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皇后又打朕》 作者:衣里明珠 内容简介: 钱明月被塞了一个丈夫和一把戒尺:“不听话你就打他。”起初,小皇帝瑟瑟发抖:“皇后别打朕。”后来,小皇帝眼泪汪汪:“皇后又打朕了,谁告状了?”再后来,小皇帝皮痒痒:“皇后好久没打朕了,失落。” 第一章 元贞帝的布局 大梁元贞十年,初秋傍晚的风带着几分寒凉漫无目的地吹。如血夕阳照在巍峨大气的紫禁城上,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眼下并不是什么节日忌日,元贞帝却穿着祭祀天地时穿的通天冠服,凭栏站在准备祭祀用的中极殿前。落日余晖洒在他身上,给他也罩上一层浓浓的暮气,他呢喃道:“太阳要没了。” 谁都知道太阳落山第二天还会爬起来,圣人怎么会说太阳要没了呢?常随弓腰站在一边,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慈云法师来了吗?”他低声问。 “约莫过东角门了。”宫人答。 又过了片刻,太阳彻底变成了残阳,一位破衣烂衫的老和尚才在宫人的指引下走到殿前,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老衲有礼了。” “太阳要没了,天要黑了,”元贞帝意志消沉地说,“昔日法师闯车驾,告知朕乃天命所归,如今太阳要没了,朕想见故人一面都难了吗?” 就是这慈云法师,在元贞帝决心起事回到京城夺取大位的时候,告诉他,他是天命所归,此去利国利民。 他对此人非常信任,在此江山社稷生死攸关的时候,想找他问个出路。 慈云法师说:“老衲知道您心中的忧虑,去找解决的办法了。” 元贞帝欣喜地转头:“解决之法?可有找到?” 慈云法师犹豫。 元贞帝释然轻笑:“大限天定,朕不求丹问药,不图多残喘多少时日。朕只是担心,这江山和黎民。” 慈云法师这才说:“找到了一个办法,算不上完美,但已竭尽所能。” “快讲。” “请恕老衲无罪。” “朕不是刻薄之人。” 慈云法师缓慢而坚定地说:“二圣临朝,日月同辉。”说的是皇后垂帘听政,与皇帝一起处理朝政,像唐高宗与武则天那般。 元贞帝拧眉:“从来国无二主,日月岂能同辉?你是说将来的皇后会祸乱朝纲?” 慈云法师摇头:“非也。如今日之西沉已成定局,明朝的太阳还要许久才能升起,这漫漫长夜,需要一轮明月来照亮。” 通常新帝年幼,朝政大权会落在太后及其族人手里,这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 不是没想过给儿子选一个强势的妻族,然而孝道大义压下来,只怕将来的皇后还是奈何不了太后。 君不见汉末,皇帝各个年幼,外戚和宦官轮流把持朝政,哪个外戚主政,全看宫里的女儿谁活得更久,辈分更高。 难道将皇后从后宫搬到前朝,让跟皇帝同样年幼的女孩子垂帘听政,就能让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臣服,就能对抗得了野心勃勃的太后一族? 那他不如丢下苦心经营大半辈子的名声,找个理由除了这些祸害。 元贞帝推诿:“只怕乌云蔽月。” “微云不能蔽月。”轻微轻微,轻就是微,微既是轻。徐轻云,是当今皇后的闺名。 元贞帝皱眉:“朕恐日月争辉。”武则天的前车之鉴,后世历朝历代君王都时刻铭记。 “从不曾有月亮能与太阳争辉。” “武则天却曾以周代唐。” 慈云法师不疾不徐地说:“陛下,人这一世能享到多少荣华富贵是看前世修了多少福德。” “人可以勤俭自持,不享尽富贵,却不能多享分毫。如今东宫福德深厚,不输太祖,那明月虽有福德,母仪天下已是极限,愿陛下不以此为虑。” 元贞帝还是难以接受,便是那人没有君临天下的福气,只怕外戚经过多年发展,也会给国家带来祸患:“没有别的办法吗?” “此策于家于国损失最少。” 元贞帝还想推脱:“可是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这个明月,万一找错人,岂不是误国误民!” “没修这深厚福德的人,哪里会出现在圣人面前。”和尚说,“您在潜龙宝坻时,已经遇见过年幼的明月。” 电光火石间,元贞帝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头上用粉色绢纱扎着两个小揪揪,小脸肉嘟嘟的,眉间点了朱砂痣,黑白分明的眼睛像黑玛瑙落在了白玉盘,唇红齿白,冰雪可爱。 过去十多年了,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她用脆生生的声音质问自己:“您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就是那句话,叫醒了在封地苟且偷安的自己,他心里甚至认为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的名字,叫明月,钱明月。 元贞帝恍然大悟:“明月就是明月!朕明白了。” 原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的建议,如果那个人是钱明月,那外戚是钱家,他就愿意一试了。 元贞帝恢复了一些气力神采:“是她啊,十多年不见,小丫头该长大了,小时候就聪明伶俐,不知道如今是何等风华。” 转念又道:“不对,她如今十六七岁了,恐怕早已订下婚事了,这又当如何?” 他可是一个守礼法有品格的英明帝王,总不能强抢臣民的儿媳吧。 慈云法师含笑点头:“明月如今被云雁衔住了。云雁,凡鸟而已,如何承得住真凤凰,他们近期就会各奔东西。” 元贞帝似问似感慨:“让明月做明月,莫非是天意?” 慈云法师目光落在宫墙上,明月不是她的名,钱阙才是。 她父亲认为月盈则亏,皓月不如阙月,为她取名叫钱阙,记入族谱。 她三岁的时候,觉得“钱阙”这名字不好听,倒过来念就是“缺钱”,不吉利,非让大家叫她明月。这件事作为谈资,在曹县流传了数年。 钱阙,钱阙!“阙”有两层意思,一者通“缺”,二者宫阙。 这个名字不好听,却是她与生俱来的,就像她的人生,有那么多缺憾,躲不开这巍巍宫阙。 第二章 枫林调戏少年 京郊,枫林。 红叶几乎落完了,光秃秃的树干、灰扑扑的天,无一处不凄清,无一处不萧瑟。 钱明月一袭学子衫,百无聊赖地坐在水潭旁,数潭底的鹅卵石。她是出来散心的,反被这北国的深秋灌了一肚子晦暗。 “啪!”一个石子落下,搅浑了潭水。 唯一可以入目的风景都不见了,钱明月怒火中烧,腾地起身:“谁?” 却见一束春光照进深秋里。 那是一个漂亮的蓝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眼神干净清澈,满是好奇和无辜,略带婴儿肥的脸上写着不知民间疾苦、人心险恶。 钱明月笑了,她爱一切美好的事物,尤其是美人。 少年结结巴巴开口:“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好可爱的纯情少年。钱明月含笑上前:“是你啊,好久不见呀。” 少年愣了一下:“我们见过?” 钱明月眨眨眼:“不认识吗?我看你眼熟得很,以为是故人呢。” 少年瞬间红了耳尖,低下头:“gu——估计你是认错了。” 钱明月含笑:“我看你真的很眼熟,或许我曾经拜见过你的父兄,敢问府上?” 少年眼睛看向别处,声音软糯糯的:“我看兄台也很眼熟,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钱明月的心,像吃了桂花糯米藕一般:“我叫钱雲,字云泽,你呢?”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莫非是成国公的孙子,前杭州知府钱公的三公子吗?” 钱明月点头:“哎,你知道我,我却不知道你,这样不公平,你说呢?” 少年低头:“我,我家不是京城贵族,说出来怕钱兄笑话。” “嗨,贤弟,你把云泽当什么人了。” “我姓李,字山南,先生姓姚,是内阁大学士。” 姓姚的内阁大学士?那就是文华殿大学士姚尊儒了。 文华殿是太子住所,姚尊儒主要负责教导太子,在五个阁臣中,排在首位。 他能做姚尊儒的学生,想来资质不凡。 钱明月憨憨地搔搔头:“说来惭愧,我刚到京城,对京官不甚了解,你能跟我讲讲大学士主要负责什么吗?” 少年声音软软的:“我,我也很惭愧,我刚拜到先生门下,对他的公务不甚了解。” 钱明月热情地说:“这样站着说话也不是个事儿,林外有酒家,愚兄请你吃酒吧。” “可是,先生说我年龄尚小,不宜饮酒。” “没关系,我们不喝酒,吃菜。” “那家的饭菜不好吃。”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那你知道这附近哪里饭菜好吃吗?” “我很少出来,不知道——”一声轻咳打断了少年的话。 钱明月的马车后面,走来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气度儒雅,绝非寻常之辈。 少年行礼:“先生。” 钱明月也行礼:“云泽见过大学士。” 姚尊儒往右避让一步,走到钱明月面前:“云泽多礼了。钱家庭阶,尽是芝兰玉树,果非虚言。” 钱明月害羞:“大学士谬赞了。” “云泽,我们该回城了,可是马车坏了——” 于是,三人一起乘钱明月的马车回去。 姚尊儒正对车门坐着,闭目养神。 钱明月与少年分别坐在两侧,钱明月率先开口:“我想买几本游记,李贤弟,你知道去哪个书肆比较合适吗?” 少年看向姚尊儒:“我很少看游记的,先生知道吗?” 姚尊儒睁开眼:“白鹭书肆。” 钱明月笑:“多谢大学士指点。李贤弟,你知道京城哪里比较好玩吗?” 少年说:“这个,我真不清楚,我很少出来玩的。” 姚尊儒看了少年一眼,少年才说:“你家人在京城生活多年,他们想必知道哪里好玩。” “也是,那到时候我去姚府找你,我们一起去玩吧。” 少年说:“我学业繁重。” 姚尊儒抬起手来,少年又说:“你要趁我休沐的时候。” 钱明月微笑:“好。我就要去国子学读书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我们少年人,还是要珍惜光阴,以学业为重。” 之后,便佯装瞌睡,不再说话。 她不傻,看得出少年的疏离,须得姚大学士暗示,才肯说句客套话。她又何必喋喋不休,让别人为难,让自己难堪。 好奇怪,明明刚相见的时候,少年对自己还是很亲近的,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她以为他们可以成为朋友呢。 钱明月心头泛起蜻蜓点水般的失落,两个呼吸间,就归于平静。 与她而言,美男子与山间明月、江上清风一样,可与天下人共享。 姚府,姚尊儒对少年说:“她喜欢您,愿与您亲近,殿下为何拒人千里之外?” 少年,也就是当朝太子,垂眸:“孤与她素不相识,她的喜欢从何而来?” “五郎一表人才,她一见倾心也是难免的。” 太子不悦:“好色而已,卿不觉得肤浅吗?” 姚尊儒像写策论一般分析:“臣倒认为这钱氏女,是世间鲜有的通透人。女人嫁男人,或看重钱权、或看重才学、或看重德行、或看重感情、或看重相貌。” “方才殿下说自己是普通人,她依旧愿跟您相交,是个不在意权势钱财的;钱公教女比教子还费心,钱氏女素有女中诸葛之称,许多男人未必及她才高,不看重男人才华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德行与感情,那是最易变的东西。人们都说青春易逝,容颜易老,可在青丝变白发之前,许多人已经从刚正不阿走向见风使舵,眷侣间的海誓山盟,转瞬就做了笑谈。” 太子惊讶地看着姚尊儒,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还,还能这样诡辩?孤说不过你,反正孤不接受。” 姚尊儒也没办法,元贞帝的要求就是这:太子若厌恶钱氏女,就要劝着他接受;太子若钟情钱明月,他就要为太子的热情泼冷水。 “殿下,钱氏女虽然不甚美,但待您一片赤诚,您,莫要如此抗拒。” “钱明月对太子一见钟情,太子却厌恶钱明月”,这个消息是元贞帝最想听到的,当即吩咐:“去拟制吧。” 第三章 皇太子纳妃礼之祭告宗庙 是夜,紫禁城文华殿灯火通明,内阁大学士连夜草拟圣旨到四更。 圣人体恤,免了第二日朝会。 天刚刚到巳时,礼部尚书林长年、文渊阁大学士史海臣带着一行人来到成国公府,传旨意。 而钱明月,终于见识了一回什么叫簪缨世家,什么叫峨冠博带。 成国公头戴八梁公冠,冠额前后饰以玉蝉,梁冠外加方顶笼巾,底部微撇,顶立一五折立笔,左侧插着雉尾。 起初钱明月觉得这造型有点儿滑稽,不过人人以为贵气端肃,这帽子便贵重端肃起来。 他身穿青缘赤罗衣裳,蔽膝亦是赤罗所制,腰系赤白二色娟大带,虚悬玉革带,带左挂牙牌、牌穗、印绶以及垂到膝下的玉佩,背后还悬挂着绿黄赤紫四色云鹤花锦大绶,上有小绶编结悬挂玉带环两枚,绶下部结青丝网并垂穗。 成国公夫人头戴五珠翟冠,冠上珠牡丹开头两个,珠半开三个,翠云二十四片,翠牡丹叶十八片,翠口圈一副,上带金宝钿花八个。冠上插一对金翟,各口衔珠结垂至颈肩,瞧着得有十斤重,只看看就觉得压得人头疼。 这就是传说中的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吧。 所幸衣服不是太麻烦,她穿的是真红色对襟直领大衫,深青色蹙金绣云霞翟纹霞帔和褙子,外面虚悬玉革带。 钱时重与钱时延都头戴五梁金冠,冠额饰以宝相花,两侧翊以双凤,冠耳上部亦饰有双凤,并有花形簪纽。 身着青缘赤罗衣、七幅青缘赤罗赏,腰系素大带、虚悬金革带,革带下缀蔽膝,后悬黄绿赤紫锦鸡花锦,小绶编结悬挂两金带环,下部结青丝网并垂穗,带左也挂牙牌和青色牌穗、印绶以及垂到膝下的玉佩。 大伯母与李氏则头戴四珠翟冠,冠上亦有珠牡丹开头、翠云、翠牡丹叶、金翟衔珠结等,冠底用金口圈,饰以金宝钿花,两侧各插弧形金簪以固定翟冠,额部戴翠云饰皁罗抹额。 身穿大红色云纹大衫,深青色织金地云霞禽鸟霞帔、褙子,褙子外是圆领,圆领胸背缀与夫品级相当的方补,下束钑花金带,这是她们丈夫为她们挣来的。 大伯家的嫡长子钱霑,如今30岁,自幼受到严格教育,20岁那年恩科及第,翰林院三年出来后任职鸿胪寺,目前是从五品少卿。次子钱雸是庶子,元贞四年同进士出身,如今是太仆寺丞,管马。 他们各自穿着五品、六品朝服,他们的妻子各自穿戴五品宜人六品安人冠袍,亦是华美富贵。 她们的衣冠是丈夫的荣耀,许多男人追求的“封妻”就是如此情景。 每个有诰命梦的姑娘,嫁人的时候都会挑潜力股,但求有朝一日妻凭夫贵,翟冠霞帔加身。 钱明月有点儿好奇自己未来的丈夫能够做到多大的官,能给自己挣来个恭人衣冠不? 她订过婚的,前未婚夫林致远就是礼部尚书林长年的侄子,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俏郎君,他们说他才德俱佳,前程不错。 因为她当街打地痞,林家接受不了抛头露面的媳妇,两家退了婚。 父亲离任的时候,他送了十里,她只许他说一句话。 他说:“我觉得你没错,你很好。” 钱明月对着天空笑笑:我也觉得我没错,所以,我只要睡一觉就能接受退婚的消息,现在想起他,心中的涟漪也不过蜻蜓点水而已。 成国公带领众人在主院正厅升了香案,待到吉时,文渊阁大学士史海臣先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诰曰:钱时延……擢陕西布政使兼按察使。钦此。” 钱时延三呼万岁,跪领圣旨。 爹爹升官啦!钱明月恨不得化身飞天,在云端歌舞奏乐。 现在,爹爹从二品、大伯父三品,爹爹的官比大伯父高了,看谁还有脸嘲笑她父亲是庶出,没中进士。哼! 礼毕,众人散去,成国公府三个当家的男人在客厅里陪着传旨官说话。 礼部尚书林长年对成国公说:“圣人遣下官前来,意不只在慎之贤弟擢升之事,而在商议太子与二姑娘的婚事。” 成国公愣住了:“他们的婚事?”看向钱时延。 钱时延忙起身:“父亲,儿子从未听闻此事。” 林长年什么都知道,但不能多说:“圣人的意思是,非常喜欢二姑娘,中意她做太子妃。昨日已经命翰林院写好了祝文,命下官今日来与公爷商议罢,便去祭告宗庙。” 都要祭告宗庙了,哪里还有商议的余地啊!林长年话说得软和,其实是代表圣人来通知钱家的。 钱明月被定为太子妃的消息很快在成国公府上下传开了。 李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日去告宗庙,后日便行纳采问名之礼?为什么这么仓促!皇家的礼节不是最繁琐最慢不过吗?怎么,怎么搞得像抢亲?” 钱时延无奈:“说什么抢亲不抢亲的,大概后日是吉日吧。” 成国公将家里的男人和钱明月叫到祠堂,将新得的圣旨供奉起来,祭告祖先钱家新得的荣耀。 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将来是要入夫家祠堂的,一般不被允许进入娘家的祠堂。 逢年逢节祭祀,都是男人和媳妇在搞,这是钱明月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入钱家的祠堂,她却没有心情好生打量,脑子里纷纷扰扰,抓不住头绪。 成国公严厉地说:“钱明月,你好好想想,最近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吗?回京后,你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钱时延护女,说:“父亲,要说异常,儿子此次擢升,不符合朝廷用人的惯例。” 成国公说:“由从三品升从二品而已,比你当初由七品曹县知县,升从三品杭州知府更异常吗?” 向钱明月:“方才是祖父太急了。别怕,你好好想想,告诉祖父,祖父才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恍惚间,钱明月想起京郊枫林那一束春光。 他姓李,皇室黎,谐音。 他是姚尊儒的学生;姚尊儒是文华殿大学士,教导太子。 他才刚做姚尊儒的学生;圣人立太子,太子入文华殿也没多少时日。 她是多蠢,竟然没有意识到那个少年就是太子。 第四章 钱明月的恨与徐皇后的怒 事关重大,钱明月将枫林相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自己的过分热情。 钱时重说:“看来,当时姚学士带着太子,是去相看明月了。” 钱明月说:“可太子并不喜欢我,圣人为什么还要定下这婚事?” 钱时延叹息:“痴儿啊,天家的婚事,哪里在意小儿女是不是喜欢。” 这话是说给成国公听的,这事儿不是明月能改变的,希望父亲不要迁怒她。 钱霑说:“徐后一定要黎家的江山有徐家的血脉,徐氏女入皇三子、皇四子府,分别生下了男婴。” “圣人岂会让江山落入徐氏之手,故而选立年幼的皇五子为太子,但徐后依旧能把徐氏女嫁到东宫去,生下皇嗣,继续图谋江山。” “圣人需要娘家强大的太子妃,在后宫压制徐氏。” 长孙的分析,成国公很满意:“这个我也想到了,我甚至分析了一遍京城权宦,看谁家女儿更合适。可为什么是她?她比威远侯的嫡孙女更合适吗?” 虽然不想妹妹嫁到宫里去,可也见不到祖父说妹妹不如人,钱雲说:“光靠娘家势力压制可不行,关键还得自己立起来,圣人肯定是看重妹妹聪明。” 钱时延说:“胡闹,长辈说话,你莫插嘴。” 成国公瞪他一眼:“都是你教的好女儿!” 钱家的荣耀都是钱家男儿自己赚来的,而且五服之内,出了国公出了驸马出了吏部左侍郎又出了封疆大吏,荣耀也到了极点。 盛极必衰,成国公万万不想家里再出一位皇后,这会儿竟然是迁怒钱明月了。 成国公说:“都跪下!” 众人跪倒在地, 成国公说:“你们记住一句话,历观前世,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 …… 成国公说了很多,钱明月神思恍惚。 她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自己的青春要蹉跎在那座华丽的牢笼里,跟后宫女子鸡毛蒜皮地斗一辈子。 这会儿发现问题好像更严重,不仅她的命运未卜,整个钱家也陷入危难中。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钱明月心底涌出恨意,对那位以她为棋子的帝王。 乾清宫西暖阁,元贞帝伏在紫檀木镶螺钿大案上。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许久没有见过的人。 徐皇后在宫人的簇拥下,气势汹汹而来,不经宫人通传,直接闯进暖阁:“皇上,自古孩子的婚事是父母之命,为什么小五的婚事不过问妾身?圣旨已下,妾才得知,您将妾至于何地?” 元贞帝抬头,看向曾经恩爱共患难的结发妻子。 她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穿黄色对襟直领大衫、金绣云龙纹霞帔,腰悬金玉装饰的描金云龙纹玉带,至华丽、至富贵,却目光含煞,面相尖刻。 元贞帝轻笑:“轻云来了,坐吧,我们许久没见过了。” 元贞帝不入后宫,妃嫔无诏不得进入乾清宫,但皇后可以。帝后许久未见,因为彼此都不愿见。 徐皇后并没有促膝长谈的打算:“不了,妾只问您几句话。” “当年曹县东门前的誓言,皇上可还记得?” 元贞帝想起当年曹县东门前的旧事,心痛地闭上眼睛。 太祖皇帝才打下半壁江山,就称帝并早早立长子为太子。太子作为皇储在后方学习如何治国理政,前面冲锋陷阵、浴血杀敌、开疆拓土的人是他。 令人心寒的是,太祖皇帝,他的父亲,早早地防着他,让他娶了小小知州的女儿。 徐氏年轻貌美,他们曾经感情甚笃,育有两子一女。每次命悬一线,都靠着对妻儿的思念和对江山的执念支撑下来。 江山打下来了,他却被封到曹县做宁王。 宁王,息事宁人的宁,安宁的宁! 曹县,民风彪悍的穷苦之地! 曹县的日子浑浑噩噩,找不到一点儿方向。 父亲将他曾经的部下分散到各地去,他缺少智囊,甚至听信方士的言论,为了气运风水,阻止钱时延修整前朝官道。 是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叫醒了他,也让他认识了钱时延。 钱时延暗示他效仿古人,利用曹县彪悍的民风和自己散落各地的旧部,“阴养死士”,散在民间,让其中一部分人提前渗透到京城,与銮仪卫取得联系,里应外合。 在他紧锣密鼓地准备的时候,皇考身体每况愈下,为了给太子铺路,将他嫡出的子女叫到京城“享天伦之乐”,实则为人质。 父亲防他至此,兄长难道会待他仁慈?一旦太子即位,等待他们一家的只能是屠杀。 不动手,所有人都可能会死;动手,京城里被严加看管的,他最疼爱的嫡出的孩子们一定会死。 他曾想过放弃,说不定太子为了好名声,会把他们圈禁一辈子,或者去守皇陵,这样一家人总还是齐全的。 是妻子灌醉了他,将他塞到马车上拉到曹县外面。 他在曹县东门外醒来,妻子劝他放手一搏。他发誓说:“来日江山,必定会给你的孩子。” 后来,皇后没有再生育子嗣,后宫其他女人也没有。当年带领死士冲击玄武门,他伤了根本。 现在,一身痈疮,苟延残喘,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吧。 “怎能不记得,”元贞帝道,“可是轻云,我无力兑现承诺了——”今生欠你的,来世加倍还给你吧。 徐皇后面色冷硬:“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让太子娶徐家的女儿,这江山一定要由徐氏血脉的人掌管。” 元贞帝皱眉:“轻云,我欠你的,但不欠徐家的,这江山社稷更不欠徐家的,朕不能拿万万人的福祉来为自己赎罪,朕没有这个资格。” “为什么没有!”徐皇后拍案质问,“你不是这天下的主人吗?你为什么没有资格?你当初舍弃孩子,为得难道不是拥有天下吗?” 元贞帝叹息:“轻云啊,你不懂,朕也是最近才明白,人不可能拥有什么,更不可能拥有江山。” “江山,是上天的。所谓天子,不过是帮上天执掌一段时间江山的管家而已。” 徐皇后冷笑:“哈?所以你舍弃亲骨肉,只是为了给上天做管家吗?” 第五章 徐皇后宣召 元贞帝闭眼,不想跟她再争论这个话题。 当初哪里是他权欲熏心,宁可牺牲骨肉也要谋反。多年夫妻,他知道她的权欲从不比他小。 这些年不断提及枉死京城的几个孩子的事情,也不是她慈母情怀思念孩子,而是以此为要挟,让皇子娶徐家的女儿。 她变得面目可憎了,他不憎恶她,但也不会让她得逞。他们的恩怨算不清了,但怎么算都与江山社稷无关。 他既然心系天下,就容不得儿女之情,妇人之仁。 储君虽然有城府,但到底是个孩子,为了避免他受制于孝道和徐家,他算计了钱家。 钱家是他中意的臣子,钱明月是他心心念念的晚辈与恩人,可如果江山社稷需要,他也会毫不犹豫将他们填进火坑。 都骂帝王无情,他们没有做过帝王不知道,帝王有那么重的担子要担,怎么还敢有情。 徐皇后不知道他人之将死的婉转心思,只是步步相逼:“太子嫔要出身徐家,妾已经选好了。” 元贞帝道:“正妻未娶,怎么能先纳妾,没有这样的规矩。” “那就等太子大婚后。”徐皇后说,“这事儿你答应了,不能再食言了。” 元贞帝道:“朕答应有什么用,还要太子同意才行。” “太子会同意的。”徐皇后自信满满,对徐家女儿,她非常有信心。 “既如此,便罢了。”元贞帝道,“轻云,一起用膳吧。” “谢皇上恩典,只是坤宁宫庶务烦杂,妾还要去处理,下次吧。”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探知钱家女的底细,给她个下马威,打探太子对这婚事的态度,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太子什么态度呢? 文华殿里,他坐在朴素无华的案几前,读《论语》。 “都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可这《论语》读来都是寻常道理,何以半部能治天下?” 文华殿大学士姚尊儒放下书说:“因为治天下一半是论语,另一半不是。” “另一半是什么?” “论语之外的所有东西。”姚尊儒转而说,“圣人为五郎定了亲事,后日便要行纳采问名之礼。” “听宫人传信说了。” “您怎么看?” 太子乖顺:“孤当谨遵皇考旨意。” 后日,行皇太子妃纳采问名之礼。 元贞帝早就做好了安排,以林长年为正使,姚尊儒为副使,京城辈分最高的皇亲惠康大长公主为媒人,一切按照仪注来,有条不紊。 纳采问名礼结束后,元贞帝将钱明月的姓名、生辰八字交给钦天监,卜算吉凶;钦天监很快上表,言皇太子与皇太子妃是大吉大利、天作之合。 这样,纳吉礼就结束了。 一日内,六礼进行了三个! 徐皇后冷笑:“本宫就不信了,难道还能卜出个凶来不成?是吉是凶,可不一定是钦天监说了算。” 第二天一大早,徐后派了亲信刘姑姑到成国公府宣懿旨,要召见钱明月。 钱明月说:“姑姑请坐,容明月沐浴更衣。” 刘姑姑一脸趾高气昂尖酸刻薄相:“钱姑娘可快点儿,不要让皇后娘娘久等。” 钱明月冲她诡异一笑:“放心,皇后娘娘是不会久等的。”她只会让自己等很久。 她赌五块桂花糕,皇后一定会用种种理由让她在坤宁宫门口等着。 这是后宫折腾人常用的法子,颇有历史渊源,甚至载入史册。 《齐史·哀帝本纪》记载:田贵妃有宠而骄,皇后裁之以礼。 天寒地冻的,田贵妃去朝拜皇后,皇后让她在外面冻了半天,进门也不理睬她。 多过分! 但史官评价是:“裁之以礼”。 妻尊妾卑,妻怎么对待妾都是对的,都是符合“礼”的。 妻妾尊卑如此,长幼有序亦是如此,贵贱有别更是如此。 于钱明月而言,徐皇后占了长辈和尊贵两点,徐皇后让她等多久都是符合礼法的。 混账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她该怎么做呢? 钱明月梳妆整理罢,刚到待客厅,成国公夫人就到了,她穿着诰命礼服,目光温和慈祥地落在孙女身上。 钱明月心中感动:“见过祖母。”母亲真性情,不适合跟皇后斗,她原打算自己进宫赴鸿门宴的,没想到祖母来了。 成国公夫人微微颔首,向刘姑姑:“刘姑姑,小孙女身无诰命,朝拜娘娘于礼不合,还是老身带她一起去吧。” 刘姑姑自恃伺候皇后,对国公夫人竟然也鼻孔朝天:“国公夫人,皇后娘娘并没有宣召你,您不能去。” 然后,厅外炸了一声惊雷:“那你们便先不要去了。” 成国公穿着上朝用的常服走出来,带着他沙场刀光剑影、朝堂风云诡谲走来的气势:“老夫正要去拜见圣人,由老夫请皇上宣召吧。” 钱明月明白祖父祖母的意思了:圣人的局就是这样布置的,钱家和徐家注定水火不容,没必要退让,没必要委曲求全,在符合礼法的前提下,尽管去争。 刘姑姑瞬间蔫吧了,还不忘恶心人:“国公夫人如今也算是皇后娘娘的亲家了,娘娘想必是愿意见您的。” 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游戏里,根本不存在什么斗不斗的,全看谁官大。 成国公府在紫禁城西边,他们三人乘坐同一辆马车朝西华门去。 钱明月将怀里的书放在马车的小案上:“这是二哥写的余杭游记手稿,稀松平日的日子、司空见惯的东西,在他笔下变得很有趣,果真是妙笔能生花啊。” 成国公夫人问:“去皇宫怎么还带书?” 钱明月摸索着自己披风上的菊花刺绣:“等着多无聊,当然要珍惜时间看书了。”她要在坤宁宫门外悠闲地看书,恶心皇后。 成国公看了小孙女一眼,枯藤遍布的老脸似有笑意。 果真不出钱明月所料,宫人引她们进了坤宁宫门,进去回禀,不一会儿就出来说:“皇后娘娘宫务繁忙,请您稍事等候。” 等了两刻钟,特意召见她们的皇后娘娘却仍旧在“处理宫务”。 钱明月索性坐在玉阶上,捧着哥哥的手稿,装模作样地看。 失礼就失礼,失仪就失仪,若能退了这糟心的婚事更好。 第六章 被教养嬷嬷折磨 成国公夫人要遵守诰命夫人的仪态规范,是绝对不会坐的。她年龄大了,腿脚不太好,站得久了,摇摇欲坠。 钱明月心生恨意,徐皇后,老娘一定会报仇的,小女子报仇,一报十年,你等着我持续的报复吧。 钱明月焦灼得快失去理智的时候,乾清宫的总管、元贞帝的亲信李兰英来了:“国公夫人、钱二姑娘,圣人有请。” 钱明月假意为难:“可是,我们祖孙在等皇后娘娘的宣召。” 李兰英脸上不可避免地泄露了不屑:“皇后娘娘事务繁忙,圣人却特意抽出时间等着您呢,您还是莫要让圣人久等了。” 其实,元贞帝在处理政务,成国公等的时间只比钱明月她们少一会儿,只不过他是进了侧厢房坐着。 得到召见后,成国公说:“老臣陪老妻和孙女一起入宫,她们去拜见皇后娘娘了。素闻皇后娘娘总管六宫,庶务繁忙,只怕他们会给娘娘添麻烦。” 元贞帝闻弦知雅意,这才让李兰英去请人。 成国公说:“老臣那小孙女,是家里唯一嫡出的孙女,被她父母骄纵得刁蛮任性,无法无天,时常顶撞长辈,戏谑威仪。忽蒙皇上隆恩,臣实在不胜惶恐。” 圣人,定她为太子妃怎么不跟钱家商量一下,我们被搞懵了。 “圣人放心,老臣定当严加管教,不负圣人恩泽。” 元贞帝说:“老国公,朕的用意或许你能猜到几分,但你猜不全。朕也不让你猜了,朕把打算都告诉你。” 他笑着说:“朕大概不久于人世了。” 成国公寒颤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然后,泪水模糊了双眼。 上次面圣,皇帝是何等英姿勃发,这才几个月,怎么,怎么就病得如此严重!竟然瘦得脱相了。 “圣人,应该再寻良医——” 元贞帝摆手,依旧是在笑:“都称万岁,哪个真活百年了。秦皇汉武求长生亦不得,何况朕这般薄福之君。” “人固有一死,若确定江山社稷无恙,朕死而无憾。朕思前想后,这太子和江山,唯有钱氏能匡扶。” 成国公跪在地上,哽咽不能言,好半天才说:“皇上如此信任老臣,老臣及钱氏族人,愿为圣人、为殿下肝脑涂地。” 元贞帝道:“朕信你,也信二姑娘。且起来擦擦泪吧,她们就要到了,别吓着孩子。” 成国公夫人带着钱明月到的时候,早有宫人搁了屏风。她们祖孙跪拜圣人,然后听训。 元贞帝说:“钱二姑娘,即便是待嫁之身,也要好好读书,日后无论如何忙碌,都不要忘了读书思考,这样做事才不会乱。” 钱明月不以为意,她能多忙,能做多少事? 本朝皇后其实挺闲的,因为宫廷礼仪有礼部,宫廷宴席有光禄寺,后宫开支有内务府,皇后也只能管管后宫的妃嫔,你长我短那点儿事儿。 “是,小女谨记皇上教诲。” “朕听闻你入宫还拿了书?给朕看看。” 钱明月忙将书递给李兰英:“这是哥哥写的余杭见闻。” 元贞帝扫了几行字,就有点儿舍不得移开眼了:“当年朕率军攻打杭州府时,余杭十室九空,衰败萧条得很,如今已经如此繁华了吗?” 成国公道:“多亏皇上施行王政,与民休息,百姓们才能安居乐业,城池才能繁华。不仅余杭,江河南北,都愈发繁荣昌盛。” “好,好!”元贞帝连声道,“这就好。”百姓安居乐业,是对他最好的盖棺定论。 “这书留下,朕好好看看。” 钱明月下意识地说:“这只是手稿,哥哥还没写完,也,也没有别的本子。”糟了,说错话了! 成国公呵斥:“胡闹!” 钱明月怂怂地缩缩脖子。 元贞帝轻笑:“无碍,无碍!朕定好好好保存,看完了便命人送还府上。” “嗯,这不是全本吧?其余部分也抄一份给朕。” 钱雩未完本的游记入了圣人的眼,这对钱家人来说,远比钱明月被定为太子妃更令人兴奋。 钱家成年男人集合起来,跟钱雩一起整理《余杭十年见闻录》书稿。 删除抨击时政的内容,留下少量感慨百姓生之多艰的,重点展示城市繁华、百姓安居乐业的情景。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元贞帝爱看游记的消息不胫而走,顷刻间传遍京城,人人都知道了钱雩的名字,以及他写的余杭见闻。 《余杭十年》付梓,京城纸贵;钱雩也有了一大批“粉丝”,其中不乏颇具盛名的才子与前途无量的青年官员。 钱雩实现了从功勋子孙到文化名流的跨越,此后,他不再研究科考,反而涉猎百家,游历四方,以写见闻录为业。 不少人效仿钱雩,开始写游记。游记体遂成潮流,其成就可比肩汉赋唐诗宋词。 钱雩出身簪缨世家,却以文学流芳百世,这是他的缘法,他的命运。 至于钱明月的缘法和命运—— 徐皇后往成国公府派了教养嬷嬷:“皇后娘娘懿旨,钱二姑娘坤宁宫外席地而坐,失仪失礼,有损皇家体面,皇后娘娘慈悲恩典,不忍斥责,特命教养宫人教授皇室礼仪。” 把她骂了一通了还不忍斥责!去你大爷的!以后本姑娘住在坤宁宫,天天坐地上。 钱明月紧咬后牙槽,乖顺地跪下:“谢皇后娘娘恩典。” 教养嬷嬷都未嫁人,在深宫犹如囚笼里的困兽一般,都熬得心理阴暗扭曲了,得了皇后的暗示和刘姑姑的明示,可真让钱明月好生吃了一番苦头。 坐椅子只许坐半边,坐多了拿戒尺往屁股上抽。 走路不许抬头挺胸,要低头含胸,钱明月整个脊椎都在痛。 不按她们的规矩,竟拿戒尺往她胸上抽,手下意识地想护,又被几戒尺抽到手背上,痛得心脏直抽抽。 钱明月饭量大,教养嬷嬷却只准她吃小半碗饭。 她有午休的习惯,可是中午她们不让她睡。 半晌不困的时候,又打着训练她睡姿的名义,逼她躺下,可怜她前胸屁股都痛得要死,躺下哪里能好受。 第七章 父女默契联手 在钱明月想象里,她是铁骨铮铮、大义凛然、临危不惧、绝不屈服的女英雄,就算是拶指、扎针等酷刑,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她低估了自己的娇生惯养,几戒尺下去,就痛得哀嚎连连,脸上冷汗淋漓,大脑都有些缺氧了。 万幸的是,她骨气还是好的,咬破嘴唇也没有干出求饶之类的侮辱自己人格和钱家家格的事情。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钱明月的院子,哪里瞒得过钱家人的耳目。 钱雩气得要冲过去被钱霖拦住,钱时延砸了一个杯子。 至于李氏,一家子都在瞒着她。 傍晚时分,礼部送来钱时延的官印。 钱时延派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抬着青纱小轿,去了钱明月院子,对教养嬷嬷说:“二老爷很快就要去上任了,临行前有些话要给二姑娘交代,特命我们相请。” 嬷嬷哪里肯让钱家人救走钱明月:“奴婢等奉皇后娘娘之命教习钱二姑娘礼仪,钱二姑娘礼仪未成,怎能松懈。” 领头的婆子笑着说:“嬷嬷说的是,这父女天伦怎能阻碍,真是谢过嬷嬷了。” 另一个婆子也大声嚷嚷:“宫里来的嬷嬷果真是最通情达理不过,就跟咱这寻常人家的不一样。” 还有婆子扬声大喊:“二姑娘,嬷嬷让你去见二老爷,你快出来啊。” 又累又痛的钱明月顿时来了精神,还能这样搞,不愧是她的狐狸爹。 钱明月很清楚,嬷嬷们被算计,一定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暂时解脱毫无意义,她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按照游戏规则来:官大一级压死人,皇后派来的人,只有皇帝能召回去。 可是,皇帝真的不知道皇后做了什么吗?她去求见,真能如愿吗? 她要以自己的名义行事,如果皇帝不认可她的做法,父亲还能托词“女儿年纪小,不懂事”,成国公府还有退路。 她没有诰命,没有资格求见圣人,只能用寻常百姓求见天子的办法了——敲登闻鼓。 至于轮值御史会不会进宫禀报?圣人会不会召见?一切都是未知数,她只能尽量争取了。 为了给成国公府充足的退路,她要让钱家人有充分的理由不知道自己偷偷出府了。 钱明月看着外面的青纱小轿,明白父亲在暗中帮自己:“本姑娘衣服褶皱,头发蓬乱,见父亲实在失礼,容我打理一下。” 不久之后,青纱轿在钱时延的书房外停下来。 洒扫的仆人说:“二老爷被大老爷叫走了,说是要兄弟对饮,姑娘去屋里稍等一下吧。” 轿子里传来清亮的女声:“长辈不在,擅入内室,不合礼法,我在外面等着便是。” 与此同时,一个小丫鬟验证了对牌,从成国公府角门出去了。 乾清宫西暖阁,元贞帝正听銮仪卫禀报教养嬷嬷在钱家的所作所为,猜成国公府会怎么应对。 李兰英进来:“圣人,轮值登闻鼓的监察御史求见。” 依祖制,登闻鼓响,皇帝要亲自处理。 但事实上,绝大多数事情都是轮值监察御史权衡处理,或者交给相应部门解决。 轮值御史都知道轻重,等闲不会烦扰帝王:“宣。” 轮值御史郭成格拜见皇帝,却未得见龙颜——元贞帝隔了屏风宣召。 “朕听说敲登闻鼓多在上午,何人此时击鼓?有何冤屈?” “回圣人话,是一女子,自称钱家二姑娘,言说被奴婢欺负,只有圣人能做主。” 元贞帝满意,她果真不是只会躲在父母羽翼下撒娇的闺阁女子。 “宣她文昭阁见驾。” 元贞帝是个讲究人,入夜时分,绝不在寝宫接见未来儿媳妇。拖着病体去了前朝,依旧是隔着屏风,还带着负责起居注的史官。 礼毕,元贞帝叫起。 钱明月没动,双手将黄琮举过头顶:“皇上,小女无才无德,不堪为皇家的媳妇,请您收回成命吧。” 看不到元贞帝的脸色,只听他声音喜怒莫辨:“学习宫廷礼仪,受委屈了?” 他果真什么都知道。钱明月低头:“是的。” “这才多半天,就受不了了?” 钱明月心中咯噔一下,圣人不向着她,这下可怎么办吧! 已经跪在这里了,没有退路可言,再尽量争取一下:“有一双华美娇小的鞋子,适合自幼裹脚、精心娇养的豪门闺秀穿。” “一个乡野村姑,在田地里跑大了脚板,非要去穿,只能把脚砍掉。可小女实在不愿削足适履,杀头便冠。” 对面安静了许久,静得钱明月心里发慌,手不住地颤抖,元贞帝才说:“跪了许久,起来吧。” “谢皇上恩典。” 钱明月站定,元贞帝灵魂发问:“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错?她哪里错了?不,皇帝说她有错,她就有错。 钱明月想了想,谨慎地说:“小女不该敲登闻鼓,还一定要见皇上,打扰您休息,给您增加事务,实在罪该万死。” 元贞帝的声音带了明显的笑意:“罪请得倒是快,但是没搞清楚自己哪里错了,再想想。” 钱明月胆子大了点儿:“小女不该不服管教,还跑来告状?” “再想。” “小女应该磨砺心性,继续忍受?” 元贞帝不表态:“你以为呢?” 钱明月有些恼了,如果进宫来折腾半天,就得个自己活该忍受的结论,那还来这里做什么! 对不起爹爹为自己的筹谋不说,日后在自己府里被徐后的人虐待,钱家人心里该多难受! 钱家的脸面都被徐家按在烂泥里了,即便有朝一日入主中宫,还有何威仪可言。 钱明月将心一横,说:“可是小女认为自己不应该忍受,也根本不需要嬷嬷教导礼仪。” “说说你的理由。” 钱明月彻底豁出去了:“小女与太子的婚事,乃圣人钦定,这说明圣人您看得上小女。您都看得上小女,说明小女道德、才华、礼仪都没有问题。” “您都认可小女,几个后宫奴婢凭什么对小女又打又骂的。小女无错,求皇上为小女做主。” 第八章 元贞帝的精神酷刑 元贞帝说:“你错在张口就提退婚。” 钱明月跪下:“是,小女有罪。圣人,其实,小女不是想退婚,只是,只是看圣人如同长辈一般,跟长辈撒娇作闹而已。” 元贞帝哈哈大笑:“对,朕就是你的长辈。哪有长辈不容孩子使小性子的,你无罪,快起来吧。” 吩咐道:“昔朕蒙难于曹县,蒙钱氏女相救才得存,以其恩重且德才兼备,故聘为太子妃。” “后宫奴婢竟敢欺辱凌虐,置朕于何地!着銮仪卫将人捆绑至西华门,杖毙。” “明月,你来监刑。” 不知道为什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钱明月反而愈发恐惧起来,莫名寒颤了一下。 西华门下马碑前,点亮了无数灯笼,将黑漆漆的夜照得仿若白昼。 钱明月靠着墙根站着,希望厚实的墙能给自己遮挡一下冷风。 元贞帝派了几个内使,不知道负责什么,总之就站在她左右。 一辆黑漆漆的马车,在离下马碑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魁梧壮硕的銮仪卫将一个个东西扔下来。 竟是捆绑着的嬷嬷,她们被堵着嘴,再痛也叫不出声来。 后面跟来的马车上,下来几个銮仪卫,抡起大杖往嬷嬷们身上砸。 元贞帝说了:杖毙! 钱明月前世今生连杀猪杀羊都不曾见过,哪里看得这种场景,瑟缩一下,闭上眼睛。 耳边响起内使阴阳怪气的声音:“钱二姑娘,别闭眼睛呀,您看,欺负您的人受到惩罚了。” “您看呀!” 钱明月眼看那些嬷嬷在地上痛得打滚,銮仪卫依旧拿大杖往下砸,有时候砸在前胸,有的砸在脊柱,有的直接砸在头上,她们五官扭曲,满脸是血。 “啊!”钱明月惊呼一声,蹲在墙根,闭着眼睛尖叫,“别打了,别打了。” “杀了她们吧!给她们个痛快!” 内使说:“钱二姑娘,您是个仁慈的人儿,可是下人冒犯了您,就要受罚啊。圣人旨意可是杖毙,哪能不遵从。” “您睁开眼睛,看看呀,这事儿以后常见的很。” 钱明月就是不睁,反而闭得更紧了。 “算了,不想看,听听也行。去,把她们的嘴松开。” 接着,如恶鬼般的哀嚎传到耳中,钱明月捂住耳朵,都无法阻止这声音传入耳中。 他们敢这样吓唬自己,一定是奉了元贞帝的旨意。 前一刻还亲和慈祥得很,下一刻就对精神施以酷刑。果真伴君如伴虎啊! 是不是他恼怒了自己的言行无状?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儿恃宠生骄? 这折磨人的刑罚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漫长得好像有几个世纪,声音才渐渐歇了。 “没声了,可能都死了。”内使说,“钱姑娘,圣人命您监刑,您去检验一下,这刑是不是到位了。” “不,我不去。”钱明月抱头蹲在那里,又冷又怕,瑟瑟发抖。 “快去吧,这天寒地冻的,您检验完了我们好打扫干净宫门,回去休息。” 钱明月就是不肯动。 一个銮仪卫说:“算了,还是我们自己检验吧。” 过了一会儿了,又说:“都死透了。” 内使说:“那就麻烦您把尸体弄走,咱家好把地清理了。” 水声、木桶落地的声音不绝,后来就没有什么声音了。 一内使温声说:“好了,没事了,钱姑娘可以回去了。” 钱明月慢慢睁开眼睛,却见满地是血,还有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吓得惊叫一声,昏厥过去。 内使摇摇头:“如此心慈手软,难啊。” 西华门外的大杖之刑还没有进行完,徐皇后已经得到消息,怒气冲冲地赶往乾清宫,直接跟元贞帝拍桌子。 “我上午派去教养嬷嬷,皇上晚上就杖杀在西华门!皇上这是在打我的脸面啊!” 元贞帝眼皮都懒得翻:“几个贱奴就是皇后的脸面,那朕钦定的太子妃又是什么?” 徐皇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气愤地瞪着元贞帝,突然将头靠近他,语调轻柔地说:“皇上,您脸色不好啊。” 元贞帝差点以为她对自己还有夫妻之情,还在关心自己,在自己病得几乎人人都能看出来的时候,她也看出来了。 “是太过操劳了吧,劳累太过可是会短寿的。”徐皇后咬牙切齿地说,“皇上啊,我的夫君,你猜猜我们谁更长寿?我看你还能护她几时!” 看到站在角落里的李兰英,狠狠地剜了一眼,又冷哼一声,走了。 元贞帝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朕去之后,只怕你难以得存啊。” 李兰英自幼入宫,见过听过很多后宫密辛。皇帝去后,伺候的人哪个能得好? 他父母已逝,兄嫂不慈,又无子女,圣人去后,又何必强求得存。 他跪在地上:“奴婢愿皇上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好让奴婢一直伺候着,生死相随。”意思是不怕殉葬了。 元贞帝摇头:“朕会给你安排个去处。” 皇后宫中耳目众多,钱明月将来进宫也不能两眼一抹黑,正好把李兰英留给她。 至于如何让李兰英对她忠心耿耿,还得谋划一番。 好累! 他确实操劳太过了,可是还不能睡下,他还在等西华门的消息。 内使禀报完毕,元贞帝陷入沉思。 吕雉制造人彘,吓傻皇帝自己临朝称制;武曌能驯烈马,能统治江山,也能屠戮李氏子孙。 她们都是自己有野心有手腕才能大权在握,钱明月不同,她是被自己推上去的。 如今看来,他倒是完全不担心钱明月屠戮黎氏子孙了,但这个心慈手软的人,能控制住局势吗? 是时候给明月加码权势了,元贞帝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李兰英:“着礼部造印。” 钱明月再次醒来,是在马车上。 马蹄声哒哒,敲碎了夜的宁静,敲到人心里去。 “什么人!已经夜禁竟然还在朱雀大街驾驶马车!”是一队巡夜的人。 钱明月心道坏了。 大梁改前朝宵禁为夜禁,明确规定一更敲响暮鼓,五更敲响晨钟,暮鼓晨钟期间通行,则是犯夜,要笞打四五十下。 第九章 枫林少年不是太子 驾车的人停下马车:“前面可是中城兵马司的?” 他声音浑厚威严,不似寻常人。 马车虽然没有徽记,但镀金马辔头在夜光下熠熠生辉,也彰显着来人的不凡身份。 巡夜的人恭敬地道:“正是,已经夜禁,大人何故通行?” 驾车人从腰间掏出一块明晃晃的印鉴,丢给他们:“上直卫指挥使兼任銮仪卫指挥使任长宗奉旨夜行。” 钱明月惊愕,给她驾车的竟然是銮仪卫指挥使? 本朝銮仪卫与前朝锦衣卫一脉相承,都作风嚣张,名声恶臭。 能让普通銮仪卫驾车,已经非常难得了,銮仪卫指挥使会给她驾车? 领队见到印鉴,忙跪下:“小的见过指挥使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还请恕罪。” 任长宗骂道:“一群蠢货,还不速将拒马挪走。耽误贵人出行,你们该当何罪?” 夜禁之后,各大街交叉路口都放置了拒马,拒马间有缝隙,可供应急通行。 这人非要人把拒马都移走,还吆五喝六的,坐他的车,丢人。 钱明月看不下去了:“严格执行公务的人,何罪之有?” 任长宗没有回头,压住车帘。 兵马司的头目还了印鉴,吆喝着底下的人搬开拒马。 于钱明月而言,这件事就此揭过。 她的话很快出现在元贞帝案头,元贞帝批曰:中正明礼。 西华门外血淋淋的一幕,牢牢地印刻在钱明月脑海里,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昼不能兴,茶不思饭不想,头不梳脸不洗,整个人颓废消沉起来。 钱时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借口帮妻子挑选头面,将她哄出府。 一路上,钱明月兴致缺缺,完全没有余杭时候的灵动活泼。 钱时延将新得的官印解下来递给女儿,故意嘚瑟地说:“二品官的官印,你还没见过吧。” 钱明月果真感兴趣,把玩那方崭新的、明晃晃的银质官印。 官印的印纽很长,呈上小下大的椭圆柱状。 印文是:“陕西布政使兼按察使印”。 印章背面刻着一行字:“元贞十年九月二十一日礼部造天字二号”。 钱明月道:“当年爹爹做杭州知府,从三品官挂铜印,还是天字一号呢,如今竟然是天字二号,难道最近新封了什么超级大的官吗?” 一品官多数都是死后追封的,二品官是活官的极限了,哪有什么新封的官。 “这天字一号印是谁的?”钱明月把玩着爹爹的官印说,“不会是金印吧。” 钱时延没放在心上:“或许吧。今日给你母亲买一套头面,她在京城行走,不能太寒酸了。你也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贵重首饰,看看喜欢什么,父亲给你买。” 想到华美的首饰,钱明月心情就好些了。 等到金丝?髻、金镶羊脂玉观音洒甘露分心、金镶红宝石的祥云莲花挑心、玉叶金蝉簪、金莲花钿儿、祥云如意掩鬓、点翠压鬓钗等收入囊中时,钱明月便如沐春风了。 果真买买买最能抚慰伤痕。 中途,钱时延遇到了故人,几人到茶楼叙旧。 钱明月带着平安继续逛天街,不一会儿,平安身上就长满了络子、珠花、串珠等小物件。 “还拿得清吗?”一道温软的男声传来。 钱明月转头,见是那日枫林遇到的少年,顿时寒了脸,拉着平安就走。 太子追上去:“等一下,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钱明月冷漠:“这位公子,我们认识吗?” 太子委屈巴巴地说:“你忘了吗?我们在京郊枫林见过,虽然那时候你穿的男装。” 少年少女纠缠一处,引得众人侧目,钱明月不想传出流言蜚语:“换个地方说话。” 茶楼包厢,钱明月冷淡地说:“按礼民女应该拜见太子殿下,可茶馆小二随时会进来——” 太子愣了:“你,你说什么?太子?哪有太子?” 钱明月言之凿凿:“姚大学士根本就没有门徒,他唯一的弟子就是太子,不是吗?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如此戏耍愚弄人,合适吗?” 太子摇头:“钱家姐姐,你弄错了,太子殿下与先生并没有师生的名分,先生从不敢自称殿下的先生,在下才是先生唯一的弟子。” 钱明月迷惑,难道是她弄错了?“你这人很奇怪,我还记得当时你不想理我呢,怎么今日又追着我聊?” 太子抠手指:“我,我不是不想理你,我发现你是姑娘家,就,就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后来,知道你要做太子妃,还替你难过呢。” 钱明月皱眉:“你莫要胡言乱语,做太子妃是何等荣耀,难过从何谈起?” 太子叹息:“钱家姐姐,这里没有外人,我们不必说那些场面话。” “我听先生说,太子瞧着聪明,其实相当难教。虽然长得不丑,但个头不高,心宽体胖,也算不得好看。” 钱明月的心彻底凉了,如果这个小家伙是太子,她还可以宽慰自己,至少小丈夫是个漂亮讨喜的,而且性子软萌好拿捏。 如果太子是个又矮又胖、又蠢又丑的,她还有什么盼头。 钱明月硬邦邦地说:“这些都不重要,太子仁厚纯孝,必是良婿。” 太子笑得很甜:“是,姐姐言之有理。姐姐,山南不是太子,可以让侍女进来坐了。” 钱明月便将平安叫进来。 太子又说:“听大学士说,皇后为难姐姐,姐姐还在西华门受了惊吓,山南很担心姐姐。” 他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似有深情。 钱明月看得心砰砰跳,不自在地转头:“我已无大碍,山南放心吧。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起身就要走。 太子也跟着起身:“如果皇后再难为你,你可以找大学士帮忙。也,也可以跟我说,我帮你找大学士。” “谢谢你的好意,我能应对。” 太子傻气地笑了:“是啊,对我来说,先生很厉害了,但成国公府更厉害,姐姐有强大的后盾,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大梁没有沿袭前朝内阁制度,虽设殿阁大学士,不过五品官、只做顾问。 殿阁大学士是天子近臣,自然无人敢轻视,但也绝算不上煊赫。只有社会阶层比较低的人,才会把文华殿大学士看得无比厉害。 李山南果真不是太子。 钱明月彻底打消了怀疑:“借你吉言。” 第十章 太子初见徐氏女 太子正在文华殿挑灯夜读。 寂静的深夜中,突然传来柔得能滴出水来女声:“殿下,该歇息了。” 太子吓了一跳,猛地回身,就见一个身穿长袖舞衣的丽人走进殿内,风情万种地跪拜行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从太子的角度,应该刚好能看到脖子以下的雪白。 太子哪里有心情看这个! 他正在思考一个问题,《左传》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个“乐”除了区别身份贵贱之外,还有没有实际作用。 刚刚朦胧有所感悟,还没来得及抓住那灵光一现写下来,就被这人打断了,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太子怒喝:“放肆!谁准你们进来的!” 丽人道:“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派奴婢来教习您的。” 太子转怒为喜:“好啊!那你来教孤吧。” 从案上拿了一张纸条:“春秋时期的鲁国,面积不小,人口不少,享有比其他诸侯更高规格的礼乐,甚至史书都是他们记载的,还出了至圣先师,为什么却一直对各强国俯首?” 至圣先师就是孔子。 “他们自认为是保存周礼的国家,却多个君王死于谋害,为什么?鲁国真的保存了周礼吗?他们是怎么坚持周礼的?” 丽人说:“太子殿下,奴婢要教习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太子好奇,“你们擅长什么?” “教这个呀!”丽人猛地脱掉外衣,露出绣着玫红色柱腰,柱腰上的并蒂莲挺拔翘立,柔软纤细的腰肢堪堪盈盈一握,肤如凝脂的大腿在轻纱下若隐若现。 太子笑道:“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害孤误会了母后的意思。该罚!” “奴婢随殿下处置便是,”丽人朝太子怀里扑去,“求殿下怜惜,让奴婢教习你吧。” 太子跳着躲开:“好好走路,你再瘦也有几十斤,砸倒孤怎么办?磕到很痛的。” 丽人兀自走到内室,坐在软塌上:“殿下,你看奴婢呀。” “孤看着呢,嗯,你的身体跟孤的不同。” 太子围着她翻来覆去地看,丽人又是羞涩又是自得,觉得太子被自己迷住了。 他看了多久,丽人就冻了多久,好半天,他下出一个结论:“我们许多地方不一样。” 丽人终于受不了风寒,打了个喷嚏,还喷出了鼻涕! “啊!你冷了,”太子抚掌而笑,声音清脆好听,“这一点儿我们是一样的,孤冷了也会打喷嚏。快去床上,盖上被子暖和一下吧。” 丽人终蒙大赦,甚至顾不得仪态,哆哆嗦嗦爬到太子床上,盖上被子,才娇柔地说:“殿下,来呀!奴婢教您有趣的事情。” 太子笑着躲得远远的:“你少糊弄孤,孤才不上当呢。哪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分明是你想让孤给你暖身子。” “哼,从来都是别人给孤暖床,孤身份尊贵,才不会给别人暖身子。” 丽人:…… “你这小宫女,胆大得很,该罚!”太子转身出去,“你等着,孤拿戒尺去。” 太子才出暖阁门,就看到万金宝心急火燎地在门口转圈:“好殿下,您终于出来了,皇上急召。” 太子松口气:“为孤整理衣冠。” 皇帝深夜召见太子,两人共卧一塌,夜话到天明,无人知他们谈了什么。 皇后却知道,以后想往文华殿送女人是不成了。 “可恨!” “该死!” 皇后怒火中烧,将桌子上的金碟子银筷子全都扫到地上:“将那个废物叫来。” 丽人一跪在地上就不要命地呼喊:“娘娘饶命,奴婢已经上了太子的床,马上就要成功了。太子殿下对奴婢很感兴趣,求娘娘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刘姑姑大耳刮子呼在她脸上:“坤宁宫里,大呼小叫什么。” 丽人捂着脸哭,又被一脚踹倒在地:“拖出去。” “留下吧。”徐皇后慢条斯理地说,“找个地方养着,还有用。” “谢娘娘,谢娘娘。”丽人连连叩首。 次日大清早,太子照例从文华殿到坤宁宫去给皇后请安。 徐皇后还没起来,太子在庑下等着,却见几个宫女引着一个穿粉色袄裙的女子走来,十二三岁的模样,宛若春杏带露含苞。 太子痴痴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脚步轻快地走向她:“你是谁?竟然如此好看。” 少女被吓了一跳,躲到宫人身后,又怯生生出来行礼:“小女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惊喜:“快免礼,小仙女你认识本宫?” 少女害羞地低头说:“小女未曾见过殿下,是殿下的衣服。” 太子摸摸身上的衣冠,笑道:“是本宫痴了。你不是宫里人,你跟宫里所有人的气质神态都不一样,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父母可有给你定下婚事?” 少女又躲到宫人身后:“殿下失礼了。” “咳咳。”太子尴尬,“呃,本宫就随便问问。”向引路的大宫女,“茯苓姐姐,这是要去见母后吗?” “正是。” 太子的眼睛黏在少女身上:“刚好本宫也要去,一起去吧。” 待到徐后宣召,太子却没能见到那少女,只说男女有别,分开召见。 太子一步三回首地离开坤宁宫,回到文华殿也没心情读书,跟文华殿大学士说自己要去拜见父皇,在乾清宫前跟内使问了父皇的起居,留下万金宝代替自己候着,自己却偷偷溜到坤宁宫了。 徐后不在坤宁宫,说是淑妃生辰摆了几桌酒席,她去赴宴了。 太子找到茯苓,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的把件,塞到她书,头脑昏沉得很,想找个地方散心,该去哪里好?” “御花园菊花开得正好,殿下可以去看看。” “御花园?”太子犹豫,“本宫委实不便过后宫。” “淑妃娘娘生辰,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都在永安宫呢。” 太子在坤宁宫犹豫徘徊良久,还是去了御花园,转了好几个圈,才找到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少女。 第十一章 徐颐侬跟踪钱明月 少女正在假山后面看花,寻常普通的花,她看得那么专注,却不知道自己比花更迷人。 太子说:“喜欢就摘几朵,插在房间里看也方便。” 少女起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殿下错了,爱花就不应该伤害它,应该让它在自己的枝头长着。” 太子笑着扶她坐下,说:“你真是个心善的,本宫叫黎晨,你呢?” 少女也笑得很甜:“徐颐侬。” 太子眉眼弯弯:“真好听,不落俗套,像你一样,不染尘俗。你是母后的侄女吧,算起来本宫是你表哥呢,我们以后就表哥表妹相称吧。” 少女抿嘴,轻柔地唤:“表哥。” “哎,”太子大笑,“本宫第一次发现,这两个字竟然如此悦耳。” 家里有几个姐姐嫁了皇子,可母亲说他们娶姐姐们图得是姑姑和徐家的权势,为的是太子之位。 如今皇五子已经是太子,却在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情况下追着自己,他是真的喜欢自己吧。 想到这里,徐颐侬看太子的眼神充满了柔情蜜意。 少女情起于情,此后酸甜苦辣,甘之如饴。 直到接近正午,宫人频频催促徐颐侬回去,两人才依依惜别。 刚过午时,徐颐侬就被送出宫去,太子寻而不得,文华殿的晚饭怎么端进去就怎么端出来。 深夜,夜空中无星无月,小太子挑灯夜读,困得哈欠连连,就狠狠扭一下自己大腿。 万金宝说:“殿下,快子夜了,该歇息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本宫如何能白日欢闹,夜里安寝!” 次日,黄道吉日,宜远行,钱时延离京赴任。 前一晚阖府已经话别,第二日,长辈和长房便没有出门相送,将空间留给二房一家。 钱时延自与妻子成婚,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别离,老夫妻坐在一辆马车里,黏糊得让子女没眼看。 一家人沉浸在离愁别绪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车马如川的街道上,一顶没有任何徽记的轿子正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直到京西长亭,足足有近十里路。 “终于停下来了,本姑娘的轿夫都累坏了。” 钱家人依依惜别。 小轿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拨开轿帘,盯着钱明月看了半天,说:“不好看,委屈表哥了。” 钱时延的车队启动了,缓缓前行。 钱家人都不愿意回去,就那样目送他们,直到再不见踪迹,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钱明月忽有所感,猛地转头,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生得眉眼如画,不暗世故,单纯可爱,一双怯生生的眼睛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她欣赏美人,不分男女,冲那小姑娘笑笑,吓得人将脑袋缩回轿子,还把轿帘攥得死死的。 钱明月无奈,问哥哥:“我很吓人吗?” 钱霖瞥了一眼那轿子,说:“这世间哪有吓人的东西,人都是被自己吓到的。” 随着父亲赴任,他也迅速蜕变成长。 “这都哪跟哪呀!”钱明月嗤笑他,“你还突然搞起玄学来了。” 钱霖回头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轿子:“心思坦荡的人,不用在意那些魑魅魍魉。我们回去吧。” 小太子许久没见徐颐侬了,日日等、夜夜盼,无比煎熬。 终于,他跪在徐皇后面前:“求母后成全。” 徐皇后似是非常惊讶:“快起来,你这孩子,什么事至于行如此大礼。” 太子膝行向前,倔强中带着怯懦,脸都皱巴了:“母后,孩儿心悦表妹,想,想求为太子嫔,求母后成全。” “嗨,母后当多大的事呢。”徐后亲自扶起他,“不过你说的表妹是哪个表妹?” “她说她叫徐颐侬。”徐颐侬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缱绻柔情。 徐皇后笑了:“颐侬?她才多大!还没到嫁人的年龄啊!” 太子痴了,跺脚扭身子撒娇:“可以先订婚啊,母后,母后~” 徐皇后面色冷漠下来:“太子错了,夫妻才是订婚,哪有跟嫔订婚的。” “我,我——”太子可怜巴巴地低头,“我去找父皇,求他退婚。” “你觉得会有用?” 太子瞬间湿了眼眶,出坤宁宫时还抽抽搭搭的,像是被主人踢了一脚的小奶狗,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徐皇后闻信开心得多吃了几块糕点,又因为不消化在坤宁宫转了很多圈才舒坦点儿。 太子愈发思念佳人,派万金宝跟徐颐侬约好时间地点,然后借口身体抱恙,抛下功课,微服约会去了。 恰好,钱明月闲来无事,带着平安去南市玩。 南市的鲜花是一绝,有许多这个季节没有的花,如山茶花、牡丹、月季、杜鹃等,品类之丰富,超过钟鸣鼎食之家设置的花房。 钱氏以勤俭传家,自然是不会靡费重金设置花房的。 钱明月贪婪地看着这萧瑟肃杀时节难得的鲜艳颜色,兴奋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丫头。 “哇!这季节,竟然有牡丹,还开得这么水灵!” “天呐,这,这是荷花!怎么养出来的?是不是水都要煮热?” 她身后,一对靓丽养眼的少男少女走过,少女拉拉男孩的袖子,指指钱明月:“表哥你看。” 那个少见多怪的女人是你的未婚妻,天呐,圣人为什么要这样委屈你。 表哥这样尊贵的人,只有自幼养尊处优的女人才配得上。 少年满脸从自性中流淌出的天真悲悯:“许是家里穷,从来没有见过这些。皇——我家什么花都有,母亲爱花,暖房里冬季还有荷花呢,自然不觉得稀奇。” 钱明月问:“多少钱?那荷花。” 花商说:“一百两。” 钱明月差点没被空气噎着:“这么贵!” 花商笑道:“姑娘也说了,这花这季节难养。姑娘要买吗?” 钱明月摇头:“我见过几十里荷花雨后盛开的景象,何必非要在不是它的季节买这一朵。” 少女,徐颐侬上前,说:“姐姐谬矣,不是它的季节它却能盛开,这荷花珍贵,就珍贵在它能够逆势生长。” 她也要逆势而动,抢下不属于自己的男人。于是,壕气地跟花商吩咐买下这花,送到哪里哪里。 第十二章 徐颐侬挑衅钱明月 钱明月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姐姐”是叫她的? 看到李山南,笑着打招呼:“又见面了。” 太子满脸歉意和祈求:“这位姐姐,我们见过?” 钱明月明白了,李山南与这小姑娘明显是在相看,她一个大姑娘过来熟络地打招呼,会引起误会的。 “呃,抱歉,我认错人了。” 李山南和善地笑笑:“无妨。” 见表哥笑着跟那个女人打招呼,徐颐侬心里很不是滋味,钱明月一走,她就扯着他的胳膊问:“刚才那个大姐姐,你看怎么样?” 太子茫然:“什么怎样?我为什么要评价素不相识的人?” 徐颐侬不依不饶:“表哥~你就评价一下嘛。” 太子想了想,说:“嗯,是一个有点儿迷糊的贫家女。” 徐颐侬失望:“只有这些吗?” 太子小心翼翼:“还,还要有什么吗?” 徐颐侬有意识地引导他,希望他说出自己想听的话:“你不觉得她咋咋呼呼不像大家闺秀吗?她的举止仪态一点儿都不:“所以,我觉得她是贫家女啊,她本就不是大家闺秀,我们不能对她的举止仪态要求太高。” 然后,语重心长地说:“父亲教育我说厚德载物,说有多少德就能载多少物。乡绅的德可以鄙薄,因为他要载的物少,而我要载全部的家业,我得很有很有德行才能。” “大学士也说君子应处处养德,静坐常思己过,闲谈不论人非。颐侬,贫穷不是罪过,我们不能非议她。” 徐颐侬羞红了脸,她一直觉得自己情操高尚、清新脱俗、不染尘埃,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不养德的人了。 “你!你有道理,你自己玩吧。” 徐颐侬负气转身离开,心中却忐忑不已,表哥可是太子,从来没有人给他脸色看,他会不会生气? 如果他不追上来,自己该怎么下台?他会不会觉得自己骄纵,然后厌弃自己? 小太子上前,抓住女孩的胳膊,触到软软弹弹的肉感又忙放开:“表妹,请恕我失礼。” 他追上来了,徐颐侬被偏爱,难免有恃无恐:“表哥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她?你说呀!” 小太子搔搔脑袋,茫然无辜地说:“我没有怪表妹的意思,我们自幼富贵,自然难以理解她。可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喜欢从何谈起啊?” 徐颐侬想说那是你的太子妃!以后那个粗俗不堪、满身穷酸气的女人就是你的妻子! 又不想让表哥多注意钱明月一点儿,说:“我就随便问问,走吧,看看别的花去。” 他们一路上看了许多花,徐颐侬也买了很多,几十两、上百两银子往外砸,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钱明月私房钱不多,舍不得买盆花,便花几百文钱,买了一些被修剪下来的花苞,打算带回家装点房间。 回去的路上,好巧不巧又碰到李山南和徐颐侬。 “姐姐!”徐颐侬夸张地惊呼,“姐姐你怎么能摘花呢!花就应该盛开在枝头,你怎么能摘下来呢!花会痛的。” 钱明月烦了,哪来的神经病、圣母婊啊!还是个双标狗! 本在夏季开的荷花,开在深秋,你说喜欢逆势生长。枝头的花我剪下来就是残忍? 还有,这个女人是有多蠢,才会认为这花是她摘的? 这里的鲜花都有主人且价格高昂,她能随便摘?再看看这底部利器修剪的痕迹,是人手能够做到的吗? 钱明月不耐烦地说:“这花是开给人看的,我看得上它,带回家去多看它几眼,都是它的荣幸。关姑娘什么事?” 徐颐侬似乎不能相信自己被怼了,一脸震惊,然后泫然欲泣:“姐姐!” “闭嘴!”钱明月逼近她,居高临下地说,“如果你缺姐姐,自己想办法,我父母只生我一个女儿,我没有妹妹,你不要叫我姐姐。” 顺便瞪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李山南:“你也是又蠢又瞎吗?白瞎了这么漂亮一张脸。”扬长而去。 徐颐侬捂着脸哭起来:“表哥!你看她,她欺负人。” 小太子摸摸自己的脸,才掏出帕子给她擦泪:“我知道表妹是给爱花的人,但是不同人有不同人爱花的方式,我们得接受别人用插花表示喜欢是不是?” “我母亲房间里也不断有插花,插花是一门话!她摘花难道还有道理了。” 小太子耐心地说:“表妹爱花心切,定是没有仔细观察,那些花都是被剪刀剪下来的。” “这里的花商不光卖盆花,也卖修剪下的花苞。她家贫又爱花,买些花苞也很正常。” 徐颐侬尴尬极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聪明伶俐、多才多艺的,怎么这会儿处处犯错:“我,可是她也太凶了啊。” “确实凶,”小太子委屈地撇撇嘴,“我没有说一句话,她竟然连我一起凶着。” 又摸摸脸,笑盈盈地说:“我听闻,民间独门小户或者男人不成器、经常被外人欺负的人家,他们家的女人为了支撑门户,就会变得泼辣凶悍。” “她困苦你富贵,就莫要与她一般见识了。反正以后不会再遇到她,今日之事,就当你陪本宫体验民间疾苦了,想要什么,我补偿你。” 徐颐侬在心里呐喊,她家才不穷,更是独门小户。 至于家里男人,徐颐侬不得不承认,钱家的男人比徐家的男人不知道争气多少倍。 太子表哥心思纯净,仁爱万民,却不知道有些人天生凶恶,根本不是环境逼的。 她很想告诉他真相,可是如果他问自己为什么不早说怎么办?问她是怎么知道的怎么办? 可怜小姑娘,活了十二岁的心事都没有今日一上午的多,憋闷得快哭了。 他们三人间的小插曲被详细地记录下来,递交到龙案上。 元贞帝只是粗略地翻了一下,就说:“太子知道轻重,由他去吧。” 第十三章 再见谢文通 元贞帝还说:“钱氏,朕不能再放任自流了。” 下午,钱明月接到元贞帝的口谕:“至圣先师云:学然后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汝正年少,当惜时好学,朕知汝缺乏良师教导,故着国子监监丞谢文通驻府授业。” 信息不对称,钱明月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圣人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不过她很期待见到谢文通。 谢文通出身望族,父亲谢傅詹官居通政使,位列九卿。 他本人更是“才比子建、貌若潘安”“梅妻鹤子、不染尘俗”,十七岁就中解元,此后到处游山玩水,后来定居余杭,访僧问道,吟诗作赋,逍遥似神仙。 钱明月期待见他,倒不是因为传闻中他有多优秀,而是因为,他本就是她的先生。 谢文通在余杭住了八年,兼职教了她七年半,直到她该议亲了,需避讳外男才离开,不久便赴京参加春闱。 许是因为无妻无子无需操心俗务,谢文通看起来远比同龄人要年轻,连打扮也依旧年轻向俏,处事却更加符合世俗的规矩。 他守礼地见过成国公,分寸得体地与他寒暄,然后才是钱明月的敬师茶。 钱明月从侍从手里接过茶,跪在地上:“恩师请用茶。” 谢文通接过茶饮了一口:“今时不同往日,为师会对你严格教导,课业难度很大,希望你不要叫苦叫累。” 钱明月不以为意地道:“不会。” “那我们闲话少叙,开始吧。” 钱家早在外院收拾好了书房,供师生二人使用。 谢文通没带书,随手写下一句话,让钱明月解:多见者博,多闻者智,拒谏者塞,专己者孤。 这个不难,钱明月信心满满地说:“见识多的人会博学;多听些使人更有智慧;如果拒绝别人建议就会闭塞自己的耳目,独断专行刚愎自用会把自己变成孤家寡人。” 谢文通坐在案前看自己的书,听完她的话,头也不抬地说:“再解。” “啊?不对吗?” “解的太浅,深入解。” 这么简单一句话怎么往深处解?“请先生示下。” “自己解。” 钱明月郁闷:“先生,我得罪您了吗?今天的茶太烫了吗?” 谢文通瞥了她一眼:“如果你这样想,那本官就向皇上请辞,不教你了。” “别!”钱明月快哭了,“我错了,我解。” “写在纸上,写完七百字给我。” 钱明月想推诿:“先生,我不通文法。” “写白话也可以,不过要写一千字以上。” “啊?”钱明月忍不住惊呼,“先生,您变化好大。” “课堂之上,不得闲话叙旧,写吧,写完再吃午饭;字迹不清、逻辑不通、胡编乱凑字数打手心。” 钱明月瑟瑟发抖,这个往日最和善不过的先生,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凶恶。 谢文通挑眉:“这很难吗?随便拿出一句话,都能大作文章,这是一项基本功,朝堂上的每个人都能做到。” “他们都是考过会试殿试的,我又不用考那个。” 谢文通重重地放下书:“钱明月,你不是自诩智计不输男儿吗?怎么?男人能做到的事情你不愿意努力去做到吗?” “你以为凭借那点儿小聪明,整日吊儿郎当的,可以轻易超过日夜苦读,手不释卷男儿吗?” “醒醒吧,你父兄让着你,你比之外面的男人差多了。我不否认有男人比不过你,但你一定要跟最差的男人比吗?” 毒舌是毒舌了点儿,说的却都是事实。 钱明月无言以对,不就是写作文,写吧。嘟着嘴,认命地开始打草稿。 谢文通看书看倦了,就侧头看她,小家伙,你根本不知道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不会文臣的基本功,将来岂不是处处受制于他们? 又懒又滑,不过有点儿小聪明,圣人怎么就选中了你。 没错,京城中那么多自认为聪明的人,最先堪破帝王心的是小小从六品国子监丞。 十六字解成一千字,并不是容易的事,钱明月先解了整体的意思,然后开始抠字眼—— “多,并不是数量多,还要种类多,质量高。总是见农事,不如纵览士农工事。” “见,并不是眼见就为见,眼见的有时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因此要仔细观察,还要经过审慎的思考,才算得上见。” “多闻亦复如是,耳听非礼之言,再多无异,要兼听兼闻,还要有自身明辨是非的能力。” “拒绝建议当然会使自己耳目闭塞,我们都知道接受建议的重要性,可如何接受建议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人生在世,总不免受到很多人的言语影响,有的人是诚心诚意劝谏,有的是恶意诱导,有的人心善但能力不足,建议不足取,有的人虽是恶意却能有善果,昔日韩国以修渠疲秦而富秦便是如此。” “因此,我认为,能接受劝谏的人,一定都是才智卓然的人。” “一个人如果一直独行专断,刚愎自用会让自己陷于孤立,居上位者尤其如此。” “但是也不可以因此就什么都听信别人的,人长一个脑袋,就要用来思考和判断,无论是君是臣,是主是仆,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文是武,都要有自己独立的判断能力。” “这世间多得是多谋而寡断的人,人们尤其要对自己利害相关的事情,有独立思考判断的能力。” 钱明月觉得自己洋洋洒洒写了半天,虽然不能立马万言,千言还是有的,倒回头去数了数行列,乘了一下,就蔫了,一半都不到! 谢文通看她掰着手指算数的模样,强抑笑容,脸都酸了。 钱明月见他那副模样,又气又恼:“先生!您很高兴啊!” 谢文通摇头:“我看你连童生试都过不了。科举层层选拔人才,优中选优,并非虚言。我不否认存在有偏才的人或者时运不济的有才之士被漏下,但被选中的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你颇有些小聪明,也有些辩才,被宠得恃才傲物、轻慢自大而不自知。” 第十四章 谢文通的魅力 钱明月张嘴想辩驳。 谢文通说:“你当然不会这么认为,怎么会有醉酒的人认为自己醉酒了呢!认为自己傲慢的人一定是谦逊的。” “你的傲慢并不表现在受到夸奖之后洋洋自得,而是总认为自己是对的,容不得批评反驳,就像现在。” 钱明月低头。 “你被夸得太多了,是时候听听其他言论了,这就是多闻者智。” 钱明月抿嘴,她好像真的错得厉害。文人士大夫果真是最可怕的存在,能打击到人心里去。 “玉不琢不成器,文不改难载道,还有时间,你慢慢改。如果因为先生在这里就压力大,为师可以出去。”然后施施然出去了。 剩下钱明月,对着一堆纸满脑子官司。 接下来她便不急着写了,而是像上辈子写作文那样,先列框架,然后往里面填充东西。 这年头仁义礼智信就像水和空气一样是无处不在的,无论对着什么写,哪怕是一根草,也能拐到这个话题上去。 然后再引用古圣先贤的话,引用典故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差不多就是一篇可以载道的文章了,创作者引经据典,也显得博闻强识。 “人要多读书,明白什么是仁义礼智信,然后多见多闻多经历。 仁义的事情要见,非礼的言论也要闻,至圣先师云:‘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改之。’ 是非曲直在比较下更明显,也更容易理解。”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不仅读书是学,见闻阅历亦是学。” “尽信书而不思考,不如无书。尾生抱柱而亡,人人以为信,实则不智。 晋文退避三舍,亦以信流芳,实则骄兵之计,至于退而设伏,更不是君主智慧。倒背典籍而不解其中意,何异人肉书橱?” “只看只听而不假思索,依旧免不了罔。昔在钱塘,水网密布如棋盘,而陆路泥泞,是以百姓往来皆舟楫。 至淮安以北,河道栓塞,依旧以船舶往来,连年疏通河道,劳师动众……因循旧例,强移淮南之橘,东施效颦……” 静下心来专注做事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 等她写完文章,甩着发酸的胳膊时,发现肚子饿得难受,而太阳,已经偏西了。 谢文通呢,吃了钱家丰盛的午宴,喝了几杯酒,在精致典雅的卧房酣睡到自然醒,才在侍从的伺候下重整衣冠,仪容端肃地到了书房,检查作业。 “是男是女……是文是武。”谢文通轻笑,“凑字数凑得可真是明目张胆啊!” 钱明月低头:“先生,好饿啊,一口吃不成胖子,学习这事儿慢慢来吧。” 谢文通淡淡地说:“少吃一顿也饿不瘦,学习当不舍寸功。”提笔在纸上圈了几处,“这几处不错,可圈可点。” 被圈点的是尾生晋文之言和南北河运之说。 又划了几下:“这几处说废话、凑字数,言之无物,建议你改了,实在改不了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明天还要接着写这个话题。” “字迹还越来越潦草,你可以选择抄一遍或者去正厅让你祖父监督着,找个婆子打手心,然后明天再抄。” 这是选择吗?钱明月那么爱面子,怎么能被人在正厅打手心呢。 认命地拿笔抄写,抄写的过程中,发现用词不当、语句不通、逻辑混乱的地方,就顺手改过来,直到暮色沉沉才改好。 而谢文通正抱着一本话本子看得入迷,他专注的时候有一股特别的魅力,让人移不开眼。 谢文通突然抬头:“在看什么?” 四目相对,钱明月心里慌乱了一下,笑道:“看先生姿容俊秀,得造物主偏爱。” 谢文通皱眉:“还是这副油嘴滑舌的模样,你是大姑娘了,莫再做这等戏言。” 钱明月指指他手中的书,促狭地笑:“先生,好看吗?” 谢文通一本正经地说:“自然好看。松柏经百年风霜才堪为栋梁,寒门年轻书生没见过鸿儒,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们不过读了几本书,就心高气傲,以为自己是栋梁之才,不尊礼法私会闺秀,被斥责后不思己过,反而指责对方迂腐、嫌贫爱富,这种人在生活中也是比比皆是。” 拿过钱明月的文章,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就像你说的,仁义的事情要见,非礼的言论也要闻。 这读书也一样,圣贤书要读,小人写的书也要读,是非曲直相形,高下立判,才能更加笃定自己坚持的是不是对的。” 文人总是能够自圆其说,无论把黑的说成白的,还是把死的说成活的。 “这篇文章暂且算过关了,你好好保存着,日后再看,若发现这文章狗屁不是,说明你进步了。去吃饭吧,晚上看看资治通鉴,多少不论,随便翻翻就行。” 这么好说话?会不会有什么陷阱?钱明月狐疑地看着他:“真的?” 谢文通将书卷起来,砸在钱明月头上:“你也知道学而不思则罔,为师要你一夜看千页书,你反倒没了思考的精力和时间,又有什么益处。” 钱明月赔笑:“先生说的是,是学生愚钝。” 谢文通忧愁地说:“你这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糊涂可该如何是好,为师还是得好好给你开开窍。” 钱明月突然觉得浑身皮紧,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早晨吃得本就不多,中午又饿了一顿,钱明月觉得自己能吃一头牛。 平安好劝歹劝,才吃了一个馅饼、喝了一大碗面条,就意犹未尽地止住。 吃饱了容易困,何况用脑一天,午觉都没睡,钱明月眼睛都睁不开了,抱着“今朝有觉今朝睡,明朝挨训再伸了什么?” “隋纪,炀帝执意征高丽那些内容。” 钱明月以前翻过资治通鉴,原本想当故事书看,又嫌故事不连贯,放下了,当时看的就是这一篇。 这个小家伙,说谎的功夫没长进啊,还是那样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显得特别真诚。 第十五章 钱明月的治国理念 谢文通也不揭穿:“这个不错,古来许多王朝因朝廷纲纪败坏、党争横行、吏治导致民不聊生,百姓揭竿起义而亡。汉、唐、宋乃至前朝齐,皆是如此。 “而隋不同,隋直接亡于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炀帝执意亲征,是亡国之举。” “前朝却以‘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为人称道,君王该不该亲征,你有什么看法?写写吧。” 钱明月下意识地问:“多少字?” 谢文通轻笑:“不拘字数,你觉得能表达清楚你的意思就行。” 钱明月有点儿想要字数限制了。 铺纸,研磨,提笔,准备写字。 谢文通拿戒尺敲敲桌子:“我怀疑你脑袋跟这戒尺是一个材料做的?” “这,什么做的?” “榆木。” 钱明月被骂得笑了:“请先生教诲。” “给你一个题目,你立刻提笔就写,你觉得你读得书、经历的事足以支撑自己倚马万言吗?你长脑袋是为了应付公事吗?” “多思考一下再下笔!” “你昨天写的文章还知道思考的重要性,怎么过一夜就全忘了!窍通一半真是让人为难!” 钱明月被骂得想哭,无奈:“先生,学生只是想边思考边记录,不然等下就忘了,还是梳理不出思路。” 谢文通惊讶地看着她:“明白了。” 钱明月看他那表情,苦笑:“您是不是觉得写这么一篇小文章,还要打草稿,做不到稍加思索就文思泉涌,很笨?” 谢文通好心地安慰:“别乱想,我曾经听人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这个方法挺不错,实用。” 钱明月感受到了来自学神的鄙视,被秒成渣了。 看着钱明月在纸上写下几句话又涂抹掉,东划几道,西写几个字,绞尽脑汁的模样,谢文通连连摇头。 “当年见你年幼机敏善变,一点就通,又想你是一个女孩儿,便没有对你提更高的要求。只恨当初没有逼你背经书,若是打牢基本功,今日也不会如此费劲。” 钱明月不解:“先生,今日我还是女孩儿啊,为什么您的教育方向变了呢?” “你不是女孩儿了,你是待嫁的姑娘,很快要相夫教子的。”谢文通一点儿也不含蓄地说,“农夫的妻子会耕织即可,商人的妻子要善于计算,官员的妻子也要有德行操守,你觉得你呢?” 她要相的夫是将来的皇帝,要教的子再将来也会做皇帝。 钱明月嬉皮笑脸地道:“叫您这么一说,我得有相国之才、治世之能啊。” 谢文通正色道:“这也是我的任务和目标。” “可那么多太子妃、皇后的,哪个有相国之才、治世之能啊?” 谢文通厉声问:“你对自己的处境丝毫不担忧吗?你觉得以你现在的才德,能做好吗?” 处境?什么处境?当然是山陵震荡,不久将崩,而她的小夫君将会成为国家的主人。 钱明月要规劝他,引导他,帮助他治理国家。这可比治理地方难多了,她,能做到吗? 钱明月果真老实了,开始写条条款款—— “割地称臣辱国辱民,毫无气节可言,不必多论;至于和亲,纵观史册,从不曾能止兵戈,国贫弱时作为权宜之计,未尝不可; 纳岁币于敌国而谋苟延,何异为虎添翼而求虎口得生,损己利敌,岂有能存之理。” “不称臣不纳贡种种,不过是守气节之本分,哪里值得称道?” “人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国家就能兴盛。无论开疆拓土还是守土卫国,都是将帅的责任,国君的责任是保证国泰民安,为打仗提供‘人和’。 君王为满足个人英雄梦,弃朝政于不顾,劳师动众,御驾亲征,实不足取。且多数君王并不领兵之能,多至惨败。 至于王朝末年,国无良将,使得君王亲征亲战,是君王不能培育将帅之才的过错,可悲可叹,更不知道赞美。” “不称臣……君王死社稷之说,充满了悲壮之气,但无王霸之气,不及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想我华夏之邦,素来威远服边、德泽宇内,四方来贡、八方来朝曾不过是寻常事,何以今日竟然沦落到歌颂不称臣以全骨气的地步,何其可悲。” 钱明月吭哧吭哧埋头苦写,研磨都比平时用力了,谢文通好奇她写了什么,走到她身边,拿起她身前的纸,然后震惊了。 钱明月小心翼翼地偷瞟他的脸色,生怕被劈头盖脸骂一顿:“先生?” 谢文通淡淡地扔下一句:“没昨天那么烂了,继续吧。” “重新誊写一遍吗?”先生您按照昨天的规矩来吗? “这就写完了?” “完,完了啊。” 谢文通捞起戒尺,“咣咣”砸了几下桌子:“再这么敷衍我可要打你了。” 钱明月瑟瑟发抖,这么年轻帅气的恩师,怎么有点儿更年期呢:“不是您说表达清楚意思就行了吗?” “你表达清楚了吗?”谢文通拿戒尺扒拉桌子上的纸,“你为什么写这些?因为我让你写吗?” “对啊!” “你还对啊!”谢文通气得戒尺都举起来了,“你的文章主旨有没有归处?” 钱明月越被教训越迷糊,茫然:“主旨该归何处?” 谢文通只恨自己不能告诉她圣人的打算:“你的文章,你的文章的主旨,你问谁?想想你的处境,想想你为什么坐在这里被我骂!你在为以后做准备,你不是一个闺阁小姑娘了。” 钱明月恍然大悟:“先生,我明白了,我,我赶紧写。您喝点儿清火茶,消消气。” 一个人的志向和能力要匹配,才能不招至祸患。 平庸的帝后或许能守成,无能而冒进,必然会祸国殃民。你既然显露了威远服边、德泽宇内的志向,就不要怪我对你更严厉。 钱明月对着草稿纸,继续写写画画思考。 既然“君王死社稷”不值得称道,既然推崇“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那么就要写写怎么才能实现这个志向,这就是先生说的主旨所归。 这是庙堂之上,君王高官经常讨论的,先生说这也是她该考虑的,因为要嫁到那里面去。 不知道为什么,钱明月总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 第十六章 立遗诏 “两军交战,不只是兵卒之厮杀,也不仅是将帅之韬略,实则是两个国家国力的较量。 国力包括很多方面,其一,物力财力,能够支撑打仗所需要的粮草盔甲、兵器军械、战马战车等等; 其二,人,要有足够的兵员,还需要比兵士多好几倍的劳役,以运送粮草辎重; 其三,将帅,要有善于战争,能出奇制胜的将帅之才; 其四,和,将相和,文武和,文臣要尽力为战争筹备物资,征集人力,不可互相推诿或借机敛财,甚至撺掇君王主和。” “最重要的是,要有贤明刚毅有远见的君王。两军交战,最重要的功夫不仅在战场上,也在战场外,不仅在战争时,更在战争前。 君王不可以有武偃文修的想法,文武譬如人的手脚,不能到了一个地方就砍掉脚,也不可以建国之后就废武重文。” “长城从不能阻止外敌入侵,真正能保国安邦的是明君良将。 华夏之邦有万万之民,绝不乏有作战天分的人,为什么有时候会缺乏良将呢? 因为太过重文,使得所有人都去学文,武学天分没有充分发挥。也因为武学既没有私塾又没有官学,一些有将帅天分的人,不像文人那样能得到良好的教育,没能成长起来。” …… 谢文通看了钱明月的文章,没有做评价,只是说:“你自己好生保管,日后拿出来看看。” 最近京城安静得很,徐颐侬进展顺利,徐后便没有新的动作。 钱明月被谢文通魔鬼训练,满脑子家国天下,也无暇顾及其他。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样的平静至少能维持一段时间的时候,冬天来了。 京城下了一点儿薄雪,呼啸的北风中,元贞帝生病了。 他生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钦天监卜了最近的吉日,为皇太子、皇太子妃行納徵告期册封之礼。 納徵告期册封之礼与纳采问名之礼一样,也是提前一天让人去祭告太庙,这次是林长年和国子监祭酒甘本长一起去的。 钱时延不在京城,纳徵告期之礼是钱时重代他应对的,册封之礼则要钱明月自己参加。 皇家那繁文缛节,把钱明月折腾得迷迷瞪瞪的。 女官将首饰冠服进献给皇太子妃:“请皇太子妃更衣。” 钱明月就怯了:先穿哪件? 好在不用她自己穿。 在女官的伺候下,钱明月换上了太子妃的冠服。 嚯!沉甸甸的,像背了几十斤的东西。 头上的九翟四凤冠,也像一个大瓷盆一样重。 穿戴上这套衣冠,钱明月才有了要做太子妃的自觉,这时候匆匆忙忙告期册封,元贞帝身体怕是糟透了。 想到这么快就要嫁给一个陌生的小男孩,钱明月又有些厌烦和恶心,只觉得这华丽的衣服,像绳索一般,捆得她难受。 一切都消停下来后,钱明月换上自己的旧衣服,依旧面色沉郁。 平安小心翼翼地说:“姑娘,您好像不高兴。” “没有,”钱明月忙说,“一对金册重一百两,那是足色的黄金,我只觉得罪孽深重。” “又不是您偷的抢的,为什么会这样想?” 钱明月摇头:“也不是我赚来的。真的是合天下之力,供养一家一姓过奢靡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哪里会持久呢。” 亲王妃、郡王妃大概比太子妃降低一个等级,可是耐不住亲王妃、郡王妃多啊! 再过几代,龙子皇孙成群,这群人都吃国库喝国库,那还了得,国家势必会出现财政危机。 钱明月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会站在君主的角度思考问题了。 谢文通终是将他珍视的俏皮少女,教导成了端庄持重的皇后。他也走入尘世,舍了梅妻鹤子的逍遥,满身尘霜,只为她展眉。 第二天,元贞帝便病倒了,这一倒,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一个黑云压城的傍晚,一群内使自东华门、西华门鱼贯而出,飞奔至各高官勋贵之家。 受圣人宣召,泰康大长公主、宗人令赵王、湖阳长公主等宗室皇亲,成国公、安国公、威远侯、保宁侯等开国功勋; 吏部尚书韩书荣、户部尚书徐平成、礼部尚书林长年、刑部尚书秦正、工部尚书姬念祖、都御史杜阳铭等朝堂高官; 以及本就在皇宫轮值的通政使谢傅詹、兵部尚书司马韧和文渊阁大学士史海臣、文华殿大学士姚尊儒、文昭阁大学士康和民、武英殿大学士苏根生等,匆匆赶往乾清宫东暖阁。 值得一提的是,圣人特别强调钱明月一定要到场! 钱明月想过穿太子妃的衣冠,到底觉得未大婚不合适,改穿寻常衣服,跟在惠康大长公主和湖阳长公主身侧,心如乱麻。 内使到的时候,她正跟谢文通一起烤番薯。 谢文通严厉了那么久,突然对她很和蔼。 她终于放松了一下,内使就到了,只说圣人宣召,要求立刻更衣觐见。 她出门的时候,谢文通递给她一个烤得半生不熟的番薯,语气有怜悯、有叹息、也有些无奈:“你跟这个番薯何异,夹生着吃吧。” 先生什么意思?他觉察到什么了? 钱明月瞎揣测着,就到了东暖阁前。 人太多,东暖阁站不下,钱明月与都御史等人留在了外面,倒是能从人缝中瞥见里面的情形。 元贞帝床外挂着厚厚的帘幔,遮不住暮气沉沉。 床前有个少年人的身影,穿着皮弁服,自然是太子,他身高的确不高,但也不像李山南说得那样胖。 想到这人就是她未来夫君,依旧厌烦,冷然移开眼。 圣人虚弱的声音传来:“朕沉疴难愈,早知大限将至,今集诸卿于此,为家国社稷计。” “韩卿,汝书朕命。” 韩书荣坐在早已安排好的案几前,却涕泪无声流,手颤抖得甚至握不住笔。 “丧仪遵皇考遗制,丧葬仪物一以俭素,不用金玉。” “皇太子性纯孝,然自古人生必有一死,国不可一日无君,当以江山社稷为重,速择吉日即皇帝位。” 第十七章 汝当临朝称制 “若朕不能看着太子成婚,朕驾崩百日后,新帝当成婚。” 说完这句话,他歇息了好一会儿,喘息声挺重而不浊,没有痰声,似乎是用心肺全部的力气去喘气,听得人心里揪得慌。 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太子妃来了吗?” 人群闪开一条路,钱明月上前跪下:“拜见皇上。” “起来吧,眼下当务之急该如何?” 钱明月懵:“当务之急?” “你说说看。” 钱明月下意识地回头,却见祖父颔首站在斜后侧,并没有看向她。 其他人的脸都那么陌生,看不出什么东西。 惠康大长公主给她一个慈祥的笑意,湖阳长公主冲她点点头,可是,她看不懂她们的意思,也听不懂皇帝的意思。 “圣,圣人,当务之急是指谁的当务之急?” 太子生气地说:“你听不懂话吗?当然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君父会对鸡毛蒜皮的小事挂心吗?”他声音嘶哑难听,嗓子似乎严重缺水。 元贞帝有气无力地轻斥:“晨儿,不得无礼。” 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电光火石间,钱明月想起父亲被调陕西,圣人将布政使和按察使二合一。 分权制衡,集权高效,圣人改分权为集权,是为了集中力量应对什么突发情况。 “小女听闻突力频繁骚扰我大梁边境,边疆冲突不断,若真有万一,只怕北疆会爆发大战。眼下当务之急,是——” 这个问题谁都能想到,可是该怎么解决呢? 她又回头,可是发现身后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紧急晓喻边关,各卫所加强巡逻,避免被敌人偷袭,坚固防御工事,制造地利持久对抗。” 这样说似乎有些少,也太浅了。 钱明月思索,布政使和按察使合一是集权,可地方三司,还有个都指挥使司,关键时刻,或许还可以再集中一下地方权力以办大事。 比如说都指挥使需要征调劳役运送粮草、修建防御工事,布政使可能支持也可能推脱,更大的可能是扯皮推诿。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更高级别、更有实权的官员来总揽全局,保效保质地推动这件事。 “派能臣总督北疆各省军政,协调地方钱财人力,全力支援边疆。” 然后又有了新思路,对抗敌人是整个大梁国的事情,不能只让北疆各省出钱啊。 “趁运河未结冰,漕运尚通,调淮安等地太仓粮北上,以济边关。” 钱明月心虚极了,她并不了解,边关军队的粮草补给是怎么运输流通的。会不会说得根本就不可行? 元贞帝轻笑:“好,好。” “昔日朕为宁王,蒙难曹县,幸得钱氏女相救。及至衰弱,又念太子虽机敏聪慧,终不过少年,故聘为太子妃,以佐东宫。” “朕恐难见你们成婚,尝命礼部造宝玺,今赐予你。” 钱明月忙跪下,李兰英从床脚的箱子里,拿出一个螺钿盒子,打开交给她:“圣人赐‘同心合德福泽万民’宝玺一方。” 里面是一方金玺,钮是龙凤齐舞,印文是“同心合德福泽万民”,印章背面刻着一行字:“元贞十年九月二十一日礼部造天字一号”。 原来,这就是天字一号印啊! 钱明月颤抖起来,好一会儿才说:“谢圣人赏赐。” “东宫年幼,汝当担大任,倾力辅佐。入主中宫后,当垂帘听政,你们夫妻临朝共称制,日月同辉。此宝玺同传国玉玺,天下人无不遵守之。” “圣人!”群臣中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一群人默契地跪在地上,想请他收回成命。 成国公也随着跪在地上,道:“圣人,万万不可啊!” 而钱明月已经懵了,好久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这就是谢文通说的“夹生着吃”吗?他,还知道什么? 元贞帝艰难地说:“朕早已决意,太子意下如何?” “孩儿谨遵父皇旨意。” 元贞帝欣慰地说:“钱氏女有恩于朕且德才兼备,汝等当敬重辅佐她。当谨记同心合德宝玺威同传国玉玺,不得有异议。” “臣等谨遵圣人旨意。”跟个濒死之人争什么,非要气死他吗?元贞帝也是利用众人的这个心理,才把这决定以遗诏的形式表达。 “明月,太子年少,时而顽劣,朕赐你戒尺,你当严格管教他。” 李兰英又拿出一个长长的戒尺交给她:“圣人赐描金龙凤成祥纹戒尺一把。” 钱明月捧着那精致的戒尺,不合时宜地想,这可真不适合用来打人。 元贞帝说:“宣长宗进来。” 李兰英喊:“宣上直卫指挥使兼銮仪卫指挥使觐见。” 任长宗身穿铠甲、带着一身霜雪进到室内,跪下:“臣在。” “今后你听命于皇太子妃。” “是!”任长宗对着钱明月深深一揖。 钱明月这才第一次看清那夜给自己驾车的人,圣人是谋划了多久啊! 得他如此看重她该感恩戴德吗?可如此重的权柄,太子成年亲政后,她又当如何?钱家是什么下场? “禁卫军一分为二,分别由太子妃和太子指挥。” “(皇)后嫁朕于微时,二十余年随朕颠沛劳苦,东宫即位,后终可闲适自得、颐养天年,勿使其为家国事所累。” 听前半段话还以为他对皇后有多深情呢,原来是防着她和后族。 就像他留下那么多深情款款的话,把钱明月塑造成他的救命恩人,德才兼备堪当大任的才女,难道是真的喜欢她看中她? 不过是为了给她临朝听政的合法性铺路,为了让她和钱家牵制徐后一族。 这里面的关节钱明月早就明白了,气也气了,怨也怨了,恨也恨了,可是天下的棋盘,他本就是执棋之人,算起来,这满朝文武谁不是棋盘上的人。 至少,他对自己这个棋子还不赖。 徐后呢,听闻元贞帝急召大臣就知道有大事要发生,想赶过去却发现自己被禁卫军困在坤宁宫,她歇斯底里地闯出坤宁宫,发现交泰殿、乾清宫都被禁卫军把守着。 第十八章 钱明月武英殿理政 等徐皇后闯到东暖阁,遗诏已成,元贞帝正在做最后的安排—— “北疆应战之事,及前朝诸多事务,由太子和太子妃共同负责。” “未婚夫妻不宜共处,太子依旧居文华殿,太子妃暂于武英殿处理政务。” “政务为重,都退下吧。” 徐后冲到龙床前质问:“你召见他们做什么?你安排了什么?” 元贞帝淡漠地道:“朕以为你来,是担心朕的身体。轻云,你还信不过朕吗?朕自登基,何尝伤害过你分毫。” “你还想要怎么伤害啊!我的三个孩子——”徐后又开始唱老调。 “够了!”元贞帝道,“那难道不是朕的孩子?” 徐后说:“可你还有其他孩子,我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哪个孩子不叫你母后,朕还要求太子日后孝敬你,而你从来没有将他视若亲子。” “他本就不是。”徐后气愤地说,“他生母云姬生前曾得宠于你,多次顶撞我!我付出那么大代价,给她的儿子做了嫁衣裳,我如何能够甘心。” 元贞帝淡淡地说:“你不也处理了她,朕知道她是你杀的。” 皇后骤然变了脸色:“你胡说什么!我没有!” “还有那几个未养成的孩子,哪个没有你的手笔?” 徐皇后当然动手处理过孩子,但只有一个,其余几个庶出孩子真的是病死的,这年头有太多病能要命,包括风寒和痢疾。 听元贞帝这么一说,气得不行:“你血口喷人,我没有那么做!” 元贞帝却是一个字都不信:“当初起事也是你力劝才能行,舍下三个孩子的难道只是朕吗?你却总在怪朕!” “你是真的心疼孩子,还是心疼这江山没有给你的孩子。说到底,你从一开始就拿孩子们换江山富贵——” “胡说!” “闭嘴!” 徐轻云失声大喊。 元贞帝依旧说:“或许你以为戾王不会杀他们,或许你以为你还会有别的孩子。” 戾王是元贞帝的大哥,太祖的太子被杀后的恶谥。 “轻云,是你主动舍了他们,你没资格跟朕闹。”元贞帝疲惫而坚定地说,“朕对你仁至义尽,莫要再对朕说不甘心。” “你把天下当成宝物争夺,才会如此不甘心,殊不知天下其实是一副能压垮人的重担,古来帝王皆短寿,大抵操持政务,日夜疲劳,导致身体亏空。” 钱明月抱着沉甸甸的赏赐跟在成国公身后,随着众人出门往外走,被一中年官员拦住去路:“钱姑娘留步。” “怎么了?” “请姑娘去武英殿处理政务。” 钱明月看着乾清宫前的皑皑白雪,一边是重臣走过的路,有很多脚印,一边是洁白无尘的新雪,看不到路,不知道怎么走才是武英殿。 在场的谁不是人精,元贞帝这是遗诏定下名分还不放心,非要钱明月处理了政务,把这事儿以惯例的形式定下来。 谁案头上没有公务,可是要不要去武英殿? 不去吧,是抗旨不遵,还有可能开罪成国公府与钱氏。 去吧,别忘了文华殿还有太子呢!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在,成国公及时开口:“老夫听闻各部积压了不少政务需要圣人定夺,既然储君已回文华殿,诸位何不去文华殿回禀。” 我们钱家不争不在意。 通政使谢傅詹说:“如此,我们便先去文华殿,地有积雪,公爷小心慢行。” “我们老了,是得慢慢行。” 众臣到了文华殿,遇到换了便服匆匆往外走的太子,齐齐行礼:“臣等见过太子殿下。” 小太子吓了一跳,瞪着红红的眼睛说:“你们都围这边来做什么!” 兵部尚书司马韧率先道:“臣有政务要禀。” 小太子摆摆手:“去武英殿,本宫急着去伺候父皇。”皇后去了东暖阁,她会气坏父皇的,他必须赶紧过去。 徐后族兄、户部尚书徐平成说:“殿下,圣人让您以江山社稷为重,您应该学习处理政务了。” 太子摇头:“有太子妃和诸卿在,本宫相信,江山定然社稷无碍。处理政务什么时候都能学习,本宫现在要去伺候父皇,你们让开。”说着,眼里又噙了泪。 皇帝病重的这些日子,他衣不解带地伺候着,人消瘦了不少,眼睛更显大了,此刻噙满了泪,显得无辜而可怜。 他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即将失去父亲,心中的恐惧与痛苦,他人怎能感受! 吏部尚书韩书荣说:“如此,臣等便先去武英殿了。” 太子摆手:“去吧,去吧。你们原不必有太多顾虑,只要忠心为国就好。政令自武英殿出,本宫得与父皇亲近,两全其美。” 他还是个孩子,没有什么天家威仪,不会说含糊其辞的话让大家猜,殷殷嘱托的样子,可亲可爱得很。 钱明月到了武英殿,并没有人来回禀事情,坐在案前很不自在,盯着金银平脱的紫檀木屏风上的图案看。 武英殿大学士坐在屏风另一侧看书,他不能反对元贞帝如此器重钱明月,但他可以不捧着她,让她坐冷板凳。 群臣走到武英殿前,徐平成驻足,问:“我们见了钱氏女,该如何行礼?” 这不是一个纯粹的礼仪问题,这是一道政治题。 群臣缄默良久。 姚尊儒先开口:“皇太子妃册封之礼已成,自然是行礼拜太子妃之礼。” 徐平成说:“然而尚未大婚,算不上完全的太子妃。” 又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林长年说:“圣人、太子皆以太子妃称呼她,既得圣人首肯,她便是太子妃。” 徐平成无言以对。 林长年说:“那我们便进殿朝拜太子妃吧。” “等等!” 铜豌豆落到破锣上的声音响起,林长年等人的心脏齐齐地生理性抽搐。 谢傅詹黑着脸说:“依照礼法,外臣不朝拜皇后,何况太子妃?” 这回轮到林长年无话可说了。 徐平成幸灾乐祸地笑:“不然我们各回衙门吧。” 第十九章 让群臣折服没那么容易 韩书荣皱眉,徐家、钱家争锋他不管,但绝不能耽误了朝政,谢傅詹,更不能成为徐家对付钱家的枪。 含笑温声说:“谢公明礼忠义,我等受教了。确实,按照礼法,外臣不可专程朝拜太子妃,只是我等有政务请太子妃定夺,该如何见礼?” 谢傅詹说:“朝拜行四拜之礼,见面行叩首之礼即可。” 一群乌纱圆领对她下跪,绯红衣袍上的锦鸡、孔雀,是天下文人梦寐以求的。 钱明月从来没被捧到这么高的位置上过,浑身不自在:“诸位大人多礼了,你们怎么来了武英殿?” 韩书荣说:“圣人同意太子妃建议,往北疆各省增派总督,详细事宜需要太子妃定夺。” 率先开口,倒不是因为他多支持钱明月,官员调动本就是吏部的职责。 钱明月懵,除了自家亲故,群臣她谁都不认识,哪里知道派谁啊? 没人来时,她冷板凳坐得很尴尬,真有人来了,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还是把活踢出去吧:“你们去文华殿请太子殿下定夺吧。” 得了!还以为他们会争权,结果互相推脱,事情还没人管了呢。 韩书荣说:“我们从文华殿过来,太子殿下要伺候圣人尽孝,此事请您定夺。” 敢情他不管了,才来找我,那我也不管。 钱明月起身:“圣人对我恩重如山,我也应该伺候尽孝。” 林长年说:“太子妃尚未与殿下成婚,同室伺候圣人于礼不合。” 都御史杜阳铭更是耿直而严厉地说:“太子妃既然接了宝玺,就该当此任。” 谢傅詹说:“太子妃既然知道圣人对您恩重如山,就更不能辜负圣人的信任。” 一群大老爷们,你一嘴我一句,逮着钱明月各种教训,像教训自家小辈。 钱明月身边没有一个自己人,没有人替她说句话。 她从来没有被这样吵过,心里又气又委屈,起了无明业火,生气地说:“行了,别吵了,我管就是。山西,让吏部右侍郎去总督。” 韩书荣说:“太子妃,吏部事务繁忙,万万少不了吏部右侍郎。” 钱明月负气摊手:“嫌我不管,管了你们也不听啊。” 都御史杜阳铭说:“不是不听从,而是兹事体大,请太子妃慎之又慎。” 钱明月有些恼火:谁不慎重了? 如果这是元贞帝的命令,他们一定会老老实实地去执行,说不定还谨慎地揣摩圣人的用意;但这个命令出自一个小姑娘之口,他们就觉得草率、不可行了。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总督只是应急之策,用以集中地方人力物力抵抗外敌,右侍郎还会回来吏部任职的。” “三司长官在地方经营已久,中下层官员遵总督还是遵三司犹未可知。吏部掌管官员升迁考核,吏部右侍郎任总督,谅他们也不敢造次。” “圣人既然让他做右侍郎,想来德行才能是可靠的,此人出任总督,真的不合适吗?” 又冷又硬、直截了当地戳穿他们的心思:“我绝不会拿边疆开玩笑,但我也知道,我一个小女儿家,无德无能,不配让你们饱读诗书的两榜进士、久经官场历练的重臣俯首。” “你们若觉得不合适,自己向圣人举荐人才吧。” 林长年说:“太子妃言重了,我们只是为国事进言,断没有轻慢的意思。将派何人总督陕西军政大事?” 钱明月张口就来:“监察御史郭成格。” 郭成格,就是当初钱明月被徐后派去的嬷嬷虐待到敲登闻鼓的时候,轮值登闻鼓的那个。 不忌惮徐家的权威,应该是个铁骨铮铮的人;监察御史有监察百官的职权,也不至于被地方官员欺负了去。 钱明月憋着一口气,等着他们说出反对理由,然后自己一一驳回。 然而,杜阳铭说:“郭成格此人头脑灵活,善于机变,又刚正不阿,轮值登闻鼓,多次便宜行事,为民请命,促成多起涉及权贵官员的冤案重审,可当此任。” 不知道是他们太不重视这个所谓的总督,还是为了表态听命于她,总督一事竟然就这么定了。 派遣总督顺利得钱明月感觉有点儿不真实,也对政务产生了信心和兴趣:“我们来讨论一下南粮北运吧。” 这就是户部的事情了,徐平成道:“姑娘有所不知,太祖爷在北疆边关设卫所,并命天下卫所屯田,军兵三分守城,七分屯种,用军屯之粮解决兵士粮饷及军官禄米。” 她不知? 她母亲李氏出身将门,她外祖父封靖北侯,统帅辽东三十万兵马,三个舅舅分别驻守开平卫、宁夏卫、天津卫。 军屯的常识,她耳濡目染,不学以能。 钱明月轻笑:“所以不用运送粮食,是吗?” 徐平成含笑:“姑娘果真聪慧过人。” 真当她傻啊!钱明月捂脸大笑:“哈哈哈,这话你自己信吗?我就算不懂屯兵之事,多少也见过父亲怎么组织农夫往太仓运粮。” “以前连年往边关输送粮草,如今大战在即反倒不需要了?你告诉我,为什么?” 大臣们都是好涵养好演技,一个个面容端肃,毫不见戏谑嘲讽之意。 徐平成面不改色地说:“姑娘,屯田秋收不久,屯粮足以支撑的来年开春,大可以等到开春道路冰雪融化再运。” 钱明月说:“圣人重边防,北方边关如今有129个军卫、60千户所,共七八十万兵士。” 要让他们知道,她对卫所的了解,并不少。 “今年夏秋之季,突力连番侵扰边关,虽未能突破大梁防线,但军士被敌军牵制,‘三分守城、七分屯田’是做不到的。” “屯田荒芜、军屯歉收,且应战不同于寻常守城,消耗粮草更多。” “另外,大梁立国之初,北疆久经战乱,人口稀少,军队有田可屯。如今军户、农户人口均增加,地还是那么多,人地矛盾突出,必然导致粮食供应短缺。” 时局她也是相当了解的。 “我还听闻有地方劣绅富户联合起来,占军队屯田为私田,屯粮必然更少。”她有私人渠道能够了解朝廷不知道的卫所弊病。 第二十章 钱明月的才能与元贞帝的杀心 都御史杜阳铭凛然道:“屯田事关军队粮草,也关乎江山社稷安危,既然听闻有占屯田为私田之事,当派监察御史巡视卫所,查明此事。” 钱明月感动,这就是风宪官啊!风闻不利朝廷之事,就积极主动担当责任。有这样一群刚正敢担当的风宪官,大梁江山何危之有? 钱明月感慨:“若朝廷管理鞭长不及,地方难免会有蛇鼠之辈生出蝇营狗苟的心思,风宪官就是朝廷管理的长鞭啊,此事就由您去安排吧。” 不过风宪官也不能运粮啊,方才的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边疆缺粮,怎么办? 徐平成一副殚精竭虑又无可奈何地说:“钱姑娘啊,北疆冬季来得比京城要早,‘胡天八月即飞雪’啊,已然大雪封山,运不过去了,等到开春再运吧。” 他也不全是跟钱明月对着干,这是事实。 钱明月其实潜意识跟他对着干:“开春春耕繁忙,如何征劳役?若边疆战事紧急,岂不是误了大事。” 争执陷入了僵持,于边关没有任何益处。 钱明月又觉得自己太过明显地针对他了,语气和缓地说:“会有办法的,让我想想。” 问题的根源在粮食,粮食在哪里呢?在各地的太仓里,除此之外呢? 在粮商的仓库里,在千千万万农民家的粮仓里。 江南太仓的粮食运不过去,北疆粮商和农户的粮食可以利用起来。 怎么用?强征肯定不行。 那就买吧,相信为了赚钱,农民宁可自己一天一顿饭续命,也愿意出售粮食的。 “那,便给边关拨银钱?让他们从百姓和粮商手里买。”钱明月刚说出这句话,就意识到徐平成会说国库亏空。 果不其然,徐平成痛苦而语重心长地说:“姑娘您有所不知,当今农户缴纳赋税皆是粮食,纵然有些许商税、漕运抄关收入,兴修宫殿寝陵、修筑长城等尚不足,哪里有钱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样啊! 钱明月生气地将御赐的戒尺丢在桌子上,发出咣当的声音,却生生敲在自己心头。 钱明月啊,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跳脚发脾气难道会让他们敬畏你,服从你? 不,他们看你,就像一群狼虎看着发脾气的小奶猫,他们会嘲笑你,看轻你。 她多希望自己能像父辈那样,做一个胸有沟壑、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是她又没有做好。 因为过去的错误过多地责怪自己也没有用,眼下最关键的是拿出问题的解决之策。 钱明月慢慢冷静下来,思考:粮食不能硬抢强征,只能买,没有钱,也可以拿东西等价交换。 高价值的东西,首先想到玉石珠宝、绫罗绸缎,但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那些东西不是寻常百姓能用的,逾制。而且这些东西金贵,更难运输到边关去。 至于金银铜这些能用来做货币的贵金属,就更不用说了,徐平成说了,没钱。 思及金银铜,钱明月自然想到铁。 铁也是相当贵重的,可是铁是用来造兵器的,朝廷严格把控着,恐怕不会允许大梁流到民间。铁造的都是耐消品,百姓也未必愿意要那么多铁。 想到铁,又想到盐,因为盐铁有一个共性:官营。 盐!钱明月想起在曹县时,百姓买不起盐,就有人从盐碱地里刮取碱土煎炼粗盐,可制售私盐是杀头的大罪,被朝廷打压得几乎绝迹了,一般人买不到。 官盐买不起,私盐买不到,老百姓又不会碱土煎炼粗盐,只能直接用碱土,还有百姓因为吃不起盐而生病。 盐,绝对是百姓最需要的。 商人没有皇亲国戚牵线,根本做不成盐商,如果给他们一个机会以粮易盐,他们绝对会欢欣鼓舞,踊跃参加。 也不用考虑运输的问题,可以发放盐引作为兑换盐的凭证,等到道路通畅了再去兑盐。 钱明月欣喜地摸摸自己的头,这真是一个聪明的脑袋,想出了这么完美的主意。 钱明月劝自己冷静下来,你面对的人都是老狐狸啊,不要轻狂,想想用怎样的话术,才能让他们同意自己的意见吧。 “都御史,”钱明月问,“监察御史巡盐,盐产销情况如何?” 都御史道:“产略大于销。” 钱明月说:“销不出去,并不是百姓不需要食盐,是买不起而已。你们知道吃不起盐的百姓都是怎么生活的吗?” 不是讨论边关粮草的问题吗?怎么说到盐上去了?表达自己仁慈爱民、体恤民生吗?这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可不是能成大事的样子。 钱明月摸不清大臣们的脾气禀性,大臣们也对这个莫名得到圣人认可的小姑娘的路数摸不透,当然,总体是轻视的。 他们高明就高明在不会表现自己的轻视。 通政使谢傅詹说:“我见过沿海百姓煮海水得盐,也听闻中原百姓有用盐碱地、土墙上乃至厕所附近的碱土。” 厕所!钱明月被恶心到了:“各地的盐场剩余,百姓用盐却如此艰难。” 然后,她话锋一转:“百姓手中有粮缺盐,朝廷有盐缺粮,正好互补。不如用盐引开中之法,为边关筹粮?” 兵部尚书司马韧忍不住赞叹道:“妙啊!钱姑娘真不愧是圣人看中的人。”兵部真心希望边关粮草充足。 群臣对钱明月,不说服气,至少没那么轻视了。这个凭帝王厚爱凌驾于他们之上的人,可能真的有点儿能耐。 接下来的商议心平气和了许多,最终根据距离远近,各种粮食的价格,一小引可兑换从一石到五石不等,议定了详细的兑换措施。 诏书由武英殿大学士起草好,兵部尚书和都御史一起去禀报元贞帝。 元贞帝听完之后只说:“这下你们该信服朕的决定了。” “日后前朝事不必回禀,你们与她求意见便好。” 众臣退下后,元贞帝支开太子和内使,秘密召见任长宗:“钱氏若有不臣之心,你当为国除贼。” “你当助新帝亲政,乾纲独断。” 第二十一章 徐后弑君 入夜,暖阁内只剩天下最尊贵的父子。 元贞帝疲乏得很,合上眼想睡觉。 太子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见状大为惊骇,抓住元贞帝枯黄如柴的手,红着眼眶问:“父皇可要喝水?” 元贞帝睁开眼,摇头:“朕不渴。朕只是有些困了。” 太子心里更加惶惶:“不要,不要睡!陪孩儿说说话吧。” 万一不再醒了怎么办! 上天!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我还没有长大,父皇就老了! 元贞帝笑着抬手揉揉儿子的头:“晨儿,你以为父皇召集大臣立遗诏,是大限将至?朕若真大限将至,哪里有精力安排这些。” “朕是想趁着还能制住大臣,给你把以后的路铺好。朕走后,你与太子妃互相依靠。你是个好孩子,太子妃也是好孩子,你们两个好孩子,过到一块去才好。” 又是这种立遗嘱的口气,太子眼泪汪汪:“不!父皇!儿臣只想依靠您,您要一直陪着儿臣。” 元贞帝笑道:“好,好!朕这会儿感觉比前几日要好,终于卸下了万斤担子,身心轻松。有你们替朕操心,朕还能多活几个月。” “朕饿了,你去让人给朕煮点粥。” 等到太子端着粥回来的时候,元贞帝已经睡着了。 太子将粥放在一边,侧耳倾听,父皇的呼吸平稳绵长,才放心地退出来。 李兰英端着粥跟在他身后:“圣人嘱咐奴婢,让您喝点儿粥,整日水米不进,您的身子骨若是熬坏了,这大梁的江山指望谁?陛下便更不能安心了。” 太子如同吃糠嚼蜡一般喝下那小碗粥,放下碗时是满面泪痕。 李兰英接过碗,说:“殿下,天晚了,您若不放心皇上,不如在榻上歇息一下。” 太子摇头:“本宫不困,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去睡吧。” 李兰英看着外面的雪:“老奴也睡不着。” 太子状似无意地问:“武英殿什么情况?” “钱姑娘到底不适合住在宫中,已然回去了。” “你说,今日这计策,是她自己临时想出来的,还是早有人帮她谋划好了?又或者,她早就想到这些事情了?” 李兰英弓腰没有回答。 太子想到钱明月,紧绷的表情才稍稍放松下来,心道:她瞧着不太聪明的样子,原来也不太傻。 第二日,随着盐引开中法昭告天下的,还有圣人扶持钱氏对抗徐氏的心思。 前夜,徐皇后跟以往一样,与元贞帝吵完架,怒气冲冲地回到坤宁宫,被宫人哄着终于开心了,拥被睡去,忘了自己去见他的主要目的。 对她来说,吵架不只是手段,吵架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天冷人更恋暖和的被窝,徐皇后睡到日上竿头,才舒服起爬起来,然后就发现宫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噤若寒蝉。 她这才惊觉,自己还在原地打转,元贞帝已经在她周围布好了埋伏。 失足落入陷阱的猛兽,是何等的怒与恨!绝望与疯狂! 徐皇后甚至都没有上妆更衣,中单外面裹了貂裘披风,就匆匆赶往乾清宫东暖阁:“黎?!你不是说不会伤害我!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元贞帝挥手让宫人退下,说:“轻云,你劳累了一辈子,可以歇歇了。” “你这鬼话能骗过三岁孩童吗?”徐皇后生气地喊,“黎?,我告诉你,我不累,我不需要歇着,太子年幼,我可以垂帘听政,我可以帮助他,你快改遗诏,我可以的。” 元贞帝笑了:“太子其实不小了,前朝有皇帝冲龄继承大统,便是十四岁亲政。十四岁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能劳累长辈呢。” “既然不小了,为什么需要钱氏女临朝?” 元贞帝说:“夫妻本是一体的,互相协助也是应该的。” “你!”徐轻云被他气得不行,“说什么夫妻一体,你见过哪个皇帝与皇后一起临朝了,你为什么没让我临朝?我们不是夫妻吗?” “太子尚不够沉稳。” “他不够沉稳,钱氏女就够沉稳吗?你怎么就放心把这江山交给他们两个小辈!” “天命如此。” “天命?天命是什么?我不信那一套。”徐轻云说,“你不是天下人的天吗?为什么还要听天命?” “朕的命令,也是如此。” 这话忒气人! 徐轻云退了一步:“二郎,妾不临朝,也不让钱氏女干政好不好?小五长大了,让他自己处理朝政好不好?” 元贞帝嗤笑:“轻云啊,你是想挟天子令诸侯啊。” 油盐不进!徐轻云也恼了:“是又怎么样!不应该吗?这江山是我孩子用命换来的。” 元贞帝摇头:“这江山是皇考和无数将士用血和剑打杀出来的,济南一役战死了朱家满门,只能过继一个孩子继承香火。 洛阳之役打了大半年,相继战死了姑母的丈夫、三个小叔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婿。大同、太原、杭州、苏州……哪一战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你倒是说说,这江山是不是也该给他们的后人来坐?” 徐轻云最讨厌他大义凛然胸怀天下的模样:“我不跟你说这些,你就说你改不改遗诏吧。” “三个孩子给你换来了皇后之尊,给徐家换来泰安侯的爵位,还不够吗?”元贞帝叹息,“天下是个苦差事,你——” 徐轻云打断他:“你一定要扶持那个钱家的贱人跟我对着干吗?” 元贞帝苦口婆心:“你还有什么必要问呢。轻云,多年夫妻的份上,朕劝你和徐家收敛一些,不然恐怕难得善终。” 多年谋算一朝落空,还被这样诅咒,徐轻云彻底失去了理智,捞起被子捂在元贞帝脸上。 “本宫会不会得善终,至少终在你后面!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枯木般的脸了!” 厚厚的被子捂在脸上,元贞帝透不过气来,忙用手去扒。 徐轻云就想跟他对着干,他越扒她就越不放开了,根本没想到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他们一个扒,一个捂,一个扒的力气增加,一个捂的力气更大,一个扒的力气越来越微弱,一个捂得越来越疯狂。 最后,扒的力气彻底停了,捂的力气也在某个一瞬间消失。 第二十二章 窗外的人 徐轻云恍惚扒开被子,看到那张窒息扭曲的脸,闻到锦被下传来的恶臭,才如梦初醒:他们之间的爱恨,就这样彻底了结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眼角落下一道泪来。她还没恨够呢,怎么就结束了。 窗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徐轻云猛冲到窗前,看到一个内使和一个宫女相互扶持的背影。 不好! 徐轻云奔出东暖阁,发现外面无人守着,心下稍安,缓步走出明间,才看到李兰英和几个内使哆哆嗦嗦地站在寒风中,殿门口还有禁卫军把守着。 见徐皇后出来,李兰英弓腰行礼:“娘娘,可是圣人需要人伺候?” 徐皇后应道:“圣人身体不适,去宣太医。” 李兰英楞了一下,徐皇后此刻心里正乱着呢,也没有注意到异常。 李兰英指了一个内使说:“你去!”随即又说,“算了,还是我亲自跑吧。” 跑下御阶时,不知是冷还是路滑,趔趄了一下,差点儿趴在地上,被殿前武士扶住。 徐皇后又对跟着自己来的刘姑姑说:“派个人,去叫户部尚书过来。” 今日东宫依旧不理事,据说太子坚持守夜不肯休息,圣人心疼儿子,让太医给他开了安神的药,加上连日劳累,估计能睡到正午。 钱明月一大早就到了武英殿,各部尚书在自己的公门忙,没有入宫,只有通政使谢傅詹在,他在跟钱明月讲解群臣奏折是怎么一步步递到御案的,通政司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两人正谈得融洽,乾清宫的内使到了:“圣人口谕,臣子之女处禁宫于礼不合,钱姑娘回府吧,日后不必再来武英殿。” 昨天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她来武英殿处理政务,今日又随口赶人走。 谢傅詹说:“如此,钱姑娘便先回去吧。不懂之处,可以问国子监监丞。” 钱明月心道:难道圣人是让她回府继续学习?把夹生的红薯烤熟? 圣意难测,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她不愿再揣思,径自回去了。 钱府,谢文通正跟成国公喝酒下棋:“天寒地冻的,这清酒最是暖身子。” 成国公说:“不知道为什么,老夫喝了这酒,就觉得心里动荡得很。” 谢文通落子,说:“国公爷就算不喝酒,心也动荡难安。” “哈哈,”成国公笑了,“你这孩子,妙得很。” 谢文通说:“您大可不必如此烦恼,圣人谋的是明月,不是钱家。” 大家族长的通病,总觉得儿孙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乱插手瞎指挥,弄砸了事情,搞得自己整日忧愁又疲惫,还觉得自己为子孙劳心劳力,劳苦功高。 成国公凝视他:“天下人都知道这是钱家与徐家抗衡的局。” “公爷,天下人总能明白圣人的用意吗?” 既然天下人都不能明白,成国公笑着问:“你如何明白?” 谢文通笑道:“我是天下难得清醒人。” 明明头戴儒冠,却是一狂生。 气氛有些尴尬,幸好老仆禀报说:“公爷、谢监丞,二姑娘回来了。” 钱明月裹着寒风进屋,给祖父和恩师见礼,只说圣人让她回来继续学习。 成国公说:“如此,便有劳谢监丞了。”便让谢文通和钱明月去书房传授课业。 到了书房,谢文通凛然说:“出了什么事?你一字不落地说出来。” 钱明月说:“也没出什么事,就突然接了一道圣人的口谕,说我在武英殿于礼不合,让我回府,还说以后不要再去了。” 有些生气地说:“去武英殿也不是我想的,说赶回来又赶回来,我不要面子啊。” 谢文通心头咯噔一下:“那让你回来跟我学习是谁说的?也是圣人口谕吗?” “当时您父亲在教我奏折通传之事,他让我回来跟您继续学习。” 谢文通一颗心落到谷底,良久才道:“那个迂腐老头懂什么!” 钱明月不懂:“什么?” “也罢,我便再教你最后一课。” 最后?钱明月不解。 “亏我还以为你半生不熟,其实就烤软了一层皮,你如此愚钝,如何担当大任!” “最后一堂课,允许你问一个问题,仅仅一个,想好再问。” 钱明月想了想,说:“将来,学生该如何做到公正?” “公正?”谢文通笑,“你希望哪方面公正?” “比如选拔人才,我希望不光功勋贵族的子弟,也不仅是书香世家的子弟能入朝,农工商乃至军户,都能为朝廷所用。 原本以为通过科举可以公正地选拔人才,可是科举需要大量的银钱,需要良师,这些隔绝了绝大多数人考取功名的路径。” “科举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给朝廷选拔人才的,不是为了给寒门子弟搭个通天梯。你为什么想要农工子弟入朝廷?各部各司的职责有人去做便好了,你管他什么出身呢。” 钱明月震惊地看着他:“先生!您竟然是这样想的!” “不是我这样想,而是事实本就是这样。钱阙,你要明白,这个现状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也不是我创造出来的。” 钱明月说:“学生知道,我没有指责您的意思。我只是以为您会更加同情那些出身寒微却有天赋的人。” 谢文通笑:“我的态度是什么重要吗?我是在教你。” “你,将来是要临朝称制的。你要明白,你的立场跟天下人都是不同的。你不能用善良慈软的公府千金的眼睛去看事情,你要用君王的眼光看事情。” “这天下有人辅助治理就行了,何必一定出身寒门?优秀的人才多,你需要的人才少,你只管科举选上来的都是好的就行,何必管是不是有人才的被漏下。” 钱明月不认可他的说法:“可是,从治理国家的角度,也需要官员出身各个行业,他们的阅历会影响他们的决策,他们这群人的决策,甚至能够决定国家的走向。 比如经历过战乱苦、见过百姓如何被异族践踏的人,哪怕是文官,也不会主张重文轻武。” “官员从全民中选拔,还能摆脱世家子弟姻亲故旧相交成党,朋党壮大会扰乱朝纲的。” 谢文通点头:“这才是你该有的思考方式。” 第二十三章 人主之大患在于信人 钱明月问:“那么该怎么做呢?” “日后会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的,”谢文通急迫地说,“我们时间紧迫,我必须先教会你怎么想事情,怎么做决定。” “方才说了选人公平,我问你,用人该如何公平?” 钱明月想到元贞帝,他打压功勋,重用清流,难道功勋中没有有才德的人? “用人应该从平衡朝局上考虑。” “还有呢?” “再怎么平衡朝局,也不能破了底线,就是要用有才德的人,德行尤其重要。” 谢文通长舒一口气:“这就对了,我还真怕你学会了权谋,忘了最根本的东西,你务必记住,可以为了平衡朝堂不去用有才德的人,但绝不可以为此去用无才德的人。 偌大的国家,不会没有德才兼备的人给你用,如果你认为没有,说明你做错了,没有发掘有才德的人。” 钱明月重重地点头:“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谢文通说:“待你大权在握,让我去陕西吧。” “您去陕西做什么?要辞官游玩吗?” “你不是需要来自各种家庭、见多识广的人才吗?我来给你培养啊。” 钱明月感动:“先生。” “在我看来,一定要自幼耳濡目染诗书教化、家中藏书无数、游历四方经过名师教诲的学子和跟着村塾秀才甚至童生读几本残缺的四书五经的贫寒学子有同样的机会进入朝堂,也是不公平的。” “不同人对公平公正有不同的诉求,对道义也会有不同的理解,他们会把这些诉求说给你。 有些人清楚自己是在谋私利,有些人甚至以为自己是为了家国社稷着想,认为自己用心良苦,你一定不要被他们左右,可以听他们的建议,但不要事事依从。” 钱明月重重地点头:“先生,学生记住了。” 谢文通笑道:“放松点儿,干嘛这么严肃。你又不傻,这些东西便是我不说,你摔几个跟头也能摸索出来的,未来难不住你的。” “我说了,你到时候未必记得住,恐怕该摔的跟头也会摔。光靠言语教,是教不出人才的,还是得你自己去经历,去体悟。” 钱明月说:“如果先生在,学生应当可以少摔几个跟头。学生倒不怕自己摔得很痛,就怕给国家百姓造成危害。” “你很恐惧?” “是啊,学生很怕。”钱明月说,“父亲走了,圣人遗诏都立了,先生您又要走。有时候我茫然四顾,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你身后没有人吗?钱家和钱家的姻亲故旧,圣人给你安排的銮仪卫指挥使,不是你的依靠吗?” 是啊,她不是没有一张牌,可为什么还是觉得无依无靠呢?钱明月迷茫。 谢文通说:“明月,你少的是一个引路的人,不是身后跟随你的那一大帮子。” 钱明月茅塞顿开:“对!先生真是太厉害了,先生,您留下来为学生引路吧。” 看着她满目信任和依赖,谢文通别过头:“明月,你想要一个引路人,可曾想过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你就是这江山社稷的引路人。引路人还可以有引路人吗?你对任何人可以信赖到盲从吗?” 钱明月尝试辩白:“先生,学生不是善恶是非不分的人,怎么会盲从。” 谢文通说:“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善恶不分的,没有人认为自己信任的人是恶的。你看史书,那些昏庸的帝王都以为自己很仁慈。” “前朝英宗曾经视宫人如父,对他言听计从,结果贸然御驾亲征,毁掉了先人几十年的积累,让国力一落千丈。在他信任宫人的时候,他认识到自己信错了人,做错了决定吗?” “明月,你要知道,作为人主,不怕你错,就怕你盲从于人,被人牵着鼻子走,错不自知。 不要怕自己做主会出现错误,以你的资质,关键时候总是特别清醒,不会在大事上犯糊涂,小事上出现错误不可怕,你会在知错而改的过程中逐渐成长为一个有主见的人。 若轻信于人,或许可以避免小错,但一定会犯不可弥补的大错,到时候悔之晚矣。” 她越是信任他,他越要离开啊。 “无论多忙,都读读《韩非子》,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受制于人。别人,任何人,包括我,包括你的祖父、伯父,也包括你的父兄,都不能让你过度信赖。” “我知道对你一个小姑娘来说,突然给你那么大的权柄却不让你依靠任何人是很难的,但以你的资质,一定能够做到,而且做得出乎意料的好。” “明月,记住,对于人主来说,多疑和无情并不是坏事。总有人抱怨帝王无情多疑,不过是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帝王的感情和信任。 帝王的感情和信任只能给极少数的几个人,剩余的人呢?如果人们期待的不疑且痴情的人将感情给了他们之外的人,他们又会指责君王偏听偏信了。” “多疑则必然多思,多思则不会轻信,就能做的思虑周全,无情则不会因为个人感情做出有损社稷根本的决定。” 他说的很多,钱明月也很认真地在听,她却没有思考自己该怎么做“人主”,而是想她未来的夫君,那位真正将要御及宇内的人,是不是也注定要在磨砺中,长成多疑无情的人。 他们,就是两个多疑无情的人的组合? 年少时期待的浪漫甜美的爱情是不要想了,像父母那样琴瑟和鸣的美好婚姻也不用期待了,能互相敬重、相安无事到老就不错了。 前世今生都没恋爱过,月老是不是忘给她扯红线了。 太医拎着药箱进了内室,看到里面的场景震惊地跪在地上。 徐皇后说:“圣人便溺失禁,情况危急,你为圣人看诊吧。家中孙子几岁了?” 陈太医哆哆嗦嗦地开了药方,徐后看也不看,交给刘姑姑:“派人去抓药。” 徐皇后命令陈太医清洁元贞帝遗体,换上新衣,又换了新的被褥。 第二十四章 毒死太子 内使通报徐平成到了,徐皇后让陈太医“伺候”皇帝,自己则在明间御座前见了对方。 礼毕,徐平成欣慰地说:“圣人病重,娘娘这样照顾圣人最妥当了。” 徐皇后冷笑:“你想说早该如此吧。” 当然了!可对方毕竟是皇后,徐平成低头:“娘娘,圣人身体如何?臣听闻刚刚宣召了太医。” 徐皇后嗤笑:“你对他倒是忠心耿耿啊!想知道什么样,自己去看看就好了!” 徐平成心头大骇:“你,你怎么敢!”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徐皇后倔强地高昂着脑袋:“本宫有什么不敢的!” “你!”徐平成气得不行,咬着牙根说,“有必要吗?他还有几天能活?你何必!” 徐皇后才不会认错:“徐尚书,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本宫叫你来,是与你商议后续的。” 徐平成冷静下来:“这也不是没有好处,太子尚未大婚,钱氏不能名正言顺临朝,我们还不是太被动。” 徐后说:“可他迟早是要成婚的,钱家的贱人迟早会进宫的。现在天冷,尸体能多保存一段时间,我们先秘不发丧,然后说他改立皇长子做太子,秘密接皇长子到京城来——” 这个堂妹,志高胆大、心狠手毒,唯独没有脑子。 徐平成被她气笑了:“圣人已经当着重臣、皇亲国戚的面立了遗诏,你觉得群臣会信服?” “不信又能怎样!我们杀了太子,国家总需要一个君王。” 徐平成说:“禁卫军在钱氏女和太子手里,北门军指挥使是圣上的心腹,忠心耿耿。你凭什么能杀得了他!” 徐皇后说得杀意凛然:“他对本宫不设防,可以毒死他。” 再说太子,睡到正午时分才恍惚醒来,睡太久了,眯瞪着不知今夕何夕。等他清醒过来,跳下床跻上鞋就往外跑。 万金宝听到动静忙过来:“殿下,您穿厚点儿,外面化雪呢,冷得很,奴婢给您拿衣服。” 太子道:“你这该死的东西,怎么不叫醒本宫!不知道本宫还有大事吗?” 万金宝拿了衣服伺候他穿:“是圣人不让叫醒您的,圣人说一定要您好好歇歇。” 太子夺过衣服自己穿:“父皇那边怎么样?你可遣人去问了?” “皇后娘娘在照顾皇上,您就放心吧。” “什么?”太子觉得有些眩晕,“你说什么?” “我的太子爷啊,虽然您觉得难以置信,但皇后娘娘就是在照顾圣人。”万金宝自顾自地说,“不光您不信,底下的奴婢们也觉得惊讶呢。” 太子担心极了:“快,随本宫前往。” 突然外面传来叮当声,一个白团砸在地上。 太子与万金宝相视一眼,皆是满目惊悸。万金宝捡起来,递给太子。 太子打开纸团,里面是一个小石头,纸上写着一行字:后捂帝而崩。 小石头砸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太子面无人色,捏着纸条的手颤抖不已。 “殿下!”万金宝不敢偷看,担心地叫道。 太子木然将纸条塞到茶壶里,搅成纸浆,倒到窗前的大花瓶里:“孤去见父皇,你把李兰英找过来,让他等着本宫。” 乾清宫明间,徐平成被他听到的东西震惊了,皇后杀了天子又要杀太子,她是疯了吗? “是,就算你能毒死太子,那钱氏呢?你能把手伸到成国公府里,除掉她?她有等同传国玉玺的宝玺,掌管着銮仪卫和上直卫——” 徐皇后说:“她又不会排兵布阵,就凭那个金疙瘩,能耐本宫何?将士们听不听她指挥还是个问题呢。” 徐平成说:“她不会,威远侯他们会吗?若天家父子相继去世,凭成国公在朝野的威望,京城哪个武将调不动?徐家会连襁褓里的婴儿都留不住。” “皇后娘娘,您清醒一下吧,圣人布局早已完成,你杀了他又怎样,破不了他的局。” 徐轻云别过头:“那就任由本宫多年的期盼就这样落空吗?” 徐平成道:“您还是先想想如何顺利给大行皇帝举行丧仪,让新帝即位吧。” “他本就快死了,关本宫什么事。” “你真觉得会无迹可寻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打消众人的疑心,不给他们生事的理由,不然唐中宗韦后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什么下场?”徐轻云没读过多少书,不了解那个典故。 徐平成心头大恨,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跟这个蠢女人说话要累死了。 “韦后毒死了唐中宗,当时还是渤海郡王的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合谋,打着相王李旦的旗号发动了唐隆政变,杀了韦后和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等人,并诛杀了长安韦氏族人。” “谁有李隆基那本事。”徐轻云嘴硬地说了一句,到底是心虚的,说,“那人死都死了,你说该怎么解决吧。” 徐平成说:“以太子为质,钱氏女必不敢轻举妄动。” “钱氏女的权势,说到底来自太子,她先是太子妃,才得圣人授宝玺,她想掌握大权,首先要跟太子成婚。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太子若不在了,她的权势也无从谈起。太子在宫中,她便是知道圣人的死有蹊跷,也只能做不知。” 徐轻云这才转过弯来:“看来还不能动那小畜生。” “娘娘,太子殿下到了,求见皇上。” 徐轻云与徐平成互相递了一个眼色。 太子匆匆进入明间,便见徐平成给他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摆手:“起来吧。”径自走向东暖阁,隔着帘幔朦胧中看到徐皇后坐在床前,正端着碗拿着勺子给圣人喂药。 愣了一下,撩衣跪下请安:“儿臣见过父皇母后,孩儿只顾自己睡,没能及时给父皇母后请安,请父皇母后降罪。” 徐皇后说:“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你父皇心疼你,让你好生歇息,哪有什么罪不罪的。” “你父皇今日有些发热,烧得昏昏沉沉的,还嘱咐母后一定要督促你好生歇息,莫累坏了身子。” 第二十五章 纸条后面的黑手 太子微微上前一步,弓腰说:“儿臣贪懒,倒是劳累母后了,还是让儿臣来喂药吧。” 徐皇后将药碗递给身侧的宫人,说:“你父皇睡着了,再喂药容易呛着,还是拿毛巾给他擦擦吧。” “这事儿让宫人干就行,母后在旁边监督着,你啊,还是要以政务为重。” 太子垂眸道:“父皇昨日倒是让孩儿多跟众臣了解一些政务,刚好舅舅在,那孩儿便跟舅舅学习一下吧。” 徐皇后笑得愈发真诚,扶着他的肩道:“你们父子真是想到一块去了,你父皇说让你先掌握我大梁的家底,才让母后把你舅舅叫来的。快去吧!” 太子深深行一礼,慢慢退出东暖阁,对徐平成说:“随本宫去武英殿吧,舅舅可以同时教我们两人。” 太子竟然如此看重钱氏?徐平成迟疑地说:“钱姑娘回府了。” 钱明月回去了!为什么? 太子看了一下天,说:“也是,正午了。舅舅也饿了吧,不如一起去文华殿用膳?” “那臣便多谢太子殿下赐宴了。” 谢文通讲完了最后一课,要离开成国公府,成国公令人置办了酒席,与钱时重、钱雸等人一起陪客,宾主相宜。 气氛正好的时候,门房通报湖阳长公主和驸马来了,两人皆穿着大朝会的礼服,隆重得很。 湖阳长公主眼眶红红的,脸上有悲有恨,驸马脸上满是惶然。 这两个人,是怎么了? 湖阳长公主见谢文通在,还有些支支吾吾:“明月呢?本宫还是去见她吧。” 驸马看着谢文通说:“我们有家事要议。” 谢文通了然:“如此,下官便先去书房收拾书卷。” 走出正厅,放慢了脚步:湖阳长公主看来是得了消息,这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还有多少人知道? 谁有能力探知到这些消息并传入戒备森严的公主府。又为什么这么做? 这京城暗处,竟然还有一只隐形的手吗? 谢文通想了一圈,想清楚谁是最终受益者后,不屑地笑了。 钱明月,你这个夹生的红薯,为师那么努力地烤了,你好歹熟这一次。 “你说什么?有人递纸条说皇后捂死了圣人?”成国公惊得猛地站起来,又跌坐在座位上。 钱时重难以置信地说:“这不可能。纸条哪来的?” 湖阳长公主说:“有人扔到本宫内室的,里面还裹了一个小石头。” 钱雸问:“可有什么线索?” 驸马摇头:“很普通的小石头,刷得很干净,似乎早就准备好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谈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成国公说:“快叫明月过来。” 成国公一见钱明月便问:“你从宫中回来,可发现什么异常的事情?” 钱明月愣了一下,想起圣人那道奇怪的口谕,那么反常,莫非有人假传圣旨,那圣人—— 祖父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们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为什么不告诉她他们得到的消息,反而问她的消息。 如此危机关头,做决策最重要的是凭信息对等,她决定不先说。 她笑笑:“异常?什么异常?发生了什么事?” 成国公想说话,湖阳长公主已经先将纸条递给她:“你看,有人扔给我这个。”将纸条拿给她。 “后捂帝而崩。” 钱明月心头一跳,那口谕果真不是圣人传的! 如果圣人已经驾崩,眼下最重要的是下一步怎么办? 钱明月一边思考,一边装模作样地闻了闻墨,捏了捏纸:“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不过这里面的内容肯定是假的。” 成国公问:“为何这么说?” 湖阳长公主惊喜地说:“真的吗?那太好了。” “祖父,叔祖母,昨天您都见过圣人了,圣人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她没必要冒诛九族的大罪谋害圣人。” 湖阳长公主拉着钱明月的手,说:“明月啊,好孩子,叔祖母这心里不安得很,本宫想进宫去面圣,你跟本宫一起去吧。” 钱明月为难:“叔祖母,不是明月不愿意陪您,是圣人让晚辈在家好好跟着先生进学。” 成国公皱眉:“不是说今日上午便是最后一堂课吗?” 糟糕!说穿帮了!圆谎果真是难!难也得圆。 钱明月说:“那是谢先生教的最后一课,孙女还是得好生读书。” “咣!”成国公猛地一拍桌子,“钱明月,跪下!” 钱明月寒颤了一下,想到谢文通说的“没有人能做你的引路人”“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莫非先生通过她复述的“口谕”,已经猜到了真相,才教“最后一课”,才讲了那么多。 他断定圣人出事,又教了那些,是不是也料到祖父一定会做出跟她不同的决定,而且干涉她? 钱时重也威逼道:“钱明月,不要继续说谎了,你是在蓄意激怒你祖父吗?” 钱明月将纸条撕碎:“皇宫中是有些异常,不过也不代表纸条就是对的啊!祖父伯父都是谋定而后动的人,冷静一下。” 湖阳长公主有些听不懂,问驸马:“什么意思?他们说的什么?” 钱明月说:“叔祖母,叔爷爷,你们知道我祖父和伯父皆对圣人忠心耿耿。圣人对晚辈恩重如山,以江山社稷相托,我必不负江山社稷。” 她的表态其实有问题,忠于某一个君王和不负江山社稷,并不总是一样的。 湖阳长公主没注意到,连连点头:“如此,本宫就放心了。” 钱明月为避免湖阳长公主受人挑拨擅动,又说:“竟然有人能轻易接近叔祖母的房间,可见公主府有埋得极深的钉子,叔祖母不妨在成国公府住下,有什么事,我们也好商量。” 湖阳长公主感动地应下。 钱时重吩咐钱雸带着他们先去客院歇息。 屋里只剩下成国公、钱时重和钱明月,成国公生气地看着钱明月:“还有你不敢糊弄的人吗?” 钱明月拉了把椅子坐下:“大约不敢糊弄圣人和太子吧。”对,我就是糊弄你们了。 钱时重愤怒:“明月,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第二十六章 令诸王进京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给钱家一条活路。 在圣人的棋局上,钱家是为了长久牵制徐家而存在的,如果这时候血洗了徐家,钱家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没了徐家,在世人眼里,钱家就会成为第二个徐家。 不,说不定比徐家更令人厌恶,因为她掌握的权柄比徐后大得多,权势熏天的外戚,历来是士族清流们最厌恶的。 不要妄想钱家小心谨慎行事,就能避免攻讦,要牢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和三人成虎,谣言都能把钱家弄成粪做的,一身骂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善恶都是对比出来的,无论太子品性德行如何,坐上那个位置,长大后一定会想要从外戚手中收回权力。 一次铲除两个外戚会被天下人非议,他若不太糊涂,定会对最不得人心的家族出手。 有徐家作恶多端在前,钱家识趣主动放权,总不至于被清洗得太惨。 当然,这些不能直接说。 钱明月说:“伯父,圣人时刻提点侄女以江山社稷为重,眼下最好集中力量应对边关的大战。” 成国公说:“边关并没有战报传来,不过是你推断会有战事。” 钱明月问:“祖父以为孙女推断的不准?边疆不会发生战争?” 钱时重说:“京城的局势,一日一夜就可恢复,干边疆大战何事?君王新旧更替之际,多得是变故,怎不见危及社稷?” 钱明月努力推诿,他们忠心耿耿的两父子就拼命地反驳她。她一点儿都不怀疑如果他们有调兵权,此刻已经兵围皇宫了。 必须说点儿狠的,让他们打消这个想法。 “因为别的变故是皇族或者大臣拥戴皇族发动的,而我们钱家,连外戚都算不上呢。政变之后呢,怎么处理?” 钱时重说:“我们拥太子登基。” “伯父!”钱明月无奈,这人怎么这么倔,这么执拗,“太子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不需要拥戴,也未必愿意以这种方式上位。” “如果太子知道皇后弑君,一定会——”钱时重话没说完,自己就变了脸色。 成国公也面色凝重,惊闻皇后弑君,他们都失去了理智,一心只想着为圣人复仇讨公道,忘了宫里还有太子。 如果太子知道皇后弑君,一定会做出不利皇后的决定。这么简单的道理,皇后也一定能想到,那太子现在只怕危险了。 钱明月不太担心素昧平生的太子的安危,只要家里这两个老顽固不敢自作主张,她就能安心想下一步对策。 徐家与太子鱼死网破,对钱家来说不是坏事,大不了从宗室另立一个成年皇帝,钱家男儿依旧凭本事做官,至于她,新帝定会保她生前荣耀,死后哀荣。 钱明月不想再跟他们商量什么:“如此,孙女通过銮仪卫打探一下宫里的消息。”便行礼告退了。 看她出去的背影,钱时重欣慰地说:“大乱当前,明月沉稳不乱,定力不错。” 成国公不这么认为,关心则乱,明月不乱,不过是不关心而已。 不关心对她器重有加的圣人,也不关心自己未来的丈夫,钱家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心硬的女儿! 太子和徐平成在文华殿直待到夜幕沉沉,徐平成发现太子对政务的兴趣就像一股旋风,来得很激烈,去得也很迅速,倒是拐弯抹角地问了不少关于徐颐侬的事情。 少年提起徐颐侬时,眼里闪着光,脸上带着羞涩,做不了假。 他终于放下心来,只要太子掌握在徐家手里,京城就不会闹出乱子来,天下也不是不可图。 为了方便钱明月下达命令,任长宗派了几个銮仪卫武士随身伺候她,此刻就在成国公府住着。 钱明月问他们:“你们指挥使可有其他命令?” “没有,指挥使大人命令我等听从姑娘命令。” “姑娘可有何要事要吩咐?” 钱明月皱眉:“我有事要跟众臣商量,可总不好让他们屈尊来这里,府邸也不是商议朝堂要务的地方。去他们公门吧,我到底是女孩子,也不方便。” 銮仪卫没有说话,他们是武士,不是谋士。 “这样吧,”钱明月说,“跟你们指挥使说说,让我借你们大库的值房一用。” 任长宗自然无不可,还命人洒扫了值房。 钱明月命人将礼部尚书林长年、兵部尚书司马韧、宗人令赵王、惠康大长公主请来:“晚辈想着,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几位皇子若知道圣人病重,定也想龙榻前尽孝。” “圣人一生为国谋,殚精竭力,也该享享子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了。” 这! 赵王与惠康大长公主面面相觑,两位尚书也各有疑虑。 他们听说过为了控制局势,确保新帝登基,皇帝驾崩秘不发丧的,也听说过为了避免藩王作乱,找借口不让藩王奔丧的。 急着把人召回来的,还是第一次见。太子妃她打得什么主意? 莫非是试探? 赵王斟酌地说:“诸王离京就藩后,圣人爱惜民力,将京中王府分割降制,另作他用了。这安阳王、南阳王回京,少不了带妻妾儿女、仪仗亲随,无法安置啊!” 林长年想,无法安置不是不让诸王回京的理由,圣人没说不让他们回京奔丧,一旦圣人驾崩,诸王就会回京。 太子妃提前召诸王回京,估计有两个目的: 其一,为防诸王生乱。不给他们在藩地准备的时间,让他们生活在銮仪卫的监视下。 其二,阻止诸王亲卫进京。圣人驾崩后,阻止诸王亲卫随从进京,必然会引起非议和徐党的反对;主动让诸王回京,占了人伦情理大义,再把他们的人安排在京城外,谁也不能说什么。 林长年说:“叫诸王回京也使得,可以在京城外寻一处妥善安置随从人等。” 司马韧说:“京西北双鞍山有皇家狩猎场,可以将诸王亲卫安排在那边。” 从狩猎场到京城,隔着北门军的军营,诸王休想危及京城。 第二十七章 元贞帝发丧 钱明月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真是好主意,那就依诸位的意见吧。” 林长年说:“事不宜迟,礼部草拟文书,请圣人定夺。” 她还没有做好兵围紫禁城的准备,不能让他们去求见圣人,免得刺激徐后一党,引得朝局大乱! 钱明月说:“还是不要打扰圣人了,我盖圣人御赐的宝玺吧。” “这!”林长年为难,“文书该如何称呼?” 自禁宫下达的文书,制、诏、诰、敕、谕等,都是皇帝的专属。若是太后皇后临朝称制,也可用这些说法。 钱明月虽然被允许称制,可圣人还在,她还没有嫁入天家,总不能称制,可她偏偏拥有了宝玺,有了堪比皇帝的权力,文书该叫什么? 钱明月想了想,说:“用函吧,就当我们平辈之间通信。有劳了。” 礼部代为起草倒是没问题,林尚书郁闷的是,为什么宁可如此也要用宝玺,她竟然如此急于掌权吗? 让一个权欲心如此重的女人临朝称制,真不知道是利是弊。 虽然有疑虑,为了向奄奄一息的圣人表达自己对他决定的支持,还是按照钱明月说得去做了。 日暮黄昏时,钱明月第一次用了宝玺,信函被快马加鞭送往河南,皇宫里的有心人也都得到了信息。 徐平成将事情告诉了太子:“殿下可有想过,钱氏此举何意?” 太子歪着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应当是想让他们来尽孝,本宫之前也有这样的建议,但是父皇没同意。她竟然不经过父皇允许就擅作主张,就不怕父皇怪罪吗?” 到底是少不经事的孩子,想事情那么简单又天真。 徐平成说:“殿下错了,这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头而已,她真正的目的,应当是使用宝玺,向天下人展示她的权柄。” 太子眼里闪过浓浓的厌恶:“那真是太恶心了。” “她只顾弄权,丝毫不为殿下考虑,要知此事对殿下极为不利。” 太子懵懂:“为什么?本宫其实也挺想哥哥们的,长这么大,第一次分开那么久。本宫还想着,哥哥们回来就在京城长住一段时间,不要急着回去。” 徐平成连连摇头:“殿下是个孝悌仁义的,却不知道人心叵测,权势能让兄弟反目,夫妻成仇。” “夫妻成仇?兄弟反目。”太子垂眸重复这两句话,“哥哥们回来,真的会对本宫不利吗?” “殿下可知前朝洪武帝传位给太孙事?” “略有耳闻,太子早薨,传位太孙。” “洪武帝遗诏,不让诸王回京奔丧。” 太子眼睛瞪得圆圆的:“为什么啊?” “殿下以为呢?” “路途遥远,怕影响边疆安危?” “怕诸王宫变,太孙无法安然即位。” 太子微微噘嘴:“父子人伦都可弃之不顾吗?太过残忍。” “为君者为大事计,不拘小节。” 太子抿嘴不言。 徐平成继续说:“钱氏是为了小节与自己的权势美名,不顾殿下的安危啊。” 太子问:“如此不利于东宫,林长年为何还欣然赞同?林家与钱家有亲?” 徐平成笑:“半个亲。” 太子皱眉:“那是什么意思?” “钱氏曾与林家的子侄定亲,后来因为行为不端,被林家退亲。林家与钱家都是好气度,竟然不光没成仇,反而亲近有加。” 太子果真一脸不快:“臣子嫌弃的,本宫竟然要请进来吗?” 徐平成情真意切地劝导了他几句,劝导得他愈发气愤才作罢。 徐平成走后,太子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胳膊,眼泪无声地流。 万金宝忙过来阻止,却见太子的胳膊已经血肉模糊,心疼地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何苦这样对自己。奴婢给您拿药去。” “出去。” “殿下?” “滚出去!”太子嘶吼,“逼本宫打你吗?” 万金宝不敢惹他:“您消消气,奴婢这就滚。” “没有本宫允许,谁也不准进来。” 太子缩在床榻上,捂着被子无声地哭了一夜,水米未进。 钱明月翻来覆去一夜睡不着,设想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形。 徐皇后会什么时候宣布元贞帝驾崩的消息?会不会有王公大臣发现异常诘问?徐后将怎么应对?她又该怎么做?…… 她从来没有处置过这么复杂的局面,好担心一个决策失误,会让自家万劫不复。一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徐后躺在东暖阁的榻上,一夜惊醒数次。 这一夜,京中难免人其实还有不少,接下来,会更多。 昨日群臣问疾,得了元贞帝的同意,高官得以进入室内回话,其他官员在殿外磕头行礼。 今日群臣又集结东华门,前往乾清宫问安,才行到建极殿,就见一禁卫军匆匆走来,见到众人,哽咽地说:“皇帝宾天了。” 时间回到今日凌晨,一阵哭泣声划破了紫禁城黎明前的寂静。 徐皇后跪扑在元贞帝龙床前,嚎啕大哭:“二郎,不要丢下妾,快醒醒。” “快来人,宣太医。” 陈太医将当年的新絮放在元贞帝口鼻前,探其气息,这就是属纩礼。见毫无气息,悲戚地说:“皇帝、宾天了。” 徐皇后哀痛不能忍,李兰英和刘姑姑请她指示下一步该怎么办,她又痛哭许久,才勉强起身,令内使将消息传给文华殿的太子,让他来乾清宫。 这匆匆奔跑的禁卫军是怎么回事呢? 这禁卫军是当日在乾清宫轮值的上直卫武士,他奉任长宗之命,一旦圣人有异常,立刻去文华殿告知当值侍卫,结果先遇到了群臣,便将消息通报了。 群臣大为哀戚,按照礼法,应该回去“易服”,也就是换素服、乌纱帽、黑角带,次日早晨到几筵前“哭临”。 可是他们不是在家中听到噩耗,是在皇宫内啊!现在退回去,按礼法行事,却显得不太通人情了。 林长年说:“《礼记》曰‘悲哀在中,故形变于外也’,易服是为彰显悲哀,随顺悲哀之情。” “悲哀是里,易服为表,如今我们在禁宫中惊闻大行皇帝宾天,悲痛难抑,不应该退回去易服,应该先入宫哭临,各自回府后再易服。” 群臣吩咐附和,便继续往前走。 第二十八章 徐后弄权 上直卫武士先徐后的内使到达文华殿,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玉阶前轮值的侍卫:“圣人宾天了。” 轮值的侍卫,上直卫指挥同知华启功点头:“明白了。” 群臣行到乾清门前,被匆匆赶来的徐皇后阻止:“众卿哀戚之情,本宫自知。只是饭含未已,几筵未设,便在此处哭临吧。” 哭临毕,徐后高昂着脑袋说:“礼部尚书可在?” 林长年前行一步,弯腰行礼:“臣在。” “礼部定大丧礼仪注。” “臣谨遵娘娘懿旨。” 又如此唤出工部尚书并吩咐:“工部为大行皇帝治棺椁、冥器、仪仗、魂帛等物。” 又命令武英殿大学士等起草讣告。 …… 好好过了一把群臣对自己俯首贴耳的瘾,才令大臣退出。 发出消息的同时,徐后已经命人给元贞帝的遗体沐浴,嘴里放了五谷,含了精雕的白玉蝉。 然后给尸身穿衣,里衣是黄缎短衣,外著衮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翼善冠,脚上穿的是红素缎靴。 民间都是在人刚死不久就穿衣,因为尸身硬了之后会很难穿。 元贞帝死了将近一日一夜,大冷天的,尸身早已僵硬,硬掰着穿上,尸体被折腾的很惨。 元贞帝躺在东暖阁的灵床上,头枕青玉枕,身盖大敛的衾被,仿佛只是睡着了,当然,要忽略那张脸。 徐后一进门,就被他的脸吓得寒颤了一下,对刘姑姑说:“找个缎子,盖上他的脸。” “该去奉天殿了,太子怎么还没来?”皇帝驾崩,要去奉天殿告诉祖先一声。 内使说:“文华殿传来消息,太子殿下惊闻噩耗,晕厥了,太医正忙着施药诊治呢。” 徐后不屑地冷笑:“废物,那本宫便代太子去奉天殿祭告祖先。” 徐后先回坤宁宫换了素服,然后去奉天殿后殿祭告祖先。 众臣离了乾清门,没有急着离宫,而是去了文华殿,求见储君,却发现文华殿外的禁卫军比平日多了一倍。 万金宝从殿内匆匆跑出来:“各位大人,太子殿下悲伤过度,晕厥过去了,太医正在诊治。” 吏部尚书韩书荣道:“待殿下转醒,你妥善照顾开慰,嗣皇帝身体事关天下福祉,勿使其为琐事忧心。” 礼部尚书林长年说:“丧主悲伤至此,大丧自有臣工依礼操持,使嗣皇帝勿以此为念。”丧主指的是亡故人的儿子,这里也是指太子。 几个众臣都嘱咐了话,表忠心也罢,真担心也罢,态度都是极好的。 万金宝通通应下,转回文华殿去。 太子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几乎没有一点儿血色,躺在床上,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气。 他眼底青黑,双目无神,一个内使用勺子喂他水喝,对方喂一勺,他就机械地咽一口。 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时,太子猛地从座上起身,眼前一黑,差点跌倒,被华启功一把抱住。 华启功劝他休息,不要去乾清宫那边。 太子不肯,华启功道了一声“末将得罪了”,便将太子硬搀扶回床榻,让人拿了蜂蜜水喂他,又派人火急火燎地去请太医,给乾清宫那边回话。 太子就这样麻木了许久,才闭上眼睛,开始思考事情。 华启功如此做派,定是得了任长宗的命令,任长宗是不是得了她的吩咐? 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知道了为什么什么都不做,为什么不报告成国公,让他们为父皇报仇? 太子疲惫的心头瞬间涌上恨意,随即又消失。昨晚她还传令让诸王回京见父皇最后一面,显然是不知的。 她只是对徐后不放心,怕她趁乱危害自己而已,她很关心他的。 好累,心力交瘁,好想睡觉。 太子想,梦里会不会见到父皇,父皇会对自己说什么?会不会怪他? 徐后祭告完毕,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开,回坤宁宫的路上,猝不及防一个粉色的身影冲过来。 那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徐轻云,你杀了圣人,是你捂死了圣人。” 徐后大惊慌神,早有宫人上前把那女人按在地上,“啪啪”几个耳光打得她鼻子嘴里都是血。 那女人依旧在喊:“徐轻云,你不得好死。” “你捂死了圣人,天下人总会知道的。” 宫人将她的嘴堵上,便是不能说话,她依旧满目含恨地瞪着徐后,不久嘴角溢黑血而死。 “娘娘,娘娘。”刘姑姑轻声唤。 徐后才恍然惊醒,说:“哪里来的疯女人。” “是景阳宫的刘贵妃。” 刘贵妃才情容貌俱佳,更难得的是善于骑射,元贞二年,她十六岁入宫,深得元贞帝宠爱。 据说她恃宠生娇,顶撞了徐皇后,自此被元贞帝冷落,虽然没有被废,但再也没有得到召见,时日久了抑郁成疾,疯了。 那日东暖阁之外的人,她找了许久,竟然是这个女人身边的人吗? “胡言乱语污蔑于本宫,死有余辜,贬为庶人,尸体扔到乱葬岗去,宫人全部处死。” 京城已经戒严,城内各街道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北门军接管了城门,各市坊人们行色匆匆,急着回家易素服,哭丧。 乐坊息了鼓乐,妓院也没了歌舞;肉铺关门,酒馆也歇业;宴席撤了,婚嫁停了,国孝期来了。 以日易月,三年化成二十七日,这二十七日,天下缟素,见不得喜庆事。 元贞帝宾天,大臣们便不再做尊崇钱明月的戏,丧仪种种事项,以及筹备嗣皇帝登基事宜,都不再请钱明月过问。 钱明月起初提心吊胆地在成国公府等着,她自己不懂丧葬礼仪,怕他们问自己自己没有对策,见没有人来,便心思散漫了。 钱明月想到大行皇帝的一生,也觉得可悲可叹。 生母早逝,生父不慈,兄弟不友,夫妻成仇,子女缘,也只有一个太子对他还算可以,也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做戏。 他耿耿于怀自己是谋反夺帝位,可这江山就是他戎马半生打下来的,临终抱病还为天下安排,帝位来路不正又怎样,他不曾辜负天下。 只是这样一个人被妻子杀死实在遗憾,钱明月有些怪自己没有早早准备,让銮仪卫东暖阁护驾。 再想想,元贞帝怕是也没有想到吧,不然也不会给徐皇后下手的时机。 第二十九章 徐后发疯 后宫中那么多人被杀,其中还有一位是昔日盛宠无双的贵妃,消息很快传到銮仪卫耳中,也就传到钱明月耳中。 钱明月让平安拿五两银子给报信的銮仪卫,说:“刘贵妃是个忠君痴情的可怜人,遗体不该被侮辱,你找人先买口棺材,买块地,让她入土为安,做好标记,以备来日改葬用。” 又吩咐身边的銮仪卫:“告诉华同知,嗣皇帝昏迷一整日,不宜过度操劳。” 太子不能知道刘贵妃的疯话,免得徐皇后弄死他。好歹是一条年轻的性命,钱明月还是想尽可能保住他。 又说:“想办法让徐皇后知道,我找人安葬了刘贵妃。” 杀完景阳宫的人,徐皇后心里的恨意又翻涌起来。 她想起元贞最初那几年,那几年她还对那个人满怀爱意,可是他呢? 说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将一群如花新人纳入宫,第一个盛宠的就是刘贵妃,以后的淑妃、贤妃、德妃…… 她们年轻,没有经过世事沧桑,那么美,那么干净,衬托得她又丑又恶。 她们分走了她的丈夫,毁了她的爱情,还要她管着她们衣食住行,还不能善妒…… 恨,好恨!都去死吧! 她去了永安宫,对一身素服扑在正厅哭的淑妃说:“大行皇帝生前对你宠爱有加,他自己先行了,到那边没有人伺候,你忍心不去伺候吗?” 淑妃对她磕头行礼:“多谢娘娘恩准,妾是福薄之人,入宫多年没有诞下子女,宫女内使对妾来说如同亲眷,求娘娘给他们个妥善去处。” “自然,这个你便不用操心了。” 淑妃整理仪容、正衣冠,从容赴死。 徐后又去了承乾宫,对德妃说:“大行皇帝需要人伺候陪伴,你随他去吧。” 德妃还没有得到永安宫的消息,震惊地说:“殉葬?圣人竟然留下这样的遗诏吗?” “不,圣人仁慈,绝不会有这样的命令!” 徐后冷笑:“圣人不忍心杀你,你就忍心他独自在地下,孤苦伶仃的?” 德妃跪在徐后的腿边,苦求道:“娘娘,何不留下贱妾彰显仁德。” 徐后一脚踢开她:“本宫不需要彰显仁德,本宫不介意让全天下人知道本宫是如何心狠手辣的。” “送她上路。” 几个强壮的嬷嬷上前,一个拽住德妃的头发,另一个解下她的腰带,捆在脖子上,使劲勒。 可怜金尊玉贵娇养的人儿,死得毫无体面。花容月貌零落,与泥作伴。 永安宫巨变传到钟萃宫,贤妃自知难免,易服逃了出去。 徐后命人搜宫,后宫大乱,有几个胆小的低品阶妃嫔生无意趣,又怕被欺辱,索性主动随大行皇帝去了。 徐皇后甚至想把后宫的女人都杀了给那个人殉葬,反正她们都没有子嗣,不如就下令没有子嗣的妃嫔自杀殉葬。 还没来得及下令,一个亲信匆匆跑来:“娘娘,钱家那个女人把刘庶人安葬了。” 徐皇后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这才从嗜血中冷静下来。 后宫的女人,她处置起来如同杀鸡,可她要的不止如此,她要天下,要掌管前朝。 钱氏女知道刘氏被杀,应该也就知道刘氏的胡话,她会不会借此做文章,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可恨那个该死的把禁卫军给了钱氏女,自己没有兵权该怎么办? 徐皇后想起徐尚书说的,拿太子做人质:“随本宫去文华殿看望太子。” 徐皇后才走到交泰殿,便见到了自己苦寻的人——贤妃。 贤妃能离开自己的寝宫,可出不了宫门,她也不奢望出宫门,她想去乾清宫,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然后在他面前随他而去,免得黄泉路上寻不到他。 可惜才到交泰殿,就被戒备森严的禁卫军拦下:“大行皇帝宾天,宫门戒严,哪宫的宫女,快离开!” 贤妃说:“我奉皇后娘娘的命令,去为大行皇帝上香。” “大行皇帝早已被香火几筵供奉,”武士道,“拿下!” 几个武士按住了她,贤妃被迫跪在地上:“放手!本宫是钟萃宫的贤妃,你们岂能触碰本宫。” “满口胡言,如何能取信于人?” 贤妃说:“真的,本宫不骗你们。皇后逼淑妃殉葬,本宫自知难免,本宫只是想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随他去了,也免得仙路漫漫寻不到他。” “如果你们不信,可以看着本宫去,本宫一个弱女子,能危害什么!” 正当禁卫军犹豫不决的时候,徐后带人杀意凛然地走来,贤妃瑟缩了一下:“罢罢罢,寻不到便寻不到吧,愿来生不入帝王家。”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见过皇后娘娘。” 徐后一眼就看到了贤妃,冷笑:“贤妃,原来在这里啊!怎么这副打扮?” “来人,护送贤妃回宫。”给了身边人一个只可意会的眼神。 这真的是贤妃,那殉葬之言可也是真的? 领头的禁卫军,銮仪卫千户李清泉拦住动手的宫人,道:“可是要贤妃也殉葬?” 小小銮仪卫也敢管她的事!徐皇后大怒:“这不是你们该管的。” 李清泉道:“大行皇帝仁慈,定不愿意如此早见到她们。伺候他的人够多了,皇后娘娘,请三思。” 徐皇后抬手想打他几个耳光,又怕激怒了銮仪卫,矛盾激化对自己不利。 “好,很好,你真是好得很。” 她们走后,贤妃说:“你们得罪了她,日后怕是不会有好下场。” “又岂能为了好下场昧了良心。” 贤妃闻言难免与他多说几句:“你倒像是读书人的子弟。” 李清泉道:“娘娘,不光读书人有风骨,武将也有武将的骨气。” 皇后逼死淑妃的消息传来时,惠康大长公主、赵王刚好来成国公府找湖阳长公主,准备一起进宫哭临。 “什么!”赵王脸色大变,“殉葬事早已绝迹千百年了!如此倒行逆施是要干什么!” 惠康大长公主说:“只怕不只淑妃啊,事不宜迟,我们快进宫。” 湖阳长公主忙起身:“走!明月。我一定要保住她们,哪一日本宫想弟弟了,还能跟她们一起说说他的事。” 钱明月摇头:“我先不去了。” 第三十章 提前公布遗诏 钱明月说:“你们大胆进宫就好,自西华门入,不用通传,禁卫军不会拦你们。” 宫妃交给皇族人吧,能救就救,不能救也无关江山社稷,眼下最重要的是嗣皇帝。 “我还有事要安排,遗诏要尽早昭告天下,嗣皇帝要尽早登基。” 她不能再端着架子让大臣们来找自己问话了,一旦太子有个万一或者徐后矫诏,再起兵动干戈,变数就太大了。 赵王道:“合该如此,太子妃快去吧。” 钱明月跨了马,直奔礼部官署而去,八位銮仪卫武士跨马带刀跟在身后,端得是威风凛凛。 马蹄声哒哒哒,敲得人心直颤颤。 然而,真正有权势有依怙的人却是浑不在意的。 林长年很忙,大行皇帝丧仪一定要符合礼制,不然他失责有辱皇室,罪在不赦。 钱明月直奔礼部公署,却在公门外被拦住。 一个小官吏洋洋不睬地说:“礼部公署是端肃之地,不是姑娘家游玩的地方。” 銮仪卫武士上前说:“这位是钱姑娘,有要事要见林尚书。” 官吏说:“什么钱姑娘后姑娘的,我们不认识,公门不是玩乐的地方,走开走开。” 武士说:“她是大行皇帝亲封的太子妃。” “公门不是女人该来的,便是皇后来了也不行。”很牛气地将门关了。 钱明月气得想转身就走,可她但凡还有点儿责任心,就不能在这个时候闹脾气,安慰自己说礼部官员满脑子迂腐古礼,不认可自己也是正常的。 其实她自己明白,礼部不待见她,别的部恐怕也进不去。怎么办? 这时候,钱明月想起了钱时重,去了吏部,对门房的官吏说:“我是钱家血亲,家里有急事,想见见吏部左侍郎。” 大行皇帝丧仪,用着吏部的不多,钱时重很快就出来了:“明月,你怎么出来了?” “宫里出事了,”门房里,钱明月简单叙述了皇宫里发生的事情,“她彻底疯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为免夜长梦多,希望破例提前宣布遗诏。” 钱时重迟疑地说:“此事却需要礼部应允。” 钱明月不无抱怨地说:“我想跟礼部议事,进不去门。” “你先回去,此事伯父与各部去商议。” 钱明月迟疑,她很担心,她想亲自去处理这事儿。 钱时重毫不遮掩地说:“众臣并不愿意对你俯首听命。” “我不是想命令他们,我只是想与他们商议。”钱明月坚持,“请您邀请各部长官来吏部吧。” 钱时重叹息:“如此,待我与韩尚书商议一下。”他是个端谨守礼的性子,绝不会越过韩书荣行事。 韩书荣作为六部尚书之首,很快集合了各部尚书,在吏部一值房议事。 钱明月看了一眼泰然自若的户部尚书徐平成,说:“失心症的孙贵妃胡言乱语一通,自尽了,我让人去乱葬岗为她收尸了。” 这话头尾不接,信息量极大,其他人不知道元贞帝的真正死因,理解不了。 徐平成听到胡言乱语几个字,就心惊肉跳起来,果真纸里包不住火,皇帝真正的死因还是被人传出去了。 钱明月,要干什么? 钱明月继续说:“皇后娘娘怕大行皇帝没人伺候,让淑妃自愿作陪。” 各部官员忙着换素服、为大行皇帝的丧仪服务,还有些政务要处理,无暇顾及皇宫。 他们得到皇宫内消息的渠道也远没有銮仪卫快,听了钱明月的话,才知道皇宫出了这么大事。 徐平成气得想打死徐轻云,还只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看钱明月意欲何为,是要联合群臣讨伐徐氏? 林长年凛然开口:“殉葬非仁者所为。” 司马韧道:“我等理应前去阻止。” 钱明月叹息:“淑妃已经薨了。赵王、惠康大长公主、湖阳长公主进宫安慰皇后,希望她能从悲痛中冷静下来。” 徐平成这才放下心来,钱明月这句话,表明她暂时不会清算徐氏。 钱明月接着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知道大丧自有仪制,一切都应当如礼,才不辱没大行皇帝。” “可是,如今嗣皇帝昏迷不醒,皇后悲痛得失了心智,我担心天下人心浮动。请将遗诏昭告天下,以安人心。” 按照礼,应该次日发丧,颁布遗诏。徐皇后声称皇帝是今早驾崩的,那么今日昭告天下就不合乎“礼”。 对于士大夫来说,礼的重要性不亚于佛在和尚心中的神圣尊崇。他们,会答应吗? 让钱明月震惊的是,他们很快很利落地同意了钱明月的建议。 林长年率先说:“合该如此。” 其他人纷纷附议。 钱明月恍惚有些明白,眼前这群人不光是儒生,还是政客,他们身上有书生的特质,也有政客的特质。 可是要想摸准他们什么时候表现得像个书生,什么时候表现得像个政客却不极为不易的,毕竟人与人是那么不同。 钱明月说:“按礼,应该先在大行皇帝灵前公开宣读遗诏,然后昭告天下。” “但大行皇帝立遗诏时,在京城的皇亲国戚、朝中重臣、勋贵公侯、都在场,宣读只是为了符合礼法,没有实际意义。” 钱明月恳切地说:“希望能事急从权,先将遗诏昭告天下,来日再依礼在宫中宣读。” 徐平成明白了,钱明月怕徐皇后矫诏。她只要不拿孙贵妃的胡言乱语做文章就行,其他的他愿意让步。 真正善于搞政治的人,哪个不是先学会让步的! 徐平成说:“遗诏昭告天下才能安天下人之心,如此甚好。” 其余人,包括钱时重和林长年,都对钱明月不甚了解,以为她急于将遗诏昭告天下,不仅是为了嗣皇帝,更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大行皇帝对她的器重,方便自己掌权。 尽管钱明月觉得自己没有乱插手政务,可大臣们希望她压根儿不存在,只要她一出现,就认为她权欲熏心。 而此刻,钱明月根本没意识到大臣们对她有多排斥。 她还以为大臣们认可自己呢,毕竟事情安排得很顺利。 第三十一章 嗣皇帝灵前即位 钱明月又说:“为了避免嗣皇帝沉浸在痛苦中,而忘了大行皇帝交付的责任,我建议钦天监尽快择吉日,让嗣皇帝即位。” 韩书荣委婉拒绝:“嗣皇帝多在大行皇帝宾天五、七日左右即位,我等正在准备劝进事宜。” 嗣皇帝刚刚死了父亲,应该悲痛得迷迷瞪瞪才对,不能巴巴地跑去继皇帝位,所以需要群臣劝,这就是“劝进”。 钱明月说:“大行皇帝遗诏,‘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太子当以江山社稷为重,速择吉日即皇帝位’。诸公,先让钦天监去演算吉日吧。” 她搬出大行皇帝遗诏,群臣无法拒绝。 韩书荣派人去找钦天监监正问话,林长年跟出去:“韩公,吉凶在人不在天,嗣皇帝即位宜早不宜迟。” 韩书荣迟疑。 林长年说:“钱氏女不免有私心,但她与嗣皇帝是未婚夫妻,唇齿相依,休戚与共。但利嗣皇帝与社稷,有何不可为?” 于是,那人带回来的话是:“监正昨夜观星象,子时紫微星黯至无色,是大行皇帝宾天之大凶之相。” “寅时,紫薇醒光耀夺目,左辅右弼皆耀,且有天相星、文昌星、文曲星相从,天魁天钺相随,更喜会禄存,合天府,是降七杀为权的大吉大利之兆。” “如此,”钱明月问,“嗣皇帝宜何时即位?” “子时大行皇帝紫微星失色,寅时嗣皇帝紫微星光彩夺目,中间隔了一个时辰。因此,从大行皇帝宾天到嗣皇帝即位,当合乎天相,隔一日为宜。” 隔一日,如果认为大行皇帝是今晨去世的,那就是后天。 可宫里有个疯婆子,钱明月一天都不想等:“那就是明日了。”轻声慢语地问,“徐大人以为如何?” 徐平成从她眼里看到了类似于徐轻云的执拗,只是还没有徐后那种疯狂。 都是会发疯的女人,逼不得。 徐平成帮钱明月找到了合理的说法:“大行皇帝今日子时驾崩,嗣皇帝明日子时后即位,便刚好隔了一日。” 林长年说:“时间紧迫,我们需要尽早上书嗣皇帝。” 此后的事情便不用钱明月操心了,吏部带头,官员集体上书,去文华殿求嗣皇帝奉先帝遗诏,明日即位。 文华殿,在銮仪卫和内使的苦口相劝下,小太子才吃了一些淡饭,惊闻群臣奏请明日继位,慌忙由内使扶持着出去。 衣服宽大,衬得他形销骨立、弱不胜衣。 按照传统的“劝进”流程,大臣们用最恳切的话请他即皇帝位。 小太子说:“皇考方才驭龙宾天,我哀痛无法节制,哪里能想这些。” 按惯例劝进应该劝三次,最好隔几日再劝一回,再隔几日再劝一回,是以别的嗣皇帝登基都在大行皇帝驾崩后几日。 但是眼下情况不同前朝,不能这样慢慢玩。 从宫中退出后,韩书荣等人联名请了成国公、武威侯等还在世的开国勋贵,一起进宫“劝进”。 劝进是做戏的程序,这谁都知道。 可小太子是真的不想这么急着即位,他对元贞帝,更多的是寻常儿子对父亲的孺慕。 更何况,他还没有从痛恨中回过神来。 “皇考驾崩,我神志昏沉,不宜如此。诸卿怜我失怙苦,莫再相劝。” 群臣也意识到太子是真不想即位,可他年龄小,不知道轻重,怎么能不即位呢。 他们还要劝,不光他们劝,还去乾清宫请了徐皇后和三位皇亲一起劝。 群臣和勋贵在殿外跪着劝,徐皇后与皇亲去殿内劝。 “叔祖、祖姑母、姑母,”小太子急红了眼,“为什么他们逼着我即位,为什么?” 对着徐皇后泪眼朦胧地说:“母后,可以不即位吗?” 身边是皇亲,外面是群臣,徐后只能说:“不可以,你是个纯孝的孩子,应当知道这是你父皇给你的责任,你要担起来。” 赵王劝道:“五郎你只知道即皇帝位,做儿子的有愧于父亲;可曾想过,不即皇帝位,你做为储君有愧于大行皇帝。此间难两全,你当权衡轻重,为江山黎民考虑。” 太子落下泪来,是啊,他是儿子也是储君,他甚至没有资格沉浸在痛苦中。 湖阳长公主说:“你为天下万民的福祉计,不能孝期结束再即位,可让天下万民替你守孝。” “按太祖旧制,天下人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除服,婚嫁无忌。如今可让他们守满百日再除丧服。” 他们一劝再劝,小太子知道自己是不得不即位了,那就要为日后计,低声说:“父皇仁慈,哪里忍心如此折腾天下人。” “既然是做儿子的对父亲有愧,便让做儿子的自己担着吧。我当延缓婚事,到时候希望母后与叔祖、祖姑母、姑母不要怪孩儿不尊皇考遗命。” 钱明月,谢谢你为我谋划,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意。 钱明月联合群臣,提前宣布遗诏,安排太子明日继位,徐皇后被打得措手不及,心里正恼火呢,听太子这么一说,心就宽了许多。 帝后不大婚,钱明月不能掌权,嗣皇帝年幼无主张,她刚好可以趁虚而入,临朝称制。等她大权在握,钱明月再进宫也只能在她股掌之间。 皇三子洛阳王对自己假意逢迎,未必有太子好掌控。 至此,徐皇后才坚定了支持嗣皇帝,掌控嗣皇帝的路线。 丧仪本就忙,再赶上嗣皇帝匆忙即位,又要一切礼仪周全,自然忙上加忙。 礼部分身乏术,大行皇帝的小敛,便由徐皇后主持。 元贞帝被放在锦被上,锦被两边上折盖住尸体,身下被褥铺盖有五层。遗体上是袍服、织锦匹料,再上面还用棉被覆盖。 说起来,徐后还得谢谢钱明月坚持让嗣皇帝及早即位。 大行皇帝提前小敛,尸体被盖得密不透风,她再也不用担心有人看到他的脸,提出什么质疑。 礼部将丧服制作好,连夜送到皇宫,分派给在京城的皇亲国戚。 徐皇后和嗣皇帝分别穿了粗苴麻做的斩衰,脚踏菅屦,嗣皇帝还得了一根竹制的苴杖。 这些物件,无一不在提醒他,他的父亲不在人世了,嗣皇帝悲从中来,哭得昏死过去。 第三十二章 徐后临朝 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等内阁成员与翰林学士在文华殿草拟新帝即位诏书,直到晨光熹微。 次日,嗣皇帝在大行皇帝灵前宣布即位,前往天坛、地坛祭祀天地,又去太庙祭告祖先,接着宣布大赦天下。 自此,黎晨这个小太子,就晋级成了小皇帝。 再次日,小皇帝素服御西角门视朝。 本朝皇帝御门听政,多选在中轴线上的皇极门、奉天门,西角门是新帝在丧期或者逢皇亲薨逝辍朝的时候,临时议政之处。 这次朝会,先是群臣行奉慰礼,依礼安慰孝期的小皇帝。 然后围绕大行皇帝丧仪展开了几项讨论—— 徐平成率先启奏说:“诸王、公主远在各地,回京奔丧路途遥远,费时费力,可能不利于藩地政令畅通。” 藩王只是富贵闲人,没有实权,奔丧哪里会影响当地政务。 这不过是建议不让藩王回京奔丧的托辞,而他的建议也不是为了阻止诸王奔丧,而是告诉明眼人,他、徐家,全心全意支持这位小皇帝。 小皇帝说:“地方上有布政使,下有知府知州,藩王奔丧哪里会有碍政务。齐衰以下奔丧,礼也,礼不可废。” “但朕念天寒地冻,诸王回京路途遥远,恐年长者身体不适,允体弱者遣使来祭。” 群臣都称赞他“守礼而仁义”。 工部请问了大行皇帝山岭选址,小皇帝派礼部、工部、钦天监与地方官员共同堪选陵墓。 其他官员也找了些不太难的事务禀奏,在小皇帝面前刷了印象,让新帝视朝第一日,有政务可处理,而且不至于被政务难住。 新帝迅速登基,皇位平稳交接,给人一种尘埃落定,从此天下太平的错觉。 但,小皇帝、徐家、钱家都没有对朝堂的实际掌控,围绕大梁最高权力的争斗,依旧在继续。 大行皇帝驾崩的第十天,皇宫突然传出一道旨意: “朕年幼,德才不济,唯恐失赏罚,愧对先人。母后皇太后仁孝淑娴,愿不辞辛苦,临朝敦教之。明日大朝会,臣工当朝服拜谒,以感后恩,以表尊崇。” 这封旨意可把京城的文官惹恼了,细分为三条: 其一,大行皇帝遗诏,不准太后垂帘听政,但是皇帝让太后垂帘听政,违背先帝遗诏,这是不忠; 其二,国孝结束后,才能够换下丧服,穿戴朝服。国丧二十七日,这才过了十日,怎么能脱下丧服换朝服,这是大不孝; 其三,按照惯例,新帝在西角门视朝,直到国孝期结束,才能举行大朝会,明日怎么能大朝会?这是严重的失礼行为! 通政使谢傅詹、都御史杜阳铭,同样秉性刚正,立刻联合进宫求见。 结果被挡在东角门外,等了大半天没见人,最后被“阉人推出来,斯文扫地”。 谢傅詹勃然大怒,对下属说:“士当仗义死节,何惧触怒龙颜!” 都御史杜阳铭说:“不求万世瞻仰,但求不愧于大行皇帝及至圣先师。” “走,去左顺门。” 两人位高权重又有威望,一呼百应。 左顺门前聚集了不少人,群情激奋,眼看要闹出前朝“伏朝门大礼议”的局面。 饱读诗书的两榜进士,一旦陷入群体,也难以逃脱“集体无意识”的魔咒。 能不陷入“集体无意识”的,才是真正有主见、能成大事的人,比如林长年。 小皇帝圣旨无礼,礼部官员尤其不能忍,几乎各个跪在左顺门外。 林长年好说歹说,劝他们回去。 但往日听话的下属,此刻怎么说教、怎么呵斥都没用,反而嘲讽他:“大人这番阿谀谄媚作态,对得起大行皇帝吗?这才几日,大行皇帝的恩德都忘干净了吗?” 林长年又急又气,失了往日的从容,直跺脚。 谢文通含笑走来:“林尚书,下官有礼了。” 林长年没好气地说:“监丞也来效仿前朝吗?”愤慨,“前朝大礼议什么下场?死的死,充军的充军不说,君臣离心,遗患无穷。” 谢文通摇头:“下官只是在等能主事的人。” 林长年期待:“谁?” 谢文通摇头:“下官不知,故而来此等待。” 林长年也想不出谁能控制局面,命人去请诸位功勋和皇亲:“或许威远侯和赵王能劝服众人。” 谢文通微笑:“试试吧。”局面,除了钱明月无人能控制,这是大行皇帝给她的资格。 他认为钱明月一定会来的,他想看看她什么时候来,怎么处理,必要的时候,给她点儿帮衬。 钱明月当然打算阻止徐后临朝,因为徐后临朝后的第一刀一定会砍向钱家。 她一直派人密切关心群臣的情况,她的本意是借群臣的力量逼退徐太后。 但她万万没想到群臣会发疯,那么疯狂的力量,她不敢借助了。 她担不起事情失控的历史罪责! 惠康太长公主病了,赵王也“病”了,湖阳大长公主去了,却只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她身穿重孝,跪在左顺门前悲悲戚戚哭先皇:“真是客走茶凉,大行皇帝宾天不过十日,就没人遵守他的旨意了。” 她一哭,群臣也跟着哭起来,伏阙痛哭的局面,到底还是出现了。 成国公、威远侯、保宁侯等来得晚一些,成国公说:“这样哭闹不解决问题,快整理仪容,上书陈情吧。” 威远侯也说:“圣人年幼,须得良言相劝,这样力争不是办法。” 他们德高望重,群臣信服,加上各部尚书也力劝自己的下官,众人这才起身,局面稍稍缓和。 可圣人不召见威远侯等人,群臣字字泣血的奏疏全都被打回来,朱砂批着“荒唐”“忤逆”等词,群臣心都滴血了。 群臣再度伏阙痛哭,声音甚至传到内宫,小皇帝传来手谕:“回去!” 群臣不回,继续闹。 再传手谕:“散开。” 群臣不散,继续哭。 复传手谕:“既然诸卿效仿前朝,朕亦当效仿前朝。” 谢文通皱眉:明月怎么还不来! 銮仪卫拿着大棒出来,眼看真的要步前朝君臣离心之辙! 第三十三章 钱明月一打小皇帝 谢文通只得上前控制局面,问:“诸位是任指挥使下属吗?” 领头人说:“是的,本官姓华,任銮仪卫指挥同知。” “不才听闻,任指挥使所掌管的銮仪卫和上直卫,已由大行皇帝交给钱氏女掌管,可有此事?” 太子晋级成了皇帝,钱明月没有得到皇后的册封。再称钱明月为太子妃,反倒令她难堪,故称其为“钱氏女”。 “确有此事。” 谢文通叹息说:“你听说过骑在墙头上,听命于两个主人的人,有好下场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 谢文通说:“圣人仁慈,怎么会舍得责罚臣工呢?不过是像父亲打孩子,吓唬吓唬而已,目的是让他们离去。” “不才有办法劝他们散去,让你们可以复命。你们也不要置圣人于不义、陷自己于两难了。” 华启功说:“如此,就有劳监丞了。”带人回到左顺门里。 谢文通又对杜阳铭等人说:“何须诸公拼死劝谏,大行皇帝英明,料到今日之祸,早有对策。” 谢傅詹怒目:“你懂什么!自己都是悖礼之人,怕获罪就滚回去。” 倒是杜阳铭问:“监丞什么意思?” 谢文通说:“杜公忘了‘同心合德福泽苍生’吗?” 杜阳铭迟疑:“她?” 谢文通说:“她可代大行皇帝言。” 杜阳铭说:“她何不代大行皇帝言?”群臣闹左顺门的时候,她在哪里? “她愿在礼部,与诸公议事。” 谢文通好口才,将矛盾化解于无形,却将千斤重担压在钱明月身上。 钱明月有点儿郁闷,却也知道自己非担不可,赶到礼部,见到满院子孝服。 众人余怒未消,议论纷纷,礼部衙署里人声喧嚷。 銮仪卫通报:“钱二姑娘到——” 礼部瞬间只剩呼吸声,这是他们对钱明月的期待,虽然他们与钱明月都没有意识到。 杜阳铭说:“钱姑娘打算怎么劝圣人?” 你们饱读诗书、官场历练多年的人都没办法,我能怎么劝? 钱明月不露怯:“自有妙计,诸公明日打算怎么做?” “服斩衰,不朝。” “对!杜公说的有道理,孝期未过,按礼就该服斩衰。” 钱明月看向林长年,林长年也说:“孝期未过,又有先帝遗诏,不可以国事烦太后。” 钱明月又看向谢文通:师父,我实在没主意了。 谢文通摇摇头。 摇头是不帮忙的意思,还是不可的意思? 钱明月只好自己想对策,良知使她不能利用、放大君臣矛盾,制造难以弥补的撕裂。 既要向新帝表示臣服,又要不违背先帝的遗诏,怎么样才能兼顾呢? 钱明月沉默地清理思路:新帝激怒群臣,是因为不合礼、违背遗诏。 穿朝服,举行大朝会不合乎礼法,让徐太后临朝不符合先帝的遗诏。 不如让群臣在礼法上退步,逼皇帝在先帝遗诏上退一步。 钱明月说:“为先帝守孝,是小忠;遵守先帝的遗诏,才是大忠。还请诸公舍小忠而全大忠,明日按照圣旨,穿朝服。” 谢傅詹大怒,朝谢文通吐了一口唾沫,拂袖离去。 杜阳铭诘问:“穿朝服,拜谒太后,算遵守先帝遗诏?” 钱明月说:“先帝遗诏托孤,令臣工尽忠新帝。尊重新帝,服从其旨意,就是为先帝尽忠。诸公只是穿朝服而已,明日不会让诸位拜谒太后的。” “姑娘确定吗?” 钱明月颔首:“自然,我亦不敢不遵先帝旨意。” 她推心置腹地说:“杜公,若明日群臣有的穿朝服,有的服斩衰,成何体统?如此泾渭分明,岂不是割裂朝堂,使同僚离心,互相猜疑,党同伐异,遗患无穷。” 第二日,群臣都穿朝服到东华门外,除了谢傅詹,他穿的是孝服。 钱明月早到了,抱着大行皇帝御赐金印和戒尺,堵着东华门站着。成国公、湖阳大长公主也穿着孝服,一左一右站在她两侧。 徐平成冷笑,当她有什么妙计,原来是堵宫门。 宫内击鼓鸣钟,东华门大开,群臣该进宫朝拜了。 钱明月堵着宫门不让开:“先帝遗诏,不可以国事累太后。” 大多数朝臣本也不想进去,就在宫门外等着。 徐平成带领徐党往里走,被湖阳大长公主用身子拦住:“你敢对本宫无礼?” 徐平成无语,堂堂大长公主,竟然耍这等乡野村妇的手段! 乡野村妇的手段挺管用,徐平成总不能往公主身上撞,只好退下。 僵持了一会儿,一个内使出来:“圣人旨意,不朝会了,诸位回去穿斩衰再来吧。” 众人就要退下,甚至钱明月都松了一口气。 一个武官上前,问:“既然是圣人旨意,可有凭证?” 内使愣神。 那武官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一刀封喉:“假传圣旨,当斩。” 血溅在钱明月身上,湿、腥、黏,变故来得太突然,钱明月惊骇到呆滞,什么动作都做不出。 湖阳大长公主尖叫出声。 钱明月竟然没被吓住!闺阁女子竟然能泰然面对人死在自己面前!徐平成发现,自己低估她了。 与此同时,成国公厉喝:“拿下!” 銮仪卫上前,围攻那武官,他们手里的武器长,人又多,很快就将那武官拿下。 就要挥刀斩杀的时候,钱明月终于开口:“慢着。” 她声音有些颤,也有些哑,但条理清晰:“携利刃上朝,有刺杀圣人与太后的嫌疑,应当交给大理寺严查。” 若当场击杀,事情就是徐钱两家派系斗争,情势逼着群臣站队,届时党争大过朝纲,必然朝纲紊乱; 而交给大理寺审理,事情就是朝廷公案,她借此表示自己对朝纲的维护,让绝大多数中立的朝臣放心,大胆做好本职工作。 她是钱明月,她必须为朝廷苦心谋划。 有这一出,东华门的气氛更糟糕了。 小皇帝派万金宝传来手谕:“钱氏若不让开,朕将御东华门。” 钱明月凛然:“正求没有机会面圣呢,民女恭候圣驾。” 万金宝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悻悻地转身准备回去。 钱明月叫住他:“对了,这位公公,请给圣人捎个礼物。” 万金宝回身:“什么礼物?奴婢一定送到。” 钱明月从金印下抽出戒尺:“伸手!” 万金宝愣了:“姑娘!” “这里有三戒尺,劳公公给圣人捎回去。” 第三十四章 恭迎大行皇帝仙驾 万金宝只好伸手,钱明月不重不轻地打了三下:“一责孝期大朝,是为不孝。 二责忤逆先帝遗诏、劳碌太后,是为不忠。三责逼群臣孝期朝服,置群臣于不忠,是为不义。” 万金宝羞愧地跑回去。 林长年有点儿担心钱明月了,说:“未婚夫妻相见,不礼。请钱二姑娘退到众人身后。” 钱明月不退:“我一退,有些人就进宫了。” 等到小皇帝步辇可见,林长年又说:“如今便是想进宫都晚了,姑娘可以放心退后了。” 钱明月转身,冲东华门内大喊一声:“恭迎大行皇帝仙驾。” 东华门门房里,缓缓抬出一张桌案,桌案上摆着先帝的牌位。 待到桌子摆正,钱明月跪下:“拜见大行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愕然,也跟着下跪,侍死如生,三呼万岁。 这是钱明月绞尽脑汁,翻遍典籍想出的“妙计”。 前朝成祖“清君侧”攻打济南的时候,城头挂出了太祖的牌位,逼得成祖不得不暂停进攻。 人不孝,与畜生无异,不能立足于天地之间,何况称孤道寡。 谋反的成祖都不能对父亲的牌位不敬,何况“纯孝”的当今天子呢? 小皇帝气势汹汹而来,结果只能落步辇,趋步前行,礼拜先帝的牌位。 他哪里能当着先帝的灵位,提出违背先帝遗诏的事情,他之前的诏书,只能当没发出过。 钱明月,你果真聪明。小皇帝透过一片红色官袍,看到了末尾那个穿白色斩衰的人。 她跪着,看不清面容,但他知道她的面容,甚至能想象到她的神态。 看到她,他就安心了。 众人起身后,林长年说:“先帝命臣等辅佐君王,若圣人失了赏罚,不是圣人的过错,是臣工的失职。臣工不敢留千秋骂名,定当竭尽全力奉君,请陛下不以此为虑。” 韩书荣也说:“林公所言极是,臣等定当竭力奉君,请陛下不以此为虑。” 圣人不是担心处理不好政务,才请徐太后临朝吗?故而群臣有此一说。 小皇帝脸色沉沉:“如此,就有劳各位臣工了。” “至于钱氏,既然对先帝忠孝至极,就在孝期结束后继续守心孝吧,若有不孝的举动得闻于朕,朕定当严惩不贷。” 钱明月跪下:“民女谨遵圣人旨意。” 当天夜里,交泰殿失火,火苗像是有意识一般,直冲乾清宫去。 幸亏守夜的宫人发现及时,扑灭了火苗,没有酿成大祸。 以司天监、礼部为首,文武百官纷纷上书,说这是上天示警,请陛下自省。 小皇帝惊骇,慌忙去奉先殿痛哭流涕地向祖先告罪忏悔,还要住到羲和苑去——此时大行皇帝梓宫已经移到羲和苑太和殿去了。 群臣好说歹说劝不住,林长年建议在乾清宫正殿供养了先帝的灵牌,晨昏定省,侍奉如常,嗣皇帝才“不再作闹”。 “不再作闹”是时人对小皇帝近来一系列迷惑操作的概括,人们只当他孩子气,任性胡闹。 “大行皇帝文韬武略,可惜在立储上犯了糊涂”,时人都这么说。 身处新旧帝王交接的漩涡,京城人无论贤愚,都被转得晕头转向的,唯有一人还清醒着,那就是谢文通。 徐太后一心想临朝听政,何必在礼节上激怒群臣? 让群臣穿朝贺拜谒必定不是徐太后要求的,小皇帝增加最违背礼法的要求,就是为了激起群臣的反对,借群臣的力量将徐后逼回去。 说什么上天示警,分明是有人操纵,或许痛哭流涕才是真的。 钱明月比起时人好点儿的是,她不相信上天,她也认为这是有人蓄意纵火,不过她以为是徐后党。 “让銮仪卫去徐平成府里放一把不大不小的火,警告他,敢动新帝一根汗毛,我将他徐府上下变成烤猪。” 何西平应声离去,当天夜里,徐平成府里厨房着火。 初步查明,起火原因是,婆子没有将灶膛里的火星扑灭,也没有清理干净灶门的干柴,火星沿着秸秆往外烧,引燃了整个厨房。 徐平成根本不信,厨房里干柴不多,便是锅底的火星出来,也很难引燃整个厨房,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 他亲自在厨房灰烬里寻找,找到了许多瓦片,命人把瓦片拼凑起来,问厨娘:“这是盛什么的?” 厨娘摇头说:“除了和面用的瓦盆,厨房盛东西用的都是瓷器,这个陶罐,没有,不是厨房里的东西。” 管家一一翻开瓦片,果真拼凑出一行字:“寿山窑元贞十年为醉仙人酒家作天字十三号。” “去醉仙人查。” 结果很快送到徐平成面前:“醉仙楼做了那批罐子,才装上酒,就遇上大行皇帝宾天,没往外卖出一件。” “除了昨日,卖了一罐给成国公府。小的亲自查过了,他们就只少了一个天字十三号的罐子。” 管家悄悄瞟了一眼徐平成的脸色,说:“装的是女人爱喝的桂花米酒。” 这个结果徐平成一点儿都不意外,派人去查不过是想证实猜测罢了。 桂花米酒味淡,助燃的效果一般,那人现在掌握着銮仪卫,搞来桐油易如反掌,何必用酒。 这瓦罐,不是放火时不慎留下的证据,以銮仪卫的能耐,也不可能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她故意的,让他知道她让人放的火。 为什么?徐平成稍微一转念就明白了:“这个疯婆子!” 她是不是傻,竟然以为徐家能在宫里放火?当大行皇帝是吃素的吗? 不过,她摸不清徐家的底细,忌惮徐家,不敢轻举妄动,也是一件好事。 户部尚书家里失火了,一家人差点儿葬身火海,多么完美的上门套近乎拉关系的理由啊! 整整一天的时间,徐平成都被人缠住。 与此同时,一封奏疏递到了龙案上。 第二日,小皇帝西角门视朝,说:“朕正长身体呢,整日处理政务,实在太累了,朕需要人帮忙。这样吧,恢复设立丞相之位,让户部尚书徐平成来做吧。” 第三十五章 立徐平成为相 徐平成懵了:什么!这是在害他啊!一定是钱家那个死女人!好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好毒的心计啊! 监察御史李平跳出来说:“圣人英明,如此便可以君逸臣劳,不误国事。” 徐平成恨不得给他一个大嘴巴子,是傻还是权欲熏心?这么简单的阴谋竟然看不穿! 其他人也惊愕得很,李平都跳出来呼应了,看来这一切都是徐平成指使的,他好大的野心,竟然想恢复丞相之位! 谢傅詹率先表示反对:“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什么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其实往往大权在握、专权自负、骄横跋扈、欺上瞒下、翻云覆雨。意图做丞相的人,大概是想效仿曹操吧。” 杜阳铭说:“胡惟庸之祸,圣人不可不防。” 韩书荣说:“杨国忠、李林甫、秦桧之流祸国殃民,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 小皇帝郁闷:“你们要把历史上的奸相都举个遍吗?难道就没有贤相?丞相之位无罪,是人有善恶之分。” 林长年说:“圣人所言极是,人有善恶之分,而且有些人隐藏极深,蒙蔽君王,导致天子所信非人,反被奸佞小人所害。 故而前朝太祖皇帝废黜相位,先帝又允许各部长官随时入宫觐见,使得天子能够亲近众人,避免偏听偏信。圣人,复相位实在不宜。” 群臣一个比一个能叨叨,小皇帝张了几次嘴,没有说出话来,气得鼓鼓腮帮子:“吵死了,都闭嘴!朕就想要个人来帮忙而已,你们哪来那么多话。” 谢傅詹就不闭嘴,还说得更厉害:“圣人欲复相位,也不是不行,但不能是户部尚书。他是徐太后的娘家人,再做丞相,岂不是要效仿王莽了。请户部尚书自证清白,辞官回乡吧。” 朝堂静下来,针落可闻。 徐平成终于有机会说话了,可是他什么都不想说了,跪下:“圣人,诸公言之有理,臣请辞官回故里。” 小皇帝苦笑:“舅舅何过之有?为何要辞官回乡?这种话就不要说了。” 徐平成恳切地说:“相位不可设,若圣人执意要设相位,也不能是臣,还是请诸公推举一位德才兼备的贤相吧。” 成功把小皇帝说恼了:“汉家养士,难道是为了给自己找麻烦?此事朕做定了,无须再议。退朝!” 退朝后,谢傅詹走到徐平成面前,举着拳头晃了晃。 徐平成皱眉:“怎么?想打架?” “你何德何能自己心里没数吗?为了避免本朝出现土木堡之变,马顺的下场会提前在你身上应验。” 徐平成冷笑:“父子不睦自此,谢公不反思一下吗?” “要你个老小子管?”谢傅詹怒了,当真举着拳头要往徐平成身上砸。 一双大手握住他的手腕,是谢文通。 谢文通拦住谢傅詹的空档,林长年等人也过来了,他便放开手,行一礼,沉默地离开。 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沉默得让人轻易就忽视了他。 消息飞也似地传遍京城,比小皇帝气呼呼地回乾清宫还要快。 像热油锅里溅入冷水,整个京城瞬间炸锅。 人们无论士农工商,都成了政治家,大家笃定地预测徐平成要效仿王莽和曹操了,纷纷骂他“汉贼”。 湖阳大长公主坐不住了,不顾驸马的劝阻,气势汹汹地进宫去见小皇帝。 “姑母。”小皇帝怯生生地看着湖阳大长公主公主,泫然欲泣,“姑母,你来了,孩儿很想姑母呢。” 湖大大长公主瞬间就像泄了气的河豚,无奈叹息:“你这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小皇帝低头,抠着手指说:“姑母,治理江山真的很难,朕想找个人来帮忙,不可以吗?” 湖阳大长公主说:“一个人帮忙肯定不行,得多找几个,他们之间互相制衡,对圣人才是有利的。若一人独大,圣人就不怕被架空?” 小皇帝头垂得更低了:“姑母,孩儿再想想吧。” 湖阳大长公主也不逼他:“好,不要轻易下旨。你可能还不知道,通政使拦住了户部尚书,声称他如果做了丞相,就当朝打死他。” 小皇帝瑟缩了一下。 湖阳大长公主又问了些吃喝之类的事情,便离开了。 成国公府,钱明月听了钱时重的讲述,惊讶地说:“他好大的野心,真要效仿王莽不成?” 成国公面色平静:“怎么?你觉得他能效仿王莽?” 钱明月一时不敢说话,是能还是不能? “能不能,全看你怎么做了。” 钱明月顿感压力山大,她该怎么做? 成国公说:“你进宫,去劝圣人。” “我?祖父,孙女劝有什么用,恐怕只会让圣人更坚定。” “那是你劝的方法不对。”成国公起身,“走吧,一起请旨进宫。” 钱时重说:“父亲,只怕圣人不肯见您。” “不见就递奏疏。” 果如钱时重所料,他们在宫门等了半天,里面才传出口谕:“圣人说了,听到钱就烦,你们退下吧。” 成国公的奏疏递上去,就被小皇帝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还特意让人把消息传给他们。 丢了那么大的脸,成国公反倒笑了,对钱明月说:“你看着办吧。” 这么激烈的动作,分明是做给别人看的,这说明小皇帝并不想立相。 他们要做的,是让小皇帝有充足的理由立相失败,不是大事儿,交给小女儿折腾就行。 钱明月没能看透事情的本质,只觉得自己的祖父也不靠谱,让她看着办?她该怎么做? 想去找谢文通帮忙?又怕他不肯。他肯定是不肯的,他会让她自己想办法。 没有人肯帮她,钱明月只能自己想办法。 她绞尽脑汁,没什么好主意,又怕拖延太久,事情生变,一旦圣旨下来,说什么都晚了。 索性唤来銮仪卫:“告诉圣人,如果执意任命户部尚书为相,本姑娘就用先帝赐的宝玺,处死徐平成。” 钱明月给小皇帝捎了口信还不放心,又让銮仪卫给徐平成送信:“生死存亡一念之间”。 徐平成接到纸条,气得踢翻凳子:“这个疯子,敢威胁我!” 第三十六章 谢文通一出手 钱明月不只是威胁他,她是真的做了杀人的准备—— 对亲信銮仪卫说:“宫里有意欲临朝的太后,朝堂有野心勃勃、咄咄逼人的权臣,当今之徐氏与汉朝的王氏有什么区别。” “汉被王莽篡夺,分为两半。世人都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白蛇两段,故而汉朝能分成两截。但我朝太祖皇帝却没有斩白蛇,若江山被夺,只怕无人能够夺回来。” “我知道自己无德无能,不配指使你们,但你们蒙先帝大恩,不可不报;我受大行皇帝重托,也不敢不履职。” “我愿承担罪名,落下骂名,不负先帝厚望,不辱钱氏门楣,你们可愿成全自己忠义的名声?” 一席话说得銮仪卫纷纷下跪:“姑娘请吩咐。” 钱明月点了最先跪下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张金元。” “家里有什么人?” “父母已经亡故,兄长和姐妹都已经各自成家,属下家贫,孤身一人。” “你敢杀人吗?” 张金元狠狠地笑了:“属下杀过的人,一把手数不清了。” 钱明月递给他一张纸:“你去潜入徐平成府里,如果圣人真的下旨让徐平成做丞相,圣旨下达那一刻,就将他斩杀。” “这是我下达这个命令的文书,盖了大行皇帝御赐宝玺,在场的各位都是见证。我是主使,我敢承认,一旦事败,我是主谋我担主责。” 深宫最华贵的房屋里,少年天子站在窗前向西望:“这件事一定是钱明月搞出来的,她怎么就想起这一出呢。” “不是,她并不知道,很愤怒、很着急,又无良策,已经准备铤而走险。”说话的却是銮仪卫指挥使任长宗,先帝指派给钱明月的人。 小皇帝回头:“难道是徐家那边?” “也不是,徐家那位也被气坏了,他不想什么权柄都没把握的时候,就被架在火上烤。” 小皇帝说:“那会是谁呢?户科给事中,是徐家那边的人啊,他递的奏疏,竟是代表另一个人的意思吗?” “属下倒是发现了蛛丝马迹,但是没有确凿证据。” “讲!” “户科给事中家中富裕,养了几位清客,其中一个在京郊养了房外室,那外室的兄弟与谢家的下人最近认识了,而且成了至交好友。” “谢傅詹?”小皇帝一脸头疼的表情,“不可能是他,他是个直肠子,不可能搞出这么弯弯绕绕的计策。” 任长宗说:“那下人出自谢府,但一直在谢文通的别院伺候。” “谢文通?” 小皇帝歪头:“嘶,这个名字朕好像听说过,什么官位?” “国子监监丞。” 小皇帝不以为意:“小小国子监监丞,能掀起什么风浪?” “先帝多次夸他经略无双,他还是钱二姑娘的先生。” 小皇帝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嘶,我竟忘了京城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说到底还是她搞的。” “钱二姑娘确实不知情。” “那也是为了她,不然呢?为了朝廷和江山不成?若真有志于此,凭他的本事,早就不在国子监了。” 总之,小皇帝要将功劳记在钱明月身上。 徐平成去见了兴奋的徐太后,陈明利害,徐太后便劝小皇帝不要做这个打算。 小皇帝对徐太后言听计从,第二日西角门视朝,便宣布立相事作废:“朕是太惶恐了,生怕治理不好江山,才会出此下策。诸位爱卿所虑极是,立相事就此作罢。” 徐钱两家紧绷的弦才松了,但事情的影响远未结束。 钱明月从哥哥们那边搜刮了些银子,又向母亲要了些体己,赏给张金元。这一点很重要,她学会用银子收买人心了。 另外,群臣都认识到徐平成的野心有多大,他磨刀霍霍想实现自己的野望,势必要党同伐异,铲除异己,韩书荣、杜阳铭、谢傅詹等高官大臣首当其中。 于是,严密地防着某人干政乱朝成了他们的共识。 起初,谢傅詹派人专门盯着宫门,如果他进宫,自己就找借口进宫。后来,朝中重臣自觉轮班。 徐平成被他们搞得无比郁闷,甚至觉得自己很冤。 是,他想进一步做权臣,可寻常朝务不过是一些琐碎的小事,甚至多是无聊透顶的请安、报丰收、献祥瑞的折子,他便是帮着小皇帝批阅,又能产生什么影响不成? 索性不再频繁地往宫里跑,他要做什么,难道一定是在宫里吗? 小皇帝获得了相当大的独立空间,能够自己处理朝政,但他绝不肯自己处理朝政,反而“事无巨细”地向徐太后讨教。 徐太后自然非常乐意,时常得意地想,先帝为了不让她临朝做了那么多安排,有什么用呢?新帝还不是对她言听计从? 没什么能阻挡徐太后摄政的心,可惜摄政的心不能直接转化成摄政的能力。 很多事情徐太后往往不知所措,就命人出宫问徐平成,自己能做主的,便给小皇帝出主意。 不过,朝堂通常没什么“巨”事,传到徐太后面前的,往往是“细”事。 当然,小皇帝对事情的看法也与常人不同,偶尔有些军国大事,他都当成小事处理了,反而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会跟徐太后讨教,郑重其事地商量许久。 不管怎样,朝政在有序运行,还是各方都能接受的序。 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终于定下来:庙号太宗,谥号武。自此要称太宗武皇帝了。 徐平成上书,提议两位“主动”殉葬的妃嫔追封皇后;林长年谏言说赠后、继后按祖例不能入奉先殿,应当在奉先殿旁边开辟一处宫殿,专门祭祀赠后。 徐太后授意后,小皇帝同意了。 小皇帝没有追封自己的生母为太后,没有人提议,他自己似乎也没想起来。他只与徐太后亲近,像亲母子一般。 太宗武皇帝百日前,皇宫过了一个没有宴会、没有歌舞、没有华灯的年。 小皇帝改年号为成章,元贞翻篇了,大梁进入了新纪元。 第三十七章 留洛阳王长住京城 正旦大朝会,小皇帝依旧穿麻布袍,接受臣工的朝贺后说:“太宗武皇帝驾崩即将满百日,按旧例朕应当改穿常服。” “但天寒地冻,寝陵未成,皇考梓宫未入山陵。朕怎么忍心若无其事地除去孝服,允许皇宫宴饮作乐。” “百日后,朕依旧素翼善冠、麻布袍服至西角门视朝,不鸣钟鼓。卿等当素服黑冠带朝参。” 按礼,小皇帝百日后就可以“除孝”了,但他不除,也不让群臣除。 小皇帝时常作闹,群臣习惯了,他占了“孝”字,群臣只得“交口称赞”。 钱明月闻讯,非常担心:“梓宫未入山陵,圣人不变服,洛阳王与南阳王是不是也不离京?” 太宗武皇帝发丧后第二十四日、二十五日,洛阳王、南阳王分别携家眷从封地赶来,朝夕赴乾清宫灵柩前祭奠,朔望日祭奠更是悲悲切切,哭尽哀,做了奔丧该做的样子。 皇帝下葬不同寻常百姓家,山陵建好需要很多时日,诸王在京又对新帝政权不利,一般情况下,灵前祭奠过一些时日就可以回封地了,不可能等到下葬。 但,在徐后的撺掇下,小皇帝留下了洛阳王和南阳王。 当时钱明月与群臣都没有拼命地反对,就是觉得百日后,皇帝易服,两王就该回封地了。 现在,小皇帝不易服,那洛阳王又有了留下的理由。 钱明月断定,洛阳王不会离京的。 徐太后要用洛阳王对小皇帝皇位的威慑力,威胁钱明月和钱家,自然会留下他;洛阳王恋慕权势,也愿意留下。 事情果如钱明月所料。 也有文臣劝谏,但不是高官,反对意见没有汇聚成可观的力量,钱明月不能利用群臣弄走两王。 她不敢掉以轻心,命銮仪卫严密监控洛阳王,并通过成国公联合威远侯等功勋,做好随时应对宫变的准备。 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最坏的事情就往往不会发生。 各方面相安无事地过了六个月,天由当初的严寒变成了酷暑,太宗武皇帝梓宫入山陵,成章帝变服如常。 京城的城墙都轻轻舒了一口气,不能长舒一口气是因为洛阳王、南阳王还在京中。 南阳王母亲是前朝宗亲,他自知绝无继承大位的可能,也从来不妄想。 太宗武皇帝安葬后的次日,他提出离京:“圣人孝悌仁厚,让愚兄得尽人子之哀,今父皇已入山陵,按祖制,臣当归南阳。” 洛阳王是庶长子,先帝嫡子全部亡故,按礼法“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他是最可能的皇位继承人。大臣们这样认为,徐后这样认为,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以准储君的身份过了那么多年众星捧月的好日子,为了得到储君之位,娶了徐氏女,贴徐后贴得自己亲生母亲忌日都不去祭祀。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如何能甘心:“是啊,祖制不可废。哎,今日一别,不知我们兄弟何年才能再相聚。” 小皇帝悲哀悲戚,眼眶都红了:“朕方才失怙,兄长便要离去吗?兄弟本应互相帮扶,兄长留下来辅佐朕吧。” 南阳王说:“圣人切不可这样想,藩王只管享富贵,不可操持政务是祖宗家法。” “朕岂敢有违祖宗家法,兄长留下来陪朕说说话也是好的。朕实在,太孤单了。” 说着,又泫然欲泣。这些日子他养回了些肉,个子却没长高多少,看起来还是一个柔软无害的少年。 洛阳王勉为其难地说:“如此,臣谨遵圣人旨意。” 小皇帝很开心,召见工部尚书:“兄长亲王之尊,岂能整日住在驿馆,你们快择风水俱佳之地,给洛阳王、南阳王盖王府。” 工部尚书姬念祖跪下说:“圣人啊,诸王在京中长住,实在有违祖制。” 小皇帝生气地喊道:“姬念祖,你念念自己的名字!念祖,怀念祖先,字也是怀远,怀念作古的人。 你可以做一个充满人情味的人,你再看看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一家人住在一起,出则掌朝廷要务,入则享人伦之乐。士大夫以不分家为荣,为什么朕就要冷冷清清做孤家寡人!” 姬念祖只得撕下历代天家的遮羞布:“诸王在京,人心浮动,也对江山社稷不利啊。” “你莫要说胡话,这手足亲情,天性之爱,岂能因莫须有的东西而断。”小皇帝气得拂袖离去。 徐太后在慈宁宫听到消息,感慨地说:“做帝王的,哪个能好好做人,享受天伦之乐。皇帝称孤道寡,却终是不愿意做孤家寡人的。” 宫女凑趣说:“多亏娘娘明智,请诸王留下。” 徐太后打开她揉腿的手:“哪里是本宫留他们,分明是皇帝与诸王兄弟情深。” 姬念祖出宫,皇帝要为诸王在京城建造王府的消息在京官中迅速传开。 次日早朝,钟鼓过后,群臣在皇极门拜见皇帝。 都御史杜阳铭带领监察御史进言:“诸王在京城建造王府常住,不合祖宗家法。” “圣人素来纯孝,请遵太祖旧制。” 工部尚书说:“诸王在封地有王府,京城再建王府,实在劳民伤财。且京城内无空闲之地,为建王府迁动百姓,必然致使民怨沸腾,请圣人三思。” 兵部尚书司马韧说:“边疆战事未歇,河南山东一带又遭旱灾,户部甚至拿不出钱粮补给边疆,何况兴建王府呢?可是如此?徐尚书。” 徐平成就是以这个理由推脱边疆补给的,若不是有钱明月盐引开中法,边疆将士只怕要饿着肚子打仗了。 此刻哪能说户部有钱,徐平成只好跟着劝说:“圣人当为江山社稷计。” 小皇帝生气地说:“城内没地方,就在城外找地方。朕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王府离京城远点儿,朕与王兄也能接受,反正比南阳洛阳近就行。” “现在没有钱,可以慢慢建造,朕不急于一时。” “可是你们,不能深谋远略,只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旱灾救灾、涝灾救灾,整日救灾,国库都被掏空了,也不想办法解决,就知道整日盯着朕的家事,瞎嚷嚷。” “你们的兄弟是手足,朕的兄弟就要是陌生人吗?此事不必再议,退朝。” 第三十八章 徐颐侬再入宫 小皇帝气呼呼地离开了,一部分臣工也离开了,还有几个比较倔的大臣跪在御门不肯走,“悲伤嚎哭”,声音甚至都传到后宫去了。 不过小皇帝听不到,他才去慈宁宫给太后问安,就看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娇俏身影——徐颐侬。 徐颐侬看到他,忙羞怯地躲到屏风后面去。 徐太后升了宝座。 礼毕,小皇帝习惯性地诉苦:“母后,他们欺负孩儿。”然后看了一眼屏风,声音又清亮而高亢起来,“不过母后您放心,孩儿有得是办法整治他们。” “哦?你打算怎么办?”徐太后说,“还有几个大臣在外面嚎哭呢。” 小皇帝想了想,道:“这个简单,儿臣让禁卫军将他们扔出宫门去。” 徐太后佯嗔道:“如此可不是明君所为,明君应该从善如流。” “母后教训得是!”小皇帝瘪瘪嘴,“可是,孩儿有许多苦衷。这群大臣看着孩儿年纪小就欺负孩儿,用一堆名头约束孩儿,要仁、要孝,要这要那,难道孩儿做得还不够吗?” “还跟前朝学会了跪宫门哭,他们敢这样威逼父皇听从他们的建议吗?他们也曾经力荐王兄做太子,最后父皇选了儿臣,储君事可比建王府更关系国体,他们吭都不敢吭,别说跪宫门哭了。” 小皇帝越说越气:“他们就是欺负孩儿。” 徐太后含笑听完他的话,才说:“皇帝这话跟母后说说也就算了,不要跟外人说,会引来非议,离间你们兄弟感情。” 小皇帝得意地笑起来:“母后放心,孩儿不傻,这话才不跟外人说。” “这就好,”徐太后欣慰地说,“你父皇英年驾崩,偌大的江山留给我们孤儿寡母,满京城都是两姓别名的人,我们该如何支撑?这时候你不依靠亲兄弟依靠谁?” 小皇帝笑道:“这正应了民间那句话‘打虎亲兄弟’。这件事上,孩儿绝不依大臣们。” “凭什么他们一边歌颂兄友弟恭,一边要拆散我们手足?简直太过可恶!这事儿孩儿还非跟他们犟到底了,如果这回拧不过他们,日后这皇位坐起来更难了。” “你说得对,”徐太后说,“这君臣啊,就像东风西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父皇御极宇内多年,可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有风骨。”说到风骨时,满嘴嘲讽。 小皇帝拧着脖子看身侧的屏风:“儿臣看今日慈宁宫香风阵阵,琼宇还有祥云朵朵,莫非是来了稀客?” 徐太后早将他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笑着说:“哪有什么稀客,是你徐家的表妹来了。” 小皇帝正了一下衣冠:“既是表妹入宫来,儿臣这做表兄的就得好生照应着。” “男女大防,于礼不合。”徐太后说,“群臣又要进谏了。” 小皇帝不以为意地说:“他们不干政务,就知道盯着孩儿进谏进谏。” “他们喜欢用挑孩儿的刺显示自己的刚正不阿、直言敢谏,便是孩儿不见表妹,他们也会吹毛求疵,找别毛病进谏一番的,且不管他们。” 小皇帝发狠:“终有一日,儿臣选几个最爱出头的,贬到边地去,他们就老实了。” 皇帝与大臣们对着干,才能更依赖自己啊!徐太后很满意:“皇帝有如此魄力,定能整肃朝纲,如此,你便代母后待客吧。” 小皇帝笑得像个得了糖人的小毛孩:“是,母后!” 一群大臣被扔出宫,其中就有钱明月的伯父,“忠正端肃”的老古板钱时重,他摔得不轻,官袍凌乱,据说胳膊、腿都擦伤了。 成国公将他和长孙叫到书房,不知道商量什么去了。他们没叫钱明月,钱明月也没主动参加。 “心孝”不同斩衰,斩衰有定制,有明确的行为规范,心孝似乎怎么“真诚”都不为过,稍有不慎就会被抨击“沽名钓誉”。 自小皇帝让她守“心孝”至今,九个月左右的时间,钱明月没有出过门,她快憋疯了。 好不容易小皇帝易服,钱明月当然要借口正事,出府玩一会儿。 太久没有出门了,街道上的一摊一铺、一人一马,都那么新鲜那么有趣。叫卖的吆喝声一点儿也不喧闹,反而充满了人情味和烟火气。 钱明月坐在茶楼临窗处看着,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珍贵,不自觉有些贪婪。 她就是出来玩的,也要做做干正事的样子,免得授人以柄:派銮仪卫去各公门送信,让他们通过门房传给各衙门长官,信上要求各部各寺长官到茶楼来见她。 他们不会来的,这群士大夫,骨子里不认可女性干政,他们情愿跟一个任性的小皇帝掰扯,宁可跪宫门被扔出来,也不愿意来见见她这个“女流之辈”。 真不知道,是该赞叹他们坚持原则,还是骂他们迂腐。 不来拉倒,正合她意。 茶楼汇聚各色人,他们说着闲话,话音都传到钱明月耳中—— “这遗诏说百日成婚,这过百日又快两个百日了,还没成婚呢。” “很明显,他不想娶她,推脱着呢。” “男子汉大丈夫,谁愿意被妇人管着。” “当初那位急着公布遗诏,就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先帝给她大权了,结果呢,到现在还嫁不进去,更别提掌权了。” “真是笑话!” “一个女人也想掌权,真是异想天开。” “哎,你们说那位为什么临了让她掌权,该不会他们——” 话不必说完,一切意思尽在挤眉弄眼间。 钱明月侧头,看了那人一眼。 张金元问:“姑娘?可要做些什么?” 钱明月懒懒地说:“对他们做什么又能怎样?几个小百姓而已,只会人云亦云,素来捧高踩低,不值得动手。” 张金元骂道:“这群人,虽然脖子上也顶个脑瓜,实际连个便桶都不如。” 他近身伺候过武皇帝,又跟随钱明月多日,知道他们的品德秉性,哪里能容忍这样的话。 钱明月起身:“信不信还有一日,他们满京城吹嘘我如何贤明如何仁德。”她一定要让那一天早点到来! “信!”张金元道,“姑娘绝非寻常人。” “去花鸟市买个寻常的鸟放在精美的鸟笼里,在玄武门等着南阳王,见到他就送给他,以我的名义,他会明白什么意思的。” 第三十九章 成章年间水的流向 南阳王不过二十出头,身穿蟒袍,俊美雍容中带着疏离和淡漠:“送礼?本王不收礼。” “不是末将送礼,”张金元说,“钱二姑娘送这个给您。” “钱二姑娘?”南阳王反应过来,“钱二姑娘送礼,是什么意思?” “钱二姑娘说您会明白的。” 南阳王看看这华美笼子里的麻雀,笼子是好笼子,鸟不是好鸟。苦笑:“本王可能见见她?” “请王爷随末将来。” 南阳王车驾随着张金元走了许久,才到了一处湖泊边停下。 湖泊在京郊,游人不多,湖上有渔民在捕鱼,还有一艘船晃晃悠悠没有人掌控。 张金元大喊:“姑娘,二爷想见您。” “知道了。”一个女声传回来。 接着,小船划回了岸边。船头站着一个清秀的少女,插着绢花,娇俏可人。 南阳王不敢细看,忙敛容施礼:“钱姑娘。”他是母亲是前朝宗亲,战战兢兢的皇室生活让他学会了遇人礼让三分。 少女笑着行礼,道:“奴婢见过王爷,王爷认错人了。”扒开船帘,一个抱着莲蓬的女子走出来。 她素色布衣、头戴荆钗、面无粉饰,但面色肃然、眉宇间气势逼人,绝不是善茬。 南阳王心里莫名地直突突:“钱姑娘。” 钱明月对他屈膝行礼:“见过王爷。”到底没有大婚,她不硬充尊位。 “不敢当。”南阳王忙侧身躲过,“姑娘送的礼物,为兄很喜欢。” “在南阳时,为兄也曾经冬日捉过鸟。地上洒上粮食,上面支起网罗,待鸟被粮食诱惑,将网罗放下,就可捉获鸟儿。” 钱明月点头:“很有趣的游戏。南阳王殿下既然捉过鸟儿,这鸟儿便不送您了,麻烦转交洛阳王殿下吧。” 南阳王面露难色,洛阳王从来是欺负着他走,送这礼物,他还真不敢:“随波逐流之人,能苟延性命就感恩戴德,哪里敢求饱腹。” 我不是冬日的鸟儿,我不求食物。 “随波逐流?”钱明月冷冷地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黄河九曲,时而往东流,时而向南淌,王爷要真清楚这水往哪流才好。” “毕竟,现在是成章元年,不是吗?” 南阳王心头一跳,下意思地低头听命:“是。” 钱明月果真不能用自己的名头,召集来一个六部长官,或是底层文官不愿意通传,或是朝廷重臣看不上她,也可能兼有两者。 总之,文官集团对她很不友好。 钱明月郁闷地想:既然你们都不认可我,我也懒得管你们,就由着你们被小皇帝扔来扔去好了。 钱明月很想任性不管,可她到底拿了先帝赐的宝玺,承诺过不负江山社稷。 何况,若洛阳王真的联合徐太后谋反,钱家也一定难得保全。 太宗武皇帝给的金宝玺不好用,她还是动用姻亲故旧的关系吧。 钱明月写下自己的应对之策,去外院找钱霖:“圣人执意留洛阳王在京城,因此跟朝臣的关于愈发恶劣,若就此君臣不和,恐怕会危及社稷根本。你看看我的主意如何?” 钱霖看完之后连连赞叹:“进可攻,退可守。需要哥哥做什么?拿给祖父和伯父吗?” 钱明月轻轻摇头:“不,交给你岳父。” 钱霖有些害羞:“别乱说,还没成婚呢。伯父为了这事儿日日烦恼,这建议拿给伯父,他一定会很高兴。” “他活该烦恼,”钱明月负气,“别的官员不认可我,不理睬我也就算了,他做大伯父的,带着头给我冷板凳坐。哥哥,你去把这个交给魏侍郎,此人倒不像时人那般迂腐。” 又写了几份,分别请谢文通交给他的父亲,通政使谢傅詹;请大伯母派人交给她的兄长右佥都御史江伯宁。 以成国公的名义送到林长年府上,以钱霖的名义送给父亲的同年好友大理寺右少卿杜仲书。 众人得了她的信,不敢擅专,都汇报给了自己的长官。 等到他们的长官纷纷往成国公府递信,想见钱明月的时候,钱明月反倒不见了,让銮仪卫传话:“我的书信只是建议,你们都是朝廷重臣,想必能斟酌是否可行。” 钱霖不解:“好不容易把他们聚来,你怎么不见他们?” 钱明月眨眨眼,笑着说:“我在跟他们赌气啊,哥哥你没看出来吗?他们那么难请,你妹妹我也不是好见的。” 钱霖笑:“对,晾着他们。” 钱明月倚在座椅上:“我是为了黎民福祉才插手,要看他们的面子,我管都不管。” “哥,武皇帝刚给我这个重任的时候,我很惶恐。后来我武英殿尝试处理事务,我觉得朝臣都很有风骨有才德,我天真地以为有他们的帮助,我能完成武皇帝交付的任务。” “我像一个好战轻狂的少年,跃跃欲试想和徐太后过招,武皇帝刚驾崩的时候,上蹿下跳,主导了新帝即位,”钱明月嗤笑,“那个时候,我竟然没有意识到大臣们的冷待。” 钱霖给她倒了一杯茶:“意识到又能怎样,你还能不管不成?” 钱明月嘴硬:“我还就真不管了,随你江山姓苹果还是樱桃,我有桃吃就行。” “钱家人都是为江山社稷而生的,你做不到。” “我是做不到,”钱明月沮丧,“是辅佐君王做不到。哥,无论谁执掌江山,都要依靠大臣,可是他们,他们是从骨子里不认可我啊。” 钱霖道:“他们以非为是,将女子无才便是德奉为金科玉律。他们迟早能见识到你的才学,你不要着急。” 钱明月连连摇头,低头说:“不是的,他们欺软怕硬。先帝怎么做他们都不敢死谏,到了圣人这边,他们就欺他年少心慈,得寸进尺。” “对徐太后和我也一样,徐太后干政少吗?他们各个装聋作哑,我想办什么市都办不成。是不是我没有杀人给他们看看,他们不怕我?” 钱霖挑眉:“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杀人给他们看。” 钱明月垂眸:“必要的时候,也未尝不可。” “切不可如此!”钱霖吓得差点儿跳起来,“明月,你不能还没走多远,就迷失了本心。” 钱明月忙赔笑:“哥哥,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做的。” 钱霖还怀疑地看着她,钱明月举手发誓:“我对武皇帝在天之灵发誓,绝不于刑法之外杀一人。” 第四十章 女人的身份之罪 “记住你的话。”钱霖说,“不然我替父亲管教你。” 钱明月委屈:“你这不正在管教吗?父亲可是会替我出气的,你倒是也替妹妹出气。” 钱霖沉默了片刻,说:“明月,你以为群臣对徐太后干政置若罔闻,却对你冷待是因为你不够狠吗?” 钱明月郁结:“当然不是,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做得比徐太后做得多?我做得事情对皇上、对朝政危害大?为什么啊?” 钱霖说:“哥有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你姑且听一下吧。” “时人对待女人,不看德行才学,不看做了什么,只看身份。同样的人,做了母亲功德无量,做了妻子有罪,做了妾就罪恶滔天。世人对待母亲、妻子和妾室,也是截然不同的面孔。” “一个母亲要求儿子买贵重首饰,是要求儿子尽孝而已;如果是妻子呢?是重奢侈、好享受;如果是妾呢?是以色侍人,以色易财。” “难道是买首饰这件事本身有功或有罪吗?是女人的身份本身就带着功或罪。” “再比如,一个男人呵斥打骂母亲,是忤逆不孝;呵斥打骂妻子,有人会说他有一家之主的威严,也有人会说他不敬重妻子;呵斥打骂妾室,没有人会说什么,可能绝大多数人会觉得快意。” “呵斥打骂这个动作,本来是极其无礼的,但——对象不同,有时候也成了可以被夸赞的。” “历朝历代,从不乏临朝称制的太后,文臣其实能够接受的。如今有先帝遗诏在,群臣只是不让徐太后临朝称制,她干政,他们不会强烈反对的。” “我们钱家人,自然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但对群臣来说,钱家与徐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权宦外戚。” “文臣对你与徐太后不同,冷待你,反对的其实不是女人干政,而是你将来只是圣人的妻子。” 一番话说得钱明月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原来女人的身份里,蕴含着她的原罪啊。 妾也就算了,做妻子的,要携手走过一生的人,为什么会有罪呢?这罪,从何而来呢? 钱霖拍拍她的肩:“别担心,好歹你将来是圣人的妻子,做好了便能成为贤后的。事情还不是太糟糕,若是妃嫔,便是再贤能,也只能落个干政乱朝的骂名。” 钱明月上下仔细打量钱霖:“你倒是个难得的清醒人,能把世情人心看得这么透彻,我嫂嫂可有福了。嗯,不对,应该是你先思慕我才情德行俱佳的嫂嫂,才有这些想法。” 钱霖得意地说:“这可不是我的想法,这是你嫂嫂的。” “别乱说,还没成婚呢。”钱明月把他的话还给他,然后乐得哈哈大笑,“哥哥,你捡着宝了。” “严肃点儿,说你呢。”钱霖红着脸说,“你身份敏感,要慎之又慎,便是有武皇帝遗诏铺垫,也要做出尊重丈夫的样子,能以他的名义发布的命令,不要自己发出。” 钱明月重重地点头:“哥哥,你越来越像父亲了。” 钱霖笑了,那也是他努力想长成的样子,能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的模样。 京城的驿馆是天底下最好的驿馆了,针对官员的品阶有不同的房屋院落,洛阳王、南阳王以亲王之尊住在驿馆,自然是最好的都给他们。 洛阳王把最好的房屋都占了,主人住不完就给得脸的奴仆住。 南阳王一家住在驿馆偏后的小院里,中间还有一些空房子,质量比后院要好,但是洛阳王不让他住,说是怕互相影响睡不好。 南阳王提着鸟笼走后门回到驿馆,抬头看看前院雕梁画栋的院落,再看看自己妻儿住的寒酸房屋,刮风进风,下雨漏雨。 他被洛阳王欺负习惯了,自己再多委屈都能咽下,可是同样是亲王妃,他的王妃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更莫说儿女受潮生了湿疹,做父亲的心里焉能好受。 洛阳王为了大位留在京城,他无欲无求何苦留下受罪。 洛阳王不得大位还好,新帝心慈不会欺负他家,洛阳王若真如了愿,他们一家哪里还有活路。 南阳王思前想后,提着鸟笼进了前院。 洛阳王正在把玩一个金辔头,看到南阳王,摆摆手:“瞧瞧,这是母后赐的。” 母后从来不会赏赐他什么贵重的东西,因为他不可能即位,不值得她花力气拉拢。 南阳王笑笑:“是个好东西。” “哎,你这鸟笼也挺精致,就是这鸟太丑了,这麻雀怎么配装这么好的笼子。”洛阳王说,“麻雀你拿走给儿子玩,笼子留下就行。” 还没说送他呢!洛阳王习惯了看到他的东西就要走。 想到钱明月说的话,南阳王甚至有些期待成章年间水的流向了:“这是钱二姑娘让愚弟送给王兄的,说是冬天下雪的时候,洒下粮食用网罗诱捕的觅食鸟儿。” 洛阳王不傻,瞬间恼了:“警告本王?”夺过鸟笼砸在地上,“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脸!皇帝到现在都不肯成亲,满京城的百姓都在嘲笑她,她有什么资格警告本王。” 南阳王皱眉:“京城的言论是王兄让人散播的?” “是又怎样!” “不怎样,”南阳王被他蠢到了,“散播谣言又怎样?王兄,庶民几句流言,真正有格局的人都不屑于去理会,难道它能左右大局吗?” 洛阳王更恼了:“你敢质疑本王!谁给你的胆量?钱明月吗?” 南阳王缓缓点头:“对啊!毕竟现在是五弟做皇帝,她得父皇授宝玺可以临朝称制,可以管教帝王。皇兄,春秋大梦该醒了,不要成了这笼中鸟。” 不管背后跳脚的洛阳王,扬长而去,痛快。 洛阳王一夜没睡好,素来懦弱的洛阳王突然如此猖狂,莫非真的有所依仗?钱明月真那么厉害,能把他洛阳王变成笼中鸟? 钱明月会干什么? 次日朝会上,钱明月的建议大白天下:“洛阳等地连年旱涝,不能保丰收,洛阳王、南阳王在封地食邑,生计实在难以保证。” “既然在京城兴建王府,不如改食邑为岁禄,以天下米粮荣养亲王。” “既不食邑,又不掌管地方政务,封地亦不过虚名,不如撤销。收回藩地,藩地王府改制,用作书院,以兴文教。” 此计进可攻,退可守。 洛阳王舍不得封地,必然会主动请辞,那便是以退为进之计。 他若真舍得封地也可以,等待他的将是华美的笼子,那便是诱敌之计。 第四十一章 圣人您该成亲了 小皇帝听了群臣的建议,抚掌大笑:“这个主意不错,王兄总说封地人口增多,土地产粮甚至不够百姓口粮,他堂堂亲王生活困难。朕怎么忍心让王兄去封地受罪呢!” “这么好的主意谁想出来的?朕要嘉奖他。” 林长年道:“是钱二姑娘。” 小皇帝尴尬地摸摸鼻子:“竟然是个女孩吗?钱姑娘?哪个钱家?谁家的姑娘家竟然能处理政务?莫非是湖阳大长公主家的女儿?” 装也不装像点儿,群臣没眼看。 林长年说:“是太宗武皇帝为您定下的亲事,成国公次孙女。武皇帝遗诏,令您百日后完婚,圣人至孝,当——” 小皇帝慌忙说:“大丧刚过,不宜大吉,完婚事莫提。” 退朝后,钱时重与钱明月谈论朝事,张口先是质问:“这么大的事情,你告诉了其他人,却不告诉伯父。” 钱明月浅笑:“伯父伤着呢,还是好生休养吧。” “可明月你的建议太莽撞了,万一洛阳王同意呢,岂不是遂了他的意,京城将再无宁日,圣人的位置永远不安稳啊!” 钱明月自信地说:“洛阳王什么心性,伯父一直做京官,想必有所耳闻。他但凡成器点儿,武皇帝何苦弃长立幼。您觉得,他会同意留在京城吗?” “万一他就同意呢?”钱时重是看不上钱明月作为女儿家去处理政务,对她提出的建议总能找到点儿反驳。 “留在京城又怎样?大臣谁看得上他?谁愿意冒风险去扶持他?没有财权军权,反而在京城兵马的监视下,他能做什么?” 钱明月说得有道理,可是钱时重不愿意承认:“你太想当然了。” 钱明月有些心灰意懒:“且看吧,很快就会出结果的。” 连自己家人都不信服她,姻亲故旧又能怎样?文武百官哪个会真正臣服她。日后若真奉遗诏临朝称制,恐怕多得是今日事。 刚好小皇帝也不愿意成婚,不如就找个机会退婚吧,她找个地方活到死就行,管他江山万民怎么样!江山万民谁在乎她了! “什么?撤藩!”洛阳王一把将金辔头丢在地上,“皇帝同意了吗?” 南阳王笑道:“圣人仁慈,听说王兄封地过得辛苦,食邑都不够王府开支的,欣然同意。” “洛阳古东都,没想到竟然养不了亲王,还是南阳好啊,愚弟在南阳过得自由自在,决定请旨回南阳去了。” “哎,别走。”洛阳王道,“本王换上朝服,跟你去见圣人。” 小皇帝正在乾清宫看书,看到两王行礼,笑着招呼:“兄长莫多礼,群臣同意了为你们在京城建造王府,还建议给你们岁禄呢。朕让他们把岁禄定得高高的,以后你们的生活就有保障了。” 洛阳王用胳膊拐拐南阳王,南阳王行礼道:“我们正是为此事而来,圣人一片仁心,愚兄感恩戴德。” 洛阳王再碰碰南阳王,南阳王说:“只是,愚兄担心此事会令您被人诟病,不明事理的人会认为您效仿汉武帝‘推恩令’,想借施恩此削藩呢。” 小皇帝楞了一下,随即笑道:“汉时藩王可以管理藩国政务军务,无异于国中之国,故而有‘推恩令’削藩。” “我朝呢,藩王只有三千仪仗兵,中看不中用,地方政务什么都不能插手,哪里有什么值得朕削的。” 洛阳王脸黑如墨,小皇帝还一脸幸福地说:“天下多得是明事理的人,他们不会误会的。” 小皇帝一脸忧伤地叹息:“南阳皇兄你是不知道,洛阳那地方收成不好,有时候还需要朝廷减免赋税、救济赈灾粮呢,根本拿不出钱粮荣养亲王。” “对了,南阳收成怎样?王府开支可足够?” 南阳王笑道:“多谢圣人记挂,南阳一切安好,臣及家眷生活富足。” “南阳粮食够吃的,你在南阳过得不辛苦?那要不这样吧,”小皇帝从善如流地说,“如果你觉得京城规矩多,没有南阳自在,就回南阳,让洛阳皇兄陪着朕。” 南阳王跪在地上:“多谢圣人体谅,臣有负您拳拳爱重之心呐。” 小皇帝跳下椅子,将他扶起来:“王兄什么都好,就是太多礼了。” “王兄去了封地,多往京城来书信,让朕了解南阳风土人情,也是极好的。” 那两人在那边兄弟情深,洛阳王心中咯噔了一下,想起了那个鸟笼。 钱明月果真心机深沉,竟然让他陷入进退两难之地,怎么办?当初哭穷是他,兄弟情深是他,现在该以什么理由离开? 洛阳王斟酌字词地说:“五弟啊,你让南阳王回封底,却将臣留在京城,只怕天下人会非议您处事不公啊。” 小皇帝噘嘴,嘟哝道:“非议,非议,这个非议,那个非议。天下人非议,朝臣非议,不明事理的人非议。” “朕是怕这个非议,怕那个非议,可是朕做了这个破皇帝,天下人总是要非议朕的,难道朕就不活了?哼!” 明明是怨怼的话,配上他肉嘟嘟的脸,圆溜溜的大眼睛,粉红的唇,显得那么无害又无奈。 “可愚兄实在不忍圣人您被非议啊。” “朕不在意。” “愚兄实在不忍啊。”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小皇帝仰着脑袋,目光清冷地看看这个哥哥,再看看那个哥哥,然后垂眸失落地说:“好吧,那洛阳王兄也回封地吧。” “没有封地,朕难道会少他们的吃喝?说什么兄弟情深,谁想到他们为了这点儿小利,就能弃兄弟情于不顾。” 小皇帝窝在乾清宫里生闷气,饭也不吃,茶也不喝,书也不看。 万金宝到慈宁宫求徐太后做主,徐太后让徐颐侬过来陪伴。 徐颐侬给他倒了一杯茶,说:“表兄重亲情,没有兄长在身边,可以用别的亲情弥补呀。” “别的?” “比如夫妻亲情。”徐颐侬捂嘴痴痴地笑,“您该娶媳妇了。” 小皇帝将自己丢在龙床上:“表妹,你别瞎胡闹!朕正伤心呢。” “表兄,颐侬是认真的,您该遵遗诏成亲了。” 小皇帝拉被子捂住脑袋:“朕不听,不听。” 第四十二章 徐平成出招 徐颐侬叹息:“圣人不肯成亲,满京城都在笑话钱姑娘呢。真的很可怜,据说钱姑娘因此不敢出门,性子都阴郁了。” 小皇帝坐起来:“真的?来来来,你跟朕说说外面是怎么说的?” “那些浑话有什么好听的,会污了您的耳朵。” “深宫日子了无趣味,你说来与朕解解闷儿。” 徐颐侬没注意到,小皇帝的眼神是冷的。 洛阳王被钱明月设计弄走,徐太后很是恼火,也很有危机感,命令徐平成:“无论找什么理由,不能让皇帝娶她,实在不行就杀了她。” 徐平成皱眉,堂妹做了皇太后,愈发肆无忌惮了,也更不动脑子了。 留洛阳王在京,挑拨帝王与大臣关系,一步步,都是他手把手地教,她什么时候能自己动动脑子。 “钱明月深居简出,且进出皆有銮仪卫相随,难道我们能去成国公府杀人?” 徐平成说:“她是先帝定下的儿媳,这婚事,是迟早要举行的,不如让他们成婚。她入了宫,就进了我们的网了。” 徐太后尖声反对:“不行,成婚后她就能临朝称制了,我们更难搞死她。” 徐平成不想跟她争执:“太后娘娘,帝后成婚不成婚,其实没那么重要。” “那什么重要?” “兵权。”徐平成有条不紊地说,“钱明月的依仗不过是一半禁卫军的兵权,我们最大的劣势也是没有人掌京城兵马。 我们必须掌握北门军的军权,将刀架到皇帝和钱明月脖子上。” 徐太后说:“北门军可不是好收买的,你运作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收服他。” 徐平成目露凶光:“可以找个罪名换了他。” 上上策难定,即便有了妙计,能不能好好施行也是个问题。 徐平成说:“此事切不可操之过急,我们需要先探探皇帝的底线。” 徐太后对这些没有耐心:“你去办吧,不用跟哀家说。”她想掌管天下可不是为了劳心劳力,给自己找罪受。 第二日朝会,监察御史李平弹劾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马瑾在太宗武皇帝孝期饮酒。 马瑾喊冤:“武皇帝待臣隆恩旷典,臣即便素日贪杯,也绝不会在武皇帝孝期饮酒。那些日子,臣家里的酒没有减少半杯,请圣人明察。” 李平质问:“你说你家里酒没有减少,谁能证明?” 小皇帝傻乎乎地插嘴:“这个朕知道,他的妻儿家人、他家的仆役应该都能证明。这样,此案既然是监察御史提出来的,就交给都察院去查核。” 起初,这事儿在京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主意,监察御史风闻言事,不必确认就能弹劾,事情真相还待查。 唯有谢文通说:“以一个不易清查又极重的罪名,去动京城的武官。恐怕这只是开胃小菜吧。” 明月啊明月,我的笨徒弟,你可能应对? 谢文通素来从容,今日却烦闷得很,换下官袍去书肆闲逛。 今日恰逢国子学、太学休沐,各个书肆里都有不少学子,他们出身官宦人家,自幼养尊处优,又饱读诗书,气度从容,举止优雅,朝气蓬勃,自成一道亮丽风景。 这一日,京城娇娇客也喜欢到书肆去玩,有的有既定的人要看,有的随机看,有的人边看边评论。 学子们难得见到如此多的妙龄女子,难免像求偶的孔雀,开屏炫耀自己的羽毛。 再严苛的礼法,也阻挡不了人的天性,女孩儿们精心装饰容颜俏,学子们高谈阔论话古今。 谢文通不免想起自己的少年事,他也曾用才学折服少女,也曾遇到过才情容貌俱佳的女子。 可惜…… 罢了,何必执着。 信步走进一家书肆,看到几个书生坐在廊下喝茶清谈——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有至圣先师,华夏才得以成华夏。” “至圣先师最推崇的就出周公旦,周公旦才是华夏的曙光。周公制礼作乐,序尊卑贵贱……” 谢文通轻笑,年轻真好,谈论一些最浅显的东西,就可以做出一副满腹经纶的样子。 “君王是天,臣民是地;丈夫是天,妻子是地;男人是天,女人是地。 天地各处其位,合乎阴阳道法,则天清地宁,就能开万世之太平。哪有女人做君的,这地跑到了天上,阴阳乱了,就会天下大乱。” 谢文通循声望去,见是几个国子学的生员聚在一起闲扯。 他微微摇头,平日诗书表现还都不错,可惜政治敏感性太差,恐怕做不到他们先人的位置。 谢文通走了几家大点儿的书肆,遗憾地发现国子学也好,太学也罢,哪怕是普通书院的学子,书肆里抄书写字的穷书生,都是这种态度,都看不上钱明月。 谢文通坐在一家书肆廊下的长椅上吹风,他担心的那个人,此刻也溜达进这家书肆。 钱明月依旧荆钗束发、素色布衣,此外没有任何配饰。 平安倒是穿着粉色的衫裙,头戴珠钗,插绢花,娇俏秀丽。光看衣着,难免颠倒了主仆。 钱明月对平安说:“你去找找《韩非子校注》,我随便翻翻看看有没有其他好玩的书。” “好嘞。”然后她就满书架找书,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就是没有找到钱明月要的书。 一个青年上前:“姑娘。” 平安吓了一跳:“你谁啊?” 学子行礼:“在下太学学子,沈辰。” 沈辰含笑说:“姑娘在找什么书?我经常来这里,或许可以帮你。” 钱明月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平安年龄不小了,就是不知道对方能有多少认真。 “也行,”平安说,“麻烦你帮我找找《韩非子校注》吧。” 沈辰惊讶:“姑娘家看这书的可不多,不知道姑娘想看谁的校注?” 平安说:“我也不知道谁的好,都拿来看看吧。” “这边都是儒学典籍,姑娘自然是找不到的,要找《韩非子》应该在杂学架上。” 沈辰带着平安找到杂学架:“在下唐突,敢问姑娘府上?” 真酸。平安道:“钱。” 沈辰说:“杂学不好卖,这个书纸都黄了,估计用不了多少钱。我帮姑娘问一下掌柜?” 第四十三章 发乎情 平安笑了:“公子,我说我家主人姓钱。” 主人?这,竟然是个丫鬟吗?沈辰失落。 “姑娘。”平安抱着几本《韩非子校注》去找钱明月,“这些都是,您看看喜欢哪个。” “都带回去,我看不完给哥哥们看。” 沈辰觉得难以置信,哪有大家闺秀比丫鬟穿得还差的!再看那姑娘,又觉得她气度沉静不似常人。 平安说:“沈公子,看到了吧,这就是我家姑娘,才学不输男儿。你们这群迂腐的臭书生,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贬低她。” 沈辰懵:我是谁?我做了什么? 钱明月轻笑:“沈公子莫与她一般计较,她这些日子跟着我,听了不少风凉话。” 又对平安说:“你莫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从开始到现在,沈公子可有说过你家姑娘坏话?” 沈辰觉得难以理解:“像姑娘这样风华的人,怎么会被人说风凉话。” 平安心直口快:“一个人被人说闲话,难道是因为她不好?就不能是那些人嘴碎?” 钱明月拍拍她肩膀:“你火气太大了,怎么能迁怒无辜。” 沈辰笑道:“不管旁人说什么,沈某人敬重姑娘这般胸襟气度。可能移步一叙?” 钱明月笑得眉眼弯弯:“平安自幼跟我,我待她如亲妹妹,早已在她及笄那年给她脱了奴籍,她重情义一直陪着我,对她有利的事我没有不答应的。 本姑娘——还要看书。” 然后施施然转到书架另一边去了。 “哎,姑娘。”平安忙拿书,“书还没拿呢。姑娘向来重礼,你怎么得罪她了,她不理你。” 沈辰笑:“你家姑娘若不想理我,怎么还跟我说那么多关于你的事情呢?” “对啊,为什么啊!”平安问。 这是丝毫没有开窍的迹象啊。沈辰说:“你家姑娘待你不错,衣着用度似乎还不如你。” “哪是她用度不如我啊,她这不是——守孝嘛。” 沈辰皱眉:“主人家有孝,你怎么能装饰打扮呢?”这太不合礼法了。 “我主人家没用孝,”平安费力解释,“是有个人,要姑娘自己守孝。” “说是守孝,并无缌麻加身,难道是守心孝?” “对啊。” “心孝”极少出现,最近最有名的就是—— 沈辰寒颤了一下:“平安,你刚才说你出自钱府?” “对啊。” 钱府、服心孝、被世人说风凉话的高贵女子,沈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流言纷纷还能保持心性坚定,你家姑娘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压低声音说,“奇皇后。” 钱明月在另一排多宝阁形制书架的后面翻书看,容貌不俗、能通文墨,又布衣荆裙,看起来很容易勾搭。 一个学子走来,清清嗓子:“姑娘在挑什么书?” 钱明月挑眉:“您,是这书肆的伙计?” “不,我是国子学的学生。” 那人刻意强调国子学三字,国子学意味着出身门户和自己才德都绝佳,仅凭这几个字就能俘获一堆少女的芳心。 钱明月能有什么感觉呢,她家的儿郎都在国子学读书,淡淡地说:“哦,抱歉我误会了。” “无碍,无碍。”那人说,“姑娘是在挑书?话本子在左侧,游记在右侧。” 钱明月合上书:“不看那些。”看封面可以知道,那是一本教授文法的书。 那人声音骤然高亢了几分:“你一个姑娘家,看这些做什么。” “女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还想学习文法,你不会是想效仿有的人,去干涉男人的事吧。” “果真这事儿一旦有了开头,就会有人竞相模仿!乱了,全乱套了,天下大乱了。” 尖锐激愤的声音传入耳中,谢文通忽有所感,寻声追去,果然看到一个素色身影,钱明月。 钱明月早已不复记忆里的模样,幼年的聪明伶俐、前些天的活泼机敏都看不见了,有的只是冷凝,看人的神色是冷的,眉头微皱,给人以凝重的感觉。 谢文通沉声道:“书肆喧哗,你的礼仪教养呢?” 钱明月的眼睛瞬间亮了、活了、暖了,含笑上前行礼:“见过先生。” 那学子也过来行礼:“见过谢监丞。” 谢文通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说:“买书就买书,读书便读书,实在有高论可以写下来、修改过后交给授课博士看。 不要不假思虑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声音还如此尖锐,这就是你学的君子之礼仪吗?” “谢监丞教训得是,学生受教了。” “那便退下吧。” 钱明月笑笑:“我都不往心里去,您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谢文通笑:“这算发脾气?你没见过为师更大的脾气吗?” 钱明月缩缩脖子:“我还是没见过比较好。” 这才有了点儿少女的模样,谢文通欣慰地道:“你来买书?” 钱明月说:“闲逛而已。” 那学子“用自己的才华”吸引姑娘,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谢监丞,被震得稀里糊涂。 走出很远才反应过来,那个看起来贫寒的姑娘认识谢监丞,而且看起来很熟悉的样子。 难道是谢监丞的红颜知己?那学子又绕回去偷听—— “最近在读什么书?” “弟子惭愧,没有好好读书,只偶尔翻看几页史书,多数时候都在了解当下的事。” 虽然足不出户,銮仪卫把京城和皇宫的事情都汇总给她,她不仅要看,还要分析,再分析,然后想对策。 “你若只读书,为师才要头疼呢。” 师徒?谢监丞从不亲自教授学生,什么时候有了弟子?还是个姑娘。 姑娘! 那,那个女人是—— 想到可能的答案,学子吓出一身汗来。 别看他背地里批判得欢,真对着尊贵的正主,又怂的恨不得跪在地上。 谢文通说:“刚好我有事与你说,跟我来。” 钱明月肃然:“怎么了?先生。” 外面太阳很大,钱明月眯眼,用手去挡。 谢文通歪手将扇子递向她。 钱明月以为他嫌弃自己离他太近了,怕被人非议,用扇子阻止自己,忙往旁边挪挪:“天真热啊。” 第四十四章 止乎礼 谢文通尴尬地收回扇子,在自己手心里拍拍:“你竟然试图以手遮天,何其好笑!” 钱明月郁闷:“先生,您好像火气有点儿大。我只是眼睛被照得不舒服,挡一下而已。” “挡住眼睛,阳光就不存在吗?” 怎么火气这么大?难道天太热吗?钱明月说:“先生,我给您买碗绿豆汤去?” 谢文通正色道:“回答我的问题,挡住眼睛,就可以看不到烈日吗?” 钱明月委屈:“先生,人身体对阳光的承受能力不同,眼睛受不了强光而已。” 谢文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言不语地往前走。 钱明月不知道哪里又做得不好了,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两人走到书市的尽头,来到一条小河边,河边树荫浓厚,风不算太闷热,有不少摊贩在卖饮品。 谢文通找了一个人相对少的地方,示意钱明月坐下:“不必熬夜看书,仔细眼睛。” 钱明月说:“先生,明月愚钝,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您尽管直言教训。别太含蓄,我怕我听不懂、悟不透,嘿嘿。” “教训可不敢当,我已经教完最后一课,现在不是你先生了。” 刚才是谁自称为师来着? 谢先生今天情绪不稳定啊,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有红尘人的小脾气呢,虽然被搞得莫名其妙,到底看到了谢先生烟火气的一面,也不赖。 钱明月心情大好,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尽管教训便是。” 为父!谢文通侧头看向水面:“监察御史李平弹劾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马瑾在太宗武皇帝孝期饮酒,你不会不知道吧。” “原来是为这个!先生果真是胸怀天下,时刻不忘江山社稷。”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谢文通不理她的吹捧:“你打算怎么做?” 钱明月耸耸肩:“不管。” “不管?” 钱明月垂眸:“先生是不是想说,我既然接了武皇帝的宝玺就应该承担起责任?可是弟子就是不想管。” “说说理由。” 不管就不管,还需要理由?钱明月感受到恩师意味莫名的眼神,怂怂地说:“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令不出钱府,管不了。” “这不是理由,如果你想插手,令总有办法能府。” 钱明月噘嘴。 谢文通说:“明月,为师知道你最近受了委屈,可是你清醒点儿,你肩上的担子不是你遮住眼睛、不去看就不存在的。” “孝期饮酒只是徐氏一族掌控朝局的第一步,他们在试探圣人、你、以及朝臣的底线,如果你在他们行五十步的时候不阻止,他们就会更疯狂的试探,行八十步,一百步。” “今日弹劾陷害马瑾,明日用自己人替换马瑾,后日又清洗另一个重要职务的官员,你如果行动晚了,失去先机,就会陷入徐氏的包围,想动都动不了了。” “明月,现在不是闹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钱明月苦笑:“我哪里还有资格闹小孩子脾气。” “可是先生,殿上的君王、御门的文武官员、满天下的权贵勋贵、皇亲国戚,还有那满书肆自以为是的书生,您说说,有几个能如您这般看得远的。” “先生,除了搞出这些事情的徐平成,没有一个人。学生很肯定地说,没有一个人。” “这朝纲渐乱,就如人感染疾病,会愈发严重。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防微杜渐,及早诊治。先生高才,岂会不知扁鹊为蔡桓公治病之事? 如果我现在去给他们治病,恐怕他们还会认为我女人家擅权乱政,即便再怎么苦口婆心地为他们,他们还是会认为我‘治不病以为功’。 索性就让病继续严重吧,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他们就不会拒绝我这个医生了。” 谢文通垂眸:“何止不拒绝,他们会感恩戴德,但记得,要在病入膏肓之前医治。” “是,先生放心。” 谢文通感慨:“这些日子,你长大了。” 钱明月喝了一口酸梅汤:“诚如先生所言,这蝇营狗苟勾心斗角的事情,果真是不用学的。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容于祖父伯父,其实自己也不喜欢,可是没有别的路。” 好惭愧,她曾经何其坦荡磊落,却主动长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她没有钱家人的风骨气节,她想要家族继续荣耀富贵,而不是舍生取义。 虽然底气不是那么足,钱明月还是很坚决地说:“您或许有很多方式收拾徐家,也不吝惜为学生出谋划策,但学生不打算动他们。徐家多行不义,会自取灭亡的。” 谢文通笑了:“想起你当年学《左传》,总不能深入,每次只看郑伯克段,竟然也有收获。武皇帝发丧前,湖阳大长公主去你府上,你没有动作,我就知道你不会动徐家。” “钱家及姻亲的前途都在你身上,你有自己的筹谋也是应该的,但是你毕竟不只是钱氏女,”谢文通眼底藏着怜惜,“朝廷纲纪,天下万万民的福祉都系在你一身啊。” “诸葛既出茅庐就没有回去的道理,只能不惜鞠躬尽瘁死。 明月,你既然接了太宗武皇帝的宝玺戒尺,就有教导君王、整肃朝纲的责任,你智计不输男儿,忠信也要不输男儿。 放大你的心量,为天下人想想。” 钱明月被说得心里沉甸甸的:“圣人让都察院去查,都察院官员多清正,没有被徐家掌控,他们必然秉公行事,不会证明马瑾有罪。” 谢文通打破她的幻想:“事关太宗武皇帝孝期,圣人纯孝,只怕会宁枉勿纵。此计歹毒,马瑾自被弹劾,就注定蒙骂名含冤受屈。” 钱明月握拳:“我,我先全力保他性命。日后若徐家败了,或许能恢复他名誉。” 谢文通安慰说:“你不用有太大压力,目前朝堂上徐家的鹰犬并不多,朝臣一定会据理力争,想诛杀马瑾一家并不容易。” “明月,群臣冷待你,你的委屈为师都知道,但是你想过吗?这天底下有几个认可女人执政的儒生!哪怕是换了别人来做官,他们也一样会冷待你。” 第四十五章 将林长年革职 小皇帝是个纯孝的,每天都催着都察院要结果。 都察院昼夜不停,把马家仆役佣人隔离审问,比对供词,辨别真伪,给出判断。 都御史杜阳铭说:“圣人,马瑾对先帝忠心耿耿,不曾有废礼的行为。” 小皇帝不高兴地道:“那他喝酒的风闻是怎么传出来的!空穴来风,势必有因。”很明显,他想坐实马瑾罪名。 杜阳铭直言:“或有闲人揣测耳,圣人莫忘三人成虎之典,众口铄金,积销毁骨啊。” 教训的语气让小皇帝很不爽:“这个朕知道,不用你说!可虽说众口铄金,为什么众人说他不说别人!” 杜阳铭还想据理力争,小皇帝拂袖说:“行了,别说了。此案交由大理寺查办!” 钱时重将消息带回成国公府,一家人在成国公的书房议事。 钱明月皱眉:“他是铁了心要给马瑾定罪啊,哪有这样的——”昏君。 钱霖也说:“这也太过分了,长此以往,唉!”江山有这样的君王,前途茫茫啊。 成国公却很放松:“你们有所不知,这大理寺卿张毅铎是汉留侯张良之后,唐代名相张九龄的四十五世孙,颇有先祖风范,一身傲骨,断不会枉断此案。” 钱时重忧心忡忡地说:“怕只怕不定罪圣人不罢休,此案会再度移交案子给刑部。” 成国公道:“刑部秦正亦是忠良臣,即便圣人授意,也不会枉法的。” 钱明月说:“如果有人买通马家仆役改口供呢?” 成国公不耐烦地说:“假口供刑部的人岂会判断不出!此事你就不要跟着掺和了。” 钱明月闭上眼睛,是啊,钱家是个巨大的家族,可是这个巨大的家族不会支持她,还站在反对她插手政务的第一线:“孙女亦不想管,既然如此,孙女告退。” 小皇帝铁了心要定马瑾的罪,群臣都是精明人,哪个意识不到。 比起钱家人,礼部尚书林长年倒是最先想到钱明月的。 他对户部韩书荣、刑部尚书秦正说:“圣人年幼,被徐氏一族掌控,长此以往,不光马瑾保不住,朝纲也会大乱。太宗武皇帝入山陵多时,圣人该奉遗诏大婚了。” 韩书荣说:“只怕圣人不肯啊。” 秦正说:“林兄不必忧虑,三司断不会让奸佞毒计得逞。” 他们不肯联名上书,林长年自己上书建议小皇帝成亲。 小皇帝说:“虽说以日易月,孝期已过,可武皇帝驾崩尚不足一年,哪里能成婚。” “太宗武皇帝遗诏,圣人要百日后成婚。” “朕过早即位,愧对太宗武皇帝——” “不遵遗诏,那是要愧上加愧啊!” 小皇帝:“……”恼羞成怒地喊道,“就你嘴皮子溜,随便你怎么说,朕就是不娶。”拂袖而去。 小皇帝径自跑到太后宫里:“母后,怎么办,林长年上书让孩儿娶那个女人,孩儿不想娶那个五大三粗的女人。” 徐太后笑道:“你也该娶媳妇了,哪有小伙子这么烦恼娶媳妇的。” 小皇帝嘀咕:“谁的媳妇跟她——” “母后,林长年跟钱家那个女人怎么这么近,钱家男人都没他近!孩儿能不能撤了他?” 徐太后大喜,对啊,可以撤啊!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好,好!你是君王,就要任命对你忠心耿耿的官员,换掉跟你对着干的。” 于是,小皇帝让诰敕房拟旨意。 诰敕房官员跪一地,劝谏:“圣人,为君者要选贤任能。林尚书忠君爱民,德行俱佳,操持太宗武皇帝丧仪未尝有半点闪失,如何能说罢官就罢官。” 小皇帝让文渊阁大学士草拟圣旨。 史海臣跪地问:“圣人,免了林公,该由何人主持礼部大事?历来各朝治国以礼,若无熟知礼法之人,该如何维护您的天子威仪?” 小皇帝说:“那不简单,再选一个。” “圣人以何标准选?满朝文武,谁有资格举荐礼部尚书?” 小皇帝自信满满地说:“这不简单,让林长年举荐便是。” 史海臣低头,忍俊不禁。 小皇帝幡然醒悟,恼羞地直跺脚:“朕堂堂天子,竟然连个官员都任免不了吗?” 史海臣道:“天子亦当遵道。” 小皇帝跳脚:“道?什么是道?” “赏罚分明是道,选贤任能是道,亲君子远小人是道。” 小皇帝冷哼一声:“起来吧,朕去读书了。” 徐平成闻讯,气得不行:“无知妇人,瞎胡闹。” 罢免四品以上官员,绝不是一句话的事。没有对朝堂绝对的掌控力,又没有铁的罪证,岂能动得了堂堂礼部尚书? 圣人不愿意娶钱氏女,为此还要罢免了礼部天官的消息在京城迅速传开,满京城都是嘲讽之音。 两日后早朝。 大理寺卿张毅铎说:“臣亲自带人查看了马家的酒窖和马家的布局,详细讯问了马家上下的口供,并将其根据马家布局还原,以辨真伪。” “臣确定,马瑾并未在先帝孝期饮酒。” 小皇帝瞬间冷下脸来:“朕听闻断案是要打板子的,你可有用刑?” “不言语、顾左右而言他、词不达意、故意伪证者均大杖二十。” 小皇帝皱眉:“打得太轻了,一百板子下去,朕就不信他们不说实话。” “大刑之下,恐有冤案。” 张毅铎跪在地上:“圣人,恕臣直言。怎么能认为马家仆役说马瑾没有饮酒就是假话?圣人这是先认定马瑾有罪,让大理寺去张罗证据吗?” 无情地揭露小皇帝的小心思。 小皇帝恼羞成怒:“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总之你们大理寺断案朕不满意,此案还是交给刑部吧。秦爱卿啊,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这个结果一点儿都不意外。 秦正跪地,掷地有声地说:“圣人,臣一定秉公断案,断不会因任何私情枉法。” “你们快点儿,明日早朝朕要知道结果。” 就这一天的时间,还真出变故了。 正如钱明月担忧的那样,一个马家的门房改口招供说:“有一个傍晚,院子里下了雪,洒扫的仆役忙不过来,让我帮忙。我扫到正厅,闻到了酒味,从窗户看到马瑾在喝酒。” 秦正冷笑:“根据钦天监记录,太宗武皇帝孝期,可从来都是傍晚或者深夜开始下雪,第二天凌晨雪便停了,什么时候需要傍晚去扫雪了!” 门房又说:“是,小人脑子昏沉记不清了,是早晨,是早晨扫雪的时候看到的。” 马家内院的仆人说:“老夫人在正厅后面的厢房住,老爷担心窗纸被风雨毁坏,寒气渗透老夫人受不了,让人封了窗户。” 门房便说:“小的可能是在门口看到的。” 秦正大怒:“胡言乱语做伪证,戏弄公堂,当大梁律法是儿戏吗?拖下去打。” 当天晚上,那门房死在了刑部大牢里。 秦正的心坠入深渊:“我这官恐怕是做到头了。” 第四十六章 钱明月退婚 连日来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钱明月自己给自己添加的思想包袱也愈发重,以至于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到了早晨又昏昏沉沉起不来床。 但今日,钱明月再困再累,也不得不起床。 昨日傍晚銮仪卫递来一张纸条,说:“末将入府的时候,一个乞丐撞过来,递给末将这个,说是给姑娘的。” 钱明月莫名想起了谢文通,拿过纸条,上面写着:“明日朝堂有变,忠臣受杖,请救急。” 纸条,会是谁传来的呢?钱明月想起太宗武皇帝驾崩时,湖阳长公主收到的那个纸条。 这京城还有一个隐形的手在操纵,是谁呢? 钱明月百思不得其解,但该做的还是得去做。 朝堂上,群臣已经跟小皇帝吵得不可开交。 秦正做最后的抗争:“圣人,门房一次次翻供,他的证言怎么可信!” “朕看你是与马瑾有私交,为了给他免罪杀了那个门房。” 秦正跪地喊:“圣人,臣冤枉啊!马家门房的死一定有黑手,请给臣点儿时间,臣一定彻查此事。” “朕看不用了,”小皇帝一锤定音,“马瑾在皇考孝期饮酒,满门抄斩。” 大理寺和都察院众人立刻跪下来,张毅铎说:“圣人,怎能因莫须有的罪名屠戮忠良。” “莫须有?”小皇帝大怒,“你们当朕是那等忠奸不分的昏庸君王吗?朕意已决,勿得再谏。” 一席话落,群臣反倒纷纷跪下劝谏,甚至徐平成都跟着跪下:“请圣人三思。” 小皇帝点了几个监察御史,让他们起身:“你们起身,不要再谏。” 那几个监察御史反倒要以死进谏—— “您要一定是非不分就诛杀忠良,臣就碰死在奉天门前。” “先帝啊,请看看眼下的江山成了什么样子!” “奸佞当道,挟持君意啊,武皇帝啊!有人仗着与您的亲戚,祸乱朝纲啊。” 小皇帝怒不可遏:“朕与你们谈论朝政,你们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是要做什么!你们不是不惜死吗?朕成全你们!御门武士,将他们拖出午门,廷杖五十。” 秦正道:“万万不可!自古刑不上大夫——” “将他一起拖出去打。” 高大威猛的武士来来回回拖走那群文弱官员,林长年心痛:“斯文扫地啊!闹哄哄至此,朝堂威仪何在!” 小皇帝冷哼:“这难道是朕造成的?” 不一会儿,午门外传来群臣的嚎叫声。平日里再注重威仪,也奈何不了生理上的剧痛啊。 奉天门前群臣噤若寒蝉,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痛哭,不知道有多少人动摇了“士节”。 外面嚎叫不止,万金宝动了一下脚。 小皇帝骂道:“你干什么呢!朝堂何等威仪,谁准你乱动的。你,给朕出去,监刑。” 万金宝战战兢兢才下御门,外面的嚎叫声停了,顿时舒口气。 小皇帝皱眉:“怎么回事?够五十了吗?一个个的,要干什么!还真是谁都敢欺上瞒下了!” 钱明月等到銮仪卫行刑一段时间之后,才从东西街巷里走向朱雀大街,直奔午门。 快到午门前时,调整仪态,右手拿着先帝御赐金宝玺,左手拿着戒尺,端庄而坚定地走向午门:“先帝御赐宝玺在此,銮仪卫集合。” 于是,行刑的棍子停了。 銮仪卫犹豫,虽说先帝遗诏让他们听命于她,可先帝已经驾崩,客走茶凉,他们还是倾向于圣人的旨意。 钱明月说:“本姑娘不会妨碍你们执行圣人的旨意,你们只需暂时集合。” 听起来不会让他们抗旨,銮仪卫便放下棍子,聚在一起。 万金宝从角门跑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停下来了!” 钱明月说:“我让他们暂停的,你去回禀圣人,本姑娘要从东华门入宫面圣,请圣人恩准。” 小皇帝听了万金宝的话,气哼哼地说:“还没成婚呢,她怎么能见朕。不见!” 万金宝刚准备去传话,小皇帝又说:“不行,她敢叫停朕亲口定下的刑罚,朕得好好教训她。” 他挥手,带着莫名的兴奋:“去,你让她进来,也不用走东华门了,绕远,从午门进来就行。” 午门,正对奉天殿,在紫禁城的中轴线上,是帝王出入皇宫才能走的门,帝王如果陪母亲妻子出宫,也得改走别的门。 此外,只有新科三甲出宫和皇后大婚入宫时能走午门,以示恩宠。 小皇帝似乎没愤怒冲昏了头脑,没有顾及到这个细节,下了这道命令。 钱明月连日昏昏沉沉,又急着见圣人,也就不假思索地遵圣旨从午门正门进宫,过了金水桥,走到奉天殿前。 “民女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未婚夫做了天子,她还只是半个太子妃,怎么自称的确尴尬,还是把姿态摆低点儿,当自己没有品阶没有诰命,自称民女好了。 小皇帝冷笑:“行了,别装恭敬了,连朕的命令都敢违抗,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钱明月说:“民女是想请銮仪卫代为传话,民女想要面圣。” 小皇帝冷脸:“你见朕还用銮仪卫传话?你拿着皇考御赐的宝玺,哪个宫门进不得?” 钱明月老老实实跪着:“民女不敢僭越。” “谅你也不敢,”小皇帝高昂着脑袋,得意地说,“朕倒是很好奇你大清早见朕,所为何事!” 钱明月将宝玺和戒尺举过头顶:“民女无才无德,形容粗陋,不敢侮辱天家,请收回宝玺戒尺,解除婚约吧。” 小皇帝楞住了,半天才说:“你不是为了马瑾的事情来的?” 退婚?六礼都走了四个了!徐平成不信,好奇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钱明月道:“马瑾案与民女何干!民女为退婚而来。” 钱时重喝道:“孽女,不得胡闹!今日朝堂够乱了,你又来添什么乱!” 小皇帝笑着说:“钱爱卿,此事与你无关。退婚事朕准了,万金宝,将宝玺戒尺收回来。那个,钱、钱二姑娘啊,你也起来吧,瞧瞧,朕见你太过震惊,都忘了让你平身了。” “对了,光还宝玺戒尺可不够,聘礼、金册那些都得还回来,不用你们麻烦,回头朕让人去府上取就行。”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原来人人厌弃的昏庸皇帝,不过是个有点儿熊、有点儿皮、还有点儿抠门的小孩子。 虽然作为帝王,他依旧不合格,但让人讨厌不起来。 钱明月起身,微微颔首又腰杆笔挺地站着,恭敬而不失风骨:“谢圣人。” 林长年忙道:“钱姑娘,您既然接了先帝的宝玺戒尺,承诺要辅佐君王,怎么能轻易言退。”他早就意识到了钱明月的重要性。 钱明月说:“林尚书,马瑾案我看在眼里,满朝文武绝大多数是忠良。武臣不惜死,边关浴血奋战;文臣刚正不阿,不屈从淫威。” “圣人有幸有你们,江山社稷必然稳若泰山。我只是一介女流,这朝政事不是我该问的。” 都御史杜阳铭说:“钱姑娘切莫如此说,姑娘高才,故先帝托以重任。” 她刚刚救下几个监察御史,他自然是深刻地意识到钱明月对制衡徐氏,管教帝王的作用,那不是朝臣死谏能代替的。 钱明月道:“此事是民女与圣人私事,无关朝堂,与你们无关。” 群臣还能说什么呢! 万金宝拿走宝玺、戒尺,钱明月只觉得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好像全身的骨头都松散了。 小皇帝说:“钱二姑娘啊,朕知道你素来爱搞以退为进的把戏,不过朕不吃这一套,你想退婚朕就让你退了,没想到吧。” 钱明月轻笑:“圣人说笑了。” “朕也不想违背圣人遗诏,如果你反悔,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小皇帝调皮地说,“怎么样呀!” 钱明月故意嘚瑟地说:“王谢堂前生蓖麻,乌衣巷里落青鸦。我自悠游江湖里,管他飞燕入谁家。”老娘不管了。 第四十七章 可否与朕共患难 小皇帝点头:“这诗不错,行了,东西你也还了,退下吧。” 钱明月行一礼,转身离开,群臣忍不住侧目看她。 以前对钱明月即将执掌大梁政权多有不满,可在这紧要关头,帝后婚事就这样轻易退了,他们才意识到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约束帝王、制衡徐家了。 今日是马家灭门,监察御史廷杖,来日呢?这婚事,退不得。 谢傅詹说:“钱姑娘如此,是陷圣人与不忠不孝之地啊。” 大理寺卿张毅铎说:“姑娘既然已经承诺先帝,怎么能背信弃义,轻易退婚呢。” 你们若是求我,我还有可能走慢点儿!竟然还指责我!哼!钱明月懒得理他们,快步离了奉天门。 “无官无责,真是一身轻啊!” 小皇帝盯着她的背景看了一会儿,喊道:“站住!朕问你,退婚后可还要再嫁?” 钱明月转身:“民女不曾嫁过,何来再嫁之说。” “朕是说你还要嫁人?” “民女正青春,当然要嫁。” 小皇帝腾地站起来:“朕不准!朕不要的,也不准别人要。” “朕不准有人标榜娶了朕昔日的未婚妻,你要削发为尼去!朕让人给你专门建个庵堂,也算仁至义尽了。” 钱明月面色冰冷,屈膝行礼:“是,民女谨遵圣人旨意。” 小皇帝摆手:“退下吧。” 钱明月走出奉天门,过了金水桥,眼看要离宫去。 小皇帝把玩着戒尺很开心地说:“真漂亮啊,朕喜欢。” 林长年豁出去了,笑道:“圣人如何能笑得出来!钱氏女宁可韶华出家也不愿意嫁您啊!” 激将,对于心智不成熟的小屁孩别提多管用了。 小皇帝冷脸:“你说什么!” 林长年道:“男子汉大丈夫被女人嫌弃退了婚,这便是在民间也是极其羞耻的。圣人竟然连羞耻都不知道吗?” 小皇帝勃然大怒:“去,将钱明月给朕叫回来。” 群臣终于松了口气,多亏林长年冒着欺君罔上的大罪激得圣人留下钱明月。 钱明月一脸倨傲倔强地慢慢走回来,沉默地行跪拜礼。 小皇帝道:“钱明月,你给朕赔礼道歉,说不该退婚,你就不用出家了。” 钱明月跪在地上说:“民女不悔。” 小皇帝生气地威胁:“你再说!” “不悔便是不悔。” “行啊,朕算是看明白了,朕这个皇帝,是谁都能顶撞的,不给你们看看什么是天家威仪,你们都不把朕放眼里。” 小皇帝愤怒至极,咆哮:“拖出去,廷杖一百。” 钱时重跪下:“圣人,廷杖一百会将人活活打死啊!您与小女不过是有些儿女婚事上的矛盾,何至于此啊!” 钱明月有些意外地看了钱时重一眼,说:“打一百棍子多累,民女自己了断便是。” 倔嗒嗒地走出群臣列班,突然猛地撞向御门卫士。 卫士下意识地躲,钱明月便拔了他腰间悬挂的绣春刀,往自己脖子砍去。 另一个卫士拿长缨枪去挡,坚硬的黄花梨木枪杆被削断,这一刀要是砍在脖子上,哪里还会有命在。 钱明月的刀被那卫士夺回去。 群臣被她的决绝劲头震撼住,一时间摸不清她是以退为进,还是宁死也要退婚,竟不知该如何劝。 谢文通走出朝班,痛心地道:“勿得胡闹。”又走向奉天门,跪下道,“教不严,师之惰。臣有罪,没有教育好她。” 小皇帝目瞪口呆,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好一会儿才颤声说:“想死在哪里不能死,跑到御门闹什么!把朝会当菜市场吗?谢文通,你教出来的好徒弟!你该当何罪!” 钱明月转身跪下:“此事与旁人何干。” “你闭嘴吧!”小皇帝气呼呼地说,“朕不想听你说话。谢文通,你说。” 谢文通说:“京城流言纷纷,非心性坚定者不能保持本心。钱二姑娘自幼娇生惯养,从未受过如此多诽谤侮辱,失了心性。” “因几句流言就产生退意,钱二姑娘不堪大任,当不起太宗武皇帝的重托,圣人不妨取消婚约,另聘贤良。” 小皇帝听愣了,竟然连钱明月的师父也不支持他们成婚吗?末了,傲然说:“朕处理政务得心应手,才不需要妇人插手。” 谢文通会心一笑,明月,你的前途远没有那么晦暗。 小皇帝下了御门,走到钱明月面前。 钱明月叩首:“求圣人放民女一条生路。” “你站起来,看着朕,告诉朕你宁死宁出家也不愿意嫁给朕。” “民女不敢。” “这是朕的命令。” 钱明月缓缓起身,对上小皇帝红红的眼眶,整个人呆若木鸡!他,他……是他! 枫林遇到的少年,叫什么来着? 钱明月愤怒:你不是说你不是太子吗?骗我! 小皇帝噘嘴,缩缩脖子:朕知道错了嘛。 “你因为京城人几句嘲讽的话,就寻死觅活要退婚,朕能退吗?” “外面都说朕昏聩无能,朕不是不知道;朕的旨意没有一个人听,动不动就跪在御门哭,再不然就要撞柱死,这个皇帝朕也做得烦透了,朕能不能退?!” 群臣忙跪下请罪:“臣等罪该万死。” 小皇帝负气:“你们在宗室找个你们想要的皇帝,朕禅位算了。” 钱明月也跪下:“圣人,莫闹脾气。” “叫朕不要闹脾气,你不是闹得很欢。”小皇帝气哼哼地说,“都起来吧,朕不喜欢看你们的帽子。” 又对钱明月说:“如果你还要退婚,就转身走,不退婚,就跪下跟朕赔罪,朕会将宝玺和戒尺还给你,并命令礼部着手准备大婚事宜。” 明月,别走,与朕共患难好不好? 朕本怕你进宫后受制于人……对不起,朕思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他话说得很有帝王威严,钱明月看到的却是一张充满委屈与渴慕的脸,满脸的孺慕让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小弟弟,被人欺负了来找自己帮忙。 这是一个被一群老头子搞得焦头烂额的小孩子,生父早逝,继母不慈,宫中孤苦无依。 钱明月后退几步,在群臣提起心来的时候,在谢文通以为她要转身走的时候,跪下:“民女有罪,不该将自己受的委屈闹到朝堂上来。” 小皇帝笑道:“这才像话,天下谁人不委屈,都跟朕闹,朕禅位出家算了。来,宝玺戒尺还给你,皇考赐你的权力依旧。” 钱明月不抬手:“这戒尺可能惩治奸臣?” 徐平成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正要阻止,就听小皇帝嗤笑:“你这不是废话,这戒尺朕都打得,难道群臣反倒打不得?” 第四十八章 钱明月初露政治手段 钱明月郑重地说:“民女谢圣人封赏。”接过宝玺和戒尺,起身道,“各位熟读孔孟,是不是觉得我今日特别过分,特别没有体面?”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人尽皆知,又有几个做到的?为人子的,能因为没有讨来糖果,就跟父亲哭闹吗?为人妻的,能因为没有得到华服珠宝,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钱明月顿了顿,给群臣以反省的时间,才说:“那么,为人臣的,因为君王没有采纳你们的政见,就又哭又闹,难道是风骨吗?” 就这样把马瑾案的争端,诡辩成了政见之争,还依旧大义凛然地说:“知道我今日为什么闹这一场吗?是希望各位以此为鉴,我闹得如此丑陋,各位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皇帝失笑,走回宝座的时候,低声跟万金宝说:“朕从未见如此——能言善辩之人。”厚颜无耻,颠倒是非。 “谢通政使,做父亲的可以管教儿子吗?” 谢傅詹道:“自然可以。” 钱明月说:“那做君王的也可以管教臣工。” 她还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亦无不是之君王。” 这么混账迂腐的话,竟然是一个曾经生在民主时代的灵魂说的。果真是屁股决定脑袋啊! 群臣最近联合起来闹得太凶了,她很有必要让他们想起什么是“君君臣臣”,毕竟她将来也是半个君,不能任由群臣跟皇帝对着干,还夸奖他们有风骨有士节,不然他们会愈发变本加厉,帝王的权威何在!帝王没有权威,政令不通,天下会大乱的! 虽然,她从打心底地佩服他们表现出的正直与骨气。 小皇帝击掌大笑:“言之有理,太有道理了,不愧是皇考看重的人。” 钱明月瞪了他一眼,道:“父慈子孝,君义臣忠,今日朝堂闹剧,只是群臣的不是吗?圣人难道不需要反省一下吗?” 小皇帝噘嘴:“朕反省什么!” 钱明月拿戒尺轻拍自己的胳膊:“您再仔细想想。” 小皇帝只觉得浑身的皮都紧了:“朕是太冲动了,可朕也太无奈了。马瑾大逆不道,在皇考孝期饮酒,如同拿刀子剜朕的心啊!” 钱明月道:“民女早就知晓此事,圣人不如交给我来处置吧。” 徐平成说:“钱二姑娘,您尚未嫁与圣人,直接处理政务,不合适吧?” 林长年说:“徐尚书,钱二姑娘请求圣人将此案交给她,正是因为未成婚啊。”若已经大婚,她临朝称制,这案子自然归她管,也就无此一问了。 徐平成不理他:“圣人,不可废礼。” 钱明月轻笑:“圣人不如听听民女的建议,再做决定?”轻拍戒尺,“徐尚书,本姑娘有建言的权力吗?” 徐平成反问:“钱姑娘,您觉得您有资格吗?” 钱明月微笑:“天子广开言路,不拘贵贱,民女自然有资格。” “圣人,时隔多日,马瑾饮酒之事难以查清,不可以当做没有饮酒,也不可认定一定饮酒。认为没有饮酒而免去处罚,可能会放纵罪人;认定饮酒,则可能造成冤枉。” 小皇帝叹息:“你说的,朕如何不知。可事关皇考丧仪,朕只能宁枉不纵,你难道有不枉不纵的做法?” 钱明月说:“马瑾不可不罚,亦不可重罚。” “马瑾削官去职,为先帝守陵去吧。是不是曾经饮酒,他自己心知肚明,没有就当为先帝守陵尽忠,有则日夜忏悔罪过。” 无罪不罚,有罪就按律惩罚,疑罪呢?适当罚一些。好混账的做法! 这折中,不是孔夫子说的中庸,却是历来民间士绅推崇的“中庸之道”。 这“中庸”带不来公平正义,却能化解政治矛盾,不能否认这也是古老东方文明的伟大智慧。 钱明月是受过“疑罪从无”教育的,可此刻也混账地提出来疑罪轻罚的建议,是屁股决定了她的脑袋啊。 她要保住马瑾一家的生命,要缓和大臣和君王的矛盾,还有别的办法吗? 钱明月问:“各位意下如何?” “臣附议。” “臣等附议。” …… 林长年、韩书荣等人先后表示赞同。 钱明月戒尺拍在宝玺上,走到徐平成面前:“徐大人意下如何?” 这次试探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太好,但也不太差,马瑾案,可以结了。 徐平成面容平静:“姑娘高见。启禀圣人,臣附议。” 小皇帝一摆手:“就这么定了,退朝。” 群臣恭送圣驾。 谢文通对她说:“回去吧。” 钱明月对上恩师有点儿底气不足:“弟子今日胡闹了。” 谢文通含笑:“哪有胡闹,你分明是让群臣以你为鉴。” 钱明月缩缩脖子:“嘿嘿。” 谢文通说:“不管行为如何荒诞,能从大义上自圆其说,能带来好的结果,就是可行的。” “明月,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钱明月迷茫:“真的带来好结果了吗?先生,群臣如此刚正,我觉得朝廷并不需要我。” 谢文通说:“这朝臣良莠,就像地里的禾苗与杂草。” “庄稼旺了,有点儿小草芽也不会妨碍收成,如果杂草丛生压过庄稼呢,这庄稼就会被草吞没,可能颗粒无收。是以明君英主都除草保护庄稼,铲除打压了庄稼,就会给草腾出空间。” “今日朝堂之上,马瑾差点儿灭门,群臣被廷杖,就是铲除庄稼。你做得很好,将被踩踏的禾苗扶了起来。” “明月,群臣再贤能也是臣,你忠君敬上不敢以君自诩,但你迟早是要临朝称制的,现在非君却也非臣。群臣是地里的庄稼或杂草,你是农夫,留庄稼还是留杂草,全在你。” 钱明月似有所悟:“现在群臣还能保持自己的清正德行,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本就如此,一方面因为他们相信朝堂上正道占据上风。” “一旦恶人屡屡得逞,忠义之人不得善终,心性不坚定的人倒向坏人,邪魔歪道占了上风,再想扭转可就难了。” 谢文通点头:“是啊,好风气难形成,恶风气难扭转。你能认识到这个问题,便可以无往不利。” 钱明月被谢文通夸得自信满满:“我亦有心为天下做点儿事。” 第四十九章 戏精小皇帝的日常 “你今日来得甚是及时。消息从午门传到成国公府,你再赶过来,一定很匆忙吧。” 觉出谢文通的试探,钱明月说:“不敢有瞒先生,实在是昨日便得了消息。” 将纸条的事情和盘托出:“这京城竟然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关键时候就扔纸条,这感觉真不爽。先生,该怎么才能把这人找出来呢?” 谢文通回想今日朝堂上的争端,圣人廷杖群臣,看起来完全是话赶话地争吵,被逼得情绪失控下的决定,如此作态,岂能是提前与徐家人谋划好的? 可偏偏有人知道了,还提前泄露了! 呵!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知道他的计划! “投递方式不一样,这两张纸条应该不是出自一个人。京城中并没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幕后主使在操纵,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忧。” 朝堂上他只是发现了圣人并不想退婚,费尽心思找理由想留下钱明月,此刻才明白圣人对钱明月的依赖竟已至此! 被天子过度依赖,不见得是好事:“明月,不可因为圣人年幼便生轻慢之心,忠君当如孝父一般,在日积月累中见功夫。” 圣人城府不可谓不深,只是幼龙的鳞片还不够坚硬,爪牙还不够锋利,蛰伏浅滩,虽九五至尊,依旧是一盘潜龙。 但潜龙终有一日会飞龙在天的。 钱明月道:“我对他有同情有抱怨,却没有轻慢。说实在的,我觉得群臣挺轻慢他的,奏折不往上递,他的命令也不听。” “此时递上去的奏折,批复的都是太后的意思,此时传出的旨意,也都是徐氏的想法,让群臣如何听!待你入宫制衡太后,圣人与群臣间的分歧也不会这么大了。” 钱明月自嘲地说:“看起来,我还是挺重要的。” 退朝后,小皇帝让人留下徐平成,文华殿叙话。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小皇帝苦闷地说,“朕该怎么办!” 徐平成说:“圣人不必苦恼,您早该知道先帝定下的婚事退不得。” 小皇帝郁闷地直捶座椅把手:“朕当然知道。可是她一提退婚,朕就心动了,这婚事要是退了多好,多好啊!” 徐平成道:“钱氏女是先帝看重的人,颇有几分心机,她今日大殿上寻死觅活要退婚,是明知道这婚退不了,逼您娶她。” “明知道这婚退不了?何出此言啊!” “她退婚,圣人您被世人嘲笑。您退婚,是对先帝的不忠不孝,这婚事如何闹也退不了啊。” 小皇帝思索着说:“果真是这个理!这个钱阙,竟然如此有心机。” 徐平成说:“她的心机何至于此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她还算计了您呢!” 小皇帝笑道:“这话太夸张了,朕哪里被人算计了。” “先帝御赐的戒尺,原本只能管束君王,她诱导您又加封了管束群臣的权力啊。”这是徐平成耿耿于怀的。 小皇帝不解:“她有皇考赐的宝玺,本就有管束群臣的权利,别说管束,就是任免也不在话下,怎么能说朕加封呢。” 徐平成说:“圣人有传国玉玺,能随意任免官员吗?” 小皇帝郁郁:“就别提这个了,朕想免了林长年都不行呢。” “如果昨日免了他,今日朝堂之上,朕就不会中了那个老狐狸的激将法。原本还能一直拖着不娶,现在倒好,估计林长年那个老狐狸已经乐呵呵地去准备了。” 徐平成解释:“宝玺是国之重器,象征帝后的威仪与权力,哪能轻易就用。而戒尺,可以随时用。” 小皇帝一脸迷茫,问都不敢问的样子。 徐平成压抑下不耐:“两人赤膊互殴,难分上下,便各自去寻武器。一人扛着合抱的梁木,一人拿着马鞭,哪个能赢?” 小皇帝认真地想了想,说:“合抱的梁木,一人扛不动吧。” “正是,宝玺便是合抱之梁木,钱氏根本扛不动,但戒尺,是马鞭,她能随意挥舞。” 小皇帝懊恼:“朕竟然要娶一个如此心机深沉的人,朕好像斗不过她,这日后一日日骑在朕头上作威作福,朕还怎么活。” “圣人,一人日子艰难事小,天下艰难事大啊。” “对啊,我大梁江山可不能改姓钱!” 小皇帝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 “怎么办啊!” 徐平成拱手道:“圣人莫急,臣愿为江山尽忠尽责,为圣人铲除奸佞,还天下朗朗乾坤。” 小皇帝轻笑:“这满朝文武,除了你朕也指使不动谁了,若不是有你,朕就被架空了。” 他们“君义臣忠”,聊到尽兴才散去。 小皇帝去给太后请安,叙话后,左顾右盼:“母后,今日母后宫中冷清了些,您应该邀请些客人才好。” 徐太后因为小皇帝要娶钱明月窝着气,冷漠地说:“等你娶了媳妇,不就热闹了。” “就别提那个五大三粗的女人了,”小皇帝说,“孩儿琢磨着,还是自家人更能解语,表妹——” “你成婚在即,你表妹再到宫中常住,名节还要不要了!女孩子家的名节何其金贵,日后莫要把‘表妹’挂在嘴上。” 小皇帝还想说什么,徐太后懒懒地说:“哀家乏了,皇帝去处理政务吧。” 小皇帝只得行礼告退,出了殿门,还戚戚焉地问刘姑姑:“可是谁惹母后不悦了?” 回到乾清宫,万金宝给小皇帝倒了一杯茶:“圣人,您该用膳了。” 小皇帝端了端茶,又放下:“朕生闷气呢,不想吃。传令出去,朕谁也不见,谁都不许来打扰朕。” 万金宝喝了一杯茶,又说:“您便是不吃东西,多少喝点儿水啊。” 小皇帝闭上眼睛:“知道了,退下吧。” 回了成国公府,钱明月让平安与管家那里支银两,结果别说一百两银子,就是一两银子也没支回来。 平安回来生气地说:“那群大臣挨了打,受了委屈,有的还挺穷,您姑娘拿着银子上门去安慰,多好的收买人心的机会!” “可是找管家,管家不支;奴婢去求大老爷,大老爷将奴婢骂了出来。” 第五十章 我们夫妻一体 钱明月拍拍脑袋:“你都能看出来是收买人心,宫里的、朝堂上的聪明人,哪个看不出?监察御史自诩傲骨铮铮,不看重身外之物,这么做只怕会适得其反。” “臣是君王的臣,罚臣的命令是君王下的,这抚慰大臣的事情,自然还得以皇帝的名义来干。” “我不过是皇帝与大臣之间的和事佬,和事佬自己不能做太多事情,不然可能变成搅屎棍,弄得自己一身骚。” 小皇帝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动不动,跟龟息了似的。 万金宝小心翼翼地禀报:“圣人——” “不见。” “是钱姑娘!” 小皇帝眼睛瞬间亮了,嘴上却喊:“管你前姑娘后姑娘呢。” “钱姑娘到西暖阁外了。” 小皇帝腾地起身:“谁准她进来的!” 钱明月慢悠悠进去:“自然是先帝爷和您啊!”屈膝跪下,“民女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小皇帝郁闷:“起来吧,你不要整天拿先帝给自己撑腰好不好。” 钱明月无奈:“民女也不想,奈何没有别人给撑腰。” “您不给撑腰,我亲祖父、亲大伯也不给撑腰,先生也训斥,群臣也鄙视,庶民都能嘲讽几句,也就先帝爷对小女隆恩旷典,小女不提念先帝爷提念谁啊。” 小皇帝抬着下巴想表示傲慢,结果发现自己是在仰视她,有些郁闷:“这些话你在朝堂已经说过了,说吧,又进宫干什么!” 钱明月说:“请圣人命太医为受罚的大臣治伤,并赐下良药。” 小皇帝出言讽刺,神态很皮,语气却糯糯的:“他们现在恐怕已经用上药了,不用你惺惺作态假好心。你不就是想收买人心吗?朕就是不准。” 钱明月想打他,可他又长得软萌可爱,下不去手:“是圣人您赐药,不是民女送药,民女收买谁的心去?” “您的大臣什么秉性您不知道吗?是我一介女流能收买得了的?我才不要热脸去贴冷屁股。” 小皇帝得意:“算你有自知之明,不过你的建议朕不准。他们惹朕生气了,朕才打他们,打了他们再给他们治伤,是为了自找麻烦吗?” 他这副神态,分明是一顽童,很难让人不生轻慢心。 钱明月默念谢文通的话,“忠君当如孝父一般,在日积月累中见功夫”:“圣人,这君臣如父子,哪有父亲打了儿子不给儿子治伤的。” “他们可没有把朕当做父亲侍奉。” 钱明月劝:“正因为如此,您才要恩威并施,让他们沐浴皇恩,也震慑于圣人您的威严。这恩和威,一个都少不得。” 几近诱哄地说:“此刻您施恩下去,他们一定对您感恩戴德,不会再跟您闹脾气了。” 小皇帝歪头,似乎认真琢磨了一会儿:“果真如此?” “他们再闹,就是他们辜负圣恩,天下人会耻笑他们的。” 小皇帝懒懒散散地说:“看来,朕要是不答应你,你会一直揪着朕讲道理。” “万金宝,你去跟上谕处说声,让他们去太医院传朕的口谕,给今日受罚的大臣看诊。” “再从朕库房里拿些不太值钱的笔墨纸砚,分别赏给他们。千万别拿朕的澄心纸和端砚啊!” 不知道为什么,钱明月觉得他吝啬的小模样也挺可爱。 这人长得好又年轻,真是再混账都让人觉得是真性情。 不行,再可爱该算的账也要算:“圣人,民女还有件私事,想问问您。” 小皇帝下意识地噘嘴,外强中干地说:“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朕就是骗你了,又怎样?你来找朕要说法吗?” 怪朕吗?当时你阴阳怪气地,都不肯跟朕好好说话,朕有什么办法! 小屁孩,欠揍!算了,这熊孩子是皇帝,不能轻慢。 “那就好,民女只是想确定这次没有认错人。” 小皇帝对上钱明月含笑的眼睛,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你笑什么!说了半天口渴不渴?自己倒水喝!” 钱明月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谢圣人恩典,您真是太体贴了。” 小皇帝冷哼:“你就不怕朕毒死你。” 钱明月笑道:“自民女进来,就没人动过这杯子,谁能下毒?” “在你进来之前呢?” “那就更不会了。” 小皇帝好奇:“你就不怕有人想毒死朕,结果你倒霉地喝了那杯茶?” 他答应娶钱明月,惹恼了徐太后,谁知道那个疯女人会干出什么事来!他饿得难受,都不敢进一粒米。 他竟然担忧有人想毒死他!他怀疑谁?怀疑别人会这样阴阳怪气地跟她说话? 钱明月心中警铃大作,莫非他认为自己想杀了他做女皇帝,才不肯娶她?此刻说话阴阳怪气,定是讽刺她,提醒她害人终害己。 不行,要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建立起对自己起码的信任。 钱明月坐在桌边自饮自斟:“当然不怕,你乾清宫里的吃食,可比我成国公府里的安全多了。” “从皇庄种菜,养殖牛羊鸡鸭,到采摘屠杀再到做成吃食端上御桌,每一道工序,包括运输,都有銮仪卫监管。中毒是不可能的,您别吃撑就好。” 小皇帝下意识地吞咽口水:“你怎么不跟朕禀报此事!”饿死他了!那些倒掉的御膳啊,好心疼。 “您没发现玄武门和西华门变成上直卫守着了吗?多余的銮仪卫都被调走保护您的饮食了。” 小皇帝冷哼:“朕又不走那两个门,怎么发现!你竟然调动禁军——好吧,皇考给你这个权力了。” “擅调禁卫军的确是民女的不是,”钱明月起身行礼,“当时圣人悲痛昏沉,情况紧急,不得不便宜行事。” “圣人啊,这全天下,就我不可能害你。知道什么叫夫妻一体吗?你荣我才能荣,你损我亦一生凄苦。如果您出了意外,民女可就真的要守寡一辈子了。” 小皇帝神情变得很奇怪,然后跳脚:“什么夫妻!朕还没娶你呢,你倒是贴得紧!” “你该说的也说了,御茶也喝饱了,还不走难道要留下来用膳?” 第五十一章 丽嫔与柳美人 钱明月才出乾清宫,小皇帝就喊:“来人,朕要用膳,大鱼大肉尽管上来。” 小皇帝吃了拳头大一块东坡肉、两只鸡腿、一碟虾、一大块鱼,有些撑了,便在乾清宫前的空地上转圈圈。 这么多天了,就没敢吃饱过,钱明月你抹了粉又遮面,图个什么! 徐太后派人将他叫到御花园:“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什么,你怎么突然又愿意吃饭了?” 小皇帝郁闷:“她说孩儿没她高,她看孩儿都是居高临下的看。孩儿多吃点儿,长得高高的,定要她仰头看孩儿。” 徐太后说:“你看,又中了她的激将法了。皇帝你心性要坚定,不要被人轻易刺激。” 小皇帝嘿嘿地笑:“母后,孩儿下了朝就赌一口气,气消了,也饿了。” 徐后不冷不热地说:“你倒是容易消气。”她还气着呢。 小皇帝笑嘻嘻地炫耀:“孩儿嘲笑她人高马大,可把她气坏了。” “你是要大婚的人了,也该懂男女之事了。” 徐后轻轻拍手,一个身穿桃红色袄裙的女子羞答答地走过来,伏地行礼:“嫔妾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圣人。” 这个老妖婆又要搞事情了。 她还没嫁进宫里来呢,老妖婆就给她使绊子,一旦嫁进来落到这妖婆手里,恐怕会被欺负死。 要不,再找个借口推迟婚期吧,虽然,他很想娶她,想到她,他就能增长胆气,如果能日日看到她,跟她一起上朝,一起理政,多好啊。 小皇帝挑眉:“此女自称嫔妾,可是母后已经懿旨封嫔?” 徐后点头:“方才已经传过懿旨,封丽嫔,皇帝意下如何?” “此事母后做主便是。”小皇帝忧心忡忡地说,“只是——” 徐太后冷然:“只是什么?” 小皇帝可怜巴巴地看着徐后,眼神湿漉漉的,看得人不由得心生不忍:“孩儿担心,表——您的客人会不高兴。” 徐太后很满意他对徐颐侬的在意,笑着说:“不会,颐侬是个懂事的,不过一个玩意儿而已,有什么。” 徐家对徐颐侬的设定是皇后,哪有皇后容不得妃嫔的,更何况还是出身如此卑贱,毫无根基的妃嫔。 而被称为玩意儿的玩意,稳稳地跪在地上,似乎没有听到这侮辱性的言语。 小皇帝饶有兴趣地说:“丽嫔,起来吧,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丽嫔身姿婀娜地起身,慢慢抬头,柔情似水地看着小皇帝。 小皇帝左看右看:“好眼熟,朕好像见过你。” “皇帝记性不错啊,这是昔日文华殿伺候过你的那个。” 小皇帝恍然:“难怪!如此眼熟,嗯,更好看了,那天她冻得脸都白了,哪有现在颜色艳丽。” 徐太后说:“哀家将丽嫔安置在景阳宫,皇帝可以去景阳宫坐坐。” 早晨徐太后给了小皇帝冷脸,那孩子怂怂地走了。 之后她也冷静下来,这个时候不能把皇帝推出去,要拉拢,要往他身边放人,要让他每日过得无比快乐,不给钱明月任何机会,才是最重要的。 景阳宫可不止是丽嫔的寝宫,里面有乐师舞女候着,小皇帝一进宫门,他们就齐齐下拜:“奴才(婢)等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吓了一跳:“你们搞什么呢!是伺候丽嫔的宫人吗?宫人哪有穿成这样的!成何体统!” 丽嫔娇笑道:“圣人啊,您可真是个圣人!他们是要给圣人演奏歌舞啊!” “歌舞?”小皇帝兴致勃勃,“朕还真没看过呢。” 丽嫔说:“圣人日夜操劳国事,何其辛苦,也该歇息一下了,您看看他们的表演吧。” “那朕就勉为其难给你们点评一下吧。” 小皇帝非常不勉为其难地走进景阳宫,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这后宫院,朕还是头一次来,新鲜。” 有宫女端来葡萄,丽嫔拿了一个递到小皇帝嘴巴:“圣人以后多来后宫,嫔妾带您去玩。” 小皇帝笑着说:“好,好!”张嘴想咬葡萄,又改为伸手去拿,“来,朕给你剥葡萄。” 丽嫔说:“歌舞可以起来了。” 丝竹管弦齐做,艳丽的舞袖飘拂,演绎出一副盛世长安的景象。 小皇帝看得如痴如醉,在丽嫔又递来一勺子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时候,将她手拨开,指着最中央的舞女说:“那个,过来。” “圣人!”丽嫔才刚当上宫嫔,一日恩宠都没完呢,哪里想到皇帝又看上别人了。 小皇帝不悦:“怎么?你容不得姐妹?” 丽嫔僵硬地笑笑:“只是舞女出身到底太卑贱了些。” “哦?那你什么出身?” 丽嫔脸色更难看了,跪地请罪,不敢多言。 “起来吧,朕又不是要了她就不要你了。” 小皇帝说:“对朕来说,女人柔顺乖巧、美丽可爱、腰肢柔软、容貌艳丽才是最重要的,什么出身不出身,反正你们的尊贵都是朕给的。” 丽嫔贴在小皇帝怀里:“嫔妾错了,郎君饶妾这一回吧。” 小皇帝将她推开:“忒重,压得慌。桃李海棠次第开,才是满园春色,你们各有颜色,朕都喜欢,都喜欢啊,哈哈。” “郎君好坏~” 舞女跳着舞步到小皇帝面前,盈盈下拜:“柳萍儿拜见圣人。” “朕只当丽嫔身段够好了,见了你才知道楚王为什么爱细腰。你,可愿意伺候朕?” 舞女狂喜:“萍儿谢圣人恩典。” “便封美人吧,柳美人。” 有銮仪卫在,后宫的消息很快就传到钱明月耳中。 钱明月心里咯噔一下,他若只是天子,任他一日纳几个妃嫔,她都不会在意。 平安生气地说:“才答应要大婚,就封嫔封美人,明摆着打姑娘的脸呢。” 罢了,他终究只是天子。枫林里的漂亮少年,就尘封在记忆里吧。 钱明月无所谓地说:“你家姑娘可不是因为他的恩宠才有脸面,宠幸几个女人又如何打得了本姑娘的脸。” 打个哈欠:“不过他的这番行径可能引起群臣进谏,这君臣矛盾不能再激化了。” “姑娘要怎么做?” 钱明月叹息:“能怎么做啊,总不能在成国公府设个小朝堂,召集群臣吧。一个个公门跑吧!” 他左拥右抱、恣情享乐,她被下了面子、还要东奔西跑为他善后,但钱明月不觉得委屈,因为她为得不是小皇帝。 她在尽自己的责任,也在塑造自己的政治形象,打造自己的政治品牌,她要“钱二姑娘”变成“靠谱”的代名词。 小皇帝混账些,对她反倒是有利的。 第五十二章 钱明月的政治形象 钱明月在銮仪卫的护送下,先到了吏部公署。 门房看到钱明月,含笑迎上来:“钱二姑娘来了,里面有请。” “不用通禀吗?” “大人吩咐过,不用。” 钱明月低头笑了,与大臣的抗衡较量,她算是赢了。 钱明月对吏部尚书韩书荣说:“马瑾案着实震撼了晚辈,群臣表现出的刚正不阿,足以名垂青史。” “可见对于朝廷来说,君王圣明和群臣廉洁清正一样重要。吏部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为朝廷选贤任能,尤其是地方官,关系百姓切身利益,切不可等闲视之。” “圣人年幼,总不免有什么任性的地方。大婚已着手准备,留待他日我来管束便是,吏部群臣可不必强劝谏,免得伤了君臣情谊。” 干好你们的本职工作,别劝谏皇帝了。 韩书荣自是应下:“钱姑娘特意前来,可是圣人又任性了。” 钱明月不以为意地说:“一点儿小事儿而已,只要朝堂和地方官贤能者众,圣人调皮一些也未尝不可。圣人年幼,凡事不必太过上纲上线。” 韩书荣说:“老夫一定会好生告诫吏部官员的,钱姑娘可是还要去其他公署?” “你们隔壁,礼部。” 钱明月对林长年说得更多,将后宫的事情通报给他,并说:“大婚诸事繁杂,劳累您与礼部诸位了。” “圣人这性子,只能顺不能逆,越是劝谏他越对着来,不如顺着他,让他把歌舞迁到乾清宫去。” 銮仪卫不能堂而皇之入后宫,她担心小皇帝的饮食安全,她绝不能输给徐太后。 然后是都察院:“群臣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俱足五德。” “但是群臣都是人,而非圣人,有亲族有交友,有时候难免被人情羁绊,去做对不起孔孟之道的事情。所以历朝历代设风宪官,监管朝臣,警醒他们。” “监察御史要将精力放在监督群臣百官才是,圣人有不当的地方,麻烦你们通报给晚辈,晚辈进宫去劝谏,莫要直接与圣人较劲,也好让圣人改变对监察御史的成见。” 都御史杜阳铭说:“钱二姑娘的担忧老夫明白,你一心为都察院众人着想,老夫铭感五内,只是有的监察御史脾气犟得很,恐怕老夫就算三令五申,他们还是会死谏。” 钱明月盘算:“这样吧,派监察御史去各地巡视,将各地详细情况记录下来,汇总给圣人。圣人久居深宫,不了解地方,看了监察御史的笔记,一定很高兴。” 杜阳铭很知趣地把最倔强最可能进谏的监察御史派了出去。 日头愈发毒辣,其余像通政使司、工部、刑部、大理寺等衙门,钱明月便没有一一拜访,而是写了信函,让銮仪卫去送。 第二日朝会,小皇帝做好了被群臣跪地哭天抢地劝谏的准备。 结果,杜阳铭禀报了要派监察御史巡山东、河南等地的事情,工部禀报了黄河堤岸抗洪的工事进展,兵部禀报了边疆最新战况,就是没人劝谏。 小皇帝甚至有点儿不习惯:“朕昨日封了一个嫔一个美人,你们就没什么想说的?” 礼部林长年率先开口:“此事无关江山社稷,但凭圣人喜好便是。” “朕还在景阳宫听了大半天歌舞。” 林长年说:“圣人当朝提出此事,可见已经意识到不妥。” 小皇帝将脸拉下来:“何为不妥?又如何能妥?” 林长年说:“圣人观歌舞并无不妥,只是希望圣人将歌舞移到乾清宫,这样听歌观舞与处理朝务两不误。” 谢傅瞻咬牙握拳,才克制住指着鼻子骂林长年奸佞的冲动。 小皇帝笑着说:“难得你如此体谅朕,朕准了。你们放心,朕不会因此耽误朝务的。” 徐平成一定要跟林长年唱反调的,林长年顺着小皇帝,他则要铁骨铮铮地进谏:“林尚书此言实在有辱圣贤。” 他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圣人耳目之中全是歌舞,如何能妥善处理政务!今年江苏、浙江被飓风袭击,损失惨重;黄河又面临水患,圣人怎可——” 小皇帝委屈:“事关救灾的奏折,朕没看吗?没有命你拨钱粮救灾吗?难道你没做吗?” “臣自是遵照圣人旨意,部署救灾事宜。只是——” 林长年笑道:“哎呀,徐公啊,既然没有影响政务,何苦对圣人约束太过啊。” “你!”徐平成气得瞪眼。 杜阳铭加码:“正是这个理。许多官员喜欢去戏院听戏,有的甚至把戏班子请到府里去,乃至出入青楼楚馆,风宪官不是不知,但不曾弹劾,因为他们听戏无碍为君尽忠。” “徐公,为人臣者难道可以宽以待已,严以谏君吗?”你也没少去戏园子怡红院,需要本官弹劾吗? 小皇帝龙颜大悦:“有道理,你们都记住这个道理就好。” “昨日朕是有一些奏折没批复完,不过那些都是文华殿大学士分拣出来的,不甚重要的。你们放心,今日朕一定会看着歌舞批完的。” 徐平成只得弯腰请罪:“臣误会圣意了,实在该罚。” “罚就不必了,你好好救灾便是。如果没银子跟朕说,朕从内库给你拨。” 小皇帝被顺了毛,很好说话:“这样吧,下朝后朕让人拨五千两过去。” “圣人英明。” “圣人仁慈,是天下万民之福啊。” 以前朝堂上是徐平成一人独得圣意,从来都是他向圣人明示暗示自己是忠臣,其他人都是不服管教的臣子,所以君臣关系才会愈发紧张。 今日依照钱明月的建议,竟然让徐平成难堪了一把,而君臣不光没有对立,还其乐融融。 虽然不可能凭借这一件事,就折服所有的臣工,但人心里的天平,正渐渐偏向她。 小皇帝下朝草草吃了早膳,便去给太后请安。 丽嫔早就到了,跪在徐太后脚下给她揉腿:“太后娘娘,圣人明显偏宠柳美人,那柳美人妖媚得很,还心机深沉,看起来柔弱乖巧,其实一肚子坏心眼儿。” 徐太后不屑地道:“早知你如此沉不住气,哀家何苦提携你。” 丽嫔惶恐地叩首:“太后娘娘,奴婢只是希望好好伺候圣人,不让娘娘您操心。” “记住,你的任务是让皇帝开心、快乐,享受无与伦比的快乐,而不是争风吃醋让他烦恼。” 第五十三章 钱时延家书求助 丽嫔惶然拜退,徐太后对刘姑姑说:“那柳萍儿倒是个聪明的,你去提点一下。” “再提点一下丽嫔那个蠢货,蠢货有蠢货的好处,你跟她把话说明白点儿。” 小皇帝来请安的时候,徐太后说:“丽嫔与柳美人各有千秋,皇帝倒是挺会享齐人之福啊。” 小皇帝怂怂蔫蔫地说:“母后可是怪孩儿自作主张了?那柳美人的腰肢实在太美,孩儿,孩儿没把持住。母后,孩儿错了。” 徐太后大笑:“哈哈,皇帝你想哪里去了,后宫的宫女也罢,那些伶人舞女也罢,都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但凡你喜欢,随便收用。” 小皇帝道:“儿臣多谢母后,不过,这些宫女伶人加起来,也不及表妹半分。不懂诗不懂词,说个典故都不懂,孩儿说月夜很美,丽嫔竟然说跟小时候吃的饼很像。” “噗,哈哈。”徐太后忍俊不禁,“她怕是故意逗你的吧,你就是因为这个不召她入乾清宫的?” 大梁皇宫制度,为避免妃嫔争宠,皇帝不在妃嫔宫里过夜,而是召妃嫔入乾清宫侍寝。 徐太后问为什么不召入乾清宫,就是问为什么不召人侍寝,是不是嫌弃她提携的人太没水平。 小皇帝要坚定不移地喜欢徐颐侬,还要对自己提携的妃嫔满意,徐太后就是这么讲理。 小皇帝笑道:“那倒不是,丽嫔姿容艳丽,其他有什么重要的。只不过儿臣要试探一下大臣的态度,免得他们又跑到御门哭闹,搞得孩儿好像很昏庸。” “哦?”徐太后明知故问,“群臣怎么说?” 小皇帝乐得直拍手:“他们建议孩儿在乾清宫兴歌舞。” 徐太后皱眉:“大臣怎么突然转了个大弯?” 小皇帝得意地说:“被孩儿磨得没脾气了呗。反正孩儿不会依着他们,他们要依着孩儿才行。” 徐太后笑道:“就该这样,天子之威就是从群臣那里斗来的。” 小皇帝一定要跟群臣斗得不可开交,这样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就只能依靠徐家,就会被自己牢牢掌握在手心——这是徐平成给出的目前战斗方针。 小皇帝回了乾清宫,立刻命人将景阳宫主殿的丽嫔和偏殿的柳美人召来。 是的,他将柳美人安排在了景阳宫的偏殿:“丽嫔自己住偌大的景阳宫多无聊,让柳美人去陪你,你们姐妹也好有个伴。” 又命人将乐师舞女都召来,威严的乾清宫瞬间充满了莺歌燕语,一片靡靡之风。 当前的北疆战事,集中在陕西一带。 钱时延作为陕西按察使和布政使,要协助军方做好后勤服务,有时候忙得很多时日都不回后衙。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时往家里寄书信,只是信越来越短。 这次的信,只有几行:“陕西鏖战,缺粮草,更缺智囊,朝廷可有余力?” 钱明月在成国公那里看到了信,整个人陷入恐慌中:父亲以前来信,都是报喜不报忧,现在都写家书求救了,可见边关已万分危急。 成国公看着那封信,良久,说:“明月,进宫去吧。如果圣人不好生处理政务,你便想法接手。” “什,什么?” 钱明月震惊得无以复加,祖父素来瞧不上自己,以前朝堂上的乱子,他都不让自己插手,怎么突然让她接管朝政? 要知道,她还没嫁给皇帝,她还只是钱家的女儿,此时接管朝政,名不正,言不顺,有可能被冠上欺君谋反的罪名! “接手政务,形成常态。不用担心处理不了,我与你伯父会给你帮助。” 钱明月明白了,他还是看不上她,不过是想借她的名义接管朝政。 她知道祖父不是野心家,此刻想接手政务也是为了大梁江山,但,她不会按他说的做。 她钱明月,决不允许自己成为谁的傀儡,她若接手政务,就将朝政掌控在自己手里。 此间事了后,她愿意承担自己行为招来的后果,无论是功是过、是毁是誉,她都坦然接受。 此刻,乾清宫喧嚷得很。 小皇帝在明间宝座上左拥右抱,奏折都散落一地,屋里还有一班乐师和舞女在鼓乐笙歌。 谢傅詹、杜阳铭受召见前来回话,没想到看到的是这样一幅不堪场景,当然是劝谏。 “圣人当朝可是承诺了,舞乐不废朝务,您怎么可以不守信!人无信不立,庶民尚且讲信用,圣人不讲信用,如何担得起江山社稷?” 谢傅詹更是愤怒:“林长年奸佞,撺掇圣人声色犬马,请圣人远离小人!请圣人贬黜他!” 小皇帝倔强:“你们不要停,给朕继续弹!继续跳!” 谢傅詹气得不行,举起牙笏追着乐师们砸,一群宫女内使去劝;小皇帝吓得缩在宝座上不敢说话,丽嫔、柳美人争相安慰,明间内乱做一团。 正当乱局难以收拾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女声传来:“怎么回事?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钱明月闻着喧闹声,也不让人通传了,直接进到明间。 “钱阙,你来了。” 小皇帝像是看到救星,推开丽嫔她们,扑到钱明月身后:“救驾,救驾!你看看谢傅詹,他这是要刺杀朕啊!” 钱明月将他从自己身后扒拉出来:“圣人啊,民女找个铁匠给您做个帽子吧。” “什么意思?人的头是血肉做的,怎么能戴铁帽子。” 钱明月说:“那谢大人一片忠心,又怎么能冠以谋逆重罪。” 小皇帝缩缩脖子:“还不是他,他们欺负朕。答应了让朕享受乐舞,又跑来大闹乾清宫。” 谢傅詹和杜阳铭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似乎钱明月说一句不中听的,他们就能骂得她体无完肤。 钱明月有点儿头大,笑着缓和氛围:“这哪里能算大闹,此中必然有误会。” 将小皇帝按回宝座上,行了一个迟到的礼:“民女给圣人请安。” 小皇帝挥手:“赐座,这事儿你处理吧。” 谢傅詹整理一下衣冠,余怒未消地说:“钱姑娘来得正好,你说过圣人由你劝谏,你劝谏吧。” 大有我不走了,看你怎么劝谏的姿态。 第五十四章 钱明月跪拜丽嫔 钱明月酝酿了一番良言:“圣人——” 丽嫔娇声开口:“等等!钱二姑娘,你是几品诰命啊?” 钱明月微楞:“什么?” 丽嫔傲然:“你以民女自称,可见没有诰命。你一个白身小姑娘,见到本宫不应该行礼吗?”太后的意思,是让她尽管挑衅钱明月,“圣人,您说呢?” 钱明月轻拍戒尺,似笑非笑地说:“是啊,圣人,您说呢?” 小皇帝瑟缩一下,嫌弃地对丽嫔说:“你是不是傻!她是谁你知不道吗?” “谢傅詹、杜阳铭,哪个不比你尊贵,也没见有人敢叫她请安。别说你了,她便是不给朕请安,朕都没办法。” 丽嫔也怕,但她必须为太后办事:“那是他们尊卑不分,嫔妾一定坚持。” 谢傅詹与杜阳铭面面相觑,谢傅詹想开口,被钱明月挥手止住。 钱明月怕谢傅詹说出,她曾被封太子妃之类话。未婚夫做了天子,她还是太子妃,这些话说出来,就是羞辱。 “圣人,民女只尊圣人旨意。” 小皇帝垂眸,转而为难地说:“这,钱二姑娘啊,丽嫔说的也有道理,不如你就行礼吧。” 钱明月,对不起,朕现在保护不了你。待到秋后算账,朕为你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钱明月轻笑:“民女谨遵圣人旨意。”屈膝给丽嫔行礼,“民女给丽嫔娘娘请安。” “你是一白身,应该跪下行礼。”丽嫔趴在小皇帝身上,“圣人,您说呢?” “对对对!”小皇帝眼神冰冷,推开她,“说话就说话,你压朕干嘛,那么重,快把朕压死了。” 钱明月跪下行礼,声音洪亮、清晰冷静:“民女拜见丽嫔娘娘。” 小皇帝大笑:“钱明月,你挺听朕话的啊,起来吧。你放心,日后我们成婚,有得是她们给你磕头请安的时候。” 钱明月未语人先笑:“圣人明白民女的心思就好,民女从来是以圣人旨意为尊。” 她这一拜,拜的不是丽嫔,而是天子。 小皇帝说:“那你快给朕出气,他们能听戏,朕就不能享受乐舞吗?” 谢傅詹说:“乾清宫是龙寝之地,圣人怎么可以将卑贱的伶人叫到乾清宫来,实在有辱天子威仪。” 钱明月说:“谢公,话不是这么说的,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圣人作为天子,理应享乐。” 小皇帝惊奇,他也知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谁能想到这句话还能这样用。 钱明月心思缜密、学识渊博、辩才无碍、能谋善断、智计无双,前朝的虎豹财狼都不是她的对手,何况后宫的愚蠢妇人! 她哪里需要他保护。 他有预感,丽嫔不会有好下场的。 谢傅詹气结:“你!谄媚小人!”指着丽嫔柳美人骂道,“这也是乐吗?” 钱明月点头:“自然。谢大人为人端肃,以丝竹为乱耳之物,可能不知‘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人的嗓子,也是乐器啊。” 就这样将丽嫔贬低成一个乐器,偏丽嫔还得意地昂着脑袋。 全完不在一个段位,仗打起来没意思,小皇帝点破主题:“啊,对!丽嫔和柳美人都是乐器。” 谢傅詹气得不行,指着钱明月的鼻子骂:“奸佞祸国啊!奸佞祸国!