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红鸾禧   作者: 大姑娘浪   简介:   英珍的夫家已从往昔显赫日渐落魄。   她穷尽心思要替女儿张罗一门好婚事时,   那些疏冷生远的从前旧人,   却陆续出现在她身边。 第1章   大马路有家马尔斯咖啡馆,苏籍犹太人开的,雇的店员是位年轻姑娘,圆圆脸蛋儿,总在笑,也不晓高兴甚么,讲一口苏州话,像嗓子里灌满了甜奶油。   每至下午两三点时,没生意,往常她会关掉几排灯,今有两位客人,她把灯全开着,还是显得些许冷清。   英珍在面朝窗的桌前刚坐下时,觉得外面阳光有种焦黄的明亮,待真的往外看,才发现是个阴天气,她所觉得明亮,来源于马路两边的英国梧桐,刚过了中秋,巴掌大的叶子一大片一大片落下来,落得满地金灿,再层层叠叠的覆盖,篷篷的,很有一种厚重感,像要拔地而起的叶子楼,却被行人匆匆一脚踩成了虚空。   英珍眼前忽的一暗,美娟坐了下来,她方才在玻璃柜台那里选西点,各式各样,看着都很精致细巧,想选吃过的,又想尝鲜,就踌躇了些时候。   店员过来问要点甚么,英珍道:“两杯咖啡,两份栗子奶油蛋糕。”她平素不会这么大方,稍会儿赵太太到,面子还是要的。   美娟得寸进尺:“我想吃巧克力西番尼。”英珍佯装没听见,依旧道:“就两份栗子奶油蛋糕!”   美娟噘起小嘴,店员笑嘻嘻地:“巧克力西番尼也邪气(1)好吃!”   英珍有几分不耐烦:“勿好吃可以退么?”那店员摇头,笑着走了。   美娟开始生闷气,不想说话,面无表情地抠起指甲来。   哪个教养良好的小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抠指甲!英珍想训斥她,又隐忍回去,此时不比在家里,赵太太马上到了,她还是希望自己和美娟,能表现出一副母女和睦的样子。   她看了会儿窗外,直到有个乞丐隔着玻璃窗也看着她,方收回视线,落在美娟的身上,尽量语气温和地说:“在赵太太面前,就不要抠指甲了。”   美娟眉眼不抬,含糊的“嗯”一声,把指尖凑到嘴边,启开唇瓣用牙磨了两下,一种桀骜不驯的神气。   英珍只觉颊腮血往上涌,明知她是故意在气她,她还上当!幸好店员端来了热腾腾的咖啡,还有蛋糕。   她喝了两口咖啡方平静下来,觑眼从睫毛缝里打量美娟,她打出生起,越长越像她的父亲,没有遗传到她半点好容貌。   甚至性格,都有趋于一致的倾向。   这让她失望透了,连带也影响到她对美娟的感情,不冷淡也不亲热。   咖啡馆门前的风铃清脆地响个不停,有人进来了。   “阿姐!”   “哟!赵太太!”英珍放下手中的咖啡,站起了身,亲热地侧脸招呼,另半张脸则凶神恶煞的对着美娟,美娟放下手里的小银匙,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叫了声:“阿姨”。   赵太太忙笑着答应:“这就是美娟罢!”又朝英珍道:“你还是照从前那样唤我阿妹,赵太太听着生疏的很。”   英珍听到“照从前那样”,心底像被蜂子蛰了一针,但很快便掩饰过去,她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虚伸一下胳臂,翠玉镯子晃了晃:“阿妹请坐罢!”   赵太太坐在英珍的侧旁,店员过来问要点甚么,英珍有些习惯地建议:“这里的栗子奶油蛋糕不错,淡淡的甜。”   她和赵太太没嫁人前常腻在一起,是要好的朋友,且她的家世更为显赫,赵太太凡事都听她的,说其俯首帖耳并不为过。   赵太太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抬起头朝店员道:“一杯咖啡,一份巧克力西番尼。”英珍曾笑话她是个短脖子,而此时却发现她的脖子像是二次发育过。从前不敢穿的立领圆襟旗袍也着上了身,看着立领起码有一寸高,镶着绀碧滚边,还能露出半截玉色的脖子。她俩都是苏州人,皮肤像水磨年糕般白里透着青。   赵太太待店员走开,才朝英珍笑着说:“你该试试她们家的巧克力西番尼,我原先也只吃栗子蛋糕,还是马太太提点的我,说吃栗子蛋糕落伍了已经。”   马太太的丈夫是民政司的司长,英珍的丈夫前两年还在做官时,曾在太太聚会上见过她几面,时髦又高傲,轻易不搭理人的。   “你知道我属于长情的性子,最恋旧,这栗子蛋糕吃惯了,就不爱换别的。”英珍是为解释她并非落伍而归咎于性格使然。   赵太太不确定的哼了声,突然迸出的眼神意味深长。   英珍很快道:“你别多想!”说完却很后悔,显得欲盖弥彰。   此时她倒宁愿赵太太觉得是她落伍了。   银制小匙和瓷碗清脆的响碰,愈发触痛了她的神经,蹙眉看向美娟,气鼓鼓的表情,为了一块巧克力西番尼,委屈的似要哭出来了。   就这点出息!说来也十八岁了,在学校胡混这几年,就没见有甚么长进,眼皮子浅,和她父亲一个德性。   赵太太也偏过头打量美娟,再看向她,下颌微微晃动,笑着说:“美娟和你倒不大像。”   英珍喛的也笑了:“岂止不大像,简直完全不像。你看我未嫁那会儿,一根大辫子又粗又黑,必须搓点桂花油擦在头上,不然蓬松的跟堆云似的,你瞧她,两根辫子还没有我一根粗,贴着头皮薄塌塌,黄毛丫头没叫错。”   美娟从嗓子眼里嘀咕一句:“头发多有甚么好,总堵住下水口,一揪就一大把,看着腻心!”   英珍接着抱怨:“阿妹你再看伊的眼睛,单眼皮,眼乌子灰褐色,眼梢要挑进鬓里去,生的怪里怪气。”   赵太太笑说:“虽不及你的丹凤眼流光溢彩,但伊的眼睛倒有几分像洋人。”   美娟道:“听父亲讲太婆婆是苏联人,前几辈都无事,就倒我这里返祖了,这能怪得我么。”   英珍语带嘲讽:“洋人高挺的鼻子,你咋堆了瓣蒜头在那。”   美娟不示弱:“鼻子卦前程,蒜头鼻天生福相,姆妈鼻子高挺又哪能,你整日里不是抱怨命苦么!”   赵太太噗嗤笑出声来:“你俩虽长得不相像,可这你一言我一往的,伶牙俐齿的样子,倒是真的亲母女。”   又朝英珍叹了口气,指着美娟道:“你瞧她这活泼泼的劲儿,和你十七岁时有甚区别!”   英珍沉默少顷,掏出钱夹取了两张钱票递给美娟:“你先回家去。”   美娟巴不得早些离开,接过钱票,再把残余的一点咖啡吃光,高兴的同赵太太道个别,如离笼的小鸟般飞走了。   注释:(1): 吴语,好的意思。 第2章   英珍自嫁到上海后,就和苏州娘家断了联系,娘家那边倒无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水的思想,最初的几年三不五时会来信,她拆都没拆就丢进火盆里。   后来她生下美娟坐月子时,娘家来了封信,没寄给她,署名是姑爷聂云藩,这才晓得父母已相继亡故了。她听后面无表情,很快就抛到脑后去,因为当时正学着给孩子绑“蜡烛包”,小手小脚又细又脆,似乎用点力气就会给咯嚓一声掰断。还特别不老实,踢蹬挥舞,左手捊直右手又弯,右脚捊直左脚又缩。   “生了个讨债鬼!”她咬着牙骂,怎么也搞不定,急的满头大汗,请来的月婆拢着手只是用嘴教她,其它妯娌也没当回事。   大抵生的是女孩儿,若是男丁,那又不一样了。   她狠狠地大哭几回,后来照镜子时,就觉得自己的眼睛没以前清澈了,女人月子做不好,又伤身又显老。   她以为此生都不会遇见王玉琴、也就是这位赵太太。   直到上周那一场聚会。   警察署督察科李科长的太太喜欢替人保媒,打电话给她,说手里有个留洋归国的年轻人,名唤姚苏念,二十五岁,还单身着。其父亲任政府的财政部长,其母亲姚太太和她熟捻,请她帮忙留意可否有合适的女孩儿。又问美娟若也单着身,不妨来她家里见见。英珍暗忖李太太大抵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她那样的身份,怎会和财政部长太太熟捻呢,兴许人家不过随口客套一句,她便鸡毛当令箭,哈巴狗儿跪舔。   英珍对李太太言行虽不齿,却也颇心动,能攀上这门亲事,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她特地领美娟去大马路的鸿翔旗袍店做了旗袍,选的是最时髦款式,把压箱底的首饰给她戴,再仔细化了妆,倒也有模有样。   那天阴雨缠绵,怕弄脏了旗袍和妆容,没敢叫黄包车,把覆盖在汽车上的塑料布揭开,如今汽油价昂,她们消费不起,许久没敢用了。   在李太太家门口,她替美娟整整额前流海儿,再把紧窄的旗袍腰间因坐姿而起的褶皱扯平,这才满面笑容的进了客厅,她的笑容仅维持了很短的时间。   李太太当然不会只请她的美娟一个,本着多敛鱼广撒网的心思,厅里来了好些小姐,皆打扮的花团锦簇,认识的凑一堆儿聊闲,不认识的散坐着,或吃咖啡、或看书,甚或就那样优雅地坐着。   和英珍美娟一同进客厅的,还有马太太及她的侄女,三五个太太很快迎来围拥寒喧,把英珍母女挤到一边儿,也不晓是谁踩了英珍的右脚面,她低头看,雪白的玻璃丝袜染了浅浅的泥水印。顿时肝火上升,觉得饱受欺辱,怨恨李太太的欺骗,她仰起脸,透过那些女人头波浪鬈发的缝隙,打量马太太的侄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是个混血小美人,像商店里卖的洋娃娃,精致且乖巧,很令人怜爱。   美娟看见她的同学,热情的上前招呼,两人嘀嘀咕咕说话儿。英珍看向那位小姐,因着美娟再旁衬托,显得姿容愈发秀丽,她的心荡入谷底,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也就在此时,她听见身侧有个声音在问,不确定的:“你是英珍么?”   英珍偏过头看,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太太,穿一身墨绿宁绸旗袍,腰肢比她还细,胸前绣朵玉兰花样,肤色白皙,五官虽平坦,却柔和显得易亲近,眉间生一颗红痣,笑起来露出不太齐的一口牙。   她佯装迟疑:“哦,是玉琴啊!好多年没见,差点认不出来了。”   英珍觉得和赵太太邂逅是件极其糟糕的事。   她这二十几年和血亲恩断义绝,绝口不提娘家,甚连用的娘姨有安徽的、河南的、苏北的,上海本地的,就是不用苏州的娘姨,虽然谁都知道苏州娘姨最勤快、利落、能吃苦。   她在掩饰还待字闺阁中发生的一桩风月旧案。   流年淡褪了记忆,连她有时都茫然那是真的么!或许不过是曾听过的一折昆曲,在自家庙堂里,午后的阳光从窗牖三交六碗菱花格缝里溜进,一道道斑马纹忽明忽暗地晃荡,明里是父亲盏里老酒黄色,染满了尘埃,落在戏台那撑着腮苦读的书生身上,有个小姐挑帘偷看他,柳眉杏眼,颊腮抹得红红白白。   但赵太太的出现,一把扯开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陈年的旧伤口,结成的痂还在,年岁有多久,痂便有多厚,揭开时就有多痛,血一下子冒出来,触目惊心的新鲜。   “阿姐?阿姐!”   英珍一下子回过了神,面前是赵太太,脸圆了,眼角飞起褶痕,额头光溜,黑发皆往后梳拢,在脑后扣着菊花髻,只有眉间红痣和不太齐的牙,标明她是王玉琴,曾经的手帕交,对她的过往简直了如指掌。   是以她打电话到家里提出见面叙旧时,英珍百般的不情愿,却又笑着道好,热情的建议约在大马路的马尔斯咖啡馆,那里的栗子奶油蛋糕很不错。   她喝了一口咖啡,随意地问:“妹夫来上海了么?”前次在李科长家里没寒暄两句,赵太太就被拉走了,似乎想结交她的太太颇多。   她就不经意地打听了一下,赵叔平是参谋本部高级参谋,手握实权,私下和财政部长姚谦关系笃厚,一起留洋回归至政府效力,连在京的府邸亦是相邻,彼此照应。   英珍没想到玉琴竟嫁的如此之好,当年那种云泥之感如今翻倒了个儿,还是挺令她五味杂陈的。   赵太太笑道:“他不来,是我在南京待的腻烦,恰巧姚太太放心不下儿子,要来上海看牢伊,我就跟着一道来。”又随意添了一句:“她在二马路有处公馆,我借光也住在里面。”英珍矜持道:“二马路的公馆老价钿!”   赵太太怔了怔:“甚么?”   英珍马上明白:“那里地段好,寸土寸金,公馆都贵得要命。”   赵太太道:“原来是这意思!我在南京呆久了,你听我一口南京话,马太太将就着我说国语,那别扭劲儿,我都怕她闪到舌头。我说我会讲苏州话,她松口气儿,说上海话和苏州话大差不厘,她讲上海话,我讲苏州话,还真是!”   两人相视笑起来,门口风铃清脆的响动,有个戴鸭舌帽的小开往里探了探头,又很快地抽身走掉了。   英珍虽在笑,却能感受到她话里行间流露的得意劲儿,遂抿唇道:“听着是有些像,其实差别大着呢!”   赵太太“嗯”了一声,神情却半信半疑的。   英珍暗忖她当年唯她话无二的热忱、原来不过是敬畏她的家世权贵,剥掉这层华丽的外衣,且如今她起了势,自然翻脸不认人。   她用银匙划一块奶油放进嘴里,沾舌即融,含着淡甜味儿道:“ 你瞧你连‘老价钿’都听不懂,怎会一样!马太太是北方人,后学的上海话,一口洋泾浜,就自以为‘像’就‘是’了,实在贻笑大方。”   赵太太没言语,默了稍顷,索性岔开话题,喝着咖啡问:“姐夫如今还好么?” 第3章   英珍叹口气道:“他以前在法院任书记官,做做录供、编案工作,有时总务也搭把手,全赖他念私塾那会儿,练就的一手馆阁体。如今整日里赋闲在家里,也没出去找事做,上月有朋友邀他合伙开厂子,家里老太太死活不同意,说有辱门风,她轻商的观念很重。”   话虽这样说,也是给自己涂脂抹粉,家里日子愈发拮据,老太太再顽固、也得屈于现实低下高贵的头颅,轻描淡写反对两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了。之所以事未成,是要给一笔可观的合伙费,他们没钱,几个大伯觉得这是个圈套,老太太信他们的,想折腾自个折腾去,她一分儿也不肯贴补。   英珍笑了笑:“妹夫位高权重,交结识广,能给他介绍个小事做做,那是再好不过了。”说这话她的脸颊是烫的,有一种让家里女佣垫钱买肉菜的羞耻感。   赵太太面色显得为难,英珍犹感刺目,挽尊道:“帮着留心即可,其实并不着急。”   赵太太这才慢吞吞开口:“阿姐你别怪我不肯相帮,上周李太太多嘴说了两句,我回去就打电话给叔平,想帮姐夫来着,还被叔平骂了一通,姐夫当年那桩案子,闹得中央政府人尽皆知,是出了名、记录在册的......” 她顿了顿,总结道:“此事儿难办!”   英珍“哦”了一声,她反觉如释重负,这样互不亏欠也没甚么不好。   两人一时都没有话说,默默听着小银匙划搅咖啡时、无意轻碰到杯边的乒乒声,有些像在敲打三角铁,奏着一首相见不如怀念曲。   赵太太似想起甚么,道:“我清明时回了一趟苏州祭祖,在墓园碰巧遇到你的哥嫂,他们倒还认得我,等我烧完纸说了一会话。”有些感慨的语气:“你哥哥样子老了许多。”   英珍吃吃笑着:“我记得你那会儿一门心思想嫁给他!手帕荷包香囊可没少送,还背着我给他送过一双鞋垫,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   赵太太在想她兄妹俩拿着鞋垫取笑她的场景,神情不大高兴。   英珍接着说:“你晓得他当初为何不领你的情么?是嫌你的牙不好,说这样接吻起来,四排牙齿会咯吱咯吱打架,还会咬破嘴唇皮。”   赵太太嘀咕了一句:“老里八早的事体,还讲伊作啥?”终是意难平,嘲讽道:“你那嫂子的牙,也没见多齐整。”   “原是极好的糯米牙儿,后跟着哥哥抽大烟,熏的发黄,烂了两颗拔掉了。”英珍道:“幸亏你没嫁给他!”   赵太太抬手撩了撩耳边落下的散发,岔开话题:“在墓园时,听你哥哥说自你嫁到上海后,就几乎断了联系,家里接二连三出事儿,他忙的焦头烂额,也无暇顾及你,如今倒是很闲,打算来上海探望你,你们见过了么?”   英珍只是摇头。   赵太太笑道:“你们一定会见面,他说要来探望你时,态度是很坚决的。”又添了一句:“你就知道他有多沧桑了。”语调莫名的轻快。   英珍看向窗外,天边夕阳和彩霞齐飞,光线映射在落地窗玻璃上,赵太太在美娟走后,就换去了她的座位坐,方便面对面的讲话。   就见得一环金黄的光圈像头箍别在两耳上,光溜溜的宽额头,圆眼睛,眉心一颗红痣,倒像一尊普渡众生的观音菩萨。   英珍在心底很不屑。   英珍从黄包车上下来,掏出皮夹子付了二十元,车夫喛一声不肯走:“太太,再把两钿茶钱罢!穷人风来雨去,邪气可怜。”   英珍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门房常贵恭敬地迎前,躬背唤声五太太:“有三位来寻您,自称是苏州那边舅老爷一家门,我不敢放进来,巧着遇见五老爷,讲没错的,命长随福安领进房里去了。”   英珍心跳倏得慢了一拍,说曹操曹操就到,世间真有这么玄妙的事。   她抬手撩了一下鬓边散发,其实没有风吹,唔了一声要走,常贵连忙道:“老太太吩咐,五太太进门了,就先往她那里一趟。”   英珍抿紧唇继续走,落日残阳映照在水磨白墙上,泛起了老旧的黄,几棵梧桐树叶子掉光了,唯有胭脂红的蟹爪菊正盛开,老太太的院门静默默大开着,一眼就能看到正房荡下的帘子,没有人在。她迈进了槛,似乎一切才灵动起来,窗牖内传出笑声,一只狸花大猫慢腾腾的翘着尾巴走开,帘子簇簇作响,丫头阿春送个穿长袍马褂的先生出来,英珍用帕子挡在额前,站在那里不动,待人走近了,才笑着道:“韦先生来了。”阿春则唤了声五太太好,转身朝房里禀报去了。   韦先生原是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掮客,只是最近生意难做,他也开始收些东西,再倒腾出去,不求利多,只为扩通人脉、打好关系。   韦先生摘下帽子朝她微俯肩膀,目光从金边眼睛片的上方觑出来,露出一口大牙道:“哦,五太太!到啥地方吃咖啡去啦?一身的咖香!”   英珍笑而不答,朝帘子呶呶嘴儿:“老太太把侬撒么寺?可值铜钿?”   韦先生压低声道:“不瞒五太太,老太太把我一柄珐琅如意,不值铜钿!”   英珍有些惊奇:“侬眼皮子高,如意都看不起!”   韦先生说:“珐琅如意虽瞧着艳丽热闹,却叫不上价,值铜钿的还是金如意、玉如意或木嵌镶宝石如意。”他笑道:“侬那柄‘三镶如意’真不卖么?”   英珍摇头:“侬杀价太辣手,卖把侬倒不如留着给美娟压箱底。”   韦先生连忙道:“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英珍看见帘子前有人影晃了晃,她道声再会,摇摆腰肢往房里走去,韦先生侧目饱个眼福,这五太太三十多岁了,看着倒像二十五六,身段丰韵又苗条,肌肤白的像西点房里卖的牛奶冻,她的风情是清冷的,却更让男人想把她搂在怀里捂出滚热的温度。   英珍已经掀帘进了房,老太太歪坐在床上,和右首椅上的五老爷在讲话,她走到跟前叫了声“妈”。老太太让她先坐,她略思忖,还是站到了五老爷的侧边。   老太太气哼哼道:“我那如意也是祖上传下的老物,柄身绘有如意金钱、吉祥蝙蝠还有灵芝桃果,保存的也好,颜色鲜艳如新,怎就只值这点铜钿?你二哥说韦先生不可信,我原觉得他是个老实人,现不这样想了。”五老爷笑道:“二哥的话能信?我的话你怎就不信?”   老太太打他一下道:“你骗了我多少次,我还能信你!”这才抬眼看向英珍,开门见山:“赵太太哪能讲?伊额男人是中央政府的大官儿,帮云藩介绍份事做,简单来兮!” 第4章   英珍想了想,没敢明说,只道:“赵太太讲,伊回去先同先生商量过,再回我讯儿。”纵是这样,老太太仍旧很不高兴,她有一双欧式凹陷的眼睛,年轻时还算迷人,如今年岁大了,宽松的双眼皮耷拉下来,像老嬷嬷干瘪下垂的乳,不带一丝活气儿。   她吸口香烟,灰白的烟雾袅袅,侧头撇向五老爷,你这太太脑子不灵光,鸡毛蒜皮的事体都做不好,要叫三媳妇去,死马也能当活马医。   英珍的脸色微变,老太太明知她和三嫂不睦,却偏在这里贬她褒伊,摆明儿是故意羞辱她。   她暗朝五老爷看去,五老爷似乎没听见,便是听见,他也不会参与女人之间的战争,随手抓起一只青绿地粉彩藤萝花鸟瓶的长颈细观量,像捏着肥鸡脖子在那待价而沽。   老太太道:“你别摔了,那是清代光绪年间的老货,值些铜钿的。”   五老爷脸色陡然亮起来,窗牖外游移的日阳儿像舞台上的光束,啪得把他打照的通体透明。老太太哼一声:“勿要动坏脑筋,否则我不客气。”   五老爷讪讪地笑,又讲起与朋友合伙开纺织厂的事,他退出后,曹家二世子顶进,在松江那边有现成的厂子,开工那日光鞭炮就炸灰了半边天。   老太太吸着烟不说话,半晌冷冷瞥一眼英珍:“还杵在这做啥?不是娘家爷来了么?”   英珍这才告辞两句,挺着腰缓步往外走,免得给人落荒而逃的感觉,就更有的说了,快至门前时,老太太压低的嗓音儿飘进耳里:“富贵辰光不来,以在落魄倒寻得来,丧门星。”   五老爷玩世不恭的嘻嘻笑两声。   英珍一走出来,桂花蒸的天气,后背汗黏黏的,一个娘姨正弯腰把满地落叶抓进麻袋里,这边才抓完,一阵风又落了一地。   她往自己院子走,两边小楼夹一条穿堂,兄弟几房都在这里,像串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旧式房子的屋檐都很宽,阳光照不进来,一切都显得阴暗潮湿,墙是起了霉斑的水泥壳子,挖出四方的窗户,褪了色的珊瑚红窗框嵌着白玻璃,雪青的窗帘要遮未遮,似有人躲在后面朝外偷看。   英珍想起自己刚嫁进来时,府里请了数十工匠在修缮重整,乒乒乓乓敲打响,空气里散发着油漆的味道,十分的热闹,如今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房子也老了。   她听见大爷在拉胡琴,薛姨娘咿咿呀呀在唱,她是堂子出身,初嫁进来时喉咙似萧管般鲜亮,如今再听已不复当年,总有种劫后余生的意味。   她踩着这曲乐声回房,进门就见丫鬟鸣凤迎过来:“舅老爷他们在明间候了许久。”   英珍嗯了一声,朝明间走,见个小姑娘扒着扇门探头探脑,看见她连忙缩进去,迈进槛入眼便是地上堆的五六个红木箱子,看去很墩实,沉甸甸的,鸣凤打起帘子,便见男人坐在椅上喝茶,女人牵着小姑娘局促地面朝她站着,见到她忙笑着招呼:“姑奶奶好!”又哄着小姑娘叫她,小姑娘怯怯的,含糊的叫了声,闪身儿避到女人背后去。   纵是数年未见,终是血亲,还是能认出哥嫂相貌的。   英珍点点头,在他们对面的椅子坐了,鸣凤执壶给她倒茶,她嫂子陪笑道:“箱子里搁着咸鸡咸鸭咸蹄膀、年糕和糯米,对了,还有酱排骨,你哥说姑奶奶最爱吃三凤桥的,就多带了些来,一路压在箱子里,还请丫头赶紧开箱拿出晾一晾,恐要捂坏了。”   英珍道声感谢,命鸣凤去开箱取物,她嫂子推了小姑娘一把:“你去,你晓得装在哪只箱子。”   小姑娘躲在她椅子后面,手指抠着旧藤条突起的斑结,扭捏着不肯。   鸣凤哄道:“我带你去吃糖罢,有牛奶味、桔子味、薄荷味,还有巧克力。”馋嘴战胜了恐惧,她乖乖随着去。   虽黄昏已近,但还天未黑,为省电没有开灯,房里灰蒙蒙的,只有窗牖的雕花格隙透进光线来,英珍离得近,一条条在她脸上摇晃着,映亮了唇边浅淡的微笑。   她哥嫂一直偷窥她的脸色,这才暗松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哼哼笑起来,她嫂子奉承道:“姑奶奶还这样年轻着。”   英珍却觉得讽刺,嫂子说话的口吻没有数年后初相见的疏离,像极昨日才见今又恰巧遇见了,说着类似你吃了么这样的敷衍话,故意把中间大段的空白给遗忘了,或许是想一笔勾销。   那哪里会是空白呢,那般的浓墨重彩,几乎含进了她全部的人生。   她朝小姑娘的背影呶呶嘴:“这是桂珠么?”   她嫂子摇头:“姑奶奶认错了,桂珠前年已过门,这是最小的一个妹妹,名儿叫桂珊。”   “桂珠都嫁了。”英珍自言自语。   “可不,桂珠留到二十五岁才嫁出去。”她哥哥一直闭着嘴,这时开了尊口:“再留着就得给别人当填房。”   英珍笑了笑:“能嫁给称心意的人,晚些有甚关系,可别像我这样。”   她哥哥一拧脖子还待要说,被她嫂子拼命使眼色拦住,抢着话道:“是这个理!是这个理!我们也没太拘束她,就怕日后做仇人,她嫁的也是自个点头的。”   英珍说声真好:“倒底是自己的亲闺女,不比外人能糊弄。”   她哥哥坐在房间最靠里的墙角,旁边供着神案,脸上罩着一团黑气,模糊看不清表情,但一定是不高兴的,把青花瓷茶碗重重往桌上一顿。   他最爱拿腔作势摆脸子,做给谁看呢。如今可不比往昔,每个人都落魄又落魄的。   三人不由沉默下来,她嫂子急于打圆场却困顿不知该说甚么,在那里绞尽脑汁的想着,不自觉露出一脸烦恼气,还是英珍开口问:“父母亲的墓埋在哪里?”   她哥哥嗓音嗡嗡地:“离老屋一里地外的小华山脚下,那里有个观音庙,风水不错,也非我选,是他们在世时老早定下的。”   英珍挺认真的回忆,倒底过去十数年,很多旧景似有若无的,她平素又爱做梦,后来都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半晌才不确定道:“那里是有一排枣子树么?”   她嫂子笑说:“可不是,姑奶奶竟然还记得。”   她哥哥接着道:“后来全部砍掉了。”   “这是为何?”   “看风水的说墓址建在这里,好是好,就是这枣子树乃大凶,因其喻意为‘早’,难道二老想早日入土为安么,想来确实不吉利,索性砍个精光不剩。”她哥哥讲得神乎其神,表情很泰然。   英珍半信半疑,枣树素有旺财旺运旺子、安家平乱之称,哪里来的不吉,但往事不可追,她也不过觉得可惜:“那排枣子树有年头了,我记得总六月盛花,七八月结果,红彤彤结满枝桠,又脆又甜。管事拿着长竹竿打落一地的枣,我们捡着往篮里放。”   她们这些小姐少年不用自己动手,图得就是一种野趣。   再后来她在树下透过落满阳光的叶子,看着那人清隽的脸庞,莫名眼前一亮,原来是佣仆在廊上点红灯笼。   三人一下子又没话说了,她嫂子有些发急,小声嗫嚅:“其实那会儿不砍也得砍,家里已经没钱生活......如今愈发的不好过.....”   英珍吃口茶润嗓子:“现在的世道,又有几家好过,这府里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我们也要过不下去。”   “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她嫂子笑道:“姑奶奶和我们哭穷就见外了!” 第5章   英珍笑着喛一声,算做总结:“我说甚么你总归都不信的。”她吃口茶道:“可是碰巧,今儿我才见过王玉琴。”   她哥哥正吃椒盐花生米,一颗顺着洗毛的蓝马褂往下滚,落在并拢的腿缝间,他毫不在意的用姆指和拾指拈起丢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一面儿感慨:“她以在日子好过了。”英珍因他这个动作,鼻子莫名的一酸,繁华终被风吹雨打去,往昔尊贵的公子哥儿也学会从腿缝里捡吃的,那个家终是没落了的认知,此刻在她脑里一瞬间变得无比真实。   她嫂子问:“王玉琴是哪个?”没人理睬,偏要追跟底的问:“王玉琴听着熟悉呢?”   她哥哥蹙眉,语气不耐烦:“赵太太,清明在墓园里遇见的那个,还送了你一大张织花围巾。”   “哦,是她呀!长得好,出手真是阔绰!”她嫂子拖长了音,眉梢飞起,话里艳羡藏不住:“大官太太的排场,回去祭祖,二话不说先把自家坟地重新修葺一遍,墓碑用的是整块汉白玉石,王双双姑奶奶认得哇,在苏州是家喻户晓的开价最昂的工匠,专门请他在石上雕刻的字,还绕墓园子栽了一圈枣树,不是小树秧子,都是已长成我胳膊这般粗的大树,光这花费就了不得。我常同你哥哥说,我们家姑奶奶也是官太太,哪天衣锦返乡,也把爹娘的坟好生翻整一番,他们活着大富大贵,这入了土也不能太寒碜,丢祖上的脸面。”   她哥哥瞪她:“说甚么呢!”又嗫嚅一句:“阿妹自会体量。”   英珍听她一劲儿盛赞王玉琴,想起今见王玉琴时、那明里谦虚暗要压过她一头的较劲样儿,默了稍顷,微笑道:“不瞒哥哥嫂嫂,云藩从前扯入那桩大案,你们应晓得罢?哦,不晓得?大抵你们没有读报的习惯,或听人说也无法把他联系到一块儿,那案子连见报两个星期,连中央政府都惊动了。云藩是法院里的书记官儿,摘抄人家贪污受贿的账册时,不慎翻倒了油灯,把一切给烧毁了,都说他是收钱销灭罪证,我最了解,他可没这熊心豹子胆,但我了解不算,人家说的有鼻有眼的,糊里糊涂就定了罪。“   她微顿,接着道:“被政府记过除名,还差点蹲大狱,花了不少银子才保出来。也没人敢给他差使做,这几年一直四处鬼混,吃喝嫖赌往堂子撒钱倒没闲着,皆靠老太太施舍和变卖我那点嫁妆撑着度日,你们说有官太太当成我这样的么!”她扯扯身上淡绿色洒花旗袍:“自出事后,我连一件新衣裳都没裁过,穿得还是过时的式样儿。”   窗外愈发黑了,她背坐在红笼映亮的半窗前,面庞模糊着,穿的旗袍在这样黯淡的光线里确实显得很陈旧,像腌渍雪里蕻失去水份后的菜色。   她耳朵、脖颈、衣襟、手腕及手指都光秃秃的,没有佩戴一样首饰,这相当的触目惊心了,起码她嫂嫂耳朵上还坠着亮晃晃的大金环子。   她哥哥还算镇定,嫂嫂变了脸色。   英珍不再作声,吃她碗里的茶,有些淡了,廊上窸窣作响,桂珊掀起帘子跑进来,比先时的拘谨好些,叫道:“姆妈,那包年糕我没寻见,你摆哪里去了?”   她母亲没好气说:“在那个磕掉一角的箱子里。”   “没有,没有。”桂珊拉她的衣袖:“没寻见,姆妈随我一道去。”嘴里有股桔子糖的甜味儿。   她母亲心底很失落,也需往外面去透口气儿,嘴里鼓囔着,站起牵住她的手往外走,英珍听着像似在骂她。   房里仅剩下兄妹俩和落魄。   英珍踢掉高跟鞋,把脚翘到椅上垂颈细看,足后跟的皮磨掉一块,显出里肉的粉嫩,她也就这双鞋还算新,因为不合脚。   她把碗里的茶水滴湿手帕,再覆在伤处,一股子沁凉将痛意减轻了些许,她问:“你们来上海做啥?就为见我一面?”   她哥哥不好说确实是这样,若妹妹荣华富贵他可以卑躬屈膝,但两个困窘的人相对时,他又开始要起脸来。   她哥哥道:“桂珠男人作事的纺织厂、在金山又开了分厂,把他调得来修理机器,以在天气转凉,伊写信催促送厚衣裳和棉被来,说在上海买价钿巨还不暖热。桂珠挺大肚皮,我与你嫂子反正闲着,顺便来探望你.......”顿了顿,原想说倒底十多年没见了,又觉“十多年”这两字很震撼人心,终是改了口:“到底好长时间没见了。”   英珍似乎没听见他后一句,只说:“女婿会过日子,是桂珠的福气。就怕在上海这个花花世界呆久了,染上吃喝嫖赌的坏毛病,有多少钱都不够糟践的。”   她哥哥道:“女婿出身不高,是个本份的老实人。”   英珍抿起嘴角,语调有一种上翘的神气:“老实人?老实人最容易学坏了,还犟,十头驴都拉不回。”   她轻轻的笑声,像刮胡子用的刀片,薄薄的,看着就锋利,从喉头一划而过,不觉痛,瞬间见血。   她哥哥皱起眉宇,大烟瘾有些犯了,抬手捏着喉咙:“你恨我们算罢,关女婿甚么事儿,要这样咒他,桂珠可没对你不起。”   英珍道:“哦!哥哥原来晓得我恨你们啊,晓得对我不起,我还以为你们都忘了,就我一人记着呢。”   她哥哥哼哧一声:“你这是什么话!当年若不是你不检点,会有后面那些事么!没谁对不起你,是你自己对不起自己。”   英珍气得浑身打颤,她是没想到时至今日,那个推她入火坑的亲哥哥,竟还能如此厚颜无耻的狡辩,毫无理亏的样子。   忽听廊上窸窣的脚步声,帘子一掀,她嫂子牵着桂珊,后跟着鸣凤一道走进来,她嫂子笑道:“瞧我这记性,年糕包好还用系带捆牢,却忘记摆进箱子里,等勿趟再来带给姑奶奶。”英珍咬着字道:“不用了,年糕我不欢喜吃。”   她嫂子依旧说:“姑奶奶从前在家时,最欢喜喝年糕片汤,是上海的年糕软塌塌没嚼劲,所以不好吃。”   英珍没理她,朝鸣凤道:“你问过厨子没有,带来这些个合计多少钱?拿钱给他们。”   鸣凤还未答话,她哥哥一拍桌起了身:“我们走,真当我们叫花子讨饭来的。”   她嫂子连忙拉拢:“走甚么走,姑爷前头才寒暄了两句话,老太太还没请安,美娟也没见着,难得来一趟,岂能没个礼数就走呢,我们倒无谓,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可这府里上下会怎么看姑奶奶,到底是高门大户的人家,好容易姑奶奶有个娘家的阿哥阿嫂来走动,还这么没规矩。”   英珍深厌恶她,冷笑道:“你也别快刀切豆腐两面光,这府里上下早当我娘家人死绝了,你们来才叫奇怪,富贵风光时也没见来,如今寒微贫贱倒找上了门。”   她嫂子被噎的没话说,她哥哥气得脸红脖子粗:“我说句话妹妹你别不爱听,要不是爹娘临终交待,看你这些年在上海孤零零可怜的很,我才懒得来哩。”说完一甩袖子,牵起桂珊头也不回往外走,她嫂子支支吾吾:“姑奶奶消消气....喛,桂珊.....” 紧几步跟在后面,鸣凤连忙追出房送客。   房里恢复了静谧,却不晓哪里来的蚊子,嗡嗡围着英珍打转,她垂着手枯坐,两片嘴皮子发干,黏搭在一起像胶住般分不开,眼前噼啪直冒火星子,不知过去多久才黯淡下来。   手背痒的很,她用指甲挠了挠,被叮了个大包,秋后的蚊子,果然毒辣的很。 第6章   鸣凤送他们出了院子,顿住步,手指着路一直走就能到前门。   她嫂子让丈夫牵着桂珊先走,陪笑着道:“麻烦姑娘稍后同姑奶奶道个歉儿,并带个话,他哥哥刀子嘴豆腐心,这些年一直放心不下她,原来忙的脱不开身,如今寒碜了,又抹不开面来探望,好容易被我拖着来,其实心底欢喜的很,毕竟只有这一个亲妹妹,她也只有这一个亲哥哥,父母不在了,兄妹俩能团聚说上几句,日后也是份念想。让姑奶奶消消气,过些日子我再来赔罪。”   鸣凤应承下来,她嫂子又道:“你再替老太太、姑爷和美娟道个歉儿,匆匆就这么走了,连个面都没见,非是姑奶奶不周到,是我们的错,勿趟一道来赔罪。”   鸣凤听了笑道:“你莫担心,这府里属大老爷最出息,大太太娘家人来,老太太也是不见的。姑爷在外面玩的凶,你想见他都寻不着人,小姐性子古怪,不爱搭理人儿,不相熟的一概不见。”   她嫂子哦哦两声:“美娟也不小了罢,还没嫁人呢?”   鸣凤道:“今年二十了,太太这些日正替她相媒呢,前时还相了位政府里财政部长的儿子,若能成啊,我们五房就有出头之日了。”   她嫂子记在心底,告辞后,追上他们。   待迈出槛儿,就听得身后大红门哐当阖上了,古青绿蝴蝶兽面门钹被震的豁啷直打颤儿。   “喛,我的袍子!”她哥哥一截袍摆夹在门缝里,扯了几扯无用,大力拍门也无人理,倒是路对面家具店里一个伙计朝他们望过来,又在那里招朋引伴,指指戳戳。   俩人只得憋着气蹲下身子,头凑头的,她哥哥拽平袍摆,她嫂子用指甲尖一点点往外面抠,弄了好些会儿才终于抽出来,她哥哥猛得站起,血液直往头顶冲,忙一把抓住她嫂子的胳臂,脑里嗡嗡作响,夕阳的光芒射进他的眼睛里,闭了闭再睁开,面前清明了,一把甩开女人大步往前走,绕过路口才立住,有个老嬷嬷守着箩篼,在卖自己熬的梨膏糖,回头看女人和桂珊还离老远儿,从袖里掏出钱买了三四块梨膏糖,站在路边吃着,放得都是绵白糖,把嗓子都甜齁了。   待娘俩个满头大汗地走近,他把剩下的梨膏糖给桂珊,看到女人心底火起,低声骂道:“ 擦哪个屁啊,就是你要来寻她,寻得好,比打发条狗还不如。”   她嫂子反埋怨他:“你同她计较!左耳进右耳出当没听见不行么!十年了,该散的都散了,不过是余在瓶口的一点气,你由着她发,发完不就好了?做啥非要跟她争,可好,把那口气又憋回去。”她哥哥啐一口痰吐在阴井盖上,喉咙腻腻地:“我还要捧她不成?她那落魄样儿,可值得我捧着!”   她嫂子道:“姑爷好歹从前在政府做过事,同姑奶奶交往的,也都是官太太富太太,听丫头说,前一阵才给美娟相了财政部长的少爷,要是能成,立马麻雀变凤凰。现今儿我也不图她给两个,能帮衬着替桂巧在上海也寻一门婚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桂巧是她的三女儿,桂姗的姐姐,十九岁,颇有些姿色,心也高。   她哥哥不以为然:“你管的太宽。”   房间里没有点灯,又面朝北,夕阳旁落,光阴黯淡成矮榻前一团烟色,丫头阿春坐在榻沿边儿,拈着烟签子轻捅孔洞里的烟膏,烧热了,稀软的直冒泡儿,聂云藩侧躺着,头倚墨绿绣蟹爪菊的软枕,吸了一口又一口,浑身五体通泰,阿春认真的烧烟,粗黑的辫子梢偶尔扫过他的脸颊,不由吭哧一笑:“去去,拿茶来。”   阿春放下烟签子,执壶斟茶,端着递到他嘴前,他仰颈慢慢喝着,眼睛却黑洞洞地盯着她,脸上有一抹慵懒的神气,随手拈起烟签子在烟灯上烧,再凑近她的辫梢儿,澌一声响。阿春喂他吃茶不敢动,只噘起嘴儿,抹了胭脂,红红的。   茶才吃毕,聂云藩便捏住她的腰肢往怀里带,把枪杆顺势凑到她嘴边:“吃一口,你也吃一口。”   阿春笑嘻嘻地,钻来扭去像只滑溜的活鱼,聂云藩使出七分劲儿要降住她,枪杆摇晃,烟泡儿滴到灯里,噗呲噗哧像在炸花子,却没人理。   帘外佣仆禀道:“太太回来了。”   英珍进到房里,啪得把灯捻亮了,斜眼便见聂云藩正在抽大烟,阿春站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福了福,叫了声“太太”,辫子毛毛的,月白的衣衫紧裹住腰肢,掐进去的地方有个油黄的五指印,她当没看见,点点头将手提包往梳妆台面一搁。阿春悄悄地退下了。   聂云藩躺在那里看着她,她从橱里取出件五色格子旗袍,半新不旧却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连衣架搭在旧藤椅子靠背上。抬手解松盘扣,一颗一颗从颈子处一直延到腋处,细长胳臂弯成优美弧度,再从肩处慢慢地褪下,绸缎旗袍娇弱的很,稍用劲儿边边角角的缝线就会扯断,她弯下脊背,柳条儿的腰,熟桃子的臀,两条纤长的腿,其实内里还有件白色蕾丝衬裙,薄似蝉翼,穿与不穿无甚区别,她本来就跟个雪人儿似的。   聂云藩暗忖他这个太太实在驻颜有术,容貌清丽妩媚,身材秾纤合度,十数年光阴似箭,莫说兄嫂弟妹生育后早早的衰老了,连跟着他的那三房姬妾,如今肥壮的不能认。神思间,她已经穿好格子旗袍,坐到镜子前,小心取着头上的赛璐珞彩色发夹。   聂云藩把枪杆放下,吃口茶,再趿鞋走到英珍面前,倚着梳妆台抱臂看她,开口道:“在老太太房时,遇见三嫂,向我打听你总不显老的秘方,你说下回我遇见她,该怎么说?”英珍继续梳发:“不要争强好胜总想压人一头,是最好的良方子。”   聂云藩忍不住笑起来,又问:“见过你哥嫂了?还在客间么?晚些我请他们去华懋饭店吃虾子大乌参。”   英珍冷淡道:“他们走了。”   聂云藩啧啧了两声,挺惋惜的语气:“十数年未见,理应有许多话说,怎匆匆忙忙就走了?”   “怕赶不上去金山最后一班车。”   聂云藩不以为然:“我开车送他们去金山一趟,有甚大不了。”   英珍在镜子里瞟过他,穿着雪青锦绸长衫,银白云纹马褂,头发皆向后拢去,乌油油的,他长得不难看,有和老太太一样深凹褐灰的眼睛,岁月足了,添了许多人情世故进去,倒显得十分深沉,让人看不透,猜不着。   这是他一贯欺骗女人和男人的伎俩。   她心如明镜。 第7章   英珍微笑地问:“母亲给你零花钱了?”   聂云藩本能想说没有,但晓得说了她也不信,十几年的夫妻可不是白做的。遂哼哧了一声:“那哪叫零花钱!打发叫花子的。”   英珍用指尖划着一溜梳齿,澌澌作响:“烧饭娘姨的工钱拖个把月了,再不给她定要走了。”   聂云藩道:“我还不待见她,买的鸡跟鸽子般削削瘦,更要加满一锅水,油花都不见几朵。”讲着脾气上来了:“立刻让她走,如今这世道,三条腿四条腿不好找,两条腿满大街都是。”   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人走茶凉,前情后帐也一并勾销似的。最擅人情世故的男人此时倒成了纯真懵懂的少年,她气得想笑:“赶她走也得把工钱结清罢。外面的报社记者正愁没新闻哩,又可以热闹一阵了。”   “跟我搭啥嘎!我以在又不当官儿。”聂云藩嘀咕,英珍没听清,蹙眉问:“你说甚么!”   聂云藩摸摸鼻梁,才发现忘记带眼镜,岔开话问:“那个陈太太怎么样,她先生怎么讲,我晓得你跟老太太没说实话。”   这时候他又精明起来了,英珍也不瞒他:“陈太太拒绝,没留余地,只说你名号太响,不敢亲近。”   “你们不是自小穿一条裤子的好姐妹么?”聂云藩嘴角依然勾着笑容,眼底却渐渐一片生冷。   英珍恍然那晚在李太太家中,和陈太太聊的话被美娟听去了,又一字不落的告诉了他。   她简单道:“不过是客套敷衍之辞,我都不当真,你还当真?”   聂云藩面无表情地盯了她稍顷,忽然笑起来,摇着头:“你们女人....喛....女人。”转身去榻前拿眼镜,又复返过来,在英珍的瓶瓶罐罐里找到一瓶桂花油,拧开挣几滴在掌心,揉搓着往头顶上抹,一面自言自语:“我夜里厢有个邪气重要的应酬,张先生介绍个大人物帮我认得。”抬眼看向珐琅自鸣钟:“要晚了。”   先还说要开车送哥嫂去金山,现又有重要的应酬,他的话从没真过,要能瞒天过海倒也罢,却又极容易就露了陷,英珍心底很鄙薄,却也不打算揭穿他。   聂云藩兴致勃勃问她:“那大人物籍贯苏州,你们苏州人最爱唱甚么曲?”他又添一句:“你以前唱过的,邪气好听,叫甚么名儿?”   英珍搁下梳子,被他趁势接过,凑到镜前梳油滴滴的发,英珍道:“名叫大九连环。”说着起身要走,却被他展臂拦下:“你唱两句,就唱两句。”应酬间的亲疏或许就在这两三句。   英珍仰颈瞧他,他也低着头看她,眼睛里含一抹殷勤且温和的笑意,白炽灯把他的面庞映得白里透出青色,愈发衬出头发的乌黑发亮。   那股子甜浓的桂花油味儿,英珍懒得敷衍他,只追问:“娘姨的工钱侬讲哪能办?”   “你唱呀,唱!”聂云藩笑着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似没听见她的话,是不是这样唱:“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苏杭。 杭州西湖,苏州末有山塘,哎呀,两处好地方,哎呀哎哎呀,哎呀两处好风光。”   他是三天两头泡在堂子里吃喝嫖赌的,也学会许多本事,犹其会唱曲吟调,若不是大烟抽得凶,唱得还要好听。   英珍想起了一些旧事,眼神便有些迷离,忽听有人掀帘走了进来。   她惊醒过来,才察觉和聂云藩很亲密的站着,他鼻息间的热气皆喷在了她的耳根处,他的手按住她的肩膀,不露声色地抚摸着。   其实她(他)们很久没有同床了,此时他倒显出对她很有想法的样子,她抑住心底浮游而升的厌恶,一侧身见进来的是美娟,倒莫名的松了口气。   聂云藩整整衣襟,他是个高大且油头粉面的男人,总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看钟表,若无其事的往门外走,英珍在他背后抬高嗓音道:“烧饭娘姨的工钿哪能讲?”   聂云藩也不回头,只扬起手挥了挥,这表明了他也不管,迎面来的美娟一把挽住他的胳臂,噘起嘴唇问:“你要去哪里?多久没陪我吃晚饭了?”   聂云藩说来这辈子唯一为之栽倒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女儿美娟,这个从生出来胖乎乎的一团肉长成和他颇相像的年轻女孩儿,他们很谈的来,思想是共通的。   “你先说我唱的大九连环可有韵味儿?”他笑着问美娟,俩人手挽手出了房,英珍自去桌前倒了盏茶吃,瞟眼榻上搁的烟具就恨,她从小被双亲诫训此物碰不得,也亲眼见过那些吸食成瘾虚弱的男人和女人,谁能想呢,她的哥嫂,她的丈夫竟然都吃大烟......心底愈发烦闷,索性往门边走,欲叫女佣来收拾干净。   却见美娟满脸高兴地迈进槛来,鸣凤和拎着食盒的烧饭娘姨随在后,英珍问:“你父亲走了?”她鼻腔里重重嗯了一声,径自走到桌前坐下,用脚尖有一下没一下轻踢瞌睡的波斯猫儿。   英珍把手洗了一遍,才返回来,吃饭桌子是黄花梨制圆形的,美娟与她面对面坐着,鸣凤替她们摆好碗箸,就要去揭盒盖子,烧饭娘姨却按住道:“不忙,不忙,太太甚么时候把工钿给我,一月拖一月的,我也要吃饭的。”   英珍又惊又怒,阴沉着脸色冷笑说:“我今不给你工钿,你就不让我们吃饭了?”她又叫鸣凤:“你去大元华饭馆买些饭菜来,就平常点的那几样。我就不信不吃你做的,就没饭吃了么?”   那娘姨露了怯,她还没到破釜成舟的时候,缩回手搓了搓,不停求饶:“太太可怜,我那男人不争气,就指望着这工钿抵房租,再不抵一家门要困马路了,我也是没法子.......可怜!”抬起袖管擦眼睛。   英珍神情缓和些,不耐烦道:“一顿饭辰光总有罢,吃完给你。”   那娘姨千恩万谢,退出房却在廊下站着不肯走,还是怕太太变卦。   英珍蹙眉端碗吃饭,心底越发生气,倒不是气娘姨讨钱,是气聂云藩今儿明明有钱也不肯给,非逼她走投无路卖嫁妆贴补家用,这样的日子也不晓何时是个头...... 想着只觉吃进嘴里的满是凄凉。   美娟把一卷钱递给她。   “这是做甚么?”英珍愣了愣,不解其意。   美娟道:“方才问父亲讨的零用钿,先把娘姨的工钱付了。”   英珍没多话,放下碗箸,接过钱数了数,把多余的几张还给她,再让鸣凤叫娘姨进来,把钱给她,又指着桌上的冬瓜盅数落道:“你也忒敷衍些,就摆了冬菇、毛豆和木耳,清汤寡淡一点点鲜味都没,倒把这冬瓜浪费了,好歹再有些扁尖,金针、豆腐皮,嫩笋,另加几片火腿、肉皮,或蛋饺添些油水。先生总不在家里吃饭,就是嫌鄙你做的菜难吃,我也给你提个醒儿,再不上心尽力些,不用你说,也要换个厨子了。”   那娘姨虽得了工钱,却直烫手心,羞惭地陪笑道:“我在去炖一碗鸡蛋羹来罢。”说着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第8章   英珍挟了一筷子百叶炒青菜到美娟碗里:“她蔬菜炒的好,不黄。”   美娟最烦吃青菜,此时倒出乎意料的顺从,困难地咀嚼咽下,主动说道:“你认得钰珠罢?”   “哪个钰珠?”英珍想不起来,美娟也没指望她记得,她耸耸肩膀、用非常随意的语气提醒:“就是那个,上周、上周在李太太家里聚会,和你打招呼的那个,就是钰珠。”   “哦!”英珍想起来了,是个容貌秀丽的小姐:“她怎样了?”   美娟道:“她找到了一个男朋友。”   英珍心底莫名咯噔一下:“是哪个?不会是姚苏念罢?”   美娟一撇嘴儿:“想甚么呢,她也配!”又道:“她父亲开一爿杂货店,姆妈眼睛瞎了,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一家子勒紧裤腰带供她念书,就是指望她有前途,可以寻个有财的女婿。”   英珍赞许:“难得她父亲有如此远见。”   美娟挺不屑地:“这算甚么远见。泥腿子刷层金漆,她还是泥腿子。算计着男方要条件好,男方又不是戆大,他也在相你,摆明儿这拖家带口用钱是个无底洞,谁肯当冤大头。”   英珍不喜她市侩的语气,没说话,娘姨端来炖好的蛋羹,嫩嫩的,浇了几滴香油,她用瓷勺挖了几块拌饭吃,过了会儿才开口:“她男朋友在哪做事?”   美娟似乎一直等着她问,竟有些迫不及待:“在小学里当教师的。”   英珍点点头:“不错呢,是个文人。”   美娟笑起来:“文人又不能当饭吃。他每月薪水六十元,家里有老母和一个弟弟,住衖堂房子,每月租金十五元,再米面油盐酱醋煤球,还有日常用品衣裤鞋袜要用钱,最大头的是他弟弟的学费。他每晚还要去个学生家里当补习教师,三个小时能得三十元,这样抠抠扣扣,每月里勉强过活。不能生病,生病就完了,但穷人是最会生病的。”   英珍看她一眼:“你把人家倒算了个透,却没见你算一下自己家的。”   美娟道:“我哪里晓得,是钰珠算给我听的,她说她嫁过去后,也要到外面寻个事做贴补家用,否则日子过不下去。她本来下定决心要结束这段感情的,上周混进了李太太家的聚会,周朴生对她很有好感,还问她要电话。周朴生、姆妈认得哇,对,就是那个斗鸡眼,他虽卖相忒一般,但家里有钱,跟了他不用过苦日子。让姆妈选,你选哪一位?”   英珍想想回答:“我选爱情。”   美娟诧异地看她稍顷,噗嗤笑出声来:“姆妈天真,爱情能当饭吃么!要我选,我就选周朴生。”   英珍问:“钰珠决定跟谁了?”   美娟道:“那个戆大,还是要跟着小学教师。我见过他一面,在学校门口等伊,长得邪气漂亮,个高,皮肤很白,浓眉大眼,笑起来像电影明星。她就是被他外表所迷惑,就忘记了日后生活的苦恼。”   英珍觉得她很自以为是,蹙起狭细的眉尖,低斥道:“你懂甚么,开口闭口就是钱!”   美娟舀了碗虾米紫菜汤,一面抿嘴喝着,一面说:“姆妈不也在为钱犯愁!这会倒来说我,哼!爱情有甚么用,能付娘姨的工钿么!”   英珍也很难理清爱情和金钱的关系,府里前些年好过的时候,聂云藩抽大烟捧戏子逛堂子,整日里不见人,她虽衣食无忧,过得并不快乐。   如今大家落魄了,聂云藩手头没钱时,常在房中懒着,有时还同她说两句话,开开玩笑,但她反倒眼睛跟针扎似的,恨不能他滚出去。   她没有爱情,也没有金钱,她对美娟语重心长:“我这辈子没希望了,你还有机会。”   美娟面庞不知怎地一红,忽然扭捏地问:“上个礼拜在李太太屋里......那姚苏念有消息了么?选的哪一位小姐?”   英珍微怔,有些不确定:“没接到李太太电话,我想还早罢,才一个礼拜,人家也要考虑,又不是捡到篮里就是菜。”   美娟道:“这事儿拖不得,你觉得还早,讲不定人家马太太、薛太太老早行动了,姆妈又不是没看见,在李太太家那阵势,跟个皇帝选妃似的。”   英珍笑着看她,忽然问:“你看上姚苏念了?”   美娟倒底是个黄花闺女,甭管现时府里是甚么样,从小至大也是照高门大户的小姐来养的,自有一股子骄矜之气,她轻哼一声:“马马虎虎!”   英珍偏着头回想那晚的盛况:“他舞跳的好。”   “留洋过的哪个舞跳的不好!”   “不一定,周朴生也留过洋,我看他老跳错拍子,还踩了几下女伴的脚面。”   “他哪是在跳舞,贼眉鼠眼尽往小姐们身上乱瞟。”美娟这时候又说:“钰珠不跟他是对的,日后定是个败家子,扯不完的风流债。”   “那姚苏念个子高高的,宽肩窄腰腿长,跳起舞来有范儿。”英珍想起个人来,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   美娟眼底浮起一抹光彩,流金砾银闪闪发亮。   “他是衣架子。”   “长得虽没那小学教师英俊,主要是眼睛,单眼皮,却不小,有些狭长,眼梢上翘,看你的时候,似笑非笑的。”美娟承认:“他的洋文是很纯正的伦敦腔。”   英珍托着腮听她说完,又问:“他现在在哪里做事?”   美娟说的止不住嘴:“他父亲是财政部长,要在上海弄个财政部驻上海财政办事处,会给他一个职务。”   英珍再问:“这些是他亲口讲给你听的?”   美娟摇头:“是和那晚几个相熟的小姐聊天,听她们说的。”   英珍道看着她的表情,想想道:“姚苏念和马太太的侄女跳了三次舞。”   她一般不会特别注意这个,是和赵太太坐在沙发上叙旧时,她的旗袍有些短了,稍微抻直腰身,就露出大半个脚面来,有一块踩脏的泥水印,是哪位太太的鞋跟扎了掌子,一个“U”状物,清晰地印在她的雪白玻璃丝袜上,像盖了个章,不是红色的。她的脸却红了,音乐停有三次,她把旗袍往下遮住脚面三次,目光就望向舞池三次,看见姚苏念揽着那混血小美人的腰,画面太美,至今记忆犹新。 第9章   英珍虽不喜美娟的市侩,但如今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女孩们进了学堂,受新思想的冲击,不再如她们旧式作派的三从,这倒也没甚么,英珍自认还算开明,且也因饱尝过那样的苦楚,不想美娟再走她的老路。但如今的风气实在糟糕,把这些女孩们带的唯利是图,按她现在的窘境来看,又觉没甚么不好,但心底总浮起一缕惴惴不安的羞愧,她到底是个在传统和激进夹缝中求生的妇人。   她思虑起美娟相媒的事,姚苏念那青年家世好,且留洋归国,又在财政部上海办事处谋得职位,人材在李太太家也见了,高高大大,卖相也很不错。简直堪称丈母娘眼中完美女婿的典范。美娟提醒的无错,马太太薛太太她们或许已经行动了。   她能做些甚么呢?英珍不禁想起赵太太来,她住在姚太太的公馆里,是否可以借机去套套近乎?念头才闪过,就觉狠狠扇了自尊一耳光。她如今甚么都没了,还要把这层脸皮剥去,情何以堪!昨日或许还令赵太太对她有骄矜余存之感,但得开了这口,她们便真是云泥之别了,毕竟她少女时期邪气荣光,王玉琴当时只在她眼睫间挂着,眨眨闭闭就掉落的那种,现在角色互换,这种滋味委实不好受。   她闷闷地吃口年糕片汤,里面尽显大片的黄芽菜,厨娘是山东人,若是苏州娘姨,定要把黄芽菜切成细条条,再添上几根粉红的肉丝、几片脆嫩的冬笋,最后洒些胡椒粉,论吃的精巧细致,还属南方人花心思。鸣凤过来说有电话找太太,英珍嗯了声,却不动,慢条斯理把嘴里年糕咽了,喝口香茶漱漱口,才起身去拿听筒,里面嘟嘟地响,已经挂断了。她问鸣凤,是谁打来的?鸣凤回道:“我问她,她不肯说,只叫太太听电话。”英珍半信半疑,这丫头一年大一年,不长个子,却多出了许多心眼。   幸得电话重新又响了,是李太太打的,邀她下午两时许去姚太太家打麻将,笑着提点,你应晓得是怎么回事,多带些钱票去,谁都可以赢,就别赢过姚太太。又叮嘱她把公馆的地址记下来,英珍捂住听筒,大声叫鸣凤拿纸笔过来,趁这空隙,她笑问:“麻将搭子还有谁?”李太太道:“马太太、薛太太也去。”   哼,这两个附骨之蛆。英珍又问:“首趟和姚太太见面,不好意思空着手,却也不晓她欢喜甚么?”   李太太嗓音模糊着:“随便罢,你也无需刻意......我要做头发去,你快些个。”   英珍暗忖,是罢!她就说李太太怎会和财政部长太太熟捻呢,这里就露了馅,若熟捻怎连她的喜好都不晓!再高喊了声鸣凤,死了么!   鸣凤慢腾腾的过来。   英珍挂掉电话,前面种种忧思瞬间成了多余,心底浮涌起一层两全齐美的喜悦,觉得这是个颇吉利的开端,走到案前给观音菩萨燃了一束线香。   她回到卧房,用钥匙打开橱柜最底层的一方抽屉,从锦布套里取出一卷钞票,数了数很可怜一点儿,一则她不敢放的太多,提防着聂云藩,吃喝嫖赌的人是没甚么道义可讲的,她曾就丢过一枚红宝石菊花簪子。二则平时也要开销,今抽一张明取一张,渐渐就露了空。   英珍拎了手提袋乘马车往永昌钱庄去,在那边存了些金砖,打算卖掉一块换钞票,官太太们财大气粗,打麻将绝非小来来,她又是抱着输去的。前面红灯闪亮,车夫渐停下等着,她侧脸看向商店橱窗的白玻璃,浅浅映着她起伏的曲线,还有被风吹的略显凌乱的鬈发,拿到钱后,先去做头发,再买份见面礼,到底买甚么呢,她又小小的烦恼了。   待她找到二马路姚家公馆时,正看见乌漆雕花铁门大开,赵太太和个年轻女孩儿站在那里挨肩说话。   “赵太太!”英珍走近,笑着打招呼。赵太太见到她似见鬼一般,支吾地说:“你怎在这里?”   英珍抬手把一缕鬈曲的短发往耳根后捊,一面道:“李太太约我过来打麻将呢!哦,个位小姐是......?”其实不用问也能看出,和赵太太长得很相像,牙齿不太齐整的样子。   赵太太缓过神来,连忙介绍:“我的女儿竹筠,这是藩太太,叫阿姨!”那女孩儿很虚无的叫声“阿姨。”见搭英珍来的黄包车还在路边停着,手扬招着跑过去了。   “看去和美娟差不多年纪。”英珍随她一起穿过铁门往里走,赵太太淡道:“比美娟还长两岁,却像个小孩子,老实、甚么也不懂。”   “喛,你可不要小瞧她们。”英珍笑着接话:“比我们那会儿古灵精怪多了,我们才是叫甚么也不懂!”   “是么?!你会不懂?”赵太太忽然目光灼灼地瞟她一眼,又迅速的收回,英珍敏感地体察到了,心猛得一堕,不待有所反应,就望见马太太、薛太太、还有李太太簇围着个身材娇小圆滚的贵妇人站在门前,笑嘻嘻地也朝她们看过来。   她们在公馆二楼的明间打麻将,新古典主义建筑,有个很大的半圆落地窗,朝外拱出个阳台,玉石色墙面,鹅油黄边框,台沿挂着几盆枝叶舒展的吊兰。   几双保养白细的手温柔地搓牌,一块块翡翠麻将呼噜呼噜低吟着,李太太在说当天的新闻,她是警察署督察科长的太太,占着天时地利,有时报纸上还没刊出的事件,她已经先晓得了。   “明星公司电影皇后林晓云那晓得罢?!赤身裸体死在华懋饭店的房间里,从她手拎袋的票夹查到一张男人名片,政府做的,大有来头,喛,一提名道姓儿,你们都认的他!”她抿嘴笑卖关子,目光贼溜溜的在她们身上来回瞟。”除英珍外,其他人都似隐若无的眼皮子跳了跳,自古戏子傍官爷,这林晓云又擅演交际花此类角色,早有传说中央政府里与其暧昧者十之八九,兴许确有其事,又兴许为同行诋毁,没哪个官太太敢拍胸脯打包票,自己男人是清白的。 第10章   姚太太拈起一张牌,把自己面前的长城看了看,再打出来,是六万。她先笑道:“和我家先生总没关系,他一直在北京呢!”   马太太撇起唇角,东风她不吃,伸手摸牌:“也不是我家那位,才纳了一房姨太,蜜里调油,好的要穿一条裤子,没功夫勾搭甚么电影皇后。”摸到一张六筒,打出四筒。   “你家五姨太的裤子,马先生能穿得上?”一众吭哧哧地笑起来。   “唉哟!”马太太也笑了:“你们不晓他有多瘦,瘦得脱骨相。”   薛太太拍她马屁:“瘦总比胖好,我家先生的胖肚子,皮带穿的洞洞眼都打到尾了,还是绷坏掉两根。”   赵太太坐在姚太太身边替她看牌,听到这里笑着啧嘴道:“你们是没见到姚先生,长得邪气像位电影明星。”   “像谁?”都好奇地斜眼瞟她。   姚太太忙道:“听伊瞎讲八讲。姚先生最忌人家讲伊像啥啥明星,伊性子端正,开不起玩笑。”   谁敢开财政部长的玩笑呢,没人再问下去。薛太太岔开话问李太太:“你还没说那名片是啥人的呢?”   李太太还以为她们忘了,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她也不卖关子:“是内务部部长关怀礼的名片。”   “是他!”都惊呼了一声,神情不敢置信。英珍暗自冷笑,关怀礼曾是聂云藩上司时,家里举办宴会,她跟去应酬过两次,就瞧出他们伉俪情深是假的。   或许众人也不过是装糊涂而已,现在这种世道,都长着一双富贵眼睛。   姚太太问:“那影后怎么死的?”   李太太压低嗓门:“被枪抵着右边太阳穴,一颗子弹从左边太阳穴出,据说窗玻璃都射穿了个洞,作孽!流了满脑袋的血。”又添了一句:“这样的做法,只有杀手干的出。”   一众默然,轮到姚太太摸牌,才拈起一张,就听“呯”的重重一响,因她们还未从枪击案的刺激中还魂,都唬得惊叫起来,朝窗户望去,只来得及看见一团黑影堕下,阳光在透青玻璃上钻磨出一个圆点,白晃晃的,挺像子弹打穿的洞口。   姚太太沉下脸色,抬高声儿叫刘妈,稍顷刘妈跑过来解释:“是少爷养的那只虎皮猫儿,不晓怎地趴在窗框上,一失足就摔下来,又哧溜钻到沙发底去了。”   “它趴在窗框上做甚?”薛太太道:“看我们打麻将不成?”   因着这句话儿,众人都笑起来,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散了,赵太太走到窗前打量,回过头恍然道:“我晓得了,它是为了这条风鳗,猫鼻子灵的很。”   窗框边挂着一尾鳗鱼,尾朝上头朝下,鱼皮白光,鱼眼黑亮,鱼鳃鲜红,露出的肉洁白细腻,肚腹用竹条十字形撑的大开,风干的透透地。   这是英珍送的见面礼,她听闻姚太太祖籍浙江,风鳗是家乡的味道,比送丝巾化妆品首饰等实在,且也不便宜。   不过确也是她一厢情愿,从姚太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并不喜欢实在。   姚太太朝刘妈吩咐:“把这条大鱼拿到厨房去。猫虽有九条命,也经不起如此折腾。”   刘妈把风鳗取下,拎着挂鱼嘴的铁钩子下楼去了。   姚太太手里还攥着方才摸的那张牌,她没打出去,码进长城里,丢了另一张出来。   英珍在方才她们乱成一团时已经偷看到她手里这张牌,心底估算了算,有了底,打出一张东风,姚太太哗啦啦推倒长城,喜笑颜开:“胡了!”   “今儿姚太太手气好,竟把把都赢呢。”薛太太等几嘴里赞叹,一边数着手边的筹码递过来。   姚太太则看向英珍,笑道:“你打麻将还欠火候,下趟我教你怎么胡辣子!”   英珍还未开口说话,一直站在阳台往下张望的赵太太忽然转过头来,她说:“姚太太,姚先生回来了!”   姚太太笑道:“电话里说明日抵沪的,怎晓就提前了。”朝赵太太扬招了手:“玉琴你替我打两圈,我去去就来。”   英珍注意到她没叫赵太太,叫的是玉琴,能直呼其本名,势必关系非同一般。   马太太笑起来:“常胜将军走了,风水也该轮流转到我这里。”   “那可未必,我麻将打得不错的。”赵太太习惯性在臀部抚了一把才坐下,随着她三人一起洗牌,呼噜呼噜声里,薛太太问:“你前头讲,姚先生像哪里位电影明星?”   赵太太不肯说:“你别诱我犯错误!不过确是邪气相像。”这便有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甜枣之嫌,引得她们心愈发痒痒了。   李太太道:“毋庸明讲,霍只翎子(注:暗示),我们自己猜出来,与你不搭噶!”   赵太太用帕子擦擦眼角,朦胧泛起一点红,英珍晓得这是她要害眼病的症状,下意识地避了避,胳膊肘碰到了马太太,才要说对不起,却见她无动于衷的样子,也或不屑于理她。   英珍把话吞了回去,一面专心码牌,一面听赵太太霍翎子:“最近大火的那部电影,票子邪气难买!”   “哦哦哦.....”都是电影迷,岂会不晓得,彼此交换起眼神,心照不暄地笑着点头:“原来是他呀!姚太太好福气。”   唯有英珍,如今终日陷构于柴米油盐的烟火气中,看电影已成奢侈,察觉赵太太的视线似停留在她的脸上,遂附和地笑了笑,收了薛太太打出的东风,把面前的长城噼啦啦地推倒了:“春夏秋冬、梅兰竹菊八花辣子,东南西背风暗杠三花,中发白开杠三花......” 她这把把前输的挣回了些。   马太太等几没说甚么,赔出筹码给她,主要心思皆放在旁处,薛太太在问林晓云枪击案的细节,她的神情莫名有一丝儿紧张,都是人精瞧出了些许端倪,并未有取笑之意,对于抢丈夫的狐狸精,她们总显得同仇敌忾,李太太保证有新的进展一定先通知她。 第11章   薛太太反不好意思起来,笑着嗫嚅:“我家先生有贼心没贼胆的,喛,他那个人,真是......”真是半天也没真是个子丑寅卯出来,马太太体量地拍拍她手背,都懂的!   薛太太愈发坐立不安了!幸好刘妈和个丫头走进来,丫头用黑漆描金方盘托着几碗桂花酒酿圆子,刘妈把烫热的小方棉巾分挟给她们擦手。   “不打了,吃点心。”赵太太把麻将牌摊倒混一起。   英珍接过洁白胜雪的棉巾,玫瑰香气在鼻间萦绕,把一根根手指擦地湿润润的,再接过青花瓷碗儿,用调羹滑散热气,看她们都在吃了,才舀起一丸凑近嘴边,上下白牙相碰,咬破了糯皮儿,黑浓浓的芝麻流沙般往外涌淌。   “哟,我是鲜肉馅的。”马太太眉开眼笑道。   “我是豆沙馅的。”薛太太是四川人,立刻问刘妈:“买的是成都赖汤圆的馅子包的?”   刘妈含糊的“唔”了一声,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都可以理解。   “果然是吧!”薛太太已忘记了前情,语气带些得意:“他家的馅子出了名的甜香油重,我家先生一口气能吃二十个。”   众人惊叹,赵太太嘲笑她:“薛先生就是这么吃胖的?”   薛太太脸一红:“他是心宽体胖,他那人......喛,不听劝.....”   英珍吃第二颗汤圆时,后知后觉她们怎都安静了下来,又同时放下碗站起身来,瞬间恍然,她是背对着门坐的,一定是有要紧的人进来了。   她赶紧放下手中的碗站起时,她们已经笑嘻嘻在打招呼了:“姚先生好!”   英珍觉得她再叫姚先生好,倒成了她们的回音,显得滑稽且可笑,索性没有开口,只是微微侧过半身以示礼貌,斜着眼睛睃向姚先生。   是个高大清梧的男人,乌油松亮的浓发皆往后扫,露出宽阔饱满的前额,发脚齐整,两鬓修过,衬得耳朵十分精神,尤其耳垂一撇弯弧自然垂下,厚实有肉,是多福的象征。英珍年少时喜欢咬那人的耳垂,也是这般样子,一咬一个牙印,红红的,觉得邪气性感。   英珍从没想过穷此一生还能再见姚嘉霖,她很早就绝了心,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过是当姑娘时,在自家庭院深深处、好比杜丽娘游园惊梦一场。   年光乱煞,炷尽沉烟,如今的她连他的容貌都觉得模糊,面前的姚先生名叫姚谦,她慌乱地镇定下来,这世间酷似的人太多,或是认错了。   姚太太笑道:“我来给你介绍,这是马太太、薛太太、李太太、聂太太,玉琴你认得的。”又指着姚谦道:“这是我先生。”   太太们脸皮绷着,眼神虚飘,手脚有些没处搁,说来都是见过世面的,此时却显得拘紧。   姚谦的目光扫过一众,微顿,笑着点个头:“拿(1)白相(2),我去调件衣裳!”一面转身不疾不徐地朝外走,一面脱下英式长风衣,露出颈背一横浓密发脚、和深青色挺括的板丝呢西服。待没了影,马太太先拍拍胸脯道:“唉哟!吓死人,我气也不敢出!”   姚太太抿起嘴角:“你吓什么?他又不吃人。”虽这般说,脸上却带着一抹神气。   马太太语气有些暧昧:“他要是吃人......倒不吓了!”   姚太太听不懂,还在问为啥?赵太太推她一把,又凑近耳畔嘀咕几句,她才恍过神来,手里莲青色锦帕一甩,情态娇羞若少女,体态终是丰腴弹性的。   英珍看着她们笑做一团,与自己隔成了两个世界。默不作声地吃完桂花酒酿圆子,站起告辞:“姚先生回来了!我还有别的事体,先走一步。”   姚太太似留非留:“再吃些点心再走!”英珍心一冷,笑着摇头道不了,又和马太太她们敷衍几句,前首端酒酿圆子来的丫头,递过来她的手拎袋,她接过朝门的方向走、不过两三步,姚谦又走进来,见她要离开,笑了笑:“怎我一来,你们就要走了。”   英珍愈发认定是自己认错了人,这世间有如此相像的人......微抬起下巴,客气道:“我住的远,再晚些天要黑了。”   "你先稍等片刻!"他说,却转身走出去,不止英珍愣住,她身后那群太太们,包括姚太太,都怔怔站着。   幸亏姚谦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叠四四方方丝巾,簇簇新,每一块都用透明的塑胶纸装着,花纹很乱,但能看出颜色,薄柿红、竹月青、天水碧、百草霜、老酒黄,下面的被挡住看不清了。姚谦随意抽出一块递到英珍手里,再把其馀的搁在桌面,坐到椅上,微笑道:“外交部国际司司长秦先生、从英国带了不少这些回来,送了我十条,你们挑心仪的拿去戴。”   赵太太先开口:“秦先生送姚太太的,我们怎好意思要呢?”   姚谦道:“无妨!你们莫嫌弃就好。敏芝倒不爱这个。”他看向姚太太,眼里含一抹笑意,姚太太只得道:“你们勿要拘束,这么多我得了也是压箱里,白放着等日后旧了,不如送给你们戴着玩儿。”马太太等几推说:“哪轮到我们先挑呢,自然是姚太太你先来。”   英珍把她们的话也听见了,她手里攥着一块,不知该继续攥着,还是退回去,想想万一姚太太就喜欢这块呢,纵是不喜欢,看到旁人先拿了,这物就成了一块心病,自此,它就是最好、最欢喜的那个。   男人总不懂世间女人心,犹其是自己太太的。   英珍打算把丝巾退回去,却听姚谦朝她道:“聂太太住的远,这边不方便叫车,我让司机送你一程!”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取出烟夹打开,抽出一根烟衔在嘴上。   英珍连忙婉拒:“不敢劳姚先生费心,我已让刘妈去外面拦包车了。”赵太太走过来道:“我送你出去罢!”   英珍说声多劳烦您,把丝巾塞进了手提袋里。   她俩人走到门口,又听姚太太在身后喊:“玉琴等等!” 第12章   她俩顿步回头,姚太太走近交待:“你出门右手距百步远,有一爿南北货店,卖肉嵌油面筋,你称七八只回来、晚上烧烧吃,先生最欢喜这口。”   赵太太嗯嗯地答应,英珍有些怔忡,视线游移之处,姚谦的面庞朦胧在一团烟色里,唯有烟头一闪一烁着猩红光亮。   马太太几个还在挑拣丝巾,热热闹闹的。   姚先生说的无错,这片区公馆虽离大马路不远,但因各户都自备有小汽车,黄包车夫拉不着生意,久之便鲜少在此出入,英珍站了会儿,只有风声和落叶。纵是远远望见模糊的车影子,不待招手,已一闪而过去。   赵太太建议道:“阿姐随我往前走,开一爿南北货店,肉嵌油面筋很闻名,有钱人家的娘姨特地坐黄包车来买,那里雇车便当些。”   英珍把一缕碎发捊至耳后:“她们坐车来买,就不坐车回去了?”嘴里说,脚却往她指的方向走。   赵太太皱着眉笑:“我倒没动过这个脑筋,大抵是人气,那里人气旺。”做姑娘时在英珍面前跪久了,如今逢她扬眉吐气,膝盖骨虽硬了,里厢却觉得还是虚空。   