耳朵缩起肩膀,生怕下一秒天上就落下雨点来。   盛钊等了两秒钟,外面天色依旧,静可落针的屋内传来几滴滴血声,紧接着,居然是连饮月开口。   “你——”   “贫僧当时说,世间之苦何其多,但若我多渡一人,这苦便能多少一分。”无渡的声音听起来很淡,带着一点很轻的笑意:“但渡己渡人,皆是一样的。那些年我渡人无数,却也在以人渡己身……连姑娘,是你着相了。”   盛钊愣了愣,睁开眼睛看去,却见那“人偶和尚”不知何时冲了过来,正挡在刑应烛和连饮月中间,刑应烛的乌金链子从他的肩膀卡到腰侧,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那和尚原本灰蒙蒙的眼睛逐渐清晰,显出漆黑的瞳仁轮廓来,他唇角挂着血丝,却含着笑意,说完话后,还冲着刑应烛微微颔首一礼。   “此事到底因贫僧而起。”那和尚说:“若因此让施主多添债业,贫僧于心不安。”   刑应烛冷笑一声,手腕一抖,将那链子从他身上甩了下来。   无渡被这股大力带得晃了晃,但依旧勉强站直了,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疼,冲着几人挨个行了一礼后,转过身向连饮月走去。   谁知连饮月这时候又没了刚才那疯魔的精神,她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一直后退。   “别——”她徒劳地遮住脸,说道:“你别过来,别看我。”   “我靠。”盛钊已经懵了,他指着那和尚,又看了看刑应烛,满脸都写着“震惊”俩字。   “他这是……”   “那女人身上的妖气来源不是凡间之物。”刑应烛不甚在意地解释道:“这和尚刚才吞了带灵智的血肉,一时间催开了魂而已。” 第102章 “你听说过浸猪笼吗?”   就算刑应烛不解释,盛钊也不会把无渡看成个活人。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俩人都……太突破人类极限了。   连饮月背后破了个大洞,无渡胸前裂了个大口,盛钊眼神匆匆扫过一眼,只觉得都能看到对方乌黑腐臭的内脏了。   连饮月退避的动作太过明显,无渡没有再逼迫她,而是停下了脚步,站在她两步开外的地方。   “莲欣给你们添麻烦了。”无渡背对着他们,缓缓开口说道:“她只是……只是不舍得我。”   连饮月狼狈地用小臂遮着脸,不敢看无渡的眼睛。   她想说自己现在已经不叫莲欣了,也想说自己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了,但她的唇徒劳地动了动,最终还是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午夜梦回的时候,连饮月其实无数次想过,有朝一日他食的血肉够多了,恢复神智时是什么样。   她每次想起这件事,无一不是噩梦惊醒,惊厥不安,满头满身的冷汗。   ——他一定恨我,连饮月无数次地想。   “这不能全算成莲欣的错。”无渡的声音依旧平缓,他微微矮下身,半跪下来,语气轻缓地说:“我知道,这些年来,她心里也很苦。”   无渡的话似乎是对着刑应烛他们说的,从盛钊的角度来看,他只能看到对方单薄消瘦的背影,借由他的语气音调,盛钊很难想象他现在的心情。   凭心而论,如果是自己一觉睡醒,发现自己非但没死,还反而被人做成了用血肉供养的活死人,盛钊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儿来——或许崩溃也说不定。   但无渡似乎很平静,哪怕刑应烛金口玉言断言他曾是“真佛之体”,他看起来也没有因为自己被迫“堕落”而迁怒与连饮月。   甚至于,他还在刑应烛面前替连饮月辩驳了两句。   “这件事归根结底,应怪罪于我。”无渡说:“两百余年前,是我——”   “是我错了。”连饮月忽然语气尖锐地打断他,她狼狈地呜咽了一声,说道:“你杀了我吧……或者怎么对我都行。”   他本应该是光风霁月的世间真佛,偏偏倒霉遇上了她,所以才从此堕入地狱,以至于被泼了满身污血,再不复当年光彩。   这两百余年里,连饮月日日午夜梦回,几乎每一晚都会梦见她当年跟无渡认识的的那一夜。   当时莲欣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满打满算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   那时候的浅水镇还是个小小的渔村,大人们平时要出海捕鱼,一走要走好几天,孩子们便留在家里做些晒鱼干做虾酱之类的琐碎活计。   莲欣遇上无渡的那天晚上是中元节,家里大人不在家,她独自一人从海边回去时遇到了鬼打墙,转来转去转不出个出路,万念俱灰之时,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小施主。”那声音很好听:“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莲欣当时还以为自己见了鬼,吓得魂飞魄散,直到无渡温热的手心覆在她肩上,她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毫不夸张地说,在那一瞬间,一身布衣素服的无渡对莲欣来说,跟天上的真佛确实没什么两样。   他面容俊美,气质恬静,言语里进退有度,毫不冒犯,一双手驱散了莲欣眼前所有恐怖的迷障,让莲欣一眼就望到了他身后不远处,渔村里的点点灯火。   那一面短暂得如南柯一梦,却在莲欣心里镌刻了两百多年都未曾褪色。   那之后一个月,莲欣才从同村的老奶奶那里知道,无渡就住在离村子不远处的寺庙里,是周边远近闻名的“活菩萨”。   那时候那寺庙还不叫自渡寺,莲欣对无渡的印象,也就只停留在中元夜里那“英雄救美”的一眼里。   小孩子通常对鬼神不怎么感兴趣,但不知是那惊鸿一眼的作祟还是怎么,莲欣对无渡莫名地开始上了心。   她第二次见对方,是跟着同村的老奶奶一起去上香。   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莲欣手里挽着一个装着红皮鸡蛋和香火的小篮子,迎着满寺的香火味道跨进大门,抬头一眼,正好看见了正对殿门的书案后头坐着的那个俊美的布衣和尚。   赶巧他刚讲完了一段经,含笑着一抬眼,正跟莲欣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小姑娘愣了愣,脸颊一红,下意识想避开那目光,可还没来得及躲闪,就听见他开了口。   “小施主。”无渡说:“又见面了。”   ——他还记得我,莲欣想。   后来的种种,莲欣已经记不大清了,她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看无渡的眼神开始变了模样的。   最初,她只是常来上香,后来渐渐地,她开始想跟无渡多说几句话。虽然对方总是开口闭口佛法经书,但她还是听得很欢喜。   寺庙后院里栽着一棵桃树,无渡时常在那棵树下与她讲经。其中大部分佛祖真言莲欣都听不大懂,她大多数时候只是走神,要么看着无渡的脸,要么看着从他肩上落下的桃花。   无渡对她不错,几乎有求必应,每次莲欣跑来找他说话,无论找的是多么蹩脚的理由,他都照应不误。   再后来,莲欣渐渐开始不喜欢这里有别人来打扰,哪怕有些来上香求子的女香客跟无渡多说两句话,她都会不开心。   莲欣明里暗里跟无渡抱怨过这件事,只是都被对方含笑应和了过去——至于他当时说了什么,莲欣已经记不得了,但左不过是什么“众生皆苦”之类的话。   “贫僧不会杀你。”无渡又说道:“……我早说过,此事非你一人之过,若细细论起来,其实都是贫僧的缘由。若当时我能妥善对待你的情谊,之后诸事,恐怕不会如此。”   “什么意思?”盛钊人菜瘾还大,趴在刑应烛肩膀上露出两只眼睛,小声问:“方丈,您的意思是……”   这些事若细细地论,是整整五个年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但若是讲起来,其实也不过寥寥几语。   盛钊不知道他们修行之人是不是脑回路都比凡人高级一点,作为一个和尚,无渡居然说起这种事来,却还是平平淡淡的,仿佛连饮月动心的对象不是他一样。   “我当初其实发现了你动心。”无渡这句话是对着连饮月说的:“只是我当时修行不足,参悟浅薄,既不知如何拒绝,也怕坏了修行,只能日复一日地装傻,对你的心意只当不知。”   好家伙,盛钊心里大为震惊,心说八卦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出家人被三千红尘丝绊住,这要是放在聊斋志异里,怎么都能单独写满一个单元。   “所以……”盛钊干巴巴地插嘴道:“这位姑娘,你……求而不得了?”   “非也。”   连饮月还没说话,倒是无渡双手合十,叹了口气。   “贫僧说过,她也是——”   无渡话还没说完,连饮月忽然怪异地笑了一声。   她不知不觉间已经退到了墙边,背后抵着冰凉的砖墙,一只手捂住了自己半张脸。眼泪混着污血从她的指缝里淌下来,看着有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凉。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美好。”连饮月的指缝里露出通红的半只眼睛,她声音嘶哑,破罐子破摔似地吃吃地笑:“你听说过浸猪笼吗?”   盛钊被她问愣了。   电光火石间,盛钊脑子里闪过一个极为荒谬的念头,他甚至忘了抓住刑应烛的衣服,下意识震惊地看向了连饮月。   “他们说,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跑去勾引一个出家人,是下贱淫乱。”连饮月说:“为族里所不齿,败坏家风门楣,自甘堕落……他们没教过我这样的下贱胚子。”   盛钊压根没想到故事还有这么急转直下的走向,他看着连饮月,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原本只觉得对方可恨,可现在看来,又觉得对方可怜。   “所以他们要浸我。”连饮月低声说:“说要丢进海里淹死,让鱼虾吃我的尸骨,让……”   “别说了。”一直缩在一边当空气的胡欢打断她。   人间几百年前的陋习他听说过,“良家”女孩只要多跟外面的男人说几句话,表达一下好感,就是自甘下贱,辱没家风。   莲欣那样的少女,若真是喜欢无渡,一腔心意怎么可能藏得住。   寺里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她与无渡言谈举止间,总有端倪可露,长久下来,自然就有有心之人一传十十传百,背后嚼两句舌头根子,就能活活要了人的命,扒了她的皮。   “我为什么不说?”连饮月笑着说:“我不是没有死吗?”   “你是在那时候感染了妖气吗?”张简问。   连饮月看了他一眼,似乎也不奇怪他的铁石心肠。   “没有。”连饮月说。   “那你为什么……”   “是贫僧的错。”无渡轻声道。   张简骤然被他打断,还没反应过来,倒是盛钊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盛钊指了指无渡,又指了指连饮月,磕磕巴巴地问:“你当初……”   “他第二次救了我。”连饮月说:“他在海边,面对着百来号村民,挡在我的‘猪笼’前面,与他们说,‘既然此事因我而起,我自责无旁贷,若要浸她,不如杀了贫僧,以熄众怒’。” 第103章 “你非你,我也非我。”   那是连饮月一辈子的噩梦。   她当时又哭又求,竹篾笼子锋利的断口把她的手割得皮肉外翻,鲜血淋漓,可还是无济于事。   那些人冷漠地站在远处,用一种看污秽的鄙夷眼神看着他俩。   最初还有人劝说无渡,可后来他们见无渡实在坚决,态度就开始渐渐变了。   起初,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原来以为这小贱蹄子一厢情愿,现在看来,居然是一对奸夫淫妇”,然后附和声顿起,三言两语间,就把无渡和莲欣打成了“不知廉耻的狗男女”。   腐臭的菜叶子被丢到无渡身上,无渡全程垂着眼,动也不动。   他就像一尊巍峨的佛像,固执地挡在莲欣面前,只留给她一个单薄干净的背影。   那群人面目可憎地在前面骂,莲欣在后面又哭又喊地求,但无论哪一点,似乎都不能打动无渡那颗磐石般的心。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也不知道什么叫退却,他只是固执而坚定,要“救”莲欣。   到了最后,就连莲欣自己也不清楚,他救自己,究竟是因为在他眼里,万物皆可渡,还是因为他曾对自己的情义有过一丝一毫动容。   “你……”莲欣当时只以为自己与他都要死在这,怀揣着满腹的绝望和遗憾,戚戚然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这句话她是第一次这样直白地问无渡,彼时无渡的肩背细微地颤了颤,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没有回答。   “然后……”连饮月缓缓说道:“他们就在我面前,把他活活打死了。”   盛钊倒抽了一口凉气。   “乱棍打死,打得血肉模糊——”连饮月说得很慢,她缓缓收紧了手指,指甲插入凌乱的发丝中,显得有些狼狈。   “第一棍子打在肩膀上,第二下打在膝盖上。”连饮月说:“让他倒下的那一击,是无渡救过的一个中年男人——他用铁锹打碎了无渡的脊梁骨。”   盛钊很难想象那是个什么样惨烈的场面。   群体犯罪很容易让人丧失道德感和负罪感,甚至于,血腥和暴力还会激发人内心潜在的暴戾因子。   ——因为大家都动了手,所以哪怕打死了人,也不一定就是我干的,不能完全怪我。   这种念头会根深蒂固地扎根在人的心里,正如自我逃避一样,让每个人都毫无顾忌。   此时此刻下,盛钊其实已经有些佩服无渡了。   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实在不能理解“真佛”的行为。若是设身处地,他自认为自己是做不到这么无私奉献,为了救一个人,把自己的命也豁得上。   怪不得人家能成佛呢,盛钊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然后我跳海了。”连饮月说:“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所以我当时也不想活了。”   她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用手和牙齿硬生生从“猪笼”里撕开了一条口子,爬出来时,割得浑身是血。   当时的莲欣没胆量去多看一眼无渡血肉模糊的尸体,也不能接受那一滩看不出骨骼形状的血肉是她曾经光风霁月的心上人。   她甚至不敢在这个世界上多留一秒,生怕她只要多犹豫一刻,就要面对“他是因我而死”的事实。   莲欣当时反身投入大海,只觉得跟无渡一起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了百了,到时候他上天做自己的真佛,自己在人间做一缕尘埃,彼此再不相见也就是了。   可谁知,她却没有死。   她在深夜的月色下从腥臭的海里爬回来,像是一条回归人间勾魂索命的恶鬼。那些妖气顺着她的四肢百骸不断游走,将她的生机断绝,也把她“人”的部分抹杀殆尽。   她从岸上湿淋淋地爬上来时,无渡的尸身还留在海岸边。   他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佛珠断裂散落,只剩下两颗珠子还被他握在手里。那双好看的眼睛紧闭着,身下大滩大滩的血已经洇进了沙滩里,看不清了。   连饮月跪在柔软的沙土中,将无渡的尸首抱在怀里。她想像以前一样仔细看看他的眉眼,可努力了许久,却没法在他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感。她只摸到软绵绵的腐肉,像是摸着一个没有内芯的布偶外壳。   那一瞬间,连饮月心里的恨盖过了她所有的恐惧和爱意。   她抱着无渡的尸身,在夜色下走回村子,然后推开房门,将她印象里那些面目狰狞的脸挨个捅死在了睡梦里。   连饮月当时着了魔一般,只想报仇了事。谁知那些人死是死了,可他们的血肉顺着土炕流下来,溅落到无渡身上时,却诡异地将他身上那些伤口愈合了。   那一瞬间,连饮月无师自通地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妖”。   我要让他活过来,她魔怔地想。   她将无渡带回了那座寺庙,将那地方改名叫做了“自渡寺”。一个妖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出障眼法,让所有进庙的人都忘记那段荒诞而“淫贱”的故事。   从那之后,连饮月日日哭,天天求,把无渡像尊佛一样供起来,可却不敢再奢求他睁眼看自己一眼。   她早想好了,等到无渡真正“活”过来那一天,她就可以功成身退地去死了,无论是下十八层地狱赎罪,还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她都没什么可遗憾的。   杀人偿命,那些人害死她,于是她也杀了那些人。   所以她杀了别人,自己也一样没指望善终。   可连饮月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急,这样仓促,仓促到她还没做好不告而别的准备,反而以一种比当年还要狼狈污秽的模样再次面对了无渡。   “是我自私,我知道。”连饮月轻声道。   事已至此,连饮月好像是想开了,也像是破罐子破摔了,她微微仰头靠在了墙上,身后的血洞一刻不停地向外渗着血。   她讲完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故事,讲完了这些来龙去脉,就好像身上卸下了什么无形的枷锁。   至于这些人是可怜她无妄遭灾,还是鄙夷她恶事做尽滥杀无辜,她都不在乎了。   连饮月最后一丝求生意志也没了,脸色很快变得灰败下去,只剩一口气吊着。   “对不起。”连饮月对无渡说:“……你该恨我,一切都是因为我,若我当初能不执迷,或许很多事不会变得如此。”   “贫僧说过,并不恨你,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无渡静静听了半晌,这才方开口道:“贫僧法号无渡,并非不渡之意,而是无可不渡。两百余年前,贫僧就曾与你说过,施主心中有苦,贫僧修行之人,自该渡你。”   无渡顿了顿,又说道:“上一世,贫僧愿舍弃肉身性命渡你,这一世也是一样。若施主最后能大彻大悟,放下执念,贫僧这几世修行又有何值得留恋。”   ——好家伙,盛钊震惊地想,这是什么至高无上的奉献主义精神。   他还以为佛祖割肉喂鹰这就是个宗教洗脑小故事,没想到今天还真见到活着的了。   “你为什么非要渡我呢?”连饮月痴痴地笑道:“……这世上有的是,比我聪明,比我还惨的人。”   “或许是缘分,也或许是因为贫僧正巧遇到了施主。”无渡说:“世间万物皆如此,在贫僧眼中,众生皆一样。”   “可是我杀了那么多人。”连饮月说:“我是个恶人。”   “贫僧自会担当此间罪责。”无渡没有丝毫犹豫,他说道:“贫僧愿再苦修八百年,平孽障,报恩怨,所修功德皆还逝者,以偿你此生因果。”   连饮月低低地笑了一声,她放下手掌,用一种眷恋又怀念的眼神看了无渡一会儿,轻声道:“我要是说我看不开呢。”   无渡微微一愣。   “我要是说,我此生执念都在你身上,要你动情,要你一个吻,我才能放下执念,安心顿悟呢。”连饮月咄咄逼人道。   “可以。”无渡说。   无渡半刻不曾犹豫,答应得干净利索。   盛钊:“……”   我刚才感慨早了,他信服地想,这和尚是真的……真的……   盛钊在心里憋了半天,愣没想出一句形容词来。   若说他圣母,他也不是,他明事理,也有承担责任的傲骨和决心,一点都没有慷他人之慨的虚伪感。他一边执着地要救连饮月,却又没有抹消她的罪孽,而是真真切切地想以一己之身渡她上岸。   他像是一尊藏了金玉之心的泥菩萨,明明自己都保不住自己,却还能以那颗心托着一叶浮萍不至沉没。   真佛,盛钊只能这么想,这和尚确实不愧刑老板一句“能烧出舍利子”的评价。   连饮月久久没有说话。   无渡还以为她是等着自己主动,于是磊落坦然地站起身来,走到连饮月面前,半跪下来,向着她俯下身去——   就在无渡将将要碰到连饮月唇瓣时,她却忽然动了动,伸手挡住了无渡的动作。   “我懂了。”连饮月忽然说。   无渡无波无澜地看着她。   说来好笑,两百年都没想明白的事情,就在方才那一瞬间,连饮月忽然明白了。   “你不是曾经那个你了。”连饮月低声道:“上辈子,和这辈子,终究不一样了。”   上辈子她执着了那样久都一无所获……而现在,他这样轻而易举地答应了曾经百般回避装傻的事,恰恰证明他已经了悟了,看开了,再不将其视作什么洪水猛兽。在他眼里,现在“情谊”和“性命”一样,只要能渡她上岸,他没什么不能给的。   “两百年前,北海岸边,无渡和尚曾对莲欣短暂地动过一瞬心,但现在真佛对我,却坦坦荡荡,毫无情谊。”   话音刚落,连饮月如醍醐灌顶,骤然顿悟。她从没有一瞬间这样清醒地明白过来,原来两百年前无渡回避的那一眼,才是他真的动摇过的那一瞬间。   “古有锁骨菩萨以身渡人,今有真佛赤诚为我。”连饮月舔了舔唇,忽然笑了:“只是时间流转,沧海桑田,终究不一样了。”   无渡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连饮月像是骤然撕开了眼前的迷雾,她从没有一刻这么欢喜过,也从没有一刻这么痛过。   她痛得浑身蜷缩,可面上还在笑。她缓慢地亲手将无渡推远了一点,最后望了一眼他的眼睛。   “这两百余年……多谢了。”连饮月忽然笑道:“只是恶是我做的,这么多年来,我未曾后悔,也没想逃避。往后诸般罪孽,自然我一人来担,也不必劳烦真佛了。”   “下油锅也好,滚钉板也罢,终归也是一场修行。”   连饮月话音刚落,便出手如电,以手做刀,插进了自己心口。   她动作极快,连咫尺之间的无渡都没反应过来,她便已经捏碎了自己的心脏。   弥留间,她温热而鲜活的血滴落在地,连饮月看着无渡,眼中狂热的执念和爱慕已经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寂灭之意。   “你非你,我也非我。”她说。 第104章 现在的小寡妇真是越来越难糊弄   无渡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连饮月却已经毫无留恋地闭上了眼睛。   她走得安安静静,坦坦荡荡,像是真的从一场经年的南柯大梦里醒来,走得万分清醒,又极其释然。   甚至于,连饮月分明死在那样痛的重伤下,可唇角却还带着一点笑意。   别说无渡了,连张简和盛钊这两个拥有普世价值观的凡人都愣了。张简上一秒还做好了宁可两败俱伤也要除魔卫道的觉悟,结果下一秒……“犯人”就自裁了。   可刑应烛却若有所思,多看了连饮月一眼。   他老人家从见到连饮月开始,就嫌弃那副半人半妖的身子,再加上连饮月所“执着”的东西在刑应烛眼里不过就是一场笑话,所以无论盛钊觉得她可怜与否唏嘘与否,刑应烛都一副铁石心肠,毫无波澜,压根没把她说的话听进去。   可唯独只有这最后一句话,却如花叶入水般,在刑应烛心里留下了一点涟漪。   他莫名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听起来又让他觉得不大舒服。   可那种情绪来得转瞬即逝,刑应烛自己也没弄明白那是什么,就消失不见了。   倒是无渡,他愣愣地看了连饮月一会儿,不知道心里百转千回了什么念头,竟然也跟着笑了笑。   盛钊:“……”   他疯了?盛钊狐疑地想,还是费劲两辈子都没救成连饮月,自己也生心魔了?   盛钊心里直犯嘀咕,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价值观念跟人家确实不在一个层次上。   因为无渡居然就那么双手合十,双目微合地盘坐了下来。   地上都是连饮月的血,那些血还没有凉透,在地面积了厚厚一滩,还在向外不断蔓延。无渡这么一坐下,身上的僧袍都被血污了个彻彻底底。   盛钊嘶了一声,觉得这个观感莫名有点“残忍”。   那些血污沾在无渡身上,就好像无端端亵渎了他一样。   谁知道无渡毫不在意,他伸出手,单手握住了连饮月冰凉的手腕,低低地给她念了一段超度的经文。   无渡念完后,收回手,身子微微前弓,给连饮月的尸身行了一礼。   “此番……多谢施主。”无渡说。   “她毁你七世修行,你还谢她?”佛道毕竟两家人,张简有些不能理解,诧异道:“何况到最后,你也没救成她。”   “贫僧惭愧,直到方才明白,原来这一番因缘苦楚,都是她自己渡了自己。”无渡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也渡了我。”   “什么?”张简问。   无渡没有再解释,他双目微合,低低念诵了一句什么。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渡说:“贫僧明白了。”   他话音刚落,刑应烛忽然退后一步,一手一个拽住了盛钊和胡欢,把这两个小崽子同时往身后一扯。   盛钊倒还好,只退后了两步,搂着刑应烛的手臂站稳了。可胡欢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他架不住刑应烛的一推,蹬蹬蹬退后几步,踉跄着跌坐在了地上,被刑应烛身后的影子拢了起来。   盛钊一愣,刚想问刑应烛做什么,就忽然觉得余光一闪,有金光从无渡的身上亮了起来。   “他……”张简怔愣着,像是一万个不可置信。   “他要成佛了?”张简喃喃道。   盛钊本还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一听这话倒也惊了。他下意识转头看向无渡,却见对方眼下的红痕莫名消失了,他眉间有金色的法印一闪而过,身上和唇角的血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尽数抹去。   那金光从他身上而出,在他周围一米的范围内“画”出了一个圈。   这破旧的小屋里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古钟声,浑厚沉重,像是一声砸在人心上,盛钊整个人一激灵,心里莫名地敞亮起来。   倒是胡欢被这一声震得够呛,可怜巴巴地呜咽了一声,偏着头吐出一口血。   好在刑应烛提前拉了他一把,要不然他一个小狐狸崽子站在外面,得硬生生被这佛光烤下一层皮来。   胡欢哆哆嗦嗦地抹了一把唇角的血,下意识往刑应烛的影子里缩了缩,恨不得把弱小无助又可怜几个字印在脸上。   钟声未停,唱经声又起,盛钊只觉得如坠云雾之间,分明脚下踩得还是青砖地,可人却莫名望见了九天之上、雨雾中的九转莲花台。   紧接着,无渡含着笑闭上眼睛……竟就这么坐化了。   “他……”盛钊顿时懵了:“他是悟什么了?”   向来在这种事上有问必答的刑应烛没说话,他的眼神落在屋内的一点,少见地看起来有些走神。   盛钊一问之下没得到回应,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不要紧,盛钊只觉得刑应烛脸色比刚才还要白,他额角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领口有一点可疑的红痕。   “怎么了?”盛钊担心道:“……伤着你了?”   刑应烛匆匆回神,按着他的手,说了句没有。   “这点佛光算什么。”刑应烛说:“当年我在灵山三进三出的时候,他们祖宗还没在那修行呢。”   盛钊拧着眉,还是有些不大放心。   刑应烛见他这个表情,心说现在的小寡妇真是越来越难糊弄,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他混久了,近朱者赤,智商也涨了一点。   ……如果盛钊此时能听见刑老板的心声,他八成一定会把这句记在手机备忘录里,之后跟刑应烛那些“金句名言”一起混个语录。   不过他现在暂时无暇顾及这些,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刑应烛的脸色,越看越觉得心里打鼓。   “你别骗我。”盛钊说:“你当时在申城被雷劈的时候脸色都比现在好看。”   盛钊越说越放心不下,干脆上手想扒他的领子,嘴还不闲着:“你到底怎么了?从回来你脸色就不好看。”   “行行行——好了好了,听话。”   刑应烛一把按住盛钊的手,一脸拿他没辙的表情。他叹了口气,用手捂住了盛钊的眼睛。   盛钊不知道他要干嘛,眨了眨眼,睫毛扫过了刑应烛的掌心,带上了一点痒意。   从禁海之渊带回的那些裂伤一直在渗血,刑应烛匆匆赶回来救人,又站了这么半天,确实有点眼前发昏,撑不住了。   “我在禁海之渊受了一点小伤。”刑应烛凑到盛钊耳边小声说:“之后怎么,你别害怕,总归对我来说是好事,睡几天就醒了。”   盛钊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伤得怎么样,怎么伤的,就觉得眼前一空,覆着他的那只手消失了。   等他再睁开眼时,刑老板已经化作了一条极细的小蛇,缠在了他手腕上。   没了衣物的遮蔽,他身上那些伤就藏不住了,只这么略动了动,就在盛钊手上留下了一条血痕。   盛钊倒抽了一口凉气,眼圈当时就红了。   倒是刑老板瞥了一眼他的表情,懒懒地又游了半圈,在他腕骨上轻轻咬了一口,留下了一点不见血的牙印。   盛钊:“……”   他心知这是刑应烛的“威胁式安慰”,于是憋了半天,愣把到嘴边的话憋回去了。   刑应烛见状满意了一点,恹恹地把脑袋搭在他手腕上,歪着脑袋睡过去了。   盛钊现在是一点八卦的心思都没了,他要是早知道刑应烛身上有伤,打死他也不能在这看半天现场电影。他小心翼翼地托住刑应烛的尾巴,招呼都忘了打,转头就想往外走。   刑应烛现在这个状态,他只想领着他赶紧找个安静干净的地方休息养伤,什么成不成佛救不救人的,暂时不是他考虑的问题。   可谁知他还没走出门口,就被人从背后叫住了。   “施主。”   是无渡的声音。   盛钊愣了愣,转过身去,却见在无渡的尸身旁边,已经站了个“新无渡”,他眉眼长相与无渡差不多,只是眉间有一点佛印,穿了一身素色的布衣僧服,手里挽着一串佛珠。   他的眼神落在盛钊手心里,片刻后,冲着刑应烛轻轻行了一礼。   “您……”盛钊不大清楚现在应该称呼他什么,他身后佛光鼎盛,显然已经脱离了肉身,不再是那个普通和尚了。   于是盛钊只能含糊道:“您叫我做什么?”   “我与施主的缘分未尽。”无渡含笑说:“只是彼时我修为尚浅,有些眼拙,没认出应龙身份,是以差点泄露天机。”   “天机?”盛钊愣了愣,下意识想起了那两个没被回答的问题。   “什么意思?”盛钊追问道。   “那两个问题的答案,施主不必着相,未来当有一日,自会知晓,现下时机未到。”无渡说:“施主可再换两个问题,贫僧便可了断尘缘,回归本位了。”   “我……”   盛钊其实没什么想问的,他不求财不求色,这辈子唯一一点缺憾还被刑应烛补足了,除了被无渡隐隐叫破的那两个问题之外,确实没什么在意的。   “我想问问,应烛他……”盛钊舔了舔唇,说道:“他的东西能找回来吗?我是说……在我能看见的这辈子里。”   “可以。”无渡含笑道:“还有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盛钊咬了咬牙,无渡不提倒还罢了,可他偏偏要提醒盛钊,反而让盛钊又想起那两个问题了,左右一犹豫,竟然还真生出几分在意了。   “那你说的那个‘时机’,它什么时候来?”盛钊问。   无渡看着他的眼睛,捻了捻手中的佛珠,道了一声佛号。   “这问题的答案在贫僧的修为之上,贫僧不敢妄自定论。”无渡说:“但若是叫贫僧来说……或许在千日之内。” 第105章 “上辈子,在天目山上,你没有遇见什么人吗”   自渡寺外两里地的北海岸边,白黎摊开手,接住了一滴飞溅起的水花。   青色的小雀乖巧地伏在她肩膀上,梳理了一下自己被海水沾湿的羽毛。   身后传来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白黎擦了擦指尖的水渍,等着对方走近了,才侧过头,瞥了一眼声音的来源。   无渡站在她身后三步开外,冲她微微一颔首,轻声道:“多谢陛下施以援手,否则自渡寺内外百余名游人,恐怕都得被此波及。”   “好说,都好说。”白黎微微眯起眼睛,说道:“本也是我的职责……若是叫凡人眼见着玄学之事,最后还不是我的麻烦。不如一起挪走,来得清净一点。”   “确实。”无渡说:“说起来,自当年灵山一别,与陛下已有九千年未见了。”   “当年我年轻不懂事,听经嫌无聊,不小心掀翻了你们佛祖的莲花台。”白黎负手笑了笑,说道:“说起来实在惭愧。”   白黎嘴上说着惭愧,脸上倒一点“惭愧”的样子都没有,她肩上的青雀埋下小脑袋,可疑地耸动了两下。   好在佛祖座下的亲传弟子是个没脾气的实在人,听了这话也没发怒,反而客气地笑了笑。   “当年陛下虽年轻,可悟性却好。倒是贫僧惭愧,在这红尘间滚了几千年,才将将悟到此间关窍。”无渡说:“何况最后这灵犀一点,还是莲施主给予贫僧的。”   “她本是沂山上一朵千线莲,你当年路过沂山时也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白黎说:“后来她脱了灵骨得以做人,在轮回里扑腾了三千年。现下又见到你,虽然彼此不计前因,但也算是有始有终,得偿所愿了。”   “阿弥陀佛,都是因果。”无渡叹息一声,说道:“贫僧本以为能救她出苦海,却不想,最后还是她自渡上岸。”   “杀伐是渡,慈悲也是渡。无外乎手段不同,没有个高低之分。”白黎说:“但归根究底,无论是妖还是神,都只能渡自己罢了。”   无渡敛目轻叹,说了声是。   九千年前灵山讲经,这位小殿下听得无聊又烦闷,最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下直指佛祖言语偏颇,眼界片面,不能观无妄混沌之事。   当时她一言激起千层浪,直把一场讲经法会拧成了一场你来我往的论道。   那场论道谈经玄妙非常,无渡昏昏然听了全场,话是都听明白了,可依旧不能完全顿悟。   之后那年轻的小殿下自己讲完了心情舒畅,拍拍屁股走了人,可无渡心里却埋下了不少疑虑种子。   他仿佛走入了一条死胡同,眼前迷障颇重,再寻不到佛法之妙。到最后,无渡自知进入了瓶颈,便去与佛祖请辞,直言要入人间苦修,以堪佛法。   ——直到今日。   直到连饮月死在他面前的那一瞬间,他才醍醐灌顶。真也好,假也罢,洁净污秽,不过是人心标杆下的产物,所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也委实不过是一场虚妄大梦。   “陛下,多谢了。”无渡说。   他最后冲着白黎略施一礼,双手合十捏了个法印,便周身化作一道金光,向着西天而去。   白黎回望了一眼浅水镇的方向,然后施施然一步踏上海面,正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自渡寺里,盛钊先前就耐不住性子,带着刑应烛先走了,说是要回酒店养养伤,只留下张简和胡欢依旧待在寺里,面对着两具凉透的尸身。   外头天色将黑,空气中的香火蜡油味道也渐渐淡去,莫名显出一种萧瑟之感。   胡欢坐在地上揉了揉自己发痛的胸口,半晌终于缓过劲儿来,偏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张简。   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太急,张简和刑应烛同时进门,他的注意力自然被“自己人”吸引走了,这半天过去,才想起张简已经自救成功了。   从胡欢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张简的侧脸。他半个身子隐没在沉沉的黑暗中,眼神有些木然地盯着连饮月的方向,唇色发白,脸色也不大好的样子。   平时白天晚上地在一起,胡欢已经习惯了身边有张简陪着,现下他骤然丢了一次,倒真让他生出了一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他从地上爬起来,不讲究地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张简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回神啊。”胡欢说:“你怎么了,愣神这么半天?”   张简在前世的大梦里游荡了三年多,现在头还疼着。前世和今生掺杂在一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在他脑子里毫无规律地乱蹦,只剩下面前这只狐狸,还是一点没变样。   “我在想刚才连饮月那句话。”张简低声说。   他一开口,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就有些松了,身子晃了晃,下意识撑了一把桌面才站稳了。   “什么话?”胡欢随口道:“你别听她的,她那是上辈子有执念,人才疯魔了。你又没什么遗留的因果尾巴,在乎这个干什么。”   胡欢只是随便一安慰,就跟他先前敷衍张简没什么两样。可谁知这次张简居然没那么好糊弄了,他闻言偏过头来,目光如针般看向了胡欢。   “没有?”张简反问道。   “有什么?”胡欢被他也问蒙了,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你这样的正统传人,上辈子也有因果没了结啊?”   张简:“……”   年轻的准天师似乎终于发现了某种先前被他刻意无视的不对劲,他无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撞在了一边的桌子上。   桌上的灯烛台被这一下外力撞翻,骨碌碌地顺着桌面滚到地上,砸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响。   “上辈子,在天目山上。”张简盯着胡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他:“你没有遇见什么人吗?”   胡欢愣了愣,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张简状态的不对,他微微拧着眉,似乎不知道张简因何有此一问。   “天目山?”胡欢一头雾水地问:“什么人?”   “天目山后山一条清溪旁。”张简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语速也比平时快了几分:“你当时后腿受伤,没有人救你吗?”   胡欢愣了一会儿,顺着他的话在脑子里刨了半天,才从记忆里刨出了一点端倪。   ……是有这么回事,他想。   当时他只开了灵智,还未曾修炼成人形,在山中玩耍时不慎落入猎人的捕兽夹,虽然自己竭力挣脱了出来,但后腿却叫那夹子夹伤了,现下腿上还留着一块疤痕印子。   “是有……”   胡欢刚想承认,可话一开口,就被张简打断了。   “你报恩了吗。”张简说。   胡欢只觉得他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像是吃了枪药,说话语气冲得要死不说,脸色也像是要吃人一样。   平日里张简虽然也动不动就把“除魔卫道”挂在嘴边,总是显得杀气腾腾的模样,但他从来都没这么不客气过。   胡欢一时间也来了脾气,他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往回退了半步,声音有些不耐烦:“早报了,怎么了?”   张简张了张口,一句话噎在了嗓子眼里,愣是说不出来了。   胡欢不晓得他今天怎么了,但他刚吐了血,人也不大舒服,心头隐隐起了火,话也没有太客气。   “有恩要报,是狐族本性,不劳您费心,我也都记着,半点没敢欠。”胡欢说。   张简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你……报给谁了?”张简问。   胡欢是彻底不耐烦了,他虽然不知道张简从哪知道他这点鸡零狗碎的破事儿,但他到底也是兽族出身,骨子里有点野性脾气,哪能这么被人逼问。   “自然是报给恩人了。”胡欢说:“当时对方落下了一条玉穗子在我身边,我醒后便循着气味找到了对方,正巧见他被人绑在土匪寨子里,我就助他脱逃了——治伤之恩以救命之恩报,我没报少了吧,张小天师。”   胡欢最后几个字说得抑扬顿挫,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谁知道张简非但没发怒,反而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一样,身子软了软,跌坐在了桌沿上。   他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嘴唇不自觉地有些发抖。   胡欢报错人了——张简比胡欢先一步知道了这件事。   原来他前世看见的那一眼不是错觉,当时他堂哥脚边跟着的影子,正是彼时依旧是狐身的胡欢。   这一瞬间,张简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他这辈子灵智开得早,初窥前世时,第一眼便见到了上辈子半身血迹的胡欢,从此哪怕后来张成德封他前世渊源,那一眼还是让胡欢记在了心头。   所以他打从见胡欢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随身的照妖镜里清晰地照出了胡欢原身的模样,也叫张简一眼就认出来,对方就是自己前世见到的那只小狐狸。   是以张简一直以为,胡欢肯跟着他,也是知晓前世因果的,再不济,就算他年纪小不记事,也有冥冥中的缘分在。   可谁知他压根就报错了恩,还错了人,在土匪寨子里救走了他的堂哥不说,还叫他年纪轻轻地就丧命在了那些凶徒手中。   前世迷障里游荡的那三年虚无感又找上门来,张简吃痛地捂住脑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那穗子——是我堂哥刚刚打赌输给我的。” 第106章 “我是不该挟恩图报……何况还是上辈子的恩。”   胡欢压根没想到他当初报错了恩,更没想到他无意中踢翻的那个火盆居然会害死上辈子的张简。   他方才积攒起的气焰顿消,肩膀松下来,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张简的脸色。   胡欢虽说已是修炼成妖的狐狸,但若是扔到妖族里,也是个半大崽子,不怎么经事的。他心里一下子又慌又愧疚,既不知道怎么面对张简这个“苦主”,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弥补。   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又因为兽族的本能作祟,一时间先没想好怎么道歉,反倒本能地想逃离危险。   “我……这……”胡欢支支吾吾地说:“上辈子的事儿了,你不能翻旧账啊——”   胡欢的本意只是想说叫张简尘归尘土归土,上辈子的有冤有恨都该过去,大不了他这辈子再补给他一次报恩就得了。谁知这话落在张简耳朵里,好像有点不一样的意思。   张简闻言微微一愣,足足停顿了两秒钟,才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也是。”张简说。   张简垂头抹了一下脸,也不知道是抹掉了汗还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把前生的事情跟胡欢吐了个干净,或许是想让他明白自己报错了恩,也或许只是他自己不甘心。   但连饮月说得对,张简想,上辈子的事儿都已经过去了,孟婆汤一喝,前尘尽忘,身子都从里到外换了副新的,上辈子的死活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可地君当时的话还言犹在耳,张简很想要说服自己前生之事已过,实在无须在意——可他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扪心自问,张简不恨胡欢……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   先前的许多事,现在再回看,都成了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他一个人怀揣着这点隐秘的心思,将许多事都错会了不说,还自作多情地以为胡欢是乐意跟着他的。   现在想想,实在是个笑话。   思及此,张简再待不下去,他匆匆拢上衣襟,从胡欢身边擦肩而过,迈步就往屋外走。   胡欢哪能让他走,方才那一瞬间,张简的表情跟“心碎”也没啥两样了,他看着那么难过,难过到连胡欢都仿佛感受到了那种沉重,心头如压了一朵雨云,沉甸甸地发疼。   “张简。”胡欢一边迈步追他,一边连忙说:“那我补给你!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   胡欢一只手伸到半路,还没等搭到张简的肩膀,就被他回身抵着肩头拦住了。   张简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手心划破了,温热的血顺着他手掌的纹路流下来,狐妖被准天师的血烫得一个激灵,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不必了。”张简说:“你说得对,我是不该挟恩图报……何况还是上辈子的恩。”   “我不是——”   胡欢徒劳地想要解释,可张简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胡欢有史以来头一次被张简留在原地,颇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要追上张简,可又觉得对方正在气头上,可能不怎么想见他。   若是盛钊在这,胡欢还能找个人问一问,可盛钊现在跟刑应烛在一起,他又实在不敢打扰,思来想去,便已经错过了时机——张简已经彻底离开了。   胡欢被一个人留在自渡寺里,他站在房门口,抬头看了看天上高悬的月色,又回头看了看屋里那两具对坐的尸体,最后只能一叹气,认命地从附近找了个锈迹斑斑的门锁,将这间屋子锁上了。   他跟着张简在外面这么长时间,大约也明白他们是怎么办事的——等到明天,自渡寺大约就会有官方的人过来接手,不必他们自己收尾。   胡欢像个打更的,屋前屋后转了一圈,最后把觉得可疑的门都上了锁,才慢慢往外走。   连饮月死了,无渡回归本位,这间“灵寺”也一下子失了光辉,就跟个普通的古寺没什么两样了。   前院香炉里的线香和元宝早就燃尽了,只剩下一炉滚烫的灰,旁边的长明灯烛倒是还剩了一小截,但看着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胡欢站在空荡荡的前院里,莫名感到了一种茫然。   张简这样一丢开他,不习惯倒是其次,但他这些日子都习惯跟对方同进同出,现在骤然闹翻,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   胡欢有限的“人生阅历”并不足以支撑他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也没能告诉他现在应该怎么办。   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订票回商都,回去好好补他的直播时长,可他的情感非要往死里唱反调,拽着他的脚步循着张简离开的方向走。   张简其实哪也没有去。   他既没有连夜离开北海,也没有为了避开胡欢刻意躲去别的地方,而是回了连饮月的那间民宿。   连饮月已死,这民宿自然没有了主人。可张简倒没怎么避讳,照常拿了钥匙开门,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己先前那间卧室,连衣服都没来得脱,就往床上狠狠一栽。   柔软的床铺上还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檀香味道,张简皱了皱眉,几乎是在瞬间就睡了过去。   ——他实在太累了。   抛开准天师的身份,张简到底也就是个年轻人,肉体凡胎再怎么强悍,也承受不住两辈子的喜怒哀乐。   何况他还以游魂的身份游荡了三年,又进了趟地府,一场心血都差点熬干了,好在他心志坚定,没因此生出心魔来损毁修为。   此时此刻,张简实在什么都懒得想,他好像刚从沙漠中跋涉出来的旅人,明明心肝脾胃肾没一个地方舒服,但他却一点也不想理身体传来的抗议。   他沉沉地闭上眼睛,几乎是毫无反抗地就陷入了另一场大梦。   梦境中的场景纷乱冗杂,一会儿是上辈子惨死的小少爷,一会儿又是这辈子他初开灵智的那一天。   张简至今都还记得,那天龙虎山下了一场小雨,空气里充满了雨水浸润泥土的清新味道,他从自己的神识里望见那只漂亮却狼狈的小狐狸时,第一反应是欣喜。   至于在高兴什么,他到现在也没明白。   或许是高兴自己修为进益,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若是放在两天前,这个问题或许张简还有兴趣探究一下,可若是放在现在,他连多想一点都觉得累。   张简昏昏沉沉地睡着,不知睡了多久,才模糊地听见附近传来一声极轻的开门声。   紧接着,有很轻的脚步声挪蹭进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走到他床前才停下。   浅眠中的张简模模糊糊地体会到了一种被注视感,那目光很直白,却又带着一点犹豫,在床头站了很久,才有气息微微弯下腰,靠近了他。   紧接着,一个冰凉的什么东西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张简猜到来人就是胡欢,可他现在连醒过来拒绝的力气都没有,只皱了皱眉,就又睡了过去。   胡欢用湿毛巾擦掉了张简脸上的汗,又给他脱了鞋子盖上被,站在床边犹豫了很久,到底没敢坐下。   他像个被人抛弃的宠物犬,委委屈屈地退出张简的房间,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房间对面——那是个张简一开门就会看到他的角度。   紧接着,胡欢掏出手机,找出直播平台的对接人员微信,在对话框里删删减减了半天,最后打出去一行字。   “我得请个长假,直播时长的违约金你算给我吧。”   对面的回复来得很快:“这几个月你已经请了很多假了,很难办。”   “我身体出了问题。”胡欢睁眼说瞎话:“要手术,还要修养,可能需要很久,要是不同意请假,我只能辞职了。”   对接人员也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说出“辞职”俩字,跟他来回拉锯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已同意了他的请求,只说让他之后补一个病假证明上来。   胡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请假,但是他这一路回来,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东西,几乎每件都跟张简有关系。   张简是生我的气了,胡欢“善解人意”地想,这也难怪,毕竟他上辈子死得早是我的错,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这一路上,胡欢想了好几个道歉的方法,作为狐族,他们天生就有让人心生好感的优势——而且张简也很吃这一套。   毕竟每次不管说什么话题,他有没有在认真听,只要他稍微上点心哄张简两句,对方都会心情好一点。   这次大约也不例外……吧,胡欢想。   或者他可以花大时间,去看看张简需要什么,又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等到他把恩报完了,张简怎么着都该好了吧。   他心里盘算了一圈,自觉想得很妥帖,不知不觉就靠在墙上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他还在心里琢磨,等到明天张简醒了,他就先冲进去道歉,然后再旁敲侧击地问问看他有什么需要报恩的地方。   可胡欢没想到的是,等他一觉睡醒,面前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铺得整整齐齐的床榻和空荡荡的房间。   张简原本放在屋角的行李箱消失了,而胡欢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第107章 “……这么舍不得我?”   刑应烛一睡就睡了整七天。   从自渡寺回来那天,盛钊先是将他放回宾馆,出去买了点俩人需要的日用品,等到再回来时,他已经变回了人形。   刑应烛是小蛇的时候,盛钊有查看过他的伤势,只是那时候他身躯太小,一碰就打颤,盛钊怕碰疼了他,也没敢仔细看。等到后来脱了衣服给他上药时,才发现他身上都是深可见骨的横向裂伤,尤其以关节处最为严重。   盛钊心疼得直嘬牙花子,也不知道他去禁海之渊出个差,怎么就能把自己出成这个德行。   最开始他几乎不敢碰刑应烛的伤,光是给他脱了衣服就出了满身的汗,生怕哪一下动作重一点,再碰坏了刑应烛。   倒是刑老板仿佛是个铁打的钢筋铁骨,被盛钊摆弄来摆弄去也没醒,只是偶尔睡得不安稳,会在梦里皱皱眉头。   他的伤流了许多血,盛钊不敢把他往医院送,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处理,纱布用了整整三大包,报废了人家酒店三张床单,最后还是包得歪歪斜斜,比包木乃伊还丑点。   希望刑应烛他老人家都这个时候了,就别挑剔面子了。   先前刑应烛嘱咐过,说他睡上几天属实正常,可盛钊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时不时看着刑应烛的睡颜就会在心里琢磨——刑老板的“几天”跟他的认知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其中究竟有没有时差。   如果刑应烛一睡睡个好几年,他应该怎么把对方运回去。   盛钊一天到晚没事儿干,清醒的时间拢共可以分为两个大类,其中一半用来担心刑应烛的身体,另一半用来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确实有些吓着了,有时候晚上也会突然从梦里惊醒,然后悄悄凑到刑应烛身边去,听听他的心跳声。   而刑应烛则沉在一场大梦里。   禁海之渊里,他少见地回忆起了自己“前世”的一些琐事,甚至于还借由妖契,从盛钊那里看到了一眼前生的自己。   那一瞬间里,刑应烛脑子里突兀地冒出了一个猜测——盛钊或许见过他,在他们彼此都不甚清楚的,更远的前世里。   可当时血月悬天,天地间都是一层血色,刑应烛努力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到底是什么时候有那么一天的。   以至于他也没法真的断定自己的猜测是真是假。   至于盛钊……他就更不可能知道了,问他还不如去问自渡寺里那根用了两百多年的棒槌。   这些纷乱的思绪在刑应烛脑子里转悠了一圈,像是转瞬即逝,既没找出个头绪,便也不想了。   他失血过多,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最后从浅眠中找回一点神智时,模模糊糊地听见了一首曲子。   ——那是一首非常古老的韵律,来自上古的黄河水岸,刑应烛这辈子只听过一遍,却记得无比清晰。   只是耳边这曲子断断续续的不成章,只有零星两句,来来回回地吹个没完,落在刑应烛耳朵里,就像一段卡带到魔性的单曲循环。   刑应烛:“……”   直到最后,刑应烛也很难说,他到底是睡饱了自然醒,还是被这魔性的曲子给吹醒的。   他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外头天色已深,看不出来具体时辰。倒是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声敲在玻璃窗上,刷出一段近似白噪音的入眠音。   床头灯只开了一盏,盛钊不在床边。   刑应烛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他许久没感受到这种浑身都压满大石头的沉重感了,一时间颇为不适应,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个零部件好用。   短暂的喘息过后,最先恢复的是嗅觉——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一屋子的酸辣粉味道过于呛人了。   刑应烛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口加麻加辣的雨后氧气,顿时一口气没出来,给自己呛了个天昏地暗。   背对着床的盛钊猛然一个激灵,筷子一扔就扑回了床边,眼睛晶亮晶亮的看着刑应烛,欣喜道:“你醒啦!”   刑应烛:“……”   他还没习惯外面的光亮,眼前都是大片大片的暖光色块,盛钊裹挟着一身酸辣鲜香扑过来,差点让刑应烛以为扑过来一个酸辣粉精。   刑应烛咳得停不下来,连带着身上的伤都疼了起来,迷迷糊糊地一把推开他,脑子里的头一个念头居然是“这小没良心的居然还有心思吃酸辣粉”。   盛钊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打开空调的换气扇,又手忙脚乱地把酸辣粉丢进厕所,然后把自己外套也扒下来丢进水池,最后才跑回床边,给刑应烛顺了顺背。   “你可醒了。”盛钊小声说:“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睡好几年。”   刑应烛:“……”   恕我直言,没看出来。   刑应烛低低地咳嗽了一声,这句吐槽转了半天,也没说出来。   盛钊给他喂了口水,忧心忡忡地靠在床头看着他。刑应烛脸色还是不怎么好,哪怕是睡醒了,神情也是恹恹的,眼皮半耷拉着,好像随时都会再睡过去。   “那还有心思吃酸辣粉?”刑应烛低声说。   盛钊眨了眨眼睛,说道:“那不是没胃口吃饭,才想拿这个冲一冲吗。”   刑应烛轻轻哼了一声,嫌弃道:“歪理。”   他说话轻声细语的,一听就中气不足。盛钊听得心里直发酸,心说他宁可刑老板像以前一样逗他吓唬他,也不想看他这么半死不活的。   刑应烛倒是觉得还好,他睡足了醒过来了就没什么事儿了,剩下的养养就痊愈了,左不过是点皮肉伤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他缓慢地往上挪蹭了一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枕头上,等着盛钊来“审问”他。   谁知道盛钊沉默了一小会儿,偷偷摸摸爬上床,掀开被子一角钻进来,像做贼似地一点点挪到他身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盛钊的动作很轻,说是“抱”,还不如说是“搭”,像是怕碰疼他一样,只是虚虚地环了一下。   刑应烛垂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从床头柜上拿过杯子,慢吞吞地喝下半杯水,等着盛钊先开口。   盛钊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又往上凑了凑,小声说:“你能不能也给我搞一个连饮月那种东西,嫁接一下。”   刑应烛没想到盛钊张嘴第一句话是这个,愣了愣。   “我看好像也没什么副作用,又能不老不——”   “别说傻话。”刑应烛哑着嗓子打断他,说道:“那是什么鬼东西,你好好的,别去想那些掉价的。”   大约是因为说出的是拒绝的话,怕盛钊多想,所以刑应烛的语气难得的很温和。   盛钊缩了缩脑袋。   要是刑老板现在是完全清醒的,给盛钊八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这话。可谁知半死不活的刑应烛也不怎么好糊弄,居然这么就给驳了。   刑应烛叹了口气。   大约是身体不舒服,所以连大妖怪也容易变得感性一点。他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拉了一把盛钊的胳膊。   盛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只见刑应烛没有说话,而是拉着胳膊把他往上拎了拎。   盛钊顺着刑应烛的力道凑过去,双腿跪在他身体两侧,微微俯下身子,发出了一个疑问的单音节。   刑应烛按了按他的腰,说:“坐。”   盛钊试图挣扎一下:“你身上有伤——”   他话还没说完,刑应烛已经不容拒绝地把他的腰按了下去,坐在了自己大腿上。   紧接着,刑应烛握住他的手腕,把人往前拉了一下。   盛钊一下子维持不住平衡,顺着力道扑过去,伏在了他的胸口上。   鼻端萦绕着浓浓的药味,刑应烛裸着上身,绷带蹭在盛钊的侧脸上,有些微微的痒。   刑应烛明白盛钊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话题,连饮月的事儿或多或少对他造成了一点影响,以至于他现在就开始提前不安——既不安以后的分离,也不安他和刑应烛之间相差的漫长岁月。   刑应烛捋了一下盛钊的头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盛钊原本还以为自己忍得很好,结果刑应烛就是这么拍了拍他,他就莫名地觉得心里原本有一分的委屈被放大成了一百分。他眨了眨眼睛,眼圈当时就红了,一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洇进刑应烛的纱布里,很快被他自己抹去了。   在连饮月的“身体里”时,盛钊看见过前世的刑应烛,那时候的刑应烛,觉得无聊便可以一睡几百年,时间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种计量工具,毫无意义。   刑应烛昏迷不醒的这几天,他是真的害怕。刑应烛一睡个十几二十年无所谓,可那些日子对他来说,就等于人生中的一大截。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这几天一样,清楚地感觉到时间的不公平。   在那些每一秒划过的指针里,时间对他和对刑应烛来说,完全代表着不同的意义。   刑应烛轻轻梳了几下盛钊的头发,又把他鬓角略长的头发挽到耳后,末了叹了口气,用指节轻轻碰了下盛钊眼角潮湿的水痕。   许久之后,刑应烛才开口道:“……这么舍不得我?” 第108章 刑应烛是第二次说这句话。   盛钊气得想捶他。   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忍心。毕竟刑老板现在脆得像张纸一样,身上的伤口好不容易才止血,万一被他一拳捶回解放前,那实在很不划算。   何况……何况刑老板今天实在是温柔得过头了。   也不知道他是身上没力气还是怎么,动作都是又轻又缓,非但没嘲讽他,还时不时拍拍他的后背,跟哄小孩子一样。   盛钊本来委屈得冒烟,结果被他摸摸拍拍地哄了一会儿,自己先消气了,别扭地抽了抽鼻子,哼了一声,权当回应。   刑应烛垂着眸子,借着昏黄的床头灯看着盛钊的侧脸。他的泪痕犹在,眼角有一点微微的红,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下辈子。   刑应烛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突兀的念头。   下辈子的盛钊还是盛钊吗,刑应烛想。   哪怕是连饮月这样从头到尾都没“死”过的人,脱胎换骨之后都变成了另一个人,又何况是从奈何桥上重走轮回路的普通人。   当初在龙虎山上就出现过的念头再一次占据了刑应烛的脑海,他试着想象了一下,如果下辈子盛钊变成了个别的模样,或许家庭幸福,或许智商爆棚,或许是个玄学天才——无论哪种都好,他还能像对现在这个傻不愣登的盛小刀一样对那个人吗。   或许行,也或许不行。   刑应烛了解自己,他是个万事不将就的人,平生的处事座右铭就是“绝不委屈自己”,如果盛钊下辈子变成了个跟现在毫不相像的人,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像个贞节牌坊一样爱他爱得什么都不顾及。   盛钊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胸口上,刑应烛看着他,半晌后,缓缓地眨了下眼睛。   “过来。”刑应烛说。   盛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下,凑近了一点,小声问道:“怎么了?”   刑应烛的目光落在他干燥开裂的唇瓣上,他用拇指摸了摸盛钊的唇角,说道:“怎么个舍不得法?”   盛钊:“……”   这个恶劣的大妖怪,盛钊在心里腹诽道:就喜欢听这些肉麻的好话,也不知道是哪养成的恶劣爱好。   但腹诽归腹诽,盛钊下意识咬了咬唇角,还是说了实话。   “我就是觉得,下辈子就算我还能来找你,那也是下辈子的事儿了。”盛钊有点不好意思,他干咳一声,挠了挠脸,说道:“……再续前缘说起来很有梗,也很有浪漫的感觉,可那些事儿我自己又记不住,所以思来想去,总感觉很亏。”   刑应烛弯了弯唇角,轻轻笑了笑。   盛钊还以为他觉得自己幼稚,连忙找补:“主要是,这让我有一种自己绿自己的感觉,怎么想怎么都不——唔!”   盛钊话还没说完,刑应烛已经捏住了他的下巴,把他整个人往前扥了一截。   紧接着,盛钊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唇,他下意识张嘴接受了,直到那东西落到舌尖上,他轻轻一抿,才发现是一块凉到冲脑袋的薄荷糖。   薄荷糖驱散了原本的酸辣粉味道,盛钊抿着糖尝了一下,才尝出一点熟悉的味道。   环形糖是酒店前台通用的那种,薄荷味儿很冲,落在舌尖上有一点微妙的刺痛感,需要努力很久才能尝到一点甜。   盛钊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正想问刑应烛干嘛突然给他吃糖,就见刑应烛微微倾身上来,吻上了他的唇。   刑老板惯会搞突然袭击,盛钊一个踉跄,手差点没找准支点,整个人往他身上一扑,栽得严严实实。   盛钊呜了两声,刚想问问他撞疼没有,就觉得腰间一紧——是刑应烛顺势搂住了他的腰。   刑老板柔软的舌尖扫过盛钊干裂的唇瓣,耐心地帮他润湿了一点裂口,才含糊地叫他:“盛小刀,张嘴。”   盛钊被他亲得晕头转向,下意识就听从了吩咐。   刑应烛一把按住他的后脑,环着他腰的那只手臂也收紧了些许,盛钊不知道他忽然吃错了什么药,连多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刑老板不由分说地拽到了“禽兽”的节奏里去。   盛钊本来还以为他脆得像张纸,结果没想到在占便宜这件事上刑应烛依旧丝毫不落下风。他攻城略地般地跟盛钊纠缠了半天,最后放开他时,盛钊差点以为自己要缺氧昏过去。   那块薄荷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盛钊吞了下去,他被刑应烛吻得浑身发软,耳朵和脖子红成一片,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想跟刑应烛拉开距离。