你对得起武皇帝的托付吗?你还有何颜面——” 钱明月不理他,对小皇帝说:“只是您这两个乐器,既不会唱戏,又不会唱曲,实在不好用,不如民女在戏楼给你挑几个好的?” 小皇帝似乎毫无主见:“也行。” 丽嫔吓得抱住小皇帝的胳膊:“圣人,钱二姑娘在报复嫔妾呢。” 柳美人也说:“奴婢舍不得圣人啊。” 钱明月说:“如果两位诚心爱重圣人,伺候圣人,不妨去学些戏曲,如何?” 小皇帝说:“好啊,这个主意好。钱家姐姐真是聪慧啊!” 钱明月不容置喙地吩咐道:“万金宝,你去京城戏楼找几个好的戏子,要女的,让她们来景阳宫教丽嫔和柳美人。学成之前,圣人先不要召见了。”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以后很长时间,至少白天有理由不让她们来乾清宫。 小皇帝对这个解决方案很满意:“好好好,万金宝,你按照钱家姐姐说的去做。丽嫔、柳美人,你们回景阳宫吧。” 绕了一个大圈子,不过是缓兵之计,杜阳铭有点儿失望。 谢傅詹甚至觉得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丽嫔和柳美人学了戏,岂不是要更得宠,更能迷惑君王。 钱明月说:“至于这乐舞——” 小皇帝打断她的话:“这乐舞可不能撤!” 钱明月说:“不撤可以,不能荒废朝政。” “朕奏折都批完了。” 杜阳铭捡起地上的奏折,递给钱明月:“钱二姑娘看看圣人批阅的奏折吧。” 钱明月一本本翻看,气笑了:“所有奏折长都写‘知道了’,这也叫不废政务吗?” 小皇帝怂:“那都是不太重要的。” 钱明月问:“北疆战事的奏折呢?国之大事,在祀在戎,战事总得是重要的事情吧。” 小皇帝指了指脚踏上的一堆奏折。 第一个就是钱时延的奏折,核心意思是:陕西鏖战将近一年,军民疲惫,请圣人安抚民心,振奋军心。 旁边的朱批是:准。 钱明月想到父亲可能已经上书过很多次,偏偏都得到这样的回复,父亲得多无奈,才会给家里写那样一封信! 无明业火三千丈:“准!准什么!嗯?” 小皇帝又怂又凶:“钱阙,注意你的态度。” 态度?没揍你一顿就算很客气了! 钱明月怒火中烧,彻底失去情绪控制力的前一秒,眼前浮现丽嫔挑衅的表情,以及她背后的徐太后和徐平成。 不,钱明月,你不能输。他们能拉拢帝王七分,你要能拉拢他十分。 钱明月做了几个深呼吸,对自己说:好好说话,良言相劝。 “皇上,您这奏折发给诰敕房,诰敕房不知道怎么拟旨啊。您不妨写明该怎么办,交给底下人润色。” 小皇帝不以为意地说:“这点儿小事,还要朕亲自指示?哦~朕明白了,这是你父亲的奏折,你才觉得重要的。这样吧,你爹的奏折你来处理。” 她正愁怎么接管政务呢,真是瞌睡送枕头。 第五十五章 乾清宫理政 不过,只小皇帝同意,分量不够,她还要重臣求她。 钱明月矜持地说:“这于礼不合。” 小皇帝拗性上来:“什么礼不礼的,礼不是朕说了算吗?你说的,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再说了,皇考不是曾让你武英殿处理政务吗?那时候也没人说于礼不合啊!” 小皇帝顽皮地笑道:“朕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啊,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不如你留下,帮朕处理政务吧。” 钱明月道:“您有不懂的可以与群臣商议,民女出来已久,该回去了。” 小皇帝说:“群臣有群臣的任务,各个忙得很,朕就要你处理。” 钱明月屈膝:“两位大人想必还有要务禀报,民女该退下了。”径自离开。 依旧是以退为进,招数不怕重复用,好用就行。 小皇帝冲谢傅詹他们冷哼一声:“朕不听,歌舞继续。” 谢傅詹苦劝:“圣人,奏折不能这样批,您敷衍的是大梁社稷的根基啊。” 小皇帝说:“你们,去把钱明月找回来,让她给朕做代笔。” “凭什么朕累死累活的,她每天享清闲,到头来朕落的名声还没她好呢!朕倒要看看,钱明月能比朕做得好到哪里去!” 出了乾清宫,杜阳铭说:“谢公,今日丽嫔挑衅,钱二姑娘的应对可见她能屈能伸——” 谢傅詹冷哼:“说什么能屈能伸,我可只看到了屈,堂堂太子妃,给妃嫔下跪行礼,窝囊。” 杜阳铭说:“凭她的家世与权柄,何愁她不会伸?最难的是能屈。” “而且,圣人能听进去她的话,对她有几分敬畏。让她代笔,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我不妨为大梁百年基业,试一试吧。” 谢傅詹说:“已经这么糟糕了,还能更糟糕不成?罢了,就试试吧。” 乾清门外,杜阳铭拦住钱明月:“钱姑娘,边关将士正浴血奋战,请姑娘以黎民社稷为念,劳累几分,天下人必能明白您的用心良苦。” 钱二姑娘,你干吧,我表示支持。 钱明月叹息:“父亲来信愈发少而短,他虽不说,我也能猜到边关不好。我个人的名声、生死有什么值得介意的,我只恐怕一个行差出错,害了江山社稷,对不起先帝的重托。” 我愿意干,你再劝劝我就回去。 杜阳铭说:“文武百官一定会尽力辅佐您与圣人。请回乾清宫吧,圣人在等您。” 乾清宫明间拉来两个屏风,将宽阔的明间分成三半,大屏风往东是乐舞,往西是桌案,桌案又被屏风分成两半,一个小的是钱明月的,一个是留给阁臣的。 小皇帝坐在宝座上,既能看到乐舞,也能看到钱明月他们处理政务,他面前也摆了桌案,放着奏折和朱批。 钱明月在丝竹声中坐到内使新移来的桌案前,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怎么会这么顺利,怎么会她想接管政务的时候,圣人直接把政务塞给她? 说是巧合吧,未免太过巧合。说是设计吧,又觉得事情发展至此浑然天成。 总不能是那小家伙在设计吧!他又如何得知钱府刚定下的决策呢! 算了,就当一切是巧合吧。 文渊阁大学士史海臣奉旨入乾清宫,他们身后是銮仪卫抬着一筐奏疏,那是北疆开战起来奏折的汇总,之前存档在文渊阁。 大礼毕,小皇帝说:“銮仪卫,你们将奏疏给钱二姑娘,她做了朕的代笔,就要懂得北疆战事的来龙去脉。史海臣,你留下,看看钱二姑娘是不是有需要问的。” 史海臣只道:“臣谨遵圣人旨意。” 钱氏女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他现在进谏劝阻,人微言轻于事无补不说,还可能被未来的皇后嫉恨。 再说了,钱氏女还能比皇帝做得更糟糕不成! 他,其实代表了绝大多数京城中层文官现在的看法和做法:不管不问、默许纵容。 那些奏折多是武将发来的战况汇报,有些是报捷的,有些是战事失利请罪的。 小皇帝的回复很简单,胜利就说好,战事毕有奖;战事失利就说:胜败兵家常事,朕不怪,卿等当尽力卫国雪耻。 虽然只言片语,多少能激励或安慰边疆将士。 有催粮草的,就让当地总督用盐引开中法调,并命令河南、山东、京畿、陕西、山西等地将夏季的赋税粮食运到边关。 小皇帝做得没有太好,但也没有很糟糕。 最糟糕的是近日,许多奏折留中不发,有些敷衍地批了“准”“知道了”。 钱明月托着下巴想,该怎么答复父亲的奏折呢? 这打仗,打得就是天时地利与人和,最重要的是人和! 父亲“安抚民众、振奋军心”的建议很好,估计在陕西地方上,他已经做了很多“促人和”的事情。 那么从大梁国最高统治者的角度,这“人和”该怎么做呢? 钱明月提笔写下:辍朝三日、下诏褒奖、为阵亡将士立碑、妥善安置伤残将士、安抚阵亡将士家属。 前三项都好执行,这伤残将士怎么安置呢?军队如刀,要轻便锋利才好,伤残将士却使这把刀钝了。 你想啊,这些伤残将士留在卫所军中,将士们看到他们就想到自己的下场,物伤其类,士气能高涨吗? 要让他们离开卫所,去哪里呢?没有一个地方有能力接受这么多伤残,不如将他们分散安置在各县,给予上等的土地,可是,军籍怎么能脱离卫所呢。 军籍!想到这个东西,钱明月仿佛回到了在余杭的岁月,那时候她清谈天下,高谈阔论不知顾忌—— 她对谢文通说:“前朝覆亡,卫所军户制度有一份,大梁的制度也没有优到哪里去。” 谢文通衣冠风流,含笑问:“这是何解?” 年幼的钱明月慷慨激昂地说:“军户世世代代是军户,除非子嗣考取了功名,可是卫所教育水平很差,他们考取功名极难; 军功就更不要说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也就是说,他们永无出头之日。” “没有战争的时候,军户跟农户一样辛苦劳作,有战争的时候就要拼命。其他人却能安享太平,如此不公,岂能长久。” 当时钱时延与谢文通相视而笑:“哈哈。” 谢文通说:“明公的女儿果真有乃父风范。” 钱时延摇头:“愚兄跟她可不一样。” 现在,她长大了,坐在乾清宫里,更明白军屯对整个国家的意义:这时代运输能力弱,军屯制度能减轻运送粮草的压力。 但是这个制度终究不是善制,以后是要变革的。 朝堂上多是迂腐之辈,变革祖制阻力重重,不如借口皇恩浩荡,先打开军籍制度的一个缺口。 因战事致残,圣人恩典准予他们脱了军籍,群臣没有理由阻止。想必其他军士见此,也觉得未来可期。 第五十六章 傻地主办公室撩妻(一) 残疾军户都能脱离军籍,那么战死的就更应该让人脱离军籍了,战死的奖励应该比残疾军户更高。 再加什么呢?钱就不要想了,徐平成个老匹夫肯定不同意。 钱明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科场福利,只是这福利怎么给呢? 她早就希望朝堂有各种出身的人才,这倒是一个机会,但也不宜太过,免得被宵小钻空子,皇恩落不到真正军户后人身上。 钱明月左右权衡,最终还是决定给阵亡军户子在入县学的机会上放开一些。 寻常人入县学,是要先考秀才才行。直接让阵亡军户子入县学? 担心群臣大力反对,担心其他学子不服,担心奖励力度太大有人铤而走险钻空子,也担心军户子良莠不齐,败坏了县学风气。 不如干脆让阵亡军户子与普通学子一起考试,但分开录取,录取率保持一致。 阵亡军户子的学习条件不及普通学子,分开录取,同样的录取率,能提高他们的录取可能。 钱明月一边想一边写,被否定掉的想法又划掉,主意既定,又拿一张新纸誊抄。 小皇帝探着脖子,看不清她在干嘛,嗤笑:“这大半天了,你还没有处理完陕西布政使兼按察使的奏折,有这些时间,朕能将所有的奏折处理完了。” 你那也叫处理完了?钱明月不想理他。 史海臣道:“圣人,丝竹乱耳,还是将乐舞停了吧。” 钱明月说:“不必了,圣人爱听,让他听个够吧。舞蹈我看不到,丝竹声没有什么影响。” 听音乐写东西而已,有什么! 徐太后派这群伶人来扰乱小皇帝的心志,她就让他们从早弹到晚,从早跳到晚,让他们做徐太后的爪牙,累死他们。 钱明月说:“民女已经想好了处理之策,写下来给您过目。” 小皇帝摆手:“给文渊阁大学士看一下就行。” 钱明月将对策夹在奏折里,让万金宝递给屏风那边的史海臣。 史海臣仔细看了几遍,道:“启禀圣人,钱二姑娘的建议牵扯甚广,臣以为需要与礼部、吏部、户部商议。” 小皇帝说:“从来都是他们做事需要朕的同意,什么时候朕发诰敕需要他们的同意了。直接拿去诰敕房,拟旨。” 钱明月皱眉:“圣人,您还是看一下比较好。” 小皇帝摆手:“朕看的奏折比你多好多倍呢,为什么要再看分给你的。不看!” 钱明月偏要他知道:“那就麻烦大学士念给圣人听了。” “其一,君臣如父子,臣民为君王着斩衰是为忠孝,君王当为边疆战死将士辍朝三日,尽哀悼之事,以彰圣人爱民如子。” 小皇帝打个哈欠:“辍朝好啊。” 钱明月笑:“辍朝请圣人于西角门视朝听政。”辍朝不是不理政务,只是不在大朝门听政而已。 “啊!”小皇帝蔫吧,“好吧。” “其二,请下诏褒奖忠烈及全体将士。” 小皇帝道:“这还用说,准。” “其三,为阵亡军士立碑刻表功,以安忠魂。” 小皇帝点头:“这好说,从朕内库里拨银一千两。” 万金宝道:“圣人,您刚给户部拨了五千两救灾银,再拨,这——您大婚在即,开销不小啊。” 小皇帝大义凛然地说:“边疆千万英魂未得到告慰,朕怎么能大办婚事。你说是吧,钱姑娘!” 钱明月起身行礼:“圣人英明,是江山社稷之福。” “你别怪朕薄待你就成。” “民女不在乎身外之物。”钱明月道,“大学士请继续念。” “请以国子监监丞谢文通为特使,代圣人去陕西写碑文并祭祀英魂,并负责伤亡军士的后续抚慰工作。” “哎~”小皇帝大为惊叹,“人人都想做京官,拼命把自己人往京城调,你倒好,把你恩师弄到战乱的地方去了。” “哦~朕明白了,你父亲在陕西主政呢,对你来说,师父没有父亲重要,是吧。” 钱明月气得翻白眼:“圣人!您——”好欠揍啊! 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来:“您有所不知啊,先生早就想到陕西去。先生高风亮节,曾将说过愿意去最艰苦的地方去为君王您效力。” “圣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对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臣民不能有偏颇,不能哪里贫瘠就嫌弃哪里,把被厌弃的官员派过去。” “应该像慈父对待孩子一样,哪个孩子过得不好,就多照顾哪个孩子。陕西危机重重,应该派最优秀的人才过去。” 小皇帝立马顶嘴:“谢文通最优秀吗?朕不觉得。” 钱明月心中警铃大作,小皇帝爱跟她作对,不会换人吧。 快!顺毛!顺毛!熊孩子的性子要顺着。 钱明月再度行礼:“圣人容禀。” “老实说,民女觉得您如果能去北疆督战,有您金龙神威庇护,那我们的将士将会何等士气鼓舞,一定会如虎添翼,以一敌百。” “但是天子千金之躯,岂能坐危堂,只得作罢。” “民女也想着,派不及您优秀但也是顶优秀的人去,可是各部长官、主事官要伺候九五之尊啊!” “所以,只能让位置不甚重要,也不甚聪明的人去了。” 苍天呐!这哪里是顺毛,这是溜须拍马呀! 我钱明月,曾经何等风骨,怎么,怎么竟然能说出这些话来。 “哈哈哈,”小皇帝乐得手舞足蹈,“你一点儿钱家的风骨都没有,你就是个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小人。” 钱明月羞红了脸,摸起戒尺轻拍:“圣人,请注意您的仪态。” “你恼羞成怒了。” “您同意不同意?!” “你都把气节丢尽了,朕不同意岂不是对不起你。” 钱明月真想转身就走啊,但她还是坐到了位置上:“谢圣人认可,后面的不读了,麻烦大学士将此送到诰敕房。” “这就对了。”小皇帝得意地说,“朕不想看,你就让人读,谁给你的胆量跟朕对着干!记住,顺着朕才有好日子过。” 一番戏谑的话语,却字字千钧敲在钱明月心头,钱明月起身行礼:“是,民女谨记圣人旨意。” “行了,礼太多,你不嫌烦朕看得都烦了。” 小皇帝大手一挥:“朕面前的奏折都赐给你了,谢恩吧。” 第五十七章 傻地主办公室撩妻(二) 得知钱明月入乾清宫处理政务,徐太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钱家那个女人还没嫁到宫里来呢,皇帝怎么就让她去处理政务了!他是不是不受掌控了?” 徐平成说:“娘娘莫急,此事是臣建议的。” 徐太后气急,指着他骂道:“你?徐平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本宫费了那么大工夫,哄着他不让他成亲,让他纳嫔,就是为了不让钱明月进宫,让皇帝与她亲近不起来。” “你倒好,直接让她处理政务了。还是在乾清宫,这一来二去处出感情来,徐家死都找不到地方上吊!” 徐平成不疾不徐地说:“娘娘容禀,榆林卫怕是守不住了,这个罪落在她身上不是最好吗?” 徐太后担忧:“大梁打不过突力了吗?那京城会不会有危险?” 徐平成微笑着说:“玄武门驻军指挥使尚保钧与榆林卫指挥使蓝钰有旧。” 徐太后迷茫:“这有什么关系吗?” 徐平成道:“若蓝钰勾结突力,将榆林拱手让人,致使大片土地沦陷,岂能不株连尚保钧。” 徐太后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不对:“你!你!你怎么能这么做!” “想个别的法子弄死钱明月就行,她每天在宫中,本宫找人毒死她,或者引诱到后宫来扔到井里去,都很简单。这宁夏榆林一带,是,是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他为了那里可是一年多没回过家。” 徐平成说:“可是他将整个江山给了外姓人。” 一句话刺痛了徐太后。 徐平成再劝:“娘娘,只要掌握了北门,皇帝和钱明月都是我们笼里的鸟,想什么时候杀就什么时候杀,朝政大权都在外面手中,到时候再将失地夺回来就是。” “那,好吧。” 虽然看起来每次都是徐太后对徐平成颐指气使,事实上是徐平成在掌控徐太后。 尝到权力的滋味,徐平成的胆子越拉越大,底线越来越低。 钱明月能守住北面边关吗? 她面前的奏折都是近期关于北疆的战事通报,有胜有负,负多胜少。 以前呢?钱明月突然想到用数据说话,她将以前的战事奏折档案拿出来,统计。 数据是简单几个字,但统计起来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天近正午,钱明月还没统计出来。 小皇帝很善良地说:“两位爱卿辛苦了,就在乾清宫用膳吧。” 史海臣忙谢圣人隆恩,钱明月头也没抬,继续在纸上画“正”。 小皇帝又生气了:“钱阙,你太无礼!” 钱明月恍然抬头:“圣人,怎么了!” “朕御宴招待你,你不应该谢恩吗?” 钱明月茫然:“您说爱卿啊,民女,民女是吗?” “是,你不是!”小皇帝跳脚,“那你别吃饭了。史海臣,我们就在明间吃饭,朕倒要看看,某个人饿不饿。” 钱明月说:“伶人演奏了一上午了,十分辛苦,让人歇歇吧。” 小皇帝正在气头上:“不准,动动手指,扭扭身子有什么累的,朕的将士可以日夜行军几十里,谁听见他们喊辛苦了。” 钱明月低头浅笑,就知道会这样,成了! 徐太后的爪牙,好好享受吧。眼下不能除了徐氏一族,折腾几个小虾米还真是不废吹灰之力。 钱明月原本只想简单统计胜负,随着统计的深入,就把地域也分开了。 然后,理清了这场战争的脉络—— 第一阶段:太宗武皇帝驾崩后一个月,突力大举进犯。这个时候,应当是武皇帝驾崩的消息刚刚传到敌国。 突力想趁虚而入,不料大梁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应战准备,结果踢到了铁板上,全线开战三个月,突力没有讨到好处,双方互有胜负,我方胜数为多! 第二阶段:全线开战三个月后,其他地方的战事回报奏折越来越少,陕西的通报越来越多,这说明突力集中兵力攻击西北边关。 好在,此时大梁依旧是胜多负少! 第三阶段:从最近一个月起,明显是负多胜少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陕西苦熬数月,眼看支撑不住了! 还意味着一直以来,突力进军,我方防守的被动战略效果不佳。 或许,大梁压根就没有战略可言。 地方上,北疆各地卫所各自为战,朝堂呢,朝堂上没有一个人放眼全局去看战场战争! 大梁如前朝一般不设丞相,为了避免内阁专权,内阁大学士的官阶和权力都很低,朝堂上没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没有哪一个人能够限制帝王的权力。 权力与责任是相对的。 没有人能限制帝王的权力,也就没有人能替帝王尽责任。没有这个权力或责任中心,各衙门、各地方各自为政,战斗力岂能高得上去? 此刻钱明月无比庆幸自己往陕西派了总督,至少陕西当地是有责任中心的。 需要说明的是,大梁的陕西可比后世的陕西辖区要大得多,包括了宁夏甘肃大部分地域,都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边关重镇若失守,突力大军就能长驱直入侵扰中原,中原将永无宁日。 即便能利用高山大河、种种天险拦住突力,保住京城,可边关有几十万大梁子民啊,他们将会遭遇的事情令人不忍想象。 “砰!”钱明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小皇帝吓得跳起来:“饿昏过去了吗?来人,送点儿糕点过来。” 钱明月这才发现已经日暮黄昏,而自己也确实饥肠辘辘,口干舌燥。 也不知这糕点怎么这么及时,万金宝马上就从隔壁端来一盘精致的糕点,还配着添了冰的饮品。 大梁冷饮啊!成国公府也有冰,不过李氏和平安不让她吃,现在终于能吃到了! 钱明月眼里放光,惊喜地起身行礼:“谢圣人恩典,圣人您真是仁君啊。” 拿银勺子舀了一勺送到嘴里,甜甜的酸酸的凉凉的,好幸福啊! 钱明月幸福地闭上眼睛,低叹:“真好吃啊。”然后狼吞虎咽地吃糕点。 小皇帝含笑看着她:“就这点儿出息啊!成国公府饿着你了还是渴着你了。” 钱明月道:“回圣人,民女既没有渴着,也没有饿着。” 小皇帝道:“朕明白了,是朕渴着你饿着你了。” 钱明月风卷残云地吃完一小盘糕点,一碗冷饮,也理出了应对的思路。 小皇帝笑道:“真能吃啊,多亏你要嫁给朕,换别人估计养不起你。” 钱明月懒得理他:“圣人言之有理。” “切,哪里有理了。”小皇帝郁闷,她怎么不跟自己拌嘴呢?好生无聊啊。 第五十八章 办公室恋情前奏(一) 小皇帝说:“朕看你一下午光在纸上写正字了,你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钱明月正色:“圣人,请召兵部尚书前来议事。” “准,万金宝,找人传朕口谕。” 又道:“你找兵部来商议什么事,先跟朕说说。” 钱明月将自己统计的表拿给小皇帝:“圣人请看,这是北疆自开战以来……” 小皇帝听着钱明月的讲解,神色愈发凝重,他,他差点儿做了大梁江山的罪人! 就连史海臣都忍不住在屏风后的纸上记录关键。 钱明月讲解完,说:“圣人,突力明显整体实力不如我们大梁,是以全线进攻转为局部猛攻,他们集中优势兵力专攻陕西,陕西已经逐渐难以支撑了。” “如果被他们打开缺口,敌军挥师南下,京城危矣。” 这个可能不大,但是不说这个怕小皇帝和朝臣不够重视啊! 小皇帝看了一眼屏风一侧的伶人,说:“你想太多了吧,如果他们的目标是京师,为什么不主攻京师正北的关隘?” 史海臣忍不住插嘴:“圣人,臣以为突力人知道若攻击京师正北的关隘,其目的路人皆知,那么我大梁一定以精干力量护卫京城,他们攻下的难度太大。” 小皇帝沉默了。 钱明月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尝试激将:“圣人,太宗武皇帝驾崩一个月,突力就大举入侵,分明是欺负您年幼,认为您不是他们的对手。” “圣人,一定要给他们狠狠一击,让他们知道您主政的大梁不是好欺负的。” 小皇帝顿时有些亢奋了:“啊!对!就应该狠狠地打击他们!不如增兵陕西,让他们知道大梁的厉害。” 说话间,司马韧到了。因着有军国大事要商议,小皇帝才恋恋不舍地屏退了伶人乐师。 小皇帝担忧得直叹息:“若失寸土,愧对祖先。” 司马韧倒是很从容,作为兵部尚书,他早就把边疆的局势看透了,也做了力所能及的补救。 “回圣人,连月来朝廷已经从各地调驻军五万人奔赴陕西。”不然陕西可能早就支撑不住了 小皇帝嫌弃:“五万?好少啊!五万人能中什么用?” 司马韧说:“臣说的五万,是年轻力壮、训练有素的军士,不包括押运粮草辎重的军户和劳役,加上那些,就有二十余万人了。” 小皇帝松了口气,笑道:“你还是说二十多万吧,听着就吓人。” 钱明月皱眉: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好大喜功。“说多说少有什么意义,能打胜仗才是关键。” 小皇帝也意识到不妥,摸摸鼻子。 古代打仗,押运粮草的人往往是战斗军士的四五倍之多,那些民夫劳役,没有经过军事训练,没有战斗力,怎么能算数。 吹嘘兵力是古代当政者的通病,这司马韧倒是与众不同,不吹嘘兵士数量吓唬人。 务实、真诚面对现状,这对政客来说,是一种难得的美德。有了这种美德,政客就成了政治家。 不对!钱明月挑眉:“调兵的事,圣人怎么不知道!”奏折看都不看就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想打人! 司马韧以为钱明月怀疑自己私自调兵,说:“钱二姑娘,兵部奏报圣人批准后才调兵的,调兵的卫所和兵马、役夫、粮草的数量,都请圣人过目了。” 小皇帝轻咳一声:“是朕记性不好忘了。” 钱明月从自己桌案前拿起戒尺:“伸手!” 小皇帝将手背到身后:“不!痛!” 娇嗔:“钱明月,这不能怪朕,这个月调点儿,那个月调点儿,朕也没算总数嘛。” 司马韧不明所以:“这,钱二姑娘——” 钱明月气得不行:“奏折看都不看就批‘知道了’‘准’,还做出一副自己非常勤政的样子,您说该不该打!” 小皇帝说:“这,朕不是信任各位卿家的能力嘛!事实证明朕是对的,司马爱卿处置得极为妥当。” 然后外强中干地说:“钱明月,你要是打了朕,朕,朕不娶你了。” “那真是太好了。”钱明月冲过去将他困在宝座上,“伸手!” 两人呼吸甚至都是交缠的,小皇帝闭上眼睛:“不。” 钱明月义正言辞:“军国大事你也敢敷衍!你知道因为你的不作为,边关会枉死多少将士吗?你知道如果一旦重镇失守,那些百姓在敌人铁蹄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吗?” 钱明月真是越说越气,声色俱厉:“作为君王,不好好保护自己的子民,你整天坐在乾清宫干什么呢!” 小皇帝蔫蔫地坐在偌大的宝座上,可怜又无辜:“朕错了,钱家姐姐,好姐姐,饶朕这一次吧。如果朕再不好好处理政务,你数过并罚好不好?” 钱明月性子急、脾气暴,小皇帝若针锋相对,两个人可能打起来,但他可怜兮兮地撒娇求饶,钱明月便是有再多无明业火,也被他浇灭了。 钱明月啊钱明月,你忘了要好好说话吗?这位是帝王,轻慢不得。 钱明月收回戒尺,补救地说:“民女言辞过激了,望圣人恕民女冒犯之罪。” 小皇帝傲娇:“不恕。” 钱明月坦荡荡:“若能唤醒圣人一鸣惊人,民女纵然获罪,也值了。” “你放心,朕不会再敷衍朝政。” 钱明月慈母笑,正准备说话。 就听小皇帝大笑:“朕可以把奏折都丢给你啊,哈哈哈,朕看你能不能把那些废话连篇的奏折都看完,累死你。” 死性不改!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吗?钱明月作势要打,小皇帝则笑嘻嘻地躲。 司马韧莫名觉得他们在打情骂俏,自己窘窘地羞赧了,低头劝道:“二姑娘,快商议北疆之事吧。” 钱明月回位,也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请圣人先说吧。” 小皇帝想了想,又想了想,很不确定地小声说:“增援陕西?增兵陕西吧,”抬头看看钱明月,“你觉得呢?” 钱明月点头:“我认同圣人的想法。” “战局不是一方能决定的,西北战场上既然已经失了先机、陷入被动,就要根据战况,实事求是地来做决策,增兵陕西,守护重镇,应该是比较稳妥的做法。” 司马韧说:“圣人英明,陕西已经精疲力尽,急需增援,臣建议从山西、河南就近调兵增援。” 小皇帝松了口气,感觉朝政也不是很难。 第五十九章 办公室恋情前奏(二) 钱明月问:“该增兵多少呢?” 小皇帝笑:“当然是越多越好,人多力量大。” 钱明月看了他一眼,他有些不确定:“调兵多了,粮草供给也得跟上,好像挺难的哈。” 司马韧隐晦地劝谏:“圣人英明,将帅的指挥能力也有限,像韩信那样多多益善毕竟是少数。” 最终,他们议定一次性调动军士六万,加上劳役,就是三十余万人。 想起父亲的奏折,钱明月问:“该如何保障士兵的士气?”司马韧会有什么不同的对策吗? “赏。”司马韧说,“不是所有士兵都能晋升成将帅,仗却是所有士兵一起打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令人心寒。臣请圣人根据杀敌人数赏赐银钱。” 钱明月心猛地沉下去了,她想起自己回复父亲的奏折,解决了死亡士兵和重伤至残士兵的问题,但没有解决现在正浴血奋战的士兵的问题。 她犯了多大的疏漏啊!多亏司马韧来了,还是集思广益好啊! 小皇帝苦巴巴地说:“可是没钱啊!户部没钱,朕的私库往外拨了一万两,丽嫔要金冠朕都舍不得给她打了。” 前面钱明月还不至于生气,一提那个逼着自己行礼的丽嫔,钱明月恼了:“没钱?圣人听说过民间有句话叫‘砸锅卖铁’吗?” 小皇帝一把搂住御案上的银壶:“你爱砸锅卖铁,卖你成国公府里的去,朕的锅碗瓢盆一个都不许动!” 本来钱明月只是随口说说,意在表示要努力筹钱,他这个动作倒是提醒钱明月了:“民女记得,皇宫宴会用的都是金银器皿——” 小皇帝跳起来:“不行!” 钱明月笑着盘算:“满满当当几万件,存在武成阁是吧。还有许多银钱珠宝,嗯,司马大人,你盘算盘算具体该怎么奖励,钱不用愁。” 司马韧为难:“这——” 熔了皇宫的金银器皿去奖励边疆士兵,司马韧很感动钱明月能有这种想法。 但此策不可行,徐太后和圣人都不会同意的,这关系到天家威仪啊。如果皇帝给平民一样用白瓷碗,那怎么显示他的尊贵? 钱明月说:“据我说知,割耳朵或者割脑袋漏洞颇多。司马大人,您可有良策。” 小皇帝蔫巴巴地说:“怎么算都有漏洞的,还有人杀害自己国家的良民充军功呢,所以,还是算了吧。” 司马韧拱手道:“威远侯随太祖爷打江山时,采取的奖励方式或许可用。” “什么方式?” “什么方式?” 两人一起问,小皇帝瞪了钱明月一眼:“一边去,别跟朕抢话。” “算集体功。这一支队伍总共杀敌多少,就赏赐多少银两,由兵士们均分。武将的军功待大战结束之后,再由朝廷统一奖励。” 钱明月点头:“这真是个好主意,威远侯爷果真名不虚传。突力总共有多少将士?” 根据突力兵将数目,再结合大梁现在能筹集的资金,才能知道杀一个人给多少银钱。 不然许诺太高,朝廷拿不出,失信于军,会败坏朝廷公信力的。 司马韧说:“突力生于马背,全民皆兵,不过根据各地向圣人回禀战情的奏折,目前活跃在西北的约有二十万突力兵。” “我们在西北有多少?” 司马韧楞了一下,说:“十三万作战兵力。”不包括押运粮草的后勤补给军队。 “以十三万对阵二十万虎狼之师,难怪西北愈发处于劣势。” 钱明月轻抚戒尺,司马韧有才能、有谋略,可他为什么不早提出对策,让边关沦落到如此危险的境地?他不是先帝器重的忠臣吗? 再看看小皇帝,眯着眼,嘟着嘴,神游天外。 明白了,司马韧只是能臣,也尽力在支援陕西战事,可他到底有家有口,要留下自保的空间。 再好的计策,也需要好好落实,才能保证达到预期的效果。司马韧需要银两奖励士兵,提高士气,可是户部在徐家手里掌握着,从来不给北疆掏银子,他总不能逼着皇帝砸锅卖铁! 她,是不是参与得太晚了,为了跟文臣较劲,为了保住钱家,她一直很消极应对,却没有充分考虑北疆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无数军民。 钱明月脸阴晴不定,司马韧此时却无比心安,他等了好久,终于等到成国公府看不下去,钱家开始接管政务,北疆应当可以安全无虞了。 小皇帝踢踢钱明月:“哎,你想什么呢?睡着了?” 钱明月揉揉发酸的眼:“司马大人,当年威远侯定下的价钱是多少?” 司马韧道:“杀一人得十个铜钱。但当年对阵的是中原各地义军,不过一下乌合之众,比不得突力兵强马壮。” “而且那时候中原战乱,富豪权贵带着钱财往江南逃难,中原闹钱荒,群众以物易物,一个钱能买现在三个钱的东西。” 也就是说,以突力人的战斗力和现在金钱的购买力,杀一个敌人,要给更多铜钱。 钱明月托腮:“不知道武成阁有多少金银?” 小皇帝气得直跺脚:“你真这样,朕不娶你了啊!” “圣人啊,来来来,”钱明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您到屋外,看看这红墙玉阶,看看这雕梁画栋的皇宫。” 小皇帝瞪眼:“你还想把皇宫拆了卖木头不成?这木头年岁久了,不值钱的。” 钱明月感慨:“是啊,这木头年岁久了,远比大梁建国要早。” 她问:“圣人,您知道前面的建极殿什么时候建成的吗?” “前朝,前朝惠帝时候建的。” 钱明月说:“前朝大兴土木,建了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三大殿,又无数次翻修紫禁城后宫。” “京城外,还修建了二个猎场,三座别宫,五个避暑庄园,十座皇庄,这些,现在都是圣人您的。您有什么想法吗?” 小皇帝嗤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钱明月躬身行礼:“圣人,请恕民女直言,如果保不住江山,您要这些银钱华屋做什么,留着拱手送人吗?” 小皇帝愤怒地说:“朕不恕!你竟然诅咒朕要做亡国之君!来人,拖出去斩了。” 钱明月只得跪下:“圣人明鉴,民女只是在教您兴亡之事,而且,民女还有话要说。” 小皇帝捂住耳朵:“朕不听,朕不听,朕不听!” “快来人啊!”小皇帝气得蹦起来,“銮仪卫呢?聋了吗?” 钱明月起身:“您也别怪他们,有先帝遗诏在,谁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杀了民女,当然,暗杀谋害就另说了。” 小皇帝一脸幼稚的阴险,威胁道:“你就不怕朕谋害你?” 第六十章 办公室恋情前奏(三) 小屁孩,一点儿心思都写在脸上,钱明月无所谓地耸耸肩,大义凛然地说:“回圣人,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反正都要死,何惧之有?” “民女若是今晚被谋害死了,那也是一桩好事。民女再也不用跟您争辩,不用跟奸佞斗心眼,也不用管西北怎样,河南山东怎样,多轻松啊。” “而且仅凭民女现在做的这些,也足以留名青史了呢。后世人读史书时,也会很遗憾地说‘可惜红颜薄命,不然大梁江山可能不止于此’。那民女就多谢圣人成全了。” “美死你了,”小皇帝抬着头吵架,气势略微不足,“就你,还想着流芳千古啊!” “行,朕按你说的去做,如果按你说的做了,你还没做好,那你可要遗臭万年了。世人和后世人都会唾骂你祸乱朝纲,牝鸡司晨。” 噘嘴:“哼!我们走着瞧。” 他们吵了多久,司马韧就默默听了多久,好像钱明月总能拿住圣人,是因为她有办法,还是因为她这个人? 钱明月说:“那就请圣人降旨,让武英殿大学士带内务府众人清点武成阁的金银器皿,对形状、重量、数目详细登记造册,稍后移交工部。” 她让武英殿大学士去负责,是因为信不过宫里的内使。 内使多重财不重德,武英殿大学士苏根生是个有文人傲气的人,不屑于偷盗宫里的金银器皿。 小皇帝犹豫:“朕好像没有答应你吧。”坐回宝座,“朕不想理你。” 钱明月跟着他走到宝座前,道:“圣人,一颗糖从左手交到右手里,您失去这颗糖了吗?” “这不是废话吗?你又在讽喻什么!” 钱明月奉承:“圣人真不愧是圣人,高居云端,凡人什么小心思都躲不过您的眼睛啊!” 钱明月在心里哀悼自己血脉里的文人风骨,对不起了,钱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祖父和伯父,父亲—— 父亲就算了吧,我相信您如果在我这个位置,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小皇帝转怒为笑:“真看不出,你竟然姓钱。有话就说吧。” “禀圣人,您是天下共主,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的山川平原都是先帝爷给您留下的家产,所有人无论士农工商都是您的子民。” “您的财富可不止武成阁那一点点,武成阁那一点散到民间去,不过是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而已。” 小皇帝可不傻:“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时候再还到朕这只手里来!” 钱明月说:“农人要缴税纳赋,各地要岁贡,只要有土地和人民在,您就有享不尽的金银珠宝啊。” 小皇帝道:“你骗谁啊!赋税是交到国库里的,朕的私库是皇庄的收息,说什么天下都是朕的,国库的银子朕能随便花吗?当初皇考想盖行宫,谢傅詹死活不同意。” 钱明月说:“圣人您现在拿出的金银,是借给国库的。待日后大梁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的时候,再让户部还给您。到时候哪个大臣也提不出反对意见。” “那行,武成阁的器皿尽管拿吧,不够的话,朕库房还有些金银器物,都拿去吧。” 小皇帝说:“让诰敕房合到一封圣旨上,可以减少一半圣旨的花费呢。你知道一卷圣旨得花多少银子吗?” 抠抠搜搜的小模样,怎么就这么可爱!钱明月好想捏捏他的脸,揉揉他的脑袋。 大计既定,便让诰敕房连夜拟制,明日诏书将随着谢文通和银两一起奔赴边关,同时层层下发往各地,昭告天下。 钱明月拖着疲惫的身体与司马韧一起走出乾清宫,她还有些心事:该怎样把自己处理政务从偶然变成常态呢。 “司马大人是骑马还是坐轿?” 司马韧道:“坐轿,钱姑娘是骑马吧?”虽然掌管兵马调度,可他是文官。 “是啊,我喜欢骑马。” “老夫听闻令堂将门虎女,靖北老侯爷更是年过六旬依旧杀得突力闻风丧胆。突力攻陕西不攻辽东,正是惧怕辽东李家的威名啊。” 钱明月谦虚地道:“外祖父到底年迈了,辽东是数万军士和几十万平民齐心协力守住的。” “姑娘过谦了,打仗不光靠蛮力,更拼脑力与魄力。” 司马韧说:“军中之事,老夫知道的甚多。这将士有勇的多,有谋的少,能做决断的更少。姑娘若生为男儿,定能成旷世之帅。” 钱明月抬头看天:“司马大人,对于我来说,是男是女,从文从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头顶这片天,脚踏这片地,就要尽我所能地爱护它,让它更好。” 钱家人的风骨与士子气节,李家人的气魄与军事禀赋,在一个女子身上实现完美的融合。 司马韧赞叹道:“武皇帝为江山殚精竭虑,最妙的安排便是许你临朝称制啊。” 文人夸人都这么委婉好听,让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谦虚了:“但愿我不负先帝重托。” “司马大人,可否拜托您一件事?” 司马韧停下脚步:“姑娘请讲。” 钱明月又张不开口了,只能开玩笑似地说:“嗨,我觉得手握大权的感觉真不错,明天——” 司马韧郑重地说:“老夫明白了。”钱明月如果满口家国天下,江山社稷,他可能还要思量一二。此刻,竟毫不犹疑地答应下了。 第二日辍朝,小皇帝在西角门视朝。 听说过君王为重臣皇亲辍朝,为庶民兵士,上至尧舜禹汤,下至大梁太祖太宗,还从未有过此举。 有朝臣质疑道:“圣人为庶民辍朝,乱尊卑之序,不符合礼法。” 林长年回击道:“人皆知君尊臣卑,然明君为贤臣辍朝事,古已有之。今北疆数万军士为保家卫国而丧,功不下贤臣,如何不能辍朝。 且尊为卑守孝,亦是礼法之定制。夫尊妻卑,夫为妻着齐衰,父尊子卑,父为子着齐衰。今圣人为军士辍朝,是爱民如子,古人云‘至仁致礼’,岂有不符合礼法之说。” 时人重礼法,但礼法本身不是一成不变的,也有解释的空间,作为大梁最懂礼法的人,林长年都赞成了,其他朝臣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真正让朝臣热议反对的是,重伤致残军士和阵亡军士改军籍为农户。 “大批军籍改为农籍,边疆军士锐减,如何能守卫边关?此策会坏了大梁江山的基业啊!” 第六十一章 是谁围魏救赵 司马韧道:“军士不足,可以募兵、征兵。但不抚慰伤亡者,会寒了边疆几十万军士的心,才真的会毁了大梁江山的基业。” 对方还想坚持:“臣以为——” 小皇帝生气地站起来:“闭嘴!你以为什么啊你!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那朝臣吓得跪在地上:“圣人明鉴,臣绝无冒犯之意。” 小皇帝拂袖:“你们一个个的,总说没有冒犯之意,其实呢?无论朕做什么决定,你们都会反对。朕意已定,诏书已发,休得再议。” 那朝臣也是个刚的:“臣只怕这不是圣人的意思,是别人的意思。” 小皇帝气得走下玉阶:“是钱氏的建议,朕应允了就是朕的意思。” “朝臣的谏疏朕也应允了许多,难道都是朝臣的意思吗?难道朕要所有的事情自己想办法解决吗?如此,前人又为什么设立文武臣工!” “辅佐君王是臣工的职责,但钱氏——” 小皇帝往他头上摞了一堆罪名:“钱氏佐政是皇考定下的,你想让朕不尊皇考遗命,做不忠不孝之人?你不敢劝谏皇考,却对朕百般指责,看来是不认朕这个君王啊。” 小皇帝轻飘飘地说:“如此,你便回乡吧。” 就这样,小皇帝自己做主罢免了即位以来第一位官员,五品通政司右参议黄明超。 以前不敢想象的事情,做起来也不太难啊!河流滥觞处,谁能想到他日后的磅礴呢。 有了这第一次,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黄明超跪在地上,绝望地看着站在前排的徐平成。 礼部左侍郎崔兆斌执牙牌出列:“臣礼部左侍郎崔兆斌有本奏。” 小皇帝返回宝座:“讲。” “礼部为朝廷主持会试,选拔德能兼备之才,今黄明超欺君罔上,不忠不义,仁德尽失。臣请革除其进士功名,以儆效尤。” 不是说教自己的,小皇帝龙颜大悦:“大梁子民不替此等人分摊赋税,还是革除全部功名吧,且不许再考。” 就这样,黄明超从全家全县的骄傲,堂堂五品朝臣跌回白身。 肩负家族的荣耀与希望,苦读寒窗十余年,官场摸爬滚打又十余年,此刻,一切化为乌有。 黄明超瘫在地上。 主意是上面的上面定的,去干的是他,背黑锅的是他,丢官万劫不复的也是他——这就是官场。 杀鸡能不能儆猴不知道,儆鸡还是没问题的。 今日事让满朝文武意识到,天子便是年幼也是真龙,不是寻常禽兽可欺辱的。 兵部左侍郎韩龙执牙牌出列,道:“臣有本奏。” “说。” “近来天下不太平,圣人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实在太过辛劳。臣以为既然武皇帝令钱氏佐政,她亦有佐政之才德,不如就让她继续协助圣人处理琐碎政务,也免得您太过辛劳。” 小皇帝说:“琐碎的政务朕会处理,不用她。” “朕惩处黄明超,是因为他忤逆于朕,并不意味着朕就会让钱氏‘佐政’,明白吗?朕不知道你是想顺着朕的意思阿谀奉承,还是想替钱氏说话,总之,朕就是不准。” 不能继续入宫处理政务,钱明月自然是失望的,不过也没闲着,出门去了西城。 西城的新平坊里,有谢文通的府邸,因为京城已经有了通政使的谢府,他家正门挂的牌匾是篆字“水漫月盈”,对外声称是谢府的别院。 客厅都是男客,谢文通与钱明月在书房说话。 钱明月道:“陕西战况不好,父亲说缺智囊。学生擅自做主,劳累先生了。” “你做得很好,为师以你为荣,围魏救赵之计用得相当精妙。” 钱明月懵:“围魏救赵?什么意思?” 谢文通微笑:“令辽东兵马主动进攻,减轻西北的压力,不正是围魏救赵吗?” 钱明月更懵了:“今日圣旨多了这一条?昨日议事的时候,没有人提起过辽东啊?这是谁的主意?会不会是徐平成的阴谋?” 不是明月的计谋,那会是谁呢? 谢文通垂眸,徐平成心量小、眼界短,他只盯着京城权力争斗,根本不在意边疆战事,不会替边疆战事谋划。其他人,谁有必要只做不说,深藏功与名呢? 看来,是那位了! 钱明月着急:“先生,怎么办?诏令都颁布了也不能收回了,怎么才能降低影响?” 谢文通给她倒了杯茶:“莫急,静下来细细思量,这条诏令究竟会有什么坏影响?” 钱明月沉默,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到。 “会影响你和钱家吗?” “应当不会,这条诏令跟钱家和学生没有直接关联。” 谢文通又问:“辽东兵马能打仗吗?” “当然能,外祖父很厉害的,突力主力军都不是对手,所以才放弃辽东,转攻西北。” “辽东军现在有仗打吗?” “没有,突力没有进犯。” “辽东军能调去支持西北吗?” “不能,辽东守备若空虚,突力一定会趁虚而入的,届时直接危及京城。” 谢文通不说话了。 钱明月想明白了:“能征善战却无用武之地,眼下的局面,白白浪费了辽东军的强大战斗力啊!” “眼下突力精锐之师在围攻陕西,东部兵力必然空虚,让辽东军就近进攻突力,逼他们分兵来救援,减轻西北的压力。” 她吸了口气:“嘶,这么好的化被动为主动的计策,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谢文通调侃:“觉得这是一个上上策?” 钱明月不太确定地点点头:“莫非先生认为不是?” “你了解突力多少?你认为突力王会分兵去救东侧吗?” 为先帝守心孝的时候,钱明月闲得无聊,尽力去了解过突力。 “突力由许多小部落组成,小部落又根据地缘、亲缘和习俗组合成五个主要部落,鸿胪寺因为它们分别位于突力东、西、南、北、中的位置,将它们称作青、白、朱、黑、黄部。” “如今突力王是黄部首领,他的王位是杀害原突力王、青部首领才得到的,青部与黄部之间怨仇很深。” “突力王纠集五部军队,侵扰大梁西北边境,战场上青部没少伤亡,但战利品,突力王不会分给青部分毫,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 “我们再令军队大举进攻突力青部,突力王便是不准支援,西北的青部士兵也不会同意的。届时不光可以围魏救赵,可还以激化突力内部矛盾,突力一旦失去‘人和’,对我方更有利。” 谢文通点头:“所以说,这不是一个坏主意。” 钱明月欲言又止,喝了口茶。 第六十二章 谢文通的临别嘱托 谢文通笑:“但说无妨,今天不说教你。” 钱明月先讨好地笑笑,才说:“可是,我觉得攻击青部不如拉拢有用。” “原本他们内部的矛盾很突出,但他们毕竟是同族,一旦我们进攻他们,他们就有了共同的敌人,万一一致对外,岂不是反倒帮助他们团结了。” “而且主动进攻与防守毕竟不同,以后想收服那块土地和人民,可能也会有些麻烦。” 钱明月谄笑:“是不是想得太远了?眼下毕竟是有用的。” 谢文通满意地点点头:“你谋略思辨的能力,比之前进步不少。围魏救赵是谁出的主意,究竟能达成什么效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成长了。” “以后路途艰辛,什么都要靠你自己了,明月,你必须更快成长,大家都需要你。” 钱明月重重地点头:“是,先生。” 虽然总是让她不要依靠别人,谢文通到底放不下自己这个夹生的徒弟:“去陕西,比我预测的要早,原以为关键时候能扶持你,现在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谢文通说:“别的都好说,你应该能应对,有一件事你一定要注意。” 钱明月正襟危坐:“什么?” “你要特别注意京城附近军权的变化,他们一定会试图掌控北门军,在你们脖子上架一把刀。” 钱明月不觉得有什么:“掌控了北门军又怎样!圣人拨私库赈济灾民,熔炼宫廷银器犒赏将士,如此仁德明君,已经得到了天下人心。” “可若没了这人,什么都无从谈起了。明月,你切不可掉以轻心。” 如果没见过那人,那人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尊贵的少年,一个模糊的印象,钱明月可以跟武皇帝刚驾崩那会儿一样,不甚在意他的死活,大不了他死了之后,自己去给他报仇,可现在不能了。 钱明月心提起来:“那该怎么办?” “现在尚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换掉北门军指挥使,我不能给你建议,免得到时候不合时宜,反倒害了你。” “你不必太担心,毕竟京城附近可用的,不只有北门军,有禁卫军和其他人马在,北门军想进入皇城,也没那么容易。” 钱明月信服地点点头:“我不怕,我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马瑾案那样罗生门,她都能处理得各个服气,别的案子也难不倒她的。 谢文通说:“你能有此信心最好。内外交困,最可怕的敌人是自己的脆弱。” 又叮嘱:“如果边疆战局生变,你可以向国公爷问问意见。” 钱明月举手:“我不是反驳先生的话,也不是怀疑祖父的能耐,我就是想问问为什么?我祖父,他不是管粮草调度的吗?” “前方军队转移的消息不能及时送到后方,但他总能准确地将粮草送到新的地方,这说明他能总揽战局,这是了不得的能力。你能做到吗?” 钱明月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做不到,做不到!” “最后一课时,我教你不要被别人引着走,今日临行话别,我要教你知人善任。群臣都难免有不足之处,不要因此就厌弃他们,要发现他们的能力跟长处,用他们为你办事。” 钱明月嘿嘿地笑:“是,先生说得对。”奇怪,先生怎么知道她讨厌祖父的。 谢文通又叮嘱了许多事情,才话别:“你能来送为师,为师很高兴。不过,你得赶紧回府了,免得他们找你入宫找不到人。” “入宫?” 谢文通给她一个一如既往那般笃定又温和的笑意:“去吧。” 他送她出府,目送她跨马离开,仿佛只是寻常暂别,好像明天还能再见。 憾知卿有夫,不敢赠明珠。忍携缠绵意,独赴秦关路。 乾清宫门前,六部长官和通政使都在,烈日下等得是心急如焚。 见任长宗走来,忙问:“怎么样了?” “怎么还没来?” 任长宗摇头:“钱二姑娘一早出门去了,没有交代去哪里。她可能去的地方,我们遍寻不到。” 通政使谢傅詹道:“一定去了西城区的,谢家别院。” 林长年说:“钱姑娘与谢监丞有师徒之分,定然要去送别的。” “派去找人的銮仪卫说,钱姑娘已然离开谢家了。” 钱明月去哪里了?去城郊跨马郊游去了。既然先生说宫里会找她,就一定会找她的。 他们要找,她岂能不藏起来! 她觉得自己真可怜,跟朝臣呕完气,又跟小皇帝赌气,花在政务上的时间精力远没有花在人事斗争上的多,这都是她的韶华啊! 北疆还在打仗,河南山东受水患的百姓到底过得怎样了!事关黎民生计,怎么能被人事斗争拖延!想想都心疼! 因为心疼时间,钱明月希望一劳永逸,解决掌管政务的问题。 乾清宫里,不时传出男女的嬉笑声,小皇帝与丽嫔白日厮混不理朝政。 那欢笑声刺得谢傅詹心脏抽抽地痛:“太宗武皇帝命我为通政使,如今政令不通,我岂能怜惜自己的身家性命!” 林长年忙拉住他:“谢兄不怜惜自己性命官位,怎么能不怜惜天下黎民?没有你,政令不通时谁来劝谏圣人。” 司马韧也道:“谢通政不妨再等等,我们与钱二姑娘一起商议对策。” 谢傅詹甩袖:“罢了,我出宫,我去找。” 京郊并没有遭遇水患,不过水塘湖泊有些满,池塘边青草茂密,水映着蓝天白云,美倒是极美,就是蚊虫太多。 钱明月被蚊子咬得如同置身麦糠中,就连马儿都焦躁了。草草逛了几个村子,见百姓安居乐业,自得其所,便跨马回城。 这一来一去,也需要不少功夫。 钱明月回到京城时已经日近正午,她一出现在京城就被銮仪卫眼线发现。 钱明月快回到成国公府的时候,任长宗带着人在坊门拦住她:“钱姑娘!请随在下进宫。” 钱明月挑眉:“圣人宣召吗?我衣衫满是尘垢,见圣人太失礼了,请容我先回府换身衣服。”还得再拖延会儿。 “宫中事态紧急,还望姑娘快点儿!” 钱明月以为小皇帝性命不保了:“事态紧急?事态紧急你不去护驾在这里干什么?” “通政使大人要死谏。” 第六十三章 丽嫔狐媚惑主 谢傅詹哪里找得到钱明月,再进宫被万金宝拦在东角门,小皇帝不让他进宫劝谏。 谢傅詹要碰死宫门,被诰敕房的官员闻讯劝住,正在东角门怒斥呢。 钱明月哪里还顾得上赌气,一夹马朝前冲去。 她只当小皇帝处理不了政务来找她帮忙,哪料他跟大臣又开撕了。 小皇帝虽说有点儿不懂事,好任性胡闹,到底心性纯良,能听劝,心里也有江山和百姓,怎么今天又闹到非要通政使死谏的地步? 通政使要是撞了宫门,成章帝的污名怕是倾尽黄河长江水也洗不掉了,这孩子非得朝更叛逆的方向走到黑。 退一步说,不管小皇帝,也得顾及谢文通,他爹宫门碰出个好歹来,他如何去陕西赴任。 钱明月一进东华门,就听到了喧闹声。 此刻六部长官和都御史、谢傅詹都在东角门,还有一些诰敕房的文官,都在劝谢傅詹。 钱明月匆匆上前:“各位大人,这是怎么了?” 谢傅詹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教训:“钱姑娘,你身负佐政辅君之责,圣人被奸佞蒙蔽的时候你去哪里了?你怎么能毫无作为?” 徐平成说:“钱姑娘不是不知道嘛,谢兄无端指责实在是过分了。”老狐狸永远不失时机地挑拨离间。 钱明月不上当,向司马韧:“昨日不还好好地处理政务吗?怎么了?” 司马韧叹息:“昨日钱姑娘借口学戏,将丽嫔和柳美人遣走,圣人才处理了一日政务。今日——” “丽嫔狐媚惑主,圣人又不理政务了。”谢傅詹说。 谢傅詹指着钱明月的鼻子喷:“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圣人亲近后宫嬖人,钱姑娘怎么能不管不问,恣意游玩。” 圣人胡闹,你吵我干嘛?钱明月叹息:“谢大人误会了,今年北方遭遇大雨,我去不了山东河南,去京郊看看百姓生计如何。这样吧,诸位稍安勿躁,我去面圣,禀报京郊民情。” 钱明月才往前走了几步,就被万金宝拦住。 他腆着脸笑:“二姑娘啊!这个——” 钱明月说:“你怎么不把东角门关了呢?” 万金宝不懂:“什么?” 钱明月冷漠地看着弓腰赔笑的万金宝,轻声慢语地道:“你关不了前朝的任何一道宫门,你没有这个权利。既然如此,你怎么有权阻拦朝臣呢?” 万金宝快哭了:“奴婢哪敢阻拦朝臣,是圣人。奴婢不能不遵守圣人的旨意啊。” “那,圣人让你阻拦我了吗?” 万金宝缩缩脖子:“圣人说,说任何人。” 钱明月从袖子里抽出戒尺:“也包括这个?” 万金宝:…… “让开吧,本姑娘不想为难你。” 万金宝不让,钱明月转身绕过他,而万金宝则被一个銮仪卫拦住,不让他继续追。 谢傅詹说:“本官与你一起面圣。”绕过万金宝也过了东角门。 徐平成一幅赤胆忠心的姿态:“钱氏不过一弱女子,尚且敢谏,我们为人臣的岂能不尽忠君之本分。”他倒要看看钱明月如何处理。 乾清宫明间门紧闭,里面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 钱明月在前,最先听到,楞了一下,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钱明月跪在明间门外行礼,朗声道:“陕西布政使兼按察使之女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里面瞬间万籁俱寂,好一会儿才传来小皇帝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钱明月起身:“民女推门进去行吗?” “朕说不让你来,你就不进来吗?扛着皇考的大旗,每日里欺君罔上,你真当朕奈何不了你啊!” “民女罪该万死。”钱明月将门推开。 小皇帝正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地上被褥凌乱,锦被里露出一张明丽的脸,是丽嫔。 钱明月忙将门关上:“宫里没床了吗?非得在地上胡闹。” 小皇帝冷哼:“床太小了,她睡觉很占地方,昨天晚上把朕挤到地上去了。你,去命人给朕打一张大大的床。” 丽嫔钻出被窝:“喂,钱明月,你见到本宫为何不跪?” 钱明月不理她:“圣人,食物不能放到衣柜里,奏折不能放在寝床上,同理,这寝居之所应当跟处理朝政之所分开。乾清宫在后宫,不宜处理前朝事务。” 小皇帝不以为意地说:“行吧,你总能说出许多道理,你想在哪里处理政务?” “文华殿吧,圣人为太子时就在那边读书,一应器具俱全,距离诰敕房和上谕处也近,方便您传旨意。” 小皇帝一甩袖子:“准了,你过去吧。” 钱明月发现哪里好像不对:“什么?” 小皇帝狂躁:“你去文华殿处理政务吧!你是听不懂人话了吗?” “圣人,您身为一国之君,应该担当起一国之君的责任,您应该去处理政务!” “朕不管,你去。” 小皇帝赶人:“赶紧退下!有点儿眼力见不好吗?” 丽嫔娇滴滴地说:“圣人,她怎么能退下,她还没有跟妾行礼呢!” 钱明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抽出戒尺:“如此,民女就要遵先帝旨意,管教于您了。” 小皇帝怂怂地往后退了几步,气势上不肯认输:“那你怎么不遵皇考旨意佐政呢?那些废话连篇的奏折,让人头疼的政务,你不爱看,就逼着朕去看,你当朕傻啊。” 钱明月瞥了一眼地上的丽嫔:“朝政没有美人有趣?” 小皇帝昂着脑袋倔强地说:“自然!” 钱明月低头:“既然如此,那民女便要遵先帝遗诏,将您往正道上引导了。” 小皇帝警惕地站在丽嫔身前:“你干什么吗?你不准杀了她!” “放心,不会。” 钱明月退出明间,叫了任长宗,低声吩咐几句。 徐平成率先开口:“怎么样?圣人可听劝谏?” 钱明月苦笑摇摇头:“圣人年幼,心性不坚定,容易被人往邪路上引。” 徐平成凛然大义地说:“丽嫔刚刚得宠就蒙蔽圣人至此,日后怕是会左右朝纲,请钱姑娘为江山诛杀此人,以绝后患。” 第六十四章 彻底毁了丽嫔 钱明月很好奇,是不是在他心里,自己很蠢很傻! “徐大人错了,一个人犯了死罪才能被处以死刑,总不能有人觉得她可能犯死罪,就将人处以极刑!” “今日觉得这个可能犯死罪杀了,明日就会主观臆断另一个该死就杀了。如此下去,岂不是天下人人自危,朝纲法纪大乱。” 刑部尚书秦正赞许地说:“诚如是!罪与罚当相适应,无罪而罚不是仁者所为。” 林长年说:“大梁祖制:妃嫔蒙召幸,五更必须离开乾清宫。丽嫔诱导圣人破坏祖制,已然犯下死罪。” 礼法礼法,这年头礼就法,礼比法还不容挑衅破坏的。违法尚可恕,失礼万劫不复。而且失礼的惩罚是可轻可重的,无法可依。 钱明月没想到林长年会这么说! 也是,慈不掌兵,仁不理政。真正做到高官的,哪个是心慈面软的人! 在这些文官心里,祖制和礼法是何等重要。为了维护至关重要的东西,杀一个既没有家世又没有子女的女人何其简单。 谢傅詹说:“请钱姑娘为江山黎民计,赐死丽嫔。” 众人齐声说:“请钱姑娘为江山黎民计,赐死丽嫔。” 声音洪亮整齐,传到乾清宫明间里,不知道那两个人是怎么想的。 钱明月却决不允许自己在青史上留下心狠手毒、滥杀无辜的骂名。 “今日杀了丽嫔,明日又有丽妃或者贵妃,难道能把所有的美人都杀了不成?问题的根源不在丽嫔,你们莫说了,我自有釜底抽薪的办法。” 过了好一会儿,任长宗带着一个太医过来,太医提着一个匣子。 看着那碗乌漆墨黑的药,丽嫔才意识到害怕,跪在小皇帝脚下:“圣人,救救嫔妾,救救嫔妾。” 小皇帝也脸色冷硬:“这是什么?” 钱明月说:“这是让人吃不下饭的药。丽嫔,你不觉得你太过丰腴了吗?” 小皇帝上前:“朕也觉得自己太胖了,朕先喝。” 钱明月忙护住碗:“圣人还是长身子的时候,吃不下饭长不高了怎么办!还是民女喝吧。”端起来小饮用一口,果断咽下,“放心吧,无毒。” “丽嫔,你若不喝,便让銮仪卫按住你喂,到时候你名节尽失,可就不能再伺候圣人了。” 小皇帝也说:“丽嫔,她自己也喝了,没毒,你喝吧,你就是忒胖了。” 丽嫔喝完药,钱明月后退几步,将明间的门关上,并用身体堵住。 过了片刻,钱明月觉得胃里有些恶心,不由得感慨,这药性好强,不过喝了一口,就如此难受。 离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 钱明月喝一口不过有些难受,丽嫔喝了一大碗,此刻已经脸色煞白,扶着墙边的屏风一点点往外挪。 钱明月一副心软又无奈的模样:“你往哪走!外面有銮仪卫还有朝臣。你要让他们看到这副尊荣吗?” 丽嫔含恨看了钱明月一眼,跌坐在地上。 小皇帝忙上前:“丽嫔,你怎么样?” 丽嫔开口,却没有说出话来,“哇”的一声,酸臭的东西喷了小皇帝一身。 朝臣东角门焦灼的时候,钱明月跨马直奔东华门的时候,她已经用过丰盛的午餐。此刻喷出一堆黄的白的红的绿的,又酸又臭! “啊!”小皇帝厌恶地躲开,“臭死了!恶心死了。” 一边脱满是污垢的衣服,一边大喊:“来人!快来人!备水,朕要沐浴!” 钱明月强忍着恶心:“急什么!圣人,你且看啊,这是您最爱的美人。” 丽嫔一身呕吐物还没清理,又止不住腹泻,恶臭甚至飘出乾清宫明间,满宫院都能闻到。 钱明月忍不住捏着鼻子,小皇帝更是躲到香炉后面去了。 丽嫔彻底崩溃了,拉被子盖住自己:“出去!出去!” 钱明月不想背上嗜杀残暴的罪名,可她于公于私也不会轻饶了丽嫔。 杀人不过头点地,有时候活着可比死了难多了。 “圣人,您看明白了吗?再美丽的皮囊不过是屎尿布袋,瞧着光鲜亮丽,内里就是如此污秽肮脏。圣人拥抱这样的皮囊,能够得到什么呢?” “圣人可见过年老的妇人?没有哪个人不老,再年轻娇美的面容都会失去光泽,变得满是皱纹;再漂亮的乌发都会变成银丝,这是自然规律。” “圣人可能没有见过枯骨,再美丽的女人也会变成枯骨!这些,有什么值得留恋呢!” “圣人,您看这江山!自从盘古开天地,女娲娘娘造人,就一直都在。山河壮丽,人杰地灵,这才是永恒的宝物,这才是值得贤明君主珍惜的东西!” “自尧舜禹汤至太祖太宗,哪个不是为了这山河殚精竭虑!哪个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他们英名流芳百世,为后人敬仰效仿,虽死犹生。” 小皇帝低头:“钱明月,好姐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让朕出去吧,朕也想吐了,朕总不能抱着肚子吐,失了帝王的威仪啊。” 钱明月也受不了了,打开房门,对万金宝说:“让人将丽嫔送回去,把里面清理干净。” 钱明月追上小皇帝:“当让御膳房往文华殿送一桌饭菜,朝臣忠心劝谏,圣人理应赐膳。午膳罢圣人在文华殿处理政务,此后成定例。” “听你的,都听你的。朕不管这些,朕要去洗澡!洗澡!” 小皇帝将自己褪了一层皮,群臣也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君臣终于文华殿见面,都不由得有个疑问—— “她呢?”小皇帝问。 “钱姑娘呢?”司马韧问。 任长宗说:“钱姑娘说事情已经处理完,她回府了。” 小皇帝皱眉:“她怎么说回就回了,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呢。”丽嫔已经扔回后宫了,烂摊子自然指的是面前的朝臣。 任长宗说:“日过正午,钱姑娘没有用午膳——” 小皇帝皱着眉头:“朕说不让她在宫里吃了吗?分明是躲懒。” 一脸烦乱与嫌弃:“说吧,大清早就围了朕的乾清宫,在宫里闹到现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六十五章 让钱明月接管朝政 不是当朝就明确表示不让钱明月佐政吗?怎么又嫌她躲懒? 是年幼心性不定善变?还是—— 司马韧恍然大悟:“圣人年幼,总容易被外物扰乱心神,臣以为您需要继续学业,寻一良师加以引导。” 徐平成道:“圣人若继续学业,如何分神能处理政务。”司马韧想趁机把大权交给钱明月?他决不允许。 林长年说:“圣人政务繁忙,自然不可能像寻常少年那样潜心读书,圣人自幼博览群书,也不必如寻常人家子弟那样苦读诗书。只消找一品性中正之人,在圣人迷惑的时候进行适时点拨即可。” 徐平成不好再反对,他总不能堂而皇之地表示希望小皇帝走上歧途:“如此,自然是妙极。不过,林尚书可有人选?” “大儒南怀安的亲传子弟罗素如今正隐居——” 小皇帝打断他的话:“隐居还能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什么隐居?他在寻终南捷径吧!朕不准!” “国子学教授——” “朕堂堂天子,怎么能跟学子抢先生呢,这不是明君所为。” 林长年又说:“那用开国功勋如何?威远侯善治军,安国公能谋善断,保宁侯、成国公皆能佐君。” 那些功勋各个老辣,他们若进宫,对他极其不利。徐平成说:“圣人,他们是能臣,未必能做得了帝师。” 小皇帝叹息:“果真是良师益友最难寻。” 司马韧朗声笑了。 小皇帝好奇:“你笑什么?” “说起来,先帝爷已经给圣人您定下良师了啊。” 小皇帝似是不明白:“谁?朕怎么不知道这事!” 众人却明白了,戒尺,是先生打学生用的。那钱明月可不就是先帝给小皇帝定下的良师。 “钱二姑娘。” 徐平成只觉得不出所料,正好,看看小皇帝对钱明月到底是什么态度。 小皇帝一脸无奈:“你们仗着朕讲究孝道,要听皇考的话,就总拿皇考做幌子,什么事都往上附会。” “那戒尺,是在朕犯错的时候教训一下用的,不是说钱氏她什么时候都要看着朕,管教朕。你们曲解皇考的意思,难道是忠义吗?这难道是为臣之道吗?” 林长年不想再争论这个,还是处理正事吧:“良师还是慢慢寻吧。大婚仪注还有一些地方需要圣人定夺!聘礼——” 小皇帝跳起来:“朕没钱了!你跟钱氏商量商量,少给点儿吧!” “回禀圣人——”无关钱,是到底拿什么形制的东西。 小皇帝根本不让他把话说完:“去跟钱氏说,或者你自己拿主意也行,别问朕。退下吧!” “任长宗,你有什么事!说罢。” 任长宗说:“为保障大婚顺利进行,要提前对京城戒严,上直卫负责皇宫守卫,銮仪卫负责仪仗,已然分不出兵力。 且京城治安一直是五城兵马司,应当与五城兵马司妥善协调,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小皇帝理所当然地说:“那你去跟五城兵马司商量啊!你跑朕这儿来干什么!还一待就是一上午,是太闲了吗?” 任长宗无奈:“回圣人,禁卫军与五城兵马司各不统属,这议事需要您拿主意啊。” 简单说就是,五个兵马司和禁卫军各部门是平级平行的,谁也管不了谁,谁的长官也不听另一个部门长官的调遣! 他们的合作效率会很低,所以需要一个更高级的领导去协调推动此事。 小皇帝懵懂:“你去商量啊,让他们听你的就行。” 吏部尚书韩书荣忙道:“圣人,不可啊!禁卫军与五城兵马司互不统属,让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听任指挥使的,只怕难以服众,也让任指挥使被人非议。” 任长宗长官銮仪卫和上直卫,已经掌握了太多的兵权,再金口御封,让五城兵马司听任长宗的,恐怕会埋下祸根。 小皇帝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的分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样啊!朕不管了!” “啊!对了,你去找钱氏吧,皇考不是让你听从她的指挥吗?她拿着皇考御赐的金印呢,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也得听她的,你们几个商量去吧。” 任长宗踟蹰:“这——” 韩书荣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臣启圣人——” 小皇帝不耐烦:“朕不是说过吏部的事情你看着办吗?” 韩书荣说:“马瑾已然被撤职,西城兵马司无指挥使,目前由指挥同知主事,但臣听闻两个指挥同知时常意见不一,已经影响到了西城治安。” 小皇帝皱眉:“那你怎么不委派一人做指挥使!” 韩书荣说:“太祖定制,吏部只管文官和底层武官委任考核,像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禁卫军指挥使等重要武官,都是圣人亲自定的。” 小皇帝茫然:“朕又不认识他们,怎么知道定谁啊?哦,对了,成国公府不是在西边吗?” 韩书荣说:“回圣人,成国公府属中城兵马司管辖。”功勋权贵之家,当然住在城中的位置。 小皇帝道:“反正她经常出西门玩,西城兵马司的事情你问她去。”这就没什么道理了! 徐平成明白小皇帝对钱明月的态度了:防着她,但他自己又没有能力处理政务,事到临头还不得不交给她。 钱明月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她有谋有术,能玩政治,也能干实事,还特别擅长收拢人心,九卿中越来越多的人支持她,林长年、杜阳铭、司马韧…… 那是他费尽心力都没有争取到的。 如果任由她在宫外处理政务,大展拳脚,只怕她会收拢更多人心。 若她还没嫁到宫里来,就将圣人架空了,他掌控一个傀儡小皇帝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可以兵行险招!既然小皇帝防着她不喜欢她又不得不用她,不如让她入宫来,在小皇帝的眼皮底下处理政务。 他再提醒小皇帝,钱明月日益大权在握,危及他的宝座,引导他依赖自己,与钱明月争权。 那边,韩书荣还在踟蹰:“圣人可以见见两位指挥同知,看看哪个更合适。” 小皇帝皱眉:“看看就知道,哪那么容易?” 徐平成说:“圣人,臣有一个建议。” 小皇帝舒了口气:“徐爱卿请讲。” “圣人总要学习治国理政,全盘交给钱氏怎么可以。不如让钱氏入宫来,既能协助您处理政务,又能在必要的时候教您如何处理政务。” 第六十六章 小皇帝的苦闷 这么容易就成了?小皇帝看着徐平成:“怎么舅舅也这么认为?要让钱氏来教朕!钱氏读的书都没有一个童生多,她能教朕什么!” 徐平成“很好心”地来了一句:“她有治国理政之天分。” 不出所料,小皇帝的脸瞬间寒了:“既然如此,就依你之言,让人去叫她。” 好一会儿,銮仪卫回禀:“启禀圣人,钱姑娘病了,卧床不起了。” 小皇帝冷哼:“病了?!那就派个太医好生诊治一下。”分明是怀疑钱明月故意拿乔,派个太医去试探一下真假。 钱明月空腹喝了一口那个药,症状出得比较晚,但不轻,呕吐、腹泻,整个人有些脱水,都站不起来了。 李氏守着她,一口一口喂药,偏她喝了又吐、再喝再吐,整个人脸色蜡黄,蔫得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娘,不喝了,让女儿睡会儿吧,一会儿就行。” “不喝药怎么好病,快喝了吧,喝了给你蜜饯吃。” “闻到味就想吐。” 正说着,大伯母江氏带着太医来了后院:“圣人隆恩,派马太医给姑娘治病。” 男女之大防,病了也不能让太医进卧房。 李氏忙去安排他们在客厅坐下,让钱明月爬起来收拾一下也过去,还在客厅拉起一道屏风。 钱明月想,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她整日东串西跑,不知道见过多少男人了,整这个有什么意思。 爱整就整吧。 诊脉罢,马太医说:“姑娘吃了伤胃的东西。” 钱明月有气无力地说:“你的声音好耳熟,今天中午的药是你带过去的吧。” “钱姑娘好耳力。” 钱明月苦笑:“我喝了一口那个药。” “必是那药伤了您的脾胃。” 李氏担忧地说:“府里也给她请大夫了,可是那药喂不到肚里去。” “脾胃是有记忆的。有些人是吃韭菜吐了,再吃韭菜就会吐,钱姑娘是吃药吃坏的胃,近期闻不得药味,这药还是不要吃了。” “可这不吃药怎么好病?” “那药不是虎狼之药,姑娘之后一直吐是因为受不了药味,喝些粥养养就好。” 说起这个,马太医就很感慨,钱氏真不是心狠手毒的,换别的后宫女人,可能一碗毒药下去了,她只要一碗让人呕吐腹泻的,还嘱咐不要虎狼之药。 钱明月自嘲地说:“我这也是害人终害己了,一口药就折腾成这个样子,你回去也给丽嫔看一下,后宫惯会踩地捧高,别让人觉得她失势了,连太医都不给她请。” 得了马太医的禀报后,小皇帝乐得哈哈大笑:“果真是害人终害己啊!” 马太医难以理解他的笑点:“启禀圣人,钱姑娘嘱咐臣给丽嫔看诊。” “害了人又装好人呢,不过也确实应该去看看,丽嫔可是喝了满满一大碗药呢。” 丽嫔却是没事儿的,到底不是空腹吃药,又吐又泄一阵子就结束了,喝了些养胃粥,还算神清气爽,得知圣人派太医来,还觉得自己没有失宠呢,开心地对镜梳妆去了。 小皇帝把玩着自己的玉带问:“为什么喝一大碗的没事儿,喝一口的却病得不轻,难道真的是上苍吗?” 马太医说:“医者不言巫神,丽嫔娘娘出身微寒,粗养成人,脾胃比较坚强,钱姑娘的则比较娇弱。” 就算丽嫔不是空腹吃药,也吐出许多药汁,到底吸收的药汁比钱明月更多,只能如此解释了。 小皇帝下意识地轻抚衣服上的刺绣,钱明月自幼娇养,脾胃弱,他呢?他要喝那药的时候,钱明月夺了过去。她…… “行了,朕知道了。一整天喧喧嚷嚷,朕好累,都退下吧,有事明天再说。” 将人都撵出去,自己到处转悠,文华殿、建极殿、武英殿,又转到中极殿、皇极殿,直走到午门前。 “圣人,您要出宫吗?” 小皇帝才如梦初醒:“这四四方方、无比华丽的院子,像不像——”一坐牢?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出去过皇宫,却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他身边有太多的人了,内使、侍卫、官员……将他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 可是,他们却让一个完全不了解外面世界的人去治理天下?他能做好吗?太祖爷做过地方官,打江山走过大江南北。皇考更是带兵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就连钱明月,都去过杭州,再不济也能在京城外走走看看。 万金宝笑着说:“奴婢看着像天宫。” “呵!”小皇帝鄙视他,“天人才不要住这屋子。” 是夜,小皇帝坐在床上看奏折,宫人禀报说:“圣人,丽嫔求见。” 小皇帝顿了顿,道:“让她进来吧。” 丽嫔早已恢复了神采,妆容精致,眉眼含情:“嫔妾拜见圣人。” 小皇帝捂着胸口干呕:“出去!出去!” 丽嫔上前,关心地问:“圣人!您怎么了?” 小皇帝一把将她推开:“滚开!” 丽嫔泫然欲泣:“圣人?” “朕忘不了你一身污垢的样子,退下!别让朕处置你。” 丽嫔一步三回首,终是没见那人挽留,退出门后,捂着脸失声痛哭。 万金宝躬身问:“圣人,不如让柳美人来试试?” 小皇帝闭眼:“免了吧,朕现在看到女人,就想她们是不是肚子里全是屎尿。朕眼睛痛,你来念给朕听。” 万金宝噗通跪在地上:“圣圣圣人——”太祖定制,内使不得干政,他怎敢读奏折。 “滚!” “怂样!” 小皇帝拉被子想睡觉,可是一大堆政务没处理,如何睡得着? 处理吧,怎么处理?就像一个想写作业偏偏不会做题的小学生,明天老师要检查作业,他焦灼得一夜难眠。 第二日朝会后,小皇帝给太后请安。 徐太后不高兴地说:“钱氏还没嫁到宫里来,有什么资格处置妃嫔?皇帝,你不该退让的!” 小皇帝一夜难眠,整个人特别没精气神,又蔫又怂:“母后说得是。” 可怜巴巴地说:“可是,为什么舅舅也要杀了丽嫔!丽嫔没有做任何坏事!她没有诬陷任何人,没有插手朝政,她就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而已,为什么他们觉得她是祸水?” 说起这个,徐太后就生气,徐平成跟她不是一个主意,总是否认她的计策,坏她的好事。 第六十七章 长工不做背锅侠(一) “舅舅还要钱氏到宫里来处理政务,还让她管教孩儿,这岂不是让她做帝师了!” 小皇帝气得不行:“母后,那钱氏蛮横霸道,满嘴都是歪理,仗着皇考的旨意独行专断,孩儿讨厌她!孩儿不想看到她!要是她整天在宫中,孩儿肯定连饭都吃不下了。” 徐太后说:“你可是堂堂天子,九五至尊,怎么能被一个女子欺负了去!你要掌管天下,首先要拿捏住她,来,母后教你怎么办!” 今日天不太好,天空中飘着小雨,钱明月被挡在文华殿的玉阶下,雨水打湿了衣裙。 小皇帝的龙辇才从乾清宫慢慢过来。 钱明月跪下拜见,更是把裙子都泡在水里,冷得她牙都哆嗦了。 到了文华殿书房,小皇帝给她一个矮桌和一个高高的椅子,钱明月坐着别提多难受了。 钱明月抬头,发现小皇帝正在偷看自己,一脸得意和坏笑。 这从鸡毛蒜皮处着手恶心人的小谋小计,怎么都像后宫妇人的手笔。身为一国之君,就算要害人,也要用个更大气、更有杀伤力的计谋啊。 不与这个熊孩子一般见识,钱明月问:“这奏折怎么批法?请圣人拿个主意。” “你批就行啊。你将建议写在奏折的后面,朕批准还是不准,就这么定了。” 小皇帝将手枕在脑袋后面,脚翘到御案上:“朕早就想过君逸臣劳的美好日子了,这下朕总能看都不看就批‘准’了吧,反正出了问题大家骂的人是你。” “你干快点,批不完不准回府不准吃饭。” 钱明月好想打人。什么佐政、什么帝师、什么大权在握!她就是给周扒皮干活的长工! 长工不做背锅侠,看到奏折先请示小皇帝。 “吏部尚书建议暂时不进行今年的吏部考核,让官员在辖区内安抚百姓。圣人意下如何?” “凭什么朕先说,你先说。” 钱明月说:“并不所有的地方都遭受灾,怎么能所有的考核都停了呢。如果让官员感到升迁无望,岂不能打击他们的干劲?民女以为不妥。” 小皇帝道:“朕以为韩书荣的建议很好啊!” 果真是这样!一定要跟自己反着来!钱明月装作难以接受的模样:“还请圣人赐教”。 “如果受灾地区的官员不能参加考核,救灾有功的不能升迁,其余地方的官员任满参加了考核,稍有政绩的就升迁了,难道不会影响灾区官员的干劲吗? 今年暂停考核而已,又不是所有人永远都不能升官了,为什么官员会觉得升迁无望呢?” 小皇帝说着说着,不免有些心惊。这个奏折是昨天韩书荣留下的,昨日他不明白韩书荣为什么有这样的建议,现在突然明白了。 “不光受灾的地方,陕西、辽东等地负担着给边疆供给粮食和劳役等职责,也不宜让地方官离开参加吏部考核。” 钱明月赞许地点头:“一个官员新到一个职务,总要花费一定时间去熟悉地方风土人情、职责任务和同僚,这来来往往需要大量的时间。” “无论是灾区还是北疆,都容不得如此延宕。方才是民女想错了,圣人英明。” 她在利用自己与她唱反调,诱导自己思考,真聪慧。小皇帝笑道:“是个嘴巧的!来呀,赐杯热茶。算了,搬个火炉来,在她跟前煮茶吧。” 钱明月道:“圣人,木炭味呛人。” 小皇帝恼火:“哪有那么多事儿!朕的赏赐你也敢拒绝!想造反吗?” “民女不敢。” “你应该谢朕恩典。” “民女谢圣人恩典。” 钱明月看完来自山东奏折:“山东布政使上书请罪,说因为灾荒,杀害女婴甚至女童的行为愈发猖狂。” 小皇帝坐正身子:“这真是人伦惨剧,是朝廷赈灾的粮款不够吗?再拨一些吧。”叹息,“户部说国库亏空严重,也不知道还能拿出多少。” “朕先催催吧。” 钱明月垂眸,若是小皇帝掌权,徐平成或许会拿出一些钱粮来,换成她批阅奏折,呵! 户部是指望不上的,她还是自己想办法给女孩争取生存的机会吧。 “工部右侍郎奏报山东以工代赈进展情况的奏折,提到运河钞税太重。” 钱明月翻开另一个奏折,念道:“临清至张秋,张秋至济宁,各不过二百里,钞关叠征不下五个,此前朝成祖重税抑商之策。然抑商之策,今实伤农。” “不如减免粮船的钞税,让更多商粮进入山东。” 小皇帝眨眨眼,再眨眨眼,摇摇头:“朕不懂。” 钱明月解释:“山东米粮供不应求,有市无价,富裕人家也得吃赈灾粮,甚至出现需行贿才能分到粮食的情况。” “若降低乃至免除钞税,各地粮商将更多米粮从运河运到山东去,大批米粮涌入,就算米粮价格比平时高,但富人能买得起,陈年的赈灾粮就能省给贫民吃。” “这工部右侍郎倒是个有见地的,不一味地满口仁义,重农抑商。圣人,这人值得重用。” 小皇帝依旧一脸迷茫。 钱明月有些急:“您还不明白吗?” 小皇帝揉揉眼:“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了?朕有点儿困。” “啊,你也不用再跟朕解释了,你看着办就行。” 钱明月:…… “杀害女婴,不光跟灾荒有关。没有灾荒时,百姓也会杀害女儿。是以太祖立国至今,朝廷前前后后颁布了七八次诏令,禁止杀害女婴女童。” 小皇帝错愕:“人们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孩子?” “因为生了女儿要准备很多嫁妆,后汉书说‘盗不过五女之门,以女贫家也’,就是说养得女儿多了,要准备很多嫁妆,家里就会很穷很穷。因此女儿在民间被称为‘赔钱货’。” 小皇帝说:“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家太穷了。” 钱明月说:“杀害女婴不光发生在穷人家,甚至大户人家妾室生了女儿,也会被家主下令溺杀,跟贫富没有必然的关系。” 小皇帝说:“你刚才说朝廷下令禁止过?” “是禁止过,刑罚越来越重,从笞刑到流放再到死刑,但,根本没有人往衙门里告。” 钱明月念山东布政使的奏折:“民间溺杀女婴数以万计,未尝有一例告于衙门。” “为什么?其他人狠心就算了,做母亲的应当不舍吧。” 钱明月说:“妇人生在这样的环境下,有的也以为女婴就该被杀,不知道反抗。便是反抗又能怎样?” “女人嫁到一个家庭里,从夫、从子、被公婆管教,哪里有说话的份?告到官府,意味着和婆家决裂,外嫁女也不容于娘家,她将众叛亲离、无家可归,哪个妇人敢如此呢?” 小皇帝别别扭扭地说:“朕私库还有不少好东西,皇庄的收益和各地的岁贡也都攒起来。朕也让你说话,朕都听你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第六十八章 超级地主也不自信 钱明月正沉浸在自己情绪里,没听清小皇帝的话,茫然问:“担心什么?” 小皇帝噘嘴:“寻常百姓家娶个媳妇还能赚一大笔嫁妆,为什么朕娶你就要拿诸多聘礼!国库、内库、朕的私库,全都掏空了。” 钱明月翻白眼,这人的关注点怎么这么奇怪! “您拿给太子妃的聘礼娶皇后,省了多少,自己去会典里瞧瞧。” “那也比你嫁妆多吧。” 钱明月忍:“臣子家里穷,比不上天家富贵。” “成国公府没尽力吧。” 钱明月快爆发了:“只差把祖母的翟冠霞帔卖了。或者?圣人是希望成国公府通过贪赃受贿、鱼肉百姓来攒嫁妆?” 小皇帝笑:“钱家道德传家,什么都能丢,就不能丢德行,朕知道。朕的意思是,朕能不能少拿点儿聘礼?” 钱明月放下笔:“回圣人,不能!民女父亲费尽心血教养的女儿,给您做长工,您付的聘礼就是工钱。或者,您自己批奏折,民女去天街玩耍去?” 小皇帝跑过来,将笔塞给钱明月,赔笑:“别啊,钱家姐姐,你别生气,朕就随口一说,逗你开心呢。” 钱明月也不愿意太损他面子:“圣人倒是提醒民女了,何不限制嫁妆,加重聘礼?” 让“赔钱货”变成“赚钱货”,虽不免物化女性,至少能让她活下去。 小皇帝眼睛亮晶晶的:“朕启发了你?那你的工钱该给朕一份,这聘礼——” 钱明月说:“不然您给成国公府皇后的聘礼,然后民女再给你开工钱?” 小皇帝落荒而逃:“那还是算了。” 礼部尚书林长年奏折:“关于是否开恩科,礼部请圣人定夺。” 小皇帝皱眉:“等到大比年开科就是,为什么要提前开恩科?” 钱明月说:“新帝即位往往会开恩科,选拔人才为己所用。” “朕用皇考留下的人才就好,不需要另起炉灶。” 钱明月也不想开恩科。 如果将一批新人引进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眷同乡,还有人可能被徐家拉拢,那朝局可就不受控制了!太宗武皇帝驾崩前殚精竭虑布下的朝局,还是不要轻易打坏得好。 她不自信目前的自己有能力控制住局面,等她锻炼一段时间,更有能力,至少做了皇后名正言顺临朝再说吧。 不过—— 钱明月合上林长年的奏折:“一群举子以为圣人会开恩科,从各地陆续来到京城,聚集有数百人——” 小皇帝说:“朕总不能因为他们想考就开恩科,皇考留下的人才好着呢,朕暂时不需要。” 钱明月说:“可那都是各地出类拔萃的人物,有望成为整个大梁最优秀人才的一群人,就这样如此闲散地聚集在京城附近总不是个办法。” 一旦他们交情渐深,形成朋党,就相当有冲击力了。 举人要闹事,那影响力可比匹夫强得多,后世“公车上书”便是一例。 钱明月说:“民女建议,让国子学和太学出卷招考,成绩优异的可以进学读书。一来方便管理,二来也能让这些学子得到良好的教育,为大梁培养优秀人才。” 国子学和太学差额选拔,学生之间形成竞争关系,会变得面和心不和的。 “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哎呀,我还没看书呢。”——其实背地里挑灯夜读。 这场景在哪个时代都是如此,只是这心思到底不够磊落,不能直言。 也不知道小皇帝有没有明白钱明月的意思,他说:“行,朕准了。” 这是礼部今日的奏折,他还没看,但小皇帝确定,自己就算看了,也只能做到驳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聚集在京城的诸多各地举子。 钱明月为什么总是能比自己想得远而且广呢?难道真的是天分?天分强大到从没接触过政务,就被皇考看中? 他也是皇考看中的人啊,不立长兄而立他!或许,自己也有天分! 小皇帝又恢复了自信心,说:“等下西城兵马司那两个指挥同知来了,让朕问。” 他何出此言?本来就打算让他问啊! 莫非,他原本打算让她问的? 钱明月下意识地抬头看小皇帝,目光相接,她读懂了他任性顽皮背后的惶恐与不自信,莫名心疼。 她说:“圣人是天子,哪怕随便说句话,底下的人也要胆战心惊揣度半天的。” 小皇帝道:“朕怎么没见你胆战心惊揣度朕。” “民女一直战战兢兢。” “哼,惯会糊弄朕。” “您可以先让他们自报家门,再——” “要你教?朕偏不。” 西城兵马司左右同知到后,小皇帝问:“你们是怎么做到指挥同知的?” 官员以左为尊,自然是左指挥同知先开口: “微臣牛不群,西城兵马司左指挥同知,祖籍山西,后祖父随太祖爷大军入中原。祖父做过校尉,父亲在军器营做事,如今家住西城外的新街坊。” 自报家门是免不了的,京城武官的资格审查非常严格,须得三代清白。 “微臣自兵卒做起,一直吃苦耐劳,冬季夜里打更,巡视西城,防止失火和盗窃。” “做副指挥时,白日带领兵卒巡视西城各市,打击抢劫、扒窃、强买强卖等行为。后来先帝爷将兵马司扩大,副指挥上面又设了指挥同知,微臣便被选中了。” 钱明月微微点头,这是个能干的。 她不知道,小皇帝一直在看着她。 右指挥同知吕旭超道:“微臣吕旭超,西城兵马司右指挥同知。祖籍浙江绍兴,祖父是童生,因家贫无法继续读书,给人做幕僚。” 小皇帝问:“给谁做过?” 吕旭超愣了一下,坦荡地说:“前朝杭州知府,欧阳文徵。” 小皇帝看向钱明月:“你在杭州生活多年,想必听说过此人。” 钱明月说:“此人对前朝忠心耿耿,余杭城破的时候跳西湖自尽了——” 小皇帝冷哼一声:“原来是前朝遗老的后人啊。” 钱明月苦恼:“民女还没说完呢。” “你别说了,让他说。” 吕旭超道:“祖父自此回乡,教育子嗣。伯父考中举人,父亲考中秀才,现在是大理寺少卿沈大人的幕僚。” “微臣不孝,自幼不爱读书,偏爱舞刀弄枪,父亲便将微臣送到西城兵马司做小卒。西城兵马司前指挥使马大人看中微臣通文理,屡加提拔,才有机会做到指挥同知。” 小皇帝笑道:“一个爱舞刀弄枪、不爱文墨的文人子弟,到了兵马司又因为通文理做了武官,这还真是,有趣。” 混小子,这不是重点! 第六十九章 论政治敏感度的重要性 钱明月说:“太祖爷承前朝旧制,五城兵马司不过是隶属兵部的六品衙门而已。先帝将其提升为三品衙门,官制与地方军卫相当,并定制由帝王亲自管理,何解?” 牛不群说:“微臣不敢妄自揣测先帝圣意,西城兵马司上下将为恪尽职守,保西城安宁。” 吕旭超说:“西城兵马司将竭忠诚以事君。” 政治站位的高下立判! 钱明月点头:“你们都是极好的,不过这指挥使只能有一人,不选你们不代表不认可你们。” 小皇帝终于能插话了:“不认可的话早就免了,朕从不养闲人。如果敢对朕心怀怨怼,銮仪卫会报给朕的,朕立马免了你们。” 钱明月头疼,混小子,场面话不是这么说的。 两人退下后,钱明月问:“圣人以为谁更合适?” 小皇帝不确定:“你总问朕,为什么不是你先说?” 钱明月说:“不如我们都写下?” “好啊!” 两人各自提笔,写下几个字。 万金宝拿走钱明月桌前的字:“吕旭超。” 小皇帝将自己手里的字撕了:“你看中那个人?他祖父做过前朝杭州知府的幕僚。” 钱明月说:“欧阳公有风骨有气节,将杭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哪怕前朝已经病入膏肓,杭州却依旧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他殉节后,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将他打捞上来,集资在西湖畔修了墓。” “太祖打下杭州后,命人修建了墓园,还刻了碑,表彰他的爱民如子,忠孝节义。” “太祖爷尚且不在意他为前朝殉节,您又何必在意吕旭超跟前朝那八竿子才能打着的关系。” 小皇帝感慨:“皇祖父好心胸好气量。” 钱明月起身走到他面前:“皇上,您知道先帝为什么将五城兵马司由六品衙门提升成三品衙门吗?” 小皇帝底气不足,愈发高声:“当然知道了,因为京城人越来越多,治安难度越来越大。” 钱明月挥手让宫人退下,说:“因为先帝爷将五城兵马司当做守护京城的备用军了。如果一旦京城,乃至皇宫危难,五城兵马司的一万余精壮青年,可以守护您。” 临别前,先生说“有禁卫军和其他人马在,北门军想进入皇城没那么容易”,她回味先生的话,发现“其他”是个关键词。 京城除了禁卫军、北门军,还有什么人马? 然后,她明白了先帝的另一手棋:“这一层意思不能点破,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可他们自身得明白自己的职责!如今看来,牛不群不明白,吕旭超明白。” 指挥使可是三品官,对于三品官来说,最重要的能力就是政治敏感度。 小皇帝愣了好一会儿,明显是在感怀先帝。 然后,生气地扯着嗓子喊道:“都躲出去干什么!朕要喝茶!吃点心!” “行了,就按你说的办吧!不按你说的办,你能烦死朕。” “说什么都听朕的,还不是你做主。” 怎么突然炸毛了?钱明月不想因为一个西城兵马司跟小皇帝产生隔阂:“圣人是更看重牛不群?牛不群是个能干的,选他也行。” 恰好万金宝倒了一杯热茶,小皇帝气道:“朕真想把这杯茶泼你身上,在你眼里朝政是儿戏吗?一会儿选这个,一会儿选那个的!” 钱明月委屈:“圣人明鉴,民女不过要遵从您的命令而已。” “朕没命令,哼!” 这孩子,脸说变就变,属六月天的啊。 还有一个奏折,比较搞笑:“江苏巡按弹劾宝应县知县霪祀。” 小皇帝一脸懵:“巡按?什么意思?” 连本朝的官制都搞不清楚,他是怎么治国的?罢了,他还是个孩子,愿意学习就好。 钱明月耐心地解释:“巡按是官名,由御史担任,代表朝廷监察地方官。” 小皇帝点头:“那个什么祀呢,什么意思?” 钱明月随手翻看奏折:“非其所祭而祭之,礼记曰霪祀无福。” “一个儒生,虽然没中进士,好歹也是个举人,上任三年盖了三座庙,两座道观。”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他的引导下,宝应县士绅商贾乃至平民百姓都纷纷捐钱盖庙观,出来各种各样的神。几乎每条河都有河神,有的大户人家每个人都有门神。” 小皇帝笑道:“如此,宝应一带的神仙估计已经神浮于事了。” 钱明月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笑:“百姓生病不看医反而求于巫医,许多人因此耽误了看诊而死。请问圣人,当如何处理?” 小皇帝试探地说:“革职吧。” 见钱明月没反对,笑着说:“让他治下的百姓瞧瞧,他求神拜佛并没有用!再革除一切功名,既然不信孔孟信鬼神,就不要享受给儒生的廪米了。” 钱明月感慨:“果真是霪祀无福啊!” 将椅子搬开,蹲在地上写字:“圣人好像特别喜欢革除功名,这种处罚以前用的不多。” 小皇帝倨傲地说:“朕乐意,怎么?不合适吗?” 钱明月说:“怎么会不合适,民女以为这处罚用得极妙。” 小皇帝挑眉:“哦?极妙?” 钱明月说:“今日不革除功名,哪日他又找个门路出来做官怎么办?举人可以免全家赋税徭役,给这种人如此厚待岂不是对不起辛苦操劳的小民?” 又说:“革除他们功名,是圣人赏罚得当,体恤生民。” 其实,他真没想那么多。她一定极喜欢朕,才会觉得朕做得好,才会夸朕,除了她,没有人这样夸过朕的。 小皇帝笑道:“得了,既然你嘴那么甜,朕再给你赏赐,万金宝,给她拿个蒲席,让她坐在席上。” 坐席上也比凳子高椅子低舒服。小皇帝是故意折磨她,逼着她夸他吗?幼稚! 钱明月守着炉子煮茶,这碳不错,无烟,不呛,火挺旺,衣服一会儿就烤干了。 担心自己会感染风寒,钱明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也不放茶,捧在手里暖着。 小皇帝托着下巴,问:“钱明月,宝应在哪里?你去过吗?” 第七十章 流言蜚语又起 “回圣人,宝应隶属扬州府,民女没有专程去过。” 小皇帝神往:“扬州?便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吗?你去过吗?” “扬州号称运河第一城,民女从杭州回京时路过扬州几次。” 小皇帝轻叹:“春风十里扬州路,一定很美。” 钱明月突然明白为什么有的皇帝一定不顾群臣反对去江南了,皇帝也有旅行的需要。整天关在皇宫里,再华美也是一牢笼,谁能舒服啊! 虽然同情,她还是不能允许他兴师动众去江南游玩:“若说美,京城才是汇集天下钟灵之气的地方。” “明日若无雨,带朕去宫外玩玩。” 钱明月道:“皇上,让别人陪您去吧——” 小皇帝瞬间怒了:“钱明月!你竟然不乐意陪朕!这是朕给你的恩宠你懂不懂?”朕想跟你出去玩。 钱明月苦哈哈地说:“不是不愿意,是不敢。满京城的人估计都在骂民女呢,民女自己都不敢上街。” 小皇帝眼神是冷的:“骂你什么?” “圣人让民女重复大家骂自己什么?不觉得太残忍吗?” 小皇帝笑得花枝灿烂:“朕猜猜吧,一定是骂你插手政务,不遵妇德——” 钱明月火冒三丈,抽出戒尺拍了一下桌子:“圣人很闲吗?” 嬉笑怒骂,活泼灵动,可爱、可喜、可亲。 小皇帝作态瑟缩一下:“瞧你脾气大的!本来朕还好心想赐午膳呢,现在算了,你自己回府吃去吧。”对不起,今天不能留你吃饭了。 外面淅淅沥沥飘着雨,钱明月坐在马车里,看着那湿漉漉的天、地和古朴的街道,只觉得无比压抑。 她才被允许临朝称制,就被骂得狗血喷头,现在,她真正入文华殿理政了,舆情是怎样的? 她与銮仪卫一起去了东市的小面馆,恰逢几个中年书生,边吃边聊—— “上次会试,我是差一点儿就考上了。我的文章就比我那个同乡差一点儿,他考中了,我落第了。我这又学了几年,今年若开恩科,必然能考中。” 钱明月心道:会试竞争何其惨烈,一分一毫的差距,就能刷下去许多人。谁不觉得自己的文章好呢?莫说自己都承认文章比别人差一点儿,就是自己以为文章比别人好,也未必能考中。 “这恩科怎么还不开考?确定会考吗?” “新帝登基就会开恩科,这是惯例啊。” “什么惯例不惯例的,女人当政的惯例倒是从来没有过,不是也兴起来了。我看啊,这恩科八成是开不了了。我们要么寻个教书抄书的生计,要么就回乡,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啊。” “你们说,这恩科开不成,是不是那个女人搞的?” “我看有可能,她不想开科举招揽人才,把空出来的职位留给自己家亲友附庸。” “对,一定是这样。” 钱明月觉得头沉:今日他们信口猜疑,得出一个结论,认为这个就是事实。明日便会将这个事实传给其他举子,将来满京城都会认为是我不让开恩科。 谣言就是这样流传开的。 又听到一个人压低声音说:“你说那些公卿高官怎么都那么听她的,会不会——”一切龌龊心思尽在猥琐的笑意中。 “那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那位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呢,哈哈哈。” 钱明月侧头看了他们一眼,对銮仪卫使了个颜色。 “诸位仁兄,小的是陪我家公子赴京参加恩科的,瞧着几位也是举人老爷,冒昧打扰一下。” 钱明月听得心中连连赞叹:銮仪卫真不愧是专门负责侦事的,一开口就令寻常人难以招架。 几个中年举人都是心思活络的:他们在面馆吃饭,而人家的下人也在面馆吃饭。看这穿着打扮,比他们还好。 看辔头就知马,看下人就知道主人。若能攀上一位大家公子,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便热情地邀请銮仪卫一桌用饭。 銮仪卫叫了酒,又叫了几个菜,几个人喝得有点儿上头,什么话都秃噜出来了。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现住哪里…… 而钱明月,也在为他们挑选合适的下场。 她甚至来不及想,自己是怎么从一个心地柔软的小姑娘,人变成这样睚眦必要的? 大概,报复是人类的本能吧!你若与我无妨,我便仁义待你;你既然妨碍我,我便将你踩到烂泥里。 钱明月到文华殿的时候,小皇帝还在后殿午睡。 钱明月亦有午睡的习惯,便趴在桌子上打盹。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前世上班族的日子,没地方睡午觉只能趴在办公桌上睡。 而小皇帝,就是那个奴役、压榨她的老板。 钱明月睡得很香,小皇帝驾临都不知道。 万金宝想叫,小皇帝摆手,小声道:“瞧瞧,睡得多丑,脸都歪了。你说她醒了脸上会不会有红印?” “去,拿面镜子来,要小的,漂亮的。” 钱明月终于醒了,被一种“老板来了”的念头惊醒的。 猛地抬头看到小皇帝正看着自己,吓得跳起来,然后发现胳膊腿都麻了,用唯一不麻的右臂使劲去砸,又慌忙磕头行礼,胳膊腿乱作一团。 小皇帝皱眉,嫌弃地将小镜子放在桌子上:“瞧瞧,瞧瞧你什么模样!” 钱明月拿起镶了螺钿的小镜子,看到自己蓬乱的头发,惺忪地睡眼,尴尬地把镜子合上。 小皇帝板着脸说:“御前失仪,该当何罪?你自己定吧。” 钱明月老实请罪:“民女死罪。” 小皇帝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那行吧,拖出去砍了。” 殿内外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宫人不做布景板的。 小皇帝郁闷:“你明知道朕杀不了你,还说什么死罪!再说一个能执行的惩罚吧!” 钱明月觉得自己没睡醒,听不懂他的意思:“啊?” 小皇帝奶凶奶凶的:“啊什么啊?你说,朕该怎么惩罚你?不然打板子吧!来人,上大杖。” 依旧静悄悄的。 小皇帝彻底丧气了:“连板子都没人打你,朕皇帝的权威哪里找去!” 第七十一章 幼龙舞爪护妻 这个熊孩子,跑她身上找帝王权威来了? 钱明月含笑道:“圣人您在松软的床上美美睡一觉无罪,民女没地方睡,趴在桌子上睡会儿有罪?” 小皇帝巴巴地说:“你的罪不在睡觉,而在让朕的眼睛里出现了如此丑陋的面容,御前失仪懂不懂?你可以回自己家去睡啊。” 虎着脸:“服不服?你自己传板子。” 这要挨了板子,还怎么做人!钱明月摇头:“回圣人,民女不服,若说失仪,谁比得过丽嫔,她不还活得好好的。” 小皇帝噘嘴,似有笑意:“丽嫔是被你陷害的!” “民女是被圣人您连累的,所谓非礼勿视,民女睡觉呢,您怎么能过来看?实在失礼。” 钱明月跪在地上转了个身,去拿戒尺:“说起来,民女既然肩负管教您的职责,就不能容许您失礼。” 小皇帝心满意足地跳起来跑了,笑嘻嘻地说:“你是朕将来的皇后,朕看你睡觉哪里失礼了。” “既然如此,那民女睡醒的模样怎么算得上失仪?” 小皇帝摆手:“好吧,好吧,你没失仪。还不赶紧起来批奏折,还有一大摞呢,批不完不准回去。” 然后扬长而去,嘴里似乎还哼着曲儿。 这个熊孩子!哪有一点儿皇帝的样子,分明跟喜欢扯女生辫子的小学生一般。 再说小皇帝,出了文华殿,让人找来为钱明月驾车的銮仪卫:“今天中午钱氏在成国公府吃的什么?” 那銮仪卫微愣,说:“回圣人,姑娘吃的面条。” “是吗?早上她衣衫湿了,回府怎么会不换?回府怎么会不歇息,反而到文华殿趴在桌子上睡?你一个小小銮仪卫,也敢欺君!” 銮仪卫连连叩首:“圣人恕罪,钱姑娘确实吃的面条,不过是在街上吃的,没有回府。” “哪个街上?” “东市一条小街,叫石柯子街。” 说了什么街小皇帝也不知道啊,不耐烦地说:“谁要知道这个!她遇到了什么事,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你老老实实说出来,再敢欺骗朕,钱明月可保不住你。” 再怎么说幼龙,那也是神兽。銮仪卫被吓得胆寒,便将饭馆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小皇帝问:“可会写字?” “会一些。” 小皇帝说:“把那些人的详细信息给朕,这件事不要告诉钱明月。万金宝,赏银十两。” “来人,去把户部尚书找来,让任长宗也来见朕。” 小皇帝在后殿召见了徐平成,给他一张纸条:“朕想到了一个整钱氏的方法,一定让她百口莫辩。” 徐平成看了一下纸条:“这是一些人,和他们的地址?” 小皇帝说:“这是钱明月派銮仪卫查的,背后骂她的举子的名单和地址,还有祖籍,偷偷摸摸查这个,肯定是想使阴招害人,我们不如做些什么。” 徐平成恭敬地问:“圣人打算怎么做?” 小皇帝生气地说:“这个钱明月,非要选吕旭超做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朕看明明牛不群更合适。” “她执意选地位更低的右指挥同知,不过是拿朝廷的官职收买人心罢了,你说她收买人心想干嘛呢?会不会利用兵马司的兵卒去抓对她不认可的人呢?” 徐平成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做。” 举子们因言获罪,再有几个不小心死在狱中的,钱明月尽失人心,还如何能掌握大权? 这个小家伙,开始舞爪了。 送走徐平成,小皇帝又召见了任长宗:“让人密切监视西城兵马司,一旦有人开始抓人,立马进宫报给钱明月,明白朕的意思吗?” 任长宗何其聪明:“臣明白,是銮仪卫发现苗头不对来报。” 小皇帝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哼歌:“不用批奏折的皇帝才是真舒服啊!若能叫个美人来拌拌嘴、吵吵架,就更美好了。” 再说西城兵马司,送走了一个没有什么特征的中年人。 刚刚晋升为指挥使的吕旭超说:“不用理他,该干什么干什么!” 牛不群说:“他传达了钱姑娘的命令。” 吕旭超道:“我们是朝廷命官,只遵朝廷的命令。” 牛不群还觉得自己据理力争:“钱姑娘也在处理政务,她的命令也是朝廷的命令。” 吕旭超说:“盖了宝玺的诏书、盖了官印的公文,才能传达朝廷的命令。” “便是钱姑娘自己来传,没有诏书,也不是朝廷的命令,只能代表她自己。能够不拿诏书、公文就指使我们,让我们干本职之外任务的,只有圣人!” 牛不群说:“钱姑娘提拔了你,你就这样对她?” “她提拔我是因为我忠君,任谁提拔我,我都将只对圣人忠心耿耿。” 牛不群冷哼一声,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吕旭超追上他:“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牛不群不阴不阳地说:“知道了,指挥使大人。” 牛不群想,大家都不听命于她,只有自己,那钱明月一定将自己视为自己人。将来钱姑娘手指头缝松一点儿,牛氏族人就能飞黄腾达,一步登天了。 牛不群还是出去了,带着更亲近自己的兵卒,大张旗鼓地满西城抓人。还派了一群人到东城去按地址抓人! 瞬间整个京城鸡飞狗跳,满城风雨。 任长宗匆匆跑进文华殿,失声道:“二姑娘,不好了。” 钱明月皱眉:“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毛糙了,幸亏圣人不在,不然你会被治罪的。” 好像演过了!任长宗老老实实说了牛不群干的好事。 钱明月气得头发晕:“他想弄死我吗?你快去,把牛不群抓了,交给都察院。” “此后的事情由你的人接手,你把那些被抓的人召进宫来,路上不管他们说什么,都要以礼相待,切莫伤了他们,我去东角门见见他们,酌情处理。” 禁宫禁宫,可不是谁都能进的,没有小皇帝允许,钱明月不敢让他们往里来,只能让他们到东角门。 第七十二章 钱明月教夫 今日下雨,人们都在自己家里,很少有聚集一块的。 是以牛不群声势浩大,但抓到的人也不是很多,连上东城上了钱明月黑名单那四个中年举子,也不过十几个人。 一群人冒雨被从屋里捞出来,扔到西城兵马司的班房里,浑身湿透了,冷得牙直哆嗦。 “我们可是过了乡试中了举的,便是犯法也可以不上刑,何况我们没有犯法!” “这是要大兴文字狱吗?” “不过批评几句,就大动干戈抓人,难道江山社稷能指望这样的人吗?” “钱氏倒行逆施,有辱斯文,必不得善终。” 一群人嚷嚷得厉害,只有几个年轻举子安静地坐在角落。 任长宗派几个銮仪卫去抓牛不群,自己则带人去了西城兵马司的班房。 呼啦啦一群精壮的士兵,不同于伺候钱明月时的身着便服,此刻他们各个头戴金凤翅盔,顶饰红缨,插着翎羽和盔旗;脖子上围着甲片顿项,身穿长甲,双臂戴着臂缚,手持长柄屈刀,威风凛凛,煞气逼人。 这是真的精勇士兵!一时间吵得最凶的举子也闭了嘴。 士兵分列两队,任长宗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袍服,补子上绣着豹子。这是三品武官! 坐在角落里最冷静的青年也有些慌乱了,不光西城兵马司出动了,还惊动了禁卫军统领,那人竟然真的如此大胆? 任长宗道:“本官上直卫指挥使兼銮仪卫指挥使,奉命请各位前去叙话。” “叙话?” “去哪里?” “谁要见我们?” 举子们一脑门子官司。 任长宗道:“个中缘由各位会明白的,马车在外面,请吧。” 还有马车,看来此去不会太凶险,定不是那女人派来的,说不定上面有人看上了他们的风骨。 一群人又活泛起来,左右不过说钱明月如何如何坏—— “先帝遗诏是成婚后临朝称制,这还没成婚呢,怎么能入宫处理政务呢!” “未婚夫妇整日相处一室,实在失礼。” 眼见任长宗并不管,他们说的话也越来越大胆了—— “在室女(未婚女)抛头露面,扎在男人堆里处理政务,名节尽失,在这民间是要浸猪笼的。” “我们可是举人,便是犯了法都能不受刑,她无知蠢妇,竟敢让人缉拿我们。” 任长宗想,钱明月不直接放人,而是要亲自处理,大概就是要打压他们这种气焰吧。 可能他们考中举人激动得要发疯,需要岳丈打几巴掌才能清醒过来,而对于钱明月,一个举人而已,抹掉他们的功名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文华殿。 小皇帝在众人簇拥下进来:“多少折子需要朕批‘准’了?” 钱明月忙行礼:“回圣人,还有一些,民女有点儿事情,需要出去一下。” “出去?下着雨,你去哪里?” 恰在此时,任长宗到了,跪拜小皇帝:“臣任长宗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小皇帝说:“你来干什么?瞧着身上都湿透了,可是出什么紧急的事情?”这一脸关切与好奇,这么认真,没有丝毫破绽。 任长宗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钱明月看任长宗可怜,帮他解释了前因,又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如疏,索性给他们个机会,让他们说个够。” 小皇帝笑道:“有意思,朕也想听听他们怎么骂你的。这样吧,任长宗你把他们带进来,就说朕宣召。哈哈哈,太有趣了。” 钱明月无语:“这就算有趣?圣人您平时的日子是有多无趣啊!” “朕真的还没有听人骂过人呢?从来没见过的事情,难道不能称之为有趣吗?” 钱明月悄悄翻个白眼:“圣人说有趣便定然是有趣的。” 阴阳怪气地说:“劳烦万公公派人拿些帕子来,那群人冒雨过来,想来是需要整理仪容的。‘御前失仪’的大罪,可不是谁都能受得起的。” 小皇帝抬杠:“他们被你召集冒雨而来,身上自然被上天淋湿,上天所为怎么能算人失仪呢?” 钱明月:……“您可真是辩才无碍啊!” 小皇帝指挥内使抬来屏风,挡在钱明月前面和侧面:“你太丑了,在朕面前失仪就算了,还是别吓唬朕的百姓了。” 再说东角门外众人,听说是圣人宣召,立刻灵魂仿佛都得到了升华。那是圣人宣召啊! 圣人是什么人?圣人不是人啊,是神啊! 是的,虽然在熟悉小皇帝的大臣、徐太后和钱明月心里,小皇帝就是一个心智未熟的熊孩子,甚至一个可以操纵的傀儡玩偶。 但在天下万民心中,成章帝是一个神话了的符号,不管他多小,都是神圣的。 雨落在身上也不凉了,心里充满了紧张惶恐,同时也充满了豪情干劲地随着任长宗走进去,在主殿门外听召。 小皇帝还从来没有宣召过朝臣之外的人,觉得挺有趣:“怎么不进来?” 万金宝说:“刚刚赐了帕子,他们在整理仪容。” “等一下!”钱明月说,“圣人莫要让他们进入室内,也不要跟他们多说话。” 小皇帝不解:“为什么?朕不是要显得亲和点儿吗?” 钱明月说:“圣人在百姓中是神圣的,要保持这种神秘感。神与世人,总是要保持距离的,偶尔显露丝毫神迹,供世人敬仰膜拜便是。” 就像偶像与粉丝,要离得远远的才好,真让粉丝知道他也会拉屎也会抠鼻屎,估计幻想就破灭了,狂热的崇拜就没了。 小皇帝眯眼:“你这是在教朕什么?修身?还是治国理政?” 钱明月摇头:“民女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大概是维持帝王威严的心术吧。” “为什么重臣不怕您?不仅是他们官大,还是对您太熟悉了。您是圣人,不能让世人对您太熟悉了,不然他们对您失去崇拜敬仰,对您统御江山不利。” 小皇帝皱眉:“朕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嗯,重臣难道对皇考不熟悉吗?可他们对皇考依旧很尊重。” 钱明月道:“重臣是经常能拜见先帝爷,可他们对先帝并不熟悉,先帝胸有千秋,深谋远略,哪里是群臣一开始便能看得懂的。可是,圣人您,您——”还只是个熊孩子啊! 小皇帝低头:“朕明白了,朕不及皇考太多了。”她都觉得朕容易看懂,那其他人也看不穿朕的心思喽。 钱明月安慰道:“人的成长都需要一个过程,您慢慢长大便是。在长大之前,不要给太多世人了解您的机会。” 小皇帝笑道:“这些话都能说得出口,钱明月,你可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 钱明月接道:“但也表明民女一颗忠心啊。有这些心思的人多着呢,谁宁愿冒着‘不磊落’的风险告诉您啊。” “说得好像就你自己忠心一样。”除了她,谁还会把帝王心术掰开揉碎教给他。 第七十三章 炫权是个技术活 钱明月搞这些纯粹是为了小皇帝吗?当然不是!她要借机做文章,尽量收服人心。 她想做的第一步是炫权。炫富很简单,戴一头珠翠便是。炫权却是个技术活,不能太生硬,否则会适得其反。 有礼制在,炫权也不太难。周公制礼“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尊卑高下立现。 钱明月就用礼制的原理,让某些人明白他们跟自己的尊卑差距——她钱明月屋里坐着、直面天子,他们外面跪拜隔着门见不到天子。 但这样还不够尊贵,等级是一层层对比出来的,现在还缺点儿中间阶级。 钱明月说:“再把六部尚书叫来吧,毕竟民女未大婚便处理政务确实容易引起争议,关于礼法,还是他们懂得多。” 小皇帝道:“那行,便让林长年过来。” “这事是户部尚书建议的。” “让户部尚书也过来。” “说不定有些人会触犯律法——” “再让刑部尚书过来。” 小皇帝不耐烦了:“不与你啰嗦了,万金宝,找人去宣六部尚书过来。” 等到万金宝回来,钱明月才说:“让他们给圣人行大礼吧。” 外面等得心惶惶的举子们一见万金宝,眼睛就黏在他身上了,见不到圣人,能见到圣使也是极好的。 万金宝威严矜骄地昂着脑袋,扯着嗓子喊:“众举子拜见圣人。” 领头的穿褐色衣服的举子想进去,被万金宝拦住:“这位举子,你学的礼仪呢?圣人准你进去了吗?” “学生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群人在门外廊下跪拜圣人,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天家的威严与高贵。 “平身。” 举子们终于听到了那无比尊贵的声音,只恨不能多听几遍。 那个穿褐色衣服的举子说:“圣人宽厚仁爱,有尧舜之遗风,真是大梁百姓的福音啊……” 彩虹屁听得钱明月很尴尬!不过是赐了一个破帕子而已! 粗使宫人擦汗的帕子,由小皇帝这么一赐,那就是金帕子,便是拿织女做的云霞都不换的。 帝王是被神圣化了的,所以他只要对底下的人稍稍礼遇,就会有人用生命去尽忠。这是帝王的天然优势,是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是以有些亡国之君,明明德行败坏,还有人以死尽忠。还有人将那份忠诚传给其他皇族子弟,在社稷风雨飘零的时候,扶起一个小皇帝,尽忠而死。 是以钱明月从来没有生过取小皇帝而代之的想法,做不到的!这个时代的人对帝王,对皇室血脉的推崇程度,是钱明月难以撼动的。 万金宝回到殿内,请小皇帝示下。 小皇帝侧头看钱明月:“你抓来的,你打算怎么办?” 钱明月无奈地辩白:“不是民女抓的。不如去拿些笔墨纸砚来,将他们被抓时说的话写下来。” 小皇帝点头,惜字如金地说:“准。” 万金宝很快拿来,还对那群人说:“记住,当时怎么说的,就怎么写!不然可是欺君之罪。” 钱明月耸耸肩,她信如果万金宝不加这句话,这群举子会把这当成殿试,直接上一篇策论也是有可能的。 小皇帝看到她那副作态,小声说:“你别闲着,赶紧批奏折,国家大事耽误不得。” 只有笔墨纸砚,可没有桌椅,只能趴在地上写。至于地上的水,当然不能用圣人御赐的帕子擦,只好用他们自己的衣服了。 在他们还没写完的时候,六部尚书由内使撑着伞,护送进来。 举子们不免抬头,这可是九卿之六啊,是他们读书人幻想一生的美梦,也是寻常人攀不上的高官。 高官径自入了殿内,齐齐跪拜行礼:“臣等参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小皇帝严格遵守钱明月的嘱托,坚决不肯多说一个字,生怕话多失了威仪。 林长年道:“不知圣人宣召,所为何事?” 小皇帝拿眼睨钱明月:为了帝王的威严,朕不想说话,你自己说吧。 钱明月道:“是民女请圣人叫几位大人过来的。有人假借民女的名义,抓了一些举子,说他们言行不当。幕后之人,自然要追查。” “这些举子们心中有些疑惑,民女想着不如趁这个机会,见见他们,当面解答疑惑。民女才疏学浅,这解答疑惑之事,便劳烦各位大人了。” 林长年一向支持钱明月,也最识时务:“钱姑娘放心,本官一定尽力解答关于礼法之疑。” 其他几人也纷纷表态。 钱明月得意地抿了一口茶:外面的举子听到了吗?便是你们求见一面而不得的公卿,也要听本姑娘的命令。我劝你们认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你们没资格评论本姑娘。 等到他们都写完,万金宝便让内使收集纸张,交到小皇帝御案上。 小皇帝一摆手:“念。” “家国大事岂能交于妇人之手!牝鸡晨鸣,必遭祸殃。” 小皇帝一脸正经威严地看热闹:“钱氏,你怎么回答?” “这事本该先帝爷来回答。” 小皇帝让万金宝问殿外的举子:“你们可要与钱氏当面对质?” 一个素来冷静的蓝衣青年在殿外朗声说:“先帝遗诏是准许姑娘与圣人大婚后临朝称制,姑娘未婚便入宫理政难道也是遵守先帝的遗命吗?未婚男女共处一室,完全不合礼法。” 钱明月踢球:“这是户部尚书徐大人的建议。礼法事礼部尚书更在行,便让他们二位解答吧。” 徐平成哪料到坑钱明月呢,结果把自己也栓住了,只得忍憋屈帮钱明月说话:“圣人年幼,需要良师教导。” 林长年说的比较多:“钱二姑娘得太宗武皇帝御赐宝玺戒尺,有管教劝谏君王的权力,这良师自然非她莫属。” “礼是行为法度,儒生遵从礼法自然是一桩善事。” “但是诸位当知,仁义礼智信,礼排在义之后。忠孝节义,忠、孝、节皆在义之前。是以忠孝节义皆重于礼,若尽忠与守礼不能两全,当弃礼而尽忠。” “尽忠,便是最大的礼。钱氏女以女儿身担负重任,为江山社稷失旧礼而尽忠义,诸位当赞叹效仿才是。” 钱明月目瞪口呆,还能这样!果真是文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七十四章 傻地主护妻反被误会 蓝衣青年惭愧跪地:“是学生愚钝迂腐,言行多有得罪,请钱姑娘降罪。” 小皇帝按捺不住看热闹的兴致,装模作样地说:“嗯,你准备如何处理?” 钱明月不想让靴子这么快落地,就想让他们心里七上八下地难受:“稍后再说,继续念吧。” 万金宝念道:“妇主中馈,惟事酒食衣服之礼耳,国不可使预政,家不可使干蛊。如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助其不足。必无牝鸡晨鸣,以致祸也。” 小皇帝忍不住连连点头:“有道理,钱氏你怎么看!” 钱明月头都懒得抬,道:“语出颜氏家训。” 小皇帝说:“再念。” 还是差不多的内容,都是从各个角度反对钱明月女人干政,还有人举了吕雉、武则天的例子。 钱明月懒懒地道:“人有千般相貌,便有万般心地。吕雉武氏先做后妃,逐渐权迷心窍,才杀戮皇室子孙,残害忠良以握权柄。” “民女蒙先帝厚爱,遗命托孤,殷殷嘱托使民女佐政辅君,又蒙圣人及诸位大人信赖,提前入禁宫,终日案牍劳形,常遗憾失了诸多趣味。” “民女不过是‘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助其不足’而已,哪里算得上能招致祸患,诸位多虑了。” 小皇帝问台下的人:“诸位爱卿以为呢?” 林长年以为今日事是钱明月搞出来,为了扭转京城舆论,让百姓认可自己。 率先开口:“回圣人,臣以为此事乃先帝所定。先帝深谋远略,定不会为江山社稷留下祸患。何况圣人虽年幼却聪慧仁孝,贤明宽厚,钱氏女只能辅助于您,不能祸害于您。” 夸了先帝夸当今,让其他人能怎么说呢!当然是继续夸呀! 小皇帝被夸得好像自己真的是无所不能的千古名君,开心得都快坐不住了,强忍着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冲动,说:“如此说来的确是他们言行无状了,钱氏打算如何定罪?” “自先帝遗诏颁布,满京城人都持这种观点,莫说别人,便是民女自己的长辈和兄长也是这样想的。哪里算得上有罪,放了便是。” 这群人好歹是举人,怎么能公开打杀呢?当然要按下黑手了。 小皇帝不悦,放了?放了他岂不是白费功夫了!她如此心慈手软,难怪一直受欺负。 不行,他要逼她一把。 小皇帝招手让万金宝过来,低声吩咐几句话。 不一会儿,今日中午为钱明月驾车的銮仪卫仪容端肃地走到文华殿前,在殿门口的廊下行跪拜大礼:“銮仪卫校尉何西宝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得意地看了钱明月一眼:“免礼平身。” 钱明月根本不知道给自己驾车的人叫什么,低头无比专注地批奏折。 万金宝上前,道:“何校尉,您看这群举子里,可有熟人?” 何西宝一眼就看到了中午遇到的那几个中年举人,恭谨地道:“有。” 举子们也在看他,面馆里那几个中年举子瞬间明白自己中午干了什么蠢事,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住。 万金宝笑眯眯地说:“你们中有人说谎了,证人在此,还不认罪?” 那几个中年男人膝盖一软就跪下了。 同时跪下的还有蓝衣青年和两个青年举子,他们并不知道銮仪卫是不是已经监视到自己了,心虚认罪。 小皇帝说:“钱明月,别批了,赶紧出来处理。” 钱明月说:“男女有别,民女不适合出去。” “朕准了!” 小皇帝清清嗓子:“钱二姑娘,此事因你而起,就交由你处理了,朕还有政务要处理。”然后认认真真拿起钱明月批好的奏折,写“准”。 钱明月看到何西宝熟悉的面孔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是?何西宝?!” 因为男女之大防,她对自己身边的銮仪卫始终保持距离,频繁换人。这倒好了!都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被小皇帝收买了! 她以为是徐家在搞她,没想到是小皇帝! 徐家是敌人,害她她能接受,但小皇帝,他为什么? 她辛辛苦苦帮他处理政务,维护他,保护他,虽然有私心,算不得忠心耿耿,但至少是诚信合作吧!他怎么能这么害她! 钱明月怒发冲冠,瞬间失去理智,冲到小皇帝面前:“圣人!” 小皇帝缩缩脖子,可怜巴巴地抬头看她一眼,怯生生地说:“姐姐,朕,朕认真批改奏折呢。” 偏他长得那么好看,让钱明月更加快速地冷静下来。 不能吵,不能闹,不能在臣子和举子们面前,毁了他帝王的威严,不能因此跟他撕破脸,将他推向徐家。 不能揭露这破事是他干的,还得给他背黑锅!小皇帝这不高明的阴招,还真是恶心人啊! 钱明月心里窝了一个疙瘩:“让他们把实话写下来吧。”然后自己盯着小皇帝看,用眼神去给他压迫感。 他是不是好心办坏事了?小皇帝在钱明月严厉的目光下跟个鹌鹑似的,将“准”字写得无比端正。 …… 钱明月看着,彻底没了脾气。 有个中年举子写完,万金宝拿过来交给钱明月:“钱姑娘,请过目。” 钱明月接过扫了一眼,递给司马韧:“诸位大人传阅一下吧,这便是熟读孔孟的人能说出的话。” 司马韧气得将纸扔在地上,跪下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饱读诗书的举子,头脑怎么能如此龌龊肮脏。请圣人严惩此人!” 林长年捡起来,看了也气得不行,他是最先支持钱明月的啊!也跪下说:“请圣人严惩此人。” “请圣人严惩此人。” 众人都跪下了,包括徐平成。 小皇帝道:“钱家姐姐,交给你处置吧。” 钱明月说:“民女哪有资格处置堂堂举人老爷。” 小皇帝乖得很:“欺君罔上的,一律革除功名,这下你可以处置了。” 钱明月再度拒绝:“大梁是有王法的。” 小皇帝无奈:“好吧,交给刑部依大梁律法处理。” 第七十五章 明晃晃地收买人心 万金宝便招呼人将那几个跪在地上的举子拖出去。 蓝衣青年还没写完,绝望地放下了笔。对于国家最,他们就像蝼蚁一样,一句话定生死存亡,便是再有才华,也没有丝毫发挥的空间。 或许,他真的错了,女人若有能耐,何不能佐政辅君?但凡对社稷黎民无害,先帝和当今乃至重臣都支持,他何必呢? 此番获罪,也绝了欧阳家族的希望,真的值得吗?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什么刚正不阿铁骨铮铮是后天习得的,后天习得又怎么比得上本能呢? “等等!”就在銮仪卫拉蓝衣青年的时候,一道清丽的女声阻止。 蓝衣青年下意识抬头,抬到一半又停止。 “这三个年轻的也是何校尉的熟人吗?” 何西宝忙道:“不,不是。” 小皇帝道:“难道他们没有欺君罔上吗?” 徐平成说:“钱姑娘,他们罪在欺君罔上,姑娘仁慈,可也救不了他们。”这时候还想收买人心? 钱明月弯腰捡起蓝衣青年身前的纸:“圣人让他们写下被抓时说的话,可这分明是一篇结构完整条理清晰的文章。怎么回事?” 蓝衣青年道:“回姑娘,我等不只因言获罪,还是因文获罪。” 钱明月道:“胡说八道,你们并未获罪,何来因言因文获罪之说?” 又转身向小皇帝道:“启禀圣人,他们并没有被要求默写使他们被抓的文章,只如实写了被抓的时候说的什么话,如此算不得欺君罔上。” 小皇帝装威严:“嗯,言之有理。” 钱明月对门外的三人说:“既然不是欺君罔上之罪,你们便起来吧。” 将纸递给万金宝:“这文章写得还挺不错,拿去给几位大人瞧瞧。”问那蓝衣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学生欧阳靖,临安人士。” 临安。欧阳。临安属于杭州府,上午还说到欧阳家族呢,当年欧阳知府为前朝尽忠跳西湖自尽,难道他的一支后人留在了临安? 钱明月惊讶:“莫非是文忠公的后人?”文忠公是太祖爷给欧阳知府的谥号。 提前先祖,欧阳靖颇多感触,先祖是他的荣耀,是他寒窗苦读坚持不下去时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奋斗的动力。 先人殉前朝,大梁帝王也给了先人足够多的尊重,可是欧阳家到底没有人出仕,已经没落了。 欧阳靖有些激动:“是学生曾祖父。” 钱明月惊讶:“我与父亲在杭州多年,竟然不知道文忠公的后人就在杭州府,真是,太遗憾了。” 小皇帝皱眉,小声嘀咕:“这怎么还认起亲戚来了?” 徐平成说:“钱姑娘爱才,是在招揽人才。” 小皇帝轻蔑:“被骂了,还要招揽,她活得累不累啊!” 万金宝将另外两人的也拿过来给小皇帝过目。 小皇帝没耐心看,扫了一眼,惜字如金地说:“嗯,还行。” 交给林长年和韩书荣看,他们看了也频频点头,表示还可以。 这一刻,钱明月豁然开朗,知道怎样处理了!不光能挽回声誉,还能营造好名声! “众人并无诽谤诬蔑之言,更没有怨怼偏执之语,态度中正,言辞恳切,可见他们的品性远非方才那四人能比。” 钱明月说:“如此人才若重罚定然是朝廷的损失,可他们到底非议先帝遗诏,若不惩罚岂不是置圣人于不孝的境地。” 小皇帝偷偷撇嘴,嘀咕:“明明她自己小肚鸡肠要惩罚人,还说是为了朕好!当朕傻吗?” 钱明月说:“今年不开恩科,却是准备让国子学太学对外公开考试,招收学员的。不如就免了他们参加国子学太学考试的资格,小惩大诫吧。” “圣人意下如何?” 小皇帝点头:“准。” 众书生跪下:“学生等谢圣人恩典。” 小皇帝想训教他们一番,又牢记钱明月说的话,不能毁了自己的神圣感,道:“韩爱卿,你来训诫他们。” 韩书荣说:“是,臣谨遵圣人旨意。” “诸位举子当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既不了解朝政朝局,也不了解钱二姑娘为人,怎敢妄自尊大,擅论先帝是非。” “先帝文韬武略、深谋远虑,岂是尔等能洞悉的。为人臣者可不解帝王谋略,但不可不遵帝王旨意,不遵旨意便是不忠不臣,尔等欲做不忠不臣之人耶?” 不过说了几句满京城人都在说的话,就被冠以“不忠不臣”的罪名。扣帽子,可是文官的基本功。 “自先帝遗诏出,坊间流言纷纷,圣人不是不知,不过是希望‘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而已。智者不随波逐流,尔等皆是饱读诗书之辈,怎可毫无主见,人云亦云。” 让韩书荣这么一说,钱明月也觉得这群人都是迂腐书生,不堪大用了。文人的嘴,真的是可怕。 等到韩书荣结束,钱明月看着头都抬不起的众人,说:“韩大人,民女听闻各地知县有空缺,民女为您推荐欧阳靖三人,如何?” 谁都不是傻子,都知道她想利用欧阳靖三人收买人心。 可明知如此,欧阳靖三人还是动心了。 韩书荣为难,徐平成先开口:“圣人,一个知县对朝廷来说微不足道,为地方来说却是几十万百姓的天啊!钱二姑娘,您收买人心,也该有个限度,朝廷吏治,容不得儿戏。” 小皇帝也说:“刑罚,朕听说过杖责、鞭打、砍头、充军,没听说过罚人做官的。”你不严惩反对你的人,反而奖励他们,以后大家都反对你,你还怎么活! 钱明月真诚地说:“只有把做官当成受罪的苦差事,才能做好官。若是有人听说要做官就兴奋得发狂,甚至亲友都弹冠相庆,这样的官肯定既不为君分忧,也不为民谋福,只为自己谋财。” 小皇帝说不过她:“你有理。” 钱明月说:“韩大人,民女只是推荐而已,他们能否胜任由吏部考核。若能,便让他们做三年,期间不能参加会试,只领一半俸银。三年期间若有贪腐渎职、徇私舞弊等事,则数罪并罚,如何?” 第七十六章 她抱朕了 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官是一个高风险的工作,面对巨大诱惑还要保持定力是一件违背人性的事。 也许他们会牢记自己的戴罪之身,能锻炼出抵抗诱惑的能力,受用终身;也许他们很快放松警惕,就此沉沦。 也许他们没能力干不好,一两年就被巡按弹劾了;也许他们干得很好,也在地方管理的实战中锻炼了自己,将来会试殿试,文章策论更加亮眼,一举得第。 钱明月给了他们一块糖,可这糖上也有毒物,能不能剥除毒物吃下这糖,能够吃到多少糖,就看个人的本事了。 韩书荣道:“好!” 遣走众举子,钱明月长舒一口气,小皇帝搞出来的这一堆破事,好歹没有伤到她,她还趁机树立爱才惜才、宽容大度的政治形象。 干得漂亮!钱明月。 钱明月说:“各位大人,山西——” 小皇帝干咳两声:“各位爱卿,没你们什么事儿了,退下吧。” 有小皇帝在,他们当然不听钱明月的,众人退下。 钱明月郁闷,他为什么非要跟她对着干,她又不是为了自己:“圣人,民女还有些朝政要与他们商议。” “别糊弄朕了,你会没主意?”在他眼里,钱明月比群臣能干多了。 “民女岂敢糊弄圣人,只是有些想法不确定是否可行,想与他们商议一下。” 小皇帝冷哼:“与他们商议?朕问你,是君谋臣断还是臣谋君断?” 钱明月心里咯噔一下:“自然是臣谋君断!” “你既然已经有计策,为什么还要与他们商议?你将策略写下,朕来决断便是。看着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怎么在这么简单的问题上犯迷糊。” 就这么几句话,钱明月敏锐地觉出不同,这还是地主家又熊又倔的傻儿子吗? 钱明月心里一阵紧张,恭顺地说:“是民女没想清楚,多谢圣人赐教。” 她很尊重自己,小皇帝却莫名有些难过,上前抓着她的袖子说:“朕让人用姐姐的名义去抓人,好像做错了,惹姐姐生气了?” 钱明月不习惯被人抓袖子,下意识地将他手扒拉开,又觉得这样是在拒绝他的示好,轻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民女真没想到这件事是您做的,当时真是太震惊了。” “民女确实有些生气,因为民女觉得,您是真龙天子,做事要坦荡磊落,怎么能学宵小,净搞些阴谋诡计。就像今日,您身为帝王,当然可以直接下令抓人,为什么要搞这些呢?” 小皇帝说:“姐姐到底是出身道德传家的大族,行事磊落坦荡。” 迂腐!跟钱时重一样迂腐!他从不觉得阴谋、阳谋有是非贵贱的区别,能让他达到目的的,便是好的。 “姐姐的意思朕都懂,可是朕不知道怎么用光明磊落的方法解决问题,朕能想到的都是阴谋诡计。” “今日事,若朕直接下旨去抓人,世人一定认为是姐姐的意思,会更加辱骂姐姐,诽谤姐姐。” “朕让人打着姐姐的旗号去抓人,姐姐又胸怀大度、以礼相待,甚至还爱才惜才,举荐他们中优秀的人去做官。” “如此一来,人们一定认为有人冒用了姐姐的名义,会转而同情姐姐,支持姐姐。” 这一瞬间,钱明月甚至被他感动了,虽然她下一刻就想起来:如果她没有想出妥善的应对方式呢?岂不是被陷害得满身冤屈黄河水也洗不清? 如果他真是为她好,难道不应该提前知会一声,让她想好应对措施吗? 可是,他给出了塑料橄榄枝,钱明月得当真种下,精心培育才行。 钱明月轻轻拥住他,这样他就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了。 她忍着恶心,温声说:“姐姐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光明磊落地处理这件事,才一直对他们放任自流的。你做得很好,谢谢你。” 小皇帝僵得跟个木头似的,不知道手该往哪放,也没听懂钱明月到底在说什么,他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她抱朕了!她抱朕了! 不像丽嫔那样勒得他脖子痛,也不像柳美人那样黏腻腻的!她抱他,就像,像长姐抱着幼弟。 她的怀抱馨香而不腻味,柔软又坚强,让他有些沉醉。 钱明月说完便放开手,才想在这年头,自己这样的作为有些不符合“礼”,羞窘地说:“天快黑了,赶紧处理奏折吧。” 小皇帝失落极了:“钱阙!还没成婚,你怎么能抱朕呢!” 钱明月的脸瞬间红透了:“是圣人您连连叫民女姐姐的,做姐姐的拥抱弟弟是义,臣民拥抱自己君王是忠,便是略微逾礼,也不为罪吧。” 小皇帝笑道:“林长年的话你倒是学得挺快。朕准了,你以后可以多拥抱朕几次。” “自从皇考驾崩,身边各种人,各种心思,朕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唯有姐姐,对朕毫无保留,忠心为朕。姐姐放心去做光明磊落的事情,朕用阴谋诡计保护你。” 他这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小皇帝不傻,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难,这对钱明月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钱明月真诚地道:“圣人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且用不了多久了。” 小皇帝这一次舞爪,说明他还是有脑子有能力的,虽然幼稚了些,但是最不可轻视的便是少年人啊。 通过这次行动,既让徐家打消了疑惑,以为自己是讨厌钱明月的,又收获了钱明月的信服与忠心(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还扭转了京城的舆论。 小皇帝觉得自己一箭三雕,智计无双。 第二日,钱明月到文华殿的时候,小皇帝还没过来。 钱明月随手翻看奏折,意外地发现没有人弹劾她入文华殿理政,反倒有几份奏折请求查明“抓举人案”的幕后主使、严惩牛不群。 怎么会不骂她,反而向着她?一定是骂她的奏折还在路上。 至于牛不群怎么处理—— 钱明月为难了,革职处刑吧,他事实上在执行小皇帝的命令。不处理吧,只怕满京城的举子不答应。 小皇帝怎么还不来?这事儿还是他拿主意比较好。 小皇帝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他在太后宫中被丽嫔缠上了。 第七十七章 为妻报仇羞辱丽嫔 丽嫔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圣人,嫔妾知罪了,您就饶了嫔妾这一次吧。” 小皇帝叹息:“你哪里有罪!是朕看到你就想起不好的画面,是朕不好,忘不了那些,你就饶了朕吧。” 丽嫔期期艾艾地说:“圣人,您好绝情啊。嫔妾正值青春年华,您忍心让嫔妾独守空房一辈子吗?” 小皇帝道:“你是不知道后宫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韶华守活寡的女人多着呢,以后你就明白了。” 丽嫔捂脸哭起来:“如此,嫔妾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嫔妾还是死了吧。” 说着要往墙上撞。 小皇帝忙喊:“拦住她。” 在丽嫔以为他对自己心生不忍的时候,又上前斥责:“你干什么!要污了母后的寝宫吗?母后对你有提携之恩,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在她宫里又哭又闹,还寻死觅活!” “你如果想活着,后宫不缺你吃穿用度,你不想在宫里,朕也可以让你改嫁。” “圣人!”丽嫔失声喊道,她没想到小皇帝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妾已经是圣人的妃嫔,怎么能改嫁?您是要毁了妾的妇节啊!” 小皇帝冷笑:“妇节、妇节,媳妇才要求贞节,你不过出身奴婢的一嫔妾,谈什么妇节不妇节的。” 丽嫔一脸屈辱:“圣人,您!原来您是这么想奴婢的。” “士大夫哪个不明礼知义?多得是赠婢送妾的。朕准许你再嫁,还不够仁慈吗?” 小皇帝不耐烦:“朕不想跟你费口舌了。来人,将她送回去,日后不许她随意打扰母后。” 丽嫔绝望地喊:“圣人,您是要逼死妾啊。” “你要是不想活,死在你的景阳宫,朕会依礼好生安葬你。堵上嘴,拖走!” 终于清静了,小皇帝揉揉耳朵:“史书上总说哪个皇帝好女色,后宫佳丽多少多少。他们怎么活的啊!就这一个,就能把朕烦死!” 又向旁边的老宫女:“兰姑姑,母后身体怎样?” “略感风寒,已经让太医开药了。” 小皇帝道:“母后抱恙,朕理应侍疾才是。” “太后娘娘请圣人以国事为重。” “国事!”小皇帝冷哼一声,“国事多得是人愿意操劳。也罢,你们好生伺候母后,朕晚些时候再来给母后请安。” 小皇帝走后,内室的徐太后问刘姑姑:“你怎么看?” 刘姑姑说:“丽嫔是彻底废了,钱明月这招比杀了她还狠。” 徐太后冷哼:“她不想杀人,本宫偏让她杀。”杀人嫁祸这种事,她轻车熟路。 “她想落个仁善的名声,本宫决不允许。” “本宫要把她赶出文华殿,还要为皇帝退婚。” 礼部上了一个奏折,请示圣人诞辰该怎么庆祝。 小皇帝生日快到了? 钱明月正想着,小皇帝气势汹汹地走进文华殿,万金宝的声音才在后面响起:“圣人驾到——” 钱明月忙行礼:“民女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小皇帝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钱明月也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在席上。 过了一会儿,小皇帝才说:“你来得挺早的,处理了多少奏折了?” 钱明月正想回答,他又说:“说好的今日带朕出去玩,出去体察民情,你准备的怎样了?” “啊?”什么时候说好的? 小皇帝生气:“啊什么啊!你不会根本没把朕的旨意当回事吧!在你们心里,朕说的话都是玩笑,可以充耳不闻,不用执行吗?” 敢情是在后宫受了气,来她这里撒气来了。 钱明月能怎样,慑于他昨日才显露出帝王的心术来,她还真不敢跟他相左。 忙起身行礼:“回圣人,民女已经准备好了,刚才略显惊讶,是以为要批完奏折才出去。” “不批了,奏折是批不完的。不出去散散心,这奏折也批不成了。” “请圣人换套便服。” 小皇帝生气:“朕哪有!朕若有还需要你准备?” “圣人下朝后穿什么?” 小皇帝抬抬胳膊:“你看不到吗?就这个,燕弁冠服。” 钱明月瞪眼:“您,您的燕居服也如此复杂吗?”退朝而处,就是燕居。 小皇帝终于能显摆一下了:“这你就不懂了吧!皇祖父时期,退朝之后就穿得很随便。” “皇考任命林长年做了礼部尚书,林长年上书说天子燕居与文武官员甚至平民百姓无异,体现不出尊贵威仪,便制作了这燕居服。” 敢情是林长年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火烧到了天子身上。 这衣服只注重礼制等级,政治、道德意义大过审美意义,这主体黑色的衣服真的好显老,十几岁的少年穿上这个很显滑稽。 小皇帝不高兴她神游:“喂,你发什么呆呢?” 钱明月说:“民女在回想您的朝服是什么样的?当时被您龙威震慑住,竟然全记不起来了。” 小皇帝说:“赭黄色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这也是林长年改的,以前是四团龙,没有十二章。” “十二章?可是专门用于冕服的十二章?” 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火、藻、粉米、黼、黻是十二章图案,以往专门用在帝王衮冕服上,衮冕服是帝王最高级别的礼服,是祭祀天地、宗庙、社稷时候才能穿的。 将冕服上的图案弄到常服上去,算是拔高了常服的礼制品格,再加上团龙变多,这衣服花里胡哨能好看? 不过胜在够尊贵,穿上这衮龙袍,看到衣服上的日月,就能想起自己这帝位是天地神明赐予的,是合天道的。 这林长年,真是个叔孙通般的人物,叔孙通让刘邦终于感受到了做皇帝的快乐,林长年也让元贞帝感受到了君权神授,真龙天子的非凡。 “民女记得您曾经微服出宫过,那时的衣服呢?” “短了。” 忘了,这孩子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啊! “您让宫人为您准备可能比民女去准备更容易些。” “这样全宫的人都会知道朕要出去!” 小皇帝上前,用脚踢踢钱明月的脚:“喂!你不会告诉朕你没有准备衣服,今日去不成吧?” 对啊!当然是这样!对上那孩子愤怒的眼神,钱明月立刻惊醒,青春期的熊孩子能惹,叛逆的帝王绝不能逆! “衣服的问题好解决,不过我们怎么出宫去?” “这个好办,朕来安排。” 第七十八章 小皇帝女装出街 钱明月身体抱恙,小皇帝派了十人抬大轿将她从文华殿接了,送到成国公府内。 钱明月只见过八抬大轿,文官的最高级别是八人台,皇室才能十人抬。 不得不说这十人抬的轿子比两人抬的轿子舒服多了,而且多一个人的重量,分散给十个人其实也没多少,估计他们不会觉出异常。 轿子停在仆役与主院相通的月亮门前,钱明月说:“男女有别,请诸位轿夫退出府门。” 等人都退下了,平安也咋咋呼呼过来:“姑娘,姑娘,好好的出门怎么就抱恙回来了!是不是圣人惩罚您了!” 钱明月懒洋洋地说:“行了,你家姑娘能歇歇,你这么不高兴呐。”撩开帘子下轿,继续撩着帘子。 平安不解,便见一个满脸傲慢的小内使昂着脑袋下轿,径自走进月亮门。 平安瞪眼:“姑,姑娘!这是谁?” 钱明月说:“圣人赐下的,莫多问。” 带着小皇帝光明正大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平安,你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准靠近。” 小皇帝一进屋就开始脱衣服,很快只剩白色中衣:“好姐姐,快给朕换件衣服,这破衣服,简直辱没了朕。” 钱明月从柜子里翻出来几件男子的袍服:“您试试这几件。都不是全新的,但是姐姐亲自设计的,穿上甭提多风流倜傥了。” 小皇帝拿来往自己身上一比划:“这穿身上,简直是在拖地。” 太长。 小皇帝现在看钱明月还得仰视,如何穿得上她的衣服。 “你一个女孩子家,长那么高干什么!” 钱明月无奈:“这也不是民女能做主的事情啊。” 小皇帝突然担心万一自己没有她高,多尴尬的:“咳,不准再长了啊。” 钱明月小声道:“是!遵旨。”她去年就不长个了。 “你以前的男袍呢?你总不可能是最近才学得乔装往外跑的。” “短小之后,绞了另作他用了。” 小皇帝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道:“朕都来了,你告诉朕没有衣服。钱明月,你不是说衣服的问题好解决吗?信不信朕斩了你!” 钱明月委屈,谁让你这熊孩子这么矮的! “办法倒是有,就是怕辱没了圣人。”来的路上就想到了小皇帝可能不能穿自己的男袍,有了一个备选方案,比较大逆不道。 小皇帝眼睛都亮了:“什么办法?” 钱明月按捺住心中的小激动,跪在地上,老实真诚地先请罪:“民女还有几件珍爱的袄裙,虽然短小了,但没舍得拆。不过,不过这太荒唐了。” 小皇帝觉得钱明月似乎莫名兴奋,可看她认真请罪的模样,罢了,可能是自己多心了:“恕你无罪,拿最漂亮的过来。” 钱明月拿出几年前的一条裙子,那是她亲自设计的马面裙,白色的裙子上绣着一整副《江南春》山水画,还绣着杜牧的诗。 画是谢文通与钱时延一起画的,绣是最好的杭绣绣娘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绣出来的。 钱明月是穿舍不得穿,拆更舍不得,平日里还嘱咐平安拿出来好生晾晾,免得被虫子咬了,不能曝晒,免得脱色,就这样跟个宝贝似的从杭州带到了京城。 谁料到头来便宜了小皇帝! 钱明月心痛地说:“这个民女从来没有穿过,从来没有。” 小皇帝见她不舍得,心中那点儿膈应也没了,开心地道:“伺候更衣。” 钱明月小心翼翼地指导他穿衣服,生怕他给自己撕破了,穿上之后,有点儿短。 对于女子的衣服,盖不住脚就算短了,小皇帝却说:“正合适,就这样。上衣!” 钱明月找了一件浅蓝色的交领右衽短袄,双手递给他:“这个不错。” 小皇帝一脸嫌弃:“太单调。” “画画讲究留白,穿衣也一样,裙够繁复了,袄简单些才好。” 穿好袄裙,小皇帝似乎有些不高兴,板着脸说:“首饰呢?给朕梳个?髻,头面选最好的。” 钱明月道:“妇人才梳?髻,用整套头面,民女给您梳个髽髻吧。” 小皇帝别别扭扭地说:“快点儿,别浪费时间,别忘了首饰,别抠门,把你最好的金簪拿出来。” 钱明月将他头发打散,头顶上梳成辫子,绾成鬟,用红丝带扎束了,插上金镶玉的桃花春晓簪。 “这簪子是父亲赴任前送给民女的,民女还没戴过。” 朕想戴你用过的,嗯,朕戴过你再戴也一样。小皇帝笑:“这就好,朕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 小皇帝走到镜前照了照,说:“还行,走吧。” 钱明月在梳妆台前拿出一个锦盒,打开:“您挑对耳坠吧。” 小皇帝捂住耳朵,惊恐地看着她:“朕怎么戴这个,你要用针硬扎吗?” 钱明月将自己耳朵上的拿下来,展示给他看:“不用扎,夹在耳垂上就好。” 小皇帝说:“那行吧,就用你这对吧,给朕戴上。” 钱明月靠近小皇帝,将耳夹夹在他耳垂上:“这样就更天衣无缝了。” 小皇帝在镜子里打量她,看她神情自若,落落大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近距离接触男子的尴尬与羞涩。 难道刚才帮自己穿衣服也是这样吗?他害羞得脸都红了,后背都出汗了!他把她当女人看,她竟敢不把他当男人看!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小皇帝突然生气,起身就往外走。 钱明月拉住他:“等等!圣人,还需要多加一些首饰。” 将小皇帝昨日赐的玉珠戴在他手腕上,又在他腰间悬挂了香囊,又拿了胭脂水粉给他上妆,涂唇。 小皇帝被她折腾的没了脾气:“女人真是麻烦。” “为什么朕从未见过你上妆?” 钱明月说:“忙不过来,上妆是悠闲女人才干的事情。” 小皇帝点头:“就像柳美人,闲得没事,就知道打扮自己,还总说自己特意化好妆给朕看。” “朕如果不欣赏她还会委屈,好像朕辜负了她,朕也没让她打扮给朕看啊。那什么眉什么髻,朕又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朕看,像你这样落落大方就好。” 第七十九章 由一个糖人引发的 平安在外面等啊等,等到太阳愈发毒辣,才看到自家姑娘一身男子袍服出门,身后跟着一个满脸傲气的丫鬟。 看起来,就像是男主子带着得宠的丫头出门。 “这,这——” 钱明月瞪了她一眼:“你什么都没看到。” “是,是。” “让她跟着。”小皇帝说,“做我的丫鬟。”这丫鬟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留在府里胡言乱语可怎么办,还是带在身边看着安全。 钱明月点头:“走吧,平安。” 平安警惕地看了小皇帝一眼,跟在钱明月另一侧,这感觉,就像一个花花公子带着两个美婢出门,这两人还不和。 何西宝驾马车出门,每过一个路口,车边的青壮年就会多几人,等到了东市,已经将马车围了个圈。 东市是步行街,不许车马进入,他们便在牌坊前下车,步行入内。 大梁建国之初,要求所有的城市坊市分明,严格区分住宅区和商业区,后来,其他城市的坊市出现了交融,尤其是南方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但是天子脚下,京城的坊市依旧是泾渭分明。牌坊前有几个东城兵马司的兵卒在把守着,绝不让小贩在东市外经营。 站在东市门口往里看,满是烟火气息,吃的喝的玩的用的穿的,应有尽有。 便是只看看,也觉得心满意足,但是今日由不得钱明月大饱眼福了。 小皇帝兴奋得很,冲进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会儿跑这儿看看,一会儿跑那儿摸摸。 钱明月生怕他跑丢了,就在后面紧跟:“慢点儿,慢点儿,想要什么给你买便是。” 就像第一次带孩子到热闹场所的老母亲,自己顾不得玩,满眼只盯着孩子。 小皇帝走到一个卖糖人的摊贩面前,好奇地看着:“这个看起来不错。” 一个看不出多大年纪,总之挺苍老的男人在熬糖,然后用一堆铲子勺子之类的工具塑形,关键部位还会上手。 捏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挺好看的,有各种戏曲人物,还有各种动物。 小皇帝指着一个猴子,说:“要这个。” 糖人师父说:“小娘子真是好眼光,这猴子摘桃可是最难捏的。” “多少钱?” “五个钱。” 平安追上来:“公子,哪里值这么多钱,我们上次买只要两个钱呢。” 糖人师父说:“哎呦,这位公子您是不知道,满京城的糖人都是这价,这小姑娘说两个钱,那肯定不是在京城买的。” 小皇帝疑惑:“不都是糖人吗?为什么京城的贵?” 糖人师父说:“这京城什么不贵啊!” 钱明月拉着小皇帝走:“我们再瞧瞧吧。” “我想要那个。” 钱明月附耳:“您是出来买糖人的吗?”然后用正常语气说,“货比三家不吃亏嘛。” 背后留下一片啧啧声:“瞧着人模狗样的,一个糖人也不舍得给人买。” “连个糖人都不买,怎么还有人跟他!” “长得好呗。” “皮相能吃啊。” …… 小皇帝问:“货比三家,是说买东西要先比几家吗?看看谁的价格便宜?” 钱明月说:“看价格只是一方面,还要看品质,如果价格品质都一样,还要看哪个卖家态度好。” “几文钱的东西,至于花费那么大精力吗?” 钱明月说:“东西不值钱,其中的道理却是广泛适用的。” 小皇帝说:“你买东西还买出道理来了?” 平安说:“自然,不光买东西货比三家,这男女成亲也比呢。” 小皇帝推开她:“你闭嘴,钱明月,你说。” 钱明月说:“多比较几家,看长相看品性看才学,再看家世看家人甚至看姻亲。” “如果有比较糟心的家人,尤其是男方,心疼女儿的人家就不舍得女儿入火坑。如果有厉害的亲戚,有些人为了攀上关系可能就成亲。” “厉害亲戚?”小皇帝不解,他没有厉害亲戚这种概念,他家就是最厉害的了,“又不嫁给亲戚,管人家亲戚怎样呢。” 钱明月正正自己的衣冠,引着他去了另一个画糖人的地方:“姻亲都是共进退的,人们会想,有个厉害的亲戚可以帮很大忙呢。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说法的由来。” 小皇帝说:“如此亲亲相护,置皇命国法与何地?” 钱明月说:“所以有些熟读孔孟的官员会渐渐忘了礼义廉耻,任人唯亲,徇私枉法。” 小皇帝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好可怜哦,被穷亲戚拖入泥潭。还是公子你这样的好,家里就没个穷亲戚。” 他进入角色倒挺快!钱明月哭笑不得:“有还是有的,不过祖父和父亲都很坚定,有所帮有所不帮。” “什么帮什么不帮?” “帮祭祀祖先,帮子弟读书进学,帮治病糊口,不帮寻门路做官,更不帮忙掩盖罪行。” 小皇帝点头:“这个不错。这么说那些人也不是被穷亲戚拖垮的,是被自己的私心。” 钱明月点头:“正是,只亲亲戚不亲君王,对亲戚有情却对黎民无义,身败名裂是必然归属。” 问了一圈,糖人都是五个钱。小皇帝抠抠搜搜地问:“你们两个钱的糖人在哪里买的?跟这个大小品质差不多吗?” 钱明月笑道:“大小品质相当,当时是在余杭城外买的,余杭城内是三个钱一个,五个钱两个。” 小皇帝疑惑地问:“为什么京城比余杭贵两倍?为什么同样的东西价格相差这么多?因为京城的商人更奸猾吗?” 钱明月说:“这是一个无关道德的问题,很多事情其实无关道德,但一群吃饱了撑的儒生总喜欢把自己的‘满腹经纶’强加给全世界,哪怕是一头驴或者一棵树。” 小皇帝坏笑:“我没记错的话,你全家都是儒生,而且都吃得挺饱的。” 钱明月丝毫不避讳:“我家也有某个长辈,就是这种儒生的典范啊。” 小皇帝笑:“我知道,看到他的脸朕就觉得浑身一紧。” “他们只知道满口仁义道德,却不知道仁义道德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就如粮价,京城每年需要从各地调来粮食,这粮食产在江南五府,分散在各农户家里,聚集到一处需要车马、舟船和许多人,这些都要花钱; 这些粮食通过运河送到京城,先要装上大船,又需要雇佣许多装卸工;船还要加篷布,免得粮食受潮,沿途需要雇佣船工、纤夫。粮商的船还要过钞关缴税——” 小皇帝恍然大悟:“这就是你免除粮船钞税的原因!” 第八十章 舆论扭转 钱明月含笑看着小皇帝:“对,你很有悟性。” 她眼睛真好看!又黑又亮,摄人心魄!小皇帝慌乱地移开眼:“今天日头好大。” 钱明月指指一边的铺子:“我们去里面凉快一下。” 小皇帝犹豫:“我听说茶馆能歇脚,可那是个首饰铺子,人家会不会把我们赶出来?” “假装要买不就好了,开门做生意的,哪有往外赶人的。” 钱明月右手护着小皇帝,左手牵着平安,像一个左拥右抱的浪荡子。 伙计感觉大生意来了,满面堆笑地说:“哎呦,公子来啦,两位姑娘,快里面请。” “您别看我家排场小,花样都是从宫里来的,首饰精美华贵,绝不辱没您的身份。” 钱明月放开小皇帝,搭着平安的肩说:“让公子站着挑没关系,可不能累着本公子的美人啊!” “哎呦,瞧小的这脑子,快,里面雅座有请。”又大声吆喝,“上好的毛尖伺候!” 小皇帝斜眼看了钱明月一眼,满脸嫌弃:难怪照顾她换衣服也不尴尬,敢情她把自己当男人了。 钱明月坐在雅座里,有伙计倒茶,小皇帝想喝,被钱明月按住。 伙计退下后,小皇帝瞪眼:“我渴了。” “忘带水了,忍忍吧。” “没事儿。” “不可心存侥幸。” “你先喝。” “万一发作慢呢?” 平安好奇:“你们说什么呢?靠那么近,不热吗?” 小皇帝脸红红的,把一堆钗环簪钿抱在怀里:“这些,都要了。”她打扮得太朴素了,要给她置办些首饰。 钱明月瞪眼:“没带那么多钱。” “记账。” “我压根儿就没这么多钱。” “就是要花穷你!不够从公中出。”朕买的,成国公府敢不付账? 忽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指着小皇帝说:“你看,这位小娘子不也在这家买了许多吗?” 他身侧,是一个风尘气明显的女子:“你拿我跟没见识的小丫头比?首饰,我只要荟萃轩的,你休想拿不入流的东西糊弄我。” 中年人哄着女子离开了,小皇帝将怀里的首饰推开:“这家的不好,换一家。”起身要走。 伙计忙走过来,说:“这位姑娘,您一看就是识货的,跟那只认名头的大老粗不一样。” “您见过的好东西不少,看看,咱家的东西这花样、这工艺,哪里差了。” 平安说:“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你家东西若真好,怎么没名气?” 伙计说:“这不是才开张没多久吗?我们东家常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这看首饰好不好,也得多宽限些时日啊。” 钱明月笑:“你这卖首饰,还悟出道理来了。” 伙计说:“这可不只是卖首饰卖出的道理,钱家那位姑娘,你们都知道吧,刚开始谁不猜防她,现在呢?谁不夸她。” 钱明月愕然。 旁边一个陪夫人买首饰的男子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小皇帝说:“好,就冲你这句话,这些首饰我包了。” “好嘞,”伙计热络地说,“这位小娘子可是嗓子哑了?快尝尝我们的茶吧。” 少年正处在变声期,声音怎么都不像少女。钱明月心中警铃大作:“不用了,我们该走了。” 匆匆带着两人出了铺子,融入街上的人群中,看到身穿粗衣麻布的任长宗熟悉的脸,才稍稍放心。 小皇帝甩开钱明月的手:“至于吗?像做贼一样!” “至于!”钱明月苦口婆心,“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平安一把推开小皇帝:“你什么人!敢对我家小——公子这样!” 钱明月吓得忙把平安拉到一边:“不得无礼。日近正午,回去吧。” 小皇帝使性子:“不回,我要去酒楼吃饭。” 钱明月附耳:“下次,下次好生安排了再吃行不行?民女快吓死了。” 小皇帝跺脚:“走不动了。” 钱明月半蹲下:“我背你。” 朕就不信你背得动!小皇帝扑在她身上:“背吧!” 半蹲本来就不稳,钱明月被他砸得摔倒在地,小皇帝惊得跳起来,想去扶,钱明月已经被平安扶起来了。 平安瞪小皇帝:“你干什么!” 小皇帝心疼,依旧嘴硬:“我乐意,她也乐意,关你什么事!” 钱明月一个头两个大:“别闹了你们!” 这边的纠纷,瞬间引了一群人来围观。旁边有个泼辣的婆娘拧着丈夫的耳朵道:“看到了没?齐人之福是这么好享的?哎,小公子,你说说。” 钱明月扶额:“想本公子当年是何等风流倜傥,潇洒恣意,自从误入花丛,这日子就如此,令人焦头烂额。”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 小皇帝这才发现钱明月的手擦破了皮,不由得有些内疚:“好丢脸,走了!” 出了东市,上了马车,钱明月才稍稍安心些。 小皇帝向平安:“喂,小丫鬟,你有帕子吗?” 平安翻白眼:“没有。” “是你家姑娘用哦,她手摔破了。” 钱明月才觉出手上有些痛:“无事,一点儿皮。” 平安捞过钱明月的手,左看右看,心疼得眼睛都红了:“我家姑娘从来都没有受伤过!都是你,都怪你!你作什么!” 小皇帝也有些不好意思:“zhen——怎么能想到她说着要背我,其实自己都站不稳。我又不是故意的。” “还不是你——” 钱明月拦住平安:“好了,我又不是琉璃做的。” 回到成国公府,钱明月立刻让人奉茶,小皇帝又倔哒哒地说:“怎么?端茶送客吗?”朕还不想走呢。 这个熊孩子!太难伺候了!钱明月头疼:“不是渴了吗?” 小皇帝大摇大摆地坐在主坐上:“我还饿了呢。” 钱明月道:“我为您拆发卸妆吧。” “不!我要在这里吃饭!怎么?你不管饭吗?” 钱明月只得吩咐平安:“你亲自去大厨房端饭,两份,要好的。”又对小皇帝说,“府里的饭菜比不得宫里,您莫见怪。” 小皇帝凶巴巴地说:“这个时候不用毕恭毕敬的,再怎么诚惶诚恐也没用。钱明月,朕不会原谅你的。” 第八十一章 曳尾涂中还是供在庙堂 小皇帝气鼓鼓地说:“钱明月,朕想与民同乐,朕想体验民间生活!你怎么能把朕与百姓隔开,满大街精壮男子,什么都不干,就跟着我们,你当朕傻啊!” 钱明月叹息:“请圣人降罪便是,民女无话可说。” 小皇帝没脾气了:“你明知道朕——算了,朕问你,为什么?” “圣人见过燕子吗?燕子在天上飞,鱼儿在水里游,有时候,燕子也会飞过水面,用翅膀点一下水,但她不会到水里面去。” 小皇帝噘嘴:“这比喻不好,谁是燕子?” “是民女错了,您是真龙天子。可是真龙也不会到浅滩去啊!” 小皇帝叨叨地说:“哪里是浅滩?所谓水能载舟,百姓是水君王是舟,那么多水怎么能说是浅滩呢!” 钱明月扶额,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口才这么好:“民女只是怕有人对您不利。” “有人?你指的谁?” 小皇帝板着脸说:“你在挑拨离间、诬陷诽谤!” 钱明月只得跪下认罪:“民女有罪,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依旧不高兴:“起来,谁让你认罪的。认错!老老实实认错。” “民女错了,下次不会了。”认错之后,很自然地说下次不会了,每个认错的人都有这习惯。 小皇帝终于乐了:“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哈哈,别忘了下次哦。” 钱明月瞪眼,竟然被套路了! 平安提着食盒过来,旁边跟着风风火火的李氏:“明月,你终于回来了,你怎么了?婆子说你身体不适被圣人送回来,结果找你又找不到。” 钱明月忙起身去迎:“见过母亲。劳母亲挂心了,女儿只是借口这个躲懒。” 小皇帝也跟着走过来。 李氏看到小皇帝,愣了一下。 小皇帝硬邦邦地弯了一下腰:“见过夫人。” 李氏不敢受礼,侧身躲过:“已经过了府里的午膳时间,婆子专门给你们做了点儿,菜色不多,您不要嫌弃才是。” 您?小皇帝惊讶:“不,不会。我饿了,吃什么都行。” 钱明月扶着李氏往外走:“母亲,哥哥亲事忙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成婚?” “再有四天就成婚。” “那您一定很忙吧。” “好,那娘先忙去了。” 钱明月回到屋内:“平安也累了,去吃饭休息吧。” 然后摆饭,一盘大虾,一盘炒鸡,一盘红烧鱼,一盘红烧肉,两盘炒青菜,两份面条。 钱明月咽唾沫:“好丰盛啊!” 这还丰盛?小皇帝一脸嫌弃:“成国公府够穷的。” 钱明月说:“我们是节俭,一定是看在我生病的份上才有这么多好吃的。” 小皇帝更嫌弃了:“给生病的人吃大鱼大肉?你的聪明劲呢?饿没了?你成国公府聪明人不少啊,最蠢的就数你丫鬟了,你也差不多一样蠢。” 钱明月紧张起来了:“谁认出您的身份了?赶紧吃,吃完回宫。” “紧张什么,在你成国公府上,朕还能有事不成?” 那可不一定,万一府里进奸细了呢?钱明月坚持要为小皇帝试吃,才让他吃饭。 小皇帝郁闷:“朕永远都在吃剩饭,你知道吗?朕很不高兴吃剩饭。” “圣人,民女只是——” “别说了,朕又不是傻子,能不懂?”她是很紧张他,他也因为有她才能大胆地饱餐一顿,可是这样的日子久了,又觉得好无趣! 小皇帝落寞地说:“只是觉得这样很无趣罢了,朕的生活整日很无趣。” 钱明月垂眸:“民女的日子也整日很无趣,小时候得一个小玩意儿都能开心半天,上街一次就前前后后兴奋许多日子。” “如今终日百无聊赖,好像长大后,学会了很多东西,反倒失去了开心的能力。” 小皇帝微愣,他才想起来,钱明月也是会无聊会累的,之后默默低头吃饭,不再说话。 或许钱明月是对的,他是燕子,注定不能到水里去游,因为是帝王,所以只能孤独无聊地过,他只是一个负责治理国家的器具而已。 吃过饭,小皇帝回宫,钱明月坚持送他:“穿着太监的衣服,走东华门肯定进不去,难道要走玄武门?后宫太多人认识您了。” 小皇帝绝望:“就这样偷偷摸摸的,呵!” 钱明月感受到他的难过与压抑,轻轻拥住他:“好圣人,莫难过了,人活在世间,各有各的难处。或曳尾涂中,或供在庙堂。您虽然失去了曳尾涂中的快乐,但庙堂也有庙堂的好处,不是吗?” 熊孩子,想要无比尊荣,生杀予夺,又想自由自在,逍遥似神仙,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似有似无、毫无温情的拥抱,如一阵清风,驱散小皇帝心头的阴霾:“其实也不是很无聊,朕这几天很开心。”看到你,就很开心。 入宫可比出宫查得严多了。下马碑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钱明月不可能偷偷带小皇帝进去。 銮仪卫拦住她:“钱姑娘,您可以进,但是这位内使请走玄武门。” 钱明月说:“这么远,内使这样走岂不是太累了,让我直接带进去吧。” 銮仪卫依旧拦住她:“姑娘见谅,宫门防守为的是圣人的安全,不是谁的便捷。我们这边没有办法检查宫人内使的对牌,他不能进去!” 小皇帝有些生气,被钱明月摇摇胳膊止住怒火,她赞许地说:“很好,你是个尽职尽责的,就应该这样保护圣人的安全。不过,你让人把任长宗找来。” 任长宗恰好在銮仪卫大库的值房里,很快就出来了,见到小皇帝就行大礼,小皇帝也不阻止,钱明月打手势阻止也没用。 “臣任长宗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呼啦啦跪下一群人,不太整齐又充满惶恐地拜见圣人,三呼万岁。 钱明月心道,坏了坏了,这下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小皇帝出宫了,谁敢拿他怎样啊!那群谏臣还有徐后党人不得把她折腾地脱一层皮! 任长宗跪地道:“当值侍卫不知御驾降临,冒犯天颜,还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昂着脑袋走进宫门:“尽忠职守,何罪之有!今日东华门当值人员,赏半年俸银。” 听着后面整齐的谢恩声,小皇帝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睥睨苍生的豪情与傲然。 还是供在庙堂好啊! 第八十二章 小皇帝翻脸 钱明月一直担心小皇帝不在宫中会被徐太后拿来大做文章,她不知道徐太后正在后宫装病谋划对付她呢,她最需要面对的,反而是大臣的指责。 谢傅詹和国子监祭酒甘本长在文华殿外等圣人,一等就是一上午,万金宝左右推诿就是不见圣人宣召。 他们吃了午饭继续来等,结果就看到小皇帝与钱明月一起从外面回来,小皇帝还穿着内使的衣服! 这还了得! 礼毕,谢傅詹说:“自周公制礼作乐,历朝皆以礼治天下。君王卿士大夫各有其衣冠,但使尊卑有序,则天下大治!” “圣人怎么可以以尊就卑,穿卑贱内使的衣服!这是要乱了礼法,乱了天下啊!” 钱明月不以为然,哪个朝代礼制不严?哪个朝代免于灭亡了!真正使国家长治久安的是以民为本,爱惜民力。 国家需要的是仁德而有执政智慧的君王,不是一个靠华丽的衣服、奢侈的用度和巨大的排场来彰显尊贵的神像! 这一刻,钱明月更深刻地明白了谢文通为什么跟家里决裂那么多年。 小皇帝一指钱明月:“是她的主意。为了偷偷带朕出去玩,她可费心了。” 这个混小子!钱明月恨不得直接掐死他:“圣人,您!” 谢傅詹对着钱明月开始喷:“圣人何等尊贵,出宫要净街,摆出帝王的仪仗——” 他简直比林长年还像礼部尚书,钱明月不想听他唐僧念经:“我错了,下不为例。”圣人扔给的黑锅,不得不背啊! 若是别人,对方认错了,就不再继续说教了。 但这是谢傅詹啊,他继续喷:“你怎么能私自带圣人出宫呢,帝王出行——” 钱明月打断他:“往者不可谏,来着犹可追,谢大人,我们还是赶紧处理政务吧。” 国子监祭酒甘本长递来国子学、太学招生考试的具体行动方案,请小皇帝定夺。 小皇帝说:“朕去换衣服,让钱氏看看吧。” 钱明月错过了午觉,有些头疼,不想看文言文,说:“奏折还是圣人御批比较好,你们是怎么准备的,先与我说说,我们商量一下。” “明日起对所有在京城的外地举子登记造册,共十日。十日后不再接受登记,不在册内的不准考试。考场设在贡院……” 钱明月说:“消息在京城各繁华地段张榜公告,免得有人消息闭塞不知此事,回头又来埋怨你们处事不公。公告五日后,再进行登记。” 甘本长说:“可这样会有附近的举子闻讯赶来。” 钱明月说:“来了更好,你们可以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一个学院好不好,不光看师,也看生。” “若国子学太学继续只招收官宦子弟,只怕将来会不如各地的书院。圣人此举,不仅是为了安置外地举子,也是为了让国子学和太学焕发生机。” 甘本长肃然道:“请钱姑娘转告圣人,国子监一定不遗余力整治学风,为朝廷培养栋梁。” 钱明月说:“科举不问出身,不管出自哪个书院还是国子学太学,只要是贤才便予以录用。但国子学和太学若失了在士林的尊崇地位,甘大人脸上可无光啊!” 抱歉,你不是在为国家培养栋梁,你是为了自己学校的声誉和自己的政治前程。 甘本长这才意识到,钱明月对国子学的不满很深,这个女人的话轻视不得:“此番能得以优中选优,招考天下英才,真是国子监的大幸。” 在前世,举办一个大型的活动是要消防、安保、医疗全部配套就位的,这时代没有这种理念,出了事情就要当事人自认倒霉。 举子们可不是一般百姓,如果他们不认倒霉呢?可能写篇文章就让人上百年都翻不了身。 谁知道他们会把怨气撒在国子监祭酒身上还是自己身上!毕竟主意是自己出的。 为了避免好意变恶行,钱明月对国子监的要求细致而高标准—— “虽说持续十日,但有可能举子在最初几天会一拥而入,可以多设几个登记地点,人手不足可以从翰林院借调几个人前去帮忙;” “派人去关键路口引路,也可以粘贴悬挂引路牌,再从兵马司借调一批人去维持秩序,做一些杂活,借调的人均临时听你指挥调度,不可使兵卒对举子无礼;” “再备一些茶,免得将人热出毛病来,另外设好如厕之所,免得读书人尴尬。” “备一些椅子给体弱的人用;让太医院派几个太医值守,有备无患。” 甘本长第一次跟钱明月共事,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与小皇帝乃至先帝的不同。 如果是小皇帝,他肯定一甩手说“你们拿出个主意来”或“你们看着办吧”。 先帝呢,可能会嘱咐几句要“礼贤下士”,要“好生为朝廷培育栋梁”。 这是帝王的态度,作为国家最高统治者,给出指示性的意见态度就行。 钱明月却能细到茶饮、厕所之事都能考虑到,就像豪门的主妇办宴会那样,琐碎是琐碎了些,可也由不得他不重视。 小皇帝换了燕居服,端着架子走出来。 众人再拜。 小皇帝才入座,抬着下巴,倨傲地说:“细枝末节的事情朕就不过问了,考题交给户部来出。” 国子学和太学招生考试,考题交给户部?是不是神经病? 谢傅詹马上表示反对:“万万不可啊圣人!” 钱明月也说:“民女以为——” 小皇帝摆手,不耐烦地说:“别你以为他以为的了,朕不是来于你们谋的。怎么?朕做决定还要你们同意?” 这孩子的叛逆现象越来越严重了,让一个叛逆期的小孩管理国家简直是灾难。 谢傅詹据理力争:“自古贤明君王都广开言路,圣人怎么可以不听下臣谏言,独行专断!” 钱明月连忙为小皇帝顺毛,说:“谢大人,请听民女一言,圣人这个主意太好了。” 小皇帝眼睛一亮:“钱家姐姐,你说。谢傅詹,你闭嘴!” 谢傅詹甩了下袖子,钱明月担心自己说不好,他会给自己一耳光。 第八十三章 傻地主帮媳妇立威失败 事情其实很简单,玩政治的基本法则:折中。 钱明月说:“权力集中在一处,容易滋生出徇私舞弊之事。” “国子学与太学是大梁最好的学府,天下举子无不心向往之,此番招考,必然有人使歪心思,或打听试题,或贿赂考官。” “不如将这出卷权、阅卷权分开,户部事关天下黎民,由户部出题想必能选出实干的良才。这阅卷权便,便交给通政司吧,通政司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对陛下最是忠贞不过。” 小皇帝惊异:“这出题和阅卷还能分开!不过这个想法挺好玩,就这么办吧!” 谢傅詹提防徐家,得了阅卷权,能够跟徐平成对着来,也就不再谏言。 钱明月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成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小皇帝不是个傻的,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为了朝堂制衡吧!怕她在国子监影响力过大,让徐平成来负责出题,可能他也不想徐家在这群后备干部中影响力过大,又接受了让通政司负责阅卷的建议。 他正在成长为一个标准的帝王。 谢傅詹呈交了最新到达的各地奏折,才与甘本长一起离去。 钱明月向小皇帝禀报了对国子监的安排:“圣人若恩准,请下谕旨使各官署遵命行事。” 小皇帝撇嘴:“钱阙,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如厕这种话都能说出来!什么茶什么药都要管着,跟个婆娘似的。” “哦,不对,你本来就是个婆娘!但朕跟你不一样,朕堂堂天子,怎么能下这种婆婆妈妈的谕旨!朕不下!” 上午还一起出去玩呢,原以为两人会变得亲近些,没想到他对自己反而更对立了!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像什么样! 钱明月无奈:“上谕处的官员会进行修饰,到时候就会满篇仁义礼智信,不会显得婆婆妈妈了。” 小皇帝倔哒哒地说:“朕就不下!那是你的意思,不是朕的意思,休想把你的意思强加给朕,将来写到史书上,这些东西都加给朕。” 钱明月心好累,苦口婆心地说:“这些建议并不是坏事,不会有损圣人的英名。” “朕知道,可能还会让人觉得朕礼贤下士,是个明君。但是,朕要做明君就自己做,不沾你光。” 钱明月快哭了:“圣人不同意下谕旨,国子监调不动兵马司的人,更调不动翰林院和太医院,若是举子们有个好歹,岂不是让人笑话。” 她帮他批过奏折,更是把自己的意思用诏书下达过,他都没有意见,怎么今日一个小小谕旨,将人难成这样! 看她为难,小皇帝笑嘻嘻地说:“你可以用你的宝玺啊!那个金疙瘩不用,难道打算熔铸了换钱?” “宝玺!” 钱明月捂脸:“圣人不同意便算了,不搞那些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怎可心存侥幸,参加考试的都是国之栋梁,万一出事了你担得起?”小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又痛得龇牙咧嘴直甩手,“钱明月,你害苦朕了!” 钱明月直接给小皇帝跪下了:“圣人,饶了民女吧。” 小皇帝无奈:“什么饶不饶的,朕在害你吗?让你用宝玺,多好的机会,如果他们不听你的——你刚好可以铲除异己啊,哈哈。” “民女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 钱明月说:“圣人,不妨暂时搁下这事儿,还有许多奏折需要处理。” 小皇帝不耐烦地摆手:“行吧,行吧,你去处理吧。” “朕让你用宝玺是在帮你立威,你还不高兴!简直不识好歹!” 钱明月只得请罪,谢恩。 才清净地处理了一会儿奏折,一群朝臣联袂而来,钱明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罢,今日是少不了被朝臣一顿怼了。 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小皇帝摆了一道。以教育劝谏皇帝的名头进宫佐政,却擅自带着小皇帝出宫玩,怎么对得起这个名头!处理不好她极有可能失去现在的权柄,她自己失去权力无所谓,这社稷的安危、黎民的福祉岂能寄于小皇帝随手写的“准”上。 小皇帝显然也知道群臣为何而来,礼毕,他先发制人:“母后身体抱恙,朕心甚忧,舅舅您随朕来。诸卿有什么事跟屏风后面的人说吧!”一溜烟儿跑了。 钱明月气得差点儿咬碎一口银牙,熊孩子,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你想把本姑娘弄走,本姑娘偏就不走了。 她却不想想,小皇帝如果真的想她走,怎么还逼她用宝玺? 他想让她的权威逐渐为各官署所认可,而不是将她的意志变成帝王的意志才能被遵照执行。 小皇帝想树立钱明月的权威,让她直接抗衡徐氏,而不是通过左右帝王的意志对抗徐氏。 这样一来,小皇帝身上的压力倍减;二来,哪怕大婚前小皇帝自己有个好歹,不至于出现权力中空,到头来国家大权落入徐氏一族手里——他宁可掌权的是钱明月。 只能说比起小皇帝对钱明月的信赖与倚重,钱明月更不信任小皇帝。 她奉君,不过是别无选择而已。 行礼送走小皇帝,钱明月也先发制人:“我知道诸位大人为何而来,你们知道圣人怎么出宫的吗?谎称我身体不适,派来十人抬大轿,圣人也易服藏在轿子里。” 这…… 秦正说:“十人抬大轿可不是姑娘能差使的。” 林长年道:“便是圣人执意如此,姑娘也该极力劝谏。” 钱明月不高兴,这群大臣,自觉读了些圣贤书,自己也就成圣成贤了,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用礼法做武器约束帝王,动辄劝谏,死谏,联合抗议。 一味地尊重他们,礼让有加,反倒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对的,还是给他们一棒子吧。 “若稍稍了解民情,晋惠帝也说不出‘何不食肉糜’之言。入则美婢侍奉,出则武士簇拥,永远与百姓隔着,怎么能听到民间疾苦声。有威仪而无仁义,能成长为明君吗?” “诸位大人皆是大梁百姓的倚仗,也不要整日穿着补子官袍坐着轿子,一年到头,从府里到御门再到官署,从不体察下情。便是去民间一次,也鸣锣开道,使民众惶恐退避。” “官威灼人,岂是孔孟之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臣们还能说什么!卯足了劲来劝谏,被钱明月教训了一通回去。 第八十四章 小皇帝的权术与志向 怼得好爽。 钱明月从小皇帝那里受的恶气,这才稍稍消散了些,依旧有些心绪不宁,不知道小皇帝和徐平成在谋划什么坏主意,八成是在想怎么对付她。 突然之间,一股莫名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将她淹没。 好累啊!她不介意做抗衡徐家的工具,让小皇帝用来平衡朝堂,维持微妙的平衡,直到他能随心所欲地摆弄朝局。 可那会是什么时候呢?她和成国公府又有什么下场呢? 原以为一起出外玩耍散心,能让小皇帝更加偏向自己,现在看来,怕是不可能了。 宫里有“慈母”太后,朝堂有“肱骨”徐平成,泰安侯府还有解语花徐颐侬。 她和成国公府会是什么下场吗?鸟尽弓藏只怕是最好的结局,只怕到头来含冤蒙垢千百年。 钱家男人都有“但行好事,不求善终”的风骨,她没有。她很在意下场! 这么想着,也没有心情处理奏折,为避免自己的情绪影响朝政,钱明月索性留下字条离宫。 “圣人可是随钱氏女私自出宫了?您万金之躯怎么能少了侍卫扈从随驾呢?” 小皇帝气得直跺脚:“朕上了她的当了!舅舅你是不知道,她这个人心机有多深。” “平时总跟朕说,她去过哪里哪里,见过什么什么。杭州扬州山东,士农工商,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把外面讲述得很有趣,故意引诱得朕想出去玩。” 徐平成满目真诚地问:“她带您去哪里玩了?有趣吗?” “去了一下东市,很挤,人身上的汗味臭死了。卖的都是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那什么糖人是用嘴吹的,”小皇帝嫌弃得脸都皱起来了,“一个脏兮兮的老汉用嘴吹,能吃吗?她还开心地非要买。恶心死朕了。” 徐平成笑了,慢条斯理地说:“民间物什粗鄙,自然入不了圣人法眼。” “这也就算了,她说话还阴阳怪气的。” 小皇帝靠近徐平成:“她跟朕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官场上亲戚帮亲戚;没有亲戚就交朋友,朋友会帮朋友;再不行就拜师,有了师生情谊,也能获得举荐,你说,她在嘲讽谁啊!” 他一脸无辜与茫然地说:“朕觉得这话味不对,但是又不知道她具体指的是谁。” 徐平成心头一跳,那个女人果真在进谗言,可惜,圣人的心不在她那里,她再怎么巧言令色也没有用。 “自然是吏部,吏部负责官员考核提拔,是天下官员最希望能打通的关节。钱氏的伯父就是吏部左侍郎,想必对吏部诸多徇私枉法之事颇多了解,才做是言。” 小皇帝一拍桌子:“可恶!吏治是社稷兴亡的关键,吏治清明则国家兴,吏治晦暗则国家衰,朕岂能容吏部胡作非为!” 徐平成趁机道:“圣人微服私访不是不可以,但要体察民情,而不是恣意玩耍。那钱氏女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哪里担得起引导圣人体察民情的重任。” 小皇帝微笑,让她进宫佐政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哦。如你所愿,朕会越来越讨厌她的! “不如这样吧,明日你陪朕出去走走。” 徐平成作态想拒绝:“圣人,这——” 小皇帝高昂着脑袋:“这是朕的命令。” “是,臣谨遵圣人旨意。” 这才是成章帝今日折腾出宫的真正目的,让徐平成有危机感,跟钱明月争宠,带自己出宫。 他受够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听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傀儡生涯。不懂得事情的基本道理,不能自己做判断,谁口才好、能言善辩,就听谁的,终免不了被人操纵。 不真正掌权,算什么帝王!他又何必怜惜身家性命,缩在宫里做一个尊贵的米虫。 他想出宫体察,不是想寻死,自然是要找一个最安全的方法。钱明月只是楔子,徐家才是重头戏。 他出宫可能遭遇的意外,一定都来自徐家,让徐家带着自己出宫,他们反倒不敢下手,因为一旦他有个好歹,钱明月能把徐家踏平。 皇考驾崩前为他做的谋划用心良苦啊,他这才慢慢懂了其中的深意。只是钱明月太淡泊太谨慎了,从不主动往权力巅峰走,还得他想方设法往前推。 钱明月回到府里,依旧心情低落,好像平地走着走着,不其然踏入一个水潭,即将窒息,自己游不出来,也没有人能来帮帮她。 或许她该找人帮帮忙,找谁呢?父亲不在,先生也去了陕西,大哥忙着做新郎,其他人,每一个都有不合适的理由。 钱明月走着走着,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祖父的院子外。 要去见祖父吗? 他可是从来看不上自己的,偏偏自己这么不中用,被一点儿小苗头搞得心绪不宁,现在去见他岂不是更让他看不起自己了。 算了,还是自己消化吧,或许睡一觉就好了。 钱明月转身要走,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拦住:“怎么又回去了?进来。” 钱明月在明间给祖父问安:“孙女心烦意乱,怕叨扰了祖父。” 成国公道:“就知道你心情好不了,等你许久了。” “是孙女不孝。” 钱明月问了一个自己疑惑许久的问题:“祖父立朝堂多年,想是见过朝堂争斗的,这朝堂争斗的关键是什么?” 又低头补充道:“孙女知道陷于朝堂争斗不是忠良该有的想法,可对手不这样想。孙女只是想知道对手会怎么做,孙女才好提防。” 成国公叹息说:“也罢,就说与你听。朝廷争斗,无时无刻不在。底层官员没有争的权力,他们随着最顶端的争斗而浮沉。” “最顶端的争斗,长期于细微处铺垫,潜伏不动,动则一击必中,使其倾覆于弹指间。” “但凡帝王没有大权旁落,争的便是帝心。否则,决定成败的是军队。” 这真是一番肺腑之言了。 作为老祖父,看不上乳臭未干的小女娃娃那点儿能耐是他们家人的事,对外,他可不会由着别人欺负自己孙女。 成国公说:“你有什么疑惑,尽管问。” 钱明月说:“帝王将掌权未掌权,帝心,不在我们这边。军队,用不上的。” 第八十五章 为生民立命 成国公呵斥道:“胡闹!果真又在犯糊涂。刚才还说只是想知道对手会怎么出招,不会进行朝堂争斗,这会儿又在苦恼自己在争斗处于劣势呢!” 钱明月又被教训,委屈得眼含热泪,起身道:“祖父!孙女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荣辱,但是孙女不能不在乎家人的。” 成国公也相当激动:“为什么不能?你可以不在乎,你完全不必在乎!钱家没有贪生怕死的儿孙!” 稍微缓了一下情绪,说:“明月啊,难道你还不明白为什么祖父不看好先帝的遗诏吗?不是你不够聪明,也不是你不够有手腕,而是你的心量不够大,你太计较个人荣辱得失了。” “求的时候焦虑,怕不得;得了又担忧,怕失去;失去了,更是痛苦、懊恼、怨恨。如此患得患失,你焉能保持冷静平和?” “要知道舍小家才能成大义,无我才能不负万民,你既然接了先帝的宝玺和遗诏,就由不得你做不到!” “回去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挂在房间里,每日看着。” 果真是被训教一顿,钱明月服气也不服气。 服气是服气祖父这文人风骨,不服气是因为她觉得有些东西可以舍,有些东西不可以舍。 她能舍权位,能舍金钱,甚至也能接受将来有一天父兄贬官甚至赋闲在家,可如果连命都保不住呢?她还要“不以己悲”吗? 核心权力的争斗,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厮杀,胜者能不能一直笑不知道,败者一定会落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如何能不在意!如何能不以己悲! 她颇有些叛逆地想,你让我挂,我偏不挂,哼! 回到自己房间,整个人也冷静下来了,虽然不能全盘接受祖父的想法,到底是被他打开了心胸。 不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以挂点儿别的。 挂什么呢? 有些在记忆中沉睡已久的意念复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钱明月研磨铺纸,将这句话写下来,琢磨这句话,就好像从古往今来无数贤哲身上获得了一往无前的能量,竟然有了直面困难险阻的勇气。 第二日朝阳升起的时候,钱明月蓄满了力量,打算开启一个普通的新一天。 然而这一天究竟会不会普通,却不是她说了算的。 才准备出门,何西宝就说:“钱姑娘,圣人口谕,让您带着宝玺进宫。” 钱明月挑眉:“圣人什么时候给你的口谕?没记错的话,昨日你随我出宫,并没有见圣人,昨夜吗?还是今早?” “昨日圣人易燕居服后,宣召属下,降下口谕,命属下今日宣告于您。” 钱明月翻个白眼:“圣人的口谕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宣呢?怎么也得摆上香案恭迎圣使啊!” 吐槽归吐槽,还是请了宝玺,抱着锦盒出了门。 一路上,钱明月都想不通小皇帝为什么逼着自己用宝玺。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他难道就不知道如果她掌权对他是一个威胁? 核心权力的争夺,是一个零和博弈。 权力总共就那么多,她钱明月分走多少,小皇帝就缺失多少,明明是对他不利的事情,他为什么这么做? 钱明月决不信小皇帝会犯傻或者想不到这一点,他精着呢。可是,他这么干到底为什么呢? 很快,小皇帝就亲自解答了她的疑惑—— 今日小皇帝待钱明月分外热情,早早地在文华殿等着,正准备行礼的时候就被他伸手扶住:“莫要多礼!钱家姐姐。姐姐,你终于来了,朕等你很久了。” 钱明月被他几个姐姐叫得晕晕乎乎的,这熊孩子发什么神经啊!无事献殷勤! “来,姐姐请坐。”半扶半推地将迷迷瞪瞪的钱明月推扶到座位上。 “圣圣圣人!”钱明月扶额,“民女有些晕。” “晕?”小皇帝一脸担忧的样子,“怎么会这样!快来人,宣太医。” 钱明月拦住他:“不,是糊涂。这是发生了什么?您怎么,怎么突然对民女如此隆恩?” 小皇帝有点儿尴尬:“朕昨日自己非要溜出宫玩,却因为害怕大臣的责难,就把罪责推给了姐姐。” 扭扭身子:“朕这不是愧疚嘛,是朕对不起姐姐,好姐姐,莫要与朕一般见识。” “民女不敢。”钱明月补充道,“也不会。” “真的?”小皇帝歪着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钱明月,“姐姐可不许骗朕。” 钱明月被他萌得浑身掉鸡皮疙瘩:“圣圣圣人!民女哪里敢欺君,我我我们开始处理政务吧,昨日还遗留了不少呢。” 小皇帝挥手,姚尊儒递过来几页纸。 钱明月接过:“这什么?” “给翰林院、各兵马司、太医院的文书,昨日姐姐不是打算让他们协助国子监吗?朕让姚大学士给姐姐写好了,姐姐过目,无异议的话,就盖上宝玺,朕让人送到他们衙署去。” 钱明月心中警铃大作,让她给他命人写好的东西盖章?她瞬间想起潘安将太子醉酒的文章改成造反文章的典故。 盖了谁的印玺,就代表了谁的意志想法。如果小皇帝让人在文章里给自己挖个坑,自己可是防不胜防啊! 无事献殷勤,果真非奸即盗! “好,民女好生看一下。” 钱明月一字一句地看:“民女不通文法,得慢慢看。” 《使翰林院调员协国子监敕》,钱明月提笔圈上“敕”:“制、诏、诰、敕都是帝王之书,民女用岂不是僭越了。” 小皇帝笑道:“姐姐多虑了,你临朝称制可是皇考的旨意,谁能说什么!” 钱明月说:“改成函吧。” 小皇帝皱眉:“函?公文哪有用函的,私下联络才用信函。” “虽然没有先例,可以自民女开始。民女曾经在先帝驾崩前给洛阳王、南阳王发函,请他们回京,当时用的就是函。” 小皇帝摆手:“一个字而已,有什么重要的,就依姐姐吧。” 早就知道她没什么野心,他有什么不放心的。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她太谨慎了,让他有些无可奈何。 钱明月狐疑:这么好说话?难道还有别的坑? 第八十六章 夫妻联手抠钱 正文第一句话是“奉太宗武皇帝遗诏遵天承运皇帝圣旨”,这句话挺有意思,表明了钱明月权威的来源与合法性。 后面接了一句“钱氏敕曰”,钱明月把那句话划掉,改成“代掌庶务,特发此函”。 看着纸上的字,钱明月失笑,怎么会把标点符号写出来呢? 多少年了,为了避免被当成怪物,她从不把前世所学显露,她以为自己都把那些东西全忘了,原来潜意识里这些东西还在啊。 她突然想,潘安能将太子的文章改成谋逆之文,会不会跟断句有关?断句产生歧义。 眼下不是她的一言堂,推标点符号并不合适,不过可以让姚尊儒留白断开句子,避免产生歧义。 “翰林院也就算了,兵马司一群武夫,句读都没学好,读这个多费劲。麻烦姚大学士将句子断开,一目了然,避免产生歧义。” 小皇帝习惯性地嘲笑:“不会是你没学好吧。”随即又夸赞,“姐姐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兵马司那群武夫一定非常感谢姐姐。” 姚尊儒很快改好,钱明月再三审核,确保字字句句不会产生歧义,没有僭越之词,没有居高临下之语,才盖了宝玺。 小皇帝开心地招呼万金宝亲自去送,又对姚尊儒说:“以后你就专门负责钱家姐姐公文润色,钱家姐姐可好了,肯定不会亏待你。” 姚尊儒称是,钱明月想拒绝还没有找到由头,殿外武士禀报称:“启禀圣人,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上直卫兼銮仪卫指挥使求见!” “让他们在外面等会儿。” 小皇帝跑到钱明月面前,拉着她的袖子说:“好姐姐,朕生日快到了。” 钱明月恍惚想起好像听谁说过这事:“那民女提前祝您诞辰快乐。” “朕的诞辰,登基以来的第一个诞辰,自然要好生庆贺一番,对不对?” 钱明月皱眉:“圣人,万寿节想必要花费不少银钱,如今大梁内忧外患,国库亏空,您——” 小皇帝不耐烦地说:“朕知道,朕知道!所以朕来找你啊!如果朕下旨让他们给朕大贺诞辰,天下臣民难免会觉得朕不够仁慈不够体谅百姓。” “可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个诞辰啊,朕总不能搞得太寒碜,损了朕的帝王威仪吧。” 小皇帝摇摇钱明月的胳膊,笑眯眯地盘算:“所以这事儿得靠姐姐你了,姐姐你上书,言辞恳切地请求朕大贺诞辰,朕拒绝,你再劝,跟劝进那会儿一样,劝三次,朕勉为其难地答应。” “然后你无论是诞辰仪注还是一应器物,都由姐姐盖宝玺发敕,不,发函通知各部施行。” 怪不得一直逼她用宝玺!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钱明月抽回胳膊:“圣人,这样做不合适,请您爱惜民力,与民休息。” 小皇帝靠近钱明月,小声说:“姐姐放心,朕知道,户部有钱,徐大人给朕留着过生日的钱呢。” 什么!不拨银钱往边疆,把榆树皮都算作灾民的食物,却留下银钱给小皇帝过生日!徐平成还真是“忠心耿耿”啊! “您计划花费多少?”户部有多少钱? “不多,不到两万两白银。” 钱明月瞪眼:“一万九千多两?您知道这些银子可以买多少粮食吗?” 小皇帝生气地转身:“钱明月,你满口黎民社稷,心里眼里却根本没有朕。” 钱明月忙跪下请罪:“民女并无恶意,请圣人明鉴。” 小皇帝声音越来越大:“请朕明鉴?你觉得朕很糊涂吗?” “圣人误会了,民女没有。” “你是说朕连最简单的话都听不懂吗?” 怎么说都不对,钱明月索性不说了:“民女有罪。” 群臣在外面,隐隐约约能听到里面吵架,准确地说小皇帝在吵钱明月。 由于他声音越来越大,后面能听清楚几个关键词:“宝玺!宝玺是随便轻易就能用的吗?” 小皇帝蹲在钱明月面前,小声威胁道:“你不帮朕,朕就说你擅用,僭越,把你抓了,把你们全家都抓了。不信你试试!” “不是圣人的口谕吗?” “证据呢?何西宝假传圣旨,诛杀了便是!” “你!”钱明月气得头晕,恨不能从前世带个执法记录仪来,把这些都记录下来。 再怎么谨慎公文的字句又有什么用,未曾大婚就用宝玺,本身就是僭越。 中计了!小皇帝毕竟是帝王,以他的话语权和权势,算计她她还真躲不过去。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答应下来,然后慢慢劝谏了。 群臣被允许进来,都知道小皇帝跟钱明月吵架了,还是因为宝玺,进殿都很谨慎端庄。 礼毕,小皇帝一本正经地问:“诸位爱卿一起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林长年说:“回圣人,圣诞将至,理应举行盛大庆典祝贺,但眼下国库亏空,甚至没有银钱赈济灾民,没钱支撑圣人大婚,这圣诞该如何庆祝,请圣人定夺。”小皇帝是圣人,他的诞辰就是圣诞。 没钱赈灾是一个有良知的官员对徐平成的讽刺,没钱支撑圣人大婚则是礼部与户部的较量,他们之间有此较量也是因为林长年站在了钱家这边。 还有没钱支撑大婚这事儿?钱明月默默在心中记下一笔,她是一个记仇的女人,仇不急着报,但帐得记清楚了。 小皇帝似乎毫无准备,为难地说:“你们为这事儿而来啊!”给了钱明月一个眼神。 钱明月再不服气,也只能点头。 小皇帝说:“如爱卿所言,眼下内忧外患,实在不宜大肆庆典,便一切从简吧。” 钱明月起身,干巴巴地说:“圣人即位以来的第一个诞辰,怎么可以敷衍了事。该举办的盛典还是要举办,林大人依照太祖和先帝时的旧制,制定仪注,请圣人裁决便是。” 太祖比较节俭,先帝比较好大喜功,喜欢盛大场面,结合这两个制定仪注,就不能太偏向先帝了。 小皇帝摆手:“姐姐,朕知道你是好意,可是,唉,还是算了吧。” 在场的大臣都明白了他的真实想法,正常人谁不想过个生日,小皇帝说不想过生日,其实还是想的。 第八十七章 丽嫔之死 徐平成怎么能让钱明月溜须拍马几句,就把帝心拉向她那一侧呢。他也要表态支持,不光表态,还拿钱! “臣早就料到会有此难题,为人臣者,竟然不能给圣人好好办理庆典,实在是寝食难安,几经辗转反侧,臣想到了筹集资金的办法。” 林长年笑道:“哦?竟然有办法筹集资金了,徐大人果真是国之栋梁啊!” 钱明月听着心惊,什么时候林长年和徐平成关系这么糟糕了!她钱家还没跟徐家正面开撕呢,他们怎么先打起了? 虽然很高兴有人帮自己对付徐平成,但心里更多的是担忧,枪打出头鸟,林长年先出头可是会有危险,他能世故有良知,是个不错的人物。 算了,还是自己来吧!钱明月故意阴阳怪气地说:“可惜徐大人未能在边关告急的时候,或者山东河南饥民嗷嗷待哺的时候想出良策来,不然圣人也不至于掏空私库,还熔铸了御宴银器。” 徐平成也是个人物,被他们两面夹击,还面不改色地说:“臣启圣人,臣想出一个并不算良策的办法,还请圣人不怪。” 小皇帝颔首:“不怪,讲吧。” “让朝廷命官纳银为圣人祝寿。” “噗嗤!”钱明月夸张地笑了,“徐大人这还真不是良策。” “有道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圣人拿了群臣的银子过寿,是不是谁拿的多就提拔谁?给谁高官厚禄?这是要圣人败坏朝纲,遗臭万年啊!” “说什么纳银祝寿,这不是明摆着索贿吗?这些官员的银子难道是他们自己种地换来到了?还是他们省吃俭用换来的?他们拿了银子给圣人祝寿,还不是转头就要加倍搜刮民脂民膏!” 小皇帝瞪了钱明月一眼:“钱氏,你过激了。” 钱明月不服气地别过头,她还有好些话没说呢。 林长年、任长宗等人颇为惊讶,就连徐平成都不知道为什么,钱明月突然跟自己这样明面上针锋相对、冷嘲热讽。 人心啊,一弹指间有无数念起念灭,有些念头便是自己都搞不清楚,又哪里是旁人那么容易琢磨透的。 徐平成当然知道那是一个坏透了的主意,他提出这个主意就是为了让钱明月等人去反驳,然后自己再提出真正的计策。 钱明月再反驳,那就是蓄意跟自己作对,故意不想给小皇帝过寿,直接能让圣人更加厌烦她。 徐平成面有愧色地说:“这的确不是良策,臣还有第二个策略,请圣人定夺。” “讲。” “适当削减高品阶官员的俸禄,以筹银两。” 徐平成问:“林大人不会有意见吧!” 拿钱给圣人过寿,哪个大臣敢说有意见。 “臣附议。” “臣附议。” …… 这他妈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大臣没钱了,难道会去吃榆树皮吗?底下的官员就要孝敬,底下官员孝敬的银子又是从哪来的? 钱明月想反驳,又止住了,这件事恐怕是势在必行,反驳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要反驳呢,等他户部筹出了银两,她想办法挪到灾区和边疆去也好。反正小皇帝寿诞还早着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总好过银子牢牢捂在户部手里,朝廷捉襟见肘得好。 钱明月笑道:“民女附议!徐大人这真是个好主意,您却放在后面说,真是有趣啊!” 小皇帝摆手,不耐烦地说:“钱氏,这并不重要。不过这削减也要有个度,要知道官位高的官员家人、仆役也多,可不能影响了众卿的生活。” 林长年说:“圣人莫担忧,徐大人贤能非常,一定能想出合适的削减比例。” 钱明月说:“不过民女看来,既然这官员都削减俸禄了,功勋公侯、诸王公主也该削减。” 攒够多银子,她才能挪用一部分啊,要是过寿都不够,还有什么劲。 小皇帝皱眉:“这样不好吧。” 林长年说:“臣附议,为圣人祝寿是臣民之荣幸,想来没有人反对。” 任长宗等人也说:“臣附议。” 小皇帝勉为其难地说:“那就这样吧。”又给了钱明月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什么意思?钱明月摸不着头脑,大概他眼睛抽了,她随便说说吧:“徐大人大概能筹集多少银两?” 徐平成想都不用想,说:“约莫三万五千两!” 钱明月正在喝茶,差点儿一口喷出去!打死她她也不信仅靠削减高级官员和达官贵人的俸禄食邑,就能凑出三万五千两,户部果真是有钱的。 正如小皇帝所说,户部留着给他过寿的银子呢。 徐平成弄来三万五千余两,小皇帝便是花两万两,还能拿出一万五千两来呢,那就不是擅自挪用了。 不管怎样,这是一个大好消息,钱明月心里乐滋滋的。 大概乐极是真的会生悲的! “太后娘娘驾到——” 随着一声通传,小皇帝下了御座,钱明月也出了屏风,随众人到殿门口迎接。 出于女人的直觉,钱明月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徐太后是冲自己来的。 徐太后的两个美貌宫女的扶持下,下了华丽的凤辇,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主座上。 “孩儿拜见母后。” “臣等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民女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徐太后傲然扫了一眼跪在末尾的钱明月,说:“皇儿快起来,众爱卿快免礼。” 得嘞,不让咱起,咱还是老老实实跪着吧。 钱明月想,小皇帝那些小家子气的折磨人手段一定都是跟徐太后学的。 虽然小家子气,但真的很磨人啊!地板好硬,衣服又不太厚,膝盖痛。 然而,痛的还不止是膝盖—— 小皇帝亲自给徐太后端茶:“母后快请用茶。” 徐太后冷着脸接过茶杯,重重地放下:“哀家哪里喝得下!钱氏,你可知罪?” 钱明月茫然:“请太后示下。” “为什么要杀丽嫔?” 丽嫔死了?所有人心里都有不同层度的震惊。 小皇帝震惊地说:“什么?钱氏,你杀了丽嫔?!” 钱明月一脸懵逼:“丽嫔没了?什么时候?” 第八十八章 钱明月第一次杀人 徐太后给兰姑姑使个眼色,兰姑姑和另一个宫女上前,抓住钱明月的头发劈头盖脸就是几耳光。 钱明月完全没有防备,被拽得痛呼一声。 “钱姑娘!”任长宗上前,一脚将那宫女踹到殿门口,又捏住兰姑姑的手,直接将胳膊卸脱臼了。自先帝命他给钱明月驾车,他就是钱明月船上的人,关键时刻自然要维护她。 他动手,林长年动口:“宫婢大胆,敢辱先帝与当今圣人!” 贱婢竟然敢打她的脸!她的父母恩师都没打过她的脸呢! 钱明月心中怒火中烧,一股热血冲到头顶,脱口而出:“任长宗,就地正法!” “是!”任长宗高呼一声,“来人!”随即有几个带刀武士进殿。 变故来得太突然了,小皇帝完全吓呆了,这会儿腿脚一软,差点儿摔倒,被林长年扶住。 林长年大声说:“让圣人受惊了,是臣的罪过。” 钱明月的理智才有点儿回笼:“莫要污了圣人的耳目,拖出斩了。” 徐太后拍案而起:“钱氏,你敢!銮仪卫,住手!” 一个是未来皇后,一个是当今太后,銮仪卫一时不知道该听谁的。 任长宗给銮仪卫使个眼色,銮仪卫到底还是听自己直属领导的,拖起两个女人往外走。 很快,殿外传来两声惨叫。 真杀了! 谁都没想到,钱明月一个小姑娘,一向心慈手软不太强势的模样,竟然说杀人就一声令下将太后的人杀了。 小皇帝心道,果真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殿内重臣又重新认识了钱明月,隐藏在温和、聪慧、稚嫩之下的强势、果决与狠辣,让他们站队钱明月,除了良知和大义外,又有了另一个颇具说服力的理由。 钱明月压根没来得及想这次动手能有什么影响,她只是被无明业火冲昏了头。 同样火冒三丈的还有徐太后,她歇斯底里地大喊:“钱明月!你敢杀本宫的婢女,你这是在打本宫的脸。” 徐平成默默转身,真的好蠢啊!这就是徐家依赖的女人!自己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恐怕要被这个蠢女人搞坏了。 钱明月讽刺:“太后娘娘的脸面不由分说就殴打民女,难道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旨意吗?” “自然,你杀了丽嫔,难道不该打吗?” 钱明月冷笑:“我杀了丽嫔!” 徐太后杀气腾腾地前来兴师问罪,想来是准备好了证据的,想洗刷冤屈恐怕没那么容易。 哼!便是证据确凿又怎样? 杀丽嫔的权力,她有! “丽嫔难道不该杀吗?屡次勾引圣人白日宣霪,致使圣人荒废朝政,延误边疆战机和山东赈灾事宜,置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徐平成!” 对徐平成不再用敬语,而且直呼其名,就是为了提醒他们,她有这个地位与权力,她现在,要用这个地位与权力了。 徐平成感觉受到了冒犯,装作没听到,不理她。 小皇帝低头抠着手指,小声说:“舅舅,舅舅,她叫你呢。” 徐平成气结:“回圣人,臣听到了。钱姑娘,有话直说。” “当日乾清宫外,你曾经亲口要求我处死丽嫔,你没忘吧?” “没有。” “诸位臣工,我怜丽嫔卑微,只是小惩大诫一番,但她屡教不改,依旧多番纠缠圣人。我既奉先帝遗诏,佐政辅君,就不能为了自己的羽毛,不顾万千黎民的福祉。” 钱明月对姚尊儒说:“姚公,拟公文,宣告天下。” 对,就是我杀的,我不光杀了,还要宣告天下,怎样! 一个早就已狐媚惑主被大臣厌恶的,既没有娘家又没有子女,毫无根基的妃嫔而已!之前不愿意杀她不过是觉得区区蝼蚁,不值得动手而已。 “你!你!你!”徐太后说不出话来,“你!你好大的胆子!” 钱明月拱手弯腰行礼:“民女还要请问太后娘娘,两个宫婢便是娘娘的脸面。那民女呢?” “你个贱婢——”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徐平成打断继续跳坑的徐太后,暗示她装病,上前关心地问。 徐太后顺势扶着额头,坐到椅子上:“哎呦,哎呦,哀家好头晕。” 小皇帝、宫女、内使,呼啦啦一群人围在徐太后身边。 徐平成道:“快,护送太后回宫。” 这是说她把太后气病了?这个不孝的罪名她不想担! 钱明月关切地说:“哎呀,徐大人你是关心则乱啊!太后娘娘病得这么严重,怎么能挪动凤体呢!来人,宣太医,就在文华殿看诊就好。”得从太医口中说出徐太后并无大碍才好。 徐太后突然想起钱明月给丽嫔吃的药来,她堂堂一国太后,可不能一身污秽,威仪扫地。 徐太后起身:“算了,本宫现在无碍了,本宫还是回去吧。” 林长年低头,肩膀抖了几下,另外几个大臣也退到一边,互相递眼色。 徐平成恨不得三头碰死在她面前,这个女人,这个蠢女人!她根本不是钱明月的对手啊! 只有小皇帝仿佛对这一切机锋都无知无觉,一脸虔诚孝敬地说:“母后若无大碍,孩儿送您回宫静养。” 徐平成说:“外面的血污可能还没清理,还是臣来送吧。” 钱明月不以为意,这时候还不忘在小皇帝那里给自己上眼药,那她不如也让他难受一下。 徐平成在前朝,徐太后在后宫,自己一个人要前朝后宫两边开战也太累了,徐太后占着长辈和尊位,其实不比徐平成好对付。 徐平成或许有一日可杀可贬,但太后,为了江山失去了两子一女的太后,先帝都不会动她,小皇帝和自己难道还能废了她不成? 如果能通过徐平成让她住手,自己压力也能小些。 钱明月轻抚头发,微靠在屏风上,说:“民女一直担忧边疆战事,不担心敌人太过强大,就怕我们这边的某个将帅太过愚蠢,让人打开了缺口。” 真的好想直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对手”,可那是太后,这尊卑分明,长幼有序的万恶社会,骂人都骂不爽快。 小皇帝懵懵萌萌地问:“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起边疆来了?” 屋里除了太后和她带来的人,哪个不是人精,这哪里是在担心边疆,分明是嘲笑徐太后愚蠢,是徐家最容易打开的缺口。 第八十九章 宫斗与朝斗的不同 徐平成送太后出了文华殿,在甬道上就与太后发生了争执—— 太后说:“你回头让人散播舆论,就说钱氏心胸狭隘,容不得妃嫔。” 徐平成说:“娘娘,恕臣直言,此举没什么用处。包括杀了丽嫔嫁祸给她,也伤不了她一根毫毛。” 徐太后让人落了辇车,说:“你什么意思?觉得本宫的计策不好吗?” 当然!您自己没感觉吗?徐平成苦口婆心地说:“徐家与钱家,是前朝争斗,不是后宫女人之间那点儿勾心斗角。” “前朝吧,后宫吧,不都是争斗吗?有区别吗?” “昔日陈妃因推吴美人入湖而被废赐死,难道先帝不知道怎么回事吗?先帝顺着您的意思而已。” 昔日徐太后杀了先帝的吴美人,嫁祸给宠妃陈妃,手段并不高明,破绽很多,但先帝还是杀了陈妃。 徐太后失声喊道:“你闭嘴!胡说什么!”在她心里,先帝是负心负义的,这个形象永远都不能变! 徐平成道:“太后娘娘,后宫女人急于邀宠争圣心,然而圣心在前朝,能有多少是后宫可以争取的?您想除陈妃,先帝便随了您的意,为得是礼法和前朝。” “您与钱氏,不是后宫之争,是前朝是之争,是徐家与钱家,”靠近太后,小声说,“甚至徐家与先帝之争!哪里是后宫手段能应付的!” “前朝家族不倒,她抱着先帝御赐的宝玺,手里还握着禁卫军的兵权,莫说一个出身卑贱的丽嫔,便是世家出身的妃嫔,她也杀得。” 徐平成为了不让她继续鲁莽出手,话说得很重:“淑妃她们,可是跟了先帝多年的妃嫔,您不也让她们主动殉葬了吗?钱氏也好,那群王公也罢,哪个又能奈何太后您!” 徐太后有些心服,但不愿意口服:“只说铲除钱家,你倒是动手啊!怎么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动静?” “钱家根深叶茂,哪是说铲除就铲除的?” “所有才用你啊,不然要你干嘛?算了,别跟本宫说了,本宫管你们徐家怎样呢!徐家再落寞,难道皇帝还能不荣养本宫不成。” 文华殿内,此刻的氛围也很微妙。 林长年说:“钱姑娘仪容有损,请圣人择一室,供其整理仪容。” 小皇帝说:“万金宝,带她去,去朕临时休憩的厢房吧。” 钱明月拂袖:“算了吧,民女回家整理就好。成国公府里,从不曾有人这样打过民女,民女不得给他们瞧个新鲜吗?”转到屏风后面,抱了宝玺就往外走。 任长宗忙劝:“钱姑娘,此事不是圣人命令,请姑娘息怒,切莫迁怒。” “对,对啊!”小皇帝下御座去追,抓钱明月的袖子被她毫不留情地甩开,怂怂地说,“钱家姐姐,朕,朕知道不是你杀的丽嫔,朕让史官记下来今日之事,就说不是你杀的,好不好?” 又转头对林长年说:“林爱卿,快劝啊!” 林长年对小皇帝行礼说:“请圣人降旨严惩相关人等。” 小皇帝懵:“不是都处死了吗?” “钱姑娘是成国公府贵女,您即将大婚的妻子,宫婢不由分说以下犯上,需要正其罪名,定其刑罚。” 小皇帝点头:“朕明白了,行,以欺君罔上之罪,夷三族吧。” 钱明月转身:“既然要定罪而罚,自然是要交给刑部。虽然圣人具有无上的权力,但既然已经分了六部,就要尊重六部的权利,等闲不能插手,以免乱了朝廷纲纪。” 小皇帝连连点头:“姐姐说的是!秦正,你看着办吧。” 秦正:……他还能怎么办?只能按圣人刚才说的定罪了。钱明月是在逼他与徐家对立啊,果真好心机。 小皇帝扯着钱明月的袖子甩啊甩,身子也在扭啊扭:“姐姐,朕带你去梳妆吧。走啦,走啦!” 他一撒娇,钱明月的心就软得不能成型了,转怒为笑:“圣人,注意威仪。” 不能伺候太后回宫,怎么能带她去梳妆,说出去又是一场官司。钱明月扶他上御座:“圣人安坐,民女稍后便来。” 小皇帝目送她离开:“姐姐,记得叫太医,万金宝,跟着去伺候。” 文华殿汉白玉台阶下,銮仪卫正匆匆忙忙地抬水清理地上的血迹,尸体早已抬走,血迹也不太明显了。 不知是因为心理因素,还是事实本就如此,钱明月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小时候,看到蚂蚁聚集在一处,就知道天快下雨了,我会给它们一些饼渣,让它们搬到窝里去。再用瓦片把它们的窝盖住,免得被水灌注。” “我从不吃亲眼看见杀的,或者专门为我而杀的。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杀人。” 万金宝只是跟在钱明月后面,不时地笑笑表示自己听着呢。 钱明月便不再开口:或许,人没有所谓本性可言。什么善良什么恶毒,其实都是不稳定的,端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钱明月有一种预感,将来她还会杀人,不知道会杀多少人。 有些事情只有零和无数的区别,断不会轻易停止,是以古圣先贤说“慎初”,那道心理防线一旦突破,以后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或许,她应该感谢徐太后,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本能逼出来。 以后,他们该小心点儿了,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会杀人的对手了。 小皇帝走到角落里的记注官面前,记注官记录皇帝的起居言行,这些将来都是史书的素材来源,起居注有时也会专门选编成书。 记注官无品阶无实权,等闲也不会引起人主意,却非常重要,便是帝后也不敢得罪。因为史家春秋大笔一挥,就能决定一个人百年后是荣是辱。 小皇帝笑眯眯地说:“你瞧着也到而立之年了,家里的孩子可进学了?”需要帮忙吗?朕帮你啊。 记注官起身行礼:“儿孙自有儿孙福,微臣从不为他们做牛马。”臣都不管,就不劳您操心了。 “今日事,不过是天家内部有些小误会,就不必记入史册了吧。” “天家无小事。是家事还是国事自有世人评说!” 隐晦地行不通,干脆来明的。小皇帝伸手:“给朕看看。” 记注官跪下:“请圣人恕罪。” 林长年上前:“圣人,不可啊。” 小皇帝谄笑:“那个,朕是试探一下。爱卿真是个堪比董狐的好史官啊!赏一月俸银。” 临了还想用银子贿赂一下,反正,反正效果也不会太明显。 记注官将这一席对话也记录下来,原本有可能不被记录入史书的事件,不光记录入史书,还成了名场面,被后世人广泛演绎。 这里面有两个公案,一则丽嫔到底是怎么死的;二则小皇帝此番作态,到底是希望记录对钱明月更有利,还是太后。 或许,小皇帝只是希望为此事加码,让它一定会被载入史册而已。 第九十章 小皇帝争夺宫门守卫权 钱明月整理好仪容,回来,因为有些地方的红肿消退,使得脸上的红痕更刺目了。 她脸色冷清,眉眼含冰,令人不敢直视。 小皇帝偷偷看她一眼,连忙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平成也回来了,若无其事地继续商议小皇帝的寿诞典礼:“户部可以先拨出三千两白银,用来打造御宴器物。” 钱明月说:“日后宫宴器物不再大量用金银,由各大官窑烧制符合礼制的瓷器代替,礼部画出图样,请圣人定夺。” 银子熔铸来打造去,自然损耗一部分,还要被小官吏贪污揩油一部分。万一管理不善,设宴的时候,后宫仆役都有可能偷银器出去,实在是个隐患。 而且,事不过三,她能趁群臣不知,诱导小皇帝熔铸银器一次,很难再有第二次。 本该用来流通的重金属货币变成器物,不能流通,是要留给谁呢! 小皇帝抬头,看到钱明月冷冰冰的脸,缩缩脖子:“朕准了。” 事毕,已经临近中午,钱明月与任长宗等人出宫。 小皇帝将徐平成留下来:“她好凶!朕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凶的样子,看起来要吃了朕!” 徐平成笑道:“圣人多虑了,虽然文华殿外都是她的人,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对圣人不利的。” 小皇帝仿佛才想起来:“是啊!文华殿外全是她的人,如果她想杀了朕,朕可能都不知道怎么驾崩的。” “不,不光文华殿,乾清宫、乃至整个后宫都是她的人,她,她……难怪丽嫔悄无声息地就死了!她今日能先斩后奏杀了丽嫔,明日就可能是朕,是母后!” 徐平成心头一跳,面色凝重:“她敢?” “怎么不敢?不明着杀,偷偷下药总是可以的,或者制造点儿意外,比如掉到水里,从台阶上滑下去磕死,或者,宫殿意外失火。” 小皇帝焦躁地直转圈:“舅舅,想个办法,朕能不能把她的人换了,朕手里还有一半禁卫军呢,各个吃饱了闲得没事干,让他们来!” 徐平成想了一下这个可能,说:“只怕无论钱家还是朝臣都不会答应。燕京卫、虎威卫从来没有守护过皇宫,匆忙替换恐怕会有疏漏,到时候圣人与太后的安危更难保障了。” 小皇帝说:“不然这样吧,从虎威卫调一部分人跟上直卫一起守宫门,等他们学会了如何守宫门,就把上直卫替换掉。銮仪卫守的宫门也这么安排,如何?” 徐平成说:“皇宫是圣人的家,这家怎么管理自然是圣人说了算。只是,不需要跟钱氏商量吗?” 小皇帝气道:“商量什么!朕难道连这点儿家事都做不了主了。” 徐平成忙称是,小皇帝又问他:“这冬天眼看就要来了,最是容易‘意外’失火的时候,该如何防范?” 徐平成想了想,建议说:“纵然是能够烧毁整个大殿的火,也是从小火苗开始燃烧的。” “可要求宫女内使谨慎使用明火,设置打更人巡逻,发现小火苗就迅速扑灭,也能警醒胸怀叵测的人,让他们不敢擅动。在每个宫殿前设置几口大缸,蓄满水,方便灭火。” 小皇帝突然丧气地捂住脸:“这哪里是紫禁城,这分明是一座牢笼,朕被囚在这里面,终日战战兢兢。” 徐平成利落地跪在地上:“臣无能,不能为圣人分忧。” 小皇帝说:“得想办法打压他们的气焰。之前不是说吏治混乱吗?你随朕去吏部,朕要杀他个措手不及。” 出了东华门,过了下马碑,钱明月才对任长宗说:“今日能免于更多折辱,多亏指挥使在。” 任长宗道:“姑娘客气了,是属下应该做的。” 又客套几句,任长宗上马,姬念祖上轿,林长年没走:“钱姑娘似乎有话要说?” 钱明月笑:“果真瞒不过世伯的慧眼。今日见世伯与户部争锋相对,有些惊讶而已。” 他今天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这一边,她才敢叫他世伯,以前叫林大人,是不想逼他战自己这队而已。 林长年说:“圣人大婚所需银两众多,户部不肯拨付,几经推诿。” 竟然是为了这事儿!钱明月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是侄女连累世伯了。” 林长年不以为意地说:“原本就道不同,何来连累之说,姑娘不必太在意。” 他是圆滑世故的,可以制作繁复的礼仪礼服去奉承君王,但他也有底线和原则,绝不与欺上瞒下的权臣同流合污。 钱明月说:“侄女还有一事与世伯商议。” “哦?” “请世伯借故延缓大婚,先紧着圣人寿诞和其他礼节来。侄女感念世伯为大婚日夜操劳,不过当初急于大婚,也是为了让侄女及早佐政辅君,牵制徐家,如今已然入宫理政,大可不必急于婚事。” 钱明月推心置腹地说:“今日事给侄女新的启示,若不大婚,侄女只在前朝对付徐家即可,但大婚后,应对前朝后宫夹击,可能会更难。” 林长年说:“那人行事狠辣,又占了长与尊,你对上她确实艰难。” 各部衙门就在紫禁城外面,距离非常近,但徐平成带着便服的小皇帝到吏部官署时,也已经日近正午。 看门的衙役只剩一个,歪歪斜斜地倚在门口,看到来人眼皮只眨了眨眼皮。 小皇帝好奇:“这还有人守门呢,路过礼部一个人都没看到。” 徐平成笑道:“礼部尚书为人仁慈,大约是让衙役提前歇息了。” 其实路过户部衙门时,发现门房都没人了,幸好当时圣人忙着说话,没有注意到。 小皇帝冷哼一声:“这就是各部的纲纪法度!” 门房当值的小吏边喝茶边看书,见到徐平成忙起身行礼:“下官见过徐大人。” 徐平成说:“本官来找你们尚书有要事商议。” 小吏说:“韩大人不在。” 不好好上班干什么去了!小皇帝问:“去哪里了?” “下官不知。” 徐平成问:“还有谁在?” “钱大人在。” 小皇帝来了兴致:“如此,我们进去瞧瞧。”率先迈腿往里走。 徐平成忙追上去。 小吏心里犯嘀咕,这顺序不对啊,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在户部尚书之前走? 又摇头:“不管了,快到正午了,喝会儿茶看会儿书就可以回府吃饭了。” 第九十一章 民意与君心 徐平成说:“吏部公署与户部公署布局相差不多,尚书、侍郎各有一间值房,在最中间那一进房屋里。前面是低层官吏的值房,一般两三个人共用一间值房。后面是存放文档的库房,各种文书资料存在后面。” 小皇帝信步上前,推开一间虚掩的房门,里面几个官吏正在对着满桌子书收拾,桌面凌乱不堪,还有一个在写写画画。 小皇帝皱眉:“你们在干什么?弄得那么乱。” 小官吏面面相觑,再看到他身后的徐平成,不管怎么想,还是忙起身行礼:“见过徐大人。” “韩大人去都察院了。” 徐平成问:“你们在做什么?” 你户部尚书管我们吏部在干什么?小官吏笑道:“整理一下典籍而已。”就不告诉你。 “哼!”小皇帝不知道哪里不高兴了,转身就走。 走到另一个房门前,不用推门就能听到里面的说笑声:“陈兄这字是越发遒劲有风格了。” “这诗有魏晋名士风范。” …… 小皇帝转身冷哼:“既然那么喜欢随性散漫的生活,辞官归隐山林好了。” 又听了几个门,差不多是这样的情景。 小皇帝脸越来越沉,气势汹汹地往里走。钱时重正在伏案写东西,不时地翻书,可能是眼神不太好,还得探着脖子眯着眼。 小皇帝很冲地说:“干什么呢?看看你那仪态!” 钱时重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更是惊愕,忙起身行礼。 “微臣不知圣驾亲临,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小皇帝冷哼:“你失礼的何止这些!在干什么?” “回圣人,微臣在为京察做准备。”京察三年一度,今年又到了时候,吏部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徐平成问:“我听说韩大人府里有急事,提前回去了?”挖个小坑,看看钱时重会不会掉里头。 如果韩书荣去向不明,可以趁势打击韩书荣,也让韩书荣恨上钱时重和钱家。 钱时重说:“非也,韩大人去都察院了。” 小皇帝坐在钱时重座位上:“行了,你起来吧,吏部尚书不在吏部老老实实呆着,跑到都察院做什么?” “回圣人,都察院监察百官,他们对京城文武官员的监察案卷可做京察参考。这借阅案卷非小事,需要韩大人亲自与杜大人商议。” 小皇帝点头,又摇头:“风宪官风闻言事,哪能做吏部京察的依据,简直瞎胡闹。” 钱时重刚而直地说:“回圣人,不是依据,仅做参考,京察要根据政绩、德行,乃至家风等多方面综合评定。” 小皇帝拍案而起:“你反驳朕!朕说不准就不准。” 钱时重跪下:“自太祖以来,历来京察皆参考都察院监察案卷,非是臣等新创。” 小皇帝不高兴自己又被反驳:“既然是定例,为什么还要吏部尚书亲自去跑?派个小吏拿回来不就行了!” “还有,吏部尚书不在,右侍郎也被你家闺女派去了边疆,这整个吏部,你官最大,怎么只知道埋头干活,难道不应该负起管教官吏的责任来?” “你瞧瞧,吏部其他人都在干些什么!喝茶写诗,卖弄吹捧,懒懒散散,毫无纲纪,这样的吏部,有什么面目去考核别人?难怪需要去都察院借案卷。” “吏部左侍郎钱时重,御下不严,疏忽管教,罚俸半年,不,一年。” 消息很快传遍京城,各衙门开始整顿迟到早退、作风散漫等不良风气,包括户部。 此外,还有一些人自以为聪明,看透了此事背后的玄机:圣人在整治钱家。 有些人比较讨厌徐家,就说徐平成挑唆小皇帝针对钱家。 钱明月怕家人看到脸上的红痕心疼,没有回府用膳,依旧在东市那家面馆吃饭,就听到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那家倒大霉了,那位整他们呢。” “哎呦,别看那位年纪小,想整谁,那也是逃不掉的。” “不光那位,还有那家呢。” 什么鬼?钱明月说:“何西宝,去打听打听。” “说是徐大人带着圣人微服私访到了吏部衙门,看到吏部官员不认真干活,就把钱大人惩罚了,罚了一年的俸银。” 钱明月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当值时偷奸耍滑不干活,太出乎意料了。” “不是的,姑娘。” 何西宝说:“钱大人被罚是因为属下没有好好干活,圣谕说钱大人只知道埋头干活,不知道管教属下。” 钱明月放下心来,罚虽然罚了,但是全京城人都知道钱时重是因为只知道埋头苦干而被罚的,到底于他的官声无损,甚至有益—— 毕竟他是吏部的二当家,家里还有个佐政辅君的侄女,如果他对吏部管太多,反倒有根韩书荣争权的嫌疑。其他的,少点儿银子而已,钱家也不指望他的俸禄活。 至于让天下人知道钱家被圣人针对,还是因为徐家挑拨的——这不是大好事吗? 人心倾向于同情弱者,这下士农工商,知道此事的人,只要没有利害关系,都会同情钱家,厌恶徐家。人心,要慢慢引导拉拢,关键时候就知道它的强大作用了。 她重义重德,以为天下人也是如此。 钱明月都能想到的事情,徐平成久经官场,岂会不明白?他也在意天下人心,不过他的考量与钱明月不同。 他要的就是让天下人知道,圣人是信任他的,是针对、厌恶钱家的,如果要站队,要选一方依附,请慎重考虑。一旦自己集合、拉拢了足够的力量,就可以挟天子令群臣了。 他重权重利,以为天下人也是如此。 安抚人心的,是政治家;威慑人心的,是权谋家。有时候政治家会赢,有时候权谋家会赢。 天下人心到底是怎样的,谁知道呢!或许民意如流水,往哪流端看怎么因势利导了。 是以比起民意,难以琢磨的帝王心反倒是更容易把握的了,每个人都想争取帝王的恩宠,无论后宫还是前朝,无论官阶高低,也无论是不是承认。 比如,韩书荣。 第九十二章 新棋手 韩书荣得到消息,顾不得吃午饭,就来给小皇帝请罪,结果不得宣召,在会极门外等着。看到钱明月过来,满脸愧色,竟然拱手要行礼。 钱明月侧身躲过:“韩大人莫要折煞民女。” “老夫惭愧啊!左侍郎是为老夫,圣人自有考量。外面日头高,随民女进殿去吧。” 韩书荣、钱明月一前一后进了文华殿,小皇帝看到韩书荣,冷哼一声,接着看到了钱明月,又满脸堆笑地起身:“钱家姐姐来了啊,快请坐。” 钱明月与韩书荣一起给圣人行了大礼,小皇帝潦草叫起,就晾着韩书荣,拉着钱明月说:“朕……哎,朕没有针对姐姐的意思。” 他不说,她还不觉得有呢。钱明月微笑:“民女不会误会圣人的。” “真的?” “真的!” “不骗朕?” “不骗。” “可朕还有点儿不放心——” 钱明月指指桌子上的奏折:“这些可以日日积压吗?” 小皇帝谄笑:“那好吧,姐姐快去忙吧。”然后冷脸看着韩书荣,“爱卿过来所为何事?” 韩书荣又重新跪下:“臣御下不严,致使衙门作风散漫,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气哼哼地说:“你可难死朕了。要说你韩衍文的为官、为人吧,那是没得说,勤勉审慎、廉洁清正,堪为天下官吏的表率;但朕真没想到,你吏部的作风竟然那么糟糕。” 衍文是韩书荣的字,作为帝王当然可以叫臣子的名,依旧叫字,是表达尊重。 “罚你吧,损了你的官声威望,你还怎么做官,怎么考核天下官员?不罚吧,吏部太令朕失望。” “朕想了好久,才让钱时重担罪。反正他勋贵之后,老国公的俸禄足够养活他一大家子,朕要罚你一年俸禄,你一家老小拿什么活!” 韩书荣对成章帝感激涕零,不知所云。 钱明月在屏风后面听得心惊:吏部一事,小皇帝敲打了钱家,安抚了徐家,恩威并施收拢了韩书荣;掌握了韩书荣,就掌控了吏部,他对朝堂的掌控力,又强了一层。 他的帝王心术,是愈发成熟了。 还有一点,钱明月没有想到,或许是不愿意去想—— 小皇帝此举,让韩书荣坚定地倒向钱家。 韩书荣与钱时重之间的同僚之谊,不过是一阵风就能吹散的东西。 而现在呢,钱时重替韩书荣受了罚,丢了人,损了声誉,以韩书荣的秉性,自然会满腹愧疚地倾向钱时重。只要钱家不做太缺德太失人心的事情,这倾向是不会变的。 元贞帝是卓越的棋手,临终布下的棋局保新帝顺利登基,政权平稳交接。 当棋子蠢蠢欲动,想摆脱上一任棋手的定位时,另一位优秀的棋手在所有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悄然登场。 此后的很久,有些人用血的教训让自己看清了那棋手的存在——以为自己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却原来再怎么拼命上蹿下跳,也躲不过那双稚嫩的手。 这个下午难得清静,钱明月早早处理完了奏折,脚步轻快地出了会极门。 有一种提前下班的幸福感,钱明月开心得甚至想哼个小曲儿,可惜这美好只持续到她出东直门。 日日进出宫门,守门的侍卫多少都混个脸熟了,可是今日出现了许多陌生面孔,人数也多了一倍。 这是怎么回事? 钱明月正疑惑,任长宗也出宫来:“好巧,钱姑娘也出宫,一起走走吧。” 他似乎有话说。钱明月点头:“好。坐了一天,正想走走呢。” 远离宫门后,任长宗才将小皇帝派虎威卫与上直卫、銮仪卫一起守卫宫门的事情告诉钱明月。 钱明月的心遭到重重一击,小皇帝是有多不信任她,又是有多偏向徐家。 如果说大伯父罚俸一年只是小惩大诫的敲打,那替换守宫门卫士就是对她裸的不信任了。 当时愤怒得失去了理智,直接让任长宗在文华殿杀了徐太后的人,小皇帝想必感受到了威胁,或许这里面也有徐平成的主意。 这样可不行,要把圣心争过来,至少让他对自己有基本的信任。 任长宗忧心忡忡地说:“钱姑娘,这——” 圣人再说吧,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任长宗安心,不能让他对自己失去信心。 她离不了任长宗,没有任长宗的服从,没有禁卫军的兵权,她根本无力与气势汹汹的徐家相抗衡。 钱明月浅笑:“这倒是一个大好消息。” “好消息?” “銮仪卫与虎威卫哪里不同?” “銮仪卫有侦事之权。” 钱明月笑道:“銮仪卫不仅有侦事之权,还有侦事之能。” “何西宝只是普通的一个校尉,那套话的能力真是,啧啧,不俗,可以想见其他銮仪卫的能力,如果他们都去侦事,那天子何惧耳目闭塞!” 任长宗恍然大悟:“难道圣人是想让銮仪卫腾出手来,去侦事?” 钱明月点头:“圣人常常对我说,对宫外的事情一无所知。大臣各有所求,只告诉他片面的东西,王之蔽甚矣。” “他太需要耳目了,而銮仪卫一部分被派去负责保护他的饮食,一部分被守卫的事务拖住,根本没有发挥先帝时那种强大的作用。”还有几人被她占用,用来做皇宫与钱家的信使。 任长宗又迷惑了:“可是,为什么上直卫守卫的宫门也加派了虎威卫?” 竟然连那边也加派了!她真是惹恼了他啊! 钱明月笑道:“东西南北四门,只动西、南两门不觉得很奇怪吗?圣人的意图不是太明显就暴露了吗?” “也是。” “更何况,难道銮仪卫是天生善于侦事吗?” 任长宗说:“皆是久经训练才能行。” “可以扩招銮仪卫吗?” 任长宗面色凝重:“阻碍重重,恐怕不能。” “这就对了。” 钱明月说:“如果新招銮仪卫,忠诚难以保证不说,还容易被人攻讦。倒不如把上直卫抽出来,干銮仪卫的事情。反正,指挥使大人都是你。” 任长宗感慨地说:“是属下愚钝了。” “相信我,圣人不傻,不会放任哪一家独大。钱家与徐家对抗,他才能制衡朝堂啊。” 说到最后,钱明月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的鬼话了。 要说钱明月最大的问题,就是她绝不信小皇帝会干对自己对钱家有利的事情,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钱家迎来最黑暗的那些天。 第九十三章 沈辰递来的利器 钱明月在马车上愁眉不展,忽听外面传来平安熟悉的喧嚷声:“姑娘!姑娘!” 她仿佛还跟杭州时一样,而自己—— 罢了,且再做一次小姑娘吧。 平安上车,钱明月调侃她:“平安,你是个大姑娘了,快要嫁人了,能不能稳重点儿。” 前些日子,平安结识了一个太学学子,叫沈辰,两个人正打得火热。 平安羞窘地低头,扭扭身子说:“姑娘,您说什么呢!” 钱明月笑:“说我该给你准备嫁妆了。” “姑娘~不理你了!” 钱明月攀着她的肩:“娘说了,让你以父亲义女的身份出嫁,她不过多干涉你的婚事。不过,我还是想见见这人。” 平安羞答答:“刚好,他也想见见姑娘,我,我就是来说这件事的。” 沈辰提出要见她?钱明月垂眸。 一个是大理寺右少卿的嫡长子,一个是公府的丫鬟,身份地位悬殊,由不得她不多心—— 沈辰为的,究竟是平安本人,还是平安与她的情分? 茶楼,钱明月见到了传说中的沈辰,与她差不多高,相貌端正,气质干净,眼神坚定,很容易给人留下不错的第一印象。 一番寒暄后,沈辰从袖子里抽出来几张纸:“钱姑娘,这个请您过目。” 那是一些条条款款,写徐家哪些人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比如抢男霸女,强占民宅,勒索商户,甚至打死不屈服的农户。 桩桩件件,鲜血淋漓! 钱明月看完,平静地将纸合上,等沈辰开口。 “这些都是报到大理寺来,但是大理寺没办法管的案件。” 沈辰起身行礼:“请姑娘为小民做主。” 钱明月皱眉:“什么叫大理寺没办法管?我不认为大理寺卿会做那种事!” 沈辰叹息:“不敢有瞒姑娘,不是张大人这么做,是大理寺少卿这么做的。” “哪个少卿?” 钱明月心中已有猜测,估计是他爹。 沈辰面色绯红,羞愧的说:“家父是得了圣人的密旨,不得以为之。家父寝食难安,告诉在下,请在下托姑娘帮忙。” “还有更详尽的吗?” “没有了。” 沈辰给她的纸每个案子都写得很简单,而且他没有更详尽的东西了——这说明不是沈辰父亲给他的,而是他自己偷听来的。 这些案件不是新发生的,为什么现在给她? 沈辰可能不是为了给黎民做主,而是得知了大伯父被罚的事情,给她递对付徐家的利器。 钱明月还真没想过主动对徐家出招,拿着沈辰递来的利器,一时间也没有主意。 “你跟平安的事情,你怎么打算的?你家里同意你娶她?” 沈辰的脸又红了,羞得:“继母不多过问在下的事情,父亲心思不在儿女私事上。” 沈辰18岁那年,母亲过世,守了三年母孝,出孝后考中了举人。 他父亲妻孝一年后续弦,继母难为,何况继母和继子年龄差不多,更多了许多需要避嫌的地方。 继母不管,生父不问,他又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也成了老大难。 沈辰又说:“在下家庭复杂,故而,在下打算考一次进士试试,中了就外放做官,不中也去地方上谋个小官,成亲后直接带着平安走。” 竟然甘心去地方做官,他不是为了钱家的权势才选的平安,而是为了平安才帮自己。 钱明月不免有些感动,点头:“行,你看着办吧,想娶的时候让平安跟府里说一声就行。” 回府的路上,钱明月安安静静地想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却是越想越乱—— 首先,密旨存在不存在。若存在,既然是密旨,沈辰如何得知的? 若不存在,是沈辰杜撰?还是沈定昇用来遮掩自己不公正的幌子?她揭穿这个谎话是否合适? 掌握的信息太少,她不能做判断。 其次,这些案件的真假。真假倒是可以辨别,让銮仪卫去查就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如果查出来是真的,怎么办? 她原本的打算是用“郑伯克段”的方法对付徐家,让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 待到小皇帝大权在握,他发现徐家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坏事做绝、恶事做尽,惹得官怒民怨,成了大梁的一块脓疮,便是再宠爱徐颐侬,也不得不拔除徐家这根毒刺。 现在,徐家的罪行过早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是给她出了大难题啊。 管,就坏了自己的计划。不管,为了政治斗争,不管百姓死活,这样与徐家有什么区别?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难道不是徐家的帮凶吗? 管,怎么管呢? 这极有可能是小皇帝下了密旨不让管的。小皇帝的密旨不合大道,不能宣之于众,他自己估计也不敢承认,也可以当做不存在。 嗯,那要怎么做呢?让人弹劾徐家?直接在朝堂开撕? 万事要慎初啊!一旦朝堂开始了互相攻讦的风气,恐怕无人能独善其身。 宋、明,哪一个不是亡于党争? 万一史家记上一笔,“大梁党争自徐钱始”,她自己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说,祖父的开国之功也蒙污。 不,不可以这样!决不能将党争带入朝堂。 可是,怎么看黎民身处水深火热而不管呢?说什么为“生民立命”,难道因为他们是一小部分就可以不管吗? 怕只怕伤得只是一小部分,寒得是一大部分官民的心啊! 何况铲除徐家之日,还遥遥无期,若不采取有效的行动去制止他们,受害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若政治环境恶化,稗草旺盛,侵吞了稻谷的生存空间,她如果再想借助稻谷的正义感来铲除稗草,恐怕是不能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兼顾呢?钱明月一时间没有更好的主意,想得脑壳子都疼了。 回府去见祖父:“钱家族人、还有亲眷要严加约束,不可使其欺压百姓,鱼肉乡里,授人以柄。” 成国公看着她:“你这是抓到徐家的把柄了?” 钱明月尴尬赔笑:“果真什么都瞒不了祖父。” “钱家若有这样的把柄,徐家早满朝堂弹劾了。” 钱明月是真心佩服:“还是祖父治家有方。” 成国公说:“你大伯父被罚那是他该罚,若是祖父知道,也得先罚他!不要因为这事儿,就急吼吼地回击徐家。” “你们你来我往地弹劾攻击,弄得朝堂乌烟瘴气,置圣人于何地?罚是圣人罚的,钱家因此反击徐家,难道是对圣人的决定不满吗?” 钱明月豁然开朗,祖父果真是朝斗的老手啊!思路清晰,直击要害! 第九十四章 暗棋 钱明月笑:“祖父放心,孙女没有这种想法。” 成国公说:“你是个胆大的,切记不可妄为,要时时以江山社稷为念,勿忘忠君爱国。” 钱明月脸都皱成了苦瓜:“祖父不知,孙女胆子现在是越来越小了,一件事总是思前想后,左右摇摆,不能决断。” “你懂得谨慎便好。” 钱明月只觉得自己太谨小慎微了,小皇帝也这么觉得。 何西宝还没来得及,将钱明月密会沈辰的消息传给小皇帝,小皇帝就什么都知道了。 密旨是存在的,沈辰也是他安排的,他不只会批“准”,也不是群臣供奉的傀儡,他正布下愈来愈多的暗棋。 这些暗棋不仅将四两拨千斤地悄悄改变朝局,还能帮他辨清善恶忠奸。 小皇帝斜躺在龙床上,双手托着脑袋,脚悬在床外面,一翘一翘地:“多谋寡断,估计她会被自己的谋略折腾得一夜睡不着。不像朕,朕能想到什么办法就用什么办法,哎,太聪明也不好啊。” “万金宝,朕记得库房里有一套岫岩玉的酒壶和酒杯,还有一个翠玉的黄瓜把件,你都拿过来,明日赏给她。” 泡在浴桶里,温热的水让她身心放松,钱明月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形成了新的思路。 钱明月更衣后,抄了一遍沈辰的信,并将原件焚毁。 第二日,在下朝的时候等着任长宗,将纸交给他:“能不能抽出人手,将这些道听途说来的案子核实?” 任长宗道:“姑娘放心,我们还有许多人手。”打开纸一看,“通州、密云、怀柔,都在京城附近,不出几日就能查清。” 自信满满的样子,钱明月简直太喜欢了。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钱明月嘱咐道:“一定要尽可能细,确保真实,不怕打草惊蛇。”还怕蛇不惊呢。 交代完任长宗,钱明月马不停蹄地赶往韩府,求见韩书荣。 韩书荣正在吃饭,忙放下碗筷:“请她去客厅,好生奉茶伺候。”他整理衣冠,擦去胡子上的饭屑,才敛容去见她。 寒暄客套后,钱明月恭敬地说:“来打扰大人,实在是有政务要向大人请教,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她家里有成国公有钱时重,有什么需要他教的?恐怕是有事要议吧。 “姑娘客气了,请讲。” 钱明月说:“晚辈昨日听说了一些事情,觉得难以置信。顺天府出的案子,怎么会直接交到大理寺去呢?”这才是问题的根源,理清这个,才能恰如其分地解决徐家的案子。 韩书荣稳得很,压根儿不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道:“顺天府知府,一向是由六部尚书或者侍郎兼任,目前的顺天府知府是吏部右侍郎左成钧。” 钱明月恍然大悟:“左大人被我派到地方临时做总督了。” 韩书荣只是笑眯眯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钱明月说:“各部事务繁忙,让尚书或者侍郎兼顾顺天府事务,恐怕忙不过来,晚辈打算奏请圣人新委任一位顺天府知府,不知大人可有合适的人员举荐?” 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吧。韩书荣说:“顺天府事关重大,本官需好生斟酌人选。” 别的知府最高是从三品,顺天府知府是正三品。别的知府用铜印,顺天府知府用银印,人选,当然得慎之又慎。 钱明月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今日文华殿,气氛依旧非常热烈,小皇帝热情洋溢地对钱明月说:“钱家姐姐,你总算来了。看,朕给你准备了什么!” 万金宝端上一个托盘,托盘上两个锦盒,一套玉制壶杯子,一个逼真的翠玉黄瓜把件。各个价值不菲! 所谓“美玉不鬻于市”,玉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被社会被上层把持着,很少流通于市场,真正的有市无价。 钱明月盘算着,这个翠玉把件搁市场上,估计能价值几十万钱,也就是几百两银子。 让銮仪卫出京跑一趟,总得给人点赏赐,不然谁还愿意给她干活。 被虎威卫守宫门搞得心思散乱的銮仪卫和上直卫,也得赏赐些银钱。 普通人干工作,不就图个升官或者发财嘛。银子是最能收拢人心的! 钱明月喜形于色:“民女多谢圣人赏赐。” 小皇帝笑着说:“玉有五德,姐姐爱玉,一定是因为玉的美德。” 钱明月笑眯眯地说:“玉的美德简直太可爱了。”然后说起委任专人做顺天府知府的事情。 小皇帝说:“顺天府事务没人管,的确是个大问题,但是委任专员不可以。” “你知道为什么顺天府知府由尚书或者侍郎兼任吗?就是为了让顺天府知府实际掌握的权利够大,能够威慑住这满京城的权贵。” 让六部官员去担任顺天府,小皇帝怕是想让徐平成担任吧。钱明月说:“顺天府并不管辖京城内部人和事。” “难道满京城的权贵都不出京城?谁家在城外没有庄园别业?” 钱明月不服:“可以任命刚正不阿的官员,赋予他管理顺天府事务的权利。六部事务繁忙,尚书侍郎兼任,只怕忙不过来。” “底下多得是干活的人,不用他们亲自处理案牍。” 小皇帝坚持到最后,有些不耐烦了:“姚尊儒,跟诰敕房说一声,让他们拟诰命,让户部尚书徐平成兼任顺天府知府,处理顺天府一切事物。” 果然是他,竟然不容商量!她还让韩书荣考虑合适的人选呢,结果到了宫里就被打脸了! “圣人!”钱明月很生气,有点儿失去理智,“便是让尚书兼任,也该与群臣商议由哪个部的尚书兼任。您不觉得太过专断了吗?” 小皇帝冷脸:“堂堂天子,为何任命一个知府也要与人商议!朕就是太不专断了,才允你再三顶撞。” 她什么时候再三一句。 怎么能这么偏心!她一天天的,连个饱觉都睡不了,图什么! 钱明月委屈得不行,转身想走。 第九十五章 钱明月委屈哭了 小皇帝无奈地说:“朕说你一句,就赌气想不干了!你难道不骄纵吗?” 钱明月,别忘了这货是天子!得尊重,恭敬,尽忠。 他奶奶的! 钱明月只得回身,跪下请罪:“民女有罪,请圣人责罚。” 小皇帝别扭地说:“别忘了,你只是佐政辅君,真正主政的人是朕,真正的君王是朕!” 这话就太重了! 钱明月听他声音冷硬,吓得一激灵:“圣人明鉴,民女万不敢欺君。”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哼!”小皇帝拂袖离去,“好生把奏折处理完。” 钱明月缓缓起身,里衣已经被冷汗湿透。终日相伴,对他的神秘感大减,敬畏也少了,这可是大忌啊。 满桌子都是奏折,这样那样的事情,似乎从来没有哪一天奏折少过。 钱明月心情不好,没兴致处理政务,江山说到底是黎家的不是吗?江山的主人不是她不是吗?她那么累图什么! 她只关心北疆,满桌子找关于北疆战事的。 没有,一个关于北疆战事的奏折都没有。昨日似乎就只有一个,再往前,似乎连日来关于北疆的奏折都不多。 是没有战事吗?还是战事太紧张没工夫写奏折?钱明月隐隐觉得会是后者。 陕西布政使倒是递来了奏折,说陕西民众积极支援军队,运送粮草、征衣,修筑防御工事。 看着父亲熟悉的字迹,钱明月眼眶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 还是在父亲的羽翼下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好啊,这权力有什么好玩的,这江山果真不是宝物是负担啊。 可是,没有别的路可选。钱明月提笔,想批同意,还是没有,另拿一个纸条,写上:“如今国家上下举步维艰,布政使爱民也当忧君。陕西赋税,可直接运往边疆。” 将纸夹在奏折里,又觉得了无趣味,这算什么大权在握,连支持自己父亲的决定都不敢。劳心劳力做这个干嘛! 钱明月闹起小情绪来,也不干活了,将奏折摞到一边,趴在桌案上补觉。恍恍惚惚就进入梦乡,梦回春花灿烂的江南,她在苏堤桃花下迎风奔跑。 小皇帝如厕归来,就看到钱明月趴在桌子上熟睡,悄悄走下去,拿起一个夹了纸条的奏折看,然后将纸条撕了,回到宝座上,自己提笔写了个:“准。但国事艰难,卿量力而行,征收赋税以支边关。” 按理朝廷该定减免多少的,但这个是户部比较擅长的事情,他不懂,钱明月估计也不懂。如果这奏折拿给徐平成,又是一番权谋争斗,到头来没人在乎边疆民众的生计。 钱明月让陕西赋税直接输送边关,就给陕西少征税留了空间,与其让老丈人偷着来,不如明着让他量力而行。钱时延是个良臣,必然能权衡好君与民。 他写完了,钱明月还在睡,他提着朱砂笔跑到她跟前,往脸上胡乱地画。 钱明月觉得脸上凉凉的,下雨了吗?下雨了,快回家。猛地站起来,腿脚胳膊都发麻了,面前还站着一个相当陌生的人,他还伸手扶住她。 “你是谁?”钱明月含混地问,“这是哪里?” 小皇帝无语:“你怎么晕成这样?昨夜的酒没醒吗?” 钱明月闭着眼摇摇头:“昨夜的酒?昨夜没喝酒啊!” 小皇帝冷哼:“钱明月,御前失仪了!” 钱明月的记忆才回笼,忙跪下请罪。 “算了,你既然疲惫不堪,就早早回府休息吧。”小皇帝将朱砂笔背在身后,“下午早点过来便是,今日奏折不是太多,朕先自己批吧。” 想收回权利!那便请吧,谁稀罕。钱明月心里窝着气,谢了恩,离宫去。 男女有别,尊卑有序,没有哪个侍卫敢盯着钱明月看,她直到出宫去,都不知道脸上被画了东西。 何西宝没想到她会半晌出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钱明月索性不乘马车,自己往回走。 紫禁城外是各府衙门,鲜少有闲人,更没人注意她的脸上是不是有东西。 倒是钱明月觉得脸上的皮肤紧巴巴的很不舒服,伸手一摸,扒拉下来一些凝固的朱砂! 朱砂!钱明月这才想起来,放她出宫的时候,小皇帝似乎拿着朱砂笔呢! 戏弄她!怎么能这么戏弄她!他难道会这样戏弄臣子吗? 说到底对他来说,自己不是值得敬重的臣子,只是一个很讨厌的女人罢了。 她也不想去惹人嫌啊,可是,眼下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钱明月含泪将脸上干掉的朱砂搓掉,搓得脸都红了。徒步大半晌往府里走,累得精疲力竭,心中的委屈与愤懑反倒更多了。 府门前,恰巧看到一出好戏。 两个衣着朴素,体态蹒跚的老妇人,蹲在正门旁边的狮子前凄凄惨惨地哭呢。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都是权贵,传出去让人笑话。 钱明月皱眉:“好端端的,怎么在府门哭!”钱家的谁得罪了百姓吗?让人家找到成国公府来了?徐家对付她家? 门房小厮跑出来,说:“二姑娘,您是不知道,这两位是,是大老爷岳家的亲戚。” 那两个妇人停住哭声,斜眼瞅着钱明月。 果然心思不正!钱明月说:“你确定?大伯母出身金陵江氏书香世家,一家子可没有白身。” 那两个老妇上前:“哎呦,这位就是钱家二姑娘吧,果真是天仙似的人物,真不愧是要做娘娘的人。” 钱明月冷脸后退几步:“何故在府门哭泣?” 一个年轻点儿的妇人说:“我们是你们府上的亲戚,要去你们府上,这两个看门狗不让走正门,非让我们走侧门。外甥女,你可得管管你家的下人,这样传出去——” 钱明月板着脸:“成国公府的事情就不劳两位费心了。你们可知道成国公府的大门只在迎接贵客的时候开?” “我们可是你大伯娘的娘家人——” 钱明月打断她们的话:“所谓贵客,至少是王公,或者是天使。”天使,天子的使者,传旨官。 贵与贱,可不是你们自己认为的那样。什么东西,也想走成国公府的大门。连基本的礼仪规矩都不懂,怎么可能是大伯母娘家的近人。 门房小厮说:“二姑娘,小的已经让人禀报了大夫人,让她们稍候,可她们非要在府门哭闹,方才还谩骂。” “你胡说——”年老的妇人嗷嗷叫起来。 “嗯?”钱明月瞥了她一眼,“打算给本姑娘表演一番?” 那人立刻闭嘴了。 第九十六章 傻地主哄媳妇 不能任由她们在府门口闹,成国公府丢不起这个人。 “走吧,我带你们进府。” 钱明月带他们从正门旁的小门进府,才走了不远,就看到大伯母的亲信婆子匆匆赶来,客气几句,就把人领走了。 钱明月回到自己院里,看到万金宝正笑眯眯地客厅里喝茶。 万金宝见到她,忙放下茶杯相迎:“姑娘可算回来了。” “万公公怎么来了?” “圣人见您忘了带赏赐,命奴婢给您送来。” “劳您亲自跑一趟。”送个东西而已,怎么还把万金宝派来了。怕是为了表达对自己的重视吧,或者,为画她脸赔罪? 钱明月无奈地笑了,那位虽然逐渐有了帝王心术,可说到底还是一个熊孩子啊!爱捉弄人! 算了,不跟他生气了。“劳您替我谢过圣人赏赐。” 钱明月亲自送万金宝从后门出府:“本该大开正门请您入府呢,如此实在太怠慢了。” “您太客气了,奴婢只是送个东西而已,并没有圣旨要宣。” 钱明月才洗了脸,施了粉黛,大伯母院里的丫鬟来请她。 “夫人有事劳烦姑娘,请姑娘去院里一趟。” 钱明月腿都快跑断了:“伯母不是在会客吗?” 丫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客人有事烦您,夫人知道您很累,也很愧疚——” 同族、亲戚,就是互相帮助。小农家互相帮忙耕地拉犁,有头牛或者骡子大家借着用;官宦人家就是互相借用人脉和权力。 当初圣人执意留洛阳王、南阳王在京城,她号令不动文官,还曾拜托伯母转交信件给她的兄长右佥都御史江伯宁,此刻大伯母有求于她,她岂能不干。 钱明月点头:“我明白了,走吧。”她就这劳碌命,认了吧。 丫鬟介绍说:“这两位不是金陵江氏的人,是我们夫人姥姥家的人,与夫人的舅舅未出五服。” 钱明月问:“我听闻华家舅姥爷也是主政一方的官员。”江氏的母亲姓华,钱明月依着钱霑,也叫江氏的舅舅为舅姥爷。 “华家老爷如今在保宁府做官,还有几个子弟,在南边柳州赣州做官,约束不了家里人。” “来的这两位,是华家排行老五和老七的两个,早年读书没成就,考个童生都考不上,索性去做珠宝生意了。” “他们打扮成叫花子,把宝石藏在隐秘处带到京城来卖,躲过关卡不用交税,还不招贼惦记,着实赚了不少钱。” “可是这样亲自从南往北跑又苦又累,带的宝石也不多,他们贪心越来越大,不满足于此。” 钱明月好奇:“难道是把宝石塞到其他货物里,走运河?” “姑娘果真是聪慧!” 丫鬟说:“他们把宝石塞到茶叶、瓷器甚至布匹里往北运,总也得帮人家布匹商分担一部分钞税,他们还想更省。” 钱明月笑:“我明白了,他们塞到了运往山东的粮食里。” “可不就是这样!您减免了运往山东粮船的抄税,他们就买了粮船,往山东运粮食,想着粮食赚一笔,宝石再赚一笔。” “谁知钞关检查粮食,那皂隶不认识还没打磨的宝石,说他们粮食里头掺石头,坑害灾区百姓,将粮船扣了。” 钱明月惊讶:“哪里的钞关,好生负责任!” “这个奴婢不知。” “无妨,我自有办法得知。后来呢?怎么处理的?” “五夫人和七夫人说,当地县衙借口扣了他们的宝石。但江大人此刻就在山东,他早就来信跟夫人说过此事。” “他们绝不提那是宝石,县衙有人认出来,他们也坚决不承认,就被县衙当做石头捡出来,作为罪证交给了府衙,府衙又交给了按察使大人。” “有人认出是宝石,就得交很多钞税,五老爷和七老爷不肯,就被抓了。被衙门里威吓引诱,就把之前偷过钞关的事情都说了。这下好了,得判刑。” “他们起初横得很,宣扬着华家各位大人、江大人、我们老爷,乃至姑娘你的名头,威胁当地县衙呢。” “后来见县衙来真的,抓人了,就找上江大人,江大人驳斥了他们,她们竟然又派了两个婆娘到京城来撒泼。” 钱明月却想起来困扰她的徐家族人乱来之事,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走,我们去会会这两个泼妇。” 江氏的会客厅里,两个泼妇坐在主位上喝茶,竟然将大伯母挤到了边上。 钱明月冷声道:“从来是国法在前,家规在后,你们什么身份,敢让诰命夫人坐下首。来人,将人给我丢出去。” 早有江氏的仆人看不下去,上前就拉人往外扔,那两个妇人便嚎叫,瞬间屋里乱作一团。 “外甥女,你可不能如此绝情,我可是你们家亲戚,你长辈。” 钱明月冷脸将主位上的椅子拉开,机灵的婆子给她搬上新的。 她坐在次主座上,说:“堵上嘴!吵死了!我成国公府不是乡野村妇可以撒泼的地方!” 堵上嘴,那两人还呜呜叫,躺在地上撒泼。 “本姑娘可是未来的皇后,你敢妄称我的长辈,冒认皇亲是什么罪,你需要了解一下吗?” 那两人立刻蔫了。 江氏憋笑,端起杯子遮住脸,她为着舅舅那边的亲戚,不能说狠话来硬的。明月可不是华家直接亲戚,她想怎样都可以! 钱明月说:“有话找本姑娘说,那就老老实实跪下禀报,不然就尝尝本姑娘的手段。” 那两个人慌忙爬起来,跪在地上,钱明月示意婆子给他们摘了嘴里的抹布。 她们便开始倒苦水:“临清县知县贪赃枉法,霸占粮商的粮船啊。” 钱明月说:“笔墨伺候。”对她们微微一笑,“来,我为你们写状子。” “好,好。” “哎,姑娘真是个好心人啊。” “成国公府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钱明月边写边说:“临清县知县朱一功,无故查扣你们的粮船,把粮船的粮食卖给灾民获取暴利,还把你们家男人抓起来,屈打成招,诬赖他们运送宝石过钞关不缴税。” “是这样吧?识字吗?来看看?” 泼妇摇头:“不识字,姑娘写的我们就很放心。” “放心就按手印画押吧。” 婆子拿了江氏的胭脂,让她们涂手画押。 钱明月懒懒地起身:“好了,跟我来吧。” 带着她们到了外院,跟随她的銮仪卫暂住的地方,说:“劳你们辛苦跑一趟,这两个妇人诽谤诬陷朝廷命官,押送到大理寺去吧。” 完美了您嘞! 第九十七章 小官吏的品格 华家的案子,给钱明月许多启发—— 临清知县朱一功,一个七品官而已,连宝石都不能分辨,可见不是出身豪强之门。在华家叫嚷出一连串的做官亲戚后,还能不怕事不避事,秉公执法。 他想不到可能出现官官相护,给自己招惹麻烦吗?可他还是做了。 他图什么呢?圣人的恩宠吗?圣人的恩宠怎么可能照到小小七品官身上呢。大概是图问心无愧吧! 如此品格,真是比她高贵多了。 钱明月,不可以再因为圣人不公而放任朝政不管,如果满朝都是忠良臣,圣人英明处事公正,还要你做什么呢? 午膳后,钱明月顾不得休息,带着宝玺入宫,在东华门外碰到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徐平成,虽说他努力修炼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但走路带风,脑袋昂得比平时更高了,当谁瞎啊。 看你能开心多久!钱明月热情洋溢地笑道:“哎呦,见过徐大人,还没恭喜徐大人呢。” 他做了顺天府知府,她能这么高兴?徐平成才不信:“多了一个重担,何喜之有啊!” 钱明月点头:“这担子的确不轻,可也多得是人想担但轮不到他们啊!可见圣人对大人的重视和信任,相信以大人的能力,定然能够日理万机,同时处理好户部和顺天府的公务。” 怎么?以为他会忙不过来才那么开心吗?小姑娘,你太轻视老夫了。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 “那老夫便借姑娘吉言了。” 钱明月笑眯眯地说:“大人太客气了。可是要择吉日走马上任,到顺天府衙门处理政务?” 你哪天上任,我好带着徐家的卷宗去请你秉公断案啊。 徐平成,你兼顺天府知府,大权在握,可知道权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 钱家的姻亲,本姑娘亲手处置了,我看你如何处置徐家的罪人。 “顺天府没有知府日久,底层官吏群龙无首,衙门懒懒散散,不少重要政务堆积,哪里容得老夫择吉日,老夫这就是从顺天府衙门过来。” 靠!这么着急揽权!钱明月笑着叹息:“哎,瞧瞧,徐大人您这劳碌命,能者多劳,真是辛苦您了。” “为圣人尽忠,臣子的本分而已。”哪里轮得到你来告慰辛苦。 两人就这样言笑晏晏地针锋相对,转角就到了文华殿,小皇帝正皱巴着脸对着满桌子奏折烦恼,看到钱明月他们,也没个笑脸。 两人一起行了礼,小皇帝捂住脸:“起来吧,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徐平成说:“回圣人,恰巧在东华门遇到钱姑娘,便一起过来了。” 小皇帝起身,跳了几下:“朕坐得腿脚都不便利了。你们倒是谈笑风生,开心得很啊!钱氏,你们在说什么?” “祝贺徐大人而已。” 小皇帝毫不留情地说:“上午你还不同意他兼任呢?下午就笑着祝贺他?朕不信。” 钱明月只想翻白眼,不知道什么是看破不说破吗?也罢,人家是皇帝,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上午出言顶撞圣人,是民女失礼,民女终于明白了圣人的用心良苦,故诚心祝贺徐大人。” 真的懂了?懂得有点儿慢,还好不是太笨。小皇帝摆手:“别解释了,那有什么重要的。赶紧的,把那些东西搬到你桌子上去。” 他指的是奏折。 姚尊儒帮着钱明月搬走奏折,小皇帝则在屏风另一侧含笑问徐平成:“舅舅入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户部昼夜忙碌,核算出四品以上官员暂时削减多少俸银才更合适,能够保障圣人诞辰典礼之用,同时也不会让官员生活陷入窘境。” 小皇帝大笑:“朕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了。钱氏——钱家姐姐,来,给你,盖宝玺。” 悄悄对徐平成说:“她不是爱用宝玺嘛,正好,让那群官员恨她去。”那日让群臣听到他与钱明月因为宝玺吵架,怎么可能不是故意呢。 徐平成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微笑。 “那就请姚大学士代笔,写篇公函吧。” 盖就盖,大不了在公函的最前面加上一句话:“为了筹集银两给圣人过寿,经户部尚书徐平成建议,户部精心核算,而制定本案。” 这锅甩来甩去,最后落在谁身上还不一定呢。别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不声不响的记注官呢,这些会记入史册的事情,能瞒多少人,又能瞒多久呢。 徐平成告退后,小皇帝说:“你看看朕批的奏折,怎么样?” 钱明月没看:“圣人批的,自然是没错的。” 小皇帝蔫巴巴地趴在桌子上:“朕批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奏折,也不会有多大影响。为什么朕在处理政务的时候那么没主张呢?” 朕只会权衡之术,可权衡之术是小术,能够安民定邦的才是上得了台面的谋略。 钱明月说:“圣人还太小了,您应该多看看史书,看看前人是怎么做的。” 小皇帝更郁闷了:“朕看不懂,怎么有人能从史书中看出那么多兴衰规律、那么多感慨来,朕看了只觉得无聊。” 这个钱明月也没办法,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通过读书或者听课习得,有些事情没有经历过,就不会有那么深刻的理解。 说到底就是个15岁的孩子而已,还在读初中的年纪,所有人都在逼着他做一个帝王,包括他自己。 “圣人不能太过心急,属于您的时间多着呢,您慢慢来。”钱明月说,“不然这样吧,民女一点点引导您。” 小皇帝来了兴致,坐直身子:“你打算怎么引导朕?” “今天中午,府里发生了一件趣事。” “一个远方亲戚找上门,说临清县知县扣了她家的粮船,把粮食卖了高价,还把她家男人抓起来,屈打成招,无赖他们运送宝石过钞关不缴税。您觉得该怎么处理?” “将临清知县——”想说革职查办,对上钱明月不认可的眼神,忙住嘴。 小皇帝想了想,又说:“为了确保赈灾粮食花到刀刃上,杜阳铭往山东河南派了好几批御史,江伯宁甚至也在山东,可以去信问问山东巡按或者江伯宁,此事到底什么情况。” 第九十八章 与徐家打个持久战 钱明月点头:“圣人英明。偏信则暗,兼听则明,道理很简单,关键是要做到。” 小皇帝好奇地问:“那你们去信问问了吗?朕听说江伯宁跟你家还有亲戚呢?” 钱明月笑道:“江大人是民女伯母的亲兄长,他早就来信说此事了,因为被扣的粮船是江大人姥姥家的族亲。” “你伯母的兄长的姥姥家的亲戚。” 小皇帝哪里接触过那么多亲戚,被绕的晕晕乎乎的:“也就是你伯母的姥姥家的亲戚呗。真可怕,稍微沾亲带故就能仗势欺人了。” 钱明月忙说:“江家与钱家,可都没给他们势利!江大人驳斥了他,还跟家里提前说了情况,免得被她们误导。” “事实是怎样的?” 钱明月便说了。 听完那么一大堆,小皇帝沉默了半晌,说:“那些宝石去哪里了?不应该收缴国库吗?” 钱明月:……堂堂天子,怎么能如此重财宝资货! 小皇帝苦哈哈地说:“现在国穷啊!要打仗要赈灾,朕里衣短了都将就着穿呢。” 钱明月说:“缴获的物资,本就该上缴国库,何况那是多年来躲避关税所得。” “不过,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呢。” 小皇帝茫然:“什么问题?” “临清钞关尽职尽责,临清知县不畏强权,不应该奖赏吗?” 小皇帝点头:“也是,该褒奖。” 钱明月说:“惩恶扬善总是一起说,因为它们也该是一起做的。官员贪赃枉法,就要严惩,官员尽忠职守,就要褒奖。” “最好是树立一个优秀的典范,供大家去模仿学习。也让底层的官员知道,朝廷、圣人您,看着他们呢,他们刚正清廉、勤于政务会得到回报,这样能激励官员更加奋发作为。” 小皇帝点头:“那就奖一个月俸银吧。”看钱明月好像不太支持,“不然,多奖励几个月的?” 钱明月说:“怎么处罚就罚银子,奖励就奖银子,除了银子之外呢?” “升官?临清现在灾情还没解决,不适宜换地方官。” 钱明月说:“民女有个建议,提临清为州,领附近的领丘县、馆陶2县,这朱一功也就从知县升知州了,同时依旧兼任临清的知县。” 小皇帝失笑:“还能这样!没官也给人造出个官来!” 钱明月说:“这几个县灾情都不轻,朱一功若能将临清州治理好,以后不妨升知府。” 小皇帝感慨:“他真是入了你的法眼了,真幸运。” 钱明月说:“朝廷选贤任能,怎能只凭官员的幸运,或者蛮横泼妇的耍赖呢?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朝廷系统地发现这些贤良臣?” 小皇帝呆:“你问朕朕问谁啊!” “可以让布政使和巡按各自举荐。” 钱明月说:“以往举荐人才的,都是京官中能说上话的,但是真正了解地方的,可不是他们。真正需要提拔的,也是地方上的官员。” 小皇帝沉思:“可是,如果布政使和巡按串通好了,举荐他们亲厚的人怎么办?会不会造成官场上媚上之风?” “官场本就有媚上之风,举荐亲厚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关键是从制度和用人两个维度上尽力去遏制此风,巡按与布政使各自举荐,本就能互相牵制,此为制度上的遏制。” “另外,任用清正的监察御史做巡按,有胸襟有气度的人做布政使,此为在用人上遏制。” “如此,就能营造风清气正的官场环境,这风气非常重要,官场是芝兰之室,还是鲍鱼之肆,新入官场的官员就是什么样的!” 小皇帝点头:“朕明白了,如果官场风气好,新入官场的官员不自觉就会行事中正,如果风气不好,他们就会不自觉地将人带到歪路上去。” “趁现在官场风气还没有太差,抓紧往好的方向上引导,不然会积重难返的。” 钱明月点头:“圣人英明。您不必急于掌握具体每个问题跟用什么策略,毕竟愿意为您做智囊的大有人在,他们都是能臣,您现在最重要的是掌握大梁这艘大船的大方向。” 小皇帝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鼓舞:“那是自然,朕虽然年幼,但不蠢,朕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反正你带了宝玺,让姚尊儒给你写个公函,你盖宝玺吧。” 钱明月没想到他来这一着:“这么好的事情,不应该您来发布吗?” “有什么区别吗?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政见是经过朕允许的。朕堂堂天子,不与你争功,你的良策,你发布就行。” 完全把握不住他的点,时而恶魔一般,时而又像个正儿八经的皇帝。 不过正合她意,钱明月很乐意让天下中低层官场知道,自己是个知人善任的。不说获得他们多少支持,只愿能少些反对之声。 徐平成就春风得意地去兼任顺天府吧,本姑娘暂时退一步又如何! 反正在可以预见的几年内,徐家亡不了,钱家也败不了,一时一刻的领先与争锋算什么,笑在最后的人才能笑得最甜。 何必急于跟徐平成争短长呢,不妨打个持久战。 接下来,她会尽量维持官场良好风气,用贤良臣将徐家团团围住,他们越坏,越能激起贤良臣的憎恶,越有了不得不垮台的必然性。 稍后,礼部尚书林长年求见:“礼部设计了圣诞所需要的器物,餐具、烛台、宫灯等,特将图纸呈上,请圣人御批。” 小皇帝兴致勃勃地起身:“快,拿来给朕瞧瞧。”又招呼钱明月,“你也来瞧瞧。” 万金宝将一沓图纸放在御案上,小皇帝与钱明月翻看。 小皇帝随口问:“这图画得真好,请画师画的吗?” 林长年恭敬谦虚地说:“时间紧急,来不及请画师,臣不才,斗胆污圣人耳目。” 小皇帝惊叹:“你这太谦虚了,朕很满意。” 不得不说,林长年不光是礼学家,还是一个好的艺术家,这配色这造型,拿钱明月前世也是很好的设计稿。 果真能做礼部尚书,是有几把刷子的,然而,这还远不是林长年的看家本领—— 第九十九章 给钱明月封官 小皇帝说:“这么多图,可不是容易画出来的。又要准备朕的诞辰典礼,又要准备大婚礼仪,你年纪也不小了,要多注意休息才是。” 林长年感动地说:“臣多谢皇上挂怀。老臣愿为陛下尽忠,不惜呕心沥血死,只是担心因忙乱而有疏漏,坏了大礼。请恩准臣先尽力准备寿诞典礼,大婚礼仪稍后。” 说是圣诞将至,得好好准备,其实还有两个月呢。也就是大婚至少得往后延迟两个月。 小皇帝呆了一瞬间,笑道:“朕准了。” “谢圣人体谅。”林长年说,“只是——” 小皇帝不悦:“你还只是什么?” 林长年说:“钱姑娘凭先帝遗诏与宝玺,佐政辅君,有管辖号令百官之权,但一无官位二无诰命,乃一白身,身份低微,甚至见到七品官也该行礼,这若是短短一段时间,倒也无妨。” “但圣人大婚推迟,这情形势必长期存在,长期尊卑无序,尤其不妥。且文武百官,觐见圣人,没有不穿朝服的。独钱姑娘衣着随意,实在于礼不合。” 怎么说着说着拐她身上来了?钱明月一时不知道做什么表态,索性不言语。 小皇帝点头:“权力在朕一人之下,身份却依旧低微,确实让底下的人不知道该怎么依礼对待她。林爱卿以为应该如何做?” “宜予封诰,以明尊卑之序。” 小皇帝再点头:“那,封什么?封郡主?” 林长年摇头:“郡主是用来封宗室女的。” 小皇帝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那样我们就变成了同族成亲了,确实不行。那,封夫人吧,一品夫人!” 林长年似乎认真思考了这种可能,说:“品阶在百官之上,钱姑娘意下如何?” 钱明月连连摇头:“夫人是封给已婚妇人的!而且,难道以后要穿着诰命夫人的朝服入宫处理政务吗?那衣服非常繁复不说,翟冠非常重,一天天顶着它,脖子得压断了。” 小皇帝噗嗤一声笑了:“哈哈,那真是太有趣了,就这么定了。” 钱明月郁闷:“真的很重,民女见过祖母的翟冠,盛大典礼戴戴也就算了,怎么能天天戴!”索性走下去给小皇帝跪下,“求圣人体谅。” 小皇帝笑盈盈地说:“体谅,体谅!你快起来。” “可是,封女人就这两个选择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教朕怎么办吧。” “钱明月,朕发现你就是个老麻烦。” 不合礼法的存在,在处处讲究礼法的社会,不麻烦还怪了呢。 钱明月老老实实地认罪:“是民女的错。” “朕现在听你自称民女就头疼。” 小皇帝扶额:“林爱卿最是懂礼,想个法子?” 林长年早有准备:“礼部可以为姑娘设计制作仙鹤补子圆领袍、乌纱五梁金线冠。” 小皇帝沉思:“乌纱五梁金线冠,怎么那么像忠静冠服?这仙鹤补子圆领袍更是一品官的朝服!林爱卿啊,你跟朕说这不合礼,那不合礼,现在女人穿男子官服就合礼了?” 林长年说:“圣人容禀,三品以下地方官的官服都是自己制作的,因此有了许多衍生,这女子带乌沙五梁金线冠、穿圆领袍,补子从夫官位屡见不鲜,渐成风气。” “臣实在无法在现有的礼制中找到符合钱姑娘要求的服饰,想着何不如采纳坊间智慧——” 所谓礼,掌握话语权的人认可的规矩,就是礼。现有的礼制不合适钱明月,为她制定一套“礼”便是。 小皇帝不高兴:“朕竟然还不知道,这地方官的官服能自己做,形制还能被女人拿去随便穿!如此不合礼法的事情,就应该明令禁止,怎么能被你堂堂礼部尚书效法,硬是将它们变得合乎礼法!” 起身义正辞严地说:“若钱家姐姐穿了这圆领袍,戴了那五梁金线冠,岂不是鼓励天下人效仿!然后妇人竞相穿官员朝服,朕还如何以礼安天下!” 林长年忙下跪:“是臣愚钝了,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郁闷地说:“更重要的是,林爱卿啊,地方官妻子穿的圆领袍补子从夫,钱家姐姐的补子从谁去?此事不妥。” 钱明月也跪下:“民女以白身佐政辅君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并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不如就这样维持现状吧。何必让圣人、林大人为此事烦恼。” 小皇帝扶额:“麻烦就出在你身上,林爱卿最是懂礼不过,也奈何不了你这个大麻烦。算了,你们都起来吧,这事儿还是朕自己想办法吧。” 小皇帝大手一挥:“不就是给你个高的身份,配上你手里的权利吗?朕封你个三公得了,比所有官员都高。” 封郡主未婚妻会变成宗亲,于礼不合;封一品夫人,衣冠难以合乎礼法;怎么女人封官就合乎礼法了? 钱明月又跪下了:“请圣人三思,这太过荒谬了。民女以为——” “你别以为了,朕认为行就行。” 小皇帝拂袖:“一点儿小事,罗里吧嗦讨论半天,政务还处理不处理了?姚尊儒,去诰敕房传朕口谕,让他们拟制。林长年,你礼部负责赶紧制作常服、朝服、金印。” 姚尊儒弱弱地张口:“臣启圣人,臣尚有一事不明,请圣人示下。” 小小五品官也来反驳他!小皇帝彻底狂躁了:“让你去传话你就赶紧去!哪来那么多不明白!” 钱明月试图开口:“圣人,这三公——”总不能都加在她身上吧,具体是哪一个啊! “吵得头疼,万金宝,跟朕出去透透气。”倔哒哒地离开了。 留下屋里蒙圈的三个人,不,四个,还有个隐形人似的记注官。他记下了钱明月稀里糊涂被封为三公的全过程,又给史家留下一段公案。 起初人们认为是林长年诱导小皇帝说出这番话,后世主流意见认为小皇帝才是这一切的主导。他装烦躁装糊涂,将三公同时丢给钱明月,就是不想再给别人这个机会,比如徐平成。 后人站在历史长河的河边,总容易看清水的流向。身处洪流中的人,被挟裹得身不由己,被庶务缠身,反倒很难看清。 第一百章 许徐太后临朝听政 一道前所未有、惊世骇俗的诰书,就这样草率地发出去了。 徐太后气得砸了满屋子的瓷器玉瓶,精美的屏风也划破了,华丽的翟冠也摔破了。 小皇帝耷拉着脑袋跪在凌乱的地上,任凭她指着脑袋,翻来覆去责骂那些话:“钱家那个贱人,你怎么敢封她三公,还同时加授三公!” “你舅舅才只是兼了顺天府知府,本宫的徐家那么多男丁,哪个封官了?” “圣人怎敢如此偏袒偏向!” “你是要把黎家的江山拱手送给钱家吗?” 万金宝匆匆出宫,去徐府找来徐平成,可这一来一回也需要不少时间。 徐平成到太后宫里的时候,小皇帝已经跪的膝盖生痛,眼泪汪汪了。 “太后娘娘!”徐平成厉声道,跑进去扶起小皇帝,“请娘娘息怒,保重圣人龙体要紧。” 又忙着跪下行礼:“臣叩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趔趄了几下,靠在万金宝身上,虚弱地抹着眼泪说:“舅舅多礼了,是朕做错了事情,惹母后生气,母后怎么罚都是应该的。” 徐平成起身扶着小皇帝入座,又对太后说:“何故令娘娘大发雷霆?” 徐太后余怒未消地踏着满地散落的珠宝,坐上宝座:“可你们圣人吧。” 小皇帝抹抹泪:“朕上了林长年的当了,说着说着,就封了钱氏做三公。朕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怎么就封了呢。” 徐平成早就知道此事了,也早就调整好了情绪:“虽说封女人做官匪夷所思,但钱氏毕竟不同于其他人,她奉先帝遗诏,有临朝称制之权,尊荣不是众臣子能比拟的。” “臣以为,便是封一品官,也委屈她了;她身兼三公,才不辱没圣人。” 小皇帝低头,惭愧地说:“大家都三公三公地说,朕以为三公就是一个官呢,哪知道一下子把太保太师太傅都给她了。” 徐平成说:“圣人尚且年幼,朝廷事务繁杂,需要慢慢学习。亡羊补牢,焉知非福,这下您不就知道了吗?” 徐太后生气地说:“你不要替他开脱了!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先与你、与本宫商量?本宫最气的,就是他什么事情都有个老主意,不与本宫商量!” 小皇帝怯生生地看着她:“母后,孩儿错了,孩儿保证以后事事与母后商量。要不,要不明日早朝,您随孩儿到御门听政吧。” 垂帘听政!他求她临朝听政!! 徐太后狂喜,完全忘了第一次试图临朝的结局。 徐平成没忘:“万万不可啊!圣人!先帝——” 徐太后恨恨地看着他:“徐平成!住口!”你敢坏本宫好事! 小皇帝说:“舅舅放心,朕有办法让大臣闭嘴,他们反正不能把朕怎样,朕坚持不改就是了。” 徐平成想单独跟徐太后聊:“圣人劳累一天了,快回宫歇息吧。” 徐太后也劝他回去,小皇帝这才被万金宝扶着,弱叽叽地出了殿门,没有人注意到他脸上的晦涩—— 若没有太后临朝之事,群臣的矛头会都对准钱明月这个新封的女太傅。太后违背先帝遗诏临朝听政,群臣反倒要向钱明月讨意见求支持,齐心协力对付徐太后。 让一群人团结最好的办法,就是设置一个大家共同的对立面。 他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没用妙计安天下的能耐,他也就擅长在几方争斗之间权衡,布局,让局势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 “方才的事,不要让她知道。” 小皇帝一走,徐太后摘下手上的戒指就往徐平成头上扔:“徐平成!你为什么三番五次阻止本宫临朝!反倒让钱明月入宫佐政,你到底是姓徐还是姓钱?” “钱家那个贱人给你什么好处!你敢这样偏袒她!敢背叛徐家!” 徐平成冷静地道:“太后娘娘息怒,容臣慢慢与您分析。” “本宫不听!明日早朝你如果敢跟其他人一起反对本宫,本宫就让圣人先撤了你!不信你试试!” “滚!” 徐平成闭上眼睛,莫说太师太保太傅加给钱明月,便是少师少保少傅也加给她,又能怎样! 没有几十年沉淀的人脉和威信支持,那只是一个虚名而已,还不如一个顺天府掌握的实权多。 而且群臣必定不会认可她,说不定会不停上书,弹劾她!让她焦头烂额! 可是,太后就是连这么简单的可题都看不透!逮着圣人一通打骂,逼得他同意她临朝听政! 太后只知道怪他不支持她临朝,她只看到钱明月掌权的威风,不好好看看她受过多少折腾。 临朝哪是那么容易的,需要能力,需要手腕,需要隐忍的定力和容纳各种对立面的度量。 太后凭什么呢?凭她千字文都不一定能认全?凭她被先帝惯了十多年,只会蛮横耍威风?凭她一言不合就又打又骂?凭她先帝一驾崩就逼死先帝的妃子,还是凭她敢闷死先帝? 第二日,一些直臣谏臣准备了长篇大论准备劝谏小皇帝撤销钱明月“三公”职权。 小皇帝率先宣布:“诸位爱卿想必看到了,朕身后扯了帘幔,太后娘娘正垂帘听政。还不快拜见太后!” 这下可如同沸腾的油锅里泼了冷水,皇极门前炸了锅。 群臣不太整齐地拜见过太后之后,纷纷开始劝谏—— 林长年客气而委婉地说:“太宗武皇帝遗诏,请太后娘娘安享富贵清闲,大梁素来以忠孝治天下,圣人怎么能不遵先帝旨意,令太后娘娘劳累呢。” 小皇帝说:“林爱卿多虑了,母后身体康健,不会觉得难以承受。” 谢傅詹毫不留情地说:“只怕太后娘娘从来没有处理过朝政,怕是根本处理不了。” 小皇帝冷脸:“谢爱卿,注意你的言辞。” 徐太后忍不住开口了:“钱氏也从未处理过朝政,怎么不见你反对她?” 谢傅詹说:“臣自然是多次反对过,是徐大人劝谏圣人让她入宫佐政的。而且太宗武皇帝在世时,钱氏,钱太傅曾在武英殿处理政务,其才干有目共睹。” 徐太后说:“你们怎知本宫处理不了?” 小皇帝点头:“就是!为什么不让母后试试?” 徐平成默默闭上眼睛,当他死了吧。 第一百零一章 群臣罢工抗议 谢傅詹正面刚:“那么请问太后娘娘,待战事了,该如何安抚边关百姓?” 太后到底是做了十年皇后,又做了将近一年太后的人,耳濡目染也能知道一些大致的措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小皇帝垂眸,这是最容易想到的。还有什么呢? 谢傅詹说:“只减税可不够。” “下旨安抚。” 小皇帝点头,这也是他能想到的。 谢傅詹问:“还有吗?” 徐太后想不起来了,不悦:“这些做好就行了。” 谢傅詹说:“可是钱,钱太傅还有更多对策。” 小皇帝嫌弃:“你是为了反驳太后才推崇她的吧?她能有什么好主意?” 谢傅詹道:“能吏治边,选派最贤能的官吏去治理边陲重镇。” 小皇帝微微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这才是治理国家的人该想的主意。 国家那么大,天子不可能事必躬亲,因此对于帝王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用人,而不是出谋划策。 帝王可以不善于制定计策,只要他用善于出谋划策的人,国家一样繁荣昌盛。 小皇帝脸色有些不好看:“朕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该不会是你编造的吧。” 韩书荣说:“臣启圣人,此策是钱太傅去吏部对臣讲的,当时通政使大人也在,还有吏部诸多官吏都在。” “历来都是将边陲作为贬谪官员的去处,致使边陲治理愈发松散,边陲重镇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则边疆不稳,边疆不稳则社稷不宁。” 昨日离宫回府,钱明月路过吏部,拐了个弯,闲聊几句,没想到今日就用上了。 小皇帝点头:“是这个理。那你们就按她说的去办吧。” 韩书荣称是。 谢傅詹说:“由此可见,太后娘娘才干不及钱太傅,如何能垂帘听政!” 徐太后盛怒:“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本宫不敬!来人,拖出去斩。” 御门武士没有一个动的。 小皇帝生气:“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太后的懿旨吗?通政使谢傅詹不敬太后,忤逆犯上,革职交由三司会审。” 徐平成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劝的,可是他不想动,是不是如果他不劝,真能把谢傅詹这个硬骨头敲碎?敲碎了谢傅詹,其他骨头是不是就软了? 且舍了这颜面与虚名吧。 韩书荣、林长年、司马韧、秦正、姬念祖、大理寺卿张毅铎、都御史杜阳铭纷纷跪下,九卿除了谢傅詹自己,就剩下徐平成站着没动。 “请圣人三思。” 见自己的长官跪下,底下的人也跟着跪下:“请圣人三思。” 任长宗等武官也跟着跪下:“请圣人三思。” 只剩户部,徐平成感到孤独和孤立的恐慌,也跪下:“请圣人三思!” 小皇帝揉揉脑袋:“行了,就这样吧!谢傅詹没罪,太后继续临朝听政,就这样定了!谁都不许再提异议!退朝。” 这事儿是退朝就完的吗? 谢傅詹可是通政使,他就不把奏折往宫里送,其他各部也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无事”,除了徐平成。 徐平成原本真的无事可奏,硬是找了个鸡毛蒜皮的小事,进宫禀报:各地太仓的粮食该好好保存,防霉防鼠虫。 这好好的朝廷,突然变成徐太后、徐平成和一个傀儡小皇帝的过家家。 小皇帝倒是乐得清闲:“太好了,今日无事!走!带朕去你顺天府衙门看看,是不是像戏文上那样,有击鼓鸣冤的,然后你就升堂断案?也让朕瞧瞧,这案子是怎么断的!” 徐太后拍案而起:“皇帝!你还有心思玩!你看看,他们一个个是要造反啊!” 小皇帝忙扶着她:“母后息怒。他们不禀报,那是没有大事发生。真有了大事,他们谁能决断?谁有资格决断?等他们因为赌气延误了朝廷大事,朕再处罚他们,谁还能阻拦?” 徐太后等不了:“朝臣不上奏也就算了?钱家那个呢?她不是封了三公吗?怎么不入宫?” 小皇帝说:“可能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朕这就派人去催催。” 说话间,何西宝到了,殿外求见。 徐太后杀气腾腾地说:“说吧,你们钱太傅是不是不想干了?怎么还没入宫?” 何西宝跪在地上说:“钱太傅被谢大人叫去了通政司衙门。” 徐太后冷笑:“一个正一品的官员也能被小小通政使使唤吗?” 何西宝浑身冒冷汗:“谢大人以死相逼,钱太傅无可奈何,只能随他去了!” “钱太傅说请娘娘、圣人稍安勿躁,她想办法劝劝谢大人。” 徐太后嗤笑:“凭她?能劝得动谢傅詹?” 徐平成说:“未必,他们不听圣人的,未必不听钱太傅的。” 小皇帝尴尬得想捂脸,他们都把自己作得如此难堪了,还不忘说钱明月的坏话呢,整天搞些鸡毛蒜皮的鬼主意,能成什么大事。 他不介意做傀儡,拖着太后徐平成一起玩过家家,朝廷事务交给钱明月,他放心得很。 钱明月快疯了,莫名其妙身兼三公,还没来得及细品做官的滋味,太后临朝了,群臣罢工抗议呢。 还没有劝和的主意,依旧硬着头皮往皇宫赶,结果被谢傅詹拦住:“请钱太傅随下官往通政司衙门一趟。” 她好言相劝:“谢大人,何必跟圣人怄气!” 谢傅詹一身正气地说:“若能使政令畅达,死而无憾。随下官走一趟吧!” 他以死相逼,钱明月还能真逼死他吗?只能跟着他到了通政司衙门。 谢傅詹带着钱明月到了一间朴素雅致的房间,桌上摆满了笔墨纸砚,还有一堆整齐的奏折。 “钱太傅,批吧。” 这是要在外面弄个小朝廷,把皇帝太后一起架空啊! 虽然钱明月也很想这么干,虽然从权谋上来说,这是一个可行之计。可是,这样势必造成难以弥补的后果——大梁中央权力撕裂。 治理这样一个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家,最重要的就是团结,要时刻警惕党争,更不能蓄意制造分裂。 如果她与徐后、小皇帝针锋相对地争夺权力,会导致关于一件事,朝廷权力中心出现两个相左的意见,反反复复,变来变去,底层的官员会迷茫,会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一迷茫,人心就散了啊!这人心散起来容易,想聚起来就难了。 钱明月宁可延误朝政,也不愿意搞乱人心! 当然,如果能不延误最好了—— 第一百零二章 谢傅詹以死相逼 钱明月试图讲道理:“谢大人,此事事关重大,请听晚辈一言。” 谢傅詹倒不是完全不听取意见,耐心听完钱明月的话,说:“钱太傅担忧的不无道理,但是,您现在将奏折带出去,交给圣人,就能实现朝廷齐心吗?” “您不希望朝廷出现相左的意见,让底层官员迷茫,难道希望朝廷出现错误的政策,把整个大梁带上不归路吗?” “谢傅詹但凡还在通政使的位置上,绝不会让太后接触奏折!” “钱太傅不如想想如何让太后退回后宫,前朝还是圣人与您掌管,如此才能真正实现朝廷上下一心。” 钱明月不得不承认,谢傅詹说得对:“是该好好想想。这样吧,谢大人,先让我回府与祖父商议一下如何?” 不知道调查徐家案底的銮仪卫有没有回来,这事儿或许可以利用一下。 “您就在这里想吧,下官还能给您做参谋。” 谢傅詹气哼哼地说:“下官那儿子,能教育出遇事跟长辈商量的学生?当下官傻吗?” 钱明月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努力摆出点儿官威来:“谢大人啊,您这是要软禁本官?” 谢傅詹说:“待圣人肃清朝堂,下官愿辞官谢罪。” 钱明月彻底无奈了:“谢大人是国之栋梁,圣人的股肱之臣,这辞官之说还请莫要再提了。” 她乖乖坐在案前翻看奏折,谢傅詹将门带上,嘱咐衙役:“好生照看钱太傅。” 钱明月无奈摇头,这霸道蛮横的劲,真不知道谁才是权臣。 林长年也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奏疏能不往宫里送,明日群臣还能不上朝不成?若徐党借此打杀贬责群臣,当如何? 解决可题的关键还是钱明月,唯有钱明月才能制衡徐太后。 礼部必须抓紧赶制钱明月的一品官常服、金印、牙牌,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确保明日钱明月能身穿官服,以三公的身份上朝。 林长年说:“朝服先不急着做,先紧着常服做。”朝服盛大典礼朝会时才穿,平时上朝穿的是常服。 “人手实在不足,赶紧去请京城最好绣坊的绣娘来。”这没什么不合适的,皇帝的尚衣监有时候也用江南的织工、京城的绣娘来制作衣服。 “不可因为赶工,就粗制滥造!” 钱明月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奏折,却没有心思批。 今日依旧没有边疆战事的奏折,算算时间距离,派去边疆宣诏的人应该还没有到,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漫长的几天,边关出了什么变故。 刚刚步入正轨几天的朝廷又陷入混乱,谢傅詹逼着她击退徐太后,哪有那么容易嘛。 该怎么办呢?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钱明月想去吃饭,被衙役拦住路:“钱大人,请里面坐。” 钱明月冷脸:“放肆!真以为凭你们能拦得住本官?当銮仪卫吃素吗?” 衙役都是纸糊的,不过跟着谢傅詹久了,沾了点儿骨气而已,被钱明月一威慑,瞬间蔫吧了:“钱姑娘,不,钱大人,小的们无意冒犯。” “带路,本官要去找你们通政使。” 谢傅詹也停了案头工作,从房间里出来。 钱明月上前:“本官饿了。” 谢傅詹说:“下官已经让人去府上拿饭了。” “你!”钱明月彻底服气了,“你这是拘禁别人府上小姑娘啊!” “钱大人可不是小姑娘!” 钱明月无奈:“坐在屋里能想出什么办法?您不如让我去见见其他大人,共做商议?” 谢傅詹说:“想不出办法就请先把奏折批了,下官是通政使,保证政令通达是下官的职责。” “今日便是成国公亲临,本官也不放你走。” 谢文通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爹!如果他不是谢文通的爹,好吧,这样坚定反对太后的人儿,便是不是谢文通的爹,她也不舍得将人搞下去。 钱明月只得回到屋里去批奏折,相比她苦哈哈的日子,小皇帝就开心多了。 乐得不用被政务劳累,换了便服,跟着徐平成去顺天府衙门逛了一圈,虽然没有断案子,但也见识了一个衙门是怎么运作的。 回宫的时候,徐平成说:“太后娘娘嘱咐您去通政司将奏折带到宫里去。” 小皇帝郁闷:“舅舅!朕堂堂天子,怎么能干那么丢身份的东西。你帮朕跟母后说说,让她宽限几日。肯定会有官员骨头不够硬,向朕服软的。” 徐平成心想,玩政治的,哪怕是经商的,都不能只看眼前,要将目光放远再放远。 小皇帝年纪轻轻,尚且能看到一段时日之后的事情,徐太后被权欲冲昏了头脑,竟然是一日都等不得。 事情闹得如此难堪,徐太后那么要强的人,更不可能灰溜溜回到后宫,钱家与朝臣也不会轻易退却,下一步朝局如何?徐平成也难以把握。 小皇帝成功将所有人拖到泥潭里,自己作为最该对朝廷大局负责的人,却没心没肺地很开心。 因为上午没干活,又没有姚尊儒帮忙润色,直到日暮沉沉的时候,钱明月还有一摞奏折没批完,她甚至想,会不会到天黑谢傅詹也不放她走。 被派去调查徐家案底的銮仪卫回来了,向任长宗复命,任长宗敏锐地意识到銮仪卫带来的消息对朝局的重要性,亲自带着他们去通政司找钱明月。 守门的衙役也是搞笑,见銮仪卫过来,慌慌张张去见谢傅詹:“大人,不好了大人!銮仪卫把衙门围了,快把钱太傅放了吧。” 谢傅詹没带怕的,战意满满地出府迎接,对上魁梧雄壮的任长宗,丝毫不输阵势。 “怎么?銮仪卫是要拆了我这小小的通政司衙门吗?” 任长宗含笑道:“谢公误会了,本官只带了几个从外地赶回来风尘未洗的銮仪卫,如何能拆贵衙门。只是,本钢有要事向钱大人禀报罢了!” “那便请吧。” 得了任长宗和銮仪卫的帮助,钱明月才从通政司出来,她发誓,以后遇到谢傅詹,一定绕着走。 “据銮仪卫查证,那些案件全部发生了,均在各地县衙有案底。銮仪卫将案卷抄了一份,带来请大人过目。” 钱明月累得头疼:“銮仪卫既然已经查证,我还看什么!走,咱找另一个人,让他好好看看。” “谁?” “赫赫有名的户部尚书兼顺天府知府徐大人啊!” 第一百零三章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銮仪卫时刻关注着徐平成,知道他在泰安侯府。 泰安侯府门前有下马碑,那是小皇帝给徐府的恩宠,让他们跟皇宫、国寺、孔庙一样,享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尊荣。 钱明月带任长宗他们早早停下马,銮仪卫上前报了名号。 钱明月和任长宗,一个好歹是一品官,一个正儿八经三品武官,没一个被允许进入的,只说进去禀报一声。 习惯了笑里藏刀、暗流涌动的争斗,这样明晃晃的恶意,反倒有些可爱了。 府内大厅的氛围并不好—— 徐平成说:“收买几个小官吏又有什么用?转头就能被人贬到千里之外去。三公不过虚名,我们不必为此花精力。” “朝堂上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我自有办法往钱氏脖子上架一把刀。” 徐家大老爷说:“你总说有办法有办法,钱氏都身兼三公了,也没见你的办法在哪里?” 徐平成:……他真的好累。 恰好此时门房来报:“钱家姑娘与銮仪卫指挥使任大人在府外求见四老爷。”徐平成在族里排行老四。 徐平成眉心一跳,求见?!钱明月现在已经接了圣人封官的诏书,是一品官了。哪有一品官求见二品官的? 这泰安侯府上上下下,各个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愚钝、愚蠢、愚不可及! 徐平成不想再跟泰安侯府众人纠缠,索性出府去见钱明月。 徐家大老爷说:“不就是一个女娃娃吗?带带孩子洗洗衣服就算了,真有号令百官的能耐?不如我去会会她!” 说是会会,还不是想看钱明月长什么样!徐平成甚至替钱明月恶心得慌。 他这个堂兄,妾室通房数不清,有的是人送来的礼物,有的被送人做礼物了,养在府里的还有十几个;这些还算无伤大雅,关键是还有仗势欺人硬纳入府的。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自从元贞帝登基,徐家从不受宠的亲王妃娘家变成皇后娘家,泼天富贵迷了人的眼,也糊了人的心,徐家儿郎就一下子堕落了。 徐家大老爷出府,就见门口站着一排銮仪卫,隔着他们的缝隙,能看到一个鹅黄袄配绯红裙的背影,头上只戴了珠花,后脑的头发披在肩上,有些乱。 不是个美人。徐家大老爷有些失望:“喂!谁要见本官?”他只有一个不用上朝不用当值的虚衔。 钱明月转身,瞟了一眼徐家大老爷的大肚子,目光怜悯地落在徐平成身上:“徐大人辛苦了。” 在外还得维护徐家的脸面,徐平成面不改色地说:“为圣人尽忠,不敢言辛苦,说起来,钱太傅倒是比下官更劳累。” 钱明月笑:“是啊!累得头疼,还是干不完的活,哎,只怪本官无能,所以有件事要有劳徐大人了。” 徐家大老爷很不甘心被忽视,尤其当他发现钱明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什么事?本官也能干!” 钱明月后退一步,任长宗上前,完全挡住他的视线,并将厚厚的卷宗递给徐平成。 銮仪卫、卷宗、要麻烦他的事!徐平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徐家的锅底被銮仪卫翻出来了。 徐家大老爷一把夺走卷宗:“没听到本官说话吗?钱姑娘,这件事交给本官就好。” 一看里面的内容,心虚跳脚:“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诬告!” 钱明月不理他,矜骄地对徐平成颔首:“本官希望徐公能妥善处理此事,免得太后挂怀。” 太后退回后宫,我不在前朝拿这些案子做文章。 徐平成说:“区区小事,太后怎会挂怀?” 太后不会在意这些的,而且,我会抹平这件事,让你没办法做文章。 “本官最讨厌看书,每每被逼着读书,就只看书的前面几页。说起来《左传》是士子都熟读的书籍,本官却只把郑伯克段读了几遍,对‘多行不义必自毙’印象深刻。” 放任你们坏事做尽,然后斩草除根,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你怎么抹平,以恶掩恶,只会让銮仪卫抓现行,授我以柄。 乾清宫,小皇帝斜倚在榻上,边吃糕点边说:“明明能用搜集来的证据弹劾徐家,攻击徐平成,怎么用了杀伤力最小的手段。万金宝,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做?” 万金宝恭敬地干笑几声:“这个哪里是奴婢能理解的。” 小皇帝懒洋洋地说:“何止你不懂,估计徐平成也不懂。燕雀尚且不知鸿鹄之志,何况那是真凤凰!” 徐家两人回到泰安侯府,这次争吵更加激烈—— “不就是盖几间屋子,买几个丫鬟,叫她添油加醋地一说,倒好像我们干了什么十恶不赦地事情。” 徐平成将卷宗推到桌子上:“你倒是说说哪一件是假的!我也好到圣人那边去跟她对峙。” “你这不是不信任我们吗?你是姓徐还是姓钱?” 徐平成摊开卷宗:“哪一句是假的?本官一定到圣人面前奏本弹劾她!” “什么圣人不圣人的!不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吗?你怎么糊弄不过去!” 徐平成又气又无奈:“糊弄?你当姓钱的、姓谢的、姓林的是吃素的吗?” “此事已经被查出来,不处理她不会善罢甘休,你们赶紧善后,该放人放人,该赔钱赔钱,该赔礼赔礼!” 徐家大老爷扯着嗓子喊:“赔礼?!你疯了吗?让本官去给小民赔礼!” “善后?善什么后!你不刚好是顺天府知府吗?把底下的官压一下,让他们的卷宗不小心弄丢,再把那些敢告状的人玩死几个,哪里还有什么案子!” “砰!”徐平成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恨声道,“一个奸商躲避钞税,钱家上上下下都不包庇,那位更是将她们送到了大理寺!” 徐家大老爷说:“我们早就听说了,那不是远亲吗?我们可是一家人。” “那是因为钱家就没有干出这等事来的人!” “那你去姓钱好了。” 徐平成气得拂袖离去。 出了泰安侯府,依旧挂着温和儒雅的皮。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他赔礼赔钱,钱明月也说不出什么。 徐家大老爷则将桌子上的卷宗全部丢到地上:“他牛气什么!也不想想他这权位是怎么来的!如果没有宫里的娘娘,户部尚书的肥差能落到他身上!” 泰安侯府觉得徐平成的权是靠自己家姑娘得来的;徐平成觉得是自己劳心劳力在保护泰安侯府。 都觉得自己劳苦功高,都觉得对方很过分,这原本若有若无存在的裂缝,此刻被撕裂得难以愈合。 第一百零四章 着官袍那个好新鲜呐 钱明月也不敢奢望仅凭徐家的小尾巴,就能让权欲熏心的徐太后放弃临朝称制,退回后宫。 她必须谋划好,如果徐太后不退,她该采取什么行动。 是夜四更天,早已陷入沉睡的成国公府瞬间灯火通明。 平安急忙忙叫醒钱明月:“姑娘!姑娘!林大人来了,来给您送衣服呢。” 钱明月睡得混混沌沌:“我衣服不都是你准备吗?用哪家大人送?” “礼部林大人,送您上朝的常服啊!您现在是太傅了!” 钱明月这才恍然惊醒:“快,为我梳妆更衣。” 客厅,林长年与钱时重寒暄客套。 钱时重说:“哎呀,林公,小女怎敢劳您亲自送冠服。” 林长年笑道:“已然宵禁,寻常人兵马司哪里肯放行。” “实在是太辛苦您了!” “愚兄不敢当辛苦二字,这真正辛苦的是贤侄女啊!” 林长年这么急着送冠服,为了什么大家都明白。 钱时重叹息:“小小女儿家,哪里担得了重任,愚弟无能,亦无建树。多亏了林兄和满朝文武,这大梁江山才能不出乱子。” 说话间,钱明月匆匆赶来:“见过林世伯。” 林长年忙侧身躲过,笑道:“算起来,以后都该下官见过太傅大人呢。” 钱明月说:“此事多亏了世伯,话说回来,世伯怎么想起来让圣人加封三公呢?” 林长年摇头:“哪里是下官的主意!下官从未提三公之事,圣人不知道怎么想到了。” 竟然不是林长年蓄意引导的吗?钱明月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林长年到底年纪大了,又彻夜未眠,钱明月不好多拉着人说闲话,送他出府去。 钱明月端着冠服,一脸风轻云淡地回了自己院子,对上喜上眉梢的平安。 平安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太傅大人!” 钱明月故作无奈地笑:“干什么呢!” 平安欢呼:“姑娘有了玉带金印,奴婢才感觉到您是真的一品官了,快,快来,穿上!” 钱明月也急不可耐了:“好吧,那就穿上试试,看看这仓促做的,是不是合身。” 乌纱帽、仙鹤补子绯色圆领袍、玉腰带、象牙牌…… 钱明月端着玉带走到镜子前,满面笑容低仔细观察,左看新奇、右看新鲜。 对镜摇头晃脑,摇头帽子摇摇,晃脑双翅晃晃。 前走几步,后退几步,前走不长,后走不短。 接了圣旨后,也曾多次以“本官”自称,但此刻,她才有一种做了高官的自觉。 礼,使尊卑有序,果真是能带给人地位感和优越感。 平安再度行礼:“奴婢见过太傅大人!嗯,这才是太傅大人应有的气度。” “还是太女气了些。” 钱明月坐在梳妆镜前,将眉毛化成男儿的剑眉,将自己画得雌雄莫辩,对平安抛个媚眼:“怎样?” 平安笑道:“若换个补子,活脱脱一个翩翩探花郎!” 五更。东华门外。 群臣等候在外,只等得人到齐了,一起入宫去。 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转头但见十余名銮仪卫着华服、跨骏马、持宝刀,簇拥着一匹马不疾不徐地赶来,马上端坐着一位年轻官员。 出行有銮仪卫护送的,不是那位是哪位? 下马碑前一丈远,銮仪卫勒缰停马,钱明月翻身下马。 以前钱明月入宫理政,坐马车,銮仪卫便服护送,哪有今日这般威势摄人。 她要让人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只是钱家的女儿,还是当朝太傅,这样的亮相是必不可少的,衣冠是礼,出行仪仗也是礼,礼序尊卑。 钱明月敛容,昂首走向众人,没有预想中的惶恐与紧张。 以往面对众臣,她总是微微低头,因为底气不足。但今日,这身衣冠时刻提醒着她,你已经坐到了更高的位置上,你有资格昂首挺胸,你不必对谁低头。 礼可真是个好东西。 林长年率先带着礼部众人出过来,韩书荣、司马韧、杜阳铭、秦正均纷纷转身往这走,身后跟着自己的部众。 徐平成无奈,也得带着人过来。 武将那边,任长宗更是几乎与林长年同时走过来。 “下官见过钱太傅。” 面对一群对自己鞠躬行礼的人,难道还会没底气、会自卑吗?钱明月那叫一个开心呀!礼,真是个好东西! “诸位大人真是太多礼了。本官少不经事,还望各位多包涵。”包涵就是了,不要指教,不用指正。 午门门楼上响起鼓声,群臣整齐列队,宫门武士开了东华门。 钱明月走在最前面,身姿笔挺,步履从容。 林长年与韩书荣相视一眼,含笑点头。 走过长长的甬道,到了金水桥前再做等候。 不一会儿,钟声响起,是上朝的时辰了。 金水桥共有七座,中间最大、最宽、最精美的是圣人专属的御路桥,两侧形制稍小的是宗室皇亲专走的王公桥;再两侧是三品及以上官员专走的品级桥,最边上两座是众生桥,供四品以下官员行走。 钱明月率先登上品级桥,带领三品以上官员过了金水桥,其他官员则鱼贯过了众生桥。 等到众人都站好,小皇帝的龙驾也驾临皇极门,当然,还有徐太后的凤辇。 礼毕,小皇帝一眼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钱明月,疑惑地说:“这前排官员从来没有变过,今日秩序怎么与以往不同?” 钱明月持牙牌上前一步,跪下再行礼:“臣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太师钱阙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忍不住吐槽:“朕知道你什么官,朕自己封的还能不知道!你怎么上朝来了?” “圣人并未恩准不上朝。”上朝是本分,不上朝得圣人恩准。 小皇帝无语:“叫你这么一说,朕还得给你的赏赐府邸和衙门了?” 钱明月说:“此事但凭圣人做主。” “想得美,如今朕的寿辰都需要削减百官的奉银才能囵吞办理,哪里有钱给你修府邸衙门!这官你且做着吧,府邸衙门没有,俸银也没有。” “臣遵旨。” 小皇帝笑道:“这么乖!那你起来吧。” 钱明月正准备起身,徐太后开口道:“慢!钱——太傅!皇帝请哀家临朝听政,你意下如何?” 第一百零五章 钱明月闯下抄家灭族的大祸 好大一个坑,跳都跳不过去。 钱明月总不能抗旨不尊:“既是圣人的旨意,岂容微臣置喙。” 徐太后冷笑:“你能这样想就好,起来吧!” 钱明月起身,踉跄了一下,膝盖痛。 徐太后说:“既然你不质疑皇帝请哀家临朝听政之事,就亲自将奏折带到文华殿,哀家要辅佐皇帝亲自理政。” 钱明月可:“圣人意下如何?” 小皇帝恍然回神:“啊!你说什么?” 钱明月只得又说一遍。 小皇帝说:“这也是朕的意思。钱爱卿啊,你亲自把奏折带到宫里来,不得延误!” 钱明月弯腰行礼:“是!臣谨遵圣人旨意!”我钱明月只听皇帝的,不听太后的。 就这样答应了!群臣瞬间炸了锅。 谢傅詹最先开口:“臣启圣人——” 小皇帝说:“朕知道爱卿还没有转过弯来,没关系,朕不怪罪你,让钱太傅好生给你开导一番吧。” “好了,有什么事早朝后你们可以到文华殿禀报,朕没有不召见的道理。退朝吧。” 行大礼送走小皇帝,一些文武官员也有序地离开御门,只余下九卿。 谢傅詹愤怒地对钱明月说:“小女儿家果真是担不了大任!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大梁江山怕不是要葬送在你手里!” “只要本官还有命在,通政司一本奏折都不会交给你!”愤怒之余,还往她身前吐了一口口水! 钱明月不气不恼,含笑说:“今日,本官会在通政司处理奏折,请各部、大理寺、都察院各遣一名长官或者侍郎、少卿、副都御史到通政司,协助本官。” 皇帝高度集权的结果就是,许多不大不小的事情,本来应该交给丞相、门下省、内阁首辅之类的处理,现在都会交到御案上。 奏折忒多,如果精心地处理,只怕日以继夜也干不完。要一味追求速度吧,可能质量就没有保障,会出差错。 她要在百姓和士人中留下美名,她可以因对抗徐太后获罪,但绝不能因能力不足、耽误朝政获罪。 故而,钱明月决定将“抗旨不尊”与“集体办公”配套施行,将各部的事情交给各部处理,若真出了差错,也可以推卸责任甩黑锅。 干工作,首先得学会保护自己,推卸责任。 而作为上官,本就不必具体管理事务,这么做也不算太过分。 这!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林长年担忧地说:“可是,太傅已经答应圣人了。”往宫里送奏折就送奏折吧,再想别的办法钳制徐氏一族就是。 钱明月眼神冷清,坚定地说:“当日先帝召宗亲勋贵及九卿内阁,当众立下遗诏,诸位都在,都亲耳听当今圣人是如何承诺的。” “圣人不遵先帝旨意,不守当日之诺,上行下效,本官何尝不是在效法圣人!” 钱时重对韩书荣拱手道:“韩大人总领吏部,辛劳非常。不如让下官去通政司吧。” 去了通政司,就会被绑定在钱家的大船上,来日这船很有可能会翻,他们会被清算。 韩书荣摇头:“你入吏部不及老夫久,还是老夫协助钱大人吧。” 韩书荣有退步的选择还不选,其他人呢? 林长年、司马韧也紧跟着表态要去通政司,其余人被舆论挟裹着,也做了表态,除了徐平成。 徐平成明白,这一番较量徐家输定了。 或许钱明月会给钱家埋下杀身之祸,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眼下朝臣都支持钱明月,小皇帝与徐家都没有掌握朝廷,如何动得了钱家。 或许,此刻他最该考虑的是,如何让徐太后退回得有脸面些。 出了东华门,一阵清风拂面,钱明月轻叹:“蓝天白云、清风明月,就是最美的风景。”她要闯抄家灭族的大祸,怕是看不了多久风景了。 钱时重说:“回府吧。” 钱明月低头:“伯父不怪我将阖府置于危险之中?” “总好过将大梁置于危险之中。” 钱明月真没想到一直看她怎么都不顺眼的伯父,会在这个时候支持她。 更没有想到的是,整天想着如何保住钱家的自己,却将钱家推到如此危险的境地。 可是她没有选择,徐太后若继续临朝,乃至称制,全面掌握朝纲,钱家也活不成。 罢了,不想了,这个时候不计较个人利益得失能更坦然些。 随波逐流或许能够苟全性命,谋得富贵荣华;但够坚定够硬气,才能担当大任、力挽狂澜。 ,岂因福祸避趋之啊。 今日的通政司非常和谐,因为徐平成没有来,也没有派人过来。 朝廷,终究还是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谢傅詹因为误解钱明月的羞愧,尽力帮助她,召集人手将奏折内容细分,为母亲妻子请封的交给礼部;辞官的、乞骸骨的、奔丧守孝的交给吏部另安排人员…… 奏折分完了,跟大理寺有关的不多,跟兵部有关的更少,钱明月便请他们商议重大疑难的奏折,比如—— 一个知州上书,直指“八议”不公,请求圣人废止,希望律法更加保护小民: “皇亲国戚本就权大势大,再议亲豁免罪刑,小民岂有立足之地?” 钱明月赞叹:“八议古已有之,历朝历代因循此法,官员或不假思索接受,或乐得享受此中优待,从没有人提出异议。” “不管此事圣人是不是答应,这小小知州敢直言上书,驳斥此事,勇气可嘉,仁心可鉴,足以留名青史了!” 秦正说:“太傅可是支持废除八议?” 钱明月点头:“自然,秦大人意下如何?” 秦正说:“下官支持废除八议。多得是权贵人仗势欺压小民,小民哪个能欺负得了权贵。权贵再因八议而免于处罚,愈发无法无天,视律法为无物。” 杜阳铭等人也表示支持。 “国法岂能没有人情重?国法岂能为权宦脱罪留下路子!” 司马韧颇有顾虑地说:“太傅还是留中不发比较好,待肃清朝纲再做处理,也免得反复以律法为筹码较量,底下人心浮动。” 她同意的事情,徐家一定会反对的。 钱明月将奏折递给秦正:“你是刑部尚书,这件事就交给你。” 谁知道肃清朝纲后她在干嘛,这样摆小皇帝一道,他岂能轻饶了她。 秦正接了薄薄的奏折,只觉得有千斤重,沉沉叹一口气:“太傅请放心。” 第一百零六章 押入刑部大牢 小皇帝在宫里等不到钱明月与奏折,徐太后催他给钱明月下口谕。 这一日间,小皇帝给钱明月下了两道口谕、三道手诏,催她进宫递奏折。 钱明月都软软地顶回去了:“圣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宜太过操劳,久坐伏案,于龙体有碍。” “太宗武皇帝驾崩前,犹担忧太后娘娘凤体,圣人不可使太后娘娘太过操劳。” “臣听闻御花园花开正好,圣人何不陪太后娘娘去赏花,观赏美好风光。” “圣人得了闲暇,当好生读书,以史为鉴,可知兴衰。” “圣人大可不必太忧虑朝政,臣等快将今日奏折处理完了。” 因为有八卿帮忙,钱明月过午不久,就处理完了奏折,回府换了私服,满大街溜达。 坊间车马、轿子、行人川流不息,市里各种小贩带着各类的货品,有吃的有喝的,有用的有玩的。有人欢笑有人热情,有人愁苦有人麻木,总算没有绝望和混乱。 人生总免不了各种愁苦,她没有能耐把红尘变成极乐世界,但她愿意竭力维护这平凡的、寻常的喜怒哀乐。 次日早朝,众臣跪拜行大礼,小皇帝叫起一如往常,唯有钱明月跪在地上没起。 徐太后轻咳一声,小皇帝阴阳怪气开口:“这朕都叫起了,是哪个抗旨不遵,还跪在地上。” 钱明月自己摘下乌纱帽:“臣钱阙有罪,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笑:“原来是钱太傅,你抗旨不遵、目无尊上都成习惯了,竟然还知道自己有罪吗?” 徐太后敲敲座椅。 小皇帝冷喝:“钱阙,你一再欺君,朕岂能容你!虎威卫何在?” 从御门两侧冲过来七八个虎威卫,直奔钱明月。顷刻间,夺了钱明月的乌纱帽、牙牌,将她钳制住。 竟然早早埋伏好了虎威卫! 钱明月明白,自己是彻底惹恼了这盘幼龙。 林长年等人纷纷下跪:“圣人,请息怒。” “圣人,使不得!” “圣人,请容钱太傅禀明下情。” 小皇帝不理会:“拖下去,押刑部大牢。” 钱明月起身:“何须拖拖拉拉,罪臣自己会走。但是,圣人不想知道罪臣为什么这么做吗?” 小皇帝冷哼:“你欺朕年幼罢了!” 钱明月甩开虎威卫的手:“圣人本就年幼,臣佐政辅君也不是第一天,何尝欺君过?” “罪臣在向您演戏。” 小皇帝大笑:“演戏?哈哈哈。钱阙,你现在认怂不觉得太晚了吗?你若一直刚强下去,朕还能敬你是个奇女子。” “圣人且听罪臣说说这戏。罪臣不惜以死演这出戏,像您示范这黎氏的江山是怎么亡的!” 徐太后怒拍座椅,小皇帝腾地站起来:“钱明月!你怎敢诅咒黎氏江山!不把你千刀万剐朕难消心头之恨!” 钱明月不疾不徐,声音洪亮地说:“圣人饱览群书,想来应该知道兴衰。” “哪一姓因谩骂诅咒失了江山?又有哪一朝不亡于政令不通?” “圣人可还记得,您在先帝爷病榻前怎么承诺的?身为臣,不遵帝命,不忠;身为子,不遵父命,不孝。承诺的事情做不到,不信。” “上有行,下必效之!罪臣接了旨不遵,背信弃义,都是跟圣人您学的。要知道,不光罪臣跟您学,日后满朝文武、地方百官、黎民百姓都会如此效仿。” “他们对圣人的旨意阳奉阴违,从此圣人政令不出紫禁城,这黎家的江山还能传几世?您就是大梁的罪人,百年后有何面目见黎家的列祖列宗?” “这出戏,臣不惜以死来演,若能唤醒圣人,臣死不足惜。” 转身就往外走,小皇帝也不拦。 谢傅詹拂袖:“这黎家的江山圣人尚且不怜惜,臣何必为此争得面红耳赤。臣何不随钱太傅赴死去,免得见到社稷动荡,再无颜见先帝!” 钱时重说:“臣家教不严,没管好家中女儿,臣理应死在钱家女儿之前。” 徐太后冷笑:“让他们去死好了!” 小皇帝扶额:“一个个在御门前寻死觅活,成何体统!朕什么时候说要杀她了,是她自己把朕骂了一通就往外走。” 林长年说:“圣人骤然宣召虎威卫,太傅他们误会了。” 小皇帝笑:“对啊,朕,朕叫虎威卫,不过是希望他们把钱太傅扶起来罢了!” 虎威卫递回官帽牙牌,钱明月还不回身。 徐太后激怒:“皇帝!你做什么!” 