英珍一直沉默,她穿着那双不合脚的皮鞋,后跟才愈的嫩皮被搓刮的破烂,疼得钻心,她就只有这双鞋还算新,还能冒充体面。   脑里闪过姚太太那叠花花绿绿的高级丝巾,被随意儿送人,鼻子忍不住泛酸,但她不会在赵太太面前显露的,她有自己的倔强。   赵太太斜眼睃她的神情,一时有些搞不懂了,终开口问:“姚先生他......拿(1)格些年(2)从未见过面?”   “哪位姚先生?”英珍想表现的泰然自若,却因疼痛折磨的语调儿有气无力。   “喛!”赵太太很惊讶:“姚嘉霖呀!就是姚先生!姚谦,你认不出他么?”   见她摇摇头,认不出。有些半信半疑:“又弄松(3)我,怎说忘就忘了?毕竟你们那时也算得轰轰烈烈.....”   “甚么轰轰烈烈!你抬举。不过是年轻时犯下的一桩糊涂事,我早已知错!”英珍打断她的话,笑了笑:“哪里还认得出!面相都变了,富贵的富贵样儿,落魄的落魄样儿,掐指十八春载慢悠悠过,莫说我瞧姚先生面生,他方才也未必认出我来!”   赵太太回味姚谦前时言谈举止,冷淡有礼,待几位太太一视同仁,确实不见异常之处。松了口气道:“古人说‘悲欢离合总无情’却原来没错的。”   英珍原要问她,明知姚苏念是姚谦的儿子,怎还能装聋作哑不提前知会她,存的甚么心思,想想又算罢,她们原本就没有很深的情谊,如今更是了。   走到南北货店门前,还以为多宽阔,不过是个麻雀地界,好在五脏俱全,虽然悬着灯,但柜台内却黑洞洞的,只照亮柜台上及柜台两边一人高的架子、堆满或挂着杂货,挨挨捱捱反倒看不清卖的是甚么,能分辨的只有火腿、咸肉、海带、肉枣、腌鱼、还有一大张一大张的,胡乱摆放在那,发黄,看着硬脆,边沿微微卷起,一摸一掌的油,这是本土货,闻名的三林肉皮。一个妇人坐在四五步远的地方,面前一大盆稀烂拌好的肉糜,混着黄黄绿绿的姜葱碎,一筐子乒乓球似的油面筋,她戴着油渍渍的袖套,面无表情的抓起一个油面筋,大拇指往面筋上狠戳个洞,再熟练的往洞里塞肉。胖老板坐在她旁边,嗓子含着痰音:“要多少?”杀气腾腾地收钱找钱,缴了钱的娘姨们,排着队等候,一面儿自来熟的说闲话。   英珍暗忖若是吃的人瞧过这番情景,定会倒了胃口,可惜他们看不见。   马路对面有辆黄包车到了,正在付钱下人,英珍朝赵太太挥挥手,也没说再见,就匆匆地跑过去,一个掮客离的更近些,本也要追这辆车,便缓下脚步,让给了她。   黄包车一路拉到了大马路,霓虹灯映的天空发红,女明星在巨型广告里,对着街道搔首弄姿,金壁辉煌的大世界门前停满轿车,还有在摁喇叭要往里加塞,卖香烟洋火的、玫瑰花的、桔子汽水的、擦鞋的,声浪一波又掀一波,暄闹的人耳朵嗡嗡作响,英珍让车夫快点跑,那车夫也听不见,不紧不慢跟在前面一辆车后头。   路灯接二连三地亮了,红头阿三手执警棍驱撵讨钱的乞丐,英珍看见大世界门内走出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头发油光光往后梳笼,白皮细肉,一手插在裤兜里,西服下摆活泼地翘起,露出一截皮带,皮带上挂着一块麒麟玉,他一手揽住那女的肩膀,凑近她耳畔亲昵地说了甚么,那女子捂嘴媚笑,忽然把手里红艳撮穗的帕子往他面门一甩,那男人倒不躲闪,只抬手揉着眼睛,勾起唇角露牙大笑。   英珍认识那男人,是自己的丈夫聂云藩,却也不过冷漠的一瞥,随着黄包车夫的脚步远去了。   英珍回到聂府,大奶奶和三奶奶相携站在桥上赏锦鲤,大奶奶先看见她,嘴里嚷嚷道:"你去哪里了?老太太午睡困醒要搓麻将,找你一圈儿不见人,还要我替你编谎?可没下次!"三奶奶则头也没回,拿着桂枝,捊了一把香花儿洒向池面,星星点点,诱的游鱼一阵乱摆。   英珍不得不敷衍,笑著称谢:“李太太叫我去陪姚太太搓麻将,哪里敢说不去呢!”   大奶奶一下子软了:“姚太太?可是那位财政部长的太太么?”英珍点头道是,大奶奶立刻热络地问:“你怎么与她认识的?”   英珍回答:“姚太太的儿子要相媒,李太太觉得美娟不错,从中搭了个脉。”   大奶奶紧着追问:“可有眉目了么?”英珍笑而不提,只道行远路脚痛的很,微瘸拐着走了,听得身后隐隐传来三奶奶的嗓音:“那样的大官儿,会得与吃官司的人家结亲家?想都勿要想!李太太也是,怎不给你的大女金凤也搭个脉......”一缕风又把那话儿吹得支离破碎。英珍敛起嘴角,脸色发青的回房,鸣凤和阿春站在廊前嘀嘀咕咕,见得她走近,鸣凤忙迎上问:“奶奶要摆碗筷用晚饭么?”   注:1、拿:你们 2、格些年:这些年 3、弄松:戏弄 第13章   英珍让她先端一盆子热水来,再看阿春如只灰鼠早溜走了,也无心过问,进得房内,把鞋踢脱,脚踩在地毯上,寻把椅子坐下,方舒了口气。   盆里的水并不算烫,但仍觉脚后跟火辣辣的痛,她咝地吸气儿,看水里掺了一缕浅红,用棉巾拭净水渍,鸣凤拿来碘酒和药膏,不由唬了一跳:“肉全磨烂了。”   英珍唯有绝望地沉默,敷好药后,她半点食欲也无,就上床躺着,嫌日光灯太亮,让鸣凤把电灯拉灭了,窗外有风匆匆而过,房里热腾腾的,窗外一大片火烧云,房里黑洞洞的,却不碍秋蝉趴在枝哑里狂嘶,听得人胸口发闷,脑里糊涂涂的,她翻了个身,鸣凤踩着凳子,手举火折子把廊上灯笼点亮,其实很多府上都不点灯笼了,用电灯更方便,但老太太不肯,她对旧时代有难割舍的迷恋,觉得甚么都是好的,人也一样。现在的人都学坏了,是以依然要挂灯笼,有灯笼就有规矩,要保留住这份古意。   梳妆台嵌的椭圆雕花镜子里,染了一点橙黄的光芒,她微仰起颈,镜子里有个女人也微仰起颈,她觑眼看她,她也觑眼打量她,只露出半张脸,愣愣没有表情,显得苍白又诡异,像是从镜里爬出来重见天日的鬼。她有些被吓倒,眼里不自禁滴下泪来,那鬼竟也哭了。   电灯“啪”的拉亮,一股子浓浓的香水味直往鼻息处钻,是聂云藩在房里,听他笑嘻嘻地问阿春:“太太怎这么早就睡了?晚饭也没动!”没听见阿春怎么说的,他走到床前,拍拍她因侧身微弯曲的脊背,旗袍又软又滑,贴着身,指腹触着蝴蝶骨,像在抚摸一只蜷睡的猫儿,受用的很,他笑着问:“怎么了?不舒服?”又心血来潮地抓她的足踝:“丫头说你的脚后跟被鞋子磨烂了,我看看!”英珍倏得想到他的手才揽过妓女,顿时觉得很厌恶,一踢一蹬要缩回脚,他偏不放,一定要看,她恼了,用出狠劲儿,脚后跟用力擦过他的掌心,虽是挣脱出来,却也疼的她倒抽口凉气。   “怕甚么!我会吃了你不成!”聂云藩悻悻地收回手,掌心有血丝,他手指勾过来枕边一方湖兰绸帕。   英珍索性翻身坐起来,冷笑道:“我这鞋子不跟脚,旁的都旧了,见不得人,你把些铜钿给我去买双新的来穿,再不受这洋罪。”   聂云藩是一提铜钿就倍觉无趣,方才重燃的温情迅速殆尽,他收回手道:“你有的是铜钿,还来问我讨!”站起身晃悠悠走到桌前瞟一眼饭菜,恰美娟跑进来,他问:“忽然想吃阳春面、再配一块红烧大排,美娟,要一道去万盛昌吃面么?”   美娟摆手不去,他便自己洒洒地往外走。   美娟跑到床前,眼睛闪闪发亮:“姆妈今朝去姚太太屋里厢搓麻将了?”   英珍点头,美娟急促地问:“那桩事儿有提么?”   英珍晓她问的是哪桩事儿,只道:“马太太、薛太太、赵太太还有李太太都在,她们不问、只顾搓麻将,我怎好意思问,问了掉身价!”   美娟想想也有道理,来时的兴奋之情减灭大半,低头看她鲜红流血的脚后跟,说我去替你拿药膏来涂,英珍叫住她:“把我的手提袋拿来。”   美娟取过来,英珍从里掏出那一方丝巾,递给她道:“姚太太送的,从英国带回的洋货。”   撕开玻璃纸,薄柿红色,上面的图案很抽象,像流霞,像枫林,像烟花......一种寂寂的萧瑟感。   美娟凑到镜前、绕着细细的颈子系成一个蝴蝶结,东照西照,她很满意,偏要问:“姆妈,好看么?”   英珍觉得她带着,终是有些老气了。   姚家三口能聚在一起吃顿饭是极稀罕的。   姚谦身居高位,每日公务应酬缠身,早出晚归;儿子姚苏念留洋数年,家里十之八九独留姚太太一个,吃早饭、吃中饭、吃晚饭。   赵太太带着竹筠往大光明看电影去了。   最高兴的是姚太太,她特意换了一张桌布,是闲暇时买的白毛线,自己一针一针勾出来的,还勾了紫葡萄,一串串嘟噜着。   姚谦面前就是一串紫葡萄,他微蹙眉并没有说甚么,丫头阿桂把大圆瓷盘往那一搁,盘子有些不平,紫葡萄也压扁了。   菜都是他爱吃的南方菜,但也给姚苏念专门做了牛排,配着沙拉和薯条,还有一篮小面包,是去红房子订的,送来还油滋滋地作响。   姚苏念等着父亲动筷挟菜后,方才拿起刀叉,慢条斯理吃起来。   姚太太忽然想起甚么,笑道:“你们吃酒么?有一瓶法国红葡萄酒,马太太送的!”   姚谦不置可否,姚苏念挺有兴趣,一会儿酒取来,他一手捏着长长的瓶颈、一手托底,凑近灯光打量,笑道:“这酒难买到。”   阿桂把两只玻璃高脚杯放在桌上,姚苏念倒了半杯给姚谦,姚谦摇头:“待会儿还要出去。”便递给姚太太,姚太太接过,抿一口,眉眼都是笑。   “喛,这酒真甜。”她说。姚苏念倒觉得有些涩,却并没有多话,一时都默默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阿桂端来一盘清蒸风鳗,切成一段段,头也保留着,眼珠子蒸白了,三角形的嘴似在狞笑,露出细细牙齿,身段下浸得是褐黄的汤汁、鼓着数朵油泡,一股子鲜腥味儿随着腾腾热气飘散开来。姚太太撇掉葱结姜片,小心的夹起最肥美的中段递到姚谦的盘里,又要给姚苏念夹,姚苏念五指盖住盘面,笑道:“我正吃牛排,再吃这个,窜味儿。”   姚太太便夹到自己碗里,吃了一口,想到甚么笑起来:“这个聂太太真是有趣。”故意顿住不往下说,把话只说半截,等着儿子按捺不住来问,接着又怎么样呢?这是她奇特的叙事方式,可以衍生出一种特别的满足。可惜姚苏念似乎并不感兴趣,自顾低头吃他的牛排。倒是姚谦淡淡地开了口:“她怎样了?” 第14章   姚太太僵着脸儿,表情添了些局促,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嗫嚅道:“她们今朝来搓麻将白相,皆送了见面礼,红葡萄酒、手表、护肤品、巧克力奶油蛋糕、唯有聂太太,拎着这一条风鳗进来,乍一看像提了一条粗长的蛇。”她听见姚谦沉沉地笑声,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讲的并不算特别有趣,抬眼看他的面庞露出了笑容,像那瓶红葡萄酒的口感醇厚醉人。他还在说:“你没问她为甚么这么俗气?又不是走亲戚!”伸手又挟了一段到盘里,捻刺继续吃着。   姚苏念也有些吃惊,在他记忆里,父亲在家中总是沉默寡言,威严十足,和母亲也鲜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努力回想着那位聂太太,恍然地问:“是美娟的姆妈?”美娟长的很特别,薄薄的眼皮凹陷,眼乌子灰褐色,眼梢狭细且长挑,有一种邪媚的感觉。   姚太太显然觉得应付丈夫是最重要的事,没有理会姚苏念,有些儿陪笑地语调:“哪里好问,她也是要面子的!最滑稽的事儿在后头呢。”又顿住不说了。   姚谦耐住性子:“怎样地滑稽?”姚太太立刻道:“苏念的那只虎皮猫大抵闻着鱼腥味,悄摸摸趴在窗框上解眼馋,呯的一声竟摔到了一楼,李太太正在讲电影皇后林晓云在华懋饭店被枪杀,一枪子崩穿了窗玻璃,就听砰的一声,把我们唬了一跳,却原来是猫儿没趴稳,摔到了一楼,这么高,却安然无恙着,说它有九条命真没有错......”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姚谦正让阿桂端水来伺候他洗手,方才吃鱼剔刺,指腹沾着一抹鲜腥味。   姚苏念拿着刀叉,有些食不下咽。   姚谦洗过手,要往书房去,脚步顿了顿,朝姚苏念道:“你随我来。”   “不吃了!”姚苏念说,且听话地站起,跟在他身后走到廊前,今晚总算有风了,吹得月亮在云中穿梭。   “父亲,我......” 姚苏念才喃喃要说,姚谦已经抬起手掌,凶狠凌厉地扇了他一耳光。   姚太太在吃小面包,又切了块吃剩的牛排放到嘴里嚼,有些凉了,没觉得有多鲜美。   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便暗忖难道那只猫儿又从二楼掉下来了?!   她觉得自己有时候也挺幽默的。   姚谦很严肃,低沉着嗓音训斥:“你怎能和她扯上关系?还把银行的事讲给她听?你知不知她是谁的人?”   肥胖的蛾子扑簇簇拍打着透绿的琉璃灯,墙外挑担卖小吃的路贩拉长了调门,抑扬顿挫:“夜点心.....柴爿馄饨,条头糕喛.....老虎脚爪!”再敲一声铜锣,把旁的声音都掩下了。   姚苏念脸色苍白,只道:“我哪里知晓她会背叛我......”   姚谦把他的话打断:“你不知晓,你留洋的书都白念了?你所处之地就是权欲纷争的江湖,人心险恶、无所不用其极。我能登此位,亦是九死一生杀出的血路,不容你这蠢材轻易毁掉,若胆敢再犯一次,你就滚回英国去罢!”   姚苏念乖乖听训,他有青年的赤热之心,满腔报国之情,虽是初来就因美色所诱险酿大祸,但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喏喏的认错表悔改。   姚谦神情这才稍有缓和,姚苏念忍不住问:“是谁枪杀了她?”   姚谦冷冷笑了笑:“我岂会给她泄密的机会!”   姚苏念如耳畔炸了声雷,大惊失色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姚谦微挑眉梢:“怪我无情?不过是替你收拾烂摊子,否则就是你死我亡。这条人命合该记在你身上。”   姚苏念的腿有些打颤,忽听“吱扭”推门响,他俩随望去,却是赵太太和她的女儿竹筠看电影回来了,见他父子俩站在廊下,晕黄灯光洒在他们肩膀上,面庞却被屋檐的阴影遮掩着。   竹筠知晓父母有意把她嫁给姚苏念,心底先觉没意思起来,也不上前见礼,低着头就匆匆上楼。   姚谦朝姚苏念道:“竹筠倒是不错,你去和她打声招呼,先熟悉起来。”   姚苏念没说什么,上前和迎来的赵太太寒暄,再笑着说:“我上楼和竹筠妹妹说两句话。”   “快去!快去!”赵太太叠声催促:“她提了一串火肉粽,还热滚滚的,你快去和她分了吃!”   姚苏念笑着紧步走开,赵太太抬眼悄看他,一面问:“敏芝呢?已经睡下了?”   姚谦摸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烟,一簇猩红在嘴边乍然明亮,他吸了口才道:“在吃晚饭。”   赵太太踌躇着,还是小声说:“英珍她如今这样子,喛,不知从哪里提起。”   姚谦淡淡地问:“你早知她在上海?”   赵太太连忙撇清:“我哪里知呀!我比她先嫁了,才过门就随叔平去了北京,再见她也就前两周的事。”又用非常平和的语气道:“敏芝托李太太给苏念相媒,在她家开了一场舞会,整个上海滩的娇小姐都来了,那个热闹场面,我都不晓哪能形容。”   姚谦皱起眉宇,叱了声:“荒唐!”   赵太太本就对姚太太这一做法极不满,两家门当相对,郎才女貌,她早就明里暗里都提点过,也不晓姚太太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竟会来这一出。   她就等着姚谦回来要告一状,此时长松了口气,话里带着些许怨尤:“就是嘛!一屋子高门大户的小姐,个个来头不小,你选中谁做媳妇都不对,都要得罪人。敏芝做的这事欠考虑,我以为是姚先生你肯的,若知你不晓此事,我好歹都要阻拦她......”   姚谦指骨轻弹了一下烟灰,打断她的话:“你就是在李太太家遇到的英珍?”   赵太太怔了怔:“哦!勿错。英珍带着女孩儿也去了,好像叫美娟。”又强调一遍:“聂美娟!”馀光睃他的表情,喜怒不形于色。 第15章   姚谦望向黑色汽车的方向沉默了会儿,才道:“我和英珍早年的事,没必要说给敏芝听。”   赵太太有种一下子被猜中心事的慌乱,勉力笑道:“说那些做什么!都过去十六七年了。”   十八年,是十八年!姚谦忽然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只简短道:“走了!”迳自与她擦肩而过,汽车司机拉开车门,看门的也把黑漆雕花的两扇外门大开,不远处红绿黄蓝的霓虹条照亮了一副巨型广告,林晓云手里拈着一瓶香水,愣愣看着整个上海滩。因已是死人了,广告板还未来得及拆,赵太太已望出森森的鬼气,她抚了抚略微松软的胳臂肌肤,走到门前撩帘,笑着问:“敏芝,我来找你说会闲话,喛,今朝电影邪气好看......”   英珍坐在桌前插花,曾路过一家花店,在卖各式各样的绢花,乍见真假难辨。如今洋货潮涌般在上海滩流通,好看又便宜,她也忍不住买了几枝子,命鸣凤又去剪了桂花枝来,一起插进孔雀蓝胆式瓶里。听见窗外聂云藩和美娟在讲话儿。   聂云藩笑嘻嘻地:“昨夜让你陪我去升平看戏,死活不肯,坏丫头,没良心!”   “怎不叫姆妈去?”   “她!喛......她惯不爱凑这份热闹。”含糊一句又笑道:“你小时仿着唱大戏,两袖一甩,也有模有样,现怎一点兴趣都没?”   美娟哼了一声:“能有啥兴趣,咿咿呀呀听得要困觉。不如看电影去。”   “你不懂,没看新闻么,这是‘髦儿小歌班’,浙江唱越剧班子,上海首个登台的女班子,唱的一般性,但扮相出彩,尤以唱《双金花》那两金花最美,我窥见马先生和班主在底下咬耳朵,一准没好事体。”   “马先生?哪一位马先生?”美娟手探进他袖笼里摸钱,被拍了一记缩回来。   聂云藩整理着袖口:“民政司司长马先生,吃喝嫖赌,哪里都缺不得他,我打包票,他早晚要出事。”   英珍拿剪刀剪着花枝,想到马太太,嘴角轻慢地撇起一抹笑。   稍没会儿,廊下私语的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美娟跑到她跟前凑耳嘀咕两句,英珍不为所动:“皆是官贾有身价的人,我们去丢人现眼。”   聂云藩往她妆台前的的藤椅子撩袍一坐,他还是遗少作风,最喜欢穿长袍马褂,拿起一瓶英珍自酿的桂花香水,往颈间喷了喷:“有啥丢人现眼?是秦先生亲自命秘书送来的请帖,嘱咐阁下一定莅临,不去他会怎么想?忒不给面子,喛,你是老几?!”他看向英珍,灰褐色的眼珠泛起柔光,一种沾沾自喜的神气:“你是不晓秦先生的身份,大人物!”   英珍岂会不知秦先生是谁,一次就送十条外国丝巾的人物。她道:“那你自己去,别赖上我。”   “我哪里能自己?邀请帖里写明要带妻女或妻儿,我一个人,算什么事情?”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捏了捏:“去罢,就去!没准儿我还能谋到个差事做。”   英珍用花枝拂开他的手,还是不甘愿。美娟抠着手指甲,一片剥落了,才道:“听说姚苏念也去的。”   英珍抬眼很复杂地看她。   “好了好了,不要再为难我们父女了。”聂云藩笑着叹气。   英珍这才咬牙道:“你去先施公司买一双高跟鞋给我。”   “那可不便宜。”聂云藩皱起眉宇:“我最近手头拮据......”   英珍立刻说:“那我就不去。”   “好好!”聂云藩嘴里嘀咕了一句,谁也没听清,他有些烟瘾犯了,指着要给老太太请安,一转身溜了。   美娟晓得父亲脾气,有些担忧,想想提议:“三婶婶前日新买了一双高跟鞋,她的脚同姆妈一般大,我去帮你借。”   英珍沉下脸来:“我就是不去,也不穿她的。”美娟把嘴一噘:“我嫁的好,你不也光彩么!原来在姆妈心底,一双鞋比我还重要呢!”蹭蹭蹭地甩帘而去。   英珍气得再没闲心插花,愣着坐了会儿,这老房子院里种着树,光线本就阴暗,周围太安静了她又不惯,忽听得“哧”一声笑,唬地一下子站起来,窗外并没有人,只有只猫儿懒洋洋晒着太阳。她打开衣橱,取出钥匙开锁,拉了抽屉,里面有个锦盒子,揭开盖,她所有的首饰都在里面,都是嫁妆陪的,聂云藩在外烂嫖烂赌,大方的很,却没给她买过甚么,她又是个自尊心强的,不屑开口要,这些年就这样别别扭扭过下来了。不知为何,她叹了口气,拿起金耳环还有项链和镯子,在手指上冰凉爬行,饶是抵不过流年飞度,当初的亮泽都暗淡了。   那样的宴会定是珠光宝气、衣香鬓影的,她失神了一会儿,取了耳环和项链用锦帕子包了,打算去祥和金号把它们炸一炸,祥和金号的师傅手艺好、但价钱贵,她摸了下薄薄的钱袋子,满怀忧愁的阖盖锁屉、把几件旗袍隔了隔,这才关了衣橱,却下意识朝门窗瞟扫一圈,像防贼似的。   英珍去的这家祥和在天津路,路过钱庄叫黄包车在路边等着,她先进去卖了条小黄鱼,换了些钱这才继续乘行,远远便见店铺前停着一辆气派的黑色汽车,也没见门处有客人进出,不由心生疑惑。   门前挂上一块歇业的牌子,里面却明晃晃闪着人影。   英珍不甘心,屈指叩叩地敲透明玻璃,很快过来个店员,油渍渍的头发三七开,满脸歉然的笑意:“太太,邪气不好意思!里厢在迎接贵宾,不方便进客。”他抬手指指路边一条邮差绿的长椅子:“要么你稍等会儿,他们选好珠宝走了,你再进来!”话完还给她鞠躬,转身像只兔子般跳进门里去了,风铃不经风、自顾乒乒呯呯地脆响。   英珍踌躇稍顷,若是憋气就此回去,下趟再来又要破费车钱,离得到底远些,并不便宜。她终是低下高傲的头颅,坐到长椅子上。 第16章   马路对面是新明大戏院,直接立着巨大的戏单,主唱夜戏,“梅”字占中央,浓墨重描,隔着一条街,英珍都看得分外清明,旁的王甚么、姜甚么还有余甚么就很朦胧了,这并不打紧,只要“梅”字能入眼便好,票房皆靠他支撑。戏院旁边是衖堂,一根根长竹竿密密叠叠,晾满了青衫长袴,进出都是小市民,远远望去,倒像京戏里背后插满令旗的武生,不见威风凛凛,显得滑稽可笑。一个老妪坐在她身旁,手里拎一袋糖炒栗子,手法很娴熟,没一会儿,一地的栗子壳。   英珍想着是否也去买一袋解馋时,却见先前那个店员飞跑过来,朝她陪笑道:“太太随我来罢!”   起身跟他走,她有些奇怪地问:“怎地又让进了?”店员嘟囔了一句她也未听清,还待要说,他已经拉开玻璃门,弯腰抬展胳臂,恭请光临的姿势。   英珍看见姚太太笑着朝她招手时,方才恍然,斜眼睃见姚谦和两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站在橱窗前,端着红酒杯子在悠闲的聊天。   “你也来买首饰么?”姚太太面前放着三块丝绒板,一块嵌满钻戒,一块挂满项链,一块钉满耳环。   英珍摇头:“我有几个金首饰暗淡了,来炸一炸。”说着从手提袋里掏出丝绒盒子,店员捧着接过,揭开盖细量,没说甚么,直接拿去二楼了。   姚太太指着钻戒:“聂太太,你来帮我参谋,哪一件我戴最好!”话虽这么说,她已把一只鸽子血戴在无名指上。   英珍瞟了一眼价钱,暗自咂舌,笑了笑:“这个好,就是太过浓烈鲜艳了些。”首饰是衬托人的,而非人来衬托它,姚太太到底缺乏驾驭它的气质。   姚太太显然赞同她的话,很快放回去,取了一只鹅油黄,六克拉,复又戴上,照着镜子翻来覆去地打量:“这个可好呢?”   英珍看着出神,她素来心仪黄色,连秋日萧瑟枯黄的叶子都觉得美,而这钻石却迸绽出丝缕冰粹的亮光,活泼而热情,难见有黄得如此朝气蓬勃的。   姚太太似乎也欢喜极了,叠声地问:“聂太太,可好?喛,你说一句话呀!”   英珍也不晓自己甚么心理,一定是嫉妒心作祟,自己得不到,也不愿面前这个贵妇人去拥有,她道:“显得太年轻了。”指着深海蓝的那只:“这个也好看。”   姚太太半信半疑,把黄钻脱掉,让她帮拿着,又把深海蓝戴着对镜照一番。   英珍鬼使神差地把黄钻套进手指,她的手指纤长白晰,涂着肉粉的指甲油,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对,这黄钻的诞生就是为她的手指而来。   姚太太也看见了,笑道:“还是黄钻最好,我就要这只。”   “你要哪只?”背后传来略显低沉地嗓音,是姚谦,他嘴里问着太太,目光却落在英珍的手指。   英珍慌忙要脱下来,也不晓怎地,那戒指竟然紧锢着留恋不去。   像白娘娘和许仙,终是翻不过法海店员的手心,生生地被迫分离。英珍鼻子一酸,把脸撇过去,佯装在看玻璃柜里一对龙凤绞丝金镯子。   姚太太在问姚谦:“我欢喜这只黄钻,不过聂太太说太年轻了,深海蓝的不错,你给个意见,哪一只好呢?”她压低嗓音,颇有些柔情蜜意在:“我听你的,我总是要听你的!”   姚谦的目光扫过英珍,她还在狠狠盯着那一对金镯子,不由有些想笑。   姚谦抬起手腕看表:“你自己欢喜就好!我去车里等你。”转身又微顿,似不经意般道:“深海蓝确也不错。”径自走了。   姚太太陷入一团烦恼之中,左手带着鹅油黄,右手带着深海蓝,在镜子前划来比去也没个结果,忽然道:“聂太太,你说他那话是甚么意思?你说他欢喜哪个呢?”看着她的眼睛闪着温柔谦卑的光芒。   英珍莫名觉得她有些下贱,像聂云藩娶得那位三房姨太太,堂子出身,听闻当年艳绝新乐里,掐、打、媚、捶、咬、笑、死,这些调情手段、把聂云藩迷得花大银子赎了身,她从了良,便立刻摒弃风尘那一套,成了良家妇女,穿寡色的旗袍,梳发髻,薄施淡粉,每日里来给她请安,毕恭毕敬的见礼,伺候聂云藩也穷尽奉迎之事,吃茶先替他尝冷热,烧烟泡又软又浓,为他夏打扇冬捂脚,饭张口衣伸手,时日久了,府里上下倒忘记她从堂子里来,提起皆赞其品性贤惠有德,然就聂云藩不适应,他爱的还是她在新乐里的辣媚皮相,以为搬回来可以独享,哪想却变了个人,没新奇多长时间就厌烦的不行,又去堂子里勾搭别的辣媚女人了,想来也颇有一种凄凉的讽刺意味。   但姚太太不同,官家小姐,是扬眉吐气的正妻,却把自己屈俯成姨太太似的,英珍道:“我哪里晓得呢!我和姚先生并不熟悉。”   姚太太又问店员,店员很称职,问她打算配甚么颜色及料子的旗袍,推荐她买深海蓝,戒指项链耳环可以配成一套,而鹅油黄缺少一付耳环。   姚太太出去的时候,英珍的金首饰也炸好了,黄澄澄亮闪闪,她是满意的,要付钱时,店员笑道:“姚先生已经付过了。”   英珍微怔,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问了价钿,便没再多说甚么,走出店门、站在路边欲扬招包车,一辆黑色汽车在她面前停下,司机下车给她打开后车门,姚太太侧着半脸朝她笑:“这里叫包车不方便,反正也顺路,我们载你一程罢!”   “哪里好意思!”英珍摆手婉拒,却听见姚谦嗓音低沉:“上车!”   英珍偏不,后面的汽车摁了两声喇叭,司机不停陪笑:“聂太太快些罢,那戏院但得开演,这车就难出了。”   她这才上了车,司机连忙回到前座,邮差绿的长椅与祥和金楼很快被甩得不见影子。 第17章   英珍朝姚太太道:“姚先生帮我把炸金子的手工钿付清了,哪里好意思呢!我得还给你。”从手提袋里去取票夹子。   姚太太按住她的细腕:“他就这样的作派,你要还就是驳面子。这点钱算甚么,你输几回麻将,我就挣回来了!”   姚谦似不经意地问:“聂太太搓麻将还搓不过你?”   姚太太笑道:“是呀!她不晓得记牌,能不输么!”   姚谦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英珍有些不自在,扭头往车窗外面看,姚太太在问:“你晚上回来吃饭么?有你爱吃的鱼冻,都是指把长的河鲫鱼炖的,鲜的眉毛落下来。”   他简单答:“有应酬。”姚太太自言自语:“那你明天吃罢,忘记了,苏念也不回,幸得还有赵太太和竹筠在,你的那套西服、洗衣店送来,酒渍印子虽淡了,但还是看得出.......”   姚谦似乎很烦这些烟火气的话,一直沉默着,姚太太也终于闭嘴,稍顷问英珍,窗外那淡奶黄色的建筑是做何用的?顶端嵌着巴洛克浮雕装饰的大钟。英珍笑道:“应该是个电影院,瞧那里还竖着电影广告牌。”   姚太太眯觑着眼,她有些近视:“喛,没戴眼镜出来,那是甚么电影?”   英珍道:“夜半歌声。”   姚太太问:“好看么?”   英珍笑着摇头:“我也不晓得!大抵是悲剧,马太太讲看一回哭一回,眼乌子都哭肿了。”   姚谦开口道:“方才店里经理把我三张大光明电影票,你们要看的话,现在去还来得及!”   姚太太是高兴的,又有些担心:“不耽误你的时间罢?”   姚谦没有答话,只向司机道:“去大光明!”   没人问英珍是否要去,似乎她总会答应的,又何必浪费口舌!   英珍自嫁到上海后,那时聂府还算鼎盛,她到大光明看过几次电影,陪老太太来的,晓得这里票价贵,迎的多是政府高官或社会名流,也有不少洋人面孔。   能进出大光明看电影,是一件体面又值得炫耀的事。   不过聂府很快落魄后,就再没去了,所以老太太打心眼里不欢喜她,明里暗里骂她是丧门星,却不怪自己儿子吃喝嫖赌败祖业。   今是星期六,按惯例夜里九点一刻那场最热闹,却没想到这时也不冷清,英珍透过窗户玻璃看见附近几条马路停满了汽车,从里面走出各式各样的男人和女人。   司机把车停在大光明门前,再下来打开车门,姚谦先走出,站在青砖铺的人行道上,眸光暗扫英珍先跨出一条腿来,旗袍开衩到膝处,因拉扯绷得很紧,露出一小截缕花的裙边,她穿的是黑色圆头高跟鞋,鞋面有两三道深深的褶皱、还有很多细碎纹路,套着白色的洋短袜,袜口失了弹性,松松的塌着,但丝毫不影响她修长带着弯弧的小腿之美,不是记忆里娇嫩幼轻的感觉,倒让他想起吃的汤年糕,瓷白里透出淡青,水滋滋地养着,看着就有嚼劲,勾人食欲。   英珍出来后,再拉住姚太太的手,姚太太借力站定,看见姚谦已转身往电影院门口走。   大光明电影院非是古典风格建筑,很现代派的风格,四围全是透明玻璃,被无数发射灯照的亮如白昼,亦映出英珍略显寒酸的身影,她顿步,朝姚太太笑道:“我今这一身简陋,与此地的富丽堂皇实在不配,还是不进去了,改日我再请您看电影罢!”说完就要走,姚太太其实心也所想,只不便明讲,见她倒识实务,说道:“你和姚先生告个别罢,免得他误怪我。”生拉硬拽的把英珍推到姚谦面前,戴红帽穿红衣的小郎拉开门,姚谦顿步微挑眉梢,淡问:“怎么了?”   英珍只得又重复了一遍,姚谦没答话,指着她问拉门小郎:“这位太太不允进么?”那小郎陪笑:“能进、能进,除衣冠不整者,都能进得。”   姚谦再朝姚太太简单道:“你替我挽留她!”率先进了门去。   姚太太是很听丈夫话的,立刻言辞诚恳地说:“喛,不就一场电影么!又不是来选美的,灯光一黑,白幕布一亮,谁管谁穿的甚么呢!聂太太,我家先生作派如此,你这趟一定要赏我个面子......” 英珍听她说的愈发不堪,索性打断,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电影还没开场,白俄女郎领他们至休息室等候,才进门口,已经有人认出了姚谦,他是煤炭公司的买办陈先生,连忙过来鞠躬握手,两人站到黑色大理石贴的墙边闲聊。   英珍则和姚太太坐在柔软的沙发椅里,她环顾四周,听闻前两年这里重建过,此时看确实所言非虚,有两个洋女郎胸前挂着藤盘,在卖焦糖爆米花和巧克力,还有桔子汁。英珍暗忖怎地都要破费一下,笑问:“姚太太,你要吃什么?爆米花、巧克力还是桔子汁?”   姚太太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停顿了片刻,才敷衍似的道:“桔子汁罢!”   英珍问过价钿,顿时唬了一跳,竟比外面精贵不少,但话已说出,容不得反悔。   她把桔子汁递给姚太太,姚太太接过,随口问:“你不吃么?”   英珍低声解释:“我这两天不好贪凉。”姚太太笑了一下,眼神掠过轻慢,没再吭声儿,相信也未必相信,反正就那回事儿。   英珍硬起头皮问:“上趟子在李太太家里,姚少爷舞跳得邪气好,他身材修长,探戈、爵士还有华尔兹真是有模有样。”   姚太太语气很淡:“留洋旁的没学会,就学会跳舞了。”   “你过谦!”英珍笑道:“他温文有礼,言谈举止到底不一样,和马太太的侄女讲英文,亦是不含糊。”   姚太太嗤笑着嘟囔:“留过洋的,哪一位英文不好呢!”英珍还待要说,她索性打断道:“你新烫的头发不错,在哪里做的?” 第18章   英珍对这个姚太太迅速有了新认识,她的慌张、谦卑及笨拙皆留给了姚先生,一旦脱离他,她又是邪气冷漠和机警的,精明地能三言两语掐断你的痴心妄想。   姚太太其实一直看她不起,却在姚先生面前掩饰得体,英珍笑道:“还能哪里?大马路的人民理发店。”算是上海滩的高级理发店。   “哦!寻的哪一位师傅?”   “范师傅!留过洋的,英文牢蹩脚,却学了一手剃头的硬本领,伊(1)还怪会花心思,会根据你的脸型气质专门设计发型,不过伊个人也有一副怪脾气,看得顺眼的好讲话,看不顺眼的,你把金山银山搬伊面前,眉梢都不抬的。所以我讲,留过洋的到底不一样。”英珍慢条斯理地说,姚太太听出些意味,却佯装不懂,只道:“范师傅,我记下了,改天去寻寻伊!”   不谈姚少爷,英珍与她也没旁的话讲,两人又默坐会儿,姚谦和陈先生并个年轻女人一道走过来,那女人笑声若银铃般清脆:“姚先生把太太藏在哪里了?”   姚太太顿时惊跳起来,拢拢发,舐舐唇,扯扯腰身,面庞浮起一抹温良的笑容。   那女人穿一身海棠红丝绒旗袍,衣襟扣几粒盘香纽,鬈曲的乌发如波浪斜披左肩上,仿外国广告女郎的妆容,半圆眼皮涂得乌黑青紫,打着圆腮红,嘴唇亦是娇红欲滴,女人看着觉得太过浓烈,但男人应是喜欢这样的风骚样子,厅里大半数的雄性或明或暗的在看她。   英珍原是坐着,她们相认与她大抵不相干,但姚太太和那女人寒暄后,姚谦指着她介绍:“这位是聂太太!”   英珍不得不站起来,那女人伸过手来,并不追问她是何许人的太太,握了握松开,一面笑道:“冯莎丽。”   冯莎丽是棉花大王的千金,在明星电影公司玩票的主演过几部鸳鸯蝴蝶派电影,让她家喻户晓的更多是关于伊的桃色新闻。   冯莎丽的手有意无意碰触着姚谦的衣袖,侧着头捱进他的肩膀,不晓说了甚么笑话,旁人没笑,她先咯咯笑个不停。   姚太太道:“冯小姐在电影里悲悲戚戚总抹眼泪儿,原来却是这样开朗的性子。”   冯莎丽笑道:“电影都是骗人的。”她瞟个媚眼给姚谦:“财神爷,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姚谦淡淡地微笑:“电影快要开场了。”   “你坐在哪排哪座?”冯莎丽拿出票根追问,姚太太拿给她看,好巧不巧,竟是并排邻座。   冯莎丽拍着手道:“听说这电影有些可怖,我胆子小,姚先生要护牢我。”当着伊夫人的面公然调情!   英珍悄睃姚太太的神情,纵然极力摒忍,终是有些变色了。她心底幸灾乐祸,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但姚夫人确也不好惹,她当机力断,这风骚女人比英珍自然更具备威胁性,一屁股坐在冯莎丽的旁边,姚谦则坐在她与英珍的中间。   场内很快坐得满满当当,还没开演,幕布洁白,射灯发出昏黄柔和的光芒,俄女郎胸前挂着藤盘,依旧兜售着焦糖爆米花和巧克力,还有桔子汁。   “你要吃甚么?”姚谦开口问,又说了一遍。   英珍先没在意,他重复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问她。   生疏地摇了摇头,恰过来一对轧傍友(2)的青年男女,手里拿着票根问她几排几号,她邪气(3)热心地告诉他们,旁的电影院会在椅背后用白漆描个数字,这里写在左侧扶手上,洒了夜光粉,就算正式开演,关掉探照灯,来晚的人也能寻到座位。那对青年男女连声称谢,并坐在了她的旁边。   探照灯突然灭了,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未停,幸得白幕布发出了亮光,黑色的演员表自下往上飘浮。   英珍瞟到旁边的年轻小姐、撕开巧克力表面的锡箔纸,用力掰了一块,咯嘣一声,甜蜜地断响,足见其份量很扎实,分给男伴后,自己也往嘴里塞了一块。   她收回视线,专注于电影,听闻这部电影的大广告还吓死过一对母子。看了片刻,她觉得我国的恐怖片有个通病,音效还算罢,画面要唬人时倒一片黑糊糊,年轻小姐窸窸窣窣的掏出绢帕抹眼泪,男伴小声安慰着。   英珍勾起嘴角,电影里晓霞和丹萍的爱情再凄苦,也比不过她凄苦;纵是再恐怖,也比不过她曾遭逢的恐怖......   她的笑容倏得僵住,惊睁双目,像遇见了鬼般,姚谦竟然趁黑抓握住她的手,不容分说的包裹进掌心里。   她咬紧牙关奋力挣扎,或是动作过猛缘故,椅子咕咚闷响了一声,立刻能察觉到年轻小姐侧头看她,前座也不耐地动了动,姚太太朝前俯着上身,像在跋鞋后跟,脸却偏向她这边,似乎在窥伺着甚么。即便如此,姚谦仍旧握紧她的手,毫无放开之意。   英珍不敢再挣扎了,报纸上已婚太太出轨的桃色新闻每周都有,逼迫的、诱奸的或主动的,无论孰是孰非,一应儿都是太太的错,被口诛笔伐、游街示众、被唾沫星子淹死,从此再难见人。那惭悔要脸的,受不了辱,或喝药或上吊死了,而那奸夫照常过他的好日子,甚在指指戳戳中,在旁人的眼里,却无端衍生出别样的男性魅力,或位高权重,或有钱有财,或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都能引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嗨,他有令人着迷的资本.....”   英珍任他握了会儿,待四周如常后,才开始挪动手指,一根根从他的指缝间游离,他的手和年轻时感觉大不相同了,似乎变得宽大且厚重,还特别的有力。   这双手其实盛满了权欲,财富在他指间如流沙般循环往复,早已没了感情,全是铜臭味儿。   他不是姚嘉霖,他是姚谦,她早在心底为他筑起一座坟冢。   备注:1:伊:他的意思。 2:谈恋爱。3、很。 第19章   英珍抽掉和他缠绕的最后一根小指,迅速要逃跑时,又被他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   他胸膛贲起沉闷地笑出声来,在这众人同悲的时刻是十分怪异的,姚太太低声说了一句,英珍没听清,但姚谦说的话进了耳里:“这也叫悲?我却看的高兴。”   他能不高兴么,他正肆无忌惮地调戏她。她却拿他不能怎样,既然不能如女英雄那般狠狠刮他一耳光,就只能顺从认清的现实。   一旦心底顺过气来,感官的体验就放到了最大。她这些年在聂家怎么说都是少奶奶,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保养得根根指骨柔软滑嫩,而他的指腹却有硬实的茧子,他若抓着她的手不动便罢,却又不老实的磨来蹭去,弄得她生疼。咬着下唇使劲揪他手背表面的皮,没留情,狠得不行。   姚谦微顿,忽然五指穿插进她指骨间交扣而握,紧紧地肌肤相触,亲密而暧昧。   幕布上的画面充斥着黑白色,人物的面庞上,阴险狡诈和悲凄痛苦轮相交替。   英珍却忆起年少绚烂瑰丽的那一抹,她抬眼看见银红纱的绣帐、鹅黄撮穗门帘随着床板嘎吱响动而剧烈地晃荡,豆绿色的薄被一半儿滑至床下,一半儿揉乱了被她的足尖踩住,他把她的手用力摁在雪青洒花的枕面上,再十指紧紧交扣,愈发凶猛无章的进犯,她潮红着脸儿、双腿挟紧他的腰,酸胀疼痛,更有一种欢情悦意,如万千蚁虫啃骨噬肉,需得他来将她解救。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艳阳午后,一枝嫣粉桃花斜过圆窗,黄莺儿不及她的叫声动听。   十指交扣的起了痛意,英珍被惊回神魂,手指被他勒得要断.......欲要抗议时,姚谦却倏得松开她,站起身径自离去了。   ........................   姚谦坐上了汽车,司机恭敬地问:“这就走么?”   他道等一等,从香烟盒子里取出根烟卷儿,点上火,吸一口,车内昏暗,一簇火光紧缩又张开,烟圈缓缓迷蒙了面庞。窗外的霓虹闪烁不定,把夜空映得蓝里泛红,大世界的玻璃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里厢的纸醉金迷满了出来,淌得一街流光溢彩,汽车嘟嘟摁着喇叭,电车叮玲玲进站了,黄包车抢着过红灯,巡捕阿三就是一棍子,热热闹闹的,只有那些已无色相可卖的娼妓,站在暗角阴壁处等待,忽然伸出一只惨白的胳臂去拉路过的男人,男人受了惊,骂骂咧咧,啐一口走了。   姚谦眯觑起眼,另一只自由的手伸至胯间,那里躁动不安,恰这只手才和英珍的手亲热过,便仿若她滑嫩白腻的指骨在抓握他,忽然有人蓬蓬蓬地敲窗,是卖花的小女孩:“先生,买枝玫瑰花罢!”他没有理睬,又有一个老妇人蓬蓬蓬地敲窗:“先生,香瓜子五香豆梨膏糖要伐!”他朝司机道:“你去赶一赶!”嗓音喑哑,气息不稳。   司机连忙下车守着,直到姚谦摇下了半窗,朝他淡淡道:“走罢!”   电影幕布写着完字,灯火大亮,大家都眼眶发红,哭册乌拉(1),你看我我看你,难以言喻的伤心和共鸣。随人流往楼下走,姚太太手里攥的帕子似能捏出水来,她有些惊奇地问:“聂太太,你不感动么?”英珍笑着撒谎:“我已经看过一遍,这是第二遍了,心底还是难过、却再也哭不出来。”   姚太太不赞同:“我若再看一遍,一定还会流眼泪的。不过我不会再看了,我心肠太软,受不了这个!”   英珍没搭腔,心底滋生薄蔑,美娟她都大看不起呢,若姚苏念找个女戏子或堂子里的结婚,这棒打鸳鸯的戏码,只怕姚太太比电影里有过之无不及。   两人走出电影院,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大把大把霓虹恍的人眼花,姚太太四处张望,一个男人朝她们过来,是姚谦的秘书,他笑容很亲切,说话的语气也分外诚恳:“姚先生有应酬先走一步,我荣幸送太太们回去。”姚太太似想起甚么,朝英珍笑道:“我要去马太太屋里搓麻将,你也一起去么?”嘴里邀请,表情却很敷衍。   马太太家住玉佛寺附近,与英珍的方向南辕北辙,她不动声色道:“今儿真不大巧,老太太请了姑子来家里宣经讲卷,我们这些媳妇必须陪听,否则有得话说。”   姚太太摇头:“大家族规矩是多。”又讲了两三句常来常往的话儿,算给彼此个体面。秘书拉开车门伺候她进去。   英珍转过身走了几步,那秘书却跑过来拦住她,指着路边一辆黄包车,微笑道:“此地雇车邪气艰难,太太乘这辆罢,车钿我已付清。”   英珍连忙道谢,驻足看着黑色汽车驶远了,想着不用付车钿,索性买了一包糖炒栗子,热气透过纸袋子滚热着手心,也一并温暖了这个略带凉寒的秋晚。   鸣凤等在大门口,见到她忙道:“奶奶快些罢,老太太大发脾气呢,其它房的奶奶都去了。”   英珍只得往老太太的院子赶,一面蹙眉问:“她又怎么了?”   鸣凤道:“不清楚,像是丢了东西。”   英珍心底一硌,脚步渐缓:“甚么时候的事?”   鸣凤摇头,有些愤愤不平:“我也不知,她们凑头嘀嘀咕咕的,见我来就散,风吹耳里就这一句。”   英珍总觉这丫头呆笨不聪明,从前权当年纪小,如今岁数上来,也未见有长进,还是趁早放出去适宜。她这般想着,已走到老太太房前,隔一道帘时,恰听见三奶奶哼哧一句:“这府里几十年没遭贼惦记过,怎地她哥嫂一来,就失了窃!”   英珍只觉一股子血涌上脸颊,气得直咬牙,丫头打起帘子禀报:“五奶奶来了。”   她这才入房,果然人都到齐了,大爷竟然也在,一手挡着嘴悠闲地剔牙,眼睛打她走进来、就胶在她身上不见挪开,大奶奶不小心把手边的茶盏打翻,泼了他一袴子。   备注:1:哭丧的脸。 第20章   大爷这才起身,踩着很重的步子走了。英珍走近老太太叫了声“妈”。老太太抬起耷拉的眼皮看她:“一身风尘,到啥地方去了?”   三奶奶、四奶奶还有七奶奶抿起嘴轻笑。   “笑甚么?”老太太愈发起劲儿:“乌糟糟、乱七八糟,不想好个!”生怕旁人不晓她语带双关。   聂府大家族,往昔人丁兴旺,后宅亦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她能从中杀出一条血路,也是不简单。   如今年岁愈发大了,脊骨也越挺,践踏起媳妇来更是面不改色的。   英珍佯装听不出,否则还能怎样呢!她说:“我陪姚太太看电影去。”   大奶奶笑道:“可别提姚太太,她帮人家讲,与你一道叉麻将,赢了不少铜钿。你也勿要当伊是戆憨憨,想要美娟攀高枝儿,先掂掂自家斤两,否则罢,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落得个人财两失......”英珍晓得她这些日和李太太走得近,为着大女金凤,巴巴也想来分一杯羹,不过是仗着大爷在政府里有一份闲职,其实落在那些高官或他们太太眼里,同她也就半斤八两的货色罢了。   老太太先听不下去,她最护短,冷着脸骂:“攀高枝儿?你倒说说她是甚么高枝儿?皇帝老子不成!我们聂府百年大族,曾出过一位娘娘、三员状元、任过两朝宰相,我也有诰命在身,在清朝时,你父辈亦是说得起话响当当人物,皇帝老子也要给些许薄面,如今改朝换代了,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她算甚么东西,要你来拿鸡毛当令箭,在这里狗仗人势!”说得义愤填膺,把手里的香烟蒂瞄准大奶奶弹去,大奶奶胀红着脸也不敢躲闪。   英珍曾听闻老太太抽水烟那会,脾气一上来,甩手就掷烟管,也不晓摔坏了多少根,大奶奶额头有块疤,就是这么来的。她受老太太的气比她们要多的多,待她们一房接一房被抬进来时,老太太开始改抽香烟,家道也在中落。   一时无人敢言,老太太咳了一泡浓痰吐在盂盆里,才叫李妈说。李妈道:“今朝韦先生要来,老太太去祠堂听经时,命我把那柄珐琅如意用清油擦亮些,恰五爷带五奶奶娘家嫂子来拜见,我领他们到明间吃茶等着,五爷说他有应酬,命我去回禀老太太,走时我把如意搁在桌上簸箩里,用红布遮挡着,回来时五爷已经不在了,娘家嫂子还在等,我说老太太一时半会回不来,她这才告辞走了。”又附和一句:“娘家嫂子袖笼里鼓囊囊的。”未必真看见,如意是在她手里没的,也想法子急着要嫁祸旁人。   英珍脸颊的血色如褪潮般、瞬间变的雪白。老太太正从耷拉的眼皮底凶狠地注视她,她若娘家还大富着,岂会受这样的侮辱,她不能替嫂子辩护,也不能说是丈夫所拿,妯娌们在等着看热闹,她现今说甚么都是错的,却又必须得说:“外盗易挡,家贼难防,谁知道李妈出去,就没旁的丫头婆子进来?五爷及家嫂都是眼里见过钱的,还不至对个珐琅如意就起心生念,搭了自己名声,不值当的。”   三奶奶立刻道:“都不承认,那就报巡捕房来查!他们总有手段查清楚的。”   英珍点头同意:“这样更好,查得明明白白,别冤枉好人,也别放过坏人。”   老太太皱起眉头,她还是家丑不可外扬的老思想,除非杀人放火不得已,这种小偷小摸勾当闹得报巡警,实在有辱门风、败坏声誉。   “胡闹!你们嫌这事不够丢人?还要传扬到外面去?最好登个报让整个上海滩都晓得?你们就有面子了?你们以后女儿不嫁人了?儿子不娶媳了?”她伸长左腿,让丫头给捶捶。   “那就这么算了?”三奶奶心有不甘,嘀咕着问。   “都回去自查,查到交回来就算罢,我当没有过这事儿,但若不交回、日后马脚露出来,无论是谁,直接扭去见官坐牢,任谁求情都无用。”老太太往枕上一倚,两眼一闭,说困着就困着,一众只得出来。   英珍边走边问鸣凤:“我那娘家嫂子来过了?”   鸣凤称是:“恰老爷在,同她闲聊会话,就带着来见老太太。”   英珍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她,再问:“先前你怎不告诉我?”   鸣凤神色有些慌张,嗫嚅道:“就顾着老太太那头儿,把这事一时忘记......”   英珍咬着牙闷头往前走,进院子就听下人禀报,三姨太太来了。她大抵坐在窗边闻到说话声,英珍掀帘进房时,她已十分恭敬地站在门边。   “有事?”英珍脚步未停,径自走到橱柜前,把手拎袋摆进去。三姨太太倒好茶,低眉顺眼地捧来奉她。   英珍接过不喝,又搁到桌面上,蹙眉,语气很淡:“你若无事就先退下罢,我累了。”   那三姨太太陪着小心:“昨老爷在我那里.....提起姐姐要陪他赴高级宴会,一时没有合脚的鞋穿,我恰有两双新的、从未曾穿过,且姐姐脚码和我的一样,便赶忙抹灰擦油地送了来。”一面把鞋盒揭开来,一双珠白圆头高跟,一双亮黑尖头镶钻高跟,耀武扬威地展在英珍面前。   鸣凤隔帘禀道:“老爷回来了。”   英珍没理睬,捏起珠白色的,上下前后打量,随意儿问:“老爷给你买的?”   三姨太太点点头道:“从前买的,但样式到现在也不过时。”   聂云藩走过来,心情很愉悦的样子,笑嘻嘻地:“英珍你试试看,我记得这两双在先施公司买的,价钿不菲。”   “是么!”英珍笑了笑,忽然脸色一沉,把手里的鞋朝聂云藩狠狠地掷去,打在他的胸口。   “噗!”一声闷响,“咚咚”两声重响,鞋子跌落在地面,一只站着,一只倒着,都很狼狈不堪。   聂云藩只觉一道白光飞了过来,还未及闪躲,胸口猛得吃痛,垂头看,那一对凶器、大张旗鼓地掉落在脚旁。 第21章   “这是干甚么!”他冷冷道,抬手取下金边眼镜,平时总玩世不恭的样子,真得不笑了,脸庞绷紧,表情阴森森的。   萧府里这些个兄弟,属他的相貌最像老太太。   三姨太太吓坏了,站在旁边噤若寒蝉。   “你把我当甚么!路边的垃圾瘪三是么!”英珍怒骂道:“你看低了我,纵是不去,也不会穿堂子出身的姨奶奶的鞋。”   三姨太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十分的难堪,这些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彻头彻尾的努力改造,已经没人还记得她的过去。   确是她想错,不是不记得,只是不屑提罢了。   帘子外的丫头竖起耳朵,两个婆子矮身蹲在窗牖下,佯装在忙碌。   聂云藩叫三姨太太滚。她弯腰捡起鞋胡乱塞进盒子里,像有鬼追着般跑出房,眼含泪花与美娟擦肩而过。   丫头婆子见着小姐来了,也哄得各自散去。   美娟站在帘外,凝神细听里面的动静。   聂云藩抬手一记耳光,打得英珍的脸偏了过去,雪白的珍珠耳环坠子躁动着甩上面颊,沁心的凉意,愈发衬出一片火辣辣。   她摩挲着自己的颊腮,滚烫,肿胀,疼痛,指尖难遏地颤抖,心也骤然紧缩,听他凑近口吐恶言:“你以为你是甚么好货色,婊子不如,被男人玩烂的货。”   英珍侧过脸恨恨地看他,冷笑道:“我再不济,也不会打着我娘家嫂子当幌子,跑去老太太房里做三只手。我还明跟你讲,你不和老太太去说清楚,我就去找李太太,她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定会让她的先生亲自督办,查个水落石出,再把这桩丑事捅到报社去,那帮记者正愁没新闻呢。你别把我逼急,逼急的兔子也会咬人。”   聂云藩面色铁青,低骂声婊子,抬腿朝她身上狠踢一脚,气冲冲地走了。   英珍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他踢在了她的软肋上,痛得眼泪直流,滑过红肿的面颊,眼泪都成了刀子。   不晓过去多久,房里没有开灯,黯沉沉地,廊上的灯笼却雷打不动地亮了,红璎璎的透进窗格子来,映着那瓶真假混杂的花枝,因养了几日,里厢的桂花绽放了,浓烈的甜香萦绕在鼻息间,却莫名渗着一股子血腥味。   英珍把呜咽声吞进喉咙里,她扶住床沿艰难地站起来,捂住肋处,去捻亮灯,再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委实吓人倒怪(1),右侧脸高高肿起,五个指印泛透青紫,嘴角也破了皮,溢着血丝,她的眼睛哭红了,眨巴两下,泪花滴闪欲流。纵是如此,还是楚楚的美丽,仍然不显老,一如年轻娇艳的少妇,但她希望自己快些老去,早些死了算了。起身解开旗袍,撩起衬裙,肋处也是碗口大的青紫,她的肤又白,愈发显得惨不忍睹。   她命鸣凤打热水来,要滚滚的,没一会儿,鸣凤端着水盆进来,见到她的伤势唬了一大跳,流着眼泪也不怕烫,拧干洋面巾叠成四方块替她敷在肋上。   英珍嗓子里发出低吟,烫的心尖都在打颤,一阵替过一阵的灼烧后,虽然还是疼痛,却缓释了那种脚踢在肋上的硬实感,开始舒张伸展开了。   “有甚么好哭的,又不是第一次见。”英珍摸摸鸣凤的头顶,这丫头笨归笨,也没有甚么眼力见,却是这府中唯一个会为她流泪的,所以才会留着她这些年,嘴里一直发狠要撵她出去,一直未有成行。   待美娟进来时,她已经收拾好自己,倚在床上,手帕裹紧滚热的鸡蛋在颊上来回滚着。   "姆妈,好些了么?"她凑近镜前,仔细打量薄柿红的丝巾,才学会的新系法,用珐琅彩?玉石的丝巾扣这样束紧,果然很气派,听闻是从洋人小姐那里流传来的。   英珍没有说话,只“嗯”了一声。   美娟走来坐到床沿边,指着颈间的丝巾给她看,兴致勃勃地问:“这样是不是很洋气?”   英珍抬眼盯着她,心底终是起了些许寒凉。   她在月子里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死了。   美娟被抱去老太太房中养着,十岁里送回她身边。   她曾用尽法子、要暖热这份疏离许久的母女之情,总不得要领,直至某日隔着窗牖、听见小女孩儿在跟老太太身边的李妈说:“那婊子想笼络我,我不理她!”   稚嫩清脆的喉音含满轻蔑和得意,如一支利箭插入她的心脏,血淋淋的要人命。   知道这是个再也喂不熟的后,英珍心灰意冷,也就顺其自然,不冷淡也不亲热的观望她长成大小姐,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她尽得老太太真传,看人时浓黑的睫毛密不透风儿,一说话就压低声,神神秘秘的 ,怕人摸透心思,总似笑非笑,欺软怕硬,爱看热闹,只有切关自己的事儿,方才琢磨心思,占尽好处,且她在洋学堂念书,学知识见世面,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英珍默稍许,才淡道:“丝巾扣好看归好看,只是用料廉价了。”   美娟岂会不晓得,这珐琅掐丝不细腻,鹌鹑蛋大的玉石是用玻璃仿的,她手头紧,以前日子好过时不觉得,现在各房都在精打细算,老太太不比从前大方,父亲自己花都不够,姆妈也整日为钱呕气,她真的买不了,只得戴个假的聊以自慰。如今能摆脱这样的窘境就是嫁人,嫁个有权势的富贵人家做少奶奶。   她的年纪按现今标准有些小了,但按老法来讲,却正是择婿的最佳时机。   她一眼便相中姚苏念,他家世好,人体面,这里的体面包括样貌、学识及职位,至于感情只觉虚无飘渺,总没抓在手中的现实可靠,她甚想过结婚后的日子,公公总要回南京的,婆婆定会跟着去,她和姚苏念待在上海,住着二马路的公馆,又没长辈束缚,生活用度富足,终日吃喝玩乐,这便是她憧憬的神仙日子。   备注:1. 吓人 第22章   “日后手头宽松了,我再买真的,也给姆妈买来戴。”美娟笑说:“大后天姆妈勿要忘记、有高级宴会要参加。”   英珍把鸡蛋在面颊滚了滚:“你看我这副尊容,哪还有心思赴会?!丢不起人,我不去,你随他去罢!”   美娟把丝巾扣松脱,攥在掌心把玩,一面道:“这怎么可以呢,秦先生的请帖讲好要三个人一道去的,缺个人总不像样。”   英珍冷笑一声:“秦先生不过客套两句,你们倒当真了?”   美娟忽然把丝巾扣往地上狠命一掷,“砰”的像有甚么碎了,英珍怔愣住,抬眼见她绷着脸阴森的样子,像极了聂云藩,顿时怒从心头起,厉声道:“看你像甚么样子。这又是扔给谁看?我并不是谁的气都受的,尤其是你,给我滚出去。”   美娟叫了起来:“你明知道去参加这个宴会是为了甚么?却在这里装糊涂,不是为秦先生,是为姚苏念,为我嫁的好,马太太薛太太范太太为了自己女儿或侄女,都在和姚太太套近乎,她们整日黏糊在一起,听说马太太的侄女和姚苏念还一起去看了电影,可你为我又做过甚么,只知躲在房里看书、插花、听戏,算计你那点嫁妆能当多少钱。我是不是你生的,是你生的,就念在这份母女情份上,你帮帮我,帮我嫁给姚苏念。”   母女情份?!英珍若不是脸疼唇角也破了,她真想大笑起来,母女情份从美娟的嘴里说出来,真是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   她冷笑道:“你有个这样的父亲,还指望嫁给姚苏念那样的人家?趁此绝了心罢!”   “我不管!我就要嫁他。”美娟面胀脸红、满眼是泪,近乎大喊了:“如果是这样的不幸,你为何要生下我、为何不一碗药汤把我溶掉!如今又说这样的话,不如让我死了倒干净。”转身哭着跑出房去。   英珍听见廊上咚咚的脚步声跑远,很快听不见了。她并不担心美娟会做傻事,那样执着要嫁给姚苏念做贵太太的意志,哪里会舍得去死!   抬手把纱帐从铜钩上荡下来,掩住了床,没会儿,泪水抛抛洒洒湿了枕头,美娟那句“为何不一碗药汤把我溶掉!”戳刺着她的心,疼痛得难忍。   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   英珍一家来得晚了。   路上汽车无端出了故障,幸得修理行离得不远,临时雇来的司机骂骂咧咧开了去,两三小工检查半天,第一句话便是:“先生,你这车子较怪(1)辰光没开啦?”一口苏北话,聂云藩瞪起眼大着声儿:“瞎三话四(2)前两天才开过。”这显然是谎话,小工懒得与他争辩,与司机嘀嘀咕咕着。   英珍和美娟站在廊下等候,天突然转冷,阴丝呱嗒(3)不停落雨,路两边的梧桐树叶子落光了,枝桠像老妇人历尽沧桑的手掌,无可奈何的屈展朝天,天公不作答,默然看着黄包车轱辘唏溜溜在湿泞路面蹍出两条细长的印痕。戴毡帽的车夫比客人还赶时间,后鞋跟抬落间,泥点子密密麻麻甩得小腿上皆是。这里离外滩很近,能听见汽轮鸣笛声,钟楼也看得清楚,白底黑针指到六时。美娟抱怨着,不如乘黄包车去,被聂云藩低斥两句不吭声了,她其实也明白,就是想撒脾气。   英珍倒是无谓,显然对宴会没有期待,甚对这小小的插曲有种孩童般恶作剧的喜悦,只是这样站着,她的脚后跟有种不适感,穿得还是那双磨脚的高跟鞋,有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意味,可惜她不是打虎英雄,注定又是一场血淋淋的豪祭。   汽车总算修毕,司机和聂云藩耳语两句,再和小工说了甚么,小工走到英珍面前:“太太,修车费一百铜钿,先生讲伊钱包拉在府里了,让我来问你讨。”   英珍抬眼看向聂云藩,暗自咬紧后槽牙,冷笑道:“谁出来带这么多钱,赊帐好了,你明日到聂府来找管家要。”   小工抬高嗓音:“这位太太讲讲道理好较,我们小本经营,现修现付,从不赊帐。”   英珍回道:“你冲我个妇道人家吼没有用,你去和先生商量。”   “先生说找你,你又推给先生。”小工眼神粗暴地上下打量她,嘴里不干不净:“瞧着人模狗样,却是赖急皮(4)。”   英珍沉下脸色:“你怎么骂人!”   “我不只骂人,还会打人哩!”小工往地面啪得吐一口痰,使劲搓着五短手指,指甲里塞满乌黑的机油,美娟有些害怕,趁机朝聂云藩跑去,小工也没拦,他的目的就是要钱。   英珍生气道:“你试试看,这也是王法之地,岂容你乱来。”   小工朝她逼近一步:“太太也知王法呀,那赖我的车钱作甚!你目中无法,我便目中无人,你给不给,你说,到底给不给!”   英珍被迫的往后退,透过他的肩膀,看见美娟拉了拉聂云藩的胳臂,却不为所动,继续背对她和司机站在车旁说话。   还有些小工很注意地向他们望着,其中两个丢掉手里烟蒂,用脚底狠尽碾磨两下,似要走过来帮腔。   英珍不是没钱给,但想着要替聂云藩付这笔冤枉帐,她就恨,倒宁愿被小工打几下。   也就这档口,有人喊了声聂太太,随望去,竟是姚谦的那位范秘书,不知何时来的,又站了多久,他推推眼镜框儿,笑眯眯问:“聂太太需要帮忙么?”   英珍迅速望见修理行对面、指示灯由红转绿,一辆斯蒂庞克缓缓驶远,她收回视线还未开口,小工已道完始末,范秘书二话没说,掏出钱夹子把帐付了。   “范先生,这怎么好意思!”英珍面庞有了血色。   范秘书笑着摇头,抬起腕看看手表,善意地提点:“你们也快些,秦先生是个最注重守时的人。”   聂云藩这时也走过来,两人体面地握手、寒暄几句,便告辞先离去。   注:(1)很。(2)瞎说。(3)阴湿(4)无赖 第23章   华懋饭店门前,穿红白制服的拉门小郎来帮助停车,聂云藩把司机的代驾费给了,打算回去自己开。   他怀疑这个司机和修理行的小工有所勾结,汽车刚驶出府时是好好的,怎说坏就坏呢,他们合起伙来诈骗,甚考虑宴会结束后去巡捕房报案。   英珍不搭理,自顾踩着乳白大理石铺成的旋转楼梯往上走,仰起脸看天花板上古铜镂花吊灯,倒是美娟听不下去了,一跺脚低嗔道:“还有完没完呀!”   “哼!”聂云藩从鼻孔里哧哧两声:“我定会要他们的好看。”   二楼楼梯口的招待员拦住他们,需出示邀请帖,他从西装内侧插袋取出,很是不在意地递上,但面庞却显露出一种正经的神气。   招待员核对后,连忙领他们到厅门口,一阵阵掌声排山倒海般直往耳鼓里冲涌。   秦先生大抵已说过了一些话,他稍顿,清咳一嗓子:“今天,非常荣幸,请到财政部部长、姚谦先生。请财神爷来讲两句。”   又是一阵喧天的鼓掌,还挟着些笑声,恭维的,又有些底气不足。   英珍看着一个男人不紧不慢走到麦克风前,一束明亮的探照灯映在他的身上,西装革履,高大魁梧。   他轻描淡写地微笑,却难掩举手投足间的意气风发。   可以想见,他这数年过得真是好极了!   ...........   英珍和赵太太、马太太、李太太还有薛太太围坐在宝蓝牛皮沙发上。   她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能在她们之间占有一席之地,这也是件颇具有戏剧性的事。   赵太太从招待手中要了一碟奶油小方,朝英珍呶呶嘴:“你也尝尝,我常来此块(1),就属这里的点心味道邪气好,百吃不腻!”   英珍虽不惯她口气里那股子得意劲儿,却也假装出谁没吃过的老成,要了一碟,浅黄的蛋糕胚不过两块麻将牌合并的大小,中间和顶面涂了两层雪白奶油,中间薄些,顶面很厚,打成一卷一卷波浪褶皱的花样,还嵌了一颗鲜红玲珑的樱桃,这季节没有现成的,多数用的是洋罐头。   她拈起小金匙劈了一窝白入了口,是很新鲜的稀奶油,清甜即化。马太太喝着香槟酒,啧啧道:“你们瞧,姚先生姚太太真是郎才女貌,喛,恩爱情深!”   “夫妻能做成这样,也是前辈子积得福气。”薛太太感叹。   “各人各命,羡慕不来。”李太太抚触着手指戴的钻戒,又称赞:“姚太太那套蓝宝市面没见过,价钿一定不便宜!”   马太太嘀咕:“姚先生对夫人出手相当阔绰,我那位定不肯的。”   英珍也随望去,姚先生姚太太是贵宾,他们跳首支舞开场,较轻快的曲子,姚先生跳得游刃有余,他很会跳舞、她的舞跳得也好,都是他教的。   目光移向姚太太,她梳髻,黑鸦鸦堆在脑后,露出不算长的颈子,大抵为遮掩丰满的身材,穿着一件黑丝绒旗袍,却有几分欲盖弥彰,幸得耳、颈和手指上蓝莹莹的光芒闪烁,顿时高贵的让人不会再在意其他。   英珍看出她不太会跳舞,前面就很勉强,后面体力跟不上,或许又有些慌张,错了几下步子,还踩了姚先生一脚,他渐慢下来。   英珍收回视线、挖了樱桃连奶油一起入口,再四下张望,美娟和三五小姐围簇着姚苏念、还有两位年轻人。   美娟新做的鬈发,烫得短卷,一簇簇扎着颈背后肌肤,很好的矫正了她有些长的脸型,整个人显得活泼娇俏,灰褐色的眼珠闪闪发亮,嘴一直在动,一直在笑,无论是别人说话还是不说话的时候,她在用尽全身力气吸引着姚苏念的注意,姚苏念似乎被感动了,问招待要了一杯乌龙红茶给她润润嗓。他旁边站着赵太太的女儿竹筠,不争不抢,只微偏着头听他们说话,适实微笑,一脸大局已定的恬淡和安稳。   英珍心思转沉,还未说甚么,赵太太却先道:“阿姐你看,美娟在苏念面前太活泼了些!”   “她就那性子,人来疯,人越多越疯!”英珍不以为意。   赵太太轻笑着摇头:“大抵是我多心!谅着我俩数年的情谊,还是想让你提点些美娟,免得日后为情所困,伤心伤身!”   英珍抿奶油压在舌底:“你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我倒是听不明白了。”   赵太太笑道:“你这么聪明、还不知晓我的意思!”   “我哪里知晓,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喛,你把话说的!”赵太太依然再笑,眼皮子却薄薄地抖了抖:“我这蛋糕是吃不下去了!”   英珍挖了一大勺送进嘴里,颇津津有味,是装的,岂会不懂她话里的深意,心底又急又气,再瞟扫过美娟,那样用力过度的求偶,在别人眼底是可笑,她却觉得十分可怜。姚太太汗涔涔走过来,薛太太连忙站起,把位子让给她,赵太太则递给她一杯白开,姚太太接过,咕嘟咕嘟喝尽,口红印子肥满地印在杯沿一圈儿。   马太太几个乱七八糟地恭维她舞跳得好,姚太太先还不信,又过来个能说会道的周太太一顿夸,她由不得不信,喛得笑出声来:“你们不晓我有多紧张,数着拍子就怕踩错,有一脚软绵绵地,好似踩在先生脚背上。”一众直赞紧张都跳的如此好,不紧张那就更了不得。   周太太信誓旦旦:“我一直盯着,你未踩到姚先生,跳得比电影明星还要好。”又挨个儿握手,手指根根如胡萝卜粗,戴着一颗更粗悍的火油钻。   众人心照不暄地轻笑,马太太背过脸去撇了撇嘴,李太太凑近英珍耳畔:“这是周朴生的姆妈,她先生开棉纺厂的。”   范秘书走过来,笑眯眯地问:“还有哪位太太赏光,愿意和姚先生跳一支舞?”   作者的话:众亲们,赏点推荐票啦! 第24章   范秘书走过来,笑眯眯地问:“还有哪位太太赏光,愿意和姚先生跳一支舞?”   太太们面面相觑,先是各种笑,嘟囔着“喛、啊,哟!”却难分辨其意味,没人起身,却又一副跃跃欲试的态,仿佛在说:"跳舞肯定想跳的,但那样的大人物,不配和他跳罢——真的不配么?"心思百转千回的梢尾,毛拉拉的搔人痒。   “你们勿要顾忌我。”姚太太笑道,为以示大方,朝赵太太呶嘴儿:“你去!”   赵太太摇头:“我是旧式礼教家庭出身,嫁的也是这样的门户,规矩繁琐,不敢搂搂抱抱地跳舞,你们别管我,自顾自在!”   “赵先生管束太紧,也怪你没有主见!”听得这话,大庭广众的......赵太太面庞蓦得红了红。   姚太太喛一声,又看向马太太:“你的舞跳得好,去陪我先生跳一曲!”   马太太连忙摆手:“不晓哪能回事体!(1)我看到姚先生吓的,腿肚子发软,浑身打飘,走路都无气力,更况跳舞!”   众人皆抿嘴笑,姚太太笑骂:“你也是胭脂队里、霸王似的人物,吓他作甚,没有一点用场。”   马太太道:“凭你怎么激将法,在这里丢人,总比去姚先生面前丢人强!”   一众乐过,李太太道:“看我作啥?姚先生一米八,我一米五,真个跳起来他吃力、我也吃力,还让大家看笑话,何必哩!”   英珍脑里想像着那样的画面,甚觉滑稽,不禁垂颈暗自莞尔,忽然听见范秘书问:“聂太太肯赏光么?”   惊讶地抬头,恰见太太们也齐齐朝她望来,英珍又不是傻子,一径推脱:“我舞跳的邪气蹩脚,难登大雅之堂,还是不要献丑罢!”   赵太太插话进来:“瞎讲八讲,谁有你跳的好来哉!旁人不知,我还不晓么!”   英珍笑道:“你晓得甚么!近二十年没跳过了!”   赵太太反驳:“你只要愿意跳总能跳的。”   英珍目光一黯,笑容微敛,不知她要搞甚么名堂。范秘书依旧客气道:“聂太太赏个光罢!”   英珍有些不耐烦了,蹙紧眉头微笑道:“何必强人所难呢,我实在不会跳!”   姚太太则望见冯莎丽像块狗皮膏药黏在姚谦的身畔,挽住他的胳臂往舞池里拉,大波浪的鬈发,大红嘴唇,豆绿旗袍紧裹住曲线曼妙的身躯,高耸的胸脯、窄细的蜂腰,修长的纤腿,旗袍恨不能开到大腿根子,一线雪白若隐若线。姚谦似有所动、却未动,侧首向她们这边看来,或是仅看着范秘书。   只要范秘书摆摆手,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和冯莎丽相拥起舞,反正总要跳的。   姚太太很快道:“聂太太,你陪我先生去跳一曲,快去!”   英珍愣了愣,以为她是在虚与委蛇,客气道:“还是不了。”   姚太太冷笑一声:“让你去就去,非要我求你不成?给我个面子,算是欠你的人情,可好?!”   一众沉默不言,英珍脸庞火辣辣的,这话颇有将她逼上梁山的意味,若还一味推拒,日后也再无见面的必要。眼角余光瞟向美娟,美娟落了单,背倚着柱子在吃点心,目光却一直追随姚苏念的身影打转......心不由一痛,纵是再生疏冷淡,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姚太太既然这样讲,我再不领情便是不识相!只得舍命陪君子了!”她终是站起身来,随范秘书朝姚谦走去。   她一门心思要躲避这个男人,却被众人不断地往他面前推,这就是无可奈何地命运罢!   