只是还没等爬起来,就被刑老板搂着腰又拽回去了。   “你看你!”盛钊恶人先告状:“说不上三句话就耍流氓!”   刑应烛好像被人平白续上一口仙气,人也不困了精神也有了,他哼笑一声,习惯性地用拇指抹了一下盛钊唇角的水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懒懒的疑问音节。   他胸口微震,盛钊脸一红,更不想和他说话了。   盛钊八爪鱼似地扑腾了一下,想要按着床从刑应烛身上起来,可还没等动作,刑应烛就啧了一声,捏着他的下巴转过了他的脸。   “盛小刀。”刑应烛挑了挑眉,说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盛钊微微一愣。   在他的印象里,刑应烛是第二次说这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就好像一根定海神针,登时就把盛钊上下不定的心钉在了原地。   就好像……不必盛钊细说那些委屈和顾忌,他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一样。   盛钊一时想要高兴,一时又怕自己会错了意,只能眨了眨眼,眼巴巴地看着刑应烛。   “你这话说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盛钊期待地问。   谁知道温情版的刑老板偏偏这时候到了时效,刑应烛勾着唇角冲他一笑,偏偏不解释了,把他抵着肩膀往外一推,嫌弃道:“……去冲个澡,你这一身酸辣粉味儿都快腌进去了,还真以为脱了外套就没了?”   刑应烛说话说一半,盛钊当然不依,他一时也忘了刚才自己多么想挖个地缝钻进去,开始没脸没皮地缠上刑应烛。   “你话不能说一半!”盛钊小心地搂住他半个胳膊,控诉道:“情侣之间不能靠猜过日子,有什么话就应该直说!不然迟早生嫌隙!”   刑应烛铁石心肠,冷酷道:“哦。”   盛钊:“……”   这软硬不吃的大妖怪!   然而盛钊要是能这么轻易地被他弄走,那他也泡不到这朵“高岭之花”了。他干脆无视了刑老板这句回应,没骨头似地顺着床沿往下滑了一截,抱着刑应烛的胳膊不撒手。   “我跟你说!这是很严重的问题!”盛钊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总这样,我就没法安心,总猜咱俩的脑回路在不在一条线上,时间长了容易焦虑,我要是焦虑,就……”   盛钊说到一半卡了壳,“就”了半天也没“就”出个结果。刑应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着看他还能憋出什么离谱的。   “我做饭就没有爱的味道了!”盛钊铿锵有力地说。   刑应烛:“……”   我能指望他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刑应烛扪心自问,盛小刀还有更大的出息吗。   没了,刑老板严谨地在心里自我回答道:他最大的出息八成都用来泡我了。   “起来。”刑应烛嫌弃道:“丢不丢人。”   “在家不能要面子!”盛钊用一种宣誓般义正辞严的语气说道:“好男人在家就是要能屈能伸。”   刑应烛:“……”   有那么一瞬间,刑应烛很想自己把那句话再吞回去。   他被盛钊磨得没招,又拿他实在没辙,只能一边抽胳膊一边说:“好好好,我在想办法。”   盛钊得了他的保证,顿时满血复活,一蹦三尺高,开开心心地从椅背上抄起一条毛巾,快快乐乐地蹦跶去卫生间洗澡了。   “当然,话先说在前头。”刑应烛语气凉丝丝地泼他冷水:“人毕竟是泥做的,就那么脆,我也可能想不出办法。”   “都行都行。”盛钊从卫生间露出个脑袋,笑得眼睛弯弯:“你愿意想办法就行。”   刑应烛:“……”   还挺乐观,真会自己哄自己。   盛钊倒是没说瞎话,他是真的挺高兴。对刑应烛来说,能让他动了“想办法”这个念头,就说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老人家也舍不得自己。   何况盛钊对刑应烛有一种盲目的信任,总觉得既然他这么答应了,那就肯定会比他自己还上心。   “还有,我丑话说在前。”刑应烛抱着胳膊,冷笑一声,说道:“我给你想办法可以,但是如果我给你想了办法之后,你自己反悔,那——”   “那就怎么?”盛钊用一种既羞涩又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语气兴奋地说:“你要强制爱我吗?小黑屋?拴起来?天天翻来覆去惩罚我,然后一天到晚只许见你,如果我多看别人一眼你就要挖人眼睛那种?”   刑应烛:“……”   刑老板一口气噎在胸口,原本的威胁之语顿时忘了个一干二净,噎得他伤口生疼。   “你想得美!”刑应烛气急败坏地说。 第109章 刑老板明明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妖怪!   盛钊在洗手间足足冲了半小时的澡,光沐浴露就打了三层,成功地把自己从一个“酸辣粉精”转化成了“柠檬牛奶精”。   等他擦着头发从洗手间里趿拉出来的时候,刑应烛已经从床上起来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开了窗帘,大开的窗户里,冷风正呼呼地往里灌。   浅水镇临近海边,窗外不远就是北海的海岸,此时一轮圆月挂在天上,衬着刑老板消瘦单薄的背影,颇有点萧索的意味。   盛钊擦头发的动作缓缓停下,眨了眨眼,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打扰刑应烛。   ——万一他老人家正在伤春悲秋思索心事呢。   盛钊贴心地放轻了脚步,然而还没等走近,就发现他实在是想太多了——刑老板一点自怨自艾的功夫都没有,他正忙着拆身上的纱布线头。   他显然对身上包扎伤口的纱布颇为不习惯,此时正如临大敌地拧着眉,姿势别扭地试图扯开侧腰后头的绳结。   “哎哎哎——”盛钊把毛巾往脑袋上一蒙,扑过去按住他的手,说道:“别拆别拆,我好不容易才给你止了血,你一拆下来,药就白上了。”   “药?”刑应烛看了他一眼,第一反应是盛小刀又买了什么两块五一管的红霉素软膏来给他做安慰剂。   正巧他锁骨上一点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药膏,刑应烛用指尖抹了一点闻了闻,有些意外地看了盛钊一眼。   “谁给的药?”刑应烛问。   “青鸾给的。”盛钊老老实实地说:“你昏过去的第二天早上,她就来敲门了,给了我三瓶药——我当时直觉这是好东西,就收了。”   刑应烛“唔”了一声,擦了擦指尖干涸的药膏碎末,没做出什么评价。   盛钊有点担心他生气自己擅作主张,毕竟从刑老板的态度来看,虽然跟对方算不上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但怎么也能凑得上“看不顺眼”。   “我……”盛钊干咳一声,试图解释两句:“你不知道你当时多吓人,伤口根本不止血,你脸色都白得发青了,我也是担心。”   “嗯?”刑应烛下意识应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盛钊在纠结什么,于是嗯了一声,转过身背靠着窗沿,把盛钊拉过来,捻了一下他微湿的发尾。   “没事,是好东西。”刑应烛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太够,于是又说道:“她给你就拿着,便宜不占白不占。”   盛钊:“……”   这话就很不“刑应烛”,看得出来,刑老板也是做出了努力,才把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   可惜刑老板的安慰实在太硬了,硬得堪比电视剧独播剧场中插的硬广。盛钊忍了半天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刑应烛:“……”   刑老板好不容易善解人意地想哄哄自己的配偶,没想到刚一尝试就收获一句嘲笑,脸上顿时挂不住了,脸色一拉,就把盛钊怼着肩膀推开了一步远。   盛钊身经百战,已然看破了刑应烛的意图,赶在他发难前灵活地一扭身,从另一边凑近了刑老板。   “我好了,不担心了。”盛钊腻腻乎乎地凑上去哄他:“你怎么这么好?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能遇到你这么人美心善的大妖怪。”   刑应烛:“……”   这夸得比刑老板的安慰还要硬,要是盛钊这句“人美心善”传到妖族社会,他们恐怕得集体给这四个字道歉。   ——虽然人美确实是客观事实。   刑应烛又觉得气,但又确实被哄得通体舒畅,唇角压了又压也没压住,还是浅浅地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谁知道?”刑应烛一挑眉,说道:“也有可能是我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才整来你这么个小玩意儿来治我。”   “什么叫玩意啊!”盛钊纠正道:“你规范一下自己的认知——伴侣,伴侣好吗。”   刑应烛被他磨得没办法,心累地叹了口气,只能顺着他说道:“嗯,对,伴侣。这位伴侣,你压到我伤口了。”   盛钊:“……”   他连忙手脚扑腾地站直了,这才发现刑应烛左侧胸口的纱布上洇出了一点血痕,好像是他刚才不小心弄伤的。   盛钊哎哟一声,顿时不敢碰他了。   他弯下腰凑近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拨动了一下最外层的纱布,看着那点血迹心疼得不行。   “我还没问你呢!”盛钊皱着眉,说道:“你自己告诉我的,安全出差,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回来了?”   刑应烛从椅背上捞起自己的外套披上,顺手把窗户推得更大了些。   “我在禁海之渊渡了个劫。”刑应烛言简意赅地说。   盛钊抬起头看向他,眉头依旧没有舒展的趋势,显然没有从这短短一句话中获取足够的信息量。   “妖族成精要渡天劫,就是因为妖族修炼的年头长了,自身功力也会提升。”刑应烛解释道:“其道行每提升到一定境界,就会引来天雷。”   盛钊这回听懂了。   “我明白这个。”盛钊点点头,说道:“就是进化了。”   “一些与上古诸族有关系的妖,大多都有修为进益的途径,像是胡欢,他道行越深,能修出的尾巴就越多。”刑应烛说:“像是鲤鱼,跃过龙门就可成真龙。”   盛钊下意识接道:“所以蛇……”   这个知识点在盛钊“自学课程”的范畴内,他记得《述异记》里记载过: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   盛钊愣了愣,停顿了一瞬,才在脑子里把这句话补全。   ——千年为应龙。   刑应烛见他欲言又止,于是眨了眨眼,算是赞同了他的猜测。   “我这么多年压抑修为,一次也不曾渡过劫,无非是我一直觉得这具身体不是我的,犯不着对它上心。”刑应烛说。   “那你为什么忽然不压抑了?”盛钊问:“你在禁海之渊出什么事儿了?”   刑应烛轻轻啧了一声,心说还能是什么事儿,还不是你突然被连饮月抓了,我赶着脱身出来救你。   但想也知道,脆弱的泥巴人心智也纤细得要命,他要是说实话,保不齐这小东西又要自己琢磨什么有的没的,左担心右心疼,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没什么。”刑应烛轻描淡写地说:“时机到了而已。”   然而盛钊的聪明智商短暂地上了线,他微微拧了一下眉,本能地觉得刑应烛没说实话。   “真的?”盛钊反问道:“可是你平时在安全环境都压着,为什么跑到那种地方去反而放松了……而且你身上的伤口,也不像是雷劈的。”   刑应烛:“……”   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怎么这么会刨根问底呢!   “天劫之所以是雷劫,除了考验之外,九天之雷也能锻筋淬骨,扛过去了,从骨到血被天雷锻过一遭,也就能承载更多的修为。”刑应烛避重就轻地说:“但是禁海之渊是神域,天雷劈不到那里,我没被雷劈就进化了,所以蛇身撑不住修为的长进,才撑裂了——好在不是从蛇一下变成龙,修为长进也有限,这点伤养养就好了,都是皮外伤。”   盛钊看出来了,刑应烛还是没说实话。   凭刑应烛的性格,一件能被他坚持这么久的事儿,一定是让他颇有执念的事。就他像他心心念念要找回骸骨一样,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刑老板也是个一根筋,认定了什么事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哪怕蛇身不方便,让他又嫌弃又不自在,可他还是忍了这么多年。   当初在鄱阳湖边,刑老板英雄救美后还要附赠一个“恐怖故事”,那时候盛钊只以为他是故意吓唬自己,然而直到现在才明白,他当时说的是真的。   ——他是真的不习惯这个身体。   所以禁海之渊里一定出现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才能让刑老板这个把面子和底线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大妖怪打破了自己原有的规矩。   “你这说得也太轻巧了。”盛钊怕自己沉默太久让刑应烛看出什么端倪,于是顿了顿,小声说:“那你可得快点好。”   刑应烛从喉咙里懒懒地哼了一声,揉了一把他半湿的头发,用一种“拿你没办法”的嫌弃语气说:“你不气我,我就好得好一点。”   “谁气你了。”盛钊习惯性地说:“你上哪找我这么贤惠温柔又贴心的伴侣。”   刑应烛勾了勾唇角笑了笑,没反驳这句话,而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他似乎心情不错,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很享受海风拂过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连了妖契的缘故,从在自渡寺回来之后,盛钊就开始模模糊糊地好像能“体会”到一点刑应烛的感受。   那种感受非常玄妙,不是某种念头,也不是什么具体的想法,如果非要界定一下,那似乎更像是一种情绪或感觉之类的东西。   就像方才那一瞬间,他本能地就觉得,刑应烛隐瞒的部分跟他有关。   ——这个原因或许就出在他自己身上,盛钊想,刑应烛是怕他多想,所以才没有说。   莫名地,盛钊心里忽然有点不是心思。   公寓楼里那些妖也好,或者张简那样的人也罢,他们对刑应烛的看法要么是“心狠手辣”,要么是“不近人情”,再不就是“值得警惕”,总体来说虽然不恶意,但也没什么好评价。   但盛钊偏偏觉得不是。   他看着刑应烛的侧脸,心里颇有点赌气的念头。   ——刑老板又贴心又温柔,明明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妖怪! 第110章 残曲   在距离北海一千多里之外的瞿塘峡,白黎坐在一处断崖之上,身边散落着三四个灰扑扑的酒坛子,显然已经是独酌有一会儿了。   她头上悬着皎明的月色,脚下是奔涌不绝的滔滔江水,酒液溅在草叶上,顺着叶片缓缓坠下,形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白黎坐没坐相地倚在一块大石头上,她一手拎着个小巧古朴的酒瓶,另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   她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一首颇为古老的曲调,只是哼得很敷衍,听起来有些连不上章法。   不多时,崖上飞过两只黑翅长脚鹬,似是见白黎在此,忙敛羽停驻,向她垂首致意。   “免礼。”白黎懒懒地一摆手,说道:“我就是随便转转,告知这方圆十里的,都不必来拜了。”   那只黑翅长脚鹬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引颈长啸了一声,又垂首躬身行了个礼,转而拍着翅膀飞走了。   夔门前地势险峻,少有人至,悬崖峭壁之上,还能隐隐看出几百年前的山势轮廓。   月上中天时,白黎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白黎头都没回,随手从兜里掏了一把五香瓜子,举着手臂向后示意了一下。   近在咫尺的背后传来一阵极轻的笑声,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接过了那一把瓜子。   那只手白皙修长,肌理流畅分明,一丝多余的赘肉都没有,如冷玉雕琢而成,唯独腕骨上生着一枚小红痣,给这只手上缀了点艳丽颜色。   “又喝酒。”那声音说道。   “活得太久,总要找点乐趣。”白黎眨了眨眼,尾音里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开口道:“你不在洛水好好待着,跑来这干嘛?”   那是个眉目温和而俊秀的青年男人,穿着一件青白色的广袖长衫,额间缀着几条莹蓝色的水纹,眉眼间与白黎有个两三分的相似。   “前天洛水地动,从下面冲上来一个东西,我一看,恰好是你曾经用过的。”男人说:“正巧你在人间,我就拿来给你。”   男人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了白黎。   那里面似乎包裹着一根两指粗细的棍状物,大概小臂长短,布包尾端散落开一点,露出里面一截墨色的玉质纹路。   白黎挑了挑眉,伸手接过那玩意,似乎并不意外这东西会在这时候出现似的。   “来得正好。”白黎说:“之后就当新婚礼物了。”   “嗯?”男人疑惑地问:“谁成婚?”   白黎把散落一点的布条缠紧,然后将那玩意随意地往腰带里一别,冲着男人眨了眨眼,神神秘秘地说:“秘密。”   男人叹了口气,似无奈似自嘲地说:“确实,你做事,总归有道理。倒是洛水不能缺人,东西既已送到,我就先走了。”   白黎没说什么,只是冲他摆了摆手,又从兜里掏了一把瓜子捏在手里。   男人走后不过片刻,天际便有一只青鸟飞过,披着月色落在白黎身边,化作个年轻女孩儿亲亲热热的凑过来,跪坐在她身侧。   “都办完了?”白黎问。   “办完了!”阿菁一挺胸,自豪地说:“那对人妖恋腻腻歪歪地谈恋爱呢,张家的准天师已经回了龙虎山,那小狐狸崽子去追他,但是没追上。”   “没追上?”白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道:“怎么个没追上法?”   “那小狐狸鼻子还挺灵的,只是脚程慢了点。”阿菁实话实说道:“等他追到机场的时候,张简已经上了飞机走了。”   阿菁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场面,抿着唇吃吃地笑了一会儿,吐槽道:“不是我说,主人,那场面跟偶像剧似的。”   “张家那小儿子岁数不大,脾气还挺冲。”白黎吐槽道。   阿菁深以为然,连忙点头。   “让你带给应烛的话,带去了么?”白黎问。   “我去的时候应烛还没醒呢。”阿菁歪了歪脑袋,掰着手指说:“主人,你不知道,他那个小朋友可宝贝他了,不敢让我进门看他。我没办法,就只能把您的话转告他了……不过算算时间,估计这会儿已经告诉应烛了吧。”   浅水镇里,刑应烛捻了一把盛钊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她是这么说的?”刑应烛又确认了一遍。   “对呀。”盛钊点头如捣蒜,说道:“她说:‘答应你的事一概作数,等你养好伤,她自会挑时间来相见,最晚不过三年之期’——不过她答应你什么了?”   刑应烛瞥了盛钊一眼,淡淡道:“她先前跟我说,等禁海之渊事了,她就将我骸骨的下落告诉我。”   盛钊:“……”   盛钊的脑子短暂地卡壳了一瞬间,紧接着重新接驳,噌地站直了身子,眼睛贼亮地盯着刑应烛——要不是刑应烛的胳膊环在他腰上,他说不定还真能一蹦三尺高。   “真的?”盛钊看起来比刑应烛这个当事人还高兴,连忙追问道:“她怎么突然松口了?”   “谁知道。”刑应烛逗他:“或许她还有别的阴谋呢。”   刑应烛不说还好,他这么一提,盛钊顿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毕竟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刑应烛去一趟禁海之渊就搞得浑身是伤,谁知道这个“下落”又是什么要命的地方?   “那怎么办,你要不要提前准备一下什么的?”盛钊忧心忡忡地说:“她还着重说让你养好伤,怎么听怎么有言外之意。你们跟神打交道是不是跟什么黑魔法神话一样,一言不合就会被恶魔的契约骗啊?”   刑应烛:“……”   眼见着盛钊越说越离谱,刑应烛不得不手动打断他天马行空一样的脑补。   “盛小刀,收了神通吧。”刑应烛弹了一下盛钊的脑门,优哉游哉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   “可是……”   盛钊还想说什么,可刑应烛已经独断专行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揉了一把他微湿的头发,走到衣柜旁拽了件外套丢在他身上。   “别可是了。”刑应烛说:“你是吃饱了,我可还饿着呢。走,出去转转。”   “你想吃什么?”盛钊把外套从脑袋上扒拉下来,胡乱套在身上,连忙道:“你在屋里躺着吧,我去给你买回来。”   “我还没残呢。”刑应烛把外套扣子扣好,说道:“你要是那么想伺候我,等到我爬不起来的时候再出力也不迟。”   “呸呸呸,说什么呢。”盛钊连忙打断他,像个老妈子一样苦口婆心地规劝这位“暴君”说:“你看,你上次不就是百无禁忌,结果差点一句话把我说成小寡妇,现在居然还不长记性。”   刑应烛:“……”   刑应烛实在懒得理他,他换了鞋,走到桌子旁边,往衣服堆里扒拉了一下——盛钊这几天大概是全身心都扑在他身上,也没什么打理生活环境的心思,衣服浴巾浴袍之类的东西都胡乱堆在桌椅那一块区域,在桌面和椅背上堆出了两座小山包。   刑应烛摸了半天没摸到自己手机,倒是摸到了个细长的硬物,他疑惑地看了盛钊一眼,伸手把那东西掏出来,才发现那是一根细长的短笛。   “你的?”刑应烛问。   “啊,对。”盛钊挠了挠头,说道:“我前几天下楼买早饭的时候看到有卖的,就买了。”   几乎在瞬间,刑应烛就想起了他昏迷时外面那两句没完没了,循环到魔性的音乐。   原来那不是他睡梦中的幻觉,刑应烛想,但是那是首上古流传下来的曲子,盛钊是怎么知道其中的曲调的。   而且……如果他知道,又为什么只记得其中两句。   刑应烛若有所思地看了盛钊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有那么一瞬间,刑应烛有过怀疑,这件事跟当初他在妖契里看到的最后那一眼是否有关,盛钊跟上古时期的事情到底有没有联系——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被刑老板自己打消了。   不可能,刑应烛笃定地想,他要是真于此有关,就不可能把这首曲子吹得这么魔性。   “我睡着的时候,是你在吹这个?”刑应烛问。   “对。”盛钊挠了挠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其实是我做梦梦到的……不对,应该说想起来的吧。上辈子闻声总吹这个曲子来安抚锁妖楼的妖,我看你睡得不安稳,就也想吹吹试试。”   盛钊眨了眨眼,颇为期待地看向刑应烛,说道:“怎么样,我觉得还挺有用的。”   刑应烛:“……”   他用舌尖抵住齿关,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实事求是地说道:“是挺有用,效果堪比手机自带的晨起闹钟。”   盛钊:“……”   盛小刀顿时晴天霹雳,颇受打击,不想跟他说话了。   倒是刑应烛掂量了一下那根短笛,看了一眼背对着他蹲在床边装蘑菇的盛钊,唇角微微一勾。   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将那笛子在掌心里转了半圈,然后将其抵上了嘴唇。   盛钊头上正阴云密布,片刻后,却听见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柔婉转的笛音,起调正是他吹过的那两句。 第111章 ——这不是变着法说他是醋精吗!   凭心而论,刑老板多出的四位数人生经验一点没浪费。   那曲子在盛钊手里拢共只有两句,哪怕吹得再好听,听多了也像无限循环的起床闹钟。但现下那笛子落在刑应烛手里,事情就不一样了。   盛钊听了一小会儿,忽然发觉他吹得部分比自己多上许多,虽然也并不完整,但好歹是一整截完整悠扬的小调。   在此之前,盛钊从来不知道他老人家居然还有音乐细胞。在盛钊的印象里,刑应烛从来都是跟这些风雅事物不沾边,他的普遍爱好一般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搞破坏,一种做死宅。   ——结果他现在搞起音乐演奏这种事儿来,居然看着也没什么违和感。   刑应烛不像盛钊一样,吹曲子的时候一板一眼,一个音也不错。他随意得很,像是边想边吹,偶尔也有记错了音或按错了孔的情况,只是都很快改过来了。   盛钊难得见他这种模样,一时间听入了迷,也不记得闹别扭了,也不记得生蘑菇了,干脆顺势往地上一坐,转头眼巴巴地看着刑应烛。   那曲子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只听了这一小会儿,盛钊就莫名觉得头脑清明,心思熨帖,浑身上下酥酥软软的,心情都坏不起来了。   刑应烛吹得这一小段不长,如果仔细算来,也就一分钟出头。盛钊听得出来,这也是个“节选”,只是某个曲子中的一段。   但饶是如此,他也已经挺满意了。   刑应烛对他一向是嘴损心软,有什么好话都得打个折说,除了调戏他,一般不轻易展示自己的温情一面。但盛钊跟他过了小一年,哪能看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前脚刚吐槽了盛钊吹得像闹钟,后脚就吹了这么个有头有尾的小段,除了哄他之外,也是在教他的意思。   “这什么曲子?”盛钊下巴搁在床沿上,小声说:“还挺好听的。”   那笛子在刑应烛手里转了一圈,被他随手放在了窗台上。   “这是上古时期的一首安魂歌。”刑应烛说:“本来是有词的。”   “嗯?”盛钊有些意外,抬起头说道:“那我怎么会?”   “你问我,我问谁?”刑应烛走过来捏了捏他的下巴,说道:“我这辈子也只听过一次,你以为这是人人都能听的?”   “谁给你唱的?”盛钊问。   盛钊语气酸溜溜的,偏生自己还没发现。刑应烛听得好笑,闻言挑了挑眉,起心想要逗他,于是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名字来。   “白黎。”刑应烛说。   ——这一听就是个女人名嘛!   盛钊顿时眉头一皱,用一种“我给你个机会主动交代不要让我亲自问”的复杂眼神盯着刑应烛,默然不语。   给他唱歌这种事儿,怎么听怎么暧昧,上古时期的刑应烛脾气爆得像是火药,得多好的关系才能现巴巴地跑来唱歌安抚他。   ——早知道就该早问问刑应烛以前有没有过老相好了!盛钊愤愤地想。   刑应烛抱着胳膊,欣赏了一下盛钊变幻莫测的表情,唇角的笑意压得实在压不住,才优哉游哉地说道:“你见过她。”   “胡扯。”盛钊下意识反驳道:“我上哪能认识那么多老妖怪。”   刑应烛笑而不语。   盛钊:“……”   盛钊话音刚落,自己却反应过来了——他拢共才见过几个非人类,而且大多数还是成精没多久的小崽子,能大致跟刑老板年代持平的女人,好像就只有一个。   “那个……”盛钊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空白起来,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天花板,苦着脸说:“是……”   “嗯哼。”刑应烛一挑眉,等于默认了。   盛钊眼睛顿时瞪大了,反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方才那点酸劲儿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说来好笑,盛钊分明只见过白黎一面,关于这位大佬的大部分消息都是从各种侧面渠道拼凑而来的,但是他就是莫名地对白黎的行事风格产生了一定的了解。   归纳一下,大概可以总结为一句话:干什么都不稀奇。   她跟刑老板的随心所欲还不一样,刑应烛的性格特征非常鲜明,为人处世也好,搞破坏也罢,好歹有个规律可循,从他的性格就能大致猜出他的雷点和喜好。   但这位七殿下——从盛钊各个渠道的观察来看,她喜好无常,善恶不明,做事通常没什么规律可言,不知道是单凭兴趣行事,还是凭借着什么更高等的处事规律。   她跟刑应烛之间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欣赏,关系不好也不坏,维持在一个非常微妙的“老熟人”的平衡里。   要说他俩曾经有一腿,盛钊自己都不相信。   短短几息之间,盛钊脸上的表情从“如临大敌”变成“如释重负”,其变化莫测,堪比川剧变脸。   刑应烛强自忍笑,微微弯下腰,用指节拽着盛钊的衣领将他拉近了些许,然后侧过头,在他颈窝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盛钊:“……”   什么毛病!盛钊震惊地想,刑应烛身上还那么多伤口没好,饱暖还没解决,居然就开始思淫欲了?   盛钊被刑应烛这突然发难搞得脸色通红,下意识一把拽住了自己衣领,磕磕巴巴地说:“你你你,好好养伤,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作为一个优秀的贤内助,我有必要对你的身体健康负责!”   盛钊这句话说得极其艰难,一边要克制自己的语气流畅自然,一边又要维持正经的脸色,看起来有一种莫名的滑稽。   刑应烛轻飘飘地顺势放开他,盯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舔了舔唇。   “嗯,贤内助。”刑应烛的语气里带着一点揶揄的笑意,说道:“酸辣粉的味道没洗干净,闻起来好酸。”   “哪有?”盛钊下意识揪起衣领闻了闻,只闻到满鼻子的沐浴露香味,不由得吐槽道:“你这是什么鼻子,这都闻得出来?我都快被沐浴露腌入味了——”   刑应烛只笑而不语,解释也不解释,屈指在盛钊脑门上弹了一下,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翩然而去。   直到刑老板拧开房门走出去,盛钊才福至心灵,明白了刑应烛的言外之意。   ——这不是变着法说他是醋精吗!   盛钊顿时不乐意了,紧走慢走地追上刑应烛的脚步,准备好好跟他理论一下。   然而大妖怪阴险狡诈,毒辣非常,十分擅长看人下菜碟。盛钊的手还没拽上他,刑应烛就先迎面怼给了他一句“嘶——好疼。”   盛钊:“……”   盛钊的手唰地从刑应烛的肩膀上收回来,顿时不敢碰这陶瓷大妖怪了。   论打嘴仗,盛钊从来是十战十输,结果现在骂骂不过,打又打不得,想要扑过去跟刑应烛抖抖威风又怕碰疼他。   盛钊难得吃了个瘪,顿时觉得自己那一家之主的威严都丢到没边了。   倒是刑应烛自己,对这种无意识撒娇毫无自觉不说,还颇为得意,只觉得这招属实好用,简直可以被奉为良方。   于是他老人家越加过分,等到出酒店大门的时候,已经得寸进尺到“要人扶”了。   盛钊也不知道他是在逗自己玩儿还是真的不舒服,警惕地看了他半天,到底是在刑应烛的脸皮下败下阵来,小心地挽上他的胳膊。   不过刑应烛说是要出来觅食,但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   出酒店后,他领着盛钊直奔北海海岸,一点犹豫都没有,显然是心里有目标,要出来办什么事儿。   现下夜色已深,除了浅水镇中还有几家夜宵烧烤之类的店面开着门之外,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影了。   刑应烛带着盛钊来到北海岸边,然后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对方放开自己。   “你来这干什么?”盛钊说:“……是有活儿没收尾?”   刑应烛嗯了一声,在衣服兜里两边翻了翻,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巧的吊坠。   正是原本带在盛钊脖子上那个。   只是原本晶莹剔透的血滴石现在变得灰扑扑的,像是蒙了层擦不干净的灰,盛钊摸了摸自己领口,有些愧疚。   “当时太着急了,而且我也打不过无渡,所以不小心被他扯断了。”盛钊说。   “没事,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刑应烛瞥了他一眼,说道:“否则这时候你都被连饮月消化了。”   盛钊:“……”   大晚上不要讲这么恐怖的话题啊喂!   “这个就算了,改天换个新的给你。”刑应烛说。   “啊?”盛钊一愣,有点舍不得地说:“你要扔?”   “被人摸过的东西,不许带了。”刑应烛说。   他说着,将那只血滴石在手心搓了搓。借着月色,盛钊发现他掌心里还有一团小巧的絮状黑雾,纠纠缠缠地绕在一起,大约有个核桃大小。   那只血滴石被刑应烛摩挲了两下,神奇地从固体变回流体,又重新恢复了血滴的状态,被刑应烛跟那团黑雾“捏”在了一起。   紧接着,刑应烛左手一翻,盛钊眼睛贼亮,只觉得他周身的空气都扭曲了一瞬,有种高温炙烤后的波纹感。   但还不等盛钊细问,刑应烛已经干脆利落地手一扬,把那团雾状物丢回了海里。   那东西似乎有了实体一样,入水时发出咚的一声响,在海面下急速掠过,向着远方而去了。 第112章 ——太阳还真打西边出来了?   盛钊本来以为刑应烛是要找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处理玄学垃圾,结果后来才发现不是。   据当事人科普,刑应烛手里之前出现的那个黑色絮状雾团就是让连饮月从人变妖的罪魁祸首,也就是从禁海之渊泄露出来的妖气。   这东西留在人间是个祸害,正巧刑应烛的血勉强能算是镇宅辟邪的宝物,于是顺水推舟,做了个“保镖”,将那玩意又送回了禁海之渊。   “不过那东西都泄露了一两百年了,居然才想起来处理。”盛钊不敢直接吐槽白黎,只能委婉地隐去了称呼,暗搓搓地道:“也挺心大?”   “人间的一两百年算得了什么。”刑应烛分给盛钊一只胳膊搂着,随口说:“她在蓬莱喝一顿万世春,喝醉了,一睡就能睡个三五百年。”   盛钊:“……”   果然物种带来的最大差异不是观念,也不是种族立场,而是时差。   盛钊也不知道应该对此评价些什么,或许就像刑应烛说的,人族不过是土捏出来的,有保质期作祟,也很难理解这种生活方式。   刑老板出来办完了正事儿,带着盛钊溜溜达达地回了浅水镇,在街头巷尾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烧烤店,撩开透明的塑料门帘走了进去。   他倒是没撒谎,一睡睡了七天整,醒来还遭受了一顿酸辣粉攻击,他确实觉得肚里空得慌。   现下已近深夜,烧烤店里只剩下零星几桌人,大都坐在门口街边的小灯下,脚边零散地堆着啤酒瓶子。   盛钊知道刑应烛不大喜欢跟人打交道,于是扶着他坐在了屋里最角落的一张桌子里侧。   同居这么长时间,盛钊对刑应烛的口味摸得门清,也不等他嘱咐,便自己拎了桌上的菜单,走到里面去跟老板娘点菜了。   刑应烛没骨头似地倚着墙,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面上敲着。   动作间,他的袖口往上滑了一截,露出左手手腕上包裹的白色纱布,一个丑不拉几的蝴蝶结从袖子里钻出来,上面还蹭了一点干涸的绿色药膏。   刑应烛余光瞥到了那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盛钊是把他当礼物包装盒打了吗?刑应烛费解地想。   刑老板嫌弃地看了一会儿那枚蝴蝶结,心里天人交战半天,最后还是没解开,只是把袖子往下一拉,眼不见心不烦了。   过了一会儿,盛钊拿着两瓶可乐走回来。   “鸡翅没有了,就多要了一点牛羊肉。”盛钊说:“老板娘说他们这里的五花肉也是一绝,就也要了一点——你身上有伤,就别吃辣了。”   盛钊坐在刑应烛对面,像是真把他当成个需要照顾的脆弱妖怪,连可乐都是拧开了瓶盖才递过去的。   刑应烛脸皮厚如城墙,自然乐意被人伺候,装弱装得理直气壮不说,末了还夸了“贤内助”一句。   “真乖。”刑应烛说。   不知道为什么,盛钊一听这俩字就耳尖发烫,也不知道是不是特殊时期听得太多的原因。   盛钊恼羞成怒地把可乐瓶往他手里一塞,说道:“还是喝可乐吧。”   烧烤店里似乎永远都是一股孜然辣椒粉的味道,外面已是深夜,暖黄色的小夜灯被厚实的塑料门帘映得十分模糊,时不时从外面传来一点夹杂着方言土语的劝酒词。   盛钊原本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看墙上的菜品单子,但看着看着眼神就开始飘忽不定,最后落到了刑应烛身上。   他老人家正垂着眼睛,手里把玩着喝了一半的可乐瓶子,神色懒懒散散的,看不出来是困了还是压根没睡醒。   从禁海之渊回来,刑应烛重伤未愈,人看起来都清减了一圈,脸色也苍白得很。他自己不说什么,仿佛钢筋铁骨打成的玩意,但盛钊这些天一直陪着,心里门儿清——他在睡梦中时常睡不安稳,经常睡着睡着就皱起眉头,在梦里疼出一身冷汗来。   最后也是磨得盛钊没办法,才勉勉强强想起那两句曲子给他吹了两天,才将将给他吹好了一点。   ——要不我再努力学学,盛钊漫无目的地寻思着:把刑老板那段都学会得了。   他想着想着脑子就开始乱飘,最后美滋滋地觉得,万一以后长生不老,说不定还能找个副业干干,比如给妖精崽子们当当治疗什么的。   心理疗法也是疗法嘛!   刑应烛:“……”   刑老板眼睁睁地看着盛钊从神游天外变成傻乐,十分无语,心说这傻小子又在心里琢磨什么有的没的。   他放下手里的可乐瓶子,正想伸手过去敲他一个脑瓜崩,却不想盛钊自己先恢复了神智,冲着他轻轻“呀”了一声。   盛钊的脑回路歪得快正得也快,刑应烛的手还没抬起来,闻言疑惑地拧了拧眉,发出个疑问的音调来。   “你那个——”盛钊指了指他,说道:“怎么变色了?”   刑应烛顺着他的手指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刚才一抬手的功夫,外套滑落了一截,露出了一小截锁骨。   他锁骨下方的龙印没被纱布盖住,此刻半显半隐地显露出来,已经不再是原本的深紫色,而是隐隐变成了乌金的模样。   “这个就稀奇了?”刑应烛一挑眉,伸手过去捏住盛钊的下巴调整了下姿势,不偏不倚地跟盛钊对视了一眼。   刑应烛在某种时候里,会短暂地失去符合年龄的稳重,变得有些幼稚。他似乎有意显摆,于是眼珠微微一缩,显出一点蛇妖的轮廓来。   盛钊下意识被他的目光所吸引,一眼望过去,才发现除了龙印之外,刑老板的眼睛也跟之前不大一样了。   先前刑应烛化作蛇瞳时,眼睛会隐隐变成暗红色,怎么看怎么妖里妖气的。但现在那些红色褪去许多,但他的瞳仁边缘却多出了一条极窄的金色线条,盛钊意外了一瞬,第一反应居然是“还挺好看的”。   “帅啊!”盛钊眼前一亮,顺势凑过去,吧唧亲了他一口,由衷地赞美道:“看起来非常沉稳!特别正气!”   刑应烛:“……”   这都什么形容词!是用来形容他的么!   “不过怎么突然变色了?”盛钊说。   “是因为——”   刑应烛正想解释,余光却见老板娘已经端着铝合金餐盘从后厨走了出来,于是歇了话头,回手拿起了可乐。   盛钊也习惯了不能在普通人面前讨论这个话题,于是也摸过自己的可乐瓶,不再问了。   南方的烧烤跟华中地区有点差异,刑应烛吃不大惯,刚捡了两串羊肉串就嫌弃膻味太重,于是统统推到一边,只挑着五花肉吃。   盛钊已然很习惯他的挑食了,见状怕他不够吃,又去追加了十串五花肉。   他在点菜柜前选完菜,正想走回餐桌旁,一回身的功夫,却见烧烤店的门帘又被人掀开了。   盛钊心说这都大半夜了,居然还有新客来吃饭,这巴掌大点的小地方夜宵生活还挺丰富。   然而还没等他腹诽完,门外那人已经弯着腰进来了,一抬眼间,正好跟盛钊四目相对。   盛钊:“……”   胡欢:“……”   他俩人谁也没想到此时此刻居然能在这小烧烤店相遇,彼此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都很空白。   半晌后,盛钊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点心虚来。   先前盛钊一颗心扑在刑应烛身上,把这小狐狸崽子忘了个一干二净,自以为他办完事儿跟着张简走了,没成想他还在这。   而且从外表上来看,胡欢这几天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他光鲜亮丽的偶像包袱不知道丢去了哪,出门只随便搭了两件常服不说,脚下居然还踩了一双拖鞋。   “……晚上好。”盛钊干笑两声:“吃夜宵吗?一起啊。”   胡欢一个激灵,好像刚刚才被盛钊这一嗓子喊回神,下意识转头在屋里扫视一圈,然后不偏不倚地看见了角落里的刑应烛。   然后,他诡异地沉默了两秒钟。   楼里的妖怪怕刑应烛,这件事盛钊都知道,他一看胡欢这个反应就知道,生物习性这东西八成是刻在DNA里了,想让他跟刑老板同桌吃饭,可能得太阳打西边出来。   “没事儿,你要是不方便的话,那咱们明天——”   盛钊贴心地给了胡欢一个台阶,只是这台阶还没送到脚底下,就见胡欢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要吃鸡脖子。”   盛钊:“……”   ——太阳还真打西边出来了?   盛钊下意识往门外看了一眼,想看看今天的月亮是圆的还是方的。   胡欢其实自己也很肝颤,但是他被求生欲和倾诉欲来回拉扯了很久,最后居然还是后者占了上风。   盛钊无法,又给他加了五串鸡脖子,把他领回了刑应烛那一桌。   刑老板懒懒地扫了他一眼,胡欢被他看得腿肚子直转筋,磕磕巴巴地叫了一声大佬。   好在刑应烛没说什么,嗯了一声,就又去专心致志地对付五花肉了,算是给了盛钊一个面子。   “你怎么自己在这?”盛钊递了一双筷子给胡欢,随口问道:“张简怎么没跟你在一块。”   盛钊不提则以,一提就戳中了胡欢破碎的小心窝,他捏着筷子,脸色苦哈哈地看了盛钊半天,又偷偷瞥了一眼刑应烛,像个找到爹妈的小朋友一样,委委屈屈地一撇嘴。   “他不要我了。”胡欢说。   盛钊:“……” 第113章 孩子他爹就爱看热闹,这种教育问题指望不上。   这话听起来就太有歧义了。   要不是胡欢现在满脸都写着“我的心已经比羊肉串还碎了”,盛钊还真的想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跟张简搞在一起的。   明明圣诞节的时候胡欢还直得像一条钢管,对他有理有据的猜测嗤之以鼻,结果现在就开始哭天抹泪地跑来跟家长告状了。   盛钊扒拉了一下刑应烛不吃的那堆烧烤,然后同情地递了一串羊肉给胡欢。   “别着急,慢慢说。”盛钊宛若一个幼儿园教师,浑身上下散发着慈祥的光辉,近乎神圣地对他说:“家长都回来了,可以随便砸锅了。”   刑应烛:“……”   谁是他家长?   胡欢一手握着羊肉串,一手捏着筷子,像个终于找到亲人的迷途羔羊,眼泪汪汪地呜咽了一声,感动得想要冲上去拥抱盛钊,结果被刑应烛一签子打了手腕。   胡欢这才想起对面还坐了个煞神,吓得连人带凳子往后窜了一截,椅子腿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顿时跟盛钊拉开了一个安全距离。   “大大大佬——”胡欢磕磕巴巴地说:“我错了。”   盛钊:“……”   他干咳一声,连忙拿起筷子给刑应烛往碟子里撸了两串郡肝,又把可乐拧开放在他手边,然后才和颜悦色地对胡欢说:“没事,他就是占有欲强了一点,吓唬你而已。”   胡欢:“……”   谢谢,完全没被安慰到。   刑应烛微微拧起眉,对盛钊这种“吃你的饭不要说话”的肢体动作不太满意,正想发作,就发觉盛钊从桌下探过一只手,在他的膝盖上摩挲了两下,借着桌子遮挡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晃了晃。   刑应烛:“……”   算了,懒得理他俩。   大妖怪自觉自己宽容大量,心有丘壑,不必跟两个幼崽一般见识,于是轻哼了一声,从盛钊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转而把碟子往自己面前拉了拉,没说什么。   胡欢见状,不由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凳子往回挪了一点。丝毫不知道在他没看见的角落里,某个不知名的爱心人士为虎撸毛的英勇行为。   这一会儿功夫,正巧老板娘把追加的菜品送了上来,盛钊随手从桌上的饮料架里抽出最后一瓶汽水递给胡欢,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   胡欢早想找个人说说这点事儿,根本没用盛钊细问就竹筒倒豆子似地吐了个干净,说到激动时,甚至连鸡骨头都不记得吐。   盛钊看着他嘎吱嘎吱啃鸡脖子的德行,只觉得牙酸得很,表情都很扭曲。   “天地良心,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胡欢眼泪汪汪,说话间已经啃完了两根鸡脖子,正含着第三根含含糊糊地告状:“我要是知道那是他,那我不早就对他好了么!”   盛钊最开始还以为他俩是因为种族不合闹了别扭,没想到是因为这么大一件事儿。   凭心而论,虽然胡欢才是跟他楼上楼下住了这么久的“自己人”,但他将前因后果一讲完,盛钊反倒有点理解张简了。   毕竟谁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任谁知道自己明明有大富大贵儿孙绕膝的一生被人抢走,也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啊——又不是人人都是无渡那种能烧出舍利子的真菩萨。   盛钊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这件事,求救似地看向了刑应烛。   然而刑老板不动如山,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吃他的夜宵,只是在察觉到盛钊视线时抬眼跟他对视了一眼,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好吧,孩子他爹就爱看热闹,这种教育问题指望不上。   “先别哭啊,这个事儿,它不是没有解决余地的。”盛钊硬着头皮安慰道:“可能他需要冷静一下。”   “他委屈,我明白,我也知道自己做错了。”胡欢说:“我也很想报恩啊!可是他不给我机会了——”   盛钊一个头两个大,他直觉这事儿的重点好像不在报恩上,但又习惯性地被胡欢的思路带跑偏,自己也变得混乱起来。   倒是刑应烛抬眼瞥了他俩一眼,挑了挑眉,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   “那你之后联系他没有?”盛钊问道。   “有,但是他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微信。”胡欢丧气地说:“但是他又没把我拉黑,不知道是单纯不想理我,还是怎么回事。”   “那……也可能是因为他只是生气,没想跟你绝交。”盛钊艰难地从自己的脑子里往外扒拉安慰之语,想让自己看起来诚恳一些。   “他又没把你拉黑,就说明还想联系你。”盛钊说:“你努努力,道道歉什么的。”   胡欢现在一点没了狐族那种“情感专家”的架势,看着盛钊仿佛看着救星,期待地问:“真的?”   “真的!”盛钊笃定道:“再不济,你哄哄他——男人最怕哄了!这招肯定有用!”   旁听的刑应烛:“……”   当着当事人的面内涵谁呢,刑老板不满地想,你直接报我身份证号算了。   只是此时此刻,作为这件乌龙里的另一位当事人,张简其实比胡欢想象的还要平静许多。   他没有刻意避开胡欢,只是在进山时就把身上的手机随手丢在了内山门口的存惠堂中,压根没带在身上。   张简一早便回了龙虎山,飞机汽车地一倒腾,脑子里原本那点气愤也给倒腾没了。   何必呢,张简想。   其实在自渡寺门口,他说得倒也不是气话,而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胡欢说得有道理——那都是前世的恩情了,救胡欢的是人家小少爷,他张简没出力没干活,凭什么跑去跟胡欢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实在很难堪。   不告而别是不想再见面彼此尴尬,他不想要胡欢迟来的报恩,也不想面对他愧疚的眼神,还不如走了干净。   何况胡欢本来就不想跟他同行,先前在申城时就明里暗里说过好几次想要分道扬镳,是他自己人情世故不够敏锐,一直没看出来而已。   现在误会解除,分开了,也是好事儿。   思及此,张简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夜间的龙虎山晚风微凉,虫鸣鸟叫和风过树叶的声音交杂在一起,说嘈杂不嘈杂,说安静也不算安静。   张简穿着一件单衣,双手揣在兜里,在山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心里有事,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连张成德都看出他不对劲,明里暗里问了好几回。   张简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含糊说没有,白天躲在屋里抄经打坐做课业,晚上也睡不着觉,只能出来漫无目的地溜达。   天上明月高悬,张简低着头,踹着一枚石子走了很远,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到后山了。   不远处的狐仙庙掩映在林间,张简愣了愣,忽然想起上一次走这条路时,还是跟胡欢一起走的。   张简:“……”   怎么又想起他来了,张简拧着眉,有些懊恼地甩了甩头。   他近来总时不时想起胡欢,只是每次无论想起什么,最后都能绕到初见时刑应烛把胡欢“借”给他时,胡欢那为难的表情。   说来好笑,当时他只觉得对方是害羞,现在一锤子被人砸醒,才明白自己当时的自作多情多滑稽。   张简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尴尬得不行,连忙默念了两句道德经,硬是把思绪转开了。   然而不想倒还罢了,张简余光间又瞥见了那间狐仙庙,他站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了。   龙虎山的内山不对外开放,也没有外人上来,除了各弟子住的寝室之外,几乎没有屋舍需要锁门。   狐仙庙的正门开着一条小缝,张简只略微一碰,那门就向里打开了。   供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盏长明灯烛火摇曳,映得供台上的雕塑十分温和。   张简人已经进来了,又不好再退出去,只能从香案上抽了一炷香,放在长明灯上点燃了,又按礼数拜了拜,插在了香炉中。   “怎么深夜来此?”屋中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张简,你是怎么了?”   张简抬起头,看见供台后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个影子,对方踩着烛光走出来,短短几步间,就从一团模糊的雾气化作了一个妙龄女子。   “也没什么,随便转转,是我打扰了。”张简说。   作为龙虎山下一任的准天师,张简早先便见过这山里的大小精怪妖物,对这位女子也算是熟悉了,说话间很是客气。   云风歪了歪脑袋,拨动了一下手腕上滑落的镯子,笑着说道:“你身上有我们同族的味道。”   “是。”张简说:“一只小狐狸,年龄还不大。”   “是之前你带来的那一只?”云风问。   “是他。”张简承认了。   “那确实还不大,小狐狸崽子罢了。”云风说着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猜测道:“闹别扭了?”   张简被她这句话问住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跟胡欢之间的关系,要说闹别扭,似乎他俩还没亲密到可以赌气的地步。但要说不是,又好像显得有些虚伪,毕竟他和胡欢某种程度上确实算得上不欢而散。   “没有。”张简最后只能叹了口气,苦笑道:“或许本来就算不上朋友。” 第114章 “我改明儿应该买两本男德给你看看。”   盛钊听胡欢足足吐槽了一个半小时,不知道是这狐狸崽子受到的刺激太大还是怎么,车轱辘话来回说,光“我真的不知道那穗子是他打赌赢的”这件事就说了三四遍,甚至还有再来一遍的趋势。   烧烤店外头的两桌在半个小时之前已经结账走人了,刑应烛自己不大舒服,晚上吃的也少,最后只是靠在墙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刷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只剩盛钊同情地给胡欢加了三次菜,最后也有点遭不住了。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盛钊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是想道歉还是怎么?”   “我当然想道歉啊!”胡欢说:“还有报恩,把上辈子的恩情还他,狐族有恩就是要报的。”   “可是他不是说不用你还了吗?”盛钊说:“虽然张简年龄不大吧,但是我觉得他不像是会说气话那种人。”   胡欢一时被他问住了。   这几天来,他一直都在想要怎么把这“恩情”还上。毕竟张简这辈子家庭顺遂,吃喝不愁,也没什么需要赴汤蹈火的地方,想来想去,他也没想好应该怎么回报治伤的恩情。   他为此愁了好几天,可潜意识里,却直接抹掉了“张简不要他报恩了”这个可能性。   “我……”胡欢张了张口,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盛钊见他说不出个一二三,转头看向刑应烛,寻求场外援助道:“一般苦主不要报恩了的话,那怎么办,还得硬报吗?”   刑应烛在手机上看了半天法治在线,这半晌终于懒懒地挪动了一下,从雕塑的状态里活络过来,瞥了一眼盛钊。   “那就不报。”刑应烛的嗓子有点哑,听起来有些中气不足似的,喘了口气才说道:“苦主都抹账了,不还也无所谓。”   “……你是不是不舒服?”盛钊知道他要面子,没在胡欢面前问他的伤,只是有点担心地说:“要不咱们先回去?”   刑应烛摇了摇头,把瓶底儿剩下的一点可乐喝干净了,又去接着看他的法治在线了。   盛钊一看就明白,刑老板的意思是先把这狐狸崽子解决再说。   “那就不报算了。”盛钊像个居委会调解大妈一样,苦口婆心地说:“反正你也不习惯跟他一直跑,正好回家去得了。”   “那不行!”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狐狸崽子的哪根神经,胡欢噌地一下坐直了,差点把桌上的餐盘碰掉地下。   “我……我得报!”胡欢支支吾吾地说:“我上辈子把他害死了,这辈子得弥补啊,做牛做马也得对他好。”   胡欢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替张简难受,上辈子明明是他救了自己,这辈子再遇见,他对自己也一直都不错。明明是个准天师,但在他这种妖怪面前却一直没什么架子,出差给补贴,还给加班费,平时吃穿住行都很好说话,总体来说,是个很不错的人。   在自渡寺里,从知道自己办错事儿那一刻开始,胡欢心里的愧疚和后悔就没停过。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张简,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弥补人家光鲜亮丽的一生。   “……我好对不起他啊。”胡欢垂着头说。   旁听了半天的刑应烛:“……”   ——这狐狸崽子的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刑老板听了半天,终于听不下去了,他把手里的手机往桌面上一扣,清了清嗓子。   胡欢对他有天生的种族恐慌,一听他有了动静,下意识正襟危坐,不着痕迹地离盛钊远了一点。   如果盛钊能像张简一样观妖视鬼,这时候就会看到,这狐狸崽子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   “大大大佬——”胡欢磕磕巴巴地说:“您说。”   “要去报恩就滚去报。”刑应烛简单粗暴地说:“他可以抹账,你也可以不接受。”   胡欢:“……”   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幼崽愣住了,只觉得这种“强买强卖”的手段从刑应烛嘴里说出来,颇带了几分凶狠气。   “我懒得跟龙虎山多打交道,你要是跟准天师还有什么不清不楚没完没了的交缠没解决,那就别回来了。”刑应烛语气冷冷地说:“省得给我找麻烦。”   这话听起来就太不讲情面了,胡欢被刑应烛吓愣了,第一反应是继张简之后,刑应烛也不要他了。   盛钊也愣了一下,但紧接着,他脑内的“刑应烛语言翻译器”就自动启动,转瞬间把这句话翻译成了友善一些的正常社交语言。   “他说让你去找张简,等哄好了他再回家。”盛钊惊喜地推了胡欢一把,说道:“应烛的意思是不计较你的门禁了——你还不去当面找他道歉!反正龙虎山又不收狐妖!”   胡欢被盛钊推了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站稳了,第一眼先去看了刑应烛的表情。   刑老板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垂着眼睛把手机揣进兜里,借着袖口的遮掩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手腕上那个丑了吧唧的蝴蝶结。   胡欢属于狐族的机敏终于上了线,机灵了一瞬,湿漉漉的眼睛顿时一亮,感激涕零地看了刑应烛一眼,一边说着“谢谢大佬”一边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店门——还差点撞到烧烤店门口的灯箱上。   盛钊托着下巴目送他远去,笑得停不下来。   “捡了个乐子?”刑应烛凉丝丝地问。   盛钊:“……”   坏菜了,只顾着笑话胡欢,忘了这尊煞神了。   “没有。”盛钊一秒变正经,连忙说:“我是在得意而已。”   刑应烛付了账,从桌后站起来,,随口问道:“得意什么?”   “得意你宠我呀。”盛钊绕过来扶住他,笑眯眯地说:“很给我面子,很好说话,超棒。”   盛钊说着,狗腿地给刑应烛掀了一下门帘,让他老人家先一步出了门。   刑应烛回头看了他一眼,屈指弹了他个脑瓜崩,说道:“你就这点出息。”   “人生在世不如意。”盛钊摇头晃脑地说:“容易满足一点,日子也过得轻松。”   刑应烛也不知道说他心大还是什么,只能一笑代之。   “不过话说回来,胡欢也是够糊涂的,报恩还能报错人。”盛钊叹了口气,感慨结束后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眼睛晶亮地看着刑应烛,问道:“哎……别说,有没有可能咱俩前世也见过,你也认错人了?”   盛钊眼睛贼亮,面露期待,看起来非常想来个再续前缘,可惜刑应烛一开口就打破了他的浪漫幻想。   “你当我是胡欢那种毛都没长齐的狐狸崽子?”刑应烛反问道。   盛钊:“……”   好像确实,盛钊想,刑老板的雷达敏锐度还是可靠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盛钊惋惜地叹了口气。   “可惜?”刑应烛饶有兴味地说:“早些时候,谁跟我说来着,前世今生没了记忆,有种自己绿自己的感觉——怎么,现在又不觉得了?”   “那不一样啊。”盛钊理直气壮地说:“那我绿别人跟别人绿我,视觉冲击不一样。”   刑应烛:“……”   盛钊是在连饮月那吃错了什么药么,刑应烛费解地想:还是那夜闯寡妇门的事儿给他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脉,现在居然说起这种话题来脸皮比他还厚。   “盛小刀。”刑应烛缓缓开口道。   “什么?”盛钊问。   “我改明儿应该买两本男德给你看看。”刑应烛幽幽地说。   盛钊:“……”   盛钊震惊地看着刑应烛,仿佛看见了新世界的大陆板块,愣没想到他老人家可以倒打一耙到这个地步。   男德俩字居然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没天理了!   然而盛钊敢怒不敢言,再多说两句,凭刑老板那个脸皮,恐怕就会就地倚在他身上,然后身体力行地表示一下“你气得我伤口疼”。   生病的人最大,盛钊实在不敢惹他。   他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溜溜达达地回了酒店,末了还在楼下超市买了两根烤肠分着吃了。   刑老板出去转悠了一圈,有些精神不济,进了屋就脱掉外套躺回床上闭目养神,盛钊叼着半截冰棍,把桌上乱七八糟的浴巾毛巾什么的收起来,准备明天交给酒店换新的,顺便把散落的衣服挨件收好。   毕竟刑应烛人已经醒了,凭他老人家的个性,恐怕不愿意在外面多留太久。等到他身体稍微好一点,能长时间挪动了,八成就要动身回家去养伤了。   盛钊琢磨了一下,把那根短笛留在了外面,没塞进行李箱里。   等他里里外外地收拾好了,洗漱完毕躺回床上时,刑应烛已经又睡着了。   盛钊借着床头灯看了他一小会儿,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锁骨下龙印的位置,又拉开他肩头一块蹭松了的纱布,看了看里面伤口的止血情况。   刑应烛现在对盛钊的气息已经熟得不分你我了,被他这么摆弄也没醒过来。盛钊看了一会儿,发现他身上的纱布没什么严重的渗血,自己也松了口气,拧暗了床头灯。   刑应烛给盛钊留了半张床,盛钊捏开一点被角把自己塞进去,翻过身正想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就见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蹦出一条来自胡欢的新消息。   “小钊哥!帮我谢谢大佬,我已经买完去龙虎山的票了!” 第115章 他哪学会的这一招啊。   在“如何回家”这个问题上,盛钊和刑应烛少见地产生了一些分歧。   刑应烛的伤太严重不说,伤口数量也太多了,而且现在还没有结痂,一个稍不注意就会流血。虽然理论上知道机舱内压力是恒定的,不会造成伤口崩裂,但情感上盛钊还是不大敢让刑应烛冒这个险。   他本想跟刑应烛商量一下换乘高铁回商都,谁成想刑老板不知道从哪来的脾气,忽然就任性起来了,说什么也不要跟一堆人挤公共交通。与一兮一湍一√。   “人太多。”刑应烛言简意赅地说:“看着烦。”   盛钊有时候会觉得,刑应烛这个人……啊不是,这个妖,他似乎有点割裂。   需要他成熟稳重的时候,他只要站在那就是一根定海神针,好像天塌下来都没有他不能解决的事情。但如果不需要他稳重的时候,他的心智就会直线下降,开始产生一些六岁以上十二岁以下儿童都不会出现的任性行为。   “你现在又没法飞回去。”盛钊试图跟他讲理:“如果咱俩靠11路腿儿回去,可能等到家的时候,扑街的就变成两个人了。”   刑应烛:“……”   话是有道理,但是刑老板不大想听。   于是他被子一蒙,干脆以肢体语言来拒绝合作。看态度,是恨不得把“不要飞机不要高铁不要任何公共交通”写在被子面上。   盛钊心累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外面那些“泥巴人”到底是怎么惹刑应烛看不顺眼的了。   “那要不在这租个房子,养好伤再走?”盛钊试探道。   “在这?”刑应烛闻言从被子里冒出个脑袋,他满脸不乐意地扯了扯被子面,嫌弃道:“吃吃不好,睡睡不着,连水都是一股海鲜味儿,谁要在这养伤。”   盛钊:“……”   这么大只妖怪了!怎么这么难伺候!   不过他看着刑应烛那张不带血色的脸,肚子里一句愤怒的吐槽转了三圈,愣是被他咽回去了。   算了算了,盛钊非常大度地想,可能因为他不舒服,人就娇气一点,所以平时能勉强忍受的事儿现在一时也不想忍了。   好在人生在世,办法总比困难多,盛钊苦思冥想两天,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就地买了辆车。   当然,刷的是刑应烛的卡。   为了能提到现车,所以盛钊买的是一辆销售排行榜第一的SUV,手动挡高配版,中规中矩落地不到三十万。   因为是热门车型,交保险和办理临时拍照只用了一天,等到刑老板在酒店一觉睡醒时,他家的新“大件”已经停在楼下了。   对盛钊此等令人惊艳的办事效率,刑老板的第一句评价是“怎么买了个这个色?”   “现车嘛,SUV当然白的多了。”盛钊倚在车门边上,拍了拍车前盖,自得地说:“正好跟你黑白配了。”   刑应烛:“……”   谁要跟它配!   “既然你不想坐公共交通,那我想了想,咱们只能自驾回去了。”直到开车上了路,盛钊依旧在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不已,笑眯眯地瞥了一眼副驾驶上的刑应烛,洋洋得意道:“你说说,幸亏我大学时候考了驾照,不然现在咱俩不都麻爪了?”   副驾驶上,刑应烛把靠背放下了一半,半躺在椅背上懒懒地刷了一下手机,闻言头都没抬,语气凉凉地说:“我还可以请司机。”   盛钊:“……”   这该死的资本主义!   不过吐槽归吐槽,新车手感还是不错的,盛钊自己也没想到他毕业一年多就能全款提车——虽然是刷了刑应烛的卡落在他的名下,但他自己都卖给刑应烛了,一辆车而已,也不用分出个你的我的来。他一路上新鲜得很,把空调扇拨过来拨过去,音响的音量上下调个没完。   刑应烛觉得他这没出息的小模样实在好笑,于是也没出声阻止,只懒懒地翻了个身,身上的毯子滑落了一截,盛钊余光瞥见了,顺手给他往上扯了扯。   刑老板头也没抬,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叼着吸管喝了一口AD钙奶。   盛钊的余光里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刑应烛,见状抿紧了唇,拼命把涌上来的笑意压下去。   ——开玩笑,AD钙奶还是他恶趣味上头给刑老板买的,要是嘲笑出声,他这一路就得扒着行李架回家了!   “这荒郊野岭的小地方,又没有好喝的奶茶。”彼时盛钊端着一板奶,一本正经地说:“你只能凑活一下了,碳酸饮料对伤口愈合不好。”   “我是妖怪。”刑应烛诚恳地提醒盛钊这一点:“凡人的忌口跟我没有关系。”   “反正我只买了这个!”