小皇帝低声说:“母后,这事儿总得收场啊。” 徐太后咬牙:“你个窝囊废。” 小皇帝高声说:“钱太傅,你不听朕说完就加罪于朕,还不快跟朕请罪!” 钱明月转身,不跪:“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何足挂齿。圣人还是先把最关键的可题解决了吧!” 徐太后厉声道:“皇帝!你敢!” 小皇帝装傻:“关键可题,什么可题?” 林长年说:“秋天将至,树木百花凋零,届时这宫院萧瑟,必将是满目凄凉。臣请圣人为太后娘娘修葺宫院,兴建暖房养名贵花木,兴建戏楼供娘娘怡情。” 这事儿肯定要以太后退回后宫结束,但如果不给她个下台阶,那么要强的一个女人,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徐平成自从上朝,就没说一句话!因为他昨天劝太后今日不要临朝,又跟太后起了冲突—— 太后说:“你到底是姓钱还是姓徐?” 太后又说:“你想想你现在的权位是怎么来的!” 太后还说:“你是不是怕本宫当权,没了你当权臣的机会。” 太后可他:“畏首畏尾,你到底在怕什么?前怕狼后怕虎,如何能干成大事!” 太后甚至说:“你在给本宫拖后腿!” 太后还是来了,果真被群臣闹得如意料中一般难堪。 万幸林长年递了下台阶,徐平成开口说:“太后娘娘在深宫住了十多年,这后宫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看得无比厌烦,不如修葺别宫,供太后游玩。” 徐太后冷哼:“徐大人还真是出的好主意,怎么?国库有修建别宫的银两?” 钱明月说:“此事皆因臣起,只因封臣做太傅不合大礼,圣人怕被太后训斥,才用国事劳累太后。臣请圣人免去臣的官职,也请圣人莫要劳累太后,使太后回慈宁宫荣养。” 想让太后与徐家退步,她和钱家得先退步,拿出让朝堂安宁的诚意来。 虽然她挺想做这个太傅的,但若情势不允许,再不舍她也能舍。 第一百零七章 赐下金马鞭 林长年说:“一品官员岂是随便封随便撤的,圣人切不可折损诰敕的威严!” 徐太后临朝是先帝遗诏禁止的,退回后宫是理所应当。钱明月的官位是圣人亲封的,合乎礼法,不能说撤就撤。 其实可以以钱明月抗旨不尊为由,将她革职,林长年故意引导为“撤回诰敕”,就是为了保住钱明月的官位。 徐太后说:“难道皇帝的话就能够随便收回?让哀家临朝可是皇帝亲口求来的!” 请徐太后临朝听政时,小皇帝就料到会闹到这幅局面,双方各说各的理,谁都不肯让步。 他早有应对之策,等到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时,说:“你们别吵了,左右都是朕的不是,索性朕禅位好了,你在宗室里选一个成年男子继承皇位吧。” 朝臣能用辞官威胁帝王,朕何不用禅位威胁他们,谅他们也不敢真让朕禅位。 群臣忙跪下劝:“圣人,万万不可啊。” 徐太后也说:“皇帝,你莫要胡言乱语,帝位岂是说让就让的?” 小皇帝为难得落下泪来:“可事到如今,朕该如何!朕该如何啊!” 钱明月说:“请圣人给太后娘娘行大礼赔罪,满朝文武给太后娘娘赔罪!” 小皇帝离开宝座,给太后行大礼赔罪:“此事皆因孩儿年幼无知,恣意妄为,连累母后奔波劳累,不得清闲。孩儿给母后赔罪,求母后见谅。” 钱明月率先跪下:“臣等无能,不能及时劝谏圣人,使太后无端受累,请太后降罪。” “臣等无能,不能及时劝谏圣人,使太后无端受累,请太后降罪。” 下面乌泱泱跪了一片,徐太后就是不叫起,让她空欢喜,人丢尽,跪下陪个罪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想得美! 钱明月继续说:“请圣人寿诞不再大肆庆祝,将银两给太后娘娘修建宫院。”这是林长年给她的启示。 徐太后冷哼:“本宫可不是爱铺张的!”她什么锦绣园林没见过,想用死物换她让权,门也没有。 钱明月只能继续加:“泰安侯加封泰安公,许世袭五世。” 侯吧公吧,其实区别没有那么大,反正没有实权。至于承袭五世,哼,一旦徐家覆灭,爵位和人都没了,上哪儿承袭五世去。空头支票而已,开了便开了。 徐太后喜上眉梢,这个还不错,再等等,看还能要来什么。 钱明月再加:“泰安公嫡长子授三孤,恩准不上朝。” 钱明月也曾深深厌恶拿官职做人情,可事到如今,形势逼人,也只能将官职送人了,底线退守为不封实权官职。 把三孤给了泰安侯府那个酒囊饭袋,也免得哪日小皇帝头脑一热给了徐平成。徐平成哪怕得了三孤之中的一个,也是如虎添翼。 有能力无官位,固然发挥不出能量。但官位本身并不等于能量,要发挥足够大的能量,官位和能力缺一不可。 这一点,徐太后不懂,她很满意钱明月的建议。 她早对徐平成不满,奈何他是徐家唯一在朝中做高官的男人。如果兄长身兼三孤,官比徐平成还大,必然是自己的强大助力。 “既然封官,年纪轻轻的,哪能不上朝。罢了,你们都起来吧。皇帝到底年少易冲动,此番哀家就不再怪罪了。诸位爱卿要好生辅佐皇帝,本宫才好享无忧晚年。” “谢母后。” “谢太后娘娘。” 众人这才起来,徐太后说:“皇帝少不经事哀家不怪,但钱太傅欺君罔上,可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钱明月道:“微臣但凭圣人处置。” 小皇帝摆手:“拖出午门,杖责。” 林长年笑道:“圣人可是忘了,您答应过再也不责打群臣的。” 小皇帝无奈:“免不得,打不得,罚俸吧,你本就没俸禄。这么说,朕还奈何不了你了。钱太傅,你说说,朕该如何处置你?” 钱明月老老实实地说:“微臣但凭圣人处置。” 小皇帝冷哼:“算了,等朕想起来怎么办再说吧!退朝。” 明月你太棒了,把那个女人赶到后宫里去,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回到慈宁宫,徐太后不悦地说:“钱明月如此大胆妄为,皇帝要好好惩罚她,压压她的气焰。你怎么能放过她!” “孩儿才不想放过她,只是想不出怎么处置她。朝臣都向着她,革职不行,他们说朕儿戏。贬官吧,贬哪里去,她本就是空壳。打吧,打不得;罚吧,她本就没俸禄。” 徐太后继续逼他:“难道就这样放过她?如果这次轻轻放过,下次她必定敢更过分欺压你。” “可是——” 徐太后阴沉沉地问:“怎么?你与她相处几日,莫非产生夫妻之情了?” 小皇帝心里咯噔一下,跳起来:“母后,您说什么呢!谁要跟她做夫妻,”跺脚甩身子撒娇,“母后,孩儿只是没想好怎么罚,不然?母后您想想办法?” 徐太后这才满意:“哀家倒是有办法,就怕皇帝你心疼。” 小皇帝的手有些抖,依旧一脸好奇地问:“是什么呀?母后教教孩儿呗。” “国法管不了她,家法还管不了她不成?让成国公好好管她就是。” 小皇帝松了口气,一拍脑门:“是啊,这么简单的事情,朕怎么就没想到呢。”亲祖父管教亲孙女,还能真下毒手不成。 钱明月正在吃饭,万金宝一脸便秘地到了成国公府:“传圣人口谕。” 成国公府正门大开,成国公穿了朝服,成国公夫人翟冠霞帔,所有在家的钱家人都穿了隆重的礼服,迎接圣人口谕。 钱明月也穿着官服,与成国公跪在一处。 “圣人口谕,成国公一生为国尽忠,其情可表,特赐金镶玉把手马鞭一根。” 钱明月顶撞了他,他赐马鞭给成国公,嘉奖成国公吗?当然不是。 万金宝笑得比哭还难看,将装马鞭的盒子递给成国公:“圣人倚重太傅,老公爷要明白圣意。” 成国公面色铁青:“请公公转告圣人,老臣,明白!” 第一百零八章 鞭打 李氏有些混沌:“这马鞭还有什么意味吗?” 钱霖担忧地看了一眼钱明月,说:“孩儿成婚在即,想劳烦母亲去寺里求求神佛,这本该是孩儿亲自去,可儒生拜佛求神总会被人耻笑。” 李氏不疑有他:“好啊,我正有这打算。” “孩儿扶您回去。” 钱明月对身边的成国公夫人说:“母亲对京城并不熟悉,劳祖母带母亲去可好?” 成国公夫人瞪了钱明月一眼:“祖母年纪大了,不堪疲惫,就不去了。” 钱明月鼻子发酸:“祖母——”稍微延后一会儿,让李氏出了门啊。 成国公夫人说:“都回院里吃饭吧,老大吃完饭还要去当值。” 成国公冷哼一声,也没说什么。 李氏有些懵:“怎么的了赏赐还不高兴了?” 江氏笑道:“那些前朝的事情,弟妹就别担心了,还是赶紧给霖儿求求神佛,保佑他们小两口夫妻和睦,赶紧让你抱孙子才是正事。” 等到李氏、钱时重、钱雸等人相继出门,成国公才说:“把那个混账叫来!” 小皇帝在文华殿坐不住:“再说自己亲孙女舍不得打,鞭子落在身上也不是轻的。你去,找个太医送过去,赶紧给人治治伤。” 万金宝犹豫。 小皇帝挑眉:“怎么?朕连你都命令不动了?” 万金宝跪下说:“圣人此刻派太医前往,只恐成国公会误会圣意,反而将钱太傅打得更狠。” 小皇帝觉得很无语:“你是不是傻?朕不是让你过去吗?你不会把朕的意思跟他说清楚吗?快去!带着伤药。” 万金宝无奈,只得遵旨行事。 成国公院明间西厢房里,下人抬来一张榻。 钱明月跪趴在榻上:“平安,拿个绳子,把我手脚绑在榻腿上。” 平安抹了一把泪:“姑娘——” “不绑上,我可能打滚摔下去,也有可能被抽到更怕痛的地方。乖,听话。” 平安只得拿了帕子裹住钱明月的手腕,又拿了粗麻绳将她手腕绑在榻腿上,腿脚则用宽布带直接绕过床榻,牢牢捆住。 真精心,她大概是最享福的被罚之人吧! 成国公带着众人在明间站着,见平安出来,便将鞭子递给她:“给你,你打!” 平安哭着跪在地上:“一定要这样吗?公爷,也许圣人不是这个意思。” 成国公将鞭子递给院里的老奴:“你来。” 老奴犹豫,成国公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老奴也跪下:“奴婢不敢。” 成国公将鞭子递给钱霖:“你!” 钱霖跪下:“男女七岁不同席,亲兄妹也当避嫌啊。” 恰在这时,万金宝带着太医,被管家引进来。 “见过成国公爷。” 吴太医也说:“下官见过公爷。” 成国公不由得想,这个时候万金宝又带着太医过来,难道是嫌他打得太晚了? 成国公问:“圣人可是又新的口谕?” 万金宝又尴尬又遗憾,只恨自己没有再多劝圣人几句:“圣人请公爷一定要手下留情。” 可这话,他自己听起来都像是反话,如何让钱家众人相信。 成国公点头:“老夫明白了。只是丫鬟婆子无人敢动手,她的兄弟也不忍下手,这才耽误了时间。” 万金宝说:“公爷,圣人真是请您不要太严厉,圣人可是离不了钱太傅啊。” 成国公觉得这话是在警醒他,钱明月屡次欺君、结党僭越、威慑帝王,圣人非常不满。 成国公一字一顿地说:“老、夫、明、白。” 钱明月很操心地说:“都不动手,一直绑着也不是办法,不然让万公公来吧!”这个不用避讳男女之别。 万公公声音都颤了:“太傅说笑了,奴婢哪敢。” “你是替圣人来。” 钱明月真是糊涂了,圣人就是不能用自己的名义打,才赐给成国公一个马鞭。虽然这样有掩耳盗铃之嫌,但圣人要掩耳盗铃,那其他人就只能说没听见。 成国公不想再听她说话,拿了鞭子进了里间,手起手落就是一鞭子。 剧痛来得毫无防备,钱明月痛呼出声:“啊——” 钱霖身子颤了颤,平安捂着脸痛哭。 “帕子!”钱明月痛呼,“帕子,平安。” 平安慌得连路都找不到,成国公夫人招来丫鬟,递上一方新帕子。 就这片刻功夫,成国公又连抽几鞭子,钱明月紧咬牙关,痛得泪流满面,大汗淋漓。她岂能当众哀嚎、痛哭求饶,使自己体面尽失。 平安拿着帕子跑进来,被成国公怒斥:“滚!”又是一鞭子抽下来,平安扑上去,覆在钱明月身上,生生受下那鞭子,也是痛得惨叫一声。 姑娘,原来这么痛啊! 钱明月已经说不出话了,成国公呵斥道:“平安,退下!” 万金宝不忍直视:“国公爷,不过是一个帕子,让丫鬟给她吧。” 平安才能将帕子递到钱明月嘴里,哭着退出去。 鞭子挟裹着风声,啪啪啪抽在钱明月身上。肩上、背上、屁股上,有些地方是第一次挨鞭子,有些是旧鞭痕上加新鞭。 痛!火辣辣地痛!皮开肉绽地痛! 钱明月死死咬着帕子,只觉得好似在地狱里,受着剥皮剜肉之苦。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只是西子湖畔无忧无虑的知府家千金,女扮男装教训无赖就是丰功伟绩了,怎么突然就到了这一步。 为什么要担那么大的责任,为什么要受这么重的责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钱明月痛得记忆都连不上了。 鞭子划破空气,毫不留情地抽下来,身上已经没有完好的皮了,每一鞭都打在旧伤上,不久皮开肉绽,血迹透过衣服,透出刺目的红。 钱明月终是忍不住了,意识渐渐抽离。只愿从今以后,不戴乌沙不担责,不着圆领不操劳。 平安一直在关注钱明月,见她昏迷,冲万金宝连连磕头:“万公公,姑娘已经昏死过去了,求求你,求求你。” 连小丫鬟都来求我!谁都以为是圣人的意思!这可就麻烦了。 万金宝鞠躬:“公爷,别打了。” 成国公还是继续抡,可能是累了,速度明显慢下来,力道也不足了。 钱霖跪下:“祖父!别打了!” 一屋子仆役都跪下:“公爷,别打了。” 成国公还是不理不睬,继续往钱明月身上抽。 成国公夫人怒气冲冲上前,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去:“住手!” 第一百零九章 成国公夫人兴师问罪 成国公暴怒的样子:“没你的事!出去!”还要上前打钱明月。 成国公夫人挡在他前面。 成国公说:“妇人从夫,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公爷这就去写休书好了,老身也不想与你埋到一个坑里。” 成国公道:“莫胡闹!” 成国公夫人一把一把将成国公往外推:“究竟是谁胡闹!你给我出去!” 万金宝也劝:“公爷,您,您真是打得太重了。” 江氏对钱霖说:“光跪着有什么用!快带你祖父去歇着。” 钱霖恍然大悟,起身:“祖父,孙儿扶您歇歇。”仆役也上前。 成国公半推半就地离了明间。 万金宝对吴太医说:“快去给钱太傅看诊啊。” 吴太医犹豫:“这男女——” 万金宝急得直跺脚:“命都快没了,还男女!药呢?给这个小丫鬟,让她去上药。不,先把脉,看看是不是打坏了内脏。” 成国公夫人对江氏说:“你好生照看这孩子,我随万公公去给圣人请罪。” 江氏说:“母亲放心。” 万金宝为难:“夫人,哪里需要您去请罪啊!” 哎呦,我的圣人啊!这局面可是越来越难收拾了,这可怎么办吧! “怎么不需要?自然需要!还请万公公稍作等候,本夫人更换朝服,随你进宫去。” 万金宝快哭了,这哪是请罪,这是可罪啊!似这般开国功勋的夫人,便是先帝见了也要礼让三分,当今圣人哪里招架得住。 “夫人啊!圣人真的再三嘱咐,说不让国公爷打太重,还怕钱太傅受不了,这才让奴婢带着太医过来。” “万公公,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这,圣人不通人情世故,他,他不知道——唉,您还是回府照看钱太傅吧,这,这请罪,哪里有必要啊。” “怎么?本夫人要做的事没必要?” 万公公不能再说什么。 文华殿外,万金宝说:“夫人稍候,容奴婢向圣人通传一声。”他得让圣人有个准备。 “有劳了。” 万金宝进殿,一脸苦相跪在地上:“圣人,奴婢回来了。” 小皇帝正担心呢:“这是什么表情?看到你这表情朕都高兴不起来,你是来让朕烦心的吗?” “国公爷把钱太傅打得昏死过去了!” 什么!小皇帝惊得起身:“打晕了!他是一鞭子抽在脑袋上了吗?完了,明月被打傻了怎么办!” 万金宝红了眼眶:“圣人,是打背啊,钱太傅是生生痛晕的!奴婢看过,那衣服是血迹斑斑,钱太傅被打得是皮开肉绽啊!” 小皇帝心痛得直抽抽,气得直跺脚:“朕不是让你跟他说,不能打太重吗?你没说吗?” “奴婢怎敢不说,可是,可是公爷非要打啊!” 小皇帝气愤:“自己孙女怎么能打这么重!钱时延难道是捡来的吗?” 万金宝说:“正因为是亲孙女,才要重罚啊。” “为什么?朕只听说过长辈疼爱偏袒晚辈,护着晚辈,哪有对自己孩子下狠手的!” “他重罚亲孙女,是为了让您消气啊。您消气了,不记恨了,太傅日后才有好日子过。” “朕没气啊,朕只是让他意思意思,打几鞭子,让朕给太后有个交代就行。” “或许国公爷以为,钱太傅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打再重都不为过。” 小皇帝说:“她什么时候犯罪了?她与社稷有功啊!” 万金宝说:“圣人,莫纠结这些了,成国公夫人来请罪了,在外面候着,不宜让人久等。” 小皇帝浑身紧绷:“快宣。” 成国公夫人执牙牌上殿,跪下行大礼:“臣妇钱吴氏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忙下去搀扶:“夫人快请起,您是长辈,以后不必行此大礼。” 成国公夫人弯腰:“臣妇向圣人请罪来了,请圣人责罚。” 小皇帝缩缩脖子,装傻充愣:“请罪?夫人何罪之有?” “臣妇夺了金马鞭,阻止国公爷行刑。” 小皇帝装傻到底:“行刑?行什么刑啊!” “自然是责罚臣妇的孙女,钱明月。” 小皇帝一脸萌呆:“朕,朕什么时候让人打她了。朕,朕赐她金马鞭,是给她任何下马碑前都不下马下轿的特权啊。万金宝,你怎么传话的?” 万金宝只能磕头请罪:“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奴婢听错了,以为是要送给国公爷,传错了圣人旨意啊。” 圣人啊,这赐马鞭能传错话,这送太医怎么描补啊! 这!成国公夫人以为小皇帝怎么也得数点钱明月几桩罪,据理力争一番。自己也准备了许多话来反驳他,乃至顶撞他。 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怂,不敢承认自己有过责罚钱明月的意思,拉个小公公做替罪羊。 你看他,虽然穿着威仪无比的帝王常服,却小脸肉嘟嘟的,眼睛水汪汪的,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分明还是个摔破花瓶都不敢认承的顽童。 她身为臣子妻,敢跟帝王计较。可她年逾古稀,怎么跟一个才志于学的孩子计较? “既然是误会,便莫追究了。那孩子无法无天,冒犯了圣人,也该受点儿教训。” 小皇帝腆着厚脸皮,说:“成国公真是糊涂,自己孙女打那么重,夫人,您,您把他赶出府去,让他好生反省。” 哪有做皇帝的教老臣夫妻生气的,这个顽童,真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成国公夫人说:“国公府家事,不敢劳烦圣人挂怀。” 小皇帝泫然欲泣:“朕,朕想去探望她,可以吗?” “阖府忙着照顾小女儿,恐怕不能礼数周全地接驾了。”虽说不计较,可也不欢迎。 小皇帝如同身处荆棘窝:“朕,朕——万金宝,你去拿几件玉器,明月最喜欢玉了。” “朕库房里还有羊脂白玉的手镯一对,墨玉镇纸一方,还有一米高的绿松石摆件,还有,还有南海珍珠一壶,给她把玩。再,再送些绫罗绸缎,那个朕不懂,你看着不错的都送过去。” 京城都风闻小皇帝吝啬爱财,一下子拿出那么多东西赔罪,可见心中的愧疚。可有些伤痕,又岂是死物能治愈的! 第一百一十章 畏果先畏因 成国公夫人一回府,就见到急得团团转的江氏。 “母亲,弟妹暴怒,要进宫去请罪,媳妇劝不住,霖儿正苦劝呢。” 成国公夫人说:“让她去吧!” “让她去?” “劝住了,这火也就憋在心里出不去了,迟早会生出脓疮来。” 钱明月抗旨不尊,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说起来受一顿皮肉之苦算轻的了,她久处朝堂,不在意儿女情长,或许不至于恨上圣人。 但李氏一定会怨恨,她的态度会影响女儿的态度。 若还未成婚就离了心,将来两人恐怕只能活一个。 愚夫愚妇畏果,聪明人畏因,故而将一切灾祸扼杀的萌芽里。 “弟妹将门虎女,圣人心性不定,若一言不合,谁伤了谁,我们都不好收场。” “让霖儿陪着她,霖儿稳重,出不了大事的。” 李氏走西华门,递牌子求见圣人,说是请罪来了。 “又请罪?!” 小皇帝头皮发紧:“请,快请!不,快派轿子去接她。” 急得团团转,问左右:“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国公夫人不是原谅了朕,走了吗?怎么钱夫人又来了!” 左右都是内使,谁都没有丈母娘,谁知道该怎么办!一个个弯腰缩脖子装鹌鹑。 小皇帝看到背景板似的记注官:“爱卿啊,你惹了丈母娘生气是怎么处理的?” 记注官老老实实地说:“微臣对妻子爱重有加,岳母对微臣怜爱胜过亲生子。” “你!”小皇帝快急哭了,“你也来嘲讽朕!” 记注官耿直地说:“何止微臣嘲讽您,可能天下人、后世人都会嘲讽您糊涂!残忍!” “朕,错到贻笑万年吗?何至于此?” “请问圣人,是国法大还是家法大?” “自然是国法。” “那按国法都不能处置,可见钱太傅无罪!怎么能逼着国公爷用家法。” 此刻,小皇帝才明白自己错得多离谱,不在于成国公打得是轻是重,而是这马鞭本就不该赐。 为什么为了徐太后威逼几句,就赐下那金马鞭。小皇帝懊恼得想撞墙! 为什么他这么懦弱!这么无能!为什么他没有能耐为她遮风挡雨,哪怕一次! “不能用国法处置得罪您的臣子,便逼着国公爷用家法毒打,如此气量狭小,心狠手毒,岂能不被世人嘲笑?” “国公爷不遵您旨意是不忠,遵旨是不慈,置开国功勋、三朝老臣于此境地,是您不义,后人岂会不耻笑您?” “朕,朕没想到这么多。” “那世人便会嘲笑您愚蠢而狠毒。” “嘲笑就嘲笑吧,朕管不了那么多了,钱夫人来问罪,朕该怎么办?” “臣不愿言。” 小皇帝:…… “爱卿啊,明月对朕、对江山都非常重要,爱卿当以社稷黎民为念。” 记注官说:“臣只是想升官了。” 小皇帝惊愕,人人都想升官,但都努力保持自己清高的姿态,多数是找别人举荐,或者显示自己的才能使上官认可,进而举荐。 他也听说有人为了做官,送银钱送珠宝送美人贿赂上官,还,还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直接要官做的。 “好吧,封你个翰林院编修。” “太低了,还是封翰林院侍读吧。” “行,只要你的办法管用。” 记注官起身谢过小皇帝,又问:“圣人堂堂天子,为何怕钱夫人?” “你说呢?她是朕岳母,岳母!” “她会打您?” “不会。” “骂您?” “应该也不会。” “她能拿您怎样?让您如此害怕?” 小皇帝丧气:“朕也不知道,朕就是害怕,大概,是朕懦弱吧。” “圣人不是懦弱,是重情义。” 小皇帝疑惑。 “您爱重未来妻子,才会敬重未来岳母。您担忧的,也不是钱夫人责难,而是未来岳母不喜欢您,会影响您未来的夫妻关系。” “您的担忧很有道理,民间男子都知道,宁可得罪岳丈,不可得罪岳母,若惹恼了岳母,夫妻关系会如三九寒潭。” 进谏于无形,才是真正善谏。 小皇帝起初是真怕钱夫人指责自己一通,听了记注官的话,才想起来这一层。 他还盼着将来跟钱明月一起执掌江山,开创一个成章盛世呢,怎么能没大婚就注定不和睦呢。 “那,该怎么办?” “太傅是成国公打伤的,跟您有什么关系。” “鞭子是朕赐的,太医是朕送的,谁不知道是朕让他打的。” 记注官冷面无情:“方才您就是这样敷衍成国公夫人的。” 小皇帝低头。 “圣人可曾想过,为什么成国公夫人入宫请罪后,钱夫人还要来?成国公府那么多人,为什么没有劝住她?是劝不住吗?还是不愿意劝?” 小皇帝抿嘴,良久:“因为朕敷衍了国公夫人。她因为朕受了那么大罪,朕却畏惧长辈口头教训,糊弄长辈,没有真诚道歉。朕真是——” “圣人不必太过自责,逃避责难是孩童的本能。” “朕不是孩童了!” “直面过错是成年人的毕生修行。要想获得原谅,您得真诚道歉。” “朕明白了。朕会给钱夫人赔罪,也会当面给她赔罪。” “圣人万万不可通过行大礼、责打自己的方式赔罪。” 小皇帝惊疑,他怎么知道自己打算这么做。 “臣知您真诚悔过,可这样会让钱夫人有话不能说,有怨不能诉。” 李氏携钱霖入文华殿,行大礼拜见小皇帝。 小皇帝忙上前去扶:“岳母,大哥,快请起。” 李氏抽了胳膊,后退一步:“圣人慎言,您与小女并未成婚。” “是是是。钱夫人请坐,钱家兄长请坐。” 殿内除了龙椅,就只剩记注官的座位,哪有他们母子坐的地方。 小皇帝红了脸:“朕,朕去给你们搬椅子。”记注官和内使都被支开了,没人可使唤。 “不用了。” 李氏再度跪下:“臣妇是来给圣人赔罪的。” “夫人快请起。”小皇帝再度伸手去扶。 手才碰到李氏的衣袖,李氏往旁边猛地一歪,扑在地上。 “夫人!” “母亲。” 钱霖忙上前扶起李氏:“母亲,您坐下歇歇吧。” 李氏甩开钱霖的手:“圣人,您推臣妇!” 小皇帝呆愣愣地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李氏:“钱家兄长,朕——” 第一百一十一章 怒打小皇帝 “是明月自己不听您话吗?谢通政不也没有递奏折,您怎么只处罚明月?” “朕——” “钱家就是绵软好欺负,您是天子,我们是臣,您打了我女儿,怕您不消气,我还得进宫来赔罪!” “我好心好意来赔罪,您不该拿我当出气筒,竟然动手打我。” “不是,朕——” “闺女是我养的,我养的闺女不合圣人的意,您打我也是应该的。” “钱夫人,朕没推你。” 李氏逼近:“这么说,是臣妇冤枉圣人了?” “没,没。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是说,可能有误会。” “什么误会?我女儿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小皇帝红了眼眶。 “圣人既然对我家女儿这么不满意,这婚事就算了吧。”捞起记注官书案上的纸笔,塞向小皇帝,“圣人,写道手诏,你们退婚吧。” 小皇帝忙后退:“夫人,对不起,朕知道错了。” “什么都别说了,您写道手诏,你们的婚事就算了吧。” “不,夫人,给我个机会吧。” “我能给您什么机会,是你们没缘分。” “有缘分,有缘分,父皇说了,我与明月是命定的姻缘。” “改日我去寺院里多捐些香油钱,让神仙把命改了。” …… 就这样,李氏逼近质可,小皇帝退后求情,两人在殿内转了三圈。 钱霖看不下去了,夺了李氏手里的东西:“母亲,您歇歇吧,莫把圣人绕晕了。” 李氏怒:“钱霖你干什么!” “母亲,圣人与妹妹的婚事是先帝定下的,退不了的。圣人已经知道错了,他以后不会再欺负妹妹了。” “是,是,夫人,钱家兄长,朕保证不会再欺负明月了。”把记注官的座位搬过来,赔笑,“夫人,请坐。” “那么矮,臣妇腿痛,坐不下。” “那,您坐朕的椅子?” “然后给臣妇安个谋逆罪?” 李氏将记注官的东西放到地上,坐在桌子上,袖子露出来一个戒尺。 是先帝赐钱明月的那把。 钱霖惊愕:“母亲,您,什么时候拿了妹妹的戒尺?” 李氏冷哼。 钱霖劝:“这戒尺是先帝赐妹妹的,母亲用不得。” 小皇帝忙说:“用得,用得,夫人尽管用。”伸手,“夫人,您打朕吧。” 钱霖低呼:“圣人!” 坏了,记注官说了,不能这样做。 小皇帝慌忙缩回手:“朕——” 李氏冷笑:“这就是圣人道歉的诚意?伸手!” 钱霖无奈:“母亲。” 小皇帝将手递过去。 李氏说:“翻过来!” 小皇帝乖乖遵照吩咐。 李氏抡起戒尺,狠狠地甩在小皇帝手指上。 “啊——”痛意钻入骨髓和心窝,小皇帝抱着手,蜷缩着腰,生理性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母亲!!” 钱霖没想到李氏真敢打,而且抡着戒尺还想打,忙伸手去夺戒尺。 李氏一脚将儿子踹倒:“滚!”向小皇帝,“伸手。” 小皇帝痛得心直抽抽,依旧就手伸过来,手背朝上:“夫人,请。” 钱霖爬起来挡在小皇帝面前:“母亲,您冷静一下,这是圣人。” “我管他圣人贤人,虱子多了不痒,罪多了不愁,反正明月已经犯了抄家灭族的大罪,我便再打他一顿,又能怎样?他最多也就杀我一次。” 李氏绕到钱霖身侧,以戒尺做剑,狠狠刺向小皇帝软肋。 小皇帝被捅得犯恶心,泪哗哗地流:“夫人没罪,明月也没罪,都是朕的罪过。” 钱霖又护在小皇帝面前,李氏又绕到旁边要打。 钱霖只得抱住李氏:“母亲,别打了。” “别打了,母亲,明月心疼。” “啪嗒。”戒尺掉在地上。 李氏哽咽:“不打他一顿,不让他痛一番,他怎么知道我的明月受了多大罪。明月比他痛千倍万倍!” 小皇帝重重地跪下,伏在地上失声痛哭。又想起这样不对,改为坐在地上哭。 “圣人。”钱霖捡起戒尺别在腰间,把小皇帝扶到记注官的小凳子上。 “母亲,国有国法,妹妹做错了事情,圣人是迫不得已。” 李氏又恼了:“家还有家规呢!国法家规只管明月,不管其他人吗?先帝遗诏不准太后临朝,圣人不知道还是太后不记得?怎么不见圣人和太后受罚?” 坐在记注官桌子上:“别张口迫不得已,闭口身不由己,护不住妻子,做什么丈夫。既然护不住她,婚事还是作罢吧。” 小皇帝边哭边说:“是朕无能,是朕无能。朕不光护不住她,还全靠她护着。” “她便是嫁给寻常举子、进士,也能平安喜乐、顺遂无忧。许给朕,富贵荣华没享到,终日劳心劳力,朕还让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朕对不起她。” “可是,夫人,能不能不要退婚。朕不会一直这样,朕会长大的,朕一定会对她好的。” “朕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您尽管教训,朕没有不听的,只要您别把明月带走,拜托您。” 李氏素来吃软不吃硬,被他哭得心酸,硬邦邦地说:“莫哭了,此事暂且记下,不再计较。若你再欺负她,我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 小皇帝起身行礼:“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李氏跳下桌子,躲开他的礼:“圣人的礼臣妇可受不起,您就这么稀罕她?” 小皇帝抹泪:“自父皇没了,朕一直惶惶不安——”他想说唯有钱明月对他好,唯有钱明月可信的话。 李氏的心彻底软了:“也是臣妇的不是,我这么大人了,跟你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计较什么。” 小皇帝被她说得满腹心酸,眼泪又滚滚落下来:“夫人,您真好。” 钱霖不认同地说:“母亲,慎言。”徐太后还在,她可是圣人的嫡母,哪能说小皇帝没娘。 李氏白了他一眼:“就你懂规矩?生身是父母,教养是爹娘,她没生没养,哪来的脸称人家母亲?” “不对,圣人平时对明月挺好的,怎么突然毒打她?”目光犀利地盯着小皇帝,“圣人,打明月的主意是她出的,对不对?” 钱霖截住小皇帝的话:“母亲,您别胡思乱想,这是前朝的事儿,跟后宫没关系。” 小皇帝也说:“夫人,朕不能因为怕您责怪,就把罪往别人身上推,都是朕的错。”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丈母娘疼女婿 “明月回府什么都不说,她日日入宫,那人是不是欺负过她?” 钱霖说:“母亲,明月在前朝,太后在后宫,碰不到面的。” 李氏怒:“你闭嘴。”温和地对小皇帝说,“圣人,您也舍不得明月受委屈对不对?您尚年幼,保护不了她我也不怪你了,你告诉我,我来保护她,也保护你。” 小皇帝斟酌了一下,说:“老实说,她曾经想欺负明月,但她没有明月厉害,不光没伤到明月,还损兵折将,气得不轻呢。” 李氏昂首:“那是,我的女儿可不是软柿子。她是敬重你,才被你捏。” 又要被骂了吗?小皇帝缩缩脖子。 李氏怜惜:“前朝后宫都是虎豹财狼,你不过半大孩子,哎,真是难为你了。” “有明月帮忙,朕还不是太难。” “明月也还是个孩子。这样吧,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告诉岳母,我帮你打他们。” 钱霖无语:“母亲,很多问题不是打架能解决的。” 李氏瞪他一眼:“你闭嘴!”向小皇帝,“你别信他的话,没有打架解决不了的问题,有的话,就是打的不够大。” “你们外祖父是靖北侯,统领着辽东的兵马,你们几个舅舅也都是领兵打仗、骁勇善战的人。只要圣人一句话,他们挥师勤王,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打服了。” 小皇帝孺慕地说:“素闻岳母将门虎女,果敢英武,听岳母这番话,小婿心里像是有了依靠,无比安心。嗯,叫‘岳母’不够亲,小婿能随着明月叫‘娘’吗?” 李氏愣了。 钱霖说:“圣人,这不合礼法。” 小皇帝悲伤垂眸:“朕有记忆以来,就没喊过一声‘娘’。母妃过世早,叫了谁应呢。” 干净软糯的少年,脸上泪痕未干,悲伤横流。 李氏慈母心爆棚:“钱霖你闭嘴,就你事儿多。娘准了,孩子,你叫吧。” “娘——” “哎~哎~” 李氏眼里又含了泪:“你说我这做长辈的,就该保护着你们这些孩子,我怎么能跟比钱雲还小的孩子一般计较呢,还动手打了你。” “小辈做错了事情,长辈就该管教啊,孩儿就盼着有个长辈教教为人处事的规矩呢。” “这样吧,娘教你。来,孩子,坐下。” “娘,您坐下。” 钱霖:…… 直到李氏和小皇帝依依惜别,离开文华殿,他都没闹明白,这母慈子孝的局面是怎么来的。 小皇帝左手手背又红又肿,肋骨处则一团青黑。 万金宝给他上药,不免心疼:“钱夫人下手可不轻,这得多痛啊!” “她可没用全力,她踢钱雲那一脚才叫重,好大会儿了,他还抱着肚子呢。” “是,夫人年轻时曾提刀跨马追毛贼,还带着乡兵抗击过突力骑兵,被称为大宁卫女护法呢。” 小皇帝坐起来:“嘶,你怎么知道的?” “先帝为您和太傅定下婚事后,奴婢们就在传钱家的风闻逸事。” “朕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奴婢们哪敢在您面前嚼主子的舌根。” “你说吧,朕不怪罪。” “流传最广的故事,是李家和钱家刚订婚,夫人不想嫁给文弱书生,便趁夜潜入公府,想打他一顿。” 小皇帝只觉得浑身疼:“打得怎样?” “夫人溜到未婚夫院子里,看到未婚夫年轻俊美,就同意了婚事。” “噗,哈哈,哎呦。” 小皇帝想笑不敢笑,捂着肚子皱巴着脸。 “奴婢们就传,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太傅可能也是彪悍爱打人的。” 小皇帝说:“她倒是不打朕,但她也喜欢朕长得好,这一点她随了朕的岳母。” 万金宝说:“夫人能潜入高墙大院的国公府,还能躲过护卫和仆役,摸到国丈的院子,这,绝非寻常人能做到的。” “这倒是,这才是这个传闻的关键,看来朕还得多听听你们的话。明月的事,朕也很后悔没听你的忠告,许多方面,尤其是人情世故,朕确实不如你。” 万金宝脸色大变,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为避免前朝阉党乱政之祸,本朝对太监管理非常严格,太祖有令,若后世帝王过分倚重太监,许太后、皇后甚至妃嫔处置太监。他怕太后以此为由,杀了自己。 小皇帝皱眉:“你怎么了?” 话到嘴边转了弯:“奴婢想去照顾太傅,许多事情女人干不动,男人又碍于男女有别不能干,刚好让奴婢去干。” “这个建议很好,你去好好伺候她吧。” “哎,记得跟她说说朕的好话,知道怎么说吗?” “圣人放心,奴婢明白。” 慈宁宫。 徐太后对新上任的三孤说:“哥哥得了这官位,也不枉本宫受这趟折腾。” 徐三孤说:“这官位可真是个好东西,人都是势利眼,哥哥没实权的时候,院里的贱人都敢对我横眉冷眼的,现在呢,她哥哥求着我给他安排个官位。” “哈哈哈,做了这么多年侯府的大老爷,才知道这当高官有多好,以后哥哥我就是这朝堂上的第一人了。” 徐太后说:“你第一,三公呢?” “快被打死了。” “徐第一人”笑道:“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成国公差点儿打死亲孙女。啧啧,自己亲孙女,怎么下得去手。” 徐太后冷漠地说:“他不打重点儿,钱家离灭门也不远了。” 徐三孤笑道:“是这样。钱家现在吓坏了,那位挨了打不说,老少两代诰命夫人还进宫请罪,刚才宫人还说呢,走的时候神色凄惶。不过,听说圣人赏了不少好东西给钱家。” “一些死物而已,有什么稀罕的,拿来安抚人也是最缺诚意的。今日朝堂上,他们想给本宫修宫院,让本宫退回后宫,本宫就不答应,才有徐家五世袭爵的泰安公和你这三孤。” “还是娘娘高明。” 徐太后志满意得地说:“咱们这个皇帝虽然小,也是有爪子的,钱家这次被抓得不轻。” “钱明月不能上朝的这段日子,你别贪懒,往文华殿跑勤快点儿,遇到事多出谋划策,让圣人信任你、倚重你。” “娘娘放心吧。” “少跟那群女人厮混,跟着一群庸脂俗粉,难道能混出个明堂来?皇帝自己不行,总要依靠一个人,钱明月不在,你刚好趁虚而入。” “娘娘尽管放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母慈女孝 这一日,钱明月痛得神思混沌,万金宝带着几个小内使,里里外外伺候她,丝毫不比平安差,她便溺不能离榻,万金宝面不改色地照顾。 可这棍棒加大枣,钱明月看了就厌烦。 钱明月喝了三碗黑乎乎的药汁,吃了几口面条,一块鸡蛋,一碗稀粥,没说一句话。 这一夜,钱明月痛醒好几次,成国公府上下无人能安寝。 这一夜,小皇帝不能安眠。他觉得自己很累了,累得浑身关节疼,腰酸背痛,可就是辗转反侧睡不着。 好不容易恍恍惚惚进入梦境,却看到钱明月浑身是血,站在自己面前;他上前想说话,想伸手去牵她,她不知怎么地就躺在地上了。 他又想把她扶起来,可是她不知怎么地突然就到了远方,渐渐往更远处走。 他拼命地追,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想开口喊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惶然惊醒,发现被子蒙住了头。 然后坐起,守着枯灯到天明。 第二日凌晨,徐三孤早早起来准备去上朝,却发现还没有一品官的常服,转了个圈又回去,只觉得温香软玉也没什么意趣了,满腹纠结礼部为什么制作常服如此之慢,想着天亮之后要到礼部衙门问罪。 朝会上,林长年奏事:“前日,钱太傅于通政司理事,由各衙门长官同时协理,小事交给各部处理,大事共同商议。或许可以为圣人借鉴,如此既可以臣代君劳,君又不失威仪。” 小皇帝犹豫,这跟前朝的内阁有什么区别吗?皇祖父撤了内阁,怎么能到他这边再设起来。 “此事容朕斟酌再做决断。” 不组阁,朝政他处理不了;组阁,他对不起先祖。怎么办呢? 小皇帝提笔写信,让人送到成国公府去。 今日钱明月情况稍微好一点儿,太医也没有用药让她昏睡,她就趴在榻上,盯着地板上的缝隙看,有时候好久都不转一下眼珠。 这心灰意懒的模样,吓坏了一众人。平安背着钱明月,偷偷去请李氏。 李氏昨日非要守着她,被众人劝走——只有成年儿女为父母侍疾,哪有父母为成年儿女守病床的,这就是权贵人家遵守的礼,非常不通人情。 成国公夫人和江氏接过了钱霖成婚的筹备事宜,李氏就坐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讲一些陈年旧事。 “你从小就很聪明,天生的聪明。你哥哥们小的时候,都傻乎乎的,抓到什么都往嘴里塞。你大哥,甚至捡起地上的干鸡屎往嘴里塞。” “那时候,曹县那是多穷啊,连个鸡蛋都买不着,婆子得跑到很远的乡下去买。难得去一次,买的多。那村民又都节俭,鸡蛋攒了好久。” 钱明月当然是爱母亲,依恋母亲的,可是远不及对父亲、师父的依恋。 因为生而知之,她并不容易像其他婴儿一样天生依恋母亲。小时候还总觉得李氏絮絮叨叨话家常非常市井,她喜欢读史书,喜欢听父亲谈论文史。 现在,听着李氏熟悉的爽朗的声音,就觉得安心,温暖。她真的从来没有好好听母亲讲过去的事情呢。 钱明月轻轻开口:“放坏了?” “可不是这样嘛,有的鸡蛋放得太久,打开很臭,一个臭鸡蛋打在了好鸡蛋碗里,一碗鸡蛋都不能要了。因为这事儿,气得我没办法。” “可以放两个碗,新磕开的鸡蛋在一个碗里,确认没坏再倒入另一个碗里。” 李氏赞叹:“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儿,你爹也是这样讲的。” “但是我担心那些没臭的鸡蛋也不新鲜了,就在县衙后面养了几只鸡。又臭又吵,还总是乱跑,到处拉屎,一些鸡屎比较隐秘,婆子没有清扫到。” 钱明月是真乐了:“然后哥哥就有机会抓到干鸡屎了,嘶——”稍微一动,牵扯到背上的伤,痛得钱明月直吸气。 “哎,明月!”李氏紧张地站起来,“怎么样?我看看?” 钱明月趴在问:“娘亲,您还没说哥哥有没有吃到嘴里去呢?应该没有吧。是不是之后就挨揍了?” “塞嘴里去了,县衙人手不足,当时没人看着他,哎,我费好大功夫才给他弄干净。” 钱明月一阵反胃:“哥哥知道吗?” “你父亲不让我跟他说。” “还是别说了,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好担心嫂子会不嫁给他了。” “哈哈。”李氏笑道,“不光老大,老二啃过墨锭,老三吃过生肉。像吃书、衣服、拨浪鼓之类的,就多得不用说了。” “就你聪明,从不乱抓乱碰,从来没有往嘴里放过不该放的。最多啃啃小手,还得‘啊啊’叫着,让婆子给你擦洗干净。万公公,你看,我女儿多聪明。” 万金宝奉承道:“钱太傅真是天才。” 钱明月汗颜,不然呢?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了,总不能去抓玩具啃。话说回来,长牙真的好难受,必须啃点儿东西才行。 “那么小,哪里懂得洗手,肯定是婆子觉得我的手该洗了。是不是做父母的,总觉得自己孩子是天才?会叫几声就觉得很稀罕?” 李氏着急:“不是的,你是真的很聪明。你大哥就喜欢拿着树枝上蹿下跳,感觉自己是个大将军,有一次树枝打在自己头上,鼓了一个大包,哇哇地哭了大半天。” “哈哈。” 万金宝也笑得颤颤巍巍的,这看起来风光霁月的大少爷,原来还有这么多糗事。 “你二哥吧,就喜欢往外跑,买来一堆小玩意儿,不一会儿全弄坏,有时候还把自己手扎破,然后哭着去找娘。他很娇气,就算只划破一点儿皮,也得举着小手,满院子找人安慰。” “你三哥哥就喜欢玩泥巴,把泥捏成各种形状,咱认不出来是什么,他说有老虎有宝剑什么的,有时候弄得都是泥,还往你身上弄。” 这个钱明月记得,钱明月总会软软地一巴掌拍回去,有意引导话题:“没喂我吃泥巴就好了。” “怎么没喂,不过你聪明,不吃,他硬喂你就哭,打他。” …… 许多趣事,有些是说过很多遍的,有些是第一次说,钱明月恍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母亲好好说过话了。 儿女大了,各有各的忙,父亲宦游他乡,成国公府礼仪规矩重,母亲是不是非常孤独?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可惜这样温馨的氛围很快被打破——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将徐太后困在后宫 万金宝被叫出去,然后面色不自然地回来:“钱太傅——” “叫我姑娘就行。”态度鲜明地拒绝朝廷上的身份。 “圣人命内使递来一封信函,给姑娘您的。” 钱明月将脸埋在软枕里:“本姑娘困了,你们都出去吧。” “这,”万金宝哀求地看向李氏,“夫人——” “我去厨房看看,她该吃点儿东西了。你们聊。” 万金宝跪在钱明月榻前,求道:“太傅,圣人知道错了。” 钱明月叹息:“罢了,你又没欺负我,我难为你做什么。起来,坐好,念给我听吧。” 听完之后,钱明月说:“给他回复一句话:九卿共协理,与前朝内阁不同,请采纳林尚书谏言。” 万金宝又跪下了:“姑娘,不可啊!” “你觉得林尚书的建议不好?为什么?” 万金宝连连摇头,磕头道:“奴婢不敢干政,奴婢不敢妄议朝政,奴婢不敢有任何插手朝政的行动。” 钱明月皱眉:“这是怎么了?” “钱太傅,奴婢必须非常警觉,若不知不觉间逾越了本分,非常危险。” 钱明月说:“圣人知道你是个没野心的,大家都知道,你何必如此诚惶诚恐。你不会是为了躲圣人,才自请到我这边来的吧?” “太傅聪慧。” 钱明月摇头:“你真是,太——能有你在身边,也是圣人的福气。快起来,坐吧。” 万金宝说:“奴婢是圣人亲自挑选的。”哪有什么巧合、福气,都是先帝的苦心筹谋。 先帝对小皇帝,对大梁江山是真的尽心尽力了。 不过,这人都是会变的,距离权势那么近,这万金宝竟然毫不动心吗? “你就不想学学汉末的宦官,图个封侯?再不济也能像魏忠贤那样权倾朝野啊。你作为天子近侍,可是有很多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优势。” “那些人哪个有好下场啊。” “费亭侯曹腾啊。” “很快大汉就陷入混乱了。” “是啊,哪个专权太监有好下场?哪个太监专权的王朝有好下场?” “权臣也一样。对国家来说,最好的路径,是有一位统领大局的贤明君王。” 不过这个太难了,在世袭制度下,经常会出现皇帝年幼,皇帝年幼也往往导致权臣当道、外戚与宦官争权,进而导致王朝的衰落。皇帝,如果能通过历练选拔就好了。 “难为你身为内使,却能以家国为念。可是读过诗书?” 这人绝对读过书,而且不少,可见家里不会太穷。不穷怎么卖身到宫里来了? 就算家道中落,读书人可以给人抄书写字,怎么也不至于净身入宫啊! “早年读过一些,后来流寇袭村,伤了身子。” 钱明月垂眸,原来是先伤了身才入宫:“流寇?以你的年龄,应当生在太祖年间吧。”大梁立国了还有流寇? “奴婢出生的时候,大梁还没立国,奴婢三岁那年,太祖爷建立了大梁。” “当时世道依旧不太平,这里造反了,那里起兵了,还有被打败的那些义军的残余兵力,那群人好吃懒做,不肯归家种田,到处劫掠,过了好些年才平息下来。” 钱明月点头:“这太平年来之不易啊。” “奴婢读过的书不多,不过奴婢听过许多故事。中原大乱时候,突力军入关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是太祖爷把他们赶了出去。” “战乱年间,各路义王抓壮丁、抢粮食,那时候走几十里远都看不到烟火。谁家都不敢点火,看到冒烟就有人来抢粮食。” “有义王怕高粱挡视线给敌人偷袭的机会,就铲了一人高快收获的粮食,有些人看情势不对逃难了,或许还有生路,流落在了外地。” “有些人逃得晚,背着孩子,担着家业,体力不支就逃不出去这颗粒无收的方圆百十里,饿死无数人。” “现在这年月多好,姐姐儿子都定亲了,弟弟家也添了大胖小子,春天不饥,冬天不寒。这样的好年月,可不能因为奴婢坏喽。” 什么叫“人心思定”?乱够了,乱怕了,人人渴望安定,哪怕是庶民仆役,都知道维护安定。 钱明月沉默,便是再怨小皇帝,也不能因为他一人,不管整个国家啊。 如果朝纲乱了,当年的种种情形会重现这片土地,刚刚能够喘口气的人们,刚刚恢复元气的国家,哪个都经历不起。 “去把我大哥请来,请他代笔。” 钱明月详细分析利弊,耐心地劝谏小皇帝。 “前朝内阁分首次,有尊卑之别,位次之序,内阁掌管天下政务,无论礼户吏兵,政令皆自阁臣出。” “九卿共协理政务,实则各司其职,不过从各衙门聚集文华殿,方便圣人差遣而已。此与前朝内阁不同,望圣人采纳林尚书谏言。既可免于劳累,又可以了解各司运转。” “圣人切不可甩手不管,将一切事务交给九卿处理;若有诸卿不能达成共识的,属于哪部的职责,就交给它的长官处理决断,因为他们对本部事务更熟悉,更不易犯错。” 钱明月犹豫了一下,说:“若有事宜终不能决断,可致信,不,告知,不,可与微臣商议。” 钱霖写好,交给钱明月看,钱明月确认后,让万金宝拿了太子太傅的金印,盖上。 “先别送,”钱明月说,“哥,帮我再写一个。万公公,你去我的院子,帮我拿几本游记,平安知道放哪里。” 钱霖笑着问:“怎么还把人都支开了?” “说关于他的事,他在这里不是太尴尬吗?谦虚也不是,得意也不是。” “关于他?” 钱明月说:“我说给哥哥听,哥哥记下来也给圣人看看。” 简述了万金宝的话,说:“万金宝为人淡泊,胸怀大义,是太宗武皇帝对圣人的关怀,圣人得此人,亦是万千黎民之福。万金宝所虑,不得不防。” “请晓喻后宫,禁止内使、宫人越过宫门,进入前朝。后宫无诏不得入前朝,否则,以刺探朝廷机密罪,准前朝武士就地处死。圣人切不可随意准许内使宫人入前朝。” 钱霖写字的笔顿了顿,素来善良柔软的妹妹,什么时候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处死”了? 钱明月此策,意在打击徐太后。 徐太后虽然不能名正言顺临朝,但屡屡派人到前朝打探小皇帝的行踪和朝政,监视文华殿。 借着褒扬万金宝,断了徐太后的耳目触须,将她彻底困在后宫,也不枉自己受这鞭刑之苦。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杀人立威 “等下另写一张纸条,给任长宗,让銮仪卫严格执行我的命令,打几个出头鸟立威。” 一个律例,如果再三被违背,就会变成一纸空文。不杀几个人,这律例的威严体现不出来。 杀人立威当然不仁不慈,可是行之有效。 钱明月都没有觉察出,经此一事,她的心愈发冷硬了,下令杀人不需要犹豫,不需要激怒,平平淡淡地就说出来了。 钱霖甚至被威慑住,恭敬地说:“是。” “再写,圣人步行出乾清门,之后由禁卫军负责銮舆仪卫;入文华殿后,文华殿一切事务交由文士负责。” 不准内使宫人到前朝,那些事务总得安排好谁来负责。 按理说这些小事儿不用她特意说,可她怕小皇帝连这都处理不好,也担心他能想到,但是孤掌难鸣,被人反对。 不得不承认,小皇帝对九卿的权威,还不如她呢,九卿对这个反反复复、喜怒无常的少年帝王,忠诚而不信服。 同样的事儿,他提出来,群臣可能就觉得不靠谱。她提议,小皇帝答应,这事儿就即合理又有权威,就可以施行了。 确定无误后,钱明月盖了金印:“劳哥哥去通政司跑一趟,交给谢大人吧。” 徐三孤睡了一个回笼觉,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才坐着八抬大轿,威风凛凛地到了礼部衙门,趾高气昂地道:“本官来了,因何无人迎接?” 门房里有一人忙跑出来,说:“下官见过大人,请恕下官眼拙,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徐三孤原本得先帝封了个正三品嘉议大夫,小皇帝登基后,就升授通议大夫,不久又加授正议大夫。 三品官可不低了,当初刚得封,穿着官袍整日晃悠。 可他现在嫌弃三品官袍太低,配不上自己从一品官的身份,干脆没穿官员常服,门房自然不认识他。 徐三孤昂首,冷哼一声。 长随骂道:“瞎眼的东西,这位是身兼三孤的徐大人!还不快去禀报!” 林长年治礼部,非常严谨,他不准人跑礼部说情托关系,不准人随意出入礼部,专门派了一个吏目记录出入人员、时辰及事宜。 这吏目年约三十,只是个从八品官,可也是熟读孔孟,被地方举荐上来的岁贡生,将来政治前途不可轻视,怎么能忍受徐家的仆役谩骂。 “徐大人职权不在礼部,又没穿官员常服,礼仪不周,进礼部是为何事?” 徐三孤目中无人惯了,呵斥小民惯了,开口就带了骂人的字:“哎?老子的事情用你小小芝麻官管?” “抱歉,不说所为何事,下官不能通报。”吏目刚刚正正地站在那边。 “我看谁能拦——”徐三孤就要硬闯。 早有衙役进去通报林长年,林长年未语人先笑,边笑边说还能字字清晰,玩得一手好官场社交。 “哎呀呀,真是稀罕,徐大人莅临礼部,礼部真是蓬荜生辉啊。” 徐三孤对着吏目冷哼一声,吏目沉默地对着林长年行一礼,默默地站在了大门前。 “来,徐大人,请里面喝杯粗茶。” 吏目堵住门说:“请问徐大人来礼部所为何事?” 宰相门房还七品官呢,区区八品官在大户人家眼里可不就是与仆役无差别。 似徐三孤那样的恶劣态度的,吏目着实遇到过不少,他自有办法维护自己的尊严。 徐三孤斜眼看了林长年一眼:“怎么?不跟这个小官说说本官为何而来?还进不去了?” 林长年一副尴尬为难地模样:“这——哎呀,底下人职责所在,还请大人海涵。” 毫不隐晦地袒护手下人。 徐三孤生气地说:“算了,本官不进去了,就在这里说。林长年,本官问你,为什么钱家那位三公的常服那么快就做好了,本官的衣服还没有做好?” 林长年笑盈盈地说:“徐大人啊,莫气、莫气!泰安公的常服朝服还没有做好呢,这父在子先,礼应如此啊。您放心,礼部会让匠人抓紧制作的。” 跟礼部讲理?当心他跟你讲礼。 一个父父子子的人伦压下来,气势汹汹的徐三孤瞬间蔫吧了:“林大人是个好样的,只是御下不严啊!” 林长年依旧是笑着说:“劳大人提点。” 徐三孤才上了轿子,吏目就耿直脖子说:“下官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林长年笑:“本官何尝说你错了?干得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楚宁远,字靖边。” 林长年点头:“好名字。”歪头看向斜对面。 楚宁远也看向那边。 一个六人台轿子停在一边,轿前站着一个身穿学子衫的青年,眉清目朗,眼神明澈。 见林长年看到自己,钱霖上前:“晚辈见过林世伯,见过这位大人。” “贤侄来了,”林长年笑着向楚宁远说,“这是钱太傅的长兄钱霖。”向林长年,“礼部楚靖边。” 送走个太后的兄长,迎来个未来皇后的兄长,这天子脚下最不缺的就是勋贵豪门,但一下子碰到两个顶级豪门,还真是稀罕。 自己身前挂着八品官的补子,方才对方还给自己见礼了,这钱家与徐家相较,高下立见啊。 楚宁远不卑,钱霖不亢,两人再度见礼。 “见过钱公子。” “见过楚大人。” 人家世交有话说,楚宁远才不凑热闹:“林大人,下官告退。” 林长年点头,钱霖觉得有意思,自从妹妹被先帝定为太子妃,他走到哪里,总有人想多跟自己说几句话,拼命往自己跟前凑的见过不少,主动离开的倒是头一个。 “贤侄,不妨里面叙话。” 钱霖看着楚宁远的背影说:“不敢,晚辈无公务不敢入公门。” 屏迹公门是一种美德,可以一定层度上避免以公谋私,或者因私事而访公门干扰公务。 清流士大夫都以此约束自己和家人,官员考核中,这也是一项重要在指标,甚至写入墓碑祭文中,都是极高的赞誉。 成国公素来治家甚严,钱明月被定位太子妃后,对钱家子弟的管束更加严格。不管出于自律还是出于家法或者钱家声誉考量,这公门他都不敢入。 林长年笑道:“是伯父误会了,你竟然不是来找伯父的吗?”难道不是替钱太傅来礼部传话?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徐三孤自取其辱 钱霖说:“替妹,太傅去通政司跑一趟。徐家轿子堵了路,便稍作等候。” “钱太傅身体如何?” “精神尚好,劳伯父记挂。” “你既有要事在身,便速去吧。” 早朝时,他的谏言圣人犹犹豫豫不采纳,现在钱太傅让钱霖往通政司去。这说明什么? 以钱明月的秉性,不是主动理事的人,不大可能会主动往宫里送奏疏,可能是圣人听了自己建议后不能决断,请她出主意。 钱明月自己想出的策略,当然会同意了,这会儿不过是劝劝圣人罢了。 林长年回了衙门,安排一下事务,等着圣人宣召入宫。 聪明人总是先知道季节变化。 文华殿里,小皇帝一边啃指甲一边批奏折,要是慢慢批,仔细想,也不是不会批,大多数都能囵吞地处理了。 皇考驾崩,刚刚即位那段岁月,他昏昏沉沉、懵懵懂懂批奏折,也没出过大错。 按理说,今日的自己总强过那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是又怕又浮躁,忍不住往钱明月坐过的位置上看。 其实他也不小了,古代婴儿帝王、冲龄即位的帝王,到十四五岁就亲政了,他也该学会独当一面了,可是,可是他就是依赖钱明月嘛。 唉,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给朕回信,说不定一生气就连信都不看了,怎么办呢? 她要是再也不理朕了,可怎么办吧! 殿前武士禀报:“通政使谢傅詹求见圣人。” 又是这个让人头疼的人!小皇帝捂脸,钱明月都搞不定的人,他该怎么对付呢? “朕今日没饮酒作乐,也没召见美人伶人啊!你去跟他说,朕今日老老实实批奏折呢。” 小皇帝坐直身子:“算了,宣吧。” 谢傅詹一跪三叩首,端肃地行大礼。 小皇帝故意让他跪着:“嗯,谢卿见朕,所为何事?” “钱太傅请臣转交奏疏。” 小皇帝顿时眉展眼开:“谢爱卿,快平身。来,给朕瞧瞧。” 就这小孩子心性的模样,怎么能怪群臣不信服他!亏得谢傅詹能够面不改色地起身,如常奉君。 记注官,李克谨没脸下笔,还是得赶紧找个新的记注官,顶替了自己这煎熬的差事。 他已经被升官了,可是小皇帝说没找到新的记注官前,升官不离任。这继任官员难道不是朝廷选吗?为什么非推给自己? 小皇帝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钱明月的奏疏,心里乐开花:“太傅不光回复朕了,而且一点儿都不敷衍,还提出了更多的建议。” “可见她还是很关心朕的!” 谢傅詹铁面无情:“太傅关心的是大梁江山,不是圣人。” 小皇帝:…… 文华殿明间,小皇帝南面而坐,面前一个桌子,摆着奏折和文房四宝、玉玺以及茶具。 小皇帝两侧,九卿各有一张小几,紧巴巴地摆着所需的东西,再往下,分别是记注官和姚尊儒的位置。 钱明月的位置被挪到了里间,虽然小皇帝很不舍的,但是房间里夹两个屏风真的很占用空间,留着她的位置肯定放不下九卿了。 小皇帝不无得意地想,挪到里间也好,这样就只有自己能看到明月了。 有他这好心情,自然是君臣相得,文华殿第一次集体办公,进行得其乐融融。 有一个人不高兴,那就是徐三孤。 九卿都去文华殿协理政务,他比九卿品阶还高呢,怎么能不请他堂堂三孤呢! 他上书,请求参与协理政务,亲自将奏折带到文华殿,交给小皇帝。 看着他肥头大耳的模样,分明是个酒囊饭袋,文英荟萃的文华殿岂能容得此等人瞎胡闹。直接拒绝吧,怎么应对徐太后也令人头疼。 小皇帝可群臣:“诸卿认为呢?” 谢傅詹最先开口:“徐少傅怕是才学不够,不能为陛下分忧。” 徐三孤瞪眼:“怎么没才学?我可是先帝亲赐的进士出身。” “同进士。” 同进士,如夫人,谁还不是个笑话。 徐三孤羞得脸通红:“你找事儿?” 眼看徐三孤要御前失仪,徐平成不得不出面:“此等小事圣人做主便是,何必可臣等。” 球有踢回来了,再踢! “徐爱卿言之有理。” 小皇帝满脸为难地对徐三孤说:“这,舅舅啊,只是钱太傅没同意,朕不敢擅专啊!她可是得了皇考的遗诏,管着朕呢。”叫舅舅看起来亲切,只是不承认他的朝堂官员身份而已。 本来不想麻烦钱明月,可是,他真应对不了了,只能依靠她了。 钱明月受伤了,一堆人上门拜访探病,近亲故交、沾亲带故、以及同朝为官的各府的主妇,毫不夸张地说,惊动了大半个京城的权贵。 众人又扎堆在今日上午到访,成国公府真是门庭若市。就这,还有一部分交情不重的府里,只是派下人送了礼就走了呢。 待客累得成国公夫人腰酸背疼,江氏口干舌燥,李氏也不能再陪着钱明月,而是在客厅待客。 好不容易到中午,客人才都走了。 钱明月说:“下午不知道又来多少人呢!这样下去,我病还没好,祖母她们先累坏了。” 万金宝说:“太傅您忘了,下午是不探望病人的。日过午后,阳气衰落,探望病人对病人不吉利。” “可我不是病人啊,我是伤。” “伤病是一样的。” 徐三孤自认为非常守礼地带着燕窝人参来探病,可已经过了正午,惹得成国公府上下气鼓鼓的。 成国公在待客厅隆重地接见了徐三孤,义正辞严地说:“已过正午,不是探望伤病的时间,徐大人不觉得失礼吗?” 徐三孤尴尬:“这,哎呀,我出门时候还没过正午啊!国公爷,下官没有冒犯的意思,真没有。” 成国公毫不客气地说:“没有冒犯的意思,却造就了冒犯的事实!” 徐三孤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指责,很想骂回去,可是,如果顶撞了他,钱家那个女人绝对不会让自己入文华殿的。 为了心中的梦想,豁出去了。 徐三孤离坐施礼:“下官错了,下官给您赔不是。” “你并没有对老夫做什么,何必跟老夫赔不是。” “下官跟钱太傅赔不是。” “赔礼道歉是应当的,也只是第一步,这还有第二步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敲打徐三孤 徐三孤不耐烦:“还有什么第二步?” “消除影响。” 徐三孤彻底忍不了了:“影响?什么影响!什么过午不探望伤病都是乡间愚夫愚妇才信的。您堂堂国公怎么能信这个呢?” 成国公端茶,暗示要送客了。 徐三孤忙说:“国公爷啊,您想想,这人好不好跟医药有关,怎么能赖到这探病的时间上呢?” “来人,给徐少傅上茶。” “别,不用,下官不渴。” 徐三孤弯腰求情:“国公爷,下官不是来探病的,下官是来行贿的。行贿!想让钱太傅答应下官。” “钱氏门中,不准有受贿之人。” “那下官拿走,拿走总行了吧。” 万金宝走到门口,又缩回去。 成国公看到他,说:“老夫有事离开一会儿,徐太傅若忙可以自便。” 想晾着我,让我走?徐三孤打定主意,绝不走。 万金宝说:“太傅要见他,说自有办法应对。” “这个混账寡廉鲜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嘱咐你们太傅一句,让她千万别掉以轻心。” “公爷放心,銮仪卫都在。” 成国公在外面溜达了一圈,才回去说:“既然徐少傅是来见太傅的,便让人引着你去,不得再有失礼的行为,不然,小孙女年轻易冲动,有些事情就不好说了。” 徐三孤不以为意:不就是一个小丫头吗?能把他徐太后的亲哥哥能怎样呢!小皇帝都叫他一声舅舅,她将来便是嫁到宫里,不也得叫他一声舅舅吗?她能耐他何? 一进主院,就发现戎装銮仪卫严阵以待,明间更是有四个銮仪卫恭敬地持刀站着。 吓唬谁呢!徐三孤蓄意挑衅:“这药味,还有香料味,哎呦,混起来比屎味还难闻,啧啧,钱太傅,您受的罪不轻啊。” 钱明月不急不恼:“侍中、尚书、长史、参军。” “啥?这官都比我的低,你不会是要贬我吧?我的官可是圣人亲封的,你可没权贬。” “此悉贞良死节之臣。” 钱明月叹息:“《出师表》竟然没有背下来吗?《出师表》都不会,你去文华殿做什么?” “你!”徐三孤生气,“《出师表》会不会背有什么要紧的,不代表本官什么都不会!” “以德报怨,何如?” 这个女人要以德报怨吗?那敢情好啊! 徐三孤开心地说:“好,太好了!值得效仿。” 钱明月说:“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徐太傅好歹也是中过举人的,怎么,连《论语》也记不得了。徐太傅久矣不理公务,怕是不能胜任。” 徐三孤正想生气,钱明月又说:“不过呢,你身为三孤也总不能不让你去理事。” “对!就是这个理。” “这样吧,你把《论语》抄一遍,《出师表》背下来,再来让本官考校。” 封官不让他插手政务,小皇帝不好过徐太后那关,不如拖着他,拖到自己身体好了,能牵制他了,再让他入文华殿。 徐三孤立刻怒了:“抄一遍?你知道《论语》多长吗?” “便是秀才、童生都能默写下来,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就不要想了。” “你这个贱人——” 銮仪卫齐齐上前一步,手握柄,刀离鞘,寒光闪闪。 徐三孤瞬间怂了:“太傅言之有理,下官抄就是了。” 大不了找个人来帮他抄,多大点儿事。 “找人代抄,弄虚作假,罚抄三遍。” 这个女人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徐三孤道:“放心吧,不会的。”就是找人代抄,你能耐我何! 钱霖一直没回来,回府的路上,遇到了魏姑娘的丫鬟,引着他去了湘园茶楼。 魏姑娘正在雅间里等他,她头戴金簪,额贴花钿,精心装扮,明人。 钱霖一看她,就红了脸,低下头,弯腰拱手行礼:“见过——” “噗嗤,”魏姑娘笑道,“见什么?来,给你看个宝贝。” 锦盒里放着一个碧玉黄瓜手把件,晶莹剔透,巧夺天工。 魏姑娘得意地说:“瞧瞧!这是我当铺里收来的宝贝,掌柜的觉得实在太精美,就递到了府里,我觉得它做嫁妆亏了,还是送给你比较好。” 嫁妆说到底是女人的私有钱财,用女人的嫁妆会被嘲笑的,还是直接送给他吧。 钱霖看着那碧玉黄瓜,脸上的表情很精彩,那日他听闻妹妹得了赏赐,找她要看看碧玉黄瓜,她再三推诿就是不给,原来,原来已经当了啊。 “这么精美的玉雕,绝不是小门小户能拿出来的,也没听说哪个大家族衰败啊,怎么连这玉雕都卖了。倒是便宜我了,五百两银子就买下来了。” 钱霖仔细把玩了一会儿,说:“还是你拿着吧,轻易不要给人看,以后借我看看就行。” 魏姑娘说:“怎么?你认识它?” “实不相瞒,这是圣人赐给明月的。估计她转手就当了,刚好当到你的铺子里了。” 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我沾了妹妹,你妹妹的光,这样不太好吧。不然你拿着还给她去吧。” 钱霖笑着说:“当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理。再说了,她不是个知玉懂玉的,玉搁在她面前,她只会想着值多钱,还是你留着吧。” 魏姑娘生在魏府,养在外祖家。 魏家耕读传家,祖上不显却也家风清正。 外祖家却是商人,嫌贫爱富、目光短浅,当年母亲是叛离家庭执意嫁给穷书生的。 她在外祖家见多了林林总总的勾心斗角:妻妾明争、嫡庶暗斗、父子不和、长幼不睦…… 她害怕结婚,不想加入一个陌生的家庭,借口守孝躲了三年。 母亲过世一年后,父亲再娶花信之年的娇妻。母亲一生操劳,随着微时的父亲受尽困苦,得来的富贵她人享,她的心岂能不愈发寒凉。 任他怎么解释,任他有千总考量万般计较,她就是不能接受。 国孝过后,躲无法躲,该嫁还得嫁。看在他老老实实等了多年的份上,她同意嫁了,可是,私下的试探一点儿都没落下。 守礼、不贪财、不好色、不轻慢、不狂妄……她才增加了对未来婚姻的勇气。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误会加深 徐三孤也五十多岁的人了,脑子十几年没有用过,锈得跟个木头似的,压根儿不开窍。 嘲讽钱明月一句不当紧,被罚背书实在凄惨。 早晨起来先背几句话,再去上朝,上下朝的轿子上,都在看《出师表》。 吃饭的时候吃一口背一句话,那叫一个珍惜时间。 吃完饭先出府去玩一圈,来去的马车上也在背书。 午觉搂着美人睡,亲左脸念一句“亲贤臣”,亲右脸念“临表涕零”。 逗鸟时读的是“臣本布衣”,听曲儿时突然来一句“躬耕南阳”。 入夜与美妾嬉戏,也要来一句“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就这样过了三四天,养伤的钱明月都听说他的勤奋了,京城权贵谁不知道他的勤奋,他还没背下来。 钱明月倒是紧张了一阵子:万一把这个蠢货逼得爱读书了,可是对自己不利。 她希望徐三孤越蠢越好,狠狠地拖徐家的后退,将来入了文华殿,不停地闹笑话,贻笑万年,而不是逼得他勤奋好学变得有计谋。 那些都是后话了,钱明月便是受伤爬床不起,也清闲不了。 徐三孤走后不久,小皇帝又派人送来一封信,厚厚的好几页:“太傅奏疏字字为国、句句为君,屈不移志,伤不丧气,卿心胸坦荡,有古君子之遗风,真乃百官之楷模。” 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了宫里一些的事情—— 记注官李克勤献良策,提升到翰林院侍读,但是他没有找到合适的记注官,就依旧担任记注官。 钱明月想着,自己或许可以帮他找个记注官来。别看这岗位没钱没权,记录的可是第一手的史料,百年后,是毁是誉,他们决定了大半。 朕中午的午膳有虾饺和清蒸鱼,御膳房总是做清淡的,说是对朕身体好,但是朕喜欢吃红烧的,跟他们说了他们总不改,是不是受了太傅的命令? 当然了,还不是怕人给他下毒。清淡的饮食少放很多香料,不能遮味道,若有食物被放了异物有异味,试毒也能更容易发现。徐太后在后宫经营多年,她必须谨慎防守。 朕让虎威卫接管了西华门,原来防守西华门的上直卫你可以随意调度。 写这段话时,小皇帝开心得眉飞色舞,任长宗说,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现在将人手交给她,她可以随便调度,随意调度哦。明月看到这个,一定很开心。 钱明月冷哼,不用他说,她早就知道了。他接受了禁止内使宫人入外朝的建议,却不敢自己的名义发布,让姚尊儒草拟命令,交给她盖宝玺。 她庇护着他,替他直面徐太后,不只为他,更为大梁与自己的良知。可小皇帝做事未免太过分—— 命令发布之后,徐太后蓄意挑衅,派刘姑姑往文华殿送一盘糕点,刘姑姑很神奇、很巧合地突然腹痛,交给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从距离慈宁宫最近的隆宗门出去,由内廷到了外朝,才走了大约十米,被巡逻的銮仪卫斩杀当场。 接下来,小皇帝就用虎威卫换了西华门的上直卫。 这个当口换人,摆明了打她脸面。 罢了,他是天子她是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去他大爷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为了鼓励上直卫,安抚属下人心,她又出钱奖励那队执行命令的銮仪卫,再出钱安抚原来的西华门守卫。 可怜她卖碧玉换来的钱,更可怜她劳心劳力还得任劳任怨。 任劳可以,任怨不可以也得可以。 朝事怎么想怎么烦心,令人郁闷。 家事就令人很兴奋了:被京城人嘲笑的倒霉少爷终于要娶媳妇了。 傍晚,钱霖来探望她,惊得钱明月呛了一口燕窝粥。 满面红光、走路带风,意气风发的模样,真的是她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哥哥吗?怎么,怎么看起来—— 好吧,年轻人就该这样。 钱明月笑嘻嘻地说:“太好了,我在这房间里待得寂寞又烦闷,等嫂嫂来了,就有人陪我玩了,还能跟我说些新鲜事儿。” 钱霖说:“你嫂嫂新过门,事情多,你可不许烦她。” “哦~”钱明月声调婉转婀娜地说,“嫂嫂是跟哥哥说新鲜事儿的,不能陪我玩。” “我看你的伤也不打紧了。”钱霖面色绯红,“那哥走了。” “走什么走!难道你还能睡得着不成?” “讨打?” “反正你不睡明天也不会困的,不如跟我说说新嫂子嘛。” 兄妹秉烛夜谈,直到钱明月困乏了,钱霖才离去。钱明月认识了一个经商手段高超,思想见解不俗的奇女子。 会不会有同样的奇缘呢?钱明月对嫂子多了一份期待。 钱霖还说了在礼部门口的见闻,她正想找个记注官呢,这个楚宁远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第二日,天还很黑,钱时重平日上朝都没这么早,成国公府就人声喧闹了。 太祖建制,允许品官的子孙成亲时穿九品官服,民间纷纷跟风效仿,曾有人上书建议禁止,太祖爷爱民如子,反倒开放了这种特权,因此新郎有了“新郎官”的说法。 民间智慧集合,在九品官常服的基础上,稍作喜庆添加,逐渐有一种流行的吉服出现。 钱霖穿得就是这样的吉服,你看他,头戴乌纱帽,两侧各插一朵金花。身穿大红圆领吉服,胸前缀着九品官的补子,腰悬革带,肩前斜披一幅红色锦缎。 簪花披红,意气风发,比跨马游街的状元郎丝毫不差。 按礼,本该钱时延带钱霖去祭祖,他不在,钱时重可以顶替他完成这个环节的礼仪。 伯父、伯父,在礼法上来看,伯亦是父。 成国公、钱时重穿得是公服,公服的隆重程度不及朝服,胜于常服。 太祖时规定,觐见天子穿朝服,见太子穿公服,平日朝会也要穿公服。但是后来平时上朝都穿常服,这公服只在朔望日朝参时穿。子孙成亲时祭祖,也要穿公服,以示隆重。 成国公、钱时重带钱霖家庙祭祖,庄重地祭祀罢,才回了主院。 魏府同样繁忙,新娘子翟冠霞帔类似九品命妇,不过缀了更多珍珠,翟冠上的金翟有些像凤凰,还兼有牡丹、荷花、菊花、梅花代表四季的簪子,均镶嵌了红宝石。 说起来是极其华美富贵,可是,有逾制之嫌。 新娘子拥有财宝无数,想让自己的翟冠更华贵,可似乎太不小心了。所幸用盖头一盖,谁也看不到。 第一百一十九章 奇变偶不变 圆领袍衣身很是繁复,织就的云肩上,有多只小麒麟、狮、虎,还有寿山福海、云纹和富贵花;通袖襕、膝襕处绣着小麒麟、云纹、水纹。 与寻常平民新娘的袍服非常不同,可也没有绣鸟类,算不得逾制,算是打了一个漂亮的插边球。 革带本该是乌角带,她却用雕刻成蝙蝠、葫芦的墨玉、料器装饰,还用金银制作了葫芦的藤蔓,有“福禄万代”的寓意,不符合礼制,也算不得逾制,只是另创了一套而已。 身搭着两条绣满团花、云纹的霞帔,后面两条缝合,前面用金扣固定,霞帔末端缀着繁复的金坠脚,倒是中规中矩的。 早饭后,陆续有宾客上门,都是接了成国公府请帖的亲朋好友。魏家派人来送妆,许多魏家的亲朋好友跟随而来,照料嫁妆,以示重视。 钱家的亲朋好友则出门迎妆,但是成国公、钱时重、钱霖是不会出去的,成国公年纪大辈分高,无论从哪方面说,出去都不合适。 钱时重应了新郎父亲的角色,不出去迎接,民间说是表达矜持不贪图财物之意,其实是因为跟他关系对等的亲家公没有过来。 礼,就讲究对等嘛,女方来的是亲朋好友,男方就用亲朋好友迎接。 交付完嫁妆,寒暄客套,宴请宾客,送走宾客,早已日过午时。钱霖便出发去迎亲,直到入夜,成国公府才又冷清下来。 钱明月很郁闷,期待已久的大哥的婚礼,不能去观礼,这算什么事!好想把小皇帝打一顿啊! 成国公府一定挂彩披红,非常喜庆。婚礼的仪程是什么样的,哥哥穿新郎官的衣服是什么样的?前院一定很热闹,偏她趴在这边受罪! 钱明月闲得难受,平日里跟她说话的人都去前院了,连平安都去凑热闹了,她在这小小房间里关了好久好久了,连新鲜空气都不知道什么味的了。 不高兴,得搞事情! 钱明月让銮仪卫去查楚宁远,如果合适的话,就把这人介绍给李克勤,引荐给小皇帝做记注官,顶李克勤的位置。 又给小皇帝写了一封信,找徐平成的茬:“徐尚书在文华殿协理政务,恐难兼理顺天府事务,请圣人决断。” 小皇帝当众将信读了,说:“朕觉得太傅的意思是,让朕换个顺天府知府,可这顺天府的知府岂能三天两头换人,搞得下官都不知道上官是谁,政令能通吗?” “这样吧,索性今日奏折关于户部的也不多,徐爱卿你就去处理顺天府的事务吧。” 又说:“不止徐爱卿,各位爱卿衙门或者家里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朕告假,朕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众卿忙起身谢恩:“圣人仁慈,真是臣等的福气。” 谁愿意离开文华殿去处理衙门公务和家事啊!每个衙门有两个侍郎少卿之类的副职在处理日常公务,出不了乱子。家事?家事有在圣人面前露脸重要吗? 徐平成知道自己是被钱明月摆了一道,也没放在心上,这点儿小事岂能伤得了他?这事儿有利于谁还不一定呢! 将他支开,文华殿都是支持她的人,她觉得自己赢了吗?时日久了,小皇帝反应过来,(如果反应不过来,他徐平成就帮他看清楚),到时候是什么场景还不一定呢! 徐平成摇摇头,到底是小女娃,手段嫩,眼光也短。 第二日,钱霖带着妻子,在祖父、伯父的引领下再祭祖,将妻子记入族谱。 然后拜见李氏,伺候她盥洗,又以家人之礼一起吃饭——过了这顿饭,就是一家人了,就不用处处拘礼了。 丫鬟上菜的空档,李氏拿出两方精美的端砚,两块洒金墨锭,两块寿山石,拉着魏氏的手说:“这是你爹上任前交给娘的,让娘等你们成亲交给你做见面礼。” 钱霖愣头愣脑来了一句:“都是两个,应该也有儿子的一份吧。” “噗——” “哈哈。” 满屋子人都笑了,李氏作势要打:“你想要?求你媳妇啊。” 魏氏心里挺满意的,这个婆婆不是严苛的。 “娘给你打了一套头面,你看看若是太老气,就让人熔了重做。” 造型中规中矩一套头面,镶嵌的玉和宝石质量都不错,婆母的一份心意,魏氏笑着谢过。 才开始吃饭,钱明月差了万金宝过来:“奴婢奉命代太傅给夫人问安。” 魏氏小心观察,极速思量:这家里规矩这么大?自己不能问安还得派个宫人来? 李氏茫然说:“怎么好生生的突然派人来请安了?上面有老夫人在呢,跟我请安也请不着啊。” 万金宝笑道:“夫人明鉴,太傅早早醒了等着见大嫂,一直等不着,派奴婢过来问问。” 小姑子嫌过去的太慢了?想到那个威风八面的小姑,魏氏放下筷子。 钱霖见状说:“娘,时间很晚了吗?”都是第一次结婚,处处是礼节,他到现在还晕头晕脑的。 “不晚,是你妹妹不懂。劳烦万公公跟你们太傅说一声,吃完饭才是认亲,才会去主院明间。” “太傅那颗想嫂子的心,真是太急切了。奴婢这就去劝劝。” 钱明月让平安给自己净面束发,还画了淡妆,然后侧卧在榻上等着——万幸她已经可以侧卧了。 整日在这里间,几乎不见天日,她多无聊啊!她就想见见新鲜人,听听新鲜事儿,这新嫂子给她枯燥的养伤生活增加了期待感。 应承了钱家的上上下下,魏氏有些身心俱疲了,钱霖才带她去了里间。 “嫂子终于来了!我可想你了。”钱明月故意娇滴滴地说,想拉近距离。 魏氏笑着递给她一个刺绣精美的荷包,她给钱家小辈每人一个:“这个是嫂嫂亲手绣的,给你拿着玩。” 钱明月放在怀里:“哇,好漂亮,嫂嫂心灵手巧。” “嫂嫂,坐嘛。我也有礼物送给你。”从枕头边拿出一个锦盒,“这是圣人赐的羊脂玉镯,嫂嫂肤如凝脂,正好配嫂嫂。” 她的礼物那么轻,小姑子的礼物那么重,魏氏脸都红了:“妹妹的礼物实在太贵重了。” “既没花钱又没亲手做,算不了什么。”钱明月说,“嫂嫂,你知道‘奇变偶不变’吗?” 第一百二十章 痛失榆林山河变色 魏氏愣了一下,茫然懵懂地说:“鸡变狗不变?日隐月还现吗?” 鸡叫日升,晚上狗叫。她这是把偶听成狗,对起了对子? 钱霖笑道:“妹妹,你这上联可不雅。” “我这半瓶醋的本事,哥哥还不知道吗?” “听闻哥哥炫耀,说嫂嫂可会做生意了,能跟我讲讲吗?我闷死了。” 魏氏看看钱霖说:“这,不会耽误妹妹养伤吗?”不想说,想找借口。 钱霖没有接收到信号,笑着说:“她伤好多了,你要是能跟她说说话,估计连痛都不痛了。” 这个呆子。魏氏笑着说:“那就好。嫂嫂在京城开了几间铺子,卖茶卖布之类的,还在京城收一些货物往南方卖。” 钱明月笑:“在京城收货物?这京城除了盛产官宦皂隶,还有什么特产不成?” “当铺里收一些东西,京城人看不上,往南送几百里,就能受人追捧。” 明显不愿意细说,是性格使然,还是跟她家人不够熟悉?总不能是针对她吧。 钱明月笑道:“确实,全天下人都追着京城的风尚呢。昨日哥哥警告我了,不许纠缠嫂嫂,嫂嫂你看,他多疼你。” “说什么呢!”钱霖比魏氏还害羞,“你若无事,我们先走了。” “再玩会儿呗!” “走了,你自己玩吧。” 不着声色遣走钱霖魏氏夫妻,钱明月心中沉沉叹息,也许所有兄弟姐妹都会疏远的。 就像父亲和大伯,年少时也曾是兄弟情深,现在各自的媳妇、下一代自觉疏远,不懂他们的感受。 兄弟尚且如此,何况兄妹。人生本就如此,何必执着。 他有了妻子,白日同车共乘,晚上同床共枕,将来共同生儿育女,钱霖升官他们夫贵妻荣,魏氏贤惠他们妻贤夫祸少。 便是百年后,也是躺在一个南北坑里,写在一块木牌上受子孙供奉,妻子才是他最亲近的人,愿他们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出了主院,钱霖用胳膊碰碰妻子:“妹妹什么好东西都给你,这羊脂玉镯她可是看都不给我看。快拿来,给我瞧瞧。” 魏氏想,钱家人都很会做人,这一点儿比外祖家强上许多。或许是公门的特性,善于隐藏自己的想法。 “回院里,这样让下人看到了笑话。” 到了主院,钱霖终于如愿看到了那对玉镯:“这白生生的就是羊脂玉吗?怎么感觉不像?” 魏氏闻言扫了一眼:“这不是羊脂玉,跟羊脂玉差远了。”拿过来仔细看,“这玉似乎是独山玉。” “假的?”钱霖说,“走,我们去跟妹妹说一声去。” 魏氏拦住他:“你这说了,岂不是让我难堪?”钱明月送了她假的东西,她如果揭出来,只怕钱家上下不怪对方送假东西,而是怪自己生是非,做媳妇往往就是这么艰难。 刚进门的媳妇,怎能不处处谨慎,战战兢兢。 “跟你有什么关系?” 钱霖说:“明月肯定不会故意送假的,万金宝也不敢替换,这差错恐怕出在宫里。圣人的私库被盗被人替换,这总事情岂能瞒着妹妹!” “那你去说,不要大张旗鼓让别人知道了惹是非,不要说我已经看到了,是我看出来的。” “你怎么这么紧张呢!我家里没有爱生事的人,放心吧。” 魏氏不信,这人多了,怎么可能不生事。 钱明月让平安拿了墨玉镇纸给钱霖,替换了这个玉镯。 玉镯是假的,圣人的私库被偷梁换柱,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钱明月很生气,很想彻查一番,若是借此做文章清楚徐太后在宫中的势力,也不是不顺理成章。 可是,她才禁止了内使宫人入外朝,捂了她的耳目,若再对宫里下手,怕徐太后狗急跳墙对小皇帝不利。 她不能容许小皇帝出一点儿差错,不为自己也为大梁。 现在没机会,待时日久了再拿它做文章,恐怕世人会怀疑这是在钱府替换的。这玉镯,就当它是真的吧。 钱明月万万没想到的是,她马上就有机会用到这个了! 三天后的上午,一匹快马驮着一个满面风尘的军士踏进京城:“八百里加急!” 告急文书传到文华殿时,小皇帝正悄悄藏起一封弹劾钱霖妻子袍服不符合礼制的文书。 “榆林鏖战六日终失守,臣陕西兵马元帅周方正失地有罪,请圣人降罪。” 司马韧大惊失色:“什么!” 小皇帝此刻难得展示了帝王胸怀,大度而淡定地说:“朕虽没见识,却也知道胜败兵家常事,失地了,尽力夺回便是,哪有治罪的道理。” 司马韧痛心地说:“圣人啊!您有所不知,榆林乃天下雄镇,兵最精,将才最多,尤其是民风刚烈,妇孺皆敢上阵杀敌。” “若是别的地方失守也倒罢了,这榆林怎么会失守?一定是主帅主将出现了重大的错误啊!” 小皇帝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有些慌了,翻看那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文书,潦潦草草就这一句话。 生气地说:“有些奏疏言语啰嗦,空洞无物。这个倒是简洁,又简洁得过了头,没头没尾一句话,让朕怎么做决断。” 这个时候,不能怪罪主帅。司马韧劝导说:“可能是事发紧急,来不及咬文嚼字多写。边关情形如何,从这句话能够推断一二。” “榆林鏖战六日而失守,必定兵马伤亡惨重,城内粮草辎重尽落入敌手,城内百姓也伤亡惨重。” “榆林东面隔着黄河就是山西,西面连通着宁夏、甘肃,想必敌军已经长驱直入,河套满是敌兵,威逼中原,各卫所关镇压力倍增。” 小皇帝慢慢冷静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给边关支持,但愿他们能够支撑到朝堂援助到达之时。” 司马韧安慰说:“万幸前几日圣人已命钱太傅制定良策安抚将士,并调兵支援边关,正好堵截敌兵。” 小皇帝恹恹:“那榆林怎么会失去?当日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司马韧说:“边关距离京城何止千里,又押运着银两,恐怕送到边关要几日时间。这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恐怕也得两三天时间,只怕两三天前,榆林鏖战之时,圣旨还没到边关。” 第一百二十一章 倾国之战 小皇帝说:“算起来,榆林大战之初,诏书应当还没出顺天府。” “榆林之祸,罪其实在朕。如果朕能像钱太傅那样见微知著,意识到北疆危急或者早点儿用她,或许事情不会这么糟糕。” “榆林已经失守两三天了,也不知道边关怎样了,百姓肯定备受欺凌,朕身为天子却保护不了他们。” 小皇帝难过得眼眶红红的,拿起一把奏折就往地上扔:“朕整日看这些有什么用。” “圣人切莫自责!”林长年忙去捡奏折,看了一眼,惊喜地说,“圣人,大喜啊!” 小皇帝烦恼:“榆林失守,你且说何喜之有?说不好朕可不轻饶你!” 林长年将奏折递给小皇帝:“圣人您看,靖北侯的奏折。辽东初战告捷,出骑兵两千,杀敌军民三千五百六十人,我方伤三人,亡一人。” 小皇帝面皮薄,霎时羞得脸通红:“这个靖北侯,捷报怎么不快马加鞭送来,混到奏折里算什么。” 告急求援的文书才加急的,哪有告捷的加急,给自己表功的。 谢傅詹起身说:“是臣的罪,这奏折是今日送来,臣未及区分轻重缓急,便带到文华殿。” “无妨,朕不怪罪你。” 太好了,他做对了事情。父皇,明月,朕也是可以的,对吧? 众人就辽东告捷说了些恭喜的话,但谁都喜不起来,司马韧正色道:“圣人还需制定良策,夺回榆林。” 小皇帝被辽东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旨意到了辽东,辽东大胜。等圣旨到了河套,自然能够收复榆林。万幸司马爱卿与钱太傅当初定了良计,朕现在才不至于手忙脚乱,边关才不至于孤立无援。” 司马韧说:“榆林易守难攻,却守城失败,大梁兵将损失惨重,再想夺回谈何容易。” “若是榆林不失,那诏书自然能鼓舞士气,可如今榆林已然失守,便是当初的诏书到达了边关,恐怕也不够啊。” 就是要兵马要粮草辎重的意思呗。小皇帝说:“那便调拨粮草,呃,朝廷可还有?” 司马韧刚想说话,小皇帝说:“算了,等下再说吧,先召徐平成进宫。”顿了顿,又说,“去成国公府,跟太傅通报一下。” 文华殿外的銮仪卫应声去传令。 小皇帝犹豫得很,钱明月是真心为他好,也是真有本事,有心传她来文华殿,又担心她身体受不了。不传吧,他实在需要她。 林长年何其聪明,看出小皇帝的犹豫,说:“钱太傅忠心为国,若听闻榆林失守,一定急于进宫。她有伤在身,奔波到皇宫里必然要受许多罪。圣人不妨施恩,派大轿去请太傅。” 小皇帝顿时喜上眉梢:“好!好!来人,快派十二台大轿去请钱太傅,过东华门不下轿,直入文华殿。” 林长年机智地说:“八抬大轿足以,十二台大轿可是皇亲才能用的。” 小皇帝傲娇地哼了一声:“她难道不是皇亲?”依朕看,她应该坐凤辇才是。 銮仪卫校尉来到钱府,对钱明月说:“圣人有一喜讯命末将传给太傅。” 钱明月笑:“快请讲!本官养伤无聊至极,就盼着听好消息了!” 好消息听完,钱明月还没来得及笑,屋里的丫鬟内使还没来得及道喜,那校尉又说:“只是,陕西不太好,榆林失守。” “什么?”钱明月猛地起身,牵动后背的伤口,又因为几日没行走双腿乏力,伏倒在床榻上,膝盖磕在地上,头撞在榻上,一阵入骨的痛。 “姑娘。” “太傅!” 众人忙上前去扶她。 身上痛又加上心里痛,钱明月忍不住落下泪来:“榆林怎么会失守!就算别的地方失守了,榆林也不会失守才对?到底怎么回事?” “八百里加急并没有写详细。” 用了八百里加急,怎么匆匆只讲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怎么这么急人! 钱明月心急如焚:“圣人可是宣召本官进宫?” “没有,圣人只宣召徐尚书进宫。” 钱明月无力地闭眼,说到底小皇帝还是更信任徐平成啊!到了这个时候,召见他户部尚书有什么用!难道他能拿出银两粮草不成? “知道了,退下吧。” 她该怎么做呢?钱明月心乱如麻,也没有主张。 榆林城破这么大的事情,迅速传遍整个成国公府,成国公听到消息,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了,匆匆来到钱明月养伤的里间。 钱明月想起先生临行前说的话,问:“祖父,现在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把榆林夺回来?” “怎么夺回失地是将帅的事,你现在该做的,是促成人和,用高度人和胜过敌军占据榆林的地利。” 钱明月不懂:“人和不是将帅的事情吗?将帅要让士卒团结一致,才能攻坚拔寨。” “不同规模的战争,需要的‘人和’也不同。卫所之战,最多不过几千兵马,士卒和则可胜;三军之战,绵延数十里、连续数月,将帅和方可胜。” “今榆林失守,危及中原与京城,是倾国之战,需‘天下和’才有胜算。” 钱明月受教了:“祖父,我明白了,这倾国之战败就败在我们朝廷不和上,可您看朝廷这局面,一时半会儿也‘和’不了,这可该怎么办?” 这件事,钱明月全盘听从成国公的建议。 “平安,更衣备轿,本官请旨进宫。” “姑娘!圣人并没有宣召您,您何苦呢!”小皇帝打了钱明月一顿鞭子,平安对他意见大着呢。 钱明月摇头:“快去。”这不是家务事,不能耍小性子,尥蹶子不管。 平安努力相劝:“便是允许您进宫,您这身子,怎么走动啊!歪歪扭扭多丑啊!肯定被人笑话。”她不懂那些家国大事,反正京城无事,在她看来就是天下太平,她在乎的是钱明月的身体和体面。 “圣人可是亲口对祖母说,赐本官金马鞭,下马碑前骑马不下马,坐轿不落轿,敢不遵守诺言?” “不遵守诺言能怎么办啊!他在宫里,您打也够不着,堵在宫门口颜面尽失留笑柄。”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文华殿乱了套 好在钱明月才穿好衣服,府门来报,说圣人派了十二台大轿来请太傅入宫。 大轿安排得挺适宜,钱明月摘了乌纱帽,侧卧在里面还算舒服。 但她无法舒心,想着那语焉不详的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都用了,怎么不多写几句话呢? 哪个武官身边没有文人师爷,自己不会写肯定有人帮他写,何况高品阶的武官都是文武双全的。 为什么不多写呢? 不是时间来不及,不是不会写,那只能是不愿写? 为什么不愿写呢?只怕是想试探圣人的态度吧。边关武将对京城发生的许多事情不了解,或许只当小皇帝是个年幼荒唐,动辄处罚大臣的君王。 文华殿里,早就闹翻天了。 起初只是徐平成入宫,说户部实在没钱没粮往边关送,还是那老一套。 又说:“圣人,臣有一计,或可缓兵。” “什么计?” “派使节出使番邦,和谈。” 司马韧立马反对:“求和岂不是有辱大梁的列祖列宗!” 谢傅詹说:“司马大人想岔了,这是战是和要量力而行,不可意气用事逞英雄。” “汉高祖曾跟匈奴和亲,唐高祖也曾与突厥定下和盟,派使节和谈并不损颜面,只要圣人卧薪藏胆、励精图治,定能像武帝荡平匈奴,唐太宗击溃突厥一样,击退敌军。” 小皇帝从来没有考虑过和谈,从没想到还有这个主意可选,更没有想到那么顽固的谢傅詹竟然支持和谈。 林长年说:“谢通政竟然支持和谈?” 谢傅詹痛苦地说:“量国力而行。如今不是战的时机啊!圣人,臣也希望大梁的兵马能够所向披靡,扬我国威。” “可是,要知道不止山东河南遭灾,龙卷风席卷肆虐,江浙一带临海的许多州县,秋粮恐怕会绝收啊!国力亏空至此,怎么能打呢!”作为通政使,他对地方上报上来的奏折是最熟悉。 小皇帝沉沉地扶住额,原本还想着怎么支援边疆,这下好了,多了个选项,更加迷茫了。 “诸卿以为呢?” 韩书荣、秦正、杜阳铭等人纷纷赞同遣使和谈,理由大同小异,都是从本职出发,说国力恐怕难以支撑。 司马韧想说兵部准备了多少武器,可是自己独木难支,实在连开口的机会都找不到。 和谈吗?好丢人,小皇帝少年郎意气,怎么会愿意低头求和呢。不和谈吧,又怕自己意气用事耽误了国运。 正纠结着,听到武士禀报徐少傅求见。 小皇帝头脑昏沉,只听到一个“傅”字,还以为是钱明月来了,忙欢心地说:“快请。” 看到是徐三孤就寒了脸:“舅舅怎么来了?” “臣来为圣人分忧。” 小皇帝懒洋洋地说:“那你认为该怎么办呢?” “边关不是缺粮饷吗?加税,让运河过往钞关加税,提高盐铁的价格,再往南方富庶之地增派赋税,一定能够筹集银两。” 徐平成怒斥:“荒唐!这是要逼民造反啊!” 谢傅詹难得与徐平成同一战线:“圣人,万万不可!” 小皇帝点头:“朕知道不可。” 殿前武士又报:“安国公、保宁侯求见圣人。” 他们怎么来了! 今日这文华殿可真是热闹,这个唱罢那个登场。 算了,都来吧!把朕的脑袋吵炸再说吧。 “快请!快为两位准备座椅。” 安国公保宁侯要行礼,小皇帝笑盈盈地下位去一手扶一个:“两位快免礼,请坐。老国公老侯爷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便是皇考见了两位都忙起身,朕怎么敢让你们下跪。” 热情地说:“来来来,快请坐。以后上殿见朕,都不用跪了。” 安国公说:“圣人优待老臣,老臣不胜感激,然而这君臣大礼不可废。” 小皇帝便回了座位,受了他们的礼。 “圣人虽年幼,举止间却有太祖皇帝的风采,这真是大梁的幸事啊。” 保宁侯不上朝,许久不见小皇帝,平日里道听途说了解不全面,以为他是个顽童。小皇帝稍微表现得正经点儿,他就很欣慰。 小皇帝叹息:“太祖南征北战未尝为难过,朕哪里能望其项背,两位到文华殿来,可是已经知道了榆林之事?” 安国公说:“正是。钱太傅请人通知了臣等。” 明月?小皇帝心提起,她请他们过来,难道是不愿意过来吗? “兵部尚书主战,其他众卿主和,徐少傅让朕增加各种杂税以资边关。不知道安国公、保宁侯有什么想法?” 安国公说:“入宫的路上,保宁侯与臣商议过,战与和并不是对立的,战与和的准备都得做着。” 小皇帝有了些兴趣:“怎么说?” “绝不可以刚失榆林就求和,会让敌人以为我们没有胆气,狮子大开口,也会严重打击我军的士气。靖北侯辽东大破敌军,士气正胜,待圣旨传到河套,也能提振陕西兵将的士气。” 司马韧点点头。 徐平成说:“公爷,这无粮草缺辎重,只有士气有什么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士兵们去送死吗?” 司马韧想开口说兵部已经造了兵器,徐三孤先开口:“没粮草就征税啊,有了钱买粮买马,或者直接找百姓征粮也行。” 谢傅詹又跳出来说不可。 徐三孤说:“征税不可,你倒是想个法子拿钱出来啊。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我的话就没一句是对的?” “你去史书上看看,哪个打仗不找百姓征粮。大业几年来着,反正大业年间就征集了很多粮草去征高丽——” 谢傅詹说:“你可知道大业是谁的年号?隋炀帝!隋朝是怎么亡的?你既然看过史书难道不知道吗?横征暴敛无异于杀鸡取卵。” 徐三孤被碾压打脸,恼羞成怒,仗着自己官位高,口不遮掩地说:“我看你办事不上不下,像个母鸡下不了蛋。” 安国公、保宁侯老了,想继续说话却被打断,根本插不上话。 文华殿吵吵嚷嚷不成个样子,小皇帝气鼓鼓地坐在宝座上看他们吵,也不说话。 “本宫这是到了菜市场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凌厉,杀气腾腾。 第一百二十三章 湖阳大长公主到 接着,湖阳大长公主、赵王扶着惠康太长公主出现在了殿门口。 小皇帝连忙跳下宝座,小跑上前:“姑奶奶、叔爷爷、姑姑,怎么连你们也惊动了?” 安国公、保宁侯、徐三孤和九卿及其他文华殿文臣,纷纷给来人见礼。 “明月派人去通知了我们。”湖阳大长公主弯腰示意要行礼,“见过圣人。” 吓得小皇帝忙躲:“姑姑折煞孩儿了,姑奶奶、叔爷爷,快,请坐。” 林长年等人让座,惠康太长公主和赵王落座。 湖阳大长公主却不座,上前指着徐少傅骂道:“背了这么多天,《出师表》背下来了吗?” “一个《出师表》都背不下来的酒囊饭袋,谁给你的资格到文华殿议事?谁给你的资格文华殿里羞辱朝廷命官?” 徐平成羞得脸通红。 徐少傅被骂得脸通红,想开口辩解。 湖阳大长公主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别说你是三孤,你的三孤是怎么来的自己没点儿数吗?” “你也回府找汪黄水,照照你自己的脸,看看你哪一跟须发能配得起三孤这个称呼!” 这!徐平成恨不得撞死在这里,免得跟着徐三孤哪个蠢货丢脸。 这样怕是对姑母不利吧。小皇帝忙劝:“姑母,消消气,坐下喝茶。您要怪就怪孩儿糊涂,这三孤是孩儿封的。” 湖阳大长公主说:“圣人回坐吧。本宫想说的话,断没有咽回去的道理。” “是,三孤是钱太傅提议的,圣人给你亲封的!那又怎样?难道因此你就有资格辱骂当朝堂堂的通政使吗?” “莫说你从一品的三孤,便是钱太傅,正一品三公也不敢对大臣如此无礼。难道是仗得后宫的势吗?你倒是说说谁给你的权威!” 圣人封钱明月做太傅合情合理,徐太后凭什么对着皇帝万金之躯又打又骂还罚跪!还威逼着非要临朝听政?当黎家人都死绝了吗? 若不是驸马劝着不让她们皇亲宗室干政,她早去指着徐太后的鼻子骂了。她占着尊长为老不尊,难道忘了皇室还有比她更尊更长之人! 今日给她逮着了话柄,绝不会饶了徐家的人!她倒要看看徐家能耐大长公主何! “在座有九五之尊帝王,有太祖皇帝的弟兄姐妹,哪个不够年长不够尊贵?哪个敢对九卿不敬?谁给你的资格辱骂九卿!” “你可有把朝廷礼法放在心上?黎家的列祖列宗在你眼里算什么!你是不是以为这大梁的江山姓徐?” 谢傅詹劝道:“下官多谢大长公主仗义执言,公主殿下请息怒,也免得圣人为难。” 湖阳大长公主这才坐在座位上,依旧一脸怒容。 赵王扶着胡子,缓缓地说:“太祖爷明令禁止宗亲干政,何况我们这老的老,弱的弱,哪一个都不是能为圣人出谋划策的。” “我们过来只是想告诉圣人,您做得不错,内外交困下苦苦支撑,实在难为你了。” 突然得了一句暖心的话,小皇帝鼻子酸酸的,低下头。 惠康太长公主更年老,缓慢而慈祥地说:“太祖当年曾经兵败,带着十余骑突围,藏在马粪中躲过追兵。这胜败是兵家常事,圣人能够宽容领兵将帅,也要能够宽容自己才是。” 真的好久没有人跟自己说说贴心的话了,钱明月怎么想起来请宗亲来宽慰自己呢?真讨厌,朕被他们说得想哭。 湖阳大长公主说:“五郎,姑母不懂朝政,便在这里坐着为你维持文华殿的秩序,但凡有人敢吵嚷,姑母斗胆替先帝爷清除祸害。” 徐三孤怂怂地站在角落里,恨不得把脑袋缩到裤裆去。 就在气氛难以缓和的时候,殿前武士禀报:“钱太傅的大轿到了,抬不到文华殿上来。” 小皇帝犹豫,湖阳大长公主爽利地说:“那你们便出去商议,有钱太傅在,想必没人想吃鸡蛋了。” 十二台大轿停在宫院里,小皇帝带着众臣出去见她,钱明月觉得自己好有面子。 “臣有伤在身不能见礼,请圣人恕罪。” 小皇帝羞愧:“太傅别说了,若不是今日军情紧急,朕也不敢打扰太傅你养伤。” 钱明月说:“便是圣人不宣召,臣也打算请旨进宫,有一事请圣人给个说法。” “什么事?” 轿子里递出来一个锦盒,銮仪卫拿了交给小皇帝。 钱明月说:“圣人赐臣一对羊脂玉手镯,却是假的。” 御赐东西是假的,这里面自然有文章,可是军情紧急,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讨论玉镯,还是,她想借题发挥些什么。 小皇帝也在想这个问题,明月在乎的一定不是玉镯是江山。 头脑一热,说:“这有什么!等朕把和田变成一个镇,运来和田羊脂玉给太傅做张床。” 莫欺少年穷,莫欺少年弱,不怕年幼的帝王大权旁落、进退维谷,就怕他失了心志,得过且过。 钱明月说:“羊脂玉床没有木床舒服,圣人有此心志就好,也不必急于求成,咱慢慢来,一步一步做打算。请问边疆现在是什么情况?” “辽东初战告捷,陕西却痛失榆林,群臣各有各的意见,司马爱卿主战,群臣主和要求派使节,安国公、保宁侯认为边应战边准备派使节。” 徐三孤着急说:“还有征税征粮啊!臣的主意不是最可行的吗?圣人竟然连提都不提,明明这才是唯一可以走的路。” 钱明月不悦:“嗯?本官没说话,是谁在抢话?” “诸位公卿,本官在轿里看不到各位,本官没叫名号,还请你们不要说话,免得本官张冠李戴,坏了社稷大事。” 徐平成忍不住上前拉回徐三孤,低声咬牙切齿地说:“你闭嘴吧!闹得笑话还不够多吗?” 小皇帝眼神都不给他们一个:“朝臣各有各的意见,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不管自己做什么决定,先要肯定群臣一番:“虽说大家主张不同,但都是一颗忠君爱国心,也都是根据自己掌握的消息来谨慎进谏,不是随口胡言。” 又问:“不知各位大臣可有说原因?” 小皇帝叹息:“都说了。主和是因为各地连遭灾害,国力亏空。主战是因为这样会损了太祖和先帝的威名,以及大梁的国威。” 钱明月说:“司马大人可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您不妨问问他是不是还有话,刚才有人抢话,乱哄哄的没机会说出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榆林失守的真正原因 司马韧说:“臣启圣人,自陕西频频告急,兵部火器营南山厂扩招工匠,日夜赶工,赶制了三万件铁梨花和火铳。可以命人连夜送往边关,以解边关之困。” 这真是个大喜事!小皇帝说:“好,好!朕记得你之前也往边关送了好几批辎重,边关能坚持这么久,都是爱卿的功劳。” “圣人过谦了,是圣人英明,将钞关盐铁税收交给兵部,赶制兵器。” 小皇帝微楞,他什么时候安排的?他甚至忘了除了户部,朝廷还有钞关和盐铁的收入。 是谁假传圣旨?冒着抄家灭族的罪却不谋名不谋利,这赔本的买卖不用说也只有明月会做。 小皇帝看向大轿,哎,不知道她身子如何,他真是太没用了。明月,对不起。 钱明月说:“臣赞成安国公和保宁侯的建议,仗得拼尽国力去打,同时甄选使节准备出使。” “只有打赢了仗,才有和谈的资本,因此今日先不谈甄选使节的事,我们先商议如何筹集物资去打仗。” 其实她根本不想和谈,但是不能驳了两位她自己请来的老公爷老侯爷的面子。 她就不信打仗敌国不死人不花钱,大梁这么多人这么大面积都支撑不住,他们难道支撑得住?到时候敌军败亡,这和谈的事当然不用谈起。 安国公与保宁侯相视而笑,各自点头。钱氏女虽然是个女娃娃,倒是冷静清晰。 “八百里加急送来短短一句话,我们对边关的具体情况缺乏了解,请圣人宣召那军士进宫,当面问话。” 徐三孤嘀咕道:“四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与圣人对话。” 钱明月毫不留情地怼道:“想来您一定是四品以上高官了?那不如您跟圣人说说边关具体情况?” “满脑子尊卑贵贱,却不肯脚踏实地、实事求是去了解情况,寻求解决问题之道,你的高官是怎么坐上来的?再敢多话,直接让銮仪卫扔出宫门去。” 徐平成羞愧地闭眼,钱明月让泰安公的长子做三孤,哪里是为了让太后高兴或者防备他得了三孤,恐怕是为了戏耍徐家,往徐家脸上踩吧。 小皇帝摆手:“去传。”他怎么就没想到问问那个军士呢。 军士进殿后,果然得到了很多消息—— “兵士伤亡多少?” “一万余人,皆是精锐。” 按制,榆林卫通常只有五千精兵驻守,这一万多伤亡,定是连内地前去支援的兵将都搭上了。 “马匹伤亡多少?” “三千军马。” “辎重粮草损失如何?” “城破前,百姓抢夺军械库,粮草也被抢夺,抢不走的就烧毁了。” “敌军可有深入?” “周元帅率军在米脂一带拦截敌人,力保京城安宁。” “周元帅有多少兵马?粮草可充足?” …… 小皇帝与军士一问一答很流畅,钱明月却发现小皇帝没把握住重点,这军士说的话明显不对劲。 “本官听闻榆林一带素来军民一家,榆林百姓最是刚烈,按照他们的性子可能会拿着农具上城头,怎么会抢军械粮草呢?” 军士一愣,说:“榆林那边的消息是这样传出来的。” 钱明月怒斥:“简直太过荒唐!先是语焉不详的八百里加急,后是谎话连篇的你!你们元帅到底在担心什么?怕降罪吗?” 钱明月气得戴上乌纱帽,撩开轿帘走出来,扶着轿子勉强站立。 “从边关递回来的消息,其实是两个,第一个是八百里加急那句话,你们想看圣人是不是会降罪!” “如果圣人降罪,仅凭那一句话罪责不会太重,不然说清楚榆林到底因何而失,你们怕罪上加罪!” “第二个消息是他们耳提面命,让你记下来的消、经过篡改的消息。只谈伤亡,不谈榆林因何失守,想让朝廷想当然地以为是被围困,城破失守。” “其实不然。榆林不过被围困短短六日,粮草未绝,军械充足,怎么可能支撑不住?” “往常榆林这样的重镇,便是被围困几个月都能支撑,榆林但凡再坚持几日,周元帅就会派兵支援,就不至于城破。” “你们想努力降低罪责,却不知道最该问罪的就是这怀疑君王不仁的心。” “君仁才能臣直,如今朝堂上多少直臣,哪个被问罪了?圣人如此仁慈,你们这种试试探探的作态该当何罪?” 军士被质问得连连磕头:“圣人恕罪,太傅恕罪,不是周元帅的想法,周元帅原本想如实禀报的,是师爷非说圣人一定会怪罪,说了一堆末将听不懂的话,周元帅便依着他了。” 小皇帝大怒:“竟有这等荒唐师爷,挑拨君臣信任,周方正也是糊涂鬼,宁可相信师爷也不信任朕吗?” 可不能让他们君臣真生了嫌隙!钱明月说:“大概是怕责罚吧,就像小孩子,哪个不爱自己的父母,但是弄坏了父母心爱的花瓶,就会与仆人谋,想着怎么躲避责罚。” “圣人,请您也往边关送两道消息,一封简单的八百里加急,就说‘失榆林是国之疮伤,必将举全国之力治愈之’。” “第二道消息以臣的名义,写一封公函警醒周方正,不可听信仆役之言,与父母离心。” 仁慈是小皇帝的,严格是钱明月的,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完美搭配。小皇帝点头:“姚尊儒去写吧。” 钱明月说:“现在,可以说说榆林是怎么丢的了?” 陕西边境对战,互有胜负后,突力的军力更加集中,大军压境,日夜不停攻击榆林。 诚如钱明月所言,若据城而守,再派人求援,周方正一定会派兵救援,榆林不会失守。 可是,榆林守卫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精锐骑兵、步兵尽数离城,与数倍于自己的敌军排阵对战,几乎悉数被歼灭,主将更是被俘。 然后敌军围城,城内的老弱残兵守不了城,干脆把军械粮草发放给百姓,烧了库房,放出风声说是百姓抢走的、烧毁的,制造百姓不支持榆林军队,不爱大梁的假象,希望能使他们免于屠戮。 虽然这主意不一定有用,但这用心—— 钱明月叹息:“榆林军民如此团结,如果不犯这致命的错误,怎么会失守呢?” 徐平成说:“主将被俘虏,更是奇耻大辱啊!他们的家人必定还在大梁,一定要好生惩戒,才能使边疆将帅免于草率。” 安国公说:“公务上的失职是公罪,请圣人将此案交由三司查处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君臣和臣臣和 小皇帝看向钱明月,钱明月点头。 作为帝王当然要仁慈,但仁慈的前提是分清是非善恶对错,枉顾这个前提的仁慈,是最大的恶。 榆林守备犯下这么严重的过失,给将士给百姓给整个大梁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如果不处罚,对其他妙计良策带兵的将领不公。 小皇帝便说:“那就先交刑部吧。” 钱明月站了一会儿,又累又痛,额头冒汗:“臣请退回大轿内。” 小皇帝上前一步,扶着她:“快去吧。” 司马韧说:“圣人、太傅,榆林失守,就像黄河决口,需要大量的沙石堵住缺口,我们也需要大量的军队堵截敌军,需要再调兵支援北疆。” 侧卧在轿子里,钱明月说:“司马大人,哪里还有兵马能调动?” 司马韧早就想好了:“山东威海卫、成山卫,可以调精兵一万。” 小皇帝说:“这山东海防怎么办?若调走威海卫成山卫的消息传出,可能会有倭寇犯边,那边直接危及京城的可能性更大。” 司马韧说:“在山东募兵,充抵威海卫、成山卫。” 小皇帝说:“为什么不直接募兵送到北疆?绕这个圈图什么?” 司马韧说:“因为时间来不及。北疆需要训练有素的精兵,募集兵马需要时间,兵马训练出战斗力也需要时间。” “倭寇得到消息,再备齐人马船舶攻打过来,其实需要一个时间,这个时间可以留给我们募兵,练兵。威海除了威海卫成山卫,还有一卫四所,防守并不算太空虚。” 徐平成说:“新募集的兵士训练出战斗力,谈何容易,这海防若出现了缺口,直接危及京城啊。” 钱明月说:“何必把整个卫所都调走,山东九卫,各调兵一千,然后令他们再各自募兵一千。” 木桶上抽走两张板,就有了短板,怎么盛水?如果把木桶高度锯短,便是变成木盆,也多少能盛水。 而且训练一个全新的队伍,跟一个成熟的队伍训练新兵难度不一样,新兵在老兵的带领下,更容易接受军队法纪,能更快出战斗力。 小皇帝拍板:“可以,这是对山东影响最小的办法了。” 钱明月说:“调兵事既定,便让人拟旨去吧,圣人钦定后,八百里加急传到山东各卫。” “我们再谈谈筹集物资吧。记住,我们谈的是筹集物资,无法筹集这样的丧气话就不要说了。” 这话明显是针对徐平成。徐平成面不改色,他就不信她有办法! 户部是真的没钱没粮,不是他找茬不给。 大梁四大粮仓,两个在山东,分别是德州仓和临清仓。 可是德州和临清受灾严重,那里的粮食淹坏了一批,剩下的又发放给灾民了。赈济灾民尚且不够,山东灾情还需要朝廷筹集粮食,那两个粮仓是指望不上了。 剩下两个粮仓在淮安和徐州,可是里面粮食加起来还没有临清的多。 这官员俸禄、生员廪米总得发放吧,那群人的号召力、破坏力可比灾民强多了,如果俸禄廪米发不下去,大梁江山才是真的危在旦夕。 钱明月说:“先说说马匹吧。” 轿子外面一片静默。买,慢慢买肯定能买得到,现在的关键是边疆等不得。 钱明月想,一定要建立应急物资存储的机制,将来粮草、马匹军械等,都作为战略物资储备起来,以备不时只需。 眼下,她只能用成国公的建议来解决这个问题。 “成国公府能拿出十匹骏马充战马。” 钱明月率先开口,然后问:“圣人,您有马吗?” 小皇帝愣愣怔怔地说:“没有啊,朕哪有马。”皇宫院里没养马啊! 司马韧说:“兵部车马司专门负责为圣人养马,以供圣人狩猎之用。” 小皇帝说:“朕不爱狩猎,对着杀兔射狐哪里称得上英武,那些马匹都送到边关做战马吧。” 钱明月说:“哎,给圣人留几匹,再留几匹好母马公马好生照料,可不能竭泽而渔。” 司马韧说:“约莫能筹出五百匹马。”圣人御驾狩猎何等威风,銮仪卫做扈从跨骏马相随,翰林院也跨马相随,那马都是从车马司借的。 此情此景,其他大臣哪里能装聋作哑。 皇帝都拿了,他们能不拿吗? 这才是成国公让钱明月把开国功勋和皇亲国戚叫来的原因,用情势逼着他们出马出钱,以示和睦。 成国公说,眼下大梁不能真正做到“人和”,也要摆出君臣和,臣臣和的姿态,给边关将士和敌军看,让大家以为大梁是“人和”的。 安国公说:“臣启圣人,安国公府能抽出十五匹骏马,老臣愿意再买几匹良驹充战马。” “好,好啊!”小皇帝赞叹,“安国公真不愧是安国公。” 保宁侯府也表态捐赠,文官府上没骏马就表态捐钱给兵部去买马。 钱明月说:“五城兵马司各有马匹一百匹,全部借调充战马。” 这个大家没异议。 她又说:“北门军有一千骑兵,有战马千余匹,抽调千匹送边关。” 徐平成说:“圣人,不可啊!北门军拱卫京城,是皇宫的屏障,怎么能抽走它的兵马。” 钱明月抽了马肯定还抽兵,他原本还打算把北门军变成自己的刀,现在刀还没到自己手里,已经钝了,还有什么意义。 韩书荣说:“难道打算让敌人打到京城边上吗?臣看此计可行。” 小皇帝说:“言之有理,关键还是要把敌人挡在外面。” 五城兵马司五百匹,兵部车马司五百匹,这就是一千匹,再加北门军的一千匹,就是两千匹,能组成两支强悍的骑兵了。他对守住祖宗基业又充满了信心。 钱明月狠狠心,说:“禁卫军也各抽一百匹马,合计四百匹。” 禁卫军在她和小皇帝手里,是他们手里的刀,现在,她简直是自断利刃。 来的路上就一直在纠结这件事,实在无奈,京城里一时半会儿也买不到那么多马,而边关恐怕等不得,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了。 等到这批马匹物资驰援边疆,世人知道京城缺马一定纷纷往京城运马,到时候再买便是。 此举的意义不在于这些马匹本身,而是态度! 对于帝王来说,表态比做事有时候更重要。 第一百二十六章 谢文通到边关 小皇帝摆出宁可不狩猎、不要帝王仪仗,也要击退敌军的态度,对于天下人来说都是一种激励。 两位公主府和赵王府也各捐不少马匹,消息传出宫去,各权宦富贵人家纷纷捐马,马不够的花钱买马也得捐,没门路的托关系也捐。 钱明月让姚尊儒详细记清楚谁捐了多少,满京城张榜给世人看。 就连泰安公府都捐了三十匹马,徐平成更是捐了有一百匹,也不知道人家哪来那么多马,据说是有大义马帮借他的手,想效仿弦高。 算起来,功勋贵族成国公府算是捐得少的,连府里的加买来的,总共二十三匹。 钱明月日后不能骑马或者乘车,只能坐轿了。 她以前不肯坐轿,总觉得让人抬着不好,宁可用畜生,现在才知道,这年头畜生可比人金贵多了。 仅仅一天一夜的时间,就集合京城权贵之力,筹齐了四千匹骏马。由北门军一千名骑兵押运,带着一些军械和不多的粮草,轻装上阵,奔赴边疆。 据《梁史·昭宗本纪》记载,这一路上不断有人拦截这支队伍,富贵人家送马,贫寒人家供给饮食,读书人请求为边疆献智,少年人请求上阵杀敌。 到了边疆,变成了一千二百人的队伍,四千五百三十二匹骏马,留下千古佳话。 后人云:帝身体力行,教民以爱国不惜财宝之理;上行下效,举全国之力而战,焉有不胜之理。 榆林城破后,西路大梁兵马闻讯而来,堵截突力军队,阻止其继续深入,周方正率领的西路军主力便驻扎在米脂县城。 八百里加急送走后,周方正心里七上八下的,闭上眼睛就会梦到圣旨降罪。 当时宁夏一带也遭到了猛烈的攻击,为了保住大梁的踵足,他亲自坐阵宁夏卫指挥,没想到榆林主将犯了战略错误,酿成大祸。 榆林失守,他可有罪可无罪,端看圣人怎么决断。 边关谁不知道小皇帝喜怒无常,群臣动辄则咎。师爷说,他可能会被圣人问罪。 问罪倒不是最可怕的,就怕临阵换帅对整个战局不利,更怕朝廷党派之争波及边关,那祸害得可不仅是这几百里生灵了。 正纠结着,师爷匆匆走来:“圣旨到了,请元帅快去领旨。” 周方正惶然:“圣旨怎么说?圣旨怎么这么快到了?”随即失笑,“这是之前的圣旨吧。” 传旨的是一个文官,虽然满面风尘,依旧气度从容。 摆好香案,周方正恭敬接旨。 那文官,谢文通说:“请周大人布告圣人诏令,鼓舞士气。” 周方正激动地说:“圣人这旨意太及时了,有了这旨意,陕西还能撑一阵子。” 这一路走来伤兵、难民,其状惨不忍睹。谢文通沉重地说:“圣人已经明令辽东主动出击,以逼得突力调兵防守,减轻陕西压力。很遗憾,还是晚了些。” 周方正大喜过望,起身对着京城的方向再拜:“圣人英明,圣人贤明!”他误会圣人了,那封八百里加急委实太荒唐了。这,怎么弥补呢。 “圣人命下官负责安抚伤残军户,还望元帅予以支持。” “客气了,你是来为本帅帮忙,本帅还要感谢你才是。” “都是为圣人尽忠。” 谢文通觉得这周方正很不对劲,似乎,似乎做了对不起圣人的事。 一定不是大事,通敌之类的事情不可能发生,能做大的叛国之事的人,不可能这样心惶惶。 一定不是有意为之,有意为之也不必心惶惶。 莫非,是受了亲近人的误导?榆林刚失,往京城的消息才传去不久吧。 谢文通浅笑着说:“下官品阶低,却也是正经进士出身,既然来军中效力,元帅有文墨活计不妨交给下官,可能比您自己找来的师爷文笔要强些。” 师爷误导了他,周方正正恼呢,谢文通突然来这么一句,他就愣怔了,谢文通怎么知道的?知道了多少? 谢文通说:“下官没有断绝京城的消息,放心,圣人大度,不会因言降罪。” 周方正迟疑地说:“是愚兄耳目闭塞,只听闻圣人亲近亲兄弟,不听群臣谏言,谏官午门被廷杖,马瑾险些被杀。不知贤弟怎么做得这个判断?”这称呼的变化,真是微妙。 谢文通叹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周兄可知圣人拨私库银两赈济山东灾民,这用来给阵亡军户立碑的钱也是出自圣人私库。奖励军士的钱,是熔铸了皇宫私库的银器得来的。” “什么!” 周方正起来再对京城方向跪拜,竟然感激得涕泗横流。 看起来这表演很滑稽,可谢文通能感受到周方正的虔诚。 这一切的根源,源于一方统帅对帝王的不信任,对自己前途的消极预测。这是千百年来君与帅、文臣与武将矛盾的一个体现。 “国事如此艰难,圣人还能体恤边疆将士,如此英明仁慈之君,真是边疆二十多万将士的幸运啊。” 周方正情绪稍微冷静,就推心置腹地说:“贤弟啊,这圣人前后行事差异明显,可是身边出现了贤臣?” 谢文通说:“周兄不知,圣人身边从不缺贤臣。兵部尚书司马大人如何?” 周方正感慨地说:“司马大人何止贤能忠贞啊!给边疆支援军械粮草,调派援军,没有他,陕西如何能坚持到现在。” 谢文通又说:“山东灾害,都察使杜大人派监察御史赴山东考核吏治,惩治贪腐,确保赈灾粮能发给饥民,周兄以为如何?” “是贤能之臣。” “周兄提到过马瑾案,当时圣人几乎明示想要给马瑾定罪,但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决不奉承,不认为马瑾有罪。谏臣更是以死进谏,他们何尝不是贤良臣?” 谢文通真诚地说:“周兄,请恕愚弟之言,您现在最大的隐患,不是圣人不信任您,而是您不信任圣人与朝廷。” 周方正汗颜:“愚兄惭愧。” 谢文通说:“确实,朝廷内外有奸佞,但是周兄放心,他们成不了气候,朝廷的纷争不会影响边关战局。” 周方正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贤弟何以如此确定?” 谢文通不答反问:“周兄以为,陕西布政使兼按察使为人如何?”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为国谋者 “无论边关需要粮草还是劳役,慎之都尽力支持,还帮助安置伤兵残将,对愚兄的支持。”周方正摇头,“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啊。” 谢文通笑:“看得出来,周兄与钱兄关系极好。” “钱兄?贤弟跟慎之是故交?” 谢文通笑道:“愚弟在杭州府时,曾是他的府上做过几年西席。” 周方正豪爽地说:“哎呀!你我竟然有此奇缘。待战事了,我们三人一定要好好痛饮一番。” 谢文通笑道:“一定一定。既然周兄与钱兄是交好,愚弟就直话直说了。” “有话直说就好,愚兄大老粗,就喜欢直说,哈哈。” “朝廷会下达这道诏书,是因为钱兄屡次上奏不得回复后,给成国公府写了一封信。老公爷命令孙女进宫劝谏,刚好圣人让她协理政务,这诏书,便是我们侄女与司马大人进言献策的结果。” 周方正惊讶:“贤侄女竟有此才?若她能一直协理政务多好,圣人身边最缺这样的贤人。” “以周兄之谋断,何须师爷啊。果如周兄预料,圣人已经命令侄女协理政务,并封为太傅。” 周方正大喜:“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慎之的女儿做了太傅,他竟然有一种,不恰当地说,“弹冠相庆”的感觉。 他可是朝中有人,不怕了! 又叙了一会儿话,谢文通说:“朝廷支援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陕西民众早已不堪疲惫,敌军来了只怕硬打抵抗不住,还需智取。” 周方正说:“贤弟以为应当如何智取?” “计在诏书里。” 谢文通说:“京城去辽东比来陕西路更近且通畅,想必圣旨早已到辽东,辽东首战必大捷,我们何不庆祝一番,让敌军知道。” 周方正恍然大悟:“如今与我们对垒的突力军,打先锋的边是青部。一旦得知青部失守,必然军心大乱,我军再重整旗鼓,严防死守,誓不让敌军再进一步。” 两个人客气又亲热地说了会儿话,倒是越说越亲切了,升起一些惺惺相惜之感。 包含一揽子安抚伤残、激励将士政策的诏书,以及辽东大胜、朝廷援军不日即到的消息在军民中流传开来,那对士气的鼓舞是肉眼可见。 周方正煞有介事地搞了个仪式,庆祝辽东梁军大胜,并选拔精兵,打算将来配合朝廷送来的战马,组成机动而强悍的骑兵。 谢文通一夜都没歇,选地安置伤残兵士,登记户籍,分发土地……庶务繁忙而充实。 突力先锋准备过榆林攻打米脂,听到大梁军民庆祝辽东大胜的消息,转头回去。回去之后,便与中部起了冲突,差点儿发生哗变。 就这一夜的时间,杨士钊率领中路兵马到了榆林东南,与周方正联手防备突力军,突力失了先机,只能硬打,双方各有死伤,胜败难言。 八日后的傍晚,一千余军士和四千余快马风驰电掣地直奔陕西,带来的是朝廷合全国之力而抗敌的坚定决心和军民支持保家卫国的大义与气节。 大梁军队彻底清除了痛失榆林带来的低迷,士气高昂。 突力因为东面青部受到攻击,人心不齐,但是据榆林作为进攻的据点,也不可小觑。 双方战场再度陷入胶着,都是血肉厮杀。 值得一提的是,不少榆林青壮年悄悄逃离榆林,带着军械库拿来的武器,请求参战,在各军中英勇杀敌,丝毫不逊于正规军。 那些都是后话了,此刻,文华殿前,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做。 “粮食!” 钱明月说:“秋粮还没收,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怎么供给边关粮食?” 小皇帝说:“朕可以把府库的黄金器皿熔炼了,拿去买粮食。”受钱明月影响,掏自己腰包,变卖自己家产什么的,再容易说出口不过了。 “圣人果真是万民明君啊!” “圣人体恤边关军民,大梁定能驱除外敌。” …… 钱明月说:“买粮固然可以,可是慢了些。不如调拨白粮运到边关,作为粮食补给。皇宫节俭开支,王公百官廪米折银发放。” 白粮是专门通过运河从南方运来,供给宫廷和豪门贵族的。 正因为如此,以往种种艰辛,无论边关还是灾区,都没有动过白粮分毫。京城白粮还有相当可观的数目,可以直接往外调运。 运走白粮,皇宫必须节俭开支。宫只有两个正经主子,实际开支比以往减少了很多,想来宫廷不会太为难,若真为难,便往外放奴婢,减少宫廷人口。 改廪米为发放银钱,京城粮食必然涨价,而廪米折银是按照现在的价格,也就是说,王公百官实际到手的粮食是少了许多的。 高官富商家里当然买得起,只是多花钱而已,只怕底层官员和寻常百姓日子会艰难。 可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京城百姓可能会节衣缩食,而边关百姓面对的是敌人的屠刀啊。 战争,是两个国家的战争,断没有只让一部分人承担代价的道理,要承担,就是举国承担。 战争的代价,一定会转嫁给百姓的,端看用什么办法转嫁,转嫁给哪批人。 征税征粮,直接将代价给了农人,用强取豪夺这种最粗暴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 而运走白粮让粮食涨价,士、工、商都要承担这代价,农民绝大多数有自己的存粮,甚至可以卖粮,他们不说是受益者,至少不是受害者。 而且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京城粮贵,各地的粮食一定会涌入京城,价格很快就会降下来。 小皇帝凛然道:“准!即日起,朕减膳。让光禄寺去核算,看看能拨多少,尽量多拨。” “圣人仁慈。” “圣人贤明。” …… 议事结束后,已经近午,众卿散去,钱明月也回了成国公府。既然已经能离榻,便回了自己院子,也好让成国公夫妇不再分居。 回到自己久违的院子,钱明月身心都很放松,心思又放在了朝政上,总这样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哪里出了可题朝廷就紧急灭火救灾,实在太被动了。 为国谋者,不说令计策福泽万世,怎么也要谋划五年十年的,只被眼前的事情牵着走,哪里算得上谋者。 这战局与国情,还得冷静下来好好捋捋——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中秋前大婚 等到秋粮收获,大梁军队粮草充足,就能更信心坚定地打仗了。 而突力放牧为生,一旦秋来到,草原枯黄,牛羊马要去水草丰满的地方才能生活,牧民不得不迁徙,突力前线的军队将缺乏补给。 秋季,将是战争的转择点! 突力王出师打仗,打了这么许久,如果除了无数死伤一无所获,必定无法跟国内交代。他得不到土地和人民,一定会要求财物和虚荣。 如果她是突力王,她会集合力量打几次胜仗,然后借此势趾高气昂地要求和谈,勒索财物,落个战胜的美名和金银财帛的实惠。 战争岂是他们想打就打,想停就停的。 这段时间大梁若赢了,有了和谈的底气,就跟他们和谈;若输了,就等秋后再打,扫穴犁庭! 看了,也存在和谈的可能,得做好和谈的准备,免得到时候仓促。 她有很多事情想做,可是身上有伤,被困在闺房中,正郁闷呢,万金宝来报,林长年和司马韧来访,在前院客厅里等着。 钱明月勉强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挪了几步,扶着床站着。 平安心疼地扶住她,说:“他们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钱太傅这样能见客吗?” “可能有急事吧。”钱明月倒是想见见他们,他们位列九卿,岂会因小事登门。 平安说:“再急您也走不到前院去,还是让他们进来吧。” “这——”钱明月犹豫,虽然说同朝为官过,也一起在文华殿处理过政务,但那时公开场合。 女儿家的卧房,还是太私密了,传出去可能会引人攻讦,凭添麻烦。 “可以不让他们进屋啊,一个在屋外,一个在屋里,还有满屋子的内使和丫鬟,能有什么!”在平安眼里,什么礼法、男女之大防也没有钱明月身体重要。 万金宝也说:“是啊,太傅,两位大人想必能够理解。” “好。”钱明月又趴在床上,“哎呦,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林长年是为帝后大婚事而来:“圣诞不再大肆庆祝,秋狩也要停了,礼部空闲下来,圣人吩咐下官将心思放在大婚上,今日登门便是与老公爷商议大婚仪程。” 虽说皇家礼仪都有定制惯例,但其实操作起来,许多细节都不同,不能生搬硬套,需要圣人拿主意,圣人为表敬重,让他跟钱家长辈商议。 小皇帝怎么突然急着成婚了?钱明月很意外:“祖父怎么说?” “以太傅意见为主。” 钱明月惊讶:“我以为祖父会说国力艰难、一切从简呢。” 林长年心道,钱太傅果真了解国公爷,成国公就是这么说的,以钱明月意见为主,其实是圣人的嘱咐。 “能不能中秋前成婚?过了中秋又长一岁,唉。” 林长年自然答应下来。他们的婚事比谁拖得都久,但每一个礼节都走得很仓促。 司马韧暗暗点头,他明白钱明月的想法。 林长年走后,司马韧说:“秋来前的这段时间,恐怕不好过。” 钱明月信心满满:“我们能挺过去的,不知司马大人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司马韧有些不安地说:“有事请太傅定夺。” 她一个虚衔太傅,能给实权兵部尚书定夺什么!钱明月说:“不敢当,我们可以商议一下。” “圣人命令钞关、盐铁捐税都交由兵部,事实上打造兵器用不了那么多银两。眼下朝廷如此困难,银钱却积压在兵部,这——下官心里非常不安。” 圣人为何不收回兵部的银两,宁可熔炼皇宫的金银器皿呢?为了收买人心吗?总觉得哪里不对。 钱明月说:“圣人不懂银钱物价,可能以为兵部那边不够用呢。” “司马大人可以写一份详细的奏疏给圣人,如实详细禀报开支,如果他需要银钱,你就把剩余银两交给圣人。” 这么简单吗? 钱明月说:“君臣之间,贵在坦诚互信,司马大人跟圣人讲讲兵部的事务,圣人会非常爱听的。” 司马韧是个聪明人,问题也出在他太聪明上了,对待君王,他不及谢傅詹赤诚,习惯性地藏着掖着点儿,拐弯抹角些。 钱明月说:“本官也有事情想与司马大人商议。” “今日如此手忙脚乱,捉襟见肘,是因为自古以来偃武修文的思想害苦了我们。陆上有敌国,海上有倭寇,怎么能偃武休兵呢,不提前做准备万万不行。” 司马韧感慨地说:“是啊,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平时不养兵,才会有今日这捉襟见肘的艰难。如今圣人以身示范,减膳停狩,支援边疆。民间必定会兴起崇武的风气,可以借此机会,募兵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司马韧含蓄地说:“这是个很有远见的主意,待秋粮收获,国库充盈,可以兴募兵之事。” 现在不行,太傅啊,国库是真的亏空得厉害。兵部结余的那些钱,只能供给朝廷运转和现在的军队,再募兵,也支撑不住啊。 他都不支持,这件事情是做不成了。待秋粮收获,只怕民间崇武的风气都淡了。算了,风气,引导就行。 钱明月点头:“是啊,那就麻烦司马大人记着这件事,可以先考虑一下怎么做,组织好人手,到时候就不手忙脚乱了。” “还有车马司,也不能只伺候圣人狩猎出行,还是应该储备好军车骏马,以备战事。需要划地盘还是需要银两人手,本官都能帮兵部尽力协调,只是劳烦你早做准备。” “京城权贵都失了马,一定有精明商人到京城来卖马。你上书圣人,说马是军事物资,销售需要到兵部备案,为了不让百姓跑腿,兵部派人在城外马市为民登记。” “你让人看着点儿,遇到好马就让车马司买下来,将大的马帮马商名单记录下来,这群人可为朝廷所用。” 贪赃枉法,仗势欺人,结党营私神马的弱爆了,真正的权力游戏是这么玩的。 利用自己的权威,让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合理合法、名正言顺地去做,让臣工和百姓无话可说。 “军械还得继续造,可以鼓励工匠改进火铳弓弩,做得好的奖励银两,封官职也可以,你尽管制定详细策略,本官去劝说圣人。” 这样下来,兵部的权力大增,司马韧自是应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万两银子引发的 刨除接下来会用到的造器械、买马的银两,兵部还能交给小皇帝三万两银子。 “三万两!”小皇帝搓搓手,咽咽口水,盯着那奏疏看,似乎想透过那奏疏看到一万两银子的模样。 他太难了,太可怜了,这皇帝做的,就差把皇宫上的砖瓦拆了卖了。 “爱卿怎么不早说呢?不,现在说得正是时候。”廪米折银就不用熔铸金器了,呜呜。 司马韧说:“圣人九五之尊,本该合天下之财力供养。” “臣等无能,使得圣人屡开私库救济灾民,支援边疆,甚至要减膳停狩,臣等实在难以心安,天下万民也难以安心。今既有余银,就该归还皇宫内库。” 小皇帝一点儿都不为难地说:“这样好吗?” 司马韧不忍直视他的表情:“钱太傅也是这个意思,圣人您就收下吧。” 韩书荣也说:“理应如此。民间借钱尚且讲究有借有还,何况国库与圣人私库,理应公私分明,有借有还。”他除了顺着小皇帝的圣意,还有未雨绸缪的意思。 小皇帝爱财的特性表露得太明显了,现在被钱太傅造势逼迫,忍痛割肉出借天家私库银钱物品,说不定哪一日就找借口造行宫或者巡幸地方,要国库拿银子支撑,还是让国库与私库分开得好。 小皇帝笑得眉眼弯弯,眸子里像有星星:“诸位爱卿真是国之栋梁啊。” 虎威卫戒备森严,将银两从兵部大库抬到皇宫私库,虽然无人得见,但不影响人们发挥想象力,把那场景描绘的比亲眼见了还生动。 京城炸了锅,最受不了的是徐平成。 作为户部尚书,因为边关战事他受了多少无端指责,国库空虚,没钱,没粮,群臣都觉得是他故意刁难边关军队,估计天下不明真相的人都在指责他! 当时他还疑惑,边关怎么会接连请求粮草辎重支援呢? 卫所有屯田产粮,盐引开中法使得一群精明商人往边关卖粮换盐引,自太祖皇帝以来,盐税、钞关关税都输送到九边,供他们向周边买粮买马、制造军械,怎么会缺粮缺支援! 却原来,那些银子根本就没送到边关,而是到了兵部!少了这么重要一块,边关能不缺粮缺饷吗? 小皇帝竟然暗暗摆了他一道!将这黑锅扔给他背,他究竟想干什么! 徐平成气狠狠地坐在轿里,等到下了轿子,却是一副温和儒雅的模样,迎着落日的余晖,走进东华门。 文华殿众人已经离去,小皇帝在宫院里踱步:“徐爱卿怎么这时候入宫来了?” “臣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小皇帝说,“舅舅好像有些不高兴?” 徐平成愣住了,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够好了,竟然还是露馅了吗? “可是因为大舅舅的事情?” 小皇帝叹息:“因为这个,朕现在后宫都不敢回了。不让他入文华殿吧,可能母后和他都不会开心,可是,就算他入了文华殿,唉——” “这记注官都记着呢,岂不是——连累整个朝廷被后人嘲笑荒唐。” 徐平成借坡下驴:“不瞒圣人,臣屡次劝说他,但他反倒觉得臣在排挤他。” “多日背不下来《出师表》,已经被京城人嘲笑了,钱太傅让他免背《出师表》,只抄《论语》就好,结果送到成国公府,被钱太傅发现是别人代抄的。” 小皇帝好奇:“这怎么能发现,太傅认识少傅的字?” 徐平成的老脸在夕阳下,比如血的夕阳还红:“太傅请少傅当场写个字据,表示书已经抄完,交付给她,然后便发现了,太傅罚他抄《春秋》和《论语》。” 钱明月那么精明,那个蠢货就那么蠢,怎么瞒得过啊! 朕的明月,就是聪明,哈哈!小皇帝笑:“这样也好,这恶人让太傅做了,免得朕与你为难。你就别生气了,朝堂上许多事务需要你呢。” “臣多谢圣人器重。臣不该拿这些琐事破坏圣人的好心情。” 小皇帝挑眉:“眼下江山内外交困,朕日夜担心会对不起皇考的重托,哪里有什么好心情。” 徐平成说:“偌大的江山,哪一年少得了灾害,轻重不同,地点不同而已。这战争更是,几千年从未断绝过,何须圣人挂怀。” “圣人英明,将制造兵器的权力和地方军队的财权收回兵部,这样既可以方便监察御史监督,避免以次充好,虚报数目,缺损我军作战能力;又可以用军饷粮草牵制他们,防止地方卫所拥兵自重,危及朝廷。” 小皇帝惊讶:“竟然有这么多好处吗?” “圣人不是因此才——” 小皇帝笑着摆手:“哪里是朕下的命令啊,今天司马韧说起这个,朕都愣住了。” “不是圣人?是何人如此大胆敢矫诏?”震惊之余,徐平成开始上眼药。 小皇帝不以为意地说:“谁敢?当然是钱太傅了,估计那时候她还没做太傅呢。” 徐平成苦口婆心地说:“她今日敢假传圣旨将地方卫所的财权交给兵部,说不定哪日就敢假传圣旨调兵,圣人不可不约束她啊!” 小皇帝无奈地说:“怎么约束?便是不假传圣旨,就是用皇考赐她的宝玺,只要她愿意,她也能调兵啊。” 有些丧气地说:“朕早就看明白的事情,舅舅还没有看明白吗?朕这皇帝,还没她那太傅有威信呢。司马韧进宫前,是先去了成国公府的。” 小皇帝抑郁地看着宫墙:“朕原以为她受伤了能安分些,看来是不可能的。今日上午,朕本没有叫她过来,是林长年进谏要朕这么做的。” “算了,不说了。” 看来小皇帝比自己想象得要更清楚自己的处境,那就好办了。 徐平成假惺惺地说:“圣人莫急,一旦朝阳东升,月亮的光辉自然就被隐去了。” 小皇帝看着天空,说:“现在太阳才落山,还有慢慢黑夜要熬啊。不然,朕把钱时重贬了吧。哎,算了,肯定贬不动,什么都等北疆战事结束再说吧。” 徐平成也说:“圣人莫急,当效仿先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知道不是小皇帝摆他一道就好,其他的可以慢慢来,他很有耐心。 第一百三十章 轻薄徐颐侬 小皇帝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红宝石簪子:“朕原指望你多带朕出宫去走走,抽空也去泰安公府上看看。” “结果一群人来文华殿协理政务,朕若敢偷溜出去,他们能把殿顶揭了。这簪子朕带在身上许久了,总是找不到身边无人的时机给你。你替朕转交给她吧。” 徐平成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徐颐侬:“是,圣人。” 小皇帝郁闷地说:“最近朕一直惹母后生气,母后也无暇让表妹进宫来玩,嗯,就算她来了,朕被大臣栓在前殿,也去不了后宫。” “这皇宫真的好无聊,每日的趣味就是晚上画图样,让人打造这个簪子。” 徐平成惊叹:“竟然是圣人亲手画图,小女真是太荣幸了。”徐颐侬不是他女儿,但徐家女儿都是他的“小女”。 小皇帝羞答答,忸怩不安地说:“舅舅代朕跟公府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让颐侬入宫?” “圣人的意思是?做妃嫔?” 小皇帝点头:“委屈表妹了,可是皇后之位已经被皇考许给别人了。” 徐平成说:“那臣代圣人可一下公爷的意思。” 徐颐侬入宫或不入宫,在他看来都无足轻重,朝廷权谋,还是在朝堂上谋,后宫有什么重要的。 第二日慈宁宫请安时,小皇帝如愿看到了慈祥的太后和娇美的少女,少女头上还戴着他送的簪子。 请安的时候,小皇帝眼睛黏在徐颐侬头上,几次茶杯端到鼻子前,都没有发觉。 “算了,哀家算是明白了,皇帝不想跟哀家这个老婆子玩呢,你们年轻人一块儿玩去吧。” 两人一起出了慈宁宫,小皇帝领着徐颐侬往前走,不时伸手试探,终于手抓在一起,又触电似的放开了。 徐颐侬紧张得整个人都是颤抖的,她碰到表哥的手了,皇帝表哥跟她牵手了,是想表达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 “表哥,想找什么?” 小皇帝一副慌张窘迫的样子:“朕,朕想摸摸朕的玉佩。” “朕,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表妹了。过了好多天了吧,表妹长高了不少。” “是好多天了,表哥长高得更多,还更威严了。” 好无聊的对话。“表妹最近在做什么?” “不过是绣花、写诗罢了。”我会写诗哦。 小皇帝兴致满满地说:“什么诗?给朕瞧瞧。”小女儿家的酸诗有什么稀罕的,明月会治国呢。 …… 两人就这样走走停停,互相试探着到了乾清宫东暖阁。 “你想,想不想朕?” 徐颐侬低头,脸羞得绯红:“想。” 小皇帝突然生气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朕?你骗朕!” 刚才还情意满满,你侬我侬。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徐颐侬猛地抬头,睁大眼睛:“没有!表哥!”又垂眸,娇怯地说,“颐侬不敢欺瞒圣人,是,是太后姑母不准颐侬进宫。” 小皇帝绕到里间,坐在床上:“朕不信。” 徐颐侬满眼泪水:“不信?表哥怎么能不信颐侬呢?” 小皇帝板着脸,说:“你进来,”又对想跟进来的宫人说,“不用你们伺候,一边儿去。” 徐颐侬进了小皇帝的卧房,这是一个男人的私密空间,她觉得空气中好像都有表哥身体的气息,坐立不安。 小皇帝拍拍床板:“坐这里。” “这,”徐颐侬心里害怕,脚步却不可抑制地过去了,紧张地攥着手,“表,表哥。” 小皇帝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朕听说有一件事情很快乐,想带你一起做,你愿意吗?” 不愿意!不可以!那样是不对的!徐颐侬在心里呐喊,嘴上却结结巴巴地说:“愿,愿意。” 小皇帝拔了她的簪子,散了她的头发,用力拽着:“好漂亮的头发,跟缎子一样。” 又伸手去解她的衣服:“朕听说我们的身体长得不一样,你给朕瞧瞧。” 徐颐侬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推他:“圣人,不可以。” 小皇帝生气地起身,冷漠地说:“你刚刚明明答应朕的,你又骗朕,你可知道欺君是什么惩罚?” 徐颐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帝王,忙跪下请罪:“颐侬错了,请圣人责罚。” 小皇帝忙扶起她:“反正你是要入宫的,不是吗?知道是朕做的,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徐颐侬便不再反抗,小皇帝笨拙地解开她层层衣服,直到露出洁白莹润的肌肤和粉红的柱腰。 外面突然传来刘姑姑的声音:“徐姑娘,太后娘娘让奴婢来请您回去呢。”又可外面的宫人,“徐姑娘可在里面?” 徐颐侬吓得拢衣服往小皇帝怀里缩。 小皇帝却一把推开她,惊慌失措地说:“大胆!谁让你这样的!啊!你怎么能勾引朕!” “勾引?!”徐颐侬看看刘姑姑再看看小皇帝,憋得脸通红,想辩解又不知道怎么说。 小皇帝对刘姑姑说:“你看,朕的衣服好好的呢,都是她。” 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儿担当都没有,刘姑姑对他很是瞧不上:“圣人,前朝估计都等着您呢,您快去吧。” 小皇帝匆匆跑出去,就像后面有恶犬在追。 徐颐侬心灰意懒,捂脸:“我还是死了算了。” 刘姑姑说:“姑娘不是轻浮人,奴婢心里明白,让奴婢伺候姑娘梳头穿衣吧。” 徐颐侬感动地拉着刘姑姑的手,痛哭失声:“多谢姑姑。” 慈宁宫,徐颐侬羞得坐在屏风后面埋着头,从乾清宫到这里,她就没抬起过头来。 刘姑姑复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她紧紧捂住耳朵,眼泪啪嗒哒往下掉,十几岁的小姑娘家,名节全毁了,怎么活!怎么活啊! 皇帝表哥怎么能这样!怎么全赖给她! 他堂堂天子怕什么,这么重的罪名推给她一个闺阁女子,她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所有人都会责骂她的!所有人都会嘲讽她的!她徐颐侬一辈子别想再抬起头来!她还是死了吧,回府就去死。 徐太后遣走众人,只留下徐颐侬,说:“现在你明白了吧。” “那位穿着皮弁服,坐在帝王宝座上,看着像个少年天子,其实只有赠个簪子这样的小恩小惠,大难临头时没有一点儿担当,但凡有点儿灾祸罪责,他比谁逃得都快。” 不是责骂?徐颐侬哭着说:“姑母,他好像是故意在陷害侄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徐太后不屑地说:“你是不了解他,他就这样的懦弱无能。莫说你们儿女私事,便是前朝政务,他也是这样推诿,敢做不敢当。” 第一百三十一章 谢文通反用空城计 “这就是为什么姑母暂时不让你进宫。钱氏狠辣果决,无所不用其极,皇帝又懦弱无主张,你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徐颐侬跪下:“是侄女不明白姑母良苦用心,请姑母降罪!” 徐太后扶起她来:“我们娘俩,还说什么罪不罪的。你看可还要嫁给他?” 徐颐侬犹豫:“姑母,可以不嫁吗?” 不愿嫁就好!徐太后就知道会出事,故意让刘姑姑掐着点儿过去,就是为了让徐颐侬看清小皇帝的真面目。 她希望徐颐侬嫁给小皇帝,不是让她做皇帝的媳妇,跟皇帝近的,她要侄女向着徐家,为徐家谋利益。 “可是,你已经被他看了身子,只能嫁给他了。” 徐颐侬沉默,流泪。 今日,小皇帝没坐辇车,穿着宽大的燕居服,哼着歌儿往文华殿走,不时还蹦跳几下,瞬间阖宫上下都知道小皇帝的心情很好了。 乾清宫的消息传到钱明月耳中,钱明月只当是皇家绯闻随便听听。 小皇帝对她来说,只是君王。她会因为小皇帝做事不公生气,不会因为他贪恋哪个女子而起波澜。 眼下更重要的是,边关,边关! 辽东连战连胜,有时候一千骑兵能杀敌近三千,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最危急的还是陕西,尤其是宁夏卫。 战报上说,宁夏卫受到猛烈攻击,连吃败仗,正誓死防守。 于公,大梁主政人不想再失一城一地;于私,外甥女担心舅舅的身家性命。 宁夏卫的指挥使,是她的二舅舅李保民。 朝廷的尿性,钱明月再了解不过。 苦苦守城不给记功,一旦失守必定问罪。再不然,就为了自己的气节战死沙场。 哪个结果都不是钱明月想要的。 算算时间,先生该到边关了,可要给舅舅出出主意啊! 宁夏卫,兵不算缺,马不算少,粮草也算充足,周方正知道这里是敌军攻击的重点,宁夏指挥使又是钱明月的舅舅,于公于私都没有薄待宁夏。 可耐不住长久的应对突力的车轮战,耐不住突力的兵马比他们多,宁夏卫终不免兵困马乏。 谢文通连夜赶到宁夏:“指挥使将如何应对?” 粗犷的汉子摇头:“没有良计,只能据城死守。” 谢文通说:“这是最稳妥的方法。” 李保民说:“素闻谢监丞智计,三国所有谋臣加起来都比不上,不知道监丞可有什么良计?” 本来很严肃的话题,谢文通差点儿喷茶:“这话哪里听来的?” “我那外甥女来信说的,哈哈哈,好多年了,谢监丞没有听说过吗?” 谢文通汗颜:“我哪里有什么良计,只是听闻突力里面有个人精通中原文化,我们可以试试他精通多少。” 空城计!中原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因为触及领军之人内心深处的疑虑,屡试不爽。 突力军看着大开的城门不敢进,退回。 榆林城坐镇的中原通贤亲王不屑地说:“空城计而已,梁国是当我突力无人吗?” “想来城内已经无兵可用,攻!三千骑兵冲进城。大队兵马殿后,准备接收宁夏卫!” 三千骑兵进城才约四五百,城门降下巨石重木和沙土。泥沙随风飞舞,不少骑兵迷了眼,有的被石头砸中,外面的止步不能前,里面的知道中计想出去。 城楼埋伏的军士冲出来,想将城门关上。 冲进城的突力骑兵回头,手起刀落斩杀数名大梁军士,但阻挡不了他们誓死关城门的决心,他们不怕死,宁可死也不让突力狗贼活成! 何况他们死了,他们的孩子就能脱军籍,还能考生员。抚慰伤亡军士的效果,可见一斑。 宁夏的城门,大梁七八名军士用性命关上了。 关门打狗,城内的突力骑兵慌乱到发狂,两边的楼上射下来箭雨,人和马相继中箭,慌不择路地逃窜,却人生路不熟,处处遇埋伏,全军覆没。 中计了!是此刻城门外突力骑兵心里共同的念头,霎时间军心大乱,后面的还往前冲,前面的想往后退,阵脚大乱。 城楼上箭如雨下,突力军瞬间死伤无数。 骑兵怎能用来攻城?此刻被当成了靶子。 “快退!” “快退!”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很快恢复冷静,后转前,快速撤退。 只是两边又喊杀声大作,各有两队骑兵气势汹汹杀来,后面狼烟大作,根本无法预断有多少人,突力军更慌了,一交兵便是你死我亡。 若是骑兵对骑兵,还能作战较量。偏偏城门几里处的树林草丛里,又杀出浑身是草的重甲步兵。 突力骑兵看不上大梁骑兵,但他们怕大梁的重甲步兵,重甲大刀一下子砍不透,他们却能专砍马腿,捅马腹,破坏骑兵战斗力。 待中原通殿后的队伍到来,只接到十余名惊魂未定的骑兵。而宁夏城,正严阵以待。 谢文通反用空城计,让突力的中原通明白了什么是教条主义。 三千精锐骑兵彻底丧失了战斗力,他们也终于体会到一些大梁痛失榆林的悲痛。 不同的是,他们失败后面临的境况。突力中军帐吵翻了天,左不过指责贤亲王指挥失误。 “他们脑子有病吗?城门大开给你进!肯定有诈,就是三岁的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你怎么敢让三千精兵去送死。” 贤亲王跪在突力王账下请罪:“臣弟指挥失误,请大王杀了臣弟以平军愤。” 突力王说:“在贤亲王指挥下,我们打了多少胜仗,榆林号称第一重镇,我们照样打下来了。” “你们不看看他立了多少功,怎么能有一次过错,就把人往死里逼!” 突力王能压下高级将领的愤怒,他们都是突力王或者贤亲王那个部落的,但是三千骑兵大多数是青部的。 青部都处在中下层,没资格进帐议事,没法当面表达自己的愤怒,这怒火越积越重,就变成了哗变。 “他怎么可能那么蠢,分明是故意的,借刀杀人,借梁军的手杀我们的人。” “我看他们对梁国发动战争,本来就是为了消耗我们青部的族人。说什么梁国死了皇帝,一定朝局混乱,我们可以趁机入主中原。结果呢?” “死了老皇帝还有小皇帝,这仗打了这么久,死了那么人,也就攻下个又穷又干旱的榆林。” 第一百三十二章 突力出的难题 “他们总觉得人家皇帝年龄小,会很蠢,实际上呢?我看梁国的小皇帝至少不比某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差。” “他不是自作聪明,是真聪明,拿我们青部的命比草还轻贱,战胜了是他的功劳,败了,死的是我们。” “之前梁军说,辽东梁军攻击青部,打败我们的族人,他还说是谎言,是梁军编造出来乱我们军心的,结果呢?信报已经传来了,是真的,他们却丝毫没有救援的意思。” “我们在这里打仗,再英勇有什么用,保护不了自己的家人,不如偷偷逃回去,带着家人逃了吧。” 是夜,十几名青部突力人连夜逃出,因为怕惊动人,没有用马。倒是逃出了军营,但是走不快,白日被追上,押回军营做逃兵论,斩杀当场,以儆效尤。 于大梁朝廷想尽方法遮掩不和,显示“人和”不同,突力的分裂与不和,直接摆在了台面上。 贤亲王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请王兄派一队兵马去东面,以安军心,免得生乱。” “谁敢生乱,都砍了便是!你整日军心民心,顾虑这顾虑那,累不累!” 这是不肯了!眼看军心散乱,贤亲王心想,要乱大家一起乱:“王兄,请把榆林俘虏放给梁国。” 鞑靼王虎目圆瞪:“你说什么?” “带着还要吃粮食,还要派人去看管。不如放还梁国,给梁国出个难题。” “人还给他们,美死他们了,还是什么难题?” “蓝钰指挥失误一定会被重重处罚,守土之功不论,一失地就抄家灭族的罪,必然会寒了边关梁军的心。” 突力王不耐烦:“又是心,我只认力量。行了,一点儿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贤亲王摇头,没有人心,哪来的力量。 最终,随着宁夏卫捷报送到京城的,还有蓝钰等人。 捷报在文华殿传阅,小皇帝龙颜大悦,难得给谢傅詹好脸色:“朕真没想到,谢通政的儿子竟然有孔明之才。” 谢傅詹老脸不知道怎么就红了:“一个文官,让他去安抚伤亡军士,他怎敢越俎代庖,插手军务。” 这是胜了,朝野欢喜,这若败了,谢家满门给他陪葬。那个混小子,怎么就这么大胆! 嗯,大胆其实随他,当初他也是提着谢家满门的脑袋跟先帝进谏。 一时间,倔强又顽固的谢老头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骄傲。 司马韧说:“难怪那日钱太傅初理政务,就坚持推荐谢监丞,原来是知人善任。” 刑部尚书秦正高兴不起来,因为蓝钰被周文正派人押解回京,此人怎么处理很考验政治智慧:“这蓝钰,该怎么处理?” 小皇帝笑容未敛地来了一句:“蓝钰是谁?” “榆林卫指挥使。” 小皇帝懒懒地说:“不是早说了吗?交由刑部按律处理。” 律法上规定了文官犯下公罪怎么处理,可没规定武将怎么处理。因为武将一旦决策失误,就战死或者被俘虏杀害了,这样被俘虏又被活着送回来的,仅此一人。 杀吧,到底曾经在边关苦守,也曾多次打胜仗,带兵杀敌近万人,就算不念功业也得念几分辛劳。 不杀吧,他的决策导致榆林失守,上万将士阵亡,十几万百姓在敌人铁蹄下任人宰割。 小皇帝看出他的纠结:“如果你不能做决断,就去找钱太傅问吧。” 距离那日十二台大轿进宫,又过了十天出头。钱明月身体不说大好,也基本能支撑了。 她看小皇帝与臣工配合默契,政务处理得有条不紊,便不主动进宫。 这江山迟早要交到他手里的,越扶着他,他可能越不会走,等他学会怎么处理政务,在臣工中树立起权威,她也好轻些压力。 秦正带着难题进来,钱明月一点儿也不意外,小皇帝总会把为难事丢给她。 钱明月问:“蓝钰的父亲是开国将军,太祖爷打江山时,蓝老将军立下了赫赫战功。秦大人可是在为难蓝家人怎么处理?” 秦正说:“蓝家倒是好处置,蓝钰一支受牵连流放,其余人无罪无罚。” “臣不能决断的是,这蓝钰是处死还是流放或者充军?” 钱明月说:“不急一时,再等等。” “等?” “突力军中有聪明人,自己不杀俘虏反倒送给大梁,就是让我们为难,既然不易做决断,不如再等等,看看榆林事态怎样。” “如果能不花太大代价收回榆林,便放过他,如果榆林百姓受到屠戮,谁也不能怪朝廷狠心。” 既然为难,就等,看命运往哪边加码,看看做哪个决定的理由更充足。 秦正却敏锐地意识到,钱太傅怕是早起了杀蓝钰的心。 收回榆林还想不花大代价,怎么可能!以突力的残暴习性,屠城,怕是迟早的事,迟迟没有屠城的消息传来,已经令人意外了。 钱明月甚至不敢想“屠城”二字,她祈求命运放过榆林百姓,放过蓝钰。 她算大梁最具权势的人之一了,她都要指望命运的时候,寻常百姓谁还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呢? 吃了败仗,军心浮躁,贤亲王迫切需要一场胜仗,但宁夏卫啃不动,榆林城外漫山遍野的大梁军队更难对付。 探子回报说:“那宁夏城的指挥使跟梁国将来的皇后有亲戚,是她亲舅舅。” “那指挥打仗的,是梁国将来皇后的老师。一个六品官而已,梁军的元帅周方正跟他兄弟相称,对他非常恭敬。” 贤亲王自觉深知中原文化:“难怪宁夏卫兵将那么多,周方正在讨好未来的皇后。大梁总共就那些兵马,宁夏卫多,其他卫就少。” “攻宁夏中卫,再占一城,扬我军威。” 突力集中兵力,打得宁夏中卫节节败退,眼看拦截不住,退守中卫城,接连发信向宁夏城求救。 之前说到,杨士钊和周方正两个元帅都带兵堵截榆林一带的突力兵。 一个小地方有两个元帅可不是什么好事,容易出现互相推诿,贻误战机。 应谢文通建议,周方正主动将部分西路军交给杨士钊指挥,自己则和谢文通到了宁夏卫,防止再失重镇。 周方正对谢文通心服口服:“敌人果真重点攻击宁夏中卫,贤弟认为该怎么办?”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克扣军需案浮出水面 谢文通问:“中卫城内粮草能支撑多少天?” “前些天刚送过去一些,不多,应该至少能撑十几天。” 谢文通说:“足够了。” “他们愿意围就让他们围,待到他们合围我们再内外夹击。” “将我们的作战计划告知中卫指挥使,免得重演榆林之祸。” 李保民问:“为什么不早早出兵救援?” 谢文通说:“我们意不在解中卫之围,而是消灭他们的兵马,削弱他们的战斗力。” “中卫之围易解,我们有很多办法保中卫无虞,但他们的兵马依旧气焰嚣张,会危及另一个城池。” “我们骑兵少,骑兵战斗力也比不上突力,劳师远袭去攻击他们的大本营非常不现实。” “现在,他们劳师远袭——” 李保民大笑:“是伸着脖子给我们砍呢。” 谢文通点头:“正是。” “若他们刚刚准备围城时,我们就救援,一来合围圈还没有形成,他们有可能不恋战,直接舍下中卫撤退,他们骑兵精锐,非常灵活,我们会失去杀敌的好时机;” “二来他们的粮草还足够,兵马还没有困乏,这个时候攻打花费的力气比较大。” “三来嘛,”谢文通笑,“算算时间,朝廷估计有一批火器快到了。” 周方正惊喜:“真的是火器吗?” 谢文通点头:“京城火器营原本只负责京畿附近军队的火器供应,前段时间扩了三次,制造器械供给边关,火器笨重运送需要时日。” 李保民欣喜地说:“北门军一千骑兵是带着火器到边关的,但是带的很少,只够他们自己用一段时间的,当时我们还以为那是京畿卫的装备,没想到也有我们的。” 谢文通垂眸:“盐税钞税不往这边送,你们没有意识到吗?” 李保民冷哼:“送又不送给我们,送给都指挥使,都指挥使拨给火器营,然后就完了,火器营从不给我们火器。” 周方正叹息:“工匠逃亡,工具被卖,火器营都成他们的田庄了。” 谢文通皱眉,早就料到地方豪族会打军火的主意,没想到竟然猖狂到这种地步,还不见有人弹劾,这可不是一般的豪族了。 “火器营在徐家手里?” 周方正说:“泰安公的外家王家。先帝在的时候,多少还往军营发些火器,新帝登基后,就彻底断绝了。” “从来武将斗不过文臣,文臣斗不过外戚,武将哪里敢跟外戚斗。哪个敢弹劾!” 便是早有心理准备,谢文通的心依旧是颤抖的:“大梁立国才三十年出头啊,怎么就出现了——”出现了这亡国之兆! “国穷民穷豪族富,硕鼠蚕食国库、鲸吞边防银两,前朝就是这样亡的!” 周方正心思灵活起来:“不如写信给太傅?” 谢文通摇头:“眼下不是好时机,太傅也奈何不了他们,还是别让她心烦了。太傅可能早就料到各地自造兵器会出乱子,才不再往边关送银两,改由兵部督造。” “太傅远见卓识,救大梁于千钧一发之际。” 京城,朝廷被与战争无关的事情牵走了绝大多数精力,那就是关系所有京官的京察。 韩书荣说:“臣以为京察以稳妥为好,不宜大作调整。” 谢傅詹坚定地认为:“京官有尸位素餐的,有徇私舞弊的,有勤俭奉公的,也有兢兢业业的。怎么可以为了所谓的稳妥,就失了赏罚,让清正廉明、勤谨敬业的官员寒心。” 秦正也说:“恩科不开,地方官不考核,京察再以稳妥为主,其实就是什么都没做啊!” 小皇帝也拿不定主意:“徐尚书以为呢?” 徐平成怕自己的人被清理出去:“臣以为应以大局为重,眼下内忧外困,大肆调整京官容易使人心散漫。” 小皇帝说:“朕觉得有道理。” 谢傅詹说:“京察难道不是为了把那些心思散漫的人清除出去吗?正因为内外交困,圣人才需要能臣辅佐啊!而不是一味追求稳妥,让一些人继续滥竽充数。” 他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 怎么办,听谁的?小皇帝下意识地左看,看不到钱明月,突然恼了:“太傅怎么还不入宫!” “接了皇考的宝玺,又受了朕的三公封赏,结果呢?就干那几天,便随便找个借口不上朝不入宫,哪有这样偷奸耍滑的。” 随便找借口?您把人打得下不了榻了。其他人多少有点儿圆滑,不说话。 谢傅詹不知圆滑为何物:“圣人赐金马鞭,有失君王之仁义,请圣人向太傅道歉。” 若不是这个倔老头,这次京察根本就引不起什么争议。小皇帝气鼓鼓地瞪着他:“这是朕与她之间的事情,爱卿就莫插嘴了。” “这是君臣之间的公事,不是未婚夫妻间的私事。” “你!”小皇帝郁闷,“这里好像没有通政司的事情了。”你走吧。 杜阳铭含笑说:“圣人虚怀纳谏,没有通政司的公务依旧留谢公在文华殿议事。” 一个个的,都欺负朕!小皇帝想趴在御案上歇会儿,被谢傅詹提醒:“圣人请注重威仪。” 唉,如果明月在,就不会这样了。 下午,小皇帝召回万金宝:“太傅身体怎么样了?” “太医说还得休养数日,免得落下病根。” 那就不能叫她来了,可是,好想她啊! 小皇帝想起谢傅詹的话,他好像跟成国公夫人和钱李氏都道过谦,就没跟她道歉,明明受罪的是她,自己最对不起的也是她。 “谢老头虽然很倔,但是说话也在理,朕理应跟她正式道歉。” “怎么道歉呢?写信吧。” 小皇帝坐在御案前绞尽脑汁地写:“朕失赏罚而使德亏,无故责罚良臣不仁,仗势威逼老臣不义,朕悔之莫及。” 不行,文绉绉的看起来不够真诚,而且莫名有股居高临下的意味。 团了,重写。 “朕实在有诸多无奈,也怪朕不通人情世故,望太傅体谅朕,宽容朕。” 也不好,怎么看都像是找托辞,还要挟她一定要原谅。 团了,再写。 怎么写呢?小皇帝悄悄啃手,要不还是含蓄点儿吧,让她能领会大致意思。 都说“不学诗无以言”,今天他也用《诗》表达想法吧:“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以燕乐嘉宾之心。” 鹿鸣之宴哪里是随便吃吃喝喝的玩乐场所,就像朱熹说的,君臣之分严,朝廷之礼敬,这鹿鸣之宴就是为了调节这种严与敬的,拉近君臣的关系,也表达求贤若渴的意思。 朕想你,朕需要你。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乐在其中 钱明月将他的信放在锦盒里供好:“明日早起,叫我上朝。” 平安噘嘴:“奴婢不叫,太医让您多休息几日。” “我会注意的。” “他那样欺负您,您还随叫随到?” “我为的是大梁。朝廷遇到麻烦,我是太傅我不能不管。” 平安嘀咕:“大梁还不是他的家业。” 钱明月靠近她:“瞧瞧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乐、在、其、中。” “我喜欢他们君臣难得团团转的时候来找我,然后我轻而易举地化解掉他们的矛盾。这种有能力掌控事态的感觉,挺不错。” 平安小声说:“可奴婢看,您经常难得团团转。” 钱明月说:“虽然遇到困难也会很头疼,但想方设法地解决困难的同时,我获得了成长。” “现在的我,不是靠先帝偏爱嫁入皇室的政治联姻纽带,也不是靠家族权势立足朝堂的泥塑菩萨,朝堂越来越需要我本人,需要我聪明的小脑瓜。” 平安噗嗤笑了。 钱明月捏捏平安的脸:“这就对了,这样才好看嘛。” 平安得意:“任他真龙天子、两榜进士,到头来都得找我家姑娘问主意。太傅大人,奴婢怎么有种、有种鸡犬升天的感觉?” “哈哈哈。” 乌纱帽掩三千青丝,眉眼依旧被修饰得中性而锋芒若隐若现,她近日消瘦了不少,圆领袍有些宽大,却愈发显得风骨天成。 东华门外,群臣有序地等候。不时有人低声说几句话,但没人走动,也没有大声喧哗,总体秩序不错,气氛也算和睦。 钱明月早早地到了,听韩书荣解释希望此次京察以稳妥为准的主要原因。 谢傅詹则在她身后严肃地看着她,钱明月便是不回头都觉得他的眼神扎得背痛。 这个倔老头最难搞了。 双方都挺有道理的,都是为了公不是为了私,最好能够兼备,那就很考验政治智慧了。 钱明月绞尽脑汁苦苦思索:这两边的意见,真的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吗? 稳妥指的是不对人员进行大规模调动,是对京察结果的要求;而谢傅詹要求公平公正,是对京察过程的要求。或许可以—— “本官的轿子到了,怎么都不来行礼?”一个粗哑难听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钱明月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无明业火:“谁啊!好大的官威!” 她怼官员不管对方品级高不高,反正都没她高! 一些准备过去行礼的低品阶官员便犹豫了,大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一出只可偶遇、不可强求的大戏。 自钱太傅受伤不上朝,徐三孤每次都晚晚地过来,然后要求已经到的大臣都给他行礼。 不过徐三孤也没坚持几天,每天早起上朝那么累,他很快就疲倦了,随便找个托辞,便不再上朝。 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突然又来上朝,还摆官威,偏偏碰上伤愈第一次上朝的钱太傅。 终于有人治治这蠢货了,大家都微笑着看热闹。 钱明月杀气腾腾地走向徐三孤的大轿:“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皇宫东华门!” “你知道大家在等什么吗?等着钟鼓响,入宫上朝。” “伺候、陪同主尊位的人,哪怕品阶再低,也不用向后来的高品阶官员行礼,这么简单的礼数你都不懂吗?” “难道你被宣召入文华殿,还要銮仪卫、文华殿里的九卿都给你行礼吗?” 两个人见面,低品阶行礼理所当然。 但如果一群人呢,排列组合,然后两两行礼吗?那一天天什么也不用干了,光行礼就好了。 因此严肃持重的正式场合,有主尊位在,只有其他人对主尊位的礼,其余人之间的礼就免了。 徐三孤背《出师表》背得头脑昏沉,抄《论语》抄得手臂发酸,看到钱明月产生了病理性恐惧:“钱,钱太傅,你怎么来了?” 怂样!钱明月声色俱厉:“宫门喧闹叫嚷,成何体统!” “钱太傅,下官知错了。” 钱明月冷哼一声:“下不为例。” 早朝上,小皇帝看到端端正正站在前排的钱明月,眼睛都亮了,主动问起京察之事:“钱太傅认为该怎样?” 什么该怎样,思路都被打断了。钱明月说:“臣以为稳妥与公正并不矛盾,请容臣谨慎思虑,寻找一个公正不失稳妥的方法。” “那你上午到文华殿来,与诸卿共议事。” 太医说了,她还需要修养,可不能把她累坏了,文华殿得好好布置一下。 文华殿里间,除了文房用具,还摆放了一张美人榻,放了几盆兰花。 小皇帝邀功地说:“这都是朕亲自安排的,你累了就躺下,啊,不,趴下歇会儿。” 钱明月含笑:“臣谢圣人恩典。” 小皇帝眼睛亮晶晶地说:“你太客气了,朕很乐意给你做点儿事。” 钱明月深深行礼:“臣愿为圣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不想听这些场面话,他想跟她吵吵架,拌拌嘴,那多有趣。 “好无聊!” 小皇帝坐在榻上:“你说说你,年纪轻轻的,学什么不好,非得学那群老头子,严肃、死板,把自己搞得老气横秋的很好吗?” 钱明月做捋须状:“这个,老夫似乎真的错了。” 小皇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起来:“你要去唱戏,估计还能受人追捧呢。” 说完就后悔了,小心翼翼地偷瞟钱明月的脸色,戏子这个职业在当今可是地位极其低下的! 好不容易把人请来了,若是又说错话把人气走,可怎么办吧! 外面的人听到这话,都觉得太过分了,好不容易钱太傅回来了,圣人怎么又嘲讽她。 做皇帝的,应该“王者无戏言”,哪能什么都随口往外说。 钱明月对尊卑没有天生的敏感,笑道:“那可不容易,台上一分、一刻钟,台下十年功。受人喜欢的戏子,台下都是下了苦功夫的。” “戏子位卑,想在几尺戏台上有所成就,都需要勤恳,何况圣人要治理天下,难道没有什么感触吗?” 终于被教训了。小皇帝跳起来:“朕这就出去处理政务。” 钱明月在里间踱步,安安静静想事情—— 韩书荣提出稳妥,是因为他发现每到京察,京城官员就心惶惶。谁都想在天子脚下干,外放哪怕升几级都不乐意,这背后的原因很多不必追究,总之京城百官人心思稳。 那些思稳,害怕京察的官员,难道都是贪官污吏,或者碌碌无为之辈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调和矛盾 未必。小皇帝几次出差错,朝廷依旧能够有序运转,离不了这些中下层官员。 那么,那些人在怕什么呢? 怕动辄得咎?怕卷入钱氏与徐氏政治斗争成为牺牲品?怕被关系强硬的人加塞挤出京城?还是怕一点儿小毛病被放大,成为获罪的原因?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或许京城中下层官员有过偷懒浮躁或者不严谨等行为,但是换上来新的就一定能够像圣贤一样吗? 京城百官,有大罪过的肯定不多,没有任何攻击点的更是少上加上。那些有小错的人,或许可以留任,这样能够稳定人心,也对朝廷运转有益,毕竟他们熟悉朝廷事务。 可是,他们毕竟有过错,视而不见的话到底有失公允,这就是谢傅詹追求的公平公正吧。 对官员的管理不能只有升官贬官,还要有批评教育。或许,可以诫之勉之教之。 “京察当严格而公正,对百官,应当宽仁不失约束。” “分为五个档次,表现最优秀的,圣人下旨表彰,令天下士人效仿,要求五品官以下,如果实在没有可以不施行;最差的,造成恶劣影响的,圣人下旨批评,必要时交给三司会审,没有这么糟糕的可以不施行。” “更重要的是中间三个:认为不能胜任现任官职的,降职;不堪为官的,革职;修身为官有小疾而无伤大雅的,由吏部、都察院诫之勉之教之,记录案卷,赞留任原职,以观后效。” “此外,即便官员贬官革职,对其父母封赠不再追回。”减轻京察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免得大家争斗头破血流,阴谋层出。 小皇帝托着下巴,点头:“嗯,你中庸之道学得挺好啊。朕觉得可以了,拿去给九卿看看吧。” 钱明月说:“如果他们没异议,就发布出去,让京官知道,安安他们的心。” “免得他们整天挖空心思、互相弹劾攻讦,诽谤诬陷,弄得朝堂乌烟瘴气,甚至无心公务,光想着找门路托关系,也让吏部官员不胜烦恼。” “韩公是政治老手了,希望京察‘稳妥’,实在是忠君的考量。京察素来是‘非升即走’,甚至逼人‘致仕’,被革职人父母的封赠都会夺回,如此残忍的政治斗争,人心怎么会不乱。” 小皇帝笑:“你家门槛还好吗?” “不瞒圣人,也不太好。” 小皇帝托腮:“这吏部考核百官?谁考核吏部?” 钱明月问:“都察院监察弹劾百官,谁来监察弹劾他们?” “是啊?谁呢?” 钱明月摇头:“我也不知道。便是再找个人来监管吏部和都察院,谁又来监管那个人?” 小皇帝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姐姐竟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钱明月惊讶:“圣人不会以为臣什么都懂吧?臣不懂的多着呢。像先生说的,臣只是夹生的红薯。” 小皇帝问:“先生?” “想起来了,那个国子监监丞,区区六品官,好生狂妄。” 钱明月摇头:“人能做到哪个品级,受很多外在因素影响。但是一个人的才学,全在他自身。” 她那么崇拜他!小皇帝不高兴:“瞎猫碰到死耗子,侥幸打了个胜仗而已。” 钱明月微笑:“那些不重要,圣人以为该如何监管百官呢?” 小皇帝想了想,说:“让他们互相监管,谁发现了别人的弊病都可以弹劾。” 钱明月挑眉:“圣人最近接到的互相弹劾的奏疏少吗?” “非常多。” “这是因为京察。若是这种情况变成常态,官员整日互相弹劾报复,这朝廷还怎么运转?” 钱明月拉着小皇帝,语重心长地讲了一堆道理,治理这么大的国家,一定要引导大家团结,不能引导大家内斗、党争,劲往别处使,等等。 小皇帝听得倒是挺耐心,但是最后问了一句:“皇考为朕定下你,并赐你宝玺,不就是让你们钱家与徐家相争相斗吗?” 先帝武能南征北战打下大好河山,文能安邦治国开创太平盛世,在小皇帝心里是非常神圣的,远超钱明月。 钱明月愣了一下,想说太祖做的事情就一定是对的吗? 到底不敢非议先帝,而是说:“徐大人弹劾过钱家人吗?” 小皇帝想了想,说:“没有。那是因为你们钱家人没那么容易找攻击的点,他可没少背后说你坏话。” “背后说的话不算。” “为什么不算?” “群臣不知道,影响不了风气。” 小皇帝歪着脑袋问:“可朕知道了,你就不怕朕讨厌你?” “您讨厌臣吗?” 不等小皇帝回答,钱明月又问:“钱家有人弹劾过徐家吗?” “没有。” 小皇帝感动地说:“你的用心,朕懂。” 钱明月冷静理性地说:“毫无疑问,徐家钱家一直在暗暗较劲,但是我们没有疯狂地撕咬,没有因为党派争斗耽误了朝廷大事。” “京察,多好的铲除异己的机会,但是徐大人也是力主稳妥。” “现在的朝局是先帝爷布置的,中立的多,也有倾向臣这边的,徐大人朝堂上的支撑并不多,但他依旧支持稳妥,是为了朝廷大计。” 小皇帝惊讶:“你竟然夸他!朕以为他力求稳妥,是怕自己的人被换出去呢。” 这个小家伙,真精。 “臣没想到这一层,臣以为先帝爷旷世明君,最善于选贤任能。” “姐姐真是,蔺相如也比不上姐姐。” 钱明月的智慧就在这里,通过夸对手三言两语,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胸怀坦荡的忠臣。 小皇帝闷闷不乐地说:“朕也不知道为什么,韩书荣一提起京察,朕就希望稳妥,是朕太懦弱了吗?姐姐怎么想的呢?” 钱明月说:“臣也希望稳妥。我们不是懦弱,只是量力而行,不冒进。” 小皇帝眼巴巴地等着钱明月教导。 钱明月说:“我们对朝廷的控制力都很弱,都还没有布局朝堂的能力,这次京察求稳,保留先帝的布局,对您最有好处。” “如今朝堂上,没有冒进擅改祖制的,也没有畏缩怕事的。有他们在,足够支撑朝廷平稳地过渡到您长大。” 小皇帝摇头:“不,你错了,有一个人是非常想改祖制的。” 钱明月想了一圈没想到是谁:“谁?”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败贤亲王 “当然是姐姐你啊。” 小皇帝将脸猛地伸到她面前:“你敢不承认?” 钱明月将他的脸推到一边:“臣想改也改不动啊。” 小皇帝又将头探过来:“朕就想知道你打算怎么改?” “臣还没想好呢。” “说说嘛,我们一起想。” “说说嘛,好姐姐。” “说说嘛,好太傅。” 他长得那么好看,撒娇时那么可爱,教人怎么拒绝呢? 钱明月说:“臣受够了朝廷捉襟见肘的日子,要改赋税。” …… 这个上午,他们在文华殿里间,描绘了一个繁荣昌盛的大梁。 那一切还很遥远,那个世界的轮廓还很模糊,只有他们相信那是一定会实现的。 再说宁夏一带,突力军稳扎稳打,终不见大梁有援兵到来,便无所顾忌地合围中卫城。 与此同时,京城的火器军械也到了宁夏卫,骑兵配了三眼枪,步兵配了鸟铳。 突力攻城第一日,中卫城内巨石如雹、箭如雨,突力伤亡不少,城门没有破的意思。 贤亲王慢条斯理地说:“别急,榆林主力尽失,还能守六天呢,这中卫城也不是几天就能攻下来的。” 第二日,再打。第三日,再攻。 第四日,中卫城露出明显疲态,贤亲王大喜过望:“拿下中卫城指日可待。” 与此同时,凉州卫、西宁卫、宁夏卫兵马已经装备完毕,悄悄到达中卫城西北、西南以及正东几十里之外。 那一夜,贤亲王正在军帐休息,外面传来由远及近的爆破声,接着是喊杀声和马的嘶鸣声。 近期无战事、休养良好的凉州卫率先攻击中卫城西北的突力军,偷袭被突力军发觉,直接刀兵相接。 大刀长枪对上铁梨花,突力军没料到是这阵仗,乱作一团,战斗一直进行到天蒙蒙亮。 天刚亮,西宁卫就与中卫城西南的突力兵交兵,阻挡他们对西北方向突力军的救援。 突力军两线开战,战事异常惨烈。 贤亲王说:“这就对了,哪有城镇被围不派兵救援的道理,这样才正常嘛。” “只可惜他们救援得晚了,合围已经形成,这到嘴的鸭子怎么能飞了!” “且让西边打着吧,我们在东边攻城。” 此刻,中卫城的兵力也集中在东边,应对敌军攻城。 战斗打响,突力军全部精力放在攻城的时候,宁夏卫兵卒终于行动了,袭营,烧粮草,冲击队伍左翼,将突力军杀得阵仗大乱。 很快,贤亲王重整旗鼓,一部分对付宁夏卫,一部分防备中卫城兵卒出城攻击。 李保民看着迅速恢复阵法的突力兵,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训练有素。 出发前,谢文通曾经说过:“他们的阵仗可能会乱,但不会乱太久。不可恋战,眼下我们只有五千余人,他们光东门可就有近两万人。” 李保民含恨说:“撤!” 贤亲王那边也不好—— “粮草被烧了大半,只剩下三天的口粮。” “三天,足够了。你们去打探一下,他们援军在哪里安营扎寨,我们晚上去偷营,先解决了这批援军,再攻城。” 是夜,梁军军营点着篝火,炖着肉,香气飘了很远。中军大帐点着烛火,能看到人影,似乎在边吃边谈。 营帐外面有兵士在巡逻,再往外,也有一队队兵士在转圈圈巡逻。 偷袭是个美妙的计划,但不容易施行,军营外面,哪有无人巡逻的。 后来,巡逻兵们队伍散了;再后来,他们跑到营帐里拿了肉,缩在营帐外吃。 好机会! 这一夜无月,突力步兵三千悄悄逼近梁军营帐。 不求刀压脖子梁军还没觉察,只要距离军营足够近,梁军来不及整理队形,就算袭营成功了。 然而,在距离营帐还有一里路时,梁军军营突然锣鼓大作,突力军背后也传来喊杀声。 周方正担心李保民是守城之将,远征安营扎寨的经验不足,亲自在中军帐安排。 周方正远远算不上天纵奇才,甚至称不上一流的将帅,他胜在忠勇坚贞,又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在古往今来的元帅中,算中等偏上吧。 他谨慎地防备敌人袭营,恰逢敌人真的袭营,竟然给人一种军事奇才的感觉。 中计本就慌乱,又对上梁军人多势众,武器精良,这三千步兵眼看要连人带兵甲全部丢在了梁军营帐里。 贤亲王在大帐内意识到中计后,急忙调兵准备救援,又接到西南西北方向的求救信号,也是袭营中了梁军的计,他们白天就伤亡甚重,晚上又袭营中计,人员损失过半。 贤亲王将人马分作四份,分别去救援那三路人马,还有五千人留守大营。 贤亲王很重视宁夏卫,因为宁夏卫那个智囊实在太可怕,亲自带兵去救援。 宁夏卫似乎已久累了,与突力援军对上,就现出颓势,且战且退,往东北方向跑,突力军一把火烧了梁军的营帐,才泄了心头之火,继续穷追不舍。 等到三路援军都远离了东门,城内憋屈已久的中卫兵卒,甚至寻常百姓都冲出城门。 虽然没有火器,但弓箭、刀剑、锄头,还有他们的怒火,也不是仅存的五千突力军能够抵挡的。 粮草彻底被烧毁,兵将死伤殆尽,只余下一部分残兵败将往西南方向逃去。 凉州卫与西宁卫也是遇援军就撤,熟悉路线的他们一路按计划往远离中卫城的方向撤。 援兵当然想追,可是身后天空火光冲天,喊杀声阵阵,怎么不明白是大营被袭击了。 贤亲王又气又恨,眼睛几乎要爆出来:“我一定要杀净你们!杀光!” 回转救援,可能已经晚了;继续追,谁知道他们引诱自己追击,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最终,不出谢文通所料,贤亲王舍不得已经合围的中卫城,他一定要把中卫啃下来。 只是,突力连日来伤亡惨重,合围圈已经不严密了。 凉州卫、西宁卫在西面拦住突力军的补给线,宁夏卫在东面稳稳地驻扎,他们背后均有源源不断有补给送过来,根本不慌。 贤亲王很慌。攻城,外面的梁军就会进攻;不攻城,他的粮草已经没了。撤吧,好不容易形成的合围圈,不撤吧,怎么坚持? 好在西南西北方向的粮草还在,还可以勉力硬撑了几日。 接下来的几日,贤亲王全力攻城,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而且,伤亡惨重。最终,贤亲王按下万般不甘,决定撤退。 第一百三十七章 魏氏的纠结 贤亲王集中兵力攻打凉州卫兵马,凉州兵马抵挡不住,败退十几里。 等到贤亲王终于松一口气的时候,看到了宁夏卫高高飘扬的大旗,后面,中卫兵卒也追到了。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硬仗,梁军占据人数优势和连战连胜的气势,突力军有着为了活路而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一战,双方伤亡都不少。 最终结果,是贤亲王易服带着几百骑逃出去。 钱明月看着那长长的战报,就像看传奇故事一样,生怕一喘气就耽误了什么。 司马韧啧啧称奇:“凭一己之力,让西北战局转守为攻。这真是,国子监埋没了他啊!” 谢傅詹老脸红红的:“那小子看着是个儒生,其实狂妄得很。” 钱明月只觉得他好可爱。 徐平成怎么能让功劳落在钱明月一派身上,温和地说:“这战场,不是两军兵将斗勇,也不仅是军师斗智,其实斗得是国力。中卫城能取得如此大胜,多亏圣人减膳停狩支持边关。” 小皇帝得意地笑了:“这么说,朕也算得上明君了?” 满屋子大臣起身,奉承他:“圣人英明。” “圣人贤明。” 唯独钱明月动了动继续坐着。屁股痛,腰痛背痛,就不想动弹。 她怎么不夸朕!小皇帝挑眉:“钱太傅觉得朕比之汉武帝如何?” “汉兴于文景,盛于武帝也衰于武帝,圣人还是不要跟他比的好。” “那,比之唐太宗呢?” “截然不同,先帝可类太宗。” 小皇帝不死心:“那,比之唐玄宗呢?” 钱明月笑:“圣人确定要跟他比?” “晚节不保,确实不能跟他比。” 小皇帝很无聊,就想跟钱明月说话:“那,朕跟明成祖比呢?” 钱明月起身行礼,严肃地说:“臣知道圣人一心要做千古明君,但事实上没有哪个君王是完美的,他们身上都有缺点,有的缺点甚至是致命的。” “圣人,只要尽力做好自己就好了,不必去效仿他们,将来子孙后代会以你为榜样,效仿你的。” 小皇帝笑:“也就是说,要朕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听着不错。” 钱明月将御案上的奏折推给他:“自古瓜儿苦后甜。” 整天看这些,真的好无聊!小皇帝脸上的笑意瞬间龟裂,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这些琐碎小事还是交给你们处理吧,朕去思考一下大事,比如说,该好好褒奖一下他们,朕亲自题词怎么样——” 在钱明月冷冷的眼神中,声音越来越小,乖乖低头看奏折。 临近中午,钱明月坐着八抬大轿回到成国公府,刚下轿看到钱霖跳下牛车,伸手去扶里面的妻子。 应该是陪着妻子去看铺子了。 他们夫妻情投意合,她自然乐意见到,可是,整天这样黏糊在一起—— 钱霖还没考中进士呢!整天经营妻子的嫁妆铺子,自己还要不要考科举了?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钱霖看到钱明月,笑着对妻子说:“你看妹妹这官袍穿得,是不是很威严?” 魏氏笑:“妾还是第一次见妹妹穿这个的,走起路来都是龙行虎步呢。” 钱明月上前:“哥,嫂子。好巧。” 钱霖笑道:“哥是不是得先见过太傅大人?” 钱明月说:“在家里呢,按家法,哈哈。” 几人一起回府,过了正堂各分东西,去了自己院子。 魏氏艳羡地说:“妹妹真的是好威仪,想必在朝堂上更是威风凛凛。” 钱霖摇头,妻子到底是把官场想得太容易了。 “她哪有威仪,分明还是一个女娃娃,朝堂上那群文武官,哪个不比她年长,各有各的心思,她费了不少劲,才能让他们维持面上的尊敬。” “至少,她无论去文华殿还是朝堂都是理所应当的,从来没有人非议她,而妾呢,即便是出去看看铺子,都会被人嚼舌根。” 钱霖忙问:“谁说什么了?你怎么不跟我说?” 魏氏摇头:“妾累了,先去睡会儿。” “中午了,该吃——” “不吃了。” “一起。” 他们正在书房里赏今日刚买回的字画,丫鬟回报:“二姑娘来了。” 魏氏躲到屏风后面:“你们就在这屋里说。” 钱霖无奈:“明月不是爱生是非的人。”妻子对钱家人总是不信任,猜度,提防,让他左右为难。 罢了,就让她听好了,让她知道明月的为人。 钱明月换下常服,穿着寻常男子的学子衫,看着是个俊俏的小秀才,一蹦一跳地跑进钱霖屋里。 钱霖嫌弃:“钱太傅上朝也这样蹦蹦跳跳吗?” 钱明月脸苦巴巴地皱在一起:“可别提了,我多想这样无忧无虑的。哎,哥!嫂子呢?” “你嫂子累了,已经午休了。” 钱明月由衷地羡慕:“真好,我也想美美地睡个午觉。” 你羡慕我,我羡慕你。总是别人的生活看起来轻松又美好。 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太师椅上:“哥,问你个事儿?” 重点到了,魏氏屏息。 “有话就问,别兜圈子。” “你怎么还不回国子学?” 钱明月说:“我听说国子学风气不好,如果你在学校待得很苦恼,不能好好学习,可以换到太学去。” “国子学里的确有轻狂浮躁之辈,但太学也有,而且新招进来的那群学子都是出身不高,但是学问踏实的,国子学的风气大好。” 钱明月不解:“那你怎么还不回去读书?从准备结婚到现在,你好久没正经读书了吧。” 钱霖担心屏风后面的人多想,说:“明月,这事儿吧,我跟你嫂嫂结婚也没多久。” 钱明月连珠炮似地说:“我知道你跟嫂嫂感情好,可是,不好好读书怎么考进士啊?不考进士怎么做官啊?不做官怎么给嫂嫂挣翟冠霞帔啊!” 钱霖干张嘴,就是没机会插嘴。 “总不能几十年后,嫂嫂闺中的手帕交都是宜人淑人甚至一品夫人了,让嫂嫂逢人就行礼吧。” “当然,可以蒙祖荫做个闲散的官。可是,蒙祖荫做官的,哪个能有正经进士出身的前程好。” 第一百三十八章 钱明月再背锅 钱明月推心置腹地说:“哥,我最近一直思考一个问题,就是父母能不能把自己拥有的东西直接给孩子。” 钱霖问:“结果呢?” 钱明月把问题推给他:“哥哥以为呢?” 钱霖说:“当然是不能的。” “一个人如果自身没有能力,便是身边的父母亲人再有能力,也给不了他什么。给家产守不住,给荫封官也做不好。” 钱明月连连点头,是啊,便是给孩子个江山,他也未必治得了! 钱霖含笑说:“是以钱氏家训,不遗余力教子弟读书,培养他们的德行。怎么样?哥哥没有堕落吧。” 钱明月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哥好着呢。可是,哥,你为什么不去读书呢?” 钱霖求生欲满满地说:“哥舍不得你嫂子啊,好不容易才娶进门的。” 钱明月只当他在开玩笑:“那,难道是因为嫂嫂刚到成国公府,不适应,你再走了,身边都是很陌生的人,她会觉得不安?” 钱霖叹息:“果真女人更能明白新妇处境的艰难吗?” 钱明月说:“人多就是非多,祖父治家再严都避免不了。不然,在国子学旁边买个或者租个院子,你带着嫂子去那边住好了。” “你嫂子倒是在附近有个三进的院子,不过——” “不过什么?不想住媳妇的院子,怕人嘲笑吃软饭吗?” 钱霖还真有这种想法,不过,媳妇在屏风后面,不敢承认啊:“我媳妇都没意见,干他们什么事!” 魏氏第一次听钱霖说这个,国子学附近的院子是成婚前她特意花大价钱买的,重金请原来的住户离开,就是为了将来搬到那边去。 但是,钱霖说什么就是不正面回应,她一提搬出去,他就渴了饿了想上厕所了…… 钱明月笑:“正是,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到底是个人私事,不需要接受别人指指点点,有胆敢嚼口舌的,你列个名单给我,用谁妹妹做不了主,不用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咳咳,你这是公器私用了啊!” 钱明月坐在太师椅上嘚瑟地摇摇晃晃:“难道那种人有资格做官吗?用人首先要核查的就是德行啊。” 钱霖说:“实不相瞒,不搬出去是顾忌到祖父母尚在,子孙别居不好。” 钱明月摸起手边的一个软枕,要砸钱霖:“说!你是何方妖孽,怎么附到我哥身上来了。” 钱霖哭笑不得:“怎么了?” 钱明月拿枕头捂在脸上,装腔作势地哭:“我那聪明伶俐的哥哥怎么变傻了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吧!” “我怎么傻了!明月,有话好好说,做了太傅的人了,能不能有点儿大人模样?” 钱明月恨铁不成钢地说:“哥啊,规矩礼仪是用来做武器约束别人的,哪能自己跳进去,把自己困起来呢。” 钱霖皱眉:“你哪学的这些歪理?” “我问你,搬家是不是要搞个乔迁之礼?” 钱霖点头。 钱明月摊手:“这不就完了,我们不搞乔迁之礼,就不是搬家了嘛。” “院门也不要挂什么府什么宅,挂个什么别院就好,谢先生跟父亲不和,就是这样玩的。” “京城哪家在外面没有别院,哪家不经常出城住住?逢着休沐、节假日等重要时间,就回来,那能算别居吗?那叫暂住。” “干脆你到国子学就大病一场,然后叫嫂子为了照顾你饮食起居,陪你在国子学外暂住,顺理成章。” 钱霖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还能这样?” 钱明月得意:“厉害吧!我可会折中了。”她在朝堂上就是个和稀泥的,调和君臣之间,臣与臣之间的矛盾,“中庸之道”玩得得心应手。 “若是府里的下人胡言乱语,直接远远地卖了,你卖几个,剩下的人就老实了。再不然就打发到庄子上干苦力去,让他们知道主子不是他们能编排的。” 临走前,钱明月嘱咐道:“有些事嫂子出面可能会惹非议,你就自己去干,别管什么内啊外啊的,记住了啊!” 等钱明月走远了,魏氏才从屏风后面出来:“你妹妹是个爽利人,比你聪明多了。” 家里一切顺利,朝堂没有太多事,这样的日子挺不错,钱明月哼着小调儿,心里满是欢喜。 然而这样的欢喜并不能持久,第三日,边关传来八百里加急:榆林被屠城。 “说是突力恨辽东梁军诛杀突力军民,屠杀榆林城的百姓,但凡高过车轮的孩童都被杀害,妇女被侮辱自尽的不计其数……” 痛失榆林,大梁人的心本就伤痕累累,如今又撒了一把盐。 打仗,最苦的就是边疆黎民,最为难的是主战或者参战的人——边关参战的将士,朝中主战的高官。 此刻钱明月正在御门前跪着,听群臣唇枪舌剑地争辩。 徐平成说:“若不是太傅自作聪明,让辽东军队残杀突力民众,怎么会引得突力报复,屠戮我榆林百姓,请圣人治她的罪,以平息突力怒火。” 小皇帝始终没有承认围魏救赵是他的计谋,大家都认为是钱明月想出来的,钱明月就只得替小皇帝背锅,再想办法脱罪。 秦正说:“圣人万不可中了突力的反间计!突力将蓝钰送来,就是为了让我们朝野意见分裂,现在又将屠城的罪名归在太傅身上,一定是听闻了太傅的贤名,想毁了大梁的股肱之臣啊。” 徐平成含笑说:“秦尚书说的,全是猜测啊。” 翰林院侍读李克勤说:“太祖元年,尚未收复辽东,突力大军过境如蝗虫,劫掠一空,杀死百姓无数。” “太祖三年,突力被先帝爷率军驱逐出关中,又杀掠手无寸铁的百姓数千人。” “太祖五年,突力骑兵袭击河西,屠戮十余个村子,仅有藏在地窖里的百姓得存。” 他这个前记注官,对大梁的历史再清楚不过了。 “还有更多,桩桩件件都不是猜测的。突力本性残暴而屠戮我榆林城,岂能怪罪在太傅头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巧言脱罪 有一个低品阶的官员说:“杀戮百姓,总是不仁。” 司马韧冷哼:“突力生于马背,全民皆兵,便是老弱妇孺都曾经掠夺我边塞,哪个是百姓?” 李克勤说:“突力又何尝放过我大梁的百姓?” 徐三孤说:“若说突力生性残暴,为什么刚攻下榆林城时不屠城,反而过了这么多天又屠城?难道不是辽东战事激怒了他们吗?” 又恍然大梦初醒地说:“我明白了,是中卫城的战事激怒了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他们肯定恼火,要杀我们的人。” 李克勤诘可:“难道因此就不反击了吗?难道你妾侍被外人侮辱,你就因为可能会被打就不上前制止了吗?” “你娘的!”徐三孤执牙笏要砸李克勤。 小皇帝暴怒:“荒唐,胡闹!简直不堪入耳!钱太傅,这朝堂因为你,吵吵嚷嚷快打起来了,你看该怎么办吧!” 钱明月说:“回圣人,朝廷是因为边疆战事争论,不是因为臣。” 混蛋,那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就是因为你,他们都在争论你有没有罪,你自己说吧!” 小皇帝这话,明显带着暗示钱明月认罪的意味。 徐平成心中欢喜,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否定钱明月的能力,进而将她弄出朝堂。 林长年担心地看着钱明月:“臣以为太傅无罪!” “朕可你了吗?” 你让我认罪我就认罪啊!不可能!这是要在史书下定论,记载千古的,她才不担不是自己的罪! 钱明月声音清脆坚定:“臣无罪。” “若说敌人占领榆林多日才屠城,便不是因为他们本性残暴。辽东出兵多日,突力才屠城,认为原因是辽东出兵,就合理吗?” 姐姐好辩才!小皇帝摊手:“你们谁能想出说辞反驳?” 徐三孤说:“可是八百里加急上写着,突力宣称——” 钱明月打断他的话:“你宁可信敌人的话,不信满朝文武的推断,是何居心?” 小皇帝又可徐平成:“徐尚书以为该听谁的?” 徐平成说:“臣愚钝,相信圣人自有裁决。” 原本他还奇怪,谢文通在陕西军中威望那么高,怎么会允许对钱明月如此不利的消息写在八百里加急里传回来。 现在看来,估计谢文通根本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知道仅凭这一句话,伤不了钱明月分毫。 那他也就不争论了,免得说着说着强词夺理,没得给自己画上个奸白脸。 “舅舅呢?” 徐三孤为难地说:“这,臣觉得吧,突力王这样宣称是为了让我们停止辽东的进攻,我们不如停了吧。太傅出的主意不好,就把太傅的官职革除吧。” 李克勤嘲笑:“这样就没人逼着少傅抄《论语》了,是吧!” 徐三孤又想打人了,被钱明月呵斥一声“肃静!”立刻老老实实站住。 司马韧说:“‘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圣人请以史为鉴,切莫中了敌人的诡计,自毁长城。” 小皇帝又可钱明月:“太傅,你说该怎么办吧!” 钱明月坚定地说:“臣无罪,不需要处理。” “也许今日臣会获罪,也许臣能平安无事,不管结局怎样,臣不后悔当日的决定。” “为官理政,不做事就不会犯错,做事就可能引来争议,但臣不能因此不做事。但朝廷若宽容干实事的人一二,必能激励大家更积极主动做事,而不是避事。” 隐晦地劝解小皇帝,不要怕,不要否认自己,你的计策没那么糟糕,千万不要因此失去信心,不敢再主动为国谋划了。 小皇帝听完她的话,才说:“朕可你这个了吗?接下来怎么办?起来回话。”这就是不追究的意思了。 “谢圣人。” 钱明月起身:“自大梁立国至今已有三十多年,高丽一直没有臣服,当年甚至打着勤王的名义攻击太祖爷的军队,意图入主中原,被先帝爷击退。” “高丽是边关的一大威胁,如今辽东倾兵攻击突力,只怕他们会侵扰我边境。当初让辽东出兵是为了分担陕西的压力,如今陕西战局扭转,辽东兵马可以回驻地了。” 徐三孤得意:“这不跟我说的一样吗?” 没人理他,钱明月说:“胡天八月即飞雪,突力草已经开始枯黄了,牧民必须迁徙,眼下他们只占了榆林就损兵折将,想必战意不强了。” “谢监丞奏折提到,突力重利而好武,性刚烈而残暴。臣恐他们不甘失败,还会大肆屠戮榆林附近的百姓。”城外百姓更多,也暴露在敌人屠刀下。 “臣以为,不妨遣使和谈。” 小皇帝腾地站起来:“你让朕去求和?不可能!” “钱太傅,你可知道你这是在折损我大梁的国威!你简直把朕的颜面扔在地上踩。世人会嘲笑朕没骨头的!” 钱明月没想到小皇帝这么抗拒,争辩道:“圣人,这怎么能是求和呢?我军方才大获全胜,用得着求和吗?” “和谈止兵戈是一件福泽边疆黎民的事情,世人称颂您还来不及,怎么会嘲笑您呢?” 小皇帝可:“各位爱卿说说你们的想法,户部,徐平成。” 当初榆林刚失守,徐平成最早提出和谈,此时也无法说反对的话了:“臣以为战与和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和并不可耻。” 小皇帝翻白眼:“徐少傅,你说呢?” 被点名了,好激动!徐三孤兴致勃勃地说:“打啊!乘胜追击,打得突力再没有还手的力气多好。” 司马韧说:“臣启圣人,大梁军队和突力军现在差不多势均力敌,谁跑得远,谁失去后方支援,谁就会输。” “中卫城能够大胜,是因为突力军劳师远征,我们在本土以逸待劳。若是远征,只怕胜败攻守之势会逆转。” 小皇帝赌气道:“那朕就更不能求和了,要和谈也得他们求和啊!” 林长年刚想劝:“圣人,臣以为——” “你以为什么?朕不管你怎么想的,最重要的是,朕决不能主动要和谈,不能损了太祖和皇考的威名。” 这,国家大事怎么能这样处理呢!搞政治的,就得懂得退步。 群臣心里明白,这里面其实有一对矛盾需要调和:皇帝的颜面和边城百姓的性命,孰轻孰重? 当然是,皇帝的颜面重啊! 第一百四十章 筹备大婚 皇帝的颜面代表了国格,代表了大梁万万子民和成千上万官员贵族的脸面。 可是,人皆有恻隐之心,谁忍心看百姓为人鱼肉! 需要找一个折中的办法,既能保全皇帝的颜面,又能周全百姓的性命。 钱明月正想着如何寻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向不过问吏部以外事情的钱时重,突然执牙笏出列。 “圣人可尽快与太傅大婚,届时让娘娘全权负责和谈事宜,绝不会折损您的威名。” 钱明月忍不住侧头,亲大伯,这么重的担子也往她身上压! 钱明月说:“礼部可能还没准备好,仓促之中怕是会出差错——” 小皇帝突然笑了:“想必太傅为了黎民,可以不在乎这些虚礼。朕准了!” 果然,这个青春期的熊孩子不知道怎么地,又起了逆反心理,非要跟自己唱反调。捉摸不透,真令人头疼。 下朝后,钱明月对秦正说:“蓝钰,不是故意要置榆林于此境地,兵败他岂会不痛心,就不杀了,流放吧。”经此一事,她对蓝钰多了几分体谅。 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希望自己因为公事获罪,也放过犯了公罪的蓝钰。 秦正终于明白为什么连林长年、司马韧那么懂得保留的人,都对她敬重有加了。 从这一点来看,钱太傅虽然是个女儿家,也算得上君子了。 “待本官文华殿禀明圣人,便盖了宝玺给你。” 让下官去按自己的意思做事,却让人以为那是他自己干的,是坑他,将来出了罪责得下官担着。 而如果给了公函,盖了宝玺,那就不是权力的私下运作,出了罪责也是上官顶着。 钱明月现在债多了不愁,不怕担罪责。对于下官来说,是难得够意思的好上司。 榆林屠城的消息,震荡了整个陕西。 杨士钊召集部将议事:“屠城恐怕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可能会频频出榆林城,在乡间烧杀掳掠,我们不能置百姓于不顾。”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副将说:“不如攻打榆林吧?夺回榆林,百姓就安全了。” 杨士钊摇头:“榆林易守难攻,不是那么好打的,等朝廷援军到了再合力攻打吧。” 有将官建议说:“突力出城劫掠的队伍人数不会太多,我们可以将军队化整为零,散布在百姓聚居地。教百姓使用烽火,一旦突力军来,就点燃狼烟,各地潜伏队伍便前往救援。” 此事便议定了。 京城人都在讨论这突如其来的帝后大婚,说这六礼都走得很仓促。 告太庙到纳采问名之礼只隔一天;先帝病重的时候,又匆匆进行了納徵告期册封之礼。 要说快不行的老父亲着急给儿子娶媳妇,仓促点儿也没什么,小皇帝就很过分了。 一开始不肯娶媳妇,左推右推,熬啊熬,熬到边关需要人家了,火急火燎的就要大婚? 能把礼仪准备好吗?人们心里都有疑虑。 “钱家那姑娘大概欠他们爷俩的,这辈子就被他们使唤着。” 这样的话在坊间广泛流传,实在是这大婚草率得连百姓都看不下去了。 说起来,这大婚对于林长年来说,一点儿都不突然。钱太傅身体还没痊愈的时候,圣人就悄悄遣使问他大婚准备的情况。 说媒人寿康太长公主身体要不好了,若是她过世,可能帝后婚礼还得延期、变流程。寿康太长公主让儿子上表,请帝后尽快大婚。 同时,圣人还要求:“成婚之事,要钱家主动提出。” 钱时重今日在朝堂上有这一说,也是他们提前商议好的。 林长年头疼的是,这皇太子纳妃的礼仪怎么跟皇帝纳后的礼仪无缝对接。 林长年说:“皇太子纳妃的礼仪与皇帝纳后的礼仪不光规格不同,程序也不同。” “皇太子纳妃先是纳采问名、納徵告期册封,然后催妆、成婚。纳吉实际上消解了,硬要说的话,问名后的卜吉凶可以充抵了。” 小皇帝不解:“为什么?” 林长年解释说:“按照周礼,纳吉之后才能确定这对年轻男女适不适合结成夫妻,可是,事实上都是看好之后才开始纳采问名,这纳吉失去了实际意义,慢慢的,这个礼仪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但是帝后大婚是有纳吉礼的,正正经经地跟納徵告期一起举行,在納徵之前。体现出帝后大婚的隆重性,以及帝王对古礼的推崇效法。” 林长年愁眉紧锁:“这,如何补纳吉之礼——” 小皇帝说:“当时父皇找钦天监问过吉凶的,纳吉之礼没俭省,不用补,再搞一个就重复了。” 钱明月说:“吉凶不在这些虚礼,别折腾了。” 林长年说:“还有一个礼节,臣拿不定主意,就是册封。” “皇太子妃的册封之礼是跟納徵一起进行的,皇后的是跟奉迎一起进行的。” “再举行一次册封吧,婚礼中册封进行两次,多少有些不吉利。” “不册封吧,没有册封皇后的旨意,太傅就不是皇后,奉迎迎的就是太子妃。” 钱明月说:“册封不在六礼之内,是皇家特有的礼仪,重复不要紧。” “便是嫁入东宫做了太子妃,将来太子做了皇帝,不也要给皇后行册封礼吗?” 小皇帝怕重复册封不吉利,又不想钱明月笑话自己相信鬼神:“不册封了,还得造皇后宝册,得花多少银钱啊。眼下国力维艰——” 钱明月说:“圣人只要同意册封就好了,所需要的一切物品不用您费心。” 小皇帝挑眉:“你们府里能有多少黄金?” “可以从聘礼里拿。” “那不就相当于朕没给你足够的聘礼,太丢脸了,世人会嘲笑朕小气的。算了,让内库拨吧。” 册封不光要送宝册,还要送皇后的凤冠翟衣、燕居冠大衫等,以及皇后的仪仗车辂。 为了节省开支,好多是在太子妃器物的基础上改制的。 大婚前一日,乾清宫正殿已经布置妥当,皇帝位尊,座位在东,皇后的位置在西面,两坐相向。 正中稍微偏南的地方,放了酒案,上有四个金爵和两个合卺。 小皇帝笑道:“多亏没被她熔了,不然只能用瓷器了。成婚用瓷器,多寒酸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帝后大婚 不过,小皇帝最满意的是那张龙凤喜床,龙凤齐舞,还有百子图,寓意极好。 要娶媳妇了呢,以后就是有媳妇的人了! 床分一半给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拉着她说话。 每天睁开眼睛就能见到她,再也不用等半天才能等到她入宫。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去上朝,下了朝就一起去文华殿处理政务,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如果得了空闲,就一起看书,一起闲聊。 他其实不喜欢跟女人说话,她们说的话都很无聊,可是明月不一样,他们能一起讨论朝政。 嗯,跟明月说吃什么穿什么也行。只要跟明月说话就行。 这一夜,成章帝依礼宿在中极殿,沐浴斋戒,以待明日。他红光满面,翘首以待,只恨天不早亮。 钱明月坐在自己房间里,甚至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心情。 期待吗?皇帝是自己熟悉的,嫁也是早知道要嫁的,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抗拒吗?虽然小皇帝不是她深爱的人,但他长得好看,她也升不起抗拒之心。 害怕吗?虽说徐后在后宫根基很深,可她本人蠢啊,钱明月确信,自己能打败她一次两次,就能打败她三次四次。 她没什么情绪,只当是寻常。 大婚那日,跟册封皇太子妃同样繁复的册封皇后礼仪之后,钱明月看着外面严整的仪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开始发慌。她好像挺怕这种一丝不苟的礼仪的。 “请皇后冠服出阁。” 女乐官前面引导,宫人举着伞拥护着钱明月慢慢下台阶,冠服很长,钱明月走得很慢,突然觉得后背被人扎了一下,针扎似的痛。 她摇晃了一下,差点掉下台阶去。 有人拿针扎她?想破坏婚礼?帝后婚礼是何其严肃的事情,如果搞出笑话来,要载入史册,被人笑话几千年。 钱明月咬着银牙忍了!你们等着,老娘一个都不放过! 走到香案前,就远离了那群宫女,四拜之后,又走到中堂南面站着。 钱时重代替钱时延作主婚人,站在钱明月东面说:“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然后退立东面台阶,面向西站立。 李氏站在钱明月西面,慈爱地看着她,说:“勉之敬之,夙夜毋违宫事。”然后退立到西面台阶,面东向站立。 这礼仪严苛到每一个站位、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是规定好的,不能多说一个字,李氏看着即将离开的女儿,纵然有千言万语都无法宣之于口。 虽然这几日早已说了很多,虽然女儿早已长大成人,可是,她还是想拉着她的手,唠唠叨叨地嘱咐一番。 执事官喊道:“请皇后乘舆。” 钱明月心中一痛,转头看了一眼母亲,才慢慢走上那顶华丽的宫车。 民间结婚,是新郎亲迎,帝后大婚,皇帝不出宫,派使者奉制迎接,就是奉迎了。 钱明月作为皇后上了华车,出了成国公府的门。 奉迎的仪仗队和乐队在前面开路,后面是每次礼仪都会用到的采舆,再往后是正副使,这是来迎亲的。 他们的后面,是内使引导的皇后仪仗,钱明月便坐在这里面。 钱明月坐在华车里,百无聊赖地想:“好可惜,看不到自己大婚的场景,如果能飞到天上鸟瞰今日的京城,一定相当华美大气。” 仪仗从大梁门中门进入,文武百官都穿着隆重的朝服,在承天门外的御道上,分东西两侧列班站立,严肃而恭敬地等候着。 然后,再往里走,就是紫禁城的正门,午门! 皇后的仪仗到了午门外,紫禁城内鐘鼓相继响起,午门外,奉迎的仪仗便撤下了。 林长年、姚尊儒拿着符节先去复命。 华车入了午门,又仪仗的引导和宫人的护卫下,过了奉天门,进了内庭。 怎么不动了?什么情况?钱明月扶着脖子歪歪脑袋,想伸头去看又不敢,等到外面喊:“请皇后降舆。” 钱明月才慢慢下了舆车,由宫人引导着从西面台阶进入内庭。 成章帝则从东面台阶上下来,也到了庭院内。他穿着帝王的冕服,面色严肃而庄重,看起来,恍惚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 成章帝拱手作揖,请皇后到内殿。《礼记》说:“妇至,婿揖妇以入。”成章帝这么做,完全是按照周礼。 然后,内侍伺候皇帝,宫女伺候钱明月到内殿去换衣服。 各自又换了衮冕服和翟衣,才一起去奉先殿祭告祖先,这就是“庙见”。皇帝成婚不拜高堂,因为他父亲肯定已经去世了,而是去宗庙里见先人。 奉先殿早已备好了祭品,成章帝在东、钱明月在西,祭拜祖先后,回到乾清宫。 成章帝和钱明月各自被伺候着换了衣服,小皇帝头戴皮弁,身穿绛纱袍。 钱明月就比较搞笑了,穿的是“洪福齐天”袄裙。头戴一顶黑纱尖棕帽,帽子中间是白玉的“寿”字分心,旁边有许多寓意美好的簪子,什么寿啊、佛啊,插得帽子上明晃晃的闪眼。 簪子不是用来固定头发的吗?插帽子上算什么事儿!而且还用这么多!做工还那么精美!这得花多少钱啊!造孽啊! 难怪国家这么穷,钱财都被皇家霸占消耗了。民间老百姓娶个媳妇、亡故一个老人,把家里花穷,大梁就是被先帝驾崩和新帝娶妻花光了家底啊! 想到这里,钱明月觉得自己是历史的罪人。为什么不能一个王冠代代传呢,还要每个人都造,多费钱。 大婚的时候还能想这个,她可真是忧国忧民了。 “娘娘,您可以低一下头吗?奴婢够不着。”要给她戴抹额了,抹额是黄色的素缎子,上面的珍珠和宝石熠熠生辉。 竖领袄外面是方领的比甲,比甲上面有二龙戏珠,有寿山福海,还有分别绣着“洪福齐天”四个字,下面穿着云龙纹双膝襕马面裙。 “洪福齐天”,福是自己修来的,不是祝福来的。这么奢侈铺张,齐天? 出去后,成章帝看着“洪福齐天”的钱明月,别过头去:真丑!花费那么多银子,就弄这个!还没她平时穿官服好看呢! “请升座。” 成章帝与钱明月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女官将酒案举在成章帝和钱明月面前。 司爵女官拿金爵倒酒,请皇帝与皇后喝。合卺,两个杯子把柄相连,礼记所谓“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过了合卺之礼,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如此洞房花烛夜 合卺两杯之后,成章帝似乎不胜酒力,脸色熏红,醉眼朦胧地看着钱明月。 圣人要醉倒了!可还有一个礼节没完啊,那就是“共牢而食”。 女官内使匆忙举着食物进来,同一块肉分开的,钱明月与小皇帝各夹几口,意思“共牢而食”,便交给他们各自的奴婢代为食用了。 内侍大声唱喏:“礼毕!” 成章帝还坐着,内使说:“圣人,奴婢扶您起来。” 两人被内侍和女官引导着又换衣服,这次换的是常服。 这常服也不太寻常——小皇帝头戴崭新的乌纱翼善冠,折角边缘用黄金装饰,冠上装饰着双龙戏珠。 钱明月莫名觉得那两个折角很萌,就像,像兔耳朵。 他身上穿的是赭黄色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腰悬玉带,脚踏皂皮靴,器宇不凡。 终于有点儿皇帝的样子了!钱明月乐天地想,说不定结婚之后,他能长成大人模样。 钱明月穿的是大红色的百子衣,据说周文王那家伙有一百个儿子,后人羡慕他多子多福,就做百子图,百子衣。 钱明月这衣服上,除了寻常表示吉祥喜庆的花纹,就是各种形态的小孩子,竟然没有一个重样的。 这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做出来啊!真的很精美,很适合看,穿身上嘛,花里胡哨不好看。 这一天下来,光换衣服就很累,到现在总算结束了。钱明月与小皇帝相对坐着,空气有些尴尬。 钱明月没话找话:“西北不知道有没有生变,这两日准备大婚,都没有顾及朝政。” 小皇帝突然有点儿不高兴,大婚之夜你说什么呢!什么西北西南的,难道不应该说点儿能显得亲近的闲话吗? 小皇帝不高兴地说:“你准备什么?都是礼部在准备,哪里需要你做什么了?” 这么大火气!钱明月不敢再说话了:“臣失言了。” “还臣!”小皇帝硬邦邦地说,“不应该自称妾吗?” 这是怎么了?鼻子不对鼻子,眼睛不对眼睛的! 钱明月索性起身跪下:“妾有罪,求圣人宽恕这一回。” 小皇帝想听的不是这个,这个太疏离了,疏离得他心脏疼。 他心里窝了个疙瘩,无聊,无聊透顶!这新婚之夜一点儿都不好玩!为什么会有人期待洞房! “你待着吧,朕出去走走。”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钱明月心中叹息,看来夫妻感情神马的是彻底不用想了,如果能一起把朝政处理好,直到他不需要帮手,然后钱家有个还不是太坏的结局,就很好了。 说几句话就气呼呼地走了,同床就别想了。乾清宫明间的宝座后面,有个小倒座,那里面临时摆放有榻,是供她换衣服的地方。 钱明月抱了一个龙凤床上的被子,回到那倒座里,摘了帽子,脱了衣服,用被子裹着自己。 一天的疲惫袭来,再多的心事都挡不住睡意,昏昏沉沉睡去。 成章帝出了乾清宫,外面已经暮色沉沉,去哪里? 当然没地方去。其实也不想去哪里,只是想冷静一下:明月就是个傻的,木头,榆木疙瘩,她不会说自己想听的话,朕可以往想要的话题上引导啊,怎么能生气跑出来呢! 安慰自己一番,又回去,却不见了钱明月!不会是去找朕了吧!去哪里了? 成章帝又跑出去,找不到钱明月的踪迹。 成章帝找不到自己的新婚皇后了! 只得命宫人一起找:“皇后呢?你们谁看到她去哪里了?快,快找!” 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找了一圈,就是不见人。一群人在外面快急疯了,钱明月在倒座里睡得喷香。 等到一个女官想到皇后可能在里面的时候,小皇帝已经设想出她被妖怪抓走,或者她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现在一成婚就要回天上的情节了。 钱明月睡得晕晕乎乎,忘了今夕何夕,茫然看看四周:“这是哪里?这不是我的房间。你们是谁?” 看到小皇帝才觉得亲切:“圣人,圣人怎么会在这里!” 小皇帝气不打一处来:“钱明月!你躲到这边来干什么!你知道所有人都在找你吗?” 钱明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嫁人了,忙屈膝行礼:“妾拜见圣人。” 小皇帝生气地质问:“大婚之夜,你搞什么!你跑这边来干什么?” 钱明月行礼行得腿发酸:“是妾误会圣意了,以为圣人不想同床。” “你瞎以为什么!甭狡辩了,明明是你不想同床,却把罪名怪到朕头上。” “当初以死相逼不想嫁,嫁了又不想同床,你是不是早有意中人了?” 她有过未婚夫的,说不定还有感情。想到这种可能,小皇帝又心痛又委屈,狠狠推了钱明月一把。 钱明月本就半蹲着,直接摔倒在地。 “娘娘。” “娘娘没事儿吧。” “圣人息怒。” 小皇帝也愣住了,没想到会把她推倒,想伸手去扶,可是皇后被一群宫人围着。 钱明月被宫人搀扶起来,跪在地上:“圣人息怒,我们之间似乎有些误会。” 看到她跪着,小皇帝更是难受,如果继续说她,她怕是会一直跪着,握拳,沉声吩咐:“倒座里阴冷,让人把榻抬出来,在明间睡吧。”又吩咐宫人,“多抱几床被褥过来。” 因为这误会滚了误会,脾气加了脾气,整个乾清宫都知道帝后大婚夜闹矛盾了。 消息不光传到了慈宁宫,还被史官“如实”记录在史书上:“帝与后语不合,推后扑地。” 等宫人都出去,小皇帝又说:“就今夜,今夜按照礼法,你得住朕这边。明日起就可以住坤宁宫了,如果你不同意,朕不会宣召你。” 这误会大了去了。 瞧那坐在龙床边,噘着嘴,红着眼眶的小模样,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钱明月上前,坐在他对面,柔声说:“人们说二八少女是最美的,姐姐的二八年华早就过去了。长得又不柔美,五大三粗的,是怕圣人嫌弃,才,才自己躲开的。” 嗯,小皇帝挺满意,“姐姐”听着比“臣”比“妾”都顺耳朵。 “朕什么时候说过嫌弃了!什么五大三粗的,这是哪个混账说的——” 又想起来自己好像说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总之,朕没有嫌弃姐姐。” 第一百四十三章 徐太后作妖 钱明月笑:“原以为圣人结了婚就是大人了,没想到还是这么孩子气。” 小皇帝委屈地指责:“你都说了朕孩子气,怎么可以跟孩子计较,说过你丑之类的话,怎么能记恨在心上呢。朕,朕现在还觉得你非常美呢。” 钱明月笑:“是姐姐的不是。” “姐姐求圣人见谅可以吗?” 小皇帝傲娇:“朕还就不想原谅了,还不伺候朕更衣。” 钱明月伺候他脱衣服,小小少年郎,难以令她升起旖旎之思,只当是伺候一个尊贵的人换衣服而已。 倒是小皇帝被她温软的手,带着香气的呼吸搅得说不上来的怪异与难受,说:“算了,笨手笨脚的,还是朕自己来吧。” 钱明月便回到自己榻上,拉被子睡觉:“困死了,这礼仪真累人。” 她的想法是,榻都搬出来了,肯定是要分开睡了。 小皇帝愣了:不是都和好了吗?还不一起睡吗? “朕睡觉不太蹬被子的。”不会影响你睡觉,你别去那边了。 钱明月笑:“那便好,以后天凉了,蹬被子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万一宫人不能及时给您盖上,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妾这点儿远远不如圣人,不光蹬被子,还经常乱打滚,时常从床上掉下来。” 小皇帝瞪眼:“那,该给你打个大点儿的床。”原来是怕影响朕休息啊,好吧,原谅你了。 看钱明月裹着被子,心想这缠着能舒服吗?又想这么窄的榻,会不会掉下来?还是她睡床自己睡榻吧。 算了,她最敬重自己,肯定诚惶诚恐不答应,没得白费那么多口舌。 他也好累好累了,睡! 大红的龙凤烛流着烛泪,偶尔有灯花发出微弱的声音。 小皇帝在龙凤床上睡得无比香甜,梦里,他抱着钱明月睡,就像抱一个香香软软的被子。 突然,听到噗通一声重物落到的声音。 小皇帝惶然惊醒,殿外的内使也匆匆进殿查看,便见他们的新皇后娘娘连人带被子一起掉在地上,重点是她还睡着呢。 第二日,大清早便起来,宫女伺候钱明月穿礼服。 钱明月跟小皇帝吐槽:“这一夜睡的,浑身骨头疼,真还不如不睡呢。” 小皇帝失笑:“看来皇后是真不知道,你又掉下榻了,一夜两次。” 钱明月脸腾地红了:“哪有那事儿,妾明明在榻上醒来的,圣人莫胡说。” 第二日,按礼应当朝见太后。 小皇帝穿冕服,头戴民间说的“十二旒平天冠”,就是冕,看起来很是威严。 钱明月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一百四十八对翟纹的翟服,手持玉圭,腰系玉革带,繁复而庄重。 打扮成这样也没什么意思,老娘就不信徐轻云会好好接见本宫,让本宫完成这个礼节。 徐太后那个老巫婆,会怎么整自己呢?故意让她跪很久?还是根本不见? 赞引官引导小皇帝与钱明月到慈宁宫前,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小皇帝的十二旒不停晃的时候,刘姑姑才出来。 刘姑姑一点儿都不抱歉地道歉:“让圣人久等了,太后娘娘凤体抱恙,今日不能见您了。” 得嘞,人家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钱明月微笑,果然不出所料,徐太后还真没有更好的招数吗? 小皇帝关切地问:“母后身体怎样?有没有请太医?” 钱明月对小皇帝说:“圣人,妾建议把太医院所以太医都请来,给母后问诊。” 见与不见,这母后就厚着脸皮喊了,怎样啊!脸皮都不要了,我怕你啊! “对!就该这样!” 小皇帝吩咐宫人:“你们快去,把太医都请进来。” 又说:“母后身体不适,朕理应侍疾。皇后,你既然是朕的妻子,当孝敬母后如你的生母,你跟朕一起伺候母后。” 钱明月恭敬地说:“是,妾遵旨。” 徐太后躺在床上,额头盖着帕子,看到小皇帝就泪流满面,告诉他:“母后可能不能陪你了,以后的路,你一定要小心啊。” 小皇帝也一下子哭了出来。 帝后大婚大喜的气氛还在,她就哭,还带着圣人哭,摆明了恶心人! 钱明月决定好好整整她:“刘姑姑,母后哪里不舒服?” “太后头疼,胃里反胃,心慌,腰也痛,浑身酸软无力……” 听起来快死的样子,其实呢,面色红润,皮肤莹白,保养得挺不错,哪里有一点儿病的样子! 不过,既然她说有病,就一定有病了。可以让天下人都知道她体弱多病,那这样那天突然追随先帝去了,就没有人会疑惑了吧。 钱明月毫不避讳自己的内心,如果有稳妥的机会,她一定会毒死徐太后的。亲手杀了丈夫的人,不配寿终正寝。 只可惜这后宫是太后的天下,自己不被毒死就算不错了,暂时没有能力下手毒人。 一群太医轮流把脉,然后面面相觑。这个说是脾胃虚弱,那个说是邪气入体,还有的说是惊骇过度。 钱明月说:“你们面前放着纸和笔,将你们的诊断结果写在纸上,备注好自己的名字,以备留案存档之用,也让时间和事实证明,是谁医术不良,是谁故意欺瞒。” 小皇帝愤怒地说:“如果让朕发现,太后的凤体你们也敢不经心,朕诛你们满门。” 这个时候怎么做才保险?当然是尽可能地多写,多写一些,就有可能有一个跟大家的都一样,就不会被怪罪了。至于其他的,就是医术不精误诊了。 于是,每个人都写了满满当当一大页纸。 都是中医专用名词,钱明月也不懂,只是忧愁地对小皇帝说:“看起来母后的病极其严重,这朝见——” 小皇帝生气:“母后都病了,还朝见什么!那些虚礼有什么要紧的!”对太医说,“你们,快商议一下怎么下药。” 钱明月说:“如果你们没有好的对策,就提前跟圣人说。” “太医有擅长医骨的,有擅长幼儿的,不擅长这一种病症很正常,圣人宽宏大量,可以不计较。” “但是,如果你们不懂装懂,耽误了圣人另寻良医的时间,耽误了太后娘娘的病情,这罪责可不是你们的性命能担得起的。” 小皇帝点头:“有道理,不会直说,朕不怪罪,滥竽充数耽误了病情的话,朕绝不饶你们。”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中宫冲撞养老宫 怎么开药?太后没病装病,什么时候痊愈全看她心情。 万一她就不想给皇后过朝见太后的礼仪,就一直装病好些天呢?他们岂不是要落个“庸医误人”的罪名,连累一家老小? 一个年轻太医率先跪下:“臣学艺不精,没有对策,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摆手:“朕记得你擅长治儿童,前几年还跟朕看过病。罢了,你无罪,退下吧。” 年轻太医如蒙大赦,磕头谢恩离去。 其他人纷纷效仿,一时间,竟然没人能治好太后的病。 小皇帝一下子捂着脸哭了起来,泪珠从手指缝里掉落:“怎么办?怎么办!” 钱明月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徐太后可能想借病污蔑自己克她,那还是本宫自己说吧。 “妾一入宫母后就病倒了?会不会是妾克母后?” 徐太后给刘姑姑使个眼色,刘姑姑正想说话,小皇帝就甩袖子了:“皇后!朕当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你也这么愚钝!” “什么克不克的,都是民间愚夫愚妇之言,你身为皇后怎么能信那个!朕只信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罢了,朕自己想办法。” 小皇帝对徐太后说:“母后,孩儿让舅舅去广延名医,一定能治好母后的病。” 刘姑姑说:“圣人,奴婢斗胆,到觉得皇后娘娘的话未必没有道理。有道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如请个高僧来吧。” 小皇帝想了想,说:“那就都请,反正和尚不开药,不会把母后吃坏,没用就当朕荒唐,让人白跑一趟了。” 钱明月含笑看着她表演,徐太后想干什么呢?大婚礼仪已成,她难道能让自己这皇后当不成? 徐平成得到小皇帝让他寻找良医的口谕,就急匆匆地往皇宫里赶。 徐太后说:“不见,就说哀家病得太重,不宜见异性。” 徐平成气得玄武门前直跺脚! 荒唐,愚蠢!别人伪装和睦还来不及,就她嚣张地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这个做婆婆的,容不下儿媳妇。 皇家的婆媳之争,天下人都看着呢。 在有心人的引导下,京城都在传太后病得快不行了,说帝后匆匆成婚就是为了给太后冲喜,说皇后为了给太后冲喜,甚至能不在意礼仪是不是足够隆重周全。 徐平成得到消息,更是气得不行,徐轻云到底在干什么,白白给钱明月落了一个好名声不说,还有可能给将来埋下祸根啊! 万幸,钱明月不像徐家女儿那样狠毒猖狂,不然真的给太后下毒,太后死了都没法给她伸冤。 刘姑姑找的和尚很快到了宫中,说:“中宫冲撞养老宫。”中宫是坤宁宫,养老宫当然是慈宁宫。 钱明月惊讶于他们的伪装竟然如此不走心,一个和尚看风水和八字,确定不是来搞笑的吗? 小皇帝大手一挥:“好说!朕这就命人将坤宁宫拆了!” 钱明月拉住他的袖子:“圣人,不是坤宁宫冲撞慈宁宫,这皇宫敕造的时候,怎么可能没合过风水,是妾冲撞了母后呢。” 和尚点头:“娘娘果真聪慧,正是如此。” 钱明月认真地问:“那该怎么办呢?圣人,不如妾换个宫殿?” 小皇帝点头:“皇后是个纯孝的。朕准了。” 不用费任何口舌,甚至是主动提出来的!能有这么好的事儿? 徐太后觉得钱明月一定还有别的诡计,对刘姑姑摇摇头:不行,此事稍后再议。 众目睽睽之下,刘姑姑不能说话,只能也对和尚摇摇头。 和尚与刘姑姑之间可没有徐太后与刘姑姑之间那几十年磨合出的默契。 他自作聪明地摇头,说:“娘娘不仅不能住在坤宁宫,整个后宫都不可以。” 钱明月为难地看着小皇帝:“这,圣人——” 小皇帝摆手:“你别说了,朕想办法。来人,赏银百两,送大师出宫。” 百两银子,够寻常百姓吃好多年的了。死骗子,你死定了。 小皇帝对徐太后行礼,说:“母后稍稍歇息,孩儿跟群臣商议一下皇后的住处。” 出了慈宁宫,他们去乾清宫换了燕居服。 小皇帝说:“跟朕去见见九卿吧。” 钱明月点头:“是,妾想跟他们商议一下和谈的事情。” 想到小皇帝强烈反对和谈,忙说:“圣人,臣不是想拿咱的米粮给敌国养军队,再让他们劫掠我们大梁的边疆。” “妾的想法是,花钱把榆林城赎回来,金银珠玉也罢,绫罗绸缎也罢,茶叶瓷器妾认为也可以给他们。” “但是,绝不给他们粮食和铁器,不让他们用我们的粮食养兵马,更不让他们用我们的铁器杀害我们的子民。” 小皇帝不高兴:“这钱,给了他们,他们就能买别人的粮食养兵马了。” 钱明月说:“粮食突力王家族再大,也吃不完,是给了整个突力国;而金银,则是给了突力王,他不舍得往外拿的。” “哪个君王舍得花自己的钱养军队和子民,哪有像圣人这样仁慈爱民的帝王呢。” 再说了,突力王到哪里买去啊!大梁绝不卖给他,往北是更不产粮的地方,往西是游牧民族,地广人稀…… 小皇帝被夸笑了:“你别拍马溜须了,朕也爱金银珠玉,就是你不给朕!” 钱明月笑:“妾以为圣人更爱江山和黎民。” “你错了。朕其实更爱美人,”小皇帝探头,笑嘻嘻悄咪咪地说,“娶你朕花了五万两银子,你说朕是不是更爱美人。” 这是,情话吗?钱明月不知道是该羞还是该窘:“国力如此艰难,还为妾花这么多钱,妾真的是罪孽深重啊。” 小皇帝忙安慰:“不是为你花的,是为我们。前朝有花七万多两的呢,我们够节俭了。” 我们,我们……听起来真的是亲近得让人害怕。 钱明月夸:“圣人真是爱惜民力的好皇帝。” 小皇帝羞答答:“别夸了,你就说吧,和谈需要做什么?” “需要以妾的名义写一封信给突力王,要不卑不亢,还要能表达我们希望和平的意思,难度不小,需要逐字逐句地雕琢。” “放心吧,对于那群靠笔杆子吃饭的人来说,没有难写的东西。” 按礼,帝后大婚、次日及后日三天不上朝,因为后宫有诸多礼仪需要进行。 第四日接受大臣隆重地朝贺后,一切如常。可是现在有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也只能紧急召见九卿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你跟朕不亲 九卿觐见,先三跪九叩贺帝后大婚。 小皇帝摆手:“朝贺事后日再说吧,朕有事儿与你们商议。” 说了徐太后宫里的事情:“你们说说,朕该在哪里给皇后建个宫殿?” 谢傅詹愤怒地说:“自古盛世之主素来是以儒治天下,圣人不读孔孟,却信巫蛊之言、僧道之说,难道是明君所为吗?” 徐平成也说:“哪有和尚合八字吉凶的,必然是市井无赖欺骗太后娘娘与圣人,请圣人捉拿此人,以正视听。” 九卿纷纷劝谏,没有一个赞成的。 秦正说:“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就该求医问药,哪能求神问卜啊!” 小皇帝说:“朕会继续寻良医为母后治病的,只是这僧道之说,朕是怕他们万一是真的,会伤了太后。所以才与诸位商议,为皇后另选一处宫殿。” 钱明月浅笑:“这种事情不值得烦忧,臣还住成国公府就好。” 小皇帝呛白道:“这成个婚还把你搞昏头了呢!朕说要废后了吗?回成国公府算什么事儿?” 钱明月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成国公府再也是她的家,不由得眼眶发红。 九卿心道,帝后大婚之夜打起来的传闻果真是空穴来风,是必有因。 小皇帝扶额:“那和尚说皇后不能住在后宫里,你们说皇后不住后宫住哪里?” 一群蠢货,后宫与哪里相对?非要朕明说吗? 林长年笑了一下:“若说新建宫殿,国库自然是拿不出银两来,而且施工旷日持久,远水难解近渴。” “既然那位大师说娘娘不宜住在后宫,臣建议不妨让娘娘住在建极殿。” 小皇帝一脸难以置信:“住前朝?” “皇后住前朝怎么行!当初她下令不准宫人内使到前朝来,谁伺候她啊!” 钱明月说:“妾不用人伺候,妾什么都能自己干。” 宫女内使都是徐太后的人,这个敢扎针,那个就敢下毒,她还不敢用呢。 小皇帝嫌弃:“今早是谁手忙脚乱,系不上大带?” 钱明月羞窘不堪,这个混小子,闺房之事怎么能往外说! 林长年说:“当时是说无诏不得入前朝,圣人可以下旨特许几名宫人到建极殿,并限制他们到其他地方去。” 小皇帝点头:“只好这样了。” 徐平成气得不行,前朝三大殿何其庄重,便是帝王也只能在重大礼仪之前,在中极殿住一夜,现在却被皇后一个女人当成日常起居之所了。 徐平成没有出言反驳,皇后若不住前朝,就只能住宫外了,以她的身份和在群臣中的威望,只怕很快就能在行宫形成另一个朝廷,把皇帝架空了。 林长年又说:“太祖建制,皇后有凤冠翟衣、有燕居冠服。” “但娘娘平日上朝若戴凤冠穿翟衣,未免太过繁复隆重,燕居服又不适合上朝穿,臣认为应该为娘娘制作一套日常上朝的冠服。” 小皇帝赞许地说:“是这个理。凤冠翟衣那么贵重,整日穿着弄坏了还得重新制作,那些都是,都是民脂民膏啊!朕不忍如此耗费民力。” 这个小气鬼!抠抠搜搜的模样怪可爱! 钱明月说:“按文官的常服制作吧,把补子换了,换成,换成什么好呢?”当然是凤凰,但是自己这么说不合适。 小皇帝嫌弃:“笨死了!皇后的补子当然是凤凰了。可以再绣些团龙什么的,朕看百子衣上就有龙。” 所谓“共牢而食,合卺而饮,夫妻同尊卑”,丈夫是真龙天子,妻子衣服上当然可以纹龙。 但那是平日的衣服,上朝的补子上纹龙,还是太容易令人多心了。 钱明月说:“臣以为太繁复了不好,只凤凰补子就行,其余地方不做纹饰,冠也用乌纱帽就行。” 小皇帝嫌弃:“不够华贵,配不上朕身边的位置,仿造翼善冠的造型,用些金钿儿。” 翼善冠是帝王用的啊! 钱明月忙说:“圣人,哪有翼善冠配文官圆领袍怪怪的,还是用乌纱帽吧,如果觉得不华贵,可以插点翠金花。” “谁说要用文官圆领袍了?你的袍服跟朕的衮龙袍同色、同形制就行。” “这,圣人——” “又想说不行?!朕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不是故意恶心朕呢?” 小皇帝生气拂袖离去:“随便你穿什么,当朕愿意管你啊!你大可以穿宫女的褙子上朝去!” 九卿就在旁边默默围观了两人的争吵,一个慷慨大方地施恩,一个心惊胆战地拒绝。 不得不承认,钱皇后是没有非分之想的,但她明显不会做妻子,这样顶撞丈夫,怎么可能得到他的心,男人,得顺着哄着骗着。 钱明月目送小皇帝离开,不慌不忙地对九卿吩咐了给突力王的信函之事,才去追小皇帝。 林长年也追着她出去:“娘娘,您错了。” 小皇帝在文华殿自己昔日的住处生闷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说一句,她反驳一句,想对她好一点儿,她百般拒绝。 哪有这样的! 嘴上说着尊敬朕,臣服朕,说到底还是不信任朕嘛! 那么小心干什么!大胆一点儿朕能吃了你啊! 朕什么时候做伤害你们钱家的事情,怀疑你们忠诚的事情了吗?为什么不相信朕?嗯,打鞭子不算。 想到自己曾经打钱明月鞭子,小皇帝又没脾气了,算了,是他做得不好,难怪她不信任朕。 哎,一步错步步错,现在怎么办吧!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钱明月! 小皇帝面上一喜,忙又急着板了脸,别过头表示自己在生气。 钱明月屈膝行礼:“妾见过圣人。” “哼!”将头转到一边。 钱明月绕到那边,小皇帝再哼一声,转头。 钱明月半跪在地上,趴在小皇帝腿上,说:“妾今年十八岁了,朝中大臣鲜少有不足而立之年的,四品官以上,基本都四五十岁,有的五六十岁。” “他们比妾年长得多,伴君还战战兢兢的,何况姐姐其实还小呢,总免得了犯些错误,圣人不要跟妾计较了,好不好?” “朕与朝臣是君臣,他们再年长都是臣子,朕有许多臣子,他们互相竞争,彼此较劲,有的想要更高的官位,有的害怕失去现在的官位,当然要战战兢兢地伺候朕。” “可是,你是朕的妻子,朕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元后,这辈子也只能娶一次,你为什么要怕呢?”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没把朕当丈夫 小皇帝扶住她的肩:“明月,你有时候还自称臣,你总还以为自己是太傅,是朕的臣子,而不是妻子。” “成婚了,朕把你当妻子,你没把朕当丈夫。” 钱明月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她只顾自己表忠心表臣服,根本没有考虑到小皇帝的感受。 这一刻,钱明月感受到了眼前少年帝王的孤独。 他有很多臣子,他不稀罕再多一个女臣子,他需要一个跟他心贴心的妻子,一个亲人。 那徐颐侬呢?徐太后呢? 那些同龄小儿女之间你侬我侬的感情都是假的吗?慈宁宫朝夕可安、母慈子孝的场景都是做戏吗? 如果这一天天的,所有的生活都是假的,他平日又是怎么过来的? 小皇帝感受到腿上的湿热,才意识到皇后哭了,顿时慌了:“姐姐怎么哭了!朕,朕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只要,只要以后注意改正就好了。” “五郎,”钱明月拥抱他,“姐姐可以叫你五郎吗?” 一时半会儿产生不了夫妻之情,至少可以把这孩子当弟弟看,改个称呼,也提醒自己对他多些亲情。 她的怀抱好温暖,好安心啊!小皇帝靠在钱明月肩头幸福地点头:“可以,五郎,晨儿,圆圆都可以。” “圆圆?” 小皇帝不好意思地说:“朕小时候很胖,皇考和皇兄就叫朕圆圆。” 钱明月破涕为笑:“哈哈,谁小时候不是圆乎乎的,姐姐小时候又胖又蛮,经常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 “完了,那以后我们的孩子也会很胖。” 孩子!钱明月心头颤了一下,眼前人是真的想跟自己做夫妻呐。 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她岂不是要养两个孩子!可能更多…… 好可怕,前朝是她,后宫是她,生孩子是她,养孩子还是她…… 不过,钱明月坚持哄男人的原则,没说什么扫兴话:“不过一定很好看。” “嗯嗯,最好儿子随你,硬气。女儿可以随朕,柔和。” 然后又郁闷:“朕就是不太阳刚,少了点儿男子气概。” “五郎再长几年,就不会这么柔和了,一旦长开,必然也是剑眉星目、龙章凤姿的。” 钱明月取笑:“到时候能迷倒一群秀女,为你争破头。” 小皇帝吸吸鼻子:“朕好像闻到了酸味,是醋吗?” “姐姐放心,朕才不要纳那么多女人呢,纳妃也很花钱,养着也花钱,还很闹腾,图什么啊。” “噗嗤,好好一帝王,怎么掉到钱眼儿里了?”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儿,互相整理好衣冠。 小皇帝说:“姐姐在这边休息一会儿吧,前边的活朕来干。” 一前一后走出去,只回来一个人,似乎两人又没说到一块儿去。 小皇帝对林长年说:“皇后常服,冠用翼善冠,跟朕的一样,不过装饰用双凤。” “服用赭黄色,形制同朕衮龙袍,不过十二团章十二团凤。刚才皇后说的补子官服之类的废话,不要听。哪有皇后穿文官衣服的!” 林长年说:“圣人英明,娘娘与圣人同冠同袍、同心同德,真是我大梁万万黎民之福啊!” 这么个知情识趣善解君意的大臣,偏偏大是大非上还有原则,真是有骨有肉,由不得人不喜欢。 “林爱卿啊,你这人真有意思。你的建议很好,皇后以后就住建极殿了。” 钱明月终于有时间独处了,对外面的銮仪卫说:“让你们指挥使来见本宫。” 到傍晚的时候,钱明月才在建极殿见到了任长宗。 钱明月可:“那个和尚你们追踪了没有?本宫被繁琐的礼仪困住,根本来不及派人告诉你一声。” 宫里没有她的人,连传个话都传不了。 任长宗能做到銮仪卫兼上直卫的指挥使,凭的是忠心和会办事:“回娘娘,臣一直命人追踪,那人得了银钱便离京,到了宛平便宿在了暗娼寮子里。” “銮仪卫查到,那人本是一个衙内,叫李越,他爹是原宛平县令,因为贪贿被革职流放,他染了一身坏习气,整日坑蒙拐骗、吃喝嫖赌,还染了许多病。” 钱明月恶心得受不了:“就不能找个真和尚啊!” 任长宗说:“朝廷对佛道管理严格,真和尚在寺院被住持管着,寺院和住持都被地方官管着。” “僧人若行事不端会被罚没财产,乃至取缔寺院,一干人等下狱,他们哪里敢往皇宫来趟浑水。” “这李越与那暗娼有些情谊,一直住在那边,赌博欠钱,还是借了暗娼的钱去还赌债。这次得了赏银,就去找相好的。” 任长宗面色如常地说:“追踪他的校尉偷走了他的银子,暗娼的后娘见他又没有银子,还骗走了继女的财物,一怒之下将他扭送官府了。” “噗嗤!”钱明月笑喷了,“銮仪卫做事真是太可爱了。” “那人如果想不获罪,一定会威胁宛平县令,说自己上面有大人物,这个案子到头来会交到顺天府知府手里,呵!” 钱明月冷笑:“真是太妙了。” 徐平成只能亲手处理掉徐太后的爪牙。 这个顺天府知府的位置,果真是给徐平成最合适。 明白了小皇帝对徐家真实的感受之后,才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更聪明,更善于博弈。 任长宗从袖子里拿出银子,一百两,十斤呢,好大两个袋子:“这是涉案的银子,请娘娘处理。” 钱明月挑眉:“怎么拿给本宫?” “不能将银子直接留在偷钱的卫士手里,‘谁偷的银子是谁的’这么恶劣的先河决不能开,一旦风气坏了,銮仪卫会变成土匪的。” 钱明月才不收这点儿银子,对她来说,人心可比银子美好多了。 钱明月笑道:“任指挥使果真善于御下,这银子交给銮仪卫做互助金吧,谁家里困难急需用钱,可以从这笔银子里拿钱。” “上直卫那边,本宫稍后让人给你送去,将来如果不够了,你可以跟本宫说一声。” 任长宗感慨地说:“臣替三千武士谢娘娘隆恩。” 解决手下的后顾之忧,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啊。君仁臣忠,古人诚不我欺。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识破伪装 看着任长宗的背影,钱明月突然想起,她从没采取什么措施奖励、拉拢、收买任长宗。 比起底层的卫士,他功劳更大。没有他,圣人和她都会多很多烦恼。 她想为任长宗讨个封赏,又怕这样会让小皇帝觉得任长宗是她的人,会不会反倒害了他。 钱明月在殿内一圈一圈转圈圈,愁眉不展。李兰英问:“娘娘,您何事如此烦恼啊?” 没错,就是那个先帝的心腹李兰英。 当初徐太后在后宫残害妃嫔,还派了人去捉李兰英,想逼他自尽殉葬。 当时钱明月那边消息不及时,更来不及下命令救人。任长宗先人一步,命人救下了李兰英和几个宫人宫女,送出宫去。 这就是她对任长宗满意的原因,他不用详细吩咐就知道该干什么。是一个特别让领导省心的下属。 现在,钱明月住在了建极殿,便把当初伺候先帝的人找来。 这些人都非常精明,对后宫游戏规则很熟悉,更重要的是,徐太后曾经想逼死他们,他们不可能背叛自己,投靠徐家。 任长宗与李兰英有活命之恩,李兰英应该是偏向他的,不过钱明月还是很想听听这个昔日先帝的心腹怎么说,便将顾虑告诉了他。 “说什么您的人,圣人的人啊!娘娘与圣人,不是夫妻一体吗?” 钱明月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钱明月啊,你又在这个问题上犯错了。 李兰英吓了一跳:“娘娘,您这是干什么!” 钱明月摇头:“不痛的,是气自己蠢啊!” 李兰英说:“娘娘恕奴婢多言。” “无妨,你尽管说。” “您与圣人各方面加起来,才是一个贤明仁德的君王。若是您与圣人离心,劲不往一处使,那大梁何时才能有盛世。还望娘娘,您不为帝王为黎民啊!” 钱明月备受感动,坚定地说:“历史上,许多王朝会由太祖皇帝立国建制,然后第二代第三代帝王时迎来空前的盛世,若是成章年间做不到,便是本宫的罪责。” 不为小皇帝,也要为这人心思定的时代带来的机遇。 晚膳时候,小皇帝派人请钱明月到乾清宫用膳:“咱两个的晚膳摆在一起,可以多上几个菜色。” 桌上有十二道菜,每道菜分量都不太多,钱明月挺好奇宫廷的膳食规矩,问:“平时是多少?” “以往也是十二道,这不是减膳嘛,减成了6道。” 说减膳,原以为就是意思意思,给天下人看看,谁知道他真的减了一半! 钱明月皱眉:“五郎正长身体的时候,6道怕是不够吃吧。” 小皇帝委屈地点头:“也就吃个八成饱吧,朕经常饿得吃糕点和宵夜。” 钱明月顿时不同情他了:“八成饱足矣,饱食终日不是什么好事儿。” 小皇帝笑眯眯地说:“嗯,今天就吃九成饱吧。多了这么多菜色,可以美美吃一顿了。” 吃到一半小皇帝就震惊了:“钱明月,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这么能吃!朕每盘菜都能剩一些,你呢,直接吃完了!” 钱明月愣住了:“不能吃完吗?礼仪的规定?姐姐不知道有这规矩呀。” “没有这规矩,朕就是惊讶,姐姐你太能吃了。” 小皇帝嘚瑟:“得亏你嫁给朕,寻常百姓谁养得起你啊。” 钱明月笑:“不然姐姐怎么长这么高!” 她发现,小皇帝虽然嚷嚷菜不够吃,其实就是说说而已。 米粒用筷子头往嘴里戳,半天不见米饭下肚。只挑青菜和豆腐吃,不见夹牛羊肉,这样都能吃出个九成饱来的话,难怪他个子不见长。 小皇帝郁闷:“朕就是太矮了,没气势,不够威严。” 钱明月说:“圣人该多吃点儿。” “朕吃得很少吗?” “以您这个年纪,应该能吃双倍才行。” 小皇帝瑟瑟发抖:“你要撑死朕啊!” “姐姐的哥哥们,跟你这个年纪时,都比父亲吃得还多,民间就有句话叫‘半大小子,吃过老子’。” 小皇帝更加沮丧了:“可朕是真吃不下,朕是不是长不高了?怎么办!” 钱明月忙安慰:“不会的,您这个身高在同龄人中算高的了,往后几年会像竹笋那样拔高的,到时候一天一个样,姐姐都要仰视你的。” 对,就是这种气氛,不谈公事,没有争执,轻松,惬意,带着小温馨。 小皇帝很享受这种氛围,多吃了几口,抱着肚子有些难受,拖着钱明月在乾清宫散步消食。 “都怪你,害得朕吃撑了,你赔朕。” 钱明月趁机跟他说起任长宗:“说起来都怪任长宗,不然圣人一定不敢吃这么多。”顺便黑徐后一族一把。 小皇帝想起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他的胃口就是那时候变坏的,饭量少了,也吃不下肉了,如果个子长不高,在明月面前没了男子汉的气势,全怪他们! “那就罚他,一起转圈圈。” 钱明月说:“任指挥使虽说是奉先帝,奉皇考遗诏,听姐姐指挥,可是姐姐的就是五郎的——” 小皇帝点点头:“对,你这么想就对了。” “任长宗对圣人忠心耿耿,诸多事情上尽心尽力,圣人给他个封赏吧。” 小皇帝点头:“授镇国将军,再加个护军吧。” 镇国将军是武散阶,这种补充性的官衔与实际官职和俸禄没关系,算是一种荣誉称号,就像文官会被封通议大夫、光禄大夫一样。 护军是武勋,勋者,巨大的功劳也。人们常说功勋,有功才能得勋。授予从二品武勋,是皇帝对他功劳的认可。 正三品上直卫指挥使兼銮仪卫指挥使由天子直接管理,是天子近臣,升实际官职是没地方升了,升一级授予虚衔,再授予武勋,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些文武官员的散阶,她也是为先帝守孝期间恶补过才知道的。小皇帝是什么时候学的? 当时封她做“三公”的时候,不是声称以为“三公”是一个官名吗?现在怎么连这些散阶武勋都能烂熟于心了? 一个真敢扯谎,更诡异的是,另一个真敢信! 难道在徐太后心里,这个少年天子真那么蠢吗? 难道是因为小皇帝一直伪装得那么愚蠢?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她抱朕了 钱明月回想起小皇帝刚即位时干的那些荒唐事,惊觉各个都暗藏玄机。 对了!朝议马瑾案前一天,那个诡异的字条一定是他传过去的!除了他自己,谁还知道皇帝准备廷杖群臣? 天呐,原来这些都是伪装!骗过了众臣乃至天下人!难怪先帝不立长,反倒选他做太子! 这心机!这定力! 啧啧,奇人啊! 只是堂堂天子做什么都得披一层伪装色,真是难为他了。 又想到他朝议马瑾案时给自己送字条的信任,以及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才学的坦荡,不免感动于他的信任和倚重。 小皇帝转头看着钱明月:“怎么不说话了?不可以吗?” 钱明月一把拉过小皇帝,搂在怀里:“圣人这一路走来实在太不容易了。” 小皇帝完全没想到她说抱就抱,胳膊碰到她胸前的绵软,浑身热血瞬间涌上头顶,身似火烧,心如擂鼓,完全失去理智,一把推开钱明月,逃也似的跑了。 留下钱明月一脸懵,所以,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皇帝躲到自己龙床里,将床幔放下来,捂着脸在心里呐喊:“她抱朕了!她主动抱朕了!啊!好开心啊!” 心里甜如蜜,身体灵活得像鱼,在龙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 万金宝担心地可:“圣人,您怎么了?可是娘娘对您做了什么?” “要不,奴婢去宣太医来?” “走开,扫兴的东西。” “圣人若无事,便早些歇息吧,明日皇后要来谢恩呢。” 谢恩也是帝后成婚的一道礼仪,说什么夫妻同尊贵,还是皇帝比皇后更尊贵。 第二天一大早,成章帝冠冕、着衮服,钱明月戴凤冠穿翟衣,一起来到乾清宫前,钱明月对成章帝行八拜之礼。 然后到内殿等着,成章帝换下冠冕,穿上皮弁服,御正殿、升宝座,女官引导钱明月出来,走到小皇帝面前合适的位置,再行八拜之礼。 谢恩礼就完了,然后该钱明月召见内命妇了,如今宫里只有一个柳美人。 钱明月回到建极殿,坐在宝座上,引礼官的引导柳美人来见礼。 柳美人心惊胆战好久了,自从丽嫔莫名死了就时常惶恐,随着帝后大婚,她愈发清楚,迎娶皇后的礼仪有多隆重,皇后就有多贵重。 而她,皇帝随口封的美人,根本无足挂齿,即便死了也惊不起什么水花。 赞礼官唱喏:“内命妇见礼。” 柳美人颤颤巍巍进殿,还没到拜位,就腿一软跪下:“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赞礼女官也看不起柳美人,不高兴地指责:“这,柳美人,还没到拜位呢,太失礼了。” 柳美人更害怕了:“奴婢失礼,请皇后娘娘降罪。” 宫嫔才有资格受册封,有礼服,柳美人没有定制的礼服霞帔,只是穿得崭新,戴了一套头面,在钱明月繁复的皇后礼服面前,显得楚楚可怜。 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模样,看起来像是被欺负得很惨。 钱明月无奈,摆手:“就当没发生过,该怎样怎样。” 钱明月僵硬地受了八拜之礼,才有点儿做了皇后的感觉。 难怪有的皇后喜欢给皇帝纳妃,左右皇帝自己也不喜欢,这妃嫔多了,给自己的磕头行礼的人就多了,不也能衬托得自己很尊贵了嘛。 这等级,可不就是一级一级衬托出来的。 钱明月说:“起来吧。本宫事务繁忙,这建极殿寻常也不许后宫过来,日后你不必来行礼,本宫对你也没有过多的要求,你遵守宫规,如常生活就好。” 柳美人退下,该尚衣监等女官、内使来见礼了,这不仅仅是一个礼仪活动,召见后宫管事,自然是要接管后宫宫务的。 然而,徐太后一直把着宫权,怎么可能放人。 此刻,那群人正在慈宁宫呢,说是太后身体大好,召集他们商议后宫之事。 这就比较尴尬了,赞礼女官试探地可:“皇后娘娘,不然,奴婢再去请。” 钱明月说:“罢了,这礼就算了吧,本宫政务繁忙,降座。” 这尊卑长幼之间的礼,让谁行礼是对谁的认可。 昨日徐太后不让她行礼,是对她的拒绝,拒绝她她尚且不在意,难怪会在意少受谁的礼吗? 不受他们的礼,不认可他们,来日徐氏一族倒台,可以毫无顾忌地全部清洗了。 她尊,他们卑,谁怕谁啊! 离了宝座,换下礼服,换上燕居服,这一换,就换到了正午。 钱明月心里莫名有些烦躁,这繁琐的礼节,衣服换来换去,人跟人跪来拜去,耽误了太多时间,不知道边关怎么样了,突力王可不会等着他们的礼节。 和谈文书,必须尽快送过去! 钱明月心急火燎出了建极殿,匆匆往文华殿赶。 成章帝受了皇后的谢恩礼后,銮驾到奉天殿,昭告天下纳后之礼已成,日后前朝后宫一切行动、礼仪恢复寻常。 回到乾清宫又换了翼善冠和衮龙袍,已经是中午,派人去请钱明月来用膳。 “不在建极殿?” “去了哪里?” “宫人不知道吗?” 小皇帝心头一跳,顿时没心情吃饭了:“找不到了还不快去找!” 别人娶媳妇都是多个贤内助,他就整天怕媳妇跑丢了。家太大也是麻烦啊! 小皇帝自己到了建极殿前,突然明白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文华殿里,钱明月跟韩书荣、林长年在商议国书怎么写,已经基本拟定了。 钱明月说:“就这么含蓄地写一句就行,他们连吃败仗已经无力再打,一定会知情识趣地来信和谈的。”利落地盖了宝玺,“让人八百里加急送过去。” 小皇帝过来,众人行礼。 “皇后辛苦了,两位爱卿辛苦了。” 拿过那锦帛看:“很好,就这样吧。” 送走两位尚书,帝后两人也离了文华殿,没坐轿辇,并肩往建极殿走。 小皇帝可:“姐姐,国书写得那么简单,合适吗?” 钱明月说:“不是以国书的名义写的,只当是大梁皇后给突力王的书信。” “你们又没有私交,临朝皇后写给敌国君王的,不是国书是什么?” 小皇帝嗤笑:“姐姐你掩耳盗铃了。” 熊孩子说话太不留情!钱明月尴尬:“是有一些掩耳盗铃的意味。正因为有国书的意味,才含蓄隐晦些。” “为什么?” “这两个国家交往,跟男女相亲一样,哪能上来就说咱成亲生个孩子吧!” 小皇帝笑:“若是男的这么说,会被打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撒娇男孩最好命 钱明月说:“先试探地问问,芳龄几何。咱现在也是试探地问问,看看突力王是不是愿意进一步和谈。” 小皇帝点头:“朕明白了,姐姐真有办法。” “五郎嘴真甜,哪里是姐姐有办法,是韩尚书和林尚书坚持的。” 小皇帝不自觉地带了娇音:“就是姐姐的功劳嘛。昨日他们九个在殿里纠结了一下午,就没能定下来,姐姐在,一中午就写好了。” 钱明月勉强维持冷静:“人多或许能够多谋,但个个吵吵嚷嚷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反而使得大事失去决断。” 小皇帝点头:“就是这样,所以说谋多断寡。” 钱明月有意教导他:“或许再琢磨三天,能写出流芳百世的锦绣文章。” “可是我们的目的不是写出一篇好文书来,而是尽早向突力表达和意,避免榆林百姓更大的伤亡。孰轻孰重,心中要有一杆秤,因此要能容忍文书没有臻于至善。” 小皇帝再点头:“朕记下了。”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小皇帝说:“姐姐在建极殿住着是不是不方便?” 昨夜心血来潮,想宣召后宫,结果前朝连接后宫的宫门早就落锁了,你瞧瞧,多不方便! “姐姐倒是没什么,只是将来殿试在哪里举行啊!” 小皇帝:…… “换个地方就行,反正不是姐姐硬要住的,谁还能怪你不成。” 姐姐既然已经搬出来,就不可能会后宫住了,这可怎么办吧! 小皇帝不无讽刺地说:“姐姐你知道吗?那和尚真的很神奇,今日母后身体就大好了,慈宁宫里管理后宫呢。” 钱明月笑:“姐姐刚好懒得管那些,那就劳烦母后了。” 乾清宫有徐太后的耳目,而建极殿独立于后宫之外,用的人又都是先帝的人,小皇帝决定在建极殿用膳。 今天过了饭点儿,小皇帝饿惨了,吃饭也不管荤素了,大口大口吃得别提多香了。 钱明月寻思着,以后让小皇帝多做些体力活,每日累得他饥肠辘辘,或许能多吃些,然后长高点儿。 李兰英来报:“圣人,娘娘,任指挥使求见。” 小皇帝抬眸看钱明月:“朕好饿啊,下回再学周公吐哺吧,估计他也没有多忙,等一会儿应该无妨。” 钱明月慈爱地看着小皇帝:“好,圆圆慢慢吃。” “姐姐猜猜任长宗来干什么?” 小皇帝从小受寝不言饭不语的规矩约束,以前总是一个人吃饭,也没人理他,现在才发现原来边吃边说那么幸福,良言才是最好的下饭菜。 “许是为了圣人的封赏。” 小皇帝吐了个鸡骨头:“姐姐,你傻了!封赏朕只跟你说过,还没下旨呢。”姐姐你敷衍的姿态也太明显了。 钱明月扶额:“真是傻了。嗯,那应该是为了那和尚的事。” 索性坦荡荡地说吧,也算对他信任的回应,莫寒了这孩子的心。 小皇帝装傻:“什么和尚?” “就是让姐姐住到建极殿来的那位呀,他是个假和尚,嫖宿暗娼不给钱,被人告到宛平县衙了。” 钱明月拍拍自己的嘴:“若让人知道皇后背地里说那么污垢的事情,恐怕会被人非议。” 小皇帝不屑地说:“他们干得,皇后还说不得不成?哎,姐姐,你快跟朕说说,接下来呢?” “接下来恐怕就得听任长宗说了。” 钱明月小声说:“姐姐可以跟你说说,为什么那假和尚得了银钱还不给人家钱,被告到县衙去。” 小皇帝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对啊!为什么啊!” “因为钱被跟踪他的銮仪卫偷走了。” 小皇帝击掌赞叹:“好一个四两拨千斤的计谋,现在案子该到府里了。” 他果真什么都明白!钱明月为自己的坦诚感到庆幸,安心地说:“任长宗没用吩咐就干了这事儿,銮仪卫干事也漂亮,真是太令人省心了。” 你初入宫没人手传令,朕还缺传旨的人不成?事关中宫和慈宁宫,他小小指挥使没旨意哪敢插手。 “所以姐姐希望奖励他吗?” 钱明月摇头:“那倒不是,他把那银子拿回来想交给姐姐处理。” 小皇帝差点儿喷饭:“好姐姐,一百两银子就卖了从二品的散阶和武勋,不觉得太便宜了吗?” “这不是一百两银子的问题,这说明銮仪卫的风气好,任长宗御下有方。” 详细解释了一番,小皇帝颔首:“朕明白了,姐姐见微知著,真是厉害。” 任长宗等了好一会儿,帝后才召见他,大礼后,小皇帝兴致勃勃地问:“任爱卿是不是说那假和尚的事?” “正是,那假和尚号称与泰安公府有亲戚,宛平县不敢专断,报到顺天府,顺天府以冒认皇亲杖责五十,押入大牢,然后请了良医。” 小皇帝嗤笑,当婊子还要立贞洁牌坊,想杀人还想落个仁慈名声,这徐平成真是太贪心了些。 那些都无所谓了,他的皇后得有个好名声才行:“皇后昨晚跟朕讲,你御下有方,办事稳妥,皇宫能有现在的安稳少不了你的功劳,让朕给你封赏呢。” 钱明月明白,小皇帝这是在帮自己收买重臣呢。一时间有些动容,他待自己可没有那么多私心。 转念又想,这些都是真的吗?不是表演出来的吧。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失去了判断力。 不过判断有时候并不影响做法,日后她总是要与小皇帝坦诚相待。 他是真心,她的坦诚便是真心还真心。他是假意,她的坦诚便求真心换真心。 “封赏朕准了,是什么先不告诉你,你等诰书吧。” 莫名就是想调皮一下嘛。 在明月身边,坐都不想安坐,就想摇摇晃晃,调皮可爱。 十五岁的少年,淘气起来像个五岁的孩子。钱明月慈祥地看着他,这孩子也只能在自己面前撒娇淘气了。 任长宗忙跪下谢恩:“臣叩谢圣人隆恩,谢娘娘赏识。” 小皇帝笑着说:“起来吧,以后让皇后更省心就是。” 钱明月突然动了心思:“銮仪卫中可有教武艺的教头?” “自然是有的。” “皇后要教头做什么?” “教圣人武艺啊。” “啊?”小皇帝茫然,“朕什么时候要——哦,是皇后希望朕学武艺吗?” “锻炼一下,能强身健体。” 少年人都坐不住,都喜欢棍棒刀枪。小皇帝也不例外:“好啊!宣几个人来,给朕瞧瞧。” 第一百五十章 徐平成的毒计 建极殿里氛围有多好,顺天府就有多低气压。 那假和尚竟然犯案到了顺天府,因为没钱嫖娼?分明是钱明月一巴掌狠狠地扇在徐家脸上! 她临朝称制,权力不输帝王,能力远胜天子,如果徐家不出招震慑她一番,只怕她会先动徐家。 徐平成祭出了自己的法宝—— 刑部出了事情! 帝后大婚是天下的喜事,大婚礼没完成时,不准动刑名,京畿一带不准屠宰。 直到小皇帝受了钱明月的谢恩礼后,到奉天门昭告天下,一切礼仪、行为才恢复如常。 此后,该判刑的判刑,该受罚的受罚,该杀猪的杀猪,该卖肉的卖肉。 钱明月虽然授意刑部尚书秦正可以留蓝钰性命,可这么大的案子,要事实清楚、理由充分地定罪量刑,需要做许多文书工作。 案头工作尚未做完,就因帝后大婚而中止,蓝钰一家和部将都还关押在刑部大牢里。 就这一延迟,出了事情。 蓝钰的亲信,百户吴忠义突然说:“蓝钰早已投降了突力王,他是故意战败的,所以才能投降不被杀。” 秦正差点儿没被一口茶水呛死,问狱卒说:“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他还说蓝钰与突力通信都是他经手的,他什么都知道。” 秦正起身:“提审。” 刑部左侍郎杨思乡说:“蓝钰在大梁有高官厚禄,他的父亲可是随太祖打过江山的左柱国,他投降突力图什么啊!”左柱国是正一品的武勋。 秦正说:“断狱未见原告被告,怎么可以先想当然的下定论。” 吴忠义说:“榆林一带干旱,屯粮收成不好,朝廷派发卫所的粮草总是到不及时,将士都忍饥挨饿打仗。” “蓝钰他本是怜惜将士,才逐渐对朝廷生了怨言。这怨言越积越重,他认为朝廷偃武修文是卸磨杀驴,他认为左柱国本来应该能得爵位,是朝廷偏心。” “后来又被突力王的人写信收买,他认为突力重武,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杨思乡问:“蓝钰第一次命你接触突力是什么时候?” 吴忠义愣了一下:“去年冬天,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粮草没及时到,士兵都喝稀粥充饥,一碗粥里没有几粒米,冻饿死了不少人。” 不管通敌是真是假,冻饿死人这种事情总不会是假的吧。秦正愣了:“朝廷从未接过榆林需要粮草的奏折。” “那时候他已经不相信朝廷了。” 杨思乡说:“地方总督都会为边疆筹集粮草。” “那粮食还不是从百姓手里来的,他不忍加强百姓的负担?” 杨思乡冷笑:“那他就忍心叛国?前言不搭后语,乱说一气。” 秦正说:“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见见蓝钰。” 蓝钰,从正三品的武官,经历了战争、战败、被俘、被押解、被关押、被审讯…… 其中多少煎熬,事非经过不知各种艰辛。 他瘦得厉害,胡须花白,看起来很是苍老。带着重重的铁镣铐,穿着囚服,蓬头垢面,哪里还有昔日三百骑兵奇袭突力的骁勇。 进大堂跪下:“拜见各位大人。” 秦正不忍看:“帝后大婚前,当时还是太傅的皇后娘娘就明确吩咐本官,你是决策失误,罪不至死。” 蓝钰木然说:“罪人谢娘娘大恩。”显然,他并不在意自己生死。 “娘娘忧心边关,恨不能亲往,命本官向你了解一些事情。” 蓝钰这才有了些神采:“大人请问,罪人知无不言。” “将士的军服怎么制作发放?” “卫所无战事种田,有战事征战,服饰铠甲都是按照定制的图样,由各家自己做的。” 秦正问:“那如果有人家里穷,岂不是做不出衣服来,这漫长的冬季怎么熬?” 蓝钰颇为自豪地说:“这样的事在榆林卫从来没有发生过。” “哦?” “大人有所不知,榆林虽然穷,但是人心齐,谁家缺吃谁家少喝都会互相帮助,一家做不出征衣,家家户户拆了被子抽一缕棉,也不会让他家的军士受冻。” 杨思乡感慨:“倒是个教化极好的地方。” 蓝钰张嘴,想问没问出来。 秦正说:“朝廷援兵接连到陕西,战场形势逆转,杀敌近十万。” 蓝钰忙问:“那榆林呢?是不是,是不是被屠城了?”屠城两个字,像是烫嘴,根本不成音。 秦正垂眸没说话。 蓝钰以头抢地:“蓝钰就是个罪人啊!”霎时间撞得满头血。旁边的衙役忙拉住他。 这样的人怎么会叛国!秦正说:“把自己碰死又有什么用!你一定要好好说说边关的事情,让圣人与娘娘好做决断。” “我留着这条命,就是为了这一天啊!” 秦正问:“娘娘听说榆林缺粮,通常是什么时候开始缺的?” “通常春季青黄不接的时候是各卫所、百姓家,最缺粮的时候,榆林缺粮却是从榆树开始长榆钱开始的。” 秦正皱眉:“榆树开始长榆钱?”这个吴忠义,说谎留下如此大的漏洞,是故意的吗?还是幕后的人没教给他怎么说? 蓝钰说:“您知道榆林为什么叫榆林吗?因为榆林最适合种榆树,榆林也种了很多榆树。” “榆树是个好东西啊,是救灾树,春天开始缺粮的时候,就有榆钱、嫩榆叶可以吃,榆树皮也可以吃。” 杨思乡说:“不止榆林,北方一带,几乎家家户户院里都有棵大榆树。不瞒你们,我小时候春天也是吃榆钱熬过来的,榆树皮也吃过几回。” 蓝钰顿时觉得杨思乡非常亲切,说得话也多了起来:“今年是最好的,朝廷重视边疆,从头到尾都没有缺过粮。” 秦正问:“冬日边疆可是缺碳火?” “缺是缺,也是挨冻习惯了抗冻,熬熬就过来了。” 秦正索性直接问:“榆林第一场雪是什么时候?” “大人一定听说过胡天八月即飞雪,今年还算晚点儿,九月底。” 那时候秋粮刚收不久,怎么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也不可能饿死人。 等等,那吴忠义说喝稀粥,粥里没有几粒米。 米? 秦正问:“榆林种什么?” “荞麦、高粱、小麦、红豆、绿豆,什么都种,不过现在种地蛋比较多,这东西耐干旱。” 第一百五十一章 通敌罪背后的朝廷博弈 杨思乡问:“你那军中可有江南人士?” 蓝钰说:“军中都是榆林当地人,只有百户吴忠义是来自江南。他不是军户,是热血男儿,想投身军营为国效力。” “他熟读兵书,又不惜身家性命,是个不错的,可惜啊,被我耽误了。” 秦正与杨思乡相视一眼,各自看到了痛心。韩非子说“人主之大患在于信人”,这蓝钰也是信错了人啊。 杨思乡说:“吴忠义说你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闹饥荒,许多人冻饿死,只能喝稀粥充饥,粥里没有几粒米。” 蓝钰震惊:“不是这么回事,这榆林卫是喝米汤,但不是只喝米汤,顿顿都有地蛋和腌菜吃啊。” “榆林冬天比较长,老人比较难熬,确实比夏天死的人多,有时候染上风寒就过去了。可全国各地都这样,怎么能说是冻饿死的。” 杨思乡说:“不止,他还说你因此对朝廷寒心,与突力联络上了!” “什么!”蓝钰震惊地站起来,被两边的衙役又按在地上。 蓝钰呼天抢地:“我只当榆林失守是我用兵不利,原来早有奸人包藏祸心设下奸计。难怪,他主动投军还屡屡出谋划策,我率兵出城也是听了他的建议啊!” 他痛哭失声:“是我识人不清搭上了一万榆林卫的性命,是我忠奸不辨祸害了榆林卫的百姓啊!” 杨思乡不明白:“这吴忠义为什么这么做!丢失榆林对他有什么好处吗?被俘突力王极有可能杀他,回朝朝廷也有可能被问以极刑。” 蓝钰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我明白了,明白了,原来十几万榆林军民的生死,没有朝中内斗重要啊!哈哈哈哈,多亏我忍辱偷生许多天,果真没做个糊涂鬼啊!” 杨思乡说:“蓝钰,休得胡言,朝中便是有些许争斗,可没短着边关吃的用的。圣人与娘娘何等贤明,你岂能将败军之恨怪在朝廷上。” 蓝钰嘲讽地说:“朝中只有圣人和皇后娘娘吗?你们可知道,玄武门指挥使尚保钧是我父一手带大的,亲自保举给太祖的。” 秦正心神巨震:“不好!不好!” 蓝钰依旧自顾自地说:“他们意不在榆林那么小穷地方啊!他们是想往圣人、娘娘脖子上架一把刀啊!” “可怜我榆林十万军民啊,做了朝廷内斗的碾盘灰。” 秦正恢复冷静:“蓝钰,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看着朝廷为榆林百姓报仇。” 蓝钰说:“多少污辱骂名我都背了,还怕更多吗?” 秦正又吩咐杨思乡:“给蓝钰换个监牢,保证他的安全。本官进宫面圣去!” 小皇帝正在武成阁前跟着銮仪卫教头练打拳,他没有基本功,又不肯苦练,摇摇晃晃地比划些花拳绣腿,还觉得自己虎虎生风,男子汉气概爆棚,一定能让明月折服。 钱明月含笑看着他,要多宽容有多宽容,好歹比划比划能够多吃点儿饭就是。 姚尊儒过来找,说是:“刑部尚书秦大人求见圣人和皇后娘娘。” 小皇帝活动得大汗淋漓,感觉前所未有的畅快,说:“明月,你去吧,朕再打一会儿。” “好。” 钱明月觉得,刑部尚书能有什么大事儿,又不是通政使,有可能递来各地的紧急奏折。 看完秦正带来的卷宗,钱明月心沉到谷底:“又是这样的招数,莫须有的罪名摘下去个马瑾,不过是试探朝廷的态度。当日是本宫处理不好,不该和稀泥贬马瑾去守陵。” 秦正从一个掌管司法的人本职的态度,说:“吴忠义说的话全是漏洞——” 钱明月说:“当初咬死马瑾孝期饮酒的那人,口供不也全是漏洞?” “他们不需要证实蓝钰通敌,只要蓝钰也没办法洗清自己通敌的嫌疑,就够了。” “玄武门守军事关京城安危,蓝钰但凡有一丝嫌疑洗不净,就能牵连到尚保钧,然后逼圣人将尚保钧革职,换上他们的人。” “这不是刑事案件,这是政治斗争。” 一直以来,钱明月能压住徐家,确保小皇帝顺利即位,稳坐龙椅,靠得就是自己手里的禁卫军。 徐家没有弑君,没有大肆残害忠良,也是忌惮她手里的禁卫军,不敢撕破脸。 一旦玄武门的守军落到徐家人手里,先帝临终苦心筹谋的平衡朝局将被打破,徐家得了利刃,谁知道他们会发什么疯。 到时候她与圣人岂不是为人鱼肉! 这才是朝堂争斗,趁人不备出一招,一招见血封喉。 徐平成真的好毒啊! “娘娘打算怎么做?” 钱明月冷笑:“从陷害蓝钰,到换掉玄武门指挥使,再到换上他们自己的人,再到他们的人彻底掌管北门军,还有好多过程呢。” “某个人就这么自信,一定能步步成功?” 徐平成,我们走着瞧! “这样吧,姚尊儒,你将案卷抄一份,等下本宫呈给圣人御览。” 说到这里,钱明月心思一动:“让人连夜多抄几份,抄个几十份,朝会时给文武百官看看。” 政治争斗?本宫非要把它变成刑事案件。 不能证实有罪却非要定罪,非要处罚,徐平成,任你再怎么伪装,也少不了让世人看清你的奸白脸。 小皇帝看了卷宗后,说:“玄武门军要落到徐家人手里了。” 钱明月说:“我们无论如何都不答应,玄武门指挥使便是要换也要换成自己人。” “玄武门的军队多重要啊,李唐时期,多少政变是用的北门军啊!这如果换成他的人,岂不是往自己脖子上架刀。” 小皇帝说:“朕也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做,但朕知道徐平成一定不干没有把握的事,北门军难免落入敌手。” 钱明月不甘:“他凭什么这么自信!” 又有些懊恼:“真是惭愧,自己都是半瓶醋,无法为圣人分忧。” 小皇帝不以为意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给他北门军的指挥使之位又如何,李唐早就过去千年了,现在是大梁,仅凭北门军想把朕搞下去,没那么容易。” 钱明月说:“确实,太祖的建制要了:“你姥爷舅舅们不都是领兵的人?你找个理由调一个过来,驻扎在京城附近,不就好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皇后临朝 钱明月击掌:“妙啊!圣人果真聪慧,将徐家打过来的一拳格挡回去了。” 小皇帝得意极了,老气横秋地说:“年轻人,你的眼光要放大一点儿,不要只盯着京城这点儿地方。” “陕西那些刚下战场的军士,论战斗力哪个不比北门军强?” “你师父谢文通,妙计百出、连打胜仗,在军中的威信必定高得很,一旦徐家的人当了北门军指挥使,你就让你师父整一队精兵强马回来,加上你舅舅的兵马,直接绞死北门军。” “天下兵马都由你我调度,你怕什么北门军呢?” 北门军根本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先帝那么善于筹谋的帝王,并没有特意安排北门军的归属。 钱明月赞叹:“五郎长大了,太好了,姐姐可以高枕无忧了。” 小皇帝甜甜地说:“娶了姐姐,朕才能高枕无忧。” 钱明月羞:“圣人是蜜糖漱口吗?嘴这么甜。” “可是朕身上酸,”小皇帝娇滴滴伸胳膊,“打了一上午拳,朕累得浑身酸,你给朕揉揉。” 钱明月嫌弃:“好半天了,五郎的胳膊才想起发酸啊。” “哎呦,哎呦,又酸又痛。” “哼哼哼,怎么办,好累啊,朕累坏了。” 小皇帝趴到榻上,看着钱明月的脸色,翻来覆去,无病呻吟。 钱明月终是看不下去了,给他揉胳膊、背。 她真的是养了个儿子啊!以前还觉得慢慢长大成熟起来了,这几日看来,他分明是卸下防备,安心做个小顽童了。 以后这孩子长大,会不会把她当娘看? 第二日,成章帝穿最隆重的冕服到中极殿,接受唯一在京城的宗亲赵王行八拜之礼庆贺。按礼,他接下来该到御门前,接受朝臣的朝贺和贺表。 不过,他有个能临朝称制的皇后,他得等着皇后一起去参加这帝后大婚之后的第一次大朝会。 “你们去看看,皇后的宝座摆好了吗?” “不要跟朕离得太远。” “帘子一定要垂到地上,宽宽的,确保任何人从任何角度都看不到皇后。” …… 群臣早到了,在御门外静静地等着。看着虎威卫忙来忙去,把宝座摆了又摆,帘子拉了又拉,就是谁都看不到人。 钱明月则在建极殿,相继等来宗亲、外命妇的朝贺和贺表,才摆出盛大的皇后仪仗,追去了中极殿。与小皇帝一起去御门,参加平生第一次大朝会。 钱明月悄悄对小皇帝说:“心里噗通噗通的,五郎,姐姐好害怕。五郎第一次接受朝拜害怕了吗?” 小皇帝说:“没有啊,朕是君王,他们是臣子,为什么要怕?姐姐,你怎么越来越怂了?” “害怕你也忍着,敢露怯朕,朕哭给你看。” “圣人驾到——” “皇后驾到——” “圣人升座——” “皇后升座——” 随着导驾官的唱喏,众人终于盼来“二圣临朝,日月同辉”的时刻。 三叩九拜行大礼毕,谢傅詹又将众人的贺表递上,才算是朝贺毕。 小皇帝轻咳一声,懒懒散散地说:“今日诸位臣工应该没什么事儿吧!那就散朝吧。” 好一副浑然天成的混账模样,难怪蒙骗了一众人。 林长年说:“臣按照圣人吩咐,画好了娘娘临朝的常服,请圣人过目。” 小皇帝摆手:“她的衣服,回头文华殿给她看就行。” 徐平成说:“江南秋粮已收获,各县赋税已经逐渐征收上来,朝廷的窘境可以缓解了。” 小皇帝大喜:“好,好啊!” 司马韧说:“山东抽调兵马的各卫已经募齐新兵,正在训练。” 小皇帝笑着说:“今日都是好事啊,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多好消息了,是上天都在祝福朕的新婚吗?” 谢傅詹说:“这足以说明帝后是天作之合啊,这日月同辉,必能光耀大梁!”可有人竟然因为皇后嫁到宫里,一病不起呢,哼! 小皇帝失笑:“真是难得,谢通政都能跟朕说些喜庆话了。” 秦正好为难,大家都挑喜庆的说,他该怎么禀报法儿。大婚后第一次上朝,告诉他:“圣人,有人可能通敌叛国了。” 这不是找着让圣人厌恶吗? “都没事儿了?没事儿了那就退朝。” 钱明月开口:“等等。” 小皇帝吓了一跳:“朕身后怎么有声音。啊,不好意思,皇后,朕忘了。” 拿腔作势地说:“那个,皇后啊,朕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啊!” “妾宫里丢了一根碧玉簪,李兰英说春兰拿了,春兰说她没拿,各位说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皇后会把宫里的小事儿拿出来说?众臣不知道皇后的心思,除了秦正和徐平成。 还有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小皇帝:“嗯,皇后有所不知,朝会是国之公器,不是用来处理私事的。” 徐平成说:“娘娘想必有所讽喻,还请娘娘示下。”任你再怎么折腾,北门军指挥使的位置,徐家要定了。 钱明月笑道:“就是想请各位帮个忙,出出主意。” 都没人说话,徐三孤愣头愣脑地说:“这事儿简单,我府里经常发生这事儿,让人搜就是。搜出东西来就是她偷的,搜不出来就不是。” 钱明月说:“为难的是,搜出来几块碎玉,看起来像碧玉簪上的,但又组不成碧玉簪。证据不如,应该如何?” 徐三孤嘴快:“那就不是她偷的呗,多简单。” 钱明月说:“可是搜出了碧玉碎片。” “那有可能是别的东西的碎片,娘娘您可不能因为区区一根簪子,就冤枉了好人啊。” 钱明月道:“言之有理,本宫记下了。”瞧瞧,证据不足不能定罪,以免冤枉好人,多么简单的道理,连个浑人都明白。 秦正明白,皇后是想论证一件事,那就是“疑罪从无”,这样,便能救了蓝钰。 只是涉及到政治博弈,这疑与不疑,本身就是存疑的。 君不见,从来是窃钩者疑罪从无,窃国者以莫须有而诛。 “皇后可还有话说?” “回圣人,没有了。” “那便退朝。” 自己倔嗒嗒地走了,钱明月只看到摇摇摆摆的十二旒。 第一百五十三章 徐平成的备选方案 用过早膳,小皇帝与九卿在文华殿处理政务,不见皇后踪影。 林长年说:“臣欲将皇后常服图样给娘娘过目,不知娘娘——” 小皇帝郁闷:“好好说话,别跟个酸秀才似的,你直接问皇后怎么没来不就好了。” 林长年忙行礼:“是臣愚钝,请圣人降罪。” “算了,多大点儿事儿,什么降罪不降罪的。皇后慈宁宫陪母后说话呢,那常服图给朕瞧瞧。” 谢傅詹不无讽刺地说:“皇后娘娘住在后宫就与太后娘娘相冲,这到了慈宁宫请安说话,反倒于太后娘娘没有妨碍了。这其中的道理,臣却是怎么都想不通的。” 小皇帝好心地安慰他:“想不通就别想了。谢爱卿,你一个儒生,不用研究鬼神佛道之说的。” 接过来常服图,只瞟了一眼,提起朱砂笔写了个:钦定。 徐平成心道,徐太后终于聪明一回,就该这样,将皇后困在后宫才是正事,跟她争什么后宫之权,后宫哪里值得争。 这一念刚落,外面传来导驾官的声音:“皇后娘娘驾到——” 徐平成:…… 就这一会儿?慈宁宫发生了什么? 时空回转到慈宁宫,徐太后跟宫人说说笑笑,甚至召来了柳美人一起闲聊,就是不理钱明月。 宫斗是徐太后最擅长的。 钱明月说:“既然有人陪母后说话,妾就可以放心地回文华殿了。” 徐太后用眼角余光看她:“怎么?文华殿离了你不行?” 钱明月笑着说:“不,妾只是想去看个热闹。” “宛平县发生了一桩稀罕事,一个和尚嫖宿暗娼不给钱,被告到县衙,这案子估计现在得到顺天府了。不然妾打听打听,说来给母后听?” 徐太后不明所以:“这么一桩腌臜事,怎么会到顺天府?” 刘姑姑早已急得不行,拼命给徐太后使眼色。 徐太后才说:“如此,皇后就去吧。” 钱明月到文华殿的时候,徐太后才知道刘姑姑找来的和尚竟然是假的,还假的那么彻底! 气得火冒三丈,一巴掌扇在刘姑姑脸上:“你个蠢货!那个死女人一定在嘲笑本宫呢!去,让徐平成马上来见本宫。” 刘姑姑跪在地上说:“娘娘,奴婢去不了前朝啊。” “让銮仪卫代为通传,本宫就不信了,谁敢不从。” 杀假和尚这点儿上,徐平成与徐太后不谋而合,但是两人还是吵起来了—— 徐平成认为前朝是后宫的依靠,不赞同后宫有太大的举动:“娘娘应该将宫务交给皇后,分散她的精力,减少她处理前朝政务的时间。” 徐太后坚定地拒绝:“你以为钱明月为什么那么怕本宫?那是因为本宫掌管着后宫,他们的衣食用度从本宫这里出,她怕本宫做手脚。任她前朝称制再风光,她总得吃饭喝水啊。” 徐平成说:“可是娘娘把她从后宫逐出去了,她在建极殿住,独立于后宫,何其逍遥。娘娘能打探到建极殿的消息吗?” 徐太后推诿:“这也不能怪本宫啊!本宫不想让她住坤宁宫,是那和尚多话。” 徐平成毫不留情地说:“太后娘娘!这个计就不该用,弄巧成拙!” 徐太后恼羞成怒:“够了!本宫不用你来教训。本宫弄巧成拙?你以为你很聪明吗?” “你倒是打击钱氏一次,给本宫看看啊!整天一副能耐冲天的模样,其实什么都没干成。” “娘娘且莫急,臣很快就会让您看到的。” “哼,那本宫等着。” 回到文华殿,徐平成对小皇帝说:“顺天府接到一个重大的案子,臣必须向圣人禀报。” 小皇帝与钱明月都想到了那个假和尚,说:“说吧,朕对案子最感兴趣了。” “有一个盗贼潜入一大户人家偷东西,却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盗亦有道,那盗贼倒是个有大义的,到府衙揭发了。” “蓟州知州不能决断,报给了臣,可臣也不敢决断啊。” 这听着味道不对。钱明月询问地看向秦正:蓟州是那人的家乡? 秦正心情沉重地点头:是的。 小皇帝托着下巴:“什么事情,竟然没有人能够决断。算了,你还是别说了。万一朕也不能决断怎么办?” 本是想卖关子,奈何那人不买,徐平成被憋得脸通红。 钱明月说:“这天下的事,哪有圣人不能决断的,端看圣人想不想决断了。” “那你就说吧。” “这盗贼在那大户人家家里,发现了许多突力的器物,不光有衣食住行用的,甚至还发现他们在祭祀突力的神灵。” “咦?突力的神灵跟我们不一样吗?难道天上也跟人间似的,分很多国家?那他们会打仗吗?” 小皇帝这样,也就只有五岁吧。 钱明月忍俊不禁,不无尖酸地道:“圣人错了,这世上哪有神鬼,一切都是人心造的。无助造神灵,疑心生暗鬼,仅此而已。” 小皇帝歪头:“这是什么意思?” 钱明月说:“闹蝗灾的地方,会有蝗神庙,海边祭祀海神,河边祭祀河神,地有土地庙,山有山神庙,难道是真有这些神仙吗?” “是人被山河湖海折腾得太惨了,自己无力对抗天道,就造了一个神寄托信念而已。” 钱明月说:“大梁重耕种,我们祭祀社神、稷神,社稷对我们来说就是江山。这突力游牧,自然会祭祀其他的神。” 小皇帝点头:“有点儿明白了,徐爱卿,那盗贼发现了什么?是马吗?” 徐平成说:“是狼美人,人面狼神,还带着翅膀。” 谢傅詹讽刺:“这盗贼对突力挺了解的,竟然知道这是突力的神灵。” 秦正也说:“还认识突力的器物,这个盗贼可不一般啊。” 小皇帝恍然大悟:“是啊!这些东西搁在朕面前,朕就不认识。” 徐平成说:“圣人有所不知,太祖爷立国前,突力曾经侵占中原,后来虽然大军被赶走,但是也有一些突力人留在北疆,与梁国人杂居通婚,这盗贼他母亲就是突力人。” 钱明月无奈,这徐平成够精心,吴忠义恐怕都不是最重要的一环吧,如果吴忠义死在战场上,或者和蓝钰一起被俘虏被杀,他依旧能陷害污蔑蓝家。 谁知道那些东西是不是蓝家的,到时候盗贼说是,蓝家说不是,信哪一个不全看圣意和朝廷政治博弈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轻重取舍 秦正说:“这大户人家竟然这么容易这人闯进去了,看来也没有多少护卫,可见不是高官家吧。” “不,恰恰相反,那家人出过一品左柱国。” 小皇帝问钱明月:“你知道有几个左柱国吗?” 钱明月说:“太祖爷似乎封了十几个左右柱国,但具体几个,妾也不知道。” 小皇帝说:“舅舅就别兜圈子了,是谁家,让朕听听。” “蓝家!” “蓝?”小皇帝摸摸头上的皮弁,“怎么听着这个姓这么耳熟。” 终于到了!栽赃陷害还兜那么个圈子,够不够恶心人的!钱明月冷面:“榆林卫的前指挥使,蓝钰,可不就是姓蓝嘛。” 小皇帝猛地站起来:“朕明白了!就是他家,对不对?” “蓝钰,蓝钰其实早就背叛了大梁!背叛了朝廷!来人,传朕旨意,蓝家全家——” 干什么!熊孩子,演戏别太过了。钱明月拦住他:“圣人息怒,这事还有很多蹊跷的地方。” 小皇帝甩袖:“你闭嘴吧!不要老是打断朕的话,朕最讨厌这样了,朕又没说要把他们全杀了。下狱,统统下狱,好好审审,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倒是一个少年帝王听闻有人通敌谋反的合理反应。 钱明月忙说:“这么大的案子,交给三司会审吧。” 小皇帝狐疑地看了钱明月一眼,说:“顺天府的案子,先让顺天府查清,再交给三司吧。” 钱明月心里沉甸甸的,蓝家老弱妇孺哪里经得起顺天府的大刑,怕是会屈打成招啊。 中午,两人一起在建极殿用膳,屏退左右后,钱明月将自己的顾虑跟小皇帝说了。 小皇帝说:“朕知道蓝家人一定会受很多罪,甚至有人熬不过去的话,可能会丢性命。” “可是,姐姐,朕没有别的选择。姐姐,难道朕能告诉徐平成,朕不相信你的话,蓝家一定是不会谋反的吗?” 他装痴卖傻那么久,还没有彻底掌控朝堂,怎么能功亏一篑。 小皇帝食之无味:“姐姐,你怪朕吗?” 钱明月摇摇头,轻抚他的脸:“不怪,是姐姐糊涂了。姐姐总把权衡轻重放在嘴上,其实经常做不到。” 如果小皇帝暴露了,逼得徐家发疯,扶持洛阳王搞政变,朝纲陷入混乱,到时候不知道会死多少寻常百姓。 谋大局者,必须有所取舍。 “对圣人来说,天下人重,蓝家轻。对姐姐来说,圣人重,蓝家轻。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的呢?” “有罪是徐家的罪,有错也是徐家的错,是他们陷害忠良,圣人做错了什么呢。若是遇到糊涂、残忍的帝王,他们一家早就绝根了。” 小皇帝说:“朕就是要做一个糊涂、残忍的帝王,姐姐你就阻拦朕,好好补偿他们。” 这是将来做戏的总体方案。钱明月说:“这样对圣人名声不好。” “朕经营名声也不急于一时,朕要效仿‘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楚庄王。” 能亲口说出这话来,可见这孩子的坦诚与信赖。 钱明月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祖母:“好,好啊!圣人有这样的志气,姐姐真是太高兴了。来,吃肉羹。” 下午,小皇帝依旧兴致勃勃地去学拳脚,秦正求见,钱明月在建极殿正殿接见他。 秦正跪地不起:“娘娘,没有让圣人先知道吴忠义的谎言,是臣的罪责,先机一失,对大局破坏力极大,请娘娘降罪。” 钱明月一愣,才想起今天上午小皇帝的表现明显是不知道刑部卷宗的样子,这个戏精,害死人了。 完了,她要怎么表现?演戏她可不擅长啊! “起来吧,李公公,看座。” 钱明月装不出来紧张与慌乱,只好说:“不关你的事,是本宫没能及时给圣人看。至于先机不先机的,更没那一说,这本就是他们设的局,哪有我们的先机。” 秦正担忧地问:“那,娘娘,该采取什么对策呢?” 钱明月不自在地说:“这个,本宫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一步步堵截吧。” “万一真叫他成功了,本宫,本宫还有别的办法,总归不会叫圣人出事就是。”演戏真难啊,那个熊孩子怎么能演得那么浑然天成。 这明显底气不足的语气,哪里像是有办法的人。 秦正叹息,帝后还是太年轻了,对上心黑手毒的徐家,明显处在下风。 一个时辰后,小皇帝大汗淋漓回来,往钱明月百子床上一铺,娇滴滴地说:“又酸又痛,揉揉,揉揉。” 李兰英的脸都笑歪了,悄悄退出去。 钱明月无语,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落到最后没什么力度:“都怪你,文华殿演得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姐姐也不知道怎么面对秦正了。” “秦正来了?这个人干事不太积极,刑部以外的事情不太管的,竟然也会关心你跟徐家的斗争?” 小皇帝说:“别光拍,好姐姐,揉揉捏捏嘛。” 钱明月认命地伺候这熊孩子:“秦尚书才不关心姐姐跟徐家的争斗,他担心的是圣人你啊。姐姐说话的时候支支吾吾的,他一定以为姐姐保护不了你呢。” “你管他怎么以为呢,我们是君王,为什么要去揣摩大臣们的心思?该是他们整日小心翼翼揣摩二圣的意思才对。” 自信熔铸进骨子里,贵气流淌在血脉中,或许这世间真有天生的龙种。 钱明月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大,在余杭她能横着走,到京城就得夹尾巴,这位,估计到天上也能翘尾巴。 “就让他以为你搞不定吧,这样他们就会帮你。如果姐姐表现得很厉害,能够牵制徐家,能够管制朕,他们就要防着你了,就会故意跟你别苗头了。” 钱明月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我们都是半瓶醋,加起来才好使呢。” “谁说的?朕自己就能成一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英主。” 小皇帝冷哼哼地说:“不过,跟姐姐加一起,朕很乐意。好姐姐,胳膊还酸呢,捏捏,捏捏嘛。” “宫人烧好水了,五郎你去洗一下,然后换回龙袍。” 小皇帝回头:“你会给朕搓背吗?” 钱明月有些羞窘,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小皇帝先害羞地跳下床,蹬蹬跑远了。 “熊孩子!”这么小的熊孩子,竟然会撩人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北门军指挥使辞职 第二日朝会,秦正上了奏折,详陈吴忠义之事。 又说:“臣以为,榆林兵败是吴忠义引诱蓝钰出兵所致,请圣人降旨,恩准臣彻查吴忠义背后之人,揪出藏在大梁的黑手。” 小皇帝笑道:“这就奇怪了,昨日徐尚书不还说蓝家私藏突力器物,祭祀突力神灵,是要造反吗?” 转头问钱明月:“皇后,你相信谁?” “既然是朝会上讨论,哪能只问妾的看法,请臣工们都来看看吧。” 几名虎威卫将抄好的卷宗发放给群臣。 小皇帝问:“这是什么?” “刑部讯问吴忠义和蓝钰的口供,群臣都是能够明辨是非的,这公道自在人心啊。” 徐平成万万没想到钱明月会来这一招,他在皇帝那边占了先机,皇后就在群臣这边占先机。 “蓝钰明显是在表演,想谋个生路而已。”说话的是李平,徐平成的人。 有人感觉智商受到了侮辱:“蓝钰的说法作态如果是表演,那吴忠义的是什么?连谎话都说不圆,是以为满朝文武都是酒囊饭袋吗?” “蓝钰对榆林一片丹心,怎么可能背叛大梁,一定是在栽赃陷害。” 刑部一郎中说:“哪里是要害蓝家,分明是有人想要陷害尚指挥使啊!” 徐平成面色一紧,皇后看出自己的计划也就罢了,竟然还公之于众了?到时候他再强力要求换尚保钧,岂不是坐实自己是奸佞了? 奸佞就奸佞吧,那有什么要紧的。只要掌握了北门军,就能威慑皇后。如果圣人不肯废后,他们可以换个圣人…… 尚保钧也在朝会上,重重地跪在地上:“臣对大梁忠心耿耿,请圣人明鉴。” 小皇帝说:“朕自然知道你忠于大梁,可你也忠于朕吗?” 这是什么胡话? 钱明月说:“圣人,您——” “你闭嘴!”小皇帝怼,“朕在问尚保钧,谁都不许插嘴。” “臣自然对圣人忠心无二。” 小皇帝说:“那你说,朕如果对你产生了怀疑,你会不会对朕产生怨恨?” 尚保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幕后黑手的目的是换下他,换上他们自己的人。而圣人也是支持徐家的! 他们的目的是他,是北门军,如果他自觉辞职,他们或许能放过蓝家。如果他不退,蓝家万万没有活路。 只是,他退了,北门军怎么办?一旦交到徐家人手里,圣人怎么办? 不退,由得他吗?只怕他们灭了蓝家满门,还是会摘了他。 最终,尚保钧决定保蓝家和自身:“臣绝不会对圣人有怨恨之心,既然臣身上沾了嫌疑,请允许臣辞去玄武门驻军指挥使之位,圣人也好另择贤良。” 小皇帝大喜:“好,爱卿你果真是个忠臣良将啊!放心,日后朕将重用你,你不会失去用武之地的。” “圣人!”钱明月生气地说,“不觉得这样难以服众吗?” “你怎么那么多话!” 钱明月说:“圣人若不需要妾,妾何必在这边坐着。” “你如果累得慌,可以走。” 钱明月赌气起身,众人看到帘子后影影绰绰,有人影离开。 小皇帝生气:“皇后太无礼,朕难道不能允许臣子辞朝吗?” 没有回应。徐平成要做好人,其他人不想开口。 逼着忠心耿耿的臣子辞职,不是昏君是什么? 散朝后,群臣心里布满阴翳,皇帝宁可受太傅的劝谏,不受皇后的管束。 皇帝排斥皇后,更加偏向徐家,而徐家在紧锣密鼓地残害忠良。长此以往,将怎么办!谁能免? 建极殿气氛却好得很。钱明月欣喜地说:“五郎,你真聪明,把指挥使的位置腾出来,徐家总不至于对蓝家赶尽杀绝了吧。” 小皇帝呆乎乎地看着她:“咦,姐姐,这不是你布置好的吗?” 钱明月也呆了:“没有啊。” “那你拿给群臣看是为了什么?” “辨,辨别公道啊。” 小皇帝嫌弃:“姐姐!五郎还当你多聪明呢,你就没想到尚保钧看到这个会有什么想法吗?” 钱明月尴尬:“这不是忘了他也在朝上嘛。” “这都能忘?” 小皇帝难以置信:“你可是做过太傅,上过朝的人,尚保钧跟你一起上朝,你竟然不认识他?” “呃,其实好多官员姐姐到现在也认不清他们谁是谁。” 小皇帝笑:“看来尚保钧跟姐姐走得不近。” 钱明月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是无心还是有意?做了帝王的人怎么会无心! 北门军那么敏感!临朝皇后也非常敏感!走得近不近,可不是随口能说的。 其实,钱明月还真冤枉小皇帝了。十几岁的熊孩子,跟亲近的人在一起,说话不过脑子也是常有的。 小皇帝不知道自己撒娇卖萌,掏心掏肺这几天得来的,被一句戏言全毁了。 他依旧心情极好地说:“尚保钧是个好的,留在北门虽说位置很重要,到底难以建功立业,回头派到边关去,让他镇守一方,也好立功封侯。” “那家伙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蓝家,你不答应他举荐的人做指挥使,他绝不会放过蓝家。但这事儿也决不能轻易答应,免得他生疑。你来我往地斗几次,才顺理成章。” 钱明月说:“好。这样吧,姐姐先推荐人选,从两个副指挥使中选一个,让他来反对。” 小皇帝点头:“行,咱去文华殿,你表现得生气点儿。” 钱明月头疼:“姐姐哪里会演戏。” “今日御门,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姐姐那是真生气了。” 小皇帝心立刻提起来了:“姐姐不是在气朕吧。” “当然不是,”钱明月笑得眉眼弯弯,“姐姐恨不得把那家伙抽一顿,你等着,姐姐早晚有一天让他吃到姐姐的拳脚。” 小皇帝兴致勃勃地问:“姐姐,你打架很厉害吗?” 钱明月嘚瑟:“姐姐哪里会打架,这不是有先帝御赐、你又加封的戒尺嘛,咱打个不还手的。” “好,好,看来那日朕是封得好啊。” “走,去文华殿,记得生气。气不起来的时候,你就想想蓝家一家人在牢里受大刑呢。” 夫妻双双到了文华殿,一个喜笑颜开,是小皇帝;一个眼神冰冷,是新皇后。 见礼后,钱明月说:“銮仪卫,去宣玄武门守军两个副指挥使。” 小皇帝问:“干什么?” 钱明月说:“选指挥使。”问韩书荣,“韩尚书意下如何?” “上官辞官或者获得擢升,空出官位,由下官贤能者接任,也是稳妥的做法。”韩书荣说话也很稳妥。 第一百五十六章 突力的国书 小皇帝毫无主见的样子说:“行吧,那就宣吧。” “且慢,”徐平成怎么能应允,“圣人,娘娘,请听臣一言。” 钱明月现在看到他的脸就有些恶心,冷哼一声:“你说。” “蓝家涉嫌通敌,案子还没查清,若是罪名不实,岂能冤枉忠良,应该让尚保钧官复原职。若是罪名坐实,尚保钧一手提拔起来的副指挥使又岂能重用!” 拿下尚保钧,就不追究蓝家通敌之罪,岂不是坐实了徐家“栽赃陷害忠良,图谋北门军指挥使”的罪名? 钱明月快气炸了,这个徐平成,可真够狠毒的,竟然一定要给蓝家定罪名! 小皇帝笑眯眯地点头呢:“对!言之有理,就应该这样。” 秦正问:“说起蓝家疑似通敌一案,不知顺天府审的怎么样了?” 钱明月冷冷地看着徐平成,徐平成不疾不徐地说:“启禀圣人,臣已经派人将蓝家全部收监,只是还没有讯问;蓝家抄家,但是一应物品还没有送到府衙来。” 小皇帝不以为意地说:“急不得,慢慢来。行了,皇后,北门又不打仗,少个指挥使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乱子,赶紧的,处理政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边疆。 中卫城大败之后,贤亲王带着亲众屠榆林城泄愤,还不忘使离间计,宣称是因为辽东战事。 不等他的心计见效果,突力王就不耐烦了:“草原的草黄了大半,劫也劫不到什么东西,反倒伤亡了不少儿郎。” “再这么下去,我们的牛羊要饿死了,我们都得饿死在这里。不打这里了,走,换个地方,劫掠些财宝粮食。” 贤亲王不想走,可是他连吃败仗,没有话语权:“不如以榆林城里剩余的人为质,派使节去梁国谈判,让梁国出钱养着他的子民。” 有利可图,突力王没有不答应的理,只是使节还没派出,大梁的使节先到了。 算不上使节,梁军五个兵卒到榆林城下,城上立刻往下射箭,他们高喊:“我们带来了皇后的信。” 半天后,才被放进城里,搜身,卸刀甲,被押送到城外,送到中军大帐里。 兵卒拒不下跪,只是弯腰行礼:“我们是来送大梁皇后信件的使节,代表大梁皇后,不能跪你们。” 贤亲王要挥鞭子,被突力王止住:“磕个头能吃能喝?本王才不在乎那些虚礼!过来瞧瞧,梁国皇后给本王写了什么?” “边疆起干戈近一年矣,均是风尘未洗又添血腥,梁与突力本近邻,邻里可不相亲也不必成仇。”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盖了鲜红的宝玺:同心合德福泽万民。 突力王郁闷:“就这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谁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啊!这么大老远送信来了,怎么不多说几句话。” 贤亲王看了看,说:“她想求和,又抹不开脸面,中原人最注重脸面了。” 突力王大笑:“哈哈哈,求和好啊。本王不注重脸面,本王注重钱,这样吧,我们派使节过去,要钱。” 贤亲王大喜:“臣弟愿往!”他想要看看梁国的京城,大梁的皇宫,将来,他一定要得到那里,做那里的主人。 “你去干什么,你榆林屠杀那么多人,万一被扣下了怎么办!” “中原人讲究仁义礼仪,再恨臣也不会扣下臣的。” 突力王耿直地说:“那万一他们让你病死、淹死呢?中原人肠子比我们多好几个弯,我们还是不要冒这个险。” 贤亲王也怕了。 突力王说:“我们派个人去,让他们的皇帝过来和谈,然后扣下人,让他们花钱赎人。”因为自己想扣人,才会觉得别人会这么干。 贤亲王不赞同:“这与土匪有什么差别!作为国君,还是要摆高姿态,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样百姓才会臣服,其他国家才会尊重。” 突力王不以为意:“管他土匪还是什么,只要能捞到钱财就行。只要有钱,百姓就会跟着你,只要你够强大,小国就会俯首帖耳。” “再说了,你不会把话说得好听一点儿吗?国家与国家之间,其实跟土匪之间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加了点儿好听的名头,麻脸婆娘擦粉而已。” 贤亲王不得不承认突力王是对的:“梁国小皇帝据说是个空架子,估计不敢来和谈。” “他要是不敢来,我们就逼他来,就说突力的王要跟梁国皇帝和谈,别人来是对突力王的不敬,突力王会杀了他们。” “你是不是又想说不行?本王跟你商量事情,不是整天听你说不行的。总是本王应允你的建议,你从不听从本王的命令,到底你是王,还是我是王?” 贤亲王心中一颤,话到嘴边变成:“臣弟想问王兄的是,如果梁国皇后过来呢?” “不行,皇后过来能勒索的钱财就少多了,有可能一点儿都得不到。皇帝最不缺女人了,说不定他正开心可以换个妻子呢。” “这个皇后可不是皇帝妻子那么简单。梁国百姓传她是天上星宿转世,是五德俱全之人。朝野对她都很信服,她是事实上的君王。” 突力王笑:“这样的女人,本王还真得见见,梁国那小皇帝毛都没长齐呢,有什么好的,说不定她会相中本王,哈哈哈哈。” 贤亲王说:“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的父亲就是陕西高官,她的师父、舅舅也在陕西带兵,当日宁夏卫臣弟中计,就是败在了她师父舅舅的手里。”至于中卫城,不堪提及。 “哦,本王明白,你是想拿住那个女人报仇!行,那个女人归你征服了。” 贤亲王说:“将她拿在手里,可能比劫持梁国皇帝更有用。劫持了皇帝,梁国能再换一个,梁国缺什么都缺不了皇帝。” “中原人说着忠君,其实给他们个君他们就忠,压根儿不在乎是哪个君。前朝就出现过挟持皇帝攻城,但是大臣根本不受威胁还另立了一个皇帝的事。” “但是如果是皇后,她的父亲、舅舅、师父能看着她送死?” 贤亲王代突力王草拟了一封国书,交给梁军:突力王愿与梁国皇帝相会,坦诚而谈,以交睦邻之好。 这封国书快马加鞭送到京城需要两三日时间,而这段时间,也是关系钱明月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第一百五十七章 钱明月力保蓝家 到了顺天府大牢,哪里还有正一品左柱国,蓝老将军也被用了刑,到底是身经百战、钢筋铁骨的武将,便是垂垂老矣依旧不改心志,虽然受了酷刑,依旧没有招供。 可惜他的后代,未能继承他的筋骨。 不少人受不了酷刑,屈打成招;有的人被恫吓一番就胡乱攀诬;也有一个骨气的,蓝钰的长子蓝旗,熬不住刑罚碰头自尽了。 徐平成何等手段,将顺天府经营得几乎密不透风。 钱明月几番派銮仪卫去打探,都没有获得有价值消息。直到当天入夜时分,銮仪卫跟踪偷偷去埋葬蓝旗的狱卒出城,才打开了消息的口子。 然而,收集罢消息,城门已关,銮仪卫回不了城了。 消息传到钱明月耳中,已经是朝会前,帝后在中极殿停顿时。 顺天府中的一切,再次刷新了钱明月对徐平成的认知:“好狠毒!好残忍!” 小皇帝说:“他故意失榆林,难道想不到突力会屠城吗?他什么都能想到,他只是不在意而已。姐姐,一直以来,你都有些轻敌了。” 他为什么装痴卖傻?因为他知道徐平成多狠辣。 钱明月垂眸:“轻敌了啊!如果不是轻敌,姐姐怕是已经被吓死了呢。” “若不是凭借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我可能不敢跟徐平成斗那么多次。” 小皇帝轻轻扯住她的袖子:“姐姐更轻视了自己,姐姐可比他厉害多了。” “那便多谢圣人安慰了。” “谁安慰你了,事实本就是这样的。” 那边,鸿胪寺司礼官过来禀奏:“启禀圣人、娘娘,朝臣已经列班就位。” 小皇帝颔首:“摆驾。” 朝会第一件事,就是徐平成禀奏:“蓝钰通敌证据确凿,他们一家早已背宗叛祖,认贼作父。” 小皇帝勃然大怒:“哼!虽说蓝龙随着皇祖父南征北战过,但皇祖父赏罚分明,何尝亏待过他们一家。” “他的子弟镇守边关,他的门生故吏都得到了擢升。他们竟然还对朝廷心怀怨怼,通敌叛国!” 钱明月没有说话,她想看看群臣是什么态度。 “传朕旨意——” 都御史杜阳铭忙说:“圣人,如此大案理应交由三司会审,怎能以顺天府的结论定案。” 大理寺卿张毅铎也说:“臣附议。” 秦正也说:“顺天府的案子跟刑部正在处理的案子紧密相关,不如并案处理,以辨是非曲直。” 群臣纷纷附议。 钱明月稍稍安心,群臣不沉默,她就能凭借他们制住徐平成,不管他有多狠毒。 小皇帝像是被冒犯了帝王的权威,更加愤怒:“你们这是要政出多门?当朕不存在吗?” 钱明月适时开口:“重大案件三司会审,本就是太祖定制,怎么能说是政出多门。” 小皇帝说:“顺天府已经查清的案子,再交由三司查,皇后,你不觉得啰嗦吗?” 钱明月干脆地回答:“这当然不是啰嗦。事关重大,必须慎之又慎,怎么能怕麻烦图省事,一审便定罪。” 徐平成跪下:“娘娘若以为顺天府断案有失公允,臣请圣人革去臣的一切职务,另选贤能。” 这老东西还学会以退为进了呢。 小皇帝说:“爱卿不要胡说,快起来。顺天府已经断清的案子,没必要再交三司,皇后勿得多言。” 钱明月冷哼:“如此,倒要请徐尚书说说,顺天府定罪凭什么证据。” “盗贼在蓝府发现了突力的器物,还有突力的狼美人图腾。” 钱明月冷笑:“你怎知不是盗贼扔到蓝府栽赃陷害的?” “盗贼与蓝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他?” “蓝家跟朝廷跟大梁又有什么冤仇?为什么要叛国?” “蓝家怨恨太祖没有赐爵。” “这些不过是你严刑拷打逼出来的口供罢了。” 徐平成不理钱明月:“圣人明鉴,各衙门讯问用刑是免不了的,臣绝没有严刑逼供。” 钱明月说:“没用严刑?蓝旗被顺天府活活打死。” 徐平成说:“蓝旗并不是死于刑讯,他是畏罪自裁。” “蓝旗可是浑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既然畏罪为什么要在受尽刑罚之后死?蓝家多少老弱妇孺都能熬过刑罚,他如何会畏惧,分明是你们将人打死的。” 反正也无凭无据,钱明月就一口咬死蓝旗是被刑讯逼供打死的。 徐平成也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看得众臣目瞪口呆。 谁开口,小皇帝就看谁,头扭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面上一脸懵逼。 钱明月说:“如果严刑拷打出来的口供能做定罪的证据,不如把那蟊贼交给銮仪卫,你想要他与蓝家有什么冤仇,都能问出口供来。” 这句话漏了破绽,让徐平成能够回击:“娘娘先入为主,认定蓝家无罪,是为了什么?” “本宫倒要问你,你可有严刑拷打那蟊贼?蟊贼不承认与蓝家有仇,说那是蓝家的东西,你便拷打蓝家众人,你与那蟊贼之间是什么关系?” 徐平成说:“圣人明鉴,蓝家通敌一案臣已经尽力,该继续交由三司审理还是定罪,请圣人定夺。” 小皇帝说:“好吧,朕决定将——” 皇帝金口玉言,他当朝说出的话可就不能改了。钱明月打断他:“圣人认为蓝家有罪?” 小皇帝恼火:“皇后,你又随意打断朕的话。顺天府已经审理清楚,蓝家通敌证据确凿。” “好一个证据确凿!” 钱明月气得站起来:“圣人,诸位臣工,请听本宫一言再做决断。” “今日一个蟊贼说蓝府有突力的器物和祭祀神,就能将人下狱拷打,然后定蓝家的罪。” “来日呢,也许徐府会发现赭黄色龙袍,怎么?徐尚书,本宫能将你们徐家下狱,拷打定罪吗?” “再有一日,不知道谁的府上又被蟊贼发现有贡品了。” “长此以往,文武百官哪个能逃脱?势必人人自危,为了自保或互相攻讦,或党同伐异,圣人又该如何治理天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 怒打徐平成 小皇帝无所谓地说:“皇后,我们说的是蓝家的事情,你不要上升那么多。” “徐家有龙袍吗?没有啊。谁家搜出贡品了吗?没有吧。传朕旨意,将蓝家三族——” 钱明月撩开帘子,拖着长长的礼服跑到小皇帝面前跪下:“请圣人三思。” 小皇帝吓一跳:“你跑出来干什么。” “请圣人不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屠戮忠良。” “怎么能是莫须有呢?顺天府已经审理清楚了。” “圣人!” 小皇帝威严地说:“皇后,你要激怒朕?回去!” 钱明月从袍子里掏出戒尺,双手举起:“皇考在上,见此情形该多痛心,请圣人三思。” 小皇帝吓得变了脸色:“皇后,你不要,不要老拿皇考压朕。” 咦?对好的台词不是这样啊!不是说拿出戒尺他就改口吗? 钱明月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演:“圣人若执迷不悟,请不要怪妾失礼了。” 小皇帝耿直脖子:“你敢!” 还不改口?钱明月询可地看他,小皇帝怯生生又倔哒哒地看着她。 “皇考,”钱明月急哭了,“妾自东暖阁受命,未尝有一夜得安眠,唯恐有负皇考重托。妾才德不及文德皇后,唯有尽此丹心以报赏识之恩。” 小皇帝看着她表演:还行,果然装痴卖傻的本事是可以逼出来的。 钱明月起身时,低声说:“快跑啊。” 小皇帝就不动:“皇后,你也好意思说对皇考忠心耿耿?忠心耿耿到你打皇考的儿子?” “奉皇考遗命,为了祖宗基业,管教皇考幼子,有何不可?” 钱明月举起戒尺。 群臣闭眼的闭眼,低头的低头,好好的朝会,要变成夫妻吵架,然后媳妇教训丈夫了吗? 钱明月虚晃一下,小皇帝只听到风声在耳边响过,吓得趴在龙椅上。 发现戒尺没落在自己身上,大笑:“朕就说你不敢打嘛!蓝钰通敌失地,蓝氏背宗叛祖,证据确凿,将他们满门抄——” 钱明月拽过小皇帝的手,啪啪两戒尺:“圣人,您需要清醒一下。” 清脆的戒尺声传到大殿下,群臣忙跪下。 林长年率先开口:“请娘娘息怒。” 众臣:“请娘娘息怒。” 小皇帝将手藏在衣袖里,哭唧唧地说:“此事容后再议吧,退朝。” 皇后真打了皇帝,这远远出乎了文武百官的意料。 这是朝会啊,这是要记入史册的,以后不管过多少代,人们都会知道,这一日朝会上,皇后把皇帝打哭了。 钱明月名义上拥有的权力太大了,徐平成都不知道,如果钱明月执意不准,自己该怎么办了。 只是,作为帝王,真的能容忍皇后骑在自己头上吗?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机会之所在。 建极殿,小皇帝心疼地拉住钱明月的手:“好姐姐,你手都肿了。” 是的,那两戒尺落在钱明月的手上了。她拽着他的手,也覆住了他的手。她用身子挡着,群臣根本发现不了。 钱明月不以为意地说:“没事儿,自己打自己能舍得用劲吗?倒是五郎你,要落个被媳妇打的名声,恐怕现在大家都在议论你呢。” 小皇帝笑着说:“不怕,日后等朕扫清朝堂,朕就告诉史官,这是我们商量好的,让他把史书改了。” 钱明月说:“我们不是说话一举戒尺你就跑吗?你怎么不跑了?” “朕觉得那样不真实,还是这样更能糊弄人。” 钱明月扶额:“这倒也是,只是差点儿急死姐姐。” 李兰英报徐平成求见。 小皇帝立刻一脸怒容,气呼呼地走了。 钱明月将案上的一套茶具砸在地上:“收拾了。” 小皇帝走出建极殿,看到等在下面的徐平成,说:“舅舅来这边做什么,走,跟朕去乾清宫。” 徐平成为难:“是娘娘宣召臣过来的。” “肯定没好事儿,这样吧,你从建极殿出来,就到乾清宫找朕,朕也有话跟你说。” 徐平成进殿,看到一个小丫鬟在将碎瓷器清理出去,看来吵得还很激烈。 大殿内空荡荡的,只有钱明月站在殿内,还没换礼服,繁复的袍服上出现了几个褶子,冠下漏出一丝碎发,脸上的妆容也残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威仪。 徐平成下拜:“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有心罚他跪半天,到底看不上那些小手段,钱明月说:“起来吧。” “徐尚书,本宫想与你开诚布公地谈谈。” 徐平成很有耐心:“娘娘请讲。” “本宫知道你们对北门军指挥使之位志在必得,本宫也知道为什么。” 钱明月不介意先开口,哪怕开口会漏出破绽,她怕时日久了,更多的蓝家人会死在牢里:“蓝家,本宫绝不让你定罪。” 徐平成老神在在地说:“娘娘谬矣,不是臣给蓝家定罪,能够蓝家定罪的只有圣人和娘娘您啊。” 这个混蛋,还想让小皇帝给他背黑锅!甩锅的人最可恶了! 钱明月说:“蓝家无罪,北门军指挥使交给你们选,这个交易如何?” 徐平成平静地说:“若蓝家无罪,为何要撤了尚指挥使?” 他是一定要坐实蓝家的罪名了,那可是通敌叛国之罪!他与蓝家无冤无仇,却要赶尽杀绝,真是太狠毒了。 今日若任由他给蓝家定罪,改日他们就能往她宫殿里塞个男人的衣物说她跟人私通,或者塞个龙袍说她想造反。 对罪恶的沉默和放纵,终有一日要付出惨重代价的。 钱明月很清醒,不良的局面让她有些暴躁:“徐平成,做事不要太绝!” 徐平成愈发气定神闲:“娘娘,蓝家通敌证据确凿,请娘娘不要偏袒。” 老娘让你气定神闲,让你从容不迫,让你淡定自如。 钱明月恼了,从宝座上拿了戒尺,走到徐平成面前:“如此,徐尚书就不要怪本宫不客气了。” 徐平成震惊:“娘娘要打老臣不成?” “天子本宫都打得,何况你个老匹夫。”钱明月挥戒尺往他身上抽去,然后又刷刷抽了几戒尺。 徐平成痛得龇牙扭嘴:“娘娘责打不依顺自己的臣子,难道不是在打压异己吗?” 还能说话,还能辩驳,还能攻击,看来是打得不够狠啊! 第一百五十九章 陷害徐平成 这戒尺是先帝赐给她管教天子的,象征意义更大,打人其实不痛。 而且这戒尺很娇气,打了几下上面的描金竟然有点儿剥落,钱明月心疼坏了,还是自己动手吧。 将戒尺塞到袖子里,抡拳就砸,拳拳往徐平成软肋上捶。 “你严刑拷打别人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有多痛?” “事非经过,怎么可能感同身受?你还是尝尝这滋味吧!” “本宫跟你谈交易,你跟本宫谈公道。” “本宫跟你谈公道谈礼法制度,你却唆使圣人偏袒你,以你顺天府的论断为准。” “你心狠手辣残害忠良,却满口仁义道德,本宫一定要揭下你的假皮。” “本宫一定要放过蓝家,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你一个小小顺天府能耐本宫何?便是圣人也阻止不了。” “这交易你是做也得做,不做,本宫就把你打死在这里,说你答应了,反正死人不会说话。” …… 徐平成养尊处优几十年,何尝受过这种苦。 他会玩朝廷斗争,文人政治斗争的各种路数他都熟悉,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皇后一言不合就打,而且打起来就不停。 他彻底受不了了:“做,臣做这交易就是了。” 钱明月才停手,气喘吁吁地说:“你敢反悔,本宫就再打,非要打得你老老实实的。” 拂袖离了大殿。 徐平成也想离开大殿,被李兰英阻止:“大人,请整理衣冠再离开。” 想到刚才被打得惨叫的模样都落入这等阉人耳目中,这群下贱胚子一定都在嘲笑自己,徐平成又气又恼,恨不得立刻杀了钱明月。 他整理好衣冠,忍着一身痛往乾清宫去,还没进东暖阁,就听到里面传来了哭闹的声音—— 钱皇后趴在小皇帝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妾不能活了,妾还是死了算了。” 小皇帝一脸懵地夹着一个虾饺,不知道是该拿起来还是放下:“那个,皇后,你起来到一边去哭,你的博鬓戳得朕难受。” “有话好好说,别把朕龙袍弄污了。” 徐平成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进殿跪下。 小皇帝捞起一个盘子砸在他面前:“徐平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皇后大不敬!” 钱明月还在那边捂着脸哭:“圣人,他的身体碰到了妾的手,两个手都碰到了。” 她一拳拳打他,会碰不到吗? 徐平成终于见识到了钱明月的无耻,她竟然敢舍了自己清白名节去污蔑他!就不怕失宠于圣人吗? 圣人本就无宠,所以才破罐子破摔的吧。 小皇帝拿起手里的银箸就往徐平成身上砸:“你是畜生吗?这是你外甥媳妇!” 徐平成说:“圣人息怒,请容臣回禀。” “你说吧,说不好朕决不轻饶你。” 小皇帝对万金宝说:“傻了吗?再拿双筷子,让朕用手抓吗?” “敢问皇后娘娘,臣是在哪里欺负您?” “建极殿。” “殿内还有何人?” “只有你我。” “娘娘宣召微臣,为什么屏退左右?” 小皇帝叼着一个包子说:“对啊,皇后,你为什么屏退左右?徐爱卿总不能把你的人赶走吧。” 钱明月说:“妾想请徐尚书放过蓝家而已。但是,但是他提出了无理的要求,嘤嘤嘤。” “臣若真的无理,娘娘为何不将宫人招进来?” 钱明月跺脚:“圣人,徐尚书是两榜进士,论辩才妾自然不如他,不如将他下狱,经过一番难免要经历的刑罚,看他说不说实话。” 小皇帝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汤:“朕是看明白了,你在诬告徐爱卿,说到底是还为了蓝家。” “不就是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蓝家,你至于诬陷皇亲国戚吗?至于什么屎盆子都往自己头上扣吗?” 喝完汤,才将银碗砸向钱明月:“你不要面子朕还要脸呢!” 钱明月伸手接住那碗,屈膝行礼:“妾谢圣人赐碗。” 小皇帝懒得理她:“徐爱卿起来吧,哎呦,舅舅,是朕错怪你了。” 钱明月将碗放在小皇帝面前:“这蓝家,是放还是不放?” 小皇帝扶额:“放放放,朕放总行了吧。再不放,可能满朝文武都欺负你了,朕还有何颜面存于世。现在可以回你的建极殿了吧?” 钱明月屈膝行礼:“妾替蓝家及天下人谢过圣人,圣人——”英明。 “滚!朕现在不想看到你。” 钱明月离开东暖阁,小皇帝继续吃:“舅舅还没吃过饭吧,如果不嫌弃,跟朕一起用点儿吧。” “圣人啊,”徐平成一开口辛酸泪就流了满面,“老臣,老臣太难了。” 小皇帝起身,颇为难为情地说:“朕是不该对舅舅又打又骂,这不是皇后说你欺辱她吗?朕没想到这种事她都能乱说。” 徐平成哭着说:“臣万万不敢埋怨圣人,是娘娘,娘娘打了臣啊。” 明月还真揍了他啊! 小皇帝忍不住笑喷了,到最后哈哈大笑。 徐平成被笑得一头雾水,甚至有些恼:“圣人?” 小皇帝说:“行了,舅舅,皇后不诬告你了,你也别诬告她,咱朝事归朝事的,不值得你陷害我,我陷害你地斗来斗去。这姿态不好看,小家子气。” 徐平成更委屈了,跪下:“圣人,臣万万不敢诬陷皇后娘娘,她先是用先皇御赐的戒尺打,这也就算了,可是后来是一拳拳往臣心腹上打啊!” 小皇帝忙把他扶起来:“她疯了吗?竟敢打你!朕,朕找她去!” 徐平成叹息:“她都敢当众打圣人您,圣人去找她又有什么用。” 小皇帝不自在地缩缩手:“这个,难道没人能奈何得了她吗?” 徐平成偷觑小皇帝的神态,说:“臣有一计,不是良策,但是行之有效,可以永绝后患——”他想要知道小皇帝的态度。 小皇帝眼神晶亮地看着他:“永绝后患还不是良策,那还有什么能算得上良策?舅舅快说。” 徐平成看了一眼殿内的宫人,小皇帝说:“你们,去看看皇后怎么样了。” 徐平成靠近小皇帝,压低声音说:“明日御门,圣人埋伏好禁卫军,将皇后拿下,先斩首,再宣布罪名。” 第一百六十章 朝门伏击皇后 小皇帝心头一跳,他竟然想不顾一切地杀了皇后:“什么罪名?” “罪名还不由圣人定吗?” 徐平成不放过小皇帝脸上的丝毫表情:“圣人意下如何?” 小皇帝攥紧手:“朕怕组织不好,皇后能逃过去,她一旦有了还手的机会,一定不会放过朕的。” 徐平成这才放下心来,这是个没种的,如果他欣然答应,满是信心地去准备,必然是有诈。他犹豫、害怕、担心后果,恰恰说明他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了。 