新放的音乐是一首舒缓低沉的慢曲,为彰显情调,招待员把古铜镂花吊灯关了,只亮着一盏盏水红描流金牡丹的玻璃壁灯,那点儿娇黄亮芒映不远,愈发衬得舞池里人影幢幢,光怪迷离,姚太太很快就找不到自己先生和聂太太了,她用帕子揉揉发酸的眼眶,问道:“拿(2)寻得见聂太太么?伊(3)舞技哪能(4)?”马太太道:“没见她跳过舞,倒是聂先生怪会白相(5)!”   一众都心照不暄地笑了,聂云藩那些风流荒唐事,或多或少都知道些,也只有姚太太,疑惑地看着她们,李太太笑着解释:“聂太太也是可怜人。”   “可不是呢!”薛太太吐个烟圈儿,笑道:“她先生在外面玩的凶,吃喝嫖赌样样拿手,还把堂子里的人娶回家做姨太太,一娶就娶两个,听说外面还养一个。”   “那是从前,现在么......呵呵,外面那个养不住,跟人跑了。”   “堂子里的女人,虚情假意惯的,你有钱么,跟着你,瞧着没钱还要用她的,一准儿地树倒猢狲散。”   “娶的那两个没跑么?”   “跑哪去?都老了,也没那个资本跑了。”   一众又笑起来,姚太太好奇地问:“聂太太和那两个姨奶奶处得好么?”   李太太道:“聂太太可怜,那两个姨奶奶初进门时,联合起来磋磨她,阴谋阳谋花招用尽,幸得生不出孩子,否则还不知要闹成哪样。”   “聂先生不管么?怎么说也是原配!总不能宠妾灭妻罢!”   “他管?”李太太嗤的一声:“管个老鬼!他们感情本就不好。”   “为甚么不好?总是聂先生的错!他那样地吃喝嫖赌......”   李太太皱起眉道:“这倒怨不得他,这聂太太当姑娘时就不清不楚地,洞房没有落红.....”   "喛哟!"姚太太惊睁着眼问:“一顶绿帽子,那聂先生没休了她?”   李太太慢悠悠喝口咖啡,才道:“他两户人家如今虽落魄,从前也是名门华族,缔了姻也不是随便能休的。”   薛太太轻言悄语地问:“你怎知道的这么仔细?”   李太太道:“听她家大奶奶说的。”几人相视而笑。   姚太太转脸看向赵太太:“我想起来,你和聂太太是旧相识,她的事你晓得么?”   备注:1.不知怎么回事 2.你们 3 她 4.怎么样 5.玩 第25章   赵太太一直竖耳凝神听着,见她问起,忙摇头笑道:“虽是旧相识,并未曾真正深交往过。”   姚太太半信半疑:“你勿要骗我,我可不傻,要想去查很便当(1)的......”恰几位珠光宝气的阔太太说笑着走过来,她站起寒暄,把那话丢之脑后。   赵太太脸色变了变,却很快平静下来。   姚谦身型微顿,感觉黑皮鞋又被踩了一脚,眼眸闪烁,忽然低笑问:“你多久没跳舞了?竟生疏至此!”   英珍脸颊发烫,死盯着他胸前那颗卡其色牛角扣子,十分冷淡:“姚先生还是找冯小姐跳罢!”   “你也注意到冯小姐了?”姚谦话里流露出些许不明。   英珍咬紧下唇,挣脱着要离开。   “别走.......”姚谦轻声说,箍住她腰间的大手紧了紧,听得一丝略带痛苦的呻吟,他俯首看她的脸:“怎么了?”   英珍蹙眉道:“我腰处有伤。”   “怎么伤的?”他的手掌往她腰上拢了拢:“嗯,快说,怎么伤的?”   英珍怎会告诉他,她这样骄矜的人,是宁愿打碎银牙混血吞的,编个谎话:“出来时撞到桌角了。”   他的目光愈发深邃,她知道他不会相信,也无所谓他信不信!   姚谦没有追问,音乐间歇转为轻快,只沉默着带她略快地转圈,英珍熬着脚后跟和鞋跟磨蹭的阵痛,她能感觉那薄薄一层才愈合的皮肤被碾的稀碎,红肉带着血,黏湿了袜子。音乐又沉缓下来,脚步慢了,痛减了,她松缓口气,才发觉他的手掌揽在她腰上些,随着滑步的动作,她的左乳下缘丰润的圆弧,正一颤一荡挨碰着他修长有力的指骨。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骨结节明,指腹有长年握笔磨出的薄茧,它曾经让情窦初开的少女生死不能。   气氛一下子危险起来。   英珍身子莫名地颤抖,想摆脱这种窘境却无能为力,心底徐徐升起一股要将她灭顶的萋凉,被昏黄交错的光影染上伤悲的血色。   她坚强抻直的腰肢忽然一软,倚在他的肩膀。   姚谦的唇便触过她光洁的额面,潮湿,不由微怔,竟覆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低问:“你怎么了?”能感觉她似乎张了张嘴,一缕呼吸出的热气扑满他的脖颈,他没听清,侧头将耳凑近她的嘴边:“可是生病了?”   最近报纸上常登载、秋冬交际流感又开始肆虐,他看见她只穿着单薄的软缎旗袍走进饭店,不像姚太太已经披上镶紫貂毛边的斗篷。遂添了一句:“你该穿得暖和些。”稍刻,他听见她说:“我脚疼!”   “甚么?”   她倒吸口凉气:“我脚后跟皮破了,不能跳了。”   姚谦皱起眉宇,能疼的冒冷汗,那是有多疼!他突然脱下西装罩在她肩膀上,揽着快速往五六步远的贵宾室走,一直候着的范秘书马上迎过来,他交待了两句,径自来到门边,招待员立刻拉开古铜把手,一片亮光涌出,英珍闭了闭眼再睁开,门已经阖拢,她下意识坐到挨最近的椅上,怔怔看着姚谦蹲身脱了她的鞋和袜,袜上沾着湿濡的红,他在打量她的脚后跟,薄皮被碾锯成卷,露出里面鲜红嫩肉,血淋嗒滴的,她太倔强了,能隐忍到现在实属不易,扫过一处老伤愈合的皮泛起灰,他想问明知这鞋穿了会磨伤自己,为何还一而再三的穿,话道嘴边却又咽回,他年轻时或许会脱口而出,现在却不会了,他变得老练而世故。   “磕磕磕......”有人敲门,是范秘书,拿来碘酒和药棉,姚谦和他低语两句,范秘书应承着退出去。   “我自己来。”英珍伸手要接,姚谦没有理睬,在药棉上喷洒碘酒,他忽然很严厉道:“林英珍,你怎么把自己过成这个样子!”   药棉贴紧了伤口,钻心的疼痛令她耳朵嗡嗡作响,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咬紧牙望向墙上挂的壁灯,杏红的光线糊成一团。   “我过的很好!”英珍噎着嗓说,倒底怎样的好法,她也说不出,至少还活着不是么!   姚谦冷笑一声:“你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此。”他用胶布把覆在伤处的棉纱黏紧,想了想,去拎起她的高跟鞋,转身打算走了。   “我的鞋。”英珍大声喊:“没鞋我怎么离开!”这人一定是疯了。   姚谦没有回头看她:“在这里等范秘书来。”扭握门把出去,外头的靡靡之音潮涌进来,又退回去。   一曲跳罢,招待员捻亮了天花板上的大灯,跳完地意犹未尽散开,年轻人嘻哈哈找着舞伴,姚太太伸长脖颈在人群里搜寻着姚谦,找不见,莫名的心慌意乱,看见她儿子和一位小姐在往舞池里走。   “在找姚先生?”马太太打趣道:“你们夫妻感情真好。”   “喛,那是苏念。”姚太太笑着抬起胳臂虚虚一指。   如今提倡女性独立,思想解放,她不能表现的跟旧式太太似的离不开丈夫。   “噢.....那位小姐是谁?”   “一个背影儿,看不着脸!”   赵太太也在觑眼望,并不是自己的女儿,她心底一阵失落,四处环顾,看见竹筠在和个女孩子坐在一起吃蛋糕.....恨铁不成钢。   姚太太借故去洗手间,站起却往舞池方向去,拦住姚苏念,劈头盖脸就问:“你爸看见了么?”   姚苏念摇头,猜测道:“或许和秦叔叔在一起?”刚说完不由笑了,秦叔叔揽着冯莎丽正往这边过来,姚太太皱起眉头,想问他看见范秘书没,眼睛却瞟向儿子身旁的年轻小姐,那位小姐也在悄悄窥视她,视线相碰,她忙礼貌的自我介绍:“伯母好,我是聂美娟。”   聂美娟......姚太太心一动,没有笑容,语气颇为冷淡:“你的母亲呢?”   备注:1.很容易。 第26章   聂美娟道:“姆妈头疼病犯了,先回家去。”   姚苏念的黑西装脱了,洁白的衬衫下摆缩进裤腰,用一根油棕的牛皮带箍紧,显得双腿十分修长,他的手随意斜插在兜里,四处张望,忽然道:“那不是!快要走出门,招待员去拦应来得及。”   姚太太下意识望去,视线穿不过锦衣华服的人墙,有些没好气:“我不过随便问问。”   语毕转身要走,似听聂美娟在背后模糊嘀咕一句,回头却早无了人影,乐队开始奏乐,五彩球灯旋转斑斓,掠过一对对男女,落了一地迷离惝恍。   她路过贵宾室,门前有五六招待员背手而立,遂问其中一个:“看见姚先生么?”   非常谦恭的陪笑,却也一问三不知,姚太太怏怏地走出厅,恰瞧见范秘书站在壁角,叼着一根烟卷,一个清洁工推垃圾车经过,他把甚么抛了进去。   “范秘书。”她走近,开口问:“你怎在这里?姚先生呢?”   范秘书道:“姚先生和李参事去隔壁的咖啡厅谈公务,姚太太有啥事体么?”他抬手拈着烟卷中段从嘴里抽离,吐出个白蒙蒙的烟圈,不客气地朝她扑面袭来。   姚太太有种不被尊重的窘怒压在心底,表面却不显,甚对他还有些忌惮,摆手佯笑:“哪里有事体!是秦先生来问我,我就四处寻寻看,能给他个明话最好。”   范秘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恰司机过来,给姚太太鞠躬:“太太也在这。”又朝范秘书催促:“先生让你快点,他要走了。”   范秘书把烟蒂扔落在地,皮鞋底子用力搓踩两下,拔腿率先往前,还是司机给姚太太再鞠躬,道太太走了,匆匆随在后面跟上。   晚间秋雨淅沥淅沥态势渐猛,英珍回到院里时,头发衣裳都湿了,窗户里黑洞洞的,因为晓得主人三口赴宴、一时半会难回,佣仆都不晓躲到哪里闲混去。她进房捻亮灯,拿了白棉巾往床沿一坐,却不是擦身上的雨渍,急忙脱掉皮鞋,拿起一只打量,尖头,细细的跟儿,市面最流行的银皮,镶嵌簇成花状水钻,正合脚,穿着也不磨后脚跟,但价钿想必不少。   英珍小心地把沾染的泥污拭干净,再去清理另一只,慢慢顿住,想着这是姚谦买给她的,实在有种难以言喻地讽刺意味,她突然觉得无趣极了,胡乱擦了两下,从盒子里翻出一双呢绒布鞋,再把这双皮鞋放进去,眼不见心不烦。   鸣凤捧着铜盆热水进来,笑道:“我在外面瞧屋里灯亮了,晓得是太太回来。”   英珍换了旗袍,盥洗后,坐在妆台前梳鬈发,怔怔望着镜中自己,她想起甚么,放下象牙梳,捞过手提袋在里面翻找,取出一管药膏,范秘书给她鞋的同时,还有这个,他说:“姚先生让你用这个涂脸,淤青好的快!”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她再凑近镜子,仔细看还是能见五指山曾经凶暴的痕迹,甚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鸣凤正在整理床铺,忽听院子里有人问:“五奶奶在么?”她出去一看,一个人打着伞站在院央,是老太太房里的李妈,便问她:“有啥事体呢?”李妈笑道:“自然好事儿,要当面跟五奶奶讲。”   鸣凤道:“你等着。”进来跟英珍说了,英珍便让领她进房,李妈进来笑着请安,见英珍正往半边脸颊涂药膏,再轻轻打圈揉着,遂问:“奶奶的脸怎么了?”   英珍冷笑道:“五爷听闻老太太那柄如意丢了,又说我那不争气的嫂子去过老太太的房,便要把我屈打成招呢!”   李妈讪讪笑着:“喛,奶奶娇滴滴的雪容花貌,五爷还真能下得去手。如今好了,老太太的玉如意找着了,可还了娘家嫂子的清白。”   英珍听得刺耳:“你这话说的,合计找不着就是我嫂子拿的?”   李妈拍了自己脸一下:“瞧我这张笨嘴,尽得罪人。”把一包燕窝递上,陪笑道:“老太太晓得奶奶因此受了气,命我送来这个给你补身子。”英珍淡道:“费心。”   李妈略站会儿,也没话讲,不过是厚着脸皮等赏钱,白炽灯光把五奶奶半边脸映的油亮亮,听她叫着鸣凤:“快点盘蚊香来,这秋后的蚊子,又老又毒,被叮一口要起脓包,十天半月好不了!”   李妈觉得这话在影射自己,这才捺着气告辞,打伞去了。   英珍却很解气,其实心如明镜,聂云藩终是怕她做出出格之举,打过她后,把如意还了回去,老太太稀罕的送燕窝来,亦为堵她的嘴。   她躺到床上,鸣凤把灯捻熄退到房外。   昏黑的房间,敲窗的雨声,猫吟狗吠,鸣凤在驱撵。   英珍拿过帕子嗅了嗅,有一股木香味儿,是姚谦身上散发的味道,如同他现在的人,成熟沉稳,一种厚重压迫的感觉,如山雨欲来风满楼般,令她喘不过气来。   他其实是一杯鸩酒,早在十八年前便把她毒死了。   她把帕子抛出帷帐外。   迷迷糊糊间,她看见了自己,穿着水红色镶绣花边的旗袍,和姚谦在房里跳舞,他在教她,她总踩他,他无奈地笑,她也咯咯地笑。   他们终是倒进了红褥黄帐之内,跳舞其实不过是个幌子,绸帐被踢腾的从鎏金铜钩间滑落,瞬间便把他俩交叠的身躯遮掩。   少女无知而大胆,一旦喜欢上了,恨不能连自己的命都一并给了他。   他的手在缓缓抚摸她的小腿,沿着纤美柔腻的线条往上爬,英珍呻吟了一声,他的手指很凉薄,还有很浓的香味,似把半瓶香水泼洒了般.......她陡然惊醒过来,虽未点灯,但窗外的灯笼摇曳,还是把一缕星火送进房内,床脚坐着一人,抓握住她的小腿,她拼命的挣脱,他便抓握的更用力,低低嗤笑一声:“紧张甚么,是我!”   是聂云藩! 第27章   竹筠捧起水泼了几遍发烫的面颊,在饭店喝了两杯葡萄酒,有些晕眩,摸到棉巾擦拭脸上的水珠子,睁开眼,她的母亲不知何时来的,坐在五六步远一把红木雕花椅间,胳臂搭着扶手,眼睁睁地看着她。   “吓人倒怪(1)。”竹筠嘀咕一声,把棉巾浸进盆里,甩甩手打算回房。   赵太太叫住她:“我有话问你。”   竹筠也不坐,倚在窗前朝外望,风把雨打在白玻璃上。   她母亲低问:“看看你今晚是甚么样子,旁的小姐们跟牛皮糖一样黏在苏念身上扒不开,你却躲的远,聂美娟缠着他跳舞时,你在做啥?吃点心。你有没有心,到底哪能想,你说出来!”竹筠也不晓哪来的勇气,她道:“姚苏念留洋回来后,一直和那个死掉的交际花林晓云同居着。”   她母亲不以为然:“甚么要紧的事,也就现在要解放思想,那些旧式传统还存的家族里,爷们成人后,谁房里没几个通房伺候着,你还吃这种白醋。”   竹筠面庞一红,拔高嗓门嚷嚷:“你哪里知,他们都说林晓云的死,和姚苏念脱不得干系。大抵是他喜新厌旧,便杀了她。”   “闭嘴。” 她母亲唬的脸色发青,似乎听见一些声音,跳将起来,很敏捷的快步到门前一把拉开,走廊空无一人,尽头的窗户被风吹开了,嗑呯嗑呯作响,雨梢进来,一地的湿。她走过去重重地关窗,从另个房间,佣仆吴妈探出头来,连忙陪笑:“让我来,让我来!”   赵太太客气道:“怪我睡眠浅来兮,有些风吹草动就困不牢。”   吴妈“呃”了一声:“太太若需要啥尽管吩咐,我脚步重,就不往你那边多走动。”   “这样最好不过。”赵太太笑道。忽见丫鬟小翠甩着辫子绕着楼梯往下奔,一面喊吴妈:“老爷回来了。”   竹筠还站在窗前,有摁喇叭几声,门房连伞也没撑,冒雨去把两扇沉重的铁门拉开,汽车亮黄的车灯映出秋雨交织成网的影子。   她母亲站在她身侧,一言不发地也在朝下望,汽车在院央停了,司机先下车,拉开后座车门,姚太太打着伞来迎,姚谦下车,却没给伞一个机会,走得很快,转瞬身影不见了,姚太太在后追着,差点滑一跤,突然抬头朝这边看过来,她俩下意识的往后退,跟做贼似的。   “你太小瞧姚家了,要想弄死林晓云办法千千万,何需苏念亲自动手。”   “那也很可怕!”竹筠喃喃。   “放心罢,你要是嫁给他,就是自家人了,姚家这方面观念很重。”她母亲叹息着说:“我探过姚先生口风,他对你是属意的,这便八九不离十,你在苏念面前要热情,多主动些,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其实便当的很,喛!你要有聂美娟笼络男人一半的手段,这婚事也就成了。”   “聂美娟!”竹筠很不屑,把司马昭之心表现的路人皆知,在她眼里可笑又可怜,像马戏团的跳梁小丑。   她母亲却说她连个小丑都不如......她生出闷气,硬声道:“谁说一定要嫁给姚苏念!不比他差的又不是没有!”   “那你说还有谁?你指给我一条明道,我就再不迫你。”   竹筠一径不吭声儿,她母亲不知怎地竟伤心起来,拿帕子擦拭着眼角:“你爸爸要不是那个样子,你爱嫁谁嫁谁,我何必操这份吃力不讨好的闲心。”   竹筠沉默了。   赵先生很早就在外面有了公馆,里面的女人曾是他的秘书,漂亮有学识,日久生情勾搭到一块儿,跟着他也有些年头,生了两个儿子。   赵先生差点就做出宠妾灭妻的壮举来。   赵太太那时大吵大闹死活不肯离婚,且看热闹的多,伸援手的寥寥,走投无路的时候,跑去姚谦家下了跪,求他夫妻俩救她母女俩一命。   姚谦找赵先生谈过话后,离婚的事就搁置了,赵先生从此再也不理睬她,一直长住在公馆那边。   她这数年过的惶惶不安,侧面也听到些风声,公馆那边的女人不甘心没名没份,三不五时要哭闹一场,有意无意在外面放话,待竹筠嫁人了,就要做个了断。   赵太太能容忍他不归家,却无法接受被抛弃,她这样的年纪,再成为失婚的妇人,还有甚么脸面活下去。   但竹筠若能嫁到姚家就不同了,赵先生不顾她死活,却不敢不给姚谦面子。   她此时恨不能用她坚定执拗的心,换掉女儿摇摆不定的心。   窗外的风雨愈发紧了。   姚谦坐在书房里看报纸,听到门帘簇簇一阵响动,却是头也不抬。   姚太太端了一碗热牛奶来给他,她才洗过头,平日里盘髻,现都荡下来拢在脑后,像挂着一条瀑布。   姚谦接过牛奶喝一口,嫌腥,皱眉顿在桌面上,姚太太连忙说:“吴妈又忘记掺姜汁了,屡讲屡忘,我让她去重热一碗。”   “不用麻烦。”姚谦语气很平淡:“苏念回来没?”   “回了回了!多吃了几杯酒,已经寝下!”姚太太坐在他对面的椅上,抬手拨弄头发,似在自言自语:“上海这边的太太们盘髻的不多,我想着入乡随俗,也去把头发烫鬈可好?”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她想说些旁的话,却听姚谦慢慢道:“聂太太的鬈发不错。”   姚太太微怔,旋而笑说:“哦!我也觉得好,才请教过她,是大马路的人民理发店,一位范师傅替她做的,我明儿就去。”   她又挺有兴致问:“聂太太舞跳的如何?”   姚谦把报纸翻了一面:"踩了我几脚!"   “怪不得聂太太不愿跳!”姚太太恍然:“她说二十年没跳过了,我还道玩笑话,听说她先生在外面玩得凶,以为她总能学会一星半点!”   备注:1. 很吓人。 第28章   姚谦不置可否,依旧翻着报纸,姚太太觉得他近日对自己的态度渐趋转好,甚还能和颜悦色的说上两句,这是邪气稀罕的。   她想想道:“我在饭店廊上遇见范秘书,他把一双女人鞋扔进垃圾车里,也不晓是谁的?”   “你可以问他!”姚谦语气平静。   “哪里敢问呢.......他一直不待见我,我也不晓哪里得罪他了。”她笑了笑:“范秘书把烟圈往我脸上喷,喛,我有哮喘病,上趟子讲给他听过,转头就忘了。”又添一句:“他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两副面孔,老爷防人之心不可无......”   "是啊!防人之心不可无......"姚谦忽然抬起头,目光犀利地盯着她:“你大可放心,我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方面没谁比我再警醒!”   姚太太脸上的血色瞬间如潮退去,惨白一片,乌黑长发披散在肩膀,她像个鬼,就在方才,她以为自己重新活过来了,确是自己的臆想,这样的打击更沉重。   “你心底还在怪我。”她想掉眼泪,眼眶却干干的,这把年纪了,眼泪也不是想流就能流的,这让她更气怒,喉咙便像被滚烫的烛油淋过一般:“你也说过,十年怕井绳,现快二十年了,你就不能原谅我,到底还要折磨我到甚么时候!”   姚谦摇头,嗤笑一声:“我何时折磨过你,是打你骂你还是不给你吃穿,或在外面有小公馆、娶三五姨太太进门?”   姚太太一时说不出话来 。 姚谦冷冷道:“我只是对你没有感情,连敷衍都觉多余!”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剜出她眼底的泪水,一串串往下掉,滴在手背上,扑溅开来。   墙外有个卖柴爿小馄饨的小贩路过,嗓音熏多了油烟,饱经沧桑地叫卖:“柴爿小馄饨......鸡汁......."绵长地叹息被风雨淋湿了:“无人吃,可怜!”   他俩都沉默着,时光的洪流淌在这对做了半生夫妻之间,恩怨磨碎成沙砾,厚厚的沉了底,不能翻搅,会酿成沙尘暴。   ...........   美娟远远望见父亲在逗廊上笼里的黄鹂鸟,穿着荼白长衫、外罩宝蓝团花宁绸马褂,嘬着嘴呜哩呜哩吹口哨。   鸣凤本要迈槛出来,见到她立刻缩回去:“小姐来了,快点摆碗筷吃早饭!”   她母亲坐在妆台前梳头。“姆妈!”美娟叫一声,没见搭理,径自走到桌前,掀开小锅盖,半锅的热豆浆,撇起了嘴。   聂云藩也走进来,坐她身侧,鸣凤去请英珍:“太太,吃饭!”   英珍这才站起身,慢腾腾洗净手,坐到桌前,美娟抬眼恰瞧到她半边脸红肿,涂过一层药膏,油汪汪的发亮。   显见又被父亲打了。   鸣凤舀一碗豆浆端到聂云藩手前,聂云藩挟起一根油条,泡在里厢等它发软。   阿春拎着食盒子到桌前,揭开盖,鸣凤把里面吃食一碗一碟的拿出来,阿春则禀明:“皮蛋瘦肉粥是老太太送来额,生煎馒头是三姨太太奉的,三丝春卷是二姨太太奉的。”美娟立刻道:“我要吃皮蛋瘦肉粥。”就一碗儿,她用调羹在粥里滑,挑不出肉丝和皮蛋碎,就去挟生煎馒头,咬一口吸汁水,笑道:“还是三姨娘实在!”   阿春到:“三姨太大清早遣阿贵去丰裕生煎买哦,头道锅出来,只只扎实。”   聂云藩听说,也伸筷挟了一只。   英珍不看也不理,心是冷的,自顾吃着面条,半张脸牵扯出一丝丝痛意,暗自吸了口气。   聂云藩想起甚么:“昨晚我瞧到你和姚苏念跳舞,早晓你跳的乱糟糟,就该请教我!保你让她们刮目相看。”   美娟啐他一口:“马后炮,我寻你多少趟了,每趟被搪塞开,要怪就怪你,你不想我好。”气哼哼地,生煎吃在嘴里也不香了。   聂云藩笑道:“你姆妈跳得也好!让她教也可以!”   “真的?”美娟惊奇地看向英珍:“姆妈也会跳舞?!”   “不会!”英珍面无表情的放下筷子,站起往房外走,给老太太请安晚了也要骂 。   聂云藩待她走远,冷笑道:“她不承认,我曾见她跳过一次,比堂子里那些女人还跳的风骚!”   美娟低声问:“你作啥又打她?”   聂云藩挑挑眉,把生煎最后一口吞下,含糊道:“不听话么,就要打!”   美娟也就随便一说,摊手到他面前要钱:“星期五姚苏念约我去城隍庙白相,把我些铜钿扎台型(1)!”   “约你一个?啥辰光这么要好了?”   “还约有几位小姐!我要买旗袍、首饰,化妆品,要烫鬈发,不能被她们比下去!”   聂云藩从袖笼里掏出一叠钱打发她。   美娟捏捏太单薄,不满意:“打发叫花子!烫头都不够。”   “我这两天手头紧,问你姆妈讨去!”聂云藩握住她的辫子拽了拽:“这不是蛮好!鬈发有啥好看!”   美娟还待要说,阿春过来禀:“老爷的电话!一位姓张的小姐找!”   聂云藩晓的是谁,跳将起来,兴冲冲往明间去。   美娟又吃了一只生煎馒头,听阿春说夏妈正朝这边来,夏妈是她的奶娘,遇上准得唠叨一番,她嫌烦:“老货不安生。”起身也走了。   夏妈到时,仅有鸣凤和阿春在收拾桌面,她掀帘露出半张脸:“太太在么?”问着已走进来。   “去老太太房了。”鸣凤笑问:“夏奶奶用过早饭没?”又道:“这碟子三丝春卷无人动过,你吃罢!”   端到她面前,夏妈也不客气,挟着大嚼起来,见小锅里豆浆还有浅浅的底,也要来吃了。   阿春低声问鸣凤:“昨晚老爷可是在打太太?”   鸣凤道:“这还需问我?你一早没看见太太的脸?”   夏妈竖耳听,忍不住插话进来:“又为甚么打架?没一日省心 ! ”   阿春用胳膊肘捣捣鸣凤,让她说,鸣凤不肯,拎起食盒子去还给院里候着的厨娘。   阿春也要走,夏妈抓住袖管,嘟囔道:“小蹄子,你还不说!太太回来,我就告诉她,你们在背后乱嚼舌根,扣光你们的月银!还不快说 ! ”   阿春被她缠的无法,凑耳嘀咕几句,夏妈道一声作孽,也无旁的话说了。   备注:1、装面子。 第29章   英珍思虑了两日,那晚她被一双鞋逼得走投无路,一时脆弱接受下姚谦的馈赠。   她和他的爱情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想来真的可怕,时光如手掌里紧攥的一捧沙,从指缝里漏的悄无声息,蓦得恍然过来,她有夫有女儿,容颜褪去,满身落魄;而他,有妻有子,位高权重,十分风光,这种云泥之别令她胸口一阵泛堵。   当年短短数月的男欢女爱,她痴妄地以为会是一生一世。   她曾经恨过他,怨过他,希冀过他,绝望过他,但十八年啊,不是八年,她已经遗忘了,哪怕午夜梦回时,他的面貌也是模糊不清的。   直到在姚太太家与他重逢,一时都没太认得出来。   她是真的把一切都放下了,此时实在不需要因为一双鞋子、而对他生起感恩戴德之心。   英珍在手提袋里翻找出范秘书的名片,走到明间,见夏妈坐在窗前正纳鞋底儿,她想退回去,倒显得做贼心虚,更易引起猜疑,这宅里的老婆子们很会多心,嘴还快。   夏妈看见她了,不经意地问:“太太给谁打电话?”   “赵太太!”她拨号打过去,很快被接起,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是谁,英珍压低声:“范秘书么!”那人称是,又问你是哪位。   英珍笑道:“我是聂太太,昨你给我鞋的那位。”听他“哦”了一声,嗓音很温和:“可还合脚?”   英珍换个姿势,背对着夏妈,接着说:“合脚的,怎好意思麻烦你破费呢,我必须要把钱还给你!”   听他道:“你等一等。”她等着,那边也不晓甚么地方,有人在高谈股市起伏,有人在骂掮客搅乱市场,还有咯咯笑声,恍惚听像冯莎丽的嗓音,忽然话筒被接起,范秘书微笑道:“你明天中午十二点、到法兰西外滩的汇丰银行门口等罢!不见不散。”说完就是嘟嘟声,怕她反悔似的。   英珍挂掉电话,把一块荼白撮穗绣碎花的帕子依旧搭在上面,略站了站,让夏妈在那偷听个只字片语胡乱猜测,不妨直接告诉她:“前趟去饭店跳舞,脚后跟被鞋子磨的血淋嗒滴,赵太太看不勿去,买了一双鞋把我穿。”夏妈立即道:“那双旧的送把我罢,我皮糙肉厚,经得起磨。”英珍笑道:“你穿不了,高跟鞋子容易崴脚。”   夏妈撇撇嘴,中指戴着顶针,把针往厚底里用力戳:“还是这布鞋好穿、百搭!非要穿高跟鞋,这世道都被洋人搞坏了。”   英珍不和她辩,回到房里开屉,把上次卖小黄鱼(金条)的钱都拿出来,在那数着,忽听有人进来,抬头看是美娟,要掩已来不及。   美娟笑嘻嘻凑近过来:“姆妈在点铜钿呀!”英珍嗯一声,慢慢又数一遍,美娟看着,开口道:“星期五,姚苏念约我和赵竹筠几个逛城隍庙,要买些松子糖和五香豆回来给你么?”英珍晓得她说这体面话背后真意,未多话,点了几张票子给她,美娟数数,不满意也无法子。   星期五一早,聂云藩命凤鸣给他收拾箱子要往金山钓鱼,且还得住两晚,英珍坐在妆台前往脸上搽粉,晓得他去鬼混,倒也希望他赶紧走,俗说无巧不成书,免得在银行门前被他撞见,无端生出些事来。   美娟昨晚没睡好,肿着眼皮慢吞吞吃羌饼,听到外头有小贩在叫卖油豆腐线粉,让阿春去买一碗来吃。   阿春身上没钱,为难的看向英珍:“太太......要买么?”   英珍凑近镜子细细的描眉,不吭声儿,美娟噘起嘴不高兴,聂云藩忘了拿大烟,回来正听说,便朝她挤挤眼:“李妈买了小半锅,你去跟老太太讨碗吃。”   “真当我稀罕!”她把手里吃到一半的羌饼一扔,站起扭身就走了。   英珍没甚么表情,吃了一小碗枣子粥,一块条头糕,还是觉得胸口发闷,漱过口,再补了唇膏,虽然离见面时间还早,还是和鸣凤交待两句,拎了手提袋出门去。   鸣凤和阿春收拾桌子时,听到有人在院里问:“鸣凤姑娘在么?还有谁在呢?”   鸣凤出来一看,是门房的人,便问他:“有事情么?”   那人道:“是五奶奶的嫂子带着姑娘来见。”   鸣凤怔了怔:“你没问她又来做甚?”   “问了,说前时回了趟老家,亲手做的水磨年糕,扎了几捆送来。”   鸣凤道:“你没告诉她奶奶出去了?”   “说了,她说把东西亲自交到你手上就走。”那人在鼻底吭哧两声,笑道:“喛,怕我贪她的几捆年糕。”   鸣凤也笑起来:“你多心!领她进来罢,我招呼她!”   那人领命去了,过有半晌,一个妇人挎着竹篮子、和一位姑娘一起走过来,那姑娘十七八岁,像用糯米年糕揉捏成的雪人儿,眉眼十分细巧。   鸣凤蹲在廊下喂猫,仰脸看见,笑着站起把她们领进明间,说道:“真是不巧,太太出门去了!”吩咐阿春泡茶水来待客。   英珍的嫂子这才相信门房未曾骗她,觉得很失望,不死心地问:“那姑奶奶甚么时候回来?特地带桂巧来问候她!大老远,走一趟不容易!”   “没有交待呢!”鸣凤打量着桂巧,再看看她嫂子,评判道:“和你不大像,倒有几分太太的模样。”   她嫂子连忙说:“可不是,旁人都这么说,她最像姑奶奶。”桂巧红着脸悄眼四处打量,墙上挂着西洋画,桌上青花长颈瓶插着数株绢花,一种旺盛绚烂的假像。   忽听门外有人喊鸣凤的名字,鸣凤跳将起来,笑道:“是小姐。”她要去迎,美娟拎着手提袋,描眉画眼地走进来,见得有客,怔住问:“她们是谁?” 第30章   鸣凤指着介绍:“她们是舅奶奶和三小姐。”   她嫂子拉着桂巧赶忙站起,陪笑着道:“这是美娟罢,来了两趟总没见着,今儿算赶了巧,长得有九分像姑爷,样貌显洋气。这是桂巧......杵着做甚么,快叫表姐呀!”   桂巧微垂着颈,有些别扭的叫了一声表姐,其实,她比美娟还要年长一岁。   美娟挑起眉梢用眼角瞟过她俩,从老太太那里听说过,怕是来打秋风的,鼻息嗯哼着爱搭不理,只朝鸣凤催促:“你换件衣裳随我一道出门!”   鸣凤怔道:“小姐和朋友们逛城隍庙,我去作甚?”   美娟说:“城隍庙下作胚(1)邪气多,伊拉(2)恐慌出事体(3)要带个长随,我不好没有。”   鸣凤问:“不是有姚少爷他们么?”   “他们自个也要四处白相(4),哪顾得这许多。”   “我要往洗衣店取太太的裘皮大衣,拖了较怪(5)辰光,再不取太太要骂了,让阿春陪你去?”   “她?!”美娟瞧不上。   她嫂子在旁一直默听,立刻见缝插针道:“让桂巧随你去好了,拎包撑伞她都会,不爱多话,老实,心思却细致。”   美娟听闻看向桂巧,穿着一件新的阴丹士林布袍,头发乌黑的绞成麻花粗的辫子,用红绳束紧搭在胸前,皮肤雪白,像个女学生似的。   她有些迟疑,这桂巧虽穿着寒酸,却有些姿容。   她嫂子察言观色,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儿硬塞进美娟手里,一面笑道:“城隍庙好吃好看好白相地方多,用钞票地方也多,拿着,玩个尽兴去!”   美娟捏了捏,比她从父母和老太太那搜刮来的还厚,顿时喜上眉梢,朝桂巧的口气也缓和些:“你到过城隍庙么?”   桂巧摇头,未曾。   美娟道:“你要紧跟着我。”又朝她婶子看去:“城隆庙三步一地痞、五步一流氓,专挑落单的女子下手,逮到娼院里接客,她要是自己乱跑丢了,你勿要怪我!”   她婶子把桂巧往她跟前推:“晓得,不怪你!”   桂巧也有眼力见儿,主动接过她的手提袋拎着,美娟再无二话,俩人一前一后地走了。   英珍出来的早,她就在外滩闲逛,沿着黄浦江走到十六铺,铺码头有很商号,看的人眼花缭乱,银楼,皮货,海味,生熟药材;绸布、油粮、杂货、中西烟糖应有尽有。她抬头看见个水果行,三间屋的铺面,顶头有块黑底鎏金的横匾,书“鸿元盛”三个大字,想起很多年前她坐轮船来上海,这水果行哪有此等风光,只因杜老板在此当学徒过,如今也与有荣焉了。这一路吃食也颇多,油墩子,排骨年糕,枫泾酱蹄、桂花酒酿团子......香味儿浓得化不开。   一阵江风,又是一阵江风,从各种缝隙缺口漏灌进来,这里比城内凉多了,英珍鬈发吹得直往脸上扑,她解下颈间纱巾拢在头上,忽听见沉闷巨大的汽笛声,是外国军舰要停靠码头,又见十几学生模样的青年人围在卖海棠糕的摊前,她也想买,和他们一起等着,只见手艺人在糕模里放豆沙馅,浇稀白面浆至满,洒上糖板油丁、红绿瓜丝,烘烤间边洒白糖边翻面儿,糕绽成了一朵朵红海棠,再用牛皮纸包了递给那些青年人,他们马上要上船去留洋,大抵有很多年再难享受这美味了,都很珍惜的小口小口吃着,面庞终是显露出几许伤感,到底都还年轻着,不擅掩藏情感。   轮到英珍时已经卖完,手艺人很歉意地让再等等,她仰头看向钟楼,时间不够了。   她往法兰西外滩走,那边集中着洋行和贸易公司,西装革履的洋商人多起来,还有很多下船游荡的水兵,叽里咕噜说笑打闹,蓝眼珠子看见英珍,从手腕摘下一块表,操着半生不熟的话问:“要么?要么?送给你!”   英珍被唬了一跳,低头不语地快步往前走,蓝眼珠子不死心的在后紧跟纠缠,忽听见摁喇叭声,她抬头望,路边停了一辆斯蒂庞克,范秘书站在前门处朝她招手。   英珍松口气,急忙朝他跑去,范秘书替她拉开后座的门,她不及多想,便低头坐了进去。   待坐定后,才突然发现后座,还坐着一个人。   赵太太站在廊上,叮嘱姚苏念:“城隍庙三教九流皆有,人多且杂乱,竹筠单纯胆小,得麻烦你多留心看顾着她。”   姚苏念手插在裤兜里,笑着建议:“不妨让小翠跟着罢,我恐怕自己看顾不来。”   赵太太“喛”了一声:“你把她带在身边,有甚看顾不来。”又道:“你父亲可提过,让你待竹筠要好一些。”   她这话说的傻子也明白。   姚苏念蹙眉噙起嘴角,似在微笑,眼底却冷淡缓缓增生,恰竹筠拎着手提袋从房里走出来。   她母亲朝她笑问:“你在做甚么?拖拖拉拉的,让苏念好等,你说,到底在做甚么?”   竹筠脸庞胀得通红,她方才有些腹痛,似乎吃坏了,现在还是隐隐地......她不想去了。   姚苏念低头看看腕间,开口道:“走罢!”率先走在前面,司机把汽车停在门外。   竹筠站着不动,嗫嚅说:“姆妈,我,我不想......”   她母亲推她一把,神情显得不耐烦:“还不快去,怎就这么不争气!”   竹筠眼眶倏得发潮,咬紧牙根低头走了。   赵太太直到汽车开走后,思忖会儿,转身去找姚太太,老远就听见房内传出训斥声,刘妈端着水盆子在廊前竖耳站着。   “怎么了?”她压低嗓音问。   刘妈也悄悄说:“在骂小翠不会梳头!”   “还当出了甚么大事!”赵太太轻笑,迈槛入房。   姚太太听到帘动,朝小翠瞪眼道:“还不快滚!”   再面朝镜子看着里面披头散发的自己,还有赵太太。   备注:1、流氓。2、她们,3、出事情 4、玩 5、很长 第31章   赵太太走到她身后接过梳子,微笑道:“我来罢!做姑娘那会儿常替邻家的小姐铰刘海编辫子,她头发乌黑浓密,想梳的光溜齐整可不易,每趟都要先抹桂花油,润透了才抓得住,梳一遍满手油腻。”   姚太太自己头发细软,就羡慕那些发量多的,听得又爱又恨,叹口气说:“很难得听你提起过去。”   “有甚好说的。都是不愉快的经历。”   姚太太安慰道:“人这辈子是上天早安排好的,那位小姐生来就是享福的命,你想通这点就好了。”   “倒也不一定。”赵太太笑道:“她如今可怜的很,婚姻不顺,靠典卖嫁妆紧巴巴过日节,前段辰光还求我替她先生谋个事做呢!”   “你哪有那能耐!赵先生也绝计不会帮你。”   赵太太心底似被针一戳,握她发的手蓦然使力,姚太太咝咝吸口气:“轻些,头皮扯得痛。”想起甚么问:“她也在上海?”   “哪晓得,电话里聊了两句,多也不肯讲。”绕成一盘菊花髻,再用赤金簪子插进发里固住。   姚太太左照右顾,皱起眉笑道:“你梳的太紧,薄薄塌头皮上,再弄蓬些。”   赵太太用梳齿替她把头顶的发小心拨松,一面道:“你的头发有些稀了,不如去烫成鬈,显得发多还时髦。”   “先生也这样讲,还说聂太太的鬈发不错。”   赵太太手一抖,梳齿刮过她的额面,姚太太啊呀一声嚷痛,凑近镜子,有几道密麻的红痕,神色有些不悦:“你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   推椅站起身,去拿手提袋,又朝她道:“趁他们都不在,我要往大马路的人民理发店,一道去么?”   赵太太有些恍惚,日阳透过玻璃窗映出一条条摇晃的光柱,照出了数以万计如小蠓虫般蠕动的尘埃,她的心镜却清晰的一尘不染。   她点头笑了。   除姚苏念、赵竹筠、聂美娟二人,还约了周朴生和马太太侄女贝蒂。   周朴生虽相貌忒板(1),性子却十分油滑热络,极会看山水(2),三两下就惦量出赵竹筠不能碰,贝蒂碰不得,遂朝聂美娟献殷勤,指着桂巧笑问:“你府里是美人窟么,连个丫头都这么水灵。”   姚苏念左右侧被赵竹筠和贝蒂霸着,美娟跟在他们后面,心底恼恨被算计,她们都没带长随,反显得她格外娇气似的。   姚苏念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凉薄了,他留过洋,满脑的新思想,对那种旧式大小姐的娇性儿敬谢不敏。   恰听周朴生问,美娟一把挽住桂巧的肩膀,笑嘻嘻大声说:“甚么丫头,是我的表妹,居住在苏州,我带她一道来白相,桂巧,是不是?”   桂巧点头:“嗯呢,我随表姐来白相。”她吴侬软语怪好听,姚苏念回头看了看。   周朴生热情地问她苏州住哪里,桂巧悄窥美娟脸色,才敢答道:“住苏州凤桥镇。”   周朴生马上道:“我们有缘份,我最爱吃你们那的酱排骨,邪气闻名,好吃!”   桂巧莫名其妙地看他,她怎没听说过,迟疑道:“是么?!”   姚苏念顿住步,笑着再转过头来:“又在淘浆糊,她住苏州凤桥镇,你说的酱排骨在吴锡三凤桥,此凤桥非彼凤桥,你生拉硬扯套近乎,居心叵测!”又朝桂巧说:“提防着他些,莫被他骗了。”周朴生跳起身伸长胳臂套住他脖颈,嚷嚷:“小赤佬,就许你左拥右抱,不允我美人入怀么!”   一众都笑起来,美娟趁势挤到姚苏念左侧,竹筠腹部隐隐作痛,蹙眉懒和她理会,退到后面去了。   城隍庙和旁的寺庙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走走停停,几人仅在财神殿燃香跪拜,很快逛完一圈就出来,一起上了九曲桥,贝蒂从袋里掏出一块鸡蛋糕,掐了糕末掷向水面,引得碧水中游来一群红肥的鲤鱼,在那翻腾拥挤地抢食,他们站在那里赏了很久。   日当正午开始商量去哪里吃饭,姚苏念和周朴生很早就出国留洋,赵竹筠长居在南京,唯有美娟此时成了老上海,她想想笑说:“我请你们去乐圃廊茶馆罢,那里的三丝眉毛酥和松鼠桂鱼,旁处吃不到的味道。”   众人也无异议,跟着她来到乐圃廊,门前有个手艺人在烘海棠糕,甜香四溢,美娟大方的给每人买了尝鲜。   姚谦朝司机道:“去海格路公馆。”司机转向拐进法大马路。   英珍暗忖他的用意,却也不便多问,显得自作多情,便朝前座的范秘书问:“那双高跟鞋值多少铜钿?”   范秘书轻笑一声:“你问姚部长,鞋子是他挑的,铜钿也是他付的。”   英珍不得不看向姚谦,抿了抿唇:“我谢谢姚先生,你讲个价罢,我把钱还给你。”   “一双鞋而已。”姚谦揉着眉宇间的倦意,眼眸微阖道:“对我并不算甚么。”   “无功不受禄!”她语气非常客气:“我和姚先生萍水相逢,互不熟识,实在应该算清楚才对。”   “萍水相逢?”姚谦忽然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她:“真的互不熟识么?”   英珍的目光与他碰个正着,再硬生生地移向窗外:“真的!”   他们现在就是陌生人,无可置疑!   姚谦盯着她的侧颜,秀丽娇弱,却也刚强执拗,一缕鬈发调皮地散在鬓边,他想伸手替她捊至耳后,又算罢,过了稍顷,才道:“不用你还我铜钿,陪我吃中饭罢,算是还我的人情!”   英珍迟疑会儿,终是没有吭声,算是默许了。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她知道自己若坚持到底的话,姚谦也会答应收钱,他不是会强迫人的性子。   她去先施公司查过这双高跟鞋的价钿,也不晓他是否是故意的,价昂的令人咂舌,要退掉换钱,店员以她穿过为由婉拒。   若是范秘书买的,她咬碎银牙混血吞也还给他,但姚谦就不一样了,他的建议实在太具诱惑性。   她抵抗不了。 第32章   英珍侧头看向窗外,这条街太拥堵,司机拐个弯上了福州路,福州路一边是青楼舞厅,一边是书局报馆,翰林风月大抵说的就是如此。   现青天白日,一边萧条冷落,偶见辫发毛毛的丫头打着呵欠,拿个大碗站在路边,揉着眼睛等柴爿馄饨,一边红火热闹,醒目的“申报馆”牌匾下,风铃清脆碰撞,房门拉开阖上,进出络绎不绝,男人头戴鸭舌帽,脖上挂着照相机,荡在胸前。   汽车停下来,是在等红灯,三扇门的老半斋里,靠窗有一桌圆台面,五个男客间被打扮风流妩媚的倌人团团围绕,她瞧其中一个男客分外眼熟,仔细边量,戴瓜皮帽,穿宝蓝长袍韦陀银马褂,头发抹得乌亮油滴,深凹褐灰的眼睛眯起,他的金边眼镜被个倌人捏在手里把玩,一条滚白胳臂屈起斜搭在他的肩膀,一个胖子凑近斟满盅酒递给他,倌人接过酒替他吃了,胖子似说了甚么,引得哄堂大笑,他偏搂住倌人,朝脸颊亲了一口。   那个说去金山钓鱼的聂云藩,却在这里寻欢作乐。   满口谎言的男人,英珍呆呆看着,心底却觉得好笑,见他似意识到甚么,突然透过玻璃窗望来,她本能地转头,又被姚谦唬了一跳,他何时离自己如此的近!   “在看甚么?”姚谦问:“看的这么认真?”眼眸却盯着那个人影,若有所思。   英珍摇摇头,车子复又开始前行,老半斋一晃眼就退到后面去了,从最热闹的地段出来,马路变得宽敞,一辆电车驶过,人影只有三两个。   马路两边皆是落尽叶子的梧桐,光秃秃的,偶有些黑点缀在枝桠上,是乌鸦,今年乌鸦特别多,雄纠纠气昂昂,像要占领整个上海,它们的武器就是一滩滩稀白发灰的粪便,落在地面,人们的肩头。   车子从大开的半扇雕花黑漆门驶进,英珍大惊,伏在车窗往外看,竟是一处公馆。   司机下车替她开门,她先问:“这是哪里?”司机答道:“姚先生的公馆。”   “我不下去。”英珍生起气来:“为何要来这里?你送我回去。”他当她是甚么,空虚寂寞的怨妇,还是心怀旧恋的傻女人。   无论是哪个,他都看错了她。   范秘书朝姚谦低声道:“郑先生晚上在远东饭店摆宴,请您一定要赏光。”   姚谦凝神稍顷,才道:“他刚提任内务部部长,暂不易和他太亲近,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范秘书颌首说:“确有人在打听,他的提任是否与您有关!”   姚谦笑了笑,见司机打开车门说了些甚么,里面的人却迟迟不出,走过去俯首问:“怎么了?”   英珍面无表情道:“我以为是去饭店,却来到你的公馆,我不能进,传扬出去,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你怎能这样做,是要我死么!”   姚谦看着她片刻,缓缓微笑道:“你想太多了!”又解释:“我若和你去饭店,明日各报纸版面、一定会刊出我们共餐的照片,甚编些桃色新闻博人眼球,当然,你若不在乎,我也没有甚么介意。”   他对司机说:“去金隆饭店!”朝范秘书招手,自己作势就要上车,英珍急忙走出来,羞愤交加的样子。   范秘书连忙胳臂朝她虚展,笑道:“我来带路。”   姚谦不便再招惹她,默然跟在她身后,点燃一只洋烟衔在嘴边,这里显然鲜有人来,静悄悄的,连个佣仆都不见影子,但青石板路有洒扫过,落叶也都清理的干净,冬青没修剪过,还缠绕着藤蔓,疯长的厉害,风飞过叶子,刮了下她的胳臂,就听到身后枝叶断裂的声音,姚谦扯掉一大把软藤,哗啦啦作响。   走进客厅,英珍环顾四围打量,这里与他在大马路的公馆风格迥然不同,很中国旧式的陈设,铺烟青缠枝莲花纹地毯,顶上没有吊灯,墙上挂着几盏胭脂红绢制壁灯,一整套黄花梨雕纹家具,桌上搁着七八个盒子,每个都加盖饭店名字的戳记,红泥印儿,小巧四方,不是普通的饭菜馆子。   范秘书和姚谦耳语两句,跟英珍说还有事办,要先行离开。英珍此时觉得他是最亲切的,想挽留又羞于言表,客气地把他送出厅门,终是没有说出口。   待她回来,姚谦已经脱掉西服,坐在桌前,挽起白衬衫的袖口,手指还有潮湿的痕迹,盒子都揭了盖,有他爱吃的,也有她爱吃的。   英珍去洗手,姚谦倚着椅背,拿着一瓶红酒在看,抬眼问她:“要喝么?这酒还不错。”   酒是色媒人!她婉拒,姚谦也不强求,取来一只高脚玻璃杯,开了瓶盖,紫红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向杯底,再破碎的四溅,他倒有半杯,摇晃间,隔着玻璃可以看见英珍的小脸,他见过她几次,她不若从前那般爱笑了,纵是在笑,也显出几许萋清的意味。   他幻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那只是映在杯面的月历美人,鬈发,粉面,水目朱唇,笑非笑,冷冰冰没有情感。   但他很快就了悟,仰颈喝了口,嘴唇沾染酒渍处,被润的湿红。   姚苏念他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也围着圆桌等上菜。   这里视野很好,一排如意菱花大窗,被叉杆撑着半开,远可见寺庙飞檐的龙头、和驾祥云的福禄寿三星,一个抱金童,一个拿如意,一个托寿桃。   近可见熙攘人群,南北货店铺,忽听锣鼓笙箫吹吹打打由远及近,哭嚎声也愈发清晰,众人都站到窗前探颈张望,是在出殡,数十人皆麻衣素缟,棺材前面竖大幅黑框白花照片,上面一个女人侧身拧过正脸,鬟燕尾式发型,细柳眉杏子眼,薄唇紧紧抿起,令她的神情迷离而哀绝。   “喛,是林晓云。”   “林晓云是谁?”贝蒂好奇的问。   “电影皇后。”周朴生的指骨模仿手枪样子,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呯”一声笑道:“被人在华懋饭店爆头了。”   “嫌犯抓住没有?”贝蒂又问。   这桩案子在各大报纸连续刊登半个月之久,各种断案说法层出不穷,美娟感兴趣,都仔细通读一遍,她兴致勃勃地插话进来:“没呢!警察署一直在查案,暂定为情杀。不过那个内务部部长关怀礼可倒了大霉,因和林晓云之死有牵连,把官儿都丢了。”她嗤笑一声:“和她纠缠过的,岂止关先生一个呢!” 第33章   “你说还有谁!快说!”周朴生生起浓趣,眼睛却紧盯着姚苏念,露出戏谑的表情。   美娟欲要开口,却被一直未起身的姚苏念打断:“道听途说岂能当真!我最不惯国人的劣根性,就爱钻研这些空穴来风,再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假反似真,非毁人名誉要其性命方才罢休,简直人言可畏。”他看向她:“你个名门闺秀,正值韶华之年,也读过书,怎跟个市井无知老妇般碎嘴!”   美娟被他一通讥讽,羞窘地满脸通红,贝蒂和竹筠冷眼旁观看热闹,心底暗自痛快,让你出风头,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周朴生望见堂倌端来一盘八宝鸭,笑嘻嘻挤回原位坐定,又招呼她们都坐,解围道:“女人生来就欢喜八卦。”他指向贝蒂:“她不说么?”又指竹筠:“你以为她不说?这正是她们可爱之处,日后你就晓得了!”   贝蒂竹筠齐道:“你讲你的,牵连我们作甚!有些话我们也不敢乱说。”   美娟嘟着嘴坐下,端起手边的茶喝。   周朴生挟起一块鸭腿放进姚苏念碗里,再朝美娟努努嘴,见他不接领子,笑道:“这顿可是聂小姐请客,还受你气?吃人嘴软,好歹容她些情面。”   姚苏念想想,面色才有缓和,把鸭腿给了美娟,美娟顺竿而下,说声谢谢,低头吃起来。   周朴生又把余下的鸭腿给了桂巧:“你难得来上海一回,这条腿给你吃!”   桂巧显然未料及会给她,一脸无措,美娟朝周朴生道:“你少见多怪,八宝鸭是苏州名菜,还稀得到上海吃。”从桂巧碗里挟起,转给了姚苏念。   姚苏念微蹙眉,筷子挟来挟去,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他嫌污浊,照旧还给桂巧,只淡说:“我不吃鸭子。”   桂巧便臊着脸把鸭腿啃得十分干净。   堂倌一下子把菜都上齐,除凉菜和时蔬,还有清炒虾仁,蟹粉豆腐,松鼠桂鱼,红焖大肠,及一大碗西湖牛肉羹。   堂倌又问要上点心么!美娟摆手,叫你再上罢,冷掉不好吃。   吃有半晌,竹筠腹痛加剧,再忍不了,拿手提袋要去厕所间,贝蒂道你等等,也起身走了。   出殡队伍被堵在路口迟迟不去,哭声喧天,姚苏念听得心烦,离席下楼抽起烟来。   周朴生见四下无人,问道:“聂小姐可听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么!”   “你这话甚么意思?”美娟莫名其妙地问。   “就是字面的意思。”周朴生似笑非笑:“那个钰珠小姐,我欢喜的想娶她,她考虑后拒绝,只因聂小姐说我卖相忒板,是个败家子,还有扯不完的风流债。”   美娟的脸颊腾得发烫,眼神一跳,她确实说过,但此时断不会承认,只一径咬着瞎讲八讲,要和钰珠对质。   周朴生摇头道:“不用!只是提醒你祸从口出,别太张狂,否则日后够你受的。”   “喛,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美娟恼羞成怒,把嘴擦了擦,一甩帕子,不高兴地站起去找姚苏念。   桂巧也连忙放下筷子要跟着,周朴生笑道:“你真没眼力见,聂小姐要跟苏念谈情说爱,你去气氛就没了,她还恨你,何苦来哉!不妨多吃些好菜,这馆子也不是人人吃得起。”   桂巧觉得他说的有理,迟疑着复又坐下,周朴生点起一支烟,觑眼打量她的侧脸,美人胚子总让人莫名心动。   他挟起一筷子四喜烤麸到她碗里:“吃这个!晓得这是甚么?”   “烤麸。”桂巧笑了一下:“但凡南方人皆晓得!”   周朴生又笑问:“它还有一层意思,你可晓得?”   “不知!”   “烤麸,靠夫,多吃些,你就有丈夫可以依靠。”   周朴生又挟塔苦菜炒冬笋到她碗里:“这个也多吃些,塔苦菜,谐音脱苦菜,吃了你所受的苦都挣脱了。”   桂巧少女心性,听他讲得有趣,抿嘴笑道:“周先生懂得较怪多!”   “这算甚么!”周朴生喷出一口香烟,从西装里掏出一张名片塞给她,触到她的手指,不由一怔:“怎生的粗糙。”抓起来看,是薄薄的茧子。   桂巧触电般缩回手,红着脸道:“周先生庄重些。”又说:“我在苏州绣庄里做活,整日里穿线走针,不比表姐她们人娇身贵。”   周朴生倒觉得她单纯可爱,笑了笑:“未有轻薄你,在国外留学肆意惯了!”再道:“我却觉得你比聂小姐她们活得有价值,自食其力,靠劳动养活自己,你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些平凡而伟大的人。”他瞥到楼下姚苏念和美娟踩着木梯上楼,特意压低嗓音:“以后来上海白相、或需要我帮忙,就打名片上的电话。”   桂巧眼眸闪烁,欲要开言,忽见美娟走来,便默不作响,低头继续喝碗里的牛肉羹。   姚谦打开点心盒子,里有三块海棠糕,推到英珍面前,笑说:“你最爱吃的,这家味道在上海滩数得着。”   英珍忽然有些受不了,她问卫生间在哪里,姚谦道:“二楼径直到底右手就是。”   英珍步履匆忙的上楼,差点跌了跤,幸得抓住扶手,扶手很凉滑,薄薄积了一层灰,立刻显了她五个手指,像雕缕在上面似的。   二楼地板铺着酒黄底青花图案的波斯长绒地毯,走廊很深,两边房间紧阖着门,虽然到底开了一扇窗户,但玻璃是用绿橘蓝三色镶拼成菱形方块的图案,阳光暗暗地透进来,聊胜于无。   她踩着步走,寂静无声,软得使不上力,仿佛在走自己过去数年的人生,所有的门都朝她关闭,只有一条黑黢黢的廊道,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但好在,这里是有尽头的,卫生间虚掩着,她走进去,没找到灯,幸而也有窗,镶着透青的玻璃,斑驳的光点晃晃地映在墙上挂的大镜子里,白瓷洗手台安装了水龙头,她拧开,自来水哗哗地流,俯身捧了几把往脸上浇,再直起腰,看着镜里那张湿漉漉的面庞,不知是水,还是泪。 第34章   英珍看见镜子里不止有她,还有姚谦,他不知甚么时候进来的,又在门边站了多久,是否看见她在哭泣,自来水仍然流淌的很欢畅,热气腾腾,四方镜被氤氲成一块徽州毛豆腐,白蒙蒙的密麻感,他的影子高大模糊。   英珍伸手去镜子上抹一把,看清了,并不是自己眼花,整颗心骤然紧缩起,急速转过身,盯向他面无表情的面庞,嗓音因为慌张而尖利:“你要做甚么?”   “我能做甚么?”他的声音似在叩心自问,或也在问她。   “我好了!”英珍以为他要用水,瞥过目光紧走两步,擦肩而过时,却被他用力抓握两只手,他说:“你好了?我没好,没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英珍脸色陡然雪白,她本来就白,此时简直血色尽失,牙齿都在咯咯打颤:“不可能了,我们不可能了!”   “谁说的?”他不同意,俯首就要亲吻她的嘴唇,英珍迅速地躲开,耳环一串水滴碎钻坠子甩打过他的鬓边,他的吻轻落在她凉滑的腮上。   纵使聂云藩在外吃喝嫖赌,对婚姻不忠,英珍也从未想过出轨之事,并且还是和姚谦,他们之间恩恩怨怨太多了,多得无法支撑起一场突如其来的亲热。   她开始拼命挣扎,奈何手被他紧紧擒住,他的唇滚烫似火,不但把她的泪水烘干,面颊细细的绒毛伸张开来,透散出一丝丝热气,交织地整张脸都开始酥麻,他往下寻找她的嘴,她执拗地抗拒,偏头抵在他的肩处,死咬住他绢白衬衫的衣领,他便去亲吻她耳垂软嫩的一吊肉,他知道她哪里最敏感,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英珍止不住地哆嗦:“你疯了!你会害死我的。”她松开嘴喘息着,他的衣领被咬出了两瓣胭脂红。   “我会保护你.......”姚谦嘴里喷出的热气,扑簇在她颈子处,她此处的汗毛都竖起来。   我会保护你,十八年前他也是这么说.......此时听来却如当头一棒。   “混蛋!放开我!”她抬起脚狠踢他的膝盖,他吃痛闷哼,抓她的手有所松弛。   她摒住一股劲儿趁机挣脱出来,扬手就朝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啪”的清脆彻响,姚谦半边脸发红,被英珍小指留长的指甲划破一条血痕,而她也怔住了,耳里嗡嗡的。   姚谦目光阴鸷地看着她,英珍心底反有些怯弱,硬撑着夺路要逃,却又被他堵住:“只打一下?总是不够,现在随你打,打多少下都可,只要你解恨!”他又添了一句:“不过也就限于现在,往后就不能够了。”   “我不恨你!”英珍回答的很快:“你不过是我年轻时的故人,十八年了,若不是你突然出现,我连你的样貌都早已忘记。”   “我们可不比故人。”姚谦笑了一声:“十八年?你记得倒清楚。”   英珍不想和他辩:“你有妻子,我有夫女,天各一方,各活各样,半辈子过去了!各自安好不好么,何必再次纠缠不清呢!”   姚谦不答反问:“你安好么?”   英珍听到自来水还在哗哗流着,仿佛要流进她的心里去,再从眼底冒出来。   她没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过的很安稳!”   姚谦默了默,忽然问:“你确定不想再多打我几下?”   “我哪里敢打你!方才也是被你逼急了。”英珍道:“时辰不早,我得走了!”   姚谦站着依然未动,不知在想甚么,她皱起眉头伸手推他,哪想又被他趁势抓住手腕。   她说了那么多话,他全当成了耳旁风,不由怒腾腾地瞪圆眼睛:“你又想做甚么?”   姚谦喜欢她此时的样子,总算有了些活人气,缓缓道:“我调查过你,你在聂家过得实在谈不上安稳。”   英珍觉得自己最后一片遮羞布被狠狠扯了下来,她的万千狼狈和落魄,谁都可以染指,唯独他不能。   想都不想的又抬手掴了他一巴掌,红着眼眶骂:“卑鄙、无耻!”   姚谦突然笑了:“你还和从前一样,骂人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他强抱起她坐到洗手台上,她的腰抵在水龙头上,哗哗声没了,热流汩汩地浸湿了旗袍。   他说:“我也过得不好。”又说:“阿珍,我想了你十八年,今日决计不会放过你。”   她不信,被他吻住嘴唇后,手掌拼命拍打他的肩膀,鬓边夹碎发的彩珠珐琅发卡掉下来,磕到白瓷台面,哐当反弹起来掉落到了地面罅隙处。   他们都没有察觉,防守进攻正激烈地演练,姚谦先还由她,但她太无章法,把他颈子挠破了,后就抓住她的手抬至头顶摁在镜面上,碧玉镯子也从手腕褪到了臂弯。   当英珍明白到他势在必行的决心后,身骨一软,简直精疲力竭。   她的背脊紧抵着凉滑的镜面,被他吻的喘不过气来,他的手在摸她的小腿,全是水,真成了小锅里慢火煨炖的汤年糕,柔弹滑腻。   姚谦终是如愿以偿吃到了嘴里。   不晓过去多久,房里渐次安静下来,他关掉水龙头,再抱起她回到卧室床上,动手解开盘香纽,替她脱掉湿透的旗袍和细纱衬袍,看见她肋处一块碗口大的青紫,虽然在消退,但依稀得见当初的暴戾。   “是他踢的么?”姚谦抚摸着硬声问,没见她回答,却也没有否认,他俯首很温柔地亲吻那处,不一会儿复又火热起来。   英珍呼吸变得凌乱,手指用力攥紧了锦褥,她侧首,看见大幅雪青的丝绒窗帘,绣着金黄蟹爪菊图案,没有拉拢的严实,一线午后阳光从缝里溜进来, 亮晃晃地映在梳妆台的镜子上,她便看见了自己充满情欲的面容,那一刻,她的心境是难以言喻的。   姚太太从理发店出来,用手抚了抚鬓角,有些心神不宁地问:“你看烫得怎么样?和聂太太的发型可一样?”   赵太太打量半晌,有些迟疑:“是这家么?你确定没听错?”   姚太太语气很肯定:“聂太太说的就是人民理发店,寻的也是这位范师傅,怎么?差别很大?”   赵太太深晓她脾性,不便明说,笑了笑:“像倒像的,只是你和聂太太脸型不同,发质也有厚薄,所以看着又有些区别。”   姚太太知晓她说话的艺术,这样便是完全不像了!   她心慌意乱,突然很想再照照镜子,思忖稍许,方道:“我在这附近还有一处公馆,海格路上的,我们去歇息会儿。” 第35章   这顿饭所费不赀,美娟咬着牙倾囊以付,打肿脸充胖子的滋味并不好受,幸而周朴生拍了拍姚苏念的肩膀,笑说:“这趟让聂小姐请客,下趟该轮到你了。”   姚苏念也没推辞,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下个礼拜五,我请你们到国际饭店吃西菜。”   周朴生给美娟一个颇有意味的眼神,美娟假装没看见,脸色明显好多了,他再看向桂巧:“你也一定要来!”   桂巧没有当真,只笑而不答。他便似真又假地笑添一句:“听到没有?你不来,我往凤桥镇逮你去!”   姚苏念没料到周朴生会对个初见面的穷丫头这么热情,他也瞟了她两眼,和周朴生并肩下楼,低道:“有些像阮玲玉。”   “是罢!”周朴生谑笑:“说起女明星,谁能比你最有见解。”他们这些留洋回国的公子少爷,就数姚苏念玩女明星最凶。   “这是甚么话......”姚苏念欲言又止,两个麻衣素缟的人站在廊下,堂倌正在驱撵他们,他们不走,其中个道:“我们要找姚少爷,请姚少爷出来。”   “我们饭店做吃饭生意,打开两扇门,喜迎八方客,见面笑哈哈,过后不思量,只认钱大爷,甚么摇少爷,晃少爷,不认得不认得,你俩这一身往这一站,我们还怎么做生意,走,走!”   “我们看见姚少爷进来的。”他俩不肯走,嘴里嘟囔着,忽然抬高嗓门:“姚少爷来了,姚少爷,你让我们好找。”   姚苏念走到门外,看着他俩皱起眉宇:“你们跟踪我?”   “哪里敢呢!”他们一起陪笑道:“这不正出殡么!抬眼恰见你在这里吃饭,连忙过来问候,这是你和林小姐的缘份,躲也躲不掉的。”   “林小姐生前欠了钱庄不少钱,如今收帐都在灵堂那边围堵,不还清不给下葬,作孽!没人性!”   “姚少爷,你帮帮忙呀。林小姐死的惨,喛,可怜!”   美娟在旁竖耳细听着,忍不住插嘴进来:“冤有头债有主,林小姐欠的铜钿,和姚先生搭啥旮,再耍无赖叫警察了。”   “唉哟!姚少爷噶快就有了新欢。”有一个朝美娟道:“林小姐欠的铜钿、姚少爷也用的,于情于理,怎么着也要帮帮忙罢!”   另一个道:“死者为大,姚少爷好歹替她还一些钱,图个入土为安!”   门侧站了好些堂倌儿,朝这边指指点点,用过饭的两个爷们迈出槛,也不走,站在五六步远处,捂着嘴,边剔牙,边竖耳听。   姚苏念面色铁青,让周朴生带美娟她们先走,美娟、桂巧和他们不顺路,便站在路边拦黄包车,忽然看见姚苏念被那两人挟在中间,混入了白布缟素队伍,开始动起来,漆黑发亮的棺材被托举在半空,最后面贴着硕大的“奠”字,围一圈三层白花儿,也零星点缀着粉花、黄花和蓝花。   日阳当午,把一切都映照的清晰鲜明,令人感觉有些可怕。   英珍坐起身子,还有些恍惚,帘缝里溜进的阳光,顺着她的胳臂游移到雪白的胸前,再滑过肩头,像一条细长滑凉的毒蛇,要把她缠绕和禁锢起来,再不得自由。   她陡然惊醒,万不能在此久待,趿鞋下地,腿一软差点没站稳,一种撕裂的痛楚令她倒吸口凉气,拾起旗袍还湿嗒嗒在滴水,她去打开衣柜,挑了一件墨绿丝绒旗袍穿上,有些肥松,显然是姚太太的,却也顾不得许多。   英珍愈发觉得此地凶险异常,她把自己的衣裳揉成团塞进手提袋里,出了卧房,走廊空无一人,至楼梯跟前时,才踏下去,鞋跟咚一声巨响,她听见姚谦在楼下的笑声,索性把鞋脱了,拎在手上,光着足一阶阶小心翼翼往下走,说话声愈来愈大,看见他了,穿着白衬衫,衫摆束在黑西裤里,背对着她在打电话,很愉悦的样子,没有察觉她。   待奔到街道上,幸而有个黄包车夫蹲在路边吃饼,坐上去,也就片刻功夫,已经如翻山跃岭般跑得远了,可她的手还紧攥着车栏不放,但凡有黑色的汽车从旁边经过,她的心都像要炸开似的,过了好半晌,才想起松开手,汗津津的,掌心里有两道浓黄湿透的铁锈迹。   黄包车突然停下来,远也不见红灯,英珍催促着:“快走,快走,我赶时间!”   车夫是个年轻人,回头笑着朝她解释:“有送殡的路过,死者为大,紧着由他们先过罢!”   “这里你一定不常来!都荒芜了!”赵太太走在院子里,四处张望,看见一棵树上挂满了红柿子,却没人采摘,几只乌鸦停在枝桠间。   “等苏念婚事定下后,再把里里外外重新修缮一遍,给他做新房用。”   赵太太笑了笑:“这样当然最好。”   姚太太觉得她这话听起拗口,却也没多说甚么,推开厅门往里走,走没几步,忽然顿住,跟其后的赵太太差点撞在她的背上。   “怎么了?”顺着姚太太的视线,她看见黄花梨圆桌面上摆着吃食盒子,已是残羹冷炙,两副碗箸,一瓶开过的葡萄酒,一只用过的高脚玻璃杯。   赵太太说:“看来我们来晚了,没赶上时候,姚先生才带人来过,还吃酒,兴致真好......”   姚太太打断她:“你也怪可笑,怎一定认准是姚先生,或许是苏念带朋友来呢!”   “我还不了解苏念!他西菜吃惯了,哪有闲情逸致点这些!”   姚太太想想也笑了:“你果然了解他!”   “就不晓姚先生带的谁来?”   “还能有谁?”姚太太不以为然:“自然是范秘书,他俩如今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赵太太拿起葡萄酒打量:“姚先生肯吃的,一定是好酒,我也尝一尝。”   “你随意!杯子在柜里。”姚太太抬手摸了摸颈子:“我去楼上换件旗袍,好象有碎发落在领口!刺的发痒。” 第36章   英珍走进院子,抬眼便看见青黑弯翘的屋檐和淡旧的红灯笼, 粉墙泛起苔绿,一只蝴蝶翩跹而来,两株玉兰开着几朵大白花。   这样陈腐阴湿的大宅,没有晨午,一直定格在日落时分,灰扑扑的光线填堵着黄牖紧闭的细缝,佣仆不晓躲哪里去了,杳无人声,有种阴森森的静谧。   她倒暗松一口气,跑进卧房,帘子甩得啪啪作响,极快地换下衣物,把姚太太的旗袍揉成球,在屉里翻出聂云藩的打火机,取个铁盆,拿到院里一把火烧了。   鸣凤闻到股子烧焦的味儿,她大惊,连忙推开门迈进坎,见一团火光后,盆里黑烬被风吹的轻飘,五奶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   “奶奶在烧甚么!”她好奇的问,像是旗袍,一片墨绿的丝绒布料未燃透,折根细枝过来拨弄,轰的一声响,绿色上开出一朵火花来。英珍不答,只问:“美娟回来了么?”   鸣凤嗯了一声:“小姐和桂巧姑娘刚回来。”   “桂巧姑娘?”   “舅奶奶带桂巧姑娘一早来见奶奶,奶奶不在,恰遇见小姐,就央她带着桂巧一道去城隍庙白相。舅奶奶等在这里,中午招待她用饭。”鸣凤道:“她俩急着赶回苏州的火车,就没再继续等奶奶。”英珍蹙眉,想了想问:“美娟会这么好心?”   鸣凤低声说:“舅奶奶给了钱的!”伸出五个手指晃了晃。   英珍脸色顿沉,盯着火盆颇烦恼,半晌才道:“你去拎热水来,我要洗个澡。”。   鸣凤不敢怠慢,恰瞧见阿春不晓从哪里冒出来,盆里的火苗已经灭烬,就命她把灰弄干净,自顾走了。   阿春心底不平,她烧得一手好烟泡,五老爷烟瘾来时指名要她,辰光久后,她倒像个大丫头似的,这样的粗活老里八早不做了,嘴里咕噜骂着,寻出一副旧棉手套戴上,端着盆沿走到院外,恰遇见溜达过来的夏妈,夏妈问:“今甚么日子,要烧盆?”   阿春气叨叨懒理她,只拿铁铲在树下挖坑,夏妈蹲身从盆里捡起一撮搓了搓,闻了闻,再凑近眼前看,骂道:“噶好的衣裳把它烧脱,败家丫头,我拿你去给奶奶问话。”   阿春这才撇嘴儿:“你怪错人了,是咱们奶奶烧的。”   夏妈道:“量你也没这胆子。”又啧啧可惜:“掂着我奶美娟大的份上,也该赏把我穿才是,以在不比从前光景,再大手大脚,有得她好果子吃!”   阿春把灰埋了,方拍着手说:“你在我面前逞英雄,有本事讲把老太太听去。”   “你当我不敢?”夏妈抹不下脸来:“你等着,连着你一道治!”   阿春笑道:“你以为老太太会替你撑腰不成?如今各房的生活用度都各房自己摊,又没用她的铜钿,管咱们奶奶烧甚么!”又挑唆道:“夏妈你也少来事儿!老爷你也晓得,手里只出不进,五房皆靠奶奶支撑,你的月俸可是她出的,哪天不想付了,撵你走,也没得谁会讲三道四。”夏妈听得脸色都灰败了。   说话间,鸣凤和两婆子或提或抬有三桶水过来,鸣凤抬眼见到阿春,朝她呼喝:“你杵在那做甚?没点眼力见儿,还不快过来接水。”   阿春咬牙冷笑:“又让我倒火盆,又让我接水,简直坏透了。”谁也不理睬,拎着盆转身抢先进到院里。   夏妈满腹愁肠呆站在树下,也不晓多久,就连美娟走过来,也没有心神多敷衍。   英珍站在明间拨电话,打过去,许久才接起来,是个男人气喘吁吁的,听说找范秘书,便道:“他回家里去了。”   英珍问:“能麻烦你给一下他家里电话么?我有急事找他!”   那边犹豫了稍顷,终是道:“你等等。”话筒似乎倒扣在桌上,一时没了声音。   英珍却是心急火燎,她在房里梳头时,忽然发现鬓边的珐琅发卡不见了,手提袋里和脏旗袍细细翻抖了几遍,还是没有。   她完全可以确定是落在姚谦的公馆里,这样的认知令她简直魂飞魄散,唬得手脚冰冷。   那头迟迟没有回复,英珍把名片都揉皱了,又用指尖理平整,才发现上面就有范秘书家宅的电话,她刚才怎就眼盲的没有看见。   把电话挂掉再重拨,这回没等多久,是范秘书亲自接的:“是哪一位?”   “是我,聂太太!”   “哦!聂太太!”范秘书轻笑着问:“有事?”   “你有姚先生的电话么?我要找他!”   “姚先生有急务回南京了!”他道:“你有事也可以告诉我!”   “我的发卡落在公馆.......”英珍小声说:“无论被谁捡去都是祸端!”   “聂太太觉得最有可能落在公馆哪个地方呢?”   她咬紧嘴唇,无比屈辱道:“二楼的卫生间、或最里那间卧房!”   范秘书顿了顿,很快回道:“你别担心,这事交给我处理就好!”   英珍说声谢谢,先他一步把电话挂断,又略站会儿,才恍惚地走回房里,鸣凤把浴桶准备好了,热腾腾四散着白烟,雾一样的橙黄灯光,映得满目迷离。   她命鸣凤出去,自脱了旗袍,踏进桶里,很炽烫,将她紧紧包裹,一阵新鲜的刺辣后,就感觉浑身麻木了,幸得水里滴过玫瑰油,鼻息间流窜着香味儿。   低头看着如堆白雪的胸乳及以下、被姚谦染指的各种凌乱痕迹,她真是贱啊,应该拼死抵抗的,怎就让他轻易得逞了去。   她噎着嗓闷声哭泣,哭给自己听。   姚太太愣怔地看着满地淹的水没过她的鞋跟,蹲身从洗手台的腿缝里掏出一枚珐琅发卡,孔雀尾的样式,镶着颗颗仿钻的宝珠,她的耳畔如雷声轰鸣,这不是她的饰品,也不会是打扫房间娘姨的,她们戴不起。   似想到甚么,转身往卧房走,门虚掩着,一把用力推开,厚重的窗帘紧阖着,房内昏暗无亮,她往里走两步,脚下踩到一团软物,俯身捡起来,借着身后的微明,是姚谦的白衬衫,她看见领子处有嘴唇深咬的痕迹,两瓣胭脂猩红的刺目。 第37章   房里有一抹人去楼空的香艳,待的愈久,愈能深刻体会。   