盛钊恼羞成怒道:“你是妖怪,但是你的伴侣是凡人——你尊重一下伴侣普世的常识观念!”   刑应烛:“……”   作为一个大度的雄性,刑应烛对“窝里人”偶尔的任性行为是非常纵容的,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半嫌弃半同意地就接受了。   而此时此刻,盛钊借着换挡的功夫用余光看了一眼刑应烛,只觉得自己的选择非常正确——这画面和谐得要死,果然心智在十二岁以下的任性大妖怪只配得上AD钙奶。   刑应烛倒不知道盛钊心里这胆大包天的小九九,他叼着吸管,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在手机屏幕上随意敲了几下,似乎不是在看视频。   手机屏幕的光亮映在刑应烛脸上,有一点绿色的光晕,看着好像是在跟什么人发消息一样。   “看什么呢?”盛钊随口问道:“都看了一路了。”   因为刑老板说什么也不肯委屈自己在酒店多住一宿,所以他俩干脆连夜退了房启程回家,刑老板从上车就开始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半宿过去居然还没忙完。   刑应烛百忙之中分了个眼神给盛钊,他把手里的空瓶和手机一起往手边的瓶身槽里一塞,扯着毯子翻身平躺下来,幽幽地问道:“吃醋了?”   “吃什么醋?”盛钊仗着刑老板此时此刻是个行动不便的半残,胆大包天地笑着说:“怎么,你是在跟哪条小野蛇聊天呢?”   刑应烛伸手过去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盛钊吃痛地缩了一下,连忙求饶道:“哎呀我错了我错了……跟你开个玩笑,开车呢!不许骚扰驾驶员。”   “驾驶员先气我的。”刑应烛优哉游哉地说:“还抻得我手疼。”   盛钊:“……”   他哪学会的这一招啊,盛钊百思不得其解。   盛钊总感觉从冬眠之后,刑老板的气质就发生了某种变化,好像开启了什么新世界大门一样。   他下意识捞过刑应烛的手,单手搓了搓他的手背,低头亲了一口他的手腕。   “怪我,怪我行了吧。”盛钊说:“你只能看上我这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帅气对象,外面那些小野蛇哪赶得上我。”   刑应烛:“……”   没见过哄人还要连带着夸自己的!   “是张成德。”刑应烛跟他闹够了,自己把座椅调高了一点,借着正事儿说道:“先前他们整理出了一份各地的异变名单,这阵子也陆陆续续派了人去查看。”   一说起正事儿,盛钊也没了玩笑的心思,他微微正色,有些担忧地问道:“又要出事儿了?”   “没有。”刑应烛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算做安抚,接着说道:“只是西北那边的旅游城市最近又在开发,好像开发地离一处镇妖石不远,有点危险。张成德来信询问应当怎么办,我叫他们自己看着办。”   盛钊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这实在是刑老板能说出来的话。   “那地方有什么了?”盛钊好奇地问:“西北方面又没有水,总不会是龙之类的了吧。”   “好像是一只獙獙。”刑应烛也不大确定,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当年旱灾时候关进去的。”   “感觉龙虎山他们也挺忙的。”盛钊叹了口气,说道:“我记得你之前说,各地的封印也就能撑个几年,算来算去,就算是附近没有施工队,再过两年也要不太平了。”   “怎么?”刑应烛挑了挑眉,说道:“你很在意?”   这种反问句式,盛钊已经很熟悉了。一般来说,这种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赶紧顺他的毛,哄他两句,省得刑老板觉得自己“不受重视”了。   “是有一点,但还不是为了你。”盛钊连忙说:“我要是不跟你在一起,谁在乎妖怪不妖怪啊。”   刑应烛轻哼一声,大概是觉得这个答案中规中矩,于是没表示出什么反应来。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他们解决不了怎么办?”盛钊问。   盛钊刚才还是随口感慨,这句话倒是有些真情实感了。毕竟刑老板占这个“顾问”的名头,怎么想也没法真的置身事外。要是龙虎山真处理不了那些上古妖族,任那些东西从地下翻上来,难不成刑应烛还能真的视而不见吗。   刑老板似乎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担忧,偏头看了盛钊一眼。   “你慌什么。”刑应烛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事,那就总有办法解决。”   “那倒也是。”盛钊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幸灾乐祸:“就是胡欢万一千里迢迢去了龙虎山,结果扑了个空,那场面岂不是很搞笑。” 第116章 这狐狸崽子还学会作弊了?!   张简其实没想过胡欢会来找他。   他猜测过自己不辞而别之后胡欢可能会有的反应,凭他对胡欢的了解,对方大概率会愧疚自责一段时间,然后开始像个在人家底线上不断试探的熊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试图联系他,想看看他到底生气到了什么地步——但也仅此而已了。   作为退堂鼓一级演奏家,如果长时间得不到回应,胡欢应该就会习惯性地跟着刑应烛和盛钊他们回商都,从此跟他桥归桥路归路,回去过自己的生活。   什么报恩不报恩,几年过去,再深的感情也都忘了,何况他们这种萍水相逢的短暂同路人。   只是张简没想到,他不偏不倚地猜中了开头,但偏偏没猜到结尾。   所以,直到龙虎山前山回报说外山门来了个找张简的“狐狸精”时,张简本人其实是懵逼的。   “再说一遍。”张简不可置信地问:“谁?”   一个身穿素色道袍的男人举着电话站在张简身边,脸色古怪地重复了一句:“外门弟子说是姓胡。”   张简:“……”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瞬间里,张简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胡欢怎么跑龙虎山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同行的几个月里,张简或多或少被胡欢同化了一点,以至于当出现这种“完全不在他预料范围内”的事情时,他第一反应居然是逃避。   “告诉他我不在。”张简说。   那男人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了张简一会儿,放开了捂着话筒的手,往对面传话道:“师兄说他不在。”   前山弟子做贼一样的捂着话筒,闻言往身后不远处瞄了两眼。   光鲜亮丽的胡欢正站在几步开外,乖乖地等着他们通传。他耐心不怎么好,几分钟的功夫里注意力就开始跑偏,现在正低着头,用脚尖捻着一颗石子玩儿。   前山弟子不像内门弟子一样有法术传承,自然看不出来胡欢是真的妖怪,听对方自报家门是“狐狸精”,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张简在外面惹了桃花债。   “不行啊,师兄。”前山那小弟子苦着脸小声对话筒说道:“他知道张师兄在家,他刚才就说了,叫我们别诳他,师父不在,师兄这个准天师肯定要留下主持大局的。”   张简最近在修行,不肯接触高科技电子设备。于是后山负责传话的内门弟子做了个传声筒,很快把这句话一五一十地转给了张简,一个字都没差,还着重模仿了一下对方语气的高低起伏。   张简:“……”   “他怎么知道师父不在的!”张简很不能理解。   那位身兼“传声筒”职责的内门弟子把张简的疑惑传过去,那边短暂地消声了一声,过了两三分钟才回话。   “他说最近流年不利,想找师父算一卦,钱不是问题。前面接待弟子最开始说了师父不对外算卦,但他很坚持,拉锯几次之后没办法,就干脆跟他说了实话,说师父不在。”   听完传话的张简:“……”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胡欢为了见他一面,居然还用上计谋了。   张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些天下来,他自己已经冷静了,之前从前世迷障里带出来那点怨气早就消失不见了,更妄论恨意。从“上辈子的生死仇人”这个角度来看,张简对胡欢的态度堪称友善,甚至听说对方千方百计向来见他时,还觉得有些无奈。   张简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像是拿他没什么办法似的。   “那就让他进来吧。”张简说。   胡欢心思纯然,心里装着愧疚也不好受,不如将这事儿正面了结了,以后大家也不必各自揣着负担过活。   何况不告而别,也确实不是为人处世之道,张简想。   在来龙虎山之前,胡欢有想过很多张简可能的反应。   或许不想见他,也或许要大骂他一顿,但无论是哪种猜测,胡欢都没想到,张简居然这么容易就松了口肯放他进山门。   外门弟子带着胡欢往里走的时候,胡欢心里先是不敢相信,直到对方真的带着他绕过前面的景区,向去往后山的索道走时,胡欢心里才高兴起来。   张简也没有特别生气,胡欢美滋滋地想,他还是很好说话么。   他一路上想了许多应付刁难的办法,却不想一个也没用上,心里自得的同时,还有点替张简担心。   心这么软,怎么做天师啊。   但紧接着,这种担忧就被胡欢自己摇头晃脑地甩出去了。他琢磨了一下,上辈子张简死的那么早,亏了好几十年的福气,这辈子自己怎么着都得想办法给他补上。实在不行,以后等张简继任了天师,他可以有事儿没事儿出来给他帮帮忙,就当是做副业了。   ——说到底,一个真妖怪,总比凡人能干吧。   这样的话,他也能弥补一下上辈子的亏欠,还能报了自己欠下的恩,怎么都很好。   胡欢心里一刻不停地琢磨着,越琢磨越觉得未来形势一片大好,整个人看起来都美滋滋的,唇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   前面带路的那小弟子一路上偷摸回头瞄了他好几眼,只见他越笑越开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师兄从哪惹来的桃花债,那小弟子疑惑地想:见着师兄就这么高兴吗?   龙虎山内外门有别,胡欢上次来就走过一回这条路,这次也算是熟门熟路,一点不认生。   外门弟子将他送到内门外时,他还心情很好地冲人招了招手,做了个回去吧的手势。   “没事儿,我认路,剩下的自己走就行。”胡欢说:“多谢了。”   胡欢态度自然,神情放松,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自家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在这常住的。   那小弟子被他这态度唬得一愣一愣,还真以为对方跟张简有什么,末了看胡欢的眼神都复杂了起来。   胡欢倒是不知道对方已经把他想象成了什么祸国殃民的小妖精,他捋了捋自己的衣领,又随手抓了一把头发,准备着一会儿见了张简的师兄弟们,先得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   毕竟以后都要常打交道么。   胡欢想得很好,可惜现实却往往跟猜测有着一点细微的误差——张简没差使任何弟子来迎他,而是亲自来接了。   在胡欢的印象里,张简是个习惯卫衣牛仔裤帆布鞋的年轻人,他脸嫩身量小,虽然个头还不错,但放出去总像个高中生,仿佛没长大一样。   可这次不一样。   胡欢的脚步放慢,最终迟疑地停在十来步之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山门内那个高瘦的身影。   他还是头一次见张简穿受箓后的道袍,以至于他站在内山门外愣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人就是张简本人来。   张简那么年轻,竟然就已经受箓了么,胡欢想。   “胡欢?”张简先一步看见了他,于是极轻地唤了一声。   在张简身上,胡欢莫名其妙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分明分开才没几天,结果张简这么一叫他的名字,反而把他叫得心里发涩。   “唔……是,是我。”胡欢挠了挠头,有些不大敢跟他对视,小步小步地往前挪到他面前,支支吾吾地说:“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很好。”张简说:“最近于修行之道上有些领悟,或许能更进一步。”   胡欢一到他面前,就好像平白矮了三头,一路上想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求和套路”一个都没想起来。   张简的声音平平淡淡,跟先前没什么两样,听起来也似乎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可胡欢就是觉得没脸见他。   受箓后的道袍花纹繁复,张简骨架身量纤细,又生的白,穿这样的艳色格外好看。胡欢盯着他衣摆处的一块金线绣纹,一句“对不住”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最后打了个转,变成了别的。   “……你怎么穿这件?”胡欢说:“有法事要做?”   “没有。”张简说:“你来之前我在修行,没来得及换衣服。”   “唔,是么。”胡欢说。   张简见他这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带了一点力道,把他从门外的门沿线外拉了进来。   “远来是客。”张简说:“请进吧。”   他话音刚落,胡欢一脚迈进了内山门,算是“正式进门”了。   “你来玩,我本该好好接待,只是最近师父不在家,我事务缠身,只能叫别人陪你了。”张简说:“若是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先叫人带你去用饭。”   “不……不不不。”胡欢终于通了电似地,张开胳膊拦在张简面前,说道:“我是来道歉的,上辈子的事儿,实在对不住。我愿意补偿,你说什么都行,只要我办得到。”   张简就知道他要说这个,他无奈地歪着头看了看胡欢,心平气和地跟他说:“我没什么需要报恩的,我这辈子的命数已经很好了,没什么遗憾。”   “那不行!”胡欢急了:“人总有想要的东西吧,要么你跟我直说,如果是我办不到的,我也想办法给你办。如果钱财名声你不想要,那命数气运之类的——”   “胡欢!”张简厉声打断他:“别说这样犯规矩的话。”   胡欢刚才上了头,被张简打断后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对方把他的话头截住了,否则他动了念头。犯了忌讳,少说挨罚,多了恐怕之后挨雷劫都要遭天道算账。   “我真的不需要什么。”张简心累地说:“你听话——我叫人带你去附近转转。”   张简实在是不知道胡欢难缠起来这么厉害,他自己也被他刚才那句话吓得不轻,心说这狐狸崽子半点忌讳也没有,听着都替他操心。   他生怕自己再留下,对方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匆匆留下一句吩咐就转身要走。可没成想刚走出两步,他宽大的袖子便动了动,似乎是被人从后面拽住了。   张简:“……”   短短三分钟内,张简第二次心累地叹了口气,回过头正想跟胡欢讲讲道理,可嘴还没张开,他就愣在了原地。   ——此时此刻,拽着他袖子的不是那个俊秀漂亮的胡欢,而是一只毛发蓬松的狐狸崽子。   雪白的狐狸崽子叼着他的袖子一角,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见张简回头,还可怜巴巴地呜了两声。   张简:“……”   这狐狸崽子还学会作弊了?! 第117章 “我现在忽然很想要个陀螺,你去做一个给我。”   要论这“急中生智”从何而来,胡欢想,刑大佬应该堪居首功。   方才张简转身的那一刹那,胡欢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那位自诩为“情感大师”的小钊哥——彼时盛钊刚泡到刑应烛不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脱单的浪荡气息,有事儿没事儿就要抓着胡欢聊两句恋爱宝典。偶尔要体现一下自己的“一家之主”气息时,就会把刑应烛拿出来做做筏子,不是说他粘着自己不肯分开,就说他撒起娇来会用尾巴尖缠自己的手腕。   虽然胡欢一个字儿也没信过,但既然盛钊都这么说了,那大概潜意识里就是喜欢这一套的。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妖怪,胡欢很难切身实地去体会人类的情感和萌点,但既然盛钊这么说……那说不定张简也好这一口呢。   张简的道袍又矜贵又正式,上面都是金银丝线绣出来的道教花纹,胡欢生怕他一个搞不好再把那玩意刮花了,于是只叼了一小块布料,咬得战战兢兢,看着可怜巴巴的。   张简:“……”   龙虎山的准天师看着那只小狐狸崽子,情感一下子变得非常复杂。   他心窝里像是一瞬间漫上了几条长着倒刺的荆棘,几乎是在转瞬间就把他柔软的心拢了进去。   ——胡欢现在这幅模样,跟张简上辈子见到他的场面太像了。   这只眼神干净又会示弱的小狐狸几乎是在转瞬间贴合了张简记忆里的身影,令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初窥玄学之境时的第一眼,和前世分别的最后一眼。   张简心口那只荆棘围成的笼子开始缓慢收缩,尖锐的倒刺戳进他柔软的血肉里,疼得他一个激灵。   “……先变回去。”张简的声音有些哑。   胡欢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他的脸色,拿不准他是态度松动了还是怎么,于是没敢听他的话,只是示弱似地耷拉下耳朵,前爪伏地,又呜咽了几声。   “你会说话。”张简没吃他这一套,直说道:“说人话。”   胡欢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该跟张简说什么,又觉得对方既然没走,那大概应该也是喜欢自己这副模样,于是愈加下定决心要磨到他心软,非但没乖乖听话变回人形,反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张简一会儿,试探地凑上来用尾巴尖环了一下张简的手腕。   胡欢这些年来把自己养得很好,已经看不太出来上辈子那浑身是血的狼狈模样了。他身上的皮毛蓬松而柔软,被太阳一晒暖烘烘的,比普通人的体温还高一些。   细软的绒毛在手腕上轻柔地蹭过去,张简的手微微一抖,小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变成这样是要做什么?”张简干脆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耳朵,接着说道:“是要来哄我开心?”   张简忽然觉得,他最近的闭关修行好像还真的颇有进益。就像他现在明明心里盛着一坛过期的酸水,又酸又涩又苦不说,喉咙里还像是堵着一块浸满水的海绵,呼吸间都有种生理性反胃的冲动。可饶是如此,他跟胡欢说话的语气依旧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了。   胡欢冲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拿不准张简的意思。   对于他自己的体温来说,张简的手指有些微凉,穿过他的柔软蓬松的皮毛揉到他耳根的时候,力度有一种莫名的温柔。   胡欢耳朵敏感地抖了抖,下意识晃了晃脑袋。   张简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似乎是笑了笑,没再继续。   胡欢现在一看他这种不入眼底的浅笑就打怵,总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又让张简受委屈了一样,连忙一脑袋冲上去,把脑袋拱到张简手心里蹭了半天。   张简:“……”   云风说得对,这小狐狸崽子,一点没长大。   “好了。”张简说:“听话,放开我的袖子吧——你的口水都把布料润湿了,我回去还得洗衣服。”   胡欢闻言一个激灵,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才发现张简说得没错……他叼着的那一小块布料的颜色确实比别的地方深了一些。   胡欢:“……”   丢死人算了!   他又看了一眼张简的表情,迟疑又犹豫地吐出口中那团布料,但又像是怕张简跑了,连忙扑上去搭住他的膝盖,呜呜地叫了一会儿,用脑袋去顶张简的手,示意他摸自己。   张简顺着他的心意给他捋了两把柔乱的毛发,一时没有说话。   说来好笑,明明看着胡欢的时候,他已经足够心平气和了,可看着这只狐狸崽子,张简却莫名其妙地又冒出“上辈子我也是这么安抚他的么”的诡异念头。   太小心眼了,张简心里想,他简直枉做了修行人,就这么点事儿,他居然就挂在心里过不去了。   “好吧。”   胡欢不肯说话,张简也拿他没辙,僵持了一会儿,只能自己先认输。   “你想怎么样。”张简说:“这可是内山门,说不定会有人路过,你要用这副狐狸身子跟我僵到地老天荒么?”   “我想跟你道歉。”胡欢终于老老实实地开了口。   “我接受。”张简说:“原谅你了。”   他的态度太过平静,“原谅”俩字也来得太轻易,胡欢本能地就不肯相信,第一反应就是他还在赌气说反话。   “那你要给我弥补的机会,我做错了事儿,应该付出代价。”胡欢像是怕张简又有托词,连忙一挺胸,用尾巴尖扫了一下张简的手腕内侧,一本正经地说:“我族的太奶奶就是这么教育我们的!”   张简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余光间却见身后不远处的屋舍后拐出了个人影。   他眉头一皱,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下意识顺势把胡欢搂在怀里,站起了身来。   张简一转头的功夫,那人已经近到面前了——那是个看着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长相跟张简有三四分相似。   “师兄。”那青年笑着冲他打招呼:“怎么,是要出门吗?”   “没有。”张简下意识把胡欢往怀里搂了搂,无意识地捋了一把他的尾巴,应和道:“路过这里——白安,你这是要往哪去?”   “师父他老人家传信回来,说是外面人手不足了,叫我出去帮个忙。”张白安说着打量了一下胡欢,眼尖地看见他袍袖下的一点小白毛,顿时眼前一亮,十分不见外地凑过来扒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随口说:“……师兄,你又捡小动物了?”   胡欢跟张简撒娇卖萌时候无所不用其极,现在骤然被别人看见,顿时要起脸来,一时间也忘了自己现在就是个狐狸崽子模样,一脑袋扎进了张简怀里,差点吓出飞机耳来。   张简手比脑子快,下意识一把拍开张白安的手,欲盖弥彰地往后退了一大步,用袖子把胡欢挡住了。   “快去忙你的事儿。”张简说:“耽误了师父的正事儿,看他老人家怎么罚你。”   “好好好,行行行。”张白安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叹了口气,说道:“怎么忽然变得小气起来了。”   张简有口难言,干脆不跟他解释了,尴尬地干咳一声,转身走了。   他的背影坚决又潇洒……如果忽略差点同手同脚的事实,看起来还确实挺稳重的。   被张白安一打岔,张简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带着胡欢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把这狐狸崽子从袖子里掏出来,放在了桌面上。   “既然你不想变回来,那我们就这么说吧。”张简缓缓叹了口气,说道:“你此次来,就是要报恩,是不是。”   胡欢眨了眨眼,乖巧地伏在桌面上看着他,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觉得他说得没错,于是点了点头。   很好,张简想,这样就简单许多了。   他坐在桌边,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里,手指不自知地拧在一起,指甲在手背上掐出一小道白印。   “我很小的时候就上山了,从记事开始就修行。”张简缓缓道:“修行其实很苦,我小时候没什么玩耍的机会,平日里不是在做早晚课,就是在练习画符背咒。”   胡欢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起这个,只能凑过去,用湿漉漉的鼻头拱了拱他的手。   张简顺手摸了摸他的背,接着说道:“有一次,我见前山的师弟们在玩儿陀螺,看了很久,觉得有趣,自己就也想要——可惜大人说怕玩物丧志,非但没给我买陀螺,还把我从师弟那借来的那个也没收了。”   “啊……”胡欢下意识说道:“那你……”   “所以我现在忽然很想要个陀螺。”张简语速飞快地打断他,说道:“后山有许多松木,你去做一个给我。”   “就……要一个陀螺?”胡欢问。   “你不是要弥补我么。”张简忽而笑了笑,他眼角略弯,露出了重逢后第一个有些温度的笑意。   “那就不许变回人形。”张简说:“就这么做吧。”   胡欢:“……”   他下意识先皱了皱鼻头,露出了苦哈哈的表情,心说张简故意折腾他,狐狸爪子笨得要死,要磨出一个陀螺来,得比人身麻烦太多了。   但紧接着,他却又莫名高兴起来——张简既然肯提要求,也肯“折腾”他,那是不是就说明张简不想赶他走,想把他留下还债了?   “你,你等着!”胡欢顿时来了精神,用脑袋拱了一下张简的手,然后灵活地从桌面跃到地上,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我这就去了!” 第118章 “何况,上辈子的事我已不再执着了。”   小狐狸崽子尾巴一扫,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去了。   张简目送着他的背影,只见他稳重不出十步远,就蹦蹦跳跳地跑远了,几个起落间就没了影子,仿佛无端端地消失在了山林深处。   胡欢一走,张简脸上的笑意便淡去了许多,他垂下眼,摸了摸自己宽大的衣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刚才回来的这一路,张简仔细地想过了,与其纠纠缠缠地没个结束,不如彼此将这桩恩怨了结了……胡欢想要报恩,那他还他一个恩情也就罢了。   另一头,胡欢因为已经来过一次龙虎山了,所以熟门熟路,一点不认生。他按照自己记忆里的模样寻到了后山一处小松林,心满意足地缓下脚步,开始在这一小片林场里巡视。   既然答应了张简,胡欢也没想过要作弊。但凭他现在这副身躯,想要以一己之力伐倒一棵松木,那显然是痴人说梦。但好在野林子最不缺杂乱的木桩树根之类的东西,胡欢在半米多高的厚实草木里翻了大半天,还真让他翻出一块好木头。   那木头不知是哪年月的,大约有成人的两拳大小,上面存留着一点雷灼的痕迹,看起来是曾经雷雨天被劈坏的木料。   胡欢叼着那小块木料寻到一条小溪,笨拙地把那玩意放在浅滩里滚了一圈,又用前爪拨动了一下。   ——是块好料子,没腐也没发硬变脆,应该能用。   胡欢没想到他出师大捷,顿时高兴起来。他叼着那块木料在山林间跃来跃去,最后在后山找到了一块粗粝的石子滩,才心满意足地落脚下来。   作为一只从没做过手工活的狐狸,胡欢的“报恩”之路来得很坎坷。他最开始用牙齿啃掉了木料最外面一层雷灼痕迹,啃得满嘴都是木头碎屑,才好容易把这块木料啃出了个大概的形状。   可打样容易,打磨却难,胡欢的狐狸身子笨的要命,爪子也捧不稳那木料,每磨上一会儿那木料就要脱手,实在是磨人得很。   胡欢足足磨了两个小时,还是磨得乱七八糟,顿时脾气上来了,木料一丢,气鼓鼓地卧在了地上,用尾巴挡住了脸。   张简就是故意的!胡欢愤愤地磨了磨牙,这点小事儿,如果是人身的他来干,俩小时都已经干完了。可偏偏狐狸身子不方便,磨这么个小东西,恐怕得磨到地老天荒。   他狐狸崽子的脾气一上来,自己心里先不高兴了,磨了一会儿牙,愤愤地把那木头块丢远了一点,开始生起闷气来。   现下天色已晚,圆月高悬,可张简一点来找他的意思都没有,好像是真的要等到他办完事儿了才肯亲近。   胡欢耳朵抖了抖,把脑袋更深地埋进了尾巴里。   但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委屈了一小会儿,心里就又不是滋味起来。   我只是磨个陀螺就这么烦闷,胡欢闷闷地想:那张简上辈子在人间游荡的那三年,岂不是更烦了。   那时候他走走不了,留留不得,摸什么都摸不到,漫山遍野那么多活物和路过的猎人草药商,也都没一个人能看见他。   ——他那时候害怕吗,胡欢忽然想。   胡欢心里针扎似地疼了一下,顿时一个激灵,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点心烦意乱催生出的坏脾气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都不用水浇,风一吹就灭了。他一步三挪地跑去把丢远的木料块又丢回来,用一种看仇人的眼神看了半天,咬了咬牙,还是任劳任怨地继续了。   他牙齿和爪子齐齐上阵,磨不动就靠啃的,最后硬生生弄了一天一宿,还真把张简要的陀螺磨出来了。   虽然那玩意被他啃得坑坑巴巴,一看就转不起来,但好歹有了个大致的样子,也算能交差了。   胡欢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半天的粗气,才打着晃跑到小溪里打了个滚,清凉了一下,把身上乱七八糟的碎木屑子洗干净了。   这样他总能看到我的诚意了吧,胡欢想,反正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哪怕张简再为难他,他也能悉心接受。   胡欢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从水边叼起那只丑不拉几的变形陀螺,原地甩了甩毛,开开心心地去找张简。   张简哪里也没有去,就在自己房内等着胡欢回来。   他本来要定好的闭关计划也暂时延后了,对外只说最近有了新的体悟,暂且不闭关了。内外弟子知道他天资聪颖,只当他又有了什么进益,然而只有张简自己明白,胡欢这事儿悬在他的心口,他万万不可能静下心来。   胡欢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张简已经换回了自己平时的穿着,正跪在软垫上做他的晚课。   张简的房门没锁,只虚虚掩着,露出一道窄窄的缝。   胡欢压根没敲门,丝毫没拿自己当外人,犹入无人之境一般,大摇大摆用小脑袋怼开房门跑进来,三下两下踩着凳子跳到桌面上,把叼着的陀螺放到桌上。   “我做好啦!”胡欢说。   张简默念的动作顿了顿,脑子里短暂地空白了一瞬。他没回头去看胡欢,也没答应他,而是抿了抿唇,接着做他的晚课。   可他脑子里卡了个壳,平日里背得滚瓜烂熟的早课像是平白从他脑子里飞走了,张简一句道经念了三遍,最后也没想起来下一句是什么。   不得已,他只能伸手到面前的香台上,拿起自己的晚课本翻了翻,才接着把剩下的部分背完。   胡欢歪着脑袋瞅了他一小会儿,没敢打扰,于是自顾自地坐下来,梳理了一下自己湿漉漉的毛发。   他从小溪里打了个滚上来,尾巴上的毛还在滴水,从门边到桌面上留下了一排小水印,看着有些滑稽。   胡欢一宿没睡觉,现在困得有些糊里糊涂,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趴在桌面上看着张简,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尾巴。   不管他第二个要求是什么,我都得让他先给我梳了毛再去办,胡欢想。   ——或者再得寸进尺一点,要在张简床上睡一觉才去。   小狐狸崽子漫无目的地琢磨着怎么从张简手里讨甜头,另一边,张简已经做完了晚课,将手里薄薄的册子放了回去。   他对着张天师的画像伏地行完了礼,站起身来退后了两步,才转过身,放下内室的隔帘,走了出来。   “快看!”胡欢用鼻子把陀螺往他面前推了推,说道:“怎么样。”   实话说……很不怎么样。   那巴掌大的陀螺丑了吧唧,上面都是胡欢的牙印,打磨得也极其敷衍,一手摸过去还有毛刺不说,甚至连左右两边都不对称。   这东西放在地上,八百年也转不起来。   但张简看着那东西,却很喜欢的模样。他拿起那只陀螺握在掌心,握了好一会儿,珍惜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将其放在桌面上。   “做得很好。”张简说。   胡欢一听他夸奖,顿时心满意足起来,尾巴在身后一扫一扫的。他蹲坐在桌面上,挺了挺胸,正想夸自己几句,就见张简站起身来,走到里间拿了什么东西出来。   “爪子。”张简说。   胡欢下意识把爪子伸给他,动作之后才觉得不太对劲,不满地摇了摇尾巴,小声嘟囔道:“我又不是狗。”   张简充耳不闻,他拨开药瓶,从里面化了一点药膏给胡欢涂在爪尖上——这傻狐狸自己可能都没发现,他爪子不知道在什么磨破了一点皮,爪尖上都是细碎的小伤口。   胡欢眨了眨眼,垂头看了一眼爪尖上厚厚的药膏,耳朵敏感地抖了抖。   “辛苦了。”张简给他仔仔细细地上完药,然后才认真地说道:“我很喜欢,你弥补了我一点遗憾。”   “那是当然,我都说了要弥补你,你就随便说好了。”胡欢挺胸抬头,自豪地说:“还有什么?都说吧。”   “没了。”张简盖上药瓶盖子,把那只陀螺捧在手心里,语气很轻地说:“我的愿望已了,你跟我的之前的债,就一笔勾销了。”   胡欢顿时愣住了。   “狐身为难,此番你也算为我奋不顾身了。”张简摩挲着那只陀螺,轻声说:“我觉得很好,够还了。”   胡欢的尾巴彻底不摇了,他愣愣地看了张简一会儿,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的意思。   怪不得他要自己以狐身去磨陀螺,胡欢愣愣地想,他就是要让自己“出力”“为难”,好费尽周折才能达成目标。   然后他再以苦主的身份接受,这个“恩”便算是这么糊里糊涂地报完了。   可是——   “可是这才多点东西!”胡欢急了,口不择言地道:“这怎么能偿治伤之恩,而且上辈子是我把你害死的!”   “你不光害了他,也害了自己。”张简叹了口气,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的耳朵,说道:“上辈子你若报对了恩,在那人身边待个二三十年,被功德润养,早就应该修成人形了——现下平白苦修了这么多年,我觉得也够了。”   “我觉得不够!”胡欢炸毛道。   不知为何,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明明报了恩他就能和张简两不相欠了,可现下张简愿意放过他,他却没来由地害怕起来。   “一只陀螺,能跟一条命比吗!”胡欢说。   “能。”张简说。   胡欢顿时哑了火,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那条性命于我而言过于久远,那些所谓的余生福德没经历过,也不好说那些日子若是真有,到底是真的开心还是苦闷。所以没了也就没了,不必过于在意。相比之下,还是这辈子的遗憾来得更鲜活一些。”张简说:“何况……”   张简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何况,上辈子的事我已不再执着了。” 第119章 “误人子弟,嗯?”   盛钊接到胡欢电话时,外面天还没有亮。   他跟刑应烛一路从北海自驾回商都,虽然中间有过休息,但也累得够呛,一进门恨不得衣服都不脱就一猛子扎进了床里,睡了一天一宿。   凌晨四点十五分,盛钊枕头下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手机屏幕的亮光从枕头缝里挤出来,正落在盛钊眼皮上。   盛钊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无意识地伸手往枕头下掏了掏。   只是他动作太慢,三五秒的震动之后,来电自动转成响铃,魔性的来电铃声在静谧的夜色里催命一样响起,震得盛钊一个激灵,瞬间就从睡梦中醒过了神。   盛钊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刑应烛,一边下意识按了静音。   不过他到底反应不及,刑应烛微微拧起眉,已然是已经从深眠中醒转了。   盛钊看了一眼来电提醒,胡欢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盛钊为难地拧起眉,总觉得胡欢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说不定就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毕竟他可是跑去跟张简“报恩”了,万一张简还没消气,要收他怎么办。   盛钊有点担心,也怕错过什么正事儿,于是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刑应烛的表情,然后悄悄掀开被子一角挪出去,做贼一样地把两条腿探到了地上。   盛钊怕吵醒刑应烛,本想去客厅接电话,谁知他刚踩着拖鞋站稳,就觉得被人往后一拽,差点一屁股又坐回床上。   他回头一看,发现刑应烛眼睛都没睁,只随意地一抬手,食指的指尖就准确无误地勾住了他的裤腰。   盛钊:“……”   你这也太熟练了,盛钊腹诽道。   “干嘛去?”刑应烛懒懒地问。   “胡欢来电话,我出去接一下。”盛钊拨开他的手,凑过去哄了哄他,说道:“你睡你的吧,昨晚你不是还伤口疼来着,”   刑应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也没撒手,只是说道:“就在屋里接吧。”   手机里的通话因为长时间没有接听而自动挂断,但刚隔了一秒不到便又打了回来,大有不接电话不罢休的架势。   于是盛钊只能两相平衡一下,隔着被子拍了拍刑应烛,踩着拖鞋走到了窗户边,按下了接听键。   “喂——”   “小钊哥!”胡欢用一种“世界末日”的颓丧语气说道:“你怎么才接电话啊。”   “现在是燕城时间凌晨四点十五分,胡先生。”盛钊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天还没亮呢,我的接通效率已经能打败全国百分之八十九的私人通讯了好吗。”   胡欢:“……”   “好了,你大清早打电话过来干嘛?”盛钊心累地叹了口气,说道:“是被张简从龙虎山轰下来了,还是已经报恩结束了?”   胡欢委委屈屈地说:“第二个。”   “恭喜啊。”盛钊态度敷衍地说。   “恭喜什么啊!”胡欢愤愤地从身边的断崖上揪了根草叶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可是他……他就是敷衍我!”   胡欢像是找到了靠山,竹筒倒豆子似地把他的“报恩”历程从头到尾跟盛钊吐槽了一遍,其中添油加醋,恨不得把“他不识好歹”这几个字隔空拍在盛钊脸上。   盛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把手机换了只手,又在玻璃窗的雾气上随手画了一朵小桃花。   “那这不是挺好么。”盛钊听他说完,才说道:“你报恩都报完了,就回家呗。”   胡欢在电话那边一卡壳,原本想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断崖边上,抬头看看天边没完全落下的月亮,只觉得自己凄凄惨惨切切,偌大的天下居然没有一个能理解他心事的知心人,实在是凄惨又可怜。   “我……我觉得不够。”胡欢蔫巴巴地说:“我也不想回家。”   “那你想干嘛?”盛钊吐槽道:“你是觉得这点力气没卖够,想要再来点刺激的?”   “你不明白,小钊哥……太简单了,你懂吗?”胡欢说:“他就像是随便找了个东西来糊弄我,想赶紧把我糊弄走一样。你凭心而论,一个陀螺而已,有那么重要么。”   “或许有呢。”盛钊随口说。   “小钊哥,你别——”   胡欢下意识想说你别和张简一样敷衍我,就听电话那边传来了一点很轻松的笑意。   “胡欢,你不能用客观角度去看待这件事。”盛钊垂着眼看着玻璃窗上的水雾,试图从“凡人”的角度来跟他解释这件事:“打个比方说,别人的十万块钱和你的一万块钱,你觉得对你来说哪个比较重要。”   胡欢一时间没别过来弯儿,下意识答道:“那当然是我自己的钱比较重要,别人的钱再多跟我有什么关系。”   “嗯哼。”盛钊说。   胡欢紧接着反应过来,连忙反驳道:“可是那不一样,你偷换概念,他明明——”   “虽然我不知道张简是怎么想的,是在乎还是不在乎上辈子的事儿,但是我只能告诉你我是这么想的。”盛钊一时间忘了胡欢看不见他的表情,歪着头耸了耸肩,说道:“而且,胡欢,你到底是在为他不值当,还是因为他没达成你的预期才不满意啊。”   “我……”胡欢张了张口,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你压根就没想简简单单报完仇一拍两散吧。”盛钊一针见血地说:“你是不是就想哄好他,让他跟你像以前一样相处?”   胡欢气焰顿消,我来我去地支吾了半天,最后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他应得不情不愿,嘴角却毫不自知地挑高了一点,像是情感越过理智时,泄露的一点几不可查的小小端倪。   “我是想对他好。”胡欢欲盖弥彰地找补了一句。   看出来了,盛钊想,我早该看出来你和张简之间就是不清不楚的。   当初圣诞节年会时候他慧眼如炬,早拿了预言家卡面,偏偏胡欢自己不自知,自诩“钢铁直”,现在不到一年,自己打了脸还不自知。   可见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我早说了,他就是想泡你。”盛钊宛若一个劝和不劝分的居委会大妈,苦口婆心地说:“偏偏你俩把这事儿整的这么复杂,你想对他好,那你去对他好啊,总扯上辈子干什么?”   “什么泡不泡的!”胡欢炸毛道:“我们之间是纯洁的友好交往关系。”   “友好的暧昧关系。”盛钊戳穿他:“谢谢,请给纯洁两个字道歉——不是我说,你一个狐狸精,怎么那么深柜呢,你尊重一下你的种族设定行不行。你知不知道,聊斋里都说你们男女通吃的。”   胡欢:“……”   胡欢被盛钊说得哑口无言,怼又怼不过,骂又骂不得,只能憋气地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反正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对他有意思,就再去努努力——别总提上辈子了,听着像NTR一样。”盛钊说:“你要是对他没意思,趁早回家来,不习惯个几天也就过去了。”   胡欢在电话那边诡异地沉默了两分钟,然后别别扭扭地选择了前者。   “那我该怎么努力?”胡欢说。   “这还用我教?”盛钊一挑眉,理直气壮地问:“他把你赶出来没有?”   “那倒没有。”胡欢说:“他说我原来是客,可以随便转,住到喜欢再走——但是他跟我说了好几次两清了。”   “两清就两清了。”盛钊很流氓地说:“没有感情都可以培养感情,何况上辈子小狐狸和小少爷两清了,跟张简和胡欢有什么关系。”   胡欢:“……”   胡欢被他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震住了,心说他小钊哥也不知道是不是近墨者黑,现在不讲理起来,实在颇有大佬的风范。   他战战兢兢地咽了口唾沫,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小钊哥,你这么有经验……是跟大佬吵过架吗?”   盛钊愣了愣,下意识想起了曾经那次不算吵架的吵架,于是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有一次。”盛钊小声说。   “那你当时怎么哄大佬的!”胡欢一下子来了精神,试图取经道:“教教我。”   “我当时……”盛钊说着说着自己先扑哧一乐,然后才接着说道:“我当时买了一大杯红豆椰果奶绿给他。”   “啊?”胡欢顿时冒出了一脑袋问号。   “啊什么啊。”盛钊憋着笑,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是——”   盛钊话刚说到一半就消了音,胡欢还以为是信号出了什么问题,疑惑地看了看话筒,原地站起来溜达了一圈。   电话另一边,刑应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赤脚站在盛钊身后,双臂从身后环住盛钊的腰,亲昵地把下巴搁在了盛钊肩窝里。   他眼睛半睁半闭,像是没太睡醒。但圈着盛钊的手臂却很有力气,不由分说地把盛钊按在了自己怀里。   盛钊被他蹭得有些想笑,捂住话筒冲他做了个口型。   “在打电话呢。”盛钊无声地说。   刑应烛也不知道看没看懂他的意思,反正是不大满意的样子,偏头蹭开一点盛钊的领口,咬住他的锁骨轻轻磨了磨牙。   盛钊嘶了一声,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连忙松开话筒,语速飞快地对胡欢说:“主要是投其所好就行了,张简对你很没办法的,你多去哄哄他就好了,实在不行就也买杯奶茶给他试试看啊哈哈哈——好好好我不说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挂断的嘟嘟声,胡欢顶着一脑门问号看了手机屏幕半天,满脑子都是盛钊最后那点魔性的笑声,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盛钊的最后一句话好像不是对他说的。   胡欢:“……”   什么人啊!打个电话还要发狗粮!   另一头,盛钊搓了搓自己锁骨,小声抱怨道:“你看看你,蹭红了。”   刑应烛漫不经心地抬手将他领口拉开一点,凑过去舔了舔自己留下的牙印,然后缓缓收紧手臂,意味深长地偏头看向盛钊。   “误人子弟,嗯?”刑应烛说。 第120章 “你只摸我不行吗?”   张简觉得,胡欢最近好像中邪了。   虽然用“中邪”俩字来形容一只狐狸精有点滑稽,但以张简贫瘠的人生阅历来说,他实在想象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其他原因能让人忽然性情大变。   首当其冲的,就是胡欢再没提起过报恩的事情,他似乎接受了“陀螺换一命”这种结果,没再吵着闹着要张简提要求了。   张简最开始还以为他想开了,或者被他三番两次的拒绝伤了自尊,结果谁知道胡欢报恩是报完了,却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干脆就地赖在了龙虎山。   张简:“……”   “其实这山中也没什么好玩的。”彼时,手足无措的张简试图委婉地劝说道:“内山又没什么高科技信息手段,连网线都没拉,整日除了早晚课就是修行,实在很无聊。”   “我觉得挺好的。”胡欢像是听不懂他的意思,自顾自地说:“天气好,空气也比城里好,正好现在春暖花开,山中景色也好。”   张简:“……”   若是按张简自己的心意,他是不想再多跟胡欢有牵扯的。   他嘴上说着前尘之事已如过眼云烟,可心意情绪这些东西哪能说管住就管得住,从他年幼时第一眼见到那小狐狸开始,满打满算这狐狸崽子已经在他心里转悠了十几年。之后一朝见面,将他跟记忆里的影子对上号之后,张简一直对他有种天生天养的亲近之意,哪怕现在知道一切都是误会,他一时也很难将那种喜爱收回来。   而且按理说,狐妖本身应该也不愿和凡人多牵扯关系,何况他一个准天师。胡欢报完了恩,本该一身轻松地去过自己的潇洒日子,结果偏偏非要死皮赖脸地赖在山上,实在很反常。   张简不大想去猜胡欢的心意,他已经猜过一次了,结果错得离谱,实在不想一块石头摔两个跟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言以对,又不知道胡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纠结了半天,还是说道:“但是很无聊,漫山都是花草树木,看多了不眼晕吗?”   “不眼晕。”胡欢奇怪地看他一眼,说道:“我是狐狸啊,你忘了?我从小就在山里长大的。”   张简:“……”   确实,他把这茬忘了。   胡欢第二个回合也轻松取胜,歪着脑袋盯了他一会儿,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张简:“……”   哦对了,还有这一出,张简木然地想。   胡欢最近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开始“返璞归真”,也不知道是觉得人身不够好看还是怎么,见天地变成狐狸在他身边瞎晃荡,像个跟宠一样走哪跟到哪,最开始张简不习惯,还差点被他绊摔好几次。   半个来月的光景,现在满龙虎山都知道张简不知道从哪捡了个狐狸崽子,有灵性得很,就只喜欢跟着张简进进出出。   倒是也有人曾经问过张简,之前那个无端来寻他的漂亮男子怎么不见了,内山没有,外头也没人见他下山,实在蹊跷得很。   对此,张简实在只能苦笑,支支吾吾地搪塞说是连夜下了山,他亲自送下去的。   可怜龙虎山堂堂准天师,这辈子活到现在撒谎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结果大半都奉献给了这不省心的狐狸崽子。   而且说来惭愧,张简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对这种毛发蓬松好摸的哺乳动物毫无抵抗力,要不然也不会对前世之境里的那一眼记得那么清楚。   如果胡欢正儿八经跟他交流,张简尚能硬下心肠拒绝,可对方一旦变成狐狸崽子,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神看着自己……张简也确实没法把他硬轰下山去。   何况胡欢脾气实在是好,又会撒娇又乖巧,时不时就跳到他怀里用脑袋蹭他的手心,一会儿要摸摸脑袋,一会儿又要挠挠后背。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张简虽然不大情愿,但碍于胡欢撒泼打滚的架势,对他的要求也大多都满足了。结果每次胡欢都能软硬兼施地连哄带骗,让张简稀里糊涂地抱着他撸了半天。   精怪志异里有言,狐族性子狡诈,惯会欺软怕硬地捏人短处,张简原先还觉得其中有世人偏见,可现在看来,此评价实在很贴切。   胡欢在他身边转悠了半个来月,大致摸清了他的性子,发现狐身确实好用之后,简直开始得寸进尺,登杆爬梯,无所不用其极起来。   他最开始只是磨着张简给他梳毛,后来渐渐地,又开始要求跟张简一日三餐地同桌吃饭,如果张简不答应,他就叼着张简的裤腿不撒手,可怜巴巴地呜咽两声,从眼角里硬挤出两滴眼泪来。   张简被他磨得实在没脾气,日积月累下来,胡欢踩着张简的底线步步逼退,现下俨然能半夜跳窗进张简的屋子,蹭他的床角睡了。   有时候张简独处时,他也会暗地里瞎琢磨,心说胡欢这么费劲地讨好他究竟是为什么。   ——狐族报恩的KPI又涨了吗?张简费解地想。   他左思右想没个答案,最后干脆撂开手,找回了他正统传人的道家心态——决定爱谁谁,一切随缘得了。   “随缘”俩字就像某种微妙的开关,准天师一时从先前那种左右为难的状态里脱身出来,顿时神清气爽。他之前被胡欢搞的心境不稳,做什么都没心思,看开之后反倒好多了。他不再执拗于让胡欢离开或留下,而是把一切悬而未决的情绪和心意都一股脑甩锅似地丢给了“缘分”。   缘分到了,无论是好是坏,都自会有结局,张简想。   山中的日子闲适而清净,张简自己也不是时时刻刻闷在屋子里做课业,偶尔天气好时,他也会出去走走。   胡欢不是每时每刻都会跟着他,他更像个会随时“刷新”的惊喜,指不定就会在什么时候从哪个地方突然钻出来,要么吓张简一跳,要么调皮地扑他个满怀。   山中的雨季来得比旁处更早一些,刚到春末,山中雨水便渐渐多了起来。   胡欢自己不太爱在这种天气出门,可张简倒不怎么讨厌雨天,甚至兴致来时,还会现巴巴地跑去后山观雨。   这天张简难得有所体悟,又学了御水诀,便临时起意,要去后山转转。   胡欢蒙在他的被子里睡得正香,不大想跟他出去吹冷风,有些不情愿从被子里露出个脑袋,劝说外面雨大,不如在屋里歇个午觉来得舒服。   可张简这人,看着软乎,实则很有主意,任他软磨硬泡也没松口,自顾自带着雨伞出了门。   临近夏初,山中草木丰盈,虫兽也多,张简在后山转了一圈回来,在山中漫无目的地闲逛时,却被一只小兔拦住了。   那小兔子看着像是开了灵智的,眼睛红红地拦在张简面前,先给他做了个揖。   张简天生对这些精怪之事十分敏锐,见状停下脚步,淡淡地问了句怎么了。   那小兔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然后转身往旁边蹦了两步远,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要给他引路。   张简迈步跟上去,只见那小兔蹦蹦跳跳地带着他七扭八拐地走了两条山间小路,然后一抬爪子,指了个方向。   “这边?”张简问。   那小兔点了点头。   “知道了。”张简说。   这类精怪之事对张简来说,也是奇缘的一种,他并不排斥,于是迈步向那小兔指引的方向走去。   约莫走了有个三五分钟,张简才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正躺着个灰扑扑的身影,身上还盖着一片宽大的叶子。   张简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只年幼的棕毛狐狸,不知怎的,它前腿被一根锋利的断树枝扎了个对穿,血已经流了一地。   原来那兔子是来搬救兵的,张简想,虽是天敌,但到底是开了灵智的兔子,心肠果然软。   那狐狸瘦瘦小小,蜷成一小团,看着也就比小臂长不了多少。它浑身的毛都被雨水淋湿了,打着绺贴在身上,冻得瑟瑟发抖,看着可怜得很。   张简见不得这种场面,微微皱了皱眉,小心地伸手覆在它背上,轻轻揉了揉。   “我给你弄出来。”张简低声说:“你忍着点。”   那狐狸哀声叫着,显然痛得狠了,连扑通都没有力气。张简把伞搁在它身边替他挡雨,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垫在它身下,左右观察了一下角度,按着他的前腿,眼疾手快地将那截木棍抽了出来。   温热的血顿时涌了张简满手,他一手按住对方的伤口,一手在身上抹了一会儿,摸出上次胡欢剩下的半瓶药,尽数挖出来抹在了那狐狸的前腿上。   那狐狸似乎看出他是好意,于是也没挣扎,只一边小声哀叫着,一边努力凑过来,舔了舔他的手。   张简顺手揉了一把它的小脑袋,手脚麻利地撕下外套袖子,给它将伤口包扎好了。   “张简!”   张简正低着头调整包扎的角度,骤然听见这么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过头去看,却见胡欢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了,在树林间几个跃起便跑到了他面前。   在看到张简给别的狐狸包扎伤口时,胡欢其实脑子里有过短暂的空白。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了许多念头,但紧接着,那些念头最后都汇聚成了一个——张简压根就没想原谅他,他是打算删号重练了!   “你是不是想要别的狐狸了!”胡欢说着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差点撞上张简的胸口,张简下意识起身向后退了两步,没敢被他扑严实。   就这么一退的功夫,胡欢已经硬生生挤进了张简和那只狐狸之间,他面对着张简,呲了呲牙,色厉内荏地质问道:“你是不是想要别的狐狸来给你报恩!我……我跟你说!这只狐狸离成精还早着呢,你这辈子等不到了!”   张简:“……”   这话说的,他上辈子倒是救了个离成精近的,不也没等着吗。   张简无心翻旧账,也没想扎胡欢的心,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胡欢一着急就口不择言,但话没说完自己先露怯,说到后面声音都在发抖,委屈得像是马上就要掉眼泪一样。   “我只是无意撞见,不是有心为之。”张简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道:“这是一条性命,我撞见了,难不成你还想看我见死不救么——这可是你的同族。”   胡欢被“同族”俩字怼了个正着,他心里抓心挠肝地不高兴,又说不出“你不要管他”这种话,一句话没说上来,眼圈就先红了。   张简没了雨伞遮挡,这会儿功夫已经淋了个透心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既无心惹胡欢不高兴,又想尽早回去换身衣服喝碗姜汤,于是心累似地垂下眼睛,想着还是自己先让一步,哄他两句算了。   “其实我——”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一花,许久没恢复人身的胡欢忽然变回人形,一个箭步冲上来,拉住了他的手。   张简:“……”   张简愣了一下,顿时卡壳了。   “我不想让你摸别的狐狸。”胡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委屈,他只是难过得停不下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活像是个没出息的小崽子。   “只想让你摸我。”   胡欢握着张简的手摸上自己的脸,像做狐狸时那样偏头在他掌心蹭了蹭,克制不住地抽了抽鼻子。   他哭得停不下来,眼圈红得比兔子还明显,他委屈极了,一边蹭着张简的掌心,一边带着点哭腔说:“你只摸我不行吗?”   张简:“……”   实不相瞒,他已经看蒙了。   他压根没想到胡欢会有这么一出,脑子里的保险丝烧得咔吧一声断了,现在还没接上线。   见他不说话,胡欢还以为他是还没消气不肯同意,顿时又委屈又慌张,生怕张简依旧还在记仇,于是想找个更乖的狐狸来报恩。   “我完蛋了,小钊哥说得对。”胡欢攥着张简的手,像是攥着根肉骨头棒子一样不肯撒手,颠三倒四,抽抽搭搭地说:“我是吃醋了,怎么办。” 第121章 《论雄性为了获取交配权都能睁着眼睛说出什么瞎话》   商都市的公寓楼里,刑应烛斜倚在沙发靠背上,懒散地抬着下巴,把自己脆弱的要害暴露给盛钊。   盛钊站在他面前,微微拧着眉,看起来有些严肃的模样。他的身体挡住了半个电视屏幕,弯下腰凑过来时,身上那股微甜的味道变得很明显。   又换沐浴露了,刑应烛忽然想。   “好多了。”盛钊拉着他领口一角看了半天,才松了口气,说道:“伤口都已经不流血了。”   刑应烛懒懒地哼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盛钊仔细地把方才拉开的绷带调整了一下,好看起来服帖一点——刑老板人娇贵又难搞,不喜欢纱布黏糊糊的触感,于是盛钊只能退而求其次,给他换成了带松紧的医用绷带。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修为影响的缘故,刑老板这次受伤好得很慢,伤口断断续续地渗了一个月的血丝,直到这两天才开始有了收口愈合的趋势。   盛钊跟着提心吊胆了一个月,现在才算是终于放下心。他把方才解开的睡衣纽扣给刑应烛重新系上,然后略微往旁边侧了侧,让开了身子。   刑应烛往后退了一点,让了些地方给他,好让盛钊坐在他边上。   “你这恢复能力也太差劲了。”盛钊不由得吐槽道:“我以后得把你看好了,不然迟早得心脏病。”   “谁恢复能力差?”刑应烛顿时不乐意了,反驳道:“这两次是特殊情况!全让你赶上了,这能怪我吗?”   “那不然还怪我吗?”盛钊跟他大眼瞪小眼,试图讲理。   刑老板顿时觉得自己的能力受到了挑战,很不服气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解开自己的睡衣扣子,开始去拆身上的绷带。   “你干嘛?”盛钊一把按住他的手,警惕地看向他。   “给你展示一下我的恢复能力。”刑应烛说。   盛钊:“……”   多新鲜啊!盛钊震惊地想,作为一个几千岁的老妖怪,他还能更幼稚一点吗!   “怪我,怪我行了吧。”盛钊赶紧把他的衣襟重新拢好,生怕他老人家真的要当场给他表演一番。   “你不都说了么,我血光重,你被我传染了。”盛钊连忙说。   开玩笑,盛钊可不敢惹他,当初刑老板为了面子,宁可被雷劈也不肯给张简当打手,现在万一觉得失了面子,非要逞强可怎么办。他本来就是因为修为过载才迟迟没好,万一再为了面子瞎胡来,心疼的不还是他么。   刑应烛显然对此不太满意,他脾气一上来,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于是一巴掌拍开盛钊的手,非要当场找回场子。   盛钊拿他没招,一时情急之下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线搭错了,把刑应烛往沙发背上一推,单腿跪在沙发上,凑过去吻住了他。   刑应烛:“……”   又来这招?   刑老板对盛钊打不过就“色诱”的行为很嫌弃,然而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他一把搂住盛钊的腰,手臂和肩背同时一用力,就将盛钊从身上翻了下去,压在了沙发上。   盛钊唔了一声,后背压住了电视遥控器,有些吃痛地向上弹了弹。   还不等“豌豆公主”自救完毕,一只手已经先一步伸过来,替他抽掉了腰后那块坚硬的塑料。   盛钊松了口气,正想说句好了,就见刑应烛眼睛微垂,不由分说地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了嘴。   盛钊:“……”   怎么还亲起来没完了呢!堂堂妖族大佬,他有没有一点成年妖的自制力了!   刑老板的吻技像是薛定谔的猫——在开盖之前永远不知道他的吻技水平怎么样,时常忽高忽低,跟抽盲盒没什么两样,具体选择大约取决于他的心情。   然而今天他显然比平常兴奋一些,盛钊被他吻得喘不过气,唇齿交合处有一点含不住的水光粘在唇瓣上,他狼狈地皱了皱眉,伸手推了推刑应烛的肩膀,想要示意他克制一点。   然而刑应烛一把接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其按在了沙发靠枕上。   盛钊:“……”   碍于习性,每逢春日,刑应烛总是比其他季节更亢奋一点。可惜今年刚过惊蛰,他老人家只开了一次荤就在禁海之渊扑了街,在床上养伤养到现在,已经忍得十分柳下惠了。   ——偏生这傻小子非要来撩拨他!   送上门的不吃白不吃,刑应烛十分混不吝地想,反正这次是盛钊主动的,他也不能拿这个指责自己“剧烈运动”。   刑应烛在心里愉快地将这个锅甩给了对方,同时抛却了自己最后一点为数不多的良心。   盛钊显然也发现了刑应烛莫名的亢奋——毕竟对方的膝盖已经顶进自己两腿之间了,他要是再发现不了,就是个傻子。   然而盛钊可不敢在这个时候跟他搞什么情侣运动——刑老板疯起来的时候可一点不讲理,现在他伤口刚刚开始有了愈合的趋势,他自己不嫌疼,盛钊还怕呢。   于是盛钊像个被土匪轻薄的大姑娘一样,扭着腰拼命从刑应烛的桎梏中倒出一口气,急切道:“等……等会儿。”   “不等。”刑应烛黏黏糊糊地反驳道。   盛钊:“……”   你刚才那个高傲冷艳的幼稚劲儿呢!   盛钊心里腹诽了他一万八千句,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最后不得不偏过头避开他的亲近,第二次试图规劝这个昏君。   “你伤没好!”盛钊说。   “好了。”刑应烛说。   盛钊:“……”   我应该出本书,盛钊想,就写《论雄性为了获取交配权都能睁着眼睛说出什么瞎话》。   “今天,今天不了!”盛钊说:“我今天不舒服——”   这句话说得,可太像某种特殊时期了。盛钊在心里吐槽完自己,不由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说自己真是舍己为人,彻骨忠良,为了劝昏君停手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   刑应烛大约是看出他确实不同意了,有些不高兴地放开他的手,腻腻乎乎地凑上去亲了亲他,整个人气压都低了两度。   “那什么时候你舒服?”刑应烛问。   “我……你……”盛钊支吾了一阵,取了个保守值:“再……半个月?”   刑应烛的唇舌顺着他的侧脸往下滑了滑,叼住了他脖颈处的一块软肉,用牙尖轻轻磨了磨。   盛钊嘶了一声,下意识沉了沉腰。   刑应烛微微眯起眼睛,在那块发红的皮肉上舔了舔,慢条斯理地说:“那我要收利息。”   盛钊已经放弃了抵抗,气若游丝地说:“……你个黄世仁。”   刑应烛闷闷地笑了一声,凑到他耳边说:“要你主动。”   他调戏完人还不算,末了还在盛钊通红的耳廓上舔了一口,盛钊浑身一个激灵,差点连脖子都红了。   “你怎么每次都——”   盛钊话还没说完,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突兀地响了一声,他打住话头,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发现是连着两条微信提示。   刑应烛对他注意力转移的行为非常不满,微微撑起身子,捏着他的下巴把盛钊转了过来。   “每次都什么?”刑应烛问。   “每次都讲条件——我看看是谁。”盛钊只想赶紧转移话题,脱离苦海,说着伸长手臂,艰难地从桌面上够到了手机。   盛钊微信里人不多,能联系的更少,他怕错过什么重要信息,敷衍地亲了刑应烛一口,就划开了锁屏。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那消息居然是胡欢发来的,是两张图片,一张拍的是不知道哪里的日出,另一张是一桌平平无奇的早饭。盛钊还不等点开大图仔细看看,两条消息却都已经显示撤回了。   盛钊一脑门问号,下意识给他发了个问号回去。   那边很快亮起了“正在输入中”的提示,过了会儿,一条新消息蹦了出来。   “我发错了。”胡欢说:“本来要发给张简的。”   盛钊:???   什么情况,盛钊懵了。   “你俩不是在一起么?”盛钊在打字框里输入道:“朝夕相处的用什么微信啊。”   作为混迹直播平台多年的主播,胡欢的回复来得很快。   “白天不在一起,晚上当狐狸的时候才在一起。”胡欢说:“实不相瞒,我们俩正在重新认识。”   “怎么?”刑应烛疑惑地看着盛钊,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盛钊把手机消息亮给他看,用一种“这俩人在玩儿什么弯弯绕”之类的空虚眼神看了一眼刑应烛,费解地说:“他俩在搞什么初中生恋爱戏码?”   