只要小皇帝愿意杀皇后,就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徐平成说:“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击就中,不然皇后反扑,臣身首异处不足惜,只怕皇后会软禁圣人,效法武则天啊。” 小皇帝瑟瑟发抖:“她迟早会效法那人的,她现在刚嫁进来,还没立稳脚跟,还需要朕,就敢打朕了。也许哪天她觉得不需要朕了,就会让朕驾崩。” 徐平成心道,这些天的引导和灌输,果然没白费力气。“圣人果真看得极为透彻,臣愿为圣人肝脑涂地。” 小皇帝闻弦知雅意:“那朕给你一百虎威卫,你能将事情干成吗?” “臣愿意一试。” 小皇帝点头:“稍后朕命虎威卫指挥使去见你,你们商量下怎么弄,记得,要保密,保密。一旦透了口风到銮仪卫那边,你在宫外倒是没事儿,她能直接把朕废了。” 徐平成退下后,小皇帝的手还在哆嗦,他也低估了徐平成的狠毒啊,他一个文官,竟然想着用禁卫军发动宫变,弑杀皇后! 姐姐,你怎么办啊!徐家对你动杀心了。 正痛苦纠结着,万金宝来报,李兰英求见。 小皇帝对这个陪着父皇多年的人颇有几分敬重:“让他过来吧。” 李兰英跪在地上,先请罪:“奴婢有罪,请圣人恕罪。” “你是陪伴皇考的老人了,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朕不会怪罪你。”便是父亲用过的器物,都能寄托哀思,别说人了。 李兰英说:“早年奴婢曾奉先帝之命,在坤宁宫安排人手,如今那人在慈宁宫也算说得上话的。今晨她递回消息,说太后娘娘想陷害皇后,逼着圣人废后。” 小皇帝沉脸:“你确实有罪,敢挑拨皇室感情,是仗着你是皇考的旧人,以为朕会给你几分薄面吗?” 李兰英跪下,说:“奴婢不敢,宫人递回的消息说,他们准备陷害娘娘与人有染或者谋反,已经在安排了。奴婢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皇后娘娘,也请圣人不要轻信谗言,错怪了皇后娘娘。” 小皇帝冷哼一声:“这话是你们皇后教的吧。” 李兰英磕头:“圣人明鉴,奴婢还没有告诉皇后娘娘。” “知道了,退下吧。” 这个想杀姐姐,那个想废后,这姐姐到了宫里来,还没在宫外的时候安全呢,这可该怎么办吧。 算了,跟姐姐商量商量去。 可惜,他没能进去建极殿。 李兰英说:“皇后娘娘在殿内辟了一清净之所沐浴焚香斋戒,说要斋戒三日,去太庙向先帝请罪呢。她不准任何人扰乱她的斋戒。” “朕找她有急事。” “圣人恕罪,娘娘不愿意接驾。” 小皇帝纠缠一番,依旧进不去,只得离去,临走嘱咐:“明日千万不要让她去上朝。” 近日朝中没有什么大事,文华殿气氛却近乎凝结。 皇帝阴沉着脸,谁也不敢可一句皇后为什么没来。谁知道这对顶尊贵的夫妻私下里又怎么吵了一番,谁也不愿意去碰这个霉头。 当然,前提是谢傅詹突发痢疾,病倒了,没来文华殿。 等到奏折快处理完的时候,角落里做背景板的楚宁远可:“微臣斗胆,请可圣人皇后娘娘因何未至?” 小皇帝怒道:“连你也要质可朕?” “记注需要而已。” 小皇帝破罐子破摔:“斋戒沐浴,准备去太庙告朕的状呢。你就这样记录就行。” 林长年说:“帝后同心同德,才是万民之福,何以至此啊!臣请去劝解娘娘一番。” 小皇帝翻白眼:“你去吧,她以前不是尊你为世伯吗?你看看她见你不?她连朕都不见。” 徐平成说:“娘娘与圣人怄气,说到底是因为蓝家通敌一案罢了,圣人还是赦免了蓝家吧。” 缩在建极殿斋戒沐浴,赌气不理政不上朝,还怎么杀她。 小皇帝心脏紧缩:“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便让人去拟旨吧。” 建极殿内,小皇帝抓着钱明月的手,将徐平成与徐太后的图谋都说了。 “姐姐,怎么办!他们都想杀你。” 钱明月垂眸:“圣人以为该怎么办?” 小皇帝小心翼翼地偷瞟了钱明月一眼,说:“把虎威卫给他,朕也是无奈,朕,朕怕暴露真实的想法。” “姐姐,你反击吧,杀了徐平成,朕不会怪罪你的。” 钱明月摆弄手腕上的镯子,看着像是个熊孩子,其实精明得很。 看起来掏心掏肺地对自己,谁知道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待徐平成的,不然他是怎么获得徐平成信任并迷惑他的? 谁知道他这样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是不是也在骗取她的信任并迷惑她? 或许,他对她和对徐平成都是一样的,他来来回回搬弄是非,就是逼着他们相斗。 可是为什么?他们现在两败俱伤,他就能掌握朝局吗? 或许真能,或许是自己一直以来小瞧了这孩子的理政能力。 “姐姐,”小皇帝担心地可,“姐姐你怎么了?” “你别怕,虎威卫军纪散漫,根本不可用。” 钱明月不敢掉以轻心,以徐平成的能力,绝对能够在短时间内解决虎威卫管理不善的可题,让他们形成相当的战斗力。 “姐姐在想,徐平成为什么突然对姐姐动力杀机,还如此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突然吗?他们早就想动手了,但以前姐姐在宫外,不好动手而已。” “姐姐,他很精明的,他怎么会不计代价和后果呢,反正朕现在还年幼,脱离不了他们的掌控。” 第一百六十一章 竟毫无还手之力 “等朕想脱离掌控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让朕驾崩,扶持一个新的傀儡。反正只要没了姐姐,朕就任他们宰割了,他们有什么代价不敢面对吗?” 小皇帝扑在钱明月怀里:“姐姐,别说王化天下,朕能安然无恙地活着,都多亏了姐姐。” 钱明月突然幽幽地问:“五郎就不怕姐姐效仿武则天吗?” 小皇帝耸耸肩:“武则天可没杀丈夫,她那几个儿子哪个有她那治国理政的才能。” “再说了,姐姐,给你武则天的位置你都懒得干,你与他们不同,朕信任姐姐。” “姐姐,帮帮朕,杀了徐平成吧。” 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除了徐平成或许比留着他更有用。 说什么留着徐家衬托钱家,若自己被徐平成害死了,钱家也难以得存,这衬托又从何谈起。 只是,怎么杀徐平成呢? 效仿徐平成在大朝会动手吗?大朝门哪里能埋伏兵马呢? 趁他上下朝的路上动手?能不能一击即中? 吃食里下毒?徐家怎么会没有防备? …… 钱明月想了很多种可能,觉得每一种都做不到万无一失。 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压根儿不知道怎么操作,如何安排。她很迷茫,很害怕,她怕贸然行动,反而命丧敌手。 徐平成有能力安排布局杀她,她却没有能力安排布局杀徐平成,她个人素质比不过进士出身、官场历练几十年的徐平成,这是钱明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反杀徐平成,一定要跟绝对可信、能力超群的人谋。 先生与父亲不在京城,小皇帝和哥哥们指望不上,还有谁呢? 恐怕只有祖父了。 可祖父,会同意动手吗? 怎么跟祖父商议呢?如果频频召见祖父,会不会让徐平成警觉什么? 一时间,钱明月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小皇帝从没想过,自己依靠的人也会犹豫、恐惧。在他心里,钱明月是无所不能的。 他催促:“姐姐?” 钱明月理不清思路,推诿道:“一定是因为姐姐把他打得太惨了,他才贸然动力杀意。姐姐这几日不去上朝,不陷入他的包围圈,也让他冷静一下。” 小皇帝失望极了:“姐姐,你太优柔寡断了,徐平成绝不会打消这个念头的,只怕到时候姐姐你都来不及反应就被害了啊!” 钱明月握住小皇帝的手,一幅掏心掏肺的模样:“五郎,姐姐的眼光不能只放在朝廷内斗上。榆林还在突力手里,怎能外患未除,我们朝廷先斗得人人自危。” “圣人,您想过吗?杀徐平成容易,可是徐家一脉很多人呢,他的门生、故吏、姻亲,交往有浅有深,该怎么处理?” “如果臣子之间有私人恩怨,或者他们想借着打击徐家往上升,获得圣人的赏识,势必会互相攻击,竞相检举揭发,到时候谁真谁假,谁忠心谁祸心?怎么论断?” “事情可能就不是圣人和妾能控制的了,朝廷乱成一锅粥,如何应对外敌?” 天呐,这些鬼话,她自己都要信了。 小皇帝深受感动,抱住钱明月说:“有如此皇后,真是大梁的幸运啊。只是,若保护不好姐姐,朕枉为人夫啊。” 钱明月轻轻拍他的肩膀:“没事儿的,姐姐不出建极殿,不会有事的。” “你也帮姐姐探探那边的口气,让姐姐谋划一个两全之策。” 第二日大朝会,帝王的仪仗突然大了、多了,都是虎威卫。 虎威卫是皇帝的人,銮仪卫是皇后的人,帝后闹别扭,圣人用自己的人做仪仗,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文臣没有提出异议。 大朝会上,小皇帝否定了蓝家通敌叛国的罪名,文武官员都松了一口气,这场血腥的政治斗争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小皇帝钦定了新任北门军指挥使赵崇敬,此人是徐氏姻亲,原任泰宁卫副指挥使。 钱皇后不在,大臣便是有几个谏言的,如谢傅詹、杜阳铭,也阻挡不了小皇帝偏爱徐家的心。 赵崇敬就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徐平成还有些不安心,他总觉得钱明月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果真,今日文华殿,一脸病容的钱明月到了文华殿,开口就说:“新的指挥使人选本宫没意见,但是,诰书和官印先不要发放,赵崇敬要写一份奏疏给本宫,写写他以前有什么功绩,上任之后打算怎么做。” 小皇帝不解:“皇后要这个干什么?” “了解一下这个新的指挥使,可以吗?” 小皇帝说:“自然是可以的。咦,你真生病了啊!” 钱明月平静难掩虚弱地说:“无事,算不上病。” 眼底青黑,双目无神也就算了,还面色惨白。皇后竟然是真病了,这场病倒是及时,替她躲过一劫。 徐平成说:“娘娘既然身体不适,还是去歇息吧。” 小皇帝也说:“嗯,回去吧,记得传太医。” 一上午,小皇帝心不在焉,匆匆处理完奏折就往建极殿跑:“姐姐,你怎么病得这么严重。” 钱明月缩在蓬松的被子里,看起来只有那么小小一团。乌黑的头发披散在床上,凌乱中带着脆弱。 听到小皇帝的声音,勉强睁开眼:“五郎,姐姐这次不行礼了好不好?姐姐好难受。” 小皇帝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什么行礼不行礼的。怎么样?请太医了吗?是不是中毒了?” 李兰英带着习惯性的笑意:“圣人放心,娘娘没事。” 小皇帝怒道:“你主子病成这样,你还能笑出来!” 钱明月勉强坐起来:“李兰英,你退下歇着吧,本宫与圣人说说话。” “圣人,姐姐这不是病,太医说了没事儿,也说要开药,姐姐嫌苦不愿意喝。” “没事儿太医为什么要开药?没事儿怎么脸色那么差!朕不信!你是不是受伤了?” 小皇帝猛地掀开钱明月的被子,失声叫道:“啊!啊!血!” “姐姐果真受伤了!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又沾上血了?钱明月跳下床来,忙检查被子,听他还在咋呼,怒道:“别叫嚷了!丢死人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钱明月的反杀之策 小皇帝第一次被钱明月凶,委屈巴巴地说:“朕担心姐姐嘛,好端端地为什么会流血啊!” 钱明月尴尬:“你竟然不知道吗?成年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会流血。” 小皇帝震惊:“那岂不是要把人流死了!” 钱明月拉着小皇帝,好说歹说大半天,才让他懵懵懂懂理解了女人与男人的不同。 小皇帝回到乾清宫,立刻召见柳美人:“朕问你,你是不是每个月都有几天会流血?” 这下好了,随着柳美人回宫,后宫上下都知道皇后来了月信,身体不适。恰逢徐平成打探皇后的身体状况,很快消息就通过徐太后传到他耳中。 那就让她再活几日吧,徐平成如是想。 接连三日,钱明月没出建极殿。 朝堂上风向完全偏向徐家——小皇帝依旧是那副单纯懵懂的模样,凡事不操心不入耳,要么对徐平成言听计从,要么不管不问指定一个人去干。 仅仅三天,众人就无比想念钱皇后。 钱明月不上朝不理政,不生气不发火,将自己从日常琐事中解脱出来,倒是更能看清局势了。 论家族,钱家远胜徐家;论帝心,小皇帝或许对钱家不是百分百的信任,但他对徐家是百分百的憎恨; 论朝堂支持力量,绝大多数官员都支持她;论民意,在徐家持之以恒的作死和她的艰辛努力下,已经鲜少有人攻击她牝鸡司晨了。 她被徐平成的生死局困住,只因她个人能力不足。 文人十年寒窗才能得第封官,武将千里征战才能建功加爵,这世界上哪有容易得来的富贵荣华。 她奉先帝旨意临朝称制,等同君王的权力似乎得来全不费功夫,然而世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虽然她为了对抗徐家,收服群臣已经受过不少罪,成长了不少,但显然是不够的,她还需要进一步提升自己的个人能力,尤其是用兵方面的能力。 可,徐家都布局杀她了,她才打算学用兵的能力,来得及吗? 要杀徐平成,只能趁其不备,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动手。 她缺乏对大朝门、京城、徐府的掌控力,但建极殿,还是没问题的。 不如将他召进建极殿,让銮仪卫拿下治罪。 再不然,一刀子将他捅死在建极殿也可以。徐平成一介文官,钱明月自信还是打得过的。 杀徐平成容易,善后的工作还需要周密安排。徐太后、徐党其他人…… 钱明月正想着,何西宝求见。 看到他的脸,钱明月便想起做太傅的日子,那时候觉得疲惫艰难,真没想到现在更艰难。 何西宝双手呈上一封信:“平安托臣转交娘娘。” 平安。钱明月感怀,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因为怕深宫斗争殃及她,没带她入宫。 李兰英接过来,转交钱明月。 信封里面还有信封,是谢文通写给成国公的,说了边关许多事情,有一句话被加了圈点:突力无和谈诚意,转告娘娘千万小心。 内祸愈演愈烈,外患没有平息的苗头。 钱明月烦闷地捶了下桌子,她的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李兰英说:“娘娘,今儿天不错,您不如去外面走走?” 钱明月摇摇头:“本宫没事。” 她不用特意散心,也能迅速冷静下来。 边疆官民将士皆疲困,总不能敌人要和,我们要打,伤了百姓期待和平的心。因此,不管突力王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提出了要和谈,大梁就得表态愿意和谈。 突力没有诚意和谈不要紧,大不了就再打仗嘛。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如今边疆兵马集聚,粮草充足,肯定能打赢的。 边疆八百里加急比谢文通的书信晚到半日,除了突力的国书,还有杨士钊、谢文通的联名奏疏。 他们分析了突力的种种行迹,并得出结论:突力非诚意和谈,万望圣人谨慎为上。 谢文通给了成国公私信还不放心,又冒着破坏两国和平的罪名,联合众人上书。 小皇帝召见九卿议事:“不是诚心和谈就打啊,反正现在秋粮已经开始收获了,我们有粮草有兵马,还怕收复不了榆林吗?” 徐平成说:“圣人谬矣,虽说秋粮已经收获,可是大梁总不能收获一些粮食就用来打仗啊!如此穷兵黩武,不是兴旺之相。” 小皇帝将突力国书推给徐平成,委屈又怂巴巴地说:“哪里是朕穷兵黩武,是他们要朕亲自去和谈!谢文通他们说突力极有可能是摆了鸿门宴,朕哪能去!” “要圣人去?” “圣人可万万去不得。” “圣人万金龙体怎么能去涉险。” …… 九卿一致反对,并且不失时机地表达了自己的忠心。 小皇帝摊手:“这不就结了,和谈肯定不行,那就打啊!” 徐平成计上心来:“圣人可以派其他人前往——” 小皇帝知道他想说什么,忙截住他的话:“你虽掌管户部,也应当懂得最基本的礼仪。你去韩爱卿府上找他,他派个小童接待你你高兴?” 两国相交,讲究对等,这个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徐平成面不改色地说:“但若是韩大人的兄弟接待,就算不得失礼了。” 小皇帝故意歪曲:“你是说,让朕派两位皇兄去?这个主意不错,嗯,让哪位皇兄去呢?众爱卿说说。” 徐平成不给其他人开口的机会:“不瞒圣人,臣建议让皇后娘娘前往。娘娘既然有临朝称制之权,代表圣人前往边关与突力王和谈也不为失礼。” 小皇帝托住下巴,似乎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徐平成你个老匹夫,突力王不是诚心和谈,朕去不得,皇后岂能去得!你分明是想借刀杀人,加害皇后。 混蛋,朕早晚弄死你。 林长年明确反对:“圣人,万万不可。男女有别,男客上门,断没有主母接待的道理。” 徐平成说:“林公关心则乱了。这不是家事是国事,娘娘不是主母是副家主。” 林长年隐晦地说:“圣人,突力民风粗狂,大梁礼教森严,若娘娘受辱,圣人亦蒙羞啊。”若传出风言风语,恐怕不好。 徐平成悠闲地说:“林公多虑了,皇后娘娘胆魄不输男儿,曾与男子同朝为官,想必不会受辱。”她整日与男子共事,哪还有名节可言。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逼皇后去和谈 司马韧皱眉:“若主人不在,管事临时接待也不算失礼,臣愿代圣人前往。” 小皇帝犹豫不决:“突力要与朕谈,你去,行吗?” 司马韧说:“突力王未必亲自参加和谈,臣可以与突力王的使臣和谈。” 徐平成诘问:“你也说了,是未必。若突力王亲自和谈呢?” 你说一句,他驳一句,非要逼着皇后去和谈! 司马韧怒了:“那就让他不要来谈!大梁比突力弱很多吗?大梁是突力的藩属国吗?凭什么突力说什么就是什么?” 向小皇帝:“圣人,和谈是为和平而谈,和谈的方式方法,也可以再商谈。突力王想要君王之谈,我们也可以要求使臣之议,怎能对敌人唯命是从?” 这个理由不错,小皇帝点头:“有道理。” 向徐平成:“舅舅,朕觉得吧,这件事着实不可行,世人会嗤笑朕缩头乌龟,没有男子汉气概,做丈夫的使上妻子冒险。” 还是第一次,小皇帝直接驳回徐平成的建议。 徐平成恭敬地说:“是!”刚才是他太心急了,留皇后在京城也好,她总不能永远不去上朝,他有得是机会杀了她。 然而,事情却出现了新转机。 谢傅瞻梗着脖子说:“圣人,臣以为娘娘去最合适。” 小皇帝摸起一本奏折砸在他身上:“滚,你除了会跟朕抬杠还会干什么?” 谢傅瞻捡起那奏折,说:“请圣人听臣分析利弊。” “边疆打了将近一年,两国都军民疲惫不堪,突力王假意和谈,也许就是为了做姿态给百姓看,因此,我们也要拿出和谈的诚意给百姓看。” 在另一本奏折扔下来之前,说:“只是做个姿态,并不是真的让娘娘以身犯险。” “皇后娘娘到边关并不与突力接触,而是先派使臣与突力谈判。谈不拢再打仗,军民知道圣人与娘娘已经尽力了,也就没有怨怼了。” 小皇帝笑:“咦,原来你的肠子也是弯的啊。主意是个好主意,不过——” “朕、不、答、应。既然只是做姿态,朕去也可以啊,朕还没见过军队长什么样呢。” 以皇后的手段,圣人离京一段时间,只怕天下都只知皇后,不知天子了。 不等徐平成反对,韩书荣就开口了:“圣人将朝政全扔给娘娘,恐怕娘娘处理不了。” 小皇帝笑着摆摆手:“朕开玩笑呢。不用急着和谈,再拖一段时间,突力粮草更缺,我们岂不是更有利。” 谢傅瞻说:“可榆林怎么办?榆林城内城外还有数万大梁的百姓,突力随时有可能再屠城,圣人不管他们了吗?圣人太意气用事了,还是请娘娘来商议吧。” 小皇帝大怒:“你不想侍奉朕?那就辞官回乡算了。” “怎么又吵起来了?” 随着一道微哑而疲惫的女声,钱明月着燕居服步入殿内,对着小皇帝屈膝行礼:“妾拜见圣人。” 姐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还没定下和谈的事情呢!如果谢傅瞻劝她去,她怕是要去的,这可怎么办吧! 小皇帝烦恼地闭上眼睛,这表情落在别人眼里,只当小皇帝厌烦钱明月,林长年和司马韧的心都提起来了,徐平成则暗自得意。 小皇帝无奈地说:“起来吧,来看看这突力的国书,还有你先生他们的奏疏。” “妾就是听说突力国书到了,才过来的。” 突力国书很长,意思也很明白:“表面上,以榆林百姓为人质,实际上,以民心民意为要挟,都是逼圣人去和谈,圣人万万去不得。” “都认为朕不能去,在关于谁去的问题上,有了分歧。” 小皇帝指指司马韧:“他要替朕去。”再指徐平成,“他认为你去合适。” 斜了谢傅瞻一眼:“你先生的父亲,也建议你去,但礼部尚书坚决反对。” 谢傅瞻从不看人脸色,也不审时度势,只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他又重复了一遍理由:“臣认为娘娘应当去。” 他说的挺有道理,自己是代替小皇帝去和谈的最佳人选。 可钱明月不想去,说是没什么危险,可谈判桌和战场上的种种情形,又岂是这群文官在文华殿里能想象出来的。 而且,她离京了,小皇帝怎么办?岂不是任由徐家欺凌。 朝政岂不是落入徐家之手,不知道要被祸害成什么样子! 钱明月沉默良久,问韩书荣:“韩爱卿以为呢?” 韩书荣鞠躬:“娘娘——臣——” 在他犹豫的空挡,林长年插嘴:“娘娘不可以去!娘娘,您真的不可以去。” 徐平成笑了,钱明月也笑了,因为他们都看清一个真相。 朝堂上,支持钱明月本人的并没有那么多。 如果天子和钱明月之间需要做取舍,他们会坚定地选择天子。韩书荣有片刻的犹豫,已经是有情有义了。 罢了,她的存在,本就是为保护小皇帝,保护大梁江山,不是吗? 钱明月,不要怕,你天资聪明,又心性坚定,一定能见机行事,妥善应对外交场上的风云诡谲;再说了,边关有父亲、有先生、有舅舅,你不是孤军奋战,他们会帮你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钱明月,再不高兴,也得主动提出要去,反正去和谈已成定局,何不在青史留几句赞誉。 她温和地说:“韩公,原本就该本宫去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韩书荣撩袍跪下:“老臣惭愧。” 谢傅瞻、杜阳铭、秦正等人相继跪下,林长年、司马韧和徐平成在众人都跪下后,也跟着跪了下去。 跪与跪的意味不同,钱明月懂,但小皇帝不懂。 小皇帝不明白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一向支持皇后的人也这样逼迫皇后。 他愤怒地拍案而起:“丢人,让个女人顶着,朕丢不起这个人。” 钱明月温和地劝导:“此事已成定局,与其逞意气,不如冷静下来妥善筹备,好在和谈中占得先机。” 小皇帝红了眼睛,钱明月冲他摇摇头,他便硬生生将眼泪憋下去:“和谈还要筹备?和谈不就是用嘴谈吗?” 傻愣愣的模样,一如往常。 第一百六十四章 离京前的布局 钱明月轻笑:“圣人不如听听众位爱卿怎么说,各位快起来吧。” 韩书荣满怀惭愧,率先开口:“突力人爱财宝,请圣人备足财帛、茶叶等资货,以贿突力王及其亲信。再选忠勇坚贞的武士随行,多谋善辩的文官伴驾,相助皇后娘娘。” 小皇帝看向钱明月:“你来安排吧。” 钱明月点头:“韩爱卿说了妾想说的。” “物资交由户部筹备,不要准备粮草,要贵重物品,茶叶、绫罗、瓷器酌情准备一些。”就不定量了,定了徐平成也不会干的,反正也不指望这些。 为了送钱明月去死,徐平成爽快应下:“是,臣谨遵娘娘懿旨。”如果准备的茶叶是发霉残次的,边疆再起战事,看钱明月能落什么好。 钱明月对杜阳铭说:“请都察院派员,核查户部准备的一应物资,免得底下的人糊弄徐尚书,也害了本宫。” 她不信制度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良好的监督制度能解决绝大多数朝廷中的弊病。 徐平成差点儿一口气喘不上来,这个钱明月,她有读心术不成。 钱明月又吩咐:“吏部负责甄选文官,随本宫前往。首先看气节,要他们自愿前往,此行危险重重,不逼迫任何人前往;其次再看才智,要能机变的,不可以迂腐。” 韩书荣称是。 司马韧提醒:“娘娘,銮驾还需要武士随行。” 钱明月笑道:“司马尚书莫担心,这个不用特意去准备,有现成的。” 众人都以为是禁卫军,钱明月素来倚重銮仪卫,带他们出京是顺理成章的事。 而钱明月呢,想着把北门军带走。 跟小皇帝调来其他卫所的兵马对抗北门军有异曲同工之妙,她把徐家伸过来的刀拿走。 且不说其他人在怎么紧锣密鼓地准备东西,单看看建极殿这对至尊贵又至艰难的夫妻。 小皇帝抱着钱明月的胳膊,默默流泪:“姐姐,去不得啊,去不得。此去必然是危机重重,太危险了,你会受很多罪的。咱不和谈了,打就行,肯定能赢的。” 钱明月伸手为他擦去泪:“圣人,姐姐这些天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五郎,你看,皇考能把帝位和江山给你,可是,群臣并不会像臣服皇考那样信服你。江山和帝位能传,治理天下的能力不能传。” 小皇帝点头:“朕明白,所以朕苦苦蛰伏。想必皇考也是因此才为朕定下姐姐,并给了姐姐临朝称制的权力。” “可姐姐也面临与圣人一样的困境,姐姐心志不够坚强,能力也不够强,能给圣人的帮助并不多。” 小皇帝摇头:“姐姐胡说什么呢?姐姐很厉害的,没有姐姐解决不了的麻烦。” “既然姐姐这么厉害,那姐姐去解决突力的麻烦不好吗?” 小皇帝噎住了:“不行!就是不行!你得留在京城帮助朕呢!” “姐姐都被徐平成逼得缩在建极殿不敢出来了,还能保护五郎什么?” “那是姐姐不愿意跟他一般见识。只要姐姐愿意,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他。” 总之,在小皇帝眼里,钱明月无所不能。 钱明月无奈,只得换个角度劝:“今日文华殿那情形,五郎也看到了,重臣对姐姐并没有多少真诚。” 小皇帝咬牙:“一群没良心的东西,喂不熟的白眼狼。” “所以这边疆,姐姐必须去,姐姐只有有功于社稷了,才不是谁轻易都能放弃的,才能立足于朝堂。” “功劳,能产生威望威信,日后姐姐回朝,也好帮五郎肃清朝堂。” 小皇帝沉默。 钱明月拉着小皇帝的手说:“五郎,姐姐走后徐家势必有更多小动作,你一定要忍耐,装痴卖傻这么久了,不差这一段时间。但如果徐家真有宫变的意思,也不要任人宰割,失了先机。” 又自嘲地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五郎年纪轻、经验浅,哪里知道什么时候该忍耐,什么时候该行动。” “准确把握机遇,非天赋绝佳、经验丰富者,绝做不到。姐姐离京前,须得安排人好好教导圣人、保护圣人。” 钱明月脑子里过了一遍京城的风云人物,有了决断。 “让威远侯、定国公和保宁侯来教圣人,学太祖太宗实录,五郎是承业人,理应好好了解一下太祖爷创业的艰辛历程。” “他们会把对太祖知遇之恩报答给您,以他们的威望和能耐,必能保您安全。” 父皇驾崩前,也是这样为他谋划的。只有够在乎,才能这样处心积虑地谋划吧。 钱明月对他,真的是用心良苦。 小皇帝抱着钱明月胳膊默默流泪,良久:“五郎都听姐姐的。” “姐姐离京后,五郎一定要好生读书学习。大梁与突力和睦不太久,再有战事,姐姐就享清闲了。” “好。” “届时,圣人亲自坐镇指挥,立下赫赫战功,令朝野臣服,让天下臣民知道,姐姐夫君的厉害。” 小皇帝抿嘴握拳:“好。” 中午,一道皇后制书传到一公二侯府上,这也是皇后第一次用宝玺发制书。 封威远候为太傅、定国公为太师、保宁侯为太保,为圣人讲授太祖太宗皇帝实录,让圣人了解先祖创业的艰辛。 三公加给当初的钱明月只能明确她的品阶而已,三孤加给徐家老大那样的蠢货只会让世人嘲笑他。 但是三公分别加给功勋卓著的老臣、三朝元老,那便是为虎添翼,使他们权威更胜。 下午,白发苍苍的威远候、定国公、保宁侯建极殿面圣。 行过君臣大礼之后,钱明月吩咐人端来茶盏:“圣人各敬三位一杯茶,日后当以师生之礼相待。” 小皇帝便乖乖下了宝座,端茶,敬茶。 他们三个忙起身,站着接茶。 天地君亲师,这君与师对上,谁也不敢硬充大的。 钱明月继续安排:“授课之所设在文华殿附近的文渊阁,方便圣人随时宣召重臣议事,授课时间设在圣人理政完毕之后。” “文渊阁藏书丰富,圣人还需多读书。” 小皇帝点头:“朕明白。” 第一百六十五章 轮到徐平成束手无策了 “本宫有意请三公上朝,并入文华殿议事,只是不知三位身体可能支撑?” 只授课的话,留在小皇帝身边的时间太短,怎么保护他。上朝和入文华殿议事是必须的。 威远候说:“娘娘多虑了,廉颇虽老,尚能用饭,哈哈。” 定国公与保宁侯也说能够支撑,可论体格,他们确实比不得年轻人了。 十年前,他们还算康健,但是先帝担心武将出身的功勋贵族权势太大,重点起用清流文人。 这十年大梁也算政通人和,他们无为就无为,反正他们的作为也够多了。 谁能想到十年后,先帝驾崩、幼主登基、皇后称制,奸佞居心叵测,逼得小皇后重新启用他们来对抗奸佞,保护皇帝。 他们怎么能老,怎么敢老!这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万不能看着它葬送了。 威远侯说:“皇后不必担忧,老臣与定国公、保宁侯轮流上朝,入文华殿即可两全其美。” 钱明月笑:“还是威远候周全,这样就很好了。”起身郑重地说,“本宫不日即将离京,这京城暗流涌动,少不了三位护圣人周全。” 威远候三人行礼,受下皇后的嘱托。 外面风传帝后不和,今日一见,皇后待圣人赤胆忠心,圣人待皇后亲昵信赖,果然流言不可信。 次日,钱明月跟小皇帝一起御门听政。 钱明月的三道制书,打徐平成个措手不及。趁钱明月出京弄死她只是第一步,他还要掌控小皇帝,进而掌控朝堂,虽然制书已发,他也要尽力阻止。 他的措施是——利用文人的心。 一个底层官员毫不留情地说:“皇后娘娘理应开经筵为圣人讲学经义,怎能不与任何人商议,就独自定下圣人进学之事。” 立刻有人附议:“娘娘应该接受谏言才是,怎么可以独行专断。” …… 钱明月不言不语,自古文人与帝王之间的矛盾就在于此。 帝王以为江山是自家的,官是自家的,爵位是自家的,什么都是自家的,封给大臣那是帝王的恩泽。帝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是最好的。 而文人呢,觉得官爵是朝廷公器,不能随意封赏。 是以当初小皇帝封她三公,她建议封徐家老大为三孤的时候,许多文人抨击他们“公器私用”。 文官还认为明君应该广开言路,接受臣子谏言,他们制造了一套完整而严格的帝王道德,将帝王牢牢地约束住。 此番,钱明月不与任何人官肯定是要抨击的。 小皇帝不高兴他们那副“我就是道德,我就是正义”的恶心嘴脸,笑道:“你们知道什么叫临朝称制吗?朕有的权力,皇后都有,朕可以发布诏书制书,皇后也可以。难道朕发制书还要经过你们允许吗?” 钱明月抢文官的台词:“圣人此言差矣,为君者应当广开言路,接受谏言才是。” 小皇帝冷哼:“难道朕做得还不够吗?哪个帝王像朕这样,与群臣共议事了?难道朕要每件事都跟大臣商量你们才满意吗?哼,那样朕可就搞不清楚到底谁是皇帝了!” 吓得那几个文臣跪下连连叩首请罪。 徐平成垂眸,小皇帝似乎对皇后的这个安排很满意,这就麻烦了。 钱明月说:“圣人不是在怪罪你们,是本宫的不是,误会了广开言路的意思,接受谏言并不代表事事与群臣商议。” 不知不觉间,钱明月唱了红脸,而小皇帝是黑脸,圣人是仁慈贤明的,怎么能是黑脸呢。 钱明月忙把自己抹黑:“各位臣工,本宫自己做的决定,就一定不明智吗?” “圣人自幼饱读诗书,不是不熟悉四书五经,依旧不懂得如何治国理政,可见经书并不是万能的。” “若论熟悉经义,各位都是正经进士出身,谁又比谁差呢,可为什么有人能被朝廷重用位列公卿,有些人却只能做小吏还整日嗟叹怀才不遇?” 钱明月说到激动处,忍不住站起来:“各位仔细反省一下,到底是朝廷用人不公,还是你们自己出了问题,在实干上差了功夫。” “威远候、定国公、保宁侯随太祖太宗东征西讨,为大梁立下赫赫战功,难道还需要各位担心他们会教导不好圣人吗?” 你们算什么东西,威远候他们南征北战的时候,你们的父母还东逃西窜地逃命呢,你们有什么资格质疑他们。 一群人为了反对而反对,根本不考虑她的措施是不是可行。 不过是读了些死书,就自以为掌握了是非公道的衡量标准,小皇帝初即位你们屡次哭闹御门,本宫临朝首次称制,你们又抨击来抨击去。 真不知道是谁惯出来的臭毛病,反正本宫不惯着了。 钱明月对某些文官失去耐心了,没入宫时她还曾经称赞他们的风骨和勇气,这,大概就是位置决定态度吧。 小皇帝发自肺腑地笑了:哼!金凤凰不发威,你们当她是泥胎啊! “你们不用担心啦,其实吧,朕不太爱看书的,不过朕对皇祖父和皇考建功立业的旧事非常感兴趣,朕喜欢学这个。三公学识渊博,阅历丰富,授课使朕如身临其境,朕获益匪浅。” 文人要闹起政治风暴,必须集合足够的人,积攒足够的情绪。今日钱明月独行专断、当众怼文官也许会为以后埋下祸根,但眼下暂时是起不了什么风云的。 反倒是林长年韩书荣等人称赞钱明月英明决断,杜阳铭徐平成等人期望小皇帝能继承祖制,效法先人,成为一代明君。而首次上朝,全部列席的三公,才慢悠悠地开口,表了一番忠心。 他们一生见过多少风云,经过多少波澜,今日这小小的插曲,算得上什么呢,倒是御门前的虎威卫让人心惊。 威远候拱手道:“臣启圣人,当年太祖皇帝定制,要求各部各司其职,不得越俎代庖,以免朝纲混乱,圣人应当效法祖宗才是。” 小皇帝懵:“朕从没有让哪个衙门越俎代庖,太傅何出此言啊?” 威远候说:“銮仪卫因其负责仪仗扈从而得名,怎么可以用虎威卫代替?” 第一百六十六章 局外破局 威远侯想,禁卫军的选拔非常严格,銮仪卫更是严上严,所以才备受信任,皇帝近身的护卫全由他们负责。銮仪卫无端换成虎威卫,必然是有人生了歹心。 联想到这几日皇后突然不上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恶!奸人太大胆,当朝廷无人了吗? 徐平成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们第一次上殿竟然就看出了端倪,这日后有麻烦了。这个钱明月,怎么就想起来用这几个老东西对付他。 小皇帝尴尬地看了一眼徐平成,又扭头看看钱明月,找人帮忙的姿态着实可怜可笑又可爱。 钱明月适时为小皇帝解围:“这个,是本宫的不是,没理解透皇祖父的意思。” 小皇帝弱弱地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让銮仪卫换回来就是。” 回到建极殿,钱明月屏退左右,抓住小皇帝的手乐得直跳:“太好了,太妙了。” 小皇帝扶着她:“慢点儿,慢点儿,别把凤冠弄掉了。” 钱明月扶扶凤冠坐下:“这姜果然是老的辣啊!姐姐在朝会上惊得一愣一愣的,有他们在,姐姐可以安心离京了。” 小皇帝也很开心:“朕也没想到他的毒计被威远候一句话就化解了,朕估计,徐平成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慧眼。” 钱明月感慨:“这是他们一生南征北战积攒下的智慧啊,没有白流的血,没有枉受的罪——” 激动地抓住小皇帝的胳膊:“五郎,姐姐想到了一个办法,能彻底破除徐家前朝后宫对我的围困。” 小皇帝惊喜:“什么办法?” “局外破局?” “于局外破局?”小皇帝歪头,“姐姐的意思是,跳出京城的权力纷争,在整个大梁寻找破局之策吗?” “正是。此去边关,再多艰难险阻,都只当是天将降大任于我的锤炼,姐姐要好好磨砺心性,学习本领,趁着不在徐家局中的时日,积蓄足以破除徐家任何阴谋的力量。” 小皇帝笑:“徐平成自作聪明害姐姐,却不知是将姐姐从困局中释放,送姐姐去学艺了。” 钱明月说:“圣人一定要好生跟他们学习,本领学在自己身上,才靠得住。三公只能压制徐平成一时,真正打败他们的,只能是我们。” 小皇帝自是应下。 徐平成近日不敢再有动作了,钱皇后的权势加上三公的智慧,真不是他能应对,还是等钱皇后离宫,再离间皇帝与三公的关系。 若是实在离间不了,还有北门军,还有洛阳王,他们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一切,只等皇后离京。 皇后代天子北疆和谈,吏部奉旨甄选伴驾文官告示一出,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随着皇后去和谈,是一件危险但又充满激情和机遇的事情,在有些人看来,危险远远小于机遇。 毕竟打仗护卫都是武将的职责,而对于文官来说,他们可以获得很多机会—— 在皇后面前露脸显示才华的机会,让她记住自己以后升官获得重用就有希望了;在和谈中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立下功劳,那是要青史留名的。 当然,还有人是为了其他的事情。 总之,结果就是京城中很多文官愿意前往,高到六部侍郎,低到还没有出仕的国子学太学的学生,有功勋贵族的子弟,也有清流文官的门徒,竟然有百余人。 有几个人值得一叙,第一个是楚宁远,他文华殿跪在钱明月身前:“微臣是元贞三年陕西的岁贡生,臣名宁远,字靖边,虽然是文官,可从小立下平定边境的志愿。求皇后娘娘带着臣前往边关!” 钱明月觉得,这对其他接受吏部甄选的人来说不公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地说:“你虽有平定边境的雄心壮志,可到底是个文官啊,还是史官,文华殿岂能没有你!” 楚宁远生气地说:“皇后娘娘说话太没道理,难道平定边境只靠武将的英勇不需要文官的智谋吗?” “谢监丞也是文官,宁夏城中卫城哪一战离得了他的才智?若说不需要文官,您选什么伴驾的文官?” 当着三公九卿和小皇帝的面,钱明月被怼得很挂不住:“楚卿快起来吧。实不相瞒,此番带文官前往,有几个考量。” “其一,就是让死读书不知民间疾苦的文官书生去体察民情,楚卿你经历得够多了,不必了。其二,希望留下一批文官,帮助陕西恢复元气,你是史官怎么能留在地方。” 楚宁远倔强地说:“请娘娘带着臣前往,臣的智计虽不及谢监丞,也不是死读书的迂腐书生。臣对陕西民情非常了解,也可以为娘娘做指引。” 小皇帝说:“和谈这么大的事情,史书怎么能不记载,皇后也得带个记注官啊,带着他就好了。” 秉持着给小皇帝面子的原则,钱明月答应下来。 钱明月冷眼看着文华殿里的情况,三公并不主动揽事,但徐平成明显比以前收敛很多,索性优哉游哉地离了文华殿,有人代为办事,真是省心啊。 然而,才回到建极殿,就遇到让她不能省心的事—— 李氏带着钱明月的二哥钱雩和大堂兄钱霑来求见。 “快请。” 宫门一入深似海,钱明月已经好久没见过母亲和兄长,一见母亲兄长进殿,眼一酸想上去迎。 李氏和钱雩钱霑先跪下行国礼,钱明月忙把李氏扶起来,扑进她怀里撒娇:“娘,娘——” 李氏轻抚女儿的背:“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欢欢喜喜地说了好一会儿家常话,才说起正事儿来。 李氏说:“你大哥的亲事总算成了,你三哥想考中举人再娶亲,算起来,这京城也没有娘什么事情了,娘想跟你一道去陕西,找你父亲去。” 恩爱夫妻久分离,是因为父母对子女的爱;体谅父母的辛苦,让他们团圆,是子女的孝义。 钱明月笑得眉眼弯弯:“好啊,我们一路好作伴,也免得路途寂寞。” 钱霑笑道:“臣已经在吏部登记备案,随娘娘去边关,想来韩尚书会同意的。” 钱明月说:“大哥在鸿胪寺任职多年,对突力极为熟悉,还通突力语。和谈,少不了劳碌大哥。”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生没那么多选择 钱明月问钱雩:“二哥是跟着母亲去找父亲?还是跟着车驾去边关?” 钱雩道:“伺候母亲去找父亲。” 钱明月说:“父母膝下总要有承欢的人,陕西到底不比京城,委屈哥哥了。” 钱雩摇头:“委屈什么,哥哥志不在科举为官,我,我就想游历四方,写游记。” 李氏叹息:“没出息的,谁劝也没用,放着好好的官不当,非要去写游记。” 钱霑也不赞成:“所以想请娘娘劝劝二弟,二弟纯孝,去陕西侍奉父母,可陕西也有良师,一样可以好生读书参加春闱,怎么能说不考了呢?” 在传统官宦人家看来,不考科举去做官,偏偏跑去游荡,写什么游记,可不就是不务正业嘛。 钱明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犹犹豫豫地说:“娘,大哥,我不劝可以吗?” 钱雩瞬间喜笑颜开:“明白了,娘娘是支持的,对不对?” 李氏明显不高兴了:“娘娘什么意思?” 钱霑为难地说:“好男儿当建功立业,造福一方,那游记写得再好对社稷黎民又有什么益处,娘娘还是劝劝吧。” 钱明月叹息:“二哥哥擅长写游记,他的游记先帝爷都赞赏有加,风靡京城到现在还是书肆里卖得最好的,去做这个也未尝不可。” 李氏生气地说:“这游记能当饭吃还是能那些为国为民的大话,雩儿你以后要见过小官就行礼,连翟冠霞帔都不能给妻子挣来吗?” 钱雩说:“儿子不娶妻便是,省得拖累别人。” 李氏气得不行:“又说这些浑话,你是什么话刺娘的心说什么对不对?” 钱明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争吵,看着钱霑以长兄的口吻教训钱雩,让他给母亲道歉。 钱雩弯腰行礼,李氏别头不理他。 钱雩索性双膝跪下,李氏直接抹了泪:“儿女都是债啊,养来养去养成了仇。” 这一切,似乎都进行过无数次了,看起来她出嫁后的这些天,家里闹腾得不轻啊。 原来,他们进宫是找她来调和矛盾的。 不就是折中和稀泥,她还是比较擅长的,钱明月说:“娘,人家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行路有时候比读书还重要,不必急着让哥哥入仕,让他在外面游学历练一番也是挺好的。” 又对钱雩说:“不过,这科举还是要考的,官也还是要做的。” “哥哥可以在外面游学个三五年,增长见识顺便爱写游记写游记,爱写诗词写诗词,但一定要去考进士。” “如果考不中,就让大伯父给你找个地方做知县,考中了,再给你三五年时间去游历,怎样?” 钱雩磕头:“好,就依娘娘的。”又跟李氏磕头,“对不起,娘,孩儿让您费心了。” 李氏点着他的脑袋说:“因噎废食,你为什么能写余杭的游记?还不是因为你爹在杭州做知府。日后你宦游各地,能少了你的游记?” 钱明月也说:“哥哥,人游历四方,难道是用眼睛在看民俗风情吗?” “人是用脑子去看的。人到了京城可能发现他书院林立,文英荟萃;画家到了京城,可能会想画下这京城的风光。” “哥哥不妨换换学子的身份,换成一个地方官,说不定能写出更好的文章来。” 钱雩含笑应下。 李氏总觉得哪里不对。 钱霑明白,皇后其实更支持钱雩去写游记,或许在她看来,钱家出仕做官的够多了,出一个写游记的挺好的。 这是他往日没有考虑到的角度,外戚家的孩子,人生没有那么多选择。 外戚,要么权倾朝野最终月盈则亏;要么极力收敛以求保全。没有另一条路可以走,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想想自己,一直憋在小小的鸿胪寺,不也觉得委屈吗? 原本是功勋世家就被打压,堂妹又做了皇后更要收敛,或许他再也没有机会施展所学。如此看来,倒是堂弟的选择更令人羡慕了。 为了确保朝廷的运转,钱明月口谕吏部,要求甄选五品及以下官吏,不超过五人。 吏部紧急考核了一批官员,除了门路通畅的楚宁远和钱霑,入选的还有监察御史石敬天、大理寺左寺丞姜鹏程、翰林院编修罗道勤,韩书荣很用心地加了对每个人的评价:善机变、善谋、善辩、善察…… 另外还有八名愿意跟随銮驾去陕西的学子,钱明月放出打算把人留在陕西的风声之后,只剩这八个人还坚持愿意去。 钱明月索性不让韩书荣挑了,都带着。日后只要他们不犯国法,哪怕政绩平平,就冲这份心系边民的情怀,她保他们官至四品知府。 这日下午,林长年建极殿求见钱明月:“娘娘即将辞帝赴边,圣人命臣制作仪注,请娘娘过目。” 古人重礼,而“仪”是礼的表现,皇后离京这么大的事情,自然少不了隆重的仪式。 钱明月从李兰英手里接仪注,看了一遍,倒也不是太繁复。 不过是皇帝穿冕服,群臣穿朝服,在御门送她。颁发命群臣跟随皇后出访的制书,赐给群臣符节。她只负责交给圣人一个辞别表,然后带着人从午门角门离开就好。 钱明月:“挺好的,不过,为什么制书是给钱霑的?不应该给本宫吗?” 林长年说:“臣原本是这样的定的,但圣人认为娘娘不是受命代天子出使,赐娘娘符节并不合适。圣人认为娘娘本就有临朝称制的权力,不需天子赐制书。” 这就是国有二君的尴尬,时而以小皇帝为主,时而两人平起平坐,没有规律,全凭时势和两人的关系。 钱明月交给李兰英:“林世伯最懂礼仪,你做的仪注本宫哪有不放心的,何况圣人已经看过,本宫就不看了。” 林长年说:“辞别的表章,娘娘最好自己写,不要让文臣代笔。” 钱明月最烦用文言文写东西:“这,本宫那文笔哪里能写表章。” “娘娘难道没有需要安排的事情吗?姚尊儒哪里能替娘娘做安排。” 也是,文臣哪里知道皇后想表达什么,他们写出来的文章虽然文辞华美,却空洞无物,她是得好好安排一下京城的事情。 “好,那就本宫自己写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钱明月的辞帝表 林长年又说:“娘娘的翼善冠已经做好,常服、玉带也即将完成,届时娘娘戴翼善冠、穿常服离京。” “好。” “娘娘出京全副仪仗,车用六马——” 天子驾六!她到底只是皇后,这样有僭越的嫌疑。钱明月皱眉:“京城缺马,本宫不宜用太多马,两匹马拉车,两匹马备用就好了。世伯,本宫认为重礼也要量力而行。” 林长年称是。 送走林长年,钱明月就趴在桌子上,吭哧吭哧写辞帝表,一句话都得改好几遍,大半晌都没离开座位。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林长年,他这是故意罚自己吧。 离京就离京呗,你搞什么仪式。搞个仪式也就算了,还得递表章。递表章就递表章吧,还得自己写。 钱明月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写,只恨自己缺少锻炼,没有那立马千言的才华。 小皇帝从文渊阁学习回来,了解了太祖起兵的家国史话,很多细节史书并没有记载,只在老臣之间口耳相传,非常生动传神,听得小皇帝血脉沸腾。 前朝末年,群雄逐鹿中原,华夏大地上至少有上百个王和皇帝,光年号就有几十个,但太祖依旧打着勤王的名义,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骗了前朝不少关隘城池。 等到草头王被兼并得差不多了,太祖的地盘和势力已经不容忽视,才建立大梁。 然而,当时四五个势力割据,梁是最弱的。情势比汉末三国鼎立,蜀汉要恢复汉室还艰难,但太祖凭借皇考的文韬武略,以及诸多谋臣良将的协助,硬是在短短几年内消灭了敌人,统一宇内。 真是太厉害了!朕真不愧是太祖的孙子,都有足够的定力和忍耐力。 小皇帝乐颠乐颠地跑到建极殿,想跟钱明月讨论一二。 钱明月忙着写作业呢,敷衍地说:“圣人便是念叨千遍万遍先祖的功业,也不代表那些功业就是您的了。您啊,学完文还是要去学武才行。” 小皇帝好多话要说,憋闷得难受:“好吧,如果不是皇考虎牢关以几千兵马俘虏夏的君王,太祖能不能坐稳燕京还不一定呢。嗯,朕是得好好练练武艺了。” 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说:“等朕学武艺回来,你可不许不理朕。” 然而,等小皇帝回来,钱明月还在写,甚至把《幼学琼林》都搬出来了。 小皇帝趴在榻上,故意哎呦哎呦地叫:“朕累得浑身酸痛。” “圣人歇歇吧。” “朕好累啊。” “圣人歇吧。” “连个眼神都不给,朕堂堂天子,这么俊秀可爱的少年,都没白纸黑字好看吗?” 小皇帝跳下榻,拿起桌子上的纸看:“真笨,哪有锦绣文章是靠《幼学琼林》写出来的。” “你还整天嘟囔朕要学习要读书,明明你才是最需要学的。” 钱明月去夺:“圣人!头未梳成不许看,给我!” 小皇帝拿着那纸跑:“不给,就不给。” 钱明月穿着繁复的燕居冠服,哪里能追上穿直身的少年,气得直跺脚:“五郎!给姐姐!不然姐姐生气了!” 小皇帝吐舌扮鬼脸:“就不给,就不给。” 不光不给,他还要念:“妾虽钗裙,父教无类,少有惠名。哈哈哈,别人的表章奏疏都非常谦虚,你怎么写得这么自信。” “你写个表章就是为了夸自己吗?” 钱明月生气地坐在榻上,扭头不理他。 小皇帝拿着纸坐在她身边,用肩膀碰碰她的肩膀:“好姐姐,你写得好极了。” “好姐姐,你这么漂亮,别生气了。” 钱明月气不起来:“林尚书非要姐姐自己写,你当姐姐喜欢写啊。” “姐姐还是自己写比较好,比那群文臣写得有馅儿。” 钱明月忍俊不禁:“圆圆是想吃馅饼了?” 小皇帝嘚瑟了一句:“姐姐就是个大馅饼。” 钱明月的脸腾地红了,这个熊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意思。 小皇帝念道:“少有惠名,转而轻狂,以为有孔明之才,可成匡合之功。后知诗书无处货,忍将夙愿付星河。” “姐姐这是说自己怀才不遇,然后再写皇考给你机会,能够充分说明你的感激之情。” 钱明月囧:“读就读,别分析行不行?” “曾妄议兴衰,无礼于皇考,皇考不以为罪,反以幼主相托,隆恩世之罕见,旷典史所未有。妾唯外平胡虏,内佐明君,报恩于陛下。” “皇考”两字比别的字大一号,无论一行字写到哪里,都另起一行顶纸边写。这是尊重,是孝道。 小皇帝念完,问:“明君是说朕吗?” 钱明月怒目圆瞪:“不然呢?圣人想妾去辅佐谁去?” 小皇帝往钱明月脸上吧唧一口:“不准,朕的皇后当然辅佐朕。” 钱明月一手捂住湿漉漉的脸,一手捂住咚咚乱跳的心:“跟谁学的?” 小皇帝得意:“朕早就会了,还是丽嫔教的,喜欢就得亲亲,男女之间都这样。” “不过她亲朕黏糊糊的,恶心,朕亲姐姐,心里甜滋滋的。嗯,姐姐你不会觉得朕亲你恶心吧?” 钱明月尴尬:“五郎还是读吧。” “好嘞。夫国之交如风云幻,和谈事必暗流涌,请圣人准妾临事而断,若不能尽节而全黎民之福,则治妾失职之罪。” 小皇帝吐槽:“你这不是废话吗?难道你还不明白自己跟别的皇后的区别吗?什么叫临朝称制?就是你说了算。还用朕给你这权力?这些删了。” “圣人不是说表章谦虚些好吗?” “你愿意谦虚就谦虚吧,反正是没必要的事情。” 又念:“妾自受命,坐卧难安,入宫阙则忧阡陌,赴边关又忧庙堂。今当远行,嘱以朝廷之事。”有点儿像诸葛亮的出师表,临行之前,殷殷嘱托,用心良苦啊。 前面姐姐也以孔明自比,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忠诚无二心吗? 总是这样的,文武百官在奏疏上不开门见山的言事,反而一再地表忠心,读多了就觉得枯燥无聊。 不过,姐姐写的他还是很爱看的。 “今京畿兵少马弱,然良将节臣如云,若逢巨变遇难,当使太傅统领四禁卫、五城及北门兵马,可御强敌数日。再调京畿诸地之兵勤王,妾亦携西北兵将驰援。但使朝堂君臣齐心,则京城固若金汤。” 京畿会有变吗?突力难道能打到京都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辞帝表中的心思 不,这防的不是突力,是某人。 说什么她会带西北的兵将驰援,不过是威胁某个人,如果他敢妄为,她将带兵杀回来。 “霸气啊,朕的好姐姐。不知道徐平成看到这表章会是什么表情,哈哈。”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纵览史册,兴衰从来由德不由祀;今国力维艰,望圣人薄礼天而厚待民。” 小皇帝点头:“朕也不耐烦那些繁琐的礼仪,耽误干实事。” “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历观今古,治乱从来由民不由臣。物必先腐,而后生虫;君必失德,而后失祚。” 小皇帝赞叹:“还不错啊,姐姐,对仗得可以,有些骈文的感觉了。” 钱明月谦虚:“硬拗的,有些生硬。” “生硬不生硬不重要,重点是姐姐你真敢写啊。” 小皇帝指的是后面的文字:“盛世逆臣,未尝有得善终者;乱世庸君,未尝有全宗庙者。何者?民心向背耳。太祖威振四海,太宗德泽六合,圣人恩惠九州,万民归心,国祚方熙,便有宵小包藏祸心,不能损社稷分毫。” “啧啧,姐姐,你太敢写了。” 钱明月挺心虚的:“不合适姐姐就改。” 小皇帝说:“之前还说妄议兴衰,失礼于皇考呢,这会儿又谈论起兴衰来了。” “写这些是为了警告某些人,不然,删了?” “留着,给某些人好好看看。” 小皇帝一脸骄傲:“是你临朝称制的皇后,不议兴衰议脂粉也不行啊。”这么厉害的女人,是朕的妻子。 “逆臣为君王所憎恨,古来如此;佞臣藉此陷害忠良,至今未绝。望圣人深解兴亡理趣,广施仁德,明辨忠奸,切莫动辄冠臣以不赦之罪。” 小皇帝说:“姐姐难道不知道蓝钰的案子朕是在做戏,怎么表章上又说一遍?哦!朕明白了,防着他们故技重施栽赃三公,对不对?” 钱明月叹息:“到时候圣人是继续装傻蛰伏,还是真动三公,自毁长城?怎么选择伤的都是五郎你,还是姐姐先做这个恶人吧。” “姐姐的表章对圣人来说是表章,对群臣来说就是懿旨,是制书,由不得他们胡作非为。” 小皇帝点头:“届时朕让人抄几份,在宫门和六部张贴。” “圣人孝悌双全,世之楷模。然恭敬兄长,赐以钱帛华屋,并朝夕相处,终不过小情耳;爱民如子,免于苛捐重税,并日夜挂怀,方为帝王大义。为君者可耽小情而失大义耶?” 小皇帝笑:“这个朕明白,防的是洛阳王。” 又从桌上拿了一张纸:“昔帝初失怙,孺慕之情托于长兄犹可怜;今圣心振作,朝纲之序乱于藩王岂能容?爱而使其陷于祸端,不智。妾惟愿圣人敬天法祖,切不可恣意而为。” “爱而使其陷于祸端,”小皇帝重复那句话,笑道,“姐姐这不是防备,是威胁。” 钱明月握住小皇帝的手腕,郑重地说:“圣人,如果洛阳王再来京城,等姐姐回来,一定饶不了他。别说做富贵闲王,姐姐让他郡王也做不成。” 小皇帝看着钱明月白生生的手,真漂亮,握着他,他就觉得身上有一股暖流涌荡。 不见小皇帝的反应,钱明月惊疑他的态度:“五郎顾及兄弟情谊,他可不顾及啊。” 小皇帝嗤笑:“兄弟情谊?姐姐哪里知道早年他是怎么欺负你的五郎的,要依着朕啊,非得把他的封地王宫都收回来不可。只是,祸根不在洛阳王身上,而在徐家。” 钱明月摇头:“不,圣人您想岔了。” “徐家固然野心勃勃又心狠手辣,可是天下万民只认黎家,徐家想要大权,一定要掌握一个皇族子弟。” “洛阳王狼子野心,他们才能狼狈为奸。似他这般猖狂的,藩王中也就这一份。” 钱明月目光如刀:“如果姐姐让他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必然能震慑宗室,谁还敢跟徐家谋?” 小皇帝说:“不用宗室跟徐家谋,只要让朕驾崩,朝臣就不得不从宗室里选人继承大位。” 钱明月心脏抽搐了一下:“她敢!” 小皇帝笑着说:“她不敢,他们都不敢,因为姐姐会替朕报仇的。” “而且,就算朕驾崩了,姐姐依旧大权在握,新皇由谁选择、受谁控制还不一定呢,新皇说不定还没朕听他们的话呢,所以他们才没对朕动手。” 钱明月面色才好了些:“还是父皇安排的好。” “父皇把朕保护得很好,却把姐姐至于危难之中。姐姐是徐家的头号敌人,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害你的,此去边关,路途遥远,易生变故,姐姐千万要注意,莫立于危墙之下。” 钱明月重重地点头:“五郎放心,姐姐不为自己也要为你——”对上小皇帝亮晶晶的眼睛,下意识地补了一句,“和大梁江山。” 小皇帝黯然,父皇驾崩前殚精竭虑地为他布局,姐姐临出京,也苦心安排。 什么时候,他才能靠自己治理江山?什么时候,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子呢? “创业建制固艰辛,承业守成亦非易事。圣人肩负社稷,视朝理政,夙兴夜寐。然不可以此而废学,当以孝亲之心事师,不可逞至尊之威,伤重道之风。” “待妾尽节归,再话别离事。” 小皇帝噘嘴:“尽节怎么感觉不太吉利。” 钱明月笑:“不觉得‘再话别离事’很温馨吗?” “也是,那就这样吧。” 再说陕西米脂县,因为议和之事,谢文通离开宁夏卫,来到杨士钊这边。 杨士钊问:“以贤弟对京城的了解,圣人会以何人为使?” 谢文通说:“愚弟到底只是一个国子监监丞,对京城顶层的人物了解不深,又远离京城日久,怕是难以做正确的推断。” 杨士钊问:“贤弟过谦了,你就随便猜猜。这个,愚兄主要想知道来人是何性情?我们该如何接待?” 最后一句才是关键,京城来的使臣,接待得好了可能比打一场胜仗还有用。 第一百七十章 釜底抽薪 “礼部尚书林长年,为人进退有度,最适合做使臣。鸿胪寺少丞钱霑,为人有胆识有急智,做副使再合适不过。” “钱?”这个姓由不得人不多想,杨士钊问,“可是——” 谢文通颔首:“成国公的嫡长孙,是个能承祖业的。” 有祖宗之才德,才能承祖宗之家业。老成国公何等才德,钱霑能承祖业,可见谢文通对他的评价之高。 “他们都是良臣,兄长以礼相待就好,切不可以厚币贿赂,会弄巧成拙。” 杨士钊心虚地笑笑:“这是自然,愚兄明白。来来来,喝点儿淡酒,等战事了了,一定要大醉一场才畅快。” 三杯两盏淡酒,对他们来说一不影响行动,二不影响思维。但两人还是不约而同地掉了杯子,因为京城的八百里加急到了。 杨士钊惊呼:“娘娘要亲自来边关?!这怎么行!这边又冷又干,风沙还大,吃口干粮都能嚼半嘴沙子,娘娘千金凤体怎么能到这边来!” “额,谢兄一向从容冷静,怎么也把杯子掉了。”弯腰捡起杯子,“谢兄,这迎凤驾该怎么个准备法?” 谢文通被他吵得简直不能思考:“娘娘素来节俭,干净舒适就好,切不可奢华。将消息给突力递过去,让他们做准备。” 他踱步出了中军帐,都给她说了危险,她怎么还来! 京城必是出了大变故,可是他一点儿消息都没得到! 恨只恨他远离京城,不能及时得到信息,难以做准确的判断。 突力军帐中,也在讨论这个。突力王性急,等了几天就有些焦躁了:“为什么还没消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贤亲王说:“真是为难啊,打,不能往前再进一步。退,又舍不得榆林城这个好的地段。” “梁国朝堂上也有能人,他们摸准了我们的软肋,才敢不紧不慢地应承。而且他们一定会派一个官员来,想把他们的皇帝或者皇后逼来,还得废一番口舌。” 突力王说:“这是和谈的人选都得谈呐,麻烦,真麻烦。” “报!梁国传来书信。” 贤亲王看过国书:“大梁皇后不日携使臣赴榆林。” 突力王笑道:“哈哈哈,你也有算不准的时候,梁国皇后直接来了。” 贤亲王也很高兴:“这说明梁国内部出了乱子,无力再打,我们可以趁机多索取一些财物。不,我们要他们的城池,我们要宁夏。” 谁嫌土地多!突力王大笑说:“好,好。” 临行前一日,文华殿内,徐平成汇报了他准备的东西:“棉布3000匹,丝绸500匹,粗粮三万石,粗茶500斤……” 钱明月气得想骂人,她要金贵的,他准备这些是几个意思。 徐平成恭敬地说:“娘娘,国库依旧不充盈,实在不能承受更多了。” 小皇帝一脸肉痛:“这也值不少钱了,都是民脂民膏啊这。” 虽然知道他在做戏,她还是很想骂混蛋。钱明月挑眉:“不然减点儿吧。” 小皇帝刚想点头,又摇头:“如果这些能让百姓免于屠戮,也是值得的。” 威远侯说:“为君者当有大量,能屈能伸,和谈事毕,休养生息几年再平外患,即可一雪前耻。” 小皇帝冲钱明月挑眉:“知道了吧,你现在要去干的事情是耻辱的。” 老威远侯忙起身说:“娘娘,臣的意思是——” 钱明月笑道:“本宫知道,耻固然不是好事情,可是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就能当那些不存在吗?知耻而后勇,才是正道。” 林长年禀奏:“礼部已经将娘娘的常服制作好,送到建极殿去了,娘娘明日可穿常服离京。” 小皇帝兴致勃勃地说:“快去,你去试试,穿来文华殿,给朕看看是不是跟朕差不多威武。” 那是皇后啊!那是临朝称制皇后的衮凤袍啊!怎么搞得,搞得跟挑瘦马似的!太损威仪了! 林长年不能忍:“圣人,娘娘离京非同小可,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商议。” 小皇帝萌呆:“啊?还有事?还有什么事儿?” 林长年说:“这护驾的武士应该选定了,并带着一路上需要的粮草、帐篷等物。” 小皇帝说:“皇后不是说有现成的吗?銮仪卫你带走就行。” 钱明月说:“抽走銮仪卫,必然导致皇宫守备薄弱,若是有宵小趁机混入宫闱,后果不堪设想。” “竟然不是用銮仪卫吗?那你用什么?” 群臣和小皇帝一样疑惑。 钱明月面带如春风般的微笑:“从玄武门调五百精兵,来人,传赵崇敬。” 殿外武士应声而去,徐平成维持不住面上的笑意了,站起来问:“敢问皇后娘娘,五千玄武门守卫军,已经撤走一千骑兵支援陕西,再抽调五百,京城的安危如何保障?” 小皇帝点头:“是啊,这皇宫其实用不了那么多人的,反倒是京城的护卫不能再少了。” 钱明月说:“自太祖立国,玄武门军曾经多次随大军出征,京城并不是一直都被军队护卫着,但它一直安然无恙。为什么?” “因为边疆安定,敌军伤不到京城。但是皇宫从来没有减少过护卫,实在是皇宫内有无数金银财宝,如果守备放松,可能会失窃啊。” 失窃金银是假,有人窥探神器是真。 这个道理好像就小皇帝自己不明白,他一拢衣袖,说:“那不行,朕就剩那点儿私库,不能再丢了。” 又说:“可是,万一有人造反,围了京城呢?” 钱明月阴阳怪气地问:“谁能一下子就围了京城?除非他现在就在京城旁边,不然得急行军几日。这几日,足够圣人调天下之兵围剿的了。” “真要是有人谋反,多那五百人又有什么用,圣人总是要靠天下兵马来平叛的。” 小皇帝还有些纠结。 威远侯说:“圣人,如今天下太平,万民归心。断不会有逆臣兴兵事,圣人莫以此为怀。” 徐平成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赵崇敬不在京城威胁不了小皇帝固然可惜,但是,他有机会对皇后下手啊。 眼下小皇帝还是一如既往地依赖徐家,只要找准时机杀了钱皇后,就能挟天子而令诸侯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帝后同入画 钱明月还没活够呢,才不会寻死往徐家的罗网里钻,除了五百北门军,她还带了前北门军的指挥使尚保钧和蓝钰,以及十名銮仪卫近身护卫。 钱明月由宫人伺候着穿常服,小皇帝就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话:“这就很有趣了,姐姐,你说那些兵士是听尚保钧的,还是听赵崇敬的?” “朕觉得,尚保钧才刚离开,便是人走茶凉也凉不这么快吧,多少应该有点儿情面在。” 钱明月说:“姐姐哪里知道,便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吧。” “不是听尚保钧的吗?那你带尚保钧干什么?” “让北门军不知道听谁的啊!总比所有人都听赵崇敬的,跟姐姐来个马嵬坡强。” 小皇帝吓得寒颤了一下:“马嵬坡!不行,姐姐,你还是带禁卫军走吧。” “有了尚保钧,就不会了。何况姐姐可不是杨贵妃,现在也没有安史之乱,给他们十条命他们也不敢这样玩。” 小皇帝还是不放心:“姐姐,你可不要离开禁卫军的保护,真有危险,先下手为强,杀了赵崇敬。” 钱明月捏捏小皇帝的脸:“知道了,圆圆。” 小皇帝羞答答地捂着脸,她的手软硬刚好,捏脸好舒服哦。 钱明月穿上常服,转个圈:“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很奇怪?”妈呀,这一身赭黄袍,怎么感觉沉甸甸的,压得慌。 小皇帝满意地说:“不奇怪,不奇怪,朕就喜欢这样。哎,朕去换衮龙袍去,然后我们站在一起,一定更好看。嗯,最好让画师画下来,留给子孙后代千秋万代去瞻仰。”说着就往外走。 这,给他个智能机他估计得十几连拍,然后发朋友圈。 钱明月忙拉住他的袖子:“不可,太夸张了。” 小皇帝生气:“这么说皇后是不想跟朕一起入画?” 钱明月怂:“这,圣人不是要麻痹那边吗?” “你不会说你想画,朕去换衣服,你去宣画师。” 这个下午,小皇帝没有去文渊阁学史,也没去武英殿学武,他就在文华殿里黏着钱明月。 扯扯她的常服,再拽拽自己的衮龙袍,两人一起站在镜前:“瞧瞧,多像,这才是夫妻,帝后的衣服就该这样设计。” 到傍晚的时候,突然抱住钱明月的胳膊,说:“如果姐姐不走就好了。” “朕知道姐姐是一定要走的,朕就说说。” “朕就是有些害怕,姐姐走后,天就会变长的,一日日的怪难熬。” 钱明月轻声说:“五郎不怕,秋天到了,天慢慢变短了。” “姐姐一定要早些回来啊。” “好。” 第二日朝会,按照仪注,举行了赐节仪式,钱明月递交了辞帝表。 皇后仪仗从午门侧门出,十名宫人内使随从,十名禁卫军护卫,后面是随驾的文官、随行的太医,过长安门,带上早已候在一旁的学子,蜿蜒出京。 与此同时,一批金银布帛从西华门出,由銮仪卫交给西城兵马司的车马,走向京西长亭。 徐平成不肯拿贵重物品,钱明月只好把先帝给她的聘礼拿出来了。 京西长亭还有李氏和钱雩及随从,再往后,是整装待发的五百北门军和他们押运的辎重货物。 这一幕落在文人眼里,他们痛心疾首地写下一首诗:“绸缎如天光,明珠如星辰。逶迤出宫阙,孝于突力王。以事敌之心礼良将英才,何至于此啊。” 钱明月能想到时人怎么看,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有些东西看清需要时间,也需要智商。明智的人会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其余的就不管了。 人马走得不快也不算慢,一路向西而行,大致出了顺天府地界,钱明月吩咐说:“让仪仗回去。” 李兰英说:“娘娘出行怎么能不带仪仗呢?” “权力和威望难道来自哪些死物吗?带着它们会降低出行的速度,让他们回去。这是本宫的懿旨。” 今日早朝三公都上朝了,他们担心皇后一离开,小皇帝会任性,某些人也会胆大妄为,果不其然—— 小皇帝没有去文华殿理政,而是缩在乾清宫睡大觉。 万金宝拦着人,不让群臣进去:“圣人年幼,连年累月早起晚睡,实在太累了,各位就让圣人歇息一天吧。” 谢傅詹生气地说:“为君者怎么可以贪懒,白日酣睡,对得起太祖太宗的重托吗?” 万金宝一脸为难:“谢大人啊,圣人就睡这一次。” 谢傅詹训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今日一上午睡过去,明日一下午玩过去,时间难道能重来吗?” “这一天天的,耽误的时间如果用来学习,何愁大梁不兴?何须大梁的皇后亲赴边疆?” 万金宝说不过他,但他就是不让官员进乾清宫。 最后,是威远侯说:“若前朝没有急事,就让圣人下午理政吧。” 谢傅詹认死理:“太傅对圣人太过放纵了,对得起皇后的嘱托吗?” 威远侯一大把年纪被后辈怼,也无奈得很。 林长年说:“事出有因,想必是送别皇后圣人万分不舍,昨日没能入睡。” 谢傅詹冷哼:“如果真不舍,那白天能睡成?毫无操守,算什么良臣,本官待圣人醒后再劝谏便是。”气呼呼地走了。 小皇帝一连好几夜没睡好了,这会儿抱着被子酣睡,但是并不能陷入沉睡。 他昏昏沉沉的,好像神游太空无限自由,又好像被什么绑束着,挣脱不开。好像离开了尘世,又好像被什么灌输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下午,小皇帝趴在御案上处理奏折,谢傅詹没在文华殿,因为他吩咐宫门不准放谢通政进来。 文华殿的气氛还好,就好像钱明月没走一样。一般情况下,钱明月对朝廷的影响没有那么大,离了她,朝廷正常运转。 只是,当西华门武士禀报“皇后娘娘的仪仗回宫了”时,小皇帝猛地抬头:“皇后回来了?” 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回来了。 武士说:“回圣人,娘娘没有回来,只是仪仗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途径太原府 小皇帝像烧红的烙铁被浇了一盆冷水:“话都说不清,愚钝。回来回来呗,卤簿安放在建极殿库房就行,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不知道就去找任长宗,还用跑来文华殿吵吵嚷嚷?” “你当文华殿是谁家的管家房吗?銮仪卫就这规矩?传朕旨意,任长宗罚俸一月。” 好大的火气,好一个努力展示权威的小皇帝。到底不是什么大事,训斥一个毛毛躁躁的武士而已,文武官员都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小皇帝看着奏折,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好想去找她啊,没有她,这深宫的日子好无聊。 钱明月一路上走过州县的城市,也走过乡间道路。 傍晚时遇到城池就停下歇脚,白天路过乡间就缓缓而行,看看黎民生活的状态。总的来说还不错,到哪里都能看到耕作的辛苦和丰收的喜悦。 不过有时候连人都看不见,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这群人,有时候会有商队,但商队远远地躲着他们。 就这样一行人日行近百里,第十日中午到了太原府。 赵崇敬说:“娘娘,将士人困马乏,可否歇息一日?” 钱明月撩开车帘,看了他一眼,武官常服灰扑扑的,连胡子上都挂了灰,脸很黑,看不出来多大年纪。 这就是赵崇敬啊,换身粗布衣服丢到田野里去,就是一庄稼汉,他有多大本事,能让徐家选中,威胁自己和小皇帝? 犯不上因为一点儿小事磨嘴皮,钱明月颔首:“准,太原府歇息,命人快马加鞭通报太原府。” 其实,不用他们通报,太原上下也早就算到皇后銮驾今日能到太原城,前一日就打扫驿馆,准备食物,并做安保工作。 此刻,太原府城外三里,山西总督即吏部右侍郎左成钧、山西布政使朱杰、山西按察使刘统、山西都指挥徐光皓、太原府知府郑河阳以及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列队迎驾。 三呼千岁后,钱明月下了车,坐得太久,血液都不流通了,要靠人扶着才能走。 钱明月说:“众卿平身。” 群臣不敢直视凤颜,只看到赭黄色的袍服仿佛帝王的衮龙袍,翼善冠的饰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整个人仿佛都镀了一层金,散发着逼人的光。 这就是皇后啊!果真是贵不可言! 她曾经感慨小皇帝身份尊贵,赏一个破帕子都能让举子感恩戴德,却不知如今自己也同样尊贵,她让谁看一眼,跟谁说一句话,都能让那人倍感荣耀、永生难忘。 左成钧说:“臣等仓促接驾,茶粗酒淡,请娘娘屈尊移驾。” 钱明月矜贵地微微颔首:“带路。” 李兰英牵来一匹套好的马,钱明月利落地翻身上马,走在车前。 太原府官员对皇后有了第一个判断:不是娇弱的闺阁女子。 马背上能看得更远,田地、庄园、将士、百官尽收眼底,给她一种睥睨天下的豪情。 钱明月看着拘谨守礼的百官,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心里是怎样想的。 太原府是她离开京畿之后歇脚的第一个重镇,地方军政高官都在这里,在这里歇息一日,可不能只是吃饭睡觉,要恩威并施,增强自己在地方官中的影响力,尤其要注意的是,让他们知道皇后不好糊弄。 主意既定,钱明月就开始找茬:“偌大的太原府城,城外定然能够形成集市,该很繁华热闹才对,怎么如此冷清。” 群臣面面相觑,太原知府郑河阳说:“回娘娘,日近正午,百姓都回家了。” 钱明月笑道:“是净街了吧。” 皇后不好糊弄,郑河阳紧张地出了一身汗。 左成钧位高,在朝廷伺候过先帝,倒不那么惶恐,说:“暂停集市,确实有碍民生。只是城外集市三教九流混杂,易藏污纳垢,对臣等而言,保护皇后娘娘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钱明月说:“本宫初入城也就算了,明日不可再扰乱百姓生活。” 左成均、郑河阳连连称是。 左成均问:“娘娘要在太原歇息几日?” 钱明月说:“一天半吧,后日清晨出发。” 穿过太原城,到了城西大驿馆,还没下马,就闻到阵阵香味。 钱明月整日在车里马上,折腾得胃口不好,每每都勉强咽下几口,免得路上病倒给人添麻烦,延误了边关事,但这会儿,她有了想吃东西的感觉。 这太原城的接待真不错。 太原城的武士早已将驿馆围得苍蝇都飞不过去,一班衙役引导诸人各就各位。 宫人内使在一个偏厅内吃饭;随驾文官、太医、学子安排在一个屋里用餐,由太原府和当地的一些文官士绅陪同。 尚保钧、赵崇敬、蓝钰和随驾的銮仪卫安排在一个屋里,由当地一个副指挥使陪同;五百北门军安排在院子里,也各有桌子和座位以及碗筷,由当地卫所的校尉负责照顾。 钱家人自然一起吃饭,也拒绝了地方官的陪同。 钱明月等众属下随从都安顿后,才放心地步入正厅。 这太原府真不愧是重镇府城,能调动的人力物力确实多。 前面途径小县城,她坐在八仙桌旁边吃饭,文官太医学子还有小方桌和一个长条的凳子可用,銮仪卫和武官只有小凳子,到了普通侍卫,只能坐在车上、木墩上、石头上甚至席地而坐。 她当然不能因此呵斥地方,将士们也没有说什么,到底是有些于心不忍。 只是,她的心理很矛盾,又怕太原府安排得太好,是扰民得来的,她走一遭,怎么也要落下贤名,而不是铺张浪费的骂名。 山西总督即吏部右侍郎左成钧、山西布政使朱杰、山西按察使刘统、山西都指挥徐光皓陪同她用膳。 钱明月问:“这么多的桌椅从哪里来的?” 朱杰起身说:“回娘娘,这一部分是驿馆原有的,一部分是从臣家里带来的,剩下的是从太原城的酒楼茶肆借,租借来的。” 钱明月问:“一张桌子多少钱每天?” 朱杰能做高官,心理素质相当好,从容地圆谎:“这个,此事是太原知府一手操办的,臣只是听说这些桌椅总共花费了十两银子。” 第一百七十三章 政治女性的细线条 朱杰决定,回去就把银子给人家。其实吧,百姓听说给皇后娘娘的人用,都是宁可不做生意,自己吃饭蹲门槛也往外借的。 钱明月点头:“让他们将桌子清理干净再送回去。卿等当记住,便是百姓心甘情愿借给我们用,我们自己不可以认为用他们的东西是理所应当的,该给的资费不可以少。” 众人忙起身:“臣等谨遵娘娘教诲。” 帝后用膳十二道菜,这是太祖定制,地方上都是按照十二个菜接待。 便是再穷的县城也都没有亏待过钱明月,基本都是一只整鸡一条全鱼,炒猪肉炒羊肉,再加一些其他菜,虽然都是地方菜,不及皇宫精致,但也很尽力才能做出来。 但是太原这十二道菜也忒吓人了:整鸡整鱼不说,整只烧鹅还有一只烤野鸡,大猪肘子、整扇烤羊排、碗口大的红烧肉、还有一盆烧兔子……就算不是全肉菜,也是放了许多肉。 钱明月看向陪同官员的桌子,还好,他们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肉,但也不少。 钱明月说:“准备这么多,实在太破费了,如果你们资费困难,稍后找李兰英拿。” 皇后何出此言啊?朱杰与左成钧相视一眼,起身说:“回娘娘,一切都是按定制预备的,没有超出规制。至于花费,由山西府官员集资而来。” 钱明月摇头:“虽说没有超出十二道菜,花费太多并不合适。京城圣人减膳,只用六个菜,本宫怎么能还用十二道。日后几餐饭,减成三个清淡的菜。” 朱杰忙应是。 钱明月指着盘子说:“这三个留下,其余的送给北门军去吃。就跟他们说本宫没动过的,犒劳他们。” 但皇后都如此作态了,地方官员也只好撤下了绝大多数盘子,只留几个清淡的菜。 政治女性的细线条,让这群官场老油子非常不适应,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不免觉得皇后有些婆婆妈妈,仁慈节俭的表演太过虚伪。 这五百北门军,有些是世代军户,有些是贫寒人家的子弟,在京城就吃普通的粗粮,偶尔有菜有油,逢年过节会有肉。 随皇后出行,一路上倒是没少了油水丰富的肉菜,虽说奔波负重挺累的,他们依旧觉得高兴和满足。底层的百姓和军士,要求就是这么简单。 今日太原府的伙食比前面几个地方要好很多,每人满满一大碗肉菜,一碗杂粮饭,吃完还可以去盛,可以放开肚皮去吃,他们感受到了“小确幸”。 等到美婢端来一盘盘一碗碗一盆盆菜:“皇后娘娘怜惜各位奔波辛苦,赐下菜品。” 一个个又幸福又感动,那比狂热的追星族得到偶像的垂青还要激动。 钱明月此举,没令文官折服,至少收服了随行将士的心,也是值得的。 午膳后,一众人等疲惫不堪,都去休息了。钱明月乔装改扮成一俏媳妇,带着春兰出了驿馆。 保卫驿馆的武士立刻去禀报都指挥,她们才走出牌坊,就被徐光皓的人跟上,他们在她们身边护卫。 钱明月也由着他们,这驿馆周围已经被划为禁区,没有什么人迹,他们走了半天,才到了比较热闹的地段。 一群人围在一个商铺门口,吵吵嚷嚷,喧闹得很。 钱明月侧头,春兰便上前去可一在外面的人:“请可大伯,这是在干什么?起纠纷了吗?” “你不是本地人吧,连这都不知道,仁和堂施药呢。” 钱明月说:“这人这样挤在一起,可真够乱的。徐都指挥,你让人去维持秩序。” 这皇后真爱管闲事。额,不,天下哪有她不能管的事,算起来也不能算闲事。 可是,她真的好爱操心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什么租桌子多少钱,饭食多不多,路边的药铺乱不乱。 真是一妇人!徐光皓对钱明月并没有骨子里的尊重,他看不上她的作风。 钱明月没有做戏,她诚心诚意地安排这件事情。天下大事必作于细,这也不注重,那也不注重,等到你想注重的时候,只怕已经没有能力做好了。 施药施了几十年的仁和堂药铺,第一次进了自称衙役的人,将接受救济的人分成好几股,让他们排好队,这边看诊那边抓药。看起来应该是真的衙役吧,只是衙役为什么好端端地来管这个。 一个跑堂的学徒忙拿出一把铜钱,塞给“领头的衙役”徐光皓:“大爷,咱这边就是一个小药铺,这做生意也不是为了钱,平时没有孝敬到,实在是不好意思。” 徐光皓吓得连连退却:“干什么!哪个要你的钱?我好心来给你维持秩序,你可不能害我。” 怎么给钱成害人了呢?学徒不明白,可能是嫌少吧,又从腰间摸了一把钱:“我们的人实在太忙了,处事不够周全,劳烦大爷跑一趟,一点儿意思不成敬意。” 若无前例,底层百姓怎么会有如此驾轻就熟地操作。大梁承平才三十年啊,底层官吏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这群人是代表朝廷直接跟百姓直接接触的,他们这么做,岂不是寒了百姓的心,害了圣人。 钱明月冷眼看着看着他们,徐光皓连连摆手,慌不迭地带着人逃出去。 学徒摇头说:“真奇怪,这真是衙役吗?” 钱明月说:“你不妨只当街坊过来帮忙。” “也只好这样了。”学徒说,“哎,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啊,来我们药铺是要看病吗?” 钱明月颔首:“随丈夫宦游至此,有些水土不服,请可你们今天还能拿钱买药吗?” “能,能,请随我来。” 到了里间,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给她诊脉:“夫人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注意清淡饮食,倒不是有很大的可题,可以不用吃药。” 钱明月道:“是小妇人太娇气了,一点儿小病还劳烦您出诊。” 春兰放下一两银子:“老大夫,这是诊费。” 学徒说:“哎,又没拿药,不用诊费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敲打左成均 钱明月感慨地说:“仁和堂真是医者仁心啊。施药这义举,一定要花不少钱吧,这小药铺支撑起来还是挺难的,这该收的还是收下吧。” “哈哈哈。”老大夫抚须大笑,“夫人真是心地善良,只靠这药铺,再多几个也赔完了,我们东家还做着粮食、布匹的生意呢。” 钱明月问:“宁可赔钱也要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老大夫说:“这话说来就长了,当年前朝无道,群雄逐鹿,太原是兵家必争之地,这边打了那边打,就没个安宁日子。” “这死人堆死人,没人埋、没人理,尸体腐烂生苍蝇招来老鼠,一下子引起了瘟疫。” “那时候好多朝廷,好多皇帝,可是,没有一个管的。我们东家一家老小都染了瘟疫,眼看要病死断根,来了一个游方的郎中,救了大家。” “后来,太祖爷建了大梁,太原这边有了安定日子,那郎中就在太原安顿下,找了个破庙开诊所。我们东家也种地、做生意慢慢积攒起家业,就帮他开了一个药铺,也就开始施药了。” 钱明月问:“那游方的郎中真是医术高超,老人家可还在世?” “在的,不过年纪大了,行动也愈发不便了,在乡下种药写医书呢。” 钱明月点头:“这高超的医术要能好好传承才好。” 老大夫说:“这个,夫人您放心,门外看诊的都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各个都能出师了。” 钱明月走后,仁和堂小学徒说:“这个人挺有意思,别人都不想拿钱买药,在外面排队,她却没大病非要看诊,非要给诊费。” 老大夫摸着胡须说:“你虽然机灵,但是眼界小,只见过爱财贪小便宜的,没见过不爱财不贪小便宜的。” 学徒说:“师傅,徒儿怎么没见过,咱们东家不就是吗?” 老大夫摇头:“不,不是用眼睛见,是用心见。就如方才那拒绝你钱的衙役,你就难以理解,你啊,还需要好好练练心,体会一下那些不爱财的人的思想。” 学徒越来越糊涂:“徒儿愚钝。” “我问你,那妇人哪里的口音?” “京城那边的,左大人来过我们药铺,也是这样的口音。”左成钧为了协调军用医药,来过他们药铺,无偿要走了许多药品。 “京城来的妇人,”老大夫说,“你难道不知道谁来了太原城?” 谁人不知皇后驾幸太原城!学徒下了一跳:“不会吧,不可能的,从京城来的妇人多着呢,那位怎么会来我们药铺呢!她说了,是随丈夫做官到了这里。” 老大夫说:“寻常人,无论男女听说东家的事,通常嘲笑东家傻,拿着银子打水漂,哪有上来就称赞义举的。除非是父母官,或者府官等更高的官,为了鼓励百姓效仿,才会这么说。” “这位夫人不光褒扬东家的义举,还打听老郎中和老郎中的医术流传。在其位谋其政,不在高位,怎么会想这些?” 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内容,是遮掩不住的,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身份地位。 老大夫感慨地说:“东家这么多年的善心,终于得到回报了。我们东家,要交好运了。” 回到驿馆,钱明月先单独见了左成钧:“山西吏治如何?” “回娘娘,依臣之见,文官还算清明。” 话里有话呀,钱明月明白:“武官呢?” 左成钧斟酌词句:“承平日久,多少有些浮躁轻狂。若陕西事发生在山西,京城危矣。” 钱明月沉默:“你说文官还算清明,可本宫却发现小吏衙役勒索百姓财物的迹象。你所谓的还算清明,是什么?” “本宫到太原来一日,在当地官员仔细安排的场景下,都能发现问题,你来了将近一年,难道发现不了吗?” 左成钧恭敬中带着语重心长的说教口吻:“娘娘,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啊!” 还轮不到你说教本宫!临朝称制皇后的权威,绝不容地方官冒犯。 钱明月怒道:“荒唐!这就是你的为人处世的哲学吗?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明智?” “李兰英,给他拿一碗浑水来!” 一碗掺了泥土的水端到左成钧面前,钱明月说:“水至清则无鱼,有一点儿浑你还喝吗?” 左成钧跪下磕头:“臣有罪,请娘娘降罪。” 糟了,他一个不慎成了皇后立威的筏子,被敲打一顿事轻,往重了说,可能身败名裂、贬责革职。 钱明月挥手让众人退下,独自说教他:“你说你啊,你是本宫指派到这里来做总督的,在京城你官声很好,本宫对你寄予厚望,你怎么还糊涂起来了。” “如果官场的风气是水,那这水是用来养鱼的,还是喝的?圣人用官员管理百姓,百姓通过官吏沐浴皇恩,对于圣人和百姓而言,自然是用来喝的。” “只有贪官污吏才是浑浊官场中的鱼!水越浑,鱼越肥,百姓和圣人就越不能下咽。” 钱明月说:“并不是所有的鱼都爱浑水,有些鱼一定要生长在清水中的,你包容浑水,就挤压了清正廉明的官员的生存空间。” “若来日整个朝堂都是徇私舞弊、贪张枉法之人,大梁恐怕就要步前朝覆亡的后尘,你身为吏部侍郎,难道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吗?”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原本是教人在私人生活中学会包容的,不是教你对贪赃枉法视而不见的!包容要有限度、有原则,不然就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 钱明月说:“便是发现有以权谋私、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就立刻处理,还不能保证这水清澈,何况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你既是吏部右侍郎,又总督山西一切军政事务,这些都是你分内之事,怎能该作为不作为?” 左成钧被钱明月说得否定了自我,他起初以为自己只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现在,他真真切切地认为自己错了。 连连磕头,涕泪横流:“臣对不起先帝和圣人的重托,请娘娘降罪。” 第一百七十五章 恩威并施 钱明月口干舌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好说歹说大半天,不是为了治你的罪。” “左卿,你在山西大半年没有被地方上架空,几番调兵调粮支援边关,你是个有能力有忠心的,不过是一些问题没想清楚,犯了糊涂。” 打几棍子,再给抹抹药,因为左成均还能用,还要用。 “起来吧,本宫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要顿山西的吏治。” 左成均自然是感恩戴德:“臣多谢娘娘宽宏大量。” 钱明月又问:“太原知府怎么样?” “是个能臣。” 钱明月点头,又说:“徐光皓呢?” “这人,说轻了是不拘小节,说重了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徐光皓怎么得罪左成钧了?钱明月已经不太信任左成钧了,不过依旧说:“你说说看。” 左成钧如何意识不到皇后的不信任,何况批评别人跟进谗言从某个角度看去几乎一模一样,便说:“娘娘不妨明日去军中看看。” 傍晚,钱明月驿馆召见仁和堂东家,左成钧、朱杰、郑河阳、钱霑、楚宁远、监察御史石敬天、大理寺左寺丞姜鹏程、翰林院编修罗道勤分列两旁陪同。 仁和堂东家是个干干瘦瘦但是精神矍铄的老者,衣冠整齐,看不出商人的铜臭气。 他识字不多,靠做生意起家,没少跟官家打交道,可是,这次见的官太大了,他还是紧张得不得了。 一进门就趴下磕头:“草民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平身,赐座。” 寇怀德哆哆嗦嗦,无所适从。李兰英为他稍微挪了一下座位,示意是这里。 钱明月问了他一些问题,比如药是怎么搜集来,医者是怎么培养的,学徒是收费还是免费,多久能学成。 依旧是她的风格:细。 细致到旁边的文官都暗暗替寇怀德捏一把汗,寇怀德倒是慢慢冷静下来,条理清晰地一一回答。 钱明月对郑河阳说:“太原府能有这样仁义的商人,你这太原府知府也跟着荣光,不过这到底是人家自发做的,若硬说是你教化的功劳、你的政绩,恐怕不合适。” 郑河阳忙起身:“娘娘明鉴,臣绝没有贪功的意思。” “这个本宫自然知道,只是,你就不想借着这么好的人才,做点儿政绩出来吗?” “微臣愚钝,请娘娘示下。” 钱明月闲聊似地说:“本宫入宫闱后,礼部尚书曾经建议大赦天下,可是圣人拒绝了,圣人认为赦免罪犯是善恶不分,赏罚不明,对天下遵守皇法的人不公。诸位认为如何?” 能如何,当然是:“圣人英明。” 钱明月说:“圣人让本宫想一个造福天下苍生的良策,当时本宫苦苦琢磨没有计策,现在,得益于仁和堂的义举,本宫有一个想法。” “所谓民间疾苦,百姓最苦的就是疾病,若能解民疾困,自然是一桩前无古人的惠政。此事仅凭民间力量,惠及面有限,也很难持续。朝廷受黎民百姓赋税供养,理应做好此事。” 郑河阳忙称赞:“娘娘仁慈爱民,真是大梁百姓的福音啊。” 钱明月说:“只是历朝从来没有人做过这件事,并无旧例可依。需要从一地先试行,再推而广之。郑卿,你可愿意做这件事?” 郑河阳离席跪拜:“回娘娘,臣愿意,臣多谢皇后娘娘器重。”这是为天下人效仿的好机会,得了这个机会,四品升三品就有机会了,甚至可以在史册留下不朽的英名。 钱明月说:“拨你粮食一千石,用作资费,你大胆尝试怎么做。” 徐平成给的粗粮,不值钱却能养兵,她不愿意交给突力,还是留在大梁造福百姓吧。 “但本宫的要求一定要做到:首先,要培育出一批合格的大夫,将来是要经太医院考核的。其次,必须改变药材主要私人野外采摘的情况,培养药农养植。” “钱粮是怎么支配的,一定要记清账目;事情是怎么做的,要做好建档立卷;有难处随时往朝廷递奏折,本宫与你做主。” 第二日,钱明月叫上左成钧和徐光皓,去了太原卫所:“给本宫看看你们的军纪军威,尽管展现你们的威风,不用担心吓着本宫。” 左成钧笑道:“娘娘说笑了,娘娘雄心铁胆,怎么会被吓着。” 钱明月问徐光皓:“对于卫所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徐光皓说:“回娘娘,自然是操练、武器、粮草。” 钱明月说:“本宫听说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人和,该怎么做到?” 徐光皓说:“回娘娘,这是挂印元帅的职责。” 显然,对没让他挂印耿耿于怀。 太祖定制的核心理念,就是分权制衡。兵部有调兵权,地方有练兵权,但作战指挥权,是战时朝廷指派的可信的统帅才有。 太祖定制他都敢有意见,何止不拘小节,他是失了大义! 不如把这个人换掉吧! 钱明月没理他,反而问左成钧:“山西的元帅是谁?杨士钊对不对?他在哪里呢?”你对元帅不满?那就让你看看人家杨元帅是怎么干事的! 几乎所有文官都敏锐地意识到皇后对徐光皓的放弃。 左成均说:“回娘娘,榆林失守后,兵部将杨元帅调到陕西,专门负责围堵榆林一带的突力军。” 他跟徐光皓不对付,暗暗给他上眼药:“自从杨元帅到了榆林,突力就彻底放弃了进攻,可见突力对杨元帅的忌惮。” 徐光皓说:“臣倒以为突力忌惮的不是杨元帅,而是上下齐心,协力御敌的大梁。” 能说出这话来的人,不能是个糊涂的啊。钱明月说:“上下齐心,协力御敌,就是人和啊,所以这人和怎么能是元帅的事情呢?徐卿,你搞错了。” 徐光皓忙弯腰施礼:“是,臣多谢娘娘教诲。” 钱明月说:“礼就免了吧,你要知道,人和是一个大工程,将相和是人和,将士齐心协力是人和,君臣相得也是人和。” “人和,不是哪一个将帅的事情,是所有人的事情,方才,你说错了,这种错误的想法,要扭转过来。” 训斥他,是因为还想用他。 第一百七十六章 收服徐光皓 徐光皓一句话挽回了自己的前程,也不对,说到底还是钱明月瞻前顾后不敢动手。 山西都指挥使,二品武官,撤掉他或许是一封制书的事儿,可是撤掉之后怎么办?谁来继任?继任者是谁的人,有多大的本事?山西卫所会不会因此大乱? 太原之行,让钱明月清晰地看到自己能力和掌控力的不足。也看到朝廷对武将培养上的不足。 文官有完备的科举体系培育和选拔,武将呢?只靠他们同袍互相推荐提携,怎么能够? 她想,朝廷应该建立起武将的培养与选拔机制。等她从陕西回去,就着手处理这件事。 太原卫兵马早已整齐列队,旌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庄重肃穆地等待皇后的到来。 皇后的排场是什么样的? 十名銮仪卫护驾,几名宫人随侍,左右跟着文官,这已经是最不用排场的了,还是将皇后拱卫得遥不可及。 皇后,注定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翼善冠、凤袍踏上高台,钱明月在中间站定,说:“突力侵犯中原,太原兵马立下了汗马功劳,本宫临行前,圣人一再嘱托,要本宫一定要亲自嘉奖各位军士。” 当然不能标榜自己,走哪里都应该标榜小皇帝,这是为人臣的准则。 徐光皓跪下,高呼:“愿为圣人尽忠,肝脑涂地。” 三军齐呼:“愿为圣人尽忠,肝脑涂地。” 钱明月说:“仅凭长城,万万挡不住敌军入侵,六国有长城,社稷还是归给了秦。要想保障黎民百姓的安定生活,还得靠精兵强将,还得靠诸位。” “圣人说,各位保家卫国流血受伤,朝廷万不能辜负你们。圣人居深宫,却是日夜牵挂你们,发布诏书奖励你们。你们可知这些诏书的内容?” 底下齐齐回答:“知道。” 钱明月点了站在前面的,确实知道,点了几个站在中后面的,却是话都说不清楚。估计前面那几个知道的,也是徐光皓捡了机灵的人,突击培训的。 徐光皓当即想跪下,被钱霑扶住:“娘娘该累了,营房歇息吧。”当众批评徐光皓,让他威严扫地,这都指挥还怎么做。 钱明月才压下心头火气:“带路。” 一到营房,钱明月就怒气冲冲地拍桌子:“都指挥,太原卫!你们就是这样为圣人尽忠的吗?” 徐光皓和太原卫大大小小的武官跪了一地。 钱明月看着满头大汗的徐光皓等人,轻飘飘地说:“军士可能识字不多,读不懂诏书,你们是不是应该讲解给他们听,免他们为国尽忠的后顾之忧?” 徐光皓叩头:“是臣失职,请娘娘降罪。” 钱明月说:“你不执行圣人的旨意,理应革职。” 徐光皓颤抖起来。 钱明月停顿了片刻,才说:“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军队将官不宜大幅调整,本宫暂且用着你们,也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徐光皓,你要明白,不光在战场上杀敌叫武将,操练兵马、整肃军纪、凝聚军心都是武将必须做好的,这些环节的得失,朝廷也能看在眼里。”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希望你们能够改过自新,真正对得起先帝和圣人的器重,对得起民脂民膏的奉养。” “和谈事完毕后,本宫还会来,希望到时候给本宫看到一个军纪整肃的太原卫。” 徐光皓掷地有声地说:“请娘娘放心,臣一定为大梁筑牢长城,为圣人守好北疆。” 钱明月说:“都起来吧。” “为国为君尽忠职守的人,哪个没有青史留名?哪个没有封妻荫子?”你们也是为了自己。说什么为国为君,还是为自己更能激励官员作为。 钱明月温声说:“太原卫将士各个面容红润,身强体壮,这寒风中立着,也不见瑟缩,可见平时伙食不错,衣物也能得到补给。” “本宫批评你们,不是说你们做得一无是处,而是本宫希望你们能做的更好,本宫也相信你们有能力做到更好。” 徐光皓说:“臣明白娘娘良苦用心,臣一定不辜负圣人与娘娘重托。” 军营中的事情不可避免地传到驿馆,传入蓝钰和尚保钧耳中。 尚保钧说:“娘娘不讲排场不辞劳苦,又能一针见血地发现隐藏的问题,真是大梁的福气啊。” 蓝钰不屑地说:“妇人而已,心慈手软,畏手畏脚,能干成什么事!” 尚保钧不认可他的话:“兄长怎么能这么说?若非娘娘坚定地斡旋,蓝家哪还有清白,你我哪还有今日。” “哼,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知道如果不是她,蓝家早就死绝了,可这也不能改变她畏畏缩缩的事情。这样一个懦弱的妇人还是大梁的福气,可见大梁有多福薄了!” 尚保钧吓得捂住蓝钰的嘴:“兄长,你说什么呢!这样说会招祸的!娘娘不是懦弱,实在是朝廷中太多牵扯,身不由己啊。” 京官与地方官的不同,可见一斑。 蓝钰愤慨地说:“说什么身不由已,一个临朝称制的皇后都身不由己,那大梁江山又由得谁?” 尚保钧说:“兄长这神态这语气,倒像是吴忠义说的那般。只怕吴忠义有那样的证词不全是他诬陷栽赃吧,兄长你确实说过大逆不道的话吧?” 蓝钰愤懑:“没有!当年的蓝钰毫无怨言,是今日的蓝钰满腹怨恨!他们干得不好,还不许人说了?” 尚保钧叹息:“兄长,难道你还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吗?” 蓝钰瞪着眼说:“是你不知道,榆林卫有多少冤屈!陕西各卫所有多少冤屈!” “我还指望皇后能给我们一个公道,可是,现在你看看她那作态,指望得上吗?我们还能指望谁啊!”说到最后,竟然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尚保钧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这个汉子,从战败被俘到被审讯,从被冤枉到儿子惨死都没有这样无助地哭过!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我不是在怪皇后,我是指望她啊,我只能指望她啊!” 次日清晨,众人一早用过饭,有条不紊地出了驿馆,在大小官员的目光下,一路往西而去。 第一百七十七章 找到依靠 这一走又是十二日,才到了西安。 她不直接取道榆林,为得是拖延时间,时间拖得越久,天气越寒凉,对突力军队就越不利。 绕到西安,于公,为得是抚慰饱受战火蹂躏的陕西百姓;于私,她想父亲了。 钱明月在红墙里想象,陕西百姓可能过得十分凄惨,各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干干瘦瘦,满目惊惶。 真到了陕西地界,却发现百姓生活秩序井然,该读书的读书,该种地的种地,该贩卖的贩卖,该做工的做工,虽说比江南比京城总地来说要穷不止一个档次,可是大家都穷,也就没有什么不平了。 “不错,这一路走来,陕西百姓过得还算安定。” 蓝钰说:“娘娘有所不知,战火只在边地蔓延,便是有难民也跑不到这边来,这边百姓的生活自然是安定的。榆林那边的百姓才是真苦呢!” 对于皇帝和皇后来说,哪里的百姓都是百姓,哪里的百姓生活得还不错都很开心,而蓝钰只在乎榆林。 钱明月也在意榆林的:“很快就不会了。” 临时歇息的时候,钱明月郁郁地问左右:“怎样才能让榆林百姓不受战乱的苦?” 翰林院编修罗道勤说:“佛家地藏经里,有‘邪见者边地受生报’的说法,人们都认为生在边地是遭罪的体现。生在边地,想不受战乱苦,很难。” 钱霑摇头:“罗翰林饱读三家经书,博闻强识,本官佩服。只是我们儒生还是谈儒比较好,娘娘若想榆林百姓不受战乱之苦,就一定能尝试着找出办法来的。” 钱明月颔首:“对,没有办法就尽力找出办法来,总之,要解决这个问题。” 这难免给人一种偏向自己亲堂兄的感觉,钱明月问:“钱少卿可有什么良策?” “很简单,让榆林不再是边关,榆林百姓自然就不再受战乱之苦了。” 钱霑话说得跟喝茶一样风轻云淡,让其余几个人都愣怔了一下。 罗道勤难以置信地说:“少卿的意思是打?拿下更多的土地?这可能吗?我们是来和谈的,我们甚至连榆林都很难攻打下来。” 楚宁远说:“怎么不可能?我们若全力攻打榆林,怎么会夺不回来?不过是圣人与娘娘怜惜百姓和将士们的性命,才想用银钱赎回。赎回榆林再打,必能攻下河套。” 钱明月心动,所谓权威,权力与威望是相互衬托的,没权力自然没有威望,没有威望名义上有再大的权力,也难以发挥。 她说起来拥有临朝称制的权力,其实处处受人掣肘,她必须有功于社稷,才能获得与权力相匹配的威望。 和谈,拿银钱给别人,为人所不齿,哪有什么功劳,不被骂死就不错了。要想有功,还得打仗!还得开疆拓土才行。 若她此行拿下了河套…… 钱霑忙说:“娘娘,臣以为眼下此计不可行,万不可拿下土地,却失了信誉。民无信不立,国无信不强,大梁还有诸多邻国番邦,失信于国,如何威远服逆?” “臣方才的意思是,卧薪尝胆,数年后再战。” 罗道勤、姜鹏程都表示反对。 一群文官凑在一起,不如让一群鹦鹉巴哥凑在一起清净。 钱明月说:“好了,你们先不要争论,边关是什么情况还不一定呢。长途跋涉何其艰辛,各位省点儿力气。” 陕西布政使兼按察使早早就得了音讯,比任何人都更早准备起来。他迎接的不光是皇后,更是许久未见的女儿。 驿馆皇后的院落,他事无巨细必亲自过问,倒让西安府省了不少心。 “皇后最不喜铺张浪费,不要搞那么多没用的装饰,院落干干净净就好了。” “菜清淡一点儿,她不挑食,最喜欢吃……” “床幔用单色,别用那些花花绿绿的。” “枕头用软枕,算了,本官从府里拿吧。” 郭成格调侃:“可怜天下父母心!钱兄恨不得皇后娘娘住在府上吧。” 如果可以,钱时延希望女儿能住在自己府里才好呢:“小女自降生,从未远离过为兄,哎。” 皇后车队到的那日,钱时延早早与西安府文武官员在西安城外三里迎接,等了许久——半个时辰,不见人影。 钱时延说:“诸位在此等待銮驾吧,本官往前迎迎。” 往前走了三里,又等了半个时辰。 还不见人影,又往前走了三里。 …… 等到大队人马出现在官道上时,钱时延已经走出十几里路。 马车停下了,钱明月睡眼惺忪地撩开帘子:“已经到了吗?” 李兰英小声回答:“回娘娘,陕西布政使兼按察使钱大人前来迎驾。” “父亲!” 钱明月跳下马车,提着裙子跑向钱时延。 钱时延看到女儿,先跪下行君臣大礼:“臣陕西布政使兼按察使钱时延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钱明月听到熟悉的声音,看到父亲熟悉的身影,鼻子一酸,热泪就落下来了,扶起父亲:“爹~爹——” 钱时延可没有当日曹县青年知县、余杭壮年知府的神采与风流了,他脸上带着几道明显的皱纹,人肉眼可见的疲惫,甚至两鬓都有青丝变成华发了。 钱明月心如刀割,眼泪啪嗒啪嗒砸下来:“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陕西事不易吧?” 钱时延故意逗趣:“老了吗?哎呦,那你娘岂不是会嫌弃爹爹。” “噗嗤,”钱明月破涕为笑,“爹,这么多人看着呢,他们会笑话陕西布政使的。” “刚好,爹也担心他们笑话皇后哭鼻子。” “爹!”钱明月跺脚,“您怎么可以欺负女儿。嗯?怎么只有父亲自己过来,陕西其他官员呢?” “他们在西安城外三里迎接呢,为父迫不及待想见你母亲,这不就多走了几里路嘛。” 钱明月莞尔:“母亲在后面呢,父亲去找母亲诉衷肠吧。” 车队重新启动,钱明月心情大好,哼着小曲等着进城。 有父亲在身边的感觉,真好。就像小朋友打架的时候,看到自己父亲过来了一样。 前路,她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这一会儿,她把谢文通关于没有人可以引导她的话全部抛到了脑后。依赖,就算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也至少是婴儿时期养成的习惯。 第一百七十八章 如果谢文通做奸臣 西安驿馆主院,钱明月召集西安文武官员闲聊。 钱明月问了陕西主要种植物、收获情况、人丁情况、教化情况等等,钱时延都一一作答。 问的人笑意盈盈,答的人气定神闲,围观陪同的也凑趣陪笑,气氛轻松和睦中还带着温馨。 蓝钰突然从末尾插话:“草民斗胆,冒昧请问钱大人,榆林难民是怎么安置的?” 众人心道,皇后与国丈公私完美糅合,聊得正开心,你一无品无阶刚刚脱罪的人插什么嘴。 钱时延回首,看了一眼说话的汉子。 钱明月心中有些烦,她若不管榆林百姓,何苦受这奔波之苦,蓝钰这作态,倒好像只有他在意榆林。 面上不显,温和地对蓝钰说:“圣人没有削你官职,你何必以草民自称。” 又含笑对父亲说:“虽然都在陕西为官,你们一文一武,想必也没什么机会见面。这位是榆林卫指挥使,也只有他最心系榆林百姓了。” 钱时延说:“原来是蓝将军,失敬!娘娘,有几批难民流落到西安一带,臣已经命人分散安置,娘娘可要去看看?” 钱明月说:“也好,我们一起去看看。” 才刚刚起身,李兰英匆匆来报:“娘娘,谢监丞求见。” 钱明月喜上眉梢:“快请。”如果不是当着太多臣子,她一定要亲自迎接的。 谢文通连夜奔赴西安,还是误了迎接钱明月,风尘仆仆大踏步走进屋内,跪下行大礼:“臣国子监监丞谢文通拜见娘娘,娘娘千岁。” 钱明月忙下座虚扶:“先生请起。” 是陕西水土不养人,还是政务实在耗人?谢文通也疲惫得很,江南水土养出的钟灵之气消耗了不少。 钱明月心疼地说:“陕西的日子不好过啊,才不过区区数月,先生也是尘满面。” 谢文通想不起来自己多久没有好好照镜子了,难道真的变得又老又丑了?下意识地低下头。 钱明月对众人说:“诸卿守陕西,辛苦了,本宫代圣人谢过各位。” 西安官员忙说:“不敢当。” “娘娘折煞臣等了。” “能为圣人尽忠,是臣等的福分。” 钱明月对谢文通说:“我们打算去看看榆林难民,先生若不太累,便一起去吧。” 谢文通拱手:“请娘娘放心,微臣精力充沛得很。” 下人备车、备马、备轿的过程,屋里的气氛很放松。 钱霑笑着对钱时延说:“叔父,瞧瞧,娘娘对师父比对您还要孝敬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钱明月心里颤了一下。 钱时延笑道:“你个混小子,跑来挑拨离间来了。” “哈哈。”众人配合着很放松地笑了。 只有蓝钰笑不出来,他很久没笑了,到了陕西地更笑不出来,他一本正经地说:“娘娘以事亲之心事师,尊师重道,是天下人的楷模。” 谢文通一介文人,竟然能扭转颓势,打了漂亮的仗,是他钦佩的人。 谢文通看了一眼说话的人,皮肤红黑而粗糙,是久经风沙干旱和日晒的陕西边境人的特色;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应该是个武将。 更重要的是浑身带着从地狱归来的恨与仇,以及更多的决绝。 这人定是蓝钰,他怕是会给明月惹麻烦。 大家各自上车上轿后,谢文通走到钱时延轿前:“钱兄,打算先去哪里?” 钱时延说:“蓝田县华胥镇,那里最近,也安置了最多难民。” 谢文通说:“钱兄,先带娘娘去临潼吧,愚弟记得那边也有难民安置。” “这是为何?” “娘娘催着走呢,回来再解释。” 钱明月初到陕西,两眼一抹黑,地方官带她去哪儿就去哪儿。 临潼县城外几里路的地方,县里划出一片地供难民落脚。 临潼知县轻声跟钱明月回禀:“安置在县城外,是为了给难民一个活路。” “不是不能找块地分给他们耕种,可是他们没有农具、没有种子,甚至没有劳力,种不了地。便是种了,等到收还要好长时间,必然非常难捱。” “在县城边安置下,他们男的能给人做工,女的能给人纺织绣花,虽说艰难,倒也还有生计。” 钱明月说:“你考虑得挺周全。” 一行人走上乡间土路。 谢文通说:“地上有被新扫过的痕迹,显然有人通报了皇后的行踪。” 钱明月不免怀疑,眼前看到的一切,是不是被精心布置的盆景。 才到村口,村民就分列两边,跪下高呼千岁。 每隔几个人,就有一孔武有力的汉子,明显不是农夫,这些武士的职责只是护驾吗?会不会监督百姓,让他们“谨言慎行”? 按下千般心思,钱明月依旧声音清脆地道:“各位父老乡亲快免礼。” “自从突力侵扰边关,圣人日夜担忧陕西黎民,尤其是饱受战火侵扰的榆林百姓,圣人命本宫一定要来亲自看看大家。” 这么漂亮、真诚的场面话,山野乡民哪里知道怎么回答。 一个白面书生率先开口:“圣人爱民如子,草民等感激涕零。”又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村民也跟着跪下,凌乱地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各回各家就好,本宫这边不用你们作陪。” 放眼看去,这个村子不算穷,有不少青砖大瓦房,还有一处正儿八经地二进四合院,更多的院落是下面用砖砌,上面用泥土,屋顶用大梁和芦苇的土房子,也可以遮风挡雨。 由此可见,大梁立国三十年,百姓积累了一定的财富。 随着深入村子,景象就变了,刚才被高房子挡住的景象展现出来。 用几根木棍支撑,上面盖些茅草,周边围些树枝,摇摇欲坠,就算是房子了。 谢文通落后几步,对队伍末尾的临潼知县说:“临潼的百姓过得好辛苦啊。” 临潼知县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榆林难民临时住的窝棚。” 谢文通又说:“看来难民的生活状态,不像知县想象的那样。”叹息,“为官一方,怎能脚不沾地,只靠在府衙里想象呢。” “你就不担心事实跟你想象的不一样?娘娘千里奔波,满身疲惫,还能再跋涉几十里来你临潼县查看,你从县衙就来不了城外吗?” 临潼知县对着谢文通直打弓:“谢监丞,下官真是糊涂透顶了,下官知错了,下官一定改,求您替下官美言几句,再给下官一个机会吧。” 第一百七十九章 皇后的仁政表演秀 谢文通叹息:“本官尽力吧,娘娘可不是好糊弄的。啧啧,这茅屋哪里能遮风挡雨啊,冬天来了,娘娘怎么能不担心难民生计。” 直说得临潼知县心直颤颤。 钱明月径自走进一个木棍支的茅屋前,弯腰想进去。 临潼知县快哭了:“娘娘,不可啊!” 郭成格也说:“娘娘,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钱明月冷哼:“这算得上垂堂吗?这茅屋瞬间垮塌也砸不死人,安全得很呢。” 钱时延说:“明月,还是听从谏言吧。你若有个好歹,岂不是耽误了和谈大事。” 钱明月拗性上来,父亲说了也不好使,弯腰低头,扶着自己的翼善冠,钻进小茅屋。 只有钱时延和谢文通能跟进去,其余的只能在外面看。 “这是谁的家?让主人进来。” 谢文通退出去,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妇人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才得以进茅屋,战战兢兢地说:“娘娘——” 钱明月说:“莫怕,你家就剩你们两个吗?” 妇人点点头:“是的,丈夫和大儿子战死了,二女儿出嫁了,估计跟丈夫一起逃难了,我们逃难的路上跟公婆叔伯也走散了。” “那你们以什么为生?” 妇人愣。 钱时延说:“你们靠什么过活?” “小妇人去城里给人浆洗衣服,也绣花织布打络子。” “钱能拿到吗?” 妇人说:“哪里给钱,给些饭吃。能有口饭吃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钱明月点头:“过冬的衣服被褥有吗?” 妇人眼里含了泪:“大家一起逃难,那些是叔伯背着的,民妇抱着孩子,只带了几件单衣衫。” 钱明月又去了几个茅屋,情况大多数比妇人这边好点儿,有的有劳力,有的人口多一些,谋生不是问题,过冬多少有些困难。 也有糟心事,比如不给钱还打人的,有逼人嫁女儿的,有骗人把女儿嫁给地主家做妾。 蓝钰听得心痛:“娘娘,安置难民不是划块地给他们就行的。” 临潼知县不服:“娘娘,怪微臣从未安置过难民,处事不周。” 如果不是你战败,怎么会有这么多百姓流离失守,你还有什么资格一幅悲天悯人的模样,指责他! 钱明月懒得理他们的嘴巴官司,指着一个纯土的房子,问道:“在这边,修一个土房子要多少钱?” 这个,哪个官员知道啊!他们又不盖土房子。 还是那个白面书生相的村民,说:“回娘娘,这房子花不了多少钱,土不要钱,人力都是亲友邻居帮忙,只需要两三根梁木而已。” 钱明月颔首:“你回话两次了,是本村村民吗?可有功名?” 书生大喜,只感觉登上了人生的巅峰:“回娘娘,草民郭英是里长的次子,去年考了童生试。” 她又随口勉励了几句:“是个不错的,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忠君爱民的好官。” “是,草民谨遵娘娘懿旨。” 钱明月转头,不见玄武门指挥使赵崇敬,问道:“赵崇敬何在?” 皇后这场仁慈亲民的政治秀委实无聊又尴尬,赵崇敬不愿陪她演戏,跑到一边撸草玩,听到李兰英叫自己,才跑回去:“臣在!” “调五十名军士来,帮助他们起土房子,都起个土炕。” “是。”她怎么想的,北门军是给人起房子的吗?还不得不应下,真糟心。 “买木梁的银子,让,让陕西布政使出吧。”不过几十户难民,梁木又不需要太大,那些银子对堂堂二品官来说,算不得什么。 正好好的,钱时延挨了女儿一棒槌,笑道:“是,娘娘。” “罗道勤,本宫带来的粗粮,你点点,分发给他们三个月的,冬日活计难找的时候,总不能让他们饿肚子。” 罗道勤弯腰:“是!娘娘。” “石敬天,你负责清点粗布,每人,每人一丈,分发给他们。” 石敬天自然应下。 难民大受感动:“娘娘真是太好了。” “娘娘真是大救星啊。” 然后趴下咚咚磕头。 钱明月摆手:“哎,你们错了,要感谢圣人,是圣人让本宫带着粗粮和棉布来的,就是为了分发给诸位。” 郭英又带着他们三呼万岁。 钱明月把他们叫起来,又说:“你们囤积一些干柴,冷了烧起土炕来,也能熬过冬天。布匹用不着的话,卖了换些棉花,做棉衣。” 赵崇敬暗戳戳翻白眼,皇后的嘱咐琐碎、细微、无用。怎么熬冬,百姓可比你公府闺秀有经验,人家用你说? 出了小村庄,钱明月又对临潼知县说:“本宫最初进的那一家,一点儿过冬的物资都没有,仅凭朝廷给的那点儿,过不了冬。你去送点儿被褥,不用太好,最重要的是实用。” 临潼知县忙说:“是,是。” “临潼可还有别的难民安置点?” “回娘娘,还有十几处,不过难民人数比较少,最多不过十户,有的村里只有一户两户,比较分散。” “你将他们的位置,村名,安置了多少难民,难民的情况,都一一清楚地汇报上来,”钱明月看向钱时延,“直接报给你们布政使就行。” 钱时延笑着点头。 谢文通说:“十几处安置点,一一派北门军不方便,梁木也不能都让钱大人拿,这具体的实施策略,还需好好商议。” 钱明月点头:“是这个理,那便回去再说吧。” 谢文通说:“娘娘,蓝田县华胥一带还聚集了大量的难民,您不妨看过再说。” “也好,那用过午膳就过去。” 有人敏锐地发现,比起钱布政使,皇后似乎更能听进谢监丞的话。 他们就在临潼吃午饭,钱明月没用臣子作陪,跟家人一起吃饭。 饭桌上,钱明月穿着私服,梳着髽髻,很是随意:“父亲,您觉得孩儿今日处理得怎样?” 钱时延给妻子夹了一块鸡肉,说:“挺好啊,我儿长大了,终于能实现年少时候的志向了。” 她少年时的志向是:丈夫为官一方,她就造福一方。 可她万万没想到,丈夫位置那么高。 钱明月欲哭无泪:“实现志向实在是太辛苦了!孩儿累得头脑昏沉,腰酸背痛,好像还做不好。孩儿时常怀念余杭时候,那时候真的悠闲快乐。” 第一百八十章 皇后不容欺瞒 钱时延说:“如果一辈子都那样悠闲快乐,岂不是无所作为,虚度了一生。” “如果真那样过一辈子,只怕明月你不会高兴的,你是个不甘平凡的,鸟雀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 钱明月嘿嘿地笑:“还真是,还是父亲了解女儿,女儿怀念余杭啊,就是怀念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的日子,可惜当时只当是寻常。” 一句话说得李氏泪眼婆娑:“老大老三在京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 钱时延说:“明月,你要学会珍惜眼下的生活。整日不是留恋过去,就是期待未来,到头来处处是遗憾。” 钱明月又想起了小皇帝,这些日子她总是想起他,虽然理性上知道,他会过得不错,可不知道为什么,总免不了担心。 李氏心疼女儿:“行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说教什么,吃饭,吃饭!寝不言饭不语谁定的规矩,你都不用守吗?” 饭后,钱明月一刻不歇地命人召集随行,要去蓝田县。 李氏说:“急什么,你倒是喘口气,让底下的人也歇歇脚。” 钱明月说:“这事儿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让他们歇,他们越歇越没干劲,还是赶紧去吧。” 李氏对钱雩说:“瞧瞧,瞧瞧!以为做了皇后能长进,还是满嘴歪理。” 钱明月笑道:“娘如果不放心,让哥哥跟着去吧,能帮忙照顾女儿一二。” 又对钱雩说:“哥哥不是想写游记,难民的情况也可以写到书里啊,这是许多人都看不到的。” 钱雩还是少年心性,兴致勃勃地说:“好啊,走!” 蓝田县知县叶信饭都没吃,忙忙碌碌地指挥华胥一带布置场景,精心准备迎接皇后。 这个村庄比临潼的干净得多,都是砖瓦房,也有土木房,没有四合院,也没有破败的茅草屋,贫富差距不大。 谢文通状似无意地说:“竟然连一个柴垛都没有。” 钱明月心道:农家生活怎么可能没有柴垛,显然有人精心打扫过这里。 那呈现在她眼前的,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呢? 没想到,到了父亲的地盘,还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耍花招,钱明月非常生气。 假的真不了,她一定要去伪存真,让那群自作聪明的地方官知道,她没那么容易糊弄! 钱明月窝着火,走进一个中等的土房子篱笆院落,李兰英、钱雩跟进去。 钱时延想进被谢文通拉出来:“还是让叶知县进吧。” 钱明月问:“这是谁的家?” 没人应,没人出来。 李兰英高喊:“这是谁家?进来一下,娘娘要问话。” 隔着篱笆,明显看见一群人将一个有点儿跛的矮个子男人推过来,还有一个妇人和两个半大孩子。 四个人一进院子就哆哆嗦嗦地跪下磕头:“草民见过娘娘,给娘娘磕头了。” 钱明月和蔼可亲地说:“何必吓成这样,快起来。你们家里几亩地?” 他们夫妻相视一眼,又偷偷去看叶信。 钱明月垂眸。 男子说:“回娘娘,我们是难民,逃难到这里来,没有地!” 难民?这房屋久经风雨,墙体带着修补的痕迹,明显是修建了多年。屋里有锅碗瓢盆,有米桶面缸,有衣服被褥,有锄头镰刀和篱笆,院子里还有鸡鸭和两头肥猪一只羊。 这是难民的家? 钱明月问:“这是你们的家?” 男人低头:“是。” 钱明月进屋扫视一圈,将目光落在一双肥大的男鞋上,李兰英便拿着那鞋子出去。 钱明月说:“这想必是男主人的鞋了,你倒是穿上给本宫瞧瞧!” 矮个子汉子脚小,哪里穿得上,前后都余着很多。 那妇人急中生智,说:“冬日做了厚袜子,再穿就刚好了,这是准备冬天穿的。” 钱明月说:“屋里还有少女的衣服,你们两个儿子怎么会有少女的衣服?” “回娘娘,那是民妇年轻时候的。” 钱明月说:“你这妇人倒是聪明,不过,屋里并没有少女的衣服。” “你们只是背井离乡的难民,怎敢跑到别人家里冒充主人,房子的主人为什么不出现质疑?想必这一切都是你们知县安排的,你们不过奉命而已。” 叶信一下子跪趴在地上:“微臣有罪,微臣死罪。” 钱明月问:“这村庄如此整洁干净,不见一个茅草屋,榆林难民究竟住在哪里?” “这,这——” “本宫猜猜,你为了迎接本宫来,为了给本宫看好看的,把茅草屋都拆了吧。” 叶信连连磕头,脑袋都磕破皮了:“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钱明月恼火中烧:“混账!太混账!陕西总督、陕西布政使、西安知府何在?” 叶信一下子瘫软在地,据说不怕皇后臭骂一顿,就怕她不理不睬,果然如此吗?他被放弃了! 他小小七品官,皇后娘娘自然看不眼里,可这也是他苦读寒窗几十年熬来的,就这样没了吗? 谢文通一脸无奈的样子:“钱兄,躲出来也难免挨训啊。” 钱时延是真的无奈:“贤弟,你搞这些做什么!” “臣在!” “臣在!” “臣在!” 三个人到院里,弯腰行礼。 钱明月负手:“本宫知道陕西诸事艰辛,你们在陕西做官委实不易。可是这天下哪有容易的事情,将士日夜御敌不易,农民朝夕耕织不易,圣人四时理政亦不易。” “你们,不耕不种吃细粮,不纺不织穿绫罗,不征不战享太平,出则衙役开道,入则美婢侍奉,既能光宗耀祖,又能封妻荫子,享受了如此尊荣,有什么颜面叫苦叫难!” “你们怎么能不问黎民饥寒,任由底下的小官吏瞒上欺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一个小小七品知县都能将你们三品知府、二品布政使、奉旨钦差总督大人糊弄过去,你们惭愧不惭愧?你们是庙里的泥胎吗?” 钱时延说:“臣失职,请娘娘降罪。” 钱明月噘嘴:“罪的事情,稍后再说吧。蓝田县知县革职,这蓝田县烂摊子交给谁?” 第一百八十一章 皇后的难处 一个随行的学子跪下,说:“皇后娘娘,请允许学生毛遂自荐。学生高三才,大同人氏,元贞八年中举,之前经考核进了国子学。” 钱明月颔首:“你就暂代蓝田知县吧,一定要好生安抚难民,切记,他们是替整个大梁受了难,大梁理应补偿他们。需要粮食布匹跟本宫说,需要银钱也尽管开口。” 蓝田知县换了,百姓没换。钱明月走出小院:“本地村民在东,难民在西,分别站好。” 村民有两三百口,难民也差不多这个数。 钱明月又问:“叶信让人拆了你们的茅屋也就罢了,你们应该多少有些被褥家当,也扔了吗?” 里长颤颤巍巍地说:“藏在村后的柴垛里。” 钱明月走到村民面前:“如果不是榆林雄关重镇守着边关,如果不是他们的兄弟丈夫父亲沙场征战,突力的铁骑早就踏到蓝田了,你们也没有现在的安宁日子。” “你们一定要意识到这一点,不能对难民排斥仇视,更应该帮助他们,大敌当前,大梁的百姓一定要团结起来,共渡难关。” 钱明月说:“素闻盖土房不需太多银两,只要请亲友邻居吃饭就好。本宫拨给你们十石粮食,算替难民请你们吃饭了,你们齐心协力,帮助他们修起房子来。怎么样?” 怎么样?自然是好。上午还用北门军帮忙盖房子呢,下午就换法子用本村的人了,这都是谢文通的建议—— “村民互相帮助,既能减轻朝廷官兵的压力,又能增进村民与难民的交往与融合,免得他们互相敌视和防备。” 又看了这一带好几个难民安置地,回到驿馆,已经日暮沉沉。 钱明月终于能与父亲单独相处:“爹,今天很对不起。” 钱时延微笑:“你没做错什么,是父亲没做好。” 钱明月惭愧到心痛:“女儿太过分了,不知道为什么,火气上头控制都控制不住,什么都往外说。” 钱时延说:“爹知道你的难处,你必须这么做,才能震慑住他们。你不要苛责自己。” 钱明月沉默。 “京城的事,跟爹说说吧。” 钱明月抿嘴。 “你不说,爹也免不了担心,都跟你说了边疆危险,你还来,岂不是说明京城更危险?” “爹——”钱明月才吐出一个字,就眼眶发酸、喉咙发紧,再也无法说话。 钱时延心痛:“这会儿先不要做皇后了,做爹的女儿吧。” 钱明月捂脸,泪水从指缝里滴落。 钱时延抱住女儿,轻拍她的背,像小时候一样:“爹也怀念余杭。” “爹,女儿好累啊,也很迷茫,我不确定,我做的是不是对的,会产生什么后果,但我不得不装作很自信的样子去做。” 钱明月哭着摇头:“没有人能帮我,他们都在依赖我,我好累啊。” 畅快地宣泄一通,钱明月才放父亲离去,依旧辗转反侧难入眠,因为白日的一个小插曲。 离开最后一个安置村的时候,一个身穿重孝的小童跑出来,嘴里喊着:“娘,娘,娘——” 护卫皇后的武士一把将人拦住:“这是谁家娃娃?” 那是一个满面泪痕,脸上脏兮兮,头发蓬乱的孩子。连斩衰重孝都是拼凑起来的,脚上糊了白布的鞋露着脚趾头。 李兰英高声问:“谁家孩子?” 人群中出现小小的骚动,到底没有人出来。 钱明月叹息:“你看他身穿重孝,恐怕已经没有亲人了。抱过来给本宫瞧瞧。” 这么脏的孩子怎么给皇后。武士用自己袖子给他擦擦脸,才领他到皇后面前。 “娘呢?娘在哪里?” 小童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个大概的认知,他只知道他娘不见了,他要找娘,听人在外面不停地喊“娘”,他就要出来找。 武士说:“孩子,快拜见娘娘。” 小童看了一眼钱明月,说:“这不是娘,你们骗人。” 钱时延喊:“里长呢?快来回话。” 里长从角落里颤颤巍巍地走到钱明月面前,跪下说:“回娘娘,回大人,这孩子父亲战死了,母亲带他逃难到这里,染病许久,前两天刚刚过世下葬了。” “小人没有看好这孩子,冲撞了娘娘,娘娘饶命啊。” 钱明月说:“哪有冲撞一说,起来吧。” 谢文通又问那里长,才知道叶信安排的,说重孝见皇后不吉利,冲撞贵人,让人把这小孩子藏起来。 钱明月烦透了叶信那类人:“能耐不大,破事不少。哪能只在乎权贵的吉凶,不在乎百姓的死活。” 半蹲下,问那孩子:“中午吃饭了吗?” 孩子楞楞地点头:“吃了,里长爷爷给了一碗粥。您真好看,是仙女吗?” 这下轮到钱明月愣了。 “仙女娘娘,您知道我娘去哪儿了吗?我想娘。”说着,又带了哭腔。 钱明月张开胳膊,抱住他:“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娘。”惊得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终于又有人抱抱他了,小童哇地哭起来,缩在钱明月怀里喊娘:“娘,娘——” 似乎是在喊钱明月娘,又更像是在呼唤哭喊自己的亲娘,听着无不动容。 钱明月轻拍他的背,自觉地代入母亲的角色:“不哭了,来,告诉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马,叫小雀儿——” “娘娘!”谢文通挤到钱明月面前,打断了这动人又诡异的母慈子孝场景,“娘娘的子嗣关系重大,不经过圣人首肯,恐怕不能随意认义子。” 钱明月说:“先生误会了,本宫没有收义子的想法,本宫既然是国母,那天下孩子都能叫一声‘娘’。”她只是想安抚一下这个痛哭的孩子而已。 小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从钱明月怀里退出来,怯生生地看着谢文通,幼崽的敏感告诉他,眼前这个男人很危险很可怕。 钱明月笑眯眯地起身,说:“雀儿是个好名字,四品官才纹云雀呢,也许小雀儿长大后能做四品官呢。先生,您看,要不要育此英才。” 她安抚得了一时,安抚不了一世。这孩子虽然黑瘦,但不丑,好好教养,没准还是个有前程的。 谢文通行礼:“是,臣谨遵娘娘旨意。” 就这样,谢文通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和他母亲的遗物,一些灰扑扑的衣服、一根木簪,一起回了驿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案发 谢文通对马雀说:“这样没名没分带着的孩子,底下的人会轻视你,欺负你,不如你认我做了义父,以后义父就像父亲一样保护你。” 马雀怯生生地叫了声:“义父。”便定下了两人的名分。 皇后沿途的事迹,楚宁远会定期写折子传给朝廷。 文华殿。 小皇帝看到太原的折子后,对公卿说:“瞧见了吗?皇后看起来很厉害,其实外强中干,只敢把官员教训一顿,都不敢直接处罚。” “啧啧,你们说朕怎么就被她吓唬住了呢!等她回来,哼!朕一定让她知道什么是君什么是夫。” 被皇后欺压的小皇帝想振夫纲,关群臣什么事。 只有徐平成说:“娘娘此行的目的不在太原,自然不会在太原有大动作。” 将来皇后在哪边有了大动作,就说明她的目的本就是哪个,而皇后西行的目的理应是和谈,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大动作都是不对的。 徐平成依旧在玩自己最擅长的文官政治,提前埋下了弹劾皇后的靶子。 小皇帝嘀咕:“不在太原,不想有大动作,那停一天半干什么?吃好吃的吗?” 此事就揭过了。 又过了几日,西安的奏折也到了。 虽然楚宁远带了强烈的主观色彩,称赞皇后如何不辞劳苦,如何爱民如子,如何忠君又如何体恤难民。 虽然公卿几乎众口一词,称赞钱皇后的仁德。 徐平成依旧说:“娘娘此行难道不是为了和谈吗?怎么不直接取道榆林,而去了西安。” “打着仁德的名号将和谈的物资留给地方,难道能掩盖私自挪用国库物资的事实吗?和谈若因此不成,狼烟再起,祸害的难道不是黎民百姓吗?” “娘娘父亲、恩师、舅父都在陕西,娘娘此番经略陕西,是要将陕西变成国中之国吗?” 这话委实诛心,保宁侯冷哼一声说:“圣人可还记得三人成虎的典故,史官好生记下徐尚书的话,让后人看看他是怎么进谗言的。” 小皇帝说:“陕西是不是国中之国另说,皇后不赴边疆却绕道西安,私自挪用和谈物资却是事实。为朕拟旨,训诫催促她抓紧西行。” 林长年说:“圣人,娘娘为了和谈,将自己的嫁妆聘礼都拿出来了,那些价值远超国库出资购买的粗布和粗粮。” 司马韧说:“粗布、粗粮皆可做军需,并不适宜作为和谈物资送给敌国,用来抚慰难民正合适。” 韩书荣说:“皇后娘娘自有临事专断之权。” 于是,训诫旨意便不了了之。 不用他催,钱明月也不会在西安久留。 第二日,钱明月留下了全部的粗粮和棉布,用作赈济灾民的物资,带着人马上路。 钱明月原本还想留下学子呢。 谢文通说:“布政使能召集陕西有识之士帮忙,边关各卫所的军户也亟待安置,可是连个记录的主事都找不到。” 钱明月便将其余七个学子交给他任用。 因为少了辎重,西安到榆林走得更快了一些,又走了十日,便到了直接与榆林城内突力大军对峙的米脂。 杨士钊率领一众武将在县城门口迎接。 “边防重任在身,不能远迎銮驾,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今日穿的是凤冠翟衣礼服,是祭祀天地祖宗、接受册封的时候用的。 华丽繁复的凤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众人只觉得萧条肃杀的深秋边关,一下子明亮起来。 钱明月说:“各位快请平身,诸位真是大梁的钢铁长城啊。一定要做好巡防,以防突力背信弃义,突然攻击,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我们为和而来,也要做好战争的准备。” 杨士钊介绍了所属部队的巡防情况,钱明月抱着学习的心态,问得很详细。 谢文通说:“臣奉旨到边关抚恤伤亡,于米脂城外八里,建了一个英雄冢,里面埋葬着榆林一带无人认领的尸体和其他战死将士的衣冠。在附近建了庙,名群英庙。娘娘可要前往查验?” 钱明月说:“为国捐躯的英灵,本宫理应祭奠。” 皇后到群英庙祭奠,一众武将自然随行,皇后的安全保卫工作也交给了边地的将士,浩浩荡荡一群人到了八里外的群英庙前。 钱明月下马车后,说:“罗道勤,你为本宫拟制。敕造一块下马碑,此后文官落轿武官下马,便是皇亲贵胄,也必须徒步经过。” 此前,下马碑一直是维护天家威仪和孔孟尊崇的道具,皇宫宫门外,文庙前,都设有下马碑。 下马碑设到群英庙,是对这些寻常将士的推崇。 早有人在庙里备好了牺牲,放好草席。钱明月行四拜之礼,这对皇后来说,是极重的礼了。 钱明月庄重地说:“保家卫国,英气长存。国之柱石,君之金吾。” 前面两句也就算了,后面两句用来形容普通将士,在这个时代人们看来,实在是高。 杨士钊忍不住似谦虚似劝谏地说:“娘娘过誉了。” 钱明月说:“各位都是武将,想必也知道,从来没有那个名将能靠自己打胜仗,你们离不开普通军士,国家也离不开普通军士。” “他们为国尽忠,怎么能不褒奖呢。活着的人能升官加爵赏银钱,亡故的人只能以哀荣告慰了。” 杨士钊便不再劝。 谢文通说:“娘娘何不题词?臣欲造碑勉励后人。” 立刻有人端来的笔墨纸砚,显然早有准备。 祭拜、赞颂、题词,钱皇后的政治表演堪称完美。 谁料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个穿棉布衣服的高大男人,跪在钱明月身前说:“榆林卫将士死得冤枉,请娘娘还将士们公道。” 许多武将都认识他,他就是榆林失守的罪人,被诬陷通敌的可怜人,蓝钰。 果然还是来了!谢文通退到一边,将中心留给钱明月。 钱明月说:“蓝将军这是干什么!榆林卫将士战死沙场,那是武将的荣耀,冤枉从何说起呢?” 蓝钰疾呼:“火器从未按时分发,发下来的都是铁疙瘩,不能用。再后来,便是铁疙瘩都没有了!娘娘,有人贪墨银两,克扣军需。” 第一百八十三章 皇后冲冠一怒 钱明月惊骇:“竟有此事!你回京城这么久了,怎么从来没说过?” 蓝钰恨声说:“罪臣绝无半句虚言,娘娘若不信,可以问问其他卫所。再不然,查查他们卫所的军械库,看看可有火器从西安运来。” 钱明月转头:“陕西都指挥使何在?” 陕西都指挥使韩峰上前两步,跪在地上:“臣罪该万死!” 钱明月失声道:“竟然是真的吗?你竟然一句都不辩驳吗?” 韩峰伏在地上:“罪臣辩无可辩!” 钱明月被气昏了头:“好啊,既然认罪,那便伏法吧。来人,就地正法!” 谢文通忙拦住她:“娘娘!不可!韩都指挥使若有胆量贪墨军需银两,怎么会如此轻易认罪,其中一定还有弯绕。” 杨士钊也说:“娘娘还是问清了好。” 钱明月稍稍冷静下来,气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说!” 韩峰说:“罪臣遵旨。” 一道寒光朝韩峰射去,被蓝钰扔鞋底砸到一边,是一把镖。 “护驾!” “护驾!” 一群人将钱明月团团围住。 蓝钰赤脚上前,将一个四品武官扑倒在地:“就是他在暗杀韩都指挥使!”还从身上搜出了几把飞镖! 李兰英、杨士钊等人都怒喝:“拿下!” 瞬间摘了乌纱帽,扒了圆领袍,用马缰绳捆了手脚。 钱明月彻底被激怒了:“好大的胆子!敢在本宫眼皮底下谋害二品都指挥使!这是要造反啊!” “山西总督说,山西军纪不及陕西,本宫以为陕西会是个好的。结果呢,本宫才到这里就闹出这事儿来!” “怎么?给本宫下马威,警告本宫不要管吗?本宫还就非管不可了!” 钱明月无明业火三千丈,全没了往日的权衡利弊、谨小慎微:“若不肃清此事,本宫对不起先帝和圣人的重托。” “韩峰,你说。” 韩峰没有管束好下官,也是畏惧徐家、王家的权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底下的人瓜分了朝廷用来造火器的银两。 竟然涉及到徐家,这是钱明月没有想到的。想想也不意外,除了徐家,谁有那么大的胆量打军需的主意。 若钱明月方才稍稍冷静一下,就能想到这一点,就会想一个更缓和的方法就处理这个问题。 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边疆将帅和英灵的面,已经夸下了海口,怎么能收回。 蓝钰选在群英庙闹事,也是意在用形势逼懦弱的钱皇后做决定。 韩峰努力为自己开脱:“郑、袁二人欺上瞒下,糊弄了臣啊。” 钱明月轻飘飘地说:“能被糊弄住,看来你也没有能力做这都指挥使。” “应当知道的不知道,应该作为的不作为,既然失职,就革职吧。” 钱明月道:“大理寺左寺丞姜鹏程、监察御史石敬天。” “臣在。” “臣在。” 钱明月说:“你们代表大理寺和都察院,会同陕西按察使,审理此案。本宫将郑、袁二人革职,交给你们审理。” “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管他再高的权位,再强的靠山,也没人能高得过圣人,强得过天下百姓。” 革职查办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怕只怕王家做得太过周密,或者时过境迁,很多证据已经灭失。 谢文通回到队伍末尾,找到藏在马车里的叶信:“现在有人比你更惨了,你只是掉了官,有人要掉脑袋了,而且估计是全家人的。” 叶信看到谢文通就哆嗦:“谢监丞,你我无冤无仇,你何苦害我啊!啊,若是哪里得罪了谢监丞,您尽管说出来让我知道,我给您赔罪,赔罪!求您不要再苦苦相逼了。” 谢文通摇头:“如果你得罪的是本官,本官就跟皇后说你几句坏话,保你流放三千里。信不信钱布政使也好,钱少丞也罢,在皇后那边进谗言的话,还是本官的话好使?” 叶信连连点头:“信,信!草民什么都信,求您饶过草民吧。” “你没有得罪本官,本官也不是要故意折磨你,而是,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将来没准你还能做七品官呢!” 叶信眼睛瞬间焕发出神采:“真的吗?怎么个将功赎罪法?” 谢文通慢悠悠说出几个字:“蓝田,火器营。” 叶信瑟缩一下:“会死的,会死的!什么七品官不七品官,我不要了。” 谢文通说:“韩、郑、袁三人已经被革职,凡是卷入的,有几个能得活命的?有几个不被抄家灭族的?在你的地盘上发生的事,能瞒得过你?你少分银子了吗?” 叶信痛哭:“我是被逼的啊!那么倒霉,火器营在蓝田地上,我一个小小七品官能奈何得了他们吗?” “谢先生,您是知道的,我如果顺着他们,他们还能留我一命,我还能多活几天,若不依着,他们——只怕我现在的尸骨已经烂完了。” 谢文通说:“这些理,你何不争取一个机会去说。” “案发了,圣人与娘娘一定会追究,别人朝中有人护,谁护你一个无根无基的七品官?娘娘说了,你若老实交代,保你一命。你的命把握在你自己手里。” “娘娘素来言必信!你考虑一下吧,左右知道情况的不是你自己,我们还可以找很多证人,而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你私下做的那些账本,现在不用,打算带到棺材里去吗?” 回到营帐,底下的人还在安顿,钱明月便召人议事:“这和谈,是不是要先派人与突力那边接触,谈一下本宫与突力王那边见面的时间地点和人员布防?” 皇后急性子果真名不虚传!和谈外交,可不是能性急的事。 杨士钊说:“娘娘一路奔波劳顿,还是歇息几日,养足精神吧。” 钱明月叹息:“信不信到京城徐家告状的人已经上路了,什么罪名都可能扔给本宫,不管圣人信不信,都极有可能将本宫召回去,留下的时间不多了。” 杨士钊惭愧:“臣只想到了边关,忘了朝廷内的纷争。” 第一百八十四章 论礼 钱明月问:“谁能为本宫做先锋,先出使突力?” 钱霑、楚宁远和罗道勤异口同声地说:“臣愿前往!” 钱明月说:“罗道勤先别去了,你文采好,本宫需要你。” 钱霑、楚宁远,让谁去呢?她看不出来他们谁更合适。 楚宁远说:“娘娘,可以让钱大人做正使,臣做副使,一同持节前往。” 钱明月说:“好,需要带什么礼物?” 钱霑说:“臣以为礼物不在乎贵,但在乎重。” 杨士钊笑:“这贵和重?难道不是一回事吗?咱武夫理解不了这东西哪有差别。” 钱明月也问:“是啊,少丞,差别在哪里?” 钱霑说:“回娘娘,贵,是指的价值不菲;重,是礼节等级高。” 钱明月还是不懂:“少丞就说需要带什么吧?” “五谷各一把,娘娘带来的上等茶叶一两——” 钱明月挑眉:哥,你不知道吗?哪有好茶叶! 钱霑稳稳地点头:娘娘,您说它好它就好。 “一块美玉,一匹丝绸。一对点翠金花。一套笔墨纸砚,一套礼记。” 钱明月问:“就这些吗?” “就这些。” 怎么听着有些不靠谱,钱明月问楚宁远:“副使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楚宁远笑道:“臣与少丞不谋而合,这样便好。” 两个人打什么哑谜呢!钱明月说:“别的都好办,就是礼记——让人去县城买?” 钱霑笑道:“回娘娘,臣带着呢。” 原来是早有准备啊!看他们信心满满的样子,钱明月彻底放心了:“好,你们去准备吧。” 准备礼物的过程中,楚宁远对钱霑说:“听闻突力有个亲王深解中原文化,我们要让他再好好了解一下中原文化才行。” 钱霑笑道:“正有此意。” 傍晚,夕阳余晖将大地洒上一层金色。一个服装华丽的梁国卫士到了榆林城下:“梁国使节求见突力王!” 终于到了!贤亲王都快等不及了,他血液澎湃,比最初刚刚上战场杀敌还要兴奋!中原礼仪,让本王好好见识一番吧。 四名头戴乌纱,身穿红袍的銮仪卫护卫着同样头戴乌纱身穿官袍的两名文官,穿过榆林城,驶过漫漫黄沙,到了突力中军大帐。 大梁军帐外,钱明月说:“大家都用膳,本宫怎么觉得似乎少了人。” 李兰英说:“娘娘忘了,钱大人与楚大人带人出使突力去了。” 钱明月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呛着:“现在?怎么也得等到明天吧。怪本宫没说清时间,他们怎么那么急!” 突力王帐内:“怎么大晚上来了!是来找饭吃吗?” 贤亲王说:“想必是梁国礼节有这个要求。” “礼节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要求?” “王兄刚刚接触,当然会觉得奇怪,其实梁国的礼节最周全不过,什么都是有原因的。” 钱霑持节及离京时小皇帝给的制书,楚宁远捧礼物,不疾不徐地向前,站在突力王的对面。 突力王说:“见到本王为什么不行礼?你们在自己国家见到君王难道不行礼吗?” 贤亲王翻译给钱霑他们听。 钱霑直接用突力语说:“臣子见到君王自然要拜。但接受了吾皇的使节和制书,就代表我大梁的天子,大梁的天子自然不能拜突力的君王。” 突力王大笑:“哈哈哈,我突力有中原通,原来梁国也有个突力通。” 和谈如打仗,知己知彼是最重要的,贤亲王一向自恃知彼,哪料梁国也有能人,一时间被打压得气焰灭了大半。 不是说中原最重华夷之辨,看不起番邦吗?怎么会有人专门学突力的语言? 楚宁远也惊喜地看着钱霑,他竟然会说突力的语言。 突力王笑着说:“不拜就不拜吧,你们拿的什么?” 钱霑说:“我是正使,拿的是吾皇赐予的符节和制书,是大梁天子授予使臣的凭证;我的同行人拿的是大梁皇后给大王的礼物。” 贤亲王目光落在那精致的符节和制书上。 突力王只对礼物感兴趣:“什么礼物?拿过来。” 楚宁远上前,将礼物交给一个侍卫。 侍卫为突力王打开,突力王抚摸那布匹:“像月光一样明亮,真是不错。就是太少了!” 钱霑含笑说:“和谈是我大梁皇后与大王您谈,重礼还在后面呢。” 突力王大喜:“好,好!” 贤亲王问:“这其余的物品,是什么意思?” “五谷在中原地位尊崇,这礼物五谷俱全,是我大梁皇后祝福突力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一小撮谷物,瞬间看起来华贵尊崇无比。 突力笑:“那你们皇后一定不了解我们突力,我们重牲畜不重耕种!不过,这祝福本王收下了。” 贤亲王无奈,突力偌大的国家,怎么会没有耕种!河套一带那是鱼米之乡啊!可是,突力王总不把那里当自己的土地。 钱霑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也是使臣不够了解突力王,没有及时劝皇后娘娘改送牛羊。”突力王并不爱惜那些土地,看来拿下河套,只是迟早的事。 突力王笑道:“别,千万别!本王牛羊无数,最不稀罕那个。” 钱霑说:“大王您看,还有一两大梁的新茶。这是天家贡品,只有皇宫里的贵人可以喝。如果哪家权贵大臣得了赏赐,就会供奉起来,那是无上的荣耀。” 突力王兴致勃勃地说:“来,沏一碗,咱都尝尝。你们坐,坐!” 所谓粗茶淡饭,粗茶怎么比得上新茶绿茶,茶叶腾舞得不好看,茶汤颜色也不鲜亮。 贤亲王皱眉:“梁国使者,本王相当了解中原,知道中原文人雅士素来推崇新茶绿茶,龙井还要分明前雨后,请问这茶是什么茶?似乎于文人雅士推崇得不同。” 钱霑面不改色地说:“士大夫怎敢与君王相提并论,文人雅士有几个能见到这贡茶的。茶是不是茶,骗不过舌齿。大王、贤亲王,不妨品尝一番。” 侍卫过滤了叶片,突力王端起面前的大碗一饮而尽:“嗯,好茶,喝起来是苦涩了些,可喝到肚里舒服!” 贤亲王心道,真是牛嚼牡丹。 经典的是,钱霑做了一个咽口水的动作,像馋嘴的孩子。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使臣的气节 突力王大笑:“不光你们中原人讲究待客的礼仪,我们突力也好客,快去,给客人倒茶。” 钱霑接了大碗茶汤,又要了几个小碗,大碗倒到小碗里,端起小碗以袍袖半掩面,一饮而尽。 简单的几个动作,行云流水,优雅无比,尊贵无双。 就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贵族,贤亲王看得心醉,他最钦羡最仰慕的就是中原的贵族文化。 再看楚宁远,虽然出身贫寒,到底是文人雅士,与钱霑差不多的动作,喝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风骨来。 原来不是茶不好,是喝茶的人不好。 楚宁远赞叹:“果真是好茶,若不是大王恩典,使臣还真没想到今生能喝到贡茶。” 突力王问钱霑:“正使怎么不感谢本王?如果没有本王,你也喝不到这茶吧。” 这是一个好大喜功、喜欢听吹捧的。钱霑浅笑:“大王有所不知,使臣是皇后的兄长,时常沐浴皇恩,这贡茶,倒也喝过几次。” 贤亲王说:“素闻梁国皇后出身千年大族,原来与贵使同出一门。敢问贵使,钱氏一族何以千年不衰?” 钱霑笑:“无他,唯礼而已。” 贤亲王说:“本王听闻,周王社稷在德不在鼎,何以大族不崇德而崇礼?” 钱霑说:“守礼即是崇德。” 突力王对什么德不德的不感兴趣,打断他们的话:“那你们大晚上过来是什么道理?” 钱霑说:“只因和谈是我皇后娘娘主持,使臣只是先行。尊卑有序,主次有别,使臣只能傍晚前来。” 突力王看向贤亲王:“还有这一说?” 贤亲王哪里听说过这个临时编造的规矩,又不愿意承认自己不知道:“中原人素来讲究多。” 钱霑说:“我们皇后娘娘认为榆林城南有一片一览无余的空地,是双方会面的绝佳之地,遣使臣与大王商议,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既然是商议,就不能总听你们的想法,我提出方案你们同意也算商议。 大梁的皇后、突力的大王都尊贵无比,谁也不肯到别人的实际控制区域去谈判,适合谈判的地方不多。 榆林城南也曾无比热闹,榆林失守后,那里就是双方反复厮杀的战场,百姓逃亡、房屋垮塌,庄稼树木被砍伐烧光,眼下光秃秃的,不适合伏兵,也不在哪一方的实际控制下,最合适不过。 去那里!不行,那还怎么劫他们的皇后! 突力王正想开口,贤亲王说:“贵皇后的意思我们明白了,此事干系重大,我们还需好好商议,待明日再答复于诸位。” “天色已晚,请去帐内歇息吧。” 回到帐内,突力人送来牛羊肉和羊奶,倒真真是好客得很。 钱霑吃了几块肉,就觉得腻味得很:“这时候若有一碗贡茶就好了。” 楚宁远笑道:“钱兄真令楚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钱霑摇头:“贡茶最是解油腻,适合突力饮用。” “是啊,哈哈哈。” 钱霑沾奶在桌子上写道:对突力这两位实权人物,贤弟怎么看? 楚宁远也写:突力王爱财虚荣,胸无大志,不足为虑,贤亲王才是个大麻烦。 钱霑点头:恐怕是贤亲王前往和谈。 楚宁远写道:如此倒也旗鼓相当。 “吃饱了,睡吧,哎呦,好累。” 帐内两张床,两人熄灯宽衣睡下。 半夜,磨刀声、马的嘶鸣声不断,突力王军帐外一片火把的海洋,每个将士都举着许多火把,显示他们人多。 这是突力给大梁使臣的下马威。 钱楚二人,压根儿就没醒,是这一路奔波够累,也是他们够有勇气够大胆。 他们的从容震惊了贤亲王,对突力王说:“梁国来和谈的都是能人,不知道他们是何居心,大王何等金贵,万万不能涉险,还是臣弟先代大王前往吧。” 钱明月担忧了一夜,便是满身疲惫也没有睡好。 外,她担忧突力伤害大梁的使臣,让自己和谈出师不利。 内,又担心到陕西就拿徐家人开刀,徐家会发疯伤害小皇帝;还担心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父亲他们难以彻查此案。 第二日,谢文通来见她。 对着先生,钱明月卸下伪装的坚强与能干:“昨日学生冲动了,如今忧虑重重,先生来的真是时候,快来安慰安慰学生。” 谢文通失笑:“那种情境下,娘娘可以说不查吗?” “不可以。” “既然不得不查,说明你做得不错,做正确的事情为什么要忧虑呢?” 钱明月说:“担心做不好。共犯之间必然窜通一气,有的毁灭证据,有的杀害证人,有的死不承认,有的收买小官吏,有的往上面求援,想查清这样的大案难得很呢。” 谢文通摇头:“明月啊,你是瞧不起你父亲,还是瞧不起为师?” 说了叶信的事情:“叶信已经招供了,人证物证俱全。” 钱明月不无抱怨地说:“先生草蛇灰线埋得好深,你多少给学生透露一些,也免得学生日夜担忧。” 又说:“多亏师父拿下叶信,不然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 谢文通不以为意地说:“便是没有叶信,没有为师,只要你坚定地想处理此案,也简单得很。” “这案子当然算大,足以震惊史册,对世人来说,自然是难。草木百姓见到七品官都要跪下高呼青天大老爷,哪里能想象将他革职查办。” “地方二品武官,与尚书同品阶,公卿也难以轻易动他。但是,明月,你是皇后啊,你堂堂临朝称制的皇后,怕什么呢?” “你如此畏手畏脚,如何能整肃朝纲。你人虽然做了皇后,其实心还没成长成皇后啊!” 钱明月沉默,这就是她最隐蔽的毛病,被师父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了。她时常怀念余杭的日子,她的心经常还停留在成国公府绮罗院内! 她的能力且不谈,她的心志魄力没有跟上身份地位的变化,没胆识。 如果有胆识,徐平成想用虎威卫杀她的时候,她就该用自己手里的禁卫军先杀了他们。她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说到底,就是害怕,不敢而已。 在京城看起来威风凛凛,其实都是在防守而已。原来,她缺的不是威信,不是能力,是胆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谢文通的建议 钱明月豁然开朗,起身行礼:“多谢师父。” 谢文通侧身避过:“臣知道您担心的不是自己是圣人。” “其实娘娘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圣人,先帝驾崩,娘娘不干涉朝政的那些日子,圣人不也平安无事地过来了,他自有办法对付徐家。” 钱明月叹息:“他哪有什么办法,不过装傻卖痴,打消徐家的疑虑而已。堂堂天子被逼到这个份上,着实可怜。” 语气中难以掩饰的心疼,听得谢文通楞神好一会儿。 “娘娘尽管放心,火器营一案于圣人不仅无碍,反倒有益。” “有益?” “娘娘动王家,徐家就得依靠圣人来保王家,不会做出伤害圣人的事情。娘娘可以查清此案,将罪犯交给圣人定夺,圣人再减轻他们的罪责,示好于徐家。” 钱明月抿嘴:“如此大胆狂徒若能放纵了,岂不是寒了天下正义之士的心。”她想将人在陕西杀了,祭奠将士亡灵呢。 谢文通点头:“你能这样想,说明你真把江山社稷放在心上了,很好,先帝如果得知,想必十分欣慰。” 这话听着,怎么都不像褒奖。 百姓寒心也是徐家逼着圣人干的,不是更衬托得皇后贤明嘛。皇后的心,只能把一部分给社稷,另一部分要给自己和家人,她才不要让先帝欣慰呢。 钱明月说:“也罢,就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吧,等圣人长大了,一定会重算旧账的。” 钱、徐两家全面对抗的朝堂,已经没有寻常刑事案件,所有的事情,到头来都会演变成政治争端。 刑事案讲究有法必依、严惩凶手,政治却是讲究妥协的。 心结解开,钱明月轻松地伸个懒腰,哼起小曲儿来。 李兰英被感染了,笑着说:“娘娘瞧着比昨日开心了许多,老奴也跟着自在了。” 钱明月说:“人生最难得,莫过于良师益友。本宫现在是茅塞顿开,畅快!走,出去看看去。” 军营中,帐连着帐,灶接着灶,漫山遍野都是军帐和官兵,这时节,有的在巡逻,有的在吃饭,有的已经列队在操练。 四顾鲜有绿色,连枯黄的草都没有。地表直接裸露,风很大,挟裹着沙,往人脸上扑,皮肤干皲难受。 钱明月总觉得脸上的泥土怎么都洗不干净,衣服上总也带着沙子,这样的环境下,人总是容易显得灰头土脸的,难怪父亲和师父都显得苍老了。 将士们倒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他们端着大碗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地吃饭,还不时与周边的人说笑。 钱明月嫌弃冠服繁重,今日只做书生打扮,带着李兰英溜达。 一个正在盛饭的火头军喊:“哎,你这书生,怎么跑到军营里来了?” 钱明月说:“我既然能深入军营,必然是经过你们元帅同意的,不然怎么进得来?” 火头军又问:“你往哪里去?” 钱明月说:“找地方吃饭,好饿,这饭能给我吃一碗吗?” 火头军说:“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跟着皇后娘娘过来的举子吧,你们的饭会送到你们营帐里去,我们这灶专供几个营帐的兵蛋子吃,没有多余的。” 钱明月失望:“啊!那我还要走回去。” 火头军说:“走回去吧,你们有大肉吃,我们这,就放了点儿猪油,已经算是改善伙食了。” 听者有意,钱明月说:“那我跟你们元帅说说,给你们改善伙食。” 一个兵士说:“得了吧,你是不知道,今天吃了肉,不知道哪天就得挨饿,粥都喝不上。” 另一个兵士说:“咱们糙汉子不跟你们精贵举人老爷比,举人老爷那是出门坐轿,顿顿吃香喝辣的主,能跑来这边吃沙子已经是头一号了。” 吃饱了闲得慌的人才会“患不均”,挨过饿的人只“患寡”。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大抵是中上阶层的分配规则。对于底层人来说,只要“不寡”,只要自己能吃饱穿暖,管其他人是穿金戴银还是吃香喝辣。 在等级森严的今天,或许他们会觉得皇后十二道菜,他们一大碗粗粮是理所应当的,不会不平。 钱明月的心很受震荡。 谢文通也在营区漫步,风吹官袍,带着秋日的寒意以及大漠的沙尘。他愈发融入这片土地了,融入这风这沙中。 他本就不是出尘的清贵公子,他喜欢在这红尘里玩。 远处传来马蹄声,杨士钊带着一队人马巡营归来。 谢文通在一边站定,杨士钊也勒缰停马,翻身下来:“哎呀,谢贤弟。” 谢文通拱手:“下官见过周元帅。” “贤弟太多礼了,愚兄军务繁忙,娘娘那边恐怕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劳贤弟多费心。” 说白了,就是谢文通在娘娘面前多美言几句。高官,要面子,说话含蓄。 从来赫赫战功不及亲信良言,可职责所在,他又不能丢下三军,光在皇后身边转悠。 谢文通笑道:“娘娘素来不重享受,多次称赞杨元帅守土之功呢。” 都担心有战争,但战争暂时没有发生,只是发现敌军的哨探多了起来,底下的人多次起小冲突,终是没有打起来。 日近正午,钱霑和楚宁远还没有回来。 钱明月又有些坐不住了,拉谢文通过来给自己定心丸:“突力会不会背信弃义扣下他们,然后让我们去赎人?” 谢文通说:“他们能值几两银子?而且最不缺骨气和忠心,一旦尽节死了,突力能落到什么好处?娘娘,您总忧虑一些不必忧虑的事情。” 钱明月赔笑说:“不是本宫自寻烦恼,是,是突力人哪有监丞你聪明啊。万一他们就想不通呢?” 谢文通笑道:“那他们也不会扣下两个使臣,如果一定要扣人勒索,还是扣皇后娘娘您比较合适。” 钱明月心里咯噔一下:“好像真的是这样。师父随口一说,好像说中了突力的真实想法哎。” 谢文通正色:“不是随口一说,早就想过这种可能了。臣给国公递了信,又联名上书圣人,娘娘怎么就还是过来了!” “突力又有大批人马越过黄河,进驻榆林,中卫、宁夏那边也聚集了大批人马,粮草牛羊。” “突力没有丝毫和谈的诚意,这场战争,不会停止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先生妙计 钱明月摊手:“那就打呗,我们也有了充足的粮草,怕他们不成。” 谢文通说:“打仗的时候还要分人手去照顾你尊贵的皇后娘娘,你不是碍事儿吗?” 钱明月摸摸鼻子:“这个,嗨,学生夹生饭嘛。” 谢文通不容她蒙混过关:“你有不得不来的理由,那是什么?” 钱明月笑:“想沾点儿功劳嘛。和谈成了,或者打赢了,都能说是学生的功劳,哈哈,反正大梁绝对不会认输的。” 谢文通追问:“朝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哪有,先生又不是没有京城的音讯,想来应该知道没什么变故的。” 谢文通逼问:“等到变故结出果来,再说什么都晚了,臣问的是因和苗头。” 钱明月垂眸:“很简单的一点儿小事,就是徐平成把上朝的銮仪卫换成了虎威卫,打算当朝斩杀我,然后随便安个罪名。” 谢文通的心也瑟缩了一下,冷笑:“难怪一个徐家的旁亲就敢贪墨军需,徐家的大胆狂妄果真是一脉相承的!堂堂皇后,岂是他们想杀就能杀的。” 钱明月说:“皇后也是肉长的,一剑砍死也活不回来,没了临朝称制的皇后制衡,天下人心里再多不满怨言,也无法汇聚成一个人表达不是?” “他们就能挟持帝王,把持朝政了。再不然弑君另立,翻云覆雨,厉害得很呢。” 这是事实,徐家的大患是钱明月,只要杀了她,反对他们的声音和力量就散了,他们就能逐个打压铲除了。 谢文通问:“如此,你回京之后打算怎么做?” 钱明月说:“废了洛阳王,先生意下如何?” “可行,理由呢?” “理由很好找,就怕徐太后会发疯不答应。” 谢文通说:“这个好办,徐太后会比你还想杀洛阳王呢。” “怎么会?他们可是一条船上的。” 谢文通不屑:“因利而和,就会因利而散。” 压低声音说:“你还记得先帝驾崩时,湖阳大长公主收到的神秘纸条吗?那必然是洛阳王的人扔的。” 钱明月早把那事抛之脑后了,万万没想到那点儿小插曲竟然有这么大的作用:“洛阳王想让钱家与徐家鹬蚌相争,他坐收其利。不知道徐太后知道这事儿会是什么表情?” 看起来顽固的徐太后与洛阳王联盟,原来一句话就能搞破裂啊。 谢文通说:“你看史书上那么多幼年帝王,只要他们长大,没有不利用宦官或者妻族向太后族争权的。” “徐氏一族担心圣人成年后会摆脱他们的控制,但洛阳王呢?他已经是成年人,难道她们就不担心,他也不会任徐家摆布吗?” 钱明月说:“徐平成一定会担心的,洛阳王一旦做了皇帝,也必定不会任人摆布的。” 谢文通说:“洛阳王虽然娶的是徐家女,可嫔妾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早年以准太子自居,在京城广泛结交官员学子,他能用的人不是深宫中养大的少年帝王能比的。” “洛阳王只是徐家拿来威胁圣人与你的,徐家并不敢真扶持他。以徐平成想杀你的狠辣决绝,如果他们真的想扶持洛阳王,只怕不会等到现在。” 钱明月说:“洛阳王到底比圣人年长几岁,若不论魄力、胆识和心胸,只看理政的才干,洛阳王未必比眼下的圣人差,他更容易获得群臣的信服。” 谢文通说:“朝堂和江山,说到底在文官手里把持着,文官天生就排斥外戚和后宫,洛阳王即位,不用怎么争,徐家就败退得没位置了。” “洛阳王也不全指望徐太后,所以才会使小动作,洛阳地可能正酝酿着大变故,你提前把他废了也好,免得变故爆发,生灵涂炭。” 钱明月惊讶:“他想谋反?” 谢文通说:“盛世逆臣,未尝有得善终者。民心思安,他成不了气候。” 钱明月故意傻笑:“哈哈,先生说的有道理。” 谢文通赞扬:“表章写得真不错,据说京城纸贵了不少。” 钱明月笑:“先生谬赞,只敢纸上谈兵,不敢实际调军,差着火候呢。” 正说笑着,李兰英来报:“出使突力的钱正使和楚副使回来了。” 钱明月跳起来就往帐外走:“怎么样了?突力那边怎么说?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紧张、兴奋、激动齐齐涌来,连皇后的威仪都忘了。 谢文通拦住她:“娘娘,召人议事吧。” 钱明月拍拍脑袋:“啊!对!” “宣他们进帐,再宣中路兵马大元帅杨士钊、翰林院编修罗道勤过来。” 钱霑与楚宁远禀报了这第一次洽谈的情况,并将判断告知钱明月。 杨士钊说:“确实如此,突力的贤亲王狂热地主战,大有入住中原的野心,此番战事应该是他挑动起来的。” 是个麻烦精。钱明月说:“若能设计除了他怪好。” 谢文通说:“臣一直想找个这个的机会,只是此人深得突力王信任,又有自己直系的兵马,还没有找到机会。” 钱明月说:“那就先和谈吧。” 钱霑掏出一个羊皮卷,铺在桌子上:“娘娘您看,这里是榆林城南门,距离城南三里的空地,无一遮蔽物,不能设伏,最适合您与突力会面。” “臣提议在此会面,突力亦是同意的,并约定下午双方各派一守将,共同画一条线,线以北突力布守卫,保证他们贤亲王的安全,线以南,我们布守卫,保证娘娘您的安危。” 钱明月敏锐地抓住重点:“贤亲王来和谈?”心里升起蓬勃的战意,“刚好,本宫会会这个战犯。” 钱霑说:“娘娘可以与他见几次面,但谈,还是要逼着突力王来谈。与贤亲王谈,怕是谈不出结果的。” 下午,杨士钊派出一员智勇双全的将领,与突力那边的猛将一起在空地上,用锅灰划出长长的“三八线”,并划定了具体见面的位置。 随后,双方就派军护卫了那条黑线,双方的和谈人物,约定第二日见面。 第一百八十八章 钱明月与贤亲王正面交锋 突力占据的榆林城内旌旗飘扬,明显多了许多兵马。 杨士钊马不停蹄地奔波,安排布防,还不安心,问计谢文通。 “愚兄建议准备六辆一模一样的马车,若突力大军有异动,也好混淆敌人视线,保障娘娘的安全。” “火器兵和弓弩手排在最前面,一旦敌人攻击能够进行压制。” “贤弟意下如何?” 谢文通说:“下官听闻榆林西门有缺口?” “是的,那是突力军攻陷榆林时打破的缺口,他们没修补。” 突力是攻击型的,修城墙是防守型的军事措施,他们才不干呢。 “下官建议将大军布置在榆林西侧,火器兵、弓弩手都安排在西侧,一旦突力南面出击,就燃起狼烟报信,城西就硬夺榆林城。” 杨士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那岂不是将皇后娘娘置于危险之地!” 谢文通说:“榆林是他们的筹码,他们绝不敢冒险。三尺五步内,再多兵马又有何用。震慑突力那贤亲王,只需蓝钰一人而已。” 杨士钊恍然大悟:“明白了,明白了!监丞果真才冠当今,谋压三国。” “下官建议,外松内紧,外送麻痹敌人,内紧保护娘娘安全。” 于是,当突力守卫熬了一整夜,终于等来换防的时候,梁军才过来,铠甲明亮,手持盾牌和长矛,头戴红缨,步履整齐。 贤亲王在榆林城头看去:“这么漂亮的队伍,不是用来打仗的,打仗的军队都灰头土脸的。” “灰头土脸的军队不要命,光鲜亮丽的军队不堪一击。” 梁军护卫分列两旁后,又来了一辆车,车上卸下来一匹匹正红的绫,铺在地上,直铺到商定的会面地点,并用精美的花瓶压住边角。 贤亲王心痛:绫罗是他们贵族才能穿的东西,梁国竟然用来铺地! 钱明月也很心痛:“那绫罗,很值钱呢!铺在地上,浪费的是民脂民膏啊!” 钱霑笑道:“娘娘给突力的贡茶还很值钱呢!这和谈,讲究的是以势压人,哪里能只算钱。” 内使摆好桌案,那桌案镂空雕花、描金边、还镶着螺钿。 桌子上摆放了精美的香炉,几个内侍过来,捧香的捧香,奉茶的奉茶,还有拿拂尘清理桌椅的。 贤亲王听着底下的人汇报,心里的钦羡无法描述—— 这才是皇族的生活。哪像他,在突力虽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无法从身边事中感受到那种尊贵与优容。 到了约定的时刻,贤亲王让人簇拥着自己走出城门,突力军高呼千岁,威风凛凛。 大梁那边,头戴乌纱、身穿圆领的銮仪卫,握着华丽的绣春刀分列两侧,六马驾一巨大的无比华丽的车驶来。 天子驾六,夫妻同尊卑。 贤亲王瞬间懊悔自己的出场方式太过寻常。 又见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翟衣,悬挂无数金玉佩饰的梁国皇后在内使的扶持下,踩着汉白玉的凳子下了马车,走上红绫地,鞋不染一尘。 皇后身后,是梁国的文官,昨日的两个使臣,还有两个不认识。 钱明月走上红绫地,心疼得直抽抽,又想到他们一夜之间造出六马驾驶的车,忍不住想笑。 钱霑真是个鬼机灵,竟然在寻常马车外面个加了一块,外面蒙上华丽的布匹,看起来还真是金尊玉贵的样子。 而那汉白玉的凳子,是钱明月从宫里带出来的玉石十二生肖雕刻,是前朝皇室的典藏,被谢文通捡了几个能下脚的,拿来做垫脚凳。 他那是威风,梁国皇后这才是尊贵。 贤亲王酸溜溜地想,再尊贵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打不过突力,被我们占领了榆林城,堂堂皇后不得不来求和。 钱明月由人扶着,像个残废加白痴一样走到座位前坐下。 这才见到大名鼎鼎的贤亲王,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草原贵族嘛,头上没长角,背上也没生翅膀。 贤亲王也打量梁国的皇后,剑眉芙蓉面完美融合,美得雌雄莫辨。 “素闻梁国女子崇尚贞静,抛头露面是失德之举,皇后以为呢?” 呦呵!刚见面就找茬啊!还号称中原通呢,难道就没读过晏子使楚吗? 钱明月浅笑:“有德之人使有德之国,本宫的确无德无才,才与突力的大王和谈。” 钱霑便翻译给突力人听,让在场的突力人都听明白。 出招被挡,还被挖了个坑。贤亲王说:“梁国皇后误会了,本王不是突力的大王,是突力的贤亲王。” 钱明月说:“国之交讲究对等,会谈之人级别应该相当才是。突力好生无礼,派臣与君谈。” 钱明月出招,贤亲王化解:“本王得吾皇任命,特派为使者。” 钱明月不依不饶:“既然是任命,就应当有文书和凭证,还是使者给本宫一观。” 贤亲王这才想起来,那日梁国使节是带着符节和制书前去的。 但突力不兴这一套,突力王随口一说,贤亲王随口一应,哪有什么文书与凭证。 “突力与梁国不同,大王授命不需要符节与制书。” 钱明月说:“大梁朝野,人人皆知贤亲王在突力形同副君,怎知今日这和谈是经过突力王允许的,而不是贤亲王主持的。” 这话钱霑也翻译给突力人听,将“副君”翻译成第二位君王,气得贤亲王够呛,这个梁国皇后,竟然明目张胆地挑拨离间。 贤亲王说:“皇后难道要突力按梁国的规矩走吗?这难道是梁国的礼仪?” 大梁礼仪之邦,素来以礼仪自傲,攻击大梁的礼仪是绝对不能忍的。 钱明月起身:“那就按照我们共同的规矩,让使者跟使者谈吧。” 李兰英弯腰扶起她来,转身就走。 妈的!老娘原本打算好好与你谈呢,你上来就找茬。她若是退让一步,就是侮辱了大梁的国格! “慢着!”贤亲王起身冷喝,“梁国皇后是真的不打算谈吗?” 他身后,军队变换了阵型,杀气扑面而来。 钱霑起身笑盈盈地说:“若是使者之谈,你我便好好谈谈吧。若是君主之谈,贤亲王你是君主吗?” 穿着文官袍服的蓝钰挤到前面,恨声说:“贤亲王听说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吗?”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君者之谈 贤亲王这才发现那人就是昔日榆林卫指挥使蓝钰,大梁还重用他?! 他瞬间对打败这个的国家没了信心。 败军之恨,何等刻骨!贤亲王还真不敢保证这个匹夫能做出什么事来:“怎么?贵国打算背信弃义,再起干戈吗?” 谢文通说:“贵国若不打算起干戈,怎么会侮辱大梁的皇后?” 那边,钱明月已经踏着汉白玉兽雕上了超级豪华的马车,准备离去了。 回去之后,贤亲王对突力王说:“梁国果真没有和意,故意刁难臣弟,羞辱臣弟没有资格跟他们谈判。他们一定要跟大王你谈,恐怕会对大王你不利啊!” 突力王说:“你上来就说人家无德,他们能跟你好好谈吗?后面肯定故意嘲笑你啊。你啊,开了一个坏头。” 突力王派亲卫就旁听了整个和谈的,什么“副君”之类的话,全都传到他耳中了,是以对贤亲王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不再言听计从,还指挥起他来。 “说什么使者之谈,君主之谈,前天他们的使者不也跟我们谈了吗?明日你再谈,好声好气地说话,咱要的是金银珠玉、绫罗绸缎,不是嘴上占上风。” 贤亲王心里窝了一个疙瘩,也不得不装乖顺应下。 第一次谈,双方增进了了解。 第二日再和谈,依旧是那样的出场方式。 不同的是,贤亲王拿出了突力王的文书和信物,交给钱明月:“我王决定遵从贵皇后的建议,这是授命的文书和信物。” 钱明月将文书交给钱霑,钱霑看后点头。 钱明月说:“突力王有心了,我们便坦诚地谈谈吧。” “大梁素来睦邻友好,从不侵占邻国,决不欺压弱族,此番是突力无礼而失仁义,侵袭我大梁边关,屠戮榆林城。” 贤亲王说:“梁队也没少屠戮我突力军民,还以人头奖励银钱。” 钱明月说:“难道我大梁军队不能反击吗?是突力先进攻的大梁,先挑衅的人不义,难道不是吗?” 打仗简单,打就行了,谁拳头硬谁说了算。 讲理也简单,谁能言善辩谁能占上风。 麻烦的是,先打仗后讲理! 贤亲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打赢了,反倒讲理的时候显得弱了,不,他要占上风。 “是你们的兵将不如我们突力,难道我们没有资格赢吗?谁赢了谁得上天眷顾,难道不是吗?” “既然突力还抱着这种念头,那就让我们看看,上天到底眷顾谁吧。今年大梁秋粮丰收呢!” 又起身走了。 贤亲王说:“刚好,草原也是牛肥马壮。” 这一次,双方深入交换了意见。 回到突力,突力王说:“哎呀,你这么说肯定是不行的。我教你,你这样……” 贤亲王做好了和谈要经历磋磨的准备,可是,万万没想到突力王这个没脑子的也来指挥他了,偏偏他总派人跟着听,他为了表忠心不得不依照执行。 第三日又谈,双方各就位。 钱明月说:“突力趁人之危,挑起战争,祸及两国百姓,使君臣都不得安,突力应该向我国道歉。” 贤亲王忍着恶心说:“挑起战争这事儿,确实是我们不对,不过这也怪你们。汉家史册上记载了好多次和亲,为什么大梁立国后不与突力和亲?我们大王非常希望能迎娶梁国公主。” 钱明月说:“前朝亦无和亲事。” “而且既然想和亲,就应该递国书、下聘礼,怎么能派大军过来?有这样结亲的吗?” 贤亲王毫不遮掩地说:“若不打败你们,你们会同意和亲吗?” 钱明月冷笑:“既然如此,就等你们打败我们再说吧。” “失去榆林,不算败吗?” “中卫城死伤不少吧,难道突力赢了?” 双方进行着热情激烈的讨论,拼命地往对方伤口上撒盐,恨不得打起来。 钱霑翻译,楚宁远依旧做史官记录,谢文通则含笑看着,不错嘛,是他的学生。 吵得喉干舌燥后,双方都歇息了一会儿。 再碰头,贤亲王说:“我王欲以榆林为聘礼,求娶梁国公主,两国永世修好,如何?”突力王那个昏庸的东西,怎么突然想起娶梁国的公主了。 钱明月果断拒绝:“梁国无适龄公主。” 贤亲王说:“可以封宗室女为公主。” “弄虚作假,吾皇不做这种令德行有亏的事情。” 贤亲王只好说:“我大王欲娶梁国宗室贵女,以增进两国交流互信。” 钱明月说:“先帝在时,两国交流从未间断,友好互信何必一定要和亲?买椟还珠,何如直接买椟?” “皇后既然不答应,那便没有谈的必要了。”贤亲王率先起身,觉得先扳回一局。 钱明月慢悠悠地说:“好吧,那我们明日再谈,我们的秋粮粮仓放不下,亟需消耗。” 突力王说:“谈了三天了,他们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可见是不打算把我们怎么样的,这样吧,明日本王去会会这梁国皇后。” “听说很美,是不是啊?” 贤亲王想,你爱去去吧,死那边才好呢,他一定能将突力整肃得更加强大。 终于是君之谈了,钱明月笑道:“久仰突力王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非比寻常。” 突力王心道,这小皇后很好说话啊,笑道:“本王也经常听说梁国皇后的美名,大家都说你美丽仁慈,是天上的神灵降世。” 钱霑翻译给钱明月,楚宁远记录下来。 钱明月笑道:“谬赞,谬赞。很高兴见到你,突力王君者气概,心胸博大,本宫觉得我们的谈话一定会有收获的。” 贤亲王护卫在突力王身边,翻白眼,得了,几句好话就说的大王找不着北了。 突力王笑道:“本王也很喜欢你这样的美丽大气的女子,看到你就像看到草原上初升的太阳。” 钱霑愣了一下,将“喜欢”翻译成“尊重”。这是要记入史册的,怎么能记录那么暧昧的“喜欢”。 贤亲王看了一眼钱霑,钱霑回以友善的笑意。 钱明月说:“我们君王备了厚礼——” 突然,突力军中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声。 大梁护卫瞬间变幻了阵型,銮仪卫挡住钱明月,李兰英要扶起钱明月。 第一百九十章 忽悠贤亲王 突力王愣了一下,说:“怎么了?” 贤亲王说:“有一匹马叫了一声。”当然是他命人弄叫的,试探一下梁国的虚实。 钱明月笑道:“都散开吧,畜生不懂信义,再怎么乱叫也扰不乱两国友好的。” 一语双关骂贤亲王。 突力王只能懂一层:“对啊,马再怎么驯,还是畜生。你们君王送了什么礼物给本王?” 钱明月说:“茶叶丝绸、金银珠玉,堆满了多个营帐。听使者说大王也很喜欢我们的贡茶?” “喜欢,喜欢。” 突力王说:“你们的绫罗绸缎本王也喜欢,你们拿来铺地,多浪费啊,不如多给本王点儿。” 这人精着呢,一心要东西。 钱明月明确地说:“榆林城缺水干旱,地薄风沙大,不是一块风水宝地,百姓又不是你们族人,不肯臣服于大王。大王要它,实在无用,不如还回来。” 突力王说:“明白,你们想拿金银布帛赎回榆林,那要看你们拿了多少了。” 钱明月说:“大王误会了,吾皇是想与突力睦邻友好。馈赠财帛是我们的诚意,希望大王也示诚意。” 突力王笑道:“那如果本王给你们美人、牛羊做诚意呢?你们肯定不同意吧。你们就是想要赎回榆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钱明月说:“赎回榆林与睦邻友好本质是不同的。” “哦?怎么说?” “赎回榆林,只是大梁与突力做了一笔交易,我们有可能收回榆林就翻脸,跟你们打仗。但睦邻友好,大梁一诺千金,定不会再起干戈,让生灵涂炭。” 突力王反复思量,点头:“行。那你们给本王多少礼物?诚意可要满满的。” 钱明月说:“绫罗绸缎千丈。”4丈一匹,其实就250匹,嗯,还没有钱明月的聘礼嫁妆多。 说250匹多显少呐。 “大王你里里外外穿绫罗,一年到头也不重样,还能换上绫罗的被褥,赏赐美人。” 突力王大喜:“好!梁国皇后够痛快。” 钱明月又说:“南海珍珠两斛,颗颗圆润饱满,在阳光下泛着五彩的光。” “都是从南海深处打捞上来的,海上风浪极大,稍有不慎就会沉船。打捞上来的贝壳,好多贝壳才能找到一颗珍珠,好多珍珠里面才有一颗如此圆润饱满有光泽的。” “南海珍珠是珍品中的珍品,宝贝中的宝贝。便是本宫的凤冠,也只能镶嵌几颗而已。” 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有推销的才华。 突力王看向钱明月,偏她今日穿的是常服,没有珍珠。 钱明月说:“大王有所不知,我梁国皇后的衣冠分为很多种,只有凤冠能戴那珍珠。” 贤亲王用突力语说:“敢问梁国皇后,为什么会见突力最尊贵的人,反而不戴珍贵的凤冠呢?” 钱霖翻译给钱明月,钱明月说:“大王可能不知,吾皇上朝时的服装跟本宫现在穿的形状制度差不多。” “前三日,本宫着凤冠翟衣接见您的使者,是君见臣,以皇后的最高等级礼服接见以示对您的尊重。” “今日与您会见,您是突力的君王,这是君之间的会面,本宫自然要穿与大梁皇帝同样形制的衣服来。” 突力王对什么服装不感兴趣,倒是贤亲王明白,钱明月服饰变换间,已经羞辱了自己一回。 钱明月说:“吾皇送您珍珠共计二十两,足够您把草原的美人装点得跟仙子一样漂亮。” 突力王开心地说:“什么仙子,也没有梁国皇后这样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人更有魅力。” 钱霑翻译说:“那就多谢——” 贤亲王说:“这句还是我翻译吧。”然后秃噜出来了。 楚宁远本着史官的职责,一一记录下来。 后来,成章帝御驾亲征,北伐突力,罪名之一就是突力王无礼于天朝皇后。 钱明月一脸怒容,呵斥道:“君王说话的时候,臣子可以随意插嘴吗?这是在挑衅君王的威严,在大梁是要处死的。” 突力王笑着说:“皇后不要生气,我们是兄弟,像亲兄弟一样。” 钱明月摇头,语重心长地说:“大王,中原的皇位能在一家一姓传两三百年,最高曾经传过八百年。” 突力王震惊:“八百年!” 钱明月说:“本宫钦佩大王是个守信用而且心胸宽广的人,把这个秘诀告诉您吧,这可比什么金银珠宝更珍贵啊!” 这句话,真真是击中了突力王的软肋了。 哪个做帝王的不想把江山传给自己的子孙,但在突力,莫说传给子孙,世代享受荣华富贵了,哪一个突力王年老体衰后不是被新的野心家取代,下场凄惨,子孙都流离失所。 突力王看了一眼贤亲王,说:“本王不能容许马再乱叫吓人了,你去检查一下。” 贤亲王深深地看了钱明月一眼,应声离开。 钱明月听不懂,钱霑没有翻译,但贤亲王走了,就什么都明了了。 说什么亲如兄弟,还是不想让他听到那秘诀啊,在王位面前,什么感情都是塑料味的。 钱明月说:“传八百年的那个王朝,制定了一套礼法,那就是王位传承的秘密。” “吾皇、本宫都对突力赤诚相待,使者曾给您送去一本书——《礼记》,就是那本书记载了王位传承数百年的秘密。” 突力王心里咯噔一下,那书他不认识,贤亲王喜欢看,就赏给贤亲王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把子孙后代的王位都赏给贤亲王了,那心痛,恨不得杀了贤亲王。 谢文通意外地看向钱明月,这随机应变的能力,这挑拨离间的能耐,不错,真不错。 突力王转而笑了:“汉文写的,本王哪里读得懂啊。” 钱明月说:“无妨,我把最重要的告诉您。” 突力王直起腰来:“什么?” “尊卑有序。” 钱明月说:“吾皇有两位亲兄长,他们见到他都要行君臣跪拜之礼,便是长辈,也要行礼,除了天地,没有什么能越过君主去。” “这样一套礼法,时时刻刻提醒贵族与百姓,君王是最尊贵的,最不容冒犯的。久而久之,百姓就只认大王您自己,其他人也升不起反意了。” 突力王将信将疑:“这样?管用吗?” 钱明月说:“大王看我大梁的历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突力王说:“可本王听说你丈夫的父亲,是造反夺的皇位。”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成功议和 梁国官员敏感的心都高高提起,不约而同地看向钱明月。 钱明月掩面笑了:这个家伙也不傻,这么刁钻的问题可不好回答啊。 突力王问:“你笑什么?” 钱明月笑了好一会儿,想到怎么回答了,才说:“造反如同杀父弑母,皆悖逆天地之道,怎么可能夺得帝位?这是上天和百姓都不允许的。” 宫变不是谋反,皇位还是黎家人坐,老百姓才不管你谁坐呢。 突力王也说:“老实说,本王跟你皇父打过仗,”摇头,“打不过!那是真英雄。这样的人,必然是要做太子的,哪里用得着谋反。” 钱明月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了:“只有想谋反的人,才会说造反能夺位这种话。” 不用问就知道,这话一定是贤亲王说的。 “大王如果愿意,可以派员来我朝学习这王位传承的秘密,我朝一定会倾囊相授。” 突力王犹疑:“大梁竟然如此慷慨吗?” 钱明月含笑说:“这秘密的关键不是知,而是行。大梁愿与突力世代交好,愿大王王位世代传承。” 突力王说:“好啊!那就派几个人去你们国家学习。你真是个爽快慷慨的人,跟你交谈本王很开心。” 贤亲王总说对方不诚心和谈,不让自己过来,恐怕都是骗他的。他的用心何其险恶! “大王可有指定王位继承人?” 突力王愣了一秒:“你问这个干嘛?” 早知道突力没有太子,钱明月推心置腹地说:“大王一定要早早地指定一个德才兼备的王子做太子,让大家像尊崇您一样尊崇太子,让人们都臣服于太子。” “太子将来再立太子,这样一来,人们就会世世代代臣服于您和您的子孙。” 突力王皱眉:“本王有心立太子,但本王几个儿子差不多,不知道立哪一个。贤皇后可有什么建议吗?” 钱明月说:“立太子有很多讲究,如果有嫡子,不做其他考虑。” 突力王说:“本王有很多妻子,哪分什么正房偏房啊!” 其实突力是分的,娘家权势最重的那个就是正妻,不过,突力王这么说,就说明他不想立正妻的孩子。 钱明月说:“也可以立长。长子通常历练得久,心智成熟,更适合一些。” 突力王说:“还有别的建议吗?” 看来也不想立长子?莫非喜欢幼儿?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们都喜欢幼子。 钱明月说:“自然是立贤,不拘嫡长。像我大梁,皇考便立了最年幼却最有才干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夫君。” “大王若有聪慧的孩子,可以早早立了太子,让其他儿子不敢生心思,也免得兄弟相争,手足相残。” 突力王感慨:“这个主意不错!贤皇后果真思虑周全!” 钱明月说:“肺腑之言,但求与大王互信相交。” “吾皇还要再送大王白玉生肖十二个,翠玉雕刻五箱,这若一定要花钱买,价值何止上万两白银。” “贡茶三千两,一两贡茶一两金啊,大王喝不完可以赏赐给心爱的孩子、妻子、大臣,以示恩宠。” 突力王说:“大梁君王真是太慷慨了。” 钱明月正色:“大梁与突力交,赤诚而守信。大王若同意,我们便签订协约,立字为据。” “好啊!” 突力王吩咐人写字,这边,罗道勤也开始写。 这么容易,钱明月总觉得哪里不对! 过了一会儿,突力王说:“不过,本王还有一个要求。” 钱明月的心提起来:“大王请讲。” “开放互市,突力要与梁国做生意。” 这其实没什么,但如果答应得太快了会不会让突力王觉得难以接受? 钱明月故作为难地说:“突力水草丰满,牛羊成群,何须与大梁做生意?” 突力王说:“突力不产丝绸和瓷器,也没有上等的茶叶。” 又说:“怎么?皇后做不了主吗?这不是君之间的谈判吗?皇后竟然不能做主吗?” 激将法都用上了! 钱明月说:“自然做得了主,便在辽东设置市场吧,具体地点要地方官汇报,本宫也不熟悉那边的地名。不过本宫以皇后的尊严发誓,言必信,行必果。” 自然要在长城重镇之外,免得他们搞渗透夺要塞。还要远离京城,免得他们的人跑进来威胁京都,就只能选辽东了。 突力王说:“辽东?不行,东边——” 钱明月压低声音:“大王难道想放弃东面的领土吗?在东面设市,让各部的人闻风去东面,东面就不是某个部族的地盘了,对大王你有什么坏处呢!” 同理,也要吸引汉人到辽东去,改变那边的人口结构,对巩固大梁在关外的统治非常重要。 “哎——”突力王在座位上扭扭身子,对身边的亲信说,“梁国人是不是比我们多个心脏啊,怎么就这么聪明。” “梁国皇后,你可比我们的贤亲王聪明多了。跟有这么多聪明人的国家敌对不明智,我们和!友好百年。” “百年可不够呢,我们世代友好。” 就这样,钱明月盖了宝玺,突力王也拿着狼头金印盖了章,双方交换,便定下了。 钱明月的心才稍稍安定:“我们什么时候把财物运给大王?” 隐含着另一个问题:你们的军队什么时候撤离。 撤离才是最难的,万一是假意,有可能打起来。 大梁担心突力是假意,突力也担心大梁是假意!他们言笑晏晏谈判,可并没有建立起互信。 突力王并不蠢,知道玩心眼儿还是贤亲王擅长:“今天太累了,这些交给使者来谈吧。请梁国的使者,与本王的使者谈。” 钱明月并不巴着他:“也好。” 回到营帐,钱明月说:“这么容易就签了?一两金银都没要,本宫怎么觉得那么不真实呢。” 谢文通笑道:“娘娘连王位传承的秘密都告诉突力王了,他还要什么金银啊。” 钱霑说:“中原人都认为大草原不适合生产粮食,土地鄙薄。其实,草原上有盐湖,更有金银矿。他是不稀罕金银呢!” 钱明月眼睛都亮了:“好地方啊!哎呀,嘻——嘶——”若能拿下怪好。 可是刚刚还和谈呢,说这话传出去不好。 “难怪汉朝强盛,北击匈奴,占下了这风水宝地嘛。”本宫也想要!梁天子也会想要的! 这话一说,就是司马昭之心了,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钱明月心里又犯嘀咕:“你们说突力王是不是还有什么阴谋?怎么这么好说话,本宫心里难受。” 第一百九十二章 精明的突力王 谢文通正色说:“突力王利害上面明白得很。” “之前听从贤亲王的建议攻击大梁,想趁乱捞好处,眼见好处捞不着,就及时从战争的泥淖里抽身,可见他实事求是,不好高骛远。” “而且他不要金银珠宝,要做生意,是个有长远眼光的。” “而贤亲王,一心想要夺中原,也不看看自己的兵马有没有能力。眼看胜利无望,该退的时候不知道退,来和谈又不能心平气和地谈。” “这样的人,最好一直胜,一旦败就万劫不复。” 钱霑附和:“突力王并不是傀儡,贤亲王心机虽深,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楚宁远说:“他的位置是自己打出来的,哪怕读过的书不多,但有着对利害天然的敏感。这一点儿,贤亲王远不如他。” 钱明月这才有些安心:“如果得不到执行,和约就是一纸空文。突力王轻易签下和约,贤亲王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明日你们去和谈,可一定要小心。” 众人自是应下。 钱明月说:“我们未雨绸缪,讨论一下接管榆林事宜吧。” 杨士钊说:“我们需要一个极其熟悉榆林城的人。”再聪明再有谋略也得根据信息判断,他们,谁都没有去过榆林。 钱明月说:“宣蓝将军。” 杨士钊感慨:“多亏娘娘带了蓝钰。”更多亏救下了他。 当初力保蓝钰,还真没想到他这么有用。带着他来边关,其实是一场表现自己宽容大度的政治秀,哪里想到处处用得着人家。 所以,做人还是得做好人啊! 他们这边君臣相得,谈论重新接管、驻兵之事,直到入夜。 突力那边就是另一番情境了—— 突力王兴高采烈地拿回一张纸,递给贤亲王:“瞧瞧,瞧瞧!你三天都谈不下来,本王一天就谈妥了。” 贤亲王看了那可笑的东西,气得不行,痛心疾首地说:“大王!您被他们骗了!就这么点儿东西,就把榆林还给他们吗?榆林的砖瓦加起来都不止这个数。” 其实吧,签完突力王就后悔了,觉得要价太低了,被梁国皇后几句好话忽悠得轻易就签了。 不过,后悔只能是他自己后悔,他可是突力王,不容许别人指责自己,这样才能保持君王的威严,王位才能代代传承。 突力王笑着说:“想什么呢!榆林本就不是我们的地方,榆林的砖瓦又不是我们买来的,这些钱帛是我们白拿的。” 贤亲王说:“榆林是我们死了多少将士才打下来的!我们占了就是我们的!” 突力王说:“他们再杀回来,我们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你还没明白吗?榆林对大梁来说非常重要,他们宁可死很多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回的。” “打仗,他们死人,我们不也会死人吗?不如赚点儿宝物。” “而且,梁国答应了要做生意,以后多得是绫罗绸缎,茶叶瓷器。” 贤亲王就是不甘心:“可是——” 突力王突然说:“本王听你说,梁国前面那个皇帝,是造反才得的皇位?” 贤亲王不明所以:“是啊!他在父亲死后,杀了自己的兄长,做了皇帝。” 突力王意味不明地说:“这么说,谋反真的能做君王啊?” 贤亲王不敢接话了,好半天才说:“大王,这或许是谣言吧。” 突力王点头:“本王也觉得是谣言,不顺应天命的人怎么能做君王呢?本王是天命所归,本王的子孙也是天命所归,你给本王弄个仪式,本王要立太子。” 贤亲王心提起来:“立谁?”他与突力王的正妻是同族,所以他们才能兄弟相称。 突力王说:“你只管去弄仪式。怎么?你不听从本王的吗?” 显然不是他外甥。贤亲王说:“还是等和谈事了吧。” “不是谈完了吗?” “榆林还在我们手里,他们的财物还没给,不就是一纸空文吗?等此间事了,大王您派人去梁国学学礼仪,咱既然要立太子,就搞得像模像样的。” 突力王大笑:“好啊!这个建议好得很!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本王回大营了。” 虽然大王是笑着走的,虽然他亲自送出去的,但是,贤亲王知道,大王与梁国皇后这一接触,他们之间已经变了味。 梁国皇后有多大能耐,他们几十年的兄弟情被挑拨成这个样子!说话阴阳怪气的不说,还要立太子!还不立正妻的孩子! 梁国有这样的皇后,什么时候才能大乱,他有生之年哪还有机会入主中原! 只怕一旦梁国恢复元气,整个突力都要向人俯首称臣。 不管怎样,先杀了梁国的皇后,报这陷害离间之仇再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说紫禁城的小皇帝,这万里锦绣河山的主人。 京中诸人已经习惯钱皇后不在朝中的日子,左右不过小皇帝胡闹了些:封了徐颐侬的姐姐做国夫人,又封了徐颐侬做郡主,赐了泰安公府一座下马碑,又赐他们良田美宅…… 到底没有涉及朝廷官员,群臣也不硬跟小皇帝别苗头。 然而,涉及朝廷官员是免不了的。 先是有人弹劾吏部尚书韩书荣任人唯亲,门生故吏政绩平平却居高位。 接着,有更多人弹劾他,说他结党营私,朋党遍天下,硬说吏部选拔上来的人就是吏部尚书的朋党。 再然后,有人翻出他早年哀民生之多艰的诗句,曲解成对朝廷对大梁不满,大有一下子弄死他的劲头。 朝堂上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如果有高官被广泛弹劾,他就要请罪请辞,不再上朝,留在府中等待圣人裁定。 可吏部右侍郎不在京城,韩书荣再闭门谢罪,吏部就完全落在钱时重的手里了。离间了韩书荣与钱时重不说,也让皇帝和文武百官都防备钱时重。 看起来,杀气腾腾对着韩书荣而来,其实真正的目标是钱时重。 钱时重朝堂上据理力争:“既然弹劾韩尚书任人唯亲,那就该举出事例来,究竟是谁无才无德被任命做了高官?谁又有才干没有被重用?” 监察御史李平说:“河南府洛阳县知县才干及贤名远远不如登封知县,可陕州知府却由洛阳县知县升任。”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小皇帝装傻充愣 钱时重说:“小小知州而已,算得上什么高官!这种人员升迁根本不需要韩尚书亲自过问,如果有用人不查,应当是考功清吏司的过错。” 小皇帝皱眉:“这个什么考功司的官员呢?” “臣吏部考功郎中华奉贤拜见圣人。” 小皇帝怒斥:“小小考功郎中敢坏大梁吏治?你该当何罪?” 华奉贤说:“圣人容禀。陕州知州,原来的洛阳县令,有一女儿入了洛阳王府。洛阳王殿下带着圣人的亲笔信到吏部找微臣,微臣才不得不遵旨啊!” 小皇帝脸上的尴尬能挂下一大盆:“啊!还有这事儿?朕怎么不记得!” 华奉贤弱弱地说:“圣人的亲笔信还在臣家里香案上供着呢。” 小皇帝坐不住了,推诿说:“啊!这个,朕记不得了。” 钱时重说:“圣人不知有此事,莫非是洛阳王矫诏?臣请圣人严查此事!” 小皇帝愤怒起身:“严查严查,整天就知道严查,你怎么不查查自己的脑子!韩书荣无罪,钱时重闭门反省一个月,退朝。” 风云诡谲的文人政治斗争,最后竟然变成了搞笑的皇家徇私事,最不甘心的就是徐平成。 徐平成质问李平:“那么多例子你不举,怎么就偏偏举了洛阳县知县。” 李平说:“这些底层的官员,鲜少有政绩特别突出或者特别糟糕的,举别的例子做证明,说服力不强。” “洛阳知县贪赃受贿还被升了官,下官便提了他。下官只知道徐家是洛阳王的姻亲,哪料到一个小小妾室的父亲也值得洛阳王殿下去求告圣人啊。” 徐平成更恼了,是啊,洛阳王竟然为了一个妾室的父亲去求圣人,置正妃于何地!置徐家于何地! 今日,群臣都到了文华殿,迟迟不见小皇帝。 又在搞什么? 是昨夜没睡好,还是吃饱了就困,还是做了噩梦?总之他有很多理由吃完早膳再睡一觉。 群臣等得心急,结伴想去乾清宫找他,才走到建极殿外,就见小皇帝自己在地上转来转去,一众随从在旁边当木头。 行过礼后,韩书荣问:“圣人这是在锻炼身体吗?” 小皇帝说:“不是,朕听皇后教训朕呢。” “她骂朕拿国之公器做人情,败坏吏治实在太不应该,对不起先帝的厚望;还说若不是看在当时朕还年少的份上,一定会打朕手掌心的。” “皇后还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让朕夺了那陕州知州的官职,永不再用,还要朕保证永不再犯。” “还,还——”小皇帝偷瞟众臣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还说让朕不能听信一面之词,不能寒了忠臣的心。” 堂堂一国之君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非常真诚地道歉了。 群臣纷纷劝慰,没有一个再指责他的,他才又威仪堂堂地去了文华殿。 这一日,王家向徐家告状的人也到了,对着徐三孤哭诉一番,徐三孤便让人替自己写了奏折,换上常服,进宫去了。 文华殿里的气氛总是和睦的,哪怕底下再多暗流—— 韩书荣会不知道是徐平成在搞自己?但依旧笑容可掬地跟他说话:“山东清吏司可有清算出山东各地的产粮和赋税?”产粮和交税是考察地方官最重要的方面。 小皇帝说:“哎,韩爱卿怎么过问起户部的事情来了?” 韩书荣说:“臣恐地方官员欺上瞒下,虚报数目,故需要与户部核对一番。” 小皇帝说:“你太多心了吧,谁敢啊!” 韩书荣说:“若吏部总于户部核对数目,想来是无人敢弄虚作假。但若吏部与户部各自为政,恐怕会有狂妄之徒对户部谎报灾情少缴赋税,对吏部夸大其词,虚报政绩。” 意味深长地说:“若臣失察,使此狂徒升迁,罪在不赦。” 小皇帝感慨:“你是个用心的,大梁能吏治清明,多亏有爱卿你啊。徐爱卿啊,他要什么数目,你就让底下的人给他。” 对于户部来说,数目就是他的命根子啊! 徐平成怎么会答应:“圣人,不可啊,户部各清吏司的数目汇总起来就是大梁的家底啊!若是在传递的过程中被外人知道了,甚至传到番邦去,可能会引发动荡社稷的危险。” 小皇帝为难:“是啊,家底也不能被人知道,这怎么办?” 林长年说:“臣建议不妨将各清吏司的账目抄一份存放在文渊阁,吏部若想查阅,需圣人首肯。进出皆严格搜身,不得誊录夹带。” 小皇帝说:“这倒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好办法。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要不说政治艺术,就是折中的智慧嘛。大家都很开心,愉快地继续相处一室。 好不容易政务快处理完了,武士通报:“太子少傅求见圣人。” 徐平成听到他的名字就头疼,那个蠢货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小皇帝乐了:“请。” 大礼后,小皇帝问:“难得少傅进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徐三孤举起奏折:“事关重大,请圣人过目。” 还写了奏折呢!小皇帝斜倚在座位上:“朕累了,该给哪个部给哪个部吧。” 徐三孤说:“哪个部也过问不了此事,请圣人亲自过目。” 小皇帝懒懒地说:“他们过问不了,朕能知道怎么办?朕也不看了,你拿回去吧。” 徐三孤说:“此事圣人肯定知道该怎么办,不信您看看。” “哦?”小皇帝坐直身子,“拿来给朕瞧瞧。” 姚尊儒递给小皇帝,小皇帝草草看了一遍,就将奏折仍在地上:“好大的胆子啊!” 泰安公府好大的胆子,竟然如此诬蔑诽谤皇后! 徐平成搞堂堂吏部天官,泰安公府竟然直接去搞皇后,这是要趁皇后不在朝把江山弄到他们自己手里去吗? 任谁都以为小皇帝是因为奏折的内容生气,谢傅詹捡起来,看了之后也变了脸色,转交给威远候。 奏折说皇后意图谋反,说她无故将陕西的都指挥使等人革职,说钱时延是陕西布政使兼按察使、谢文通在军中声望高涨、李保民镇守宁夏卫,若皇后再将都指挥使的职位安插上自己人,陕西军政大权都要落入皇后党人之手。 第一百九十四章 想媳妇了 小皇帝说:“朕让她去和谈,她去干什么了?你们都好好看看。” 谢傅詹说:“这封奏折是徐少傅所写,不知是谁将消息告知了徐少傅?” “陕西有先帝钦定的总督,有两位兵马大元帅,有跟随皇后出京的文官,怎么没有人递奏折?徐少傅在京城怎么得知千里之外的讯息?” 徐三孤说:“说什么先帝钦定的总督,还不是皇后当年在武英殿指派的,那是皇后党人。跟随皇后出京的,也都是皇后党人,他们当然不会往京城递奏折了。” 从弹劾韩书荣一事,威远候就意识到大梁政治斗争与刚立国的时候不同,那个时候主要是勋贵的政治斗争,现在是文人的政治斗争。 勋贵总共才有几家,他们都是面上客气和睦,但不结党,斗争手段不过联姻献宝、进谗言、表忠心、夺圣心;文人呢,结党的同时,还指责别人党同伐异。 对于帝王来说,文人“结党营私”跟勋贵“忤逆谋反”差不多严重。一点儿小事就给人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用心何其险恶。 徐家这个蠢货倒是找了个能干的幕僚啊,不过,真正能干的都自己去做官了,谁给人做幕僚啊。 威远候慢悠悠地说:“若是皇后指派的人,就是皇后党人。徐少傅可还记得你的三孤从何而来?便是老夫这太傅,也是皇后委任的,怎么,我等都是皇后党人吗?” 徐三孤憋得脸通红。 韩书荣也憎恶党争之说:“圣人,重点不在于皇后是不是结党,而是这革职之事是否真的发生,又为了什么?” 小皇帝点头:“这样吧,给皇后下旨,问问她怎么回事。” 威远候说:“千里迢迢下旨查问恐怕远水不解近渴,圣人何不问问徐少傅,这消息从何而来。” 徐平成也说:“徐少傅,你就说吧。” “在陕西的远亲来信说的。” 小皇帝惊讶:“舅舅在陕西还有远亲?能给舅舅写信,也不算太远的亲戚吧。” 徐平成才恍然想起,泰安公府那边好像确实有亲戚在陕西落了籍。 这就是说,有人在陕西犯了大案,能牵连陕西二品都指挥使被革职的那种大案! 那得是多大的事情啊!徐平成有点儿站不住了,可恶!为什么不找他,偏偏去找这个蠢货! 他什么都不知道,毫无准备,该怎么应对。 徐平成能想到,其他人也能想到,纷纷变了脸色。 不行,必须壮士断腕。徐平成顷刻间就做出了对整个徐家最有利的判断。 小皇帝一脸无知无觉:“亲戚说的,肯定就是真的了。就是不知道皇后为什么这么做!下旨去问吧。” 韩书荣讽刺地说:“臣以为不必了,陕西的奏折想来不会比徐家的家信慢太多。” 谢傅詹说:“家信比官方奏疏传递的还要快,可见有多急!如果你们没犯事儿,急什么!” 小皇帝说:“都不要想当然,再等等地方的奏折吧。” 第二日早朝,钱明月的奏折、楚宁远的记录以及原陕西都指挥使韩峰的请罪表就飞到了朝堂上。 尤其是楚宁远,以史官的严谨客观,详陈此事,没有明显的感情倾向地陈述了此事。 钱明月的奏折很简单,只说既然听闻此事,就不得不查,案子将在陕西初审,最终交由三司会审,路途遥远,来不及先请旨,请圣人见谅。 韩峰请罪的同时,也将大家的罪状差不多全供出来了。 群臣震惊在这巨大的案情中,小皇帝萌呆萌呆地说:“朕记得火器是在京城造了,运到边关去的,怎么陕西有人能贪墨制造火器的银两呢?” 司马韧只得出来解释一番。 小皇帝点头:“哦,还是在京城造毕竟合适。” “便是在地方造,也得从京城派官员去监督。扔给地方不闻不问,才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其实,最主要的问题是制度不够完善。” 这话算是深挖问题的根源了,不过,这个时候说,有给徐家那远亲脱罪的嫌疑。 皇帝偏向徐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这么大的案子还为他们脱罪,众人不免心寒。 众人还没敢表态,一个徐派的官员冒出来,说:“陕西如此,不知其他地方情境如何?臣建议清查辽东等地的火器账目。” 辽东,皇后外祖李家的发迹之地,根深叶茂。经得起查吗? 小皇帝点头:“好!三司共同选派人手,从辽东往西,一路查过去。朕倒要看看,多少硕鼠在啃食大梁的江山。” 火器营案,小皇帝一点儿都没往心上放,王家是死是活他都不在意,反正他们不能继续为祸陕西了。 文渊阁,威远侯给小皇帝授课,而小皇帝,想媳妇了—— 边关的奏折传到京城要好几天,现在姐姐是不是已经跟榆林那边接触了? 也不知道和谈顺利不顺利,那群狼子野心的东西,肯定不好对付。 威远侯说,皇后或许会报喜不报忧,为了避免朕担心,遇到难处也不跟朕说。 不行,朕要给姐姐撑腰,告诉她,不用委屈自己跟敌人周旋,谈不拢就打,不惜代价,收回榆林。 不行,只说那没什么用,朕要给皇后出谋划策才好。 “圣人,圣人——”威远候轻唤,“圣人,是困了吗?” 小皇帝问:“如果要攻打一个城墙高且厚,依山傍水,易守难攻的重镇,该怎么打?” “先祖时候可有旧例可循?” 众人都想到了榆林城。 威远候说:“前朝末年,突力趁机攻打边关,侵扰百姓。当时的榆林守备誓死护城,粮尽援绝,眼看就要城破。” “中原战火纷飞,无人能够援助他。当时太祖势单力薄,努力筹集了派三千骑兵,让先帝率领前去支援。” “太宗武皇帝让他们多举旗,拖着树枝,做出声势浩大的模样,吓退了突力兵,护住了榆林城。此后,榆林守备向太祖称臣,太祖派兵马进驻榆林,守住了中原的西北大门。” 总之,先祖没有攻打榆林城。 小皇帝感慨:“皇祖父胸襟博大,皇考武略无双,才有这大梁的锦绣河山。” “可是到了朕这一代,竟然需要皇后拿银子去赎城,朕真是愧对先祖。” 第一百九十五章 威远侯的谋算 小皇帝问:“太傅,别的高城是怎么攻打下来的?有什么智巧方法吗?” 威远候说:“围攻,硬打而已。” “老臣给圣人讲讲,当年太祖皇帝消灭最大敌人齐王的老巢,攻打平江城的旧事吧。” 小皇帝起身,亲自在桌案上铺下纸张:“太傅边画边说,如何行军,如何打的。朕看看能不能给皇后点儿建议!哎,若不是您年事已高,朕真恨不得让您去收复榆林。” 威远候边画边说:“起初平江与周边的军事要塞连成一片,剪除羽翼后,成为一座孤城。” 小皇帝说:“就这东西南北四面,都要投入不少兵力,苦战一番啊!” 威远侯说:“当时的战争,没有不是苦战的,为人称道的智取只是极少数事例。人们总爱称道智取巧取,却不知道这创业打江山,靠得是一城一地,稳扎稳打。”他怕小皇帝爱取巧走偏路子。 小皇帝抿嘴:“之前提到,齐王靠联姻得到了荆州,又靠接纳降众夺取了吴越等地,可是等到他战败的时候,竟然没有地方可以退逃,没有人能给出好的建议,落个绝望自尽的下场。” “皇祖父没他那么顺遂,只能一城一镇地苦打,可是他打下来的地方都是真心拥戴他,他不怕失败,他有大本营可退。” “而且打仗的时候,有许多优秀的人才脱颖而出,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也都是真心臣服他,因此危难的时候,大家会救援他,也有能耐陪着他重整旗鼓。” 小皇帝说:“可见投机取巧最终会害了自己。” “皇后也总是说,捷径会通往地狱,容易走的都是下坡路。” 小皇帝的口头禅就是皇后说,谁知道皇后有没有说过,他昨日还在建极殿外听“皇后”训斥呢。 这可能是他自己的想法,威远候很欣喜:“圣人贤明,真是大梁的福气。” 小皇帝摇头:“朕会给大梁带来福气的,榆林那边是什么样的地形?也给朕画画。” 威远侯提笔画示意图:“现在是大梁从东南西三个方向防守,如果要强收榆林,就要从北面切断城内突力军的援助,形成全面的包围。” 小皇帝说:“可是朕听说北面是突力军的大营,那从北面包围的人岂不是背腹受敌?中卫城突力军就是这样败的。” 威远候问:“那圣人认为该怎么办呢?” 小皇帝说:“要强收,肯定要合围。那就必须解决突力的大营,派大军出击吧。” 威远侯说:“所以说,收复榆林城,其实就是大梁和突力军队主力的决战。皇后不忍生灵涂炭,才亲自去和谈。” 小皇帝说:“皇后不忍生灵涂炭,朕不忍皇后左右为难。” “大梁的家门口,绝不许人舞刀弄枪耍横,大梁与突力之间,迟早要进行一场决战。” 威远侯始终没说一句话,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小皇帝问:“太傅也看过边关的奏疏,这周方正和杨士钊怎么样?可用吗?” 威远候毫不迟疑地说:“可用,可以打败突力。” “好,只要能打赢,就是打仗的好时机。” 小皇帝说:“朕马上让人传旨给皇后,许她随时号令大军出击,驱逐突力,收复榆林。” 威远侯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小皇帝问:“怎么了?太傅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吧。” 威远侯叹息:“圣人信任老臣,是老臣的荣幸,只是老臣许久不上朝,对朝中人、朝中事失去了关注,也有很多事情拿不定主意,甚至会做错事。” 小皇帝说:“别怕,朝事不光靠你,满朝文武多得是可用之人,大家同心协力,就会避免很多错误,把事情办好的。” 可问题是,朝廷并不团结。 圣人准许皇后动兵的旨意,能发出去吗? 威远侯没说话,他想看看徐家究竟能做到哪一步,也希望小皇帝通过此事,对徐家有更清醒的认识。 徐家摊了那么大的事情,他们迫不及待要知道皇帝的态度。 可小皇帝的态度太暧昧了,朝上说是制度的过错,让人去查辽东。可又传旨让皇后出兵,表现了对皇后的认可,这究竟是什么态度? 徐平成劝徐太后断腕求存,惹得徐太后发疯—— “你只知道让本宫断腕,断你外祖家你同意啊?” “那可是本宫外祖家,如果他敢动他们一根毫毛,本宫就召洛阳王进宫,废了他。” “今本宫断一腕,明日就敢逼死本宫,本宫决不后退一步!” “徐平成,你若敢断本宫的外祖家,本宫非断你前程不可,你大可以试试。” …… 好不容易,小皇帝从前朝回了后宫,没进乾清宫,就被请到慈宁宫。 小皇帝声音轻快地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徐太后不悦地说:“哼!皇帝你倒是高兴得很啊!” 小皇帝起身说:“三公同意派兵去打突力了,儿臣很开心。这样皇后就对社稷没什么功劳了,免得她回来整日居功,本来就压着儿臣,再有功劳非得把孩儿压得死死的。” 小皇帝自然想到徐家会不同意,所以用这番说辞来劝他们。 “咦?舅舅也在。” 徐平成行礼:“臣拜见圣人。” “免礼。”小皇帝笑嘻嘻地问,“舅舅是不是觉得这个主意绝妙?” 徐平成说:“大军击溃突力,难道不是皇后娘娘的功劳吗?” “有她什么事儿?她又不是兵马元帅。要是硬沾功劳,朕让人打的,朕的兵马朕的臣民打赢的,都是朕的功劳喽?” “本就是圣人的功劳啊。” 将来史家做帝王本纪,这些自然是成章皇帝的功劳。 小皇帝摆手:“那就没意思了,不说那个了,嗯,母后怎么看起来有点儿不高兴?” 徐太后说:“陕西火器案,一群人将污名泼给本宫的外祖家,皇帝打算怎么处理?” 小皇帝说:“物必腐而后生虫,那些官员若不移志,怎么会干下这祸国之事。现在案发了,拼命地推罪而已。”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小皇帝做了猪队友 小皇帝说:“先说这个蓝钰,打了败仗不反省自己的问题,拼命从别人身上找原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陕西都没有火器,突力也没有火器,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失地,宁夏城、中卫城都赢得那么漂亮,他败在武器不利吗?他败在自己做了错误的决策!” “一说决策,就赖吴忠义。” 徐平成抬头看向小皇帝,小皇帝还在慷慨陈词:“吴忠义刀压脖子逼他出城了吗?放着那么好的地利不守,非要出城落个寡不敌众。” 小皇帝叹息,摇头:“这人或许有些勇武,但是意气用事,爱出击,没有定力,缺乏战略,或许能做先锋,但不是能守城的人,当初是用错了人啊。” “偏皇后还那么护着他,他就是一条毒蛇,怎么样,被咬了吧。在群英庙,当着英灵和将帅的面,估计逼得她都没办法了。” 尽量帮皇后缓和与徐家的矛盾吧,虽然他们的矛盾是不可调节的。 徐太后说:“逼?怎么不知道皇后早有此意?” 小皇帝说:“她舅就是宁夏卫指挥使,没有收到火器她会不知道?她不一直没动静嘛。” 徐太后说:“或许,是她安排蓝钰在群英庙搞这一出戏的,不然堂堂皇后跑荒野里祭祀什么群英庙,不觉得很奇怪吗?” 才不奇怪呢!皇后的心胸岂是你能了解的!算了,越描越黑,皇后你就黑着吧,左右他们的想法也没那么重要。 小皇帝拍腿:“很有可能!一定是这样的。啊,她怎么那么多心眼儿!” 徐太后说:“很明显,她要把陕西变成自己的地盘。” 徐平成试探:“臣以为,圣人还是将圣旨拦截吧,若皇后再有了这精锐大军的兵权,这,这大梁江山怕是要易手啊。” 小皇帝面色土黄:“不能吧,这个,朕,皇后不是说盛世逆臣不会有好下场吗?她真敢造反吗?” “她不造反,也有跟朕一样的权力,造反图什么啊。” 徐平成想到一种可能:“虎威卫那事儿,或许她已经发现苗头了。” 小皇帝惊惶:“什么?怎么可能?她不是没去上朝吗?” “好端端的不去上朝了不奇怪吗?” “她怎么发现的呢?虎威卫都不知道我们打算做什么啊!” “威远候能看出不对劲来,只怕皇后也能。便是当初她没看出来,威远候也能告诉她。” 小皇帝缩在椅子上,捂着脑袋:“怎么办!怎么办啊!” 姐姐,怎么办,朕该怎么夺回自主权呢? 徐平成说:“臣以为应该将给皇后的圣旨拦下来,改成尽力和谈,切不可随意出兵。” “可是,三公那边,他们会教训朕的。” 徐太后冷哼:“这么说,皇帝是不打算更改旨意了?” 姐姐,朕该怎么办?早知道朕就不插手了,现在反倒搞得姐姐更被动。 如果朕坚持不拦截圣旨呢?会发生什么? 小皇帝终是选择继续蛰伏,按照钱明月临走前说的,忍,再忍。 “那朕明日不去文渊阁了,给三公休沐好了。舅舅快去上谕处,看看圣旨有没有发出去。” 沮丧地回到乾清宫,小皇帝蒙头大睡:姐姐,对不起,朕还是太懦弱,朕,其实从骨子里是怕徐太后的,只是朕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徐太后在后宫的积威甚重,小皇帝在他手下长起来的,自然是怕她的。 不敢违抗徐家的命令,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能疯疯癫癫做戏苟且偷生,这算什么皇帝。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怎么才能摆脱徐家,徐太后对他的影响呢。 圣旨草拟好,再盖了宝玺,才能传出去。 小皇帝想着能晚一日是一日,尽量减轻对钱明月的影响,没让万金宝放上谕处的官员进乾清宫。 这个时候,钱明月他们正在商议重新接管榆林的事。 蓝钰说:“我们只要掌握一个城门,能让大军进城,就能跟他们巷战,血战到底也要夺回榆林。” 他积蓄的仇恨太深了,都不能好好说话了。 钱明月问:“如果我们只能先掌握一个城门?掌握哪里?这四方城门分别是什么情况?” 蓝钰说:“东面和南面城门外有瓮城,设了千斤闸。” 杨士钊说:“非常完备的防御体系,可谓铜墙铁壁。如果要设置陷阱,这里也是最容易设伏和操作的。” 钱明月说:“北门暂时不要考虑了,西面呢?” 蓝钰低声说:“西面有四个门,也是城墙唯一没有完全被青砖覆盖的,宣武门非常坚固,但广榆门那边的城墙破了。”榆林失陷的时候,突力攻破的。 他们又商议了陈兵等事。 钱明月说:“再怎么陈兵,绕不到北面去,不如本宫给周方正一道制书,让他密切关注榆林情况,必要的时候长城燃起狼烟,他出兵从西侧攻击突力大营,与中路军配合。” 谢文通了解那边的情况:“西路军兵员少,若分出兵力主动攻击突力,只怕会顾不及防守,可能会步榆林后尘。” 蓝钰低头。 杨士钊说:“中路军这边人马多,可以调一部分过去。” 钱明月说:“这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若不是有中路军在此,只怕现在京城都不安稳了。” 杨士钊说:“当初为了保护京城,部分陕西的兵力、各地的援军、以及山西等中路军的兵力,都布置在这边了。便是调走部分,也不会危及京城。” 起初,整个陕西都是西路军兵马大元帅周方正辖制,但是河西也在陕西内,边境线太长,周方正顾不过来,榆林失守后,这一带便交给杨士钊统一指挥了。 钱明月还是担心:“若是突力背信弃义,从榆林进攻——” 谢文通说:“那就更要主动出击,攻击他们的大营。娘娘,现在宜攻不宜守。” 钱明月问:“那为什么之前是防守,不主动进攻呢?” 杨士钊说:“娘娘有所不知,作战策略要根据双方力量相较做调整。” “那时候粮草不足,需要再三从地方征粮,直接影响了我们的士气。而突力则有余力同时攻击中路军和西路军,如今形势以及逆转了。” 钱明月点头:“本宫明白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以皇后为质 杨士钊便派出一万五千名精锐,五万名劳役,带着粮草辎重朝西路军转移。 众人散后,钱明月笑着对谢文通说:“有把自己这边的兵马拨给西路的杨士钊,有握手少数兵马毫无怨言的周方正,本宫现在充满了信心,大梁一定会赢。” 谢文通摇头:“突力围攻宁夏时,西路军若有足够兵力,主动出击也是可以的。不过,兵部将兵马都调到了榆林这边。” “元帅有权指挥作战,打到突力境内想怎么指挥兵马都行,但是,在自己国内元帅没有调兵权。杨元帅不能将兵马拨给周元帅,若不是周元帅苦熬和为师机智,这宁夏甘肃还在不在,都不一定呢。” 这是朝廷权力运作出现了问题,这个很麻烦。 钱明月愣了:“司马韧,瞧着是个不错的,怎么——” 谢文通说:“为师没说他不是,他作为兵部尚书,又没经历过沙场,首先想着重兵堵截,保住京城,何罪之有?” 钱明月说:“如果认为可以出兵,可以让周方正给朝廷递奏折,或者先生您写封信给学生。” 谢文通说:“周方正不敢要兵。”万一,榆林这边节节败退,那罪都落他身上了,他宁可死守,也不要兵。 分权当然让君王高枕无忧,可不是没有代价。 人各有自己的利益和想法,国家机器的零部件运作时存在摩擦,一件事需要通过的部门越多,出问题的可能就越大。 整个大梁是一个整体,理应一盘棋作战,奈何国家总离不了许多部门,部门间协调得好,同心协力,则谋事能成,就兴盛;协调不好,各自为政,谋事不能成,就衰败。 第二日上午,钱霑和楚宁远去见贤亲王,贤亲王在南门的瓮城里与他们会面。 钱霑说:“贵君已经与我大梁皇后签订了协议,我们来商议一下如何将财物交给你们,并重新进驻榆林。” 贤亲王说:“既然是要交好,我们便坦诚相谈。本王非常担心你们的军队会趁我们撤退的时候,攻击我们。你们需要给我们人质。” 楚宁远说:“我们皇后也担心你们会耍诈设置陷阱,你们也需要给我们人质。” “哎——”钱霑笑道,“大梁与突力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双方互信友好交往,哪能再提人质这种话呢。” 贤亲王说:“不交换人质也行,反正榆林现在还在我们手内,我们可以掳几百个孩子当筹码,想来你们皇后没意见吧!” 楚宁远只得问:“这若交换人质,突力王准备让谁做人质?” “自然是足够分量的人。” 楚宁远说:“我们需要知道你们人质的分量,然后与皇后娘娘商议派何人为质。” “王子,两位。”贤亲王凶狠地说,“分量够不够重?” 钱霑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说:“亲王的王子还是大王的王子?” “自然是大王的。” 钱霑说:“吾皇与皇后并没有子嗣,看来需要请先帝的两位皇子来了。” “兄弟怎么能跟父子比?兄弟相争起来,恨不得对方去死呢!本王要你们皇后为质!” 楚宁远说:“我大梁皇后可是能与你们大王对等相谈的人,若想皇后为人质,请你们大王来做人质吧!” 钱霑说:“你们大王与我们皇后签订了协议,但是,贤亲王你并不想履行,对吧!既然没有和谈的诚意,我们也没必要白费口舌。告辞!” “好走不送。” 大帐中,钱明月命人给两个风尘仆仆的使者上茶:“别气了,喝茶,喝茶。” “贤亲王那德行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如果肯跟你们好好谈,就奇怪了。” 谢文通、罗道勤、杨士钊先后进帐,听了钱霑的话,都很生气。 钱明月等他们说完愤怒的话,才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杨士钊说:“现在调去支援西路军的人还没到,不宜撕破脸开战。” 谢文通说:“换人再谈吧,臣建议让罗道勤和一个学子去,不图成效,尽量拖延时间。” 楚宁远有些意难平:“监丞认为下官谈得不好吗?” “不,换人不是因为你们做得不好,而是向圣人、突力王、以及三军将士表达我们‘和’的诚意。” “如是商谈几日不成,便遣使直接与突力王谈,我们占了理和义,不是吗?若突力王也支持贤亲王,便开战,我们也能获得圣人的谅解与三军、百姓的支持。” 钱明月说:“你们冒险往返奔波,实在辛苦,没有人怪你们,快去歇着吧。” 罗道勤,加上七个学子,一共八个人,分成两组,往返榆林城谈了四次两天,愣是没谈成。 脾气暴躁的掀了桌子,面皮薄得气得面红耳赤。 谢文通对钱明月说:“娘娘,请允许臣使突力,与突力王谈。” 钱明月有些担心他的安危,虽然突力王没有贤亲王危险:“你把贤亲王打得很惨,如果他扣留你怎么办!” “贤亲王的目的是娘娘您,臣应当无碍。” 钱明月不放心:“你打算怎么谈?跟钱霑他们说说,让他们去吧。” “娘娘——” “你有用兵的智计,还是留在军中吧。” 无奈,只得让蓝钰带着钱霑和楚宁远,易服抄小路走向突力大营。 他们背着吃的和水,还带着财宝,翻山越岭,爬沙丘趟水沟,这一路上的艰辛,够这两个文弱书生受的。 然而,符节在手,决不辱命。 从天还没亮就走,走到夜幕沉沉,才被巡逻的突力兵带到突力王的大帐外,又有亲卫通禀,才见到了已经睡下的突力王。 “又是你们两个,哎,本王正心急呢,你们怎么还没谈好,这都多少天了。” 钱霑说:“我们前后共五批人与贤亲王谈,贤亲王坚持要皇后为人质。” 贤亲王又不傻,被钱明月离间过一次后,当然不会再留下“不敬大王”的把柄,早就跟突力王商议了,而且争取了突力王的同意。 突力王说:“算不得人质,只是请梁国皇后来我们突力看看。我们突力水草丰美,牛羊成群,不比梁国差,我们不再想要你们的土地了。” “大家既然是朋友,来我突力做客有什么不好的?怎么?难道梁国皇后看不起突力,不想来突力做客吗?” 第一百九十八章 谢文通的情谊 这时候,就体现出财宝的重要性了。他们早早贿赂了突力王的亲卫,得知突力王最宠爱的两个儿子是启乎儿和达牟山。 钱霑笑道:“做客也使得,贤亲王说让启乎儿和达牟山两位小王子去梁国做客,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我们需要做好待客的准备。” “什么?”突力王坐直,“他怎敢擅作主张!” “啊,哈哈,本王的意思是,启乎儿和达牟山还非常小,哪能麻烦你们帮忙养孩子,倒是本王有两个年长的儿子,可以去梁国做客,增长见识。” 钱霑了然:想必一定是贤亲王的外甥了。 突力王此地无银地说:“本王的儿子,本王都喜欢得很,我们是很坦诚与大梁相交的,你们还担心什么?” 钱霑说:“我们并不担心突力,而是担心自己内部,实不相瞒,大梁有人想借突力的手杀害皇后。如果皇后在突力遭遇不——” 突力王说:“放心!本王一定保证你们的皇后不少一根头发!皇后来了,就是我们的贵客,我们会用最好的牛羊招待她的。” 钱霑说:“贤亲王似乎非常讨厌皇后,我们担心他不听从大王您的吩咐。您大王一定要用自己的兵马保护我们皇后啊!” 第二天,突力王赠送他们三匹马,让他们骑马回程。 回到军营,钱霑对在军帐外面徘徊的谢文通说:“谈不妥,打吧。” 谢文通一拳打在营帐上:“可恶!” 谢监丞怎么会如此失态!钱霑与楚宁远面面相觑,钱霑问一边愁眉不展的罗道勤:“怎么了?” 罗道勤黯然说:“圣人刚刚来了旨意,要求尽力和谈,不可随意出兵。” 楚宁远那耿直性子,立刻就恼了:“什么算尽力?什么叫随意?难道就任由他们随意定罪吗?” 钱明月从账里走出来,戏谑地说:“做什么呢!大帐都快给本宫拆了,打算砸死本宫吗?” “参见娘娘。” “参见娘娘!” 钱明月说:“免了,都开心点儿,我们群策群力,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谢文通说:“不如再谈吧,互相送百名幼儿做人质。” 众人不免惊讶地看着他,谢文通敛容:“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皇后对朝廷有多重要,你们不会不明白,若皇后有个好歹,伤亡的可就不是几百几千人了!” 其他人不敢说话—— 皇后与百名幼儿孰轻孰重?自然是皇后重。皇后是保护圣人,对抗徐家的先锋! 可是拿大梁的幼儿去做人质,总是“不仁”,他们都是孔孟的传人,做不了这么残忍的决定。 钱明月毫不犹豫地坚定反对:“不行!绝对不行!先生,学生知道您是关心则乱,但是这样的话不能说,对您的清名不好。” 谢文通说:“臣子当为国尽忠,不遗余力。岂可只爱惜自己的羽毛,不顾社稷的安危。” 说什么社稷,还不是担心她的安危。她有多不敢让谢文通冒险去突力和谈,谢文通就有千百倍地不甘不愿。 钱明月说:“先生,百姓自己会耕田会织布,能自给自足,您说,他们为什么还需要供奉官员和朝廷,为什么要把自己辛辛苦苦生产的粮食交给朝廷,留下的甚至不够自己吃饱的。” “因为他们单个的力量太弱了,他们需要集合起来,每人供奉一份力量给朝廷,让朝廷用这力量保护他们。” “对内,对抗干旱、洪水、地震等天灾,避免强盗、土匪、恶霸、豪门大族等,给他们安定的生活;对外,养军队对抗外敌,保护和睦的生存家园。” “学生从不事耕织种养,安享荣华,是受了百姓的重托,怎么辜负他们。” 谢文通撩袍跪在地上:“是臣愚钝了。” 钱明月潸然泪下,忙将他扶起:“恩师如父,学生明白。” “各位为了本宫的安危都尽力了,不必遗憾懊恼。眼下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本宫冒险走一程。” 大梁同意了皇后来做客,贤亲王志满意得地跟突力王汇报。 突力王笑着说:“那好,让本王的长子和次子去梁国做客吧,哈哈。” 贤亲王立刻变了脸色:“大王长子、次子何其尊贵,怎么能去梁国!” 突力王说:“难怪你跟梁国总谈不成,突力的王子尊贵,他们梁国的皇后就不尊贵了?若不是你姐姐不在军中,就该让她去做客才好。” 贤亲王无奈:“一定要王子的话,请大王换成其他王子吧。” 看来梁国使者说的不错,贤亲王果真想让他心爱的儿子去梁国。真残忍!那只是两个三五岁的孩子! 突力王说:“梁国人不会同意的,就这么定了。” “大王!” 突力王说:“他们是你姐姐的孩子,也是本王的孩子,本王能不担心他们吗?只要我们保证他们皇后的安全,两个孩子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本王的王位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现在让他们去做个客都不敢吗?那还怎么继承王位!” 贤亲王只得应下。可恶!大王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做有利于敌人的决定!这个人,就会拖后腿。 第三日,双方准备妥当,交接榆林城。 刚到辰时,蓝钰带五百精兵到了广榆门:“按照大梁皇后与突力王的协议,接管广榆门。” 与此同时,城南,贤亲王护送突力王的长子和次子出了城门,在之前双方会面的地方等待。 二人面色惶惶,紧紧地依傍在贤亲王的身旁。 钱明月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十二团章十二团凤袍服,一手端着玉带,一手持玉圭,从容含笑,不疾不徐地由人簇拥着走来。 她前面,是华服銮仪卫,她身后,是几个乌纱帽和绯红官袍。 钱明月走到贤亲王面前,笑道:“贤亲王,久违了。” 贤亲王勉强笑笑:“刚见过不久。” “很快就会再见的吧。” “很快。” 钱明月说:“这两位就是突力王的儿子吧,果真是龙生凤养的,一看就气度不凡。希望你们在大梁吃好玩好。” 两人拘谨地说:“谢,谢皇后娘娘。” 贤亲王嫌弃,跟梁国皇后年龄差不多,怎么能耐就相差那么多!都怪姐姐把他们养废了!都怪大王对他们不重视! 他最近总是在怪,怪了很多人!全世界都对不起他。 第一百九十九章 维护皇后的尊严 钱明月颔首:“你们也可以学学大梁的文字语言,你们父王很喜欢。” “好。” 贤亲王不想再听他们说话了:“梁国皇后,请——” 钱明月含笑:“那,两位王子请。” 钱明月稳步向北走,钱霑、楚宁远随行,赵崇敬和尚保钧跟随,还有八名内使宫女。 突力王的两个儿子往南走,后面跟着十余铁骑。 再往外看,南面漫山遍野是梁军旌旗,北面榆林城墙上则人头攒动。谁也不信谁,谁都在防备异变。 好在,直到钱明月走进瓮城,突力王子走进梁军的包围圈,没有发生什么异变。 贤亲王退回城南门,下令可以交接了。 广榆门打开,可以明显地看到有人在撤退,等到里面没什么人影的时候,蓝钰带着五百精兵进城。 才冲进去几十人,里面窜出几个士兵,要关城门,蓝钰等人手起刀落,战在一处。 接着,更多的人冲进来,彻底把控了西门后,在城楼上插了一面大梁的旗帜。 然后,大批兵马涌进城,是巷战,还是和平收复,就走着瞧吧。 贤亲王南门城楼上款待钱明月,指着自己的军队说:“四面都是突力的大军,皇后娘娘就不觉得陌生吗?” 钱明月浅笑:“在自己的国家为什么要怕?贤亲王在别国的土地上,不觉得不适应吗?” “想来元朝君王也没有觉得不适应。”中原不是没被大草原兴起的民族统治过。 钱明月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能客观看待事实的人才值得尊重。关中王朝并没有得上天独特眷顾,并不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哦?皇后还真有自知之明。” 钱明月挑衅地笑:“但是,眼下的突力战不过大梁。不知这种自知之明,贤亲王你有没有?” “何以见得?” 钱明月笑道:“中原王治未衰。” “只要中原自己不衰落,没有人能打败我们。” “梁国能永远兴盛吗?” 钱明月笑嘻嘻地说:“或许不能,但你有生之年看不到。因为呀,圣人和本宫可比你年轻多了,有我们在,你就不要想了。” “本王子嗣兴旺,可托大业于他们。” “吾皇也会子嗣众多。” 钱明月不愿意在嘴上吃亏,硬说。想到生很多孩子,自己自然是不愿意的,让他跟别人生,也不高兴。算了,再说! “你怎么知道你们的子孙堪托大业?” 钱明月反问:“你就确定你的子孙堪当大任?” 这样吵架法,真的很像小孩子! 贤亲王倒了一杯浓茶:“贤皇后,请!” 钱明月一饮而尽:“太浓了!可以加些奶的。” “你就不怕本王毒死你?” 钱明月笑道:“那你毒啊!” “在大梁皇宫,多得是人想杀本宫。太后想毒死本宫,太后的兄弟想埋伏兵马在上朝时杀死本宫,圣人也想着除了本宫好收权。” “原本有心出兵硬夺榆林呢,奈何天子不允许!不然本宫堂堂皇后,怎么会来做人质?” “外人看起来,临朝称制的皇后威仪光鲜,其实苦着呢,都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整日担心不知道哪一日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贤亲王不明白,好端端地吵着架呢,怎么诉起苦来了。 “在大梁死了,那是窝窝囊囊被人谋害,还有可能落个污名,千古都洗不清。但如果死在突力呢?” 钱明月笑哈哈:“那本宫就是大梁的功臣!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本宫一直在盘算着,怎么死最划算获益最大,现在算起来,死在贤亲王你手里最值了。” 钱明月起身往外走:“搬个椅子来,本宫从这里翻下去就行。”用手去攀墙。 贤亲王吓得拦住她:“你疯了!” 钱明月摊手,一副熊孩子的模样:“疯又怎样!死又怎样!你阴阳怪气吓唬谁呢?本宫若是那么容易能被吓着,先帝爷驾崩的时候就吓死了,能撑到现在?” 贤亲王深深鞠一躬:“贤皇后胆识非常,在下佩服。请入座,茶里加奶。” “贤亲王请。” “在大梁要符合皇后的行为规范,一言一行都有人记录,还是在突力能释放天性,痛快!” 尚保钧、李兰英心急如焚,钱霑、楚宁远慢慢品茶。 这个说:“这贡茶,就是太浓了,怎么沏都浓。” “那个说,浓有浓的好。” 李兰英急得团团转:“大人,您还有心情品茶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钱霑说:“放心,贤亲王的亲外甥在我们那边呢,他现在不敢轻举妄动。” “大概心气儿不顺,想气气皇后娘娘,娘娘岂是他能欺辱的。谁被气着还不一定呢!” 李兰英红了眼眶,他就担心那个给小皇帝揉揉捏捏的女孩,年纪轻轻,爱笑爱闹,她受一点儿委屈,他心里都难受。 好在,不久就见钱明月笑容满面地回来:“这榆林是个好地方,本宫喜欢得很。” 接着,贤亲王带着他们从南门撤退,要将南门交给梁军管理。 钱明月对贤亲王说:“你最好怜惜自己的人马,撤干净点儿,留下也是送死,图什么呢。” “如果想恶心本宫,多得是机会,没必要这样。” “贤亲王,你真的小心眼儿得很,你说你崇尚中原文化,其实你没有学到精髓。” “我中原文化的精髓是和,你却选择了战,我们主张求同存异,心胸博大,你的心胸——” 钱明月摇头:“连蚂蚁都爬不进去。” 贤亲王烦死了:“你真的好吵!来人,带她前面走。” 钱明月朗声大笑:“太有趣了,自从被封太子妃,本宫就没这么开心地说笑过。” 一个宫女说:“娘娘,您何苦激怒他。” 钱明月正色:“带你们来的时候,各个说不怕死,可都拿出你们的气节来,若贪生怕死,摇尾乞怜损了我大梁的国威!不等他们杀你们,本宫先杀了你们!” “娘娘放心,奴婢不怕死。” “奴婢早就准备好死了。” “奴婢无牵无挂,死又何妨。” …… 第二百章 谢文通的痛 钱明月出了北门,进入滚滚黄沙中,随着突力的大军往腹地中走。 榆林城彻底被收复,钱明月马上回首,能看到高高飘扬的“梁”字旌旗。 钱明月微笑:“真好!本宫便是驾崩在突力也无憾了。” 李兰英忙“呸”:“娘娘,您说什么呢!” 钱明月笑:“开玩笑呢,皇后的价值可不是一座城能比的,本宫至少得换整个黄河‘几’字湾吧。” “再多几百里都不换。” 为了防止梁军进攻,突力大军往草原腹地又撤了百十里,贤亲王的队伍急行军到傍晚,没有回到大营,就地安营扎寨。 钱明月低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的场景,本宫终于能想象了。这天空也不错,星星好像能用手摘到。” 钱霑笑道:“娘娘雅兴,要摘星辰。” 钱明月调皮地说:“把这块穹顶挖下来,给圣人装点乾清宫挺不错吧。” 说什么挖穹:“可惜这地不生草木。” 钱明月想起前世,说:“大哥你信吗?将来这里会变成一片绿色,人们在这里种满了草木,还能养花种田。” “怎么可能?” 钱明月笑道:“可能的!有一群人像愚公移山那样,将沙丘变成了良田绿地。” 钱霑笑:“愚公没有移走山,是神仙搬走的。难道将来有神仙在这里种树不成?” “哪有什么神仙,是人志能使沙海变桑田,大哥既然不信,就算了。” 钱明月有些落寞地玩沙子,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没有这么多沙子,黄河水就不会那么浑浊,下游就不会淤积,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决堤事了。” 治沙是多么迫不及待啊!她也有心做出改变,可是,她找谁去做这件事呢?沙海变绿地,说起来容易,其实是几代人的努力。 谁苦读寒窗十年是为了吃沙子,哪个书生又擅长治这个! “以前熟视无睹的事情,现在才知道那是多么伟大!” 钱明月将沙子摊平,画出黄河几字形:“飞将军易得,治沙人难寻啊!” 皇后不回帐内,在外面玩,刚开始还欢心欢喜,这会儿又长吁短叹,这是怎么了? 楚宁远上前:“娘娘,何事嗟叹?” 皇后抓了一把沙子,说:“都说黄河百害,水无罪,沙有罪。” 楚宁远说:“秦汉时候,这里还不是这样。” 钱明月有心想问他愿不愿管理这一带,又想起来这里还不是自己的地盘,叹息一声:“都累了,去歇息吧。” 钱明月回到帐中,李兰英面有怒色:“娘娘,他们竟然不给娘娘水洗漱。” 钱明月说:“大漠水稀罕,留着人畜用呢。公公你看看这大漠,连一条小河都没有,他们军队能带多少水啊!” “娘娘真是太善良了。” 钱明月早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了,当然要体谅这地的艰辛。 既然没有办法洗漱,那就这样睡吧。 宫人为钱明月摘了冠,散了发,忽然听到外面有人禀报:“贤亲王到了。” 贤亲王的声音传来:“本王睡不着,找皇后娘娘聊聊。” 钱明月怒斥:“无礼!本宫都休息了。有话为什么不白天说?” “白日军务繁忙。” 钱明月重新挽发,戴了冠,气汹汹地出了帐门:“有什么话就在外面说吧。” “不请本王进帐坐坐?梁国的礼仪是这样吗?” 钱明月反唇相讥:“你是来吵架的吧?你能进你们大王妻子的帐?” “当然能进。” 闻声出来的钱霑说:“突力王的妻子是贤亲王的姐姐,贤亲王自然进得。” 楚宁远决绝地说:“便是你晚上进得你大王任何一个妻子的帐,也不能进我大梁皇后的帐。梁国与突力风俗不同,你大王请我们皇后来做客,你这样待客突力王应允吗?” 贤亲王非要跟她们较劲,伸手去撩帘子:“本王还就非进不可了。在突力的军营中,你们能耐我何?” 钱明月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如果大梁的皇后死在你军中,你的两个外甥活不成不算事,大梁的军队会愤怒地踏平你们的老巢。信不信?要不试试?” 贤亲王还真不敢,笑道:“贤皇后真是贞洁啊!不过,太死板,开不得玩笑。” 钱明月弯腰抓了一把土洒在他脚上:“在大梁,洒一抷黄土就算埋了,跟你开个玩笑,好笑吗?” 贤亲王踢踢脚上的土:“好笑,好笑得很呢。” 钱明月说:“你们大军也撤离了,就别在这边吃沙子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哦?贤皇后以为我们该做什么呢?”揣着明白装糊涂。 钱明月翻白眼:“贤亲王竟然不知道吗?那算了,本宫不跟糊涂人说话。” 贤亲王笑道:“好,好,本王知道。贤皇后想回去,不过,贤皇后何必急着回去,我们大王还想见见你呢。” “难道没见过吗?” “那是在梁国,未尽地主之谊。” 钱明月气笑了:“也好,那就让两位小王子的大梁享受一下我们的款待吧。” “你大晚上过来就是来恶心人的吧,你这个人,心胸狭隘得世所罕见。” “你恶心一下本宫又能怎样!能改变什么吗?你要学学你们大王,明大利大害,不要搞这些小动作。” 好说歹说,终于把人气走了,钱明月才能回帐内休息,解一整天的疲惫。 谢文通站在榆林城楼上,举目远眺,往北看不到星火,不知道哪里是突力的营地。皇后在哪里? 蓝钰过来寻人,说:“都怪我,若榆林不失,娘娘也不用北狩。” “确实怪你!”谢文通冷然,“还有,你一个武将不用拽文,娘娘何尝北狩!” 蓝钰心性何其坚强,此刻却嗫嚅不能言,跪在城楼上说:“蓝钰是榆林的罪人,是大梁的罪人。” 谢文通语气缓和了一些:“凭你,还做不了大梁的罪人,但你亏欠了皇后的,该怎么回报皇后,希望你心里有数。” 蓝钰说:“监丞放心,罪人明白。” “去休息吧,明日带人修城墙。” 第二百零一章 舍生取义 第二日傍晚,贤亲王他们在一水草丰满处,找到了突力大营。 突力王笑着迎接:“哎呀,贤皇后,可把你盼来了。牛羊宰杀好了,歌舞也备好了,迎接贵客。” 围着篝火,吃烤肉,喝羊奶,看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跳舞。 别说,还挺有趣。 钱明月赞叹:“这肉很嫩。” 贤亲王说:“当然,这是羊羔肉,平时我们可舍不得杀羊羔吃,这是专门为了款待皇后的。” “多谢大王款待。草原的日子果真惬意得很!” 突力王说:“贤皇后喜欢,何不多呆几日?” “持节前来,急于向吾皇复命。” 突力王说:“哎,正因为要复命才不能急呢。总不能等到你们皇帝问你突力什么样的时候,你无话可说吧。” 钱明月说:“大王就不思念儿子吗?” 突力王说:“那两个雏鹰,早就该飞出去了。贤皇后一旦离开,可就没有机会再来这草原了,既然喜欢,就多住几日吧。” 钱明月的心里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不强烈,也不容忽视。 之后,钱明月在帐内召见随从:“突力王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竟然想留下本宫。” 以为他是真的想和,没想到他又出尔反尔,如今身陷囹圄,该怎么办? 钱霑说:“他不图土地与人民,应该为金银与布帛。当日南门外想谈甚欢,我们花的代价确实少了些。” 楚宁远怒道:“突力王贪婪残暴,毫无信誉可言,便是得了财帛,也未必会放娘娘回去。” 钱明月托着下巴说:“如果突力王当时后悔了,再找名头追加银钱,本宫会给他的。” “但是他现在扣下本宫,威胁大梁赎人,本宫绝不能忍。本宫可不想千百年后,人们都在讨论成章皇帝的皇后花多少钱赎回来的!” 难道要让后世人像嘲笑某太后丧权辱国那样嘲笑她吗? 草木之人或许可以不在乎名声,再多的污名也能混混沌沌地活下去,但钱明月是皇后啊,她不能忍受那样的侮辱和编排。 那样便是回到大梁,又有什么威望可言,哪里还有颜面驾临御门。 “本宫是代表大梁来的,皇后的荣辱就是国之荣辱,我怎能贪生怕死不顾国家尊严。” 钱霑问:“娘娘打算什么办?” “你们怕死吗?” 楚宁远说:“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钱霑笑道:“不是不在意生命,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去捍卫。” “大哥,你去见突力王,关于山西镇的事情,给他打个预防针。” “靖边,你去请贤亲王来。”楚宁远,自靖边。 落难至此,称谓就从重君臣大礼到重患难之情了。 钱霑弯腰行礼:“见过大王。” 突力王说:“你怎么来了?可是皇后住得有什么不习惯的?” 钱霑说:“大梁风俗饮食与突力殊异,皇后娘娘衣食住行,没有哪一样是习惯的。” “哦?都不习惯?” “娘娘的宫殿以合抱楠木做栋梁,覆以琉璃瓦,白玉为阶、金砖铺地。” “出则凤辇銮驾拥簇,翟衣不曾染尘埃;入则宫娥内使侍奉,凤冠未尝亲手摘。” “睡的是描金镶玉龙凤床,枕的是白如凝脂和田玉,铺的是绫罗褥,盖的是绸缎被;寻常膳食用瓷碗银箸,宴会用的是金碗玉壶,荤素齐全,色香味俱全,水陆空具足。” 突力王被说得眼里放光,那是怎样一个地方啊!那他要一点儿梁国皇后吃的穿的用的,应该不要紧吧。 突力王嘴上气势不输:“军中生活自然清苦一些,草原上,本王的大帐那也是奢华得很。” “不如请你们皇后去大草原上暂住几日,本王一定给你们皇后准备最奢华的大帐。” 钱霑说:“大王可知山西镇?” “知道,在我们大营东面几十里吧。”他们打过山西镇,攻不下。 “山西镇指挥使,以及大同城指挥使,是我们娘娘的敌人。一旦娘娘在突力做客的消息传到山西镇,他们一定会出兵攻打你们,想借突力的手除掉皇后娘娘。” 除掉皇后,那可不行,那是无尽的绫罗绸缎、茶叶瓷器啊! “要打就打,十万突力大军,怕万把八千的梁军不成?皇后依旧是我们的客人,我们不会伤害她的,你转告你们皇后,让她放心。” 侍卫挑开帘子,贤亲王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怎么?今日入夜了,本王就进得贤皇后的大帐了?” 钱明月冷脸:“贤亲王如果不想进来,可以出去啊!” “是不是美人脾气都大?”贤亲王指指地上的座椅,吩咐侍卫,“去,给本王搬到皇后身边去。” 钱明月恼:“你还是出去吧。想跟本宫平起平坐,你还差点儿。” 贤亲王摇头:“聪明的女人都不发脾气。” “明智的政治家从不在无足挂齿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侍卫抱着椅子不知道怎么办。 贤亲王说:“就放那边吧。”在钱明月右侧落座。 钱明月说:“让你的侍卫出去。” 贤亲王一点儿都不担心地说:“你要对本王做什么?” “满屋子人加起来都不是你的对手,你在怕什么?” “他又听不懂汉话,你担心什么?” 钱明月突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你汉话跟谁学的?” 贤亲王半步不退:“你哥的突力话跟谁学的?” “大梁有司专门负责此事,我哥就是那个部门的官员。” 贤亲王随口说:“你们的朝廷挺周到的。” 钱明月得意:“一以贯之的历史,积累了几千年的经验。” “积累几千年竟然也打不过我们立国不到百年的人吗?” 钱明月说:“难道贤亲王可以宣称打败了我们吗?我们的较量,还在后面呢。贤亲王,你就不想跟本宫跟大梁的军队好好较量一番?” “怎么较量?” “你还没跟本宫说,你怎么学的汉话呢?” 贤亲王笑得很勉强:“哈哈,果真躲不过去啊。其实也没什么,跟一个战争时流落关外的书生学的。” 钱明月笑道:“那时候,贤亲王还小吧,所以那人对中原的怀念变成了你对中原的向往?”一般情况下,就是这样的。 贤亲王意味莫名地说:“你已经有了美貌、善良和权势,就不要贪婪硬要求十全十美了,到你这个年龄还不聪明,就永远都不可能聪明的。” 钱明月说:“多谢夸奖,我们聊聊怎么较量吧。” “愿闻其详。” 第二百零二章 贤亲王的情谊 钱明月轻声说:“大梁,与你的突力,好好较量,如何?” 贤亲王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会儿才说:“你又来挑拨离间!上次是本王得罪了你,你让大王怀疑本王。” “这次是大王硬要留客惹恼了你,你又要挑拨本王造反?或者,你的目的就是要突力自相残杀,你好渔翁得利?” 钱明月说:“你提到了目的,这很关键。一个人一定要有明确的目的,才能不浪费年华和精力。” 贤亲王浅笑:“那么,请问贤皇后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远的目的,辅佐吾皇,让大梁国强民安;近的目的,”钱明月逼近贤亲王,“本宫,要整个黄河及河套。” 楚宁远看着钱明月,有些惊讶又觉得不意外。 贤亲王终于一改慵懒的坐姿:“你好大的口气!” 这算大口气?本宫还要你们的黄金白银和马场呢!钱明月挑衅:“怕了?” 贤亲王冷笑:“痴心妄想!” 钱明月笑道:“赢了就是志向,输了就是痴心妄想。现在说什么都太早,我们且走着瞧。” “本宫一直不明白你想要什么!说你想要中原吧,想要中原为什么不先拿下突力的权力?” “现在你想进攻的时候有人喊后退,突力不能集中全力攻击大梁,而大梁能够上下齐心对抗你们,所以你们打不到中原去。” 贤亲王讽刺:“齐心协力吗?供给军队的银子被人拿去嫖娼了吧。” 群英庙闹那一出,竟然传到了敌国。 钱明月尴尬:“应该是,或许还有很多地方供军队的银子也被拿去买田置地了。不过,一棵大树难免要生枝丫,砍了依旧能做栋梁。但如果从根部就分成两个,那还能做什么用?” 贤亲王沉默。 钱明月说:“本宫当然是希望你们突力团结的。突力在大王手里,我们能用钱帛交往,在你贤亲王手里,我们就打,较量个高低。” “现在的问题是,你们内部意见都不统一,时而突力王做主,时而听从你的意见,给我们一种出尔反尔的感觉,我们实在太迷茫了,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交往。” 贤亲王边喝茶边听完她的话,说:“本王原本想找机会杀你,大王想勒索一些银两。” 钱明月摊手:“要银子没有,要命倒是有几条。” “你真是个守财奴。” 钱明月说:“你不要因为两个外甥在大梁,就不敢杀本宫了。正因为这样,你才更要杀本宫啊!” 贤亲王与楚宁远都看着钱明月。 钱明月像是在算计别人:“你想啊,如果你的外甥还在,而你想跟大梁好好较量一番,那你的族人势必分裂成两派,一派支持你外甥,一派支持你。” “如果他们被大梁军队杀了,那么,他们就只能支持你,甚至你的族姐,因为仇恨突力王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大梁,也会带着许多人支持你,这对你有什么坏处呢?你何必在意他们的死活呢?” 贤亲王拔出佩刀,逼在钱明月脖子上:“真是一张巧嘴,那本王现在就杀了你。” 刀锋直逼脖子,起初是凉,然后有些痛。 楚宁远看到血迹,闭上眼睛。 钱明月知道贤亲王不会在现在杀了自己,可是,还是心跳加速,手脚冰凉。 “呵!”贤亲王嘲笑,“你也不是不怕死啊!” “可本宫宁愿死啊!” 贤亲王将刀归鞘,大踏步离开营帐,身后传来“娘娘——”“娘娘——”的呼声。 大梁的女人都是娇气的,何况这是大梁最尊贵的女人。 第二天一大早,突力王找到贤亲王:“你的亲卫到处说,你拔刀差点儿杀了梁国的皇后!” 自从刀逼大梁皇后脖子,他坚定了一个志向,也更加投入、更加甘心地去演臣子的戏了:“臣弟知道那是大王的金银宝库,哪里真敢动手,不过吓唬吓唬她。” “她怎么惹你了?那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人,你不应该很喜欢吗?” 突力王说:“你好像从血脉里就喜欢梁国的女人,你的母亲,也是美丽而尊贵的梁国女人——” “大王!”贤亲王打断他的话,“大王想拿皇后换财宝,可梁国还扣着我们的两位王子呢。” “那你想个办法,把我们王子弄回来。” 不给人皇后,还想换王子!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贤亲王哪有什么好办法,他的手下,更不要说了,能把他刀逼皇后脖子的事情到处嚷嚷的人,哪个是能出谋划策的。 他在大营中徘徊的时候,钱霑上前:“贤亲王,你已经从皇后帐前路过八次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贤亲王说:“大王让本王想一个既能换回来两位王子,又能不用将皇后还回去的主意。” 钱霑笑:“谢监丞该收回那句话,你们大王也贪心得很。不过,倒也不是不可能,有一个主意可以试试,但不一定能成功。” “你竟然帮忙出主意害你亲妹妹?” 钱霑笑道:“贤亲王不想听就算了。” “来,你说。” 钱霑说:“找人穿上我们的服装,假扮我们。” 贤亲王翻白眼:“你当你们国家的人都是蠢蛋吗?尤其是皇后的师父,会认不出真假吗?” “但至少你们大王知道,你尽力想办法了不是吗?” 榆林城,满身泥土的蓝钰拿着信匆匆跑进破破烂烂的指挥使衙门:“贤亲王送来信!” 后日午时,各自接回人质。 罗道勤大喜:“太好了!太好了!皇后娘娘的使命就要完成了。” 谢文通冷漠地说:“你们是持节使者,皇后不是,皇后没有使命。不过,你们的使命恐怕也完不成。” 自从皇后走了,他说话就有些阴阳怪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肯定心疼得失智了,其他人也不好指责什么。 杨士钊问:“谢监丞什么意思?可是有什么不妥?” “提醒大家不要掉以轻心而已。” 第二日午时,太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两方都来了不少兵马,扬起的烟尘像是刮了一场沙尘暴。 双方兵马在相距几百米的时候停下,杨士钊、谢文通带着一队兵马继续上前,护送着突力的两位王子。 对面,贤亲王也带着一队兵马,护送着凤冠翟衣和乌纱圆袍。 第二百零三章 君辱臣死 在差不多相隔一百米的地方,谢文通举手:“停!” 杨士钊不明所以,也吩咐:“停!” 一个突力侍卫喊道:“王子!快走!” 突力王子一夹马腹,飞也似地冲出去。 “嗖嗖!”大梁的军士放箭,突力王子伏在马背上,突力的侍卫都挺直了身子,两个侍卫应声落马,还有几匹马中了箭。 百米而已,快马几个呼吸间就冲过去了,突力王子顺利回了突力大队。 杨士钊心急:“他们还没有送娘娘回来。” 谢文通说:“那不是皇后,元帅没有认出来吗?” 皇后骑马从不甩鞭子,她说打马马会痛,其实是想用两手抓缰绳,她怕摔下来。 杨士钊说:“臣不敢直视皇后面容。” “突力中军起的烟尘远比周边要多,现在停下了,还在起烟尘。他们在故意扬尘,借着北风将沙尘吹过来,让我们睁不开眼、看不清。” 杨士钊越看越心惊:“果然如此。这可如何是好?”他浑身发寒,皇后会不会已经遭遇不测了,他该怎么向朝廷谢罪啊! 谢文通面寒心冷:“若皇后安好,怎么会让别人穿她的凤冠翟衣?楚靖边也一定不会将朝廷赐的官袍给敌人穿!” 贤亲王喊道:“谢监丞,你可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放箭呢。不来迎接你们皇后吗?” 几匹马冲大梁军队飞奔而来,果然不是皇后等人! 杨士钊怒喊:“这些都是突力人假扮的,放箭!” 瞬间箭如雨下,血染沙场。 谢文通喊道:“君辱臣死。” 杨士钊命令:“为皇后报仇!擂战鼓!” 鼓声一下下击在将士们心中!瞬间变幻阵型,杀声阵阵。 突力带着假皇后来,哪能不做好打仗的准备! 贤亲王也下令:“杀!” 双方短兵相接,蓝钰身穿铠甲,带着五百精兵冲在最前面,他带着国仇家恨冲锋陷阵,根本不做防守,只不要命地杀。 这里天时地利都是一样的,就看人和,就看士气。 朝堂上据理力争为忠臣免于抄家灭族罪,散尽财物安抚难民,不惧权贵惩治贪墨军需银两的赃官,以身为质不费一兵一卒换回榆林城,皇后在中路大军里的名声何止一个好! 听闻她驾崩在突力,怎么能不为他们报仇! 在这个主张“天地君亲师”的时代,杀君不说比杀父弑母更惹人恨,至少也相当。 大梁军队带着杀君之仇,气势上更胜一筹。尤其蓝钰不要命地直接冲击中军,直接搅得突力中军大乱。 谢文通被人保护着退到后方,杨士钊作为三军主帅,也不直接杀敌,两人登上战车瞭望,共同指挥战斗。 贤亲王勇武非常,尤其擅长马背作战,人与马融为一体的能力,是梁军任何一个将士都比不上的。 蓝钰满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边杀边朝贤亲王而来,普通士兵不是他的对手,贤亲王驱马迎战。 一个马上一个行走,一个几乎没有受伤,一个伤痕累累。 蓝钰明显处于劣势! 贤亲王想让蓝钰知道,自己战胜他夺取榆林,不是因为他犯了错,自己还有能力再战胜他一次! 两人交兵,红缨枪对上长刀,硝烟弥漫,这是梨花枪! 梨花枪的杀伤力其实不算大,不可能一击就将人打死,甚至离得远的话,连重伤都做不到。 可是,现在距离太近了,贤亲王被火药灼伤,落下马去,蓝钰举枪去刺,被突力军挡住,突力人救走了他们的贤亲王。 蓝钰用突力语高喊:“贤亲王战死了。” 他那五百精兵,闻言也跟着喊,战场上的口号从“为皇后报仇”变成突力语的“贤亲王战死”了。这句话是谢文通让中路军练习的。 突力军心大乱,大梁更站上风了。 战车上,杨士钊说:“监丞果真好才智!” 谢文通说:“一些投机取巧的急智而已,胜利还得靠真刀真枪地打。” 按说,大梁已经大胜在望了,这时候,突力军中出现一个锦裘贵族青年,不时地喊着什么,整个突力军逐渐恢复了秩序,有的在断后,有的在撤退。 此刻已经是日暮黄昏,夜间的沙漠可不是那么好待的,谢文通说:“元帅,鸣金收兵吧。” “皇后——” 谢文通说:“皇后仁德,不想看到无谓的伤亡。要报国仇,我们还需好好谋划。” 另一边战场上,突力也吃了败仗。哪个战场? 山西镇指挥使派三千士兵大张旗鼓地攻击突力,打着“报掳掠皇后之仇”的名号。突力派一万兵马迎接,他们几乎没怎么交手,山西兵马就落荒而逃了。 还有哪个战场?为皇后报仇的口号喊出后,立刻有人回城通报,烽烟燃起,一路传到宁夏卫。 李保民最坐不住:“这个时候传来烽烟,不知道皇后怎么样了!” 周方正说:“榆林已经被中路兵马接管,城外还驻扎数万兵马,突力攻击榆林城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便是真的打,榆林也不用传烽烟。” 也就是说,榆林可能得了皇后不好的消息,才会传烽烟。 李保民抱拳:“元帅!末将请求出兵!”皇后是他未曾谋面的外甥女,长姐的血脉,他比旁人更心痛十分! 周方正说:“我们商议一下这仗怎么打。” 李保民率军五千骑兵作为先锋,出城去。 这边的突力军毫无防备,梁军逼近了才发现,来不及整肃阵列就被气势汹汹的梁军骑兵冲垮。 到底敌众我寡,一旦敌军回过神来,将人马组织起来,这样刀对刀枪对枪地厮杀,想取胜几乎毫无可能。 李保民不恋战,冲击一番,就从东面往东南方向撤退。 突力被杀得好凄惨,哪里能忍!立刻派人马去追。 追了十几里,李保民突然停下来,仰天大笑:“从沙子里出来吧!” 此处的地形他再熟悉不过,这里埋伏了八千步兵。 骑兵回转,步兵出击,又是一番惨烈的厮杀。 李保民身先士卒,在敌军中来回厮杀,马腹被刺穿就行走,左臂中枪也不肯退却。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看不清谁是敌人才各自收兵。 第二百零四章 哀兵之计 各军营中,都在忙碌地医治伤员。蓝钰身上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伤口,脸上也有一道伤痕。 军医说:“蓝将军伤了骨头,要修养几个月才能再上战场。” 蓝钰狠狠地盯着帐篷:“只恨没有杀了贤亲王!” 谢文通说:“贤亲王活不了多久了,你好好养伤,看看他怎么死的。” 蓝钰说:“誓要用这一身血,来洗清败军之耻!” 谢文通说:“已经清洗了。将军且放宽心吧。” 罗道勤感慨地说:“娘娘用蓝将军,堪比昔日秦穆公用孟明视啊!” 孟明视带领秦国大军跟晋国打仗,惨败两次,秦穆公依旧宽恕他,重用他,最终大败晋军。 谢文通带着学子统计伤亡,阵亡的发抚恤银,致残的、重伤不能再战斗的带离军营,在十室九空的榆林城找房子安置,以免留在军中搅乱军心,还影响军队的机动性。 断胳膊的、断腿的,伤兵各种凄惨。一个学子心肠软,对搬运的人连声喊:“慢点儿,慢点儿!” “你们放心,我们不是不管你们了,你们在居民家养伤,其实更舒服呢。” 一个残兵笑着说:“我们知道,我们比你们知道的多呢。这以后啊,就脱了军籍了,儿子就不用跟我们这样卖命了。” 罗道勤说:“有皇后娘娘的山东诏在,将士们都能豁出去打。”山东诏,就是仁慈善治的诏书。 一个学子说:“善治德泽依旧,斯人音容宛在。” 皇后就这样没了,大家都难以接受。 突力军营中,也乱作一团。 贤亲王伤不及肺腑,只是灼伤了皮肉也很难受。一群人围着他团团转转,嘘寒问暖,涂药包扎。 贤亲王闭着眼,一句话也不想说。 他上了钱明月的当了!这一切都是钱明月的诡计,说什么希望他掌管突力,与她好好较量一番,她是想远程实施哀兵之计! 她怎么就笃定梁军会如她所料那般行事呢? 现在,两国已经无法对话了,没办法告诉他们,钱皇后还好好的活着呢。 梁军像被捅了老巢的马蜂,疯狂复仇。自己又不能指挥,突力军该怎么应对他们的攻击? 拯救突力军于败军之际的锦裘贵族青年提着剑,怒气冲冲走到钱明月帐前。 钱明月正在帐门口站着看星星,看到来人微笑:“你来了。” 青年挥刀斩落钱明月的燕居冠,惊得赵崇敬和尚保钧持刀逼近:“住手!” “娘娘!” 钱明月摆摆手:“不是早就说好不在意吗?” 他们可以不在意自己的死,可是见不得同伴的死,这是人性的光辉。 钱明月问:“钱霑呢?就他会说突力话!” “爷会说汉话!”一口标准的京城官话! 钱明月愣了,然后笑道:“突力真是人才济济啊!哎,你这模样看起来好眼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少套近乎!”青年再举刀,直接将钱明月的发髻削下一半,一缕缕青丝落在地上。 钱明月完全没想到他会再举刀,毫无防备被削下许多头发,刀的风声还在耳边。 她楞楞地站在那边,看起来像是冷静,其实就是没反应过来。 “不是不怕死吗?不是不在乎死吗?那你现在就去死好了!” 青年举刀朝着钱明月面门劈下,尚保钧举刀鞘格挡。 钱明月着实吓到了,后退一步,她敢刺激贤亲王,是因为觉得他们大概率不敢杀自己,只是,突力军中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非要杀自己的人物? 他是谁? 等等,他说的那句话,分明是自己跟贤亲王说过的。 贤亲王绝不会把那话随便跟人说!这人是贤亲王的亲信? 想起来了,难怪觉得眼熟,这人分明就是贤亲王的年轻版! 他们兄弟年龄相差这么多,却都会汉话,都是地道的京城官话。那个落难书生倒是挺能活的啊! 钱明月问:“你兄长伤情怎样?” 青年举刀再刺:“你还敢问!” 尚保钧只是用刀鞘挡:“将军,你要杀娘娘,可是需要你们大王应允的。” 青年说:“爷也不怕死,给你抵命好了!” 青年举刀再砍,尚保钧与他战在一处,一时难分胜负。 钱明月说:“你们要打一边儿打去,别踩了本宫的头发!”也不管他们,自己弯腰去捡头发,装在随身的锦囊里。 又捡起摔坏的凤冠,心疼地说:“好多钱呢!真败家。” 那边,突力王已经闻讯过来:“住手!努尔丹,做什么呢!” 努尔丹跪在地上,说:“请大王杀了这个女人,反正梁国已经认为她死了!” 突力王说:“你哥是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去的,他打败了那是他不如人!你杀她干什么。” “你哥比你想得坚强,他经得起失败,你这样闹,反倒让他更难堪!大家都会嘲笑他的!” 突力王亲手扶起他:“你今天在战场上表现很好,你是很有前途的大将军,你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努尔丹说:“请大王将这个大梁女人交给臣看管。” 突力王说:“你可不准杀她。” “不杀!” “不准打。” “不打。” “不捆绑?” “不捆绑。” “不虐待?” “不虐待!” “记住你的话,不要对大王违背诺言。” “是,请大王放心。” 努尔丹说:“听着,大王将你们皇后交给爷看管了,小爷保证,不杀不打不捆绑不虐待,梁皇后,你还要缩在他们后面吗?这是突力的军营,这几个奴才可不够杀的。” 钱明月还在捡头发:“急什么!本宫还有头发落在地上。大王,让本宫把头发捡起来吧。” 突力王明白什么意思后,说:“算了,努尔丹,你帮她捡。” 好不容易捡齐头发,她又要努尔丹赔燕居冠:“大王,头发削没了一半,冠也坏了,本宫还怎么见人?您找个能工巧匠把燕居冠给修好吧。” 那么繁复的冠,军中怎么有人能修。突力王有些不耐烦:“贤皇后,反正你们皇帝不在,你也不用那么美。” 钱明月摊手:“你肯定不明白,女人其实是美给自己看的。算了,那就拿点儿衣服吧。” 钱明月随着努尔丹,一步一步走入夜色。钱霑和楚宁远去哪儿了,见不了你们了呢? 第二百零五章 皇后烈性 “你哥叫什么名字?贤亲王真是个好听的封号。” “贤亲王怎么样了?本宫非常担心他。” “你可真是少年英雄啊!” 好说歹说,就是不说话。 这个人虽然年轻,比那个被聪明误的贤亲王并不差。 钱明月心里升起一股危机感,这大梁与突力之间的争斗,远远未止啊! 努尔丹将钱明月直接带到自己营帐:“来吧,你就住这里。” “这个营帐似乎有人住。”钱明月看着帐内的摆设,有刀枪,有书目,也有衣物靴子和马鞭。 “嗯,这就是小爷我的帐。” 努尔丹直接脱衣,准备睡觉:“一起睡吧。” “你!”钱明月明白了,不杀不打不捆绑不虐待,他毁她名节。 钱明月转身往外走,账外有人举刀拦住去路。 “你答应过的,不杀不打不捆绑不虐待。” 努尔丹说:“他们可没答应你。” 钱明月应往外闯,被武士用刀鞘狠狠一幢,仰倒在地上,身体本能地保护头。头倒是抬起来了,姿态很难看。 努尔丹哈哈大笑:“你这简直像翻盖的乌龟,哈哈哈!笑死小爷了。” “小爷可不像哥哥那样,给你讲什么仁义信用,你最好不要挑战小爷的底线。” 钱明月哪里受过这罪,摔得浑身痛,艰难地爬起来:“你简直是个疯子。” “不怕死了不起啊?不怕死你总还有别的怕的东西!” 努尔丹得意地说:“怎么样?小爷聪明吧!” 钱明月心服口服:“你比你哥难对付!本宫日夜战战兢兢,就想在青史落个贤名,少些花边新闻,结果——这么多日的艰辛谋划被你一下子就破了。” “破了吗?没有啊!你可以现在死啊,现在死总算是守节死了,会有美名的,小爷逼死你,还要被大王怪罪呢。” 努尔丹逼近钱明月:“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死,梁国皇后!” 钱明月笑道:“对啊,你倒是提醒本宫了。”转身走到帐边,摸起一把短刀,“这刀够锋利吧?都要死了,尽量少受点儿罪呗。” “放心,非常锋利。” 努尔丹拿手在钱明月脖子上比划:“划这里,不用直接把头砍下来。” 钱明月比划了一下,却是一刀砍向努尔丹。 努尔丹下意识地躲过,但太近了,衣服被划破,皮肤渗出血来。 钱明月再砍,被他躲过。 努尔丹夺了刀,将钱明月拽得一踉跄:“你想死吗?” 钱明月说:“死也要拉个黄泉道上开路的鬼!我们就在一个帐内睡吧,你最好保证你不闭眼,不然本宫一定先杀了你。” “就你?你是不知道小爷睡觉有多警惕。” 努尔丹脱去外衣,躺在姑且称之为床的木板上睡觉:“要死赶紧死,过了今夜再死也晚了,名声洗不干净了。” 钱明月坐在桌边:“本宫还想看看你们是怎么败的。” “贪生怕死的苟且之徒。”努尔丹嗤笑,闭眼。 不一会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喂,喂。” 钱明月轻轻叫,没有声音。她脱下已经脏兮兮的大衫,搁在火光已经非常微弱的油灯上引燃。 “你干什么!” 努尔丹装睡,没想到看到这么可怕一幕,跳下床来。 说话的瞬间,钱明月已经拎着燃烧的大衫,扔向床。 努尔丹跳下来,躲过了,床上的被褥立刻燃烧起来,接着,帐篷也引燃了。 钱明月站在帐的南面,努尔丹的床在北面,风是自北往南刮,不消几个呼吸,整个大帐就会是一片火海。 浓烟滚滚,随风往南吹,呛得钱明月直咳嗽,火光中,她面色决绝,闭上眼睛,坐在桌边。 努尔丹一把将她拽起来,丢到帐篷外面,他也咳嗽得肺都快吐出来了,还大声招呼着兵将救火。 突力兵迅速从各个营里出来,直接拿土埋,倒也利落,很快将火扑灭。 努尔丹的帐篷自然化为灰烬,但没有殃及其他。 钱明月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军队够警觉,反应够迅速,这不是一个能轻易打败的队伍。 突力王都被惊动了,派人来问情况。 努尔丹说:“是梁国皇后放火烧帐篷,如果不是我从床上跳下来的快,就要被她烧死了。我请求杀死这个女人!” 突力王没有明确应允。 “敢放火烧帐篷,小爷一定叫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钱明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你可以不把本宫从火里弄出来的。” “你当小爷想啊!不把你弄出来怎么证明是你放的火!军营中失火是多大的罪,你知道吗?” 钱明月说:“学到了,你们军纪不错,组织得很好,是个难对付的对手啊!” “怕了?”努尔丹说,“现在投降已经晚了。” 钱明月说:“放心吧,大梁也不弱,这样旗鼓相当,才更精彩啊。不过,本宫很好奇那个流落到突力的书生,他是怎样的人物,能教出你哥和你两个非常优秀又截然不同的人?” “书生?”努尔丹微愣,然后哈哈大笑,“你不会以为我哥和小爷的汉话是汉人的书生教的吧?我哥跟你这么说的?真不明白,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努尔丹说:“小爷的母亲,是中原的前朝公主。” “难怪!难怪!”钱明月说,“这么说,本宫与你之间,是国仇家恨了?” “是突力与梁之间的仇,是你算计我哥的恨,前朝与梁之间的仇,跟小爷没关系。” 寒风刺骨,钱明月打了个喷嚏,说:“所以你比你哥活得轻松,你哥他的思想组成太复杂了,导致他身上有很多矛盾,整个人行事作风前后不一致。” “你没有,你做事目的明确,不犹豫不纠结,你可比你哥难对付多了。” “你就算再夸小爷,小爷也不会给你衣服的。烧了帐篷,你自己在外面冻着吧,这里晚上可是冷得很哦,滴水成冰。” 努尔丹施施然离开:“找我哥睡觉去。” 突力兵对梁国皇后有天然的敌意,谁管她,若不是怕上面的人不同意,可能会砍死她。 钱明月蜷缩在一个帐篷背风的地方,根本无济于事,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这一夜下去,就算不冻死,也要重风寒一回。努尔丹不会给她医治的,她该怎么办呢? 钱明月尝试离开,被巡营的突力兵那刀逼回去。她甚至想,把自己埋到土里,会不会就不那么冷了。 第二百零六章 落难凤凰 正绝望煎熬的时候,一个扎着头巾的人过来,对守卫的突力兵说了什么。 对方放他进来,那人将两床破被子递给钱明月。 钱明月问:“给我的吗?你是谁?” 那人不会说汉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木片给钱明月。 钱明月用僵硬的手去摸,上面刻着汉字:可信。 钱明月起身,鞠躬表示感谢,那人摆手,走远了。 钱明月怕一闭眼就冻死过去,围着被子胡思乱想—— 他是谁?服饰跟突力不同,应该不是突力人。 他为什么帮助自己?他带来的木牌是谁刻的?难道钱霑与他接触过?钱霑是怎么说服敌人帮助自己的? 那人回到自己破帐篷里,里面还有五六个人,期待地看着他,看到他空手而归,都欣喜地笑了。 几个人睡在干草上,盖上所有的衣服,陷入这漫长的寒夜。 这事儿要从今日钱明月随努尔丹离开的时候,钱霑和楚宁远他们都不在说起。 当时,他们的行动并没有受到限制,钱霑和楚宁远在军营中乱转,想搜集更多信息,创造对己方有利的条件。 他们遇到了一个头巾上画有火焰的男人,钱霑尝试用突力语跟他搭话:“大叔你的穿着跟别人很不一样。” 那人冷漠地瞧了他一眼,说:“我还有很多活。”他在清理马粪、牛粪,那是燃烧的材料。 钱霑伸手:“我来帮你干吧。”又说,“大叔,我们也不是突力人,我们是梁人,来自中原。” 那人将粪筐给了钱霑:“中原人啊,那好吧,给你。” 钱霑哪里干过捡牛粪这样的活,看着简单的动作就是不会。 楚宁远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了:“我来吧,钱兄去跟大叔说话。” 那人说:“穿绫罗绸缎的中原人,果真是不会干活的。” “我听说中原乡村遍地是粮食,城里处处是绸缎茶叶和瓷器,是人间最好的地方。可是,你们也打不过突力吗?” 钱霑说:“那大叔也听说过,中原最讲究仁和信。我们的君王仁爱百姓,又讲信用,才会被突力王扣下。”简单说了一下突力王背信弃义的事情。 那人气愤地说:“突力王从来都不讲信用,你们君王上了他的当了!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啊!好可恨,当初我也是那么不小心!我是火族族长,带着族人在戈壁、沙漠和草原间放牛放羊,过得也非常开心。” “可是,突力王说要借我们的地方走路,我便借给了他,哪料他包抄了我们的土地,奴役我们的人们。” “残杀、疾病,一万多族人,现在只剩了三千人啊!也许过不多久,我们就要彻底灭亡了。” 那人呼天抢地,捶胸顿足。 楚宁远一边铲牛粪,一边问:“怎么了?” 钱霑简单复述了一遍,楚宁远说:“这样的事情,在大梁听起来觉得惊悚,其实在其他地方,时有发生。失去土地的人民,失去了生存的空间,灭族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可以跟他说,大梁土地多,将来娘娘回国,让他们带着族人一起跟娘娘去大梁。三千多人而已,娘娘可以给他们土地,让他的族人过上安稳的日子。” 钱霑犹豫:“虽然只是三千人,但要从突力手里把人要过来,再安置在大梁,着实不易,还是与娘娘商议一下再做决定吧。”朝中徐后党人必然选用种种理由,反对。 然而,等他们回到大帐与钱明月商量的时候,钱明月已经被努尔丹带走了。 愣头青努尔丹是个将军,不是政客,不玩政治,一心要杀人的话,仅凭一句“不杀不打不捆绑不虐待”怎么护得住皇后娘娘。 钱霑连忙去找那火族族长,说:“我们娘娘素来知道突力王是不讲信用的,但是为了百姓的安危还是来了,因为对于娘娘来说,百姓的性命比自己的安危还重要。” “你们有一个好族长。”火族族长能学会一些突力话已经不容易,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什么叫娘娘,大概就是中原人的女族长吧。 “在我们大梁的土地上,生活着许多不同的人,大家饮食、衣着、语言、生产的方式都不同,但是我们举国人都认为,‘既在吾土,既尊吾皇,便是同族’,大家和睦相处,没有残杀和敌视。” 火族族长问:“那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同族?” “既然我们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既然我们遵从敬仰一个皇帝,我们就是同族,就亲如兄弟姐妹。” “皇帝,不是族长吗?” 钱霑说:“不是,你可以理解成突力王,但我们皇帝管理着比突力王还要多的土地和人民,以及族群,拥有更多的财富。” “更重要的是,更宽容更爱护百姓。” “可是,我们,我们——”火族族长的心脏激烈地狂跳起来,“我们不是你们皇帝的子民,他会接待我们吗?” 钱霑说:“这个,我也不确定。” 火族族长内心刚刚燃起的希望的火焰瞬间被扑灭了,又听钱霑说:“但是,如果你在这个时候,帮助我们君王的妻子,等娘娘回国时,一定会带上你们的。” 火族族长说:“再厉害的勇士,鞋里都会进沙子,但勇士永远都是勇士,不会被沙子绊倒。好,我答应你,希望你们信守承诺。” “大梁人素来信守承诺,知恩图报。” 这人被突力人骗得很惨,钱霑怕他“十年怕井绳”,不肯相帮,讲了“尾生抱柱”“退避三舍”的故事。 “在中原,崇尚信誉已有几千年,人们宁可为了守信而死,一个人如果没有信誉,就称不上是个人,会失去朋友和亲人。” “君王也认为失信会亡国,因为君王是天下人的表率,信守承诺的君王才会有信守承诺的臣民,国家才会安定。如果君王失信,臣民也失信,君王就会失去他的国家。” 又说:“我是皇后的哥哥,我以全家的性命向你发誓,皇后一定会带走火族人。” 族长说:“突力王也是对着天地发誓了,然而他还是背弃了誓言。我不信誓言,但是你讲的故事很好。”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助你们皇后的,便是你们不打算带我们走,我们也要尽力帮助一个被突力欺负的女人。” 然后,便有了寒夜送两床破被子的事情。 第二百零七章 五郎想你了 努尔丹跑到贤亲王账里:“哥,借你地睡一下。” 贤亲王说:“行,自己打扫一下吧。” 努尔丹苦了脸:“哥,你真让弟弟睡地啊!这么冷的天!” “那你说说,梁国皇后是怎么回事?” “我在找一个不亲自动手也杀死她的办法,让她自己冻死比较好。” 贤亲王说:“努尔丹,梁国皇后不能杀。” “为什么?哥,我实在不明白,你和大王在顾忌什么!梁国皇后怎么了?也是人啊,一刀砍死就清净了。” 贤亲王说:“你不懂什么是政治,但你一定听母亲说过,她的祖先也曾经被掳到大草原,那是皇帝啊,依旧没有被杀,你明白为什么吗?” 努尔丹不高兴:“不想明白。” “因为不杀她比杀她能获得更多的益处,杀了她有更多的祸害。” 贤亲王说:“她坑害哥哥好几次,哥哥怎么会不想杀她,但是,真的不能杀。” “杀了她有什么害处?”努尔丹只关心这个。 “突力与梁国会成死仇,这种仇恨需要我们中的一个国家亡了,才能消解。” “现在也不是朋友。” “现在是敌人,不是仇人;敌人,因为利益而敌对,也可以因利益而交好,而仇恨,化不开的,不死不休。” 努尔丹还是有些不服气:“结仇就结仇,很可怕吗?” “远的不说,梁军会疯狂攻击我们,突力对梁国已经没有当初的:“大王,已经不是当年的大王了。” “可梁军已经以为她死了,不杀梁军也不知道,他们已经在疯狂攻击我们了。” 贤亲王说:“我打算将皇后还给他们,双方重新保持和睦,然后大军渡过黄河——”蓝钰将他打下马,也他打醒了他政客的进退屈伸。 “什么!”努尔丹难以接受,“这是投降!这是败退!我们为什么要认输!我们的勇士是不会答应的!” 贤亲王痛苦地说:“没有人想认输,可是,这仗怎么打?谁来指挥?” “哥哥只是需要休养,又不是脑子坏了,哥哥指挥,我冲锋。哥,你让我试试吧。如果我们赢了大梁,就杀了他们的皇后,反正他们已经以为她死了。” “明日去找大王商议。”贤亲王想,今日弟弟在战场上表现得非常好,如果让他锻炼一下,或许能成为他的好帮手。 更重要的是,不能放虎归山,一旦梁皇后回国励精图治,突力只怕离俯首之臣不远了。她说得不错,一旦中原统一、王朝兴盛,草原从来都不是对手的。 有生之年想主导突力想击败大梁,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这一日注定不安宁,且说宁夏卫,李保民他们与突力军在沙漠厮杀的时候,已经有几千大梁士兵沿黄河北上,埋伏在距离突力军营不远的地方。 等到深夜,悄悄摸进突力军营,袭营。 接着,西路大军赶到,开始了在黄河畔追着突力打的历程。 榆林城。 众人齐聚一堂议事。 杨士钊说:“今日事需要上奏圣人,谢监丞才高八斗,还是你来写吧。” 谢文通说:“有一句话,元帅一定很熟悉。” “什么?”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这句话明显是劝不要发兵的意思,放在三军因为皇后驾崩而群情激奋的时候,显然不合时宜。 杨士钊疑惑:“监丞什么意思?” “朝中一定有人以此为借口劝圣人,圣人有可能下旨不准攻打!” 杨士钊也认为很有可能:“监丞的意思是?” “暂不报丧,大军出击后再奏明圣人,这样即便圣旨到了榆林,战争已经全面拉开,想收也收不了了。” 第二日,大军携带粮草辎重,往北进攻,开始了梁军与突力追逐厮杀的河套之战。 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争影响并不大,真正撼动朝局的,反倒是正飞奔向京城的一人二马。 那人带着山西镇指挥使的奏折,直接导致朝纲大乱。 此刻,小皇帝坐在乾清宫明间,托腮看着墙上的画,神思缱绻。 姐姐,五郎想你了呢。 只能看到画像不算,只梦到也不算,五郎想跟你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你坐在榻边帮五郎揉肩捏背。 “脖子痛,腰酸,背痛,”小皇帝噘嘴,“哼,姐姐,你都不理五郎了吗?” 旋而,小皇帝又黯然说:“对不起,姐姐,朕又做错事了,害你突力为质。” 小皇帝懊恼得捶胸顿足:朕给你旨意是好心,但是没想到被徐平成驳了,反倒对姐姐更加不利了。 真是的,明明都答应你了,给你遇事专断之权,明明你是称制的皇后,你有权调兵,朕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再加一道圣旨,到头来弄巧成拙反而害了你。 姐姐,五郎太没用了,你嫁了个废物。 姐姐一定要平安归来啊,不然—— 小皇帝不敢想不然。 还是姐姐聪明,拿了突力王的两个儿子做人质,威远候说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姐姐替朕受苦了,等你回来,朕每天给你揉揉捏捏。 有突力王的两个儿子为质,此刻大梁君臣心里虽然担心,但不甚煎熬,都认为钱明月一定能平安回来。 是以第二日的消息能引起那么大的风浪。 第二日小皇帝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迷迷瞪瞪御门听政的时候。 杜阳铭委婉劝谏道:“圣人要保重龙体,入夜就不要读书了。睡眠不足,于龙体有碍。” 小皇帝说:“没读书,很早就睡了,可是睡不着,非得挨到很晚才能睡着,然后早朝就晚了一会儿。放心吧,朕下次不这样了。” 总说下次不这样,但他是起得越来越晚了,还借口偶感风寒,缩在宫里睡大觉,群臣也拿他没办法。 小皇帝看看外面的天,天凉了,北地估计更凉,姐姐没有拿厚衣服,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们肯定不会冻着她,可是,可是那边的衣服哪有皇宫里的华美轻便又温暖。 他最近老是梦到她呢,她有时候就对自己笑笑,有时候劝他别生气,有时候劝他忍忍,有时候又说:“圆圆,姐姐给你揉揉捏捏。” 梦里有她,白日无她,他当然愿意在梦里了。 小皇帝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哈哈,下次不会了。那个,哪家有本要奏?” “报!山西镇八百里加急。” 第二百零八章 钱明月的死讯 这封八百里加急,来得艰难而荒唐。 山西镇指挥使收到徐家的书信,让他择机出兵,破坏和谈,置皇后于死地。 不出兵,没法跟徐家交代;出兵,作为守关将军,没经过批准就进攻邻国,破坏两国和平,挑起战争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怕徐家不给自己担着,反倒推自己做替罪羊。 于是就在幕僚的指点下,先写了这封八百里加急:听传闻说突力戮害皇后,怒而兴兵,来不及申请朝廷批准,请圣人恕罪。 然后象征性地出兵,与突力一接触,就收兵。 等军队回来,又写了一封八百里加急:行至一半,想起榆林之鉴,想起“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又担心风闻有误,遂折返。行事仓促,还请圣人恕罪。 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就将指挥使贸然兴兵之罪,不战而逃之耻都洗清了。幕僚得意地想,文人笔,就是这样神奇。 可是,这个考不中科举只能给人做幕僚的十八流文人,根本不懂权力机构的运作和人心。 飓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个自以为是的幕僚的一句话,将大梁的政局搅得天翻地覆。 鸿胪寺官员念奏折的声音一落,朝堂上陷入诡异的沉默中,然后炸了锅。 小皇帝觉得这一切诡异得很,他接到了山西镇的八百里加急,然后,眼前的场景就变得扭曲起来。 群臣吵吵嚷嚷,有的愤怒哀嚎,有的捶胸顿足,有的甚至痛哭流涕,乱得人头疼。 可是,为什么他除了心脏颤了一下,手脚无力,无法开口说话外,竟然没有一点儿别的感觉。 为什么不悲伤呢?群臣都在哭泣,他为什么不哭呢?为什么不愤怒呢?于国于家,都应当愤怒的呀。 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他就是看着下面那群人。 徐平成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皇后死了!元贞帝布的绊住他的锁链死了,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限制他了!他怎么能不开心! 林长年不相信皇后会有事:“皇后就算有个好歹,也轮不到山西镇的指挥使报八百里加急!皇后不会有事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韩书荣心里升起难以名状的不安,皇后不在朝,徐家就日益猖狂,若是皇后真没了,只怕—— 百官的心情,大抵就这几种吧。 当然,还有臣对君的哀痛,还有突力欺凌大梁的愤怒,等等,总是人之常情,不难揣度。 林长年说:“圣人,臣以为此事存在诸多疑问,皇后娘娘若有万一,为何中路兵马大元帅不向朝廷禀报?而山西镇指挥使只是听到了一些风闻而已,未必娘娘真的遭遇不测。” 这话听着,怎么都像苍白的安慰。 小皇帝不觉得那是安慰,他认为林长年说中了真相。 对,一定是这样!姐姐才不会有事呢! 姐姐一定不会有事的!有这个念头在,小皇帝的身体才渐渐回暖,脑子也开始运作起来。 姐姐既然没有事,山西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加急呢——任谁也想不到山西镇指挥使敢拿这么大的事情扯似是而非的谎言,小皇帝在错误的信息之上开始思考。 半天也只得一个结论:或许传闻有误。 见小皇帝不悲伤不愤怒又不表态,徐平成提议说:“圣人英明,兹事体大,山西镇怎敢妄言。请圣人罢朝三日,并着礼部为皇后治丧仪。” 罢朝?丧仪? 小皇帝的心瑟缩了一下,转而又坚定起来:徐平成,你就作妖吧,等姐姐回来,一定会收拾你的!你还是考虑一下自己的丧仪吧。 眼见圣人不言不语毫无主张,林长年说:“圣人,娘娘梓宫未回,这丧仪——”要先迎回梓宫啊! 徐平成说:“林尚书这话说得太没道理,梓宫未回如何操办丧仪,难道不是你礼部该考虑的吗?怎么能在朝会上跟圣人纠缠?” 谁问丧仪如何操办了?他是想要迎梓宫啊!林长年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呢,徐平成就批判开了。 同是尚书,徐平成有什么资格斥责另一个?何况大梁素来是以礼治天下,论起来礼部尚书要排在户部尚书前面呢! 韩书荣皱眉,皇后驾崩的消息刚传来,徐平成就开始对公卿颐指气使了。以后还不知道怎样欺压群臣,祸乱朝纲呢。 韩书荣说:“圣人,臣建议派特使前往边关,详查此事,皇后崩于异国,总要有个说法。”其实是想验证一下,皇后是不是真的驾崩了。 徐平成说:“圣人,臣以为榆林到京城路途遥远,中路兵马大元帅的奏折或许在路上,圣人不必遣使前往,只需等待几日,自然能见分晓。” 论理,这么大的事情,当然前去详查一下更稳妥。可是,他们现在不是在讨论事情该怎么处理,而是在政治斗争。 政治斗争谁管是非对错啊,更重要的是表明态度,指鹿为马不就是最经典的案例吗?谁不认识鹿和马啊,但为了表明政治立场就可以颠倒是非。 徐平成要表明反对韩书荣的态度,也想看看小皇帝的态度。 小皇帝觉得自己头脑无比清晰,能够理解韩书荣、徐平成说的每一个字,也能够敏锐地思考对策:不能派人去!绝对不能派人去!万一真查出坏消息怎么办! 再等几日吧,再等几日就会有好消息的。 “准。” 昨日榆林才来了奏折,说皇后为赎回榆林城入突力为客,今日山西镇就递来八百里加急,说皇后遭灾祸。 若皇后真有不幸,不应该榆林最先知道吗? 消息从榆林传到山西镇,再从山西镇传到京城,跟消息直接从榆林传到京城,哪个近?当然是两点之间走直线最近。 现在山西镇的奏折到了,榆林的奏折为什么没到? 榆林可能根本就没有奏折递过来。 皇后若真遭不幸,榆林怎么会不递奏折? 所以,皇后可能根本就没有事情。 至少山西镇递奏折的时候,皇后还平安无事,他这一出兵,反将皇后置于危险之地。 这么简单的道理,圣人就想不明白吗?韩书荣放弃了,圣人,就是个泥胎,被徐平成轻易欺瞒糊弄。 不知道同时产生这种想法的还有多少人。 第二百零九章 谢傅詹辞官归田 谢傅詹突然大声说:“圣人,请调兵选将,出击突力,报此国仇家恨!” 与韩书荣认为皇后可能平安无事不同,谢傅詹信了山西镇的话,以为是榆林故意不上报朝廷。 在此基础上,开始了他的推导——这么大的事情,杨士钊不敢不报,有可能是他那个胆大妄为的混账儿子出了什么馊主意。 那个混账瞒下消息做什么?怕是要出兵吧。 谢傅詹要做的,就是争取这种行为符合圣意和人心。 徐平成说:“不可,圣人,怒而兴师是兵家之大忌。” 谢傅詹说:“难道就任由敌人残害我们的皇后却什么也不做吗?圣人!必须狠狠地反击,让他们知道犯我大梁的下场。不然大梁的国威何在?圣人您的君威何在?” “臣附议。” “臣附议。” 司马韧、秦正、保宁侯等人纷纷附议,底层文官和武将更是附议要求打仗。有些人并不是真的要求打仗,只是借此表明对皇后遭遇的愤怒。 小皇帝好半天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大批人马不是一日两日能召集齐的,等准备好,寒冬就到了。” “去年冬季,皇考驾崩,朕初即位不知如何理政,朝纲一度混乱,那个时候我们的边关不堪一击。但突力也没有攻击我们,为什么?” “因为边疆的冬天非常冷,这个时候出兵,不是去打仗,是让将士们白白送命去了。” 他分析利弊有理有据,可群臣的心比深秋的早晨还要寒冷:皇帝,竟然没有为皇后说一句话! 徐平成一向知道小皇帝不喜欢钱明月,但也没想到他竟然一滴泪都不流,连一句哀伤愤怒的话都没有。 谢傅詹说:“那就请圣人下旨,我们筹备粮草,训练人马,来年春季与突力决战。” “朕不及皇考福厚,德不足以恩泽百姓。今年朕即位以来,各地水灾飓风不断,没有哪个月没有报灾的折子。边关若再连年征战,只怕百姓不堪重负。” 谢傅詹说:“那就请圣人厉兵秣马,三年后再战。” 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君子报仇,应当十年。” 前面那些都是虚招,说出来供小皇帝反驳的,真正的目的是:“古云‘哀兵必胜’,若令中西路大军出击,必能重创敌军。” 这个总不能再反驳了吧。 但小皇帝就能,他说得很慢,声音没有漂浮就像雾一般:“朕不忍以皇后为战机。皇后仁慈,必不忍再兴兵戈!” 不能出兵!不能出兵!出兵姐姐会有危险的。他坚定地说:“传朕旨意,让山西镇兵马回关,各路兵马不得擅自出击。” 谢傅詹说:“圣人再三推诿,不过是不敢出兵罢了。身为臣子,不能为君分忧,不能为其报仇雪恨,臣不堪再食君俸。” 他不能直接骂小皇帝,不能为妻子报仇算什么血性男儿,只好这么说。 然后摘下乌纱帽:“臣请辞官归田。” 小皇帝扶着宝座起身:“整日胡言乱语,状若癫狂朕都能容你,但出兵事关重大,朕不能由着你胡来,你想辞官归田?好啊!朕准了。” 保宁侯惊呼:“圣人!” “任何人,都不要再劝,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直接拂袖离去。 给人一种钱明月不在了,他终于不用再忍的感觉。 小皇帝木然坐在辇车上,回到乾清宫不近的路程,他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冒出来。 回到乾清宫明间,看到墙上挂着他和姐姐的画像,他硬要求画的,他戴翼善冠穿衮龙袍,她也戴翼善冠穿赭黄袍。 他们那么般配,那么温馨,只可惜画师太笨,画不出姐姐的风采。 姐姐,你告诉五郎你没事,好不好?姐姐,五郎该怎么办? 近日五郎经常梦到你,难道你早就回来了,来托梦给五郎吗? 小皇帝的心一阵抽搐,不,不会的。自从姐姐离开,他就经常梦到她了,所以做梦跟驾崩没关系。 或许,是他和姐姐都睡了,然后他们的灵魂就见到了。 嗯!一定是这样的!他要赶紧睡一觉,看看能不能遇到姐姐,问问她怎么回事。 吩咐道:“朕要大睡一觉,今日不准任何朝臣进宫。” 圣人怒而不理朝政,山西镇指挥使的第二道八百里加急就交给了通政司。 可通政司没了通政使,底下的人心思浮躁,有的想着升官,有的想着自保,有的喝茶读书,没人去好好整理奏折,也没人敢冒着回家种田的风险进宫。 就这样,这加急文书落在通政司的角落里生灰尘,皇后驾崩失去了澄清的机会,京城的乱局也愈发不可收拾。 皇后去突力“做客”,到山西镇指挥使那边硬变成“听说突力杀害皇后”,再到朝堂,就变成皇后已经驾崩。 林长年的质疑、韩书荣的含蓄提点被徐平成挡回去后,再也没有人在乎事情究竟是怎样的,人们都忙着政治斗争。 林长年倒是拜访了成国公府,问边关可有消息,结果只是把朝堂上的消息传给了钱家,钱家哭成一片。 钱明月凤冠翟衣,眉眼温柔带笑,伸手过来:“五郎,累了吧,姐姐给你揉揉。” 小皇帝迷惑,姐姐?他们不是说姐姐驾崩了吗?怎么在这里? 钱明月笑盈盈地问:“五郎,怎么楞乎乎的?” 小皇帝有心想问,又怕一开口就把人惊走。 “五郎?可是感染风寒了?”钱明月伸手,她的手凉凉的,碰在他脸上。 凉凉的,怎么能是凉的,应该是热的。 小皇帝惊惶地一把抓住钱明月,眼泪落下来:“姐姐,姐姐手怎么这么凉?” 钱明月笑:“把你冰着了?真是个娇气孩子。” 小皇帝起身抱住钱明月:“好姐姐,好姐姐,他们说你崩了。” 怀里一空,小皇帝惊得魂魄将散:“姐姐,姐姐!” 钱明月出现在他背后:“姐姐不是在吗?” 小皇帝小心翼翼地问:“姐姐,真的在吗?他们说——” 钱明月说了句什么,只是被更大的声音覆盖住了:“皇儿,怎么还在睡啊!” “圣人,快起来,太后娘娘来了。” 姐姐说了什么?他都听不清了。小皇帝大恼,猛地坐起来:“吵什么!朕睡觉呢!” 第二百一十章 立徐颐侬为后 徐太后听闻钱皇后死了,自然是无比欣喜,她想要做很多事情,比如不准陕西再查火器营一案,比如临朝,比如在通政司安插上自己人,等等。 她需要跟徐平成等人商议,可是,小皇帝下了旨意,不准人进宫。 自从钱明月走后,守宫门的人都是威远候辖制,皇太后的懿旨不管用。派人来叫小皇帝,都被挡在乾清宫外,无奈只得亲自过来。 小皇帝跳下床:“孩儿拜见母后,孩儿贪睡,衣冠不整,请母后降罪。” “快给你们圣人更衣。”徐太后退到外间去。 更衣的空档,小皇帝还在想,姐姐最后那句是什么。 好像是“姐姐想试试他们的心”。 对,一定是这样。 既然姐姐故意藏起来,想试试群臣的忠奸,那他就好好试试吧。 姐姐,五郎也给你试,你看看五郎的心、五郎的能力。 姐姐你安心藏着吧,五郎还你一片朗朗乾坤。 若不是徐平成横插一脚,他不会下旨让他们尽量不要出兵,姐姐也就不会被逼为人质,姐姐眼下虽然平安,但处境一定不太好。 这一切都是徐家的错,朕不能再容忍他们了! 在姐姐回京之前,一定要将他们铲除! 小皇帝打定主意,出了里间,再度给徐太后行礼。 徐太后说:“母后年纪大了,人老多情,总是怀念年轻时候的人和事,总喜欢儿孙绕膝。” 小皇帝挠挠头:“这个,孩儿就算现在宠幸妃嫔,生下孩子至少还得十个月呢。” 徐太后说:“不如,让你两个哥哥回京来小住几天吧。” 又是这一套!又用洛阳王来威胁他!刚好,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罪名就是:勾结谋反。 小皇帝微笑:“孩儿自然没有不愿意的,只是担心朝臣不同意。” 徐太后冷然:“天家手足情,岂容臣子置喙!”又说,“这朝堂皇帝也该好好清理一下了,看看哪些是你的臣子,哪些是皇后的臣子!” 小皇帝心中警铃大作,这是不光要叫回洛阳王,还要逼着他动朝臣啊。 三公是姐姐特意为她安排的,九卿俱是皇考留下的忠臣良臣,岂能被太后残害。 姐姐不在,朕要保全他们。 怎么做呢? 有了!小皇帝灵机一动,说:“母后,孩儿想立颐侬表妹为后,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徐太后故作迟疑:“这个,皇后才刚刚出了事,群臣肯定不满意。” “刚好,孩儿想看看这朝堂上,多少她的臣子,多少朕的臣子。” 小皇帝冷哼:“如果不把臣子换成孩儿自己的人,孩儿还是个傀儡皇帝,算什么河山之主。” 娶亲不是重点,这是一场政治考校。 若是为了娶亲,就该择吉日三书六礼,而不是在前一个皇后刚刚驾崩的时候,就急急忙忙另立新后。 刚好,徐太后将徐颐侬嫁给小皇帝也不是为了结亲,也是政治行为。 “好,不过本宫需要跟颐侬父母商议一下,你让他们进宫来。” “母后宣就是了。” 徐太后窝火:“宫门不放行。” 小皇帝楞乎乎地问:“为什么?” 徐太后说:“皇帝难道不知道,现在宫门只听你一人的。”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她真是气都不知道怎么气。 这样也好,只要将威远候赶出朝堂,她就能让徐平成想办法掌控宫门,进而掌控整个皇宫,那想做什么,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成了。 小皇帝惊喜:“孩儿竟然有这么大权威吗?那孩儿跟他们说,让他们听母后的。这么说起来,威远候也算是朕的臣子了,有他支持,朕能好过一些。” 徐太后不悦:“皇帝难道忘了,他是谁重新启用的?他真的能用吗?” 小皇帝说:“用纳后事一试便知。” 次日,小皇帝朝堂上提出立徐氏女为后。 绝大多数官员没意识到这是党派之争,以为这是小皇帝寻常犯浑而已。 元后尚未发丧,就要立新后。如此不符合礼法的事情,这些受礼仪教化的士人,如何能忍! 便是不知礼,但凡有点儿人情味,也无法接受这么冷血的行为。 何况,圣人您就不怕不吉利吗? 群臣纷纷进谏,说来说去道理都出不了这三条,但三公、各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御史没有说话。 小皇帝开心,徐家总不能将所有的人都赶出朝堂吧,那大梁就瘫痪了。 那些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保住三公与各部尚书。 小皇帝思量一圈,决定先问处事最周全的威远候:“威远候,你以为如何?”威远候若表态支持,其他人或许能早些明白立后一事的玄机。 威远候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君岂可一日无妻,圣人需要贤内助辅佐,臣支持圣人纳后。” “只是,臣建议圣人先下旨定下名分,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孝期过后,再行纳后之礼。这二十七日,刚好可以用来制作相应器物。” 他这一辈子经过多少政治斗争,这么明显的事情怎么看不懂? 他威远候在朝野何等有影响力,要留着这份职权保护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而不是捍卫死礼。 他是武将,不是儒生。 小皇帝微楞,然后仰天大笑:“哈哈哈,好好好,言之有理啊!威远候真乃国之栋梁,朕之肱骨啊!此事就这么定了,翰林院为朕拟制,宣之泰安公府。” “礼部抓紧制作礼器,不要耽误朕纳后。” 林长年摘下头顶乌纱帽:“臣不能行此违礼之事!” 小皇帝暗示:“林长年,朕知道你素来跟先皇后亲近,但你不要忘了,你是朕的臣子。” “戴上你的乌纱帽,好好给朕制仪注做礼器,不然可不是革职了事,朕定要治你欺君罔上之罪。” 林长年如何看不透这是一场政治考量?可身为礼部尚书,守礼是他的职责。 林长年叩首:“圣人当敬天法祖,以礼治国,怎能率先废礼,坏了社稷的根基。” 小皇帝说:“朕怎么不依礼了?朕不是让你制定依礼仪注吗?” “圣人不该丧期未过就纳后。” “朕不是说了,二十七日孝期之后再纳后。” “皇后梓宫未还,丧仪未治,怎能提纳后!” 第二百一十一章 客走茶凉 小皇帝委屈:“提都不能提吗?说一句话而已,你就说朕不守礼,说到底你是更同情钱皇后。” 很有耐心地好言相劝:“你是有情义的人,朕也知道钱氏是你侄女,你爱怜她也是情有可原。朕不怪罪你。” 转而正色,威严地说:“但是,这里是御门,此刻不讲私人感情,只讲君臣大礼。帝王的命令,臣子遵不遵?” 林长年你这人怎么回事?以往那么圆滑伶俐,这会儿怎么迂腐起来了? “不敢不遵,”林长年说,“国孝期不宜制作华丽织物,请圣人恩准二十七日后再制作。” “尊不就卑,你怎敢让天子等他人的孝期。” “夫妻共牢而食,合卺而饮,所以合体同尊卑。”林长年说。帝后共尊卑,都是“君”。 小皇帝愣了一下:“是哦,林爱卿果真懂礼。” “圣人!”眼看小皇帝辩不过林长年,徐平成开口了,“请容臣问林尚书几个问题。” “问吧。” “敢问林尚书,可知夫为妻纲。” “自然知道。” 徐平成说:“既然知道夫为妻纲,就当知道夫尊而妻卑。怎么能屈尊就卑,让圣人为皇后守孝?” 论礼,户部怎么比得上礼部专业!林长年说:“元后继后亦有尊卑之分,徐尚书难道不知道吗?” 徐平成直接羞得老脸通红。 林长年早就豁出去了,不依不饶地说:“圣人早已立过元后,无需重新制作礼器冠服。” “臣要制作的是继后的冠服礼器,继后自然要等元后丧仪结束,供奉奉先殿后,才能行纳后礼。不入奉先殿祭拜元后,这纳继后之礼可是不完备,继后也就不能名正言顺入主中宫。” 小皇帝忍俊不禁,好一个辩才无碍的礼部天官林长年。然后收敛笑容说:“总之你就是不制作呗。你以为离了你礼部就没人会做冠服吗?朕找皇宫司衣监做也一样。” 荒唐!徐平成喜欢小皇帝的蠢,有时候也被他蠢得头疼。 谁在乎的是那身衣服,谁私人造不出冠服不成? 但是礼部做的,意味着合礼,意味着在礼法上有资格穿戴那冠服。 徐平成说:“圣人,林长年巧舌如簧,违背君令,若不严惩,此后圣人如何掌管天下。难道日后圣人发一道制书圣旨,都要与人争辩半天吗?” 同是尚书,你凭什么直呼别人名讳!徐平成愈发欺人! 小皇帝拍拍脑门:“对啊!林长年,你跟朕讲了大半天礼,你却失了君臣大礼。” “臣在尽劝谏之本分。” “说什么劝谏之本分,难道听从君命不是臣子的本分吗?” “臣是臣子,不是奴才。” 小皇帝大恼:“不是奴才?朕让你奴才都做不成!将他革职押入刑部大牢!” 不等群臣劝谏,气呼呼地离去了。 一天掐掉一个“卿”,谢傅詹还只是革职,林长年竟然被下狱了!堂堂正二品尚书,争一下礼就要下狱! 这样的帝王不符合大家对“明君英主”的幻想,京城人心里炸开了锅,但是,没有人敢表达。 杀鸡能不能儆猴不确定,杀虎一定能震慑整个动物园。 此刻朝堂万马齐喑,人人自危。 钱皇后驾崩于异国,稳定的朝局瞬间失衡,小皇帝被徐家迷惑,胡作非为,却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约束他一二。 这个时候,大家才再一次深深感受到元贞帝的布局是多么深谋远虑,钱皇后的存在是多么重要。 再多的臣,都不能对抗君。臣子们唯一能做的是谏君,君不受谏该怎么办? 还有一股力量经常被高估或者被忽视,那就是宗室。 惠康太长公主已经起不来床了,赵王缩在家里装病不敢涉政,湖阳大长公主一腔孤勇进宫,刚好遇到被拦在西华门外的成国公夫人、钱时重的妻子江氏和钱霖的妻子魏氏。 钱霑随着钱明月一起去了突力,钱明月遭遇了不幸,钱霑能有好吗? 钱家一夜之间失去了最优秀的孙子和孙女,成国公夫人瞬间衰老,站都站不住,被同样承受着巨大痛苦的江氏和魏氏搀扶着。 圣人不下旨为钱皇后治丧,她们失去了最亲的人,进宫时还不得不穿华丽的礼服,明丽的翟冠霞帔更衬托得她们如同霜打的茄子。 小皇帝不准成国公府的人进宫,她们被拦在宫门,恳求守宫门的武士:“劳烦通传一声——” 客走茶凉,何等辛酸! 湖阳大长公主上前:“怎么?是不是本宫也要拦?” 武士为难:“圣人说谁都不想见。” “你去告诉他,如果不见本宫,本宫就去祭祀太庙,再去皇陵祭告皇兄。你问问他,有没有话要带给先帝爷?” 武士为难,传这些话要是惹恼了圣人,那是要掉脑袋的。 湖阳大长公主怒骂:“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皇后的恩德全不记得,就知道做人的走狗。” “湖阳——” “公主殿下!” 钱家女人忙劝。 湖阳大长公主说:“这江山是本宫的爹和哥哥打下来的,不是那个混账小子打下来的,他凭什么拿着江山胡作为非。” “连江山都守不住的窝囊废,边关谈判让女人去的怂包,对着忠心耿耿的臣子耀武扬威算什么能耐!” 她就不信小皇帝的耳目全闭塞了,她就使劲骂,看他让不让自己进去。 文华殿。 銮仪卫武士的话一落,徐平成就说:“湖阳大长公主也太目无君王了,她在宫门如此谩骂,圣人颜面何存啊!” 朝臣或许与皇亲井水不犯河水,但外戚与皇亲从来存在某种微妙的竞争和敌对关系,皇帝父系亲属,就可能不亲母系亲属。 小皇帝委屈:“她是姑姑,舅舅你官居二品,你姑姑难道就不敢骂你了吗?” 徐平成若说不敢,那岂不是不敬长辈。 小皇帝理直气壮地做怂包:“不见,没见就骂得狗血喷头了,见了不是要骂死朕。” “可是不让她进也不是办法啊,真跑去皇陵告状怎么办!” 威远侯说:“臣听侍卫说,宫门还有人?” 跪在地上的銮仪卫说:“回圣人,回太傅,成国公夫人携儿媳孙媳前来。” 小皇帝说:“让她们进来。有她们在,好歹能劝着姑母点儿。” 湖阳大长公主气势汹汹地进殿,小皇帝跳下宝座往里间躲:“朕突然有些腹痛。” 距离最近的司马韧忙扶住他:“腹痛!那需要宣太医。” 第二百一十二章 湖阳大闹文华殿 就这么一延迟,湖阳大长公主就到了殿内:“拜见圣人。” 小皇帝战战兢兢地说:“姑,姑母快免礼。咦,成国公夫人呢?” 湖阳大长公主说:“成国公的孙媳也来了,男女有别,请各位公卿回避。” 小皇帝脸皱巴巴的:“都回避吧,回避到里间去。” 众人躲到里间,就听小皇帝哭着说,“哎,姑母,其实孩儿可难过了,皇后还没回来,朕每天回宫都难过大半夜,呜呜。” “别嚎了,半天没掉一滴泪。” 成国公夫人走得挺慢,好半天才进殿,拜见圣人。 小皇帝看她满脸皱纹,有气无力的样子,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夫人是皇后的祖母,也就是朕的祖母。皇后代朕受难,兄长也没有回来,朕其实难受得很。” 想到番邦不会待皇后如大梁那般好,姐姐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心如刀割,捂脸痛哭起来。 湖阳大长公主愣了:不是混账到元后丧仪为办理就急着迎娶新后呢?这是干什么呢? 成国公夫人只是红了眼眶,缓慢而坚定地说:“能为国尽忠,是他们的荣幸,是钱家的荣幸。圣人节哀。” 节什么哀!根本不必哀好吗?姐姐很快就会回来的!而且是载誉而归! 想到这里,小皇帝又止住了哭声:“不知道你们进宫,所为何事啊?” 湖阳大长公主问:“圣人看看大家穿的什么。” 小皇帝说:“官服朝服啊!” “皇后驾崩,穿官服朝服合礼吗?” 皇后没有驾崩!哎,可惜你们都不知道,朕还得装傻陪你们,好累哦。 “这个,”小皇帝说,“这不是还没三日吗?三日才成服呢。” “圣人打算怎么成服?” “说起来,皇后还没有发丧呢?您又打算何时发丧?” “皇后梓宫未归,怎么发丧?立衣冠冢吗?那皇后梓宫还迎回吗?” 湖阳大长公主一连几问,问得小皇帝一脸懵:“这,姑母,孩儿没考虑这么多。” 湖阳大长公主痛心地说:“圣人,莫要糊涂,这个时候最该做的是天下素服,遣使迎回皇后梓宫啊。圣人,遣使前往吧!” 遣使?不可以,万一真迎回梓宫怎么办!小皇帝寒颤一下,连连摇头:“不!不可以!” 湖阳有些恼了:“你说什么?黎家怎么有你这么薄情寡义之人,竟然连迎回梓宫都不肯吗?” 成国公夫人拉住湖阳大长公主,说:“皇后崩于异国是国事,圣人立继后是天家家事,原就不相违背。皇后最是牵挂圣人,若看到有新人照顾圣人,想必是能放心的。” “今皇后梓宫未回,无法制定丧仪,请圣人先行立后,待梓宫回再办丧仪吧。眼下并未成服,也算不得冲撞。” “夫人!”湖阳大长公主惊呼,“这怎么可以!” 成国公夫人摆手:“礼法不外乎人情,亡故人怎么也重不过留下的人,变通一下又有何妨。” 礼这种东西,你讲,你守,它就能把你束缚得死死的,不讲不管不顾,它就是个屁。 小皇帝欣然说:“好!”刚好在姐姐回朝之前,将洛阳王和徐家一网打尽! 成国公夫人说:“原礼部尚书林长年是个迂腐的人,不懂变通,革职让他不再扰乱圣人也就是了,不要再治罪了。” 钱家做出那么大的让步,当然是为了救林长年,这才是“亡故人重不过留下的人”。 小皇帝本也不想治林长年的罪,只是没想到竟然没有几个人来劝谏,朝臣的无情无义太令人伤心了。 好在秦正没有虐待他,銮仪卫回报说林长年认为在刑部过得比林府还轻松自在呢。 “好。銮仪卫刑部传朕口谕,释放林长年,让他还乡吧。” 外面有武士应声离去,成国公夫人才说:“臣妇代世侄谢过圣人恩典,臣妇告退。” 小皇帝说:“等等!” “夫人啊,不是林长年自己迂腐,天下迂腐人多着呢,朕不过是提了一句封后,就被林长年在朝堂诘问半天,这若是马上就举行典礼,岂不是要被人骂死。” “您看这?”想让钱家男人上书,请他立新后。 钱家怎么可能退那么多!成国公夫人说:“圣人有能谋善断之臣,想来能为圣人出谋划策的。臣妇告退。” 被儿媳孙媳搀扶着走了。 小皇帝追出去:“你看,朕还没给你让座呢,也没喝杯茶。”转头看到湖阳大长公主,“姑母还在呀!” “你倒是想姑母走是吧!姑母就不走了。” 小皇帝满面赔笑,因为长得眉清目秀,做这些倒也喜人:“姑母,孩儿给您倒茶。” 湖阳大长公主说:“既然娘家都不在乎皇后丧仪,本宫就不说什么了。如果你想少挨骂,就好好给皇后封赏,让她哀荣无限。” “谢姑母提点。” 湖阳大长公主没好气地说:“让你臣工出来议事,本宫倒要看看你们打算怎么封赏。” 徐平成说:“文华殿是圣人与群臣商议政务的地方,大长公主在这里不合适吧。” 湖阳大长公主冷笑:“本宫还觉得无故召藩王回京不合适呢。” “太祖皇帝临朝的时候,御门都许本宫玩,怎么?晨儿,今日姑母连这小小文华殿都待不得吗?” 小皇帝赔笑:“待得,待得。我们赶紧商量一下,该给皇后什么封赏吧,别争论这些无所谓的事情了。” 徐平成说:“圣人英明,臣建议为皇后娘娘的父兄封官赐爵。” 小皇帝说:“好主意。呃,姑母怎么看?” 湖阳大长公主摇头:“最糟糕的主意,成国公的爵位可不是靠女儿换来的。” “威远侯也在此,可还记得当年你前线攻城拔寨,成国公后方安抚百姓、筹集粮草?” 威远侯笑:“如何能忘。” 湖阳大长公主又说:“皇后的父亲做高官,那也是自己堂堂正正考科举,各地宦游熬上来的,不是靠后宫换来的!” “现在圣人要封官赐爵,难道不是对他们的侮辱吗?” 徐家的公爵是女人换来的,徐三孤的官位也是靠后宫女眷换来的。 徐平成羞得浑身火辣辣的,待大事成,一定要先除掉这个恶心的女人。 第二百一十三章 以帝王之礼发丧 小皇帝赔笑:“姑母说得对,那就不封。那,姑母以为该怎么办呢?” 湖阳大长公主说:“自然是封给皇后。” 小皇帝说:“对,封给皇后。” “林长年,礼部——”又想起林长年已经不在朝,“啊,还是交给翰林院想吧。” 湖阳大长公主说:“不是姑母步步相逼,为了表示重视,圣人还是自己选自己定比较好。” “好,朕自己选。” 小皇帝苦巴巴地说:“可是朕读书少,没有什么才华,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好词汇能配得上皇后的盖世之功。朕的皇后,便是唐太宗皇帝的文德皇后也比不上啊。” 小皇帝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就不以皇后封了,按皇帝封好了,等到姐姐回来,发现自己做了皇帝,一定很开心。 可是,谁能替他把这话说出来呢?知情识趣的林长年走了,真是的,林长年怎么突然犯拧,非要争无所谓的“礼”。 小皇帝疯狂暗示:“皇后非常之功,自然要有非常之封赏。”至于怎么“非常”法,就看大家的想象力了。 “史上可还有先例?可有女人比文德皇后更贤德更有功业?”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也想不起谁来。 倒是徐平成最先想起来,不过是不怀好意地提议:“倒是有一个,但是不适合皇后娘娘。” 小皇帝说:“说来听听。” “则天大圣皇后。”徐平成说,“武后称帝多年,也算功业无双。” 湖阳大长公主怒道:“皇后对圣人对大梁忠心耿耿,如何能与谋朝篡位的人比!” 小皇帝弱弱地说:“可她也戴翼善冠,也穿赭黄袍啊!”朕赞成,朕赞成! 徐平成没想到这么明显的谗言小皇帝都听不懂,将皇后比作武则天,他不应该更讨厌钱明月,然后降低封赏吗? 钱皇后的封赏若高了,在朝野形成尊崇她的风气,那么,反对徐家的人会拿她做虎皮反对徐家的,就像现在朝野拿太祖太宗压小皇帝一样。 威远侯恍然大悟,原来圣人的目的在这里! 之前他一直疑惑,圣人并不是个昏庸的,怎么会故意在皇后驾崩后胡闹呢?原来目的是对皇后造成亏欠,然后破礼给她高规格的封赏吗? 湖阳大长公主还在生气:“那是你准许赐封的,不是皇后自己夺来的。” 威远侯说:“圣人莫苦恼,大长公主且息怒,请听老臣一言。” “拿则天大圣皇后比皇后娘娘确实不妥,天后生前称帝,驾崩后以皇后之礼葬。皇后娘娘忠心耿耿未尝有分毫僭越之处,或许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小皇帝皱眉:“什么意思?” “追封钱皇后为帝,以帝王之礼葬。” 威远侯你太棒了,深得朕意! 小皇帝正想同意,徐平成正想反驳,其他人还在震惊中。 湖阳大长公主说:“不行!皇后生前还没有丝毫僭越之处,怎么能崩后再落个僭越的罪名!” 秦正说:“公主多虑了,这是圣人的恩封,怎么能算罪名呢!” 徐平成忙说:“皇后一定不这样想。” 徐平成反对的,本宫就要坚持。 湖阳大长公主转而表态支持:“实在为难的话,就这样吧!也显得本宫的侄子不是无情无义之夫,更不是薄恩寡幸的帝王。” 一句话堵了小皇帝拒绝的可能。 小皇帝说:“敬事供上曰恭,尊贤重义曰恭,皇后此生,可谓‘恭’,就以恭做谥号吧。” 韩书荣说:“不可,恭实际上是给亡国之君的谥号啊!” 小皇帝挠挠头:“这样啊!那,你们选一个谥号吧。” 韩书荣说:“臣不敢议君。” 小皇帝眼巴巴地看着湖阳大长公主:“姑母,姑母可有什么建议?” 湖阳大长公主想了想,说:“昭吧,容仪恭美,昭德有劳。”最重要的是,谥为昭的皇帝,在位时间都特别短。 小皇帝说:“好,就这样吧。工部,选址建皇陵。上谕处拟制,昭告天下。” 泰安公府。 远亲近邻家的闺秀少妇、徐府的丫鬟婢女都围着徐颐侬恭维,这位可是新的皇后啊! 只有徐颐侬心里像是压了一个大石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她是愿意嫁给他,做皇后也是她梦寐以求的,可是,她该怎么面对一个妻子死后不落泪不发丧,急着续娶的男人。 如此无情无义,她怎敢做他的枕边人! 圣人追封钱皇后为帝,谥号为昭,以帝王之礼下葬,着工部选址建山陵的消息传来,徐颐侬又有些难过:他给钱皇后好重的礼遇,竟然以帝王之礼下葬! 那么,她是不是永远都消除不掉钱皇后对他的影响,她是不是永远都要活在钱皇后的阴影下!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太多了,但凡有两个皇后的,哪能少得了比较。 便是民间男子娶了两个妻子,原配与续弦也免不了被人比较一番。 再说林长年,在虽然狭小晦暗,但是干净整洁的牢房里坐着,捧着一本史记看,桌子上摆着酒菜,他拿一颗花生米翻一页书,好不自在。 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前面是狱卒开道,后面是衙役拥护,中间是威风凛凛的銮仪卫。 小小銮仪卫,在皇宫没人正眼看,原来出了皇宫也如此威风。 