沾有胭脂的白衬衫只不过冰山一角,碾皱的褥被,扯裂的帷帐,妆台前掉于地的瓶罐,摔碎了,黏稠的膏液糊了一滩。   一条樱草色小裤被遗忘在床腿内侧,揉成团,乍然以为不过是污浊的手帕子,当然不是,想着男人的大手怎么将它从女人腿间剥落,那抹活泼色调倏得刺痛姚太太的心。   在这里,一番惊天动地的男欢女爱,都无需脑补,大剌剌在眼前上演,她甚至能听见各种声音,沉郁的、欢快的、粗嘎的、妖娆的。   姚谦对于偷情毫无顾忌的意思,是太笃定她不会发现,还是根本无所谓她会有甚么反应!   她捂住胸口,那里多年前就埋下一枚炸弹,以为早已哑火,但此刻能感觉到它蓬蓬乱跳起来,随时会把她炸的尸骨无存。   “太太......太太!”   她被唬的不轻,惊跳着转过身,以为是赵太太,却不是,一个穿短衫长袴的老妈子,拿着笤帚和簸箕在门口。   姚太太莫名松口气,沉默着往外走,那妈子连忙让开道,她擦肩而过时又顿住,交待两句后,头也不回的穿廊下楼。   赵太太正在看窗台上搁的一盆水仙花,听到脚步声,回脸朝她微笑:“来了个娘姨说是洒扫屋子的。我跟她说这里空闲无人住,哪里需要洒扫,让她回去,偏不听,径自上楼去,你见到她了么?”   姚太太道:“浮尘积灰总是有的。走罢,好回去了!”   赵太太等到她近前,咦了一声:“你的眼睛......哭过么?”   姚太太是决计不允自己在她面前露出一丝马脚的,掏出帕子轻微擦拭眼睑,皱着眉头道:“哭甚么?!是这个范师傅不靠谱,额前剪碎的发也没弄干净,直往眼睛里钻。”   “你是不懂上海理发店的行情,这家价钿虽便宜,手艺却一般性。”赵太太又问:“不是上楼调衣裳去?怎还穿着原来那件!”   姚太太简短道:“没有合适的。”语气明显开始不耐烦,脸上也没有笑容,率先往门外走,帘子甩得噼啪作响,差点打到赵太太的脸上。   赵太太吓了一跳,以为她是因为头发恼羞成怒的缘故,暗自撇嘴,并未往心里去。   美娟隔着窗槅听到哗哗水声,她便转往老太太房里,老太太正在挑柿子,她好这口,红彤彤一盘摆在面前。   “你手气好,来帮我拣只甜的!”老太太又问:“你爹妈在做甚么?”   “姆妈在打浴(1)!”   老太太笑道:“青天白日的,做啥要打浴?身子这么脏?”旁边陈妈几个抿着嘴笑。   美娟拿了个柿子在手心抛两下,递给她:“阿娘,尝尝这个。”又回道:“阿爹不在,往金山钓鱼去!”   老太太哼唧一声:“他钓鱼?噶冷的天,钓鱼,钓美人鱼差不多!”接过柿子咬破皮,哧溜溜吸里面软滑的嫩芯子:“甜的掉牙!”   “阿娘。”美娟趁机道:“姚少爷要请我去国际饭店吃西菜,这种地方不好穿的太忒板(2),你把我钱去买件新旗袍!”   “我哪里有钱!问你爷娘老子讨去。”她只吸嫩芯子,旁的不吃,自己又挑拣了一个,咬了口大骂陈妈:“你买的好柿子,涩的我舌头麻死了,尽买蹩脚货,从我牙缝里里偷钱!”   陈妈嘟囔着委屈:“哪里敢!这是乡里人自家树上摘的,新鲜的很,蒂还发青,贵是贵的喛!”   “还犟嘴!当我老不中用了么!一个个就想拓我便宜。”老太太最恶人顶嘴,扔起柿子朝她打去,陈妈不敢躲,胳臂袖子溅开稀拉拉一片黄渍。   美娟见这架势,悄摸摸地溜了,仍旧回到英珍房里,一股子余热直往脸扑,姆妈洗好澡了,鬈发显得更卷,蓬松松的皆往后拢,露出光洁的额头,及满脸的潮湿气,她坐在桌前拿着小刀慢慢削荸荠,红黑皮削的有一捧,削好的白肉丢进大瓷碗里,用清水养着。   她挨着姆妈旁边坐,拈起一颗白肉放嘴里尝,脆生生的淡甜味,她笑道:“这比阿娘房里的柿子好吃!”   英珍没及说话,就听阿春在门外嚷嚷:“老爷回来了。”   稍顷聂云藩走进来,阿春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个铁桶,里面叮啉哐啷的水响,“是甚么?”美娟好奇地探头张望。   “老爷在金山钓的鱼!”阿春笑嘻嘻地拎到她和英珍面前:“有鲳鱼,河鲫鱼,还有两条黄鱼。”   美娟惊喜地夸赞:“阿爹噶来三(3)。”   英珍连眼皮子都没抬。   聂云藩倒是满脸得意,撩袍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从碗里抓了几颗荸荠肉,丢一颗到嘴里咯吱咯吱地嚼:“阿春,今晚让厨房烧雪菜黄鱼来吃,你给她讲,雪菜勿要没命的放,咸味把鲜味盖过,就把黄鱼糟蹋了。记得再摆点笋丝,最好再杀只肥鸡炖出汤来煨,烹好给老太太端一条去。”又问:“这荸荠哪里来的?”   鸣凤过来给他斟茶,回话道:“是太太娘家舅奶奶送来一小筐儿。”   “又走了?”聂云藩瞟英珍一眼:“怎不留下吃晚饭?”又伸手去碗里拿了几颗。   还是鸣凤答话:“要带着桂巧姑娘回苏州去,再晚些赶不上火车了。”   英珍皱起眉道:“都被你们吃完了,我还怎么煮荸荠水?”叫美娟一起削。   聂云藩似没听见,只说:“怎么我每趟听到她们的消息,都是在赶路!”见没人觉得好笑,又问鸣凤:“俗说侄女像姑姑,那桂巧卖相(4)好看么?”   英珍面色一冷,鸣凤这时倒机灵起来:“哪里能和太太相比!”   阿春进房来说,烧饭娘姨怕把黄鱼烹坏了,又亲自来问怎么做,聂云藩不悦道:“我方才都说过了!”   英珍知晓娘姨的心思,哪还能真的杀鸡炖汤,只为烧两条黄鱼?哪来的铜钿这么糟蹋!她把小刀搁在桌上,也不吭声儿,站起身往外面去了。   注:1、洗澡 2、寒酸 3、能干 4、容貌 第38章   美娟懒得用小刀削,只抓着颗荸荠一点点剥皮,一面朝聂云藩瞟眼笑:“阿爹露馅了!黄花鱼哪是随便钓钓的?还这么大两条!”   聂云藩也笑,没有否认的意味。美娟接着问:“你不是说往金山多待两日么?没去?”   聂云藩和雪花堂的清倌人张玉卿这些日打得火热,原想拔个头筹,礼金都备好,今摆席后要带她往金山白相(1),哪想她妈妈坐地起价,突然要再加两条小黄鱼,他哪里有,那妈妈当场翻脸,领着人就走了,他也只得扫兴回府,路过菜市场,索性买两条大黄鱼来吃、以泄私愤。   “懒得去!以在啥天色,深秋!海边风大,吹进骨头缝里关节疼。”他懒洋洋地喝茶。   美娟总算剥好荸荠,剥的破破烂烂的,指甲也肿痛,皱起眉道:“姚少爷要带我去国际饭店吃西菜!”   “你们噶要好了?”聂云藩很是惊喜:“你要攀上他,这辈子荣华富贵不用再愁铜钿,我们也跟着沾沾光!”   美娟一撇嘴儿:“马小姐她们嫌鄙我穷!”   聂云藩不以为然:“穷又哪能!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姚家以在虽有钱有势,但家底浅。我们以在虽大不比从前,却也是几朝高门望族,正可谓名利双收,姚家若有远见,和我们结亲最为恰当。”美娟听得很中下怀,扯着他的胳臂笑道:“去国际饭店不好寒碜,阿爹给我钱、做一件新旗袍!”   聂云藩最怕人跟他谈钱,推脱道:“问你阿娘去讨!”   “以为我没讨么!”美娟闷闷不乐:“阿娘不给,尽在那指桑骂槐,伤人心!”她又道:“阿爹你的钱呢?”   聂云藩笑了:“你别惦记我手头里,你晓得我有一花两,还背着债哩!”   美娟出主意:“三姨奶奶有钱!”   “别提她!”聂云藩鼻息冷嗤一声:“她对我甚么都百依百顺的,就是把钱看得比眼乌子(2)还牢,往昔辰光还用过她两趟钱,整日节(3)加息追讨,以在更不要想了。”   美娟叹口长气:“姆妈一定不肯给,她连油豆腐线粉汤都不肯买。”   聂云藩默了默,压低嗓音说:“勿要听你姆妈哭穷,伊有的是铜钿!就舍不得拿出来用。”   “真的?”   “她带来的妆奁相当丰厚,你是不晓她娘家当年怎样的有钱,说其白玉为堂金作马也不为过,否则我会娶她个.......”破烂货!他把这三字混着茶水咽下,皱着眉微笑:“可惜大舅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把祖业都败光了。”又小声说:“你姆妈把她值钱的......不晓藏哪了!”   美娟抬眼看他,似不解此话何意的表情,聂云藩模糊道:“我都找遍了,你比我聪明,你再找找。”   美娟盯向清水里的荸荠肉,没吭声儿,心思却活了。   姚太太待佣仆摆好晚饭,命刘妈去叫少爷,稍过片刻,姚苏念眉眼惺忪过来,姚太太沉着脸吩咐小翠:“打盆热水来给少爷洗脸。”小翠知趣的去拧了热毛巾来。   姚苏念擦着手脸,一面问:“就我们俩个?父亲呢?”   姚太太给他盛米饭,语气板板地:“范秘书说他往南京去了!”   姚苏念只道:“我不饿。”他瞟两眼菜色:“这甚么汤?给我一碗就好!”   姚太太突然生起气来,把手里碗一顿:“不吃算了,汤也别喝,你用不着敷衍我,我还能看得见!”   姚苏念笑道:“我晌午和几朋友逛城隍庙,在乐圃廊吃撑了,没旁的意思。”把毛巾递给小翠,接过饭碗拨掉一半,还留一半:“我吃着陪你罢!”挟起一片醋溜黄鱼到她碗里:“你最爱吃的,瞧,这些年我都没忘记!”   姚太太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   姚苏念让刘妈等人出去,才问:“哭甚么呢?”   姚太太还是流泪,呜咽,怕被房外的佣仆听去,她知道她们爱偷听,或许会去讲给赵太太换小费,所以她不敢大放悲声,只把嘴里的口水往喉咙里咽,咕噜咕噜像受伤的小兽在哀吼。   姚苏念着急起来:“到底怎么了?”   姚太太终究把情绪平复下来,她用帕子揩眼泪,鼻音浓重:“你爸爸他......外面有了女人。”   姚苏念微愣,抿起嘴唇道:“我还以为......这不是早晚的事......你要学会接受。”   姚太太吃惊地仰起头:“你说的还是人话吗?你可是我的儿子!”   姚苏念耸耸肩膀,不以为然地劝慰:“父亲位高权重,手握大柄,又正值壮年,莫说电影明星交际花,就连名媛淑女都有求好之心,他没像赵叔叔养小公馆、生儿育女、已是好的。偶然在外面玩玩,母亲就睁只眼闭只眼罢!”   姚太太神情怔忡,嗫嚅道:“你不了解你爸爸,他并不是随便玩玩的人......”   数年前见过一次他认真的样子,终是合群之力将其镇压了,而如今,他“高山仰止”,没谁能阻碍他,更没谁能再帮她了。   姚苏念倒觉母亲杞人忧天:“你放心罢,父亲凭生一向看重仕途官享,更珍惜名誉,是做不出宠妾灭妻之事的。”   遂岔开话题道:“改日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去乐圃廊吃些好的,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这是胡思乱想么!姚太太心底一片茫然,但凡关乎风月,男人总是帮着男人的,哪怕是儿子和父亲。   她半晌不作声,忽然问起:“你今日和谁去的城隍庙?”   “竹筠、周朴生,贝蒂。”姚苏念舀了两勺火肉冬瓜汤泡饭吃,回道:“还有聂美娟和她表姐。”   姚太太思忖一下,就定下决心:“你这样的年纪早该婚配娶妻,现时都有些晚了。”又问:“这几个里面,你最欢喜哪一位小姐?”   她想,儿子成家立业,一年半载诞下儿女,他或许就甘于现状了罢!   注:1 玩 2、眼珠 第39章   姚苏念虽然出洋归国,习得不少新思想,但对婚配却有独具的观念。   他的观念是看透无数夫妻貌合神离而形成的,这其中也包括他的父母,说来颇有些悲情。   他认为娶妻于他们这种官户门第不过是一种权衡利弊的结盟,生儿育女是和父母乃至家族关系稳固的延展,便再没有其它可利用的价值。   冬瓜汤的油荤热气氤氲了镜片,他摘下慢慢擦拭,皱起眉头微笑:“父亲希望我和竹筠......”   姚太太打断他的话,嗓音突兀的高亢起来:“不要管你父亲,我只问你,看中了哪家小姐?”   姚苏念仍就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温声说着:“贝蒂是混血女郎,作风洋派,头脑简单,与我事业诸多不补。聂美娟家底深厚,如今虽败落却声名在外,但其父身背旧案,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日后生出事端,恐要被其牵连;也只有竹筠,较为适合。父亲的考虑并无错。”   他母亲不满道:“我让你挑媳妇,你扯这些没用的做啥!”   “这是没用么!”姚苏念笑着重戴上眼镜,这才发现她烫了鬈发,剪得实在短,圆圆圈圈堆积在头顶,她的脸本就小且圆肥,此时愈发显得像个球。他问:“母亲怎不梳髻了?”姚太太抬手摸弄发脚,扎的脖颈痒丝丝,嗓音带些烦气儿:“上海太太们都烫头,我这是入乡随俗了!怎么?不好看?”   姚苏念不愿触她的逆麟:“大概还不习惯罢!”   “看着看着就习惯了。”姚太太面无表情道:“照聂太太发型做的,你父亲说不错!”   “聂太太?美娟姆妈?”姚苏念脑里浮现出一个妇人的轮廓,云鬓堆鸦,雪肤花容,渐次清晰,止于柔媚,他没再多做评价。   男人的品味总是惊人的一致,但他也不会贬低自己的母亲。   姚太太道:“竹筠倒是好姑娘,但她姆妈我死活瞧不上。”微顿后说:“我再托李太太相看旁的小姐,总有合适的。”   姚苏念未待说话,就听小翠隔着帘子报:“赵太太来了。”   赵太太进房笑道:“你们还在吃晚饭呢,我实在冒失!待会再来,待会再来!”作势转身要走。   姚太太叫住她:“哪有那么多规矩!”看她腋下挟着牛皮纸袋子,隐隐露出一抹红来,又问:“这是甚么?”   赵太太走过来挨她身边坐了,揭开袋口,掏出一块红彤彤锦绸制的枕面儿,一面笑道:“竹筠逛城豫园时买的,还说由城隍庙高僧开过光,夫妻头碰头睡在上面,恩爱如新婚!”有意无意瞟扫苏念一眼,他靠在椅背上,两手抱在头颈后,面朝天花板,觑着眼,不知再想甚么,似乎并没再听她们说话。   姚太太揪住两角摊晾开来看,枕面绣的是鸳鸯戏水图,微笑道:“现今的和尚真是甚么都敢开光,连枕面也不放过。”   赵太太道:“图个吉利!卖这枕面儿的伙计说可灵验,有几对小年轻买回去,没多久带着礼来感谢他!”   “这是为什么?”   赵太太凑近她耳朵,还用手虚遮住嘴,咕哝着说:“枕在上面没几趟,就怀上了!”   “喛哟!”姚太太低呼。   姚苏念听见她俩吃吃的笑声,暗忖这世间最难搞懂的就是女人,背地里百般嫌恶,当面却亲热如姐妹,都有媲美电影明星的演技。   俩人笑了会儿,姚太太道:“这留着给竹筠当嫁妆!”   赵太太摇头:“她急甚么!这是送给你的。”   “我大把的年纪还枕这个?”姚太太表情微妙:“被刘妈她们撞见,要笑话死我了。”   “你别老古板,上趟子去马太太家搓麻将,用卫生间要穿过她的卧房,唉哟,围床用的是大红帐子,枕边搁着不求人.......”   “这都能被你瞧见?”姚太太抿嘴轻笑:“你也诡心计,扒着人家帐子偷看,就没被当场活捉么?我要告诉她......”   “我一片好心开导你,你却当成驴肝肺。”赵太太自嘲道:“我是没男人回来,否则就自个留下用。”   “我知你是好意.......”姚太太指尖摩挲着鸳鸯密缝的针脚:“先生要嘲笑我老不羞了。”   赵太太喛一声:“姚先生甚么世面没见过!还计较这个!”   姚太太脸色微愠,低头掩饰了过去。   灯光正打照在红枕面上,姚苏念看着那两只羽翼绚彩的交颈鸳鸯,他想起林晓云曾说过,夫妻都会用这样的枕面儿,每日里并头睡,头油、汗渍、口水无可避免,洗了再枕,枕了再洗,很快褪色了,旧了,男人在外留恋不归,女人开始独自枕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女人把自己睡成了枕上的鸳鸯,她还留恋着曾经那抹鲜丽,其实男人早就不在意了。   火车缓缓驶出上海,天边一抹红光很快被汹涌云浪吞没,一大块玻璃窗泛起漆黑,因有汽油灯昏黄的光线,映出桂巧秀气的侧脸和起伏的身段。当然不止她一个,还有走动的姆妈,挤来挤去的乘客,都在她静止的影子里憧憧。她母亲终于在她身边坐定,手里拎着一袋五香豆、一盒粽子糖,嘀咕着抱怨:“火车上价钿是贵,早晓得不买了。”虽是这般说,到底还是买了。   车莫名又停驻,是个极小的站,有人上有人下,有妇人在站台叫卖大肉粽子,她问桂巧:“饿不饿?”桂巧摇头:“晌午吃撑了。”想了一想说:“表姐把你给的钱一顿都吃完了还不够!”她母亲没有理会,撑开窗朝那妇人招手,要一个大肉粽子,两人好一番讨价还价,都不肯退让,直到火车开始鸣笛,有站管来驱撵,妇人最终妥协下来。   她母亲剥着黏稠的粽叶,忽然问道:“可有哪位少爷看中你了?” 第40章   桂巧深知自己当下的处境。   家道中落、是出了败家子的缘故,凤桥镇祠堂内,林家祖上依然在遗像中正襟危坐,香熏烟燎中,还得接受镇民毕恭毕敬地跪拜。   谁都不相信,她们过的日节已入不敷出,值价钿的好物都当空了,便宜货掌柜不收,还笑嘻嘻地:“林先生林太太帮我开玩笑么!”   厚起脸皮去问邻舍借钱,邻舍摆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拿(1)勿要埋汰我。”各有小九九,借了还倒不还,讨是不讨,不如不借。   这种虚无的表面繁荣成了一道沉重的枷锁,箍紧他们的脖颈喘不过气来。   大姐桂珠高不成低不就,被耽误到二十五岁,才马马虎虎嫁了,姐夫小气死抠,挣的钱都自己牢牢攥在手心,不肯掏出分毫,生怕被伊拿来补贴娘家。   妹妹桂珊尚小,爹爹外面还养了个私生子,也是个讨债鬼。   她到了适嫁之年,也有人来说媒,说来说去,不过是从一个穷家跳到另一个贫户,一辈子为吃穿用度发愁,简直烦透了。   她要嫁个家底丰厚的丈夫,来摆脱目前的窘境。   她的姆妈恰好也是这样想,她把灰暗人生中最后的一线希望押在了桂巧身上,所以她将老着脸、受尽大女婿奚落讨来的一把钱都给了美娟,就想为二丫头拼个机会。   桂巧思考过才回答:“有个叫周朴生的一直找我说话,还邀我下个礼拜五和他们去国际饭店吃西菜。”   她姆妈又惊又喜:“周先生家世如何?”   桂巧道:“他家开玻璃厂,在苏州还有分厂!生意做的挺大。”又笑了笑:“他说我若下个礼拜失约,就来镇上找我。”   “这样看是对你有意思的。”她姆妈高兴地剥开棕叶,有香味儿,现了被肉汁浸染成褐红色的糯米团,低头吃着,又问:“卖相(2)好么?”   桂巧沉郁道:“一般性。”又道:“哪有两边都能落好呢!就算有,也轮不到我身上。”   “卖相好又不能当饭吃,你阿爹卖相好罢,又哪能?我们跟着活受罪!”她姆妈低声抱怨,忽然咬到糯米团里一块肥肉,嗓子一噎,顿感油滋滋的腻心,皱起眉朝个身边经过、手里拎藤壳热水瓶的男人喊:“这里倒杯茶!”   那男人回转过来,操着安徽口音道:“这位大姐,你要吃茶可以,但要讲明,热水瓶是我自己带上车、不是公家的。”说完拔掉木塞,嘭窜出一股白气,给她倒了一杯,飘着细碎的茶渣子,她姆妈尝了尝,苦涩的像喝草汁,胃里愈发难受。   “喝茶不?”把杯子递到她面前,桂巧摇头,仍旧看着窗外,黑漆漆里自己昏暗的面庞,逐渐变得模糊了,忽然听到啪啪的大力拍打声,一下子惊醒过来,不知甚么时候进站了,火车停驻在站台,三五背包袱的乘客走来走去,响声是卖粽子的妇女发出的。南方的站台似乎除了卖粽子,就想不出还能卖旁的,她们拿着一个扎实的粽子、贴在玻璃上给车内的人展示,一面握紧硕大的拳头敲打着窗:“先生太太、小姐,买粽子么?大肉粽子!”   就听她姆妈气愤道:“滚倷个青膀咸鸭蛋!(3)”   姚太太坐在床上把报纸正反面都仔细看完了,如今的报纸也乏味,时政新闻她不感兴趣,再就是电影明星戏伶或名媛富太的桃色新闻,她也不耐看,男女自杀的新闻也多,变着法儿死,跳大楼的不多,说摔死太难看,上吊的也减少,多是跳黄浦江、吞金、吞鸦片这些,有救回来的,有的直接死了。还有大版的各种广告,香粉雪花膏美发霜等居多,誓要赚光女人兜里的钱才罢休。她想了想,又翻到有桃色新闻那一面儿,难得每篇都看完,把附着的照片也细边量,或许与姚谦偷情的那个女人,就隐密于其中,也未尝可说。   她发现冯莎丽的艳闻似乎许久没见报端了!这般一想心中惴惴,索性把报纸一扔,就要熄灯睡觉,忽然隐隐听见哐当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汽车碾压青石板路的摩擦声,好像还摁了喇叭一记,很短促,瞬间就安静下来。她以为是苏念,这些日仗着姚谦不在上海,整日早出晚归不见踪迹。   她想了想还是趿鞋下地,披件毛衣走出卧房,深秋的空气清冷,站在廊上张望,远见夜色里过来俩人,身型高大,戴礼帽,一身风衣,脚步匆匆,愈走愈近,定睛细看,不由脸色微变,走来的竟然是姚谦。   与他一起的,还有范秘书,面色都很严肃。   “怎这么晚回来!”她上前询问。   姚谦看她一眼,只简短道:“叫苏念立刻来我书房。”语毕径自踏台阶上楼,范秘书也仅朝她点了下头,紧随而去。   刘妈和小翠睡眼惺松的从房里出来,姚太太并不指使她们,她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若非大事,姚谦不会带着范秘书、三更半夜要见苏念,且方才他的神情很难看。   姚苏念好半晌才不耐烦的打开门,皱起眉宇:“姆妈甚么事?”   姚太太劈头就道:“你父亲刚回来,命你马上去书房见他!范秘书也来了。你老实说,可是又闯祸了?”   姚苏念先听到姚谦回来已然吓醒,再听要见他,耳畔如一声雷炸响,母亲这样问,他道:“不曾闯过祸!你没问他为何找我?”   “他会告诉我?”姚太太咬牙,抬眼观他确实懵懂的样子:“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快些穿好衣裳下来,别让他等烦了。”   姚太太复又来到书房,他俩本在说话,见到她便止住,她佯装不晓,只道:“苏念洗把脸就过来。”   又微笑着问:“要吃夜点心么?我叫人去准备!”   姚谦只要一杯咖啡,范秘书倒笑说:“离这边不远的路口有卖柴爿馄饨的,我想吃一碗。”   注:1、你,你们 2、外表 3、滚 第41章   姚太太走到门边吩咐过刘妈,破天荒的又返回往靠窗的椅子一坐,抬手拢拢发,再把腰间缩出褶皱的旗袍抻平,脸上显露出就是不走的赖皮。   这倒出乎姚谦和范秘书的意料之外。   姚谦仅皱眉,只和范秘书说话:“南三行最近动作不小!他们要干甚么?”   范秘书轻笑:“正常的很!你在上海设财政部办事处,就是要接管江浙财政,这份决心已坚,他们岂能不慌!”又道:“听说他们要给大生纱厂放款六百万,先生可知详?”   姚谦稍默:“我连夜赶回也为此事,他们明日就要放款,却对我只字未漏,有挑衅意味,亦有旁观态度。”   范秘书道:“阻断他们放款,可以敲山震虎!”   姚谦摇头:“南三行有大生纱厂的投资,我若强行阻断,不止南三行,整个江浙工商企业也会对我群起而攻之,我也不怕他们,但能杯酒释兵权终是上策。”   范秘书微怔:“先生的意思,是同意明日放款?”那又何必连夜赶回。   姚谦摸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啪得燃亮打火机,点上火吸了口,袅起一缕清烟,他缓缓道:“这六百万是为纱厂购卖洋机器,提高生产量抵制洋货泛滥之用,并非坏事。且南三行通过放款可以担负对其们约束和监督的职责,财政部自然乐见其成。但南三行藐蔑政府,不把财政部放在眼里,擅自行动,就要给他们收收骨头.......我岂是能被他们牵制的。”   范秘书饶有兴致地问:“先生打算怎么做?这上海滩表面明媚光鲜,却也奉强龙难压地头蛇,谓为公知。”   姚谦没答,笑了笑:“你错了,打蛇打七寸,他强你更强,他横你更横,他狠你更狠,江浙的商客财团待人做事最会看风云气色,性子优柔寡断擅和稀泥,但得拿捏住就是海阔平川,日后也不会生事。”   姚太太晓得他们在聊公务,也听不懂,无聊地拂玩腕间拇指粗的白玉镯子,烟味渐浓重,她有气管炎,轻微的鼻炎,很快受不了,低咳了两声。   姚谦怕是故意的,想赶她走,他待她一味地冷酷。   小翠先进房,把泡好的咖啡递给姚谦,姚谦喝了口,就放在一边。   刘妈踮着小脚气喘吁吁的提着瓷缸回来,范秘书接过,揭了盖,还是滚烫热乎的,津津有味的吃着。   姚苏念穿着宝蓝长衫走到地央,他洗了把脸,鬓角还带着潮湿,叫了声父亲,又给范秘书问好。   范秘书朝他微笑,一言不发,继续吃他的柴爿馄饨。   姚谦朝后倚在椅背上,边抽烟边盯着姚苏念。姚苏念暗瞟父亲的面庞笼在烟雾之中,烟头橙红的光斑忽明忽暗,实在看不清神情喜怒。   他有种要上绞刑架的恐惧感,听到母亲咳了一嗓子,立刻说话道:“父亲找我么?”   姚谦从文件夹里抽出一本画报:“你自己看!”   姚苏念接过就觉手指油腻,彩色油墨还很新鲜,揭开首章一看,瞬间脸色大变,语气也很惊慌:“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姚谦冷笑一声:“你来问我?我只知道自己的儿子爱美人不爱江山,是个多情种!”   “不是父亲所想这样。”姚苏念极力辩白:“这是报馆在捕风捉影,扭曲事实!”   姚太太坐不住,起身从儿子手里把画报擎过来,再回原座凑近灯看,顿时也失了色,这是明日要发行的期刊,标题为《林晓云纪念专号》。揭开首章便是一张黑白大照,一队在往万国殡仪馆护送林晓云的灵柩,抬棺木的六人面目清晰,为首者正是姚苏念。   姚太太有些茫茫然,又揭了一页,是在华懋饭店,灯红酒绿,儿子和林晓云抱在一起跳舞,再往后揭,愈发不堪入目,但凡明眼人都晓他俩非同一般。   她惊跳起来,气得语无伦次:“你竟然,你怎敢和个人尽可夫的女戏子搞在一起!”   姚谦没有言语,范秘书插话进来:“姚少爷大概还不知自己闯下怎样的祸!林晓云并非省油的灯,早将你们来往情景暗自偷拍成照给了某人,这某人又交送给新民报馆的蔡记者,前些日,林晓云的亲戚们又被买通,撺掇你出钱为她还债、替她抬棺送葬,青天白日彰显你和她关系过从甚密。一路皆被蔡记者拍下,很快制成画报,明日就要发行。”他微顿:“姚少爷大概忘记林晓云是怎么死的罢?枪杀而死!也忘记原内务部部长关怀礼还在监牢里罢?这画报一但现世,你不但仕途难保,要被带去警察局调查,姚先生也会因你惹来诸多麻烦。”   姚谦沉声呵斥:“混帐东西!我早警诫你谨言慎行!宦海沉浮,人心叵测,陷阱随时可待,势必需你一脚一步踩实前行。你却当成耳旁风,不听规劝!此次若不是范秘书及时出手,你将铸成大错。”   姚苏念满额冒汗,嗫嚅着说:“我知错了。”   姚谦还有事和范秘书相商,不耐烦道:“再有你玩女明星的传闻到我耳里,你就滚回英国去。”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   姚太太走出书房,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臂,脸上的表情震惊又伤心:“你怎么会这样?你一直很听话和正派,是姆妈唯一的希望.....周朴生也说你在英国洁身自好,我一直完全相信......如今怎么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呢?!”她望着他,真的是一副陌生的模样,她说:“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姚苏念先还想编个故事哄骗她,却也渐渐面无表情,忽然把她的手用力一甩:“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罢!”头也不回地上楼去。   姚太太只觉浑身发冷,是深秋的夜风吹得檐上红笼不停摇晃,抬起头,看见赵太太房间窗户的帘子撩开细缝儿,正偷偷地窥探,又很快阖紧了,闪过一条人影,灯也倏得熄灭了。   她仍旧呆呆地站着,等到范秘书离开后,复又走进书房。 第42章   姚谦听见簇簇帘动及脚步响声,他在写信,慢条斯理地写着,来人不说话,过有半晌后,他放下笔,折叠信纸插入封中,头也不抬道:“我并不习惯公务时有闲人在旁!”   “我也不习惯在这里看你公务!”   姚谦手微顿,这才看了她一眼,站在地央,面色发白,眼眶泛红,似乎有些冷,环抱着滚白的胳臂,脸上有一抹萋绝的哀伤之色。   他也只不过看一眼,接着做自己手上的事,倒是姚太太再沉不住气:“苏念别看二十几,还留洋回来,但性子老实,还像个孩子,这些电影明星城府深得很,计谋毒辣,他哪是她们的对手,上过一次当,下次就好了!”   姚谦冷笑:“你以为他只和林晓云一个?他的风流名声在上海滩正风声雀起呢!”   “你怎么知道?你那样的繁忙!”姚太太蓦得抬高了嗓音:“范秘书,一定是他给你吹的耳畔风,他这个人其心险恶.......”   姚谦打断她的话,冷冷道:“苏念爱玩女明星,我还需旁人告诉我?你转告他,此次我会替他擦屁股,但再无下次。”又道:“苏念和竹筠的婚事,你去和赵太太商量着怎么办罢!”他唇边浮过一抹嘲弄:“或许结婚可以让他收收心!”   姚太太若是平常辰光,纵有万语千言,也不会在这时和他多辩,识实务地赶紧离去为上策,但今朝无晓是魔障了还是怎地,她非但不走,身体也格外僵硬,脚底板饱实的抓踩地毯,有丰沛满溢的力量,她叫了起来:“结婚可以收收心?真的可以?至少对你无用,不是么?你去南京当日,我恰也去了海格路公馆!瞧瞧我都看见了甚么?我当时恨不得自己眼睛瞎了!”   姚谦面无表情:“你都看见了甚么!”   姚太太会错意地以为他出于某种考虑、而有不承认的打算,愈发尖厉道:“卫生间水漫的脚踩不进去,卧房里那个样子,傻子也瞧得出来!我还少了一件旗袍。”她从毛衣里掏出用牛皮纸包扎的物件搁到桌面上,证据确凿,要他有口难辩。   姚谦揭开牛皮纸,是条樱草色丝质小裤,女人的,揉成一团全是褶皱,可怜又香艳的样子。   “你不会不认得罢!”   怎会不认得!可是他亲手剥下来的。姚谦拿了放进桌屉里,目光深邃地看她,突然说:“还有一个发卡!也在你那里罢,不妨也一并给我。”   “甚么?!”姚太太怔住,简直不敢置信,他竟大方承认了,毫无遮掩的意思,还向她讨要那女人的发卡。她顿感满身被针扎似的,尖锐的疼痛起来,但脸庞却如被冬雪暴力搓揉过,麻木木的失去知觉,眼泪落下来,像落刀子,割着面颊。   他怎能这样对她呢,自那桩事后,她敛起大小姐脾气,对他温柔恭顺,不敢二话,尽心伺候公婆,他以为姚老太太是好性子么,那样疙瘩的人,怎么做都不令她满意,她晚上独自躺在鸳鸯枕上哭,白日里肿着眼泡还要受,苏念是她的慰藉,也被早早送出去留洋,现在能令自己宽心的,就是公婆都入了土,丈夫对她虽冷淡,却也没有女人,苏念又回到她的身边,她觉得总算熬出头时,却被重重的当头一棒,又打回了原形:“要发卡可以,但你说那女人是谁?你说呀,为什么不说,冯莎丽,是不是她?”   姚谦道:“告诉你?你以为我还会如从前那般愚蠢?”   姚太太只觉一股热腾腾的怒气直冒头顶,终忍不住大叫起来:“我陪你度过二十几载,你终日不着家,伺候公婆,教养苏念,皆是我任劳任怨,吃够苦头,现在我老了,你却搞起女人来,你说,我哪里做错了,要你这样对我?你怎能这样呢?怎么能呢!”她一面说,一面把桌上的书册及文件全扫在地上,噼噼啪啪的还嫌不够,抓起台灯长柄狠狠摔落在地,一圈儿水晶串珠豁朗朗跌得粉碎。   姚谦仍端坐椅上,冷眼旁观她大失形象地撒泼,待见她累了,疲了,疯够了,也无甚么可扔了,才语气充满淡漠道:“既然这么委屈,我们离婚也可以。”   姚太太呆愣住,离婚二字在耳畔如炸雷轰隆而过,她抬起眼定定地看他稍顷,再飞快撇开视线扫向四周,似乎很惊奇自己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她抬手抚抚落到眼睛上的鬈发,用帕子擦了擦眼睛,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径自走出书房,刘妈一定早听闻了动静,站在明间坎前,见到她嗫嚅地:“太太!”没有甚么含意,但又不得不唤一声。   她道:“等先生出来,你进去打扫,不要拖到明日。”踩楼梯往上走,两条腿依然表现实沉,似有千斤重。   才进到屋里,小翠就立刻端来热水伺候洗漱,姚太太暗忖,小翠一定也听见了!一定会传入赵太太的耳里,她一定会笑死了!   小翠拧了滚滚的手巾递过来,她接过覆在脸上,终于双颊有了温度,血脉开始流通,她道:“管住自己的嘴!”把手巾摔在地上,小翠战兢兢地弯腰拾起,端着半盆残水退下。   姚太太坐在床上并无睡意,出了会神,手指无意触碰到枕面儿,低头看那红彤彤的鸳鸯戏水,觉得分外的刺目,眼底都要滴出血来,她找来把剪子,也不管是否触犯佛门,一剪子一剪子把枕面儿剪成了碎片。   姚谦看见刘妈拿着笤帚和簸箕在门前张探,他打开桌屉,把那小裤攥起塞进裤兜里,走出书房,独自出了大门,往前是大马路,霓虹灯把夜空烘得像着了火,他想清静会儿,便往反的方向走,幸而有路灯,把他的影子斜拉的很长,黄包车一辆又是一辆,都渴望做他的生意,蹍压着他的影子慢慢跑过,不晓走了多久,路过的邮局还开着门,内里透出暖黄的光亮。   姚谦在路边略站了会,走进去打电话,他有英珍的号码。   作者的话:各位读者亲们,我参加了豆瓣阅读的征文拉力赛,名字是《青梅膝下有竹马》,点作者名就可以看见这本书,麻烦喜欢的加一下书架哦,感谢! 第43章   姚谦拨电话过去,等了会儿才被接起,是个嘴里吞满呵欠的女声:“请问找谁?”   他道:“找五太太。”那声音依旧懒懒地:“那你又是谁?”   是啊,他是谁呢!姚谦想着回答:“我是祥和金号的掌柜,上趟五太太来炸镯子......”他认为这是佣仆,没必要讲的分外详细。   那边确也没多问,只说等一等,就随手搁一旁,他听见窸窣走远的脚步声,还有猫儿喵呜,抬眼月亮挂在虹庙的飞檐上,骑凤仙人像要骑进月里去。   英珍闻了下枕面有一股头油味儿,她去取了墨绿绣蟹爪菊的枕面来换,正换着,鸣凤披件衣进来道:“有人电话来找太太!”   “哪里的?”她头也未抬。   “说是祥和金号的掌柜。”鸣凤努力地记起:“为了上趟太太去炸首饰的事。”   英珍望向月光洒满的窗台,这么晚电话来,应是十分要紧的,上趟姚谦不是替她付过钱么.....越想越不踏实,让鸣凤替她继续换枕面,她则起身往明间走。   姚谦听到话筒被拿起,先是一阵杂音,很快就清晰了,听到一个女子先“喂”了一声,又迟疑地问:“有人在么?”   他在的,一直都在的,姚谦无端地没言语,想听她多说几句,江南女子的喉音浸润着一笼烟雨,讲起话来潮呼呼的。   “掌柜的,还在么?”英珍又问了两遍,无人应答,她以为是掌柜等不及走了,便道:“那就再见罢!”欲要挂断时,却听见一个男人厚重的说:“阿珍,是我!”   英珍先怔了怔,待反应过来,差点把话筒给摔了,慌急望向门处,一只虎皮大猫拱着帘缝溜进来,并无旁人。   她压低声厉道:“你打电话来做甚么?”   姚谦原本满腹的戾气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好像又回到十八年前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在巷口的一爿烟酒店给她电话,抽着烟卷儿,头顶就是她透出橙黄光芒的小窗。这里没有小窗,只有满地橙黄的月光。他笑答:“不是你要找我么?范秘书说的。”   英珍被他悠闲懒散的口吻气倒了,他在自己的公馆里强要了她,现竟跟个无事人般,只有她惶惶不可终日,语气愈发的生硬:“范秘书定讲过了,我要我的发卡。”   “甚么颜色和花式的?”   “珐琅质地、孔雀尾的样式,翠蓝色镶着五彩宝珠。”英珍承认:“宝珠是仿的。”   姚谦低“嗯”一声,默了默道:“哦!在我这里。”   英珍明显松了口气:“你还给我!”   “好!”姚谦答的很爽快:“你指个时间地点,我去接你。”   英珍并不想和他有挂葛,更况再见:“你交给范秘书,我联系他。”   “不行,范秘书不可靠。”姚谦一口拒绝:“我明日无空,后日中午十二点,你在霞飞路凯司令等我。”   他迅速调转话题,不给英珍迟疑的机会,笑着小声问:“不止发卡,你还有条.....你那日没穿就走了?”   英珍抿了下嘴唇:“无耻,禽兽!”   姚谦心情十分愉悦:“月色这么美,你出来,我请你去国泰大戏院看电影。”   英珍冷冷道:“我先生正等着我。”   “那真是可惜了。”姚谦嗓音充满遗憾和笑意,他恰巧知道聂云藩今晚会在哪里,没有戳穿她。   电话砰得一声挂断,像有几辈子仇恨似的,姚谦摇摇头,挂断电话,从邮局出来,在屋檐下略站了站,那个家不想回去,公馆也偏远,他记得附近有家小旅馆,便继续往前走,街道若一条青灰大蛇朝前蔓延,路灯雪白,大片大片的落叶像脱落的蛇皮,黄包车都聚在大马路招揽生意,这里就冷清了,半天不见鬼影一只。他经过虹庙,飞檐拱斗雕梁,紫红的墙紫红的门,门前高挂两盏红灯笼,映亮一尊青铜鼎,和半新不旧的蒲团。鼎里直直插有两束燃香,蒲团歪斜着。   十步开外有一摊贩在卖柴爿馄饨,热腾腾的烟气混着香气,他原想吃一碗当夜宵,却见那里坐着两个妓女,在等馄饨,想来那燃香也是她们的,许了心愿,所以在大声谈笑。   姚谦已经看见小旅馆的招牌,门前站着几个女人,犹豫着要过来搭讪,他神色凛然,目不斜视地迈坎进去了。   姚太太翻来覆去睡不好,手指无意捏到一片碎布,是她剪烂的枕面儿,她扔到床外,听到打四更的梆子,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一会儿又突然醒来,天竟然已大亮,她起身穿衣,刘妈和小翠听到响动,捧着洗脸水进来,刘妈拧毛巾给她擦脸,小翠整理床榻,姚太太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眼下两团青黑,肤色黯沉,虽然圆圆的脸看着富态,终究是缺少精气神儿。她自己往脸颊扑粉、轻擦点湿胭脂,一面问道:“先生呢?”   刘妈回话道:“先生天亮后回来的,换了身衣裳又匆匆走了,早饭也没吃。”   姚太太手停了停,接着用粉扑子轻摁两下鼻翼处,又问:“苏念呢?”   刘妈道:“也一早就出门了,早饭没吃。”   “你定是早饭准备的不好,所以他们都不爱吃!”姚太太语气颇严厉:“如此下去,他们会责怪我用人不周,刘妈你再这样,我可没办法留你!”   刘妈甚觉冤枉:“肉馒头白米粥小菜都有,小翠还去买了生煎包子和锅贴,替少爷煮了咖啡烤面包煎了鸡蛋和火腿。”无声的在心底叨叨,太太就会捡软柿子捏,干她何事呢,要迁怒到她身上。   姚太太似没听见她报菜名,估摸也懒得听,她头上有缕鬈发因为短,总往眼睛上搭,拉开抽屉想找夹发片,一下子就看见那枚拾来的发卡,胸口倏得如被一拳结实的打在那里,她咚的一声阖上抽屉,惊天的巨响把刘妈小翠唬了一跳,不待平复心情,听到太太道:“去问赵太太和竹筠,还没吃早饭,就请她们一起过来罢!” 第44章   只有赵太太进来,才洗过头,她不像姚太太跟风烫了发,还维持梳髻的丰姿,半湿半干拢在肩后,抹了桂花油。   姚太太喝口咖啡:“大清早的洗发,也不怕得头疼病。”挟了块雪花方糖丢进杯里,很快融化了:“你也把发绞了烫鬈罢!天渐凉了,洗一次头跟打仗似的。”   “他们家守旧,崇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套,剪发烫发视为大忌,要按家法打板子的。”   “我听说赵先生小公馆里那个秘书,在政府工作时就烫发了,她不是去见过赵老太太,有打板子么?”   赵太太脸色微变,坐到桌前,刘妈给她端来白米粥,还有生煎包子,她喝口粥才道:“赵老太太门槛精,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连姨奶奶都不是,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原来是这样。”姚太太饶有兴致道:“你说那秘书也是,做姨奶奶有甚么不好,你是个能容人的性子,名份定了,赵先生整个人被她霸占去,你也不能把她怎地。她偏不领情,非撺掇赵先生和你离婚,要当正太太。邪气有野心的女人。”   “可不是呢!”赵太太咬破生煎包子皮,用的咬劲大了,汤汁像箭一样射出,又油又烫,飙在湖青旗袍胸前,星星点点,她皱起眉掏出手帕子擦,一面道:“昨晚没睡安稳,晨起脑里昏沉沉,做甚么都提不起精神!”又朝姚太太打量:"你倒是气色好!"   姚太太淡道:“我一直这样的,竹筠呢?”   “竹筠去学校读书了。”   姚太太还是头趟听说:“哦?她进的哪所学校?倒是出息了呢!”   “培文女中,是教会学校。”赵太太不以为然:“她是看玩熟的那几个都进学校读书,赶时髦装装样子。哪里能学甚么,照我说,正经嫁人才是正途,你说是不是?”   “话也不能这么说!嫁的好自然皆大欢喜,嫁的不幸就完了。我倒赞成自由恋爱,有情人终成眷属,勿要如我们这般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这样嫁了,苦一辈子。”   赵太太立刻道:“苦也是我苦,你是一直享福的。”   “家家有本难念经。”姚太太用刀叉切着一根蒜味香肠,油锅里小火煎过的,蒜味不那么浓烈了。   赵太太晓得昨晚她和姚先生之间不平凡,见她又守口如瓶,便抛砖引玉道:“谁说不是呢!旧式婚姻真的害死人。我在苏州未嫁时,认识个大家小姐,也是可怜人。”   “她怎么可怜了?”   “她是自幼订过亲的,就等及笄嫁过去,哪料得清明时有一户少爷回乡祭祖,两人遇见了,可谓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那少爷已经娶妻,据说是奉父母之命,门当户对,并没有深感情,两人商定,退亲的去退亲,离婚的去离婚,分别时还约定了再见的时候。”   “后来又如何?”   “没有后来!”赵太太耸耸肩膀:“少爷失约未来,小姐被迫嫁了,婚前失贞能有甚么好下场!”她又道:“那位少爷的妻子也邪气可怜,她又何尝无辜呢。好在少爷终是迷途之返,留在她的身边。”   姚太太有种感同身受的难过:“留得住人,留不住心,算甚么好!”   “是啊!”赵太太沉默半晌,才喃喃的说:“我也知晓这个理!可我不能离婚!都这把年纪了,再离婚......不是把我往死里逼么!将心比心,你说是不是?!”   姚太太听得“离婚”二字,一颗心如刀剜般,几乎泪落,面对同病相怜的眼前人,她急生出宣泄的强烈冲动,要把憋闷许久的怨言一股脑儿倾诉出来,抬起头看向赵太太,恰与她探究的目光相撞,姚太太胸腔一窒,失智的情绪很快收回,她不能和赵太太诉苦,即便说出来的滋味一定很酣畅甜美,但后遗症巨大。   姚太太又喝一口咖啡,有些凉了,愈发的苦,她叹口气道:“所以说封建礼教害死人,现在流行新思想要解放,我们也不能做老古板。竹筠你让她多出去见见世面,多交些新朋友,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甚么!你现在替她包办这包办那的,不用她思想,乖乖顺你的意,待日后遇到挫折,定要狠狠地怪你呢!”   赵太太听得面无表情,算是彻底明了姚太太的心思,对于两家儿女的婚事,她并没有如自己这般渴望结亲,或许根本就不想,否则怎会说出让竹筠多见世面多交朋友这样的混帐话出来。   她弯起嘴唇却没有笑容,可恶的姚太太,她终日里对她溜须拍马,俯首应承,容忍她的讥讽嘲弄,为的甚么!   “你要做甚么?”   赵太太一下子清醒过来,才发现手里紧攥着姚太太切香肠的刀,抬眼见她目光惊疑,随手从果盒里拿起一颗秋梨,笑道:“嗓子有些痛了。”   姚太太道:“我说大清早不好洗头的。”命刘妈取水果刀来。   待用完早饭后,姚太太站在院里,指挥着佣仆,把阴干的菊花瓣和决明子塞进枕头里,恰见赵太太盘好发髻,换了件天青色旗袍,施了粉脂,拎着手提袋要出去的样子。   她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约了周太太逛公园!”   “哪个周太太?周朴生他的姆妈?”   赵太太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大门口走,姚太太朝佣仆吩咐:“这个枕头做好给赵太太,让她的眼睛清明些。”   语毕她往房里去打电话。   英珍站在条桌前,精心修剪花枝,再插进霁红釉梅瓶里,鸣凤过来道:“李太太的电话。”   英珍走过去接,原来是邀她现在就去姚太太家打牌,她本要婉拒,却听李太太道:“姚太太点名要你一定去,准有好事儿,莫错过了。”   英珍有些心慌意乱,幸得是电话,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她问:“甚么好事儿?”   李太太笑说:“到那里你就知道了。”不容分说的就挂了。 第45章   英珍在街旁拦到一辆黄包车,去大马路要价五十元,她也没心思和车夫磨嘴皮子,坐稳后直催着跑快些,赶时间。   车夫呼噜呼噜喘粗气,哑着嗓道:“呵,太太我跑得快......无奈红灯多,怪勿得我!”   “你跑在红灯前面就好了?!”   “太太说笑,莫说我,就是年轻后生,也没那脚力!”他缓停下来,甩了一把汗。   英珍这才瞧见车夫脑后发脚一茬茬雪白,有些后悔拦车时心神的恍惚,她们都愿意雇年轻后生的车,一则跑得邪气快,二则头脑灵活,纵是红灯也有法子闯过去。   这些年数的老车夫,反而胆子小了。   待她赶到姚太太家,佣仆领到会客厅时,发现李太太早就到了,和姚太太坐在两个拼一起的酱红色单人沙发上,手握手、发碰发正唧唧哝哝聊话,见她走进来,姚太太反站起,说了两句客气话,笑指厨房炖了银耳莲子羹,她去催催怎还未好。   已是初冬的天儿,英珍在旗袍外套了件金银肷,此时觉得背脊汗津津的,她脱了下来,小翠斟茶后,顺手接过挂在衣帽架上。   “喛,叫你赶紧来,怎拖这么久。”李太太抱怨:“我们话都要说完了。”   英珍烦恼地皱起细眉,微笑道:“天地良心,接了电话后,我真是马不停蹄......包车的老儿跑不快。”又朝门帘方向呶呶嘴:“她怎么了?眼眶红红的。”   李太太招手叫她靠近些,英珍凑头过去,李太太轻声道:“出大事呵,财神爷轧姘头,被伊晓得了。”   “哪能会被伊晓得?”   “巧是巧的来,财神爷和那女人前脚走,姚太太后脚就到了,她不好意思多讲,我却听得出来,那房间里厢是一塌糊涂。”   英珍听得心惊肉跳,突突直往嗓子眼窜,血色也从脸上瞬间褪尽,幸得她皮肤白,出来颊腮擦了红胭脂。   李太太从沙发缝里掏出个珐琅发卡给她看:“你仔细想想,可有见谁戴过这个?我瞧着眼生!”   英珍接过,正是自己遗落的那只。   她的喉咙发干,嘴皮发抖,却还要垂下颈子,佯装翻来覆去的打量,待稳定住气息才道:“这发卡不值铜钿,会否是打扫卫生的娘姨落下的?”   “我也这样讲!”李太太道:“她盘问过娘姨,说不是!”   英珍点头,神情疑惑地问:“格桩大事体,姚太太怎会讲把我俩听,我与她不过麻将棋牌搭子,关系不亲不近的,不怕我传扬出去?”   李太太老江湖,睁大一双富贵眼,笑道:“你传扬出去?谁信?污蔑政府高官要员,警察署还不得治你的罪!格种大事体,关系亲近的反不好讲!”   英珍吃口茶,舐了舐唇边:“说来倒是这个理儿。”她的心境已经平静了许多。   姚太太掐着点走进来,后跟的刘妈用红漆方盘托着三碗银耳莲子羹,各送到她们面前。   “吃,趁热吃,天干秋燥,吃这个皮肤又白又滑。”   英珍用瓷勺在碗里滑热气,李太太“哟”了一声:“这羹里还有桔子瓣?”   姚太太解释:“银耳寡淡,莲子清苦,冰糖甜腻,搁几瓣桔子,吃到嘴里酸甜滋味,更可口。”   李太太尝了尝,连声称赞其有心,果然比寻常的银耳莲子羹更胜一筹,姚太太这才道:“并非由我想出,是我先生指导娘姨这样炖的。”   她抬起下巴对准了英珍,晃晃手里发夹,直接问:“这发夹聂太太见过么?或知道谁戴过?”目光烈焰灼灼。   英珍还未开口,李太太替她讲:“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以为是娘姨落下的。”   姚太太盯着英珍,要听她亲自说,打量的目光,像是手边从未在意的古董花瓶,蒙尘覆网,忽然有一日就注意到了它。   英珍道:“确实未曾见过,不过这样的彩色发卡,太鲜艳了,年轻小姐应该更加欢喜。”   姚太太其实也是这样揣测,从旁证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她把碗往茶几上一顿:“就是冯莎丽!”   转而朝李太太道:“你替我约她来叉麻将!”   李太太期期艾艾:“这个,我其实......与她也不大相熟,不一定给我面子......得候机会......”   姚太太打断她:“你怕甚么,我不打她也不骂她,只是想会会她!看她使了甚么狐媚子手段,把我的先生迷得团团转!”冷笑道:“我要跟她取经呢!哪能怠慢!”   “我试试看,就怕她不肯赏我这个面子。”李太太推脱不了,只得笑着说。   姚太太脸色缓和许多,换了个话题:“你再帮我物色,身家背景有没有适合苏念的年轻小姐。”   “还需再物色?”李太太微笑着问:“竹筠、马贝蒂还有美娟,都不合你的意么?”   英珍听到提起这一茬,趁势插话进来:“我家美娟......上趟和姚少爷去城隍庙白相,两人倒蛮开心呃!”   姚太太根本不听,只一径道:“我想替苏念再挑拣几个,这娶媳是头顶大事,关乎姚家的血脉传承,万万马虎不得。”   恰在此时,刘妈匆匆掀帘禀报:“先生回来了!”   姚太太刹那神色微变,又及时掩藏,自言自语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腾得站起身往门前走,英珍和李太太不好再坐着,放下手里碗勺,也站起来,扯扯衣摆,抚抚鬓角。   英珍压低声说:“这上海滩合她意的贵小姐怕是不多!”   李太太表示赞同:“我还能去哪里帮伊寻人头!拖着罢,等伊发急,自然条件就疏松了!”   英珍长叹口气:“你是不知,美娟对姚苏念倒是痴心一片,整日里央我来提,你看姚太太的态度,我要是提,一准给我吃闭门羹。”   李太太悄悄地说:“你倒怪不得伊有想法!”又道: “你真不知,是谁在拖你娘俩的后腿?”   “当我傻么?!”英珍恨得咬牙笑了。   姚谦正从外面走进来,一眼便望到她嘴边噙起的笑花,却在见到他后立刻谢了。 第46章   姚谦顿住步,朝姚太太道:“麻烦你往书房一趟,把桌屉里用牛皮袋封的文件拿来,我急等出去。”又吩咐刘妈:“替我也盛一碗甜羹。”   姚太太微怔,没说甚么转身走了。   姚谦向李太太英珍虚展手臂道:“都坐罢!不必拘礼。”自己脱下黑色巧克丁呢风衣,佣仆不在,他随手搭上衣帽架,再坐回沙发,看向对面的英珍,她偏头在和李太太说话,纤细洁白的颈子拗成一条弧,耳环那石榴红水滴式吊坠在弧上跳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性,让人想伸手掐住那颈子,凑近吮吻那片琼玉凝酥。   姚谦眼神蓦得黯沉,却也发觉李太太在观察他,他投去目光,微笑问:“就你们三位搓麻将?”   李太太抿嘴道:“是呀,三缺一,姚先生赏脸和我们打几圈?”   “我马上要出去,下次罢!”姚谦接过刘妈端来的银耳莲子羹,搅着勺吃着。   李太太一笑:“想不到你会喜欢吃甜羹,我家那位是一点不碰的。”   姚谦道:“我不忌口。”   李太太又问:“你夫人说在羹里加桔子瓣是你的发明,真的么?”她比他们都年长许多,说起话更有底气些。   姚谦道:“倒不是我发明,是曾经有位小姐指点的。”他虽对着李太太解释,却看向英珍:“这样好吃么?”   李太太又一笑,“有位小姐指点”说起简单,细品却意味深长,她揣明白装糊涂,只点头道:“又酸又甜,更添滋味。”微顿问英珍:“聂太太也喜欢,是罢?”   英珍若答不喜欢,似驳李太太的面子,若答喜欢,又不甘遂姚谦的意,望向窗外,答非所问:“天阴沉沉的,像要落雨了!”瞟见旁边衣帽架上,挂着他的风衣,因为覆在她的金银肷外面,鼓胀的宽阔结实,有凉风从窗缝里溜进来,吹得衣摆彼此拍打,风停了,又亲密无间的黏在一起,不仔细看,倒像一对有情人躲在隐蔽处,男人把女人紧搂在怀里,一抹莓红从黑色衣缝里显出来,很躁动的表象,把持着无处安放的偷欢。   小翠嫌房里光线黯淡,啪得一声捻亮电灯,光芒四射,刺得英珍闭了闭眼,再睁开,乍然有种男女苟合大白天下的错觉,心倏得攥紧,其实甚么都不是。   她听见李太太努力在撺掇:“可不是么?这样天气不好找麻将搭子,她们怕出来弄的一身水淋嗒滴,姚先生就陪我们打两圈!”   “我确实赶时间,没有闲空。”姚谦依旧推诿,似想起来:“赵太太呢?”   “赵太太找周太太去逛复兴公园,讲那里有个老瞎子,是前朝宫里的太监,算命一算一个准,还会拉二胡,不比阿炳差。”   姚谦笑了笑:“自己的命自己算最准!非听旁人放野火。”   英珍站起道要往家里打个电话,楼梯和夹墙的角落里有一座莲花式高几,电话搁在花蕊里,用一块漂亮的撮穗四方绸巾搭着,她揭开拿起听筒,并无话可说,只是想躲一躲,看着他们的背影,听见高跟鞋踩着木板阶梯,是姚太太从楼上下来了,踩的很重, 咕咚咕咚的。   姚太太空着两手,勉力笑道:“我翻遍抽屉,桌和书架也找过,并未见甚么牛皮封的文件。”   姚谦没有说话,起身自往楼梯方向去,英珍恰走出来,他脚步微顿,低声道:“明日之约不可忘。”   “骗子!”英珍听得火起,抬眸冷嗓:“我都知道了。”   姚谦看看她的眼睛,忍俊不禁:“被你识破了!好罢。不过你一定要来,否则我不吝往聂府走一趟。”面容突然含肃,又添了一句:“你知道,我是甚么都干得出的!”语毕便往楼上走,英珍深吸口气,待情绪平稳才复又回到沙发坐了,李太太正在劝慰姚太太:“都是这样的,自己的东西放那,只有自己能找到,旁人罢,哪怕就在眼面前也看不见。聂太太,我说的可在理?”英珍点头附和:“是这个理儿,我也常这样!”   两三句话功夫,姚谦拿着文件过来,姚太太亲自去衣帽架取下他的风衣,一面问:“回来吃晚饭么?”   他接过风衣搭在臂间,冷淡道:“有应酬!”姚太太还想说甚么,他已经转身出门去了。   赵太太拎着编织袋从黄包车上下来,范秘书站在墙边无聊地抽烟,这是个身型瘦长皮肤白晰的年轻人,笑起来百花开,一旦不笑就给人阴沉沉的感觉。   范秘书显然也看到她,没有动,只笑着道:“赵太太回来的及时,这天要落雨了。”   赵太太道:“是呀,就是看到要落雨,才急吼吼往回赶。”她又问:“范秘书是哪里人?”   “苏州人!”   “你也是苏州人?!”赵太太打量着他的面庞,愈看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我从前在哪见过你?你认得我么?”   范秘书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语气有些无奈:“我是典型的江南人面相,不止你一个这样问我!”   “我不胜其烦!”一双单眼皮长目却生冷起来。   赵太太莫名心生寒意,表歉:“怪我多唐突了!”恰这时,姚谦从门内出来,范秘书把烟头丢到脚前踩灭,接过他手里的文件翻了两页,低道是了。   司机拉开汽车后座车门,姚谦朝她点点头,快步进了车里,范秘书随其后,车灯亮起,排气管噗噗喷出一尾黑烟,绝尘而去。   一大滴雨点在额上溅开,又是一大滴,赵太太暗忖或许真是自己认错了,再说就算是从前认得,想必也是很生疏的因缘际会,不然记忆里怎会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呢。   她抛之脑后,先回房洗把脸儿,看见姚太太命人送来的菊花枕,她抓起闻了闻,总觉有股子干臭味道,随手丢在椅子上,再去解开编织袋,取出来的也是一只枕头。   这是她打算送给姚太太的。 第47章   窗外“轰隆”一声炸响在屋檐,一只虎皮大猫顺着帘缝钻进房里,抖了抖身。   几双手哗啦啦在洗麻将牌,却很注意的彼此不碰触到。灯泡突然黯淡地闪烁两下,腾得又白森森一片光亮,姚太太撇嘴:“最近电压总不稳,烧掉好几个灯泡!”   李太太望阴黑的窗外瞟了瞟,面露惊奇:“可有听过秋天打雷的?”   英珍道:“乡下有句俗语,秋分打雷,遍地生贼。总是对收成不利。”姚太太替赵太太摸牌,再摸自己的,一面问:"聂太太娘家从前做甚么营生?"   “家里有地,地里长甚么就卖甚么。”   李太太道:“有地好,如今有钱有房有股票,都不如有地好!”   英珍摇头:“往年父母亲健在时还尚可,后来天灾人祸、兄嫂又不擅打理,渐渐就荒落了。”   一时无人开口,也不爱听这些,都是官太太,整日里歌舞生平,只觉民间疾苦不过是报纸上的铅字、戏文里的唱词,再多是穷亲戚打秋风时嘴里的浮夸,仅给她们安逸的生活增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再余其它。   姚太太岔开话道:“聂太太是苏州人,可认得范秘书?范秘书也来自苏州!”   英珍笑着摇头:“苏州虽是弹丸之地,但想人人认得也非易事。”   李太太捻颗话梅糖在嘴里含着,说道:“我记得姚先生也是苏州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多出能人!”   姚太太道:“他只能算半个苏州人。祖家在苏州,一直随父母亲族定居南京,逢着祭祀才会归乡,后做了官、诸事繁忙,双亲过世,再没见他回去过。”   “你有随他回过祖家么?”   “每趟要随他一道去,都阴差阳错的错过了。”   “有这么巧合的事。”李太太低笑着咕哝:“再说回来,那是他们林子小,容不下你这只金凤凰。”怕英珍听不懂,又补充道:“姚家从商,姚太太娘家世代为官,若没有她家的扶持,姚先生也未必能有今朝的显赫.......”   "现在提这个做甚么!"姚太太眼眶一红,很晦涩道:“过时的凤凰不如鸡,娘家兄弟个个不争气,反都仰仗他鼻息过活了,我如今还能怎样呢......”   她话还未说完,就听到帘子簇簇作响,有人进来,且笑着说:“开始搓起来了?可有帮我拿麻将牌?”是赵太太。   “不帮你拿,这麻将我们三个也打不起来。”李太太抬眼看着她走近:“你手里拎的是啥?”   赵太太坐下,把手里用锦布包裹的枕头递给姚太太:“呶,送你!尺寸正好搭我送你的那红枕面子。”   “要你难为铜钿买这个。”姚太太不肯收,只说:“我让娘姨做了几只菊花枕头,已放了只在你房里。”   赵太太笑道:“送你个枕头,我还能送得起。”又卖关子:“这枕头市面可稀罕,我说出来吓死你。”   几人都好奇了,李太太极力撺掇:“你说,等你吓死我!”   “这里面填装的是蚕沙!”   “蚕沙?蚕沙是甚么?”   英珍抿嘴一笑:“就是蚕粪!”   “赵玉琴你胆敢戏弄我!”姚太太瞪眼啐她。   “天地良心!你是不知这蚕沙的妙用!前朝宫中的太后专用这个做枕哩!医书里也说有诸多好处,譬如舒经活血,清凉解热,还能治愈头痛症。”   姚太太有头痛顽疾,是当年伺候公婆落下的,半信半疑地接过枕头凑近闻了闻,有一股子清爽的湖水香,她喜欢这味儿,多闻了两下,里面不止有蚕沙,还添了香蒲绒!   她便笑道:“那我就心领受用了!”交给小翠摆到床帐里去。   “搓麻将要紧,让我看看......这副牌邪气争气!”   "我个副牌没心想!"   “........”   “外头落雨,都勿要急着回去,搓个尽兴,留在这里吃晚饭,前趟聂太太送的鳗鱼还未吃完,今清蒸来吃,我先生邪气欢喜吃。”   “我记得姚先生不爱吃海鲜,你忘记了,在南京时,秦司长请你我两家在中央饭店吃饭,有一道清蒸鲥鱼,他都嫌腥气,换成鳗鱼倒欢喜吃了?聂太太,你说可奇怪哉? 九筒!有人要么?”   "我哪里晓得......"呼啦啦推倒一横长城:“清一色!”   “王玉琴就侬废话较怪多,瞎打八打送把人家胡。”   “我身边的阿桂,旁的小菜烧得难吃,就会做清蒸鱼,她有秘方,会放些甘树子,一点鱼腥气都没!”   “甘树子是罢?!待我回去给娘姨讲,让伊也这样做!”   轰隆隆雷响由远及近,暴雨磅礴倾下,把房内的说笑和洗牌声瞬间掩埋了。   英珍回到家时浑身水淋嗒滴,房里没人,很安静,只开着盏玉兰壁灯,灯泡快坏了,要亮不亮,散发着一种厌世的黄晕。   她坐在椅上脱掉鞋袜,已经完全灌透,脚趾被泡成青白色,手触之处濡湿冰冷。   今晚的大雨实属整个秋季最残暴,她抓起裙摆攥出水来,鸣凤听到动静,从门外探身进来:“奶奶回来了!”顺手捻亮了灯,又去捧来热水伺候她洗漱。   英珍洗了头,李太太烟瘾大,麻将打到最后,所有人都烟腾腾的,鸣凤问她要吃夜点心么,她摇摇头,坐在床沿用干毛巾吸发里的水气。   或许是习惯使然,下意识就往衣橱那里张望,不由皱起眉,两扇橱门打开过,可能是行色匆忙的缘故,把她的一条旗袍袖子夹在了门缝当中。   英珍站起身走近打开橱门,莫名有种不祥的预兆,从貂毛大衣口袋里取出钥匙开锁,用力拉了抽屉,差点整个都抽出来,实在是太轻巧,没有了以往抽拉时的厚重手感。   她看见装首饰的锦盒子还在,哆嗦着手指揭开盖,里面空空如也。   甚么都没了! 第48章   英珍还是来早了。   她在凯司令选靠窗的位置坐下,落地窗户一半嵌着彩色玻璃,鹅油黄、丁香紫和玫瑰红,还有玻璃自带的天青蓝,内里拼成小方块,围一圈菱形的大方块,层叠往外扩张,正午的阳光照射在上面,一片柔和明丽,而人的心境却是暗郁的。   堂里很热闹,几乎坐满了,霞飞路洋人多是它的特色,又爱吃下午茶,半数都是金头发高鼻梁,再去除她对面看报纸的老克勒外,多是中国的青年男女。   人在无聊等待的时候,就喜欢看人。   有一对特别引人注目,男子是个飞行员,头发油亮亮梳成三七开,浓眉深目,面相英俊,穿着橄榄绿的空军衬衫,胳臂别一枚鹰状展翅徽章,衣襟系着黑色领带。坐他旁边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一身阴丹士林布蓝旗袍,梳着童花头,齐齐的流海抵着弯秀的细眉,轻笑间眼睛里像有星星在闪烁。那飞行员便不停地逗她,开的也是见过世面的玩笑,并不庸俗。很多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瞟扫过去,英珍发现老克勒也在偷瞄,谁不喜欢呢,肆意张扬的青春和爱恋。   英珍很羡慕他们,如今想来,她的青春和爱恋似乎仅有短短的一瞬,就飞快的凋零了。   一个梳髻的妇人抱着孩子、随着风铃声惶惶惑惑走进来,很年轻,早早结婚了,此时迷茫的东张西望,无人注意她,包括飞行员和女学生,店员也没上前迎接。   店员给英珍送来巧克力西番尼和咖啡,她加了方糖和奶精,喝了两口,再抬起头来,那妇人已经找到目标,走到一桌前,男的应是掮客,英珍无论是从前买还是现今卖,已是常打交道,从表面就能精准的猜出来。和他面对面坐着的,猜都不用,是个浓妆艳抹的交际花。   妇人局促道:“给点钱,小囡病了。”男人显见没想她能找到这里来,恼羞成怒:“不是给过了么?有甚么回家去说!”   妇人自然不肯走的:“上次给的只够买一袋米,你也许久没回家了。”她为了孩子突然勇敢起来,拔高音量:“你摸摸小囡,你摸摸她的额头,阿婆讲再烧要烧傻了,你给点钱,救救她,救救她罢!”这时满堂的人倒都开始看过来,磨咖啡的店员也很注意的朝这边望,交际花不想掺入他们的恩怨,把手里首饰盒一盖,还给男人,皱眉道:“你先忙!我们下次再约。”拎起手提袋欲要站起。掮客哪肯放她走,这一走就没下次了,毕竟吃这行饭的不只有他。男人朝妇人瞪眼睛:“你去外面等,这总可以罢!”妇人知道这些咖啡店都有暗门,踌躇着还是怕他逃遁,眼泪汪汪自顾重复:“给点钱罢!给点钱罢!小囡要烧傻了。”   交际花嘟哝一句,拎着手提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男人急忙跟随在后,妇人抱着孩子一摇一摆跑着追出去。   看客们很快就抛之脑后了,钱是万恶之首,却又缺它不可,这便是人间惨剧。   英珍朝窗外看,一辆斯蒂庞克缓缓停在路边,姚谦没有出来,仅司机下车,站在那里等候。   英珍的巧克力西番尼只咬过一口,她让店员拿来盒子装了,系上红丝带托在手心,走出凯司令,司机替她打开车门,姚谦坐在靠窗那边。   “等许久了?”他侧过头来,噙起嘴角浅笑,看她穿了件珠白立领圆襟旗袍,胸前绣了一朵茶碗大的粉牡丹,有着少妇的妩媚韵味,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盒子。   英珍没有吭声,司机替她关紧车门,再回前座,稍顷揿了两记喇叭、很快驶到路央,把凯司令狠狠甩在了后面。   “午饭想吃什么?”姚谦温和地问,长指扯开了红丝带。   “我吃过来的。”英珍知道他忌讳去饭店,小公馆她打死也不会自投罗网,索性先吃了碗菜肉馄饨,给彼此一个体面。   “我还没有吃......” 他和颜悦色,看向那块巧克力西番尼,笑着问她:“我可不可以?”   “随便你。”英珍很冷淡,只朝窗外看,这条街道她前些日坐黄包车路过,悼念林晓云的黑白海报撤去了,换的是李丽华手持香水的广告,巧目倩兮。   姚谦把蛋糕几口就吃完了,端起水杯喝茶,说道:“太甜。怪不得叫西番尼!”   英珍转过头来,他便笑着解释:“西番尼,吴语是喜欢你的谐音,能不甜腻么!”   她并不觉得这有多可笑,默了会道:“我的发卡在你太太那里,你约我出来,还有甚么要说的?若是没有,让我下车。”   姚谦笑容敛起,答非所问:“你陪我散散心罢!”抬手轻揉眉宇间的疲倦,微阖眼眸养神,不想再理会的样子。   英珍有些着恼,咬紧唇瓣不说话,自顾想着心事。   汽车在外滩十六铺码头停驻,姚谦和司机交待两句,再朝她道:“你随我来。”   英珍走在他身侧,兴致缺缺,一会说:“你的公馆我是半步也不会踏进的。”一会又抱怨:“我走的倦了!脚疼!”   今日气温回升,她没有穿大衣,外滩的江风又湿又凉,紧一阵松一阵地直扑人面,抱紧胳臂不由打个哆嗦。   姚谦脱下风衣裹在她身上,自己只穿着深灰色的长袖绒线衫,且说:“你要再喊脚疼,我很乐意背着你走。”   他知道她一定不肯的,所以说的半真半假,他们已非比从前了。   姚谦带她来的地方是码头一隅,十分隐密,却是个极好的去处。   两边大石泥砌的堤岸抵挡住冷风,波涛拍打喧嚣,前面是望不到边际的江水,被阳光洒的泛起金银色,其实它原本是浊黄的。   有一两只海鸥很低的飞过,落在外白渡桥粗壮的桥梁上,桥下泊着很多小船,远远看不清楚,但有一股股青烟从尾舱冒出,是渔妇在蒸米做饭。   她看见身后放有两把半新不旧的藤椅,显然姚谦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第49章   她还看见堤岸灰白厚重岩石的缝隙间,浇铸的水泥里,生长出些许纤细的杂草,英珍暗忖,连它们都在不屈地活着,她又何谈轻易死去。   姚谦站在旁边,眯觑眼望着江面上摇摆的浮标,不晓从哪里飘来一顶草帽,帽带和浮标死死搅缠着,一只白鸟掠过,单腿立在上面,悠闲的梳理羽毛。   他指着给英珍看,英珍不知他是让她看草帽,还是白鸟,只不吭声儿。   姚谦便道:“上海滩如今很混乱,每天都能从黄浦江打捞上尸体来,我们这些当官的都是提着命度日。那草帽,或许就是哪个死于非命的遗物。”   英珍撇起嘴角:“纵是这样,你们不照样吃喝嫖赌,夜夜笙歌,没见消停过。”   各大报纸没休没止地揭露官僚的荒淫无耻,百姓无所不知!   “吃喝嫖赌那是他们,我除了应酬,未曾做过旁的。”   “那你又怕甚么?”   姚谦道:“为官哪能没有几个仇敌?权欲本就是个无底洞,为得到它买凶杀人也不足为奇。”   英珍打量他如刀刻的侧颜:“你也是这样么?”问过又觉得自己多嘴了,立刻偏过头去。   幸得姚谦也没打算回答她,他岔开话题再问:“你还恨我么?”   “恨你甚么?”   “十八年前我失约了!”   英珍竟然笑起来:“你也说了,十八年前的事!谁还会记得!”十八年,不是八年,不是十年,是十八年,多可怕的时间洪流呵,不得不承认,当初的爱怨情仇有多鲜明,如今在她心底就消亡的有多干净。   姚谦再是悦人无数,此时也被她的反应弄的微怔,莫名生起些许不愉,因她的无所谓,因自己的有所谓。   他眼神瞬间黯沉:“你不想听我解释么?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   英珍答得很快:“没有必要了!”她朝前走了几步,他既然说解释,那必定有一套极其完美的说辞,容不得她不信,可信过了又能怎样, 时光能倒回么!显然不可能, 她还是她,他还是他,她的现状不会改变,他的良心却安定了!   反倒是这样不清不楚的,或许.......或许他对她还有几分挂念!   是了!自从仅余的钱财被偷窃个干净后,她绝望之际,却又不得不为自己惨淡的余生尽力筹谋,其实她早就在做了,却没此刻的意念如此强烈!   她的半只脚悬在堤外,下面是拍击礁石的江水,飞银碎雪,稍有不慎跌下去,定会扭断脖子,成为黄浦江中新添的一缕冤魂,她过的生不如死,又何惧死呢。   