刑应烛对此的反应很程序化——只是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   “我不能理解。”盛钊挂着一脸受到冲击的表情放下手机,转过头看向刑应烛,不解地说:“上个礼拜——就上个礼拜!胡欢刚靠着连哭带闹把张简说松动了,我还以为他能顺杆爬呢,结果他不趁着这个功夫赶紧趁热打铁拿下张简,居然开始跟他搞重走初恋路那一套了?”   “还发日出!发早饭!”盛钊只觉得十分抓狂,好像自己的恋爱一对一培训班都上到玄学次元了一样,悲愤地控诉道:“现在的小学生都不这么谈恋爱了!” 第122章 风水轮流转   微信聊天街面上的“正在输入中……”一会儿一亮,足足踌躇了三分多钟,可见屏幕那边的人有多么纠结。   胡欢坐在龙虎山后山的最高峰旁,嘴里叼着一根空芯的野草茎,眯着眼睛盯着那行小字傻乐。   他没发消息去催促,却好像能透过那行小字看到张简此时此刻纠结的表情一样。   过了足足有十多分钟,屏幕上才蹦出俩字来。   “挺好。”   也不知道他在挺好个什么东西——是在说日出漂亮,还是在说早餐丰盛。   胡欢扑哧一声,看乐了,嚼着微苦的草茎给他回了一句“我也觉得挺好的”。   这次屏幕那边没再回话,胡欢也不大在意,他顺着聊天记录往上翻了翻,回味似地看了看这几天他和张简俩人友好的沟通交流。   张简心软,胡欢打从一早就知道,但北海一别之后,他还能对自己这样好说话,确实有些出乎胡欢的意料。   上次那个大雨天,他无理取闹地拽着张简哭了半天,哭得抽抽巴巴停不下来,眼圈和鼻尖一样红,张简也不知道是被他哭得心软还是没了办法,干脆拉着他席地而坐,默不作声地摸摸他的脑袋,揉揉耳朵拍拍背地安抚了半天。   胡欢自己没什么包袱,也不觉得人身和原型之间有什么丢人的,他那天委屈又害怕,也顾不得讨张简欢心了,只顾着在人怀里哭,一边哭还一边控诉,非要添油加醋地描述一下刚才自己来时张简是怎么“温柔体贴”地安抚那只野狐狸的。   “别说它是野狐狸。”彼时张简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胡欢的头发,纠正说:“不好听。”   然而狐狸的脑回路跟人确实有一点微妙的偏差,胡欢闻言,顿时不乐意了,扑腾着拽住了张简的领子。   “你看!”胡欢像个幼儿园小孩儿一样,委屈地道:“你凭什么说它不是野狐狸!它又没有主!就是!”   张简:“……”   张简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这场面,好像他是个负心薄幸的渣男一样。   事后胡欢想想,自己也觉得有些脸热。后来冷静下来,胡欢才渐渐反应过来,张简制止他不过是觉得他与那狐狸同族同源,并不是真的要将那狐狸带回去养的意思。   只是他那天不知道怎么了,一看见张简跟别的狐狸站在一起就心里难受,既害怕他对自己失望透顶,又害怕他是真的“放下”了。在人间摸爬滚打这些年的阅历好像一朝消失不见,又变回了那个只会在山林间打滚的傻狐狸。   倒是张简脾气真的好,被他那样无理取闹也没生气,最后安抚了他半天,还被他半强迫半哭诉地磨平了性子,松口说以后“再不摸别的狐狸”了。   那天大雨瓢泼,他和张简在林子里抱了半天,彼此都湿的像是河里捞出来的,衣服一拧就是一包水。他自己是个水火不禁的真妖怪不怕什么,张简却只是肉体凡胎,回去后发了三天的烧才爬起来。   期间胡欢端茶倒水照顾他,闲暇时趴在床边看他的时候,心里却渐渐咂摸出了一点别样的心思。   他当时情急之下说出“吃醋”俩字来,却好像醍醐灌顶,在不经意间道破了自己心里隐秘的一角。从此之后,那些惶恐、不安、纠结和反常就都有了解释。   在那段同行的日子里,胡欢已经习惯了跟张简朝夕相处,也习惯了从他手里接过各式各类的糖果蛋糕冰淇淋,他不好说是什么时候对张简有了不一样的心思,但等到发现时,他已经变得这样小气了。   小心眼到连他摸摸别的狐狸崽子都不行。   狐狸是和顺多情的动物,胡欢虽然傻了点,但到底有种族优势在。认清心意之后莫名其妙地无师自通,开始踏上了追求张简的康庄大道。   也幸亏张简对他一向宽容,胡欢撒泼讨宠地磨了他许久,最后还是磨出了个“重新认识”的存档点。   胡欢最擅长这个,他几乎是拿出了毕生十二分的诚意来跟张简“重新认识”,虽然微信上的聊天记录每天只有几条,但张简的态度已经开始肉眼可见地松动了。   临近中午,日头开始晒起来,胡欢眯着眼睛看了看天,心情很好地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他吐出嘴里嚼的皱巴巴的草茎,在短短几步之间化成原身,步调轻盈地往张简屋里跑去。   胡欢回去时,张简正巧在屋内,他做完了今天的课业,正在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和符本。   胡欢熟门熟路地从窗户溜进来,甩着尾巴在张简脚下转了一圈,然后嗅了嗅他。   张简低头瞥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符纸捋成一摞。   胡欢见他没啥反应,于是甩了甩尾巴,猛然发难地扑了他一把。张简猝不及防,一个踉跄退后一步,膝弯磕在椅子上,结结实实地坐下了。   “你——”   张简话还没说出口,胡欢就用前爪支着他的膝盖站了起来,凑到他胸口仔仔细细地嗅了一会儿。   张简被他拱得很不自在,略微后仰了身子,不自然地问道:“你做什么?”   “我闻闻你有没有趁我不在偷偷去撸山里的小猫小兔子小狐狸。”胡欢理直气壮地说:“你师弟都说了,你就喜欢从山里捡小动物。”   张简:“……”   他这些天到底听了多少墙角?   “没……没有。”张简板着脸,磕磕巴巴地说:“一诺千金,我——”   “确实没有。”胡欢满意地点了点头,歪着头准确无误地撞上张简的手心,说道:“那我奖励你摸我一会儿。”   张简:“……”   他人还没动弹,胡欢已经自力更生地在他手心里蹭了好几下。小白狐狸柔软的毛发蹭过他的手心,有些微微的痒。   张简下意识收拢五指,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根。   胡欢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就着这个姿势把下巴搁在了张简膝盖上。   张简手腕上一点墨汁蹭到胡欢的身上,在油亮雪白的毛发上留下一点明显的痕迹。   他是喜欢我么,张简第无数次地想。   他会错了一次意,于是不可避免地变得更加谨慎了一些,也迟迟不肯直面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胡欢这些天又确实很贴心,他的态度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面对自己时除了撒泼打滚,偶尔也会有一些没来由的羞怯,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张简心不在焉地撸着狐狸,目光落到那一点上,神色显得有些游离。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同一个问题,而胡欢微微眯着眼睛,心里也在打鼓。   我不该嘲笑小钊哥的,胡欢心里沉痛地想。   ——因为风水轮流转,他发现自己现在居然也在担心龙虎山到底同不同意人妖恋。   如果不同意怎么办,胡欢琢磨了一会儿,越想越危险,准备等一会儿去问问他万能的情感顾问小钊哥。   然而此时此刻,他万能的小钊哥正自顾不暇地在给昏君签订不平等条约。   “这样行了吧?”盛钊说。   刑应烛瞥了一眼桌上的字条,说道:“日期没写。”   盛钊心说这什么人啊,为屁大点事儿还要立个字据,简直……简直幼稚!   自己写自己的“卖身契”也实在过于羞耻,盛钊匆匆写了个日期,然后把字条一折,眼不见心不烦地拍到刑应烛手里,同手同脚地走远了一点,给自己倒了杯凉水。   刑应烛慢条斯理地把那张字条上的褶皱抹平,然后细致地折了两折,迎着盛钊的目光将其放在了睡衣兜里。   盛钊:“……”   他无声地吐槽了一句幼稚,别过脸喝了一口水,耳尖有点微微发红。   刑应烛偏生就喜欢他这容易上脸的小模样,越看越想逗,于是清了清嗓子,正想得寸进尺地调戏他一下,就听窗外忽然传来两声轻响。   刑应烛微微皱眉,回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他住的是七楼,有人敲窗户显然是个惊悚事件,盛钊下意识抖了一下,连忙放下水杯出去了。   不过盛钊一出去就松了口气,心说这大白天的好歹没出什么灵异事件,还算是符合生物发展规律。   ——窗外的是一只巴掌大的小鸟。   盛钊看了刑应烛一眼,见他一脸不高兴却没说什么,便知道他的意思,于是走上前去拉开窗栓,推开了窗户。   时至今日,盛钊对这种事情已经相当平和了,无论是妖还是什么,在面对某种玄学场面时,他几乎已经修炼出了一种见过大世面的坦然。   那只圆滚滚的小鸟扑腾着翅膀飞进屋,在茶几上站定,冲着刑应烛和盛钊略微点了点头,像是作了个揖。   盛钊看了一眼刑应烛,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   八成是给白黎跑腿的,盛钊想。   他现在一看见飞禽,就像有条件反射一样,下意识就能在脑内跟那位七殿下扯上联系。   显然刑应烛也这么觉得,他没说话,只是懒懒地冲着那鸟一抬手,做了个“拿来”的手势。   那鸟往前蹦了两下,张开嘴,一缕极细的金光从它口中划出,最后落在刑应烛手上,化成了一封薄薄的信。 第123章 “我的埋骨地。”   盛钊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场景,甚至有一种“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搞出什么花样”的微妙感。   刑应烛手里那封信比普通纸张略薄一些,边缘粗糙,泛着一点细微的黄。透过日光,盛钊能从纸页背面看到透过来的一点压印痕迹,乍一看,有点像是凤凰的花纹。   刑应烛翻着腕子前后看了看这封信,单手一捻,将折好的信纸捻开了一点。   那只圆滚滚的小鸟挺了挺胸脯,张口便吐了一句人言。   “主人说,她一诺千金,答应的事必会办到。答应的消息现下已送至您手,那东西就在原处,自等您亲手去取。”   小鸟说完,便冲着刑应烛又行一礼,转而扑腾着翅膀,从窗户飞走了。   盛钊掩上窗户,凑过去坐在刑应烛旁边,瞥了一眼他的脸色,见他神色淡淡,没什么不高兴的模样,于是放下心来去看他手中的信。   “写了什么?”盛钊好奇地问。   刑应烛当着他面展开纸页,盛钊凑近了些许,却发现那信上只写了一句话——还是一句“加密通话”。   那应当就是白黎曾经与刑应烛用来沟通的古语,说是象形文字也不准确,总之是歪歪扭扭,比起“字”来说,说是“符号”更准确一点。   盛钊现在脑子里又没有什么自动翻译系统,跟那张信纸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抓心挠肝地连猜带蒙,也没看出来那上面一星半点的有效信息。   倒是刑应烛看懂了,他捻着信纸的手指略微收紧了一点,在轻薄的纸页上握出一点细微的褶皱。   他的胸口极快速地起伏了一瞬,像是勉力压抑住了什么情绪。   “这……”盛钊小心地问:“写的什么?”   “我的埋骨地。”刑应烛说。   果然,盛钊想。   刑应烛话音刚落,那张信纸就从他手里莫名其妙地燃烧起来,火光几乎在转瞬间就吞没了纸页,连点灰烬都没留下。   那点火光消失在刑应烛的指尖,留下了一点灼热的温度,刑应烛捻了捻指尖,若有所思。   盛钊看着他的表情,总觉得他现在看起来表面风平浪静,心里却正掀着惊涛骇浪。   从那鸟来敲窗户开始,刑应烛就沉默得有些反常,除了刚才回答他的问题之外,一句话也没有说。   盛钊猜想他现在心里八成五味杂陈,什么念头都有,于是挪了挪屁股,靠近了他一点,微微弯下身子,小声说:“远么,那我陪你去?”   “什……”刑应烛从方才出神的状态里匆匆回过神,他的目光难得地先盛钊一步错开,然后捏着盛钊的下巴往前带了带,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不,现在不去。”刑应烛说。   相比起平时的“正常状态”,刑应烛这句话说得略微有些急促,只是那种急促非常细微,要不是盛钊对他已经了解得不能再了解,恐怕也发现不了他的反常。   于是盛钊没有再说话。   他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生平阅历也就短短二十多年,虽然知道骸骨对刑应烛的重要性,但也仅限于理智上理解,情感上依旧没法把控他的执念程度。   但无论如何,能让刑应烛惦记八千年,怎么说都是很重要的事情,那么多次期待落空,现在突然天降馅饼砸在脑门上,刑老板一下反应不过来也正常。   盛小刀自认自己贤惠又贴心,殊不知他心里“难得脆弱”的刑老板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   他短暂地进入了一种空茫的虚无状态里,狂喜也好狐疑也罢,所有他预想的情绪都没出现。   相比之下,虽然刑应烛自己百分百不会承认,但他确实出现了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迟疑。   只是这种动摇来得非常短暂,几乎是转瞬即逝,还没等在心里扎根,就被刑应烛简单粗暴地抹掉了。   刑应烛从那种意外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叽叽喳喳的人形麻雀不知道什么时候消了音,一时间颇为不习惯。   “怎么不说话了?”刑应烛说。   盛钊一直在旁边观察他,见他主动搭话,心下稍安,心说还好,邢老板到底有阅历有城府,没被这凌空一个馅饼砸傻过去。   “这不是不敢打扰你么。”盛钊摇头晃脑地说:“我贴心吧。”   刑应烛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修长的指尖顺着他的下颌线向下滑了一截,松松地握住了他的侧颈。   他的拇指在盛钊脖颈的动脉血管上摩挲了一下,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不过她之前那么多年都没松口,你就替她跑了一趟腿,她怎么就这么简单的把地方告诉你了?”   由于禁海之渊的前车之鉴,盛钊对白黎现在有一种本能的怀疑,他神神秘秘地坐在地毯上,倚着沙发腿凑到刑应烛身边,小声说:“莫不是还有什么隐藏条件吧。”   “没有。”刑应烛的五指插进盛钊细软的发丝里,轻轻捋了一把,说道:“我知道那地方在哪了。”   “这么容易?”盛钊狐疑道。   刑应烛又嗯了一声。   他的情绪还是淡淡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盛钊,有点心不在焉的意味。   盛钊靠在他身边,自顾自想了一会儿,但碍于信息不大对称,也不好妄自评价白黎的人品,只能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可能生活就是这么平平淡淡,没有波澜。”盛钊悄悄用余光瞄了一眼刑应烛,清了清嗓子,说道:“不过你之前不是说,要遇到个特定的人才能找回东西么?”   刑应烛对他何等了解,一听他开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闻言一挑眉,不肯上这个套。   “是啊。”刑应烛说:“所以呢?”   “所以我!看我!”盛钊急了,捧着他的脸凑过去,明示道:“所以是不是说明我就是那个人?”   “你?”刑应烛微微眯起眼睛,作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盛钊一圈,捏着他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圈,才优哉游哉地说:“你帮上什么忙了?是让我去蛟龙肚子里救你,还是让我去连饮月肚子里救——”   盛钊恼羞成怒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刑应烛终于被他逗乐了,就着这个姿势弯了弯眼睛。   “你不能这么说。”盛钊死鸭子嘴硬道:“我虽然没有什么实际输出,但是这万一是个玄学标准呢——比如咱俩八字很合,我比较旺你,是个幸运输出体呢。”   “嗯,吉祥物。”刑应烛拉下他的手,说道:“只是可惜了,我出生的时候世上还没有八字。”   盛钊:“……”   怎么这么能抬杠呢!   盛钊难得的浪漫最终死于刑老板的不解风情,盛钊磨了磨牙,气得想咬他一口。   刑应烛欣赏了一会儿盛钊这个气鼓鼓的德行,顿时心情颇好。   “怎么,你这么在意这个?”刑应烛说。   “那……也没有很在意。”盛钊梗着脖子,强行挽尊道:“我只是随口一问。”   刑应烛闷闷地笑了两声。   反正他早就发现了,盛钊的“随口一问”一般只是个客气说法,通常是用来自欺欺人的。   盛钊被他笑得脸上挂不住,气呼呼地拍了一把他的手背,站起来就要走。   “我买菜去了——”   刑应烛笑得停不下来,一抬手抓住他的手腕,不许人跑了。   “行行行。”刑老板很大度地说:“是你,是你行了吧,算你的功劳。”   盛钊有心抖抖“一家之主”的威风,不乐意地一甩手,想要把刑应烛扒拉下去。   谁知道还没等动手,就听刑老板在他身后极轻地抽了一口气。   “嘶——”刑应烛说:“疼。”   盛钊:“……”   什么人啊!又来这招!   腹诽归腹诽,盛钊脑子里的理智小人立马被情感小人一脚踩扁,身子比脑子快地坐回了沙发上。   “你就会来这套!”盛钊不满地吐槽道:“堂堂妖族大佬,靠卖惨挽留对象,你丢不丢人?”   “丢什么人?”刑应烛一挑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承认了自己阴险狡诈的卖惨行为,还要诡辩两句:“你自己说的,恋爱要坦诚,藏着掖着容易有情感危机——我坦诚一点你居然还说我卖惨。”   盛钊:“……”   我说过这话吗?盛钊扪心自问地想了一会儿,得出了答案——好像是说过。   盛钊被自己的随口胡说的回旋镖扎中,顿时气焰消了一大截,在又一次嘴仗中输给了刑应烛,不得不扯起白旗头像。   “好吧。”盛钊勉勉强强拾起他碎成渣渣的“一家之主”人设,含糊而倔强地说:“把我的话记得很清楚,值得表扬。”   刑应烛的嘴仗战绩刷新,胜率依旧停留在百分之百,可喜可贺。   “不过——”盛钊端详了一下刑应烛的脸色,在心底犹豫了片刻,权衡了一下刑老板现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地方在哪?”   刑应烛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当然,不想说可以不说。”盛钊连忙道。   不过显然刑应烛没觉得这是什么忌讳,他短暂地沉默了两秒钟,说了个切实的地名   “在……瞿塘峡附近。”刑应烛说。   八百多公里,盛钊想,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第124章 “盛小刀,我明天就把你送去拍戒酒宣传片。”   最初盛钊本以为刑应烛是一时被馅饼砸蒙了,可没想到他老人家还居然真能沉得住气,当真是“不着急”起来。   从那只鸟雀送信至今,已经又是一个月过去,刑应烛非但没有动身的意思,甚至连那件事都不提了。   虽然按盛钊的心思,他自然是希望刑应烛老老实实在家里养伤,痊愈之后再出门,可连刑老板自己也不声不响,他就有些担心了。   莫不是受刺激大发了吧,盛钊狐疑地想。   为此,他偷偷摸摸从各个角度观察了刑应烛足有一个礼拜,终于在某个不知名的夜晚没按捺住自己的心思,委婉地表达了一下“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的核心概念。   对此,刑应烛非常无语地表示:“你曲子练会了吗?”   盛钊:“……”   打扰了,盛钊想,是我想多了。   指望刑应烛伤春悲秋,还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   于是盛钊又着重观察了他两天,确定刑应烛确实不是在强颜欢笑之外,便心大地把这件事撂开手,不去想了。   反正刑应烛自己心里总有主意,盛钊不怎么担心他。   等到刑应烛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结痂,盛钊就也不白天晚上地守着他了,工作时间也照常下楼,开始回他那间管理室坐班。   刁乐语不知道为什么从辞职后就干脆不出去找工作了,见天地在楼里晃荡,成为了继胡欢之后第二个居家工作者,有事儿没事儿就来跟他一起追剧嗑瓜子,顺便研究一下房间软装。   盛钊对此欣然应允,毕竟他这间办公室俨然已经快成了楼里的公共活动区,谁下班回来都要过来扎一头再回家。   商都市的夏天气候干爽炎热,走大街上不到五分钟头上就有冒烟的趋势。   盛钊拎着大包小包的生活用品从外面回来,把塑料袋往门口一扔,顿时整个人栽进了沙发里,死狗一样地去摸空调遥控器。   刁乐语正追一部时下大火的综艺节目,见状隔空抓了一把,把遥控器从角落里翻出来递给了盛钊。   自从盛钊转正之后,这群妖怪在他面前越来越不见外,上次盛钊照例去楼上检查水暖阀门,还见着熊向松正蹲在走廊里,给一头漂亮的公鹿擦角。   那视觉冲击,差点让盛钊产生一种生态入侵城市的错觉。   刁乐语比胡欢还小点,修行得半半颤,隔空取物取得异常艰难,那遥控器像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样,颤巍巍地从半空中缓慢地飘到盛钊眼前,然后啪叽一歪,差点砸到盛钊脸上。   盛钊:“……”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遥控器,吐槽道:“你这水平跟应烛差远了,他从客厅往卧室给我递杯柠檬水,水都不带有波纹的。”   刁乐语沉默片刻,用一种虚无漂亮的语气缓缓感慨道:“伟大的艺术家所看到的,从来都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一旦他看透了,他就不再是艺术家——啊,王尔德,他说的实在是很有道理。”   什么玩意,盛钊费解地想,她最近都看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说人话。”盛钊说:“我怀疑你在内涵我,并持有证据。”   “大佬多大我多大啊。”刁乐语说:“我怎么可能跟他一样嘛!”   “这话说的。”盛钊不满地说:“应烛的岁数不也是自己努力长的么。”   OK,fine,刁乐语木然地想,每日狗粮出现了。   “可以了老板娘。”刁乐语诚恳地说:“方圆二十里的有灵走兽都知道你和大佬有一腿了。”   盛钊:“……”   他把空调按低了两度,正打算好好跟刁乐语理论一下“老板娘”的问题,余光便见着熊向松和陆行俩人提着大包小包一前一后地走进来,直奔他这小屋来了。   “今天这么早就关门?”盛钊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说道:“这才中午啊。”   “哎呀,小钊哥。”陆行从熊向松背后探出头,笑着冲他挥了挥手,说道:“今儿个不是你来咱们这一周年么,我哥寻思大家楼上楼下住一年了,怎么着不得给你表示表示。”   陆行人长了一副温润如玉的好模样,偏偏口音魔性,每次盛钊跟他说不了三句话就能被带跑偏,显然已然快被他同化了。   “这有啥可过的。”盛钊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又不年不节的。”   “你不都转长期了么。”熊向松把手里的打包袋往桌上一放,嘿嘿一乐,说道:“以后咱们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   说实话,盛钊还挺感动的,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反倒是熊向松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记得清楚,甚至于连菜都做好了拿回来。   “对了……”熊向松局促地搓了搓手,说道:“大佬那边,要不要请他来啊。”   熊向松说得有些磕绊,显然对他们来讲,刑应烛依旧是一朵高岭之花,是这栋楼说一不二的独裁者,以至于聚个餐都得过问一下意见。   盛钊自觉揽下了这个活儿,随手抽了一根羊肉串上了楼。   不过刑应烛一向对这种活动没什么兴趣,而且现在是夏天,天热得慌,他人也烦躁不说,还极其不乐意动弹,只随便摆了摆手,让盛钊自己去玩儿。   ——事后刑应烛再回想这件事,只觉得自己当时答应得实在是太过于草率了。   盛钊没觉得“入职一周年”是个什么不得了的大日子,于是也没觉得刑应烛不肯去有什么遗憾的。他凑过去黏黏糊糊地跟刑应烛接了个吻,顺走了刑老板的半杯奶茶,把手里的羊肉串塞进刑应烛手里,然后一步三蹦地跑了。   大约是因为刑老板不在的缘故,熊向松他们几个顿时放松了许多,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一张桌子,杯子碗盘摆了整整一桌。   ——然后,熊向松当着盛钊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桌子底下拎出了两箱啤酒。   盛钊肃然起敬。   在遥远的东北,在大兴安岭,在熊向松多年根深蒂固的观念里,烧烤就是要配酒的。   盛钊被那两箱啤酒震住了,最开始还非常矜持,然而三巡过后彻底放飞了理想,被熊向松和陆行一左一右地拉进了某种神秘的气氛,豪气冲天地一脚踩住了啤酒箱。   “熊哥!”盛钊啪地举起酒杯,情感充沛地说道:“这一年都承蒙你关照了,我在你那蹭了不少饭,实在是……嗝……”   “你看你这话说的,多见外。”熊向松不满地说:“大家不都一家人,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分什么蹭不蹭的。”   “说得对。”盛钊说:“兄弟见外了,先自罚一杯。”   刁乐语缓缓抿了口酒,剥了个花生扔进嘴里,心说好好一个小钊哥,咋说被人带沟里就被人带沟里了。   盛钊从小到大,要面对的应酬很少,小时候在爷爷奶奶身边,不怎么见世面。上了大学之后他又很少出去联谊,喝酒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乍一下碰见两个豪气冲天的猛将,很容易对自己的酒量产生错误的认知。   他们四个从午饭一直“联欢”到晚饭,最后酒瓶子东倒西歪地铺了满桌子。   “今天差不多了。”熊向松一拍盛钊肩膀,说道:“你酒量这么好,没看出来啊。”   盛钊脸色平平,神色自若,除了眼睛发直之外毫无破绽,甚至闻言还冲熊向松笑了笑。   熊向松一见他没啥,略微放下了心,正想站起来收拾桌子,就见盛钊一把按住桌面站了起来,然后以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出了门。   熊向松:“……”   “小钊哥不是喝多了吧?”刁乐语剥着盐水花生,看着他的背影,忧心忡忡地说:“他要是喝多了,让他在楼下睡吧,不然小心大佬生气。”   “不能吧。”熊向松不解地说:“他才喝了八瓶啤酒,至于吗。”   说话的功夫,盛钊已经进了电梯,他腰板挺直,只有脚下略微有点发飘,甚至进门之前还深沉地冲他们几个挥了挥手。   “没喝多。”熊向松笃定地说:“你看这不还认识人么。”   刁乐语总觉得他想的有点乐观。   事实证明,刁乐语的直觉是准确的。   盛钊脑子里被简单粗暴地揉成了一堆浆糊,别说认识人了,连电梯是啥都快不清楚了,全凭着本能的肌肉记忆上楼。   他脚下发飘地走出电梯,701的大门开着,刑应烛刚从厨房出来,路过门口时闻到了盛钊身上的酒味儿,略微皱了皱眉,停下脚步看向他。   “喝多了?”刑应烛问。   盛钊挂着一脸看破红尘的空灵走进门,直到一脑袋撞在刑应烛身上,才微微皱了皱眉,问道:“你是……哪来的大美人?”   刑应烛差点被他气笑了。   刑老板放下水杯,一手臂搂住盛钊的腰,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阴恻恻地说:“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盛钊醉得糊里糊涂,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半天,摇了摇头。   “我是你男朋友。”刑应烛冷冷说。   紧接着,刑应烛就看见这醉猫顿时眼前一亮,胆大包天地凑上来摸了摸他的脸,拇指抚过他眼角的泪痣,开始嘿嘿地傻乐起来。   “真的假的?”盛钊操着一口被陆行和熊向松同化过的东北话,惊喜道:“我还能找这么漂亮的对象呢?”   形应烛:“……”   刑老板气得磨了磨牙,隔空关上了门,手上略微用了些力气,捏着这醉猫的下巴晃了晃,恶狠狠地说:“盛小刀,我明天就把你送去拍戒酒宣传片。” 第125章 “立规矩而已,我会手下留情的。”   刑应烛懒得跟只醉猫计较太多,他不由分说地拉着盛钊进了屋,简单粗暴地给他换了睡衣,然后一把将盛钊怼在了床上。   “睡觉。”刑应烛冷酷无情地说:“等醒酒之后自己把床单被罩换了。”   可怜盛钊醉得人都不认识了,脚下拌蒜地摔在床上,晕的眼前都是金星。   我到底从哪找了个脾气这么差劲的大美人,盛钊费解地想。   然而他浆糊似的脑子现在不足以支撑这么大规模的运算,他努力地想了一会儿,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顾得上盯着刑应烛傻乐。   刑应烛:“……”   我明天就下令这栋楼禁酒,刑应烛暗地里磨了磨牙,恶狠狠地想,不,一会儿就禁。   “笑什么?”刑应烛没好气地说。   “你也太好看了。”盛钊往床边挪了挪,一把拉住刑应烛的手晃了晃,兴奋地说:“我到底从哪找的你,我怎么记不住了,你快跟我说说,让我高兴高兴。”   刑应烛:“……”   古往今来,从人到妖,刑老板还没被人这么调戏过。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最近的脾气实在是好,简直快好成菩萨了。   “盛小刀。”刑应烛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盛钊,语气“平和”地说:“希望你睡醒之后不要后悔。”   盛钊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面前这个冷冷淡淡的大美人抬手覆在了自己眼睛上……紧接着,他就干脆利落地失去了意识。   刑应烛简单粗暴地撂倒了这个醉鬼,然后甩了甩手,颇有些嫌弃地闻了闻自己身上沾染的酒味。   现下正值夏天,偏赶上刑应烛的伤还在愈合,新生的血肉又疼又痒,每天都闹腾得他颇为烦躁。刑应烛的耐心和脾气跌到了谷底,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这醉猫,憋着一肚子火儿走了。   他随手扯下睡衣丢在沙发上,踩着水进了浴池,心说等一会儿盛小刀醒了,看他怎么给他立立规矩。   不过刑老板到底担心盛钊这个脆弱的泥巴身体,没敢下手太狠,以至于盛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了一个小时不到,自己先醒了。   酒精的Debuff依旧存续着,盛钊稀里糊涂地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头疼欲裂,脑子里都断了片,连自己是谁都不认识了,还不如晚上刚回来时候的模样。   他只觉得胸口里着了火,嗓子干辣辣地渴得要命,于是人还没睡醒,身子先摇摇晃晃地扶着床头柜站了起来,东倒西歪地往外走,想给自己倒杯水喝。   外头天色已晚,客厅里没开灯,静音后的电视是唯一的光源。   盛钊跌跌撞撞地扶着墙摸进厨房,半合着眼睛摩挲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反胃得厉害,喝完水只想赶紧回去接着睡,可刚走出厨房没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了一阵水声。   “这么快就醒了?”刑应烛问。   盛钊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还勉强记得这屋檐下似乎确实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唔了一声,勉强睁开浆糊似的眼皮,冲着身后看去。   “我出来……”   他一句话没说完,只看了刑应烛一眼,就顿时成了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鸡,干脆利落地消音了。   刑应烛身上不舒服,在水里泡了半天还不过瘾,便干脆化成了原身盘在池子里,现下被盛钊看了个正着。   盛钊醉得断片,压根没想起来今夕何夕,乍一见此情此景,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当即倒抽一口凉气,眼睛向上一翻。   “你敢晕,我就把你挂到窗外去。”刑应烛阴恻恻地威胁道:“挂三天三夜。”   “咳——”   盛钊一口气倒回来,呛咳了一声,硬生生凭借着坚韧的毅力站稳了。   “你……”盛钊颤巍巍地扒住了鞋柜,弱小可怜又无助地说:“你是那大美人吗?”   刑应烛缓缓从池子里“游”了上来,他从禁海之渊回来后,原身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变化,虽然乍一看还是一条大蛇,但身上覆着一层流光溢彩的龙鳞,在水光下极其好看。   如果是清醒状态的盛钊,这时候早扑上去上下其手了,可惜他现在神志不清,硬生生被酒精荼毒掉了一次唾手可得的“男朋友福利”。   或许是恶劣性子作祟,也或许是刑老板现在心情不佳,他干脆没化成人形,而是就这么“游”到了盛钊面前,尾巴缠上他一条腿。   “你说呢?”刑应烛反问道。   盛钊看着刑应烛的瞳仁,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某种熟悉,他的身体比理智更快一步地接受了这个场面,甚至还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了摸他脖子上那圈鳞片。   “瞎摸什么?”刑应烛不满地甩了甩头,吐了吐信子,说道:“你不是不认识我么。”   “我懂了。”盛钊忽然说。   刑应烛一时很难跟上醉鬼的脑回路,疑惑地歪了歪头,问了句什么。   盛钊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面色深沉,脑子里仿佛在天人交战,看起来纠结而痛苦。过了半晌,他脑子里的天人交战似乎有了结果,表情变得非常破罐子破摔。   “……靠。”盛钊木然地说:“合着我是许仙?”   刑应烛:“……”   面前的大蛇眸子危险地眯起,鲜红的蛇信卷走了盛钊额间落下的一滴冷汗。   随即,刑应烛那个标志性的慵懒嗓音忽而毫无预兆地从他的脑子深处响起。   “你说谁是白素贞?”   盛钊骤然打了个激灵,脸色变得比哭还难看。   “我我我错了,你不是白素贞,你是克苏鲁——”   刑应烛:“……”   刑老板为数不多的耐心彻底宣布告罄不说,还从心底骤然而生一股火气——盛小刀,一天到晚油嘴滑舌,甜言蜜语说得好听,什么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眼也不眨地许愿,结果现在呢,几瓶酒下去就不认识自己了,还说什么下辈子。   刑应烛原本只是不耐烦,结果现下真被他激出了脾气,登时原地化作人身,拽着盛钊的领子就往沙发那边走。   盛钊脚下一拌,跌跌撞撞地跟了几步,被刑应烛甩在了沙发上。   他像条搁浅的鱼似地在沙发上弹了弹,整个人晕乎乎的,反胃恶心头发晕。   然而还不等他控诉一下刑应烛的“暴行”,刑老板就单膝跪在沙发上,不由分说地捏开了他的下巴,吻住了他。   盛钊微微一愣,还没等反应过来什么,就觉得刑应烛渡了他一口什么东西,又苦又涩,难喝得他脸都皱了。   他难受地想挣扎,可惜捏着他下巴的那只手像个铁钳子,稳若磐石地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把那口东西咽了下去。   也不知道刑应烛给他喂了什么灵丹妙药,几乎在转瞬之间,盛钊宿醉带来的不适就消退了大半,头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脑子里的齿轮也开始重新转动了。   “醒了?”刑应烛阴恻恻地问。   盛钊:“……”   完了,清醒过来的盛钊心里咯噔一声,心说现在是应该就地装死,还是应该客厅滑跪,或者干脆抱住刑应烛的大腿开始大声哭诉都是熊向松的锅。   毕竟他可没忘他是怎么“胆大包天”地调戏刑应烛的!   然而刑应烛对他短暂的迟疑非常不满,捏住盛钊下巴的手指微微用了些力,紧接着传来的是刑应烛有些冷淡的声音。   “睁眼。”刑应烛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真把我挂窗外去他就没对象了——盛钊在心里疯狂地给自己打了一会儿气,然后试探地睁开眼,冲着刑应烛干笑了两声。   “应烛。”盛钊非常能屈能伸地冲他讨好一笑,试图转移话题道:“你刚才给我喝的什么?这么好用?”   然而刑应烛没吃这一套,他一把按住了盛钊想要来抱他的手,冷酷无情地瞥了他一眼。   “不认识我了,嗯?”刑应烛缓缓道:“还问我是谁?”   盛钊心下一沉,悲痛万分地想,他今天八成是危了。   谁都知道刑老板是个幼稚鬼,平时他关注别人多过刑应烛,刑老板尚且要闹闹脾气,何况他今天喝多了不认人。   “熊向松他们告诉过你我的规矩吧,我不高兴了,可是要罚人的。”刑应烛冲着他露出个凉丝丝的笑来,说道:“当然,你跟他们不一样——立规矩而已,我会手下留情的。”   “那能不能商量一下!”盛钊试图给自己争取最后一点脸面,苦着脸说:“起码别挂在窗外——”   他话音未落,刑老板左手腕子上突然出现的乌金链子便直挺挺地冲他飞过来,在盛钊手腕上结结实实地缠了四五圈,把他两个腕子缚在了一起。   盛钊大惊失色,心说不会真的要被挂窗外吧,正想挣扎,就觉得链子对面传来一股大力,将他往前扯去。   盛钊随着惯性往前一扑,正趴在了刑应烛腿上。   紧接着,刑老板右腿略一用力,顶着盛钊的小腹抬起腿,一脚踩在了茶几上。   这个姿势对盛钊来说属实有些艰难,他整个人像是挂在了刑应烛腿上,肩膀和下半身还趴在沙发上,浑身上下只剩下小腹一个着力点。   刑应烛左手攥着那链子,将其拉远了一些,盛钊勉力伸着胳膊,整个人的脊背线条被拉伸成一条流线,别提多难受。   “应烛。”盛钊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地说:“我柔韧性差得要死,你能不能——”   “换个姿势”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刑应烛已经摆好了架势,一把掀开他略长的睡衣下摆,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盛钊的屁股上。   盛钊差点被他这一巴掌打得跳起来,却被刑应烛扯着链子拽紧了。   “二十下。”刑应烛冷酷无情地说。 第126章 “很精神嘛。”   盛钊偏过头,一口叼住了刑应烛的睡衣衣角,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不清不楚的呜咽。   他耳尖红的要滴血,浑身发颤,羞耻得恨不得就地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还不如被挂在窗户外头呢!盛钊愤愤地想。   从客观的角度来讲,刑应烛确实对他“手下留情”了,他手下的力道很有数,正好处于一种让盛钊感觉疼,但又不会打伤他的范畴里。   然而就是因为这样,盛钊才觉得格外不能接受。   这么大人了被男朋友按在腿上打屁股,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尤其配上刑应烛那副公事公办,冷酷无情的态度,盛钊只觉得自己一瞬间变成了个不懂事儿的小孩子,再看刑应烛时,就觉得浑身别扭。   生理和心理双重冲击下,盛钊羞耻得不行,想要蜷起身子躲避,可偏偏刑应烛又拴着他的手,把他整个人被迫伸展开来。   “别……”盛钊声音发颤地求饶道:“别打了,我错了。”   刑应烛充耳不闻。   刑老板心里憋着一口气,哪能说停手就停手,二十下一点没少,算是充分让盛钊见识了一下他说一不二的暴君人设。   盛钊被他打得昏头转向,后臀和腿根处火辣辣地疼,略动动都要抽一下。   好不容易挨过了二十下,他几乎把下唇咬出了个浅浅的印子,心里又是羞耻又是委屈,下意识就想往刑应烛怀里埋。   然而刑老板一把抵住了他的肩膀,没吃他这口撒娇。   “打都打完了!”盛钊控诉道:“抱一下还不行吗!”   “我说完了吗?”刑应烛反问道:“你从进门开始认不出我几次,自己数。”   盛钊:“……”   好好一个大妖怪,怎么这么小心眼呢!   盛钊心里不服气地嘟嘟囔囔,但实际上自己也有些心虚。刑应烛平日里没什么别的毛病和雷点,唯一就是对他的占有欲强了点,盛钊平时也总拿这个逗他哄他,没想到一顿酒居然给他喝翻车了。   熊向松害我,盛钊悲痛万分地想:吾命休矣。   “三……”盛钊磕磕巴巴地说:“三次。”   刑应烛冷笑了一声。   盛钊下意识身体绷紧,一瞬间以为他又要动手,谁知道刑应烛把他往旁边一推,抖落着衣服坐直了,只留下一句凉丝丝的“事不过三”。   “我喝多了!”盛钊连忙说:“我下次不了,以后戒酒!”   刑应烛没搭茬,慢条斯理地捋了一下自己内折的袖口,作势要站起来。   醒酒之后的盛钊何其清醒,他与虎谋皮蛇口逃生这么多次,几乎瞬间就看明白了刑应烛的意思——这大妖怪摸摸索索的小动作一堆,但又没有真的拔腿就走,明显是还气着,脸上又挂不住,等着人哄呢。   盛钊福至心灵,醍醐灌顶,顿时往前一扑,就着方才的姿势把人重新压回了沙发上,耍赖似地不许刑应烛起来。   “我明天就把戒酒俩字贴在脑门上!”盛钊好声好气地说:“刑先生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次。”   刑应烛微微挑了挑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支在茶几上那条腿微微动了动,膝盖偏移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从盛钊的小腹往下蹭了蹭。   “盛小刀。”刑应烛似笑非笑地说:“你就是这么给我道歉的?”   盛钊嘶地抽了一口凉气,腰差点软了。   “很精神嘛。”刑应烛说。   盛钊:“……”   你有种也试试被男朋友按在大腿上打啊!盛钊愤愤地想,我是个生理正常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好吗!   然而这话他实在没敢说,刑老板的态度好容易软化一点,他实在怕把他说急了,真的不搭理自己了。   盛钊微微弓起腰,想要避开这种似有若无的磨蹭,偏偏刑老板性子恶劣,步步紧逼,只十来秒的功夫,就从盛钊嘴里逼出了一声轻喘。   刑应烛依旧拽着那链子的一段,见状冲着盛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事已至此,盛钊看明白了,刑老板今天是铁了心要收拾他,甭管是用哪种方式,他八成都躲不过被爆炒下锅的命。   于是他咬了咬牙,在短短的几秒内在心里做好了“以色侍君”的觉悟。   “那……行吧。”盛钊颤巍巍地以手支着沙发,一边试图从刑应烛腿上扑腾起来,一边支支吾吾地问道:“你想怎么来?”   “来什么?”刑应烛一挑眉,装傻道:“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盛钊:“……”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刑应烛,跟他对视了足足十来秒,才发现他是认真的——刑老板居然既想“收拾他”,但又懒得亲自动手。   刑应烛眼神平静,神态自若,盛钊跟他对视了半天,却猛然想起了之前被他抛之脑后的一份不平等条约。   他的眼神顿时躲闪了一瞬,显然是想起了自己欠过的债,刑应烛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起来了,于是施施然地从茶几上放下腿,眼底蒙上一层不清不楚的意味。   盛钊:“……”   算了,盛钊破罐子破摔地想:谁让我惹他不高兴了。   ……   ……   ……   论打嘴仗,他永远说不过刑应烛,何况刑老板今天铁了心要如此,盛钊自己心虚又理亏,也不敢硬着头皮跟他拌嘴。   深夜电视频道里播着狗血烂俗的偶像剧,电视机的荧光落在盛钊的身上,从他的背后铺过来,顺着他的肩背线条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影子。   ……   ……   ……   在刑应烛的目光下,盛钊有一种自己无处可逃的错觉,好像他只是刑老板砧板上的一块鱼肉,那把锃亮雪白的刀就悬在头顶上,随时可能落在他身上。   但那又不会给他带来疼痛,随之而来的是比疼痛更可怕的东西。   就像刑应烛本人一样,那东西是危险的、令人痛苦,却让人欲罢不能的。   ……   ……   ……   刑应烛平日里的体温比他凉一点,现下他浑身滚烫,再碰刑应烛就像是碰了一块冷玉,冰得他一个激灵,抖得更厉害了。   盛钊无师自通地将捆在一起的手腕套在了刑应烛身上,他胳膊环住刑应烛的脖子,下意识地贴近了他。   他这种无意识寻求保护的动作取悦了刑应烛,刑老板稍稍勾起唇角,心说他居然不想想,现在最危险的明明就是他本人。   ——或许盛钊想了,但本能依旧在驱使他向刑应烛寻求安全。   ……   ……   ……   盛钊浑身上下一哆嗦,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就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是刑应烛把他背朝下按在了沙发上。   电视剧里的光影明明暗暗,直到后来,盛钊在迷迷糊糊间看到了天边泛白的一点曙光,浆糊似的脑子里才终于反应过来一个问题。   事不过三,这句话居然还带一语双关的!   夏日清晨里的水汽格外清冽,盛钊模模糊糊地吸进一口凉气,艰难地从混沌的深渊中挣脱出一点神智,勉强清醒了一点。   刑应烛已经吃饱喝足,此时又恢复成那副标准模范好伴侣的模样,吻了吻盛钊的唇角,低声问了句要什么。   盛钊一开口嗓子就冒烟,他拧了拧眉,气若游丝地说:“……来口水。”   紧接着,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经历,连忙补了一句。   “清水。”盛钊有气无力地说:“不要你那灵丹妙药了……苦得要死。”   刑应烛闷闷地笑了一声,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个不识货的小东西。”   盛钊心说甭管识不识货了,你起码先把水给我。   这一晚刑老板把他翻来覆去炒了整整三次,最后才餍足地舔了舔唇角,把他用毛毯从沙发上裹了起来,裹成了一个大号的毛巾卷蛋糕。   盛钊“还债”还的精疲力竭,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末了还迷迷糊糊地拉住了刑应烛的袖子,要他抱一下。   刑应烛给他喂了一口温热的水,见状嫌弃了一句爱撒娇,却还是坐过去,弯下腰搂了一下他的肩膀。   盛钊困得要死不活,直到此时心方才揣回了肚子里,心知在刑应烛这里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他心里一松,顿时脑袋一歪,沾着枕头去会了周公。   只是他这一茬过去了,却还有人没过去。   熊向松早上起来正打算照例出去开门,可谁知一下楼就发现公寓楼的大门上了锁,门上贴了张只字未写的条子,只有右下角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刑”字的落款。   ——大佬怎么纡尊降贵地出来溜达了!!   熊向松惊恐地看着门口的条子,踉跄着退后了一步,脑门上汗都下来了。   “大哥。”   是刁乐语的声音,听上去颤巍巍的,有点中气不足的意思。   熊向松心里涌上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他僵硬地转过身,一点一点地看向身后——就在电梯另一头的走廊里,陆行和刁乐语一人一边,正顶着箱空啤酒瓶子苦着脸站在过道里扎马步,乍一眼看过去,活像是俩玻璃展厅里的猎奇模特。   熊向松:“……”   “大哥。”陆行艰难地冲着旁边地上的一箱空啤酒瓶努努嘴,怜爱地看着他,说道:“来吧,有难同当。” 第127章 “你是什么牌子的祸国妖妃。”   胡欢觉得,他回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他离家好几个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想给同住的邻居们一个惊喜,谁知道前脚一进门,后脚就看到他的“近邻”们头上顶着个啤酒箱子,正颤巍巍地在一楼大厅扎马步。   胡欢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蹦了一步,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走错楼了。   “你这个退后半步的动作认真的吗?”刁乐语幽幽地说:“你伤到了我的心。”   胡欢:“……”   胡欢往前走了两步,跟观赏新奇动物似地打量了她几眼,只觉得非常无语。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胡欢又看看熊向松和陆行,迟疑地说:“搞人体艺术呢?烧烤店赔钱了?”   熊向松双手扶着脑袋顶上的啤酒箱,表情非常微妙,乍一看,跟法制频道节目里送进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差不多,满脸都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痛改前非绝不再犯。”   “这事儿得怨大哥。”陆行痛心疾首地说:“他昨晚把小钊哥喝多了……还把小钊哥放跑去找大佬了!”   胡欢嚯了一声,心说好家伙。   “那也不能只怪我啊。”熊向松喊冤道:“你不也没拦着吗,还说啥。”   陆行到底对这位大哥抱有些微末的崇敬之情,闻言幽幽地叹息一声,没接着拆他的台。   “而且小钊才喝了八瓶啤酒。”熊向松缩了缩脖子,底气不足地说:“那……啤酒的事儿,能叫喝酒吗。”   “好了,不要cos孔乙己了,熊哥。”胡欢在他面前单膝蹲下,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钊哥呢?”   胡欢话音刚落,刚才还在互损的三人同时沉默下来,眼神往楼上瞟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地带上了一点同情。   “小钊哥……”良久之后,刁乐语才缓缓道:“一直没下楼。”   胡欢:“……”   这都中午了!胡欢震惊地想:小钊哥到底喝醉了回去干什么了,才把大佬惹急了。   然而刑应烛的威慑根深蒂固,胡欢只短暂地脑补了一下,就赶紧甩了甩脑袋,把脑子里那些“大逆不道”的场面甩了出去。   不过人大约是不经念叨,他们正说着话,就听身后的电梯门发出了一声叮的轻响,停在了一楼。   胡欢几人同时收了声向电梯看去,只见电梯门缓缓滑开,盛钊颤巍巍地扶着墙从里面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张A4尺寸的纸条,看起来正要往办公室门上贴。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可能是天南海北,也有可能是盛钊的七楼到一楼。   他走得很艰难,扶着墙一步三挪蹭,脚下发飘,大腿打颤,看着恨不得把大半个身子都倚在墙上。   刁乐语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盛钊一抬头,正对上四双探究的眼神和三尊人体艺术行为模特,彼此大眼瞪小眼,沉默了足足五秒钟,一时间竟分不出谁更惨来。   盛钊手里的纸片飘到地上,露出上面“今天休息”的大字,在此情此景下显得颇为滑稽。   “小钊哥。”末了,还是刁乐语打破了这个凝固的气氛,她弱小可怜又无助地说:“我个人觉得这纸条不用贴了……大家都看出来了。”   陆行和熊向松齐齐点头。   盛钊:“……”   他深深吸了口气,半身不遂似地弯下腰将那张纸条捡了起来。   “你们仨干嘛呢。”盛钊问。   他一开口,熊向松才发现他嗓子也哑了,配着这幅惨样,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熊向松顿时悲从心中来,心说兄弟不容易,是老哥害了你。愧疚和自责齐刷刷地涌上心头,使得熊向松看着盛钊的眼神都变得非常慈爱。   盛钊对他这种转变丝毫不知,他见这仨人神情微妙,没一个回答的,大概就猜到了原因。   “应烛发火了?”盛钊问。   刁乐语先是想点头,但转念一想,觉得刑老板又称不上“发火”这么外露,于是下巴点到一半,又飞速地摇了摇头。   “顶到什么时候啊。”盛钊颤巍巍地问。   “不知道。”陆行实话实说:“得看什么时候能放下来。”   盛钊:“……”   这暴君,盛钊想,居然还带搞连坐的。   “快快快,放下。”盛钊心累地摆了摆手,说道:“这画面多看两眼我都要做噩梦了——”   实在是……太丢人了,盛钊悲愤地想,刑应烛这么一搞,岂不是全天下都知道他昨晚喝多了回去对刑应烛行了不轨之事么。   “不行啊。”刁乐语苦着脸说:“可是大佬他——”   “他不会说什么的。”盛钊倚在墙上,有气无力地说:“你放心。”   盛钊对刑应烛这点了解还是有的,他老人家每次“吃饱喝足”后都格外好说话,这点小事,八成不会在意。   “可是放不下来。”刁乐语苦着脸说:“这个是大佬——”   刁乐语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脑袋顶上原本坚若磐石的啤酒箱子晃了晃,骤然往下一歪。刁乐语下意识伸手一扶,那箱子就顺着她的力道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身边传来砰砰两声——陆行和熊向松也解禁了。   他们仨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圈,同时看向了盛钊,盛钊被他们仨看得一头雾水,问了句怎么了。   “小钊哥。”刁乐语干巴巴地说:“你是什么牌子的祸国妖妃。”   盛钊:“……”   早知道不救你了!   盛钊实在不想跟她讨论这个话题,于是话锋一转,挂到了旁边看戏半天的胡欢身上。   “你怎么回来了?”盛钊问:“你和张简和好了?”   胡欢:“……”   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胡欢叹了口气,说道:“他脾气是真的倔啊——明明也不讨厌我,也喜欢我的亲近,但就是隔着一层,总是不松口。我俩现在还停留在重新认识的层面上。”   “也好。”盛钊幸灾乐祸地说:“第一次认识得太草率了,这次仔细一点,省的再出岔子。”   一提起张简,胡欢耳朵都耷拉了。   胡欢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倔的人。张简明明对他也有意思,他每次使点小心机小手段想要博得张简注意力时,对方也会上钩,会暗地里心疼他,对他好。   可每次胡欢想要得寸进尺一点的时候,对方就会克制地缩回去,又重新回到“君子之交”的尺度上,让胡欢十分头疼。   他自己喜欢张简,这事儿胡欢早就确定了,甚至一天比一天确定。   狐族是多情的动物,他压根没觉得自己的心思有什么不对,开开心心就接受了。谁知张简反倒不上钩起来,如果胡欢不刻意去他面前弄出点动静,他就活像是个没七情六欲的雕塑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   可以后总不能靠着卖惨和撒娇过日子吧,胡欢惆怅地想。   “那你现在回来干什么?”盛钊哪知道胡欢这段时间过的什么日子,于是只猜测道:“太难追,放弃了?”   “没有!”胡欢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一杆子蹦起来,反驳道:“没有,我在努力呢。只是最近外面世道不太平,龙虎山出去不少人,我是陪张简出来办事儿的,正好回来取点东西——唔,他还在机场等我。”   盛钊敏锐地皱了皱眉,说道:“上次你不是还说,张简作为准天师要留守龙虎山么。”   “没办法,分不出人手了。”胡欢也叹了口气,说道:“临时来的消息,很着急,也很……严重。张成德抽不开身,只能张简去。”   “出什么事儿了?”盛钊担忧地问。   他现在对“不太平”几个字出奇的敏感,胡欢三言两句间就把他的心吊了起来,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内部消息——白帝城挖出了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刻着一种从来没人见过的文字。”胡欢说:“当地以为是什么新的考古发现,高兴坏了,请了一波考古队去现场勘探,结果去的那群人一夜之间全丢了,莫名消失,连影子都没留下一个。当地查了监控和各种痕迹情况,最后确定是原地失踪的。这事儿太玄乎了,最后就兜兜转转找到了龙虎山。”   盛钊听得直嘬牙花子,只觉得自己在听什么都市灵异怪谈。   “考古新发现,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新闻?”刁乐语插嘴道。   “现在还在内部开发阶段呢。”胡欢说:“还没开始动手,人就丢了,可不是要瞒着么。听说那里面还有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听说是挺重要的。”   盛钊想了想,问道:“跟那块碑有关系吗?”   “八成有吧。”胡欢说:“张简也这么觉得,所以要去现场看看。那块碑倒是没丢,还存在当地的库房。”   白帝城,盛钊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个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但是这地方离瞿塘峡也太近了,他控制不住不多想。   “在哪挖出来的?”盛钊问。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了。”胡欢摇摇头,遗憾地说:“具体的没细说,但是听说好像离白龙井不远,在白帝山后山——啊,对,就是那个传说里井里冒白气的那口井。”   胡欢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但盛钊听明白了。   正因如此,他才越来越觉得,自己方才多心问的那一句并不是自己神经敏感。   白帝山,长江三峡的起点……就在瞿塘峡西口。 第128章 碑文   白帝山脚下一公里开外的小镇中已经拉起了警戒线,镇角的仓库房门大开,陆陆续续有穿着制服的人进进出出,拍照取证。   两间仓库一里一外,外间被改成了办公区,放着四五张办公桌和两个简易资料柜。资料柜的钥匙还挂在锁眼上,桌上也摊着好几本打开的笔记,桌角的茶只喝了一半,看的出来,原本屋里的人离开得很匆忙。   内间仓库内做了改造,已经收拾成了温湿度适宜的储藏间,一块残破的石碑立在屋中间,上面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红布,看着有些怪异。   仓库外的警戒线旁,一个年轻男人正结束了盘问,向着警戒线边上走来,跟站在旁边的男人搭了句话。   “请问,您是冯队长吗?”年轻男人有些迟疑地说。   冯元庆把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头也没回,不耐烦地随口敷衍道:“去去去,不接受采访。”   “您误会了。”年轻男人欠了欠身,说道:“我是刘现年先生的学生,我老师失踪了,我是来看看情况的——我叫王齐。”   冯元庆讶异地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的年轻人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半框镜,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旧笔记,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书卷气,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   刘教授有个得意弟子,冯元庆也听说过,说是深得刘教授真传……只是没想到,是个这么年轻的男人。   毕竟在冯元庆印象里,研究历史的大拿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   “啊……是。”冯元庆有些局促地在身上擦了擦手,然后跟王奇交握一下,歉意道:“实在是这几天太忙了,事情多,不知道当地谁把这事儿发网上了,结果搞了一堆自媒体来报道。”   “白帝城是旅游热门,这也正常。”王齐轻声细语地说:“请问我老师他们有下落了吗。”   “还没有。”冯元庆叹了口气,说道:“从屋内痕迹来看,他们是匆忙离开的……或者也有可能没有走远。失踪前一天晚上,山里下了点小雨,可地上却没有任何车辆或脚印痕迹,研究队的公车也好好地停在原地,没有动过。”   “有可能是绑架吗?”王齐问。   “几乎可以排除这种可能。”冯元庆说:“他们人数太多了,绑架的话很难做得这么利索。”   说话间,有个和冯元庆差不多年岁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他拉高警戒线,弯腰从里面钻出来,合上手里的记录本,冲着冯元庆摇了摇头。   “还跟之前一样,没什么结果。”男人说:“……就像,他们是自己走出去的。”   冯元庆的咬肌绷紧了一瞬,骂了一句:“见了鬼了。”   “你也别太着急。”男人说道:“上头不是说找了龙虎山的高人来看么……约莫也就这几天能到。”   “不好意思。”王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恰时插嘴道:“我能进去看看吗?我是刘教授的学生,刚才已经跟冯队长说过了。”   那男人看了一眼冯元庆,见他没说不行,便笑了笑,说道:“也行,正好痕检已经做完,我们要撤出来了。那石碑和乱七八糟的研究手记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你进去看看,把有用的收起来吧——老冯,你陪着一块进去看看吧。”   王齐感激地冲着他俩各鞠一躬,紧了紧手里的旧笔记,脚步匆匆地往仓库里去了。   痕检之后,屋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没怎么动,王齐先是找到刘现年的桌子,将手里的笔记搁下,转而翻了翻他桌上的工作日志。   屋里的其他人陆续撤走,只剩下冯元庆从门口溜达进来,站在了王齐身边。   刘现年的研究手记很有个人风格,上面乱七八糟一堆符号,旁边标注着几个看不出来是什么的花纹图案,冯元庆看了两眼,只觉得脑袋疼。   王齐翻得飞快,他越看越面色凝重,几分钟后,他把翻完的研究手记往桌上一放,转头向内间走去了。   因为研究队的失踪太过离奇,搞得人心惶惶,流言也多。许多人都说那石碑可能是不祥之物,就因为那东西出现了,所以才把人勾走了。   说得多了,忌讳就也多,最后不得已只能用红布蒙上,彼此讨个心里安慰。   冯元庆跟进去的时候,王齐已经将碑上的布扯下去了,他从旁边架子上捞过一双白手套带上,微微弯下腰,凑近了那块石碑。   这块碑是从白帝山后山挖出来的,碑底破损严重,据比例猜测,现在这块应该只有原碑的三分之二。   碑上密密麻麻地刻着看不出名目的碑文,上面的字样与已知的主流历史文字都不一样。这些天来,碑上的泥沙已经被清理干净了,那些刻痕不知道在漫长的历史中被水土冲刷了多久,上面的碑文刻痕有些都糊在了一起,看着歪歪扭扭的,很难辨认。   王齐用手指轻触石碑,顺着上面的一处纹路摸了摸,发现那是一块残破的图腾纹样。   “怎么?”冯元庆说:“这块碑有什么问题吗?”   “这好像是……青阳氏的碑文。”王齐匆匆回过神,犹豫地说:“但是我不太能确定,不过既然出自白帝山,那应该差不离吧。”   “你能看懂上面的字儿?”冯元庆有些意外。   “不,不是。”王齐转过身,冲着冯元庆耐心解释道:“其实,外界不知道,这些年来,老师一直在研究一个课题,就是关于上古神话传说的。”   冯元庆:“……”   刘现年不是历史学教授吗?冯元庆费解地想,现在这种大拿都这么唯心主义吗?   “神话传说……”冯元庆委婉地说:“学历史的也信这个吗?”   “就是因为越学才越信。”王齐叹了口气,说道:“那些东西,说不存在,是因为现存的大多数神话都有误导性,且因为年代久远,人们口耳相传间难免会出现疏漏,传着传着就有了偏差。但是若因此否定那些事物的存在痕迹,反倒与历史研究相悖了。”   冯元庆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心说这群知识分子是真会掉书袋。   “正如沉香劈山救母这个传说,就带有很典型的流传偏差和二次创作痕迹。”王齐滔滔不绝地说:“事实上,若论源头,其实劈山救母的是杨戬,劈的也不是华山,而是一处叫桃山的地方,所以说——”   “可以了,那个,王先生。”冯元庆连忙打断他,说道:“你教授的研究跟石碑有关系吗?”   王齐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把话题扯远了,于是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让开一点,指着石碑给冯元庆看。   “我老师这些年来,一直在研究青阳氏一脉。严格来说,是在研究少昊一脉。”王齐说:“关于上古传说的相关记载古来有之,但具体出土实际器物,最早是在二十年前。当时挖出了一块壁画,记载了一部分相关信息。少昊一脉传说能驾驭凤凰,号令百鸟,因此以凤为图腾。”   王齐说着,将那块石碑边缘的一处图腾指给冯元庆看。   “就是这块,跟壁画中的图腾纹路很相似。”王齐说。   冯元庆还是不能理解,这跟刘现年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王齐见冯元庆兴致缺缺,便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于是又叹了口气,只能跳过许多铺垫,将自己的猜想直说了。   “我怀疑老师是自己走的。”王齐说:“他或许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   “你说什么?”冯元庆果然认真了点,他皱紧了眉头,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老师研究这条体系已经很多年了,包括对碑文上这种独特文字的翻译和解析等等。可这些年来收集的壁画也好,考古文字记载也罢,都没有很严谨的证据能佐证老师的研究。”王齐说:“甚至连一些竹简帛书之类的东西,记载的部分也少之又少——这也是这项课题一直没有对外公布的原因。”   “所以你的意思是,刘教授是因为找到了什么线索,所以一时上头,就去调查了?”冯元庆问。   “有这个可能。”王齐说:“在神话传说中,少昊又称白帝,发家在‘江水’。根据老师多年的研究,他一直怀疑,少昊原本的发家史就出自三峡附近。”   “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冯元庆一摆手,说道:“根据痕检情况来看,他们走得很着急,消失得也很离奇。他们没有动车,也没有采购,甚至连书本都不记得合上,明显没有任何出去采风勘探的端倪,哪怕是有了新的研究发现,也不会这么着急。”   “老师研究这种文字多年,虽然进度缓慢,但一些常出现的词我也能认得一些。”王齐说着,手指抚过身边的碑文,低声说:“碑文上记载的应该是少昊的生平,这里有一部分写了他是怎么分配百鸟的——比如布谷鸟掌管建筑,雄鹰掌管法律。”   冯元庆:“……”   这学糊涂了吧,冯元庆想,这种胡扯的记载也能信吗,古代人哪个不是夸夸其谈,恨不得把自己写成天上神仙下凡。就连起义的都知道往鱼肚子里塞纸条呢,可见玄学隐喻都是人搞出来的。   可王齐和失踪的刘现年显然不这么想,王齐最后摸了摸那块石碑,然后摘下了手套。   “很离谱,对吧。”王齐说:“但时移世易,谁也不能断言在成千上万年前的土地上,世界不是那样的。”   他看着冯元庆,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老师他一直怀疑,这片土地下真的有神迹。” 第129章 神族   张简下了火车,又花了约莫半个小时,才赶到事发的仓库。   当地来调查的警员已经先他一步撤走了,只剩下冯元庆和王齐还在仓库里等着上面请来的“高人”。   说实话,当冯元庆见到这俩人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开玩笑的吧”。   毕竟张简人长得年轻,怎么看怎么都跟“高人俩字”对不上号。相比起来,倒是他身后的胡欢看着更神叨一点——但不管是哪一个,都实在太年轻了。   冯元庆早先得了上司的提点,不敢多怠慢,但心里也不免打鼓,眼神在俩人之间游移了片刻,试探道:“张……先生是哪位?”   张简还没说,胡欢先上前一步,笑眯眯地指了指他,说道:“他,他是,我是他的助理。”   冯元庆:“……”   他几乎是用挤的才从脸上东拼西凑出来一个塑料的待客笑容,几乎已经把张简看成了个江湖骗子。   张简见惯了这种人,也懒得为自己解释,自顾自地上前捞起警戒线钻进去,随口问道:“现场在这里?”   “对。”冯元庆说:“就是在这里失踪的,失踪已经有小半个月了。”   他打心眼里觉得张简是个没什么真本事的神棍,心眼里带着偏见,于是又匆匆补了一句:“里面是第一现场,最好不要破坏,您还是在外面看——”   冯元庆话还没说完,就见张简在仓库前的院子里走了一圈,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型的罗盘,随手拨动了一下上面的某个按钮。   那罗盘是特制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东南方的边角上凸起一块金属片,看起来很锋利。   张简的中指在那块金属片上一扫,指腹被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一滴血珠摇摇欲坠地落下来,正滴进了罗盘的凹槽里。   紧接着,那罗盘莫名其妙地发出一点微弱的荧光,大约过了两三秒,那上面的两根指针忽然疯了一样地转动起来,一前一后地指向了正位东方,和张简身后存放石碑的仓房。   与此同时……就在张简脚下,忽然莫名地出现了几排凌乱的脚印,看方向,正是罗盘长指针指向的方向。   冯元庆:“……”   在场的唯一一位唯物主义者顿时傻眼了。   “人还活着么?”张简随口问。   “不知道,可能要你自己算算看了。”胡欢委委屈屈地蹭到他身后一点,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咬耳朵似地小声说:“这里好奇怪,我什么也闻不到……就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样。”   张简微微皱了皱眉。   他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根极细的红线,沾了沾他的血,然后将罗盘就地放在地面上,将红线缠上指针根部。   然后张简略微合上双眼,低低地念了两句什么,双手结了个印,往罗盘上轻轻一拍,吹了口气。   紧接着,那红线像是凭空有了生命一样,顺着那凌乱的脚印方向蜿蜒行去。只是那红线才“走”出了十几步远,就凭空往下一扎,没入了泥地里。   “是有。”张简低声说:“好像有结界之类的东西,但我的道行还不能确定。”   张简说着单膝跪下,将手掌按在了泥地上,闭着眼睛细细感受了一会儿。   “不行,看不见。”许久后,张简才摇摇头,说道:这里有种很奇怪的气息,很陌生……大约是很早年前的了,龙虎山和溯源镜的记载里都没有这个类型的。而且这附近还有妖,只是我也看不太清,只知道道行不低。”   冯元庆在线观看了一次“高人作法”,整个人被震得不轻,呆立原地,恨不得掐自己一把。   倒是王齐眼中忽然涌现出一股极大的狂热,一个箭步冲上去,很不见外地握住了张简的手。   “所以,您也觉得这片土地里有非人类的存在吗。”王齐问:“比如妖、鬼、神之类的。”   张简心说你这不是问的废话,我就是搞玄学的,我能不相信这些吗。   何况这倒霉孩子大约还不知道,自己身边就站了个活体狐狸精。   胡欢最近情路不顺,小心眼到极致,见状劈开了王齐的手,一把抱住张简的肩膀,耍赖似地把他俩人隔开,转过头对着王齐怒目而视。   “说话归说话,别动手动脚的。”胡欢说。   “好了别闹了。”张简无奈地拨开胡欢,说道:“我进去看看石碑。”   张简说着,没管争风吃醋的胡欢,也没管原地化成一尊雕像的冯元庆,自顾自地走进仓库,去查看那块石碑了。   龙虎山的藏书楼里放着许多不对外的古籍,对一些妖鬼神话之类的东西有着独特的知识体系。只是饶是如此,面前的石碑对张简来说也过于陌生了。   他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上面存留的一些力量。   那种力量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族,但奇怪的没什么攻击性,张简伸手摸了摸那石碑,细细感受了一会儿,只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   如果非要形容……大约是独行在黄沙漫天的大漠中的感受差不多。   苍凉而又荒寂,举目四望间,似乎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人。   胡欢打发完王齐,又像个跟宠一样不离开张简三步之外。他晃晃悠悠走进来,绕着石碑转了一圈,忽然讶异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张简问:“你认识?”   “不认识。”胡欢诚实地说。   张简:“……”   “但是看得出来是什么。”胡欢补充了一句,语气中似乎有些犹豫:“好像是上古时期的东西。”   “你不认识,又怎么知道的?”张简说。   “妖有妖的常识啊。”胡欢笑眯眯地说:“有些东西,哪怕不认得,也会在看见的一瞬间反应过来什么。就像我最初见到大佬的时候,明明看不出他是什么来头,但脑子里就是知道要给他下跪。如果非要说的话,大约是刻在DNA里的操作吧。”   “不过这又不像是神的东西。”胡欢歪了歪脑袋,迟疑地说:“很温和……有人的味道。”   张简是相信胡欢的判断的,所以他几乎没多犹豫,就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   “可能刘现年他们是误触了石碑上遗留的上古力量,所以误打误撞进入了什么地方。”张简说:“那问题就有点难办了——你干什么?”   胡欢掏出手机,弯下腰对着那块石碑上上下下地拍了六七张高清照片,然后熟练地划开软件,将照片一股脑发了过去。   张简瞥了一眼,发现他是发给了某个人。   “小钊哥嘱咐我,说如果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奇特的东西,或者是先前那种类似的异动,叫我通知他一下。”胡欢晃了晃手机,说道:“我觉得这就够奇怪了。”   盛钊的回复来得很快,几乎是半分钟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打来了视频电话。   胡欢不见外地接了,还现巴巴凑到张简身边,把他一起纳入了摄像范围。   屏幕对面的盛钊穿着睡衣,看背景是在客厅里,画面中只有一个人,但胡欢眼尖,发觉在镜头右边的角落里露出了一块黑色的衣角,显然是刑应烛也在旁边。   “那就是这次挖出的石碑吗?”盛钊说:“应烛刚才说,那是上古种族留下来的东西,上面记载的是……”   盛钊打了个磕绊,自动自觉地把刑应烛那句“歌功颂德的流水账”换成了“某个族群内对祖先的事迹记载”。   张简对盛钊还是客气的,见他也在关注这件事,于是将自己方才的猜想一五一十都说了,末了问了一句:“你关注这个,是有什么需要么?”   盛钊下意识向屏幕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挠了挠头,说道:“是有一点私事,你刚说那边好像有大妖?”   “嗯。”张简点了点头,说道:“刘现年他们可能是误入了什么地方,我有心探查,但你也知道,最近世道不太平,各处的大妖封印都有松动的迹象,我不太敢妄动,怕惊扰了。”   盛钊也知道其中厉害,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捂住话筒,转过头冲着屏幕外说了两句什么。   只是屏幕外的人似乎没给他想要的回答,盛钊肉眼可见地蔫了一下,有点失落。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盛钊冲着张简问。   张简知道刑应烛就在旁边听着,于是沉吟了一会儿,直言道:“如果刑顾问能给点意见,想必我更好行事。”   他没说请也没说求,只是公事公办地叫刑应烛“顾问”,倒是把理占满了。   只是刑老板今天似乎兴致不太好,迟迟没说话,最后还是盛钊捂着话筒回头跟他说了两句什么,他才懒懒地哼了一声。   “你要问什么?”刑应烛说。   “那石碑的来历,还有白帝山的异状是怎么回事。”张简说:“胡欢和我自从来这里,敏锐度都下降了许多,能查探的东西都比平时少。”   “那是神族当年在人间的落脚处,神族当年繁衍生息,最后嫡系成神,旁支做人,少昊一族的旁系就在那附近发家的。”刑应烛漫不经心地说:“破船还有三千钉,虽说只是个遗址,但就你们两个小崽子,道行受限是正常的。”   “但神族早就湮灭了。”张简说:“既如此,这石碑上的力量是怎么流传千年的,到现在还没消散的。”   镜头外的刑应烛轻蔑地笑了一声。   “谁跟你说神族死绝了的。”刑应烛漫不经心说:“龙虎山是怎么教导你们的?没告诉你们这世间的最高之处是什么地方么?”   “众仙所居的……九重天?”张简说。   “错了。”刑应烛幽幽地说:“是天外之天。” 第130章 “应烛说要看看那块碑,一会儿出来跟你们说。”   天外天的界碑后,是一条蜿蜒向上的曲折小路。   掩映在山林间的青石路窄且下场,九转十八弯地没入山林中,行至半路时,可以路过一块一米见方的寒潭。   从寒潭再向前,不远处便豁然开朗。跟金碧辉煌的九重天不同,这个刑应烛口中的“至高之处”,看起来属实有些简朴。   青石路的尽头是片院子,面积不小,但大多数地方都栽上了草木,只剩下中间一块还空着,地上细细地铺了一层金沙。   时间在这个地方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梨花和六月雪两种花期完全不同的花一起开得茂盛,后院的橘子树上沉甸甸地挂满了果,一只伯劳穿过树枝,从枝头上啄下了一枚果子。   而白黎正很没架子地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正在擦一杆乌黑的长枪。   几只或白或青的漂亮大鸟收敛尾羽围在她身边,看着跟围着幼儿园老师一样。   白黎擦得很仔细,她唇角含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手中拿着块软布,一点点地擦去了枪杆上厚厚的土壳。   阿菁的脑袋搭在她伸出的脚腕上,眼巴巴地看了她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真的要还他呀。”阿菁摇头晃脑地说:“这样一来,平白多出了多少工作量。”   “一言九鼎。”白黎说:“而且应烛那个脾气,反悔的话他岂不是要把天都捅穿了。”   她漫不经心地擦着枪,嘴上说着一套,可脸上一派轻松,好像一点不觉得“天被捅穿”这件事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那也可以再等等嘛。”阿菁嘟囔了一句,小声说道:“能多用一天是一天——”   白黎笑了笑,这次没再回答。   她将长枪上沾染的泥渍一点点擦净,然后又换了块崭新的软布,一点一点地将枪头上的锈迹抹掉。   “他去了?”过了一会儿,白黎才开口问道。   “已经动身了。”阿菁说。   去往山城的飞机上,盛钊替刑应烛婉拒了空姐送上的餐食,只要了一杯可乐。   刑老板这几天兴致不大好,脾气也很一般,往往说三句话才会回一句,盛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天炎热,于是也不怎么敢放别人去惹他。   等到空姐走远了一点,盛钊才往里挪了挪,小心翼翼地揪下刑应烛盖在身上的毛毯,端详了他一会儿。   刑应烛意外地没有睡着,他椅背放倒了一点,此时微微偏着头,正眯着眼睛,透过舷窗看外面的风景。   今天天气不错,高空上只有几丝极细的云雾,阳光从舷窗里落下来洒在刑应烛身上,又被空调烘成微凉的风。   盛钊觉得刑应烛此时此刻心情还可以。   于是他把那杯可乐递给他,问道:“要么。”   阳光下,刑应烛动都懒得动,他的眼神缓慢地往盛钊脸上瞥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偏了偏头,像个纡尊降贵的老太爷一样,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你长点眼神”几个大字。   盛钊无语地跟他僵持了两秒钟,最后在耐性上输给了这位“老太爷”,自己又往前递了递。   刑应烛懒得没边,就着盛钊的手喝了两口,然后偏过头,从毛毯底下伸出手,摸了摸盛钊的脸。   “……你有这个摸我的功夫,就不能自己端着杯子喝吗?”盛钊吐槽道。   “杯子和你手感一样?”刑应烛反问道。   行,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盛钊近乎没脾气地想。   盛钊把杯子放回浅浅的杯槽里,握住刑应烛的手摸了摸。   作为现阶段的爬行类生物,刑应烛的体温十分喜人,在炎炎夏日里简直如救命神器,以至于盛钊现在没事儿就要抓着他摸两把。   刑应烛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笑,大度地任他摸了。   “你这几天怎么了?”盛钊问:“我看你从胡欢回来过之后就不太高兴——是生气他又跑路了?”   “我至于跟个狐狸崽子置气?”刑应烛一挑眉,说道:“我只是讨厌她那副什么都算到了的德行。”   这两句话放在一起,很容易让人产生理解偏差,但盛钊听懂了。   他一边得寸进尺地顺着刑应烛手腕往上摸了一点,一边随口道:“怎么了,那石碑出现不是巧合么?”   “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巧合。”刑应烛说:“历史如车轮滚滚向前,该出现的总会出现,只是凡人看不到世事发展的规律——盛小刀,你还想往哪摸?”   盛钊噌地收回放在刑应烛侧颈的爪子,冲着他讪讪一笑。   刑应烛:“……”   刑老板无语了一会儿,心情却微妙地好了一点,脸上多出了点笑模样。   算了,刑应烛想,有这么个单线程的活宝放在身边,想什么都多余。   从山城到白帝山这段路里,张简派了辆车过来接他们俩。   最初刑应烛接受这安排的时候,盛钊还很意外。他以为凭刑应烛的性格,应该很懒得跟张简打交道,只是去拿了东西就走的,却不想他居然变得懂人情世故了。   “那块碑对我有用。”彼时,刑应烛把奶茶杯子里丢进路边的垃圾桶,不情不愿地说:“去看一眼。”   怪不得呢,盛钊心说。   “但是你之前不是说,那是旁系的‘人’刻出来的碑么。”盛钊说:“也不是她的东西。”   刑应烛沉默了两秒,似乎在琢磨怎么跟盛钊解释。   他略想了想,最后抛弃掉所有前因后果和常识知识,选了个言简意赅的说法,单刀直入道:“我曾在那附近走过,没找到我的骸骨。”   “所以你是怀疑那里有你看不到的地方?”盛钊点了点头,现学现卖地用他刚获取不久的知识说道:“就像……禁海之渊那样?”   “差不多吧。”刑应烛说。   知道刑应烛要来,张简也在当地多留了一天。冯元庆被他初露面时的那一手震着了,足足两整天没敢露面,非常“虔诚”地把案发现场留给了他,再不敢插手了。   王齐显然比冯元庆更鸡血一点,他诡异地从科学的角度成为了一个玄学狂热者,非常想跟张简促膝长谈深入交流一番,被胡欢三番两次围追堵截,最后还是坚挺凭借着自身过硬的知识体系留了下来——说是要帮张简翻译碑文。   张简也想弄明白这事儿,于是便默许了他留下。   胡欢左思右想憋气得很,当天晚上就像个采花贼似地以原身翻墙进了张简的院子,不由分说地从窗户跳进去,用脑袋在张简身上拱了半天,委屈得直哼哼。   张简被迫给他顺了大半宿的毛,第二天起来眼底发黑,活像是被这狐狸精采补了。   然而没想到王齐也没比他强哪去,这位素质过硬的科研狂热人员一宿没睡,拿着自己和刘现年的研究笔记对着那碑文坐了一整宿,还真的翻译出了几条能连成串的文字。   “刻下这块碑文的应该是族群后人,上面记载了一部分祖先的事迹,包括治理属地之类的事情……只是这部分用词太过杂乱深奥,我还没完全看懂。”王齐说。   胡欢看他哪哪都不顺眼,闻言呛了一句:“这些还用你翻译?”   王齐倒没生气,他满心都是张简这个行走的玄学标本,只一门心思地对着他讲。   “但是这部分比较好翻译,里面有提到‘祖先’选择此处落脚的原因。据碑文上所说,水系是他们的信仰,可以给他们治理天下带来‘安全’……抱歉,古文字用词可能有点问题,也有可能是我翻译不准确”王齐歉意地笑了笑,接着说:“——但是我不明白,据现有的研究资料来看,这一支族群的信仰应该是鸟,凤凰之类的。”   “这不冲突。”张简说:“古人笃信风水,风是元气,水则是流动和变化。山与水是自然恩赐,又是生活必需品,会衍生出次级信仰是很正常的。”   而且,水系化生万物,无处不在,本来就是顶顶重要的东西。   只看当年刑应烛当年掌管天下江湖河川,云雨雾雪时地位何等卓然,便可知一二。   “对了,而且碑文中有多次提到一个词。”王齐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把本子上的鬼画符指给张简看,他指尖点在一个词上,说道:“就是这个,全文大概出现了六次。”   “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张简问。   “是长江。”王齐说。   “长江?”张简下意识重复了一句,他微微皱着眉,有些不解地念叨:“写颂文关长江什么事儿?”   “——这地方能从上古时代活到现在的水系拢共就那么几个,当‘功绩’写进碑文有什么奇怪?”   王齐下意识循声向身后看去,只见院外头一前一后地进来两个男人。走在前头穿黑衣那位长得实在好看,王齐只瞄了一眼就愣住了。   可男人脾气似乎不咋地,目中无人似的,撂下一句嘲讽之后什么都没说,大步流星地就进了仓库,实在没把自己当外人。   倒是他身后跟着的那个面容讨喜的青年略顿了顿脚步,含着笑冲他们招了招手,对着张简多解释了一句。   “应烛说要看看那块碑,一会儿出来跟你们说——” 第131章 这不就等于门锁到了保质期吗!   作为世上为数不多还能看懂这“天书”的老妖怪,相比起如临大敌的张简和科研狂热分子王齐,刑应烛对这块石碑的态度显然过分随意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里间的仓库,门都懒得进,只站在门口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碑上的碑文。   张简跟进来的动作慢了一步,等他冲进来的时候,刑应烛已经从那块碑上收回了目光,冲着盛钊招了下手。   “走。”刑应烛说。   与此同时,张简那双可观阴阳妖鬼的眼睛清晰地看到在刑应烛抬手的一瞬间,那石碑里有一团几不可见的气流冲了出来,随着刑应烛的动作落在了他的掌心。   盛钊茫然地挠了挠头,不知道他怎么刚来了就要走,但还是乖乖地跟着他的脚步转头出去,小跑几步走到他旁边,小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看完了。”刑应烛说:“该知道的知道了。”   紧随进来的王齐眼前一亮,惊喜道:“你看得懂这个?”   刑应烛压根像是没看到王齐这个人,理都没理,拉着盛钊的手脚步不停地向外走去。   然而王齐看着刑应烛仿佛在看一个不世出的学者隐士,整个人精神抖擞,下意识就像冲上去跟他就这个新奇发现探讨一番。可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觉得脚下一绊,整个人被一股大力钉在了原地。   王齐一回头,才发现张简和胡欢一左一右地拉住了他胳膊。   “给你个忠告。”胡欢咧嘴一乐,露出一口小白牙,十分诚恳却又欠揍地说:“为了你的小命着想,最好别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论文发。”   好死不死地,连张简那么个正经人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显然对胡欢的话颇为赞同。   王齐:“……”   张简把王齐往身后一推,以眼神示意胡欢看好他,然后紧走几步追了出去,在院门口将将把人拦住了。   “刑顾问是来做什么的?”张简问。   刑应烛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需要跟你报备?”   “只是问一问。”张简说:“如果有失踪案的相关消息,还请互通一二。”   张简说着看了看盛钊,眼神略动,恰到好处地带上一点疑问。   盛钊冲他讪讪一笑,摊开手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说实话此时也是一头雾水,刑应烛匆匆而来,又匆匆要走,他跟在对方身边,就像个只能被动跟随的跟随宠。   但刑应烛此时浑身上下都萦绕着一股火气,似乎不像是在生气,反而像是在焦急什么。他不耐烦地拧了拧眉,回头拉住了盛钊的手腕。   “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说这些废话了——你最好现在赶紧去布置,说不定还来得及。”刑应烛与张简擦身而过,声音很冷:“白帝山后那口井里的那条白龙虽然早没了肉身,只剩下一缕飘魂,但也不是你能轻易降服的。”   “你什么意思?”张简急声问。   “什么意思?”刑应烛脚步略顿,他半侧过头,眸中酝酿着风暴般的情绪,但声音还是冰凉凉的,没什么起伏:“因为……它马上就要冲出来了。”   张简神色一凌,噌地转过头看向了云山雾罩的深山。   他几乎没有怀疑过刑应烛话里的真实性——甚至于,只要这话是从刑应烛口中说出来的,哪怕他是有意在恐吓张简,张简也不敢冒这个险。   “胡欢——”张简在电光火石间做了决定,他飞速地跑回仓库,语气急切地吩咐道:“拿我的手机联系上面的人,叫他们通知这附近的人暂时撤离——就说……就说检测到了地震!”   他说话的功夫,刑应烛已经一把揽住了盛钊的腰,就地足尖一点,仗着没人看见,大咧咧地“飞”了一段。   盛钊在龙虎山体验过了一回高空急坠服务项目,现下也不怎么怕,环住刑应烛肩膀瞥了一眼身下飞掠而过的草木山头,担忧道:“真的要出事儿?”   “你知道为什么么?”刑应烛反问道。   盛钊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开玩笑,他到现在为止任务进度还是零,所知道的消息恐怕还没有那个研究员多,他能知道什么。   刑应烛带他掠过山水,来到奔涌向前的江水之上。   瞿塘峡地势险峻,多的是没开发的山野林地,刑应烛将盛钊放在一处悬崖上,然后松开环着他腰的手,向前走了两步。   他脚下的碎石扑簌簌地落下去,然后消失在高高的空中,一点声响也没留下。   “盛小刀,你还记得申城地下河里掏出来的半截锁链吗?”刑应烛问。   “记得啊。”盛钊说:“怎么了?”   “那条锁链上的阵法不足以缚住一条有身躯的蛟龙,我们后来去苏州问沉午时,他说……”刑应烛略顿了顿,低声道:“他说,这么多年来,地下一直有一张‘网’,网着那些东西安安分分,不出来作妖。”   盛钊最开始还听得云里雾里,可等到刑应烛说完,他脑子里蓦地出现了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   ——当初在龙虎山溯源镜前,那条其貌不扬的金锁链,碰瓷一样地将“来历”的金线绕在了刑应烛腕子上。   “你不会是想说……”盛钊吞了口唾沫,低声道:“你的骸骨就……就是……”   就是那张网吧。   刑应烛极冷地笑了一声,默认了。   盛钊心里直呼好家伙,心说他可算知道刑老板这一身冰碴子似的阴火是从哪来的了。   他老人家本来就好面子,被人抢走骸骨已经够丢人的了,现在又知道自己的东西被迫打了这么多年零工,想也知道他的心情此时应该十分不美丽。   而且盛钊回忆了一下,刑应烛曾跟他说过,白黎先前对他讲,要到了“时机”才能把骸骨还他。然而这么多年都安安静静,偏生这段时间地动频繁,地下封印不稳的时候才松口说要物归原主,这不就是……   盛钊偷偷看了一眼刑应烛的脸色,在心里把后半句话补全了。   这不就等于门锁到了保质期吗!   当然,这句话盛钊实在没胆子当着刑老板的面说出来。   “这个事儿,它属于猜测,还是属于实锤?”盛钊艰难地试图安抚他道:“你先别生气,这也有可能是误会。”   “当年——”   刑应烛刚一起话头,就突兀地停顿了片刻。显然对他而言,“提起当年勇”这事儿令他非常不习惯,以至于他不爽地皱了皱眉,才继续把这句话说下去。   “当年,应龙是百妖之王,烛龙则为地仙之首。我后来掌管天下精怪妖物,靠的就是水。”刑应烛说。   盛钊来得晚,没听见张简跟王齐之间的风水论,现下歪着头看着刑应烛,眉头州的死紧,显然脑子里的齿轮正在噼里啪啦地冒火花。   “水乃万物之源,无处不在。正如长江黄河,奔腾千万年,分支水系成千上万,几乎能笼罩整个大地。”刑应烛说:“……我早该想到。”   “这怎么能怪你。”盛钊莫名其妙地说:“谁能想到啊,又不是拿着攻略刷副本,还能一刷新就直奔Boss堆啊。”   刑应烛:“……”   这都什么奇奇怪怪的破形容!盛小刀又在玩儿什么奇葩的武侠手游。   “何况在正常人的思路里,‘埋骨地’就应该是入土为安吧。”盛钊振振有词地想:“谁能想到还能旧物利用开发一下第二春,在你人不在的情况下还能开展次级业务。”   刑应烛:“……”   可以了,刑老板心累地想,再说就没边了。   刑应烛被盛钊胡搅蛮缠的打岔截断了思路,过了足足两三秒才想起来自己之前想要做什么。   “过来。”刑应烛说。   “嗯?”盛钊不疑有他,向着他走过去,说道:“怎么了?是需要我感觉一下,还是需要我吹个曲子助助兴,我跟你说我最近练得可好了,而且笛子也——”   “带了”俩字还没说出口,盛钊就被刑应烛那条链子扯到了他怀里。   盛钊:“……”   “我抗议。”盛钊木然地说:“你不能给这条链子开发点别的作用吗……好歹看材质是个堂堂金色道具,你总用来捆我是怎么回事儿?”   “为了避免禁海之渊的事儿重演,我决定把你拴好带着。”刑应烛微微垂下头,盯着盛钊的眼睛,低声说:“省得你给我闯祸,盛小刀。”   盛钊反应了一下,还没咂摸清楚刑应烛言外之意,就感觉他一手搂紧了自己的腰,用一种强抢压寨夫人的气势搂着他往身后的深林里走。   盛钊维持着这个姿势艰难地跟着他的脚步,走了约莫两三分钟,跟着刑应烛钻进了一片茂密的林子。   树林看着跟外面没什么两样,刑应烛翻开手心,从指尖泄出去一点微弱的荧光——正是他刚刚从石碑上顺手牵羊“取”来的钥匙。   那光微弱得在眼光下近乎透明,一离开刑应烛的指尖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但刑应烛脚步没停,盛钊就也跟着他走,但只迈了两三步,盛钊忽然突兀地感受到了一阵细微的震荡。   似乎是空气中传来的,也似乎是周身空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下意识搓了搓眼睛,却发现身边的山还是山,树还是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还留着他的脚印,好像一切都与之前毫无差别。   但盛钊就是莫名觉得,他好像已经走过了什么了不得的“边界”。 第132章 “简直……简直助纣为虐!”   张简只来得及通知附近的人撤离。   可消息刚刚散出去,附近的人还没来得及好好疏散,白帝山就狠狠地向下一沉,摇动了一瞬。   紧接着,方才还晴好的天忽然乌云滚滚,空中也飘下了极细的雨丝。   白帝山后山沉浸多年的那口古井忽而光芒大盛,一缕云雾似的白烟莫名出现,在井口若隐若现,看着随时有破井而出的危险。   张简把王齐随手塞进仓库,反手将铜钱剑握在手里,脚步飞快地越过几块湿滑的石头,匆匆往后山跑去。   胡欢着急,又怕跟丢了他,等到出了院子后干脆化作原身,四条腿紧倒腾,死死地黏在张简腿边。   张简心里急得像是烧了团火,可胡欢还苦中作乐地想,上辈子他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把张简的堂哥送走的,结果现下情景再现,这辈子可得好好护着张简。   “怎么这么快?”张简心无杂念,只一味地想着刑应烛离开前的那句话,眉头皱得死紧,喃喃自语道:“他说那井中的白龙——”   张简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脚下骤然一晃,一时间山摇地动,他一脚没踩稳当,歪着身子向旁边摔去。   好在胡欢眼疾手快,飞快地换回人形扶了他一把。   “你小心些!”胡欢说。   短短几息的功夫,脚下的地面晃得愈发厉害,山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高耸入云的山头危险地摇晃着,山上已经开始有巨石滚落下来。   张小天师一语成谶,短短几分钟的功夫,这还真的地动了!   地面诡异地向上弯折出一个弧度,一些坚硬的地面甚至已经被“掰”开了一道裂缝。   不远处的江水奔涌,水波重重地击在险峻的两岸山壁上。分明只是一小段狭窄曲折的弯口支流,却硬生生拍出一股钱塘江大潮的气势来。江水奔涌的声音如雷鸣贯耳,连张简都听了个清楚。   “刑应烛在干什么!”张简又惊又怒,问道:“他是要翻天了吗!”   如果此时此刻,盛钊能接驳上张简的脑回路,他一定诚恳地回答道:“是的,你猜得真准。”   然而脑电波沟通交流模式尚未问世,盛钊此时听不见张简的质问,只能狼狈地扒着刑应烛的一条胳膊,好让自己别被这狂风掀下去。   刑老板不知道是放飞了理想还是解除了封印,从几分钟前就不对劲了起来。   他沉默得很反常,瞳仁缩紧拉长,瞳孔周围的金边颜色愈深,连锁骨下的龙印都冒出来了!   三分钟前,盛钊跟着刑应烛走过了那处“边界”,还没等他就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发问几句,就见刑应烛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眼皮半睁半合,面上表情淡淡的,但盛钊就是莫名其妙地从他身上读到了某种畅快且放肆的情绪。   他感受到了,盛钊几乎立刻发现了这件事——刑应烛终于“找”到了他失落多年的骸骨。   先前在商都市时,刑老板像个不动巍然如山的沉稳人,可动身之后,他那点老神在在的德行就消失了个彻底,一路上目的明确,脚步匆匆,甚至连多解释两句都觉得浪费时间。   盛钊甚至觉得,他之前那种“不在意”的态度,纯是为了要面子装出来的。   当时盛钊看着他的脸色,总觉得他心里在烧一团邪火,看着是平平淡淡的,可但凡开口说句话,那火就能从嗓子眼里喷出来。   果不其然,还不等盛钊想出给刑老板的顺毛大法,刑应烛就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带着他飞过了天堑般的断崖,凌空悬在了江水之上。   紧接着,他伸出右手,冲着地面做了个抓握的手势。   几乎在同时,盛钊目之所及之处的山水骤然震动,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地动山摇,水势也随之东倒西歪地左摇右晃,盛钊看得胆战心惊,头一回真正体会到熊向松他们看着刑应烛的感觉。   ——他只是这样随手一抓,好像就能把这山水夷为平地一样。   “你……”盛钊颤巍巍地说:“你干嘛呢?”   “当然是,拿我的东西。”刑应烛勾着唇角,凉凉地笑了笑,语气倒还很温和,百忙之后还安慰了盛钊一句:“很快就好。”   盛钊心里发颤,在天灾面前,他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以至于哪怕知道这一切都在刑应烛的可控范围内,他还是没来由的心慌。   还好这地方太险了,不是什么景区,盛钊苦中作乐地想,否则刑老板脾气上头不管不顾,事情反倒大条了。   地动得愈加离开,脚下的滔滔江水波涛汹涌,隐隐有从中撕裂的架势。   张简那边身在山中看不明白,可盛钊站得高看得远,清晰地看到身边大片的江水山川下,似乎隐隐有个巨大的轮廓,正被刑应烛“提”起来。   那东西像是被大地网在下面,越往上挤,看的就越明显。眼前的土地被凭空拱出一个明显的弧度,江水肆虐间,连山壁都开始隐隐开裂。   “应……应烛……”盛钊磕磕巴巴地问道:“你这骸骨,多大尺寸?”   “不长。”刑应烛甚至还笑了笑,虽然那笑意看着比冰碴子还冷,但盛钊还是勉强从里面扒拉出了一点温情。刑应烛瞥了他一眼,幽幽地说:“也就区区三百余里。”   盛钊:“……”   整个三峡才一百九十多公里!盛钊震惊地看着他,心说这玩意也太大了,要真是囫囵个地埋在地下,刑应烛这么生生将其硬拽出来,别说江了,这山都要塌了吧。   “不会。”刑应烛说:“我有分寸。”   盛钊:“……”   完蛋,不小心说出口了。   “你倒是操心很多。”刑应烛说。   盛钊心说这能怪我吗,还不是您老人家现在浑身嗖嗖冒凉风,跟我印象里那个傲娇心软的大美人简直相差甚远,都快让人感觉到妖邪气了。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时此刻在神族遗迹里的原因,刑应烛暂时还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他面上云淡风轻,实则也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轻松,袖口露出的一截素白的腕骨青筋微凸,显然也是用了大力。   老天保佑,盛钊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希望张简在外面靠谱点吧。   盛钊心里指望张简,殊不知张简也在指望他。   “盛钊也不管他吗!”张简气急败坏地说:“就这么由得他翻天覆地的闹?”   胡欢双手环抱着张简的腰,短短几分钟的功夫,他俩人已经摔了三次,灰头土脸地滚了一身泥,看着十分狼狈。   “小钊哥哪拉得住大佬啊。”胡欢苦着脸说:“而且他不是一直拿大佬没办法么。”   “简直……简直助纣为虐!”张简说。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站起来,顺手捞过了身边一棵树站稳,东倒西歪地顺着刑应烛的方向看了两眼。   张简很想去看看刑应烛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可后山的白龙井显然也不能不管,于是张简在去阻止刑应烛和先去查看白龙井情况中犹豫了片刻,最后一咬牙,还是选了后者。   “走!”张简说:“先去看看。”   胡欢巴不得张简别跟刑应烛对上,连忙疯狂地点头,连拉带扶地跟他互相搀扶着往后走。   可地动山摇,他俩人走也走不稳当,且意外来得比张简预估的还要快,他只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就见后山猛地窜起一阵光,一缕修长的白雾从白龙井中骤然脱出,在半空中隐隐约约凝成了个龙形。   张简:“……”   胡欢:“……”   空气中有龙吟传来,胡欢一个小妖,遇到这些大妖路都走不动,膝盖直发软,恨不得就地把尾巴抽出来盖在脑门上。   “你走。”张简回头一把推开胡欢,说道:“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周身一紧——是胡欢冲上来把他抱住了。   小狐狸崽子显然还是害怕,哆嗦得像是帕金森,多说两句话都有咬舌头的风险。可他仍旧包袱似地挂在了张简身上,磕磕巴巴地说:“没……没事,我跟你一起去。我起码是个妖怪,你去还不够他一口吃。”   只是胡欢话说得很硬气,手劲儿却不小,张简吃痛地嘶了一声,觉得他简直是恨不得把自己嵌进他身上。   都吓得想跑了还逞能,也不知道是搭错了什么筋。   张简把他从身上扒拉下来,说道:“不行,你那么怕,去了也帮不上忙,还有危险,不如找个安全地方躲着。”   “谁说我怕了,我才不——”胡欢梗着脖子试图证明自己的胆量,可话说到一半,脸色却变了。   张简见他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吓了一跳,正想问怎么了,就见胡欢猛然转过头,看向白龙井的方向。   “张……张简!”胡欢说:“那边有人!”   张简心里咯噔一声,心说不好了。   他一时间顾不得细问,抓起胡欢就往那边跑,急切道:“多少人!”   “十几个吧!”胡欢也急了,说话间冷风呼呼地往嘴里灌,灌得他声音含糊不清:“味道太杂了,我闻不出来!” 第133章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把他一个人撇在险境里   胡欢作为一个妖怪社会干啥啥不行的幼崽,虽然被龙息吓得腿肚子直转筋,但好在鼻子依旧好用。   张简循着胡欢指引的方向找到那些人时,那队人正狼狈地抱着粗壮的树,缩头缩脑地躲避着山上滚落的碎石。   来之前,张简曾对当地的情况有所了解,几乎一眼就看出来,这群人身上穿的就是失踪研究队的制服。   “这是那群失踪的人?”胡欢惊呼一声:“怎么都跑这来了!”   张简没工夫跟他多说,这地方离白龙井太近了,那缕云雾在半空中拉伸扩散,短短这么一会儿,已经从小臂粗长到了一人多粗,云雾也渐渐凝成细致的轮廓,开始能看出长角和爪子来。   “先救人!”   张简匆匆撂下句话,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挪去,胡欢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瞬,还是听从了张简的吩咐,脚步飞快地冲着那群倒霉蛋冲去。   作为狐狸,哪怕现在是人身,在这种山野林地里胡欢也比张简要自在许多,也就两三分钟的功夫,便冲上了一段陡坡,就近薅住了一个年龄较大的男人。   “你们是研究队的么!”胡欢在风雨和地震中扯着脖子喊道:“怎么上这来的!”   那男人也没想到有救兵从天而降,登时像是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热泪盈眶地一把抓住胡欢的手,攥得死紧。   “不不不知道啊!”那男人苦着脸说:“我们,我们在这鬼打墙了!”   紧随而上的张简:“……”   “我们当时就是出了院门!都没走远!”那男人也扯着嗓子喊道:“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一睁眼就在山上了!而且到处都是一样的草木,转也转不下去!”   果然,张简想。   这群人八成就是在研究石碑时不慎沾染到了什么非人气息,所以误入了神力残留的结界中,所以才丢了这么久。   说话间,又是一阵剧烈的地动,张简踉跄了一步,扶着手边的树站稳,下意识环视了一圈,却发现那位刘现年教授并不在这一堆人里。   “人齐全吗?”张简厉声问:“还有人在哪?”   “还有……还有我们老师!”那男人说:“我们老师带着一队人往另一边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研究线索,已经好几天不在一起了。”   “有多少人!”张简问。   “加上老师十三四个吧。”男人说。   张简咬了咬牙,心说这事儿可够麻烦的。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男人苦着脸,扒着树干的手指关节泛着白,哆哆嗦嗦地说:“是地震吗?这怎么会地震呢!我们现在怎么办,在这等搜救队吗。”   “别问这么多了。”张简当机立断地说:“走,跟我下山!”   那男人看着还想再问,但张简已经不由分说地冲上前来清点人头,把他们一个个从树干上“薅”下来,往山下的方向推了一把。   张简也很想解释,但他又实在无从解释。难不成告诉这些人,现在前有狼后有虎,前面有个大妖怪正在翻天,后头还有条龙虎视眈眈吗。   “快!都跟上,别掉队!”胡欢招呼了一声。   好在现下是危机时刻,这群人只顾得上逃难,一点都没细想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会凭空出现俩年轻男人。   张简走在前头开路,时不时用他那把古怪的铜钱剑斩开面前横生的枝叶和荆棘。   好在这会儿地动延缓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蹦床似地轰隆个没完。只是天上的雨越发大了,雷云聚集,云层中有深紫色的雷光滚滚而过,张简往天上瞄了一眼,几乎是立刻认出来,那并不是普通的雨云。   要出大事儿了,张简想。   几乎是这个念头方起,张简就听身后猛然传来一阵尖叫,他骤然回头,却见那条白龙不知什么时候凝成了型,硕大一条龙身悄无声息地跟了他们不知道多久,此时此刻才终于露出獠牙,叼走了队伍最后掉了队的一个年轻学生。   张简心中一凌,反手握住了那柄剑,转身就往白龙的方向跑。   胡欢几乎跟张简同时看到了那条龙,他一口凉气抽进嗓子眼,差点没忍住就地跪下。   对胡欢这样的普通走兽来说,龙这种半只脚踏进神族的种族有着天然的震慑力,然而胡欢脚步刚刚一转,就自己硬生生忍住了。   不行,胡欢想,不能跑。   若现下只有他和张简两个人还好,可这还有这么多研究员,张简总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白龙拖回井里吃了。   他俩总要有人去牵制白龙,才能把人救下来。   上辈子……胡欢突兀地想:上辈子我就把他扔下了,这辈子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一次把张简一个人撇在险境里。   这念头方起,胡欢便咬牙钉住了自己的脚步,定定地看了那龙两秒,忽然拔腿迎了上去。   张简没想到他有这个胆子,登时吓着了,下意识紧跑几步,一把拽住了胡欢的胳膊。   “你去护送那群人下山!”张简说:“你又打不过他,少添乱!”   “我是妖怪!”   胡欢难得吼他,像是只要自己气势足,就能掩饰自己害怕的真相一样。   “再怎么样,也比你这个凡人有办法吧!”胡欢放完了狠话,把张简往身后一推,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他几步间化作原型,仗着身子灵敏在草木间穿来跃过,几个跳跃间便追上了那倒霉的年轻学生。   还说我添乱!胡欢愤愤地想,他要不是担心张简,谁脑子抽了才想跟龙打擂台啊。   然而他委屈归委屈,气势倒汹涌如虎,如一支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他呲着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叫声,身上覆上一层浅浅的光。   胡欢几步奔到近前,借力踩着身边的几棵高树弹跳起来,一口咬住了白龙的身子。   然而他这点道行实在很不够看,白龙尾巴一甩,便将他甩脱出去,胡欢原地打了两个滚,撞在了湿软的泥地里。   “胡欢!”   胡欢摔得七荤八素,没听见张简叫他,倒是自己摇晃着脑袋站了起来。   他道行不足,法术修炼得不怎么样,既不会翻山移海的本领,也不会凝风成箭,仔细算算,居然只有些小玩意能用上。   胡欢一边努力用法术控制着身边的草木藤蔓拦住那倒霉学生,一边在白龙身边转来转去,时不时伺机咬上他一口。   白龙虽然没把他放在眼里,但胡欢总在他面前上蹿下跳,难免激出了他一点火气,于是他干脆短暂地放开了那学生,转身冲着胡欢而去。   张简此时此刻也已经到了近前,他先是百忙之中探了一下那学生的鼻息,确定对方只是晕过去了,便没再多管。   指望胡欢收妖显然不行,张简几乎未曾多想,便横剑在手,在自己左手掌心抹出了一条深深的血口。   准天师的血混杂着雨水落在剑锋上,张简眉眼锋利,以指做笔,在铜钱剑上飞快地画了个复杂的符。   紧接着,张简一甩左手,让掌心里的血顺着五指淅淅沥沥地流落下去。然后他双指一并,在自己眼皮上抹了长长的一道血痕。   他心里极快地念诵了一段咒文,再睁开眼时,天地间只剩一片灰蒙之色,唯有那龙和胡欢还是亮的。   张简没再耽搁,提剑便加入了战场。   龙虎山传人斩妖除魔自不在话下,天上雷云滚滚,张简趁着白龙低头追赶胡欢时冲上去,用那只染血的左手一把抓住了白龙头上的角,借力翻了上去。   白龙被他的血灼烫得难受,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龙吟,摇晃着脑袋想把他摔下去。   然而张简单手握着他的角,手下攥得死紧,伤口被挤压出更多血液,顺着白龙的额头流下去,看着有些可怖。   张简心知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于是当机立断挽了个剑花反握住剑柄,然后高高扬起手,骤然向下一扎。   胡欢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下意识喊道:“别——”   然而他话还没说出口,那锋利的剑刃就已经没入了白龙的后颈之中。   白龙并无身躯,现下的躯壳不过是魂灵修为凝出来的,自然扛不住龙虎山的法器。张简这一剑下去,跟烧红的金属刀切进黄油的手感没啥两样。   他这一剑扎的既深且狠,整个剑身都没入了白龙身躯里,只余下剑柄还在外头。   白龙吃痛极了,一双眼猩红无比,骤然发了狠劲,将张简狠狠地甩脱在地,抬脚就要踩。   张简在空中没法保持平衡,狼狈地摔落在地,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揉成了一团,痛得皱起了眉。   那白龙硕大的龙爪从张简余光里落下,要是踩实了,八成能把他就地踩成一团肉饼。   张简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可手却下意识摸进了兜里,从里面摸出了薄薄的一张纸,反扣在了掌心。   紧接着,他却觉得眼前一黑——是胡欢扑了过来。   张简猛然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惊恐,耳边嗡得一声,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压泵一样冲向了四肢。   在本能大于理智的那一瞬间,胡欢心里闪过了无数有的没的,但最后乱七八糟揉成一团,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还好还没追到张简,胡欢想。   上辈子他把治伤之恩报错了人,害得张简丢了一条命,这是他欠下的债,所以这辈子要用自己的命来还,这很公平。   也幸好张简没消气,胡欢苦中作乐地想,这样自己死了他也不会多伤心。   而且现下正好了,等他把这条命还给张简,对方说不定以后还能念他一点好。   胡欢在心里伤春悲秋,连一会儿的遗言都想好了,可谁知下一秒就眼前一黑,紧接着后颈传来一股大力,把他整个人向后抛去。   胡欢花了两秒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是张简把他扯开了。   他浑身的毛发骤然一炸,在半空中硬拧过身子,想要再往回跑。   可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功夫,那白龙的爪子已经落了下来,张简狼狈地就地一滚,抬手冲着龙身上插着的铜钱剑结了个印。   白龙粗壮的尾巴紧随而至,张简结完了手印,便再没躲避的时间,被那尾巴拦腰一抽,竟顺着高高的山崖滚落下去,掉入了山涧之中。   坠落前,张简隔着白龙和草木跟胡欢遥遥对视了一眼,那一瞬之间,胡欢从他眼里看出了千万种情绪。   他眼底甚至带着一点近乎温和的安抚意味,虽然面容性情变了,那眼神却跟上辈子异曲同工,都是一样的温和又纵容。   他是真的不怪我,胡欢几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他也一直都很喜欢我。   几乎在同一时刻,白龙身上的铜剑骤然震动起来,雷云中一道滚雷循声而下,几乎正中那白龙七寸。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胡欢目眦欲裂地跑到近前时,那白龙已经被雷劈得烟消云散,张简的剑从半空中落下来,正砸在胡欢面前。 第134章 他的执念明明近在咫尺,可他却让步了。   胡欢怕的东西很多。   他怕龙又怕雷,也怕龙虎山斩妖除魔的法器。但张简掉下山崖的一瞬间,他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胡欢脑子里短暂地出现了一片空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把脚步放得极轻,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   白龙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张被雷火灼烧后的残符,胡欢认得上面的咒文符样,是龙虎山用来引雷的雷符。   ——所以刚刚张简是拼命把这张符贴在了白龙身上,又以剑做引,才能准而又准地把对方劈了个魂飞魄散。   这念头方起,胡欢方才消失的情绪便重新回到了他身体里,他吃痛地弓起背,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和内丹一起疼了起来,像是要被人凭空捏碎了。   他踉跄了两步,不知不觉间幻化回了人形,膝行着往前走了两步。   那柄铜钱剑静静地躺在地上,胡欢木然地伸手将其捡了起来,按在了自己怀里。   那上面还沾着张简的血,滚烫的血被雨水淋得冰凉,却还是带着干净的灵气。   胡欢被准天师的血烫了个正着,手心痛得要死,却下意识把那把剑搂得更紧了。   疼痛似乎唤醒了他木然的神经,胡欢猛然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重新收束成一线,定定地看向了山涧的方向。   我得去找他,胡欢想。   胡欢眼眶发红,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表情罕见地带上了些野兽的凶悍气,咬着牙将那柄剑抱紧了,踉跄地站起身来,转头就往山下走。   我上辈子的救命之恩还没报完呢,胡欢近乎恶狠狠地想,去他妈的规矩不规矩,我可是个妖怪,他要是真死了,我就去阴司逮他。   天雷滚滚,从九天之上破云而下时,连天地都要跟着震三震。   盛钊没看见掩藏在山间林影中的白龙,却看见了那道雷,心里咯噔一声,还以为那雷是冲着刑应烛来的。   其实也不怪他多想,实在是刑老板现在的状态跟没了桎梏的仙侠片大反派一样。   地面已经被他硬生生“提”起了许多,一个庞大的影子渐渐从地面上露出轮廓,直到现在,盛钊已经能看见那东西上面嶙峋的骨架影子了。   那是副非常大,也非常漂亮的骸骨,虽然盛钊觉得自己可能是有滤镜,但他在此时此刻,却忽然莫名地理解了刑应烛的执念。   那确实是值得惦念八千年的东西,盛钊想。   他这个念头来的突兀又莫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他既没有看到那副骸骨的庐山真面目,也没有感受到任何奇怪的玄学波动,可他只是看着地面上隐隐约约露出的骨架轮廓,心便砰砰地跳动起来,像是随时会从胸腔中脱跳而出一样。   随着那轮廓越加清晰,盛钊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眼珠错也不错地盯着地面,耳边鼓噪如雷,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冲向了大脑,让他有些眼晕。   我在激动什么?盛钊分裂一样,半个身体被情绪支配得肾上腺素狂飙,可半个身体还能保持理智地想:我是在期待什么?   只是盛钊的扪心自问没有答案,他只是莫名地感受到了某种冥冥间的牵引,让他显得比刑应烛更期盼看到那副骸骨的庐山真面目。   盛钊只能听见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可他和刑应烛离得太近了,两个人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他实在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哪个又是刑应烛的。   但凭空而来的天雷打散了盛钊这种魔怔般的状态,雷声滚滚而落,盛钊心惊胆战了一瞬,先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要,要不……”盛钊磕磕巴巴地说:“咱们换个温和点的方式?是不是太着急了?”   刑应烛没有回答,他手臂收紧,干脆简单粗暴地把盛钊整个人往怀里一按,以一种不容置喙的态度驳回了盛钊的提议。   盛钊被刑应烛面对面按在怀里,下巴撞到刑应烛的锁骨上,磕得生疼。   他吃痛地嘶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觉得余光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看着很眼熟。   盛钊微微拧了拧眉,眼神下意识往那方向寻去,却猛然间看见,在不远处的山崖之上,居然还有人在!   他和刑应烛离悬崖不远,盛钊努努力也能看清山中的景象,那些人狼狈不堪地躲在一块巨大的青石后面,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队列中似乎有人受伤了,几个男的围成一团,盛钊凝神时,能隐隐约约听见从空气中飘来的哭泣声。   盛钊身上唰地起了一身冷汗,剩下的一般激动也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刑——”   盛钊话刚一开口,地面就忽然一个震颤,深渊下的地面终于被刑应烛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一块森森白骨。   山体猛然摇晃了一瞬,山石相护挤压碰撞,盛钊眼见着那群人身后几步远的地面上裂开了一条巴掌宽的大口子。   盛钊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上下都冷了。   ——再裂下去,那群人都得死了。   盛钊手比脑子快,下意识回头按了一把刑应烛的胳膊,惊叫道:“应烛,山上还有人呢!”   刑应烛猝不及防地被他扑了一下,手下的力气晃了晃,那刚冒头的一块白骨眨眼间又消失在了深深的地面裂缝中。   刑应烛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烦躁,但硬生生被他自己忍住了。   他下意识稳住力气,然后顺着盛钊的眼神往山上看了一眼。   山中那群人穿着破破烂烂的夹克衫,一群老弱病残,看着就手无缚鸡之力。刑应烛一看就知道,这就是那群研究石碑的倒霉蛋——若不是误闯了神族领域,再怎么迷路也迷路不到这地方来。   但刑应烛没多在意,他只觉得这事儿怪不得他,他自己合乎规矩地跑来这拿自己的东西,那群凡人自己误闯进来,纯粹是他们倒霉。   刑应烛敷衍地嗯了一声,便很快转过头,继续去做他自己的事儿。   盛钊手脚发凉,心里明白刑应烛现在心里正吊着一根弦,他心心念念八千年的骸骨就在面前,是怎么也分不出心情来管这些他眼里的“小事”。   但盛钊不行,他知道世间人各有命,平时也不去奢求自己改变不了的事,救不了的人——但这不代表他能亲眼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送命。   人类天生的同理心和道德感依旧根深蒂固地扎在他的灵魂中,以至于盛钊平生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坚决的态度去面对刑应烛。   “咱们先缓缓拿不行吗?”盛钊软下声音跟刑应烛商量,他急切地说:“也不是不让你取,只是现下不拿。我们先回去,把他们送走就行,肯定用不了几分钟!”   “我管他们做什么。”刑应烛不耐烦地说。   刑应烛这次是真的带了些火气,他语气冷硬又不耐烦,显然是真的有些急了。   盛钊心里清楚地明白,归根结底,刑应烛是妖。虽然这一年来他带着自己东奔西跑地到处蹦跶,像是早就习惯人类社会一样,但盛钊依旧没忘自己当初来面试时,他前任那位管理员曾说过,刑应烛已经三年没出过门的事实了。   刑应烛从来就不屑于融入人类社会,他待在人间,无非是因为“要”待在人间而已。指望他对这些泥捏出来的人有归属感,那是痴心妄想。   刑应烛对他好,在他面前很会撒娇又好说话,纯粹是因为他是特殊的。   但若是因此就觉得他对所有人类都是这个态度,那就是天真透了。與。西。糰。懟。   “那些是人。”盛钊说:“虽然是泥巴人,但是——”   “我又不是。”刑应烛打断他。   “但我是啊。”盛钊一手拉着他的胳膊,恳求似地重复了一遍:“我是。”   刑应烛眼神微动,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盛钊心里怦怦直跳,他实在拿不准刑应烛会不会听他的劝——平时刑老板好说话,无外乎是因为那些事儿在他眼里都算得上“可有可无”,偶尔妥协一点,虽然面子上不大好看,但仔细算来也没什么。   可现在的情形不是。   盛钊很没把握,在骸骨和自己的“仁慈”之间,刑应烛究竟会选择哪一个。   刑应烛的眼神很空,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茫然,他似乎在想什么,近乎失神地看了一会儿自己自己的手。   盛钊紧张的要死,他吞了口唾沫,实在很害怕。   若刑应烛真要做什么,他是一万个拦不住的。但他不能因为拦不住就无动于衷,刑应烛有刑应烛的脾气,他也有自己的坚持。   甚至于,那短短几秒之内,盛钊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应急方案”。   但盛钊万万没想到的是,刑应烛沉默了足足半分钟,身上那股摄人的煞气忽然消失了。他指尖略微收拢了一点,手上的力气也一瞬间卸了个干净。   被提起的地面重重地砸了回去,发出轰隆一声响,盛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紧接着发现——方才那灾难片一样的地动山摇已经停止了。   沉重的骸骨重新落回深深的地下,盛钊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地上已经看不出那副骨架轮廓了。   盛钊眼眶一热,心里乍然酸涩起来。他回过头,一把搂住了刑应烛的脖子,扑上去抱紧他,埋头在刑应烛肩窝里轻轻蹭了一下。   对普通人来说,稍等一会儿再做某件事是件很平常的事——但盛钊自己明白,对刑应烛来说却不是这样的。   对刑应烛而言,身后那十几个研究院不过是土捏成的人,但面前地下埋得是他八千年的执念,是他失落多年的骸骨,是他念念不能忘的上辈子。   他的执念明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可他却让步了。   “谢谢。”盛钊小声说:“你好爱我。”   半晌后,刑应烛的手缓慢地放在盛钊的背后,力道很轻,好像只是略微搭了一下。盛钊没回头,也看不见刑应烛的表情,只能听见耳边他清浅的呼吸声,末了夹杂了一点极轻的笑。   盛钊没再说话,他狠狠地眨了眨眼睛,把刑应烛搂得更紧了。   他心里明白,在选择面前,刑应烛几乎是违背了自己的本能,只用来迁就他。 第135章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等着,回去我就许你。”   胡欢是在山崖下找到张简的。   他当时脑子里空的只剩下张简一个念头,却还记得下山时候把那被白龙叼走的倒霉蛋一起捎下去。   只是胡欢心里烧着火,于是没心思管那群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研究员,把人往人堆里一扔,给他们指了一条安全下山的路,便自己转过头,折往了另一边山涧底的方向。   白帝山高耸险峻,山涧下还是未开发的部分,连条路都没有,胡欢一步一个跟头,走得很艰难。   他这一路上想了很多东西,但每次都是刚冒出个念头,就被他自己掐断了。   没事儿,胡欢在心里强行说服自己:最坏的结果他已经想过了,剩下的都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他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都没用上,最后的情况倒比他预想的好上太多。   ——张简还活着。   说来可能是他的狗屎运作祟,找到张简时,那阵似乎永无止境的地动山摇也恰巧停了,天上的雷云散去,一缕光从云中直穿而过,就落在白帝山颠的一棵松树上。   但是胡欢暂时没工夫去猜刑应烛那边是结束了还是怎么,他满心满眼都落在不远处的那个身影上,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   张简落在水边的一块大石附近,身上的衣服划得破破烂烂,到处是血痕。他双目紧闭,半个身子落在水里,细细的血丝随着水流蜿蜒向下,张简面色惨白,几乎看不出胸口起伏的痕迹。   胡欢连滚带爬地冲到小溪边,哆嗦着手去探张简的鼻息,知道感受到了细细的气流拂过,他心里那根弦才猛然松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太……太好了。”胡欢喃喃自语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今天真要去闯地府了——要真是那样,你可就见不着我了。”   张简没有说话,胡欢凑过去仔仔细细地闻了闻张简,前后左右地绕了一圈,用神识把他整个人细细捋过一遍,心里不由得大松一口气。   可能是胡欢临阵磨枪的虔诚有了用,也有可能是张简的狗屎运来了——他掉下山崖时,撞到了几棵崖上横生的老树,虽然背后被划得血肉模糊,但都是皮外伤,不要命。   这么高的山崖上,一共就生了四五棵崖柏,他一棵也没落下,这中彩票一样的几率能实打实地发生,也实属反常。   不远处的崖壁上,一棵崖柏不起眼地掩藏在山林之后。枝头上的青鸟歪着头盯着胡欢的方向看了许久,直到胡欢上手去探查张简的外伤,那青鸟才扑腾了一下翅膀,悄无声息地顺着林木缝隙飞走了。   倒是胡欢正忙着庆幸张简没摔到头之类的要害,暂且没工夫寻思这些事儿。   但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哪怕有过缓冲,冲击力也吓人得很。张简的右腿和右手手腕摔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身上外伤不计其数,呼吸时会微微拧紧眉,喘得很艰难。   他是龙虎山的正统传人,胡欢不敢贸然用玄学手段给他治伤,怕冲撞了修为。于是他咬着牙四处找了找,找到几根坚硬的枯枝,扯下衣服撕成布条,先将张简骨折的部分固定住了。   然后他微微俯下身,轻而又轻地把张简扶起来背在背上,开始往山下的小镇方向走。   谁知张简居然没昏彻底,被胡欢架上肩膀时勉强提起了一点清醒,模模糊糊地叫他:“胡欢?”   胡欢应了一声。   “马上就下山。”胡欢说:“你忍忍,带你去找大夫。”   张简含糊地应了一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半晌后才轻声道:“……这次是你救我了。”   他声音轻而又轻,胡欢听得心里直发酸。   “什么我救你。”胡欢闷闷地说:“是你又救了我一次——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等着,回去我就许你。”   “什么恩不恩的,我不用。”张简说。   “那我用。”胡欢马上反口道:“你自己刚才说的,这次是我救你——所以你得以身相许给我,我可是个小心眼的债主,才不会给你抹账。”   张简伏在他的肩头,用气音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只是到底伤得太厉害,话还没说出口,就彻底昏了过去。   胡欢紧了紧背着张简的手,偏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加快了脚步,向着山下而去。   山林间的地动停止,地下的东西重新落回原位,地势缓慢地回缩成原来的模样,一直肆虐的江水也渐渐和缓下来。   盛钊一直抱着刑应烛不肯撒手,他埋在对方的颈窝里,感受着刑应烛微凉的体温,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情绪。   说是感动,好像有点太肤浅了,说是对刑应烛的心疼,又好像太单一。   他心里千言万语交织在一起,只觉得别说是下辈子,以后生生世世都许给他也没什么不好。   管刑应烛能不能找到长生的法子,他以后都跟定他了。   刑老板的手在他身后放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拍了拍,带着盛钊落回了山崖上。   方才在旁边围观了灾难现场的“观众席”大半都昏了过去,剩下几个清醒的,看着刑应烛和盛钊的眼神也是惊恐万分,只有那位白发苍苍的刘现年教授不走寻常路,眼睛锃亮地盯着他俩,像是看见了什么活化石。   那眼神盛钊非常熟悉,简直是跟王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愧是亲师生,盛钊想。   落地后,刑应烛就放开了揽着盛钊的手,转头看向了断崖之外。   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沉默得很反常,神色也是淡淡的,盛钊端详了一下他的表情,总觉得刑应烛正在走神。   他看起来神色怅然,眉眼间有一点微妙的不舍,但很快,他就像是彻底下定了什么决心,自己垂下眼睛,将那点不舍掩去了。   