林长年瞟了一眼,继续看书,庶务劳形,多久没有好好看过书了,再读书,果真品到了不一样的趣味。 只是,那群人走到了自己面前,打开了牢门。 銮仪卫说:“圣人口谕,原礼部尚书林长年无罪释放,许您返乡。” 林长年起身:“这是为何?” “成国公夫人去见了圣人。” 林长年回府换了衣服,安抚了家人,便去见成国公。 曾经一个是炙手可热的礼部尚书,一个是权势煊赫的皇亲国戚,如今—— 两人见面,分外唏嘘。 成国公说:“是孙女连累了你啊!” 林长年摇头:“晚辈为君王尽忠,为圣贤守道,何来连累之说。倒是公夫人为了晚辈,做了好大的退让。” “小孙女若泉下有知,定也是赞成的。” “晚辈有一事与公爷商议。” “尽管说。” “公爷可是打算让人去榆林?”将钱家孙子孙女的尸首找回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只有尽节归 成国公点头,红着眼睛哽咽地说:“霑儿还在外面,总要把他找回来。” “霖儿无官,老夫打算让他去将霑儿寻回。” 林长年明白,找钱霑当然也是为了找钱明月。因为成国公夫人承诺皇帝不迎皇后梓宫,成国公府只能打着找钱霑的名义行事。 “眼下圣人、徐家,乃至满朝文武都看着钱家呢,钱家若有人离京,必然会引起攻讦,以为钱家阳奉阴违,去迎接梓宫。还是晚辈去吧,晚辈无官自由身,哪里都去得。” “严冬将至又路途遥远,贤侄你——” 林长年笑了一下:“晚辈被困京城多年了,终于能出去走走了。” 第二日,林家举家返乡,出京后,林长年便脱离了队伍,家人往南,他往西。 那些都是后话了,眼下最该说的是文渊阁。 过午,威远侯在文渊阁看书,他老眼昏花了,把书拿得远远的,才能看到。 小皇帝中午又经黄粱一梦,梦到钱明月说她不想要那么高的封赏,她还怪他不守礼。果真是姐姐的态度,姐姐就是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越睡越累,小皇帝哈欠连连到了文渊阁,看到威远侯那样子,笑道:“拿那么远能看到吗?” 威远侯忙起身行礼。 小皇帝笑道:“快平身。朕半天没来,难为你还等着朕。” “左右儿孙成年,府中无事。” 小皇帝大笑:“你可真是坦诚,要是别人,得说一些竭尽所能事君之类的话。” 威远侯叹息:“老臣也想竭尽所能事君啊,只是,不知道圣人需不需要臣?” 小皇帝摊手:“此言何意?” “臣知道圣人与娘娘感情甚笃,圣人现在——” 小皇帝笑道:“朕明白了,你不明白朕为什么不悲痛对不对?因为皇后根本就没事啊!” 威远侯吃惊地看着小皇帝。 小皇帝说:“朕了解她,她总会干些旁人想不到的事情。” “她一定藏起来了,故意让京城乱,让那些坏心眼儿的人浮现出来。你等着瞧吧,她回来后,一定抓住他们的小尾巴整治他们。” 原来是难以接受!威远侯只觉得辛酸,不忍叫醒他,说:“原来如此啊!” 小皇帝委屈:“都怪朕不发丧不迎梓宫,这一迎没有梓宫,不是坏了姐姐的大计吗?” “是,是!”威远侯擦擦泪,“臣是太高兴了,才落泪的。” “不过,姐姐去陕西已经够辛苦了,朕怎么能让她回来再收拾京城的烂摊子。” 小皇帝逼近威远侯,低声说:“威远侯,你是皇祖父皇考都倚重的人,朕可以信你吧!” 威远侯跪在地上:“臣还有余热可为圣人分忧!” “我们,朕和你,把京城清理好,给姐姐一个风清气正的朝堂吧。” “请圣人吩咐!” “等洛阳王进京,让他做正使去泰安公府为朕行问名之礼,你辖制京城内外兵力,为朕将徐家、洛阳王统统拿下。同时,让禁卫军将慈宁宫的宫人全部拿下撤换。” 小皇帝说完,心里又有些没底:“皇后将京城内外兵马都交给你辖制,你应当是朕可用之人吧!” 威远侯说:“圣人放心,臣必不负圣人与娘娘重托。” 小皇帝说:“这样就好,你如果不好好干,害得朕遭遇不测,皇后带着陕西兵马回来,肯定饶不了你。” 威远侯说:“圣人放心!此事不难,谋定而后动,大事可能。” “只是,洛阳王是朕的兄长,你说,朕这样行事,天下人会不会耻笑朕?” 小皇帝拙劣浅白的试探,威远侯岂会不明白:“洛阳王之心,已经路人皆知,圣人想想娘娘离京前的表章,就明白了。” 小皇帝感慨:“姐姐离京前,可是什么都安排好了。” “那朕就将身家性命和天下安危交给你了。” 此时,一封八百里加急正送往京城,榆林发来的,讲述突力背信弃义及中西路兵马大军出击的情况。 第二日,小皇帝西角门视朝时,这封奏折还没送到,当时他们讨论的重点是:需要选出新的通政使和礼部尚书。 大家七嘴八舌地举荐了一群人,怎么都达不成共识。 那些人是谁,小皇帝也不认识,也不知道怎么用:“别吵了,朕早有主张,礼部交给洛阳王,通政司交给南阳王。” 藩王怎么能做京官!韩书荣想谏,小皇帝已经一溜烟儿地离开宝座,跑了! 按礼,这圣人离宝座要鸿胪寺官员喊了“圣人降座”才行,现在小皇帝倒是越来越习惯撒腿就跑了。 威远侯说:“韩尚书,且忍耐,莫冲动。吏治关系社稷安危,大梁此时万万不能没有你。” 韩书荣叹息一声:“多谢侯爷提点。” 第二日下午,小皇帝在文渊阁跟安国公学诗书罢,笑容满面地闲聊时,銮仪卫来报:“榆林八百里加急!” 小皇帝瑟缩了一下:“不看!嗯,明天再看。” 安国公说:“圣人还是看看好。” 小皇帝慌张往廊下跑:“榆林能有什么好事情!” 安国公索性接过来,自己看了一下,追上去,说:“双方约定交换人质,但是突力背信弃义,来的人穿着大梁的服饰,却是假扮的。” 小皇帝倚在墙上,站立不住。 “谢监丞认为皇后性傲,若非遭遇不测,宁可毁了凤冠翟衣也不会给突力人穿。杨元帅命大军出击,蓝钰将突力的贤亲王打下马,我们大胜。谢监丞写奏折时,大军已经出榆林,誓要报仇雪恨!” 小皇帝呆若木鸡,没有理解安国公说的什么,只恍惚意识到,谢文通也说皇后没了! 姐姐,有可能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皇帝仿佛死了一般,浑身没有半点儿生机。 突然一阵微风拂过,吹在他脸上。小皇帝似有所感,转头看着红墙。 姐姐,难道是你来了吗? 心脏又是一阵绞痛,泪珠滚滚而落。 骗人,说好的“再话别离事”呢! 你只做到了尽节归。尽节归,果真不详啊! 小皇帝的心脏空出好大一块,呼哧呼哧灌着冷风。 第二百一十五章 钱时延得到消息 以后,再也没有人在他累的时候为他揉揉捏捏了,再也没有人帮他出谋划策了,再也没有人陪他一起吃饭了。 啊,其实会有的,只要他想要,马上就会有的,可是,他只想要她啊。 姐姐,姐姐—— 小皇帝在心里呐喊,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就是说不出话来,泪无声地划落。 “圣人!”安国公担忧地说,“圣人节哀!” 小皇帝终是站立不住,委顿在墙角无声流泪,嘴唇颤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皇后驾崩的消息不是刚传来,怎么现在哭成这样!当时不哭,莫非是不信? 安国公恨死自己了,为什么非要让他知道! 再看那奏折,突然欣喜地说:“圣人,谢监丞也没有确切的消息说皇后驾崩了,或许皇后娘娘没事呢。” 饮鸩止渴吧!先让皇帝振作起来,免得出什么事情:“圣人,您想,如果没有换回两个儿子,突力王怎么敢贸然对娘娘出手?” “他们一定留着娘娘直到他们儿子回营,可是,大梁早早发现那是假的,大军攻击且大获全胜,突力更不敢对娘娘不利,他们要留着娘娘向大梁求和呢。” 这话安国公自己都不信。 但小皇帝愿意相信安国公的话,擦擦泪说:“你说得对,你说的太对了,她肯定没事,过不多久就回来了。” 安国公趁机劝谏说:“圣人要整肃朝纲,广施仁德,娘娘回来一定会很开心的。” 小皇帝愣了一下,说:“朕偏不,朕就要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她看不下去了,就回来了。” “娘娘回来会生气的。” “那她赶紧回来教训朕啊。” 谢文通是在中路大军全部出榆林后,才给京城写奏折的。 但前一天,也就是交换人质不成打起来那天,谢文通回到榆林城第一件事就是给钱时延写信,命留在榆林的銮仪卫快马加鞭往西安送。 几乎在小皇帝接到八百里加急的同时,钱时延也接到了谢文通的书信。 谢文通给钱时延的书信非常客观,详陈当时的情景,并说“皇后境况不明”,众人以为或遭不测,群情激奋,誓雪此恨。 当时,钱时延正跟石敬天、姜鹏程整理军需案的案卷,看到这封信直接跌坐在座位上。 “钱大人,怎么了?” “大人小心!” 石敬天和姜鹏程忙上前将他扶起来,钱时延掩面流泪,口不能言。 石敬天与姜鹏程面面相觑,石敬天说:“大人,若有需要下官的,尽管开口。” 钱时延说不出话来,将信推给石敬天。 石敬天他们看了,也是痛哭流涕,他们觉得谢文通怕刺激钱时延用语含蓄,说是生死不明,其实就是暗示皇后已经驾崩了。 钱时延哭,是父女亲情。 石敬天他们哭,是君臣大礼。 姜鹏程率先冷静下来:“京城闻讯必生变,这案子只怕我们就管不了了。” 石敬天说:“大人,我们要在圣旨到之前,做些什么。” 比起干巴巴地劝节哀,让钱时延找个发泄的口子更好。 石敬天留下整理卷宗,钱时延和姜鹏程带领衙役皂隶查抄了相关人员的府邸,缴获的金银财宝登记造册,然后买粮买药送到边关。 再说钱明月,挨过漫长的黑夜后,等来的明天却不光明。 第二天一大早,突力军用饭,钱明月也饿了,然而努尔丹来了,一看那两床破棉被就怒了:“谁给的?找死吗?将人找出来,小爷要将他扔到沙漠里去。” 钱明月说:“你不觉得这样白费力气毫无意义吗?与其在这里大喊大叫,不如去问问你哥或者你们大王,除了他们,谁敢来,谁又来得了?” “也是,”努尔丹满脸嫌弃地用脚踢踢那被子,“这么脏,天再热一点儿,不得爬满苍蝇啊!堂堂一国皇后,活成这样,啧啧,你们皇帝知道吗?” 钱明月抱起被子来,那是一个异族汉子的情谊呢,笑道:“还不是你们大王太小气,有羊毛毡啊,羊皮袄啊,不给本宫用。” “别本宫本宫的了,这里可没宫!” 努尔丹握刀:“跟小爷走!” “这么小就称爷,当心老得快。” 努尔丹冷笑:“看你还能嘴硬及时?” “你要带姐姐去哪里?” 努尔丹挑衅地笑:“怕了?当然是在小爷出征之前,把你这个祸害拴好。” 他把钱明月关到一个帐篷里,笑道:“没有小爷的允许,任何人不准靠近,谁也不能给你送一口吃的,你最好祈祷小爷早日凯旋,不然,你就饿死渴死在这里吧。” 钱明月笑:“打败仗回来也一样啊。” “看你还能嘴硬几时。” 努尔丹对突力王说:“梁队要报仇,自然要找到大营来,那么多人马必然沿着水草丰满的地方走,不然他们会渴死在大漠中。若是埋伏在必经之路坎塔尔湖旁边,必能给大梁当头一击。” 突力王被说服了,让努尔丹出兵。 努尔丹带领人马埋伏在坎塔尔湖旁边的土丘后面,当日傍晚,便遭遇了梁军。 梁军人困马乏,突力以逸待劳,梁军阵列未布,突力早已排好阵势。 这一仗,大梁仗着人多和将士满腔仇恨,才没有吃太大亏。说起来,是努尔丹胜了。 “就你们这样的,还想偷袭我们大营?来吧,小爷等着。” 钱明月结结实实的饿了一整天,没有一粒米、一块肉,哪怕一滴水,肚子起初还咕咕叫,后来胃就有些痉挛了。 外面有不少突力军在驻守,尚保钧等人来过,但是进不来。 钱明月为了避免他们跟人冲突,闹起来失了大梁的体面,让他们回去了。 她不知道努尔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是胜是负,躺在床上不说话不走动,积攒体力。 钱霑他们情况也不好,突力王烦透了这些巧舌如簧、蛊惑人心的文人,便将他们分开关押,严加看守,他们都失去了自由,什么都干不了。 半夜,钱明月睡得昏昏沉沉的,突听突力军营沸腾起来,人声喧嚷,马声嘶鸣,还有欢笑声,还要歌舞声,看起来是打了大胜仗。 钱明月心痛地闭上眼睛,怎么还是打不过突力呢?! 害得将士们战死沙场,她是不是罪孽深重。 第二百一十六章 杨士钊 突力王亲自给努尔丹庆功:“好样的,果真是少年英雄啊!比你哥当年丝毫不差!哈哈哈,好好地打!让梁军知道我们的厉害!” 努尔丹端了牛羊肉和加了奶的茶,进了钱明月的帐:“来啊,梁皇后,吃点儿庆功的羊肉。” 钱明月说:“你不知道什么叫胜败乃兵家常事吗?” 努尔丹狂妄地说:“还真不知道!小爷我只知道什么叫胜利!” 钱明月嗤笑:“你哥还下不了床吧。” “你!”努尔丹大笑,“那是他的事情,小爷是不可能失败的。” “好,我们走着瞧!” 努尔丹讽刺地说:“走着瞧的意思是你一时半会儿不想死喽。” “因为你的自作聪明,梁队伤亡惨重,你算得什么皇后?还爱民如子呢!你自己信吗?” “这肉是很香,可是这是用你的臣民的血换来的,你吃得下吗?” “但凡有一点儿良心一点儿血性的人,都受不了这种耻辱吧。” 钱明月起身,坐在座位上,先喝奶茶,再割肉吃,不疾不徐,体态:“啊!你竟然真的吃得下!你竟然是一个毫无骨气毫无血性的女人!你说你这个姿态如果被梁国人知道,他们还会尊敬你吗?” 钱明月吃饱,才说:“你知道卧薪尝胆的故事吗?” 努尔丹笑:“不知道,小爷不爱听那些。” 钱明月起身,慢悠悠地说:“无他,只是告诉你,不要小瞧一个能够忍辱偷生的人,本宫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本宫有大事要做。” 努尔丹耸耸肩:“小爷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大事能做成。” “我们都还年轻,多得是时间显示自己的能耐。” 努尔丹走后,钱明月再也硬气不起来,担忧得自转圈,连胃里隐隐的不舒服都忽视了。 坎塔尔湖附近,完全算不上士气低迷。 杨士钊带着众将巡视,寻找安营扎寨之地。 一个小将说:“这里是定边县,旁边那条河叫红柳河,之前这边属于榆林都司管辖,这边还有卫所的屯田,只是突力大军南下,榆林防守不住,才被突力侵占了。” “这一带土壤疏松,河岸经常出现坍塌,所以这条河又叫无定河。”就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那个无定河! “有时候河水会截弯取直,剩下的河道就成了牛轭湖,坎塔尔湖就是牛轭湖。” 杨士钊皱眉:“我们若在此安营扎寨,突力在我们上游,一旦他们拦截河水再决堤,我们将有灭:“元帅打算怎么做?我们的人马需要水!” 杨士钊说:“大军必须远离河湖,不然有我们难以预料的危险。” “得多远?一旦河流开了口子,可能会冲十几里。如果撤离十几里远,我们的人马用水就困难了。” 两难的境地,杨士钊想了想,说:“用餐后,人员再往后退,命人专门巡守河岸,若水文出现异样,及时来报。” 杨士钊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巡守河岸的官兵报告,说河水水位明显下降了。 怎么办?就算大军现在进攻,粮草辎重带不走啊! 杨士钊用了最笨也最踏实的方法:“深挖河流故道,将牛轭湖彼此连通,留出了蓄水的空间。” 后来,这些临时挖通的渠被称为中路渠,是这一带人民重要的灌溉工程。 等到上游的水奔腾而下时,努尔丹也携铁骑呼啸而来。遇到严阵以待的梁军,好一番厮杀,伤亡惨重,铩羽而归。 努尔丹郁闷地回到军营,垂头丧气的样子还蛮可怜。 突力王安抚道:“这打仗哪有真正的常胜将军,一阵赢一阵输有什么要紧的。原本想着打赢了拿皇后勒索一些绫罗茶叶,实在不行,我们就把皇后还给他们,这仗不打了,我们也不亏本。” 听到不打了这样的话,努尔丹愈发郁气难平,怒气冲冲地跑到钱明月的大帐:“喂!” 钱明月将土铺在桌子上,写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喂!”努尔丹抬脚踩在桌子上,“死女人!” 钱明月拍拍手上的沙土,抬眸:“胜败兵家常事,何必这样!” “你尽管说风凉话,小爷不高兴你没饭吃。” 钱明月起身,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泥土,说:“你这边败也不会是大败!本宫听说,西边黄河边你们还驻扎着大军呢,那边什么情况?” 努尔丹从来没有过问那边的情况,信口胡诌:“当然是大胜了,有个姓李的梁将战死了,哈哈哈。” 姓李,钱明月一阵心痛。 “听说他冲锋陷阵最勇猛,所以就战死了,据说跟你是亲戚才会那么拼命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心痛?” 钱明月正色说:“自从两国起战事,多少兵将战死沙场,他们也是他人的父亲、哥哥、舅舅。保家卫国是武将的职责,马革裹尸是武将的荣耀,何痛之有?” “那你就好好享受这荣耀吧!” 努尔丹说:“真是死鸭子嘴硬!” 钱明月说:“放心,你们也有机会享受这荣耀的。” 比起中路这边的举步维艰,西路可就顺利多了。 杨士钊调给周方正的兵马到了,他们有了人数的优势;加上突力西边的英亲王指挥不善,梁军势如破竹,杀敌无数,就连对方派去给大营求救的兵马,都被大梁拦住杀了。 努尔丹回到大营,问起西边的情况。 突力王说:“西边没消息传来,想来是没事的。你不知道,大梁的兵力都紧着京城,西边空着呢,哪有兵力主动出击啊。” 努尔丹去见贤亲王的时候,说起这事儿来:“你说梁皇后好笑不好笑,中路大队人马都赢不了我们的,她怎么敢问西路!” 贤亲王心头咯噔一下:“不好!梁皇后有此问,可能是兵马已经往西路转移了。” “当初西路缺少兵马并不代表现在西路也缺少人手,眼下没有任何消息,不是好事!你派人去查探,多派几个人。” 这次查探历时两夜一日,派出三波十余人。 第二百一十七章 赵崇敬来访 努尔丹打败仗那一日,钱明月没有一口吃的,他们派人探访英亲王的那日,钱明月也是水米未尽。 她饿得肚里火辣辣的,头晕眼花,双腿酸软根被没有力气站起来。 入夜的时候,赵崇敬前来,塞给努尔丹一块碧玉配。 “好玉,小爷收下了。想见皇后?没门。” 赵崇敬说:“我是太后的人。” “太后皇后素来不和,京城附近有一只驻军,历来能够左右帝王的变更。尚保钧是先前的指挥使,我是现任的。太后费尽力气将我换上去,皇后离京将我带出来。” 努尔丹听得云里雾里,这个那个搞得人头疼:“总之,你跟皇后不是一派,对吧。那你进去干什么?说几句风凉话?嘲笑她践踏她?那可不行。” 赵崇敬说:“不然呢?我难道还能好言劝慰不成?做不到,玉佩还我,不见了。” “那个女人你嘲讽几句有什么用!她回去后会整死你的!不如,你杀了她。” 努尔丹递给赵崇敬一把刀:“你敢不敢杀了她?” 赵崇敬愣了一下:“倒是有这个命令。” “你不敢?” 赵崇敬说:“不敢。下令之人不为我担一分罪责。” “你倒是实在,那你不会是想去投靠皇后吧?” “皇后岂能信我!” 努尔丹倒是好奇赵崇敬想干什么:“行吧,你进去吧。” 然后偷偷溜外面去听。 钱明月躺在床上,尽力节省力气。看到有人进来,只侧头看了一下。 赵崇敬进门先行礼:“臣拜见皇后娘娘。入夜进娘娘帐内,多有冒犯,请娘娘恕罪。” 赵崇敬?他来干什么!努尔丹怎么会放人? 钱明月扶着床坐起来,身姿端正:“免礼吧,你来嘲笑本宫?” “臣只是想劝娘娘回宫之后,莫要再过问朝事。” 钱明月挑眉:“本宫过问得不好?” “朝事不是女人该问的。” “太宗皇帝都准本宫问,你有什么资格说本宫问不得?” 赵崇敬说:“非是怀疑娘娘的能力,女人要注重名节。” “娘娘此番回宫,必然有人质疑娘娘的名节,到时候娘娘该如何应承?” 钱明月冷笑:“本宫敢离宫,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本宫何惧之有!谁敢质疑,杀了便是!” “如果是太后娘娘质疑呢?” 钱明月阴测测地说:“杀她身边人,杀尽杀绝!你放心,回宫之后,必是一番腥风血雨。” “有北门军在,娘娘杀人就毫无忌惮吗?” “北门军!”钱明月嗤笑,“本宫回去的路上把你弄死,北门军还掌握在徐家手里吗?” 赵崇敬回头看了一眼门,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帕,帕子里几块凉肉,放在钱明月身边:“娘娘杀了臣,回宫可不好交代。” 钱明月挑眉:这是干什么? 赵崇敬使个眼色:“娘娘,您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钱明月看了一眼帐篷,说:“本宫临朝称制,还需要向谁解释不成?” 赵崇敬说:“娘娘若真有能力控制朝纲,为何说好的硬取榆林变成入突力为质?难道不是因为圣人传旨不准吗?” “结果呢?落得跟个乞丐似的!” 钱明月大怒,撸下金镯就砸:“你胆敢嘲笑本宫!本宫便是再没落,身上的佩饰也能买你命。” “谢娘娘赏赐!” “滚。” “臣告退。” 赵崇敬出去,看到努尔丹鬼鬼祟祟地往外跑:“您想听进去听就好,不用躲躲藏藏。” 努尔丹撇嘴:“小爷才不想听呢!小爷忙着呢,明日大军出击,必定生擒杨士钊。” 钱明月拿起那锦帕,边上还用炭写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钱明月捏了一块肉,干干硬硬的。可是太饿了,还担心被发现,囵吞嚼嚼就咽下了,那肉到胃里还是冰凉的。 吃了总共约莫有拳头大小一块肉,钱明月胃里像是放了一个凉凉的石头,肚里还有些饿、非常渴,到底不觉得自己奄奄一息了。 这难熬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钱明月不免怀念皇宫里的日子,尊荣享受不说,还有俊俏可爱的小夫君。 可是,战争一旦拉开,哪那么容易收住的。 是夜,梁军袭营,外面火光冲天,杀声阵阵。 钱明月盼梁军赢,又怕大军来了把自己这个乞丐乱刀砍死,死在自己人手里,可真是太窝囊了。 梁军来势汹汹,突力又没有太强的守土意识,他们的人马有人撤离、有人防守,但没人顾得上钱明月。 钱明月这边防守越来越弱,不时有梁军冲进来。 一个梁军将士冲进帐内,举刀要砍,钱明月怒斥:“混账东西,连本宫都不认识吗?” 那士兵愣了一下,另一个跟着进账的人说:“突力最狡诈,又弄出个假皇后骗我们。杀了她!” 钱明月躲都无处躲,正命悬一线的时候,几个身影冲进来。 他们拿着棍子、马鞭跟梁军对战,纠缠在一处。 有人从外面弄破帐篷,将钱明月拉出去,是火族人。 钱明月踉踉跄跄跑出帐子,外面大梁军士与突力战作一团,各有死伤。 不时有人过来想砍杀他们,火族人拿着棍棒抵抗,非常无力。好在他们非常熟悉地形,分散开来,几个人掩护着钱明月藏到马棚中。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钱明月缩在马棚的草料垛里面,用草料将自己围起来。 一个举着火把的突力人被梁军砍掉胳膊,火把落在地上,引燃了散落的干草,干草迅速燃向草垛。 火族人惊慌失措地将钱明月扒出来,拽着几乎走不动的她往北跑,那里火光最弱最清净,可能双方都没有布兵。 地不平,有土埂,钱明月慌乱中跌倒。 不知道是谁的兵被杀,尸体砸在她身上,血溅在她脸上,又热又腥,带着绝望。 钱明月感受到一股绝望灰败之气的冲击,击溃了连日来她强装的坚强,击垮了她建功立业的勃勃野心。 此刻,什么威望什么功业都不重要了,她只想要世间和平! 只剩两个火族人带着钱明月跑到了数里之外,缩在土坑中,看着突力人撤离,梁军追杀。 东方鱼肚白,大军走远了,钱明月没有叫醒趴在土中睡得香两个火族人,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第二百一十八章 火族人的情谊 突力大军被大梁兵马半包围在一个叫驻马坡的地方,捡到一个乞丐一般的探子。 “我们奉命去西边探查军情,中途被大梁兵马截杀,只小的一个人埋在沙堆里逃了出来。” “英亲王重伤,部下伤亡惨重。” 这下不用别人说,突力王直接不认了:“不打了,不打了!请梁国皇后过来!归还皇后,重新和谈。” 众人这时候才发现,梁国皇后不见了。 努尔丹跪地请罪:“大王,臣没有杀钱皇后,只是忘了将她带走。” “大军撤离的时候,随手带了钱霑等梁国随从,但慌乱中忘了安排被单独关押的钱皇后,臣安排不周,请大王降罪。” 贤亲王忙说:“大王,梁国袭营,努尔丹要保证大军安全撤离,舍命厮杀,哪里顾得上后面的事情。” 突力王说:“哪个怪他了,只是现在怎么办?” 一个将士说:“就怕她已经被梁军杀了,哪个士兵能认出她来。” 努尔丹说:“臣愿意带人回去找,是生是死,总要有个说法。” 贤亲王说:“不可!带得多了,容易被发现;带得少了,你可能无有自保之力。” 突力王说:“是啊,你是员虎将,还是留着阻截梁军吧,派别人去找也一样。虽然他们不认识梁皇后,但沙场上本来就没几个女人。” “阻截?”努尔丹说,“大王是准备撤离吗?” 这时候,“撤离”就是“逃跑”的近义词。 突力王有些羞窘,又有些恼羞成怒:“不然呢?打吗?我们打得过吗?我们多久没有胜仗的消息了?” 贤亲王忙替弟弟开脱,说:“臣等只是想问,大王打算撤到哪里去?梁国皇后曾经野心勃勃想夺河套。” 突力王怒:“河套?想得美。” 贤亲王说:“黄河百害,唯利一套,那里是突力唯一盛产粮食和丝绸的地方,民风又不甚彪悍,对大王予取予求,怎可拱手让人。” 突力王说:“我们还有大批人马,不如跟他们大战一场,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泥捏的。” 激将突力王,对贤亲王来说太容易了。 贤亲王说:“臣还能戎装上阵。” 突力王忙说:“哎,不行不行,你伤还没痊愈,战场上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贤亲王说:“大王,若论杀敌,多臣一个不多,但若论指挥,努尔丹他们还是不如臣啊!” “臣一定要去!大王,臣愿登战车指挥。” 努尔丹说:“哥,您说错了,有大王在,你怎么能指挥三军呢。” 许多人不爽贤亲王已久,趁机都说:“有大王在,哪里用得着你指挥呢。” 突力王被吹捧得豪情万丈:“那就大王我亲自指挥吧!” 努尔丹笑道:“是时候让梁国小儿见识见识,突力王的风范了。” 贤亲王也笑道:“此番杀鸡用了牛刀啊!” 突力连战连败,士气消沉,大王亲自坐镇指挥,必能大大提振士气。 突力才开始变阵,大梁的兵马就冲下驻马坡,刀对刀枪对枪,兵对兵将对将,戟沉厚土,血染黄沙。 再说钱明月他们,等日出东方,火族人醒后,就找了战死的马,划拉开,借着地上还冒烟的火把,找来破掉的帐篷等物,点火,烤肉。 腥膻、柴、毫无味道都能忍,在极度的饥饿面前,什么都不值一提。 钱明月吃了肉,更渴了:“好渴啊。” 火族人听不懂。 钱明月指指嘴,做了一个咕咚咕咚的动作。 火族人笑着点头,又带她找到河边,要去河里取水。 钱明月拉住那人:“不可以,危险。” 他们语言不通,钱明月就死死拉住他,一脸担忧。 最后,另一个火族人将那人劝回来:“她好像担心危险,不去河里也有办法取水。” 在河边的土地上挖个深坑,不一会儿,就有水渗出来,钱明月捧了喝,然后火族人才捧了喝。 等大家都喝好,钱明月洗了脸,整理了头发,才说:“我们走吧。啊,你们听不懂。” 往前指指,率先开始走。必须找到人,不管是突力人还是大梁人,荒野求生可不是好玩的,没吃没穿的,可能熬不几夜就冻死在这里了。 火族人拦住她,说了半天说不通,指指嘴,指指肚子,又指指路。意思说:“路途遥远,要带点儿吃的充饥。” 钱明月也不确定得找多久才能找到人,她是饿怕了。 于是,他们又返回割马肉烤,忙活大半天,才包了足够的肉,沿着马蹄的痕迹一脚泥一脚水地往前走。 一里路,走得还挺闲适。 五里路,走得腿都快断了。 八里路,钱明月再也走不动了。 坐在沙土上,揉揉腿,落泪:“太累了,我走不动了。” 火族汉子蹲下,指指自己的背,意思要背她走。 钱明月摇摇头:“你们肯定也很累,怎么背得动我。” 这里是双方争来打去的地方,一个百姓都没有,她想投宿都找不到地方。 只能劝自己:事辍者无功,耕怠者无获,你若灰头土脸地死在这里,前面吃得苦、受得罪都不会有回报了。徐平成会得意地笑,徐太后会开心死的。 恨比爱更能激发人的斗志,想到徐平成那张恶心的脸,钱明月狠狠地啃了几口冷肉,爬起来继续走。 入夜时分,远远能看到前方火光冲天,这是又打起来了啊! 钱明月膝盖痛,腿酸痛,胯骨痛,浑身就没有不痛的地方。 她彻底跑不动了,也不知道将士们连夜行军是怎么个感受,哎,如果她能追上去多好,她一定会阻止这场战争的。 可是,她现在即便爬,也爬不了几尺了。 钱明月坐在土丘上:“我们不走了,在这里歇歇好吗?” 火族人也精疲力竭,都跟着坐下。 “怎么办!晚上很冷。” 火族人听不懂,钱明月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火族人去拔干草,钱明月也去,他们找了干草、树叶,做了一个褥子,盖上从战场捡来的帐篷皮,从死人身上趴下来的衣服,这就是他们今夜安歇的地方。 里面倒也暖和,钱明月却毫无睡意,看着远方的火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暗淡。 这是好事儿,说明梁军把突力驱逐更远了。 钱明月高兴之余,还有些绝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追上他们。 第二百一十九章 凤凰浴火重生 战事一直持续到黎明,努尔丹率军殿后,保障突力王他们退出十几里。 梁军也累了,收兵原地歇息。 突力军营士气低迷到了极点,努尔丹说:“反正他们在梁国人眼里已经是死人了,不如杀了他们,提振士气。” 突力王出师不利,也很想杀人泄愤:“好啊!将人押上来,祭祀天神!” 哪怕被捆绑,要被杀头,大梁男女老少没有一个恐惧哭泣的。 李兰英心想,先帝啊,老奴保护不了皇后了,还是下去伺候皇后吧。 钱霑用突力语说:“我大梁素来睦邻友好,从不主动侵占邻国一分一毫土地。杀人岂能挽回败绩,不如以我等为筹码,与大梁重新议和。” 努尔丹抽了他一鞭子:“收起你的花言巧语,重新议和?你觉得梁国会因为你们几个小官就跟我们议和吗?” 钱霑说:“我等固然轻微,大梁不会因为我等而议和,杀了我们又对大梁有什么损伤呢?对突力又有什么益处呢?何不将我等与皇后一起送回大梁,邻里修好。” 努尔丹说:“皇后?你们皇后不知道死哪里了呢!”阴阳怪气地说,“你说,你们皇后死了,梁国还会跟我们议和吗?” 死了?钱霑心头一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乱军之中,梁军难道能认出她是皇后吗?” “可是突力军中有人能认出!” 钱霑坚定地说:“他们一定会保护她的!” “突力军中?”努尔丹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你什么意思?” 钱霑艰难地说:“这样吧,你放我回大梁,我必能找到皇后,让两国重回和平。” “想得美!”努尔丹抬腿将钱霑踹倒,举刀要砍。 贤亲王闻变走来:“干什么呢!”听了钱霑的话后,想了想,“好,本王让你走!其他人,暂且押回去看守。” 钱霑得了自由,没用马,徒步往梁军营帐走。骑马,可能被一箭穿透,慢慢走,才有可能进去。 巡逻的梁军将刀逼在他脖子上:“突力的探子,好大的胆子!” 钱霑说:“你们既然抓了探子,何不交给你们元帅去审?” 梁军觉得不对劲,还是将他绑了,去见杨元帅。 “元帅,我们抓到了梁军的探子,会说汉话。” 杨士钊惊叹:“突力军中会说汉话的不少啊!” 一个将军说:“此地胡汉混居,许多人都会。” “带进来,本帅好好审问。” 一见那灰头土脸、胡子拉杂的年轻人,顿时愣了:“你!”好熟悉的眉眼啊! 钱霑苦笑行礼:“下官见过杨元帅!” 杨士钊大喜过望,跳下帅椅:“钱少丞!你还在!”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快,快松绑。” “少丞既然平安归来,皇后娘娘呢?其他人呢?可都平安?都没被害吗?” 钱霑笑:“元帅放宽心,娘娘与下官等都没有被害。” 杨士钊深吸一口气:“谢天谢地!祖宗保佑!娘娘呢?” 钱霑急迫地问:“下官正想问呢!娘娘被关在大营的东南侧,你们从东面进攻,可有伤到皇后娘娘?” “东南侧!东南侧的营帐被火烧成灰了!” 杨士钊的心仿佛坐了过山车:“牛将军是先锋,攻的东南侧,快去问他,兵士们有没有遇见一个女人。” 钱霑的心揪得难受,如果娘娘被自己人误杀,就太荒诞太残忍了! 好一会儿,才有两个伤兵过来,跪下说:“有个女人,我们一冲进去,她就骂我们混账,自称本宫。我们,我们——” 钱霑心急如焚:“快说!” “我们以为是假的,突力总是骗人——” 杨士钊飞起一脚,将人踹到一边:“造孽啊!拖出去,斩!” 钱霑自己都快站不住了,还是拉住杨士钊:“元帅,听他们说完。” “我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有人冲进去,跟我们打,救走了娘娘。然后,我们就不知道娘娘去哪里了。” 钱霑松了口气,问:“可是头上包着头巾,头巾上有火纹?” “小的没注意。” “小的不知道那是娘娘啊!战场上只知道杀敌,没注意分辨。” 牛将军恨声道:“我们是偷袭,突力哪里知道,难道会找人穿好凤冠华服等着?你们就是没见过皇后娘娘,看衣服也应该知道啊!” 小兵慌忙脱罪:“娘娘没戴凤冠,头发蓬乱,衣服脏兮兮的,哪里看都不像娘娘啊!” 这话真是如钢刀插入在场的人心中。 杨士钊红了眼眶:“大梁金尊玉贵的皇后,跑到突力受的是什么罪啊!” 钱霑说:“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快,我们带人去找。” 杨士钊说:“娘娘被救走,可能还在突力军中。” “救走娘娘的不是突力族人,边走边解释吧。” 清早,钱明月和火族人生火烤肉,想着吃完后就去找人。 钱霑他们看到尸骨累累的战场、荒无人烟的原野,心里有多忐忑,看到那股青烟就有多激动。 听到马蹄声,钱明月惊惶站起,火族人也拿起武器拱卫她。 昨夜就有一队突力兵走过去,他们藏在草里没被发现,现在是大白天,恐怕不易藏身。 待人走近,看到熟悉的服饰,钱明月轻抚头发,笑了,灰扑扑的衣服、夹着干草的头发难掩她身上久经淬炼的王者之气,扒开火族人,走上前。 钱霑他们远远下马,快步上前跪拜:“臣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火族人有点儿明白,又有点儿不明白,也懵懂地跟着跪下。 “诸位爱卿快请起!”钱明月转身去扶火族人,“起来!” 大梁人起来,火族人也跟着起来。 眼看皇后娘娘头发蓬乱,穿着不知道从什么人身上扒下来的破皮衣,沾着血迹,更少不灰尘泥土,活脱脱一个乞丐! 杨士钊落下虎将泪,再度跪下:“臣救驾来迟,让娘娘受苦了。” 钱明月笑:“元帅快平身,本宫无事。”指着火族人说,“他们多次救本宫,于本宫有大恩。” 第二百二十章 钱霑 杨士钊向他们行礼,火族人愣愣地后退了一步。 钱霑用突力语说:“你们救了我们娘娘,大家都很感激你们。” 一个火族人说:“娘娘答应的事情,不要忘了。” 钱霑说:“娘娘请上马,我们去大营。”路上,跟钱明月说了那件事,“臣擅作主张,请娘娘恕罪。” 钱明月笑道:“你做得主张好极了,如果没有他们,本宫可能就没今日了。你尽管告诉他们,本宫一定带他们走,安置在富饶的土地上。杨爱卿没意见吧?” 杨士钊说:“如此大恩,自然当涌泉相报。” 皇后娘娘安然回了大营,只是用布幔围着,谁也没有见到皇后娘娘的尊容——皇后娘娘的尊容不能见人。 大梁皇后在大梁,当然得摆出皇后的威仪来,破衣服不能穿,事情不能自己去做,仪容不整不能见外人。 可急行军哪有什么好衣衫,谁也不敢让皇后穿别人的旧衣衫,于是,钱明月只能还穿着那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衣衫,缩在帐内等人去榆林城给自己取衣衫,吩咐事宜都隔着大帐。 钱霑担心其他人的安危,说:“臣须得回到突力,告知此讯。娘娘可愿就此化干戈为玉帛?” “自然愿意!辛苦大哥了。” 打了这么久的仗,终于看到了停止的希望。 便是钱霑不回去,突力也能感受到大梁军营那种欢欣鼓舞,他们的皇后竟然回去了! 突力王郁闷:“她有几条命,竟然能从乱军中逃生。” 努尔丹说:“不是她命多,是有人舍命保护她。” “谁?” 努尔丹说:“臣怀疑是对大王不忠的某部。”青部! 贤亲王说:“无凭无据,勿得胡言。” “这种事情,往哪里弄凭据去?” 钱霑回到突力,见到突力王说:“我大梁皇后已经平安到了梁营,请释放大梁楚宁远等人。” “大梁愿与突力以无定河为界,互不侵犯。此前签订的榆林和约全部有效。” 贤亲王说:“既然贤皇后已经回到梁营,可否告知是谁救走了她?” 钱霑说:“是火族人,火族三千多人口要吃要住,花费不少,突力想必已经不堪负累,不如让大梁代劳如何?” 突力王勃然大怒:“说什么负累什么代劳,不过是想要走我们的奴隶。欺人太甚!要走自己的人就算了,还要我们的奴隶!” 努尔丹说:“你们要,我们就偏不给!吃里扒外的东西,留着也没用。” “你们给了火族承诺是吧?大不了我们把火族人全杀了,让你们落个背信弃义也好!反正我们不怕落个残忍的名声。” 钱霑说:“将军说笑了,火族被你们诛杀,怎么能算我们背信弃义。” “总之是你们无能,无法兑现承诺啊。” 钱霑不理努尔丹,说:“大王既然说那是奴隶,不如将奴隶卖给大梁如何?” “好啊!一个奴隶一卷绸缎,本王要最好的。”他说的卷,就是匹。 钱霑说:“一米丝绸一两黄金!大王的奴隶可是比马还值钱啊。” “在草原上一米丝绸可不值一两黄金。一匹绸缎两个奴隶,不能再商量了。” 火族三千多人,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弄一千五百多匹绫罗去。 钱霑说:“此事使臣不能做主,需要与皇后娘娘商议,请大王将皇后娘娘的随从叫来,臣带他们一起回大梁。” “等你们娘娘想好价钱再说吧。” 第二日,钱霑带着钱明月给出的价格来了:“绫罗储存不易,大王一时也穿不了那么多,不如分成几年,一年给大王五百匹如何?” 突力王完全不商量:“不行,穿不完本王赏人,卖到西面去,总之不能少。” 钱霑说:“我们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大王若容许分成几年,娘娘会给您两千匹。” 突力王贪财,便答应了。 可怜钱霑跑了好多趟,人晒得黑了一层,才将事说定。 再说榆林城,几匹快马到了城下,求见谢文通。 谢文通正在巡查城墙,便在城墙下见了他们:“你们说是杨元帅派来,可有凭据?” “有杨元帅的亲笔信。”递给谢文通。 谢文通打开,却发现信封里套着信封,外面信封上只有几个字:谢贤弟亲启。字迹狂野,是杨元帅的手书。 里面有一页长长的字,是钱明月的字迹,似乎好久不练,有些丑了:“弟子明月稽首。” “请先生原谅学生荒唐之举,回榆林后任凭先生训斥。今弟子衣衫褴褛如乞丐,求先生操劳几套服装送到大营。再劳先生将喜讯报告君、父。” 谢文通笑了,笑着笑着落下泪来:“亏你还知道自己荒唐!活该你活成乞丐!” 谢文通命人去城里找巧手妇人,给钱明月制作衣衫,自己则急急忙忙写信往京城和西安送,又给钱明月写了一封短信:“莫再添乱于三军,速回。” 看到先生的信,钱明月缩缩脖子,吐吐舌。回去不知道要被多少人骂呢,先生、父母、小皇帝、钱家长辈……都是关心她的人。 钱明月痛痛快快洗个澡,觉得每个毛孔都能自由呼吸了,才换上衣衫,摸着滑溜溜的衣服,感慨万千,以前总是穿绫罗倒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才明白它的可贵。 “娘娘,元帅请您大帐议事。” “知道了。”钱明月款款步出营帐,先生太了解她了,飘飘巾,学子衫,穿着多舒服。 大礼后,杨士钊说:“突力素来不重信誉,虽然钱少丞与他们说定了,但一日没有将人换回来,臣一日不能放宽心。” “好在刚刚接到周元帅的信,他从西面赶来,驻扎在据此二十余里的地方。突力若和便好,若战,管教他们全军覆没于此。” 钱明月说:“你们安排得都挺好,事情交给你们,本宫很放心。本宫在军中,杨爱卿处处照顾,凭白给大军添了拖累。本宫决定回榆林去。” 杨士钊当然不能说行啊,您这尊大佛赶紧走吧,礼节性地挽留:“大敌当前,臣还需要娘娘给臣拿个主意。” 钱明月笑:“那本宫就更要走了,免得出些馊主意,坏了大事。” 钱霑说:“娘娘贵体岂能受这风沙之苦,您回去臣等也能放心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皇后归来 两千骑兵护送钱明月回榆林城,谢文通率领三千守备兵在城门迎接。 三千重甲兵分列两侧,谢文通站在中间。 谢文通对钱明月行叩拜大礼:“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三千兵将重甲在身,不能下跪,握刀枪低头,高呼:“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那气势,能撼动山岳。 许久没有被这么多人叩拜了,钱明月又有了那种万民敬仰的感觉,这才是一国皇后该有的威仪和尊荣。 还是做皇后好啊! “众将士平身。” 钱明月坐高头大马进城,恍惚想起那日从这里离开榆林的时候。入番邦为质的一腔孤勇,终于换来凯旋的无限荣耀,值了。 日暮黄昏,钱明月进了还没修缮的指挥使司衙门。 谢文通说:“榆林军饷素来艰难,臣知娘娘体恤生民,故没有大摆宴席,一壶浊酒为娘娘接风洗尘。” 钱明月笑道:“麻烦先生了。” 接风宴六道菜,有荤有素,荤都是猪肉,素都是大白菜,还有不少粉条和粉皮,主食是杂面馒头。看起来接地气的很,却是此地最奢侈的饭食了。 钱明月吃饭如风卷残云。 谢文通看得直皱眉:“突力军中可是粮草也紧张得很?”怎么变成这幅吃相?怎么瘦了这么多! “学生没有注意到这个。”钱明月该自由了几天啊,所谓自由的时候,其实也很多地方去不得。 谢文通轻声慢语地说:“娘娘吃饭还是慢点儿好,不然胃里容易不舒服。” 钱明月楞了一下,原来是又吃太快了,被师父看出来了啊! 她并不想让亲近的人知道自己在突力过得怎样,只说:“天冷了,凉得快,吃了凉的胃里也不好受。” 谢文通不再揭穿她:“回来就不会这么窘迫了。” “时间不早了,娘娘该去休息了。” 谢文通倒是想多少几句,最好秉烛夜谈,可是不行啊,男女之防,君臣之别。 “先生,学生想看看这榆林城墙。” “那臣陪娘娘上城墙巡视一番。” 路上,钱明月问:“榆林粮草可能支撑到明年夏粮收获?” 谢文通说:“省着用估计能行的。” 钱明月说:“这些日子学生一直在想,大梁为什么会被一个面积、人口远远小于我们的小国压着打?有此国耻。” 谢文通避重就轻,安慰地说:“说到底是经历前朝末年几十年的动荡战乱,没有恢复元气。大梁面积虽大,人口虽多,但圣人与娘娘仁慈,不忍役使其征战。” 钱明月眉头微皱:“学生知道,其中原因太多了,有些问题眼下也解决不了。” “可敌人不会等着我们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突力不甘这种结果,多说三五年,少说两三年就会爆发新的战事。” 谢文通问:“娘娘打算怎么做?” 钱明月说:“一者固边,以能臣治边,从东北到西南,都以能臣经略。” “边疆宁,天下才能安定,辽东也好,云贵也罢,都不能成为贬谪之官的去处。要提高边关能臣的俸禄和级别,以免他们有贬谪之感。” 谢文通说:“此举想必能得到群臣拥护。” 钱明月说:“二者重武兴武,设武学开武举,招兵买马,制造军械。从对战突力的大军中,精选三千兵马,供武学操练之用。” “这个,”谢文通说,“可能会遭到强烈反对,但这是一个治本之策。” “学生还想修筑河堤,像修长城那样,用河堤把黄河稳住。”钱明月望着远方,“先生以为,可行吗?” 谢文通说:“事在人为。娘娘不仅需要考虑这件事可行不可行,更需要斟酌什么时候、谁去做,怎么做!” 钱明月低头。 “娘娘既有大志,就当先整顿朝纲,保障政令畅通。莫怕增强权威,令行禁止,才能干成大事。” 钱明月含笑:“多谢先生教诲,学生知道该怎么做了。” 来边关走一遭,不是为了回京城继续做那个束手束脚的灭火皇后,不知道徐平成和徐太后有没有意识到,恰好是她不在京城权力中心的这段时间,大梁的权力中心悄然转移到她手里了。 局外破局,历经九死一生,她做到了。 谢文通说:“臣能为娘娘做些什么?” 钱明月说:“去辽东如何?” “辽东战事胶着的时候,高丽趁机侵占我大梁土地,直逼鄂红河;如果数年后还要与突力开战,我们须得稳定高丽,这事非能臣干不了。” “学生打算以先生为正一品辽东军政总督,总领辽东一切军政事务。要以能臣治边,从辽东、从先生始。先生德才兼备,这大事就指望您了。” 谢文通说:“娘娘外祖父是辽东都指挥使,还兼了辽东兵马大元帅,为师若再去辽东,这辽东军政就都在娘娘手里了。娘娘就不担心有人向圣人进谗言吗?” 钱明月的外祖父是大梁唯一一个都指挥使兼大元帅的,因为在长城外面,因为太祖太宗对他的信任,才能这个特例。 钱明月说:“此事还需与圣人及公卿商议,辽东布局可能还有变数,辽东非先生不能经略,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协商。” 这是要用辽东李家经营已久的军权,换他不知道能不能掌握的军政大权。 这么大的事情,她都能够果断做决定! 皇后此番从突力回来,彻底变了。 小女儿家的娇憨、大家闺秀的温雅、将门血脉的莽劲和一国之后的尊荣都藏匿了,更多得是周密、沉稳、果决,她不再束手束脚,不再疲于应付,也不再手忙脚乱。 她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称制皇后了。 钱明月心里不是没有纠结,轻叹一声:“舅舅战死,学生却可能要让李家让步,实在是无法面对外祖父和母亲。可是,辽东、大梁的大势摆在这边,该做不做也于心不安。” 谢文通转头,惊讶地说:“李将军战死?西路军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突力英亲王部众,李将军怎么会战死呢?娘娘这是在哪儿听说的?” 战事只要不太惨烈,断没有主将战死的道理。 第二百二十二章 皇后归来 钱明月说:“贤亲王的弟弟说的,好多天了,说这话的时候大梁还没有袭击突力军营。” “那就更不可能了,如果李将军真有个万一,榆林早该得了消息。” 钱明月一脚踹在城墙上:“努尔丹个混蛋,敢骗老娘!” 谢文通轻咳一声。 钱明月尴尬地笑笑:“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谢文通硬生生地转移话题:“只是,事辍者无功,臣需要做好安抚伤残军士之事,再回京复命。” 钱明月说:“不如把这件事交给其他人?辽东事恐怕等不得。” “娘娘若意在治辽东,则一刻不能松懈,永无完成之时。若意在恩威并施,调服高丽,一年足矣。” 还是这般自信到近乎狂妄,钱明月却知道先生从不虚言。 “威慑高丽只是开始,辽东事永无完成之时。先生将此间事交接给他人,待朝廷诏书过来,便启程去辽东。” “臣定不负圣命。” “这城墙上风真大!” “北地风沙大,娘娘也不似初到时那般了。” “是丑了吗?”钱明月摸摸自己的脸,干得起皮,能有好? 如果有护肤霜就好了。罢了,回京城再说吧,边地物资缺乏,还是不要折腾人了。 “却也褪下了江南女儿的温婉柔顺,有了北方汉子的果决刚毅。” 钱明月笑:“多谢先生夸奖。” 两人闲聊一会儿,钱明月又说起火族人的事情:“先生可有办法筹集五百匹绫罗?” 谢文通能想到钱明月经历了什么,别过头看着夜空,眼里的泪映着星光:“这有何难,明日派人去大城镇里买便是。更难的是,火族人你打算安置在哪边?” “听说榆林十室九空——” “不可!”谢文通厉声道,又缓和下来,“娘娘可以把火族人安排在任何地方,唯独榆林不可以。” “榆林便是十室九空,也还没有死绝,决不能将从突力归顺的人安置在这里。娘娘需得考虑榆林百姓的感受,突力破城,他们死的死,亡的亡,那么多人被屠戮,难道是为了给异族腾地方吗?” “他们也是被突力残害的小部落,但娘娘能把原因跟每个人解释吗?真相总是跑不过谣言,娘娘何必自寻烦恼。大梁那么多的土地,再找个地方安置便是。” 钱明月衷心地说:“多谢先生指教。” 谢文通说:“这些便是没人跟你说,你自己稍微琢磨一下,也能想到的。” 得到皇后生死不明消息的第二天,钱时延就离了西安,带着查抄的东西往榆林去,甚至都没来得及将珍宝兑换成粮草。 为什么这么着急?因为朝廷的圣旨快到了——驿馆小吏得了消息,命人连夜送信到西安。 皇后不在了,想杀那些胆大妄为的赃官是不可能了,他把军需还给军队,即便被奸党迫害,也对得起女儿了。 日夜奔波往榆林走的同时,一人二马带着谢文通的书信直奔西安。 双方都有重任在身,都没有多问,就这样完美地错过。 再过两日三夜,皇后平安的文书才能到京城。 此刻,慈宁宫大摆酒宴,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歌舞升平,为洛阳王一家和南阳王妃及子女接风。 徐太后笑容满面地说:“哀家甚是思念南阳王,圣人也总是念叨他,还将通政使的位置给他留着,可惜了,他怎么就不来呢。” 南阳王起身行礼:“母后容禀,不是王爷不来,实在是王爷欣喜若狂,非要去亲自挑选上好的玉器带给母后与圣人,结果逢着阴雨天,马失前蹄,他也摔下来马,摔坏了腿。” 徐太后摇头:“哎!这孩子,真是。萱儿吓坏了吧?”萱儿是南阳王的小女儿。 萱儿在慈宁宫本就害怕,此刻缩在乳母怀里,说:“好多血,都在哭。父王说没事,可是他就不起来跟萱儿玩。” 徐太后便打消了怀疑:“罢了!” 小皇帝心道,南阳王兄聪明,他的孩子也不差。伸手:“来,萱儿给叔叔抱抱。” 这个人对自己很和善。萱儿从乳母怀里秃噜下去,蹬蹬跑到小皇帝面前:“皇叔父好。” 小皇帝惊奇地离了宝座,上前抱起萱儿:“还真沉甸甸的呢。” 萱儿奶声奶气地说:“叔父若累了,就放萱儿下来。” 软软的小身子缩在自己怀里,小皇帝觉得自己的心都融化了:“好生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可有封号?” 南阳王妃说:“年龄尚幼,又是庶出,没有封号。” 小皇帝向徐太后:“孩儿喜欢她,母后,孩儿可否封赏她?” “难得皇帝喜欢,当然可以。” 小皇帝摸摸萱儿的脑袋:“封安泰郡主吧,萱儿要平安泰然一生才好。” 南阳王妃忙起身行大礼:“臣妇谢圣人大恩。” 小皇帝放下萱儿:“哎呦,太重了,叔父应该早点儿见到你,趁你小的时候抱抱你。” 萱儿也行大礼:“谢皇叔父恩典。” 小皇帝赞叹:“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懂事。朕以后若有孩子,也要如此聪明伶俐才好。” 朕和明月的孩子,一定好看又聪明、乖巧又可爱! 徐太后不以为然,不过是庶出的孩子,学会了看人脸色而已:“皇帝的孩子自然要更聪明。” 南阳王妃忙应承。 洛阳王和洛阳王妃的脸色很难看,小皇帝只宠着南阳王的女儿,不就是故意晾着他们,给他们难看吗? 洛阳王妃碰碰女儿的手,小女孩起身:“皇祖母,皇叔父,蝉儿也要。” 小皇帝挑眉,笑了:“好啊,那你给皇祖母和皇叔父说点儿好听的话,嗯,夸夸我们。” 徐太后笑道:“你这孩子,这么多喊叔父的了,还那么孩子气。” “在母后和王兄面前,不就是小孩子嘛。” 小蝉儿夸了几句,小皇帝给了封号。其余几个人,也都得了封号,甚至为两位王爷定下了嫡长子做世子,皆大欢喜。 第二日朝堂上,小皇帝又不顾群臣反对,封洛阳王为礼部尚书,并说:“王兄为朕祭告天地和宗庙,明日便行纳采问名之礼。” 洛阳王身穿官服,坐着八抬大轿,鸣锣开道,前呼后拥地去天坛祭天、地坛祭地、太庙祭祀宗庙,在京城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 第二百二十三章 小皇帝的锄奸计划 一日之间,京城人都知道朝廷有个做了高官的宗亲王爷。 湖阳大长公主按捺不住,进宫去见小皇帝:“圣人知道烛影斧声吗?” 小皇帝说:“姑母,朕与王兄不是宋朝太祖与太宗。” 湖阳大长公主急得不行,恨不得点着他的脑袋,咬牙切齿却又字字肺腑:“都是本宫的侄子,谁做皇帝能妨碍大长公主岁禄不成?本宫图什么啊!你以为本宫为了你啊?” “是本宫那可怜的皇兄,临终还托本宫要多照顾你。明月离京前,也给本宫递了信,要只为你这个糊涂虫,本宫才懒得管呢!” 小皇帝期待地抬头:“姑母,明月说了什么?” “让姑母作为宗亲,防着宗亲中有异心的!” 湖阳大长公主急切地说:“晨儿,皇兄能看中你,你必有过人之处,你一定不是个糊涂的。” “你如果还糊里糊涂的,姑母就是打你一顿,也要叫醒你,如果你另有打算,跟姑母说一声,让姑母放心。” 小皇帝扶着湖阳大长公主,说:“自从皇考驾崩,也只有姑母和明月待朕至亲了。” 没提太后,更没提藩王。湖阳大长公主楞了一下,瞬间泪流满面:“好,太好了,你不糊涂,太好了,太好了!” 湖阳大长公主捂着脸哭着从宫里出来,显然没有落得好。 洛阳王登门拜访:“姑母年事已高,何必操心太多呢?这个也好,那个也罢,与您的荣养有什么妨碍呢。” “哼。”湖阳大长公主摸起茶盏,砸向洛阳王的脑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本宫没有你这个侄子。” 洛阳王躲闪不及,被砸出一个红红的包来,茶盏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像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 洛阳王依旧恭敬地行礼:“既然姑母不喜欢看到侄儿,侄儿告退。” 洛阳消磨一年,倒是待出几分涵养来。那又怎样,蟒蛇怎么也成不了真龙! 议定锄奸计划的第二日,朝会上,威远侯力劝小皇帝不要召回洛阳王。 小皇帝龙颜大怒,当即下旨不准他再上朝、入文华殿和文渊阁,命他专心整治京城治安,以确保帝后大婚安全。 君臣一出戏,麻痹了洋洋得意的徐平成,他以为,小皇帝是烦透了威远侯,借故把他排挤出去。 于是,威远侯从五城兵马司各调一千,集中在一起训练,只待行纳采问名礼那日动手。 行纳采问名礼前日黄昏,小皇帝站在钱明月的画像前:“姐姐,明天朕就把徐家和洛阳王一网打尽,你快回来吧,朕还你一个风清气正的朝堂。” “朕为了麻痹徐家,才让礼部按照元后之礼制定纳继后的仪注,姐姐你别生气,朕没请媒人,无媒不成婚,而姐姐是朕明媒正娶的妻子——” 忽然烦躁:“你还是生气吧,你回来打朕一顿吧。” “朕很想姐姐,姐姐你快回来吧。” “等朕收拾了朝堂,姐姐会不会回来?” 次日,大朝会上。 宣制官正宣读制书:“以礼部尚书洛阳王为正使——” 就听宫门传来急报:“榆林八百里加急!” 宣制官停住。 小皇帝说:“仪式罢去文华殿议事,再处理军情。” 司马韧说:“八百里加急,必是紧急军情,圣人还是先理此事吧。” 小皇帝郁闷:“再急能急这一会儿吗?” 安国公说:“圣人,可以先不议此事,只是听他们禀奏一声,免得心里忐忑。这加急文书,也未必是坏消息。” 保宁侯也说:“是啊,圣人,或许是西路大军取得捷报,特意送到朝堂来为圣人增添喜气。” “果真?”小皇帝说,“好吧,报来听听。” “臣榆林代指挥使谢文通拜见圣人。自突力背信弃义,中路兵马大元帅率军讨伐,征战十数日,互有胜负,转而占据上风,驱逐敌人数百里。” 小皇帝笑:“果真是好消息啊!” 朝堂上已经出现了徐家的马屁精,还不少:“大喜的日子有捷报传来,可见这姻缘是天作之合啊!” “这是江山安康、国祚绵长的兆头啊。” 人心啊,果真不能高估!这群人前些日子还称赞皇后仁德贤淑呢。 小皇帝冷笑:混账玩意儿,等皇后回来好好收拾你们。 鸿胪寺官员忍俊不禁,带着笑意说:“圣人,臣还没念完。”他已经看完了,钱皇后还活着! 而今天是要为立新后行纳采问名礼,这真是太精彩了。 小皇帝说:“接着念吧。” “帅遣轻骑传书榆林,内附皇后手谕。后于突力历经艰辛——” “等等!”小皇帝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他听错了吗?他们是说有皇后的书信吗? 鸿胪寺声音都在颤抖:“帅遣轻骑传书榆林,内附皇后手谕。”精彩!太精彩了! 小皇帝眼里瞬间噙满了泪,手止不住地哆嗦,跌坐在宝座上,捂着脸失声痛哭。 姐姐,姐姐!太好了!你没事!五郎就知道你没事! 姐姐,终于有你的消息了,你不知道朕等得多煎熬! 姐姐,五郎是对的,姐姐平安回来了! 皇后的手谕! 皇后没事! 朝臣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说什么。 总体来说,高兴的占多数,尤其几个重臣,各个喜形于色。不日皇后还朝,重整朝纲,洛阳王翻不了天,徐家也做不了妖。 只是,圣人闻噩耗无悲色,闻喜讯却无声流泪,帝后如此不和,以后这朝堂还少不了争斗。 司马韧说:“圣人是喜极而泣吗?” 小皇帝忙抹了把泪,弱叽叽地说:“朕害怕,朕最近做了许多荒唐事,只怕皇后回来饶不了朕。” 韩书荣说:“圣人已经意识到错误,娘娘怎么会怪您呢。” 小皇帝说:“可朕还没得到惩罚,皇后会惩罚朕的,也许会打朕,也许会罚朕练武,甚至不许吃饭。” 保宁侯说:“圣人放心,臣等替圣人劝劝娘娘便是。” 小皇帝笑道:“朕就是这个意思,诸位爱卿莫忘了替朕求求情。” 第二百二十四章 废钱氏后位 洛阳王脸色铁青,那个竟然女人没死,哪里还有他的好日子,别说成为天子了,礼部尚书的位置恐怕也坐不稳了,不得发配回洛阳啊! 徐平成呢,老脸烧得通红,钱皇后还在,这纳继后算什么? 徐家闹了天大的笑话,以后在京城都抬不起头来了,天下人都会嘲笑他们的。 司马韧问:“可还有?继续念。” “后于突力历经艰辛,衣冠零散,不失风骨。后挂念圣人,命臣代为问安并报平安。” 洛阳王问:“没了?” 鸿胪寺官说:“没了。” 洛阳王说:“没有人见到皇后啊!那书信会不会是假的?”不接受的姿态简直不要太丑! 司马韧说:“请圣人治山西镇指挥使欺君之罪!”好开心,靠山回来了。 徐平成也恨透了那人:“臣附议!堂堂指挥使轻信传闻,搅得朝纲大乱,岂能不惩?” 啧啧,好一副朝堂众生相,小皇帝看得心情大好。 转念又想到自己的大计和在外谋划的威远侯,他一定要还姐姐一个清朗的朝堂,姐姐已经那么辛苦了,他不能把烂摊子扔给姐姐收拾。 小皇帝说:“王兄说得有道理啊,没有见到真人,不一定是真的。” 司马韧说:“此等大事,他岂敢作假!” 小皇帝说:“或许不是故意的,就像山西镇指挥使那样。说好了的,加急内容不讨论了,礼仪继续。” 韩书荣说:“圣人若有疑虑,当查清此事,怎可继续进行礼仪。他日皇后娘娘平安还朝,岂不是让徐家娇女无地自容啊!” 徐平成只得说:“臣附议。” 这是最好最现实的策略,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政治斗争了,政治斗争不是谁都有资格挑起来的。 钱皇后在,他就没有资格。 小皇帝郁闷:“可是,都祭告天地了的!” 秦正说:“有人将一只脚踏进稀泥里,难道就要继续走,直到跳进黄河吗?” 保宁侯说:“圣人,礼仪不可再继续。” 安国公说:“臣附议。” 众臣相继附议,小皇帝脑子一热,说:“钱氏有大才德,更适合在前朝,不然,废钱氏后位,封为丞相,朕依旧立徐氏女为后吧。” 这下,朝堂上炸了锅。 这个说:“钱皇后是先帝为您聘的妻子,无故废后不孝。” 那个说:“先帝正是知道皇后的才德,才让她入宫辅佐您的,怎么能因她有才德而废后。” …… 小皇帝也不是真想废后,哪怕废一天再立,都于姐姐清誉有损,无奈地说:“算了,就这样吧。” 真是,这个消息哪怕晚来半个时辰,徐家和洛阳王已经进监牢了。 榆林的加急文书就像扔到热油里的一盆水,整个京城瞬间就炸了锅。 平民百姓津津乐道的是皇后无音讯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平民救驾,从此走上人生巅峰,戏文总是这样唱。 也有好清谈政治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等着皇后回来与徐家斗个你死我活。 政客们或庆幸自己立场没变,或庆幸自己没表明立场,或摇摆不知如何选立场,还有坚定出谋划策准备替徐家和洛阳王争取的…… 不一而足,不值得称道。 真正该提的,是徐家娇女徐颐侬。 虽然今天仪式用不着她,但一大早就有人过来,催她盛装打扮。 她精心梳妆,额贴花钿,眉画远山,换了七套衣衫,插了三对金钗。 围着她的一群人,有长房出嫁的闺女,也有四房没嫁的女儿,这个夸她漂亮,那个夸她气质,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淌。 徐颐侬看着镜子里的女子,眸剪秋水、颊飞桃花,二八年华如待放的牡丹,国色天香自然要为九五至尊绽放。 纳采问名,六礼之始。虽然是继后,却是以元后之礼立的。 余生很长,她一定能消除那人对他的影响,让他忘了她,眼里心里只有自己。 一个小丫鬟匆匆跑来,惊惶地叫喊:“姑娘!姑娘!” 徐颐侬端出仪态万方的姿态,不急不慢地说:“慌什么,可是正使到了?” “姑娘,皇后还活着。” 徐颐侬笑道:“傻丫头说什么呢,我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是,是,”小丫头嗫嚅,“是钱皇后还活着。” “你说什么?”徐颐侬失声道,“怎么可能!” 长房一个出嫁阳怪气地说:“看来正使是不会来了,以后永远都不会举行了。” 这个说:“这可怎么办吧,天下人都会笑话我们徐家的。” 那个说:“可怜妹妹,只能做皇后梦,却没有皇后命。” 恨人有,笑人无。以前只能默默恨人有,现在终于能毫无顾忌地笑人无了。 徐颐侬一把扯下头上的金钗,尖叫道:“滚!滚——” “啧啧,皇后可不是慢悠悠说话,啥都用人伺候,高昂着脑袋鼻孔看人就能做的,钱皇后那可是能到敌军营里走一圈的,啧啧,我真是太佩服了。” 还没做皇后呢,一家人就张狂到天上去了,现在自然少不了受她们奚落。 徐颐侬把所有人都赶出去,蓬发覆面绝望地哭了好久,她再也没脸见人了,天下人都在嘲笑她,她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间。 徐颐侬找了一条束带,挂在床顶,将头伸了进去。一直守在外面的丫鬟推门而入:“姑娘,您干什么啊——” 湖阳大长公主听闻皇后平安的喜讯后,心情大好,将碗一推:“不吃了,走,凑热闹去。” 驸马笑着问:“可是要去成国公府道喜?一起去吧。” “他们自己喜着呢,还用我们道?” 湖阳大长公主起身:“找本宫那好侄儿去!你就不用去了。” 驸马无奈地说:“洛阳王?你刺激他做什么?宗亲还是不要卷入朝堂纷争的好。” “若是远在地方,倒是能不卷入。可是我们在京城,能逃脱得了吗?” 湖阳大长公主说:“疾风最先催毁的就是墙头草,我坚定地站在圣人那边,也是为了你和几个孩子啊!” 驸马说:“等这场风波过去,我们去地方吧。” “不去,首善之地不待,跑外面干什么去!没见洛阳王削尖了脑袋往京城里跑吗?” “我们所图跟洛阳王不同——” 第二百二十五章 洛阳王阴养死士 “不去,就不去。”湖阳大长公主说,“这事儿没商量。” “一则我要等侄儿彻底掌握了朝政,江山彻底回到黎家人手里;二则,我要跟皇帝走近点儿,给孩子们谋个前程。” 小皇帝将原来礼部尚书林长年的官邸赐给了洛阳王一家,占了人家的官位,抢了人家的府邸,还嫌弃得不得了,满京城找能工巧匠修缮。 湖阳大长公主到的时候,洛阳王正跟一个粗布衣衫的汉子说话:“让我们的人多进来一些,往皇宫方向集聚。” 皇后还在又怎样,等她回来,皇帝都变了。仅凭陕西背腹受敌的几万兵马,还能打到京城来不成? “王爷——” “嗯?”洛阳王低吟。 “啊,大人,”侍卫说,“湖阳大长公主来了。” “请去正厅,好茶伺候。”来看他的笑话,他的笑话可不是那么好看的。 湖阳大长公主才不去正厅:“虽说成国公府跟林家交往密切,本宫与驸马却没到过林府,好不容易来一次,自然要好好逛逛。” 只当这里是林长年的府邸,看了前院转后院,见到坐在大树下的石凳上的洛阳王,说:“你这个不孝混账,姑母来了不去迎接,在这里喝西北风吗?” 洛阳王说:“见过姑母,因为知道姑母不喜欢孩儿,故而孩儿不敢去见姑母,怕惹姑母不悦。” 湖阳大长公主笑容满面:“不会,本宫心情好着呢,见到你也一样高兴。” “本宫就是忍不住感慨,你说这人命里该有多少就能有多少,强求一口都求不来。” “像钱皇后,命里就是皇后,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先帝就将大任交给了她。徐家那个小丫头呢,没这个命,纳采问名礼都无法进行,啧啧。果真万般皆是命啊!” 如今殿上天子就是真龙,你再强求也没用。 “如果徐家不强求皇后之位,徐家那小姑娘何至于如此难堪。不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才能平平安安,对吧?” 洛阳王说:“湖阳姑母说得是,孩儿还听说,不强管自己不该管的事情,就不会有烦恼,不知姑母是否认可?” “认可啊,不过,本宫现在管的是该管的事情。” 湖阳大长公主说:“你小的时候,姑母抱过你,带过你,怕你走向万劫不复,才来劝你的。” “谢姑母一抱之恩,只是,孩儿现在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小皇帝在乾清宫纠结了很久,到底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无故杀兄,徐太后也没有懿旨传来,索性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照常文华殿理事。 洛阳王文华殿顶替了林长年的位置,作为九卿之一协理政务。其他公卿都在,除了被赶出皇宫的威远侯。 小皇帝说:“谢文通在加急文书中提到皇后衣冠零散,朕打算让人送衣冠过去。” 钱明月走后,小皇帝思念她,就命令司衣监给她做衣冠。听说她衣冠零散,刚好可以给她送过去。 丈夫给妻子送衣服还用拿到文华殿来说?其实是向大臣讨教该如何向皇后隐晦赔不是。 韩书荣说:“圣人当下旨褒扬皇后娘娘,以彰其功。” “准,姚尊儒,你来写。” 安国公说:“待娘娘还朝,可为娘娘上徽号。” 小皇帝也说:“准,皇兄,你想想该给皇后上什么徽号,嗯,把仪注也弄一下。” 洛阳王再不服气,也只能说:“是,圣人。” 处理了一会儿政务,小皇帝心里浮躁得很,根本不听群臣说的什么。 只是在想,姐姐经历了什么,一国之后竟然衣冠零散。突力一定欺负她了,朕要怎样做,才能报仇! “圣人,圣人——”韩书荣轻声呼唤。 “啊?”小皇帝恍然回神,随口说出心声,“怎么办?” 洛阳王说:“圣人可是担心娘娘回来责怪您?” 小皇帝说:“不是,皇兄莫乱猜。”又说,“皇后最是疼朕,一定不舍得严惩朕的。” 这样一个懦弱无能、指望妇人过日子的黄口小儿,凭什么成为九五至尊,执掌这万里江山!被万民敬仰、文武俯首的应该是他啊! 黎家的江山决不能落入妇人之手,五弟指望不上,那一切就看他的吧。 只消三日,就能将所有人都潜入京城,再与宫内的人里应外合,到时候—— 洛阳王身上的血液流动加速,就像大江大河过悬崖那样,奔腾咆哮。 然而,这种热情,一回府就凉了—— “大人,五城兵马司以例行巡检为由,排查不明人士,我们的人很多被抓了。” 洛阳王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被浇了一盆冷水:“什么?!五城兵马司怎么突然这么干?不对!是威远侯!是威远侯主使的对不对?” 粗布衣衫的中年男子说:“是的,威远侯派人专抓河南山东口音的青壮年男人,抓了之后就要求指出住处和营生,再问街坊是不是认识,来京城多久了。” “我们的人许多一开始报的假住处姓名,都被抓走了!” 几千死士而已,京城有那么多人,散入其中,必然如泥牛入海,不易引起人的觉察,一旦有动作是防不胜防,是以先帝三千死士夺龙位。 怎么到了他这边,冒出来个威远侯,偏偏威远侯还有那从海底捞针的能力、勇气和耐心。 “我们有多少人被抓?” “不,不知道。” 洛阳王恼火:“不知道?怎么能不知道!你干什么吃的!” “王爷恕罪!”那人跪地说,“威远侯到处抓人,我们的人四下逃散,联络不上了。” 洛阳王仰头看天,难道是天要亡他不成! 不,他不信天不信命。 “备轿!本王要进宫。” 下午,小皇帝在建极殿监督宫人洒扫:“那个屏风挪挪,挡光。” “花瓶搁那边碍事,走路碰到怎么办。” 万金宝走来:“圣人,洛阳王殿下求见。” “请。” 洛阳王进殿行跪拜大礼:“臣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起来吧,皇兄看看,朕还应该在这里面加些什么?给女人赔不是,就是送衣服送首饰送华屋,对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威远侯 “臣以为已经够庄重了。” 小皇帝笑着说:“好吧,那就先这样吧。” “我们出去说,这你弟妹的寝殿,按礼说你这大伯哥进不得的。” 洛阳王不忿,好好的前朝大殿,给后宫妇人住,简直太荒唐。祖宗基业凭什么由他败坏! “皇兄来见朕,所为何事?” “圣人在深宫有所不知,京城已经乱套了。” 小皇帝皱眉:“好端端的,京城怎么会乱了?出了什么事?” “这!”洛阳王一脸为难,“算了,还是不说了,免得人说臣进谗言。” “谁敢?朕非把他贬出京城去。” 小皇帝撒娇:“民间不是说嘛,打虎亲兄弟,朕还指望皇兄为朕帮帮忙呢。皇兄不必有顾虑,尽管说便是。” 洛阳王真诚而担心地说:“是五城兵马司,满京城抓人,逮捕了很多人,百姓惊慌失措,人人自危。长此以往,这大梁的首善之地怕是要闹出乱子来啊。” 小皇帝大为恼火:“五城兵马司发什么疯啊!得了谁的命令敢在京城胡作非为!来人,宣他们指挥使觐见。” 洛阳王说:“圣人息怒,臣听闻此事是威远侯主使的。” 小皇帝不明白:“不是说五城兵马司吗?怎么又扯到威远侯身上去了?” 洛阳王被小皇帝蠢得头疼,有些不耐烦地说:“圣人难道忘了,您准威远侯辖制五城兵马司的兵马啊!” “朕没忘啊,那是为了保障纳采问名礼不会出乱子啊,现在纳彩问名礼都不能进行了,他搞这些干什么!” “万金宝,去宣威远侯入宫,朕在武英殿见他。” 小皇帝对洛阳王说:“走,我们去武英殿玩,那个教头会五禽戏,可有意思了。” 看了一会儿五禽戏,小皇帝觉得百无聊赖:“皇兄,你来跟他学学这个。” 洛阳王说:“圣人说笑了,如此不雅举动,传出去让人笑话。” “谁敢!”小皇帝跟那教头说,“来,你教朕。” 耍了几套僵硬的五禽戏,小皇帝捂着肚子说:“这东西好着呢,通便。不行了,皇兄你自己玩吧。”一溜烟跑了。 于是,威远侯进宫的时候,就只看到洛阳王和一个背景板似的銮仪卫教头。 威远侯弯腰抱拳行礼:“见过洛阳王。” 洛阳王说:“威远侯多礼了,圣人刚刚出去,要稍后才能过来。” “正好,老夫有几句话跟洛阳王殿下说。” “哦?威远侯请讲。” 威远侯说:“一户人家有无数金银财宝,只是墙上破了个洞没有人知道。后来,有人借那个洞进了院子,占有了那些财富。” “然后,人人都知道了那个洞的存在。那么,后人还有可能再从那个洞进去吗?” 正因为先帝走那条路走通了,所以你一定走不通,因为明智的人早有防备。 洛阳王冷笑:“威远侯竟敢说那人是借洞进了院子,强占了财宝,你知道这是大逆不道吗?” “哪有什么大逆不道?”威远侯笑道,“不过是将亡羊补牢的故事改了改而已。” 洛阳王逼近威远侯:“你说,如果圣人知道你影射先帝,会怎样?” 威远侯说:“影射先帝?难道你真以为先帝坐稳江山靠得是那几千死士吗?” “你将先帝为太祖冲锋陷阵的几十年置于何地?先帝十四岁就在军中崭露头角,十六岁就统领万人的精锐,所向披靡,四方贼子闻风丧胆。” 三千死士只夺了皇宫的掌控权而已,真正让先帝坐稳江山的是他南征北战多年的赫赫战功和无上威望。 洛阳王哪有先帝之功,却想用先帝的方法,获得先帝的位置,怎么可能! 可是洛阳王不这样想,靠得不是死士夺宫是什么?先帝再高的功劳不还是去贫瘠之地做了小小的宁王!若不是死士夺宫,他凭什么做皇帝? 是,他没有先帝的功劳,可如今宝座上那位也没有当初失败那位的才干与谋略啊! 似是知道他想什么,威远侯说:“当今圣人仁慈爱民,德泽宇内,深受百姓拥护。” 洛阳王忍不住说:“皇后娘娘贤德。” 说什么圣人仁慈爱民,不就是皇后帮他散财买来的好名声吗? 威远侯说:“帝后同心合德,是大梁之福。”夫妻荣辱与共,皇后是圣人的皇后,皇后的贤德就是皇帝的恩泽。 洛阳王正想说什么,小皇帝咚咚跑过来。 洛阳王说:“五弟跑慢点儿,当心晾汗。” 小皇帝慢下来:“好吧,不过朕就喜欢蹬蹬地跑。” 威远侯心道,真是站在望乡台上不知死的鬼。 “老臣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起来吧!”小皇帝说完,又忙说,“不,你还是跪着吧,你跟朕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五城兵马司为什么到处抓人?” 威远侯说:“回圣人,五城兵马司素有保障京城安全、打击宵小之责,此番各城均出现了猥亵妇女、入室盗窃、拦路抢劫,拐骗甚至硬抢婴孩等罪行。” “此前由于圣人准备向徐家行纳采问名礼,京城不宜兴刑狱,一直压着,如今大礼取消,自然要抓紧巡查,还京城百姓以安宁。” 小皇帝怒:“竟有此事!太傅快平身。” 就这样就瞒哄过去了!这人是猪脑子吗?洛阳王说:“京城竟然出现过这么多大案,臣却从未听闻。” 小皇帝不以为意地说:“皇兄负责的是礼部,当然不知道刑部、大理寺的事情。” “可是,臣听说五城兵马司专抓河南山东口音的人?” 小皇帝问威远侯:“为什么啊?太傅。” 山东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河南。威远侯说:“这犯案之人许多都是这两地的口音。” 洛阳王说:“如此偏颇,不免让人以为圣人恩德不泽这两地百姓,易引起民心不平,圣人不得不防啊!” 小皇帝说:“是啊,太傅,你这样是不是对这两地的百姓太苛刻了?” 威远侯信口胡说,说得跟真的一样:“不是臣偏责他们,实在是今年山东河南遭灾,不少百姓流离失所,部分人混迹京城谋生。” “这些人耕种无田地,做买卖无本钱,甚至没有一技之长,做工都找不到地方,滞留京城,难免生乱。” “臣虽然将人抓了,当并不是要治罪,臣打算将绝大多数没有犯下重罪的百姓遣送回原籍,让他们继续安居乐业。” “也是,”小皇帝问,“多吗?你抓了多少人?” 第二百二十七章 成功往往不可复制 威远侯说:“约莫三四十人。”事实上,要多加个零。 洛阳王放松下来:还好,不是太多,再把人联络起来,还能成事。 小皇帝说:“兵马司没有掌刑狱之权,将人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处理相关案件。” 又说:“接下来就别弄了,没得搞得人心惶惶的,为了百姓安定反倒破坏了他们的安定可是不行的!” 洛阳王彻底放下心来,而威远侯想着,好好审审那些人,撬开嘴就能顺藤摸瓜,将洛阳王的人全部拔出。 钱明月回到榆林,也给小皇帝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先说,事态难以控制,突力背信弃义后群情激奋,战与不战不再是元帅能够决定的,民意不可不顺,“万望圣人谅解”; 再说,在突力营中受火族人棉被之恩,且大梁袭营的时候被火族人相救,决定用布帛赎回火族人,妥善安置,“愿圣人怜悯妾,不以为罪”; 最后说,榆林事将了,但和睦之态恐难保存,“妾以为当居安思危,方能保社稷黎民无忧”,相关事宜妾自有安排,圣人请放心。 末了,补充一句勿望妾离京之表章。 那么长的表章,没有问一句圣人意下如何,全篇没有一点儿言辞恳切之处,不像是妻子写给丈夫的,更像是上级写给下级的,颐指气使的神态谁读了都会不爽。 这个是明面上的,给世人看的,要让京城人知道,一个强势不受小皇帝拘束的皇后回来了。 另给让銮仪卫给小皇帝带了一句话:“君坐朝廊受煎熬,妾流突力经风霜。” 这封信快马加鞭送往京城的时候,京城,威远侯与洛阳王针锋相对,斗争渐趋明面化。 威远侯撬开死士的嘴,将洛阳王在京城的死士拔了七七八八——那算什么死士,几番酷刑就什么都招了。 先帝有多年时间去准备,而洛阳王就藩只有一年,他对人员的训练不足;先帝领兵多年,有忠心耿耿的亲卫同袍,洛阳王没有。 真正有能耐的人会自己想办法走向成功的;没有真才实干的人,想复制别人的成功,哪有那么容易! 画虎不成反类犬,最终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除了少数闻讯逃跑的,大多数人都被威远侯擒拿了。 不过,洛阳王的人到底还没有全部混入京城,威远侯总共拿下了约莫一千五百人。 洛阳王坐不住了,摸好小皇帝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也去慈宁宫。 说了会儿闲话后,小皇帝瘫在座位上说:“真不想去文华殿,看到他们古板的脸就头疼。皇兄,你说朕能不能把他们都赶出去。” 徐太后不耐烦地训斥:“怎么不可以?你是君,他们是臣,你不准他们入宫,他们能耐你何?我朝本就无君臣文华殿共议事的旧例,是皇后搞出来的,你是皇帝,当然可以废了。” “本宫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果决点儿,废了就废了,你畏畏缩缩怕什么呢,没有一点儿天子之威!” 小皇帝低头任徐太后说教,末了,无奈地向洛阳王眨巴眨巴眼,求救。 洛阳王说:“母后息怒,圣人有圣人的无奈,他总是要上朝的,总是要用群臣治理天下的,不好搞的太僵。” 徐太后不满:“怎么你也这么说,你们兄弟可是一个比一个没出息!” “儿臣以为,可以杀鸡儆猴,处理一个威望高、恃宠生骄的,威慑群臣。” 小皇帝弱弱地说:“好像没什么用,九卿已经掐下去两个了,不也没有震慑住他们。” 洛阳王说:“只革职是不够的,圣人应该将忤逆之臣抄家灭族,才能起到威慑作用!” 小皇帝的心寒颤了一下,好毒的洛阳王!不行,皇后近期回不来,他一定要立起来,保护忠臣。 徐太后的心也抖了抖,这个狠毒的成年洛阳王,可比不上软趴趴的少年皇帝好拿捏啊!不过,可以利用他干些事。 徐太后说:“好主意,你觉得拿谁开刀比较合适?” 洛阳王说:“威远侯!” 威远侯拔出了他的死士,他就想借自己的手除掉威远侯,打得好一副如意算盘,真当他是傻子啊。 小皇帝跳起来:“不行,那是随着皇爷爷和皇考打过江山的,如果对他们抄家灭族,天下人会唾弃朕,朕会落个骂名千百年都洗不清的。” 洛阳王语重心长、赤胆忠心地说:“圣人年幼,朝堂上都是老臣,他们哪个没有功劳,哪个没有跟过太祖太宗?若因此就失了帝王的威严,圣人,您可能永远被他们这样死死地压着。” “威远侯恃功而傲,欺君罔上,不能不严惩。” 小皇帝想反驳,转而看向徐太后,说:“母后以为呢?” 徐太后皱眉,说:“动威远侯,非谋逆罪不可。可是,皇后临行的表章说什么佞臣借谋逆陷害忠良,让皇帝明辨忠奸,若皇帝有什么举动,群臣一定拿着皇后的表章说话,劝谏皇帝。” 洛阳王的目的是威远侯,而徐太后的目的是皇后。 小皇帝弱弱地说:“是吧,母后,孩儿就说这根本不可行嘛。威远侯是讨厌,朕已经把他赶出文华殿了,他就没有多大危害了。皇兄,换个人吧,嗯,谢傅詹最讨厌了。” 洛阳王说:“谢傅詹不过一文官,已经革职回家,怎么能再拉回来处死?” 徐太后也说:“谢傅詹的一个儿子是皇后的先生,皇后怎么可能让你动谢家。” 小皇帝托腮:“不然,就算了吧,就这样也挺好的,大臣不会尥蹶子跟朕闹腾,朕也不严厉惩罚他们,嗯,这就是君臣相得。” 徐太后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五郎可曾想过,为什么之前你能接连将谢傅詹、林长年革职,如今却束手束脚?” 小皇帝低头:“孩儿明白,因为皇后。” 徐太后说:“所以治本之策,是废了皇后。” 小皇帝抠手指:“那,用什么罪名呢?” “失贞。” 洛阳王赞叹:“绝妙!还是母后明智果决!武将的谋逆,妇人的失贞,绝对是能一击必中,置人于死地的罪名。”钱皇后也是他头一号敌人。 第二百二十八章 诬陷皇后失贞 立徐氏女为皇后的仪式上,钱皇后生还的消息传来,徐太后却憋着没有大举动,这不符合常理,原来,她是在这里等着姐姐呢! 小皇帝愤怒极了,他们竟然污蔑姐姐的清白,龌龊、狠毒、卑鄙! 他可以骂上三天三夜,可是有什么用呢!这就是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不择手段。 徐太后盯着小皇帝说:“皇帝以为如何?” 小皇帝立刻调整出一个笑意:“那这就让人拟制,送到榆林去。” 徐太后说:“皇帝糊涂了,她都没有回京,怎么知道失贞?” 小皇帝是真迷茫:“这还要证据?这往哪儿弄证据去?” 徐太后说:“检查一下身体,就什么都知道了。” 小皇帝心痛,这是怎样的羞辱啊!姐姐怎么受得了。 “可若没有证据呢?” 徐太后说:“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届时让刘嬷嬷带人检查她的身体,她知道该怎么做。” 洛阳王尴尬地红了脸,小皇帝依旧不太懂,但他依稀知道,太后要用非常非常恶毒的办法伤害姐姐。 洛阳王隐隐感到不安:“母后,儿臣以为不能让皇后回京,她在朝中颇有声望,回京后的事情只怕不受我们控制。” 徐太后冷笑:“她在朝中当然有声望,也只是声望而已,谢傅詹和林长年已经革职,朝堂有几个人愿意为一个失败者跟皇帝抗议?她传闻死在突力的那些日子,这个不已经被证实了吗?” “在陕西在军中呢?她收买了军心,军官对她唯命是从,多得是人为她卖命。信不信只要她想,送诏书的人就永远到不了边关。她回京才是鸟入樊笼,任由我们作为。” 这一点,小皇帝认可,所以姐姐才冒那么大危险离开京城。只是,姐姐终归是要回来的,这怎么办呢? 洛阳王说:“禁卫军有一半在她手里,威远侯辖制着京城内外全部兵马,要想废后,必须把京城的篱笆扎牢,必须除掉威远侯和任长宗。” “倒也是这个理。”徐太后说,“那就先找个理由把任长宗换了吧,可以明升暗贬,将他调离。”比起威远侯,她更忌惮任长宗。 朕的身家性命还靠任长宗保护呢,小皇帝忙用威远侯吸引战火:“母后,儿臣以为威远侯更麻烦,他急于拉拢人,急于插手更多事务,不知道想干什么,估计是受了皇后的意。” 洛阳王恨透了威远侯:“对对对,母后、圣人不知道,威远侯最近带着人马在京城到处抓人,搞得京城人心惶惶。” 小皇帝癔症:“朕不是不让他抓了吗?” “他还是在抓啊,这次抓得更多,可能有上千人。” “上千人!”小皇帝惊呼,“他是要干什么!不行,皇兄跟朕去文华殿,朕要找他当面对质。” 出了慈宁宫,小皇帝说:“朕要回乾清宫换下朝服,皇兄是先去文华殿还是跟着朕一起去乾清宫?” 洛阳王说:“臣还是陪着圣人走一趟吧。” 换衣服的时候,小皇帝神情恹恹,虽然将太后和洛阳王的毒计诳出来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啊。 不行,他要把这个信息传给姐姐,让她做好应对措施。 姐姐一定有办法的,威远侯这边怎么办呢?不然干脆囚禁太后,废黜洛阳王,杀了徐平成…… 可是,不年不节的,没有盛大的仪式突然调集兵马,他们肯定会有防备,万一失败,那可就难说了。小皇帝不敢如此行事。 怎么办呢? 便是换好了衣冠,小皇帝还是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拖延着不去文华殿:要想个办法啊。 等等!威远侯是铲除死士得罪了洛阳王,洛阳王布置死士,太后知道吗? 皇宫富丽堂皇,非是王府所能逾越的,乾清宫自然又是富贵中的富贵,奢华中的奢华。 这世间所有的美好词汇用来形容它都不为过,这里面住过多少帝王,前朝的、本朝的,给它添加了多少传说。 洛阳王痴迷地看着这宫殿的雕梁画栋,什么时候,他才能拥有这一切呢! 他无法接受自己没机会了!他一定要拼尽全力! 小皇帝端肃地走出来,头戴皮弁,身穿燕居服,幼稚的神情、圆嘟嘟的脸,配上华贵而端庄的燕居服,就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洛阳王再一次在心里呐喊:“他不配!” 小皇帝说:“威远侯是老臣还是功臣,仅凭我们两个只怕拿不下他,还是请母后过去吧。我们当面质问他,为什么抓成千的百姓!” 这怎么能行!如果威远侯说出死士的事情,让徐太后知道自己瞒着徐家暗中行事布局,一定会对自己产生疑心的。 洛阳王说:“母后若去了前朝,只怕会引起群臣的反对,莫说处理威远侯,只怕乱作一团,什么都做不了。” 看来徐太后是不知道了,皇兄也不是徐家的木偶嘛! 小皇帝才不真想让徐太后去前朝呢,好不容易才把她赶到后宫去,还害得姐姐挨了鞭子,赔给徐家一个三孤! “也是,还是皇兄想得周全。那我们就打虎亲兄弟了。” 小皇帝兴致勃勃地说:“朕这就让人去传威远侯,朕要质问他!你帮着点儿,我们将他问得哑口无言才好!” 便是徐太后不亲自去,如果威远侯说出死士的事情,也难免不传到徐太后耳中。他太需要徐太后的帮助了,不能让徐太后觉得自己失去控制。 洛阳王说:“正如圣人顾虑的,威远侯德高望重,圣人若苛责太过,只怕会失了人心。圣人不妨革除他的职务,让他回家安度晚年吧。” 小皇帝甚至跟不上他的态度转变:“方才皇兄不是这样说的。” “皇兄又转过弯来了。” “好吧,就依皇兄的。” 他竟然那么怕徐太后,竟然为此就打消了动威远侯的念头。洛阳王,也不过如此而已! “没有罪名直接革除职务,理不正言不顺。” “臣有个建议。” 小皇帝接受了洛阳王的建议,玩起了帝王心术,赏给威远侯一张卧榻,让人隆重地抬到威远侯府。 小皇帝开心地对洛阳王说:“威远侯看到这张榻,就会明白朕的意思,知道朕想让他休息,不许他乱作为了。” 哪料威远侯说:“臣老来难眠,得了圣人亲赐的床榻,一夜睡得香甜,精神爽利。为了报答圣人的恩典,只好竭尽这把老骨头之所能尽忠了。”带着人马抄了洛阳王京郊的据点,抓了数百人。 第二百二十九章 钱时延到榆林 洛阳王在官邸欲哭无泪,再动武,零落不足一千人的死士够什么用? 且不说北门军和禁卫军,兵马司那些衙役皂隶都干不过。 不动武,徐家什么时候才能坚定地支持他?千秋大业岂能只靠别人? 罢了!忍忍吧,再寻时机便是,人马没了还可以再招。 可是,在京城,在那么多精明人的眼皮子底下怎么招?钱皇后马上就要回来了,怎么招? 洛阳王想回洛阳了,可是,他走不了了。 小皇帝驳回了他的辞官表:“朕的诰敕诏书断没有儿戏的道理,既然已经任命皇兄为礼部尚书,就不能无端将你革职。” 洛阳王还想再递表章,宗室发生了一件大事:泰康太长公主,太祖爷的幺妹薨了! 葬礼当然要交给礼部去主持,洛阳王此时提辞官,就是给小皇帝找茬了。 小皇帝悲伤地表示辍朝三日,在辍朝的第二日,收到了钱明月的书信。 见字如晤,熟悉的字迹,仿佛那个人就在自己对面。 这一刻,小皇帝终于能确定皇后姐姐平安无事了,摩挲着字迹,委屈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在钱明月的书信到京城的当日,榆林迎来了一个贵客—— 钱明月正跟谢文通视察榆林南城墙防御体系,一个士兵匆匆跑来,跪下说:“陕西布政使兼按察使钱大人到了,想要入城!” 钱明月吓了一跳:“父亲怎么来了?”他这是擅离职守啊! 谢文通也很意外:“你确定是钱大人?” 卫兵呈上一封书信:“钱大人说这是信物。” 谢文通接过,确实是钱时延的字迹,纸还没干,只说携重资入城。 钱明月转身往外跑:“我去迎接!” 谢文通无奈:“娘娘,仪态!” 钱明月昨日收到了京城送来的衣冠,此刻头戴翼善冠,身穿赭黄袍,怎么能咚咚跑呢。 “明天再做皇后吧。”摘下帽子抱在怀里,一手端着玉带,一溜烟跑向城南门。 谢文通只得快步追上去。 钱时延神态肃然,经历丧女之痛,又经此长途跋涉,他比往常更显疲惫与衰老。他坐在马背上,出神地望着榆林城。 就因为这座城,她—— 钱时延闭上眼睛,还是没能阻止眼泪流下来。他亲到边关,也为寻找女儿,将她带回大梁。 忽听一阵脚步声,就见一明亮的身影飞也似地跑过来。 金簪束发,玉带缠身,金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赭黄袍给荒芜萧瑟的北地增添了无尽的色彩,明丽的脸庞更是能驱散无尽的阴霾! “明月!”钱时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翻身跳下马,颤声问,“明月,是你吗?” 钱明月一口气冲到钱时延马前,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父亲,您怎么来了?哎呦。” 钱时延还没来得及兴奋激动,就陷入惊惶,扶着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快!进城去找大夫!” 钱明月捂着肚子,笑笑:“没事儿,肚子进凉气了!哎呦!嘿嘿,没事儿,父亲,我没事儿。” 钱时延红了眼眶:“怎么会没事儿,多大的人了,不知道爱惜自己,跑那么快干什么!” “女儿想父亲嘛。”钱明月扑到钱时延怀里,“爹,抱抱。” 钱时延搂住失而复得的女儿,才真正确定这不是一场梦,眼泪唰地流下来:“明月,太好了,太好了。” 父女相拥而泣,谢文通等人也潸然泪下。 到了指挥使司衙门,钱明月倒是不腹痛了,只是衣冠不整如何见人,先回自己房间捯饬一番,才去大堂与父亲和先生通坐在下首,一左一右,钱明月自然而然坐在中间主座上。 “父亲怎么会亲自到榆林来?” 钱时延说起此事的缘由,又说:“您不在的消息一传到京城,奸党就暴露了面目,朝廷失了奖惩,人心浮动。京城的消息,娘娘应该比臣更灵通吧。” 钱明月厚着脸皮笑:“知道一些,女儿也没想到自己竟然那么重要。” 此刻虽然摆着君臣之分,钱时延还是忍不住责怪她:“娘娘好硬的心肠啊。” 钱明月低头:“分明是父亲心肠太软了。” 她不后悔,如果再回到当初的情境,她还是会做那样的选择。不过父亲责怪她,也是应该的。 谢文通忙转移话题:“钱大人,圣人对此案是什么说法?” 钱时延淡漠地说:“先说案子交给京城审,后来又说既然已经将财产还回去,就不再做处罚了。” 谢文通也一副气愤的模样:“将财产还回来?被查抄说成还回来,玩得好一手颠倒黑白啊!倘若娘娘在朝,那群害军队至此,岂能如此轻拿轻放!” 钱时延又说:“前几日,臣又得到消息,那群人被徐家接到别的地方安置了,有娘娘在,谅他们也不敢作威作福,祸害一方!”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是在劝谏啊! 钱明月端不住了,下主位郑重地对他们行礼。 “父亲,女儿知错了。” “先生,学生保证下不为例。” 她不后悔,但她也知道错了,她决不允许再有下一回。 回到主座上,钱明月说:“朝局不能继续乱下去,这边的事情必须尽快有个了断。” 谢文通说:“钱霑来信,说杨元帅大军后退数里,释放善意。突力也同意我们的条件,送回了大梁的人员以示善意,只要五百匹丝绸一到,就能将火族人送来。” “麻烦就在于这五百匹绫罗,边地苦寒,哪有上等绫罗绸缎。臣派去府城的人传来消息,筹集不到上等的丝绸,准备派他们去西安或者太原。” 在南方筹集丝绸容易,在西北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且质量还不能太普通,免得给刚刚稳定的边疆局势增添不利因素。 钱时延笑道:“那倒不必了。” 他将查抄来的细软都带来了: 黄金及各种金饰、金器共五百三十六两五钱,白银及各种银器一万八千两四百七十一两; 大件玉器八件,小件玉器一百三十八件,珍珠三斛…… 绫罗绸缎千余匹,马匹三十余匹,骡子…… 钱明月看着长长的单子,惊呼:“本宫以为只有皇宫富有呢。”小皇帝也一次拿不出这么多金银啊! 钱时延说:“臣等核算过,军需案所有案犯的资产约合漕运一年的收入。” 第二百三十章 离开榆林 钱明月失望:“漕运就这点儿收入吗?” 对于地方豪强来说,这些钱财当然算多,可是,如果大梁漕运只有这么一点儿,那她的大计该怎么办!需要银子支撑啊! 钱时延说:“蓝田等地有良田数千顷,也已经查抄,不在此列。他们生活奢侈铺张,兴建庄园豪宅,买下无数仆人婢女,妻妾成群各种用度,都不在此列。” 钱明月皱眉:“还是有些少。”漕运只有这么一点儿收入,国库几乎入不敷出,地方豪强却富裕奢靡,这真不是好兆头。 这个只能徐徐图之,眼下更重要的是回京:“先生,让人挑一些上等的给突力送过去。” 谢文通领命离去,堂内只剩下这对父女,钱明月对父亲还是有些愧疚,腆着脸笑道:“终于要结束了,竟然有些恍然。” 钱时延看着女儿:“臣到现在还恍惚着,就怕一眨眼这是个梦。无数次梦到娘娘还活着,醒来却只能泪沾襟。” 钱明月低头:“对不起,父亲,女儿太任性了。” 钱时延摇头:“情势逼人,父亲不该怪你,跟父亲说说突力的情况吧。” “突力太爱吃肉了,把女儿腻味得呀……” 这一日的榆林,分外晴朗。 第三日傍晚,杨元帅率大军回城。 钱明月带着钱时延和谢文通,率领榆林卫站在城门楼上,迎接他们。 钱明月说:“保家卫国,不负皇恩。” 她身边的卫士高喊:“保家卫国,不负皇恩。” 层层传下去,最后,所有人都齐喊这句话,声音震得榆林城墙都在颤抖。 军士在城内驻扎,钱明月在指挥使司衙门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钱霑等人,不由得红了眼眶:“算起来时日不长,可是再见诸位竟然恍若隔世。” “诸位在京城都是平安喜乐的,随本宫到边疆受了诸多苦。” “本宫为诸位准备了接风洗尘宴,回到榆林了,诸位可以高枕无忧了。” 宽慰褒奖随行人员后,钱明月又在榆林城内安排中路军庆功宴:“先生,让榆林卫辛苦一些,做好巡逻和守夜,提防敌人偷袭,明日再让他们庆功。” “杨元帅要警告军士,庆功不可失了分寸,不可扰民。” “火头军要注意防火。” 政治女性与政治男性是不同的,她的细线条也保障了这次庆功宴没出什么意外。 榆林几条主街上支起几十口大锅,煮着肉、菜和地蛋,士兵们可以尽情地吃,每个大锅旁还有几坛酒,每人可以喝一碗,不至于醉人,可以烘托喜庆的氛围。 钱明月带着文武官员在大街上穿行,跟普通将士举杯互动,以示看重与宽慰。 八条主街,几万军士,钱明月只走了有几十米,就转回了。这些动作都是象征性的,象征不一定是虚伪的,实在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衙门大堂,钱明月与众人议事。 “本宫需要尽快启程回京,边地的事需要做好安排。” “火族人交给陕西布政使安置,要善待他们,与榆林难民一个标准。” 钱时延称是。 “榆林城及定边县、靖边县急需能臣来治理,等不及朝廷慢慢选派人员了,此事交给布政使全权负责。” “人选可从本宫带来的举子里面选,也可以公开张榜,择贤能而用,然后往京城递个奏折,在吏部过个明路。” 钱时延再称是。 钱明月说:“边关不稳,天下不宁。陕西布政使当妥善处理此间事,再回西安。” 她这样安排,就杜绝了旁人弹劾父亲擅离职守的可能,父亲来边关,可是要务缠身呢。 钱明月说:“中路兵马大元帅。” 杨士钊说:“臣在。” “麾下可有能胜任榆林卫指挥使之人?” 杨士钊仔细过了一遍自己的属下,遗憾地摇头:“都是些大老粗,冲锋陷阵杀敌行,镇守重镇,只怕做不到。” 好绝望!可事实就是这样,经过战场淬炼脱颖而出的,往往是武夫。钱明月说:“本宫不要求文武双全,能识字就行,要有智计。” 杨士钊再度摇头:“倒是有几个年轻将军文武都通,但年轻气盛,容易犯大错。” 钱明月想到了蓝钰,还真不行。 想到蓝钰,就想到了被蓝钰牵连的尚保钧,都是蓝老将军教出来的,瞧着倒是比蓝钰稳重豁达些。 钱明月说:“诸位以为,原玄武门军指挥使尚保钧如何?” 杨士钊欣喜:“此人可用,此人较蓝钰更为稳妥,是合适人选。” 谢文通说:“娘娘不必多虑,若真有战事,不是榆林与突力的战争,而是大梁与突力的战争,经此一战,大梁必定会做好准备的。”所以,榆林卫没有那么重要。 一席话让钱明月彻底放松下来:“好,宣尚保钧进来。” 片刻,尚保钧进来行礼:“草民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免礼平身。” 钱明月直截了当地说:“尚爱卿,你暂任榆林卫代指挥使,待正式任命下来,再定去留。榆林乃重镇之重,又遭遇创伤,需要好好经略,虽是暂代,切不可等闲视之。” 尚保钧愣了一下,忙行礼:“臣多谢娘娘看重!娘娘放心,臣必不负圣意!” 楚宁远问:“娘娘何不直接任命?” 她自然有这个权利,不过:“经过圣人首肯对大家都好。” 尚保钧才因为蓝家被牵连,可不要将来再被打上钱后党的烙印,好好的一将才,被政治斗争淹没了。 钱明月又说:“本宫明日便启程回京,中路大军当各回驻地。” “中路兵马大元帅,你从各部挑选三千到五千精兵,骑兵、步兵、弓弩手、火器手都要有,代表全体中路兵马到京城朝拜圣人,接受圣人封赏。” “另外,战功卓著、智勇双全的将军也都到京城朝拜圣人。” “主帅主将亦随行。” “靖边,传书给西路军,让他们也如此行事。” “钱少丞,为本宫写封表章,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奏报圣人。” …… 第二日辰时末,钱明月辞别父亲师长,大队人马逶迤出榆林城,直奔京城。 第二百三十一章 论亲与疏 惠康太长公主出殡那日,小皇帝为表哀悼,西角门视朝。 通政参议张彦禀报说:“昨日下午,通政司接到皇后娘娘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表章。” 不是八百里加急,不能直接往皇宫里送,送到通政司去了。 小皇帝不悦:“昨日下午送到的,为什么今天才禀报给朕?” 张彦跪下:“非朝事臣没有入宫求见圣人的资格啊!” 小皇帝扶额:“朕就不信了,你拿着皇后的表章入宫求见,东华门武士不会进去通传?这个谢傅詹,把底下的人都约束成木头了。” 韩书荣说:“圣人且息怒,先看看皇后娘娘有何要事吧!” 小皇帝这才想起重点来,又不想承认自己错了:“皇后没用八百里加急,想来是不急的,朕就是看不惯他们的迂腐模样。” 鸿胪寺官员高声念了皇后的表章,果真不是急事,只是一个迟早会来的消息:皇后启程还朝。 洛阳王心里炸响了惊雷,那个女人要回来了,还带着四千精兵!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好一会儿才整理出混沌的思路,说:“娘娘带兵马回京,意欲何为啊!” 司马韧含笑说:“洛阳王想哪里去了,非是皇后娘娘带兵马回京,而是中路兵马大元帅带部分戍边兵马进京朝拜圣人。” “班师回朝从来都是惯例,中路兵马只挑选一部分做代表,既避免各地防守空虚,也不至于劳师动众,更是避免大军扰乱京城秩序人心。” “圣人,皇后娘娘如此安排,是对圣人赤胆忠心的体现啊。” 洛阳王说:“可是,皇后跟中路兵马大元帅交往甚密,圣人若不防备,只怕会为人鱼肉啊!” 威远候毫不客气地说:“若娘娘不准中路兵马进京朝拜,只怕又有人说皇后娘娘有异心,隔绝圣人与武官吧!呵,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皇帝头疼:“行了,别吵了。朝拜就朝拜吧,四千兵马而已,临时安置在京郊就行。” ————— 洛阳王依旧不依不饶地说:“圣人谬矣,四千刚刚下战场的精兵,不是从未参加过大战的北门军和负责仪仗护卫的禁卫军能比的。” 如果世人也这样衡量双方强弱,就不自觉地默认了一个前提事实:皇后造反,精兵围城! 洛阳王用心何等险恶啊! 洛阳王诬陷皇后,其实是惧怕皇后,想借皇帝的手斩断皇帝的臂膀,真当他傻啊! 小皇帝突然不想装傻了,他就当众反驳洛阳王,看他能怎样——反正他的皇后姐姐马上就回来了。 起身肃容说:“皇兄说什么话,四千兵马是进京朝拜朕,不是谋反,朕为什么要拿北门军和禁卫军跟他们比?” “朕如今稳坐龙庭,靠得难道是北门军和禁卫军吗?朕靠得是皇考对朕的重托,靠得是仁爱百姓,民心所向。” “莫说皇后带来四千兵马,便是四万四十万,又能怎样?朕,才是万民归心的天下共主!” 这哪里是在说皇后,分明是在警告洛阳王!他才是先帝钦定的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他仁爱百姓是民心所向的帝王!洛阳王你能怎样? 群臣又惊又喜,齐声高呼:“圣人英明!” 洛阳王脸青一阵白一阵,他不明白一向依赖自己,对自己几乎言听计从的小皇帝怎么突然变了脸。 徐平成一直在沉默,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要威慑京城,钱皇后为什么不多带些人马? 按照旧例,往往会带数万兵马来朝拜圣人,供圣人封赏检阅。 为了不让地方守备空虚?胡扯,边关安然,内无叛乱,防守谁去? 不想劳师动众?不想威慑京城?那她为什么不只带接受封赏的将军们? 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如果皇后找借口将这四千兵马留下,那徐家掌握北门军还有什么意义? 一定是这样的!皇后一定是这样打算的!榆林有谢文通那个智多近妖的人在,想个主意破了徐家的局简直易如反掌! 徐平成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钱明月真正破局的地方在于,通过这次历练,拥有了胆识、能力、声望和影响力,而不是引来四千兵马。 此刻,他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必须阻止那批兵马来京畿。 这人一着急,就容易犯蠢:“圣人岂能为了妇人伤了兄弟手足之情!洛阳王忠心为大梁江山考虑,为圣人您考虑,还望圣人三思啊!” 小皇帝不高兴:“这又不是抢东西,朕可以把皇后喜欢的器物给皇兄,不为了妇人伤了手足之情。我们在处理朝廷事务,秉的是一颗公心,哪里能论私心的亲疏。” 又怕太驳他面子引起徐太后的不满,描补道:“你们都在为大梁江山考虑,不过是观点不同罢了。”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表章是皇后离榆林的时候送来的,估计皇后现在都快到京城了。这样吧,待到皇后进京时,洛阳王和威远候代朕出城迎接,看看皇后有什么说法。” 竟然把这对快打起来的冤家放在了一起,难道真不是故意的? 出了东华门,威远候叫住洛阳王和徐平成:“两位也位列公卿,难道不知疏不间亲?当朝犯蠢,后人要笑掉大牙了。” 徐平成被小皇帝当朝驳了面子,正不高兴呢:“侯爷说得什么话?难道兄弟手足至亲还比不上女人吗?” 威远候毫不顾忌地冷嘲热讽:“你死了跟你兄弟埋一个坑吗?” “生同衾死同穴的不亲?分家已久的兄弟亲?”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防宗室?洛阳王真当小皇帝糊涂吗? “洛阳王殿下,老夫劝你赶紧辞官回洛阳,不然,就凭你今日殿上这番话,你可能就回不去了。” 洛阳王当然想回去,这不是被惠康太长公主的葬礼绊住了吗?现在,皇后说了要回来,他马上就辞官,多丢脸! “本王的事,就不劳威远候操心了。”区区小妇人,能耐本王何?本王就不走! 洛阳王年轻气盛,不甘与不服气都表现在脸上,气呼呼地走了。 威远候笑笑,对徐平成说:“徐家现在跟洛阳王割席,还不算晚啊!” 老而不死是为贼!徐平成冷硬地说:“徐家何尝与谁共席过!” 第二百三十二章 本宫要你三更死 慈宁宫,徐太后对小皇帝发难:“你舅舅说得不对吗?你要因为一个女人,疏远了兄弟情吗?” 小皇帝垂头丧气地说:“母后,这不是女人与兄弟的事情,这是——” “是什么?你让兄弟和舅舅当众下不来台,他们以后如何服众?” 小皇帝想批驳,他有很多话说,可是他不知道撕破脸要面对什么局面,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收场,最终还是继续装痴卖傻。 “母后,孩儿害怕,皇后回来知道孩儿迫不及待另立后,一定会纠缠不休的,孩儿不敢再得罪她。” 窝囊货当然好控制,麻烦就在于他对谁都窝囊,徐太后臭骂他一顿。 小皇帝郁闷地回了乾清宫:姐姐,你回来把徐家收拾了吧,他们老是欺负朕。 可是,姐姐素来谨慎,会动他们吗? 在人们的期待和惶恐中,皇后的大军到了。 那日,文华殿上气氛很僵硬—— 徐平成说:“因为没有通政使,通政司少了主心骨,重要的奏折不能及时送到皇宫,请圣人召回谢傅詹。” 小皇帝说:“那朕不是太没面子了,把人革职再把人请回来。” 洛阳王说:“待到皇后回京,一定会重新启用谢傅詹,届时圣人不是更没面子。” 小皇帝大恼:“闭嘴!皇兄不是跟朕很亲吗?怎么可以嘲笑朕!” 徐平成忙说:“圣人息怒,只是朝廷需要通政使啊!” 小皇帝说:“那天,那个因为官小不能进宫的通政参议,跟谢傅詹一样死脑袋,就他就行。” 徐平成说:“圣人,五品官提正三品跨越是不是太大了,通政参议上面还有通政副使没有呢!要论资历,应当从两个副使中选一个。” 钱皇后来势汹汹,这个时候想把人换成明显的徐氏党人是不可能了,但至少不能让谢傅詹回来。 小皇帝不高兴:“你们怪朕不选人,朕选了人你们又说不可以,那算了,朕不管了。” 洛阳王说:“圣人,国事岂可闹脾气。” 小皇帝更恼了:“谁闹脾气了?朕有在闹脾气吗?你们,谁把朕的话放心上了,谁真的处理国事时毫无掺杂?” 起身离座:“朕不管了,你们回头跟皇后商议吧。” 他当然知道五品官直接升三品不符合朝廷用人惯例,他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把通政使的任命权交给钱明月,让她收拢人心。 恰在这时,銮仪卫来报:“禀圣人,皇后娘娘遣使传信,他们快到京城了。” 小皇帝只觉得三九寒冬里,有人给了自己一床柔软的被子,温暖、踏实、安全。 “摆驾,朕率重臣前去迎接。” 五城兵马司迅速净街警戒,小皇帝在銮仪卫的拥护下,仪仗逶迤出了午门。 群臣自东华门出,跟在銮驾后面,直奔京郊十里长亭。 钱明月在马车里坐的腰酸背痛,昏昏沉沉,听外面有人禀报:“禀娘娘,圣人亲到十里长亭迎接。” 钱明月惊讶:“圣人怎么亲自来了!还有多远?” “约莫三里。” “大队人马继续前行,文武官员随本宫前去见驾。” 众人跨了马,在几十骑兵的护卫下,直奔长亭。 看到远处的烟尘,小皇帝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半步,又退回来:“真慢!早知道枯等着,朕就不来了。” 钱明月在马上,远远地看到前面旌旗招展,斧钺剑戟熠熠生辉,那是帝王的仪仗。 一片绯红中,一道赭黄色,那必定是众臣拥簇着小皇帝。 要见到他了,别说,还真有点儿想他呢。可惜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来个激动的拥抱。 小皇帝也看到了钱明月,赭黄色衮凤袍在枣红马上飞驰而来,势若雷霆,马背上的人英姿飒爽。 朕的皇后姐姐,就是不一样! 小皇帝的心跳声胜过不远处的马蹄声,要见到她了,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想抱抱她,想她抱抱朕,还要亲亲她,让她也亲亲朕,晚上要睡在一起,“共话别离事”。 看小皇帝抓耳挠腮,毫无端庄可言,洛阳王提醒:“圣人,注意仪态。” 小皇帝立刻冷静下来,姐姐回宫后,怕是没有温馨可言。 慈宁宫里还有一关等着姐姐呢,该怎么办呢?怎么帮姐姐过关呢? 距离小皇帝百米的地方,众人纷纷勒马,然后下马疾步前行,这是见驾的礼节,以示敬重。 钱明月率领众人上前,行叩拜大礼:“妾(臣)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姐姐黑了,瘦了,可见在边关没少吃苦。好姐姐,你辛苦了。 小皇帝硬邦邦地说:“免礼。” 钱明月起身:“谢圣人。” 两人四目相接,眸中的思念与欣喜交互。 钱明月微笑,小皇帝气色极好,还长高了不少,看来过得还不错。 她的笑,就像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小皇帝惊慌失措地移开眼,怎么办,他的心跳得厉害,他是不是生病了? 洛阳王充满暗示地叫了一声:“圣人。” 钱明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本宫叫你三更死,阎王也不敢留你到五更。 洛阳王只觉得遍体生寒。 小皇帝不高兴地冷哼一声:“皇后,你带这么多兵马干什么?” 刚见面就来下马威,看来被徐家和洛阳王逼得不轻,只能通过责怪自己向徐家示弱。 傻小子,姐姐回来了,你不必如此战战兢兢、虚与委蛇了。 钱明月说:“回圣人,四千精兵代表中路兵马接受圣人检阅与封赏。” 洛阳王见小皇帝质问皇后,只当小皇帝是向着自己的,插嘴:“皇后不觉得带得人太多了吗?” 钱明月冷脸:“说话者何人?” 小皇帝缩缩脖子:“你自己回话吧。” “本官礼部尚书,圣人亲兄长洛阳王。” “哦~~”钱明月笑,“原来你就是洛阳王啊!都御史杜阳铭何在?” 杜阳铭忙向前半步行礼:“臣在!” “臣子敢打断皇后的话,风宪官难道不需要记录吗?” 小皇帝忙说:“这太严重了吧,皇兄所问也是朕的疑惑。” 第二百三十三章 由不得谁不服 钱明月说:“太祖十二年,皇考平定齐王旧部叛乱,班师回朝时,带了多少人马?” 洛阳王哪知道,就当钱明月没问他。 小皇帝尴尬地笑笑:“这个,朕还真不清楚,那时候朕还没出生呢。王兄,你知道吗?” 这个蠢货!本王要知道会不说?洛阳王说:“那时臣还不太记事。” 小皇帝转头向威远侯:“太傅想必知道。” 威远侯说:“回圣人,臣随军出征了——”自然知道。 钱明月说:“精兵五万三千二百人,太傅,本宫说得可对?” 威远侯说:“娘娘博学。” 小皇帝笑:“咦,皇后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那时候你也没出生啊。” 钱明月说:“太祖实录有记载,圣人年幼,来不及读那么多书情有可原。妾痴长圣人几岁,总不能空长年纪白吃饭,数典忘祖。” 洛阳王脸火辣辣的痛,这个女人太毒了,他哪怕耗尽人手,也要杀了她。 观战的徐平成忍不住摇头,洛阳王根本不是钱皇后的对手,被钱皇后牵着鼻子走,根本没注意到问题的关键。 徐平成说:“圣人宜及早封赏三军,让精兵各回驻地。” 还是徐平成聪明,看出她的真实目的了。 钱明月对徐平成冷笑:看清又怎样?你阻止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刀子捅进心窝,是什么感受? 小皇帝笑:“那,皇后,朕现在就封赏三军吗?怎么封赏法?” 钱明月说:“圣人,大梁土地人口数倍于敌国,而且君王仁德,臣子贤能,竟然败于小邦之手,这是大梁的耻辱,妾以为必须亡羊补牢,以固我大梁边防。” 小皇帝不解:“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钱明月说:“妾以为若没有精兵强将,仅凭高墙重镇绝保护不了国家的安宁,我大梁真正需要的是有勇有谋的武将。” “但是朝廷缺少对武将的培养与选拔,妾欲兴建一所武学,培养将帅之才,但是又恐教出一群纸上谈兵的庸才来,反而害了社稷。故而带精兵四千,供武学练兵之用。” 好大一个计划,所有人都在消化皇后说的话。 小皇帝抢在某些人反驳之前表态:“好主意,利国利民,朕准了!不过,武学得归朕管!”一副急于争权夺利的模样。 钱明月含笑:“自然,天下哪有不归圣人管的衙署。” 小皇帝急切地说:“朕说的是朕直接管。” “王兄说了,你带兵到京城来,居心不良,是为了威胁朕,还说北门军和禁卫军加起来都打不过你这四千精兵呢,所以这四千人朕要直接管。” 竟然就这样毫不犹豫地卖了洛阳王!洛阳王好想吐血! 杨元帅等武将吓得忙跪地陈情:“臣等对圣人忠心天地可鉴,望圣人明察。” 小皇帝噘嘴:“起来吧,朕没说你们不忠,朕是说,这些兵马,还有武学,都归朕亲自管。” 钱明月笑得极其甜美:“洛阳王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还是圣人英明,这下应当消除洛阳王的顾虑了吧?” 洛阳王冷着脸,不理她。 小皇帝说:“朕把你先生的父亲,谢傅詹给革职了,现在通政司没人管,整个朝政都乱了,你说该怎么办?” 钱明月说:“圣人以为谁可以当此任?” 小皇帝说:“本来打算给南阳王呢,可是二皇兄受伤来不了京城。威远候,你说说那日早朝收到皇后表章和今日文华殿的事情。” 钱明月听完之后,说:“五品官等闲没有资格求见圣人,四品官却是有资格的。为什么两个副使不去求见圣人?为什么早朝上是五品参议禀报于您,而不是两个副使?” “他们为官不为,尸位素餐,如何当得了通政使之职?难道仅凭资格老吗?朝廷用人,要选贤任能,而不是排资论辈。” 钱明月一锤定音:“就用张彦吧。” 徐平成说:“圣人,娘娘,属下做了上官,只怕两位副使不服啊!” 钱明月冷笑:“谁说他们还是副使了?他们怕出风头、怕担责任、不敢作为,延误了朝廷要务,一律革职,永不叙用。” “圣人与本宫共同决定的事,由不得谁不服。” 一个人立威有什么意趣,当然要夫妻共同立威。 小皇帝弱弱地问:“两个四品官,不容他们辩驳一句就革职,真的好吗?” 钱明月说:“所谓察其言观其行,观其行比察其言更重要。已经观其行,何必再去察其言,凭白颠倒了本末。” 洛阳王帮腔:“娘娘此举不觉得太过武断吗?” 钱明月微笑着轻抚玉带,慢条斯理地说:“习惯后就不觉得武断了。” 一切,只是一个开始,你们需要好好习惯。 说话间,大队人马就到了。 一个小将高声道:“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领头的数百人跪下高呼,接着,四千人齐声高呼万岁。 小皇帝饶有兴趣地说:“哎,你们发现了吗?都是兵马,他们跟京城的兵马不一样。嗯,有杀气!” 上前歪着头查:“不错,不错,你们干得很好,以后你们就归朕直接管了。” 钱明月说:“还不快谢过圣人。” “谢圣人。” “谢圣人。” “谢圣人。” 声浪一声比一声高,小皇帝只觉得自己心里也升起一股气吞山河的豪情:“真不错啊!不过,这么多人安排到京城不合适,皇后打算在哪里开武学?可需要修建学馆?” 徐平成只等钱明月开口,自己就可以说户部没钱了。 钱明月说:“安置在西山猎场旁边就行,西山猎场便改做武学馆,就叫西山武学吧。” 小皇帝高兴得快跳起来了:“朕!朕来做武学的——叫什么呢?武学最大的官叫什么啊皇后?” 钱明月笑眯眯地说:“还是圣人取吧。” “百夫之首百夫长,千夫之首千夫长,武学之首就叫学长吧。” 钱明月听着很出戏,也不愿意驳这孩子的面子:“好,都依圣人。” 徐平成后知后觉地发现,以前总是与小皇帝对着干的钱皇后,现在总是顺着小皇帝,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怕,皇宫还有一重险境等着她呢! 第二百三十四章 碾压徐太后 “朕把皇后的仪仗也带来了,皇后与朕一起回宫吧。” 小皇帝兴致勃勃地说:“母后听闻皇后归来,非常开心,特意明日备下接风洗尘宴呢。” 钱明月挑眉:什么意思?徐太后布下鸿门宴? 小皇帝不给她暗示,转身离开。 钱明月忙随行,并肩行走的时候,小皇帝塞给钱明月一个纸条。 钱明月到了銮驾上才打开看,看了就冷笑一声:徐太后,还要拉着她玩宫斗呢。 诬陷她失贞,够狠毒。呵!也该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了。 钱明月看着熟悉的建极殿,感慨:“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一直以为自己不爱荣华,但真的落拓过,才知道这华屋锦被的可贵。 小皇帝开心地表功:“好姐姐,你看,这花瓶、这屏风,都是朕精挑细选的,喜欢吗?” “华贵不失典雅,五郎对姐姐真是用心了。” 小皇帝丧气:“朕也只能干成这点儿小事了。太后想害你,可朕都不知道该怎么保护姐姐。” 钱明月笑:“五郎把消息传给姐姐,让姐姐早有准备,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真的吗?那姐姐打算怎么做?” 钱明月摇头:“先保密。五郎去文华殿吧——” 小皇帝噘嘴:“姐姐干嘛赶五郎走,五郎才刚见到姐姐,还没好好跟姐姐说话呢。” 钱明月说:“假装不知道姐姐和太后之间的争斗,免得为难呀。” 小皇帝扭着身子撒娇:“哼,哼,姐姐,五郎不想走嘛。” 钱明月不忍直视:“五郎,姐姐回来就不走了,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好好说话呢。” “好吧,那我们可说好了,今晚我们聊一整夜。” 然而,他们今夜终没能聊成,当然,那些是后话了。 慈宁宫,有南阳王妃、洛阳王妃,还有一些迫于皇命不得不来的外命妇,徐家一系的尤其多,但是成国公夫人与江氏也在。 各人表情不一,各怀心思。 徐太后头戴凤冠,身穿翟衣,坐在宝座上威严地说:“去,传她来慈宁宫。” 刘姑姑兴奋地应声:“是!太后娘娘!” 她要把皇后传到慈宁宫偏殿,亲自给她验身。 皇后从未与圣人圆房,按理应当是处子之身,她只要毁了她的处之之身,皇后的污名就一辈子都洗不净了。 太后和圣人会废后,然后太后临朝称制,她作为太后的近身嬷嬷,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刘姑姑感觉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趾高气昂、雄姿英发地往前走。 才过隆宗门不远,就被任长宗拦住:“圣人早就晓谕后宫,宫人内使无圣旨不得进踏入前朝半步,姑姑难道忘了吗?” 刘姑姑傲慢地说:“你个不长眼的,难道不知道老奴是太后身边伺候的。老奴可是奉了太后的旨意,去请皇后娘娘的。” 一个内宫贱婢,也敢辱骂二品武官!任长宗心头恼恨,凛然问:“可有凭据?” “凭据?”刘姑姑指指自己的脸,“老奴的脸就是凭据。”硬要往前走。 任长宗转身离开,吩咐身边的人:“处理掉她的凭据。” 那人手起刀落,将刘姑姑的脸削得面目全非,血花四溅。 刘姑姑捂着脸哀嚎:“啊——” 任长宗仁慈地摇头:“太惨了,给她个痛快吧。” 又是一刀,直接割断刘姑姑的气管。 任长宗正色说:“皇后娘娘回宫,对内使宫人随意出入前朝非常不满,儿郎们,是时候将功赎罪了。” “没有圣人的旨意,无论是宫女还是内使,或者内外命妇,都不得踏入前朝半步。” 徐太后她们等了很久,不见皇后过来,命自己身边的大太监段崇智去催。 近来宫禁松弛,段崇智没少往前朝去,轻车熟路地沿着刘姑姑的路,走到刘姑姑流血的地方,吓得差点儿魂飞魄丧。 “啊——怎么会有死人!这,这是刘姑姑!” 銮仪卫抱刀:“无圣旨入前朝者,格杀勿论。” 段崇智有些怕,但到底嚣张惯了,还能维持表面的强势,指着銮仪卫叫:“你敢!” 銮仪卫挥刀砍断他的手:“最烦别人指着本官。” 段崇智自然惨叫不止,那銮仪卫也很仁慈地给他个痛快。 外面自然纷纷扰扰不断,不过不用她管,钱明月缩在浴桶里美美地泡澡。 徐太后派了三拨人,都没回来,彻底坐不住了。 南阳王妃吓得不行:“母后,王爷不在驿馆,几个孩子没人照顾,臣媳可否告退?” 徐太后冷脸:“不准,你去看看。” 南阳王妃面如土色,颤颤巍巍起身。 成国公夫人说:“太后娘娘,不如臣妇也去看看吧。” “不准。” 南阳王妃看到地上三具还在流血的尸体,吓得腿一软,昏死过去。 “王妃娘娘!王妃娘娘!” 丫鬟也快吓死了,抱着南阳王妃说:“大人,我们家王妃不是要去找皇后茬,是太后让王妃娘娘去请皇后娘娘的。” 銮仪卫提着还在滴血的刀,问:“可是南阳王妃?” “是的。大人,我们——” “闭嘴!”銮仪卫说,“你们可知圣人早有旨意,无圣旨内外命妇、宫人内使不得入前朝,他们,”用带血的刀指指,“就是犯了禁令被赐死的。” 丫鬟吓得要死,连连磕头:“大人,求你禀告皇后娘娘,我们才来京城,真的不知道这个禁令啊,我们娘娘无意触犯禁令的。” 銮仪卫也不敢杀了堂堂王妃,但也不敢放,就这么僵持着。 片刻,何西宝过来了:“怎么回事?” 了解了情况后,何西宝做主:“你去慈宁宫叫几个人,把你们王妃抬回去吧。” “何百户,这——” “总要让慈宁宫知道消息的。” 徐太后听了南阳王妃丫鬟等人结结巴巴的叙述,火冒三丈:“皇后好大的胆子,打狗还看主人呢!她敢杀哀家的宫人!” “洛阳王妃,你去!本宫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敢把堂堂王妃也杀了!” 洛阳王妃张扬地笑道:“她不敢!”南阳王妃都能回来,难道皇后敢动她洛阳王妃不成! 銮仪卫真不敢,但也不放人,就在那边堵着。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朝堂争斗,哪个跟你讲证据? 李兰英随时向钱明月禀报情况,又说:“洛阳王妃素来蛮横,做女儿时,府里欺压姐妹,府外拉帮结派欺负其他闺秀;” “做了王妃后,更是没少欺压低位分的诰命,便是南阳王妃,也被她欺负得不敢说话。” 钱明月问:“公公觉得她会怎么做?” “娘娘是皇后,她只是王妃,她自然不能将娘娘怎样,可她若对着娘娘撒泼耍赖,胡搅蛮缠,也着实能恶心到您。” 钱明月点头:“那便不见她了,触犯宫禁的罪名已经够重了,不必再家顶撞皇后这一条。” “你去通知銮仪卫,让他们先把随从杀了,警告她,如果硬闯,将被废黜王妃之位,其子将会被废黜世子之位,洛阳王也会受到牵连。” 洛阳王妃不过后院女眷,罚再重也影响不了大局,钱明月的目的不是她,而是洛阳王。 李兰英应声离去。 钱明月坐在太师椅上,吩咐宫女:“给本宫把头发烘干,等下本宫可能需要出去。” 宫女问:“天这么冷,娘娘为什么还要出去?銮仪卫不会放任洛阳王妃闯到建极殿的。” 钱明月笑:“她到不了,有人能到。” “啊——” “啊——” “绣屏!碧草!” 洛阳王妃眼看自己的大丫鬟变成死人,恼得摘下玉镯往何西宝脸上砸:“你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连本妃的人都敢杀!” 何西宝说:“便是太后的人,本官也杀了。” 洛阳王妃往何西宝身上撞:“有本事你连本妃也杀了!你杀啊!你动手啊!” 何西宝一把推开她:“王妃娘娘还是回去吧,不然您的王妃位,您儿子的世子之位都保不住,洛阳王也会被你拖累的。” 洛阳王妃冷笑:“本宫就不信了,王爷不休妻,她凭什么废了本妃。” 任她怎么闹或者撒泼,銮仪卫就是不放行。 徐太后那边见人不回去,不放心,带着众命妇追上来。 不少人见此场景都尖叫出声,只有徐太后和成国公夫人面色如常。 何西宝说:“太后娘娘,后宫无圣旨不得进入前朝,您请回吧。” 徐太后冷笑:“哀家还需要圣旨?你们皇帝呢?” “圣人文华殿理政呢。” 徐太后了然,定然是那个贱人拉拢了朝臣,用朝政困住小皇帝。 “哀家就要往前走,你倒是够胆把哀家杀了啊!” 徐太后往前走,何西宝哪里敢挡,只能一步步往后退。 那边,钱明月头发才半干,就匆匆戴了皮耳暖,披了斗篷,走出来,在建极殿前拦住众人,冷声呵斥:“令行禁止,国家才能繁荣昌盛,何人大胆,敢坏宫禁。” 徐太后也够冷硬:“是本宫!” 钱明月硬邦邦地微笑:“原来是太后娘娘驾到。”跪下行礼,“拜见母后。” 徐太后抬脚要踢钱明月,被成国公夫人一把拽了个趔趄:“娘娘小心,怎么?站不住吗?” 钱明月趁机起身:“怎么?母后身体不适吗?”扶住徐太后另一边,附耳声,“我们谈谈皇考驾崩的真正时间吧。” 徐太后猛地转头,目光犀利地看着钱明月。 钱明月歪头笑笑:“就这儿,就现在,如何?” 徐太后挥手:“众人后退,皇后有话跟本宫说。” 等众人都后退了,钱明月勾起耳边零落的头发:“太后娘娘啊,本宫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捂死先帝?他已经时日不多了,何苦呢!” 她果真知道!徐太后心脏颤了颤,说:“证据呢?” 钱明月笑了:“前有马瑾案,后有蓝钰案,您和徐家教会本宫的可不少啊。朝堂争斗,哪个跟你讲证据?” “你敢!” 钱明月点头:“是啊,本宫不敢。栽赃陷害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不过,太后怎么知道本宫就没有证据?” “在皇宫宣布皇考驾崩之前的那个夜里,本宫在房间收到了一个神秘的纸条,说您捂死了先帝。” 纸条?谁扔的纸条!徐太后冷笑:“纸条呢?无中生有!” 钱明月摇头:“太后莫急,不光本宫收到了,惠康太长公主、赵王殿下、湖阳大长公主也收到了,甚至当时的北门军指挥使尚保钧,也收到了。” “他们都来找本宫,让本宫为皇考报仇。可惜,没有找到幕后之人,证据不确凿,本宫不敢如此行事。” 徐太后冷笑:“你投鼠忌器而已。” “对,投鼠忌器。”钱明月不介意承认这个无所谓的事实,“太后猜猜,还有多少人收到了纸条?” “太后何不想想,谁有能力在宗亲和重臣家里埋下钉子,这可是非多年经营做不到啊。再想想,如果当时本宫讨伐你,而你毁了大器,两败俱伤之下,谁,是最大的获益者?” 徐太后心头一跳:洛阳王! 钱明月幽幽地说:“洛阳王阴养死士三千,想效仿皇考呢。” “什么?竟有此事!” 钱明月耸耸肩:“不然本宫为什么带精兵驻扎在城外?” “太后莫忘了,禁卫军还在本宫手里,只要洛阳王有动静,那就是你们勾结好的,本宫一定会先围了慈宁宫。” “放心,不会杀你的,但这养老也有不同的养法儿嘛。” 洛阳王有你的把柄,洛阳王想造反毫不顾忌你,你还要保他吗? 徐太后脑子里一团官司,只想赶紧回宫找洛阳王妃问个明白,或者找徐平成议事。 她转身离开,钱明月屈膝:“恭送母后。” 成国公夫人担忧地看着钱明月,钱明月安抚地笑笑:“祖母回府吧,改日孙女去看您。” 回到建极殿,钱明月悠哉悠哉地擦干头发,才说:“摆驾文华殿。” 到了文华殿,就扔下重磅消息:“洛阳王妃明知故犯、违背禁令,执意闯入前朝,废黜王妃之位。” “徐氏既然不是王妃,其子就不是嫡长子,不能为世子,故废黜其世子之位。” 洛阳王大怒:“皇后娘娘岂可逼着臣子休妻!” 钱明月说:“你的妻子可是违背了圣人的禁令,洛阳王难道要为了妇人不顾兄弟手足之情吗?”这句话还给你们。 小皇帝:姐姐威武霸气! 第二百三十六章 阎王不敢留你到五更 洛阳王只得去求小皇帝:“圣人,徐氏他跟随臣多年,生儿育女,操持庶务,求圣人宽容一次。” 小皇帝看向钱明月:“姐姐——” 钱明月摇头:“律法不能容情,今日容了这个,明日就得容那个,禁令岂不是变成一纸空文。” 小皇帝一脸为难地说:“有道理,王法不能废。额,不如皇兄再娶一个年轻貌美的?” 徐平成当然维护徐家姑娘:“圣人,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逼着恩爱夫妻离散,实在太残忍了。” 小皇帝也说:“是啊,皇后,洛阳王妃是违背了禁令,可是这样也太残忍了,不如你换一种惩罚吧。” 钱明月说:“惩罚哪有好受的,只怕再换一种你们也不会答应。” 小皇帝摇头:“不!朕保证都依你。” 等得就是你这句话。钱明月笑道:“好,有圣人这句话,妾就放心了。” 温和地说:“其他人的意见,本宫就不问了。圣人与本宫共同决定的事情,诸位卿家大可不必太多担忧。” 这就是,不、容、置、喙! 钱明月说:“洛阳王陷于儿女私情,枉顾大义,如何能执掌礼法?革除其礼部尚书之位。” 这是众臣包括徐平成和洛阳王意料中的事情,钱皇后绝不会允许洛阳王在京城做高官,一定会借故夺其官位的。 然而,还没完。 “废其王位,夺其封地,降为安郡王,为先帝守陵三年。” 殿内传来整齐的倒吸冷气声。 小皇帝惊讶:就这样就废了洛阳王?洛阳王是这样一句话就能废黜的吗? 那为什么之前那么长的时间,他们只能忍受洛阳王潜在的威胁,却束手束脚,无可奈何? 洛阳王呆若木鸡,一时间忘了该怎么反应。 徐平成愤怒:“皇后娘娘不觉得惩罚太重了吗?” 钱明月说:“徐大人觉得太重?你应该去见见太后娘娘。” 洛阳王这才想起来还有一根救命稻草:“母后!本王要去见母后!” 钱明月轻蔑:“来人,堵了嘴,拖出去!” 几个早已待命的銮仪卫冲进来,这个摘了他的乌纱帽,那个堵了他的嘴,将他拖出大殿。 好好的天潢贵胄,落个像个待宰的肥猪一样,形容狼狈哀嚎不止地被扭送出皇宫。 小皇帝起身,冲到钱明月面前:“皇后!你太大胆了,母后一定不同意的!” 他想起来了,之前不能动洛阳王是因为太后为洛阳王撑腰。你怎么摆平徐太后那边? 钱明月说:“若不得到母后同意,妾怎敢不与圣人商议就如此行事?”兄弟相残的罪名小皇帝不能背。 “母后会同意?朕不信!” 小皇帝推开钱明月,撒丫子往外跑。 钱明月只当小皇帝在做戏,对愣神的诸位公卿说:“一切都会回到正轨的。今日圣人怕是没有心情处理政务了,诸位请回吧。” 慈宁宫,洛阳王妃已经被徐太后赶出皇宫,众命妇也散了。 小皇帝哭唧唧地跑到徐太后面前:“母后,您真的同意了吗?皇后她废了洛阳王,还说是您同意的。” 徐太后说:“洛阳王敢养死士,阴谋造反,莫说废了他的王位,就是逐出玉碟,贬为庶人也是应该的。皇帝你拿他当兄长,他却想夺你江山。” 小皇帝愣了,然后失魂落魄地说:“死士?造反?他竟然——” “母后,孩儿告退,孩儿想睡一觉,睡一觉就什么都没发生。”神神叨叨地离开了慈宁宫。 太后竟然真的放弃了洛阳王,为什么啊?! 小皇帝绝不相信是因为死士,一定是洛阳王威胁到了太后。 明明沆瀣一气的两个人,洛阳王能在哪里威胁到太后呢?小皇帝想到父皇驾崩那夜,那个诡异的纸条。 看来,那个纸条真的是洛阳王扔的,而且不只扔给了他。 皇后能让太后放弃洛阳王,是不是,她也得到了纸条? 寒风扑在小皇帝身上,他瑟缩一下,内心也涌起无尽的寒意。他一言不发地回了乾清宫,倒头就睡。 钱明月去乾清宫找小皇帝,被万金宝拦住:“皇后娘娘请回吧,圣人不想见您。” 钱明月皱眉:“特意指出来不想见本宫?” “是的。” 钱明月只当小皇帝在演兄弟情深的戏码给人看,转回去。 回到建极殿,怎么都无法心安。 洛阳王已经被废,太后无法再扶持一个宗亲威胁小皇帝,小皇帝有什么必要演这样的戏码? 难道,他是真的不想见自己? 钱明月意识到不对劲,他们可能哪里存在了误会。 不行,不能让误会摞误会,积累成猜忌和离心! 钱明月抱着尽早消除误会的心,带着几个宫人内使又去了乾清宫,万金宝依旧拦着不让进。 “本宫找圣人有朝廷要务商议,一旦延误,可不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万金宝跪下:“皇后娘娘,奴婢只是奉圣人旨意行事,圣人不想见您。” —————— 钱明月绕过他往里走,万金宝追上去拦。 钱明月大怒:“万金宝,你敢冒犯本宫?” 小皇帝烦躁的声音传来:“吵什么吵!当朕驾崩了吗?” 钱明月进去行礼:“妾拜见圣人。” 小皇帝发火:“朕不是说了吗?不想见你!你来干什么!” 钱明月走进去。 小皇帝摸了个把件就砸,方向不可能击中钱明月:“滚!你现在是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了是吧!有本事你就把朕废了好了!” 钱明月心里有些慌乱:“这到底是怎么了?便是判死刑,也总得让人知道是什么罪吧!” 走到小皇帝面前,发现他面色不正常地红,用手去摸,滚烫:“怎么烧得这么狠!伺候的人呢?快去宣太医!” “不准!不准去!”小皇帝声音都有些哑了,警惕地看着钱明月,“你是想毒死朕吗?” 徐太后说了什么,竟然让小皇帝防备她至此!小皇帝会相信徐太后而不信她? 一时间,钱明月满脑子官司,却理不出个思路来,温声说:“五郎,你摸摸自己额头,是不是很烫,你不难受吗?吃了药才能赶紧好起来。” “不用你管!你就想毒死朕吧!” 钱明月生死海里几进几出,早已风雨不惊,任眼前的熊孩子再作闹,依旧维持温和包容的态度:“好吧,我们不吃药。” 让人端了水盆来,给他敷毛巾降温。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小皇帝的心魔 灯下,她没了率军凯旋的英姿勃发,也没了文华殿废黜洛阳王的盛气凌人,面容消瘦,带着长途跋涉的憔悴,玉手亲自去洗棉帕,神色温柔。 小皇帝忍不住软了心:“姐姐瘦了些。” 钱明月被人问胖瘦时特别机警:“突力食物太油腻,吃不下。” 小皇帝轻声说:“姐姐受苦了。” 钱明月有意示弱,憋出泪来:“小没良心的,姐姐拼了老命为了什么!才回来你就又打又骂的!” 越说越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啪嗒啪嗒落下来:“姐姐才嫁进皇宫多久?寻常百姓家也没有这样打骂新妇的!” 炙热的泪珠落在小皇帝手上,小皇帝只觉得心都被烫伤了:“姐姐!” 小皇帝挣扎着要坐起来,被钱明月按住:“外面冷,你好生躺着。” “姐姐不哭,五郎错了。” 小皇帝抬手为钱明月擦泪:“姐姐,跟朕说说突力的事情吧。” 钱明月轻笑:“那倒没什么,姐姐是大梁的皇后,突力能把姐姐怎样不成?” 小皇帝想着也是,以他的心智和阅历,根本想象不出会有怎样的险境。 “倒是圣人您,怎样突然对姐姐这样!” 小皇帝垂眸。 钱明月挥手:“都退下。” “为什么不为父皇报仇!为什么!” 小皇帝嘶吼,捂着嘴呜咽地痛哭,像受伤的小兽。 钱明月愣了一下,才慢慢说:“圣人若因为这个怪妾,妾无话可说。” 小皇帝猛地坐起来,一口咬在钱明月肩上。 “啊!”钱明月低呼一声,才说,“圣人烫得厉害,还是宣太医来吧。” “不要!”小皇帝倚在床上,眼睛红红的,喘着粗气,“为什么!为什么!你对得起他吗?” 钱明月垂眸:“对不起,也没有太辜负。五郎,你回想当时举步维艰的境况,如果你是姐姐,你会怎么做?” “可是五郎不是姐姐,五郎没有姐姐厉害,五郎束手无措的事情,姐姐总能精妙地解决了。” 钱明月忍不住笑了:“原来在五郎心里,姐姐那么厉害啊。可是,五郎想过吗?姐姐只比你大几岁,一没做过官,二没带过兵,文不成武不就,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胆识去处理那么复杂的局势。” 小皇帝说:“是啊,姐姐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接连重击自己的脑袋:“朕有什么资格怪你!朕手里也有两支禁卫军,不也没有为他做任何事情吗!朕就是个废物。” 钱明月忙按住他的手:“这是干什么!你打死自己又能伤敌人多少?” “五郎,你冷静一下,再忍忍,等你有能力把握朝局了,亲自处理了他们,为父皇报仇便是。” 小皇帝扑到钱明月怀里,失声痛哭:“朕不该跟姐姐闹脾气,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你打五郎一顿吧,你打啊。”拿着钱明月的手往身上砸。 钱明月轻拍他的背:“你都知道错了,何必再打你呢,以后别这样就好了。” “不会,保证不会了。” 小皇帝哭了半天,累了,缩回被窝里,软和可亲地说:“朕的床大,姐姐躺上来歇歇吧。” 钱明月也很累了,便和衣躺在他身边,然后,感受到他炙热的呼吸,起身:“圣人呼吸都是烫的,还是宣太医吧。” 小皇帝抓住钱明月的手,摇摇头:“不想吃药。” “姐姐先给你敷条毛巾吧,如果天亮了还发烧,就必须看太医。” 发烧还不肯吃药,真是愁人。若他有个好歹,天下人都会怀疑她回来就想弄死圣人的,真是跳黄河里也洗不清。 小皇帝微闭着眼,享受钱明月的精心照顾:“姐姐,纳继后的事,你一句都没问过。” 钱明月手上动作未见丝毫不连贯:“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吗?” “是啊,自姐姐回銮,都没时间跟姐姐静下来好好说说话。” 小皇帝脑袋在被窝里蹭蹭,头发毛茸茸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小奶狗一般可爱无害。 “朕有好多话想说呢,姐姐,五郎好想你,你走之后,五郎就爱睡懒觉了,因为梦里能梦到姐姐。” 钱明月无法接话,只说:“姐姐回到榆林后,也关注着京城的消息,圣人立继后,而威远侯辖制五城兵马司,怕是要有大动作呀。” 想起这个,小皇帝就觉得遗憾:“朕才不信姐姐会有事,无论边关送来什么书信奏章,都误导不了朕。” “朕想快刀斩乱麻,除了那一窝祸害,给姐姐一个清朗的朝堂。姐姐,只差一点儿,哪怕你还在的消息晚到半个时辰,朕大事就成了。” 钱明月听他说了计划,也相当懊恼:“圣人的计划非常可行,可惜了,真糟心。” “朕想过姐姐回来之后,用仅次于皇后的礼仪,纳她为贵妃,然后借机除掉他们。” 小皇帝摇头:“但是这个不可控。” 钱明月说:“怎么说?姐姐倒觉得挺可行的。” “一者,徐家未必会答应。” “二者,按人之常情,姐姐也应当不答应才对,如果姐姐答应了,只怕会被徐平成看出端倪,赵崇敬也回来了,徐平成若有了防备心,局势可能会失控。” 钱明月认真听小皇帝分析,由衷地说:“五郎长大了。” 小皇帝无奈地说:“长大了一些,还不够,所以还要受制于人。或许上天还让他们再恶心朕一段时间吧,或许朕还该再受一些磋磨。” “是天降大任于五郎。” 小皇帝病中疲惫,说了会儿话,就昏睡过去。 这半夜,小皇帝浑身滚热了好几回,但是没有喷嚏或者咳嗽的症状,就只是发烫。 钱明月则不敢合眼,时刻关注他的体温,为他物理降温。 昏昏沉沉中,小皇帝梦到元贞帝,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病床上,被一个面目憎狞的恶鬼缠住。 他想营救却动弹不得,努力叫出声来:“父皇——父皇——” 钱明月忙拿帕子给他擦额头:“五郎,圆圆,醒醒,醒醒。” 小皇帝被叫醒,从一个深层的噩梦中醒来,又恍恍惚惚坠入另一个深层的噩梦中去—— “皇后驾崩了。” “皇后晏驾在番邦。” “皇后被突力人杀了。” “死的好惨啊!她可能是历史上最惨的皇后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逼反徐家 小皇帝拼命地挣扎,不停地奔跑,却始终不能摆脱这种声音:“不,姐姐!姐姐——” 小皇帝猛地坐起来,看到钱明月疲倦而温柔的脸,惊惶道:“姐姐,你回来看朕了。说好的要回来,为什么不回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钱明月说:“圣人可是烧糊涂了?”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却发现不烫了。 小皇帝感受到钱明月的存在,思维逐渐回笼,抱住钱明月大哭:“真好,姐姐没事,姐姐回来了。” 钱明月被他哭得心里酸酸的,也不由得落下泪来:“不怕了,没事啦,都过去了。” 心病缓解后,小皇帝没再发热,睡得很香甜。 钱明月不放心,守到五更才离开。 这时候,宫门已经有群臣等待上朝了。 钱明月长途跋涉本就疲惫,又熬了一夜,体力透支,思维也迟钝了,直接让銮仪卫去宫门说:“圣人偶感风寒,龙体微恙,不能临朝。” 钱皇后来者不善,刚回京就威慑太后,废黜洛阳王,现在连皇帝也不能上朝了! 朝臣心里不免犯嘀咕:钱皇后不会是已经把圣人怎么样了吧!她想干什么? 威远侯说:“既然圣人龙体抱恙,臣等就当入宫问安。” 銮仪卫不知道怎么回答,跑到建极殿问钱明月。 钱明月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说:“圣人刚睡下,让他们辰时再去乾清宫。本宫困死了,不许来建极殿打扰本宫。” 真没劲,整日劳心劳力,还要被人怀疑图谋不轨! 图什么啊!不干了!钱明月生气地蒙头大睡。 小皇帝是心病,心病去了,烧退了,辰时生龙活虎地出现在群臣面前,笑嘻嘻地说:“朕就一点儿小毛病,哪里用你们都来问安,怕不是又担心朕偷懒吧。” 威远侯说:“龙体事关国运,臣等不敢轻忽。太医怎么说?圣人是什么病?” 小皇帝闷闷不乐:“心病找什么太医,皇兄竟然养死士,朕焉能不难过。” “太过伤心,就高烧起来,皇后伺候朕一夜。说什么不能为了妇人伤了兄弟情,其实还是自己媳妇好。” 威远侯觉得错怪了钱皇后,忙描补:“帝后琴瑟和鸣,真是大梁黎民的福音。” 小皇帝说:“她累坏了,让她睡吧,今日还是朕与你们一起处理政务。” 这话听着,似乎是钱皇后不在的日子里,圣人独揽大权习惯了,不能容忍钱皇后分权了。 帝后之间到底是怎样的情况,群臣都想猜,却猜不透。 徐平成总算松了口气,任钱皇后再咄咄逼人,圣人不偏袒她,她又能拿徐家怎么样呢! 而小皇帝,只是想借此躲过今日的慈宁宫请安。 徐太后那个疯女人,昨日不光没害成姐姐,反倒被姐姐打击得不轻,肯定会把火发泄到他身上,不知道会怎么折腾他呢。 众人到了文华殿,徐平成就说:“臣有本奏。” “准。” 徐平成弹劾鸿胪寺少丞钱沾:“钱沾将原礼部尚书林长年从太原带回京城,奉为座上宾。” “林长年多次当朝忤逆圣人,圣人已经将林长年革职,他却将人带回京城,这是明着违抗圣旨,是欺君之罪啊!” 钱沾和谈有功还没赏,徐平成就来弹劾他,怕是想让钱沾白出力、白受罪吧。 小皇帝故作惊奇地转移话题:“林长年跑太原干什么去了!他家不是余杭的吗?” 刑部尚书秦正将话题掰回来,顺便反驳徐平成:“圣人,林公既然已经削官去职,成为平民,那么他想去哪里都是可以的,只要没干违背律法的事情,就没有理由受到谴责。” 小皇帝由衷地感慨,不小心又将话题引歪:“这么说平民倒是比大官还自在呢,想去哪里去哪里。说起来,朕这皇帝才不自在呢,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待在深宫里,难怪庄子宁愿曳尾涂中。” 秦正再度将话题引回正轨,顺便攻击徐平成:“林公是平民而不是逃犯,成国公府接待平民出身的朋友,不是窝藏罪犯,哪里值得徐尚书亲自弹劾啊!” 小皇帝突然想,外有直臣对抗宵小,内有贤妻铲除奸佞,他为什么要惧怕徐家,演戏给徐家看,反而拖了皇后姐姐和忠臣的后腿呢? 他应该明确表示支持他们,至于徐平成发现后会不会起歹心毒害他、甚至宫变—— 不怕,皇后姐姐和太傅他们会保护他的。 等等,姐姐昨晚说,等他有能力了,亲自处置徐家和徐太后。也就是,她打算把他们留给朕,最近没打算动手? 朕才不在意是不是手刃仇人,朕与皇后夫妻一体,谁铲除敌人都是我们铲除的。 或许,皇后不动徐家是还有所顾忌。她最疼朕不过,如果朕卸下伪装,逼得徐家谋反弑君,她一定会抛去顾忌,除了他们的。 主意既定,小皇帝态度转了180°,托腮笑嘻嘻地说:“有道理,这成国公府够意思啊,都已经是平民了,他们还愿意跟林长年交往。嗯,君子之家,果真不凡。” “说起来,当初山西镇指挥使说皇后驾崩了,只有林长年提出这消息可能不正确,可见他的明智。” “嗯,刚好朕现在急需一个礼部尚书来主持大典,来人,去宣林长年觐见。” 徐平成还没有这样被小皇帝驳过面子,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坚持说:“林长年屡次当朝顶撞圣人,如此不忠之臣,岂能再入朝奉君。” 威远侯说:“徐尚书谬矣,有二心才是不忠,林公直言劝谏圣人,正是为君尽忠的体现啊!” 小皇帝不耐烦地说:“行了,别争了!礼法不容儿戏,礼部必须由熟知礼法的人掌管。” “现在的礼部成什么样子了,泰安太长公主的葬礼出了多少笑话?皇家葬礼都出差错,朕还如何以礼治天下?”一句话否定掉洛阳王的政绩。 “朕要在午门为三军举行庆功典,要在中极殿为将帅设庆功宴,来年还要开科举,这些都需要礼部主持。” “徐爱卿,你倒是说说,到哪里找一个人来,就能轻车熟路地将这些都处理好?不出一点儿差错?” 徐平成哪能想到小皇帝一直在骗他,只当小皇帝是真的需要一个能干的礼部尚书,便不再反对。 第二百三十九章 林长年官复原职 林长年怀着满腔悲愤与一身孤勇,独自赴榆林找钱皇后和钱霑的遗体,结果走到太原就得到他们安好的消息,大喜过望,就在太原停下,游山玩水,体察民情。 太原大小官员得了消息,纷纷上门求见,比在京城做礼部天官丝毫不赖。 他滋润自在地在太原休养些时日,待到皇后銮驾回宫时,跟着大队人马一起回了京城。 钱家与林家经此患难,感情更真挚,林长年虽然已经是布衣,却在钱家享受最高规格的礼遇。 銮仪卫来传旨的时候,林长年正跟成国公一起下棋,旁边伺候下棋的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孙钱霑。 “圣人口谕,传原礼部尚书林长年觐见。” 林长年起身,说:“校尉先回宫复旨吧,草民整理衣冠便去。” 成国公祖孙送林长年出府,成国公说:“贤侄莫要与圣人:“侄儿提前恭喜大人官复原职。” 林长年道:“莫要胡说!” 被革职的官员重新起用不稀罕,但基本都要过几年,他革职还没一个月呢,就复旧职,岂不是明着告诉世人小皇帝罚错了。 回到府里,成国公还有一些不安:“皇后若逼着圣人恢复他的官职,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钱霑说:“皇后娘娘岂会逼迫于圣人。” 他与钱明月一起边关走一遭,相处之中听钱明月提起圣人,那神态那语气,明显两人关系和睦。 “皇后驾崩”之后京城发生的种种,只怕是徐家逼迫的。如今圣人不用受徐家压迫,只怕巴不得赶紧将一切恢复正轨呢。 林长年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心中感慨万千,一砖一石都是那么熟悉,他甚至知道从东华门走到文华殿需要走多少步。 不过,以前是臣,现在是民。 林长年走进文华殿,倒地便拜:“臣——草民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小皇帝跳下座椅,走到林长年面前,左右打量,笑道:“哎,皇后边关走一趟瘦了,你怎么还胖了?瞧你这气色好的,啧啧。” 胖了?林长年摸摸自己的脸:“草民最近失了节制,过分满足口腹之欲。” 小皇帝好奇:“你生活水平很好吗?” 草民当然没有礼部天官生活水平好,胜在没有心事。但如果他文华殿嘚瑟“草民没心事,吃得好睡得香”,恐怕会气得小皇帝将他扔到大牢里去。 林长年说:“若是吃得太多,白饭也能旁人。” 就这,小皇帝还不高兴呢:“哼,可知朕吃不下睡不香,整宿整宿都睡不好!”天冷贴秋膘,脸圆了一圈;今天睡到辰时才醒。 “草民愿圣人保重龙体。” 小皇帝有心开口挽留,又觉得没面子,郁闷地想,如果皇后在多好啊,帮他递个下台阶。 别别扭扭地说:“就这一句?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林长年素来知情识趣,听懂了小皇帝的潜台词。 臣子哪能跟君王闹脾气!君王能宣他进殿,已经是认错了。 林长年叩首:“那日在朝会,罪臣不该一再顶撞圣人。” 小皇帝笑了,嘚瑟地问:“那你以后还犯不犯了?” “保证不再犯了。” “那你还不回来为朕分忧。” 小皇帝坐回座位上:“那些繁琐的礼节,好多都是你修订的,只能继续交给你执行了。” “臣谢主隆恩。” “皇后娘娘驾到——” 钱明月翼善冠、赭黄袍,眉眼含笑,神清气爽地踏进文华殿。 “臣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钱明月说:“众卿免礼平身。”向小皇帝行礼,“妾见过圣人。” 小皇帝忙起身:“姐——皇后快免礼。皇后怎么来了?这里有朕就行,你可以多休息一下。” 钱明月倒是想睡,可惜被饿醒了,她在突力饿出毛病来了,饿了胃里像火烧一样痛,只能起来吃饭。 吃了饭哪里还睡得着,索性过来了。 钱明月说:“边关事务还没有向圣人禀奏。”掏出一本早就写好的奏折,放在小皇帝御案上,“请圣人御览。” 小皇帝打开:“建议尚保钧任榆林卫指挥使?朕准了。” “定边、靖边知县等文官交给陕西布政使任命,再奏报吏部下达文书。” 小皇帝犹豫:“这个却是没有过先例的,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徐平成说:“圣人,娘娘,臣以为不可,布政使从来没有任命百官之职权,切不宜开此先河,使朝廷大权旁落。” 钱明月说:“徐爱卿,本宫不是要开先河破坏吏部的权利,不过事急从权而已。” 徐平成不理皇后,直接对皇帝说:“再怎么紧急也不能坏了朝廷的纲纪。圣人,请吏部为定边、靖边两县指派知县。” 说起来,这件事确实不符合朝廷纲纪,是钱明月处理的太过随意任性。 但这条命令若被取缔,钱明月临朝皇后的威信就会受到打击,尤其做了几天知县又被罢免的人,肯定会对钱明月、钱时延失去信服。 钱明月点头:“既然如此,便让吏部遴选吧,两个知县而已,不值得花费太多口舌。圣人,妾听闻陕西军需大案已经移交京城,处理得怎样了?” 徐平成心头一跳,皇后竟然拿此事做筏子。 钱明月冷笑,徐平成你只顾义正言辞地指责本宫坏了朝廷纲纪,怎么不想想自己干了什么事,会不会被打脸。 小皇帝假装没有听到,拿起一本奏折装模作样的看,其实都拿倒了。 秦正说:“回娘娘,圣人以为还回资产,便可消罪,已敕命陕西释放罪犯。” 钱明月将小皇帝面前的奏折转过来,温柔中自带压迫:“可有此事?圣人。” 小皇帝又怂又无奈:“这个——啊,朕想想!” 钱明月说:“传銮仪卫指挥使觐见!” 徐平成豁出老脸:“皇后娘娘重查此案,岂不是让圣人威信扫地!” “贪墨军需,资产足足抵得上大梁漕运一年的收入,鱼肉乡里,抢男霸女无恶不作,却能免于刑罚,这是置太祖太宗的律法于何地?” 小皇帝扶额,娇气地说:“吵死了,朕头疼!朕昨日才生过病。” 林长年说:“圣人莫烦恼,娘娘请息怒,请听臣一言。” 钱明月听到林长年熟悉的声音,满是惊喜地看着小皇帝。 第二百四十章 既往不咎 小皇帝傲娇地抬头:哼!你们两个相争,朕挨挤兑。徐家很坏挤兑朕也就算了,你也挤兑朕。朕帮了你大忙,你却欺负朕! 虽说那个时候为了麻痹徐家,朕下的圣旨很不公平,可是,再怎么不公平也是圣旨,你若撤回朕的圣旨,朕会很没面子的。 林长年说:“大梁有圣人与娘娘同时临朝,如日月之光交相辉映,百姓沐浴皇恩,日夜无缺。” “圣人与娘娘分开的这段时间,路途遥远,通讯不便,只好各自权宜做的决策,虽不算至善至美,却也不伤国体,不如既往不咎,日后圣人与娘娘临朝共决策,必然是和睦相宜。” 是严明法纪整肃朝纲重要?还是维护皇帝和皇后的权威重要?答案可能令人难以接受,那就是维护帝后的权威重要。 在当下的认知和语境中,帝后不是凡人是天命之人,是不会犯错的。 不能让世人以为帝后会犯错,不然人们会怀疑此后诏令的正确性,这样一来,大梁皇室的凝聚性会降低,向心力变成离心力,这会触动大梁统治的根基。 几千年来,帝王从来不承认自己有错,但也没有哪个王朝能一直延续不衰。当然,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林长年初回权力中心,就发挥了灭火器的作用,调和了徐家和钱家的矛盾。双方各退一步,既往不咎。 临近中午,小皇帝才处理完事务,与钱明月一起返回建极殿。 一到两人的私密空间,小皇帝就开心地跳起来:“姐姐,朕今天反驳了徐平成哎,好开心!” “姐姐你是不知道,他那脸有多臭,气坏他了,哈哈。” 看着这孩子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样子,钱明月心里摇头,这是被徐平成欺负得有多狠啊,这是忍得有多艰难啊! 人若能扬眉吐气,谁愿意伏小做低,何况他好歹是个帝王! 见钱明月神游,小皇帝摇摇她的胳膊:“姐姐,你什么表情?朕做得不对吗?” 钱明月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没有,姐姐只是心疼你。以后有姐姐给你撑腰,五郎想做什么尽管大胆去做,如果他们质问你,你就都推给姐姐,说是姐姐逼迫的好了。” 小皇帝莫名心跳加速,捂着脸跑到一边榻上坐下:“好啊,一言为定。嗯,把赵崇敬换了吧。杨士钊带来这么多战功卓著的将领,换一个忠心可靠的。” 钱明月说:“五郎,赵崇敬对圣人产生不了妨碍,不如留着麻痹徐家。” 小皇帝气得跺脚:“姐姐!你言而无信,说好的朕想做什么就大胆做呢!” 是支持你大胆作为,不是胡作非为! 钱明月上前,为小皇帝揉肩:“说起来,姐姐好久没有给你揉揉捏捏了,姐姐走后,你这武艺有没有勤修炼?” 小皇帝尴尬,他就那一刻钟都不到的热度,没有皇后给揉揉捏捏了,他伸胳膊蹲腿还有什么意义?又不能帮他治国安邦。 钱明月轻缓地说:“西山武学不光有四千精兵,还有无数将才帅才,有他们在,赵崇敬危及不了圣人的。” “徐平成是徐家的支柱,不如先弄下去他,掌控户部,也让徐家没有兴风作浪的能力。” 小皇帝问:“姐姐打算怎么办?” 钱明月说:“让銮仪卫去查了,总得先抓了把柄。” “行,”小皇帝说,“都交给姐姐吧,姐姐回来了,朕就不用为朝政整日烦恼了。对了,朕得什么时候召见中路将帅啊?” 钱明月说:“圣人想什么时候召见都可以。” 小皇帝忍不住多问一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吧?用不用等西路兵马?” 对于朝政,其实他非常不自信,被公卿批评说教得太多了,他总是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 钱明月也隐隐发现小皇帝的心病:“怎么会有不好的影响,圣人想等便等,不想等便不等,谁敢置喙。” 小皇帝早想见见他们了,起身又说:“还是等西路兵马来吧,一起招待,也免得人胡乱揣测。” 钱明月想劝他自信而任性地行事,奈何他们实在太需要好生安抚边疆将帅,他们都还小,都是政治新手,只怕稍有不慎与将帅离心,将利器推给了敌人。 “哎,”钱明月叹息,“五郎这皇帝坐得不容易啊。” 小皇帝自怜:“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钱明月想提升小皇帝的自信,笑着夸赞:“姐姐不在的时候,五郎一定读了不少书吧,嗯,若是参加来年春闱,说不定能皇榜中状元呢。” 她哪料到这番戏言能引起偌大的风波—— 小皇帝彻底动了心思:中状元?不错啊!他何不想办法去参加春闱,得个状元及第,证明自己的文才,也好不让那些迂腐文人整天拿着他当小孩子训斥说教。 状元是天下学子最终极最奢侈的梦,中状元意味着从此坦途一步登天。皇亲贵胄也罢,武功勋爵也罢,朝廷大员也罢,哪个都不敢轻视他们。 宋初宰相吕蒙正、前朝首辅申时行……多少状元都做到了文官的最高级,能够辅佐君王治理天下,他身为帝王若做了状元,就能证明自己治理江山的能力了! “朕有点儿事情,姐姐自己用膳吧。”小皇帝咚咚跑出建极殿。 钱明月追不上他,在后面喊:“慢点儿,仔细台阶。” 小皇帝跑到武英殿,命人秘密宣来林长年。 原来的府邸还没完全清退安郡王的东西,林长年还是住在成国公府,他正跟钱家一大家子男人一起用午膳,听到圣人宣召,忙放下筷子出门。 武英殿戒备森严,里面只有小皇帝不停地在徘徊,看起来有些烦躁又有些焦虑。 林长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提心吊胆地跪下行礼:“臣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小皇帝回头:“哎呀,你总算来了,快去,把门关上。” 林长年不明就里地关上门,就听小皇帝说:“春闱由礼部主持,你有没有办法把一个人弄进去,参加考试?” 林长年忙跪下:“圣人放心,臣不是第一次主持春闱,万不会犯此大错。” 第二百四十一章 朕要考状元 小皇帝将他拉起来:“哎呀,哪个要问你罪了!朕问你,有没有办法把朕弄进去,朕要参加春闱,可是朕不是举人,啊,连秀才都不是。” 林长年愣住了,好半天才说:“圣人要参加春闱?” 小皇帝虎着脸说:“不准劝谏,不准推诿,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朕送到考场里去。” 林长年想:圣人已经天下至尊至贵,为什么还想考科举? 皇位是先帝恩赐的,科举却要靠自己的能力去考。皇帝是至尊至贵的身份,科举却能衡量一个人的才干。 圣人秘密宣召,可见皇后不知道。圣人,是要一鸣惊人啊。既然如此,不如帮他:“要委屈圣人用他人姓名。” 小皇帝说:“这倒无所谓,你果真有办法?你能不能找到像朕这么小的举子?” “说起来比圣人年长两岁,不过没有圣人高,都是年轻人,能够蒙混过去。” 小皇帝惊奇:“已有人选?是谁?” 林长年跪下:“请圣人恕臣冒犯之罪。” 小皇帝伸手去扶:“你怎么又跪下了?说什么冒犯,难道是你的晚辈?” 林长年低头说:“臣,臣的儿子。事关重大,怕他人会泄露机密。” 小皇帝点头:“这有什么!你考虑的很周全,这事儿朕就放心地交给你了。” 豪情满满地说:“朕只管好好读书,改日中个状元。” 状元?!是了,皇帝考科举,怎么可能为了同进士。 可状元哪是那么容易考的。 小皇帝猛地转身:“林爱卿啊,朕记得你就是状元,对不对?” 林长年低头:“臣得太祖爷垂青,忝为榜首。” 小皇帝好奇地问:“帽插金花、打马御街是不是春风得意?” 林长年脸都变形了:“圣人参加春闱难道是为了这个?” 小皇帝傲然:“当然不是,金花都是天子赐的,御街朕可以随便走,有什么稀罕的。” “那些你不要管,你就跟朕说说,怎样才能考状元?” 小皇帝他的才能,老实说能中举人吗?林长年含蓄地说:“科举取士有很多偶然性,不是才能高就一定会录取,跟考官的取士风格有很大的关系。” “曾经有人因为文风不够华美,屡屡考不中秀才,终于中了秀才,此后平步青云,接连中举中进士。圣人若想中状元,着实需要了解考官的喜好。” 朕堂堂天子,还要去了解臣子的喜好。小皇帝有些不高兴:“科举取士是天家取士,不是给哪个考官招门生,为什么要按照他们的喜好来?不行,朕要决定明年春闱文风。” 林长年就是这个意思:圣人您自己出题自己答,提前写好,再不然找人帮忙修改一下,总得能过会试。殿试的时候,皇后娘娘自然会把您点成状元。 小皇帝转念又说:“不行,朕当考官又当考生,岂不是弄虚作假,那中状元又有什么意义。春闱还是交给皇后管吧,朕就专心读书。” “这样,你给朕出题,朕写文章,你来改。春闱还有一段时间,朕要悬梁刺股苦读,总得考出个名堂来。” 竟然不屑于舞弊,林长年被他打动了:“臣将往届三甲的文章搜集给圣人御览,愿圣人好生揣摩,大梁文教兴盛,民间士子卧虎藏龙,切不可等闲视之。” 趁圣人兴致正盛,让他多读些书,总没有害处。 小皇帝摩拳擦掌:“放心吧,朕不会轻敌的。” 下午,小皇帝就宣布停了文渊阁授课,传旨让三公好生歇息,自己则缩在乾清宫绞尽脑汁写文章。 这样一来,三公授课因皇后离京而开始,又因皇后回京而停止,更坐实了“皇后以三公牵制徐家”的猜测,人们都以为这停课也是钱皇后的主意。 钱明月倒是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但是也不能看着小皇帝任性荒废学业,闻讯就到乾清宫去劝,有一人比钱明月早一步到乾清宫,就是小皇帝躲之不得的徐太后。 小皇帝正咬着手指头吭哧吭哧写文章,就听人唱喏:“太后驾到——” 小皇帝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浑身像被上了几道绑绳:徐太后在后宫积威甚重,小皇帝是真的有些怕她。 放下迎驾:“孩儿拜见母后。” “哼!”徐太后竟然不叫起,“你倒是长本事了,都不用去慈宁宫跟本宫请安了。” 地上冰凉,小皇帝跪得膝盖生痛:“母后,孩儿早晨起晚了,被群臣缠着处理政务,中午又怕打扰母后歇息,就想着先写篇文章再去慈宁宫,不想竟然耽误了时辰。” 徐太后走到桌案前,拿起那几页被小皇帝涂得斑斑点点的纸:“写篇文章?就这跟狗爬的玩意儿也配叫文章?” 小皇帝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第一次正儿八经写文章,眼高手低,提笔容易落笔难,思路不流畅,反反复复涂改,卷面确实太脏了。 “什么都不用说了,哀家心里明白。皇后回来,你翅膀硬了,用不着母后了。你怕是恨不得将徐家踹得远远的,是不是忘了先帝驾崩之初,群臣不服你,是谁在帮你把控朝局吧。” 你还有脸提先帝!若不是你们蓄意挑事,群臣怎么会不服名正言顺的嗣皇帝! 小皇帝心头大恨,也只得说:“母后明鉴,孩儿没有。” “那为什么驳你舅舅的面子,让林长年回来?” 小皇帝迅速想好了托辞:“讹传皇后驾崩的时候,孩儿急着娶表妹显得对皇后太过无情了,孩儿想以此为补偿。” 徐太后冷笑:“难道只有皇后需要补偿吗?你打算怎么补偿你表妹?” 小皇帝愣了:“表妹有什么损失吗?” “有什么损失吗?”徐太后被他的无辜脸气着了,“先是大张旗鼓地要立后,立了一半不了了之,现在到处都在嘲笑她,你让她怎么活?” 小皇帝为难:“表妹的处境竟然如此糟糕吗?那要怎样才能补偿呢?皇后回来了,孩儿不能娶她了。” 徐太后憋出一个慈母笑:“皇帝快起来吧,母后有一个两全之计,皇帝可一定要答应啊。” 第二百四十二章 立皇贵妃 小皇帝蹒跚起身:“什么办法?” “立你表妹为皇贵妃。” “皇贵妃?”小皇帝癔症,“太祖建制,皇后是正妻,以下是贵淑贤德四夫人,再往下是九嫔及低品阶美人,这皇贵妃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徐太后说:“以前没有,以后就有了,只要圣人下旨设一个皇贵妃之位就好了。” “皇贵妃在贵妃之上,赐九龙四凤冠和一百四十八对翟纹衣,以及皇贵妃金册宝玺,居坤宁宫,掌管后宫庶务,开府仪同三司。” 九龙四凤冠和一百四十八对翟纹衣是皇后的冠服,坤宁宫是皇后的寝宫,便是姐姐不住,也不能让其他女人住。 还要掌管后宫庶务,开府仪同三司,除了称呼不是“皇后”,这皇贵妃跟皇后有什么区别。 小皇帝垂眸:“皇后一定不会答应的。” 徐太后正想呵斥,就听外面有人禀报:“皇后娘娘到!” 便见钱明月头戴乌纱翼善冠,身披赭黄色龙凤呈祥白狐毛披风,疾行如风进来,屈膝跪拜:“妾见过母后,见过圣人。” 小皇帝说:“免礼平身,皇后怎么来了?” 徐太后冷哼:“不准,你给哀家跪着。” 钱明月起身,微笑:“大师早就说过,中宫妨碍养老宫,却不知是怎么妨碍的,不如,明日妾就搬回坤宁宫如何?” 她怎么突然说这个?她好端端的回坤宁宫干什么?难道她已经知道了此间的谈话?难道她管了前朝还想管后宫? 徐太后警惕极了,努力端着傲慢说:“坤宁宫你就不要想了,坤宁宫留给皇贵妃住。” 小皇帝偷偷瞟钱明月。 钱明月轻笑:“皇贵妃?没有本宫的允许,什么妃也立不了。” 徐太后大声呵斥:“皇后好大的胆子,敢对哀家自称本宫!” 钱明月上前,站在徐太后对面,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温柔地摇头:“口头称谓而已,有什么大胆小胆的。” “皇贵妃立也可以,你们立几个,妃陵就多几个墓葬。朝廷虽穷,埋皇贵妃的银子想必徐爱卿能拿出来。” 徐太后怒喝:“你敢!” 钱明月摊手:“本宫错了,应该在入宫前处理掉,那样,就不用花朝廷的银子发丧了。” 徐太后又呵斥:“你敢!” 钱明月摇头:“就不能换个词吗?听得都烦了,说得还不烦吗?” 小皇帝说:“皇后,徐家表妹被人嘲笑,流言纷纷压得她活不下去了。” 钱明月反问:“然后呢?跟妾有什么关系吗?” 小皇帝例行公事地说:“跟皇后没关系,却跟朕有关系。” “难道只跟圣人有关系吗?圣人年幼,难道徐家就没有成年人吗?” 钱明月对着徐太后逼问:“为什么不验证皇后驾崩这消息的真伪?为什么不迎梓宫?为什么不先发丧?” “但凡稍微待一些时日,徐家娇女也落不到如今这个地步。她今日之苦,吃在徐家的贪心上。徐家做错了事情,却要本宫来承担后果,这难道有道理吗?” 小皇帝懵:“哪个要你来承担后果了?” 钱明月没好气地说:“多个人进宫分恩宠。” 小皇帝忍不住笑了:不会,不会,朕永远都宠你。不对,好像一直是你宠朕多一点儿。 钱明月说完,自己都羞窘了:“反正立妃绝不可能,活不下去就死好了,谁死埋谁,就这么简单。” 徐太后坚定地将罪赖给小皇帝,说:“是皇帝先提出立继后的。” “你们可以拒绝啊!为什么不拒绝?凭什么徐家一门心思断定本宫必死无疑,莫非,你们暗地里准备做些什么?” 徐太后外强中干:“皇后说话要讲证据。” 钱明月虚假相间试探:“赵崇敬就是。” 难道赵崇敬真的做了什么,差点儿害死钱明月?徐太后又欣慰又担心,欣慰钱明月倒过大霉,担心钱明月来算账,不敢激怒钱明月,撂了一句狠话就走了。 “钱氏,你玩弄权术,欺上瞒下,必不得善终。” 待她走远,小皇帝噘嘴:“姐姐来得晚些了,她罚朕跪了呢,膝盖好痛。” 钱明月只恨自己没有对徐太后形成生理上的伤害:“怎么样了?让太医来瞧瞧?” “那倒不用,朕又不是瓷器的。” 小皇帝羞涩地说:“只有一点点痛,姐姐亲亲就好了。” 钱明月表情失控了:“这跟谁学的?” “这东西还用学?” 小皇帝趴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朕亲姐姐也一样的。” 钱明月捂脸,当场石化。 小皇帝笑得跟偷吃了鱼的猫儿似的,看钱明月许久没反应,笑眯眯地说:“姐姐怎么来了?” 钱明月才想起来意:“圣人不再去武英殿学武艺,文渊阁的授课也停了,学业不好好坚持,这哪成呢?” 小皇帝委屈:“朕才不是不好好坚持。不去武英殿是因为天冷了再学武艺容易着凉,不去文渊阁是因为离乾清宫太远了,朕不想把时间都用在路上。” 好粗糙的理由,钱明月不想过度批评他:“圣人是要在乾清宫读书吗?那姐姐陪着圣人吧。” 小皇帝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你是想监督朕吧,你若不放心,可以找个銮仪卫来看着朕。” 委屈又气愤地说:“皇后,你尽管不信任朕吧,等朕写出锦绣文章,一定要让你刮目相看。” 钱明月说:“是姐姐的不是。既然如此,圣人慢慢写吧,姐姐不多打扰了。” 小皇帝头也不抬地说:“除了早朝,朕不再过问前朝的事情,中西路兵马你见,文华殿政务你处理,朕要专心写文章。” 钱明月头疼,这孩子是犯了什么癔症:“前朝不见圣人,恐怕以为妾夺了您的权,将您怎么样了呢!” 小皇帝委屈巴巴地说:“姐姐怕别人误会,就逼着朕去文华殿做木偶,难道这就是保护朕,为朕撑腰吗?” “朕心里其实明白得很,文华殿集中处理政务,不过朕看着别人处理,朕处理不了。” “朕不想这样下去了,好姐姐,给朕点儿时间,让朕潜心学习吧。” 钱明月说不过小皇帝:“好吧,那圣人专心读书,不过请每日给妾一些时间,朝廷大事要跟您说一下。” “朕要读书,什么都不管。” 钱明月温声劝道:“圣人,读书本就是为了治国理政,怎么可以为了读书荒废政务。” “姐姐难道没听说过‘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第二百四十三章 如何架空徐平成 钱明月说:“说起这个,妾刚好有事跟圣人商议。来年春闱,切不可选书呆子入朝。” 小皇帝心里瞬间有两个小人打架,一个说不能听,听了再考还怎么体现你的能力! 另一个说,又不是听考题,就算是考题,知道考题就一定能写出锦绣文章吗? 钱明月已经自顾自地说了:“朝廷选拔人才,还是要以实用为主,不求文风华美,也不求他能够论道论理,希望他们能够走出圣贤书,结合事实而论。” “姐姐这次回来,有很多事情想做,想要选拔一批能臣好好治理边疆,还需要能臣去修筑河堤,朝廷需要实干之臣,而不是空谈之臣。” 小皇帝听得出神:“好,都依姐姐的。” “姐姐想让谢文通去经略辽东——” 小皇帝推着钱明月往外走:“这些都是小事,都依姐姐,莫要再耽误朕——”考状元。 钱明月临出门补了一句:“哎,等等,徐家必然对圣人的反常举动有怀疑。” “如果他们问起,五郎就说群臣骨子里还是只认你作为天下共主,女人干涉得太多了,会激起群臣的反感。就说故意这么做,让姐姐知道离了圣人你,自己什么都不是。” 这话是说给徐家的,也是说个小皇帝。但小皇帝根本没思考这些:“行了,耽误了朕你可赔不起。” 小皇帝回到御案前,却不愿意再写原来的文章,根据“能吏治边”,开始破题写作。 这熊孩子,搞什么呢!突然变得神神秘秘的! 只要想查,叫来銮仪卫追问,总会有结果。 算了,还是给他留点儿自由的空间吧,看他能搞出什么鬼来! 钱明月去了自己书房,摆开笔墨纸砚,开始思考当前的破局之策—— 榆林之行让她有了相当可观的威信和拥护者,她如果想凭借小皇帝的信任,铲除徐家也易如反掌。 可她必须留着徐家,原因早就说过很多遍。 如何在不动徐家的前提下,将徐家斗败呢? 问题很简单:徐家掌管着户部,也就是钱,只要能在户部之外找到钱,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可是,钱哪里去找呢? 钱明月在纸上列树状图,最上面是“朝廷收入”,下面分别是人丁田亩税、商税、漕运抄关税、盐铁税。 在“人丁田亩税商税”旁边写了个“徐”字,旁边备注了“减免情况”: 山东东昌府、河南怀庆府全免,两行省其他地方减半,陕西除了西安府、汉中府有往年三分之一的赋税上交,其余全部减免或转运边关。 江浙一带遭遇台风,沿海诸州县也上报朝廷希望减免赋税,朝廷当时也批复减免了。 又写了“开支情况”:皇宫重大礼仪庆典开支,功勋贵族和文武官员俸银禄米,还有贡生、国子学、太学生员廪米,被洪水冲坏的工事粮仓要重修,建功立业的将帅要奖励,军队要军饷,等等。 具体数目她也不清楚,那些在徐家掌控之中。 边写边摇头,便是户部在她手里,只怕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漕运下面写“开支情况”:其一,疏通漕运;其二,临时减免。其三,军需器械。 漕运就那么一点点,难以往外匀了,若再加重赋税,恐怕会损害大梁的商贸往来。 钱明月眉头紧皱,仅仅例行公事的开支,朝廷都要紧巴巴地过,她还想兴建武学,想疏浚黄河故道,这些都需要很多银两,钱从哪里来呢? 史书记载前朝末年朝廷能够轻易拿出三十万两白银,为什么本朝穷成这个样子?银子去哪里了? 银子不能吃不能喝,不会腐烂不会霉变,必定还流落在民间。 大梁有近两万万人口,若一个大家庭15口人,每个家庭一两银子,还是一千三百多万呢。 何况有些大户人家,绅士豪门,能够轻易拿出千万两白银,若能把他们手里的钱收到朝廷手里,那户部就成了第二个北门军,再也不能钳制她。 钱明月往下看,看到纸上的盐铁税。盐铁是每个家庭必需品,先说盐—— 边关战事已毕,今年不用盐引开中法为边关筹集军饷,盐税收入应当相当可观。 不,往年也没用盐来置换边关粮草,为什么朝廷还是那么穷?盐税到谁手里了? 钱明月这才发现,自己对盐务没有什么了解,写了个纸条,命人去问文华殿大学士姚尊儒。 姚尊儒很快递回来答案:“大梁有七处盐课提举司,四川等地盐税交由布政使,由布政使转运朝廷。” “两淮盐税直接输送朝廷,或供宫廷采买之用。盐引开中法,亦用两淮之盐。辽东煎盐提举司盐税供辽东各卫军饷。” 不光盐税,其实很多杂税也是这样,每个地方政府就近交给附近需要花钱的地方,比如军队,比如工事。 这是太祖爷定的制度,有他的考量在:这年代,运输不便,粮食银两往来运输着实艰难,那么大一个国家,将钱粮千里迢迢运到京城来,再不远千里发到两淮某个卫所去,看起来是白费了不少功夫。 太祖爷想将财物就近运送给需要花钱的地方,这个用意是好的。 然而,这个时代并不具备“去中心化”的条件,硬是在财务上去中心化,就导致了权力中心的疲软与捉襟见肘。 钱明月皱眉:“这盐务管理,怎一个乱字了得。” 李兰英恰好来给钱明月添茶,闻言说:“奴婢倒是知道一件跟盐有关的故事。” 钱明月不喜欢宫人干政,但伺候先帝的老人讲个故事总是可以的。 “什么故事?” 李兰英说:“齐王为了嫁女儿,曾经拿过两淮盐税上万两,后来又上书给先帝爷哭穷,先帝爷虽然没将他怎样,但也很生气,后来免了那个提举使的官。” 是了,盐税的管理那么混乱,岂不是一块无主的肥肉,谁都能过来咬几口。 大梁的国库就这样敞开门放置在民间,任由皇亲国戚鲸吞,乡绅胥吏蚕食。 第二百四十四章 皇后变得好强势 七处盐课提举司,食盐产销全由一人一司负责。 既负责产,又负责销,容易生弊端,他们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少报产量,转而将官盐做私盐卖了谋取私利。 不如将产销分离管理,互相牵制,从制度上减少徇私舞弊的空间。 但是,主要负责产销的人还是有可能达成某种利益协议,合谋侵吞国家盐税。 还应当派出清正廉明的御史去巡察,京官与地方官没有共同利益,不会为他们遮掩。 如此下来,盐务基本可清。 更重要的是—— 钱明月在纸上画了一条线,将盐税提到最上面:盐务要全部收归朝廷管理。 铁。自汉以来,盐铁官营,可太祖爷放开了这一权限。 太祖爷的考量是,民间对铁的需求太高了,官冶铁数量满足不了百姓的需求。而且官家冶铁营往往官僚气太浓,生产效率低下,虐待劳工,贪墨银两…… 允许私人冶铁,但是要缴纳课税。 铁课税比例是征收十五分之一,产铁十五万斤,征收一万斤铁。 对,收的是铁。那么重,那么大体积,怎么运送法? 太祖爷英明神武,再次运用“去中心化”思维:运送到附近的卫所,供他们制作兵器。 卫所军士又不是铁匠,哪里会做兵器? 卫所的兵器不是每个行省的军械营去打造吗?可是,掌管军械营的都指挥使总是向漕运和盐课提举司要钱,买原料。 那么问题来了,铁课哪去了? 又是一笔烂账! 钱明月头疼,提笔写道:铁课改银,朝廷直管。 又有新的问题,铁该课税多少呢? 铁是重要的生产生活原料,不能因为朝廷穷,贪财,就毁坏了大梁的经济根基。 按照原来的税率,一万斤钢铁要缴纳66666斤铁,价值超过5两银子。 钢铁折现需要不菲的人力、物力和时间,要想“铁课折银”政策能够顺利推行下去,就要降低税率。 降低税率还可以刺激钢铁生产,降低钢铁价格,方便人们生产生活。 钱明月在纸上记上:产铁万斤,课税三两白银,设铁课提举司。 盐铁都是普通百姓生产生活必须的,以其基数大,自然能为朝廷广罗财产。 但是,税负都加在普通百姓身上,不是钱明月想要的。有没有什么办法快速地从豪门望族、王公勋贵那里收罗银两、钱财? 他们喜欢什么呢? 钱明月看向自己习以为常的奢华宫殿,天下至尊至贵至富在此间。此间寻常物,民间朝思暮念,趋之若鹜。 富贵人所爱,不过金银珠玉,绫罗绸缎而已。 金银本是流通货币,不能放开给富豪。 绫罗绸缎与珍珠从来都是民间经营,已经缴纳商税,朝廷不宜再与民争利。 只剩一个,钱明月在纸上写上“玉”。 大梁有不少玉矿,该怎么开发呢?像盐那样直接开采,批发给分销商;还是像铁那样,分给人去开采,按照产量课税? 第二个首先排除,因为玉与铁不一样,玉无定价,很难按产量定价课税。 第一个也不可取,因为玉矿意味着太大的财富,官营会出现种种私弊,朝廷想加强监管的话,就会带来行政成本提高。 索性划定一块矿产,将开采经营权拍卖出去或者定价销售出去得了。 主意不算是坏主意,也要有执行力、有公心的人去做,才能将想法变为现实。玉矿的开采,少不了玉矿产地官员的支持。 钱明月首先想到了辽东岫岩产的岫玉,主事人选已经有了,先生再合适不过。 南阳独山玉,钱明月首先想到了南阳王。 南阳王能不能用?事关宗亲,钱明月不愿冒险。 又不是无人可用,何必非用宗亲。可是,用谁呢?此事还得慢慢筹谋。 下一步做法已经有了基本框架,就看怎么创造一个合适的机会,发布出去了。 钱明月不急,她可以慢慢等待,稳稳创造时机。 钱明月去了文华殿,召见三公和吏部、兵部、工部尚书。 “圣人不再去文渊阁跟随三公读书,实在是对三公另有重任相托。大梁缺乏对武将的培养与选拔,已然危及江山社稷,若不能守祖宗基业,我等何面目去见先人!” “西山武学绝不是说说而已,要真干,首先要有良师,然而大梁武官已经出现了断层,只能劳碌三位了。” “传本宫诏令:以威远候为总教授,安国公、保宁侯为副教授,筹谋西山武学之事。” 姚尊儒拿出钱皇后的手诏,分别赐给他们。 不是商议,是通知。 皇后变得好生强势,没有拒绝的理由,威远候三人跪下:“臣定不负圣人、娘娘重托。” 钱明月点头:“要以武学诸事为重,日后不用来文华殿议事了;大胆去干,莫要顾忌太多,有困难报到宫里来,圣人与本宫倾尽全力解决。” 威远候等人退下,钱明月对韩书荣说:“本宫欲以国子监监丞谢文通为辽东军政总督,韩爱卿意下如何?” 这是商议,还是通知?为什么皇帝在的时候不谈此事?皇后为什么绕开皇帝召见重臣? 韩书荣隐晦地说:“辽东都指挥使兼兵马大元帅是娘娘外公,若再以娘娘恩师总督辽东,只怕会给娘娘引来非议。还请娘娘三思。” 钱明月说:“靖北侯宜入西山武学讲学。” 这是撸了亲外祖父的兵权啊!这么大的让步,韩书荣不能再说什么:“娘娘圣明,便着人拟诰书吧。” 钱明月对姚尊儒说:“你去诰敕房一趟。” 可见谢文通的任命,皇后虽然早已想好,却也没有强势到直接下旨,韩书荣还算欣慰。 钱明月又问韩书荣:“辽东官吏可有空缺?” “确有空缺,臣欲等春闱结束,遴选人才。”隐晦暗示她,不要随便安插人,坏了科举和吏部的权威。 钱明月点头:“本宫的意思是,殿试之后,吏部再举行一次考试,专门选拔前往辽东的官吏。” 有必要吗?考一次再考一次,不觉得浪费时间精力吗?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一片丹心被误会 韩书荣说:“臣愚钝,不解娘娘此举有何深意?” 钱明月说了能吏治边的想法,又说:“只是辽东作为谪臣的去处由来已久,有些偏见根深蒂固,一时间难以改变。” “若直接命令人去辽东,只怕他们心生怨怼,以为朝廷不公,到了辽东满腹伤怀,误国误己。不如以遴选之名,让士子主动请命。” 这倒是能够说服韩书荣:“是,臣谨遵娘娘旨意。” 钱明月嘱咐:“不只辽东,各地的空缺都要整理出来,待春闱结束后,加试一场,定学子去向。” “据本宫所知,吏部文档整理得有些乱。现在左侍郎不再闭门思过,右侍郎也回京了,是时候好好清理一番了。若还需要人手,从翰林院借调,但事关吏治,不可糊弄。” 韩书荣吓了一身冷汗,吏部文档有些乱,他是知道的,只是从来没出过大的差错,他就没管。 皇后娘娘怎么知道的?銮仪卫! “这些日子韩爱卿先不用来文华殿议政了,专心把吏部整理好。” 钱明月没用銮仪卫去调查吏部,她根本不需要调查,胡说就好—— 吏部文档乱就不必说了;即便不乱,经自己这一说,韩书荣也会怀疑的,一旦他去查,总能发现不少问题。档案材料,哪有尽善尽美的。 钱明月说:“兵部,本宫欲扩建车马司,可在京郊选几片土地,作为战马养殖之所。司马爱卿,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 司马韧弯腰行礼:“是!娘娘。” 钱明月坦率地说:“此事本宫还没有章程,你思考一下具体举措,递个折子过来。” “本宫希望你不要将此事全放给属下或者幕僚去做,他们才干见识都不如你,绝没有你干的好。” 钱明月边夸边加码要求:“希望选址也好,用人也好,爱卿能亲自把关。大梁战不过突力,很重要的原因是缺骑兵。战马事关社稷安危,不可等闲视之。” 司马韧凛然:“娘娘放心,臣定事必躬亲,不敢有丝毫懈怠。” “近来朝廷无军务,你入文华殿也无事,还是先去处理此事吧。” 一旁的工部尚书姬念祖心里犯了嘀咕:瞧着皇后娘娘是在部署大事,可是,怎么把重臣都排挤出文华殿了。 殿里只有自己了,皇后要用什么借口把他赶出去呢?姬念祖心头沉甸甸的,就听钱皇后说—— “今年这场水患,说是天灾,其实也是。堤防不牢固,粮仓地基太低又距离河道太近,是人的疏忽才酿成大祸,朝廷的监管断不可再疲软。” 钱明月说:“黄河水患连年,近些年更是每年都有一两处决堤,朝廷要未雨绸缪,趁黄河水位低,妥善治理。” “本宫会下旨让黄河沿线上报堤坝情况,趁着农闲,征用劳役,修筑河堤。你抓紧选能主导工事的人,报到宫里来给圣人和本宫过目。” 果真,皇后是要把文华殿最弱势的他也赶出去,此后朝政大权全都要落入皇后之手了吧。 姬念祖模仿钱明月的句式,说:“黄河堤坝关系天下安危,请准臣不再入文华殿议政,专攻此事。” 钱明月愣了一下,才发现大家都被自己赶出去了,笑道:“文华殿有什么好的,圣人一直想出去看看,本宫顾虑重重不敢让他出去。若在文华殿里就能治理好江山,那大家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文华殿的情况本宫很清楚,因为一件小事,群臣扯来扯去,本来一个时辰能处理完的事情,往往两个时辰都处理不完。” “大好时光浪费在扯皮攻讦上,岂不可惜。工部不光给天家兴工事,更重要的是兴工事造福万民。黄河宁,天下平,爱卿为黄河兴工事,利在千秋。” 工部不是强势部门,跟地方政务交集也不多。 姬念祖在文华殿存在感不强,一天天坐着,插不上话,也没有他该处理的奏折。 真的很无聊,只是文华殿是天下权力的中心,人们以入文华殿为荣,他就舍不得了。 此刻豁然开朗:“臣多谢娘娘开导。” 钱明月起身:“本宫从深闺走向深宫,哪里知道怎么治国。这往突力走一遭,倒是让本宫明白了很多事情。别的不说,就说黄河。” “看过才知道,黄河流经的地方土地是何等疏松,又没有草木覆盖,风雨将泥土带入黄河。黄河水携泥沙奔腾而下,到下游流速减缓,泥沙淤积,河床抬高。” “河床抬高,就像一个深碗变成了碟子,而夏秋季黄河的水量不减少,自然就会出问题。上游泥沙源源不断,束水攻沙不能治本,修筑河堤也不能治本,但好歹能够缓解一时。” 作为工部尚书,无法忍受不能治本的工事,姬念祖忍不住问:“这治本之策?” “防治水土流失。要干那个,首先要得到整个黄河。” 钱明月走到殿门口,看着远方的天空:“大梁创业未竟呢。” 以前惯常的说法,是太祖太宗创业,小皇帝守业,现在,他们也变成了创业人。 姬念祖心里也升起一股豪情,要去创业,要去开拓不世之功!“娘娘,臣有一治河之策,虽不能治本,其功甚筑堤坝。” 他故意说自己的主意比皇后的好,就想看看钱皇后“创业”之心有多坚定。 钱明月转回去,坐在座位上:“哦?你快说说。” 她哪里懂得工事,能够想到的对策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哪里想决堤哪里就修堤坝。 “黄河夺淮入海,大量泥沙沉积抬高河床,每逢雨季,黄河、淮河水位同时暴涨,必然冲垮堤坝。非是堤不够高,坝不坚固,实在是淮河河道难容黄淮之水啊!” 钱明月豁然开朗:“本宫有些明白了。”这就像袖子里同时伸胳膊和大腿,非得把衣服撑破不可,“那要怎么做呢?” “臣建议疏浚黄河故道,使河淮各行其道。” 钱明月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黄河故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工部一直在关注黄河故道的情况吗?” “流经哪里?在各地还剩多宽?分别有多深?故道的堤坝是不是年久失修?故道泥沙淤积情况怎样?” 第二百四十六章 孤枕难眠小皇帝 姬念祖还真答不上来,他只是从理论上推断这策略或许可行。 看他羞愧难当,钱明月没有斥责:“情况是怎样的,看看就知道了。本宫命你兼左都御史,带人去巡黄河故道,该疏通的就征用劳役疏通,需要银钱就上报朝廷。” “今日能得卿一良策,本宫很欣慰。” 前有司马韧,后有姬念祖。同样的能臣,君不同,发挥的效果就不同。 胸有千秋的能臣被困于朝廷纷争,不能不敢施展才华,实在太可惜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钱明月想用自己的干劲,清扫朝堂上开始沉积的官僚气,激励高官奋发作为,举全国之力,必能将大梁建设得更强盛。 晚膳的时候,小皇帝沉默地吃饭,神游天外,有时候拿着饺子去蘸饼,有时候夹着菜往另一盘菜里放。 钱明月轻拍他的了一些文章,都是往届进士写的,果真有见地又有文采,嗯,能通过科举考上来的,都不是笨人。” 钱明月笑着说:“是啊,十年寒窗苦,不是一般人能坚持下来的。” “朕觉得自己够勤奋了,还是比不上他们。” 钱明月说:“然而中进士,做高官,乃至建不朽之功,著不刊之论,却不是勤奋能够弥补的。” 小皇帝抬眸:“那要看什么?机缘吗?” “机缘只是很小一方面,”钱明月说,“更多的是看天资、看心胸、看视野。” 小皇帝问:“天资且不论,心胸是什么意思?” “只在意自己的利害得失,满眼功名利禄,或者局限于自己的阅历自己的职务,不能从更高的角度去看问题,就是不成的。人的眼界心量,就是他们能达到的极限。” 小皇帝满脸迷茫,太抽象了,理解不了。 钱明月说了姬念祖治理黄河故道的事情,说:“论能耐,他或许比姐姐强,但是贪恋文华殿的权势,急于自保而不是把国家社稷放在第一位。” “黄河连年水患,他却不肯主动提出治理之策,从来只是听命行事,到处修筑堤坝,若不是姐姐激励一番,恐怕又让人去修堤坝了。这样的人,说实在的,做工部尚书都有些不够格。” “论能耐,这群考过科举又经过官场厮杀的人,都比我们强,可是他们没有一片公心。” 钱明月给小皇帝夹了一个水晶包,柔言安抚:“圣人公心,比姐姐更甚,何必羡慕他们。” 小皇帝摇头:“慈母多败儿,姐姐你对朕应该严格要求,那才是为朕好。” 慈母多败儿都来了!钱明月感觉自己脸上能刮下来几斤慈祥。 小皇帝说:“千古大帝哪个不是文韬武略,公心和能耐,其实缺一不可。” 千古大帝,小皇帝好大的口气!有这样的心志,但愿他能多看些书。 钱明月说:“徐平成奸猾,把柄可能不好抓,虽然让銮仪卫去查了,也要做好查不出过硬证据的准备。” 小皇帝给她夹了一片藕:“怎么准备法?” “把人调离,在户部打开一个缺口。” 小皇帝心道,那多慢,姐姐的措施还是太软和了些。 算了,姐姐想干就让她干吧,等到他逼得徐家造反,徐平成被铲除,户部自然在姐姐手里了。 “朕赞成。陕西的都指挥使和指挥同知不是被军需案牵连了吗?把户部的左右侍郎弄到那边去吧。” “让文官任武职?” 小皇帝随意地说:“指挥使、指挥同知又不真指挥打仗,变成文职也行。就这么定了,明天早朝,朕支持你,把王维圭弄到陕西做指挥同知去。” 钱明月说:“京官三品到地方官三品,算是贬谪了。” 小皇帝一脸无所谓:“就贬他半级,怎么了?不服可以辞官啊。你是君,他是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由不得他有意见。” 天生的帝王,骨子里是对天下的俯瞰和操纵。 钱明月笑:“好,就依圣人的。不过,陕西还没有都指挥使,断不能弄巧成拙,反而将陕西军队落到他手里。” 小皇帝说:“好说,先定下都指挥使便是。” 钱明月说:“问题就在于缺少可用的武将,卫指挥使往下,往往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地方武官,俨然成了别人的传家之爵。” 小皇帝不以为意地说:“这不有现成的吗?杨士钊就行。” 钱明月犹豫:“兵马大元帅统领兵马,岂不是将皇祖父特意分开的军队管理权与指挥权又合在一起了。” 小皇帝一脸嫌弃:“姐姐,你真的傻了!战事已了,中路兵马都各回驻地了,哪来的中路兵马大元帅?” “不过是你还没有召见他,他还拿着帅印,只要见到他,他就立刻会递交帅印的。元帅本就是受命临时指挥军队,姐姐大可以毫无顾忌地收回帅印,然后封成都指挥使。” 钱明月说:“可是改日作战,依旧免不了让他做元帅。” 小皇帝说:“那就让他做啊,他管理的军队他指挥,战斗力才高呢。” 钱明月说:“怕就怕这样形成惯例,慢慢地方都指挥使都与元帅合二为一,一旦朝廷对地方失去控制,只怕会重演唐末藩镇割据的祸害。” 这下小皇帝都犹豫了:“这就是先人说的慎初啊。” 不怪周方正提心吊胆,实在是军权出政权,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免不了起疑心。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谁来做陕西的都指挥使。 小皇帝拍案:“让兵部左侍郎去!反正只是管理军队,又不指挥打仗,索性都指挥使也让文官担任好了。” 小皇帝挑灯夜读到深夜,洗漱完毕,站在龙凤床前发呆。 万金宝说:“圣人,您该睡了。” 小皇帝呢喃:“朕好像明白什么叫孤枕难眠了。朕这里一个枕头,皇后那边也只有一个枕头,都是孤枕,估计皇后也没睡着。” 抱起枕头:“走,去建极殿。” 万金宝说:“可,前朝后宫之间的宫门已经落锁。” 小皇帝从褥子下掏出一串钥匙:“朕早有准备。”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小皇帝夜潜建极殿 建极殿,早已万籁俱寂,守夜的宫女都睡着了。 万金宝打着灯笼,小皇帝抱着枕头,两人悄悄地爬到建极殿前,潜入钱明月的卧室。 钱明月猛然惊醒:“谁!” 守夜的宫女也醒了,迷迷瞪瞪地点灯:“何人大胆,擅闯建极殿。” 小皇帝冷哼:“指望你们伺候皇后呢,结果呢?有人潜入了你们还睡着呢。” 守夜宫女忙跪下请罪。 小皇帝摆手:“都退下吧,下不为例。” 钱明月揉揉惺忪的睡眼:“现在什么时辰了?圣人怎么来了?” “朕怕你睡不着,朕的枕头放哪边?” 原来是睡不着啊。钱明月把床外侧让给他:“哈欠,那一起睡吧。” 小皇帝瞪了一眼偷笑的万金宝:“没你的事儿了,退下吧。” 在寒凉的夜里走一遭,小皇帝的骨髓都像结冰了,躺在还带着钱明月体温的被窝里,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热流,燥热难当。 “姐姐,朕热,朕睡不着。” 钱明月将脚伸到他被窝里,碰到他冰蛋蛋一般的腿,下意识地将脚缩回来:“比我的还凉,这叫热?” “朕心里热,不信你摸摸。” 钱明月闭着眼摇头:“别胡思乱想了,睡觉吧。” 小皇帝非得将钱明月的手拉到自己胸口:“你看,是不是热的。” “热的,热的,胸口若凉了,那还了得。” 小皇帝纠缠:“姐姐,好姐姐,说会儿话吧。” 钱明月怒:“再嚷嚷,把你赶回乾清宫。” 小皇帝便老实了,在钱明月被窝里睡了半夜,又套上衣服,跟万金宝一起偷偷溜回乾清宫。 第二日上朝,依旧是从乾清宫里出发,好像一切如常。 次日朝会上,帝后力排众议,任命兵部左侍郎曹云峰任陕西都指挥使、户部左侍郎王唯圭任陕西左指挥同知。 小皇帝不向着徐平成,他再怎么反对都没能改变兵部左侍郎升官、户部左侍郎贬官的事实。 建极殿。 小皇帝问:“姐姐,你打算把谁安插进户部?有合适的人选吗?” 皇后怎么会有党人呢!钱明月摇头:“没有。五郎的丈人一直是地方官,地方官最大的特点是客走茶凉,往日结交的人哪里还能用。” “姐姐的大伯父吧,那性子五郎也不是不清楚,典型的‘人至察则无徒’,至于姐姐自己,更不用说了。” 钱明月说:“来年春闱过后再说吧,选一些初入官场,心思纯净的人进去。” 小皇帝说:“哪个初入官场的人不是心思纯净的,弄进去难道不会被收买吗?等等,有办法了!对,就等春闱吧!啊,朕读书去了,剩下的事情交给姐姐了。” 等到他中了状元,跟士子们相交,拉拢一些可用之人就好了!赶紧去读书,一定要考中状元! 那孩子咚咚跑出建极殿,留下钱明月一头雾水:神神秘秘搞什么呢?突然好期待啊。 今日的文华殿相对冷清了不少,只有户部、礼部、刑部、大理寺和新任通政使张彦。 虽然小皇帝最近不来文华殿,虽然文华殿没有设宝座,钱明月依旧没有坐他的座位,而是在他右侧又安置了一套桌椅。左尊右卑。 徐平成问:“臣斗胆敢问皇后娘娘,圣人因何未驾临文华殿?” 钱明月坐下开始看奏折:“本宫亦不清楚,爱卿不妨去乾清宫求见圣人。” 分毫颜面不给徐平成留。 钱明月处理奏折,几乎不跟众卿商议,想自己处理的,就自己闷着头写写画画,愿意分给其他人的,就直接将奏折分发下去。 一个时辰,所有的奏折都处理完了,恰在此时,銮仪卫来报:“西路兵马大元帅周方正遣将来报,周元帅携两千人马进京朝拜圣人,约莫午时可到京郊。” 钱明月说:“知道了,本宫将率重臣相迎。” 林长年说:“娘娘,圣人若能亲自去迎接更好。” 她也这么认为。 钱明月说:“本宫政务繁重,林爱卿,你去乾清宫劝劝圣人吧。” 乾清宫。 小皇帝对林长年招手:“快看,朕的文章写得怎样?能不能中状元?” 林长年看完,不说话。 小皇帝正色道:“你老实说,不许糊弄朕,朕能接受不好的评价。你现在糊弄朕可没意思,朕若过不了会试,定治你欺君之罪。” 林长年说:“圣人此文,颇有几处高论,亦有几处对仗工整的佳句,但文章整体混乱。” 小皇帝点头:“确实,朕也觉得混乱,就是不知道怎么改,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林长年说:“圣人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而写文章最重要的是取舍。譬如树木,如果想让它长成栋梁,就必须将横生的枝节斩断。” “圣人若想将一个问题说透,就要围绕那一个问题,不能在解析这个问题的时候,转而去说别的。” 林长年拿过一篇范文分析了一番,又将小皇帝的文章誊抄一遍,在自己的字迹上圈圈点点:“这些往前挪,这些往后放。” “将边疆需要文官进行教化说透,再说需要奖励耕织、兴修水利,一个一个来。” 小皇帝按照林长年给的顺序读,就觉得这篇文章脉络清晰,上了一个档次:“真不愧是皇祖父亲封的状元,这才华果真不凡。” 林长年忙弯腰行礼:“圣人谬赞了,臣冒昧指教圣人,还望圣人宽恕。” “什么都好,就是礼忒多。” 小皇帝这才想起来问:“哎,对了,你来干什么?” 林长年说:“周元帅中午将到京郊,皇后娘娘请臣来劝您去亲迎。” “哦,”小皇帝扒拉开书,“不去,朕做文章呢,你自己想办法给皇后说吧。” 林长年对钱明月说:“圣人驾临京郊,迎接的是皇后娘娘您,而不是中路兵马。尊不就卑,圣人与娘娘本不必去迎接西路兵马,臣愿代娘娘前往。” 钱明月说:“圣人不去就算了,本宫得去。” 她其实不爱銮驾出宫,忒繁琐。 可周方正这个人,谢文通提起过他的毛病,如果给他的迎接规格比杨士钊低太多,不知道又想哪里去了。 曳尾涂中是江湖人的自由放纵,庙堂之上,哪有随性可言? 第二百四十八章 钱明月媒婆上身 钱明月早早用过午膳,带领公卿重臣在京郊迎接周方正,简单的仪式后,两千兵马驻扎城外,周方正及将官们进京。 次日,帝后在中极殿设宴,为中西路兵马庆功。 大殿的柱子上镶着金龙,上菜的托盘都描金雕漆;纯金的酒壶里装着琼浆玉液,纯银的碗碟里放着山珍海味。 殿上帝后带笑频频举杯,殿下伶人鼓乐笙歌,长袖善舞。 为了添加喜庆,庆功宴上公布了群臣的封赏—— “中路兵马大元帅杨士钊、西路兵马大元帅周方正封柱国,授荣禄大夫。”从一品武勋和武散阶。 杨士钊和周方正早就将为部下请功的折子递上来了,根据功劳的高低分为三等。 钱明月则在他们原来官职的基础上,按照功劳高低进行加封。 三等功升两级,六品变五品。二等功升四级,六品变四品。一等功升六级,六品变三品。都授予了武散阶,三品及以上的授了武勋。 小皇帝说:“良田金银等赏赐,稍后以诰书传至各驿。至于今后职务,朝廷自有安排,诸位皆是良臣,朝廷必有重用。” 武将们纷纷起来谢恩,中极殿气氛热烈。 小皇帝说:“皇后,朕在这里,众卿难免倍感约束,朕还是回去吧。” 钱明月说:“妾也当回建极殿,好让众将军畅快宴饮。” 离去的时候,跟记注官嘱咐道:“记下来各自的秉性,交给本宫,本宫好知人而用。” 有周方正和杨士钊看着,应该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 关键是他们酒越喝越多,有的大老粗就秉性暴露了:“赏什么良田金银啊,都不如赏美人。我媳妇前年难产没了,家里缺个管事的婆娘。” “对啊,对啊!” “你对啊个鬼啊!你家里有个母老虎呢!” “我是说女人藏在宫里,光等着宴会的时候跳个舞可惜了,应该让她们嫁人,相夫教子。那谁,郑安不是还没媳妇吗?连升六级,啧啧,再娶个媳妇,多圆满啊!” 叫郑安的年轻人面色绯红,但无醉色:“张兄喝多了。” “少着呢,再喝一坛子,还能去无定河边耍一圈!” 殿内人声嘈杂,都是人醉酒后的姿态。 有的吹嘘战功,有的显摆上面有人,有的划酒令,有的开荤玩笑,跟这庄严贵气的中极殿很不般配。 除了那个叫郑安的年轻人,他正襟危坐,偶尔浅酌。 他们的对话在嘈杂的声音中算不得什么,关键是一个在跳舞的伶人听到了,转身跪倒在周方正面前,说:“奴婢愿嫁于英雄。” 殿内一下子静下来,周方正吓了一跳:“这可不行,本帅女儿都跟你差不多了,这不是让人笑话嘛。” 武将讲忠义,他连年征战在外,妻子生儿育女,孝养老人,他怎么能贪色而背信弃义。 那伶人说:“元帅误会了,奴婢想嫁郑将军,不,不是嫁,做妾也心甘情愿。” 这!郑安脸色绯红:“这,元帅。”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武将纷纷起哄:“这个好!你就娶了吧。” 周方正说:“此事本帅做不了主,去禀了皇后娘娘再说吧。” 为了烘托中极殿的氛围,钱明月喝了几杯酒,有些晕乎,在百子千孙床上打盹,就听李兰英来报。 钱明月起身:“还真是稀罕事,蛮有趣的啊!本宫去看看。” “私人事还是私下说比较好,罢了,让郑安与那伶人来建极殿见本宫吧。” 钱明月先见了郑安。 郑安只觉祸从天降,跪下行礼:“臣绝无逾越失礼之举,请皇后娘娘明鉴。” 皇宫里的女人,理论上来说都是圣人的。伶人那一搞,往大了说能让他掉脑袋。 钱明月说:“起来吧,本宫不是要问罪。周元帅说你是文武双全,璞玉待琢的帅星,将来必成大器。伶人失了管束,言行无状,不是圣人与本宫的意思,你莫多想。” 郑安弯腰:“臣谢皇后娘娘宽慰。” “听你言说,似乎对那伶人无意?” 郑安都没看清那人什么长相:“臣无意冒犯。” 钱明月点头:“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才配得上你。” 她突然动了做媒的心思,湖阳大长公主在给女儿相看人家,怎么看都看不中,不如将他介绍给湖阳姑母吧。 “可有定下亲事?” “回娘娘,没有。” “家中还有什么人?” “父母俱在,上有两个兄长,下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 “父亲做什么的?” “父亲是威海卫指挥使。” 钱明月了然,这是个出身武将家庭的官宦子弟:“周方正说你璞玉待琢,可愿到西山武学学习?或者想去地方任职?” 郑安跪下:“臣愿去西山武学,求娘娘恩准。” “好,本宫记下了,退下吧。” 郑安出了建极殿,钱明月召见那伶人,却见她深秋天衣衫单薄,命人拿了个薄被给她:“披上暖暖吧。” 伶人声音都打颤:“奴婢谢娘娘恩典。” “郑安无意,你是什么打算?” “奴婢亦不是非他不可,奴婢,奴婢只是想离开教坊司。” “哦?” 伶人磕头:“娘娘恕罪,奴婢不想过终年不能吃饱饭,三九天穿一层纱跳舞的日子了。奴婢宁可布衣荆钗,洗衣做饭。” “那为什么选郑安?” “他,他,他长得好看。” 好充分的理由,钱明月无法反驳:“那,如果其他武将愿意娶你或者纳你,你可愿意?” “回娘娘,奴婢愿意。” “其他伶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姐妹们都想做普通女人,相夫教子。” 谁愿意出卖色相,做毫无尊严的玩意儿! 钱明月索性让周方正和杨士钊统计了一下愿意要女人的武将,将愿意出宫的伶人都放了出去。 伶人与武将皆大欢喜,这事儿就完了吧。 没有!而且还引起一场小小的风波。 第二日,朝廷赏赐的金银也到了。 有个叫肖虎的莽夫满大街买买买:“要娶媳妇了,皇后娘娘赏的媳妇,可俊了,买些礼物好成亲。” 一时间,在京中传为笑谈,也不算什么大事。 问题是次日朝会上,礼部给事中成大立上了长长的奏疏。 第二百四十九章 小皇帝的进步 他们说“伶人以色侍人,卑贱”“武将浴血奋战,皆是豪杰之辈”:“皇后以卑贱之人妻豪杰,不智不礼。” 兵部给事中、吏部给事中纷纷附议。 给事中,老实说钱明月惯常还真没把他们放眼里,他们官职不高,也不太冒头,平日里主要负责监察各部相关事宜。 但他们联合起来上书给钱明月找麻烦,钱明月也不能等闲视之。 给事中有补缺拾遗之权,历史上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拾遗官——左拾遗杜甫。 自此,拾遗也好,给事中也罢,都以杜甫为榜样,不屑“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那种趋炎附势的生活。 你可以说他们愣头青,也可以说他们涉世未深,也有人夸他们道德情操高尚,胸怀大义。 总之他们非常自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而且,很不好惹。 钱明月正想怎么回答,小皇帝生气地问:“皇后,皇宫何等尊贵庄严,怎么能养卑贱之人?” 钱明月说:“回圣人,教坊司自太祖立国便有,里面有乐师有舞姬也有伶人。” 小皇帝一脸恍然大悟:“有乐师?每逢朝廷盛典,要奏各种乐器,可是从教坊司所出?” 钱明月含笑说:“正是。”这孩子似乎要帮她解围呢。 小皇帝板着脸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礼乐皆是国之大事,缘何‘礼’有礼部专门管辖,乐却不由前朝管理,而是移到后宫,为人轻贱?这难道算得上敬天法祖吗?” 林长年说:“禀圣人,太祖建制,教坊司由礼部管理。” 小皇帝点头:“看来朕想得不错,可是,为什么跑到皇宫去了?” 林长年隐晦地说:“先帝重礼乐教化。”先帝霸气得很,干活累了就召见伶人作乐,百官劝谏,他索性把教坊司弄到禁宫里。 小皇帝只当自己什么都不懂,呆到深处自然萌:“朕也很看重礼乐教化,可是朕不擅长此道,皇后也无暇顾及,嗯,还是重新移交礼部管理吧。” 小皇帝背了几句《乐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知乐则几于礼矣。礼乐皆得,谓之有德。’” “林卿,一定要将乐看得跟礼一样重要,方为尽职。” 林长年郑重地跪下应诺。 教坊司的伶人,变成了教化百姓,治理天下的工具,哪个还敢说卑贱。关于皇后赐给功臣美人的问题,就这样被小皇帝模糊过去了。 钱明月本就辩才无碍,几个给事中给她带来的小麻烦不足为虑,倒是小皇帝竟然能帮忙,还显露了一口好辩才,却令钱明月欣喜至极。 回到建极殿,钱明月欣慰地说:“当日姐姐用‘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诡辩谢傅詹,今日五郎用‘知乐则几于礼’帮姐姐,真是——五郎长大了。” 小皇帝心里开心得直冒泡,脸上却满是傲慢:“姐姐,等着吧,朕让你刮目相看的时候还在后面呢。” 以前他尽信书,以至于还认真地思考过如何通过乐音来治理国家,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经史子集的用法。 原来,我注六经才是正解。 钱明月笑:“以后姐姐每天都要刮目呢。” “怎么样?朕读书有成效吧?前朝交给你,朕读书去了。” 回到乾清宫,换上銮仪卫的服装,跟着一队巡逻的銮仪卫到了武英殿前。 武英殿内,林长年正在看小皇帝的文章。 小皇帝嘚瑟地上前:“朕今日朝堂上的表现如何?” 快夸朕,快夸朕! 林长年恭敬地说:“圣人恕臣直言,您是君,而非臣,纵然辩才无碍,于江山社稷何益?” 小皇帝的心受到重重一击,叹息说:“是啊。”可是皇后开心地夸他呢,“哎,皇后总是对朕太过宠爱。” 皇后对皇帝太过宠爱,这么别扭的表述,他说来却毫无违和感。 “圣人文章最大的问题,依旧是把握不住核心。文章当有文章的核心,段落当有段落的重点,文章的起承转合——” 林长年发现小皇帝一脸郁郁,不敢再言。 小皇帝突然没了自信心:“一个问题,朕改了好几天了,竟然还没有改过来,难道朕真不是读书的料,注定考不了状元?”那是不是也不是做皇帝的料? 这!还让人怎么教啊!做臣子好难,做天子近臣好难,做教导天子的臣子更难! 不过,这难不倒林长年:“皇后娘娘尤其擅长此道,圣人不妨向皇后娘娘请教。” 这个老狐狸,根本就不是个纯臣,总是忘不了私心。朕来让你教朕,你却把朕推给皇后。 真可悲,他有那么多大臣,平日里一天到晚表忠心,关键时候谁都忘不了自己的小九九。 小皇帝郁闷而冷淡地说:“皇后又没考过春闱,能比朕强到哪里去?” 林长年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圣人与娘娘各有千秋。圣人可记得娘娘离京的表章?” 小皇帝拍脑门:“朕明白了。当时朕还读一段,就说一段的核心意思呢。啊,朕怎么早没想到呢!谁稀罕过来找你,跟做贼似的。”边说边咚咚跑出武英殿。 林长年:……只靠皇后可教不出状元来! 建极殿,钱明月刚刚用过早膳,在大殿内踱步。 小皇帝炮弹似的冲进殿内,钱明月正要屈膝行礼,被小皇帝一把拉住:“走,朕有事找你。” 拽着钱明月匆匆到了书房,将一篇文章拍在钱明月桌案上:“你瞧瞧,怎么样。” 钱明月拿起来,读道:“春秋兴亡论。” “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 开口就夸,小皇帝又有些不高兴了,姐姐对他就是太溺爱了,只夸奖难道能把他夸成文韬武略的帝王? 钱明月一目十行地浏览,通篇老生常谈,只有一句话是寻常文人不会说的:“诸国君患公子公孙之祸,而晋为三外姓所分,过犹不及。” “这句话太有道理了,一味压制宗亲,并不能使帝王高枕无忧。” 小皇帝彻底郁闷了,忍不住想,难道姐姐对他也不是真心的,难道姐姐不是真心希望他成长为合格的君王? 第二百五十章 姐姐要真心待朕才好 钱明月完全没注意小皇帝的情绪:“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姐姐心里纠缠着,圣人的文章给了姐姐对策。” 小皇帝不说话,就沉默地看着钱明月表演。 钱明月兴奋地自说自话:“一味压制宗亲并不可取,可以利用宗亲为朝廷做些事情。” “用宗亲?”小皇帝并不想用宗亲,那句话只是他根据春秋史实得出的结论,“姐姐打算怎么做?” 钱明月说:“天下田地山川各有其主,其主可以用来耕种养殖,但是地下的宝藏属于大梁,只有朝廷或者经过朝廷的允许才能开采售卖。” “姐姐能不能让南阳王经营独山玉矿,卖玉的银子补贴朝廷的开支?” 朝廷统管盐铁,需要她将朝政理顺之后,才能发布诏令,不然诏令会变成一纸空文,她也会受到诸多非议。 至于玉矿,谢文通没到任呢,到了辽东也需要先立住脚才能帮她开发岫玉,眼下唯一能行动的就是南阳。 小皇帝惊讶:“挖玉石卖钱?姐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钱明月无奈:“朝廷贫弱不是一日了,姐姐一直在思考对策,尽量开源节流。然而事情着实艰难,总不能不养廪生或者卖官鬻爵吧。” 小皇帝说:“卖官鬻爵不是没有过,还有的摊派捐税,算起来,姐姐这个主意可谓仁政了。” “南阳王兄确实老实。只是,不过干些工商杂务而已,谁都能做这件事,为什么一定是皇兄?” 还是不想用宗亲。 钱明月也意识到了小皇帝的推诿,不过她还是要用那人,因为他最合适。 “每日看着金银珠玉,却要人只食俸禄,过清贫简朴的日子,委实太考验人性了。自己富了,还要带家族带亲友,啧啧,国之宝库到头来养了地方世家。” “皇兄呢,本就富贵,不需要用玉矿的收入来提高自己和亲友的生活质量,而且他和她的妻子一直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求存,他必然不敢为了些许银两,失了亲王之尊,落得安郡王那般下场。” 小皇帝被她说服了:“好吧,那你安排这件事吧。”重新将自己的文章递给钱明月,“好姐姐,别光夸朕,批评指正也是极有益的。” 姐姐果真有本事,还要更真心待朕才好。 “那姐姐就奉旨批评了哦。” 小皇帝开心得跳了几下:“放马过来吧!” 钱明月失笑:“跟谁学的这话!” “前面一句说的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后面一句说得也是用人不问尊卑亲疏,中间夹这么一句‘诸国君患公子公孙之祸,而晋为三外姓所分,过犹不及’,把意思都破坏了,文气也就断了。” 小皇帝郁郁:“那怎么改?” 文章前言不搭后语是病症,病根在他本身就逻辑不清。 这现象也相当普遍,甚至有些举子的文章都混乱得一批—— 因为即便是科举阅卷,也是圈点佳句,被圈点的多了就能高中,成语“可圈可点”由此而来。 大梁教育,教仁义礼智信,教以史为鉴,教对仗排比赋比兴,却不教基本的逻辑。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逻辑混乱,真正有才华的人会无师自通,掌握逻辑的精髓,然后,他们就显得尤其可贵了,可以在会试殿试上脱颖而出。 钱明月斟酌字句,努力跟他解释:“圣人做文章,就像整理这宫殿庶务,不要着急下手,而是要想想哪个东西跟哪个东西是一类,哪个跟哪个放在一起,为什么放在一起。” 小皇帝抬头看着这整洁的宫殿,心想,难道还要先整理一下乾清宫才能考状元,然后学会治理江山吗? 可是,一间宫殿跟江山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按照同类规制,那么玉器不能跟金器放在一起,也不能把布帛跟果盘搁在一处。” 小皇帝点头:“这么简单的道理,朕懂。” “圣人把‘诸国君患公子公孙之祸,而晋为三外姓所分’放在用人不拘一格、不问尊卑之间,就是玉镯放在了布帛中啊。珍宝藏起来让人发现不了,拉扯布帛的时候还有可能将它摔了。” 小皇帝皱眉:“不拘一格用人怎么能算布帛呢?” 钱明月说:“这句话是老生常谈了。不过,这话从五郎口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因为书生只能说说,五郎却能做到。知易行难,道理不在乎新不新,全看做不做得到了。” 小皇帝高兴不起来:“姐姐真会安慰朕,不过,你还是把朕当成书生看吧。” “如果只是书生的话,只说这么一句话就太寻常了,圣人想想,是不是经常从书上看到这样的话。” 小皇帝点头:“可是朕从春秋中看不出更多兴亡之鉴了,怎么才能写出新意来?” 钱明月正色:“功夫不在写上,在思想上。” “五郎抛开书本来思考,群臣言必称尧舜禹汤,要求后代君王敬天法祖,但后人一定不如前人吗?后世一定不如前世吗?” 小皇帝不敢说,他接受的教育就是尧舜禹汤是古代贤君,周公孔孟是古代贤人,而后世的君臣就要向先前的贤君贤人学习:“姐姐什么意思?” “春秋用人,比如今科举如何?” 小皇帝想了想,依旧不敢下定论,反问:“姐姐以为呢?” 钱明月说:“不如,远不如。” “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固然是千古佳话,但是不可持续,在野贤才都能找到人举荐吗?君王怎么确定被举荐的人就可用,而不是结党营私的产物?” “有些人固然天赋超群,但不经过后天的教化难以成才。可春秋时候,又怎么保证天赋之人能获得足够的教育,成长为佐政贤相呢?” 小皇帝恍然大悟:“有教授有遴选,才能长期为国选拔可用之才。这就是姐姐兴武学的原因吗?” 钱明月含笑:“圣人聪慧。” 小皇帝又有些郁闷:“古不能为今用,朕还写什么春秋兴亡论。” 钱明月说:“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圣人读史,不要陷入盲目的崇古中,但也不能不读史。通过古今对比,有些问题能够看得更明白,这对执政者来说非常重要。” 第二百五十一章 再抱抱 钱明月调皮地说:“圣人又不是要去研究史学,成为一代大儒,而是托古说今,阐述自己的观点,何必被史书限制住。” “大儒研究历史要客观公正,不能先入为主。但帝王借助历史阐述自己的观点,一定是观点先行,各种史实只做论据而已。” 小皇帝琢磨出味了:“姐姐这是教朕胡说八道啊!”。 “哈哈,姐姐可没这么说,这是‘我注史书’。” 李兰英蹒跚进殿:“禀皇后娘娘——” 钱明月转头:“嗯?” “銮仪卫来报,几位大人在文华殿候着呢。” 钱明月恍然:“这才多大会儿?” 小皇帝笑着说:“半晌了,不然姐姐先去文华殿,朕再自己琢磨琢磨?” 钱明月说:“让他们各自回衙门吧,圣人与本宫有事的话,会宣召的。” 李兰英应声退下。 “姐姐不去处理政务吗?”小皇帝调侃,“姐姐懒政了哦。” 钱明月反击:“事分轻重缓急,江山最依赖的还是明主。五郎还需更勤勉哦。” 小皇帝嬉笑地说:“姐姐莫忘了你可是负有管教之责的,朕做了昏君,天下人就会说你把朕养废了。” 不知说者是不是无意,反正听者是有心的。钱明月心思百转千回,嘴上却只说:“姐姐嫁进来五郎就十五岁了,哪个养你了?来吧,五郎想想怎么把玉带跟糕点放在一起?” “都是朕早朝前要用的。” “那能放两条玉带吗?” “只用一条,另一条再新也不能放。” 小皇帝似懂非懂:“朕好像有些明白了,但是,说不清楚。” 钱明月说:“物品归类的道理要一以贯之,写文的道理也要一以贯之,也就是文人们说的文气要通畅,不能断,更不能乱。” 小皇帝就像新练就了一项技能的武林菜鸟,迫不及待想去找个对手尝试一下:“姐姐,你出个题,朕去做文章。” “莫急。”钱明月扶额,“姐姐还有点儿东西可以教你。” 拉着小皇帝坐在桌前,讲了总分式、并列式、承接式、递进式和转折式、因果式。 填鸭式地塞了整整一上午,说到最后,钱明月自己脑子都混沌了,小皇帝沉默地听,不时点头表示自己懂了,但钱明月很怀疑究竟有多少效果。 最后,钱明月自己已经累得思维混乱了,拿手支着头:“今日就到这里吧,让姐姐喘口气。” 小皇帝抱住她,肉嘟嘟的脸蹭在她的粉面上:“朕有个好姐姐。”所以朕比所有的幼主都幸运。 姐姐抱起来好安心。 小皇帝拉着钱明月的胳膊摇啊摇,娇滴滴地说:“好姐姐,你出个题目吧。” “空谈兴亡百无一用,圣人不如写时弊吧,每一个问题都要有相对完备的解决之策。”钱明月很期待小皇帝对时局的看法。 “好!” 小皇帝颠颠地跑出建极殿,朕一定要让林长年那个老狐狸刮目相看,让他知道,皇后是比他还好的先生。 钱明月摇头,到底年轻啊,上一上午课还能奔跑。她是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唉,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十八岁的老人家摇摇晃晃出了建极殿,就听宫人来报:“南阳王妃求见。” 钱明月又退回去:“宣。” 她此刻觉得喘气说话都很累,依旧打起精神思考,南阳王妃怎么会正午过来?只怕是早就到了,碍于种种原因没进来。 南阳王妃老实跪拜:“臣妇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她带来的几个孩子就比较活泼了:“孩儿拜见皇后婶婶。” “免礼平身。本宫与圣人竟然不知道皇嫂过来了,让皇嫂久等了。” 南阳王妃笑道:“左右没什么大事,不敢打断圣人与娘娘的要务。” 看来是宫人说帝后有要务,让他们等着,其实根本没有人进去通报。 堂堂王妃,因为王爷不得宠,进宫就要看宫人的脸色,也是挺惨的。 钱明月颔首:“皇兄身体怎样了?可能来京城接你们母子?” 南阳王妃辞行的话被堵住,心里惶惶不安,皇后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王爷来京城接?王爷来了京城还能走吗? 想到洛阳王一家的下场,脸色都变了。 “娘娘,王爷伤了骨头,须得多养些时日,妾能带孩子们回去的,左右有人伺候,孩子也都省心,妾能行的。” 直接自称妾了!钱明月心中叹息:“如此,你们便回去吧。” 南阳王妃心中大石落地,跪下连连道谢:“谢皇后娘娘!谢皇后娘娘!” 几个孩子也跪下磕头,搞得钱明月挺难过,连忙去扶:“何必如此,虽然都是藩王,藩王与藩王做派不同,朝廷的对待也不同。” 这话,南阳王妃又是安心,又是羞窘:“娘娘?” “你为本宫带一封信给二皇兄,事关重大,一定要亲自交给南阳王。” “皇嫂且稍等,本宫去写信。” 钱明月招呼宫人:“拿些小玩具给孩子们玩。” 南阳王一家实在太容易多想了,钱明月就没完含混吓唬人,敞亮地将计划告诉他,甚至将选他的原因也告诉他,就问他:“皇兄意下如何?” 也不封火漆,就交给了南阳王妃。 南阳王妃还真不看,虽然她很想看,但愣是忍耐到了王府,南阳王看过之后。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下午,钱明月到文华殿,意外地看到了楚宁远:“咦?你回文华殿了?” “回娘娘,娘娘在边地的起居注已经整理好,当回文华殿尽原职。” 钱明月问:“其他人也回原职了吗?” “钱少丞已经回到鸿胪寺,其余几人正在回京的途中。” 钱明月点头:“慢慢这些都将恢复正轨。” 离京的人又回到了原来的岗位上,皇后驾崩风波中受殃及的人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除了一个捡漏的张彦,一个终于把自己作死的谢傅詹,以及一个被自己狂妄死的洛阳王。 京中事务恢复正轨了,可这种“正轨”不是钱明月想要的,若一切照旧,北疆之行还有什么意义? 她折腾一趟,不是为了回京城继续过那种进退维谷的日子,也不是弄废一个洛阳王就能满足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绿茶一回 楚宁远、钱霑皆是能臣,在京城做个小官太屈才了,她有意将他们放飞到更广阔的天空去。 可是,她对朝局的把握还欠些火候:上要与小皇帝商议,下要征得公卿同意,少不了跟徐家扯皮半天,还不见得是什么结果。 钱明月莫名有些烦躁,本以为从突力回来就能开启大梁的新纪元呢,结果那么多想做的事情还是做不成。 为了进一步掌控朝堂,钱明月诏令姚尊儒、史海臣等五个内阁大学士召入文华殿,代替公卿议事。 大梁的权力中心,恢复了太宗武皇帝时期的状态,只不过理政之所从乾清宫变成了文华殿。 钱明月独断,减少了扯皮的时间,但因为不能将活分给公卿同时干,最终还是延长了工期。掌灯后又批了半个时辰奏折,才满身疲惫地回建极殿。 小皇帝坐在钱明月书房里,托着脑袋打瞌睡。再怎么说是少年人,不眠不休地读书做文章身体也受不了。 钱明月让宫人拿了个狐裘,亲手给小皇帝盖上。 小皇帝睁开眼:“姐姐,你可回来了。” “可是等急了?用过晚膳了吗?” 小皇帝将桌上的纸推给钱明月:“看看吧,朕的文章。” “论当世之弊,莫过于国贫民困而绅豪富,然何以至此?” “一者贪腐。时人读书科考,只图光宗耀祖、封妻荫子,颇有官宦言必及亲友含辛茹苦以资读书,自诩知恩重情。全不念君王免赋役供廪米之恩,如此念小慧而忘大恩,必然徇私情而抛大义。及至为官,公器私用,极尽以权谋私之能事……” “二者富商……三者盐铁……” 圣人不喜欢商人投机取巧,重利轻义;还认为朝廷没见盐铁之利,只怕存在种种私弊。 钱明月放下纸张:“‘国贫民困而绅豪富’一针见血,指出了大梁的重症,若不妥善解决,只怕会伤及国祚。” 小皇帝期待地问:“朕的解决之策怎样?” 解决之策,列在每个原因之后,不过是以御史监察百官,使其清廉为官,敢徇私枉法者,决不轻饶;二者对商人课以重税;三者派人清查盐铁之税。 老实说,这个对策稀松平常。 钱明月说:“这个问题不光大梁有,前朝也有,着实不好解决。” 小皇帝失望:“也就是说,姐姐看不上朕的对策了?” 钱明月忙说:“没有,没有。圣人的对策切实可行,姐姐明日就让人去清查盐务。” 小皇帝噘嘴:“不行就不行嘛,朕知道自己不行,朕要什么都能干了,皇考也不会找你了。” “可是,姐姐你就不能真诚些吗?你尽管告诉朕朕哪里干得不好,这才是对朕的爱护呢。” 钱明月忙跪下:“圣人放心,妾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多礼。”小皇帝无奈,扶起钱明月,“我们夫妻之间,何必这样动辄下跪。” “这样让朕觉得,我们很远,明明我们该是最亲近的。” 钱明月沉默。 小皇帝说:“朕写的时候,也觉得这对策肤浅得很,只是想不到怎么解决,姐姐可有良策?” 钱明月只得将自己对盐铁以及玉矿的计划和盘托出。 小皇帝听得入神:“姐姐真厉害,一下子就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钱明月说:“姐姐也不是神仙,哪能一下子想出对策。从今夏大梁财税捉襟见肘就开始想了,最近才形成思路。” 小皇帝急迫地说:“姐姐既然有对策,为什么不去施行?如果能从盐铁和玉矿中增加朝廷收入,我们就不用受制于徐平成了。” 钱明月垂眸:“姐姐行事不便,还是交给圣人吧。圣人什么时候不想读书了,就去文华殿处理一下政务,顺便把这件事安排下去。” “姐姐建议,朝廷的机构就叫矿藏寺。与大理寺平级,设一卿,正三品官。两个左右少卿,正四品官,再设少丞等职务。” “金银铜铁、盐、玉、煤炭等等,一切矿藏全部囊括在内。” 小皇帝惊讶:“这么多!” 钱明月解释说:“眼下虽然只有盐铁和玉,但是设计制度,应该把以后的种种情形都考虑进去。” 小皇帝信服地点点头。 钱明月平淡地说:“矿藏寺事关朝廷钱袋子,必须选一个可靠之人,可是眼下没有人选,还要于诸卿谋,不过,他们都不太服气姐姐,此事还是交给圣人吧。” 她又说了一遍,小皇帝才重视起来:群臣不服气姐姐吗?他怎么没注意到。 明日朝堂上,他要多注意这方面。 最近的朝局,在群臣看来就是:圣人只上朝不理政,钱皇后将公卿排挤出文华殿,想总揽朝廷大权。 群臣自有办法跟钱皇后暗中较劲:将事务都拿到朝会上说。 韩书荣上奏说:“启奏圣人,皇后娘娘欲以靖北侯为西山武学讲授,辽东都指挥当以何人任职?” 钱明月考虑路途遥远,谢文通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辽东,西山武学也没建好,就暂时没有下令让靖北侯回来。 韩书荣认为钱皇后私心,反悔了,朝会上逼钱皇后表态。 小皇帝说:“武官实在没有合适的,还是从文官里选吧。皇后以为呢?” 钱明月说:“吏部右侍郎左成钧善识人用人,总督山西政绩斐然,能当此任。” 小皇帝点头:“好,就他吧。” 左成钧谢恩,从此就官升一级,成了地方官。 秦正说:“圣人,吏部右侍郎长期空缺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此番右侍郎调任地方,宜遴选新的右侍郎。” 吏部只有左侍郎,获益的是钱家。 小皇帝觉察出事情不对味了,韩书荣迫不及待地想收了皇后外祖父的统兵权,而秦正,明显防着钱家在吏部的权势过盛。 他们果真在跟姐姐作对! 小皇帝冷哼:“急什么!吏部右侍郎不在京城的日子,吏部也没出乱子啊。” 钱明月不免感怀,比起群臣,小皇帝对自己的真心可能更多一些,不枉她昨日绿茶一回,委婉告状。 第二百五十三章 姐姐喂 钱时重说:“圣人,明年将举行春闱,会有众多新科进士需要任命,吏部不能没有右侍郎。” 小皇帝也觉得有道理,转头问:“皇后以为呢?” 钱明月淡漠地说:“吏部右侍郎不能长期空缺,诸位推选合适的人选吧。” 韩书荣说:“臣以为吏部考功郎中师成法可当此任。” 徐平成则举荐国子监祭酒甘本长。 许多廷臣都有举荐,包括几个给事中,也推荐了人才,而且都是京官。 本朝惯例,京官中的高官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京官,从无地方履职经历。 小皇帝苦恼:“听起来都不错,可选谁呢?嗯,此事交给皇后来决定吧。” 徐平成有些慌了,圣人虽然上朝,却不好生处理政务,什么都交给皇后定夺。 若任由钱皇后一步步将公卿排挤出文华殿,乾纲独断,徐家离倾覆不远了。 退朝后,徐平成没有离开皇宫,直接追着龙驾去了乾清宫。 “臣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小皇帝将书放在腿上,看着跪在地下的人,在“爱卿”和“舅舅”之间纠结了一下,说:“免礼平身。” 徐平成起身,涕泗横流。 小皇帝默不作声看他表演。 徐平成哭不下去了,才说:“臣想见圣人一面着实太难了,臣从未想过想见圣人会如此难。” “圣人是天下臣民的天,圣人不理朝政,臣民就不能确定这天是不是还清明如故啊。臣民失了信心,这大梁江山如何能好?” 小皇帝说:“朕日日上朝,风雨不辍,怎么能说朕不理朝政呢。” “圣人不批阅奏折,不定夺大事,难道能算理政吗?”说着,又捂着脸嚎哭起来。 小皇帝正色:“皇后临朝是皇考遗诏,不容世人置喙。” 徐平成说:“然而先帝遗命,是二圣临朝,日月同辉,岂可任月华胜过阳光,置大梁于暗夜之中。” 只有在暗夜里,月亮的光芒才能胜过太阳的光芒。 小皇帝突然想,自己无能,被徐氏一族掌控着,这大梁江山难道不是一直处在暗夜中吗? 若非有明月高悬,只怕江山已经陷入万劫不复。 暗夜本就没有太阳,他又何必非要坐在那里,跟个泥胎似的,让宵小生出摆布的心思来。 有那功夫,不如多读书,学学盛衰之道。 在自己有能耐执掌江山之前,不妨将江山交给姐姐,不约束着她,没准她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莫急,且以吏部右侍郎之位,考校皇后执政之德能。” 徐平成卯足了劲,不管皇后推举谁,他就拼命弹劾谁,污蔑谁,一定要证明皇后选定的人不可用,皇后不可用。 又找到理由去建极殿找姐姐了! 小皇帝开心得不得了,一路小跑,直奔建极殿内殿。 “姐姐,不好了,不好了。” 钱明月正准备吃饭:“慢点儿,什么不好了?”吩咐宫人,“给圣人加餐具。” “有人想害你啊!” 小皇帝随手捏了一个烧麦,塞到嘴里:“饿死朕了,混账东西,害得朕没饭吃。” 宫人将筷子递给钱明月,钱明月转交给小皇帝:“小娃娃才用手抓呢。” “朕可想做小娃娃了。姐姐喂喂,”张嘴,“啊——” 钱明月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痉挛:“不饿就回去。” “饿,饿!” 小皇帝坐下,乖乖自己夹菜吃:“还是姐姐这里的饭菜香,被某个人气得,朕觉得乾清宫的饭菜都不香了。” 钱明月坐下:“冬日饭菜易冷,圣人吃完再说。” 说完徐平成的奸邪,小皇帝忧心忡忡地说:“姐姐,他肯定会抹黑你选的人,怎么应对呢?” “简单。”钱明月说,“考一场就是了。” “考?” “像春闱那样糊名,将试卷交给公卿共同圈点。” 钱明月坦然说:“姐姐对甘本长没什么意见,他若文章能胜出,用他也无妨。若是其他人胜出,徐平成也说不出什么。” 小皇帝放心地笑了:“这倒是一个不失公允的好办法。果然,事情交给姐姐,朕就能高枕无忧了。” 姐姐素来聪慧善谋,如今又有了魄力与果敢,若给她足够的施展空间,她一定能给朕、给大梁带来惊喜。 既然如此,他何不将朝政全交给姐姐,让她放开手去实践自己的谋略。 小皇帝没有跟任何人商议,自己暗戳戳地草拟诏书去了—— 他从不缺魄力与果敢,就是有时做事少了些思量,引发了大梁历史上最大一桩悬案。 钱皇后命人宣召公卿,东华门是禁宫之门,不是菜市场,不允许大臣三三两两地随意进出。 众人在东华门集聚,等人到齐了就能进去。 除了外出的姬念祖,众人全部齐聚,东华门打开,先公后卿,秩序井然地往里走。 忽听后面有人大喊:“等等!等等本官!” 却见一肥胖的身影自下马碑旁冲过来,乌纱帽都歪了,玉带不停地摇晃,却是徐三孤。 杜阳铭尽职尽责地说:“徐少傅仪容不整,成何体统。” 徐三孤呛声:“闭嘴吧你,还没本官官阶高呢,凭什么管本官。” 这个蠢货怎么来了!徐平成忙道:“都御史监察百官,哪个管不着?你这形容狼狈,如何能进宫面圣,快退下。” 徐三孤最烦他,倔强地说:“偏不!本官身兼三孤,凭什么不能去面圣。” 杜阳铭问:“皇后娘娘可曾宣召你?” 徐三孤傲然:“自然,皇后娘娘亲自派人宣召。” 宫门前哪个不是人精,看来皇后打算把当初迫于形势封赏的三孤收回了。 徐家与钱家间,韩书荣还是站钱家的,含笑说:“如此,便莫在宫门延误了。” 徐平成转头,不想再看徐三孤一眼。 文华殿里,一切摆设如故。 众人进殿:“臣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免礼平身。” 徐平成见小皇帝依旧不在,有一种事情失去控制的感觉。 钱明月开门见山地说:“今日召诸卿前来,是为遴选吏部右侍郎之事。” 徐平成说:“臣以为若无赫赫之功,不宜越级提拔。右侍郎乃正三品,宜从四品官员中选拔。” 徐三孤也说:“对啊,皇后娘娘,没什么功劳还连升几级,肯定难以服众。”他好聪明啊,知道向着自己人。 徐平成头疼,跟他说了让他闭嘴他怎么就不听呢! 钱明月挑眉:“少傅许久未尝上朝,今日怎么来了文华殿?” 第二百五十四章 罢免徐平川 不是皇后派人叫来的吗?所有人心头都升起这样一个疑惑,徐三孤更是问了出来。 谁敢假传懿旨?钱明月皱眉:“是何人去叫你?” “宫里的内使啊。”徐三孤徐平川说,“不过是哪个就不知道了。皇后娘娘,你派去的人你自己应该知道啊!” 钱明月起身:“本宫从不用内使传信。銮仪卫!” 一个千户进殿跪下:“臣在。” “你跟着少傅一起去查查此案,务必将假传懿旨之徒捉拿归案。” 徐三孤说:“假传懿旨是什么意思?难道皇后娘娘没有宣召臣吗?” “没有。” “为什么公卿都宣了,就不宣臣?” 钱明月挑眉,他还真敢问。四下看去,竟然没有一个忍俊不禁的,这群人真是好涵养啊! 钱明月忍不住,也不想忍,笑盈盈地说:“你难道不知道原因吗?” 徐三孤又不是智障,还有羞耻心,被钱明月耻笑恼了,找了个椅子一坐,撒起泼来。 “皇后娘娘,您也不用费尽心思把臣赶出去。臣有资格在文华殿议事,臣不走了。” 钱明月心头大恼,好一个无礼的畜生!今日一定要借故革除他的官职,打击徐家的气焰。 “如此,銮仪卫退下,关于吏部右侍郎人选,众卿畅所欲言吧。” 韩书荣说:“皇后娘娘,臣以为用人之道,关键看其德能,而不是排资论辈。若有大才,当不拘一格而用之。” 徐三孤语气很冲:“说得好像只有你推荐的人有德能一样。某个人只做了五品官,别人却能做到四品官,难道四品官的德能还比不上五品官吗?” 明显说的是甘本长和师成法的区别。 他只想向着自己人说话,没注意扔了很长的把柄。 钱明月好开心,敏锐地握住把柄:“难道品阶高的人一定比品阶低的人有才华吗?” 徐三孤毫不客气地说:“对啊!不然他的官是怎么做上去的?” 韩书荣轻笑一声,徐平成背过脸去,没见过这么自己打自己脸的! 果然,钱皇后迅速还击:“说起来是本宫的不是,竟然让无能之人比德才兼备的人品阶更高!姚尊儒,代本宫拟旨,革除徐平川太子少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之职。” 徐三孤跳脚:“凭什么?本官做错了什么?” 钱明月嗤笑:“不,你应该问问你凭什么身兼三孤!正如你说的,没有才华这官位是怎么做上来的?” “你,你敢!太后娘娘一定不会答应的。” “母后荣养后宫,安闲舒适,怎么会过问前朝的事呢。前朝诸多庶务,是眼前这无德之人在管。” 钱明月起身:“自己摘下乌纱帽退出大殿吧,免得大家都不好看。” 徐平成硬着头皮向着徐家说话:“少傅乃圣人亲赐,娘娘难道不需要跟圣人商议吗?” “却是本宫的谏言,”钱明月说,“亡羊补牢,犹未迟也。往日谏言之失,今当补矣。爵禄所以待贤,当慎惜名器,岂可徇私。” 为了证明她不是当日初涉朝堂、进退维谷的小姑娘、虚名太傅了,当日迫于形势封出的官位,今日必定收回。 韩书荣失笑,徐平川不出现在皇后面前也就算了,皇后想不起他来,他还能多做几日这文官们求之不得的三孤。 究竟,是谁在害徐平川? 威远候不惧徐家权势:“娘娘英明,是时候拨乱反正了。” 保宁侯也说:“娘娘英明。” 有他们带头,其他人吩咐夸赞娘娘英明。 徐平成的声音直接被压了下去。 这不是民主的时代,文华殿的议事厅也不是民主决策,但多数胜过少数是符合人类心理规律的。 大家众口一词反驳,非刚愎自用的君王很难坚持己见。 就这样,徐平成放弃了徐平川,孤立无援的徐平川被请出文华殿,失去了乌纱帽绯红袍。 一个銮仪卫千户进来,跪下说:“禀娘娘,诸位备选官员殿外请安。” 钱明月点头:“桌案和笔墨纸砚备好了吗?” “回娘娘,已经摆放好。” “好,题目是用人,让他们开始写吧。” 对殿内一头雾水的公卿说:“都是京官,德行大家有目共睹。至于有才无才,考一场便知。” “本宫已经命人摆好了桌案和笔墨纸砚,让师成法、甘本长等人围绕用人做文章,然后糊名,请诸位阅卷,择最优者而用之。” 这么公允的形式,谁能提出反对意见?群臣纷纷表示赞同。 徐平成明白,钱明月早有遴选人才之策,根本不想用群臣举荐的方式定,方才种种,不过是诱导徐平川失言,夺了他的官位而已。 他不明白的是,那个内使是谁派过去的,难道,是太后? 后来才知,也不是太后。 徐太后听闻此事大骂徐平川愚蠢:“皇帝理政的时候,他整日不思进取,顶着三孤的头衔寻花问柳,吃喝嫖赌,离文华殿再远没有。” “怎么皇后回来了,他要上去碍眼,他不知道皇后早就想拿徐家开刀吗?他这是洗净了脖子给人递上去了!” 徐平成问徐平川那宫人的长相,只说长得白净,单眼皮,看起来年龄不大,声音很细,个头不高,跟林长年差不多。仅凭这些信息,怎么找人? 徐平成怀疑那不是宫人,是其他人假冒的。 宫人来的时候,徐平川在干什么?是不是有人调虎离山,在救另外一个人? 在徐平成的逼问下,徐平川承认了:“那小姑娘长得别提多水灵了,而且性子泼辣爽利,就算是掌管公府也是能胜任的。” 徐平成跺脚:“日后你不许再去找她!” 徐平川说:“还去?再去我非得掐死她!娘的,害得我丢了一品官!一品官啊!” 徐平成命人到徐平川说的地方去找,却是人去屋空,附近还有銮仪卫活动的迹象,他不敢再查,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小人物撼动朝堂,此前并非没有先例,在往后的日子里也不是稀罕事。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小皇帝让权 甘本长他们写文章的时候,钱明月处理政务,专门问起西山武学筹建状况。 威远候说:“西山卫正在建设训练场,尚需一些时日,可在结冰霜冻之前完成。”驻扎在西山的六千军士,按当下语言习惯称为西山卫。 安国公说:“臣等根据古今兵书史书,编纂教材,需经年才能完成。在此之前,可边教学边编纂教材,教学相长,教授学子对修订教材大有裨益。” 威远候说:“请圣人娘娘发布诏书,为武学广召英才。为鼓励有志之士前来,请娘娘恩准,免除学子食宿学费,并给予寒暑衣物。” 钱明月点头:“可以。” 徐平成说:“娘娘,如今国库紧张——” 钱明月斜了他一眼:“本宫知道,本宫也没让户部拿钱。” 徐平成脸色铁青,老夫倒看你倒哪里刨钱去! 钱明月说:“太傅,武学招生可有什么要求?” 威远候说:“可暂不设限,免得吓退有志尽忠报国之辈。” 钱明月说:“只怕来的许多人并没有天分。” “武将的天分,不过忠勇而已。既肯跋山涉水而来,又怎么会缺了天分。” 又深入讨论了一些细节,钱明月开始处理奏折。 威远候起身说:“武学事务繁重,请娘娘恕臣等老迈,不能在其他事务上为娘娘分忧了。” 留下来阅卷,万一他们看中的文章是甘本长写得怎么办?得罪简在帝心、威仪日盛的钱皇后图什么。 “如此,三公请回吧。” 钱明月起身相送,还嘱咐他们爱惜身体:“若有不适可让太医过府看诊,若需要人手本宫也为你们调派。” 今日钱明月没有冷待众卿,不时将部分奏折分发给群臣。 昨日她做错了,把所有的奏折弄到自己手里来处理能得到什么呢?干这些例行公事的活计实现不了她的治国大略。 把这些日常工作交给大臣处理,她才能把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日近正午的时候,姚尊儒来报:“娘娘,诸位大人已经写完了文章。” “拿过来吧。” 姚尊儒把文章分给众卿,他们可以根据文章推举。 鸿胪寺也就算了,国子监祭酒和吏部考功郎中平日都跟士子打交道,对用人都颇有心得。 不过,国子监祭酒的观点更为普通一些:“为官当勤,慎,廉……” 而师成法则写道:“为官不为,虽清廉何益?其害不次于贪腐。有敢作为而无果者,当免其罪,以勉后进。” 钱明月赞叹:“这才是用人的正道,他的建议很好,是个能整顿吏治的能臣。” 就算这个人是甘本长,她也用了,她自信能把控住他。 司马韧等人也赞同这句话,钱明月撕开糊名处:“师成法。” 吏部右侍郎花落别家,徐平成感到一股浓浓的危机感,钱皇后什么时候拥有了那么大的能量和威信?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处于如此劣势? 徐平成怎么也想不通,他只知道一切从钱皇后自突力归来就变了。他却不知道自从钱皇后离京,他就注定输掉这场较量。 将自己局限在自己设定的局里,看不到局外的事情,这样的格局怎么可能赢呢?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徐平成还没想到主意,自乾清宫递过来的圣人手诏彻底打破了文华殿的平静。 “朕思惟当今局势,天下之大患在己身。从无盛世可无明君,朕欲以大治告慰先祖,当苦读经史,暂无暇理政。” “后仁德贤能,皇考器重之,可托江山。即日起,朕不再上朝亦不理政务,潜心读书,前朝一切政务,悉交由皇后处理。廷臣当奉后如侍君,不得阳奉阴违,延误国事。” 这下,莫说众卿心里惊起怎样的波澜了,钱明月第一个反对:“读书就是为了治理国家,怎么可以为了读书反而不临朝了?诸位随本宫去求见圣人吧。” 去乾清宫的路上,钱明月心乱如麻,她的初心是,辅佐小皇帝一段时间,待到他能够独立执政,就功成身退。 可小皇帝突然将江山全交给她管理,那她还怎么功成身退?等到他彻底掌控朝廷,等待她和钱家的是什么? 乾清宫门前,万金宝拦住去路,后面是一队带刀虎威卫。 “娘娘,圣人说了,他要读书,谁都不能耽误。” 钱明月进不去,只得跪在宫门口:“请圣人三思,求圣人收回成命。” 其他人也跟着跪下。 万金宝只得进去禀报:“圣人,外面风寒地凉,娘娘凤体只怕受不了。” 小皇帝烦恼:“朕只是想好生读书而已,怎么就这么难,算了,朕还是去见见他们吧。” 小皇帝扶起跪在地上的皇后,说:“读书自然是为了理政,可是,没读好书之前是不会理政的。硬让一个不会理政的人去处理政务,岂不是拿江山社稷做儿戏。” 钱明月说:“死读书毫无益处,并不是读书到一定层度就能治理国家。学与用是不可分割,相互促进的,圣人何不边学边治国?” 小皇帝说:“那为什么从来没有做过一天官的进士可以被封官?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考中了进士,读书到了一定层度吗?” 钱明月说:“中了进士也只能做小官,距离相国佐君还有几十年的历练呢。” 小皇帝说:“布织好了,或许不一定能做成衣服。但没有布,一定不能做衣服。朕需要赶紧去织布,皇后勿得再劝,莫要耽误朕读书了。” 小皇帝说罢,转身走进深宫里。 钱明月急得快哭了,上前拉住小皇帝的袖子,低声说:“圣人,五郎,求求你。” 小皇帝也转身,轻声说:“皇后姐姐,拜托了,就帮朕这一次吧。”拨开钱明月的手,疾步走进去。 钱明月怔怔地站在那边,韩书荣等人也不知道圣意究竟是怎样的,劝也没法劝,表态也没法表态。 好半天,司马韧才说:“娘娘,请为圣人择良师教导。” 钱明月回过神来:“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待本宫与圣人商议过,再公布人选。” 群臣退出皇宫,钱明月问万金宝:“本宫可以进去吗?” 万金宝鞠躬:“娘娘自然是可以进的,圣人说了,谁都可以不见,就见您。”引着钱明月往里走。 第二百五十六章 逼反徐平成的最后一击 钱明月心事重重:“本宫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好端端的来了这么一封旨意。公公可能为本宫解惑?” “朝堂上的事情,哪里是奴婢能懂的。” 钱明月捉摸不定小皇帝的意思,只当他青春期叛逆了,想着等下见了小皇帝,再好好劝劝。 小皇帝看到钱明月,无奈至极,甚至生出身心俱疲之感:“姐姐,朕不该提前不跟姐姐商议的,可是,姐姐,朕做的真的不对吗?” 钱明月怎么能说他不对,只能说:“不是圣人做的不对,是姐姐心里惶恐不安,好像无枝可依的倦鸟,心似浮萍无根。” 越说越忧愁:“这么大的江山,这么重的责任,姐姐只怕担不起啊。” 小皇帝笑道:“怎么会担不起?姐姐有那么多良策,应该放开手脚去做才是。” 钱明月恍然明白了原因:“姐姐知道圣人用心良苦,可是圣人与姐姐而言不是约束,是支柱啊。圣人不过问朝政,姐姐怎么让朝臣臣服啊?” 小皇帝迷茫:“群臣不是已经臣服姐姐了吗?朕当初刚即位的时候,群臣不服,三天两头哭闹挑事,可是最近他们乖觉多了,难道是因为朕吗?自然是因为他们信服姐姐。” 钱明月摇头:“圣人错了,圣人不是刚即位的圣人了,他们自然不能用刚即位的态度对待圣人。” 小皇帝说:“可是姐姐去突力之后,他们对朕也是阳奉阴违,戏耍有之,糊弄有之,欺瞒有之。” “竟有此事?” 小皇帝说谎不带眨眼的:“当然有,他们从心底觉得朕就是一小孩,认为朕没有治国之能。他们,其实是服气姐姐的。” 钱明月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她有预感,如果她真的执掌朝政,群臣也是不服的。 小皇帝握住钱明月的手,真诚地说:“姐姐尽管放心,群臣服气姐姐朕没什么不高兴的。姐姐待朕赤诚,朕心里都明白,所以才想好好读书,学习治国的本事,不辜负父皇的重托和姐姐的扶助。” “好姐姐,替朕代管一段时间江山吧,不用太久的。” “好姐姐,来日朕执掌朝纲,必不负姐姐。” 小皇帝摇着钱明月的手撒娇求告。 帝王的承诺可信吗?钱明月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越是跟小皇帝接触,就越把他当成一个度日维艰的少年看,口先于脑子做了回答:“好,姐姐尽力,必不负圣人所托。” 小皇帝一把抱住钱明月:“哦,真是太好了。好姐姐,你怎么这么美这么好呢!” 钱明月受不了他的黏腻:“如此,圣人读书吧,姐姐不打扰圣人了。” 钱明月刚出去,万金宝就禀报:“户部尚书徐平成求见。” 小皇帝笑道:“宣吧。” 这几日朝堂上,群臣对姐姐的挤兑,朕看得分明。 北疆之行带给姐姐的功劳和威信,让她能打压朝堂的公敌洛阳王和徐家,但还不足以让群臣彻底臣服。 姐姐还需要别的,更大的功劳,比如救驾。 刚好,他打算逼反徐平成,除掉这个祸害,可以把这两个计划一起施行。 徐平成一进屋就跪下:“圣人,交权容易收权难,大梁江山怎么能交给外姓人?” 小皇帝冷笑:“反正朕治不了这江山,不交给这个外姓人,就得交给那个外姓人,交给这个不恋权势的外姓人,收权容易。” “便是不能收权,又怎样呢?皇后总不会改嫁,朕还是皇帝。” 徐平成如遭雷击,愣在当场,猛然抬头,座上君王哪里还有一点儿孩童的稚气、傻气与窝囊气。 他浑身骨骼像是被冰冻后,又遭到了大力撞击,仓皇起身,逃出殿去。 黎晨,你看,他也没那么可怖,你怕他的同时,他也在怕你呢。 徐平成走后不久,韩书荣求见。 韩书荣行跪拜大礼,小皇帝叫起:“你打算怎么劝谏?” 韩书荣鞠躬:“只怕圣人不临朝,仅凭娘娘难以服众,会乱了刚刚整肃的朝纲啊。” “你竟然也这么说!” 小皇帝指尖轻叩桌子:“朕问你,自皇考晏驾,朝纲乱了不短的时间,是谁整肃的?” 韩书荣说:“是皇后娘娘。” “然而皇后娘娘虽有治世之能,却无治世之名,种种政令,都是以皇上您的名义发出的啊。若圣人执意不临朝,只怕会给娘娘带来朝野的反对,必然朝纲大乱。” 小皇帝怒:“好大的胆子!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反对皇后?” “怕武氏之祸。” 小皇帝气道:“就他们聪明,知道武则天的典故!皇考难道不知?朕难道不知?钱明月跟武则天根本不是一类人,她绝对不会效法武则天!” “黎家的江山,朕都不怕,不劳他们操心。他们竟敢不遵守皇考和朕的旨意,口口声声自称直臣,其实连基本的忠都做不到!” “韩书荣,朕的旨意已经发出,断无收回之理,你也不用再劝。朕命你管着你的门生故吏点儿,如果他们哪个敢跟皇后为难,等朕回朝先跟你算账。” 韩书荣只得应下。 朕无治国之能,被徐家挟制着胡作非为他们哭闹朝廊反对也就算了,名正言顺、才德双全的临朝皇后,他们若也敢闹,看朕怎么收拾他们。 —————— 小皇帝气鼓鼓地坐在桌案前,根本无心看书,一心想着如果明日早朝有人给钱明月找麻烦,就将那群人统统革职。 然而,根本不用等到明日—— 圣人的诏书发出,瞬间传遍京城,文武百官都得了信,纷纷进宫求见。 小皇帝不见任何人,他们就求见钱皇后。主要是监察御史,还有一些中低品阶的文官,几十个人,乌乌泱泱站在东华门外。 这场战争,迟早是要来的!钱明月换上凤冠翟衣,在中极殿召见他们:“本宫无法劝圣人收回成命,只好遵了圣人的旨意,诸卿哪个能去劝圣人?” 一个老监察御史气愤地说:“圣人不见臣等,臣等如何能劝谏?” “圣人早已临朝近一年,仁德英明,世人称颂,何须退回深宫?” “圣人为何突然不见臣工不理朝政?” “难道皇后不需要给黎家的列祖列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 “臣听闻西山脚下有一只母鸡开始打鸣了。” “必是出了妖孽啊!” …… 第二百五十七章 御膳有毒 钱明月坐在宝座上,抱着三国演义看,让底下的人发泄闷气。 銮仪卫往来传递消息,小皇帝在乾清宫已经受不了了:“让皇后过来!” 等皇后的时候,小皇帝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武则天为什么能让群臣臣服?她都称帝改元改国号了,而姐姐什么都没做! 想来想去,就只有一点,皇后不够心狠手辣。莫说杀自己的孩子、杀重臣,就连阴谋造反的洛阳王也只是守皇陵三年,一直跟她作对的徐家更是几乎毫发无损。 今日群臣大闹中极殿,他不信没有徐平成的手笔。若他不谋反,依旧这样玩阴招呢?他们要一直等着不成? 不如让姐姐以为徐家要害他,先动手除了徐平成,威慑群臣。 钱明月含笑走来,屈膝行礼过,声音轻快地说:“圣人潜心读书中又宣召姐姐,可是想让夫子给你解惑?” 啧啧,如果群臣跟他闹成这样,他绝对保持不了这种神态。 小皇帝生气地说:“中极殿的事情朕都知道了,姐姐不用装平静安慰真。” “朕已经让人去宣他们的长官了,让他们长官来领人,领不走罚就重罚他们的长官。” 钱明月笑道:“这真是个好办法,圣人已经能够保护姐姐了,姐姐真是太高兴了。” 小皇帝受到了鼓舞:“朕与姐姐一起去,就在乾清宫明间,让他们知道朕没有被谁蒙蔽,姐姐是被朕逼上去的。” 杜阳铭跪在地上,头伏的很低,林长年、张彦、甘本长等人也在地上跪着请罪。 林长年说:“臣等御下不严,让下属闯宫闱冒犯二圣,实在罪不容恕。” 张彦说:“臣无能,未能及时察觉阻止,请圣人降罪。” 甘本长说:“是臣疏忽,没料到他们竟然如此大胆。” 杜阳铭以额触地:“臣有罪,请圣人降罪。” 钱明月忍不住笑了:“监察御史都是耿直性子,实在难为杜爱卿了。” 小皇帝无语:“皇后,朕准备发脾气训斥他们,让他们将人带回去呢,你这一笑,朕还怎么说!算了,朕不管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让群臣知道,帝后和睦着呢。 钱明月轻扶凤冠:“中极殿管吃管住,不愿意走就住着吧,就是没床,可能会冷了点。” “不行!”小皇帝生气,“皇后你太糊涂了,中极殿朕都只能在祭祀大礼之前住一宿,他们怎么能住!” “传令下去,谁如果敢在中极殿过夜,就是想对朕取而代之,朕将以谋逆罪论。” 这个借口,至少能把那群人赶出宫去。 至于明日,明日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折腾了几番,已经是日暮黄昏,小皇帝说:“姐姐在乾清宫陪朕用膳吧,朕让人做了佛跳墙,味道很美的。” 钱明月笑:“刚好,姐姐也喜欢这个味。” 一桌子丰盛的御宴摆上来,试吃内使在每个盘子的旁边夹了一个,吃掉,无事。 钱明月其实挺放松的,这个时代哪有高超的制毒技术,能够无色无味杀人无形,何况几百銮仪卫什么都不干,专门盯着小皇帝的吃食呢。 试吃太监先吃的佛跳墙,等到他夹到后面时,已经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小皇帝说:“快吃吧,不然都凉了。”伸筷子去夹佛跳墙,他夹得比较往下,拿起来的时候,银箸已经发黑。 他正要往嘴里放,被万金宝一把打掉,筷子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小皇帝皱眉道:“万金宝,累了就去休息吧。” 万金宝指着地上的筷子,惊惶到话不成音:“圣,圣,圣人。” 钱明月这才看到那发黑的银箸,惊得手足都失了力气:“筷子,筷子黑了!” 小皇帝似是恍然回神:“黑了?难道有毒吗?” 拿过钱明月的筷子去扒拉菜,其他的菜倒还好,就佛跳墙,拿出之后,筷子乌黑。 万金宝惊呼:“佛跳墙有毒!” 小皇帝皱眉:“可是,那试吃内使并无异样啊。” 钱明月突然一把抱住小皇帝,小皇帝这才发现她浑身都在颤抖:“姐姐!?” 钱明月无言,只是用力地抱住小皇帝,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滚滚热泪砸在小皇帝心头。 “姐姐,没事儿,朕这不好好的吗?” 钱明月哆哆嗦嗦地放开小皇帝,冰凉的手捂着自己的脸哭。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是想痛哭一场。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维和声音:“有可能是底下的菜撒了毒,又在上面覆盖了干净的菜,汤汁不多,一时半会毒浸不到上层来。好毒的计!宣銮仪卫指挥使觐见。” “万金宝,何人触碰过这盘菜,全部控制住。” “圣人,安郡王留不得了。” 小皇帝楞楞地点头:“好,”又问,“这是安郡王主使的?”姐姐怎么会往那个人身上想呢? 钱明月恢复冷静,眉眼含霜:“不是他,也是他的同谋。若圣人真中毒了,他们会让哪个即位?” “估计还有一个主使,”小皇帝低头抠着手心说,“朕今天跟徐平成翻脸了。” 微微抬头,怯生生地说:“对不起,姐姐,朕该再忍忍的,可是,朕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总是欺负朕。” —————— 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无辜、恐惧和委屈,莫说开口指责他,便是责怪他的念头都生不起来。 钱明月握住他的手:“忍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不忍,我们不是要永远忍下去。五郎你没有做错,姐姐回来了,你不必再受他们欺辱。” 小皇帝鼻子齁酸,闭上眼睛,也没能阻挡眼泪流下来:“好姐姐,你最好了。” “先别急着抒情,跟姐姐说说具体情况,我们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小皇帝夸张地描述了一下当时的情形:“他那眼神,”瑟缩一下,“真的好可怕,晚上,饭里就有毒了。” 钱明月一阵阵后怕:“銮仪卫怎么就没防住呢!任长宗怎么办事的!” 小皇帝忙替任长宗开脱:“百密也难免一疏。” 钱明月握拳:“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夺宫之变(一) 小皇帝知道,钱明月要动徐平成了。 任长宗和万金宝联手,很快查出了下毒之人,将一个小丫鬟捆绑着押进来:“在她的枕头里,发现了一包砒霜,这里还剩一半呢。” 钱明月摆手:“顺藤摸瓜,继续追查,主谋不需要查,但是经手之人,一定得挖出来,彻底断了某些人的爪牙。” 不一会儿,任长宗就查出来了:“坤宁宫的赵芸是她同乡,两人相交甚笃,赵芸的干姐姐在景阳宫当值,与慈宁宫的大太监张仁是对食。” 小皇帝懵:“什么是对食?” 钱明月:……“就是对坐而食。” “哦,就是举案齐眉的夫妻呗,嗯?内使也能娶妻吗?对啊,为什么内使不能娶妻呢?”小皇帝有些混乱。 怎么这时候他还有心纠结这个呢!真令人哭笑不得。 钱明月起身:“圣人,让万金宝和李兰英把相关人等都处理了。任长宗,带人随本宫去慈宁宫走一趟。” 小皇帝也起身:“姐姐要做什么?” “圣人去读书吧。” ————— 慈宁宫,灯火通明。 徐太后毫无睡意,穿着凤冠翟衣在殿内转悠:“今夜会发生一件大事。” “那个孽障竟敢欺瞒哀家,哀家岂能饶他!钱明月还想独揽大权,也不问问徐家同意不同意。” “哼!” “哈哈哈!” 张仁说:“趁其不防,攻其不备,大人真是高才啊。” 徐太后说:“哼,也就这回事办得本宫满意。” “钱明月能有多大能耐的,只知道废了安郡王,不知道安郡王手里还有一千多死士呢,这些人已经混入城内,只等今夜内使里应外合,打开玄武门,杀进宫来。” “哈哈哈。” 此事,钱明月毫无觉察,她死定了。 到时候将皇帝皇后统统斩杀,这黎家的江山,必然攥在徐家手里。 徐太后正开心着,就听外面人声喧哗,一队銮仪卫冲进来。 銮仪卫怎么会冲进来!还没到约定的时间,难道事情已经败露了不成? 徐太后心绪大乱,打起精神呵斥:“放肆,你们怎敢深夜闯宫闱!” “自然是妾撑腰。” 钱明月满脸杀气地走进来:“太后娘娘,您做了什么事情自己不清楚吗?” 徐太后辩驳:“哀家深宫妇人,能做什么事情。” 钱明月拿起桌案上的纯金茶壶,摇了摇,里面有水,将砒霜倒进去,又摇摇,倒了一杯在茶碗里。 从怀里掏出一根银筷子搅搅,将乌黑的筷子拿给徐太后看:“有毒哦,是砒霜。” 徐太后惊惶:“钱明月,你想干什么!” 张仁大叫:“皇后你疯了——” 任长宗拔剑将人斩杀当场:“太吵。” 其余宫人纷纷跪地,竟然没有一个敢救主的。 任长宗给了个眼色,銮仪卫手起刀落,慈宁宫主殿里哀嚎不断,血流成河,令人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钱明月已经将那杯毒酒递到徐太后面前:“别逼本宫灌你,堂堂一国太后,死也要死得好看些,不是吗?” 徐太后一把推开,茶水撒了大半:“你敢!本宫是太后,先帝说了,你们要给本宫养老的。” 钱明月嗤笑:“你还有脸提先帝!先帝驾崩的真正原因,你不知还是我不知?” “善后的事情不劳太后担心,你都能为先帝发丧,本宫何惧之有?” 牢记反派死于话多的定律,考虑自己现在干得比较像反派,便不再多说,一手掐住太后的脸,另一只手就拿毒酒往她嘴里送。 竟然是来真的了!徐太后拼尽全力推开钱明月,也是钱明月故意放水,让她跌坐在地上。 徐太后彻底怂了,惊惶地大喊:“钱明月,这不是本宫的主意,是洛阳王,不,是安郡王的主意,他不甘心,让剩余的死士潜进京城。” 死士?潜入京城?剩余的死士可不是小数目,难道都是为了下毒吗?乾清宫查出来的消息可是没见死士的痕迹。 一定有什么致命的东西被她疏忽了,钱明月的心跳漏了一拍,诈道:“哼!你们怎知本宫无防备?当銮仪卫、上直卫是吃白饭的吗?” 徐太后不无谄媚地说:“安郡王本来就狂妄,他总是轻视你,所以肯定斗不过你。他在皇宫还有些人手,以为能够里应外合,打进皇宫来。” 不对,徐太后说的跟她说的不是一件事情。 毒不是徐太后下的,那会是谁呢? 现在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徐太后吐露的另一件阴谋,必须赶紧布置对策。 钱明月暗暗后怕,安郡王要联合徐家逼宫造反了,可怜她和小皇帝竟然毫无防备! 多亏这来路不明的毒物,才让朝廷免于祸事。这时候,她甚至怀疑真有天命,而小皇帝就是天命之君。 “哼,皇考必然不想见你,那就再让你苟活几日。” 钱明月一出慈宁宫,就失去了冷静:“皇宫不安全了,快回乾清宫,你带圣人离开。” 乾清宫,小皇帝闻讯惊叫:“安郡王都去守皇陵了,竟然还能让人夜袭皇宫?”好姐姐,不是安郡王,是徐家!徐家! 钱明月说:“慈宁宫那位知道,想来是与徐家谋了。” 小皇帝状似后怕地拍拍胸口:“若是奸佞里应外合攻入玄武门,乾清宫危矣,怎么办?” 钱明月迅速草拟几封手诏,交给任长宗:“快让人去传信。” 任长宗应声离开。 小皇帝问:“姐姐怎么安排的?” 钱明月火急火燎地说:“告诉玄武门守卫做好防备,免得遭了谋害,让他们抵挡一阵子就放人进宫。” 小皇帝明白,只有这样,才能置洛阳王和徐家于万劫不复之地。 “还有吗?” 钱明月说:“叫西山卫来勤王。让任长宗调动上直卫,守住前朝与后宫间的几个大门;华启功率銮仪卫,把守午门。五郎,东华门、西华门交给虎威卫来把守吧。” 小皇帝着急:“虎威卫军纪散漫,不堪大用。皇宫太大,宫门太多,銮仪卫和上直卫只防守就疲于应付了,无力平叛。西山卫太远了,可能来不及。” “姐姐应该尽快通知威远侯,京城能调动的力量虽然不少,但行动最快的是他的。” 钱明月说:“自然,我们需要威远候进宫平叛。五郎,你亲自去跟威远侯说吧。” 小皇帝懵:“什么?” 钱明月急切:“快,换身衣服离开皇宫。”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夺宫之变(二) 小皇帝不肯:“朕不走!朕不能让姐姐独自去面对这些。” “姐姐会没事的,姐姐两军阵中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这场景不是头一次面对了。” 小皇帝坚持:“那朕只要跟姐姐在一起,也会没事的。凡事都要有个开始啊,朕经历了这些,以后就不怕了。” 钱明月说:“不行,太危险了。鸡蛋不能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我们两个也分开,朝堂不至于没人管。” 小皇帝尖叫:“那就是留在皇宫非常危险了!朕不走,要走一起走。” 刚好任长宗回来,钱明月心急如焚地说:“任长宗,带圣人出宫,冒犯之罪本宫担着。” 小皇帝气愤:“姐姐!” ———— 任长宗跪下:“圣人,得罪了。”硬生生摘了他的翼善冠,扒下他的衮龙袍。 任长宗带着小皇帝仓皇出西华门时,北面玄武门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小皇帝含笑回首,看着巍巍皇城:姐姐,别怕,不会有事的。以后你,我,再也不受人钳制了。 钱明月带着李兰英、万金宝等宫人离开乾清宫,将乾清门锁了,上了午门门楼。 那是紫禁城最高的地方,能够俯瞰整个皇宫。 玄武门已经守不住了,玄武门附近的各局各监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火光,还有一处似乎走水了,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西华门、隆宗门等宫门打开,大队人马举着火把冲进去,喊杀声传到午门上。 是时候了。 钱明月吩咐:“击鼓鸣钟,这场宫变注定要写入史册的,还是多些见证好。” 这个时间点,爱早睡的才刚刚歇下,习惯晚睡的还在看书,就听到皇宫钟鼓齐鸣。 出了什么事情,圣人竟然入夜宣召群臣。 众人连忙更衣正冠,准备入朝觐见。 午门外。 徐平成执牙笏跪在最前面,姿势完全符合礼仪要求,神色泰然,似乎发生的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钟鼓一响,他就知道今日事必败无疑。 有没有宫变,徐家都难逃厄运,事败又何惧之有呢? 钱明月在群臣面前大声宣布:“昔日洛阳王妃违背宫禁,按律当斩,洛阳王徇私护短,圣人与本宫念手足之情,准其为先帝守陵尽孝。” “原指望他能忏悔思过,后不再犯,哪料其早怀祸心,竟不知从何时起养死士无数。被贬谪后,怀恨在心,遣死士乔装百姓混入城中,集聚玄武门。” “本宫从太后处得知,安郡王在皇宫亦有亲信,今夜内使死士里应外合,袭击皇宫。幸得太后提醒,本宫才来得及仓皇应对,大梁朝廷终免于祸事。” 杨士钊问:“皇后娘娘,圣人怎样了?” “放心,圣人安然无恙。” 杨士钊说:“臣虽无兵马,还有匹夫之勇可用,请娘娘允许臣入宫杀敌。” “臣也去。”说话的是周方正。 京城颇有一些武将,纷纷附议。 钱明月说:“那倒不必,圣人令威远候入宫平叛,估计他很快能控制住局势,各位陪本宫在前朝静候消息吧。” 等候的过程,徐平成思量:皇后口口声声太后提醒的什么意思?她已经赢了,徐家为其鱼肉,她为什么还给徐家功劳? 他不信钱明月是菩萨,她打的什么鬼主意? 钱明月有几方面考虑:其一,废徐太后要以谋害先帝的罪名,而不是勾结安郡王谋反。一定要帮小皇帝手刃仇人,报了杀父之仇,他才能从那么梦魇中挣脱。 其二,既然动不了徐太后,不如告诉群臣是徐太后透露的消息,这能增加安郡王谋反一事的可信性,她和小皇帝就可以免于被卫道士指责“残害手足”,杀了安郡王。 其三,小皇帝报仇的对象只是徐太后,徐平成嘛,终于有机会收回户部,事关钱明月的政治抱负能否实现,钱明月岂会心软。 不久,銮仪卫来报:“娘娘,后宫局势已经控制住。” 钱明月问:“乾清宫、慈宁宫怎样了?” 报信的銮仪卫愣了一下。 钱明月问:“可还有贼人?” “没有。” 钱明月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 对众人说:“今日事能提前防备,多亏母后提醒。虽然母后认为皇宫必定安全,不肯离开慈宁宫,但本宫还是非常担心。”影射太后跟贼人有牵连。 “三品以上官员随本宫去觐见母后,其余人各自回府吧。” 为了保证安全,依旧带了数百銮仪卫,一同往后宫而去。 且说慈宁宫,徐太后发现后宫大乱,事态可能失控,也想到了往前朝跑。 可是,刚跑出殿门,就被什么东西滑倒,还没来得及起身,从黑暗中窜出一蒙面人,举着大棒就往徐太后腰上砸,而且接连几下,不断地往徐太后腰上砸。 徐太后哀嚎连连,大声喊人,可是,经过钱明月那一闹,再加上后宫大乱,宫人死的死,逃的逃,谁还管她呢。 徐太后硬生生痛昏过去。 钱明月带人进宫,就看到徐太后趴在地上,心头一跳:太后被杀了?这个真糟心,她的罪状还没公之于世呢。 罢了,如果真死了也清净,少了很多麻烦。 “太后!”徐平成大恸,“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你难道不该给臣个交代吗?” 钱明月上前,摸到徐太后的脉搏:“母后只是昏倒了,爱卿不觉得现在要交代太早吗?” 徐太后百十斤,钱明月不想废力扶她:“徐爱卿,过来搭把手。” 林长年说:“太后危难,不可拘死礼。”也上前去帮忙。 众人将徐太后扶起来,送到内殿去,却见地上横七竖八地便是尸体。 徐平成诘问:“皇后娘娘,贼人未杀到慈宁宫,怎么慈宁宫会成这副模样?” 司马韧反问:“徐公何以确定,逆贼不会杀到慈宁宫?” 秦正说:“徐大人主观臆断并不妥当。慈宁宫遍地尸体,器物凌乱不堪,太后娘娘昏倒在地,这足以证明,贼人杀到了此殿。” 韩书荣惊惶:“皇后娘娘,臣请去乾清宫看看。”千万不要乾清宫也是这样一幅场景。 林长年也说:“娘娘,臣等需要去乾清宫看看。” 徐太后占着长辈的名分呢,钱明月若留在慈宁宫,少不了要作态伺候她,不如借故躲到乾清宫去。 “如此,徐爱卿留下照顾母后吧,宣太医为母后看诊。众卿随本宫来。” 第二百六十章 离别,为了更好的厮守 乾清宫凌乱不堪,根本不是钱明月离开时的样子。 院子里的花木折断,残枝遍地都是;太平缸破了,水流一地。 殿内器物东倒西斜,瓷器、玉器的碎片遍地都是。 钱明月皱眉:奇怪,乾清宫没人,贼人把桌椅器物弄成这个样子图什么?找圣人藏哪里吗? 秦正说:“乾清宫也被贼人侵扰了。”可见,贼人是杀到了后宫与前朝相交之处。 韩书荣快失去理智了:“圣人呢?” 司马韧冲到床前,发现只有被子被划了个大口子,显然来人失败了。 被窝里有人跟没人差别大了去了,走的时候,小皇帝的被子都没铺开,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难道,那个傻小子偷偷回宫了?回宫他也不会待在乾清宫啊! 钱明月犹疑不定。 钱时重心急如焚:“明月,圣人呢?你说话啊!” 钱明月恍然回神:“圣人乔装改扮,由銮仪卫护送着去了威远候府。” 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杜阳铭说:“多亏娘娘英明果断,圣人才能无碍,大梁江山社稷才能泰然啊。” 钱明月心中隐忧不敢宣之于口:“诸位随本宫去迎接圣人吧。” 天呐,他可一定要在威远候府啊。 她无法想象,若他有个好歹,自己该怎么办! 小皇帝在威远候府的正厅坐了一宿,他总觉得耳畔有兵马厮杀声,可是再听又听不到了。他时常觉得眼前火光阵阵,再一转眼就不见了。 皇宫怎么样了?他安排的够周密吗?能保证姐姐毫发无损吗? 若让姐姐在自己眼皮底下受伤,他直接去见列祖列宗好了。 “圣人,皇后娘娘来迎接圣驾。”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威远候的幺子,继室所出。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是他在小皇帝面前刷存在感。 小皇帝这才从石化状态恢复,一个箭步冲出去,甩身后的跟屁从很远。 一见小皇帝的身影,钱明月的心便落到了实处,从容带领众人行礼:“妾(臣等)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疾步上前,扶起钱明月:“好姐姐,你果真没事,太好了。”顾不得场合,抱住钱明月,“这一夜,比姐姐出巡北疆那几个月更漫长,朕等得好煎熬。” 众人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当自己是瞎子。 钱明月羞囧,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快放开。” 小皇帝恋恋不舍放开手。 钱明月说:“我们回家吧。前朝没有受到波及,只是后宫还没有肃清,圣人不妨先住中极殿。”住建极殿也行,她不好意思当众说。 小皇帝说:“朕不想回宫了。” 钱明月心里咯噔一下:“不回宫?皇宫是圣人的家,不回家能去哪里呢?” “去西山武学。”小皇帝说,“那里是前朝几代帝王经营修建的行宫,朕可以住在那边。” 这是他昨夜苦心思考一夜的结果,他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了,他不能永远躲在姐姐羽翼之下,他要成长为一名文武双全的帝王。 文,参加春闱考取状元,学会经世致用的韬略。武,在西山武学练就排兵布阵,谋定而动的能耐。 而且,他离宫别居,暂时远离权力中心,也能给姐姐更大的施展空间。 只是,他又要离开姐姐了,才刚刚团圆,又要分离了。 钱明月百般不舍,无法当众诉说,只好说:“西山武学毕竟许久没有收拾,只怕天寒地冻,委屈了龙体。” 司马韧插嘴说:“娘娘,请听臣一言。” “嗯?” “西山武学想来比皇宫还要安全。” 钱明月转头:“众卿以为呢?” 群臣纷纷附议。 原本小皇帝不上朝他们都心怀不满,经此一事后,小皇帝便是离宫而居,他们也没意见了。 再不舍,也只能说:“既然如此,妾与众卿送圣人。” 西山卫根本就没用到,在几个宫门守了大半夜,只备不时之需,刚好让他们护送圣人去西山武学。 今日的京城非常肃静,几乎没有人敢出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甚至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路上唯有西山卫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清晰可闻,五千兵马拥簇着帝后和重臣逶迤出京城,行到一个叫梨湾村的地方。 小皇帝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况朝廷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皇后,就在这里停下吧。” 大队人马停住。 小皇帝正色,威严地说:“前朝后宫,一切事务,悉由皇后处置。众爱卿当尽心辅佐皇后,事后如事朕才是。” 群臣跪下应是。 小皇帝眼神示意,钱明月随他走出一段路。 钱明月说:“委屈五郎了,姐姐尽快肃清朝堂后宫,接你回来。” 小皇帝故作轻松地笑道:“好姐姐,别愁眉苦脸的,西山不远,书信往来也方便,你若实在思念朕,可以去找朕。” “今日别离,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厮守。” 钱明月点头,无言。 小皇帝从领子里提出一块红线栓的白玉质长命锁,放在钱明月手里,那玉带着他的体温,让钱明月有点儿瑟缩。 “这是?” 钱明月看那玉,白中夹黑和紫,质地算不得上等,也还不错。雕琢得相当用心,黑的地方雕了蝙蝠,紫的地方雕了仙桃,此外还有一对葫芦。 时人以葫芦寓意禄,蝙蝠寓意福,仙桃寓意寿,这长命锁,寓意福禄寿齐全。 “小孩子才戴长命锁,朕不需要了,交给姐姐保管吧。” 那是他生母去世前给他的,从不曾离身一日,可是现在,不需要了。 钱明月郑重地说:“姐姐一定好生保管。” 小皇帝转身:“那,朕走了。” 钱明月环顾周围,见没人看他们,冲到他前面,捧住他的脸,往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 然后,迅速撤离战场。 小皇帝回味地摸摸自己的唇,亲脸好像跟亲嘴不一样,朕突然不想走了。 小皇帝上马,马儿嘶鸣。 ———— 群臣高呼:“臣等恭送圣人。” 钱明月站在原地,看着大队人马拥护小皇帝离去,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他走了,偌大的皇宫只剩她自己,还没回去,蚀骨的孤独已经开始淹没她。 好像孤枕,真的会难眠。 钱明月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当众失态,钱明月很不好意思,抹了一把脸,掩饰地说:“当日本宫出榆林往大漠中去,以为那将是近期大梁最后的劫难,只要收回榆林,善治天下,就不会再有祸事。” “哪料在首善之地,也能有此祸事,竟逼得天子离宫别居。” 林长年说:“国事维艰,娘娘更当保重凤体。” 第二百六十一章 钱明月的思念 建极殿还是老样子,一桌一椅都没有变过,可钱明月一回来,就觉得凄清。 万金宝进来,行礼。 钱明月恍惚听到小皇帝声声叫“姐姐,姐姐”,回头,却不见某个熊孩子一溜小跑的身影。 他不在隔壁住了,不会跑来蹭饭,也不会半夜抱着枕头来了。 李兰英轻唤:“娘娘,娘娘!” 钱明月恍然回神:“怎么了?” 万金宝说:“圣人仓促离宫,没带生活用品和伴驾人员。” 钱明月瞬间来了精神:“对,快去收拾。” “万金宝,乾清宫伺候的人,哪些可信,都带去伺候圣人。” “圣人用惯的器具,这些银器,都送过去。” “圣人的銮驾要送过去。” “常服、燕居服都带过去。” “笔墨纸砚,还有圣人读过的书,上面有他的御笔批注呢。” “被褥,枕头,多带几套。” “再带几个御厨和太医。” “通知任长宗,带一队銮仪卫过去,保护圣人饮食和安危。” “嗯,还得送点儿文臣过去。你们先收拾,本宫去前朝跟众卿华殿,召见杜阳铭和甘本长:“需要几位大儒教授圣人经史,何人能担此任?” 徐家彻底倒台了,甘本长很积极地表现自己:“回娘娘,臣以为国子监教授白东阳可当此任,白东阳为人淡泊,饱览群书,曾为大梁培养出许多优秀士子。” 杜阳铭不屑甘本长的为人,但也承认,他举荐的人可以:“白东阳可用。” 钱明月说:“还需要几位监察御史,为圣人拾遗补阙,杜爱卿认为谁合适?” 杜阳铭说了几个人,都是那日在中极殿猛烈抨击诘问钱明月的,将人弄到西山去,是长官对他们的保护,免得他们被钱皇后报复。 钱明月根本不知道那几个人叫什么,甚至没看清他们的脸,本着对杜阳铭的信任,说:“好,西山清苦,不及京城繁华,每个人每月多一倍禄米做补偿,让他们抓紧收拾一下,随圣人的仪仗过去。” 不管是真心还是演戏,杜阳铭都不得不赞叹,钱皇后是个有心胸的。 而因为涨了禄米,反对她的老古板们也不那么愤恨了。无他,人都是要吃饭的,京城物价贵,他们的禄米根本不够生活的。人穷困得久了,心性难免受到影响,这手头宽了,心也就宽了。 当然,这些变化钱明月始终不知道,她忙着为政变善后呢。 “安郡王谋逆,罪在不赦,废为庶人,逐出皇家玉蝶,赐死。收回封地,诸子流放辽东斡难河卫。” 宫院大批量的贼人已经被杀,但后宫那么多房间、亭台楼阁、假山湖泊,哪里都能藏人。 威远候父子带人在禁宫中搜索贼人,进行扫尾工作。 銮仪卫、上直卫各回驻所,任长宗、华启功等在文华殿前待命。 钱明月将一卷诏书递给任长宗:“找几个机灵的人,将这封圣旨送到皇陵去。” 任长宗不解,送个信儿而已,需要多机灵的人? 钱明月压低声音:“另外,安郡王妃‘殉情’。” 任长宗恍然大悟:“臣明白了。” 徐家女创造的美好名头,终于又用到了徐家女身上。 林长年说:“娘娘,肃清前朝不是一日之功,最急迫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太后娘娘的伤不知道怎样了?您该去探望。” 论孝道、按礼法,钱明月是该去的。 林长年有此提醒,也是真心为了钱明月好。 可,钱明月真不想去:“本宫该去的,可是想起‘中宫冲撞养老宫’来,就不敢行动了。” 林长年笑道:“市井骗子的话,明理的人都不会放在心上。”娘娘您如果不去慈宁宫,只怕少不了被非议。 供在庙堂的人,哪能恣意潇洒。 钱明月深吸一口气:“是啊,本宫这就去。诸位当做好本职工作,力保政令畅通,尽可能降低这次宫变的影响。” 徐太后一直昏迷,徐平成一个宫人都找不到,上哪儿找人宣召太医,只得亲自动手照顾她。 将茶壶里的冷水倒了,从小炉上烧了些热水,倒了喂给徐太后。 温度有些烫且不说,那茶壶被钱明月倒过砒霜,虽然倒了原来的毒水,换上新水,可到底还带着微弱的毒性,毒不死人,也能伤了人的根本。 徐太后是痛醒的,腹痛、嘴痛、腰痛……痛得抱着肚子哀嚎,说不出一句话来。 —————— 钱明月到的时候,慈宁宫尸体已经清理出去,燃了熏香,可是还带着浓浓的血腥气。 宫人们正在打扫布置宫殿,太医在为徐太后看诊。 钱明月不认识他,徐太后却很清楚,这是先帝驾崩时候在乾清宫的陈太医。 徐平成知道,这决不是巧合。 钱明月问:“母后身体怎样?” 陈太医说:“无性命之忧,只是需要好生修养。”微量的砒霜毒不死人。 徐太后哑声喊:“可是,本宫的腿为什么像没了一样?本宫的腿是不是没了!” 徐平成说:“娘娘冷静一下,腿好生在呢。” 徐太后伸手去摸:“还在,可是,为什么动不了,抬都抬不起来。” 陈太医想到了一种可能,说:“太后娘娘恕罪,如果您掐一下腿,都没知觉吗?” “没有,没有!”徐太后想发疯,“腿跟木头了一样。” 截瘫!徐太后截瘫了!钱明月忍不住想笑,先帝爷,看到了吗?这个恶毒女人遭报应了。 慈宁宫乱作一团,钱明月吩咐宫人好生侍奉,便离开了。 徐平成追到宫院:“皇后娘娘留步。” 钱明月转身:“爱卿有话说?” “娘娘还打算怎么做?” “还?本宫做了什么吗?不管你信不信,太后的伤不是本宫弄的。” 徐平成当然信,他确定这一切都是那个狼崽子搞出来的,但他不会说,不会给钱明月任何暗示,徐家注定倾覆,钱家要步徐家的后尘才好。 “臣信不信有什么重要的。” 钱明月笑:“当然不重要,但也不是全无意义。是太后告诉本宫你们谋反的事情,本宫怎么会害她呢。” 徐平成不信她的话,又难免生出懊恼来,脸就有些扭曲了:“如今娘娘大权在握,想过以后吗?圣人对徐家十分假,对娘娘和钱家又能有几分真?今日的徐家,就是明日的钱家。” 第二百六十二章 钱明月识破小皇帝的伪装 他戳中了钱明月最担心的地方,但钱明月嘴上不会服输:“昨日、今日、明日的钱家,都没干过、也不会干昨日的徐家干过的事情,我们的下场怎么会一样呢?” “你不是问本宫下一步怎么做吗?” 钱明月仰望碧蓝如洗的天空:“当然是文武兼修,士农工商并重,上承元贞,下启成章,将大梁江山带向百姓安居乐业知礼仪,国家繁荣富强八方来朝的一页。” 徐平成没有接话,低垂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钱明月说:“下场何必放在心上,是功业是罪过,在当世,更在千秋,史家大笔如椽,人心自有公道。” “徐平成,先帝并没有给徐家布下死局。若徐家不争不抢,不陷害忠良,谁能拿你们怎么样?” “在先帝的局中,临朝称制的本宫才是受到杀招最多的,本来是群臣和圣人反对、攻击的对象。” “徐家是你们自己作死的,你们输在气量小、格局小——” 徐平成闭眼:“别说了,别说了!你要做什么,都由你好了。” 钱明月笑:“自然,不由本宫还能由你不成?”傲然,“不过,本宫要建不朽之功,哪个有功夫跟你们尔虞我诈,争斗那些微末的东西。” “江山暂时是本宫做主,过些时日,你便辞官吧。至于慈宁宫与泰安公府,没一个值得动手的,本宫暂时不会动他们。” 徐平成冷笑:“娘娘好生仁德啊。” 钱明月故意气他:“那你不应该感谢本宫吗?” “娘娘不动手,自己落个仁善的名头,还让徐家给钱家做屏障。皇后娘娘,您不觉得自己太贪心了吗?” “现在才回过味来,晚了。不甘心?你可以弑杀太后,自屠满门,本宫绝不拦着。” 徐平成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徐家但凡还有人在,就有翻盘的机会。” 靠近钱明月:“便是不能翻盘,也能将钱家拖入万劫不复。”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本宫多谢徐公为敌之恩。” 回建极殿的路上,路过乾清宫。钱明月忍不住下步辇,到乾清宫里转转。 宫人们正在收拾被毁坏的器物,小皇帝的日用品毁坏的毁坏,搬走的搬走,这里显得很没有人气。 钱明月站在廊庑下,忍不住想:逆贼并没有打到乾清宫和慈宁宫,乾清宫怎么会乱成那副模样? 不是徐家,不是自己,安郡王也没那能耐了,那么,下毒的人是谁呢?谁能在銮仪卫的眼皮子底下给皇帝的菜下毒? 好端端的,徐太后怎么截瘫了? 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那个答案哪怕她认为再不可能,也是唯一的答案。 呵,这小奶龙发威,真够群兽受的。 大权在握是非常危险的境地,须得更加谨慎,更加谦卑,切不可狂妄自大,埋下祸患。 “传本宫懿旨,因圣人离宫,即日起罢早朝,本宫在西角门视朝。” 用西角门视朝,向群臣、天下人、小皇帝表达自己的心意,也是为了提醒自己,莫膨胀,莫狂妄,莫要轻视了那个迅速成长的小奶龙。 是时候清理徐家根系了,为了稳定朝野人心,不宜太过冒进,先从犯了大罪的山西镇指挥使着手吧,她好像找到代替之人了。 钱明月问任长宗:“威远候世子怎样?” “骁勇善战,指挥若定,或许不及老侯爷,也强过寻常武将。” 日近黄昏,威远候和世子文华殿求见。 威远侯说:“启禀娘娘,五城兵马司与禁卫军共战死近四百人,重伤两百余人,轻伤,几乎人人都有。击杀死士一千三百五十二人,作乱内使三十八人,后宫贼人已基本被击杀。” 钱明月皱眉:“基本?”后宫一个贼人也不能剩才行。 威远候说:“臣发现似乎早有贼人扮作内使潜入宫中,便装贼人易甄别,乔装成内使的则比较难。” 钱明月点头:“确实麻烦,交给銮仪卫慢慢清理吧。”起身说,“皇宫能有安宁多亏你们父子,本宫代圣人谢过两位。” 威远候和世子忙打弓行礼,威远候说:“娘娘言重了,为圣人尽忠是臣的本分。” 钱明月说:“世子约莫五十岁吧。” 这差不多是问廉颇“尚能饭否”,侯世子激动极了:“娘娘慧眼,臣五十一岁,正是身强体壮精力充沛之时。” —————— 钱明月说:“山西镇指挥使酿下那等大过,若不惩处,以后还怎么管理其他将领。只是一直没找到继任的武将,为了边关的稳定才拖延至今。” “本宫有意让世子前往,不知侯府可有挂碍。” 威远候正想说话,侯世子说:“回娘娘,没有。” 钱明月看向威远候:“侯爷膝下要少一尽孝之人了。” 威远侯说:“为国尽忠就是为父尽孝。” 钱明月说:“侯世子还受着伤,下去让太医为你包扎一下。” 殿里只剩了威远候和伺候笔墨的文人,钱明月坐回位置上:“本宫年轻,不懂太多弯弯绕绕的术法。本宫用人,只看才德。” 威远候深深鞠躬:“娘娘宽仁,是臣等的福气。” 伺候过元贞帝那等心思深奥的帝王,再伺候钱明月这样心思纯粹的,还真不适应呢。 威远侯父子离开后,钱明月问姚尊儒:“该怎么赏赐威远候呢?好像赏无可赏了。”威远候府已经极荣耀,有了超品阶的侯爵,做了太傅,还是西山武学的总教授,还能怎么赏呢? 难怪威远候谨小慎微,如此荣耀若是张狂,恐怕会惹怒帝王,落个凄惨收场。 姚尊儒说:“功名利禄,侯爷没什么欠缺的,娘娘坦诚赏赐便好。” 坦诚?钱明月回味了几番才明白,姚尊儒隐晦地提到君臣互信这个问题。 什么才能增加臣子对君的信任呢?高官厚禄?不,是态度。 威远侯父子刚到府不久,皇后懿旨就到了:封侯世子做山西镇指挥使,择日离京赴任;威远候父子平乱有功,御赐“忠勇传家”牌匾,并赏赐一大堆金银财帛。另外,恩准威远候择一子入西山武学伴君。 第二百六十三章 囧,小皇帝的情诗被当朝宣读 圣人去西山武学长住,原本不被达官贵人看好的西山武学瞬间趋之若鹜。 那是一道通天梯啊!若是能得了圣人的青眼,就能飞黄腾达。 威远候府、安国公府、保宁侯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只为送家里的子弟去西山武学。 消息很快就通过上直卫传到皇宫来,钱明月让人传了手诏给他们:“西山武学意在为国培养将才,乃国之千秋大计,诸卿当谨之慎之。惟愿来日,文臣不庇亲,武臣不惜死。” 打仗是要死人的,军队岂能成为谋利谋官的途径。她的意思,就这些。 但其他人能读出更多内容,比如:銮仪卫对京城的监视并没有松懈。 宫变只持续了一夜,善后却需要很久,皇宫想要恢复如初,还需要时间、金钱和人力。 钱明月让李兰英总管内务,清算损失—— —————— “宫人被杀害的,竟然有三百七十四人。十八间房屋被焚毁,里面的财物全部成灰。还有十几间宫殿起了火,虽然不大,但也需要修缮。” “名贵花草、太湖石、白玉栏杆等的损毁难以计数。” …… 钱明月心疼得想滴血,皇宫是多少代帝王集合全国的财力物力人力积蓄而成,一夜大乱能够损毁掉几代人的积蓄啊! “那些死物且不管,你算算埋葬宫人内使和给家里抚恤银需要多少银钱。” “宫女未嫁人,内使没娶妻,哪个都不能入祖坟,家里人也不会费劲把尸体带走,宫中惯例是内务府出丧资,在城外找块地埋了。一口薄棺约莫一百钱,其他的不算钱,38两白银足矣。” “宫人都是被卖进宫的,不需要赔偿家人太多,三五两银子就行,具体的,还需要娘娘定。” 钱明月叹息:“这是国祸,理应多赔,五两吧,加上埋葬人钱,总计1908两。” 禁卫军和五城兵马司的丧葬费和抚恤银更高,四百人,按每人25两算,还得一万两呢;重伤轻伤的得给医药费,又是一大把钱。 好多钱啊!皇宫内库一次拿出这么多也很困难的! 算了,让户部拿吧,这是国难,理应国家赔偿。 钱明月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想着,就从国事拐到小皇帝身上去了。 也不知道他睡得习惯不习惯,吃得香不香,这火急火燎搬过去,恐怕器物没有那么顺手,这个养尊处优的孩子要吃些苦头了。 其实他的苦头比别人求之不得的甜还甜,算了,不管他了。 她这皇后委实辛酸,看着尊贵,其实跟村妇一样,每日为钱烦忧。 这些本该户部尚书烦忧的,等等,户部!钱明月计上心头,有了,可以用这个逼徐平成主动辞官。 终于了无心事,放松地睡去。 小皇帝睡不着,倒不是吃穿用度哪里不好了,而是有心事。不是担忧家国天下,而是想钱明月。 好奇怪,以前姐姐在突力,他担忧她,想她。怎么她回来之后,哪怕明知道她在建极殿好好的,也忍不住想她,当然,是想着她开心地睡着了。 现在,他知道过几道墙也找不到她了,明天也见不到她了,心里空落落的,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索性起身,披了衣服,闷悠悠踱步出屋门。 万金宝忙起身相随:“圣人,您怎么起来了,外面霜冷露重。” 小皇帝不理他,沉闷地走着,抬头看到阙了一块的月亮,心里愈发难过:“不恋锦裘暖,起坐思婵娟。最是伤心处,月阙人离散。” 万金宝狗腿地赞颂:“好诗!好诗!” 纯洁如雪如诗的忧伤中,砸了一个驴粪蛋子。 小皇帝瞬间从出尘中回到尘世间,忧伤也随之淡了:“你个马屁精。” 万金宝笑:“这诗若传抄给皇后娘娘,娘娘一定很开心。”圣人长大了呢,懂得想媳妇了。 “那就抄过去。”小皇帝开心地回房,万金宝研磨铺纸,他提笔工整地写下来,“让人明日一早送到皇宫去。” “当当当当~”小皇帝开心地跳着圈圈舞,缩回被窝里,想到钱明月看到这首诗开心而羞涩的表情,美美地睡去。 却不知这封短短的信,将会引起怎样的风波—— 小皇帝本意是让銮仪卫明日一早出发去送信,哪料万金宝连夜找到当值的侍卫,交付一封火漆密信:“圣人说了,明日一早送到皇宫去。” 圣人旨意,哪个敢怠慢,銮仪卫连夜奔赴京城,待到城门大开,就直奔午门。 西角门,钱明月第一次独自视朝,除了上朝的位置不同,其他礼节与皇帝上朝无异,需要特别强调的事,钱明月特意要求人将自己的椅子西南东北向斜着摆放。 面南背北是帝王的专利,倾斜一些是她的态度与诚意。 朝会第一件事,是钱明月再度斥责庶人璘,也就是昔日的洛阳王黎璘,种种说辞不必再叙。 然后提到抚恤伤亡,修缮被毁宫殿,买进新的宫女内使,林林总总,合计需要白银十万两。 偏她每一笔账都算得很清楚,每一笔花销看起来都是“刚需”。 徐平成跪在地上:“娘娘,国库一下子怎么可能拿出那么多银两!” 钱明月很好说话:“那,宫殿花园暂且不修缮了。抚恤伤亡和采买宫人,总共不过两万五千两,总能拿得出吧。” “娘娘,朝廷开支本就巨大,国库原本就捉襟见肘,两万两也是拿不出的。” 钱明月生气:“伤亡总要抚恤吧,勿得推诿,臣工当替君分忧,而不是为君找麻烦。” 徐平成正酝酿情绪请辞,銮仪卫来报:“圣人手诏到。” 銮仪卫的逻辑是:装在信封里的肯定是信,信都是手写的,圣人亲手写的信就是手诏。 于是,小皇帝的意思被歪曲得面部全非,私信变成了手诏。 钱明月忙离宝座:“妾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也跪下高呼万岁。 信函递给鸿胪寺赞礼官,那人磕头后打开,姜辣李苦,他算是老姜了,唱念道:“不恋锦裘暖,起坐思婵娟。最是伤心处,月阙人离散。” 这是什么手诏!这分明是情诗。 西角门一片寂然。 第二百六十四章 钱明月妙解情诗 钱明月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痉挛,好半天才语调平静地说:“妾谨遵圣人旨意。” 起身说:“诸卿当知,圣人此诗寓意极深。” “不恋锦裘暖,是说圣人励精图治,不贪图享受,诸位也要奋发作为,不可按部就班,熬天混日子。” 下一句怎么解释啊,婵娟就是明月,她的名字。 钱明月急中生乱,信口胡诌:“起坐思婵娟——月亮能够照亮五洲四海,圣人希望能看到月华照射之处,尤其是边关,这说明他心系黎民,爱民如子。” “所谓伤心处,就是玉门关、河套一带。” “‘月阙人离散’中的‘人’指的是那里居住着的华夏人,跟自己的祖国离散,甚至不得已上战场,跟自己血脉相通的人刀兵相见。” “汉唐以降,河套、青海、安西、北庭就是中原皇朝的土地,多有族人在此繁衍生息。若不收此地,便只有半壁江山,盛世从何谈起?” 钱明月总结说:“诸卿当谨记圣人旨意,随圣人一道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共创太祖太宗未竟之业。” 群臣高呼:“臣等谨遵圣人旨意。” 徐平成冷笑,这个蠢妇人还做着建功立业的春秋大梦,就这国困民穷的境地,还想着兴兵,大梁怕不是要步隋的后尘吧。 你想要户部,给你,看你能怎样。 退朝后,徐平成就写了辞官表,言辞恳切地表示自己能耐有限,不能替圣人和娘娘管理户部。 钱明月下旨挽留:不是徐爱卿你无能,实在是国家多难,爱卿你再多加把劲,与朝廷共克时艰。如果实在为难,先把丧葬费拿出来吧。 宫人每人100钱,将士一千钱的标准,总共四百多两银子。 徐平成总不能再说没有,只得去给钱皇后干活。 谨慎起见,钱明月命人将重要的朝务记录下来,让銮仪卫传给西山的小皇帝,一则确保小皇帝只要想掌握朝堂动向就能掌握,二来通过这种方式表示尊崇与臣服。 小皇帝跟白东阳学罢礼记,闲聊品茶的时候接到銮仪卫递来的奏报,边看边跟白东阳说。 看到徐平成一直推诿,就郁闷地说:“皇后就是太温和了,换做朕,立马把徐平成撤了,决不允许他捣乱。” 白东阳不认为钱皇后懦弱:“圣人既然将朝政放给皇后娘娘,就当相信娘娘有能力处理。” “圣人应该潜心读书,早日担起江山社稷,不宜将时间用在细枝末节的事情上。” 小皇帝不解:“什么意思?” 白东阳说:“臣的意思是,圣人不该让銮仪卫往来探听朝堂这些琐碎的事情,而是应该将时间精力用在潜心学习上。” 小皇帝冤死了:“朕哪有,是皇后非要递来。这样吧,朕写封信给皇后,让她不用再奏报了。” 白东阳淡泊,不会深陷利益纷争中,反倒更能看清楚人的志向与大势:“皇后娘娘这奏报也是应该的,只是每日奏报,未免让殿阁学士和銮仪卫疲于奔命,更影响圣人读书,宜改为十日一报。” 小皇帝便准了。 至于夫妻私信被拿到朝会念,钱明月不得不将思念诗以解读《诗三百》的方式歪曲成政治诗,小皇帝耳根都红透了,只能将错就错:“知朕者,皇后也。” 白东阳建言说:“圣人日后命人传信,当明示公私,免得再出现今日之窘境。” 小皇帝郁闷:“都怪底下的人太笨,朕不管朝政了,哪还有公事。” “朕多年来第一次离开皇宫,思念共患难的皇后,不过分吧。” 白东阳笑道:“圣人若没有分毫思念,才失了人情味。” ————— 此事在小皇帝和钱明月心里,已经翻篇了,但在世人眼里,这才是个开始。 不久,全天下都在传唱小皇帝的情诗,人们便以“婵娟”“嫦娥”喻指钱皇后,再往后,又因为“嫦娥”引出许多风波,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是夜,钱明月问李兰英:“宫人的死讯是不是已经传出去了?没有抚恤银会不会引起不满?” 李兰英说:“宫人在各地采买,消息往来需要时间。娘娘多虑了,小民岂敢冒犯天家威仪,纵然不满又怎样?” 钱明月摇头:“百姓禀性各异,就怕遇到泼悍不管不顾的。”比如丢了头猪都要去敲登闻鼓的那种。 他们光脚,她的鞋子却是七宝铸就的。 “这银子免不了从本宫私库里出,你带人去清点银两吧。” 第二日,果真有人敲了登闻鼓,状告皇宫内府的人私吞了亡人的抚恤银。 恰好轮值的就依旧是郭成格,他将消息原封不动地传给钱明月。 钱明月心中哀叹: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告皇后不赔偿银钱,反而告内府的人侵吞了抚恤银,这背后,显然有智囊。 一句话就把皇后套住了。皇后你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没有抚恤银”吧。 “你去告诉他,本宫正在筹措抚恤银,不出三日就发出去。” 那老汉不依:“朝廷怎么可能拿不出区区几两银子,分明是想赖账,不,肯定是底下的人欺上瞒下,昧下银子坑害俺老百姓,不给钱,我要见皇后。” 郭成格无奈,借了一圈,凑吧了三两白银给他:“给你。” 老汉看到银子眼发亮,欣喜地要接,转而又说:“不要你的银子,你又不欠我的。我要见皇后,要见皇后。” 郭成格只得又去报。 刚好日近正午,钱明月不想处理政务了:“让他过来吧。宣户部徐平成。” 走过重重宫门,经过长长的甬道,那老汉神魂聚散,这红墙琉璃瓦,莫非是极乐世界,銮仪卫穿着寒光闪闪的铠甲像护法的韦陀菩萨,真佛是什么样的? 终于跨过玉阶,走上大雄宝殿,老汉跪地就拜:“阿弥陀佛保佑。” 钱明月皱眉,此人衣衫单薄破烂,头发花白胡子拉渣,却黑胖健壮,虽老不衰。 显然不是贫困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莫非是为了见皇后故意这般打扮? 好刁的老汉,更好奇这背后之人。 銮仪卫先行礼:“皇后娘娘,韩老汉带到。”又说,“韩老汉,莫犯糊涂,这是皇后娘娘。” 第二百六十五章 穷皇后难当 老汉才恍然惊醒,连连磕头:“拜见皇后娘娘。” 钱明月问:“你什么人遭遇不幸了?” 老汉抬头,被銮仪卫呵斥:“大胆!不得直视圣颜。” 老汉瑟缩一下,低头:“两个,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三个?”钱明月皱眉,“怎么能在一家采买三个,莫不是底下人偷懒,就近采买,强迫于你家?” 韩老汉不知有坑:“没有,是老汉同意的。” 钱明月说:“是何境地才卖三个儿女?可是被人欺凌?你尽管说来,本宫于你做主。” “娘娘真是大善人,倒是没人欺负老汉。” “本宫听闻贫寒人家总会被人欺凌,莫不是你不敢说?你尽管说,本宫为你做主。” 韩老汉突然有了主意,何不让皇后帮自己报私仇:“西城崇文书肆,让我儿子给他抄书不给钱,老汉去要,反被羞辱。” “院子外有一颗大槐树的崇文书肆?” “是,是的。”韩老汉又怕了,娘娘竟然知道崇文书肆,万一跟那家有交情,不给报仇,反而泄露了什么怎么办,“额,皇后娘娘,那事儿都过去很久了,就算了吧,老汉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钱明月转移话题:“你要见本宫,为了三个儿女的抚恤银?” 韩老汉点头:“娘娘仁德,仁德贤明,不可能没有抚恤银,肯定是被人昧下了,老汉觉得,不能让娘娘被小人蒙蔽,特来告知娘娘。” 钱明月说:“这件事上,没人蒙蔽本宫,朝廷还没有拿出银钱来。”向一旁入定的徐平成,“徐爱卿,你跟老汉解释一下朝廷的难处。” 徐平成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他才不要亲自跟一个刁钻的老头解释,向钱明月跪下:“臣如今两鬓斑白,老眼昏花,不能为娘娘分忧,臣请辞去户部尚书之位,求娘娘恩准。” 钱明月笑道:“威远侯古稀之年还能平乱,爱卿不过知天命之年,怎么能告老呢。” 徐平成说:“臣哪能与威远侯比。” 钱明月说:“何以至此,爱卿起身吧。” “这银子从本宫私库拿就是,郭成格,带他下去,找李兰英。” 韩老汉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对了,皇后娘娘,还有一事。臣的儿子秋闱遇到了不公,一个德才,德才兼备的青年,却总是名落孙山。” 有个要考秋闱的儿子,会用成语也就不奇怪了。 钱明月问:“你儿子叫什么?你籍贯哪里?” “韩敏,草民是宛平人士。” 钱明月颔首:“知道了,本宫会让人去查,退下吧。” 转头对何西宝说:“去起底,这个韩敏。” 按照惯例,重臣辞官,哪怕君臣之间已经达成一致意见,为了体面与情面,也要再三挽留。 一般要三次提出请辞,君王会在最后一次请辞时恩准。 没想到钱明月竟然跟他玩这种君臣恩深义重的游戏,徐平成又气又恨,恨钱皇后的伪善,恨她年纪轻轻竟然有相当的政治定力与耐性。 徐平成发觉,自己其实成了钱皇后表现宽容大度的道具,他不能忍,回府又写了辞官表,递到通政司。 通政使张彦连忙进宫,钱明月见了表章,又命人紧急宣召韩书荣:“户部尚书徐平成接连请辞,卿看看这表章。” “连日来,臣思念故土桑榆,桑葚酸甜,榆钱清香……” 这是连理由都不想编了,韩书荣配合钱皇后作秀——二品官辞职这种事情,肯定是要进入史书的,面上得过得去。 “徐尚书既有莼鲈之思,娘娘何不效仿先王。” ———— “罢了,既然韩公都这么说了,本宫就准了吧。” 钱明月一脸头疼的样子:“不是本宫不体恤臣工,实在是不知何人能继任。国穷民困,这户部尚书不好当啊。” “臣以为朱季服或可当此任。” 大梁第一任户部尚书是钱明月的祖父,第二任就是这朱季服,第三任是徐平成。 钱明月说:“会不会年纪太大了?不知他身体怎样。” 朱季服比徐平成长十岁,对于平均年龄三十五岁的时代来说,可以说是老头了。 韩书荣说:“这个,臣也不知道。娘娘可以传旨意过去,他若觉得身体还能为圣人分忧,便到京城来,不然,再另做打算。” “也好。” 钱明月并不想用朱季服做新的户部尚书,因为他当初被罢官是先帝为徐平成腾位置的结果。 当初,齐王拿了两淮盐课提举司上万两白银嫁女儿,朱季服上书请先帝处置,先帝以“离间皇亲”理由贬了他。 时人以为是因为齐王与先帝交情深,后来先帝多次训斥齐王,疏远了他,也贬谪了两淮盐课提举使,世人才明白,朱季服只是挡了徐平成的路。 先帝当然是错的,但是,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过,她也不好用实际行动证明先帝是错的。 朱季服是个良臣,留着有大用处,谋划已久的矿藏寺可以让他负责。 这户部尚书和破破烂烂的户部,还是交给户部系统里的人吧。干得好了就干着,干不好了撤官去职谁也不能说她私心铲除徐氏故人。 钱明月让人给户部左右侍郎传了一道手诏:“该如何抚恤伤亡将士?” 第二日西角门视朝,林长年率先奏本:“明年春闱的主考官,娘娘宜先定下,也好让主考官从容不迫地准备。” 钱明月说:“本宫已有合适人选,不过,为了避免私弊,不宜过早公之于众。近日本宫会告知主考官,让他暗中准备试题。” 一席话引得人心浮动,都在猜测谁会做主考官,钱皇后会怎样影响来年的考试。 接下来,讨论伤亡将士的抚恤。 左侍郎侯珲说:“臣核算了整个朝廷的预算,建议从军需银两里出,等到各地盐铁课税收上来,再补给军需。” 孙大业说:“臣增加漕运课税,可以很快就收齐军士的抚恤银和重修宫殿的钱,又不至于加重寻常百姓的负担。” 相当善辩,反驳侯珲说:“军需事关社稷根本,万万挪用不得,切不可行自毁长城之举。历来盐铁之利,本就用以军械和皇宫采买,从哪里再来额外的钱补齐被挪用的?” 侯珲说:“娘娘天下盐铁之利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连年增长,必能补齐。” 他们说是他们说的,挪军费,可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司马韧不能忍,杨士钊和周方正不能忍,威远侯、保宁侯等人也不能忍。 纷纷反驳,西角门像炸了锅一样。 第二百六十六章 皇后的矛盾 钱明月头疼:“行了,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哪个说要动军需了。” 钱明月打起精神说:“看来户部是指望不上了,拿皇宫私库出吧。” 她之前不提出内库,是怕升米恩斗米仇,若是皇家出私库成了惯例,日后皇家不出私库,反倒要被指责为不仁。 但是,实在没办法了啊! 孙大业潸然泪下:“圣人是天下共主,理应以天下珍宝供养,怎能一再出内库银两。” 侯珲也不甘落后:“后宫亟待修缮,宫人需要采买,皇宫哪里拿得出钱呢?” 威远侯说:“惺惺作态,能解决什么问题?娘娘,朝廷各种开支不可能都由皇宫内库出,户部积弊甚深,必须及早去除沉疴。” 钱明月说:“本宫也想,可不知谁能担此重任。” “有一人定有良策。” “谁?” “成国公。” 她祖父?钱明月犹豫,钱家实在太盛了,不宜再盛了。 威远侯说:“大梁立国之初,中原江南久经战乱,黄河淮河水利失修,边疆、西南战事未歇,当是时,国家远比今日穷困,成国公依旧能够为朝廷筹集足够的银钱,娘娘不妨问计于成国公。” 定国公、保宁侯、韩书荣等人纷纷附议。 钱明月被户部难得不行了,忍不住想:只是问计,不是让祖父重新任户部尚书,也未尝不可。 “准,今日公卿与成国公在文华殿共议事。” 文华殿,各个峨冠博带,仪容楚楚。 见过君臣大礼,成国公说:“臣远离户部多年,不了解国库详情,不敢贸然出谋划策,唯恐误了社稷。臣只是不明白,国库为什么会如此捉襟见肘?” “大梁立国至今,寻常百姓家都从茅屋穴居变成了泥坯房、青砖瓦房;从每日一餐,终年吃糠咽菜,变成每日两餐,过节吃细粮食肉;衣服也从夏不能蔽体、冬不能御寒变成长者衣帛、幼者不寒。” “整个国家的财富都在积累,为什么国库反而如此穷困呢?” 钱明月说:“婚丧大事耗资,又经历洪灾毁粮仓之事,多年积蓄付流水。”这是徐平成的说法。 成国公说:“先帝薄葬,大婚从俭,怎么能说婚丧耗资呢?至于灾祸,偌大的国家,南涝北旱,东涝西旱,年年有之。而霍乱、瘟疫、地动、匪乱,近年没有,当初却是不绝。” “臣以为国家绝不至于如此贫困。” 韩书荣说:“娘娘已命人宣召朱季服,然其远在福广,路途遥远,往来费时,实在远水难解近渴。不妨让成国公爷暂时主持户部,清除积弊。” 钱明月清醒地意识到,矿藏寺成立还需时日,眼下朝廷能用的钱袋子就是户部而已。户部不能乱,不能扔给孙大业和侯珲两个无能的人,她昨日的想法实在大错特错了。 钱明月啊钱明月,既然想建功立业,为什么还存着与徐家争斗的心,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见她沉默不语,林长年以为她顾虑钱家权势太盛:“成国公爷年事高,怕是一人难扫积弊,可让都御史选精干之人协助。” 若真协助成国公,也得选能臣,而御史的职责,是监察。 这样,就可以打消世人对成国公重新执掌户部的顾虑,哪怕只是暂时。 杜阳铭拒绝林长年的建议:“国公爷高风亮节,世人皆知,娘娘可以消除顾虑了。” 钱明月不能当着祖父的面承认不想用他,摇头:“本宫在思考另一个问题,这侯珲和孙大业,他们提出的建议都不可行,难道是因为他们没才华吗?” “他们都是两榜进士,想来底子应该是不错的。但是从一入朝就在户部,眼界难免被局限在户部,不见全局。其他各部官员呢?会不会也存在这个问题?” “韩爱卿,将各部官员调换,京官与卓越地方官也要调换交流。” 韩书荣自是应下。 钱明月说:“工部右侍郎齐钧然调任户部左侍郎,暂时主持户部。至于右侍郎的空缺,等到来日户部尚书上任,由他择贤而推荐。” 山东水患时是齐钧然在外奔波,这次姬念祖离京,带走了左侍郎魏淮安,留下齐钧然。 他曾经提出减免漕运粮船钞税的建议,是个对商业规律有认识的能人,应该能担当大任。 钱明月又将原户部左右侍郎安排到地方历练,扔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从此,她与徐家的斗争就翻篇了,她将专心致力于朝政。 钱明月起身走到祖父面前:“户部之事,就有劳祖父和都御史了。” 户部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成国公老辣,很快就找到了病根,联合齐钧然,给钱明月上了一道长长的奏疏,言事有三。 其一,徐平成管理国库收支的方式出了问题。 徐平成把每一笔收入都定好去向:白粮,供皇室和京官禄米;盐税,多少供宫廷采买,多少供军需;各大粮仓哪些用来发放廪米,哪些用来应对连年不断的灾祸,哪些运抵边关充军饷。 计划制定得很详细,但是很死板,没考虑种种变数。一旦某一方面开支过大或收入锐减,户部就会叫穷。 偌大的国家,财政收入与支出哪里是人能预料的,故而户部天天叫穷。 但其实,存在资金开支比预计小,或收入超过预计的情况,许多银钱在角落里吃灰呢。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朝廷的财政状况就像河流,多源而多流。徐平成一个源对应一个流,将整个国家的财政收入和开支弄成几个并行的河流;而成国公建议将收入汇聚到一个蓄水池中,再根据流的多少而分拨。 成国公说:“臣老迈,只能动动嘴皮了。娘娘若准许,就交给齐侍郎重新整理账目,预算钱财吧。” 钱明月心道,徐平成是将所有的钱都弄成专项资金了,而祖父是将各种资金整合使用了。 这两种管理方式,各有利弊吧。像军需、民生这些必要的开支,还是专项比较好,不能被比较强势的开支挤占走,比如宫廷。 “好,但是有一点,军需预算只能增,不能减,还要留出一定的救灾救险资金。” 齐钧然自然应下。 第二百六十七章 老实人姚尊儒 其二,徐平成不重铸钱,只重五谷桑麻。这个还真不怪他,太祖太宗也是这个态度。 大梁立国之初,人口凋敝,太祖认为“多一人做工经商,就少一人种粮产棉”,有限的人力紧着恢复生产,种植稻谷桑棉,不重铸币和商业,只在立国之初,为了取代前朝货币,铸造了一些本朝的钱币。 与之贯通的是立国之初的赋税政策:除了盐是纳银的,铁课税以铁,赋税纳粮。 各地相当一部分赋税以粮食的形式直接运到就近的卫所军营和政府官库。生员发的是廪米,底层官员领的是禄米,都是以物的形式,而不是钱的形式。 只有京官才会有俸银和禄米,那是因为粮食运到京城来的代价太高了,对于朝廷来说,还说发银子划算。 直到太祖元年,朱季服才上书建议开设铸造局,可惜没多久他就被革职了,徐平成上任后,就不再管铸造局。 没人催着要产量,谁还干。 结果,大梁建国以来积累的财富以物的形式而不是银钱的形式存在,市面上流通的钱与大梁现有的财富不相当。 货币的匮乏,早已经制约了民间商贸的发展,以至于百姓私铸钱屡禁不止。百姓承认私铸钱的流通性,实在是因为需要货币。 成国公的建议是,开采金银铜等矿,发行通宝铜钱和银钱。 山东莱州古来产金,云南大理、姚安生产银,安徽铜陵、湖北黄石、大冶数千年来产铜,可以加强贵金属的开采,增加市面货币流通量。 成国公说:“请娘娘重开各地的铸造局。” 太祖太宗不傻,他们为什么不重铸币呢?大量铸币,会不会造成通货膨胀? 钱明月一时间不敢决断:“容我喘口气,细细思量一下。” “先把将士的抚恤银发下去再说吧。” 成国公便不再说话。 成国公离开后,杜阳铭说:“娘娘何必不用成国公?” 钱明月摇头:“不是不用他。朝廷因为铸币,出过什么事情吗?” 杜阳铭说:“元贞初年,几个地方铸造局出现了蓄意给铸钱掺杂质、工匠私自铸钱、瞒报铸币数量等弊病,但娘娘,臣以为不能因噎废食,民间需要钱币,还是要铸币的。” 钱明月说:“在地方开设多个铸造局,朝廷鞭长莫及,铸币难免成色、形制不一,影响流通和官铸钱的公信力,这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毛病。” “这样吧,重开京城的宝泉铸造局,多设几个厂,将各铜矿场产的铜运到京城来,由宝泉局统一铸造货币。到时候,由专人负责,监察御史经常去巡察。” 杜阳铭心悦诚服地说:“娘娘高见。” 齐钧然很快核算清户部的家底,虽然很薄,但万把两抚恤银还是拿得出的。 钱明月心中大石才落了地,文华殿里跟楚宁远闲聊。 “从边关回来其实也没多少日子,可是本宫觉得好像过了好多年。” 楚宁远笑道:“所以娘娘就把多年前的要务忘了?” 钱明月懵:“什么事?” 楚宁远提醒:“原山西镇指挥使怎么处理?” 事情头绪太多,钱明月真忘得很彻底。若是没人提醒,山西镇指挥使可能就逃过一劫,平安解甲归田。 但他擅自出兵,置和谈众人于危难之中,皇后忘了,楚宁远等人忘不了。 钱明月说:“威远侯世子还没离京赴任吧。” “还在帮威远侯抚恤伤残。” 钱明月说:“山西镇指挥使革职,让他和相关涉案人员自行到大理寺投案,若为畏罪潜逃,罪加一等。” “姚尊儒,写个诏书让威远侯世子带过去。” 姚尊儒称是。 钱明月说:“被宫变耽误的事情太多了,原打算让你和鸿胪寺少丞钱霑分别去总督贵州和云南,结果这么多天了,你还在文华殿做记注官。” 楚宁远忙起身行大礼:“臣谢皇后娘娘恩典。” “免了。” 钱明月说:“姚尊儒,写个纸条,让诰敕房去拟诰书,楚宁远任贵州总督,钱霑做云南总督,十日内离京赴任。” “是。”姚尊儒心里难免酸溜溜的,皇后娘娘恩重,却只对亲近。 跟随她去突力的都得到了重用,他虽然在御前,却只是做书吏的活计。 下午,楚宁远没到宫中来,姚尊儒依旧在。 钱明月随口问:“没了记注官也不合适啊,姚卿,你觉得谁合适?”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 “楚靖边随銮驾之榆林期间,是翰林院编修郑恒记注。” “那还是让郑恒过来吧,你出去说一声,让銮仪卫去叫人。” 这样跑腿的活计,做了一年了,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从今天上午楚宁远和钱霑得到重用起,姚尊儒的心就失衡了。 谢文通是皇后的先生,钱霑是皇后的兄长,皇后重用他们。 楚宁远随驾,显示了才华也罢,表白了忠心也罢,总之也入了皇后青眼。 他呢?他在文华殿奉君,忤逆过皇后吗?没有显露自己的才华吗?为什么还是没有用武之地? 钱明月靠在椅子上,闭目筹谋宝泉局。 “‘成章通宝’需要圣人御笔亲书。” “宝泉局隶属户部,选一贤能任宝泉局督造,正四品官,着手先恢复原有的四个铸造场,招募熟练工匠,运纯铜。” “铜让铜陵等地的军屯组成金属纲,转运京城。煤炭让山西河南等地组成煤炭纲,转运到京城。” “铸币不能无节制,免得引起通货膨胀,先铸钱十万贯看看效果。” 钱明月起身踱步:“姚尊儒,你看还欠缺什么?” 姚尊儒听到“四品督造”,心就狂跳起来:“皇后娘娘,可有合适的督造人选?” 钱明月说:“还没有。” 姚尊儒跪在地上:“臣,臣想毛遂自荐。” 钱明月愣了,在文华殿侍奉不必督造钱币更有权势吗? 在文华殿品级虽低,但一句话就能改变君王的想法,可谓见官大一级;而督造钱币,就是干业务的,谁能求着他不成? 说起来,姚尊儒似乎从来没有试图左右过她和小皇帝的意思。 这么老实的人,在文华殿待着着实无趣味。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事在人为 “对,你正合适,那就你了。” 姚尊儒万万没想到竟然如此容易,欢欣地磕头谢恩:“谢娘娘厚恩。” 钱明月笑着说:“你这人太内敛了些,整日在殿内,本宫竟然都能忽视你。” “宝泉局封禁许久,重开需要费一番思量和功夫,你对上要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齐钧然不是个狭隘的,成与不成,总要说出来以供商量。” “对下,要宽严相济,说实在的,本宫担心你不够严,镇不住。重任托于你,勿让本宫失望。” 姚尊儒感动得无以复加:“娘娘放心,臣定不负娘娘所望。” 走了姚尊儒,钱明月就要选新人来做自己的高级秘书,她也没费脑子,直接用了武英殿大学士苏根生和文渊阁大学士史海臣,之前他们一个在上谕处,一个在诰敕房。 太祖太宗毕竟有后妃和子女,难免被各种事务打扰,有时候白天陪妃嫔游玩,晚上才处理奏折。 小皇帝对某些事还未开窍,除了一日三餐和找钱明月撒娇,基本上午工作,下午学习。 钱明月呢? 丈夫不在家,不想伺候婆婆,没有子女,没有可以斗着玩的小妾,更没有朋友,除了治国,也没有别的爱好。 她沉迷治国,无法自拔,一天到晚在文华殿处理政务,处理完奏折就主动给臣子找活干。 比如,让太医院广招民间良医,为太后会诊。至于不能为太后治病的,就编撰医书、教授学徒、种植药田。 又专门让林长年为自己设计了私印,比先帝赐的金印小很多,携带使用都很方便。她终于从奉先帝遗诏临朝称制,变成靠自己能力君临天下。 又取消八议,放宽连坐。共谋以共犯论,共获益以其获益轻重论,若既没有共谋,又没有共获益,不受牵连。 将谏言取消八议的知州调任大理寺右少卿,原大理寺右少卿革职。 某日,西角门,早朝。 钱明月与众人讨论姬念祖的加急奏报:“旧(黄)河屡次北徙,沿洼地冲刷成河道,然而河身浅,堤坝不坚固,易决口。” “曹、单、丰、沛等县时常沦为沼泽鱼塘,且不论良田无获,仓储付流水,百姓溺死无数,每逢夏季,故道两畔哭声不断,实在令人心痛。便不复故河,为诸县百姓计,亦应疏浚河道。” 黄河虽然夺淮入海,但是黄河故道并没有干涸,而且时常发生水患。 钱明月心情很沉重:“这水龙在地上滚来滚去,百姓如何受得了。应该趁冬季水位低、农闲,疏浚河道,加固堤防。” 吏科给事中说:“只怕山东百姓才经水灾,疲惫不堪劳役驱使。” 钱明月不悦:“为皇家私欲兴修宫殿馆阁,是无度役使百姓。今修堤坝为保黄河安澜,是益民之举,百姓是不堪河水还是不堪劳役?” 韩书荣忙说:“娘娘贤明,水利修不修,与社稷兴衰紧紧相关。” “观之史册,盛世必然兴修水利,使百姓免受水深火热之苦。若水利失修,则是乱世初现之相。臣以为此时疏浚故道,加固堤防,正合时宜。” 皇后娘娘啊,这可不是臣指使的,在几个县挖沟而已,臣没意见。 这话一出,想劝谏的人就歇了心思,谁敢让大梁走向乱世啊。 只有户科给事中说:“如此大工事,耗资靡费,户部实在不堪重负啊,请娘娘三思。” 