湿漉漉的风吹过英珍的面庞,心底一片快意恩仇,望着那只白鸟拍翅翱翔,她笑道:“十八年......它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这是前时听的戏文,用在此时恰当不过。   姚谦一把将她拉回,他的胸膛紧贴她的背脊,心脏跳得怦急,低唤了一声:“阿珍!”   英珍抿紧唇瓣,意外的没有挣扎。   他抱着她会儿,闻着她头发里散发的馨香,半晌后才缓缓道:“我曾也有过一段声色犬马的日子,只为忘记你,但新鲜后很快就失去兴趣,后来我便全改了!”   他开始按照长辈之意在官场汲汲钻营,当然他有才能有智谋,手腕狠辣,再加自律,能升任财政部部长之职,皆在意料之中。   他又道:“你或许对我淡了心,我却一直未忘记你。”   英珍抽身离开他的怀抱,走了五六步,再回身细看他的眉眼,喃喃问:“那又能怎样呢?”   姚谦逼近一步,温和道:“我们可以鸳梦重温,你也知道,那日在公馆里我想你想的发疯,你有足够令我疯狂的韵致.......”   “然后呢!”英珍打断他话,冷笑道:“做一对偷情的狗男女,见面就不停的交媾,如发情的禽兽那样么?”   “你何必说的如此低贱。”姚谦皱起眉宇:“我们如今并非独身,很多事还需从长记议!”   好个从长记议!英珍晓得以色侍人的巨大风险,他们不再是韶华男女,都沉洇过光阴的历练,他愈发成熟圆滑,她愈发憔悴落魄,他身边如冯莎丽这般年轻女郎的诱惑太多,凭她现在的姿色,并非经得起打,姚谦对她的留恋,一部份是来自年少记忆,另一部份就是图个新鲜。   他也说了自己不长情,恐还没从长记议前,他就对她失去了足够的兴趣!一但有半分的不足够,世故如他,就没必要为你赴汤蹈火。   英珍浑身莫名的发冷,其实这里很温暖,没有风,还有午后慵懒的暖阳。   她坐到椅子上,垂着头不语,在姚谦眼里,却是楚楚可怜的,他叹口气,半蹲到她身前,从裤袋里掏出宝蓝丝绒盒子,揭开递到她的眼前,是一只六克拉的鹅油黄钻戒指。   英珍认出了是那日在祥和金店,她看中的那枚,顿时无味杂陈,油生几多悲凉,十八年兜兜转转,送她首饰的男人,竟然还是他。   或许他也只为得到她的身体而付的酬劳,他反正有的是钱,但这份心意总还有些许真情。   姚谦替她套上戒指,她的手指好看,纤长白晰,指甲仍涂着肉桂粉色,衬得钻石黄岑岑地异常闪亮。   “美极了!”姚谦俯首吻了下她的手指,再抬头要亲她的嘴唇,她下意识的躲闪,他挟住她的下巴尖儿,不容拒绝的凑近过去。   他的风衣给她穿了,嘴唇有几分薄凉,而她的唇却是柔软炽热,她忽然又后悔起来,拍打他的肩膀,推拒着直往椅背里缩,他却紧追不舍,退无可退后,他已经覆在她的身上,他的手穿过自己的风衣,顺着她的旗袍衩缝,不疾不徐地游走。   挣扎间,她前襟的梅花金扣松了,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 第50章   “不!”英珍开始挣扎,以为姚谦没有听见,伸手在他腰间用力拧了一记。   姚谦吃痛,动作骤停,目光含赤的紧盯她的面庞,并非欲拒还迎,见识到她的决心,他笑了一声:“好!我不迫你。但我行事作风雷厉风行,等太久也会失去兴.......”他微顿:“耐性!”这样说或许留些薄面,他从她身上离开。   英珍听得十分刺耳,仿佛她在拿架子,他也会过时不候,一场钱色交易只图你情我愿,合则留,否则一拍两散,片云不留。   她明明看得很透彻,去仍有些心如死灰,将衣襟金扣一颗颗扭了,把风衣丢给他,拎起手提袋,转身踩着台阶往观景台上走,姚谦在后不紧不慢跟着,两人都没有多话,靠码头的大轮船鸣起汽笛,笛声厚重沉浑,仿佛就在她后面追赶,要从她的身体上碾压过去,一股子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让她越走越快,可以说是在仓皇潜逃了,忽然胳臂被抓住,她蓦得回头,只看见不远处擦皮鞋的鞋匠、卖新闻的报童兼卖香烟、煎油墩子的老妇兼卖桔子汁,她们专为赚“荡马路”的青年男女钱财而来,只有恋爱中的人最大方,古今皆是。   “我的车到了。”姚谦朝左边街边微抬下巴,英珍望去,果然。她说:“你先走罢,我雇黄包车回去。”   “这里离你住处很远!”姚谦简短道:“正好顺路,我会在离你家一条马路外停下。”他松开手,径自往斯蒂庞克走去,司机已经拉开车门。   英珍算算车资确实不菲,容不得在此任性,抿着唇轮她在他后面跟了,不晓从哪里窜出个卖花的女孩儿,捧着一束玫瑰缠住姚谦:“先生,送太太一束花罢!新鲜采摘的玫瑰花,送给太太罢!”司机伸手要推赶,被姚谦拦住,他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大钞给女孩儿:“不用找了。”接过花递给英珍,笑道:“想来我只送过你这个!”俯身进后座往最里坐定,英珍也上了车,她呆呆看着玫瑰花,如捧着一团火焰般,烫手不已。   汽车开的很快,是在赶时间,过贝当路时,却不得不缓停下来,前面有辆车似乎撞到人,路央七八人围簇成团,不知在商议甚么,或正在等红头阿三,但红头阿三素来行动迟缓,不晓要耽搁到甚么时候,姚谦抬腕看了眼手表,正要吩咐司机换条路走,余光却捕捉到窗外有个精瘦细长的男人快步而来,一手插兜,一手伸入怀里,帽檐压得极低,露出微塌的鼻梁和厚嘴唇,他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大喝一声:“开车!”纵身把英珍扑倒在椅上,整个人覆盖住她。   英珍的额头重重磕在车把手,疼得发晕,姚谦的手还紧紧捂在她的脸上,正要问怎么了,就听“呯”一声,像年节点燃的爆竹就在耳畔炸响,嗡嗡得一串余音在脑海里稍纵及逝,终是消失不闻,甚么都听不见,太安静,安静到英珍怀疑自己聋了。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不知过去多久,好似过去一个世纪,有人把她拉起来,她还怔怔的。   也是瞬间的事,消失的种种声音又蜂涌而至、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她耳里灌,风声、轮胎声、摁喇叭声、电车摇铃声、叫卖声......听见有人唤她:“阿珍!”   英珍倏得惊醒过来,眼前一片狼藉,两边的窗户玻璃都碎了,渣子还有玫瑰花瓣、落的到处都是。   她看向姚谦,他受了伤,被玻璃碎片划的,手上全是血。   “吓傻了?!”姚谦却笑起来,他的心情很愉悦,至少又闯过一道生死关,且安好的活着。   掏出手帕替她擦拭脸颊沾染的血渍,回头朝车后打量半晌,确认彻底甩脱了,才命司机在路边停下,再朝英珍道:“就送你到这里。有事给我电话!”   伸手替她打开车门,英珍被推着下了车,门一关,飞般地绝尘而去,但还是能看见车壳好些地方瘪凹进去。   她有些漫无目的往前走,亦是平复杂乱的心境,行过两条街口,又觉方才那一出大抵是自己做的梦,越想越恍惚,恰经过永昌钱庄,她定定神,才发觉手里还捧着那束玫瑰,虽落了很多花瓣,但还是丰韵犹存的,钱庄门口摆着个邮差绿的果壳箱,她把花的根枝插进四方口,红花朵朵显在外面,倒显得很有些罗曼蒂克。   钱庄不大,歪斜放着三张长凳,似乎就把地界填满了,等钱进出的人不多,却因坐姿不规矩,倒让英珍无处可坐,张望会儿,走到个织毛衣的太太身边,请她挪一挪,总是不高兴,有几次差点把毛衣针戳到她的脸上。   英珍不和她计较,房间因四面无窗,也是为避险,而密不透风,阳光进不来,屋顶中央吊着的电灯炮里面已发黑,映的人脸黄黢黢的,柜台很高,围了一圈铁皮,密密麻麻皆是钉子印,上面是一圈铁栅栏,只留出一小块交流的口子。里面的灯泡邪气光亮,白森森的,能看见柜员发际线后退的额头,总认为是否误入了地府的鬼城,却又被响起的电话铃声拉回现实。   英珍把钻戒存了,再看金条也仅余两根,心底颇为沉重,她走出钱庄,招手拦住黄包车,打算去海格路的鸿达钱庄,她也在那里存了金条。   车夫摇头道:“去不成!我才拉客到吕班路,就又回来了。”   “哪能去不成?”   “封锁了!从贝当路到海格路、霞飞路一直到马斯南路、巨福路那一片全封了。”车夫怕她听不懂:“那里发生了枪击案,要杀的是个大人物,正在抓人,喛,不去为妙!”   英珍又有些迷糊,原来那不是梦,是真切的存在,她差点和姚谦一起死掉,至此终于有了后怕之感。 第51章   英珍回家后,或许吹足了江风,又或许因枪击深受惊吓,连篇的胡思乱想,半夜里竟头疼脑热起来。   一时也没地方请医生,鸣凤披着衣去厨房熬碗姜汤给她喝,刺激辛辣的难以下咽,她怪责道:“连姜汤也熬不好,不晓多加红糖么?”   鸣凤委屈的解释:“厨房娘姨把油盐酱醋糖都锁在柜子里,不是我的错!”   英珍呵斥:“你跟着我这数年,你自己讲,何曾认过一桩错?若是别房的太太,早把你撵出去!”   见鸣凤还在不服气的嘟囔,她一怒之下把姜汤全喝完了,胃烧得厉害,卷起被褥面朝里躺下了,鸣凤不敢再招惹,把灯捻熄,悄自无声地走了。   英珍一时又睡不着,窗外簇簇细响,正是秋夜雨打芭蕉桂花落的情景,潮气如雾般层层叠浪,透过纱帐细密的微孔钻进,扑的面庞阵阵发凉,她像是睡着了,又忽然醒来,窗外已是大亮,门外叽叽咕咕声,听出来是美娟和鸣凤在说话。   美娟一如既往的来用早饭,鸣凤显得为难:“老爷不在,太太病了,还困在床上,早饭没有准备,小姐自去旁处吃罢!”这几句是按照太太吩咐说的。   美娟问:“你跟老太太讲过么?虽说如今规矩松了,但每早问安缺了谁,她仍不高兴!”   鸣凤讲还未曾,她道:“我往老太太那里去,我去说,待姆妈醒了,你知会她,我会哄着老太太的。”   英珍听得仔细,无名之火窜起,有一种一拳结实打出去却落入棉中的挫败感,愈发头痛,没有起床的心思,直到不得不起,老太太房的陈妈送来一碗燕窝粥,英珍知晓她是来窥自己是否装病,也就任着蓬头垢面,苍白颜色,有气无力与她敷衍几句,鸣凤请的医生恰来诊病,断她患了重伤风,不得大意,洋洒洒开出满张单子,指名华龙路的童涵春药局,英珍看着暗生气,明显医药两厢勾结,要赚她的钱,但瞟了眼陈妈,也就咬牙应承下,算是花钱买清静。   果然不久老太太又派人来传话,伤风传染,活该歇着,好前问安就免了。   打发走医生和陈妈,鸣凤去抓药,她才把脸洗了,美娟掀帘子进来,笑嘻嘻地问:“姆妈好些了么?”   她也不晌,拿起牛角梳对镜梳头,看着镜子里的美娟像甚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英珍都有些佩服这个女儿,装傻充愣及厚脸皮的本事和聂云藩简直如出一辙。   美娟半趴在桌上,揭开果盒挑榧子吃,一面道:“前时姚苏念邀请我们去国际饭店吃西菜,说来天意,桂巧没来,周朴生说在外地工厂赶不回来,贝蒂说病了,我晓她是装的,最近一腔她和个犹太人打得火热,竹筠要去学校拍毕业留念照,就我和姚苏念两个玩了一天,去了好些地方,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马戏城、龙华寺,跑马场......我问他这几个小姐里,他最欢喜谁,打算娶哪位?”   她顿了下,回头看英珍有没在听,接着道:“姚苏念说,他这样的身份,欢喜谁和娶哪位是两码事,皆由不得他自己作主。他最欢喜我,他父亲属意竹筠,但姚太太还在犹豫不定。姚苏念说,让你在他姆妈身上多下些功夫,没准我就能嫁给他!姆妈,你要想我好,就帮帮我!”   英珍一直没搭理,美娟走到跟前拽她的袖管,带着少女奇异的拖腔口吻撒娇:“好嘛—姆妈,你答应了—是不是—你最疼我了!”   英珍把梳子往妆台一丢:“下功夫可不是嘴皮子说说就行的,那得花钱如流水,我的钱都被你窃空了,哪里还能帮你呢?”   美娟微怔,竟是义正词严:“姆妈勿要乱猜疑,我何时窃空你的钱?不好瞎说的,我还待字闺中,传扬出去要坏名声!与你也没好处!”   “前晚我橱柜里的首饰钱财哪里去了?鸣凤讲只有你一个人进房里来,待了许久才离开!”   “鸣凤?戆憨憨丫头的话也能信?我来寻姆妈,不见人很快就走了!我晓得了,一定是鸣凤偷的,她想嫁祸我,真是没王法了,立刻扭她见官去。”   英珍被她的颠倒黑白气得说不出话,她望着她,简直都认不出她:“你怎变成这样呢.......怎会......你是我生的女儿么!甚么时候变得.......”   美娟皱眉笑了笑:“不是我变了,是姆妈你变得爱斤斤计较......或许是你把首饰钱财记错放哪儿也可能!”   英珍依旧看着她,一双明目却渐生疏冷,忽然用力拉开妆台抽屉,拈出一根栗红烫鬈的长发:“身而为母岂会凭白诬陷自己的女儿!敢放这样的话,一定是真凭实据在握,你若胆敢再不认,我索性豁出脸去,立刻打电话给李太太,让警察署派些能人来查个水落石出,从此后,你休想在做甚么富贵太太梦!我的脾气你也心知.......最恨欺瞒蒙骗!”   美娟看到那根头发,不吭气了。   英珍继续道:“我也不用你还!那些本就是打算日后给你做嫁妆,早晚都是你的。我手头没有剩下余钱,和那些太太会很快生远,你的婚事我已有心无力,你寻能帮你的去罢......或就靠自己,你不是很能耐么!”她不再浪费口舌,起身坐到桌前去,食那一碗燕窝粥。   美娟此时才有些慌张,流下泪来:“并非出我自愿,是父亲的主意,他说姆妈钱庄里财多,这些不过九牛一毛,我才拿的!那财物我也没独吞呀,父亲去当铺折成现钱,然后分给我一半!姆妈要的话,我那一半用了些,剩下的还给你!你别不管我!”   英珍只觉胸口阵阵发堵,她用手揉了揉,说道:“要我管你可以,你拿了多少,原原本本还给我多少,没有余情可商!”   美娟呆站会儿,把脚一跺,气狠狠地哭着,抬手一抹眼泪:“你是逼我去死......不给活路.......我死给你看!”旋风般冲出房去了。   接着便听见她奶娘夏妈的咋呼声:“不得了,不得了,小姐要寻短见啦!快追,一帮饭桶,还不快追!” 第52章   英珍懒得理睬,皆是做戏,亲人到了这般田地,总是可怜,她的情绪渐也如烟花燃尽般的寂寥了。   因不用去给老太太晨昏定省,英珍整日里反倒自在,聂云藩一直不见影踪,三姨太太来找过一回,说也没到她那里去,音讯全无恐有不测,被英珍三言两语打发了,其实她心如明镜,不把窃她首饰换的钱票花个精光,他是不会回转的。   美娟来哭闹过几回,流涕抹泪,她都没答应,心凉透了。   鸣凤送药汤来,底下垫着一份旧报纸,英珍瞟见大幅关于枪击案的报道,她拾起摊开细读,上海滩真是满地都是报社记者,那般突如其来的状况,竟也抓拍到几张,其中一张是杀手出现前等车开的时候,且从车尾照的,透过茶色玻璃后窗,依稀可见坐了两人,一男一女,男不必说,女的倒令人寻味了。   英珍打量许久,无法确切能认出她来,方松了口气。   看着报纸上姚谦的油墨照片,那日在外滩时他的所言所行,让她以为他会按捺不住打电话来、或真个登门拜访,来个突然袭击,他有权有势,怎样的出格做法都不为过,而她会被标签为淫妇,打入十八层地狱。   想极后怕,惶惶惑惑的度过一天又一天,但凡电话铃响都心惊肉跳,结果数日过去了,除李太太打过几次邀她搓麻将的电话,再无旁人找她。   英珍反倒有些莫名的空荡,姚谦并未如她所想像的多么重视她,或许只是机缘巧合的遇到了,联想起旧情,一时有了兴致,开始戏耍她,就像逗弄一只母猫,挠挠颈子抚抚毛发,让你感念他的喜爱,一旦转过身,他的心肠就硬了。   他并不缺女人,电影明星、交际花或如冯莎丽那样的名媛,都在他身边团团打转,暗伺机会。否则姚太太怎会每每如临大敌的样子!   她这样的落魄妇,纵是不顾名声屈就与他,但得新鲜感过了,她又不是能看脸色的人......被抛弃是注定的结局,她被姚谦已经抛弃过一次了.......   英珍看向镜中的自己,镜中的自己也在看她,典型的江南美女,肤是白的、眉是细的,杏核眼狭长而轻挑,神光妩媚,而唇是红腻的,她纤弱精致的令时光只顾着飞迅溜走,不忍在那鹅蛋脸上留下痕迹,这是岁月老人的眷顾,苍天的怜爱,是她糟糕人生中唯一的慰藉,如今看来,也是她半生未卜的最后利器。   姚谦受邀和范秘书来到华懋饭店吃筵,走进包间已坐的满当,一众正吃茶谈笑,见得他俩皆不敢怠慢,起身相迎。   因思量在席有南三行的创办遗老,姚谦摒弃洋装,穿着宝蓝长衫,外罩黑色韦陀银滚边毛葛马甲,乌发皆往后梳,露出宽阔的额头,他嘴角含笑,眼神却犀利敏锐,自成不怒而威的气势。范秘书欲替他一一介绍,姚谦摆手,只和三四要紧人物寒暄几句,其它无视,叙毕分邻而座。   跑堂送来烫棉巾,及茶水果盒,又请点菜,范秘书想也未想,手写出一个菜单子,跑堂接过看了,皆是店内最出众的菜色,他道这些菜都是功夫菜,有得等,可以代叫戏伶来唱几折打发时间。其中有个贾姓遗老,清咳一声要叫局。这都是前朝的恶俗,成了习惯,没有妓女作陪就浑身不得劲儿。   范秘书便交待跑堂去办,一并给了赏钱。   上海商行行长蒋康为颇关切地问:“那枪击姚先生的刺客可招认是受谁主使?可有同伙?为何定要你的性命?”   姚谦笑而不语,范秘书代替答道:“警察署正在审问,我们不便透露细节,但眉目已现,不假时日就会水落石出了。”   蒋康为笑起来:“还未见警察署在旁的案上有这样的积极性!”范秘书冷笑道:“蒋先生的话太轻慢了!刺杀中央政府财政部长,岂是旁的大案性质所能比!还是这般境况为你乐于所见!”   蒋康为神情微变:“我不过随口一说,范秘书何必咄咄逼人。”   “我不止要咄咄逼人......”范秘书大喝一声:“还不进来捕讯!”   众人都惊怔住,从门外进来五六穿制服的警察,话不多说,直接上前用绳子把蒋康为手脚捆绑,推搡抓拿的出去了,动作太迅速,还没容得细想已经结束。   “这.......”   " 那......."   " 他......."   几位遗老期期艾艾地欲问还休,生怕祸从口出,殃及池鱼,但他们不挺身而出问个事非,传扬出去丢损老脸。   姚谦端起茶盏,目光凌厉地扫过一众,陡然落在某人身上,稍顷露出淡淡的笑容:“刺杀我的案子错综复杂,牵扯之广,有南三行的、亦有商号的人,蒋行长不过是带去配合调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们怕甚么!”瞧他看见了谁,聂云藩!   他接着道:“既然是来吃筵,不提扫兴之事为好!”   “是是是!”众人面面相觑,勉笑着附和,跑堂的进来上菜,唱戏的伶人和乐师就位,连出局的倌人也鱼贯而入,莺莺燕燕,娇声细笑,顿时场面极其的热闹,一下子把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给打散了。   伶人来问唱哪折子戏,自然恭请姚谦来点,姚谦笑问身畔的倌人:“你叫甚么名?”   那倌人忙回:“名唤金凤!”   “金凤!好名字!”姚谦问:“你想听甚么?”   这金凤也是不俗的,笑着答道:“我最爱苏三起解,想必先生定不爱,我听闻您为官清廉,身端影正,倒不妨择一折铡美案,如何?”   姚谦微笑着看她,金凤脸颊浮起一抹红晕,这样的他是有些邪气的,令人的心怦怦乱跳。   不过姚谦很快道:“来一折鸿门宴。”众人喉咙一噎。   鸿门宴唱罢,酒已过三巡,有人哄抬道:“聂先生声似萧管,唱拉弹唱可不比伶人差,你何不也来一出,给姚先生助助酒兴?”   姚谦缓缓地望向他。 第53章   聂云藩今日能来是托大买办陈嘉青的福,一见世面,二攀新贵,他现在非官非商,人卑言轻,只有听的份儿,挟在一众之中,斟茶倒酒,陪尽那小心之能事。   见让他唱戏,并不以为耻,反觉露脸的时机到了,直朝姚谦握拳作揖:“姚先生想听甚么曲?”   姚谦嘴角噙笑,拈着酒盅口轻晃,下颌微抬,从眼底看他,稍顷才问:“游龙戏凤可会?前面免掉,从正德调戏凤姐那处唱起。”   聂云藩方笑:“这折戏我最拿手!”便用扇柄敲着桌沿欲要清唱,姚谦摇头:“这般模样唱不算,我等听声看你易出戏,你去寻戏伶擦脂抹粉、换个旦角的衣裳打扮好再来!”   陈嘉青劝笑:“随便让他显摆两下,倒弄得隆重起来。”   姚谦道:“不甘愿就别唱了,我也不是非听不可。”又语气淡淡地:“想求人就得降姿态,不是?”   聂云藩忙道:“甘愿!甘愿!且等我半刻!”叫了个戏子陪他去后台,要了珠簪头套,粉红绣花衫裤,还要胭脂粉黛描眉画眼,戏子们不肯,他破费了些钱才得以对镜装扮。   金凤提壶给姚谦斟酒,取笑道:“聂老爷才做了新郎倌儿,姚先生却还戏弄他。”   姚谦孳口酒,不动声色地问:“此话何意?”   金凤接着说:“聂老爷被雪花堂的张玉卿迷了心智,那可是清倌人,得花大价钿,他非要她,前阵子钱不够才算罢,哪想近日突然出手阔绰起来,除给她妈妈聘金外,又给打首饰,买毛皮,定桌席,邀戏班,请足三客四友道贺,热热闹闹大办一场,堂子里都戏称他又当了回新郎倌儿。这些日一直陪着张玉卿在雪花堂白相,羡煞旁人了。”   姚谦脑里浮起英珍的落魄,嘴角撇过一抹冷意:“他倒有这闲钱!”   金凤只笑:“大抵是发财了!”挟了根筒子骨,用小金匙掏挖骨髓,弄了一小碟要喂他,姚谦摇头,夹片小火方吃,也就这当儿,聂云藩穿扮齐整,手攥粉手帕故意装腔儿,扭捏的走过来,众人看了,觉他这副模样俨然如女子,颇有姿色,皆拍掌大笑,聂云藩更得意,给琴师个眼神,清咳一嗓子,摆起姿势捏嗓唱凤姐:军爷作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又调男声扮正德:好人家,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扭扭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几位遗老都是资深戏迷,听后也褒赞:“竟比那些戏子唱得好!”姚谦待唱完,命金凤斟碗酒赏给他,聂云藩道谢,仰颈把酒喝尽。   姚谦似想到甚么,恍然说:“我记起来,有一趟我来上海公务,谁唱了大九连环,当时觉得不俗,原来就是你。”   聂云藩笑道:“大人籍贯苏州,恰我太太也是苏州人,我常听她唱大九连环,邪气动听,很快就学会了。”   姚谦缄默不言,旁人又哄抬他唱,聂云藩亦不推辞,抻嗓唱得是吴侬软语,婉转千回。   姚谦忽然站起身,随意指了一件事告辞,再朝范秘书道:“走罢!”   头也不回地离去。   姚太太请了李太太、马太太来打麻将,还有位周太太,平时不大找她,据说其牌品不好,实在是叫不到人。   其实赵太太也在,但姚太太已生罅隙之心,这些日彼此就算见到,赵太太一如既往的亲近,她却神态淡漠。   想想笑问:“聂太太怎么了?叫过两次都不来,搭啥架子呢?”   李太太喝口绿茶:“倒冤枉她,说是感染伤风病躺在床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需得静养段时间。”又一笑:“哪能?你想她了?”   姚太太一撇嘴:“我想她?确实想她!没人送钞票来了。”   几人心照不暄地嗤嗤笑起来,只有周太太一头雾水,也不好多问,自顾码完牌,待她们笑够了,方问:“姚太太那日吓死特了罢?”   “甚么?”   “那日?就那日!霞飞路,那忘记哉?有刺客朝你和姚先生开枪!我后首晓得,虽未亲临,但也吓死了!”   姚太太沉下面孔不说话,垂颈看着自己面前一条长城,指尖拈着块麻将牌,砰砰磕着其它牌角。   周太太肉疼的很:“轻点轻点,勿要磕坏掉......”这副牌是她拿来的,正宗绿翡翠,邪气贵,损破不得了。   姚太太故意再重重磕一下,方才分开两块红中插进去。   李太太心知肚明,那时她俩正在先施公司挑选裘皮大衣,车里坐的是旁的女人,便笑着开脱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拎不清。”   周太太后知后觉,打量姚太太脸色有变,连忙自打嘴巴子两下:“是我不好,晚饭我请客陪罪,馆子随便你们挑。”   马太太立刻热心地建议:“我们去国际大饭店,听说新出一道西菜,较怪受欢迎,每日里限量三十只,曹太太她们都去尝过了。我们不能输!”   “这还要争输赢?”   “甚么菜?”   “德国咸猪手!”   “这还用特意去吃?吃马先生的不就好了?”   一众又抿嘴笑起来。   “啧啧!他有多久没碰我,你们是不晓得,一年,九个月?算不过来......”   "还不一样,我那先生,被个交际花迷的神之胡之,讲几句还骂我老了烧不酥!"   ”以哉外插花多哩,睁只眼闭只眼,不如打麻将!“   "越讲越伤心,只有姚太太命最好,姚先生从不在外头花擦擦,夫妻感情深......"   姚太太把麻将牌一推,胡了!抚着额头道:“不晓怎地,这些日头脑昏昏、浑身无力气!”   李太太数着筹码:“怕是和聂太太一样,有些伤风,听说今年伤风病大流行,吃中药都不行,非得去洋医院打一针。”   她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瞟一眼:“哟,赵太太来啦!”   “你们搓麻将不叫我。”赵太太笑着佯装生气的怪责。   马太太道:“叫过你,你在困下午觉。”   姚太太站起身让座:“你来替我搓。我去吃洋药片,头昏的不行。”说完就走了.   赵太太替补上,噼里啪啦牌声中,她的眸瞳中不易察觉的闪过一丝异光。 第54章   英珍的嫂子又来看她,带了一筐扬州大螃蟹。   “还要你破费!”英珍语气不冷不淡,身上披一条葡萄紫洒白花细毛毯,坐在桌前翻着看有半本的《夜深沉》,恰至二和成婚之夜,听见外头月容正唱着“夜深沉” ,可奔出屋外,却又不见其踪,连她都感受到那份绝望的痛楚,可谓虽还是少年身,却已历尽人生悲欢事。   她嫂子察言观色,见她似乎不太高兴,只陪笑道:“这在我们乡下不值铜钿,运到上海却是好东西,从汽车上下来,就有几个人眼馋,缠着要买,我说这是特意给姑奶奶千挑万选出来,一只只个大膏肥,谁都不给、不卖!”   英珍眼皮子都未抬,仅撇嘴笑了笑,她嫂子还要说,忽见美娟从外头进来,连忙起身招呼,一并笑道:“桂巧托我给你带个好,上趟去城隍庙多亏你关照,才没得丢人现眼。”美娟听她这般客气,才敷衍着:“下次让桂巧再来,我带她逛动物园。”瞟眼姆妈想说甚么,终碍有外人在场,没待多久又走了。   她嫂子似有感而发:“桂巧今年虚岁二十了,时间过得飞快,明明还是个小毛头,转眼就到了嫁人的年纪。”   英珍低“嗯”了一声,随口问:“倒比美娟大些,可有许配的人家?”苏州那边不比上海开阔,姑娘家二十岁未嫁,就是老小姐。   “是啊!比美娟大。”她嫂子道:“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家,不过最近有个上海的少爷频频往苏州找她,两人倒是情投意合,打量着也般配!”   英珍这才抬头看她:“上海的少爷?是哪家?姓甚名谁?”心底却暗忖,听她的口气,像是攀到了富贵公子哥儿。   “周家,开玻璃厂的周家大少爷,名字也动听,叫周朴生。”   英珍一下子明白过来,不由冷笑:“你们要好生感谢美娟,喛,她个傻子,倒是保了个大媒。”   她嫂子突然变脸道:“你也别说刻薄话寒碜我!我们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你总以为你死去的爹娘、我和你哥哥冷酷无情害惨你,但你自己想想,当时的情境,不这样做还哪能!你看你在这聂府里做太太养尊处优至今,纵是风光渐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没我和你哥哥生活的艰辛!对姑奶奶你,我们良心是安的。”   “良心是安的?!”英珍笑道:“嫂子好记性,十八年前,哥哥和你带着仆子把我从火车站捆回家里,怕我逃跑锁在房间直至孩子生下来,孩子死了没两日,你们就把我强行带往聂家成婚,怕我反抗还偷用迷药,手软脚软任那聂云藩欺负,我当时还没出月子呢,你们造的孽,这么快就忘光了?”   她嫂子脸一阵红一阵白:“我说了你又不爱听,纵是我们没去火车站把你带回,你迟早也得回来,姚少爷他不是抛弃你留洋去了!你个姑娘家怀有身孕,苏州说大不大,传扬开来全城都知,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爹娘和我们的脸面何存?老祖宗的香火还在祠堂里供着呢,因为你而使他们被撵出祠堂,大家都别活算数。”   见英珍沉默不语,她继续道:“把你赶紧嫁到聂家,是考虑你失贞没有落红,怕聂少爷起疑心,才趁你还在月子里......急把婚事给办了。你忍一时痛苦,接下来安生半世,有甚么不可呢!我们费尽心思,处心积虑,为的是谁,难道是为我们?不就是为姑奶奶以后有舒心的日子过么!”   英珍惨笑道:“为我好?苏州开药局的张家姑娘,结了婚又跑回娘家,她哥嫂二话没说一直把她养着,也没见被唾沫星子淹死,开制衣厂的陈家小姐,丈夫死了,守孝未满就回娘家居住,她哥嫂并无二话,也没见她家老祖宗香火从祠堂撵出来,是我命苦,摊到昏庸的爹娘和贪婪的哥嫂,当我不晓你们打的如意算盘,怕我待在家中分家产!还觊觎聂家的聘礼!现在真好,不用我夺,你们自个倒先败的精光,这就是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姑奶奶话说重了。”她嫂子嗫嚅地要争辩,英珍不理会:“你们没有想到,我洞房那晚偏没下恶露,而聂云藩吃喝嫖赌,整日在堂子里混的,岂能瞒骗过他!聂家要你们接我回去,你们这时又不管我死活了,那话儿说的好听,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生是聂家的人,死是聂家的鬼,要杀要剐,任凭聂家处置!养条狗数年相处下来,还疼惜着呢,我却连畜生都不如!”   英珍原以为会随着旧事蒙尘,伤痂结厚而淡忘那份痛楚,却不是,抚去尘埃,撕开厚痂,仍旧血淋淋的,疼痛未减丝毫。   她恨毒了自己的哥嫂。   她嫂子流下泪来:“我现在说甚么你都听不进!总当我们故意害你,其实不是呀!或许当时做法欠稳妥,实则并没有坏心,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英珍打断她的话,语气很不耐烦:“我这些日病着,不易动怒生气。天色不早你回去罢,以后也别来了!来了我也不见!”   她嫂子啜泣两声,哭着说:“我和你哥哥可以不见,但桂巧,你还是要管管她!”   英珍抿唇冷笑道:“桂巧?我认都不认得!她自有娘老子管着,我管她作甚?”   “是呀,桂巧自有娘老子管着......”她嫂子顿了顿:“她的娘老子就是你和姚少爷啊!”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成了冰,冻的人浑身直打颤!   英珍把手里的书重重一阖,面无表情紧盯着她这个嫂子,不知过去多久,方才说道:“你把话说清楚!我记得孩子生下来就没有气。” 当时家里怕外面人知道她生产,没送去医院,请了个产婆来给她接生,哪想又碰到难产,折腾许久才生下来,孩子浑身青紫,产婆拍过数下也没哭声,直言已经死了! 第55章   她嫂子用手帕擤鼻子,吭哧半晌,开口道:“谁能想到呢!你哥哥抱出去......坑都挖好,要掩埋时她偏就哭了,像小猫似的嘤嘤哭,只得抱回来,不想搅黄你和聂家的婚事,送给旁人又怕走漏风声,左思右想后,由我们俩把她带在身边,权当自己生的养,这些年日子过的再困难,也没敢亏待她半毫,更没想过领她来认亲!”   英珍站起走到窗前,抱着胳膊看向前廊,闻到一股子苦药味,鸣凤蹲在炉前,手持蒲扇在熬汤药,半晌,她问:“既然没想过,现在又来说甚么?”   她嫂子默了会儿才回道:“那周少爷......周少爷很想娶桂巧,但碍于门户不相当......喛,我们如今已比不得当年,他说可以购置公馆给桂巧和我们住,先养在外面,待娶过妻后,再接桂巧过去,我和你哥哥也认命了,总比嫁个穷后生缺吃少穿的强,但桂巧偏不认,她心气高,性子犟,这点像极了你,一定要做太太,俩人感情倒要好的......我和你哥哥商量着,那姚少爷,如今勿好这般叫了,姚先生位高权重,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自己女儿总要管的,你说是不是?”   英珍冷笑一声:“凭你三两句话,桂巧就成了他女儿?非但我不信,那姚先生更不好骗!”   她嫂子从提袋里取出叠起的酱红布给她:“这你总认得罢!”   英珍愀然变色,纵然过去数年,噩梦也不再有,但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她生产后,强撑着撕裂自己衣裳,亲手包裹住那可怜的婴孩.......   她伸出手又立刻缩回去,背在身后,十指死命绞缠,厉声低喝:“拿走!”疾步走回桌前坐下,双腿发软的站不住。   她嫂子晓她认出来了,还偏说:“没骗你罢!桂巧你见到她就清楚了,和你长的相像,上趟子你那丫头鸣凤,都说像......”又长篇累牍地讲桂巧的事,立证把她教养的很有品德。   英珍不作声,只把书再翻到看的那页,也不知有没有看进去,或有没有听进去。   她嫂子说的口干舌燥,却不见她有任何情绪,心底终是急起来:“姑奶奶给句话罢!你倒底认不认,你若不认,我和你哥哥找姚先生去。”   英珍这才抬眼打量她,稍顷慢慢道:“你急甚么?”   她嫂子把那片布塞进提袋里,低着头说:“亲娘都不急,我急甚么!”   鸣凤在帘外禀报药汤炖好了,英珍让她进来,从书页里撕下一张纸,拉开桌屉取出一枝铅笔,摊在桌面:“你先回去罢!把苏州的地址写下来,我会回去一趟。”   鸣凤把药汤端到她面前,她嫂子有些微不满:“姑奶奶明知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我哪里还记得!”英珍语气很刻板,按照她说的写了地址,再把笔一丢,捧起药碗喝两口,余光瞟见她还不走,蹙紧柳细眉,疏冷地说了声:“鸣凤,送客!”   她嫂子猜不透她的心思,该说的都说了,又不好太逼迫,可心里面是堵的。   待房中无人,英珍把碗搁下,嘴里苦的很,揭开饼干罐子,掏出一颗粽子糖,含在舌底,不一会儿松仁的香味溢出来,她拿起玻璃糖纸摊平又折成条状,再摊平再折,反反复复,直到糖吃完了,鸣凤走进来,才站起身,走到明间,不晓谁用过电话,布也没盖,像在等着她似的,伸手想拿起听筒,又缩回来,默默愣神。   金黄色的阳光洒照在电话上,秋风飒起,竹帘子嗑碰嗑碰作响,一条条影子像小蛇在蠕动乱爬,直往她的袖管里钻,英珍倏得惊醒了,她开始一圈圈拨电话号码,没有人接,又打范秘书的电话,过有半晌才接起,听她说要找姚先生,笑道:“你稍等一下。”隐约听他在问:“聂太太打来的,接么?”   电话里哧哧响动,忽然传来沉厚的嗓音,是姚谦,他问:“有事?”   英珍有些犹豫起来,听他接着问:“阿珍?还在么?”   她一咬牙,转身看向门口,小声说:“明日我要回苏州娘家,你,可要同去?”   “甚么?”那边显然怔住了,英珍立刻道:“你要没空就当我没说......”   姚谦打断她:“你等一等!”他把话筒反扣,甚么都听不见,一等等有半天,才重新传来他的声音:“白日里不行,晚上七点罢,你在火车站检票处等我,不用买票。”   英珍模糊的低“嗯”一声,听他微笑地嘱咐:“记得多穿些衣服,要大降温了!”   她还未及反应,电话已经挂断。   黄昏时,聂云藩突然摇摇摆摆回来了,英珍和美娟准备吃晚饭,鸣凤阿春等在上饭菜,见得老爷也入座,阿春连忙又去取来一副碗箸给他。   三人围桌坐着,英珍一声不吭,自顾挟眼面前的毛豆木耳烧面筋吃,聂云藩命阿春给他斟了盅酒,慢慢地边喝边吃菜,也讲了两个笑话来逗乐,却没有人乐,英珍算罢,连美娟也不接茬,窗外渐渐发黑,鸣凤把灯捻亮,房间里除了碗箸相碰和咀嚼声,再无旁的异响。   聂云藩突然命阿春把烧饭娘姨找来,恰那娘姨过来送酒酿圆子,连忙上前问安。   聂云藩阴着面孔呵斥:“瞧你烧的好菜!莴苣炒烧鸭丝,没见到一丝肉,全是鸭皮,你说,是不是你偷吃光了?”   那娘姨唬的脸色发白,连声辩解:“先生不好冤枉人,传出去我要坏名声呵!是太太讲买鸭皮来烧小菜。”她看向英珍:“太太是罢!你讲句公道话!”   英珍语气浅淡:“清炒莴苣吃不下,又没铜钿买烧鸭肉,是我让她弄些鸭皮来串串味道。”   聂云藩目光横扫一桌,除一小碗酱爆猪肝,余的都是素,他这些日在堂子里饫甘餍肥,这些哪里能入眼:“简直吃的连乞丐都不如了。”   他从袖里掏出钱来给阿春,催促道:“去去去,买只烧鸭来,要肥的滴油,给太太和小姐解解馋!”   英珍仍旧面无表情,似乎没听见他说甚么,舀了两勺青菜粉丝汤泡饭接着吃,聂云藩有些悻悻,他一直等着英珍发作、跟他吵闹,这样是最好的,吵过闹过这偷钱的事也就过去了,偏她只字不提,冷漠以对,就像个永无完结的悬案,这种感觉让人隐隐的总不安定。   他把酒盏一推,倒了,撞在瓷盘子的边沿,发出刺耳的响声,烦恼地站起,就往外走,美娟连忙追跟出去。 第56章   美娟把聂云藩前路一拦,嘟着嘴说:“你还些铜钿给姆妈,让她的气消停些。”   聂云藩伸手笑嘻嘻地揪了把她的脸颊:“你姆妈是搞不好了!”又皱眉问:“和姚少爷进展的哪能?”见她表情颓丧已经明白,有些恨铁不成钢:“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有的我一半手段,你俩早成了!”   美娟低哼一声:“阿爹就嘴巴会得讲,但凡你有一官半职寻个正经事体做,比我使任何手段都灵光。如今姆妈放话再不管我,你要负责,要么还她的钱,要么你帮我......姚少爷说过了欢喜我,只要讲动他的双亲,就娶我!”   “伊是个滑头!你信不信!”聂云藩笑道:“铜钿还不出来,都抵债去了。不过我近腔要谈一笔大生意,等成后双倍还她,你勿要焦急,姚少爷的老子前时饭桌上打过交道,待我候着机会再同他套近乎,你晓得我在交际方面很有些手段的,你姆妈那边......虎毒不食子,她心软,你多讨饶几次就好了......我的赶紧走,有应酬,迟到不像样.....瞧阿春烧鸭买回来了。”他拨开美娟,紧走十数步,从阿春装烧鸭的纸盒里挑了只鸭腿,咬了口,再朝美娟道:“要趁热吃,凉掉就有股膻腥味,趁热!”   说完扬长而去了。   美娟用力跺了一下脚,阿爹的话当不得真,她接过阿春手里的烧鸭往房里走。   英珍从黄包车上下来,拎着皮箱往火车站走,她连鸣凤都没带,是好费了一番口舌的,道先去金山侄女那里,再和哥嫂乘最末班火车往苏州,如今火车票邪气值铜钿,她手头紧张,能省一个是一个。   老太太从眼皮子底看人,精刮瘦的指骨抚掸衣摆:“晓得手头紧张,还瞎走八走!”英珍默不吭声儿,知道老太太再等着抓她话柄子可以好生骂人,纵是这样,还是听了不少阴阳怪气的话,后是老太太自觉没趣了,命赵妈取来两筒龙井两盒外国饼干一包干鱼片,让她带给哥嫂聊表心意。   实属打发叫花子!英珍但凡想起就生气,她抿紧唇,横过马路,顿时一股子巨大的音浪声嗡嗡地扑面而来,到火车站了,挨挨捱捱皆是过客,再往里走近些,就看见一帮挑行李的脚夫,四处张望寻找生意,持电棍的红头阿三,在敲诈卖煮花生的阿婆,地上扔了一摊碎壳,乞丐也很多,男女老少都有,英珍没个留神,眼面前多了个五六岁的独臂女孩,头发散乱,满脸脏污,套着不知甚么颜色的粗布袍子,伸出另一只同样脏污的细瘦胳臂,也不开口讨,只盯着她,眼睛里还有亮光。   英珍把车夫找的零钱给她,一下子不知从哪里钻出十来个一般大的孩子,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把她围簇在当中,嘴里直嚷嚷:“太太行行好,给点铜钿罢!”   “可怜可怜,五天没吃饭,前胸贴后背!”   “太太赏点铜钿买衣穿,要冷死了快!”   英珍被缠地脱不开身,忽然察觉有人在悄悄拉扯她的皮箱,心底开始慌张起来,表面则佯装镇定:“滚开!小赤佬.....滚开!”   不远处红头阿三嚼着花生望来,却不动。   脚夫们蹲在石阶上,交头接耳地看热闹,一种仇富心理作祟,阔太太们出这样的洋相,心底很爽落。   过客行色匆匆,面容冷漠,无人肯多管闲事。   英珍使劲推开一个黏在她身上的孩子,朝那帮脚夫大声喊:“担行李,有担行李的么?”   一个脚夫立刻站了起来,英珍才松口气,忽然听见身后有男人的严厉叱喝声:“滚开!”   显然他的“滚开”比她的“滚开”要更具威慑性,孩子们轰得如鸟兽散,她的肩膀被有力的胳臂拥住,皮箱也拎到他手里。   那个脚夫站住不前了。   英珍抬起头,是姚谦,他带了顶黑色的礼帽,半遮着脸,穿雪青色薄呢大衣,衬得身型愈发高大。   “怎被那些小鬼头缠上?”姚谦告诉她:“这里不是发善心的地方。”   英珍仍然心有余悸,不愿再想方才的惊险,只问:“你一个人?范秘书没有跟来?”   “他跟来做甚么?”姚谦摇头笑道:“我不在,他有的忙了。”   英珍不死心地回头望:“你就没带个人来?万一......”万一有刺客尾随在后,她这条小命或许难保。   姚谦看透她的心思,唇边的笑容加深:“虽与你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若同年同月同日死,我是甘愿的!”   但她不甘愿!   英珍望见天边有一轮孤零零的圆月,湿润而苍白,检票口排起长队,屋檐挂着红纸灯笼,也有几盏小黄灯,互相交错辉映,一种温软又凄清的感觉,不和谐的融合着。   几个乞丐顺长队,擎着破碗伸到他们面前,一个一个不厌其烦地讨要,直到来回要了三遍后,他们还站在原地,姚谦去到前面问询,很快又回转来,低声说:“有个妇人卧轨自杀了,还要等会儿再检票!”英珍怔了怔才道:“怎么这样想不开。”她是没有这样的勇气,纵是真要死,或上吊或跳河或吞金,总要保个全尸!   站在他们前面一个女人抱着闹觉的孩子拍抚着,听到他们在说,很知内情的样子,插话进来道:“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想不开就来寻死。她那样的有钱,吃穿不愁,为甚么还寻死呢,我们穷人家没钱,反倒闹轰轰地活不够。”她是个没文化的妇女,心思单纯,显然很困惑,理不透想不彻,还是总结出了论断:“自己作死,就没得救了!”   英珍抿唇不言,生而为人活着,总有各自的苦恼,却不足以向他人启齿,有人过不去,选择一了百了,她么,算苟且偷生的那个。   一个汉子提着藤壳热水瓶在兜售姜茶,姚谦从随身包里掏出茶杯,让其斟满,递给英珍:“天冷,喝了暖暖身子。” 第57章   英珍摇头拒绝 ,看见前面一阵骚动, 人们三三两两往同一个方向跑去,红头阿三也扭摆跟在后,稍顷已经聚集一大簇,背影黑糊糊的挨捱成一排栅栏:“来了,来了!”略带兴奋和神秘的交头接耳,给微寒的深秋增添了一些凛冽。   英珍眯觑眼也未看清甚么,姚谦就更不感兴趣了,走到一旁公示栏下,摸出香烟和打火机来,脸庞没在阴影里,橘红的烟头在唇边忽明忽暗。   “来了来了!”栅栏有了缺口,几个人面无表情地抬着担架脚步匆匆,记者噼啪按着闪光灯,小孩子如鲶鱼般钻来窜去,以出现在担架沿边为荣,龇着牙露出得意的笑容,他们或许看多了生死别离,或许并不懂生死别离。   恰从英珍身边过,她看得非常清楚,尸体上覆盖着一层白布,洇着大片深浅的血渍,一只手搭拉下来,随着行走间不停晃荡,青白肥圆的胳臂,血水顺着指尖滴嗒滴嗒落在地面,无名指上的戒指不晓被谁趁乱抹去了,还得见一圈粗粗的戒印。也就看到这些,一恍眼便抬远。   姚谦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了踩,走到英珍跟前,经这一耽搁,检票的并不仔细查车票,瞟眼看个形状就驱撵着快走:“快点快点,火车要开了!”众客被催促的发慌,唯恐赶不上被关在外面,只晓得闷头冲过闸关,使出要去投胎的劲儿往站台涌,男人扛着沉重的箱笼和麻袋,妇女怀抱孩子,神情都显得狰狞,没有笑容,呼哧呼哧喘气,七八个当兵的挑着两扁担行李仗着年轻壮实横冲直撞,拖家带口的因避让被打散了,不停的叫唤名字,怨声骂声哭声乱成了一团,这时候火车开始刺耳地鸣笛,急不可待的要抛却一切远走高飞。   姚谦一手提行李箱,另一只手紧拉住英珍,他走的很快,英珍不得不小跑起来,她看见站台上有人不停地挥舞小红旗子,也有高举汽油灯的给他们照路,凉风呼啸的从耳畔掠过,她在人群中跟着他左躲右闪,心情莫名变得开阔,又兴奋又新鲜又贪婪,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蛊惑她,跑,快跑,把甚么都抛却罢,跑到天涯海角去,这太吸引她了,她成为一只离笼鸟儿,伸展禁锢已久的羽翼,将要自由自在地飞翔。   待她坐到火车座位上,脸上还带着梦幻的笑容。姚谦把箱子摆到行李架上,看着她这副模样也笑了,偏着头问她:“就这么地高兴?”   英珍点了点头:“嗯!”姚谦只觉经历这数十年,她终是变了些,但此时,却浮出少女时娇憨的神情,心底瞬间变得柔软,伸手摸摸她的脸,他的指尖温热,她的颊腮却是薄凉的。   英珍微怔,没说甚么扭头望向车窗外,站台上乘客寥寥无几,仿佛方才如大逃亡般的场景从未发生过似的。   火车开出站台,姚谦把茶杯递给她,她这次没拒绝,小口小口地喝着,这姜茶熬的好,不辣还有些甜,从喉咙缓缓淌进胃里,只觉分外的温暖。   “晚饭吃了么?”姚谦道:“我们去餐车吃!”英珍不饿,也不想动弹,他硬拉起她往前走,过一节车厢也是一等车,座位几乎都空着,过了就是餐车,十分干净整洁,灯火通明,酱红的牛皮椅,四方桌铺着洁白暗花的绸布,布边垂荡着一条条撮穗。用餐的也就三两桌,有一桌是洋人。   “这里都是西餐。”姚谦看着菜单:“我来点罢!”英珍没吭声儿,本就他来点,她又认不得洋文。   姚谦点了牛扒,沙丁鱼,香煎鹅肝,两份咖喱鸡饭,又点了酒水,一杯白兰地,一杯苏打水。   英珍朝窗外看,秋冬黑沉的早,简直没有黄昏。隐约能看到房屋、田地、树林苍凉荒芜的影子,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   她听见姚谦说:“你无事时也学一学洋文,日后或许会用到。”   英珍佯装没听见,不作理会。   餐车门开了,进来个军官,带着个年青女子,他习惯性的打量过有人的几桌,看见姚谦时恍然顿了顿,走过来笑着寒暄,他是军政部军需署的副署长,名叫陈良裕。姚谦对他的脸不识,但帐册里见过这个名字,也就微笑着颌首,以示回礼。陈良裕再面向英珍,指着带来的女子,笑道:“姚太太,这是我的屋里人。”   一般不说是自己太太的,多数就是姨太太,英珍看了看姚谦,他没有要释清的意思,便抿着嘴唇,起身和那姨太太握下手,手指有茧子,看她的脸儿,像上锅煮熟刚捞起的一枚咸鸭蛋,额头下巴尖圆,淡淡的青,透出橙黄的浅晕。薄皮长眼梢,樱桃小口,笑起来颇妩媚的样子,旗袍外穿着天青色花呢大衣,纵是这样,英珍还是猜测出她大抵是类似鸣凤这样服侍太太的丫头,有一朝被老爷看中,收到身边做了姨太太。显见是得宠的,不然也不会坐火车也带着。   陈良裕显见还想多聊会儿,服务员已经来上菜,姚谦也没留他之意,只得走开,坐到右侧那桌去了。   英珍端起杯子,蹙起眉,觉得辣嗓,姚谦看她表情有异,接过来尝一口,笑道:“这服务生粗心,是我的酒。”把自己面前的苏打水给她。   英珍小口嚼着牛扒,斜眼瞟到那军官悄悄在打量她,想了想道:“他若是见过你的太太,就晓得我不是!”   姚谦语气很淡:“那又怎样!我都不怕,你怕甚么!”   英珍听的喉咙一噎,低垂着颈子道:“你自然是不怕的,我却不一样!”   “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姚谦的话耐人寻味,英珍不很明白:“你说甚么?”   他偏不说了,切了块香煎鹅肝给她:“此趟火车就属这鹅肝还差强人意,你尝尝看!”   “既然晓得不好吃,还点噶许多作啥!”英珍心知这一桌不便宜,更况又是在火车上,她嘟囔:“有钱烧手么?”   姚谦听得好笑,却也没有辩驳。 第58章   到了苏州,一等车有优待,可以先出站,天在下雨,降温了,空气阴丝呱嗒(1)的直往人骨头里钻,莫道江南,其实风也张狂,英珍竖起大衣领子捂住耳朵,姚谦把戴的帽子扣到她头上。   英珍暗忖这是做甚么,欲要拒绝,却见出站口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三个穿着挺刮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候,见到他们立刻迎过来,其中一人应是司机,殷勤地接过他手中行李,提去放进后备箱,另两人和姚谦热情的握手拍肩,不时大笑,似乎很熟络。   英珍乖觉地没有凑前,站在十步远处,顶上挂着一盏雕花汽油灯,墙面是破旧的灰白色,因潮湿泛起大片霉斑,查票的身穿制服,矮矮壮壮,左右一站堵在出口,如两尊门神,肃穆地等待即将潮涌而来的旅人。她有些恍惚这里变了样,恰一帮子不晓从哪里窜出的商贩,提篮的提篮,推车的推车,把出口堵的水泄不通后,尘封的记忆瞬间鲜活起来。   姚谦在朝她招手,英珍走过去,瞧到那两人探着头很注意地看她,抿抿唇把帽沿拉低,本就是小而尖的瓜子脸,一下子很难窥到真颜。   她听到他们用洋文在低声谈笑,直觉是在议论她。姚谦想拉她的手,被不落痕迹的躲避开,便作罢,只微笑着问:“你怎样地打算?还是先回旅店休息?天已经黑了!”   英珍摇头:" 你陪我去哥嫂那里走一趟。"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她不愿心总吊着难受。   姚谦略带沉思地紧盯她稍顷,说声好,和那两人嘀咕几句,他们便告辞,其中个略带戏谑地喊一声:“那嫂子......我们先走一步!”   姚谦笑骂:“滚!”再朝她道:“他俩你其实以前也见过......”   "没有印像了!"英珍嗓音很冷淡,越过他走向汽车,司机替她拉开后车门,她告诉他地址,俯身上了车,姚谦没有过来与她同坐,而是坐在了副驾驶位。   汽车全速驶过红绿灯才渐慢下来,马路两边都设有路灯,铁铸的如腕粗灯柱,贴着一张写字画像的纸,罩子呈倒喇叭状,里面的灯泡很明亮,光芒不昏黄,雪白的耀眼,全打在那张纸上,英珍还没看清就一晃过去了,但路灯不止一盏,而是一盏接一盏,都不厌其烦地贴着那张纸,原来是一则寻狗启示,专门用油墨印刷的,有狗的照片,字句恳切感人,还写有找到必重酬,是令人心动的价码,英珍认为凭这份真诚之意,那只狗没几日定会找到送回,但不久她又动摇了这份信念,实在因为两边一道道巷子太多了,墙墉高立且狭窄,黑黢黢延伸的看不到尽头。   汽车到了凤桥镇,也都是曲曲拐拐的窄巷,姚谦让司机停在路边,拿起一把竹节布伞和英珍下了车,环顾四围只觉荒凉,或许下雨的缘故,人们都待在家里,唯有数着门牌往前走,到十七弄就止了,他们却要找十八弄,且也没遇见一个镇民可问。幸得不远处有一爿店,柜台上堆叠八珍糕,白印糕,还有酱豆干,墙上挂着一袋袋干菜、花菇及笋干。浅薄的小玻璃橱窗里摆有烟酒、石砚湖笔,甚还有太湖珍珠项链,这样小本经营的杂货店,进的都是赝品,珍珠还没卖出,却掉皮了。   看店的是个年老的男人,很瘦,一张干瘪的脸,正在泡脚,英珍先道:“请问,那(2)晓得十八弄在哪里么?”   男人斜她一眼,呶呶嘴并不答,英珍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一遍,还是不做理会的神态。   姚谦插话进来:“给我一包三炮台(香烟)。”   男人这才道:“三炮台没呵,大重九有。”   “来一包。”姚谦掏钱给他,接过烟再问:“十八弄怎么走?”   “十七弄走到底,就是十八弄!”   那男人说的无错,英珍寻到十八弄三号,两扇黑漆门紧阖,还贴着半新不旧的春联,她抬手使劲叩门环,咣当咣当,一声比一声重,在寂静的雨夜里,响的令人心惊肉跳。   过有片刻,传来女人的嗓音:“是啥人呢?”   “是我,英珍!快开门!”她还在生那店里男人的气,语气颇不耐烦。   里面的女人静了静,忽然大声嚷嚷:“英珍,姑奶奶来了!”   抽闩打开门,正是她嫂子,手里提着油灯,表情慌乱地笑问:“怎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我好到车站接你去,此地不易找,这位是......”见来者不止英珍,还有一位高大清梧的男人,正收起伞甩了甩雨水,听到问,才淡道:“姚谦!”   “姚.....姚姚......姚先生啊!”她嫂子大惊,说话都结结巴巴的。   英珍环顾一圈,很小的院子,还搭了厨房和茅厕,并排三间大房,廊下站着她哥哥、桂巧和桂姗,都表现出怔忡的样子。   “愣着做啥?!还不让进屋里?”她嫂子又看向桂巧两个,厉声催促:“快去烧水炖茶!”   一众似乎这才如梦初醒,两个姑娘奔去厨房,她哥哥上前寒暄问好,再把他们迎进明间,她嫂子已早一步入房,稍做收拾,看去大体还算干净,见得他们进来,微笑着嗫嚅:“虽有些寒碜,却也是个窝!”   英珍抿唇不吭声儿,依着哥嫂礼让和姚谦坐上座,姚谦尊贵惯了,视为理所当然。   她哥哥煞有介事地说:“阿妹带姚先生来,应该早些知会我和你阿嫂,也好杀鸡宰鹅、备下琼浆美酒,尽我绵薄的地主之谊。”   英珍冷冷道:“要吃佳肴美酒,何需来此地呢!有话直说,开门见山最得当!”   “姚先生,你瞧瞧......” 她哥哥脸一沉,指着英珍道:“瞧她这娇矜撒野的脾气,从前甚么样儿,如今年纪长上去了,竟还是甚么样儿!你说,谁受得了她!”   姚谦淡笑不语,心底已然明白,一场与他和英珍相关的大戏,将要铿锵登场。   他打算静观其变!   备注:1,阴湿,2,你 第59章   赵太太一早往玉佛寺烧香许愿,吃过素斋,再听住持宣讲宝卷,回至姚家公馆已快黄昏日落时。   走进院子,刘妈和个挑担的伙计堵着路说话,那伙计白衣白裤,腰间系青蓝围裙,蹲下身揭开蒲草包,露出一方方黑漆镶金边的盒子。   她站到刘妈身边斜眼瞟着,笑问:“今朝是啥好日节?要从外头叫大菜来吃?”   刘妈颇神气地回答:“有贵客!”   “哪里来的贵客?”   “是......”刘妈还未说完,就听得院门口有人高喊:“这里是姚府么?”   “做甚么?”   那人道:“喛,我是红房子送西菜的!”   面前的伙计又催促着结铜钿,刘妈招呼门外的进来,一面算起菜价,忙得无暇再搭理她。   赵太太看见姚苏念站在廊上、嘬着嘴逗弄笼里的白眉鸟,笑着上前问:“你倒回来的早,没出去白相?”   姚苏念笑了笑:“我也不是那么贪玩的人!”   赵太太又问:“听说你最近和聂美娟成双结对的四处白相,确有这回事?”   姚苏念依旧微笑:“阿姨也说了,是白相相,哪能当得了真!”   赵太太盯着他半晌,摇摇头:“你和你的父亲实在不像。”   姚苏念追问:“哪里不像了?”   赵太太道:“他年轻那会儿,是个长情又执拗的人,到后来入仕为官,就变得厉害,不过人嘛,总会变的,变到最后,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姚苏念小时就听祖辈或奶娘隐晦提过父亲那段风流韵事,闹得惊天动地,他一直也知道双亲的貌合神离,把指腹伸进笼里任鸟喙啄食,笑着低问:“阿姨可知那女人姓甚名谁,如今又在哪里安身?”   赵太太清咳一嗓子,瞥见姚太太房前的门帘细微微地颤动,隐约鼓出个人形,她忙道:“你又套我的话,我哪里晓得呢!不过你还是改改罢,有些小姐惹上了,就是湿手捏了干面粉,弄不清爽,甩也甩不脱,那美娟,你要多长点心!”   姚苏念把手抽回来,指着她的袖管:“阿姨去哪了?有个大窟窿。”   赵太太低头一看,果然是,定是香火不慎烧的,她转身上楼,回到卧房里,洗漱换了件旗袍出来,竹筠坐在桌前津津有味的看小说。   赵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苏念就在楼下,老天给的机会,你倒好,阁房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等他来找你?做梦!你几斤几两心底就没个数,你要是有聂美娟半分死缠烂打的劲儿,我也不用整日里着急上火折阳寿!”越说越生恼,伸手用力拧她耳朵一记。   竹筠痛得低呼出来,连忙拿过镜子来照,耳朵红红的,顿时气苦,含着眼泪道:“我有几斤几两,自然心知肚明,我配不上他,他也瞧不上我,何必生拉硬扯到一块儿,做一对无情的夫妻!”   赵太太的中指直戳她的脑门:“情情爱爱都是假的!一辈子荣华富贵才是真,才合该你去拿捏住。我就是太相信你父亲,相信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没对他设防,扒心扒肺地待他,又怎样?你也是看到他为了那个小妖精,怎么嫌鄙和糟践我的.......”她说着流下泪来,掏出帕子擤一把鼻涕:“我为了自己么!我还不是为你着想?简直狗咬吕洞宾......小白眼狼,好坏不分,你们一个个都这样对我,我不如去死算了!”   竹筠低头看着手里的小说,是最近很风靡的《夜深沉》,月容身边的人都说为她好、替她打算,却都把她在往火坑里推。   再想想自己此时的处境,不禁也是潸然泪下。   赵太太还待要骂她 ,忽听汽车揿喇叭的沉闷声,她跳起来紧几步走到窗前,指尖挑起帘缝儿,朝外俯望过去,姚太太向前去迎,姚苏念手斜插在裤兜里跟在后,司机先下车代开车门,出来一位妇人和一个年轻小姐,显然是母女,那位小姐打扮洋派,头发鬈了很多波浪卷,一绺绺搭在肩头,描眉画眼,手里拎着一把长柄的水红洋伞。   赵太太立刻认出来,是军政部军需署的副署长陈良裕的太太和女儿,姚太太和她俩亲热的拥抱寒暄,笑呵呵地往房里走,她顿时心如明镜,铁青着脸直到不见了她们的身影,才收回视线,忽然冷笑道:“姚太太是真不想活了!”   竹筠只听姆妈含混地嘟哝一声,待抬头看她时,她已下楼走了。   英珍从房里出来,顺带阖紧门,她哥嫂除讲了桂巧那戏剧性的身世外,还有话单独和姚谦说,她实在也不想听。   深秋入冬的雨是寒凉的,还被风卷着往人身上扑,往内站了站,胳膊肘不慎蹭到阴湿的墙粉,粉扑簇簇地掉,她拍了大衣两记,还是有浅浅的印子。   “卖桂花糖粥......枣泥拉糕.....甜蜜蜜!快来吃!”很苍凉苦涩的叫卖声,在这样寂静的雨夜里穿街走巷,渐渐地远去了。   英珍侧头恰看到桂姗掀帘要出来,见她一个人站在廊下,又立刻缩身回去。   她想了想,径自走进女孩们的房里,很简陋,桌上搁着汽油灯,两把椅子,两张床,一个衣橱,已是全貌。不过窗下还有个炉子,煮着小锅年糕片,烟气往窗外跑,桂姗正照看着,时不时揭开盖,怕水扑出来。   桂巧则把白洋磁脸盆顿与椅上,弯腰俯背在洗头发,她的发又黑又长,浸满一盆子。   桂姗见到英珍却也不怕,只叫了声:“姑奶奶!”   桂巧也听见了,就要束起头发起身,英珍道:“你洗罢,不用管我。”   桂巧刚打过肥皂,此时也急不得,听得这样说,便继续揉搓发间的泡沫。   英珍坐到空着的床上,桂姗煮的年糕片咕嘟咕嘟熟了,她先盛一碗,再问道:“姑奶奶你吃么?”   英珍摇摇头,她便坐到桌前,凑到灯下去吃。   桂巧觉得肩后掖进去的衣领似乎又冒出来,打湿了可不好受,叫着妹妹来帮她往里再掖一掖。   英珍站起来,让桂姗接着吃,自己走过去,替她掖衣领的同时,往下拽了拽,露出右肩胛处,白嫩光滑。   她怔了怔,眸光倏得紧缩。 第60章   房内安静的能听见窗外风雨声。   姚谦面无表情,也不言语,右手指骨屈起轻叩桌面,“咚咚”、“咚咚”似叩在人的心上。   “我晓得过了数十年,乍然冒出个亲闺女,情理间确实难以接受。”英珍的哥哥叹口气:“原本不打算说的,既已各自男婚女嫁,生儿育女,何必再搅乱平静的生活,我们难些就难些,这就是命不是?!但桂巧如今因门第不配只得做姨太太......我替她委屈,明明可以做太太,有这样官高的娘老子,我不能再瞒,免得日后你们都怪罪,这恶人我受不起!”   “是呀!”她嫂子揩手帕擦擦眼睛,感伤道:“英珍生她时年纪尚轻,骨娇肉嫩最怕疼的大小姐,又是头胎,整整生了一日一夜才出来,难产受得苦,姚先生是无法体谅的。”   姚谦蹙起眉宇问:“那时怎不送医院?”   “我们哪里敢?她个姑娘家未婚先孕,还要养下来,若被旁人知晓,林家一家门不只颜面扫地,脊梁骨都要戳穿。这种小地方,规矩严,守礼节,从前失贞的小姐决计没活路,也就现在时代变了,稍松泛些,可以留一条命,半死不活的过。”她嫂子微顿:“把桂巧留在我们身边养育,可没半点私心,皆为地是替姑奶奶日后打算,否则她能嫁进聂家那样的高门大户?,我们图甚么,就图个血脉至亲、行善积德......”   姚谦打断她的话,语气疏冷:“我知道了!此事来得太突然,我还要向阿珍求证,但得属实,岂能容桂巧做姨太太,自是最好的给她。”   “有姚先生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她哥嫂喜笑颜开的模样,他尽收眼底,却也不动声色,只道夜太晚了,欲要起身时,却被她哥哥又叫住了:“姚先生且慢,不着急走,我还有一桩事要说。”   她嫂子则走过来,殷勤着要替他斟茶,姚谦用手掌覆住杯面,简单地拒绝:“不用!”   她哥哥道:“如今桂巧认了亲生父母,她有姚先生和阿妹相助,嫁去大户人家做正太太,而我们这样寒碜,不能给她长脸,喛,日后相见怕也难了! 我们高兴之余,这心底也怪没意思的,白给人家做嫁衣..... 想想她当年只有猫崽子那点儿,一把屎一把尿养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我们日子再艰难,给老大老三吃稀的,也要给她留碗干的,过年节旁人用麻织布做衣裳,给她扯的料子都是锦绸缎,真当成富家小姐来养,不敢亏她半分,喛,认了亲生父母,邪气好,还有权有势,我们没白养!”   他暗观姚谦,清咳一嗓子:“姚先生也不会让我们白养不是,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不晓得为养桂巧,我们都落下病根子,筋骨疼,阴色天浑身痛......”   姚谦神情喜怒难辨,淡道:“你想要多少铜钿?”   “姚先生果然是官家人,见过大场面,一点就通。”她哥哥伸出五指山:“这个数!”   姚谦道:“五万?”   “五万?我要讨五万,那是埋汰了姚先生,不给你面子!”她哥哥笑嘻嘻地:“五十万!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正正好!”   姚谦也缓缓笑了,笑意却未达眼睛里,冷冷的没有表情:“这可不是小数目,你也敢开口要?”   她嫂子一直仔细听着,此时急忙插话进来:“对于姚先生,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小事体,我们拿到钱,就安生地在苏州过日节,不去上海给你们添乱!”   姚谦低哼一声:“你威胁我?”   她哥哥叠声不敢,瞪眼骂女人:“我们爷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又满脸堆笑道:“没眼界的无知妇人,姚先生当她放响屁。”   姚谦站起身,没答应也没不答应,走出明间,恰见英珍和个年轻姑娘并肩走来,他站那等着,眯起眼打量,一头乌油散发湿湿地拢在脑后,肤白揉酥,长眉细眼,小鼻红唇,走到他面前不敢抬头,俯身行个礼,倒是十分的矜持娴静。   他收回视线朝英珍颌首:“我们走罢!”   “我不走,就宿在这里!”英珍自然不肯,瞟了瞟哥嫂说:“我和女孩们凑合一晚!”   姚谦抿起唇角,沉稳道:“我和你还有要紧的话说,明日再来就是。”   她哥嫂也极力撺掇,英珍最不惯他们这副奴颜婢膝的姿态,暗自生怒,不再多言,转身往雨里走,姚谦撑起大伞,紧随其后而去。   三人呆呆站在廊前,待他们的身影完全隐没于黑暗后,方才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赵太太很远已听见房里谈笑风声,她抚抚鬓发,掸掸衣襟,守在门边的刘妈掀帘禀报,再朝她道:“太太让你进去。”   刘妈最会看眼色,亲疏热淡她就是风向标,赵太太感受到了那份异与平常的薄凉,却佯装不知,来至房中,却见她们围桌而坐正要吃晚饭。   那陈太太携女儿已经站起,朝她笑着招呼:“我在南京把你好找,却原来在这里,走时怎也不晓知会我,让我白担心你一场!”   赵太太颇亲热道:“我哪里敢?明明留了纸条给你家门房,没转交么?”   陈太太咬牙笑:“这也是时有发生的事!”又问:“竹筠呢?”   “前些天得伤风,病好了,人却发懒,躲在房里正困觉。”又问:“这是燕妮罢?我怎么记得留洋去了?”   陈太太点头:“你没记错,前两天刚从英国回来,在上海下的码头。”   赵太太拉住燕妮的手细看,笑道:“女大十八变,快要认不出来,不过这鼻子没变,同陈先生一模一样。”   人人都晓得陈先生长得猪鼻头,燕妮脸红的抽出手,扭身坐回椅子,陈太太的笑容也淡了。   姚苏念含笑喝着苏打水,姚太太岔开话:“玉琴你也坐下一起吃罢!都是认得的人。”   命刘妈再去拿一副盘碟刀叉来。 第61章   赵太太扫眼一桌满当,啧啧两声道:“不得了,上海滩西菜馆的招牌皆在这里。还是陈太太你的面子大!”   “哦,是么?!”陈太太并没有当真。   赵太太指点菜色:“起司煎小牛肉,是碧萝饭店的;芋泥炸板鱼,吉美饭店送来;波尔多红酒原盅焖子鸡,红房子的,德式咸猪脚,是来喜饭店的。不过这道罗宋汤,刘妈自己烧的,舍不是搁番茄酱,颜色推板(1)了些,味道闻起还可以。”   “你倒如数家珍。”陈太太惊奇的样子,看向姚太太客气道:“你也太隆重了些,家常便饭就好!”   赵太太挽住她的胳臂,暗搓搓地掐了把:“真不知还是装不知?你最有眼力见,还不晓这是一场鸿门宴么?”   陈太太不及说话,姚太太倒先笑起来:“你讲,我让你讲,好端端的接风宴,怎么就成了鸿门宴?!”   姚苏念挟起一只起司炸蟹盖,很绅士的摆到陈燕妮的盘里,嗓音温和道:“尝尝这个。”   陈燕妮翘着手指捏起蟹壳,不知怎么下嘴,姚苏念也拿起一只,在烤的黏稠嫩黄的起司上淋了些姜汁醋,在用勺子舀着吃,燕妮有样学样,入口才发现起司下是满满的蟹黄膏肉,十分的鲜甜,姚苏念看她爱吃,笑说:“每年只此时有,过季就没得吃了。”燕妮笑着点头:“那我要多吃些。”姚苏念伸长胳臂端起整盘蟹移到她面前:“吃,吃个够!都是你的!”   赵太太指着姚太太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晓你打的主意,想要撮和陈小姐和苏念嘛!还不得用心款待着?”   姚太太被揭发心事,有些恼羞成怒,也不好发作,咬牙道:“就你聪明,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弯弯道道没你不知的?”   陈太太暗自又惊又喜,表面却不显,只说:“我倒想撮和,不过他们主意大的呢,肯听我们一言半句都要烧高香。”   赵太太推她一把:“你可别造孽了。”   “这是甚么话?喛,你说清楚!”   “姚先生的意思明明白白,要让苏念娶我家竹筠,你插进来棒打鸳鸯作甚?可不就造孽了?”   “这是甚么话?”陈太太疑惑地看向姚太太:“真的么?”   “我骗你有啥好处?”赵太太吃口小面包嚼着:“不信,不信你问苏念!”   姚太太把刀叉往盘里一放,清脆的砰砰碰瓷响,她脸色阴沉地问:“苏念,她说的可当真?”   姚苏念含混道:“我忘记了,你自己问父亲去!”给燕妮杯里倒红葡萄酒:“尝尝,你尝尝,周朴生从个老牧师那里得的,很有些年头!”   赵太太还待要说,被陈太太截去话:“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能成就儿女婚事,他们都是有知识有思想的年轻人,说的称心听两句,不称心就是耳旁风,由他们去罢,我们也过几天舒心日子。”朝姚太太笑道:“这煎牛肉你也尝尝,得趁热吃才不老!”又问:“天都暗了,姚先生不回么?”   姚太太强打精神道:“他整日里忙得很,听范秘书说出公差去.......牛肉嫩倒是嫩,就是黑胡椒洒多了,呛嗓子。”   “就要这味儿!”   再没人搭理赵太太,她心知把人都得罪光了,却也没啥后悔的!   司机的车停在旅馆门前,再领英珍和姚谦走进大厅,他早定下了房间,拿来两把钥匙,英珍接过其中一把,有个小铜环,吊一块翠绿见山的木牌,雕刻着房间号码。   姚谦站着不动,显见并不急回房,英珍深恐他误会自己在等他,转身就往楼上走,这是苏州不错的旅馆,显见开张没多时,棕黄的长毛地毯透出鲜亮,墙壁挂着一幅幅人物繁复的西洋画,她有些见过,没见过的就停步欣赏,这般走到房间门口,才想起行李还在车里,又急忙回到大厅,姚谦和司机都不见了。   