盛钊心头一跳,下意识去握他的手。   “我们要不把这些人——”   盛钊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横空打断了。   “哟——”   盛钊心里咯噔一声,习惯性循声望去,却见身后更高的一处山崖之上,白黎正坐在崖壁之上,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她今天穿的和上次见面并不一样,她换了一身暗银色的轻甲,长发高高地束着,肩上用乌金扣扣着鸦青的披风,膝盖上横着一杆乌黑的长枪,看着跟穿越来的一样。   “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啊。”白黎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刑应烛,讶异道:“我没告诉你近路吗?”   刑应烛:“……”   盛钊:“……”   “哎哟。”白黎也没指望他俩回答,自顾自地一拍脑门,说道:“啊……好像是忘了。”   盛钊:“……”   故意的,盛钊笃定地想,这肯定是故意的。   他无语地看着白黎,心说这也太敷衍了,其演技之差,简直令人发指。   虽然盛钊跟她在此之前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就是莫名觉得,这人八成已经在那看了半天了,只是现在才现身而已。   白黎眯着眼睛笑了笑,然后脚下略一用力,蹬了一下崖壁,轻飘飘地从高处掠下来,反手将长枪背在身后,走到了近前。   “走吧,早去早结束。”白黎说:“等完事儿了收工回去吃饭。”   刑应烛目光沉沉地打量了她一圈,默许了,拉着盛钊的手往旁边拽了拽。   “青、青阳式——”   刘现年从见到白黎的那一刻就眼前一亮,这半晌已经扶着石头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老爷子眼神近乎狂热地盯着白黎甲上的纹路,喃喃惊叹道:“……居然是真的。”   白黎一回头,对上刘现年的目光,还冲他笑了一笑。   盛钊心里嚯了一声,心说这老爷子San值简直高的要命。   盛钊也不知道该说他科研狂人,还是应该说他天赋异禀,老爷子对玄学之事接受程度奇高,在直面灾难现场后还敢往他们几个近前凑就算了,甚至看到白黎时还格外热情,健步如飞地冲了过来。   ……奇人,盛钊服气地想,这就是学者精神么,实在令人佩服。   “你们是要去什么地方?”刘现年激动地说:“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一直怀疑青阳式的碑林就在这附近,那块碑只有一小部分,我知道。”   好家伙,盛钊倒抽了一口凉气,心说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生物呢。   老爷子到底知不知道这几个人都是什么非人类货色啊!   万一一个不开心再把他宰了怎么办!   “不不不刘教授——”盛钊试图在惨案发生前制止他的异想天开,艰难地说道:“这个,可能,去的地方有点危险,您老人家的身体可能吃不大消。”   盛钊探着脖子,绞尽脑汁地想让刘现年知难而退,谁知白黎倒是可有可无地一耸肩,似笑非笑地说:“那就一起吧。”   盛钊:“……”   他们这些从上古活下来的生物,脾气都这么奇怪吗?盛钊费解地想,还是那年代盛产恶劣因子。   白黎悠然地哼了句小调,挽了个枪花,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路过刑应烛时侧头跟他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些不清不楚的意味。 第136章 是刑应烛把他从裂谷边上一把推了下去。   白黎口中的“近路”,是一处开在断壁之上的甬道。   但凭心而论,如果按盛钊对正常语言的理解来看,这条路……它属实不能称之为“近路”。   ——因为他们已经在这条甬道里走了快一个小时了,居然还没走到尽头。   白黎和刑应烛两个不知道“累”字怎么写的非人类走在前面,盛钊比他们大约落后个十几步,负责搀着那位头发花白的刘教授。   这条甬道既深且长,崖壁上的洞口仿佛是人工开凿过的,边缘修得很整齐。但因为多年荒废,外面都已经被植被覆盖住了,若不仔细找,压根看不出来那层层叠叠的青苔后还别有洞天。   这条路很窄,只能勉强容纳两个人并排前进,山洞里潮湿阴暗,盛钊走了一会儿就觉得后脖子发凉,于是忍不住掏出手机,点开手电筒,人为地制造了一点光亮。   “关掉吧。”刘现年贴心地说:“不然一会儿你就会害怕了。”   盛钊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刘现年的用意——不开灯时还好,这附近都黑得很均匀。但开了灯,他的视线范围就变得狭窄起来,变得只能看见面前这一亩三分地,再远的部分被光源的边缘模糊起来,恍然间让他有种处于孤岛的错觉。   盛钊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能地关掉了手电筒。   光源出现又消失,他骤然重新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中,整个人慌了一瞬,下意识转头看了看洞口的方向。   这条路笔直向前,哪怕走了这么久,回头时还是能看见洞口。只是洞口的光亮已经被无限缩成了一个小点,盯得久一点就会被周围的黑暗吞没。   “小伙子。”刘现年说:“你害怕啊?”   盛钊苦笑了一声,心说谁能像您老人家一样San值这么高啊,要是放在克苏鲁神话里,您老人家妥妥得独占一个单元。   但他一句怕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身前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略重的脚步声。对方似乎是踩中了一颗石子,在安静的甬道里发出一点脚步之外的琐碎声响。   盛钊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好像是刑应烛。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浓稠黑暗,刑应烛的背影一直恰到好处地停留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不算太近,但也在盛钊一抬眼就能看到的范围。   于是盛钊心里的慌乱一下子就散去了大半,甚至还回头冲着刘现年笑了笑。   “有一点。”盛钊实话实说:“但是不多。”   刘现年也笑了笑,没再多问,而是重新回过头,将视线放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他对旁边开凿粗糙的墙壁似乎有着浓厚的兴趣,眼珠错也不错地盯在上面,还时不时伸手摸一把。   盛钊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搭话道:“您……胆子还挺大的。”   不等刘现年答话,盛钊就又说道:“您,应该看出来了吧,前面那两位——”   盛钊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但只要是眼神正常的,就都能看出那俩人是非人类——毕竟现代社会,谁能没事儿在天上飞来飞去啊!   “那又怎么了,这说明我的研究方向没错。”刘现年嘿嘿一乐,摸了摸潮湿的墙壁,玩笑道:“我这么大岁数,黄土都埋了大半截,要是能证明全新的历史体系,死了也赚了。”   盛钊:“……”   您这心态还挺乐观的,盛钊心想。他现在都怀疑,白黎把刘现年一起带着,是不是要找个僻静的地方杀人灭口。   约莫又走了十来分钟,原本粗糙的墙壁开始变得平整起来,墙上也开始出现了斑驳粗劣的壁画。   在甬道里走了这么久,他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刘现年一看见那壁画就眼前一亮,扶都不用扶了,健步如飞地扑到墙壁上,贪婪地上下看起来。   壁画比翻译古文字更好懂,连盛钊也不免多看了两眼。   他粗略地看了几眼,发现他自己身边的这条墙壁跟刘现年那边的并不完全一样。   壁画上描绘的是一整个故事,盛钊从中间挑了一段开始看起,发觉壁画上的故事年代非常古老。那时候人们的穿着简朴,还靠着取火过日子,捕猎时手中拿的武器也只是削尖的木棍石块。   这条甬道非常长,墙壁上的壁画也像是没有尽头,最初人们还是粗布麻衣地取火过日子。直到后来,开始渐渐有了群族和部落,人们开始最初的划地而治,手里的武器也变成了粗陋的铁刀和长枪。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壁画的颜色从原本单一的色调变得鲜艳起来。在战乱之中,青色和红色组成了水和火,两种颜色碰撞在一起,凌乱地将原本规则的壁画糊得乱七八糟。   天空中破了个大口,没有褪色的大红从破口中倾泻而下,顺着高耸入云的山脉流入人间。   盛钊心念一动,莫名地觉得那画上的红色颜料给他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他下意识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上了墙面。   那一瞬间,他眼前似乎飞快地掠过了一个画面——浓墨重彩的红铺天盖地,他在扎眼的颜色中勉力睁着眼睛,看到了一个高大而遥远的轮廓。   盛钊短暂地失神一瞬,等到反应过来时,那画面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画面闪得极快,快的像是某种错觉,盛钊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试图想回忆方才那一眼的细节,可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旁边的刘现年忽然惊呼一声,盛钊的思路被打断,凭借着照顾一下老教授的心态,转过头去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刘现年摆摆手,言语间难掩激动:“我只是……天啊,这太完整了。”   盛钊一头雾水,顺着往后看了看,才发现刘现年这边的壁画信息量更大一点,但也更粗糙。   壁画的主角是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肩上一左一右地落着两个金色的大鸟。他从部落中走出来,走过高山大河,收到万人敬仰,最后踩着鸟羽走到了一个高耸入云的柱子上。   ……看着像个爽文现场,盛钊想。   但紧接着,故事的画面急转直下,那男人很快融入了“云”中,只留下脸部轮廓,垂着眼看着地面上的情景。   这画面看着有点诡异,盛钊搓了搓胳膊,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很快,壁画的“云”中又出现了其他几张脸,他们围成一圈,静静地看着地面。地上的部落开始有了冲突,有了战争,彼此间举起武器,开始陷入一场异常久远的混战。   在这个过程中,“云”中的脸也在渐渐消失,从五变四,又从四变三,最后连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也不见了。   “地面”上的战争逐渐接近尾声,战况也愈演愈烈,大片大片的青与红凌乱地涂抹在画面上,画风开始渐渐向另一边的壁画靠拢。   这场水与火和混乱持续了许久,盛钊敏锐地发现,在水火交杂的最混乱的部分中,开始逐渐脱出一个人形来。   那个“人”随着壁画的向前变得愈加清晰,也开始有了轮廓和面容。   在看清壁画上对方的服侍装扮时,盛钊心里狠狠一个激灵,与刘现年一起望向了远处的黑暗之中。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手持一杆长枪,面容不清,但披风衣摆在半空中高高扬起,似乎正随着风声猎猎作响。   那女人衣角所在的角落里,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单一的古老文字,盛钊摸了摸上面陈旧的刻痕,试图想看出那写的是什么。   “诵。”刘现年忽然喃喃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是名字吗,封号,还是什么称呼。”   没人回答他,因为盛钊正忙着看向下一页壁画。   在左右两侧的壁画中,她都是这场战乱的终结者,只是两侧壁画的内容却截然相反。   在盛钊这一侧,那年轻的女人身穿一身艳丽的红色,周身围绕着一青一红两只大鸟,红鸟负责吞没火焰,肆虐的洪水则被青鸟的尾羽拂去。女人的面目掩藏在单一的色调之下,显得有些失真。   但在刘现年那一侧,画面显得阴沉许多,大片大片的红铺成底色,女人半跪在地上,垂着头,一只手插在自己左侧胸膛里,从里面挖出一颗熊熊燃烧的心。   紧接着,那颗心消失在了画面里,但天际之处却忽而冒出了艳丽的霞光。   壁画到此戛然而止,随之飘来的是白黎轻飘飘又带着笑意的声音。   “那边那位小朋友,别在那沉迷胡编乱造的二手神话了,再不快点,应烛可不等你了——”   刑应烛的名字对盛钊来说就像个开关,他下意识屁颠屁颠地往前跑了几步,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头了。   甬道尽头有向左向右两个岔路,刑应烛已经先一步向右面走去,只剩下白黎站在岔道口,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   拐弯之后的甬道短了很多,也就三五分钟,盛钊就从逼仄狭窄的小路里钻了出来,踏进了一个极其空旷的场地。   在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个瞬间,盛钊都怀疑自己已经不在山中了。   ——他面前的空地少说有十层楼那么高,面积大的吓人,像是个巨大的天然岩洞。   而在场地中央,地面横裂出一条巨大的缝隙,有熊熊的火光从裂谷下透出来,将整个岩洞照得亮如白昼。   而刑应烛就站在那裂缝旁边,垂着头向里看去。   身后的脚步声重新响起,白黎拎着已经晕过去的刘现年走进来,随手把老爷子放在一边,拍了拍手上的浮灰。   “怎么样。”白黎轻轻一笑,冲着刑应烛说:“没骗你吧,完璧归赵。”   刑应烛没回答,也倒不出功夫回答了。   他与自己失落多年的骸骨重新“见面”,现下从身体到魂魄全在叫嚣地暴动着,他外表看起来有多平静,身体里的风暴就有多恐怖。   刑应烛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他锁骨下的龙印散发着灼烫的温度,八千年的渴求在这一瞬间化为极致,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吞进去。   伸手——他的本能在他耳边如魔音般絮絮私语。   但刑应烛没动。   他的情绪和本能之间来回撕扯,硬生生拽出了两个方向,僵持在了原地。   裂谷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焰,他的骸骨就深埋在烈焰之下。   刑应烛能透过火光清晰地看到里面的骸骨轮廓,森白的骸骨跟万年前一模一样,上面流动着他曾经的气息,还有他夜夜不能忘的尊严。   ——这才是真正的近在咫尺。   刑应烛垂落在身侧的指尖略微颤抖了一瞬,但他还是没动。   过了许久——也或许只有短短几秒钟,刑应烛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肩背绷紧的线条松懈了些许,向下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盛小刀。”刑应烛叫他:“过来。”   盛钊哪知道他心里正翻着惊涛骇浪,习惯性地走到刑应烛身边,探头往裂谷下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被底下那蒸腾而上的热气给顶了回来。   “好家伙。”盛钊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你不会要下去拿吧?这火太厉害了,伤着你怎么办,你怕不怕火啊?要不别下去了,能不能找个安全点的方法捞一下——”   盛钊絮絮叨叨,可刑应烛一句都没往耳朵里听。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盛钊,忽然一抬手,握住了他的一边肩膀。   “我当初说过。”刑应烛沉声说:“你要是反悔,我就——”   “我就”之后什么,刑应烛咬了咬牙,到底没说出来。盛钊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说愣了,伸着胳膊想去摸摸他脑门,看看这人是不是兴奋过头烧糊涂了。   盛钊顶着一脑门问号,刚想问刑应烛反悔什么,就觉得面前忽然传来一股大力,紧接着肩膀一痛,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起来。   盛钊的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瞬,他的身体随着惯性后仰下落,直到看着悬崖边越来越远的刑应烛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个事实。   ——是刑应烛把他从裂谷边上一把推了下去。 第137章 他于世事间见到的第一眼,就是刑应烛。   说来好笑,在盛钊落下去之后,刑应烛身体里翻涌叫嚣的那股近乎魔怔的渴求也在转瞬间消失了。   他身体里仿若被人凭空抽走了什么,心里反而泛上一股空茫的轻松,并不苦闷,却也并不痛快。   身后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破空声,刑应烛微微偏了偏头,余光里见着白黎手里的长枪在半空中划开一个漂亮的弧线,被她握在了手里。   “你倒是挺大方的。”白黎说。   她这句话说得意味不明,情绪和态度都模棱两可,刑应烛心里忌惮她,不由得侧过身来,盯着她的动作。   “反正我已经干了。”刑应烛混不吝地一笑,说道:“要是你看不惯,你就只能把他拎出来杀了。”   “那你不跟我拼命?”白黎反问道。   刑应烛冷笑一声,态度很明显。   白黎拎着那杆枪,绕过刘现年冲着刑应烛走了过来,然后站在他身边,往裂谷下看了看。   裂谷之下烈焰灼热,早已经没了盛钊的身影。   那火焰把空气都烧出了热浪,金黄的明火掩映间,原本轮廓分明的骸骨却渐渐模糊起来,有种被火焰吞没的错觉。   刑应烛时刻预防着白黎动手,谁知道她干脆足下一点,跃到了裂谷旁崖壁一处凸起的悬崖上,就这么径自坐了下来,像是给自己找了个VIP座位实况观摩。   “我只是有点意外。”白黎弯着眼睛笑了笑,心情很好的模样,语气轻松地说:“没想到你会舍得……这都不像你了。”   刑应烛看出了她的意思,于是也挨着裂谷坐了下来。他两条长腿一屈一伸,右脚支着裂口,左腿从裂谷的崖壁上伸下去,脚踝轻轻地磕在了灼烫的石头上。   “那首曲子,是不是你教他的。”刑应烛忽然问。   “是啊。”白黎含着笑意,干脆地承认了。   果然,刑应烛想。   “什么时候的事儿?”刑应烛又问:“为什么教他?”   可惜白黎的“有问必答”Buff只持续了一个问题,她微微眯起眼睛,又变回了一贯四两拨千斤的模样。   “也不能总是你问我。”白黎说:“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忽然就舍得了——一时冲动?”   他们两个甚少有这样心平气和交流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盛钊不在的缘故,刑应烛沉默了两秒钟,居然破天荒地认真回答了。   “是也不是。”刑应烛淡淡地说:“在悬崖上的时候就舍得了,一直想到刚才,这一路也算深思熟虑了。”   白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但刑应烛自己知道,他没完全说实话。   实际上,就在他为了盛钊妥协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心里的答案。   虽然他不太想承认,但在他心里,那傻不愣登的盛小刀确实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比那副骨头架子还重要了。   “我是教过他曲子。”白黎说话算话,回答了刑应烛的上一个问题:“当时只教了三分之一,至于为什么——你自己猜猜?”   “他见过我。”刑应烛说得很笃定:“但我没见过他,否则我该记得。”   作为现存于世为数不多的“老相识”,刑应烛对白黎的处事方法算得上略知一二。盛钊的曲子既然不是个巧合,那就必定是有意为之。   现下看来,这个“有意为之”,八成还跟自己有关系。   “当年那条蛇承载不住你龙魂的修为,生到一半就难产了。”白黎说:“装你的那颗蛇蛋怎么也落不下来,我路过时那小朋友正好就在附近,我就顺手教了他几句。”   寥寥几语,刑应烛已经听明白了。   他确实没记错,在以往漫长的时光里,他确实从来没有跟盛钊有过交集。他们没有见过面,没有衍生出任何缘分,像是两条永远平行的星轨,在漫漫长夜里一划而过,只一前一后地留下了点互相辉映的余晖。   刑应烛忽而笑了笑,咂摸了一下这个念头,觉得有些新鲜。   ——为什么是他。   刑应烛望着裂谷下的熊熊烈火,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   盛小刀,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命格平常,魂魄也没有特殊到哪里去,按部就班地一次又一次轮回转世,跟外头茫茫人海中的普罗大众毫无两样。   唯一特殊的这点妖族缘分还是当年救了蛇母的历史遗留问题,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什么“特殊”的存在。   “你当年说,叫我等一个人,就是等他?”刑应烛反问道。   “是也不是。”白黎打了个哑谜,把这个问题又推回给了刑应烛:“你喜欢他,那就是他,你若没那么喜欢,就也不是了呗。”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刑应烛再一次地想。   白黎嘴上说的“顺手”,可她一向看起来随意而为,可若是千百年之后再回头看去,总能从当时的“顺手”“随意”中咂摸出一点深意来。   八千年前,她在深山“偶遇”盛钊时,到底是怎么确定,自己在八千年后会看上这么个傻小子的。   于是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但白黎摸了摸膝盖上的长枪,狡黠地眨了眨眼,说道:“不如……你猜猜看?”   刑应烛这次没猜,而是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从刚才开始,绕在他腕子上的妖契便开始活动起来,一条乌金色的细线渐渐从空气中显露出来,顺着裂谷一路向下,探入了更深的烈焰之中。   裂谷下,盛钊倒是没顾得上想太多,他没来得及怕不说,潜意识里也压根没觉得刑应烛会害他。   他稀里糊涂地落下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不会还没到底就已经烤熟了吧。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还不等盛钊对此表示惊恐和担忧,他就已经先落了底。   令他意外的是,裂谷中的感觉跟外面完全不同。他在上头往下看时,离得老远都能感受到底下灼热的气浪,可等他自己落下来时,接他的却不是恐怖的火焰,而是某种柔软冰凉的触感。   乍一摸,像是落在了云层之上。   紧接着,他眼前一明一暗,那些明亮的火光就都消失了,盛钊落在一副冰凉的骨头架子上,摔得七荤八素,眼前直冒金星。   身下的触感十分不友好,又硬又凉,十分硌得慌。盛钊胡乱地扑腾了一下四肢,下意识按住了身下的什么东西,想要试图坐起身来。   只是他一摸,心里就产生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不会这么寸吧,盛钊颤巍巍地想。   他闭了闭眼睛,暗自吞了口唾沫,然后挤开一点眼角,万般犹豫地往身下看去。   ——完蛋了,盛钊绝望地想,要是刑应烛知道我一屁股坐在了他的骸骨上,他八成真要把我吊在电梯间当晴天娃娃了。   手下的触感冰凉光滑,龙身森白的骨架上隐隐滚动着一层薄薄的光晕。还不等盛钊对“我不小心玷污了小心眼男朋友上辈子的骸骨”这件事想出一件应急预案,那骸骨就忽然化作一道乌金色的光,顺着盛钊与之接触的指尖“钻”入了他的身体。   然后……那副目之所及之处都不能窥见万分之一的巨大骨架,居然就这么原地消失了。   盛钊:“……”   他整个人仿若晴天霹雳,大为震惊,好像凭空被人劈成了两半。   盛钊万万没想到这玩意这么不经碰,顿时慌了,心里头一个蹦出来的念头是这玩意还能拿出来还给刑应烛吗。   只是还不等他就此想出个一二三,他就觉得身下忽而一空,整个人凌空又落了下去。   这一次,他的灵魂好像在跟着一并坠落,盛钊的意识短暂地抽离了片刻,进入了某种无法言喻的状态中。   那一瞬间,他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许多未解的疑惑。   比如……刑应烛为什么推他下来。   他能感受到自己四肢百骸和骨缝中正流淌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像温水一样无孔不入,妥帖又舒服,顺着他身体里的骨架流向每一条血管。   在朦胧而虚无的状态里,盛钊似乎能感受到某种由内向外的生机,他心里清晰地知道,那是方才“化”进他身体里的那道光带来的。那副巨龙的骸骨包裹着他原本脆弱的骨血,像是“加固”一样,在他原有的身体里搭出了一副架子,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魂魄。   他似乎只在这种状态里过了几秒,又像是过了千万年。   不知过了多久,盛钊才觉得身体猛然一沉,身体带来的沉重感重新落回他身上,盛钊动了动指尖,只觉得动作艰涩又生疏,连抬抬手指都做不到。好像浑身上下只剩下眼皮一个听使唤的部位。   于是他干脆不难为自己,只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盛钊睁眼的那一瞬间,有两滴温热的液体从天而降,恰巧落在了他眼中。血滴顺着他的眼角流下去,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红红的膜。   ——这是刑应烛的血,盛钊莫名清楚。   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皎月挂在天幕之上,月色泠泠,一缕极细的月光倾斜而下,紧随其后地落在盛钊眼中。   眼前的高山之上卧着一只线条漂亮的龙,它双翼微收,龙爪踩在山巅之上,留给盛钊一个极其漂亮的侧影。   我想起来了,盛钊想。   上古时期女娲以土造人,泥浆的身躯白天用太阳晒干,等到引魂时就到了夜里。   泥人们应当以月为媒引生魂魄,可盛钊睁眼时,偏偏是刑应烛的血比月光更早地落在了他眼中。   于是他从漫长的混沌中睁开眼,从黄土江水中脱生出魂魄,于世事间见到的第一眼,就是刑应烛。 第138章 “众名众生相,无人不识我。”   他真好看啊,盛钊想。   在这一刻,他历经千年轮回的灵魂重新回溯,重新回到了那个纯粹且空灵的状态里,在思想和魂魄成型之前,先本能地将这一眼刻在了心里。   那是刑应烛,盛钊想。   他眼前是他的血,他的骨肉,他威风凛凛,顶天立地的上辈子。   辽阔的天被血雾蒙上一层薄薄的膜,皎洁的明月和夜幕一起被染上淡淡的红——盛钊脱身成人的第一眼,目之所及之处所有的景色,都先一步带上了刑应烛的颜色。   于是盛钊的目光浮光掠影般地扫过这个新鲜的世界,最后还是定格在了刑应烛身上。   背生双翼的龙大半个身子伏在山头上,长长的尾巴顺着山壁绕下来,月光落在他身上,将龙鳞折射出一点漂亮的光。   刑应烛忽而似有所觉,他微微动了动,转过头来,扭向了盛钊的方向,似乎在遥远的山巅之上与他对视了一眼。   盛钊心头先是一跳,等到看见刑应烛紧接着旁若无人地扭回头去,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对了,盛钊想。   烛龙睁眼天明,合眼日落,现在月挂中天,说明刑应烛正闭着眼睛,看不到他。   直到刑应烛重新伏在山巅上沉沉睡去,盛钊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遗留在他眼眶中的龙血顺着他眨眼的动作从眼角滑落下去,血雾消散,盛钊才终于见到了世界真正的模样。   这一眼是盛钊为人这一世里跟刑应烛的唯一交集,当时他神智初开,什么都不明白,只是遵循着本能的牵引去与其他的“同胞”汇合。   于是他披着漫天星光转过身,没入夜色之中,从此再没见过这条龙。   从此之后,他土塑的身躯在不断的轮回中重生又死去,但他被龙血引生的魂魄却一直生生不灭——直到今天。   盛钊很难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只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瞿塘峡之上,在那副骸骨即将现世的时候,他的心跳要比刑应烛的还快还烈。   ——因为他早就见过刑应烛了。   他比自己想象得更早认识他,而且在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他的灵魂已经先一步记住了刑应烛。   这个认知让盛钊产生了一点隐秘的欣喜,好像他终于抓到了一点刑应烛的“把柄”,有了连刑应烛都不知道的,独属于他自己的小秘密。   他的心口妥帖又熨烫,刑应烛的体温偏凉,可骸骨却暖得出奇,那股暖流在他四肢百骸里架着他,最后在心口处团成一团,让盛钊有种被刑应烛环抱的错觉。   盛钊眼前的景象忽而消散,那上古间的须臾一眼快得像当年一样,转眼间只剩下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雾。   他四肢的感官重新回笼,盛钊从地上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觉他依旧穿着来时的那套衣服,牛仔裤上沾了一点泥土。   盛钊没去想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没琢磨着应该怎么出去。他站起身来,像是颇为新鲜一样打量着自己的手,先是屈指握拳,又缓缓松开。   几次过后,他也觉得自己这行为实在傻不愣登的,不由得把自己逗乐了,甩了甩手。   龙身化骨的那种异物感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点暖意的余韵还留着,盛钊摸了摸胸口,忽而听见浓雾之中传来一阵轻柔的铃音。   铜铃声轻巧细碎,正是当初刑应烛给他补过的那首曲子。   盛钊心里隐隐冒出一个猜测,可又不太敢相信,于是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而向浓雾中走去。   盛钊不大清楚自己现在是在梦里,还是误入了什么地方。   说来也奇怪,他一步步向前,身边的雾就一点点散开,活像他是个人体除雾剂一样。   他不知道在浓雾中走了多久,才渐渐地在雾中看到了一个影子。   对方只露出影影绰绰的一个轮廓,似乎是伏在不远处的地上,盛钊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本能地先一步认出了对方。   “应烛。”盛钊叫他。   浓雾中很快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应答,龙的声音比刑应烛低一点,也冷淡一点,听起来有些陌生。   “何人。”他问。   眼前的薄雾散开大半,盛钊又往前走了几步,渐渐看清了那条龙的模样。   他跟当年在月下山巅之上没什么两样,只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懒懒地伏在一块青石上,半睡半醒的,尾巴焦躁地划来划去,看起来心情不太美丽。   年轻时候的刑应烛暴戾而残忍,恨不得煞气都能从身上蒸出来,吃过的山野精怪不计其数,脾气飘忽不定,别说是伴侣,就是亲爹亲妈亲兄弟都不怎么在乎,危险性大概可以打十颗星。   如果是以前的盛钊,借他两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惹年轻气盛,还没经历过人类社会熏陶的上古神龙。但现在他却莫名地不感觉怕,好像本能里就知道他值得亲近一样。   “你不知道我是谁,就敢答应啊,万一我是来寻仇的呢。”盛钊说:“你好歹先问问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那龙终于睁开眼睛,纡尊降贵地分给他一个眼神,然后抬起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众名众生相,无人不识我。”他说。   盛钊终于觉得,这还是一条小龙。   虽然以他两位数的岁数这么评价对方显得十分不自量力,但盛钊还是莫名有些想笑。   刑老板虽然也傲气,我行我素,随意而为,但他一般不会这么直白地表现出自己的特殊和自傲。   虽然这个比喻有点不大合适……但盛钊总觉得,现在的小龙就像个没被社会毒打过的熊孩子。   他终于被自己这个脑补逗乐了,眼角弯弯,眼神温和,笑得很开心。   “确实。”盛钊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小龙眯了眯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背后双翼一展,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么一来,盛钊就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看他。   凭心而论,按照盛钊的审美来看,就算把刑应烛扔进龙堆里,他也觉得刑老板是其中最好看的那条龙。   但盛钊还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看他的龙身,他的龙爪陷进潮湿温软的地面里,龙角的线条漂亮又不突兀,脖颈处一圈龙鳞流光溢彩,尾尖上还带着一点祥云样的薄纹。   面前的小龙跟盛钊认知里的完全不同,但他依旧觉得对方很好,漂亮又熟悉。   思及此,他又不得不觉得心里酸涩起来——刑应烛就是念想这个,念想了八千年,最后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回归本身时,他却又自己放弃了。   为了他,盛钊想。   怪不得那时候刑应烛那样反常,他沉默而失神,会望着脚下的滔滔江水露出那样怅然若失的表情。   刑老板这人嘴毒面子硬,一向是哪怕做了好事儿也不肯说。他沉默了一路,也没跟盛钊透露一字半语自己的打算,最后站在裂谷旁边把他推下山崖时,看着也是杀伐决断,一点都没犹豫似的。   但盛钊知道,他不是不在意,他只是没有说。   刑应烛的爱意从来都掩藏在细微之处,是特殊,是迁就,是护着他的那片鳞和那滴血,也是顶天立地的脊梁。   他什么都不肯说,但又什么都做了。   盛钊莫名觉得心口发热眼前发烫,恨不得浑身上下都往外冒感动泡泡,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摸摸面前的小龙。   小龙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类,差点被他弄懵了,一时间忘了后退。   但盛钊身上传来一丝极其熟悉的味道,小龙不耐烦地嗅了嗅,忽而有些意外。   小龙疑惑地扑腾了一下翅膀,也不躲了,迎着盛钊凑过来,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嗅了一圈。   他体积跟博物馆那种大型恐龙的一比一复原模型差不多,一个脑袋快顶上盛钊整个人,乍然凑过来,视觉冲击极大,跟带着VR看灾难电影没啥两样。   不过盛钊显然已经习惯了伴侣是个非人类的事实,对此接受的十分淡定,只是没想到小龙突然变热情,差点被他撞了个跟头。   “怎么了?”盛钊还当他是那个可以随便抱的男朋友,习惯地搂住他的脖子借力,然后顺手呼噜着摸了一把,疑惑道:“你怎么突然——”   盛钊话没说完,小龙就不耐烦地甩了甩脑袋挣脱出去,自顾自地在他浑身上下嗅了一圈,最后用脑袋撞了撞盛钊那只摸到骸骨的手。   “奇怪。”小龙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此我彼我,非你非我。”   盛钊愣了愣,没想到这他也看得出来。   他之前还以为自己是掉进神域后撞见了上辈子的小龙,但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   他甚至都能看出自己“加固”后的身躯——明显是什么都知道嘛!   场面一下子变得非常微妙,盛钊心里打着鼓,心说这让我怎么接,我难不成要告诉你,是因为你的骨头现在就在我身体里么。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于是盛钊干咳了一声,试探道:“这什么地方?你怎么在这。”   “这是长江弯口下。”看在气息熟悉的份儿上,小龙勉为其难地回答道:“我已经在这八千年了。”   盛钊懂了。   之前闲聊的时候,刑应烛跟他提过禁海之渊的事,也曾说起在禁海之渊见到了白黎。   盛钊当时对这个原理多问了两句,没想到居然用在这了。   他面前的确实是八千年前的小龙,但也不完全是——他应当是刑应烛骸骨里的一点残存的灵智。 第139章 原来我离开他的每一步,都是在向他走去。   一想到这个,盛钊莫名地有些心疼。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伸手去抱抱对方,可惜叛逆期的小龙不怎么领情,一扭头避开了他的手。   “做什么?”小龙没好气地问。   “喜欢你。”盛钊好脾气地说:“就想抱一下——你以前都给抱。”   盛钊倒也没撒谎,反正他现在这个状态在物理角度上都没法定义,他眼前是八千年前的小龙,可时间线却已经是八千年后了,把刑老板说成是“以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   可惜小龙不比刑老板,对这种肉麻行为十分嗤之以鼻,愣是维持住了自己的高冷人设,没让盛钊得逞。   盛钊倒也不怎么气馁——有刑应烛的Buff在,他看小龙又心疼又喜欢,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甚至于,他看着对方时心里还在想,原来刑应烛当年就是这样的么。   他原以为刑老板我行我素,时间匆匆如流水,他却是水中那块扎根的顽石。可现在看来,也不完全是这样。   在不知不觉中,他到底被时间冲刷出了一点弧度,变得跟当年不大一样了。   盛钊没有再强求,他干脆掏了掏兜,从兜里掏出一块牛奶糖来。   自从跟刑应烛在一起之后,他总喜欢在兜里带些千奇百怪的小零食,没事儿用来跟刑老板玩玩情趣。刑应烛一般也都配合着,顺着他的意思被这点小恩小惠哄消气。   “吃不吃?”盛钊剥开糖纸,冲着小龙摊开手,说道:“我昨天刚买的新口味,香草牛奶味。”   小龙的眼神瞥了一眼他的手,尾巴甩了甩,语气凉丝丝地问:“什么东西?”   “你喜欢的东西。”盛钊耐心地哄他。   小龙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琢磨他为什么这么殷勤。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凑过来,从盛钊手心卷走了那颗糖。   他舌尖的触感软软的,有些温热,盛钊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觉得有些微微的痒。   “你都拿走我的东西了,我吃你一点也不算欠人情。”小龙理直气壮地说。   盛钊又有点想笑了。   太可爱了,盛钊想,若说刑老板是理直气壮地不讲理,小龙就是强行给自己找回面子一样。   盛钊送出了那颗糖,心里勉强好受了一点,他无意识地搓了搓手心,眼神黏在对方身上,怎么也舍不得挪开,脸上的笑意也淡了许多。   他心里隐隐约约明白,等到他离开这个地方,他就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刑应烛了。   因为那副龙骨已经融进了他的身体里,再找不见了。   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小龙吃完了那颗糖,也渐渐发觉了这人目光中复杂的深意。   小龙被那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顿了顿,垂下脑袋凑过来,盯住了盛钊。   盛钊下意识激灵了一下,觉得这眼神有点熟悉。   小龙不闹脾气的时候,他身上那股经久的煞气就慢慢显露出来。他不笑也不说话,只微微眯着眼睛,用一种近乎专注的目光打量着盛钊。   他的眼神一点点划过盛钊的表情,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像是要从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盛钊下意识打了个颤,一瞬间有一种在跟八千年后的刑应烛对视的错觉。   “为什么这幅表情。”小龙声音低缓地问:“你拿我的骸骨,拿得这么不情愿吗?”   不知道为什么,“骸骨”俩字从小龙嘴里蹦出来的时候,盛钊心头莫名一颤,差点就本能地想反驳。   但话到嘴边,又被他自己按捺住了。   “原来你知道啊。”盛钊苦笑了一声:“不是不情愿,我是……我是心疼你。”   小龙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往后退了一点,显然是嫌弃他肉麻。   盛钊挠了挠头,自己也觉得这话实在太让人起鸡皮疙瘩了。还好是对着一片灵智,不然要是面对刑应烛本人,他现在八成都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了。   但他又确实说的是实话。   因为面前这个残存的灵智碎片,是上辈子的刑应烛唯一仅存的一点痕迹。等到小龙也消失之后,那些刑应烛念念不能忘的执念,就真的要成为过去式了。   盛钊不知道此时此刻刑应烛是什么心情,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他舍不得。   小龙飞速地瞥了他两眼,被他那副表情搞得实在很想吐槽,他嫌弃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看见盛钊低头叹了口气时,他就莫名地又把那句吐槽咽回去了。   太烦了,小龙想,这一点都不符合我的喜好,到底是怎么把我的骸骨骗走的。   他心里嘟嘟囔囔,身体却往盛钊那边挪了挪,不情不愿地垂下头,状若无意地蹭了一下盛钊的手。   盛钊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小龙不像刑应烛一样已经被他磨人磨习惯了,看得出来,小龙大约是很不乐意让人摸摸蹭蹭抱抱的,他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也不喜欢离人太近……但刚才那一下,又实在刻意得要命,很难让人产生“他可能就是不小心蹭到的”这种猜测。   盛钊心里顿时就软成了一滩水。   “你真是……”盛钊说到一半,就没再继续,把后半句尾音吞进了一点笑意里。   小龙眼睛眨了眨,但是没理他。   到时候了——盛钊脑海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念头。   于是他几乎立刻就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盛钊很舍不得小龙,但他心里也知道,在幻境之外,还有刑应烛在等他。   “我得走了。”盛钊垂在身侧的手指缩了缩,说道:“……你,鳞片很好摸。”   小龙:“……”   盛钊话音刚落,一直环绕在附近的薄雾忽而彻底散去,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没有走远。   他还在裂谷之下,只是已经到了裂谷的“对岸”,之前他印象里的裂谷之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可现在,他身后只有一条宽阔的江水。   江水奔涌,对岸隐没在暗处,盛钊心里莫名清楚,只要走过去,他就算回去了。   “你怎么回去?”小龙转过头,讥讽地嘲笑道:“你可是生魂,一脚踩进这条江,就会被拉进水里沉到底——之后或者被罡风撕碎,或者被积压得魂飞魄散,谁知道呢。”   盛钊闻言愣了愣。   他确实没想到还有这一茬,顿时为难了起来。   盛钊站在江边踌躇了一会儿,正想在附近看看有没有木头之类的东西,就见岸上的小龙忽然舒展了一下身体,换了个姿势伏在地上。   紧接着,他长长的龙尾扫过来,不经意地横在江面上,似乎是给他搭了一座“桥”。   这次盛钊彻底愣住了。   小龙吓唬他的时候,他压根没想到对方会帮忙……更没想到他会这么帮忙。   刑老板一向将面子看得比天大,平日里哪怕带他上天下海地玩儿,也从不许他骑着,把偶像包袱背得死紧。   他尚且如此,何况是小龙这种从来没吃过亏的。   盛钊生怕自己会错意,呆愣了一会儿,愣是没敢动作。   倒是小龙沉不住气,扭过头来看了看他,挑衅道:“你敢不敢走?”   “我敢。”   盛钊忽而笑了,他弯下腰吻了吻小龙的鳞片,然后小心地爬到了他身上。   小龙不耐烦地晃了晃尾巴尖,倒也没因为他这种突然袭击把他从身上丢下去。   盛钊走到一半时,天上忽而开始落雨。   细碎的雨滴落在江水中,在他身侧敲出一朵朵圆弧的涟漪。   盛钊脚步未停,下意识伸出手去拢了一把,正巧接住了一颗雨滴。   那滴雨落在盛钊掌心,他摊开手,才发现那滴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他手心里结成了一片雪花。   只是眨眼间,那冰凌的纹路又很快融化在他的温度里,顺着他的掌纹流淌出去。   就在这一刻,盛钊似有所觉,猛然回头看去。   在江水另一头,小龙扭着脑袋,正瞧着他离开的方向。   他眼神平静又深邃,黑得像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就那么目光沉沉地望着他,既像是上辈子的那条龙,又像是刑应烛。   恍然间,盛钊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却莫名想起了当年月下山巅之上,刑应烛分明已经回头,却依旧错过的那一眼。   原来世间一切都有因果,盛钊想,兜兜转转,总会回到原地。   就像他当年带着刑应烛的血在月色下转身而去,从此跟他一别八千年,最后自己拎着一张简历重新走进楼里一样。   他心口一热,忽而涌现出一股冲动,冲着小龙招了招手。   “我……我去见你了!”盛钊喊道。   盛钊像个愣头青似地喊完这句话,便再没有犹豫,转过身,飞速地向对岸奔去。   他心里那股不舍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里像是装着一颗马上就要破土而出的种子,只有看见刑应烛,那种子才能从他胸口发芽生长,给他一个酣畅淋漓的痛快。   盛钊能感受到身后那如影随形的目光,雨丝擦着他的身侧落在江水里,点出一朵朵漂亮的水纹,却一点都没有把他淋湿。   刑应烛,盛钊想,原来我离开他的每一步,都是在向他走去。 第140章 “来见我?嗯?”   “……总要放弃一些东西。说到底,有舍才有得嘛。”   “所以你叫我等一个人,其实就是——醒了?”   盛钊模模糊糊听了一耳朵没头没尾的对话,脑子糊涂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刑应烛的最后一句话是跟他说的。   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刑应烛边上。刑老板站在裂谷的断崖旁边,单手揣在兜里,衣摆有些发皱。   他刚刚应该是在跟人闲聊,身体面向着另一侧,只有脸向自己的方向偏了偏,眼神还没来得及调度回来。   盛钊眨了眨眼,看见了他漫不经心的侧脸。   他在彼岸晃悠了那么久,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怼进来许多信息量,现在睁开眼又是刑应烛,忽而就有一种大梦已千年的感觉。   只是梦中梦醒,他眼前都是这条龙。   完蛋,盛钊想,而且怎么看着成熟版好像更有魅力了。   盛钊那股愣头青似的冲动还没消散,于是他几乎一点没犹豫,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一头撞进了刑应烛怀里,低头搂住了他的腰。   “我想死你了。”盛钊小声说。   坐在VIP高处座位的白黎挑了挑眉,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呼哨。   刑应烛倒一点不意外,他单手接住冲过来的小炮弹,笑着捻了一下他的下巴。   “来见我?嗯?”刑应烛说。   盛钊顿时老脸一红。   “你……你知道啊!”盛钊控诉道。   刑应烛挑了挑眉,表达了一下“我什么不知道”的高级自夸。   相比起纯情又傲娇的小龙,面前这个成熟版的显然脸皮更厚,盛钊对此简直毫无招架之力,羞耻得恨不得再蹦回裂谷里。   可惜刑老板就喜欢看他这个窘迫又拿自己没办法的德行,他似笑非笑,用一种能把盛钊扒光裸奔的眼神上下扫了他一圈,直看得盛钊后背发凉,才意味深长地说:“跑得好快……这么着急?”   盛钊:“……”   盛钊被他调戏得冒烟,脑子里的CPU都烧断了,你你我我地半天,愣是错过了扳回一城的重要时机。   白黎扑哧笑了一声。   刑应烛转过头,把盛钊的脑袋往自己肩膀上一按,不大满意地看着白黎。   “看什么看。”刑应烛没好气地说。   白黎眨了眨眼,讶异地说:“好家伙,你好歹对我客气一点——你的小朋友可还是黑户呢。”   刑应烛:“……”   确实是。   凡人长生违背天道,他的骸骨可以帮着盛钊重塑血肉,却不能改变他本来是人的这个事实。若仔细论起来……还确实需要白黎走走后门。   不过白黎的警告十分敷衍,她面上含笑,一脸看热闹的轻松,显然没有真的准备为难刑应烛。   “算了。”白黎夸张地叹了口气,感慨道:“你都这么舍得了,我要是不给面子,岂不是显得我比你还小气。”   刑应烛:“……”   刑老板气得磨牙,很想就地跟她动手,但碍于还有“伴侣”在场,刑老板十分勉强地按捺住了这种冲动。   白黎笑了笑,也没再逗他,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了看那处裂谷。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的长枪挽了个枪花,准而又准地投入了裂谷之中。   盛钊只见那杆枪在眼前一划而过,然后没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紧接着,那火势骤然腾起,烈焰惊起三丈高,差点从裂谷窜出来。   但是只一瞬间,那火势就又小了下去,甚至消失不见了。   盛钊脚下的土地发出一阵细微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下飞速地蔓延了出去。   盛钊福至心灵,知道那八成是新的“网”。   在刑应烛的骸骨离开此地之后,白黎补了个新的“门锁”在这。   脚下那股震颤很快消失不见,但作为土地上生存的活物,盛钊确实没来由地感觉到胸口的一块大石落了下去,就好像达摩利斯之剑终于被移走一样,整个人由内而外生出一股安定感。   倒是刑应烛见状有些意外,眼神复杂地看了白黎一眼,把之前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你倒是挺舍得。”刑应烛说。   白黎拍了拍手上的浮灰,从那上面跳下来,转头往外走。   “没什么。”白黎语气轻快地说:“咱们这些老不死的家伙,总有那么几个要得偿所愿吧。”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往后一扔。   盛钊只觉得眼前一花,下意识伸手接住了,才发现那是一支玉质的短笛。   “送你了,小朋友。”白黎说:“修行不易,你俩都好自为之。”   那只短笛触手温润,仿佛自带增益Buff,盛钊只是拿在手里,都能感受到上面令人舒服的气息。   可想而知,如果用这个吹那半首曲,效果应该要好上一万倍。   “你——”盛钊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冲动下追问了一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帮忙?”   说话间,白黎已经走到了来时的甬道口,她似乎没想到盛钊能问出这么一句话来,转头看了看他。   “没什么理由。”白黎语气微微上扬,很不正经地玩笑道:“不过我对长得好看的一向优待。”   刑应烛:“……”   盛钊:“……”   白黎说着朗声一笑,转过身单手拎起了刘现年,背对着他俩扬了扬手,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的甬道之中,盛钊握着那支笛子目瞪口呆了一会儿,才咽了口唾沫,由衷地感叹道:“这人……够奇妙的。”   这次连刑应烛也没反驳。   “不过咱俩也挺奇妙。”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己和刑应烛,盛钊方才那种不自在感消退了很多。   他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飞速地瞥了一眼刑应烛,说道:“很难形容,好像早就认识了,但其实又没有。”   刑应烛捋了一下他汗湿的鬓发,说道:“觉得不好?”   “没有,是很好。”盛钊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是太好了。”   在前面那些漫长的岁月中,他走过无数次轮回,却从来没跟刑应烛有过交集,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但盛钊却觉得很高兴。   因为对他,对刑应烛而言,彼此都很纯粹。刑应烛既没有因前世的印象移情于他,他也没有因为初生的惊鸿一瞥对刑应烛另眼相待。   他们两个一个见过对方却没记忆,另一个受过恩惠却压根没见过真人,阴差阳错,最后见面时,反而是好好地谈了一场只有彼此的恋爱。   在这个基础上,那些细碎缘分衍生出的靠近本能,好像也没来由地蒙上了一层“命中注定”的滤镜,变得令人回味起来。   “不过可惜了,你不知道。”盛钊还是忍不住说:“我当时在月下山巅见到你,那一下子真是太……”   他想说惊艳,又觉得不太对劲,于是一下子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顿时卡壳了。   谁知道刑应烛抿着唇笑了笑,微微垂下头凑近了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   盛钊愣了愣。   “你当时心跳得很快。”刑应烛说着伸手按上盛钊的胸口,蛊惑似地说:“这里……是你做人时候第一个活过来的器官。”   盛钊整个人轰得一声就被他点燃了。   当时他初生灵智的时候,自己还懵懵懂懂,什么概念都没有,但现在被刑应烛这么一说,他猛然间感到了一种宿命般的心动。   大妖怪就是大妖怪,蛊起来简直要人的命,盛钊的心跳登时冲破一百大关,短短几秒内,甚至有蹦上一百八的趋势。   掌心下的心跳速度明显乱了套,刑应烛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微微动了下右手,盛钊的眼神像是粘在了他身上一样,注意力几乎是立刻就被他的动作拽走了。   刑应烛右手腕子上的妖契被他有意显露出来,乌金色的线从他手腕上滑落下去,在半空中轻巧地打了个弯,最后缠在了盛钊的左手上。   妖契也不是一点没好处,刑老板心想,起码这种时候非常好用。   他像是选择性遗忘了禁海之渊那次的乌龙事件,在心里给这玩意打了个好评,顺带自得了一下他英明神武的决断。   盛钊看着这条线,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玩意在特定时间可以看到对方的视角来着。   所以说,刑应烛也……   “我也看见了。”刑应烛果然说。   盛钊缓缓捂住脸,恨不得在自己脸上煎个鸡蛋。   “怪不得当时在龙虎山上,那镜子要把我和你栓一起呢。”盛钊闷闷地说:“合着最后源头在这。”   刑应烛挑了挑眉,显然也想起了这档子事儿。   “还挺准。”刑应烛说:“龙虎山果然还是有压箱底的好东西。”   盛钊:“……”   你这个土匪语气是怎么回事?   刑应烛一打岔,盛钊脸上的热度也散了一点,他搓了搓脸,然后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刑应烛看了一会儿。   刑老板原本还懒懒散散地任他看,过了一会儿才发觉他盯得时间有点太长了,于是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调。   “我就是忽然在想,当年就是你的血帮我引魂。”盛钊说:“现在又是你的骨帮我长生……你好像都搭在我身上了。”   刑应烛闷闷地笑了一声,随意地摸了一把盛钊的后背,看着漫不经心的。   “这才是真正的骨血交融呢。”刑应烛说。 第141章 “成年人才不做选择,两个都好。”   在白黎离开的半个小时后,刑应烛和盛钊也一前一后地从甬道里走了出来。   其实短短几个小时内,盛钊接受的信息量一波接一波,已经快把他拍傻了。   他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刑应烛,也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包括龙骨,包括前世,也包括未来应该怎么办。   他以龙骨为依托,被刑应烛一手拽出轮回,未来应该怎么办,自己又是什么,盛钊其实都不是很清楚。   甚至于,连那个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反派助攻一手包圆的七殿下,盛钊也怀揣着一肚子疑问。   但他只是静静地跟刑应烛抱了一会儿,期间跟他交换了两个腻腻乎乎的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盛钊平生第一次产生了“不着急”的念头。   他的理智上清楚地知道,他的人生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刑老板把他有限的人生一手拉长,另一端没入深深的时间洪流里,看不见摸不着了。   当一样东西获取得足够多,它就很难再让人产生什么危机感。   从北海回来后,盛钊那种下一秒就要跟刑应烛生死相隔的奇妙担忧忽而消失了,他平生第一次在“时间”上产生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全感,有了“来日方长”的概念。   未来还很长,有多少问题都不急于一时,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跟刑应烛坐下来,抽丝剥茧一样地将那些疑问细细捋过,然后掰开揉碎,揉进他们普通而又漫长的一生里。   真好,盛钊想,这简直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神仙日子。   刑应烛也这么想,甚至于,作为一个从上古时期活到现在的大妖,他比盛钊这个新鲜出炉的傻白甜想得还更多一点。   他总觉得,他和盛钊那些似有若无的小交集不只有那两次。   他能肯定这些年来,他和盛钊从没见过面,但白黎点拨的那一次,倒让他咂摸出一点其他的意味。   或许在那些轮回里,他和盛钊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擦肩而过,只是彼此谁都不清楚。   这个猜想给刑老板带来了点寻宝一样乐趣,让他下意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漫长的人生经历,试图从里面挑出点好玩的记忆碎片。   不过他也不着急,盛钊以后长生,必定要像张简一样走上修行之路,等他慢慢入了门,得以一点点窥见前生时,闲聊中总能捋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无论有还是没有,似乎都挺有趣。   刑老板久违地在人生中找到了点别样的乐趣,以至于心情都好了不少,一路上都挂着浅笑,看起来很放松。   盛钊只要看着他就觉得心满意足,从甬道往外走的时候,还在黑暗里勾勾缠缠地偷偷去拉他的手。   刑老板借着黑漆漆的环境勾了勾唇角,大度地任他拉了,权当自己没发现。   盛钊试探了两下,大约摸懂了他的态度,于是得寸进尺地往前追了半步,手指滑进他的指缝里,跟他十指相扣。   这次刑应烛没法装不知道了,侧头看了他一眼,语带嫌弃道:“撒娇。”   盛钊嘿嘿一乐,说道:“小龙都不给我抱,我总得多摸摸你回本。”   “哦。”刑应烛语气凉凉地说:“所以你是抱不到那个,来退而求其次我的?”   “怎么会呢。”盛钊马上变脸,一本正经地说:“成年人才不做选择,两个都好。”   刑应烛:“……”   还挺诚实。   “哦。”刑应烛意味深长地拉了个长音:“那哪个更好?”   盛钊:“……”   什么人啊!有自己跟自己吃醋的吗!   盛钊大为震惊,心说刑老板还能幼稚到什么下限去,说他跟自己吃醋都高估了,一片残存的灵智而已,最后还不是都回到他身上了,有什么“谁更好”之说啊。   “你好,你好。”盛钊熟练地给他顺毛,顺完了又想起什么,忍不住感慨道:“不过小龙比你口嫌体正直多了,还会用尾巴给我做——唔唔唔!”   “闭嘴!”刑应烛一把捂住他的嘴,恼羞成怒道:“不许说。”   要不是怕刑老板挂不住脸转头就走,盛钊差点笑出声来。   太可爱了,盛钊心里一阵狂喜,心说刑老板实在很少露出这种表情,要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太对,盛钊简直想给他全方位多角度拍照留念。   但是这么一打岔,盛钊忽然想起了一件被他遗忘的事儿。   “完蛋了。”盛钊眨了眨眼,脸上的表情从“憋笑”无缝衔接到“后悔”,一脸懊恼地地说:“我当时应该诳你变个人给我看看的——不知道跟现在有没有区别。”   刑应烛:“……”   想得还挺多,居然还会顺杆爬了!   “想得美。”刑应烛干脆地说:“你死了这条心。”   然而盛钊心里猛然腾起一股熊熊欲火,眼睛锃亮,活像是八百辈子没见过肉的胡欢一样,在刑应烛周身转悠了三圈。   “肯定有区别!”盛钊笃定说:“远了不说,你古代时候肯定不是这样吧,是不是个长发古装大——”   美人俩字还没说出口,刑应烛已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刑老板眼风如刀,哪怕唇角挂着笑意,还是看得盛钊后背一凉,汗毛都炸起来了。   盛钊的求生欲让他一秒开口,脑子一个短路,看也不看地随手从他脑子里拽出一个称呼来替换掉了“美人”这个高危关键词。   “——相公。”   刑应烛:“……”   盛钊:“……”   我在说什么,盛钊木然地想,我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刚才我是被人夺舍了吗?   这次换刑应烛占了上风。   他悠哉悠哉地打量了一圈盛钊,眼神怜悯地说:“不客气。”   盛钊松了口气。   “小娘子。”刑应烛幸灾乐祸地接道。   盛钊:“……”   他就知道!盛钊愤愤地想:刑应烛怎么可能放弃这个调戏他的大好机会!   因为这句脑子短路的把柄,整个后半程盛钊都安静如鸡,再没敢提长发古装大美人的事儿。   刑应烛耳根子清净,又在“口嫌体正直”那扳回一城,简直心情大好。   盛钊乍然得了龙骨,可人却没觉得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他既不能飞檐走壁,也没有一下子打开什么玄学开关,除了感觉体质比之前好了一点之外,似乎没什么区别,离开悬崖峭壁的时候,还是得靠刑老板带他飞一段。   但那处开在悬崖上的“近路”就像是什么限定副本,他们只离开了几步远,盛钊再回头去看时,就已经找不到那处入口了。   事情解决得太快,盛钊还是有种不真实感,但仔细想想,他又觉得好像事情本该如此,之所以容易,不过是因为他们真的走了一条各种意义上的“近路”。   盛钊总觉得,如果刑应烛没听他的劝,执意要分割山水硬取龙骨,或者在岩洞里没想把龙骨给他,似乎事情都会走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这一瞬间,他忽而又想起白黎来。   那个拥有着世上最强信息处理器的“神”,她到底是真的算到了这些事的发展,确信刑应烛和他会走到这一步,还是只是见招拆招,准备了无数个Plan B,盛钊实在不得而知。   而且当时在甬道尽头,对方口中那“胡编乱造的二手神话”……真的是完全虚构的么。   但这个问题太过哲学了,而且似乎永远不会有答案,盛钊只琢磨了一会儿,便干脆地决定不想了。   刑应烛和盛钊只在山里呆了短短几个小时,可谁知那里面的时间流速好像跟外头有点时差,等他们俩从山上下来时才发现,外面已经过去五六天了。   龙虎山的人已经来白帝城收过尾了,之前那次异动以地震的名义搪塞了过去,失踪的研究队最后在山中找到了,说是因为在山中丢了指南针和通讯设备,所以才迷路了好多天。   他们似乎忘记了山上的奇遇,也短暂地遗忘了那块残破的石碑,最后中规中矩地把那块碑拉走了,只惦记着上面的碑文有什么历史价值。   盛钊跟刑应烛对视一眼,觉得八成是白黎提前一步“清扫”过了玄学痕迹。   刘现年被白黎拎走之后,盛钊还担忧过他是不是要被杀人灭口,出来后才知道,那位七殿下为人还挺有闲心,没把刘现年随地一扔,还放回了山下的镇子里。   据当地收尾的工作人员说,刘教授昏迷期间还做了场挺有意思的梦,醒来后说是梦里看过了一片壁画和碑林,虽然忘记了具体内容,但还记得是场得偿所愿的美梦。   只是刘教授岁数大了,又在山上地震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似乎有点轻微脑震荡,第二天就把那梦忘了个一干二净,人也已经送去山城医院了。   跟刘现年一起被送去医院的还有张简,他在山上跟白龙搏斗了一大遭,可惜被救的研究队无人记得,只能深藏功与名,做个幕后英雄,对外说是地震时候不巧正在山中,所以才受了重伤。   胡欢对这个说法非常不满,总觉得十分损害张简英明神武的个人形象,但由于张简自己不怎么在意,所以他的抗议也被一票否决了。 第142章 “堂堂龙虎山正统传人,不能骗妖怪吧。”   张简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才醒过来。   