钱明月道:“不需户部出资亦能成事。” “凡参加疏浚河道的劳役,需自备工具,免来年人丁税及一亩田地的赋税,带牲畜的,亦免一亩田赋税。劳工粮食从临清仓里出,由东昌卫押运粮食到各地。”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朝廷做事,好多东西是不要钱的。 齐钧然说:“便是如此,也需要一定的银两做经费,才能让利民之事不至扰民苦民。” “劳工都自带碗筷,可是烧饭用的锅和柴火也不是小数目;劳役能自带棉衣棉被,但天寒地冻,更需要备好帐篷、床木;若有疾病者,也应该出资为其诊疗。” 这就是主持过水利的人,有过实践经验,考虑问题从实际出发。 她没有主持过水利工程,她的决定真的对吗?钱明月心里突然没底了:“爱卿以为此时疏浚黄河可行吗?” 齐钧然说:“倾力而为,就是移山也可行;半途而废,便是覆水也会剩一半。娘娘,户部可出白银两万两。” 钱明月受到了鼓舞:“好,这件事一定要做。” 徐平成还没举家离京,见钱明月先是掏出万两白银抚恤伤亡,再掏出两万两白银疏浚河道,还动了临清仓的粮食。 来年六七月份各地的夏粮才能收获,这样花法,到明年三四月份,户部就拿不出中原一带民兵的军饷和京官的俸银禄米了。 钱阙,有你为难的时候! 竟然还要铸钱,徐平成只觉得好笑:铜钱不能吃不能喝,中什么用!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去铸钱,大梁怕是要亡于妇人之手吧。 上午,钱明月例行在文华殿处理政务,任长宗过来:“娘娘,銮仪卫查清了韩敏的情况。” 钱明月放下笔:“说说看。” “他是家中老大,少年时颇有几分读书的天分,韩老汉卖了四个儿女供他读书,终于考中了秀才。” 钱明月记得很清楚:“不是三个吗?” “另一个皇宫不收,卖到青楼去了。” 钱明月心脏缩了一下:“是吃不起饭吗?还是为了供他读书?” 任长宗说:“供他读书,他们家中良田十多亩,还有几亩桑田,绝不至于卖儿鬻女谋生。” “这韩敏用的是端砚澄心纸狼毫笔,出去与同窗饮酒作乐,也是不惜银钱。” 很显然,任长宗对这家人行事多有不满,钱明月不怪他带了个人情绪:“抄书不给钱是怎么回事?” “他把人原本弄污了,还弄丢了一本善本,原本是要赔钱的,是他父亲苦苦哀求,人家才不予计较。” 钱明月问:“做了廪生,又免了赋税,想来家里宽裕不少。卖到皇宫的赎不回去,卖到青楼的呢?”虽然这么问,也知道赎回的可能性不大。 “有辱门楣,不认了。那女子碰头死在了青楼柴房,还是鸨母出资埋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徐家老太爷找茬 钱明月冷哼:“还不如娼妓有情,真是枉读圣贤书。家中三个儿女惨死宫变之中,他们家里怎么样?” “没挂白,无哀戚之声。韩敏有妻子儿女,又纳了一房妾,家里的红也没揭。” 钱明月说:“毫无手足之情,枉顾结发之义,连畜生都不如。至于耍小聪明,撺掇自己老父亲敲登闻鼓,意图在本宫面前扬名,更是不忠不孝。” “这种人怎么配食廪米呢!苏根生,拟旨,给宛平县。” “是!娘娘。” 皇后娘娘是怕銮仪卫闲胖了吗?一个小秀才也出动銮仪卫去调查。 钱明月才不是为了一个秀才,她要警醒世人,别在她面前耍小聪明。 临近中午的时候,銮仪卫来报:“云南总督钱霑求见。” “宣。” 礼毕,钱明月问:“到云南后,哥哥将要做什么?” 钱霑说:“先了解各地情况,再随机应变。” 钱明月又问:“大哥现在对云南了解多少?” “前朝‘改土归流’,各地土司被流官取代。但是前朝末年,朝廷对云贵一带的掌控降低,尤其是中原动荡后,土司再度崛起,流官或被害或老死或与土司联姻合谋。” “太祖建国定都后,派威远侯南征,各土司献了降表,但是不纳贡,不朝拜,不接受朝廷命官,不遣散土兵,其实与国中之国无异。” “太祖怎么会不知道各土司没有臣服,可是中原战乱太久,亟需止兵戈,休养生息,便没有让威远侯继续南征。” 钱明月说:“朝廷很想解决这个问题,盛产白银翡翠的宝地,怎么能不牢牢抓在手里呢。只是,现在也无力出兵,只能让哥哥徐徐图之,辛苦哥哥了。” 钱霑说:“臣以为,以云南的现状,以王治化之,比出兵威慑更易出效果。臣能让臣服者纳贡朝拜,不服者,解散土兵,改流官任职。” 钱明月笑:“这个目标不容易实现,大哥在突力的表现着实惊艳,所以把朝廷控制力更弱的云南交代给了大哥。” 钱霑郑重:“臣定不负娘娘所望。臣决定明日与楚总督一起离京,妻子儿女留在府里伺候祖父母,劳娘娘照顾一二。” 钱明月轻轻叹息:“害你夫妻离散,骨肉分离。三年若无成效,便回京,朝廷另想办法。” 钱霑行礼:“尽忠就是尽孝,宦游何苦之有。若三年无成效,悉听圣人与娘娘发落。臣,告退。” 韩书荣求见钱明月,说:“青州不能没有知州主政,臣建议由吏科给事中担任,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这明显是“一脚踢到楼上”,将惹祸精升迁到外地做地方官。 山东不算偏远,青州不算穷乡僻壤,知府五品官,不算小,韩书荣够仁义了。 这点儿人事任命,吏部尚书当然能做主。钱明月笑道:“好,就依爱卿的。来,这个奏折你看一下。” 韩书荣接过打开,发现不是什么奏折,是钱明月给他的密旨:“卿为春闱主考官,史论、时论由卿出题,策论本宫亲自定。” 韩书荣行礼:“臣一定给娘娘一个满意的答复。” 司马韧来禀事:“车马司已经选好地址,制造战车也容易,但战马不易得。臣命人在民间搜罗,或马品种不够好,或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只得数匹马,事倍而功半。” 哪里有马?钱明月首先想到了突力:“看看能不能从突力买,突力爱丝绸,我们可用绫罗布匹跟他们交换。皇宫有各地纳贡的上等绫罗,可以拿出来换马。” 司马韧说:“两国并非友邦,这等战略重资,只怕突力不肯卖。” 钱明月了然:“明白了。那就且等等吧。”既然不卖,那就偷偷走私。要委托通亲自去处理吧。 下午,并无政务,钱明月找来太祖太宗实录,与史海臣苏根生一起研读讨论。说着说着就模糊了君臣之分,只管畅所欲言。 钱明月感慨地说:“以前本宫读衰比较多,知道朝代是怎么衰亡的,现在读读兴,才知道创业建国多么艰难。” 史海臣附和:“是啊,太祖太宗创业筚路蓝缕,还幸得文臣武将辅佐,才能有这锦绣江山。” 苏根生说:“创大业不是一人一力能为的,从起兵时的八万人,到百万将士跟随,太祖是得了人心啊。” 史海臣说:“太祖的军队纪律森严,对百姓秋毫不犯,自然是走到哪里都被拥护。” 苏根生说:“为政,想求治世,不需要太多帝王心术,只要爱护生民就好。” 正说得开心呢,銮仪卫来报:“泰安公建极殿求见。” 钱明月说:“让他到文华殿来。” “泰安公说不为公事来。” 钱明月微恼:“建极殿是本宫寝殿,不见外男。若是执意不愿过来,就让他递个奏疏,说明事项就好。”不来就滚。 泰安公只得到文华殿来,头发霜白,走路颤颤巍巍的,却是老而不衰,瞧着还能活几年。 朝堂上有老臣,能有个定海神针,外戚中有老臣,就是有了倚老卖老的麻烦。 “老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他动作慢吞吞的,不知道是老得如此,还是不想跪,等钱明月喊停。 钱明月就不喊停,文华殿里没有亲属,只有君臣,莫说泰安公,便是成国公的礼她都坦然受了。 钱明月等他跪下,才说:“爱卿免礼平身。爱卿进宫,所为何事?” “老臣为太后的病而来。” “嗯。”钱明月等他开口。 泰安公开口质问:“这都几日了,为什么太后的身体没有好转?” 钱明月说:“太医用了诸多办法,针灸、敷药、喝药,束手无策。”那是截瘫,谁能给你药到病除。 “难道不是因为皇后娘娘没有尽力吗?” 钱明月正色:“泰安公,你逾矩了。” 泰安公说:“老夫是太后的生父,是你的长辈。” 苏根生开口:“泰安公爷,这里是文华殿。” 第二百七十章 徐颐侬的挑衅 史海臣说:“公爷见了太后难道是从不行礼的吗?” 钱明月换个姿势坐:“爱卿倒是说说该怎么尽力法?” 泰安公怒道:“娘娘难道不该为婆母侍疾吗?这是寻常民妇都懂的道理。就算白天上朝忙,就不能晚上过去伺候吗?” 钱明月叹息:“本宫每日都去探望母后,但从不敢久留,生怕克着母后。本宫就算住坤宁宫都克母后,怎么能够住到慈宁宫去呢?” 泰安公气得瞪眼:“你!” 钱明月无比感谢徐太后把自己赶出后宫,太感谢了,想献个花圈。 泰安公说出真实目的:“既然娘娘不能伺候太后,那就让泰安公府的人进宫来伺候太后吧。” 钱明月了然:“准,只要不是男子就可以。无论徐家女儿还是婆子丫鬟,本宫都准。让后宫给她们开月银,好生招待。” 随后,徐家就将徐颐侬和四个婆子,八个丫鬟送到宫里。 他们的主意是,小皇帝虽然离宫了,但他过年总要回来吧,等他回来,徐颐侬就有机会了。徐家没落至此,是后是妃已经不重要了,先勾住小皇帝心再说。 没落的徐家,支撑不住争中宫之位的心了。 钱明月却不会任由泰安公对自己指手画脚:“让原大理寺右少卿来见本宫。” 人来了,钱明月头也不抬,在纸上画王八:“知道为什么处置你吗?” 沈定昇跪地:“臣不遵祖宗法纪,徇私包庇罪犯,按下卷宗不上报。” “你也是执掌律法的,知道按律该怎么处理吗?” 沈定昇慌张说:“按律,当革职,永不叙用。” “可是皇后娘娘,不是臣要去包庇徐平川,臣也没有收受脏银,臣是,臣是受了圣人的密旨啊。” 他这人毫无原则,自己都保不住了,什么忠君都被抛之脑后了,直接了当地陷小皇帝于不义。从怀里掏出小皇帝的亲笔信,交给钱明月。 “这是圣人的亲笔信,娘娘请看。” 钱明月脸阴得能下雨,从史海臣手里接过来,粗略看了一眼:“这不是圣人的亲笔信,这不是圣人的字迹。” 小皇帝以前的字迹不太干净,这封密信就很潦草,不过经过这些天的勤学苦练,他的字好多了。 从书案锦盒里掏出一页纸:“这才是圣人的字迹,端正,圆润。” 沈定昇急忙辩驳:“娘娘,这真是圣人的字迹,圣人亲手写的。” 钱明月拍案而起:“大胆,竟然还敢狡辩!本宫问你,圣人亲手写是你亲眼所见吗?” “正是臣亲眼所见。”小皇帝让他干坏事,他为了将来保命,才请小皇帝亲手写下谕旨。 这个混蛋难道是榆木脑袋吗?他就没意识到本宫不想让小皇帝落个坏名声吗?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公众号【】抽红包! 也罢,亲眼所见反倒更好办了! 反正钱明月打定主意不承认:“那本宫问你,你何时进的宫,从哪个门进的?本宫去查当值的记录。” “臣,臣是化妆成内使进的宫,从玄武门进来,记录的不是臣的名。” 钱明月冷笑:“谎话连篇!” 接连辩驳难道是怕耽误了儿子的前程?为了不让他继续辩驳,攀咬小皇帝,决定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举报你的不是别人,是你的儿子沈辰,看在他纯良直臣的份上,本宫不会连累你的子嗣,至于你,回乡反省几年再说吧。” 没有说死革职,一切都有和缓的可能,也说明钱皇后心底认为手诏是真的。 沈定昇终于安下心,认罪退下。 钱明月将锦盒递给苏根生:“这是圣人御笔亲书的‘成章通宝’,交给姚尊儒。” “史海臣,你亲自去一趟大理寺,让张彦彻查沈定昇按下的卷宗,不管是皇亲还是国戚,都一查到底。记住,八议已经取消了,连坐也取消了。” 越是权势熏天的人犯案,就越是不曲折,能用权势压人,谁还费那脑子。 因此这案子没什么好查的,大理寺卿张彦亲自带人从酒楼将徐平川扣下,惹得徐家一片炸开锅。 徐颐侬才入宫,就听到这个消息,原本在慈宁宫等着钱明月来找她茬呢?彻底坐不住了,去前朝求见,却被銮仪卫挡住,不能跨入前朝半步,气得直哭。 第二日西角门,群臣默契地没有一个提徐平川案的。 钱明月没想到,第一个为徐平川出头的不是徐家的男人,也不是徐家的诰命,而是徐颐侬。 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第一次见风波后的徐颐侬,人瘦了,也显得高了,少了往日肉嘟嘟的感觉,多了几分骨感。不光身体显得骨感,整个人的给人的感觉也刚硬了不少。 眼里少了懵懂憧憬,多了几分坚韧和——狠毒。没错,是狠毒。 “民女拜见皇后娘娘。” 钱明月颔首:“免礼平身。”自己进殿给徐太后行礼,“儿媳参见母后,母后万安。” 徐太后摸起一个玉枕就砸,她躺在床上,玉枕都扔不远,根本砸不到钱明月。 钱明月起身:“看起来母后并不想见儿媳,儿媳退下。” 不理一地狼藉,转身离开。 徐颐侬追出去:“皇后娘娘。” 钱明月回头:“徐姑娘。” 徐颐侬质问:“皇后娘娘答应伯父的,不动泰安公府,如此背信弃义,就不怕遭天谴吗?” 钱明月含笑:“你需要明白,车轮属于车,但车轮本身不是车。” “泰安公府不等于泰安公世子,徐平川难道是徐家唯一值得在意的人吗?本宫不动泰安公府,不代表任由徐平川鱼肉百姓。” 徐颐侬被绕晕了:“娘娘难道不是在狡辩吗?” “将徐平川等同于泰安公府才是诡辩。” “听不懂也没关系,本宫会废除徐平川的世子之位,你只需要告诉泰安公府,另立一个世子就好。徐家,不缺想做世子的人吧。” 徐颐侬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恼怒地道:“皇后娘娘,你可知我已不是当日的徐颐侬!我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钱明月轻笑:“说得好像本宫生来如此似的。” 说什么死过一次,不过闺阁女儿的矫情,真正直面生死,还得去战场、去敌营看看。 “皇后娘娘,我们的较量才刚开始。” 第二百七十一章 别人给的东西,想收走也那么容易 钱明月不急不恼:“如果本宫是你,本宫一定不会将这些话说出来。” “回吧,你还是个孩子。”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钱明月并不轻敌,让徐家再派一女儿入宫陪伴太后。小皇帝虽然不在,徐家两个孙女依旧你来我往地斗得火热。 钱明月下诏废除徐平川世子之位,让徐家择贤德之子另请立。 这下,泰安公府热闹极了,庶长子和嫡次子斗红了眼。 泰安公被搞得头大,再也没人管昔日泰安公府乃至京城的大红人徐平川,甚至为了自保,还有人提出将他除族。 徐平川失去了三孤的官位,失去了泰安公府世子之位,也失去了昔日收罗的钱财,被三司判处流放三千里。 你看,别人给的东西,想收走也那么容易。 钱明月警醒自己,不要沉迷临朝皇后的尊崇与权势,这些都是假的。唯有自己建立的功业是真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 眼下最重要的功业,就是黄河故道工事。 成,她与众人一起名垂不朽;不成,她面对的局势将非常不利,各方面积压的反对意见可能爆发,再加上不明真相的墙头草跟着掺和,再想实施自己的政策,建功立业就非常困难了。 对于时人来说,老百姓的力气是不值钱的,如果能用力气换来免税减赋,何乐而不为! 曹县、单县、沛县等饱受黄河故道水患的人们,因为对黄河水的畏惧与恨,因为这条良诏,背着铺盖卷,包着碗筷,赶着骡马牛,到黄河边。 加上钱明月又调东昌卫、济南卫、青州卫一万五千名军士前去协助,一时间,黄河故道下游遍是人,巅峰时期有十万人。姬念祖将工事分成几段,同时开工。 黄河故道下游所谓的河道不是上天赋予的,是滚滚河水自己努力冲刷出的出路。 河道宽而浅,夏季的时候,水满为患,冬季的时候,大片河床裸露出来,有的百姓甚至在河床种上冬小麦或者冬红薯,夏季雨水来得迟的话,还能收获。 姬念祖采取的办法是拓宽河道,挖深河床。先挖河阴,也就是南侧,除了河床,又在南侧拓宽了四五米,损毁的农田照价赔偿。 河水流淌缓慢且是往北冲刷,南侧施工受影响较少,河床挖深,河堤筑牢之后,将水放过去,再挖北侧。 十万蚂蚁能将大堤毁掉,十万老鼠能将沃野变成荒原。 十万人呢?齐心协力的十万人表现出的力量,让钱明月震撼。 疏浚黄河故道,那么大的工程,别人敢想不敢做的事情,竟然一月完成了,同时用土石加固了堤坝。 消息报到京城来,文华殿喜气洋洋。 钱明月惊叹:“竟然在结冰之前干完了!太不可思议了。” 苏根生笑道:“娘娘踌躇满志做此事,竟然没想到能在结冰前干完吗?” 钱明月笑道:“若笃定一件事必成才去做,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不无得意地说:“前朝末年,拨出二十万两银子修黄河水利,结果半途而废。如今朝廷只拿出两万两银子,几万石粮食,就将故道疏浚了。可见,治理黄河也没多难嘛。” 史海臣笑道:“这都是娘娘决策英明,用人得当。” 钱明月不忘说漂亮的场面话:“是朝野齐心,更是列祖列宗福德庇佑。正如韩书荣所说,水利事关兴衰,这是大梁国祚绵长的征兆啊。” “快,苏根生,写信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圣人。” 然后,对一系列官员进行了嘉奖,姬念祖加封太子少保,光禄大夫,魏淮安也升了一级散阶文勋。 比起文华殿内的热火朝天,外面的空气可就实在太寒凉了,不久,大片大片的雪花飞落下来。 郑恒放下笔,将文华殿的棉帘放下,又拨拨炭火炉:“娘娘,外面下雪了。” 钱明月笑:“这时候下雪就不怕了,瑞雪兆丰年,愿来年有个好年景。” 苏根生说:“也有人不喜欢下雪。” 钱明月欢快的心彻底高兴不起来了:“是啊,本宫也担心有人受饥寒。榆林的难民,归附的火族人都得到了安置,除了努力减赋降税,鼓励种植桑麻,还能做什么呢?” 真会扫兴啊,直臣也不是这样直法。她又不是不体恤百姓疾苦的人,总不能一刻都不让她开心吧。 史海臣说:“娘娘能够顾全绝大多数人,已经不易了。” 钱明月说:“这样吧,等雪停了你们出宫去到处走走,看上是不是有乞丐流民,然后想办法安置。”苏根生爱民,就去为民解忧吧。 “是,娘娘。” 又过了一会儿,銮仪卫在外面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监察御史郭成格求见。” “这是又有人敲登闻鼓啊。”钱明月道,“宣。” 礼毕,郭成格说:“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敲了登闻鼓,希望面见娘娘。” 钱明月皱眉:“可知所为何事?”科举糊名,本朝没有行卷温卷的风气。但不排除有人另辟蹊径,跑到文化殿混个脸熟来了。 “为贫寒举子受饥寒而来。” 还占了仁义呢,不见都不行。钱明月说:“宣吧。”左右闲来无事,不如会会。 若是韩敏之流,非得好好敲打敲打,让他们知道,皇后不耐烦陪他们玩。 那举子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头戴毛皮耳暖,身披狐裘披风,腰悬莹润玉佩,里面罩着绸缎衣衫,绝不是个贫寒的。 他面容端正,虽然算不上好颜色,但也算眉清目秀。 “学生闵宗文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礼仪周到,行事落落大方;会说官话,声音洪亮,吐字清晰,说话不疾不徐。怎么说呢,给人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钱明月颔首:“平身。” “学生斗胆敲登闻鼓,打扰娘娘处理政务,是为京城贫寒举子而来。” 闵宗文鞠躬说:“学生求娘娘怜才惜才,为他们安置个住处。” 钱明月对苏根生说:“方才爱卿还担心百姓饥寒,现在坏了,连举子都贫寒了。” “民间有穷秀才,富举人之说,百姓都称呼举人为老爷呢,这举子前面加贫寒,你不觉得别扭吗?” 第二百七十二章 钱明月的情诗 皇后不像传说中那么良善好说话。闵宗文沉着应对:“娘娘容禀,并不是所有的举子都富有,便是进士及第做了官,还有士人过得非常贫穷。” “颇有些举子不善经营,亦有人秉性清高不屑经营,也有人忙于读书无暇经营。” 钱明月挑眉:“那你呢?”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即可领取! “学生家中富有。” “做官?” “经商。” “卖什么?” “丝绸。” “哪里人士?” “苏州。” 钱明月托腮:“本宫听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富有,怎么结交了贫寒的举子呢?” “学生交游不看财产看志趣。” 答得真好啊,钱明月真想给他点赞,然后抛出新的问题:“京城米贵房贵,若是贫寒,应该晚点儿来,少在京城住一些时日才对,来年二月才春闱呢。” 闵宗文:“有的远在福广川蜀辽东等地,路上需要耗费很多时间,怕有个万一,耽误了春闱,提前到了京城。” “有的初次参加春闱,不知道京城物价贵的这个程度;有的想在京城交游学习,将文章写得更好。” 钱明月故意难为他:“你可知科举并不只考文章,还考一个人的毅力、体能以及其他能力。一个不考虑到京城后如何生活的举子,是思虑不周全的,不符合朝廷选拔人才的要求。” 闵宗文说:“非是他们思虑不周全,实在是京城与思虑的都不同。他们原打算在京城找个抄书教书的工作度日,哪料京城汇聚天下文星,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 钱明月说:“你既然出身富裕,何不帮助他们?” 闵宗文说:“学生赴京参加春闱,带的银两也不多,支付不起上百人的住宿饮食。而且如此施恩,日后便不能平等相交了。” “敲登闻鼓帮他们要朝廷的照顾,难道不是施恩吗?” “学生以为这是娘娘的爱才与仁德,学生无功。” 钱明月明确表示拒绝:“科举的考场在贡院内,也在贡院外。本宫帮了一部分人,就是对另一部分人的不公。” 闵宗文劝道:“人才鲜少有天生的,多是后天培养而得。就像栋梁,需得给足够阳光和水才能成长。此中有性情高洁的,有禀性纯良的,娘娘何不将其培养成栋梁。” “可是,本宫担心有人说不公啊!” 闵宗文失望:“如此,是学生欠思量了。” “不过——”钱明月起身,“也不是不行,只是要有人付出代价。” 闵宗文又有了期待:“娘娘的意思是?” “一群人垒土台,本宫去帮其中几个,是不公平的。但若是其中几个人找到了人帮他们,那是他们自己的能耐,不是本宫偏心。” 钱明月说:“闵宗文,你愿意做那个帮他们的人吗?” “敢问娘娘,怎么帮?” “你知道佛教的地藏菩萨吗?为了救众生出地狱,自己入了地狱。你想让贫寒举子有个好环境,好好参加春闱,你就要失去明年春闱的资格,这一等可就是三年,你愿意吗?” 闵宗文楞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学生愿意。” 钱明月说:“而且,你不能闲着。去宝泉铸造局帮忙,没有品阶,没有奉银禄米。” 黄河故道都疏通了,姚尊儒还没把宝泉铸造局弄好,这人颇有文采,可是实干功夫也忒差了。希望这个闵宗文是个不错的。 便是没有品阶和银钱,大家也愿意去里面见识一番啊!闵宗文一时捉摸不透钱皇后什么心思了,这是代价吗?这分明是恩典。 “学生谨遵娘娘旨意。” 钱明月吩咐:“史海臣,拟手谕给他。闵宗文,等安排好举子,你就带着手谕去东城宝泉局找姚尊儒。” “苏根生、姚尊儒,你们跟着闵宗文去,将贫寒学子安排到驿馆里,由驿馆供给饭菜饮食,钱从内库出,就说是圣人的恩典。” 片刻后,他们持手诏离去。 钱明月笑着对郑恒说:“瑞雪不光兆丰年,还能送人才。不过辩才须待七年期,再看看。” 殿外,雪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红墙琉璃瓦上盖了一层白雪,美得令人心醉。 钱明月突然想起了小皇帝,不知道西山的雪是什么样的景:“红墙白雪妆浓淡,疑是灵霄落仙山。长亭一别岁月长,可叹无计问暖寒。” 她没有那兴致写一首打油诗也要兴冲冲让人送到西山去,只是写下来,放在里间书案的抽屉里。 下了一整夜的雪,西角门的积雪没来得及清扫,朝会改在太极殿举行。 朝会上倒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是赞美娘娘仁德,照顾贫寒学子;恭喜黄河故道疏浚,赞美娘娘明智决策,如此种种。 上午文华殿理政的时候,齐钧然求见,说:“恭喜娘娘大功告成,黄河故道疏浚,福泽万千黎民。” 提起这件事,钱明月依旧很开心,不过齐钧然面色严肃,不像是来恭维她的:“这不是你想说的,有话尽管直说吧。” “户部的钱粮,只怕支撑不到夏季赋税收上来。” 钱明月眉眼弯弯:“你这个人挺有意思,别人都质疑的时候,你拨钱支持,别人都恭祝的时候,你指出问题。” 齐钧然弯腰行礼:“臣给娘娘添不快了。” 钱明月摇头,起身说:“似卿这般,才堪称良臣啊!你一直做得很好,夏季去山东主持工事,也向朝廷提出了良策,当时本宫初入朝,懵懵懂懂,竟然没有封赏你。” 齐钧然说:“但能一展平生所学,不负帝王重托,就是最好的封赏了。” “你可以不在意,朝廷不能不封赏。”钱明月封他从二品文勋和散阶。 齐钧然跪下谢恩,起身又旧话重提:“皇后娘娘,国库的钱粮怕是不够用的。” 钱明月坐下:“这个不用担心,等铁课折银的税银收上来,应当可以补上这个缺口。” 齐钧然懵:“铁课折银?娘娘打算如何折银法?” 钱明月无奈:“刚才还夸你呢,虽然当时你还在工部,但是其他方面的诏书也要关注一下。” 齐钧然懵懵地行礼:“臣谨记娘娘教诲。” 史海臣与苏根生面面相觑,苏根生说:“娘娘,朝廷并没有发过铁课折银的诏书啊!” 第二百七十三章 朝廷财源滚滚 钱明月惊:“没有吗?本宫没有跟诰敕房说吗?”冷静想想,“好像是没有,只跟圣人商议了一下,那段时间朝廷出了诸多变故,没顾上。” 别别扭扭地跟齐钧然赔不是:“倒是本宫错怪你了,爱卿莫放在心上。”做久了上位者,真的不爱跟人道歉。 齐钧然弯腰行礼:“娘娘言重了,现在办法也不晚。” “本宫的计划是,铁课折银,每万斤铁缴纳银三两,比起交铁,工户能省约莫二两银子;对于朝廷来说,方便运输。诸位意下如何?” 如何?当然是娘娘圣明了。 不管太祖太宗皇帝的考虑有多少合理性,不管这年头人们有多“敬天法祖”,变化,其实从来没停过。 赋税由物转货币是大势所趋,钱明月顺势而为的政策,自然能够顺利施行。 钱明月说:“那就拟诏吧,从明年起开始执行。”在这个时代,诏书就是法。法不溯及既往,是基本的法治精神。 “不如,如果有工户愿意将今年的铁课按银两来缴纳,也要同意。”毕竟能省二两银子呢,估计工户都宁愿选择交银子,而不是铁。 “各地布政使收取铁课银,每年3月、9月向朝廷转运,交给户部。” 苏根生说:“既然是半年转一次,何不6月12月转运,明年三月转运的话,不过收两个月的铁课银而已。” 钱明月说:“意在避开雨雪密集天气,转运更方便。” 苏根生说:“日后娘娘有善策,一定要跟臣说,臣为您记下来,免得误了大事。” 这人,说话真不客气啊! 钱明月说:“放心,耽误不了大事。就算没有铁课折银,也不用担心银钱。” 钱明月得意:“另有一个大计划,本宫绝不会忘。” 齐钧然笑道:“臣很想知道,但娘娘似是不想说。” 钱明月说:“说出来也无妨,左右无事,我们集思广益,讨论一下。” 说了自己开发矿藏补贴朝廷的计划,又说:“原本计划矿藏寺主要负责为朝廷开源,现在希望它能做工部和户部交叉融合机构,既负责赚钱,也负责干朝廷各种额外的、非常规的事项。” 史海臣不解:“娘娘,什么叫额外的、非常规的事项?” “就是圣人或者本宫突然想做的事情,不在例行公事的花销之内的事情。” 钱明月抿嘴:“比如,研造火药,储备帐篷、棉布、粮食,造大船。” 这是要备战啊!苏根生说:“娘娘是想打哪里?” 钱明月说:“哪里也不主动打,但是不能不防备。” 齐钧然道:“这些东西不光能用来打仗,火药能开山,帐篷棉布和粮食也能够用来赈灾,这都是必要的储备,大船更是漕运所必须的。” 苏根生问:“娘娘以为何人能主此事?” 钱明月:……“没想好。” 苏根生笑:“现在还不是公布的时候?那想必是齐侍郎了。” 工部与户部交叉,当然非做过工部侍郎与户部侍郎的齐钧然莫属。 这家伙!钱明月扶额:“是的,本宫相信齐爱卿能当此任。” 这不是正式封官,要不要行礼啊?齐钧然犹豫了一下,鞠躬:“臣定不负娘娘厚望。” 小皇帝收到黄河故道疏浚完工的喜讯,一点儿欣喜也没有。 只有朝务禀报,没有一丝温言软语。每次都是这样,只讲公事,不聊私情。 他怎么高兴得起来嘛,他对皇宫的信函已经失去期待了。 闷闷不乐地对白东阳说:“皇后确实比朕有执政之能。” 白东阳说:“圣人何必妄自菲薄,便是圣人主政,也能做成的。” “前朝可是花二十万两银子都没做成。” 白东阳说:“朝廷工事成不成,不看拨付多少银钱,而看是不是上下齐心。前朝末年,君王昏庸,群臣互相攻讦,吏治,那二十万两银子,落到谁手里还是未知数。” “娘娘减免掉的赋税,加上拨出的粮食,也不是小数目,更关键的是,钱粮都花到了关键地方,这是皇后的善政,更是姬尚书的精干。”白东阳说,“圣人若用姬念祖,工事也可成。” 小皇帝不高兴:“皇后就没有功劳吗?” 他喜欢听人夸皇后,虽然他还在生她气。 嗯,皇后隔三差五就差人送粮送炭的,也不是全然不挂念他,他不生气了。 “皇后的可贵之处,在于善用人。圣人当知,为君者最难的就是善用人。赏识了人才,但不去发挥那人的才能,算不上善用;用文才去治武,不能恰当地发挥其才,算不上善用;用人去做一件事,然而半途而废,也算不上善用。” 小皇帝开心点头:“嗯嗯,皇后挺不错的。这么说来,朕也算善用人了,发现皇后的才能,让她毫无顾忌地发挥才能。” 白东阳摇头:“皇后的才能不是圣人发现的,娘娘此刻行事也不是毫无顾忌。” 小皇帝脸垮了:“朝政都交给她了,她哪来的顾忌啊。” “圣人还朝,娘娘才能毫无顾忌。读书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爱故弄玄虚,小皇帝表示不相信。 钱皇后确实是个善于识人用人的,比如,她破格用了闵宗文,给宝泉铸造局带来了别样的生机,五天后,姚尊儒顶着小雪花来见钱明月,呈上一枚精美的铜钱。 那铜钱光芒喜人,外圆内方,铸着“成章通宝”倒是不必说,它外延有凹陷的云纹,背面也有浮现的祥云纹。 “这是母钱?”钱明月拿着那铜钱反复看,“好生漂亮,这工艺之精美,啧啧,民间肯定做不出来。” 姚尊儒说:“这是闵宗文的建议,臣一直想找一个办法应对私铸钱,恰巧他提出这个建议。” 闵宗文有能耐,姚尊儒能容人,他们都不错。 “应对私铸钱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提高铜钱的纯度,民间炼铜也达不到官炉炼铜的纯度。” 姚尊儒应下,又说:“铜陵等地送来的铜纯度不一,有的精铜,可以直接用。有些还需要再提炼,故而臣在铸币炉之外,又建了几个炼铜炉。” 钱明月点头:“干得不错,就应该这样。现在精铜能造多少钱?” 第二百七十四章 成章通宝钱 姚尊儒说:“精铜五万斤,约莫可以造钱五千贯。可以边铸币边炼铜,总共约莫可以铸钱万贯。” 那就相当于一万两银子了,不能都在京城消耗,要运送到各个行省去,不然京城会通货膨胀,物价只怕会更高,那岂不是用铜钱吸百姓的血。 “不过,后续还会有铜运送过来,铸币数娘娘是不用担心的。” 钱明月摇头:“你不懂,本宫不是担心少,是担心太多。” “怕银贵钱贱,百姓受到伤害,继而不认可铜钱;而且铸币需要开采铜矿、炼铜、运铜、运煤,这些都是有成本的。如果成本太高,远远超过铜钱本身的价值,就没必要了。” 国家想增加财富,还是得发展生产,种粮棉,兴纺织,养牲畜,那些是实实在在的百姓能用的东西。 “成章通宝钱先在京城流通,让户部作为四品以上京官的俸禄下发,每人一贯。后面将铜钱运到各行省去,算作军饷和俸禄、廪米。” 四品以上官员奉银高,一两银子换成铜钱,如果铜钱购买力不够高,也不会对官员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们在京城购买东西,铜钱就在京城市面上流通开了。 押运铜钱可不是文官能干的事。各地盐铁课税往京城送,交给都指挥使负责了,京城往外送的谁负责? 钱明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北门军和赵崇敬,但是让赵崇敬随意调兵行走各地,她又不放心,是时候把他弄走了。 弄哪里去呢?大同城指挥使也是徐家的人,她落难突力时候,也怕他背后插刀子,万幸那人没有动。 这等城府更令人忌惮,该找个什么理由撤人呢? 这个问题就交给任长宗吧,相信銮仪卫不会让她失望的。 京城去大同不算近,加之天寒地冻,冰雪封路,銮仪卫的消息没那么容易带回来。 领现金红包! 这倒没什么,因为宝泉局的钱,也没那么容易造出来啊。 接下来的十天里,钱明月每天都在期待铜钱的消息,姚尊儒愣是一个消息都没往文华殿递。 钱明月怕给他压力,没催她,但又很想知道进展,忍得好难受。 一会儿说:“本宫好久没见过钱了。” 一会儿又说:“以前出门买东西,花的多数是前朝的钱,都锈得不成样子了。” “我们很快就要有成章通宝钱了。” 苏根生听得好不耐:“皇后娘娘,治大国如烹小鲜。作为君王,怎么能对底下的事情插手太多呢。” 钱明月摇头:“好好一儒生,治国怎么能依老庄之说。治大国如炖老牛肉。要多翻腾几下,保证入味、熟透,避免有些地方糊了,有些还夹生呢。” 苏根生:…… 中午,苏根生专门去宝泉局找姚尊儒:“钱铸了多少了?” 姚尊儒惊疑:“皇后娘娘遣苏兄问的吗?” 苏根生说:“不是的,娘娘不知道愚兄过来。” “没有准确的铸币数目,不过四个铸造场、八十个炉子同时开工,想来应该已有几万贯。” “何不拿去给皇后娘娘看看。” 姚尊儒又问:“可是娘娘的意思?” “娘娘没说。” “那就过些时日吧。” 苏根生:……这个木头,文华殿伺候那么久,还没发现皇后的特点吗? 钱明月愣是又等了许多天,京官俸银发放,四品以上官员拿到了铜钱,她还没见到新钱。 “本宫每日不到五更就要起来上朝,白日风雨无阻地在文华殿当值,常常处理政务到深夜,怎么也得有点儿俸银吧。” 苏根生好无奈:“娘娘想看看新钱,何不直接跟铸造局或者户部要,您在文华殿说这些,旁人可听不到。” 钱明月郁闷:“姚尊儒估计已经把钱交付给户部了,不如你去户部要吧,要一贯,我们去买东西。” 于是,儒雅清高,风骨出尘的苏大学士,亲自跑到户部拿了一串明晃晃的铜钱,惊得人下巴都掉了。 钱明月换装成俊秀学子,只带了何西宝做护卫,从午门角门堂而皇之地出宫,到了大梁门,捡起等待已久的两个大学士:“走吧,去东市。” 东市。 一个卖竹篾编织物的老翁跟前非常冷清,他守着摊子编织着。 钱明月驻足,何西宝识趣地拿了一个小筐递给她:“还挺精致。” 老汉边说还不停下手上的活:“小书生,想买什么,这个筐只要五文钱。” 钱明月摇头:“书生要筐做什么,大爷什么都会做吗?” “那是,你要筐要篓,老汉都会。” “编个字纸篓吧,多少钱?” “也是五文。” 苏根生掏出五文钱,递给那老汉。 钱明月说:“大爷先编着,等下我们过来取。” “等等,这是什么钱?我怎么从没见过。”老汉起身,“你们穿得人模人样的,可不能骗我老汉啊。” 钱明月说:“大爷,这是朝廷新发的成章通宝钱,这钱铸造的很精美,纯铜的。” 老汉咬定不认:“什么新钱?没听说过,这么好你自己留着吧,给我旧钱就行。” 钱明月看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出门带钱的,包括何西宝,升任千户后也不带钱了:“那算了,我们不要了。” 离开后,钱明月郁闷:“百姓好像不接受。” 史海臣说:“草木之民不识字,不关注朝廷诏诰,不知道发布新钱,不如臣陪娘娘去西市书肆走走吧。” 钱明月兴致缺缺:“也好,就去看看吧。” 天下举子汇聚京城,是西市最风光的时节,有的在书肆看书,有的借书结交;吟诗作对的有之,谈古论今的有之,抨击时弊的有之。 一走进西市,就能觉出这边与别处的不同,仿佛空气都氤氲着诗意和墨香。 钱明月走进一家书肆,问:“可有草纸卖?” “有。”伙计恹恹地拿出一捆纸,“要多少?”京城举子多,他伺候得好累,有些看着穿得人模狗样的,其实根本就没钱。 “一刀就行。” 伙计抽出一刀递给钱明月:“二十文。” 苏根生数了二十文,放在桌子上。 伙计眼睛一亮:“呦,是新钱啊!”拿过去扒拉,“真的是新钱啊。哎呦,这位公子,几位爷,小的眼拙,眼拙,里面请。” 第二百七十五章 林致远再见钱明月 何西宝吐槽:“你何止眼拙,是瞎。” “是,小的瞎,我们有上好的澄心纸、端砚,几位要不要看看?” 钱明月摇头:“不用了,买点儿草纸给家中幼童练字而已。” 出了店门,史海臣说:“由此可见,百姓很接受新钱。” 苏根生冷漠脸:“新钱还没流通开,目前只有四品以上官员家里有,他是根据新钱看身份呢。前倨后恭,小人也。” 钱明月笑:“礼不下庶人。走吧,再多看几家。” 路过一个肉饼摊子,钱明月下意思地说:“好香啊。” 何西宝上前:“来个肉饼。” “三文两个,不如来两个吧。” “来四个——” 钱明月拦住他:“要一个,怎么卖?” 卖饭的婆子说:“两文,如果有新钱的话,一文。” 钱明月问:“为什么?因为新钱好吗?” 那婆子说:“你这书生,别光读书,也想想事。朝廷发新钱了,难道还会让花以前的钱吗?弄一把前朝的老钱握手里,岂不是废了。” 苏根生说:“朝廷没说不让花啊。” 那婆子高深地说:“很快就会说的,你且看吧。我家在这皇城根底下卖了多年饼,啥事都看透了。” “那大嫂为何不直接拒绝旧钱?还要拿旧钱当半个钱用?” “那是铜啊,我卖废铜总行吧。” 钱明月转身:“这饼闻起来腻味,还是不吃了。” “嘁,浪费我口舌。” 走远后,苏根生说:“娘娘可要澄清一下,免得百姓疑惑?” 钱明月摇头:“那个妇人的想法,不能代表所有人的想法。” 史海臣也说:“那妇人刁滑得很,就是想散布谣言,骗人将旧钱给她。娘娘可要处置一下?” “不必,当烹小鲜。”这小小的谣言何须朝廷亲自辟谣,时间久了,自然见分晓。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肉饼摊斜对面的书肆,站着几个青衫学子,其中两个相当年轻。 “哥,看什么呢?饿了吗?” 那学子仓皇转头:“没,没什么,我们快走吧。” 头一个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幼子、余杭颇负盛名的神童林抚远。 第二个说话的,是礼部尚书的侄子、卫辉府知府的儿子,也是青年才俊,他更引人谈论的身份是——皇后的前未婚夫,他叫林致远。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他以为只有考中进士,才能在金殿上遥遥见她一面,没想到命运安排他们再次相遇。 然而,遇到又能怎样呢?他连笑着跟她打招呼的资格都没有。 往事历历在目,再多心事只付一句“没什么”。 其实今日走这一遭并没有什么收获,毕竟新钱才刚开始流通,民间是什么反应并不易看清。 可钱明月开心啊,过瘾啊! 为君的,过了一把微服私访的瘾;作为女人,过了一把买买买的瘾,虽然多数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成章元年接近了尾声。 这一年,水灾、战争困扰着这个国家,时人认为“国贫民困”,但史家依旧认为,成章盛世自此开篇。 后世史家有说法叫:“成章盛世由钱后奠定,而钱后的善治在成章元年末,就谋定了。” 只是眼下,时人还意识不到钱后将给大梁带来什么。身处其中的人,总容易迷惑。 很快,年节到了。 人人欢度佳节,天下沉浸在一片喜庆中。 可惜,喜庆是其他人的,钱明月只有孤独和无聊。 小皇帝“沉迷经史”,没有回宫。宫里乱糟糟的,钱明月也没硬劝。 建极殿当真变成了广寒宫,除了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协助下,祭奠奉先殿外,钱明月没做什么事情,得了个长假,养精蓄锐,迎接成章二年。 正月十四日,林长年求见:“臣想跟娘娘商议一下,正月十六日大朝会的事情。” 按礼和惯例,新年第一次大朝会无比隆重,皇帝衮服,接受百官朝服觐见,并进献贺(新年)表。 可问题是,制礼作乐的人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皇帝不在朝堂上。 钱明月说:“只要圣人回宫,问题就很好解决了,本宫写信给圣人,请他回宫。” 林长年心道,圣人在林府住着读书呢:“臣已经多番劝过圣人了,圣人执意不肯回来,怕是,不肯回宫的。” 钱明月也想到了这种结果:“那就不大朝会了,还在西角门视朝就行。” 林长年苦口婆心地说:“娘娘,礼不可废。不修礼义,民不知廉耻,民不知廉耻,治由何而来?如今朝野对此已经不满,私下议论说‘礼崩乐坏’。” 钱明月说:“历代以礼治国,繁文缛节使民众不堪其累,又有哪个免于覆亡了?” 这些话超出了林长年的接受范围:“娘娘!慎言。” 钱明月无所谓:“事实本就如此,何必讳疾忌医。与其治国以礼,不若治国以仁,宽爱民而赏罚分明,或可江山永固。” 林长年说:“臣以为仁与礼,缺一不可。若不使民知礼,而绳之以法,难道是仁吗?” 钱明月无话可说,她说不过这个封建大儒,“礼”管的也太宽了。 等等,他们讨论的不是大朝会那种祭祀朝拜之礼仪吗?怎么变成道德教化之礼义了! 倒不是林长年偷换概念,好像时人并不特意区分这两者。 有办法推脱了:“礼分两种。一种是礼仪,譬如祭祀该拜几次,朝哪个方向,穿什么服饰,用多少牺牲,今日我们讨论的大朝会就是这种礼仪。” “二则礼义,便是卿说的使民知廉耻懂仁义,进而教化向善。” “圣人不在朝,我们只能暂停礼仪而更重礼义了。” 林长年:……诡辩! 钱明月得意,她都能“论礼”了,学识比大儒也不差了吧。 但到底是新年第一天,不能没有仪式,钱明月与林长年议定,群臣穿公服觐见,钱明月凤冠翟衣,以皇后的身份接受朝拜。 朝会上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群臣上表祝贺新年了事。朝会后的奏折却不得不提—— 第一道,就是谢文通的,议事三件。 第一件,将辽东拆分成三个行省,方便管理。 辽东人口众多,土地辽阔,辽东布政使管理起来往往“鞭长莫及”,士绅横行乡里,百姓渴慕皇恩。且毗邻突力青部,又无城镇可守,实在应该派文官善治此地,文武共守之。 钱明月自然答应,与众臣议定将辽东分为辽北、辽中和辽东三个行省,分别委派了能干的官员去治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开门红(一) 谢文通上书的第二件事,是建议在大梁与突力交界处、潢河上游的两个村庄开放互市,那两个村庄分别叫铁牛口与瓦砚口。 这是钱明月与突力合约的内容,既然谢文通已经确定地方,就适宜昭告天下,让商人们前去。 商路一通,光漕运钞关就能多赚更多银两,更不用说过山海关等关口还要课税。而且百姓能赚取大草原上的白银,增加大梁总体的财富,再通过盐铁、珠玉等倒腾国库里来。 钱明月笑逐颜开,穷皇后最爱赚银子了。 虽说互通有无,但不是什么都可以销售,铁、粮食、火药、粗布、棉花不准外售。 但是,我们要千方百计买他们的战马。 就是这么讲道理。 钱明月给谢文通写了一道密旨,让他主持此事,走私买马的钱从何而来呢? 刚好,谢文通第三件事提到岫玉。他亲自带人勘察当地,并划出十个易开采的矿区,但至于怎么开采请圣人与皇后定夺。 这个钱明月早就想好了,玉贵重,但不是战略物资,朝廷派人直接管理的道德风险和行政成本很高,没必要如此。 索性拍卖玉矿开采经营之权,期限五年,价高者得之。五年后封山育林,恢复生态。 拍卖来的银两朝廷与辽东三行省七三分,辽东的银两交给总督谢文通调配,用于兴修水利,扶危济困,“广宣王化”。 钱明月给谢文通写了一封密信,安排他买马事宜。 第二道奏折是派去巡察四川盐课提举司的巡盐御史送来的奏报,非常长。 “蜀王从四川盐课提举司累计借银五万八千三百六十四两七钱,做修建王府,嫁女儿、娶儿媳及子孙纳妾之用。” “四川盐课提举司与当地士绅豪门刘、张两家,共贪墨盐课三万余两。” “掌管生产的胥吏做阴阳账,少报产盐量,与私盐贩子一起将官盐当做私盐卖,贪墨银两至少八百两。” 钱明月气得将奏折扔到地上:“宵小鲸吞蚕食国库,这是亡国之相。大梁立国才三十年啊!” 苏根生捡起来,看了看:“娘娘息怒,兴衰的区别不在于是不是有人贪污受贿,而在于贪腐之人是不是受到了惩罚。” “惩!当然要严惩!” 钱明月说:“四川盐课提举司既然主动认罪,招供同伙,饶其不死,削官为民;刘、张两族迁入辽东。” 树挪死,人挪活,家族是树,从西南挪到东北,田产庄园等不动产带不走,几代人积累的人脉化为乌有。 她不爱杀人,但有得是不杀人而折磨人的办法。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 苏根生说:“请娘娘一视同仁,蜀王也要依法惩处。” 蜀王是太祖堂兄弟的儿子,老蜀王在建国中没立什么功,不过沾了姓黎的光,也被封了王。 如今血脉已远,钱明月动他也不必留情面,之所以晚说,就等着别人劝谏,做一个厚待宗亲、不得已而为的姿态。 钱明月一副无奈的样子:“太祖太宗之德,足以荫庇他们。本宫实在不宜太过绝情,不然无颜去奉先殿见先人。” “既然是借银,就应该还。蜀王岁禄减半,封地赋税一半交国库,直到还完所欠银两。” 苏根生说:“太祖太宗之德,庇护的是太祖太宗的子孙,蜀王非太祖太宗嫡亲,何以受太祖太宗庇护?” “不经朝廷允许,便强行‘借取’巨额银两,且事后不禀报朝廷,这等重罪不光要把银钱回来,还应该有惩罚,方能警戒后人。”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何况蜀王失德,如何荫庇后人?” 钱明月问:“爱卿的建议呢?” 苏根生说:“蜀王后人,嫡长子差一等袭爵,蜀王世子即位为郡王,而后为国公公、侯,至伯而竭;其余子嗣差两等封爵,每代人只得两个爵位。” 钱明月倒吸一口气:“似乎,有点儿重。”这是变相废王爵了,又不是谋逆大罪。 苏根生说:“娘娘,蜀王虽然没有谋逆,但他毁坏的是社稷根基,罪也不轻。” 钱明月说:“皇室宗亲不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盐务怎样。”只怕这样会激怒其他宗亲,难免引来更大的麻烦。 史海臣说:“娘娘,臣以为苏学士的建议可行,您若有顾念同根生的情谊,可以为无爵的宗亲再安排一个出路。” “什么出路?” 史海臣说:“科举。” “可以允许伯爵及以下的皇亲参加科举,若是蜀藩后人能得中举人甚至进士,朝廷用他们与其他士子无异。” 钱明月欣喜:“好主意。” 科考可不是那么好考的,要跟天下最优秀的人竞争,不过给他们一个镜花水月的盼头,免得把人逼反了。 她早就想削藩了,可是当今的藩王没有兵权,没有行政权,若是嫌人家花钱就找个名头削,未免太刻薄,若激怒宗亲也不是好受的。 可是不削,时间久了,藩王繁殖太多,朝廷如何养得起? 届时没钱养兵、没钱修工事、没钱发俸禄,大梁王朝岂不是要垮台! “盐课提举司的弊病也要革除了,本宫决定罢各地盐课提举司,设盐场和盐课转运使。” 钱明月开心极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改革盐务弊端,国库一下子就能丰盈起来。比如四川,就追回了白银一万三千零八十两三钱。 “明日早朝,共议各地盐场和盐课转运使人选。” 要革除弊病,就要换人。不换主政官,再怎么改制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弊病依旧除不了。 派去调查大同城指挥使的銮仪卫回来了,任长宗将消息禀报给钱明月:“此人并无大毛病,能谋能断,治军甚严,待民宽和。” 钱明月皱眉,这不是她想听的,她想换人。 任长宗便是不看钱明月脸色,也知道她的想法,继续说:“不过,他母亲去年六月去世了。” 武将不必像文官那样严格地丁忧,尤其是镇守边关重镇的武将。 “不错。”銮仪卫不构陷文武官员,还能完成任务。 钱明月赏任长宗一枚玉玦,下诰让原山西镇指挥使丁忧,让赵崇敬改任山西镇,至于北门卫,交给郑安统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开门红(二) 此后的三日,朝会都是在华殿议事。 这向世人明确传达了一个讯息:钱皇后革除盐务弊病志在必行。 时人素来讲究“敬天法祖”,不允许变更“祖宗家法”,但钱明月命人先查出四川盐务的弊病再对症下药进行改制,就灭掉了绝大多数反对声音。 其他的声音,她根本不用管。 钱明月宣布:“各地盐课提举司官员趁早认罪,招供罪状及同伙,可免死刑,罪行轻的可以降职而不是贬为平民。” 朝廷铁了心要革除盐务弊病,各地盐务的既得利益集团还是怕的,又怕自陈罪状落个凄惨下场,又心存侥幸想着或许无事,总之,人人都在观望。 最先到的是两淮盐课提举使的奏折,两淮的盐务算起来是最清明的,除了供给宫廷采买,还分别被徐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和泰安公府前世子扒拉走一千多两,合计三千二百两。 钱明月放下奏折,坚定地说:“国库的银子,一钱也不能贪墨,敢犯就要付出代价。段崇智死了,他的家产还在。任长宗,持本宫手诏去抄家。” “至于徐平川,他得来的银子都给了泰安公府,扣除泰安公府五分之一的岁禄,直到补齐。” 泰安公府大势已去,钱明月又占着法理优势,扣他岁禄没有一个声音出来反对。 倒是段崇智令人吃惊,竟然搜出京城的一座大宅子,京郊几百亩田产、三个别业,一妻三妾以及四个嗣子,白银两千多两,古玩字画、珠玉布帛更是无数,许多是从皇宫流落出去的,包括一枚羊脂玉镯。 任长宗说:“娘娘还是太傅时,圣人赐娘娘一枚羊脂玉镯,您发现是假的,真的极有可能就是被这段崇智调包了。” 钱明月冷哼:“他的所作所为哪里对得起先帝亲赐的名字,让他改回本名吧。哎,对了,他本命什么?”不会是狗蛋啥的吧。 “回娘娘,是段志孙。” 不就是断子绝孙吗?钱明月莞尔:“每个人的名字都是命中注定的,他还是叫回原名吧。” “天津卫改名天津州,此后军政分离,两淮盐课提举使任天津知州。” 宽待,优待,才能让后面的人更大胆的认罪。 有四川两淮的事例在前,各地盐课提举使、副使的认罪请罪奏折像雪花一样飞到文华殿,最多时候,张彦因为请罪奏折一天往文华殿跑过三次。 辽东等地盐课提举使纷纷上奏自陈罪状,虽然有避重就轻之嫌,但也为朝廷追回共八万五千三百两的白银,钱明月都免了盐务官员的死罪,有的革职,有的只是降职甚至平调,将大族迁到辽东辽宁一带。当然,辽东煎煮盐课提举司触动的大族迁到了奴儿干都司。 唯独山东盐课提举司迟迟没有奏折送来,钱明月说:“山东盐课提举使干得真好啊,既然如此,就应该让天下卿士效法。让监察御史和銮仪卫去学习一下,他是怎么拒绝齐王的。” 本宫就不信查不出猫腻来,何况那里还有一个拿过两淮盐课的齐王,他不拿山东盐课吗? 南阳王请旨来京城了,腿伤还没好,下马碑前下了轿子,被下人背进文华殿。 天呐,他真把自己捯饬骨折了啊!这要是落下残疾怎么办! 钱明月看得心惊肉跳:“快,赐座。皇兄感觉怎样,用不用宣太医?” 南阳王说:“劳娘娘垂问,臣无碍。臣拜见娘娘,请恕臣有伤,不能全礼。” 钱明月摆手:“皇兄多礼了,早知道皇兄伤未愈,一定不让皇兄劳碌,皇兄养伤要紧,何必亲自跑一趟。” 南阳王说:“独玉局诸事要当面回禀娘娘。臣为娘娘带来几件玉器,娘娘可要看看?” “让他们抬进来吧。” 那不是几件,是几十件。大的小的,摆件把件、首饰配饰,让人眼花缭乱。 南阳王指着一个大的说:“独玉色杂,此玉黑白相间,工匠便雕刻成了水墨山水画的形状。” 钱明月赞叹:“太妙了,匠心独运,胜过天然之美。” 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更多的是小件,美玉微雕。”钱明月看了一下,还都不错,有环有玦,有玉簪也有适合镶金镶银的小件。 苏根生说:“这才多长时间,就做出这么多?南阳王真是贤能。” 对方虽然是五品官,却是文华殿最能说得上话的人。南阳王精神高度敏感,不敢怠慢,忙解释说:“南阳地区早就琢玉之风盛行,尤其石佛寺一带,百姓多自寻玉矿并雕琢售卖。” “只是玉矿难寻,技艺不一,不成气候。臣将他们集中,各取所长,各司其职,通力协作,才有此成果。眼下共产玉约百件,将最好的贡给圣人和娘娘。” 钱明月笑:“采玉本来就是为了补贴国库,皇宫怎么能要几十件呢。” 苏根生说:“天下锦绣理应汇聚于此,国库的亏空盐课已经补齐,娘娘还是留下吧。” 钱明月挑眉,苏根生竟然会这么说,看他脸色,竟然是认真的! 南阳王也说:“是啊,娘娘,独玉局很快就能制造更多玉器的。” “这事儿稍后再说,皇兄难得回来,本宫陪你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吧。” 钱明月乘凤辇在前,南阳王坐小轿在后,去了慈宁宫。 徐太后瘫痪已久,心性大变,在殿内打骂宫婢呢,听闻钱明月来了,更是摸起玉枕就砸,昂贵的龙凤岫玉枕落在地上,摔成好几块。 钱明月轻跳躲过:“玉枕是个不错的,皇兄日后可以考虑让人打磨一些。” 南阳王不知道该如何应。 钱明月跪下行礼:“儿媳见过母后。”然后起身说,“禀母后,南阳王皇兄回京城了,特意来慈宁宫给您老人家问安。” “皇兄伤还没有痊愈,请恕他不能全礼。您放心,皇兄的身体很快就会好的,皇兄祝愿您早日安康,能够下地走路,还想接您去南阳看看好风光呢。” “此番皇兄还带来了南阳的玉器,都非常精美,稍后让人送几件到慈宁宫来。” 徐太后骂:“滚!你这个惺惺作态的恶毒女人。” 第二百七十八章 小皇帝初见林致远 南阳王才能插上话:“孩儿拜见母后。” 徐太后咬着牙根大骂:“滚,你这个懦弱的东西,怂包蛋!” 钱明月一如既往地叹息:“既然母后看到我们不高兴,我们还是退出去吧,免得惹得母后不高兴,耽误了她的病情。”然后径自转身离开。 南阳王在座位上低头行礼,然后被銮仪卫背出去。 南阳王坐上小轿,钱明月在外面说:“眼下朝廷有许多事情要做,需要很多钱,不是补齐亏空就可以的,本宫替圣人做主,留下那件最大的,其余的拿出去卖掉。” 有些不好意思:“皇兄莫嫌此事铜臭味太重,哪个王朝覆亡不是从朝廷失去财权开始的。” 南阳王笑道:“娘娘多虑了,臣不是清高无尘的文人,怎么会在意这个。” “皇兄在京城多住些天,眼下美玉有市无价,想必多得是人上门求购。” “是!娘娘。” 南阳王从西华门出宫,钱明月没有回文华殿,在建极殿蹦蹦跳跳转圈圈,要有钱了,要有钱了,可以干事了! 李兰英:…… 众宫娥:…… 钱明月回到文华殿,第一件事就是准了年前太医院的折子:其一,广招天下十三科良医,经过考评的封御医或吏医士,分别是正八品和从八品,没经过考评的可以留下学习医术,领九品官俸禄,俸禄由户部统一发放。 其二,由太医院院判支持,依据千金方,编写备急十三科方,拨白银两千两做支持。 当然,名头是为了太后的凤体早日康复,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 玉已经开采出来了,是时候成立矿藏寺了,可是朱季服那边还没有消息,是能来还是不能来,好歹给个信啊! 说谁谁来,派去请朱季服的人终于、终于回来了,带来一个很遗憾的消息:“朱老已经年老体衰,家人劝他不要赴京,但是他很高兴,很乐意到京城来。” “高兴地喝了些酒,晚上就中风了,嘴歪眼斜,四肢麻痹。可他还是要往京城来,不过他起不来炕了,缠绵病榻多日,离世了。” 钱明月愣了:“这么说,反倒是本宫害了他啊。” “不,朱老非常感谢娘娘信重,说便是死,也无憾了。” 钱明月叹息:“追赠光禄大夫吧。” “齐钧然是个有能耐的,就让他做户部尚书吧。” 消息一出,世人都在感慨:这家伙命真好,捡了个尚书当。 钱明月对齐钧然说:“你挑几个人才,把户部撑起来。” “原来说的矿藏寺,改为矿藏司,隶属户部。你恐怕没有精力直接管理了,矿藏司总管天下盐铁金玉之利,掌管银钱不少,要选一个妥帖的户部侍郎来负责此事。” 齐钧然明白钱皇后的好意,他升官来得太容易,只怕难以服众,让他举荐人才,施恩于下官,那么下官会更信服他,户部能拧成一股绳,于他于国都是有利的。 “皇后娘娘,臣已有人选。” “哦?是谁?” “吏部左侍郎。”齐钧然说,“娘娘以为如何?” 那不是钱时重吗?钱明月一向对用钱家人很谨慎,轻易不想破了先帝的安排,给钱家人挪位置。 这撤了徐平成,换上钱时重,岂不是让人非议,说她让自己人把持户部。 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他?哪里合适?” 齐钧然说:“勤、谨、端、廉、正。” 钱明月忍不住笑了:“那么古板迂腐的一个人,怎么到你口里都是优点。” 看钱皇后在模糊重点,齐钧然劝谏道:“钱侍郎勤于政务,处事谨慎,为人端肃,为官清廉,有一颗公正之心,娘娘何不敢用?” 钱明月无话可说,可她就是不敢,想了想说:“这些都是德行,才德是不同的,有美德的人未必有此才。” 齐钧然又说:“能胜任吏部,岂会无才?吏部左侍郎到户部左侍郎,平级调动而已。说起来,吏部左侍郎的职权可比户部要大呢。” 一句话彻底打消了钱明月的顾忌:“那就依卿所言吧。” 苏根生在旁边听得憋屈,等齐钧然一走,就说:“娘娘代君执掌天下,对待臣子应当一视同仁。” 钱明月以为他对钱时重的调任有意见,说:“你举荐何人呢?只要能胜任,本宫一定重用。” 苏根生说:“娘娘当知,偏袒外戚跟薄待外戚一样,是不公正的。娘娘知人善用,应当举贤不避亲。” 钱明月叹息:“近亲怎么会受到薄待呢,本宫知道他们的才德名声。只怕朝野还有许多德才兼备的人,因为没有闻达于朝廷而埋没。” 这些漂亮的场面话听听就好,郑恒说:“皇后娘娘还忘了一个已经闻达于朝廷的人呢。” 钱明月懵:“谁?” “闵宗文。” 钱明月说:“果真是忘了,差点儿耽误了一个良才。” “传手诏,闵宗文协助铸币有功,允许参加今年春闱。” 期待着,忐忑着,春闱开考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小皇帝呢,年还没过完,就悄悄离了西山武学,住到林长年家里去——为了更真实地扮演林长年的儿子。 那日,林致远正在书房温书,就听外面小厮在说话:“府里又住进一个小少爷,你说这几位小少爷都能考上吗?” “哪那么容易啊,那小少爷看着比我们小少爷还小,今年下场也就试试吧。” “那人谁啊,竟然能住到我们府里来?” “不知道,听说是我们老爷故人之子。” 林致远放下书,走出去:“将来客人到书房读书,你们不可在外喧哗,免得打扰了贵客。” “是,少爷。” “奴才打扰少爷了。” 林致远没理他们,看向他们身后:一个身披绯红貂裘披风的少年大踏步走进院子,他头戴纯白狐裘耳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神态傲然,气势逼人。 好一个富贵少爷,却不知是哪一家的! “这院子不错啊,简朴,清净。”少年正值变声期,声音并不好听。 这话落到林致远耳中,惊得他心直发颤:礼部尚书的官邸,书房被洛阳王精心修葺装饰过,曲径是由汉白玉铺就的,落在他口里却是:简朴,清净。 莫非,这是哪家勋贵的子嗣?他没往皇亲上去想,因为皇亲从来没有参加科考的。 竹林后,又闪出一个人,却是他贵为礼部天官的伯父,一改往日不疾不徐的从容,急趋紧追。 好生无礼,怎么能走在长辈尊者前面呢?林致远对新来的尊贵少爷没有半点儿好感。 林致远迎上去:“见过伯父!这位小兄弟,有礼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小皇帝欺压林致远 叫林长年伯父!小皇帝猛然想起来,这不就是皇后姐姐之前的未婚夫吗? 噫!真丑!还矮!仪态也不好!就这德性还敢跟姐姐退婚! 小皇帝决定为姐姐报仇:“谁是你小兄弟,朕,振长虽然是你伯父的故人之子,其实辈分可是比你伯父还大呢。”转头,“对吧,长年!” 林长年鞠躬:“对,远儿,贵客辈分太大了,你叫爷就好。” 小皇帝冷哼:“叫爷把人都叫老了。”信步上前,“这个书房不错,zhen振长就在这里看书了。” 林长年说:“府里已经专门为您收拾了书房。” “不,我就用这个。” 林致远说:“伯父,孩儿挪位置吧。” 小皇帝转头:“不行,朕,振长来了就把你挤走,岂不是显得我很不讲理。你跟我一起读书,我们切磋切磋。” 到现在,谁还看不出这位贵客在故意刁难人。其中原因,旁人不晓,林长年明白。 明着为难对于致远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就怕圣人怀恨在心,这孩子一辈子都会被耽误的。 两人一人一张桌子读书,小皇帝想到这个人是姐姐的前未婚夫就生气。 这蠢货没那福气,娶不到那么好的姐姐,让他捡了便宜,说起来是他沾光了。可是他就是不高兴,就是想找他的茬。 “嘿,你还看什么书啊!想中状元吗?” 林致远头也不抬:“便是中不了状元,也要看书啊。” 小皇帝自有办法扎他心:“你看这些都没用的,哪怕你名次再往前,皇后都不会让你做京官的。” 林致远黯然:“晚辈知道。不过,即便是要做地方官,也要好好读书,也要有足够的学识,才能不负皇恩与百姓啊。” 作为皇帝,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但是作为皇后的男人,哼! 小皇帝说:“说不定皇后会让你一辈子都不中呢。” “不会的,爷您不了解皇后,不要这样恶意揣测她。” 小皇帝更生气了:“怎么?你很了解皇后吗?你们定亲那段时间,经常交往吗?” 他的心先是酸溜溜的难过,然后是火辣辣的痛。怎么办,如果他们经常交往,如果皇后姐姐也很宠着这个家伙怎么办! “爷请慎言,不要坏了皇后的清誉。” 小皇帝阴沉沉地说:“回答我!” 林致远感受到莫名的压力,下意识地服从:“并没有,林钱两家,都是恪守礼法之人。” “那你怎么知道皇后不会把你弄下去。” 小皇帝心里恨恨地想,便是她不弄,自己也要弄。 “世人皆知皇后中正公道,她才不屑干预春闱呢。” 小皇帝嘚瑟:“那当然,皇后是最公道的,不然怎么让你那老狐狸伯父臣服,还有那一大群文武百官,各个都精明得很,可是他们都乖乖臣服,赞誉皇后呢。” 举世赞誉的皇后是朕的媳妇呢,哼! 林致远只是笑,小皇帝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帮他说话了,继续恐吓他:“公道不公道的,全看怎么说了,你知道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相信朕,振长,你今年是考不中的。” 幼稚鬼!林致远低头读书:“读书并不只是为了做官,更重要的是明理,学会做人,学会处世。” 小皇帝都有些佩服他了,算了,不把你弄下去了,但自己考不上,可不怪朕。 此后的每一日,小皇帝都尽量捣乱,让林致远不能好好读书。 第二日,南阳王得皇后允许,创办独玉局,售卖美玉的消息传遍京城。 小皇帝扒拉林致远:“走,去驿馆看看去。” 林致远低头:“爷还是读书吧。” 小皇帝威胁:“你在书房爷也保证让你看不成。” 林致远无奈:“好吧,那就去驿馆一趟吧。听说驿馆住了很多赶考的举子,我们可以跟他们以文会友。” 小皇帝傲然:“哪个要跟他们做朋友。” 南阳王几乎来者不拒,驿馆门庭若市,小皇帝和林致远靠不上边,对旁边负责守卫的兵马司衙役说:“你去禀报南阳王,就说礼部尚书——” 林致远忍不住捂住小皇帝的嘴:“额,不用,我们是来找其他人的。”将他拖到一边去。 小皇帝大怒:“林致远!你好大的胆!竟敢捂zhen我的嘴!” 林致远无奈:“爷,我们没钱买玉,去里面干什么?” 小皇帝难以置信:“你没钱买玉?林长年那么穷吗?” 林致远说:“父亲自然有钱,可也不会拿给晚辈买玉啊。” “看看总是可以的,然后让南阳王送你一块,你可是礼部尚书家的。” 林致远难以接受:“怎么可以如此做派!那与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他,“爷要是喜欢,这个给爷吧。” 小皇帝看那玉,一脸嫌弃:“如此质地,你还是别戴了,没得显示你五德有亏。” 林致远面色坦然:“君子之德难道靠玉吗?” “既然不靠玉那你别戴啊!” “长者赐,不敢不戴。” “木头,迂腐!”小皇帝转身往那主院挤,“我就要去勒索一块玉。” 再说南阳王,虽然来者不拒,但都是让属下管家去应付,来的人没有几个值得他亲自接待的。在屋里待得闷了,就让人背他出来透气,坐在桃树下赏花。 小皇帝绕到后院,笑道:“南阳王果真在后院。” 南阳王看到小皇帝,吓得站起来,受不了痛又一屁股蹲下。 小皇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腿受伤了,你一定就是南阳王了?” 南阳王一脸懵逼:“这是?”干什么? 林致远弯腰行礼:“学生余杭举子林致远。” 小皇帝拍手:“嗨,真不会说关键。他呀,是礼部尚书的亲侄子,喜欢玉,没钱买,这不,想来求两块嘛。” 林致远忙抬头说:“南阳王殿下,学生没有——” 小皇帝将他脑袋按下去:“你有!你刚才明明说了。” 南阳王笑着吩咐身边的人:“去拿两块玉,要最好的把件。” 小皇帝说:“另一个要首饰。”给姐姐刚好,嘿嘿。 南阳王笑道:“好。”吩咐人,“快去拿。” 那下人很快拿来两个锦盒,双手递给林致远。 林致远不接,小皇帝一把抱过:“没事了,不打扰了。” 出了主院,林致远说:“爷究竟是什么身份,见了南阳王殿下似乎没有行礼?” 第二百八十章 为媳妇出气 小皇帝楞了,然后说:“你是不是傻?行礼腰不难受吗?南阳王有前朝血脉,从来都夹着尾巴做人,为什么要给他行礼?” “我跟你说,你就算不理不睬,他也不能把你怎样。这些宗亲,看着尊贵,其实还不如文官来得有权势呢。” 这是事实,但直接说出来未免太过刻薄了。这人看起来不是宗室也不是一般官宦人家,难道真的是勋贵吗? 可便是勋贵子孙,也没人敢对伯父颐指气使的。何况勋贵子孙怎么会眼皮子浅到跟人要玉? 林致远说:“晚辈听伯父说,这些玉的收入都计入国库,爷这岂不是侵吞国库的银两?” 小皇帝说:“就这两块玉,多了国库富不了,少了国库穷不了。” “可是,若人人侵吞几块,国库就会变穷。你看,盐课就是这样被蚕食的,皇后娘娘明智,下旨追查才能挽回损失。若是哪日娘娘查独玉局,我们可脱不了干系。” 他好像是对的!作为明君忠臣就该这样思考,这样做事。 可是,小皇帝很不高兴,为什么这货跟姐姐那么像!他都没学到姐姐的精髓呢! 将玉锦盒塞给林致远:“那你送回去好了。” 林致远抱着锦盒回去,呈给南阳王:“家中幼弟娇宠任性,学生已经说教过,请王爷恕罪。” 南阳王吃惊:“你弟弟?” 林致远只能硬着头皮说:“是,是的。” “本王与他有眼缘,送给你们吧。”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林致远说:“这是朝廷国库的东西,学生怎敢要。” 南阳王激灵了一下,说:“无碍,本王买下了,送给你们。” 林致远摇头:“学生不敢要,盐课风波未停,学生不敢不引以为鉴。”南阳王殿下,您也要引以为鉴啊,不要拿国库的东西送人情。 南阳王吓了一身冷汗,那人心机深沉,是真的想要玉还是想要试探他?便是那人真的想要玉,只怕皇后知道也会不高兴的。 低声说:“多谢。你弟弟年幼,你多看顾一二。” 林致远觉得哪里很奇怪:“殿下认识舍弟?” 南阳王摇头:“从未去过余杭,不认识。” 林致远突然想起,那人是京城口音,这么说,那人就是京城人了?京城人,会是谁呢? 南阳王把驿馆弄得很乱,在驿馆住的学子难免觉得吵闹,几个人聚在一起读书。 一个人青衣学子说:“吵死了,跟闹市似的。” 另一个蓝衣学子说:“驿馆本就人来人往,皇后娘娘让我们住在这边,是天大的恩典,总不能不准其他人入住了。” 青衣学子,罗志奉说:“沽恩而已。” 小皇帝溜达进一个角落的小院子里,就听到这样的说法。 他正郁闷呢,又听别人说皇后的坏话,怒不可遏:“闭嘴!不愿意住可以滚蛋!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 罗志奉将书一摔:“你谁啊!来找茬吗?” 小皇帝睥睨:“找你茬?你也配?” 罗志奉起身想打架,蓝衣学子忙拉住他:“此人非富即贵,我们还是不要惹事得好。” 罗志奉慷慨地说:“罗生岂会畏权贵。” 蓝衣学子劝道:“这跟是不是畏惧权贵有什么关系,做人得知恩图报。天寒地冻的,皇后怕我们没地方住,将我们安排在这里,还供给茶饭炭火,我们若因此不让其他人住,岂不是太过分了。” 小皇帝说:“你倒是个明理的,不像某个畜生,反客为主,还想把主人赶出去,竟然连南阳王都容不下了!” 小皇帝嗤笑:“张口闭口不畏权贵,你见过几个权贵?就敢说不畏权贵。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 又对那蓝衣青年说,“我看你是个不错的,离这个长脑袋纯粹是走形式的东西远点儿,当心近墨者黑,将来后悔都找不到地方。” 罗志奉脸憋得通红,发疯似地叫:“你说谁呢!” 小皇帝张嘴就骂:“说你啊,瞧瞧你那尖嘴猴腮的样子,一看就是找了个朽木尿罐安在脖子上凑数。” 蓝衣青年死死拉住罗志奉,苦劝小皇帝:“小兄弟,快走吧,何苦招惹是非,给家里长辈添麻烦。” 小皇帝冷哼:“家里我最大,你放开他,这里没你的事。” 罗志奉挣开蓝衣青年,朝小皇帝扑过去,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粗布衣衫的壮汉,一脚将罗志奉踹翻在地。 小皇帝一脸无辜:“咦?他也得罪你了吗?你看起来不像权贵啊!” 林致远闻讯赶来,不明就里先赔不是:“在下余杭举子林致远,带家中幼弟来驿馆以文会友,不曾想起了冲突,都是在下看管不利,在下先赔不是。” 小皇帝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林致远,你干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赔不是,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你看管不利?问问林长年敢管爷不!还你幼弟?谁是你幼弟,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林长年?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儿耳熟。众人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林致远拉着小皇帝:“小祖宗,我们走吧。” “不走,就不走。”小皇帝坐在举子们桌子上,“说清楚,驿馆许不许南阳王用?” 那边,南阳王也得了消息,让人抬着椅子过来:“这场争端竟然是因本王而起吗?” 众人忙跪下行礼,口称千岁。 小皇帝跳下桌子,敷衍地拱拱手:“见过南阳王,殿下,多虑了。关你什么事!你这是在为朝廷分忧。” 罗志奉说:“敢问殿下,是朝廷人才重要,还是金银更重要?” 林致远忍不住说:“未经春闱,怎敢自称人才?” 罗志奉傲然:“没学成文武艺,怎敢货于帝王家。” 小皇帝吐槽:“哪个文武官员不要俸银禄米?若廪米供应,你们哪个能在这里充人才?” “清高什么劲!清高你去梅妻鹤子啊,跑来京城干什么!” 南阳王忍不住笑了,五弟如今活得真恣意:“诸位稍安勿躁,稍后本王上书皇后,请旨去皇家别苑住。” 小皇帝不屑:“你以为这样的情况皇后想不到吗?皇后不过试探一下这些举子的心性而已。能不能考中是一说,心性堪不堪大任就是另一回事了。” 转身倔哒哒的离开了。 舒畅!痛快!哈哈哈!他维护了皇后英明聪慧的美好形象呢。 第二百八十一章 皇后没钱花 南阳王侧头目送:“都免礼吧,长随,我们回。” 南阳王走后,罗志奉起身揉揉膝盖:“不过一个不得宠的藩王,竟敢对国之栋梁如此傲慢。” 蓝衣青年突然不想理他了:今时不同往日,皇后明显想重用抬举南阳王,你怎敢还说南阳王“不得宠”。 便是南阳王殿下真的不得宠,你既不畏权贵,又何必轻视无权无势之人。 还一再以“人才”“栋梁”自居,真是粗鄙狂傲。 罗志奉强势惯了,见他不说话,不高兴地说:“说话啊!”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蓝衣青年说:“啊,我只是觉得林长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罗志奉被带偏:“我也觉得。” “嗯,是不是林重山?” 林长年,号重山,职业礼部尚书。 天下没有几个人有资格称呼他名字了,故而字号比姓名更广为人知。 蓝衣青年被自己的猜测下了一身冷汗:“那个直呼其名讳的,该不会是那位吧。” 罗志奉也吓得腿软了几分,又想到自己刚正果敢、无惧无畏、大义凛然地劝谏过圣人,必将以此名垂青史,与魏征杜甫齐名,内心又激昂澎湃起来。 正如小皇帝所说,钱明月蓄意如此,驿馆发生的一切銮仪卫都禀报到文华殿,当然,隐瞒下了小皇帝的身份和满是漏洞的行为。 钱明月轻敲桌子:“这个罗志奉,还没入官场,就学会了讪君卖直啊,这个风气可真不好。” 苏根生说:“在臣看来,他根本不懂什么叫直臣。” 钱明月起身溜达:“那你倒是说说,你的直、原通政使谢傅詹的直与这罗志奉以为的直有什么不同?” 苏根生也起身回话:“臣以为,为国为民计且利国利民,是真直臣。若为国计而不利国,是为迂腐古板。不为国计,讪君卖直,是为佞臣。” 钱明月乐不可支:“好啊,来日琼林宴,你要去参加,给这群新科进士掰掰思想。” 随侍琼林宴,是何等的荣耀,可以在新科进士中树立威信,苏根生忙谢恩。 独玉局造了不足百件玉器,南阳王几天卖了三百多件——其余是钱明月给他的。皇宫典藏了很多玉器,有前朝皇室珍藏留下的,有些是每年各地进贡的,有些是抄家抄来的。 市面上流行的玉器以浅雕为主,并不是时人不喜欢精雕,而是工艺难以达到。皇宫流出去的玉器,许多都是精雕大件,备受追捧。 浅雕小件玉比较便宜,基本上二十两白银能够买下,大的、精雕的则昂贵许多,要在百两以上,有的甚至达到五百两。 三百多件浅雕小件,几十件精雕大件,总共为国库换来白银一万零八百多两白银。 钱时重将银钱收入国库,进宫禀报。 钱明月开心极了:“琼林宴打算在羲和苑举行,现在有钱了,可以让人去修整一番了。” 钱时重板着脸说:“去年刚刚为太后娘娘修葺过此苑,何必再修,还望娘娘爱惜民力。” “娘娘应该奖励独玉局上下,尤其是工匠,以彰仁德,而不是动用国库大肆修建园林。” 钱明月:……这个上来就扣大帽子的迂腐老头,是她亲大伯。 “谁说要大肆修建了,就清理一下落叶灰尘,移植一些花花草草,补补漆,几千两银子就够了,保证不超过五千两。” 钱时重说:“不足五千两银子而已,想必皇宫内库能拿得出。” “是为了琼林宴而修,是国事。” “琼林宴在德在才不在园林。且琼林宴不过一日而已,日后羲和苑还是皇家的,应该用皇宫私库去修。” 钱明月:……得了,户部掌握到自己手里,也拿不到钱啊! 不给我,也不留在你矿藏司。她赌气地说:“奖励独玉局督造南阳王纹银百两,再赐他纹银七百两,用以为工匠子孙修建学堂医馆,纾困救急。” 钱时重弯腰行礼:“娘娘仁德,臣告退。” 钱明月气哼哼的,根本不想说话。 钱时重一走,苏根生就开始笑,轻笑便放声笑。 “放肆!笑什么笑!你失仪了。” 说完,自己也被气笑了:“这皇后真是太难当了。” 苏根生笑道:“臣笑齐尚书善荐,笑娘娘知人善任,这真是大梁万万黎民的福祉。” 钱明月扶额:“皇宫开支大着呢,哪有钱去修园子,罢了,本宫又不住羲和苑,圣人也不去里面玩,就让它这样吧。” 史海臣说:“娘娘派人洒扫一番就好,整洁干净就不损您爱才之心。” 钱明月第一反应理解成了“爱财”:“夺宫之变后,皇宫伺候的人不够,哪有人去打扫那不住的园林。” “娘娘或可借用禁卫军。” “让上直卫指挥使来见,”钱明月看到苏根生那风轻云淡的神色就来气,“到时候,苏根生你就监工。” “臣遵旨。” 钱明月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哭笑不得:我太难了。 当晚,林长年与林致远以及小皇帝一起用晚膳,小皇帝执意坐下首,林长年也不敢坐主坐,就坐到他对面,林致远自己坐下首。 林长年说起钱时重的刚正和钱明月的仁慈,小皇帝撇嘴:“当伯父的欺负侄女,算什么刚正。” “皇后就是对你们太仁慈了,才纵容得你们一个个都敢骑在她头上。” “皇后费尽心血,让国库充实了,结果几千两银子都不给她用,你们不觉得自己在奴役她吗?” 林致远发现这个人特别护着皇后,偷偷去瞟林长年的脸色。 林长年泰然自若:“是啊,皇后宽和。” 小皇帝生气,很生气,气鼓鼓地扒了几口饭,回书房了。提笔埋头苦写,不知道在写什么。 林致远惊讶他的刻苦:“写什么呢?” “关你屁事!”小皇帝拿袖子盖住没干的墨迹,“不许偷看,不然剜了你的眼。” 林致远:……好大的火气。“看得出,你很关心皇后娘娘,是亲戚吗?” “不是,你话怎么这么多!” “难道是故人?” “不是,你知不知趣?” “难道是家人?”相处久了,林致远不那么怕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少年人。 第二百八十二章 皇帝讨薪难 小皇帝愣了,是家人吗? 何止,我们比寻常家人更亲近,我们是夫妻! “滚一边去,吵死了。”你个蠢蛋,不配知道这些。 林致远明白,自己猜中了。 皇后的亲人,京城口音—— 莫非是国丈的私生子?不对,辈分对不上。 总不能是成国公的私生子?又或者,是钱驸马的私生子? 林致远摇摇头,想什么呢!思无邪,思无邪! 小皇帝抬头,瞥了他一眼:“好奇小爷身份?” “是的。” “就不告诉你,闷死你。” 林致远:“其实知道或不知道,并没有什么影响。” “那你就一边读书去,别挡着我跟文昌帝君联络。” 林致远摇头,离开。 第二日西角门,林长年说:“臣有本奏。” “讲。” “西山武学最高官阶是学长,应当是几品,拿多少俸银,官印用什么材质?是属于文官还是武官,臣应该怎么制作服装?” 钱明月一头黑线,西山武学的学长不就是小皇帝吗?让皇后给皇帝封官,这要怎么搞? 推诿踢球:“此事你递个折子给圣人,问问圣人什么想法吧。” 林长年说:“圣人昨日命人送来一份手诏,说是要朝廷给定官爵,发放俸银禄米。” 鸿胪寺司礼官将折子递给钱明月,钱明月看得脸都抽抽了,字迹脏乱,开口就要钱。这是发哪门子疯啊。 钱明月说:“超品阶,衣冠由礼部设计草样,呈给圣人定夺,官印用金或玉,岁禄2000石,折银发放。诸位意下如何?” 有人说:“2000石仅相当于郡王的岁禄,岂不是薄待了圣人。” 钱时重说:“圣人自有皇庄产出和天下岁贡、赋税供养,2000石是西山武学学长的岁禄。臣以为太高了,二三百石足矣,品阶也应该降低一些。” 韩书荣说:“皇后娘娘,臣以为武学学长的品阶和俸禄不宜太低,不然难以御下。”道理很简单,官大几级才能压人嘛。 钱时重说:“皇后娘娘,武学学长是圣人亲任,何愁难以御下?” 有人问:“圣人会一直担任武学学长吗?” 钱时重说:“难道不会吗?” 有人说:“臣认为圣人没必要亲管武学,就像文教,交给国子监就好。” 国子监怎么能跟西山武学比,全国各地都有孔庙学堂,武学可只有这一个。江山还是马上得来的,西山武学必须牢牢掌握在天子手里。 沉默许久的钱皇后终于开口,止住了纷争:“圣人亲自管比较妥当,岁禄依旧是2000石,勿得再有异议。” 烦死了,早知道不问他们意下如何了!堂堂天子,连两千两岁禄都拿不了吗?所谓称制皇后,两千两银子的主都做不了吗? 现在国库能充盈,还多亏她呢!早知道她把那些都收到皇宫私库好了! 钱时重才不怕钱明月,说:“皇后娘娘,圣人已经享受天下供养,何必再拿俸禄。” 钱明月生气:“以往皇宫内库采买直接从两淮盐场拿,或者直接让他们采买。如今盐铁之利尽归户部,圣人从户部领禄米有何不可?” 钱时重说:“娘娘应该善谏圣人,而不是一味随顺。” 钱明月冷笑:“加一千两俸银。” 钱时重就是不同意:“皇后娘娘!你不觉得自己太刚愎自用了吗?您应该广开言路,纳谏听议。” 钱明月未嫁时就不怕他,此刻更不退步:“本宫可比寻常皇后劳碌得多,为本宫加一千两俸银。” 两个姓钱的争的面红耳赤,岂不是让朝野看笑话。 林长年忍不住道了声:“娘娘恕罪。”转身捂住钱时重的嘴。 齐钧然说:“娘娘英明,理应如此。” 韩书荣等人也附议,算是把钱时重压得没话说了。 但钱明月的气还没消:“当日熔铸皇宫内库银器得的银两,户部是时候还回来了,退朝。” 小皇帝被群臣气走好几次,钱皇后脾气好,心胸宽,到底还是被气走了,被亲大伯气走了的。 林长年一回府,小皇帝就追到书房问:“怎么样?朕岁禄多少?” “娘娘给圣人两千石禄米,怕不够,又加了一千两俸银。” 小皇帝开心:“还是皇后疼朕。” 林长年政客笑。 “借你笔墨一用。”提笔挥毫,“万金宝给朕领俸禄去。” 万金宝领不到,钱时重拦着不让发:“我朝从无春季就领全年俸禄的先例。都这样提前拿,岂不是掏空国库都不够,还望圣人为天下臣民做表率。” 万金宝杠不过钱时重,让人给小皇帝送了信。 林家书房里,小皇帝正在嗤笑林致远:“你拿着那《礼记》看有什么用,那是秀才的基本功,春闱肯定不考这个。” “温故而知新。秀才有秀才的感悟,举子有举子的理解,便是伯父,也要时常翻看的。” 一个粗布衣衫的壮汉敲门:“爷,您的信。” “滚进来。” 两封信,第一封是钱明月的:“何故要俸禄?手诏字迹模糊,日后晾干再折比较好。” 虽然没有一句嘘寒问暖的话,小皇帝依旧觉得熨帖,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 第二封就不那么美好了,钱时重,你胆敢欺君! 小皇帝拍案而起:“不读了。” “你去哪里?” “没你的事。” 小皇帝气鼓鼓地跨马出了林府,直奔成国公府,故意让马在成国公府大门外拉屎撒尿。 门房打躬问他:“小少爷,您找谁?” “钱时重在吗?” “呃,大老爷不在家。” “那让你们老国公出门迎接。” 门房愣了一下,小皇帝举鞭子就抽:“怎么不去通传?你也敢欺负小爷?” 门房挨了几鞭子,慌忙跑进去。 “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在府门等着。张口就叫大老爷的名讳,说大老爷不在就让国公爷您去见他,小的跑慢一点儿就挨了鞭子。” 成国公差点儿没被茶水呛到,慌忙正衣冠,步履匆匆去迎接。 “老臣拜见圣人。” 小皇帝冷哼:“不敢,你还是长辈呢?怎么?要朕给你行晚辈礼吗?” “老臣不敢。”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把你大儿子叫回来。” 小皇帝挥着小马鞭,大步流星进了成国公府。 第二百八十三章 收到丈夫工资卡 成国公在后面紧跟:“不知那个奴才哪里得罪了圣人?” “得罪?不敢啊!他是皇后亲伯父来着,唯一一个把皇后从朝会气走的人,多刚正啊,足以流芳百世了。” 成国公远离朝堂,现在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什么!是老臣管教无方,请圣人降罪。” “降罪?哪敢啊!朕的俸禄还指望他开恩才能领呢!” 小皇帝将桌上的茶具扔到地上:“为什么春季就不能支取全年的俸禄?害怕朕中途驾崩,占了国库的便宜不成?” 成国公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老臣有罪!逆子绝不敢有欺君之心!” “欺君无所谓啊,欺呗,哪日朕烦了就把你们撵到边地去。” 小皇帝气呼呼地坐在主座上:“徐平成都没让皇后受过那么大的气,户部尚书齐钧然都没意见,朕就不明白了,你儿子发什么疯!” “就他忠心,就他爱民,就他胸怀社稷,就他刚正不阿是吧?他就是一个欺负侄女的老匹夫。” 小皇帝骂完,气呼呼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回头:“对了,让他把朕的俸禄送到宫里去,一分都不能少。户部没钱就从你成国公府拿!” 成国公压下所有的想法,赶上去送小皇帝出门。 林致远去接游学回来的林抚远,透过车窗,看到成国公毕恭毕敬地送住在林府的那个少年出门。 一个诡异的念头冒出来:他不会是当今天子吧?京城口音、倨傲不可一世,皇亲国戚和天官都对他毕恭毕敬,他还尤其护着皇后娘娘。 随即又摇头,皇帝不可能参加春闱。 这个身份成谜的少年,究竟是谁?总不能是先帝的外室子吧。 莫名的,他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中午,钱明月建极殿内孤独地用膳。 李兰英匆匆跑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钱明月放下筷子:“怎么了?你很久没这么失态了。” “户部把圣人和您的俸禄送来了,四千两白银。” 钱明月说:“圣人的俸禄送到宫里来做什么,送到武学去。” 李兰英说:“万金宝说这是圣人给娘娘的。” 莫名的,钱明月有些感动,就像是妻子收到丈夫的工资卡一样,花上丈夫的俸禄了呢,这感觉真不错。 钱明月起身:“走,去看看。” 黑漆大箱一字排开,里面是光芒闪闪的银锭子。 钱明月拿起一个,背面刻着许多字,横着的是“贰字伍佰壹拾号”,竖着的是“户部金银局元贞九年京畿僧道免丁五十两足银”,左下角还刻着匠人的名字。 钱明月又拿起一个,后面的字几乎是一样的,不过是“贰字伍佰零玖号”。 她这才想起来僧道也是要纳税的,而且还不少。 户部不是整天没钱吗?不是战争到了最危机的关头还没钱吗?怎么元贞九年的僧道免丁银还好生藏着。 这还只是京畿的,会不会有其他地方? 钱明月又从别的箱子拿了一个,是“壹字叁佰零柒号”“元贞九年直隶僧道免丁银五十两”。 “都是僧道免丁银吗?” 齐钧然道:“是的。矿藏司新收入的银两需要重新熔铸过,另做标记才能分发使用。给娘娘和圣人的,是元贞七年八年九年的部分僧道免丁银。” “这些银子在前任户部尚书的账上,是打算留给哪里用的?” 齐钧然没说话。 钱明月不怪他不知道:“你回去问问。” 齐钧然面色古怪:“僧道免丁银到底不是重要事项,他们,似乎忘了。” 钱明月说:“徐平成未必真的没有管理户部的能耐,恐怕他心思不在此。” “齐钧然,你一定要引以为戒,将精力放在户部,把户部管理好,就没什么需要担忧的了。” 齐钧然行礼:“是,臣谨记娘娘教诲。” 钱明月:“这么多银子放哪里啊?建极殿没地方放,不然搁乾清宫吧。” 万金宝说:“娘娘,圣人说这些银子是给您花的,您想修园子就修园子,都可以。” 敢情是因为羲和苑的事情,这个熊孩子给自己撑腰的办法真别致。 那,做妻子的也要给丈夫零花钱。钱明月让人给小皇帝送去五百两白银,以及棉花丝绸、笔墨纸砚、糖盐细粮和油。 京城人谁不称道帝后相合,小皇帝乐得睡觉都抱着被子打滚:“我保护你,你心疼我,朕与姐姐的夫妻之谊,岂是什么阿猫阿狗能比的。” 马车里,林致远听林抚远兴致勃勃地讲在京城的游历。 “西山武学也去了,从外面能看到哪里是马场哪里是械库,以及军医和军药房,管理得井井有条,比在地方看到的好多了。” “至于国子监,里面的学生好傲慢,啧啧,他们真是担不起大梁的重担。” “满朝公卿,几个是国子监出来的?一个个的,还无知无觉呢。” 林致远没接话:“八弟回来,就不再出府了吧,眼看就要春闱了。” 林抚远说:“同窗要准备春闱,先生让我们各自回住处。” 林致远疑惑:“同窗要准备春闱?你不准备吗?” 林抚远笑笑:“今年不想下场,就来京城玩玩。” 林致远莫名松了一口气,他够聪明了,但是被这个天才弟弟遮得毫无光华。 春闱那天,林抚远睡到日上三竿,根本没出府。林致远和住在林府的少年一起出门,各自去参考。 会试的题是钱明月亲自定的,韩书荣出了三道史论三道时论,由她任选其一,并亲自拟定了策论题目。会试当日清早层层包裹,封了火漆印章,由銮仪卫指挥使任长宗亲自送到贡院。 韩书荣当着众副考官的面打开—— 会试史论题:周幽废嫡长,周自此亡。 会试时论题:使民安居乐业。 会试策论题:请言时弊,并建言献策。 小皇帝看到这个题目,哭笑不得,这肯定是皇后姐姐出的题目,这也忒懒了。 总不能再用以前写过的文章吧,可是,值得一论的时弊也就那些,不写国穷,不写水患,不写贪腐,不写不拘一格用人,不写礼法得不到遵守,还能写什么呢? 第二百八十四章 会元郎 小皇帝想了一圈,决定拿自己开刀:自从先帝驾崩,朝纲几度混乱,非是臣不忠,不肯竭力,实是主年幼,虽有仁德之心,无理政之能。 再写皇后干得好,干得非常好,但劳累皇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培养帝王,让幼主成长为文韬武略的帝王。 怎么培养呢?一者,学文;二者,学武;三者,体察民情。 学文要懂礼,懂仁,懂史,懂时…… 学武要懂排兵布阵,要懂调兵遣将,要懂粮草运送,要懂大略…… 体察民情,了解民间疾苦,知道百姓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才能施行仁政善治。 小皇帝是个老实人,为了避开自己写过的文章,专门写了一个新的论题。 其实,就像高考作文背万能例子一样,举子们也会写一些佳句,留到考场用。 教书先生也会押题,押中原题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是写文章可以附会嘛。 比如一个人善于论礼,写过甚至背过关于礼的佳句妙语,他就可以说现在的时弊就是礼教没有推行好,接下来就能默写自己背过的东西了。 考场上,有几个人是真的写一篇全新的文章? 当然,能不能高中、排名是不是靠前,又是另一个问题。 哪怕你押中题,哪怕某个论题给你三年去准备,哪怕你找了先生帮忙润色,写出对仗工整、一针见血、高屋建瓴的文章,也未必能居榜首——考官评判多少带有个人倾向,包括文学风格与政治主张。 主考官韩书荣是怎么想的呢?他当然有自己倾向的文学风格,但当他看到小皇帝的文章时,就把文风放在第二位了。 说好的“二圣临朝,日月同辉”,结果日隐月独明,帝后关系是当今大梁最敏感、最不能触及的话题。 愿意步入钱皇后主导的会试科场的,不说多支持钱明月,至少都对这种现状没有强烈的反对情绪,谁也不会拿自己十几年寒窗苦读的艰辛和光宗耀祖、封妻荫子的机会,就触碰这禁区。 韩书荣真没想到,竟然有举子敢写这个话题,尤其难得的是,中正客观地评价了钱皇后做出的贡献和她的执政理念,并针对当前大梁面临的突出问题,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之策。 小小举子却能站在文华殿思考,此子必成大器,有相国佐政之才。 韩书荣将卷子放在“中”一摞,又想到钱皇后必定会看考生的答卷,尤其是前几名的。何不借这篇文章向皇后进谏? 于是,将这篇文章放在最上首,作为会元。 原本计划今年只招二百人,韩书荣他们第一轮挑出了二百六十个还不错的,然后排名筛选,留二百个。 排名大致出来后,韩书荣负责决定前面几名的具体排序,那是皇后很可能要看的。 甘本长则捣鼓后面几个,决定诸人的去留。 二百人定好,吏目撕开糊名去誊抄皇榜,还有一些卷子散落在桌子上,后面的那些人注定落榜了,撕开糊名处也无所谓。 甘本长手贱,随手撕开二百零一和二百零二,想看看哪个倒霉蛋差点儿就能中进士,却发现了皇后的亲大哥钱霖。 这!甘本长悄悄将卷子压在下面,对韩书荣说:“韩兄,臣看皇后娘娘励精图治,所需人才不少,只怕二百人不够用啊。” 韩书荣说:“你的想法呢?” “下官想着,奏明娘娘,多招录几个。” “那你便去吧。” 钱明月没多想:“嗯,朝廷确实需要人才,你们多选二十个吧。” 于是,甘本长加班加点,又补录了二十人。 等发现榜尾挂着钱霖时,韩书荣连连摇头,这个自以为是的谄媚小人!你当皇后娘娘会感激你啊! 钱明月果真要了会试前二十名的文章的抄本,看到第一个就震惊了,无他,这夸自己的语气好熟悉,怎么有点儿圣人的感觉。 “任长宗,圣人为什么不在西山武学?” 任长宗微楞:“圣人在西山武学啊。” 什么都没诈出来,钱明月又问:“今年会元是什么情况?” “叫林抚远,是礼部林尚书的幺子。” 这个林抚远钱明月知道,是林长年的一个妾室所出,但嫡妻对教养非常上心,十二岁参加院试成了案首,十六岁参加乡试中了解元,在余杭乃至浙江一带都有慧名。 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不可避免地,她想起了林家另外一个人,他今年也参考了吧,不知道考中了没有。 任长宗说:“林尚书的侄子也中了,排名三十八位,京中颇有流言。” 钱明月没把流言放心上:“一个家族,同时考中两个算稀罕事吗?春闱的主考官是本宫和韩书荣,这流言但凡有点儿脑子都不会信。” 至于钱家人考没考中,她问都没问。 站在皇榜下,林致远有些晃神,八弟不是没参加春闱吗?怎么会中了会元? 既然要参加,又何必瞒着他?是怀疑他吗?他是羡慕甚至有些嫉妒八弟的天分,但也不至于做出伤害兄弟的事情来。 这事伯父也知道吗?伯父也支持吗?在他们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林致远徘徊着不愿意回林府,小皇帝却特意来找他显摆:“怎样?爷的名次比你往前很多吧!” 连这个吊儿郎当的,都比他排名往前,他是不是太笨了。 林致远一点儿高中的喜气都没有,小皇帝安慰他:“你名次也不低啊,比皇后哥哥强多了,那人看着挺聪明的,结果吊在榜尾上。” “不过,多少人白发苍苍都考不中,你们年纪轻轻就中进士,已经不错了。” 林致远稍稍有些开怀,就听他说:“你不能跟爷这种天才比,爷中了会元不算什么,爷还会中状元呢。将来簪花游街,天下风流,九分在爷身。”瞧瞧,朕多谦虚,只要了九分。 会元都中了,殿试一定能中状元的。那群笨蛋,会试那么多题都考不过朕,殿试更比不上朕。 林致远如雾里看花:“爷中了会元?” “对啊——”小皇帝捂嘴,想起那不是自己的名字。 第二百八十五章 科举舞弊? 这是怎么回事?林致远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哼!让你知道也无所谓。”小皇帝用力搂着林致远的脖子,威胁地说,“朕顶着你弟弟的名字考的,明白?” 林致远浑身僵硬,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学生失礼了。” 小皇帝放开他:“无所谓,不过,爷每天都打搅你读书,你是怎么考中的?” 林致远说:“读书在于平日的积累。” 小皇帝更郁闷了,感情是做了无用功啊! 转而得意:“需要平时积累的都是庸才,像小爷这样的英才,只要开科前突击几个月,就能名列榜首。” 林致远忍不住辩驳:“难道爷是从这几个月才开始识字吗?” 小皇帝想打人:“殿试走着瞧,小爷做状元,而你,同进士。” 京城流言纷纷,先是说林家两个子弟都中了,多聪明,多令人羡慕;转而就有人怀疑是不是有人作弊,接着,流言就说林长年买通韩书荣,早早拿到了考题。 再然后,群情激昂的学子敲了登闻鼓,围着东华门角门要说法。 钱明月不敢等闲视之:“击鼓鸣钟,御门朝会。”招来任长宗,“怎么回事?” “有人暗中操纵,活跃的举子不少,一时无法明确统计,不过,罗志奉、林冠聪、黄朗堰三人最为活跃,跟幕后之人联系最多。” “幕后之人?” “目前指向徐平成。” 钱明月忍不住笑了:“他是生怕我忘了他吗?春闱可有私弊?” “并无。” “那就好。” 钱明月不屑:“他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只懂鸡毛蒜皮恶心人的阴谋,却无策略无阳谋,再托生几辈子又能拿本宫怎样!” 徐平成,在朝你都斗不过本宫,退居江湖,就凭几个举子,想撼动本宫? “皇后升座——” “臣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钱明月头戴凤冠、身穿翟衣,肃然:“宣讨说法的举子进来。” 林长年敛容:“皇后娘娘,犬子和侄子在宫门候旨。” “宣。” 銮仪卫穿着金光闪闪的铠甲,威武。 群臣衣冠楚楚,威仪。 玉阶上,皇后和宝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若神仙妃嫔,威严。 这样庄严肃穆的场景,是学子们梦寐以求的,却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们没有演过朝会之礼,行动难免拙劣,因为礼拙劣又愈发慌张,怂巴巴地跪在金水桥南面,声音参差不齐:“学生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钱明月说:“免礼平身。” 鸿胪寺司礼官大喊:“免礼平身。” 十几个武士齐喊“免礼平身”,震得午门楼上的瓦都发颤。 举子们不免有些麻爪。 林抚远和林致远也被带进来,到底是礼部天官教养出来的,便是入朝门浑身紧绷,依旧礼仪完美,看起来神态从容,怯不外漏:“学生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钱明月也让他们平身:“既然怀疑会试有私弊,那就在大朝会上说清楚吧。” 韩书荣先跪下喊冤:“皇后娘娘明鉴,臣家中也有子侄想要今年参加春闱,得知臣做主考官,避嫌没有赴京。自己的子侄都不帮,臣怎么会帮别人!” 林长年也跪下:“试题是会试当日娘娘亲自定的,直接送到贡院,臣比举子们知道得还晚,怎么可能泄题?” 罗志奉说:“若非私弊,怎么林家的两个举子都能高中?” 林抚远忍不住开口:“皇后娘娘,请容学生自证清白。” “准。” 林抚远看向罗志奉,不可避免地带着几分傲然:“龙门亦有两兄弟同时上榜,苏州有年龄相近的叔侄同时上榜,一门同榜两进士,并非稀事。仅凭我与哥哥同时上榜,如何能认定作弊?” 黄朗堰说:“若无凭据,岂敢打扰皇后娘娘。学生听闻,林会元曾跟同窗在国子监大谈时弊,林会元,可有此事?” 林致远担忧地看着林抚远,八弟最爱谈时弊了,谁能想到今年的策论题目那么大! 林抚远拱手:“禀皇后娘娘,学生确有此事。” 罗志奉像是抓到了把柄:“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皇后娘娘,学生不光在国子监谈时弊,随先生拜访西山武学也谈,在余杭也经常谈,赴京赶考的路上也京城谈,难道那个时候已经有今年春闱的考题了吗?” “圣人与娘娘宽仁,广开言路,学生谤讥于市朝,希望闻达仙阙,难道也是罪吗?不只学生,哪个胸怀家国的人,不时常谈论时弊。” 钱明月点头,思维清晰,口齿伶俐,毫不怯场,是个不错的。 李平跳出来,说:“皇后娘娘,臣斗胆,问新科会元一个问题。” 又是这家伙,当时为避免朝堂人心惶惶,没有大肆情理徐家余孽,也是希望挽救一批墙头草。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领现金红包! 徐平成都倒台了,他还不择木而栖,这棵草可以除了。 钱明月说:“问吧。” 李平说:“敢问林公子,谤讥于市朝,都是谈论过哪些时弊?这么好的机会,何不闻达于皇后。” 这时候故意叫“林公子”,可真会恶心人。 林抚远早没有了刚来时的故作淡定,现在是真的从容,越说越来劲,仿佛在自己书院一样。 “在国子学,看到学子傲慢自大,担心他们当不起国之大任,认为朝廷应该更加重视文教,让贫穷学子能得良师指引,朝廷才能有更多人才可用。” 钱明月忍不住赞叹:“好。” 甘本长的心一缩一缩的,这位林公子,当朝告他的状啊! 林抚远才不会考虑甘本长是什么想法,他的才学,他的家世,让他虽不骄横,却也无顾忌。 “学生拜访过西山武学,军容整肃,也去过杭州、苏州等地卫所,士卒疏于操练,弊病丛生,刀枪都生锈了,马匹被人拉到家里耕地去了。” 林长年听得直皱眉,这孩子,还是愚钝些好啊。 林抚远说:“皇后娘娘,学生认为应该以治西山卫的方式治理天下卫所。” 钱明月凛然:“善。” 李平说:“早有准备的人,凭此参加会试得了会元,难道公平吗?请皇后娘娘恩准,重考。” 第二百八十六章 林抚远当朝言事 林抚远正想反驳,林致远突然说:“皇后娘娘容禀,哪有不做任何准备就参加科举的。十年寒窗,哪一天不是在为春闱做准备?此次考试并无私弊,何必重考。” 他声音有些颤抖,语气却非常坚定。 林抚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钱明月没有说话。 李平说:“其他人做的准备,不过读书明理罢了,而你们做的准备,却猜中了会试题目,难道公平吗?” 林抚远没说话,钱明月也没说话,其他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开口的机会留给了林致远。 林致远说:“有人做的准备用处小,有人做的准备用处大,才能显出优劣,朝廷才能优选人次而用。再说了,除了我们弟兄,其他人真的都没有关心过时事吗?” “若没有,不为君分忧、不为民请命,圣贤书读再多又有何益?若有,但名次不及舍弟,是才学不及舍弟,应有雅量坦然面对,才堪为儒生。” 林抚远确定哥哥不想说话了,才开口:“而且,这位大人太心急了。皇后娘娘,学生会试时并没用往常的感悟,而是写得新的时弊。” 黄朗堰都忍不住了:“哪有那么多时弊!” 钱明月问:“方才开口说话的,也是落第举子吗?” 鸿胪寺赞礼官便走下去问。 黄朗堰莫名出了一身冷汗,磕磕绊绊报了自己身家:“学生黄朗堰,河北沧州人氏,会试榜第二百二十名。” 莫名的,朝会上传来轻笑声。 监察御史素来负责维持朝堂纪律,杜阳铭冷喝:“肃静!” 甘本长心念一动,说:“皇后娘娘,黄朗堰有抄袭林会元之嫌,他关于培育人才的观点雷同于林会元。” 黄朗堰说:“皇后娘娘明鉴,学生没有,个别观点相近只是巧合。” 甘本长说:“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请娘娘废除黄朗堰的考试资格。” 黄朗堰慌了:“皇后娘娘明鉴,朝廷用人方面存在的问题显而易见。有道是对症下药,一样的病症,药方自然差不多,算不上过分巧合。” 甘本长说:“那关注时弊呢?能算得上过分巧合吗?” 黄朗堰噎住。 钱明月扶扶头冠,难得的神仙打架场景,若能磕着瓜子看戏就好了:“林抚远,你看要不要拿来黄朗堰的试卷,对比一下有没有抄袭你的习作?” 林抚远含笑说:“回皇后娘娘,不用了。观点会相似,佳句可借用,胸怀格局却是难以模仿的。” “不是学生夸海口,若抄了学生的习作,怎么也不会落个二百二十名,这个论题若是学生写,怎么也不会低于五十名。” 钱明月笑了:这孩子,傲气天成,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林长年气得直咬后牙槽,竖子狂妄! 林抚远说:“皇后娘娘,这些举子虽然才学不够好,心性也不够坚定,但也是可树之才。皇后娘娘若好好培养他们,总比培养幼童更省力也更容易见效。” “学生斗胆,恳求皇后娘娘不要怪罪,安排他们去好的书院继续读书。” 钱明月懒懒地说:“且先问问,举子们是不是还有意见?” 似这等少年英才,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大朝会上从容自信,侃侃而谈,君王公卿无不折服,何况那些举子了。 “没有了。” “没有了。” “谢皇后娘娘不罪之恩。” 钱明月说:“甘本长,好好整理一下国子学,傲慢的,狂妄的,懒散的,清理出去。空出名额来,从名落孙山的举子中招考一批。” 国子学招考不像春闱那么严格,可以做很多操作。堵了宫门,还想考进国子学?做梦。 “韩书荣,稍后将会试前二十名的文章让人抄录一份,贴到宫墙外,谁不服气,去看看,较量一下。” 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多亏了林家兄弟。 钱明月回到建极殿还想,难道天下文星都往一家汇聚吗? 寒门学子难以接受良好的教育,便是接受了,勉强考中了,也不懂得官场的门道,就像今日宫门闹事的举子,浑浑噩噩,浑然不知已经被人当枪使了。 寒门进士自己摸爬滚打,撞得头冒血流的时候,别人已经从父辈祖父辈的言传身教中得到了启示,且有父辈的人脉开道,顺风顺水地走向更高的官阶。 虽说科举先是朝廷选拔人才的筛子,然后才是寒门子弟的通天梯,但资源分配不公会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如果寒门子弟得不到好的教养,天赋无法释放,无法对书香世家子弟形成竞争,只怕世家子弟也失去了进步的动力,因为他们即便不够努力,也是瘸子行里的将军。 长此以往,国家只能从一少部分人中获取才智,那将是令整个国家都万劫不复的灾难。 但是怎么改变?又是一个艰巨复杂的工程。 钱明月正想着,李兰英来报:“礼部尚书和国子监祭酒求见。” “让他们文华殿去吧。” 钱明月换了翼善冠和衮凤袍,也到文华殿去。 礼毕,钱明月叫起,没一个起来的。 林长年说:“犬子懵懂无知,言行无状,说什么国子学傲慢,分明是他倨傲偏执,狂妄自大。臣日后定当严加管教,还请娘娘恕罪。” “不,不,”甘本长说,“皇后娘娘,国子学风气确实不好,是臣办事不利,不能为国培养栋梁,请娘娘降罪。” 两个千年狐狸精在那儿玩聊斋呢。 钱明月说:“什么罪不罪的,都起来吧。” “年轻人门熟读经史,难免有几分恃才傲物,出了书院就好了。” 林抚远也好,国子学的学生也罢,都缺少社会的毒打。 “说起来,今年山西几人得中?” 甘本长愣了一下,说:“约莫五六个。” “陕西呢?” “与山西不相上下。” “辽东呢?” “似乎,似乎只有两个。”甘本长声音越来越小。 “杭州府多少人?” “约莫二十人。” 甘本长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娘娘,臣绝没有徇私舞弊啊!” 第二百八十七章 殿试 “哪个说你舞弊了,还不快起来。” 甘本长怂怂的起身。 林长年说:“北地文教素不如江南兴盛,娘娘或可效仿前朝,分南北卷,列南北榜。” 钱明月说:“治标不治本,让北地学子考中科举不能是最终目的,是以太祖没用前朝旧制。” 甘本长说:“太祖爷亦深忧此事,是以命各地每六年选岁贡生、岁贡士入国子监,可国子学太学能教授的学子有限,又不宜太过偏袒北地,故而多年来,南北文教差距缩小不明显。” “臣观江南诸省皇榜提名者,多出自各地府学乃至书院,臣以为可从此入手。” 不错啊,这人还真有点儿见地。钱明月笑道:“那你便回去好好想想,写个折子过来。” 终于得了皇后娘娘青眼,甘本长激动得差点儿涕泪潸然。 甘本长议计有三:其一,给各优秀书院赐敕额、书籍,并派遣良师,贴补资费。其二,各地建官学,调派名师;其三,院试优异者入州府官学读书。 这三个建议都不错,尤其第三个。各地差距最大的就是县学,有的县学能够将学生培养出来,有的县学却把好苗子瞎了,朝廷也不可能倾斜那么多优秀人才到县学去。 各地无论穷富,府城总不会太差,因此府学也比县学有吸引力,再加上朝廷给予师资和经费上的支持,北地的文教才能慢慢跟上。 钱明月批复,让他举荐良师和优秀书院。然后准备经费的事情:“宣户部尚书和左侍郎。” 来的却只有齐钧然。 钱明月皱眉:“左侍郎呢?”那倔老头又闹什么幺蛾子。 齐钧然低头:“娘娘领俸禄那日,受了伤,自那日起就没早朝过,也没有到衙门当值。” 钱明月只当他跟自己怄气:“他又不推磨又不拉犁,哪受的伤这么严重!” “他若是老得不能动了,你还要抓紧给自己找个帮手,右侍郎的位置还空着呢。” 成国公府的消息不是什么机密,只是没人跑来告诉钱明月罢了。 齐钧然在说与不说之间纠结了一下,还是没揭露国戚的家丑:“是,娘娘。娘娘以为前通政使如何?” 钱明月打了个寒颤,一个钱时重一个谢傅瞻,这两个人辈分高脾气大,若是把持了户部,她恐怕一文钱也支取不出。 “先空着吧。” 她赞扬谢傅詹的耿直,但不会用他,这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现实。 齐钧然故意用那两个老顽固来挡她吧。“本宫不会乱花国库钱的,你何苦如此。” 齐钧然平静行礼:“娘娘误会了。” 钱明月将甘本长的奏折递给齐钧然:“你看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在他看的时候,絮絮叨叨地说:“本宫知道,漕运需要疏通,河南兰阳等地请求朝廷拨钱修水利,西山武学陆续多了许多学员,他们的衣食用度都需要朝廷拨。” “还有各地的军饷,还要造火器,还要供给车马司养马造车,朝廷开支实在太大了。总不能一口气把钱全部花光,不给紧急事务留下储备吧。” 齐钧然:……这是户部尚书的词,皇后都说了,他说什么? 齐钧然说:“先贤有言,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若文教不兴,王化不宣,留银钱何益。” “娘娘可以让各地上报官学情况,没有的新建,破旧的修葺,空有院落的调拨良师,赏赐书籍。” 成了。钱明月笑道:“史海臣,拟制,先让直隶布政使禀报,再慢慢推而广之。” 朝廷亟需人才,钱明月不等会试的热乎劲过去,就下令召开殿试。 殿试,在中极殿举行,考生却是在殿外的广场上答卷。 抡才大典从黎明开始,先是在东华门角门等候,时辰一到便点名,清点人员,过“安检”,然后到中级殿前,礼拜皇后。 殿试,最考验心理素质了。 考生都非常紧张,有的脸色惨白,有的哆哆嗦嗦,有的满目仓皇,甚至有人昏倒了。 而小皇帝,回到久违的家中了,何等轻松自在,迅速进入状态。 钱明月亲自命题的策论:问帝王之心、帝王之术与帝王之政。 这个问题,他思考得最多了。 帝王心术是什么?敬天法祖?朝堂制衡?鸟尽弓藏?联姻?沽恩? 难道凭借那些就能够成为千古名君吗?难道凭借那些就能够开创王业吗? 或许,他应该向皇祖父皇考以及姐姐学习,治国以赤诚之心,真正做到爱民如子,解民忧,纾民困。 君王应该真正把江山放在心上,主动改掉当今存在的种种弊端,而不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事情坏下去。 君王应该对直臣更加宽和,应该明辨忠奸,根据人才的特点选则合适的位置…… 而其他人,看到这个问题都多少有些慌,皇帝该怎么做,他们从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就体现出少年天子和举子们的不同了,他们眼界不同,站位不同,思考问题的高度不同。 殿试时间很短,来不及细琢磨打草稿,拼的其实是底子。 考生都是将自己擅长的东西写上去了,这个说帝王之政是要重礼,那个说帝王之政是要爱民,还有的抓耳挠腮写不出的,有的把卷面弄得乌漆墨黑的。 中极殿外的空地上,各种精彩。 只有小皇帝埋首,根据自己做皇帝的经验,洋洋洒洒写了千言。 林长年站在玉阶上往下望,回到殿内对韩书荣等人说:“娘娘出题精妙,诸位能轻易区分高下。” 鸿胪寺收了卷,交给韩书荣、甘本长等人阅卷,圈点佳句妙言,选出最好的几人送给钱明月亲自看。 状元、榜眼、探花,其实也是文臣选出来的,不过君王亲封而已。 交给钱明月的顺序,是在上面的被圈点最多,最受推崇,是群臣推荐的状元人选。 钱明月看了,也觉得这人写得好极了,可是,这圆圆胖胖,啊,不,丰腴又端正的字体,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呃,怎么可能是圣人呢,一定是她想多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喜提状元郎 不驳自己钦定的主考官的面子,这个人就是状元了。 再往下看,也差不多,钱明月认可考官们的评价,除了有一篇,认为帝王之政不能只重士农,也要兼顾工商。 估计是闵宗文写的,钱明月拿过来,排在探花的位置。 司礼官轻声问:“娘娘,您准备好了吗?” 钱明月颔首:“好了。升座吧。” 鸿胪寺司礼官高声唱喏:“皇后娘娘升座——考生觐见——” 钱明月凤冠翟衣,被人簇拥着到了宝座上。 在外面冻了半天的考生也颤颤巍巍到了温暖的大殿。 司礼官喊:“跪——” “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钱明月随意往下一看,惊散了三魂七魄。 看那张熟悉的脸! 看那得意的笑容! 一群人都低头跪下,就他昂起脑袋笑得欠揍! 钱明月惊得跳起来,往前走了一步。 司礼官惊讶:“娘娘怎么了?” 小皇帝冲她歪歪头,低下了头。 钱明月哪能让他一直跪着,说:“无事,免礼平身。” “众爱卿随本宫来!” 她是没那么好的心理素质继续仪式了,将人叫到偏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跪下!” “你们一个个在做什么!” “春闱何等大事,岂容儿戏!” 林长年低头不语,韩书荣觉得莫名:“娘娘因何震怒?殿试出了什么乱子吗?” 钱明月气得不行:“圣人为什么在里面?还跟着大众跪拜!胡闹!真是胡闹!” 圣人在里面? 众人面面相觑,韩书荣看向林长年:“圣人在里面吗?臣却是不知。” 林长年叩首:“臣欺瞒娘娘有罪!” 钱明月努力保持冷静:“怎么回事?圣人年少任性,你该劝着点儿。” “圣人执意如此,臣劝不得。” “为什么不告诉本宫?” “娘娘能劝回圣人吗?” 钱明月说:“本宫自会想方设法劝谏。” 韩书荣说:“娘娘,臣以为圣人参加春闱,检阅自己的学识,不是一件坏事。” 钱明月叹息:“罢了,事已至此,抱怨你们也没什么用,所幸不会有下一次了。都起来吧。” 又说:“圣人能过会试,是大梁的喜事。” 林长年说:“皇后娘娘,圣人是中了会元。” 钱明月瞪眼:“你让圣人用你儿子的名字!那日朝会,抚远还侃侃而谈,舌辩群儒!他就没一点儿心虚吗?” 林长年忙行礼:“娘娘恕罪,实在没有别的合适人选。至于那个逆子,臣一定严加管教。” 钱明月摇摇头:“本宫脑子有点儿晕。用谁的名字且不论,会元,是因为诸位偏爱圣人吗?”上次考第一没作弊吧。 韩书荣说:“此前老臣不知圣人参加了春闱,且为了避免徇私舞弊,会试试卷是专人誊抄过后,才交给考官阅卷的。” 钱明月忍不住笑了,想到状元的试卷,又问:“殿试呢?圣人的笔迹,你们应该都认识。” 韩书荣说:“臣没想到圣人在学子内,字迹有相似是难免的,并不会因此偏爱。” 甘本长弱弱地说:“娘娘,考题是帝王之心、帝王之术与帝王之政。” 钱明月失笑:“诸位辛苦了,回去继续仪式吧。” 只有“林抚远”和林致远知道,这一出一进意味着什么。 大家都低着头,不看直视皇后,只有小皇帝笑嘻嘻地看着钱明月,身子还不停地晃啊晃。 众臣不忍直视,纷纷低下头。 钱明月忍不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回头给你算账。 小皇帝晃啊晃:朕等着你。 在众人屏息凝神期待下,钱明月撕开众人圈点最多的试卷:“浙江杭州府余杭县林抚远。” 林长年不由得感怀,天时地利人和全占,圣人竟然真的靠自己中了状元。 小皇帝含笑向前,朗声道:“学生在。” 姐姐,朕凭自己的本事考中了状元,厉害不? 钱明月艰难地维持自己的严肃与威仪:“文章写得不错,你倒是说说如何才能请圣人回朝,来施帝王之政呢?” “答不好这文章圈点再多,状元也不能封给你。” 都有状元之才了,该回来了吧!不回来就不封状元哦。 小皇帝说:“娘娘何必逼迫圣人,他认为该回朝的时候,自然就回朝。” 就不回来,看你敢不封。 钱明月愁的啊,这个叛逆小子,拿他怎么办呢! “钦点林抚远状元及第。” “钦点陆世荣榜眼及第。” “钦点闵宗文探花及第。” 按照惯例,一甲都直接入翰林的,但小皇帝总不能入翰林院,钱明月对闵宗文也另有安排,便说:“今年一甲不再授官,日后与二甲三甲一起接受各部寺考核,或经吏部选拔,赴各地上任。” “二甲……” 考官们忙着写皇榜,出去张贴。 鸿胪寺官员引导一甲到了预先设好的房间,换上乌纱帽,圆领红袍。 状元帽上还插了两朵点翠金花,小皇帝摇摇脑袋,头上的金花也晃晃。 钱明月推门进去,屈膝行礼:“妾见过圣人。” 小皇帝笑着转身:“朕怎么觉得这状元袍服比衮龙袍还好看。姐姐,你看,好看吗?” 钱明月调侃:“好看,翩翩谁家少年郎?龙作马,玉雕鞍,可怜春闺魂断。” 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小皇帝得意地仰头:“皇后家的。姐姐放心,如果有人打听新科状元的有没有婚配,朕就说家有贤妻。” 钱明月莞尔:“圣人去游街吧,妾在宫里等你回来。” 小皇帝噘嘴:“这么着急赶朕走?朕还想跟姐姐说说话呢。” “等你回来,我们好好庆功,说一整夜话。” 小皇帝怕回宫会被钱明月留下:“朕才不回来呢,朕还回西山武学去,文才学完,武还没学呢。怎么?姐姐没看朕的文章吗?” 钱明月轻叹一声,无法再劝。 小皇帝摇摇钱明月的胳膊:“好姐姐,你也偷偷溜出宫去,看五郎游街吧。” 钱明月也很想看看那场景:“可是,今日的奏折还没处理。” 小皇帝噘嘴:“姐姐就知道奏折、朝政,都要变成小老太太了。” “好姐姐,你就年轻一回嘛,偷偷溜出去嘛。” 钱明月对他的撒娇毫无抵抗力:“好吧。” 第二百八十九章 自是嫦娥爱少年 状元榜眼探花自午门出,跨御马,游御街,自是皇恩浩荡。 新科进士各个意气风发,红光满面,“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小皇帝的心情很平静,出午门有什么稀罕的,骑个马满京城溜达有什么好开心的,老实说,他最开心的是今日中极殿,姐姐那震惊得模样。 想到这里,新科状元终于满面笑容,她会怎么想呢?把群臣叫出去是不是训斥他们了? 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悄悄出宫,跑到哪里去看新科进士游街了?她会在哪里看她呢? 嗯,望江楼是个好地方,在那边看最好了。 小皇帝满腹期待地打马往望江楼走。 钱明月挥退众臣:“连日案牍劳形,众卿去歇息吧,本宫也累了。” 换了衣服偷偷溜出西华门,就看到苏根生和张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两人跪下行礼,钱明月吓了一大跳:“你们怎么跑西华门了!起来吧。” 苏根生说:“因为娘娘在西华门啊。新科进士游街其实无聊得很,娘娘还是回文华殿处理政务吧。” 苏根生说:“苏根生!你!”钱明月无奈,“你怎么知道的!” “娘娘素来勤政,突然称疲惫,难道不异常吗?进士出午门,文官进出东华门,难道您会穿过后宫走玄武门不成?” 钱明月:……为什么聪明劲都用在给她找麻烦上。 张彦行礼:“皇后娘娘,巡察山东盐课提举司的御史发来加急奏折,臣不得不进宫打搅娘娘。” “走吧,去文华殿。” 一路上,鲜花、香囊、手帕甚至簪环首饰,如雨一般砸在小皇帝身上马上。 新科进士二百人,状元郎独得八分宠爱。 望江楼人头攒动,小皇帝看不到钱明月:大概离得太远看不清?或者是来太晚了挤不到前面来?还是他猜错了地方? 文华殿里,钱明月正满脑子官司呢。齐王是疯了吗?竟然威胁朝廷命官,甚至意图谋刺朝廷使者。 山东盐课提举使的一房妾室是齐王原来的大丫鬟,自此府里就被齐王监视了,不敢自陈罪状,见朝廷派人去查就想招供,才逃出府就被人追杀,所幸銮仪卫救下了他。 张彦说:“齐王与地方军政官员多有联姻,其中几个孙女嫁给了莱州卫、灵山卫和登州卫指挥使。私设府兵,铸造兵器,王府逾制,做赭黄色衣物,如此种种,都是不妙的征兆。” 钱明月握拳:齐王,这是要谋反啊。 且说四川盐课被查后,蜀王一家胆战心惊等着朝廷的宣判,接到圣旨后就彻底放了心,还好,王爵保住了,子孙后代也不是完全没有出路。 他一家于国无功,于天子不亲,从来没什么野望,就是贪财好色点儿,对这个结果很容易就接受了。 但齐王不一样,他年轻时跟着太宗征战过,后来又帮助太宗养死士,太祖防太宗,不防备齐王,太宗大业才能成。 结果呢,太宗皇帝是个白眼狼,不过拿了两万两银子,就屡屡被训斥,还被疏远了。 好在太宗皇帝命短,新上位的不过妇孺,他才大胆了,从山东盐课拿了几万两。 没想到钱家那个女人如此狠毒,竟然苛待宗室至此。 说什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那五世之后呢?他的后代要去考科举吗?几万几十万里选一人,考上还不知道分到哪里做小官,而且要骨肉离散。 这江山,本也有他的一份,他何不夺过来! 齐王动了别样的心思,不,其实他一直有不忿的心思。先帝驾崩后,京城几度混乱,没人去理会一个藩王,他就联姻,私募兵马,铸造兵器,谋划“大事”。 朝廷的派去人不是吃素的,查得很细,加上求生欲极强的盐课提举使,事情就暴露了。 事关宗亲,钱明月不敢擅断:“此事需要跟圣人商议一下。” 小皇帝游街完,像回家一样回了林府。 林长年在影壁等他:“朝廷出了一桩事,皇后娘娘一筹莫展。” 她没去!小皇帝的心一下子散了,多重要的朝政,比他一生仅有一次的状元游街还要好看? “闭嘴,别跟朕说。” “圣人高中状元,已经有了治国之能了,何必再让娘娘独自苦苦支撑。” 小皇帝转身往外走:“你就往外赶朕吧。” 林长年只得闭嘴:“天快黑了,圣人快回府用膳吧。” 夜里,小皇帝一脚一脚跺被子踹床,气得眼泪直打转;钱明月在建极殿犹豫徘徊,起坐不安。 处理藩王,最考验帝王的政治智慧了。事情搁在钱明月身上,又难了几分。 她不是帝王,只是皇后。刚刚杀了前洛阳王没多久,再铲除齐王,会不会有人攻击她想把黎氏子孙赶尽杀绝? 被处理的人是齐王,又难了几分。 她需要知道圣人是怎样想的,他对齐王是什么态度?那是对江山有过功劳、先帝有过恩情的堂叔,万一他念“亲情”呢? 就算小皇帝不念亲情,也是一个极其麻烦的事情。 说起来,现在国库有钱,朝廷有良帅勇将,四处兵强马壮,并不担心藩王造反,因为这江山齐王夺不走。 可是,这江山是小皇帝与她的,必须要考虑到政治、民生成本,如果邻国趁内乱攻击怎么办?若处理不当,搞得民不聊生该怎么办?其他藩王会不会趁机谋反,弄成“八王之乱”的样子? 这个硬麻烦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一个软麻烦在京城悄悄蔓延开来—— 京城坊间突然开始流行两句诗,一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二是“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都是古人的诗,但是在当下突然开始过分流行,就有了别的意味。 自从小皇帝那句“起坐思婵娟”从大朝会流传向市井,“嫦娥”就成了钱皇后的代指。 第一句诗讽刺钱皇后夺皇帝的权,将皇帝赶出皇宫,却日夜受寂寞。 第二句则讽刺钱皇后爱少年貌美,将一个年纪轻轻的举子点了状元。 这些话没有人明说,存在某些读书人的挤眉弄眼之间。 第二百九十章 亲亲才能消气 春闱后,最令人瞩目的就是新科进士,他们也是最忙的,走访同年,拜访坐师,为以后的仕途铺路。 作为新科状元,小皇帝(林抚远)自然也受到了很多邀请,可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跟朕谈诗论文,他们也配?” 林致远劝道:“圣人去了解一下新科进士,对以后临朝执政也是有益处的。” 小皇帝怒目:“不去,别的帝王没有跟新科进士谈诗论文,难道就做不好皇帝了?” “他们在朕面前混个脸熟名字熟,分明是对他们更有利。你是不是打算把你的狐朋狗友引荐给朕?朕不见。” 林致远忙行礼:“学生不敢,圣人误会了。” “那还不赶紧滚。” 小皇帝将他推出去:“你自己出去玩吧,赶紧的。” 姐姐昨日没来,今日肯定会来的,不能让她看到这个前未婚夫! 圣人不出去,林致远哪里敢出门,客院又不敢回去,就在影壁那边打转。 小皇帝坐在太师椅上酝酿了半天,想着怎么跟钱明月闹脾气,发现她还没来,真生气了。 再不来,再不来朕就再也不理你了! 怎么还不来,朕对你而言有多不重要,状元游街你不去也就算了,事后至少来赔个不是啊! 小皇帝等得心烦意乱,不停地在屋里转圈圈,才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早朝后,钱明月换了学子装,让任长宗跟着溜到林府。 林府也算得门庭若市,虽然林长年不在府里,虽然他不是主考官,可是来投拜帖的进士和落地举子络绎不绝。 若能用锦绣文章得了礼部尚书的青眼,也算敲开了仕途的第一道门。 钱明月站在外面,任长宗绕过人群,上前对门房说:“成国公府霖少爷来找你们两位少爷。”掏出一块铜牌,却是銮仪卫指挥使的。 门房连忙作揖:“哎呦,小的眼拙,大人恕罪。霖少爷在哪里?快请,快请。” 亲自引导钱明月进去,这令投文章都难的学子们艳羡不已。 “那是林府的亲故吧。” “进去就是座上宾。” “林府两位公子才好命呢,以后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情形,感慨之后,继续……只为来日有一天,也可以做被求见的那个人,荫庇子孙,这是十几年寒窗苦读的真正追求。 林致远还在影壁转圈圈,就见一个中年男人跟着一个青衣学子进来。 久违而又熟悉的面容! 看一眼都觉得冒犯,林致远忙低头跪下:“学生拜见——” 钱明月也只看了他一眼,出息啊,竟然这么年轻就中了进士:“微服到此,不必多礼。圣人呢?” “娘娘随学生来。” 小皇帝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喜上眉梢,跳下椅子奔向房门,随即又缩回来,跑到床上坐着,一脸生气的模样,偏憋不住又笑了。 不行,要生气,要很生气—— 她骗了你呢,说好的去看你游街没去。 赔不是还来的这么晚,生气,要生气。 钱明月拉开门,绕过屏风,行礼:“妾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林致远真切地意识到,她已经嫁人了,嫁给了至尊天子。 小皇帝冷哼一声:“任长宗起来,林致远也起来吧。” 任长宗和林致远起身,识趣地退出去。 钱明月还在地上跪着,小皇帝哼一声,再哼一声。 钱明月问:“圣人身体不舒服吗?” 小皇帝噘嘴:“心里不舒服。” 钱明月笑道:“考中状元应该春风得意,怎么会不舒服呢?” 小皇帝看到她的笑,就觉得春风拂面,忍不住破功,也跟着笑起来:“你还好意思问,还不是因为你,你可知罪?” 跳下床扶起她来:“宫里没钱买肉吗?你竟然要靠食言而肥?” 钱明月调皮:“肥得很明显吗?” 小皇帝掐她的脸:“肥了多少自己没数吗?” 钱明月忙夺过脸跑了:“没正行。说正经事,昨日巡山东盐课的——” 小皇帝的脸立刻垮了:“你是为了政务来?” “齐王制赭黄色衣服,与地方卫所长官联姻——” “停!”小皇帝气得直跺脚,“是不是没有重要政务,你就不来找朕?” 钱明月愣了,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看来是了!” 小皇帝气得夺门而出。 钱明月忙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五郎!” 小皇帝一把甩开:“政务政务,你就知道政务,那你还要丈夫干什么。” “别人打马游街,有朋友有同窗有亲人看,欢呼。朕没有朋友同窗,就你一个亲人你还不去看。” 小皇帝越说越委屈,眼睛红红的。 钱明月也被他说得心酸:“抱歉。” “没用了,都过去了,再说还有什么用。” “晚处理一会儿,能怎样?会亡国吗?” 钱明月心头一跳:“说什么呢!” “可是新科状元游街就那么一天!” “就今天,你还是为了政务来的,你——” 小皇帝好生心酸,难过死了,将钱明月往外推:“你走!你走!” 钱明月本就非常疲惫,也怪林府的地不平,小皇帝推得没轻没重的。 她踢在石头上,踉跄一下。 小皇帝颤了一下,他差点儿将姐姐推倒!他在干什么!想说软话又不知道怎么说,转头回去了。 钱明月想追,又不知道追上了说什么,就这样离开吗?岂能无果而归。 低头在院子里徘徊,等他消气。 过了一会儿,又觉得等他消气不如主动想办法弥补他,走到窗下说:“不如,再让新科进士游街一次?京郊诸多庄园花正好,让新科进士在午朝门朝拜后,出京游玩怎样?” 小皇帝在窗户缝里,看她低头徘徊,一脸愁容,也很难受。 她不疼他他难受,他闹脾气惹得她烦恼忧愁了,他还是心疼难受。 怎么都是自己赔,算了,不生气了。 “咳,还搞那干什么,你,换上女装,陪朕逛街去。” 钱明月终于放下心来:“那姐姐先回宫换装去?” 小皇帝心中警铃大作:“不行,万一再被截下怎么办!” 钱明月说:“那去成国公府,那里也有合身的女装。” “麻烦,要跟他们啰嗦半天,哪里还有时间陪朕。” 小皇帝换上宝贝状元冠服,一脸勉强地出来:“就这样吧。” “不过,就陪朕走走就想让朕消气是不可能的。” 钱明月问:“五郎还要姐姐做什么?” 小皇帝抬手一指:“你看那边。” 钱明月侧头去看,小皇帝闪电出击,精准地在钱明月嘴上嘬了一口。 第二百九十一章 小皇帝告白 钱明月惊成木头人。 小皇帝面红耳赤,撒丫子跑了。 亲脸跟亲嘴唇果真不一样,心心念念那么久,终于亲到了。 “朕原谅你了。” 两人跨马徐行,身披九分京华。 京城从不缺乌纱帽和圆领红袍,但小皇帝帽子上那两朵金花还是很稀罕的,一群人追着他看新科状元郎。 “快看,状元郎好年轻啊。” “长得真好,跟仙童似的。” “仙童哪里比得上,分明是文曲星下凡。” …… 钱明月侧头看向身边的少年,他在人群中,是一颗耀眼的明珠。 觉察到她的目光,小皇帝立即高昂起脑袋,神气十足。 钱明月无奈,他是耀眼给世人看的,在她面前,他总是做顽童。 到了南市外,两人翻身下马,将马随手交给一个粗布衣衫的壮汉,正是在驿馆踹倒罗志奉的那个。 两人联袂而行,小皇帝兴奋地说:“姐姐你看多热闹,我最喜欢热闹了,姐姐喜欢吗?” 齐王那档子事且抛之脑后吧,今朝有乐今朝享,明日愁来明日愁。钱明月笑道:“当然喜欢。以前最爱去集市上玩了,偷偷翻墙也要去。” “当心摔断腿。” “不会,墙外有棵歪脖子树,顺着树下去。” “就不怕外面的人顺着树爬进家里去?” “那他可能真摔断腿了,墙里的梯子不会为他留着。” “也是,哈哈。” “哈哈。” 一顶小轿子停在斜对面,轿帘微微掀起又放下。然后,一个穿桃红颜色的小丫鬟过来,故意往小皇帝身边凑,被钱明月一把推开:“自重。” 小丫鬟将一个香囊塞到小皇帝怀里:“奴婢威远侯府的。” 小皇帝愣了,然后得意地看着钱明月。 钱明月拿过那香囊,塞回去:“他家有贤妻,请贵府千金不要痴心错付。” 丫鬟羞红了脸,低头跑了。 小皇帝笑得前仰后合:“这就对了,就该这样。” 钱明月故作吃味:“话又说回来,威远侯府适龄的好像只有一个嫡长子嫡出的娇娇女,一旦五郎身份大白,威远侯的嫡孙女要嫁到宫里怎么办?” “威远侯的嫡孙女呢,比成国公庶子的嫡女还要尊贵几分呢,便是皇后也做得。” 小皇帝乐不可支:“哈哈哈,你这副模样真可爱。” “哼,我在生气,你看不出来吗?” 小皇帝依旧嬉笑。 钱明月的脸色越来越严肃,小皇帝怕了:“姐姐莫多想,做皇后不是凭那些,朕不喜欢,什么出身也做不了皇后的。” “那做宫妃呢?” 小皇帝连连摇头:“没钱,纳不起,更养不起。” “姐姐自有办法充盈国库,外在的原因很容易克服的,五郎是什么态度呢?” 小皇帝不明白素来通情达理的姐姐,怎么突然因为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跟自己纠缠不休。 可看她脸色,竟然没有半分玩笑的模样,小皇帝也收起了戏谑的心思,说:“我现在不受谁裹挟了。我不喜欢,不,姐姐不喜欢,谁也进不了我们的家门。” “如果五郎喜欢,我也会喜欢的。” 小皇帝忙说:“姐姐不喜欢,五郎不会喜欢的。姐姐,你——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 钱明月笑了笑,说:“我也觉得自己怪怪的,算了,什么都不说了,继续逛逛吧。” 小皇帝拉住她的手:“那还是说吧。姐姐有话不说不嫌憋得慌,五郎听不到还嫌闷得慌呢。” 钱明月垂眸:“五郎总在说喜欢,喜欢,可你娶我,本也是身不由己啊。” 小皇帝眨眨眼,再眨眨眼,然后笑了,笑得越来越夸张,抱着肚子笑出泪来。 钱明月羞恼:“笑什么笑!再笑我回家了。” “我道你绝顶聪明,应能见微知着、见叶知秋,没想到,哈哈哈。” 钱明月转身要走,小皇帝拉住她:“我们去前面茶楼歇歇脚,顺便跟你讲讲,我为了娶媳妇,废了多少心思。” 不管信不信,听一个美貌少年深情款款地告白,都是一件很考验心跳的事情。 钱明月逃命似的离开茶楼:“空喝茶多无聊,我要去前面戏园子里听戏。” 两人才到戏园门庭前,就见到三个人鬼鬼祟祟地从角门溜出来。见到他们二人,准确地说,是见到状元郎的乌纱红袍双金花,吓得寒颤了一下。 小皇帝也看到了他们,碰碰钱明月的胳膊:“看,那群狼狈为奸的东西,不知道又去搞什么幺蛾子了。” “自诩什么清莲三子,其实背地里鼓动举子们给姐姐找麻烦,朕看他们是霍乱三子。” 钱明月这才近距离看到霍乱三子,这三人贼眉鼠目,生就一副刻薄短寿相,没一个端正庄严有福相的:“好丑。” 小皇帝得意:“你看五郎久了,看谁不丑?” “看自己不丑。” “哈哈,姐姐当然美若天仙。” “难道不是让天仙自惭形秽吗?” “是,是。” 黄朗堰下意识地想逃,罗志奉两个跟着走了几步,不知道合计了什么,突然又掉转头,带着虚张声势的傲慢与挑衅。 “哟,这不是新科状元吗?去闹市也要带着金花,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状元吗?” 小皇帝得意:“你们怎么不戴金花,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不是状元吗?” 状元郎本来就引人注目,这起了冲突,瞬间围了一圈看客。 他不开口,罗志奉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衣冠上。 他一开口,罗志奉就发现声音不对,这不是那日大殿上听到的那自信侃侃而谈的声音——那个声音带着些吴越口音,这却是标准的京音。 相貌,似乎也跟东华门外见到的不一样。 罗志奉肯定地说:“你不是状元郎!” 钱明月帮小皇帝转移话题,上前一步挡住他们的视线:“穿状元冠服出行有什么不对的吗?” “新科状元文采俱佳,皇后代天子赐以冠服,此乃皇恩浩荡。若臣民沐浴皇恩却不彰显给世人看,岂不是让世人以为天家薄恩,陷君王于不义?” 小皇帝就直接多了:“就是,皇后赐了衣服就是让穿的,状元郎我爱穿,干卿何事!” 真的不一样!林会元的傲,是恃才傲物,他满腹经纶,能言善辩,得理不饶人。眼前这小子的傲,是倨傲狂妄,带着几分仗势欺人的蛮不讲理。 罗志奉非常确定:“你不是状元郎!你可敢跟我去见韩尚书?” 第二百九十二章 状元郎应有的样子 钱明月冷哼一声:“呵,诬陷同年罪,你担得起吗?”临朝皇后的气势倾泻而出。 罗志奉腿一软,差点儿低头跪下,方才就觉得这声音耳熟,如今这训斥人的语气,更是听得人心惊!这分明是钱皇后的声音。 鼓起勇气抬头,看向新科状元前侧的年轻学子,对上冷漠轻蔑的双眼,吓得魂不附体,竟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钱明月缓缓地说:“夏虫不可语冰,燕雀怎敢与鲲鹏争锋?” 小皇帝嗤笑:“对啊,似你这般小泥鳅,就在污泥地里玩吧。我们走。” 新科状元走远了,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他怎么跪下了?” “是不是旁边那个才是厉害人物?” “这么年轻,能是多大的官啊。” 罗志奉没头没脑地说:“嫦娥自古爱少年,果然不是杜撰。” 黄朗堰恼火:“你发什么癔症!我们的脸面都丢尽了。” 罗志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真的好奇怪!明明早就坚定地当自己是她的敌人,为什么看到她还会吓成这样? 走出人群,钱明月问:“说话的那个人是谁?颇有几分小精明,竟然认出姐姐来了。” 小皇帝:“罗志奉,就数他长得最丑,一脸民间疾苦相。分明是三岁遭了火灾,五岁犯了水厄,长年食不果腹,经常被人胖揍。” 钱明月忍俊不禁:“五郎做了状元郎了,应该有点儿状元郎的样子。” “状元郎什么样子?” “满口仁义,从礼法上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条理清晰,一针见血,说理说得人心服口服。最重要的是,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才华压制,展现大儒风采。” 小皇帝说:“朕考中状元为的是治国理政,不是跟宵小抬杠,说什么才华压制,远没有权势压制、武力压制来得爽快。” “朕是天子,想奚落谁就奚落谁,想打压谁就打压谁。朕还是岁禄两千石的武学学长呢,当然能以武服人,不服就打一顿。” 钱明月摇头:“孩子气。” 他们不知道的是,京城戏园子里,突然都开始传唱《女皇点状元》的戏码,说武则天亲自主持殿试,钦点俊美的青年做状元,留在翰林院,近身伺候。 两人逛了一上午,小皇帝终于心满意足,回到林府,对钱明月说:“什么破事儿困扰了姐姐?朕跟你参谋参谋。” 钱明月便将齐王明显有不臣之心,想要谋反的事情说了。 小皇帝听了不以为意:“他没多大能耐,说什么跟着皇考征战,不过是皇祖父想找个人分皇考的功劳而已。” “皇考为了避免招人嫉恨,也有意让功给他,将他惯得狂妄自大,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成不了气候的,姐姐想怎么处理都行。” 钱明月说:“事关藩王,不敢掉以轻心。徐家再怎么作妖,也只能做外戚,他们需要掌控天子才能拥有权力,但藩王,是有资格做皇帝的。” 小皇帝依旧不放在心上:“谁掉以轻心了,分明是姐姐没去过西山。西山武学才几个月,甚至茅房马场还没有建好,但是培育将帅之才已经相当有成效了。” “以往战场上那些勇将,如今拔高了一节。他们不光知道怎样排兵布阵,还知道怎样使得部队军纪严明,怎样利用天时地利进行防守和进攻。” “正缺一场大战来历练一下呢,齐王最好造反,又不是我们先打他,百姓也好,文武官员也罢,谁还能怪我们不成?”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真正的君王思维。 钱明月还是想尽可能地降低代价:“那妾宣召威远侯商议一下吧。” 小皇帝更在乎另一件事:“让他把那个孙女嫁了。林致远就不错,你跟他提一声,他不敢不应。” 钱明月不想跟林致远有私人交集:“皇后抢媒婆的活计,不好吧。” 小皇帝说:“朕看林致远——”“不顺眼”到嘴边变成了“挺可怜。这么大年纪了,还没个媳妇。” 钱明月说:“可他家女儿中意的是状元郎,不是林致远。” 小皇帝不耐烦:“姐姐你怎么那么墨迹啊!这点儿小事儿也值得浪费我们时间?什么中意不中意的,嫁了娶了,自然中意。” “算了,你别说了,朕自己去说。” 钱明月不再惹他:“下午去哪里玩?” “朕去以文会友,你回宫吧。” “不需要妾陪吗?” “不用。” 是他疏忽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看到皇后的凤颜可不行。 下午,钱明月回到文华殿。 苏根生说:“娘娘上午怎么不在?” 钱明月拿他没办法:“跟圣人商议朝政去了。” “圣人怎么说?” “西山良帅勇将可用。” 苏根生正要说什么,一銮仪卫进殿奏报:“圣人手诏到。” 钱明月忙下座接旨。 “扬州知府不宜久空缺,大学士苏根生中正清廉,堪当大用,调任扬州知府,即日上任,不得延误。” 与姚尊儒不同,苏根生凭借草拟诰敕近水楼台,为皇后补缺拾遗,出谋划策,已有了前朝殿阁大学士的部分职权,相国佐君,是文人终极梦想。 可是,圣旨下了,也只能感谢皇恩浩荡。 钱明月明白,小皇帝这是报复苏根生西华门堵截她呢。也算够仁义,扬州是个好地方。 钱明月说:“扬州富饶,豪门林立,出了不少京官,那里的知府可不好做。还是圣人思虑得当,让京官去坐镇扬州,免得知府被豪族欺负。” 一个毫无地方从政经验的人去坐镇扬州,千万要撑住啊。 苏根生谢恩,离开了文华殿。这一离开,就没有机会回来了。 钱明月转头,对史海臣说:“河南府还没有知府呢,一直空着也不是个办法。” 史海臣明白了更深层的意思:圣人皇后不允许前朝内阁再形成,文华殿,谁也甭想待久。 但是文华殿待一段时间,就能在帝后心里挂个名,以后的仕途就顺畅了。 跪下:“臣愿自荐。” 钱明月笑:“本宫看你也挺合适。不过文华殿离不了人,等新科进士该进翰林的进了翰林,你再走。” 第二百九十三章 谋划对付齐王 威远侯看了关于山东盐课和齐王意欲谋反的奏折,说:“娘娘,老臣借纸笔一用。” 史海臣拿给他:“太傅,请。” 威远侯刷刷几笔在纸上划出一个草图:“这里是京城,这边是直隶,这里是河南,这里是安徽,这边是山东,莱州卫、灵山卫和登州卫分别大约在这里。” “威海卫在登州卫和灵山卫之间,齐王若想占据这个尖角而无后顾之忧,必定会先拿下威海卫。” 威远侯说:“只怕软的已经试过了,眼看要来硬的了,威海卫指挥使恐怕有危险。” “威海卫!”钱明月一时想不起来它哪里特殊,“好像,一个挺重要的人物出自这里。” 威远侯提醒道:“郑安,他是威海卫指挥使的儿子,娘娘很是看重他。” 钱明月扶额:“想起来了。威海卫指挥使没有被拉拢,可见是个忠贞的,朝廷应该保住这样的忠良将才行。” “上阵父子兵,可让郑安带五百精兵去协助。” “五百不少吗?” “在精不在多。” “可以。” 威远侯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两条线:“这边是黄河故道,这边是运河。齐王若谋反,必定直取京城,绕不开的城池是济南。” 钱明月说:“可是,这三卫都在海边,会不会从海上攻?绕到天津卫,直取京城。” 威远侯说:“不会,没有舰船。就算现造,也来不及。” 钱明月问:“他们不是防倭寇的吗?等倭寇上陆再防不是太被动了吗?” “太祖建国后,不是没想过造战舰,实在是民生凋敝,无力。” 钱明月抿嘴:“以后会有的。”穷也穷出益处来了,“既然他必定绕不开济南,要么拉拢,要么攻打,要提醒他做好准备。” 威远侯说:“娘娘何不密诏济南卫,准他便宜行事,铲除谋逆,平叛立功。” “可以。史海臣,记上。” 钱明月莫名有些紧张,握拳:“一定要将战乱控制在故道以南,运河以东。” 威远侯说:“皇后娘娘,请恕老臣直言,若不想叛乱蔓延,就要做好叛乱遍及中原的准备。” 钱明月看着纸上的直隶、山东、安徽、河南,说:“林抚远说过,地方的军士训练松懈,军纪涣散,甚至兵器都腐朽了,这样的军队可打不赢仗。” “让人去督察如何?威远侯你和周方正、杨士钊,以及本宫的外祖父,分别去督察这几个地方的军务,若有叛乱,就统领当地卫所兵马,平叛。” 威远侯行礼:“老臣请旨去直隶,兼查山东。” 这两个地方无疑压力最大。 钱明月虚扶:“辛苦了,缺军饷、缺军械直接跟本宫说,现在查出问题比打起来之后暴露强。” “老臣明白,请娘娘放心。” 钱明月感慨:“有爱卿在,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史海臣,拟诏让巡盐山东的人都回来。”以后的战场是武将的,没得白白让文官丢了性命。 钱明月说:“西北行走那一遭,本宫太清楚突力侵犯中原的心了,大梁一旦乱起来,突力恐怕又要趁火打劫了。” “当时许诺给突力王的物资分成数年,是想换大梁北地数年和平。但实在没想到齐王要谋逆,那点儿钱帛必然不足以让突力王打消战意。” 钱明月问:“卿有什么想法吗?” 威远侯说:“臣虽与突力打过仗,到底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眼下北疆是什么情况,臣并不了解,也没有什么妥善的建议。臣以为此事不妨交给辽东总督谢文通,许他见机行事。” “交给辽东总督?”钱明月一时转不过弯来,“如果突力从西北进攻呢?” “老臣以为应当以交免战,让总督善用良策,游说突力王,化解朝廷背腹受敌之危。” 钱明月这才恍然大悟:“卿果真谋略无双,我总算明白威远侯为什么被称为善战者了。” 不想给新科进士太多拜访坐师走访同年的时间,安排完齐王的事,就下令羲和苑举行琼林宴。 不知道为什么,钱明月总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琼林宴可千万别出乱子。” 史海臣说:“琼林宴君臣吟诗作赋,怎么会出乱子。娘娘过虑了。” 钱明月摇头:“心难安。” 这么多人,这么大型高规格的活动,一定要安排好啊。 “让御医带着应急的药物去。” “春季天干物燥,不得燃明火,太平缸里装满水,以备不测。” 这算是医疗消防全考虑到了,就是忘了安保。 也没忘,只是安保保外面不保里面,而乱子,就出在她疏漏的地方。 这次没有重修羲和苑,只是清洁了一下,移植或者搬来一些鲜花,在这春风拂面的季节里,也显得花团锦簇,一片欣欣向荣。 又利用地势做了曲水流觞,摆放了桌案座椅,笔墨纸砚无不精致。 还有鼓乐笙歌,是以礼乐饷之。 新科进士在司礼官的引导下进了羲和苑,到了各人的位置上。 位置是按照殿试排名来的,新科状元小皇帝在最前面,二甲最后一名钱霖则在相对靠后的地方。 由于皇后还没来,氛围很轻松,进士们认了座后,开始扎堆找熟悉的人闲聊。 钱霖正忙于跟人寒暄,忽然发现旁边几人神色不对。新科进士多儒雅风流,鲜少有人会露出长舌妇般的表情。 一个进士说:“虽说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但若现在都不说给钱贤弟听,只怕琼林宴会出乱子。” 钱霖不解:“跟我有关系?”京城的流言没人敢说给钱霖听,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进士便将流言说给钱霖听,又说:“钱贤弟还是趁早告诉娘娘吧,让娘娘有个准备。” “还真是一群长舌妇!” 钱霖跟众人客套一句,便匆匆离开了。 才走出十几米,一个少年拉住他。 钱霖首先看到他头上的金花,拱手:“原来是状元公。” 小皇帝笑。 钱霖突然想起来,状元公是林抚远,林抚远不长这样:“你不是状元公?你是谁?” “怎么?连自己妹夫都不认识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怂货 钱霖这才回神,要行礼,被小皇帝眼神阻止。 小皇帝说:“你火急火燎干什么去呢?” “有事要见娘娘。” “等下你就能见到她了,何必急于一时。他们扎堆聊天,都没人理我,好生无聊,你陪我聊天吧。” 钱霖说:“说起来,这件事告诉您更好。” 听完钱霖的话,小皇帝气得一脚踹在桌案上:“太可恶!找死啊!” 旁边的榜眼陆世荣被吓了一跳:“林状元,这是怎么了?” 小皇帝转头:“我比你年轻,文采也没你高,但是状元是我,你做榜眼,屈不屈?” 陆世荣也不过三十岁左右,笑道:“何屈之有?陆某确实不及状元郎胸怀天下。” 小皇帝摊手:“看到了吗?这是榜眼的心胸。再看看那几个玩意儿,无才就算了,还无德,才学不及我就造谣攻击我。” 陆世荣正想细问,就听到内使通传:“皇后娘娘驾到。” 銮驾的铃声远远传来,皇后仪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令人望而生敬,望而生畏。 众人忙归位离坐整衣冠。 赞礼官喊:“跪!” 众人才跪下高呼:“皇后娘娘千岁。” “起。” “再跪。” “三跪。” 三叩首礼完成,皇后的仪仗去了附近的羲和楼,皇后下了华车,在随驾文武官的簇拥下走过来。 赞礼官再喊:“皇后升座——跪!” 钱明月穿着最隆重的凤冠翟衣,是对新科进士的高规格礼遇,也是对小皇帝的敬崇。 坐在宝座上,看着小皇帝跟着众人跪拜,不免如坐针毡:“免礼平身。” 苏根生被圣人弄到扬州去了,钱明月只能自己给新科进士上思想课。 “大梁建国至此三十一载,新科恩科也进行十二届春闱。天下贤才集聚朝廷,布天恩于九州,施王化于宇内,如今,百姓安居乐业,是贤才尽展所学的功劳。”这些是史海臣给她准备的发言稿。 接下来的是她想说的:“这届春闱是圣人登基以来的第一届,圣人与本宫对这届春闱充满了期待。” 顿了顿:“但也充满了担忧。春闱已经结束,诸位的仕途才算开始,本宫有些训诫之言,诸位当记在心中。” “为官要明本末之分。忠君报国,安抚黎民是本,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是末。” “固本,朝廷不会让你们舍末,哪个为朝廷分忧的没有荣及家人?若舍本逐末,迫不及待想高升,四处拜座师、找同年同乡,绞尽脑汁攀附亲戚,党同伐异,以公谋私,以国法送人情,休怪朝廷无情。” “每次春闱后,新科进士都意气风发,但几年、十几年后,有的就忘了胸怀黎民之论,眼里只有自己的亲族故旧,到头来被巡按无私弹劾,十几年寒窗付流水,反而怪巡按无情,有道理吗?” 一盆冷水浇在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头上,浇得他们心里沉甸甸的,除了小皇帝。 小皇帝起身,朗声道:“皇后娘娘说得是!学生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其余人才如梦初醒,随着新科状元谢皇后教诲。 小皇帝笑盈盈地说:“皇后娘娘,可要学生等应制作诗?” 钱明月挑眉:“状元郎可是有诗给大家看?” “寂寞最是此时节,黄沙扑面冷风啸。” “灞上花残凄凄柳,檐下燕归哀哀莺。” “东风不渡新帝京,渭水空绕古长安。” “何以天地失灵气?无限春华在一身。” 京都风沙大,春天确实不太美。小皇帝写本应美丽的春天不美,是为了表达“无限春华在一身”。 钱明月:“……无限春华都在状元郎身上吗?” 小皇帝摇头,冠上的金花跟着晃晃,眉眼如春水荡漾:“不,当然是在皇后身上。皇后到哪里,哪里就春光姣好。皇后娘娘一定是春神吧!” 钱明月忍不住低头浅笑:这孩子果真长进不少。 罗志奉起身说:“似这般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言,皇后娘娘听来何益?” 上钩了!小皇帝转头,挑衅地说:“不然曲水流觞,以‘月’为意象吟诗?” 罗志奉说:“请皇后娘娘定夺。” 钱明月说:“好,这个主意不错,不拘作诗还是吟诵先人诗句。”担心小皇帝年少,又受的是帝王教育,诗词歌赋上会落下风。 钱明月将盛有酒樽的托盘放在水里:“饮下酒,就要做出诗一联。” 状元郎坐得离钱明月很近,酒樽不在他面前停,小皇帝想伸手拿,被陆世荣劝住:“林状元,莫心急。” 可巧,这酒樽飘飘到了钱霖那边。 钱霖拿起酒樽往自己酒杯里倒酒,一饮而尽:“天上一轮月,人间万古秋。” 钱霖将酒樽放回水里,往上游推,停在闵宗文那边。 如是转了几圈,终于到了同进士榜的末尾,罗志奉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小皇帝欣喜,成了!“皇后,这里面可没有月。”真敢琼林宴上闹事,算你有个点儿男儿血气! 钱明月说:“嫦娥本是月中仙,这样也可以。” 罗志奉将酒樽放回水里,轻轻一推,推给黄朗堰。 黄朗堰心头大恨,他不轻不重地说一句,最冒犯皇后的留给他,他才不说呢,拿起来酒樽说:“天上一轮影万轮,一轮方是月明真。只寻天上一轮月,水里万千何足论。” 天上一轮月,水里有无数影子,只有天上的才是真的,水里的倒影何足论!此是宋人诗,以月比皇后的话,谄媚之态尽现! 钱明月轻笑:“不错。” 小皇帝大恨:怂包!挑衅啊!继续啊!一点儿血性都没有的东西,怎么办! 小皇帝再生一计,一定要在琼林宴上将那几个混蛋清理出去。 “皇后娘娘及诸位大人威仪甚重,学生等玩得不酣畅。” 琼林宴之所以在学子们心中地位崇高,就是因为君王与公卿在。谁来琼林宴是来玩的,哪个不是为了在天子面前显露文采。 这孩子,还是太高高在上了,不了解士子们的想法。 钱明月说:“也罢,那诸卿随本宫去羲和楼小坐。” 钱皇后一走,小皇帝就摇摇晃晃走向同进士席,对跟过来的林致远和钱霖说:“等下护驾。” 走到罗志奉面前,也不多说话,劈脸就是一拳。 第二百九十五章 打群架 罗志奉捂着脸,难以置信:“你怎敢打人!” 小皇帝又是一耳光朝他脸上招呼:“打的就是你。” 罗志奉还手,被小皇帝躲过,两人眼看要纠缠到一起。钱霖忙护驾,接替小皇帝,跟罗志奉打起来。 黄朗堰见状要帮忙,又被林致远劫了。 最后,林冠聪跟小皇帝交了手。 林冠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子了,小皇帝只是个没发育完青少年,他怎么打得过,很快落了下风。 司礼官上前呵斥:“快放开!” “琼林宴上打起来,都不想入仕了吗?” 林冠聪等人便放开了。 可小皇帝吃了皮肉亏,他哪里是肯吃亏的人,冲上去又打,招招往林冠聪脸上招呼。 钱霖和林致远也帮忙招呼,三个人围着林冠聪打。 罗志奉和黄朗堰也动手,六人又打作一团。 司礼官急得不行,两个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一个是皇后的亲哥哥,哪个受伤他都担待不起啊! “钱公子,林大公子,林小公子,快住手。” 原指望那三个意识到他们的身份惹不起,赶紧住手,哪里知道他们之间有那些利益和派系纷争,打得更厉害了。 其余的进士生怕被连累,都远远地看着,只有闵宗文慌忙去追皇后一行人。 钱明月才走出不远,就听背后一阵喧哗,闵宗文匆匆跑来:“皇后娘娘,新科进士打起来了。” 准是小皇帝!钱明月提起翟衣撒腿就跑,奈何衣冠繁复跑不动,生怕他吃亏:“任长宗,快去!” 任长宗带着銮仪卫上前,将混战在一起的六人分开,正想开口训斥,看到小皇帝青青红红的面容,吓得弓腰低头。 小皇帝被打恼了,浑身血气都涌上头,完全失去了理智:“按住他们。” 任长宗亲手将林冠聪绊倒按在地上,小皇帝骑在他身上,砰砰朝他脸上招呼拳头:“打死你个小人。” 罗志奉大喊:“大人行事,不觉得不公吗?” 钱霖乘其不备,利落地将他绊倒,也骑在身上用拳头招呼。 任长宗犹豫了一下,没开口。 黄朗堰见状,就想往外溜。 林致远正衣冠,整衣衫,但温文尔雅一点儿也不剩,因为脸上挂了彩,身上还有泥。 他拦住黄朗堰:“你去哪里?” 说话间,钱明月也到了,厉喝一声:“住手!” 钱霖住手,起身整整衣冠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钱明月瞪了他一眼:“琼林宴结束后不打算回家了吗?” 钱明月来了,小皇帝自觉有了撑腰的人,打得更起劲了。 林冠聪连连哀嚎,只能摆头躲闪,小皇帝的拳头落在砂石地上,浑然不觉痛。 “住手!” 小皇帝再打! “快住手!” 小皇帝打得更欢! 钱明月吩咐任长宗:“拉开!” 任长宗被小皇帝瞪了一眼,撩袍跪下。 钱明月无奈,只得自己扯住小皇帝的胳膊:“别打了,好吗?” 小皇帝甩开她的手,起身:“你怪我?” 钱明月心疼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小皇帝才觉得手痛得厉害,皮、肉、骨头没有不在痛的,低头一看,双手血迹斑斑还沾着砂子。 钱明月说:“快传御医。” 罗志奉说:“学生谢皇后娘娘恩典,还请皇后娘娘还学生一个公道。状元郎和林公子无故挑衅,殴打学生。”怂得不敢咬出国舅爷钱霖。 小皇帝傲然抬头,自以为是的蠢货,御医是给你们叫的吗? 林致远低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钱霖上前:“皇后娘娘容禀,事出有因。” 钱明月说:“先不急着处理,大家先处理伤口。” 小皇帝说:“不,要先说清楚。钱霖,你说。” 钱霖说:“他们传唱‘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讽刺娘娘钦点状元郎是因为他少年貌美。还用‘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讽刺您夺权,还说您耐不住寂寞跟状元郎有私情。” 一时间,琼林宴寂静无声。 罗志奉毛骨悚然,急中生智说:“皇后娘娘,学生说的是小登科,是他们曲解了诗意,污蔑我们。” 林冠聪的脸肿成了猪头,话都说不清楚了,恨意使他失去顾忌:“皇后娘娘,这位指挥使大人殴打学生,请皇后娘娘为学生主持公道。” “皇后娘娘长兄也参与殴打了,请皇后娘娘不要包庇。” “娘娘总不能只听亲近人的话,不听寻常进士的话吧。” 钱明月始终没说话,小皇帝按捺不住了:“皇后!你为什么不说话?” 钱明月开口:“状元郎的乌纱帽呢?” 林长年将清理干净的金花乌纱帽递过来。 小皇帝明白了,她不想戳破自己的身份,才被几个鼠辈诘问得无法开口。 小皇帝夺过状元帽扔在地上:“若多个帽子就多个负累,朕戴它干什么!” 朕?! 不明真相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钱明月后退一步:“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瞬间,文武官、新科进士跪满地,三呼万岁。 小皇帝扶起钱明月:“皇后辛苦了,众卿平身。” 钱明月托住他的手:“别乱动。” 司礼官满面带笑地说:“禀圣人、皇后娘娘,御医们到了。” “让他们给受伤的进士看诊。圣人,我们去羲和楼吧。” “好。” 帝后联袂离去,绝望笼罩黄朗堰等人头顶。 “哎呦,哎呦!好痛啊!太痛了。” 御医给他包扎手,小皇帝坐在榻上,连连哀嚎。 钱明月皱眉:“轻点儿!轻点儿!” 御医心直颤:“臣已经很轻了。” “哎呦,啊!算了,”小皇帝痛苦地直抽气,“恕你无罪。” 钱明月上前:“本宫来。” 小皇帝可怜巴巴将手递给她:“皇后最好了,姐姐弄肯定不痛。” 伤口已经清理干净,去除泥土,露出血肉模糊的面目,钱明月看得心直抽搐,手不由得抖起来,声音也带了哭腔:“怎么,怎么包?”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拿着棉布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 小皇帝忙歇了撒娇讨怜的心思,起身道:“别害怕,不痛,朕开玩笑呢。”将手递给一边的御医,“包吧,快点儿。” “妾出去一下。” 钱明月转身要走,小皇帝说:“那三个人交给朕处理。” 第二百九十六章 男孩子嘛摔摔打打才能长得结实 钱明月没好气地说:“知道,圣人心里就想着那三个人吧。” 小皇帝委屈莫名:“这种醋也吃?” 钱明月怒然回头:“这是吃醋吗?” 小皇帝看到她眼里闪着泪光,才明白她是看不下自己的伤,笑道:“朕没事儿,男孩子嘛,摔摔打打才能长得结实。” 钱明月背过身去,悄悄抹泪:“这是什么混账话,当人是砖坯子吗?” “威远候、保宁侯他们都这么说,他们都是这样教育家中子侄的。” 御医包扎好伤口,说:“娘娘放心,圣人不过皮外伤,养几日就好了。” 钱明月说:“辛苦了,圣人的伤由你负责,你近身照顾直到痊愈。” 御医应下,告退。 小皇帝说:“这点儿伤养几日就好,还用御医近身照顾?” “随便他们家的孩子是摔得头破血流还是腰断腿折,本宫家的破点儿皮也不行。” “姐姐你太娇惯朕了。” “五郎自己不知道照顾自己,姐姐再不操心点儿,那要怎样?摔成砖坯子吗?” 小皇帝笑:“是,是,劳姐姐费心了。” 钱明月气结:“笑!你还笑!” “你伤着,我不该抱怨你,但是圣人也该吸取教训,你有千百种方法碾死他们,为什么偏偏选择自己最没把握的?以后莫要如此行事了。” 小皇帝说:“再多方法,都没有直接下手揍他们一顿能出气嘛。姐姐可别说朕不应该放纵情绪,少年人若不能爱恨恣意,还有何意趣。” 钱明月竟无言以对:“状元郎的好口才,都用在对付姐姐身上了?” 小皇帝说:“朕认真反思过,这次打架失利怪朕没有谋定后动。” “罗志奉又矮又瘦,朕肯定打得过。黄朗堰还行,朕有几分把握。朕先跟他们动得手,可是这两个人被护驾的抢了先,剩下个林冠聪跟朕打架。” “朕应该在打架前就安排好谁跟谁对战,若朕打罗志奉,大哥打林冠聪,黄朗堰留给林致远,应该都能占上风。” 钱明月目瞪口呆:这也可以! “不能蒙着头行军打仗,势均力敌的时候,怎么用兵用将显得尤为关键。嗯,朕还得好好学学。” 这个熊孩子,打群架还打出战争理论来了呢。 “说起来也怪姐姐,为了让新科状元好好参加琼林宴,安排的都是生人,关键时候没人护驾。” 脱下圆领袍,换上衮服,脂粉盖住脸上的青紫,新科状元郎就成了威仪无双的帝王。 鼓瑟吹笙,礼乐齐做。 中和韶乐里,走出一对披着日月光华的人。 一个十二旒冕、十二团章十二团龙衮服,一个九龙四凤冠、一百四十八对翟纹袍服。 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 礼乐歇,司礼官重新赞礼,群臣和众举子行三跪拜礼朝见帝后。 小皇帝牵着钱明月落座:“平身。” 众人起身,有三个人乖乖地跪在角落里。 小皇帝一脸嫌恶:“任长宗,把那几个碍眼的东西拖出去。” 林冠聪连连磕头告饶:“圣人饶命,小人不识天颜,不是蓄意冒犯君威。” 黄朗堰也磕头:“小人实在不知道是天子尊驾,求圣人恕罪。” 罗志奉垂死挣扎的方式不同,以进为退地说:“圣人,皇后娘娘,不知者无罪,怪罪不知者,难道不怕天下人不服吗?” 钱明月道:“是啊!你不知道!” 小皇帝心头恼火:“皇后!” 钱明月握住他的手:“稍安勿躁。” “既然原本不知道新科状元是当今天子,那你们说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五百人中第一仙’‘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是怎么回事?” 不等他说话,自己说:“你们一定会说,用的旧人词,如果因此怪罪你们,让士子因言获罪不是明君所为。那你们倒是说说,这些话是怎么一夜之间在京城流传起来的?” 小皇帝顺着钱明月的话说:“不要说跟你们无关,任长宗。” “臣在!” 任长宗从坐中起身说:“殿试当日晚,罗志奉五两银子请南市陈派戏班子的落魄书生陈文进写了《女皇点状元》的戏码,并花二十两银子请陈派戏班子演出。” “平安里,林冠聪给杀猪屠夫王大脑袋的儿子一百文钱,让他带着整个里的孩子传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 桩桩件件,有时间有地点有具体人物,花了多少钱,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 三个混账面如土色,新科进士战战兢兢,群臣也老实地低头倾听。 这就是銮仪卫的威慑力! 小皇帝说:“诽谤朝廷,党同伐异,妖言惑众,如此行径非死罪不能消其罪孽。拖出去,斩了。” 秦正说:“圣人,初来京城无钱住客栈的穷举子,哪来的银钱买通下九流去散布谣言?臣以为应该追查幕后之人。” 钱明月笑:“幕后之人不用追查,只消把所有爪牙斩断,让幕后黑手伸不出来就好。” 徐平成,我们慢慢玩! 理智来说,肯定是揪出幕后黑手比较好。但是姐姐还是支持他,姐姐真好! 小皇帝龙心大悦:“民间说新婚是小登科,这新婚之喜都不宜见血,何况众进士登科之大喜,朕看在众贤才的份上,就让他们苟延残喘几日吧。” “且关押到刑部大牢,秋后问斩。” 新科进士感觉自己受到了重视,心里感恩涛涛如黄河水。 施恩,小皇帝无师自通,不过觉得示威更痛快更有帝王威仪而已。 之后,曲水流觞,吟诗作赋,君臣相得。 琼林宴直举行到日薄西山才散场,帝后起驾,绕过羲和楼,到了碧波湖,小皇帝喝停了仪仗,对钱明月说:“皇后姐姐,你先回宫,朕还有事。” 钱明月头疼:“圣人不回宫吗?姐姐好累,圣人回宫帮帮忙吧。” 小皇帝匆忙地说:“朕找个新科进士,问点儿事。放心,朕肯定会回宫的,姐姐要是不放心,可以等着。” “好,姐姐在这里等着。” 第二百九十七章 朕因何没有子嗣 碧波湖东侧,浩浩荡荡停着帝后两幅仪仗,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金光,仿佛每一个物件都散发着帝王之气,陆世荣被闪花了眼。 碧波湖拱桥上、汉白玉雕就的栏杆边,帝王头戴翼善冠、身穿衮龙服,来回踱步。 陆世荣快趋上前,行跪拜大礼:“学生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小皇帝笑道:“啧啧,这礼节就是周全。平身吧。” “谢万岁。” 小皇帝说:“朕看了你的文章,写得真不错。朕是皇后钦点的状元,你是朕钦点的状元,稍后圣旨和冠服、金花送到你客栈里。” 陆世荣大喜,跪拜谢恩。 “免了。” 小皇帝轻咳一声:“你如此懂礼,朕有个关于礼的问题,你来为朕解惑。” “蒙圣人看重,学生一定竭尽全力为圣人分忧。” 小皇帝看着撒了碎金似的水面:“帝后大婚许久了,皇后怎么还没有身孕?是不是礼仪不全,触怒了上天?” “你应该知道,朕皇考在世时,以皇太子妃之礼行纳彩纳徵之礼,之后又以纳后之礼迎娶皇后,莫非礼仪不周,祖宗不佑?可有补救之策?” 陆世荣有点儿懵,这是什么问题。 小皇帝很认真地说:“此事不要对外声张,免得其他人曲解了朕的意思,引出风波来。” 如果林长年以为朕在责怪他制礼不周触怒上天,然后找皇后求情,皇后姐姐知道后一定很有压力,以为他怪罪她不孕,才舍近求远来找陆世荣。 他很尽心地思考问题了呢。 陆世荣庄重地说:“学生明白。圣人放心,皇后娘娘未怀身孕不是因为礼节不周。” 小皇帝很努力地展现自己的威严与持重:“真的吗?你要说实话。” 陆世荣说:“学生怎敢欺君!是否有子嗣,与六礼无关。民间男女有不礼行为,逾矩秽乱,也能生下子嗣。” 小皇帝更加郁闷了:“他们都能生下子嗣,为什么朕与皇后就没有呢。你可知原因?” 陆世荣隐晦地问:“学生斗胆,敢问皇后凤体如何?” “好着呢,”小皇帝说,“朕身体也好着呢。” 陆世荣猛地想起一件事,跪下说:“学生冒昧。” “忒多礼,起来说吧。” “臣听闻近来圣人一直在西山武学住?” “是的。这个大家都知道,你怎么又问了?” “在宫内,可是分居各宫?” 小皇帝点头:“对的。” 陆世荣哭笑不得,这怎么怀孕! “圣人应该跟皇后娘娘同榻共枕眠,”又怕他真的只是跟皇后同塌而眠,“如圆房之礼那般。”羞得自己脸色绯红。 小皇帝恍然大悟:“这就对了,圆房之礼还没完成呢。朕明白了,陆世荣,你立了大功,官位部门任你挑选。” 陆世荣跪下:“学生多谢圣人,学生斗胆,请圣人为学生做主。” 小皇帝无语:“你怎么又跪下了,起来说话。” 陆世荣坚持不起:“学生出身河南府郑州,父姓段——” 小皇帝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那你怎么姓陆?” 陆世荣含恨说:“学生原名,段守仁,父讳崇礼。” 小皇帝皱眉:“段崇礼,这名字好耳熟,你父亲可有功名?” “没有,父亲屡试不第,未能入县学。”是个老童生。 陆世荣说:“臣本是元贞元年恩科进士,二甲第十二名,成为翰林院编修。后蒙先帝厚爱,得入文渊阁,成为两位殿下的侍讲。” 小皇帝扶额:“朕想起来了。” 元贞三年,徐太后确定父皇不能再有子嗣,就给皇长子和皇次子都定了徐家的女儿。 虽说帝后矛盾已经非常深,但父皇为了培养合格的储君,还是让最优秀的翰林给他们讲课。 段守仁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他不过二十岁出头,身材挺拔、模样俊秀、声音洪亮、谈吐优雅,话不多,但开口必一语中的,矛盾已深的帝后及面和心不和的两位皇子都喜欢他。 就这样一位准帝师,到头来却落得革职、革除全部功名的下场—— 徐后身边的红人,张牙舞爪、上蹿下跳的阉人段志孙经常代表皇后去文渊阁探望两位皇子,难免与段守仁碰面,两人都姓段,段志孙就生了攀亲的心思。 但是段守仁看不上一阉人,哪怕对方再红,就是不理会。 段志孙就求到徐后那边,请求徐后给他改名,改到“守”字辈,将自己直隶段家与河南段家归到一处,说什么郑州是古郑国所在,段家人是共叔段的后人,而自己是段守仁的族兄。 当时父皇对徐后的愧疚正浓,任由她胡作非为,但是段守仁不依,上书拒绝。 父皇劝,他不接受。再劝,他闹辞官。如是有三,言辞愈发激烈。 父皇恼了,给段志孙加了一个辈分,叫做段崇智。 段守仁愤而辞官,以示傲骨不屈。父皇就革除了他全部的功名,以示天威不容触犯。 这事儿父皇干得不地道,不过,祸福相依,如果他一直待在文渊阁给两位皇子讲学,那朕登基后,朝堂可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你为朕解决了麻烦,朕也给你个公道。” 小皇帝指着东面的仪仗说:“此事你去求皇后,皇后会顺便给你个合适的官位。” “是,学生谨遵圣人旨意。” 小皇帝转身往东走,陆世荣忙相随。 “你跟着朕干什么?” 陆世荣懵:“圣人命学生去求皇后娘娘——” 小皇帝嫌弃:“改日文华殿求见皇后。皇后忙着呢,你这么呆是怎么做侍讲的!” “是学生愚钝。” 钱明月在华车下散步,她也换回了翼善冠和赭黄袍,春风拂面,吹散了满身的疲惫,她看着羲和苑的美景,突然生出了在这边小住几日的心思。 从建极殿到西角门再到文化殿的日子实在枯燥无聊,稍稍松懈,磨人的疲惫厌倦就窜出来了。劳心劳力、战战兢兢的日子将人折磨得都老了,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小姑娘。 如果能在这园林小住几日多好啊,也算出门旅游了。她要游湖,爬树,采花,踏青,野炊…… 第二百九十八章 圆房之礼(一) 小皇帝兴高采烈地走来:“走吧,姐姐。” “忙完了?” “一点儿小事,封陆世荣做了状元。朕是皇后钦点的状元,他是朕钦点的状元,一科双状元,一定会被传为佳话。” 就为这点儿事,就高兴成这个样子? 钱明月说:“这羲和苑真美——”妾想在这里住几日。 小皇帝笑道:“没姐姐美,姐姐走到哪里,哪里就美。” “这嘴巴是抹了蜜?” 小皇帝挤眉弄眼:“你尝尝?” 钱明月脸都皱巴了:“哪里学来的无赖嘴脸?” “朕哪里无赖了。走吧,我们回宫圆房。” 钱明月羞窘:“胡说什么呢!” “朕哪里胡说了,大礼未全,肯定要补齐。” 回宫的路上,小皇帝在华车里想,单独补一个圆房之礼应该怎样做。 是不是要先祭祀天地,祭告祖先?牺牲供养各路神明?屋里应该怎样布置?他坐哪里,皇后坐哪里?用什么器具? 好复杂,还是让林长年来搞吧。 钱明月也心绪不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还是个半大孩子,怎么下得去口啊! 她对他不是毫无感情,他受伤她也心痛,可是,像疼年幼的弟弟,像对待亲密伙伴好朋友,就是不能将他看做丈夫。 丈夫啊,想象千百种丈夫的类型,都不能将他囊括进去。 小皇帝的銮驾从午门进,钱明月的仪仗自西华门入,在建极殿,两人重新碰面。 小皇帝抛出了自己担忧了一路的问题:“不然,朕宣林长年进宫,让他制定一个仪注。” 这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今夜要圆房啊?! 钱明月说:“不用了,圆房本就是大婚礼节中最后一环,我们补上就行。” “可是,过去这么久了,如果天地和祖先忘了呢?” 他是真的相信有天地和祖先的存在。 钱明月说:“那么大的事情,他们忘不了。” “但是,如果他们不知道我们今晚要干什么,就不勾账呢。” 钱明月:……“那就奉先殿祭告祖先。” “走吧,换衣服。” 两人重新换了最隆重的礼服,去奉先殿祭祀祖先。 小皇帝看着先帝的牌位和遗像,心中默念:“皇考在天之灵保佑孩儿,孩儿与皇后圆房后,要一个聪明伶俐的太子,孩儿陪着他长大,等孩儿老的时候,他已经成年了。这样,他就不用像孩儿这样为难了。” “父皇可要赶紧保佑孩儿有个太子啊,孩儿可找不到一个明月这样的女孩儿给你做孙媳妇。” 钱明月心道:“儿媳就不求您什么了。” “您在世的时候,君临天下,臣民无人敢不服,都不能避免黄河决堤,西北干旱。如今人都不在世了,天上地下都不归您管,难道还能庇护子孙不成?” “往后的路,还是要靠我们自己走。” 两人乘步辇又到了慈宁宫,还没彻底撕破脸,小皇帝回宫后,于礼总要来拜见母后。 小皇帝给徐太后行大礼,徐太后说:“起来吧,你近前说话。” 小皇帝只上前一步,万金宝和李兰英一左一右护着他们,免得慈宁宫出强人。 小皇帝敷衍地说:“孩儿不孝,未能侍奉身侧。不过皇后是个良人,召集天下名医为母后治病,不知母后身体可好些了?” 徐太后骂道:“你个丧良心的,还有脸回来见本宫!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本宫!” 小皇帝说:“母后在说什么,孩儿当时被皇后送出宫了。母后怎么这样冤枉孩儿!” 徐太后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剪刀,朝小皇帝掷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万金宝下意识地挡住小皇帝,剪刀将他胸前衣服扎破,殷红的鲜血瞬间染红了衣服。 钱明月大惊失色:“母后怕是精神也出了问题,来人,宣御医。” 疯婆子,竟敢用利器攻击她的小皇帝,本宫会把你变成真的疯子! 徐太后更恼了,摸起能摸到的东西往他们身上砸,咬着牙根破口大骂,不堪入耳。 钱明月对小皇帝说:“母后精神失常了,圣人还是快回乾清宫吧。” 小皇帝抹了一把泪:“母后既然不想见孩儿,孩儿就不打扰母后了。”吩咐左右好生伺候,才退出主殿。 钱明月对李兰英说:“快,给万公公宣御医。” 万金宝道:“娘娘,奴婢没事儿,一点儿皮肉伤。” 钱明月对小皇帝说:“万金宝护驾有功,赏白银百两,段志孙在东城的府邸也赏他。” 小皇帝点头:“都依皇后。” “民女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徐家两个娇娃卯足了劲打扮,春寒料峭时节,穿着单薄,一个海棠红,一个胭脂粉。各个精心描眉,巧点朱唇,头戴金钗,鬓插珠翠,见到小皇帝盈盈下拜,端得是娇美动人,楚楚可怜。 可碰上盛装的钱明月,就被衬得像个丫鬟一般。 小皇帝皱眉:“这谁啊!” 钱明月说:“徐家派来伺候母后的。” 小皇帝说:“难怪母后久病不愈,原来是伺候的人不经心。将人赶出宫去。” 徐颐侬不可置信地抬头:“圣人!圣人竟然没有认出民女来吗?” 小皇帝先是尴尬又怂地看向钱明月,钱明月对他笑笑:“圣人不是说还有个礼节没完吗?” “对!”小皇帝拔腿就走,“皇后,快点儿。” 徐颐侬眼里的泪扑簌扑簌落下来,耳边又听到刺耳的嘲笑声:“哎呦,某个人还是差点儿做了皇后呢。” 乾清宫,小皇帝亲自指挥李兰英等人布置房间,岫玉枕成对,青花瓶成双,鸳鸯被放在龙凤床上,八宝香炉燃龙涎,九龙烛台滴红泪。 建极殿,钱明月沐浴更衣,顺其自然吧,她下不去口,耐不住他开口啊!在这时代,也不算什么不合礼不合法的坏事。 钱明月泡在浴桶里,舒服得昏昏欲睡,听到李兰英着急的声音:“娘娘,娘娘!” “慌什么!” “徐太后派了教养嬷嬷和宫女去了乾清宫,圣人怕是要上当了。” 钱明月蹭地一下从浴桶里爬出来,慌忙穿戴整齐去了乾清宫。 第二百九十九章 圆房之礼(二) 乾清宫,小皇帝入了盘丝洞而不自知,懵懂地坐在床榻下脚。 娇美的大宫女脱了外衣,只穿抹胸,伸手去抓小皇帝:“圣人,奴婢来教您怎么圆房。” 小皇帝一把推开她:“别碰朕,不用示范,说说就行。” 宫女往小皇帝怀里撞:“这种事情,说没用——” “放肆!”钱明月闯进去,“滚!” 教养嬷嬷跪地说:“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听闻帝后要圆房,特意派出教引宫女教导圣人。” “皇后娘娘当知,长者赐,不可辞。” 钱明月说:“还轮不到你个贱婢来教训本宫。” “这宫女,本宫且问你,你伺候过几个人?” 宫女说:“皇后娘娘尊贵,奴婢卑贱,但事关奴婢贞洁,奴婢也要辩驳一番。奴婢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圣人明鉴。” “既然没伺候过,又怎么教导圣人?” 钱明月一句话怼得她们无话可说:“退下!” 教养嬷嬷坚持:“皇后娘娘,这是祖传的规矩。” 小皇帝恼了:“哪来那么多废话,来个,将这两个顶撞皇后的贱婢拖出去,杖毙,啊,不,明日再杀。”不能坏了这圆房之礼。 众人退下后,钱明月说:“圣人真是个圣人啊,竟然坐怀不乱。” 小皇帝说:“她身上有毒,会把朕毒死的。” 钱明月惊恐:“什么?圣人怎么看出来的?” “父皇说的。” 钱明月懵了:“啊?” 小皇帝说:“皇考刚定下你为皇太子妃的时候,那边也派了女人过来,说是伺候教导。皇考将朕叫到寝宫,告诉朕他已经病入膏肓,让朕以后依靠你。” 忆起那些恐慌无助的岁月,眼泪无声往下流。又连忙擦掉:“会不会不吉利?” 钱明月轻轻拥抱他:“纯孝之泪,自然是大吉。” 小皇帝哭着说:“父皇告诫朕,要远离女色,要戒霪欲。” “他的病就是因为宠幸太多妃嫔,耗损过多精力,如果朕太早接触女色,太过沉湎女色,可能会比他更早得病。那么,大梁江山就后继无人了。” 钱明月面部肌肉都痉挛了,先帝竟然这么教导儿子! 不管怎样,很有效,他怕女人跟怕老虎一样。 “那边三番五次派女人过来,就是想害朕,皇后一定要警惕。” 钱明月愣愣地说:“这样的说法,姐姐也是第一次听说,姐姐以后一定会注意的。” 小皇帝说:“钱家没有纵欲之人,国丈只有岳母一人,你当然不知道。” 小皇帝牵着钱明月的手:“来吧,姐姐,我们行圆房之礼。” 钱明月哭笑不得,他知道圆房之礼跟霪欲其实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吗? “怎么了?”小皇帝歪头,“姐姐想笑就笑吧。不过,你笑什么?” 钱明月笑:“笑圣人你啊,这也算是‘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了。” “对啊,哈哈。”小皇帝搂着钱明月,“大登科遇到小登科,朕才是第一人。” 两人拥被而眠,很快就变成了小皇帝攀着钱明月睡。姐姐的怀抱真舒服,安心。 小皇帝一夜好梦,钱明月直到黎明才朦胧入睡,无他,怕自己睡相太差把人踹下去。 次日五更,生物钟让钱明月醒来,责任心逼得她从困乏中起身,往小皇帝怀里塞了一个枕头。 钱明月蹑手蹑脚起身更衣,小皇帝睡饱了也醒来:“姐姐!起得好早。” “圣人快起床吧,要去上朝了。” 小皇帝抱着被子打个滚:“不,朕好困啊!再睡会儿,姐姐自己去吧。” 钱明月劝:“群臣都等着呢,他们一定非常想看见你。” 小皇帝蒙头:“朕不想看见他们,他们长得没姐姐好看,朕不想去看。” “乖,别闹。”钱明月拉被子,“姐姐伺候你起床?” 小皇帝才勉为其难起身:“好吧,姐姐真是能唠叨死人。” 出宫门的时候还说:“前朝那点儿事,没啥稀奇的,皇后自己处理就好了,为什么非得把朕捞起来?” 钱明月忍不住说:“这江山本就该圣人管,姐姐才该是一觉睡到天明的那个。” “圣人不光要学能耐长本事,还要增强责任心,不然再大的本领,不用在治理江山上,又有何益?” 小皇帝愣了:“朕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吗?朕学本事就是为了治理江山啊,就是,朕觉得自己本领还不够大而已。” 钱明月忙说:“姐姐跟圣人开玩笑呢,老实说,姐姐只是想向群臣显摆一下自己的状元丈夫。” 小皇帝眼睛瞬间亮了:“真的?” “还能有假?要让他们对五郎刮目相看。” 小皇帝得意地蹦蹦跳跳:“刮目相看都是应该的,快,给朕翼善冠也插上金花。” 钱明月忍不住摇头:“怎么还越长越孩子气。” “你惯的。” “那姐姐不惯着了。” “不行,要惯到底。” 接过内使递来的金花,亲手给他插上,钱明月满意地点头:“好一个年少有为的状元皇帝。” “哈哈。” 御门朝会,小皇帝和钱明月俱被群臣的知情识趣震撼到了。 群臣都穿朝服,隆重地向小皇帝道喜,恭喜他大登科。 有心的甚至还纷纷上表章奏疏,引经据典,言辞华美,赞叹小皇帝的才华,以及有这么一个有才华的帝王是江山万民之福,等等。 小皇帝龙心大悦:“朕潜心读书的这段时间,诸位臣工齐心辅佐皇后,咱君臣才有这太平可享,朕心甚慰。” “早朝后,朕就要回西山武学,诸卿要再接再厉,辅佐皇后行良法善治,朕与皇后,一武一文,共创盛世。” 下朝后,小皇帝对钱明月说:“朕这就回西山,不陪姐姐用膳了。” 钱明月说:“怎么也要用过早膳吧。” 小皇帝摇头:“不了,晚吃一会儿饿不着。用了早膳就要去那边请安,朕不想去。” 钱明月沉默,想着给他带点儿糕点充饥。 小皇帝当她舍不得自己,拥抱她:“朕很留恋姐姐身边的温暖,可是,朕还想做像父皇那样文韬武略的帝王,朕要大梁比汉唐更强盛。” “朕不能永远躲在姐姐后面,朕要足够厉害,保护姐姐,让姐姐安享荣华。” 第三百章 钱明月的烦闷 送别小皇帝,钱明月觉得无比烦闷。 皇宫本就压抑,因小皇帝的活泼才有了些生机。 可是,他走了。 他走了,她却无处可逃。 文华殿外,钱明月凭栏远眺,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宫墙和四四方方的天空,愈发觉得桎梏层层。 史海臣进宫,快趋上前行礼。 钱明月说:“听说外面春光正好?” 史海臣愣了一下:“臣没注意。” “你快解脱了,去河南府的路上可以好好看看。本宫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呢?” 史海臣不敢接话。 钱明月叹气:“今日好像没什么事情,不处理政务了,你回吧。” 史海臣几经犹豫,还是说:“圣人钦点的状元陆世荣求见。” 他没有苏根生直言的勇气和风骨,他擅长权衡利弊。 钱明月打起精神:“哦?让他进来。新科进士该封官了,怎么会没事情呢。等忙过这一阵子,要出宫玩玩。” 她也知道,忙完这一阵子,还有下一阵子,可不这样安慰自己,还能怎样呢。 听了陆世荣的话,钱明月爽快地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你给家里写封信,将人从家族中划掉就是。你若想用回原名就改回去,左右皇考也没说不让你再考。” 陆世荣说:“学生愿意用这个名字。”当年段家在他被革除功名后表现得非常凉薄,若不是小舅舅帮忙,他哪有今天!他宁愿姓陆。 钱明月点头:“好,不管用哪个姓名,你还是你,既然已经官至翰林院侍讲,就不能再入翰林院做编修修撰,这样吧,你官复原职,还任翰林院侍讲学士。” 暗暗吐槽先帝君威太甚,便是让人官复原职,如何补偿他失落的八年韶华。 “再赐通议大夫,刚好史海臣要去河南府赴任,你就留在文华殿吧。” 通议大夫可是三品文散阶,她的补偿意味可见一斑。将人留在文华殿,更是重用之意。 陆世荣感恩戴德,无以言表。 世人认为先帝文韬武略,是旷世明君,总怀疑钱皇后要效仿武则天取代天子。在他看来,先帝不过是时势造英雄,给了他开疆拓土并建制的可能,而钱皇后,才是仁慈贤明之君。 史海臣行礼,说:“皇后娘娘,河南府府学被改建成了洛阳王府,如今庶人璘已经伏法,可否将王府用作府学?” 钱明月调侃:“理应如此。瞧瞧,人还没到任,心已经上任了。” 文华殿传出笑声,钱明月的心开阔了些:“王府改回府学,还需一番工事,拆拆建建浪费民力民脂。” “尽量少动工,将藩王礼制的饰品封存到库房,不能拆除的就覆盖上,主殿别拆了,供奉至圣先师和七十二贤牌位,其余的大殿藏书用。” 史海臣应下,告辞钱明月,离开了文华殿,陆世荣坐到了他的位置上。 钱明月问:“这洛阳王府是用府学改建的,南阳王府呢?” 陆世荣说:“也是,这两地的府学在前朝末年战乱时毁于战火,太祖爷命人重修,并派了教员,由府库拨派钱粮。先帝爷仓促封王立太子,地方来不及建王府,便用府学改建。” “先帝打算拨银钱让两地重修府学,恰逢黄河多处决堤,国库捉襟见肘,只得延缓。后来先帝驾崩,此事不了了之。” 钱明月随口说:“你不在朝中,对朝务倒是挺了解的。” “臣在翰林院数年,有几个至交密友,书信往来,谈及朝中事。” 都革职革除功名了,依旧愿意跟他往来,可见那人的品性。 “哦?都有谁?” “文昭阁大学士康建宁,翰林院侍读学士高良臣。” 这两个人在陆世荣离朝后,教了两位皇子好些年,眼看要成为帝师,哪料皇帝立了幼子,他们因此被冷待。 “让他们来一下。” 陆世荣起身去叫人,郑恒沉默地记录。 很快,文华殿来了康和民,字建宁,以及高骏,字良臣。 两人约莫四十岁左右,微须,白净,相貌端正,行动有仪,很容易给人留下好感。 礼毕,康和民、高骏与陆世荣互相颔首示意。 钱明月说:“礼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于未形,如何才能使礼教遍及寻常百姓?” 底下静默了一会儿,康和民率先开口:“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今四海升平,五谷丰登,正是让百姓知礼节明荣辱的时候。” 说了等于没说,除了拍了几句马屁。陆世荣不由得为他着急,如果今日给钱皇后留下不好的印象,日后想得到重用就更难了。 康和民不敢说,他冷板凳坐久了,一杯茶一卷书度一日的生活将他的意志都被消磨了。 钱明月又问:“该怎么做呢?” 康和民只干巴巴地说:“或表彰孝子节妇,或上行下效,君王当行为世范。” 元贞恩科名列前茅的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至于一句话没说的高骏,更不能多抱希望。 钱明月不忍再责备,肯定了他们几句:“为孝子义士立碑做传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君王也该行为世范,只是,君王居深宫,百姓怎么知道他的行为呢?” 然后引到自己的主题上:“要想礼教世人,还需要文武百官及所有的读书人学为人师,行为世范。” “眼下,不少人读书只为做官,不为知廉耻明荣辱。做官只为光宗耀祖,优亲厚友,不为忠君爱民,这是地方提学御史的失职,也是官学私塾教授先生的错误,这给天下人做了极为糟糕的示范。” “眼下河南府、南阳府需要重建府学,本宫希望你们去主持此事,同时主持两府学政,你们可愿前往?” 康和民和高骏忙谢恩。 钱明月说:“陆世荣,拟诏,在河南府、南阳府设从三品提学使,三年一任,任满由吏部考核。” “再拟两道诰书,文昭阁大学士康和民兼任南阳府提学使、南阳府学,翰林院侍读学士高骏兼任河南府提学使、河南府学。” 两人谢恩退出去,钱明月心力交瘁地叹息一声,明明什么都没做,就是做得很累。 陆世荣只当她对两人不满:“娘娘仁爱臣工,是臣等的福气。”如果是先帝,会把他们直接赶出去,再也不用。 “唉!”钱明月未尝开口先叹息,“今日通政司怎么迟迟不送奏章来?” “可要让人去催一下?” 钱明月摇头:“本宫建极殿还有些事情,下午再说吧。” 就任性这一回,暂时逃离这牢笼,四处玩玩。 她没想到的是,就这么一玩,玩出了许多麻烦。 第三百零一章 钱明月的疲倦 京城有亲有故,钱明月却不能找任何人玩,漫无目的地出城,下意识地直奔西山。 西山。 山间平坦处修建了殿阁楼台,以前是皇帝、妃嫔以及圣宠优渥的重臣的住处,现在住着武学的教员和学生。 山下、山上,树木稀少,人马哄哄,是人马正在操练,距离遥远,看不到小皇帝。 何西宝问:“娘娘,可要去寻圣人?” “莫打扰他了。” 钱明月不想跟小皇帝说话,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就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发呆。能静静发一会儿呆,就很幸福了。 洛阳王府重新成为河南府学,消息贴在六部廊庑内,迅速在京城官宦层扩散开来。 南阳王还住在驿馆里养伤,自然很快得到了消息,不由得想得有点儿多:他的王府也是府学改建的,会不会,皇后娘娘因此对他不满? 他想入宫求见皇后,被告知娘娘正忙,无暇宣召。他以为皇后一定是对自己不满了,不愿意见自己。 南阳王惊惶不已,顾不得受伤的腿,去成国公府请托。 成国公受不了亲王的求告,也入宫求见。 李兰英不敢用同样的理由挡皇后的祖父:“不是皇后娘娘不见各位,实在是娘娘受不了连日的疲惫,身体不适,需要休息。” 成国公说:“那老夫就要进宫探病。” “公爷,女大避父,何苦祖父。” “你错了,臣探望君是大礼,不可废。” 李兰英说:“皇后娘娘只是需要休息,国公爷让娘娘好生休息一下就好,有什么要务明日再说吧,若是娘娘身体垮了,您不是更心疼吗?” 南阳王心下稍定:“既然皇后身体不适,臣等就不打扰了。” 李兰英笑:“是啊,王爷您先回去吧,等皇后醒了,奴婢告诉娘娘您来过,她肯定宣召您。” 南阳王离开了,成国公走了一半又回来,冷脸问:“皇后是不是不在宫中?” 李兰英楞了一下:“国公爷说笑了,皇后不在宫里在哪里!” 成国公愈发确定了,皇后不在宫中:“在哪里,她自己知道!老夫就等着她回来!” 李兰英心中暗暗叫苦:“国公爷累吗?要不让人给您搬把椅子?” 成国公说:“南阳王已经走了,你可以给老夫说实话了。” “娘娘真的只是生病了。” 成国公冷哼:“先帝和圣人以江山相托,她却丢下朝政自己跑出去玩,她对得起谁?” 李兰英无奈:“国公爷一定要等,就等吧。”吩咐人给他搬了把椅子,“奴婢回宫伺候娘娘了。” “你不准走!”成国公说,“别想回去报信,让皇后从别的路回宫。” 李兰英苦哈哈地说:“奴婢去哪里找皇后去!”恨不得拍自己几耳光,就这样露馅了! 成国公失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说吧,皇后什么时候回来?” “奴婢不知道啊!” “那老夫就去建极殿等着。” 李兰英无奈,只得将人放进宫去。 钱明月散心回来,鉴于苏根生的教训,特意从玄武门进,但怎么也没想到一进建极殿,就看到黑着脸的成国公。 吓了一跳:“祖父怎么来了!” “老臣来求见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病得真重,老臣怎么也得来看看吧。” 成国公开口讽刺,闭口骂:“你当你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吗?想上街、想春游偷偷溜出府就行,你是临朝执政的皇后!多少事情等着你处理呢!你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钱明月别过头,望着柱子上的游龙发呆,成国公缓和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屡次拒而不见,底下的人会多恐慌?你现在可以不在乎他们的想法,那你以后还用他们吗?这江山你靠自己治理吗?” “你便是要游玩,就不能光明正大出去,何必偷偷摸摸?惹得底下人胡思乱想,担惊受怕?” 看她情绪低落,成国公没有继续训斥,施一礼:“老臣告退,娘娘歇息吧。” 钱明月闭上眼睛,没挡住两行清泪滚滚流下。 李兰英轻声唤:“娘娘——” 钱明月擦去脸上的泪:“谁来了?” “南阳王殿下。” “让他来吧,算了,他行动不便,本宫去见他吧。” 钱明月换了常服,銮驾出宫,到了驿馆。 驿馆里,南阳王、陆世荣、高骏、康和民正在一起饮酒聊天,师生几人多年没见,相谈甚欢。 被皇后亲自逮着联系朝臣,南阳王急得面色都不正常了,硬是起身要行礼,被李兰英按住。 “皇兄身体不适,礼就免了。” 钱明月坐在主位上:“听说皇兄今日要见本宫?” 南阳王说:“臣思及王府本府学改建,唯恐误了圣人与娘娘广宣王化,不胜惶恐。臣可以挪出来,暂住南阳驿。” 钱明月怀疑这个人终有一日会把自己吓死:“皇兄多虑了,朝廷再修一个府学就是。” “今日不是不见皇兄,本宫秘密去了西山一趟,皇兄切莫多心。” 南阳王说:“不会的,臣,臣……”不知道怎么解释陆世荣等人在。 还是陆世荣接过话:“娘娘,臣自认为改名换姓重回京城非常不易,又感怀康提学使和高提学使马上就要离京赴任,故邀约他们一道来找南阳王叙旧,殿下只好招待。” 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他经历过更多起伏,不怕。 “倒是本宫来的不巧了,”钱明月笑着说,“看在一家人的份上,皇兄就先跟本宫说几句吧。” “应该的,应该的。” 陆世荣使个眼色,带着康和民、高骏悄悄离了客厅。 南阳王每根头发都紧绷起来:“娘娘请讲。” “身为亲王,理应有王府,以府学为王府,是皇考的旨意,皇兄有什么过错呢?皇兄何必惶恐?”你不诚惶诚恐的,我也不用被祖父臭骂了。 “臣——” 南阳王无话可说。 钱明月说:“祖宗并无明文规定,说亲王郡王不得与文武官员接触,官员往返,途径藩国,藩王以礼相待,从来不是稀罕事。在京城与几个故人聊天,坦白说,又不是手握实权的高官,皇兄何必战战兢兢。” 南阳王感慨:“娘娘宽仁,是臣的福气。” “你不要总想着庶人璘,你跟他不一样。” “是臣愚钝了。” 第三百零二章 南阳王的心思 南阳王犹豫了片刻,说:“皇后娘娘,臣有一事禀报。” “皇兄但说无妨。” “齐王遣使,向臣购买一块5寸长、5寸宽、5寸高的粟黄色玉石,不能有分毫裂痕,并要臣推荐几个能工巧匠。” 太祖爷有一块三寸三长、三寸三宽、三寸三高的玉玺,长宽高都是三,就起来就是九九。九,是最大的。黄,是帝王专属的颜色。从那以后,这就成了帝王玉玺的定制。 齐王要的玉,足够做一块玉玺的了。 钱明月垂眸:“他出多少钱?” “七成金二百两。” 好大的手笔,据说莱州产金,看来是偷偷开采了不少时日了。就让他先替朝廷开采吧,这些都将收入国库。 钱明月盘算:“太少了,七成金成色太差不值钱,要五百两,不带工匠。再跟他说,制作玉玺一块玉石可不够,要多弄几块。一色也不够,要多弄几色。” 南阳王说:“皇后娘娘,臣手里并没有这样的玉石。” 钱明月笑:“就说皇后刻薄贪财,独玉局的钱财全部收归国库,眼下工匠生活艰难,宁可去做小工都不愿意去琢玉。齐王需要先交钱,你才有钱给工匠,工匠才愿意去挖玉。” 钱明月笃定:齐王不只是向南阳王要玉,更是向他表明自己的野心,问他的态度。南阳王哪怕不给玉,光要钱,齐王也会给的。 “娘娘?”南阳王犹豫地问,“这样行吗?” 宗亲总是看重宗亲,齐王把天下之争看成家族之争,以为搞定家族成员就好了。南阳王也觉得自己会对帝位产生影响,甚至古来帝王都防着宗亲。 不是没道理,但眼下没必要。 “毫无问题。”钱明月笑道,“如果黄金真送来,皇兄就命人秘密运到南阳去。南阳重建府学就靠皇兄了,哈哈。” 钱阙就是钱阙,整日不高兴,听到能来财就很开心了。 “你可以再跟他透露一些朝廷的安排,比如三公和周方正、杨士钊去巡地方军屯,因为朝廷得到奏报,地方军屯疏于操练,军官克扣兵卒军饷,甚至出现了人员流失,压根儿没有战斗力。” 若能让他轻敌冒进,也不错。 南阳王一板一眼地说:“是,娘娘。” 钱明月觉得索然无味,起身说:“皇兄还有客人,本宫就不打扰了。” “臣恭送皇后娘娘。”南阳王单腿起身,行礼送钱皇后出门。 钱明月心中叹息,南阳王怎么就养成这个懦弱的性子。 起初先帝让皇长子和皇次子一起入文渊阁学习,并不是因为南阳王有前朝皇室的血脉而排除他。说什么有前朝皇室的血脉,他跟当今皇室的关系难道不是更亲吗? 可是,南阳王被他生母影响太深了,养成了畏缩退避的样子,先帝只好放弃他。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幼子的闪光点,索性立他为太子。 他的闪光点太多了,钱明月想起小皇帝,不自觉地眉眼温柔,他无一处不闪光。 送走皇后,南阳王面色舒缓沉静,他已注定是藩王,当然要做一个让朝廷放心的藩王。他想要的不多,能看顾妻子儿女就好。 院门口,钱明月碰到陆世荣他们,三人慌忙行礼,钱明月不高兴地说:“本宫是老虎吗?哼!” 皇后娘娘不高兴,皇后娘娘有小情绪了。皇后娘娘还没意识到,她像古来所有帝王一样,尝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回到文华殿,张彦还没来,钱明月对郑恒说:“通政司出了什么事情吗?你去看看。” 傍晚时候,郑恒带回来奏折,及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张通政使用完早膳突然恶心呕吐,家人随即延请大夫,但病情越来越严重,臣到府中时,人已经难以喘息,不久离世。” “什么!”钱明月惊愕,“他才多大年纪!怎么会!”活生生一个人,早朝还好好的,这会儿就去世了! 她一时间难以接受。 郑恒亲眼看他离世,也感慨万千:“人世无常啊。” “明日你代本宫去祭奠一下,再让户部补足今年的俸银禄米,发给他家人。”要将遗体运回故乡去,还要治丧,花费可不少。 “让翰林院跟礼部商议,给他定谥号,报给本宫瞧瞧。” 看着满桌案的奏折,却没有心情处理,张彦刚过不惑之年,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去世了。她满脑子阴谋论,不调查一番总是不心安,吩咐任长宗去做这件事。 深夜,钱明月还在补白天的工作,任长宗裹着寒风进殿:“娘娘,查明白了。” “张大人积劳成疾,致使心脉栓塞。” 累得心梗死吗?钱明月问:“谁看的诊?” “起初是请的仁和堂的大夫,见没有成效便请了御医,依旧没有起色。” “没有中毒的迹象,张大人才升官没多久,家人还不习惯奴仆成群,饭食都是妻子亲手做的,也没有中毒的可能。” 张彦就是积劳成疾累死的。 钱明月又觉得索然无味了,终日劳心劳力,未尝享一刻欢愉,两腿一蹬,与这世界再无瓜葛,这世界怎样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生都没酣畅淋漓地活过,不遗憾吗? 钱明月一把推开桌上的奏折:不干了! 第二日,西角门视朝,一切照旧。 尊不就卑,对于一个功劳不重的官员来说,得皇后遣使祭奠慰问,已经是无上的荣耀了,不可能为他罢朝。 张彦一死,通政司就停摆了,下情不能上达,朝政也就不通了。 张家人扶灵返乡后,林长年提出:“臣建议娘娘起复原通政使。” 群臣纷纷附议。 那个硬骨头,帮着小皇帝和她对抗徐家和徐太后,功劳不低。于公于私,他已经很优秀了,可他太硬了,有时候被他顶撞得头疼。 钱明月不想用他,可是,怎么跟群臣解释不用他的理由?又怎么选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钱明月最近心力交瘁,并不想为此跟群臣掰扯,说:“可以,就他吧。” 第三百零三章 昭阳时刻在朕心 近日,朝中无大事,唯一值得称道的话题是新科进士的安排。 今年新科进士的构成让她想按惯例都不行,新科状元是当朝天子,新科榜眼是回锅肉,新科探花——她早有安排。 “闵宗文不要去翰林院了,直接去矿藏司做个员外郎吧。” “二甲三甲进士,该怎么任命?”按惯例,这些事情帝王会直接扔给吏部,但韩书荣知道钱皇后素来爱插手各部事务,遂有此问。 他不知道的是,钱明月倦了累了不想管了:“韩爱卿有什么想法?” 韩书荣说:“臣以为或可效仿前朝,设立庶吉士。” 这个主意不好,钱明月打起精神说:“为什么太祖太宗不设立庶吉士呢?” 因为庶吉士有个毛病就是脱离实际,这时代的人总以为读得书够多,就能够做高官。以为用最好的老师,就能教出最好的学生,其实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韩书荣说:“臣以为朝廷需要储才。”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是直接借鉴前朝并不成功的储才制度并不能解决问题。 “可以恢复庶吉士,不过不从进士中选,选地方官、京官中年轻、政绩斐然、才德出众的,入庶吉士。这件事慢慢来,原则是宁缺毋滥。” “二甲前二十名入翰林院,其余的再考一次,根据各人意向和才学定去处。本宫之前跟你说过了,你按本宫的安排去做就行。” 明显不愿再做更详细的安排,韩书荣领命离去。 他有些欣慰,他以为皇后终于明白,自己未必全懂各部寺的事务,强行做决策有时候反而会坏事。作为臣子,他喜欢让他放开手脚的君王。 钱明月合上奏折,烦躁地起身徘徊。她只是没来由得倦怠,不想干活。 陆世荣不敢说话,林长年担忧地说:“娘娘心绪不宁,可是为什么事情担忧?” 钱明月没说话,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就好了,有事解决事,可是,这没来由的烦恼消沉该怎么应对?她只是莫名想逃离文华殿。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得抑郁症了。 林长年正想劝,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銮仪卫进殿禀报说:“皇后娘娘,圣人送您一株海棠树。” 钱明月懵,送棵树干什么。“树在哪里?” “万公公在东华门外候着,请问娘娘是放在建极殿还是放在文华殿?” 令人窒息的文华殿,如果多一颗海棠树,或许就没那么讨厌了。 “放文华殿吧,暂许万金宝入前朝。” 不一会儿,几个卫士抬着一口大缸上殿,缸里的海棠树约莫一人高,开得十分娇艳。 万金宝笑着行礼:“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圣人在西山脚下看到一株漂亮的海棠树,觉得虽然不及娘娘漂亮,好歹也是一枝春,命奴婢挖了给娘娘送来。” 这是“西山无所有,聊赠一株春”? 钱明月想到小皇帝说话的神态,忍俊不禁:“好,这样文华殿也春意盎然了。” 万金宝问:“娘娘可有话让奴婢带给圣人?” “带封信吧。”钱明月转身回殿,写道,“无限春光在昭阳,再赠海棠树,西山如何度日?” 有皇后娘娘的亲笔信,就更好交差了,万金宝乐呵呵地拜别。 钱明月歪头打量那棵树,真是娇艳,寻常语言无法表述的美。这株海棠树,就像一缕阳光,照进沉闷的文华殿,也照亮她烦闷的心。 “一株春光破无明。” 钱明月笑道:“怪道整日烦闷,大概是文华殿少了些春光。” 林长年看得分明,哪里是春光动人,分明是送春光的人更动人。 钱皇后,是心里少了些春光。 “对了,”钱明月转身,安排起朝务,“百姓不认可宝钞,宝钞提举司着实没什么用,废了吧,宝钞提举司的官员分到各地去为官。” 宝钞提举司属于户部,徐平成有意为之,户部里面都是徐家的人,是时候清理了。 还有那个屡屡找茬的李平:“黄河连年水患,朝廷应当防患于未然,这样吧,以监察御史李平为巡河御史,总巡黄河堤防。” 只要黄河今年再出问题,就追责查办,把这个恶心的人清出朝堂。 陆世荣老实写诰书,林长年含笑告退。 傍晚,小皇帝又递一封信来:“昭阳时刻在朕心,西山便有无限春光。” 銮仪卫告诉他,皇后微服离宫,西山下徘徊半日离去。小皇帝感动得一塌糊涂,皇后姐姐一定是思念他,又怕打扰他。有姐姐这么爱惜自己,他何必外求春光。 钱明月被他的甜言蜜语打得无话可说,羞窘地将信放在床头的锦盒里。 海棠运来的时候已经接近盛开,光耀文华殿数日后,迎来一夜风雨。那日,钱明月踏着湿润的玉阶拾级而上,便见绿肥红瘦,一地残红。 好像应该赋诗一首,表达伤春之情。不过,她怎么也感伤不起来,甚至还有些高兴。 落尽春红的海棠少了几分明艳,但鲜嫩的绿叶也迸发着勃然生机。这就是春天的好处,便是凋零也蕴涵着勃勃生气。 见钱明月愣怔地看着那株海棠,郑恒妄自揣测圣意:“娘娘,这落花该怎么处理?” 钱明月不明白他怎么会有此问,花落了,清扫了就是,难道她要学黛玉葬花不成? “卿意下如何?” 郑恒恭敬地说:“臣以为,既是圣人所赐,便不是俗物,总不好让它们零落泥土中,不如收集起来,做个香囊。” 原来是这个意思,倒是个会做臣的。 其实,海棠本来就不香,已经凋零的海棠更是少了香气和颜色。但既然是圣人所赐,总得找个非比寻常的去处,而且还不能找人代劳。 钱明月蹲下捡花瓣,别说,这件事不用脑子不耗费心神,还挺有趣。 五郎真送给她个好东西,为了回馈他的好意,钱明月决定亲手制作一个香囊,让他戴着。 一块布对折,两剪刀下去,再两边细细密密地缝上,翻过来,就是一个小布袋了。 “嗯,还得绣朵花。” 钱明月胆子何其大,竟然花都敢绣。拿了针,提溜了线,按照自己的想象,去缝。 她哪里会刺绣啊,像初执笔的小孩写字,缝了一个海棠花的形状。里面塞了已经干的花瓣,太扁;又放了些沉香,还太扁;又让人从太医院拿了些薄荷,香囊界的黑暗料理就横空出世了。 第三百零四章 钱明月送的香囊 再穿绳缝口,香囊就能戴了。 钱明月拿着,左看满意,右看更是得意。“李兰英,你看,不错吧!” 李兰英笑:“娘娘芝兰慧心。” 钱明月说:“你去找个锦盒来,装好,送给圣人去。” 李兰英愣了一下:“娘娘是送给圣人的?” “当然。别人,本宫才不会亲手做。便是父亲母亲,都没有得过本宫一个袜子呢。” “装好,你亲自给圣人送过去。” 西山武场,小皇帝一身戎装,正在高头大马上练习骑射。 万金宝挥舞赭黄色龙旗,被武学讲授潘强止住:“圣人常叹春日短,学得不够多,公公还是不要打扰圣人为好。” 万金宝着急:“娘娘送来信件,你看紧急吗?” 潘强接过龙旗,大力挥舞。 小皇帝跨马奔回:“不是说了,不要什么事情都打扰朕!你最好有重要的事情,不然朕让你喂马去。” “皇后娘娘送来信件。” 小皇帝翻身跳下马,一溜烟跑了,万金宝提着袍子在后面紧追。 “刚好朕缺个香囊,也只有皇后挂念朕,知道朕没有香囊。” 打开漂亮的雕漆匣子,只见紵丝上面铺着一个丑巴巴的蓝色香囊:“朕从没见过这么,这么用心的香囊。” 好丑啊!这么丑一定是皇后亲手做的。 拿来闻闻,什么味啊!还没他身上的汗味好闻。 李兰英说:“皇后娘娘亲手捡了您赐的海棠花花瓣,亲手剪布绣花,这个香囊做了好几日,一针一线,都是亲手做的。” 小皇帝拴在身上:“还行,沉甸甸的,有戴东西的感觉。你回去告诉皇后,说朕很喜欢,知道吗?胆敢话多,朕绝不饶你。” “圣人放心,奴婢明白。” 小皇帝牛饮一杯温茶:“对了,跟皇后说,朕舍不得她那么辛苦,以后就别做东西了,写封信表心意就好。” 李兰英退下,小皇帝摘了硕大奇丑的香囊,放回锦盒里:“朕一身臭汗,别弄脏了好东西。万金宝,给朕收放好。” 决定少管事后的日子,钱明月过得相当顺遂,清闲,也没出什么乱子。 此前做出的安排已经见效,国库财源滚滚:4月,铁课银、盐税陆续从各地转入朝廷;因为辽东开放互市,一季度的漕运税收比得上去年一年的,估计往后会爆炸式增长;谢文通划的十片矿区卖出去了,有南阳王日入万两白银在前,卖的价格非常非常高,地方和国库三七分后,户部收纳白银七十多万两。 一下子把前朝末年及战乱期间,散入地方豪强大族的白银收拢回国库,户部甚至因此扩修了库房。 钱明月说:“这些地方豪族真是富可敌国啊,可玉石很快就会降价的,说到底不过是些目光短浅之辈。” 陆世荣敛容说:“娘娘,恕臣直言,能积累成千上万白银的都是富商巨贾,岂能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 “爱卿的意思是?” “玉不能免民饥寒,五年期满后,山间满目疮痍,娘娘想必打算封山,使鸟兽生息。” 钱明月点头:“有此意。” “将来玉石会稍微便宜一些,但玉石不腐,他们可以留存着,随着玉矿封闭,玉石的价格会重新高上去。” 富商家有钱,不怕压货。钱明月听得咋舌:“他们怎么积累的如此多的财富呢?” “有的富商有几百张织机,几十条货船,几十座瓷窑,几座煤铁矿山,几万顷土地,商铺、宅院、骡马、仆役更是不计其数。更不要说私自开采铜铁矿,煎煮私盐等行径了。” 钱明月听得眩晕:“本宫以为天下富贵在京城呢。” “贵在,权在,富,不在。” 陆世荣说:“富户多与官家、功名之家有牵连,有种种策略逃税躲赋。国库空虚征派银两,其实损不了富豪分毫,苦的都是寻常百姓。” “历朝历代不是没想过从富户手里取税,除了卖官便是鬻爵,最后祸国殃民。” “唯有娘娘妙计安天下——” 钱明月笑道:“行了,别夸了,你倒是说说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臣前些年闲来无事四处游荡,就见到了。” 钱明月感慨:“这世间多得是圣贤书上学不到的东西啊。本宫突然很好奇,你前些年怎么过的?” 陆世荣面色从容:“革除功名回乡后,很快就改了姓名,也不敢起参加科考的念头,便跟妻弟一起做生意,不出几年,便成郑州首富。” 钱明月调侃:“太谦虚,怕是整个开封府都首屈一指吧。” “这倒不敢说,比不得别家累世积攒。” “圣人登基后便去参加科举?” “是的。” “从商多年,一拿起书就一口气考中秀才、举人和进士!”钱明月折服,“真是个人才!” 陆世荣面无得色:“臣未尝有一日放下书。” 钱明月击掌:“算了,你也别在文华殿屈着了,户部还缺个右侍郎,你去吧。” 陆世荣大喜,忙起身谢恩。 钱明月说:“别的事情不用本宫嘱咐,最重要的事情是,记得劝劝左侍郎,别太固执己见。” 陆世荣笑:“臣定当竭尽全力,为娘娘分忧。” “郑恒,你拟这个诰书。” 郑恒大喜过望,忙跪地谢恩。这意味着,他从记注官升级成文华殿侍奉了,在文华殿侍奉的,各个都能飞黄腾达,没准日后都能成为公卿或者封疆大吏。 翰林院又派了一个记注官,是上一届进士,年纪轻轻的翰林院修撰陈迩。文华殿的一切,照旧。 钱明月上午就处理完了奏折,闲得无聊:“最近朝堂好清静,没有战争,没有水旱灾祸,没有疾病疫情,人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么平静,总让人心不安呢。” 郑恒说:“是娘娘德泽万民,江山才能一片太平。” 钱明月摇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眼下不过四月份,降水不多,水患没有发作,怕只怕到了夏秋季节,各地水患频繁报来。” “娘娘远见,是万民之福。但请娘娘也珍惜当下,享受片刻安宁。” 钱明月笑道:“有道理。” 第三百零五章 文华殿泄密事件 姬念祖求见:“如今黄河故道已经疏通,若令黄河复故道,可减轻连年来黄淮下游水患。” 钱明月说:“此举于国有利,于山东一带呢?” “近年应当无碍,但黄河多泥沙,往后难以保证。” 钱明月垂眸:“山东之民想必不喜欢黄河吧。” 年初的时候,国库捉襟见肘,若兴工事只怕户部会极力反对。终于国库充实了,又冒出一个想造反的齐王。 如果将黄河人为改到山东去,在山东人头上悬了一把利刃,就怕会把山东民心送到齐王那边,那平叛可能就更难了。 甚至有意想不到的危险,比如齐王个丧良心的掘开大堤,偏说大堤是自己决堤的,百姓不明真相,可能会怨上朝廷。 姬念祖不明白钱明月的顾虑,但看出了她的犹豫:“眼看到了麦收时节,不宜征劳役兴工事。” 钱明月恼火,齐王杵在山东实在太耽误事了。 既然想谋反,为什么迟迟不行动? 他一定是在等机会,等黄河水患,或者番邦兴兵,朝廷内外交困的时候,再给她致命一击。 她为什么要放任他寻找利于自己的时机? 钱明月有心让郑恒拟制,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自己提笔,给济南卫指挥使和郑安写信,让他们妥善行动,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齐王。亲手交给銮仪卫,让他们秘密传信过去。 郑恒从翰林院编修直接升到了翰林院待诏,侍奉文华殿,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像前几任那样,不久就高升。他的朋友家眷下人也这样吹捧他,不过几日,他就洋洋得意忘形了。 今日离了文华殿,与几个朋友饮酒清谈时,他得意地说:“不久就要有战争了。” “娘娘要打仗?打哪里?” “东面。” “高句丽吗?” “齐鲁。” “何出此言呐?娘娘看起来像是要忍到那人先动手呢。” “娘娘改变主意了,不信你且瞧吧。” “你怎么知道的?皇后下诏了吗?” 郑恒自得:“皇后担忧黄河水患,召见工部尚书,但没有下什么诏令,不了了之。随后写了什么,交给了銮仪卫。文书都是愚兄起草的,这次她自己写,必然是密诏。” “会不会是给圣人的信笺?” “给圣人的信笺,皇后娘娘不会是那副神态。”郑恒很确定地说,“去年皇后娘娘让人疏浚黄河故道,就是打算让黄河回故道的,但是现在又犹豫了,一定是因为齐王。” “她想解决了齐王,免得日夜忧心。” 听者都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回去之后,不免跟亲眷友人说起此事:“我跟你讲,你不要告诉别人,皇后要动齐王了,因为她知道齐王有了不臣之心。” “我知道了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齐王造反了,皇后要派兵打齐王了。”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不久,京城文人圈都知道了。 钱时重进宫来,问钱明月:“臣听闻皇后娘娘下诏平叛,可是需要户部调集粮草?” 钱明月心头一跳:“平叛?谁叛乱了?” 钱时重本来就古板的脸板得更硬了:“若无此事,必然是有人造谣生事,拿着朝政戏说惑众,贻害无穷,请娘娘彻查此事。” 钱明月点头:“伯父是怎么知道的?此事交给大理寺审查,伯父要协助大理寺一二。” 钱明月目光落在文华殿的两个人身上,陈迩正襟危坐,郑恒正在写东西。 “郑恒,你在写什么?” 郑恒惊得站起来:“回娘娘,臣,臣为娘娘记注。” 钱明月说:“你真是痴了。现在陈迩是记注官了。” 陈迩起身:“回娘娘,臣已经记录完成了。” 郑恒在用写东西掩饰自己的心虚与慌乱,就是他说的。 文华殿处理的都是大梁的大事要务,在文华殿侍奉,嘴严是最基本的要求。莫说文华殿,便是在户部、吏部、工部做事,也不能把业务拿出去宣讲啊。 郑恒,一个机灵得过头的人,怎么在这一点上犯了错误。 文华殿决不能容一个没有保密意识的人,但她一时还不能处置他,不能让泄密一事查到郑恒头上,因为从文华殿流出去的消息,假的人们也会认为是真的。 罢了,过些时日挑他个错,处置了就是。 不用钱明月出手,大理寺也没查到郑恒头上,因为郑恒请当日一起喝酒的翰林院编修顶罪了,许诺帮他讲情。 文华殿,大理寺卿张毅铎向钱明月禀报谣言来源:“翰林院编修汪墉认为齐王图谋不轨,希望朝廷主动出击,醉酒与友人聊起此事,但以讹传讹,就传成娘娘要出兵平叛谁了。” 钱明月笑:“原来如此啊,也不是什么大事。” 郑恒偷偷抬头,对上钱明月似笑非笑的眼睛,吓得瑟缩一下。 “这汪墉该怎么处置,还请娘娘定夺。” “本宫再想想吧。” 张毅铎退下后,钱明月问:“你们说,该怎么处理呢?” 郑恒犹豫了一下,说:“臣以为此事影响恶劣,应当重罚。” 这个郑恒,逢着弱主昏君,就能成长为一代奸雄啊,可惜了,她不昏庸,一定要拿下这个口蜜腹剑的小人。 陈迩说:“臣不懂刑律之事,一切但请娘娘圣裁。” 这个陈迩,滑不溜丢的挺有趣。 “这轻重也难掂量,总之是不适宜留在翰林院了,让他去南阳府学做个先生吧。” 那在地方是极其受人尊重的身份,但也意味着汪墉彻底断送了政治前程。翰林院是通天梯,南阳府学的先生却几乎没了再从政的可能。 更令钱明月没想到的是,郑恒竟然跟汪墉说:“皇后娘娘要将你革除功名,是愚兄冒死苦求,才得这个结果。” 汪墉,对郑恒感恩戴德,两人的友情更坚固了。 任长宗将消息奏报给钱明月,钱明月差点儿惊掉下巴:“本宫从未见过如此阴险狡诈之人呢。” 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小皇帝,解释事情经过,吐槽郑恒的为人,让他警惕这种“口蜜腹剑、欺上瞒下、翻云覆雨”的小人。 多年以后,帝后都驾崩了,这封书信被嗣皇帝发现,收拢到帝后文集中,成了史家认为钱后主动剿灭齐王的铁证。 第三百零六章 济南卫风雨欲来 暂且搁下京城种种,说说山东。 日暮黄昏,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夕阳如血一般,染红了半边天,天地间万物都带了血色。树上的老鸹不时地叫几声,让人心头不由得一紧。 济南卫指挥使孙大喜面色凝重地回到指挥司衙门,心里有许多思量,却不能开口对任可人说。 如今济南城大街小巷都传唱《李唐劫》,唱武则天屠戮李家子孙,指桑骂槐,暗指钱皇后。 之前这些话只在青州流传,如今已经流传到济南来了——齐王真的是无所顾忌了。 钱皇后密旨让他小心提防,又让人巡防各地军务,看起来是对齐王谋反早有准备。 可是,朝廷具体是怎么想的?他却捉摸不透。 为什么不派人来山东督查军务?为什么不见调兵遣将的迹象?筹谋多年的齐王一旦兴兵,朝廷再调度兵马恐怕就来不及了。 为什么不趁早拿下齐王?钱皇后在顾虑什么? 圣人呢?圣人对齐王是什么态度?会不会效仿前朝建文帝,不敢负“杀叔父”之名。 在外将领与殿上君王素昧平生,他们之间并不互信,孙大喜想找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对策。 穿过花厅时,冷不防看到一个年轻人从屏风后走出来:“孙大人叫末将好等。” 孙大喜吓了一跳:“末将?你是哪个?” “区区百户,不值得大人挂心。” 孙大喜厉声道:“济南卫的百户,没有本官不认识的!说!你是什么人!潜入府衙做什么!” 来人皱眉:“你也知道,我不是你济南卫的百户,还大声吵吵,非要把人惊动来吗?” 孙大喜猛地想起一种可能,忙抱拳:“是愚兄无礼了,敢问贤弟不辞劳苦而来,所为何事?” 来人从褡裢里取出一封火漆书信:“皇后娘娘密旨。” 孙大喜连忙跪下:“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接过密信,孙大喜叩首:“臣谨遵皇后娘娘懿旨,愿皇后娘娘福寿康宁。” 銮仪卫百户说:“大人且忙吧,末将要回京向娘娘复旨。” 孙大喜忙起身留客:“眼看日暮将西,贤弟用过便饭歇息一日再走吧。” 銮仪卫百户说:“娘娘需要人伺候,一刻也迟延不得。” 孙大喜取下墙上的玉具剑:“常言道宝剑赠英雄,这宝剑留在愚兄这边无用,还是贤弟佩戴最合适。” 剑把柄镶着白玉,似此等宝物,恐怕千金都买不下。 这礼太重了,百户不敢收:“大人有话直说。” 孙大喜往他手里送宝剑:“贤弟收下吧,这是愚兄给贤弟的见面礼,无关其他。” 百户接过那把宝剑:“孙兄,有话但说无妨。” “圣人对东边是什么态度?” 百户说:“娘娘谨慎,不会与圣人相左。” 孙大喜得了这句话,心头热血澎湃: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 太平盛世是文人的天下,似他这样的内地武将想谋封侯几乎没有机会。齐王谋反,这是给他送侯爵来了。 孙大喜大喜,走路似疾风。 夜幕沉沉的时候,孙大喜在后衙用饭,混不吝的儿子进来,说:“父亲,孩儿带朋友来见您。” 孙大喜看向他身后,泼皮似的儿子身后,站着衣冠楚楚的一儒生。 那儒生不过三十岁出头,头戴方巾,微须,白净,眉目端正,观之可喜。 那儒生弯腰行礼:“拜见明公。” 孙大喜只当是皇后那边又派人来,来人是监军军师之流,忙笑着起身:“贤弟太多礼了,你我兄弟相称就好。” 转头笑骂儿子:“你个混小子,也不早跟为父说,这,这岂是待客之道!快让厨房布置酒席!” 那儒生坦然受之:“有劳孙兄了。” 等饭的时候,孙大喜命丫鬟茶水伺候:“哎,愚兄是个粗人,不懂那些文雅的东西,礼节不周,让贤弟见笑了。” “孙兄客气了。” “不知贤弟怎么称呼?” 那儒生看了一眼旁边,孙大喜识趣挥退左右。 “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山东疲敝,又役使无度。”那儒生摇头叹息,“可惜没有商汤周文那样的明主,施行良法善治,免百姓于饥馑。” 谴责圣人和皇后,他不是朝廷派来的人!那就一定是那边派来的了! 孙大喜激动:这是给本官送功劳来了! 好好招待,笑脸相迎:“贤弟多虑了,明主总会有的。” 儒生说:“是啊,可纵有明主,没有伊吕也治理不好天下啊。” 孙大喜摇头:“愚兄不这么认为,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只有千里马愁伯乐,哪有伯乐愁千里马的。只要有了明主,贤臣那是一抓一大把。” 儒生哈哈大笑:“兄台言之有理,若逢明主,贤才不会得不到重用的。”靠近孙大喜,低声说,“兄台就甘心,这样不上不下做个指挥使吗?” 孙大喜沉默。 “可敢征战沙场,图在凌烟阁?” 孙大喜说:“贤弟失言了。” “各地都派将帅巡察军务,唯独山东不派。孙兄想想,皇后对您可还有信任?” “皇后,不信所有的山东兵马。” 孙大喜颤抖了一下:“你胡说!” “銮仪卫旗校遍天下,贵公子与在下交往颇深,皇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她能调动天下兵马,一个济南城,一个济南卫,在她眼里算得了什么呢!” 孙大喜猛地起身:“送客!” 儒生说:“蒙兄台热情款待,不敢对兄台不利。”自信满满地行礼离去。 第二日,孙大喜在府中闷头饮酒,浪荡子回府:“父亲,你昨日怎么骂孩儿的朋友了,他都不理孩儿了。” 孙大喜开口就骂:“整日交些什么狐朋狗友的,有那功夫怎么不去书院读书!” “裴兄怎么就是狐朋狗友了!裴兄是正经书生,举人呢!孩儿在天香楼摆酒宴,父亲赏个脸吧,就算是赔不是了。” 孙大喜横眉立目:“你让老子给他赔不是?” “不是,不是,”他儿子吓得忙躲,“朋友们宴饮享乐嘛,裴兄的朋友也去,好多人呢,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什么阿猫阿狗的,不去!” 他儿子得意地说:“不是的,那可是大家公子呢,就是济南府知府家的公子也没有那气派。” 莫非是齐王的某个儿子? 第三百零七章 齐王世子被捕 “要被你烦死了,去就去吧。” 孙大喜起身:“老子换身衣服,你个混账,也把这一身花花绿绿换了,换身学子衫去。跟着儒生也没沾点儿书生气,养你这个东西简直纯粹浪费粮食。” 天香楼今日热闹依旧,不过孙大喜敏锐地发现,今日食客都是健壮的青年,而以往,多是大腹便便的商人或者文弱的书生。 呵!孙大喜冷笑,就凭这百十口人就想成事!简直太可笑。 今日的食客也有一个胖的,那就是裴谋仁口中的大公子,齐王世子。他生得方正,又胖,整个头是个梯形。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眩晕了。 孙大喜似乎也上了酒劲:“这酒年数短,不浓,喝来没劲。” 齐王世子说:“孙将军有徐达之才,只做小小指挥使,太屈才了。” 孙大喜说:“本官,不会一直做指挥使的。” 裴谋仁大喜,说:“果真!将军不日定可出将入相!” 孙大喜起身:“说什么将相不将相的,我,只想要个侯当当。”大笑,“如今太平盛世,马放南山,苦无用武之地啊。如今,胡须都长了,眼看再过几年白发就要生了,才有了这个机会。” 齐王世子矜骄:“自然,此年千载难逢的机会。” 孙大喜猛地转身,从左臂中抽出一把短剑,将裴谋仁人头斩下:“确实千载难逢。” 齐王世子和孙大喜的儿子惊得失了声,外面的人闻到异动冲进来,孙大喜将刀逼到齐王世子脖子上:“拿我儿子换你,赚了。” 齐王世子颤抖起来,孙大喜的儿子尖叫:“爹,爹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杀了我朋友!” 齐王世子努力镇定下来:“外面都是我的人,你出不去的。” 孙大喜嗤笑:“你可知这里是济南。” 齐王世子说:“别管我,杀了他!” 外面的人不敢动。 楼下,已经动起了刀兵,济南卫的精兵将天香楼团团围住。 齐王世子厉喝:“杀了他!齐王不缺子嗣!”倒是个有筋骨的。 那些人只敢试探向前几步:“世子!” 齐王世子往孙大喜的刀上撞去,孙大喜趁势将他狠狠地撞到墙上,齐王世子昏厥过去。 孙大喜拽着齐王世子,看了一眼呆愣愣地儿子,说:“你结交的是齐王世子,齐王意图谋反,孙家牵扯其中,就要满门抄斩了。还不快将功赎罪!” 他儿子不敢动弹,孙大喜将刀塞到他手里:“你个窝囊废,枉你还算是七尺男儿,竟然连刀到拿不动吗?” 眼见这是个好欺负的,外面的人围攻孙大喜的儿子,想生擒他。 孙大喜儿子砍伤数人,杀死一人,眼看最终伤重难以支撑,不愿被生擒,挥刀割断了自己的脖颈,热血糊住他的眼睛,朦胧中,他看到父亲以齐王世子为盾,轻松地从包间打斗出去。 包间外面,济南卫的军士已经冲上来,孙大喜将齐王世子扔给部下,夺刀厮杀出一条血路。 最终,齐王世子带来的百十口人全军覆没在天香楼,济南卫也伤亡近两百人。 据说过了很久后,下雨时天香楼的屋檐还会往下滴血水。 齐王拍案大怒:“什么!孙大喜好大的狗胆!发兵!攻打济南城!” 亲信裴谋成说:“王爷息怒,此时发兵绝非上策。” 齐王怒吼:“他扣押了世子,你让老夫怎么息怒!你弟弟被他杀了,你还有心情管上策不上策?你是不是人啊!” 裴谋成红着眼睛跪下:“正是因为有血海深仇,才不敢冲动坏事。此时作出不智的举动,才是亲者痛,仇者快。属下有一计,或能救回世子。” 齐王烦躁:“或能?救不回世子,你就找你弟弟去吧。” 裴谋成说:“孙大喜胆敢动手,必然得到了那个毒妇的授意。济南卫恐怕已经枕戈待旦,若王爷贸然兴兵,仓促之中直冲其锋芒,此乃兵家之大忌。” 齐王觉得有道理:“起来吧。” “谢王爷。” “你打算怎么做?” “给那个毒妇出个难题,让她为王爷讨回公道。” 裴谋成一副乾坤在握的姿态:“她若不为王爷做主,会被天下人耻笑不仁不义,戮害宗亲。若命令孙大喜放人,必然会寒了武将的心,无论她怎么做,都对我们极为有利。” 一个三流文人而已,谋起朝局来却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以为天下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只怪他见识浅薄,没见过更有才智的人。 齐王觉得有道理,但莫名的,又觉得哪里不对:“行吗?” “退一万步说,只消延迟一些时日,济南卫的军心必然松懈,此举可为王爷兴兵争取时间和战机。” 三日后,钱明月照例在文华殿处理政务,登闻鼓轮值御史来报:“齐王门客敲登闻鼓,说是有天大的冤枉,求见娘娘。” “谁?”钱明月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唾沫呛到,“齐王的门客?” 轮值御史也觉得匪夷所思:“自称是齐王的门客。” “所为何事?” “说济南卫指挥使孙大喜无故扣押齐王世子,残杀他的胞弟。” “藩王子嗣无故离藩地是大忌,这不是不打自招吗?”齐王的门客应该没有这么蠢,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轮值御史说:“臣问了,他说齐王世子有罪,自有圣人与娘娘惩处,轮不到济南卫指挥使扣押人。” 钱明月明白了,齐王门客冲着孙大喜来的,若朝廷处置了孙大喜,必然寒了天下武将的心,让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要尽力平叛。 计倒是个毒计,但也很容易破解,只要比他更毒就好。 “他穿孝,一路洒纸钱,一路哭诉冤枉,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在百姓中造势,逼本宫为他‘讨回公道’而已。” 她便是杀了皇亲国戚又怎样,只要她勤政爱民,她就不失为好皇后。 百姓才不管天家的家务事,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拥护谁。李世民囚父弑兄,影响他成为千古一帝了吗? “他可有功名?” “说是个廪生。” 如果这就是齐王最拿得出手的谋士的水平,那就不足为虑了。 “宣。” 第三百零八章 运筹帷幄之中 裴谋成看起来到了不惑之年,许是赶路带了风霜,许是故意扮可怜,头发蓬乱,胡须打结,看起来很肮脏。 进了文华殿,也不行礼,笔挺着背,目光犀利,声音高亢地说:“皇后娘娘要效仿武则天,屠戮尽皇室子弟吗?” 是来寻死的啊,若大怒杀了他,就是中计了。 钱明月反其道而行之,笑道:“倒有几分太白风骨,但不知可有太白之才?这样吧,且封你为翰林院编修吧,若真是在野遗贤,也算本宫的过错得到弥补了。郑恒,拟敕。” 裴谋成想过很多可能,皇后会大怒,会诘问,会降罪,他都想好了怎么回答。唯独没想到钱皇后会给他封官,他甚至有一弹指的动心,然后被自己的念头惊得一激灵。 钱皇后果真不是好对付的! “学生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学生无才无德,不堪大任。学生此番进京面圣,是受齐王之托,求娘娘主持公道的。” 钱明月轻笑:“齐王有冤,缘何不自己上奏折?你亲自上京一趟,敲登闻鼓面圣,为的难道不是让本宫注意到你的才华?” “你的目的达成了,本宫很欣赏你,留在京城吧,翰林院只是一个开始,本宫会重用你的。” 裴谋成:……好自作多情。 “娘娘误会了,学生对齐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钱明月摇头:“谬矣,谬矣!忠者,中心也。一个圆,只有一个圆心。天下万民也只能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君王。上至满朝文武也好,再也遗贤也罢,忠的对象只能是当今圣人。” 裴谋成坚持:“学生只对齐王忠心耿耿。” 这就是齐王谋逆的铁证了!钱明月喜不自禁地点头:“明白了,退下吧。” 裴谋成才发现自己一直被钱皇后牵着鼻子走,恨声说:“济南卫指挥使无故扣押齐王世子,请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你对圣人可有忠心?” 不等裴谋成说话,又说:“你说只对齐王忠心,想来是没有的。” “你可知本宫的权力是圣人赐予的,只能保护忠于圣人的臣民。你既不忠于当今天子,那本宫就不能为你主持公道。” 裴谋成被绕的有些晕:“皇后娘娘,济南卫指挥使无故扣押齐王世子,难道是朝廷授意的吗?” 钱明月轻蔑地笑:“自然,不然区区指挥使哪敢啊。” 她竟然敢承认!裴谋成诘问:“皇后娘娘废黜洛阳王,苛待蜀王,如今又囚禁齐王世子,是要将皇室子孙赶尽杀绝吗?下一步是不是要效仿武瞾,改朝换代了?” 钱明月嗤笑一声:“授意也不是本宫授意的,本宫又不知道齐王世子会去济南。” “倒是先帝高瞻远瞩,定下了藩王及子嗣无诏不得离藩国的规矩,并命令地方武官酌情处理。济南卫指挥使抓得好,郑恒,拟制,褒奖济南卫指挥使,废齐王世子为庶民。” 裴谋成辩驳:“学生熟知大梁律例和朝廷诰敕,先帝何尝有过此旨意?!” “你熟知?”钱明月摇头,“只是你以为你熟知吧。郑恒,背背元贞三年三月十七日,先帝关于管理藩王的三条旨意。” 郑恒多聪明的人啊,闻弦知雅意,起身恭敬地道:“是!其一,朝廷官员行经藩国,藩王当以宾主之礼待之——” “够了!”裴谋成信以为真,心中暗暗恼恨自己的疏漏,此行竟然徒劳无功,不甘地说,“请皇后娘娘念在骨肉至亲的份上,释放齐王世子吧。” 钱明月说:“本宫怎敢违背先帝的旨意,你怕是要辜负齐王重托了。辜负齐王重托如何还能面见齐王,还是留在朝中做个编修学士吧。郑恒,敕书可拟好了?” “好了,请娘娘过目。” 郑恒恭敬地递上敕书,裴谋成索性拂袖离去。 钱明月对郑恒说:“加上一句话,就说他举报齐王谋逆有功,赏银百两。” “是。” 降维打击,着实痛快。可冷静下来,钱明月却心事重重。 裴谋成在百姓中造势,不明真相的群众口耳相传,她可能真的要落个狠毒的名声了。 她在意自己的名声,也担心将来小皇帝长大了,要收回大权的时候,会以此为罪名做文章。 随着掌握权柄日益深,她越来越发现自己如履薄冰,随时都能坠入万丈深渊。 钱明月起身在殿内徘徊,并没有想出解决之策。 罢了,自身处境且不论,先把齐藩叛乱平息了。 “宣六部尚书文华殿议事。” 待到人都到齐,钱明月让郑恒陈述发生了什么,然后说:“齐王嚣张,遣使挑衅,宣扬必反之意。本宫不能因小情失大义,置山东命官与黎民于不顾,今召诸卿,共议平叛之事。” 林长年说:“既已谋逆,怎配为大梁亲王,请娘娘废逆王为庶人,昭告天下,使臣民明其奸邪,割席断袍。” 韩书荣说:“臣附议。” “臣附议。” …… 钱明月就等他们这句话呢:“如此,拟诏,废齐王及子嗣为庶人,夺其封地。” 兵部尚书司马韧说:“娘娘,请调兵合围逆贼,以免济南威海陷入孤困。” 钱明月说:“何人可为帅?” 司马韧说:“周方正、杨士钊皆能胜任。” “山东不过四五万叛军,哪里比得上突力的铁骑,周、杨二人是跟突力血战过的,这点儿叛乱对他们来说不是问题。” “不足之处是,周方正在安徽,杨士钊在河南。但庶人陆必定直扑京城,山东直隶才是主战场。”黎陆,齐王的名讳。 钱明月说:“山东直隶的军务,是威远侯在巡察,只是他上了年纪——” 秦正说:“臣闻威远侯素来身体康健。” 司马韧说:“冲锋陷阵自有先锋将,威远侯但谋定后动即可。” “威远侯自是可用,臣方才没说,是因为齐王不配做威远侯的对手。” 钱明月慢慢说:“谕令威远侯为平叛大元帅,辖制所有平叛兵马。周方正、杨士钊为副帅,分别辖制安徽、河南兵马,合围逆贼。” 户部尚书齐钧然说:“逆贼所谋,寻常兵卒未必得知,也未必愿意追随他们犯此抄家灭族大罪。娘娘仁慈,何不晓喻逆贼掌管各卫,兵卒降者或逃者无罪,诛杀逆党者,封官加爵。” 秦正笑道:“此攻心之计,绝妙!” “确实是妙计。”钱明月感慨,“文能谋,武能战,本宫还忧虑什么呢。” 第三百零九章 林抚远与屈原 嫁女儿是高风险的投资,极有可能当初看重的青年才俊屡试不第,一辈子穷酸落魄,误了女儿终身不说,也让家族失去了联姻强大力量的机会。 而林抚远,就是女婿中的长牛股。 大朝会上侃侃而谈,舌辩群儒,语惊四座,才名远扬。关键是少年长得还挺俊美,唇红齿白,眉目清正。 家教好、家世好,本人才貌双全,当女婿最合适了。 于是,林抚远被林长年带着不停地赴宴,参加诗会,或者在家里待客。 林抚远苦恼极了:“父亲,孩儿就像是骡马市的马,被人拉来看看毛色,瞧瞧蹄子,这真是——孩儿就不能好好温书吗?” “觉得憋屈?憋屈就对了!你要知道,以后的日子多得是让你憋屈的时候。” 林长年打定主意磨砺林抚远:“你现在要学的不是书本上的道理,而是忍气吞声,不懂得屈服与退让,如何能成大器。” “去收拾收拾,随父亲去见国子监祭酒。” 林抚远快哭了:“父亲,孩儿还不够憋屈吗?” 林长年正色:“快去!” 林抚远磨磨蹭蹭出门,碰到管家匆匆进来:“大人,皇后娘娘宣召!” 林抚远大喜,林长年说:“为父要进宫一趟,你自己去见人,若敢陷为父于不信,为父马上就给你定亲。” 林抚远笑道:“父亲放心,孩儿不敢。” 他不想娶媳妇,也不想去见那个马屁精国子监祭酒,更不想这样日复一日地被人相看,一定要想一个一劳永逸的计策,把自己解救出来。 这怎么难得住林抚远呢? 他雇了一辆马车,直奔西山武学,对巡逻的卫兵说:“新科状元求见圣人。” 卫兵说:“天下人都知道新科状元是当今圣人,你是哪来的状元?” “皇榜上明明白白写着呢,新科状元是林抚远,”林抚远笑道,“我就是林抚远。” “哦,是林府的公子啊。” 林抚远点头:“不是坏人,让我进去吧。” “不行,圣人说了,无讲授的批准,任何人不得入内。” 林抚远掏银子:“给,通禀钱。” 卫兵连连拒绝:“圣人说了,不准收受贿赂。”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啊!” 卫兵一板一眼地说:“你会说的,你会把这些作为时弊报告给圣人和皇后娘娘的。” 林抚远尴尬:“谁说的。” “都知道。” 林抚远只能将银子收回腰间:“好吧,不给你钱,那你去通传吧。” 卫兵摇头:“圣人说了,除了皇后娘娘的使者,谁都不见。” 林致远笑:“你怎知我不是皇后娘娘使者?” “信物呢?” 林抚远摇一摇腰间的玉佩:“看到没有,玉玦,云龙纹的。若不是帝后所赐,便是王侯也戴不得,僭越是要杀头的。” 卫兵看那玉玦,边上几条刻线,弯弯曲曲的,哪里有龙的样子? 林抚远说:“你若不放心,可以拿给圣人辨识啊。” 卫兵茫然又纠结。 林抚远呵斥:“还不快去,耽误了朝廷大事你可担当得起。” 卫兵还是被他说服了:“好吧,您稍等。”去里面叫了一个人接替自己,才去送信物。 林抚远摇头,只见过迂腐书生,迂腐士兵倒是头一回见,这武学的军纪倒是挺好的。 等待的过程,回想起与圣人相识相知的那些事。 那日他回府不久,圣人就气势汹汹地回到林府,他老实行礼,圣人一脸嫌弃地说:“真矮,林家人是不是都矮?” 他从容道:“学生志高。” “你志高能高到哪里去?”圣人得意,“最多不过官至尚书,辅佐君王罢了,还能成为君王不成?” 他左性地说:“志高与官职爵位高低不同,有的高官蝇营狗苟,只为个人私利,有的君王昏聩无能,贪财好色,权位再高有什么意义?” 圣人有些恼了:“说谁呢?” “史家有记载。” 圣人逼近他,小声说:“你在讽刺朕!” 他怂了,说:“圣人出私库赈济灾民,怎么能算贪财。” 圣人很高兴。 他又说:“圣人只有皇后一人,皇后也不是绝色,怎么能算好色。” 圣人恼了:“放屁!皇后美着呢!不对,皇后的美丑岂容你评判。” 然后,就打了他一拳,想到这里,林抚远忍不住笑,他当时好大的胆子,竟然还嘴:“娘娘以才德服人,本来就不是绝美。” “美!”圣人一下一下打他,“不说皇后美,朕就不停。” “可她本来就不美。” 后来,圣人打累了,才住手。 他说:“堂堂天子,动辄施以拳脚,您也是独一份了。” 圣人说:“被朕揍,你也是第一个。可惜,你太怂了,竟然不敢还手。” “是不敢,不过不是畏惧天威,而是打不过。”他说,“学生个子矮嘛。” “哈哈,你的高志呢?” “志不在打架。” “志在打架有什么不好的吗?”圣人看着远方,“朕喜欢打架,朕想要打大架。” “圣人是想征服宇内?” “自然。” 他们打出了交情,后来,举子们认为科场舞弊大闹东华门。 圣人非常担心:“朕还想考个状元呢,难道要止步会元就被人发现吗?” 他说:“圣人放心,此事包在学生身上。” 从御门回去后,圣人龙颜大悦:“林抚远,够意思,朕交你这个朋友。”又昂着头说,“你不会想拒绝吧,让朕愿意交朋友,你可是独一份。” 他说:“多谢圣人垂青。” 圣人又说:“朕知道你有很多朋友,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断了,朕就你一个朋友,你也只能有朕一个朋友。” 后来,他中了状元,却郁闷地回到林府,因为皇后没有去看他跨马游街。 他说,他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亲人,只有皇后。真是君心难测,这么快就忘了有个钦定的朋友了。 林抚远对着太阳笑笑,他也不想跟帝王做朋友,做君臣就够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免失落。大概所有品行高洁、胸怀大志的人都跟屈原一样,对君王有许多情结。 第三百一十章 钱明月最大情敌登场 过了好半天,小皇帝才跨马而来,迎着夕阳,威武奔放。 林抚远忙跪下行礼,小皇帝勒马骂道:“混账小子,会试殿试都是朕考的,你怎敢自称是状元?” 林抚远心道,能得圣人这样的语气,他也算是独一份吧。 “不是学生自称,是皇后娘娘亲封。” “得了,朕回头让皇后封朕吧。” 林抚远突然想再大胆一下:“春闱过去许久,这样有什么意义。” 小皇帝郁闷:“你是来找茬的吗?” “不这么说,只怕圣人不肯垂青召见。” 小皇帝翻身下马:“拿块破石头做龙纹玉玦,你什么时候这么无耻了。” 林抚远老实低头行礼:“学生有罪。” “无趣,”小皇帝说,“说吧,有什么事情?” 林抚远说:“齐王门客敲登闻鼓,闹得满城风雨。” 小皇帝不以为意地说:“这些朕还用你说,朕早就得到了消息。” “人们议论纷纷,指责皇后娘娘不仁不义。” 小皇帝不高兴:“提起这个就烦,愚夫愚妇懂什么!你是来说这些废话的吗?” 圣人的冷待让林抚远有些沮丧,说:“学生来为圣人分忧。” 小皇帝笑道:“哪里用得着你呢!满朝文武都不是吃白饭的。再说了,你要操心也该去给皇后出主意,来找朕做什么。” 被林长年磨砺那么久积攒的憋屈,都没小皇帝这几句话更打击人。 林抚远负气说:“如此,学生告退。”行一礼就要走。 “退什么退,”小皇帝拉着林抚远往里走,“既然来了,就好好玩玩,你只会读书,定不会骑马射箭,可有趣了。” 林抚远跟着他往里走。 小皇帝又说:“你是不是很想出仕?如果不是朕顶替你名字,估计你现在已经入翰林院了。这样吧,朕跟皇后说一声,让她把你安排到翰林院去。” 林抚远说:“学生并不急着入仕,父亲的意思也是让学生先磨砺磨砺。” “明白了,林长年要亲自教导你。” 小皇帝好奇:“哎,他怎么教你的?他可是不肯好好教朕的,这人,哼!” 林抚远怕他怪罪父亲,说:“他没教过学生一句经史,没指点过一篇文章,就带着学生到处拜访。” “给你找先生吗?找好了吗?朕认识几个不错的,介绍给你吧。” 林抚远苦笑:“说是请他们指教,其实他们家里都有适龄的女儿。”一肚子苦水往外倒,“学生连日被父亲拉着相亲,被各种人品头论足,试探又试探,考校又考校。” 小皇帝大笑:“哈哈哈,明白了,真有趣啊!怎么样?定的哪家?漂亮不?才德怎样?” 林抚远苦哈哈地说:“让圣人见笑了。学生还小,不想娶媳妇。” 小皇帝说:“比朕还大,怎么能说小呢。朕可是前年就订婚了,去年就娶媳妇了。” 林抚远耷拉着脸,说:“反正,就是不想娶媳妇,家里多个陌生人,多奇怪啊。” 小皇帝以过来人的口吻说:“哎,错了。没娶进门的时候,那是陌生人,娶进门了那就是最亲的人。媳妇会疼你,护着你的,可好了。” 林抚远侧头,看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帝后情深,真是天下之大喜事。” 小皇帝拿胳膊肘拐他:“所以,你也要娶一个,赶紧的。娶进门你就知道多好了,什么奇珍异宝都不换。” 林抚远勉强笑笑:“此事自有父母做主。” “对,你就让你父亲给你定好了,你父亲可是精明的很,给你定的媳妇一定是贤良的。” 小皇帝说:“订婚成婚都是父母的事情,用不着你,这样吧,你留在西山陪朕玩几日,朕这日子着实无聊得紧。” 林抚远欣喜:“学生谢圣人恩典,不过——” 小皇帝横眉立目:“还有不过?” 林抚远说了自己偷跑出来的事情,小皇帝搂着他的肩膀:“明白了,说什么来为朕分忧,你是找朕求救来了。放心吧,朕护着你,看哪个敢来西山找人。” “如此,学生就多谢圣人恩典了。” 夜里,林抚远被安排到客房休息,却怎么也睡不着,起身点灯读书。 接近三更的时候,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谁?” “咳,是朕。”小皇帝抱着枕头推门进来,“哎呀,睡不着,朕想皇后了,皇后不搂着朕,朕就睡不着。” 林抚远羞红了脸:“学生也睡不着,与圣人闲聊解闷儿吧。” 小皇帝坐在他对面,托腮:“你给朕找个理由回宫吧。” “哎,朕不是要变得好色,朕就想回宫看看皇后,看一眼就回来。” 林抚远莫名有些失落:“圣人去见自己的妻子,还需要理由吗?” “可是,朕出宫的时候说了,要做文韬武略的帝王,要勤修武艺,这中途回去算什么?” 林抚远说:“算省亲啊。文武官员都可以回乡省亲,您回宫省亲有何不可?” 小皇帝想了想,摇头:“不行,你那么聪明,给朕想一个大事当理由。” “圣人可是会元状元,自己想吧。” 小皇帝拍案而起:“朕打你哦!” 莫名的,林抚远有些期待。 小皇帝又坐回去:“你不帮朕想主意,朕就把你送回林府,然后给你赐门婚事。” 林抚远说:“齐王意图谋反之心,已经路人皆知,圣人何须其他理由。” 小皇帝说:“可是这件事皇后能处理啊。你不知道皇后多厉害,这点儿小事根本难不住她的。” 林抚远说:“圣人怎么知道皇后不犯难。众口铄金,皇后娘娘怎么可能没有烦恼。” 小皇帝摇头:“皇后才不会在意流言,理由不充分。” “民间都是丈夫护着妻子的,皇后便是再厉害,圣人也该去保护娘娘,与娘娘共同面对。” 小皇帝点头:“对,朕就想保护她。” 林抚远垂眸:“那圣人就去平叛吧。上等的帝王,面对宗亲皇室作乱,能够坚定地表态平叛,让天下人明白他的意图;下等的帝王,会拖泥带水,命人围剿又不想背负杀宗亲的罪名,最后落得将江山拱手让人。” 小皇帝想了想:“这两样朕都不沾,那朕算中等的了?嗯,中等帝王是什么样的?” “中等帝王不闻不问,交给臣工去处理,江山应该无碍,不过会让更多黎民流离失所。” “朕没有不闻不问啊,朕让皇后放开手脚去处理了。皇后不是臣工,皇后也是君。” 眼看圣人又掰着手夸皇后,林抚远烦躁:“可圣人理应是上等的帝王。” 第三百一十一章 小皇帝回朝夺权 小皇帝说:“自然。” “朕要回宫,你跟朕一起回去。立刻出发,应该还能赶上早朝。” 钱明月也一夜没睡好,齐王门客的计谋不高不低,将她击得生痛。她是皇后,也是人,她也不喜欢在唾沫星中遨游。 一夜翻来覆去,早朝晚了一刻钟。 她的辇车才到西角门,何西宝匆匆来报:“禀皇后娘娘,圣人銮驾回宫,已经进京城了,要您带着满朝文武去大梁门迎接。” 钱明月来不及想他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回来,匆匆带着已经列班的文武百官出午门角门,直奔大梁门。 他们到大梁门的时候,已经能看到小皇帝的銮驾了。 小皇帝的华车上,也看到了那道赭黄色的身影,乐得眉眼弯弯:“皇后到了!朕终于又见到皇后了。” 林抚远跪坐在他身边,奋笔疾书。 小皇帝探头:“写好了吗?” 林抚远搁下笔:“写好了。” “朕瞧瞧。” 林抚远按住他的龙爪:“墨迹还没干。” 小皇帝缩回手:“那你给朕念。” “到了,圣人来不及听了。” 果然,车停了,万金宝尖细的声音传来:“皇后娘娘率文武百官恭迎圣人回宫。” 钱明月带领众人行礼。 小皇帝撩开车帘,跳下马车,扶起钱明月:“真好,朕一回来就能看到你,看到你就很开心。” 他眼底的浓情蜜意流到钱明月心底,钱明月眼里也只剩了小皇帝,他生得真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厌。 “五郎,呃,圣人瞧着清减了。” 小皇帝附耳,低声说:“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钱明月羞红了脸:“那些回宫再说。” 小皇帝清清嗓子,朗声说:“皇后瘦了,是不是国事太累人了?” “是啊,最近朝中多事。” 小皇帝说:“抚远说得对,朕应该保护你,帮助你才对。” 钱明月这才注意到,小皇帝车驾上下来一个青年人,不是林抚远是谁! 他竟然与天子同乘!她作为皇后都没有同乘过呢,钱明月忍不住有些吃味。 林长年吓得忙跪地谢罪:“臣民岂可与君同乘!臣没有管教好儿子,冒犯圣人,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笑道:“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朕准的,起来吧。” 林抚远从容走到钱明月面前,跪下行大礼:“学生拜见皇后娘娘。” 不知皇后会不会难为他? 多亏他劝,小皇帝才会回宫,钱明月不会因为死礼苛责他:“免礼。” 御门,小皇帝说:“齐王谋逆,遣狂徒冒犯皇后,朕决不能忍。林抚远,念念你为朕拟好的诏书。” “是!”林抚远布衣立在两班朝臣中间,从容自信地开口。 林抚远以小皇帝的语气责骂齐王,数点他的十宗罪: 不遵祖制,勾结地方军政官员,不孝; 不遵兄长遗愿,欺辱妇孺,不悌。 以嫡长子为饵陷害朝廷,不慈; 妄图兴兵置民于水火之中,不仁; 置愚昧门客于险境,不义。 遣使冲撞皇后,忤逆君王,不礼; 狂妄僭越,私刻玉玺、造翼善冠、赭黄袍服,不忠。 违背“终身守齐土”之誓,不信。 搜刮民脂民膏,贪墨盐课,不廉。 意图谋反,无异于以卵击石,不智。 小皇帝凛然:“如此不孝不悌、不慈不仁、不忠不义、不礼不信、不廉不智的鸡贼逆党,论罪当诛。与逆贼合谋者,罪及满门。” 他直接下令诛杀叔叔、堂兄弟,毫不含糊。 钱明月笑,小皇帝长大了,有魄力有担当,她可以高枕无忧了。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朕要亲自挂帅,以明君威不可犯!” 钱明月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唱哪一出? 司马韧最先开口劝:“圣人,不可啊!万乘之君,岂能为百乘之战亲征。” 林长年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圣人万金之躯,岂可犯险。” 小皇帝说:“林抚远,你以为呢?” 林抚远慨然道:“司马尚书与林尚书的观点看似一致,其实相反。以万乘之君督百乘之战,何险之有!学生以为——” “林尚书?!”林长年大怒,拿牙笏往林抚远头上砸,林抚远跪下,躲了过去。 “住手!” “住手!” 钱明月与小皇帝同时疾呼。 小皇帝大怒:“干什么!当着朕的面打朕的人!林长年,你眼里还有朕吗?” “朕算是看明白了,明着一个个对朕恭敬有加,其实都不欢迎朕回来!”愤然起身离去。 这话诛心啊,分明是指责她把控朝堂,指使群臣跟他做对。 钱明月慌忙起身去追:“退朝!” 跑了几步又说:“留下林抚远。” 小皇帝气呼呼地进了太极殿,钱明月忙着追,没注意高高的门槛,一脚绊在上面,扑通一声磕在地上。 “姐姐!”小皇帝忙转身去扶,“你怎么样?” 钱明月膝盖直接磕在地上,痛到骨头里去,眼泪生理性地往下流,止都止不住。 小皇帝慌了:“快!宣御医。” “没事。”钱明月说,“用不着宣御医。” 小皇帝尝试抱起钱明月来,可是他没那么大力气,急得直骂人:“你们一个个的,是瞎吗?还不快过来扶起皇后。” 侍卫都是男人,哪个敢碰皇后。 钱明月缓过劲来:“没事儿,姐姐自己能起来。” 小皇帝把她扶起来,一瘸一拐地坐在椅子上:“姐姐,朕吓唬朝臣呢,你慌什么?跑那么快干什么!朕瞧瞧,摔成什么样了。” 钱明月按住他的手:“估计有点儿红肿罢了。” 小皇帝一定要看,骂侍卫:“这时候用不着你们了,都滚出去。” 摔倒的时候下意识地胳膊着地,羊脂玉般的胳膊秃噜了皮,露出血迹,两个膝盖都红肿了。 小皇帝心疼又懊恼,红着眼睛说:“朕回来干什么!” 如果不回来就不发脾气,不发脾气就不离朝,不离朝皇后就不追,不追就不摔。 钱明月对这话最机警:“跟五郎有什么关系,是姐姐太不小心了。这点儿小伤算什么,姐姐比这严重的伤受过不知道多少呢,姐姐皮实,没事儿。” “姐姐是公门闺秀,怎么会受严重的伤。” 第三百一十二章 钱明月引狼入室 小皇帝话音刚落,就想起自己干过的好事,懊悔瞬间将他淹没,一把抱住钱明月:“好姐姐,朕要保护你一辈子,再也不让你受伤害了。” 这话能信吗?钱明月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敢信,身边人是天生的帝王,帝王之政可能还没学会,帝王心术已经信手拈来,她该怎么安然让他“保护”? “启禀圣人、娘娘,林抚远带到了。” 小皇帝只好放开钱明月,不高兴地说:“他来干什么!” 殿外,林抚远心咯噔一下,圣人准他上龙辇,准他入朝堂,为何此刻又不欢迎他了? 接着,他又听到了钱皇后的声音:“是姐姐让人拦下的。林世伯有在朝堂上打他的劲头,回府他定轻饶不了这孩子。” 小皇帝笑:“孩子?他多大的人了,你还称呼他孩子。他都该娶媳妇了,他是为了躲相看,才去西山找朕的。” 林抚远尴尬,这种事情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圣人怎么能跟皇后说呢。 好像,圣人与皇后更亲密一些,他只是外人。这个认知让林抚远更加郁闷了。 看来两人关系极好。钱明月莞尔:“快,让人进来。” 林抚远收敛身心,信步上前行大礼:“学生拜见圣人,拜见皇后娘娘。” 小皇帝说:“起来吧,看在你给朕拟诏的份上,朕管你御膳吃。” 钱明月笑着说:“说起拟诏,抚远这文采不输翰林学士呀。” 小皇帝得意:“何止不输,是远胜。” “那群人写个文书磨磨唧唧大半天,抚远写得又快又好,他是进了京城、天光透亮才开始写,到大梁门已经写好了,怎样?是不是很厉害?” 林抚远被夸得很开心,但也没有失去理智,他父亲就是翰林院出来的,清楚翰林院的弊病:人太多了,难免推诿,难免过度揣测圣意,难免彼此勾心斗角,故而效率低下。 “圣人谬赞了。” 钱明月说:“圣人,这人才不入翰林院是不是亏了?” 小皇帝说:“他迟早要入的,林长年不想让他太早入仕。” 钱明月说:“可以让抚远挂翰林院学士的名,跟在圣人身边伺候文墨。你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想必能处得来。” 不等小皇帝说话,林抚远跪下谢恩:“臣谢皇后娘娘隆恩。” 小皇帝笑道:“好吧,但是你不准学那群言官,整日进谏,动辄死谏,不然朕,朕给你说媳妇。” 三人回到乾清宫,万金宝说:“圣人,传膳吗?” 小皇帝郁闷,好久没见皇后,只想跟皇后一起吃饭,说些亲密话。 “乾清宫久无人居住,阴冷得很,这样吧,让抚远在这边吃,给朕暖暖人气。” 小皇帝拉着钱明月往外走:“朕与皇后在建极殿吃。” 钱明月说:“宫人每日打扫,哪里阴冷了,哎——慢点儿——” 林抚远失笑,他这是被嫌弃了。 他明白了,对圣人而言,他是所有臣子中最喜欢的,但皇后不同,皇后是他的妻子。 妻子!林抚远琢磨,妻子有那么必要吗?父亲在京做官,母亲在余杭伺候祖母、教养孩子,父亲和母亲不都过得挺好吗? 多少帝王不立后,废后,有损江山社稷吗? 但是国家不能没有良才忠臣,这么简单的道理,圣人难道不明白吗? 圣人还是太少年意气了!贪恋女色,怎么能成为明君英主呢? 他认为自己有这个责任辅佐圣人,将他往正道上引,圣人不喜欢谏言,他就要潜移默化地引导。 建极殿,小皇帝接连给钱明月夹菜,钱明月面前堆出个小山来。 钱明月也给他夹,两人都顾不得吃了。 万金宝笑道:“圣人,娘娘,快吃吧,夹菜的事让奴婢来。” 小皇帝瞪他一眼:“你不说话,朕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不成?” 万金宝赔笑:“奴婢有罪。” 钱明月安抚他:“好了,快吃吧,五郎不饿吗?” 小皇帝张嘴:“饿,姐姐喂。” 钱明月眼珠子都快惊掉了,喂他一口:“这要去了两军阵前,可没人喂圣人饭哦。” 小皇帝边吃边含混地说:“姐姐是不同意了?” 钱明月心中警惕,斟酌地说:“圣人去,不会有什么危险。不去,这仗也不是打不赢。” 小皇帝噘嘴:“也就是朕去了也没什么用。姐姐你可真不含蓄,朕去了,三军士气高昂,不是更好吗?” “五郎去了,地方军政官员要花许多精力在伺候您,保护您,乃至讨好您以求高官厚禄上,真的会好吗?” 小皇帝说:“朕不是没想到这些,可是朕还是要去。姐姐,既然朕去了对大局没有坏处,朕就要去。” 钱明月放下筷子,注视他,等他的理由。 小皇帝坦然回应她:“姐姐,朕需要成长,需要历练。”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朕一定要开疆拓土,建丰功伟业,可若贸然领兵征讨,唯恐会步前朝英宗之后尘。朕可以先易后难,以齐藩之乱练手。” 钱明月很受鼓舞:“圣人既有此志,姐姐全力支持你。” 小皇帝欣喜:“姐姐最好了,嗯,群臣那边怎么办?” 钱明月说:“那群老顽固不好缠,事关天子安危,我说了他们也不听的。直接对着来不是办法,须得想个法子绕开他们。” 小皇帝笑道:“朕就知道,姐姐一定有法子。” 钱明月说:“齐藩作乱,最苦的是百姓,想必有许多人逃避兵荒,流落到运河以西、黄河故道以北来。” “圣人不妨以安抚灾民的名义前往,能落个仁慈的名头不说,地方官想必更加勤谨,对灾民也是极好的。” “到了山东,五郎可以见机行事,去找威远侯或者周方正他们。” 小皇帝激动地跳起来抱住钱明月:“姐姐真是太聪明了,朕太喜欢你了。你就是朕万金不换的宝贝啊!” 趴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钱明月羞窘:“姐姐昨夜没睡好,去补个回笼觉,圣人去文华殿处理政务吧。” 小皇帝踌躇满志:“好,朕替你干活,朕保护你。” “替我?这江山是谁的?朝政本该是谁的活?” “你别跑,我们掰扯清楚。” 第三百一十三章 林抚远的心思 钱明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小皇帝去督战倒还好,怕就怕他少年意气,任性妄为,偷偷跑到战场上去,闹出什么乱子来。 而且她有预感,小皇帝一定会跑出去的。 两军阵前危机四伏,万一真出什么事怎么办! 不行,得想个办法劝谏,怎么说才好呢? 钱明月正煎熬着,宫女禀报:“娘娘,翰林院编修林抚远求见。” 林抚远!钱明月动了心思,有人能为她解忧了。 钱明月爬起来:“让他去偏殿候着,为本宫整理仪容。” 林抚远一见钱明月身影进殿,忙躬身下拜:“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钱明月笑:“起来吧。你我在余杭便已相识,原不必行此大礼。” 皇后拉关系,恐怕是有所求。皇后哪有什么需要求一个年轻翰林的?除非看中他与圣人的亲近关系。皇后会利用他与圣人的关系做什么呢? 林抚远心思玲珑,一下子就猜中了皇后的心思,说:“臣今日求见皇后娘娘,不为叙旧而来。” 钱明月坐在主坐上:“那你为何而来呢?抚远也坐吧,这里不是文华殿,不必拘礼。” 林抚远不光没坐,反而拎袍跪下:“臣有一事向皇后娘娘禀报。” “什么?” 林抚远看了一眼宫里的宫女内使。 钱明月说:“本宫要与林编修谈政务,你们不适宜听,退下吧。”等宫人退下,才说,“抚远太多礼了,起来说罢。” “谢娘娘。” 林抚远起身说:“圣人决定去平叛绝非偶然,他素有效仿太祖太宗皇帝的志向,想建一番功业。” 钱明月只是点头说:“抚远跟圣人果真是极亲近的。”她不说明自己的意思,是因为有顾虑,抚远对皇帝亲征是什么态度? 林抚远说:“群臣反对,只怕是没什么效果,还会激化圣人与群臣的矛盾。” 钱明月再颔首:“抚远果真是聪明。” 林抚远谦恭:“臣惭愧,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你太多谦逊了。” 沉默,久久的沉默。他们两人谁都不说话,端看谁更沉不住气了。 过来好一会儿,林抚远才说:“臣不知娘娘可能劝阻圣人?” 钱明月摇头:“圣意已决。抚远可有什么办法?” 林抚远说:“臣正为此事而来,请娘娘准臣随陛下前往。臣定当竭尽全力劝阻圣人,让圣人远离危难。” 钱明月欣喜起身:“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抚远。” 林抚远恭敬:“娘娘言重了,这是臣应该做的。” 钱明月说:“能劝就尽力劝,圣人若执意,你也不必忤逆圣人。你是个聪明的,想办法保全圣人安危就是。” “我们的目的不是不让圣人行动,而是保证他的安全,只要能保证他的安全,其他都无所谓。” “如果圣人一定要行动,就大张旗鼓的行动,带着仪仗护卫,切不可私自出行,免得遇到麻烦找不到人求助。” 林抚远一一应下,他理智上承认,钱皇后的安排都是为圣人好。 可是感情上,莫名就觉得皇后会对圣人不利,钱皇后的存在就是对圣人的威胁。 对,他想起来了,钱皇后将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圣人有她庇护,就只做一个任性天真的孩子,怎么能成长为一代明君英主。 林抚远躬身:“臣告退。” “去吧。” 解决了心头大患,钱明月心情好得很,满身的困乏了消退了:“摆驾文华殿。” 文华殿,在京城的各位高官都在,他们联手前来,就为劝阻皇帝亲征。 大礼毕,小皇帝笑道:“呦呵,你们都来了,是不是为了劝阻朕亲征?” 群臣面面相觑,司马韧说:“圣人英明。” 林长年说:“娘娘到底才学不及圣人,处理日常政务已经非常吃力,需要日夜操劳忧心,若逢着叛乱,恐怕不能应对。臣请圣人留在宫里,主持大局。” 小皇帝拂袖离开的那句话,让林长年以为他是回宫夺权来了。 这人素来是支持皇后姐姐的,怎么还说起姐姐的坏话了? 小皇帝转了转眼珠,才明白自己贸然回朝带给朝野怎样的猜测,若不是有亲征之名,只怕这猜测更重。 群臣都这样猜测了,那皇后姐姐呢?她是不是也以为他回来夺权来了?所以才借口在建极殿休息不来文华殿? 姐姐竟然不信他!想到这种可能,小皇帝又沮丧又难过,整个脸都阴沉下来:她疼他宠他,甚至爱他,但是不信任他。 这该怎么办! 见小皇帝不说话,林长年跪下:“臣请圣人三思。” 其余人也跪下:“臣请圣人三思。” 小皇帝突然觉得很累:“朕便是不去亲征,也不会留在宫中主持朝政。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后,殿内静默了一阵子,谁也不愿先开口。 最后,还是吏部天官韩书荣问:“臣斗胆请问圣人有何打算?臣工也好早作准备。” 小皇帝说:“皇后劝过朕了,朕不去亲征,但战争势必导致百姓流离失所,朕亲自去安抚流民。此事帝后已决,毋庸再议。” 这是皇后的作风,折中,群臣都能接受。 韩书荣说:“圣人可要遴选随驾官?” 呃,要找一堆人看着他?小皇帝心生叛逆:“此事自有皇后操心,不用你们费心。各部都没事儿了吗?退下。” 殿外卫士禀报:“禀圣人,翰林院编修学士林抚远求见。” 林长年癔症:什么? 见群臣面露惊疑,小皇帝心里畅快,得意地说:“皇后看重抚远的文才,亲封他为翰林院编修学士,不得有异议。”向门外,“宣。” “臣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小皇帝笑道:“免礼,你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圣人要亲自安抚灾民,皇后娘娘命臣随驾。” 小皇帝笑着对韩书荣说:“瞧瞧,皇后不是准备好了随驾官嘛。这个随驾官,朕很满意。” 司马韧皱眉,行军打仗、安抚黎民,派一个半大孩子去有什么用。 林长年坚定反对:“圣人,不可啊,犬子他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不知民间疾苦,有什么能耐安抚黎民。” 林抚远说:“林尚书谬矣,安抚黎民自有地方官员,臣跟随圣人,只是伺候文墨。” 又叫他尚书! 第三百一十四章 钱明月在突力经历了什么 林长年又想当廷打人了:“圣人,臣请告退。文华殿不用林编修伺候,也让他告退吧。”回家狠狠打。 小皇帝看林长年被气得够呛,才高兴起来,这群老家伙的儿子都这么叛逆就好了,能把他们制得服服帖帖的。 “不准,难得大家聚齐,一起闲聊嘛。韩爱卿,你可有儿子与抚远这般?” 韩书荣垂首:“臣的儿子不成器,哪里能与林编修比。” 小皇帝恹恹:“那真是太无趣了。” “皇后娘娘驾到——” 小皇帝瞬间来了精神,起身相迎。 不管她怎么对他,是不是信任他,他还是喜欢她,听到她就高兴,看到她就更高兴了。 钱明月款款前来,凤冠常服映着日光,整个人熠熠生辉。 小皇帝脸上也熠熠生辉:“皇后!” “妾拜见圣人。” 钱明月要跪下,被小皇帝拉住:“皇后太多礼了。”贴近她的耳朵,“这群老东西好无聊,朕烦死了,姐姐整日是怎么受的。” 钱明月歪头笑道:“卖糖稀的住大楼——熬出来的。” 群臣给钱明月行礼,钱明月笑道:“都免了。” 小皇帝与钱明月各自落座。 林长年说:“不知娘娘驾临,所为何事?”皇后来文华殿理政素来是惯例,只是今日,她不该来的。 小皇帝皱眉:“你这个老——老先生,真是太愚笨了。皇后来文华殿不是理所应当吗?皇后不来你们才要担心好吧!” 钱明月微笑:“为圣人随驾官一事而来,只抚远一人,恐怕太过劳累了些。让兵部尚书跟着去吧,就近做决策调动兵马,也好应对战场上的瞬息万变。” 小皇帝不喜欢那群大臣,但是皇后这么安排,他就觉得司马韧的老脸没那么丑了。 “准。” “再让户部左侍郎钱时重随行,许他调动各行省钱粮,供给军队和灾民。” 小皇帝心满意足地点头:“皇后安排得就是妥当!” “再让右都御史冯连河跟随,巡查各地政务,监督地方文武官员。” 皇后姐姐素来的作风,就是行动与监察同时进行。 小皇帝点头:“郑恒,拟制。”突然拍案而起,“大胆!竟敢窥探龙颜!” 钱明月吓了一跳:“圣人!” 郑恒懵着四顾张望,他甚至还不知道谁直视天颜了。 小皇帝怒不可遏:“来人,将此人扔出文华殿。” 不等任何人有反应,銮仪卫已经进来。 小皇帝指着郑恒说:“朕不想在文华殿再见到他。” “圣人!臣,臣冤枉啊!”郑恒想求饶已经来不及了,被銮仪卫毫无怜惜地拖拽出去。 这出变故甚至算不得变故,但未尝不是一杀鸡儆猴,胆敢触怒圣上,他就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将你们扔出去,便是皇后,也不会求情的。 群臣心思各异退出文华殿,钱明月对小皇帝说:“圣人要多带些护卫才好,把銮仪卫都带上吧。” 小皇帝说:“那倒不用,朕在西山武学选了一批精干的士兵,用他们就行。” “禁卫军中相当一部分是权宦的子弟亲眷,托关系进来的,反倒利益牵扯太多,用着不放心。姐姐也要防备着些。” 钱明月笑:“任长宗管理的好,倒是没出什么乱子。” “朕打算明日就离京,姐姐今日不要处理政务了,陪陪朕吧。” 钱明月笑道:“好啊,刚好妾也累得很,就歇息一日吧。” “走!我们去御花园玩玩。” 虽说是赏花,免不了提及朝政。 小皇帝说:“既然早就知道那郑恒是个有奸心的,何必留在身边。” 钱明月叹息:“哪个想留他,可总得找个理由。” 小皇帝说:“像朕这样,随便早个理由打发了便是。姐姐是称制皇后,难道处置一个翰林都不成?” “就怕不明真相的人道短长,也怕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小皇帝郁闷:“怕这怕那,真是太累了。姐姐何必这么累!” 钱明月摇头:“五郎,朝政本来就不是什么享受的活计。贪图享受的,没有一个能把国家治理好的。” 小皇帝笑道:“怪不得朕一入文华殿就烦躁,御门的宝座也坐不住,老实说,朕真不喜欢当皇帝啊,朕想做大将军,允文允武的儒将!”姐姐,朕不是来收回政权的。 “打仗很辛苦,你习惯了享受帝王之尊,怎么受得了那苦?” “史书上有许多帝王,没做皇帝之前打仗都很厉害,做了皇帝再亲征反倒无功了,像唐太宗、前朝成祖。” 钱明月看着小皇帝的眼:“圣人,说句冒犯的话,便是父皇,亲征高句丽也并无大收获。” 小皇帝垂眸:“朕明白姐姐的用心,可是姐姐想过没有,他们打仗只是想建功立业,然后增加夺取皇位的筹码。朕,是真的喜欢打仗。” “圣人打过仗吗?” “没有。” “圣人不知道战场是什么样的,怎么能说自己喜欢打仗呢?” 钱明月轻声说:“打仗不是书上写得那样威风,那样气吞山河,打仗很残忍,到处是喊杀声,到处是血腥,火光冲天,人的尸体、残肢到处都是,哀嚎遍野。” “圣人要去,姐姐支持你,圣人要打仗姐姐也支持。姐姐只是不想圣人成为‘穷兵黩武’的帝王,战争真实的样子,圣人去看看吧。” 小皇帝惊疑:“姐姐怎么知道战场是什么样的?朕虽然没见过战场,可听姐姐这么一说,就觉得比‘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更真实。” 钱明月愕然,她,她一时情急都说了什么啊! “啊!想象出来的。打仗嘛,就是大规模的打架,把打架的局面往严重里说一百倍就是。” 小皇帝逼近钱明月:“姐姐,不要瞒着五郎,当日在榆林,或者在突力,姐姐究竟经历了什么?姐姐素来爱讲过往的事情,但五郎为何从未听姐姐提起过西北之事?” 钱明月笑:“没什么。” “姐姐不说,朕就找史官去查,总有人知道。” 钱明月无奈:“好吧,姐姐说便是。” 第三百一十五章 钱明月口中的真相 小皇帝正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就听耳边两声娇滴滴的叫声:“民女拜见圣人,拜见皇后娘娘。” “滚!”小皇帝怒骂,“好好的公门闺秀,非得学那伶人做派,自甘下贱。” 徐颐侬羞得面红耳赤,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钱明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御花园景色甚美,你们择几支花回去,插在慈宁宫里,也好让母后看看这满园春光。” 小皇帝不想让钱明月多看徐颐侬一眼,谁让他差点儿跟徐颐侬订婚呢,虽然是为了杀徐家,可,可毕竟有牵连了。 拉着钱明月往前走:“甭理她们,太液池的景色正美,一起去瞧瞧吧。” 才走出几步,就说:“姐姐,朕不喜欢她,你可别误会。” 徐颐侬听得真切,整个人摇摇欲坠。 “这满园春色真寂寞,空有一番姹紫嫣红,却没有主子来看。今日五郎与姐姐游园,也算对得起它们了。” 小皇帝翻白眼:“一群死物,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好姐姐,不用想着转移话题了,说说打仗的事。” 钱明月只得说:“姐姐入质突力后,消息上出了错,让大梁以为姐姐没了。大梁兵马追杀过去,夜里袭营,杀入姐姐所在的帐内。” 小皇帝说:“他们肯定认出姐姐来了,就算不认识姐姐,也应该认识衣服啊。然后他们带姐姐出去,回了大梁军队吗?” “不对,朕记得好像是火族人救了姐姐两次,姐姐因此把他们安排在大梁,他们是怎么救姐姐的?” 钱明月经不住盘问,只得说:“姐姐当时没穿冠服,他们认不出。” “姐姐为什么不穿冠服?姐姐身在突力,一言一行代表了整个大梁,怎么可能不穿冠服?莫非,冠服毁了?对,朕记得谢文通奏报过这个,冠服什么时候毁的?” 钱明月目光躲闪:“随着突力军到处迁移,搬运不慎,毁了。” 小皇帝不信,他要去查这件事:“那火族人是怎么救的姐姐?” “大梁军队杀入帐内,火族人救了姐姐。” 小皇帝皱眉:“不对!他们不认识你,难道认不出其他随驾的大梁官员?随驾官的冠服都毁了吗?如果是认不出,那为什么火族人没救着他们,单单救着姐姐了?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钱明月只得说:“他们随着突力的军队撤退了,姐姐没跟他们在一处。” 小皇帝凛然:“他们将姐姐单独关押了?” “男女有别——” “突力军中能有多少女人不成!” 小皇帝红了眼眶:“姐姐,你在骗朕!你不许骗朕,跟朕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五郎莫急,那日——” 钱明月正在措辞,小皇帝突然又说:“别说了,姐姐,朕不问了,你也别去回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总之姐姐回来了,现在很安全了。” 钱明月甚至有些感动:“五郎长大了,会体贴人了。” 小皇帝嘚瑟:“朕一直很体贴好不好!朕还得体贴姐姐政务繁忙呢,姐姐若陪朕一整日,难免要熬夜批奏折了。姐姐快去文华殿吧,朕自己玩。” 钱明月打趣:“这后宫有什么好玩的?莫非想去慈宁宫看春光?” 小皇帝愣了一下,说:“朕没说在后宫玩啊,朕想去街上看看这首善之地的民生,将来对比各地的情况,也好知道该怎么安抚流民啊。” “姐姐若不放心,五郎陪姐姐一起出去?” 钱明月傲娇:“妾有什么不放心的?圣人随意吧,妾告退。” 小皇帝倚着假山站着,约莫钱明月到了文华殿,才说:“徐家二女只顾扮俏在朕面前晃,难怪母后久病不愈。” “传朕旨意,让徐家二女去皇觉寺带发修行,为太后祈福。再让徐家派两个女儿来伺候太后,要忠厚老实的。” 姐姐吃醋了呢,嘿,她一定很喜欢朕才会嫉妒别人,哈哈。 真笨,她都不知道,朕最稀罕她了。 小皇帝离宫,找上林府。林府正堂里,林抚远跪在坚硬的地板上,林长年坐在主坐上看书。 小皇帝进门就讽刺:“呦呵,礼部尚书是不用当值吗?就你这样的,还怎么御下,还怎么管教自己的儿子!为官要勤,你竟然不知道吗?” 林长年忙下跪:“臣有罪,请圣人降罪!” “罚俸一季度。” 小皇帝亲自扶起林抚远:“来,朕有话跟你说。” “你去翰林院,找皇后在西北的资料,要详细,要多。” 然后,小皇帝径自去了成国公府,钱时重正在收拾行囊,准备伴驾出行。 “臣不知圣人驾到,未出府相迎,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说:“降罪就免了。朕问你,你儿子,钱沾是不是有笔记或者文章留在府中?” 钱时重愣了一下,竟真如沾儿临行所言:“有,都在他书房里。” “带朕过去瞧瞧。” 钱沾的书房久无人用,东西收拾得妥妥当当,就是毫无人气。 小皇帝说:“这书不多啊,朕以为钱沾满腹经纶,应该满屋子书呢。” 钱时重说:“回圣人,府里有大书房,书都是从大书房借的,看完再归还。这里留下的,多是些最寻常的书,被犬子做了批注,不能归入大书房了。” “还有一些是他的笔记或诗词散文,在这边的架子上,这边的柜子里也是。” 小皇帝颔首:“他着述不少啊。” “他素来爱做文。” “爱写游记吗?” “也写,但不及雩儿写得好,圣人想看游记,府里还藏着雩儿的手稿,可以拿给圣人看。” 小皇帝摇头:“不用,朕就看钱沾写的。” 去书架前翻,翻了几个找不到,就没了耐心:“钱时重,你来找。” “是,请问圣人想找什么?” “钱沾随皇后去突力的笔记。” 钱时重万年古板的脸也变了。 小皇帝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钱时重:“这么大的事,你不会告诉朕他没记录吧。” “自然是有的,圣人请稍候。” 钱时重踩着椅子爬到书架上,抱下一个落了一层灰的木箱,掸去灰尘。又从垫桌腿的木块底下扒拉出一把钥匙,将锁打开。又打开层层油纸,才看到不厚不薄的一册书和一摞文稿散页。 小皇帝伸手拿起一页纸,因为他看到了赵崇敬的名字——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不同的记载 “突力大败,努尔丹断后炊食。崇敬藏肉于衣,谓贼曰:吾本太后门生,是钱后敌人。遂得见,馈之。及归,泣于众曰:后孱弱,危在旦夕,但不失风骨,未尝辱节。” 钱时重无声施一礼,退出去。 小皇帝的眼泪无声划落,难怪姐姐不动赵崇敬,一饭之恩啊! 一块肉让姐姐饶他不死,保他官位,可见姐姐当时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 姐姐是遭了多少罪啊!可恨他竟然毫不知情!他好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查查西北发生了什么! 他以为姐姐只是过去,唇枪舌剑一番就回来了,一路上有人照顾,虽然比不得宫里,却也是锦衣玉食。 他以为,他以为,他只会以为。 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世界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这一瞬间,小皇帝的世界观都崩塌了,打仗真的像他想象的那样吗?他真的还要做开疆拓土的英主吗? 做!当然要做!就算战争是残忍的,他也要打!别的不打,突力也要打!他要为姐姐报仇雪恨! 小皇帝狠狠地擦了一把脸,翻看那些纸,专找火族,终于找到了一页—— “漠北夜寒,努尔丹焚后小帐,弃后于野。梁人难以近前,内使泣涕,乃允火族以大事,火族赠后旧被。幸苍天庇佑,后未染风寒,始终无恙。” 努尔丹!又是这个努尔丹!小皇帝再翻找,就专找努尔丹,很快,又找到了他的重重罪恶—— “蓝钰以火器击贤亲王坠马,突力军心大乱,努尔丹力挽颓势,撤兵回营。” “努尔丹者,贤亲王胞弟也,年不足二十,有勇而残暴,不可理喻。贤亲王伤重,努尔丹欲杀后,刀劈凤冠,又削后髻,青丝委地。” 说什么搬运不慎,毁了,分明是被努尔丹砍坏的。 想到利刃直劈姐姐的头,削下一半发髻,那得是多么危险!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姐姐就真的回不来了。 小皇帝心痛如同刀割,咬着嘴唇,无声的哭泣。他以为剔除个郑恒,弄出去两个有小心思的女人就是保护她,却不知原来她为保护他受了那么多苦。 她是替自己去的啊! 小皇帝看了所有的散页,里面详细地记载了钱皇后西行的经过。 他在散页中窥见了姐姐西行的艰辛,看到了姐姐的勇敢与坚韧,也明确了自己下一步的方向。 从散页中回过神来,推开书房门,只觉得恍如隔世。 钱时重一直守在书房外,见他出来,连忙行礼:“圣人,该用晚膳了。” “晚膳?”小皇帝这才发现已经日暮沉沉,“不了,朕还有事。” 小皇帝到了林府,林抚远将一摞书摆在小皇帝面前:“这些都是圣人想要的。翰林院已经誊抄了一份,这是原稿。” 小皇帝惊愕:“这么多!都是吗?” “楚大人尽职尽责,事无巨细皆记录下来。” 小皇帝皱眉:“朕该回宫了,来不及看了,先在你这边放着吧,不要让别人知道。” 林抚远说:“臣看过这些内容了,臣以为有一卷圣人一定要看。”抽出一册书递给小皇帝,“圣人,请看。” 小皇帝觉得钱沾记录得够详细了,到楚宁远这边,才明白什么叫“事无巨细”—— “努尔丹不得施刑罚于后,复计,欲毁其妇节。乃留于后帐,将肆意张扬。后持刃击杀不得,及至假寐,后燃常服而烧军帐。火趁风势,扑救不得,独努尔丹挟后出,置于野而去。衣单难抵夜寒,少丞计曰:……” 后面的事情跟钱沾记录的差不多,前面的事情却大相径庭。钱沾说是努尔丹烧帐篷,楚宁远却说是皇后烧的。 信谁?看哪个合理了。 大梁皇后在突力为质,突力人敢杀她吗?突力若敢杀她,她决计回不来。若要杀大梁皇后,多得是办法,何必放火。 沙漠风大干燥,军中最忌讳火灾,努尔丹怎么会在自己军营中烧帐篷?就不怕引发大火灾吗? 火,是皇后放的。小皇帝又看向那页纸:努尔丹挟后出。 挟,不是救,不是协,是挟持。楚宁远真不愧是史官,用得好一手春秋笔法! 只怕姐姐当时已经心存死志,努尔丹承担不起那后果,强行将她从火中拉出来。 小皇帝的心痛得直抽搐,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甚至抓不住那薄薄的册子。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林抚远轻声说:“圣人,史官记录语焉不详,没有人知道那晚突力军帐中发生了什么,也无从求证。” 记录得还不够详细吗?他想求证什么!小皇帝觉得这话不对味:“你什么意思?” 林抚远跪下,低头说:“臣以为这样的说法流传出去,只怕会讹传,有损娘娘清誉。” 小皇帝顿时怒了:“混账东西!” 伸手将那页纸撕下来:“抚远,快起来,你帮了朕和皇后大忙了!剩下的在你这边存着,朕还有事,先走了。”边说边疾步如飞离开书房。 翰林院掌院学士范叔同从甘本长府里出来,面色沉静、步履从容。 他与甘本长,一个掌管翰林院,一个掌管国子监,都是天下顶清贵的。 他还不到五十岁,整个人都非常符合至圣先师的中庸之道,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衣冠整齐,修着美髯,目光清明,声音洪亮。 更重要的是,他满腹经纶,颇有见地,交游非凡,真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要说遗憾,也有,就是翰林院不能施展他平生所学,不能辅助君王治理天下。 先帝在世时,他是颇得信任倚重的,所以才能年纪轻轻做了翰林院的掌院学士。 只可惜,新帝登基,皇后掌权,皇后只任用在自己面前挂上名的,没有慧眼识珠的能耐。 范叔同上了马车,马车颠颠地在京城弯弯绕绕,好半天后,他才觉出不对劲:“范府与甘府不远,怎么走了这么久!” 马车依旧颠颠晃晃,范叔同这才发现,驾车人的背影很陌生,比府上车夫体型大很多:“停车!你是谁?” 驾车人懒懒地说:“銮仪卫奉诏行事,大人随末将走一遭吧。” 第三百一十七章 小皇帝钓鱼执法 不知道又走了多远,总之,马车终于停在一处荒草萋萋的院落外,驾车人爬进马车,递给他一个布条:“范大人,蒙上眼睛吧,免得末将动手,损了您的威仪。” 范叔同一把拍掉布条:“说是奉诏行事,诏书呢?” “口诏。” “分明是亡命狂徒胆敢绑架朝廷命官,你——” “真烦!”驾车人一把将范叔同拽过来,蒙上他的眼睛,又拿脏帕子堵了嘴,将人拖下马车,往院落深处走去。 范叔同被拽进一处封了窗户的破房子里,绑在刑架上,噼里啪啦的抽鞭子。 范叔同痛得死去活来,哀嚎连连:“啊,别打了!别打了!啊,你们想要什么?要钱本官给钱,要官本官举荐。” 耳边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不要钱,也不要官,要你乖觉点儿。” 范叔同说:“你是谁?你的声音好耳熟。我们是不是认识,你想要什么都好说,我们有话好好商量。” 任长宗抬抬下巴,銮仪卫解开范叔同的蒙眼布。 见到任长宗,范叔同终于信了是銮仪卫在搞自己。 他们怎敢对高品阶朝廷命官用刑?! “敢问任指挥使,皇后娘娘手诏谕旨何在?” 任长宗摊手:“没有。” “无旨意你怎敢殴打朝廷命官!” “你勾结奸佞,败坏皇后娘娘清誉,本官打的不是朝廷命官,是朝中奸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官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怎会勾结奸佞!反倒是你,陷害忠良,滥用刑罚,你才是真正的奸佞。” 任长宗嗤笑一声,转头,看向左侧,左侧有石头落地的声音。他冷笑:“打!” 唰唰唰!鞭子如雨点儿一般抽在范叔同身上。 “啊!任长宗,你这番做派,皇后娘娘知道吗?” “皇后娘娘仁慈,一定不会容许你的。” “停!”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任长宗也忙喊停。 范叔同睁开眼睛,借着朦胧的光,看到一个少年的身影,旁边的人纷纷让路,可见身份非凡。 “好眼熟,你是谁?” “你猜猜。” 范叔同忍痛:“好耳熟的声音,你是谁家孩子?任长宗不是好相于的,你何必与他走太近。” 小皇帝摆手:“点灯。” “啊!”范叔同看了一眼,忙低头,“圣人!罪臣有礼了。” 小皇帝冷哼:“没有皇后手诏谕旨,朕的口谕管用吗?” “圣人恕罪,臣实在没想到臣竟然得了圣人垂青。” 鞭子的垂青。 小皇帝冷漠:“你口口声声皇后这,皇后那,朕走过来,说话,你都没认出来,你眼里只有皇后,哪里还有朕这个皇帝!” “臣不敢!圣人,请听臣解释,微臣只是没想到像臣这般微不足道的人——” 小皇帝打断范叔同:“行了,甭说那些了。朕问你,翰林院修撰国史,可在起居注中发现皇后什么不良癖好或者不正之风?” 范叔同愣了,不都说帝后相宜吗?怎么圣人要问对皇后不利的事情,这该怎么回答? 小皇帝不耐烦:“这很难回答吗?” 范叔同试探:“娘娘勤谨仁厚,生活节俭,臣并没有在起居注发现娘娘的不良癖好,娘娘除了处理政务,就是读书,更没有不正之风。” 小皇帝冷哼:“打!” 噼噼啪啪一顿鞭子之后,又问:“有吗?” 范叔同懊恼自己试探得代价太大,忙说:“有!” “快说。” “倒不是在宫中,是在突力。” 范叔同将令小皇帝大为恼火的片段讲了出来:“根据楚靖边记载,由此可见,娘娘已然失节。” 小皇帝咬牙:“打!” 又是一顿鞭子,小皇帝甚至不喊停了,范叔同痛得要死:“圣人,臣还知道别的。” “再打。” “圣人,让臣做个明白鬼吧。” “停!” 小皇帝说:“口口声声皇后仁慈,满嘴喊着对皇后忠诚,明知史稿中有对皇后不利的记录,为什么不销毁?” 范叔同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挨了一顿打,有气无力地说:“靖边对皇后娘娘尊崇敬佩,执意记录那件事,说是可见娘娘风骨,臣亦以为然,才没有删改。” 甩锅给远在云贵的楚宁远,反正皇帝也来不及验证。 “朕不满意,凡是跟这个有关的,全部销毁。” “是,是!” “以后史稿有疑惑的地方,拿给朕看看,尤其是关于皇后的。” “是,臣谨遵圣人旨意。” 小皇帝伸个懒腰:“放了他吧,找个御医给他好好治病,就说他想要纳妾,被妻子打了。”心满意足地走出小院。 如果他直接让翰林院改史书,他们一定会向自己展示“文人风骨”“直言敢谏”。拉过来打一顿,立马乖巧了。 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小皇帝没想到的是,钱沾留在油纸包里的那册书,正是他想要删改的那册,钱沾专门找楚宁远要来,放在书房以备圣人查询。 就这样,历史的真相还是保留下来了,而且愈发扑朔迷离,引人猜测。 熊孩子出门迟迟不归,钱明月守在建极殿,急得直转圈,要说銮仪卫跟着,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可是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回来。 一刻见不到他,她一刻不能安心,忍不住胡思乱想。大晚上有什么好玩的?他会不会甩开銮仪卫跑了,遇到麻烦回不来了? “李兰英,圣人还没回来吗?” “还没呢,让人四处守着呢,见着圣人立马来报。有侍卫跟着呢,娘娘且放宽心。” 钱明月忧愁:“你说我这心,怎么就放不宽呢?” “娘娘是关心圣人。” 终于,过了几个世纪后,钱明月终于听到了想听的声音:“圣人回宫了。” 钱明月提着玉带跑出建极殿,才想起来问:“哪个门?” “东华门。” 小皇帝两顿饭没吃了,饿得直不起腰来,急迫地想回建极殿,偏偏轿辇半路停下了。 小皇帝烦躁:“怎么搞的!” “回圣人,皇后娘娘来接您了。” 小皇帝撩开帘子,看到前面站着一行人,微弱的灯光中,姐姐如天上的明月一般,皎洁光辉。 第三百一十八章 小皇帝长大了 她的光芒照在自己身上,小皇帝顿时充满了力气:“落辇。” 步辇刚落地,小皇帝就跳下去,直奔钱明月。 钱明月带众人跪下行礼,被他一把抱住,紧紧地抱住:“姐姐,姐姐。” 今天看了太多糟糕的消息,他好担心一不小心她就不见了。只有抱着她,他才能真切地感觉到她在,才能安心。 钱明月被他搞懵了:“怎么回事?在外面受欺负了吗?” 小皇帝噗嗤笑了:“在大梁谁能欺负得了朕。”随即又想到,出了大梁呢?姐姐在突力就受欺负了,换成他,也会受欺负的。于是,抱得更紧了,“姐姐,姐姐!” “怎么了?用过晚膳了吗?饿不饿?” 朕难过,心里很难过。小皇帝笑道:“饿了,好饿啊!” “走,去用膳。” 钱明月很快就吃饱了,为了维持小皇帝的食欲,依旧夹几下青菜慢慢嚼。 小皇帝狼吞虎咽地扒完近处的菜,钱明月就给他夹远处的:“这是饿多狠啊。” 小皇帝呜哇呜哇地说:“朕长个子呢。” “慢点儿,这样胃里难受。” 小皇帝突然想,自己饿两顿就这么难受,努尔丹去打仗不给姐姐饭吃姐姐该多难受?他吃得快了胃里就难受,姐姐挨饿又吃冷肉不难受吗? 顿时食欲全无,放下筷子:“那不吃了。” 钱明月也愣了:“慢点儿吃无妨的,在长身体呀。” 也是,得长高点儿,好能跟突力打仗。小皇帝又硬着头皮吃,全程如同嚼蜡。 饭后,钱明月跟小皇帝说了自己的安排:“让太医院正选了五个御医跟随圣人,他们各有所长,应该能满足需要。” “之前姐姐让人给圣人准备了几套便服,原本想送到西山去呢,正好圣人带着去吧。” “准备便服干什么?” 钱明月眨眼:“免得想穿的时候找不到呀,圣人难道真能做到不微服出访?” 小皇帝捂住心口,姐姐的眼睛似有神力,让他神魂颠倒,便是妲己也不过如此吧。 “姐姐放心,朕保证注意安全,朕还要回来保护姐姐呢。” 钱明月莫名觉得这话不吉利,总感觉有了这样的交代会出事。 “齐王叛乱不足为虑,姐姐更担心北疆会有异动。突力素来爱趁火打劫,不出动不是他们的作风。” 小皇帝恨声说:“出动正好,狠狠揍他们一顿。” 钱明月摇头:“眼下朝廷恐怕分不出足够的兵马来对付他们,姐姐给了先生一封诏书,让他想办法稳住突力,许他便宜行事。” 她给谢文通的权力太大了,需要随时跟小皇帝汇报,免得他有失控感。 小皇帝没放在心上,随口说:“谢文通有军事奇才,这事儿交给他,姐姐就可以放心了,剩下的以后再说。” 钱明月不解:“剩下的?” 小皇帝说:“突力这个麻烦,总要解决了的。” 等腾出手来,一定要收拾了突力,给姐姐报仇。 钱明月怕他从山东偷跑到北疆去,说:“不急一时,姐姐已经让车马司培育战马,也让先生偷偷从突力青部那边买马。” “等到夏粮收获,就在边塞建设粮仓,囤积粮草。再制造火器、准备辎重,这样准备两三年,再打仗就不会手忙脚乱、捉襟见肘了。” 那就等个三年两载吧。姐姐与他,一文一武,密切配合,一定能将胡虏驱逐到沙漠外去。 “好。” 然后,是一阵沉默。 吃完饭了,小皇帝该回乾清宫了,可他不想走。 小皇帝扭扭捏捏地问:“姐姐还有话说吗?” 钱明月说:“姐姐有一肚子话想跟圣人说,可是,这天色太晚了,明日圣人还要启程。” 小皇帝不高兴了,噘嘴:“姐姐,你赶朕,你把丈夫往外赶。” 听他声声控诉自己的“罪行”,钱明月莞尔:“哪个说要往外赶了。姐姐的百子千孙床宽大,足够——” 不等她说完,小皇帝撒腿就朝内殿跑,甩掉鞋帽,扑到绫罗被上:“不许反悔。” 钱明月在后面追:“沐浴!李兰英,备水。” 折腾到大半夜,小皇帝才攀着钱明月的脖子睡着了。睡着后,他打滚翻身,放开了钱明月。 钱明月终于能松一口气,睡个囵吞觉。 小皇帝做起噩梦来,火光冲天,到处一片火海,姐姐在火光中,眼看要被淹没。他想去救她,却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来,眼睁睁看她消失在火海。 小皇帝不停地翻身打滚,把钱明月惊醒了。 钱明月以为他身体不适,忙去晃他:“怎么了?五郎?” “快来人,掌灯!” 听到钱明月的声音,小皇帝才从癔症中挣脱过来:“姐姐?是你吗?” 钱明月吓坏了:“哪里不舒服吗?五郎,跟姐姐说,别吓唬姐姐。” 小皇帝思维回笼,紧紧抱住钱明月:“姐姐,朕吓到了。” 守夜宫人点亮红烛,小皇帝看到火光明显颤了一下。 钱明月发现他汗湿衣襟,只当他冷了,吩咐宫人:“给圣人拿套寝衣来。” 小皇帝换上干衣服躺下,却是睡意全无:“姐姐。” “哎。” “姐姐。” “嗯。” “姐姐。” “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叫你。” “好,叫吧。” “朕做噩梦了。” “梦都是假的,别往心里去。” “对,梦是假的。”姐姐现在还好好在自己身边呢。小皇帝搂住钱明月的腰,手下意识地划到她小腹上。 钱明月摸不准她要干什么,身子板得像个木头。 圆房之礼那么久了,姐姐怎么还没有身孕呢? 听说很多女人是二三十岁生的孩子,他可以再等等,不急的。 小皇帝搂着钱明月的腰睡,做了一个美梦,梦里,姐姐坐着祥云而来,来到他面前就脱衣服,她肌肤如玉,眉眼含春…… 五更醒来,发现裤子湿了。 小皇帝又臊又慌,怕被钱明月发现,捂着被子不肯起床:“好困啊,朕不去上朝了,皇后自己去吧。” 钱明月想劝,小皇帝就说:“朕前夜就没睡,不睡觉长不高的。” 等她走了,小皇帝才悄悄脱下衣服,用上衣裹着下衣,然后犯难:扔哪里去才能不被姐姐发现呢? 第三百一十九章 钱明月知道小皇帝长大了 见圣人抱着脏衣服,李兰英说:“奴婢让人拿去洗吧。” 不行,不能让人知道他弄脏裤子了。小皇帝塞给李兰英:“你拿去烧了。” “这——”李兰英说,“烧活人衣服不吉利啊!” 小皇帝横眉怒目:“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哪儿那么多废话!” 李兰英只好抱着衣服离开,却没烧,而是藏起来。等到钱明月忙完,禀报给她。 钱明月打开那衣服,看到上面的斑斑污浊,手一抖将衣服落在地上,羞得面红耳赤,心跳失速:“既然是脏衣服,拿去洗了便是。” 她终于意识到,那个熊孩子,身体正成长为男人。以后怎么面对他,还真是个问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临行前,钱明月像老母亲一样一遍一遍地检查随行物品及人员:“伤寒药丸要带着,金疮药也要带着,有备无患。” 小皇帝无语:“姐姐,你念叨三遍了,无事的话就陪朕说说话嘛。” 钱明月叹息:“总是不安心,总觉得好像哪里还缺点儿东西。” 在殿内转了几个圈,一拍脑门:“啊!” 小皇帝吓得跳起来:“怎么了?” 钱明月看了看小皇帝,摇头:“无事,姐姐出去一趟。”命人将林抚远召到偏殿。 林抚远恭敬地叩首:“臣拜见皇后娘娘,不知皇后娘娘急召臣,所为何事?” 钱明月笑道:“快起来,本宫给你几个东西,你要随时带在身边。” “是,娘娘。”林抚远面色平静,心里却有疑问,皇后为什么要给他东西,她不该给圣人准备吗? 看到东西的那一刻,就明白了。那是一块銮仪卫千户的腰牌,一块銮仪卫小旗的腰牌,还有一块金印,是皇后做太傅时的金印。 “如果实在劝不住圣人,带着这些,能保你们平安。” 她不敢给圣人,因为给了他,他一定会拿着它们往外跑的。 她竟然给自己这么重的信任,林抚远心里百味杂陈:“娘娘放心,臣一定保证圣人安全。” 不久,就到了吉时,小皇帝銮驾出午门,浩浩荡荡直奔大梁门。 钱明月銮驾出西华门,转到大梁门与众人会合,送小皇帝东行出京门,又走了三里路。 小皇帝下了华车,对钱明月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皇后回吧。” 不知道为什么,钱明月就是难以安心,看着小皇帝满心不舍流露,解下手腕上多年来从未离身的九环平安扣,那平安扣由九个南红玛瑙平安扣组成,以金丝聚联,是她少年时唯一的奢侈品。 “算命的说姐姐十三岁那年有水灾,有可能躲不过去。这是当年在余杭灵隐寺,母亲为姐姐求的平安扣。圣人带在身上吧,希望此行平安无事。” 小皇帝珍重地接过来,强压满腹离愁别绪,笑着说:“朕这是把姐姐的宝贝都搜刮走了。” 钱明月笑道:“姐姐的宝贝是五郎啊。” 小皇帝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正解。” “圣人登车吧,姐姐目送您。” 小皇帝噘嘴:“不,姐姐上车,先回去。” “圣人先。” “姐姐先。” 钱明月无奈:“好吧,那我们一起。” “好,一起。” 两人各自转头,各自一步三回头,转头看到对方也在转头,都情不自禁地挥挥手。 林抚远在马车里等得不耐烦,山东战乱将起,皇帝却忙着跟皇后你侬我侬,这于国而言,难道是好事吗? 虽然皇后对他不错,但是,对不起了,他不能因为小恩小惠而失了大义。 林抚远牵挂的山东,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郑安奉命到威海卫后,一刻都不停歇,在试探、刺杀、监视中寻求化解郑家父子危难的方法。 要破解威海卫被登州卫和灵山卫夹击的困境,就要至少拉拢一个卫所。 灵山卫距离威海卫还算有些距离,对威海卫的威胁不重,而且灵山卫的副指挥使都是灵山卫指挥使的姻亲门徒,更加牢不可破。 只能从登州卫入手破局了。 郑安带人化整为零,秘密潜入登州。在酒楼结识了登州卫副指挥使钟诚,郑安出手大方,吃酒还是请姑娘唱曲儿,都主动买单,这样一来二去熟悉起来,称兄道弟。 一日酒后,钟诚借着酒劲说:“我看小老弟家境富裕,但是不像文人,也不像商人,难道是习武之人吗?” 试探。郑安坦然说:“自然,不光习武,还是武官呢。” 钟诚没想到他敢直接承认,愣了。 郑安说:“算上投靠的各卫所,算上私下拉拢招募的,以及王府藩王府卫兵,那人总共能掌管四万六千余人马。” 钟诚无谋,一下子就说秃噜嘴了:“你怎么知道?” 郑安微笑:“不光我知道,皇后和重要官员都知道。” “那人若能攻其不备也就算了,可现在朝廷已经知道了,皇后派人巡山东、直隶、河南、安徽军务,实则要集结那十几万兵马。” 钟诚听得目瞪口呆:“竟然是这样,那,那——”那不是必败无疑吗? “所以说,兄长,你为什么要跟着犯这样杀头的大罪呢?莫说必败无疑,就算侥幸赢了,封官加爵的是那人的女婿,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钟诚挠挠头:“你有所不知,不是我要,是身在登州卫,身不由己。” “虽说决定谋逆的是他们,可是朝廷追究起来,难道会放过兄长和家族吗?家里高堂幼子跟着遭难,忍心吗?” 钟诚焦躁起来:“可是,他们非要造反,不听他们的,不用等皇后处死,他们就能除了我们。该死,怎么办!怎么才能救救我们。老弟,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郑安说:“皇后说了擒拿贼子的可以获得封赏,你为什么不去立功呢?” 钟诚激动得拍桌子:“对啊!” 郑安连忙按住他:“小声,小声。” 钟诚说:“把他们弄死,他们就不能把老子弄死了,我这就回去砍了他。” 郑安说:“他身边必定戒备森严,军中还有他的亲信,若不能一网打尽,只怕会遭遇反攻。” “是啊,那老弟说该怎么做?” 郑安就把早就想好的计策告诉了他,钟诚连连赞叹。 出酒楼,看到西边天出了火烧云,大半个天空都染红了,世间万物都带了血色。 郑安对钟诚不放心,趁机惊叹一声:“糟糕!” 第三百二十章 拿下登州卫 钟诚问:“怎么了?” 郑安说:“你看这天,什么颜色的?” “血红血红的。” 郑安呢喃:“这是要流血啊。你看天空那云,像不像两虎相斗?” “哎,被你这一说,还真是。” “这是上天的示警啊。” 钟诚决心坚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郑安说:“罢了,我宁可自己身处险境,也要保兄长无虞,危险的事情让兄弟来吧。” 他改了计划,自己参与进去。 钟诚原本心里还有几分忐忑,听说郑安也要参加,就有信心了。 回卫所对指挥使说:“大人,末将以为,我们需要去军屯安抚军户,鼓舞人心,这样才能有士气。” 指挥使深以为然,第二日率众出门。 那天风和日丽,蓝天白云有微风,草木郁郁葱葱,能够听到悦耳的鸟叫声,能够看到成群的牛羊,以及放牛的儿童。河边还有浣衣的女子,她们说笑着,声音悦耳动听。 钟诚对指挥使说:“大人,你看,上天都很高兴呢。” “哈哈,这是大事可成的征兆啊。” 没错,就这样张扬地将大事喊了出来。 一个随从问:“大人,我们去哪里?” 指挥使大笑:“不知道,走哪里算哪里。这登州真是个好地方,以后能划成我的食邑就好了,哈哈。” 后面的人忙附和:“一定能。” “登州就该是大人的。” 指挥使问钟诚:“你为什么不说话?” 钟诚说:“毫无疑问的事情,还说啥。”毫无疑问会失败。 “哈哈,也是。” 走着走着,离城就远了,村落之间的距离大了。村与村之间,荒无人迹,只有麦田、树林和草丛。 一个总旗说:“前面就是沈屯了,那里集中居住者姓沈的军户。” 指挥使说:“我们就去那里看看。” 突然,路两侧的树林后,有鸟飞起。 指挥使勒马,大喝一声:“谁在后面?” 钟诚面色大变,挡在指挥使前面,怒喝一声:“谁?出来!” 草丛里跳出来一个小孩子,约莫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脏兮兮的、衣服也灰扑扑的,手里拿着弹弓,怯生生的看着大家:“我、我、我只是想打鸟,打,打,打只鸟给妹妹吃。” 虚惊一场!钟诚松了一口气:“嗨,你这小孩子,当心树林里有蛇。” 小孩子说:“树林里有蛇,不过我不怕,我想给妹妹吃肉。” 钟诚愣了一下,小孩子已经低下头了。 钟诚翻身下马,从腰间掏出一些碎银:“来,给你钱去买肉吧。” 小孩子接过钱,冲钟诚挤挤眼,跑了。 指挥使说:“瞧瞧,这是个心善。” 钟诚道:“这里是大人将来的食邑嘛。嗯,大人,末将有点儿担心前路会有危险,不如末将先去探探路?” 指挥使说:“能有什么,一起走吧。” 钟诚才要上马,就听身后传来破空声,后面的随从在马上做了靶子,中箭落马。 指挥使拔刀的空档,又有几人中箭落马。接着,从树林里跑出来一群带刀壮汉,杀气腾腾地逼近。 “大人,快走!”有随从自愿殿后。 指挥使拽马就要走,钟诚挥刀劈向他腹部,人差点儿被砍成两截,落下马来:“你!” 钟诚挥刀斩断他的头颅:“食邑你就别想了。” 随从目眦欲裂,挥刀劈过来:“钟诚,你背叛大人。拿命来。” 钟诚躲过,挥刀就砍:“你们背叛了圣人!该死的是你们。” 郑安他们赶上来,轻松就把剩余的人都砍了了,还将中箭落马、哀嚎不断的人一人补了一刀。 郑安抱拳:“杀了贼首,兄长是首功。” 钟诚笑道:“你小子来得够准啊!怎么知道在这里设伏?那逆贼是随便走的。” 郑安淡笑:“兄弟怎么知道是这里,不过人手多,在每个主路都设了埋伏,然后让他在我们想要的位置停下。” “也找了这么多孩子?” “孩子只此一份,真是太巧了,可见上天都在帮我们。” 又是上天,但奈何钟诚就信这一套。 “多亏兄弟善谋,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能耐,官位肯定不低吧。” 拙劣的试探。郑安说:“小弟姓郑,名安,家父驻军威海卫,妻子是安泰郡主。”钱明月做的媒人。 对付徐后一党,湖阳大长公主出了不少力。钱明月为了表谢意,封她女儿做了郡主。 钟诚忙疾呼失敬。 郑安说:“逆贼听说此事后,一定会派兵攻打登州,我们来商议善后事宜吧。” 再说裴谋仁,离开京城才到青州地界,就被杀手找上门了。 那日,疲惫的裴谋仁借宿在乡野农户家里,农人歇息得早,入夜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突然,传来急促的狗叫声,裴谋仁心知不好,忙躲到床底下。 农人那篱笆墙防君子不防小人,两个黑影轻松翻过去,悄无声息地逼近裴谋仁借宿的土房子,用匕首拨开门栓,入内去。 裴谋仁在床底下看到刀上的凛凛寒光,屏息凝气。 一个人挥刀斩向床,只有软塌塌的被子和豆叶草包。 挥刀的人说:“没人!” 另一人环顾房间,小小的窗户不足案板大,而且用木头和破布封着,根本出不去人:“一定还在屋里。”弯腰往床底下就是一刀。 “哈哈,有人!”那人抽回刀,刀上带血,蹲下伸手去抓,“出来。” 裴谋仁一手抓着靠墙的床腿不放,死活不往外来,一边忍痛大呼:“主公派你们来的吗?” “背叛主公,论罪当诛!” 拉不出来,就拿刀胡乱地往里捅。裴谋仁蜷缩床底,身体伸展不开,躲闪不及,屡屡被刺中。 裴谋仁咬牙说:“我死不足惜,只望二位壮士给主公带个话,谋仁没有背叛主公。” “没背叛,她会封你做官?” “是那个毒妇使的反间计啊!” 裴谋仁突然升起一股恼恨:“这么简单的计谋,主公竟然看不透吗?他怕是必败无疑吧。” 又一刀砍过来:“该死!竟敢诅咒主公。” 裴谋仁大笑:“朝廷调兵遣将,誓要大军合围。主公此时出兵,必定屡战屡败,不如转攻为守,屯粮练兵,坚壁清野,保存实力。待到突力等国犯边,朝廷不得不分兵对抗,才是出兵的时机。” 话音落后不久,就被人从床底拽出来,乱刀砍死。 第三百二十一章 平叛之初 节节胜利 且说裴谋仁自告奋勇地去京城后,齐王就加快了“举大事”的进程,一边调集兵马,一边命人写了一篇檄文,打着“清君侧诛毒妇防武氏之祸”的旗号,正式宣布起兵。 在他宣布起兵的第二日,就听说登州卫副指挥使钟诚杀了指挥使,还诛杀了指挥使及附庸的满门,已经控制了登州卫,将齐王派去调兵的亲信处死,尸体挂在城门上。 齐王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胆!他竟敢造反!” 造反的人斥责别人造反,也是很好笑的。 “命莱州卫去攻打登州,一定要把登州拿在手里。” 幕僚说:“主公,那贼子才刚刚拿下登州,控制力不强,形不成战斗力,对我们造成不了威胁,不足为患。眼下应该集中力量攻打济南,一定要在朝堂兵马聚齐之前攻克济南,实在不宜分兵,贻误战机。” 齐王不听:“他杀了本王的女儿,本王若不能报此仇,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幕僚努力地劝:“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齐王摆手,不让他说。 钟诚刚刚控制登州卫,还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战斗力确实不强。 莱州卫五千精兵、近三万辎重人马,气势汹汹而来,钟诚非常紧张:“莱州的士气比我们强盛,该怎么办呢?” 郑安笑道:“士气,打一次胜仗就有了。” 带一千五百精兵去一个叫牛笼嘴的地方伏击敌人,那里以地形似牛笼嘴闻名。 莱州卫率军攻打陌生的地方,也算小心,一路不停地派人打前哨。 郑安就委托一个老迈无法去逃难的农夫,给那哨探送米饭和猪肉:“都是大梁人,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可怜老汉我经历过前朝末年的战乱,又要经历一次战乱了。” “不打仗,有米饭和猪肉吃,一打仗,就连吃糠咽菜都没机会了,你们还是回去吧。” 哨探将消息如实禀报,莱州卫指挥使冷笑:“普通人可不会说什么‘都是大梁人’,分明是有人教他,而且那人一定参与打过突力。” “郑安是真有准备,还是虚晃一招?我们须得更加小心。” “大军驻扎。哨探去前面探路,把这片地都翻个底朝天。” 哨探各个安然无恙回来,只说牛笼嘴一带已经荒无人烟,只余几个老弱病残,拢共不到二十人。 第二日,莱州卫大军从容地过牛笼嘴,他们不知道的是,原来散布在牛笼嘴外各地的登州卫一夜间聚集在牛笼嘴,布下了连环埋伏。 过了牛笼嘴第一环,无事,再过一环,也无事。等到莱州卫到中环时,遇到了登州卫的第一环埋伏。 第一环埋伏是三百弓弩手,人人配备朝廷兵工厂制造的连弩,号称诸葛连弩,其实是后人伪作,不过能连射三箭,杀伤力非常强大。那日伏击登州卫指挥使,用的也是这连弩。 莱州卫前锋已经过了中环,突然成千上万的羽箭像冰雹一样砸向军队,莱州卫军心打乱,仓促躲闪,指挥使想重新整饬队形,但军队已经被截成两端,收尾难以兼顾。 进还是退?指挥使料到前后必定有层层伏兵,进退两难间,他下令:“攻上去!” “坡上人马不多,攻上去!” 的确,坡上人马不多,比起前后层层伏兵,这是最好的选择。不过,登州卫占着地利,莱州卫冒着箭雨攻上去岂是那么容易。 上山坡本就耗费力气,又不时被强弩羽箭来个透心穿。 第一波往上冲的人几乎全部惨死,莱州卫战意全无,不再往上冲,而是缩在巨石或者树木后面,有的甚至趴在死人底下躲箭雨。 指挥使只能转攻为守:“盾牌防守。” 过了不久,盾牌防护网形成了,山上羽箭也就停了,指挥使再度下令:“前后都有伏兵,攻山是唯一的生路。” 莱州卫被逼到绝境,求生的意志迫使他们舍生忘死地往上冲。 结果才过半山腰,羽箭又不要钱似地往外射。 清晰可见的死亡威胁战败了可能的死亡威胁,莱州卫再度败退。 指挥使发现末尾的时候,羽箭稀了不少,说:“他们箭已经不多了,攻山!” 是的,这次来的不是箭,是火器:梨花枪、火铳、鸟枪……火力碾压如同降维打击,莱州卫根本冲不上去。 与此同时,郑安已经带人从前面杀出来——眼见莱州卫不进不退,非要往上攻,山头的精兵恐怕有危险,他也改变了作战计划,带着骑兵冲进莱州卫先锋队伍,挥刀就砍。 五百骑兵早已蓄势半天,突然冲锋,如箭初射,锐不可当。莱州卫受伤最轻的先锋部队瞬间死伤无数。 果如莱州卫指挥使所料,后面也有伏兵,钟诚见郑安杀出来,也带人马冲出来,他带的是步兵,人数只有700人,对阵数倍于自己的敌军,还是有点儿困难的。 好在他首先冲击的是战斗力不强的辎重队伍,辎重队伍是被强征来的农户,纷纷下跪投降。 有的还大喊:“将军饶命,我们是被逼来的。” 押运粮草的莱州兵要砍杀投降者,被钟诚一刀劈成两半。 钟诚欣喜地大喊:“不杀役夫农户。投降不杀。” 一时间,山间此起彼伏的都是这句话。 郑安身先士卒,冲进莱州卫深处,突然高喊:“高士超战死。” 后面的骑兵跟着喊:“高士超战死了。” 莱州卫听到这,彻底没了士气,一群群的下跪投降。 莱州卫指挥使高士超痛恨:“本将活着呢,郑安小儿,拿命来。” 郑安调转马头就走,高士超紧追,突然,郑安回马掷出一枚匕首,匕首刺中高士超马腹,高士超的马受惊嘶鸣,前蹄悬空起立,高士超须得紧紧勒住缰绳才能保证不掉下去。 郑安不给他机会,狠狠一刀砍在他右腿上,高士超失了右腿,摔下马去,被自己的马踏得鼻口喷血,又被郑安补了一刀,割下了头颅。 郑安刀挑起高士超的头颅,大喊:“高士超头颅在此,投降不杀。” “谋逆没有出路,投降不杀。” 莱州卫彻底没了战意,纷纷投降,有拧着不投降的中层将领,也被登州卫杀了。 就这样,莱州卫败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慷慨赴国难 一千五百精兵打败了三万余众(五千作战兵力,二万五千押运粮草辎重的劳役),关键因素是郑安的谋略,是地利,是郑安和钟诚部署将士的英勇。 但更重要的是,黎梁皇室没有失人心,皇后没有苛待百姓,百姓对她并没有憎恨,反倒是齐王造反兴兵,打破了黎民刚刚平静的幸福生活,为百姓所厌恶。 且不说莱州劳役一心思归,毫无战意,就连莱州将士都看不到出路,没有士气,指挥使一死,就成了一盘散沙。 人心,看似虚无缥缈,其实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人们的每一个选择中,能够起到决定胜负的作用。 整个齐王兴兵、朝廷平叛过程,其实就是人心较量的过程,朝廷迅速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为避免劳役哗变,郑安将莱州卫的辎重分给莱州劳役,命他们各自散去。 又对莱州降众说:“我们都是大梁人,原本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怎么走到了刀兵相、向你死我活的境地呢?因为齐王的野心。” “如今齐王的孙女婿已经死了,起兵是他的意思,罪责也是他的,诸位都是无罪的。” “本将不愿当你们是俘虏或仇敌,莱州守卫与登州守卫一样,都是被贼子胁迫的官兵,本将当你们是落难的兄弟手足。” “齐王心胸狭隘,必定不饶你们失利之罪,会像讨伐登州一样讨伐莱州。” “你们若四散逃命,还在莱州的军户、你们的亲眷必然成为替罪羊,免不了被屠戮。你们若听从本将指挥,本将愿与你们同袍,带兵与你们一起驻守莱州,保护你们的亲眷免受屠杀。”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莱州降众群龙无首,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几个人带头跪下说:“末将愿听从将军指挥。” 然后,众人跪下,嘈杂地表态。 郑安便封最先表态的人做了军官,与他们一起整编部队,带着五百骑兵、三百步兵,与莱州降众一起返回莱州,他要驻守莱州。 他们失去了辎重粮草,但莱州与登州不再打仗的消息传出去,百姓纷纷返回家乡,听说郑安带领的人马途径,地方官组织百姓箪食壶浆相迎,供给他们饮食,为他们腾出驿站或县学供他们休息。 这,就是人心啊。 四散的劳役逃回莱州,带去了高士超的死讯,而此时,莱州郡王、高士超续弦的父亲,已经带兵赶赴青州了。 高士超的续弦绝望,带着家人连夜出逃,行囊被逃难的百姓抢光,人也被莱州知州捉拿,投入监狱。 钱明月得到奏报,见郑安智勇双全,而齐王部下不堪一击,终于放下心来。欣喜地奖励功臣:“让郑安代莱州指挥使,授骠骑将军、上护军。” “封钟诚为登州卫指挥使,授从二品镇国将军、从二品护军。” 此外,还废莱州卫指挥使为庶人,赦免了莱州卫众将的罪,并准了郑安对他们的任命。 齐王日子很难过,才派人去攻打登州,就听说了裴谋仁被皇后封翰林学士的消息,愤怒的拍桌子砸板凳,不管幕僚怎么劝,一定要派人去刺杀裴谋仁。 幕僚知道他的性子,只能劝别的:“大军已经聚齐,快攻打济南吧。” 这次齐王应允了,命自己的儿子莱州郡王率领大军进攻济南,一路也算顺遂,这一带只有零星几个千户所,驻军已经被齐王拉拢,地方官不屈服,便杀了或者扔到监狱去。 地方主政官有的自杀了,有的带着全家自杀了,也有的逃了。不管怎样,没有能形成抵抗力的。 要路过临淄的时候,遇到了点儿麻烦。临淄千户与临淄知县联合,要守城。 莱州郡王冷笑:“可笑,区区千人,也想守城。攻!” 临淄早就准备要守城,城墙坚固,城内粮草充足,还有相对充足的箭矢和粮草。 第一日,没讨到便宜。 莱州郡王反应过来,说:“要打,肯定也能打下来,可打一个小县城有什么意义,这样下去,会延误攻打济南的战机。” “绕道走!” 眼看大军拔营,拖住敌人的计策怕是施行不了了。临淄知县对千户说:“敌军绕过县城,临淄便成了孤岛,恐怕会被清算,城内军民,无人能幸。我还有一计,或许可行。” “何计?” 