英珍四处找了找,很快便看见姚谦站在墙角,背对着她在打电话,她悄无声息地走近,并非刻意,实在是这地毯太厚的缘故,隐约听他在说:“你去查一查...... 虽过去很久......总有些蛛丝马迹......”身躯忽然斜侧,似要转过来,她连忙躲到柱子后,摒息敛气,心咚咚要跳到嗓子眼,其实他不过是掏打火机点烟而已。   英珍回到房间,撩开窗帘,外面黑漆漆一团,她站在那里,也看了很久。   直到有人蓬蓬蓬敲门。   “是谁?”英珍有些慌张,嗓音压得很低。   “先生,春宵一刻值千金,侬家本名黄莺莺,孤孤单单,可要人陪哉?”这些旅馆到了晚上,就有妓女一间一间叩门做生意。   英珍扬高嗓音:“哪来的先生?”   敲门声骤然停止,但很快又响起,去了邻房,蓬蓬蓬声儿越渐越远,忽然就听不见了。   英珍到浴室里洗漱,出来又听到敲门声,问是谁,是姚谦,来给她送行李。   这个理由很冠冕堂皇,她不得不让他进来。   他不只是送行李,还带来一瓶红酒,从柜里找出两个高脚杯,倒了半满。   英珍才不喝酒,一并驱撵他走,姚谦倚靠椅背懒洋洋坐着,把腿伸长架在低矮的圆桌上,一手轻摇慢晃酒杯,一手把衣襟领节扯松,眯着眼盯她稍顷,缓缓地笑了:“我说我和你是一个房间,你信不信?”   英珍自然相信,又不是懵懂的年轻男女,他们经历世事,看透人情,也有过欢爱,此时结伴出行,心底早已做足准备,而他又是个不肯放过任何机会的成熟男子。   她揣度着没说话,过了会儿,还是嗔道:“无赖!”径自走去铺床。   姚谦默然注视着她,背对自己站在床沿边,拱腰俯身的摊展被褥,十八年恍恍惚惚过了,她倒未曾怎么变过,身段依旧柔婉折曲如蒲柳,反比当年更添一抹风情,又岂止一抹呢,此时在他眼里,应是万种风情才对。 第62章   姚谦把酒一饮而尽,站起身走到英珍身后,双手从后往前搂住她的腰,掌心的感觉柔软而纤细。   英珍猝不及防,本能的往前闪避,却被他强势地愈发往怀里带,背脊紧贴着他的胸膛,芯子一点就燃,整盆火腾的簇簇烧起来。   姚谦亲吻她耳后根那点雪嫩,他的手不露声色的四处游移,很能知道揉捏哪些去处,可以让她变软、更软、软成一滩春水。   因为十八年前,他秉持着爱意狠狠把她研磨个透,对女子的那份兴致盎然,冷情的他,无论是遇到她前,或离开她后,再掀不起漫天巨浪了。   英珍用力踩他的脚面,嗓音是有些恼怒地:“你都不问问桂巧的事么?一来就这样,禽兽!”   姚谦手未停,却气吁吁地笑着:“你应该庆幸,我对你还有这份兴趣!”不容多说,按压着她的背脊推倒床上,他半俯下身躯,也不管能否受住他的沉重,抽回一只手摸她的小腿,慢慢往上攀爬,旗袍衩缝由于这样的姿势而紧绷,他的手插不进去,索性一狠劲扯裂了。   英珍听到“咝啦”的一声,饱满而充满情欲,像在太阳下被暴晒过度,轻轻一撕,喷出一团烟雾,灼烈而焦燥。   她是娇弱的,撑不住趴在凉滑的褥面上,喜庆的亮红色,绣满盛开的大朵富贵花,花下还绣着甚么,只有指甲盖般大小,遮遮掩掩的,仔细看,是一对对偷情的野鸳鸯。   她的眼底渐迷上一片红雾,身子不听使唤,如脱缰的野马,正被那失控的男人驾驭,突然哼唧不住,手指攥紧了褥面,抓皱了富贵花和野鸳鸯,当然,此时她也顾不得这些了。   天色很暗,月光成了奶白色,姚太太和苏念送陈太太母女到马路边,原想再说会儿话,一辆黄包车急匆匆就到了跟前,又以极快的速度把她们拉离了视野。   姚太太先回房,苏念则在路边站了会儿,再两手插兜,不紧不慢的朝自家公馆旁的巷子去,他走,月亮也走,移过粉白的院墙,折射在个女子身上。   不是旁人,正是美娟,手里握一把五香瓜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嗑着。姚苏念走过来了,穿着件青果领的褐色绞花毛衣,里面搭着白衬衫,他显然看见了她,离五六步顿住,微笑不语。美娟跺了下脚,把手里的瓜子壳哗哗撒了一地,又用足底去踩,踩的咯吱咯吱作响。   姚苏念这才开口:“你在这里做甚么?想我了?”   美娟抬头白他一眼:“想你?你有甚么值得我想?你总是不寂寞的,随便怎样都有时髦的小姐在身边。”话里倒有了些幽怨。   “既然不是想我,你又何必站在我家墙头呢?”   “大路朝天,我又没站在你家院子里,难不成这巷道也是你家的?”   姚苏念摇摇头:“那倒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管我站哪里呢?”美娟仰望青黑的天空:“这里看月亮最美。”   姚苏念也陪她看月亮:“你这样的未婚小姐,大晚上偷偷跑出来,父母都不管么?”   “阿爹有应酬,姆妈往苏州娘家去了。”   姚苏念听范秘书说父亲也去了苏州,他笑了笑:“苏州和我有缘份,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美娟纵是满腹的委屈,此时也因这句话而烟消云散,她嗯了一声:“你说,快说!”   “我曾改过名字,父亲留洋回来与他一起改的。老太太在世时说漏嘴,改这名字是父亲为记住他曾经的相好!”   美娟噗嗤笑了:“难不成姚伯父的那位相好姓苏?”   “是苏州的含义,他的相好在苏州。”   “没想到姚伯父是个长情的人。”美娟想了想:“那你姆妈受得住?但凡叫你的名字,就会扯出一段旧情,若是我,真要心痛死了。”   “她不心痛。”姚苏念看着月亮嗫嚅:“她对那女人做下了可怕的事,是父亲在惩罚她!”   美娟怔了怔:“是甚么可怕的事呢?”   “是......”姚苏念恍然回过神来:“你不用知道。只是告诉你,我的父亲是个残酷无情的人,没人敢招惹他,也包括我!”他莫名地心烦,转身要走:“你快回家去罢!”   美娟岂容姚苏念就这么离开,她冲动地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把脸紧贴着他的背,叠声轻道:“你别走,再陪陪我,你说过欢喜我的!”   姚苏念脚步一顿,转身就把美娟抵在了墙上,他摁住她的胳臂,她也不挣扎,月光把她的脸儿映得白里透青,鲜亮的眼睛,嘴唇微微嘟起,有一种野性而年轻的美丽。   他心底动了动,低说:“闭上眼睛。”   美娟明显知道他要做甚么,她阖起了双目。   姚苏念俯首凑近,不过半指距离,却又犹豫不定,父亲已替他择选了竹筠为妻,而美娟的性子他这些日也摸的通透,她有心机,贪婪,想要荣华富贵,不达目的不罢休,看在他眼里,反觉得有一股子致命的吸引力,但此时他却清醒了,美娟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玩的,但得沾惹上,只怕难以脱身。   他也不希望她再成为另一个林晓云。   美娟觉得胳臂一松,她睁开眼,姚苏念已退后四五步,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你......为甚么?”美娟颤着嗓音问,眼眶也红了。   “我说过,我的父亲......”姚苏念耸耸肩膀:“我是为你好,若是旁的女人,我是决计不会客气的。”   “那你就把我当成旁的女人!”美娟要去拉他的胳臂,才碰到衣面,就被他甩开。   “别糟践自己!”他掸掸袖子上不知何时沾染的白灰,转身走了。   房里已恢复初时的平静,姚谦拧亮杏子红的壁灯,倚在床头从衣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根点燃噙在嘴角,稍顷,一缕青烟袅袅长长地散开,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他吸了几口,侧首朝英珍望去,她面朝里一动不动地躺着,褥被挡去半数风光,但雪白的大片脊背却露在他眼前,他伸手去摸,摸了一掌的汗水。 第63章   英珍察觉到姚谦偎过来,他似乎很喜欢抱着她,沉稳的鼻息在耳畔热热地撩拨,她想推开他,却又精疲力竭,索性闭着眼装睡。   姚谦偏要扳过她的脸来,凑近亲吻她的嘴,对于他的需索无度,英珍蹙眉不耐,狠劲咬他下唇瓣,再松开,显了一排细小的血点子。   姚谦舔了舔唇,手指捏紧她的下巴尖儿,一错不错地紧盯她,忽然眉目生冷,他缓缓地问:“桂巧真是我们的女儿?”   英珍感受到他强烈的压迫气势,低哑着嗓问:“我说是你会信么?”   “我信!”姚谦道:“只要你说是,那就是!”   英珍默了默,神色怆然:“当年我确实替你生下了女儿。你若不信,包裹她小身子的那块布就在嫂子手里,明日你可问她要来看......”   “我信你。”姚谦打断她的话:“我只问你,桂巧是不是我们的女儿?”   英珍嘴里发干,也就一瞬思虑,便硬着声答:“是!” 又重复一遍:“就是!”   姚谦若有所思地看她半晌,松开手指,转去将她颊边一缕鬈发捊至耳后,轻轻笑了:“真好.......”到底好甚么,他也没说明白,就翻身下床去了。   英珍大喘口气,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房间里那一星点灯光,把四周映得昏黄朦胧,她的心方才是静止的,现在却怦怦跳得慌急,不待平复,姚谦又回到床上。   他拿了把小剪刀来,抓起她的手指剪掉粉色的长指甲,“你这是做甚么?”她惊呼间,已经被他齐根剪掉了两弯。   姚谦顿住,侧过背脊给她看,微笑道:“你把我抓伤了。”   英珍面庞起红发烫:“那也不该是指甲的错!”   姚谦继续替她剪,嗑崩嗑崩地:“那你说,应该是谁的错?”   “你的错!”   “我怎么错了?”剪好左手,再抓过来她的右手。   “你要不胡来,岂会有这事儿。”英珍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咬,他剪得太秃了,痒咝咝的。   姚谦不答,又笑道:“我还没给哪个女人剪过指甲,除了你!”   “我也不稀罕!”   姚谦抬头看她:“你终于活过来了。”   “说甚么疯话!我好端端的。”英珍一愣,突然恼羞成怒。   姚谦把小剪刀丢到桌上,仍攥握住她的手:“我替你剪指甲,你唱首歌给我听!”   “我又没要你剪!”英珍白他一眼:“我也不会唱歌!”   “你会唱,你唱大九连环给我听。”   “我哪里会唱甚么大九连环。”   “我知道你会唱,快唱!”   “疯了罢!大晚上的!”英珍挣脱开侧身躺下,姚谦岂容她敷衍过去,恰他的兴致又起了。   壁灯闪烁两下陡然熄灭,是停电的缘故。   房间一片黑暗沉寂,窗外风雨犹未停歇,有妓女拎着一盏汽油灯,在蓬蓬蓬地叩门:“先生,春宵一刻值千金!”灯光顺着门缝往里钻。   依然没有人理会,她也觉得无趣,抱着胳臂静悄悄地走了。   ..........   翌日,英珍和姚谦再次来到她哥嫂家里。   他们一家四口围在桌前正吃早饭,廊下白皮炉子上顿着小铁锅,正煮着年糕片,放了黄芽菜和细肉丝,汤烧干了,年糕片黏成一坨。   桂姗皱着眉用勺子分离着它们,听到有脚步声过来,抬眼一看,忙朝房里喊:“姑奶奶和姚先生来啦!”   她哥嫂还有桂巧连忙放下碗筷,站起相迎,她嫂子问:“用过早饭么?”又叫桂姗出去买油煎馄饨和百页包线粉汤。   英珍回道:“不忙,吃过来的。”桂巧已经利落的收拾好桌子,大概想到他们会来,茶水都是备好的。   桂姗到厨房里刷锅洗碗去了,姚谦英珍坐在桌两侧,她哥嫂坐在下首,桂巧侧站在她姆妈身后,倚着墙低头摆弄着辫梢。   她哥哥左旁右扯起闲话,诸如时政股票及民生等小道消息,姚谦听了会儿,打断他道:“我半小时后要赶往南京的火车,还是长话短说罢!”   他抬眼看向桂巧,她哥哥察言观色,连忙催促:“桂巧,还不快来见过你的亲生爹娘,快来磕头!”   桂巧连忙走到他们身前,跪下磕头,眼泪汪汪地叫了声爹爹、姆妈。   英珍怔忡地上前扶起她,也没甚么多余的话可说,复又坐回椅上,桂巧便站在她的身边了。   她哥嫂面面相觑,认亲的场面未免显得过于冷静,不待多说,姚谦开口镇定道:“我和阿珍十八年前分离,如今各自成家,她有夫女,我有妻儿,若冒然认回桂巧,对阿珍与我皆是考验,我尚可自处,阿珍恐不为世人所容。且桂巧虽是亲生,却缺养育,她与我和阿珍无情,我和阿珍与她无意,她与你们确是有情有意。两利取其重,两害取其轻,我与阿珍商量后,桂巧照旧认你们为父母,和从前不变.......”   她哥摇头直摆手:“不可不可,桂巧是你们亲生女儿,你们自领回去养,我们不管了!”   英珍冷笑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偷去我的孩子养,如今倒要做甩手掌柜,是要把我逼死才甘心罢!”   她嫂子插话进来:“姑奶奶话可不能这样讲,你要凭良心,若不是我们,你哪能在聂府里吃香喝辣当太太这些年。我们受累受苦替你养女儿,过得苦巴巴的,怎么?现倒落个吃力不讨好的罪?老天在上,当心因果报应喛!”   英珍气得脸色发白:“甚么吃香喝辣当太太......”想着姚谦在,她把话硬生地咽了回去。   姚谦微笑着朝她道:“你不是带了些东西还在车上,让桂巧陪你去拿罢。”   英珍懂他的用意,起身径自往外走,桂巧紧随其后。   待她们走远了,姚谦收回视线,语气寡淡道:“你们着急甚么!我可有说过不管桂巧她的婚事!” 第64章   姚谦继续道:“我会让周家少爷明媒正娶桂巧!”   英珍哥嫂面露喜色,她哥哥喛了声道:“也能体量你们的难处,特别是英珍,我这个妹妹,她对我无情,我不能对她无义。凭白多出个孩子,聂家还不要吃了她,据闻府中的老太太就蛮辣手!”   她嫂子也附和:“我和她哥哥心肠最软,也最好说话,倒是姑奶奶总把我们当仇敌,逢面讽刺挖苦没个好脸色,照理此次合该硬气一回,让她晓得捏软柿子也会烂糊一手。”   “我们不是这样的人。”她哥哥打了个大呵欠,揉揉鼻子,满眶眼泪,鸦片瘾头上来了:“那个,昨谈好桂巧的养育铜钿......”   姚谦打断他的话:“我会让范秘书送五十万银票来。”   她哥哥摆摆手,语调儿抑扬顿挫:“姚先生侬听错了,听错了,是一百万,一百万!”   姚谦面无表情,眸光冷冷地看他,喜怒难分辨。   她哥哥仗着胆子道:“我还要给桂巧置办嫁妆,她是去大户人家当太太,总要十里红妆,风风光光,马虎不得,姚先生说是不是?”他掐指嘟囔:“这样也仅仅才够哩。罢了罢了,就一百万,我们吃吃亏算了!”   姚谦没说甚么,不疾不缓地起身往外走,她哥嫂忙紧随着送他出门,被他不置可否的态度吊的一颗心七上八下。   院里英珍和桂巧有一句没一句地在说话,桂姗把她带来的笋干一条条摊在簸箕上,晾在太阳地里。   “桂巧很娴静,和英珍这点倒不像。”姚谦忽然语气很淡道。   “那就是随了姚先生!”她嫂子小心陪笑:“娴静好,当大户人家的太太么,哪里能由着性子来,不讨长辈欢喜。”   她哥哥等的不耐烦,只是问:“姚先生爽气人,把句明话儿,打算何时给铜钿?”   颇有些地痞无赖的形态了。姚谦道:“不是小数目,我也需筹措,十天半月应够。”言毕再不理他们,走到英珍跟前说:“时候不早,我们走罢。”   桂巧嗫嚅地喊了声姆妈,阿爹,却被姚谦蓦然投来的锐利目光给唬住,想说甚么也忘了。   她哥嫂直到汽车开远不见影子,才眉开眼笑起来,这么一大笔钱足够她们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她嫂子感慨道:“昨儿说的五十万,今朝你狮子大张口要一百万,我听得慌张要死,就怕惹恼了财神爷,一分不给你能奈他何!”   “他不敢,这是丑闻,丑闻懂不懂,一旦捅到报社去,上海滩得掀翻天,要不了他的命,也得揭他一层皮。”   她嫂子听得欢喜:“这样的大官儿不缺铜钿,他更在意的是名声清白。”   “抽个辰光往上海去,还得问英珍敲一笔!”她哥哥呵欠连天,朝屋里抽大烟去了,桂巧这时走过来,轻轻地问:“他答应了么?”   她嫂子点头,笑着看她,忽伸手用力戳她脑门子一记:“鬼灵精,出的好主意,等着做周太太罢!”   桂巧呼了口气,又抿抿嘴角,也笑起来。   巷道很窄,汽车驶得小心翼翼,这里和上海的衖堂又不同,灰白的墙墉很高,门很少,漆黑色,紧紧关起来,偶尔有开半扇的,小女孩牵着比她更小的弟弟,排排站在门槛上,好奇地打量这庞然大物。到了横纵巷道交界处,更是走不动了,有乡人堵着路口在此挑担卖菜,妇女们在井里打水洗衣,还有升炉子的、淘米的,凑堆儿讲东家李家长短的,三个八九岁的女孩穿着青色直筒袍子,一上一下在跳皮筋。   瞎眼乞丐边拉二胡边路旁乞讨,咿咿哑哑的弦声在巷道里流窜,拉得并不动听,只为区别同类,给自己附增些风雅,这些妇女便生起怜爱之心,同情地驻足听会儿,却不给钱。   听到摁喇叭声,皆不情不愿地挪出一条缺口,英珍隔着车窗呆呆看着,此时家乡的熟悉感,带着幼年回忆才点点涌往心头,不待思量,车子拐上大马路,畅通无阻起来。   英珍这才问姚谦:“你和我哥嫂怎么商量的?”   姚谦一五一十告诉他,独把要钱的事瞒了,英珍默默听着,也没怎么说话。   汽车开到车站,还是那两个查票的立在进站口,神色颓唐,眼角挂着屎,一晚儿没睡的样子,提灯照在车票上,查票很是仔细。   他俩进了站,薄雾正随着红日的升腾而消散,一条条乌漆麻黑的铁轨空荡荡的延伸出去,似乎没有尽头,但车票上是有尽头的,心里也有尽头。   英珍要回上海,姚谦往南京去,得绕过铁轨到对岸去乘。   “你再等等!”姚谦东张西望,似乎在找甚么人,不等她猜疑,范秘书拎着大包疾走过来,一辆火车正从他身后鸣笛进站,带起一股冷洌的强风,吹得他的长衫鼓鼓蓬蓬,人也显得十分凌乱。   他和姚谦嘀咕着说话,英珍见车门打开可以上了,便和他们辞行,范秘书把手里大包递给她,笑嘻嘻地说:“来苏州一趟怎好空手回去?”   英珍婉拒,她和范秘书并不熟,推来阻去稍顷,姚谦才开口:“你拿着,是我让他给你备下的!”又道:“沉甸甸的,你替她放到行李架上去。”   范秘书要来车票看过座次,再接过她手里的皮箱子,拎着大包走开了。   英珍淡着脸,语气很生疏的道谢,姚谦却笑着打量她,昨晚两人肆意交缠的那般激烈,此时她倒表现的如背了一块贞节牌坊。   “骗子!”他低声说,英珍听见了,有些惊骇地看着他:“你说甚么?”   姚谦摇摇头,从衣袋里掏出钱夹子,打开把里面的纸票全取出来,塞进英珍的手里,简短道:“到了上海叫个脚夫送你出站,再雇车回去!”   他抬眼望见对岸往南京的火车呼啸而来,便转身离开,范秘书同她告声别,紧随着去了。   英珍寻到座位坐下,隔着窗户能看到那辆往南京的火车,人邪气多,坐着站着的都有,她没发现姚谦和范秘书,因为车很快就开动起来。   一个朝南,一个往北,交错着驶离渐远,车站的铁轨又空了。 第65章   火车在鸣笛中缓缓驶出苏州,一等车里空荡荡的,姚谦嘶啦扯开帘子,太阳在玻璃窗上留下五彩光斑,快入冬了,田陇一马平川的萧瑟,低矮的农舍,烟囱喷出一缕青烟,有孩童,有老牛,还有摇尾的狗,一瞬间就过去了,火车轰隆隆前行,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尘土都扬到了空中,至少天色是种雾霭蒙蒙的蓝。   有列车员挎着篮子走来卖早饭,姚谦不再说话,范秘书买了一碗鸡鸭血细粉汤,二两油煎馄饨,大口吃起来。   不知何时姚谦视线所及处,掠过范秘书的胳臂,斜对座位坐着一个女人,额前波浪纹发式一直延展到耳根后,别着一枚蝴蝶形夹片,杏核眼,塌鼻梁,樱桃口,扑的浓粉和胭脂把面庞弄成了平面,但还是妩媚的,她在柿子红的旗袍外罩着鲜青大衣,却翘着二郎腿,袍缝开衩处露出一截缕花的的雪白衬袍边,她赤裸瘦削的小腿在瑟瑟抖动,不晓觉得冷,还是在勾引他,衬袍边也随着轻晃,姚谦昨晚才晓得它有个风雅的名字,叫“飞过海”,却也很细薄娇贵,扯两下就坏了。   当他察觉那女人故意撩袍露出一截大腿时,便移开了视线,从衣兜里摸出烟卷,点上火,衔在嘴里,看着窗外的苍茫,过有半晌,才问范秘书:“那些刺客如何处置的?”   范秘书喝完最后一口汤,慢条斯理地擦嘴,一面回道:“审不出甚么,都是老手,嘴严的插不进针,除把蒋行长释放,其他昨晚五时都枪了。”   姚谦嗤笑道:“不说我也知受谁指使,杀鸡敬猴,他们再不敢妄动,趁太平的这段时日,尽快缩紧南三行行使权,遣调官员,将他们收归财政部管辖,实现大统。”   范秘书想想问:“遣调官员名单已拟,缺个副行长人选,要么让苏念替上?”   姚谦摇头:“他还太年轻,心不定,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略思忖道:“财政部里审计经理薛昭宏,国立中央大学英文系和经济系双学位,任职八年,业绩无所差池,且家族显赫,人脉通达,由他担当这个副行长,最为合适!”   范秘书笑说:“我怎把他给遗漏了!”   恰查票的过来,姚谦找出票子给他,抬眼见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   待查票的走后,姚谦压低声朝他交待另一桩事,其实周围并无闲客,总是习惯使然,范秘书仔细听着,接着道:“可让陈麻子去,他胆大心细,最擅布置现场,从没出过错!”   见姚谦没有异议,他笑了一声:“若被她知晓......还不要恨死你!”   " 她怎会知晓!"   范秘书想想也对,天知地知,他知他知,他不说,他也不说,这就是无头公案。   姚谦阖眸养神,心底泛过一抹冷意,他自认绝非良善之辈,平生最忌受人拿捏......把盖身的毯子拉至颈处,伴着车轮和铁轨地摩擦声,渐渐睡着了。   英珍也不晓姚谦弄了甚么手段,过有数日后,周家郑重地给她送来喜帖,打开边量,择得黄道吉日、在华懋饭店包的礼堂置办酒席,还贴着小小一张合照,西洋式的,桂巧戴着褶皱的头纱,一排前刘海,眉眼鼻唇很矜持的展现喜意,周朴生的发皆往脑后梳,露出宽阔的额头,没戴眼镜,双目微眯,表情平静,带着些微走神的样子。   郎财女貌的一对。   “桂巧不该搭下前刘海,全掠上去箍在头纱里,这才洋气。”美娟挑剔道:“全上海滩穿婚纱的新娘子,没一个放前刘海的。”   “桂巧就欢喜各样哪能办呢!”英珍嫂子笑说:“照相师也讲有前刘海好看,额头光秃秃的,倒显得老几岁。”   “你信他!他欺负那(1)是外乡人,不懂门道。”美娟一撇嘴儿,满脸不可侵犯的神气:“待我拍结婚照试试,他就不敢这样讲。”   她婶子有些不高兴:“虽是不懂门道,但我们桂巧今非昔比,嫁的是上海滩玻璃大王周家的少爷,去做堂堂正正的少奶奶,他再大的胆量,也不敢关公头上耍大刀!你就不必小人之心了。”也不让美娟反驳,继续道:“你也年纪不小,早些挑门婚事嫁掉算数,再留几年光景,留成老姑娘,看谁还愿娶你!”   “要你多管闲事!”美娟被戳中心底的痛处,把喜帖往桌上一拐,冷着脸甩帘走了。   几句话来去,英珍已品味出她婶子于前几趟来见她时,态度明显跋扈了许多,她低头削剪花枝,淡道:“无了美娟这个大媒人,桂巧哪来这段好姻缘!你不谢她,还拿话嘲讽她......嫂子的品性这数年倒未变过,还是最会过河拆桥!”   她嫂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你瞧她说的那话......有哪句中听的!算罢算罢,我不和她计较。”索性岔开话题说起旁的,也无甚么可说,总是婚宴排场有多隆重、周家双亲待他们有多亲热,他们备的嫁妆有多奢华,愈讲愈发的得意忘形,英珍把花枝插进宁窑双耳瓶里,看向她蹙眉问:“这办嫁妆的费用,绝非你们受用的起,哪里得来的铜钿?你总要说个清楚!”   她竟不知她们问姚先生收钱之事!   姚先生为何没讲给她听?   她嫂子转念一想,不知倒好,免得她节外生枝假清高,这个姑奶奶很让人琢磨不定!便笑道:“是姚先生给的嫁妆用度,他嫁女嘛,总有份心疼所在,又是财神爷,不缺这点铜钿!”   英珍有些半信半疑,还待要问,聂云藩掀帘子走进来,见到她嫂子也在,一反常态,笑嘻嘻的双手拍掌,颇为热情地问:“喛,嫂子来了,阿哥呢,阿哥在哪里?”   她嫂子忙道:“他在金山大女屋里!姑爷非留他吃饭、不肯让走!我只得自个来!”   聂云藩摸着鼻梁仔细听着,啧啧两声:“可惜,可惜!我早就同英珍讲过几遍,要请你们去华懋饭店吃虾子大乌参,每趟都落了空!” 注:呼应第一次她哥嫂来。   她嫂子一笑:“不费姑爷的事了!此趟结婚宴席里,就有虾子大乌参这道菜,我们请姑爷吃!”   “可惜!”聂云藩盯着英珍满瓶的花枝,无可奈何地摇头。 第66章   她嫂子走后,英珍看窗外黄昏日落,打算去给老太太请安,不能因娘家攀上高枝,而使她落下目无尊长的话柄。   聂云藩让她等等,他换件马褂一道去,英珍在廊下站了会儿,迟不见人,暗忖大抵又抽起大烟来,便自个儿走出院门,慢慢往老太太房的方向去。   灰白院墙,墙头为防盗贼翻进来,横七竖八插满玻璃碴子,斜阳落在上面,像也被扎痛似的,点点碎光惊跳进矮冬青的枝叶里。   一只虎皮狸猫大摇大摆从她身旁经过,嘴里衔着只鸟雀,英珍只看见两条粉红纤细的脚爪子,这是老太太的爱宠,她想初冬天儿,树上巢穴早空,它倒是本事大的很。   聂云藩从后面追上来,也看到这一幕,把手指塞在唇缝打个响哨,想唬得那猫把鸟雀从口里掉下来,它却咬得更紧,一溜儿跑了。   英珍没有说话,这时正是吃饭时间,园里静悄悄地,难见佣仆踪迹,只有他俩,还有他俩忽高忽低的影子。   “你哥嫂好运,桂巧好命,能和周家攀亲,明媒正娶,这在上海滩实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稀罕事。”聂云藩俯首,眼神探究地看她,伸手要揽她的肩膀,却揽了个空,他也不恼,只笑着催促:“你说,你哪能办到的?”   英珍淡淡地:“报纸上登载的很详细,你去看,问我做甚么?”   “我才不信那些鬼话。”聂云藩咂了下嘴以示轻蔑:“我对周家人是知根知底的,门第观念邪气重,不会轻易松了这口。”   “美娟一定讲过,是她撮合他俩认识的。她是他们的贵人!”   “ 美娟?” 聂云藩笑了笑:“ 我虽吊而郎当,却并不愚笨!你哥嫂他们定有贵人相助,但决计不是美娟。你说,你老实交待!”   英珍有些着恼:“我个妇道人家,与周太太搓麻将碰见过两回,彼此不相熟,你还要我交待甚么?!”   聂云藩想想也是个理,一时半会拿不住她,便威吓道:“你小心点,小心被我捉牢扳头(1)!”又问:“美娟欢喜姚少爷,她的婚事你打算哪能?”   英珍暗自攥紧手心的帕子,蹙眉道:“我有甚么办法,我的家当都被你们骗去了,如今姚太太邀我搓麻将都不敢去,输不起!”   “你看你,又提铜钿,一张口就铜钿,急扯白咧的没旁的话。”聂云藩道:“你要不这般俗气,我会在家里待不住?会娶那些姨太太回来?会整日里往堂子跑?”   英珍被气笑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懒得理睬他,甩着手加紧步伐往前走,聂云藩慢悠悠随在后面,看着她薄肩膀,直脊背,细腰身,圆弧的臀,纤长的腿,他这个太太是很摇曳生姿的,他想起娶的姨太太,还有堂子里那些女人,最光鲜动人时也就那两三年,久历风尘就变了相,无论怎地浓妆艳抹,总像蔫萎的花朵,要凋不凋的,在苦苦硬撑着几分颜色。而英珍和嫁进来时并没有什么两样,虽然过得也辛苦!   他莫名其妙的良知回返,对追红逐绿一时也觉厌倦,算是真心道:“我知晓从前对你不起,但你也对不起我,两厢相抵,就一笔勾销罢!我最近相逢贵人,重入官场大有可能,只是要离开上海赴任,不过两年后可调回。此事若成,待我回来后,便把吃喝嫖赌都戒了,和你安稳过日子。”   英珍脚步微顿,又继续往前走,佯装没听见,她的心冷硬的像块石头。   进了老太太的院子,她瞧见廊上挂的笼子里没有鸟,聂云藩也瞧见了。   走近房里,少奶奶们都在,美娟也坐旁边,用小榔头敲榧子壳里的肉吃。   一众瞟到英珍和聂云藩前后脚进来,也早知她哥嫂家的喜事,面子上都有些讪讪。   老太太眉开眼笑的招手他俩坐到床边来,又叫李妈:“去把才炖的燕窝,端来给五爷和五太太吃,要舀浓稠的,别像刚才稀汤汤像喝糖水一样!”李妈应承的退下。   聂云藩笑道:“廊上挂的珍珠鸟被猫吃了。”   老太太不信,让丫头去看,丫头匆匆回道:“珍珠鸟确实不见,狸猫也不在院子里。”   她开始骂猫,骂人,骂这看不懂的世道,撒完气后,仍是和五爷说话,但看英珍的眼神倒比往日和颜悦色多了。   姚谦叫姚苏念进书房训话。   姚苏念灰头土脸的出来,看见赵太太也没多说甚么,敷衍地点头示意。   赵太太在外略站了站,才轻叩房门,姚谦问是谁,听知是她,才允入房。   她笑道:“怎么?又在和苏念生气?”寻着窗前的一把椅子坐下。   姚谦只把手中书册一放,倚着椅背,掏出烟点火缓缓抽起来。   赵太太劝他:“苏念还年轻,你也别太苛责他,再过三五年,又是另一个人。你当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姚谦嗤笑一声,算做回答,又问:“你找我有何事?”   赵太太晓他脾气,索性开门见山:“苏念和竹筠的婚事,姚先生可有打算?我觉得不能再这样拖下去。”   “怎么?”姚谦道:“我打算明年春天再商议他俩的婚事。”   赵太太眼眶泛红,嗓音委屈:“姚太太可不这样想,她看不起我,也看不上竹筠,托李太太四处物色名媛淑女,前些辰光,她见过陈家小姐燕妮后,很是喜欢,苏念请陈小姐吃饭跳舞荡马路看电影好几次......还要同你讲一桩事,那个聂家姑娘美娟,也整日围着苏念打转,有一晚上我看见他俩在墙外巷子里.....喛,亲热的不得了!”   “聂美娟?”姚谦皱起眉宇,青烟笼着他的面庞,神色难辨喜怒。   赵太太以为他忘了:“聂美娟,英珍的女儿,颇有心机,也豁的出面子。这点倒像极了英珍! 第67章   姚谦把香烟摁灭在玻璃缸里,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赵太太:“当年我留洋后,英珍她受了大委屈罢?”   赵太太敏感地反问:“这是甚么意思呢!我倒是不懂了!”又道:“委屈总是有,毕竟大户人家小姐,‘私奔’如此惊世骇俗的一桩事,说甚么话的都有,戳脊梁骨也没法子,不过她命好,很快就嫁了,远离那个是非之地。”   “很快就嫁了?”姚谦沉吟问:“你说的很快是指多久?”   赵太太疑惑他问的细节,还算认真地想了想:“事发后,她被锁在房里严加看管,我探望都不许见,只道生了重病。吃过几趟闭门羹后就没再去,且又忙自己婚嫁的事,离了苏州嫁到南京后,从此断了消息,偶尔从亲戚嘴里听得一两句,说我嫁后,她也很快嫁了!”赵太太微顿,有些反应过来:“她还受了旁的苦么?”   姚谦暗忖她原来也是不知的。   “我不过随口一问。”   赵太太却看不出他是随口一问的样子,欲要再说,恰刘妈隔着帘栊禀报:“老爷,洗澡水好了。”   姚谦站起身打算离开,赵太太忍不住叫起来:“姚先生......”   姚谦听出她的迫急,简单道:“我会交待她的。”   姚太太坐在妆台前心不在焉地梳鬈发,忽然梳不通,硬拽了两下发根痛,用手去摩挲,是一根夹卡没取下来,听到有人进房,抬眼看是刘妈:“来拿先生换洗的衣物么?”   刘妈随姚太太下嫁到姚家已数十年,她初时仗着小姐娘家官高兴盛,在众佣仆面前也威严过,后就不行了,姚家因姚老爷而崛起,少奶奶日渐没有底气,她也就失势到今,会在背后因不愤而抱怨,会酸溜溜的挑拨几句,但她的心依然十分忠诚。   所以姚太太很快就知道了赵太太去找过姚谦的事。   刘妈说出自己的猜疑:“太太当心着她,勿要勾走了老爷的心!你是没瞧见她搽脂抹粉,穿了一件簇新的豆绿绣花旗袍,胸脯子托得高高地,这把年纪,不像样!”   姚太太不置可否,赵太太想甚么她心如明镜,不就是一门心思要成就竹筠和苏念的婚事,来保全自己的名份么!   她越是渴望,她越不想成全,越不愿儿子的婚事被利用成她的垫脚石,如果可能,她倒还想朝她身上扔几块石头。   小春来催老爷要的衣物,姚太太从刘妈手中接过,又照照镜子,便往浴房去,走到门边,听闻里面哗哗水声停了,她犹豫了一下,掀帘进房,洋灯的玻璃罩子被氤氲水汽熏的模糊,姚谦赤身背对她,正抹去肆流的水珠。   他虽近至中年,却并无肌松肉肥的发福体态,脊背宽阔,腰腹精悍,臀股紧实,他仍旧年富力强,而她,她摸摸面颊,女人总是易被时光催老。   男人的迷人魅力,从来不在年轻时,会随着岁月的沉淀而厚积薄发。   姚太太记不清上次房事是何年马月,总之很久很久以前,她其实也有正常的欲望.......鬼使神差的拿了一块棉巾,悄无声息地靠近,待要替他擦拭肩膀,却蓦然瞪圆双目,浑身僵硬。   长指甲划伤的痕迹,很深且长,当时想必流过血,一小点一小点结的痂断断续续,肉眼得见的激烈,如打了一场汗淋淋的仗。   指甲掐的血印子,一弯一弯月牙儿杂乱无章的乱跑,肩膀,腰腹,甚至下面也有.......张狂任性的不像话,是故意在挑衅她。   姚谦警觉地转过身,见是姚太太,微蹙眉,一言不发地从她手中拿过衣物,坐到一旁矮榻上穿戴。   “她是谁,你说,她究竟是谁?”姚太太恨不能义愤填膺的质问,但嗓子却发不出声来。   姚谦穿好衣物,看她一眼,淡淡道:"苏念若是娶妻,竹筠最合适,明年春天选个日子办了罢。"   姚太太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竹筠不漂亮,性子又沉闷,苏念不喜欢她这样的,他们没有感情结了婚,日后怎么生活?”   姚谦道:“我们这样的门户子弟要认命,娶妻婚配并不止为了生活,还有更重要的责任要担!”   姚太太望着他,嗫嚅地问:“你既然都明白,当年为何做下那样的事,你怎么不认命,你怎么忘记要担的责任?”   姚谦沉默半晌,并不答她,只冷冷道:“苏念心狠情薄,他在感情方面比我识实务多了,你毋庸操这份闲心。”又道:“你明日提醒苏念,莫让我再听见他和聂美娟的传言!”   语毕不再多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朴生和桂巧结婚这天,英珍、聂云藩和美娟提早来到华懋饭店,却也有比他们来更早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说笑。   她哥嫂喜气洋洋地过来招呼,周太太跟着凑近敷衍两句,眼珠子却在东张西望,见姚太太赵太太也到了,连忙去迎接她们。   她嫂子领着英珍和美娟到了二楼,桂巧穿着银白嫁衣坐在椅上,桂姗很有兴趣的在摆弄她头纱滚边的蕾丝,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边哄边拍来回走动,一个男人则跷起二郎腿无聊地晃荡,她嫂子给英珍介绍:“这是姑爷和桂珠。”,又朝他们道:“嫁到上海的姑奶奶!”   那姑爷腾的惊跳起来,近到跟前点头哈腰寒暄,英珍嗅到他头上廉价的擦头油味儿,再打量獐眉鼠目,不像个老实安份之辈,与她所想像修理机器的工程师大相径庭,只冷淡的点点头。她嫂子拽过桂珠,说道:“你小时总黏着姑奶奶,不带你白相还哭哩!这会倒认生了。”   桂珠抱着孩子腼腆地朝她微笑,颊腮坨起两团红晕,胸前塞着棉巾,才出月子不久,身材还是臃肿的。   英珍想起当年被抓回锁在房里时,桂珠偷来钥匙,差点儿让她成功逃脱了,心底不由一暖,拉过她到旁边,逗逗孩子,问些家常话,桂珠很拘谨,极少答,只是笑,实在没有桂巧的机灵劲儿,她柔声道:“你不用怕,当年你还救过我呢!” 第68章   “有么?!”桂珠已经全然想不起来了。孩子开始闹觉,像只小猪般,头直往怀里乱拱,她歉意的笑了笑,走到僻角里揭衣喂奶。   英珍心底五味杂陈,桂巧两手提兜裙摆走过来,露出脚上鲜红的高跟鞋,她压低声问:“阿爹今朝来不来?”   英珍怔忡片刻,才意识到她口里的阿爹是指姚谦,摇头道:“我哪里知晓呢!”不由陡生出厌恶的情绪,抿紧唇转身往楼下走,瞥到聂云藩和她哥哥聊的火热,两个都是吃喝嫖赌的老手,自然是志同道合的。   她想去拿桔子汁喝,忽听有人喊她,是李太太正朝她招手,身后朱红色的长沙发上,坐着姚太太赵太太好些人,周太太也在,躬着腰背和薛太太凑头叽叽咕咕着。   李太太挽住她的手,上下打量问: “老长辰光没见到你,听说是害伤风病,以在可好些?”   英珍未张嘴,已有人替她答: “定是好了,瞧这白里透红的面色,倒又年轻几岁!”   姚太太听闻,摸着自己的脸,说道:“聂太太,吃的甚么灵丹妙药,讲来听听,我近一腔也不晓哪能,头晕体乏无力,胸口闷闷地,也没有食欲,还总泛恶心。”   众人听得一齐朝她看来,面带笑容,神情奇怪,姚太太莫名其妙:“怎么了?眼乌子个个跟探照灯似的!”   薛太太啧啧两声:“你或许是有了?”   “姚先生年富力强正当时,那(1)夫妻感情又好,怀孕大有可能!”   “我认得位老中医,医术老灵额,让他替你听诊,没准就是喜脉! ”   “要笑掉人大牙!”姚太太拒绝道:“我这把年纪,又不是二十岁的小姐,哪里还能生!臊得慌。”   马太太撇撇嘴角:“姚太太勿要长她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要保养得当,姚先生长情,再大的岁数也能怀,是不是,聂太太?”   英珍不晓她为何会问她,是察觉了甚么,还是随口而来,暗自猜想,表面却附和:“也不是没可能!”   正说着,姚谦走过来,颌首算做招呼:“老远就听到你们笑声,在说甚么有趣的事?”   赵太太道:“在说你!”   姚谦坐到侧面的单人沙发,“哦”了一声笑问:“说我甚么?”一面从藏青色的西装口袋里,取出香烟夹和打火机。   “说你......”却被马太太抢过话:“姚先生,如今特殊时期,你摒一摒,香烟就不要抽了,对那夫人身体不好!”   赵太太笑笑不言语,姚谦手一顿,有些疑惑地语气:“我倒听不懂了!”   “听不懂?”姚太太要捂马太太的嘴,却迟一步,听她快言快语:“姚先生,你的夫人多数有了身孕!”   “身孕?”姚谦继续把香烟点火,再噙于嘴边,吐出一个烟圈,方看向姚太太,目光微冷的打量。   “听她们胡闹!”姚太太颇不自在,更怕他说出甚么另她丢人颜面的话,心里发慌,扭头四顾看了看,一径催促他:“范秘书正寻你呢!像有急事体!”   英珍感觉姚谦朝她抬了抬下巴,再站起身道:“秦司长约我在三楼雅阁喝咖啡,他或许来了,我先走一步。”   待他走远后,马太太笑着问周太太:“我一直稀里糊涂的,你来解惑,周少爷放着上海名媛淑女大把不娶,倒稀罕起苏州的小家碧玉!还有周先生和你,竟然允肯了,这可不像你们俩的作派,你说,非说个子丑寅卯出来,我们才放过你!”   周太太僵笑着:“朴生欢喜,我们就欢喜!”任众人再怎么刨根问底,嘴像蚌壳一样咬得死紧。   姚太太蹙眉问她:“甚么时候才新人行礼呢?我等得实在不耐烦。”   周太太连忙看向落地式珐琅大钟:“还有半个钟头,再耐心等等,马上就开始!”   李太太忽然掩着腮凑近姚太太耳畔:“那不是冯莎丽么?我请她搓麻将,三番两次的推托,不肯赏脸呢。”   英珍也听见了,顺她指的方向,冯莎丽穿着暗红天鹅绒旗袍,笑嘻嘻拦住姚谦的去路,不晓说的甚么,竟挽起他的胳臂一同走了。   “太明目张胆。”李太太简直看不下去,姚太太双目泛起红雾,那晚所见姚谦身上的抓痕,只有冯莎丽这样的狐狸精干的出来,手指暗自攥握成拳,想想真是恨,恨的恶念从生,她曾假借他人之手解决掉一个,太平了二十年,既然尝到了甜头,如今旧事重演,就不会介意再来一次。   姚太太抬眼正和英珍的视线不期而遇,忽然打个冷战,似才回过神魂,撇转过头,墙面玻璃映出她的面庞,苍白而赢弱,略带了一抹阴森之色。   赵太太一直安静坐着,她的心却是沸腾的,这里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秘密,她也一样。   英珍要去洗手间,站起在堂里转了一圈,无人在意她,一转身走向旋转楼梯往三楼,脚下铺着金黄色狮子滚绣球图案的长绒地毯,没有声响,也无人说话,仿佛瞬间进入了一部默片,她站在高处,还能俯望到姚太太赵太太她们的头顶。   三楼很昏暗,壁灯幽幽散发着黄光,走廊很长,愈往尽头愈黑魆魆,一个交际花倚在墙角拼命抽烟,烟腾腾的,抑不住咳嗽,索性伸手打开窗,一股子凶猛的凉风灌进来,英珍没有穿大衣,光裸的胳臂瞬间起了鸡皮疙瘩,那女人掀开涂满五颜六色油彩的眼皮、定定地盯着她,嘴里嘀咕了句甚么,却也听不太清,又放声大笑起来。   英珍觉得可怖,闷头往过道里走,门都紧关着,有灯光从缝里漏出来,她正踌躇该从何找起,却见门上镶着椭圆缕花的名牌,有天阁、地阁,文阁、武阁,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看,那女人抽烟回来,拢拢发,拿着小粉镜涂唇膏,再推门而入,满室吹拉弹唱的热闹溢到了过道上。   英珍走到挂雅阁牌子的门前,举手要叩又缩回,呆呆站了会儿,转身打算走了,忽然门由内被打开,一只胳臂伸出来,揽住她的腰肢迅速带进房内,“砰”的一声重重阖上了。 第69章   英珍惊呼着被他抱到桌子上,房间里的壁灯似乎坏了,要亮不亮的,墨绿丝绒窗帘未遮掩实,霓虹灯光顺着缝隙溜进来,恰巧映在她白晰的胳臂上,泛起了桃花红。   姚谦迫不及待地亲吻她,大手摸着她纤细的小腿,他的手很炽热,愈发衬得她的肌肤若凉玉,还在瑟瑟发抖,却不碍那暗含的销魂蚀骨。   “很冷么?”他语气模糊地问,也无需她回答,脱下花呢大衣披在她的肩膀。   她被推倒在桌面上时,至少身下柔软且温暖。   或许是因昏暗作祟的缘故,英珍睁圆眼睛盯着大动的姚谦,霓虹灯光落在他的面庞、双眸里,沉溺欲望的神情被淡化了狰狞,额头淌下的汗珠滑过鬓角,多情的滴落在她的唇瓣,她舔了舔,是咸涩的滋味。   “你完了么......”英珍想着新人行礼快开始了,他俩双双缺席,于有心的人来说,很难不猜到点甚么,虽然在她们看来,他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   “快了.....”姚谦嗓音暗哑,不满她在此刻还有闲情分神,俯首亲她的嘴,她把脸一偏,一串钻石坠子划过他的面颊,闪闪发亮,是他前时送她的。   “你戴着真好看!”他忽然气吁吁笑起来:“你这里.......有些不一样。”很含蓄的说法,是怕她恼羞成怒。   英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衣襟被扯开了,颈子下像大鹅挺起的肥白胸脯,满满胀胀的,她怀疑是那事儿快至的缘故。   她隐约听到入场曲的音乐声,伸长胳臂搂住姚谦的脖颈,拉低到嘴边,咬住他厚实的耳垂,咬出红红的牙印儿。   这是姚谦的软肋,在粗喘难抑中,顺遂了她的意。   英珍从桌上下来,腿一软,趔趄着差点摔倒,姚谦眼明手快的扶住她,眼底浮起浅浅的笑意。   一直黯淡的壁灯发出嗡嗡的轰鸣,急烁两下,忽然亮如白昼。   英珍不惯他这副得意嘴脸,系好旗袍的盘香纽,在从手袋里取出粉镜涂口红,余光瞟见他倒茶喝,想想说:“我们断了罢!这是最后一次。”   姚谦喝口茶,方简短道:“她没怀孕!”再看向她:“吃醋了?”   吃醋?!英珍冷笑:“并不是只为这个!”   “那为了哪个?”姚谦放下茶盏,走到她面前,他很高大,低头垂眸地看着她:“你说清楚,我才知道。”   英珍闷不吭声儿,把粉镜唇膏塞进手袋里,拎起转身要走,姚谦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微笑道:“这辈子都断不了,桂巧可是我们的女儿。”他把女儿二字咬得很重,以至于英珍没听清他后面的话:“这不正是你想要的!”   “你说甚么?”她要他重复一遍,他却不肯说了,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塞进她的掌心:“你上趟提到喜欢蒲石路的闹中取静,恰好有处公馆在售卖,现在是你的.....”他顿了一下:“和我的家!”   英珍抿抿嘴,一齐丢进手提袋里,先出了房,走电梯下到一楼,侍应生故意捻灭了顶上的吊灯,让硫黄的探照灯对准搭起的半高台,新郎新娘男女傧相还有双方父母就站满了,英珍悄无声息地挪进众人堆里,望见聂云藩也立于台上轧闹猛,她哥哥在板板正正的致词,好歹是有出身的,虽然如今落魄了,并不妨碍他说话大方得体。   美娟蹭到她身边:“姆妈哪里去了?方才要你上台,遍寻不着呢!”   英珍淡道:“我故意躲开了。”望见姚谦被请去说了一段贺词,掌声雷鸣,台上众人与有荣焉。   行礼仪式毕开始吃酒席,特意安排了桂巧娘家人坐主桌,时而有人过来敬酒,她哥哥已许久不曾如此荣耀,自是来者不拒,三巡后面色酡红,乜斜醉眼地看向英珍,打个嗝道:“你虽是我的妹妹,但亲兄弟也要明算帐,我们得好好算笔帐......”   英珍心一沉,不理他,自顾挟菜吃,聂云藩插话进来:“你们有甚么帐要算?”   “桂巧......桂巧.....”他哥哥指着不远处的新郎新娘,呵呵大笑起来:“她是我的摇钱树!”   她嫂子连忙端茶往他嘴里灌:“一吃酒就瞎三话四,那不要理。”又朝英珍道:“不过确实有话同你讲,待他清醒后寻你去!”   英珍听此话意,十分已猜出八九分来,恨得直咬牙根儿。   姚谦并未待多久,就和范秘书快步往门外走,遇见姚太太和李太太也没缓下脚步,只略微点点头。   待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姚太太蓦得抓住李太太的手,低声嚷嚷嚷着问:“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看见甚么?”   “他的耳垂有牙印,被女人咬过的牙印!”   “喛!我没看见!”李太太宽慰她:“这里光线不好,你或许是看错了!”   “我怎么会看错!”姚太太深受打击的怒骂:“冯莎丽那只骚狐狸,她挽住我的先生一起走,雅阁,他们定是在雅阁里鬼混!”   李太太扫到不远处有两位太太朝她们这边望过来,忙道:“你轻点声,无凭无据的,被旁人听去倒像是真的了。”   姚太太苍白着脸不说话,默了会儿,忽然转身就往数梯上走,李太太连忙追跟过去,她是个丰满的胖妇人,一口气爬上三楼,累得直喘气。   姚太太此时倒非常勇敢,狠狠推开雅阁虚掩的门,用劲之大,甩得名牌啪啪乱响,里面有个娘姨正在做清洁,唬得直拍胸脯,问她们是谁,要做甚么!   房里已经打扫过了,干干净净的,就像没有人来过一样。   但一定是有人来过的,一个妓女抽着烟倚墙站在走道里,正对着门,她来是为看热闹,这两位太太只差没把捉奸写在脸上了。   姚太太失望的走出来,李太太厌恶地瞪了一眼那妓女。   妓女反倒笑了笑:“你们来得不及时,他(她)们早走了!” 第70章   “他们?他们是谁?男的女的?”姚太太锐声道:“你说,你快说!”   妓女笑嘻嘻偏不肯直言,一缕烟圈从大红唇缝里如游魂般飘出来,若她胆敢往她脸上喷,她一定会打她,姚太太愤怒地想。   李太太从钱夹里挑出一张票子给她,妓女捏住,用指尖弹了弹:“先到的是位先生,卖相英俊,气质出众,后来的是位太太,两人在房间里有半个时辰,太太先走,先生后出来......”   “你晓得他俩在房里做甚么?”   这些不谙世事的富太太们啊....... 妓女噗嗤笑出声来:“我哪里晓得,门都紧紧关住,不过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说没点事儿谁信呢!”   李太太也觉自己问的很稚气,但被她耻笑,仍有几分恼羞成怒:“你看清了,到底是太太还是小姐?”   妓女想了想,耍奸道:“有甚么区别呢,总不是黄花大姑娘。”扭扭摆摆地走到另一间房前,推门闪身进去。   “是她,是冯莎丽。”姚太太上下嘴皮子黏搭一起分不脱,余光睃到李太太满脸同情,立刻被刺痛了,她知道和同情背靠背的是轻视。   如她,同情赵太太遭受背叛的伤痛,却也轻视她的无能,抓不住丈夫的心。时日久长后,伤痛和轻视一并散去,余下的是满当的嫌弃。   她要去找三哥商量,二十年前他能帮她,事到如今,他一定还可以。   英珍听到哥嫂出车祸的噩耗是在两日后一个清晨,聂云藩接到电话告诉她的,她一碗粥不过吃大半,愣神许久,才起身洗漱,换了一件夹棉格子旗袍,外面在落冷雨,阴势刮搭往人跟前扑,聂云藩自觉要陪她去,但和朋友约好一齐往堂子打牌,张玉卿也在等他,从心底舍不得失约,只说有个重要的饭局,缺了他简直不能开席,临走前,还拍拍她的肩膀,信誓旦旦道:“等开席我应承会儿,就赶去医院找你们。”   英珍无所谓他在或不在,叫上鸣凤一起撑着伞到马路上拦了黄包车,往大华医院而去。   她们问了前台护士,上到二楼手术室,白窗白门白椅,唯有“手术中”三个字如滴血般的鲜红,周朴生陪桂巧坐在椅子上,挺有耐心地安抚着,桂巧眼睛通红,想必哭了许久,看见她的出现,连忙过来迎,英珍问:“在抢救么?”周朴生答是,又问其他人呢?桂巧哽咽地回答:“大姐姐姐夫和三妹正赶来。”   英珍便和他俩复又坐了,也没话说,各怀心事静等手术的结束。   走道上消毒水的味道很浓,英珍先不觉得,坐了半刻后喉管腻腻的犯恶心,就到窗前推开半扇,吸一口凉风挟裹清湿的空气,感觉人清爽了许多。   她这里能看见医院大门,停着数辆黄包车,进进出出的人流不曾断过,有被担架抬进来,有自己走进来,无论是病人还是陪随,神情皆是十分愁苦的。   小贩无论哪里都有,卖柴爿馄饨炒面、苹果和橘子的时不时会有人光顾,还有个捧着一篮梨子在卖,却无人问津,梨同“离”音,不吉利,无怪乎他生意惨淡。   三四个穿制服的警察很显眼,从凋零的树下一晃而过。   她好象还看见了范秘书,揉揉眼睛,又觉是自己的幻觉。   一个白衣护士端着白瓷四方托盘走过来,上面堆满瓶瓶罐罐,不满道:“那位太太,这窗户不能随便打开的。你听见了没?!”   英珍倚着窗框佯装没听见,还是周朴生出面,那护士才悻悻地走了。   警察果然是来找她们的,并把车祸大致情形简单述了一遍,属于肇事逃逸,那条路段很偏僻,没有目击者,天昏雨滑,这样的案件署里积压厚厚的一沓,要想侦破很有些难度,就差明说活该倒霉了。在知晓周朴生的背景来头后,言语虽婉转许多,但意思大差不厘。   手术室里的医生推门走出,也没多说甚么,只道两位病患送来时已经没气了,准备后事罢。   桂珠的丈夫和桂姗来了,他解释桂珠无法亲临的原因:“孩子太小,离不开她半步,请娘姨带?喛,黑心,漫天要价,要把我半个月的薪水抢去......”   桂巧烦恼的蹙眉,打断他的话,怀疑地问:“阿爹姆妈原打算在你那小住些日子,怎么突然要赶往苏州呢?”   “喛哟,这于我无半毛关系。”桂珠的丈夫摆手道:“那边邻居打来电话,说家里遭了贼,他俩掂记着那两箱子的钱,自己坐不住,匆忙忙的要回去。” 他以为是周家给下的聘金,心底也觊觎着,原想陪他们一同回去,但厂里机器出故障需他维修,却是死里逃生。   英珍又待了会儿方告辞离开,走出医院雨也停了,天空还是阴沉色,却像被稀释了,变得明亮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并没有多少伤感的情绪,反倒生出一股子释然,毕竟他们正计划着要来敲诈她.......   英珍问鸣凤肚子饿么,鸣凤点头,甚听见她肚里咕噜作响,就随便找了一家饭店,空荡荡的,除去柜台前坐着收钱的老板娘,还有个清理桌子的小姑娘,穿着大花薄袄,袖口被油渍浸的发硬变色。老板娘嗓音低沉地问要吃甚么,英珍和鸣凤都没听见,还是小姑娘重复了一遍。她要了两碗排骨面,一盘豆腐皮炒黄芽菜,两只油煎鸡蛋和素鸡。   她们吃完出来,才感慨果然没人气的饭店是有原因的,又贵又难吃,不过是离医院比较近,老板娘只做一锤子买卖。   回到聂家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她哥嫂出车祸的事已在府中传遍,老太太的房里光线不好,又不爱用电灯,仍点着蜡烛,半坐倚着床背,她的身体到秋冬时就像在渡劫,哪哪都痛,接过陈妈手里满满一碗药汤咕噜咕噜咽下,苦涩的又生气又无奈,眼睛黑洞洞地望向英珍:“你哥嫂怎样了?”   英珍道:“正在准备丧葬后事。”   老太太嘴里哼唧着:“就是无福消受的命!” 陈妈端来杏仁茶,她喝两口,想起甚么又问:“听说云藩在东三省谋了个官职,你可知道?”   英珍说:“他当我面提过一次,正在等官文,批不批的下来还没个定数!”   “我倒希望不批下来。”老太太咳了一声道:“东三省离上海太远,他这一去,日后想见个面儿只怕都难了!府里光景虽不比从前富裕,但要养活他还绰绰有余,何必去受那人生地不熟的罪!”   英珍淡道:“不过两年辰光就回来!”   老太太掀起耷拉的眼皮,冷冷笑了笑:“你是巴不得他离得越远越好!”   英珍心里明镜,这是在找人撒气,多说就多错儿,索性紧闭起嘴巴任她怎么骂,只是一声不吭。 第71章   很快近至年关,因老太太此次病势汹汹,她又一向不信西医,只让找前朝王太医诊治,王太医岁数偏高,开的药方一律按宫里伺候老佛爷的标准来,药房伙计看着百年老参千年何首乌直瞪眼,不说没有,纵是有,以聂府每况愈下的现状来看,也吃不起,管事又恐空手回去被责怪,就让伙计用药性相当的价廉物替代,反正炖出来都是黑糊糊一碗,察觉不出。   老太太到腊月再熬不住,被送往大华医院住下来。   府里自然也没过节的心思,各房各过各的,英珍趁时把奶娘夏妈给辞了,倒给其它佣人敲了警钟,洒扫房间、抚灰掸尘、置办年货都忙忙碌碌的。   除夕夜这晚,在明间摆了一桌酒席,除聂云藩、英珍和美娟外,三个姨太太也被请过来合家团圆。   聂云藩看着菜色只觉寒酸,幸得三姨太太带来一瓶上好的葡萄酒,鸣凤给众人杯里斟上,他吃一口,神情才略显缓和,叹道:“也就你那里,还有些货真价实的东西。”   英珍不吭声儿,她挟起糟溜鱼片,突来的恶心袭往喉咙,微蹙眉强自抑下,三姨太太问:“听说老爷在东三省弄了差使,开春就要走了,可是真的?”   聂云藩便说起这差使怎样得来不易,他看尽脸色尝够冷暖用去不少银钱,才得了口头允诺,批文还要等二月底才有眉目。   二姨太太道:“看来还没个准头,勿要高兴太早,免得夜长梦多。”   聂云藩听得这话又不乐意,开始吹嘘其实私下打听过,那官儿一手遮天,他没意见就十拿九稳了,更况这差使还是他推荐的。   三姨太太问:“那官儿是哪个?”   “我告诉你们,待出了这门就通通忘记!不许到处瞎讲!”聂云藩压低嗓音道:“是财政部长姚谦,姚先生!”   英珍听得心底微动,面前似有一团迷雾,轻轻一拨就能见分晓,却听美娟在嘟囔:“阿爹只顾自己开心,也不替我打算!”   四姨太太问:“替你打算甚么?”   美娟要面子不说,聂云藩道:“我旁敲侧击过......天涯何处无芳草,年后让你姆妈给你挑个更好的。”   美娟委屈又恼恨:“哪还有比他更好!你们都不替我着想......我是你们生的么!”想着姚苏念的冷淡和躲避,气就不打一处来。   聂云藩低叱:“胡说八道!”   四姨太太偏说:“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果然没错的。”   “干侬啥事体?在旁讲风凉话!”美娟胳膊肘一捣,把她的碗捣翻了, 鸡汤淅沥沥顺着桌沿往下淌。   聂云藩懒得管,抽根牙签捂着嘴认真地剔牙。   英珍命鸣凤擦桌子,再拿副碗筷来,三姨太太打圆场,捧起酒盏一个个地敬着。   一顿饭吃的不咸不淡,快完时,阿春撩帘子禀报有老爷的电话,聂云藩出去接后,又复进来,走进里间换身长袍马褂,说有应酬匆匆走了。   英珍把包好的红包给她们和佣仆分过,按规矩姨太太们不能立刻离开,只得强打精神说闲话,不久就冷下场来,皆心神不定地坐着,不晓哪房在放烟花,五颜六色地映亮窗墉,英珍道疲倦要歇息了,她们才舒口气,如释大赦地退出房外。   她洗漱后捻灭灯,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困意,索性披衣下去,走到窗前观赏烟花,却没看多久就放完了,院墙许久没有打理,霉斑大片地涂在粉白墙面上,倒像是天然而成的山水画,前廊的灯笼照亮阶前柱子剥落的红漆,一股子破败之息四处弥漫,下雨了,一丝丝的飘,细看,不是雨,是雪。   英珍听见明间有电话响,许久也没人接,却还在不死心地响着。   鸣凤她们不晓躲哪里白相去了,英珍走出房去接起:“是谁呢?”那头有旦角在咿呀唱戏,却无人说话,她以为是找聂云藩的:“老爷出去了,我也找不到他!”   却听见熟悉而低沉的嗓音:“你看见下雪了么?”是姚谦:“只要上海下雪,苏州也会下的!”   英珍不知怎地,眼底泛起一层薄泪,他总在试图勾起对于往昔的回忆,却不知那对她来说太残酷了。   “上海如今每年都会下雪,已经不是稀罕事。”她望向玻璃上贴着喜鹊登枝,雪花形状模糊的往上扑。   姚谦低嗯一声,缓缓道:“你瞧我们错过了多少啊!你还爱我么?”   英珍想他那样内敛傲慢的人,怎会问出这样的话,一定是喝醉了,才打电话来耍酒疯,却不回答,只把细细的电话线在手指上一圈圈缠绕,越缠越紧,勒得发疼,再一圈圈地松开,看着红红的缠印子出神,姚谦也没有再说话,她听见有脚步窸窣声,还有嘀咕笑声,是鸣凤她们由远及近,这才开口道:“佣人回来了......”   她听见咯噔一声,电话很轻地挂断了。   大年初二时,园里一株老梅绽了半树花,英珍和鸣凤在折枝时,阿春找来说:“周太太在明间等着。”周太太指的是桂巧。   英珍也不着急,继续拣她的花枝,待够用后走回房,洗净手才去见她。   两人说起她哥嫂丧葬的事,英珍吃口茶问:“桂姗现在跟着谁过呢?”   桂巧道:“和大姐姐夫住在一起,她帮着照看孩子,大姐在厂里寻了份杂活干,姐夫也没说甚么。”顿了顿,皱起柳眉:“苏州那边的入室盗窃案迟迟没有眉目!”   英珍听她提过被偷了两大箱的钱财,桂珠的丈夫想起就心在滴血,据他说丈人在世时是打算把箱子给他的。   “这样的案子很难办,报纸上说有一团伙走哪偷哪,得手一笔就往下一个城市跑,来无影去无踪,警察也无能为力。更况苏州那样的小地方......”   “可爹娘车祸的案子也拖到以在,以前去问还多说两句,如今见到我,像见到瘟神似的,负责案子的郭警官在敷衍了事。”   桂巧看向英珍道:“今日来除了拜年,也想姆妈跟阿爹说一声,我想见他,不晓怎地,我打电话,他也不接,寻那位范秘书,只说在忙,一直不得闲。” 第72章   英珍问:“你找他做甚么?”   桂巧理所当然的语气:“他是我阿爹呀!”又道:“我要拜托他跟警察署打声招呼,督促郭警官尽心办事,他的话最有用,车祸案子定能很快水落石出。”   英珍慢慢噙起嘴角:“你的阿爹?你的阿爹不是我哥哥?!”   桂巧听得怔住,略显迟疑:“姆妈这话甚么意思?认我是亲生女儿的也是你们呀?”   英珍嗤笑一声:“你们以为有当年那块裹孩子的布、就能弄耸我把你认下?未免小瞧了我!”   “姆妈你把我弄糊涂了。”   “你或许不知,在苏州有个古俗,但凡生下夭折的孩子,母亲若还希望她投胎到自己肚里,就会在她肩膀处烙个火印,你,那晚洗头时我仔细查验过,并没有!”   桂巧听得脸色大变,终是年轻,难捺慌张,却又不解:“既然认定我非亲生,怎地还要认下呢?”   英珍冷冷道:“我就想看看隔了二十年,你的阿爹姆妈是否有了长进。真令人失望,竟一点没有变,这到底是报应不爽还是死有余辜?还有你,桂巧,无论此事你是否参与,我不想追问,嫁给周朴生为妻,已替你达成心愿,但奉劝一句,勿要如你爹娘那般一山还望一山高,安份守己,好自为之罢!”   她说完这番话时突然笑了,桂巧却觉很是狰狞,心底大为可怖,不由站起,夺路而逃,却听她在身后又道:“日后勿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去打搅他!惹恼了谁,都没你的好日节过。”桂巧的脚步慢下来,在门槛处立定再转过身,外面是阴天气,房里也没捻亮灯,光线能见的昏蒙,这位姑奶奶穿着豆沙绿的丝绒旗袍,鬈着卷发,面容隐在暗处模糊不清,抻腰挺直,姿容优雅,象月份牌上静止不动的女郎,唯有耳上的一串钻石坠子在微晃,才恍然方才说话时总有白光闪过眼目,弄得她心不定,却是钻石在闪耀。   桂巧想起阿奶,幼年时常见她坐在堂屋八仙桌一隅,夏摇白团扇、冬捂暖手炉,满面烦恼的望着天井四方地,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她死的早,临去时还在骂这位姑奶奶不知检点、冷酷心肠。让她手上沾过血,造了孽,半生也不安生,如今她是真的见识到了。   桂巧道:“关于姑奶奶那早夭的孩子,怕是有件事儿你还不知晓。”她话里带着恶意:“阿爹挖坑时,孩子确实活了过来,姆妈还喂她喝米汤,可怎么办呢,左右都留不得,替她换上新裹布,再抱去给阿爷和阿奶处置,隔夜一早,阿奶把孩子给了阿爹,命他去埋掉。姑奶奶怪这个恨那个,你最该怪得、恨得应是你自己,别拿我们为虎作伥的,就你最无辜!”朝地上啐一口唾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过去多久,英珍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桂巧的话对她无疑是最沉重的打击,鸣凤进来问她要开饭么,原来已近至中午,她似才惊转回神,腿脚发软站不住,扶着鸣凤的手没走两步,却“哇”一声,肚里翻江倒海,吐得肝肠寸断。   姚太太请戏班的名角至公馆搭台表演,邀了李太太等熟面孔,台上唱念做打好不热闹,台下叽咕谈笑未见停歇,姚谦和秦司长边说话边从书房出来,秦司长恰听见在唱铡美案,他最爱听这折子,一听便晓是谁在唱,摇头晃脑地说:“除去裘盛戎,这正主在我心底也有一席之地。”   姚谦便命佣仆搬来椅子和圆桌,再斟茶送果点,两人坐在廊下听戏。   马太太手掩住嘴压低声道:“瞧见没,台上唱包黑子的段云生,是秦司长的相好。”   “这话可不敢乱说。”   马太太撇起嘴角:“我是有根有据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却也服人,再道:“姚太太可要提醒姚先生,离秦司长远一点。”   姚太太笑着摇头:“他不是这样的人。”   马太太欲要玩笑几句,看着她却啊呀叫起来:“侬淌鼻血啦!”   姚太太也嗅到一股子鲜腥味儿,连忙仰头用手巾堵住,李妈拧来冷水帕子覆在额面,过了半晌止住,她有些眩晕道:“也不晓怎地,最近总淌鼻血。”   李太太道:“你近腔气色邪气苍白,无精神头,人也日渐消瘦,不妨去医院检验一下,甭管有病无病,求个心定也好。”   薛太太讨好道:“大华医院有个张医生,医术高明,你去寻他,就说我介绍的,他会看得更仔细些。”   马太太想起甚么:“聂太太今朝没来,打电话把她,听说又病了。”   “哪里是病。”薛太太小声说:“她哥嫂才攀上周家这棵大树没两日,就出车祸见阎王老子去啦,也真够寸的!”   “我还听说她哥嫂苏州房子遭了盗贼,把两大箱的钱财都偷得精光。哪来的钱,一定是周家的聘礼,你们不觉奇怪么!周先生和太太小气吧啦上海滩闻名的,各趟倒让我大跌眼镜,总觉地蹊跷,不合时宜。”   她们还在议论时,姚谦和秦司长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姚太太又开始流鼻血,手巾在水里揉搓了几下,洇了满盆鲜红色,瞧着吓人倒怪的。   她心底也觉得不妙,姚苏念回了南京,翌日便叫上竹筠,陪她往大华医院去看病。   住院部三楼一间病房内,范秘书站在床前,默默看着床上平躺的女人。   这是大华医院最好的病房,窗明几净,宽敞通亮,除达官显贵外,资费非平常百姓能承受得起,这个女人却在此住足十年。   她安静祥和地像在熟睡,身上插满了管子。   一个医生走到他身边,正犹豫着怎么开口,范秘书却先问道:“再也不会醒来是么?”   医生叹了口气:“十八年了,如果要醒的话,早该醒了!其实她这样躺着并不好受......”   范秘书沉默许久,待医生以为还是一如即往的难劝服时,却听他嗓音沉得不能再沉:“我同意......让她安去罢!” 第73章   姚太太对医院向来有抵触,源于生姚苏念时大出血,命悬一线的瞬间,方感觉到姚谦紧握住她冰冷的手,他掌心炽热,充满力量,令她神魂回转。   她和姚谦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婚配,此前没有见过面,洞房花烛时,仔细把他打量,多年前他还很年轻,眉目俊朗,生的气宇轩昂,坐在桌前,手执书卷凑近龙凤红烛认真看着。   她心底很欣喜,只是这欣喜如孩童用肥皂水吹起的泡泡,又大又圆,清明透彻,却也稀薄脆弱,被他一席话“啪”地戳破,点点沁凉乱溅,她满脸的黛粉红膏,看甚么都在摇摆不定。   姚谦向她坦言、旧式的包办婚姻会毁掉他俩一生的幸福。他们素未蒙面,彼此陌生,没有感情......他中肯地说了很多,卷起铺盖移睡旁处,不与她同床共枕。   姚太太也非传统礼教熏陶下的大小姐,表面看似温顺和平,心底却千沟成壑,更况姚府论家世背景、门庭丰厚,哪里比得过她娘家呢。   她隐忍半月余,才与姚父姚母讲明原委、悲哭一场,当晚姚母送来掺药的莲子羹给姚谦吃了,他清醒后怒不可遏,却终是做成了夫妻。   姚谦并不爱她,她也心如明镜,却佯装不知,愈发对他嘘寒问暖,百倍体贴,妄图日久生情,且她很快就怀孕了。   生产时的九死一生,令姚谦无奈的接受已有妻儿的现实。   她曾无数次想过,如果他没有回苏州老宅祭祖,没有遇见那狐狸精,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儿,他们的感情应是稳定的,至少姚谦不会恨她入骨。   竹筠挂号去了。   姚太太走到窗前,从手提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噙在嘴边,她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只有将死之人,才会不断想起从前种种。   竹筠从窗口挤出来,看见她站在窗边吸烟,窗玻璃缺了一块,冷风呼呼往内灌涌,吹得她貂皮大衣上的细毛倒竖,却像没感受到似的。   正要走向前,又有些踌躇,姚伯母或许并不愿被人瞧见吸烟的样子,至少她从前没见过,也没听姆妈提起过,足以说明她掩藏的有多隐密。   一个穿长白褂子的医生走过,抽抽鼻子,皱起眉扫视周围,他有双凌厉的眼睛,忽然抬手指着姚太太,喝斥道:“你,你在干甚么?”   候诊室里坐满耐心尽失却又不得不耐性等着的一群病人,皆精神一振齐朝姚太太望去,姚太太仍恍惚心神未曾理会。   那医生显然在这家医院里是有些地位的,顿时阴沉下脸,大步走到姚太太面前,高声道:“你在干甚么?这里是能抽烟的地方么?”   直接伸手从她指尖拔出烟头,用力朝窗外扔出去。   姚太太大吃一惊,这才注意到气氛诡异,面色不善的医生,瞧热闹的病人,躲藏的竹筠,还看见一个报社记者举起相机对准她。   “谁让你拍的?谁允许你拍?”她满脸通红,疾步奔过去,不管不顾地开始抢夺相机,众人“吁”地拉长调门发出嘘声。   “喛,这位太太,不好野蛮......”记者护着相机左躲右闪,嘻嘻咧嘴笑着寻她开心。   这愈发震怒了她,就要抬脚狠踢他的腿骨时,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嗓音:“姚太太?姚太太!”   她顿住回头看,竟是范秘书,怔了怔,语气很快地说:“这个记者偷拍我!”   范秘书让她稍安毋燥,看向那记者却相识,那记者也认出他,说道:“我要冤枉死了,何曾拍过她!”   范秘书把那记者拉到一旁耳语,再朝姚太太点头:“确实不曾开拍!”   记者走了,医生走了,护士从问诊室里走出来,叫着下一个轮到病人的名字,注意力被打散,便再也凝不起来。   竹筠佯装刚挂完号的样子。   范秘书问:“姚太太到医院看病,哪需挂号排队,提前与姚先生、或打电话把我说一下就好。”   “我倒没觉哪里不舒服,是李太太她们非鼓动我来检查.....”姚太太才说一半,见范秘书根本未听,接过竹筠手里的挂号单看了下,前面有三十个病人再等,便笑了笑:“张莱医生和我是朋友,我带你们去找他!”   转身率先走在前,姚太太一语不发,竹筠则偷看着他的背影,以前见过几次,总随在姚先生身侧,原来也是个有魅力的男子。   聂老太太住在大华医院里,探望的人多她要骂,吵着清静,不探望也要骂,不孝子孙,各房商量下来,只有轮流最太平。今日轮到五房,英珍记得上趟老太太说头痛,便让厨房炖了一砂锅的天麻鸡,由鸣凤放进食盒拎着,随她一起往医院去。   走在园子里恰遇见掮客韦先生,顿步笑着招呼:“韦先生来了?老太太不在屋里呢!”   韦先生见是她,连忙拱拱手,含笑道:“哦,是五太太!啥么子戛香!天麻鸡,是天麻鸡的味道。”   鸣凤笑着点头:“韦先生鼻子老灵光!”   英珍一径地问:“老太太住在大华医院,你今朝为谁而来?”   