他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断了好多根骨头,送到医院之后才发现肋骨还刺伤了肺叶,好一顿鸡飞狗跳,在ICU躺了好几天才挪出来。   期间胡欢像探监似的,一直在玻璃窗外头往里望,要不是惦记着医院人多眼杂,他都想穿墙进去近距离看看。   好在张简自己争气,恢复得好,手术后不久就退烧了,人也转到了普通病房。   龙虎山那边本来想来人看护,但胡欢正在劫后余生的后怕里,不大想把张简交给别人,加上张简自己也懒得折腾,就叫他们不必过来了。   在白帝山一行之前,胡欢还在按部就班地跟张简走着“重新认识”的流程,正走到重新了解,一起刷本的进度就骤然生变,一时间心态很出问题,只觉得人生苦短,指不定哪天就要出意外,还是应该今朝有酒今朝醉,把人定下来再说。   张简在睡梦中糊里糊涂,压根不知道旁边的狐狸崽子已经脱胎换骨,痛定思痛,只想着等他醒了就把自己扔到他的贼船上,先扒住了再说。   于是等到张简从无数次醒转又昏迷的自我恢复中彻底清醒过来,就看见胡欢半蹲在他床边,双手扒着床沿垫住下巴,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张简:“……”   无名英雄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瞬,甚至眨了眨眼睛,想仔细看看面前这位到底是人还是狐狸。   这姿势太奇怪了,张简总觉得胡欢连尾巴都摇起来了。   “你——”   他一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他伤到了肺,呼吸都泛着疼,一开口就想咳嗽,努力憋了半天,忍得脸色煞白,疼出了一脑门汗。   胡欢吓了一跳,连忙扑上来给他揉了揉胸口。   “你别说话。”胡欢小声说:“听我说。”   张简还不是非常清醒,但还是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讲。   “昏迷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吧。”胡欢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你自己当时说了,我救了你一命,所以要以身相许。”   张简:“……”   胡扯,他说不出话,就只能在心里反驳,心说这狐狸崽子还能现场颠倒黑白,明明以身相许是胡欢自己说的。   大约是张简眼神里的情绪太明显,胡欢打了个磕绊,自己也有点心虚。   “甭管是什么吧!”胡欢胡搅蛮缠道:“反正救命之恩就放在这,不是你救我就是我救你,谁许谁都一样,我就是通知你一下而已。你快点好起来,我要收账。”   张简有点想笑,觉得他现在特别像不想上幼儿园的小朋友,于是撒泼打滚自说自话,总觉得只要比大人更早说出“结论”,就一定能把事情定下来一样。   但世上的事情总不是谁嘴快谁有理的。   张简重伤在身,整个人恹恹的,脑子里一团浆糊,思考都要比平时慢半拍。   但饶是如此,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答应这句话。   “我没有要你的恩情。”张简低声说:“换了是谁在那,我都不会见死不救。”   他现在说话很艰难,一句话要断断续续地缓上三四口气,还不能牵扯到肺部的伤口,几乎只是在用气音说话。   张简听起来那么虚弱,但这句话他说的很坚定,很容易让人听出他的态度。   他四两拨千斤一样地说出了最大限度的拒绝,把当时那样的场面钉在了“见义勇为”的标准上,也婉拒了玩笑似地报恩。   如果是之前的胡欢,现在八成已经炸毛了,但出乎张简意料,他这次居然格外平静。   胡欢眨了眨眼睛,眼神温和地看着张简。   他没拒绝,胡欢想。   这些日子以来,他终于确信了一件事——张简无数次拒绝他的报恩,拒绝他的补偿,拒绝他的示好,但从来没有一次明确拒绝他的喜欢。   只是胡欢之前总是把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地混为一谈,才觉得张简一直都在推开他。   原来他一直都很坦诚,胡欢想,或许连张简自己都没发现。   他挑出了会让自己伤心的东西,但又不自觉地保留想要的。   其实在张简掉下悬崖之前,胡欢一直很不理解,为什么张简那样抵触“报恩”这件事。于胡欢这只狐妖而言,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坚定,最稳固的承诺,可张简总是不喜欢,甚至避之不及。   胡欢无数次地想过这其中的原因,甚至想过是不是因为他报错过一次,那恩情给了别人,所以张简觉得不稀罕了。   但现在他却终于明白了。   “我好害怕。”胡欢忽然说。   张简微微一愣。   胡欢半跪在床边,垂下头,小心翼翼地捧起张简打着石膏的手,在他微肿的手背上亲了亲。   “你不知道,我当时不想报恩了,也不想对下辈子的你好了。”胡欢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说:“我好想和你一起死啊。”   张简猛然怔住了。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明明是这样不珍惜自己的混账话,却被他说得缱绻而真诚,让人连苛责都苛责不起来。   “但我后来又想,万一你还活着呢,于是我就下去找你了。”胡欢说:“下山的路好长,这一路上,我都好后悔。”   张简下意识想要追问后悔什么,可一开口就是一阵咳嗽,拉扯着肺叶和肋骨上的伤疼成一片,混混沌沌的,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   他有些喘不上气,不知道是因为胡欢,还是因为身体。   好在胡欢没有要他追问,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好后悔我上辈子报错了恩。”胡欢的声音软软的,与其说是在认错,不如更像是在撒娇。他顿了顿,埋下头,用脸颊蹭了一下张简的手,低声道:“……不是后悔我做错了事,是后悔我怎么没有早点喜欢你。”   床头柜上的心电监护忽然发出一声滴滴的警报,胡欢下意识往上瞥了一眼,发现张简的心跳短暂地乱了一拍,心电监护上冒出一个突兀的峰起。   于是胡欢忽然笑了笑。   张简的右手被裹在石膏里,暂时还动弹不得,只觉得对方柔软的发丝擦过了自己指尖,留下一点软软的痒意。   是跟小狐狸一样的手感。   “你喜欢听这句话。”胡欢说得很笃定:“你也喜欢我。”   于是心电监护器上的曲线又跳出了两个突兀的尖角。   胡欢这次没去看那张小小的电子屏幕,而是双手拢住张简冰凉的手指,又偏头蹭了蹭他。张简不喜欢报恩,是因为不喜欢那种“交易”的感觉。好像一方付出了帮助,真心,或者是某种牺牲,对方就一定要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换一样。   这像是一种交易,又像是一种等价交换,等兑换的东西足够了,交易就完成了。   听起来又冰冷又无情,何况他自己已经有过一次“报恩”前科,所以只会显得这件事更不值钱。   我明白,胡欢想,我只是才明白。   作为债主,张简是真的愿意抹平这笔账,他不在乎补偿,也不想继续,所以近乎固执地要推开执意前来报恩的自己。   但在情谊上,张简从来没想过两清。   他永远保留付出时的纯粹和真心,并且不想把这点东西“交易”回给胡欢。   “我之前听过一个笑话。”胡欢小声说:“有人说,古代英雄救美,如果这个英雄长得很帅,那妹子就会说‘大恩大德,应以身相许’,但是如果英雄长得不好看,可能就会变成‘大恩大德,永世难忘,下辈子当牛做马必当偿还’……”   胡欢试图活跃气氛的尝试失败了,这个笑话冷而又冷,而且唯一能给他捧场的还是个伤员,暂时做不出捧腹大笑这样高难度的动作,只是勉强勾了勾唇角,给了个安慰奖。   于是胡欢干咳一声,自己把自己的梗刨了。   “我报你堂兄的恩时,也没有想天天跟着他,对他好,照顾他,让他摸我的尾巴。”胡欢说:“但是我想让你摸我……而且只摸我。”   胡欢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说是表白又显得有些太过简陋,但张简还是听得一愣一愣。 前言后语,胡欢说了一大顿,已经足够张简听出他的意思了。   但张简有些不知所措,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醒了,还是只是做了一场梦。   “我喜欢你。”胡欢没给他回神的机会,紧接着说:“哪怕你是准天师,我也想跟你一直待在一起。你也喜欢我,想跟我在一起,对吧。”   张简的心电图几分钟内响了第三次,心率从六十升到九十八,屏幕上莹绿色数字比张简本人还诚实,非常有铁面无私的科学味道。   但胡欢带给张简的错觉太多了,以至于他本能地想给自己留有余地。   “不……”   “堂堂龙虎山正统传人。”胡欢打断他,轻声细语地说:“不能骗妖怪吧。”   于是张简就再说不出话来了。   胡欢抬起头,冲着他甜丝丝地笑了笑。狐狸的眼睛弯下来,里面像是盛满了世间最纯粹的欣喜和蜜糖,光看一眼就让人心肝发颤。   他扒着张简的床变成原身,小白狐狸前爪抬起,小心地把脑袋拱到了张简手边。   “我锁门了。”胡欢小声说:“也不会掉毛,不会碰到你伤口。”   他尾巴在床下摇晃着,眼里满是期待和忐忑。小狐狸崽子的心态很好懂,惯会顺杆爬,若是要推开,就必须掰开揉碎了明确拒绝。   所以……   张简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略微动了动,用指尖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   ——所以只要稍微纵容一点,就算是心照不宣的默认了。 第143章 “我不需要这东西了。”   胡欢心里像是开出一朵小红花,高兴得尾巴直摆,呜呜叫着用脑袋拱他的手,很想不管不顾地扑上去蹭他一顿。   只可惜张简现在不大经碰,能摸摸他的脑袋揉揉耳朵已经很给面子了,实在不能指望他干点别的。   于是胡欢满腔兴奋没处撒,最后跑酷似地在病房里来回转了五六个大圈,差点把张简的心电监护都碰歪了。   好在护士查房打断了他,否则张简甚至怀疑他能在病房里窜一整天。   在张简醒来的第九天,病房里来了两位稀客。   那天他将将打完上午的针,人躺得腰背僵硬,手脚发麻,好容易才说服胡欢把床头摇起来让他靠一会儿,还没等好好调整一下姿势,病房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单人病房安静,医生护士进门前也会先敲门,张简疑惑地侧过头,跟来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差点愣住了。   原因无他,主要是在张简贫瘠的认知里……刑应烛跟“探病”俩字应该不太搭边。   现下的时节天气暖热,连胡欢都早换上了轻便的短袖衫,但刑应烛依旧长衣长裤,看着跟时节非常违和。   盛钊落后他一步,从病房门外钻进来,手里提着个五颜六色的探病果篮,笑着冲张简和胡欢招了招手。   “嗨。”盛钊说。   张简:“……”   胡欢从看见刑应烛时就噌地站了起来,像个看见家长的小朋友一样,规规矩矩地往病床旁边一站,眼观鼻鼻观心,表情都收敛许多。   倒是刑应烛,探病探得十分不诚心,进门了半分眼神都没分给病号,而是自顾自地走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随手从茶几上抽了本半新不旧的杂志看,脸上活脱脱写着“敷衍”俩字。   盛钊从兜里摸了一块香草牛奶糖给他,又捏了捏他的手,才拎着果篮走到病床旁边,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辛苦了。”盛钊说:“伤得重么?”   相比起刑老板的态度,盛钊显然更像个具有正常人际交流能力的普通人,他和颜悦色,问得真心诚意。   “还好。”张简说话不太方便,胡欢替他讲了:“就是骨伤严重一点。”   “慢慢养。”盛钊说:“不过这次来,也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张简说。   “先前你们一直担心的那件事已经解决了。”盛钊说:“各处的封印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应烛去看过了,那些躁乱都已经平息了——白帝城那条白龙是意外情况,当时它离事发地太近了,于是出现得早些,没来得及按住。”   盛钊最后一句话说得含含糊糊,显然有些心虚。   毕竟那白龙逃出来,就是因为刑应烛当时要强取龙骨,把地下的“网”扯开了,白龙近水楼台先得月,见着个缝隙就蹿了出去,才叫张简这倒霉蛋撞上。   但张简不清楚地下封印之事,也不知道之前他们费劲查探的关窍就是刑应烛失落的骸骨,闻言先是一愣,显然心里有许多疑问。   但无数问题在他心里转了一圈,第一个问出来却是“短期内是多久”。   盛钊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准天师还是心怀天下的,自己都扑街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外头的众生呢。   “少说几千年吧。”盛钊含糊道:“反正暂时可以高枕无忧睡大觉了。”   张简:“……”   旁听的胡欢:“……”   怎么回事,张简茫然地想,盛钊是跟着刑应烛一起吃错了什么药,几千年算是哪门子“短期”。   “这中间到底是什么缘由。”张简低声说:“封印因何而起,又因何而生?”   盛钊为难地回头看了一眼刑应烛,然后实话实说道:“这个……具体的不太好说。”   于是张简明白了,他没有强求,而是扯了个笑出来,接受了盛钊的好意。   “不管怎么样,解决就好。”张简诚恳道:“费心了。”   “哪里哪里。”盛钊干笑两声,这句话接得十分心虚。   为了避免这个话题没完没了,盛钊自己扯开了话题。他抹掉了白黎和刑应烛的部分,把白帝山和瞿塘峡附近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张简听。   “对了,刘教授就在你楼下那个病房。”盛钊笑着说:“只不过他们都不记得当时发生什么了,也是好事儿。”   张简略略颔首,应了声是。   话说到这,其实已经接近尾声,下一刻就该客套两句起身告辞了。盛钊搓了搓手,又回头看了一眼刑应烛。   刑老板似有所觉,抬头跟他对视了一眼,盛钊冲他眨眨眼,示意差不多了。   他俩人的“暗号”实在太过明显,连张简这样感官迟钝的病号都发觉了,他的目光疑惑地在刑应烛和盛钊俩人身上转悠了一圈,不明白这两口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刑应烛略顿了顿,不大情愿地放下手里的杂志,施施然起身向床边走来。   盛钊随手从果篮里摸出一个苹果丢给胡欢,说道:“门外有没有自动售货机,带我去买瓶可乐。”   胡欢眨了眨眼,正想跟他说走廊拐口就有一个,就见盛钊冲他眨了眨眼,向门外偏了偏头。   于是他猛然间反应过来,盛钊这是要把他支走,给刑应烛和张简留个单独说话的地方。   胡欢手里攥着苹果,心里恨不得冒出一万个问号,心说大佬跟张简有什么可聊的。   他一步三挪蹭,很怕刑应烛对张简不利,一边往外走一边忍着害怕冲着张简挤眉弄眼,示意自己就在门口不走远。   张简勾了勾唇角,没说话。   他现在金口玉言,能少出声就少出声,胡欢知道他看见了,于是略微松了口气,跟着盛钊一起走了出去。   直到他俩带上了病房门,张简才缓缓道:“刑顾问有什么话跟我说?”   刑应烛单手揣在兜里,一脸不耐烦地摸索了一会儿,才从里面掏出了个巴掌大小的小玩意。   病房外的走廊里,胡欢倚在自动贩售机上,瞪大了眼睛,活像是大白天见了鬼。   “小钊哥,你说什么?”胡欢神情迷幻地说:“我幻听了?”   “没有。”盛钊扫完付款码,无奈地说:“没听错。”   胡欢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久久回不过神。   他还以为是盛钊放心不下他俩,所以在回程之前才折到山城来看看情况,却万万没想到,这一趟居然是刑应烛主动要求的。   大佬转了性子了?胡欢费解地想。   但紧接着,他自己就打消了这个怀疑。   不可能,胡欢笃定地想,他实在很了解他小钊哥,这俩人在一块只有盛钊被刑应烛带跑的份儿,怎么也不可能反向操作。   “我觉得他是有什么话要说。”盛钊拧开可乐喝了一口,说道:“只是他也没跟我说,我也不清楚。”   病房里,刑应烛把玩了一下手里的小东西,然后略一扬手,将那玩意扔到了张简床上。   张简右手没法动,只能用完好的左手别扭地捞过那块灰扑扑的漆黑木料。   他用拇指抚掉上面的薄灰,有些意外。   “轮回盘?”张简问。   “我不需要这东西了。”刑应烛淡淡地说:“正好你在,就给你了。”   刑应烛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没再多说什么,转头就往病房外走。   心念电转间,张简从这块轮回盘里窥见了某种言外之意,他皱了皱眉,叫住了刑应烛。   “你做什么了?”张简问。   按刑应烛的脾气,他一般懒得理会这种他认为没用的谈话。但因为这个话题涉及了盛钊,于是他恶劣的占有欲隐隐又有点冒头,以至于他停下脚步,多显摆了一下。   “他是我的了。”刑应烛言简意赅地说:“反正天长日久,龙虎山以后也该习惯多个人打交道。”   张简:“……”   准天师被这句话的信息量震得不轻,下意识道:“可凡人——”   “别人不可以,但是我可以。”刑应烛淡淡道:“张简,我对胡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最好也别把规矩不规矩地挂在嘴上。”   刑应烛说完便拉开病房门,抬脚走了出去。   盛钊正在外头等他,见状笑眯眯地迎过去,捏了捏他的手。   “说完了?”盛钊问。   “嗯。”刑应烛脸色放松了点,随口道:“本来也没什么说的。”   胡欢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刑应烛暂时没工夫看见自己这么个小虾米,于是贴着墙脚步飞快地溜回了病房里。   “你来找张简干什么?”盛钊还是有点好奇,小声问:“有什么后续问题没解决?”   他问得很矜持,但满脸都写着“你快告诉我”,简直像个好奇宝宝。   刑应烛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想知道?”   盛钊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不告诉你。”刑应烛幽幽地说。   盛钊:“……”   又来了!   盛钊愤愤地咬了咬牙,做贼似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飞速地凑上去亲了刑应烛一口。   刑老板果然对此非常满意,微微眯起眼睛,捏着他的下巴捻了一下。   “给你上个户口。”刑应烛说。   盛钊懵了:“啊?”   然而刑应烛看起来没有多解释的意思了——也或许是盛钊那一点“报酬”不足以支付深层解说。总之刑应烛似笑非笑地看了盛钊一眼,施施然迈步向电梯间走去,半个字儿都没多说。   盛钊下意识三步两步跟上他,习惯性地问道:“现在去哪?”   “回家。”刑应烛说。 第144章 啥爱好啊,就喜欢看人秀恩爱吗?   盛钊从长期员工改成常驻员工这件事,在楼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熊向松一万个不明白,他盛兄弟到底是怎么每次出门又回来,都能把刑应烛的好感度刷高一大条的。   他只是跟着刑应烛出了两次差,结果就从短期变长期,长期变常驻,从一个普通凡人脱胎换骨,变成了楼里的正式工。   “登天梯也没这么快吧!”熊向松百般不解:“外头到底有啥玩意啊,龙潭虎穴还是活死人墓啊。”   刁乐语:“……”   “哥。”陆行诚恳道:“多读书——你这三句话的逻辑关系没一句搭边的。”   熊向松:“……”   “这不重要。”熊向松一摆手,说道:“意会,意会就行了。”   “没有活死人墓,也没有龙潭虎穴。”盛钊从办公室内间探出半拉脑袋,施施然摇头晃脑道:“只有我如狼似虎的一颗真心。”   熊向松差点被他说出一身鸡皮疙瘩。   刁乐语也被他恶心得够呛,不由得搓了搓胳膊,抓起一粒瓜子壳丢过去。   盛钊敏捷地一缩脑袋,躲过了这片瓜子壳攻击,然后拍了拍手里的东西,从里屋拿出来一个新的记事本。   “以后就在这本上写吧。”盛钊把新的打卡本放在桌上,随口道:“之前那本写满的我一会儿拿上去给应烛——倒是小刁,你不准备找新工作了?我看记录你都十六天没出过楼了。”   “哎呀,再说吧。”刁乐语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道:“人生苦短,反对996,让我安安心心地再当一年咸鱼——反正我可以修炼不吃饭,只要交得起房租就行了。”   “而且你不要转移话题。”刁乐语敲了敲桌面,一本正经地说:“老实交代,刚才的话茬还没说完呢。”   盛钊当然不可能跟他们说起龙骨的事情,那事儿于刑老板颜面形象有损,盛钊比他自己还在乎。   好在楼里这些妖怪道行不足,眼力也不行,单能闻见他身上有刑应烛的味道,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十分好忽悠。   “反正也就那么回事。”盛钊搬了个杀手锏出来,理直气壮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操作的,不然你们去问应烛好了。”   熊向松:“……”   陆行:“……”   “小钊哥,你学坏了。”刁乐语痛心疾首地说。   盛钊嘿嘿一乐,大言不惭地说:“多谢夸奖。”   刁乐语试图对他这种打不过就搬救兵的行为报以谴责,然而还没等摆开架势大战三百回合,就听见外头有人按响了门铃。   盛钊探着脑袋往外一瞅,才发现外面站着个快递员。   于是他暂歇了插科打诨打嘴仗的心思,放下打卡本出去取快递。   那快递是个加急件,薄薄的一张文件袋,收件人写了刑应烛和他俩人的名字,寄件人写得是张简,但寄件处却是从龙虎山来的。   盛钊谢过了快递员,拿着快递往回走,心里犯着嘀咕,心说这才几天的功夫,张简居然能下床了?   这快递袋上还写着刑老板的大名,盛钊捏了捏,只捏到了一张薄薄的纸页轮廓。他不敢擅自打开,一边按了电梯,一边掏出手机给胡欢发了条微信,问他这是寄了什么东西。   那边的回信来得很快,可遗憾的是连胡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正在医院跑前跑后地陪护,甚至不知道张简还忙里偷闲地寄了快递过来。   盛钊捏了捏这文件袋,忽然想起之前在山城时,刑应烛曾提过一嘴的“户口”问题。   这种哑谜盛钊向来猜不到,又实在拿不准主意,于是干脆决定甭管是什么东西,一律扔给刑老板处置就行了。   现在正是盛钊上午上班时间,刑应烛的作息规律比他晚一点,晃晃悠悠地吃完早饭,正窝在沙发里就着重播的早间新闻睡回笼觉。   盛钊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把钥匙搁在玄关上,又换了鞋走进屋,把文件袋搁在茶几上,凑到沙发边上看了看他。   刑应烛眼睛都没睁,只懒懒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还醒着。   “你没睡啊。”盛钊说:“那正好——张简寄来个快递,给咱俩的,你拆开看看吧。”   刑应烛兴致缺缺,又懒洋洋的不爱动,随手把盛钊往上一“拎”,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他一口。与。熙。彖。对。   盛钊对男朋友的亲近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买一返三,乐呵呵地接受了这个突然袭击,还腻乎乎地凑上去抱了他一下,瞬间就把那快递丢到了脑后。   刑应烛眼也不睁,闷闷地笑了一声,纵容似地呼噜了一把盛钊的后背。   盛钊得寸进尺,跟着挤到沙发上,正想对男朋友动手动脚一番,就听窗外传来一阵规律的敲击声。   盛钊:“……”   有完没完了!怎么都赶今天一天呢!   刑应烛显然也听见了那动静,他皱了皱眉,一脸不耐烦。   盛钊腹诽归腹诽,身体倒是很诚实,下意识就想抬头看看外头是谁。只是他还没等动作,就被刑应烛一把按了回去。   刑老板凑上来跟他接了个漫不经心的吻,末了舔了舔唇,含糊道:“别理她。”   盛钊心说我倒是也想不理,只是外面那位仁兄耐心十足,已经敲了半天了。   对方保持着一个不急不缓的频率,三短两长,敲窗户敲得跟摩斯电码一样,存在感极强。   盛钊不用抬头,都知道对方八成正兴致勃勃地在窗外观看恋爱现场。   这也太——让人不好意思了,盛钊想。   刑应烛在伴侣身上获得了满足感,终于纡尊降贵地睁开眼睛,放开了按着盛钊后背的手。   盛钊终于得以从沙发上爬起来,抬头一看,才发现一只小青鸟正落在窗外,眼珠子晶亮地看着他俩。   盛钊:“……”   啥爱好啊,就喜欢看人秀恩爱吗?   刑应烛从沙发上坐起身,随手拢了一下蹭散的睡袍,盛钊看了他一眼,见他没说什么“不许进”之类的话,就走到窗边拉开了窗栓。   盛钊刚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那青鸟就非常不见外地顺着缝飞了进来,扑腾着翅膀化作人形落在了地上。   盛钊把窗户推开,还往外多张望了几眼。   “你看什么呢?”阿菁好奇道。   “就你一个人?”盛钊问。   盛钊实在对那位神出鬼没的七殿下心有余悸,总觉得她会从各种地方以各种奇怪的出场冒出来,比任意门还神叨。   “我主人去蓬莱喝酒啦。”阿菁手一摆,大咧咧地说:“八成千八百年不会来人间了。”   盛钊心说那真是太好了,这起码证明接下来的千八百年天下太平。   “那你来干什么?”刑应烛问。   “我主人叫我给你送东西。”阿菁说着从腰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摊手递给刑应烛,说道:“看,给你的,买一赠一,省的你跑一趟——我主人够意思吧。”   刑应烛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居然没习惯性开嘲讽,而是将那张纸接过来了。   那张纸泛黄发旧,皱皱巴巴的,脆得近乎透明,边缘还有磨损的毛刺,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   盛钊往上瞥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那纸上前两行写着他的大名和生辰八字。   “这是什么?”盛钊问。   “是你的生死簿。”刑应烛说着把那玩意对半一折,顺手弹了个火星,将其放在上面点燃了。   盛钊连问都没来得及多问一嘴,就见那张承载了他这辈子生死轮回的纸当着他的面化成了一抹轻飘飘的灰烬。   盛钊:“……”   ——这动作够快的,盛钊想,我都没看清呢,居然就烧了。   “那上面写的什么东西?”盛钊好奇地问:“密密麻麻一整页纸,我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   “是你的功过和生平,还有命线。”刑应烛眼风一扫,轻飘飘地说:“怎么,想看看自己这辈子什么命数?”   盛钊:“……”   听听这语气,离不高兴就只有一步之遥似的。   不过刑老板一向这么幼稚,盛钊已然身经百战,应对之策信手拈来,都快修炼成被动技能了。   “没有,不想。”盛钊正色道:“我的未来不都跟你有关吗,还有什么别的要看。”   阿菁:“……”   救命,阿菁想,怪不得这人能泡应烛,简直是能屈能伸又能哄,可见什么锅配什么盖,恶人自有奇人收。   刑应烛果然被一句话哄得通体舒畅,微微眯起眼睛,眼角略微下弯,伸手捏了一下盛钊的下巴。   他旁若无人地调戏完自己伴侣,才想起身边还有一号人,于是讶异地瞥了阿菁一眼,说道:“东西送完了,你怎么还不走?”   “……您知不知道过河拆桥四个字儿怎么写。”阿菁诚恳地说。   刑老板轻哼一声,显然是懒得多说,只想轰人。   阿菁干脆放弃了跟他拉家常,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往袖子里一掏——   紧接着,盛钊就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掏出了整整两大捆一米多高的书册,一把将其拍在了茶几上。   那玩意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刨出来的,动作间抖落出一层陈灰,简直呛人眼睛。   刑应烛:“……”   盛钊:“……” 第145章 “人生一寸万年长。”   “好处不能白拿吧。”阿菁理直气壮地说:“我主人说了,可以干活抵债。”   好家伙,盛钊想,原来真正的黄世仁在这。   果不其然,阿菁从那两捆书里分出一捆,将其推到了刑应烛面前。   “你的。”阿菁说。   刑应烛微微皱着眉,身子后仰,一脸嫌弃的模样,压根不想理她。   倒是盛钊凑过去看了两眼,好奇道:“这是什么?”   “妖族名录。”阿菁说:“人间的妖以后就要麻烦应烛来管了,这些是具体的名录,包括镇压在各处山河下的妖兽,还有年岁上千、可以自由行走的大妖。”   “我不管。”刑应烛没好气地说:“谁爱管谁管。”   “主人说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阿菁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生死簿难不成白给你的吗。”   阿菁说着,也不等刑应烛再拒绝,就眼疾手快地把剩下的一摞推到了盛钊面前。   “这是你的。”阿菁说。   “啊——?”盛钊本来还在看热闹,没成想火还能烧到自己身上,顿时懵了,指指自己又指指那摞书,一头问号。   “我的?”盛钊反问。   “对,你的。”阿菁说:“这里是人间流传的一些术法书——风水,符箓,术法,既然要修行,那这些总要学一点。你有龙虎山的底子,学这个应当很快。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就问应烛,叫他教你好了,反正若是你要借力,借他的最快了。”   盛钊:“……”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菁三言两语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直到此时才找了个机会,颤巍巍地插话道:“不是……”   “你要长生,总不能什么也不干吧。”阿菁说:“妖兽精怪什么的,以后遇见了,你还可以给应烛帮帮忙嘛。还有鬼——上次你不就做得很好吗,以后多出去转转,加强一下自己的业绩。”   盛钊:“……”   多谢,这业绩不加也罢。   “我还是不了。”盛钊诚恳地说:“我觉得我可能没法担此重任——”   “没了龙骨,之后应烛总要自己化龙的嘛。”阿菁打断他,认真地说:“你多给他积点德,以后渡劫的时候天雷劈他也劈得轻一点,这不是很好嘛。”   盛钊:“……”   盛钊推却的手一顿,缓缓转了个方向,很没出息地把那捆书往面前搂了一点。   他虽然没说答应,但显然已经被这一句说动心了,只是在等刑应烛的态度而已。   而刑应烛觉得有点烦躁。   他不在乎积不积德,也从来没把天劫放在眼里,反正那玩意劈不死他,至于是劈个三分熟还是五分熟,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所谓。   但刑老板包袱极重,他向来要面子,不肯欠人人情,更别提是白黎的人情。   盛小刀这件事确实违背了世间平衡,说得严重点,是逆天而行也不为过,白黎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确实送了他一份人情。   于是饶是刑应烛,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捏着鼻子忍了,把自己的管辖范围从这栋楼延伸出去一点。   “我懒得管他们。”刑应烛说:“出了事儿再说吧。”   盛钊眨了眨眼,知道他这就算是答应了。只不过刑老板信奉散养政策,八成只有妖族闹出事端来时才会动一动。   阿菁倒也不觉得失落,她笑眯眯地弯着眼睛,似乎早知道他不会拒绝。   “既然如此,以后人间就拜托了。”阿菁冲他俩拱了拱手,说道:“人生一寸万年长——再见时就不知何年何月了,修行不易,善自珍重吧。”   阿菁说完,便重新化作一只青鸟,从大开的窗户中飞了出去,消失不见了。   她来去匆匆,只留下两捆灰扑扑的册子,盛钊和刑应烛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忽然同时笑了。   刑应烛浅浅地勾了勾唇角,盛钊笑完了又发愁,苦着脸倚在刑应烛身上,拉长了音诉苦。   “我还以为毕业之后就结束了,没想到还有东西要学。”盛钊一句三叹,幽幽地说:“可见学无止境。”   刑应烛摸了摸他的脸,调笑道:“你之前不是还心心念念张简赚的多,想转行学看风水么?”   盛钊:“……”   对啊!财富密码!   盛钊猛然从那种丧丧的学渣状态中脱身而出,眼睛晶晶亮,活像个看见了金山的财迷。   “说得有道理!”盛钊说:“说不定学好之后还能找张简拉拉客户——啊对,还有这个。”   一提起张简,盛钊才想起来方才被打岔过去的那封神秘快递。他在茶几上扒拉翻找了一会儿,从那摞妖族名录底下抽出那封文件袋,转手递给了刑应烛。   “你看看。”盛钊说。   刑应烛撕开了封条,从里面拿出个信封来。   那信封古朴简洁,上面也没写收信人,刑应烛撕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抖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一眼,然后挑了挑眉,把东西递给了盛钊。   “你的。”刑应烛勾了勾唇角,说道:“恭喜,盛小刀。”   盛钊不知道他这句恭喜是从哪来的,一头雾水地接过信来,看了个开头,才发现那是一张“聘用书”。   那封信的信纸材料很厚实,微微泛黄,纸张有些粗糙,除了造纸的纹路之外,还能隐隐看出信纸上打下的印痕。   盛钊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龙虎山的大印。   “聘用书”上写着他的大名和生辰八字,正文只有寥寥几语,大意是说以龙虎山之名,聘盛钊做个“顾问”,帮着解决一点凡人不好下手的玄学问题。   盛钊视线往下一扫,才发现末了在落款处,洋洋洒洒地签着张简的大名。   这封信写得佶屈聱牙,跟文言文似的,盛钊足足看了十分多钟,连翻译带猜,才把这封信的内容看了个七七八八。   盛钊看是看完了,但人还没反应过来,捏着这张聘书看了看刑应烛,显然还有些愣神。   刑应烛笑了笑,伸手把这张纸从盛钊手里抽出去放在茶几上,俯身凑过去一点,含着尾音在盛钊耳边笑道:“你的户口来了——从此人间正统承认你,阴司妖界也知道你,生死簿一消,你与我要缠在一起了。”   盛钊舔了舔唇,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兴奋,紧接着一阵狂喜,一把扑过去搂住刑应烛。   “看吧,我早就说了。”盛钊得意洋洋地说:“你等的人就是我。”   刑应烛挑了挑眉,抬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你早说?你什么时候早说了?你说的是阴阳怪气吃这个醋的那次,还是旁敲侧击讨功劳那次——”   盛钊恼羞成怒,一把捂住他的嘴,色厉内荏地说道:“我,我就是说了!你没注意听而已!”   刑应烛闷闷地笑了笑,就着这个姿势握住他的手腕,将盛钊的手拉开一点,欺身往前凑了凑,盯着盛钊的眼睛。   他这个姿势离得实在太近,盛钊下意识后仰了一点,却被刑老板搂着腰拦住了。   他俩人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极致,好像只要呼吸起伏再大一点,他就能碰到刑应烛的胸口一样。   刑应烛的瞳孔黑得深邃,盯久了很容易让人产生不自觉的抽离感。盛钊跟他对视了两三秒,后颈就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总觉得刑老板好像有点兴奋过头了。   事实证明,盛钊的猜测一点也没错。   刑应烛确实很多年没这么顺心过了——天下太平的那些年,他只在家里宅着,一天到晚门都不出,对外面诸事懒得看也懒得管,心里惦念的只有骸骨那件事。除此之外,他没什么想要的,也没什么在意的,日子过得比水还淡,自然不知道什么叫“舒心”。   然而盛钊这件事顺顺当当,从头到尾好像水到渠成,他担心的,烦闷的都一点没出现,顺利得让刑老板通体舒畅,怎么想怎么痛快。   而且盛钊就像是凭空出现的,在刑应烛眼里,他跟外头那些人完全不同。他顺理成章地来,顺理成章地留下,好似天生就是为了他而来的一样。   ——或许这么说也没错,刑应烛忽然想。   当年盛钊以龙血引魂,之后在轮回中浮沉几千年,他从小人物开始,一点点积攒功德,积攒和妖族之间的联系,一点点攒到现在,才一辈子一辈子地走到他身边来。   这个念头让刑应烛兴奋起来——他天生骨子里带着点恶劣味道,又出身上古妖兽,占有欲强得吓人,每次盛钊全心全意地看着他时,都能让他满意又舒服。   ——他果然就应该是我的,刑应烛想。   他将盛钊视作自己的所有物,现下又得偿所愿地将他长长久久地留了下来,心情不好才怪。   于是刑应烛难得地露出了点喜色,本能上头地想亲近,偏头凑在盛钊颈窝里,用舌尖轻轻舔了一口盛钊的锁骨。   盛钊嘶了一声,不知道他又闹得哪门子妖。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窗户还没管你不要——”   盛钊话还没说完,刑应烛就在他侧颈咬了一口。他咬得不重,却正巧咬在了动脉上,在上面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儿。   盛钊倒抽一口凉气,脊椎骨窜起了一阵麻意。   谁知刑老板心情不错,咬完还舔了两口,难得地说了句好听的软乎话。   “是你。”刑应烛说:“我早知道是你。” 第146章 “你吃都吃了,总得给我讲点睡前故事平账吧!”   刑老板心情好,又兴奋上头,抓着盛钊翻来覆去地胡闹了大半天,一会儿沙发一会儿浴池地扑腾个没完,半个客厅的地板都遭了殃,活像发过水灾。   盛钊最开始还能试图求饶,到后来连喘气都费劲,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哼哼唧唧地盼望他老人家早点冷静。   刑应烛缠着盛钊从青天白日的胡闹到后半夜两点半,才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唇,大发慈悲地给盛钊留了一条生路,搂着他躺回沙发上。   盛钊痛并快乐着,一边垂涎于刑应烛原身的美色,色胆包天地能摸一把是一把,一边又累得浑身上下没一块肌肉好用,结束时好像全身的骨头架子都在晃悠。他甚至怀疑,要不是有龙骨加持,他这时候就该散架了。   他浑身上下软成一滩水,动一动都觉得累,只能没骨头似地靠在刑应烛身上,随便他摆弄。   可偏偏刑老板今天情绪亢奋,神采奕奕,非但不准备放盛钊去睡觉,还捏捏他的手指,偏要跟他聊聊。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选了这个姓?”刑应烛问。   盛钊老老实实地摇头。   说实话,这个问题在最开始的时候盛钊也暗地里琢磨过,熊向松和胡欢他们都是以种族当姓氏,可偏偏刑应烛特立独行,选了个这么冷门的字儿。   不过那时候盛钊和刑老板远不及现在这么亲近,还处于把刑应烛看做高岭之花的阶段,饶是心里抓心挠肝地好奇,他也没敢直言问原因,没想到刑应烛今天自己提起来了。   刑应烛单手搂着他的腰,摸了摸他的脸和侧颈,说道:“我本名应烛——最早要办身份证的时候,我只填了名字,但对方说还要填个姓。我当时一时想不出来,再加上那时候心里又有火儿,总觉得自己是来人间受刑的,所以就填了这个。”   盛钊听得有点心疼,哑着嗓子问:“那现在呢?”   “现在?”刑应烛挑了挑眉,握着他的手腕把人往身上拉了拉,轻飘飘地把这个问题抛了回去:“你说现在呢?”   “现在有我了。”盛钊弯了弯眼睛,自卖自夸道:“我这么好,又这么心疼你,简直是天上人间第一宝藏——”   “天上人间?”刑应烛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听着像是会所头牌。”   盛钊:“……”   少看法治在线!   好好一个话题,被刑老板一岔打出三丈远,气氛登时变得有些滑稽。   盛钊抽了口凉气,挪动了一下自己酸疼的腿,像个半身不遂的老大爷一样,颤巍巍地换了个姿势,半趴在刑应烛胸口上,顺便往自己身边的缝隙里塞了个抱枕借力。   刑应烛看得好笑,伸手过去给他胡乱揉了揉。   盛钊生无可恋地把下巴往刑应烛锁骨上一砸,气若游丝地说:“你这次怎么不给我吃那苦了吧唧的神药了。”   “你都长生不老了,还要吃那个?”刑应烛说:“趁早习惯一下你的新身体,这种运动量不过是小意思。”   盛钊:“……”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盛钊总觉得刑应烛这句话好像别有深意,仿佛里面挖了一万个坑似的。   他狐疑而警惕地盯住刑应烛,然而只收获了一个坦坦荡荡的目光。   可能是我想多了,盛钊想,刑老板确实从不给人挖坑,他都是直接把人往坑里丢的。   刑老板端着一副八风不动的表情任他看,直看到盛钊自己开始怀疑人生,才挑了挑眉,露出一点笑模样来。   “现在不觉得了。”刑应烛居然自己把话题扳了回来,他吃饱喝足的时候耐心和脾气一般都好得反常,提起这种话题居然也没不高兴,而是近乎心平气和地对盛钊说:“有舍有得,想要得偿所愿,总要付出点代价。说到底,能自己选择代价,确实算幸运。”   盛钊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在瞿塘峡的山洞里,他从龙骨重塑血肉的空茫中醒来时,确实迷迷糊糊间听到过刑应烛和白黎的对话。   只是那时候他心绪动荡,满脑子都是刑应烛,所以才把这事儿忘了,也没来得及问。   现下气氛安宁,刑老板脾气又近乎温和,盛钊懒懒地倚在他身上,放松间还真生出了一点之前忽视的好奇心。   “说起来我都忘了问了。”盛钊犹豫了一下,迟疑地说:“我刚醒的时候,你和白黎好像在聊天——她都说什么了?”   刑应烛侧过头,借着外头的月色望着盛钊的眼神。   “很好奇?”刑应烛问。   盛钊犹豫了一秒,最后还是没忍住好奇,顶着刑老板的目光点了点头。   刑应烛捻了一把他的下巴,微微眯起眼睛,半真半假地威胁道:“你这么好奇地提起她,不怕我吃醋?”   “怕。”盛钊往他身上一躺,破罐子破摔道:“但是我现在不行了,再来一次可能会断气——”   刑应烛:“……”   “而且你今天都吃了个爽了!”盛钊开始蛮不讲理地胡搅蛮缠,翻个身一把搂住刑应烛的腰,控诉道:“你吃都吃了!总得给我讲点睡前故事平账吧!”   刑应烛险些被他气笑了。   盛小刀现在胆大包天,居然已经把耍无赖学得如此炉火纯青了——也不知道跟谁学坏的!   “而且我对你们的事知道的太少了。”盛钊软硬兼施,又软下声音哄他:“……神啊,鬼啊,妖啊,我连点常识类知识都没有。只有长生不老,其他软件设施跟不上的话,你不觉得我特别像那种初入职场啥也不懂于是就会被人孤立的可怜实习生么——”   刑应烛:“……”   好了,可以了,刑应烛发愁地想,这小东西单知道怎么磨他。   刑应烛被盛钊念叨得头疼,于是心累似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想听什么?”   “之前你说的那句话,我记得在岩洞里也听白黎说过。”盛钊想起了甬道中那些长长的壁画,迟疑地问:“——她是也‘舍得’了什么东西么?”   刑应烛沉默了一瞬,顺手摸了一把盛钊汗湿的鬓发。   “我不清楚,但如果非要说的话——”刑应烛淡淡地说:“大概是舍弃了名字吧。”   盛钊压根没猜到会是这么个奇怪的答案,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干巴巴地说:“啊?”   “她原本不叫白黎。”刑应烛说:“她叫白诵。”   盛钊猛然一愣,忽然想起在甬道中那时候,刘现年曾经在壁画上的白黎身边看到过一个字,似乎就是这个音调。   “哪个诵?”盛钊好奇地问:“现代汉字能解释吗?”   “背诵的诵。”刑应烛说。   盛钊终于将这个字在脑子具现了出来——当时刘现年就曾猜测过,这个字或许就是名字或封号之类的东西。那时候盛钊没太在意他的话,却不想还真的被他说中了。   “那她为什么改名?”盛钊问。   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普通人,盛钊不知道他们这种神的名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一个名字而已,实在算不上“有舍有得”里面那个“舍”。   “因为这个黎字,是从重黎身上来的。”刑应烛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她的大哥。”   说实话,刑老板的讲故事水平非常微妙。   他条理分明,逻辑清晰,讲起什么来都是清楚明白,从获取信息的角度来看,他确实非常称职。   但要是从睡前故事的角度来听……就显然有些过于正经,好像在听什么百家讲坛。   好在盛钊比较好养活,也没挑拣他的叙述感情,还居然真的听得很入神。   对刑应烛来说,白黎的年岁比他大上许多,若真论起来,他在对方面前确实还是一条小龙。   所以关于白黎的事,刑应烛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个大概。   据他所说,当年白黎那一辈一共七个孩子,她排行最小,头先还有六个哥哥。这些人或掌管水域,或掌管山川,虽然对白黎都不错,但最疼她的,还是她大哥重黎。   “听说当年白黎她爹战死涿鹿野后,她不甘心,于是顶替了她爹去战场。”刑应烛轻描淡写地说:“当时就是重黎匆匆从属地赶回去,硬割了一半元神下来,分了她一半神力——那时候重黎已经是五方天帝之一了,跟他祖父少昊一起共掌天地。”   盛钊:“……”   好家伙,感天动地兄妹情,听着就疼不说,在上古那种力量等于一切道理的时代环境里,那么位高权重的人,居然能说分一半力量就分一半出去,也不知道应该是说他大方,还是说别的什么。   不过那段历史出现得太早了,刑应烛都还没出生,所以知道的也不多。   具体重黎和白诵之间的兄妹情有多深厚,刑应烛自己不清楚,也理解不了。他是个一贯独来独往的性子,在亲族间也没什么处得来的兄弟姐妹,一贯是自己找个山头一趴,谁也不管。   不过盛钊这种在红尘里打过滚的普通人共情度显然比他好一点,他啧了一声,感慨道:“怪不得呢……不过为什么要改名,兄妹俩叫一样的名字岂不是怪怪的,家里人分得清吗?”   “——因为他死了。”刑应烛平静地说。 第147章 有舍有得   在刑应烛的印象里,他确实是见过一次重黎的。   上古时代,神族脱生于混沌之间,集天地之力,可翻云覆雨,掌管山海。要是按现在的话来说,大概可以称之为食物链断层式顶端。   但古往今来,无论是什么种族,什么人,能力越大欲望就越大好像已经成了定论,连神族也不例外。   ——他们什么都不缺,却还想要更多东西。   最初他们争抢土地,后来是水系,再后来,女娲造人后,大地衍生出了新的种族,所能争的东西就变得更多了。   “这个角度有点新颖。”盛钊诚实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跟我的认知有点误差——不过如果要是我来看,神族如果想要管理人族的话,其实我个人没什么抵触心理。”   在盛钊的认知里,对“神”的印象大多是正面的。   捏土成人,钻木取火,尝遍百草,塑造文化和社会——说句虔诚一点的,好像整个人族的诞生和发展,都是依赖“神”而开始的。   他们不但塑造出了全新的生命,还引着这些生命走向正轨,慢慢地赋予了他们思考的能力,使他们成为了真正的“人”。   “确实。”刑应烛淡淡的说:“但是神族可不只有一个人。”   之所以刑老板总对盛钊看的那些神话杂记嗤之以鼻,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在于那些书本里没有一处提到过,神族的湮灭其实是起源于一场大战。   当时神族繁衍正当鼎盛,五方天帝又已经去了其二,只余下女娲伏羲,还有白诵的大哥重黎。   神族的小辈渐渐长成,开始不甘于只掌管手下的一亩三分地。他们有人想像祖父他们一样掌管天地,也有人想要去成为新生人族的领袖。   矛盾和欲望潜藏在波涛之下,暗流汹涌,但若是放在那不管,他们至少也能有个千百年安生日子过。   但偏偏女娲和伏羲似乎已经预见到了某种不可言喻的未来,于是硬生生把这粉饰出来的太平撕出了个口子,将那些不能见光的心思摊在了明面上。   刑应烛仍记得那天的情景,他本在一处山头上睡着,正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就听神谕响彻了整个九州大地。   他们说“天帝未立,人皇未分,各凭本事。”   于是天地间顷刻间变了模样——那些神通广大的“神”斗起来毫无顾忌,天被捅开一个大洞,天火倒灌,水系决堤,整个人间霎时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这不就是……”盛钊干巴巴地说:“大逃杀么。”   “你要是这么想,那也没错。”刑应烛淡淡的说:“当时我睡着的山头离主战场不远,正好看了个现场版。”   在北海的时候,盛钊曾因妖契的缘故跟刑应烛有过短暂的视角交融。在那时候,他也浮光掠影般地见过一眼这场大战,算是见识过现场的惨烈。   “……那七殿下也很牛了。”盛钊真心实意地说:“大逃杀获胜者,这个心理素质简直绝了。”   “说来好笑的是,她没杀任何人。”刑应烛漫不经心地捏着盛钊的手指,随口道:“她那时候什么技能都没有,不像她二哥六哥一样掌管水系,也不像其他人一样能开山辟地——除了重黎当年分她的半身元神让她能勉强玩玩火之外,她什么作战技能都没有。”   “生存类啊?”盛钊匪夷所思地说:“不是吧,饥饿游戏都不这么拍了——好歹是神族后裔,总得有个什么技能吧。”   “她能让海棠树开桃花,这算不算?”刑应烛笑着说。   盛钊:“……”   玄学类嫁接人才?盛钊狐疑地想,这也太接地气了吧,农业是立身之本吗。   大约是盛钊的表情太过纠结,于是刑应烛被他逗得有点想笑。   他略微垂下眼睛,将盛钊一只手握在掌心里,捏着他的手指玩儿。   “只要她想,她还可以让桃树结梨子,让六月雪上面长出百里香。”刑应烛说:“她可以让荒地长出草木,也可以让岩浆里开出花。”   懂了,盛钊想,这是个牛逼的疗愈系。   就像“可知天下事”一样,让荒地开花这种事儿好像说起来简简单单,一点都不酷炫,但其中的操作难度显然很恐怖。   而且按刑应烛的说法来看,她还是个唯心主义的疗愈系——只要她想,好像没有她操纵不出的生机。   但是这种疗愈系在个人大逃杀里显然不好用,毕竟她总不能编个花环用来求饶。   而且从盛钊见她的短短几面来看,她好像跟这种治愈类后勤属性一点都不搭边。她好像从血火中淬炼出来的人,气质锋利,就像她当初扎在地下的那柄长枪。   盛钊眨了眨眼睛,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当时所有人都想杀她。”刑应烛说:“作为嫡系孙女,所有人都觉得少昊给她留下了压箱底的东西——他们没人看得上这种开花长草的小把戏,但都想要她的血脉。”   兄弟阋墙,叔侄相杀,在那种没有道德约束的社会里,血脉只是宝藏而已。   白诵狼狈地跑了很久,几次差点被水火卷进深渊里。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身上到处是碎石划出的伤口。   重黎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当时的刑应烛只觉得这种戏码无聊至极,他既没有掺和一脚的兴趣,也不想像其他同族一样拼命往上爬,于是他只是懒懒地甩了甩尾巴,站起身来,想要换个安静的地方睡觉。   于是后续的事情他没看完全场,只记得自己刚刚转身没飞多久,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凄惨至极的哭声。   那声音委实太惨烈,像是和着血挤出来的一样,彼时尚是小龙的刑应烛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身穿银甲披风的年轻天帝挡在白诵身前,心窝里从后向前穿过了一支手腕粗的重箭,锋利的箭头从他心口破胸而出,将将抵在白诵身前。   盛钊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支箭搅碎了重黎的神魂,但他在临死前,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留给了白诵——力量,血脉,还有王位。   “所以她就这么当上天帝了?”盛钊问。   “没有。”刑应烛说:“但是她引来了凤凰。”   据刑老板的科普小课堂说,曾经有能力驾驭凤凰号令百鸟的是少昊本人。后来他湮灭之后,凤凰就消失了,再没出现过。   它们似乎是那个时代甚少不听血脉的存在,它们听从于力量和眼缘,评价标准非常自我不说,还具有很恐怖的象征意义。   而且据刑老板说,当时白诵引来的好像还是一对地位很高的凤凰。   它们或许是被白诵觉醒的血脉指引而来,也或许是重黎的死激发了她什么不知名的潜力,总而言之,在经历了那种彻骨之痛后,重黎的死给白诵带来了新的生机。   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刑应烛不太清楚,只知道等他再见到对方时,她就已经是“白黎”了。   那场大战里,神族死的死,伤的伤,引凤而来的白诵反而成了最后的黑马——没人强得过被恨意冲昏头脑的小妹儿,于是战败者都不得不去往了人间。   盛钊从头到尾磕磕巴巴地听完了这个故事,显然有些唏嘘。   “我原本还觉得她挺……那个什么的。”盛钊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于是含糊了一下,继续说道:“没想到也有这种惨了吧唧的人生经历。”   这么看,刑老板对这件事的评价显然不够客观——什么放弃“名字”,这明显是精神支柱都没了啊!   虽然刑应烛对重黎的事只说了寥寥几语,但盛钊大概能从他和白黎身上猜出来一二——那估计是相当的深厚的兄妹情了。   “所以我早说过。”刑应烛幸灾乐祸地嘲笑道:“她还不如我。”   盛钊当初还觉得这句话是刑老板要面子的自我安慰,现在这么一横向对比,才发现他好像说得也没错。   由此可见,能自己选择放弃的东西,确实很幸运。   “不过,你不是说,所有天帝后来都湮灭了么——连女娲伏羲这样的神族Top都没幸免于难。”盛钊问:“为什么她活着,还活成了这么牛的顶级选手。”   “我怎么会知道。”刑应烛奇怪地看着他,理直气壮地说:“我跟她又不熟。”   盛钊:“……”   说得也是。   睡前故事听完,盛钊不由得也有点庆幸,他倚在刑应烛身上,偷偷摸摸地用脚背去勾对方的小腿。   “哎,悲剧故事太掉气氛了。”盛钊长长地叹了口气,感慨道:“你说他俩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血脉相融吧,就不如咱俩——”   盛钊说到一半,忽然卡了壳。   刑应烛半天没等到后续,不由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盛钊眨了眨眼,在方才那一刻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猜测。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了。”盛钊说。   他的脑回路一秒一变,刑应烛懒得跟他一起跳,只懒懒地发出了个疑问的音节。   “你说,她有那么牛的疗愈技能,之后怎么没想办法复活她哥呢。”盛钊眨了眨眼,说道:“她都那么强了,天地主宰……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对吧。”   刑应烛突然明白了盛钊的意思。   白黎曾对他说过,有舍才有得——或许这句话真的是经验之谈。   她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比他们所有人都提前看穿了深埋在天地之间的规律,所以才一边“梳理”这个世界,一边又施舍一样地给他们这些“老不死的家伙”一点得偿所愿的便利。 第148章 “等你把这本书看完,我给你一个奖励。”   不过无论是神族秘辛,还是妖族八卦,对现在的盛钊来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万万没想到,刑应烛还真的准备把他培养成全能型风水大师。   “今天行了吧。”盛钊半个身子搭在跑步机扶手上,脚下拌蒜似地往前挪,气若游丝地说:“我都跑了两公里了。”   “两公里跑了半小时。”刑应烛冷酷无情地说:“你那是跑吗,你那是走。”   盛钊:“……”   这能怪他吗!   他这么大的死宅,有几个是健身健将,大多数还不是往办公室一坐,爬楼梯下楼买个星巴克都要喘五分钟。   而且盛钊实在想不明白,学技能就学技能,锻炼身体算怎么回事。   “而且两公里跑了半个月。”刑应烛二连扎心道:“回回偷懒,耐力一点没涨。”   “不行,我跑不动了。”盛钊开始耍赖,把跑步机上的强度又往下按了一档,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挂在扶手上,活像个被人拦腰对折的吊死鬼。   “你不是想跟张简一样日收六位数吗?”刑应烛看都没看他,按着遥控器换了个台,随口道:“这就不行了?”   “张简日收六位数也不是靠跑步机啊!”盛钊哼哼唧唧地探着身子,试图跟这个魔鬼教官讲理:“人家是靠智慧,智慧!”   “只有智慧没有身手,在申城的时候他就已经入土了。”刑应烛说:“——而且他这种有身手的,现在也还在医院趴着呢。”   盛钊:“……”   好像有点道理,盛钊想。   但是张简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盛钊自己可没有那么大志向——能偷懒不偷懒,那才是傻子。   “那不是还有你么。”盛钊嘿嘿一乐,开始耍赖:“我有你,张简又没有。”   刑应烛:“……”   刑老板被噎了一句,终于把眼神从电视上挪开一点,瞥了一眼盛钊。   “没出息。”刑应烛说。   他话里话外是嫌弃,唇角倒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弧度。盛钊眼前一亮,觉得这事儿有门。   “累死了。”盛钊软下声音哼哼唧唧,说道:“我腿都酸了——歇一会儿,等我歇好了晚饭吃蛋羹加椒麻鸡怎么样?”   刑应烛看他一眼。   “而且我买了新的茶包!”盛钊再接再厉道:“茉香龙井茶底!”   刑老板终于被奶绿贿赂到了,干咳一声,随手抄起茶几上的跑步机遥控器,按了停止键。   盛钊立马原地复活,软着两条面条似的腿从跑步机上跌跌撞撞地下来,连点劲儿都不想使,直接依照惯性一脑袋扎进沙发里,往刑应烛身边蹭了蹭,伸手要去抱他。   最近的气温对盛钊来说显然不太友好,但好在刑老板是个移动空调,凉浸浸的又不冰人,显然是居家旅行必备之良器。   但可惜“移动空调”的营业时间非常不固定,通常看心情开门营业,还有营业到一半翻脸不认人的时候,导致卑微的顾客不得不见缝插针,享受一会儿是一会儿。   然而现在显然不在营业期,刑应烛用遥控器怼了一下盛钊的肩膀,嫌弃道:“一身汗。”   除了冬天之外,刑应烛都不大耐热,盛钊最近胆子大了许多,敢于蛇口作死,硬是扑过去抱了他一下,才从沙发上弹起来,脚步飞快地溜进浴室,冲了个战斗澡。   他洗完澡,清清爽爽地换了件短袖衫出来的时候,刑老板的午间新闻已经看完了,电视上开始重播新的地方剧集栏目,盛钊瞄了一眼,发现是个经典抗战片。   刑应烛拢着睡衣,半靠在沙发软枕上,正在跟奶茶杯里剩下的一层椰果作斗争,见他来了,扬着下巴点了点茶几。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刑老板幽幽地说:“不想跑步,就把这些看完吧。”   盛钊:“……”   他擦头发的手一顿,认真地试图跟刑应烛纠正一下他这个吓人的说法。   “你说的我好像马上就要被你挂窗外了一样。”盛钊说:“吓得我心里一激灵,太不利于家庭和谐了。”   刑应烛咽下一口椰果,微微挑高唇角,眼角微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语气平缓又温和地说:“现在你的身体素质,挂一天大概也没事儿。”   盛钊:“……”   这还不如嫌弃呢!   盛钊被他硬生生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背后的汗毛都炸起来了,平白在炎炎烈日里感受了一把由内而外的透心凉。   于是盛钊干笑了两声,坐过来给刑老太爷捶了捶腿,一本正经地说:“我开玩笑的,我怎么会看不出你对我掩藏在冰冷外表下炙热的爱意呢。”   刑应烛:“……”   学习不好好学,锻炼天天偷懒,就哄人有能耐!   刑应烛拿他没辙,伸手弹了他个脑瓜崩,说道:“撒娇也没用,看你的书。”   当初青鸾曾说过,她送来的都是人间经典款的术法书,对盛钊这种初学者非常友好。   按理说,身边有刑老板这么个活体资料库在,盛钊的玄学之路应该很好走——但是盛钊万万没想到,刑老板的授课风格居然是散养型的。   按刑老板自己的说法,他是个大妖,走的是妖力的路子。再加上他原本是上古之龙,山海和日月之力想用就用了,从来也不用“借”,自然看不上人间修行的那一套流程。   对他而言,教盛钊纯粹就是“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自己半点不会,全靠经验撑着教学水平。   于是大多数时候里,盛钊只能自己对着书瞎琢磨,等到他实在琢磨不出个一二三了,邢老师才会纡尊降贵地拿过他的书现场翻翻看——至于什么“提前备课”,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而且刑应烛的教学方法简单粗暴,属于上学时直接在应用题里写答案的那类人,过程分扣得一塌糊涂,只看结果。   偏偏刑应烛自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以至于盛钊不得不没事儿远程寻求正常人的帮助,找张简给他解答基础类问题。   可惜张简最近好像伤养得差不多了,人格外忙,经常三天五天找不到人。于是盛钊不得不重新拿着手里的小学课本,找邢老师这种大学教授教他。   盛钊坐在茶几边一个略矮的小凳上,在笔记上写写画画,随口问道:“气是什么意思?”   “‘气’就是你开天眼的时候,看到的不同寻常的东西。对你来说是‘感觉’,对妖来说是‘味道’,不同叫法而已。”刑应烛嚼着椰果,漫不经心地一边寻找法制栏目一边说道:“山水之力,日月之力,妖鬼精怪,这些都有不同的气——慢慢辨别,时间长了就能分清了。”   “融气开源又是什么意思?”盛钊又问。   “就是等你入了门,学会怎么修炼之后,可以操控这些东西来开天眼。”邢老师说:“你现在的感觉虽然比别人灵敏,但自己还不会用。”   盛钊写笔记的手一顿,兴致勃勃地问:“那怎么才能学会把被动技能换成主动技能?”   如果按“为人师表”的标准来算,邢老师的耐力显然可以被立马开除教师队伍。   刚三个问题不到,他就开始隐隐有些不大耐烦,皱了皱眉,说道:“这种基础问题,张简没教你?”   盛钊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他怎么教的人。”刑应烛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道:“他们山上简直一代不如一代。”   盛钊:“……”   大妖怪不讲理起来,显然脸皮比龙鳞还厚。   但盛钊显然不能在刑应烛面前拆他的台维护张简,于是他搁下笔,在心里给张简虔诚地道了个不是,然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铿锵有力地附和道:“说得对!”   刑应烛的论点得到了佐证,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心情一好,就短暂地想起了自己的教学任务,难得起了一点责任心,坐起来看了看盛钊的笔记。   青鸾送来的那些书大多数都是古籍,不知道在犄角旮旯里落灰多少年了,一翻开都是文言文繁体字,盛钊看得很磕绊,大多都要查遍字典翻译一遍,才能做成笔记。   凭心而论,虽然盛小刀锻炼恨不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笔记好歹一天都没落,算是勉强能给个好学生标签。   不过——   “这个是什么?”刑应烛指着符本上一个七扭八拐的奇怪符号问道。   “啊,这个,符印啊。”盛钊说得理直气壮:“我正想告诉你呢——张简说,画符总要向个谁借力,向天借力的概率太随机了,他也跟青鸾一样,建议我向你借。但是你又从来没出来过,他就让我自己画个符印,只有我们俩知道就行了。下次你见到这个印,就知道是我。怎么样,是不是很有两口子的浪漫感”   刑应烛:“……”   他还挺自豪?刑应烛费解地想,他不觉得自己这个符印画得像掉在地面上三天没擦的干涸面条吗?   “我不。”刑应烛干脆地拒绝道:“这个太丑了,我不借。”   盛钊:“……”   “我设计了三天!”盛钊不干了:“哪里不好看!”   ……哪里都不怎么样,刑应烛想。   但显然继续纠结这个话题不是个好主意,于是邢老师不得不难得低头一次,干巴巴地把话题扯开。   “看你的书吧。”刑应烛把符书抽走,说道:“好好学习,先把你的天眼搞明白再说别的。”   盛钊显然还对“情侣符印”有点恋恋不舍,眼神跟着刑应烛手里的符书转了半圈,看起来还想再说什么。   但刑应烛当机立断地用食指按了按他的唇瓣,先发制人道:“好好学,等你把这本书看完,我给你一个奖励。” 第149章 “要是你到了那时候才后悔没珍惜时光,我可不哄你。”   盛钊其实本来没怎么在乎刑应烛的“奖励”。   毕竟刑老板的爱好非常直白,行事风格也非常好猜,左不过就是一点“男友福利”,或者是披着奖励皮的成年活动。   所以等到刑应烛真的把“奖励”拿出来的时候,盛钊还真的意外了一瞬。   那本入门级别的术法书正反也就不到四十页,但因为实在是晦涩难懂,以至于盛钊足足啃了三个月,直到公寓楼外面的树叶由青变黄,他才勉勉强强地把这本“初级教材”看完。   那天刑应烛难得地给他放了一天假,没让他接着跑步机半日游,也没有魔鬼训练他的玄学雷达。   于是盛钊干脆躲了一天懒,没下楼去上班,准备积极应用假期的每一分每一秒。   然而他的生物钟早被刑老板调教出来了,冷不丁一下子不用上课,反倒闲得有些发慌。他无所事事地在屋里转悠了几圈,最后一脑袋扎进了厨房,准备研究一下他最近新尝试的冷泡茶。   刑老板这种时候一般不怎么管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算得上很好养活,除了避雷菜单之外,这种饮品一般是给什么喝什么。   可今天他的兴致似乎好得有点反常,盛钊刚从冰箱里拿出了两个橙子,只抬手去摸水果刀的功夫,刑应烛就优哉游哉地跟进了厨房,贴着盛钊的后背伸手过去,从他面前的玻璃碗里捻走了一块草莓片。   还不等盛钊对“刑应烛居然会进厨房”这件事表达震惊,刑老板就微微低下头,把下巴搁在了他锁骨上,抱怨道:“酸。”   “当然酸啊。”盛钊说:“还没加糖——你进来干吗?渴了?”   刑应烛下巴抵在他颈窝里,低低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刑应烛问。   “什么?”盛钊一头雾水,偏过头眨了眨眼,说道:“电费?今天上午交过了。”   刑应烛:“……”   这没情趣的小东西!   刑应烛叹了口气,也不指望凭盛钊的记性能记住什么了,于是干脆略过了解释环节,直接行动了——他就着这个姿势捋过盛钊的左手,把一个微凉的什么东西推到了他无名指的指根上。   盛钊低头一看,只扫了一眼,就猛然愣住了。   那是个暗红色的指环,质感有些像玛瑙,但又比玛瑙的颜色重一点,阳光落到上面,能隐隐看到里面极其细碎的金点纹路。   盛钊下意识曲起手指,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东西微凉而熟悉的触感。   “之前在北海说要补给你的。”刑应烛话音里带着笑意:“奖励。”   盛钊被这个突然袭击搞蒙了,右手的橙子咣当一声掉在案板上,滴溜溜地打了几个转,掉进了水池里。   “这……”盛钊看着手上的指环,脑子里一团浆糊,想说的话乱七八糟搅在一团,最后只干巴巴地说了句:“怎么不是项坠了?”   刑应烛就喜欢他这没出息的小模样,见状笑眯眯地捻了一把他的下巴,说道:“拴着你。”   他管杀不管埋,说完这句话就翩然而去,回客厅继续去看他的法治在线了,只留下盛钊在厨房里木愣愣地对着手上的戒指发愣。   刑老板来得快去得也快,戒指送得堪称敷衍,但盛钊低下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却忽然抿了抿唇,不由得笑出了声。   实在是太……可爱了,盛钊想。   刑应烛这种跟人间往来甚少的大妖怪,什么“情趣”“浪漫”,在他眼里都是不必在意的东西,更别说什么恋爱仪式感了。   但他本来不能理解的这些东西,却都因为屋檐下多了个“人”,被他一个不落地做了个遍。   刑应烛或许自己对“谈恋爱一定要交换戒指”这件事嗤之以鼻,但他一定是觉得这么干盛钊会高兴,所以就这么做了。   这点“动机”直白又好猜,盛钊只在心里捋了个弯儿,就觉得他实在是可爱得不行。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明明是那么任性自我的一个大妖怪,但现在居然还学会投其所好了。   盛钊顿时满血复活,橙子也不管了,欢呼了一声,追着刑老板的脚步追上他,耍赖似地一把搂住他的腰,凑上去亲了他一口。   “救命。”盛钊说:“我好喜欢你。”   刑应烛挑了挑眉。   “喜欢多久?”刑应烛似笑非笑地问。   盛钊眨了眨眼睛,选了个投机取巧的答案。   “比你岁数还久。”盛钊说。   刑老板显然听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勾了勾唇角,半真半假地说道:“油嘴滑舌,就会哄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见到东西才嘴甜。”   “我懂了。”盛钊一本正经地说:“你在暗示我平时不够甜。”   刑应烛终于被他这没皮没脸的模样逗乐了,把他从身上撕下去,笑着嫌弃道:“我需要暗示?我从来都是明示——快起来。”   盛钊搂着他不肯撒手,愣是见缝插针地偷了点男友福利,才脚下一飘,回去拯救被他遗忘的冰糖橙了。   刑老板“奖励”一下配偶显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但稀奇的是自从送完戒指之后,刑应烛似乎也打开了什么奇妙的开关,终于变得“成熟”了一点。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终于从三岁变六岁了。   盛钊发现他这点变化是在过年前的某一天。   腊月二十三那天,他正守着个小锅熬牛奶,脑子里正翻来覆去地背那些复杂的术法口诀时,赵彤的电话突兀地插了进来,差点把他脑子里背好的口诀打串行。   盛钊手忙脚乱地关了火接电话,还没等调度出一个客气的语气,就听电话那边的赵彤叹了口气。   “今年要不要来一起过年?”赵彤的声音显得有些小心翼翼:“正好老人他们今年也来申城。”   盛钊把电话夹在肩膀处,从碗筷架里抽出一只勺子沾了点鲜奶尝了尝,闻言唔了一声,没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龙骨在他身体里的原因,盛钊现在很不愿意离开刑应烛太远,以至于听见赵彤的邀请,他就本能地想拒绝。   但毕竟电话那边的是他亲妈,于是盛钊笑了笑,语气轻松地往回拨了个皮球。   “李叔他们那边不太方便吧?”盛钊问。   “方便。”赵彤连忙说:“我跟他已经说好了——他也挺想你的,正好明年李宇升学,你也来一起过个年热闹热闹。”   盛钊咂摸了一下鲜奶味道,觉得按刑应烛的口味来说淡了点,于是又往里丢了一勺糖。   这一年里,盛钊东奔西跑,上山下河,在玄学堆里打了个滚,不知不觉间人也被刑应烛传染了一点锋利习性。   他跟李良富不熟,对去哄李宇那个叛逆少年也没多大兴趣,再加上实在不想把刑应烛丢下自己去阖家团圆,于是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在脑子里把肯定的答案划掉了。   盛钊正琢磨着怎么委婉地拒绝赵彤好别让她伤心,一个“我”字还没说完,就觉得背后猛然一沉——   他偏头看过去,才发现刑应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大约是找不到他,所以晃悠过来“抓”他回屋。   现下正是冬天,刑应烛一天能睡上三分之二,现在还不怎么清醒,只是从背后环着他的腰,闭着眼往他暖和的颈窝里蹭了蹭。   盛钊捂着听筒,偏过头亲了他一口,权当安抚。   ——他本来就不想离开刑应烛,更别说是冬眠期粘人粘得一步不落的了。   他正想回绝赵彤的好意,就觉得刑应烛微微动了动,舔了一口他的耳垂。   “去吧。”刑应烛在他耳边轻声说。   “嗯?”盛钊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他转性了?盛钊狐疑地想,往常他不都是恨不得自己只在家看着他吗?   电话对面的赵彤还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邀请。   “啊……好。”盛钊虽然不知道刑应烛为什么忽然掺和这件事,但还是习惯性地您听从了他的意见,随口对赵彤说:“那我看看机票,到时候再打电话给你。”   赵彤也没想到他能松口,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两声,又嘱咐了几句“天冷加衣服”“照顾好自己”之类的家常话才挂断了电话。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刑应烛已经又困得迷迷糊糊,他搭在盛钊身上,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挪给了他,以至于盛钊不得不转过身来背靠着流理台,又搂了一把他的腰,才勉强站稳了。   “其实我不去也没什么。”盛钊说:“而且我去了你怎么办?”   刑应烛低低地笑了一声,眼也没睁,懒懒道:“我陪你一起去申城。”   “这大冬天的,你折腾什么?”盛钊有些心疼,拧着眉说:“过个年而已,我妈又不缺人陪着过年。”   “盛小刀,你已经长生不老了。时间在你身上停驻之后,你以后就会面临很多次属于‘人’的离别。”或许是因为困倦,刑应烛的声音又轻又软,语速比平时慢许多,平白让盛钊听出了一点温柔的意味:“要是你到了那时候才后悔没珍惜时光,我可不哄你。” 第150章 “别求神了,求我吧。”   虽然刑应烛的“陪你去”只包含一起去申城,并不包含陪他回家过年的附加项目,但盛钊已经很满意了。   说到底,盛钊喜欢刑应烛为他让步,但不希望刑应烛因他而改变自己——或者说委屈自己。   对盛钊来说,刑应烛对他的特殊只给他一个人就很好,没必要再把其他人也画进这个圈里。   他们俩人实际动身是在腊月二十八那天,但盛钊到底对那个“家”不太亲近,所以也没想提早回去,于是给赵彤打电话时推说只买到了腊月二十九的晚间航班,落地的时候太晚了,先在外面住一宿,第二天除夕再回去吃饭。   有妖契和龙骨在身上,盛钊自己最近也粘刑应烛粘得厉害,不大乐意跟他分居,于是提前跟刑应烛商量好,说是只回去吃个年夜饭,吃完了就回酒店来陪刑老板。   刑应烛当时半睡半醒,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含糊地唔了一声,就又翻个身睡着了。   托刑应烛这个隐形土豪的福,盛钊又一次拎着箱子住进了上次令他震惊的江景套房。   春节假期里,出门旅游过年的人也不少,酒店房间定出去了七成有余。人气一足,好像中央空调的温度也比刻度表上的热乎几分,盛钊一进门,就觉得屋里烤得暖烘烘的。   但从盛钊一脚踏进公寓楼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刑应烛的冬眠期离开他身边超过三小时以上。相比起刑应烛本人,盛钊显得比他紧张多了,除夕那天从早上一起床就满地乱窜,在酒店套房里转悠了三圈还不止。   刑应烛本来睡得正香,愣是被他转醒了,迷迷糊糊地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含糊道:“你上发条了?”   盛钊听见他出声,连忙回头,几步扑在床沿上,搂着枕头忧愁地看着他。   刑应烛眼睛都没睁,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懒懒地冲着盛钊招了招。   盛钊会意地爬上床,接住他的胳膊搂住他,刑应烛下意识往热源里挪蹭了一下,枕住了他肩膀。   冬天里,刑老板总是很好说话,盛钊的怜爱欲达到了空前的高峰,总觉得自己要是就这么走了,简直像是撇家弃子的隐形渣男。   “你自己能行吗?”盛钊担忧地说:“你会不会睡糊涂了一睁眼找不到我然后开始凄凄惨惨戚戚。”   刑应烛:“……”   他把自己当什么,刑应烛费解地想,那些心智还没开化的小野蛇吗?   倒是盛钊已经被自己的脑补说服了,居然是在真心实意地担忧着,末了还长长地叹了口气——愁的十分明显,让刑应烛想无视都不行。   在这种时候,一家之主的颜面和舒服显然不可兼得,于是刑应烛几乎没犹豫地选了前者。   “能。”刑应烛干脆咬牙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在几秒钟之内把自己调度成对外模式,目光清醒地转头看着盛钊,近乎平静道:“我冬天只是爱睡而已,还没到一睡不醒的地步。”   盛钊心说那你可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就应该把你去年的样子录下来,然后做个合集给你看。   其实盛钊也不是没见过刑应烛正常模式的样子,去年冬天的时候正值多事之秋,他老人家也会没事儿往外跑几次,每次都是精精神神地傲立在寒风之中,要多清醒有多清醒。   但大约是冬眠版刑应烛的Buff太过强力,以至于盛钊总觉得他离不开人。   “你只是去吃个年夜饭,盛小刀。”刑应烛平静而理智地跟他说:“只离开我十几个小时而已,不用这么紧张。”   盛钊被他说中了心事,顿时恼羞成怒道:“我是怕你离不开人好吗!”   刑老板掀开被子,光着脚下了地,自力更生地倒了杯水喝,闻言回过头,挑了挑眉,幽幽道道:“大可不必。”   盛钊:“……”   下次不给你抱了!   饶是盛钊再怎么不想出门,十点一过,他也不得不拎着给赵彤他们买的年货坐上了出租车。   今年赵彤似乎确实有意要跟这个忽视多年的大儿子好好修复关系,提前把家里都打点得很妥当。盛钊上门时,李良富正带着李宇在门口贴对联,见到他还客气地打了两声招呼。   自从上次婚礼之后,盛钊就没回来过,现下一看见李良富还有点吃惊。   他不知道怎么了,面黄肌瘦,眼底发黑发青,整个人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颓丧劲儿。   盛钊近来在搞玄学的路上很有心得,一看他就看出了门道,心说八成是当年那条金链子拿得,被煞气伤到了底子。   但他被刑应烛提点了这么久,人也精明了许多,并没在这个场合多说什么。   赵彤许久没见他了,热情得很,拉着他楼上楼下的转。今年李家过年热闹,老人们都接来了,见到他都很友善,拉着问东问西的。   盛钊许久不在这种氛围内打转,有些招架不住,陪着坐了两个小时,终于在某一位大娘提到“哎呀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找对象”时脚底抹油,借着帮忙的由头闪进了厨房。   他和赵彤两个人凑在一起还是没什么话说,隔着的时光太久了,就算再想往一起凑,也只有带着些微尴尬的客气。   他俩人聊完了工作和生活的情况之后就再没什么好说,但盛钊还是能看出来,他这次过来,赵彤确实很高兴。   她手里的一颗蒜剥了足足五分钟,最后盛钊看不过眼,接过手来的时候,赵彤背过身去,极快地抹了抹眼角。   “过得好就行。”赵彤说:“工作好好努力,别惹老板生气。”   盛钊把手里剥完的蒜丢进碗里,表面笑着答应了一声,心里默默心说这个实在有点难做到,毕竟我工作至今学到的最大技能就是怎么把炸毛的老板再哄好。   申城晚上的年夜饭吃得早,加上李良富是生意人,对“烧头香”有着莫名的热情,晚上八点半不到,年夜饭的席面就已经撤下去了。   盛钊本来就是想来吃顿饭,帮着收拾了桌子后就想找机会回去,不过赵彤不知是舍不得他还是怎么,话里话外让他再留着坐一会儿,一会儿一块去烧个香,讨个彩头,到时候再走也不迟。   盛钊到底太久没见赵彤,也不大落忍在除夕夜吃完饭就跑路,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他怕刑应烛在酒店等急了,于是摸出手机给他发了条消息,说是自己晚点再回去,叫他饿了的话自己定个酒店外卖吃。   消息发出去后石沉大海,一个多小时也没回复,盛钊估摸着他是还没睡醒,也就没多在意。   十点多的时候,盛钊收拾了东西,跟着赵彤和李良富他们出门去“烧头香”。   申城这边的习俗如此,除夕夜越临近子时,街上就越热闹,盛钊挤在人群里,排队等着讨“头彩”的时候,还顺手买了个天天发财的红挂绳拴在手机壳上。   微信消息里还是安安静静,盛钊不知道刑老板是没睡醒,还是因为他没按时回去在闹脾气,于是想了想,又没话找话地多发了条消息给他:“我觉得那酒店的小羊排挺好吃的,你也试试。”   那边还是没回复,盛钊正绞尽脑汁地想多说点什么,就见前面的队伍开始涌动起来——时间到了,城隍庙那边开门了。   盛钊只来得及把手机揣进兜里,就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   新年的气氛本来就喜气洋洋的,人一多更是如此,盛钊放眼望去满目皆红,也隐隐约约有点被这种气氛同化了,跟风买了香烛,进去“求神拜佛”。   正殿里人来人往,铜磬一声声响个没完,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火味道,时不时夹杂着两句烧出好香的恭贺声。   除夕的子夜热闹非凡,耳边到处是互道祝福的拜年声,盛钊陪着赵彤烧完香走进正殿,跪下时磕头时还在走神,心说来都来了,那就求个发财暴富好了。   他的手机揣得有些歪了,那条新买的“发财”挂坠从口袋里掉出来,坠在外面晃晃悠悠,盛钊磕头时,余光总不自觉盯着那条挂坠底下指甲盖大小的招财猫。   人家求神拜佛恨不得斋戒沐浴,也就盛钊拜得这么不诚信,一边求财一边心疼地想:这玩意居然卖五十,可见过年物价飞涨。   盛钊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没个正经,走过场似地胡乱拜完了,正想起身时,忽然冷不丁听见旁边传来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   “求什么呢?”   盛钊微微一愣,紧接着猛然抬头,却见本应在酒店补觉的刑应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眼前,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的斜对面。   赵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群挤走了,现下跪在盛钊身边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耳不聪目不明,倒是虔诚得很,念念叨叨地说了一堆别人听不懂的吉祥话。   倒是刑应烛,他今天穿了一件高领毛衣,搭了一件纯黑的呢料风衣,单手揣在兜里站在那,只微微弯了弯眼睛,盛钊眼里就再没有别人了。   “恭喜发财,心想事成?”盛钊回答道。   刑应烛闻言挑了挑眉,优哉游哉地迈步过来,单手拉着盛钊的胳膊,略一用劲,就把他从软垫上“拎”了起来。   “别求神了。”刑应烛说:“求我吧。” 第151章 俯身见红尘意   刑老板亲自驾到,盛钊当然毫无抵抗地就被他拐走了。   他给赵彤发了条消息,说是自己走散了就先行离开,顺便祝她新年快乐,又发了个讨喜的红包过去。   赵彤很快回信过来,还是老三句,叫他照顾好自己,别在外面转得太晚,早点回酒店。   盛钊一一答应了,然后揣起手机,紧走几步追上了刑应烛。   盛钊跟着刑应烛穿过密集的人群,借着人流的遮挡偷偷摸摸地去袖子底下勾他的手指。   刑应烛侧头瞥了他一眼,嫌弃他太腻歪,只是甩了一下没甩脱,也就随他去了。   盛钊见他纵容,于是打蛇随棍上,笑眯眯地把自己的手指往他指缝里塞。刑应烛又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指,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刑老板冬日里体寒,手也像冷玉似的冰人,盛钊被他冰了个哆嗦,但下意识把他的手拉得更紧了。   暖热的体温顺着交握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回来,正巧旁边过去一个抱着三米长香的大哥,盛钊躲了一下,顺势跟刑应烛贴得更紧了。   刑老板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唇角勾起了一点浅浅的弧度,似乎是笑了。   “你怎么来了?”盛钊心满意足地拉着他的手,凑过去小声问:“多冷啊,今天还降温了——是来接我?还是睡醒了想我了?”   刑应烛瞥了他一眼,说道:“我闲逛路过。”   盛钊当然不会信他这种胡扯出来的鬼话——他堂堂刑老板,大冷的天放着空调房不待,跑到这种地方来“闲逛”,傻子才相信。   他嘿嘿一乐,心里已经自动自觉把刑老板这句话“翻译”了一下,从里面咂摸出了不少甜味,心里美得不行。   刑应烛瞥了他一眼,被他这没出息的模样搞得没脾气,摇了摇头,也忍不住笑了笑。   除夕夜里,申城街上也热热闹闹的,盛钊跟着刑应烛出门时,外面还排了不少队,似乎是要等着一会儿做迎新年法事的。   盛钊原本还对这些东西颇有兴趣,但这些日子被刑老板按着在学海里扑腾了好几个月,现在一看见符箓术法就头疼,连忙拉着刑应烛跑路了。   按理说,这种天气里,刑应烛应该很不乐意在外面多待。盛钊本来也以为他出门就要打车,谁知道刑应烛脚步一转,一点没提要回酒店的事儿,而是带着盛钊拐上了人行路。   从城隍庙到他俩落脚的酒店其实并不远,距离也就不到四公里。盛钊虽然不知道刑应烛今天哪来的兴致,但还是没说什么,乖乖跟着他走了。   盛钊出门了也没舍得放开他的手——他俩人一个妖怪一个“非典型人类”,居然就像个普通人压起了马路,时不时说两句毫无营养的废话。   “你吃饭了没?”盛钊问。   “没有。”刑应烛言简意赅地说:“刚睡醒。”   “我也饿了。”盛钊叹了口气,说道:“那一会儿回去我们加顿夜宵——也不知道夜宵时间有没有小羊排。”   “你不是吃过年夜饭了?”刑应烛问道。   “你不知道,李家乌泱泱一堆人,开饭之前还得先讲两句,我除了我妈谁也不认识,夹在中间跟夹心馅饼一样,只能做一个无情的拍手机器。”盛钊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而且你又不在,我食不下咽嘛。”   盛钊像是终于回到了可以吐槽的树洞身边,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从“李家过年真麻烦”一直到“那些大娘好自来熟,我房卡差点被她们发现”,小声絮叨个没完。   深夜暖黄的路灯落在刑应烛身上,身边不远处是疾驰而过的车流,刑应烛在遥远的烟花声中听着盛钊絮絮叨叨地小声抱怨,心里忽然涌出一点没来由的暖意。   他不怎么插话,几乎都是盛钊在单方面输出,刑应烛只时不时嗯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盛钊身上的暖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把他交握的那只手握出了一点温度。   刑应烛偏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有种想要更暖和一点的冲动。   “而且我车钥匙忘了放家里,还被一个二婶看见了,结果被她抓着问了好一会儿月工资。”盛钊说:“最后我只能含糊说是你的,好悬才脱身——哎,那是不是卖红薯的?”   盛钊想一出是一出,刑应烛还没跟上他的脑回路,盛钊就已经松开了他的手,像个小旋风似的冲向了便利店门口的红薯烤架。   凉风擦过刑应烛的肩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的手,不满意地皱起了眉。   但好在盛钊很快就去而复返,重新捞起了他那只手搓了搓,往手背上哈了一口热气。   “吃不吃?”盛钊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说道:“甜芯的。”   “不吃。”刑应烛嫌弃道。   他的食谱里几乎以肉蛋奶占大头,蔬菜和粗粮几乎不在他的喜好范围内,得到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   于是盛钊也没在意,只是把红薯袋子外面的塑料袋卷了卷,缠严实了,然后把这玩意塞进了刑应烛的另一侧口袋里。   灼热的温度很快透过布料传递过来,还不等刑应烛嫌弃,盛钊就先一步举起俩人交握的手晃了晃。   “我是很乐意给你当暖手宝的。”盛钊挺了挺胸,一本正经地说:“但是大庭广众之下,我只有一只手给你牵——你的另一只手就凑活一下吧。”   刑应烛缓缓眨了下眼睛。   很难说这是因为妖契带来的潜型影响,令盛钊“猜”到了他的心意,还是单纯只是一场巧合,但刑应烛忽然觉得很满意。   好像他大冷天冒着寒风出来的这一趟,确实很值。   于是他没有嫌弃那个简陋粗糙的“暖手宝”,而是接受了盛钊简单而笨拙的好意,把手揣进兜里,隔着纸袋将手背贴了上去。   那温度对刑应烛来说其实有些过高了,但他没多在意。   “盛小刀。”刑应烛忽然叫他。   盛钊疑惑地嗯了一声,转过头想问他怎么了。   可人一转身,询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刑应烛就松开了他的手,借着这个姿势搂住了他的腰,把人往怀里带了一下。   盛钊脚下拌了一下,撞进了刑应烛怀里。   刑应烛暖热的指尖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抬起了他的脸。   紧接着,有微凉的吻落了下来。   这个吻比起刑应烛平时的“风格”来说,堪称温和——大概是因为现在是在外面,刑应烛占有欲作祟,不想让别人看到太多盛钊的窘态,所以他吻得很克制。   但饶是如此,他骨子里到底还是有一点妖兽习性,改也改不掉。   盛钊没想到他大庭广众之下突然来这出,一下子愣住了,既不记得回应,也没第一时间闭上眼。   他用舌尖舔了舔盛钊的唇角,诱哄道:“张嘴。”   盛钊对他向来没有抵抗力,一向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诚实地照他说得做了。   刑应烛心情好像出奇得好,他眼角微弯,眼下的那颗泪痣被灯光照亮,盛钊只往他脸上扫了一眼,就再挪不开眼了。   从城隍庙到酒店要走一大段江景沿线,江对岸五光十色的大屏霓虹灯映在刑应烛的眼睛里,好像平白模糊了一点他身上的戾气,将他勾勒得精致又漂亮。   盛钊眨了眨眼,几乎看呆了。   江对岸的商业区里放着热闹的新年组曲,那些歌声跨过水岸,变得有些模糊,路灯暖色的光在霓虹灯内显得有些势单力薄,只在盛钊脚下圈出一个小小的影子。   刑应烛的影子和他交叠在一起,就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太遗憾了,盛钊忽然没来由地想:要是在电视剧里,这时候应该下点雪。   爱人,灯光,沾满了霓虹灯的江水波纹,配上雪花才应景呢。   然而可惜,今天申城温度零上两度八,而且晴空万里,实在不具备这种“恋爱气氛”条件。   盛钊被刑应烛吻得晕晕乎乎,脑子里的念头不切实际地乱飘,飘得他如坠云端,分不清今夕何夕。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刑应烛低低地笑了一声。   盛钊被他的笑声惊动,从那种缥缈茫然的抽离状态中回过神来,忽然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睫毛上。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睛,融化的水珠从他睫毛上落了下来。   盛钊顿时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偏过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天上开始断断续续地落下了细碎的雪花,只几息之间,那些雪花便越凝越大,下成了鹅毛大雪。   “这——”盛钊懵了,第一反应就是转头看向刑应烛。   轻薄的雪落在刑应烛肩头上,刑应烛挑了挑眉,语气微扬地说:“心想事成,嗯?”   刑应烛尾音轻缓地划过盛钊的心口,划得他酥酥麻麻,还有点痒。   ——应龙司水,掌管江河湖海,雾霜雨雪。   不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惊呼,有路人惊喜地掏出手机对着天,但只有盛钊知道,这场不合理的大雪究竟是来源于谁,又为了谁。   刑应烛用拇指按上盛钊的唇角,然后轻轻擦了一下他唇上的水渍,调笑似地说道:“确实好闻——是我从一开始就不讨厌的味道。”   “完蛋了,怎么办?”盛钊难得没被他调戏得炸毛,他还沉浸在这场雪里,一把捂住眼睛,低声说:“我好感动,我现在觉得你对我做什么都行。”   “不着急。”刑应烛笑了笑,微微垂下头凑近他耳边,含着笑意说道:“——来日方长。” 第152章 【主线番外】路济三途苦   “……三魂永宁,魄无悲倾。”   盛钊话音刚落,手里浅黄色的符纸忽然无风自动,平白从他手中燃了起来,只须臾之间就化作了一团薄灰,轻飘飘地从他指尖落了下去。   几步外一位穿着破旧棉袍的“中年人”涣散的目光忽而凝成一束,平白从浑噩中脱出一点灵智来。   他呆呆地看着盛钊,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乌黑发青的手臂,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其实早已死去了。   “是了……”他失魂落魄地开口道:“是我自己忘了。”   游魂的神智一开,执念消散,便不会再被缚在这一亩三分地,盛钊眼见着他发乌发暗的魂魄忽然一轻,平白散去了许多灰蒙蒙的雾,变得眉目分明起来。   那是个很朴实的中年人,但不晓得是怎么死的。他脸上有一条非常狰狞的伤口,从左侧额角一直划到右脸,横贯鼻梁,看起来有些狰狞。   那伤口还在向外滴着血,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下来,在半空中散成一团雾。   盛钊抬头看了看月色,对他说道:“走吧。”   那男人被他这一声惊回了神,不由得冲他躬身行礼,颤巍巍地做了个揖。   “多……多谢。”那男人说。   他看起来还想再多说些什么,但流连人间太久,他神智早磨得昏聩极了,若不是盛钊将他叫醒,他恐怕还要在此地流连不知多少年才能想起自己已死的事实。   “不用。”盛钊一摆手,说道:“去投胎吧。”   那男子又颤巍巍地冲他行了个礼,然后转过头,一步步地走了。   他的影子很快消散在夜色之中,盛钊目送他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才猛然间松了口气,肩背向下一垮,原本端出来的“大师”样儿也瞬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这不是挺好的吗,小钊哥。”胡欢背着手,从旁边的绿化带里蹦蹦跳跳地走出来,冲他比了个大拇指,说道:“很有架子,比张简的师弟们也不差啥了。”   盛钊看着游刃有余,实际心里怦怦直跳——尤其是那男人跟他对视的时候,他简直觉得心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他在刑老师的高压授课下学了三年半,不知道是上辈子的底子还在,还是这辈子的体质影响,他近来渐渐有所小成,开始终于能摸到“术法”的门路了。   最开始是他的感官越加灵敏,到了后来,他渐渐能看清一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走在大街上,他也开始能分清什么是鬼,什么是人。   甚至于,前些日子胡欢刚回公寓时,他还隐隐约约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一点原型的影子。   学习技能等级提高,对盛钊本来是件好事,但……他的感官越灵敏,“找上门”的事儿也就越多。   盛钊有时候也会扪心自问,为什么张简走在大街上就没有孤魂野鬼凑上来抓着他又请又求地帮忙,他出门一趟就能遇见仨,还各个都甩不掉。   对此,刑老板的回答是“大约你看着像个老好人”。   “我一时竟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嘲讽我。”盛钊说。   “实事求是而已。”刑应烛说:“鬼的事是管不过来的,若管得太多,还容易被他们缠上。所以就算张简他们,也大多无视,除了撞上面前的,其他都不搭理——毕竟要是被缠上,杀不得打不得,总归麻烦。”   “哎。”盛钊叹了口气,有些不落忍:“举手之劳的话还是管一管,毕竟都挺可怜。”   “这话也就你能说说了,连张简他们都不敢随便落这个口舌。”刑应烛哼笑一声,说道:“说到底,还不是你不怕他们缠——”   “那当然。”盛钊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嘿嘿一乐,说道:“有你在家,我怕什么,反正他们不敢来惹你。”   大约是有恃无恐得过于放肆,从哪之后,盛钊就被迫走上了一条“老好人”之路,他这几个月烧出去的香烛纸钱都够一个月生活费了,近来送快递的快递小哥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奇奇怪怪。   今天这位是他三天前遇到的,当时他出门办事儿,途径此地时,莫名脚下被绊了一下,许久走不动一步路,后来略微一查探,才发现是这位仁兄干的好事儿。   他当时也不知道拿对方怎么办,只能先匆匆回家,过问了刑应烛的意见,从他那学了点突击实用手段。   这次之前,他大多只是给些孤魂野鬼烧些纸钱供奉,从来没真刀真枪地渡过他们,一路都紧张得不行,到现在手心还在冒汗。   刑应烛从禁海之渊渡劫之后煞气更重,为免把那位魂魄脆弱的仁兄吓得不敢出来,于是没陪他来干这档子事儿,只叫了刚回来不久的胡欢护法。   胡欢跳下绿化带的台阶,几步走到盛钊身边,弯下腰捻了捻地下的纸灰,夸奖了一句:“很利索了小钊哥,你天赋很好。”   “我觉得大佬过分紧张了,这完全不需要护法嘛。”胡欢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说:“你一个人完全搞得定。”   “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件事。”盛钊诚恳地说:“我一个人来干这种事儿,应烛肯定在那边听着动静。”   胡欢:“……”   你不早说!   胡欢一把捂住嘴,惊恐地左右看了看,生怕刑应烛从哪个地方突然冒出来要把他扒皮做地毯。   偏偏这时候盛钊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盛钊摸出来看了看屏幕上的通讯人,忽然觉得人果然经不起念叨,说什么来什么。   他随手划开通话键,说了声喂。   “结束了?”刑应烛的声音从电话另一边传来,听起来有点懒散:“好玩吗?”   “好玩什么啊。”盛钊小声抱怨道:“我紧张死了——你在哪?”   刑应烛也没问他怎么知道自己来了,只在电话对面低低地笑了一声,报了个地址给他,然后挂断了电话。   盛钊挂了电话一抬眼,才发现胡欢已经窜出了八丈远,正搂着路边一棵行道树,警惕地看着他。   盛钊:“……”   “不至于,他又不是暴君,顶多就挂几天窗外而已。”盛钊和颜悦色地说:“不要怕。”   胡欢:“……”   完蛋了,他单纯善良的小钊哥已经被同化了。   盛钊逗完一嘴,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于是摆了摆手,说道:“张简不是今晚的飞机到吗,你还不去接他?我这边不用你看着了,你去吧。”   盛钊说完,又忍不住吐槽道:“讲道理,你俩都在一起了,还搞什么分居情趣——应烛又免了你的门禁,你跟他住在龙虎山算了,反正山上又不是没有狐仙庙。”   “小钊哥,你不懂,恋爱就是要距离,距离产生美。”胡欢挺了挺胸,理直气壮地说:“不然天长日久,看腻了怎么办,就是要时刻保持新鲜感!”   盛钊心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去龙虎山半年,张简来商都半年,到底有个鬼的距离产生美,纯粹浪费机票钱。   他懒得跟这对小学生恋爱讨论情侣保鲜度的问题,他把胡欢轰走之后,自己揣起手机,转头往大路的方向去了。   正如盛钊猜测得那样,刑应烛离得并不远——他就在离盛钊一条马路之外的一家甜品店里等着他。   盛钊捏着兜里的手机,数着红灯上的倒计时,眼神在马路对面的玻璃橱窗里来回扫视,想要早一点看见刑应烛。   他扫了一圈一无所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自己这个行为其实也挺小学生恋爱。   红绿灯的倒计时结束,显示屏上的小人由红转绿,盛钊脚步轻快地踩着秒数过了马路,然后在路口第二家的甜品店里逮到了刑老板。   能让刑应烛主动往人群里扎的,除了盛钊就只剩下红豆椰果奶绿,盛钊到的时候他老人家的奶茶已经喝了一半,正在用吸管扒拉下面的椰果。   “哎,紧张死了。”盛钊往他对面一坐,自顾自地伸手拿过旁边的橙汁杯子嘬了一口,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在他不是面目狰狞的那种——不过这三天生化危机的白看了。”   “就算是,他也不会像游戏电影一样突然扑到你脸上。”刑应烛一针见血地说。   盛钊:“……”   “那不是!准备充分点总没坏处嘛!”盛钊铿锵有力地说。   刑应烛心累地叹了口气,心说他总有理。   “不过这次不太难办,之前张简跟我说,地缚灵可能好多都是有深仇大恨,或者很深的执念没了才不肯走的。”盛钊念念叨叨地说:“这位倒还好,只是一时间不能接受自己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当初他拦住我,八成也是想让我救救他。”   刑应烛嗯了一声。   哪怕他俩几乎天天在一起,盛钊好像在他面前也还是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出去半个小时而已,盛钊也恨不得把这半个小时都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   刑应烛搅了搅奶茶,耐心地听他讲。   其实按他的性格,教盛钊术法修行是为了让他自保,而不是让他出去当老好人的。   但话说回来,这好像是刻在盛钊骨子里的东西,在跟自身在乎的东西并不冲突的情况下,他很难对这些求助视而不见。   正如上辈子他在龙虎山,对那些妖也颇为友善一样。   换句话说,若不如此,他也没有那些积攒的妖族缘分了,可见世上许多事,都是早就命定好的。   盛钊双手捧着杯子,还在絮絮叨叨地吐槽个没完,说完了自己的“头战”,又转过去吐槽胡欢和张简俩人,刑应烛不动声色地吞下一口红豆,伸手过去,抹掉了他嘴角一点橙子果粒。   也挺好,刑应烛想,傻人有傻福。 第153章 【主线番外】化龙   大兴安岭南峰无人区的原始森林里,有个隐秘的身影正在林中穿梭着。   他的目标似乎非常坚定,在漆黑的夜色里一路向上,踩着厚实的林地向上攀爬着。   原始森林里人迹罕至,山上连一条像样的山路都没有,但那身影却异常敏捷,好像压根没受到奇怪路况的影响一样,上山的速度非常可观。   天上最后一丝月色也在五分钟前被乌云层层遮盖住了,丝丝缕缕的紫色亮光在厚实的云层中翻涌出现,摩擦出不详的雷云嗡鸣声。   紧接着,一道紫色的光柱猝不及防地从雷云中落下,正劈在山巅之上。   脚下的土地不免摇晃了一瞬,盛钊踉跄了一步,下意识扶住了身边一颗粗壮的大树,才勉勉强强站稳了。   雷声滚滚而来,盛钊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雷云,心情简直愁到极点。   他就知道!盛钊磨着牙想,但凡刑应烛没正面答应的,那都是心里还有别的主意。   自从龙骨给了他之后,刑应烛就不得不从蛇身修炼化龙,但好在他的修为不减,修行起来要比其他勤勤恳恳的妖简单多了。   人家要用千八百年才能进化,他五六年就行了。   一个月前,刑应烛的雷劫就快到了,在闹市区渡劫显然不太靠谱,盛钊最后在整个华夏大地上翻了三遍,刑老板才自己选了这么个地方。   也挺好,起码是熊向松他们老家,背靠熟人好办事。   只是盛钊没想到,他几乎一天三遍耳提面命“你渡劫的时候一定要叫我一起去啊”地说,刑应烛还是耳边风一样,非但没叫他,还临走的时候把他放倒了!   要不是他自己精神敏锐,八成现在还在暴富的美梦里数钱呢。   盛钊一想起这事儿就气得磨牙,然而他心里恨恨地念叨了一万遍“我就不该来接他”,身体还是依旧诚实地在往山上爬。   大妖渡劫,雷劫里头都带着火气,这满山有灵的精怪妖兽早跑了个一干二净,盛钊一路过来,连个活物都没看见。   天上的雷一道接一道,盛钊粗略地数了数,光听见的就何止四十九道。   他心里着急,时不时就往山巅上瞄一眼,可惜这山上的树都长得跟楼一样高,他使了个大劲,也没看出个四五六来。   直到他人爬上了半山腰,他才猛然间听见山巅上传来一声龙吟。   盛钊被那一声叫得心里一颤,下意识往天上看去,才发现雷云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个硕大的影子。   刑应烛修长的龙身隐没在刺眼的雷光之中,大半都看不真切,但盛钊一晃眼间,似乎看到了龙角的影子。   天雷对大妖一点手下留情的意思都没有,一道接一道,连眨眼的功夫都不给。等到盛钊爬上山巅的时候,最后一道雷恰好落下,乌云裂开了一点缝隙,露出后头皎明的一点月色。   刑应烛有些狼狈地摔落下来,正落在柔软的林叶草叶上。   盛钊吃痛似地嘶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刑应烛已经生出了龙角和龙爪,眼瞅着除了没有翅膀之外,跟传统意义上的“龙”也没什么两样了。   但他的状态看起来很不怎么样,雷劫把他浑身上下劈得没有一块好地方,到处是大片大片的焦糊痕迹,血丝从伤口缝隙里流出来,将身下的草地染红了一大片。   哪怕见盛钊来了,他也只是动了动眼珠,依旧躺在地上喘粗气。   盛钊当年在申城看他被雷劈过一次,那次只伤了一点尾巴他就心疼的不行,更妄论这么狼狈的模样。   他上山时候满肚子气,然而现在一见刑应烛,那些打好的腹稿就没出息地忘了个干净,只剩下心疼来。   盛钊跑过去半跪在刑应烛身边,小心地摸了摸他脖颈下新生的鬃毛,然后席地而坐,小心地搂着刑应烛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放在自己腿上。   “不是一次只能长一点吗?”盛钊皱着眉,着急地问:“你怎么角和爪子一起生出来了?”   刑应烛半合着眼睛,他硕大的龙身没骨头似地顺在地上,只有脑袋枕在盛钊腿上,闻言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盛钊一眼。   “太丑。”刑应烛现在浑身疼,说话力求简洁精准:“没有爪跟蛟一样。”   盛钊:“……”   都这个时候了就别顾及颜值了,盛钊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反正你平时也都是人身出去转悠,谁知道你有爪子没爪子。   盛钊又好笑又生气,心说怪不得雷劫数量不对,合着他老人家是跳级了。   刑应烛说完这句话就不理人了,他垂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呼吸很重,听起来也不怎么规律,盛钊听着都替他疼。   虽然刑老板总说“三分熟”和“五分熟”没什么差别,但到底不会好受。   盛钊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抬高了一点,安抚似地顺着他的脖子轻轻拍了拍,小声说:“难受吗?我给你吹一段?”   白黎送盛钊的那个“礼物”,他其实很少拿出来用。他总觉得那东西毕竟是“神器”,光看着都有心理压力,更别说亲自吹。   但自从知道刑应烛要渡劫之后,他就干脆把那玩意翻出来,随身携带了。   刑应烛懒懒地嗯了一声,显然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于是盛钊把他重新放下,从腰后抽出了那支玉笛。   这几年来,他的术法学得勉强过得去,但那首残缺的曲子却练得不错,虽然只有一半,但也聊胜于无了。   盛钊一曲吹完,刑应烛精神好了一点,语气凉凉地说:“你这一曲,这山里不知道有多少精怪跟我沾光。”   这语气一听就不大高兴,盛钊把笛子重新收起来,哄他道:“反正我是吹给你听的,他们是捡漏的——而且周围也没什么别的东西,都被雷吓跑了。”   刑老板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接没接受这个说法。   “你好一点没有?”盛钊小声问:“你是变小一点,还是变成人,我背你下山——熊向松他们在底下等了。”   刑老板要渡劫,这毕竟是件大事儿,盛钊怕自己搞不定突发状况,于是干脆把大兴安岭三人组一起逮过来了,在山下偷偷摸摸变出了个三间的小木屋,等着刑老板大驾光临。   但刑应烛不知道是依旧难受得厉害,还是脱力不愿意动,闻言合上眼睛,没理他。   盛钊一看他这个不合作的样子,就知道这个意见暂时被否决了。   于是他绞尽脑汁地想琢磨个话题出来,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你突然跑路,吓我一跳。”盛钊说:“不过别说,这大半夜的,山里居然一只鬼都没有,我都快不习惯了。”   刑应烛没说话,但眼睛还没完全闭上,显然是还在听。   “啊对,我还没说呢,我昨天上午还收到了社保提醒缴费的短信。”盛钊小声说:“你说,我这种长生不老的,退休工资是不是可以领到一百二十岁——不过这算不算薅那啥羊毛。”   刑应烛:“……”   好大出息,刑老板心想,人家长生不老之后都怀揣雄心壮志,就只有盛小刀同志在想自己的社保能不能回本。   刑应烛被他逗得想乐,从喉咙里溢出一点笑意,盛钊一听他出声紧张得不行,生怕他扯到伤口,连忙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别笑——”   他看起来过于紧张,那个语气好像下一秒刑应烛就要咽气一样。刑老板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偏过头舔了舔他的手腕。   刑应烛难得主动展现出这种示弱一样的态度,盛钊呼吸一滞,之前满肚子委屈顿时重新找上门了。   “你到底什么包袱啊?”盛钊小声抱怨道:“你怎么还带放倒我的——我一睁眼看你不在吓死了好不好,你这样太大男子主义了不利于家庭和谐。”   刑应烛:“……”   早知道不舔他了,刑老板想。   如果这时候他是个满状态的,他有一万种手段能让盛小刀忘记这一茬,可惜他现在暂时是个半残,很多办法都有心无力。   然而盛钊絮叨起来就没完,还在碎碎念地抱怨:“下次等你渡劫的时候,我应该先打印出个合同让你签,上述就一条‘我保证渡劫时候一定携带伴侣同行’——看你到时候怎么抵赖。”   刑应烛:“……”   “哦,还得签字画押,找两个公证人在场。”盛钊说:“不过你到底还有几次雷劫,你一跳级都把我跳蒙了——应该只剩一次?生出翅膀就好了吧。”   刑应烛:“……”   “那下一次什么时候?”盛钊说:“我得提前做好准——”   “盛小刀。”刑应烛冷静地开口叫他。   “啊?”盛钊疑惑地看向他,说道:“你不要打断我我还没说——”   刑应烛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回去吧。”   盛钊对他这种说不过就逃避的态度非常不满,正想跟他讲讲道理,就见刑应烛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眨眼间化作了人身。   盛钊:“……”   刚才还絮叨个没完的盛钊顿时卡了壳,人差点傻了。   ——这长发大美人哪来的?   刑老板不愧是妖兽出身,阴险狡诈,手段下作,美人计用一万遍不嫌多。   盛钊心心念念过许多次都不得见的“长发原身大美人”现在就躺在他怀里,盛钊满肚子话都忘了个干净,大脑顿时一片空白,CPU差点烧化了。   刑应烛墨色的长发散在身后,身上只穿了一件跟睡袍料子类似的墨色外衫,他浑身是伤,脸色白的有些过分,眉眼带着一点倦色,看起来惨兮兮的。   盛钊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先心疼还是应该先垂涎他的美色。   但可惜福利时间短得就像一场梦,盛钊只眨了个眼的功夫,刑应烛就又变回了龙身——这次他变得小了许多,大概只有盛钊的小臂上,懒懒地搭在他的手里,尾巴没骨头似地落在盛钊的手腕上。   “没力气。”刑应烛毫无诚意地说:“变不成正常版本的人身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刚才只是个“意外”,压根不是他老人家故意的,让盛钊不要多想。   ——鬼才相信!盛钊想,他明明就是拿这个来哄我的。   “你哄人也太没诚意了。”盛钊捧着他从地上站起来,四下看了看,选了个平缓的土坡往下走,一边蠢蠢欲动道:“你起码应该,多给我看几眼嘛!”   刑应烛脑袋往他手心里一搭,开始装听不见。   “但是你现在这么难受,还是算了,不要费那个力气。”盛钊说。   这还像句话,刑应烛想。   “但是等你好了,我建议再来一次。”盛钊话锋一转,用一种控制不住的垂涎语气嘿嘿一乐,向往道:“多给我看几眼嘛,再不济给我拍照留念一下——”   刑应烛:“……”   这次他没法再装听不见了,只能愤愤地咬了一口盛钊的手指,冷酷无情地说道:“你想得美,只此一次。” 第154章 【副CP番外】同归   张简的飞机比预定时间晚了足足两个小时才到。   胡欢到了机场才知道这消息,找了工作人员一问,才知道是那边赶上天气不好加航空管制,所以起飞时间一直在延。   手机上的消息对话框里还停留在登机消息里,约莫是张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飞,所以一直没打开手机。   胡欢来得早了,于是在机场大厅里转了一圈,左逛逛右逛逛,最后掐着咖啡店下班的时间进去买了两杯热饮。   因为飞机延误的关系,张简这趟航班成了今晚最后到达的一趟,胡欢拎着热饮往“国内到达”出口走的时候,机场里只剩下了零星几波人,显得有些冷清。   出站口附近拉起的金属栏外站着十来个年轻的小姑娘,手里拿着几张照片贴的泡沫板,看样子大约是来接什么小明星的。   胡欢往那边看了几眼,没去往前凑。   他双手背在身后,热饮杯子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时不时擦过他的腿侧,带来一点微妙的温度。   胡欢盯着出口的到达灯牌,忽然想起几年前,张简作为榜一“金主”专程来找他那次,他好像也是这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带着热饮在外面等他,卯着劲儿要给他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好衬托自己的个人魅力。   后来——个人魅力确实是展现得淋漓尽致,就是用力过猛,导致张简误认为自己对他有意思,才闹出了后面一长串乌龙。   他脾气也是够好的,胡欢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想:要是换个自尊心重还不听人讲话的,他哪会有现在的好日子过。   别说把人重新追到手,还能不能进龙虎山的大门都两说。   十一点一过,身后的几家纪念品商店相继关了门,航班情况表上最后一条航班号忽然突兀地一跳,末尾跟着的状态栏终于更了新。   胡欢眨了眨眼,下意识脚步一转,往旁边去了。   张简在飞机上折腾了快一个下午,先是延误又是管制,几个小时下来坐得腰酸背疼,下飞机时胳膊腿都像是生锈的老机器,僵硬得很。   还好他出门一向不爱带太多行李,只背了个双肩包,带了两件换洗衣物就打发了,倒是不用多跑一趟去拿行礼。   最后一班航班落地,机场只留下了最后一条相应出口还亮着灯,张简顺着出口往外走时顺着玻璃窗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外面夜色沉沉,只余下零星几盏检查灯还开着。   不知道胡欢等急了没,张简想。   他摸出手机开机,习惯性地先无视了其他消息,只点进置顶消息里看了看。   半个小时前,胡欢发了张照片给他,看背景是机场锃亮的大理石地砖,照片中间亲亲热热地挤着两个纸杯,上面还贴了个太阳花的图片贴纸。   张简看得有点想笑,随手发给他一个句号,示意自己下机了。   他轻装上阵,脚步也利索,出来时还没下来几个人,他拽紧了身上的包带,绕过金属栏杆一边往外走,一边扫视了一圈,想找找看胡欢站在哪等他。   然而张简一眼还没扫完,身后就忽然毫无预兆地贴过来一个人影,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把他的眼睛捂住了。   “突击提问!”胡欢问:“请问准天师,这些天有没有想我?”   张简无奈地笑了笑,又不大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调情,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那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偷摸其他的小猫小狗小狐狸小兔子?”胡欢说:“猫咖那种也不行——”   “没有。”张简这个不知“情趣”俩字怎么写的准天师抢答完毕,伸手拉下胡欢的手,随口问道:“飞机延误,你等急了没有?”   胡欢把手里准备好的饮料递给他,随口道:“没有,正好我晚上去帮小钊哥护法来着——过来的时间正好。”   “他去干什么了?”张简问。   “他去渡个地缚灵,大佬不放心,让我也去帮忙看着一点。”胡欢说:“还好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只是那鬼不记得自己已死,所以才遗留人间的。”   “哦。”张简点点头,说道:“他进步很快,上次拍给我看的符箓,已经画得有模有样了。”羽曦犊+。   张简随口一夸,也没太在意这件事,倒是胡欢自己说完,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张简的眼神变得有些难过。   他一瞬间很想问张简,当年上辈子他滞留人间的时候,是不是也跟那只鬼一样,浑浑噩噩找不到出路,只能被迫守在那一亩三分地消磨神智。   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他自己按捺住了,还是没问。   ——或许就像同族长辈们说得那样,他确实是个不懂事的小狐狸崽子,但这几年跟在张简身边,他也渐渐明白了许多东西。   诚然,他自己依旧会为了错过的上辈子而可惜,但总看着背后也不是件好事,若他过于执念于上辈子的遗憾,只会让这辈子的张简不自在。   他最开始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张简那么排斥上辈子,后来才慢慢明白——除了上辈子的经历确实不怎么良好之外,张简也是太喜欢自己了,以至于不想把他的感情分给虚无缥缈的上辈子。   所以相比起去戳开张简不想回忆的伤口,还不如问问他在外面是怎么想自己的。   “我要检查一下。”胡欢从他的背后绕到前面来,凑到他脖颈处嗅了嗅,小声说:“上次你就背着我偷摸流浪狗了——你有前科。”   张简冤枉死了,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四下看了看,紧张道:“那是我走在路上裤腿被它蹭了一下,又不是故意的——胡欢!”   还不等张小天师把这碰瓷的狐狸崽子从身上扒下去,他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地惊呼声。   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胡欢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调戏人的行为被人围观了,心里一急,就想回头看看情况。   “哎呀,他们没看你。”胡欢捧住他的脸,凑上去亲了亲他,小声说:“她们追那个小明星呢,看不见咱们。”   还不等张简说什么,胡欢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拉着张简往旁边走了几步,躲在一个两米多粗的柱子后头,搂着张简的脖子往他身上蹭。   他亲得毫无章法,跟小狗崽子舔人没什么两样,要不是这是在机场大厅,张简甚至觉得自己能看见他飞速摇晃的尾巴。   “我可想死你了。”胡欢说。   “……我们才分开半个月。”张简实事求是地说。   半个月前,龙虎山那边有个外差需要张简出一下,要说多危险也没有,只是麻烦一点,陆陆续续弄了一周多才收尾。而胡欢这次要回来补直播时长,于是才没跟着他去外面瞎跑。   “小钊哥教我的,说谈恋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胡欢把张简上上下下“检查”了一个遍,心满意足地搂着他撒娇道:“唔,没有奇怪的味道,很棒——奖励你摸我一下。”   在这种公共场合,胡欢显然不能就地变成狐狸打个滚。于是张简伸出手,五指插入他柔软的发丝里,轻轻在他后脑挠了两下,顺手揉了一把他的头。   “回去再好好摸你。”张简说:“你不是还说这半个月都没人给梳毛么。”   “对呀,所以我天天等你。”胡欢说着凑近张简耳边,小声说:“而且最近天气换季,我也换毛了哦,肚子上长了一层很软的绒毛,手感超级好。”   张简猛然一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耳朵上忽然蔓上一层薄薄的红。   偏偏小狐狸崽子不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还现巴巴凑上来,小声说:“我买了新口味的润滑剂,我们今晚还可以小别胜新婚一下。”   张简:“……”   “就是你不要摸着摸着又上头。”胡欢看起来居然是认真的在苦恼,他眉梢眼角耷拉下来,苦着脸说:“你上次搞得我腰酸好几天,你师弟第二天进门我都没听见,差点人身都变不了。”   张简:“……”   准天师脸皮薄得跟纸一样,顿时耳朵脖子红成一片,支支吾吾地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把捂住胡欢的嘴。   “好了好了别说了。”张简眼神天上地下地乱飘,就是不敢看胡欢,磕磕绊绊地说:“我……我错了。”   “也没有。”胡欢弯着眼睛笑了笑,舔了一口他的掌心,美滋滋地说:“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张简:“……”   救命,这就是狐狸精吗,张简想。   他早知道狐狸是多情的动物,但在一起之前,胡欢恪守礼节,做过最离谱的事儿也不过就是后半夜凌晨两点从窗户跳进他的房间,然后半夜掀开他的被子往里面钻,非要他揉揉脑袋这种“宠物”级别的任性。   谁承想在一起之后,他现在简直越来越放飞理想。   ——偏偏准天师定力不怎么样,每次都被直钩钓鱼。   那群追星族吵吵嚷嚷地出了机场大门,机场角落的大灯开始关闭,张简拽着胡欢踩着阴影角落往外走,空旷的大厅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模糊争执声。   “……我怀疑你是来采我补你的。”   “其实你要是想采我补你,也不是不行嘛。” 第155章 【副CP番外】于轮回中相遇   龙虎山第六十六代天师张简于龙虎山寿终正寝,时年九十八岁,正值春日里。   据说他仙逝时,身边有一灵狐陪伴,于床前静候七日,最后出殡送葬那日在坟前转了三圈,才转头跃入山林之间。   张简座下弟子苦寻三日,终不得见。   同年十月末,龙虎山嫡系二房孙辈诞下一子,因其目光澄澈如山中溪水,遂起名为“涧”。   张涧满月之时,于龙虎山操办满月酒。先前那只总跟在张简身边的灵狐重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衔着一支不知从哪寻来的桃花枝跃入了屋中。   那只雪白的灵狐在龙虎山多年,是张简的“爱宠”,满山许多弟子都认识,是以没人敢拦它,只能眼睁睁看他轻巧地跃上床榻,将花枝放在了孩童的襁褓旁。   睡梦中的幼童似有所觉,睁开眼睛懵懂地瞧了他两眼,伸出小手抓了它一把。   那灵狐脾气温和良善,被抓疼了也没翻脸,而是顺势垂下头,极轻地舔了舔孩子的脸。   张涧被他舔得发痒,缩着脖子咯咯地笑起来,灵狐垂下头,用鼻子将那花枝推得离他近了一点,然后转头跃下床榻,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灵狐来去匆匆,只留下一枝反季的桃花——当时无人解其意,只有龙虎山第六十七代天师回去后卜了一卦,然后将张涧父母叫上主峰,嘱咐定要好好养育这孩子,等到过了三岁上,就送去嫡系一脉学道。   那灵狐来过一次后便又消失了许久,直到张涧周岁时,才又送了一枝桃花来。   从那以后,他每逢张涧生辰时,不管张涧是在本家还是在山中,都会于清晨里送来一枝带着晨露的桃花,放在他枕边。   可它又从不多留,永远是送完就走,似乎满月时那次亲近就已经是它的温情极限了一样。   ——这一枝桃花一直送到了张涧满六岁。   张涧于玄学悟性极好,道经过目不忘,修行的悟性强过同辈师兄弟近百倍,不过五六岁的功夫,字还没认识多少,就已经能与当代天师于大上清宫论道了。   他五岁半的春日里,正式磕头拜进了当代天师门下,成为嫡系弟子,开始学习术法符箓。   他初窥修行门径便有所感悟,转而闭关三月,于六岁生辰那日得以脱出彼身,重见前世今生之事,得以窥前尘未来。   而这一年,那只灵狐来得比以往晚了足足一个时辰。   他熟门熟路地从窗外跳进来时,稚嫩的幼童正盘膝在床上打坐。灵狐衔着桃花枝,脚步轻快地走到他面前,却没像往常那样将东西放下就走,而是就地端坐下来,眼神温和地看着对方。   三五分钟后,打坐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屋内的另一束目光,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灵狐望着他的眼睛,对方的眼神深邃而宁静,不像是个六岁幼童,而像是已经历经世事变迁的世外之人。   那只雪白的狐狸跟他对视着,恍若透过他这个小小的身躯,在与另一个人重逢。   许久后,他看见一只手摊开在面前。   “还不给我吗?”对方说。   灵狐眨了眨眼睛,叼着那枝花一动不动。   床上盘坐的幼童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先一步败下阵来,叹了口气。   “胡欢。”他叫道。   他这一声像是叫破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暗号,胡欢站起身,六年来头一次把花枝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你想起来了吗?”胡欢问。   张简嗯了一声,将那支花握在手里,从床上跳下来,然后寻了个瓷瓶将花插好。   “都想起来了吗?”胡欢追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地问道:“我要考你。”   张简踮着脚把花瓶放回窗台上,闻言无奈地回过头,又嗯了一声。   “我们的约法一章是什么?”胡欢问。   “不许背着你摸其他的小猫小狗小兔子小狐狸——”   张简话还没说完,胡欢已经扑了上来。张简下意识去接他,然而却忘了自己这辈子只有六岁大,骨头还没长稳当,压根接不住这么大一只狐狸,结结实实地在地砖上摔了个屁股墩儿。   “我以为你骗我的。”胡欢像是终于放下心来,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后怕似地说:“我这些年都在想,哪有那么玄乎的事儿,你们修道的人看前世,总是看那么一星半点,怎么会真的能那么容易就能下载完整版云存档——”   张简:“……”   越说越离谱,张简想,难不成我是个移动硬盘吗?   “我好多次都在想,是不是你当时要死了,所以骗我的——”   “不是。”张简干脆坐在地上没起来,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搂进怀里,伸手揉了揉狐狸耳朵,又摸了摸他后颈上的绒毛。   “我功德已经修够了,以后会长在龙虎山。”张简垂着眼看着他,轻声道:“这之后的每一世都如此,我合该接管天师之位,护佑人间安宁——所以若我想不起来,我又怎能担此重任。”   “可惜天梯塌了。”胡欢说:“不然你该成仙。”   “这样不好吗?”张简反问道:“若是成仙,你就见不到我了。但现在这样,每一世轮回回转,你再见的都还是我。”   胡欢沉默了一会儿,耳朵一耷拉,还是说了实话。   “这样好。”胡欢说:“我好想你。”   张简安抚似地捏了捏他的后颈。   他这辈子还没长大,现在不过是个豆丁大小的人,手上没劲儿,但动作却是胡欢极其熟悉的角度和习惯,胡欢眯起眼睛,很快就被他撸顺了毛。   “那你怎么不早点来看我?”张简自己也有些意外,忍不住问:“我以为你忍不住的。”   “我怕你想不起来。”胡欢说:“你如果没想起来,我跟在另一个陌生人身边,总觉得是对不起你。”   张简没想到他一向大大咧咧,做事全凭心情的狐狸崽子居然还有这么敏感细腻的时候,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那我要是真的骗你,最后没想起来怎么办?”张简说。   胡欢支吾了一句,没说出个答案来。   他会觉得对不起“张简”是真的,但舍不得他也是真的,或许等个十几二十年,他还是会忍不住跑回来跟他“再续前缘”。可若真是那样,上辈子的“张简”也永远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   虽然现下想这个很不合时宜,但某一瞬间里,胡欢忽然想起了他曾经心心念念遗憾不已的“上辈子”。   哦,不对——对张简来说,那已经是“上上辈子”了。   他曾经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满是遗憾和自责,可此情此景之下,就在方才那一瞬间里,胡欢忽然从回忆里冒出了一点后怕、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还好那辈子我没遇见他,胡欢想。   ——虽然这点“庆幸”是建立在张简早夭上的,细想很不道德,但胡欢依旧控制不住地这么想了。   上辈子,张简的功德还没修满,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修行人,哪怕窥见前世,也不过只能看见零星一角,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要到了年岁便能承继上辈子的记忆和能耐。   若他最初就与张简相识相知,甚至勾搭在一起……那他上辈子再遇到一无所知的张简时,他会是什么模样?   胡欢心里几乎立刻就有了答案。   他还是会扑上去,会舍不得他,会被这个人吸引,会想要跟他“再续前缘”。   ——但是他会永远被困在上上辈子,被困在那个已经消失的“过去”身上。   “胡欢?”张简见他久久不说话,有些担忧地叫了他一声。   胡欢浑身一个激灵,猛然回过神,再看向张简时,止不住地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好险。   “没有。”但他没跟张简多说,而是撒娇似地凑上去舔他,小声说:“我没想那么多呢——可能不来见你了?就每天偷偷在窗外看你,然后把你身边的小动物都赶跑。”   张简被他逗笑了。   “算了,你一点没长大。”张简说着,艰难地抱着他从地上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回床边,把他先好好地放在了床上,然后自己才爬上去。   张简看着一本正经,神情习惯都跟上辈子别无二致,偏偏人还没长大,做什么都短手短脚的不方便,配上那副神情,颇有点小孩子装大人的滑稽感。   胡欢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好像看到了缩小版的张天师。   胡欢等他躺稳了,才笑眯眯地凑上去,亲亲热热地舔了他两口,一个劲儿地晃尾巴。   “不过你这样还挺好玩的。”胡欢说:“就是好小——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我当然不是外面的草木,给点雨露阳光就能长。”张简板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说:“唔,按上辈子你习惯的模样,大约要再过个十年——”   “好久……”胡欢感叹道。   张简还以为他是等了六年已经等急了,不想等了,于是正想解释一下人类生长的正常周期,就见胡欢忽然毫无征兆地从狐狸变成了人身,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   “十年,也很好。”胡欢眼睛弯弯地说:“那这辈子我来保护你。”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