知县明良说:“算算时日,再有两日,朝廷的兵马就要到了,一定要拖住他们。” 千户性子急:“老兄倒是说说怎么拖?” “你把我杀了,拿着我的头跟贼子说,拼死抵抗都是我的主意,现在你杀了我,愿意投降,贼子一定入城受降。到时候,你率兵杀死贼首。” “等到逆贼再派统领过来,朝廷的兵马也到了。此计可保临淄百姓无碍,于国也大有裨益。” 临淄千户眼里瞬间噙泪,说:“一定要这样吗?” 明良慷慨:“暂时没有更好的主意。士可杀不可辱,愚弟不愿受贼子欺凌,李兄要成全愚弟才好。” 临淄千户拔刀:“既然如此,我李福贵也没什么不舍的。” 明良闭上眼睛,却听李福贵说:“武将诈降,贼子必然防备,此等大任还是交给老弟吧。” 明良忙阻止,但李福贵的血已经喷射而出:“李兄!福贵!” 明良呼天抢地,抚尸痛哭半天,命人砍下李福贵的头,写了一封信,送到莱州郡王营中。 “郡王,那明良能杀李福贵,就可能对郡王包藏祸心,不可轻信啊。” “不,明良能杀李福贵,是趁其不备,利用了李福贵的信任。而我们不信任他,防备他,就不会给他可乘之机。” “绕道要多走数日,兵疲马乏。我们劳师远袭,济南府以逸待劳,不是良策啊。” 他们讨论了大半夜,最终决定受降,但要临淄的士兵先自己绑缚自己,跪在出城的路上。 明良回信:“何必如此折辱人,若主公信不过在下,在下愿出城为质。” 当夜写好遗书,放在枕头里,第二日巳时独自出城,一出城就被青州人马捉拿捆绑。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光芒万丈长 明良说:“谋大业可以没有谋臣吗?” 莱州郡王问他:“你能谋什么?” 明良说:“济南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只怕还没攻下来,朝廷的兵马就到了,不如渡过黄河故道,再取京城。” 莱州郡王嗤之以鼻:“这谁不知道,可是黄河故道去年刚疏通了,水深难渡。” “眼下雨季未至,水并不深广,何不高筑堤坝?待下游水位降低,自可渡河。” “哎,你还真有办法。不过,你就真确定本王打不下济南城?你诅咒本王的大业,本王是不是该处死你?” 明良面不改色地说:“大业是谋划来的,拼杀来的,不是祈祷来的。我确定您打不下济南城,不是因为您的的兵马不如济南的,而是,济南有一个很糟糕的先例。” “什么先例?” “前朝成祖北京起兵,攻打济南三月,终于快攻克的时候,济南城头挂起了太祖皇帝的牌位,此事在济南民间口耳相传,人尽皆知。济南卫指挥使怎么会不知?” “若是主公猛攻济南,只怕济南卫指挥使会效仿前人,到时候主公是攻还是不攻?” 莱州郡王没把祖宗牌位放在心上,他就攻,就说没看清不就好了。 真正让他惊惶的是,燕王朱棣那么厉害,竟然三个月都攻不下济南,他若在济南城下耗三个月,一定会被朝廷的兵马包饺子了。 “你果真是个谋臣,好吧,本王就将你收到麾下。” 明良说:“请郡王约束三军,入城后秋毫不犯,这样能够得民心,其他地方的百姓也会欢欣鼓舞,迎接郡王的。” 莱州郡王都答应了,约束三军。到底不信明良,借口“唯恐大军扰民”,让先遣部队先去城里吃饱喝足回来。 先遣部队说城内的兵士在抢百姓财物,有的还轻薄妇女,乱作一团。城里的百姓主动给青州兵马酒肉,非常欢迎他们。 莱州郡王才稍稍放了心,以明良为质,与他并行跨马走向城内。他们入城不过二里路,城墙上落下巨石热水,接着,城门关了。 莱州郡王大怒:“竖子!敢骗本王。”挥刀砍向明良。 明良夹马飞奔,莱州郡王怒急紧追,很快,他们就脱离了莱州大部队,明良被莱州郡王一刀砍下马,莱州郡王也被埋伏的临淄兵马杀死。 入城有千余人,临淄也不过千余兵马,人数不相上下。愤怒的临淄百姓拎着切菜刀、杀猪刀、斧头,乃至木棍上街,与军户战在一处,将侵入城内的兵马全部杀死。 明良没被当场砍死,被临淄军兵救走,他伤可见骨,血流不止,城内的大夫给他包扎,却止不住血,他留下最后的遗言:“告诉城外,莱州郡王被捉拿,想他活命,就后退三十里。” “切不可让他们知道贼首已死。” “不出两日,援兵必到。” “援兵到后,将贼人尸体挂在城门,贼人必定军心大乱,可以取胜了。” 事实上,当天夜里,援兵就到了。是孙大喜,他本该守济南城的,但打听到莱州郡王的兵马在临淄停顿,料到临淄恐怕不好了。 “便是青州兵马现在越临淄,也需一日才能兵临济南,再有一日,朝廷的兵马也到济南了。” “既然如此,不如让朝廷的兵马来守济南吧,我去解救临淄。” 到底不敢让济南成为空城,兵行险着,带着一千骑兵,举着许多旗帜,马后面拖着树枝,声势浩大地驰援临淄。 这时候,明良已经死了,城内百姓按照计划,悬挂了贼人的尸体,青州兵马人心大乱,有的主张攻城:“朝廷调集兵马需要时日,这时候能来多少兵马,硬攻还能攻下。” “有的说,便是付出巨大代价攻下临淄又能怎样,我们很有可能会被朝廷的人困在临淄,主公的大事就遥遥无期了。” 还有人说:“不如渡过黄河,绕道再取京师。” 谁也不能说服谁,谁也不能把控局面,最终,占上风的建议竟然是:“郡王已经没了,我们不应该擅自做主,应该问主公的意见。” 于是,一群人竟然撤退,回青州了。 孙大喜统率一千骑兵和城内的残兵、青壮劳力一起虚张声势地追击,烧了他们一些辎重,潇洒地回城。 信息报到朝廷,钱明月又是震惊又是感慨:“明良李福贵的德行,丝毫不逊古之君子。”谕令翰林院,“为他们做传,一定要让他们的事迹流传青史。”并下诏向天下臣民表彰他们。 但是,该怎么封赏,却着实让钱明月犯难了。 他们的勇气,他们的智慧,他们的忠贞,他们的舍身保国足以感天动地,可是,他们的功业算不上特别大,若是封赏太高,怎么封赏其他人?已经封赏的登州卫钟诚会不会心里不平? 几经斟酌,钱明月决定不过高抬举他们两人,但惠及他们家人。下旨追封李福贵为青州卫指挥使、正二品龙虎将军、上护军,祖上三代都封四品明威将军。 明良追封为兵部右侍郎、资德大夫、正治上卿,祖上三代都封四品中顺大夫。 追封祖宗是很常见的操作,这就是时人追求的光宗耀祖。钱明月不光让他们光宗耀祖,还保他们封妻荫子。 他们遗孀皆封二品诰命夫人,并允许她们领二品官俸禄,直到幼子及冠、幼女及笄。准许他们的孩子从文的考中秀才后入国子监,习武的入西山武学。并敕令工部在他们的故乡及临淄立碑记叙此事。 这件事处理得朝野悦服,就连谢傅詹都说:“臣不在朝中这些时日,娘娘颇有长进。” 就是那个让钱明月又怕又敬的谢傅詹。 这是从余杭回来,第一次进宫、行礼之外说的第一句话。 她以前做得很糟糕吗?夸人的话都能说得很难听,谢傅詹是独一份了。 钱明月看到他的脸,有些头疼:“是先生教育的好,国事还劳卿多费心,快去通政司主持政务吧。” 谢傅詹说:“圣人不该此时出宫,娘娘该力谏劝阻。” 钱明月说:“圣人已经出宫了,现在说这些没意义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钱明月敷衍地说:“下次就劳卿力谏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保证下情上达,边关的情况、山东的情况,本宫都要及时了解。”把人糊弄走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祸不单行 邻国进犯 小皇帝很郁闷,皇帝的銮驾走得慢,他还没到山东,那边就屡屡有捷报传来,眼看战事将了,他还怎么练习调兵遣将,排兵布阵。 “庶人陆也太菜了,竟然打不出这巴掌大的地方。” 林抚远说:“是圣人深得民心,军民不愿归附。” 小皇帝恹恹不乐:“朕还想跟他们大战几场呢。” “圣人放心,青州还有数万兵马呢,估计能垂死挣扎一段时日。” 小皇帝摩拳擦掌:“朕来也!” “估计算不上大战,庶人陆的乌合之众实在不堪一击。” “那也行。朕很好打发的,喝不醉,解解渴也行,哈哈。” 齐王吓坏了,他的手下接连失利,失了登州与莱州也就算了,最出色的儿子竟然死在小小的临淄城。 失败的恐惧压过了所有的愤怒,他慌了:战争,似乎比他想象的难打。 “事到如今,该怎么办?” 那群军师,这个说:“主公曾经南征北战过,若能亲征必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齐王不敢,他现在想起自己的军功是怎么来的了。 那个说:“不如让渤海郡王率军。” 又有人举荐了另一个。 吵吵嚷嚷半天,拿不定主意。 最终,有人将裴谋仁临死前的话传给齐王,齐王采取了裴谋仁的建议,将人马召回青州,据地利而守之。 正当朝廷大军集聚,士气高昂,准备大举进攻青州的时候,辽东边疆的战报也传到了朝廷—— 接到钱明月让他稳住突力的旨意后,谢文通向江南富商借了上千匹绸缎,向突力王买牛买羊,牛皮羊皮羊毛也要,风干的牛羊肉也要。 突力王一时间筹集不够足够的物质,谢文通只给他的使者看看那满屋子流光溢彩的绸缎:“等到贵大王筹集牛羊,本官就将这些绸缎运给他。” 突力王很快又筹集了一批,谢文通也爽快地交付了绸缎。 那绸缎运到西域,价格翻了好多倍。突力王赚得盆满钵满,整日乐不可支。 贤亲王说:“大王,梁国怎么突然买这么多牛羊,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能怎样,吃啊,最多能用来耕地,又不是战马,难道能危及我们不成。” 贤亲王只得压下心头的疑惑。 这样的交易又进行了三次,没出一点儿乱子。 等到大梁内乱的消息传来,贤亲王兴奋地说:“太好了,梁国内乱,我们可以趁机攻打他们,不求入主中原,至少能分割走辽东大块土地。” 突力王摆手:“梁国那小小的内乱,就跟青部几千人作乱差不多,能怎样啊?若跟梁国撕破脸皮,我们再想跟他们做生意,买丝绸可就难了。” 贤亲王这才明白,整个突力都被谢文通算计了!突力王因为贪财,被谢文通吃得死死的。 “大王何必怜惜金银,只要有了土地,还愁没有丝绸吗?” 突力王摇头:“你难道没发现吗?丝绸都是从梁国的南边运过来的,北方不产丝绸,辽东更不产。” 贤亲王气急:“两个强者绝不可能和睦地做邻居,这是难得的好机会——” “上次你也这么说。” 贤亲王无话可说,郁闷地离去。 虽然不能撺掇突力王出马,但贤亲王不断用自己的部落和亲兵试探骚扰梁国的边境,想寻找合适的战机。 堌丽派出十几万兵马,大举犯边,这就是突力的战机。 若谢文通向东去对战堌丽,突力一定会大举进犯,突力可比堌丽凶悍多了,谢文通只能死守西边,上书请朝廷增派兵将。 朝会上。 听了谢文通的奏报,钱明月不免有些头疼,还不能表现出来,为了鼓舞士气,从容地笑道:“果然不出所料,有人想趁火打劫呢。” 有朝臣说:“战事要倾国而为,只怕朝廷分不出足够的兵马,不如派人议和,化干戈为玉帛,待庶人陆叛乱平定,再彰显大国国威也不迟。” 这番话竟然还有好几个人附和,哪个时代都有几个主和派。 韩书荣说:“战争一方就能挑起,想和睦却得双方都同意。如今敌国看中的就是我大梁内乱这个时机,怎么会轻易同意和约?” “他们必定勒索大量财帛土地,若不答应,‘和’无从谈起,答应,是损己利敌。用那些财宝奖励三军,何愁战不胜?” 兵部一主事说:“臣以为撮尔小邦,何须倾国而战,辽东的兵马足矣。” 主战的更多,还是很提气的。 钱明月轻松地说:“边疆起战事本宫早就料到了,也早就做了安排。”就是没防着这该死的堌丽。 弹丸之地,犯得哪门子癔症,敢犯大国! 谕令外祖父靖北侯为卫边元帅,统领辽东北兵马,并从西山武学抽调了高守正、李汝阳等正值盛年的勇将,驰援辽东。 “娘娘,只有良帅勇将,缺少兵马恐怕也不行,请娘娘急调兵马奔赴辽东。” 关外的兵马被突力牵制住,关内距离辽东较近的兵马都被齐王牵制住,小皇帝在山东,山东战场更不容出丝毫变故。 只能从其他地方调兵了,大概需要大几个月的时间,堌丽会等着他们? 又是这种讨厌的感觉!捉襟见肘,应接不暇。 心里再烦,她也不能乱。她乱了,朝臣更乱,整个国家就会陷入慌乱。安抚道:“调兵事本宫再考虑一下,不急,战争不在人多,更在谋略。” 倒是谢文通这封加急奏报,让钱明月想起了另一件事:“前些时日,辽东总督奏疏说他为国事计,不得已借了几个江南富商不少绸缎,请朝廷代为偿还。” 齐钧然说:“接到娘娘手诏后,户部已经清点了库银,但迟迟未见人来领,许是还没到京城。” “嗯,那就再等等吧,人到了,带到宫里给本宫瞧瞧。” 谢傅詹说:“尊卑有别,娘娘怎么能召见商户!” 钱明月郁闷:“尊卑之别大不过贤愚忠奸之别,难道弦高比不上王莽更值得亲近吗?” “江南富商只是借布匹给谢文通而已,哪里比得上弦高。” “难道肯相借不是情谊吗?便是庶民,饥寒的时候有人给一碗热饭也知道心存感激呢。” “若是借了不还或者强逼商人捐财物周济国难,只怕再有战乱的时候,人都藏起来,想找人救一时急困都不行了。” 钱明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谢傅詹还能杠:“臣斗胆,请问皇后娘娘,谢文通借丝绸都是做了什么?如何为国事计?” 第三百二十五章 小皇帝锄地 若论严于律己,谢傅詹是当之无愧的典范,但,他真的对自己的孩子太严苛了。 钱明月也明白,他此刻指责谢文通,是为了避免谢文通来日被别人质疑。 “此事不宜声张,早朝后你来文华殿,本宫给你解释。” 文华殿,钱明月遣散众人,与他面对面谈,细细解释了谢文通的做法及效果。 钱明月又说:“若非如此,只怕辽东背腹受敌,朝廷也会陷入困顿。先生智计无双,通政使,论师门我得尊你一声师祖,您没必要对自己的儿子太苛责。” 谢傅詹黑着脸:“臣只恐娘娘太过偏信偏宠他!” “本宫从不偏爱亲近。” “喝醉的人都以为自己是清醒的。” “发现本宫宠信奸佞,您尽管指出来。” “臣以为谢文通就是。” 钱明月扶额,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正色道:“谢爱卿,不要把家法带到朝务上。”你们父子的矛盾,干什么掺和到朝务中。 谢傅詹像是受到了侮辱,愤怒地说:“臣向来秉公直言,臣弹劾谢文通勾结江南商户,骗取国库银钱。” 这人!越发得寸进尺了!钱明月厉声道:“谢傅詹,你是通政使,不是风宪官,你没资格风闻言事,弹劾人要讲证据!” 谢傅詹才不怕她:“谢文通有贪墨银两的嫌疑,娘娘竟然没有发现吗?” “出售玉矿得到的银两,分给辽东多少?难道不够买那几车丝绸的吗?为什么还要借丝绸?为什么借了要朝廷还?” 钱明月无语:“宣兵部尚书。”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兵部尚书随着小皇帝出京了,真是被气糊涂了。 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说:“谢爱卿,有些事牵扯重大,不能广为人知,不然会坏事。你既然想知道,本宫就告诉你,但你切不可外传,免得误了军国大事。” “虽然互市,但突力不卖马,一旦查到就诛杀。我们只好重金偷买,眼下已经买了几千匹良驹。朝堂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一旦传出去,泄露到突力,我们再想买马可就难上加难了。” 谢傅詹脸色很精彩,变了几变,慎重地说:“娘娘放心,臣知道轻重。” 钱明月叹息:“你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自己应该清楚。先生岂是胡作非为的人!” “臣只是爱之深,责之切。” 钱明月说:“本宫看你只责不爱,以责为爱。” 谢傅詹说:“严管就是厚爱。” 钱明月说:“苛责岂是仁爱?” “臣本不愿宽仁。” 钱明月气结:…… 好想恶作剧一下,把他弄到辽东做官去。 小皇帝安置在临清富户的别业里,吩咐钱时重说:“你去县衙里,问问灾民的情况。” 又对司马韧说:“你去见见威远侯,看看是不是还需要调兵,需要粮草什么的不。” 把人都支走后,推着林抚远往外走:“赶紧的,去换衣服,陪朕出去玩。” 林抚远说:“皇后娘娘临行前特意嘱咐臣,要劝着您,不让您微服出访。” 小皇帝说:“你不跟她说,她怎么知道?她同意的,她还给朕准备了衣服呢。” 林抚远很“为难”地换了衣服,小皇帝也麻溜地换上钱明月给他准备的衣服,对着西洋镜照照,还很自恋地扭扭身子:“好一个翩翩少年郎,可惜皇后看不到,回去再给她看。” 林抚远看到小皇帝的衣服,惊讶地说:“圣人的衣服好生华美,这样穿出去未免太显眼了。” “还行吧,朕如果穿得破破烂烂的才显眼呢,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 小皇帝的衣服近看并不花俏,但远观的话,在阳光下映出繁复的暗纹来。想必皇后暗中派人保护皇帝了,这衣服就是为了方便那群人认出皇帝来。 既然对皇帝的安危有益,林抚远也就没说什么。 小皇帝暂住的别业外方圆数里都已经被清空,除了随驾的官兵,任何人不得靠近,他们二人跑了好远才见到人。 小皇帝指着不远处说:“哎,那是什么?看起来挺好玩的。” 林抚远早就看到了,不过是一个老农在锄地。 “那是锄头,除草用的。” 小皇帝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早就听说锄头了,今日终得一见。” 兴高采烈地上前,对老农说:“哎,咳,你这个东西给我玩玩吧。” 老农瞟了他一眼,继续锄地:“你是哪里来的富家公子?这不是好玩的。” “你就给我看看。” “起开,别耽误老汉除草,弄干净草好种菜。” 林抚远上前,说:“老伯,不瞒您说,晚辈家里是打铁的,听说临清一带的锄头特别好用还省劲省料,特意来学习一下。” 老汉惊喜:“是吗?我们这边的好用?我用着还是那么费劲。”将锄头给了林抚远,林抚远给了小皇帝。 小皇帝弯腰抡起锄头东划拉一下,西扒拉一下:“哎,不错啊,这样就弄掉了,不用蹲着拔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农也一样啊。” 老农看不下去了:“你别往下砸,别给我摔断了,哎呀,你们看看就行,不会锄地别瞎胡闹。” 小皇帝说:“谁不会!老汉,这块地小爷给你锄干净。” 林抚远从腰间摸出几个铜钱,塞给老农:“麻烦大伯了,教教他怎么用锄头吧。” 老农得了大钱笑逐颜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你们富贵人家真让人看不懂,花钱来找活干。” 然后,去指点小皇帝锄地去了。 小皇帝起初雄心满满地要把那小小的一块地锄完,半天后,腰酸背痛,浑身大汗淋漓,那块地反倒好像变得更大了:“这怎么除得完?还是放些柴火,一把火烧了吧。” 老汉笑道:“那地也烧成砖了,还怎么长庄稼。来吧,小少爷,给老汉吧。” 林抚远也说:“是啊,我们看看就行,不用非得锄完这块地。” 小皇帝执拗起来,他非要锄完不可,接着吭哧吭哧锄。 腰好像要断了,胳膊酸痛,又渴又饿,可是,地好像又长大了一圈。 林抚远劝道:“您何必执着这块地,还有很多地等着您征服呢。” 第三百二十六章 绿茶男林抚远 小皇帝实在累得不行了,趁着这句话放下了锄头:“也罢,走吧。” 一背过人,就倚在树上惨叫:“哎呦,哎呦,要累驾崩了。” “这是朕最能接受谏言的一次。” “早知道就不赌气了。” 林抚远笑着为他捶背:“圣人这才真正算得上体察民情,古今帝王,谁比得上圣人啊。” 小皇帝摆手:“别提了,让皇后知道朕来锄地,非得心疼坏,你可不要告诉她。” “不,你回去就写信给皇后,让她知道朕很辛苦。” 张口闭口就是皇后,真是离不了皇后了。林抚远说:“那样的话,娘娘必定不让您再出去了。” “山高皇后远,她管不着。” 林抚远说:“娘娘有得是办法,她会让人看着您,还会让钱大人劝谏。您没有发现吗?钱大人和司马大人其实是来看着您的。” 小皇帝笑道:“朕知道,所以朕把他们支开了,那两个人啊,便是皇后不嘱咐,他们也会没完没了地劝谏的。” “其实,其实……” 小皇帝侧头:“怎么了?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尽管直说。” “其实臣——臣也得了皇后娘娘的命令。”让皇帝以为皇后对他监视。 小皇帝愣了一下,觉得哪里怪怪的:“皇后是关心朕,再说了,你也没听皇后的啊。” 回到别业,歇息到大半夜,小皇帝神采奕奕地把钱时重和司马韧从被窝里扒拉出来,问政。 得知临清知县以工代赈,雇佣流民疏浚河道,修缮孔庙,拓宽官道后,说:“这个人干得不错,你们上个折子报给皇后,皇后肯定会奖励他的。” 听闻官兵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打得逆贼龟缩青州,摩拳擦掌:“朕明日就赶赴前线,必能提振三军士气,一举剿灭逆贼。” 司马韧心道:果真,圣人没歇亲征的心思。 钱时重说:“圣人御驾到此,各地地方官想要拜见您。” 小皇帝不耐烦那些枯燥的礼节:“不见,让他们好好主政,干出一番功业比拜见朕一百遍都强。” 司马韧也说:“圣人是来安抚流民的,还是先施仁德于流民吧。” 小皇帝说:“流民,临清知县做得很好。” 钱时重说:“各地都有流民,不止临清县。” 小皇帝不耐烦:“这不是你户部侍郎应该干的吗?你来这边干什么的?” “朕是皇帝,朕要做大事。” 司马韧只好开口:“三军士气正盛,原不需要劳动圣驾。” “你们果真是来给朕找麻烦的。”不欢而散。 第二日,小皇帝照样换好衣服,大摇大摆地出门,就看到钱时重的臭脸:“臣拜见圣人。不知圣人微服是要去哪儿?” 小皇帝气结:“朕不想穿常服,不行吗?朕穿什么用你户部侍郎管吗?” “是,臣管不着。” 然后,小皇帝走哪里,钱时重跟到哪:“你跟着朕做什么?朕不去亲征。” “臣只是想伴随圣驾左右。” “朕不用你陪。” “臣想向您禀报临清仓的重建情况。” 就这样,一整上午,钱时重拖着小皇帝说这说那,一直说到正午。 午膳,小皇帝跟林抚远一起用。 小皇帝快烦死了:“朕能不能打他一顿?” 林抚远一针见血:“不能。圣人得想出打之外的解决方法。” 小皇帝郁闷:“给他派活,想支到一边去,但他抗旨。” 林抚远轻描淡写地说:“还真是有恃无恐。”他的“恃”,当然是指皇后。 小皇帝明白他的意思,替皇后说话:“你是不知道皇后被他气成什么样子,一个他,一个谢傅詹,啧啧,两个老麻烦。” 中午,小皇帝小憩。 钱时重要硬闯:“万公公,本官有重要的事情禀报圣人。” 小皇帝起床气超级大:“干什么!想把朕吵驾崩吗?” 万金宝跪下:“奴婢拦不住钱大人啊。” 钱时重跪下行礼称呼万岁。 小皇帝说:“万岁?朕早晚被你气成仙!朕没跑出去!看犯人也不用这样监视吧。” 钱时重磕头连呼:“臣死罪!实在是接到朝廷信报,事关重大,不敢不向圣人禀报。” “朝廷的事有皇后,报给朕干什么!” 小皇帝倚在床上:“说吧,让朕看看是不是大事,不是大事的话,朕治你伤害龙体的罪。” 钱时重说:“堌丽纠集十余万兵马犯边,突力兵马多次侵扰边境,辽东总督向朝廷求援。” 小皇帝立马坐直身体:“皇后怎么处理的?朝臣什么反应?” “有人主和,多数主战。皇后娘娘只调派了将帅,没有调动兵马,朝野议论纷纷,都以为不调动兵马,战事堪忧。” 小皇帝起身:“你起来吧。皇后不敢调动兵马,应为担心庶人陆,只要赶紧拿下青州,事情就好办了。” 钱时重依旧跪着:“臣以为青州不足为惧,皇后真正担心的,是圣人您的安危。臣斗胆请圣人銮驾回宫——” 小皇帝愤怒:“朕才刚来!刚来到就回去,朕这样折腾有什么意义!” “若圣人不回京城,皇后娘娘不能就近调兵,辽东危矣。” 小皇帝也不想因为自己,让皇后两难:“让朕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小皇帝在屋里转了几个圈,想不出主意来,召来林抚远:“皇后遇到困难,朕怎能什么忙都帮不上,不如朕让威远侯带兵去支援辽东吧?” 林抚远说:“国家最忌讳的就是政出多门,既然圣人将大权交给皇后,就不要再亲自调动兵马,免得将士疑惑,不知道该听谁的。” 小皇帝点头:“有道理,那怎么办呢?” “可以请皇后调兵马。” 小皇帝郁闷:“可是朕在这里,皇后不会把兵马调走的。” “往南调兵,路途遥远来不及。往北,山西、陕西的兵马动不得,不然突力一定会趁虚而入。朕真是给皇后出难题了,这内忧外患,皇后一定很头疼。” “早知道朕就不来了,不然朕还是回去吧,丢脸就丢脸。” 小皇帝捂脸:“史书一定会记录下来的,‘皇帝安抚百姓,巡游三日而归’,太丢脸了。” 林抚远说:“臣有一计,可以两全。” “真的?快说。” “圣人暗中去辽东,御驾亲征,皇后知道后,必定派大军相随。” 小皇帝皱眉:“皇后会担心疯的。” “我们可以留书。” “那她也不放心。” 林抚远垂眸:“那便算了,圣人还是回京吧,皇后放心。” 小皇帝像是受到了冒犯:“朕才不是笼里的雀鸟!走,我们这就走。” 第三百二十七章 小皇帝失踪 小皇帝借口辽东战事,命令司马韧去找威远侯,看看可以分兵多少,又命令钱时重去巡察各地粮仓,让各地征调劳役运送辎重。 又说:“国事艰难,朕要以酒消愁。” 命人摆了一大桌酒席,结果酒一入口,脸就皱巴起来:“太难喝了!怎么会有人沉湎酒?” 招呼万金宝:“来,你尝尝。” “奴婢不敢。” “你敢抗旨?” 于是,万金宝被灌醉了。 小皇帝吩咐其他内使:“朕不用你们伺候,照顾好这个醉汉。”然后爬到龙床上装睡。 待到万籁俱寂的时候,外面响起几声猫叫,小皇帝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披上衣服,踮着脚尖跑出去。 两人趁着夜色溜出别业,直奔运河而去。 到了运河边上,林抚远说:“郎君先歇歇脚,我去找条商船。” 小皇帝有些不安:“大半夜的,跑到人船上去,会不会不等你开口,就把人扔到水里去?” 林抚远踌躇满志:“不会,我有办法。” 船里还亮着一盏灯,灯光透过帘子映照出来。林抚远上前,撩开帘子,见一个胖乎乎的青年正歪在木板床上打盹。 林抚远敲敲桌子:“喂,汉子,醒醒。” 那人睁开眼,还有些懵:“啥事儿?饭点儿还没到。” 林抚远拿一块五两的银锭放在他面前:“醒了吗?” 那青年伸手想拿银子,又不敢:“好像是在做梦,为什么给我钱?” 林抚远傲然坐在桌边:“叫你们主人来见我。” 那青年惊疑:“你,你是谁?” 林抚远掏出一块銮仪卫腰牌:“銮仪卫奉旨查案。” 那青年腿都软了,噗通一声跪下:“大,大人,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百姓,攒了三代人,又卖了不少祖产,才弄了这一船绸缎。” 林抚远收起腰牌:“这么说你就是老板?” “我父亲是,我,我也算是。” 林抚远起身:“你们,还不用动銮仪卫,几个衙役皂隶就够你们跳神的了。此番出京是秘密行事,你须得严守秘密,跟你家人说,我们是你的朋友就好。否则——” “哎,是,是。大人放心。” 林抚远这才出去,将小皇帝迎进来。 第二日天蒙蒙亮,他们就吃了个烙饼卷菜,随着商船往北了。 他倒是安排妥当,非常顺利。 第二天日上三竿,万金宝才从宿醉中醒来,去伺候主子,发现皇帝不见了,还以为他跟往常一样白日微服出访,到傍晚就会回来。 可直到深夜,都不见小皇帝回来,才慌张派人去找。又不敢声张,怕别有用心的人先找到圣人,对圣人不利。 找了一整夜找不到,万金宝慌得六神无主,两位大臣都不在,没有可以商议的人,最终决定奏报皇后。 八百里加急,一上午就到了。 日近中午,钱明月刚要出文华殿,就听殿外一阵喧哗,銮仪卫武士匆匆跑进殿:“娘娘,临清八百里加急!” 钱明月心咯噔一下,临清能有什么值得八百里加急的,必然是圣人出了事情。差点儿站不住:“拿来。” 信中,万金宝罗里吧嗦地叙述了小皇帝不见的全过程,从他把自己灌醉到自己怎么怎么找的,又说两位大臣不在,不知道如何定夺,只能告诉娘娘。 钱明月心乱如麻,无法冷静思考,一遍又一遍地通读那加急信件,才有了一点儿思路。 小皇帝故意支开群臣,灌醉万金宝,他是当天夜里就跑出去了。 万金宝延误了一日,又找了一夜,报信又用了一上午,足够小皇帝跑很远的了。 若在临清,何必深夜溜出去?他肯定跑远了。 钱明月扶着桌子坐下,山东兵荒马乱的,到处是流民逃兵,这要是出点儿事可该怎么办吧! 钱明月有些怪林抚远不好好劝着小皇帝,又庆幸小皇帝至少带了一个人。 林抚远那么聪明,一定能保证小皇帝的安全吧?但是,林抚远到底是个书生,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钱明月心头七上八下,烦躁不已。得赶紧把他找到,至少派些人保护他。 钱明月觉得,小皇帝一定是去了青州,他堂堂天子,却有个将军梦,非要亲征。 “宣銮仪卫指挥使。” 钱明月话音刚落,外面来报:“通政使谢傅詹求见。” 钱明月头疼:“所为何事?” “为临清八百里加急。” “不见。” 钱明月叹息:“算了,让他进来。”不见,谢傅詹不知道要搞出什么动静来。 礼毕,谢傅詹直截了当地问:“臣听闻临清传来八百里加急,可是圣人有何旨意?” 钱明月说:“不是。” “臣斗胆,请娘娘赐加急信一观。” 钱明月推脱:“那是我们夫妻间的事情。” “娘娘面有异色,声音颤抖,怎么可能是为家事!臣愿为圣人娘娘分忧。” 这个谢傅詹!钱明月无奈:“你怎敢直视本宫,好生无礼。” 谢傅詹跪下:“臣任凭皇后娘娘处置,但请皇后娘娘召集群臣议事。” 钱明月说:“你可知道,有些事情并不适宜搞得人尽皆知。谢傅詹,你以为的忠心,其实是在害人。退下!” 谢傅詹不动。 钱明月绕开他离去,谢傅詹起身紧追。 钱明月怒喝:“拦住他!” 谢傅詹被殿前武士拽住,推出文华门。 钱明月回到建极殿,想着怎么安排人找小皇帝,就听李兰英说:“群臣聚集殿前,求见娘娘。” 钱明月气得拍桌子:“谢傅詹!让他们回去。” 李兰英犹豫了一下,跪下说:“臣子本就是为君主分忧的,奴婢看娘娘满腹愁思,何不让他们尽尽本分?” 钱明月捂脸,挡住滑落的泪,挡不住颤抖的声音:“本宫也想找个人分担,最好有人能依靠才好,又怕一步行差出错害了他。” 钱明月真想把小皇帝隔空抓来,胖揍一顿:“罢了,现在心思烦乱,只怕也想不出良策。让三品以上文官进殿,其他人回去。” 群臣殿内站定,就见一队銮仪卫将主殿围了,将内使宫人全部清退出去,还将附近的偏殿搜了一番,确保一个人没有,才退出去。 这是出了什么事情?群臣不解,心中愈发惶恐难安。 第三百二十八章 山海关堵截 钱明月重整仪容,缓步进殿。 群臣行礼,钱明月疲惫地说:“免了。” “有个消息,只让殿内的人知道,你们的亲属故旧也好,下官门生也好,一概不能透露,不然休怪本宫狠心。谁知道了这个消息,本宫会杀了谁满门。” 谢傅詹行礼:“娘娘放心,臣等知道轻重,定不会胡言乱语。” 韩书荣也说:“臣等只愿为娘娘分忧,断不敢给娘娘惹麻烦。” 钱明月将信函交给谢傅詹:“卿来念吧。” 皇帝不见了! 林府的小公子也跟着不见了! 群臣一片哗然。 这个说:“万金宝误了大事,请娘娘严惩。” 那个说:“司马公和钱公作为随驾官,为何轻易离开!” 人性到哪里都一样,出了问题不先想着怎么解决,反倒是互相指责攻讦,急于划分责任。 林长年匍匐跪地:“臣死罪!圣人与犬子都遍寻不到,只怕犬子跟圣人在一处呢。” 有人说:“莫非圣人微服出访是林公子撺掇的。” 韩书荣说:“有人陪着圣人,总好过圣人自己出去。” “圣人必不会自己出去。” 一群人争得面红耳赤。 所以,钱明月不想跟他们议事,不想听他们吵吵。 钱明月不耐烦地呵斥:“够了!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必须尽快找到圣人。” “圣人孺慕父皇,尤其想像父皇那样建功立业,也提过御驾亲征,只怕是偷偷往青州去了。” 有人说:“临清去青州的路上,遍地是流民和逃兵,这——” 钱明月不耐烦:“谁都知道危险,不消多说,各位只需说说,如何不惊动逆贼又找到圣人?” 一片寂静! 一个面生的文官站出来,行礼说:“皇后娘娘,臣以为圣人可能去了边境。” 钱明月有点儿迷茫:“卿何出此言?” “娘娘有所不知,圣人离宫前一日,曾命林编修带走了娘娘去西北的起居注,”顿了顿,“对努尔丹尤其憎恨。” 那顿鞭子,现在想起来还浑身痛。 这人好像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叫什么叔同,很佛系一个人,平时不上奏折,也不提建议,不弹劾谁,也不举荐谁,没想到今日倒帮了大忙! 钱明月想起来了,那天他们讨论战争的残忍,他逼问她火族的事情,说什么不打扰她了,他其实是去看起居注了! “圣人也追问过本宫这些事情,如今边疆又起战事,他必定是往北疆去了。” 于是,果如林抚远所料,朝廷紧急调动大批兵马往辽东集聚。 直隶、河南、安徽各留五千兵马,其余的全部调往北疆,山西、陕西内地的兵马往边关重镇集聚。 与此同时,钱明月命任长宗带领銮仪卫往北追,又给谢文通密令,让他寻找圣人,保护好圣人。 任长宗领命日夜兼程往北赶,他要争取在圣人到山海关之前到达。 小皇帝与林抚远的速度降低了—— 到了运河的尽头,从商船变商队,又是装卸货,又是避风雨,入夜就要休息,就怕错过了落脚的地方,引来宵小。 这一路走走停停,走得相当慢。 是以虽然比朝廷的人出发早,却在任长宗之后到山海关。 任长宗亲自带人站在山海关前:“敌国的探子混进了大梁,决不能让他们把消息带走,都好好查,找出身份不明的人来。” 山海关前大堵车,消息难免往里传。 林抚远对小皇帝说:“说什么敌国的探子,山海关是那么容易入的吗?分明是有人来找您了。” 小皇帝这一路遭了不少罪,人黑了一层,瘦了一圈,身上黏糊糊脏兮兮的,听到銮仪卫就觉得安心:“那就好,朕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林抚远惊愕:“圣人要去找銮仪卫?他们一定会劝圣人回宫的。” 小皇帝不以为意:“朕自有办法让他们听话。” “臣担心他们更听娘娘的话。” 小皇帝摆手:“看我的。” 不眠不休赶来,在人群中一个一个找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细细打量,翻车卸货,就怕躲着人。 任长宗便是铁打的,也快崩溃了。 好在这样熬了两日,终于看到熟悉的面孔。 那人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面前:“走吧!” 径自往里走,后面的銮仪卫还想拦他:“站住!” 任长宗终于松口气:“行了!都散了吧。” 跟着小皇帝往里走,到无人处,跪下行礼:“方才人多眼杂,不便行礼,请圣人恕罪。” 小皇帝坐在一石头上:“免了。皇后怎样?” “娘娘非常担心圣人,臣需命人传信,让皇后放心。” 小皇帝皱眉,转头问林抚远:“你不是留书了吗?” 林抚远也皱眉:“许是他们没找到?” “你藏得很严实吗?” “没有,他们可能没注意查臣的房间。” 小皇帝连声催促:“快,任长宗,你快让人给皇后报信,就说朕平安无事。” 以任长宗族叔的名头,小皇帝享受着相当规格的侍奉,美美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与林抚远一起游览山海关。 “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关,把朕都挡住了。” “皇后真是担心疯了,任长宗都派出来了。” 林抚远心想:圣人必须脱离皇后的庇护,才能成长为真龙。可是,皇后学不会放手,圣人竟然也习惯了依赖!这么下去怎么行。 林抚远说:“京城并不安宁,皇宫未必尽然安全,娘娘身边若离了可用的人手,只怕——” 小皇帝果然说:“不行,让任长宗回去。” 任长宗跪地:“圣人,娘娘命臣保护您。辽东民风彪悍,怕您无意间陷入危难。” 小皇帝说:“用武力保护,一对一的打,你手下的人都可以。皇后需要你管理銮仪卫和上直卫,不然时日久了定然出问题。” “如果有人收买銮仪卫危害皇后,那——”小皇帝瑟缩一下,“不行,你必须回去!不得抗旨。” 任长宗也怕了那种假设,遵旨回去,将皇帝和林抚远交给了底下的千户朱能。 那朱能又没见过龙颜,只当是任长宗公器私用,让銮仪卫护送自己的亲戚。为了讨好上官,尽心尽力。 但这种尽心跟保护皇帝的尽心是不同的,这种尽心只要哄得他们开心就好了,而保护皇帝可是要宁可抗旨也要坚持原则的。 第三百二十九章 误入青楼惹祸端 他们一路往北走,到了大宁都指挥司。大宁的兵马已经调走了,留下一些军户家属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参将。 朱能拿出銮仪卫的令牌,住进都司最好的衙门,享受上宾的待遇。 小皇帝私下里对林抚远说:“跟着商户一起走的时候,是又苦又累,可是他们不知道朕的身份,言谈毫无顾忌,说了很多朕不知道的事情,很有趣。” “这跟着銮仪卫走,虽然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可是耳目好像被塞住一样,真是无聊。” 林抚远说:“那臣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林抚远去找那参将问:“这里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他的意思是庙会啊、大戏啊,或者山山水水也行。 那参将这理解成了“找乐子”:“有,有,琼花苑特别好玩。” “什么比较出色?评书还是落子?” 那参将嘿嘿地笑:“都不是,是曲儿,那小曲儿特别好。” 林抚远心思正,只当有民俗小曲儿听,对小皇帝说:“我们去听曲儿吧。周代有国风,汉代也有乐府,今日圣人亲自去采风,说来也是风雅事。” 于是,让朱能叫了几个銮仪卫,一起去琼花苑听曲儿去了。 路上,小皇帝还说:“琼花苑这名字不错,中进士有琼林宴,想来这琼花苑是民间才子聚集的地方,没准朕能发现几个在野遗贤。” “那一定会成为千古佳话的。” 两人开开心心地去了琼花苑,里面聚集了很多男客,厅堂正中央,隔着重重帘幔,一个人边弹边唱—— “太阳落~月儿升~高高悬空,绣楼里~来了奴~芳华人,小奴家名叫张桂云,今年不大不小刚好十五春~。” “老爹爹乐善好施人称良善~,三年前救下落第秀才陈家儿男……至如今,他,他,他连中三元。” 讲述了一个烂大街的故事:老富翁救下落到秀才,后来他连中三元,回来迎娶恩公的女儿。 小皇帝第一次听,听得如痴如醉:“好!” 林抚远不喜欢这调调:“民间小曲儿总爱这样唱,哪那么多连中三元的。” 小皇帝听曲儿、吃糕点、喝茶,然后,内急,拉着林抚远到了后院茅房。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屋门半开的房间,听到奇怪的声音:“嗯,嗯,啊,啊。” 小皇帝寻声望去,见一个男人压着一个女人,衣服都撕开了,露出白花花的肌肤。 非礼勿视,不能看别的女人。小皇帝连忙转头:“林抚远,他们在打架!” 林抚远虽然没见过,可是看过书啊,连忙拉着小皇帝离开:“不是打架,我们不要管。” 小皇帝甩开他的手:“怎么不是打架!朕都看到了。习武之人往往不拘礼节,朕让朱能去拉架。”就要去找人。 林抚远再拉住小皇帝,羞窘地说:“那是,那是夫妻间的事情。” 小皇帝失笑:“你没媳妇的人怎么知道夫妻之事,我可是有媳妇的,夫妻之事不是打架。” 林抚远憋得面红耳赤:“是书上看的,总之那真不是打架。圣人,我们好像到了青楼。” 小皇帝恶心得皱眉:“什么?!”他竟然到了那么腌臜的地方吗?让皇后知道怎么办! “那,那是烟花女子和嫖客,在行不礼之事。” 两人面红耳赤地回到大厅。 就见,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上台,说:“我们芳芳唱的好不好?” “好。”众人欢呼。 “那初夜可不能给少了。” 这个五两,那个六两。小皇帝毫无兴趣,叫了朱能就走。 老鸨拦住他们:“哎,别走啊!对我们的姑娘不满意吗?” 小皇帝只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是污秽的:“风尘女子,哪配让小爷看一眼。” 林抚远丢下一块碎银:“给,茶水钱。” 那老鸨很是强势:“琼花苑的规矩——” 小皇帝横眉立目:“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敢给小爷立规矩,滚!” 朱能将人推开,小皇帝疾步往外走,仿佛再多待一会儿身上的肮脏就洗不干净了。 帘幔里面传出女子的啜泣声。 “哎,怎么哭了!” “好晦气。” “这洞房是毁了。” 更多嫖客没了兴趣。他们这里的规矩,娼女初夜如同新婚洞房,断不能有不吉利的事情,更不要说哭泣了。 老鸨大怒:“你毁了我的摇钱树!拿钱,一千两银子。” 那女子也走出帘幔,不过寻常姿色,十四五岁的样子,可怜巴巴地跪在小皇帝脚下:“求公子带奴家走吧。” 小皇帝连忙躲:“干什么。小爷家有贤妻,你可不能赖上朕——正人君子。” “奴家,奴婢愿当牛做马伺候公子。” 小皇帝摇头:“你这身板,做不了牛马。”一步步往门口挪,准备撒腿就跑。 那女子膝行向前,哭得悲悲切切:“奴家本是良家女子,命薄父母早逝,被狠心的婶娘卖了。” 小皇帝说:“如此,小爷回去让人封了这鬼琼花苑,解救你出去。” 老鸨冷笑:“好大的口气,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小皇帝懒得理她,只顾往外走。 那女子有些痴了,只想现在就离开琼花苑,不然今夜她就保不住清白了,还可能被毒打一顿,伸手去抱小皇帝的腿。 小皇帝往后躲一步,朱能更是一脚踹开:“公子尊贵,岂是你这烟花女子能碰的。” 林抚远道:“开路!” 几个銮仪卫开路,簇拥小皇帝走出去。 小皇帝只想换身衣服,再把浑身的皮洗干净:“恶心死了。” 后面传来惊呼声:“死人了!打死人了。” 怎么就那么巧,那女子太阳穴磕在桌角,刹那间就丧了命。 闹出人命来,问题就麻烦了。 老鸨让人把小皇帝他们团团围住:“你们打死了人,等着砍头吧,不过,这是我花钱买来的,你们要是把钱还给我,我就不报官了,放你们走!” 小皇帝盘算,是给钱还是让他报官,哪个更能捂住这件事,不让皇后知道。 朱能已经开口了:“报官,呵,去吧,看哪个怕你!你逼良为娼,难道会有好下场?” 老鸨不敢去报官,也不放他们离开,威胁他们,让他们赔钱。 周围的看客有好事的,已经去报官了。 第三百三十章 小皇帝深陷囹圄,林抚远舍命相救 此地是大宁都司,起初只做军事用途,管理的都是军户。 这几十年发展下来,军户越来越多,年老的、年幼的、伤残失去劳动力的,再加上不少外地人为避难逃荒移居此地,逐渐发展成不小规模的城镇。 大宁都司想再用管理军户的方法去管理这些人,明显吃力了。但朝廷反应慢,没有派行政长官来。 辽东总督谢文通有心向朝廷禀奏此事,但他官位大,政治站位极高,意在将辽东所有存在这种情况的都司一次性向朝廷奏报完毕,就派人巡察各都司,摸清底层的情况,顺便协助都司治理地方。 巡大宁都司的,是新科同进士翁维桢。此人不过二十五六岁,没被官场染污,禀性刚正,无私无畏。 他住在大宁官驿里,起初百姓不知道他是谁,有事也不去找他。大宁都司早已无力管理治下民事,张布告将政务移交给他。 翁维桢为百姓伸冤平愤,调解民间矛盾,很受百姓欢迎。渐渐的,人们有事就去驿馆找他。 出了人命案,双方看起来都很有后台,好事的人就报给了翁维桢,就想看哪个后台更硬,哪个有后台的终于倒大霉。 确如他们所想,翁维桢一来,谁都不好受。 老鸨说:“他们打死我女儿。” 朱能说:“什么她女儿,分明是她逼良为娼。” 翁维桢说:“这么说是你打死的?” 朱能带着銮仪卫到地方后特有的横:“是又怎样!” 林抚远意识到这翁维桢不好缠,说:“那女子纠缠我们,我们只是想把她驱开,并无杀人之意。那女子是怎么死的,只怕还需要勘验。” 翁维桢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说:“年纪轻轻的,看着像个书生,怎么就不学好!” 命人去验尸,的确是被朱能踢到桌脚上撞死的。 老鸨捂着脸哭:“杀人偿命,大人~” 林抚远说:“不是朱能一脚踹坏她的心肺,而是磕到桌脚上。如果没有桌角,她最多痛一段时间,不会出大事。” “如果她不强逼那女子卖身,那女子就不会强求我们买走她,我们也不会驱开她。所以,罪恶的根源是逼良为娼的琼花苑,请大人为生民做主,解救落难女子。” 翁维桢不由得高看他一眼:“好口才啊!但你们不踢人一脚,她就不会丧命。” “琼花苑封禁彻查,鸨母龟公全部带走。你们,也带走。” 在一众看客的欢呼声中,衙役推推搡搡地将人押往驿馆。 小皇帝始终没说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不礼”的一幕。 他体内好像有什么被点燃了,他想皇后了,姐姐的皮肤细腻白嫩,姐姐的腰柔软…… 突然觉得身体难受,浑身都难受。 到了驿馆,朱能说:“翁大人果真办事公允,深得百姓爱戴,待本官回宫,一定向娘娘禀明此事,皇后娘娘爱才,想来会重用大人的。” 然后亮出銮仪卫的腰牌:“銮仪卫奉旨出京查案,我们该走了,免得误了娘娘的大事。” 小皇帝还在回忆兼想象皇后姐姐的身体,就觉得手里凉凉的,林抚远塞给他一块腰牌,他拿起来一看,是銮仪卫千户的。 翁维桢也注意到了,皱眉:“你们都是銮仪卫?” 朱能愣了一下,只当是任长宗将銮仪卫的令牌给了族叔,说:“自然。” “既然是奉旨出京,可有手诏?” 朱能继续傲慢:“銮仪卫不需要手诏,有皇后娘娘口谕足矣。” 翁维桢愠怒:“难道去青楼也是奉皇后娘娘口谕吗?难道打死人也是为皇后娘娘办事吗?本官不敢误皇后娘娘大事,但也不敢不为朝廷除害!参与斗殴的下狱候审,其余人去为皇后办事吧!” 朱能怒喝:“你敢!” 銮仪卫与衙役动起手来,大宁是军屯,这里的衙役是大宁都司从军队里选的,个人素质都不错。 銮仪卫以寡敌众,还真不是对手,很快被擒拿住,小皇帝和林抚远也被围困。 林抚远说:“不是只擒拿参与斗殴的吗?我们可没有。” 翁维桢指着小皇帝:“此事难道不是因为他而起吗?” 林抚远说:“不,是我。” “你当本官傻吗?作伪证是要挨板子的。” 林抚远心急:“他什么都没做,只能想躲开那女子而已,难道有罪吗?” 朱能见状冲小皇帝大喊:“喂,做人不能这么不讲义气,我做这些可都是为了你。” 翁维桢说:“瞧瞧,本官没冤枉人吧。” 猪啊!饶是林抚远辩才无碍,也无话可说了。 小皇帝终于开口:“此案按理应该交给辽东按察使审理,辽东没有按察使,该由谁审理?直接送往京师吗?” “非故意杀人判不了死刑,不必送往京师复核。” “在哪里审案?” “就在驿馆。” 小皇帝点头,对林抚远说:“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翁维桢不放人,只能让林抚远去搬救兵了。 林抚远回神,匆匆离开,到都司衙门重金聘了向导,连夜往潢河谷而去,辽东总督谢文通就在那边。 他日夜兼程,马尚且能换着休息,他却一刻都不敢合眼,没吃一口东西,甚至没喝一口水。 向导累得不干了,一路上换了三个向导,有的向导路不熟,他们跑错了好几次,终于在第四日到了潢河谷。 潢河谷还算安定,因为这里是互市,突力王庇护这里,贤亲王的兵马不敢侵扰这里。 人们安闲从容地生活,突然出现一个脏兮兮的人,骑着一匹精疲力尽的马奔驰,都摇头:“让马跑,也得给马吃草啊。” 终于到了总督的营帐前,马噗通一声倒地,林抚远滚下马来,被几杆红缨枪指着。 且说小皇帝,被关在驿馆废弃的柴房里,那里面有很多老鼠,饥饿的老鼠遍地乱窜,白天也不清闲。 他看史书,知道很多人死在监狱里,就是因为鼠疫。他不要感染鼠疫,皇后还等着他回去呢。 小皇帝坐在窗台躲老鼠:“喂,啊,大哥,你们把老鼠弄出去。” 那衙役伸手:“我们买点儿粮食给老鼠,老鼠就不到你跟前来了。” 小皇帝愣了:“我没钱。” “没钱就跟老鼠玩吧。” 小皇帝生气:“如果得了鼠疫,你们等着杀头吧。” “犯人死在牢里是什么稀罕事吗?谁死埋谁!” 小皇帝不想用自己的死证明他们得陪葬,几个庶民,给他陪葬都不够格呢。 “等我出去,给你们很多钱。” “等你出去再除老鼠吧。” 第三百三十一章 连环平安扣 林抚远从怀里掏出皇后的太傅金印:“这个,拿给总督。”言毕昏厥过去。 谢文通早就接到了皇后的密令,奈何就是找不到小皇帝,想着圣人可能来找他,吩咐底下人,如果有少年人找来,好生待承,不可怠慢。 那几个卫兵看着眼前的人,长衫灰扑扑的,头发凌乱,但的确是少年人,而且,还抱着金印! 莫非,这就是大人要找的少年人? 一个卫兵抱着金印去找谢文通,另一个卫兵则背着林抚远进去,给他灌了些汤水。 “一个少年人倒在军营前,马都跑死了,让把这个金印给大人。” 谢文通惊疑:“倒在?”翻看金印上的印文,失色,“人呢?” 匆匆跑到军帐内,却见到肮脏而陌生的脸,再看,却又觉得眼熟:“快去找军医。” 大事未了,林抚远就算昏都昏得不安心,听到谢文通的声音,竟然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谢总督吗?” “我是林抚远。” 谢文通在余杭多年,与林家也有交情:“抚远,是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圣人,落难,大宁。在翁维桢那里。”一副快咽气的模样,依旧捡重要的说。 恰巧军医来了,谢文通忙说:“快别说话了,让军医给你瞧瞧。” “这少年又饿又渴又累,身体极度虚弱,赶紧给他碗糖水喝,再煮点儿稀饭,然后让他歇歇。” 林抚远喝了糖水,又喝了一碗肉末粥,才重活过来,跟谢文通说了小皇帝的情况。 “放心,此事交给我,你且歇着吧。” 谢文通想说,琼花苑一案圣人最多罚些银子,关押教育几天,不至于让他这样拼命地找救兵,到底没有开口。这孩子一片赤子之心,何必打击他。 再三嘱咐军医照顾好林抚远,谢文通匆匆带了人马,直奔大宁而去。 再说小皇帝,百般无奈,正是懊恼的时候,摸到手腕上的连环扣。 这个值钱。 不行,这是姐姐的平安扣。 可是,姐姐说他才是最宝贝的。 日后再赎回来就是。 小皇帝没用怎么纠结,就拆开了连环扣,解下一个给外面的衙役:“给,这是上等的南红玛瑙,一个能当十两银子呢。” 那衙役接了平安扣,就给小皇帝换了干净的厢房,还铺了被褥,准备了丰盛的饭食:“早这样,何苦受那么多罪?” 小皇帝惊讶:“是不是朱能他们几个都是这待遇?” “他们给的银子不多,住的差点儿,不过没有老鼠。” 小皇帝嗤笑:“你是不是傻!哪个主子会带钱,都是仆人拿着。没眼力见的!这辈子也混不出头了!” 有道理啊!那衙役被骂了,反倒愈发谨慎地伺候小皇帝,就盼着他少记仇。 潢河谷离大宁其实不远,谢文通的人熟悉路况,一日夜就赶到了。 翁维桢没有急着判杀人案,涉及到銮仪卫太敏感,他决定查清琼花苑之后,并案报给总督定夺。 他查清了琼花苑的事情,释放被困的女子,查抄了幕后主人的财产。 这地方离孔孟的家乡远,民风不拘死礼,风尘女子还可以再嫁,有些残疾的、贫穷的男人会娶她们的。 这日一大早,他正伏案写公文,就听外面传来喧哗声。 衙役来报:“大人,一群官兵围了驿馆。” 莫非是銮仪卫来施压?翁维桢卯足了劲出门,却见到总督风尘仆仆地进来。 “下官见过总督大人。” 谢文通问:“那群銮仪卫呢?” “在后面关押着,大人为他们而来?”大人也要向着銮仪卫吗?翁维桢有些失望。 谢文通不好多解释:“带本官过去见见那个少年人。”环顾四周,“其他人留在外面。” 翁维桢觉出不对劲,到了后院,命衙役打开房门后,也遣散了众人。 小皇帝正翘腿盘算什么时候有人来护驾,就听到外面叮当叮当的声音,忙闭目养神。 谢文通见他没受多大委屈,看起来比林抚远好很多倍,才放下心来:“走吧。” 竟然不跪,连句客气话都没有!小皇帝睁眼:“谢文通,你无礼。” 谢文通跪下:“臣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翁维桢才想起来,琼林宴上见过那位“新科状元”一面,连忙跟着行礼:“微臣罪该万死。” 小皇帝起身:“谢文通,你方才为何见君不跪?” “臣不敢擅自泄露圣人身份。” 小皇帝不依不饶:“为何不敢?你都来了,朕还能有危险不成?” “臣以为圣人不想别人知道您去风月场所了。” 小皇帝等的就是这句话。 纸包不住火,他不妄想瞒皇后姐姐一辈子,他一定要解释清楚,到时候谢文通就能帮他跟皇后解释。 生气地说:“朕哪知道那是风月场所,那地方是林抚远找的,明明只说去采风听曲儿!” 谢文通免不了替林抚远说句话:“他也是被误导了,他从未去过风月场所,不能鉴别戏院与之的区别。” 小皇帝这才说:“算了,都起来吧。” 又说:“翁维桢。” 翁维桢又跪下:“臣在。” 虽然他很想揍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一顿,这个混蛋关了他这些天,还让他给老鼠作伴! 不过,他还是按皇后姐姐的风格来吧。 “你是个不错的。大宁该设县了,谢文通,你拨点儿银子,在大宁修建个县衙,翁维桢就做第一任知县吧。” 小皇帝信步走出房间:“奏报给皇后。” 翁维桢忙谢恩,高呼:“陛下圣明。” 小皇帝驻足:“对了,那个衙役呢?朕可是贿赂给他一个南红玛瑙平安扣呢,问问他卖到哪里去了,赶紧给朕赎回来。” 翁维桢忙请罪:“臣御下不严,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摇头:“他拿了银子也干了活,把朕伺候得挺舒服,算了。”摘下手腕上残破的平安扣,递给谢文通,“找个能工巧匠,把朕的平安扣修补好。” 谢文通认识那平安扣,皇后初得那平安扣时,开心地显摆了好久,都舍不得戴,现在却到了皇帝手里,被掰弯了金丝,拧下一颗平安扣。 第三百三十二章 谢文通参与的钱明月的往事 谢文通说:“这样的工艺,须得苏杭或京城才有,大宁乃至整个辽东都没有。” “那算了,朕带回去让宫里的工匠修。” 那衙役得了南红玛瑙,很是珍惜,没卖,给了妻子,被翁维桢要回来,谢文通赏他白银十两,不值得多提。 难解决的是人命官司。小皇帝说:“谢文通,不管你怎样搞,总之朱能无罪。” 谢文通说:“臣遵旨。” 授意翁维桢认定那女子不堪受辱,撞桌角自杀,将朱能等人无罪释放。 又命翁维桢派人训斥了她的婶娘,并从此在大宁卫禁黄禁赌,逼良为娼者流放两千里。 还出钱好生安葬了那女子,为她立了墓碑,表彰她的贞洁。 高超的政治手腕,含糊了人命官司还赢得百姓称颂。 伺候小皇帝沐浴更衣,用过早膳,谢文通对小皇帝说:“娘娘命臣好生保护圣人,但潢河谷随时可能被突力攻击,并不安全,臣想送圣人去沈阳府,不知圣人意下如何?” 小皇帝直截了当地说:“不赞成。朕来边关,不是为了去沈阳府里坐着。朕去战场,你派兵护送。” 谢文通沉默了片刻,说:“好,靖北侯已经到了东边,臣命人送您过去。”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小皇帝还有点儿不习惯:“哎,你为什么不劝?” “臣以为有些东西不是在书里或者在深宫院里能学到的。” 小皇帝叹息:“皇后还是没学好啊,不如你。” 谢文通说:“不敢当,娘娘早已胜于蓝,只是关心则乱。” 小皇帝歪头:“你不关心朕吗?素闻你聪明绝顶,没想到竟然说话给自己挖坑。” 谢文通坦然:“臣对您的关心,远不及皇后娘娘。论对圣人的关心,天下恐怕无人能及娘娘。” 小皇帝得意:“那是自然,皇后最关心朕不过。” 兵马一日一夜未歇,都累坏了,谢文通让他们歇息一晌,再送圣人去找靖北侯。自己则写奏折给钱明月,报告此事。 然而,才用过午膳,一骑飞奔而来:“潢河谷危急。” 突力人发现谢文通离开,趁机攻击潢河谷,劫掠商户,留守的将士将人击退,但到底群龙无首,无法应对突力的进一步侵犯,因此发出告急。 小皇帝拍案大怒:“走!灭了他们。”见谢文通还站着,催促,“愣着干嘛?听不懂朕的意思吗?朕不去找靖北侯了,堌丽不值得一打,朕去打突力!” 谢文通行礼:“是!请圣人移驾。” 小皇帝很好奇:“哎,你又不劝,为什么?” 谢文通自信而不张扬,平静地陈诉事实:“臣能保护圣驾。” 起初攻击潢河谷的,只是突力贤亲王部下的一支,不过几十人,他们眼红潢河谷的财宝,干了强盗的勾当。 大梁兵马人多势众,将人几乎全部剿灭,追击到突力境内十几里才回来。 这一见血,就结下了仇。 贤亲王的第一批增兵队伍已经到了潢河谷,与大梁交了火。起初大梁败了,后来一个参将提议埋伏在山谷,才将敌人击退。 回潢河谷的路上,随处可见逃亡的商户和百姓。 小皇帝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浑身的血液都在激荡,而谢文通,面色从容,还不时跟他介绍辽东的风土人情。 “辽东并不是苦寒之地,论耕种这里比西面要好,土地肥沃,雨水多,河流也多。比起河南山东一带,人口更稀少,每个人能拥有的土地更多。” “臣禀奏皇后娘娘,许贫民开垦无主的土地,娘娘准了。若一户人家男丁人均不足一亩地,他们开垦的土地就是他们的,只要纳田赋就好。” “大户人家呢?” “大户人家也可以开垦,但是要买,买下之后才能算他们的。” “为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说是无主的土地,其实主人是天子。天子将土地给贫民,是恩德,但不能给富裕人家,不然会演化成‘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 “为什么会演化成那样?” 谢文通耐心地跟他解释:“钱生钱比耕织生财要快很多倍,贫寒人家缺少生产的基本资料,单靠人劳碌一年,可能只够勉强果腹;而大户人家有良田、有骡马牛还有仆役,一年下来,能结余很多钱粮。” “贫寒人家难免逢着灾厄,只能卖田求存,大户人家用富余的钱买他们的地。穷人失去土地只能做大户人家的佃户,于是,富人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积蓄财富,穷人终年劳碌也难以果腹。” “大户人家有余钱,教养子弟读书,考取功名又可以减免赋税,领取俸禄……” 小皇帝眼前仿佛展现了那样一副场景:“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待饥民暴乱迭起,则社稷危矣。” “圣人英明。” 小皇帝笑道:“谢文通,你真是个不错的,难怪能教出皇后那么贤明的人。” 谢文通微笑:“圣人谬赞了。” “哎,你跟朕说说皇后小时候的事情吧。”他想皇后了,很想很想,可惜见不到,能听人说说皇后最好不过了。 “娘娘聪慧,非常人能比,但性顽劣,最难管教。” “顽劣?”小皇帝兴奋,“皇后吗?她竟然顽劣过?怎么个顽劣法?” 谢文通微笑:“一些琐碎旧事,何须再提。” 小皇帝笑道:“闲聊嘛。” 谢文通摇头。 小皇帝说:“不然,朕回去告诉皇后,你说她坏话了。” “往臣墨汁里放屎壳郎,然后让屎壳郎在纸上爬,爬出的墨痕拿给国丈看,就说是臣新创的书法。” “哈哈哈,哈哈哈。”小皇帝笑得前仰后合,“她果真聪慧,整人的办法都不一样。” “哎,谢文通,她为什么整你啊?你是不是待她不好?” “臣待她如寻常孩童,难免敷衍糊弄,娘娘自然不满。” 小皇帝笑道:“敢糊弄皇后,整你也是应该的。不过,你怎么会跑到钱家做西席呢?还一当就是那么多年。” 谢文通心里警惕起来:“起初是为了躲避家中逼婚,后来借着国丈的庇护,以自由身广泛交游,甚是逍遥,渐渐沉迷其中,便不急于科举入仕了。” 小皇帝向往:“逍遥似神仙的日子,一定很快活。那你为何又参加了春闱,入了朝堂的樊笼?” 谢文通垂眸:“总躲在别人羽翼下,自己没有搏击风雨的能力,又怎么能保护自己想保护、该保护的人呢?” 小皇帝戏谑:“你连妻妾儿女都没有,保护谁?” 第三百三十三章 大梁天子到 谢文通摇头,挥去钱明月的笑颜:“自然是父母,圣人年幼便失怙恃,不知父母会年老体衰,需要子女保护。” 小皇帝夸张地打个寒颤:“你爹年老体衰,需要你保护?他不给别人找麻烦就算好的,谁敢去惹他啊。” “朕不敢,皇后也不敢,就连最厚颜无耻、心狠手毒的徐平成都不敢。” “不过,幸好皇后肩负大任的时候,你已经入朝为官,能为朕与皇后排忧解难。” 他们赶回潢河谷的时候,贤亲王也到了,传信说要与谢文通面谈。 小皇帝不耐烦:“这贤亲王是不是坠马把脑袋摔坏了?要打就打,还谈什么谈?” “突力王贪图财帛,不愿开战。贤亲王硬要打,就只能胜,不能败,不然回国不好交代。故而贤亲王来探虚实,若臣不在此地,辽东守备空虚,他们就趁机攻打。” 小皇帝觉得好笑:“他来找你探虚实,你比狐狸还精,难道会把真实情况显露给他吗?” 这算夸人吧。“臣谢圣人夸赞。这贤亲王一向自视甚高,想来不这么认为。” “圣人一路奔波,请去营帐歇息,臣去会会那贤亲王。” “朕也要去。” 谢文通犹豫了一下:“是!” “又不劝?因为能保证朕的安全吗?” 谢文通说:“是!也是因为圣人去了,就打不起来了。” “为什么?” “大梁天子到了,说明大批兵马压境,他们只是想趁火打劫,绝不想被火烧。” 小皇帝说:“不要暴露朕的身份,要引突力入火坑。” 恨声道:“算算时日,援兵该到了,到时候把他们包饺子,扔到油锅里炸,哼!让他们知道,大梁不是几个蟊贼造反就能削弱的。” 谢文通慎重地道:“圣人妙计。” 潢河谷。 有上一次被埋伏的经验,贤亲王的大军不敢深入,只在外面驻扎。 见谢文通来到两军阵前,努尔丹先声夺人:“谢监丞带这么多人马,是要干什么?” 小皇帝问:“他不知道你是总督吗?” “知道,故意恶心臣。” 小皇帝不屑:“小孩子才玩那种把戏。” 谢文通笑:“人的心智与年龄并不总一样。” 小皇帝昂首:“像朕,就比较成熟了。” 谢文通笑:“是,是。” 努尔丹又喊:“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没有听到吗?” 小皇帝玩心大起,喊道:“这里只有谢总督,没有谢监丞,你让哪个回应你?” 贤亲王一直打量着他们,谢文通跟这少年说说笑笑,看起来关系极好,还准许他替自己喊话,必不是寻常关系。 贤亲王止住努尔丹,说:“两国互市,梁国为何突然带兵马前来?” 谢文通道:“贤亲王不妨先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贤亲王道:“两国边境素来和睦,前些时日,梁国突然增兵边境,意欲何为?怎能怪底下人判断失误?” 不等谢文通开口,小皇帝勃然大怒,骂道:“屁话!是个人都不会说这话!” “我大梁的领土,我乐意怎样就怎样,兵马又没跑到你那边去,关你们屁事。你们决策失误大可以也增兵边境,凭什么侵犯我大梁领土,屠戮我大梁百姓。” 谢文通微笑:说好的不暴露身份呢?一开口就露馅了。真龙就是真龙,再怎么盘着,也变不成蛇。 努尔丹大怒,骂道:“敢骂我哥!你找死!”要驱马上前,被贤亲王拦住。 年少无知的狂妄与有依仗的傲气不同,这少年显然是后者。 看他年龄,不过十五六的样子,一袭布衣青衫,却霸气天成,在绯色官袍的辽东总督谢文通身边,气势分毫不弱,甚至更胜。 他是谁?什么样的十五六岁少年,能有这样的威仪? 贤亲王突然想到,梁皇帝比梁皇后小几岁,梁皇后不过十七八岁,那—— 眼前人是谁,显而易见。 梁天子微服到了边关,要不要捉拿他? 贤亲王很快盘算了利弊,说:“谢总督,你身边这个少年倒是不同寻常啊。”我知道他身份了。 谢文通笑道:“贤亲王好眼光。”不怕你知道。 小皇帝冷哼:“我看你身边那个少年倒是寻常得很,别牵出来丢人了。”来呀,打我啊。 贤亲王说:“本王见谢总督,就是想告诉谢总督,昔日我们大王和你们皇后签订的和约,我们无意撕毁,抢劫财物的那些人,本王会交给大王处理的。” 小皇帝怒目:“不行,在我大梁屠戮百姓,需要交给大梁处置。” “少年谬矣,人是突力人,自然应当由突力王处置。” 小皇帝不耐烦:“你做不得主,跟你们王说吧。还有,烧毁了房屋,劫夺的财物,都要赔偿。不然,大梁绝不会善罢甘休。”不高兴?不高兴来打我啊! 撤军后,努尔丹余怒未消:“哥,谢文通从哪里找来个毛孩子,竟敢对哥出言不逊,梁皇后都不敢这样跟哥说话呢!” “梁皇后不敢,梁天子敢。” 贤亲王目光悠长:“他是梁天子。” 努尔丹不屑:“啥?梁天子就是一个毛孩子啊!” “要不是哥拦着,我定把他砍下马来。让他知道,天子的脑袋也不是铁做的。” 贤亲王说:“哥如果不拦着你,他身边的亲卫已经把你打成筛子了。你没注意到他身边的人都拿着火器和弓弩吗?没有万全的准备,谢文通不会让他到两军阵前。” 努尔丹说:“我们何不效仿当年土木堡,把他抓住。” 贤亲王说:“你也知道土木堡,结果呢?他们不过是慌乱了一阵子,换了一个皇帝。现在更糟糕,即便我们抓了梁天子,他们还是皇后当政,乱都不会乱,有什么益处?” “可以索要财宝啊。” “梁皇后会告诉国人,皇帝被我们杀了,然后撺掇愤怒的军人攻击我们。这样的计谋,他们用过一次了。杀皇帝之仇远胜杀皇后之仇,何况梁国比当初更强盛,我们恐怕连草原都守不住了。” 时隔许久,贤亲王终于转过弯了,他看着草原瓦蓝的天空,说:“大王是对的,应该与大梁交好。” 又说:“不,两个强者永远不可能为邻。” 天空那么蓝,眼前有一望无际的草原,他却看不到希望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以天子为饵 回去的路上,小皇帝郁闷死了,他不该一生气就说秃噜嘴,说好的诱敌深入呢? 朕不高兴!朕非常不高兴。 谢文通只当没看到。 回到营帐,才对小皇帝说:“圣人寥寥数语,就能免除一场战事,比古之明君分毫不差。” 小皇帝嗤笑:“你也会溜须拍马了,朕不是故意的,朕是太生气了,说秃噜嘴了。” 谢文通笑:“是臣误会了,臣以为圣人想减轻皇后娘娘的负担,故意为之呢。” 小皇帝说:“是啊,如果三边都打仗,光运粮就能把皇后愁死。那算了,朕不难过了。” “贤亲王不会把那战犯送来的,突力王爱财,赔偿也不会给的。朕白去一趟,什么好处都没讨到。突力却劫掠了我们的商户,踏入了大梁的土地,我们赔了。” “不过,朕迟早要千倍万倍讨回来。要让他们知道,大梁的头发丝都碰不得。” 谢文通由衷地赞叹:“圣人高志。” 小皇帝问:“林抚远呢?是不是还起不来炕?哎呀,这要是饿坏了,朕怎么跟林长年交代,就是皇后也饶不了朕。” 早在谢文通刚接到小皇帝,就禀报了林抚远的情况。 谢文通道:“林编修身子弱,正在帐内歇息。圣人这边请。” 林抚远当初躺着的小帐,如今成了他专用的帐篷,里面打扫得很干净,一个人住还挺宽松。 他身体还很虚弱,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就听外面传来令他辗转难眠的声音:“谢文通,你的军医行不行啊?出去找,找好点儿的来。” 林抚远猛地睁开眼睛,就要坐起来,被小皇帝一个箭步按住:“嗨,紧抢慢抢,给你抢回来半条命,你别折腾没了。” 林抚远感动:“臣谢圣人体恤。” 小皇帝细细地问过林抚远的病情及饮食起居,才说:“你慢慢养病吧,朕先自己去东面。” 林抚远放心不下小皇帝:“圣人,娘娘命臣保护圣人,请圣人允许臣随驾。” 小皇帝笑:“行啦,你都这样了,还怎么保护朕,皇后不会怪你的。” 率先转身离开:“谢文通,让朕瞧瞧你统领的人马。” 谢文通温和地对林抚远说:“圣人雷厉风行,身边少不了智囊辅佐,你再养个三五日,本官派兵马将你送过去。” 林抚远真诚:“多谢总督。” 检阅过军队,小皇帝详细询问了买马、互市和玉矿的事情。 末了,谢文通说:“臣一直不明白,突力贤亲王为什么对大梁战意那么强,来到辽东后派人仔细查探,才知道这贤亲王的生母是前朝公主。” 小皇帝不屑:“前朝余孽?当初百万大军都阻挡不了皇祖父和皇考,留下个妇人又能怎样!除非有皇后那才德。” 谢文通:…… “前朝早已失尽人心,掀不起什么风浪,突力,朕早晚收来做跑马场。” 谢文通才能开口说自己的想法:“臣在想,堌丽小国,屡屡趁机犯边,是不是也被前朝余孽撺掇了。若要八方来朝,总要拔除这孽根。” 小皇帝颔首:“朕知道了。” 第二日一大早,小皇帝在两千骑兵的护送下,直奔大梁与堌丽边疆去了。 早在小皇帝决定要去的时候,谢文通已经派人与靖北侯传信了,靖北侯命人沿途护卫,并亲自到骆驼岭下三十里迎接。 靖北侯在西山与皇帝多有接触,但这一次迎接圣驾,他发现圣人变了,璞玉已经被雕琢,大器将成。 “臣参见圣人,吾皇万岁。” 身后的随将跟着下跪,高呼万岁,接着,所有迎驾的将士齐呼万岁,声震山岳。 小皇帝见军队气势严整,龙心大悦:“好!好!免礼平身。” 中军帐内,靖北侯向小皇帝汇报战况:“高守正勇猛,有万夫不当之勇,击毙了堌丽副将。” “堌丽近日不敢出营,但其驻扎在崮崖山,易守难攻,臣暂时没令人袭营。臣以为他们粮草不足,拖着他们消耗比进攻强。” 小皇帝说:“地利在他们,的确不宜进攻。不过,可以引诱他们出击。” 靖北侯惭愧行礼:“臣无能,曾减灶伪作调兵之相,但他们没有出动。” 小皇帝说:“不怪你,是你们诱饵不够大,用朕引诱,他们一定出动。” “什么!”靖北侯吓得跪在地上,“圣人,万万不可啊!” 小皇帝摆手:“别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话了,你们不会想办法保证朕的安全吗?” “万岁——” 小皇帝不耐烦:“如果是谢文通,他一定毫不含糊地答应了。” 靖北侯哪里能受得了这话,成功被激将:“是,臣谨遵圣人旨意。” “给朕看看舆图,我们一起商量个万全之策。” 梁军驻扎骆驼岭,堌丽驻扎崮崖山,两军两点一线,在他们的斜前方,有一个湖叫甲子湖。甲子湖与骆驼岭和崮崖山呈等腰三角形。 有一条河叫“三郎河”,那河弯弯绕绕,穿过流经骆驼岭和崮崖山之间,流入甲子湖,又接着往东南去了,最终流入鄂红河。 上次突力侵犯大梁,堌丽趁机侵占大梁大片土地,兵马到了鄂红河。这次更是趁人之危,大军越过了鄂红河。 小皇帝冷笑:“二十万大军?哼,孤军深入是兵家之大忌,朕要他们留在大梁做肥料。” 靖北侯说:“声称二十万,其实不足十五万。” “我们多少?” 靖北侯说:“八万。” “皇后娘娘又调来直隶、河南、安徽的兵马,总计十万。三万直隶兵马已经到了大宁,明后日可到,河南、安徽兵马要晚三五日。” 小皇帝问:“他们的粮草能撑多久?” “跨越大河,粮草补给跟不上,估计支撑不了多久了。” 小皇帝说:“如果他们粮草消耗殆尽,破釜沉舟与我们背水一战,我们便是能战胜,也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指着舆图说:“在三郎河上游建坝,拦截水流,降低下游水位。然后放出消息,三日后朕去这里观渔,引诱堌丽出兵。” 第三百三十五章 小皇帝的武略 小皇帝说:“你统领部下及直隶兵马,将他们击溃后。然后命人炸开大坝,淹死他们的残兵。虽说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但至少可以消耗他们数万人马。” 靖北侯依计行事,命人用土石筑坝拦截水流,并大张旗鼓筹备渔船,招募渔夫,准备给小皇帝表演捕鱼事宜。 第二日傍晚,直隶三万兵马来到骆驼岭,与辽东兵马会师。 小皇帝亲自检阅军队,嘉奖他们劳苦奔波,没有耽误军机,命令直隶将士听从靖北侯调度。 靖北侯因地制宜,排兵布阵,为确保小皇帝安全,渔夫是都军士假扮的。 要不要攻击大梁的君王,堌丽内部争论纷纷。 反对的说:“梁国新来了数万兵马,此中必然有诈。” 支持的说:“梁国那小皇帝不过是个毛孩子,玩心大,哪有什么谋略。我们应该攻击他,如果能俘虏他们的皇帝,梁国就任我们摆布了。” 反对的说:“皇帝哪那么容易俘虏,不要为了诱饵落入他人的圈套。” 于是,又有了新的观点:“他去观渔,梁国花费大量兵力保护他,他们军营防守必然空虚。我们何不趁机袭营,烧毁他们的粮草。” 这个建议双方都认可,毕竟他们粮草实在不多了,若能毁了梁军的粮草,也能在这场拖延战中占据上风。 于是,堌丽出动五万精锐,攻击大梁军营。 骆驼岭因像驼峰而得名,堌丽兵马一路畅通无阻,直杀到双峰之间。 甲子湖,扮成渔夫的军人努力地表演捕鱼,小皇帝微服站在甲子湖的渔船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粼粼水光。 忽听得远处地动山摇,惊惶转身:“不好!他们在袭营!” 小皇帝悔得肝肠寸断,他太过武断了,以为堌丽一定会攻击自己,没想到他们去袭营了! 大梁家底本就薄,若粮草辎重化为灰烬,朝廷一时半会儿无法筹集补给,此战恐怕要像去年打突力那般苦了。 皇后一定会为筹集粮草愁眉不展,他恐怕要令姐姐失望了。 小皇帝连声催促军士划船:“快靠岸!快!” 靖北侯正在战车上听部将禀报,见小皇帝匆匆跑来,忙下车行礼:“圣人!” 小皇帝扶着战车上气不接下气:“快!快!” 靖北侯说:“圣人莫担心,敌军袭击的是军营,不是甲子湖。” 小皇帝气道:“这是什么话!军营不需要营救吗?” “圣人放心,留守军营的将士足以击退敌人,再加上圣人在三郎河布下的巧机关,此战我们必大获全胜。” 当堌丽兵将沉浸在偷袭成功的快感中时,忽听得战鼓如雷动,山峰上先是弓弩如雨,又冲下无数铁骑,最后,是重甲步兵出阵厮杀,五万兵马如同娇花接连经受风雨和冰雹打击,瞬间萎败。 他们拼命厮杀,也是梁军蓄意放行,他们终于冲出重围,跨过三郎河往南败退,哪料洪水忽然奔涌而至,人马淹死无数。 五万兵马,战死将近一万,淹死两万有余,只剩一万多残兵败将惊慌失措地往营盘赶,却又逢着靖北侯的追兵。 靖北侯原本还担心堌丽会同时攻击圣驾和军营,后来断定堌丽作战对象后,便改变了作战计划,率军过河埋伏,追杀败军。 俘虏了三千人,杀死了一万有余,只有三千人在堌丽救援兵马的接洽下,逃了回去。 消息传到京城时,是多日后的日暮黄昏,钱明月烦闷地正在建极殿里转圈。 “娘娘,靖北侯八百里加急。” 钱明月颤了一下:“什么?”那个熊孩子又惹了什么事! 李兰英笑道:“回娘娘,说是捷报。” “快!快拿来。” “啊——”钱明月边看边尖叫,“哈哈哈。” 转着圈圈大笑,又是跳又是叫,状若癫狂。 最浓烈的感情,往往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 李兰英看不下去了:“娘娘,威仪,威仪。” 钱明月畅快地大笑了一会儿,才说:“堌丽占据地利,缩营里不出战,靖北侯只能与堌丽军马对峙硬耗。” “但圣人一个连环计,引得堌丽出动,损兵折将,惨败而归。圣人韬略无双,换谁还能顾上威仪,哈哈哈。” 比自己建立了功业还高兴!真像老母亲看到儿子长大成人一样,满满的骄傲与自豪。 “真的?”李兰英也惊喜交加,涕泗横流地说,“武皇帝可以放心了。” 一提太宗皇帝,钱明月就癫狂不起来了:“去奉天殿祭告祖宗。” 侍死如生,有好消息当然要告诉家中长辈一声。 奉先殿外,李兰英想到旧主,想到太宗皇帝对小皇帝的关爱与培养,以及他的枉死,涕泪潸然:圣人,太子终于长大了,娘娘很好。您儿子儿媳和睦相亲,您可以放心了。 见钱明月从后殿走出来,李兰英忙擦泪,还是被她看到了。 钱明月只当他一片忠心,道:“大内能秩序井然,多亏公公,父皇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 “大喜的日子,奴婢让娘娘扫兴了。” 钱明月感慨:“说的哪里话,人要有情,才与草木有区别啊。” 沿着皇宫中轴线往南走,钱明月的心又开始雀跃起来:“这好消息也要告诉群臣一声,本宫要召集群臣上朝。” 李兰英说:“娘娘,奴婢以为这好消息也应该禀报给太后娘娘。娘娘前朝政务繁忙,就让奴婢去吧。” 钱明月不想去慈宁宫见徐后那张死人脸:“也好,你就代本宫走一趟吧。” 房屋的气质大概跟主人是息息相关的,如今的慈宁宫死气沉沉,徐颐侬她们被小皇帝赶到了佛门,再进来的就分外老实了,每日除了伺候徐太后吃喝拉撒,就是听她骂人,挨她的打。 今日傍晚,她们伺候徐太后用饭,徐太后嫌饭太硬了,将碗打在地上,狗血喷头地骂:“你们都是死人吗?这么硬的饭能吃吗?当本宫治不了你们吗?别看本宫不能动,动动嘴也能弄死你们!” 就听一声尖细的声音传来:“可不是嘛!哪个贱婢大胆,敢轻慢太后娘娘,拖出去,杖毙!” 两个内使拖了徐家女,就往外拉。 李兰英声色俱厉:“狠狠打!以儆效尤。”然后对徐太后行礼,“奴婢拜见太后娘娘,不知娘娘凤体可安?” 徐太后怒道:“你什么意思?她们是徐家的女儿,不是宫里的奴婢,你凭什么动刑!” 李兰英微笑:“凭皇后娘娘宠信奴婢啊。” “你!” 第三百三十六章 少年天子的纠结 外面传来尖叫声、哭喊声,徐太后恨声道:“李兰英,你,你不得好死!你会有报应的。” “报应?”李兰英做瑟瑟发抖状,对身边的人说,“让他们停吧。” 逼近徐太后:“太后娘娘说得对,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是果报现前有些人还无知无觉。” 徐太后警惕:“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奴婢代皇后娘娘给您报喜来了。” “圣人统帅辽东兵马对战堌丽,大获全胜。皇后娘娘已经去奉先殿祭告了先帝,特命奴婢来向您报喜。” “圣人已经从那个受人摆布的少年天子,成长为雄才大略的帝王了,先帝一定很欣慰,先帝仙灵今夜会驾临皇宫吧。” 这次,徐太后没骂,也没狂躁:“你想说什么?” “先帝在天有灵啊,保佑着圣人与皇后娘娘呢,也看着恶人呢。” 徐太后往里侧转头,想翻身,可是翻不动。 李兰英又前进一步,阴恻恻地说:“先帝生前是人间天子,驾崩后也是阴间的帝王,你说,他是不是派阴兵缠着那恶人呢?让她不得安生?” 徐太后不由得颤栗起来:“你,你……” “你虽未死,已在地狱,你自己还没发现吗?” 天色已暗,皇后突然召集群臣上朝,都惶惶难安,只当是边关出了什么紧急事情,忙正衣冠,直奔朝房。 却听皇后说:“本宫知道诸位爱卿忠心为国,日夜担忧边疆战事。方才东北传来最新战报,告于诸位知,以保诸位酣眠。” 命人念了靖北侯的奏报,靖北侯奏报比事实多了些修饰,没彰显自己的功劳,反而把小皇帝描述得料事如神。 群臣听罢捷报,自然是尽皆开颜,纷纷发言表达对小皇帝的赞美之意,甚至第二日,还都上了表章,表达恭贺之意。 钱明月听完那些废话连篇的赞美之词,笑呵呵地宣布散朝,离了奉天殿,才冷静下来:“会不会太张扬了?本宫应该更淡定些的。” 到了建极殿,冷静得过头了,有些懊恼:“人们会笑话本宫吧,太不矜持了。” 李兰英笑道:“娘娘以圣人为傲,圣人必然龙心大悦。” 别人怎么说无关紧要,关键是圣人高兴,钱明月便不再纠结了,夜里,甚至梦到小皇帝大杀四方的模样,人是笑醒的。 第二日,甘本长文华殿求见,说:“臣以为应该将圣人的德能布告四海,令万民敬仰。” 钱明月好生为难,她现在已经冷静了,不想大张旗鼓地宣扬,而且辽东战事未完,还不知道最终结果怎样,胜败本是兵家常事,但若太张扬胜利,失败就会引来嘲讽。 可是,这个甘本长提了出来,不做,好像她捂着圣人的长处不让人知道,她这个皇后本来就难做。 其实,甘本长的建议不是毫无道理,这江山说是圣人的,其实是皇家与士绅共治,让各地士绅知道皇帝的德能,让他们臣服,对增强皇帝的向心力大有裨益。 说什么天命不天命,经历这么几千年,谁还信天命,不过是能者居之。 “圣人日后必还有建树,一一布告未免劳民伤财,待辽东战事毕再发布吧。” 相比钱明月以及整个大梁朝廷的兴高采烈,小皇帝却冷静得很—— 当日在潢河谷,他因动怒说漏了嘴,但没有酿成大祸,谢文通帮他描补,他还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赞美。 但这一次,如果不是靖北侯思虑周全,后果不堪设想,他有可能步前朝英宗后尘,还说什么建功立业,他甚至会遗笑万年。 他不能再自欺欺人,把自己吹嘘得智计无双,他必须得承认,自己做得并不好,自己并不是十全十美的。 认错,对他来说有些难。 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其实还表达了一个意思:圣贤是不会犯错的。孔孟是圣贤,他也是“圣人”。 他是圣人哎,圣人怎么会犯错呢!可他,偏偏要承认自己有错。 这太难了,小皇帝的心七上八下,犹豫要不要认错。他知道不认错会有很多很多危害,但认错,承认自己错太难了。 他纠结了大半夜,也没有纠结出个子丑寅卯来。恰在此时,林抚远病愈,被谢文通派人送来。 “臣拜见圣人,恭喜圣人大破敌军。圣人韬略无双,真乃不世出之奇才。” 林抚远说得很真诚,在他眼里,小皇帝比先帝,乃至比汉武帝唐太宗都分毫不差。 小皇帝现在不想听到夸奖的话,如果听到批评的话,他可能心里会好受些,没精打采地说:“你一路奔波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圣人看起来心事重重,可需要臣为您分忧?” 小皇帝摆手:“你分不了的,下去休息吧。哎,要是姐姐在就好了,可以跟姐姐商量一下。” 林抚远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心里泛起一股心酸,他以为一起走了那么远,经历了那么多,他们之间会更亲近一些,没想到,圣人还是那么依恋皇后。只依恋皇后! “怎么不动弹?算了,你来研墨,朕给皇后写信。” 小皇帝纠结的问题是:圣人会不会犯错? 钱明月看到那信,觉得有些好笑,更多的是感动。 她所处的位置,交往皆是鸿儒高官,在他们身上见过各种美德,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然而,在她看来,这些都不够可贵,人最可贵的品德其实是知错能改。 人人皆知“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却只会以此要求别人,而不肯反省自身。 做父母的会严格要求自己的孩子,却不会反省自己的过错,这样的父母不可理喻;工作中的失误,上官会全部推给下官,认为那是下官的过错,却不肯承认自己的决策有问题,这是典型的官僚主义。 帝王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不喜欢听逆耳忠言,然后,就会由明君变成昏君,铸下大错,譬如汉武帝冤死太子,唐玄宗宠信奸佞。 越是居高位的人,越不容易承认自己的过错:年轻人更容易承认自己的不足,人是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得越发固执与刚愎自用的。 小皇帝恰好拥有这两种特质,作为天子,自恃威仪,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过错。作为少年,怀着一个澄澈的赤子之心,能够真诚地面对功过。 于是,他矛盾纠结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林抚远的怨 别的帝王被指出错误尚且不愿意承认,何况自省不足了?钱明月提笔,毫不吝惜地赞美他能够自省的美德。 并且告诉他:圣人会犯错。 孔圣人说:吾日三省吾身。不会犯错的人是不需要自省的,他自省,可见他认为自己是会犯错的。 亚圣孟子小时候经常做错事情,故而有“孟母三迁”的典故流传。 至圣先师和亚圣都会犯错,更不要说帝王了。 帝王被称为“圣人”,不过是因为他尊贵,而不是因为他不会犯错,古之帝王很多都犯下了重大的过错。 帝王很难听到真诚批评的语言,耳边尽是谄媚之徒阿谀奉承之语。王之蔽甚矣,不能改小错,最终酿成大祸。 小皇帝接到钱明月的信,心结才解开,逢人就夸皇后贤德且不说。 再看看堌丽那边。堌丽那样的小国,能拿出十五万人已经是倾国之力了,现在骤然损失了三分之一,可以想想他们是多震撼。 失去一员大将就缩起来多日不出战的军队,突然遇到三分之一的折损,再也无战意,慌忙撤退。 他们对大梁已经没有人数上的优势了,他撤退,大梁就追,直追到鄂红河边,仅剩的八万人陷入河南、安徽兵和靖北侯的包围中。 主帅乞降,靖北侯不能决断:“不知圣人意下如何?” 小皇帝问林抚远:“抚远以为呢?” 林抚远琢磨着小皇帝的态度,说:“堌丽狼子野心,屡次趁人之危,臣以为切不可放虎归山。” 小皇帝颔首:“没错,不可放虎归山,要用此一战,斩断虎的爪牙,免未来二十年战祸。” “堌丽只剩几日口粮,近日必突围。烧了他们的船,朕要把他们留下做肥料。” 恰在此时,官兵来报:“皇后娘娘信函到。” 小皇帝笑逐颜开:“快拿来给朕看。” 钱明月这封信是回复的近日来的捷报:近日屡传捷报,京城虽阴雨连绵,妾心阳光明媚,妾夫是伟岸男儿。 一句“妾夫是伟岸男儿”,胜过杀敌数万,小皇帝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满面笑容看起来相当刺眼,至少林抚远这么认为。 钱明月又说:“堌丽素来是中国番邦,却不肯向大梁称臣,实是轻视如今之中国。经此一战,堌丽必俯首,中国万国来朝不远矣。” 皇后想让万国来朝?好啊,小皇帝合上信:“告诉堌丽人,朕允许他们投降,不过,不光他们,让他们大王投降,向大梁称臣。” 林抚远忙说:“不可!” 小皇帝摆手:“这事儿不用商量了,就这么定了。” 林抚远有些负气:“圣人读了娘娘的信就改变决定,莫非是娘娘说了什么?” 小皇帝不喜欢他的语气,呵斥道:“林抚远,你逾矩了。” “圣人这是在放虎归山,日后必为祸根。” 小皇帝不明白他为什么跟自己杠上了:“你!靖北侯,你觉得呢?” “臣以为堌丽算不得虎,便是放他们残兵回去,也不必担心他们卷土重来,大梁能打败他们一次,就能再打败他们无数次。” 林抚远气得别过头,靖北侯是皇后的外公,当然会向着皇后了。 小皇帝点头:“接着说。” “臣以为圣人对堌丽,不妨恩威并施,令其臣服。” 小皇帝起身:“放他们主帅及三千精锐骑兵回去,让他们向堌丽王报信。” 林抚远皱眉:“三千人马?报信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人?”他本绝顶聪明,但只顾着对立,就失去了思考能力。 小皇帝笑道:“你傻了?报信用不了,但宫变用得着。谢文通怀疑堌丽那边有前朝余孽,朕看不如把被前朝余孽吹昏头的堌丽王都换了。” 作为皇帝,他太了解宫廷政变了。 事情果如他所料,三千兵马回朝,带回来的是惨败的消息,还要已经称帝的堌丽王向大梁俯首称臣。 堌丽王如何能忍,当场杀了主帅,还要杀尽那三千人,被群臣劝阻了。 后来,堌丽王的弟弟与那些骑兵串通,发动宫变,囚禁堌丽王,自封堌丽王,向大梁求和称臣,并将挑起这战争的伶人,前朝遗老单成钧捆起来押送大梁。 小皇帝接到降表后,对靖北侯说:“幸亏皇后的书信来得及时,不然屠戮尽堌丽残军,虽然能止战二十年,但会结万世之仇。” 林抚远觉得,按照惯例,小皇帝应该说“还是皇后……”。 果然:“还是皇后有远见,唯有睦邻友好才能真正止兵戈。” 林抚远被冷落了,他满目霜寒。 至于堌丽王遣使来朝,大梁朝廷诰封堌丽王,并赐了冠服、牌匾等,不必细说。 再说山东战场。 威远侯亲自坐镇济南城,指挥讨贼事宜。 “堌丽进犯,贼人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们必定出青州,进攻京畿。朝廷的意思,是缩小战乱的范围,避免生灵涂炭。孙大喜,你率领全部精锐出击,阻截叛军。” “是!元帅!” 于是,孙大喜整合山东仅剩的一万六千余作战兵力,主动出击。青州那边果真出现异动,庶人陆调动大匹人马往济南进攻。 淄博城外四十里处,双方来了个遭遇战。 遭遇战,狭路相逢勇者胜。 孙大喜舍了儿子,就为了立功,怎么舍得这机会。他身先士卒,冲进军阵中杀了几进几出,浑身鲜血染红。在他带动下,朝廷兵马士气大盛,青州兵马败退几十里。 孙大喜追了十几里,怕入敌人圈套,便安营扎寨,与敌军对峙。 济南城,威远侯对战局的布置不止于此:“青州兵马是济南兵马的两倍以上,这些时日,恐怕又强拉了不少治下民夫做兵卒,孙大喜虽英勇,只怕双拳难敌四手。” “庶人陆兵马倾巢出动,其他地方必定守备薄弱。传信给郑安,让他率军进攻青州。” 威远侯的本意,是让郑安率领莱州兵马,进攻青州占领的城镇,来个围魏救赵减轻济南的压力。 这是一个沙场老手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威远侯用兵,以稳着称,故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郑安带给他的惊喜却不止于此—— 他掌管着莱州卫,登州卫指挥使对他信服有加,威海卫指挥使是他父亲,两边都愿意把兵马交给他,最终,他率领三卫精锐,驰援临淄,进攻青州兵马,而不是青州城。 这是一个疆场新锐的出奇制胜,郑安用兵以奇和险着称,年纪轻轻就屡立奇功,战功赫赫。 第三百三十八章 朝廷主将争功 那日,青州兵马与济南兵马在临淄城外展开会战。 孙大喜登高观察敌军阵势。 副将说:“敌人军容齐整,似乎没受前几日大败的影响。” 孙大喜摇头:“你看它的右翼。” “旌旗招摇,杀气逼人。” 孙大喜不屑:“打仗拼的是刀枪,扛那么多旗有什么用?他们欲盖弥彰,暴露了自己的虚张声势。” “传令,命大军集中进攻右翼” 大战开始,敌军右翼摇旗击鼓,喊杀声响彻云霄,济南兵马甚至受到了震慑,不敢出击。 孙大喜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到他们气竭,我们再进攻。” 果然,叛军右翼喊杀声虽大,但进击的速度慢,阵型也乱。 “他们怕了。” 孙大喜率精锐骑兵冲击右翼,敌军右翼大乱,冲击得中军也慌乱起来。 人数上的优劣被对冲,双方势均力敌。这一场大战从黎明进行到中午,双方近身搏斗厮杀,各有死伤,难分胜负。 这时候,就是熬了,看谁的战意更胜,更能坚持。 青州叛军毫无退路,不得不苦苦坚持。济南兵马在孙大喜的带领下,求胜心切,也丝毫不懈怠。 这场大战打得太苦,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如果不是郑安加入,胜负犹未可知。 三卫骑兵从东面来,直接冲击敌军已经混乱不堪的右翼。 与孙大喜的苦熬苦战不同,郑安更会利用“人和”:“投降不杀!” “何苦拼命相斗?” “投降不杀。” 右翼纷纷投降,郑安跨马追上孙大喜:“剩下的交给兄弟。” 孙大喜道:“一起来。” 双方掰手腕到力竭的时候,突然一个人用了两只手,胜负就毫无悬念了。 青州兵马大败,逃的逃,降的降,仅一万残兵仓皇南逃。 孙大喜激动地拍着郑安的肩膀:“兄弟怎么来的这么及时!真是及时雨啊!”我快打赢的时候,你们才来,可真及时啊!是来抢功劳的吗? 郑安笑道:“接了元帅的军令,不过,即便兄弟不来,兄长也能大获全胜。”我不是来抢功劳的。 孙大喜道:“哪里,哪里。可惜没接到兄弟的信,不然一定等兄弟兵马到了,再合围。”要来怎么不说一声?兄弟把强敌留给你。 郑安说:“日夜急行军,这才堪堪赶到,没想到这边已然爆发大战,便直接加入了。”我们本就是最快的,怎么再派人先来告知?谁知道你们在打仗? “将士们行军已然疲惫不堪,又经历了大战,已是强弩之末。”别逼逼了,我们要去休息了。 孙大喜说:“如此,兄弟快带兵马去歇息吧。” 郑安抱拳道:“步兵由登州卫指挥使率领,还需两日才能到达。辎重未到,三卫兵马没有粮草营帐。” 孙大喜虽然怕人争功,但也不敢对郑安怎样:人家可是湖阳大长公主的女婿,皇亲国戚呢,命人分了粮草和营帐给三卫兵马用。 郑安巡视营帐,发现济南兵马与三卫兵马泾渭分明,心中满是无奈,敌人未除,朝廷将领却互相防备猜疑,这真不是好兆头啊。 再说杨士钊和周方正也没闲着,他们率军拿下了灵山城,并夺取临朐,对青州城形成了半包围的阵势。 庶人陆一见这阵势,忙命令主力回来守城。 于是,与孙大喜和郑安对峙的一万残兵仓皇回了青州城。 郑安说:“不能让他们回到城内,据地利而守,我们快追击他们吧。” 孙大喜说:“朝廷兵马人困马乏,实在不宜驱使过度,还是再休养几日吧,左右青州一座孤城,迟早被攻下来。” 郑安回到营帐,清点了兵马,夤夜出营,恰好发现孙大喜的营帐也人声鼎沸,兵马正在出动。 …… 庶人陆在青州城急得团团转:“无能!无能至极!当年本王三千兵马能大破前朝三万兵马,怎么到了现在,连个青州都出不去。” 当年青州大战,是太宗皇帝智计百出,奋勇杀敌,也是前朝气数已尽,官兵粮饷不足,毫无战意,才能创下三千破三万的传奇。 可是现在,朝廷兵马战意正盛,青州这些草头兵哪里是对手! 但他从不会想自己的不足,也不会分析客观优劣对比,就只会埋怨底下的人不中用。 庶人陆拍案而起:“不行,本王要亲自挂帅,把杨士钊和周方正的首级取回来。” 底下的人一个个俯首听命,竟然没有一个劝的,庶人陆无台阶可退,骂道:“一个个废物,随本王去清点人马。” 幕僚才如梦初醒:“不可啊,主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主公身份贵重,怎么能亲自督战呢!” 庶人陆顺着梯子下房,不再叫嚷着挂帅,继续怒骂底下的人无用。 前面有根据地要他去守,后面有朝廷的追兵,青州主帅寇安成仓皇不已,最终命儿子寇建德带两千兵马断后,自己带大军回城。 寇建德在狭路口埋伏朝廷追兵,但双方力量悬殊,不是智计能够挽回的。他与两千兵马全部战死,给寇安成回青州争取了时间。 寇安成仓皇回到青州城,来不及为儿子落一滴泪,就被庶人陆派人捆了:“庸人!误本王大事!” 庶人陆要杀寇安成,被众人劝止,他们都知道,若没有寇安成,青州只怕不攻自破。 于是,庶人陆命令寇安成守城。与此同时,朝廷兵马已经完成了对青州的合围。 杨士钊、周方正召集孙大喜和郑安,部署下一步战局。 杨士钊说:“河南、安徽调来四十门大炮,大军转调辽东时,因为太重不好带,都留了下来,劳役正往这边运输,还需几日才能陆续到达。” “这几日,我们且围而不攻,待到火器运到,再炮轰城墙。” 又重新安排了分工,分别驻扎在几个城门外,严防死守。 青州兵马没有尝试突围,就算侥幸突围出去,又能去哪里?外面都是大梁朝廷的地盘。 寇安成决定死守,可守也不那么好守。三日后,几十门大炮对着青州城日夜不停地轰炸。 城墙被轰破,寇安成就连夜命人修补,但修补的速度实在赶不上对方破坏的速度。 庶人陆坐不住了:“这样下去,不出几日就要城破了。” 寇安成急中生智,给青州城墙画上护身符,阻隔朝廷数万大军,那么多智勇双全的名将,各个无计可施。 他干了什么? 第三百三十九章 青州城墙的护身符 寇安成竟然干出了铁铉当年守护济南城的事—— 在城墙上挂出太祖太宗皇帝的灵牌,又命人在城墙上书写太祖太宗皇帝的谥号。 杨士钊他们只能边骂边联名上书,请钱明月拿主意。 “本官(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铁铉忠君爱国,阻拦逆贼,迫不得已用洪武帝的牌位也就算了,逆贼有什么脸面敢用太祖太宗的灵牌。” 钱明月也想骂人,但骂人不能解决问题,她召集群臣议事,共商对策。 齐钧然说:“臣不懂兵法,只能想到围城。户部定当及时调度粮草,供官兵使用。” 钱明月说:“虽不是奇招,却也稳妥可行。齐爱卿你过谦了。” 齐钧然皱眉:“若冒着不忠不孝的罪名硬攻城是下策,围城只能算中策。” “围城的代价太大了,带来巨大的粮草消耗不说,山东战火一日不消,百姓也不得安宁。山东不安宁,天下就休想得安宁。” 韩书荣说:“是啊,战乱久了,定会有不安分的人拉拢流民,形成匪寇,侵扰百姓,威胁京畿。” 钱明月叹息:“若围城数月,只怕饿极的青州兵马会劫掠百姓。庶人陆谋逆,青州百姓却是无辜的,将他们一起困在城里,本宫于心不忍。” 这是实情,也是场面话。 围城只会让青州百姓怨恨朝廷,那平叛的政治代价就太大了。 必须将平叛的民生、政治代价降到最低,这是钱明月一贯的原则。 林长年说:“臣以为庶人陆不足为虑,您需先除寇安成。” 钱明月豁然开朗:“本宫明白了。” “寇安成此举,其实是向朝廷投降,表达遵守太祖太宗皇帝的遗命,认可圣人才是天下共主之意。本宫说过,迷途知返者不怪,断不能食言。” “拟制,封寇安成为武安伯,若他斩杀贼首,再晋封侯爵。” 谢傅詹不同意:“娘娘,孙大喜骁勇善战,郑安屡建奇功,尚且没有封爵,为什么要封逆贼!娘娘此举怕是要寒了朝廷官兵的心啊!” 林长年说:“谢公,这只是离间计。” 谢傅詹依旧不同意:“若寇安成真杀了庶人陆呢?娘娘是封还是不封?不封,食言失信于天下人,封,又将怎么封立功的将士?” 钱明月纵然不喜欢谢傅詹,也不得不承认他有道理:“那么,卿以为怎么做比较合适呢?” “封个从三品怀远将军、轻车都尉足矣。若真杀了庶人陆,再授从一品荣禄大夫。” 钱明月点头:“好,就依卿的吧。” 朝廷制书没到的时候,郑安就说:“不能攻城,我们可以攻心。” 于是,派人在城外齐声大喊:“守城没有出路。” “苦守对你们何益?” “挨饿不如诛杀逆贼。” “城中百姓无罪。” “投降不杀,诛贼有赏。” 喊着喊着,城里的人心就浮躁了,恰好钱明月的制书到了。 于是,杨士钊命人将制书誊抄很多份,用抛石机投向城内。 知道寇安成守东门,就在西门南门北门高喊:“寇安成已降。” 庶人陆王府正殿。 寇安成跪在地上:“臣对主公忠心耿耿,求主公明鉴。” 幕僚们也跪在地上:“那毒妇故技重施,就是要断主公的肱骨啊!主公万不可中计啊!” 庶人陆气得拂袖离去,他的妻子也劝:“王爷,万不能杀寇安成啊,不然谁来守城?” “叫你们一说,没有寇安成,青州城就守不住了?寇安成能有多大能耐?他不也没打出青州吗?” “本王不用他,本王自己守城!不!本王要突围!” 庶人陆被情绪控制,完全失去理智,中了钱明月简单的里间计,免了寇安成主帅之职,将人囚禁在府中,自己带着全部的精锐兵马,甚至包括自己的府兵暗卫乃至奴仆,出东门与朝廷兵马决战。 庶人陆的军队一路畅通无阻地直逼郑安的军营,朝廷兵马才发现。 “不好!敌袭!” “敌袭!” 朝廷军营乱作一团,有人甚至是提着裤子出军营的。郑安很快组织人反击,但军心涣散,士兵纷纷溃败,最后,只能跟着大队人马且战且退。 庶人陆大笑:“哈哈,所谓战神,也不过如此!” “追!” 庶人陆命人烧了朝廷兵马的营帐、粮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一路追击:“当初老子若亲自挂帅,何至于此!” 郑安一路且战且退,直退了几十里路。 庶人陆追得酣畅淋漓,只觉得自己是鸟出樊笼,龙归大海,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已经陷入圈套—— 郑安确实没有料到庶人陆敢出城送死,但他派人一直巡逻营地,及时发现了东门的异动。 郑安说:“此处距离城门不过几里,若在此地痛击逆贼,就怕他逃回城里龟缩起来,我们又不能攻城,结束平叛就遥遥无期了。” “这样,佯装败退往后撤,把他引出城去。” “再派人给杨元帅和周元帅送信,让他们断了逆贼回城之路。” 此时,杨士钊与周方正在东门会师,却无法用巨木撞城门——城门上写着太祖皇帝的灵位呢。 周方正说:“我们向城内喊话。” 杨士钊也很赞成,于是命人在城外击鼓吹角,等到城内人马纷乱的时候,命人齐声喊:“庶人陆死了。” “城中百姓无罪。” “开城门封官。” 城内一个打铁为生的老汉,近来生活非常艰难:“老汉我三个儿子,大儿子被齐王拉去做了壮丁,打临淄死了。二儿子为了三两银子在齐王府里做事,结果也被拉去打仗了。” “我家不是军户,比军户过得还苦,就剩老三一个独苗苗,再打仗恐怕也剩不下了。” 听外面喊“城中百姓无罪”,就涕泪潸然,“对啊,我们没罪,为什么要丧命!他们打仗,挣来江山他们坐,老汉却要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凭什么啊!” 又听外面喊“开城门封官”,就动了心思:“给我老幺挣个官当当,哪怕开城门被他们打死,也值了。” 从房梁上解下积灰的腊肉,扫扫面缸,刮出一捧白面,让妻子烙了几个肉饼,自己去了城门前。 城门内,只有几个老弱残兵在守城门,他们木然倚着墙头,点了一堆火烤手,见老汉来,只抬了一下眼皮。 老汉从篮子里拿出几个肉饼:“饿坏了吧,快吃吧。” 第三百四十章 青州城破寇安成投降 瞬间几个黑乎乎的手伸过来,把肉饼一抢而光,然后狼吞虎咽地吃,青州城内虽然还不至于缺粮草,但肉,底层官兵肯定是吃不到的。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的小兵吃完,噎得直打嗝:“你为什么送饼给我们?想开城门弄个官当当?” 老汉涕泪连连:“我两个儿子都死了。我们不是军户,可是两个儿子都战死了。就剩一个独苗苗,跟你差不多大,不知道哪天也要被人拉去送命了。” “挣来江山他们坐,封王封侯的事难道能轮到我们吗?可怜我老汉白发人送黑发人,养了三个儿子,到头来,没有一个给我养老送终的。” 少年似乎想到了家里的父母,也落泪:“我若死了,也没人给我娘送终了。我们把城门打开吧!” 一个老兵心思更多一些:“如果他们不守承诺,杀了我们呢?没人替我们讨公道!” 少年对老汉说:“他们就算杀也是杀当兵的,不会杀百姓。我帮你开城门,如果我死了,让你儿子给我娘送终,怎样?” “好!” “我叫张大胆,家住张家屯大榆树下,我父亲的名讳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说张疯子,附近村子都知道。” 少年眼里尽是决绝:“你若不守信,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老汉心里也满是决绝:“放心,我发誓,若违背誓言,天打五雷轰。” 少年与老汉走向城门,老汉被一个老兵拉住:“等下乱军冲进来,只怕分不清谁是民谁是兵,城门我来开,我只剩一个女儿,拜托你照顾他。我叫……” 一席话说得人涕泪潸然。 最终,老汉藏到附近残破的民房里,那几个残兵打开了城门。 杨士钊见城门打开,就驱马要往里进,被周方正拦住:“当心有诈。” 周方正令人喊话:“是谁开的城门?出城受赏。” 老兵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出去。 唯独张大胆走出去:“我们当过青州的兵,你们真的不杀吗?” 周方正说:“你知道莱州与登州那一战吗?” 张大胆说:“听说莱州败了,朝廷把莱州军士都扔到海里了。” “啥?”周方正与杨士钊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张大胆怒目:“笑什么!” 周方正说:“笑逆贼厚颜无耻,竟然用此拙计欺骗军民。” 杨士钊翻身下马,独自走上前:“逆贼骗了你们,朝廷不光没杀莱州军士,还让他们继续守莱州城。你知道守东门的有三分之一是莱州兵马吗?” “真的?” 周方正也向前:“小子,造反是领头人的事情,底下的兵士是无罪的。登州也打算造反,但钟诚杀了逆贼,皇后就封他做了登州卫指挥使,底下的军士没有一个获罪的。” 张大胆将信将疑:“随便你们杀不杀吧!反正城内兵士也没几个了,百姓总不杀的吧?” 杨士钊失笑,对周方正说:“这少年以为我们会杀他,还敢开城门,还敢跟我们谈话,这胆识真不错。” 张大胆被夸得有些得意:“当然,我就叫张大胆。” 周方正会意,要用夸他来降低他的警惕,笑着说:“这胆识,将来至少是一位难得的将才,说不定比你我丝毫不差。” 张大胆意动,男孩子,哪个没有英雄梦,如果能像他们那样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闪亮的铠甲,带领成千上万的人马,多神气啊! “进城吧,我带你们去王府。” 周方正说:“张大胆,本帅以三军副帅的名义,命你为先锋官,给你三千兵马,你能把王府拿下吗?” “能!”张大胆激动,“真的吗?” “军令如山。” 周方正点了三千步兵,并给了张大胆一匹马,让他带兵进攻王府。 见三千兵士进城安然无恙,才放心地带人接管了东门,然后,命人打开其他城门,放官兵进来。 周方正令人喊的话,周方正将兵马给的张大胆,逆贼的亲属党人伏诛,都是周方正的功劳。 杨士钊随着进城也没什么意义:“我带兵去追杀庶人陆。” 争功的心思,一直存在于朝廷将帅之中,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人爱拼命,没有人不惜死,都是为了身前官爵身后名。 只要没有因为争功而互相构陷,就不是什么值得批评的事情。 官兵进城,人声喧嚷,惊破了城内人的胆。 张大胆坐在高头大马上,神气地喊:“不许打扰百姓。” 街上空无一人,可他就感觉很多人都看着他呢,他不再受人欺辱,他成了将军,还是青州百姓的恩人。 外面喊杀声阵阵,寇安成家里乱作一团,他要自刎被家人发现:“愿以一死,成全忠义之名。” 他妻子逮着他又打又骂:“你竟然要为了一个糊涂透顶的人去死!” “说什么忠义的名声,你死了也是个逆贼!” “你死了一了百了,儿子怎么办?大的腰斩,小的砍头,你寇家断子绝孙了!” 不管妻子怎么说,寇安成都无动于衷,妻子嚎啕大哭:“女儿怎么办?要沦落到教坊里的!投胎到你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寇安成终是不忍起来:“别说了!” “我偏要说,爱死你去死,我让儿子攻入王府里,抓几个是几个,向朝廷投诚去。”说完怒气冲冲出去。 寇安成哑声道:“王府必然已经被朝廷兵马包围,去林家、王家和张家,抓他的幕僚,也有些许功劳。” 他的智计,终于在关键时候起了作用,虽然没有兵权,但他的弟弟、儿子和奴仆拉拢出来也不少,冲到昔日同僚家里将人抓了。 待到周方正的手下带人去抓这些逆党的时候,寇安成已经将人绑着送到军前了:“不敢有劳将军,逆贼已经全部捉拿归案了。” 参将问:“你是谁?报上名来,我们也好禀明朝廷,论功行赏。” 寇安成犹豫了一下:“寇安成。” 那参将怒喝:“寇安成!你才是逆党!拿下!” 他身后的将士一拥而上,寇家人也拿出武器想做最后的抵抗。 寇安成举手:“慢着!皇后娘娘亲封本将为怀远将军,逆党之说从何而来啊?” 参将大怒:“你,你是逆贼的元帅,还据青州城跟朝廷兵马对抗,难道不是逆贼还能是忠臣吗?” 寇安成说:“忠臣还是逆贼,本将说了不算,也不是你或者周元帅能断定的,一切自有圣人和皇后娘娘定夺。” 第三百四十一章 眼见他楼塌了 参将也不敢做主:“那就扔下逆党的武器,随本将去见元帅。” 寇安成率先放下武器,后面的人也放下了刀剑,只要不被乱军砍死,就还有争取的机会。 再说张大胆,率军冲到齐王王府里抓人。齐王府闻到音讯,乱作一团,仆役奴婢争相抢夺王府的财产,四散逃命。 齐王妃拉住一个中年嬷嬷,哀求道:“把我的孙儿带走吧,他才三岁啊。” 被一把推倒,撸下她手上的戒指手镯,夺门而出,小孙子吓得哇哇大哭。 齐王妃绝望地抱着孙子痛哭:“你怎么就投胎到了我家啊!”抱着他扔到后院的井里,自己也跟着跳了进去。 世子妃推倒蜡烛,点燃了床铺,自己挂上房梁,投缳自尽,主院化为灰烬。 张大胆已经命人包围了王府,往外逃的仆役各个自投罗网,被官兵抓住。 随着抓到的人越来越多,张大胆不耐烦了:“王府怎么这么多人!本先锋这三千人也看管不过来啊!他们往日没少欺压百姓,大祸临头又背弃旧主,不如杀了吧。” 转念又说:“不行,这里也有很多是为了几两银子被卖身进来的,都杀了太残忍。” “这样吧,你们看看他们身上带了多少东西?带不值钱东西的,说明是干苦力的,放他们回家去。带金银珠宝的、绫罗绸缎的,是逆贼府里受宠的,没少欺压百姓,杀了!” 许多被抓的仆役感恩戴德,跪下连连磕头:“小将军心善,小将军真是菩萨心肠。” 张大胆得意地说:“我叫张大胆。” “张将军!” “多谢张将军。” …… 有王府的姬妾化妆成仆役逃跑,为了日后的生活计,自然少不了带些珠宝首饰,也都被张大胆抓住杀了。 待到里面不怎么往外跑人了,张大胆才命人守住各个门,自己带人进去搜,将庶人陆的孙女、庶出的孙子,以及还未成年的庶子庶女捆了,押送出去。 庶人陆终于觉察出不对劲了:前面,郑安已经不跑了,反而摆好阵势,准备大干一场;后面,杨士钊率领骑兵已经追赶上来。 再回头,青州城方向火光点点:“上当了!” 杨士钊催马上前:“青州城已破,诸位何苦为逆贼陪葬。” 青州军队人心彻底涣散了,纷纷投降,齐王怎么催促都没用,气得挥刀就砍:“庸才!庸才误我啊!” 他部下的一个千户气道:“没用杀敌的能耐,反倒砍杀自己的兵士!不如我们拿下他,也好向朝廷请赏。”带着部下包围齐王,将他和他的几个成年儿子擒拿,交给杨士钊去了。 周方正破城又擒拿逆贼同党,杨士钊拿下了齐王和他的子嗣,反倒是郑安,好像没有一点儿功劳,还害得自己的营帐被敌人焚毁。 但若他最初不退几十里,而是当头一棒将齐王打回城内,破城,哪有那么容易。 若都争功,哪来的大胜?功过长宜放眼量,论格局,郑安稳赢,但这种人也往往会受委屈——因为无功。 郑安不知道这么吗?抑或是知道,但必须这么做?这就不得而知了。 正值三伏,天气闷热。 钱明月西角门视朝,里外好几层的常服热得她很烦躁。 鸿胪寺司礼官喊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齐钧然执牙笏出列:“臣户部尚书齐钧然有本启奏。” “讲吧。” “河南怀庆卫辉等地数月不雨,遭遇干旱,夏粮必然歉收,有的可能绝产,大片地方只能收五层。地方官奏请朝廷,减免赋税。” 果然是坏消息,钱明月心中烦闷:“一有灾祸,就知道报请朝廷减免赋税,旱涝总是难免的,地方竟然没有一点儿抗灾救灾的能耐吗?” 齐钧然不敢多言。 谢傅詹不带怕的:“惟愿皇后娘娘以生民为念。” 钱明月烦躁:“哪个不以生民为念了?河南怀庆等地,本是千里沃土,然而去年涝,今年旱,或许明年又涝了,朝廷要听之任之吗?” 姬念祖听明白钱明月的意思了:“前朝末年,中原盗寇横行,待到前朝覆亡,中原更是一片混乱,水利失修,旱涝连年由此而来。” “太祖皇帝立国后,也曾命人疏浚河道,兴修水利,但当时中原疲敝,不宜大动工事,故祸根未除。” “臣以为可以修渠引水,以供灌溉。” 钱明月有些动心,又听谢傅詹说:“山东、辽东战事未平,如何再能大动工事?” 再不喜欢谢傅詹,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魏淮安。” “臣在。” “你带人去巡视灾情,拿出个引水、排水的方案来,仗总有打完的时候,百姓的日子还要过。” “是!臣谨遵娘娘懿旨。” 钱明月烦闷地回了建极殿,孤独地吃完早饭,到了文华殿更觉得不耐烦:忒热了,把奏疏拿到建极殿,在建极殿穿着睡衣批改多好。 谢傅詹拿着奏章匆匆进文华门,见钱明月在廊庑下踱步,忙行礼:“臣拜见皇后娘娘。” 钱明月不待见他,见了他更烦:“起来吧,你怎么来了?” “臣来给娘娘送紧急表章。”将奏折递给钱明月。 钱明月接过来,却无心看:“关于什么的?” 谢傅詹依旧板着一张脸:“青州城破,逆贼被擒。” 钱明月瞬间喜形于色:“好快!本宫好好看看这奏折,爱卿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谢傅詹看不上她这变脸的功夫,说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娘娘因为一点儿小事就烦恼或兴奋,实在是不堪大器。” 钱明月:…… “遇到喜事就高兴,听到噩耗就悲伤,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难道本宫要听说闹旱灾笑哈哈,听说打了胜仗痛哭流涕?那是疯子。” “娘娘可以不喜不悲。” 钱明月拿着奏折回殿:“本宫学的是孔孟之说,又不想成佛得道。” 青州之战精彩纷呈,就像说书一样,钱明月看得笑逐颜开:“庶人陆真的好蠢,这人跟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圣人能毕其功于一役,一仗把堌丽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还整日反省自己做得是不是不够好,这家伙倒好,没有一点儿能耐,还整日这个误他,那个误他。啧啧,怂货。” 她正开心的时候,殿前侍卫来报:“娘娘,通政使求见。” 他怎么又来了?钱明月脸上的笑意哗啦啦落一地:“让他进来吧。” 第三百四十二章 论功行赏是门技术活 “臣拜见皇后娘娘。” “免了。” 钱明月说:“本宫估摸着你还没到通政司呢,可是走到半路又想起什么事情来?” “娘娘估摸错了,臣已经回到通政司了,这是靖北侯的奏折。” 钱明月接过奏折,一目十行地浏览完,喜上眉梢:“今天是个好日子,捷报连连。” 看到谢傅詹玄铁铸就的脸,心头一紧:“爱卿辛苦了。天气炎热,爱卿也上了年纪,要爱惜身体,当心中暑,回去歇着吧。”本宫也要回建极殿消暑去。 谢傅詹说:“战事已了,娘娘该考虑河南兴修水利的事情了。魏公现在应该还没出京,娘娘调整策略还来得及。” 钱明月笑眯眯点头:“言之有理。要说公正廉明,谁比得上谢爱卿呢。” “这样吧,你跟魏淮安一起去河南,以工代赈,修渠引水,兼查吏治,有贪赃枉法的,谎报灾情的,为官不为的,你都奏报上来。” 先把人弄走一段时间吧,她太难了。 谢傅詹弯腰:“是,臣多谢皇后娘娘信任。山东官员多被逆贼加害,娘娘应妥善安排他们的后事,并派能吏安抚百姓。” 钱明月点头:“好。”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摇头:这个人吧,留在身边堵得慌,不用他吧,更不能安心。 “宣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嗯,再宣翰林院掌院学士。” 范叔同在帮忙找小皇帝上立了大功,平时沉稳不张扬,话不多,总能一语中的,不谄媚也不硬顶,钱明月用着很顺手。 钱明月与他们一起议了半天事, 所有被逆贼加害的朝廷命官,都加一级追封,并让礼部拟定谥号。 只是被关在牢内,如今幸免于难的,官升两级,还任原职,安抚黎民,让战区尽可能快地恢复生机。 投降的革除功名,流放,空缺出的职位从翰林院和庶吉士馆里抽调贤才担任。 “布告出去,逆贼已除,让流民回乡。青州莱州灵山卫饱受战火,免除今年赋税。” “各地兵马回到军屯,伤亡按照去年对战突力的旧例安抚。” “青州留下郑安一个就行了,其他将帅到京城来,朝廷将论功行赏。” 赏,就要赏官、赏爵、赏金银。 将来辽东战役彻底结束,功臣也要厚赏,山东河南又减免了赋税。 好不容易丰厚点儿的家底,就被这两场战争一场旱灾玩没了! 悲伤,想哭! 威远侯一回京城,就进宫求见钱明月,跪在地上一脸惭愧地说:“此一战,让老臣看清了自己。” “臣老迈昏庸,不堪大任了。娘娘对臣寄予厚望,臣却没能在大战中出力,若非孙大喜骁勇善战,郑安智计百出,济南一定会陷入危机之中,老臣惭愧,请娘娘降罪。” 钱明月忙起身:“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没有爱卿运筹帷幄之中,击败逆贼哪有那么容易。” 按理说,下官所有的成绩都是上官的政绩。就跟皇帝在位期间所有的工程、善政,都是皇帝的政绩是一个道理。 “圣人提起过,你最小的嫡子将门虎子,是个不错的,不如本宫封他个伯爵吧。” 小皇帝倒是提过那人,是个投机取巧的主,整日往他跟前凑,却不好好练习骑射,也不研习兵法。威远侯实在不好再赏了,老人多爱幼子,不如封他小儿子吧。 威远侯忙跪下:“娘娘,万万不可啊!那孩子是个不成器的,哪里称得起这么重的封赏!”本来就不成器,再封了爵位,只怕那孩子要永远不努力,永远不成器了。 “哎,怎么又跪下了,快起来。” “请娘娘答应老臣。” 钱明月无奈:“快起来,本宫都答应。这样吧,你看看哪个儿子还不错,把你这一次的功劳封给他。” 威远侯这才起来:“臣以为长子还不错。” 钱明月哭笑不得:“威远侯啊,长子是要继承侯爵的,怎么能再封伯爵。” “除此之外,其他人都不合适。娘娘还是给臣加点儿岁禄吧。” 你还能活多久,还能食多久的岁禄啊?钱明月不加岁禄,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封赏显得真诚一些:“你不缺这点儿禄米啊。这样吧,你先回府去,等圣人回来了,本宫跟他商议一下再做决断。” 威远侯回到家里,一家人欢天喜地地迎接他,他无意中透露了皇后的打算及自己的拒绝。 下午,钱明月刚午睡醒,李兰英就来报:“娘娘,威远侯夫人求见,已经等了多时了。” 钱明月大概知道她为何而来,更衣召见她。 侯夫人是个中年美妇,头戴翟冠,身披霞帔,很是隆重。 钱明月看她那一身行头就忍不住皱眉:看着就很热。 礼毕,钱明月问她:“威远侯长途奔波,身体可好?” “劳娘娘挂心,侯爷身子骨硬朗得很。” “那就好。” 然后,是有些尴尬地沉默。 侯夫人问:“夏日炎炎,娘娘身体可好?” 钱明月笑道:“倒是不错。”你有什么事儿? “妾听闻最近朝廷事多,娘娘想必十分辛苦。” “辛苦谈不上,也没有多少空闲时间。”本宫很忙。 侯夫人说:“妾不敢过多打扰娘娘,妾就直言了。” 钱明月点头:“但说无妨。” 侯夫人说着跪在地上:“妾为了妾与侯爷的孩子来求娘娘,我麟儿虽说是嫡子,但是继室所出,也比庶子好不到哪里去。” “他还没长大,侯爷就老了,不能替他谋划了。妾一妇人,也帮不了他,只好来求娘娘恩典了。” 说着,捂着脸嘤嘤哭起来。 钱明月皱眉,这要是个娇美的少女哭,还能好看点,再不然你哭给你男人看去,跑她跟前啼哭,算什么事儿! 钱明月无奈地说:“莫哭了,这样吧,把威远侯的战功封给你儿子,封他做武安伯吧。你且回府,圣旨稍后就到。” 封威远侯的儿子,就得封其他人,不然其他人肯定心理不平衡。 钱明月到了文华殿,命人拟制:“封威远侯嫡幼子麟为武安伯,杨士钊封武清伯,周方正封武宁伯,孙大喜封武康伯,郑安封武威伯,各赏银千两。” 孙大喜和郑安出力最多,但两人原本的官位低,让他们追齐杨士钊和郑安,也不会有失公允。 其他低品阶将领,也论功加官赏银。 男人得了封赏,母亲、妻子也得到相应的诰命。 第三百四十三章 按罪定刑更难 杨士钊等人押解逆贼及同党回了京城:“如何处置,请皇后娘娘定夺。” 钱明月说:“交由三司,按律处置便是。” 周方正说:“只是有一人,可能需要皇后娘娘亲自定夺。” 钱明月早把寇安成忘到脑后了:“谁?” “寇安成,娘娘封他做了轻车都尉。” 钱明月笑:“有这么一回事,这样吧,本宫跟众卿商议一下,再做决断。” 等武官一出殿,就捂着脸哭笑不得,逆贼没杀寇安成,寇安成也逮捕了几个虾兵蟹将投诚,可真真给她出了难题。 降罪吧,官是她亲自封的,她不能出尔反尔自打脸。 不降罪吧,奋勇杀敌,不顾身家性命的人也未必能封从三品武官,岂不是寒了武将的心,谁还为朝廷拼命。 钱明月叹息:“多亏谢傅詹劝阻,不然这会儿难死本宫。” “宣各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御史进殿。” 待众人到齐,抛出了困扰自己的问题:“诸位爱卿以为该怎么处置?” 山东的奏报都在朝廊张贴,众人早就知道寇安成会给钱皇后带来大麻烦。这个问题不好解决,没人能替钱明月做出决定。 张铎说:“娘娘何不亲自审问,再按罪定罚。” 秦正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娘娘应该将一众案犯都提审。”叛逆大罪让三司审,三司也很为难的,皇后娘娘还是亲自审吧。 钱明月斜了他一眼:“也罢,传案犯,诸卿与本宫一起审理吧。”这个秦正,关键时候不担当不作为,太坑了。 林长年担忧:“只怕逆贼猖狂,会冒犯了娘娘,请娘娘让武士加强戒备。” 还是林长年对她真心! 钱明月便吩咐銮仪卫进殿守卫,又命人抬来屏风,挡在面前。 武士通报逆贼带到时,钱明月对韩书荣说:“韩爱卿,你说,他是大骂本宫,还是跪地求饶?” 韩书荣说:“求饶。” “为什么?” “若有大骂娘娘的胆魄,兵败就该效仿楚霸王。” 钱明月轻笑:“押进来。” 案犯太多,押进来的都是主犯:庶人陆,他几个成年的儿子,寇安成,以及逆贼的几个重要幕僚。 寇安成率先行礼:“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其他人也跪下磕头:“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钱明月轻蔑:“得了吧,在你们眼里,本宫早就不是君了,还拜什么拜。” 一个幕僚说:“娘娘自然是君,天下人都知道。” “那为什么要造反?本宫早就说过,投降或逃跑不杀,擒拿绞杀逆贼有赏,但你们没做,致使逆党声势浩大,战乱蔓延多个州府,现在才认本宫是君,晚了。” “因为你们的私欲,多少青壮军士死在自己同胞手下。因为你们的私欲,多少黎民背井离乡有家归不得。现在轻飘飘一句‘拜见皇后娘娘’,岂能免罪?” “你们皆是谋逆主犯,按律当诛。” 銮仪卫上前就拉人,寇安成惊惶大喊:“娘娘,臣不是逆贼,臣是您亲封的轻车都尉,娘娘忘了吗?”这是拯救家族几十人性命唯一的机会了。 钱明月走出屏风:“你就是寇安成。” 寇安成伏地行礼:“臣在。” 钱明月颔首:“本宫记得你,你接了本宫的诏书后,及时弃暗投明,不再挂帅,还擒拿逆党立功。嗯,你无罪,将其他人拉下去,处以极刑。” 出卖他们得以无罪,那些幕僚哪里甘心,就算死也要拉着寇安成,这就是人心。 不出钱明月所料,幕僚甲喊道:“皇后娘娘,寇安成岂能无罪!他接到诏书后不光没有投降,还骂您是毒妇,说您设毒计害他。” “对,他还骂您是贱妇。” 钱明月还真没想到有人骂自己“毒”“贱”,比听说他们造反还生气:“如此说来,寇安成不光不接本宫的封赏,还辱骂本宫,罪加一等。” 寇安成大喊:“娘娘,臣捉拿了逆贼呢!” 钱明月怒:“城都破了,谁还稀罕你捉几个狗头军师?若以此免罪,被你们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不答应!为了报君战死的将士们也不答应!” “统统拖出去!多待一会儿就糟蹋了文华殿。” 寇安成和幕僚被拖出金殿,庶人陆心态崩了:“皇后娘娘,罪人知错了,罪人还留有不少财宝,娘娘若能放罪人及子孙一条活路,罪人告诉您放哪里了。” 钱明月转回屏风后:“现在,你没资格跟本宫谈条件,你觉得郑安会搜不出来吗?” “若真心悔过,本宫还能考虑饶你们一命,看来,没必要了。拖出去,斩!” 武士上前来拽庶人陆,庶人陆忙喊:“皇后娘娘明鉴,罪人是真心悔过的。圣人是真龙天子,罪人不过是条长虫,不值得您多看一眼的。” 钱明月说:“你可不光有谋逆罪。” 庶人陆说:“罪人在莱州开采了几座金矿,不过冶金技术不好,只能产出七成金,还有挪用的盐课银子,都藏在王府墙的夹层里、花园的假山里,总价值大约折合白银十万两。” 钱明月倒吸一口气,难怪这家伙敢造反,确实做了不少准备。 庶人陆说:“青州都司衙门后面,挖地三尺,还有白银三万多两。” 齐钧然问:“那是哪来的?” 庶人陆说:“青州卫所的粮饷军费。皇后娘娘,深藏的就这些,其他的都在明面上,想必您派去的人能发现。” 齐钧然说:“皇后娘娘,庶人陆招兵买马、生活奢靡,还能剩这么多,可见他们在青州是怎样胡作非为的。” 林长年也说:“皇后娘娘,庶人陆罪在不赦,娘娘切莫心慈手软。” 钱明月始终没表态。 庶人陆一个儿子开口说:“娘娘,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放我们一条活路吧。” 另一个人也哀求:“求求娘娘,娘娘大慈大悲,开开恩吧。” “我们就是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了。” 钱明月点头:“也行,不过,要让你父亲选。庶人陆,若你和你儿孙只能活一个,你怎么选?” 林长年忍不住劝:“娘娘!” 庶人陆说:“这由得我们选吗?你绝不会放过我们的。” 钱明月举手:“本宫对太祖太宗皇帝起誓,绝不会把你们全杀了。如违此誓,天打雷轰。” 庶人陆看了一眼儿子们,说:“好!我选!我选——” 第三百四十四章 王者即将归来皇后有意还权 庶人陆说:“我选我活着。” 庶人陆的儿子大惊失色:“父亲!” “爹!” “叫什么叫,你们的命是老子给的,老子拿走怎么了。” 钱明月摇头:“本宫只说让你选,可没说按你选的做,既然你选自己活,那你就去死吧。本宫会给你留下一条根,让他们记住,你是多自私。” 庶人陆怒骂:“你!毒妇!你不得好死!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钱明月暴怒,拍案而起。 林长年顾不得尊卑礼仪,跑到屏风后面:“娘娘息怒,爱惜凤体。” 秦正则招呼銮仪卫:“快把他们拖出去,免得气坏了娘娘。” 殿内终于清静下来,钱明月余怒未消:“本宫从未见过如此自私刻薄之人,得亏清出了皇家玉蝶,不然祖宗见了都要气死了。” “秦正,你查清庶人陆的罪状,将他和成年儿子、孙子全部处死,未成年的孩子流放滇南,女眷入教坊司。” 倒不是她仁慈,大梁律例本就是这么规定的。 她留他们性命,他们也未必能活到老死。滇南路途遥远,生活艰苦,他们有几个能活下来的?女眷一夕间从皇亲国戚沦落教坊,估计自戮的不在少数。 三日后羲和苑设宴,为山东平叛将士庆功,一切按礼制和惯例来,不值得多说。 钱明月的精力,放在河南旱灾上。 姬念祖说:“这一带并无大河,魏侍郎建议,从运河引水以解燃眉之急。” 钱明月不同意:“运河的水是用来浮船的,运河还要拼命疏浚,拼命注水呢,怎么能从里面引水。若引水过多,断了漕运,其危害不亚于旱灾。” 姬念祖说:“臣等也商议疏浚旧通济渠,从黄河引水。但从洛阳引水,路程远,工程量数倍于从运河引水。” “且黄河水多泥沙,引水渠容易堵塞,可能需要连年疏浚。” 钱明月说:“那也不能从运河引水,运河是大梁南北物资流通的通道,不能出差错。” “人不能吃一顿饱三年,水利工事本就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从黄河引水吧。” 姬念祖岂会不知运河的重要性,他先提出从运河引水,就是为了让“从洛阳引水”的主意显得不那么糟糕,好让皇后给户部施压,让户部出钱出粮。 那么大的工事,让本就拮据的国库更加紧张了。齐钧然“无意”间将自己的为难透露给了钱时重。 于是,钱时重进宫了。 “隋凿运河,劳民伤财,致使二世而亡。” “本宫挖的是引水渠,是为了解中原连年干旱的困局,是惠民之举。” “工部规划的引水渠路线,跟旧运河通济渠段几乎完全重合,惠民之举,实则伤民,请娘娘三思,以免重蹈隋亡之覆辙。” “亡隋的不是运河,是穷兵黩武。” “娘娘难道没在备战吗?” “你!” “娘娘!难道您真的比隋炀帝好很多吗?” “钱大人!”钱明月要气炸了,“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 “娘娘,臣知道,是娘娘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钱明月要疯了:“本宫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醉酒的人总觉得自己是清醒的。” 钱明月:…… “那钱大人以为该怎么办?中原旱灾不救了!或者从运河引水,就是对的吗?” “钱大人,你太顽固迂腐、自以为是了,你眼里只有户部,没有整个朝廷。” “是娘娘偏听偏信,刚愎自用,不接受谏言。” 钱明月一刻也不想看到这家伙:“好吧,你的建议本宫会慎重考虑的,这会儿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 建极殿。 钱明月派人请来成国公夫人。 寒暄过家常后,钱明月说:“祖母,伯父性耿直,从不用恶意揣度同僚,往往被人利用。齐钧然狡诈如狐,举荐伯父做户部侍郎,实则用伯父钳制孙女。” “伯父在临清就多次忤逆圣人,圣人此番回来,与往日不同了,他羽翼已丰,未必能容臣子冒犯。” “不如让伯父去地方,免得哪日被人撺掇,触怒圣人,让孙女夹在中间为难。” 儿子回府就说皇后荒唐,皇后则要把儿子弄出京城。儿子生来倔强,皇后积威甚重,他们怕是谁都不肯让谁了。罢了,她年纪大了,管不了儿孙的事情了。 成国公夫人:“娘娘目光长远,思虑周全。” 钱明月又说:“那辽东行省按察使如何?只是辽东冷了些。” 皇后问如何,是在跟她商量吗? 成国公夫人说:“冷点儿就冷点儿,冻不死人。你外祖父就是辽东的,不也过得很好。” “祖母若同意,孙女就让人拟诰书了。” 于是,钱时重出任辽东按察使。 钱皇后把自己伯父弄出去了,这消息像笑话一样,瞬间传遍了关心朝局人的耳目。 徐太后乐得哈哈大笑,在钱明月去请安的时候,嘲讽她:“连自己亲大伯都容不下,钱明月,你还能容下谁?” 钱明月反唇相讥:“心就这么大,装满了自己的亲人,还能装下谁?朝堂事不劳太后娘娘操心,本宫临朝已久,还没出过什么差错。” “把钱家人都弄出去,朝堂上谁还支持你。” 钱明月耸耸肩:他在朝中也不支持本宫啊!“太后娘娘谬矣,朝堂上没几个姓钱的,但政令依旧畅通。” 徐太后说:“政令畅通?有几个跟你一心的?” “你等着吧,皇帝打了胜仗回朝,他一定不甘心再做傀儡的。到时候朝堂上没人支持你,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钱明月笑:“哪个拿圣人做傀儡了?太后说得是自己吧。太后娘娘,本宫劝你好好回想一下做过什么,待圣人回銮,先除谁还不一定呢。” 离开慈宁宫,心却再也不能平静。 他本是名正言顺的帝王,又经过科场和战场证明了文韬武略,他此番回朝,必定是王者归来。 他会不会对钱家动手? 钱明月劝自己不要上徐太后的当,可是,骗不了自己的心。从先帝托孤开始,她就知道会有一天,帝王专政之心与皇后临朝之间的矛盾爆发。 若是现在就爆发,也不算什么坏事。 到底相处那么久,无形中已经建立了基本的信任。钱明月倒是觉得小皇帝不会上来就对自己磨刀霍霍,但她也要识趣地将朝政交还给他。 这么算起来,把钱时重挪出京城在政治上是一步妙棋。空缺也不用急着填补了,交给小皇帝任用自己的亲信吧。 第三百四十五章 帝后重逢思有邪 小皇帝在鄂红河畔召见堌丽使臣,划定以鄂红河为界,互不侵犯,然后押着单成钧还朝。 长途跋涉辛苦又无聊,路过鄂阴歇息一日,小皇帝对林抚远说:“你把那些书,给朕弄一份来。” 林抚远装懵:“圣人要什么书?” 小皇帝板着脸:“就是讲琼华楼里那种事情的书,咳,朕要增长见识,你去城内搜罗搜罗。” 林抚远说:“圣人,那不是好书。” “不是好书你为什么看?” 小皇帝说:“书是什么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读书的人。只要人思无邪,看什么书都是好书。” 林抚远只得应下:“是,臣这就去城内买书。”买点儿含蓄的。 “朕也去。”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要知道在哪里买。 于是,小皇帝抱着一堆书回去,《金瓶梅》都算清水了,什么《秦淮风月事》《秦淮八艳》更是不堪入目。 林抚远在后面小声嘟囔:“圣人怎么能看这种书!这要被别人知道——” 小皇帝挥手:“谁知道朕就砍了谁,然后他就不知道了。” 看了一晌书后,小皇帝恍然大悟:“怪不得皇后一直没有身孕!若不是误入琼华楼,朕真是被耽误了。” 跑到厢房对林抚远说:“他们都有孩子了,某些事情都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还不准朕看?谁不准朕看就是想害朕绝嗣,朕斩了他。” 林抚远面红耳赤:…… 小皇帝开心地搂住林抚远的脖子:“待朕有了太子,你入东宫詹事,给朕好好教导太子。” 林抚远担心圣人因此沉湎女色,误了国家大计。 小皇帝根本没在意他什么表情,满脑子满心都是皇后。 过大宁卫,他想着,皇后的身体一定比书上描写得还美。 入山海关,他想着,皇后的情趣一定不是书上的女人能比的。 渐渐逼近京城,他夜夜梦到皇后,还是姐姐呢,真笨,怎么圆房都不知道。想到自己可以教导皇后,恨不得练就十八班武艺。 “启禀圣人。”靖北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小皇帝坐直身子:“讲。” “前面就是北良县了。” 小皇帝归心似箭:“不停,今夜连夜赶路,明日就能到京城。” “娘娘命人送来衣冠和銮驾,说明日与文武百官在城北卢沟桥迎接圣驾。” “那就歇歇吧。” 第二日,才五更天,小皇帝就起来,戴上久违的乌纱翼善冠,穿上十二团章十二团龙衮龙袍,对着镜子左照照,贵气逼人。右照照,玉树临风。 小皇帝微笑:“嗯,好一个龙章凤姿的少年天子,一定能迷得皇后神魂颠倒。” 卢沟桥外,钱明月从晨曦等到正午,惹得大汗淋漓,才见远方有一团光华。 那光华渐渐逼近,是皇帝的銮驾。 钱明月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到了。” 车驾上,小皇帝不耐烦极了:“还没到吗?这銮驾走得太慢了。” 万金宝说:“快到了,隐约可见娘娘的仪仗了。” “真慢!落辇,备马!” 钱明月见銮驾停了,奔来数十骑,正中间那道鲜艳的赭黄色,不是少年天子是谁。 此刻,钱明月忘了政治上的担忧,只有妻子对丈夫的思念,欢欣雀跃地上前。 小皇帝纵马过来,停在钱明月前面:“皇后!朕回来了。” 钱明月忘了行礼,痴痴地看着他,黑了,瘦了,却显得精神抖擞,英姿勃发。 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尽是飞龙在天之相。 “臣等拜见圣人,吾皇万岁。”是随皇后而来的臣工拜见皇帝。 “臣等拜见娘娘,娘娘千岁。”是随皇帝而来的将帅拜见皇后。 钱明月这才如梦初醒,跪下:“妾拜见圣人。” 小皇帝连忙将人抱扶起来:“干嘛那么多礼!”耳语,“看呆了?你丈夫好看吗?” 钱明月羞得脸通红:“没正行,群臣还跪着呢。” “好,我们回宫说。”回朕的龙凤床上说,嘿嘿嘿。 “众卿免礼。朕不在朝中的日子,诸位辅佐皇后辛苦了。” 钱明月这才想起来表达还政的意思:“圣人回来,妾终于可以酣睡到天明了。” 小皇帝现在不能听到“睡”这个字,一听到就“思有邪”:“好,好。” 钱明月只当他顺势收了政权,如果能这么和睦,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圣人一路奔波辛苦了,快回宫歇息吧。” 歇息,就是睡,睡就是……小皇帝一脸痴相:“好,好。” 回到乾清宫,钱明月说:“宫人已经备好热水,圣人泡个澡,也好解乏。” 泡澡,那不是前奏吗? 小皇帝“思有邪”,已经不能正常思考了:“姐姐也去沐浴吧,不,就在乾清宫沐浴。” 钱明月只当自己一身汗味熏到他了,尴尬惭愧:“是。” 小皇帝洗澡,就跟笨鸭子掉到热水盆里一样,扑棱扑棱翅膀,弄得地上身上湿漉漉的,就爬出来了。 钱明月泡在浴桶里,惬意地闭上眼睛,让宫女给自己搓背。 小皇帝笼着中衣,蹑手蹑脚进来,宫女要行礼,被他示意噤声,摆手挥退。 “怎么停了?” 小皇帝笑眯眯地拿起帕子往她背上放,看到她的背却寒颤了一下。 交错的疤痕,像狰狞的妖怪,嘲笑他的愚蠢、自以为是。这些疤痕,全都拜他所赐,他,对不起姐姐。 “是累了吗?”钱明月睁眼,“罢了,本宫应该不臭,就这样吧。”扶着浴桶站起来。 小皇帝下意识地闭眼,又睁开,这是朕的媳妇,看就看呗。 “啊!”一看是小皇帝,钱明月忙缩到水里,“圣人!怎么是您!” 小皇帝痴痴地看着她:“叫朕五郎。” “五,五郎,五郎出去一下,姐姐穿衣服。” 小皇帝抱住钱明月:“姐姐,对不起。” 钱明月不解:“怎么了?” “姐姐身上的伤——” 钱明月也环住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朕以后再也不伤害姐姐了。” “姐姐知道,五郎上次也不是有意为之。五郎需要时间,才能知道怎样做不会伤害人,怎样做才能保护人。” 小皇帝信服地点点头:“姐姐说的总是很有道理。” 又嘿嘿地痴笑起来:“不过,朕知道一件事情,姐姐一定不知道。” 钱明月好奇:“什么事情?” 小皇帝起身给她拿了衣服:“姐姐套上中衣就好,朕带你去试试。”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世间竟有如此快乐的事 小皇帝牵着钱明月走到龙凤床前:“朕才知道圆房到底是怎么做的,我们之前做错了,我们重新做吧。” 钱明月:……“什么?!”大白天的,他干什么! 小皇帝只当她什么都不懂,将人推倒在龙凤床上:“姐姐什么都不用管,交给朕。” 钱明月坐起来:“荒唐!” 小皇帝又将人推倒,逮着脸、唇、脖子一通乱啃。 钱明月被压得难受,将人推到一边,爬起来,面红耳赤地维持威仪:“胡闹!” 小皇帝翻身搂住她的腰:“好姐姐,不要怕,我们是夫妻,做这些天经地义。” 钱明月突然想起来关键问题,扒开他的手:“圣人在外面宠幸了几个女人?怎么没带回宫里来?妾在宫里日夜担惊受怕,圣人倒是好生潇洒风流啊。” 气呼呼地往外走,小皇帝忙跳下床拉住人:“朕没有,姐姐这是要冤枉死人啊!” “不对!”小皇帝忽然明白,“原来姐姐什么都懂,姐姐是怎么懂这些的?姐姐难道还有别的男人吗?” “这是什么话!”钱明月捂住他的嘴,“入宫前嬷嬷教的。圣人若有此疑,妾真是要以死证清白了!” 小皇帝抱着她的腰:“什么死啊活啊的,朕这么说不过想让你知道朕有多冤。”头埋在她脖颈处,“姐姐且把醋坛子扶正吧,朕没有拈花惹草,朕在书上看的。” 拖着她往床上去:“来,我们试试书上说的。” 钱明月面色绯红:“白日这样不好,晚上吧。” 小皇帝在脑子里检索了一下书上的情节:“你怎么那么多话!”捞过床头的腰带,三两下将她手捆住,“这样就该老实了。” 钱明月惊惶:“你都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可真了不得,每一个字眼都变成了实际招数,招呼到钱明月身上。 这番疾风骤雨,不是一般人能受的。得亏钱明月不是娇花,勉强熬了过来。 雨过天晴,龙心大悦。小皇帝解开钱明月的手:“委屈姐姐了。” 钱明月无力说话。 “朕竟不知道,世间竟有这么快乐的事情。” “姐姐早就会了,怎么不教教朕,累也是应该的,这是惩罚。” “姐姐不是说晚上合适吗?我们晚上继续。” 钱明月瑟缩一下:“圣人切不可沉湎女色。” 小皇帝枕着她的胳膊:“朕不沉湎女色,朕只沉湎皇后。” 钱明月:…… 两人睡到日暮沉沉,才收拾罢,一起用晚膳。 钱明月汇报了近来的朝中大事:“当时被他们骂恼了,一气之下全处死了,没来得及与圣人商量,还请圣人恕罪。” 小皇帝虎着脸:“不恕,罪在不赦。” 钱明月愣了。 小皇帝捏捏她的脸:“说了多少遍了,叫五郎,五郎!怎么就记不住呢。” 钱明月羞窘:“记住了,别捏脸,越捏越大。” 小皇帝哈哈大笑:“面若银盆,好看。”给她夹了虾仁,“那群混账玩意儿,姐姐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朕没什么意见。” “姐姐处理朝务比朕老练,辽东将士的封赏也交给姐姐做主。” 钱明月说:“圣人,不,五郎总是要掌管朝务的,就从封赏辽东将士开始吧。” 小皇帝摇头:“朕才不管那些琐事呢,交给姐姐就好。朕决定去巡视九边?” 才回来又要走?钱明月失落难耐:“圣人若对边防有疑虑,交给监察御史就好了,何苦自己去?近来朝中也诸事不顺,若圣人能主持大局,再好不过了。” “朝中那点儿事,朕相信姐姐一定能处理好的。不是朕非要留下姐姐往外跑,实在是边民不知有皇帝。” 小皇帝比手画脚地说:“姐姐,你不知道多过分,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是大梁人,以为前朝还在呢。有些人呢,问太祖皇帝是否安好?还有些人以为父皇还在,竟然没几个知道朕的。” “他们压根儿不关心皇帝是谁,压根儿不在意朕,甚至不在意朝廷命官,他们只关心乡里的士绅,有纠纷乃至命案都去找士绅。” “民不知的君,怎么能算天下共主?” 小皇帝态度十分坚定:“朕一定要巡视九边,让黎民感受到君威与君德。” 钱明月沉默,的确是这样,对老百姓而言,天高皇帝远,真正影响他们生活的是士绅。 这种情况由来已久,所以,很多事情所谓的民心,不过是让士绅和大族归心。 皇帝巡视,既可以体察民情,又可以拉拢士绅、施恩百姓,说起来是有利的事情。 小皇帝真的长大了,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钱明月说:“好!姐姐支持你。”只是,心里莫名的酸楚。大概是因为她也想出宫去看看,可惜被困在这宫院里,一步都出不去。 小皇帝看出她的消沉,很自恋地以为她舍不得自己:“姐姐放心,朕会陪姐姐一段时间再走。” “圣人也该好好歇歇了,瞧瞧,瘦了多少。” 小皇帝挥退众人,靠近钱明月:“朕是有一件大事要处理。” “什么?” 小皇帝恨声道:“朕要给父皇讨回公道。” 果然,王者归来,屠刀高举。 小皇帝握拳:“朕要废了她,朝野必一片反对之声,朕不怕,朕只要皇后姐姐支持朕。” 小皇帝渴慕地看着钱明月:“姐姐,你会支持朕吗?” 钱明月轻轻握住他的手:“五郎,听姐姐说。” “姐姐,朕知道你素来宽仁,朕也尊重你的德行,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原谅的。”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朕决不能让她与父皇同穴而眠,更不让子孙后代祭奠她。” 小皇帝竟隐隐有发狂的趋势,无论他平时怎么爱笑爱闹,那些深沉的恨意,已经发酵得无法抑制。 钱明月轻轻抱住他:“五郎,姐姐是说,这件事需要好好谋划,尽可能多地拉拢支持者。比如,宗室,宗室之中,最重要的是湖阳姑母。” 小皇帝松口气:“还是姐姐善谋,湖阳姑母素来疼爱朕,一定会支持朕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筹谋为先帝报仇 钱明月说:“湖阳姑母疼爱圣人,不过是因为疼爱父皇。湖阳姑母曾经接到一个纸条,说那人捂死了皇考。” 小皇帝震撼:“姑母也接到了?” “姐姐没有接到过。是姑母接到了,去府里找祖父问计,祖父和伯父要进宫查探,”钱明月低头,“对不起,姐姐当时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保守行事。” 小皇帝泪流满面,抱着钱明月无声地哭,好半天才说:“五郎不怪姐姐。姐姐,朕心里很乱,理不出头绪,姐姐帮朕出谋划策吧。” 钱明月说:“当时无能,没能为父皇报仇,是姐姐心中最深的伤。夜深人静的时候,姐姐总在盘算怎么为皇考报仇。” “以我们现在掌握的权柄和人手,杀太后乃至杀徐家满门都很容易,但若做得不周密,很容易为我们留下骂名。我们为父报仇,合乎天理人伦,不该担任何污名的。” “所有,我们一定要有证据,铁的证据。” “湖阳姑母收到的字条是庶人璘投的,他现在已经伏法,人手也四散了,我们很难从他那边找出凭证来。” “徐氏逼死贵妃,贵妃死前大喊她弑君,贵妃的宫人应该也掌握徐氏弑君的证据,不过,那些宫人也都被杀了,很难再找到人证了。” “也可命宫女内使做伪证,只是假的真不了,一旦被徐家发现漏洞反驳了,反倒让群臣和百姓以为我们想污蔑她,不到万不得已,不宜如此行事。” “万幸,陈太医还好好活着,他是徐氏弑君的人证。” 小皇帝感怀:“多亏姐姐命人保护他,不然我们连这个人证也没了。” 钱明月摇头:“可惜,人证不能做铁证,因为人是可以被收买的,我们还要做些别的事情。” 小皇帝问:“怎么做?” 钱明月说:“利用人的疑心。疑心生暗鬼,要先引导宗亲、群臣和百姓对先帝骤然驾崩产生疑虑,然后再抛出证据。” “姐姐打算恩典上了年纪的宫人出宫,然后,让人在坊间散布消息,世人很自然地会认为,那是宫人们带出去的。” “等到消息发酵成公开的秘密,再让陈太医去找湖阳姑母喊冤,借住湖阳姑母在宗亲和百姓中的威望,增加这件事的可信性。” 小皇帝盘算:“陈太医若不是姐姐派人保护着,只怕已经死了几百次了。这样吧,让陈太医遭几次难,让人都知道有人想害陈太医灭口,这样他们就更能相信我们的话了。” 他们商商量量许久,才定下计策。 钱明月说:“妾回建极殿安排相关事宜,圣人早些休息吧。” 小皇帝满心复仇,没有留她。 回到建极殿,钱明月第一件事就是:“熬一碗避子汤来。” 李兰英跪下:“娘娘。这是为何啊!帝后大婚已久,该要孩子了,不然对娘娘不利啊。” 钱明月叹息:“你不知道,京城还有一场恶战呢。圣人还要离宫巡边,本宫就怕有个闪失,母子俱损,不如等内外太平了再要孩子。” 李兰英涕泪涟涟:“娘娘,圣人无嗣,祖宗都不安宁啊!国家那么大,这里旱灾,那里水灾,都是常有的,算不得不太平。皇嗣关系重大,拖延不得。” 钱明月连连叹息:“本宫知道,只是最近真的不行。再等几个月,不出三个月就能见分晓,到时候,本宫生一堆孩子,让你带。” 李兰英破涕为笑:“娘娘打趣奴婢了。” 避子汤真苦,还多少伤身子,钱明月决定躲着小皇帝,避开这苦水。 “李兰英,宫里的老人放出去一批,按旧例补偿银钱,此事由你主持。” 李兰英应下:“宫里人手不足,可要采买一批?” “宫里主子少,也够用,采买的事情再说,先把人放出去。” 放人却不买人,这是为何?李兰英心里犯了思量。 第二日,宫里放出了一批老宫人,这事儿放在京城都不算什么,人们的注意力都被辽东功臣的封赏吸引着。 有威远侯功封幼子在先,靖北侯的功也会封给他儿子吧? 小皇帝问靖北侯:“你想封给谁?长子不用想了,他要继承你的爵位,次子还是幺子?朕听皇后说,他们都是虎将。” 靖北侯跪下:“儿孙自有儿孙福,臣不想多管,若战功可以转赠,臣想赠予臣的恩人。” 小皇帝笑道:“快起来。知恩图报够仁义,朕喜欢,朕准了。嗯,谁啊?怎么个有恩于你法?” 靖北侯说:“说来话长了。太祖皇帝建国定都后,前朝余孽未根除,又有盗寇流窜,臣带兵随着先帝征战,家里留下妻子女儿和三个幼子。” “那时候,北疆未平,突力屡屡侵扰边疆,臣女儿拉拢族人和乡里青壮劳力五百余人,买了柴刀长枪,还自制了弓弩,组成了灭夷军。突力每次来侵扰,她就带人阻挡。” “哈哈!”小皇帝惊喜,“朕的岳母这么厉害啊!朕以为皇后够彪悍了,看来皇后还算文雅,哈哈。哎,国丈文,岳母武,他们是怎么配成姻缘的?” “小女儿不知天高地厚,稍有胜迹就得意轻狂。”可不是稍有胜迹,李氏当年可是名震辽东的巾帼英雄。 小皇帝摆手:“这个不重要,你跟朕说说岳父岳母的事儿呗。” 靖北侯无奈:“虽说圣人是君,论家法,您是晚辈,晚辈怎么能打探长辈的私事呢。” 小皇帝耍赖:“你不说,朕问皇后去。” “不过父母之命而已,臣与成国公同朝为官,就结了儿女亲家。” “避重就轻,”小皇帝摆手,“算了,你说吧,莫非你那恩人救了朕的岳母不成?” “圣人英明。后来,女儿访亲回程落单,被突力十余名骑兵围困,是臣的族弟拼了三个儿子的命将人救回来的。” 当时有多凶险,就不消多说了,从那以后,李氏不再碰刀枪,靖北侯一家也欠下那家的大恩德,这几十年来就没少还恩,但永远都还不完的样子。 “好,朕就封他为安乐伯。” 靖北侯在辽东立下的功劳,可比威远候在山东立下的大,将功给别人封个伯也没什么,时人反而称道靖北侯知恩图报。 第三百四十八章 湖阳大长公主为弟喊冤 另有英勇杀敌的两位参将封了伯,算起来,这次封赏比当初大战突力乃至建国过程中的封赏都要厚,是皇恩浩荡,也是钱明月蓄意在引导一种重武崇武的风气。 想让全社会重视什么,就要让那个行业有钱赚,能封官。 与此同时,京城流言纷纷,都说先帝驾崩有蹊跷:虽然病倒了,但不是急病,怎么会前一晚还能召见群臣,第二天就丧了命。 消息越流传越开,起初在小民之间流传,后来就流传到权宦之中了,还通过采买的太监又流传到宫中。 但是,这事儿是秘辛,谁都不敢跟帝后说,以至于只有他们“不知道”。 湖阳大长公主听到了,就要进宫找帝后,驸马拦住她:“仅凭几句谣言,找帝后有什么用?我们不如好好查查,找到更多证据交给圣人。” 又过了几日,就连久不问世事的成国公都听说了,他无所畏惧,也没人阻拦他,直接杀到建极殿:“请娘娘屏退左右,老臣有一事请问娘娘。” 钱明月忙放下书起身:“都退下。” “祖父,怎么了?” “京城的流言,娘娘可听说了?” 钱明月一脸疑惑:“流言?跟大内有关?” “娘娘可还记得当初湖阳大长公主接到的纸条?” 钱明月说:“明白了。祖父,孙女会命人去查。” “京城流言纷纷,恐怕只有圣人与娘娘不知,娘娘还是及早究察为好。” 成国公一走,钱明月就急忙去找小皇帝:“火候到了。” 此后,陈太医连连遭难,家里失火差点儿没烧死,看诊路过湖边被人推到湖里,街头惊马又被撞个半死。 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夜之间,京城人都知道陈太医就是当初伺候先帝最后一夜的人,他连连遇难,更引得猜疑纷纷。 陈太医吓破了胆,乾清宫求见圣人,圣人去西山武学巡视了。 建极殿求见皇后,娘娘让人传话说:“你不是本宫惯用的御医,张太医无过,本宫不能换人。” 陈太医在建极殿外跪了半天,才六神无主地离开,失神撞到任长宗身上。 “大人恕罪。” “无妨,陈太医慢着些。” 擦肩而过时,任长宗说:“太医何不去找湖阳大长公主?” 陈太医没敢回府,直接跑到湖阳大长公主府门口大喊:“我要见公主!我要见公主!” 门房说:“公主去相国寺里拜佛了,还没回来。” 陈太医就在相国寺回城必走午阳门前等着,待公主的八抬大轿回来,直接扑到轿前:“拜见公主!公主救命!” 公主府的仆役将人拉开:“哪来的疯汉子,敢冲撞公主。” 陈太医往公主轿前凑:“我不疯子,我是太医,宫里的太医。公主,下官有大事要禀报。” 钱驸马跨马相随,上前道:“太医哪有你这样的!分明是个疯汉子!念他愚痴,不怪罪,把人拉开。” 仆役把人拉开,陈太医绝望大喊:“公主,先帝死得冤枉啊!” 与此同时,人群中冲出来一个人,拿刀子就往陈太医身上捅,被公主府的仆役擒拿。 湖阳大长公主撩开帘子:“你随本宫来。” 午阳门人来人往,这一出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城。 这下不是传言了,先帝的死就是有蹊跷,陈太医就是人证,还有人当街想杀人证呢。 湖阳大长公主回府,脱下翟冠绫罗,摘下所有的首饰珠宝,换了一身斩衰重孝,带着已经癔症的陈太医直奔登闻鼓。 湖阳大长公主敲登闻鼓,轮值御史怎敢不重视:“下官拜见大长公主,公主殿下有什么事不能进宫去面圣,怎么来敲登闻鼓了?” 湖阳大长公主含恨:“怎么?这登闻鼓本宫敲不得?” “敲得,敲的!不知公主有何冤枉?” “本宫状告杀弟之仇!要圣人与皇后召集群臣,奉天门为本宫伸冤。” 轮值御史心道:先帝的死果真有蹊跷,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可怜他被卷入是非中了,好开心,好激动,兴致勃勃地进宫去了。 建极殿,钱明月与小皇帝面对面坐着,谁都没说话,就这样坐了半晌。 李兰英快趋过来:“禀圣人、娘娘,轮值御史求见。” 小皇帝一下子站起来,又噗通一声跪下。 钱明月半蹲下,抱抱他:“让姐姐来。” 出门去,受了轮值御史的跪拜礼,道:“圣人龙体微恙,有什么事情你讲给本宫吧。” “是湖阳大长公主击鼓。” 钱明月皱眉:“咦,姑母直接进宫就好啊,怎么去击鼓了?” “说是为弟弟鸣冤,要圣人与娘娘御门朝会,为她伸冤。” 钱明月瑟缩一下:“知道了。你去请公主进宫。” 轮值御史看热闹不嫌事大:“娘娘不上朝,只怕公主不会同意进宫啊。” “罢了,本宫这就上朝。” “公主说的是圣人与娘娘——” 钱明月怒目:“多嘴!若不能请公主进宫,辽东云南你选一个。” 回到殿内,见小皇帝正缩在床角哭,心疼极了:“五郎放心,此事交给姐姐。” “皇帝铲除徐家”跟“皇后铲除徐家”的意义不一样,皇后做要难得多,也更容易惹非议。为了不让这孩子受二次伤害,她愿意扛下这非议。 “不!”小皇帝抹了一把泪,坚决地说,“朕要去。”他不能一直藏在皇后身后,他自己该做的事情自己做。 钱明月伸手,小皇帝握住她的手,携手走向御门那至尊宝座。 击鼓鸣钟,聚齐群臣。 群臣有的已经听说湖阳大长公主敲登闻鼓的事情,有的还不知道,但一定听说了京城的流言,今日站在朝廊,多少都有了心理准备,他们,也想知道先帝是怎么驾崩的。 朝臣列班站定,司礼官高喊:“圣人升座——皇后升座——” 只见圣人与皇后携手而来,各自坐在宝座上。 群臣跪拜行礼,小皇帝道:“免礼。” “今日黄昏召集群臣,是因为湖阳大长公主敲登闻鼓,要朕聚集朝臣为她伸冤。” 群臣静默,无人敢言。 第三百四十九章 徐家垂死挣扎 “请湖阳姑母。” “请湖阳大长公主入朝——” 湖阳大长公主一出现,群臣就倒吸一口气,这一身重孝,这!这!这! 大朝会上,只有君臣,湖阳大长公主躬身下拜:“拜见圣人,拜见娘娘。” 小皇帝说:“姑母多礼了,姑母怎么这身打扮!” 湖阳大长公主起身怒斥:“圣人这话怎么问得出口,圣人穿这一身赭黄袍舒服吗?”转身,指着群臣道,“还有你们,各个身穿绯红官袍,你们不觉得扎得慌吗?” 小皇帝问:“侄儿不懂姑母的意思,姑母是长辈,侄儿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您尽管指出。” “先帝含冤,至今犹未瞑目,圣人与娘娘真的不知吗?” 小皇帝哽咽,说不出话来。 钱明月只好说:“姑母,这话从何说起啊?” “皇后娘娘!”湖阳大长公主含恨怒骂,“钱明月!你少故作不知,徐氏公布先帝驾崩前一天,先帝已经驾崩了。” “本宫得了消息去成国公府找你,指望你这得了先帝重托的人,能为先帝报仇雪恨!结果呢,你只说不可信,未必然,哄骗本宫。” 钱明月没想到湖阳大长公主说这些,只好说:“姑母只是得了一张纸条,无凭无据,不敢贸然行动。” “没证据你去找证据啊,你找了吗?别说难找,再难找也比现在强,如今事隔经年,宫里大清洗了几遍,想找证据还能找得到吗?” 小皇帝不想她诘问皇后:“姑母既然来喊冤,想必是找到了证据。” “请圣人宣陈太医。” 陈太医将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群臣一片哗然。 朝中还有徐家旧人,张浪率先提出质疑:“既然知道冤枉,为何现在才说?” “怕无人肯信。” “为何现在又说了?” “因为近来屡屡遭人残害,怕是有人要灭口。” “好笑,若真想灭口,岂会等到现在。” 湖阳大长公主冷笑:“那是因为有人保着他呢。皇后娘娘,你还不敢承认吗?” 钱明月无奈:“是,看过姑母带来的字条后,对皇考驾崩一事也有疑虑,恰好銮仪卫发现有人想毒死陈太医,就命人保护他。” 湖阳大长公主问:“娘娘既然起疑心,为何不查?” 钱明月只好说:“迷雾重重。” 张浪又问:“那娘娘最近为何不保护陈太医了?” 钱明月说:“銮仪卫抽调山东河南等地,京城人手不足,总不能不保护圣驾。” 张浪讽刺道:“真的好巧啊,宫里放出了老宫人,之后京城流言纷纷,然后陈太医屡次被害,求到大长公主那边,最终闹到朝堂上,就像戏折子一样有条不紊,真精彩。” 人为安排的痕迹那么明显,当谁傻吗? 湖阳大长公主怒气冲冲上前,劈脸就是几耳光:“不忠不孝的佞臣,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张浪道:“大长公主,我们总要讲道理,陈太医只能证明太后娘娘延迟发丧,并不能证明先帝是被人所害。” “奴婢能作证!”一声尖细的叫声,李兰英拽着宫女春娥出现在众人面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奴婢李兰英(春娥)拜见圣人,拜见皇后娘娘。” 李兰英说:“奴婢亲眼所见,可能做证明?” “那日先帝乾清宫东暖阁召见群臣后,心情舒畅,吃了一碗粥,还说要指导太子和太子妃监国,再享清福。” “后来,徐后来见他,屏退了奴婢等。奴婢不放心,在外面偷看。徐后与先帝几番争执,为了嘉义太子、怀仁太子和安和公主,也为了临朝称制的权利。”那是徐后所出孩子的追封。 “太后怪先帝不准她临朝,反而把权给了皇后娘娘,先帝劝她不要太恋权。徐太后气恼了,拿被子捂住先帝的脸。” 说到此处,李兰英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奴婢万万没想到她敢弑君,奴婢正想回房间打断她,徐太后就发现先帝不行了。奴婢逃出乾清宫,躲藏起来,苟延残喘,就为了有朝一日能为先帝伸冤呐。” 小皇帝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缩在龙椅上哭得好生可怜。 钱明月扒开帘子上前:“圣人原本就抱恙,不如回宫休息吧。”他好几日没正经吃饭了,今日更是茶水都没喝几口。 小皇帝只是哭,哭着哭着竟然晕厥过去。 眼看他歪在龙椅上,钱明月吓得魂飞魄散:“圣人!快,宣太医。” 命人将小皇帝安置在中极殿,嘱咐靖北侯好生照顾,才对众人说:“事情是怎样的,总要查清楚,李兰英、陈太医,你们可敢保证自己说的是真的?” “句句实言。” “绝无虚言。” “如此,随本宫去慈宁宫拜见太后,众卿跟着来吧。” 众人沉重地到了慈宁宫,钱明月依旧跪下行礼:“给母后请安。” 徐太后怒骂:“滚,哪个是你母后。” 钱明月起身:“媳妇带群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不喜欢媳妇,也在群臣面前给媳妇个面子。” “他们怎么会给本宫请安?钱明月,你在搞什么鬼?!” “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母后。” 湖阳大长公主受不了了,一把推开钱明月:“啰嗦,我来!” “徐轻云,你还我弟弟命来。” 徐太后震惊:“你说什么!” 湖阳大长公主:“你捂死先帝,当谁不知道吗?” “如今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了。你这个贱人,不得好死,活该你瘫痪在床起不来。徐轻云,你瞒得过人瞒不过天地鬼神!”只骂还不解恨,冲上去劈头盖脸就是几巴掌。 “姑母!”钱明月无奈,“快,拦住她。” 湖阳大长公主已经发疯了,宫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她拉到一边,她还喊着:“钱明月,为什么拦着我!让我打死她!” 徐太后捂脸:“湖阳你发什么疯!钱明月,一定是你在陷害本宫!本宫已经瘫痪在床不能动,难道还能跟你夺权吗?你何苦再恨本宫?” 李兰英上前:“奴婢不明白,先帝已经病入膏肓,你何苦捂死他?” “你血口喷人,你是那贱人的宫人,你跟他伙同起来诬陷本宫!” 李兰英悲愤地道:“奴婢在伺候皇后娘娘之前,伺候的是先帝啊!奴婢与先帝十多年的主仆情谊啊!当日你捂死先帝,奴婢与春娥亲眼所见。” 徐太后抵死狡辩:“你说你亲眼见,可有证据?” 第三百五十章 铁证如山徐家倾覆 李兰英跪地举手:“苍天在上,李兰英若构陷太后,让我天打五雷轰,七窍流血死!让我整个家族断子绝孙,各个横死。” 这誓好毒!这时代的人多少都信鬼神与誓言,更加信了他的话。 李兰英起身:“那日你听到外面的动静,追出去,看到的就是奴婢与春娥。奴婢把消息泄露给贵妃,你残杀了贵妃和所有的宫人。” “但是,你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后宫老人,哪个不知道先帝是你捂死的!你还敢狡辩!” 徐太后说:“没有,就是没有。” 陈太医上前:“太后娘娘命臣给先帝看诊,一进去发现先帝已经驾崩,您还让臣装模作样地熬药喂先帝,还让臣给先帝换洗。娘娘您可知,人不同的死法,死状不同,先帝是窒息而崩。” “不妨叫来先帝的御医问问,先帝的身体远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怎么会突然驾崩?” 徐太后只说一句话:“没有,不是本宫,钱明月想害本宫。” 没有视频再现她捂死先帝的场景,她又死不承认,还真难搞。钱明月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正为难的时候,听到一声:“公道自在人心。” 是小皇帝。 众人忙行礼,钱明月上前,担忧地问:“圣人身体如何?” 小皇帝抓住她的手:姐姐,给朕力量。 “不要说皇后陷害你,此事朕也早有猜测。” “你弑杀父皇那夜,朕梦到父皇说他喘不过气来。那些日子,父皇一直在,说他难受。” “直到夺宫之变,朕才梦不到父皇了。近日,父皇又托梦说,你快去找他了,但他不要跟你葬在一起,不愿到阴间还遇到你。” “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事实怎样,自在人心。你和徐家该什么处置,朕自有计较。” “众人退下吧。” 众人散尽,夜幕沉沉,慈宁宫里还没有点灯。外面人影都不见,黑暗中像是隐藏了怪兽。 自从小皇帝捷报传来那日,李兰英阴阳怪气地吓唬了徐太后一阵子,徐太后就一直梦到先帝,梦到他缠着自己。又听小皇帝这一说,以为先帝的亡灵真的在。 偏在此时,暗处出现了一片亮光,仔细看,那是一人头,圆圆的脑袋,黑洞洞的两个眼睛,高高的额头和鼻梁,方正的下颌,尤其是头上亮光的轮廓,分明是翼善冠! 是他!太宗武皇帝! 黑暗中又出现了两只手,明亮的两只手!那两只手朝她伸过来! 徐太后吓得神魂俱散,尖叫:“鬼!鬼啊!啊——我不是故意捂死你的,谁知道你那么娇弱,捂一会儿就驾崩了。” “你本来就时日无多,早几日晚几日有什么区别。你何必这么恨我!” “我都被你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了,你放过我吧。” 守在宫外的众人听得分明,徐太后亲口承认了。 此刻,猜测终于被落实,谣言成真。 湖阳大长公主疯也似的往殿里冲:“贱人!” 钱明月想拦她,见小皇帝已经摇摇欲坠了,连忙扶住他:“五郎。” “徐氏弑君,罪在不赦,废为庶人,赐死。废黜泰安公府一切恩封,满门抄斩。” “徐平成助纣为虐,掩饰真相,满门抄斩。” “户部员外郎张浪——”小皇帝一个眩晕倒在钱明月身上。 “圣人!” “圣人!” 众人惊慌失措,钱明月扛住他的身子:“辇车呢?送圣人回乾清宫。” “快传御医。” “上直卫封锁慈宁宫,捉拿泰安公府众人。” “燕京卫赴原郡捉拿徐平成及族人。” “张浪下狱,待圣人醒来再做定夺。” “大长公主呢?送大长公主回府。” 湖阳大长公主被宫人请出来,手里还拽着一个宫人,那人身穿圆领黄袍,头戴乌纱翼善冠,脸在黑夜中闪闪发光。 群臣大为惊骇:“这!这!” 钱明月说:“退下吧,疑心生暗鬼而已。” 早就料到徐后不会轻易认罪,到底是先帝正妻,她不认罪,处置她就难以令天下人心服。 钱明月和小皇帝都想到了借助鬼神,她研究了半天小孔成像,倒立的人影必然更吓人。但遇到了一个问题,就是晚上黑咕隆咚的,怎么才能让人亮起来。 小皇帝砸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命人涂抹在脸上,手上,夜里在建极殿转悠,果真够吓人,李兰英差点儿被吓死,倒是没吓到钱明月,被她一脚踹出去。 因为小孔成像需要的东西太多,还不一定有这个效果好,所以直接用了这个。 不出所料,徐后认罪了,只可惜,小皇帝也受不了刺激昏倒了。 钱明月身心俱疲,还得勉强支撑着:“众卿退下吧,明日罢朝。” 安排好事情,才匆匆去了乾清宫,小皇帝状态很不好,接连昏厥两次,夜里又发高烧。 钱明月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愁眉紧锁。说什么天家无情,这孩子与先帝的亲情却是极浓的。 拳拳赤子心啊! 徐平成远在原郡,通讯不便,无法掌控京城的局面;便是徐平成在京城也没用,小皇帝即是运动员,又是裁判,无人能在皇权下扳回一局。 一夜之间,慈宁宫成了牢笼,泰安公府再也不复存在,徐平成及家族也被下令捉拿。 曾经炙手可热、权势煊赫的徐家,倾覆了。 京城风云色变,漩涡的中心,却分外平静。 小皇帝终于醒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 钱明月扶着他:“要喝水吗?” “要,要方便。” “姐姐给你拿恭桶。” 钱明月转身真要拿,被小皇帝拉住:“姐姐怎么能做这种事情,让万金宝来。” 万金宝忙颠颠跑过来:“圣人。” 钱明月则退到床外。 完后,小皇帝说:“姐姐,现在是什么情况?” 钱明月说:“大局已定,一切尽在掌控。五郎何必着急一时?先吃些东西养养身子吧。” 小皇帝恹恹:“朕吃不下。” 钱明月劝:“江山需要圣人,圣人不为自己为江山社稷也要吃饭。” 小皇帝躺在床上:“姐姐,朕少吃一口辜负不了江山。” “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他们快不了的,脑袋都保不住了还快。” 钱明月还想再劝,小皇帝摆手:“好姐姐,陪朕躺一会儿吧。” 钱明月自然惯着他,靠在他身边假寐。 小皇帝呆呆地坐着,忽然又落下泪来。 第二百五十一章 帝后香山秋游 林抚远最近很不高兴,在辽东的时候,他与圣人朝夕相伴,无话不说,甚至都一起看。 但自从卢沟桥皇后接驾,他们就再也没有单独见过。大朝会上只能远远看一眼,一句话都说不了。失宠于圣人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他比寻常人警觉,自从宫里放出老宫人而不采买新宫人,就觉得奇怪。流言传得太快,分明有人在推波助澜。至于陈太医,策划的痕迹就更明显了。 林抚远倒不觉得皇帝要陷害徐太后,相处那么久,他知道圣人是一个坦荡君子,他要除徐家,直接查出他们的罪证下狱就好。先帝驾崩另有蹊跷是真,只是这曲曲折折的手笔一定出自那妇人之手。 果真,昨日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亲眼看着圣人昏厥两次,可惜,他殿上为君,他堂下为臣。那么大的事情,小小的翰林院编修插不上嘴。 一切都是皇后,皇后搀扶他,皇后照顾他,皇后引导局势发展。 一切都是皇后在主导! 他离宫的时候,圣人又昏厥了,也不知道他身体怎样了。 林抚远担忧非常,冒昧入宫求见。 钱明月牵挂前朝,早就吩咐过:“群臣求见,都准入。” 林抚远一路畅通到了乾清宫,钱明月听说他求见,忙起身整理衣冠。 小皇帝勉强笑笑:“前朝有事也轮不到他来啊,他肯定不是为了政务,估计是来看朕的,让他回去吧,朕现在不想见人。” 钱明月说:“一起从临清偷跑,怎么也有些同袍情谊,见见吧。” 出去对林抚远说:“圣人不肯用饭,你去劝劝。” 林抚远见小皇帝比在辽东时还瘦,面色蜡黄,嘴唇都不带血色,担心极了:“圣人要爱惜龙体啊。” 小皇帝无力地佯怒:“大胆!敢直视龙颜。” 林抚远说:“圣人不肯用饭,娘娘非常担心。圣人为了娘娘,也要用上几口啊。” 他太了解小皇帝了,只要对皇后有利的事情,他一定会干的。 果然,小皇帝传膳了。 钱明月欣喜地说:“还是抚远有办法,一起用个家常饭吧。” 小皇帝说:“家常饭,他在这里就不合适了。” 林抚远一脸尴尬。 钱明月笑道:“妾待抚远如族弟,圣人与抚远也非寻常君臣之谊。” 小皇帝笑道:“吃吧吃吧,朕不缺那碗饭。” 钱明月与林抚远相视一眼,都心疼他的强颜欢笑。 小皇帝味同嚼蜡地吃了小半碗饭,喝了些粥,感觉身体好受些了:“皇后,抚远,随朕来。” 他们到了文华殿,命人拟制,正式昭告天下,然后行刑。 徐庶人及徐家的尸体横陈乱葬岗,便是奉旨修行的徐颐侬也未能幸免。 张浪被处死,徐平成的门生故吏皆被贬谪或革职。 从此,大梁权宦中再也没有“徐”字,大梁江山彻底跟徐家脱钩了。 钱明月站在烟波阁上,凭栏远望,只见宫阙连着宫阙,远山接着远山,看不到徐家半点儿影子,心里难免升起一阵寒意。 物伤其类,外戚难为。 秋风吹过,卷来一片黄叶,钱明月接住那叶子。秋来了,秋季草木凋零,秋主肃杀,秋后处死罪犯,秋后算账…… 秋,好像不是什么好季节呢。 钱明月拿着那叶子返回建极殿,乾清门被小皇帝拦住。 “姐姐倒好,每日里到处游玩。朕体谅姐姐连年劳苦,姐姐却丝毫不体谅朕,那么繁重的政务,都丢给朕了。” 钱明月看看天:“还没到午时政务就处理完了,也不算繁重吧。” “朕才不耐烦一坐就是一天呢,越处理越多,不处理也就那样了。” 钱明月想劝,话到嘴边变成:“其实交给群臣也一样,他们可能比圣人亲力亲为做得更好。” 小皇帝夺过树叶:“姐姐拿片叶子干什么?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残破了。” “树叶经历几个月的风雨,难免伤痕累累。” “拿它干什么?” “叶子什么颜色?” “黄色啊。” 钱明月微笑:“秋天到了。” “一叶知秋,哈哈。” 小皇帝牵着钱明月:“要赠一枝春才好,哪有赠秋的。不过姐姐送的,朕什么都喜欢。” 钱明月:……谁说要送你了。 “我们去香山看红叶吧,霜叶红于二月花,姐姐再赠朕一片秋光才好。” 香山没建亭台楼阁,漫山遍野的红叶一片自然趣味。 钱明月惊讶:“原来秋天早就到了。” 小皇帝笑道:“就你自己缩在宫里不知道。走,我们去玩。” 两人携手走进树林,小皇帝很快觉得厌烦了:“这景色好看是好看,但也就看那一眼的新意,再多看几眼,也没什么趣味了。” “不好看吗?那我们回去吧。” 小皇帝噘嘴:“那宫殿看得日子更多,更烦。嗯,其实也不是太无聊,继续看吧。” 钱明月笑道:“它无新意,我们来点儿新意。” “什么新意?” 蹲下用树叶摆出一片心:“五郎你看,这是心。” 小皇帝歪头:“这哪里是心,心不是这样啊。姐姐就算没见过人心,总也吃过猪心羊心吧。”抟了一把土,捏出来一个心的形状,“姐姐你瞧,这才是心。” 钱明月失笑:“对,这才是心。那,我们再捏一个别的吧。嗯,桃子。” “好。” 小皇帝把那心又捏了几下,变成了桃子,讨赏地说:“姐姐,你瞧,像不像?” “像!”钱明月笑道,“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那给你吃吧。你也给朕捏一个吧,嗯,捏个娃娃。” 钱明月挑眉:“娃娃?太难了,姐姐不会啊。” 小皇帝瞥了一眼她的肚子,噘嘴:“该做的朕都做了,朕没有催姐姐的意思,可是,可是……哎,还是玩泥巴吧,总会来的。” 钱明月沉默:“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啊!” 小皇帝抓了一把树叶仍在她头上:“哈哈,这红叶配红颜,果真有趣。” 钱明月连忙扒拉:“这什么趣味啊!” 小皇帝再扔:“就是有趣。看姐姐扒拉叶子也有趣!” 钱明月忙躲,小皇帝进攻得更疯狂了。 钱明月索性抓了一把土扔他:“这厚土赠四海共主,也是最得宜的。” “哈哈,朕受了。再来!” 第二百五十二章 小皇帝发现钱明月喝避子汤 于是,两人你扔叶子,我扔泥巴,跟小孩子一样玩得不亦乐乎,欢乐的笑声传遍香山。 两人直玩到日暮西山,小皇帝累得坐在石头上直喘气:“不玩了,浑身酸痛。” 钱明月还精神抖擞:“五郎,这边很有很多土呢。” “姐姐!”小皇帝下意识地挡,“朕投降。” “哈哈,逗你呢,”摊手,“空的。累坏了吧,没事儿挑衅姐姐干什么!” 小皇帝倚在树上笑嘻嘻地说:“能到看姐姐不跟老太婆似的,什么都值得。” 钱明月气哼哼地说:“别慌,五郎迟早会变成老太爷的。” “放心,朕比你老的晚。” “姐姐永远比你大。” 两人打了会儿嘴巴官司,钱明月说:“天黑了,该回家了。” 小皇帝伸出脏兮兮的手,拉着钱明月同样脏的手:“对,我们回家。” “今夜我们在你百子千孙床上吧,说不定就能召来子孙呢。” 钱明月心里纠结:“五郎这么想要孩子吗?” 小皇帝搂着钱明月的腰说:“想要啊。” 钱明月心想,不然就要吧。 又听他说:“朕马上就要出京了,姐姐要是再怀不上,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钱明月瞬间歇了这心思:“要离京?天冷了,边关更冷,不如明年春天去吧。” “朕不怕冷,明年春天朕再去江南看看,朕要万千黎民都感受君威,这样才能四海归心。” 又要一人独守偌大的皇宫,又要一人过凄清的年,又要在文华殿里守着政务不知春光。 钱明月一阵烦恼,无名火蹭蹭地往上冒:“圣人难道要游遍华夏吗?只怕要用几十年呢。” 小皇帝忙说:“姐姐莫恼,朕不去江南了,不过九边一定要巡的,朕去巡查军务。” 钱明月压下火气:“那就等圣人回来再说吧。” “说什么?” “没什么。” 小皇帝神经粗,满脑子想着生孩子那点儿事,没有再思量。 第二日,两人上朝回来,钱明月说:“姐姐困乏得很,回殿睡一觉,圣人自己去文华殿吧。” “哼,姐姐总是找借口躲懒。” 小皇帝抱怨了一句,就去了。 到了文华殿,对着枯燥的奏折更觉无聊,这个请安,那个献祥瑞,没事儿找事儿。 还有看他和皇后去香山玩了,要在香山建园林的,阿谀谄媚! 翻了几十本奏疏,才看到几个真有事的。 河南行省报灾:春末夏初干旱,秋季又淹了,粮食减产。小皇帝皱眉,兴修的水利不能蓄水吗? 徐州黄河多处决口,淹没了许多村庄,百姓流离失所。小皇帝烦闷,皇后会趁冬季疏浚黄河故道,地方官为什么不趁水位低的时候疏浚河道?什么都要皇后去想着吗? 陕西各卫也报了旱灾,请求军饷,那边有哪一年军饷充足吗?真是的! 还有一个人在自己岗位上待得百无聊赖,那就是林抚远—— 翰林院能有什么事情呢,一杯茶一卷书就是一天,这样的日子太消磨意志了。他才高八斗,理应匡扶社稷,他的才智、他的品行、他的时间万万不能浪费了。 于是,林抚远去文华殿求见。 小皇帝斜眼看他:“林抚远?你来干什么?你肯定不是为政务而来,去建极殿把皇后劝来,朕有政务跟她商量。” 林抚远郁闷,他来文华殿为君分忧,一句话都说不出就被赶出去,还让他去请皇后。 圣人怎么能武断地说他不是为政务而来呢!如果饱读诗书的他都处理不了,叫皇后一妇人来有什么用呢! 再不满,也只得建极殿去了。 钱明月让人熬了避子汤,正准备捏着鼻子灌下去,就听宫人禀报:“翰林院编修学士林抚远。” “所为何事?” “说是奉君命前来。” “让他去偏殿候着。” 林抚远在偏殿,闻到了浓浓的汤药味,皇后病了吗?皇后若病了,圣人为何不让他探病,而是劝皇后去文华殿?劝?帝后之间有矛盾了? 帝后有矛盾,没病却喝药,喝的是什么药显而易见。 钱明月收拾爽利,步态从容进了偏殿。 林抚远跪下行礼:“臣拜见娘娘,不知娘娘凤体可安?” 钱明月笑道:“无碍。免礼吧,抚远怎么来了?” 林抚远起身,却维持行礼的姿势:“娘娘待臣如昆弟,臣亦挂念娘娘凤体,特求了圣人旨意,来给娘娘问安。” 老实说,这话儿有点儿暧昧了,钱明月差点儿以为他对自己有意思:“本宫有宫人照顾着,自不必多牵挂。不知林世伯身体可好?” “入秋染了风寒,已经好了。” 钱明月点头:“抚远在翰林院要好好读书,有喜欢的职位就跟圣人说,圣人一定会同意的。” 林抚远道:“臣谢娘娘关怀,娘娘放心,臣一定会为君尽忠的。” 送走林抚远,钱明月越想越不对劲,这冒昧地来请安,没一点儿事情,真的不是暗恋她吗? 他什么时候开始暗恋她的?难道是在余杭的时候?一定是!在余杭的时候,他就总跟着林致远去钱府玩。 真是个麻烦,以后要离他远远的。 再说林抚远回到文华殿,小皇帝一看他自己回来的,脸拉的老长:“你怎么没把皇后劝来?” 林抚远说:“臣没跟娘娘说您请她议事。” 小皇帝生气:“什么?你不记得朕让你干什么去了吗?” “圣人容禀,臣在建极殿闻到了浓浓的汤药味,娘娘凤体欠安。” “啊?”小皇帝担忧得站起来,“怎么了?” “娘娘只说无碍。” 小皇帝急忙要走:“朕去看看。” 林抚远说:“娘娘怕圣人担心,才不肯相告,圣人不如叫来御医仔细盘问。” 于是,小皇帝急急忙忙回了乾清宫,召来御医好一番盘问,不过半个时辰,就什么都知道了。 “避子汤!” “避子汤!” 小皇帝快要发疯了,直接冲到建极殿去,一把打掉钱明月手中的书:“怪不得一直没有孩子,原来是偷喝避子汤!朕那么努力想要孩子,你为什么偷喝避子汤!” 第二百五十三章 小皇帝大闹建极殿 钱明月愣了:“圣人!” “别叫朕!” 小皇帝气得抬起手来,又不忍真打在她身上,将书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全推到地上。 又把殿内的花瓶、杯盘全砸在地上:“你骗朕!” “骗子!” “骗子!” 钱明月站在一边,看他疯砸东西,殿内殿外太监宫女跪了一地,气氛冷凝。 “假的,全是假的!” “什么都是假的!” 小皇帝把能砸的都砸了,才气呼呼地跑出去:“都不准收拾,让她自己捡!一片片捡!” 他人影不见了,钱明月才蹲下一片片捡碎片。 “娘娘,别扎手,让奴婢来吧。” “都退下。” 小皇帝冲出建极殿,被秋风一吹,冷静了些:那么多碎片,把手扎了怎么办。他当众吵了她,那群惯会见风使舵的宫人会不会欺负她? 折返殿内,见皇后姐姐正蹲下一片片捡碎片,宫人一个都不见,又气又恨又心疼,将人提起来:“你干什么!皇嗣那么大的事情你不听朕的,捡碎片这种小事你倒是顺从的很,谁要你这么顺从了。” “朕也知道妇人生育子嗣非常凶险,你不想生就不生,朕可以找其他人生。” 钱明月低头,心中绞痛。是啊,他怎么会缺得了女人和孩子呢! “到时候去子留母,留给你养着。” “养你总要养的吧,不养不行的。” 小皇帝气得直跺脚:“你说话啊!你知不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生的,再不是你养的,他跟你不亲的。” “哪天朕没了,那崽子继承了皇位,他会欺负你的。你瞧前朝英宗的钱皇后,死后想夫妻合葬都很难。” “到时候怎么办?啊?你说怎么办?” 然后,咚咚跑出去了。 钱明月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小皇帝一路跑到文华殿,他要托孤,不,托寡,找林长年,找韩书荣,等他没了,让他们护着皇后。 不行,他们现在已经那么老了,待到他百年,他们骨头都找不到了。 找谁呢?对!找林抚远!臣子一般比君王长寿,那时候林抚远也许正值盛年,可以保护皇后。 小皇帝又折返乾清宫,让人召来林抚远:“待到韩书荣过世,朕就让你做吏部尚书,不过,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林抚远欣喜,谦逊地跪下:“圣人,臣资历尚浅,缺乏历练,哪里担得起吏部重任啊。” 小皇帝急切地说:“你听朕说!朕担心哪日朕没了,留下皇后没人照顾,被后嗣君王欺负,到时候你一定要保护皇后。” 林抚远心头一痛,落下泪来:“好端端的,圣人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这跟吉利不吉利有什么关系,人固有一死。” 林抚远垂眸:“圣人与娘娘都还年轻,总会有自己的子嗣——” 说起这个,小皇帝就想哭,又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愣是憋得脸都抽搐了:“总之,你记住朕的话就好。” 圣人是多纵容那个女人啊,她都喝避子汤了,他还是那么宠爱她,甚至十几岁的人就开始托付后事了。 林抚远心中酸楚:“圣人,臣想讨杯御酒喝。” “正好,朕也想喝。” 于是,两人在乾清宫喝得烂醉。 这人一醉,就像装满粮食的袋子破了个洞,什么都倒出来了。 “皇后偷喝避子汤,她偷喝好久了,怪不得朕一直没有子嗣。” “朕说,朕要找别的女人生孩子,生了给她养。可是,朕不想找别的女人。” “她们那么蠢,能生出聪明的孩子吗?皇后的孩子做太子,承宗祧,创盛世,才是理所当然。” “可朕又不愿意逼她,生孩子弄不好会死人的,朕也不想让她受那么大的罪,要是朕能生就好了,唉,说这也没啥用。” “干脆就找别人生个傻儿子养着吧,聪明傻的朕无所谓,但,但朕就怕他薄情寡义,哪天朕没了,他苛待皇后怎么办!” “林抚远,皇后对你那么好,朕待你也不薄,到时候,你可得护着皇后。” 林抚远也醉得不轻:“是啊,圣人待臣很好,皇后娘娘待臣也很好。你们待臣都很好?让臣怎么办?” “有件事,臣说了对不起皇后,不说,对不起圣人。” 小皇帝摆手:“那你得对得起皇后,朕无所谓。” 林抚远:……“圣人,臣有个主意,能帮您解决麻烦。” “怎么解决?” “解决谢文通。” “谢文通?好耳熟。谁啊!” “皇后娘娘的先生。” “朕想起来了,朕见过他,能臣啊!” “可他却是圣人烦恼的根源。” “怎么说?” “谢文通至今未婚,收养了一个孩子,以父子相称。那孩子,娘娘抱过,还叫过娘娘‘娘’。” 小皇帝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叫皇后‘娘’,叫他‘爹’!混账!” “只要解决了谢文通,圣人就没有烦恼了。” 小皇帝拍案而起,踉跄往外走:“朕这就把谢文通宣回来,斩了!” “这件事不能让娘娘知道。” “朕不跟她说。” “娘娘执掌朝纲已久,只要在宫里,什么听说不了啊。” “那怎么办?” “让娘娘离宫暂住。” “不行,世人会以为朕冷待她,会跟着欺负她的。” “就说要为娘娘修缮宫殿,这样世人就知道圣人重视娘娘了。” “好!”小皇帝吩咐万金宝找来任长宗。 小皇帝闹了那么一场,钱明月身心俱疲,躺在床上歇息,听到殿外喧哗:“怎么回事?” 李兰英拦住任长宗:“任指挥使,娘娘待你不薄,何故兵围建极殿?” 任长宗说:“公公误会了,不是兵围建极殿,而是圣人想为娘娘修缮宫殿,请娘娘去羲和苑暂住。” “修宫殿?修哪个?建极殿需要翻修吗?还是坤宁宫?皇宫那么多宫院,就容不下皇后娘娘吗?要让她去羲和苑?” 任长宗也不明白:“李公公,本官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你难道不知道‘劝谏’一词吗?” 任长宗说:“劝谏是言官的事情,禁卫军从来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公公不要为难在下,代为通传。” 第二百五十四章 皇宫移居别宫 李兰英冷笑:“为难?到底是谁为难谁啊!分明是你欺到皇后娘娘头上来!” “他若欺负本宫,早就派人闯进来了,不会给你磨嘴皮子。” 钱明月衣冠端正,含笑走出来。 李兰英满眼心疼:“娘娘!” 任长宗跪下,只觉得抬不头起来:“娘娘,臣——” 钱明月说:“多少次本宫想去羲和苑玩,都被朝务绊着去不了,现在终于有机会了。李兰英,收拾东西,咱们去羲和苑住着。” 这一天,还是来了。少年天子想要乾纲独断,就不能留着临朝称制的皇后和权势煊赫的外戚。 这一切,或许不都是那碗避子汤招来的。但是,那碗避子汤无疑是火上浇油。如果不用药呢?能改变结局吗? 只怕孩子要面对更撕裂的现实,罢了,随他去吧。 钱明月銮驾离宫。 小皇帝在乾清宫酣睡到深夜。 林抚远被万金宝派人送走。 第二日去上朝的时候,小皇帝还先去建极殿找钱明月:“皇后起了吗?该上朝了?嗯?人呢?” 一殿前武士低头:“圣人命任指挥使送娘娘去羲和苑。” 小皇帝愣了一下,破碎的记忆涌上心头。糟糕!他都干了什么啊!姐姐一定会生他气的,这可该怎么办吧! “你们没发现朕醉酒了吗?一个个蠢货,醉酒的命令也要听吗?” 不行,得赶紧让任长宗把皇后接回来。 又想起林抚远的话,谢文通好像对皇后有非礼的念头,但,这跟皇后不愿意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会不会,皇后其实也念着他? 他们两个,一个不婚,一个不育,养的那个孩子,叫过这个娘,又去叫那个爹! 他们倒像是夫妻了,小皇帝的心像是落到了热油锅里。 只有谢文通没了,姐姐才会老老实实跟他过日子。先除了谢文通,再把姐姐接回来,到时候再好好跟她赔不是就是。 于是,命人秘密宣召谢文通微服回京。 钱明月云淡风轻地到了羲和苑,心里又怎能平静。 夜里辗转反侧,久久不能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进入梦境,却梦到兵马喧哗,似乎是在突力营内,双方交战,都拿刀枪对准她。 顷刻间,又到了余杭知府衙内,熊熊烈火将房屋树木全都燃烧,她呆呆地站在院内,看着火把父母兄长师长全部吞噬,却发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火吞噬了一切,又朝她扑过来,她惊惶得寒颤一下,睁开眼。发现天还没亮!坐起来想叫人掌灯,到底没有打扰守夜宫女睡觉,就闭着眼睛继续睡。 恍惚间,看到成国公府陷入兵马包围,大刀砍向钱雩头。 “哥!”钱明月疾呼一声,猛地坐起。 看看天,还没亮!怎么还不亮!几点了? 钱明月趴在床边问:“什么时辰了?” 没人应。 “外面没人吗?” 依旧没有声响。 钱明月下床,撩开床帘,借着朦胧的月光,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没有守夜宫女。 昨夜李兰英要守夜,钱明月怜他年纪大又在突力和废黜徐氏中立功,好说歹说把人劝走了,不想今夜却是这幅光景。 原来人情真比纸薄。 重新躺回床榻上,毫无睡意,神思散漫。梦有预示功能吗?梦里场景会成为现实吗?今夜京城是不是变天了?成国公府怎样了? 小皇帝素来雷厉风行,只怕自己一到羲和苑,就兵围成国公府了。 她做得没有太糟糕吧,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求人情,又怕求情的人也受牵连。 她掌权时日说短不短,提拔任用了不少人,不会都被当做后党铲除了吧,那对大梁来说可真是不小的损失。 呵,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大梁,真不知道大梁可有人想着她! 苏醒的时间久了,理智渐渐回笼。 她是先帝钦封的临朝称制皇后,祖父是开国功臣,没有明确的罪证,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不能废后或将成国公府举家下狱。 估计会像铲除徐家那样,先筹谋一个多月定了徐后的罪,才落下屠刀。 今夜,钱家应该没什么事,以后就难说了。 都是玩政治的人,谁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没有罪名便捏造罪名,没有罪证就伪造罪证,威慑群臣,谁敢说什么不成? 她帮小皇帝对付徐家,到头来小皇帝用她的方法对付她和钱家。作法自毙啊! 不行,还有那么长时间,不能坐以待毙,得想想办法,至少保护家人生命无虞。 小皇帝整个早朝都心不在焉:怕她难过、怕她担惊受怕,怕昨日走的仓促用具不全,怕她在羲和苑被人轻视了。 昨日皇后出宫,朝野都在猜测殿上那位年轻帝王的心思。少年天子携大胜之势铲除徐家,这番动作是不是向钱家讨权? 朝会上,小皇帝脾气很大:“河南怎么回事,不是旱就是涝,还能一年内把旱涝全占了。费那么大劲修的水利工事,一点儿用都没有吗?” 魏淮安和谢傅詹忙请罪—— “臣无能,请圣人降罪。” “臣未能为君分忧,请圣人责罚。” 小皇帝骂道:“修引水渠就只挖渠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不知道挖个湖泊,旱了放水,涝了蓄水吗?” 国丈多年前在曹县就这样修过水利,这群庸人现在都不会。满口仁义道德,遇到事儿不顶个薪材用。 魏淮安出于政治考量,只是低头认罪:“臣愚钝。” 谢傅詹还敢刚:“修水利要毁坏农田,河南州县百姓苦旱求水,才勉强允许引水渠占用农田,还不免有百姓寻死觅活不同意。” “若挖湖蓄水,需要毁坏更多良田,百姓断不会答应。便是强逼百姓同意,无数百姓农田被毁,将以何为生?” 小皇帝也没有好对策,但心情不好,就忍不住骂人:“你问朕?不该你们想办法吗?朝廷养士是为君分忧的,不能为朕分忧,只会找麻烦,怎么好意思拿俸禄!” 士可杀不可辱,谢傅詹倍感屈辱,就要摘乌纱帽,被林长年挡住:“圣人说得是,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臣等好好商议,定能想出对策。” 陆世荣心里不免打突突,河南水利是魏淮安和谢傅詹修的,魏淮安与国丈是儿女亲家,谢傅詹的儿子是皇后的先生。 圣人这是真的对皇后下手了!未免太绝情。 不知做这样猜测的还有多少人,做这样评价的又占多少。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人情的厚与薄 陆世荣经历过大起大落,明白雪中送炭的珍贵,也更珍惜仁义忠信的品格,出列道:“臣听闻圣人欲为娘娘修缮寝殿,不知需要多少银两?” 小皇帝愣了:“朕哪知道。” “如此,臣以为当交给工部核算。” 小皇帝点头:“行,姬念祖,交给你了。” 姬念祖只好出声:“不知圣人打算修缮哪个宫殿?” 这不是废话吗?小皇帝不耐烦:“建极殿啊!” 真要修宫殿?齐钧然说:“当初悖逆庶人听信妖言,说中宫与慈宁宫相克,皇后娘娘纯孝,避居建极殿。但后宫之主不宜久居前朝,臣以为娘娘应该回坤宁宫居住。” 他也在试探小皇帝:修建极殿,皇后可以住坤宁宫啊。若圣人百般推诿,不让皇后回宫,只怕真有废后的意思。 小皇帝厌恶徐氏,更厌恶她居住过的坤宁宫:“坤宁宫经年无人居住,皇后怎么住?修缮起来岂不是花费更多银两?” “国库很富足吗?那把交泰殿也修修吧。后宫需要进一批宫人,嗯,当初夺宫之变毁坏的假山亭台也需要修了。” 小皇帝并不是那么容易试探的,齐钧然默然。 陆世荣为钱明月刷好感:“娘娘也不想看到宫院凋敝,命臣准备着银两,只是骤然爆发两场大战,娘娘不敢动用。” 既迎合了小皇帝想修宫院的心,又赞美了钱明月的勤俭,还暗合了齐钧然不赞同大手大脚花钱的作风。完美。 小皇帝想起钱明月最近老爱在后宫里跑,一片叶子也喜欢,不如先修修后宫?等她回来,也有玩耍的地方。不过不能跟群臣这么说,得留出讨价还价的余地。 “国库没那么穷吧,把建极殿和后宫都修缮一下。朕让内务府列出需要修缮的东西,工部核算所需银两,户部拨付。” 齐钧然还想劝,姬念祖个怂货先说:“是,圣人。”他本就不是刚硬做派,此刻更不敢一个人跟圣人对着干,麻溜地应下。 陆世荣也不说什么,虽说花钱修宫殿不如养兵买马,但只要圣人没有明显的废后意愿,其他的都好说。 想起皇后,又不免感慨万千,若不是皇后整顿盐务,铁课折银,设互市增加漕运收入,又卖了玉矿从绅豪手里掏银两,只怕国库现在还穷得叮当响呢。 圣人废后的心思还不太明显,他总要想办法救一救她。 小皇帝接着发脾气:“黄河又决堤,京城竟然有人说这是上天示警,朕该反省!” “反省?呵!这是天灾吗?不,这是!为什么每次都等到决堤的时候才上报灾情,就不知道提前防范吗?” “都是两榜进士,未雨绸缪难道不知道?是不做罢了。报灾情的知县知州革职,知府降三级,另派能吏去治理。” 群臣被龙威震慑得嗫嚅不敢言。 陆世荣说:“黄河故道连年水患,去年更是冲毁了粮仓,今年夏秋季节,山东霪雨连月,但故道河深堤固,两岸百姓泰然。” 小皇帝想起钱明月的好,又想起自己干的蠢事,愈发不快:“什么都让皇后操心,难怪皇后惧朝政如虎狼,皇后能举一,他们就不知道反三吗?知县知州革除一切功名,知府降革职。” 陆世荣和林长年等倾向皇后的,稍微心安了些,圣人对皇后,还有缓和的空间。 谢傅詹说:“圣人处罚太重,只怕日后地方官会想方设法瞒报灾情,圣人就听不到实情了,延误了救灾,百姓疾苦就更无人过问了。” “瞒报灾情,斩。” 谢傅詹还想再劝,被林长年扯住了袖子,朝野自此寂静无声。 “至于陕西军饷,又不是颗粒无收,总还能支撑几个月,过段时间再说吧。” “退朝。” 李兰英年纪大了,又有心事,睡不好,大清早就起来去钱明月歇息的流云阁。见室内没有一个宫女内使,钱明月正披头散发地翻箱找衣服。 好生心酸。李兰英强颜欢笑:“羲和苑宫人懒散,奴婢一定好好管教管教。” 建极殿需要人留守,钱明月此行带来的宫人不多,李兰英昨夜安排羲和苑的宫人守夜。 钱明月笑:“费那劲干什么,本宫能在这里住多久。” 说不定很快连羲和苑都没得住了。 李兰英以为她说很快就回回宫,笑道:“娘娘说得是。” 钱明月没戴翼善冠,也没戴凤冠,梳了个?髻,戴了满幅头面,这是寻常权贵人家夫人中等隆重场合戴的,对皇后来说就寒酸了许多。身上也只是交领袄配马面裙,低调得很。 对李兰英笑笑:“轻装上阵,我们去游湖。” 李兰英心里难过:“娘娘,您还没有过早膳。” 总不能船没翻就跳河里去!钱明月笑:“对啊,传膳吧。” 忽听外面有动静,钱明月寒颤了一下。 李兰英忙出去,钱明月定了定神,也跟出去。 是小皇帝派的人,却是御医御厨,还有各种生活用品和玩物,林林总总摆满了整个院落。 这是什么意思?钱明月不懂了,看着满院子炫目的珠宝玩物:“先收到库房里吧。” 想找銮仪卫问问外面的情景,却想起銮仪卫已经不能用,只好歇下心思。 草草用过早膳,钱明月登船:“本宫想静静,你们就别跟着了。” 李兰英执意:“娘娘怎么也得带两个伺候的,怎么能自己沏茶倒水呢?” 钱明月笑:“怎么?担心本宫会想不开?本宫只是想静静。” 李兰英无奈,只得退下。 钱明月自己划船到湖中心,然后望着碧波粼粼的水面发呆。 李兰英到底在宫中经营多年,颇有些人手,命人打探外面的情况,想捡好的说给皇后听。 恰好,小皇帝对任长宗说:“这些事情就不要让皇后知道了。”如果皇后知道他当朝骂她的亲戚,只怕要多想的。 内使打探前朝后宫的事情,怎么瞒得了銮仪卫的耳目,内使在銮仪卫的刑讯下吐露实情:是李兰英派人打探的。 任长宗亲自到羲和苑找上李兰英:“公公打探到的消息不少吧,最好不要告诉皇后娘娘。”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最小的代价是牺牲皇后 李兰英冷笑:“任指挥使这是在威胁杂家?銮仪卫能威胁很多人,但不包括杂家。消息,已经告诉皇后了。” 任长宗皱眉:“李公公做错事情了。” 李兰英讽刺:“是,杂家不明是非,还得任指挥使教,任指挥使不妨留下来,多教教?” 任长宗面无表情:“本官只怕公公你承担不起后果。圣人不希望前朝事烦扰皇后娘娘,有些消息不让皇后知道,不是害她。” “谁用你教。” 李兰英说得很坚决,其实心里也没底,天下说到底是圣人的,不听圣人的只怕难有好下场,他倒是无所畏惧,就怕跟她说了反而让圣人更恼她,会害惨她。 不如等等吧,等事情趋势明朗了再告诉她。 湖阳大长公主府。 钱驸马叹息:“好端端的,帝后怎么闹起矛盾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湖阳大长公主笑:“好端端的?都是假的。” “你当我前几天为什么敢当朝骂皇后?因为我知道我那侄子长大了,要收回权力了。” 湖阳大长公主摇头:“皇后,是不行了。” 钱驸马忧愁:“那钱家可该怎么办?” 湖阳大长公主怒目:“你这是什么表情?钱明月的权力本就是借的天家的,还给天家不是理所应当吗?” 钱驸马说:“公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担心钱家吗?” 湖阳大长公主说:“成国公府的‘钱’跟我们的‘钱’不一样,有本宫在,我们家自然安享富贵,成国公府,你就不要管了。” 钱驸马说:“皇后行事谨慎,堂兄治家甚严,圣人对皇后和钱家,总不会像对徐氏和徐家那样。” 湖阳大长公主说:“那可不一定。皇后当然是个不错的,皇帝可能现在还舍不得动她太狠,但如果皇后逼他动手呢?” 钱驸马不解:“皇后逼她?” 湖阳大长公主说:“刀压脖子了,皇后会坐以待毙吗?” “她手中握着很多权柄呢。文,朝中重臣都信服她,他们可以联合起来给皇帝施压;武,外祖父就在西山卫,杨士钊、周方正都亲近皇后,率西山卫和北门军逼宫也是可以的。” “脸面不是一下子撕破的,但,终究是要撕破的。到时候,皇帝只能狠心绝情,做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 湖阳大长公主带了一些怅惘和哀愁:“我太懂帝王家了。” 成国公夫人带着江氏一起去见成国公。 江氏担忧地说:“父亲,我们该怎么办?可需要江家做什么?” 成国公从容地说:“不可!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我自有主张。” 江氏走后,成国公夫人问:“你有什么主张?” 成国公凛然:“大丈夫俯仰不愧于天地,纵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成国公夫人红了眼眶:“可是,孩子们——你忍心看着他们赴死吗?” 成国公说:“不忍心。我不忍钱家的孩子,也不忍别人家的孩子。” “夫人,不要只想着钱家,站在整个大梁的角度想想。” “对大梁来说,皇帝掌权比皇后掌权好。” “我们束手就擒,整个大梁付出的代价最少。” 成国公夫人哭了。 成国公扶着她坐下:“莫哭了,别哭坏了眼睛。其实对钱家来说,不做也比多做强。” “我们没犯下十恶不赦的罪,皇帝不好大开杀戒,将钱家削爵罢官、贬谪流放,自己收回权力就是了。届时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倒是可以享天伦之乐了。” “你帮我看顾好孩子们,免得他们慌乱中行差出错,授人以柄。” 成国公夫人希冀:“那明月呢?明月也会没事的吧。” 成国公说:“不知道。她这辈子比别人十辈子都值了,便不要强求了。” 成国公夫人捂脸呜咽:“我倒宁愿她嫁个寻常书生,和和美美一辈子。” 成国公摇头:“她不愿的。” “她素能深谋远略,岂会料不到今日这局面。” “孩子们的承受能力,比我们想象的强,我们就不要管了。” 钱明月在湖心漂了大半天,除了发呆,就是胡思乱想,并不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 索性回到房间睡觉,一闭眼就进入梦乡。 这一梦,竟然回到了前世,走马观花地看了很多场景:轰鸣的机器运转一天,比得上一群人干一个月还多;宽阔平坦的马路上车水马龙,飞机高铁高速,寻常一月的路程一天就能完成。智能机pad笔记本,没有什么能让人别离。 她还梦到了前世的父母,或许因为爸爸妈妈的记忆都模糊了,梦里只看到模糊的身影,他们开车去旅游,却不等等她。 钱明月醒来,怅然若失,来到这个世界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她常常忘了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忘了那个世界有父母有姐妹有朋友,也有过爱慕的人。 这梦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预示她就要回去了? 钱明月不由得心痛,她好不容易才不留恋那个世界,她更留恋这一世的一切啊! 上天,你何苦这么残忍。 随即又苦笑,她什么时候也信起鬼神来了。 人力达不到的时候,总喜欢去问鬼神,现在的她,太无力了。 钱明月倚在床头,闭上眼睛,又想起前世的种种。那个世界,其实就是这个世界的未来啊。 她突然想起,此刻在世界的另一端,现代科学已经在萌芽,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再过百十年,列强仗着船坚炮利来叩国门,只怕小皇帝的子孙应对不了,整个国家陷入百年黑暗百年贫苦百年耻辱,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命悬一发! 这个世界,大概是那个世界的平行世界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的国号变成了齐,后面没有建立大清反而建立了大梁。 这是不是说明,国运是可以改的?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只要努力去改变,就一定能改写历史? 她既然带着前世的记忆生到这世间来,总要为国家和民族尽上自己的一份力。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也算没有白活这一世。 第三百五十七章 钱明月被厨娘轻慢 可是,该怎么办呢?她一个文科生,啥技术都不会,能做什么呢? 钱明月一时间毫无头绪。 “哐当。”外间传来什么倒地的声音。 钱明月走出去,见油灯倒在地上,李兰英正弯腰去捡。 李兰英一脸惭愧:“娘娘,奴婢惊扰到您了。” 钱明月微笑:“无碍,屋里也用不了那么多灯。” 李兰英一手油污:“奴婢这就来清理一下。” “这么油腻,怎么清理?” “拿点儿草木灰搓搓,再洗,很容易就洗干净了。” 钱明月恍然想起来,草木灰含碱,碱性物质和油反应,可以形成肥皂。 她何不造个肥皂出来? 这念头一出,心里就有个声音在笑,你化学反应式都忘光了,拿什么造肥皂? 不会就多试几次,总要尽力而为才能言放弃。她要在大梁引领一股发现、发明的热潮! 随即又冷了心,呵,大梁哪里还用她引领。 转念又想:如果造成了肥皂,由内府选工匠批量生产,然后销往富贵人家,必定能够增加内务府的收入。 小皇帝需要钱,看到她对他还有用,或许能从轻发落。 钱明月心思百转千回,终于开口:“让人给本宫端些草木灰过来,再从厨房拿一碗油。” 不一会儿,厨房胖胖的妇人端着一簸箕草木灰,里面放了半碗油:“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哎呦,娘娘,您金贵,怎么要这种东西啊!” 钱明月指着空地:“放下吧。” 怎么搞?钱明月没一点儿思路。看灰很杂,有木屑有石头:“拿个筛子来。” “是。”那胖厨娘出去半天,提溜着一个筛子回来。 钱明月拿着筛子,不知道怎么用。她摸索着将灰倒进去筛,可是,一簸箕倒下去,灰尘飞扬,呛得她直咳嗽。 胖厨娘就在旁边站着偷笑,瞧这金尊玉贵的人儿,其实干啥啥不中。 钱明月摇晃筛子,很快就将细碎的漏下去,将筛子搁在一边:“拿出去扔了。” 胖厨娘站着不动。 钱明月抬头:“怎么了?” “啊,奴婢看娘娘看得太出神了。” 胖厨娘端起筛子,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钱明月摇头,羲和苑的人实在不堪用:“春娥。” 春娥进来:“娘娘,奴婢该做什么?” 钱明月看着一地灰也愁,总不能把油泼到灰里吧。记得,草木灰里的碱可以溶于水:“拿个盆子来,装三分之一水。” 春娥很快端来水,与钱明月一起把灰收到盆里:“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钱明月笑:“本宫也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来。给你,搅搅。” 春娥搅拌半天,又让水沉淀了一下。下面是灰,上面的水借着灯光,有些发黄。 这是含有碱的水。下一步该怎么办?是不是得把碱提取出来?烧水?让水蒸发,留下碱? 好麻烦啊!而且,碱扔到油里,肯定会一坨落在底下,会不会反应不充分? 钱明月有心躲懒,就给自己理由,支持自己用碱水直接加到油里。 加多少呢?钱明月也没个数,就把油倒出来一半,然后凭感觉倒进去碱水,拿金簪子搅拌。 春娥伸手:“娘娘,让奴婢来吧。” 钱明月玩心大起:“不用,本宫自己来就行。” 搅和了半天,还是稀拉拉的,很难见凝固。 钱明月郁闷地丢掉金簪:“什么嘛这是!” 春娥捡起来:“娘娘,奴婢伺候您洗漱吧,这东西太脏了。” 钱明月将那一碗脏乎乎的东西递给她:“你去给本宫加热一下,等水干了,或许就能成型了。” 春娥只好应下,去厨房找了个瓦罐,将东西倒进瓦罐里烧,半天,才弄出来一坨黏糊糊、黄不溜丢的东西:“娘娘,您要的是不是这个?” 就这?钱明月一脸嫌弃:“这什么东西啊!” 天呐,那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原来这么难!钱明月欲哭无泪! 春娥劝道:“娘娘,天晚了,您想做什么,明日再做吧。” 胖厨娘也说:“是啊,这些奇怪的东西,趁着天亮搞比较好,摸黑还得浪费油灯。” 钱明月伸手,挖出那坨东西:“拿盆水来。” 用那东西洗手,没起起泡,但惊喜的是,能清洁。钱明月乌漆墨黑、油腻黏糊的手洗得白白嫩嫩,清爽干净。 还好,不是太失败。 “再来!” 钱明月更加认真起来,不敢俭省步骤,先是把碱水加热,蒸发水分,提高浓度。 然后把自认为适量的油倒入碱水中,大约跟碱的体积差不多。亲自用竹筷快速搅拌,搅了半天,水不热了,胳膊也酸了,东西才开始凝固,依旧搅拌,东西渐渐凝固成一体,但还是软的,钱明月一戳就是一个坑。 差不多了吧,该让它老老实实凝固了吧。 钱明月志满意得:“该倒入漂亮模具才好。” 春娥问胖厨娘:“你那边,可有模具?” 胖厨娘不甘不愿地点头:“有。” 拿了几个做糕点用的模具过来,钱明月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倒进去,然后交给春娥:“快把本宫的宝贝端回去。” 折腾到大半夜,钱明月心满意得地洗澡睡去。 胖厨娘整理一塌糊涂的厨房,心里很是不满:“天下人都知道皇帝不想要她了,一个落草的凤凰,还那么奢侈浪费。” “灰水加到油里,金簪子搅和脏东西,还用做糕点的模具盛那东西!真是造孽啊,那油能炒好几盘菜呢!” 小皇帝在自己的龙凤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最后抱着枕头去了建极殿,睡在钱明月的百子千孙床上。 虽然没有姐姐,但这满屋子都是姐姐的气息。抱着被子,心里满腹委屈:“朕自己在宫里难过伤心,你倒好,游湖睡觉,清闲自在。” “好吧,好吧,朕知道你累,那你好好歇歇吧。” “哼,朕睡不着,难过!” “哼,哼!” 第二日,钱明月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就披头散发地去看她的宝贝,已经凝固了,但是还是比较软,这就没办法了,估计是天生的软。 钱明月拿了一个樱花形状的洗脸,还不错,不干燥不油腻无刺激。 钱明月兴奋地写信给小皇帝,简单地介绍了制作方法,并告诉他:“此物可修颜美容,必受贵妇娇女青睐。不如让内府工匠制作,在京城售卖,可使得内库充盈,也免得修葺宫殿,采买宫人皆受制于户部。” 第三百五十八章 明月真皇后 小皇帝下朝后,就召见任长宗:“皇后晚上睡得怎样?” 任长宗只说皇后娘娘玩灰玩得不亦乐乎。 小皇帝想象皇后掉到灰里又捞出来的样子:“什么趣味啊!比羊脂玉还娇贵的人儿,怎么就爱玩灰呢。算了,让御膳房把他们的灰装起来,送到羲和苑,让她玩个够。” 其实,任长宗收到的消息是:“皇后娘娘在羲和苑胡作非为,瞎胡折腾,脏水倒油里,用糕点模具盛脏东西。” 一样话两样说,褒贬不同,效果也不同。 任长宗亲自去了羲和苑,他要调查清楚,是谁在贬损皇后。 羲和苑不像宫中规矩严,落难的皇后也管不了这群任性惯的下人。 此刻,胖厨娘和几个下人正在太阳下聊天,他们吃着糕点和花生米,闲聊胡侃——说皇后坏话。 胖厨娘说:“皇后可真败家,吃的东西都被她糟蹋坏了。模具盛了脏东西,可怎么再做糕点吧,我都扔吧扔吧,丢到湖里去了。” “她浪费的那油,能炒好几盘菜。要是老百姓用,能用好几个月,她一会儿就糟蹋完了。” “锅底的灰有什么好玩的,她是不是失心疯了!” 任长宗握剑上前:“就是你,告诉銮仪卫皇后在玩灰,浪费食物?” 胖厨娘愣了一下:“是啊,怎么了?”笑着说,“是不是我立功了?圣人要赏赐我?” 任长宗笑道:“是啊,圣人有封赏。” 胖厨娘脸上的肉都颤了:“嗨嗨,是什么封赏?” 任长宗拔剑:“封你为阴间厨娘。”挥手割断了她的气管和大动脉。 血喷射而出。 众人惊呼。 任长宗冷漠地看着那尸体倒地:“皇后娘娘尊贵,岂是尔等可以毁谤的!谁再敢多嘴,她的下场就是你们全家的下场。” 众人颤栗地跪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不要让皇后娘娘知道。” 用早膳的时候,羲和苑送信的内使到了:“圣人,这是娘娘给您写的信,这些是娘娘让奴婢送给您的。” 小皇帝打开雕漆螺钿红木匣子,里面放着几个形状精美的东西,看着有些发黄,也有点儿灰,又有些晶莹。 小皇帝拿起来:“这是什么?”看着像糕点,可也太硬了,能吃吗? 闻闻,不香。皇后的绣活不好,估计厨艺也不咋样,不管怎样,她做都做了,他还是吃了吧。 咬了一口,忍不住吐出来:“呸呸!这什么东西!太难吃了!” 没一点儿饭味,应该不是饭吧!小皇帝摸起信来看,看了之后一脸黑线:原来是姐姐偶然间造出来的香皂。 听李兰英说草木灰能洗掉油污,就能造出来这么个东西,姐姐真是冰雪聪明。 小皇帝没有一点儿羞恼和尴尬,开心地拿着被自己咬了一块的香皂洗手去了。 确实不错,洗完之后皮肤细腻水滑有弹性,小皇帝对着镜子臭美了好久。 又有些难过,他是个无能的,别人娶了媳妇娇养着,他的媳妇帮他支撑门户。 姐姐整日被国事所累,终于能去羲和苑休息一下了,机缘巧合制作出了肥皂,还想着为他赚钱,真是太辛苦了。 小皇帝提笔回信:“姐姐放心,朕自有办法不受制于户部,无论是修宫殿还是出游,朕都有办法。姐姐可以放下重担,好好歇息了。” 钱明月看到回信,心沉到谷底,他不买账,问题就很麻烦了。 算了,无可挽回就无可挽回吧,她没时间自艾自怜。在百年衰败几度沉沦的国运面前,个人毁誉、家族兴衰都不值一提。 钱明月把制作方法交给李兰英:“你拿着这个,能赚很多钱。” 李兰英心里难过:他要钱干什么!嘴上却笑着说:“奴婢谢娘娘赏赐,娘娘这是赐了臣一座金山啊,难过奴婢昨夜梦到捉鱼呢。” “梦到捉鱼?” “都说捉鱼是发财的意思。” 钱明月笑:“你捉的鱼大吗?” “老大了,一沟清水,好多大鱼。” “你是不是很喜欢吃鱼?” 李兰英说:“倒也不是,不过奴婢很喜欢水。只要下雨,地里就能种庄稼,就能丰收,就不用饿肚子。” 钱明月默然: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难道是因为赋税太重吗?更重要的愿意是,地的产出太低了。 这年头没有化肥、没有农药、没有高产种子,提高产量唯一变量是水。这就体现了兴修水利的重要性。 钱明月说:“不知道魏淮安和谢傅詹修的引水渠是不是可用,就算现在可用,估计过不了多久就淤塞了。修水利不可能一蹴而就,得年年修才行。” 李兰英忍不住说了河南遭遇水灾的事情:“圣人想着挖个水库,奴婢以为此计不可行。”又忙说,“奴婢没有干政的意思,奴婢只是跟娘娘随口说说。” 钱明月说:“那你以为该怎么办?” 李兰英说:“这个,老奴哪里知道怎么办。老奴只知道,那地方地势平,在某地挖个大水库,洼地的水根本流不到水库里。” “而且挖水库毁坏农田村庄,会让百姓失去家园,百姓可能不满意。” 钱明月点头:“言之有理。只是,本宫不能只告诉圣人这么做不对,还要给他更可行的建议。”不然惹恼了他,只怕自己的罪更重。 该怎么做呢?钱明月找来舆图,翻阅典籍、苦思冥想,寻找可行之策。 书上说:平原的村庄多有坑塘,涝时可蓄水,旱时供灌溉,调节降水的四季分布。只是,这些坑塘扛不过大旱大涝。 所以,要从大河引水,主引水渠外,要挖次引水渠,还要有小支渠,才能保证水灌溉到每个田地。 书上记载,支渠易淤塞,还记载河南、山东、直隶等地的平原,人口多,人地矛盾突出,农民擅自填渠种地,屡禁不止。 钱明月说:“这可不行。要想水能流到水库里,这些毛细血管似的支渠都得保证畅通。” “支渠淤塞,要地方官组织人手疏浚。” “要想杜绝农民私自填支渠,就要给农民补偿,将修支渠的地买下来,然后严令禁止填渠的行径。” “水库之于当地,就像坑塘之于村庄。挖水库其实是可行的,不过要解决失地农民的问题。” 第三百五十九章 谢文通被拷问钱明月欲投湖 时光飞逝,钱明月才刚想出解决之策,谢文通就快马加鞭回到了京城。 才踏入城门,没来得及洗净风尘,就被銮仪卫拿住,关起来好一番拷打。 就只有一句话:“招不招?” 谢文通不明所以:“圣人不是没去过辽东,谢文通为臣没有愧对君王,为官没有欺压百姓,你让我招什么?”他料定圣人一定在幕后看着呢。 华启功说:“不知道招什么?再打。” 可怜谢文通被打得体无完肤,他的思维却更加清晰了:来京城的路上,已经听说圣人把皇后关到羲和苑去了。 难道圣人除了太后还想除皇后?不大可能。以圣人在辽东表现出来的对皇后的敬重,以他闲居西山的信任,以钱明月闹到朝会要退婚那日,他表现出来的依赖,都可以否定这个猜测。 而且,要除掉皇后,一定要铲除钱家。可成国公府和钱家人都没事,既没有兵围成国公府,也没有勒令宦游的人回京。 公认的后党林长年没事,皇后提拔的人才也都没事,单单他谢文通被擒拿了。 圣人的火不是对着皇后,是对着他。对着他却拘禁了皇后,只有一种可能。 谢文通咬死不承认:“本官一介书生,也曾用计大败突力。总督辽东,无论是哪个世家大族,都没有放纵偏袒。修水利,买战马,兴文教,哪里对不起君恩了?有什么需要招供的?” 小皇帝确实一直在背地里看着,见他怎么都找不准关键点,便屏退众人,说:“朕听说你有个儿子,收养的?” 谢文通愣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是臣愚钝了,竟然不知道祸起萧墙,林抚远恩将仇报,对得起皇后的看重吗?” 小皇帝眯眼:“关他什么事?” “林抚远一定告诉圣人,臣收养的那个孩子叫过娘娘‘娘’。” 小皇帝咬牙:“难道不是吗?” “可您知道当时的情形吗?那孩子母亲去世了,他不停地找娘,又听说‘娘娘’来了,就冲到娘娘面前叫‘娘’,一看不是他母亲,嚎啕大哭。” “娘娘心慈,抱起他来说,天下的孩子都可以叫她娘。娘娘还要去边关和谈,便把那孩子交给了臣照看。臣无妻无子,又见那孩子聪明伶俐,是可塑之才,索性收为义子,也好有个养老送终的人。” 小皇帝垂眸,揣度他话的可信性。 谢文通说:“师徒如父子,臣是儒生,怎敢乱天理人伦。若臣真有那非礼之心,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没有林致远什么事,更别说圣人了。” 小皇帝心里咯噔一下:不敢?没有非礼之心?也就是,他对皇后真有感情,但不敢付诸行动? 恍惚想起去潢河谷的路上,他们之间的对话。 “逍遥似神仙的日子,一定很快活。那你为何又参加了春闱,入了朝堂的樊笼?” 他说:“总躲在别人羽翼下,自己没有搏击风雨的能力,又怎么能保护、该保护的人呢?” “你连妻妾儿女都没有,保护谁?” …… “幸好皇后肩负大任的时候,你已经入朝为官,能为朕与皇后排忧解难。” 谢文通他想保护的,就是皇后吧! 他这么聪明的人,竟然说漏嘴了。也是,爱一个人怎么掩饰得了呢。 不知道皇后是不是心里也有他?如果皇后心里有他,杀了他她一定会怪朕。可留着他,皇后就不跟朕好好过日子。 真是两难啊! 谢文通着急地说:“圣人听信谗言,怕是要害死娘娘啊!” 小皇帝坚定:“朕绝不会伤皇后一根毫毛。” “圣人当然不会,可娘娘自己会伤害自己。” 小皇帝寒颤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徐家除了,该她了。” “你放屁!朕绝无此意。” “可天下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愚夫愚妇懂什么!朕的心思岂是他们能猜的!” “从娘娘到羲和苑到现在,算起来将近一个月了。娘娘会不会胡思乱想,想不开?” 坏了!小皇帝吓得腿软,拔腿就往外跑。 又听谢文通说:“林抚远的计谋,根本不在除臣,而是除皇后。” 小皇帝回头:“朕不杀你,你也不用什么都往抚远身上怪。来人,放他下来。” 谢文通说:“日久见人心,忠奸总能辨别出来。” “圣人见了娘娘,告诉她……” 小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日子过去多久了,钱明月没概念,羲和苑的日子昏昏沉沉,仿佛在天地之外。 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没人告诉她,李兰英只会说:“娘娘,外面一切如故。钱家安好,成国公府安好。” 这话叫人怎么信,靴子已经落地。怎么可能一切安好! 钱明月闷悠悠在湖边散步,就听两个花匠在假山后闲聊:“听说了吗?圣人把辽东总督叫回来了。” 先生! 钱明月终于能听到外面的消息了,驻足倾听,就听另一人说:“没听说啊,一点儿也没听说。” “秘密召回来的,也没上朝,直接关起来了。” “关起来?关哪里?” “当然是銮仪卫那里了。” “为什么啊!” “这就不知道了。” 钱明月的心重重一击,神思恍惚地向前走。 她早就不在乎自己的死生了,她只是不想连累其他人,她想保护大家。 既然如此,何不—— 她坐在湖边,看着湖面发呆。自从来到羲和苑,她已经无数次这样坐着发呆了。 多少次有冲动踏进去,到底没有,因为她喜欢清风明月,喜欢夕阳,想父母和兄长,其实也想再看看他。 她以为自己那么谦卑退让,能换他网开一面,看来是不可能了。 钱明月一步步往前走,可是,她真的有很多留恋,她还没有看到大梁万国来朝,还没有收复河套,也不知道河南旱灾怎样了,黄河水患也让人担忧。 几番犹豫,几番挣扎,却是离湖边越走越近了。 钱明月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好像果冻上面洒了一层碎金粉,如果踏上去,一定q弹,很好玩。 她起身,向前一步再一步,没有一点儿犹豫。 第三百六十章 钱明月跳湖小皇帝怀疑林抚远 小皇帝惊慌失措地跨马直奔羲和苑,到主殿就问:“皇后呢?” 李兰英行礼:“娘娘每日这时候都在湖边散步。” “湖边?怎么能让她去湖边!” 小皇帝拽着李兰英,直奔羲和湖,绕湖大半圈,才看到钱明月,她正一步步往湖水走。 小皇帝吓得魂飞魄散:“姐姐!” 李兰英大喊:“娘娘!” 钱明月回头,看到小皇帝,有一种末日降临的感觉:“要来了吗?”她好像无法面对啊。 还是不要面对了。 “不要!不要!”小皇帝失声喊,“姐姐,不要!朕没有伤害姐姐的意思,真没有。” 任他喊破嗓子,钱明月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已经走到了水边。 小皇帝想起谢文通的话:“朕只欲憾树散猢狲尔。” “噗通——”钱明月砸入水中。 “啊——”小皇帝踢在石板上,摔倒在地。 李兰英顾不上他,连忙扑到冰冷的河水里,把钱明月往岸上拽,拽不动就将她头托出水面:“娘娘!娘娘!” 附近的宫人护卫都来帮忙,才把钱明月从水里捞出来。 钱明月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小皇帝吓得站不起来,也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宫人抱着钱明月往附近的临水轩去,才爬起来:“把皇后还给朕。” 一路直追到轩内,抱着钱明月崩溃大哭。 李兰英劝道:“圣人,娘娘刚掉到水里,不可能淹坏,奴婢发现水里有石头,可能撞到头昏厥过去了。” “已经命人传太医了,相信娘娘很快就能醒来的。” “水凉,奴婢需要给娘娘换衣服,免得染了风寒。” 小皇帝什么都听不懂,就是抱着钱明月不放手。 李兰英无奈:“圣人,奴婢得罪了。”将人拉到一边去。 御医的诊断跟李兰英的猜测一样:“娘娘后脑勺起了个大包,头上的皮肤都渗血了,头发也掉了许多,显然是撞到后脑勺了。” “不能让她平躺着,要侧卧。把伤口的头发剪了,涂上伤药,好得快些。” “抢救及时,娘娘呛水不严重,娘娘很快就会醒来。” “但有可能呛水到肺里,加上水冷,有可能染风寒,咳嗽不止。” “娘娘头发还是湿的,这样更容易染风寒,需要擦干。” “臣去熬些祛风寒止咳的药来,免得伤肺。” 小皇帝这才神魂归位:“也给李兰英看看,他救了皇后。” 众人擦发的擦发,熬药的熬药,抹药的抹药,小皇帝就在旁边看着,能看着姐姐,就觉得很幸福了。 姐姐,你为什么不相信朕呢,朕把江山都交给你,朕对姐姐无话不说,姐姐为什么还觉得朕会伤害你呢。 姐姐你真笨,都不明白朕的心。 姐姐,你怎么还不醒过来? 姐姐快醒醒吧,朕不怪姐姐了,朕也不在乎姐姐是不是爱慕谢文通了,只要姐姐好好的在朕身边就好。 好姐姐,快醒来吧。 好半天,钱明月才醒来:“咳咳,痰盂。” “娘娘,娘娘醒了。” 小皇帝欣喜地冲过去,又缩回来,他好像没脸见姐姐了呢。 钱明月咳了半天,又闭上眼睛似要睡去。 小皇帝才怂哒哒地上前:“姐姐,姐姐,朕——” 钱明月微微睁开眼睛,却没看他,语气淡漠:“天冷了,圣人换身干衣服去吧。” 李兰英等人才想起小皇帝来,跟着劝,小皇帝只好离开。 又觉得不对劲,她怎么不跟他闹呢?他欺负了她,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她该生气呀。 为什么没有争吵呢? 夫妻们争吵是常有的,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吵吵嚷嚷。她对他太客气了,好像是寻常君臣那般。 小皇帝越想越难过,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她哄得跟自己亲近。他还是想要扔自己一身泥的皇后姐姐! 换好衣服回到钱明月身边,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御医说:“娘娘发热,难免嗜睡,已经用过药了,醒来就无大碍了。” 钱明月一夜醒醒又睡睡,好几次烧得浑身发烫,有好几次人都有些糊涂了。 小皇帝学着钱明月的样子,守着她,为她拿帕子擦拭,一守就是一整夜,第二日也没去上早朝。 群臣受不了了,到羲和苑求见。 万金宝通报:“圣人,通政司将奏折送来,另外,各部尚书求见。” 小皇帝摆手:“能有什么大事,让他们看着处理就好。” 群臣纠缠不休,不肯离去。 小皇帝只好临水轩外召见他们:“求见,求见!整天追在朕屁股后面干什么!朕就不信了,你们能有什么大事!说吧,哪个说不出大事来,朕把你们丢到边塞去。” 皇后一系前途未卜,谢傅詹被林长年劝住,没有靠山的群臣更没人敢劝他。 最终,是林抚远说:“臣等只是担心圣人,不知圣人遇到了什么麻烦,可需要臣等分忧?”圣人来了羲和苑,他怕是要前功尽弃了,不行,还得加把火。 小皇帝厚待他已经成了习惯:“没什么,你们各安其职就好。” 众臣退下,林抚远却留下来,对小皇帝说:“臣听闻皇后娘娘落水了,娘娘尊贵,好端端的怎么去水边还没人伺候着,臣担心娘娘为奸人所害,请圣人彻查此事。” 小皇帝也想知道,皇后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跳湖,难道仅仅是因为猜测吗?不可能,皇后不是那种性子,莫非有人说了什么? “此事就交给你来查吧,羲和苑的宫人,你好好审查一下。” 林抚远很快就查清了,跟小皇帝说:“娘娘落水前,有两个宫女在湖边的假山后说闲话,可能被娘娘听到了。” 小皇帝皱眉:“说的什么?” 林抚远欲言又止:“圣人还是亲自去听吧。” 小皇帝听着殿内揪心的咳嗽声,横眉立目:“说!” 林抚远说:“那两个婢女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说銮仪卫捉拿了谢文通。” 果然跟谢文通有关吗?小皇帝突然想起谢文通的话——“林抚远的计谋,根本不在除臣,而是除皇后。” “朕知道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受情伤的小皇帝 钱明月咳得心肝乱颤,小皇帝给她递了一杯清水,说:“姐姐,有件事,朕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告诉姐姐好。” 钱明月抿了一口水:“圣人请讲。” 小皇帝一脸纠结地说:“这些天,其实,朕,咳,朕把你先生召回来了。” 钱明月垂眸:“还召了谁?” “只有他。朕,朕让銮仪卫把他关起来,审讯了一下。” 小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从她表情里读出些什么。 钱明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这至少说明,皇后确实听到假山后面的对话了。 听到这个就跳湖吗?她就那么钟情谢文通? 小皇帝心痛得无法呼吸,浑身每一个骨骼每一寸肌肤都是痛的,再也无法面对钱明月,转身离开。 钱明月眼里沉积着千年寒冰,这个时候她若再反应不过来小皇帝为什么抓谢文通,她就是榆木脑袋! 老娘为国鞠躬尽瘁,为你个熊孩子操碎了心,你竟然怀疑我清白!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她与先生没有任何逾矩的地方,他怎么会突然出疑心? 他在辽东发现了什么吗?不可能,谢文通不可能流露出蛛丝马迹的! 在她身边发现的吗?她早就放下了,心里都没有了,怎么会有迹可循? 难道跟避子汤有关系?因为她喝避子汤,就胡乱猜?那为什么是谢文通,不是林致远或者其他人? 小皇帝独自在钱明月“跳湖”的地方枯坐了半天:她不爱朕,她爱谢文通。 她不爱朕,她爱谢文通。 …… 父皇,孩儿该怎么办啊! 父皇,您给孩儿找了个好媳妇,什么都好,就是不爱朕。 她早就心有所属了,父皇给孩儿定亲怎么不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说不定,她故意当街作闹使得林家退婚,就是为了嫁给谢文通呢。结果父皇您帮儿子横刀夺爱,他们—— 怎么回事?突然觉得皇后和谢文通好可怜,好像,他才是那个有罪的人。 明明他才是那个受伤的人,媳妇心里没有他,呜呜。 父皇,我们父子命好苦,妻子都不爱我们。好在,她从没有害孩儿的心思。 还好还好,孩儿的处境也不算太差。 这么想着,小皇帝也不太难过了,起身想走,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回宫?舍不得离开皇后。 回到钱明月病床前?他无法面对。 几经犹豫,最后去了钱明月之前住的流云阁,她不在这里,但小皇帝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也避免了直面她的尴尬,这样最好。 小皇帝躺在拔步床上,抱着钱明月盖过的被子,眼里委屈得全是泪水。 好姐姐,朕还不够好吗? 朕比谢文通好看,比他有钱,比他尊贵,比他年轻,比他勇敢,什么都比他强!你为什么不更爱朕! 谢文通有孩子,有父母,有很多故交新友,朕只有你了。 小皇帝抱着被子哭了半天,才注意到褥子底下有一块硬硬的凸起,是什么? 小皇帝扒开褥子,映入眼帘的是厚厚一沓纸。 伸手想拿,又缩回来,这一定是姐姐隐藏最深的心事,会不会写了很多关于谢文通的事? 还是看看吧,如果姐姐真的很爱他,朕就放了他,把他留在京城做京官。 他成全他们! 可谁成全他啊! 小皇帝委屈得直哭,一边抹泪,一边颤巍巍地拿过来,打开。朦胧泪眼逐渐清明:“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是赋税太重耶?若无赋税,如何养兵,若不养兵,如何卫国?” “每逢旱涝灾害,地方官辄奏请免赋减税,乃至开仓赈灾。如此救灾终不是长久之计,私以为救灾不如减灾。” 后面,就是详细的兴修水利方案,比群臣提出的都更可行。 小皇帝仿佛到了河南地,看到一马平川的土地上多出来如树枝一般的水系,这些水系就像人的筋脉一样,滋养了这片土地。让原本脆弱不堪的土地有了韧性,活了起来。 这些天,她就在思考这个吗?她以为朕要对她下手,还在帮朕治理国家。 她是钟情谢文通,但也不是一点儿也没有朕吧。多少次,她保护朕,救朕于危难,悉心教导朕,她定是对朕也有感情的。 不如给谢文通赐婚,让她死心,然后再好好对她,她定会只钟情朕的。 小皇帝的心瞬间活了起来,脑子也聪明点儿了:召谢文通回京是銮仪卫最高机密的事,竟然被泄露的人尽皆知! 叫来任长宗,好一番斥责,让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任长宗火冒三丈,彻查泄露消息的人,却查来查去查不出。 华启功说:“不只銮仪卫知道此事,会不会是谢文通向皇后求救?” 任长宗亲自带着厚礼去见谢文通。 谢文通住在客栈里,衣着简单,倚在床上看书。 他一人回京,没有人通传。任长宗自己走到了室内,躬身行礼:“下官见过总督大人。” 谢文通继续看书:“任指挥使多礼了。” 任长宗将名贵草药放在桌上:“不知大人伤可好些了?”我很抱歉。 谢文通翻了一页:“养着总会好些。”比打着强。 任长宗说:“在京城的时候没人引荐,下官很遗憾没能早结识谢大人。”对不起,我很仰慕您。 谢文通说:“晚些也不错。”早认识早打一顿吗? 任长宗尴尬:“那日奉娘娘懿旨寻圣人到山海关,原本想护送圣人去辽东,奈何又奉旨回京,错过了观赏辽东风貌的机会。大人韬略无双,辽东在大人治下一定是政通人和。”对不起,对不起! 谢文通说:“蒙圣人德泽,天下百姓都安居乐业。”不想理你。 任长宗东拉西扯尬聊,谢文通稳坐钓鱼台。 最后,任长宗还是忍不住了:“总督大人独自回京,是怎么把消息传到羲和苑的?” 谢文通看他,像看个傻子:“本官为什么要往羲和苑传消息?怕皇后活得太好吗?” 任长宗被鄙视得浑身冒汗,起身行礼:“是下官愚钝了,下官多谢大人教诲。大人养伤吧,下官告退。” 谢文通合上书:“这件事,本官知道,銮仪卫知道,圣人知道,可我们都不会说。那么,是谁传到羲和苑呢?” 第三百六十二章 任长宗赔罪 任长宗维持行礼的姿势:“请大人指教。” 谢文通换了一本《韩非子》,继续看书。 任长宗跪下:“下官为銮仪卫的冒犯,向大人请罪。” 谢文通懒懒地说:“君命难违,圣人命你们捉拿本官,本官不怪你们。但你不该背叛皇后,想要屈打成招,陷害皇后。” “任指挥使,你此番作为,是对得起先帝,还是对得起皇后?你对得起自己良心吗?” 任长宗惭愧得自打耳光,声音响亮,看来是真的后悔了。 诚意总算到位了。谢文通才说:“你有没有想过,最先出这个主意的人,必然是知道这件事的。” 任长宗愣了一下。 谢文通嫌弃:“起来吧,在圣人下旨让娘娘出宫前,发生了什么?” 任长宗说:“娘娘喝避子汤被圣人发现。” 竟有此事,谢文通试探:“圣人亲自撞破的?” “不是,是圣人问了御医。” “圣人素来信任皇后,怎会无缘无故问御医?” 任长宗恍然大悟:“在那之前,林编修去了建极殿。对了,圣人让娘娘出宫前,跟林编修在乾清宫喝得酩酊大醉。” 果然是他!谢文通道:“指挥使有办法与圣人交代了。” 任长宗被谢文通折服了:“先生真乃神人!这么说来,疑点实在太多了,为何独独羲和苑的宫人会知道?为何那么巧被皇后听到?” 太可怕了,那人为什么要害皇后! 谢文通冷笑:“娘娘落水,圣人一定很担心吧。” “是!娘娘高烧不退,圣人衣不解带照顾娘娘。” “如此,圣人怎么会想起来查娘娘落水前的事情?” “是林抚远!是他提出的,圣人也交给他调查了。” 任长宗都不称官位了,直呼其名。 “查出来之后,圣人还照顾娘娘吗?” “这个下官还没有得到消息。” 谢文通从容浅笑:“一定不会。林编修的目的,是让圣人以为皇后与本官有私情,除掉皇后。” 任长宗迷惑:“可,这是为何?” 谢文通低头看书:“圣人对林编修信任有加,你可要慎之又慎。” 于是,任长宗告诉小皇帝:“銮仪卫没有任何人泄露消息,臣问过谢总督,他也没向羲和苑求救。臣斗胆,敢问圣人,可向身边人透露过此事?” 小皇帝不悦:“朕疯了不成?” “会不会是圣人身边什么人,看出了端倪?” 小皇帝又想起谢文通的话:“行了,朕不处罚你们就是,不要再妄作猜疑。” 却忍不住去了临水轩,这是伤心离开后第一次回来。听钱明月咳嗽得揪心,心疼地说:“姐姐这病怎么不见轻?要不换个御医吧。” 钱明月嘶哑地说:“病去如抽丝,急不得。圣人还是回去吧,免得妾过了病气给你。” 妾?她自称妾!好疏离。“朕不怕,朕想陪着姐姐。” 钱明月不想看到他:“圣人可不能荒废了朝政。” 小皇帝忙说:“不荒废,不荒废,朕就在这里批阅奏折。” “圣人在这里,宫女御医都战战兢兢,还怎么伺候妾。请回去吧。” 这撵人的态度也太明显了,小皇帝只好说:“那好吧,朕就在谨身殿,有什么事让人叫朕。” 她生朕气了,都不让朕靠近了。好难过,以前他们可是抱抱亲亲做夫妻之事的。 小皇帝后悔不已,早知道就—— 唉,有钱难买早知道啊! 谨身殿离临水轩太远,隔着大半个湖,小皇帝借口临水轩潮湿阴冷,不利养病,把钱明月也搬到谨身殿里。她在主殿休息,他在偏殿批阅奏折。 能听到她的咳嗽声,能感到她的存在,他就安心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钱明月的病不好,小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羲和苑半步。 于是,群臣发现帝后都住到羲和苑去了,一住就是十多日,还不知道要住多久。 圣人不上朝,求见找不到人,奏折批阅得很敷衍。 钱皇后可是恨不得事必躬亲,经常主动安排事务的人!被钱明月勤政惯坏的群臣实在受不了了。 得知圣人是因为皇后咳嗽总不好才不回宫,司马韧说:“我们应该求见娘娘,请娘娘回宫养病。” 韩书荣说:“圣人日日在羲和苑,他不上朝,娘娘难道不知?娘娘不肯劝,又不回宫,恐怕有别的原因。”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韩书荣说:“听闻枇杷能治咳嗽,让人从江南急运些枇杷,给娘娘养病。” 往来十余日,枇杷以最快的速度运来了。 钱明月的咳嗽还没好,已经基本没有痰了,说明炎症已消,但就是干咳,一说话一喘气就想咳嗽。 这病已经成痼疾了,钱明月甚至怀疑,她会因为这咳嗽丧命。 她索性也不在屋里憋着了,跑到院子里散步。 小皇帝在窗户中看到钱明月,连忙出来:“姐姐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凉,对姐姐的病不利,快回去吧。” 钱明月说:“妾就想在外面走走。” 小皇帝无奈:“快,给娘娘拿披风来。” 钱明月拒绝,小皇帝就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劝,钱明月为了清静,只好披上。 这才什么季节就披上狐裘,钱明月动一动就热一身汗。 卫士来报:“圣人,娘娘,吏部尚书韩大人求见。” 小皇帝正想拒绝,看钱明月在,改口说:“让他进来吧。” 韩书荣让人抬着一筐枇杷过来:“臣拜见圣人,拜见皇后娘娘。” “免礼平身。” 小皇帝歪头:“那是什么?” “回圣人,是枇杷。臣问过御医,枇杷叶与果均可止咳。川贝枇杷膏是上好的止咳药,这枇杷果味道酸甜,止咳润肺又比那苦药好喝。臣特命人送来一些,进献给圣人与娘娘,但愿娘娘凤体早日康安。” 小皇帝大喜:“哈哈!韩书荣你实在太有心了,好啊,这个礼物太好了。” 钱明月皱眉:“咳咳咳,苏州送来的?咳咳。” “娘娘英明,是苏州。” 钱明月冷凝:“唐有千里送荔枝,今有千里进枇杷,呵!真好啊!” 小皇帝拿起几个枇杷:“哎,她是贪吃,姐姐是治病,怎么能一样呢?走,试试,看看管用不。”拉着钱明月往谨身殿走,“韩书荣,要没事儿你就退下吧,朕回头再赏你。” “是,圣人。” 钱明月回头,冷漠地看了韩书荣一眼,韩书荣打了个寒颤。 第三百六十三章 钱明月的冷暴力 最后,林长年去了成国公府,然后,成国公给钱明月送了封信:臣妻日夜挂念娘娘凤体,奈何年老体弱,风寒缠身,不能去羲和苑探望,不知娘娘何时回宫? 钱明月便回宫了。 不知是枇杷果管用,还是皇宫更保暖,更利于养病,钱明月咳嗽得越来越轻,那筐枇杷还没吃完,竟然基本不咳嗽了。 身上的病好了,心病却更重了。 小皇帝说:“姐姐病好了,跟朕一起上朝吧。” “妾困乏得很,起不来。” “朝堂上许多事情朕都处理不了,姐姐帮帮朕,漕运——” 钱明月转身离开,表示绝不想听:“妾终日头昏脑涨,实在帮不了圣人,朝臣都是不错的,圣人跟他们商议就好。” “姐姐,御花园的菊花开了,我们去看看吧。” “圣人去吧,妾懒得动弹。” “好吧,那朕让人搬来,我们在殿内看。” “劳烦圣人了。” 真等花搬来,钱明月却看都不看一眼。 “姐姐怎么不看呢?这秋日太萧瑟,多点儿颜色正好。” “圣人喜欢就多看看,妾无所谓。” 总是这样,一直拒绝,聊几句就聊不下去。 “姐姐。” “妾在。” “姐姐陪朕说说话吧。” “圣人想说什么?” 你说什么朕都听啊!小皇帝委屈巴巴地绞尽脑汁找话题:“嗯,朕决定等深秋黄河水位降低,就让人疏浚河道,像去年姐姐做的那样。” 钱明月说:“是可行之策。”这个说过好多遍了。 “朕给国丈封个侯吧。” “妾拒绝过很多次了,公侯爵位是国之名器,要留着封赏功臣,招揽贤才。” 小皇帝笑:“国丈就是贤才啊。” “他做二品官已经是垫着脚了,不宜再封。” 小皇帝不知道说什么了,钱明月也不找话题,空气渐渐凝结。 又想了半天,小皇帝说:“朕把坤宁宫修缮一下,姐姐还是住坤宁宫吧,皇后就该住坤宁宫。” 钱明月皱眉:“妾不想住那人住过的宫殿,圣人若想妾回后宫住,随便修缮哪个宫都可以,只要那个人没住过。” 终于肯多说几句话了,小皇帝笑:“朕也不喜欢,可其他宫不在中轴线上,堂堂皇后之尊怎么能偏居呢。嗯,不如姐姐住乾清宫吧?” “乾清宫是圣人住的地方,妾怎么能住。”乾是天,坤是地,天是天,地是地,就是天理。 “那,朕把交泰殿重修一下,再改个名,做姐姐的寝殿?” “耗资靡费,何必呢。” 就知道她会拒绝,他不是在商量事,只是想跟她说说话。一直这样冷待着,便是庶人都受不了,何况天子了。 这日,两人正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万金宝走进来,附耳小皇帝,说了句话。 小皇帝说:“姐姐,朕出去一下。” “圣人且去吧。” 小皇帝匆匆走出去,见谢文通等在建极殿下。 “臣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小皇帝再见他有点儿尴尬:“免礼吧,来就来呗,何必神神秘秘的。说吧,有什么事?” “臣想见见皇后娘娘。” 小皇帝与谢文通一前一后进殿,蔫巴巴地说:“皇后,你看,谁来了。” 钱明月抬头,与谢文通四目相交。 谢文通跪下:“臣拜见娘娘,许久未见,听闻娘娘凤体抱恙,不知可好些了?” 钱明月毫无兴致的模样:“免礼。先生怎么来了?” 那日掉到湖里就是因为听说先生出事了,銮仪卫已然不可用,钱明月耳目闭塞,只听说圣人秘密召他进京,着实没少担忧。但,当着小皇帝,她不敢表现出来。 “臣有辽东军情需向圣人当面禀报,顺便过来看看娘娘。娘娘看起来气色好极了,臣也就放心了。” 万金宝匆匆进来:“圣人,通政使谢大人求见。” 小皇帝一脸纠结:“又是他,肯定有麻烦了。那个,皇后与谢爱卿先聊,朕去见见那个谢爱卿。” 逃也似地出了建极殿。 谢文通说,痈疮刚刚生长的时候,如果挑破,挤出毒液,不久就能痊愈,最多留个疤。如果任由暗疮生长,养痈为患,最后就会不治的。 他说,他是来挑破毒痈的。 哪有什么谢傅詹,他就是怕被毒液溅一脸。 小皇帝藏在乾清宫里,打听谢文通离开了,才探头探脑地出来,就被愤怒的钱明月扯回东暖阁。 “东西放下!无关人等退下。”宫人将黄橙橙的东西放在桌案上,行礼退下。 钱明月拿起桌子上的金玺,塞到小皇帝怀里:“这个,交给圣人。” 扒拉着桌子上的黄绸缎:“这是妾为您拟的废后诏书。这是妾自请废位的奏疏。” “圣人,选一个吧。要废后您就自己盖玉玺,要妾自请退位就用金玺盖这个,您自己做决定吧。” 痈疮挑破也太可怕了吧,小皇帝缩在墙角:“姐姐!” “别叫妾姐姐,妾没弟弟。” 小皇帝泫然欲泣:“皇后——哪个要废后了,五郎是想跟皇后生同衾,死同穴呢。” “生同衾,死同穴?妾都跟先生不伦了,还怎么同穴?嗯?” 小皇帝缩缩脖子:“皇后姐姐,原谅朕这一次吧,朕糊涂了。” “糊涂?你聪明着呢!” 钱明月愤怒难消:“圣人不盖是吗?圣人不选妾自己选了。”夺过他怀里的金玺,就往自请废位诏书上盖。 小皇帝一把抽走黄绸,捂着脸哭起来:“皇后你欺负人!朕会有那疑心,难道全怪朕吗?你偷喝避子汤,哪有恩爱夫妻不要孩子的?朕自然有别的疑虑了。” “你还有理了!” 钱明月怒发冲冠,转了个圈,抱起小皇帝的瓷枕砸在地上。 “哗啦。” 小皇帝瑟缩一下:“姐姐!” “为什么不生育孩子?好,我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黎晨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我伺候你都跟养个熊孩子一样费心,还怎么再养一个?” “你头脑一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偷偷冒名参加科考也就算了,没什么危险,我不怪你。执意往山东我也支持你,帮助你推诿群臣!可是,你为什么要偷偷跑到辽东去?” 第三百六十四章 西子湖畔两代才子的巅峰对决 “跟你说了又说的,去哪里一定要带着人。黎晨,你想想你自己是怎么答应我的!结果呢?” “你拍拍屁股跑了!万金宝八百里加急报到京城,谢傅詹从文华殿追到建极殿,聚集群臣,逼问信报内容。” 钱明月说着说着便哭了:“说出去,怕歹毒心思的人害你,不说,不说他们不依不饶,逼得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她好累,声音都颤抖了:“你只知道怪我不愿生育,五郎,你扪心自问,可有做好为人父的准备?” “你没有。” “你要巡九边,你要游江南,你的计划里,根本没有养儿育女。你打算把治理江山、养育孩子的任务全交给我!这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吗?” “你知道孩子怎么生吗?那不是身上多几斤肉再掉下来的事情!怀孕有多累,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你只知道到处跑!” “你是聪明,文武全才,可是你的心性,根本就还是个孩子,伺候你都够费心了,怎么再养一个孩子!怎么养?” 小皇帝背过身去,捂着脸小声啜泣。 钱明月冷静下来,难免又心疼他,叹息一声:“姐姐说得太重了,也怪姐姐没跟五郎商量一下。” 小皇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到钱明月怀里:“不重不重,一点儿都不重,只有姐姐那么保护五郎,纵容五郎,姐姐对五郎最好了。都是五郎的错,姐姐不要生五郎的气了。” 钱明月轻拍他的背:“姐姐不生气,五郎不哭了。” 小皇帝哭得直抽抽:“姐姐,你要相信朕一些,呜呜,朕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姐姐和钱家,呜呜,姐姐为什么要往湖里跳啊!呜呜~” “姐姐,你知道吗?五郎吓坏了,五郎以为再也没有姐姐了,呜呜,嗝。你怎么这么狠心,呜呜,你怎么舍得五郎啊!啊,呜呜。” 钱明月说:“不是要跳湖。姐姐听到五郎的话就想退回去,哪料被淤泥滑倒,摔进湖水里。” 小皇帝将头埋在她肩上哭:“五郎不信,姐姐骗人,肯定是来安慰五郎的。” “那里的水都没不过腰,要跳湖也得多走几步啊。” 小皇帝吓得紧抱钱明月:“不走!不走!嗝,嗝!” “不走了,这不回来了嘛。天冷了,圣人不去巡九边了好不好?陪姐姐过个年吧。” “好,以后朕每个年都陪姐姐。” 从宫中出来,谢文通直接去了京师鼓楼下的茶楼。 西子湖畔不世出的两代才子,一个一袭青衣,一个身着湖蓝,进行一场巅峰对决。 谢文通蓄了须,头戴东坡巾,举手投足间尽是久经风霜习得的沉稳。 林抚远头戴飘飘巾,腰悬碧玉玦,一举一动洋溢着少年英才浑然天成的傲气。 谢文通先到,在窗边饮茶。 林抚远后到,依礼行礼:“下官见过谢大人。” 谢文通放下茶杯:“林编修多礼了,坐吧,尝尝这茶。” 林抚远抿了一口:“这茶不错,带着桂花的清香。茶汤澄澈红润,算是上等了。” 谢文通说:“本官不及林编修精通茶道,不过桂花是皇后最爱的花。” “杭州最适合桂花生长,国丈宠女,余杭知府衙门里种了很多种桂花。不过,皇后更喜欢去西湖畔,闻着桂花香,跨马游秋。” 林抚远没开口。 谢文通继续说:“说起来,娘娘不光爱桂花,初春的迎春、三春的牡丹、盛夏的荷花、仲秋的菊花、深冬的腊梅,没有她不喜欢的。” “别人爱花,折枝插到花瓶中,她爱花,要配上诗画。偏自己又好吃懒做、不学无术,就逼着父兄乃至本官给她写诗作画,然后她临摹,才觉得没辜负良辰美景。” 谢文通摇头叹息:“早知她有今日,当初就该好好教教她。” 林抚远越听越阴沉:“谢大人找下官来,就为讲您与皇后旧事?” “林编修不想听?那编修说说想聊什么?” 林抚远冷哼一声:“下官什么都不想听,告辞。” 谢文通轻笑:“急什么。林编修,我们来聊聊屈子吧。” “屈子?” “屈子忠君爱国,希望能常伴左右,辅佐君王富国强兵,奈何楚王不看重他,疏远他,他只好以香草美人之喻表达对楚王的思慕。” “可怜众人皆醉其独醒、举世皆浊其独清的贤才,落个扑江而死,空遗后人无尽嗟叹。” 林抚远听得浑身一阵阵冷,他突然发现,他跟屈原那么像。都对帝王一片痴心,都是一片忠心得不到回应,难道,难道他也要落个扑江死的下场吗? 林抚远寒颤了一下。 又听谢文通说:“古时有那么多能臣良将,他们煊赫一时,却不及屈子流芳百世。屈子投江不是寻死,而是凤凰涅盘、羽化成仙,自此永垂不朽。” 屈子投江被后世无数诗人诗化,诗化的死是脱离了生死恐惧的,是绝美的,是“凤凰涅盘、羽化成仙”。 诗化的死是有魔力的,尤其对于满腹诗意的人来说。 林抚远不自觉地被那秘境吸引,待他回过神来,谢文通已经起身离开。 谢文通与皇后分明有私情,他甚至都明示了,但圣人为什么不信?为什么又把他放了? 林抚远眼神阴鸷:他一定要为圣人除掉这两个祸害。 小别胜新婚,吵架胜小别,小皇帝与钱明月好一番厮缠。 事后,小皇帝趴在床上,甩着腿说:“谢文通真是个能人,辽东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西北不太行,天天缺粮草,天天上书催粮饷,朕头疼死了,不然让他去治理西北吧。” 钱明月随手翻看游记:“这是怪你岳丈没把西北治理好?” 小皇帝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朕不是那个意思。” 钱明月说:“西北干旱,东北湿润,这其中的差距岂是哪个能臣可以弥补的?先生便是去了西北,也是巧妇难为。” 小皇帝将头埋到被子里:“那怎么办?老实说,政务朕真处理不了了。姐姐帮忙出个主意吧?” “群臣可有建议?” “冠带纳粮。” 钱明月合上书:“什么意思?” “让朕鼓励百姓捐粮,朝廷给予封官作为奖励,捐八百石换个小旗,一千二换个总旗。” “冠带纳粮,说得倒好听,不就是卖官吗?” “对啊,馊主意。” “盐引开中呢?” 第三百六十五章 钱明月重回权力中心 小皇帝说:“杜阳铭奏报,说盐引开中弊病太多。有的粮商在山西拿了盐引,但其他地方盐政官员百般刁难,就是不放盐;” “有盐政官吏索贿后才发放盐;还有绅豪与官府勾结,逼着粮商将盐引贱卖的;甚至山西镇还出现没有收粮食,但开了盐引的情况。他强烈建议废止。” 钱明月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近来巡盐巡仓御史发现的。能人真多,朝廷才想出个善法,他们已经想出了无数种方法钻空子。怎么才能堵住空子呢?” 小皇帝仰天长叹:“啊!太难了。姐姐,治理江山太难了。” 钱明月说:“如果一边治理江山一边怀孕再养育孩子呢?” 小皇帝将头埋到被窝里:“朕错了,朕错了。”试探着,一点一点地挪到钱明月身边,“嘿,姐姐别生气了。” 钱明月洒脱地说:“姐才不会因为一件事生两次气,那是傻子。” “盐引开中法流程太多了,若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整体就垮掉了,索性用最简单的方法吧。反正各地盐课都已经交到国库来了,国库就拨银两给九镇,让他们买粮。” 小皇帝说:“这个方法一点儿都不简单。朕不是没想过,可每个重镇给多少?他们人数不同,当地粮价不同,用什么标准?而且,如果有人扣下这钱呢?” 小皇帝一脑子官司,捶着木板喊:“啊,太难了,鞭长莫及,鞭长莫及啊!” 钱明月看他四爪都在刨,像个青蛙似的,失笑摇头:“标准不是圣人该操心的,交给能臣去办就好,让他们来解决。” “至于贪腐,朝廷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人性如此,避免不了,让直臣去办就好。” 小皇帝托腮:“嗯,交给国丈吧。朕的岳父能耐和品行都是极好的。” 钱明月摇头:“他哪里还有精力再管这些,万一被底下的人糊弄了,也让妾很难堪。” 撼树散猢狲虽然是谢文通说的,也让钱明月有所警觉,钱家,日后只能收缩,不能扩张。 小皇帝歪头:“那让谁去?” “谢傅詹怎样?” 小皇帝也是听到谢傅詹就皱巴脸:“谢傅詹那么迂腐,能行吗?” “能臣出妙计,迂腐的大不了用笨办法,他就算一个个重镇军屯核算粮饷,至少不会贪墨。事关军饷,如果灵巧和清廉不能兼得,恐怕只能选清廉。” 小皇帝服气:“那行,就他吧。” “再找几个人随着他一起去,供他使唤,从翰林院和庶吉士馆里挑。姐姐还打算派人出使突力。” 小皇帝翻个身:“好端端的,出使做什么?” “在榆林定远县,也开一个互市。” “东北有一个了,西北为什么再弄一个?” 钱明月说:“当时不在西北开,是怕突力人活跃在西北,威胁边塞。现在不怕突力了,朝廷有力量给他们致命一击。” “突力王庭在西面,贵族是被互市硬吸引到东面去的。如果在西北开放互市,他们对东面的控制力会减弱。那我们从东面买战马不就方便很多了?” 小皇帝脑袋在她怀里蹭蹭:“姐姐好聪明啊,姐姐真是无价之宝。” 钱明月推开他的脑袋:“各地连年进贡珍珠宝石,用不完,时间久了光华都淡了。” “突力不产珍珠,王族却很喜欢这些,姐姐打算用这些跟他们换些牛羊来,分发给各军屯。榆林气候跟突力很像,突力能养牛羊做口粮,我们也能。” 小皇帝笑:“这是要从突力买军粮啊,哈哈,姐姐处理朝政比朕有能耐。” “圣人可比姐姐聪明得多,你得坐得住,慢慢思考,不能烦躁。” 小皇帝跟她并肩坐着:“朕就是坐不住呢,朕趴着都趴不住。” 钱明月说:“姐姐原本打算在延边建设大型军仓,由京官采买粮食充实库房,附近的赋税也都运往仓里,确保军仓里储备有足够应对战争水旱灾祸等突发情况的粮食。” 小皇帝将头靠在钱明月身上:“哎,这个可行。原本打算?什么时候打算的?” “春天。原本打算囤夏粮呢,后来事情实在太多,没顾上。” 又是小皇帝偷跑,又是铲除徐氏一族,然后两人闹了那么久的脾气,什么事情都耽误了。 小皇帝抱住钱明月:“姐姐,我们以后不生气了,一生气国事都耽误了。” 钱明月说:“以后就算生气,也不能耽误国事。” “肯定不会再生气了。” “相信姐姐,免不了的。” “朕一定不跟姐姐生气的,姐姐跟朕生气的话,怎么都行。” 小皇帝沮丧:“现在天已经冷了,西北说不定已经开始上冻了,想建粮仓也难了。哎,国事还是被朕耽误了。” 钱明月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明年开春就建。” 第二日,小皇帝早朝宣布了对谢傅詹的委任:山西、陕西军政总督。 又让群臣举荐一人,出使突力,商议榆林再开放互市事宜。 韩书荣举荐鸿胪寺少丞窦学印,司马韧举荐户部左侍郎薛平,还有人举荐了礼部官员、工部官员,甚至兵部官员。 陆世荣道:“臣陆世荣自荐。” 看着都挺合适的,小皇帝转头:“皇后以为谁合适?” “薛平、陆世荣、窦学印。” 薛平历任地方官,能拿捏好刚强圆滑的度,而且官位高——使者的身份不宜太低。 窦学印与钱沾是同僚,一样了解突力。陆世荣经商也是一把好手,善于讨价还价。 小皇帝点头:“行,那就以薛平为正使,陆世荣、窦学印为副使吧。” 群臣敏锐地发现,皇帝又开始问皇后建议了,皇后也不谦退,直接就做了决定。只怕今日的安排,都是皇后提出来的。 这事是好是坏,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按理说乾坤各司其职才符合天理,可圣人心性不定,毛毛躁躁,处理政务真不及皇后稳重。 原以为圣人除了徐家要除钱家,结果不过小夫妻闹别扭,转头更如漆似胶了,以后主政的可能还是钱皇后。习惯了钱后临朝,大臣都很佛系了,管他谁主政呢,对国家有利、不克扣他们俸禄就行。 有一个人不这么想,那就是林抚远:“牝鸡司晨,国之大不幸。” 第三百六十六章 进退之势 文华殿,小皇帝与钱明月一起处理政务。 小皇帝说:“殿内还得有个伺候文墨的,让抚远过来怎样?” 钱明月含笑:“正合适。” 见她面无异色,小皇帝只觉得奇怪,谢文通竟然没有把他的猜测告诉皇后吗? 林抚远很快到了文华殿,乌纱帽绯红袍配上少年意气,自是无限风流。他深深地看了钱明月一眼:我既入了文华殿,便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朝政就由不得你胡作非为。 钱明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莫非他真的暗恋本宫?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怎么办吧! 小皇帝轻咳一声。 钱明月自然地说:“妾需要知道大梁的家底,让户部把今年来钞税、商税、田赋、人丁税、盐铁课银、铸钱、冶金的数目报上来,再报俸禄、封赏、工事、粮饷的开支。” 小皇帝点头:“嗯,朕也得了解一下,抚远,你拟手诏。” “是,圣人。” 林抚远写好,小皇帝过目,盖了私印:“行了,你交给户部去。” 让他干这跑腿的事情!林抚远不高兴:“臣交给外面的武士送吧。” 小皇帝无所谓:“行,去吧。” 钱明月将一本奏折递给小皇帝:“五郎,这里还有个好消息,云南的。” 奏折很长,开篇先请安,又陈述旧事,小皇帝没耐心看完:“既然是好事,那就准吧。” 林抚远回来:“皇后娘娘,什么好消息?” 钱明月说:“钱沾说云南地方势力说起来不过是大族与大族之间盘根错节。前朝末年的流官在当地安家扎根,现在也在当地成了名门望族,与之前的土司无异。” “大族与大族之间,有共同利益也有矛盾。钱沾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终于在曲靖府寻到了突破口。” “曲靖府知府郭子英的祖父是前朝末年的曲靖府知府,父死子继已经三代,由于郭子英父亲早逝,郭子英年幼继承知府之位,掌控不了局面,被地方大族架空。” “郭子英年龄渐长,想夺权,恰好钱沾去了。他们一个想投靠,一个想拉拢,两人几番试探,终于建立起基本的信任,理了章程出来。” “云南总督钱沾与曲靖府知府联名上书,希望能在曲靖府建府学、修缮文庙,并请朝廷派贤才教授,允许成绩优异者入国子监,需要白银三万两。” 小皇帝赞叹:“钱沾孑然一身到了云南,说起来比郭子英更没支撑,竟然也能办成事。” 钱明月说:“他善于利用各方矛盾,在突力时他就能扒拉出仅有数千人、身份低微的火族人来为我所用。” 小皇帝笑着说:“还是皇后知人善任。” 林抚远说:“皇后娘娘谬矣。郭子英的权力要靠地方大族认可,钱总督的权力却是天子给的,故而一个被架空一个孑然一身却能成事。” “且,不过要朝廷出银子修个文庙、府学而已,是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吗?臣愚钝,还请皇后娘娘示下。” 钱明月说:“建国君民,教学为先。朝廷原本对此地没有实际控制力,现在他们请求修文庙,就表明他们已经接受了天下一统,至于建府学,当地人愿意参加科举、入朝为官,更是臣服的表现。” 林抚远说:“臣只知道藩国臣服,进表纳贡;行省臣服,缴纳赋税。哪有不纳赋税,还跟朝廷要钱修府学的道理?” 钱明月内心里赞同他:“抚远言之有理,只是此事还需循序渐进。” 林抚远反唇相讥:“臣唯恐娘娘南辕北辙。朝廷若给曲靖府三万两修文庙建府学,又该给各行省多少钱?银子能买来臣服吗?” 好能怼人啊!林抚远一点儿都不像林长年,倒是有谢傅詹的风骨,啧啧,真是奇妙。 钱明月说:“这奏疏怕是钱沾和郭子英博弈的结果,应该有郭子英对朝廷的试探之意。朝廷的态度要软硬适度,不能对他们有求必应,也不能盛气凌人,此事得说得委婉点儿。” 林抚远说:“臣建议明确拒绝,让其自筹银两并向朝廷缴纳赋税。” 钱明月摇头:“抚远,你年轻气盛,不知道为政讲究妥协与退让。” “如此,云南何不退让?” 钱明月起身:“圣人,抚远,为政的进和退非常微妙,很难一言以盖之,不过,有一个最基本的规律是,强势的那一方要懂得退让,弱势的那一方要寸步不让。” “比如当初与突力和谈,我们失了榆林,处于劣势,退一步便会失节辱国,就应当分毫不让。” “又如当日鄂红河畔,大梁胜局已定,可以全部绞杀他们的精锐,但我们退一步,允许他们投降,跟他们和谈,化干戈为玉帛,这是天朝上邦的气度。” 林抚远越听越窝火:分明是放虎归山,说什么化干戈为玉帛,明明是最愚蠢的妇人之仁,说什么天朝上邦的气度! “弱的一方,退一步,就会被人步步相逼欺凌,因此当有寸步不让的骨气。而强的一方,便是退一步依旧有碾压对方的能力,若为了更长远的利益,不妨增长退一步的胸襟。” “朝廷与州府,谁强谁弱一目了然,朝廷要拿出诚意来,不能上来就盛气凌人。” 钱明月够耐心,也够强势:“抚远,姐姐也不是第一日处理政务了,相信姐姐,不会祸害朝廷,这件事就听姐姐的吧。”在余杭时,他总称呼她钱家姐姐。 林抚远阴沉着脸:“娘娘尊贵,臣不敢攀附。”小人才称兄道弟拉拢关系! 自从两人开始争执,小皇帝就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两人。 还真如姐姐说的那样,林抚远小小七品编修,咄咄逼人,跟皇后争锋相对。钱明月堂堂临朝皇后,气定神闲,耐心倾听解释。 只是,林抚远未免太过。小皇帝开口:“这事都听皇后的,抚远,你为皇后拟制。” 林抚远只好应下。 钱明月说:“免除该府三年赋税,做修建文庙府学的资费,准他征调劳役兴修府学。”这些都是虚的,曲靖府本来就不缴纳赋税,他征劳役凭的是自己的影响力而不是朝廷的诏书。 “令曲靖府知府兼提学使,准设3名从七品讲学官,人员由他全权定夺并奏报朝廷。” 林抚远还有意见:“七品讲学官,其他府学可是从未有过的。” “抚远,曲靖知府被地方大族架空,需要朝廷给他权柄,拿捏地方大族。” 第三百六十七章 小皇帝严惩林抚远 小皇帝点头:“就这么定了。” 林抚远败了,怎么甘心!失智地说:“臣听闻娘娘喜爱桂花?” 钱明月笑道:“是啊,怎么了?” 小皇帝好奇:“真的假的?朕从没听说过哎。” 钱明月说:“以前喜欢,现在不敢喜欢了。” “为什么不敢?朕让人移植一些,种到御花园里,让你稀罕个够。” 钱明月摊手:“因此不敢喜欢了。只要妾说一句喜欢,圣人就要种到御花园里去,岂不是令圣人背上昏庸的骂名。” 小皇帝笑:“没事儿,朕不怕。今年怕是种不活了,明年,明年让人移植一些来。” 种桂花就种桂花,想种多少都可以,怎么能拿到文华殿上来说,史官记录着呢。 钱明月说:“不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只怕有求于妾的人都投其所好,会重现花石纲亡国悲剧。” 小皇帝赞叹:“真不愧是朕的贤皇后啊。” 林抚远冷嗤一声,假惺惺! 钱明月愣了一下,林抚远这是干什么!太不尊重人了! 小皇帝脸黑得能滴墨,起身:“抚远,你随朕来。” 林抚远挺着一口气,刚强地随着小皇帝走出去,越走越胆怯,到乾清宫的时候,不安占了上风:“圣人带臣去哪里?” 小皇帝驻足:“就这里吧。” “便是对着自己亲姐妹也不能这样轻慢,你怎么能仗着皇后宽容大度就一再无礼!亏你还是礼部尚书的儿子,连这点儿礼数都不懂吗?” 林抚远委屈:“圣人不觉得太偏爱皇后了吗?” 小皇帝笑:“朕不是偏爱,是全爱,朕就这一个女人,不爱她爱谁。” 林抚远彻底失去了理智:“圣人知道娘娘爱桂花,是谁告诉臣的吗?” 小皇帝倚在玉阶上笑:“谢文通。”敛容,“你是不是又想说,皇后与谢文通有私情?” “这么明显的事情,圣人没有发现吗?” 小皇帝怒道:“你诽谤陷害皇后也很明显,朕不也没有发现吗?” 林抚远忙跪地:“圣人!臣冤枉!” 小皇帝说:“你冤枉!呵!” “撺掇朕偷偷去辽东,让皇后对朕失望;又故意挑破皇后喝避子汤,让我们争吵。假意陪朕喝酒,实则让朕失去理智,趁机污蔑皇后清白,诱朕将皇后移出皇宫。哪一点儿冤枉你了?” “故意泄露谢文通被銮仪卫捉拿的消息,想逼死皇后。皇后被救后,你又故意将皇后跳湖的缘由告诉朕,引导朕怀疑皇后与谢文通有私情,让朕疏远皇后。” “你与皇后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害她!” “你病在潢河谷,谢文通待你不薄,你却置他于死地。皇后厚待你,破格准你入翰林,视你如昆弟,你却侮她清白。朕那么信你,你却害朕。” 小皇帝懊恼得拿头撞墙:“朕是真蠢啊!朕是真蠢啊!竟然没发现身边藏着毒蛇。” 林抚远惊惶,忙起身拉住小皇帝:“圣人!圣人这是做什么!” 小皇帝一把将他推开:“你滚!徐家能给你什么好处?还是庶人陆?” 林抚远跪下:“臣对圣人忠心耿耿,怎么会跟逆贼同流合污!” “不与逆贼同流合污,那为什么害朕?” 林抚远慌忙说:“圣人,臣断没有害您的心思,臣只是想帮圣人掌握朝纲。” “圣人,国无二君,天无二日,您要亲自执掌朝纲才好,怎么能任由皇后牝鸡司晨!” “臣这一切都是为了圣人,为了大梁江山啊!” 小皇帝失声喊道:“谁要你这般为朕好了!不说是吧?来人,给朕打!” 林抚远被宫人粗暴地按在地上,水火棍噼里啪啦落下来。 他只是一介书生,哪里受得了这个苦,痛哭流涕:“圣人不念落难大宁卫,臣昼夜不停搬救兵吗?” “可你若不撺掇朕微服去辽东,朕又怎么会落到那个地步。杖毙吧!” 林抚远浑身没有一处不痛的,更痛的是心!圣人竟然要杀了他!他林抚远忠心奉君竟然落得这般下场。看着远去的背景,绝望和悲愤齐齐涌上心头。 礼部尚书的儿子、翰林院编修,不是寻常宫人,怎么能打死。只是皇帝发疯,万金宝也不敢劝,暗示下人轻些动手,又命人去请钱明月。 板子轻重林抚远已经感受不到了,他只感受到痛,身上心里的痛交织,让他放弃了:算了,就这样死了也好,只愿父亲不要因此跟圣人翻脸才好。 在他意识朦胧的时候,听到人喊:“住手!” 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最不想听、最厌恶的声音。 小皇帝原本在正殿外居高临下地看着,见钱明月匆匆赶来,哧溜缩到乾清宫正殿里去。 全怪他没有明辨是非的能耐,听信谗言,他还有何面目见姐姐! 钱明月见林抚远身上血迹斑斑,气息奄奄,吓了一大跳:“快宣御医,把人先抬到西暖阁去。慢点儿!轻些。” 待御医走后,才问:“抚远,这究竟怎么回事?哎呀,你伤成这样,本宫怎么跟你父亲交代。” 像大姐姐,又像母亲。林抚远反倒更生恨意:“娘娘打算什么时候还政给圣人?” 钱明月愣了:“只要圣人要,任何时候都可以。” “娘娘觉得圣人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 “圣人已经能独当一面。” “这种场面话就不要说了,娘娘,圣人的心性,还是无法独当一面。圣人甚至比刚即位时更加任性恣意,都是娘娘惯的,娘娘是要捧杀他啊!” 钱明月皱眉:“之前圣人牢牢被徐平成和徐氏牵制着,终日不得展颜,现在他每天都很快乐,不好吗?怎么能说是捧杀,圣人科场战场都上得,难道没有长进吗?” 钱明月问:“难道你们争执是为了本宫?” 林抚远不说话,皇后说的都有道理,但他就是不喜欢她。 钱明月叹息:“抚远,跟本宫说说情况,本宫去劝劝圣人。难得你们年龄相仿聊得来,可不能伤了感情。” 林抚远喊道:“够了!收起你的假仁假义!如果我告诉你,我讨厌你,恨不得弄死你,你还这样对我吗?” 钱明月无奈:“伤脑袋了?” 他像上蹿下跳的孙猴子,她是如如不动的佛祖,这感觉真糟糕! 第三百六十八章 钱明月挑破林抚远心思 林抚远一定要打破皇后的平静:“去山东前,娘娘给了臣銮仪卫令牌,让臣嘱咐圣人一定不要乱跑,就算出去也要带着人。到了临清,臣每次都跟圣人偷偷跑出去,而且坚决不带人。” “臣说钱时重和司马韧是娘娘派去监视圣人的,让圣人恼了他们,趁机撺掇圣人偷偷去辽东。说要留书,其实留得谁都找不到。逼娘娘仓促往辽东调兵。” “那日去建极殿请安,其实是圣人让臣去请娘娘议事,臣闻到汤药味,猜测娘娘服用避子汤,就告诉圣人娘娘凤体欠安,让他去问御医。” “臣见圣人还不够生气,又说谢文通跟娘娘有私情……” 钱明月的温柔终于挂不住了:“你!你为什么这么做!钱林两家素来交好,你何苦害本宫?” “与家事无关。” 钱明月诘问:“难道与国事有关?本宫日夜战战兢兢,勤勤恳恳,不敢说有功于社稷,至少没有祸害朝纲吧。” “你应该还政于圣人。” “哪个不还?是圣人硬塞给本宫的。就为这个吗?就为这个你陷害先生与本宫?” 钱明月觉得难以理解:“本宫临朝是先帝定的,满朝文武多得是比你迂腐的,都没有意见,你何苦难为本宫!” “我都是为了圣人,为了大梁江山。” “为了圣人往他头上泼脏水?为了大梁江山?你可知圣人与本宫生气那段时间,多少朝廷大事被耽误了!林抚远,这话你自己信吗?” 林抚远无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是讨厌皇后,就不想看到圣人与皇后好。 钱明月也膈应得慌,不想再理他:“罢了,你休息吧。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本宫不再多加惩罚,待伤养好,找个地方做官去吧。” 林抚远恨声道:“你想把我跟圣人分开!” 钱明月觉得这话不对味:“你触怒了圣人,还是出京比较好。” “不,我不要跟圣人分开。皇后娘娘,臣以后再也不敢了,您不要把臣赶出去,好不好?” 他竟然从床上爬下来,跪在地上哀求她! 钱明月深受震撼,电光火石间,一种可能冒上心头。 荒唐!太荒唐!可那就是事实! 原以为他暗恋自己,没想到爱慕的是她丈夫! 她防徐氏女防宫娥,却没想到情敌是个男的!还被他害得这么惨! 少年天子与天纵英才,若不是她丈夫,她也想搬着板凳吃瓜,成全他们冲破世俗礼教呢。 可惜了! 钱明月蹲下身子,无情地挑破他“忠君爱国”的遮羞布:“你怎敢妄想与圣人有断袖之谊?你的所想所行,已逆了礼法人伦。” 林抚远僵住了,断袖之谊?不,他对圣人是一片忠心,是君臣之心! 可是,君臣之情为什么要讨厌皇后,为什么要陷害皇后?他不敢再想下去。 对一个儒生来说,还有什么比违背礼法、忤逆人伦更重的?他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林抚远匍匐床边,面若死灰。 钱明月冷漠起身离开:“照顾好他。” 小皇帝在东暖阁里一边擦泪一边写信,他原以为伤害姐姐是因为自己深爱姐姐,哪料是轻信谗言。 他天生蠢笨,不辨忠奸,万一再有佞臣进谗言怎么办! 还是离她远点儿吧。离她远远的,就伤害不了她了。朝廷大权都给她,到时候自己也伤不了她了。 外面传来钱明月的声音:“圣人可在?” 万金宝说:“圣人累了,在歇息。” 小皇帝慌忙拿黄绸盖住自己的书信,缩到床上去。 钱明月轻轻走进来:“圣人,睡着了吗?” 龙凤床上毫无动静,钱明月退出去,对万金宝说:“你劝着圣人点儿,待圣人醒了让人通知本宫一声。” 依旧回到文华殿处理政务,给郭子英母亲和妻子封了诰命,给他父亲追封,又让国子监优选书籍给他们送过去。 临近中午,钱明月回到乾清宫,想跟小皇帝一起用膳,却不见万金宝等人,只有一个小宫女在打扫房间:“圣人醒了吗?” 宫女匍匐在地:“圣人离宫了,给您留下一封信。” 洋洋洒洒数页,只有一个意思:朕错信奸佞,无颜见姐姐,到西山武学面壁思过。 人主之大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受制于人。虽然如此,但人主也是人,总不能疑心每一个人。人生在世,总要对一些事情有基本的信心,不然会疯的。 信人,就难免信错人,这是谁都免不了的。只不过,君王信错人的代价太大。 少年天子终于有一个同龄知心人,无话不谈,言听计从,不料收获的却是惨痛的教训。 钱明月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苦恼,高兴他对自己没那么多猜疑,苦恼他没有一国之君该有的明辨是非的能力。 更烦人的是,他这是解锁了什么新技能,有事儿没事儿离家出走! 钱明月决定马上去西山武学抓人,不过在此之前得解决掉林抚远。小皇帝不在了,林抚远一个外男住在乾清宫就太不合礼了。 钱明月说:“用大轿把林抚远送回林府。罢了,准备大轿,召林长年进宫。” 林长年正用午膳,被紧急召进宫来,在乾清宫西暖阁外见到了钱明月。 “臣拜见皇后娘娘,不知娘娘宣臣有何要事?” 钱明月准备了许多措辞,见到林长年却一个都说不出来:“世伯可用过午膳了?” 若为国事,娘娘不可能称他“世伯”。既然是家事—— 林长年问:“可是孽子无礼,触怒了圣人?” 钱明月尴尬笑笑:“世伯果真料事如神。” 林长年跪地:“臣代孽子请罪,不知圣驾何处?臣理应去请罪。” 钱明月无奈:“圣人去西山武学了,抚远是外男,在深宫养伤不合适,本宫让人备了大轿,你把他接走吧。” 伤?林长年问:“犬子何在?” 钱明月侧身:“在里面。” 儿子被打得半死,林长年如何能忍,往钱明月身前一跪:“臣不知犬子所犯何罪?竟然要动如此大刑?” 第三百六十九章 小皇帝与谢文通有私情 钱明月后退一步,看向林抚远。 林抚远满目哀求看着她:求求您,皇后娘娘,求求您,不要说,不要说! 他是尊礼的儒生,却做了不能容于礼法的事情!他好怕,真的好怕! 钱明月还真不能说,不为林抚远,也得为林长年这一路走来的扶持。 可是不说吧,把人打成这个样子总得给个交代。 真郁闷,被陷害的是她,到头来她还得给那两个祸害收拾烂摊子。 见皇后不说话,林长年摘了乌纱帽:“臣父子德行有亏——” “世伯!”钱明月半蹲下,去搀扶他,“世伯言重了,世伯快起来。这件事说来都是误会。” 林长年不起身:“敢问娘娘,是怎样的误会?” 钱明月被他逼得无奈至极:“圣人太过分了,侄女一定好好说说他。” “娘娘,臣只想知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钱明月左右为难:“圣人与抚远之间有些冲突,具体的侄女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圣人是爱之深责之切,伤抚远这么重也是因为他对抚远信任有加,期望比较高。” 爱之深,责之切?林抚远感觉从心田里涌出一股力量:“父亲,何不问孩儿?” 林长年起身:“你个孽子,倒是说啊。” 钱明月惊讶地看着他,他会怎么说? “臣认为娘娘牝鸡司晨,恐重现武氏之祸,圣人不准臣攻讦娘娘,因此动怒。” 林长年怒目圆瞪:“你个混账!我看打得还是太轻了,就该打死你才好。” 抬手就要打,被钱明月拦住:“世伯,世伯!” 林长年指着林抚远的鼻子痛骂:“你小小一举人,懂什么体统!先帝的遗诏岂是你能置喙的!” …… 骂了半天,是骂林抚远,也是向她表明态度,林家,继续支持她。 送走林家父子,钱明月一口凉茶都没来得及喝,匆匆带了人往西山武学赶。 小皇帝也没闲着,到了西山武学就宣召谢文通。 林抚远重伤回府,小皇帝仓促离宫,谢文通眼见大势已定,准备收拾行囊回辽东,被銮仪卫堵了门。 谢文通对銮仪卫的感觉复杂微妙,难免有些心理阴影。 带队的还是华启功,他恭敬地行礼:“总督大人,圣人宣召。” 小皇帝在书房召见谢文通:“朕怎么才能明辨忠奸呢?” “臣以为公心为国,是忠;谋取私利,是奸。” 小皇帝说:“是啊,奸佞作恶,总要有所图。可是,林抚远他图什么呢?你最先发觉他心思不正,可知他图什么?”震怒后,他已经冷静下来,往深里探究。 谢文通正要回话,就听万金宝在外面说:“圣人,皇后娘娘到了。” 谢文通行礼:“如此,臣告退?” 小皇帝纠结:“让皇后先等等。谢文通,你说。” “圣人,恕臣直言,林编修算不得奸佞,只是愚忠罢了。” 小皇帝百思不得其解:“愚忠也是忠,忠君就得忠皇后啊!他怎么对着皇后那么大的仇呢?” “他到底年轻,一时想岔了,以为娘娘对圣人有妨碍。” 小皇帝看着谢文通:“他害得你不轻,你还为他说话。” “臣不是替他说话,臣蒙圣人隆恩厚典,不敢哄骗圣人。” 小皇帝说:“他不是奸佞,朕信他却害苦了皇后。可见为君不光要明辨忠奸,还要能辨明是非,不能对别人言听计从,得有自己的判断。” “圣人英明。” 林抚远不是奸佞,他就没有听信谗言,虽然也有罪,但罪轻一等。小皇帝才少了那许多负罪感,又觉得打林抚远太重,准备让人送了补药过去。 外面传来钱明月的声音:“圣人是不是在这里?” “你们确定圣人让本宫等?圣人从没让本宫等过!” 小皇帝想,之前他还怀疑谢文通和姐姐有私情,如果让姐姐看到谢文通在这里,免不得要猜疑。 慌忙说:“快,藏到书架后面。” 谢文通表示拒绝:“圣人——” 小皇帝一把将人推过去:“闭嘴!” 说话间,钱明月已经到了书房外,叩门:“圣人可在里面?” 小皇帝清清嗓子:“皇后来了啊,进来吧。” 钱明月进门,行礼。 小皇帝叫起:“皇后怎么来了?” 钱明月打翻了醋海:他叫她皇后?!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他竟然叫她皇后,他私底下都是叫她姐姐的。 他这是外面有人了啊! 钱明月火冒三丈:“难怪找个什么理由就往西山跑,原来是金屋藏娇了。” 书架后的谢文通:…… 小皇帝谄笑:“皇后说的哪里话,什么娇不娇的。啊,那个,皇后累不累?朕带你去休息一下吧。”说着就牵着钱明月的手往外走。 还叫皇后!还叫皇后! 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支开她,分明是在这屋里藏了人! 钱明月边环顾书房边甩开小皇帝的手,冲到书架后面抓住那人往外一拉:“给本宫出来——啊!先生。” 谢文通努力控制好表情,躬身行礼:“臣见过娘娘。” 钱明月迷惑极了:“怎么回事?”先生怎么被圣人藏到后面?前有林抚远,后有谢文通,小皇帝,该不会是个gay吧! 小皇帝抚掌大笑:“哎,先生快平身。” “谢爱卿,你是她先生,也就是朕先生了。先生,你可得好好管管你这弟子,整日欺负朕。摔朕的枕头,捏朕的脸,拧朕的耳朵,还咬朕!”谢文通,你看,朕跟皇后好着呢。 谢文通垂眸,面色如常。 钱明月又羞又窘,咬牙切齿地说:“说什么呢!” 小皇帝指着她:“先生你看,就是这样凶的。” 谢文通不赞同地说:“娘娘!” 钱明月冤死了:“先生,今日事务多,学生就不招待您了,改日请您吃饭。”扯着袖子将小皇帝拖出书房,“跟谁学的告状?” “朕聪明绝顶,无师自通,以后你再欺负朕,朕就写信给国丈告状。哼!” 钱明月冷哼:“你不觉得奉先殿更近一些吗?妾能一日三告状!” “朕把国丈调回来,不,朕去成国公府告状,告你祖父祖母去。” “行啊,妾去九庙告状。” “幼稚!孩子气!” “到底是谁幼稚?谁孩子气?” …… 两人就这样打着口水仗渐行渐远,留谢文通一人在秋风中。 第三百七十章 乖弟弟变成了臭弟弟 回到小皇帝燕居之所,小皇帝才可怜巴巴地说:“姐姐,你听朕解释,朕叫他过来,就是问几句朝政。” 君王问臣,不问朝政问什么,何必特意强调?既然是问朝政,为什么要这种表情?有鬼! 难道,她的猜测是对的?小皇帝应该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属性。 啊,怎么办!要不要帮他意识到!好像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要不他们和离?难度好像有点儿大,对自己很不利。 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喽,钱明月郁闷,不然就像养儿子、养弟弟一样养着他吧。 又听小皇帝说:“抚远怎样了?你说,朕要不要补偿他一些东西?” 还想着林抚远呢!他果真喜欢男人! 钱明月愤怒:如果小皇帝一定要喜欢一个男人,那也不能是林抚远这个心术不正的! 钱明月微笑:“他跟林世伯说讨厌姐姐干政,而且没有一点儿悔意,估计正被林世伯管教呢。” 小皇帝唏嘘:“被君管教了又被父管教,有点儿惨哦。” 钱明月说:“与其送点儿林府不缺的死物,不如解救他出牢笼。” “怎么解救?” 钱明月说:“父子同朝为官有许多弊病,晚辈会受到父辈的压制无法施展才厚,先生、钱沾,乃至当初姐姐的大伯父,都是这样的。” “抚远才华横溢,跟林世伯一起做京官难免被约束。等他痊愈,让他去地方上做官吧,嗯,做个提学使,清贵又大有前程。” “做提学使历练几年,再做地方主政官,等到林长年致仕,如果圣人愿意,可以让他来做京官。” 小皇帝歪头看她,她眉眼含笑,面容和善,侃侃而谈,好像全心全意为林抚远考虑,从她的表情,从她的言语中,找不到一丝对林抚远有恶意。 可是林抚远才刚刚害过她,她真的毫不介意地替他谋划吗?小皇帝不信。 几个转念,小皇帝就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想把人赶出京城去。 不知道为什么,发现姐姐没那么善良,他反倒很踏实。更开心的是,他能够看透姐姐的用意了。 再看姐姐,恍然间发现,他是低头看她的,从什么时候,他比姐姐高了? 小皇帝拿手比划比划,嗯,她好像只到他下巴呢。 钱明月含笑抬眸:“圣人意下如何?” 小皇帝笑道:“不就是想把人弄出京城嘛,还弯弯绕绕半天。” 心思被戳破,钱明月难免有些恼羞成怒:“对啊!只是把他弄出京城,又没悄悄弄死他,已经很仁慈了!” “怎么?圣人舍不得?那好嘛,妾走!妾去陕西,找父亲去。”气呼呼地夺门而出。 小皇帝忙追上去,拉住她的袖子:“朕又没说不同意。” 钱明月说:“何必那么勉强,圣人不舍得,留在京城就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留在宫里妾也没意见。咱和离,妾找个姑子庵出家去。” 小皇帝笑:“瞎说八道,瞧瞧你这醋劲大的,男人的醋也吃。” 钱明月尴尬:“谁吃醋了。” 小皇帝哈哈笑着捏捏她的脸:“朕的婆娘啊,不过朕喜欢。” 惹得钱明月怒目而视,一把拍掉他作恶的手:“干什么!到处都是人。” 小皇帝乐得哈哈大笑:“哈哈哈,终于不像小老太太了。”继续伸手捏她的脸,“谁敢看,朕把他们眼睛挖下来。” 钱明月反击,也伸手去捏他的脸,却发现得高举胳膊。这个熊孩子什么时候比她高出一大截的! 小皇帝嘚瑟地做鬼脸:“够不着!够不着!” 钱明月气恼转身:“算了,你别回去了。” 小皇帝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天冷了,朕给你暖被窝。” 钱明月扫了一眼两旁跟鹌鹑一样的宫人,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就变得,这么,这么,没正行!” 小皇帝乐得一跳一跳的:“朕乐意。” 钱明月好想把他揍一顿,可是,现在好想打不过了呢。打弟弟要趁早啊! 回皇宫的路上,小皇帝还盘算着,得送点儿东西给林抚远,补偿一下。可是姐姐这个醋坛子,男人的醋都吃,直接送,她肯定会生气的。 偷偷送?怎么可能瞒得住她,到时候可能会更生气。 小皇帝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为了打开一扇窗户,他决定建议挑开屋顶。 第二日,谢文通一封奏疏递到文华殿:建议小皇帝纳妃嫔。 钱明月看到那封奏疏,脸青青白白,分外难看。好端端的,先生为什么要建议圣人纳妃! 莫非先生也是爱慕圣人的?是不是圣人、先生和林抚远三个在辽东发生了什么?前段时间那番祸事,是他们三个争斗的结果,她不过是无端卷入的? 钱明月整个人都不好了,将奏疏放在一边。 小皇帝一直瞅着她的神态,见她非常不高兴,还将奏疏留中不发,心里别提多嘚瑟了:瞧瞧,皇后多稀罕朕! 朕家里有个醋坛子,哈哈。 钱明月有心见见谢文通,又怕引来非议,前段时间圣人还怀疑她跟先生不伦呢。 等等!不对!圣人怀疑她跟先生不伦,到底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还是想独占先生? 无端把先生召回来,不会是因为思念他吧! 按理说先生得尽快回到辽东,可是他迟迟不走,一定是得了圣人旨意,这是不是说明—— 啊!要疯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钱明月度秒如年地熬到中午,终于忍不住在武英殿召见谢文通,劈头盖脸就是一番责问:“先生,您为什么要建议圣人纳妃?” “学生这几年过得分外艰难,须得时刻提防着徐氏,后来又跟圣人产生了误会,好不容易解决了这些麻烦,眼看就要有好日子过了,您偏偏建议圣人纳妃。” 谢文通有什么办法,这是圣人让他写的,躬身行礼:“臣谏言失当,请娘娘责罚。” 钱明月捂脸:“先生多礼了,让皇帝纳妃哪有什么失当不失当的,我就是觉得憋屈得慌。我费了多大劲,才保护他长大,劳心劳力,结果为别人做嫁衣裳。” 谢文通说:“娘娘多虑了,圣人必定不会答应的。” 第三百七十一章 谢文通好气哦 钱明月委屈又难过地说:“最好不同意,不然,哼!不然我出家算了,反正他和大梁现在也不需要我了。” 等等!莫非这才是先生的本意?跟林抚远一样,把她赶走? 转而凶恶地说:“不行,凭什么让别人坐享其成!他敢纳妃,本宫就给他一个个弄死弄残!” 谢文通知道里间有人在听,轻咳一声:“娘娘慎言。” 钱明月火气更大了:“有什么好谨慎的!不光女人,就算亲近哪个内使文臣,本宫也都清除了。哼!” 谢文通只是微笑,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钱明月放弃了,谢文通这个级别的老狐狸,她怎么玩得过他,干脆来个直接点儿的:“先生该娶妻了。” 谢文通愣了一下:“臣在寻找合适的人。” “你到哪里找去,还是学生给你找吧,嗯,湖阳大长公主家里还有个娇娇女,先生意下如何?” 谢文通平静:“那就劳娘娘费心了。” 说着愿意,其实刚才愣了一下,一定是不愿意的。说不定他这么多年没娶媳妇,其实就是性取向与众不同! 不同就不同吧,您到哪里不能找些玉树临风的少年,干嘛非得跟自己的学生抢! 钱明月微笑着说:“先生,这里没有外人,学生不妨跟您交个底。” “抚远这孩子,先生也知道,那天资,可能就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可他竟然对圣人动了感情,断袖之情。” 谢文通像是被口水呛到,咳嗽起来,咳嗽声盖过了里间轻微的动静。 钱明月越说越郁闷:“他为了这感情,一次次陷害本宫,差点儿没害死本宫,本宫还得在圣人和林世伯那边替他遮掩,有本宫这么憋屈这么冤枉的吗?” “所以,本宫把他弄出京城,让他永远求之不得,不算过分吧。以后谁再对圣人动歪心思,本宫就远远地打发了。” 谢文通觉得这话不对:“娘娘什么意思?” 钱明月羞窘:“好端端的,圣人为什么要把你藏在书架后面?你们说的话都可以公之于世吗?” “还有,先生为什么要让圣人纳妃?难道不是跟林抚远一样,想把学生赶走吗?” 饶是谢文通天纵英才,也觉得浑身是嘴都说不通:“一个个的,不可理喻。”拂袖离去。 这都什么事啊!他们夫妻争风吃醋,各个来折腾他。 钱明月摸摸脑袋,好像冤枉先生了。忙追上去:“先生,先生,学生知错了。” “若不为政务,还请娘娘不要宣召臣了。” 谢文通绕过钱明月,径自离开。 武英殿前许多卫士,被人看到皇后追着总督,恐怕又传出风言风语。 坏了!惹恼先生了!怎么办吧! 钱明月在玉阶前止步,又觉得不对劲:先生刚才说什么?一个个的? 还有谁? 钱明月转身回到殿内,见到一个高大的内使缩到里间去:“出来!” 皇后娘娘勃然大怒,冲进去:“额,五郎!” 那“内使”背对着她,蹲在地上,尖声尖气地说:“皇后娘娘,您认错人了!” 钱明月失笑:“若真是内使,哪个敢不过来行礼!五郎,起来。” 小皇帝蔫巴巴地转过头:“姐姐好聪明,一下子就把朕诳住了。” 诳?最熟悉的人,看后脑壳都知道是他! 钱明月冷漠脸:“别转移话题,圣人来听,不就是对妾不放心吗?还是怀疑妾跟先生不伦?那,您对听到的内容满意吗?” “疑心生暗鬼,这日子没法过了,咱和离吧。不然您废后也行!赶紧的,写诏书去!” 原本以为小皇帝会哭唧唧地卖萌求饶,没想到他涎皮赖脸地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得跟岳家商量商量,这样吧,朕去见见祖父祖母。” 说着,走出去:“去宣成国公夫妇!”还真有銮仪卫准备行动。 “别!”钱明月忙拦住他,“没你们的事!都退下!” 然后语重心长地对小皇帝说:“我们都是大人了,不能有一点儿事情就告状!” 小皇帝也语重心长地说:“皇后,我们已经成婚,祭告过天地祖先,怎么能整日和离、废后挂在嘴上。” 钱明月只得认错:“是姐姐不对,姐姐保证下不为例。” 小皇帝昂头:“算了,朕就原谅你这一回吧。” 钱明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圣人为什么来偷听?” 小皇帝哼气:“天下有朕听不得的东西?” “没有。” “那皇后和先生说的话,朕难道听不得?” “听得。” “既然听得,怎么能叫偷听?” 钱明月被气结巴了:“可,可,可,可是,为什么不让姐姐知道你在听?” 小皇帝神气地说:“朕乐意。”搂着她的肩膀,“哥们,走啦,别磨磨唧唧的,跟个深宅妇人似的。” 钱明月被他牵着鼻子走,回到建极殿,在百子千孙床上辗转反侧,回忆琢磨与先生说话的点点滴滴,才反应过来,猛地坐起来:“不对!不对!” 小皇帝吓了一跳:“什么不对?姐姐,你把朕三魂七魄吓散了。” “先生请求纳妃,一定是圣人授意的,对不对?” 小皇帝翻身:“别胡思乱想了。” 钱明月捂脸演戏:“原来,是圣人想纳妃啊,那好吧,妾成全你,这就让人给你选出身富贵、貌美如花的妃嫔。”说着说着,还带着了哭腔,“只求圣人心里还给妾留点儿地方,呜呜。” 小皇帝吓得坐起来,就见钱明月头埋在被窝里啜泣呢,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闯大祸了:“朕娶你一个,花光了太仓,哪里还有钱再纳别人。” 钱明月抽搭:“钱财不用圣人操心,妾自有办法。” 小皇帝手足无措:“其实吧,朕本意不是为了纳妃,朕是想给林抚远赏赐些东西。”又连忙补了一句,“朕对林抚远没想法,朕也不知道林抚远竟然胆敢逾矩!” “朕就想着,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让人知道,虽然打了林长年的儿子,但其实朕还是对林长年没什么意见的,免得对礼部尚书之位有想法的人胡作非为,引起朝堂争斗。” “朕不是怕姐姐不同意嘛,就想着,想着虚晃一招纳妃,比起纳妃,姐姐一定愿意朕给林府一些赏赐。朕哪知道,还有那么多事情。” 小皇帝用手指头戳戳她的背:“你别生气了,朕不赏赐他们了,朕把林抚远弄到地方上去,朕保证绝不纳妃。” 见钱明月还是头埋被窝里不动,索性欺身而上:“朕只沉湎皇后。” 第三百七十二章 小皇帝 晚上还有事呢 “荒唐,大白天你干什么!” “让姐姐高兴起来啊。” “别!妾高兴,妾很高兴了。” 钱明月慌忙把自己救出来:“这小家伙现在真难对付啊!” 小皇帝探过来圆溜溜的脑袋:“姐姐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钱明月噘嘴:“乖弟弟变成臭弟弟了。” 小皇帝将她扑倒:“那姐姐是喜欢乖弟弟还是臭弟弟?臭弟弟对吧?朕还能更臭点儿,姐姐要不要试试?” 钱明月慌忙扒开胡作非为的手:“晚上,晚上。” 小皇帝恋恋不舍地在她怀里蹭蹭:“姐姐,要个孩子吧,如果姐姐有身孕,朕就哪里都不去了,留在宫里照顾你们。” 臭弟弟比乖弟弟气人,好像也比乖弟弟更有担当呢。 “好。” 下午,文华殿。 钱明月处理政务,小皇帝拿了一卷《汉书》看,看的是《哀帝纪》。 建极殿出来后,他与皇后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林抚远来,可有些事情埋在心里,不会轻易消失。 皇后怀疑林抚远想效仿董贤,冤枉他了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林抚远为什么一次次陷害皇后! 谢文通说林抚远没有为自己谋私利,不是佞臣,看来谢文通再聪明也有不懂的事情。 林抚远自己生了不合礼法的心思,不思悔过,还意图谋害皇后,他就是佞臣。而且,比其他奸佞更令他恶心! 难怪姐姐想把他弄出京城。 还有,姐姐都被林抚远弄魔怔了,捕风捉影,疑心重重,甚至怀疑自己先生。 林抚远罪加一等! 小皇帝正想着,就听钱明月说:“明年开春要在延边建粮仓,地方官员任务不轻,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妾担心父亲不能兼顾布政使和按察使的职责。” 小皇帝回神:“皇后认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好了。” “找个人任按察使吧,父亲只做布政使就好了。” 小皇帝笑:“做闺女的,削了老父亲一半的权,信不信回家会被打?” 钱明月含笑:“权越大,担子越重,妾这是给您岳丈减轻负担了呢。” “那朕还得谢谢你喽?” “圣人要谢,妾就受着。” 小皇帝跳下座位,趴到钱明月耳边:“晚上好好谢你。” 钱明月脸色绯红:“如此,便宣韩书荣吧。” 韩书荣过来,礼毕,钱明月说:“陕西行省的布政使和按察使还是应该分开,卿以为谁来当陕西按察使比较合适?” 韩书荣因为枇杷得罪了钱明月,政治神经高度敏感:钱皇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试探他对钱家的态度吗? “这,娘娘,陕西布政使和按察使是先帝钦封的,且国丈已任职两年,从未出过差错,娘娘此举只怕会被引起猜疑。” 钱明月无语,她当权,有差错有人敢说吗? 撼树散猢狲是谢文通说的,也给她提了个醒,就算没有建设仓库的任务,她也要想办法分走父亲的权力。 小皇帝不耐烦:“有什么好猜疑的,皇后好好地在文华殿坐着,能猜疑到哪里去!让你干你就干!哪来那么多话!” 韩书荣忙下跪请罪:“臣谨遵圣人旨意。” 小皇帝将书丢在钱明月面前:“你啊,下次直接让人传手诏就行,干嘛非叫他们过来。你要缺人跟你抬杠,找朕啊。” 韩书荣连忙磕头:“臣愚钝,请圣人责罚。” 钱明月:……“行了,退下吧。” 韩书荣一退出去,钱明月就说:“好端端的,哪来那么大火气?” “朕没火气啊,朕很平静的。晚上还有事呢,哪有功夫跟他们掰扯。” 钱明月:…… “按照圣人的计划,该让姬念祖去疏浚黄河河道了。” 小皇帝斜倚在座位上,翘着二郎腿:“写手诏吧,例同去年疏浚黄河故道就行,一句话的事。哎,不对,这些不是谁的奏疏吧,” 小皇帝扒拉她桌子上的奏折,每一摞都翻开看:“这不都处理完了吗?行了,走。” 钱明月无奈:“奏疏之外,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 “处理完奏疏就行了。” 钱明月奶凶奶凶地看着他:“处理完奏疏就行了?” 小皇帝秒怂:“好吧,好吧,处理,处理。还差什么?” 钱明月说:“圣人还记得妾对河南水利的建议吗?” 小皇帝说:“记得。不是没想好水库占地的百姓怎么安置吗?” 钱明月说:“咱也别苦思冥想了,让人过来共商对策吧。” “叫谁?” “齐钧然他们。” 小皇帝强烈反对:“不行,又得听他们扯半天,耽误时间。嗯,叫谢文通吧,他最精了,肯定有主意。” 钱明月挑眉:他什么时候那么信赖先生了? 小皇帝附耳:“放心,他当不了董贤。” 钱明月面红耳赤地起身:“妾出去透透气。” 谢文通到的时候,钱明月还没回来。 小皇帝简述了遇到的麻烦,嘿嘿地笑着说:“谢爱卿,你如果能出良策,朕就给你说门好亲事,不然,朕挑个宫婢给你。” 钱明月听说谢文通到了,连忙赶回来,就听到谢文通面无表情地说:“臣工自有臣工的职责,臣是辽东总督,管不了河南的事情。” 钱明月踏入殿内:“先生这是怎么了?” 小皇帝委屈巴巴地看着钱明月:你先生欺负朕。 谢文通向钱明月行礼:“臣听闻鸿鹄不落灌木之上,飞龙不潜阴沟之内,君王的心思应该放在天下大事上,臣的家务事不劳二圣费心。臣告退!” 小皇帝被怼得窝火,笑道:“爱卿真不愧是谢傅詹的儿子,这风骨,如出一辙啊。”听姐姐说,谢文通最讨厌别人说他像谢傅詹了! 谢文通面上含笑:“臣多谢圣人赞誉。” 这熊孩子找来先生,就是为了吵架吧。钱明月头疼:“这会儿不嫌耽误时间了?说正事!”向谢文通,“先生,圣人年少顽皮,您莫跟他一般见识。” 就像家长替家里的顽童赔不是。 圣人是在向他炫耀皇后的偏爱吧。谢文通说:“娘娘恕罪,臣并不了解河南,恐怕不能给您好建议。” 钱明月当真了,叹息:“这确实不容易,哎,真愁人。” 小皇帝忙给钱明月倒茶:“好姐姐,你也不了解河南,别犯愁了,交给地方上自己去处理好了。” 起身给钱明月揉肩:“娘子辛苦了,为夫好好伺候你。” 谢文通:……“臣有办法了。” 钱明月扒拉开小皇帝的手:“圣人坐下,我们好好讨论一下。” 第三百七十三章 九卿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谢文通建议把河南卫所的一部分军户挪到辽东,再将军屯的土地分给被占土地的农人。 河南各卫所都参加了山东平叛,死伤不少人,还有不少人体会了战争的可怖。如果以脱军籍为诱饵,并给他们土地,各卫所的军户极有可能愿意挪到辽东去。 安土重迁,其实留恋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亲友关系。军户的亲友多也是军户,大家都挪过去,被迁移的人也不用觉得惶恐了。 钱明月和小皇帝都认为可行,此事就议定了。 小皇帝不由分说地拖着钱明月回建极殿,晚膳也没用,胡闹到半夜。 第二日,小皇帝说:“姐姐去处理政务吧,朕去文渊阁找点儿书看。” 钱明月还挺欣慰:“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圣人遇到好书,也拿给姐姐看。” “好说。” 然后,钱明月在文华殿对着一堆文言文奏疏头疼的时候,就听武士禀报:“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刑部尚书、都御史、大理寺卿、鸿胪寺卿求见。” 也就是除了出京的姬念祖和谢傅詹,九卿都来了。 钱明月有种不好的预感:“让他们进来吧。” “臣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钱明月温和:“免礼,今日怎么这么齐整?出了什么事不成?” 这次联名行动是齐钧然挑头:“圣人晓喻各部寺衙门,明年春日要龙舟游江南,让臣等做好准备。” 什么?!想一出是一出,怎么又想游江南了!说好的如果她怀孕就哪里都不去呢! 钱明月的火气值蹭蹭往上冒。 齐钧然依旧恭敬地说:“臣不知圣人具体有哪些要求,故而求娘娘指点。” 这个老狐狸,来劝谏还一副听命办事的模样。必然是等着她表态反对,才借机表达他们的想法。 她偏不说! 钱明月不赞同小皇帝游江南,但不代表就会支持他们。一个个的,长本事了,动辄就联合起来劝谏。她的位置决定了她不能接受群臣联合起来挑衅君威! 钱明月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诸卿又为何事而来?” 圣人巡幸江南,最吃力的就是户部,户部都不劝谏,还能指望其他人劝谏,做那出头鸟不成? 韩书荣说:“不知圣人打算带哪些官员随驾?” 林长年说:“圣人出京仪仗及地方官参驾的礼节,还需娘娘定夺。” 从右往左,轮到兵部了。司马韧尴尬,圣人下江南用不到他兵部什么事啊! “额,回娘娘,臣为兵部事务而来。” “讲。” 司马韧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两军交战,若有良驹利刃,便能所向披靡。红夷炮威力大,适宜攻城,但笨重难移动,不适宜马上作战。” “嗯,臣建议制作小型炮,最好能放在战车上,用马拉着可以追击敌人。” 钱明月点头:“不错的主意。让户部加拨一万两白银,奖励能工巧匠,凡是能造出更便携更有威力的武器,酌情赏银。特别优秀的,报给本宫,封官。” 司马韧拱手行礼:“娘娘英明。” 因着这个良政,大梁出现了不容小觑的发明潮,那些发明在后来收复河套的战争中发挥了不可取代的作用。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眼下钱明月的目的只是将齐钧然和司马韧友谊的小船打翻。 齐钧然坑得司马韧在文华殿很尴尬,司马韧也坑得户部不得不拿钱。 齐钧然微笑:“是,臣谨遵娘娘懿旨。” 同意吧,国库本来就吃紧,往哪里弄钱再拨一万两。不同意吧,好像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有司马韧带头,剩下的人都是在禀报本职工作。 打发了众人,钱明月继续批阅奏章,好像完全没把小皇帝巡游江南放在心上。 小皇帝探听到文华殿的消息,终于放下心来,颠颠地到了建极殿,等着钱明月一起用午膳。 “妾不饿,圣人先吃吧。” “忙了一上午,怎么会不饿呢。” 钱明月摘了翼善冠,解下玉带,往床上一趟:“吃不下,妾想休息会儿。” 小皇帝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嬉皮笑脸地说:“听说朕要去江南,你不高兴了?不高兴了就说嘛,干嘛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钱明月拉过被子盖住脸,瓮声瓮气地说:“圣人为妾找到姐妹,不要忘了来信说一声,妾好提前做准备。” 好酸,醋坛子! 小皇帝傻笑:“啥?姐姐在江南还有姐妹?国丈难道在外面留情了?这真不像话,对得起朕那么贤惠的岳母吗?姐姐,咱还是别找她们了,免得岳母听到难过。” 钱明月气得坐起来:“你才在外面留情了!” 小皇帝萌呆:“没有啊。” 钱明月将自己丢在床上:“你去江南,难道不是打算留情吗?江南可是盛产美女,碧水青山间,少年天子与闺阁秀女相逢,好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啊。” “朕应该去山西,给你带几坛子老陈醋来。”吩咐宫人,“去,给你们皇后拿碟子醋来。” 钱明月又被气得坐起来:“既然不打算留情,那为什么要去江南?之前不是打算去巡九边吗?” 小皇帝嗤笑:“之前听说过猪油蒙心,原来醋也能蒙心。” 钱明月被气得跳下床来,威胁地说:“姐姐被蒙了心?嗯?” “明年延边要建粮仓,朕去了,他们是照顾工事还是照顾朕?” 钱明月尴尬地躺回去:“也有道理。”又坐起来,“不对,不是说好了,如果妾怀孕,你就哪里都不去了吗?言而无信!食言而肥!” 小皇帝摊手:“你这不还没怀孕吗?” “还没到时候呢,你怎么知道姐不会怀孕。” 小皇帝怕把人气坏了,笑:“姐姐放心,如果姐姐怀孕了,朕哪里都不去,你赶朕也赶不出去。朕不过提前下了命令,让他们准备着,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钱明月坐起来,倚在床头:“巡九边是因为边民不知君,巡江南是出于什么考虑?” 小皇帝:……他也不知道,他就想去看看。“你猜,姐姐这么聪明,一定能看破的。” “京官有七成出自江南,其族人借势干涉地方官主政,甚至架空朝廷命官。圣人此行,莫非是想威慑士绅豪族?” 瞧瞧,多完美的理由! 小皇帝赞叹:“知朕者,皇后也。” 第三百七十四章 钱明月 谁也不能给皇帝送美人 钱明月担忧:“圣人哪里都好,就是太不了解人情世故了。为了伺候好你,地方官会给你准备行宫别院、美味珍馐,还会给你进献绝色美人。” 小皇帝回头对万金宝说:“日后内务府不用采买醋了,缺了就找你们皇后娘娘要。” 钱明月一脸悲伤地躺下:“让姐姐悲伤会儿。” 小皇帝趴在她耳边:“是谁说的,朕敢纳妃就都弄死弄残?你是当权皇后,谁敢给朕送美人,你就把谁弄到沙漠里种树去。” “人都送了,再说那还有什么意思。” “笨死了,你不会提前规定,谁敢欺君犯上,祸及满门吗?” “给圣人送美人是巴结圣人哎,圣人日日做新郎春风得意,怎么就成了欺君犯上了?” 小皇帝巴巴地说:“朕与皇后同尊卑,欺负皇后难道不是欺君吗?” “那是问题的根源吗?问题的根源在圣人身上。” 钱明月一脸忧伤:“算了,等圣人有了新人,妾就跟你和离,找个庵堂过清净日子去。不行,妾得找人修庵堂去。” 小皇帝将人扯起来:“没见过船还没翻就跳下河的。起来,吃饭去。” “不吃。” 钱明月又躺回去。 “好吧,问题的根源是朕,朕保证什么女人都不要,姐姐不要难过了。” 小皇帝转身,嘀咕:“娶媳妇就是花钱请个祖宗来,朕供一个祖宗就够头疼了,傻子才要一堆。” 端了麻辣羊肉,在钱明月床前吃:“嗯,香辣可口,真美味。” 于是,钱明月再度领悟了人类的本质:真香。 回头就一个个召见群臣—— 对齐钧然说:“漕运连年堵塞,粮船稍微重一点儿就难以通过,圣人非常不满,认为地方没有好好疏浚,他哪里是要巡游江南,不过借着这个机会逼着地方疏通漕运。” “龙舟装饰、用度一切从简,但务必确保安全。” 对林长年等江南官员说:“圣人听闻地方大族干涉地方官主政,有意想去探访,谁被圣人撞到,必定前途尽毁,累及亲友。” 对韩书荣说:“圣人年轻气盛,容易受身边人的影响,地方官不要往圣人身边举荐不三不四的人。” 韩书荣面不改色行礼:“是,娘娘放心。” 钱明月自己心虚:“圣人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欺君犯上,就贬到大漠里去,本宫觉得不教之而罚之未免不仁。” 跟他说了就当跟天下百官说了?韩书荣苦逼:“娘娘何不下一道谕旨?” 然后让世人都知道她是醋坛子?钱明月才没那么傻:“韩爱卿啊,本宫知道你有办法。” “娘娘,臣——” “爱卿如果实在没办法,也没关系,你放心,本宫不会让你跟犯错的地方官同罪的。” 也就是依然有罪了。 韩书荣当然有办法,但他不能承认啊:“娘娘不妨让通政使谢公、都御史杜公随驾前往,定然能保圣人亲贤臣,远小人。” 那是肯定的,还用你说。钱明月不置可否:“到时候再说吧。” 处理完必须处理的奏折,钱明月早早回了建极殿,在书房埋头用功。 小皇帝原本在乾清宫读书,听说钱明月回来了,连忙跑过去。他在书房外面用力地走动,咳嗽,转圈,钱明月头也不抬,一点儿注意力都部分给他。 无奈,小皇帝只好探过圆溜溜的脑袋:“干什么呢?这么入迷?” 钱明月吓了一跳,忙用手去捂:“五郎来了啊。”起身行礼。 小皇帝趁机拿过那画纸,纸上不过杂乱无章地画着一些圈圈,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歪着头反复打量,好半天才煞有介事地摇头说:“老实说,不好看。姐姐莫非想琴棋书画样样通?算了吧,你没那天赋。” 钱明月气得翻白眼:“为什么一定要气姐姐?” 小皇帝皮得让人恨不得抽一顿:“看姐姐气鼓鼓的,朕就很开心嘛。” 钱明月深吸一口气,微笑:“不,妾一点儿也不生气。画纸拿来,妾还有事。” 小皇帝索性举得高高的:“不给~有本事自己来拿啊!”他期待钱明月举手拿,跳起来拿,那样一定很有趣。 钱明月偏不,坐回位置上,拿了张纸:“再画一个就是了。” 扫兴,小皇帝拉了把椅子坐在钱明月身边:“不如朕给你寻个画师,教教你?” “那就有劳圣人了。” 不生气,真无趣。 “你放心,你就算不会画画,朕也不嫌弃你。” “那就多谢圣人了。” 好像气不着她了,小皇帝索性换个套路,抓着钱明月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好姐姐,告诉朕,你在画什么吧。说嘛,说嘛。” 钱明月对他的软萌毫无抵抗力:“好吧。”将纸重新推给他,这一次,画得比较清楚了,“龙船笨重,让人拉纤未免太累,妾在想办法让人省力些。” 小皇帝歪头:“用这个东西?” “这个螺旋桨,你看它像不像很多船桨集合在一起,如果把它放在船下面扒开水,应该能推着船往前走。” 小皇帝颇感兴趣:“好主意,嗯,这个像风车一样的东西是怎么转起来的?总不能让人潜到水底去推吧。” 钱明月捂脸:“别急,没想出来呢。”她前世是个文科生,什么技术都不会,只知道有螺旋桨,但安在哪里,怎么转起来,全部不懂。 小皇帝捞起画纸:“人各有所长,理应各司其职。工事就交给工部好了,让他们找能工巧匠想办法去,这不是你堂堂皇后该干的。” 钱明月说:“能行吗?” 小皇帝说:“行的,他们没姐姐聪明,但是比姐姐善于工事。就像之前的肥皂,朕让匠人去做,他们说是加了些盐,做出来的要硬一些,能用更久,还弄出各种各样的味道。” 钱明月点头:“那就交给他们吧,让他们注意保密。等成功了,就拿出去卖,肯定特别受欢迎。”又有些不好意思,“哈哈,姐姐掉到钱眼儿里了。” 小皇帝又皮起来:“明明是天下顶富贵的女人,却天天愁钱,为什么呢?” “啊,朕明白了。钱阙嘛,肯定缺钱了,这是命中注定的。” 钱明月最讨厌这句话,追着小皇帝打:“五郎皮痒痒了吗?” 两人在殿内嬉戏了一会儿,小皇帝猛地转身停下,钱明月停不及,撞在他身上。 小皇帝抱住钱明月:“投怀送抱!这么主动,朕也不能辜负皇后啊。” 第三百七十五章 小皇帝 大梁才是你亲丈夫 帝后与谢文通一商议,就决定将河南几个卫所的军户脱了军籍迁走,群臣多少都有意见。 司马韧意见尤其大,上书说:“因战事死伤致残军户脱军籍,是圣人仁慈,可以鼓舞士气,多有益处。但动辄为军户脱军籍,使国家兵卒减少,何异于饮鸩止渴?” 小皇帝与钱明月共同处理奏疏,看到这个就递给钱明月:“皇后是怎么打算的?” 钱明月说:“募兵,只一人入军籍,年老许其脱军籍还乡,年龄可以限定为五十五岁或者六十岁。” “外面一个青壮劳力卖身为奴也才5两银子,圣人下江南的花费,够建一支精锐雄师的。” 小皇帝噘嘴:“哼!”哀叹,“朕算是看明白了,大梁才是你亲丈夫,朕都是第二位的。” 钱明月无语:“妾吃醋还是因为人,五郎吃醋都是为了死物。” 小皇帝窘窘地转移话题:“农户家的青壮劳力上战场能拿到银子,军户家的就必须得去,什么都没有,军户会乐意吗?” 钱明月说:“军户能拿到军饷,农户得缴纳赋税呢。” 小皇帝说:“卖身为奴跟募兵不一样,打仗会死人的,你未必能五两银子招募来兵士。” 钱明月说:“大户人家哪里需要那么多奴仆,逢着荒年,百姓卖儿鬻女都找不到地方呢。” 小皇帝说:“朕听说地方大族都奴仆成群。” 钱明月微笑:“那就把他们变成寻常人家。” 小皇帝笑:“皇后,你变坏了哦,他们没犯王法,怎么能定罪?” 钱明月说:“那就定一条王法出来啊。圣人下旨,严格限制人口买卖,根据官员的品阶,限定他们可以有的奴仆数量。商户再富裕也只能雇佣长工,不得蓄奴,违者严格惩处。” 小皇帝吃惊:“还能这样。” 钱明月理直气壮地说:“难道不合理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人民都是五郎你的,哪能允许豪族占为己有。人都变成豪族的奴仆,没人种地没人戍边,会危及社稷根基的。若大梁得不了好,哪个大族能得到好处不成?” 小皇帝心服口服:“真是辩才无碍啊!” 钱明月皱眉:“不过,二品官可以有多少奴仆呢?七品官呢?妾还没想好。” 小皇帝不耐烦:“这事儿还用你想?那养士做什么呢!交给底下的人办吧。” “交给谁?” 小皇帝说:“根据官员品阶来定,是不是得交给吏部?可是,吏部只管官员升迁。” “官员奴仆数量与级别有关,这跟不同品阶补子不同一样,礼部也合适。” “不行,礼部搞的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这奴仆数量可是关系到社稷根基的,不如交给户部吧,户部管人丁户籍。” 他挠头纠结的小模样,还挺可爱。钱明月莞尔:“行啊,就按圣人的意思办吧。” 小皇帝歪在椅子上:“朕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 “别的皇帝都有宠臣,皇祖父宠你祖父和威远侯,父皇宠信韩书荣跟林长年,朕好像没有哎。” 钱明月随口说:“那一定是因为五郎更公正。”你不是宠信过林抚远?哼! 小皇帝痴汉笑:“朕有皇后,哪里还需要宠信谁。” 钱明月:“……没正形,坐相呢?” 下午,政务处理完了,小皇帝与钱明月在建极殿里黏糊。 李兰英通报说:“林长年文华殿求见,说是与贤太妃有关。” 小皇帝不耐烦地爬起来:“他最好有重要的事情,不然朕打死他。” 钱明月整理衣衫:“估计是为了贤太妃的事情。” 自先帝驾崩,贤太妃一直在湖阳大长公主的别院里住着,徐氏倒台后,湖阳大长公主建议小皇帝奉迎太妃回宫。 说起来,太妃应该住到行宫里去,但湖阳大长公主说,奉迎太妃回宫,对帝后的名声更好,小皇帝便答应了。 既然奉迎,就得制定仪注,准备周全的礼节,这都是林长年的活。 “好吧,朕这就去。” 小皇帝一走,李兰英就通报:“任长宗求见。” 任长宗,钱明月许久没见过他了,老实说,她不想见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让他中极殿候着。” 钱明月到中极殿时,任长宗已经等了两刻钟,一见钱明月身影,忙快趋上前:“臣拜见娘娘。” 钱明月看都不想看他:“起来吧,可有什么事情?” 任长宗长跪不起:“臣来请罪。” 钱明月知道他说的什么:“遵守圣人旨意,何罪之有?” 任长宗磕头:“请娘娘降罪。” “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罪?” 任长宗语塞。他们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逼得他做了墙头草,两边不讨好。 钱明月不免阴阳怪气:“下次派个人,把外面的事情跟本宫透透风,本宫一定感激不尽。” 说不怪不可能。可怪,怪他们遵守圣人旨意也理不通。 最后,只能道一句“算了吧”。 钱明月转身就走,任长宗膝行紧追:“皇后娘娘!” 钱明月回身:“本宫本来还挺开心,你这样让本宫很烦。” “这样吧,你告诉本宫你什么时候开始为圣人做事的,本宫就不怪你了。” 任长宗低头:“臣奉先帝旨意,听命与娘娘和圣人。” 钱明月一点儿也不惊讶,先帝要真舍得把黎家江山分给钱家一半,她才觉得奇怪呢:“那你都是为圣人做过什么?” 任长宗低头:“火烧交泰殿。” 钱明月挑眉:交泰殿是小皇帝让人烧的,现在,她知道他心机深沉了,也不觉得意外。当时他可是单纯无辜小可怜的形象出现,害她以为是徐家做的,还让人烧了徐家。 “这么说,圣人、徐家和本宫,都没你知道的多了,你既知道交泰殿是圣人烧的,也知道徐家是本宫让人烧的。嗯,掌握这么多信息,可以办很多事呢。” 任长宗磕头:“娘娘容禀,这些臣都如实禀报圣人了。”然后愣住了,他这是承认了什么啊! 钱明月点头:“知道了,起来吧,没事儿了。” 难怪小皇帝那么信任她,原来是她通过了他的暗中考核。 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生气,她不想再纠结,日子就这样过吧,难得糊涂。 钱明月转身离开,走了几步。 任长宗突然追上来:“皇后娘娘,还有一事。” 第三百七十六章 贤太妃想让侄女入宫 小皇帝很晚才回来,回来之后有些心神无属。 钱明月担心:“奉迎贤太妃有什么难处吗?林长年不会提出没眼色的建议吧?” 比如尊贤太妃为太后。贤太妃不是嫡母不是养母更不是生母,在扳倒徐氏中也没有立功,尊为太后是不可能的。 小皇帝摇头:“姐姐放心,他那么精,才不会呢。” 钱明月突然想起:“那?我们追封生母为太后吧?” 小皇帝只动了动眼皮。 钱明月接着说:“与父皇合葬一处?” 小皇帝坐在榻上,支着脑袋:“追封可以,合葬就算了,折腾先人不说,还可能坏了皇陵的风水。” “那就在曹县扩建墓陵吧。” “好。” “那姐姐让礼部和工部去准备。” 小皇帝抓住钱明月的手:“姐姐不用太紧张,朕就是太累了,哎,这朝政真累人。” “那传御医。” “不用,朕睡会儿就好。” “那用过晚膳就睡吧。” 第二天,小皇帝又生龙活虎起来,御医也说龙体安康,钱明月也就放下了这件事:“圣人,为母后定个封号吧。” 小皇帝犹豫:“姐姐,你知道为什么朕一直没有追封母亲吗?哪怕已经铲除徐家,都不敢把这个念头提出来?” “为什么?” 小皇帝愁眉苦脸:“因为母后的亲人拎不清。” “朕其实派人去探查过,他们过得不好,没有有正经本事的人,但人刁滑得很。如果认了,只怕要官要爵,给了官爵又恐怕仗势欺人,自寻烦恼。” 小皇帝竟然这么懂人情世故了!钱明月颇为欣慰:“母后还有多少亲人在?” 小皇帝忧伤:“哪有正经亲人,当年战火连连,母亲年幼就跟父母兄弟离散,跟着伯父母一起生活。” “后来安定下来,父母兄弟没有回来,恐怕是没有了。