韦先生回答:“是三奶奶叫我来,讲她有一柄玉如意,喊我来估估价。”   英珍暗忖如今各房也在悄悄卖东西,显见日子都过得不大好了,轻笑一声:“三奶奶手上皆是珍奇物件,她比我们有钱,你这趟不算白跑。”   韦先生摇头叹气:“收金银珠宝虽赚点铜钿,也只够塞牙缝的。我以在看老顾客面子还上门收,陌生客八抬大轿抬也不去。”   “你不收金银珠宝,收甚么?”   “还收,收个娘冬菜!我以在帮买股票,卖房子,囤医药,这些才是大买卖。”   英珍心底微动,笑着问:“你还帮卖房子?”   “是额!上个礼拜,我卖掉杜美路一套公馆。”他伸出五个手指:“价钿辣手!”   “那......那蒲石路的公馆能卖啥价钿?”   “蒲石路,蒲石路的公馆是天价!”韦先生擅观山水,眼珠子一滚,笑着道:“五太太有房子要卖尽管来寻我,我们老主客老交情,我只杀生不杀熟,一定帮你卖个好价钿!” 第74章   英珍一路都在思忖韦先生的话,她晓得蒲石路的公馆值钱,却没想到竟这样的大价钿。她从未如此时的清醒,姚谦和十八年前的他已是云泥之别,曾经的那个他死在她的心底,好歹还有个坟冢,而现在的这个,像飘浮的云,云卷云舒,她握了满掌,心却是空的。   如今唯有金钱才令她感觉最踏实。   黄包车停在大华医院门口,她买了些朱红的橘子拎着,寻到老太太的病房,恰聂家大爷从里面急匆匆走出来,不及避让,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她叫了声大爷,他似乎颇不耐烦,鼻孔吭哧两下算做回礼,脚步不停地扬长而去。   英珍悄自纳罕,提起这位大爷,亦是出名的纨绔子弟,因她婚前失贞的事儿,便当她浮花浪蕊好勾引,但凡遇见,恨不能眼乌子黏在她身上,为此她没少被聂云藩打、遭老太太大奶奶她们骂,这样腐朽落魄的旧式家庭,男人的恶皆是女人开出的花。   她不愿在多想,推门走进房里,一片暗沉的暖意扑面,紧阖的窗帘有一条亮缝,拉开灯,床和被子是雪白的,老太太银色的一团发丝散乱在雪白的枕面,她简直和床融为了一体,又像巨型的蚕茧,看着有些可怖。   鸣凤把食盒端放桌面,小声问英珍:“要盛出一碗凉着么?”   英珍让等等,走到床沿,叫了声姆妈,又问:“我炖了天麻鸡来,给您盛一碗么?”老太太摇摇头颅,一只胳臂动了动,她才看见靠墙放着根铝质撑架,倒挂着药水瓶,原来是在输液,瓶里大差不多了。她叫鸣凤去找护士,自己在旁守着,一面边量老太太,心底有些吃惊,怎数日未见,面庞就消瘦的仅剩了一层皮,老太太喉咙呼呼地嘶响,自由的一只手朝床下指指,是要痰盂,英珍弯腰从床底抽出来,虽然黑魆魆,还是看见有个甚么东西贴床腿放着。   她把痰盂捧到老太太嘴前伺候她吐出一口浓痰,老太太轻松了些,皱起眉问:“怎么是你!其它媳妇呢?”   英珍道:“她们有旁的事体,我炖了大半日的天麻鸡,给姆妈补身体。”   “我嘴里像含黄莲般的苦,你还让我吃天麻鸡,要让我苦上加苦,就衬你的心意!这些媳妇里就属侬最坏,婊子,娼妇......"老太太骂得邪气难听,一口气跟不上,呼哧呼哧又生痰。英珍默不吭声儿,忽听门吱扭响动,鸣凤找来了护士,护士面无表情的取下空瓶,换上新瓶,让输完叫伊。   英珍从手提袋里掏出把钱给鸣凤,吩咐她去附近的饭店买燕窝粥,鸣凤应声去了。   老太太先还骂,骂累了,声音渐小,终是消停下来,因睡熟的缘故。   英珍俯身把痰盂放床下,稍顿,伸长胳臂把那东西拿出,刹时怔住,是新的药水瓶,她仔细比对,确定是老太太用的,又疑惑怎会丢弃在床底下,想了片刻,起身走到桌前,把那换下的空瓶拿起细看,突然脸色大变......她想起大爷方才的神情,近日里有听说他的境况很糟,因嗜赌欠下了巨资赌债、遭人追杀的传闻......若老太太死了,他就可以明正言顺的分家产。   英珍盯着手中的瓶子,只觉沉甸甸握不住,她似乎听见背后传来老太太的呻吟声,立刻去找护士或医生,兴许还有得救......   姚太太由护士引领去各科室检查,范秘书则和竹筠坐在椅上,静了会儿,竹筠先鼓起勇气,开口道:“范先生不用陪我等在这里,我晓得你很忙的!”   范秘书诧异地看向她,笑了笑:“没关系。”   竹筠面庞发热,胸口似有小鹿乱撞,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她膝上交叠的双手,指甲染成了暖白色,她后悔没涂红指甲油,那样会显得娇媚些。   范秘书没有再说话,直到姚太太远远走过来,方才起身朝竹筠微笑:“我先走一步!”。   竹筠还未反应过来,待慌张的“哦”一声,他已经走了,恰见姚太太手里用棉花摁着针眼,脸色很苍白,脚步显得虚浮,连忙上前搀扶她坐下,还要等一个小时去见医生。   姚太太说口渴,竹筠带了自己的杯子来,先时生病也到过医院问诊,晓得这里快不起来,把杯子洗了一遍,去热水房倒了白开,端来递给她。   姚太太又道:“听说旁边有一家小绍兴面食店,蒸的梅干菜肉馒头很出名,你去买两只来,肚皮饿的咕咕叫。”   竹筠答应着,挎起手提袋离开,姚太太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心肠软了软,若不是嫌恶其姆妈,她在这些小姐中、性子算最温顺听话的。   竹筠空出来的椅子很快被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坐了,孩子在哇哇大哭,两只黄色虎头鞋差点踢蹬到姚太太的胳臂,女人也没有道歉的意思,姚太太站起身想换把椅子,才发现病人邪气多,满满当当,又后悔想回去时,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如梭子鱼般溜溜地奔坐上面,得意的挥手,大声喊着:“姆妈,到这里来!”   姚太太只得讪讪站到窗边,右手方向是楼梯,她不经意望了望,忽然看见英珍带个丫头从上面拾阶而下,英珍也看见了她。   范秘书先去打电话,再找到张医生,开门见山就问姚太太的病情,那张医生也不隐瞒,很详细的说给他听...... 一番话下来,范秘书皱起眉宇,凝神半晌才道:“中毒之事你先不要声张,姚太太问你只说正常就好,以免打草惊蛇,等我和姚先生商量过再定。”   他和张医生又聊了些旁的才告辞,复又回到住院部三楼,推开病房,床铺已经空了,换上新的床单被褥枕面,刷得整整齐齐无一丝褶皱,地面也洒扫的很干净,床旁有个小几,摆着白玻璃花瓶,他前两日带来的红玫瑰插在里面,因为还鲜着,护工没舍得丢掉,他久久看着那束花,闻到若隐若现的淡香,这是姊姊最欢喜的花和味道,此后余生他再也不会买了......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再去把花拔出来,撕扯下所有花瓣捧在掌中,走到窗前朝外抛洒,纷纷扬扬往下落,天空灰灰的,苍凉的颜色。 第75章   英珍往院门外走,佯装没瞧见她,姚太太心底有一丝不痛快,忽有人从她身畔经过,被撞了下肩膀,她手指一松,摁住针眼的棉球掉落地,白里一星红。   “哪能啦!走路......”不长眼睛,姚太太骂一半,那男人抬起头看她,嗓音低哑:“对不起!”他身型不高,带着鸭舌帽,蓝黑色大衣半披,赤裸出另一只胳臂,显然受了伤,绑着厚厚的绷带,最令人生畏的,是一道骇人的疤痕从他左额划至右耳处,下手很重,刀割之深,仿若两张半脸拼接起来,再缝缝补补成一张。   姚太太认识他,即使十八年过去,多少都变了样,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你还活着?!”   他是个杀手,三哥叫他阿贵,交待任务时,她也在跟前,那晚她疯了,浑身透出的凶残戾气并不比他逊色。   阿贵能够过目不忘,凭这个本事他逃过数次死劫,显然他也没有忘记她:“姚太太!”也仅这三个字,就要擦身而过。   姚太太拦住他,压低声问:“你现在还做么?”   她找过三哥商量冯莎丽的事,三哥甚惊骇的一口拒绝:“姚谦谁敢再惹?我们如今这样落魄不就拜他所赐,你勿要轻举妄动,再把我们连累了。”   姚太太听得心冷,哭道:“他如今和冯莎丽打得火热,阵仗不输十八年前......公然在海格路的公馆里幽会,我把冯莎丽遗落的物件摆给他看,他竟然.....提出要跟我离婚!我苦了半辈子,他为那个女人,要把我抛弃!三哥,三哥,你十八年前能帮我,这趟子也可以,我不能让那冯莎丽得逞!”   她三哥道:“我早后悔那时太冲动了。当初姚谦坚决要离婚,你寻死觅活的,我是看在你年轻、孩子尚小的份上,再讲阿爹还任在官位、有说话的底气,他爹娘也不让你走,我才帮了一把!但今非昔比,此时非彼时,姚谦已身居高位,手掌大权,他做过的阴毒事、我多少耳闻了些,实在惹不起!”又道:“阿妹也该改改脾气,他那样的身份怎缺得了女人,你么看破不说破,给彼此都留颜面,且还有苏念这个儿子,他顾忌这些也不会为难你。”   姚太太磨了许久,见三哥一直不为所动,方才死了求助他的这条心。   但偶遇阿贵,则仿佛是神明冥冥中的指引,她的心又活泛起来。   “做!不过价钿一般给不起!”那阿贵缓缓勾起嘴角,面容扭曲的狰狞可怖,那抱着孩子的女人听到护士叫号,连忙站起,从他们身侧走过,孩子小脸搭在女人的肩上,盯着阿贵稍顷,突然哇哇哭了。   英珍走出医院,让鸣凤先回去,她要往永昌钱庄一趟,恰巧一辆电车叮玲玲开进站,鸣凤跑着追上去,里面挤得满满当当,像一盒沙丁鱼罐头。   她待电车再看不见了,环顾四周,有个弄堂口摆着一人高的垃圾筒,旁边饭店也会把泔水往里倒,愈走近恶臭愈浓烈,她抑忍想呕的冲动,摒住呼吸,从手提袋里掏出药水瓶,用力抛进去,听到了“扑通”的跌碎声,她转身迅速离开,走到大马路上,这里也算闹市区,又是周末,人潮比往时都多,却莫名的令她有种安定感,旁边一家剃头店窗玻璃上贴着电影明星画报,师傅大抵是周璇和阮玲玉的影迷,特意贴着四方大幅,诸如徐来、陈燕燕这些则是扑克牌大小,随意点缀着,留声机里在唱: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凄凉.....她停驻脚步,站在路边细听,不知怎地,纵然没有南风吹,没有夜莺啼,凄凉仍就随性而至了。   一辆斯蒂庞克停在她面前,司机下来替她打开车门,姚谦坐在里面,看着她。   英珍抿起嘴唇,上了车,姚谦交待司机去蒲石路公馆。   前面路口是红灯,汽车驶的缓慢,英珍闻到一股子烟味,蹙眉摇下车窗,一阵风灌进来,吹得她发梢晃动,姚谦伸长胳臂把她揽进怀里:“不怕冷?”   她道:“烟味太重,熏得我有些头晕!”   他面容露出微笑:“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戒烟么?”   她摇摇头:“你想多了!”   他觉得她的冷漠挺有意思,手指挟捏她的下巴尖儿扳向自己,笑道:“我没想多,就是想你!”俯首亲吻住她的嘴唇。   英珍象征性地挣扎两下,他吮的太用力,不一会儿,就把她的力气吮没了。   赵太太因听闻竹筠陪姚太太来大华医院看病,她总有些心神不宁,思前想后,索性雇了一辆黄包车也赶了来。   那黄包车夫嫌她给的车钿少,把她拉到医院的后门,要往前门去就得再加车钿,赵太太一径同他吵,他把手往袖里一笼,也很坚持。   赵太太气呼呼地往医院前门走,剃头店玻璃上贴的花花绿绿,听得留声机在唱: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舞厅里很时兴的歌曲,她走路的步子也莫名的轻快起来,一辆斯蒂庞克迎面而来,驶得缓慢,为避红灯的缘故,因为姚家也有这样的车,她坐过,邪气舒适,就忍不住多看两眼,透过开半扇的车窗,里厢一对男女亲密拥抱着,男人面容清晰地朝着她,赵太太不由呆了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姚谦,而那女人背对着她,只看见黑漆漆的鬈发,但绝不是姚太太。   车子开过去了,她忽然明白过来,抬手招了辆汽车,拉开车门钻进去,急匆匆道:“跟上前面那辆斯蒂庞克!”   范秘书走出医院,和从外面过来的竹筠正巧打个照面,两人都笑了笑,范秘书问:“怎你一个人?姚太太呢?”   竹筠回道:“姚伯母饿了,想吃小绍兴的梅干菜肉包子,我去买了些。”她把手里的油纸摊开,有四只热腾腾包子,褐黄的肉汁洇透雪白的面皮,看着就很有食欲。   她力邀道:“范先生,你也拿一个尝尝罢!”范秘书欲待拒绝,她已经捧到他的面前,很诚恳的样子。   他看见她发上沾了一小瓣玫瑰花片,脂红一点缀在乌色中,甚是美丽......抬手替她捻掉,再接过包子咬了一口。   味道确实不错的。 第76章   赵太太看见那辆斯蒂庞克停在一处公馆门前,她也让司机靠路边停,摇下车窗觑眼远望那女人,她披着姚谦的风衣,被姚谦揽拥走进乌油门内,佣仆在后砰得一声阖紧,斜阳颤了颤,安静下来,唯有兽面门钹还在余振。   “太太,喛,走么?”司机开始催促,赵太太想了想,还是下了车,路牌写的是蒲石路,她暗忖,倒从未听姚太太提起过还有这一处公馆。   她四下张望,马路对面有家小咖啡馆,便走进去,脱掉大衣挂在衣帽架上,要了咖啡和一块栗子奶油蛋糕,选择靠窗的座位坐了,打定主意今非要看清那女人的真面目不可。   透过玻璃窗望去,浅黄色水泥拉毛外墙连接着两条横马路,这么宽阔一定带着花园,墙头冒出绿树尖,里面的建筑是西班牙式风格,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白筒瓦四坡顶,平缓的坡度栖着几只麻灰野鸽子,方正的窗框涂的是邮差绿,嵌着天青色玻璃,窗内明亮的透出光来,是打开灯的缘故。   侍应生送来咖啡和蛋糕,她随意似的问:“对面公馆住的甚么人?”   侍应生很健谈:“早先住的是英国理事,一个白发的老洋人,任期满打算回国时,要把这房子卖掉,你是不晓得这公馆价钿....卖半年也没个定数,两个月前突然卖掉了,进出都是一辆斯蒂庞克,没见过主人,倒是佣仆来买过几次咖啡,口风很紧,多一句话都不肯说。”门前风铃清脆地响起,有两个男人缩着肩膀走进来,他连忙上前招呼。   天色渐暗,路灯一盏一盏闪烁着亮起来,起了大风,一个黄包车夫的毡帽被吹落,刮卷着跑到路中央,他连忙停下去捡,这功夫毡帽已被过往的汽车碾了两次,他掸了掸复又戴在头上,转身看见赵太太盯着他,以为会要车,就在路边等候,却摇摇摆摆过来个娼妓,和他嘀咕两句,上了车,车夫也没犹豫,一路小跑地走了,是个无情的人。   乌油门从内打开,她一下子精神大奋,心怦怦跳到嗓子眼,不想走出来是个佣仆,手插在袖口里张望,不一会儿过来个挑担子的,两头担着食盒子,佣仆拿钱和他换食盒子。那挑担的站在路灯下一张张仔细数着,赵太太认出是川菜馆的伙计,挺有名气的馆子,能把人辣死了。   她已经喝掉两杯咖啡,馆里人多起来,有人点了扬州炒饭,大口大口吃着,一股子鸡蛋混米饭的香气弥散开来,又有人跟风也要来一盘。   现在很多咖啡馆兼卖炒饭面条馄饨,也有饭店兼卖咖啡糕点意大利面,这是如今的风气,中不中,洋不洋,都胡混着做。   赵太太抬起眼,突然见楼上窗户灯光啪的熄灭了,隐隐有一丝似红非红的微亮,大抵是台灯或壁灯发出的。   她能想到这意味着甚么,不由呆呆地出神,不知过去多久,一个老汉拉着胡琴带孙女站在门口,问谁要听曲儿,吃扬州炒饭的招手叫他们过来,点一折苏三起解。   另几桌客也趁机起哄,要点一折送一折,老汉不敢得罪,胡琴咿呀女声婉转没个停歇,闹哄哄的。那侍应生也不敢管。   英珍纤白的胳臂搂住姚谦的脖颈,他还在起伏大动,热烫呼吸在耳畔粗浊地低喘,她的手指顺着结实的肩背往下滑,密密覆着一层汗水、弄的她满掌湿渍。   “痛,你轻些!”她蹙眉轻吟,今朝不晓怎地,浑身酸软无力,兴奋的也快,他还没怎么使劲磋磨,她已经不行了。   姚谦也发现她的异常:“娇气!”哑笑着亲吻她,动作确是缓慢下来,与她皮贴皮,肉挨肉一下一下交颈叠缠,其实他温柔起来谁也抵抗不住,像暗夜里潮涌的大江,穿行于云雾的明月,风吹落松枝压的雪,灶膛内燃烧的干柴,把女人的魂魄连这条命一并收了去。   姚谦抱着她翻转个身,覆在自己胸膛上,胸膛还在剧烈地贲起,他的神智也还没回笼,这种极致透顶的欢愉,确实令他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英珍待气息平和后,立刻离开他,裹了薄毯去浴房,她觉得下腹轻微的涨痛,擦了擦,有浅淡的一丝血痕,算算日子,也该来了。   待穿戴齐整,她坐到妆台镜子前梳鬈发,看着镜子里的姚谦,说道:“我在苏州那边有些地,盘算着日后再不回去,也无心无力打理,你那边有熟人,能否帮我卖个好价钱?”姚谦看她的背影,略沉吟问:“怎突然想起来卖地?”他伸手拿香烟和打火机,想想又算罢。   英珍开始涂口红,一面淡道:“哪里是突然,早几年就想卖了,只是不晓苏州那边的地价,也无人可问,更不放心随便委托给谁去卖,怕上当受骗。”   姚谦走到她后面,摸摸她的头发:“你就放心我不会把你的地私吞了?”   英珍手微顿,抬眼看着他,很认真道:“你不会的。你如今这么有钱,哪里会稀罕我那点薄田呢!”   姚谦一时无语,稍顷才笑道:“没人会嫌钱多!怕了?和你玩笑的,地契记得给我!”   英珍就等他这句话,从手提袋里把备好的泛黄地契递给他,看他接了,暗松口气,起身取过大衣来穿:“天黑了,我得赶紧回去。”   姚谦也没多说甚么,命佣仆去雇一辆汽车,他没法送她,还有应酬,已经晚了。   他们并肩走在花园里,一阵凛冽的寒风吹得人间清醒,天空有白星闪烁,英珍缩了缩脖颈,取出湖蓝针织的长围巾系上,汽车停在大门前,司机已经殷勤地打开车门,她紧几步要往车里去时,却被姚谦握住了胳臂。“怎么了?”她回头问,却被他俯首亲了下嘴唇,又很快松开:“阿珍,你再等等我!”   等他甚么?!英珍没有问,也不想问,伸手把他唇上的红印抹掉,笑了笑,进到车里,姚谦替她关门,目送着车子发动,继而远去。   这一幕皆落在了赵太太的眼里。 第77章   佣仆把赵太太引进客厅,周太太已从楼上走下来,笑着拍手:“房里开着麻将场子,薛太太马太太有事要走,正发愁去哪找牌搭子,你是及时雨,立刻就到了。”   近前拉着她坐沙发,张罗茶水,一面说:“她们这一局才开,还要搓会儿,薛太太抽香烟,熏的灯光雾腾腾的,让我透透气,待会儿在去。”   赵太太好奇地问:“楼上还有谁?”周太太从果盘里取了根香蕉,黄皮一条条撕开,指尖撮着底部递给她,回答道:“就那两个,李太太和姚太太。”   赵太太咬了口香蕉,没想到姚太太也在。周太太接着问:“你去哪了?之前打电话到公馆,娘姨说你出去了。”   赵太太笑道:“姚公馆里有老鼠,到夜里窸窸窣窣作响,闹人困不好觉,我去花鸟市场,想买只猫养在屋里。”   “你不用买,我送你一只。”周太太叫丫头拿两盘猫饭来,嘴里“咪咪、咪咪”唤了两声,就见从桌底钻出两只猫来,一只长毛暹罗猫,一只橘猫,待近前后,周太太揪着橘猫颈子吊起给赵太太看:“这只捕鼠邪气厉害,两三天功夫,你那就清静了。”长毛暹罗猫则用头蹭赵太太的腿,她抱起摸了摸,欢喜道:“瞧湛蓝的眼睛,还会撒娇。”   周太太不以为然:“这种猫仗着身价名贵,娇生惯养,哪里捕过老鼠,遇到反被吓得抖豁豁,不是它是伊,是伊吃它了!”   两人嘀嘀咕咕着,忽见门外进来一对说笑的夫妻,是周朴生和桂巧,桂巧还穿着貂皮镶毛大衣,脸蛋两酡红,像是寒风吹的,他俩见有客,走过来打招呼,赵太太笑问:“你们从哪里来?”桂巧低首,手里摆弄着周朴生的帽子不言语,于是周朴生说:“我们去看电影回来。”   “甚么电影,好看么?”   周朴生笑道:“取名俗气,《恋爱与义务》,却是一部好看的电影。”   “讲的甚么?”   周朴生道:“一个千金小姐,爱上了普通大学生,这份感情却被家族拆散,小姐嫁了旁人,生儿育女。哪想她俩人偶然重逢,感情再次死灰复燃,打算抛弃家庭,相携私奔......”   赵太太心一动,还待要问后续,桂巧细细地咳了咳,小眉尖皱着不很情愿的模样,周朴生笑道:“阿巧方才在外吃了风,喉咙不舒服,我先带她回房,你们继续聊!”便拥着桂巧的肩膀走了。   赵太太笑道:“小两口感情倒是好。”   周太太冷哼一声:“小家子气!莫说你,就是我想和朴生多说两句,她也要来搅一搅。”又抚摸着趴在身边的猫颈:“伊爹娘才死多久!你瞧她该哪能还哪能!和那橘猫一样,表现温和柔顺,实则是个狠角色!”   赵太太压低嗓音道:“我一直想问你,依那的家世背景,上海滩多的名媛淑女尽挑,怎地会选中伊呢?苏州破落户的女儿!”   “喛,一言难尽......”   "我俩关系亲近,我才问你,你不晓得伊拉背后讲啥皆有,乱七八糟的,我却是不信。"   周太太怒道:“伊拉说甚么了?”   “何必问呢!听了更生气!我是一字都不信,你和周先生也不是那样的人!”   周太太沉着面孔,端起茶喝一口,说道:“我告诉你,你不好讲给旁人听。”   “我要讲出去,舌头生疮鼓脓烂掉,日后不得好死!”   周太太道:“我的先生在天津建分厂,要买大量的机器设备,哪里来那么多货款,需得南三行放贷,已经申请有较怪辰光,就是答应也不答应,银行拖得起,我们却等不起,一天天急色个人。幸亏里厢有人提点,就扣在姚先生这道关卡,三番两趟请他吃席,不来,后首终于来了,他提出......” 微顿,环顾四周,把声音压的更低,悄悄说:“他提出周朴生和桂巧两情相悦,要他俩风风光光完婚,才肯批准放贷!你说哪能办!只得照他的意思办!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呢!”   赵太太现在全明白了。   她表面不显,心底却如架在火上烤的水壶,温度愈来愈高,热水咕嘟咕嘟不停地翻滚,她因为洞悉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而异常的兴奋和骄躁,橘猫的颈子被她掐得死紧,喵呜叫的走调,狠命挣脱着跑了,她也没发现,只觉胸臆如汽球般迅速地膨胀,浑身骨节僵硬到生出了些许疼痛,不禁长舒口气,顿时轻松了不少,她说:“这事儿千万别再说出去,尤其是姚太太。”周太太嗤笑道:“你当我傻么!”   话才说完,薛太太马太太过来告辞,送走两人后,她们上楼进房,李太太姚太太趁中场休息,正在吃夜点心,丫头把烟灰满满的缸子撤走,李太太骂:“薛太太简直是根老烟枪,下趟勿要喊伊,我的肺都要炸了。”又叫人开窗换气,真开了窗冷风凛凛,要往火盆里多加炭,姚太太从银耳羹里舀出一颗红枣丢进火里,哧拉一声,屋里泛起一股子甜香:“这下烟味被盖住了。”   李太太看向赵太太笑而不语。   “做甚么这样笑?”赵太太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或许是方才吃香蕉沾到的。   李太太放下手里的碗:“我是要朝你贺喜!”丫头把她的碗和姚太太的一并收走了。   “贺喜甚么?”   几只白腴的手在灯下把麻将牌哗啦啦地推拿。   “姚太太方才说,打算三四月份寻个黄道吉日,把苏念和竹筠的婚事给办喽!这还不值得贺喜?”   赵太太怔住,两只手盖在麻将牌上不动,有些不敢相信,偏头看向姚太太:“这是真的?”   姚太太神色很平静:“我的先生一定要这样,苏念也答应,我还有甚么话说?”   李太太打了赵太太手一下,笑道:“听她死鸭子嘴硬,今儿竹筠陪她去医院,尽心尽力的,泥塑的菩萨也会被感动。”   赵太太缩回手,她脑里有些糊涂,神情也恍惚,原以为还要进行一番生死斗争,才能促成这桩婚事,保全自己太太的地位、和下半辈子安逸的生活。   哪里想却如此轻松易举的得逞了!   “愣着做甚么!快点码牌!”周太太催促着。   她随手摸了一张东风,问姚太太:“你今朝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哪能讲呢?”   姚太太笑道:“身体好的很!没病没痛的,是自己吓自己!”   赵太太暗想,定是她被那江湖郎中给糊弄了,甚么杀人于无形的毒物,原来是骗人的,可惜了她给的那些药钱! 第78章   聂老太太那日还活着,待院里腊梅又开一拨,她才断了气。   开吊发丧后就开始忙活分家的事。大爷先发制人,命账房管事聂福把所有账薄钥匙交还给他,聂福在聂家做管事多年,看着账面上的钱款被几位爷各种支借捣腾,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如今不过是个空壳子,也听闻大爷在外烂赌欠下巨债,纵是那几位爷不分,也不够他还的,到时恼羞成怒耍无赖,被他反咬一口赖其贪污也是可能,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聂福一晚上没困,翌日顶着黑眼圈,把各房几位爷齐叫到厅里,陪笑道:“账薄、房产、田庄、铺子还有老太太留下的几个箱子,我都完好无损的锁在库房里,交给大爷,只怕二爷、三爷和五爷不服,交给二爷、三爷和五爷,又亏了大爷的脸面,我好难做人。你们商量个都愿意的法子,我照办就是。”   大爷胳臂搭着朱褐色半圈藤椅,手掌摩挲扶手上雕刻的一朵莲,莲瓣的突起已经平滑,这把椅子是老太太房里的,不知甚么时候流落了出来,他是三白眼,大蒜鼻,瞪大愈显得奸佞相,冷哼一声:“说实在的话,按老法来分,这些都该归嫡长子所有,哼......只要我狠心,别以为我狠不下心......我但凡生起气来,也是六亲不认的。”   二爷道:“你也说老法!城头变幻大王旗也几面了,还提过去做甚么,按现今政府的律令,莫说弟兄可以均分,连嫁出去的姐妹也可酌情给些。”   三爷清咳一声:“就说眼面前的事,扯她们没意思!”   五爷前往东三省任职的调迁令已到手,他显得颇意气风发,抖着腿笑道:“我有个公平的法子,你们要不要听!”   都朝他看过来:“快说,莫卖关子!”   五爷接着道:“请族里的八叔公来不就成了!他帮着旁人分家也不是一趟两趟,有经验,听说还算公道!自然不能白请,三张鸦片烟饼子逃脱不得。”   听到还要花钱,众人无声了,聂福连忙撺掇:“只要公平公道,保各位爷没意见就行,我整日攥着这些着实烫手,且您们能把分得的家产早些拿到手,抵债的抵债,花用的花用,可不比三张鸦片烟饼子更值当?!”   此话正中大爷的心怀,若论谁都没他来得急迫,却表面不显,非得做出蹙眉为难的样子,过去片刻后才道:“唯今也只能如此!”一众皆暗松了口气。   分家很快就尘埃落定,聂府里弥漫着冷沉肃穆的低气压,原先各房还怀揣侥幸之心,以为能发笔小财,谁都没意料到帐面亏空成大窟窿,白纸黑字详细记录几兄弟数年挪用的钱款,不算不知道,一算都唬了一跳,再加上为维持聂府基本用度,老太太生前也在钱庄借了钱,需得变卖田庄或房产来还,这般算下来简直无甚么可分。   大爷没个笑脸,把主意打到了老宅,要变卖兑现,八叔公劝阻他:“这宅子但得卖掉,你们聂族这一脉就算真的败了,要卖也等以后再说,老太太还没走远哩,给自己留些脸不好?!”方才暂时算罢。   聂云藩带回来一个小皮箱子,说是老太太特意留给美娟做嫁妆。   英珍便把美娟叫到房里,当面打开箱子,一样一样的清点,既然是给她的,她便一件都不会藏。   英珍也听闻了各房都没分到甚么,但肯定还是有点的,聂云藩没有给她,她也不问。   是以给老太太做头七时,冷清的很,生病的生病,远门的远门,爷们避而不出,太太们虽来了,却神色阴沉,心也不定,唯有美娟哭得最大声。   “老太太没白疼她!”她们都说,但流年过的太快,这点悲伤也很快被发绿的柳丝儿给覆盖了。   佣仆忙着替聂云藩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英珍表现的很平静,倒是另外三个姨太太哭哭啼啼来见她,原来五老爷给雪花堂的张玉卿赎了身,要带她一起往东三省去。   “我也要跟去,老爷就是不肯,说的急了,还扇了我一记耳光。”三姨太太把红肿的脸颊侧给她们看,她一向是最有城府的,轻易不显山露水,更从未说过聂云藩半个不字,此时却再也顾不得,眉梢轻挑,眼角流光,捏尖嗓门喊冤:“当初三跪九叩的求我进门,各种誓言说遍,我只记得一句,他说今后同生共死,他在哪我就在哪,他有口粥吃决不给我喝汤。我是信了这鬼话才答应,赎身的钱他不够,我还自贴了一半,我那时的身价可不便宜......哪想到他把我的钱花光了,却要带张玉卿远走高飞,嫌弃我人老珠黄了,这口气怎么都咽得下!”   虽是各有愁恨,但另两位姨太太心底还是有些幸灾乐祸的。   英珍暗忖她装了数年的良家妇女,此时完全露了馅,那神情态度和拿腔拿调的架势,活脱脱还是堂子里奶奶们的风尘样儿。   淡淡道:“你急甚么,他的差使任期两年,满了自会归来,又不是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四姨太太红着眼眶埋怨:“这过的甚么日子呀,老爷见不到,钱也不给,困在此地还得自己养自己,说给往昔姐妹听,都要笑掉大牙了。”   英珍不爱听,话里略带嘲讽:“这能怪谁呢?怪我么!你总想着嫁进大户人家,从此过上体面的生活,却不想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好事儿,就独会被你占了?自己的选择,后悔不来,再苦也得打碎银牙混血吞下去。”   几人听毕这话也无力反驳,便沉默了,神情怔忡,失魂落魄地坐着,房里没有开灯,以在每月电费邪气贵,能省则省,何况还有水红的夕阳照亮窗牖 ,不过她们坐的很往里面,光线照不到,肥腴的身躯正在被黑暗由肉至心地蚕食,逐渐单薄成几个扁扁的剪影,面目模糊,只有勾描的两三笔线条,连表情都省略了。   英珍让她们回去,至少她们回到自己房里,捻亮灯,可以喜怒哀乐,又是骨肉丰满的人了。   她取来白底红花的搪瓷痰盂,揭开盖子,俯下腰呕吐酸水。   英珍大抵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身上三个月没来,是完全可以确定的,这方面倒底有经验。   她希望聂云藩快些走,走的远远的,从此彼此再也不见。 第79章   火车票是七点的,冬去春替夜也变短,五点钟时天边泛起蟹壳青,隐隐闻有鸡啼,聂云藩甚么时候回来并睡上她的床,英珍并不知,她变得嗜睡,直到察觉脊背被胸膛紧抵,软凉的手掌沿着肉骨曲线四处摩挲,这种触感和姚谦抚摸她不同,姚谦炽热、坚定,方寸间欲望饱满,她陡然惊醒过来,一把将他用力推开。   聂云藩一瞬狼狈,迅即恼羞成怒,要去抓她的胳臂,英珍已披裹紧花呢大衣,平静道:“时候不早,误了火车你又要生气了。”   唤凤鸣打脸水进来伺候。   阿春先一步推门而入,拉开灯,卷帘,倒香,端痰盂出去倒。聂云藩无法,临别之际他突然感念起这数年的夫妻之情,欲施舍些许温存,足够她接下去两年的回味,他在这方面也算是有手段的,否则堂子里的女人怎会对他俯首贴耳,百般柔顺......所以不领情也作罢,他穿衣洗漱,鸣凤送来早饭,生煎包子、麻球、油煎馄饨、双酿团、羌饼,百叶包牛肉细粉汤,是掂念去了东三省再吃不到这些,便把上海人吃的国食每样一小碟都弄了些,也算是英珍最后尽到的太太之责。   美娟也睡眼惺松的来陪他用餐,趁热吃了两只油煎馄饨,英珍去镜前梳发,他俩嘀嘀咕咕说了好些话。   用罢饭,雇的汽车停在门外,佣仆把几只沉重的箱子先般去车上,三位姨太太也来了,买的牙粉、毛巾、蛤蜊油、手电筒、水火灯这些小物件,用一块锦布裹成包袱,聂云藩接过,和颜悦色与她们告别,只有英珍带着鸣凤陪他坐上汽车,美娟约了朋友,三位姨太太不允抛头露面。   汽车发动起来,美娟和姨太太的影子一忽儿晃过去,眼前是灰白的墙,一辆粪车摇着铃铛沉重的从旁边驶过,鼻息间闻到一股子腥臭味,英珍抑忍,幸好到岔路口,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天色就在此时又清亮了些。   站台前有个年轻妇人,脚边搁有一个绿漆描花的皮箱子,英珍不知为何一眼便注意到她,很标准的鹅蛋脸,薄眼皮,眼梢勾的很长,眼乌子黑亮,娇白的颊腮,小鼻小嘴,穿着貂皮大衣,脚上踩着矮跟圆头皮鞋,露出白袜,袜口绣着一嘟噜小花。她忽然低下头,深深的垂颈,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玉卿,玉卿!”聂云藩偏高喊起来,扬起手挥了挥,又朝跟在旁的佣仆催道:“去搬行李呀,没眼力见的东西!”   那妇人被这么一叫,见佣仆也过来了,只得慢悠悠地走近他们,聂云藩笑着介绍:“这是我太太,这是张玉卿!”   英珍没有吭声儿,那张玉卿也只带笑点点头,聂云藩问她:“怎就一个皮箱子?”她很娇媚地瞥他一下:“你以为我能有几个箱子?我以后就指望你了。”嗓音很甜糯,说出的话也惹男人爱怜,聂云藩果然受用,要拉她的手,却被张玉卿甩开,横横眼睛,朝英珍撇嘴儿,小声问:“早上吃了甚么?”   “一碗百叶包牛肉细粉,半块羌饭,一只麻球,一只生煎包子.....喛,吃得不少。”   “我和你一样。”张玉卿轻笑着说:“想着去那边难再吃到,就跟饿虎扑羊似的......”   "谁是饿虎、谁是羊?"   “喛,你......”   鸣凤和佣仆竖了耳朵倾听他们打情骂俏,面庞浮起一抹新鲜的笑意。   英珍则佯装没听见,手里拿了一份铁路运输时刻表低头细看,直到火车把他们从站台带离,轰隆隆地刺破晓雾,一节一节消失在遥远的旷野中。   回去时,鸣凤有口无心地说:“那个张小姐的眼睛和太太的很像。”   “不要拿我和她比!”英珍蹙眉掏出把钱给她,吩咐道:“你去三林塘买两斤猪皮,晚上摆点青菜烧汤吃......自己路上当心。”鸣凤晓得三林塘远,但难板能出来散散心,她高兴极了。   蒲石路公馆的客厅里,姚谦和范秘书神色均很严肃。   范秘书道:“赵叔平出事了,保密局将他秘密扣押进监狱,正在进行全面调查,风声还未透出,以免打草惊蛇。”   “是甚么罪名?”   “收授贿赂,出借其参谋的指挥权,使得前线军队指挥混乱,战役大败,伤亡惨重。”   “赵叔平心思缜密,老谋深算,想抓他的小辫子......微乎其微!”   范秘书笑了笑:“英雄难过美人关!赵叔平另结新欢,被公馆里的那位姨太太发现,她可不好惹......”   “魏倩在参谋本部做机要秘书时,心狠手辣,我就看出她不是个省油的灯。也劝过叔平,他油盐不进。”   “这一趟就是她检举揭发,佐证的资料一应俱全,保密局若非底气不足,是不敢轻易逮捕在任高官。”范秘书又问:“赵太太母女现在先生的公馆长住,保密局或许已经盯上您,她们要如何处置?撇清干系为当务之急。”   姚谦沉吟道:“我若立刻撵她们母女出去,反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幸在她们与赵叔平的恩怨当年闹得吃相难看.....先观望、至后再做打算罢!”   他忽然想起甚么,挽袖看表。   范秘书猜中其心思,微笑道:“聂云藩已经乘火车出了上海。”   姚谦指骨夹着烟卷儿抽了一口,吐出一缕白烟,淡淡地问:“那边准备好了?”   “好了,出车站就动手!”   姚谦低嗯一声,两人又商量起旁的事来,直到佣仆前来禀报:“太太来了!”   姚谦把手里抽到一半的烟卷在烟灰缸里重重摁熄,站起身,范秘书也跟着站起。   英珍走进客厅,有些意外他俩都在,朝范秘书点头道:“你们聊,勿要管我!”   范秘书微笑道:“我来找姚先生在文件上签字,这就要走!”把茶几上的牛皮袋往腋下一夹,转身朝外离去。   茶几上还搁着几个药瓶,英珍想假装没看见,但姚谦也随她的视线望去,她便抿抿唇问:“你怎么了?” 第80章   姚谦复又坐回沙发,瞟扫过药瓶,微笑道:“我们这些当官的,吃喝应酬,烟酒不离,日夜颠倒,有几个身骨是铁打的,小毛小病总是有。”又道:“我今日胃痛了!”   英珍听他说前一句后就打算径自上楼去,这种人不值得同情,却又被他后一句生生勾住脚跟,她抿抿唇,终是走到沙发前,弯腰拿起药瓶,细看了一遍,佣仆不在,她寻只杯子倒水,从药瓶里取出白圆片,一起递他面前,挺冷淡地:“吃药!”   姚谦喝水仰颈吞药,一面审视她:“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些,好歹我帮你把田地卖了不错的价钿。”   英珍听闻睁大眼睛,语气不自觉地满含期望:“多少呢?”   “你亲我一下!”姚谦闲散的倚在沙发背上,笑道:“没准我就说了。”   英珍一扭捏:“肉麻。”转身就要走,姚谦眼明手快,握住她的胳臂再一拽,她往后退几步,抵坐在他的腿上,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姚谦俯首下来,也不知谁主动的,嘴唇就紧紧的贴在一起,他刚吃过药,舌头有些微的苦涩,而英珍来时吃过粽子糖,满嘴的甜香味儿,俩人勾来缠去,苦涩解了甜腻,令这个亲吻愈发浓情蜜意。   姚谦解开她前襟的梅花盘纽,大手探了进去:“怎么这么胀......”他低问,嗓音十分柔和。   英珍呼吸有些急促,去抓住他的手:“来身子了。”   “真的!”姚谦挑眉,手掌忽然往下触及有物,不由顿了顿。   “有人来。”英珍一把推开他。   姚谦眸光黯沉,若有所思盯着她露出的白晰锁骨,石榴红星星样的耳坠轻碰纤细的颈子,让人莫名有种想掐死她的冲动。   确是有佣仆来,站在门边,不知该进还是该走。   “有事?”姚谦问。那佣仆道:“太太雇的黄包车到了。”   挥手让他退下,端过方才吃药余的白水,一饮而尽:“这就要走?你那个家已没有可以束缚你的人。”   “束缚我的从来都不是人......”英珍听他说得刺耳,辩了一句觉得没意思,岔开话问:“你叫我来取卖地的银票,在哪里呢?”   “我突然不想给你!”姚谦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我很怕给了你,你会过河拆桥,用过我后就弃之如敝履!你说,你实话说,可是这么打算的?”   英珍勉力笑道:“你可真会想,又不是小年轻行事多变,都已经这把年纪......”是啊,人到中年、谁舍了谁不是个过呢,唯独这铜钿万万舍不得。   “已经这把年纪......”姚谦轻轻地重复,摇头也笑道:“这把年纪怎么了?这把年纪想生孩子也照样生,阿珍,你说是不是?”   英珍心底陡然紧缩,观他表情却看不出甚么,暗忖他做官多年,老谋深算,最擅拿捏人心,她有孕之事天知地知自己知,他定是在故意试探,她不能自乱阵脚:“问我我哪里知呢!银票你得给我,那是我仅余的一点薄产,姚先生不能不讲信用。”   姚谦淡道:“在卧房橱柜的抽屉里。”   英珍纽齐衣襟盘扣,站起身往楼梯走,知道他正盯着她的背影,似有火烧,却仍佯装镇定,抻直细腰,轻摇慢摆地上了楼,进到房里,她跑到柜前打开,拉住云纹铜环把抽屉往外拉,果然表面就是一张银票,她拿起凑眼前,先是吃惊,有些不敢置信,再细看一遍,一股喜悦袭涌全身,她想过姚谦不会卖低,却未曾意料会这样的高价。   她捏着银票,愈要关阖抽屉时,里厢还有张纸,英珍知道那是这幢公馆的房契,姚谦说过是买给她的,上面填的房主也是她,从前她只会看看,而这次,不过犹豫了一下,便拿出来,与银票一并收进了手提袋里。   姚太太和赵太太迎来表面的大和谐,她们开始筹划两家联姻的细节,订婚要有的,但和结婚拉开的日节不能太长,免得夜长梦多,两小的都不让人安生;打算把海格路公馆重新修葺给他们做新房,也因在那里撞破奸情的事实,令姚太太有了心结,她暗忖前些日付给杀手阿贵部份钱款后,他一直未打电话来,也不晓得进展如何了。   赵太太笑道:“我上礼拜跟赵先生通电话,伊也邪气高兴,说会出钱替竹筠置办嫁妆,一定风风光光的,不让你们丢脸面。”   她到现在,还时不时的会细细回味那通电话,她说了甚么,他又说了甚么,懊悔有一句说的不得体,还有一句会令人起疑她在翻老帐,假使重新打那通电话,她会表现的更好,赵先生还是唤她我的傻太太,甚么意思?!他和那狐狸精朝夕相处,日久见人心,终是掂起她的好了?她想到他曾给予的折磨还是很伤心,但他们终归是结发夫妻,只要他肯回来,她就当从前甚么都没发生过。   刘妈在门口禀报:“老爷回来了。”话音才落,姚谦已经走进来,和她俩仅点点头,面无表情地往内房而去。   赵太太不便再多待,又简单地说了两句话,回到自己房间,见竹筠托着腮坐在灯下看书,她喜滋滋地:“方才姚太太说了,要把海格路公馆让把那做新房,还要重新装饰,她是认定你这个儿媳妇了,前趟我打电话给你爹爹,到底你是伊亲生的女儿,他允诺,要替你办嫁妆,不说十里红妆,七里总有的......”   竹筠听得不耐烦,把书一阖,不敢看赵太太,只盯着旁处:“姚少爷和电影名星姜芝芝的桃色新闻、天天上报纸版面,姆妈不知晓?”   赵太太道:“啥桃色新闻?那全是小报记者瞎拍的,我不信,你也勿要信。”   “姚少爷亲口承认的,谁去问他都认,这是他的原话。”竹筠流泪道:“我不要嫁他,我会痛苦一辈子的。”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赵太太听得不以为然:“年轻少爷结婚前花叉叉不足为奇,婚后自然会收心,你再抓紧时间给他生个一男半女,有了夫妻情份后,这日子就过顺遂了。” 第81章   姚谦换了件鸡心领式样的棕黄驼绒毛衣,从内房出来,罕见的未如从前那样径自离去,而是靠在沙发上看报纸,报纸上僻开半刊登着一桩桃色新闻,刘妈给他斟茶,他淡道:“你去把苏念叫来。”   刘妈退了出去。   姚太太坐在桌前低头做喜鞋,她庆幸自己手里还有活做,穿针引线,鞋帮子硬实,她戴上顶真,邦邦戳透的声音混着晕黄光线,是一种心痛的柔和。不由令她想起待字闺中时,婚期渐近,也是检验她近二十年绣艺功底的时刻,佣仆把房里桌椅板凳都推到墙角,她蹲坐地上缝一大床红面喜被,绣的是凤穿牡丹图案,那时她的身段还娇小轻盈,光着脚在红浪金线中自在游走,像一只飞舞的蝴蝶,当时心境因为待嫁而变得阴晴不定,但在缝喜被的那刻,她对和一个男人相伴余生还是充满了期盼。   她拿眼斜睃姚谦,他已至中年却还年轻着,她却老了,她原本就比他大,大有三岁。   媒婆子花口巧言女大三,抱金砖。   她那时在姚家长辈的眼里,就是一块黄灿灿的金砖,但在姚谦眼里,她只是个大他三岁不讨他喜的女人。   他更偏爱那年轻媚妩又活泼的南方美人。   他曾向她坦露心迹时,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天上的星星皆洒在他的眼睛里。   他请求她的成全,她假意答应,她怎么可能答应他呢,她因妒嫉和愤恨而化身魔鬼。   如今她又要成为魔鬼,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手上沾过一次血,或许就不会在意再沾一次。   她开口问:“你的胃怎样了?药可有都按时吃?”   姚谦“嗯”了一声,端杯喝茶,不经意地看见她手那抹鲜艳的大红色,蹙眉问:“你方才和赵太太在聊甚么?”   姚太太高兴道:“我们在商量苏念和竹筠的婚事,日子打算订婚放在四月份,五月份结婚,现在虽早,但满打满算,要准备的东西,还是觉得有些紧迫......”   "胡闹!"姚谦把茶杯往桌面砰的一顿,声色俱厉道:“怎不与我提前商量,就擅作主张!你可知自己闯下多大的祸!”   姚太太怔了怔,她以为他对这门婚事是默认的:“我原不甘愿,是你亲口说,要把他俩的婚事在三月份定下来,我照着你说的做了,你又来怪我......”我无论怎样做你都嫌弃,还不是因为外面有了冯莎丽那个狐狸精,俩人虽然隔的有些距离,她的眼神向来极好,他的颈子上有被挠过,新鲜红印子,弯弯月牙状。   “我说三月份,现在才两月初,你差点坏了我的事。”姚谦仍旧很不客气,姚苏念掀帘走进来,察觉气氛很压抑,他俩人面色俱不好看。   他也不敢造次,喊了声阿爹,姆妈,寻一把椅子坐下。   刘妈走进来斟茶。“滚!”被姚谦撵出去。   待四下再无闲人,姚谦方冷冷道:“赵叔平被保密局秘密抓捕了。”   姚苏念脸色大变。   “谁?”姚太太问了才悟过来,面庞倏得发烫,她实在蠢气的很,当然也没有人理会她。   姚苏念低问:“她们母女一直与我们在此长住,我们会否被牵连?”   姚谦冷笑一声:“原是无甚大碍,但你姆妈要给你俩订婚又结婚,拼命想往死里凑,该如何是好呢?”   “我哪里晓得......你们甚么话都不跟我说......”姚太太眼眶泛红,把喜鞋往针线箩里一掷,呯咚闷响,她站起身就往门外走,刘妈从明间探出脑袋,她一阵风过进了浴室,拧开龙头,水冷的下不去手,刘妈提了藤壳水壶来,替她往盆里浇了滚水,烟雾飘渺飞起,刘妈喋喋地:“老爷方才撵我,像撵一条狗,我是太太娘家带来的,他这样待我,就是不待见太太。”姚太太抓起一块肥皂朝她掷过去,刘妈唬得逃到外面,再不敢进来。   姚谦道:“你把手里和赵叔平所有关联的东西悉数销毁,不得留下马脚。南三行的那几人你要多加注意,保不准利用此事生事,以图翻盘,若察觉出异动立刻跟我说。”   姚苏念点头答应。   姚谦把手里的报纸抛给他:“你和姜芝芝最近打的火热,她出现的时机很蹊跷,当心第二个林晓云!”   姚苏念看着版面上放大的亲密照片,一时哑口无言。   “你总有一日会死在女人手里!”姚谦低叱着站起身,穿上镶银鼠毛的皮大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月总是春寒料峭,老宅里却闹起了鬼,据守夜的讲,三更天时,老太太住的房里会亮灯,窗户上映出人影,绷的高高的发髻是她最爱梳的样式,当然也不会总亮灯,有时会有留声机在放唱片,是老太太爱听的夜来香,还有时能听到老太太吩咐,叫韦先生来,我要当东西。一人说自然没谁信,说的多了,都开始惶惶不安,大老爷请了法师在老太太院子里做法,又是耍剑又是烧符又是念咒,折腾足足三日才领了赏钱离开。原本传言时多为疑惑,但请法师来这一趟,闹鬼倒像板上钉钉、证据确凿的事了。   二房先搬了出去,再是三房四房,宅子里越来越空,逢黄昏时起,放眼各房一片黑黢黢,令人很是害怕。   英珍怀疑这是大老爷为卖房故意使的计策,因为找他要债的三天两头在院门处堵人,有一趟被堵着了,断了两根手指。   她终究还是搬了出来,租的是两层楼的小公馆,不能算公馆,但因独门独户,还是给予了这样的雅称。   她和美娟住在楼上,三个姨太太住楼下,吃穿用度各管各的。   鸣凤和厨房的娘姨跟了来,又雇了两个粗使的婆子,就这样暂时安顿了。   英珍早就发现离公馆隔条街处,有个不大的医院,趁天气和暖,她找了过去。 第82章   英珍进门才发现这里称不得医院,不过是私人经营的妇科小诊所。   门前摆着挂号的小桌子,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姑娘穿着洁白护士服坐在那,像模像样的问每个进来的人:“你要看甚么?”也包括她。   英珍说:“我好像怀孕了......”话未完,护士丢给她一个写有数字的木牌,让去坐了等,轮到会叫号。   英珍环顾稀稀落落不过做五六个看病的,她坐到角落的椅子上,就在会诊室的对面,单独隔出来的一间,刷的雪白墙面,门是米黄色,却因时隔太久,泛起擦不掉的岁月痕迹,门下沿赫然有个大脚印儿,还能看出皮鞋底一棱棱的纹路,她暗忖这是男人的脚印,一脚把门踹开,可见脾气是暴躁的。   会诊室右边是条很短又窄的过道,以女人走路的速度来算,至多十来步的距离,又是个房间,用门帘子遮着,很厚实,像挂了一床冬日的被子,猪肝色的红,也是时间久了,如干涸多时的血渍,这样整整的一大片,令看的人触目惊心。   会诊室的门开了,走出个女子来,手里搭着烟灰薄呢大衣,旗袍领口的盘纽解脱了,却也懒的扣回,面庞画着浓妆,简直分辨不出原来面目,但也奇异的让人觉得妩媚风情,像《聊斋志异》里《画皮》那一折,画出女人皮的鬼。   但那女子倒底不是鬼,是个娼妓,医生随后也跟出来,矮瘦精壮的中年男人,掀起门帘不晓说了甚么,片刻后走近女子:“你去坐会儿,里厢要做术前准备,好了叫你。”话锋一转,朝门前中气十足地大喊:“下一个。”护士连忙道:“七号?七号人呢?”英珍看见个如美娟年纪的女孩儿,一脸慌张,陪她来的妇人领她到会诊室前,医生看她俩一眼,命妇人等在外面,和女孩儿一起进房,“砰"地把门重重阖上了。   娼妓坐在椅上,翘起二郎腿,从皮包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衔在猩红的嘴唇间,妇人惴惴不安的在她旁边坐了。   护士喊道:“喛,此地不好抽烟!”娼妓佯装没听见,斜眼问妇人:“进去的、侬女儿?怀了?”   众人心事重重的无聊着,听得说话声,都眼睁睁地望过来。   妇人惊了一下,连忙摆手惶恐道:“不是我女儿!我们是同乡,在乔老爷府上帮工,老爷有晚吃醉......糊里糊涂的,唉,一桩糊涂事儿。”   娼妓道:“有了孩子就生下来呗!有钱人又不是养不起......”   妇人皱起眉道:“太太不肯呀!把她从府里撵了出来,哪能办呢,她才十七岁,不做工自己都养不活,可怜,趁月份小还能作掉,就来了此地。”   娼妓吐口烟圈儿:“那去警察局告他,让他赔钱!”   妇人摇摇头,不想再说这个,岔开话问她:“小姐你来做啥手术?”   娼妓问别人好问,说到自己突然不作声了,甚至把脸撇向猪肝色帘子方向,仿佛方才甚么都没说过,妇人表情讪讪地。   一个女护士撩帘露出头喊:“王淑美,王淑美做手术!”娼妓把烟头往地上一抛,站起身走了。   恐怕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烟头的红在昏暗的地面闪烁,有人嗤笑一声:“她能做啥手术?总是花柳病!”   会诊室的门打开,女孩儿脸色惨白,浑身直哆嗦,迎过去的妇人忙搀扶住她,医生道:“去坐一歇,再坐一歇,做手术会叫你们!下一个是哪位啊?”   “林英珍?林英珍!”护士又连叫三遍,不见人答,却也见怪不怪:“张燕燕?轮到你啦!”   英珍到路边扶墙吐酸水,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看到不远有卖茶水的,去买了碗漱口。   这诊所是专门替娼妓佣仆这些下等阶层的人,实施堕胎或治花柳病的地方,怪道她坐在那里鼻息间皆是血腥味儿。   之前纵使有过甚么出离的念头,此时也淡去了。   英珍用帕子擦拭嘴角,慢慢沿着马路走回去,虽然开春了,但天还是凉的,阳光看着热烈的洒亮地面,站到光阴地里,那一丝的暖意还需用心细细体会。   她走到家前,见门大敞着,正觉奇怪时,鸣凤奔过来:“太太哪去了?都在找你,出大事啦!”   “我四处走走,你慌里慌张做甚么?”英珍说着,进入厅门,见大老爷和两个穿警察署制服的人坐在一起说话,几位姨太太和美娟也在,时不时抹眼泪。   听到动静,齐齐向她看来,英珍暗觉诧异,知有不祥,却也不表,只说:“怎连茶水也没斟来。”转身命鸣凤快去。   大老爷招呼她道:“弟妹不忙,你也坐,坐下来,今朝有关五弟一桩事要跟你讲明白。”   英珍便坐下来问:“五老爷往东三省任官去了,他还有甚么事要说的?”   大老爷朝那两人看去,指着其中一位介绍:“这是李警官。这是五弟的太太。”   李警官开门见山:“聂太太,聂云藩先生十日前抵达吉林火车站,正值军中擒捕在逃一班士兵,两相交火,枪弹无眼,聂先生不慎身中冷枪,在医院中抢救无效身故。”他顿了顿:“随行的一位太太,也未幸免于难!”   英珍怔怔地,瞟扫姨太太们都哭着,她便也落泪,梨花带雨,让美娟过来自己身边,哭道:“还指望他去了那边好生效力,得了奉禄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日节好过些,如今还未到任就客死他乡,让我们这一大家子怎么活呢?”大老爷道:“你先别哭,听李警官把话说完。”   那李警官清咳一嗓子:“他有调任书在手,就算是中央政府里有公职衔的官员,自然不能亏待,一切按以公殉职条例来办理丧事,发放一次性恤赏金。”从牛皮包里取出一纸公函,大老爷欲接,却见美娟已抢先拿在手里递给英珍,只得缩回手,但脸色犹显不自然。   英珍细看过并无不妥,便签字画押,李警官临走时道:“他的尸身这几日就会运回来,入殓丧葬会派专人来办,你们节哀顺变!”   大老爷随他们一起离开。   突来的噩耗令她们都有些恍惚,面面相觑却不知该说甚么,不止有悲伤,还有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心底似凿开了一个口子,里面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英珍回到房里,在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颊面的两行濡湿还未干透,眼里却早没了泪。 第83章   老宅子尚没卖出去,聂云藩的丧事还能办,又听闻财政部长姚谦也会亲自上门吊唁,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   李警官所言无差,确有专人来搭台装饰,建册发帖,寻裁缝赶制丧服、选乐队吹奏礼乐、厨师烹饪宴席......诸事百样,事无俱细,打理的有条不紊,竟无英珍甚么事儿。   这日四更天,窗外还鸦黑一片,管事已来问候,英珍起身,鸣凤端来热水伺候她梳洗,用罢饭,再穿上丧服出房,走在园中已隐隐听见奏乐声,天边白月未落,红阳未起,长空泛青,倒觉有一股子肃杀之气。英珍暗忖这宅子大老爷想卖也未必容易,接连死了两人,总是晦气的。   她来到大厅,早已灯火通明,布置体面。美娟和三位姨太太也在,因吊客还未至,围坐桌前喝茶吃点心,见得她来,腾出位子让座。   红黄帐幔后停放了一具气派的棺材,用的是最珍贵的金丝楠木,金色的条纹盘曲之上,如一条条细长的小蛇在缓缓蠕动,英珍莫名看著作呕,蹙眉端茶喝了几口,美娟和姨太太各自想着心事,没有人在意她的异样。   窗户纸开始发白,天亮了。   各房老爷太太们穿着丧服最先来,见有外人及记者等在门边,为展兄弟叔嫂和睦,也都着实伤心痛哭过一场。   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吊客,政商各界都有,管事会给英珍介绍他们是何许人及官位来处,而他们饱含关怀之意把她安慰。英珍眼底噙泪,面庞湿润,只觉得讽刺,聂云藩九泉之下大可含笑闭眼,这些他生前想巴结却穷极无路的大人物,此时都在他的灵堂前鞠躬拜祭,倒也算无限的风光。   临近晌午,姚部长和范秘书来了。英珍面无表情,猜不透他此举是何用意!他在堂前亲手烧了盆纸钱,再不疾不徐地走到她面前。   美娟和姨太太在啜泣,英珍心底乱的很,垂颈不看他,只把湿透的手帕往颊腮擦拭,染得泪光融滑,姚谦低沉问:“聂太太丧夫,看上去很伤心啊!”   范秘书陪在旁边,目光烁了烁。   这是甚么混帐话!不伤心难道还高兴么?纵使她的伤心确实浅薄见底.......英珍不便发怒,抿唇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伤心自然难免!”   姚谦淡道:“聂太太既然伉俪情深,还请节哀顺便罢!”记者咔擦咔擦揿着快门,大老爷和另几位老爷过来请他去内堂说话,英珍以为他会拒绝,他却转身和他们去了,不由怔住,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甚么药。   “聂太太,节哀顺便!”范秘书似笑非笑,稍顷还是道:“姚部长情绪不佳,你还请担待。”   英珍欲要问怎会,转念一想干卿底事,恰一个记者插进来问:“聂太太以前就认识姚部长么?”她冷漠地摇头:“不认识。”   管事过来招呼众人去前堂吃宴,很快走的七七八八,英珍让美娟和姨太太们先去,鸣凤守在灵堂,她先回房洗把脸。   沿廊走过院子,春天到底来了,柳枝树桠抽出新条,桃梨迎春鼓出花苞,三两只大乌燕斜飞回来筑巢,这里失去打理很久,一潭水面飘满绿阴阴的浮萍,看着令人觉得凄凉。一路都没有遇到佣仆,本来就没几个,又都在前面帮忙,四围静悄悄的,她觉得身后有人,回头却见一只花狸大猫跑开了,是老太太养在房里的那只,如今没人再管它。   她快至宿房时,竟然望见了姚谦,他今天没有穿洋服,而是一身厚稠长袍马褂,是为应聂家旧式大族的礼范,这般看去倒少了许多不怒而威之势,显得愈发温和儒雅。他也不说话,只是迎面朝她走近,淡笑地看她。英珍不想理他,推开房门进去要关时,他的手掌趁势撑住门框,她转身走开,他跨进来阖上门。   英珍还是不理他,自顾去面盆里洗把脸,再坐到妆台前拿起梳子慢慢梳着鬈发,姚谦站在她身后,俗说女要俏,一身孝,果然诚不为过。她穿着素缟,耳畔别朵小白花,颊腮潮润,眉眼氤氲,令他神魂颠倒。   他按住她的肩膀,俯身低首才要触及她的耳垂,她却把脸一偏,嘴唇相碰便很难再分开,他温热的大手掐住她白晰的颈子,再顺着往下滑,抚摸间指骨间沾满柔腻,襟前只有一个盘纽,松松的轻弹就开了,里面还有衣裳,他显得熟门熟路......但他们确实也只亲吻而已,这样的日子并不适合男欢女爱。   英珍喘着气把解开的盘纽扣好,再拾起掉在妆台面上的右耳坠,歪头仔细地戴着,看着镜子里的姚谦,忽然问:“范秘书说你情绪不佳,谁惹你了?”   姚谦背对窗户站着,面庞隐在暗影里:“你说呢?”英珍便懒地问了,却听他接着道:“阿珍,我若死了,你会为我一身素缟,守着灵堂,心痛泪流么?”   英珍手微顿,笑了笑:“你别开玩笑!就算是这样,也轮不到我为你哭灵!”姚谦沉默片刻,没再理她,转身离去。   英珍听到脚步声渐去渐远,她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   姚太太每天要睡午觉,这日躺在床上还没完全醒困,刘妈禀报:“赵太太来了。”她才吩咐:“让她晚些再......”话音未落,赵太太已经径自走了进来,拿着一份报纸嚷嚷道:“聂太太的丈夫死了。”姚太太讨厌她的擅自入房,却更惊异这个消息,急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接过她手上的报纸,捻亮灯细读一遍,叹了口气道:“聂太太也是可怜人,丈夫平日里吃喝嫖赌,才刚得了一份正经差事,却无福消受,还搭上一条性命。”   赵太太笑着说:“到底在一起打过几次牌,看她这样的情形,心里也挺难受的,不如趁她做丧事,我们去瞧瞧,安慰两句也是好的。”   姚太太想了想:“你给李太太、薛太太和马太太打只电话,问她们去不去,要去就一起去!”   赵太太起身往外走,快至门边时,姚太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下次要进我房时,需得通传允可后方能进来,赵太太,可不能再擅闯了!” 第84章   英珍把姚太太她们四人迎进后堂,歉笑道:“这里不比往常,你们将就坐坐。”命鸣凤去问大老爷讨茶叶,他要招待那些来吊唁的官客,出手不会差的。   李太太先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勿要胡思乱想,保重身体要紧,我看你小脸都尖瘦了。这些日子很难熬罢!”   英珍叹息一声:“从前他在眼面前晃时常觉得烦恼,寻了差事虽远任但总算有了盼头,谁又知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心里空荡荡如被剜掉一块,想着就不由地难过。”她用帕子拭泪,眼角飞起浅红。   赵太太却笑道:“聂太太你在我们面前就别演这夫妻情深的戏码了。”   英珍不解地看向她,薛太太问:“你此话怎讲呢?别卖关子!”   “我听闻聂先生前往东三省赴任时,并非独自远行,还带着一个堂子里的妓女,叫甚么张玉卿的。若是我呀,他死了心里指不定有多痛快。”   英珍摇摇头:“他三妻四妾逛堂子我也惯了,若因这个还不至死!”   姚太太忽然插话进来,话锋直指赵太太:“赵先生那样宠妾灭妻的,才叫死不足惜!”   众人微怔,这还是姚太太头趟在她们面前给赵太太难堪,明明听闻快成亲家了。   鸣凤把沏好的茶碗端来,都借故垂颈吃茶,赵太太亦是,心底却暗潮汹涌,她突然发现自己不了解姚太太了,前一阵两人商议儿女婚事时好的亲密无间,这些日不知怎地,原约好去时装公司替竹筠看婚纱的,她推三阻四一拖再拖,难不成......她又后悔结这门亲?大概是了,姚太太这人不聪明,把甚么都露在脸上,她因为觉得稳打稳算而放松警惕,现再细思,种种话里诸般的显露不客气,都是分崩瓦解的先兆!   到底是因为甚么事令姚太太态度大变?赵太太这会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李太太又道:“聂先生逝了,那几个姨太太恐怕是守不住的,毕竟以前也不是好出身。”   英珍道:“这也随她们意愿!现在到底不比旧时候,政府要求我们解放思想,摆脱封建束缚,若真能寻到好归宿,我便把聂先生的恤赏金也均分她们,算是好合好散罢!”薛太太赞道:“你也太心善了!想当初她们怎样对你的,你拖也拖死她们才对。”   李太太笑着低问:“你呢?今后有何打算?年纪还轻着,姿色犹存,可想过再寻个依靠?”   薛太太呶呶噘起的嘴唇:“喛,喛!那边尸骨未寒呢,你就在打未亡人的主意,居心何在?”   李太太这才道:“警察署那个李警官,是我表叔家的,去年故了太太,留下两个孩子,他要找个黄花闺女都不是难事,偏就心气高,左右不合眼缘,初见聂太太后,竟是一见钟情,三番两次催我来撮合,我是个急性子,想着早也是说,晚也是说,都是过来人,有甚么害羞的,不妨现在说了算数!”又盯着英珍追问:“你知道我说的那个人,你见过的,你说他怎么样?”   英珍有些啼笑皆非,她知道李警官、随大老爷来宣聂云藩噩耗的那位,当时没在意,现在连外貌都是模糊的。   她喝口茶,斟酌道:“承你的好意!不过我已断绝再嫁的心思。打算给美娟找一门好婚事,有了夫家的依靠后,我就回苏州老家去住,那里还有些祖产,打理打理也能活的。”她语气真诚地说:“麻烦李太太你帮我给美娟多留心了!”   李太太碰着软钉子,还未开言,赵太太问:“你舍得一个人离开上海?”   英珍抬手把鬓边的白花插紧,差点要落下来,她淡道:“有甚么舍不得?”   赵太太狡黠地说:“上海你是舍得离开,人怕是你舍不得离开!”   英珍道:“听不懂你是甚么意思!”   姚太太语气有一丝嘲讽:" 她一向这样的性子,讲话阴阳怪气,云遮雾罩,让人捉急!"   赵太太冷笑一声:“勿要让我说出甚么话来,大家都没脸没皮一齐臊!”站起身走出门在廊下站着。   “恼羞成怒了!”姚太太朝英珍道。英珍只是笑了笑,手指轻划着茶碗沿一圈金边儿,赵太太明明话里有话,像是知道了,她从哪里得知的呢?姚谦肯定不会自己说的,他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那她又是怎么晓得的,看姚太太并不知情,她俩同在屋檐下,要结儿女亲事,关系甚密,她还能憋着不说,难道是忌惮姚谦的权势......或许是她自己神经过敏,但无论怎么样,都要快刀斩乱麻了,否则后患无穷,到头来苦的只有她自己一个!   待过头七后,棺材下了葬,一切算是尘埃落定。英珍将三位姨太太招到面前,把自己的想法讲明,由着她们自己考量。   翌日她坐在镜前梳头时,鸣凤来讲姨太太们想了整晚儿,一早来领了各自的恤赏金打算离开这里。   英珍并不感到意外,聂云藩在时也未给过她们多少温情,只着守节岂有可能!站起身出门站在过道上,隔着雕花的栏杆往楼下觑,院门大开着,一辆马车去头去尾,只留中间嵌在门口,车夫拎着棕黄色的大皮箱,很吃力的拎出去,复又返回,这般来来去去数趟,三太太穿着雪青织锦旗袍,头上包着一条红丝巾,英珍没见过她用这样出挑的颜色,不由多看两眼,但很快的,楼下没有了三太太的影子,院门也没关,被风吹的咣当咣当作响,数张揉皱的报纸散了一地,是怕弄脏她的皮箱垫在底下的。   英珍命鸣凤下去关门,这附近是很有几条野狗的,怕它们趁乱钻进来,鸣凤踩着楼梯下去,才走到门口,一辆包车停下来,车夫大声问:“蒋雪梅是在这里么?”鸣凤道:“哪时有蒋雪梅,你找错地方了。”车夫肯定道:“不会!我记性好着呢,就是这里,蒋雪梅,蒋雪梅!”他高喊,鸣凤不耐烦要数落,四太太现了身,抬手招着,笑道:“这里,这里!侬进来,帮我抬箱子!”车夫站着不动:“呵!太太,要加铜钿才搬,费力气!”四太太仍然笑:“快来,不缺侬铜钿!”   英珍有些恍惚,宅子里的姨太太是没名字的,如今听来虽是新鲜,却又很快地陈旧了。   美娟过来吃早饭,英珍也正有话和她说。 第85章   美娟气色并不好,小脸儿泛黄,她接连经受两场失去亲人的打击,整个人都笼罩在阴郁里。   一面吃年糕片,一面愤愤抱怨:“爹爹在时,她们发誓要至死不渝,哄的他开心给钱,现在头七才过没两日,就树倒猢狲散了,果然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对这样的人,姆妈何必存有仁慈的心,就不该把爹爹的恤赏金分给她们!我们今后过日节是只出不进的,到辰光又会有得谁来可怜我们!”   英珍手边摆着零食,红枣、花生、松子仁和金桔干,她拈枣子吃,待美娟说完了才道:“当初二姨太太在戏班子里也是红角,三姨太太更了不得,四姨太太那会还是清倌人,被你爹爹花言巧语骗了来,发觉上当后也无办法,锁死在这宅子里,如今他人没了,就没必要再拘着她们,韶华逝去,红颜已老,外面生存诸多不易,给些铜钿补偿并不为过。”   美娟被堵的无话可讲,片刻后撇嘴道:“她们不易,我们就易了?爹爹的恤赏金我理应也有份,姆妈拿你的那份做好人我不管,我那份儿一定要一分不少。”   英珍听得心凉,抬眼看她一会儿,摇摇头道:“你大可放心,我能体恤姨太太,自然更不会亏待你,比她们只多不少。你不当我姆妈看待,我却难割这份血脉亲情。”   美娟笑道:“我也想和你亲近呢,不过你总是冷我的心。”   英珍知道她指得甚么:“先不说姚苏念品性如何,他那样的官政之家,纵是联姻也要权衡利弊得失,像我们这样的条件实在高攀不上,你又何必强我所难。”   美娟自幼长在老太太处,听多了这个姆妈婚前不检点的传闻,打心眼里就瞧不上,因期盼嫁给姚苏念改命,要用到她,这才屈着自己迎合,但如今看来指望不上,便懒得再伪装乖巧,讲甚么根本不听,只说恶话:“我算是认清了,你就是不肯帮我、见不得我过的好!”   英珍听得喉咙一噎,气不打一处来,不再多加辩驳,她深刻的认识到,自己和美娟之间流淌着一条光阴之河,河面之宽博,惊涛拍浪实在难以逾越。   她们其实都没有错,纵是有错也错不在她们。   英珍沉默会儿,淡道:“和你说桩事罢!我已经怀了孕,估摸有三个多月了!”   美娟吃惊地瞪大眼睛,看向她的肚腹,她穿着宽松的莲青暗花旗袍,外罩粉白绒线衫,一时也看不出甚么。   “爹爹的?”问出这话后,她看见姆妈鄙夷的笑了笑,三个多月,那时爹爹还在家里未出远门。   这是个小孽障,克死了爹爹,若是老太太还在,一定会这样狠毒地咒骂,她很信轮回报应那一套。   “不要了罢!”美娟颇淡漠地说:“你哪里有闲钱养得了他!”又补充一句:“我是为你着想,其实关我甚么事呢!”   英珍定定盯着她,眼底渐起浓霜,冷冷地没有表情,她忽然端起茶盏吃了两口,平静道:“我已经决定生下他!上海物价疯涨,花销用度确实贵,我恐怕难以负担的起。思前想后,我打算安置好你后,就回苏州老家去生活,养他到大,至于你......” 她顿了顿:“我托了李太太给你保媒,她昨跟我提了几家,倒也算门户相当。你若愿意,就约着互相见个面,先订婚,待孝期过了再结也不迟。”   美娟陡得站起来:“我想嫁谁我自己找,用不着你替我作主。”气愤愤的甩门去了。   姚太太这些日精神不济,浑身懒洋洋使不上劲儿,刘妈劝她越是躺越是累,还是下地多走走益善,她听着觉有道理,撑着身体穿戴下地,往院里慢走一圈,似乎好了一些,索性让佣仆搬出圆桌和椅子,坐在太阳地里,三月阳光和暖,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竹筠去外面买了一份报纸,边看边进门来,抬头就望见了姚太太,因为和姚苏念要订婚的事,她觉得邪气没有意思,是而对她是能躲就避,并不刻意亲近,而此时却是无处可躲避的,只能上前问安。   但真走到面前,她却掩饰不了惊讶,姚太太和往昔简直判若两人,面白如纸,眼眶深凹,颧骨突出,唇泛紫红,看着竟似病入膏肓的样子。   姚伯伯和姚苏念去南京好一段时日了。   姚太太问她:“大清早从外面回来,去吃早点心么?”   竹筠摇头道:“我听说新出了一桩大新闻,所以出去买报纸!”   “哦?!”姚太太好奇地问:“是桩甚么大新闻?你把报纸给我看看!”   竹筠连忙递给她,她接过,阳光灿烂地洒在上面,白晃晃的一片,哪里看得清楚,便又还给她:“你讲给我听!”   竹筠微笑道:“我方才看过一大半儿,说是有个刺客行刺棉花大王的千金冯莎丽,结果行刺未成反被逮捕,羁押在警察署的监狱里。”   “行刺未成?”姚太太嘴唇直打哆嗦,耳畔如有雷声轰鸣,忍不住跺跺脚,僵的像两根木棍子,她去拿茶碗想喝茶掩饰慌张,却一时没拿稳,豁朗一声,滚落在地,摔成了两半。刘妈过来整理,竹筠不知还该不该说,她觉得姚太太该去医院看病。   “后来怎样了?”姚太太的手指抓紧藤条椅子的扶边。   竹筠道:“他被关在监狱里,报社记者猜测是棉花大王冯先生最近哄抬市价,因不当竞争引来仇家报复。”   姚太太松了口气,或许这个刺客与她是无关的,她问:“那个刺客有照片么?”   竹筠翻开报纸:“有的!一副凶神恶煞相,最醒目的是脸上有一道疤痕,从额头斜划到耳根,吓死人了!”   她“咦”了一声:“底下还有字呢!警察署最新通报,经过三日夜的严刑审问,刺客终于招认,他是受雇于某位高官的太太.......”   还没有念完,就听“咕咚”巨响,紧随就是刘妈急促的叫声:“太太,太太你怎么了?”   竹筠看见姚太太连人带椅摔倒在地上。 第86章   窗户紧腾腾关着,两片雪青厚绸帘子随意拢在一起,上面用金银丝线绣出“卍”字图案,一个紧连一个,十分规正。   这里是华懋饭店的一间客房,没有开灯,四围昏朦黯淡,梳妆台上嵌了一块蛋形的古董镜子,帘缝漏进一些微光直往镜面扑,碎乱,翻滚,炽烫,把男人绷紧脊背上的浓汗映得闪亮。   他喉咙里发出粗嘎的颤音,像要说甚么,却并没有,人类和动物没有不同,交媾时总会无意识发出吼声,只是一种原始本能,兴奋到顶的喃喃自语。   “啪!”他扯亮了壁灯,幽幽黄光从杏子红纱罩里透出来,倚着床背,取过烟盒和打火机,点燃一支叼在唇边,再把烟盒和打火机丢给女人。   女人坐直半身,并不避讳的露出雪白的胸脯,她低头点火,烫鬈的长波浪从肩膀滑下,火光一亮,她指尖挟着烟长吸一口,转头看向男人,男人戴上金丝眼镜,又恢复平日里斯文的模样,无人能想像他方才力气大的象只野兽。   “范秘书,我差点就死在那刺客的枪下。”她似乎现在提起还心有余悸。   “不会,冯小姐福大命大,岂会这么容易死的。”范秘书语气淡的像他嘴里喷出的烟圈。   “冯小姐?!”冯莎丽有些嘲讽地轻笑:“你可真见外!”   范秘书蹙眉,把烟卷往烟灰缸里重重揿灭,起身去浴室冲洗,冯莎丽听着哗哗放水声,她莫名觉得焦躁,披衣走到窗前,用力拽开帘子,街道上车水马龙,已是近黄昏,或许楼层很高的缘故,把那些铺面招牌商标的巨型海报都压在了眼底,霓虹条在闪烁变色,青黛的天空也染红了。她看见一辆救命车呜哇呜哇横冲撒野,一辆黄包车躲闪不及翻倒了,西装革履的先生站起朝着车夫一巴掌,红头阿三腰别一根警棍,没看见般大摇大摆的走过。   放水声停止,身后窸窸窣窣响动,她回头,范秘书穿着黑裤白衬衣,脑后发脚还很湿润,他去拿丢在沙发上的西装,拨开一件鸡油黄丝绸内衣,打算走了。   冯莎莉抽着烟问:“事已成,你不会再想见我了罢!”   范秘书脚步微顿,看着她平静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曾有过约定!”   “约定?约定里可没有上床这条款!”冯莎莉笑了笑,吐着烟圈儿:“我说我后悔了,你信不信?”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他冷冷地:“这世间没有后悔药。”   “你可真够冷酷的。”冯莎莉把失望抑在心底:“放心,我下个月要嫁人了,新郎身家背景非同一般,你我以后别再见,免得惹出祸来。”   “这样再好不过!”范秘书把西装搭在臂上,边走边道:“祝你幸福。”   幸福?!冯莎莉看着他拉开门,过道风吹得他西裤都膨胀起来,忍不住问:“你欢喜甚么样的小姐呢?”   范秘书脑里浮起赵竹筠的面庞,却也飞快地掠过无了影,不由轻抿嘴唇,抬起手朝她挥了挥,头也不回地走了。   竹筠从医院回到公馆,看见赵太太在拆解一个红枕头,很眼熟,不由疑惑地问:“这不是姆妈送给姚太太那只?”   赵太太“嗯”了一声:“她不欢喜我送的,那个人邪气难讨好,索性我拿回来自己用。”她抬眼又问:“医院哪能讲?是否有生命危险?”   竹筠摇头:“一直昏迷不醒。我打电话给范秘书,他说姚先生和姚苏念今天会坐火车到上海。”   她斟了盏茶吃,想想问:“姆妈怎也不去医院探望?”   赵太太从枕头里掏出个药包,暗松口气,心不在焉道:“你也说她昏迷不醒了,我去有甚么用!反倒添乱,要去也等明日再去。”   正说着话,阿春过来道:“我方才听见有人扣院门,打开来看,是个三十岁朝上的阿哥,我问伊是谁、要寻啥人?他说是赵老爷的近身,名唤临福,从南京迢迢来寻赵太太,有急事禀报。”赵太太道:“老爷身边佣仆是有个叫临福的,你领他往明间先坐一坐、吃杯茶!”阿春答应下来。   “他来做甚么?凭白无故的。”竹筠道,心底有怨气,父亲长住小公馆后,这临福也跟了去,她有几次为了姆妈私下求他给父亲带几句话,他奉迎新主,满嘴拿腔耍调,真把她气死了。   赵太太倒想的开,他是佣仆混口饭吃,自然看山水行事,最坏的是那姨奶奶!怪不得旁人,因笑说:“还能为甚么!定是为你的婚事,你爹爹遣他来打点。”她身上沾着拆红枕弄的线头和绒毛,换了件旗袍,往脸上擦点油膏子,显得很有精气神,两人一道下楼,走进明间,却被唬了一跳,那临福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见到她俩,立刻哭扯呜拉叫着太太要跪下,赵太太忙道:“你这是路上遭强盗洗劫了?先不忙说话!”   她叫立在一边的阿春去打盆热水,再让厨房娘姨煮碗排骨面来。   支走了阿春,见四下无人,她方沉下脸,压低声问:“到底出甚么事了?”   临福抬袖子抹把眼泪:“老爷被保密局抓进了监狱,我们这些身前伺候的,遭那姨太太撵出公馆,让自生自灭去。”他从前可是太太长太太短奉迎的她开心,可也没有用,说翻脸就翻脸不认人。他道:“老爷就是吃女人亏上女人当。他这次又欢喜上电影明星苏小小,那姨太太可不像太太您这样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她把老爷的私帐捅到了政府去,要鱼死网破,保密局当日就把老爷给抓了。”   竹筠惊睁问:“你说的私帐是指甚么?”   临福回答:“就是老爷收授人家偷偷塞给他的钱。”   竹筠脸色一下子变了:“这是贪污受贿,若证据确凿,一律按重罪论处呢!”   “她怎么能,怎么能,一点情面都不留!老爷待她不薄啊 .......”赵太太眼前顿时发黑,耳畔如雷炸过轰隆作响,她觉得心怦怦地直往嗓子眼窜,连忙用手按住,但浑身直打哆嗦,忽见窗外阿春端着水过来,狠掐自己手面一下,因为疼痛反倒异常清醒了,她很快道:“临福,你先洗把脸、吃碗面,我们、我们再闲话!” 第87章   姚太太睡得很不安稳,她脑里闪过很多片段,这厢还赤着脚踩在红面喜被上绣牡丹,那边就凤冠霞帔端坐喜床上,转瞬和被下药的姚谦圆了房,他粗暴且冷戾,痛得她像被劈开了两半。转折间她拿着拨浪鼓逗弄怀抱的婴孩,咕咚咕咚,姚谦仍坐在桌前看书,忽而至晚,他说爱上了一位年轻小姐,要离婚,求她成全他们。   她微笑着说,真好呢,郎情妾意难能可贵,我理解,能体谅,亦愿意成全你们。爹娘那边我不便多话,皆由你去说通他们罢。   不知怎地她回了娘家,在三哥面前哭诉,要死要活的,不是那位小姐死,就是她亡。   她一向就是斩草除根的性子,外人往往被她表面的温婉贤淑欺骗。   一条人命换回姚谦、和二十年的安稳生活,怎么说都是一笔合算的买卖,她并不后悔。   虽阖目躺着,却也能感觉这不是她的房间,床铺又窄又小,被单是冰凉的棉布,因浆洗过多而硬梆梆的,令她很不习惯。   这是哪里呢?她想,眼皮重的睁不开,外面应是过道,有人推着车快速移动,滚轮和地板在摩擦,像老鼠误入陷井惊恐的吱吱叫。   一个女人嘤嘤的哭泣,哭过半晌,声音才渐渐远去了。还有人在互相埋怨,乃至大声吵闹,为铜钿撕破了脸。   这里是医院!姚太太的记忆如数回笼,刺客被抓捕的讯息深深刺激到她,她立刻就昏倒了......   忽然听见低低的一声咳嗽,是男人的嗓音,她顿时浑身汗毛倒竖,这病房里原来不止她一个。   是姚谦还是姚苏念?或是其他人?   她猛得睁开眼睛,房间近乎昏黑,虽然壁灯亮着,但年久的缘故,白色灯罩泛起老旧的黄,把光线也洇得暗沉。   “醒了?”有人淡淡地问,不喜不怒,像在询问陌生人。   她立刻随声侧首看去,壁灯只照亮他的大体轮廓,虽然面庞模糊不清,但还是很快认出来。   “范秘书......” 她开口才发觉嗓音粗嘎的像被纱纸打磨过一般,喉咙又干又痛,简直不是她自己的了。   “我要喝水。”她一字一顿,仿若用尽平生气力。   范秘书“嗯”得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反而懒散地倚向椅背,翘起二郎腿。   姚太太凶狠地瞪着他,却因虚弱难支,稍顷眼眶便酸胀难忍:“你.....你.....”她又惊又怒,似烈焰焚身。   范秘书缓缓道:“姚太太,刺客阿贵供出了你买凶杀人,可是真的?”   “假的......这是诬陷......”   范秘书笑了笑,对她的否认不以为意:“阿贵还招供出十八年前一桩杀人案,买凶者是你和你的三哥!”   姚太太闭了闭眼:“没有证据的话,怎么能信!”   “证据?!”范秘书直起身凑近她,冷声问:“倒是有个证人,你想不想听他说?”   不待姚太太开口,他又靠回椅背,面容沉入暗处,从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叼在唇边,一朵星红闪烁,喷口烟方继续道:“这间病房曾住过一个女人,住足十年。十八年前,她在苏州的家中,被刺客的刀砍中头部,虽然抢救回来一条命,却从此没有知觉地活着,她是我的亲姊姊,你一定忘记了这个名字,范巧月!现在勿要再忘,待你入了阴曹地府,记得向你索命的,就是她!”姚太太浑身打颤,满目恐惧道:“我听不懂你说甚么!”   “听不懂!没关系,你很快就会明白的。”范秘书阴沉沉地:“姚先生为了一个女人要与你离婚,你索性收买刺客,将那女人除去一了百了,你一定不知道,你认错了人,刺客杀错了人。我的姊姊不过是替姚先生看守老宅的娘姨,她和姚先生之间清清白白,无半点逾界的地方。”   姚太太大喘着气,她头痛欲裂,眼前发黑,顺性而问:“没有半点逾界?那封信......那封信怎是给她的?”她至今还能忆起那封信的字字句句,情意缠绵力透纸背,却如刀割将她凌迟,憎恨之间便陡然生起杀机。   她听见范秘书冷冷道:“姚先生的这封信寄给我的姊姊,不过是让她转交给那个女人。至于姚先生为何多此一举,这,你就要问他了!”   英珍坐在阳台上看着残阳霞飞,姨太太们都走了,楼下房间空着可惜,她便租给了一对夫妻,他们带着五个孩子,在燕荡路开了一爿小食店,每日里早出晚归,最大的是个十岁的女孩子,他们便把另四个孩子托付给她带着,她简直成了一个小妈妈,要管着弟妹吃喝拉撒,陪她们玩,不听话或烦恼时也会打她们。   她有一次趁弟妹熟睡时,背着最小的弟弟来找英珍玩,介绍自己名叫阎宝玲,英珍把果盒打开,抓一把香榧子或杏干给她吃,渐渐也就熟悉了。   鸣凤来问她要开晚饭么,她倒是不饿,美娟出门白相还没有回来,便道再等等,就听到踩楼梯嘎吱嘎吱声,宝玲用纸包着臭豆腐走过来,自己一串,给英珍一串。   英珍接过,用竹签穿着三块臭豆腐,炸得表面金黄,涂了很多鲜红的辣椒酱,咬一口到嘴里,又辣又烫,不敢立即咽入喉咙,只在唇舌间打转。   她以前不大爱吃这个,现在倒是极喜欢的,问宝玲在哪里买的,宝玲含混道:“走出这边巷口就是,生意不大好,也不晓得能坚持几天。”忽然听见楼下弟妹的哭声,连忙咚咚地跑走了。   英珍吃了三块还嘴馋,便起身进屋套了件绒线衫,也不要鸣凤跟着,自己出门往前走。   三四月春的天气,黄昏时还是有些冷意的,巷道内人很少,有户人家开了桃花和绿了柳枝,从墙头探出来,有一种乖巧的美丽。走到巷口,一眼便看见卖臭豆腐的担子,油锅里滋滋的响,炸臭豆腐的人拢袖无聊的站着,眼睛却在打量不远处,那里停着一辆斯蒂庞克。 第88章   英珍站在卖臭豆腐的担子旁,看着小风炉上顿着铁锅,半锅油已经有些发黑,掺着渣滓,灰白的豆腐块下到锅里哧哧作响,油花四溅,小贩拿着长筷子翻个面,已经发黄了。再从旁边罐子里抽出根竹签子,熟练的将三块炸好的戳成一串递过去,英珍接了,辣酱碗里有小铁匙,她舀了浇在豆腐上,就站在原地脖子前倾慢慢吃着,斯蒂庞克一直很沉默地停在那里,连司机也没有下来。   小贩开始炸第二串,一个女人背着孩子凑近,问要多少铜钿,小贩眼也没抬,嘴唇动了动。女人没说买也没说不买,邪气认真地看他炸熟递到英珍手上,这才满意地走了。小贩咕哝了一句,面无表情的,或许碍于她这个买客在,英珍想,否则他一定会破口大骂,宝玲提过他脾气不大好。   英珍手拈一串臭豆腐走到斯蒂庞克前,路灯闪烁几下亮了,她看见自己被压缩成扁扁的映在车窗上,车门从内推开,她钻了进去,司机从前门出来,站到路边抽烟。   姚谦靠里面坐着,他神色肃冷,但看到她还是笑了笑,英珍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他并没有炫耀的意思。   英珍自己晓得他是个实在有手段的,她应该计划的更谨慎严密才对.......把臭豆腐递给他吃,姚谦也没拒绝,接拿时,红红的辣椒油滴到他烟灰色的裤管上,他不在乎,咬下一块嚼着,英珍抿嘴微笑,抽出帕子搭在他腿上,却被他的大手握住,挑眉抬眼,他凑过来和她很色情的接吻,她的舌尖滑触到他的唇瓣,尝到了一股子鲜辣的滋味。   不晓过去多久,英珍才坐直身体,眼梢发红,用帕子擦拭嘴唇,姚谦气息有些不稳,眼底的欲念还未残褪,他不紧不慢束紧腰间的皮带。再看向她,微凌乱的鬈发是他方才揉的,面泛桃花,眼波淋漓,她的小尖下巴比往时圆润了些,当然,她身上不止一处变得圆润了...... 她不说,他也没问,心知肚明,反正月数尚小。   姚谦心底更柔软些,他探手去捏她的下巴,她不吭声儿,牙齿细细的咬他的指骨,就仿若方才.......他轻喘着缩回手,笑叹一声:“别再试图勾引我,我并不是个很有定力的人。”英珍嗔他一眼:“我要走了。”转身开车门,姚谦没有阻止,只道:“最近外面世道很乱,无事就在家里待着,需要甚么打电话给我,等过了这一腔,一切都会好起来。”英珍微顿,也不知听没听见,下车径自走了。姚谦摇下车窗,侧头看她的背影,夕阳的余晖金黄地洒在她的肩膀上,她抬手抚了抚发鬓,一个丫头迎面找了来,又和她一道回去。   “先生打算去哪里?”司机坐了进来,开始发动车子。   姚谦收回视线,把车窗摇起,阖起双眸养神,想了想道:“回公馆!”   姚太太不敢相信她的处心积虑竟杀错了人!但范秘书明显对当年内情知之甚详,他没有必要欺骗她。   她胸口很沉闷,像重重压着一块大石,喘不上气来,过有半晌,想起问:“那个女人是谁?她如今在哪里?”   范秘书冷笑道:“你问姚先生罢,他比我更清楚她的事!”   姚太太觉得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   范秘书吹散袅袅的烟圈:“我双亲早亡,一直和阿姊相依为命,她用在姚府帮佣的工钱供我念书,从不省俭我的吃穿用度,对待自己却十分苛刻,盼着我能出人头地,日后有远大前程,她也能过上好日子。”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又续了一根:“却因为你的嫉恨杀心,我的姊姊年纪轻轻、毫无意识地活着,我失去了依靠,你不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也一定不想知道,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我浸在对你的恨里长大成人,看着姊姊一日,对你的恨就深一日,我一直告诉自己,要找你索命,一命还一命。”   姚太太惊叫起来:“我只是想挽回变心的丈夫,我有甚么错呢!你不该恨我,一切是因姚谦而起,你要恨,就恨他去罢!”   “恨他?!”范秘书摇摇头,语气平静道:“若不是他,我早已穷困潦倒而死,他给了我一命,我便还他一命!而姚太太,你能给我甚么?我如今甚么也不缺,所以你这条命,我要定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睥睨她:“刺客阿贵招供出你重金收买他刺杀冯小姐,且牵连出十八年前我阿姊被你们谋害的事实,你的三哥已抓入警察署审讯,而你,终将罪有应得!”   他笑了一下,打量她苍白的脸色:“ 恭喜姚太太很快就要名动上海滩,各大报刊怎会放过这么大的新闻!”再从口袋里取出一根麻绳丢给她:“这样的死应该会更体面罢!”   “姚谦呢?”姚太太嗓音沙哑的大喊:“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姚先生一定会来的!”他话已说尽,没再多待的必要了,走了几步又想起甚么,回头笑道:“实话说,姚太太早就身中剧毒竟不自知,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他甩门而去,房里瞬间寂静下来,姚太太脑里昏沉沉的,她的手指不慎碰触到那根麻绳,像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   姚谦回到公馆,天已全黑,他从车上下来,望见赵太太独自孤零零地站在廊下,不由微蹙眉,直朝她走去。   赵太太也看见他,连忙迎上来,噎着嗓道:“叔平他,他真的被保密局带走了?其他人的话我不信的,我只信你的话!”   姚谦没有回答,只简单道:“我要去大华医院,叔平的事先搁一搁。”和她擦身而过,匆匆往房里走。   赵太太流下了眼泪,天上的明月把院子洒照的如一片银海。   她知道,所有的期盼或许都将成为镜花水月,就此逝去了。 第89章   姚谦先去找了主治医生,拿过会诊记录细细翻看,中毒性肾病引发的肾衰竭,这样的结论令他蹙起浓眉。   “何以称谓中毒?人为的?”他沉吟着问,医生说话总有所保留:“倒不能一定认准是人为!若环境,用品,食物中掺有水银粉尘,长期吸入也会对身体造成损害,危及性命。”   姚谦问:“她可还能治愈?”   医生摇摇头:“拖延时间太久,姚太太的肾小管上的皮细胞已经几乎坏死.....我们会尽力减轻她的痛苦.......”   姚谦“嗯”了一声,并没有再多说甚么,他走出医诊室,站在廊上窗口处,摸出烟来抽,透过窗口,能看见医院门外停着好些黄包车,还有卖水果、柴爿馄饨、和煎臭豆腐的。他暗忖煎臭豆腐的小贩不会选地方,那样风花雪月的吃食,岂是这生老病死处可以消化得了的。   赵太太和竹筠乘着一辆黄包车在院门前停下,范秘书站在药房前和矮个子医生说话。   一个看护从姚谦旁边经过,看着他迟疑道:“先生,医院内请勿抽烟!”   姚谦把香烟再吸一口,丢到地上踩灭,转身走到一间病房门口,推门而入。   房间内一团热气扑面,窗户紧阖,只有璧灯亮着微光。床上,姚太太盖着被褥一动不动,像一只大白茧。   姚谦松松领带,把西装脱了搭在胳膊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了。   姚太太迷糊间听见拖动声,她虚弱地睁开眼,恰和姚谦投来的目光相碰,他倚着椅背,手插在裤兜里,神色很松懒。   这让她生出一种幻觉,仿若又回到十八年前,他们都尚年轻,他眉目不显冷峻,对她还算和颜悦色,也曾和旁人说:“我娶的这位太太是明些事理的!”   所以他得到爱情后,率先找到她谈离婚,她没有歇斯底里,更无哭闹上吊,温和镇定地询问他和她之间的细节,他知无不言,谈及那位江南小姐,虽言起语落间表述平淡,但峰回路转间总能让人堪破一抹春暖。   姚太太失魂落魄地问:“那个女人姓甚名谁,她如今安何在?”范秘书说姚谦比他更清楚,表明他们至今交往密切。   姚谦不答反问:“那个女人不是被你害死了!”   “你还骗我,到这时还骗我!”姚太太突然激动起来:“范秘书都说了,她还好端端活着,你全都知道,全知道!”   “骗你又怎样!”姚谦面无表情,冷冷笑着看她:“我当年相信过你,甚至被双亲禁锢强行送往英国留学的汽轮时,将书信拜托你转寄,你却做了甚么!”   “怪不得我,那是三哥的主意!”姚太太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你也没给实话,范巧月不是那女人,她不是!”   姚谦抿了抿嘴唇,那时给英珍的情书都是让巧月暗递风月,这是他最后所能给英珍的保护。   他问:“你为何要雇刺客对冯莎丽下手?”又迅速明白过来:"但凡我对哪个女人热络些,你就要妄故性命、赶尽杀绝,你这个毒妇!"   “毒妇?!”姚太太嗫嚅重复:“你要是感念夫妻之情,忠守于我,我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呢!是你逼我的!” 她大哭,却有气无力,使得眼泪也虚弱起来。   “夫妻之情?!”姚谦语气颇残忍:“我何时与你有过夫妻之情!我们之间就连夫妻之实都充满了算计,着实让人憎恶,怎可能再生出感情来......”   不再说下去,总是将死之人......默了会儿,方低道:“买凶杀人,证据确凿,两罪并罚,罪无可恕。但你现今重病在身,我会同警察署求情,让你在此地休养,待身体好些后.......”他抬腕看表,还约有应酬,起身打算走了。   姚太太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喘息道:“我知道我没几日好活,你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我真的要死了,总有一种预感,那个女人我认得她,她就在我身边打转,我闻到过她身上的香,和她挽过胳臂,一起打过麻将,你说,她是谁!别让我就这样蒙在鼓里!”   姚谦嗓音很冷漠:“你就当她在十八年前死了罢!”   姚太太再问:“你这样的狠心,一日夫妻百日恩,对我就一点点感情都无么?”   姚谦笑了笑:“我并非是个感情丰富的人。”   他坚定地抚开她的手,走到门前拉开,过道上的灯光顺着斜缝悄溜进来;门又被阖紧,一切重新陷入了黑暗。   姚谦让人守在病房外,除医生看护还有姚苏念外,其它闲杂人等禁进,以免打扰姚太太养病。   他走到楼下,看到等在院门口多时的赵太太,也不和她虚与委蛇:“赵叔平犯的事太大,保密局正在查他可有同犯,众人避之不及、急于撇清关系。我没将你和竹筠从公馆里驱离,已念在往日情份,旁的实在无能为力!”   赵太太听懂他的话意,是要明哲保身,不肯搭救叔平出来了。   她哭着道:“你不救他,他真的就要死在里面。看在我们将成为亲家的份上.......”   姚谦蹙眉打断:“我们两家甚么时候要成为亲家?我对此一无所知!”   赵太太听他翻脸不认,愈发焦灼难平:“姚太太没和你提起过?我们都约好去给两个孩子看婚纱礼服,你这厢怎么就反悔了?”   姚谦淡道:“我们姚家但凡要成个事情,没有我的首肯,皆是虚妄。更况太太病重在身、正值生死攸关之际,哪还有心思操办婚礼、宴请宾客。苏念结亲一事暂不再提了!”语毕已走至车前,司机替他打开车门,他坐进去,很快,赵太太就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这日,英珍坐在镜前正在梳头,鸣凤掀帘说:“韦先生来了!”   韦先生以前经常在聂家走动,因为要当物件儿贴补生活,他开的价码还算实诚,一来二去关系都很熟稔。   英珍笑着请他进来,又让鸣凤去泡茶,韦先生今日穿了一身长袍马褂,摘下瓜皮乌帽儿朝她弯了弯脊背,目光从金丝眼镜上端射出来,方寸之间,已把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仔细打量了一番,拱手作揖,露出一口镶金大牙,笑嘻嘻道:“五太太多日不见,愈发显得丰韵了!” 第90章   英珍请他坐,鸣凤端来茶水,韦先生划盖吃了两口,才满含歉意地说:“五太太,上趟对不住,侬你让我帮衬着卖苏州的田地,讲老实话,如今世道,田地最难卖,就算我寻到买家,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欺我外来客,恐怕层层盘剥后,能给侬的铜钿所余不多,到辰光时间侬反要疑心我,我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讲不出。侬晓得做我这种行当,口碑顶天,不好在五太太身上砸了招牌。”   英珍知晓他说此番话的用意,微笑道:“韦先生太过客气,我理解你难做,况且那块田地已经脱手,无需你再费心。”   韦先生问卖了多少铜钿,听她一讲,拍手惊道:“我确实卖不出这样高的买价。”   英珍淡道:“我老家本是苏州,做姑娘辰光也有结交朋友,这趟卖地多亏伊帮忙,今朝寻韦先生来,是想问问上海如今房价多少,我是一窍不通,还要请你详细说说!”   韦先生做掮客行当多年,最擅听话识音,深晓无白问的道理。他立刻笑道:“五太太侬算问对人了!苏州我有心无力,但上海滩做房产掮客有些闻名的,我算其中之一。以在看当今局势,上海工业生产及市场消费兴旺发达,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机会和机遇,能吸引中央政府财政部来此地设办事处,就可见其的重要性。侬以为只有政府看到,错!外面城市数以万计的人都往上海涌,其中有豪富挟巨款来分蛋糕,中产者争名夺利要出头,小产者拼搏奋斗赚大钱,还有贫民百姓来寻生活,哪怕做帮佣、娘姨、扛大包,都比在乡下强,最起码不会得饿死。人到新地方,吃穿住行,住排第三。上海就这么大,人愈来愈多,房子愈来愈少,房价水涨船高,如今更了不得,一天一个样.......”   英珍静静听他讲得口沫横飞,然后笑问:“韦先生都卖出去哪些地块的房子? ”   韦先生回道:“小则衖堂亭子间,大到永嘉里洋房,皆有我的手笔。”他洋洋洒洒又讲一通,方问:“五太太可是有房要售?”   英珍开门见山:“不瞒侬讲,我在蒲石路有套房产,想卖脱!”她直接把房契递给他。   韦先生半信半疑接过,业内人通晓蒲石路的房子有价无市,他细看过房契,确是千真万确的,不由神色激动:“这是一笔大买卖啊!”   英珍要回房契,接着道:“我有几点要求,一不要大肆声张,二不问来处,三要足赤金条,四交易辰光我定,若侬无法接受,我寻旁人也可以。”   韦先生忙陪笑说:“没问题,没问题。五太太放心,这趟一定帮侬卖出好价钿。”   英珍暗松了口气,想起甚么问:“我记得聂家大爷要把老宅子卖脱,可有消息了?”   韦先生道:“难卖!那老宅子是真的老,破破烂烂翻修就是一笔巨款,又听闻里厢闹鬼,一年内死掉两条人命,啥人敢买?!”   他喝口茶:“聂大爷积欠了不少外债,分家得的那些还不够,后来警察带封条上门,把所有人赶出来。大太太无处可去,子女也不管,还是三太太收留伊暂住一阵子。不过前一腔,三太太寻我去有首饰要变卖,嘴里也多有怨词,讲好心办坏事!”他笑了一声:“五太太此地块倒宽敞!”   英珍淡道:“她俩老早就团结一心,危难之际互相帮帮忙倒也应该。”   韦先生常在高门大户出没,看惯了妯娌争风,姑嫂怄气,兄弟夺产,婆媳斗智,并不以为怪:“聂大爷四处躲避,有他联系方式的只有房产掮客,就等房子卖出他再出现!”门帘外传来扑簇簇声响,英珍听了会儿:“是大燕子在廊顶筑巢。”   聂家百年基业最终落得风吹雨打去,总是令人无端生出唏嘘来,韦先生叹道:“权威露上草,富贵镜中花,人活在世总有说不尽的烦恼!”   他俩后来没再多说甚么,韦先生走后,英珍独自坐了许久,待听见宝玲领着弟妹在天井嬉闹声时,这一天的光阴也到了头。   姚太太终日昏沉,人面不识,忽得清醒转来,却见床沿守着姚苏念,便向他伸过手去。   苏念连忙握住,像握着一把骨头,瞬间眼眶发红,嗓音发颤地低喃:“姆妈,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姚太太只问:“你父亲在哪里?我有话告诉他!”   “他和范秘书往南京去了。”苏念语气颇幽怨:“他不该对姆妈这样的无情!”   姚太太流泪道:“我快要死了,临死前交待你三桩事!”   “姆妈胡说甚么!”   “第一桩,范秘书说我早就身中巨毒,你帮我查,查到是谁害我、要他抵命。第二桩,范秘书设局要我死,你给我报仇。第三桩,第三桩.......”她激动起来,雪白的面庞涨的通红,喘着气道:“找到那个女人,替我杀了她!”   “姆妈!”姚苏念怔了怔:“我会让警察署细查。”   姚太太用尽气力抓住他的手指:“只要有你父亲在,警察署是不会管的,我只有依赖我的儿子、替我报仇雪恨!苏念啊苏念,帮帮姆妈罢,姆妈这一生邪气可怜!”   苏念脑里乱糟糟地,他道:“姆妈一定不晓自己在说甚么,你好生养病,有了精气神我们再讲!”   姚太太提高了嗓门:“我现在从未有过的清醒,苏念,你起誓,一定替我报仇,杀了他们,快起誓,否则我死不瞑目。”   “姆妈不会死。”苏念觉得手指要被她掐破了,十分的疼痛,便挣脱出来,起身道:“我去寻医生来。”   “苏念,苏念!”姚太太在他身后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利,姚苏念反走的更快,出门去叫医生和护士,自己则在外面站着。   “苏念,苏念!”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还以为是神思恍惚的缘故,抬眼却见赵太太径直朝他过来,愈要躲避,却已是来不及。 第91章   姚苏念见躲不过,索性站住,望着她,脸上有抹凄凉无奈的神情,笑了笑:“赵太太,喛!”他没有如往常叫赵伯母,不露痕迹地加宽彼此距离。   赵太太不曾察觉,像抓住救命稻草那般抓牢他:“苏念,从前赵伯伯待你不薄啊,处处关照你,竹筠也一门心思要嫁你,我们两家早好似一家人,一家人贵在同甘共苦、荣辱与共、你说是不是!如今赵伯伯有难了,你帮帮忙,帮他一把,救救他的命!”   姚苏念用力抽离胳臂,看见不远处坐了些数病人,无聊地朝他们望来,带着看热闹的好奇劲儿,他皱眉道:“赵太太话不能乱说,我可从没有麻烦赵先生关照过。至于和竹筠更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我一直当她妹妹,在南京时我们虽居为邻所,但说是一家人未免太过一厢情愿。”   赵太太怔住,没想到他话里话外竟撇得一干二净,刹时气急攻心:“我和你姆妈前时还在为你俩婚事操持张罗,都是假的么?我一直以为你、你是最重情义的,哪曾想.......你太让我失望了!”   姚苏念依然在微笑,眼底却是冰冷的:“姆妈经医生诊断患有中毒慢性肾病,此病会导致情绪性格大变,甚出现幻觉和妄想。她前时病入膏肓,所做所行哪里能作数!更况家中大事一向由父亲作主,他未发话,一切当不得真!”顿了顿:“赵太太找我没用场,你去求我父亲帮忙或许还有些希望!”   赵太太落泪说:“你父亲讲无能为力。”   姚苏念冷淡道:“那你求谁都无用,听天由命罢!”擦肩而过径自走了。   竹筠捧着一束鲜花过来,要探望姚太太,被门前驻守的人拦阻,只说需要休息不见外客。她便把花给他们转交,再到赵太太身边问:“姚伯伯他们答应帮忙么?”   赵太太怒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当初谁没收授过你父亲的好处,如今个个撇清干系,只求自保,都恨不得你父亲立刻死了!”   竹筠心里很难过,纵使父亲犯下弥天大错,但那终究是她的亲人,不能见死不救,她脑里忽然掠过了范秘书的身影。   英珍每到午后要睡个把钟头的觉,又值春日暖煦,懒洋洋不想起,鸣凤掀帘回话:“三太太来了。”   她有些吃惊,原住在聂府时,她们一直面和心不和,就算分家独过也没再来往的打算,此时到找上门来.......   英珍暗忖她的来意,并不下床,只坐起身倚着软垫,在腰间搭条短绒薄毯,再让鸣凤领她进房。   妯娌相见,免不得客套一番,三太太坐在床沿瞟扫她的肚腹,饶有兴致地问:“几个月了?这把年纪.....还能还上,真是不简单!”   “可不是说!”英珍不禁也笑了:“快四个月,是美娟讲给你听的罢......她的嘴巴传闲话倒是快!也不晓得像谁!”   三太太喉咙一噎:“还能像谁!你生你养的!”   “喛,可不是这样讲,虽是我亲生,养却是老太太抱去养的。”   “十岁那年不就还给你了?”   “还回来一个离心的小姐。”英珍把手搭在薄毯上抚了抚:“老太太把她教的邪气好,专门和我作对!”   三太太岔开话题:“听美娟讲你想回乡下去?那她怎么办呢?”   “美娟这张嘴.......”英珍笑道:“你还有三老爷往家里挣钱,我是只出不进的,还得为这孩子打算,总不能生下来吃西北风。上海的物价一天一变,甚么都贵,就这房子前天碰到房东收租,若不是签订契约,伊要翻倍的涨价钿!更勿要谈平常开销,吃穿用度,雇的这些娘姨也吵着加工钿工钱,东算算西算算,实在没办法过下去了,倒不如回乡下,还能勉强度日。”她又道:“至于美娟,虽然和我关系疏冷,但总要把伊安顿好我才安心,李太太倒介绍了两户人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踏踏实实过日节的,且少爷买相长相人品性格皆不错,美娟就是不表态,李太太那边还等信儿,这些天我也看不见伊的人,都想去报警了。”   三太太连忙道:“千万不要报警,她住在我那里呢!讲起美娟,我今日就是为她的婚事而来。”又问:“弟妹可认得秦司长?”   “外交部国际司司长秦先生?”   三太太抿嘴微笑:“就是他!是个有地位有钱的人,太太过世冒五六年,子女也各自婚配嫁娶,如今孤家寡人一个。美娟同他聚会时见过几趟,彼此相处融洽,就拖我来说和,不晓弟妹哪能想呢?”   英珍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他岁数太大!”和姚谦差不多岁数,简直可以做美娟的爹了。   “岁数大有岁数大的好处!”三太太开解道:“就算嫁把公子少爷就好了?你也是过来人,晓得这些个青年才俊,外强中干,手头用度还得依靠爷娘接济,心更不定,碰到小姐见一个爱一个,今朝捧戏子,明朝包倌人,后朝又招惹电影明星,风流潇洒好不快活,可苦了女人不是!依美娟的条件,大富大贵人家高攀不上,踏实过日节的小户人家她又鄙薄,不想终日为柴米油盐算计。”   “秦司长早过了朝秦暮楚的年纪,且身居高位、家私丰厚,闹市区的公馆就有几套。美娟脾气侬当娘的还不晓么,被老太太宠坏了,娇蛮任性不讲道理。也只有年长的人把她当小孩子让着,才不会得多加计较,最最理想的是,她上无公婆伺候,下无子女养育,又无妯娌相处,去了尽是享清福!这样的亲事真是打灯笼也寻不来!”   三太太倒把自己说的艳羡了:“弟妹也晓得我们是受够旧式家族那套规矩的苦,不能再把美娟推向火坑。”   英珍略思忖道:“讲得是花好稻好,但年龄摆在这里,差了辈数,日后总有的罪受。虽然美娟同意,但我还是不肯!”   三太太笑了笑:“弟妹呀!如今年轻人思想解放,那秦司长又是洋派作风......真是由不得你我肯不肯!”   英珍的心猛得一沉:“你这话是何意?我听不懂!”   三太太拍拍她的手:“你懂得!自然是生米煮成了熟饭!” 第92章   英珍气得肚皮抽痛,她用手抚摸着,待情绪平静后方问:“多久前的事?”   三太太喝口茶,笑了一声:“美娟哪里会告诉我,她只说和你讲不了两句就得吵相骂,让我来做中间人,我晓得这是苦差事,不明真相的还以为我从中捞了好处......我只是看在老太太和三爷的份上,驳不开情面才过来!”   这话谁相信呢!英珍反正是不信的,面无表情地听她接着劝:“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现又怀了个小的,就把为美娟的心放一放,照顾好自己要紧,更况美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邪气知道自己要甚么,心底精打细算的小算盘,只怕你我都算不过她。”   英珍冷笑道:“就怕她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呢!如今惟有硬着头皮往下走,这是她的选择,日后是好是坏也是自己受着。”   英珍其实也明白,纵使再恼怒、 再反对也没谁会领她的情,聂家不会,三太太不会,美娟更不会,算是白生养了她。   若是美娟能给她带来一线希望,这腹肚中的孩子她也决计不会留的。   三太太见她沉默不语,捺不住,轻笑着问:“弟妹说话呀,允不允?快说,给个准信儿!”   英珍突然警觉起来,三太太这样急催着她答应,倒不像其一贯的作风,防人之心不可无,最怕她们联合一起给她下套!   英珍定了定神,不急答她,问鸣凤燕窝粥凉了些没,方才太烫嘴就搁在一边,鸣凤端了过来,她用勺子划着热气慢慢地吃,岔开话问:“听说大嫂住在你那里?她如今可好呢?”   “是的呀!她现在太可怜了,整日哭哭啼啼,还有心脏病,那些个债主找不到大爷,就三番五次来找她,有趟唬得病发厉害,请医生开销不少!喛,她哪里有钱,还不是我......”三太太皱起描细的眉尖:“三爷总怪我心太软、如今湿手沾面粉,甩不脱!”   “你们从前关系好,大爷也帮衬过三爷,如今有难了, 搭把手不为过。”   “我也是这样想的。”三太太喃喃道:“可是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还需得他们自己想办法。”顿了顿,她莫名抿起嘴角:“弟妹晓得......大嫂从前为何总跟你过不去?”   “我哪里晓得!聂家的人皆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往哪边倒!”   三太太摇头道:“是大爷对你有想法,明眼的啥人看不出,更况大嫂她了!”   “瞎三话四有啥讲头!”英珍脸色微沉:“假使被有心人听去,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三太太也是明嘲暗讽说着玩儿,见她认了真,就轻渺渺笑说:“扯远了!美娟......你到底哪能想?就允了罢,了却一桩心事。”   英珍仍就坚持:“这桩乱了辈份的婚事与世情不容,我若答应,要被人家戳脊梁骨骂祖宗的!”   “你也是太过小心了些!”三太太压着不耐烦,打算速战速绝:“这样罢!你开个口想要多少钱能允这门婚事!只要不太过份,秦司长都可以商量!”   英珍佯装有兴趣的样子:“多少钱叫做不太过份呢?这倒不好拿捏,三嫂给我指条明路罢!”果见她口若悬河,给的建议有理有据,显见早就精心策划好的。   英珍怒乱丛生,咬着唇瓣不响,这些人,包括自己亲生的女儿,都到了如今这般境地,还要来欺负她、算计她、恨她不死!   “你还有甚么不满呢?”三太太喋喋不休。   英珍抬起脸,阴沉沉地,突然把手里的碗连同调羹一齐朝她狠狠掷去,硬实的如拳头打在了她的心窝,再顺着旗袍摔落在地上,豁朗一声摔成两半。   三太太尖叫着惊跳站起,碗里剩余的燕窝黏黏稠稠糊满她的衣襟,英珍厉声叱责:“明知道秦司长娶美娟要被世人不耻,甚至影响他的官途,你们就合伙来陷害我,我若答应了,便是我攀龙附凤,贪慕虚荣,罔顾女儿终身幸福。我若因这笔钱答应了,便是我见钱眼开,狮子口大张,为一己之私不惜把女儿卖嫁。到那时各种报刊画册大肆宣扬,你们都明哲保身了,就我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啊!你们这些恶人,报应不爽!”她抓起床边插花的孔雀蓝长颈瓶子,用力往三太太身上砸去。   “啊呀!杀人啦!”三太太只觉脖颈刺痛,一摸有血丝儿,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英珍又骂有一会儿,才叫呆若木鸡的鸣凤过来洒扫清理,她侧身面向床里躺下,轻抚着微动的肚腹,面色镇定,眼底是一片清明。   日子还是流水飞月照常过,美娟自那后再没回来宿过,鸣凤和伺候三房的娘姨时有来往,也会探听些小道消息回来告诉英珍。   三太太到处说她被英珍打了,还把颈上留的伤痕给旁人看,说自己好心办坏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都晓得美娟嫁秦司长这桩婚事,五太太是坚决反对的,然虎毒不食子,若她执意要嫁,嫁妆和爹爹的恤抚金仍然会给,婚礼断不参加。   这是后话,因为美娟还有孝期要守,她和姆妈彻底决裂,现住在三太太那里,但娘姨说这是幌子,她早搬去了秦司长的公馆。   英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也是怀生过两胎的人,第一胎那时年纪太小,整日里被锁在房里东躲西藏,活在姚谦背叛和屈辱之中;第二胎她和聂云藩没感情,糊里糊涂有了,是心如死灰的凄惨,所以她除了肚子,身骨反而愈发消瘦。   而此时的她依然不胖,但下巴尖儿、胳臂、腰肢还有少腹终归有了丰媚的弧度,令她整个人看上去柔和而安静。   她很满足现在这样的状态,也能细细体会孩子在腹中蠕动的乐趣。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姚谦,也没有打电话联系,好像这个人已经从她的世界经过,且再不会折返。   她听说他的太太死在医院,在洗手间里用丝袜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源于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第92章   英珍一直不大出门,除看书外,就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她一坐就会坐很久,因为春日温煦的令人慵懒。   天井里种了一棵桃树。天井是狭窄的四方天,午后一两点钟时阳光照进来,三四点又落去了,从上面往下看,若不点灯,黑洞洞的像个窟窿。   那棵桃树为了生存,便拼命挣扎着往阳光洒下的方位探伸,时日久长,它的树干连同枝桠都歪斜成奇怪的弧度,宝玲带着弟妹路过,经常会勾乱头发,或往衣领里钻,烦不胜烦时会踹它一脚。   好在它虽然丑陋,终是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白粉粉的开出一树桃花,吸引来蜜蜂和蝴蝶,宝玲也会顿步,掐几朵插在妹妹的辫子里。   英珍会放眼眺望远处高低起伏红灰的屋顶,上海老式弄堂房子皆大差不多,房顶会突出三角型阁楼,粗暴地嵌着老虎天窗。   她特别留意离她最近的那家老虎天窗,白天会打开,把洗刷的鞋子摆在细排瓦片上晾晒,或是一个竹编圆箩,铺满竹笋或萝卜条,有时也会晒小鱼干,空气里荡漾着鲜腥味儿,引来了绿头苍蝇,有一两只误打误撞闯进她这里,又嗡嗡地很快飞走了。   但凡夜黑,天窗阖紧,内里开起灯,显出一个橙黄的剪影,很恍惚地摇摆,让人分辨不出性别。   月亮出现在阁楼的尖顶处,像插在了上面,野鸽子无处可去,或立或趴在房脊处,像极经久风雨的古宅或寺庙上雕刻的神兽。   她或许是太自由太无聊的缘故,才会注意这些小细节,并且津津乐道。   先前李太太缺麻将搭子时,会打电话约她,一次两次被婉拒后,就不大再打来。   更甭提薛太太、马太太、赵太太她们,从前皆是作戏,现在估摸彼此都忘记长甚么模样了,倒是姚太太,在她印像里仍停留在初见的那刻,身材娇小圆滚,梳着发髻,露出额前的花尖儿。她浓黑的眉,杏核微鼓的眼,鼻梁微塌,嘴唇肉厚,不难看,有种粗枝大叶的美丽。   财政部长的太太在医院上吊自杀,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件,应该早传遍上海滩了,但各大新闻报社像集体失聪了一般,恰逢电影明星姜芝芝被拍到和保密局局长香闺夜会,铺天盖地皆是他俩的桃色艳闻,闻香逐臭报道个没完。   英珍打心底也挺佩服姚谦的,不是谁都能活成他现今这副样子,若说起总是诸多不易!   鸣凤过来禀报,有人打电话来找她,英珍问是男是女,她说是位太太。至于是哪位太太,她没有细问。   英珍站起身往客座间去,接起问是哪位呀,那头有嘈杂声,很快明晰起来:“阿姐,是我呀,王玉琴!”   “哦,是赵太太!”   关于她丈夫被抓捕、英珍也有听闻,无意揭其伤疤,也没话可说。   赵太太却很热络道:“许久未曾见你了,邀你搓麻将或出来吃咖啡也不来,我很挂念你,有好些话想同你讲!”   英珍看见一只灰鸽子在廊上啄食她先前掉落的桃酥渣:“不必了,我一直在家中静养身体,哪里也不想去。”   “你身体怎么了?”赵太太颇为关切:“要记得早去医院检查,你看姚太太平日里讳疾忌医,待严重了再去医院,一切都来不及!”   英珍懒得和她敷衍:“我还有事体,就这样罢!”便要挂电话,听她急忙问:“你家住哪里,我来看你!”   英珍生疏道:“以我们的交情大可不必!你好自为之罢!”   赵太太忽然轻笑一声:“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晓么?蒲石路公馆可是大名鼎鼎,要找起来也容易的。”   英珍要扣下话筒的手一顿:“你说甚么?”   “我要说甚么你心底有数。”赵太太阴阳怪气地:“我得恭喜你啊,和姚先生旧情复燃,破镜重圆,喛,你说巧不巧,聂先生在东三省被枪杀,姚太太又在医院吊死,你俩马上就要得偿所愿呢!”   英珍的手指攥捏着灰白电话线,一圈圈绕在掌心,她默了默方道:“明人不说暗话,你直言就是。 ”   赵太太笑了笑:“电话里三言两语哪里讲得清楚呢,我们还是见面详谈罢!”   她挂掉电话,不紧不慢地走回房里,竹筠已收拾出几个箱子,还在整理零碎的杂物。   姚太太死了,姚谦和姚苏念不曾在公馆里出现过,刘妈张罗着辞退佣仆,一天到晚闹哄哄,她俩也在外面租了房,打算这两天就搬出去。   竹筠抬头见姆妈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不由问道:“有啥开心的事?”   赵太太斟了杯茶吃,轻快道:“你爹爹这趟有救了。”   竹筠原想把自己找过范秘书的事讲给她听,此时又咽了回去:“姚伯伯答应帮忙了?”   赵太太摇头,却又冷笑道:“是一个能让他回心转意答应帮忙的人,我约了明朝见面!”   又看向她,目光渐次柔和下来,抬手摸摸她的头:“苏念是不可能了,待你爹爹从保密局放出来,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再替你另挑一门好婚事。”   “姆妈,现在哪有心思说这个。”竹筠莫名红了脸,起身往洗手间去,“砰”地把门关紧,走到镜子前,前时为见范秘书,她特意擦了胭脂水粉,揉的小脸滴粉搓酥,抹了樱桃色唇膏,但实在没想过范秘书......突然把她压抵在门板用力地亲吻,唇膏几乎蚀没了,唯有嘴角依稀有些红痕,幸得姆妈惦着旁事没有发现。   她用拇指蘸了凉水把嘴唇清理干净,又观察了半天,并未有异样之处,但总有一种肿胀发麻的感觉,心跳的很厉害,灯光映入镜子里,一团圆晕看得脑里也发昏,她还是无端起了细细的喜悦,和半空弥漫的尘埃缓慢起舞,越来越密,直至整个房间都关不住了,她才拧开水龙头,掬捧冷水把肥皂搓出泡,洗掉脸上的脂粉。   等到她走出门来时,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第93章   英珍站在黄浦江堤岸边,天色极蓝,春阳高照,江风初吹面还有轻薄的暖意,但很快就撕破了这浅表的温情,变得湿凉和强劲起来。   她多穿了件桃红的绒线衫,并不觉得冷,还有闲心看着货船在闪烁的波光中负重前行,海鸥盘旋飞舞,浑身白亮白亮,象掉落的云朵,找不到憩息之地。   赵太太挺有兴趣地四处打量:“没想到十六铺轮船码头还有这样幽静的去处,你怎么寻到的?”   英珍淡道:“只要有心,甚么不能寻到呢!”   赵太太若有所思,抿嘴笑了:“是这个理没错!”又打量她的肚腹,恍然明白般:“看着也有四个月的样子,是姚先生的吧?!”   “干你甚么事!”英珍转身走到藤椅处坐了,脊骨倚着椅背,手插在兜里,垂眼看向微隆的弧度,阳光洒照,像有只充满温度的大手覆在上面:“你到底想要甚么?”   赵太太也走过来坐在另一张藤椅上,直接道:“我只想我的先生能从保密局里平安地回来。”   “能被保密局盯上并捕进监狱,那犯的可不是一般的事。”   “是啊!”赵太太叹口气,又咬牙道:"谁说不是呢!那位公馆里的女秘书心眼真是坏到根了,她也不想想,叔平和她生活的这些年,没往家里拿过钱,都开销在她和她的孩子身上了。还时不时和我闹要娶她,叔平待她真的......没得说,就算退一万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她何以斩尽杀绝,不给叔平留一丝退路。心肠恶毒的女人!"   英珍道:“赵先生对你诸多不起,打你骂你薄鄙你,为个女人不顾结发之情,三番两次要休弃你,这般无情无义,如今你还要想尽法子搭救他,你比一条狗还忠心!”   赵太太面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微笑道:“你今朝怎么嘲讽我,我都受着,谁让我要求你呢!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没你一女侍二夫的胆量,喛,说这些......终究我不能和你比,叔平原来待我还好,怪我肚皮不争气,养不出儿子给他传宗接代,他在外头怎样胡闹,除了不于我离婚外,我都能谅!如今好了,我前时去监狱里探望,他说自己错了,患难见真情,这世间唯有我对他最好,只要他能从监狱里出来,这辈子安安份份与我白头偕老。你不知道,他平素那样飞扬跋扈的人,哭得像个孩子......”她嗓音柔和地喟叹:“阿姐,叔平说只需姚先生一句话,他就能被释放,这趟你一定要帮帮我!”   英珍有些好笑:“既然如此,你直接找姚先生不就好了!”   “我自然是先找的他,他一口回绝,说事关体大,人人回避,他也要为自己官途着想。”   “话已挑明,你还找我有何用处?”   赵太太道:“我不信,姚先生位高权重,人脉宽广,只要他肯出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阿姐如今是他的软肋,只要你说句话,他一定会照办的。”   “软肋?”英珍冷嗤一声:“姚先生他有软肋么?你未免太抬举我了!”   “姚先生是真的欢喜你!”赵太太道:“这数多年我皆看在眼里,他和姚太太貌合神离,在外不近女色,心思皆放在官场仕途上,其实我最清楚他和你在一起是甚么样子。否则你哪能这么快就怀孕呢!”她此话直指从前,也暗示现在。   “不过是你一昧的猜想,我和他从前或许有过感情,但二十年过去,再拿出来说未免可笑!”英珍摇头:“如今我生活拮据,他亦看清这点,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罢了,他怎会听我的!”   赵太太已然耐心尽失,板起脸道:“你不用再三推脱,这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没有商榷的余地。”   英珍偏问:“若就是不成呢?”   “若是不成,谁都别想好过!”赵太太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叠照片递给她,英珍接过,皆是她和姚谦幽会时的亲密合影。   赵太太啧啧道:" 这些照片足够你俩奸情坐实了。聂先生往东三省任职是姚先生介绍去的;姚太太为何自杀,因她自知活不久长,被下慢性毒药导致肾都坏了,你说会是谁做的?"   英珍低首看着照片:“姚先生再怎么混帐,也不会对妻儿做下此等伤天害理的事。”   赵太太轻笑起来:“报社记者才不会管这些!他们只知道中央政府的财政部长,和聂家五太太为达长期通奸苟合的目的,不惜遣人枪杀聂先生,亲自毒死姚太太。我再把当年你们在苏州的风流韵事抖落出来,自然会有好事的人去深挖,什么婚前失贞,相约私奔,怀孕生子,一件件清算下来,到那时真的不会假,假的亦成真,阿姐,到那时你和姚先生就要闻名全国,天下百姓皆知了!”   英珍抬眼,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你怎就这样的无耻!”   赵太太把嘴一撇:“我无耻?我替你们隐瞒了二十年......而今的局面,皆是你们逼我的!”她又道:''但得姚先生肯救叔平一命,我便当甚么都未发生过。”   英珍沉默了许久,方才无可奈何的样子:“只帮你这一次,再无下次可说!”   赵太太先是怔住,继而狂喜,小鸡啄食般点头,笑逐颜开道:“这样最好!我晓得你是个聪明人,最识实务,不会做那两败俱伤的事。”   英珍扶着她的胳臂站起来,大抵坐的时间长了,腿足麻软,一个趔趄方站稳,手里帽子却不慎掉落在地,被风吹得翻转往堤沿跑,英珍忙让赵太太去帮她拾起来。   赵太太三步并两步奔过去,俯身捡起帽子,差点就掉到堤下去了,她无端地俯望,江水奔腾,巨浪拍击,像咆哮要吃人的凶兽。   她觉得眼前有些眩晕,不敢再多看,站起转身,竟见英珍就站在她身后,下意识道:“你........”   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一股强烈的推力猛得袭胸而来,她不禁退后两步,哪料得一脚踩空,“救我......”话从嗓子眼发出,被一缕咸腥的江风瞬间吹散,她本能的张开手要抓,却为时已晚。   英珍看着自己的帽子,刮在半空东拉西扯,摇摇摆摆落进江水,随波逐流往远处飘浮,不久帽带缠上浮标死死搅着,一只白鸟掠过,单腿立在上面,悠闲的梳理羽毛。   她把照片慢慢撕得粉碎,往空中一抛,一艘停留许久的汽轮正在驶离码头,不晓要往哪里去,鸣笛长长的一声,魂断在天涯。 第94章 (大结局上)   英珍往十六铺码头走,江风几乎停了,有时髦的女郎已经穿上无袖旗袍,捂了一冬的臂膀是冷腻的阴白色,需经过明媚春光的照抚,才能暖缓过来。   虽然嫁到上海二十余载,这座城市在她心底却是空的、灰的、没有温度的。而现在,她却很想把它装满,多彩、鲜活灵动着。一个个商号都会走进去仔细地观赏,遇到感兴趣的好物会问得店家生出愁容,她却全然不觉得,当然,也源于她的只看只问不买,这样的顾客最令店家头疼。   她在银楼里看孩童带的镯子,缀的小铃铛一晃就脆响;皮货店里见识到真正的虎皮,虽被扒去血肉筋骨,仍是威风凛凛;海味店里一尾尾风鳗倒吊着,肚腹用竹条十字形撑的大开,干干硬硬,问起价格,比她首趟去姚太太屋里打牌送的那尾还要便宜。生熟药材展示着一对不知年份的何首乌,已初具人体,男女显著,听闻吃了能够返老还童,但看热闹的居多,买的却没有,原来返老还童这事儿,世人还要慢慢的考量。   绸布店里各类料子齐全,一匹一匹挨捱摆满,颜色齐全,还有各种襟子、花边、镶边及盘纽乱人心意。她买了些镂空边、双色镶还有蝶形的盘香纽,女人纵是年华再长,也脱不离爱美二字。   她还稀罕的走进油粮铺子,装满粮食的麻袋开着口,放一把铲子由你买多买少,有胭脂米、香粳米、碧糯米、血糯、白糯和粉粳,除了这些,还有各种粱谷豆子,她看的出神,不晓到了那边还能见到吃到这些么!出了铺子,鼻息间皆是油滋滋的吃食香味儿,她要了油墩子,排骨年糕、生煎包子、肉嵌油面筋线粉汤,青菜肉丝炒面,火肉粽,老虎脚爪........满满当当摆一桌子,哪里吃得完呢,不过是各样尝了一筷子,已经半饱了,待她起身刚离开,一拥而上的是小乞丐们。   卖海棠糕的摊子还在那里,照旧有要上船留洋的青年人围簇着买来吃,这次英珍决定不再错过,江风吹得她的鬈发往脸上扑,她的帽子丢了,解下颈间的纱巾拢在头上,刚出炉的海棠糕鲜甜软糯又烫嘴,她站在瓷器店门前,玻璃柜里摆了那些仿古花瓶,粉彩桃花长颈瓶,孔雀蓝胆式瓶,霁红釉梅瓶,还有青花瓶瓶儿,价钿也不贵,伙计满脸写着还有商榷的余地,她看着心动,却没有买下,因为太易碎了,不适宜长途跋涉的携带。   她倒底怀着孕,很容易觉得疲倦,招手拦了辆黄包车,车夫年纪不大,身体健壮,穿着短打,黝黑的皮肤闪亮的眼睛,一口白牙易令人生出好感,他问:“太太要去哪里?”   英珍上了车才开始想,车夫也不催,拿着毛巾抹脖子上的汗,直到听她说:“蒲石路 18 号公馆!”   “好噶!太太坐稳了!”他只要有生意做就浑身充满干劲儿,脚下似踩风火轮一般。   一颗颗香樟树往后倒退,一辆辆汽车赶超前面,英珍瞟到他的口袋里插有一只拨浪鼓,樱桃红的珠子打着鼓面,随着他奔跑扑通扑通作响。   这样的年轻后生已是孩子的父亲了,或许并不是她想的那样,但一切并不重要。   英珍从黄包车上下来,有辆斯蒂庞克也刚停在铁门前,她付了车钿过马路,姚谦站在那里,穿着青蓝薄呢西装西裤,领带解了,簇新的白衬衫解了两颗纽扣,露出微突的喉结,他的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垂着,显然看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望着她走近。   许多日不见了,此时再见仍很自然。英珍指指他的西装:“天气转暖和了,你该换薄些的穿。”   姚谦“嗯”了一声:“刚从南京过来,那边气候还凉着。”他的目光直奔她的肚腹,盘旋会儿,才回到她的面庞:“难得见你心情这么好,是因为我?”   英珍伸出手指戳他胸膛一记:“自作多情!”   姚谦被她的好心情感染,顺势握住她的手往门里走:“想吃甚么,我让司机去买!”   英珍拉住他,他侧头问:“怎么?”   英珍笑道:“这么多年......未曾一起留过影,前面有家照相馆,我们去罢!”   姚谦顿了一下:“我们合过影的。”   英珍微怔:“甚么时候呢?”   姚谦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许久,才笑道:"走罢!"   他俩沿蒲石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这条路行人寥寥,显得十分幽静,青砖墙内冒出桃树顶,一枝枝缀满骨朵,向阳的也花开几朵,梧桐树长出新叶子,阳光从罅隙处射下来,晒在脚面上,明晃晃的一团光影,很温暖,一群鸽子朝连绵的屋瓦飞去,能听见拍打翅膀的扑簇声,很沉重,原来想要自由翱翔天空,也需使尽全身力气。   一片灰白的羽毛轻飘飘落在姚谦的肩膀上,她伸手替他拈掉,他俯首淡笑,眼里蕴藏着光和影。都没有说话,心却是平静的。   王开照相馆生意冷清,门两边都是玻璃橱窗,里面排着大小不一的照片,有电影明星剧照,有男女的结婚照,还有年轻女孩的自拍照,亦有军校学员的合影,正面、侧面,或坐或蹲,或就笔挺挺地站着。那些人的面目,一旦从跟前走过就记不得了,或许能够记得的,也只有拥有照片、那些有故事的人。   接待他们的是个年轻人,介绍叫小傅,他歉意地表示,摄影师今朝请假,而自己只是个新手,只怕拍出来效果不佳。   他直觉认为面前的一对是很挑剔的人。   姚谦低声和她商量:“要不然.......改日再来?”   “不!”英珍拒绝的很快,她明显意识到自己的心急,放缓语气微笑道:“择日不如撞日,过了我大抵就会失去兴趣。”她问小傅:“你会用照相机拍照么?”   小傅道:“这肯定会,只是......”英珍没让他再多说:“会就好!”又问哪里有镜子,她的头发乱了,想梳齐整。   小傅领她至靠窗的角落,钉子钉在墙上,挂着一个鹅蛋型的镜子,因要照顾个子矮的老妪或孩童,挂的低了些,旁边搁着把绿色塑料梳子,锋利的梳齿间头垢发黑,不晓多少人用过了。她从手提袋里取出一把小象牙梳子,退后两步,扒弯着腿站,才把整张脸嵌在镜子里,她梳了些刘海在额前,显得娇媚些,取出胭脂在颧骨抹晕开来,嘴唇也用指尖沾染的余红涂了涂。   姚谦站在门前抽烟,蹙眉凝神想着甚么,烟火快烧到手指才按进烟缸揿灭,转身走近英珍,英珍笑着替他扣好衬衫纽扣,一面问:“你的领带呢?”他道:“丢在车里了。”索性把西装脱掉。英珍让他低蹲下身躯,替他梳头,发现一根白发,捏住拔了,梳到鬓边还有星点银白,她思绪有些恍惚,他们都不复年轻了。   小傅让他们挑选布景墙。有亭台楼阁湖光山色,有十里洋场歌舞生平,还有一年四季风景,亦有车站码头离别。姚谦挑了幅春景图,看见窗台花瓶内插着一束塑料花,去卸下一朵桃花别在衬衫襟前口袋里。   各种白灯黄灯都大亮,英珍坐在椅上,姚谦站在一旁,手横搭在椅后,似亲密的揽着她般,小傅的头伸进布匣子里,姚谦忽然笑问:“阿珍,你慌张么?”   英珍也笑了:“我并不慌张!”   姚谦低道:“我却慌张的很,慌张的手心都冒汗了。”   骗谁呢?!英珍抿了下嘴唇,闪光灯瞬间在眼睛里炸开,小傅探出头来说结束,啪啪关掉灯光,站在柜前开条子,三日后可取。   姚谦付了钱,英珍把条子放进手提袋里,俩人一齐走出照相馆,她拦住路边的黄包车,朝他道:“我要走了,和李太太约好打牌,不能迟到!”   "真的么?"姚谦的神情若有所思,他并没有多做挽留。   英珍点点头:“是真的!”转身走到车前坐上去,看见他还站在那里目送她,便扬了扬手,嗓音十分地柔和:“姚先生,再见了!”   姚谦微笑起来:“阿珍,再见!” 第95章 (大结局下)   "姚先生,你这样做值得么?我认为是个过于草率的决定!"范秘书和姚谦慢步在园子里,朝大门的方向去,杨花柳絮飞舞,直往人的眉眼钻。   姚谦笑而不语,忽然问他:“你这一生可有真正的爱过一个女人?”   范秘书微怔,且不解:“何做此问?”   姚谦望着枝条上一抹新绿,说道:“如若你真正的爱过一个女人,又逢至我这样的年纪,你会摒弃权财名利的诱惑,厌恶勾心斗角的算计,薄鄙纸醉金迷的荒唐,从前高瞻鸿途的雄心,玉堂金马的妄想,也成了过往云烟,唯今只想和她形影不离,生儿育女,安稳生活!”   范秘书微笑起来:“好像有人不这么想!说走就走,连这公馆都卖了变现,倒便宜我了!”   姚谦抬手揉了揉眉宇,也挺无奈地:“就那小女人脾气!”   范秘书抿了下唇:“姚先生既然如此长情,为何不早些去找她?”   是啊,为何呢?姚谦也在问自己,被父母强行送往英国留学五年,再回来已物是人非,他亦有自己的艰难和心结。若时光可以倒回.......他眼神一黯,只有年轻人才回虚妄过去,但他已不年轻了,岔开话问:“你的升职令快下了罢?”   范秘书回道:“明日要往南京述职,姚先生平日言传身教我许多,我亦有底气胜任!”   姚谦“嗯”了一声,沉吟道:“以你如今的身家背景,还是单薄了些,迎娶冯丽莎是个不错的选择,她对你也有心想......否则你会辛苦许多!” 他点到为止,提起苏念,只道:“日后若再惹下祸事,你愿救则救,皆随你的心意。”   范秘书点头,又笑了笑:“我并不是个畏惧辛苦的人。”   说着话走至大门前,司机过来从范秘书手里接过行李箱,将两张去往香港的上等船票给了姚谦。   姚谦看了看,掏出钱夹子打开,船票放到里面,范秘书眼尖,笑问:“我一直很想知道这张照片的来历。”   姚谦递到他面前,照片早已陈旧发黄,是一对青年男女很亲密相偎在香樟树下,男人长袍马褂,胸前俏皮地别了一朵桃花,女子穿件大衣,手背在身后,梳着两根辫子搭在胸前,阳光透过叶片洒在俩人的脸上,皆笑得繁花似锦。范秘书不及细看,姚谦已把钱夹收起,俯身坐进了车里。   他紧走两步跟上,大声地问:“姚先生,还能再见到你么?”   姚谦笑着看他:“后会无期了!”   汽车过了红绿灯很快消失在拐弯处,范秘书放缓脚步,在路旁站了会儿,一辆汽车驶到他面前,手下王迅也急匆匆过来,压低声禀报道:“赵叔平从保密局出来了,按约定直奔码头而去。”   范秘书面庞一抹伤感已经荡然无存,他问:“通知青龙会的人没有?”王迅回话:“青龙会已遣人在码头蹲守,但得出现,迅即枪杀!”   竹筠求他想法子把赵叔平放出来,他兑现了诺言,至于生死,却与他无关!   他坐进车里,想了想,朝王迅道:“上个礼拜,我在祥和金号订了一枚粉钻戒指,你去替我取回来!”   和竹筠的婚礼可以提上日程了,财务部长如果家庭幸福美满,与他的仕途百利无一害。   范秘书,不,范部长此刻当下才确实地感受到,属于他的黄金时代开始了!   .........   天色阴沉沉的,浓云厚织,却又不像有暴风雨的样子,黄浦江面浪打堤岸,码头停了好几艘轮船,有洋水兵站在甲板上,嘻笑着把手里的面包撕碎往空中抛,逗引的一群海鸥哄抢争食。码头等待乘船的人很多,三五成群,或哭或笑,大抵平时相见都没及此时说的话多。许多担行李的挑夫等候做生意,英珍穿了薄呢大衣,戴着帽子,坐在行李上翻一本书看,她的行李不多,只有两件,早谈妥了挑夫,上船时帮忙担上去就完成任务,没有旁的繁琐条件。   好些妇人提挎篮子走来走去,用棉布遮挡着,卖冠生园的蛋糕、城隍庙的五香豆和粽子糖,还有卖绿豆糕豌豆糕梅花糕的,因是早晨,甚还有卖柴爿馄饨鸡鸭血汤和羌族青团的,挑夫是个实诚人,指着不远处卖橘子苹果的不断絮叨:“船上就属水果最贵,太太不妨买些带在身边。”英珍嫌烦,给了他些钱拜托去替她买来,这才还了清静。   书页里夹着一张照片,总是防不胜防就翻到它,摄影的水平很马虎,但胜在合影的男女很上相,他们都抿着唇似笑非笑,看不出欢喜,亦不见悲伤。   英珍的视线定格在男人衣袋插的那朵桃花上,莫名的熟悉,这幅场景总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回忆起了往事,深受震撼!   她没想到姚谦还会记得这些。   挑夫用衣摆兜着圆滚滚的朱红橘子走回来,是他精挑细选的战果。   英珍让他帮看行李,旁边有一爿药房,主卖晕船药,柜上摆了几只电话机,她打过去,是一位小姐来接电话,听要找姚谦,只说不在,她又问范秘书在么,那头才道:“你稍等一下。”等了片刻,方有人接起,是范秘书的声音:“你哪位?”   她连忙摆明身份:“我是聂太太!”   “哦!”范秘书简单寒喧两句,笑着问:“你可有事?”   英珍道:“不知姚先生在么?”   “姚先生,他不是找你去了?”   英珍以为姚谦去她住处找她,那里早就人去楼空。她笑道:“麻烦范秘书替我传句话给姚先生,就说.......”她微顿一下:“我原谅他了!”   不等那边说话,她便匆匆地挂断,后面排队的赶紧接上。   她才走到行李边,就听得“呯呯”几声枪响,人群像炸开了锅,纷纷朝这边奔跑乱窜起来,挑夫变了脸色,连忙担起她的行李:“快跑,杀人啦!”撒丫子就往另个方向飞奔起来。英珍吓了一跳,也只好跟在他身后使劲跑,跑到离船务署不远,才将担子放下,英珍累得面颊淌汗,复又坐到行李上,抚摸着腹肚歇息。   有人三三两两传来闲话,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无辜受伤的船客也有几个,是青龙会在寻衅滋事,警察署的人不做为,来时人都跑光了。   挑夫感慨道:“我常年在此地讨生活,遇到这种事体,跑得越快越远越好,否则就是白搭一条命。”   轮船鸣起绵长的汽笛,提醒开始上船了,挑夫挑着行李又走回头路,因为方才的骚乱,地面一片狼藉,空气里充斥着鲜腥味儿,一滩滩血迹触目惊心,红十字会的车停在道边,医生给伤者包扎着,英珍看见两具尸体趴在那里,她突然愣愣的盯住其中一具,离得不远处,滚着一朵塑料桃花。   她的面庞瞬间变得苍白,想起范秘书刚才的话,他不是找你去了?   他不是找你去了!   她一定要往前走去探出真相,又浑身哆嗦地迈不开步。   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火车站时,她看见来抓她的大哥和随从,她只要跑上火车就可以逃脱,却迈不开步。   她在等他,一直在等他!   她似乎听见身后有人低唤了一声:“阿珍!”   她没有立即回头,不敢动,怕是幻觉。   “阿珍!”那低沉的嗓音愈发柔和了。   她猛的回头,眼里饱含泪水,阳光绚烂了视线,一只海鸥拍打着翅膀,凄清地鸣叫着,飞向了远方!   (全文终)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