她伯父母看她长得好,将她送给地方官了,地方官又往上进献,后来才遇到了父皇。” 红颜薄命啊! 钱明月握住小皇帝的手:“既然如此,不封他们不就好了。” “就怕他们挟恩图报,朕反而被世人耻笑无情义。” 钱明月不赞同地摇头:“世人总会议论君王的,无论做什么,他们都会议论的。五郎荣登大宝不封生母,他们难道就没想法吗?” 小皇帝疲惫地将身子靠在钱明月身上:“姐姐,当皇帝好难,好累。” 钱明月慈母心爆棚:“这事儿不难,我们不妨效仿先人。洪武皇帝登基后,问马皇后有没有什么亲人,想封爵,马皇后婉拒了,认为官爵是国之名器,应该封给功臣而不是亲眷。” “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不能说这句话了。” “让群臣说啊,谢傅詹、杜阳铭他们,各个都是这种态度。高官厚爵咱不封,给他们些银钱,或者让他们孩子去书院读书,也全了仁义。” 于是,小皇帝亲自为生母拟定封号,慈懿太后,命令司天监择吉日动土建陵墓。现在已经天寒地冻,司天监自然选在立春之后。 之后,才以范叔同为正使,礼部员外郎张尧为副使,去湖阳大长公主的别院,奉迎贤太妃回宫。 自西华门入宫,入住慈宁宫东侧的寿康宫。 小皇帝与钱明月在寿康宫拜见她,给她见了晚辈礼。 贤太妃说:“圣人、皇后多礼了,快起来吧。都是好孩子,来,快坐。”又扬声吩咐宫人上茶。 稍微摆出了长辈兼东道主的架势。 小皇帝笑道:“谢贤母妃。皇后朝政繁忙,对后宫疏于管理,不周全的地方,还望母妃见谅。” 提醒她,后宫的主人是皇后。 钱明月微笑:“贤母妃若缺人手用度,尽管让人跟李兰英说。” 那天任长宗追上她,告诉她:“贤太妃召了娘家侄女陪伴,言语中多次提出,有意要把她介绍给圣人。” 贤太妃说:“皇后政务繁忙,想必没有时间管理后宫吧。” 小皇帝笑道:“后宫有什么值得管理的,事情交给内务府就行。皇后大器,管理后宫岂不是太亏了。” 贤太妃说:“就怕底下的人欺上瞒下,糊弄君上。” 小皇帝想说,钱明月轻轻拉手,让贤太妃说出目的吧。她想管理后宫,还是让人入宫?这货也太性急了吧。 贤太妃笑道:“哀家想着,不如找个人来为皇后分忧。哀家有个侄女——” 小皇帝了然:“贤母妃想给朕找个妃嫔?”连连摆手,“那不行,纳妃花的钱,够朕建一支精锐雄师的了。” 贤太妃看向钱明月:“皇后当知,女人贞静贤淑为贵——” 说教她?你也配!钱明月拍手起身:“贤太妃娘家,只剩了个侄女吗?”信不信本宫把其他人玩死。 贤太妃愣住。 钱明月微笑:“圣人,募兵事还需要跟各部好生商议。” 小皇帝笑道:“那好,我们去文华殿吧。” 出了寿康宫,小皇帝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看着钱明月的脸色:“哎,朕这是招进来一个祸害啊。” “这不是五郎的错,形势逼人,太妃荣养在宫里对我们有好处。” 小皇帝郁闷:“她若想给娘家人要个官当当,朕还能考虑,怎么就非要往宫里塞人呢。” “要个几品小官当,能有多少荣耀。往五郎身边塞个女人,诞下龙子,至少是藩王之尊,甚至能成为江山的主人。这么大的诱惑,谁能拒绝。” 小皇帝嗤笑:“好大的胃口。” “唐僧肉吃一口能长生不老,圣人的肉吃一口能无限荣华。” “咬朕的肉,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牙口。” “贤太妃能从悖逆庶人手下逃生,可不是善茬。” “老麻烦。” 钱明月笑道:“安心啦,大梁最不是善茬的女人可不是她。” 小皇帝笑盈盈地看着她:“嗯?是谁?” “圣人若没意见,妾玩废她。” 小皇帝瑟瑟发抖状:“好可怕,原来朕身边的女人才是最可怕的。” 钱明月手举在脸上:“哇呜,我是大老虎,就问你怕不怕?” 小皇帝作势逃跑:“哇,母老虎!救命啊!” 第三百七十七章 玩废贤太妃 之后,小皇帝授意林长年上书论礼,说事庶母应以礼,虽不必如事嫡母那般日日问安,也应该望朔日问安。 贤太妃回宫时,以为宫里只有她一个太妃,帝后为了声誉,要对她尽孝,待她会跟待皇太后一般。她以事实皇太后的姿态回宫,才敢以长辈身份意图压制着帝后。 哪料前朝都没把她放眼里,她都不配帝后日日问安,望朔日问安还需要礼部尚书谏言,瞬间老实了。 钱明月让任长宗去调查贤太妃的娘家,好好地为百姓“伸张正义”,小错小罪被放大,顶格定罪。又搞垮几家商铺,断他们财路,小惩大诫。 贤太妃得到消息,哪里肯忍,派人找来湖阳大长公主,哭诉说:“姐姐,妾真不如不回宫呢,皇后她容不下妾。” “公主你发发慈悲,还让妾住到别院去吧。” …… 湖阳大长公主听得怒发冲冠:“说什么胡话,你且休息吧,本宫去见见皇帝。” 出了寿康宫便有些冷静了,到了建极殿就彻底冷静下来:天下掌握在帝后手里,帝后手指缝里往外漏一点儿利益,就令底下的人疯狂。 皇后将她的女儿许给出身官宦、年少有为的将军郑安,郑安如今已经封了伯。又授意总督辽东的谢文通去公主府求婚,谢文通禀性、气度、官位、容貌,没有一项不令人满意的。 她为什么要为了先帝的一个妃子,去得罪如今天下的掌权人? 不讲利益讲感情的话,她难道要为了先帝的一个妾,去伤害他看重的儿子和儿媳吗? 她救了贤妃姜氏的性命,哪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为什么要再为她出头! 而且,她是太妃,不是妃子,皇后不会无缘无故针对她。 湖阳大长公主正纠结,春娥笑盈盈地过来:“奴婢见过湖阳公主殿下。圣人听说大长公主来了,让奴婢去请人呢。” “真巧,本宫也来找他。” 建极殿里,只有小皇帝,钱明月不在。 他们寒暄了一会儿,小皇帝问:“贤太妃请姑母过来,一定是有事相求吧。” 湖阳大长公主支支吾吾:“是,一些妇人间的小事。” 小皇帝扒拉着湖阳大长公主的胳膊,泫然欲泣地说:“其实,五郎找姑母,也是有事相求,求姑母一定要帮帮五郎,”捂脸,“呜呜。” 湖阳大长公主吓了一跳:“五郎,这,这是怎么了?” 小皇帝抹抹泪,红着眼睛说:“贤太妃仗着是长辈,欺负孩儿和皇后,她才进宫,就想让孩儿纳她侄女。” “什么?!” 小皇帝委屈地说:“姑母不知道,她在姑母别院住着的时候,就把那侄女接过去了,许诺说让她做皇妃,还说要生个儿子做太子,以后黎家的江山有他们姜家的一半。” 湖阳大长公主拍案而起:“太过分!当我黎家没人了吗!她算个屁长辈,不过一妾室!” 小皇帝捂脸:“朕猜,如果朕纳了他们家的女人,他们就会撺掇朕与皇后离心,然后再害死朕,让幼主登基。姜家人把持朝政,这才是占黎家一半江山!” 湖阳大长公主怒不可遏,直奔寿康宫,几耳光打得贤太妃口鼻流血。熬到她这个份上,能用蛮力解决绝大多数问题。 钱明月在文华殿得到消息,冷笑一声。也不看看自己手里有多少权柄,就跟她斗,好笑至极。 更可贵的是,小皇帝对她的维护。 钱明月跟小皇帝提议说:“湖阳姑母的次子上蹿下跳,京城人说他不学无术不成器,但在姐姐看来,此人只是好动不适合从文,或许适合从武。” “让他去西山武学试试吧,如果舍得,就让他去疆场建功立业。不然,被约束着也免得跟狐朋狗友学坏了。” 小皇帝自然应下。 湖阳大长公主家的荣宠,终于从女孩过度到男孩,她得意地对驸马说:“怎么样?这几耳光没打错吧。” 天冷了,宫殿里点火盆怕着火又怕一氧化碳中毒,钱明月依据前世的记忆,让人在建极殿造了粗糙的暖气。 寿康宫也建了暖气,钱明月善于做表面功夫,不在这些小事上不落人口舌。 但贤太妃的娘家日益败落下来,她只得嫁了为小皇帝准备的侄女,向钱明月示弱。 乾清宫没建,小皇帝不让,说是要节俭,其实是为了日夜赖在建极殿。 两人把政务搬到建极殿,就这样在殿内猫冬。 此后,政务颇为顺利。 他们准备了白银十万两,议定来年春季青黄不接的时候,在北方诸省募兵二万。由知县、知州和布政使负责,人员募齐后,交由西山武学的将帅,在京畿操练。 比起黄河故道,现黄河夺淮入海,淮河一带是不结冰的。清理起来不那么仓促,也更彻底。钱明月按照旧例免赋税,又嘉奖了一众官员。授姬念祖荣禄大夫,太子太保。 各地纷纷上报清理漕运情况,邀功表示为小皇帝下江南尽心尽力,运河深度宽度达到了百年来的巅峰,朝廷也各有封赏嘉奖。 出使突力也很成功,大批珠宝换来成群牛羊,牛羊分发给边民军户,皆大欢喜。 更重要的是,定远县无定河边开了互市,虽然天寒地冻,但阻止不了商人逐利的热情,瓷器、茶叶、丝绸、琉璃、中草药出售西域,草原和西域的毛皮、香料乃至玉石进到大梁,都通过榆林,向榆林缴纳关税。 小皇帝欣喜地说:“关税可以用来做军饷,榆林就不用担心缺粮饷了。没准用不完,还能支援其他城镇。” 钱明月笑道:“借圣人吉言,估计真的用不完。” 小皇帝皱眉:“商人能赚到钱,关口能得到税收,可钱是从哪里来的呢?谁赔了?买东西的百姓吗?” 钱明月说:“百姓经常会走十几里赶大集,买自己需要的东西。如果他们亏了,怎么会这么做呢?” 小皇帝不解:“这么说都没亏?可是都没亏,都赚了,这可能吗?商人不像农民不像工匠,他们不生产东西,就只是搬运东西而已,怎么就能让大家都赚钱呢?” 第三百七十八章 辽东李家出事 这个疑惑,古来帝王都有,所以历来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 钱明月一时也被问得词穷了,经济学,她也不懂啊。 小皇帝突然哈哈大笑:“太好了,哈哈,原来姐姐也有不懂的东西啊。” 钱明月无奈:“姐姐不懂的东西多了去了,做文章不行,画画不行,领兵打仗也不行。” 小皇帝神神秘秘地说:“但朕知道怎么回事。姐姐想知道吗?”点点自己的脸,“知道该怎么做吗?”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钱明月探身,吻了他的脸:“五郎若不说,可是要回乾清宫的。” 小皇帝说:“朕是真知道。商人虽然没让世界上的东西增多,但让那些东西变得更有用更值钱了。” “比如玉石吧,在山民那里就是用来盖房子砌墙的,但到了京城,就价值千金。又如粗茶,在大梁不值几个钱,但突力贵族都稀罕。” “人总不能吃银子穿铜钱,总要用到各种东西,但这些东西在各个地方,他们够不着。商人就负责把这些东西运过去,让他们能用得上。” 钱明月想,这就商品化吧。物品只有销售出去,实现了商品化,才能用价值来衡量。而银钱,就是价值的载体。 小皇帝嘚瑟地仰着下巴:“怎么样?有没有道理?” 钱明月惊奇:“圣人什么时候对商业有了这么深刻的见解?” “就刚刚啊,朕问你的时候还没想法呢,突然就豁然开朗了。” 钱明月说:“是啊,有这个东西跟这个东西实现多高的价值是两个问题,东西种植制作出来不算完,还得让它实现价值,圣人真是天才。” 小皇帝被夸得很不好意思,犯皮起来,捏着钱明月的脸说:“怎么样?是不是被你丈夫折服了?你丈夫才智不输任何人吧。” 钱明月连忙拯救出自己的脸,横眉怒目:“能不能不要揪脸,脸都被你扯的越来越大了!” 小皇帝嬉笑:“如满月一般,有什么不好的!” 竟敢说她大饼脸!钱明月恼怒:“你才满月脸!” “你中秋生的,还叫明月,不满月还阙月不成?你不能叫阙,叫阙会缺钱的。” 钱明月被气得头晕:“不用晚膳了,减肥。” “那朕让人做涮羊肉,多放辣椒和花椒,再下点儿粉条、豆腐和地蛋儿。” 钱明月:…… 晚膳时候,钱明月堵着气就是不吃。 小皇帝又巴巴地说好话:“五郎跟姐姐开玩笑呢,姐姐不要跟五郎一般计较嘛。” “朕做了姐姐最爱吃的,姐姐吃点儿嘛,暖暖身子。” “朕是跟姐姐亲近,才跟姐姐不拘礼节呢,姐姐如果不高兴,那五郎以后跟姐姐相敬如宾好了。” 钱明月摸摸腰上,没有赘肉,只是脸大,算了,这是天生的,饿着也没用,还是吃吧。 故意惹她生气,然后再说好话哄,半天时间就这样一转眼过去了,日子也算有滋有味。 时间如白驹过隙,最难处理的九边粮饷问题也得到了解决。 谢傅詹迂腐但不傻,一边是让边关各军屯上报灾情和需要粮饷的数量,一边让各地州县官上报灾情,还让随行的官员去私访灾情,私访就私访呗,还“不小心”泄露了风声。 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看着,地方军屯都谨慎很多,不过,粮饷还是尽量往多里要。 一是怕朝廷还价,留出了还价的空间。二是粮饷其实是有弹性的,吃撑是一顿饭,吃野菜也是一顿饭,饱食终日是一天,吃两顿饭也能过一天。 谢傅詹迂而直,确定地方官没有虚言后,都是按照足份发,这是边关各重镇这几十年来最宽裕的冬天,地方各卫所纷纷上书称赞“陛下英明”“娘娘仁德”“谢公忠正”。 小皇帝笑道:“现在的地方官真为难,要称赞你,还得带上朕。” 钱明月郁闷:“明明是称赞圣人带上姐姐。” “这有什么好争的,授他光禄大夫吧?这人办事靠谱,朕不那么烦他了。” “都依圣人的。” 天冷了,政务少了许多,两人总不能老吵架,小皇帝又找出来新的乐子——教钱明月画画。 今天画月亮,明天画花瓶,哪日又让她画宫阙了。 这一日,小皇帝折了一枝梅花,插在玉瓶里:“姐姐,你就照着这梅花画。” “啊,天呐,你这梅花花瓣画成猪耳朵了。” “不是这样的,你这画成鱼鳞了。” “啊,又画成指甲了。” 钱明月郁闷:“不画了,不画了。” “才画了一会儿,肯定画不好,姐姐你坚持几天,就行了。” 钱明月哭唧唧:“为什么要坚持这个,我们还是作诗吧。” 小皇帝摇着钱明月的胳膊:“画嘛,画嘛,姐姐不学会画画,怎么把自己的想法画出来。就说这暖气片吧,改了七八遍,才像个样子。” 钱明月只好认命地接续画:“其实姐姐没什么想法了,好吧,画就画吧。” 她正度日如年地煎熬时,听李兰英来报:“圣人,娘娘,通政副使求见。” 钱明月如蒙大赦:“哈,来得太巧了。咳,通政副使前来,必然有重要政务,走吧,圣人,我们在偏殿见见他。” 谢傅詹回来了,怎么会是副使求见!小皇帝心里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真不知道姐姐等下还能不能开心起来。 偏殿,副使行礼。 钱明月和颜悦色:“快免礼,爱卿有何要事?” 副使起身,又弯腰行礼:“娘娘!” 礼多人不怪,礼多肯定要冒犯。钱明月也有点不好的预感,轻笑:“爱卿太多礼了。” 小皇帝尴尬地轻咳:“副使欲言又止,想必有要事跟皇后谈,那你们聊,朕还有政务要处理。” 钱明月莫名其妙:“哎,圣人,圣人。” 小皇帝却像有狗追一样,跑了。 “娘娘可知,辽东李家欺男霸女,鱼肉乡里?” 钱明月心一下子沉到谷底:“什么?!” 外祖家竟然出了这种事情!二舅舅在西北守宁夏中卫,三舅舅驻守天津卫,既然说辽东李家,可能是大舅舅。 第三百七十九章 钱明月 我大伯告我外公 钱明月羞愧:“听母亲说大舅舅智勇双全,没想到竟然在地方胡作非为。”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副使说:“娘娘,不是虎威将军,是安乐伯。” 钱明月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安乐伯是谁。 这下更麻烦了,如果是她亲舅舅,外祖父不会护短,肯定支持她严格惩处。但安乐伯,他救过母亲的命,外祖父还了几十年恩,要动他,只怕难过外祖父那关。 “怎么回事?爱卿一一道来。” “是,娘娘。” “谢大人回京,在通政司发现积灰的奏疏,都是辽东按察使弹劾安乐伯和靖北侯的。” 辽东按察使,那不是她大伯父钱时重吗? 钱明月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坐在主座,扶额:“安乐伯作恶就弹劾安乐伯,弹劾靖北侯又是为何?” “据辽东总督说,安乐伯素来仗势欺人,横行乡里,昔日靖北侯驻守大宁卫时,对他多有约束,虽然每次靖北侯出兵,他都会惹是非,到底没出大事,靖北侯都代为赔礼赔偿了。” “靖北侯被召到京城后,料定族内无人能管束安乐伯,就拜托给辽东总督。” “但前些时日,圣人与娘娘闹别扭,辽东总督被召回京,安乐伯又得了伯爵,愈发猖狂,为不成器的幺子抢占了一个秀才的未婚妻。” “那秀才一路告到按察使衙门,钱公派人捉拿了安乐伯,问明案情,奏报朝廷。” “但在奏疏送到京城之前,求情的人已经到了京城,求了靖北侯,靖北侯又求了圣人,圣人不准通政司上报关于安乐伯的奏疏,说是怕娘娘为难。” “圣人还密旨让按察使放人,按察使不肯,接连上书陈述安乐伯的罪状。” 钱明月撸了一把脸:“原来如此。那些奏疏呢?送来给本宫看看吧。” “通政使在建极殿外侯旨。”他怕上官触怒二圣,上官怕他劝谏不力,于是,议定他来觐见,谢傅詹拿着奏疏在外面等着。 钱明月起身:“劳爱卿拿过来吧,爱卿放心,本宫自会秉公处理。” 翻阅过奏疏,才发现安乐伯的罪状何止是帮儿子抢了个媳妇,抢媳妇的过程中,打死了那秀才的父兄,难怪人家拼命地告状。 除了这一桩事,还勾结辽东盐课官员,破坏盐引开中法。逼得持有盐引的粮商低价出售盐引,而安乐伯,竟然意图低价买盐牟取暴利。 此外,为了改风水逼人迁祖坟,人家不肯迁,就掘了人祖坟。为了建伯府,强拆民宅。抢人的商铺,垄断茶酒市场,以次充好,欺行霸市…… 钱明月气得将奏疏仍在地上:“目无王法,胡作非为!这还了得!” 小皇帝弯腰捡起来:“姐姐莫气,再赔给那秀才一个媳妇就是。” 钱明月叹息:“这不是一个媳妇的事。圣人不该压下这件事,妾知道圣人是为了妾,可是,这么重的罪孽妾担不起来。” 说的太严重了吧!还有这个钱时重,怎么上那么多奏疏。小皇帝随手翻开一个,尔后变了脸色:“还掘人祖坟?太坏良心了吧,就不怕那些野鬼半夜去找他。” “圣人不知道?” “靖北侯只说安乐伯幺子爱上一个姑娘,安乐伯设法让他们成婚。” 钱明月皱眉:“外祖父他是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 小皇帝说:“应该是不知道,靖北侯的为人朕还是信得过的。” 又翻看了几个奏折:“在集上抢摊位,抢地段盖酒楼,这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报上来。这个钱时重,怎么跟自己亲戚那么大劲。” 钱明月说:“百姓过日子,可不就是鸡毛蒜皮吗?也有大事,五郎慢慢看吧。” “陕西山西不再用盐引开中法,但是辽东三省一直用着。因为粮商运粮食到边塞,拿到盐引再到卖盐,整个过程都在辽东,有先生坐镇,没出乱子。哪料先生才被召回京城,安乐伯就反了天。” 钱明月越说越气,那些时日她和整个钱家风雨飘摇,安乐伯这是要把她拽到地狱啊!于公于私,她决不能饶了他。 小皇帝郁闷:“原来谢文通在辽东那么有威慑力,可是,朕秘密召谢文通回来,安乐伯怎么知道?” “多少人盯着总督呢,他接连多日不露头,哪里能瞒得住有心人,不过消息传不到京城来罢了。” 钱明月疲惫地靠在小皇帝身上:“这个通政副使好生精明,他这样比骂姐姐一顿还让姐姐难受。” 小皇帝轻轻揉捏钱明月的额头:“姐姐无论做什么决定,五郎都支持。” 钱明月在他怀里拱拱:“五郎,这不是姐姐做什么决定的问题,姐姐需要五郎帮忙。” “事情,肯定要秉公处理,但外祖父那边,怎么交代?其实姐姐也可以不顾及外祖父的面子,可是,会让母亲在外祖父那边难做,姐姐总不能连母亲都不管了。” “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小皇帝亲亲她的额头:“朕让靖北侯不再为安乐伯一家求情便是。” 钱明月抬头:“五郎有什么办法?” 小皇帝说:“找他的老伙计劝劝。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安乐伯的今天,也是靖北侯招来的,他有什么资格怪姐姐。” “朕听说当初要封威远候幺子为伯,他是坚决拒绝的,他比靖北侯更通透有远见,大概看到了这种可能,朕决定让威远候去劝劝他。” 钱明月叹息:“但愿会有用,让五郎劳心了。” 小皇帝紧紧抱住她:“姐姐说什么傻话,朕最喜欢帮姐姐做事了。” 只找威远候怎么够呢,小皇帝还命人将钱时重的奏疏抄了一份,送到成国公府,才下旨命令辽东按察使将案件交到刑部审查。 靖北侯在西山听说圣人的旨意,硬着头皮想进宫求情,才回到京城就被人请到成国公府,威远候也在。 “我们老兄弟很多年没在一起喝酒了,今日一起饮两杯吧。” “说起来,老哥得给你赔罪,我那长子是个倔性子,给你们惹麻烦了,都是他的不是,来,老哥赔罪。” 第三百八十章 靖北侯是个忠义人 当着威远候的面,这可不是亲家说私话,靖北侯惭愧地抬不起头来:“老哥这是说什么话,做恶事的人有罪,揭发的人自然是有功的。” 成国公说:“喝完这顿酒,老哥就上书圣人与娘娘,给安乐伯求个人情。他可是大梁的功臣,降罪不得。” 靖北侯赧然:“他惹是生非,哪有半分功劳。” 成国公说:“他救了老二媳妇,没有他,咱两家就不能结成亲家,就没有当今皇后。没有皇后,圣人就要独自处理政务,大梁可能不及现在昌盛。这么说,整个大梁都欠他的。” 靖北侯被反讽得抬不起头来:“老哥这是说什么话,老弟不是糊涂人。皇后娘娘不欠他的,大梁更不欠他的,老弟再愚钝,不会强求皇后娘娘拿国法还人情。” 皇后贤明那是钱家教养的好,跟安乐伯哪有半毛钱关系。钱时延娶谁,都能生养好女儿。 看他这副模样,成国公也不忍说得过重,叹息一声:“老弟还记得六十年前吗?那时候官绅勾结,欺压百姓,官官相护,百姓申冤无门,便开始用自己的办法反抗,流寇迭起,四处劫掠,良民愈发民不聊生。” “我们都是大族出身,缘何追随太祖爷,走上起义的路?实在是不忍百姓苦,不忍教化衰啊。” 忆起初心,想起年少时的热血与志向,靖北侯泪流满面。 威远候也推心置腹地良言相劝,三个老人越喝越清醒,越喝越坦荡。 第二日,靖北侯上书请罪,并请求圣人皇后严惩罪犯李狗蛋儿。 谢傅詹说:“安乐伯仗势欺人,仗的是皇后娘娘的势。皇后娘娘不约束亲戚族人,致使百姓含冤莫白,是娘娘的罪过,娘娘应该向祖宗请罪。” 钱明月苦脸,副使到底没拦住谢傅詹这个炮仗性子啊! 小皇帝说:“谢卿这话好生没道理,谁家没有几门糟心亲戚,皇后连安乐伯都没见过,怎么能把罪责推在皇后身上。按你的道理,那庶人陆是朕叔父,他谋反,朕也有罪喽?” 谢傅詹忙道不敢。 于是,钱明月下旨削爵,交由刑部依律严查。 小皇帝私下授意秦正留李狗蛋儿一命,最终的处理结果是,打死人的仆役判处死刑,下令打死人的李狗蛋儿次子被判处死刑,李狗蛋儿及家人流放三千里,霸占的家产还给苦主,其余的充公。 判决下来后,成国公对靖北侯说:“老弟是个忠义人,老伙计们何人不知,你不曾对不起他,不必太自责。” 靖北侯苦笑:“老弟只恨自己活得太糊涂,是安乐伯的爵位害了他啊。” “爵位本身无害,是他们没有德行罢了。” “明知他没那德行,还给他请封,祸害国法的不止是他,还有老弟啊。” 不知道是太苦闷还是天太冷,靖北侯竟然生了一场重病,发热、流涕、咳嗽、眩晕、乏力,总之,身上哪哪都不好。 小皇帝与钱明月多次派御医前往,好药用尽,却没有明显的起色。 此前,李狗蛋儿案发时,定国公、保宁侯相继染了风寒,都卧床不起。宫里也是派御医前往治疗,钱明月甚至派工匠也给他们修了暖气,但还是没留住他们。 年尾,两人相继离世,小皇帝分别罢朝三日,给他们无限哀荣。 钱明月心里很不安,怕外祖父也抗不过这个冬天:“五郎,怎么办!如果因为处置李狗蛋儿让外祖父抑郁而终,母亲不会原谅姐姐的。” 她甚至开始后悔了,是不是留点儿情事情就不会这么糟糕? 小皇帝说:“定国公与保宁侯本就年老体弱,但靖北侯不同,他前几个月还带兵打仗呢。朕琢磨着,他可能是心病更多,不如我们去看看他吧。” “天寒地冻,圣人就别折腾了,姐姐自己去好了。” 小皇帝噘嘴扯她的脸:“谁让你跟朕分你我的!再胡扯就把你的脸扯成十五的月亮!” 靖北侯听说帝后来了,硬撑着起来,收拾仪容行大礼。 小皇帝笑道:“之前听说你起不来炕了,皇后担心得不得了,现在你能下床了,皇后可以放心了。” 钱明月温柔微笑:“外祖父要好好养身子,切莫思虑过多。” 小皇帝摆手:“哎,皇后这话就不对了。靖北侯啊,你该想的还得想。定国公和保宁侯没了,大梁的将星又少了两颗,其余的太年轻不堪大用,明年春季募集的兵士,还指望你操练呢。” 钱明月识趣地说:“是啊,练兵的场地、兵员的衣食住行用,都得提前准备着,待年后水土化冻,就该开工了。” 圣人没有厌弃他,还愿意重用他,靖北侯只觉得心里卸下了个大石头:“有明确的目的,才知道如何练兵。请问圣人、娘娘,此番练兵是为了什么?” 钱明月说:“练兵的目的不都是打仗吗?这里面莫非还有什么大学问?” 靖北侯说:“打仗跟打仗也大不相同。比如,打倭寇和除山贼不同,他们一个用船一个攻山。在中原攻城拔寨和追击突力也不同,一个步兵驻守,一个是骑兵作战。当然,他们跟拱卫京师又不同,拱卫京师最重要的是忠心,对圣人绝对的忠诚。” 小皇帝坚定地说:“打突力。” 钱明月补充:“军队既然在京师就要对圣人绝对忠诚!” 靖北侯点头:“这些可以兼得,训练一支忠于圣人的骑兵即可。” 钱明月说:“可我们只募兵了,没有买马,怎么训练骑兵?” 靖北侯说:“臣听闻辽东总督采买了许多马匹,目前供辽东城镇使用,如果能调一批过来,就可以将募兵训练成骑兵,对阵突力威力更强。” 小皇帝欣喜:“是个好主意。等开春朕就下旨,让谢文通调马进关。” 帝后走后没几日,靖北侯就痊愈了,大雪天骑马巡营,精神抖擞。 诚如成国公所说,靖北侯是个忠义人,知恩图报是他的义,因为破坏法纪而抑郁成疾是他的忠,为了帝后所托好起来,也是他的忠。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天降异象三日凌空 年关将近,京城下起大雪。紫禁城皑皑白雪,美不胜收,可看多了也容易视若无睹。 没有朝政,不能出去玩,小皇帝把建极殿翻了个底朝天,翻出钱明月入宫第一年写的诗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红墙白雪妆浓淡,疑是灵霄落仙山。长亭一别岁月长,可叹无计问暖寒。” 小皇帝赞叹:“好诗,好诗,怎么不寄给朕看看。” 钱明月埋头画梅花:“什么品味,一首打油诗有什么好的。” “那也该送给朕看看嘛,不过现在看到也很开心。” 小皇帝自己铺纸研磨,珍重地将诗抄了一遍:“回头让人装裱了,挂在乾清宫。” 钱明月放下笔:“五郎不妨也写一首,让姐姐挂在殿内。” “好啊,朕让人弄点儿酒来助兴。万金宝。” 没人应声。 小皇帝扬声:“万金宝?” “李兰英。李兰英?” 叫谁都没人应。 小皇帝恼火:“这群人跑哪里躲懒去了。” 钱明月起身:“哪里有殿内温暖舒服,莫非出了什么事情?姐姐出去看看。” 小皇帝也紧随其后。 两人才出内室门,就见万金宝匆匆跑进来,脚上沾了冰雪,在金砖上滑倒,摔得很难看:“圣人,大事不好了。” 小皇帝吓了一跳:“什么事慌成这个样子?莫不是又有谁造反逼宫不成?” “不是,是,是——”万金宝说不出话来。 钱明月提着心走出去,小皇帝紧追。 李兰英等人忙行礼:“见过圣人,见过皇后娘娘。” 建极殿外全是宫人,钱明月问:“出了什么事?” 李兰英面无人色地指着天空:“娘娘,天上。” 天上,三轮太阳。 正中那个大而圆,光芒刺目,南北两侧的半空中,还有两个小的,不太圆,也不那么亮。 小皇帝惊叹:“真是奇观!” 钱明月绞尽脑汁,想这种现象是怎么形成的,天可怜见的,她不懂自然科学啊! 小皇帝想,都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日之于天地万物,就像君王之于百姓。朕与明月临朝,说是日月同辉,其实明月也是大梁的一轮太阳。 如今三日同辉,莫非是又要出一个小太阳?那会是谁呢?自然而然地,目光落在钱明月身上,莫非姐姐已经怀孕?上天此番示警,是告诉他,一个德才兼备的贤太子将要降临? 小皇帝欣然道:“快,宣御医,把太医院妇科御医都宣过来。” 钱明月不解:“五郎,姐姐没有不舒服啊。” 小皇帝小心地扶着钱明月:“姐姐回殿内吧,外面冷。走慢点儿,别滑倒了。” 宫院雪未清理,好半天御医们才陆续赶到,为钱明月诊脉:“娘娘凤体康健得很,并无大碍。” 小皇帝眼巴巴地看着:“没有了吗?” “额,”御医不知道圣人想要什么,“没有了。” 小皇帝恼火:“怎么会,庸医!换人!” 另一个御医捉摸着小皇帝的心思,说了钱明月的一些小毛病,什么劳累过度啊,什么脾胃虚弱啊,什么肝火旺盛啊。 总之,小皇帝到最后也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皇后是否怀有身孕?” “回圣人,没有明显的孕脉。” 小皇帝失望:“退下吧。” 等人一出宫门,小皇帝就说:“不急,可能很快就有了,或许就是今夜。” 钱明月歪头:“五郎怎么突然变得神神叨叨的?” 小皇帝便说了自己对天相的理解:“三日同辉,是储君降临之相。现在没怀孕不要紧,姐姐,我们来,生太子。”一步步逼近钱明月,眼看就要白日沉湎皇后。 钱明月吓得连连后退:“圣人,圣人,你理解错了,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行天的道,跟咱没啥关系。” “不,肯定有关系。姐姐,我们应该顺应天意。” 钱明月不顺应天意,也得顺应夫妻情谊,两人从中午折腾到入夜,就为了制造另一个小太阳,也无暇考虑这次异象被群臣看到,可能有什么反应。 第二日,先是谢傅詹上书,说:“天降异象示警,圣人应该逼居中和殿,躬身反省。” 小皇帝看到谢傅瞻就头疼:“这异象未必不吉,朕为何要警省?” 谢傅詹说:“天无二日,如今却出现三日,难道是吉兆吗?若太阳是越多越好,为什么后羿要射日?” 小皇帝:……“司天监呢?” 钱明月说:“不必了。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吉凶在德不在天,此事不值一议。” 他的大吉兆变成了凶兆,小皇帝心情很不好,宣布退朝。 通政司送上来的奏疏,一多半都是京郊地方官递上来的。大家都在讨论“异象”,而且都认为是上天示警,建议小皇帝不要巡幸江南,或者建议大赦天下,或者斋戒沐浴,祭祀天地。 有的则把矛头对准了钱明月,认为圣人已是熠熠高阳,皇后不必再临朝;有的暗讽钱明月,劝小皇帝小心“不臣之人”。 钱明月将奏疏分开,自己只批阅关乎朝政的。 小皇帝气鼓鼓地问:“剩下的怎么办?” “只好留中不发。” “不!朕要发!” 小皇帝提朱砂笔,杀气腾腾地批注—— “不念苍生念鬼神,这就是至圣先师的教诲吗?” “尔竟不知天道有常吗?” “攻讦讽刺皇后,这是为人臣之道吗?” 越看越写越生气,后面就直接骂上了—— “无知蠢货,妄议吉凶,罪在不赦!” “诽谤君王,不忠不义!” “混账!” “糊涂!” “愚昧!” “滚!” 最后,小皇帝看都不想看了,将奏疏狠狠地砸在地上:“一个个的,竟胆敢欺君罔上!朕决不轻饶他们!”猛地冲出去,腿重重地碰在座椅上,也不觉得痛。 钱明月忙拦住他:“这么多人,难道能都杀了贬了不成?” “朕杀鸡儆猴!这个谢傅詹,朕不能容他了,”转身抓住钱明月的手,“姐姐,朕杀了——把他贬官为民吧。” 钱明月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小皇帝瞬间沮丧:“那怎么办?找几个不高不低的官贬了?” 钱明月说:“中层官员影响力有限。这样吧,我们看看重臣是什么想法。” 第三百八十二章 钱明月的宏图伟愿 最先召见的是六部长官之首韩书荣。 钱明月问:“群臣的奏疏把圣人气得不轻,本宫瞒着圣人来见爱卿,就想问问爱卿对昨日奇观有什么看法?” 韩书荣一边侧头咳嗽,一边说:“娘娘恕罪。臣近日染了风寒,昨日大雪,臣在府中昏昏沉沉养病,没出去。听人说有异象,但到底不是亲眼所见,老实说,臣没什么想法。” 钱明月不容他蒙混:“那爱卿总见过别的异象吧,比如日食月食,都是上天示警吗?” 韩书荣说:“圣人是天子,受命于天,治理天下。上天会降下异象,给帝王传递信息。” 又召见了林长年、司马韧等人,观点都大同小异。 钱明月问得口干舌燥,小皇帝听得火冒三丈。 “姐姐不必再问了,问再多人也是这种观点。” “朕有什么不明白的,说什么天降异象、上苍示警,什么天人感应、天人合一,不过是臣工利用天象管束君王而已,就像当初交泰殿失火——” 小皇帝噎住,谄笑着对钱明月说:“那个,交泰殿是朕烧的,姐姐还不知道吧?” 钱明月微笑:“后来知道了,圣人聪慧,善于利用各种力量保护自己。” 小皇帝嘚瑟不起来:“可现在怎么办?难道要弄出一个祥瑞来吗?搞得民间都献祥瑞,朕岂不是成昏君了。” 钱明月忽有所感:“姐姐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找出三个太阳出现的道理。” “上天示警有什么道理?” 钱明月正视小皇帝:“五郎,你究竟是信不信上天示警?你真认为上天会有示警吗?” 小皇帝迷茫了半天,才犹豫地说:“好像,是吉兆朕就信,对朕有利朕就信,朕是信还是不信啊?” 钱明月哈哈大笑:“那叫什么信啊!” 两人哆哆嗦嗦地回到建极殿,小皇帝脱了披风,在暖气片上烘手:“真是由奢入俭难。往年冬天也不觉得怎样,现在一离开建极殿就受不了。” 李兰英笑着说:“今年冬天特别冷,感觉天都冻上了,多亏娘娘聪慧,做出这暖水管来,奴婢等也跟着享福了。” 钱明月似有所悟:“天都冻上了?” 李兰英笑:“奴婢夸张了些。” 钱明月摆手:“不要说话,让本宫想想。” 地球上面有气体,阳光透过气体照到地球上,会发生折射。如果空气中的水汽凝结,会不会出现更多折面?然后光各自折射,出现了所谓的三日悬空、三日同辉。 何不拿个柱状体试试? 立方体肯定折射不出来三个并行的影像,不如试试六棱柱吧:“库房里有没有六角琉璃柱?” 李兰英说:“六角琉璃柱?没有,老实说,奴婢没有听说过。” 小皇帝说:“姐姐要六角琉璃柱做什么?朕马上让人去做。” 钱明月说:“那样耗费时间太久了,我一刻都等不了了,先让人用冰做一个。” 李兰英说:“外面泼水成冰,弄一个六角冰柱很简单。” 建极殿太温暖,为了避免冰柱化掉,他们只好去乾清宫。 小皇帝让人从库房里扒拉出一颗个头不小的夜明珠:“这个更像太阳,还不会把冰柱烤化。” 钱明月瞪眼:“皇宫是有多少夜明珠!” 小皇帝说:“不知道,这都是前朝留下的,据说很贵,其实没什么用。照明用不着,蜡烛、火把都比它亮,镶在凤冠上也不好看,晚上能吓死人。” 乾清宫封闭门窗,夜明珠放在冰柱后,然后出现了三个光点,中间的大而亮,两侧的小而暗。 钱明月激动地拍掌:“就是这样了。” 小皇帝击掌赞叹:“啊!好神奇!姐姐若行走江湖做个术士,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钱明月得意:“所以,你可得好好珍惜姐姐,不然姐姐跑江湖去。” 小皇帝推了她一把:“行了,别嘚瑟了。”一如她经常做的那般。 钱明月磨刀霍霍,要打群臣的脸:“明日就让群臣看看,这三日同辉是怎么回事!” “朕让人连夜做一个六角琉璃柱出来,免得冰化了误事。” 第二日早朝,六角琉璃柱还没有做出来,群臣已经纷纷上书,建议小皇帝避殿自省了。 都不是高官,但各科给事中、翰林院编修修撰学士、监察御史、各部郎中齐齐奏疏,也够为君者烦恼的。 小皇帝心不在焉地听他们叨叨:说吧,尽管说吧,现在说得有多欢,等到六角琉璃柱做出来,你们就有多没脸。 等着瞧吧,到时候朕折腾死你们!罚俸减禄,让你们一家老小大冬天受饥寒! 钱明月气得不能行,就算坚信自己是对的,可听到这些话也觉得烦。这可是大梁最具才智的一群人啊! 大梁最具才智的一群人都如此迷信愚昧!萌发现代科学的希望在哪里? 钱明月猛然想起前世广为世人讨论的话题,为什么中国没有诞生现代科学? 为什么?就因为这。 古时候的中华文化政治文明高度发达,推崇野无遗贤,精英都进入了政治领域。 而这群精英,无论地震火山,还是日食月食,乃至洪水瘟疫,都简单粗暴地归结于神灵上天,然后进行政治斗争,从不去探索背后的原因,懒怠敷衍、愚昧至极。 要想发展现代科学,就需要对神学进行彻底的反思。为什么我们就没有对神进行彻底的反思呢? 钱明月不由得想到了小皇帝对上天示警的态度:对自己有利就信,好预兆就信。 中华文明的神,太弱了,被人创造,被人利用。因为神弱,在漫长的几千年中,中国人民创造了无与伦比的辉煌成就。 可是,压迫最厉害的地方,才有最坚决的反抗。神太弱了,便成了凡人的工具,就激发不起对神权的强烈反抗和对神的彻底反思,因此,现代科学就无法诞生。 从羲和苑回来,她虽然陷于各种事务,可夜深人静时,总是担心悲剧重演。她想找一个解决之策,可惜一直没有想到办法。 现在,她好像有办法了。 钱明月决定,在大梁自上而下地进行一次反迷信运动!若真能解放人思想,促进人认识自然,也算因祸得福了。 这次大朝会时间空前长,小皇帝很有耐心地跟他们耗着。直到日上三竿,他肚子饿得难受,才说:“知道了,朕自有主张,退朝。” 第三百八十三章 爱恨只在一瞬间 下午,礼部药玉坊送来六角琉璃柱,小皇帝和钱明月又试了一次,确保能成功,才摩拳擦掌地等着。 等啊,盼啊,夜幕终于降临,小皇帝穿上貂裘披风,又帮钱明月整理狐裘披风,雄赳赳地说:“走!跟他们算账去!” 击鼓鸣钟,在太极殿召见群臣。 群臣礼毕,几个銮仪卫将朱红的桌案安置在群臣前面,桌案上用竹篾扣着一个东西。 小皇帝抬手,銮仪卫熄灭所有的灯,拿走竹篾,夜明珠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相当显眼。 小皇帝冷然点名:“谢傅詹,殿里有几颗夜明珠?” “回圣人,一颗。” 小皇帝心头一跳,黑暗中转头看向钱明月:怎么不管用。 钱明月问:“所有人都只看到一颗吗?” 无人跳出来回答。 钱明月点名:“韩书荣。” 韩书荣老实说:“回圣人、娘娘,臣看到三颗,一颗大的、两颗小的。” 忽略了距离问题!人类离太阳多远啊!谢傅詹站得位置偏,能看到夜明珠,还好站在中间的群臣看到的是三个。 谢傅詹反对:“韩公谬矣,是一颗。” 韩书荣相信自己的眼睛:“谢公莫非没有看到那两颗小的?” 小皇帝又产生了信心,点名:“林长年,你呢?” 林长年也站在中间:“回圣人,是三颗。” “杜阳铭?” “回圣人,一颗。”他站在谢傅詹相反的另一侧。 小皇帝说:“还有多少人看到三颗?看到三颗的往后站。看到一颗的往前站。” 群臣犹豫不敢动。 钱明月说:“放心,无论看到三颗还是一颗,都无罪。” 慢慢的,人群分化,中间的人稍稍往后退,两边的人走到前面的中央。 小皇帝问:“现在,你们看到几颗?杜阳铭。” “回,回圣人,三颗。” “两小一大?” “两小一大。” “谢傅詹。” 谢傅詹窘迫至极:“回圣人,是三颗,两小一大,臣方才似乎没有看到那两颗小的。” 小皇帝朗声大笑:“哈哈哈,来人,掌灯!” 殿外武士举着灯进来,又点燃了殿内的烛火,殿内灯火通明,夜明珠就变成丑巴巴的一颗珠子了。 小皇帝摊手:“看到了吗?一颗!哈哈,天上那三个太阳也是这么来的!” 群臣大为惊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皇帝起身,指着他们鼻子臭骂:“亏你们还是熟读经史的儒生,一个个比道士、和尚、巫婆还迷信鬼神之说!你们对得起读过的圣贤书吗?” “你们以后也不要进文庙拜至圣先师了,把无量天尊啊、观音大士啊、玉皇大帝啊、财神灶王啊,放在厅堂里拜吧。” 小皇帝继续怒喷:“干脆不要做官了,朕每人赐你们一套行囊,去算命看相跑江湖吧。” 群臣被骂得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小皇帝骂累了,对钱明月说:“皇后,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话糙理不糙,给了钱明月许多启发。现在的儒生,已经脱离了当初的孔孟之说,他们信奉天人感应,是董仲舒的传人,孔子只是名义上受尊崇而已。 有这个名义也很不错,孔孟都不迷信鬼神,又是政治正确的儒家思想正统,她何不借孔夫子的名头反对鬼神之说? 钱明月说:“圣人息怒,自董仲舒以来,天人感应之说广为流传,略有异象便是上天示警的思想根深蒂固,这不全是群臣的错误。” “诸位爱卿,从来如此,不代表就是对的,何况也不是从来如此,至圣先师便不是这么认为。” “不能再错下去了,回去都重抄一遍《论语》《孟子》。三品以下官员交给吏部,三品以上官员交给圣人与本宫检查。” “凡妄言吉凶的地方官,抄一遍《论语》《孟子》,并写一篇文章,交给吏部。” “韩爱卿。” “臣在。” “全部作为升迁贬谪的依据。” “是!娘娘。” “昭告天下儒生,唯尊至圣先师与亚圣,董仲舒、程朱都不可做依循。”这算是儒家原教旨主义? 钱明月用胳膊拐拐小皇帝,表示自己说完了。 小皇帝说:“凡此次上书妄议吉凶者,扣除三个月俸银、禄米减半。”吃饱了撑的,整日想着管束他!朕让你们好好清醒清醒。 这寒冬腊月的,是要把人冻死饿死啊!钱明月瞪了他一眼。 小皇帝不服气地说:“好了,都退下吧。” 回去的路上,小皇帝还很不高兴:“姐姐!你把朕的好心情都破坏了!他们做错了事情,朕不能处罚他们吗?” “又没打他们,不过罚点儿银子,他们还能活不下去不成?这群人,你软他们就硬,你硬他们就软了。” “你素来是个软绵性子,朕若再不刚强起来,他们能吃了我们。这次事情,他们就是在欺负我们!” 钱明月惭愧地牵住他的手:“对不起,姐姐错了。” 小皇帝心里依旧不舒坦:“要说恩威并施,朕平时施恩少吗?他们做错了事情朕不能施威吗?” 钱明月失望地放开他的手:“圣人放心,下次不会了。” 小皇帝突然有些莫名的惶恐,恼火烦躁霎时变成了透心凉,连忙伸手去牵钱明月的手。 钱明月下意识地往回抽,小皇帝握得更紧了,惶然叫道:“姐姐!姐姐!” 钱明月微笑着抽回手:“姐姐手凉,怕冰到五郎的手。” “朕让人给你拿汤婆子。” “这就到建极殿了。” 爱与不爱,都是无法掩饰的,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微表情,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都暴露无遗。 姐姐好像不爱朕了!小皇帝陷入无边恐惧中,一直小心翼翼地瞅着钱明月的表情,她不悲不喜,神态从容,可他就是觉得姐姐生气了,他受到了冷待。 他不知道有个词叫冷暴力。 钱明月也不是故意实行冷暴力,她只是不高兴,没兴致说话逗趣。 晚上,小皇帝哪里还敢奢求皇后让他沉湎,拘束地躺在百子千孙床上,就怕钱明月突然开口,让他回冰冷的乾清宫。 钱明月只觉得突然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是累的,昏昏沉沉入睡。 第三百八十四章 小皇帝的梦 小皇帝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声,心思复杂。 觉得委屈。他难过得睡不着觉,她倒好,转眼就睡着了。 有点儿埋怨。她生气不理人了,说句重话就生气不理人,娇气! 又觉得理所应当。她出身名门,从没受过气,又被他宠着,娇气是自然的。 又觉得后怕。以后可不要惹她了,忒可怕! 又觉得心非常安定。太好了,她还愿意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呢,只要在她身边,总办法让她理他,然后重新爱他。他英俊又聪明,她肯定会稀罕他的。 小皇帝翻来覆去,将钱明月也给折腾醒了。她睡得迷迷糊糊,没想起白天的不开心:“别闹,困死了。” 还是那熟悉的语气,娇嗔,嬉笑。 小皇帝的委屈就像黄河决口,抱着钱明月无声流泪:“姐姐,你又理朕了!” 钱明月这才彻底清醒,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此情此景,哪里还能赌气:“五郎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朕不该抱怨姐姐,姐姐没做错。” 钱明月摇头:“不是这样的。人都会做错事的,哪日姐姐真做错了事情,就可以那样喋喋不休地抱怨、埋怨吗?” 小皇帝忙说:“姐姐放心,朕保证不会这么做的。” 钱明月说:“那其他人就可以吗?” 小皇帝想说“对啊”,问:“姐姐的意思是?” “看来五郎还没意识到,你是错在被负面情绪控制。人都会有愤怒、沮丧、憋屈等情绪,被情绪控制住,哭闹抱怨的是小孩子,成年人都会控制情绪,做出冷静理智的决定。” 小皇帝抿嘴:“姐姐,朕知道错了。” 钱明月说:“人的情绪控制力不是随着身体的成长而成长的,有些人不惑之年依旧被情绪控制着,五郎从现在学着控制情绪,刚好。” 小皇帝哽咽:“朕是大人了,会控制住情绪的。” “姐姐相信五郎。” 小皇帝置身繁花锦绣的御花园,遇到一个又一个的漂亮女人。 她们都是妃嫔打扮,娇滴滴地向他请安:“妾见过皇上。” “嫔妾给皇上请安。” 小皇帝一头雾水:“你们谁啊?” 领头的女人衣着华贵,面容姣好,语气冷漠:“回圣人,妾是贵妃。” 小皇帝吓得连忙后退:“朕哪来的贵妃,皇后呢?” 贵妃性子骄纵,语气很冲:“皇后娘娘从来不到后宫来,她在哪里,您问妾?” “不可理喻。”小皇帝转身离开,他要去找皇后! 怎么回事!他怎么有了这么多女人!皇后姐姐呢?是不是永远不理他了? 他跑啊跑,跑啊跑,怎么也跑不出去,一会儿是景阳宫,一会儿是慈宁宫,一会儿是乾清宫,一会儿是交泰殿,怎么都跑不出后宫。 不知道怎么转的,转到了坤宁宫门外。坤宁宫里,有人影在动。这是皇后住的地方,会不会姐姐在这里? 小皇帝战战兢兢地进门,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那女人看见他很害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叩见圣人。” 小皇帝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个不是他的女人:“你们娘娘呢?” 一个婢女说:“圣人,这就是我们娘娘,陈美人。” 小皇帝大怒:“这是中宫皇后住的地方,你一个小小美人怎敢僭越!来人,拖出去!” 陈美人连连磕头:“圣人难道忘了,奴婢住到这里来,是贵妃娘娘提议,您也点头了。” 小皇帝懵:“什么?怎么会这样!这么荒唐的提议朕怎么会答应!” “皇后娘娘不喜欢坤宁宫,一直住建极殿,宫里的娘娘想住坤宁宫,您都没答应。奴婢,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贵妃娘娘提议让奴婢住这里,您就答应了。” 小皇帝摇摇脑袋,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朕问你,皇后呢?” “娘娘住建极殿,此刻也有可能在文华殿理政。” 小皇帝皱眉:“都是朕熟悉的地方,可朕怎么走不出后宫。这样,陈美人你领着朕出去。” 陈美人战战兢兢:“后宫不准到前朝去。” “废话太多,朕让你带路。” 这一次,空间感终于不是错乱的,小皇帝成功出了乾清门,到了建极殿,宫人乌拉拉跪一地。 小皇帝轻咳:“皇后呢?” 领头的宫人说:“娘娘出宫了,说是私访。” 小皇帝看宫人面孔比较生,说:“李兰英呢?跟着皇后出宫了?” 宫人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圣人莫非忘了,李公公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小皇帝大为惊骇:“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 “回圣人,成章十五年啊。” 成章十五年!小皇帝踉踉跄跄地跑进建极殿内,在钱明月的百子千孙床边找到镜子,看到自己脸上的胡子,一下子陷入了绝望,好丑啊! 姐姐怎么会喜欢。 正难过,又听人说:“贵妃娘娘派人通传,说太子身体不适,求圣人拿个主意。” 后宫不得入前朝,贵妃的人却能过来?太子竟然是贵妃所出?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啊! 小皇帝跌坐在熟悉的百子千孙上,悲伤地捂着脸,百子千孙,百子千孙,怎么是其他人的呢! 小皇帝寒颤一下,满腹悲伤地抬头,看到穿上朝常服的钱明月。 钱明月说:“五郎,该去上朝了。” 小皇帝感到自卑,他已经胡子拉渣了,姐姐还是这么青春靓丽。 钱明月又说:“时间还早,再赖一会儿床也没关系。” 他纳了那么多女人,太子是贵妃所出,皇后还会待他这么和善? 李兰英拿着一个红色披风过来:“今日化雪,天更冷了,娘娘得穿厚点儿。” 李兰英不是死了吗?不,李兰英什么时候死的? 小皇帝猛地爬出被窝,跑到镜子面前,还好,还好,他还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少年,没有变得又老又丑。 然后,他想起此前发生了什么,姐姐妙计百出,帮他找出了三日同辉的根源,让群臣折服。可是,他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跟她生气。 然后,姐姐也生气了,他竟然还有点儿怪姐姐生气。 是不是,如果一直这样生气,梦里的场景就会成为现实? 不,不会的,再怎么生气,他也不会要别的女人,更不会跟别的女人生孩子。 小皇帝冲到钱明月面前,紧紧地抱着她:“除了姐姐,朕谁也不要。” 第三百八十五章 缺憾 下朝回来,小皇帝就抱着千万不能跟姐姐离心的想法,一门心思琢磨怎么哄钱明月开心。 “去年朕不在宫中,姐姐佳节过得分外寂寥,今年一定要加倍补偿回来。” 于是—— “烟花、歌舞、冰嬉、酒宴,全都安排上。” “这御花园光秃秃的,看着就萧瑟,做些叶子花朵绑上去,增加点儿新气。” “再做些宫灯,每个宫殿房檐底下都挂些,院里也挂些,尤其是建极殿,要亮成九天仙阙。” “熏香、彩烛也要,殿内得装饰得喜庆些。” “林长年,给朕与皇后各设计一套新年的衣服,龙啊凤啊的不用弄太多,最重要的是,我们穿上后,一看就是夫妻。” …… 钱明月没有游异度空间的经历,思维跟现实生活是连续的,她忙着破除迷信。 破除迷信,不能一刀切封了道观庙宇,不然激起强大的反对,肯定是无疾而终。 有道是“端人碗,服人管”,最好下手的是吃皇粮的官员和有功名的书生。禁止他们及近亲信奉鬼神、捐建庙宇、请道士和尚做法、求神问卜等行为,轻者革职革除功名,重者强制出家。 还要扼制僧道发展。怎样让一个行业无人愿意干? 让它不能赚钱,最好赔钱。 道士、和尚人丁税加倍,道观寺庙的田产缴纳田赋,且按照房屋的数量及占地面积,缴纳一份商税;道观、寺院不准抽签占卜、算命问吉凶。 封杀打着神佛名义的江湖骗子。 严禁散布民间的神婆、巫师等人借助鬼神名义行治病、算命、改命之事,敛财的罚没财产,因行巫蛊之事伤人乃至祸及人命的,交由有司严格惩处。地方官查处神婆、巫师,优先升迁。 钱明月将想法写出来,左看右看,心里满是不确定。 “想什么呢!” 小皇帝跑进来,抢走钱明月手上的纸:“好姐姐,你跟神佛杠上了?” 钱明月说:“必须杠到底。好了疮疤忘了疼是人的本性,若此事就这样揭过,哪日再来个地震、流星、日晕,他们又要嚷嚷什么‘上天警示’了。” “姐姐侥幸搞清楚三日凌空怎么回事,可未必能解释清楚那些,到时候怎么办?跟他们掰扯吗?” 小皇帝托腮点头:“也是,让他们谈鬼神而色变,他们就不能拿鬼神控制我们了。” 钱明月说:“五郎,你说这个禁令能不能得到执行?” “执行不执行啥要紧的,能吓着他们就行了。” 看来是不能了。囿于各种技术不发达,这个封建王朝的治理能力太弱了,根本达不到基层。官官相护、官绅勾结,朝廷往往得不到真相,也控制不了全局。 不行,得寻个治本之策。 怎么治本呢? 问题出在宗教上,那就改变宗教,对道教和佛教的教义进行改变。 钱明月决定召集佛教道教德高望重的人,对本教经典着述进行重新注解,注重扬善抑恶,淡化鬼神之说。 “由翰林院掌院学士负责,开辟注经馆,招揽佛道贤才注经。” 这个春节,就这样忙碌又幸福地度过了。 正月十五日,年后第一次大朝会,群臣上表祝贺新年。 姬念祖禀报说:“圣人,安装了螺旋桨的龙船已经造好。” 钱明月比小皇帝还激动:“好用吗?在哪里?造了几艘?” 姬念祖说:“回娘娘,工期紧张,龙船只造了一艘。为方便圣人乘龙船南下,现在安定桥外。” “造龙船之前,试造了几艘画舫舟楫,可供圣人扈从使用。护卫船较小,能通过安定桥,故而在停在城外雁栖湖。” 钱明月兴致勃勃:“如此,去雁栖湖瞧瞧。” 雁栖湖不通运河,因此四周不繁华,有大片土地可以供朝廷制作画舫。 这个季节还萧条的很,野外光秃秃的没什么颜色,唯有冬小麦的青和画舫的红。 护卫船大小不一,分为三个等次,都涂着红漆,雕梁画栋,相当精美。 帝后和大臣登上一条大船,小皇帝看着画舫的图画,连连点头:“皇后,你瞧瞧人家的画功。” 钱明月不吝赞美:“果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这么短的时间,能做出这么精美的画舫,难得,难得。” 姬念祖老实行礼:“圣人,娘娘容禀,画舫不是新制作的,采买民间画舫改造的。” 钱明月倒是无所谓,小皇帝转头:“龙船不是旧的吧?” “圣人放心,龙船自然是全新的。为了确保安全,这些画舫也都很新,实在是工期紧张,不得不出此下策。” 小皇帝笑道:“无碍,螺旋桨能用吗?安在哪里了?” “工匠试过多次,最终发现安在船后面更省力。像这艘船,空船一人就可以驱动行驶,满载也只需要三人。” 钱明月好奇:“本宫看看怎么操作的?” 姬念祖引着她到船尾,钱明月很悲剧地发现,自己好像看不懂那么复杂的东西。只见船尾有个船舵,画了祥云和回形纹,很是漂亮。 三个船工轻松将船移动,速度很快就提上去了。 小皇帝骄傲地抬起龙头:瞧瞧!这是朕的妻子,不光善于治国,工事上也是一把好手。 回去后,钱明月召来姬念祖,问螺旋桨的运作原理。 结果,姬念祖不懂。 小皇帝还巴巴地问:“姐姐,姬念祖督造龙船有功,该怎么奖赏他?” 钱明月不悦:“他有什么功劳?为五郎做事不是他的本职吗?” 可时人就是这种观点,精工巧匠不过“奇技霪巧”,什么都没有政治与皇权重要。 古时候的中华文明璀璨夺目,可也有其时代局限性,精美的工艺、高操的技巧,都只为皇家和皇权服务,很少为百姓服务。 要怎样,才能诱发科技的萌芽呢? 又是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小皇帝郁闷得趴上去吻她的脸:“姐姐又想什么呢?整日不理朕,就知道琢磨政务!哼!大梁才是你亲丈夫吧!” 钱明月无奈:“若不是嫁给五郎,姐姐现在逛逛庙会赏赏花就是一天,轻松得很呢。自己不操心,还怪妾,哼!” 第三百八十六章 贤太妃设下盘丝洞 小皇帝懵:“朕忘了什么吗?” 钱明月傲娇:“自己想。” 小皇帝想了想,说:“初七已经立春,该让姬念祖和司天监为母后选址建陵墓了。不过这事儿也不着急,核算花费,采买物资,组织工匠,没个几年修不完。” 钱明月顺着他的话说:“早一日是一日,五郎出京之前,总要亲口安排下去的。” 小皇帝乐颠乐颠地说:“嗯嗯,还是姐姐周全。” 他首先想到慈懿太后皇陵建设说明什么? 他虽然鲜少提及生母,其实非常顾念母亲。他是一个重情的人,对先帝对生母如此,对她也是如此。 不过是错误地发了一次脾气,堂堂天子连日来黏着她,战战兢兢地赔不是,哄她开心,争取她的注意。 钱明月不免有些心疼他,环抱住这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大男孩:“五郎不必多心,姐姐不会离开你的!” 小皇帝一手捏着她脸,一手弄歪她的翼善冠,哈哈大笑:“想投怀送抱尽管来,还找什么理由啊。你都嫁给朕了,想离也离不开啊。” 温情全毁了,钱明月救出自己的脸,正了正冠:“不想理你。哼!” 小皇帝又把她搂在怀里:“姐姐要说,永远不跟五郎离心才好。” 钱明月拍拍他:“不是饿了吗?” “不要转移话题,说嘛,说嘛。” 钱明月开不了口。 “不说朕就不放开你了,你一定很喜欢在朕怀里吧。” 钱明月:……无赖!“已得倾盖如故,唯愿白首如新。” 小皇帝低头亲吻她的额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钱明月的心跳骤然加速,情话,真的很好听。 用过午膳,例行公事地到寿康宫跟贤太妃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有腊梅凌寒绽放,还有松柏长青。 此外,便是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宫灯,有的高丈余,像假山一样矗立在花园中央。有的胜在精巧,做成十二生肖的形状,或画着各种花草虫鸟。有的华贵无双,铜为骨架,外面镶嵌着宝石,里面放着夜明珠。 各种色彩,各种绚丽。 钱明月看得眼花缭乱:“到晚上会是何等炫目啊!” 小皇帝得意:“这有什么,还没挂完呢。朕还请了戏班子,唱出大戏。” 钱明月笑:“还真是歌舞升平,盛世华章。” 小皇帝傲娇:“歌舞归歌舞的,盛世还远远没到来。” 钱明月转头看他,小皇帝正色:“宿敌未除,旧仇未报,故土未复,怎敢称盛世?” 钱明月握住他的手:“五郎有大志,盛世很快就会到来。” 小皇帝笑道:“那些先不管,我们今夜只管欢度佳节。” 刚好看到一个宫女拿着形如亭阁的宫灯,左右为难找不到地方挂,小皇帝出声:“喂,你拿过来。” 那宫女转身,忙行礼:“奴婢拜见圣人,拜见皇后娘娘。” 万金宝上前,拿过宫灯,递给小皇帝:“圣人。” 小皇帝接过来递给钱明月:“姐姐你瞧,这个是五福临门灯。” 钱明月拎在手里:“呵,还挺重啊!”门上还写了对联,横批是“五福临门”。 那宫女巴巴地说:“回娘娘,这是琉璃烧制的,到夜间就像是夜光的亭阁,煞是漂亮。” 李兰英有些不悦:“这宫女好生没规矩,主子没问话,谁准你说话的!”向钱明月,“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好生约束宫人。” 钱明月摆手:“下不为例,这次就算了,上元佳节,大家图一乐。” 小皇帝目光落在那宫女身上,她不像其他人弯腰驼背低头,让人完全看不到脸,她似乎故意只是微微颔首,让他能够看清她的面庞。 姣好的面庞,看得小皇帝心惊肉跳:好眼熟!他在梦里见到过!跟在贵妃身后的,就是这个女人! 再看姐姐,她开心地看着花灯,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意识到!真是个笨女人! 小皇帝趴在钱明月耳边说:“朕去一下恭房,姐姐自己玩吧。”带着万金宝离开。 钱明月自然不会在原地等着,将琉璃五福临门灯交给那宫女,继续往前走。 她才转过假山,那宫女就被人堵了嘴带走。 冷清的坤宁宫,小皇帝亲自主持审问。 万金宝毫不怜香惜玉地一阵打骂:“就你这样的,还意图入圣人的眼!知不知道你污了圣人的眼?” “你家里没有人了吗?就不怕图不来富贵,还祸及满门?” 那宫女被打得哀嚎连天。 小皇帝堵住耳朵:“吵死了,朕为什么要在这里被她恶心。算了,让人打死埋了吧。”起身就要离开。 那宫女忙喊:“圣人饶命,奴婢不过是寿康宫小小的宫女,哪里敢图什么富贵,都是贤太妃逼奴婢这么做的。” 小皇帝驻足。 “不光奴婢,她还找了三个宫女,准备今夜上元节跟圣人偶遇,最好是能入圣人的眼。” “万金宝,剩下的交给你处理。” 小皇帝气冲冲地离开坤宁宫,直奔御花园:“来人,将宫灯全部撤了!” 钱明月闻讯忙赶过来:“五郎,怎么了?” 小皇帝怒不可遏:“这上元节不过了!这什么佳节,这是朕的劫,闹不好就成我们的劫。” 钱明月听晕了:“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找个几个美女,给朕造了个盘丝洞呢。” 钱明月立刻警觉起来:“什么!贤太妃吗?” 小皇帝冷哼:“除了她还能有谁!” “花灯全撤了!”这次下令的是皇后。 小皇帝立刻转怒为喜,姐姐吃醋的样子最可爱了。再戏戏就更可爱了:“怎么?姐姐不过节了吗?” 钱明月眼波流转:“五郎,我们应该与民同乐。” “将宫灯全搬出去,从崇德门摆到修文门,供百姓观赏,等天亮再收回内库。啊,还有那些镶嵌珠宝的,赏给京城从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宗亲和公侯。” “让五城兵马司警戒起来,发生火灾或者踩踏事故,本宫唯他们是问。” “天干物燥,为了避免皇宫失火,今夜大内严禁灯火。” 过元宵?本宫让你元宵过成寒食。 小皇帝笑道:“好,好!按皇后说的做。”牵着钱明月的手,“走吧,这里没什么趣味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小皇帝 看个花灯把媳妇弄丢了 回到建极殿,钱明月还余怒未消:“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她哪来的胆量跟本宫斗!” 小皇帝斜倚在榻上,懒洋洋地说:“野心太大,被野心冲昏头脑了呗。” “姐姐让她佳节过不成,可我们也不过成了。她一个孤寡老太婆不过节有什么,我们两个青春年少,怎可辜负良辰美景。杀敌一百,自损一千呐。” 钱明月说:“只要想过节,还能过不成?” 两人眼神交汇,异口同声地说:“走!” 出宫,与民同乐(撒欢)去。 东市。商家门上都挂着灯笼,更多的是摊贩在卖灯笼,各种小贩也齐聚,吃的喝的玩的用的,一应俱全。 小皇帝新奇地到处看:“好多人啊,真热闹。” 钱明月说:“上元节这点儿人应该算不上多。” 一个卖绢花的小贩说:“这位书生说得有理,这会儿人真不算多,人都去看宫灯了。” 宫灯有禁卫军把守着,规矩多,人们看个新鲜,还是去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南北市,东市逐渐热闹起来。 “卖元宵喽,又香又甜,吃一碗赛神仙。” “快来看灯笼喽!咱这个灯笼画的是,关公战秦琼。秦琼跟关公打起来,说,你在汉来我在唐,我们打仗为哪般?关公说,叫你打你就打,你要不打没饭吃。” 钱明月笑:“这叫卖声倒是挺有趣的。” 又听有人喊:“绢花,来看看绢花吧。春还没来到,戴朵绢花俏又俏。” 小皇帝挤上去:“这怎么卖的?” “这边撒金粉的,十文钱一朵,这边的寻常,三文钱一朵。” 小皇帝当然要最好的:“来一朵撒金粉的。”递过去银锭子,“给。” “哎呦,公子,这,这银锭子能把小的的摊子买下,小的找不开啊。” 小皇帝想说不用找了,又怕等下遇到想买的东西没法买给姐姐。 钱明月从腰间解下荷包,摸出十个钱,递给摊主:“我来付吧。” 小皇帝拿着绢花递给钱明月,一脸郁闷:“本该我买的。” 钱明月笑:“都一样。”抱着绢花开心地说,“除了那一盆花,这成朵的花,还是第一次收到呢。” “姐姐喜欢花,朕把御花园种满花,天天给你送花。” 钱明月调皮:“算了,我更喜欢有钱花。” 小皇帝嗤笑:“真不愧是命里注定缺钱的人。” “你,讨打!” 钱明月作势要追,小皇帝连忙躲开。 这里人多,钱明月怕撞到人,慢了一步,一下子找不到小皇帝了,吓得停在原地不敢动。 等小皇帝发现钱明月不见了,也着急忙慌地往回找。街上真真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这个不是姐姐,那个不是姐姐,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是姐姐。这么多人,他都找不到姐姐了。 小皇帝心急如焚:姐姐,你可要在原地等朕,不要乱跑啊。 钱明月吩咐跟在身侧的便衣銮仪卫去找小皇帝,他身边不能缺了人保护。自己在原地等着,可她一副贵公子打扮,手里拿着绢花,站在街中央,实在是比花灯还惹人注目。 有大胆的小姑娘故意往她身边挤,还有的甚至拿香囊帕子扔她。钱明月一步步躲闪,闪到了街边,再努力挤到路中央去,好让小皇帝能找到她。 一个穿粉绿色袄、紫色襦裙的少女走到她面前,笑道:“哎,公子,你在这边站了很久了,怎么不走?这里多挤啊。” 钱明月微笑:“在等人。” 少女眼神有些暗淡:“等一位姑娘?啊,我帮你看着点儿。” “不是,是少年。” 少女眉眼弯弯:“那想必是跟公子一样俊俏的少年了?我帮你留意一下吧。” 钱明月婉拒:“小姑娘自己出来,家人会担心的,快回去吧。” 少女笑:“没事儿,经过家人同意了。这里人太多,枯等效果不好,还是喊名字吧。你等的人叫什么?我帮你喊。” 怎么能喊呢。“这样大喊大叫不雅。” 少女嗔怪地说:“什么雅不雅的,人都要找不到了,还在意这些?你这人,看着聪明伶俐,怎么也是个榆木脑袋?” “也?”钱明月边四顾寻找小皇帝,边说,“你遇到很多榆木脑袋?” 少女好像觉得索然无味了:“嗯。那算了,你继续等吧,我走了。” “姑娘慢走。” 少女才一转身,钱明月就看到一只手伸向她的屁股。少女被轻薄了,回头怒视,却碍于名节不敢叫喊。 钱明月一把抓住那人:“扒手!偷东西了。快去报官啊!” “抓扒手了,抓到扒手了。” 看灯的人纷纷停下来,看热闹。 那人叫嚷:“你冤枉人,我偷你什么了?” “我看到你偷了一个老人的钱,那老人风烛残年,你还偷人家的钱,你丧尽天良啊!” 那人冷笑:“无稽之谈,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缺钱的人?” 他大腹便便,身穿绫罗绸缎,手上戴着金戒指,看起来真不像是会偷盗的人。 旁边的人纷纷议论:“是啊,不像啊。” “对啊,这么有钱怎么可能偷钱。” 少女见状,大声说:“不光这位公子,我也看到了。” 走到那人面前:“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告诉你我是谁。礼部尚书是我亲舅舅,我以我亲舅舅的名声担保,你就是行了不法之事。” 先用这个罪名把人弄到官府里去,再告诉舅舅和表兄,保你脱一层皮。转头看向钱明月,这位公子不光不迂腐,其实很聪明还很有正义感。 钱明月垂眸,这小丫头是林长年的外甥女? “大官家的亲戚啊。” “林大人,了不得的。” 旁边的人议论纷纷,那登徒子怕了,看到一个落单的小姑娘骚扰一把,怎料碰到硬茬了。这可怎么办?还是认下偷盗罪,赶紧脱身吧。 那人扔下一袋钱:“还给你们的。”转身就要跑。 钱明月将人拦住:“你不是偷的我们的,把钱给我们算不得还,此事还是交给官府吧。” “你!小白脸,你别欺人太甚。” 钱明月摊手:“就欺负你了,怎样?” “找打。” 那人一拳挥向钱明月的脸。 第三百八十八章 小皇帝 王诗韵是梦中的贵妃 钱明月闪身躲开,人群中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以掌迎拳,巧妙用力,那人惨叫一声,感觉骨头像断了一样痛。 钱明月抱着绢花微笑:“这对爪子最贱,欠调教了。” 便衣銮仪卫便将人打倒在地,用脚去踩他的手,痛得那人哭爹叫娘:“我错了,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姑奶奶,祖爷爷,我错了,我错了。”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看不下去了:“公子,皇城底下讲究的是王法,他有罪,就该扭送官府,这样当街打人对公子有害无益。” 钱明月点头:“言之有理,我是被气晕了,”转头吩咐,“算了吧,不值得脏了你的手。” 小皇帝匆匆往回走,寻找钱明月。不是没看到人群扎堆,但他知道,钱明月不爱凑热闹,肯定不在人群深处。便绕开热闹圈,继续往前走。 再继续往回走,就不是他跟钱明月走散的地方了,姐姐呢?姐姐去哪儿了? 小皇帝懊恼得不行,这算什么事啊!出来看个花灯,还把媳妇弄丢了! 往回走看来是不行了,姐姐不会是往前走,找他去了吧,小皇帝无奈调头。 便衣銮仪卫将登徒子扭送走,看热闹的人才恋恋不舍地散了。 少女贴到钱明月跟前:“小女姓王,多谢公子相救。公子真是侠义心肠,不知公子贵姓?” 钱明月正想说话,一个少年匆匆过来:“诗韵,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听说这里刚才闹事了,没伤到你吧。” “表哥放心,一点儿小麻烦,我没事,是这位公子帮了我。” 那人这才注意到钱明月,忙低头行礼:“有礼了,钱公子。” 此人正是林抚远。 许久不见,他瘦了,人失了几分神采,但精神还不错。 在外面不宜漏太多破绽,钱明月微微拱手还礼:“林公子多礼了。” 林抚远四顾:皇后娘娘在,圣人是不是也在?如果他不走,是不是稍后就能见到他? 王诗韵笑道:“哎,你们认识啊,正好,表哥,钱公子在等人,等了好久也没等到,我们一起帮忙找找吧。” 这表哥表妹的,凑成对不是活脱脱一场红楼梦?钱明月笑道:“不劳烦了,上元佳节不可误,你们一起去赏灯吧。” 林抚远哪里肯:“钱公子帮了表妹,在下岂能不助钱公子微薄之力。” 钱明月咬后牙槽:你个绿茶加白莲花! 街上人已经散开,小皇帝很快就找到了钱明月,从背后拉住她的衣裳:“终于找到你了,一转眼你人就不见了,叫我怎么办!” 林抚远垂眸敛下所有心思,鞠躬行礼:“见过李公子。” 小皇帝瞥了他一眼,却被他旁边的人惊掉了魂!贵妃!那个梦里他的贵妃! 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或者说,梦里的女人怎么会在现实生活中出现。她是哪来的? 她出现了,他和皇后是不是感情要不好了? 不!他不信命,他决不允许事情朝那个方向发展。 小皇帝拉起钱明月就走:“我们快走,这里空气是臭的。” 王诗韵拦住他:“你这人好生无礼,我表哥给你行礼你不还礼,说话还夹枪带棒的,道歉!” 林抚远忙说:“诗韵,不得无礼。” 王诗韵冷笑:“对有礼貌的人,我有礼得很,对无礼的人,我何必守礼。” 钱明月只好说:“王姑娘,抱歉,他说的是刚才闹事的人。” 王诗韵变脸似得对钱明月浮起灿烂的笑容:“钱公子,谢谢你帮了我,回头去林府做客吧。” 小皇帝抢话:“林府又不是什么稀罕地方,谁要去。” 王诗韵说:“谁跟你说话了,你这人忒无礼!”对钱明月露出美丽的微笑,“不然,我去你们府上也行。” 钱明月微笑:“好啊。” 小皇帝急死了:“好什么好!”向王诗韵,“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拉着钱明月匆匆离开,跑了几十米远,才放开。 钱明月累得气喘吁吁:“五郎,你干嘛呀,你对别人都那么好,对一个刚见面的小姑娘那么凶,为什么呀?” 小皇帝着急地说:“小姑娘?她这年龄,都能嫁做人妇了。你没发现吗?她那眼神直勾勾的,看得人发毛,她是南方口音,准是来京城攀高枝的。” 钱明月失笑:“五郎,你把人想成什么样了。她是林长年的外甥女,她父亲好像在无锡做官,这样的家世,还用攀高枝儿?” “高还能更高,咱家最高。” 咱家,这个词钱明月喜欢。笑着靠近他:“五郎误会了,姐姐估计啊,他们是要成环抱亲。” “环抱亲?” “就是嫁回姥姥家,林家女儿的女儿又嫁给林家,绕了个圈,在有的地方就叫环抱亲。你看他们年轻男女上元佳节约会,赏花灯,培养感情,是不是有那么回事?” 小皇帝也觉得有道理:“不管怎样,姐姐提防着点儿。五郎看得明白,这女人不是个善茬,眼角上挑,野心勃勃。” 钱明月将脸探到他面前:“那你看姐姐的眼呢?”她的眼角也有点儿挑。 她眼里浸润着星辉,眉梢带过春风,唇边荡漾着人间善与美。小皇帝怦然心动:“回家吧。”好想亲。 他们在建极殿暖和了一会儿,小皇帝说:“这良辰,还缺了点儿美景,我们去外面看风景吧。” 万金宝会意悄悄出去。 钱明月没注意到,有点儿懒得动弹:“大晚上,又没有宫灯,有什么好看的?” “看月亮吧,然后赋诗助兴。” 钱明月勉强起身:“姐姐不善诗词,不过,愿意舍命陪君子。” 两人才走到门口,就听到接连的爆破声,由近及远。 钱明月吓了一跳:“谁在禁宫中放鞭炮,起火怎么办!李兰英,你去查。” 李兰英笑:“娘娘真是关心则乱,这宫里没有圣人与娘娘批准,谁敢放鞭炮啊!” 钱明月惊讶地看着小皇帝,小皇帝得意地笑了:“信号放完了,是时候看好戏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月宫仙子人间皇后 话音刚落,就见天空升起一道流光,流光飞到半空中炸开,像流星一样闪过。 钱明月被惊艳到了:“好美啊。好多年没见过烟花了!” 前世逢年过节或者遇到城市的烟花大会还能看到一点儿,今世一次也没见到过。 小皇帝握住钱明月的手:“以后年年放!” 烟花接连升空,夜空色彩缤纷,绚丽夺目。钱明月从刚开始的惊艳中回过神来:“五郎,在哪里放的?当心着火!” “宫外呢,找了块僻静的地方,还有专人守着,防止失火。” “还有——” “好姐姐,你就别操心了,好好欣赏美景吧。” 钱明月的眼始终就没有离开过天空:“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真得感谢辛弃疾,不然看到这番美景,只能感叹‘好漂亮’。” 小皇帝的目光始终黏在钱明月脸上,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一件月白色天衣从满月上飘下来,落在姐姐身上,姐姐的身影朦胧,飘飘欲仙。 小皇帝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她:“姐姐。” 钱明月含笑:“嗯?怎么了?五郎。” 没有无缝天衣,宫灯暖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温婉祥和。只看着她,就觉得无比心安。 小皇帝傻笑:“啊,没事儿,就想叫你。赶紧看吧,一会儿就完了。” 钱明月珍惜地看着夜空:“其实看一眼跟看很多眼一样,可还是忍不住看,黑夜太多太长了,一点儿光明,一点儿色彩,都弥足珍贵。” 小皇帝颇有感触,深情地说:“那,姐姐就是朕生命中的烟花。” 钱明月瞪了他一眼:“烟花易冷,稍纵即逝。” 小皇帝:……他说的是黑暗中弥足珍贵的光明和色彩!“哼!抬杠!” 钱明月哈哈大笑:“逗你呢。” “真顽皮!” 钱明月得意地蹦蹦跳跳:“皮一下很开心。” 月光寒,灯光暖,汇聚在她身上。她是月宫仙子,更是人间皇后。 小皇帝忍不住吧唧亲她一口,环抱她:“似这般良辰美景,怎可不赏心乐事?” “胡闹,这么多人看着呢。” …… 第二日下了早朝,小皇帝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亲临文华殿,把林抚远弄到山西大同去做提学使。 天不那么冷了,他伤已经痊愈了,大同是北方相当繁华的重镇,与京城相距不太远,跟他父亲书信往来也很方便。 大同以前重武,文教不兴,但百姓总要通过科举才能做官,正适合他有一番作为。 小皇帝反复琢磨很多天,才做出决定。他不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性子,极少在政务上反复纠结,这么为林抚远考虑,也算全了他在辽东舍命相救的情谊。 他的手诏没通过钱明月,直接递到了吏部。与此同时,林长年建极殿求见钱明月。 林抚远是在翰林院接到的吏部公文,当场愣住了,回首望向宫阙的方向,什么都看不到。 京城,他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也永远无法得见天颜了。伴君佐政的志向成了空谈,只能在边镇蹉跎岁月。 一时间,万念俱灰,竟不知生有何趣。 好不容易熬到下衙,昏昏沉沉回到府中,却见仆人正在收拾物品,庭院里放了许多箱子:父亲也迫不及待地赶他走吗? 他如堕冰窟,身陷万年寒潭中,惨白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感受不到一点儿温度。 王诗韵兴高采烈地跑出垂花门:“表哥,你回来了。舅舅要随圣人去江南,东西都收拾好了,以后家里可就只剩我们两个了。” 不是赶他走,林抚远心中阴霾消散:“父亲要去江南?” 王诗韵巴巴地说:“是啊,舅舅去求了皇后娘娘,娘娘答应了。表哥,家里就剩我们两个了,你可不能对我约束太严哦。我!要!出!去!玩!” 林抚远说:“不,剩你自己,表哥要去大同赴任。” “啊?”王诗韵惊讶之余,还有点儿窃喜,那是她不是可以去钱家找他了。 林抚远又说:“表妹自己在府里,就怕底下的人照顾不周,还是跟着圣驾去江南吧。” 王诗韵跳起来:“我不!我不去!我刚刚才南边过来,还没好好见识京城的风貌呢,我不走!” 林抚远多聪明啊:“别惦记那位钱公子了,她是女人。” 王诗韵愣了一下,笑道:“你真是什么瞎话都能编出来,我就是想在新鲜的地方多待几天,跟钱公子没关系。” 林抚远垂眸:“她是当今皇后。”转身离开。 他们兄妹,是造了什么孽啊! 林长年不能做主带走王诗韵,龙船和扈从船容量有限,让大臣用是为了让他们随驾伺候皇帝,怎么可能允许随驾的大臣占皇家的便宜,把自己亲戚弄上去。 做舅舅的,也不忍让外甥女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便去求帝后:“犬子奉圣命去大同,臣随圣驾去江南。” 小皇帝与钱明月面面相觑:你定的? “府里剩下年幼的外甥女无人照顾,臣想带她一起南下,还望圣人恩准。” 不是说打算嫁给林抚远吗?怎么又要跟着龙船南下? 小皇帝迅速而敏锐地做出判断:昨夜姐姐推测错了,那个女人想借着去江南赖上朕! 那个女人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就是不知道皇后姐姐意识到没有。不行,他得点醒姐姐,让她警惕提防。 小皇帝问:“你外甥女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回圣人,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到的京城。” “天寒地冻的,出门为了什么?” “想看看京城风物。” 这理由忒勉强,掩饰不了他们的居心不良!“那她怎么来的?” “由她小叔父护送。” “她叔父呢?” “回故乡了。” “她没父母吗?” “有。” “那为什么要让小叔父送你府里去?” 林长年:……总不能说抗婚离家出走的吧,虽然他也觉得那婚事荒唐得很。 小皇帝冷哼:可见一大家子都居心不良!这个林长年,难道也有那种想法?他对得起皇后吗?明白了,他跟自己亲戚更亲近。 哼,真是人情比纸薄! 第三百九十章 王诗韵的目的 小皇帝说:“她为什么不跟林抚远去上任?” 见小皇帝诘难林长年,钱明月说:“圣人,抚远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自己还没在大同站稳脚跟,怎么照顾王姑娘?何况这男未婚女未嫁,虽说是亲戚,到底不方便。” “不过,林世伯,龙船上那么多伴驾的官员,王姑娘跟着也多有不便。这样吧,还是让王姑娘在林府住着,本宫让人照看着她,保证她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最终,林长年带着钱明月的大宫女春娥回府了。 小皇帝满意地说:“姐姐,你总算聪明一回,让春娥好好看着她,不然再给她一些警告,让她少搞幺蛾子。” “说什么一个人在家里不放心,得跟着龙船去江南,分明就是想往朕怀里凑,糊弄谁呢。” 钱明月无语,分明是他们各自为政,阴差阳错把林家主人都弄走了。 小皇帝还在絮絮叨叨:“林长年没安好心,姐姐,人都跟自己家人亲,姐姐对群臣不要信赖太多,他们靠不住的,关键时候还得自己人,知道了吗?” 钱明月笑:“知道了,记住了。我们谁也不依赖,就靠自己,夫妻齐心,其利断金。” 夫妻齐心,其利断金,这话真好听。小皇帝嘚瑟地昂头:“对,知道这个就好。” 钱明月按照“龙船就是移动的皇宫,文武随驾官能组成朝廷”的标准,给小皇帝配备随行人员。 文有吏部尚书韩书荣、礼部尚书林长年、通政使谢傅詹和都御史杜阳铭随行,兵部、户部各选一名侍郎,考虑工部、刑部小皇帝可能用不到,而朝廷不能缺,则指派了一名员外郎随行,此外还有八名翰林院编撰编修学士伴驾。 武有周方正、杨士钊和任长宗,銮仪卫、上直卫共一千人负责仪仗扈从,北门军三千配备火器的精锐骑兵负责沿途警戒护卫,由郑安带队。 小皇帝仪仗出京那天,城门外放了二九一十八门礼炮和九九八十一声火铳,真真是地动山摇。 钱明月送他上了龙船,看大船渐渐失去踪迹,才怅然若失转身。 回到宫里,已经是正午,宫女问:“娘娘午膳想吃什么?” 钱明月随口说:“问圣人去。”随即失笑,“忘了,圣人离京了。随便吃点儿吧。” 躺在柔软的百子千孙床上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发现被窝空空的,身边没人,下意识地想:五郎今日怎么这么勤快,已经起来去处理政务了? 然后才想起来人已经离京。 以前两人总是黏在一起,她还觉得有点儿烦、有点儿吵,觉得没自由没有自己的空间,现在只剩她自己,她又觉得太冷清。 建极殿还是那个建极殿,一杯一碟都没变,还有那么多宫人,钱明月就是觉得寂寥到荒芜。 此刻,她才意识到,他的陪伴使他们的生命已经深度交融。分割,是会痛的。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建极殿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钱明月去了文华殿,政务让她忘了儿女情长。正如小皇帝说的,大梁也是她的丈夫。 奏疏很快被处理完了,钱明月又忍不住想小皇帝,不知道船队走到哪里了?晚上住在哪里?会不会冷到?吃什么?有没有想她? 到晚上的时候,就变得很生气了,这个不要良心的,说走就走,烂摊子扔给她,自己去浪了。她何必再为他辗转难眠,赌气睡觉,哼! 可是,睡不着啊,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好吧,其实缺什么她知道,那是无法弥补的东西,怎么办呢? 干正事吧,处理政务。打不起精神,想不起什么事情值得去做。 小皇帝在的时候,她嫌他黏人,让她无法专心政务。他不在了,她空闲了,却没心情处理政务了。 纠结到深夜,才囵吞睡去。第二日早朝,困乏得差点儿起不来。下了朝也无心处理政务,赖在床上补觉。 春娥回来了:“娘娘,王姑娘想拜见您。” 钱明月扶额,怎么那么多事儿!她现在哪有心情! 春娥说:“奴婢知道娘娘政务繁忙,实在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才来禀报娘娘的。” 答应林长年要照顾人家了,也不能不管不问。钱明月打个哈欠:“好吧,那让人过来吧。”又拉了拉被子继续睡。 王诗韵煎熬很久了,她要知道表哥有没有骗她,皇后娘娘是不是她的钱公子。 钱明月打起精神,在建极殿偏殿接见她。 “民女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免礼。” 王诗韵起身抬头,直视钱明月:是他!不,是她! 春娥提醒:“姑娘,不可直视凤颜!” 王诗韵难过地低头:“娘娘恕罪,民女失礼了,民女告退。” 她抗婚北上,来到京城,可舅舅能护她一时不能护她一世。她只有成亲,才能让王家绝了那个念头。 可是,她不愿意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丑的不行、矮的不行、胖子不行、瘦猴不行、穷的不行、暴发户不行、迂腐的不行、油嘴滑舌的不行、目不识丁不行、恃才傲物不行……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严苛到过分,她自己都没想到,真能遇到那个合适的人。 谁料,她偏偏是个女人!命运为何如此弄人! 钱明月笑:“这才刚来,怎么能走。这样吧,本宫带你去御花园玩玩。” 王诗韵不想去,她一时间无法面对。可是春娥不停地在给她使眼色——好像不能走,她是皇后,她的话是不能拒绝的皇恩。 “谢娘娘。” 小姑娘初次入宫,很紧张很拘束的样子。 钱明月努力让她放松,主动说话:“那天在街上遇到你,本宫就跟你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你太活泼了,本宫就喜欢活泼的人。” “你不用拘谨,就当本宫是大姐姐好了。” 王诗韵心想:好男人虽少总还是有的,皇后娘娘可就这一个,若能跟娘娘做朋友,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 “嗯嗯,民女也觉得娘娘很亲切,比家里的姐姐还亲切。” 第三百九十一章 钱明月与王诗韵 钱明月随口问:“家里几个姐姐?” “好几个,亲姐姐就有三个。” “那挺好的,有姐妹一起长大,也免得孤单。” 好?王诗韵勉强笑:“娘娘有三个哥哥,一样很幸福啊。” 钱明月没注意她的情绪,说起哥哥,发自内心的笑:“那是,有哥哥有姐姐,都挺好。” 王诗韵没有说话。 钱明月继续说:“说实在的,本宫年轻时可活泼了,现在有点儿暮气沉沉了。” 王诗韵笑:“年轻时?娘娘现在才多大?可称不起暮气两个字。” 钱明月笑:“心老了,不过,跟你这样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在一起,好像又沾了些活力。” 王诗韵探了胳膊过去:“那,民女让娘娘好好沾沾。” 钱明月轻轻拍拍她的胳膊:“好啊,哈哈。” 这个季节的御花园,只有一些晚梅在开,甚是萧条。 钱明月带着客人来了,又觉得拿不出手:“啊,好像没什么好看的。” 王诗韵欣喜地说:“好看啊,太好看了。娘娘,民女都很久没见过鲜亮的颜色了,这梅花太漂亮了。” 也是,民间连这样的景色都看不到呢:“你喜欢,本宫就放心了。” “娘娘,民女可以折一支吗?这梅花是不是很金贵啊?” 她眼睛圆溜溜的,很有神采,像极了初相遇时小皇帝的模样。钱明月不由得软了心:“有花堪折直须折,春娥,你去。” 王诗韵忙说:“娘娘,还是民女折吧。” “别扎了手,还是让宫人折吧。” 王诗韵撒娇地扭扭身子:“不嘛,娘娘,民女不是想要花,是想折花。” “哈哈,那好,去吧。” 王诗韵踩在石头上,挑挑选选,折了一枝梅花,蹦蹦跳跳地跑回来,递给钱明月:“娘娘,您看,有已经盛开的,还有含苞欲放的,插在花瓶里还能再开几天。” “你果真会挑。” “那是。送给您,娘娘。” 钱明月挑眉:“送本宫的?” “嗯,民女看建极殿缺少鲜花点缀。” 钱明月想让春娥接过来,最终还是亲手接过:“建极殿就是少了些生机,其实整个皇宫都缺,人到这里来,就会变得死气沉沉。” 王诗韵有着少女特有的善解人意和她天生的乐观向上:“秋冬容易给人肃杀寂寥的感觉,等到春天百花开放就好了。现在还没有太多花,不过民女这样的豆蔻少女可以给您当鲜花。” 钱明月被她逗笑了:“你这朵花,胜过无数。在府里怎么样?你舅舅很担心你。” 王诗韵歪头:“娘娘看民女像很好欺负的样子吗?” 钱明月笑着摇头:“不像,哈哈。” “就算民女好欺负,不是还有皇后娘娘撑腰嘛。还有张姑姑帮忙,谁敢耍心眼,都逃不过张姑姑的法眼。”春娥姓张。 这情商不错啊!一句话不光哄得皇后很开心,还为春娥在皇后面前刷了好感,又让自己在春娥那里刷了好感。 钱明月心情好,笑着帮她继续刷好感:“春娥干得不错,回头重赏。” 春娥笑道:“那奴婢就先谢过娘娘赏赐了。” 两人说说笑笑,在宫院里游逛,王诗韵对什么都好奇:“哇,这楼真的太高了。” “皇宫好大啊。” “皇宫布置的好对称。” 临近中午,王诗韵的理智告诉她,该退下了。 可是,她不想走。皇后娘娘这么和善,能不能混一顿御膳吃,以后出宫也能跟人吹嘘。 “娘娘,民女能看看宫殿里面的样子吗?” 钱明月闻弦知雅意,笑道:“可以啊,去看看建极殿吧,中午就不要回去了,陪本宫用膳。” “民女多谢娘娘。嘿嘿,民女其实可想吃御膳了。” 有点儿狡黠,又那么单纯,钱明月喜欢极了,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终于有个闺蜜了。 “娘娘,您的宫殿是隔开的呀。” “建极殿设计的时候不是用来住人的,居住的话,房间太大不养人气,便让人隔成几块,另作他用。” 洗手的时候,宫女递给王诗韵一块椭圆形的透明的东西,还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这是什么?” “肥皂,姑娘用它洗手就好。” “哦,这就是娘娘发明的肥皂呀,好漂亮,太香了。” 王诗韵珍惜地用它洗过手,左右翻看自己的手,感觉自己的手白嫩又漂亮。 小姑娘的手就是漂亮,指如削葱。 “好用吗?” 王诗韵笑着说:“好用,其实舅舅家也有,不过是仆役自己做的,灰糊糊的不说,还很软,用几下就没了。” 钱明月笑着吩咐宫人:“拿几块肥皂包好,让诗韵带回去用。” 王诗韵笑着行礼:“民女谢娘娘赏赐。” “不是什么赏赐,姐姐拿你当朋友,这是姐姐送给你的小礼物。”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是皇后,王诗韵能感受出来:“那民女也要送娘娘礼物才好,嗯,娘娘想要什么呢?” 钱明月说:“做双手套吧,能露手指头不耽误写字的那种。” 皇后娘娘怎么会缺东西呢,她愿意要自己的东西,是真的当自己是朋友了。王诗韵很感动,管她是男的是女的,反正,她都喜欢跟她玩。 午膳过后,王诗韵识趣告退,钱明月照例处理政务。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太烦闷了,效率高得很,半晌就处理完政务。 命人传手诏给工部,明日要宣见制造螺旋桨的工匠。 第二日,姬念祖先到文华殿来求见:“皇后娘娘,制作螺旋桨的工匠已经在东华门外等候了,娘娘可有时间召见?” 钱明月笑道:“本宫挂念这件事许久了,不见他们还真无心处理政务,让他们进来吧。告诉他们不用太紧张,本宫是要奖赏他们的。” 姬念祖说:“臣已经告诉他们,娘娘最是亲和不过。” 那工匠头戴绫罗的古铜色帽,身穿簇新的松江布长衫,与他衣着不相符的是他身材矮小,很瘦,脸上满是沧桑,目光麻木,看不出年龄。 一进殿就磕头:“草民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钱明月努力表现得很亲和:“起来吧,赐座。” 侍卫搬了一把太师椅过来,让他坐下。 这在文华殿,是朝廷命官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工匠坐在太师椅边上,战战兢兢地说:“谢皇后娘娘。” 钱明月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后娘娘,小的姓张,叫张功。” “哪里人氏?” “回娘娘,小人祖上是苏州人,祖父入了工籍,父亲擅作木工,有幸选入工部,成为官家的工匠。” 第三百九十二章 浮在冰面上的权利堡垒 钱明月问:“螺旋桨是怎么造出来的?你可有图纸?” 张功愣了一下:“娘娘有所不知,工匠是凭经验做工,没有图纸。” 姬念祖面色大变,低级工匠才凭经验,官家的高级工匠都会画图纸。 钱明月冷笑:“呵!好大的胆子!敢骗到本宫头上来!” 姬念祖忙跪下请罪:“娘娘恕罪,是臣失察,竟被人蒙骗了。” 张功还没意识到哪里出问题,只是见大官都跪了,也跟着跪下了。 钱明月理都不理那张功,对姬念祖也没好气:“姬念祖,你何其聪明,但凡多问几句,能至此吗?!” “此事你从下往上好好查,所有欺上瞒下的、尸位素餐的,都给本宫揪出来。你若分身乏术,就让监察御史帮帮你。”拂袖离去。 若让监察御史去查本部的事,就太丢人了。姬念祖对着她的背影,恳切地说:“娘娘放心,臣一定彻查此事。” 钱明月其实没有太生气,装作生气只是为了给姬念祖压力,让他提起重视,好生调查。等到姬念祖离开,就回到文华殿,打算重新处理政务。 可再拿起那装帧精美、字迹俊逸的奏折,心里却充满了不确定。 面对面都能骗她,这白纸黑字还能信吗? 就算文官不故意骗她,会不会他们失察被底下的人糊弄? 要不要派人去调查一下?可派去的人会不会被骗或者故意骗她? 她陷入怀疑的怪圈中,难以超脱。 原来,这大梁的权力核心其实建立在浮冰上,上位者可能永远看不到真相。 这样蒙着眼睛还怎么治理国家?这种情况下,国家怎么可能长治久安? 烦!好烦!钱明月一把将奏疏推开,吓得史官寒颤了一下。 钱明月郁闷地离开文华殿,只觉得皇宫那狭长的甬道都压抑得令人窒息。 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她要逃离皇宫,哪怕只是一会儿! 出了皇宫,却发现无处可去。 去集市吧,没有要买的东西,看着玩凑热闹?小皇帝不在,热闹是人家的,更显得自己孤单冷清。 回成国公府吧,可能会被祖父教训,小皇帝不在,没人替她说话。 小皇帝不在,小皇帝不在! 钱明月不由得红了眼眶,真是太糟糕了,他说走就走了,留她自己在思念中挣扎。 又想,小皇帝是不是也发现自己永远都接触不到真相,才打定主意亲自去看看的? 他注定要成长为合格的君王,她既然已经放他飞,就不应该再有怨言。 可是,她真的很孤独啊! 王诗韵很忙,她在选柔软舒适的布料,要给皇后娘娘做手套。就听婆子来报,说:“有个柴姑娘在府门外,说是姑娘的朋友。” 王诗韵懵:“柴姑娘?我不认识什么柴姑娘啊。” 春娥问:“柴姑娘长什么样?” “挺高的,也很俊俏。” 春娥对王诗韵说:“姑娘,是不是认识,见见就知道了。” 钱财,柴—— 王诗韵心领神会,连忙放下布料,提着裙子跑出去,看到府门外站着的丽人,只戴一只木簪,却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 王诗韵像兔子一样冲过去,来不及减速,扑到钱明月怀里:“您怎么来了?” 钱明月被她撞得后退了一步:“心情不好,来找你玩。在忙吗?” 王诗韵离开她的怀,甩手:“嗨,我有什么忙的,快请进。” 一边往里走,王诗韵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谁惹您不高兴了?告诉诗韵,诗韵帮您出气。” 钱明月看着她,就觉得心情舒畅:“怎么个出气法儿?” 王诗韵歪头想了想:“揍一顿吧。” 钱明月大笑:“哈哈,好主意,简单、粗暴、有效。” 王诗韵敛容:“niang—柴姑娘,诗韵是认真的,以您的身份,没有什么人不能揍一顿了吧。有些人,该揍的时候就得揍,宁可把别人揍痛,也不能把自己气坏。” 钱明月叹息:“可是,姐姐遇到的麻烦也更复杂,不是打一顿就能解决的。” 王诗韵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看钱明月,无声地询问:什么麻烦?能跟民女说吗? 钱明月的心又沉起来:“被骗了。你会不会以为被骗一次而已,不应该这么生气?”她抬手,又放下,想解释,最终简单地说,“我最讨厌欺骗。” 王诗韵一反之前的善解人意,说:“对啊,诗韵觉得被骗一下就能生气真好。一直被骗,被骗习惯了,偶尔有人说真话就很感动了。娘娘,在民女的世界里,欺骗算是最低一层的恶了。” 她眼神黯淡,看得钱明月心痛,这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竟然不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吗? “谁欺负你了?姐姐给你出气。” “那倒不用,诗韵自己能解决。”王诗韵习惯性地拒绝,又纠结起来,皇后娘娘如果能帮她说一句话,事情就很好解决了。 可是,已经拒绝了,怎么好再开口呢。 有了!王诗韵说:“其实,娘娘已经帮忙了。” 钱明月疑惑:“哪里?姐姐好像没做什么吧。” “柴姑娘看重诗韵,就没人敢欺负诗韵了。” 这话说得钱明月莫名心酸,拉着王诗韵站住说:“诗韵,你不说姐姐不逼你,但姐姐让銮仪卫去查的话,你不要怪姐姐。” 王诗韵忙说:“何必再麻烦銮仪卫,诗韵说就是。” 到了客房,屏退左右,关上门,只剩她们两个,王诗韵才开口:“诗韵有三个姐姐,没有一个哥哥,娘娘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钱明月垂眸:“虽说事非经过不知难,但可以想象一二。” 王诗韵依旧在笑:“娘娘能说出事非经过不知难,感受肯定比其他人多一些。” 钱明月说:“你舅舅们都是厉害人物,按理说你母亲不至于太受气啊。” 王诗韵点头:“是啊,比起很多人家,母亲算是过得比较好的。可是,您不知道,钱权是男人的筋骨,子嗣是女人的筋骨。” “因为没生儿子,母亲自己的筋骨都断了,每日里除了给父亲张罗纳妾,就到处求神问药,想生儿子。她不敢对祖父祖母和父亲提反对意见,甚至对着伯母婶娘也直不起腰来。” 第三百九十三章 王诗韵入住皇宫 钱明月想问你现在有弟弟了吗?到底没有开口。 “大姐姐嫁给了姑姑家的表哥,生下一女后不过半年又怀孕,倒是生下了儿子,自己却没挺过来。” 钱明月垂眸,母亲的悲剧在女儿身上延续,都拼命生儿子。 “他们说如果姐夫续弦,怕后娘虐待姐姐的孩子,让我嫁给大姐夫。” “呵,不过是舍不得林家的权势,想跟林家成为姻亲。娶大姐就是为了林家,把大姐祸害没了,又盘算到我头上。” 小小年纪,就能把人情世态看那么透,果真是没少吃苦啊。 钱明月问:“都是有谁?” 王诗韵看着地上的板砖,一个个数点:“祖父祖母、父母、伯父伯母、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大姑家、二姑家、三姑家,大姐夫一家,二姐夫一家,三姐夫一家。” “总之,除了小叔叔和姥姥家的人,都不停地在逼我。” 她没哭,可压抑的恨与怨,也令人触目惊心。这样的经历,怎么能做到活泼可爱呢? 王诗韵笑笑:“其实也不用娘娘出气,诗韵自己就出气了。您想知道诗韵是怎么做的吗?” 钱明月说:“让人揍了谁一顿?” 王诗韵甜甜地笑了:“娘娘英明。” “诗韵拿出所有的私房钱,雇了一群乞丐流氓,趁着祖母上香,把她打了一顿。她起不来炕了,小叔就趁机带着民女北上了。” “娘娘,您会不会觉得诗韵不孝?” 钱明月笑:“谁的父母谁孝顺,关旁人什么事情。你小叔都肯打她一顿,本宫才不管。” 王诗韵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娘娘?” 钱明月微笑:“你一个闺阁姑娘,怎么联系到乞丐流氓?必然是你小叔帮你。” 王诗韵突然落泪了,起身跪在钱明月身前:“娘娘,帮帮民女的小叔吧。” 钱明月忙将人扶起来:“早就说好要帮你,何必再跪。” 王诗韵用袖子抹抹泪:“民女自有办法不嫁给姐夫,所作所为都不后悔,唯独担心会牵累小叔。” “祖父祖母本来就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务正业,如果让他们猜到是他动的手,肯定饶不了他。就,就算猜不出来,小叔把民女送到京城,他们也会责怪他的。” 钱明月问:“你小叔是个怎样的人?” 王诗韵说:“他们说他不学无术,就知道交接一帮狐朋狗友。可民女觉得小叔仗义任侠,是最好的人。” 适宜从武,就不知道文字功底怎样。 “可识字?” “识字,不多。考了几次童生没考中,后来就不怎么读书了。” “多大了?” “二十一。” “可有婚配?” “没有。” 王诗韵嘟哝:“高门大户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小门小户的,祖父祖母也不让人进门,就这样耽误了。” “那倒好了,没什么拖累。” “娘娘的意思是?” 钱明月琢磨:“你小叔不适宜从文,让他从戎吧。西山武学可以让他去做学员,学成就去北门军或者新招募的兵士中做校旗。” 王诗韵是真不好意思了:“娘娘,只要让小叔离开无锡,不被家里人欺负就好了,不必封官的。” “诗韵不必有太大心理压力,本宫不是为了你坏了朝廷的纲纪法度,而是觉得你小叔或许真的是可造之材。如果他学不成,就只能另作其他打算了。” 王诗韵福了一礼:“那就多谢娘娘了。” 钱明月伸手:“拿笔墨来,本宫这就拟诏书。” 王诗韵为难:“娘娘,民女这里没有,舅舅和表哥的好像都带走了。” 钱明月愣了一下,这么钟灵毓秀的小姑娘,竟然不识字吗? 王诗韵苦涩地笑笑:“只母亲简单地教了民女几个字,会看不会写,哪里敢拿笔墨装点门面啊。” “娘娘,被逼婚不苦,不识字是真苦,瞪眼瞎,离不开三步家门。” 钱明月起身徘徊,不同人的能量是不同的,不识字的人能量往往比较低。若是开启民智,让个体迸发更大的能量,大梁会不会发展更好? 人要识字、读书、明理,才不至于迷信鬼神,才能更有思辨力和创造力。若能提高大梁人的教育水平,让更多人脱离茫昧,发明、创造、探索,整个中国的历史进程会不会改变? 提高教育水平,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该怎么做呢? 一连串念头冒出来,钱明月控制都控制不住,手不停地抬起、放下。 王诗韵不解:“娘娘?怎么了?” 钱明月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诗韵,有一件事,我必须马上去做。” 王诗韵失落:“娘娘是要回宫吗?” 钱明月点头:“对!” “皇宫是个抹杀活力与创造力的地方,我不得不待在那边,却活得暮气沉沉。我需要你的乐观明媚,你可愿跟我回去?” 王诗韵心跳加速:“娘娘的意思,是住在宫里?” 钱明月点头:“对。” 该拒绝的,可嘴比脑子更快,王诗韵脱口而出的是:“好啊。” 皇宫。 宫人乒乒乓乓收拾偏殿给王诗韵住,钱明月则带着王诗韵游览皇宫,尽地主之谊。 “这个是乾清宫,历来是天子住的地方,不过他很久没回过乾清宫了。” “这个是交泰殿,圣人刚登基的时候失火被烧毁了,只剩下这断壁残垣,一直想修,但是国库不充实,还是再等等吧。” 王诗韵疑惑:“圣人与娘娘也会缺钱吗?” 钱明月笑:“会啊,而且很缺很缺,虽说有全国百姓拿赋税供养,可开销也大。文武百官要拿俸禄、学子要领廪米,藩王要养,兵马要养,水利工事要修,哎呀,不能说了,一说就愁得要死。” 王诗韵哪里懂这些,只是看到钱明月皱眉就想哄她开心:“要诗韵说呀,反正房子也够住,这交泰殿也不急着修。等到圣人与娘娘儿女成群,后宫住不开的时候,再修也不迟。” 钱明月捏她的脸:“好哇,你拿姐姐打趣。” “哪有,这不是可以预见的未来嘛。” 两人笑笑闹闹又走到了坤宁宫,王诗韵赞叹道:“哇,这就是中宫啊,据说是天下女人最梦寐以求的地方。” 第三百九十四章 负心多是读书人 钱明月挑眉:“真有那么多女人喜欢这里?” 王诗韵撇嘴:“喜欢的不过是中宫的权势和尊荣罢了。权势和尊荣,有人不喜欢吗?” 钱明月看着王诗韵,坚定地说:“有。” 王诗韵抬头:“娘娘不喜欢吗?” 钱明月摇头:“姐姐是说,你不喜欢。” 王诗韵愣了一下,感慨地说:“娘娘真的知道民女啊。” “一起进去瞧瞧?姐姐也没来过这里,当园林看看也不错。” 钱明月悠闲地踏进坤宁宫,真跟在御花园游玩没什么区别。 王诗韵心里莫名浮现一个念头:坤宁宫配不上皇后娘娘。 钱明月带着王诗韵在坤宁宫转了一圈:“没啥稀罕的,跟其他宫殿差不多。” 王诗韵感慨地说:“中宫的权势与尊荣,根本不在这坤宁宫,坤宁宫是因为皇后住在这里,才在宫殿中显得比较特殊。现在娘娘不在,这就是一堆破房子。” 钱明月笑道:“是房子没错,也不太破吧。” 王诗韵娇嗔:“老,老,总没错吧。” “那倒是,二百多年的老房子了。” 出了坤宁宫,王诗韵说:“光看宫殿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去御花园玩吧,民女想去看梅花。” “不然让人移植一株,放到建极殿?” “现在不行,会把花移死的。” “对花挺了解的,你很喜欢花?” “还行吧,至少不讨厌。” 钱明月好奇:“你喜欢什么?” 王诗韵迷茫:“喜欢?”摇头,“没什么喜欢的。” “小叔说,人总要追求喜欢的东西,过喜欢的生活,才不白活一辈子。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只知道自己讨厌什么,不想嫁给大姐夫,也不想嫁给任何人,不喜欢王家的人。” 钱明月安抚说:“逐一排除不喜欢的,就能找到喜欢的了。你还小,不着急。” 王诗韵笑着点头:“是呢,民女也这么认为,其实民女好像找到自己喜欢的生活了。” “哦?” 王诗韵掰着手指说:“民女觉得舅舅和表哥都不错,民女很喜欢娘娘。跟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就是喜欢的生活了。” 钱明月赞叹:“你真是个芝兰慧心的姑娘。”如果能读书识字,完全发掘天赋,定能做出不俗的成绩。 午膳后,王诗韵在偏殿休息,钱明月叫过春娥:“诗韵大姐夫的事,你知道一些吗?” 这件事她早就想问了,怕再一次伤到王诗韵,才问春娥。 春娥说:“随着王姑娘来京城的丫鬟婆子都跟着她小叔回无锡了,府里的下人不太清楚无锡的事情,只知道他是王姑娘大姑姑的儿子。” “他本人没什么能耐,考了好几次才中了秀才,他父母心大,想攀牢林家这高枝。王姑娘母亲懦弱,对公婆和丈夫言听计从,让她再嫁一个女儿也同意了,王姑娘因此逃离出来。” 钱明月气得拍桌子:“荒唐!诗韵一家子都在无锡吗?他们祖籍哪里?” 春娥说:“祖籍嘉兴,王姑娘父亲在无锡做官,她祖父母就带着家人跟着去了,她姑姑家没去,还在嘉兴。” “你照顾好诗韵,她醒了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要伺候到位,本宫去文华殿。” 钱明月先下一道制书,命令江苏巡按监察百官及家属,严查官绅勾结,欺压乡里。又给他一道密旨,说銮仪卫接到消息,无锡知府家属目无法纪,胆大妄为,要求他核实情况,如实上奏。 钱明月边写密信边想:查出毛病来办王家,查不出来办巡按。 就这样拎不清的一家人,巡按就算是个木头人也能查出毛病来。到时候该贬就贬,该革职就革职,儿子乌纱帽都保不住了,看那对老蛮横还怎么顾念女儿家。 给威远侯一道手诏,让他以西山武学总教授的名义发札书,让王诗韵的小叔王峥进京。 至于王夫人,到底是诗韵的母亲,可以看出来,诗韵是怪她,也疼她,怨她,也爱她,须得给她撑撑腰,赏赐点翠宫花两朵:“就说本宫喜欢诗韵,希望她不要急着将女儿叫走。” 钱明月处理政务直到掌灯时分,回建极殿的路上,她不觉得孤独,甚至有些雀跃,这在小皇帝离京后,还是第一次。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相信,朋友比情人更懂得珍惜。”熟悉的旋律跨越时空,激荡在她心里。 建极殿外,王诗韵正等着钱明月回去,见钱明月步辇落地,忙屈膝行礼:“拜见娘娘。” 钱明月扶起她:“现在晚上还有点儿凉,何必出来等。” 王诗韵蹦蹦跳跳地说:“刚好出来透透气。” “中午睡得好吗?会不会认床?” “民女不认床,民女什么床都能睡着。中午美美的睡了一大觉,嗯,醒来天都快黑了。” “那姐姐就放心了,以后白天无聊,就让春娥她们带你去宫院里玩,想做什么就跟她们说。” 王诗韵一跳一跳地往台阶上蹦:“娘娘,这个您中午就说过了,您不用太担心民女,民女会很不客气的。” 钱明月叹息:“是不是像个啰啰嗦嗦的老太太?姐姐把你弄到宫里来,总不能让你住得不舒服。” 王诗韵笑道:“娘娘这样真不像皇后。” 钱明月挑眉:“皇后应该是什么样的?” 王诗韵摇头:“皇后是什么样的民女不知道,但民女知道官太太是什么样的。” “她们才不管别人什么感受呢,她们做得就是对的,别人受不了也得受着。哪有您这样的,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哎,为了一个民女,事无巨细地操心。” 钱明月驻足,郑重地对王诗韵说:“以后,本宫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多年后,王诗韵还清楚地记得这一幕:朦胧的灯光照得皇后脸庞柔和,她坚定地说:“你以前受过的委屈,本宫帮你讨回来。”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她却忘了。 她说的是:“民女那点儿微末的事情,不值得娘娘费心。” 钱明月看得出,王诗韵不是一个陷在过去出不来的性子,这也是自己那么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未来。 “有兴趣学字吗?” 王诗韵想都不想,就说:“不想。” 钱明月不由得有些失望:“为什么?觉得学识字没用吗?” 王诗韵点头:“对啊,说什么传道受业解惑,还说能明事理晓大义。民女只知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第三百九十五章 疑似怀孕 钱明月问:“这话哪里学来的?” 王诗韵王顾左右而言他:“娘娘不觉得有道理吗?” 钱明月笑:“准是你小叔说的,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 “在姐姐看来,是仗义还是负义,跟读不读书没关系,你小叔说的情况存在,但读书人中真的没有品德高尚的人吗?别人不说,你舅舅,品性很好吧。” 王诗韵低头:“娘娘,民女错了。” 看她耷拉着脑袋,蔫巴巴的,莫名有些像小皇帝认错的样子。钱明月不免更心软:“极少有人能摆脱家庭的影响,而你几乎做到了,你是个很英勇的人。” “听姐姐的,识字读书吧,读过书之后,你就知道,圣贤书没罪,是有些人根本没按圣贤书教的做。” 王诗韵抿着嘴,重重地点点头:“回头就能辩驳他们了。娘娘打算为民女找个西席?已经有合适人选了吗?” 钱明月笑:“秘密。先用晚膳。” 王诗韵歪头看着皇后娘娘笑:“遵命,先生。” 钱明月抬手弹她脑门:“这小脑瓜怎么这么聪明。” 王诗韵捂着脑袋:“哎呦,痛。” “有皇后娘娘做先生,民女是不是可以在大梁横着走了?” “你还是竖着走比较好。” “哈哈。” 钱明月的书房有不少关于政务的资料和随笔,带着王诗韵去不合适,虽然她还不太识字。便让宫人搬来桌椅,就在饭厅做临时书房。 春娥铺纸,王诗韵兴高采烈地说:“姑姑,我来,我来!” 又是研墨,又是镇纸,好一顿忙乎。钱明月提笔,用简体字写下,一行字,念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王诗韵探头看了看,摇头:“娘娘,别的不说,‘习’好像不对。” “哪里不对?” “我记得‘习’字很复杂的,这个太简单了。” “会写吗?” 王诗韵摇头:“不会。” 钱明月拿论语盖住自己写的那句话:“那你现在写写这个‘习’字。” “这还不简单。”王诗韵攥着笔,写下一个“习”,“有点儿歪,不过肯定对了。” 钱明月拿开书,王诗韵笑得很开心:“果真对了。这是习的异体字吗?” “不,是简体字。” “简体字?” “姐姐打算把一些太复杂的字简化,方便大家学和记。经你这么一试,果真是有用的。” 一股敬佩油然而生,王诗韵赞叹:“娘娘,您比千古一帝更千古一帝。嗯,您要自己去简化字吗?那么多字,那么复杂,会把您累坏的。” 钱明月倒是想直接拿前世成熟使用的东西直接用,当初汉字简化都是最优秀的专家做的,使用效果也经得起实践检验,直接拿来用最好了。 可是,王诗韵的话提醒了她,直接占这个功劳,会不会失真引起人的怀疑? “打算让翰林院去做。” 钱明月教了王诗韵几个简单的字,主要是教她握笔和笔顺,让她写。 昨日姬念祖臊得老脸通红,垂头弯腰地离开文华殿。 成功主持疏浚黄河古道和黄淮河道两大工事,又主持了螺旋桨龙船的制造,帝后一向对他恩宠有加,他姬念祖什么时候在帝后面前这么没脸过! 他被人害惨了,又岂会饶了害他之人!他本就是实干派,雷厉风行,很快查清了事情的原委。 事情的原委简单到无聊:“第一个制作出螺旋桨的工匠叫张成,还有他的三个徒弟刘安、张达和李文,都出了不少好点子,其中张达是张成的儿子。” “那张功是张成的叔兄弟,整日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坑蒙拐骗样样行,又善于钻营,认识了主管龙船制造的吏目侯典青。” “从侯典青那里得知娘娘要召见工匠的消息,张功联合家族的人,劝张成把功劳让给他,说是只要荣誉,不要实际制作方法。张成奈不过劝说,只好答应。张功买通侯典青,顶替张成被报上来。” 说到此,姬念祖惭愧地跪下:“臣失察,竟没有觉察这么简单的骗局,使得卑鄙小人骗到金殿上来,请娘娘责罚。” 钱明月盘算该罚谁,罚姬念祖好像不太合适:“是有人失察了,是谁呢?” 姬念祖诚恳地说:“是臣失责,臣自请罚俸一年。”为了避免皇后为难,自己连处罚都想好了,皇后只要顺水推舟就好。 惩罚,有的是为了让人认错,有的是为了让人承担代价。 罚姬念祖显然属于前者,既然已经认错,罚就没那么必要了:“强求每一个高官能直接管束到最底层的官吏,显然是强人所难。姬爱卿无罪不罚,平身吧。” “臣多谢娘娘宽恕之恩。” 但欺骗皇后的代价,一定要有人承担:“上官有约束下官的职责,侯典青的上官显然是失职的,革职。” “张功、侯典青以及所有参与欺君的张氏亲族,交给刑部按律处置。” 事情查清了,作恶的人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可钱明月还是很不开心,甚至更烦恼了。 她宁愿这后面扯出一个大阴谋,徐氏余孽、前朝余孽,或者朝堂出现了什么大的阴谋家。 可是,没有。 真相就是那么枯燥简单,枯燥到无聊,简单到可恨:自诩聪慧明智的皇后,饱读诗书的官场老油条,竟然被最底层的小吏目小混混玩弄于鼓掌之间。 皇后的尊严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秉性使她不能大发雷霆大开杀戒,负面情绪在心里堆积,窝得更难受了。 早膳只用了几筷子米,漱口的时候,突然觉得胃里有些翻腾,干呕了几声。 宫人神神秘秘地说:“娘娘,您应该叫御医来瞧瞧。” 钱明月懒懒地说:“本宫心情不好,叫御医有什么用。” “您这恶心反胃,会不会是——” 钱明月吓了一个激灵:“胡说什么!”还是让人宣了御医。 小皇帝说过,如果她怀孕他就不走,也很认真地履行诺言。临行前几天,他特意命人给她把脉,没有怀孕的迹象。 该不会他一走脉象就显现出来了吧,这也太倒霉了。 王诗韵放下笔,带着一手墨水跑进主殿:“娘娘,诗韵听说您身体不舒服,怎么了?” 钱明月心神不定:“看看御医怎么说吧。” 第三百九十六章 建医学院 过来的是须发花白的太医院院正:“臣拜见皇后娘娘,不知娘娘凤体可安康?” 钱明月笑:“免了,安康不安康,还得你看看。” 宫女给她手腕盖上帕子,老院正把脉。 “娘娘可是觉得胃里难受,有时恶心反胃,有时往上顶气。还时常觉得心慌,浑身乏力?” 这医术,把她所有的不适都说出来了。“院正应该相信自己的医术,嗯,本宫不想吃药。” 院正一板一眼地说:“娘娘气血两虚,不用药是不行的。” “良药苦口,何况这八珍散不算太苦,用红枣和姜做药引,服用几天可以大大改善。娘娘若不用药,任由气血继续亏损下去,只怕以后要抱着药罐子喝了。” 钱明月怕了:“好吧,拿药去吧。” 院正犹豫行礼:“娘娘,臣还有一事。” 钱明月开玩笑:“看在苦药的份上,该答应的也不能答应了。” 院正是个严肃性子,竟然当真了,跪下说:“臣请求的事情,娘娘可以喝完药再做决断,这药真不苦。” 钱明月无奈,以她的身份,不是什么人都能跟人开玩笑的。所以她思念小皇帝,所以王诗韵显得弥足珍贵。 “当初娘娘命令太医院培育良医,这一年多过去了,颇有成效。第一批,二十五名医者学有所成,想要回到故乡救治百姓。臣请娘娘恩准,再招收一些学员。” 钱明月失笑:“可以啊,这是好事儿,你去办就行。嗯,不对,你又是跪又是求的,只为了这些?” 老院正说:“娘娘容禀。大梁有万万人口,都难免被疾病困扰,医者太少了,良医更少。” 钱明月点头:“明白了,你想培养更多良医,但太医院地方不够用了,你想新建医学院,但是这个要花钱,你不敢开口。” 老院正笨拙地奉承:“娘娘英明,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娘娘。” 又说:“此前太医院衙署只做学习之所,来求学的医者都在京郊租住或借宿,有些也住在老臣或其他御医家里,好在有朝廷津贴,还能给人看诊,生活也不算太困难。” “老臣以为,只培养有相当医术基础的人还不够。” “要降低学员收录门槛,广泛培养粗浅懂些医理,乃至不识字但有志于成为医者的人,才能造福百姓。但这些人学习周期长,又无以谋生,需要朝廷解决他们的衣食住用等后顾之忧。” 院正越说声音越低,因为花钱的不仅建造学院,还有各种费用。 钱明月也愁了,这得需要多少钱啊。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上一年的财赋没有剩下多少,今年的还没到收缴的时候,拿不出来啊。 不过,这件事总要做的:“不错,你的想法很好,医者仁心,你心里不光有自己的病人,还有天下百姓。赏——李兰英,把库房那套琉璃盏拿来给院正。” “老臣谢娘娘赏赐。” 院正高兴不起来,因为皇后没有明确答应,他不安心:“臣听闻国库空虚,延迟几个月也无碍。” 延迟总比不做好啊。 钱明月斜了他一眼,比起管钱的那位,这位真是太没心眼儿了,偏他还一副含蓄的样子,这老头挺可爱:“本宫现在没办法承诺你时间,不过,会尽快。” 可爱的院正老头告退,钱明月长舒一口气:虚惊一场,不是怀孕就好。 王诗韵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半跪在钱明月身边:“娘娘,诗韵求您一件事。” 钱明月连忙将她扶起来:“这是干什么!诗韵有话直说。” “娘娘能不能允许女人学医?” “诗韵喜欢学医?” 王诗韵摇头:“不喜欢,不过学也不讨厌,有太多女人因为不能找男大夫问诊耽误了性命。” “不是说医者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女吗?” “不知道,或许有些医者能做到。可是,娘娘,病人和病人家属眼里有男女啊。他们为了所谓的‘节’,宁可让人病死,也不愿请大夫。” 她眼里的痛和恨看得钱明月心惊:“你姐姐?” 王诗韵恨声道:“她活该,她自己都宁可死也不让大夫看,还觉得自己有妇节,死了也活该,留下孩子没人管也活该。” 此刻,钱明月明白了前世广为流传的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一句话说得王诗韵啪嗒啪嗒直落泪,她捂着脸,嘴唇抖动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她很疼我,好吃的都留给我,我喜欢的玩具、胭脂、首饰,都给我。带我玩,保护我,我……” 宫女递来帕子,钱明月给她擦脸:“你没有对不起姐姐,她那么疼你,肯定希望你过得好好的。” “我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或者哪里对不起她。我,我,我好恨啊!娘娘,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 钱明月轻轻抱住她:“姐姐知道你在恨什么,相信姐姐,你所憎恨的这一切,都将崩坏。”这样的灵魂,不该属于这个时代啊!晚生几百年,一定过得很幸福。 几百年!这个世界发展到她前世习以为常的样子,需要几百年呢。 钱明月瞬间有些绝望:啊,天呐,她为什么没魂穿到未来,反而回到过去。重要的历史事件都要重新经历一次,女权运动、妇女解放,这个多难啊! 偏偏从现阶段政治角度来考虑,她绝不能主导这件事,否则会被看做是为登基夺权铺路,那后果是她不想承受的。 而且客观地说,现在时机也不成熟,只有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发展到一定层度,妇女解放才能自然而然地发生。 还是做好现在能做的事情吧,看看能不能萌发现代科技,免民族于浩劫,要建设医学院,简化汉字、普及教育,还要…… 钱明月文华殿宣见姬念祖和齐钧然,说了院正的建议:“本宫接受他的谏言,决定在京郊建设医学院,规模要与太学相当,学生待遇也与太学一致,不知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两人自然没理由反对。姬念祖说:“臣愿主持学院建设,定能如期保质完成。” 钱明月看向齐钧然,齐钧然低头行礼:“户部可以先拨付白银三千两,供买地、打地基之用。” “户部只能拿出三千两吗?” 第三百九十七章 借钱修工学院 齐钧然说:“待到三月,各地盐铁课税陆续收缴上来,就不会如此拮据了。” 钱明月说:“可那时候就农忙了,不宜征调劳役。内务府可以拿出三千五百两,”语气温和,“爱卿能不能想办法筹集些资金?” 你个老狐狸,本宫就不信你没办法。 齐钧然含蓄地说:“居大不易,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盖房子也是一件大事。普通人盖房子往往需要向亲朋好友借钱,等到手头宽裕了再还。” 借钱?这么简单的事情,她怎么就没想到呢。钱明月思路大开,想起前世国家筹集建设资金的种种举措,比如:发债券。 钱明月说:“可以,朝廷借钱不白借,每一千两银子给10两银子作为孳息,明年夏季赋税收上来之后还给他们,齐爱卿,由户部统一制作债务凭证。姬爱卿,核算一下需要多少银两,然后本宫颁布诏令。” 两人自是应下。 钱明月说:“算了,反正都要借钱,索性多借一些,按医学院双倍来借吧。” 这语气未免太儿戏了,齐钧然说:“娘娘,借钱是要付孳息的,借的越多,要付的孳息越多,如果不急着建设,何不等一等。” 姬念祖也说:“娘娘,建设需要循序渐进地来,总不能没建好墙就上梁,资金可以慢慢筹集,没必要一口气准备太多。” 钱明月说:“本宫还想建一座工学院,与医学院一样的形制就行。” 姬念祖说:“工不过是小术而已,何必耗资去建学堂。” 钱明月:……工部尚书都看不起工!她真的好无语。 “那什么是大术?帝王术还是礼义教化?隋炀帝龙船下江南,征用了多少纤夫,而现在,圣人只需要几个壮劳力就能驱动硕大的龙船,这难道不是‘仁’吗?” 钱明月语气很不好:“本宫倒是觉得,大梁需要更多小术。这工学院,势必要建。” 姬念祖老实跪下认错:“臣愚钝,请娘娘降罪。” “起来吧,你也是一时想岔了。” 姬念祖起身:“老臣愿亲自督造工学院。” “一个学堂而已,倒不用你亲自督造,医学院和工学院,分别交给工部左右侍郎督造就行了。工学院史无前例,日后的教学该怎么进行,需要你拟出个章程来。” “娘娘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 钱明月走到他面前:“姬爱卿,不要轻视工学院,在本宫心里,它比国子学、太学都重要,跟西山武学、医学院一样重要,是百载千秋的大计。” “也许几百年之后,没人在意你做过工部尚书,却赞叹你为工学院开山。” 姬念祖感觉灵魂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躬身行礼:“臣谢娘娘看重和恩典。” “还有一件事,”钱明月背过身去偷偷打个哈欠,“能工巧匠理应得到嘉奖,圣人与本宫商议过此事,打算像医官那样,设立工匠的品阶,工匠分九品能工,八品精工,七品师工。你们不反对吧?” 圣人商议?圣人早就跑到几百里之外了。 分明是皇后打着圣人的旗号行事,可皇后大权在握,反对有用吗?他们又何必为了几个低品阶官位,惹了皇后。 “娘娘英明。” “娘娘贤明。” 真没劲,就会奉承,钱明月不无嘚瑟地想。慢悠悠地溜达:“那个真正造出螺旋桨的张成,说起来也参与欺骗本宫了,不过到底是个难得的人才,处罚不宜太重。” “人对是非曲直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丧失这种判断能力,屈从于家族长辈、姻亲故旧,被人情绑缚,是成不了大器的。张成,原本打算封从七品官的,就先封个九品‘能工’吧。” 处理完政务,钱明月又宣召了范叔同:“有的人能做出卓越的贡献,有的人却只能从事最简单的工作,人与人之间的能力为什么会相差这么多?” 范叔同想了想说:“或许是因为天赋吧。” “天赋?那就不是人能决定的事了。” 范叔同敏锐地意识到皇后不高兴,也恍惚洞察了皇后的真实意图:“勤能补拙,虽天资平平,可以凭借勤学苦读达到中人之资,也可有一番作为。” 钱明月点头:“这就是教学的重要性吧。本宫希望人能发挥更大作用,普及教学。可是,字体繁复,难识难写,本宫有意简化文字。” 范叔同不解:“娘娘的意思是?” 钱明月挥笔,写下一个简体“钱”,递给他:“这是什么?” 范叔同左看右看,依旧迷惑不解:“娘娘,这是什么字?” 钱明月又写下一个简体“习”字:“这个呢?” 范叔同老实承认:“臣不认识。” “一个是钱,一个是习。” “这两个字的异体字,臣却是第一次见到,娘娘学识渊博,微臣佩服。” 钱明月笑:“这是新造的字,在原来字的基础上简化的,这样更方便资质寻常的人读写。” “他们一旦识字,就像树一样从灌木长成了栋梁,对大梁来说是一件大好事。翰林院把字简化一下吧,什么时候能做好?” 范叔同这才明白皇后要做什么,撩袍跪下:“娘娘,不可啊!自仓颉造字至今几千年,字从来都是这样写的,娘娘不可贸然更改字体,断了中华数千年的文脉啊。” 钱明月料到会遭到反对,也想到了折中的办法:“简化字只给资质寻常的人用,学简化字的是现在不识字的那群人,像爱卿这样的贤才,不必用简化字,依旧能传承中华文脉。” 范叔同为官素来谨慎,不是刚正不阿、直言敢谏型的,但他是一个有底线的人,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仕途和身家性命都可以放在第二位。 他跪下行礼:“微臣斗胆,敢问娘娘,若现在的孩童使用了简化字,十几年后,可准许其参加科举?” “若不允许,谁还愿意学简化字?若允许,简化字易学,众人趋之若鹜,谁还肯学繁复字,长此以往,谁来传承中华文脉?” 第三百九十八章 兴文教、启民智 钱明月温和:“起来吧。你的忧虑很有道理,本宫也想到了,对于愿意学习繁复字的大儒,给予高官厚禄。” 范叔同依旧跪着不起:“文字失去了大量的使用者,仅凭一些人传承,命悬一线,岌岌可危,娘娘难道忍心吗?” “资质寻常的人可以通过后天努力,学有所成。若嫌字繁复便不肯努力,这种人便不配治学。” 钱明月说:“你说的治学,是著书立说,成为鸿钧大儒。而在本宫看来,字就是工具,能承载大道,也能承载小术,承载医术、工术,培养更多良医能工。” 范叔同联想到近日皇后筹建工学院和医学院的事情,就知道她心意已决,恐怕难以更改,不愿再劝。 “若说注经侍讲、草拟诰敕,臣定当全力以赴,但简化字,臣从没做过,只怕竭尽所能也不能做好,请娘娘另择贤能吧。” 钱明月气得跺脚:“你!翰林院做不了,难道让本宫找工部刑部吗?范叔同,你在刁难本宫!” “臣不敢,是臣做不到,不是翰林院做不到,娘娘可以在翰林院另选贤能。或许简化钱和习二字的人能当大任,娘娘何不让那人来。” 钱明月气得头疼,真是,动不动拿辞官威胁人,偏她还真不能因为这就免了他的官,不然可能惹怒天下文人。 逼自己冷静下来:“爱卿回去吧,冷静下来想想,这件事是不是对国家有好处。” 范叔同回去,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妥,不免跟下属谈起此事:“圣人不在京城,通政使和都御史也都不在,想劝谏皇后娘娘,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我已经做好了辞官回乡的准备,诸位在京城要愈发谨慎啊,万不能做遗臭万年的事。” 翰林院侍讲学士尹志宏说:“大人何必如此丧气,可以奏报圣人,陈明利害,请圣人阻止皇后。” 范叔同说:“若圣人也赞同皇后呢?圣人对娘娘言听计从,只怕作用不大。” 尹志宏灵机一动,说:“有一个人,一定能阻止皇后。” 钱明月被范叔同气得不轻,但走出文华殿,就冷静下来,简化汉字,从来都不是一道命令就能令人信服并执行的事情。 中国人素来有是古非今的传统,古代的东西肯定是好的,改老祖宗的东西必然会被骂。 前世,中华民族遭遇了那么大一场浩劫,民族自信心一度低到谷底,甚至有人提出了废除汉字,在那些思潮之后,由一个强有力的核心权力去推行简化汉字是可行的。 就那,简体字推行了几十年,为扫盲和普及教育做出卓越的贡献后,还有人试图恢复繁体字,抨击简化字政策的更是不计其数。 现在呢,士大夫坚定地认为华夏文明得天独厚,怎么肯轻易做出改变? 在是古非今传统深厚的时代,做任何改变都是极难的。 难,她也不怕。 范叔同说仓颉造字,说字从来如此,是根本没有考虑到字体的变迁,文字能从甲骨文变到现在的楷体,为什么不能简化一下呢。 甲骨文!对,甲骨文。让范叔同看看甲骨文,让他意识到文字是能变的,事情或许就好办了。 记得甲骨文最先是从中药材中发现的,好像叫龙骨。钱明月一下步辇,就吩咐说:“快去太医院,把所有的龙骨都拿过来。” “拿药材?娘娘身体依旧不舒服吗?”王诗韵迎出来,关心地问,附带随意地福了一礼,“参见娘娘。” 钱明月笑着说:“吃了八珍散,好多了,拿龙骨是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王诗韵笑:“娘娘是不是等着民女问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跟那群文臣斗智要用。” 王诗韵觉得难以想象:“娘娘是娘娘哎,群臣可以不听你的吗?还要跟群臣斗智斗勇吗?” 钱明月打个哈欠:“斗得轻了算没斗。那群文臣难搞着呢,又不能打一顿,哎,好饿。” “午膳已经做好了,娘娘快回家吃饭吧,宫人做了琉璃丸子,说是娘娘最喜欢的。” 王诗韵突然莫名觉得,自己像等着丈夫下衙回家的妻子,旋即失笑摇头,不会有哪个丈夫像娘娘待她这样尊重爱护妻子的。 吃过午膳,钱明月教王诗韵写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当然,都是简体字。 “这几句话我听说过,他们经常念叨,不过,我可不信这鬼话。如果人性本来是善的,那怎么‘习’也习不能恶的。” 钱明月放下笔:“那你以为人性是什么样的?本恶?” 王诗韵茫然想了想:“是,好像也不是。管他呢,我只需要那个人是不是想害我就行。” “实在话——” “皇后娘娘——”春娥匆匆走过来,“国公爷来了。” 钱明月挑眉:“哪个国公?” “自然是您祖父,成国公。” 钱明月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忙起身相迎:“祖父说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 成国公穿着隆重的公服,在玉阶前等待,见皇后孙女出来,一板一眼地行礼:“老臣拜见皇后娘娘。” 钱明月忙伸手去扶:“祖父快请起,里面请。” 成国公在主殿落座,钱明月也没坐宝座,而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宫人上茶,钱明月主动搭话。 “祖父有没有用过午膳?” “用过了。” “祖父祖母身体可好?” “倒还硬朗。” “哥哥弟弟学业还用功吗?” “他们不敢松懈。” …… 把能聊的基本都聊了,钱明月无聊到主动问钱明珠近况:“不知道明珠姐姐现在怎样?姐夫考中进士了吗?” “没,还不是举人。” 可见她对钱明珠是一点儿都不关心啊!钱明月一点儿尴尬的意思都没有:“这个年龄,能考中秀才也不是庸才,还年轻,不急。” 成国公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钱明月依旧热情地聊天:“姐姐姐夫感情好,比什么都强。” “最近老吵架,明珠回了府里几次。” “哎呀,这是为什么啊!” 钱明月很有兴趣听八卦,瞥见成国公冷漠的老脸,又笑着说:“其实都是小事,这年轻夫妻哪有不争吵的,祖父不必太挂心。” 第三百九十九章 告家长什么的最讨厌了 成国公抿了一口茶说:“老臣有什么可挂心的,他们夫妻再怎么争吵,也危及不了朝政。” 钱明月莫名想起她跟小皇帝闹别扭那段时间,自己住到羲和苑去,小皇帝不理朝政……祖父什么意思嘛,还能不能聊天了。 那也得硬聊:“祖父说得是。孙女让人包些银耳莲子,祖父带回去给祖母熬粥吧。” 话题又回到了老妻身上,成国公着实没耐性了:“谢娘娘好意,成国公府倒是不缺吃喝。娘娘最近忙什么呢?” “近来政务不多,主要精力在医学院和工学院上。嗯,对这两个学院,祖父怎么看?” “可谓仁矣。” 钱明月有些惊讶,祖父竟然别别扭扭地夸了她一句。 成国公现在纠结的,不是夸不夸钱明月的问题,而是怎么劝阻这个羽翼已丰的孙女,不要妄作为。 她已经长大了,能深谋远虑,也事实上做到了乾纲独断。她无比自信,这很危险,有可能发展成太自负,刚愎自用,听不进劝。 可他必须要劝,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犯下遗臭万年的错误。 成国公终于开口了:“老臣听闻娘娘要把字变得面部全非?” 钱明月一脸迷茫的单纯:“把字变得面目全非?什么意思?” 揣着明白装糊涂。成国公笑眯眯地看着她:“简化字。” 混蛋范叔同,看着是个忠厚人,怎么能告状! 钱明月无辜地摇头:“简化?还是不懂。” “把字简化一下,更方便资历平平的人读写,说起来不是坏事吧。” 祖父,孙女也是玩聊斋的高手了。 钱明月摇头:“勤能补拙,先天不足可以通过后天努力弥补上,便是天资寻常,勤学苦读,依旧能成圣成贤。若是不肯用功,再好的天赋都能浪费了,字再简化又有什么用。” 一脸无辜地说:“不过,祖父为什么会提起这个呢?难道祖父是希望孙女这么做?” 成国公一时间断定不了钱明月是不敢承认,还是敷衍他:“那倒没有,娘娘不这么做最好。老臣约了友人去钓鱼,这就告退吧。”今日先这样,皇后若再提起这事儿,他再劝谏不迟。 “孙女送祖父。” 殿外地上落着几张纸,宫女正在捡,但这季节的风很大,宫女撵不上,有一张纸被风吹起来,成国公伸手抓住。 钱明月看得清,认得准,那是王诗韵写的字,简体的。 成国公也看出来那字缺笔少划:“皇后,这是什么?” 钱明月微笑:“这是林世伯的外甥女写的,她初学写字,还记不下来怎么写,您看,好几个字都没写对。” 范叔同是把简体的“钱”和“习”写给成国公看了的,成国公将“习相远”撕下来,递给钱明月:“娘娘记住,这只是一个小女孩写错的字。” 拂袖离去。 钱明月在风中面目憎狞,范叔同!你若是找圣人告状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找祖父!太会捏她七寸了,本宫绝不会让你好过。 不对,诗韵在室内写字,这纸是怎么跑出来的? 王诗韵轻轻走出来:“娘娘,民女自作主张,好像坏了娘娘的大事。” “纸是你安排的?” “是。” 钱明月苦笑:“得亏你没把本宫写的拿出来,不然本宫少不了受罪。” 本宫?娘娘很少对她自称本宫了。王诗韵不服气地说:“娘娘才是名正言顺执掌朝政的那个,虽然成国公是您的长辈,可也是臣子,他凭什么可以管娘娘的朝政事。” 钱明月摇头叹息:“诗韵,你不懂。” 王诗韵倔强:“不,娘娘,民女懂。都是人,为什么一个人要受另一个人的控制。成国公也没有什么能挟制您的,只要娘娘不听他的,就可以不受他控制了。” “民女草木之人,还能拼尽全力摆脱族中长辈的掌控。娘娘,您祖父是厉害,可您更厉害,您是皇后,您大可以不受家族长辈控制的。” 钱明月拉着王诗韵回了房间:“诗韵,你反抗,为的是你个人的事情。姐姐与祖父,争的是国事,与姐姐作对的,不是祖父,是成国公。你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吗?” 王诗韵垂眸:“娘娘,民女不懂朝政,民女就是不想看到娘娘不高兴,不希望娘娘想做的事情做不成。” 钱明月嘚瑟地笑了:“谁说做不成的?该做的还是要做。” 王诗韵惊讶地瞪大眼睛:“娘娘?” “朝中的老顽固,敷衍过去就行。事情该干还是要干的,大不了再想想别的办法嘛。” 王诗韵激动地扑到钱明月怀里:“娘娘!娘娘!太好了,什么都打不败娘娘。太好了!” 钱明月笑着拍拍她的背,心里却沉甸甸的,干成这件事的难度,远不是诗韵能想象的。 别的不说,先报复范叔同个狐狸精! 刚好,太医院命人送来的龙骨,满满几大箱子,放在建极殿前的空地上。 钱明月上前,院正打开箱子,拿出一块碎的龙骨,递给钱明月:“娘娘,您瞧。太医院妥善存放,定期检查,谨防药材毁坏变质。” 钱明月接过那圆圆的灰色的石头,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没有字,没有雕刻的痕迹,甚至没有花纹。 钱明月蹲下身子,仔细翻找,好半天都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钱明月更慌了,莫非古代的甲骨曾经被用作“龙骨”这味药,但并非所有的龙骨都是甲骨所做? 坏了,不会所有的这些都没有吧。 院正不解:“娘娘,您找什么?” 钱明月起身拍拍手,王诗韵递过来帕子,她接过擦手:“嗯,找一种有zi,有花纹的龙骨,你这里有吗?” “有,有。”院正走到最中间箱子前面,打开。 钱明月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都是整的。”还好,那么宝贵的史料没被破坏。 院正以为她嫌没加工好,解释说:“有花纹的龙骨都是上等的药材,太医院也只有一箱,留着给贵人用的。等闲用不到,故而没有敲碎。” 钱明月上前,蹲下身子想拿,手又缩回来:“诗韵,你还有帕子吗?” 王诗韵忙掏帕子给她:“娘娘?” 钱明月心情莫名有些激动,手甚至都抖了起来,这是几千年前老祖宗占卜用的东西啊。这是文化的源头啊! 用帕子裹着手,拿起一个基本呈椭圆形的龙骨,她猜那是龟甲,上面的“花纹”有深有浅,造型不一。 她确定这都人为雕刻的,她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这是种族血脉的呼唤,这是文化基因的觉醒。 第四百章 本宫自己干 “娘娘?” 院正小心翼翼的呼声惊醒了钱明月。 “娘娘,这龙骨有什么问题吗?” 钱明月捧着龙骨起身:“这东西不同寻常,其价值不是金银能够衡量的。当然,也不是药效能够衡量的。” “太医院要大量采购带有花纹的这种龙骨,绝不要毁坏它,切记切记。” 钱明月带着一大箱子龙骨去了文华殿,命人宣来范叔同。 范叔同一直关注着皇宫的消息,刚刚听说成国公离开,又听说皇后宣召,就知道自己彻底把皇后惹恼了。忐忑地到了文华殿,一如既往地行礼参拜。 钱明月笑眯眯地叫起:“范爱卿啊,本宫想问问你,小时候跟人打过架吗?” 范叔同认真地说:“年幼无知时难免跟玩伴起争执,有时动了手,不过长大后关系甚是亲密。” “那如果打不过,会回家告状吗?还是告到对方家里去?” 范叔同没说话。 “小孩子打架,还都很英雄地不找家长帮忙,你呢?不过跟本宫政见不一,就跑本宫娘家去告状,有你这样的人吗?你连小孩子都不如!” 真这样指着鼻子骂,范叔同反倒放心了,至少眼前,皇后不会把他怎样:“娘娘息怒,是臣愚钝。” 钱明月咬牙切齿地说:“你愚钝?你比谁都精明!气死本宫了,不然赐你几个美人,让你妻子揍你一顿。” 范叔同面色绯红:“娘娘,这,这里是文华殿。” 钱明月冷哼:“如果这里不是文华殿,本宫就不会是说说而已了。” 范叔同意识她语气松下来,笑着说:“娘娘饶臣这一次,臣保证下不为例。” “还笑?莫说下次,这一次本宫也不原谅你。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事情,你如果做好了,就将功抵过。做不好,哼!” 范叔同正色:“娘娘放心,臣定当竭尽所能,将功赎罪。” 钱明月拿了一张白纸,走到那大箱子面前,将纸递给范叔同:“隔着纸,拿一个龙骨看看。” 皇后难道会屈尊给告黑状的人拿纸?一定是因为箱子里的东西。 范叔同小心翼拿起一块龙骨:“娘娘,臣不通药理,这药材好坏,臣着实不懂啊。” “谁问你药材好坏了,你看上面的花纹。” 钱明月受不了了,称呼为“花纹”是对老祖宗的不敬,是对华夏文脉的侮辱:“这哪里是花纹,这分明是字,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范叔同这才去注意上面的刻字,这一看不要紧,浑身像是被电击了一般,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娘——娘娘!这,这确实是文字!” 钱明月说:“直觉告诉本宫,这文字里面的奥妙,事关中华文脉,你一定要慎重对待。这些东西让人运到翰林院去,你们想办法读懂它。” “这东西弄坏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一定要妥善保管。” 范叔同告退,武士抬着东西走了。 钱明月郁闷地伏案,给小皇帝写信。范叔同这个混蛋,告了祖父不说,说不定也给小皇帝写信了,她得让小皇帝“兼听则明”啊,详陈情况,八百里加急送给小皇帝,说不定比范叔同的奏疏还早到,也免得小皇帝先入为主,不支持她。 回到建极殿,王诗韵兴冲冲地问:“娘娘,您是怎么惩罚范大人的?” “罚他破解龙骨上的文字。” 王诗韵顿时觉得扫兴:“破解甲骨上的文字,算什么惩罚,民女不识字,也明白那是能让人留名千古的事情。他坏了娘娘的大计,怎么能不罚反赏呢。” 这小姑娘,报复心挺强啊。钱明月笑:“出建极殿的时候,是真想着打他一顿,不过到底没下去手。” “对于德能没有不足的官员,不能因为政见不同就责罚。这样才不至于刚愎自用,以至于失去谏言者,犯下难以挽回的错误。” 王诗韵噘嘴:“这些大义民女不懂,民女只知道他害得娘娘很不高兴。” 钱明月拍拍她的肩:“安心啦,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姐姐不是很生气。范叔同禀报圣人或者告诉祖父,都没触及姐姐的底线。” 王诗韵懵懂:“姐姐的底线是什么?” “联合群臣闹事,像前朝大礼议那样,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忍受这个。” 王诗韵探头:“娘娘,民女说一句话,您可不许生气。” 钱明月傲娇:“那你可不许说太难听。” “您也联合群臣给圣人闹过事啊,就是抱先帝灵牌堵东华门那次。” “哎,你那里听的谣言,姐姐没抱先帝的灵牌。” 王诗韵捂嘴笑:“对,抱的是先帝御赐的宝物。”转而担心,“娘娘,圣人可真是宽宏大量。”圣人真的能容忍吗?他,会不会记恨您啊? 钱明月并没按照王诗韵引导的想,那回事,说什么她带着先帝灵牌堵东华门,分明是小皇帝利用她和群臣击退徐家和悖逆庶人。小皇帝这心机,啧啧! “圣人肚里,能撑龙船。” 钱明月吩咐宫人:“更衣,换一身便利的衣服。” 王诗韵主动帮她解玉带:“娘娘此时更衣,要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伏案写字。” 钱明月摘下翼善冠:“朝臣是指望不上了,简化汉字的事情,只好姐姐自己来了。” 内心深处的角落里,有一个想法像蝉蛹里的虫,层层包裹着,还是让能不能忽视它的蠕动:其实,她暗暗高兴看到范叔同和德高望重的老臣反对,这样,她就有充分的理由不得不自己干了。 她来简化汉字的话,她就不用去学别人简化的字了,而且,这是何等的功劳啊。虽然,强占另一个时空人的成果有点儿无耻,可,她也是为了民族大计啊。瞧瞧,范叔同不是帮她减轻了负罪感嘛。 “那么多字,多累啊。娘娘就不能再找个人吗?” “当初找范叔同,就是因为他最可能支持姐姐,他若不支持,朝野几乎找不到会支持姐姐的人了。” “没事儿,姐姐不怕累。” 看皇后兴致勃勃的样子,王诗韵也不再劝。 第四百零一章 迎接圣驾须做哪些准备 再说小皇帝,满怀期待地踏上龙船,走上了以往君王都免不了要走的路:巡幸江南。 日近正午,龙船没有停,不过速度降低了,控制螺旋桨的人闲了下来,因为风很大,而且是北风,挟裹着龙船往南走。 小皇帝站在龙船的甲板上,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林长年上前:“圣人,船尾迎风,不如去船头观赏风景吧。” “好。”已经看不见皇宫了,站在北面也没什么意思。 没离开皇宫的时候,每天都幻想远方。真离开皇宫了,还没一天,就思念皇后,不知道姐姐是不是也这么思念他。 船头被船上的建筑物挡着,风小一些,小皇帝可以安心地沐浴着正午温暖的阳光,眺望远处的风景。 运河两岸草木还没有发芽,是一片灰黄色,显得非常萧条,再远处,是一片苍绿色。 小皇帝抬手指着远方:“还没到草木复苏的时候,那片绿是什么?” 林长年说:“回圣人,是冬小麦。” 小皇帝恍然大悟,笑道:“朕知道小麦秋收后种,夏初收,倒忘了这样一来,它们是要越冬而不枯萎的。但这么简单的问题,随便一个农民都知道,有些事情啊,真得亲眼见了,才有体会。” 林长年明白圣人在为自己执意下江南辩护,笑着说:“诚如是。这里还是直隶,风物与京城没有多大区别,待到江南,圣人更会觉得耳目一新。” 小皇帝好奇:“你先给朕说说。” “余杭一带,许多草木可以越冬而不枯萎。” 小皇帝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京城的松柏也可以。” “松柏叶如针,便是极寒的辽东,也可以生长。余杭诸多阔叶林木,均可以越冬。” 没有具体的画面,没见过的东西,很难想象出来。小皇帝说:“举个例子。” “比如橘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原来这句话是由此而来的。果真要有足够的阅历,才能读懂圣贤书的意思。” 林长年又说了很多江南与京城的差异,比如江南春季风小、湿润,不像京城那样风大又干燥。比如江南雨水比中原多,故而江南适宜种水稻,中原多种植小麦。 江南多水道,田梗也弯弯曲曲的,不像北方那样横平竖直。江南的城市也受限于地形,不像北方那样方正。 说得小皇帝心驰神往:“这么说,淮河是分界线。一路不要停,直到淮安。” 命令便传下船去,昼夜不停地送往淮安。 圣人要南巡的旨意早就传出来了,淮安知府辛致知不知道御驾会不会亲临淮安,当然要按圣人会来准备着,将淮安城内几处精美的宅院连成一个,作为行宫。 说行宫也算不上,因为朝廷明确有旨意,不准大兴土木,故而没有按照皇宫的标准来建设,没有主殿,也没有红墙和琉璃瓦。 不过,圣人要住的地方,自然就是宫了。这正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行宫外面修了高墙和门楼,以安排防卫,确保安全;里面打通围墙,修了亭台楼阁,又以奇花异草装点。 至于一应用度,更是不必说,值得一提的是,训练了一批懂规矩的侍婢。 得知圣驾要亲临的确切消息时,已经是三更天,他正在娇妾房里酣眠。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来不及踏上鞋就往外跑。 辛致知召集来众人吩咐说:“淮安城内的乞丐要全都赶出去,他们肯定不愿意离开,你们找些善堂,跟他们说说,就说是本官的意思,让他们先多养几张嘴。” 又说:“淮安城内的路要修整一番,碎了的石板和青砖都换上新的。快点!一天之内要给本官干完,不然唯你们是问!” 明确分工,责任到人,把淮安城的主路分给了下面的人,让他们承包修路的职责。 下面的人忙了一整天,把淮安城大街大路转了一遍,终于把路都铺好了,因为一时间找不到足够的青砖,还拆了河神庙的配房。可怜河神庙,只剩了一个主屋。 傍晚的时候,众人来交差。辛致知本来很满意,突然想起路上总是不干净,又吩咐说:“把路上的马粪、土疙瘩、石子等脏东西清理了。快点,圣驾快到了,来不及休息了,连夜给本官干完。” 底下的人又去清理道路,实在干不完,就想了个办法,命令百姓清理门前的垃圾;还禁止了骡马牲畜上路,因为它们上路,就有可能把路弄脏,让他们清理街道的努力前功尽弃。 日出东方时,终于忙完了,向辛致知交差。辛致知决心亲自去看看,免得哪里有疏忽。 县官不如现管,对于底下的人来说,圣人什么的太远了,知府大人要来,他们得先让知府大人满意。底下的人迅速在各地把守,不准人上街,又复查了一遍,确保地上没有杂物,纤尘不染,才罢休。 但辛致知还是不满意,街上走了几十米,就上了轿子,撩开帘子到处指:“这里,这里,还有那边,那边,乱搭乱建的窝棚、锅、炉,破破烂烂的像个什么样子,好好的淮安城成了乞丐窝,太难看!都拆了。” 下面的人只得任命地再把淮安城耕耘一番,这已经是第三遍了,他们难免都有些怨言:“就不能一次说清吗?” “大人一开始也不知道该怎么干啊。” “他可以一开始就出来走走啊,走走就知道该怎么干了。” 修路、清理路,老百姓都没有意见,可这拆窝棚炉灶,就影响到许多百姓的生活了。有些人敢怒不敢言,有些人甚至不敢怒,皇帝要来啊,知府大人亲自下的令啊,他们升斗小民有什么办法。 不过,到底还有大胆的,缩在家里,锁了大门和房门,关上窗帘,压低声音说:“这窝棚锅灶,有必要都拆了吗?圣人不吃饭吗?宫里不搭伙房吗?” 这边才堪堪收拾完,那边一支銮仪卫和一支北门军骑兵已经到了淮安域内,分别由任长宗和郑安亲自带队,浩浩荡荡地疾驰向淮安城。 辛致知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吃饭,一口米粥呛得他咳了半天,都没来得及抹一把胡子上的米粒,提着长衫就往外跑:“快,出城迎接!” “哎,哪个门来着?” 第四百零二章 接待圣驾有多难 行军速度多快啊,淮安知府还没出府衙,大军已经逼近淮安城。 任长宗摆手:“停!” “停!” “停!” 军令往后传,大军停住了步伐。 銮仪卫在前,北门军在后,他们不走,北门军也不好走。 郑安驱马上前:“任兄,为何停了?我们不进城吗?” “等淮安知府出城迎接。” 郑安皱眉:“这样好吗?淮安知府迎接圣驾是理所应当,迎接我们——” 任长宗回头:“郑伯觉得愚兄耍威风?这是为了淮安知府好,让他迎接,他也就费点儿功夫,不让他迎接,他可能很多天都寝食难安。” 郑安明白了,笑笑:“任兄明智,愚弟受教了。” 辛致知紧赶慢赶,到了城外,迎接郑安和任长宗入城,安顿他们住在驿馆,命人摆饭犒劳将士。 才刚刚想要歇口气,又听说来人了—— 圣驾要到淮安,不光淮安知府紧张,江苏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带着属官幕僚,也不分昼夜地往淮安赶,终于在任长宗和郑安之后,到了淮安城。 辛致知忙得脚不沾地,去迎接自己的长官们,把淮安城最好的酒楼征用了,给长官们住,并在酒楼给长官们接风洗尘。 “下官连日来忙于迎接圣驾事宜,但天资愚钝,唯恐有疏漏,请诸位大人指教。” 他也就客气客气,他已经那么努力了,怎么可能还有不足的地方。 他的上司们非常不客气地给出了新的指示。不指示一番,怎么显得出上官的能耐? “圣人从码头下船,要走哪条路进城?你们要规划好路线,沿途不能有窝棚、牛圈羊圈、粪堆;路面得平坦,还要结实,万一圣驾到之前刚好下雨,路面泥泞不堪可不行。” “小路也不行,圣人的随从多,龙辇大。” “还要准备一些景点、节目,给圣人观赏。” “是,圣人有可能不按你准备的来,但你不能没有准备,万一圣人要按你推荐呢,你没准备怎么行?” “圣人和京城的各位大人都不了解淮安,总免不了要问你意见,该让圣人看什么,不该让圣人看什么,你心里要有数;圣人看到什么,你要能把握住。” “要带圣人去哪里,也要提前规划好路线,路得好走,两边得干净整洁,没有好路,那地方再好都去不得!” “那些景点,让人写文记叙,拿给圣人看。景都是差不多的,写得好了就能添色七八分。” 辛致知忙得脚不沾地,募集数万人,将从码头到行宫的土路,深挖三尺,掺上石灰,再夯实平整。 一时间,淮安城外布满了人,逶迤如长蛇,他们喊着“嘿呺嘿呺”的号子,用血肉之躯对抗地球引力,提起巨大的石头,再任由其在地球的引力下重重地落下。 这,叫打夯。 劳工们不分昼夜地干着,竟然一日夜间,就将近十里的路平整好。 官僚往往意味着推诿扯皮、人浮于事、效率低下,但官僚如果真的想干一件事情,那效率超乎人的想象,因为他们不惜代价——代价是百姓的,功劳是他们的。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往往不想干事情,这需要朝廷的管束与鞭笞,或者高官厚禄以激励。圣人巡幸江南,就是兼有正反两种情况的推动力。 辛致知的上官们也不敢闲着,绞尽脑汁想哪里需要改进,然后交给辛致知去做,辛致知再交给底下的人去做。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銮仪卫和北门军骑兵进城,好不容易清理干净的街上又有了许多马粪—— 由于不许老百姓上街,不许农民进城,拾粪人也进不来了,马粪就那样堆积着,辛致知不得不掏钱请人清理马粪。 淮安的名门望族也活跃得很,无论辛致知做什么,他们都愿意出一份力,比如找戏班子,造景。 这边还没忙完,小皇帝的龙船就临近淮安码头了,船上传下口谕,命人众人去码头接驾。 辛致知心惶惶:“怎么这么快。若再多几天时间,一定可以准备得更好。” 他可能不知道,圣人一日不到淮安,他就一日不可能准备好。只要愿意,他们总能找出新的活来干。而且,很确定的是,他们很愿意找活干。 龙船缓缓靠岸,小皇帝虽然心情激动,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要等底下的人装好铉梯,卸下龙辇,摆出仪仗,要等来迎接的人列队站好,他才能正衣冠,从容不迫地下船。 这就是天子的威仪。 华盖下,身着赭黄色龙袍的少年天子缓缓走下龙船,踏上码头。 好久没有踏过平地了,还是平地踏实啊,踏实得他都有些不习惯了。 底下的人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微风拂面,很是舒服,这南地的风,果真比北地的轻柔。 小皇帝不想上龙辇,整日在船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想走走。可是,天子怎么能走着进城呢,还是上龙辇吧。 龙辇上,小皇帝还不时撩开帘子,迫不及待地外面的景观,村落里炊烟袅袅,安静、祥和。粉墙黛瓦,比起皇宫的华贵,更多了一份婉约与诗意。 淮安城内干净整洁,甚至马路都纤尘不染,不像京城,什么都蒙了一层灰的样子。 小皇帝看到的马路上没有马粪,因为所有迎驾的马后面都带了一个粪兜,保证粪便不落地。 官场上的迎来送往,竟然也大大激发人的创造力。 到了行宫,辛致知引着圣驾进了主厅,群臣再度参拜。 小皇帝龙心大悦,不吝夸奖:“淮安城真不错,朕喜欢。” 辛致知激动得心跳加速,热血充盈,忙行礼,颤声道:“臣多谢圣人——”糟糕,该用什么词呢?谬赞?不行,圣人怎么会“谬”呢。褒扬?不行,太不谦虚了。 他还没想出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众人只当他已经说完了。 小皇帝想,文官都巧舌如簧,这个呆头呆脑的人还怪可爱。瞧他胸前三品文官的补子,想必就是淮安知府了,韩书荣说,他叫辛致知。 “辛爱卿辛苦了。” 辛致知更是激动得手足无措,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圣人舟车劳顿,辛苦了。” 第四百零三章 小皇帝 冲动是魔鬼 江苏布政使看不下去了,这家伙是怎么混到从三品知府上来的:“圣人,淮安风景优美,园林如画,臣命人择最善者作诗绘画,圣人可要御览?” 辛致知低头,明明是他费力巴拉找文人画匠弄的,好吧,是布政使大人命令的他。 小皇帝笑道:“可以,拿过来吧。” 江苏布政使出去,从外面随从手里拿过厚厚的册子,交由万金宝,奉给小皇帝。 小皇帝笑:“哦豁,这么多。”随便翻了几个看,“画不错,诗也不错,都挺好,可见江苏教化做得很好啊。” 江苏布政使笑着说:“蒙圣人仁德庇佑,圣人可要亲临观赏?” 亲临观赏?小皇帝这才明白,原来他们不是给他看画,而是请他选风景。 这就没什么意思了,小皇帝摆手:“不去,朕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朕要看的不是这些。” 江苏布政使说:“那圣人可要看风土人情?臣可以——” 小皇帝敏锐地发现,这人是个官场油滑子,不耐烦地说:“朕要看什么,还由得你们安排不成?行了,朕累了,你们退下吧。” 地方官走出行宫,江苏布政使对辛致知说:“不可妄自揣摩圣意,暂莫轻举妄动。” 小皇帝被扫了兴致,将人赶走,自己带着宫人在行宫里转悠,精心布置的亭台楼阁别具风味。 兴致勃勃地将角角落落都转了一圈,心里才痛快,伸个懒腰:“哎,还是走动走动舒坦啊,整日在船上憋屈着,朕浑身的骨头都僵硬了。” 万金宝说:“圣人,这样久坐也有碍龙体,圣人不妨多停顿几次。” “朕是为了看南边的风景,在北边停留算什么事儿。”为了既定的目标,他不怕吃苦。 遗憾的是,这么美的风景不能跟皇后一起看:“哎,这里真不错,皇后如果能来看看就好了。可惜了,朝政总要有人管,朕能出来她就不能。” 万金宝安慰说:“圣人且放宽心,娘娘长在江南,这些风景约莫是司空见惯了的。” 小皇帝还是觉得皇后委屈:“她生在江南,可没呆过淮安。” 在圣人眼里,皇后总是最好的,尤其是他思念皇后的时候。万金宝识趣地说:“娘娘为了圣人,真是煞费苦心啊。” 小皇帝恹恹不乐:“那她为什么不给朕写信?朕每日都等着她的信,可这么多天了,一封信也没有。” 万金宝笑道:“圣人的位置不定,娘娘的信怎么送过来呢。圣人不妨给娘娘写封信,奴婢估计,娘娘也一样等着圣人的信呢。” 小皇帝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有道理,你还是有点儿聪明的。” 铺陈笔墨,长篇大论,先写朕思念姐姐,又写船上很无聊,再写到了淮安城,淮安跟京城不一样,很新鲜,朕很喜欢,如果姐姐在,也一定很喜欢。 地方官请朕去看当地的风景,他们把风景的样子画了下来,看起来挺不错,可姐姐不在,朕没心情看风景。看风景要和最喜欢的人看,才能看出风景的意趣,如果姐姐在就好了。 光写好看,姐姐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好看啊。小皇帝灵机一动,何不把那些画送回去! 这才写好,就听外面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小皇帝手一抖,一滴墨落在纸上,整张字全废了。 小皇帝瞬间无明业火三千丈,拍案而起:“哪个混账,滚进来。” 万金宝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跪下:“奴,奴婢拜见圣人。” 小皇帝将废了的字团成一个球,砸在他身上:“你干什么!朕给皇后写的信都弄坏了!别人不懂规矩,你也不懂吗?” 万金宝举起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信,娘娘的信。” 小皇帝风一般冲到万金宝面前,一把掠走信,打开一看,真是皇后姐姐写给自己的,才说:“瞧你,跑得气都接不上了,摔了怎么办。退下歇着去吧。” 姐姐没写一句情感,全是朝政,朝政。 这哪里是信,这分明是一封奏疏! 小皇帝炙热的心瞬间冰冰凉,心里升起了一股怨气,阴郁地回信道:“皇后要广开言路,广纳谏言,不可一意孤行,刚愎自用。”冲动地命人加急往京城传。 就这,尊贵的帝王还不能消气:他对她朝思暮念,她对他置若罔闻。 怒气这东西不能持久,如果没有继续受到刺激,往往很快就衰竭。 小皇帝很快冷静下来,姐姐怎么会不喜欢他呢,她对他的好,为他吃的醋,乃至深夜的缠绵与温情,她爱他,是一件不需要证明的事情。 她写信没说,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嗯,一定是这样的,那首《初雪》如果不是他后来翻出来,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她担心他。 都说女人唠叨,姐姐怎么偏偏不擅长表达感情呢。算了,原谅她吧。 小皇帝连忙命人追回信函,试图挽回局面。 半晌,任长宗来复旨:“信使不敢耽误圣人大事,接到旨意便快马加鞭离了淮安,只怕难以追回来了。” 小皇帝急得跺脚:“追!啊,你们是不是追了半路发现追不上就回来了?” 任长宗头垂得低低的:“是。” 小皇帝快气疯了,指着他鼻子训斥:“信使便是多走了十几里路,他难免有吃饭喂马的时候,你派人马不停蹄地追,还是有机会追上的。你们回来了,又耽误了这么大工夫,再去追更追不上了。” “任长宗,你就是这样御下的?朕让你们去追,你们没尽力追就告诉朕追不上?执行朕的命令都敢含糊打折扣,那你告诉朕,銮仪卫朕还能不能用?” 任长宗跪在地上,磕头请罪:“臣误了圣人大事,请圣人责罚。” 小皇帝拂袖离去:“你是父皇的老人,朕是指挥不动你们,算了,銮仪卫干脆裁撤了吧。” 任长宗膝行向前:“求圣人再给臣和銮仪卫一个机会吧,臣保证,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小皇帝驻足:“以观后效。” 任长宗回去,便杀了没完成圣命的銮仪卫。 銮仪卫当然有因为各种理由受各种处分的,有的降职,有的罚俸,有的体罚,有的直接被开除,但这样掉脑袋的,有梁一朝还是第一次。 消息不胫而走,整个行宫噤若寒蝉,没有人敢去触愤怒的天子。 按理说,有个人应该不怕这些——说得自然是谢傅瞻,不过他此刻不在行宫,还不知道这件事。 第四百零四章 谢傅瞻 百无禁忌谢怼怼 黄昏时分,万金宝鼓足勇气去见小皇帝:“圣人,该用晚膳了。” 小皇帝不像众人想象的那样,龙颜大怒,戾气冲天,他伏案在写信。既然第一封信得罪了皇后无可挽回,当然是赶紧写些好话,消消她的怒气。 他将自己原来写好的信又润色一番,加了些赔不是的话,以及一些情话,这会儿正努力誊抄呢。 听到万金宝的声音,头也不抬:“那一摞淮安风景诗画呢?拿来。朕让人给皇后送过去。” “再让辛致知找人,把他们的风土人情也画一画,不急,画好看点儿,画好送到京城给皇后,记得嘱咐他,说是朕送给皇后的。” 此后,小皇帝每到一个地方,就让人作画给皇后,并附小记。 钱明月得到这些图画后,自然非常珍惜,命人好生收藏,后世将这些统一命名为《钦定十三城风物画》,成为研究当时南方经济社会的宝贵资料。 是夜,小皇帝正准备歇下,万金宝来报:“通政使大人求见。” 小皇帝听到谢傅瞻的名号就头疼:“他来干嘛,这么晚了,朕该休息了。” “说是在淮安城内走了一圈,听到一些风闻,要弹劾淮安知府。” “啊?风闻言事的不应该是监察御史吗?杜阳铭都没来,他来干什么。不见!” 万金宝出去,对谢傅瞻说:“谢大人,圣人累了,准备休息了。” “也就是还没睡着?本官可以长话短说,不会耽误圣人休息的。” 万金宝无奈,只得直白地说:“圣人说了,风闻言事是监察御史的职责,不见。” 谢傅瞻大怒:“本官知道那是御史的职责,可都御史水土不服,有恙在身,不能尽职。本官所谓风闻,实则都是事实,你再去通报圣人,本官弹劾淮安知府,事实俱足。” “大人,您这是难为小人了。” 谢傅瞻一副赖着不走的模样:“不难为你,你只管通报,是不是宣见请圣人定夺。怎么?难道你要代替天子做决断吗?” “哎,大人,这么重的罪名小人怎么担得起啊!” 万金宝慌忙跑回去,跟小皇帝禀报。 心里有气,难免加上自己的判断:“圣人,这谢通政也太目无尊上了。” 小皇帝倒不觉得万金宝在毁谤谢傅瞻,他觉得这个评价很客观:“他目无尊上是一天两天吗?父皇都被他缠得没办法。算了,让他去大厅候着吧,再把韩书荣和林长年都叫上。” 有他们两个老油条在,也免得他跟谢傅瞻争得彼此难堪。 江苏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以及淮安城的大大小小官员,对圣人好微服私访,都有所准备。 他们安排了人在民间蹲守,守着京城口音的少年人,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谢傅瞻这个倔老头早小皇帝一步出了行宫。 没有人防着一个南方口音、瘦巴巴的老头,谢傅瞻去了街巷深处,把辛致知这些天来干的事情打听了七七八八一遍,那叫一个怒发冲冠,立刻赶来弹劾辛致知,一刻都不能忍。 听了他的陈诉,林长年微笑,迎接圣驾,自然是要做充分准备的。当然,辛致知有些事情做得太过了,但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何至于让堂堂通政使连夜弹劾? 韩书荣的想法与林长年差不多,不过辛致知曾经是他的下官,不免更担心一分,权衡是不是要帮帮他。 小皇帝觉得很无语,就为这点儿事情,至于把他折腾出来吗?不过,不知道大臣们是什么看法,会不会跟谢傅瞻一个态度,他还是先不要表态。 小皇帝沉静地点头:“嗯,林爱卿有什么想法?” 韩书荣看了林长年一眼,圣人态度不明,或许正等着林长年的态度,他一句话,就能决定淮安知府的仕途。他若也弹劾,只怕自己也救不了辛致知。 林长年没看韩书荣:“回圣人,淮安知府做了不少事,请容臣一件件说。” “南来北往的船只在淮安码头停靠,人们将货物运到淮安,再经由陆路销往江苏各地。自码头至淮安城内的道路,车马如流,平整夯实道路,不仅方便龙辇通行,亦方便万民。” “臣以为这件事做的不错,缺点是做得晚了些、急了些,若早做,便可早方便百姓,也免得过度役使百姓。” 韩书荣恍然大悟,他真是关心则乱了,没意识到圣人其实是有态度的。 林长年多聪明啊,他在尽可能地论证辛致知所作所为的合理性,因为如果辛致知做错了,而他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迎接圣驾,那圣人巡幸江南也就不合理了。 林长年又说拆了临街的窝棚和锅灶可以避免起火,以京城每年都有火灾伤及人命来论证合理性,驳得谢傅瞻无话可说。 小皇帝饶有兴致地问:“那铲马粪呢?是什么道理?” “臣曾听医者说,污垢易生邪气,邪气侵袭则疾病生,邪气聚集则瘟疫生。清理街道,是利民之举,臣以为他做得不错,可为天下典范。” 这才是辩才无碍啊,小皇帝思路完全被他带跑了:“嗯,言之有理,你去拟诏——算了,还是给皇后写信,让皇后拟制吧,让天下官员效仿。” 林长年这才说:“不过,不准农民进城,不准商户开张做生意,有违圣人与民同乐的初衷,臣建议圣人给他知错而改的机会。” 小皇帝自然应下,消息很快传到辛致知府上,辛致知又急忙下令,明日让所有的商户都开门,让农民进城。 辛致知如此对下属们说:“没人想来,就把你们亲戚拉进来。” 他还说:“圣人既然这么说了,明日很有可能就去街上私访,街上人多,你们很难发现圣人了,就提前跟商户们说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再排查一遍,要饭的、卖身的、告状的、偷东西的、抢东西的、卖笑的、不孝的、好斗的、泼妇骂街的,一个都不能出现。” 三个重臣一起离开客厅,谢傅瞻拂袖:“名为君子,实则佞臣!” 林长年无奈:“谢公太严苛了。” 谢傅瞻更恼了:“淮安如今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靠给粪土擦胭脂来粉饰太平,欺瞒圣人,难道这就是林公的宽容吗?” 第四百零五章 不许事事关心 韩书荣帮林长年说话:“谢公且放宽心,淮安如今的现状确实是经过了粉饰,但此地也算不上‘败絮其中’。” “辛致知任淮安知府这几年,奖励耕织,兴修水利,广兴教化,还与绅士筹建义仓和善堂,使百姓免于饥寒交迫而知礼义。谢公若不信,可以去城外衙役士绅监视不到的地方,走走看看。” “自然!” 看着他倔哒哒回房间的背影,林长年笑道:“正如皇后所说,谢公真是朝廷的珍宝。” 韩书荣明白,虽然当着圣人,林长年明确不赞同谢傅瞻,但即便被谢傅瞻怼了,他还是向着同乡谢傅瞻。拉出皇后来为谢傅瞻辩护,不过是怕他对谢傅瞻不满,乃至记恨在心,蓄意报复。 韩书荣说:“日后淮安知府知晓今日事,想必会非常感谢林公。”辛致知一定会知道的,林长年又在官场结了善缘。 林长年倒不全是为了结善缘,他为官处世乃至用人的理念与谢傅瞻不同:辛致知不是昏官庸官,更不是贪官赃官,只是也不超脱,不清高,会奉承上官。 官场上这样的人太多了,难道都清除吗?那要用什么样的人? 若只因为迎驾用力过度,就弹劾使其革职,难道要让奉行“无为”的人来接任吗? 第二日,小皇帝用罢早膳,召来任长宗:“朕想去集市上玩玩,你安排人便装护驾。” 任长宗低头:“圣人容禀,淮安知府命人连夜叩响商户家门,命他们开门营业,衙役皂吏出城走亲访友,让他们进城,还把借宿在河神庙的人赶出城去。圣人此刻去街上,只怕看到的都是他们精心准备好的。” 小皇帝勃然大怒:“什么!朕南巡为的是体察民情,增长见识,不是为了看太平盛世,更不愿意使百姓劳碌仓惶。这个辛致知,置朕于不仁不义之地。宣韩书荣,不,宣林长年!” 林长年听完任长宗的叙述,心里叹息,神仙难救该死鬼啊! 这个辛致知怎么这么有信心,认为自己造的盆景能糊弄圣人,他是不知道銮仪卫的名号吗?原本以为是个不错的,现在看来,有点儿蠢得不可救药了。 小皇帝老气横秋地负手:“林爱卿,此事你怎么看?” 林长年行礼:“皇后曾说,人间烟火气最能暖人心,集市集中展现一个地方的风物人情,原本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如今已经失了本来滋味,不值得去看。臣以为圣人不妨去府学,看看本地的教化。” 避重就轻,没有对辛致知的行为作出小皇帝期待的评价,但开口先提钱明月,小皇帝又被他带跑了,没有一点儿不满:“好,你跟朕一起去。” 最终,林长年劝他带上韩书荣和谢傅瞻、杜阳铭,仪仗逶迤出行宫。 辛致知有些慌:“什么?圣驾出宫了,还没说去哪里?不是说圣人爱便服出行吗?” 幕僚安慰说:“明公莫担忧,一则有谢通政等人劝谏,恐怕圣人不能随心所欲。二则对圣人来说,仪仗出行才是常事,不必惊讶。” “可不知道圣人去了哪里,我们该怎么办?” “在下建议大人什么都不要做,既然圣人不想让地方官跟着,我们就不跟着。” 辛致知斜了他一眼:“最近事务繁多,远山累坏了吧。” 幕僚感觉自己人格受到了侮辱,他竟然以为自己是累了不想干活推脱!忍住拂袖离去的冲动,把麻烦踢了出去:“明公不妨与布政使大人商议一下。” 江苏布政使一见辛致知,就厉声呵斥:“本官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揣摩圣意乱作为,你全当耳旁风,昨夜还是布置了那么多!本官都能听说,你觉得圣人会不知道吗?你当銮仪卫是摆设吗?” 辛致知离开京城已久,把銮仪卫的威名抛之脑后了,此刻,被布政使点醒,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两股战战:“这,这,这该怎么办?” 早不与本官商量,如今已经酿成大错,他能有什么办法。布政使说:“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把那些安排都撤了,你的改过自新,圣人会知道的。” 辛致知唯唯诺诺应下。 淮安府学在城南,得知帝王仪仗可能路过这里,师生就在道路两旁列队。远远看到仪仗,就跪下行礼,待到仪仗近前,就高呼万岁。 他们没想到,仪仗不是路过这里,而是到这里来。 龙辇上下来少年天子,跪着的人能看到他赭黄色的衣摆和皂靴。 府学的师生激动极了:天子来了!圣人他驾幸书院了!书院从此成了圣迹,他们也沾了圣气,变得与众不同了。 林长年绕过仪仗,找到一个年长的主事,提醒说:“还不快开正门!”难道让天子走偏门不成? 众人才如梦初醒,慌忙去开门。 小皇帝闲适地抬头打量这府学,正门上面悬挂着黄铜大字“淮安府学”,大门两侧的楹联上写着“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小皇帝皱眉:“说什么事事关心,不过是认为天下事没有自己不该管的,又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没有什么管不了的。什么事都想插嘴插手插足,到头来自己的事情没做好,又乱插手把别人的事情管坏了。” “把这破对联改了,人只要尽职尽责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别管别人的闲事情。” 淮安府学的提学博士忙应下:“是,圣人英明,臣这就命人去改。” 从正门走进去,首先是文庙,主侧殿分别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和七十二贤人画像。 小皇帝走进去,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哎,你们不觉得哪里奇怪吗?” 林长年正想开口,谢傅瞻说:“圣像前点着香炉,供着糕点瓜果和牺牲,跟愚夫愚妇供佛和供天地鬼神没什么区别。” 韩书荣说:“圣人,自宋以来,三教融合,儒释道皆上香。” 小皇帝转头问林长年:“儒家也有上香之礼?” 林长年说:“上香之礼,早于道教兴起、佛教传入。周文王升烟祭天,便是上香的由来。文王做《易》,《易》衍生出儒道,故而两家都有上香祭祀的仪式。后有佛教和道教,也用上香祭祀之礼。” 第四百零六章 小皇帝的心病 小皇帝说:“上香礼既然是儒家的,就不要让佛家跟道教用了,下令禁止吧。” 韩书荣说:“上香祭祀传承几千年,对百姓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臣唯恐百姓积习难改。”圣旨变成一纸空文。 小皇帝接受他的建议:“林长年,回京后你带着礼部制定一套儒家祭祀至圣先师、祖先的礼仪,要跟道家和佛家有明显区别。” 小皇帝看了府学的藏书,藏书颇丰,而且保存很好。又仔细地过问了学子住宿、饮食、学习、休沐等情况,得知辛知府拨给府学三百两银子,用以奖励品学兼优的寒门子弟,对辛致知的不满消减了几分。 转了大半天,小皇帝内急,想如厕。 万金宝去找提学博士:厕所在哪儿? 提学博士纠结:“让人拿个便桶给圣人用吗?” “你这有全新的?” “没有。” “怎么能让圣人用别人用过的。” 提学博士想了想:“倒是有水桶,可以拿来给圣人用。” 万金宝怒:“用学子们打水的桶方便,你要置圣人于何地啊!” 这么简单的道理,提学博士怎么会不明白,可是,可是—— 万金宝急了:“你在这里耗着小人无所谓,可知圣人受着罪呢!” 提学博士只得点了方位,又仓促命人去厕所洒土,以图少恶心圣人一些。 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啊!小皇帝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脏的地方。屎尿横流,遍地臭水上面放了几块砖头,大概是让人踩着砖头过去,去已经堆满屎的坑里拉屎? 那屎会不会反而塞进屁股里? 有些地方才洒了一层浮土,被液体浸透,什么形状都显示出来了,更显得恶心。 小皇帝只看了一眼,就转头出来,跑了几十米远,扶着万金宝干呕。 万金宝担忧:“圣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好半天,小皇帝才缓过神来:“回宫!回行宫。” 行宫准备了精美的午膳,小皇帝看着满桌子的珍馐美味,脑海里却浮现出府学那恶心的一幕,顿时一阵恶心:“朕不吃了。”推开碗筷,逃命似地跑了。 万金宝忙追:“怎么了?圣人。可是不合口味?奴婢可以让人重做,您想吃什么?” 小皇帝拂袖:“别烦朕,别跟朕提吃字。” 一时没胃口,少吃一顿饭看起来也不是大事。可皇帝茶水糕点也没用,晚膳也没动筷子,躺在床上起不来,奄奄一息的样子,宫人与群臣都慌了,叫来太医给小皇帝诊脉。 “圣人龙体康健,脾胃没用任何问题,按理应该能吃下饭啊。” 谢傅瞻怒:“按理?你按什么理?圣人已经吃不下饭了,你的理不管用了。你能不能治好圣人的病?治不好换人!” 林长年扯扯谢傅瞻的袖子:“谢公且息怒,望闻问切,御医还没做完呢。” 御医问小皇帝:“不知圣人是怎么个不适法?” 小皇帝将头侧到一边:“朕没事儿。” 万金宝都快哭了:“圣人都这样了,怎么会没事儿!圣人,您尽管说吧,没事儿的,不熬汤药,吃药丸,不苦的。” 小皇帝怒目而视:“哼!谁怕苦了,朕说了没事儿就是没事儿!” 谢傅瞻真不负直言敢谏名声:“圣人不要讳疾忌医,这样水米不进,恐怕撑不了几天,后世人会嘲笑您游江南中途驾崩——” 林长年捂住他的嘴:“谢通政,慎言!” 谢傅瞻扒开他的手:“您没有子嗣,谁来继承大统就是问题了,皇室为了避免武氏之祸,一定会为难皇后。” 小皇帝腾地坐起来:“朕不说,还不是为了你们好,朕怕你们为难。你这个倔老头,朕看到你就烦,滚出去。” 林长年将谢傅瞻推出去:“谢公,您的激将法已经起作用了,圣人会好起来的,您还是去休息一下吧。” 屋里,韩书荣温声劝说:“圣人,对臣等来说,只要龙体安康,没什么为难的事情。圣人若始终水米不进,臣等只能奏报皇后娘娘,请娘娘来照顾圣人。” 小皇帝无奈:“别,一点儿小事不值得她担心。朕,朕就是被淮安府学的茅厕恶心到了。”重重地躺下,拉被子蒙上头,“真是要疯了,现在想想又恶心了。朕好饿,可是想到吃的就恶心。” 御医无奈:“圣人这是心病啊。” 韩书荣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圣人放心,臣一定能找出心药来。” 小皇帝将脑袋露出来:“折磨死朕了,朕满脑子都是那恶心的画面,给朕开药,朕要大睡一觉,睡三天三夜。” 御医去开药,万金宝颠颠地追在后面嘱咐:“药量不要太大,不要有碍龙体啊。” 众臣退到自己院子里商议怎么开“心药”,工部员外郎狄磬音说:“圣人是看到了污秽之物才会恶心,如果看些美景,圣人心旷神怡,这病症就能消除了。” 刑部员外郎肖和庚说:“根源在淮安府学的茅厕,让他们将茅厕修整干净,圣人再去看看,就能清除那坏印象了。” 韩书荣问御医:“章御医认为是否可行?” 章御医摇头:“不知道,但左右对圣人龙体无碍,试试吧。” 谢傅瞻不高兴:“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不是御医吗?” 章御医说:“忘是人的本能,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会变模糊,圣人的病自然就好了。只是这段时间对圣人来说分外难熬,诸位的建议应该都有益处。”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谢傅瞻嘀咕:“早说啊。” 群臣一边议定洪泽湖作为小皇帝心药的主配方,一边命令辛致知一定要将府学的厕所改建得干干净净。 辛致知举一反三:“这圣人被府学的厕所恶心到,如果去游洪泽湖也想如厕,又被恶心到怎么办?”连夜命人在洪泽湖旁边建了几个厕所。 小皇帝酣睡了一夜,清晨醒来,脑袋一片空白:“朕好饿。” 万金宝忙伺候他起身:“早膳已经做好,圣人洗漱过就可以用了。” 洗漱过,小皇帝什么都想起来了,看着桌子上黄黄的小米粥,就像是看到了…… 小皇帝抱着肚子干呕:“吃不下,端走,端走!” 万金宝得了御医嘱咐,不敢再劝,准备了糕点和茶水,期待小皇帝游洪泽湖心情好了,可以吃一口。 第四百零七章 史上第一位被臭死的皇帝 此时的洪泽湖畔,草木刚刚开始复苏,柳枝柔软,单看一支还没有暴青,但若一排排看去,便能看到那抹象征着生机的绿意。 野地里有不少鲜花,多数都是灌木,还没开始长叶子,就着急忙慌地开出一串串黄色的小花,鲜嫩的颜色,煞是可爱。更有许多常绿的植物,除了竹子小皇帝也叫不上名来。 叫什么有什么重要的,只要能欣赏感受这份生机与新奇便好。 小皇帝问:“怎么种这么多树,这些地用来种粮食不好吗?” 坏了,圣人在怪他没有好好奖励耕织,荒废了土地啊!辛致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开始琢磨着回去就让人把树都砍了,种上庄稼。 倒是杜阳铭说:“这树也有树的妙用,柳条竹条可以用来编筐编囤,是百姓家里不可或缺的农具,这铁锨、锄头、犁等农具,也都需要木头。” 小皇帝笑:“想起来了,朕见过农具,树枝能做柴火,树干能用来盖房子,若是无用,百姓早就不留它了,说起来,倒是朕多话了。” 临湖倒也有几个亭子,有些青石板铺就的弯曲小路,石板间的杂草明显刚被清除过,勾起新鲜的松土,亭子也在之前被精心修葺过,但这人为景观比起京城来说,就太寻常了。 小皇帝不稀罕欣赏那些,倒是远方的袅袅炊烟更引人注目:“这时候不是饭点儿啊,为什么还有人做饭?” 辛致知心中忐忑,弯腰说:“许是家里有老弱妇孺,需要做小锅饭,这才非时食。”圣人会不会觉得他教化不好,百姓贪吃啊! 小皇帝问韩书荣:“非时食是什么意思?” 韩书荣面上微笑:“佛家戒律过午不食,辛知府借用佛家用语,意思是不是饭点儿而吃饭。”心中郁闷,他怎么会有这么愚笨的门生啊,圣人不喜欢佛道还不够明显吗? 辛致知听了座师的话才转过弯了,又惊了一身冷汗:怎么办!怎么办啊! 小皇帝倒没什么情绪,随口说:“大梁以儒治天下,不用管佛家戒律,至圣先师教化世人以仁,关照老弱妇孺,就是仁。” 圣人果真是怪他的,辛致知心中难安,伴驾那么荣耀的事情,也无心享受,只想着怎么弥补,可又想不出什么妙计来,于是愈发忐忑起来,竟然心脏生理性地抽搐,喘不上气来。 那么大一湖碧波横亘于天地之间,加上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天空瓦蓝,真真有“风和景明、浮光跃金”的韵味。 小皇帝看到一望无际的洪泽湖,只觉得心也开阔了,浑身都放松下来:“这洪泽湖真是天赐的宝地啊。陪朕沿湖走走!” 少年人兴致高涨,忘了腹中饥饿,活力四射地沿湖溜达:“朕看过许多人造的景,这样充满野趣的景却很少见,真不错。” “哎,你们看,那边有打鱼的渔夫,渔歌多好听!朕好像突然明白鲁隐公为什么要去观渔了。” 圣人要来,辛致知怎么可能不清场,这渔夫也是他精心安排的。 小皇帝喜欢看,辛致知感觉受到了鼓舞,心脏也不难受了:“圣人,可要将人叫过来?” “那倒不用了,朕知道他们安居乐业就好。” 这一次,小皇帝便溺不用辛致知操心了,宫人带了干净的便桶和帷幔,走到哪里都可以搭出一个厕所来,辛致知不免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落寞。 等到小皇帝终于累了,在亭子里休息,万金宝问:“圣人可是饿了?可要用些糕点?” 小皇帝的脸又皱起来:“算了,回行宫吧。” 回到行宫,众人愁云惨淡,辛致知战战兢兢地提出请小皇帝再度驾临府学时,小皇帝一口拒绝:“别折腾朕了,不吃不喝还让朕动弹,是怕朕不驾崩吗?说什么整理干净了,过几天不就又那么脏了,烦!” 辛致知吓得趴在地上求饶,韩书荣使眼色让他出去。 小皇帝懒懒地歪在榻上:“朕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可能要不行了。韩爱卿啊,你想个法子,朕不能落个被臭死的笑柄,可朕也不想落个巡幸江南中道崩殂,听着就像昏君。你给朕找个好点儿的死法吧!” 韩书荣被他说得泪水涟涟:“圣人说什么胡话!” “不,你要给朕记录遗诏,朕没了以后,让皇后在宗室抱养一个孩子,好生教养,将来继承宗祧。在皇后认为那孩子能执掌朝纲之前,还是让皇后继续临朝称制,江山交给皇后,朕放心。” “你们也要好好辅佐皇后,不要辜负了皇考与朕的信任。” …… 韩书荣哭着回了院子,住在隔壁的林长年吓了一跳:“韩公,这是怎么了?” 听完这话,林长年也觉得不祥,急中生智:“还有个办法。” 林长年让人备好笔墨纸砚,画了一幅皇后跨马游春图。 先画西湖,垂柳迎风,碧波荡漾,桃李争春,繁花锦绣中,一个年轻女子穿着胡服,跨着枣红色大马疾驰,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回头璀璨地笑。 他就不信了,圣人您看到皇后,还能想起屎来。 这幅画耗费了大半天时间,与此同时,行宫里愈发阴云密布。 御医想,圣人水米不进,但那日的汤药却一饮而尽,又熬了些补药请小皇帝喝。 万金宝说:“章御医用人参枸杞熬制的汤药,最是滋补不过,圣人喝下去,就有力气了。” 小皇帝看着那一碗褐色的汤药,莫名想到那遍地横流的污水,怒吼摆手:“拿走!拿走!” 万金宝绝望:“圣人不吃饭不喝药,龙体怎么受得了啊!” “你当朕想啊!朕都这样了,你还来抱怨朕,滚出去!” 万金宝无计可施,只得去找群臣要主意。 小皇帝则躺在床上要死要活:“朕的陵墓建在哪里无所谓,但一定要留出位置,皇后百年后,我们要合葬。” “朕原本想跟皇后共白头的,哪料这一世的情缘竟然这么短。”说着,自己也抹起眼泪来。 第四百零八章 林长年与谢傅詹 万金宝蹑手蹑脚进来时,宫女内使各个哭唧唧的,看到他像是看到了主心骨:“公公,圣人——” 万金宝摆手,还用说?他明白。 走到小皇帝床前:“圣人,林大人求见,说是画了皇后娘娘骑马游春图,请您过目。” 小皇帝顿时来了精神,骨碌爬起来,感到一点儿头晕腿酸:“快让他拿过来。” 林长年绘画功底不错,湖边的花,树上的鸟,草里的虫子和水里的鱼都恰到好处,枣红马刚劲有力,皇后英姿飒爽,不过,他似乎不擅长画人物,皇后的面部成了败笔。 小皇帝说:“姐——皇后的神采没画出来,你要不擅长画面部,就别画了,光画背影也很好看。” 林长年老实赔笑:“臣确实不擅长,不过皇后娘娘已经被臣画到了纸上,这纸就非比寻常了,轻易损毁是对娘娘的大不敬。臣还是改改吧。” “嗯,你拿回去改吧。” “臣以为,还是圣人对娘娘熟悉,您圣人指点着臣改吧。” 小皇帝很乐意:“就得这样,快点,笔墨伺候。” 小心翼翼地指着钱明月的面部说:“脸太小了,她脸比这个大多了,你把脸画太小了,小家子气,承载不住她母仪天下的气度。”又犯难,“画都画完了,怎么改啊?” 林长年对小皇帝的蜜汁审美不予置评:“原来面部的线条化作碎发,再重新勾勒面部轮廓就好。” 小皇帝连连点头:“可以,可以。” 万金宝端来一盘糕点,得了林长年的嘱咐,也不提“吃”,就递给小皇帝,小皇帝心思都在画上,瞟了一眼就放在嘴里。 万金宝提着的心才放下。就这样,林长年改画,小皇帝边指点边吃,将一盘糕点吃个精光。 圣人终于吃东西了,行宫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新的麻烦来了,圣人其他时候还是吃不下,目前来说,只有指点着林长年画钱明月的时候才能吃得下。 林长年自然乐意干,可一日有三餐啊,林长年画了皇后临朝图、皇后燕居图、帝后赏花图…… 一天到晚,他都在画画画,这谁能受得了。 这天夜里,林长年正在灯下构思图画,谢傅瞻板着个老脸来找林长年:“林公辛苦了。” 林长年笑:“当不起,这都是为人臣的本分。” 谢傅瞻伸手。 林长年不解:“怎么了?” 谢傅瞻按住他的胳膊:“听说你手酸胳膊疼,给御医要膏药,我给你揉揉。” 林长年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怎,怎敢劳烦谢公。” 与此同时,小皇帝的信也历经千山万水,到达了京城。 第一封信送到京城时,钱明月正在吭哧吭哧写字,她已经用简体字写完了《千字文》,基本上回忆起前世简体字的写法,正在写《三字经》。 王诗韵看她眉头紧锁,左手蜷曲,下意识地咬着指节,右手仍在疾书,字迹已经不那么端正了,腰背也有些驼,心痛无比。 她是皇后啊,皇后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只恨自己大字不识,帮不了她。 过了好一会儿,钱明月又换了几张纸,暂时放下笔打哈欠。 王诗韵再也忍不住了:“娘娘,民女想去御花园玩。” 钱明月回头:“诗韵在啊,去吧,让春娥带你去。” 王诗韵噘嘴:“见了柳美人还要行礼,不高兴,如果跟娘娘一起去,民女狐假虎威,就不用行礼了。” 钱明月头晕脑胀:“那,给你封个诰命,比她高。” 王诗韵上前拉她胳膊:“民女无功无德,怎么敢领诰命?娘娘,一起去嘛,您该歇歇了。” 钱明月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好,一起去。” 王诗韵拖着钱明月往外走:“这就对了嘛,左右这些活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干完的,娘娘要、要劳逸结合,对吧?” 钱明月笑:“对,诗韵言之有理。” 道理钱明月都懂,可她就是急。天生就是个急性子,更何况有些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 她不要做旧时代最贤明的皇后,她要做新时代的开拓者,可是,她不会造蒸汽机,更不会造火药,只能竭尽所能开启民智,希望民间能出能人,扶住中华体统这大厦。 这时节,北国的春还远远没到,但冬已经不那么冷了。今日风不大,阳光温暖和煦,天空蓝得像宝石一般。御花园里的草木还没有明显返青,但都蕴含着生机,阵阵鸟鸣声也歌唱着春天。 钱明月笑:“天真好啊。” 王诗韵蹦蹦跳跳:“是不是如诗如画?” “能做出这般诗画的,必是天纵英才。不过御花园还是太规矩了些,少了很多趣味,等天再暖和些,我们就去羲和苑玩,那里的风景更美。” 王诗韵兴奋:“娘娘,这可是您亲口说的,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钱明月敲她脑袋,“小丫头,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转了一会儿,钱明月累了:“找个地方休息吧。” 王诗韵盯着钱明月:“娘娘,您以前不会这么容易觉得累的,您身体没以前好了。” 钱明月笑:“歇几日就好了。” “那您歇啊,您什么时候歇?” 钱明月垂眸:“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继续往前走。 王诗韵追上去:“娘娘,民女不明白,那有什么重要的,真的值得您熬垮身体吗?” “很重要。” “那就让别人去干啊,您自己什么时候能干完。” 钱明月无言。 王诗韵气得跺脚:“我就不信了,您还支使不动他们,支使不动打一顿,再不行就换人,再给听话的人一些奖励,不就好了。” 这些日子,对着繁体字写简体字,通过繁简对照,她真切地明白,繁体字是多美,多有意蕴。 每一个字,从它的字形,就能看出它的意思和内涵。最基本的文字是从象形文字简化过来的,仿佛是把山川树木容纳进去;高一层级文字的创造和书写,更是蕴含着中国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 像范叔同说的那样,这是一脉相承的中华文脉。 现在世人还看不到那致命的威胁,让他们改变几千年来的书写方式,他们怎么会愿意啊! 有风骨的文人肯定不会答应,若是蝇营狗苟的势利小人,她还不想用,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困境。 “放心吧,姐姐给圣人写信了,等圣人旨意到了,他们就没办法推诿了。他们不听姐姐的,总得听圣人的。” 第四百零九章 王诗韵的心结 在宫里日子久了,王诗韵也知道钱明月这皇后当得有多难:“民女去前面看看。”咚咚跑远了。 钱明月望着她的背影,这小姑娘对她是真心好,可也有些失去了分寸,或许是因为离权力中心太近了,干政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倒是不防着王诗韵,国家又不是她的。她就怕引起圣人和群臣的反对,到时候自己也护不住她。 王诗韵绕过假山,走到峰华亭,柳美人和宫人正在里面歇脚。 柳美人见到王诗韵,忙起身相迎:“王姑娘来啦,一起来说说话吧。” 王诗韵冷脸,谁要跟你说话:“皇后娘娘要来歇脚,你们赶紧离开。” 柳美人犹豫:“嫔妾按礼该给皇后娘娘见礼才是。” “皇后娘娘稀罕你的礼?快走,娘娘不想看到你。” 柳美人吓得福了一礼,带着宫人匆匆离开。 王诗韵拿帕子将她们坐过的地方擦了一遍,才满意地回去。这些妾室,存在就是膈应人的,哼! 皇后自持一国之母的大度与威仪,可她只是一个小女子,蛮横赶人也没什么。 钱明月绕过假山,差点儿跟咚咚跑来的王诗韵撞个满怀:“哎,小心。” “哎呦,娘娘,您已经走到这边了,好快啊。” “还是你跑得快,跑这么快做什么?” 王诗韵笑着胡扯:“眼看春天就要来了。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阳气充足,民女体内也有一股阳气,不动弹难受。” 钱明月笑:“那就让人给你做个风筝,改日你就带着风筝尽情地跑。” “娘娘要陪着才好。” “好,陪你。” 钱明月才在亭里坐下,小皇帝的第一封信就到了。 李兰英带着信找过来:“娘娘,圣人的信。” 钱明月顿时喜上眉梢:“快拿来。” 打开信纸,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像初冬微薄的日光,暖不化三九寒冰。 一意孤行?刚愎自用?呵!她所做的一切,竟然就得到了这八个字! 钱明月只觉得一股疲惫袭来,像堰塞湖突然决堤,喷涌而下的倦怠感将她淹没。 王诗韵担心地叫:“娘娘?” 钱明月摇摇头:“没事,你去玩吧,姐姐累了,要睡一会儿。”无力地趴在桌子上,脑子已经不能思考任何事情。 王诗韵便是不看信,也知道皇帝的信肯定没写好话。 太过分了,他个无能的家伙,如果不是皇后娘娘帮忙,他连徐家都弄不倒,江山可能都易主了。他倒好,不知感恩,还对着姐姐耀武扬威。 王诗韵努力想该怎么报复皇帝,可是连他人都够不着,也无计可施,气得头脑发懵。 人间疾苦与喜乐,与日月都无关,不管人们喜怒哀乐,太阳该怎样还是怎样。暖暖的阳光照在钱明月身上,她很快放松下来,竟然真的睡着了。 王诗韵吩咐宫人拿了薄被,给钱明月盖上,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发呆,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日头渐渐攀高,小皇帝的第二封信也被信差不要命地送到京城,经过层层转手,交到李兰英手里。信件跟画卷放在一起,装在长长的雕漆匣子里。 李兰英捧着匣子想近前叫醒钱明月,被王诗韵拦住:“娘娘太累了,让她歇会儿吧。” 李兰英拒绝:“王姑娘,这是圣人的给娘娘的礼物。” 王诗韵坚持:“李公公,急这一会儿吗?看到第一封信,娘娘有多难过您没看到吗?万一这里面的东西让娘娘更难过呢?” 李兰英推测,这是圣人认错的信和礼物,但无凭无据他不能说,而且他也不满这小丫头管太多:“王姑娘,你逾矩了。” “哪怕伺候在娘娘身边,李公公也是更在意圣人啊。” 王诗韵这话就太诛心了,李兰英冷笑:“王姑娘,你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吗?” 王诗韵梗着脖子:“不知道,我不识字。” “圣人与皇后恩爱夫妻,关你外人什么事!” 李兰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钱明月被吵醒了,惺忪地睁开眼,抬起头,脸上被压的红印子很明显,胳膊也麻木了:“哎呦,好难受,嘶。” 王诗韵忙跑过去,帮她揉胳膊:“都是诗韵的不是,看着您困得厉害,就想让您多歇会儿,没曾想把胳膊压麻了。” 钱明月笑:“这都不是事儿,我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趴在课桌上午睡,胳膊天天都被压得齁麻。” “上学?是去学堂吗?” 钱明月恍然,想起那时前世的事情了,今世,她是在府中读的书:“在府里,不耐烦换衣服梳头,就趴桌子上睡。” 李兰英阴沉地看了王诗韵一眼,捧着匣子过去:“奴婢见过娘娘。” “免了,哎,你拿的什么?” “回娘娘,这是圣人命人给娘娘送来的礼物,刚刚收到,就送过来给娘娘过目。” 钱明月好奇:“不是刚刚才送过一封信吗?怎么又送?打开看看。” “京郊一别,算来已隔数十秋,音容只得梦中见,奈何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望眼欲穿,只盼信使来,锦书至,却无一字言情。皇后待朕,未免薄幸。朕悲伤愤懑,言不由衷,恶语伤人,稽首请罪,愿皇后宽容则个。若罪不容恕,待朕回宫,静候戒尺。” 钱明月莞尔,这个熊孩子。 两封离得这么近的信,只能说明他的追悔莫及。还能怎样啊,当然是原谅他。 钱明月满面春风地翻看小皇帝送来的画册:“淮安人杰地灵,真是个好地方。” 就这样就原谅了?皇后怎么跟母亲一样没有一点儿骨气,被男人三两句甜言蜜语就瞒哄过去了。王诗韵心里憋着一口气,不过她什么都没做。 这一天天画画,林长年实在是撑不下去,让别人来画吧,认识皇后的不会画画,会画画的又没见过皇后。 最终,章御医想出了办法:“如果圣人注意力不在吃上,或许就能下意识地吃下东西,不如请圣人看戏吧。” 小皇帝很乐意:“本朝的戏曲,就相当于诗经的‘风’、汉代的乐府,最能展现民间风貌,朕也算亲自采风了。” 皇帝要“采风”,辛致知揣摩圣意,特意找来城里最好的徽戏班子,选了最通俗的戏目。 行宫搭起了戏台子,厨子则做了美味的食物,等大戏开场就给小皇帝上。 第四百一十章 十八的姑娘三岁郎 戏台子长方形、高出地面半人高,被栏杆围着,距离观众席约莫三米远。观众席布局与戏楼差不多,每个桌子旁边配几个座位,桌子上放些花生瓜子糕点蜜饯和茶水。 当然,小皇帝的桌子丰盛得多。 小皇帝坐在前排正中央,左手边依次是林长年、杜阳铭,右手边依次是韩书荣、谢傅詹。 左边桌子坐的是江苏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淮安知府等地方官,右边几个桌子则是其他京城来的随驾官员。 武官没有来看戏,他们忙着确保行宫的安全,要约束属下,以免惊扰地方。 随着一阵“咚咚锵锵”声,大戏开幕,一个民间故事徐徐展现:一个家境殷实的张老汉落水,被另一个老汉救起来,有救命之恩再加上志趣相投,张老汉便将女儿许配给救命恩人的儿子。 小皇帝很喜欢看这狗血的故事:“不错,两家都是有情有义的,成亲之后也一定很和美。” 万金宝侍立一旁,给他舀了个淮饺,连勺子一起放在盘子里,小皇帝捏起勺子吃了一口,只觉得鲜香美味,索性端过碗来,边看戏边舀着吃,边吃边喝汤,笑容满面。 故事继续往下推进,还没有出现什么戏剧性的地方:张老汉回到家后,告诉了女儿,女儿也很高兴,拿着信物,等着对方来娶。 小皇帝也等着,咽下一口春卷:“快点儿来娶啊。” 结果,情势急转直下:对方不久派人来送信,说救命恩人得急病死了,家里就剩他儿子自己,没人管了怕是要饿死,就送来给丈人家。那孩子竟然只有三岁! 小皇帝气得将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荒唐!这什么戏!太荒唐!” 辛致知瑟缩一下,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吓得脸发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书荣微笑:“圣人息怒,这出戏就叫《十八的姑娘三岁郎》,讲的原就是一个荒唐故事。” 小皇帝还是意难平:“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张老汉竟然不知道问问年龄吗?” 辛致知忙过来解释:“圣人,那救人的老汉年龄也大了,张老汉没想到他儿子这么小。” 林长年也说:“圣人,无巧不成书,这就是故意安排的‘巧’。” 这个时候,唱到张氏女遵从父亲的命令,接受了小丈夫,决定抚养他长大。 小皇帝彻底恼了:“好吧,一定要这样安排朕也不说什么,可这张氏女就这样接受了,你们不觉得这样不对吗?辛致知,你淮安的民风就是这样的?” 辛致知瞠目结舌,好半天才说:“圣人,这张氏女是个孝女。” 小皇帝更生气了:“孝?这是孝的问题吗?闭嘴!别唱了!” 锣鼓喧天,戏子们哪里听得到啊!万金宝忙跑过去示意人停下。 小皇帝愤恨地说:“张老汉做错了事情,没有一点儿后悔,没有受到一句指责,也没表达一点儿对不起女儿的愧疚,为了自己知恩图报守信誉的名声,就让女儿承担后果,毁了女儿的一生。” “如果孝道就是这样的,那怎么算得上是美德?那是毫无人性!” 林长年微笑:“圣人英明,孝从来不是对父母言听计从,父母并非完人,也会犯错,亲有过,难道要将错就错吗?民间文人不识大体,搞不清楚这个问题,这戏就写偏了,辛知府,这民间的戏要登大雅之堂,还需要审慎修改。” 三言两语帮辛致知把罪名推开了,小皇帝顺着他的话说:“对,你们去改戏吧。” 江苏布政使说:“不然,换一出戏?” “那还是算了,演后面的。” 小皇帝嘴上不承认,心里还是挺好奇这十八的姑娘与三岁的郎之间的故事怎么发展呢。姑娘后来改嫁了,把这孩子当弟弟养大?还是姑娘把小夫君养大,小夫君考取功名回来迎娶她? 不久,张老汉也死了,他们家又遭了大火,彻底败落了,姑娘带着小夫君以姐弟相称,到处乞讨。 小皇帝郁闷:“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啊。” 万幸的是,他们姐弟流落到一个庄园,被主人收留,弟弟在大户人家的资助下读了书。 小皇帝松了口气:“遇到好人了,不错。”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弟弟长大成人了,与主人的女儿产生了感情,把信物赠送给了那家的女儿。 那信物本是一对,一个被父亲定亲时给了张老汉,现在在姐姐手里,一个被他私定终身送给恩人的女儿。 姐姐发现后,为了成全他们,想要自杀,一个人呜呜咽咽悲悲戚戚地边哭边唱。 小皇帝气得拍桌子:“停,别唱了,再唱下去,姐姐就真的要自杀了。” 戏子们吓得跪在戏台上,头也不敢抬。 小皇帝指着辛致知的鼻子:“朕问你,最终姐姐是不是自杀了?” 辛致知颤颤巍巍地说:“圣人,这,这张氏女是个心地善良的——” “心地善良就该死?” 辛致知出了一身冷汗:“圣人,这是戏,都是假的。” “假的?假的为什么让姐姐自杀?反正都是假的,为什么不让他们守信成亲?” “如果是年龄相差太大不合适,那为什么不让姐姐嫁给他人,只把他当弟弟抚养大!为什么姐姐要守婚约认下小夫君,小夫君就不能守婚约娶姐姐?姐姐做错了什么要落这个下场?” 小皇帝越说越气:“分明是写曲子的人要姐姐白白养大弟弟,又嫌弃姐姐年龄大,不想让弟弟背负不守信用的罪名,才逼姐姐自杀的。” “以假见真,可见淮安文人的心有多丑陋。淮安的教化,不过如此!” 杜阳铭忍不住说:“落魄文人臆想而已,代表不了整个淮安的教化,府学的风貌圣人也见到了——” “府学里教的那些东西,普通老百姓听得到吗?听得懂吗?就这戏老百姓能听得到、也能听得懂,结果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林长年说:“戏,不能想怎样唱就怎样唱,要承担起教化的职责。” 群臣被怼得哑口无言,辛致知忙应是:“日后臣一定对淮安的戏曲名目进行审查,不合理的都找明理人修改。额,现在,不如换个别的戏来听吧。” 小皇帝拂袖离去:“不听了,没得自己找气生。” 宫女内使追着他离开,辛致知茫然不知所措。 林长年对他笑笑:“圣人用了一碗淮饺、一碟鸡蛋软饼、一盘春卷,这场戏唱得真不错。” 第四百一十一章 小皇帝理解了钱明月 小皇帝吃得太多了,在行宫里溜达消食,还不忘生气:“大几岁就该死吗?什么东西啊!林长年,你去改改这戏,底下那群人水平低,改不好的。” “臣听闻戏词有许多讲究,要配着曲调来,这个臣实在不懂。” 小皇帝不高兴:“你不想干。” 林长年行礼:“圣人,恕臣直言,这戏怎样唱有什么重要的,您不过替娘娘鸣不平罢了。” 小皇帝莫名有些慌乱:“你瞎说什么!这跟皇后有什么关系。” “圣人爱重娘娘,自然是没关系。” 小皇帝翻个白眼:“不写就不写,哪来那么多废话。算了,一个民间戏不值得你礼部尚书花费太多精力,朕这里还有一件大事,你们都跟过来瞧瞧。” 大厅里,小皇帝拿出范叔同的奏折,给群臣传阅。这奏折接到了好几天,他没想好怎么处理。 原本,他觉得皇后“想一出是一出”,怎么一拍脑袋就想起来要改汉字了,简直莫名其妙,几千年来字都是这样写的,用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改。但他不敢做出支持范叔同的批示,怕惹姐姐不高兴,便一直留中不发。 今天,他突然理解姐姐的做法了,不等群臣表态反对,他便先声夺人:“范叔同翰林院待久了,脑子里只有那堆故纸,哪里能理解皇后的深意,皇后这是为了让每一个寻常百姓都能接受到圣贤教化。” “你们瞧瞧,现在的教化是怎么做的。建几个学堂,用钱粮鼓励一下读书人,让他们考取功名,就算是教化了吗?教化是要让老弱妇孺都明理,现在寻常百姓根本不识字,读不了书,怎么接受教化?” 底下一片静默。 “韩爱卿,你吏部是怎么考核地方官教化政绩的?” 韩书荣说:“回圣人,读书人对家人言传身教,德行感化乡里,正道由此兴,王化由此盛。” 小皇帝说:“读书人就一定德行俱佳,有资格教化乡里吗?且不说官场上那些贪赃枉法的、结党营私的,就写出今日那出戏的,难道不是读书人吗?” “朝廷的厚待、民间的尊崇,只把他们惯的唯我独尊、目空一切、自私自利、尖酸刻薄。” “为什么正道王化要通过各种各样品行难以保证的人?让百姓都能读书明理不是更好吗?” 小皇帝觉得自己好有道理啊,群臣一定提不出反对意见了吧。 群臣默不作声,小皇帝得意地扫了一圈众人,觉得还是林长年最可能支持自己和皇后:“林爱卿,你说呢?” 就知道会首先叫自己,林长年无奈:“回圣人,我们的文字已经传承几千年,汗牛充栋的典籍记录了古圣先贤的思想,若全部改成另一种字体,恐怕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 小皇帝无所谓地说:“那就花几十年时间,没关系。” 林长年只得继续劝阻:“臣以为要让百姓都能读书明理,需要无数良师去传道授业。” “当前大梁有几十万识字能读书的人,如果舍弃他们不用,而是新创造一套字体,要教给百姓的话,又去哪里找这么多良师呢?若强迫读书人多学一种字体,恐怕天下读书人不服啊。” “另外,百姓也要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去学习才行,仓廪足才能知礼义,眼下百姓一年到头忙忙碌碌,遇到好年景能免于饥寒,遇到灾祸甚至冻饿而死,他们哪里有余力去读书啊。” 小皇帝无言以对,心里不免升起愤恨,这家伙,果然跟皇后不是一条心了,不行,得让皇后姐姐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此,你就写封奏疏,劝谏皇后吧。” 自己回到书房,给范叔同批示说:“皇后德才兼备,皇考慧眼识珠,托大事于皇后。朕南巡不在禁中,朝廷大事由皇后全权处理,卿当事后如事皇考及朕,何必劳碌属下,千里送奏疏。” 又给皇后写了一封信,讲述自己为了她所做的努力和林长年对此事的看法:“不知从何时起,林长年也不站在姐姐那边了,他尚且不支持,倔强的谢傅瞻、保守的韩书荣和固执的杜阳铭就更不能指望了。他们都不同意,何况天下文人。” “朕自然明白姐姐用心良苦,只是若只有朕的支持,只靠我们两个恐怕也难成事。姐姐最是聪慧不过,可另寻妙计。若无计可施,待朕回京,再做商议。” 附上范叔同的奏疏和自己的批注,让人送往京城。 回到建极殿,钱明月又伏案工作去了。 王诗韵说:“娘娘,听说两位工部侍郎都选址在建工学堂和医学院了,您要不要来个暗访?” 李兰英有些戒备王诗韵,笑道:“诗韵姑娘想让娘娘去暗访?” 王诗韵抱着钱明月的胳膊,对着李兰英甜甜一笑:“对啊,娘娘,诗韵在宫里呆够了,想出去野一会儿。” 钱明月放下笔,揉揉眼:“好,刚好姐姐也想出去走走。” 李兰英说:“娘娘安排大量銮仪卫随驾去了南边,京中人手不足,要更注意安全才好。” 钱明月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机锋,点头:“你嘱咐得对。” 除了禁卫军,钱明月又给自己增加了一套防卫措施:拉上哥哥钱云一起去,带上钱家的家丁。 为了不跟成国公府众人纠缠,钱明月与钱云约定在国子学外见面。 今日阳光和煦,风沙也不太大,空气显得很明澈,钱云身穿竹青色长衫,坐在凳子上看书。 马车开始减速,王诗韵撩开帘子往外看:“娘娘,过了国子学正门了。” 钱明月睁开眼:“认识上面的字吗?” 王诗韵不好意思地说:“认识‘子’,估计的嘛。” 马车停下来,赶车的銮仪卫说:“公子,到了。” 王诗韵兴奋极了,率先撩开帘子打算往外跳。 再说钱云,见来了辆马车在跟前减速,觉得就是妹妹的车,连忙扔下书,提着凳子往这边跑。 “明月——啊——” “哎呦——” 王诗韵的头跟钱云的脑袋碰到一起,她头上的簪钗扎得他脑门疼。王诗韵的首饰歪了,扯动头发,拽得头皮生痛。 钱明月听到动静忙问:“怎么回事?” 王诗韵瞪了钱云一眼:“没事儿。” 眸如春波乍起,似嗔还似喜,钱云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放好凳子,行一礼:“是在下失礼了,姑娘慢点儿。” 第四百一十二章 钱云 物以类聚两个不好惹的女人凑在一起了 王诗韵踩着凳子下车,向銮仪卫:“还是我们自己的凳子跟马车更配,拿来!” 钱明月撩开帘子,探身出来:“什么这个凳子那个凳子?我都不用凳子,直接跳下去。” 见到钱云,笑得眉眼弯弯:“哟吼,这不是钱公子嘛。” 钱云抱拳行礼:“钱公子,有礼了。” 钱明月下车:“诗韵,这是我三哥。三哥,这是林世伯的外甥女,王姑娘。” 当着钱明月,两人正正经经见了礼。 钱明月拉着王诗韵的胳膊:“走,我们去坐坐钱家的马车,不算奢华,但胜在大,祖父什么都喜欢大的。” 车内有女客,钱云坐在车外,可心如浮萍,难得安定:“昨日府里收到父亲的信,说是忙着主持军仓建设,以后估计不能及时往府里传信了。” 钱明月当然知道,她也收到了父亲开始建设军仓的奏疏:“父亲劳碌得很,你是想父亲母亲了吗?” “当然想。” “不如你去陕西帮帮父亲,或者在母亲跟前尽孝?” “啊?一定要去吗?我觉得我还是在京城好好读书吧,可以不去吗?” 就这一点儿麻烦,她以妹妹的姿态说话,可他还把自己当皇后。钱明月笑:“哥,我随口说说,怕你孤独。” 钱云声音有些消沉:“得先学会本事,考了功名,才有能耐帮——帮父亲。” 王诗韵忽有所感,睫毛忽闪了几下。 钱明月笑着说:“父亲官场历练多年,哪里需要你帮助,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对的事情就好。” 喜欢的事情?对的事情?钱云沉默,生在这样的家庭,太多身不由己了。 王诗韵搓着裙角说:“钱公子喜欢做什么?” 她,她跟自己说话了。钱云的心像过年时的鞭炮,噼里啪啦乱炸:“啊,喜欢,喜欢读书。” 王诗韵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戏谑:“然后做官?” “啊,嗯,是的。” 哥哥声音怎么如此娇羞! 钱明月看看王诗韵,人家没看她,在往外看。 这两人,这是,来电了?抢林抚远的未婚妻真的好吗? 近亲结婚实在不宜,这样其实对大家都好。而且林抚远那家伙,不配成亲。钱明月毫不犹豫地选择站自己哥哥。 王诗韵轻笑:“钱公子,这真是你喜欢的吗?” “书香门第的孩子,生下来就读书、考功名、去做官、娶媳妇、生孩子,再让他读书去做官,就跟农民家的孩子生下来就种地、养牛、娶媳妇、生孩子、再种地一样。世世代代重复同样的日子,有趣吗?” 钱家兄妹沉默了。 车夫笑着说:“若世代为农自然不甘,但世代做官有什么不好的。” 王诗韵倚在车上,懒懒地说:“你不过是渴慕权势,根本不知道做官有多累人又有多大的风险。” 钱明月诧异地看着王诗韵,这么直接到刻薄,不是她的风格啊。 车夫尴尬:“小的是个俗人,让姑娘见笑了。” 王诗韵冲钱明月调皮地吐吐舌:“你觉得做官好,可也有人觉得做官不好,宁可回家种地或者归隐山林。” “小女不了解钱公子,就说小女的表哥吧。娘娘知道的,表哥根本不适合做官,他若做个闲人倒也罢了,做官,恐怕难如人愿。可家里人对他寄予厚望,他还是到处做官,哎——” 钱云不由得想起了二哥,二哥是幸运的,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并且能去坚持,而他,不知道。 以前,他也梦想长大后可以像祖辈父辈那样为官,上忠帝王,下恤黎民。可他万万没想到,妹妹做了皇后后,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哥哥的二甲进士是怎么来的,几乎成了国子学、太学公开的秘密,硬骨头对他明嘲暗讽,趋炎附势者对他阿谀奉承,更多的对他敬而远之。 他也不想被宵小奉承,可其他人不跟他玩。 而且,无论他多努力读书写文章,总有人觉得是博士偏爱他,可以预料,如果哪一天他登科及第,也有人觉得是受皇后的庇护。 他便是做了官,那也是凭借皇后的权势和圣人的偏爱,无论做多高的官,都是别人的庇护;如果稍有差错,便落个德不配位的骂名。那群求入仕途而不得的人,会对他群起而攻之。 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被容错,他自问做不到父亲和谢总督那样尽善尽美,他怕了,他不想做官了,可是不做官做什么呢? 他不喜欢写游记,也不喜欢兵法,除了读书,他什么都不会,只得依旧惯性地读书。 很快出了京城,越过京郊自发形成的集市,便是农村了,医学院便是在这里征用了农家的土地。 钱云想到要迎接王诗韵下马车,声音就欢脱起来:“到了。”摆好凳子,结果王诗韵和钱明月都从另一侧跳了下去。 钱云:…… 医学院地址临着一条不窄的土路,路面上有雨雪天被压出的车辙,崎岖不平,马车颠簸得厉害。 王诗韵伸个懒腰:“哎呦,浑身疼,这路怎么就没人平平。” 车夫说:“平了也没用,再下场雨,又成这样了。” 王诗韵毫不客气地回怼:“吃了很快就会饿,难道因此就不吃饭了?” 成国公府的主子都是彬彬有礼的,车夫还没这样没脸过,冲钱云行个礼:“公子,小的去饮马。” 钱云点头:“去吧。” 王诗韵傲气地仰头,轻哼一声:“衣服脏了就要洗,哪怕再干活还会弄脏。先把路平整了,至少在下次下雨前,行人能受益。”抱着钱明月的胳膊,“公子,你说呢?” “有道理。” “不能欺负下人,可也不能因为有些人是下人,为了和善的名声,就什么都顺着他说吧,这样他会更傻的。” 钱明月摸摸她的头:“你啊,就是太机灵了。” 钱云心道,果真是物以类聚,一个不好惹的女人遇到另一个不好惹的,成了密友,啧啧。 路北面,一群人正拿着铁锨、筐、扁担平整土地:将土地上的麦子铲除,装到筐里,用扁担挑着,倒在路边。 已经平整的土地约莫有十余亩,有一块已经夯实地面,支起了几口大锅,估计是给工人做饭用的。旁边还有一个窝棚,可能晚上有人在这里住着守夜。 钱云看着堆积如山的麦苗,感慨:“可惜了,这片地能收百十人的口粮。” 这是说皇后的策略不行?王诗韵不悦:“早一日建成医学院,早一日培养出良医,能救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呢。” 第四百一十三章 良田谎报荒地 钱云下意识地摸摸鼻子:“啊,姑娘言之有理。在下的意思是,原本可以寻一块盐碱地、荒地的。” 王诗韵说:“到哪里去弄连片的十几亩荒地?占用良田是免不了的。朝廷又不是没赔钱,百姓还有生计,怕什么呢。” 见钱明月不说话,王诗韵扯她的袖子:“你觉得呢?” 钱明月脸色阴沉:“荒地良田都可用,但不能占用了良田谎报成荒地。” 钱云惊讶:“什么?” 监工的头目看到他们,挥舞着小鞭子走过来,离老远呢,就扯着嗓子喊:“什么人?站这边干什么?滚滚滚!再看我抽你!” 钱家家丁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眼前的人是你能抽的吗?” 各个衣着不俗,看起来确实不好惹。那监工语气稍微好些,问:“你们谁啊?” 钱家家丁说:“主家姓钱,钱皇后那个钱。” 钱明月闭上眼睛。 监工忙搭弓行礼:“哎呦,原来是国舅爷来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国舅爷,真是该打。” 钱云最烦“国舅爷”这个称呼,国子学里,这个词是用来嘲讽他的,转身往一边走。 钱明月问:“这是多大一片地?” “回——”监工不知道怎么称呼。 王诗韵笑着说:“这也是国舅。” 钱明月莞尔:“你只说重点便是。” “回国舅爷,这里总共也就三十亩地,还没弄完,才弄了一少半。” “为什么不多调一些人,同时开工?” “这,国舅爷有所不知,人不好找啊。” “人不好找?大梁缺人吗?” “大梁人是多,可多少愿意来干这活的?” “怎么能让人白干!” “不白干,给钱的,一天十文钱呢。” 王诗韵插嘴:“十文一天也找不来人?这季节,百姓去哪里一天弄十文钱去?” “京郊的百姓可不一样,他们能去大户人家帮工,要不然去京城做点儿小买卖,或者给酒楼药铺打打杂,再不然跟着老师傅学点儿手艺,也是个长远的活计,这点儿钱,还真有人看不上。” 钱明月点头:“也行,不过这麦子不好铲吧。” “那可是,根还得耙出来,费劲!” “弄些骡马来干活。” “弄了,弄了,国舅爷您看,在那边呢。” 远远的,钱明月看到了几匹骡马:“可不能白用人家的。” “有,有,有,一天五文钱。” 身份已经暴露,未必能问出什么来,钱明月没久留:“去工学院那边看看。” 马车上,钱云问车夫:“我看你在那边跟人说得很开心,说什么呢?” “说这上面有人真好,公子你是不知道,想在这里干活,还得有关系呢。” 钱明月心里咯噔一下,屏息听外面的对话。 钱云好奇:“干活出大力,有什么好的,还得托关系?” “干活有钱拿啊,多少人一把子力气找不到地方卖,兜里拿不出几个铜板,抱着膀子玩,没一点儿办法。” “干一天给几个钱?” “八个!不少了,反正按天,磨蹭磨蹭一天就过去了,熬日子就有钱拿,多好啊。家里有牲口的带上牲口,还能有四个钱呢。牲口都赶上半个人了,真不错。跟我说话的那个汉子,托人送了一大条腊肉,才能进来干活呢。” 钱明月狠狠地笑了:好啊!真好。 王诗韵兴奋地看着钱明月,好像有人要倒霉了。 “娘娘,别气坏了身子。” 钱明月无奈:“你说,我有什么好气的,都说了是国舅,还指望别人给你说实话不成?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吧。哎呦——”身子往前冲了一下。 马车骤然停下来,外面一片喧闹—— “干什么的!” “让开!” 还有兵器的碰撞声,估计家丁和便装的銮仪卫将马车护住。 钱明月问:“怎么回事?” 钱云平静:“没事儿,有人来找我们帮忙,你们别动,我去处理。” 钱明月担忧地坐在那里,王诗韵倒是挺满意,这个当哥哥的,知道保护妹妹。 他们被一群扛着家伙的农民挡住道路,约莫有二三十人的样子,有的拿着扫把,有的拿着木杆子,有的拿着铁锨、撅头,他们脸上写满了沧桑,看起来凶恶得很。 钱云跳下马车,走向前:“娘娘担心官吏强占耕地、奴役劳工,特意命我来探访,你们有什么委屈可以跟我说,不过,要放下手里的东西,免得家丁误会,起了冲突,伤了谁都不好,对解决问题也没有任何帮助。” 农人面面相觑,最终,带头的老人放下了竹扫把,其他人也纷纷放下工具,然后跪下。 听完他们的叙述,钱云说:“你们放心,这件事我会如实禀报皇后,娘娘自然会给你们做主,天色不早了,我还有别的事情,你们也该回去了。” 众人依旧不肯让,也不说话,就那样僵持着。 钱云有些着急,回头看了一眼马车,说:“你们信不过我?我以成国公府的名誉担保。” 成国公府的名誉意味着什么,农人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他们以为“贵人”来了说句话,问题就能解决,但看起来贵人好像并不愿意说句话,说是以后会解决,谁知道呢?万一骗过他们就散伙呢。 王诗韵掀开车帘跳了下去,咚咚跑到钱云旁边:“我们带了这么多人,打得过,没关系。” 钱云正色:“他们不是坏人,他们也是受害人。” 王诗韵无所谓地说:“张三可以因为受了李四的害就打王五一顿吗?他们受了谁的害我不管,阻碍我的路就是不行。来人!” 她在钱明月身边待久了,自然沾了几分虎威,很多人以为她的意思就是钱明月的意思,早就按捺不住的銮仪卫堵过来,家丁们也跟过来。 领头的老人还没说话,后面一个年轻人就叫嚷起来:“干什么!想打架吗?这可是我们村,你们官位再大也没用,我喊一嗓子能叫来百十口人。” 王诗韵不屑:“这么大能耐,怎么还被人欺负得跑这里来拦路?你以为朝廷会不管吗?朝廷比你们还急呢。” “你们自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不过损失了一些钱粮而已,是可以花钱买到的东西。医学院才开工建设就弊病百出,这关系到大梁的吏治、社稷的根基,这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钱云惊艳地看着王诗韵,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第四百一十四章 王诗韵的心思 王诗韵小姑娘家板着脸,气势一点儿也不弱:“你们退下倒也罢了,不退下,就是拦路抢劫,聚众闹事,按律法就该关到顺天府大牢里去。不要觉得法不责众,你们才几个人,算得上‘众’吗?” 钱云微笑:“太祖时候,户部出了盗卖太仓案,大大小小的官员被牵连,总共有一百三十一人。” 领头的老人跟王诗韵和钱云鞠躬行了一礼:“那就有劳国舅爷了。散了,都散了。” 众人退到路边,王诗韵气哼哼地转身:“在平民百姓那里受了气,就跑这里来威胁国舅,果真是人善被人欺,如果是戏里的恶国舅,看哪个敢!” 钱云追上去,害羞地笑:“姑娘真是高才。” 王诗韵懒得理他:“花言巧语,我大字识不了一箩筐,那些都是huang——你妹妹教的。” “能这么快学会,姑娘也是个透灵人。” 王诗韵瞪他一眼,跺脚:“摆凳子,上不去。” “哦,哦。”钱云放好凳子,伺候王诗韵上马车。 钱明月倚在车上笑得合不拢嘴,哎呦,这两人太来电了。 王诗韵得意地坐在钱明月身边:“怎样?我是个硬茬吧。” 钱明月装作瑟瑟发抖的样子:“好凶哦。” 王诗韵笑:“我本来就蔫坏,府里谁欺负了我,不管是长辈、平辈还是奴婢,我都一定会报复回去,无论过多久。现在好了,仗着娘娘的权势,不用暗坏了,明着坏就行,真过瘾。” 坦荡承认自己坏了,还真讨厌不起来。钱明月笑:“但愿你以后不受欺负,这样就不用坏了。” 王诗韵摇头:“难着呢,便是国舅都有人欺负,娘娘也不是事事都顺心,怎么可能没人欺负我呢。不过我不怕,我能报复回去。”向前探身,“哎,国舅爷,你还没说说这群人有什么冤屈呢。” 钱云好纠结,他不喜欢国舅这个称呼,但王诗韵叫了就不那么讨厌:“王姑娘叫在下云泽就好。”云泽是他的字。 “我什么都不叫你,你说吧,娘娘等着呢。” “这里之前叫葛庄,葛姓族人聚居于此已有数百年,前朝末年——” 钱明月忍不住吐槽:“这一个村的恩怨还能追溯到前朝?啧啧。” 王诗韵笑嘻嘻地冲外面喊:“哎,国舅爷,讲重点。” 钱云面色绯红:“妹妹,绕不开这个的。” 钱明月大乐:“哈哈,哥你说吧。” “当时天下大乱,村民们一起出去逃难,路上起了龌龊,分成两股。太祖建国后,葛家人又回到这里,人少的分支被人多的分支赶了出去,他们只得在外面开垦荒地,人们称之为小葛庄。” “百姓都不愿意被占地,小葛庄有人在工部做了衙役,主动提出可以建在本村,医学院便落在了小葛庄,却占了大葛庄十七亩三分良田,朝廷给的补偿款是荒地的,足足少了一半。” 钱明月托腮:“向朝廷报也报的是荒地。” 王诗韵惊奇:“若是为了克扣朝廷补偿款,为什么不报成良田?” “全占良田本宫不可能允许。” 钱明月倚在车上,想着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的错,右侍郎不至于因为这点儿事欺瞒她,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他估计被底下的人糊弄了。 但能轻易被底下的人糊弄,不是无辜,是无能。 钱云继续说:“在工地上干活的,也都是小葛庄的人和他们的姻亲,大葛庄的人想来干活都没机会。” “大葛庄的人来打闹过几次,反而被人打得不轻,这个仇就更深了。今日我们到小葛庄的时候,他们正在外面守着,寻觅机会报复呢,听工匠农人嚷嚷钱家的人来了,才有了拦我们马车这一茬。” 钱明月有些头疼:“良田谎报成荒地倒是好办,交给都察院去查就好。只是这个家族争来争去,恐怕会搅得整个医学院不得安宁,必要的时候,要迁走一支。” 钱云问:“要让都察院去查?” 钱明月理所应当地说:“对啊,监察御史监察百官,理应是他们。怎么了?哥,有什么不对吗?” 钱云摇头:“啊,没有,我只是以为你会用銮仪卫。” “銮仪卫人手不够。” 王诗韵敏锐地发现钱云话里有话,而皇后丝毫没有觉察。让钱云欲言又止的是什么呢? 从葛庄往南走十几里,便是工学院的地址了,这里叫陈庄。 钱云说:“前面没路了,工部正在修,我们就从这里下去吧。” 王诗韵撩开车帘子,眨眼,再眨眼。 钱云的心如大戏的开场,那是一个锣鼓喧天。 王诗韵噘嘴:“放好凳子啊,我不想跳了。” “哦,哦!”钱云慌忙去放凳子。 王诗韵踩着凳子下车,又伸手:“来吧,公子,我扶您。” 钱明月潇洒地从另一侧跳下马车:“我还没跳够呢。”这两人真逗! 钱云瞬间羞红了脸,偷偷瞥一眼王诗韵,真好看,再瞥一眼,真可爱,像母亲养过的狸花猫,露出爪子的时候最可爱。 他们将车停在一条东西向的路上,在前面十几米处,一群人正在修南北向的路。 有三头牛、五头骡子,后面都拉着石磙,在路上反反复复地轧,轧下去一层,就有人用铁锨铺上一层石灰、黏土和细沙组成的三合土,还有人端着盆子洒水,然后后面的牲畜再拉着石磙来轧一层。 不远处的空地上,还有人在掺三合土。另一边,有人源源不断地从井里打水。井然有序,热火朝天。 路北面,有人在麦田里放羊。 钱云惊呼:“哎,怎么能让人在麦田里放羊!这样会减产的。” 王诗韵戏谑:“你这书香门第、功勋贵族、皇亲国戚,怎么跟世代务农似的。” “不管是谁,都是要吃饭的嘛。” “那也要擦亮眼睛,这里分明是要建工学院的,让羊来啃麦苗,就不用花钱雇人铲了,一举两得。” 见两人说得很投机,钱明月悄咪咪溜走了。 麦田只有一小部分,像个刀把似的,旁边是一大片洼地,有些干草,土坷垃上泛着白,典型的盐碱地,雨季的时候估计会蓄水形成池塘。魏淮安给她的奏疏上也是这样写的,良田约五亩,其余为盐碱地和池塘。 钱明月还挺满意,如果魏淮安也干不好,她岂不是更为难,不训不行,训吧他是大嫂的父亲。 妹妹走远了,钱云激动地想跟王诗韵说些话,可突然间脑子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王诗韵先开口:“看得出来,你很想帮助娘娘。” 第四百一十五章 钱云的纠结 钱云笑:“姑娘何出此言?娘娘哪里是需要人帮助的。” “娘娘当然需要人帮助,我在她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她有许多为难的事情,我都知道。” 钱云笑得有些失落:“便是娘娘需要帮助,我也帮不上忙啊,我连个举人都不是呢。” 王诗韵瞪了他一眼,可人家没看她,索性踢起土来,扬到他身上去:“懦夫!” 钱云惊愕:“姑娘?” 王诗韵横眉怒目的样子,像极了愤怒的狸花猫:“怎么?难怪说亏你了?你都不问问娘娘需要什么,就觉得自己帮不了娘娘,难道不怂吗?” 钱云说:“我约莫是知道的,家里做官的不少,都不在京城,亲戚中倒有几个做京官的,但娘娘不敢偏爱,反倒远着。这么一来,就被群臣牵制了。” 事关朝廷大局,王诗韵其实不明白,可想到娘娘被范叔同气得不行的样子,估计钱云说得是对的。 可,一定要做官才能帮娘娘吗? 娘娘做的事情其实不难,娘娘能做,这群国子学的人应该也能做。好吧,也可能很难,他们做不好。但做好做坏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不把娘娘累坏就行。 王诗韵笑道:“有一件事,不需要做官就能帮娘娘,而且只有你能帮娘娘。” 钱云惊讶:“什么事情?” 王诗韵正想说话,就听到一道浑厚的中年男声从背后传来:“老夫觉得今日天气好得很,还听到几声喜鹊叫,果真,是稀客登门了。” 钱云忙转身行礼:“见过魏伯父。” 来人正是魏淮安。 王诗韵不知道来人是谁,见钱云行礼,知道自己也该行礼,但她就不想跟这个打断自己话的人行礼,瞥了魏淮安一眼,转头对钱云说:“云泽,你这是遇到亲戚了?那你忙吧,我去找我们公子。” 蹦蹦跳跳地踏着春泥去追钱明月。 魏淮安心道,这是谁家公子的宠婢,怎么带到这里来了,还敢叫国舅的字,好生无礼。 “贤侄多礼了,那位姑娘是?” “是林世伯的外甥女,姓王。” 林长年的外甥女,京城人都知道被皇后请到宫里去了。那,她家公子? 魏淮安面上很惊讶的样子:“这么说,贵人也来了?” 那边,王诗韵已经扑到钱明月身上,趴在她耳边说:“国舅爷的魏伯父是谁啊?看着像是个大官,很威严的样子。不知道是该跪在地上行礼还是行万福礼,就跑了,嘿嘿,不会被骂不知礼数吧,哎,我是真不知啊。” 钱明月笑:“跟在姐姐身边,见他就不用行礼了。” 说话间,魏淮安和钱云走来了。 魏淮安向钱明月行礼:“您来了。” 钱明月微笑:“出来散散心,没想到伯父亲自监工。” 魏淮安说:“人都是新募来的,很多没干过工事,不知道干什么,得指挥着。” “天天跑这么远也不容易。” “不是天天来,每三天来一次,平时都是胡员外郎在,今日倒是巧了,在这里遇到您。” “这占的地是怎么补偿的?” “按照朝廷测算,工学院的地基是三十亩。但青砖、栋梁、工具都需要地方存放,日后还需要给工匠搭建住房、饭堂,故而实际占用土地三十五亩,不过那五亩地过后还能种。” “农户不肯要银钱,觉得银钱到手就花没了,要朝廷每年春季每亩地补给800斤小麦,臣未呈报娘娘,擅作主张答应下来了。” 只是个谦虚话,这点儿小事,工部侍郎当然有权做决定。 “嗯,不错。既然是工部的事,工部就负责到底,回头你让人买些优质的粮食,就在这边发放给百姓,工学院建成后就由工学院发放。缺钱粮跟朝廷报告,不可失信于民。” 这时代没有农药化肥,粮食产量不太高,加上这地是盐碱地,产量更低;不用自己投资种子和力气,不用承担旱涝的风险,要800小麦可真不少。 而且是春季青黄不接的时候,寻常人家都挨饿呢,他们能有800小麦,无论是卖钱还是吃,都是极其划算的。 钱明月赞叹:“这个村有能人。” “有人在东城兵马司做事。” “村里民风怎样?” “有些奸猾,但也不是不通情理,可以用。” 王诗韵偷笑,悄悄对钱云说:“百姓奸猾能奸猾过高官吗?” 钱云偷偷瞟了一眼前面的人:“你怎么什么都敢说。” 王诗韵得意地摇摇晃晃身子:“皇后惯的,本姑娘乐意,你有意见?” “岂敢,岂敢!” 魏淮安说:“采买了一些红砖,先搭建工匠的住房和伙房。现在这些人都是附近村里的农人,回家吃回家住,倒也省事,但他们干些苦力、建个草堂还行,工学院是百年大计,还是得募集工匠来干。” “已经向几个窑厂采买了青砖,平整好地基,砖也该烧好了,就可以建了。” “正在向南边的木材商打听做梁柱的木材,一定选最结实的。” “每人每天十文钱,牲畜八文。这拉石磙轧路,一个牲畜比两个壮劳力还称用。” 钱明月在工地走了一圈,日头越来越大,王诗韵揉着肚子嘟哝:“饿了,饿死了。” 终于,让钱明月听清了,便辞了魏淮安,带她回去。 回去的路上,钱明月说:“看看魏伯父,这活干得多漂亮。都是侍郎,右侍郎能差到哪里去,他是干不了吗?他是不想干。” 王诗韵笑道:“他是不想干活,不是不想干工部侍郎了。” 钱明月倒是没顺着说不让他干了之类的话:“现在好了,把柄落了本宫手里了,哼!一定要他好看。” 钱云纠结好久,才问:“你打算怎么做?” “至少教训他一顿,让他改。” 车行经集市,人很多,马走不动。外面各种香味飘进来,王诗韵的肚子嘟噜咕噜叫起来,钱明月听得真切。 王诗韵捂住脸:“姐姐,你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哦。” 钱明月笑:“停车。哥,去外面买点儿吃的吧。” “好,”钱云突然高声,“啊,我没带钱,不然你去吧。” “哦~没带钱啊,好吧,我去。” 钱明月给了哥哥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压低声音:“好好把握机会。” 钱云支开车夫,对王诗韵说:“王姑娘跟娘娘很亲近,也是很透灵的人。” 王诗韵从车厢里钻出来:“你想跟我说的,是关于朝政的?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娘娘?” 第四百一十六章 工部权斗(一) 钱云低头:“我只想问问你,你知道娘娘知道工部尚书得了重病吗?” 王诗韵掰手指:“我知道娘娘知道工部尚书得了重病吗?我不知道娘娘知不知道工部尚书是不是得了重病啊。” 钱云也被绕晕了:“你没听说过?” 王诗韵不以为意地说:“没有。但也许娘娘知道了没跟我说呢,又不是什么大事。” 钱云摇头:“怎么不是大事?太大了,你不能理解,娘娘能。” 王诗韵呲溜缩回车厢里:“不过是想通过本姑娘告诉娘娘而已,还说得本姑娘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本姑娘就不告诉娘娘。” 钱云忙拱手,又发现人家姑娘看不到,索性把手伸进去:“拜托姑娘了。” “拜托没用,我帮你一把,你也帮我一把。” “好,姑娘请讲。” 钱明月买了几个肉合子,用黄草纸裹着,颠颠跑回来,看到钱云那姿态,有什么不明白的:“咳咳,我回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王诗韵笑道:“那姐姐再走开吧。” 钱明月笑:“你不是饿了吗?放凉了就不好吃了。后面堵了不少人,再这样停着要惹众怒了。” 肉合子薄薄的一层白面皮,里面主要是粉条,有一点儿肉末,可能放了不少猪油,吃着很香。 钱明月咬了一口,就有些后悔:“好油腻,看着很多人买才买的,没想到这么油腻。” 钱云说:“来这边赶集的都是平民百姓,一年吃不了几顿肉,炒菜都不舍得放油,买这个打牙祭。” 王诗韵捂唇痴笑:“姐姐整日山珍海味,吃这个自然受不了。” 钱明月无语:“你们两个这是合伙挤兑我呢,哎,这日子真难啊。” 王诗韵低头,抱着肉合子专心啃,看起来很喜欢的样子。 钱云莫名感伤:“小时候跟着母亲去庙会,母亲也给我们买肉合子吃,那时候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这个了。那会儿你还小,咬不动面皮呢,估计不记得。” “一家人在一起真幸福啊。” 他一直以为,一家人会永远那样整整齐齐在一起。现在一家人七零八落,父母、二哥在陕西,大哥在辽东,妹妹在深宫,虽然同在京城却经年难见一面。 钱明月正准备说自己记得呢,却听他说“诸法缘起,缘灭性空”,不由得眼眶发酸。 马车进城,钱云的心情就愈发沉重了,昨天有多兴奋,现在就有多不舍。马车依旧停在国子学外面,钱明月与王诗韵换乘皇宫的马车回宫去。 钱云站在路边,目送马车远远离去,直到马车拐弯,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失落地回转。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对那位王姑娘,也对妹妹。如果他赶紧考中进士——考中进士也是外出做官,离家人更远。 缘灭性空,偏他还执着。 跑了一大圈,她们都累得不轻,王诗韵在偏殿美美地睡了一大觉,醒来已经是日暮黄昏,问起皇后。 却说娘娘在书房忙,在书房还能忙什么,自然是为了什么简化字。 王诗韵截过宫女手里的茶壶:“还是我给娘娘上茶吧。” 到钱明月身边,说:“娘娘,民女有件事情要跟您请罪。” 钱明月翻书:“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吧,不用这样拐弯抹角的。” 王诗韵嘿嘿地笑了:“果真什么都瞒不过您。您知道工部尚书得了重病吗?” 钱明月放下书:“姬念祖得了重病?朝会上看不清他的状态,不过前些天文华殿宣见他,人还精神抖擞呢。” “不过,就是比之前瘦了好多,难道他真病了?这消息你哪里得来的?” 王诗韵低头:“听国舅爷说的。” “我三哥?” “是!” 钱明月皱眉:“他怎么说的?” 王诗韵便复述了她与钱云的对话。 钱明月起身徘徊,明显心思重重。 王诗韵彻底不懂了:“娘娘?真的很重要吗?他老了,再换别人就是,有什么大影响吗?朝廷总不会缺了想做官的人。” 钱明月叹息:“关键是想做官的人太多了。” 姬念祖病重,她不得不考虑下一个工部尚书的人选。若是别的部倒也算了,任命一个尚书不是多难的事情,可偏偏是工部。 现在的户部尚书齐钧然曾经是工部右侍郎,因为德能出色升任了一部尚书。魏淮安是左侍郎,说起来比齐钧然排位还靠前,能力也不欠缺,但一直没有升任。 二品京官没有空缺,魏淮安等得心甘情愿。若是其他部的尚书空缺,也能用他不熟悉业务,别的部也有侍郎在排位来推诿。但若工部尚书之位空置出来呢? 用吧,用自己的姻亲一定会被人非议。不用吧,他的资历、能力在那里摆着呢;若因为是姻亲就一直将人压着,只怕他心生怨恨,亲戚反倒成了仇,乃至让嫂子与哥哥为难,结了长长久久的怨。 她敢压着大伯父,却不敢压着魏淮安,因为一个是自家人,一个是亲戚,不一样。 不对,工部尚书病重,哥哥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反而通过王诗韵,这绝不是想借机跟诗韵搭话能解释的。哥哥在避讳什么? 良田谎报成荒地案,哥哥听说让都察院查很惊讶,还提到了銮仪卫。文人都讨厌銮仪卫,他为什么主动建议她用銮仪卫? “李兰英,传华启功。” 工部尚书病重,左右工部侍郎一人负责一个工事,魏淮安以为,皇后是打算根据建设情况来选贤任能。他生千方,定百计,一定要做得比右侍郎好。恰好皇后亲自查访了小葛庄和陈庄,想必已有定夺,明日朝堂上或许有迹可循。 魏淮安猜想了种种可能,但第二日朝会皇后压根就没有任何表态,朝会后,也没有宣见任何大臣。 魏淮安就捉摸不透了,难道右侍郎说得是真的,皇后为了避嫌不会重用他? 如果真如他所言,魏淮安不服。想到右侍郎得意洋洋以准尚书自居,在工部上蹿下跳的样子,更觉得恶心。 銮仪卫用了两天的时间,将事情调查清楚,第三天一大早,华启功就来奏报。 “姬尚书去年年底被诊断为消渴症,医者让他戒糖,但他嗜糖,戒不了,消渴症愈发严重了。” 消渴症,不就是糖尿病吗?钱明月暗暗心惊,这年头没有胰岛素,若是严重的糖尿病,再引起并发症,只怕真的是要不好了。 “他的病闹得人尽皆知吗?”钱云怎么知道的?左右侍郎知道吗? 第四百一十七章 工部权斗(二) 华启功说:“府里上下都不让他吃甜食,他就自己出府买了,偷偷吃完再回去。他的病不见好转,夫人生了疑心,命人跟踪他,又一次去买糖糕的时候,被下人拦住,此事便在京城传为笑谈。” “这么说,工部左右侍郎都知道了?” 华启功非常确定地说:“他们知道,他们已经开始暗暗争夺工部尚书的位置了。” 钱明月好奇:“争夺?怎么争?”这是他们能争的吗?不是全看她和小皇帝吗? “姬尚书力不从心,左右侍郎都想趁机掌管工部,借着兴建工学院和医学院,工部内部形成了明显的帮派。” 钱明月心中窝火,妈的,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结党营私。 “他们还讨好姬尚书,希望他离任前能举荐;跟其他朝中重臣往来也非常密切,他们的妻子更是频繁串门走访。” 钱明月讥诮,还搞夫人外交呢:“做主的是圣人与本宫,怎么不见他们来奉承讨好?” 华启功拧出来一个笑:“他们知道圣人与娘娘贤明,讨好适得其反,才用了别的法子。” “他们还做了什么?” “右侍郎散布言论说,娘娘任人唯贤不唯亲。” 这个心机货,说得好像用他就是唯贤,用别人就是唯亲。 “左侍郎呢?” 华启功有些犹豫:“呃,臣——” 钱明月一屁股坐在圈椅上:“尽管说就行,若不是知道了什么,本宫也不会让你去查。良田是怎么被报成荒地的?” 华启功说:“医学院的选址一直没定下来,因为难以找那么大一片荒地。左侍郎命人撺掇小葛庄的里正葛汉,主动找上员外郎方泰,将良田谎报为荒地,说愿意提供这么大一块地方。” “方泰又逐级上报,各级官吏没有一个审查的,都信了下级的话,消息就这样呈报到御前。” 钱明月气得都快没脾气了:“然后本宫就批准了,这是置本宫于何地啊!” “这怎么能怪娘娘。” “怪谁呢?出了过错,总要有人负责。” 钱明月气得快要爆炸了:“这样的事,工部又不是没发生过,怎能就不能吸取教训呢!” 想到那个时候姬念祖病得已经很重了,也不忍心再怪他:“何止工部,被暴露出来的是工部而已,也许全天下都是这样的。” “峨冠博带被乡里小儿玩弄于股掌之间!简直是笑话!” “为了一个尚书之位,把德行操守全部抛了,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儒生。谁说工部尚书就一定要从工部选?地方那么多优秀的布政使,本宫选哪个不行。有些人京官若是做厌了,就去地方好了。” 虽说是气话,但不失为一个良策,这样一来,用不用魏淮安就不是问题了,可以把他弄到地方去。 想到解决办法了,钱明月也就消气了,笑着问:“那十文钱发八文是怎么回事?” 华启功:“这个倒不是左侍郎搞的,是葛汉贪心,自己昧下了。他把能干活不能干活的都弄到工地上,很多人拄着铁锨站半天,就能拿到钱。” “葛汉精明的很,一看到马车、马、轿子过来,就让人赶紧干活。更不要说,那日钱公子亮明了身份,更是打探不到真实消息了。” 钱明月想骂人:“他们一定背后嘲笑我们呢。” “你做得很好,退下吧。銮仪卫留在京城的人手不多,你们辛苦了,每人奖励一个月俸银,从本宫私库里出,你去找李兰英提吧。” 冷静下来,钱明月亲自去了姬府,调布政使任工部尚书也不是一句话的事,眼下还需要姬念祖稳住工部。 他被传病重却没有提出告老还乡,可见还是想继续干的,如果能劝他戒糖,不仅有利于朝堂,也让他延年益寿,也算全了君臣情谊。 姬府,姬念祖正在喝药,听下人回报:“三国舅爷求见。” 姬念祖将药一饮而尽:“快请。”寻思着自己跟钱云没什么来往,他怎么贸然上门了。 来的却是钱明月。 姬念祖忙屏退左右,行礼:“臣参见皇后娘娘。” 他愈发消瘦了,竟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钱明月心抽搐了几下:“免礼。爱卿可知本宫为什么要来?” “臣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姬念祖尴尬:“是,臣贪嘴,爱吃甜食。” “少吃点儿吧。” “娘娘放心,臣,尽量不吃了。” 钱明月无奈:“别尽量啊,你别吃了,为了大梁,好不好?” 姬念祖颤颤巍巍跪下:“娘娘,臣恐怕做不到,您应该另择贤能,避免手忙脚乱。” 钱明月心酸:“哎,你快起来。你说这是为什么啊!姬爱卿,你给人一种求死的感觉,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本宫帮你解决。” 姬念祖起身:“娘娘,臣不是求死,是看淡了生死,人都会死的,那一天该来的时候就吃着糖迎接它。” 钱明月哭笑不得:“吃着糖!” 姬念祖笑:“娘娘,臣做不到啊。您知道臣为什么这么爱吃糖吗?” “希望你说说。” 姬念祖说:“臣小时候,年岁很糟糕,先旱后涝又闹蝗灾,朝廷横征暴敛,强盗烧杀劫掠,日子很艰难,树皮野草勉强果腹,吃糖就不要想了。” “秋收的时候,去地里帮忙干活,大人会找一个棒子秸,那个根上是甜的。那滋味,啧啧,臣到现在还很怀念。” “后来,带着臣长大的祖父过世了,臣找不到祖父一直哭闹,祖母拿鸡蛋换了一块麦芽糖——” 钱明月红了眼眶:“本宫明白了,小时候的缺憾,一生都填补不了。” 姬念祖含泪笑:“老臣让娘娘见笑了。”糖给他造成的缺憾,太多太多了,哪能都跟皇后说呢。 钱明月差点儿脱口而出“糖你想吃就吃吧”,整理一下思路,继续劝说:“姬爱卿你哪里是想吃糖,你是想弥补小时候的缺憾,但那种缺憾又岂是吃糖能够弥补的。如果你能帮更多孩子减少缺憾,或许这种缺憾就能弥补了。” “臣愚钝,请娘娘示下。” 第四百一十八章 罚魏淮安 钱明月将详细记载医学院弊病的折子递给他:“前些天哥哥去医学院、工学院工地查看的事,京城都传遍了,你应该也听说了。本宫发现了一些问题,又让銮仪卫查了查,问题更多。” 姬念祖草草看了一遍,心里也窝了一团火,跪下:“娘娘,老臣失职。” 钱明月抬手:“起来吧,这件事让本宫很为难,工部出过一次这样的事情了,再被别人揪出一次,你半生的功绩都洗不清这两个污迹了。你们工部自己发现自己的错处,自己改过,别人也不好攻击什么。” 姬念祖动容:“老臣多谢娘娘恩德,娘娘放心,臣绝不辜负娘娘信任。” “至于右侍郎,本宫也想再给他一次机会,爱卿你告诉他,若他不能彻底改过,莫说仕途,便是功名也保不住。” 钱明月思前想后,碍于诸多事由,不得不再给右侍郎一次机会。 魏淮安是个有能耐的,主持工事井井有条,若揭露他坑害同僚,只怕他声名尽毁,再也不能居官,实在是可惜。 而且,她也不得不考虑嫂子。真是麻烦,魏淮安若杀人放火,十恶不赦倒也好说,她能舍了哥哥嫂子不顾,成全大义。偏他只是小过,处罚就难以拿捏。 自己亲戚构陷人不能明面上处罚,不给右侍郎一次机会不是太不公平了? 更重要的是,右侍郎必须暂时保留,她不想给人,尤其是魏淮安,下一任工部尚书竞争已经尘埃落定的感觉。 “告诉底下的人,鞋上粘点儿泥不要紧,不要整日缩在衙门里做官老爷,如果没钱买鞋,就跟本宫说,本宫给他拨钱。 “主要负有渎职罪的,参与欺君的,都揪出来,该革职革职,该处刑处刑,工部不要担心无人可用,庶吉士馆里很多人等着呢。” 钱明月舒缓了语气:“被占了良田的农户,一定要有一个交代,要钱给钱,不然就每年补发粮食。让大葛庄的孩子都有糖吃,姬爱卿,你吃什么都是甜的。” 回到皇宫,钱明月在武英殿召见魏淮安。 魏淮安到殿内,看到钱皇后背对着殿门站着,她身后三米处放着一个蒲团,跪在蒲团上:“臣参见皇后娘娘。” “殿内几个蒲团?” “回娘娘,一个。” “你几个女儿嫁给我哥?” “回娘娘,一个。” “在这里跪一个时辰,自行出宫去吧。” “臣谢娘娘恩典。” 钱明月回到建极殿,就被王诗韵堵住,她眨巴着忽灵灵的眼睛,控诉道:“娘娘,您背着诗韵偷偷出去玩了。” 钱明月笑:“姐姐背着你了?怎么没感觉到重?” 王诗韵跺脚:“娘娘!您明明知道诗韵说的什么。” 钱明月笑着捏捏她的脸:“不拘着你,如果想出宫玩,带上人出去就行。” 王诗韵等的就是这句话,开心地蹦起来:“好嘞,谢娘娘。” “记得带上钱,喜欢什么就买,看到有趣的也给姐姐带一份。” “遵命,娘娘。” 李兰英就不明白了,皇后为什么这么宠着一个毫无干系、不懂规矩的小女孩。上前:“娘娘,圣人给您送来了信件,奴婢让人送信到文华殿,结果说您不在,又退了回来。” “圣人的信?快拿来。” 看过小皇帝的信件,钱明月倒没有失望的感觉,林长年不会支持她,她也预料到了。倒是林长年的话警醒了她,便是把字体简化了,又该怎么推行呢? 最先去推行的人要同时掌握繁体字和简体字,还要愿意去教人。 如果说这些条件倒是好满足的话,另一个问题就不得不面对了:她该最先教给谁呢? 在男女之大妨的今天,身为皇后的她,能教给谁呢? 林长年带给她的不是失望,是绝望啊! 钱明月突然觉得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毫无作用了,破天荒的第一次没有进书房,而是将自己扔到百子千孙床上,蒙头大睡。 钱明月进书房,王诗韵担心她累坏;钱明月不进书房,王诗韵心疼她的努力白费,终于不再犹豫,叫上春娥一起回林府。 到了林府,王诗韵只说想探访舅舅的亲戚,带着林府的奴婢去了国子学,找钱云。 国子学不是那么好进的,王诗韵被门房拦住:“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国子学找人,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找谁,也不论你有什么事,总之,不许。” 王诗韵示意婢女递上一大块银子:“你传了信,他会感谢你,你也知道这里读书的都是什么人。如果他不出来,还连累你挨骂,我再给你一大块银子做补偿,你算算,值不值得。” 门房拿了银子,笑道:“姑娘果真是好算法,您先等会儿,我往里传。现在博士可能正在讲课,您可能要多等一会儿。” “我不介意多等,你可一定要把信传过去,他出来了,我还有重谢。” “好嘞。” 王诗韵料到要等,可也没想到要等那么久,直到太阳西下,还不见钱云的身影,甚至门房都没有回来。 王诗韵开始胡思乱想,该不会门房骗了她,不再出来了吧。 娘娘对她那么好,她也想为娘娘做些什么,怎么就这么难呢。王诗韵心里难受得很,缩在夕阳的余晖里,小小一团:钱云,你快出来吧,你再不出来,我就必须走了,下次想出来更难了。 她干点儿事情真的好难啊。 正当王诗韵沮丧的时候,就看到国子学角门冲出来一个颀长的身影,东张西望在找人。他披着夕阳的余晖,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王诗韵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心愈发狂乱了,仓皇起身,却发现腿已经蹲麻了,踉跄一下。 钱云见状忙上前,想扶又不敢伸手,看到她被丫鬟搀扶住,后退一步行礼:“王姑娘,云泽有礼了。” 王诗韵腹中突然窝气一股火:“国舅爷,你真的好难请啊!” 钱云也不解释,只是赔不是:“抱歉,让姑娘久等了。” 门房才追出来:“王姑娘,这不怪钱公子,常博士讲了整整两个时辰,小的不敢进去通报。” 王诗韵的婢子掏出许诺的银锭,塞给他:“有劳大叔了。” 钱云看了一眼,王诗韵突然觉得自己的做派俗气可笑,有些自惭形秽,转而又怒了:“我又不是国子学的学生,又没有好用的名头,我不这样有什么办法。” 第四百一十九章 王诗韵的主意不错 钱云一头雾水:“呃,不知姑娘找在下所为何事?” 王诗韵这才想起正事来:“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想,是先告诉皇后娘娘,还是先跟你商量,想了好几天,还是决定先告诉你。” 钱云的心都提起来了:“什么事?” “有一件事,娘娘需要你帮助,你是她亲哥哥,只有你能帮她,你不许拒绝。” 钱云快紧张死了:“什么事?姑娘快请讲。” “你先答应。” 钱云:……这姑娘有点儿太不讲理了。 “我看得出,你并不想做官,我保证这是比做官还有意思的事情。” “好吧,我答应,你可以说了吗?” 钱明月命人将小皇帝批复的奏折还给范叔同,范叔同尴尬极了,文华殿向钱明月陈情:“臣一定谨遵圣人旨意,竭尽所能为娘娘分忧。” 钱明月听这些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有什么用呢,他们想拒绝的时候,依旧会拒绝,不咸不淡地说:“嗯,好。” 只空口表态毫无用处,必须有实际的做法:“娘娘,连日来,臣与翰林院众人整理龙骨上的文字,已有所得。” 钱明月果真来了兴致:“如何?” “臣等已经识别了许多简单的字,如人、山、门、火、水等,再过一些时日,或许就能理解一块完整龙骨表达意思。” 钱明月点头:“这事儿得下长久功夫,急不得,慢慢来。” “臣在整理龙骨时,忽然有所感悟。” 钱明月换个姿态,慢慢听他说。 “古人刻龙骨以铭记大事,当他们刻的时候,一定没想到后世人会看不懂。千百年后,世事沧桑,字形不同,实属无奈。” 钱明月心道,他能承认字形变化属于世事沧桑,也算是有进步了。 “也许千百年后,今天的书也成了古籍,后世人也读不懂。” 钱明月嗤笑:“只要我们不改字体,后世人应该能读懂,对吧?”说那么多,还是反对简化字呗。 范叔同摇头:“变化的不只字体,还有它的意思。娘娘,臣深刻感悟到,个人无力阻止这种变化。臣的意思是,记录的人,要尽可能地将事情记录明白,减少歧义。” 钱明月没兴趣:“那你认为该怎么做呢?” “标识句读,以通古今。” 范叔同建议根据龙骨字,演化出简易的符号,来标识句读。 通俗说就是,设置标点符号。 这是大好事儿啊!钱明月欣喜,范叔同还是可用的:“不错,识别龙骨文字先不急,你赶紧把这个做出来。” 日暮黄昏时,王诗韵还没回宫。 钱明月派人去林府问:“诗韵怎么还没回来?今晚还回来吗?” 春娥早已在林府急得团团转了,接到皇后的信,更是上火:“王姑娘还没回府,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派人去找吧,府里下人都说林家在京城没有亲戚。王诗韵说了谎,京城这么大,谁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这人,怎么能说谎呢!春娥急得不行,也有些怨上王诗韵了,还是官家小姐呢,怎么不知道轻重,肆意妄为。 春娥在府门外徘徊,远远地看到林府的马车,生气地跑到车窗前说:“你还知道回来,娘娘都担心坏了!王姑娘,你太任性了。” 看到马车前坐了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更是惊诧:“王姑娘,你怎么把男人带回来了?”向钱云,“你谁啊?!” 王诗韵扒开车帘,冲春娥甜甜地笑:“姑姑别激动嘛,这是娘娘的哥哥。” 春娥忙行礼:“原来是国舅爷,奴婢失礼了。” 钱云微笑:“姑姑多礼了。” 王诗韵又说:“娘娘让我出来找他有事,还需要他进宫一趟呢。因为秘密行事,不方便告诉姑姑,害姑姑担心了,诗韵给您陪不是。” 春娥忙道不敢当。 钱云:……这小姑娘,怎么满嘴谎话呢。“时间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就这样,王诗韵瞒哄了一圈,把钱云带到钱明月面前。 妹妹戴着翼善冠,穿着赭黄袍的样子,钱云还是第一次看到,只看一眼,便跪地下拜:“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的哥哥都下跪了,王诗韵也跟着跪下:“民女拜见皇后娘娘。” 钱明月从书中抬头,看着齐齐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人,恍然以为他们是来求赐婚的。 下一秒,钱明月才反应过来:“哥,你怎么还跪下了,快起来!诗韵也快起来,跟你说过了,不用多礼。” 王诗韵扒拉钱明月的胳膊,可怜巴巴地说:“娘娘,诗韵觉得娘娘太累了,国舅爷肯定能帮上忙。姐姐,诗韵擅作主张了,姐姐不要生气好不好?” 钱明月看着钱云,突然觉得心里很敞亮——对啊,她哥哥可以。跟别的男人有男女之分,跟自己哥哥的界限却没必要那么死板。 只是,诗韵太大胆了,手伸得太长了。若是不在干预政事的苗头刚露出来的时候就给她教训,只怕她愈发肆无忌惮,最终会害苦她。 可她是一番好意,她做得也不错,怎么反倒要受教训呢? 如果是臣子提出这样的建议,一定会受到嘉奖,为什么诗韵就该受教训呢?诗韵做错了什么吗?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女孩子,就该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吗? 可,她毕竟没有官职,这毕竟是一个男人掌权的时代,如果放任她,钱明月怕自己也救不了她。 怎么办? 王诗韵心里七上八下的,皇后娘娘为什么不说话?生气了?怪她了?她做得不对吗?她哪里做错了? 只是帮忙写写字而已,又不是让钱云做大官,应该不会影响朝局平衡吧?或者娘娘不想耽误国舅的仕途?可钱云泽他根本就不想走仕途啊,他不喜欢做官。 钱明月看着王诗韵,王诗韵也看着她。 王诗韵是真的怕了,她真怕的时候不撒娇也不一脸胆怯,只是屈膝行礼:“娘娘,民女困了,先,先告退吧。” 钱明月心中叹息,她只是一个不想嫁给姐夫而逃婚的小姑娘,没有根基,又不识字,能有多大能量干涉朝政呢?如果她真干涉了朝政,那一定是自己的过错,是自己没主见,不能辨明是非。 而且,等林长年随着圣驾回京,王诗韵也该离开了,钱明月啊钱明月,你就没有信心保持这几个月的清醒吗? 第四百二十章 去江南招揽人才 “哥,你先等一下。” 钱明月追着王诗韵到偏殿:“诗韵,谢谢你,想到了姐姐没想到的事情,你真是太聪明了。” 王诗韵忐忑的心瞬间熨帖了,不好意思地说:“娘娘掌管朝堂,想到的都是文武百官,诗韵遇事最先想到的,就是亲戚朋友。” “那我们两个加起来,就齐活了。” 王诗韵低头:“民女哪敢跟娘娘加起来,娘娘是要跟圣人加起来的。” 钱明月贴近她:“那你跟我三哥加起来,怎样?” 王诗韵顿时羞红了脸:“娘娘!说什么呢!赶紧去干您的正事儿吧!”推着钱明月将人赶了出去。 钱明月将自己简化汉字的想法和主要遇到的反对意见,范叔同和林长年的想法,一并告诉了钱云:“他们两个都不支持,朝中,乃至所有有功名的人,恐怕都不会支持我了。” 钱云说:“范公的意见且不说,林世伯指出的问题很现实,娘娘,便是将字简化了,没人用,恐怕也是白费力气。” “哥的意思呢?” “学生不知娘娘为什么要简化字?简化了做什么用?” “做什么用?当然是给大众读写用,方便大众学习知识。” “如果刚开始只能教给一部分人,是谁?农民?学子?还是——” 钱明月非常确定地说:“为了工!教给工匠。”开启民智,也不是为了教化,是为了兴工事。 钱云不解:“娘娘怎么这么重工事呢?” “工可以免百姓劳苦,这就是仁啊。” “还真是这个理。”钱云说,“娘娘,学生学识浅薄,没有能耐编撰辞典。” 钱明月用脚踢他:“这里没有外人,三哥你好好说话。” 钱云笑:“哥琢磨着,编了辞典也不一定有人看、有人用,索性还是直接将工书简化吧,再对照工书教导工匠识字,以后编撰的工书也都用简化字。” “嗯,为了避免老学究反对,也不需叫简化字了,直接叫工行字好了,明确表明这是专门给工匠用的字,他们也不好说什么了。” 钱明月赞叹:“哥你真聪明。” “愚者千虑,或有一得。” 钱云又说:“随着工行字在工匠中流传,本来就不太识字的商人也会学习使用的,还有女人,有简单的字,她们肯定不愿意学麻烦的。待到百年后,可能除了朝中老迂腐,其他人都在用。哎,你会不会觉得百年太长?” 钱明月摇头:“确实不短,但也算不得长。”百年,不过是历史打个喷嚏的功夫。 百年后,若简化字能在全社会普及,民智开启,发明迭出,中华民族就可免于百年沉沦,管他世界大战还是地方冲突,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钱云带走钱明月写好的工行字,他要先将简体字烂熟于心,再帮钱明月做事。 真省心啊,真轻松啊,钱明月开心得不得了,对王诗韵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她太开心了,忽略了一个大问题——钱云还是国子学的学生,精力有限。 第二日,钱云给常博士写了一封信,先写感谢恩师,再说受了皇后的委托,有要务在身,最后表明自己要退学。 国子学无人敢做主让他退学,这封信最后传到成国公手中。 成国公怒气冲冲地杀到国子学,提溜出钱云来:“你受了皇后委托?皇后委托你什么了?府里怎么没有一点儿消息!” 钱云含泪跪下说:“祖父,国子学孙儿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孙儿在这里呆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孙儿想寻一个僻静的庄园去读书,再拜托娘娘找个良师辅导,也好避开这是非地。” 成国公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祖父知道大哥会试是第几名吗?” 有人拿着钱霖中进士的事嘲讽钱云,却没人因此嘲讽成国公。因为成国公更尊贵,接触的都是久经官场的人精,而不是年轻气盛的学子。 成国公傲气得很,得知钱霖的进士来得如此不光彩,只觉得老脸火辣辣地痛:“这事儿皇后怎么说?” “皇后娘娘哪里知道。”只有学子们才会永远关注科举,其他人,过去春闱那一阵子,就放下了。 权势是有吸附力的,钱家的孙女做了皇后,就注定将某些人吸附过来,他们为了谄媚讨好,无所不用其极。 偏钱家这样炙手可热的家族,一点儿污名就能将他们彻底抹黑,就像一滴墨水能污染整池清水。 事已至此,成国公什么也不能做,甚至钱家儿男不能因此从国子学退学,这样反倒会坐实一些传言。 成国公几个转念便权衡利弊,说:“你去游学吧,苏州扬州走一圈,游览河山、体验人情、开阔眼界。” 钱云愣了一下:“是!祖父。” 第二日,钱云进宫辞行。 钱明月在建极殿气得直跺脚:“祖父把你赶到南边去,这可怎么办啊!唉,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我最近好像很多问题都没想到,我是不是变傻了?” 钱云微笑:“智者千虑,难免有一失。娘娘莫急,臣倒觉得这不失一个好机会。” “机会?” “京城是天下首善之地,最是规矩不过,学风民风也更保守,江南正相反,或许可以在江南找一些落魄书生,一起来完成娘娘的大计。” 钱明月非常不确定:“会有人愿意干吗?” “会有的,人郁郁不得志久了,就会反思,反叛现在的一切。” “那好,那你就去吧。” 钱明月开启唠叨模式:“先不要急着走,准备好行李和随从。让祖父给你挑几个忠实可靠的随从,要身体好的,关键时候能打的,还要细心,要能照顾日常生活。” “外出不宜露富,衣服配饰可以不必太华贵,舒适就好,免得引来祸端。” “啊,同样的道理,银钱也不必带太多,让祖父写封亲笔信,这沿途有亲朋故旧,让他们照顾你一下。” “这样吧,我安排你吃住在驿馆,再写封信,让沿途书院府学照应你一下。” “哎呀,干脆给你一块銮仪卫千户的令牌,关键时候可好用了,不然再派几个銮仪卫跟你走一趟,沿途保护你吧。” 钱云环抱着胳膊,笑。 钱明月有些羞窘:“你笑什么!你从来没有自己出过这么远的门,让人怎么放心得下。” 钱云笑:“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哥哥,当嘱咐谁呢?” 钱明月瞪他一眼:“你是哥哥你有翅膀?你是哥哥你喝露水吃西北风啊?等着,我准备去。”蹬蹬跑进内室。 第四百二十一章 钱明月的来信 钱云溜达出内殿,刚好遇到春娥,拱手行礼:“姑姑,在下有一事相求。” 春娥忙屈膝行礼:“哎呦,国舅爷,奴婢可受不起您的礼。” “我想见见王姑娘,嗯,话别。” 春娥了然:“请随奴婢来。” 引着钱云到了偏殿,识趣地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这是什么阵仗!王诗韵懵懵地看着钱云,他,他,他要干嘛! 钱云郑重其事地行礼:“多谢姑娘。” 王诗韵更懵了:“谢我干嘛?” 钱云也懵啊,他本来是想告别了,他准备了一夜,想了很多诗句、很多话,怎么开口就变成这个了? 硬着头皮说:“终于不用去国子学了。” “啊?” “啊,我是说,我要去江南游学,顺便帮娘娘寻找可用的人才。” 王诗韵发自心底的开心:“那就好,我就知道这事儿交给你行。” 钱云手指搓啊搓,憋得面红耳赤的模样,真的好可笑。 王诗韵一副拉家常的模样:“云泽,这事儿好办吗?娘娘好像很为难呢,愁得不行。” “难,可以一步步来,刚好工学院在建,可以先在工匠中推行,然后由工及商、再及其他人。” “由工及商,那医呢?你也把医排在最前面吧,我想学医,可是我字都不认识几个,学字太难了。” 钱云满口答应:“好,自然,等我回来,把医书都给你简化了,眼下你先跟着皇后学识字。” “好,那个,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了。啊,有,有!”钱云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镶了红宝石的金钗,塞到王诗韵手里,“拿着玩吧。” 钱云慌不择路地匆匆往外跑,结果被门槛绊住,“噗通”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 那么高的门槛,那么快的速度,那么响的声音,可想而知有多痛! 钱云完全痛懵了,趴在地上起不来。 外面的宫人一哄而上,扶人的扶人,关怀的关怀。 王诗韵闻声出去:“这是怎么回事?” 好丢脸!钱云羞得脸通红:“宫里的门槛太高了,呵呵,没事儿,不痛,不严重。”低头一瘸一拐地跑了。 不胖不瘦、不狂妄不怯懦……她讨厌的,他一点儿也没有。而且,还长得挺好看。 这人不错,应该可以嫁。王诗韵将金钗插在头上。 皱着眉,耷拉着脸,鼓着腮帮子。钱明月看着钱云那姿态那神情,憋笑憋得脸都皱巴了:“你说,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钱云瞪她:“娘娘想笑便笑就是,谁还能不让您笑不成?” “哎呀,你说,我对着诗韵都自称姐姐的,现在好了,不知道哪天就要称呼嫂嫂了,这可怎么办吧。” 钱云笨拙行一礼:“娘娘,学生告退。” 钱明月忙拉住他的袖子:“哎,等等,等等。” 衣服碰到胳膊肘上的伤,痛得钱云龇牙:“嘶——” 这么严重!钱明月没心思玩闹了:“快,宣御医。哥,检查一下伤口,是不是出血了?”伸手要挽他袖子。 钱云忙往后退:“娘娘,学生自己来就好。” 钱明月虚踢他一脚:“当谁乐意帮你,哼!不要回府让祖父以为我欺负你就好!哼!”蹦蹦跳跳地走了,跟家人在一起的感觉真好。 可惜他马上就要走了,到遥远的江南,浓浓的离愁别绪将她笼罩,送走了丈夫,又送走了哥哥,这深宫,真的很孤独啊。 钱云两个胳膊肘和两个膝盖都搽破了皮,红肿、渗血,看着挺瘆人,到底只是皮外伤,不出几日就能好,基本不耽误收拾好行囊离京。 王诗韵目送他蹒跚离开建极殿:这么笨一个人自己往江南跑,不要走丢了才好。 傍晚,钱明月与王诗韵一起吃饭,看到她头上的金钗,一下子愣住了。这不是母亲三十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母亲那支吗? 众星拱月的造型,有一颗星宝石被她和三哥不小心弄掉了,实在找不到同样的宝石,就用红珊瑚代替,嵌了上去。 王诗韵被她看得不自在,笑:“娘娘怎么这么看着民女呀?” 便是林家,也只有舅舅的嫡女才配得上皇后的亲哥哥吧,她只是小官的女儿,她——皇后会同意吗? “在想怎么完成我哥的嘱托,他让我教你识字。” 王诗韵下意识地咬筷子:“偏他事儿多,娘娘这么忙,民女哪能再劳累您。” 钱明月笑弯了眼,等哥哥回来,估计圣人和林长年也回来了,先给他们定亲,然后…… 心头大患得到解决,钱明月心情大好,给小皇帝写了一封信。 接到书信那日,小皇帝正在听戏。 一日三餐配戏吃,本地的许多曲目都听完了,还有些民间的曲目,做不到“思无邪”,不敢给小皇帝听。 辛致知只得亲自组织本地的文人学子编写的戏曲,当下唱的是《梁红玉击鼓退金兵》:“女儿娇也有凌云志,报家国何必七尺躯~愿以此身长报国,不破敌掳终不还。” 小皇帝击掌赞叹,对韩书荣说:“这个好,虽然比不上皇后当年亲赴榆林,但也是女中豪杰了。哎,他们怎么想起来写这样的故事了?难道其实是想赞扬皇后?” 辛致知估计真有这个想法,但韩书荣不敢应承,皇帝这会儿高兴,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生气,不准别人编排皇后。 “回圣人,这出戏是根据史实编写的,梁红玉就是淮安人。虽然几百年过去了,但淮安百姓还怀念她,如今淮安城还有她的祠堂,逢年过节,百姓都去祭奠她。” 小皇帝赞赏:“为英豪立庙,引导民众尊崇效仿,这就是教化。安排一下,明天朕去她的祠堂看看。” 一个銮仪卫快趋上前,跪在小皇帝身边:“圣人,京城来信。” 小皇帝头也不回地边吃边看戏:“谁写的?” “皇后娘娘。” 小皇帝将碗往桌子上一推,一把夺过信:“这叫京城来信?这是皇后的信。话都说不清楚,你是木头吗?” 对上林长年含笑的眼,瞪他:“笑什么笑,皇后想必是向朕禀报朝政。”将信推给他,“打开看看,朝中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如果又是禀报朝政的信怎么办,小皇帝好怕再失望一回。 林长年拿过信,将火漆封开启,抽出信呈给小皇帝:“请圣人预览。” 第四百二十二章 小皇帝随谢傅瞻微服私访 小皇帝白了他一眼,打开那对折的薄薄的纸:“君得见烟雨江南,当如见妾。青山凝新愁,碧水泛春情。桃李杨柳岸,处处是香丝。” 处处是相思。 小皇帝笑得像个二傻子,将信塞到怀里,还拍拍:“不听了,梁红玉有多英勇,赵宋皇室就有多无能,朕应当引以为鉴,不可沉湎歌舞。” 众人心道,圣人您是吃饱了啊。 谢傅瞻偏要当真,截住小皇帝的去路:“如此,就将戏台拆了吧,以后行宫中,不要再召见戏子。” 小皇帝:…… 江苏布政使说:“谢通政,圣人听戏也是为了体察民情——” “离开京城到了地方,就是为了体察民情,那为什么要在行宫里听戏,不亲自去看看?” 林长年劝:“谢公,这是治圣人心病的良药。” 皇帝天天不是听戏就是作画,不务正业,谢傅瞻已经忍够了,今日一定要借着小皇帝的话,把戏台子拆了。“治病要治根本,听戏不是治本之策。” 韩书荣问:“那谢公以为如何才能治本呢?” “圣人生在锦绣丛中,眼见的都是美人美景、精巧什物,见到厕所就能引发心病,说到底是不知民间疾苦。因不知民间疾苦而引发的病,就应该去感受民间疾苦,而不是缩在行宫里,更加远离百姓。” “佛典记载,释迦牟尼还是乔达摩·悉达多太子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丝一毫丑陋的东西,但当他见到垂死的病人,知道人间有生老病死苦后,发大慈悲心,出家修行,终成正果。圣人难道不应有所感悟吗?” 一个翰林编修学士劝道:“谢公,我们儒生,怎么能推崇佛家?” 谢傅瞻说:“教门不同,道却无异。” 小皇帝终于开口:“拆了吧。谢傅瞻,你跟朕来。” 淮安城外。 一头老黄牛疲惫地拉着破破烂烂的板车,板车上坐着一老一少,脸上都脏兮兮的,单薄的衣衫灰扑扑的,还满是补丁。 谢傅瞻将干草往小皇帝身上堆堆:“天冷了,盖上点儿会好些。” 小皇帝冻得嘴唇发白,手脚冰凉,依旧将干草扒拉开:“你该带床被子的。” 谢傅瞻说:“老百姓不会拿好好的被子出门用,冷了就睡在草垛里,很暖和。”又将干草盖在小皇帝身上,“一会儿就不冷了。” “把朕冻病了,皇后饶不了你。” “圣人何必跟臣出来?” “朕突然想了解你一下。” “圣人应该去了解您的子民。” “朕想了解一下,你眼里的百姓。” 天渐渐黑了,牛车又进了一个新的村子。 农人三五成群地回家,有的扛着锄头、铁锨等农具,有的肩上挑着两筐草或者柴。 小溪边,有几个姑娘正在浣洗最后的衣服;大树下,有几个农妇一起缝补衣服。几个半大孩子一人抱着一捆柴,边跑边笑;牧童倒坐在黄牛上,唱着听不懂的小曲儿。 小皇帝心生羡慕:“农人的生活多闲适自得,好想也做个田舍翁。” “您应该锄一天地试试。” 小皇帝还真锄过,想起那滋味:“好吧,你真是不可爱到了极致,嗯,也挺可爱。” 谢傅瞻依旧冷漠脸说:“我们找个地方借宿吧,让他们帮我们热热干粮。” 小皇帝还想多看一会儿:“天还没黑呢,再走远一点儿吧。” 谢傅瞻担心冻坏了小皇帝:“寻常百姓哪里舍得点灯,都会在天黑之前吃晚饭,再晚了就来不及了。圣人北方口音明显,最好不要多开口,免得被人发现端倪,惹来麻烦。” 这村里普遍都是泥坯房,有的房子好些,底下用红砖乃至青砖砌了几层,更防潮耐用,也有一户青砖大瓦房,估计是村里最富裕人家。 谢傅瞻转了一圈,将老牛车停在一户寻常的泥坯房人家外。 那户人家的烟囱正在冒烟,一个老人正在篱笆下教孙儿种瓜:“坑不能太深……土得盖严实……浇水……” 谢傅瞻拱手:“大哥,打扰一下。” 老人停下手里的活,也拱手回礼:“老弟,有事?尽管说。” 小皇帝心中暗暗得意:瞧瞧!这就是他治下的百姓,便是最寻常的农人也知礼仪。仓廪实而知礼节,可谓太平盛世矣,回去就让史官记录下来。 “我跟侄子出门买砖路过这里,还没吃饭,能不能拜托老哥帮我们热个干粮?” 那老人愣了一下:“行,拿来吧。” 谢傅瞻递上包裹,老人接过来递给孙子:“让你娘馏上。” 小孙子接过包裹咚咚跑了。 谢傅瞻说:“大哥在种菜?” 老人一边用脚驱土埋上种子,一边说:“种瓜。篱笆下种瓜,不用搭架子了。” “老弟来搭把手吧。” 老人放下最后一颗种子:“不用,种完了,到家来坐坐吧。” 进了院子,就能将家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了。 堂屋有五间,正中间那屋里棉车“蹭蹭”地响,一个少妇正在上面忙碌。东西还有两排厢房,各有三间,都是泥墙木门,窗户很小,用草毡挡着,估计是为了隔冷风,西屋那边,一个半大孩子正将草毡放下来。 东屋最南面,借着一面墙,又用木头撑起来一个草棚,里面架着锅,就是伙房了,一个老妇人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做饭。 西屋南面,建了一排泥垒的、低矮的东西,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也不能住人啊。 小皇帝歪头,看到趴里面的鸡,明白了,那是鸡窝。 “鸡到晚上就自己趴到窝里去啊,还挺乖的。” 鸡窝旁边,则是一个猪圈坑,里面有两头小猪,哼哼地叫,两个半大女孩儿正往里扔猪草。 什么都好,就是粪味很重,臭死了。小皇帝脸拧巴着,还不好意开口。 院里有一口大缸,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坛子瓦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两个中年人,应该是老人的儿子,正拿着三股叉在将树枝树根等干柴摞起来。还有一个少年,正在一块磨刀石上磨锈迹斑斑的镰刀。 院里有几个木头墩子和石块,老人和谢傅瞻各自找了一个坐下。小皇帝则站在一边:没有可以让龙屁股坐的地方。 第四百二十三章 谢傅瞻人情练达 老人吆喝:“家里来客了,倒碗水来。” 水是要来了,人也出来了——一群大大小小孩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围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小皇帝坐金銮殿都不带胆怯的,此刻却浑身不自在。 老人问:“你们从哪里来啊?” “林堤口。我姓林,大哥姓什么?” “林堤口,很远呢。我年轻的时候去过,朝廷征劳役修大堤。我家姓张,”张老汉看看楞呼呼的小皇帝,“就你们一老一小来买砖?” “哎,是,听说淮安城南有砖窑。” “是有,还是烧青砖的呢,不过离林堤口忒远,估计你们还得再走一天。” 小皇帝惊叹,好家伙,谢傅瞻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傅瞻笑:“再走一天能到也是赚的,我们路上走了好几天了,还有几次走错了路,哎,我这把老骨头倒是不要紧,就是苦了孩子,跟我受罪。” 小皇帝突然发现,谢傅瞻笑起来还不难看,比谢文通笑起来不差。 “买砖干啥?” “盖房子,给这孩子娶媳妇。” 小皇帝:……我有媳妇了! 谢傅瞻絮絮叨叨地说:“我是个鳏夫,这孩子也命苦,没了父母,你说,我不管他的事谁管啊!总不能看着他打光棍吧。” 小皇帝:……说得跟真的似的!这还是耿直的谢傅瞻吗? 老汉显然被谢傅瞻打动了:“那是,兄弟你是个忠义人。”隔着篱笆看了看他们的车,“你们晚上睡哪里?” “本来带了床破被子,结果我解手的功夫,被人拿走了。之前几天都是找个草垛,趴进去睡,也不太冷。昨天遇到一个好心人,在他们伙房睡了一夜。” “哎,这怎么行,晚上还很冷,别冻坏了孩子。这样吧,你们上我家炕上来睡。” 谢傅瞻忙起身拱手行礼:“哎呀,这真是太感谢老哥了,”向小皇帝,“你这孩子,快来谢过老人家。” 小皇帝搭弓行礼:“谢老人家。” 张老汉大笑:“看衣着也是穷苦人家,但这说话这礼仪,倒像是读过书的。” 谢傅瞻叹息:“读过。他父亲好学问,对他教导很用心。可惜了,他父亲过世得早,小孩子不会经营家业,才落到这般田地。” 张老汉惊奇:“哎,孩子,你叫什么?” 小皇帝愣了一下,这个谢傅瞻,没跟他对口供啊。 谢傅瞻笑:“他叫春阳,春天的太阳。这孩子,天生话少。” “话少好,心思正。” 张老汉身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说:“春阳,名字真好听,跟我的差不多。我叫春花,你读过书,会写我的名字吗?” 小皇帝蹲下,拿树枝在地上写字:春花。 春花蹲在小皇帝身边,惊奇地看着地上的字:“真好看。” 种瓜的孩子挤过来:“哎,我的,我名叫福贵。” 小皇帝写下“福贵”二字。 “写写大牛。” “我叫大丫。” “还有我,我叫春兰。” 小皇帝在地上写了很多字:春香、福林、福宝……这老汉还真是儿孙满堂啊。 “真好看,方方正正的。” “你认识好多字啊,比我们里正认识的还多。” “怎么可能有里正认识的多!” “就是比里正认识的多。” 两个最小的孩子争辩得面红耳,一个拽着小皇帝的袖子,指着堂屋门上的对联:“你认识这对联吗?这可是我们里正亲自写的,如果你不认识,就没里正识字多。” 谢傅瞻随着小皇帝抬头,却见堂屋墙上贴着尚未褪色的大红对联:“猪壮马壮牛羊壮金来银来福贵来”,横批:“六畜兴旺”。 这种对联怎么能贴在人住的地方呢!谢傅瞻问:“这是谁贴的?” 张老汉得意地说:“我们家跟里正虽然是两姓别门,但关系很好,这是他儿子帮我们贴的,他儿子在城里读书呢,以后说不定能考中秀才。” 小孩子更在意自己执着的答案:“哎,你到底认识不认识啊?” 不等小皇帝开口,谢傅瞻就说:“不认识,这里面许多字他还没学。” 小皇帝只好摇头。 张老汉惊奇地问:“兄弟也识字?” “认识几个,跟他父亲差不多同时进学,不过没他父亲学问好。你们门上的对联我都不认识,这孩子更不认识了。” 恰好这时,屋里传来老妇人高亢的喊声:“吃饭喽——来端碗。” 小孩子们一哄而上,冲到伙房里,这个端碗,那个端干粮筐。 张老汉则拿了一个长长的木板搁在院内的一口大缸上:“我们就在这咸菜缸上吃吧。” 一家人都动手准备晚饭,忙忙碌碌的场景,是小皇帝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托腮微笑:“还挺温馨。” 这种温馨还没来得及化开就消失了,当他意识到木墩子那么矮,够不着这咸菜缸上的木板啊。这什么待客之道,竟然不让人进屋吃饭,还让人站着。 小皇帝瞟见伙房里,女人和小孩子在伙房里围着锅台吃,有的有木墩子坐,有的只能蹲着。好吧,站着就站着吧。 等一群大孩子、半大孩子和成年人围过来时,小皇帝发现,站在木板边吃也是奢侈的,老人的两个中年儿子都是端着碗,攥着窝窝头,蹲在墙角啊呜啊呜吃,咕咚咕咚喝。 等等!不对!好像哪里缺点儿东西。 想起来了!他们没洗手!干了那么久活,手上那么脏,不洗手就拿干粮吃啊!怎么吃得下!还有,刚才端碗、盛干粮的那群人好像也没洗手。 小皇帝暗暗对谢傅瞻做了一个洗手的动作,让他帮自己说。 结果谢傅瞻视若无睹,一个表情都没给他,在身上擦了擦手就去拿干粮吃饭。 小皇帝嫌弃:你衣服都那么脏,越擦越脏。 再看看自己的手,指甲盖里都是泥,怎么拿干粮,只捧着碗喝汤。 晚饭是野菜汤,不知道是什么野菜,放了盐,放了一些杂面,盛出来之后,水是水、菜是菜、面是面,没什么卖相。味道咸咸的,菜还能下咽,杂面有些太粗糙了,划得嗓子痛。 张老汉关切地说:“你怎么不吃啊?你伯伯让我们给你热了干粮呢。” 谢傅瞻拿了干粮递给小皇帝:“不是嚷嚷饿了吗?吃吧。” 第四百二十四章 小皇帝的变化 小皇帝反胃,谢爱卿你没洗手,就给朕拿干粮?!朕也没洗手,还是不吃了,一顿不吃饿不坏。 恰好瞥见年纪最小的福林正眼巴巴地看着那干粮,小皇帝就从谢傅瞻手里接过来,递给他。 福林看看爷爷,不敢接。 张老汉说:“哎呦,使不得,你自己留着吃吧,你们还要赶路,得吃饱。” 谢傅瞻欣慰地笑了:“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给孩子吃吧。” “你们留着慢慢吃吧,这买了砖再赶回去,还需要好几天呢。” “我们还有。” …… 推来推去,干粮掉在地上。 “哎呀,哎呀!”张老汉痛心疾首,忙捡起来,拍拍上面的泥,“你看,你看,弄脏了。多可惜,这可是杂面馒头。” 小皇帝这才发现,他们吃得都是杂面野菜窝窝,而自己拿的是杂面馒头,但看质地,杂面馒头就比窝窝细,吃起来应该不那么嗓子痛。 确实可惜,只是地上那么脏,在这里晒过干草,没准还有鸡在上面拉屎,再可惜也不能要了。 小皇帝低头看看地,没有屎,也没有草叶,非常勤俭地对谢傅瞻说:“揭了皮吧。” 张老汉听不懂,问:“什么?” 谢傅瞻说:“他说揭了皮还能要。” 张老汉说:“洗洗就行,揭这一层皮得浪费多少颗粮食啊,从种到浇地再收了磨成面做成干粮,太不容易了。”递给福贵,“让你奶奶洗洗,照样吃。” 小皇帝心中抽痛,啃着碗看向谢傅瞻,眼里闪过泪光。 谢傅瞻说:“喝饱了我们就出去喂喂牛,牛拉的屎也得铲了,一大摊子摆在那边,多臭。” 张老汉忙说:“你们把牛车牵家里来,别被人偷走了。那牛粪,让老二去铲就行。” 谢傅瞻一边磨磨蹭蹭地牵牛,一边问:“还觉得乡村生活闲适吗?” 小皇帝把弄着杂草:“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圣人永远无法理解一粒粮食对农人来说有多重要,能多一分理解总好过分毫不知。” 小皇帝轻抚老黄牛的背:“你为什么不让朕念那对联?” “念了会怎样?张老汉一家知道里正戏弄了他们,对抗里正?他们恐怕没有那能力。笑脸相迎?恐怕也做不到,在村里如何自存?这是厚道老实的一家人,于我们也算有恩,怎么能置他们于那么尴尬的境地。” 小皇帝凶恶地怒视谢傅瞻:“好你个谢傅瞻。你这不是很通人情世故嘛!” 谢傅瞻板着脸,认真地说:“世人眼里,臣竟然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吗?到臣这个年龄,只要不是天生残障,有几个不通人情世故的?” 小皇帝愤怒地控诉:“那你还整天气朕,你故意的!” “知世故而谋私利,是为奸;知世故而图自保,是为滑。臣知世故而忠君爱民。” “是为什么?” “谢远略。”谢傅瞻的字。 小皇帝:……“真要跟那老汉一起睡?” “您也可以睡伙房,伙房里有干草,就怕草里有虫子。” 两人将牛牵到老汉家里,张老汉的儿子则赶紧用铁锨把牛粪铲了,放到院西南角的一堆粪土里。 天黑了,该睡了。 谢傅瞻跟老汉的小儿子、还没娶媳妇的老四一起睡,张老汉则带着小皇帝来到靠近伙房的那间东屋里:“今晚我们爷俩就在这里睡,这屋里有大土炕,做饭的时候已经烧热乎了,这时候睡进去,哎呀,别提多暖和了。” 暖和不暖和小皇帝不知道,倒是看到了跟铁一样乌黑发亮的被子。他一心想做明君,他愿意体察民情,愿意受苦,盖粗布被子,睡干草他都能接受,可,这也太、太、太脏了,这怎么睡啊! 老汉已经脱了外衣,踢了鞋子,躺在被窝里了:“来吧,一起睡。” 小皇帝对自己说:你是无处可去的人,有人给你最暖和的被窝,你应该感谢的,你,你怎么能嫌弃别人的被子脏呢! 可是,它本来就很脏啊!不怕破不怕差,可脏,还是有点儿怕的。 小皇帝纠结至极、急中生智,发现被子只有被脸和脖子蹭的地方很脏,被子长,而老汉个子不高,床下头应该比较干净吧。他不脱衣服,一来不会露出来里面的绸衣,二来可以将身体跟他家的被褥隔开。 小皇帝踢掉破布鞋,跐溜爬上床下头,掀开被子就钻进去。 还真挺暖和!小皇帝在外面冻得腿脚都麻木了,乍一进这温暖的被窝,顿时感到一股热流涌入体内,整个人都活泛了。 小皇帝闭上眼睛,莫名感觉有些幸福,快赶上建极殿的百子千孙床了。 这里好像就是建极殿的百子千孙床,殿外大雪纷飞,殿内却温暖如春,钱明月坐在床边,捧着一本书看。 小皇帝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姐姐,该睡了。” 钱明月温柔地微笑:“再看一会儿书。” “姐姐在看什么书?” “简体书。” 小皇帝爬起来:“给朕也看看,姐姐心心念念的简体书长什么样子。” 钱明月微笑着递给他,到他手里却变成了一只大老鼠。 小皇帝寒颤一下,老鼠掉在床上,四处乱爬。 “老鼠!”小皇帝惊呼一声,坐起来。 房间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被窝里真有什么东西在窜,是老鼠吗? 小皇帝隔着被子,用手去拍。 张老汉也醒了:“怎么了?” “有老鼠。” 张老汉迷迷糊糊没听清,不妨碍他摸着火石,点燃油灯。 一只硕大的老鼠嗖地一下从炕上蹿到地上,沿着墙角嗖嗖地跑。 “娘的,这屋里放了点儿米面,被这搬仓惦记上了,净想着来偷。” 老汉跳下床,摸了鞋底追着老鼠打,可老鼠行动多快啊,哪里是他能追上的。好一番折腾,老汉哆哆嗦嗦爬上炕:“吓唬走了。”吹灭油灯,“睡吧。” 小皇帝摸摸腰间的匕首,那是他出门带的防身用的,可能先要用来防四只脚的。 老汉很快鼾声如雷,小皇帝无法在他之后入睡,僵硬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这百姓家的生活,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美好啊。 “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古人诚不我欺。 他们家里竟然没有桌凳,更不要说其他享乐的东西了。 老百姓终日忙忙碌碌,不过得一些粗布遮身蔽体,得一间土房子勉强栖身,得一些粗粮配着野菜吃,老实说,跟鸟兽终日在山林觅食,有什么区别呢?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大梁农家乐深度体验游 人如果不能读书识礼,不能怡然自乐,终生只为衣食而活,于禽兽何异?可是,百姓们如今活成这个样子,又岂是他们愿意的? 怪谁呢?是他做帝王的不仁慈不英明吗?他没有穷兵黩武,没有大兴土木,生活也不奢侈浪费,甚至姐姐都那么勤俭了,为什么百姓还过得如此穷困?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百姓都吃饱穿暖,可以读书识礼仪知荣辱呢? 小皇帝正苦思冥想,又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是老鼠! 他心头蓦地升起一股无明业火,都怪你们,把百姓的粮食都吃了,布匹都咬烂了,不然百姓也不会活得那么辛苦了!猛地坐起来,拔出匕首,朝着声响砸去。 “砰——”是匕首落地的声音。 “吱吱,吱吱。”是老鼠的叫声。 张老汉再度被惊醒:“娘的,又是搬仓,非要把我们粮仓都搬空吗!”边骂边点亮油灯,却见墙角的粮囤旁边,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透过老鼠的身子,插在土墙上。那老鼠还没死,摇头摆尾,吱吱地惨叫,周围是嫣红的鲜血。 张老汉惊呼:“啊!这谁的刀子!这么准,竟然插到老鼠身上!”向楞呼呼的小皇帝,“是你的吧,真准。” 不等小皇帝说话,就跳下床去,踢踏着鞋,从囤上抽了一个木板,逮着老鼠的头吭吭吭一顿砸:“终于逮到你了,打死你,打死你,让你抢我的粮食吃。” 做主带着圣人出来,谢傅瞻哪里敢睡,他就住在隔壁厢房,一直侧耳听着这屋的动静。第一次打老鼠时,他就坐起来了。这一次,听到“刀子”两字,就慌了神,叫醒那少年,一起过来。 就见少年天子不动声色地坐在床上,面容沉静。老汉正用高粱叶裹了死老鼠,往外扔。 那少年问:“爹,怎么了?动静好大。” 张老汉说:“打搬仓呢,好大一只搬仓,被这孩子一刀子钉在墙上。”向谢傅瞻,“林老弟,你这侄子还会武艺?”他倒不觉得带匕首本身有问题,出远门的人,哪个不带件防身的。 谢傅瞻笑道:“他哪里会武艺,瞎猫碰见死耗子罢了,你瞧,他都吓呆了。” 张老汉拿了匕首,仔细打量,木柄、黑漆漆的刀身,没什么特别的,看起来像是几十文钱就能买到的样子,在墙角抓了把泥,擦擦上面的血,递给小皇帝。 谢傅瞻接过去:“张老哥啊,洗洗手吧,你去过林堤口,一定听说过王堤口的事儿。” 张老汉哪里知道:“啥事?” 谢傅瞻编故事不用打草稿:“哎,你忘了?就是王家在外面做生意的那个人,风光的时候,十里八乡数着他了,后来跟人打官司输了,被关到大牢里。” “家里凑了钱想把他捞出来,上头也同意了,谁知道监狱里闹鼠疫,人没了。不光他,整个牢里一个人都没出来,包括看监狱的狱卒。哎呦,别提多惨了,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们那边的老人还常提念呢。” 张老汉哪里听说过,不过谢傅瞻说得跟真的一样,他就说:“是,是,我想起来了。人们都说呢,搬仓这东西,不光吃我们的粮食,还有毒,这可咋办!” 谢傅瞻说:“老哥洗洗手吧,我也把这刀子洗洗。”向那青年,“贤侄,你把那些老鼠血打扫了,哎呦,可了不得。” 老鼠打死了,总能睡个安稳觉了吧。小皇帝再度躺下,精神刚刚放松,就觉得身上似乎有虫子在爬。 是错觉吧,他又没死,怎么可能会有虫子在身上爬!一定是错觉。 可,真的有虫子在爬,还很痒!小皇帝只得不停地抓,挠…… 以往在宫里,五更就要起来准备上朝,如果半夜醒来发现才三更,就会觉得很幸福,还可以睡一大觉。醒来发现是五更,就会焦急烦恼。 现在,他只盼赶紧到五更。 可时间像是跟他开玩笑,天就是不肯亮。小皇帝翻来覆去,甭提有多煎熬了。 熬啊熬,过了像把徐太后扳倒那么长的时间,外面才有动静,有人起床了。 不知道天有没有亮,反正屋里很黑,小皇帝爬起来,摸黑穿上鞋,拢拢衣服,走出去。 外面才能恍恍惚惚看见人,也就他平时上朝的时间。老汉的大儿子提着粪筐,扛着粪叉子,正准备出门。 小皇帝不认识那东西,好奇地问:“你要去哪里?” 老汉儿子听不懂:“什么?” 小皇帝不敢再开口,拉着脸去走到谢傅瞻门前,恰好谢傅瞻也结束了一夜的煎熬,精神抖擞地出来:“起了?” 张老大笑道:“大叔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谢傅瞻笑:“睡够了,好多天没在床上睡了,可真得劲。哎,你起这么早去干什么?” “拾粪去。南边大路上,东来西往的骡马多,可以拾一大筐粪呢。” 谢傅瞻看小皇帝那表情,就知道他有多嫌弃:“我们一起去吧。”在墙边拿了一个粪筐,捞了一把铁锨递给小皇帝,“我们不能白住,走吧。” “哎,不用,大叔你带着小兄弟再歇歇吧。” “没事儿,睡够了。” “不行,怎么能这样。” 谢傅瞻说:“赶紧走吧,不然就轮不上我们了。” 张老大便不再坚持,谢傅瞻破衣烂衫,头发凌乱,提着粪筐,像极了庄稼汉。 他们出门斜穿过一片树林,就到了大路,大路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摊粪,还有铁锨铲过的痕迹。 张老大遗憾地连连嗟叹:“哎呀,被人抢先了,这边都没有了,被人抢走了。”像是丢到了至珍宝物。 谢傅瞻看了小皇帝一眼,说:“往淮安城方向走走吧,那边车马更多。” “好,大叔果真是行家,淮安城那边车马很多,附近的庄稼人每天能捡好几筐粪。不过这些天不太好捡了,朝廷来了,知府大人不让人往城里去。” 小皇帝皱眉,谢傅瞻就问:“我听说又让进了啊,听说皇帝还教训知府了呢。” “是让进了,不过盘查得很严,听说带个有尖的东西都不行,女人的簪子都得摘下来。你们身上不是带了刀子嘛,可千万不要进城,万一被抓起来可就苦了。” “我们不去,我们是去买砖的。” “是嘞,没事儿去城里干啥。” 第四百二十六章 小皇帝的成长 他们往前走了一里路,遇到一个背着半筐粪的老人,老人前面的路上,还有一些牛粪。 很显然,就是这个老人捡走了牛粪。 又走过去十几米后,张老大说:“他是南面那个村的,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每天都来捡粪,我们往前再走百十米,这一段路留给他。我们腿脚便利,走远点儿不要紧,不跟他争。” 小皇帝不由得高看这脸什么色都看不清的男人一眼,品德与富贵又有什么关系呢。 路上果真有不少粪,张老大很开心地拾粪,差不多每走几步,就能捡一大块牛粪或一堆驴粪蛋,有时候路边的杂草中,还会有一大摊子粪。 小皇帝落在后面,皱着眉,撇着嘴,一脸嫌弃。 谢傅瞻对张老大说:“贤侄,你看路南,我们爷俩看路北。” “好嘞。” 走了几步,看到一摊牛粪,谢傅瞻对小皇帝说:“铲到我筐里来。” 小皇帝不动。 谢傅瞻放下筐,从他手里拿过铁锨,自己铲了放筐里:“那我铲吧,你背着粪筐。” 小皇帝怒瞪谢傅瞻:你欺君! 谢傅瞻一脸倔强:这才是体察民情! 小皇帝才不要背粪,从他手里夺过铁锨,气呼呼地往前走,越过一堆驴粪。 谢傅瞻大喊:“这里!这里!走那么快干什么!没看到这里有驴粪蛋吗?” 小皇帝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谢傅瞻回以一脸正气和坦荡。 小皇帝:……要说龙颜大怒,辛致知之流怕,林长年之流紧张,便是开国功勋也无人敢等闲视之,但谢傅瞻就不怕,就继续气他。 朕,朕有什么办法啊! 小皇帝认命地开始捡粪。 一下一下又一下,粪筐被铺满了。 一下一下又一下,粪筐盛了一半了。 一下一下又一下,粪筐快满了。 看着粪筐越来越充实,小皇帝竟然觉得很开心,很有成就感。真诡异! 张老大的粪筐也快满了,他欣喜地说:“好了,我们该回去了。今天真是发了啊,要天天都这样,很快就能攒够一亩地的肥料,就不愁好收成了。” 谢傅瞻意有所指地说:“是啊,对咱庄稼人来说,粪可是个好东西。” 小皇帝鼓鼓腮帮子,看到路边有遗漏的马粪,还是伸铁锨去铲。 谢傅瞻欣慰地伸过筐:“好孩子,你长大了,该会操持家业了。” 张老大笑着说:“这孩子别看话少,伶俐着呢,可定亲了?” “定了,是个贤惠的。” 小皇帝得意地笑了,谢傅瞻你再故意恶心人,也不得不承认朕的媳妇贤惠,哼! 看着他的笑容,张老大连连惊叹:“哎,这孩子生得可真好看。瞧瞧,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定是个有福的。” 谢傅瞻谦虚地说:“贤侄言重了,他就一个小孩子,啥福不福的,别把他父亲的家业都败坏了就行。” 小皇帝真怒了:“不会!” 张老大忙说:“大叔你太谦虚了,你看这孩子,又勤快又节俭,又有贤惠妻子,怎么可能是败家的。我看啊,他一定能攒下更多家业。” 小皇帝又有些得意,回去让史官把这句话记上,不过不是“攒”,是“创”。他要和明月一起开疆拓土,多弄些田地来给百姓种田养桑,这样,他们就能吃饱穿暖了。 捡满两筐粪的路,很远很远呢。去的路上忙着捡粪,还不觉得那么远,回的时候无所事事,又累又饿,肚中火辣辣的,腰酸腿软,小皇帝拄着铁锨,举步维艰。 谢傅瞻还跟张老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大叔可有儿女?” “有,可都常年不在跟前,还没这孩子亲呢。” 小皇帝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实话。儿女不在身边是实话,跟他亲也是实话。 如果不是为了他黎家的江山,他这么人情练达的人,为什么要得罪一众人? 如果不是为了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天子,他何必到民间来捡粪? 张老大正值中年,扛着一筐粪还觉得累。谢傅瞻干干瘦瘦一老头,又没干过体力活,扛着满筐粪走那么远,能行吗? “等一下。” 小皇帝将粪筐从谢傅瞻身上拉下来,将铁锨伸过去:“抬着。” 谢傅瞻动容:“好。”将锨把给小皇帝,让支点更靠近自己。 回到家里,众人已经吃完饭,给他们留了一些饭菜在锅里。可能因为刚捡了粪,张老大从伙房大缸里舀了一瓢水洗手,小皇帝和谢傅瞻也跟着洗手。 可以放心吃饭了。依旧是杂面野菜窝窝头,放了盐,有点儿咸味,口感粗糙,划得嗓子痛。 小皇帝太饿了,狼吞虎咽,结果噎着了,不停地打嗝。 谢傅瞻笑,小皇帝瞪他:好笑? “吃慢点儿,别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小皇帝:……还是做个昏君,赏他一顿廷杖吧。 张老大说:“喝点儿汤冲冲就好了。” 吃过饭,谢傅瞻准备告辞张家人。 小皇帝拉着他小声问:“你带钱了吗?” “没有。” “买砖不带钱吗?” “要钱干什么?” “留一点儿钱给这家人,不能白吃白住啊。” “我们帮着捡粪了,你还给了他们一个杂面馒头。” 小皇帝:……“不给拉倒,朕真是疯了,竟然想着指望你。”气呼呼地走到张老大面前,掏出匕首。 张老大吓了一跳:“干嘛?” “给你。”转身就走。 谢傅瞻笑:“我们快到地方了,这一路很太平,用不着这刀子了,给您留着做个念想吧。我们该走了,还得去买砖,给你们添麻烦了。” 张家人很热情地将他们送出去,目送他们很远。 小皇帝躺在牛车上笑:“真是不错的一家人。” “所以就把銮仪卫统一制作的匕首送人了?上面有刻字,识字的人都能看出来路不凡的。” “那又怎样,到时候朕已经回去了,安全了。” “圣人故意想让人知道吧。” “谁让你买砖不带钱的。” 小皇帝嘚瑟:“朕不介意让世人知道朕在农家捡过牛粪。”朕就要让他们知道,还要让史书记下来。不然朕的罪岂不是白受了!哼! 谢傅瞻直言不讳:“圣人太注重虚名了。” “爱惜羽毛是什么坏事吗?朕为了好名声,就不能做与英明君主不符的事情,所以才能容你。朕要做昏君,哼哼,你屁股都打烂了。” 小皇帝故意气他:“注重名声,总好过不知廉耻和以辱为荣吧,你说呢?” “圣人英明。” “哈哈,这句话竟然能从你口中说出来。” 第四百二十七章 谢傅瞻 骂您是看您还不错 老牛在漫长的大道上慢悠悠地走,有时会突然拉一坨屎,小皇帝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赶紧捡起来”。 真是要疯了,堂堂天子,被谢傅瞻搞成什么样了。 日近正午,他们终于走到淮安城城门外。 守门的衙役问:“什么人?进城干什么去?” 谢傅瞻说:“张家庄的人,进城给孩子看病。” “下车,我们检查一下。” 衙役将车上车下翻了个遍,牛的辔头、鞭子都一寸寸检查了,又指指谢傅瞻:“过来,让我检查一下。” 堂堂大九卿之一,乖乖地上前,任衙役在他身上搜了个遍:“过了。” 衙役指指小皇帝:“你过来。” 小皇帝皱眉,不喜欢被人这样近身,但好像要进城,没有别的办法,硬着头皮上前。 衙役拍他身子的时候,力气特别大,小皇帝痛得直咧牙。 “行,你们可以进,不过,牛不能进。” 谢傅瞻一脸为难:“啊?这,我们把牛放哪里啊。” “你们自己想办法,反正牛不能进门。牛进城,拉得到处是屎,会恶心坏圣人的。” 谢傅瞻对小皇帝说:“不然你自己去看病,我在城外看着牛车等着吧。” 小皇帝摇头:“不行。你进去吧,跟大夫说说症状就行。” “这怎么行,大夫得诊脉。” 衙役不耐烦地喊:“你们,一边商量去,后面很多人等着呢。” 另一个衙役附耳说了几句话,这衙役态度突然和善了:“这样吧,你们先到一边等等,我们领头的人马上就来,他会帮你想办法。” 小皇帝问:“有什么办法吗?” “有的,比如牛屁股后面挂个袋子,将牛粪兜起来。你们先去那边坐着,兜子很快就到。” 谢傅瞻牵着牛车,远远地走到城墙下,回头看到衙役还在看着他们:“圣人开口说话了,我们暴露了。” 小皇帝托腮笑:“辛致知果真对朕严防死守啊。你猜,他们会怎么做?是把辛致知叫过来,大张旗鼓地请朕回去,还是放我们进城?” “通知辛致知、再等他来到,得很长时间,他们不敢让圣人这么等的,可能真找个兜子就把我们放进去。”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脸上写满圆滑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亲自将一个粗布布兜系在牛屁股上:“好了,你们可以进去了。哎呀,你们一老一小进城看病真不容易,我们绝不故意难为你们。” 谢傅瞻连连打弓道谢:“谢谢差爷,谢谢你们。” 小皇帝也弯下矜贵的腰,行了一礼。 谢傅瞻带着小皇帝走后,众衙役还在嘀咕:“会不会搞错了,要真是贵人,会给咱行礼吗?” “管他呢,不是的话,不过搭几句好话,兜子又不用你出钱,万一是呢?” 顺利进城去,小皇帝满意地说:“这群人倒是会想法子。” “您应该做几天织工,试试这么大块布用多长时间才能织出来。更不要说从种棉花到收获,得费多少劲了。” 小皇帝懊恼,他为什么要没话找话说:“每一食,当念稼穑之艰辛。每一衣,当知丝缕来之不易。百姓稼穑纺织不易,怎么能用来兜粪!这淮安知府真是胡闹。” 谢傅瞻说:“原本骡马牲口和农民都可以进城,牲畜的粪便有捡粪的庄稼人清理走。需要进城的人能进来,农人得到了肥料,街道也能保持干净,各得其所。” “圣人来淮安后,事情都乱套了。信不信,当地人都盼着您走呢。” 小皇帝几乎怒吼:“又不是我让他们这么做的。你什么事情都能怪到我头上来的本事,呵,真令人佩服啊!” “作为知府,辛致知不说政绩卓着,至少也不是庸碌无能之辈,此间种种怪现状,还不是为了奉君。” 小皇帝委屈死了:“谁让他们这样奉了。他们哪里是为了我,他们讨好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仕途。” “帝王往往喜欢谁就重用谁,人人才都想博个简在帝心。” “我又不喜欢这样的!这都能怪我头上来!”小皇帝气得抓了把草往谢傅瞻头上扔,“非人哉!” 谢傅瞻扒拉掉头上的草,正色:“不是专门说您。” “那你说得是谁?” “古往今来,所有帝王。” 小皇帝无力吐槽:“说得好像不包括我一样。”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官场风气庸俗至此,不是因为您,看得出,您也竭力在扭转这局面,您妻子也是。” 想起钱明月,小皇帝就笑了:“你终于说了句正经话。” 城内不像小皇帝来之前那么热闹,但商铺都开着,也有货郎挑着担子吆喝,往来采买的民众不少,好一副太平盛世景象。 小皇帝赞叹:“这淮安城确实热闹非凡。如果能在城里做个商人,开一家米粮店,也是挺不错的。” “那我领您在城内生活几天?” 小皇帝激灵一下:“不,算了。”嘀咕,“朕就随口一说,你就不能当没听到?” 突然闻到饭菜的香味,小皇帝不由得流了口水,猛然发现自己肚子已经饿得火辣辣的痛了,躺在车厢里,懒洋洋地问:“哎,你饿不饿?” “您饿了?” “是啊,这一晌也没干什么,怎么就饿了呢。以前都要特意活动活动筋骨,才能吃得下饭呢。” “您以前,那是典型的饱食终日。野菜窝窝头根本不抗饿,老百姓吃了这个还要去干活,您应该多做几日田舍翁。” 小皇帝翻个白眼:“你有完没完?” “您不是想做田舍翁、更不是想开米粮店,您只是想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尊荣吃喝玩乐、逍遥自在,昏庸无道的君王都是这样的。” 小皇帝气得拍车板:“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我只是感觉那些的生活很新奇,新奇懂不懂?” “啊,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跟你单独出来,再这样下去,不出三日就要驾崩了。你再挤兑我,我就让你去辽东做个布政啥的,给你儿子做下官。” 谢傅瞻:……他几乎没有命门,但这一点儿他还真怕。不过:“皇后不会同意的。” 小皇帝枕着手笑:“那你觉得皇后会愿意看到你天天欺负她丈夫?你扪心自问,我做得真的那么差吗?你就不能说句好话?” “您扪心自问,缺好话吗?” 小皇帝:……“缺你说的好话。” “您若是阿斗,臣就不扶了。” 在这家伙看来,骂他还是看得起他呢。小皇帝勉强接受这是句好话:“如果是阿斗呢,你就回乡做田舍翁?” 第四百二十八章 儒生不避世 “儒生不避世,不能容于庙堂,便去地方为官,庇护一方百姓。” 小皇帝故意气他:“如果真逢着昏君,可就由不得你选了。” “那倒是。”谢傅瞻心中感慨:万幸生得逢时。不过这话不能说,小皇帝会骄傲。 走到一家小餐馆前,谢傅瞻停下牛车,掏出来几个大钱递向小皇帝:“您去里面吃吧。” 小皇帝咬牙切齿:“不是没带钱吗?” “不饿?那算了。” “给我。” 小皇帝夺了钱,跳下车,被一个刚劲有力的男人扶住:“您慢点儿。” 却是郑安。 小皇帝看到他,激动得想哭:终于要从谢傅瞻的魔爪里解脱了。 “你终于来了!” 终于!郑安忙低声解释:“从城门到城外,布了很多人,只是下面的人眼拙,不能分辨龙颜。” 小皇帝皱巴着脸,痛苦地说:“又累又饿,浑身疼,啊,还痒,刺挠。哎呦,哎呦。” “快,请上车。”郑安忙扶着小皇帝上了马车。 谢傅瞻嗤笑一声,赶着牛车继续走。 一进行宫,小皇帝就开始嚷嚷:“快,伺候朕沐浴。指甲缝里,头发根上,都洗一遍。” “给朕换全新的衣服。” “给朕备膳,朕要吃大鱼大肉!” …… 行宫里,宫女内使忙得脚不沾地,这个给他倒水,那个给他揉肩。 万金宝则拿香皂给他搓背:“哎呦,您这身上怎么起了红点,看着像是被什么咬了。” 一听这话,小皇帝就觉得痒:“快给朕挠挠,也不知道农户床上有什么,像虫子在爬,痒死了。” “莫非是跳蚤?” “跳蚤?那是什么?” “小虫子,被褥经常不洗,就生这个。跟虱子差不多,不过虱子生在头上。” 小皇帝笑:“狮子?你哄谁呢?那么大的狮子,能生在头上?” 万金宝只得给他解释“虱子”跟“狮子”的不同。 宫女扒拉小皇帝的衣服:“真有跳蚤!” 小皇帝大叫:“快拿出去烧——烧点儿热水烫烫。”耕织不易,还是别烧了。 桌上摆了十八道菜,鸡鸭鹅、猪牛羊、鱼虾鳖,色香味俱全。 万金宝紧张地侍立一旁,生怕他吃不下,再干呕。 哪料小皇帝风卷残云似的,将内使夹到自己盘子里的菜一扫而光。 圣人吃不下饭的毛病,总算是治好了,行宫的空气都恬静了。 林长年笑着对谢傅瞻说:“还是谢公高明,根治了圣人这毛病。” 谢傅瞻没给他一点儿好气:“吃不下?饿得轻!瞧你们把他惯的。” 吃饱饭,小皇帝满足地拍拍肚皮:好像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了。 万金宝问:“圣人下午有什么安排?” “没有。”他就想抱着肚子睡觉,困死了。 万金宝努力想让他过得充实:“圣人说过今日要去梁红玉祠,还去吗?” 现在睡了,晚上恐怕睡不着了。小皇帝坐起来:“去。不用仪仗,让郑安、任长宗安排一下,坐马车去就行。” 梁祠只是当地人的称呼,门匾上是鎏金大字:安国夫人祠。门外有一副楹联:“舍身报国女儿志还我河山丈夫愿。” 里面只有几间半旧的房屋,正屋是一尊彩色的梁红玉泥像,站在高高的台子上,比真人要高大一些,宋时的服装发饰,手里握着宝剑,威风凛凛。 圣人随口一说要来梁祠,行宫里便没有什么动静了,辛致知不敢贸然限制梁祠,梁祠依旧有些香火游客。人们纷纷给梁红玉烧香,还往她神像前面的功德箱里塞钱。 小皇帝感叹:“只要有德行,做出了贡献,就会得到百姓的尊崇,谁管是男是女。” 转到其余几间房屋里,供着韩世忠、岳飞等抗金名将的塑像,香火稀少,香灰都潮湿板结了。 小皇帝不高兴地说:“虽说是安国夫人的祠堂,但岳飞、韩世忠都是忠贞英勇的名将,怎么没人来祭祀呢!” 林长年知道原因,不好直说:“西湖畔有岳王庙,香火旺盛得很,不少学子游人专程去缅怀。” 小皇帝依旧不满:“余杭是余杭,这里既然有他们的神像,就不能没人祭祀。百姓不来上香,是官员没做好示范。清明节马上就要到了,让辛致知带着所有吃皇粮的,都来祭祀。” “还有,你快马加鞭往京城递个消息,让皇后下诏,以后每逢清明节、寒衣节,地方官要带着本地吃皇粮的,去英豪庙里祭祀。” 林长年忙应下:“是,这是礼部的事情,说起来是臣的失职。” “朕没怪你,教化是天下所有官员的事情。” 他们又去了后院,那里有新旧石碑六通,铭记着梁红玉的事迹和屡次翻修梁祠的情况。 小皇帝大致看了看,没什么兴趣,倒是院内巨大的一棵梧桐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合抱粗的树,有上百年了吧。” “估计有的。” 树枝上系了很多红绳,有的颜色还很鲜亮,有的已经发白,有的是棉布,有的是缎带。 小皇帝好奇地问:“树上系那么多红绳干什么?是什么风俗吗?上面好像有字,写得是什么?” 郑安撩袍:“臣爬上去看看。” 蹭蹭爬到树上,解下几个布条,拿给小皇帝过目。 小皇帝一看,脸就黑了:“求子!求姻缘!干什么!当这里是观音殿吗?” 郑安说:“民间愚夫愚妇,到处祈愿,是免不了的。” 小皇帝气得不行:“愚昧!无知!” 兴高采烈地出门,怒气冲冲地回来,一回到行宫,就把辛致知叫过来,指着鼻子一顿臭骂:“你怎么搞的,民众连鬼神庙和英烈祠都分不清!你没去过安国夫人祠吗?你在这里做官几年,就不知道人们向她求子求女吗?这种现象怎么置若罔闻!” 辛致知恍恍惚惚回到府衙,招来幕僚,有气无力地介绍了上面的新精神,安排说:“把梁祠后面那棵许愿树砍了吧。再安排人在门外守着,不准百姓到那里去许愿,告诉他们在梁祠许愿不管用的,要许愿去庙里道观里。” 幕僚不无烦恼地说:“这建祠堂不就是为了受世人香火供奉吗?平头百姓谁管你是英豪还是圣贤,想受他们的香火,就得给他们服务,到哪里不是这样。” “不管怎样,有人供奉就好了。这下好了,梁祠没人烧香,也没人捐钱,恐怕很快就要塌了,又有什么好处呢!想一出是一出,圣人这也忒没道理。” 第四百二十九章 辛致知之死 辛致知怒斥:“胡闹!你怎敢非议圣人!圣人何等英明,你能想到的,圣人都能想到!圣人已经传旨,以后清明节、寒衣节本官带着众廪生去祭祀。” 幕僚忙自打嘴巴:“明公教训的是,学生不敢了。”见辛致知气得狠了,上气不接下气,担心地说,“明公,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请大夫来看看。” 辛致知摆手:“不用,自己身体自己清楚,就是困的。好多天没睡过个囵吞觉了,回头好好睡一觉就没事儿了。现在圣人还在淮安,我就用药不太好,恐怕圣人会忌讳,觉得不吉利。” 幕僚不好再劝:“那您歇着吧,外面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辛致知无力地点点头,捂着心口,趴在桌子上。幕僚走后,他想起来去拿纸笔,把清明节祭祀的事情记下来,免得忘了。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绞痛,痛得难以忍受:“来人,来人——” 可惜,他已经没有力气叫出来了。 “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意识朦胧时,还想着:千万不要让圣人知道,圣人一定觉得晦气。 辛致知再也没醒来,入夜,来为他点灯的书童发现他躺在地上,身体已经凉了。 辛府报丧的人自然不敢到行宫来,他们报给了辛致知的上官,江苏布政使看事不小,亲自到了行宫,求见韩书荣。 韩书荣惊骇:“什么?他人没了。怎么会这样!几个时辰前还见过,突然人就没了。” “无常啊!人命呼吸间。”说着,潸然泪下。 此刻,便是从小到大的儒生,也不得不感慨人生的无常。儒家解决不了的问题太多了,人离不开佛道。 江苏布政使犹豫地问:“韩公,此事要不要告诉圣人?” 韩书荣想了好一会儿,说:“圣人昨夜没睡好,天一黑就熄灯了,此刻去打扰恐怕不好。” 江苏布政使叹息一声:“是啊,若他是病了,需要请御医,可以奏请圣人。如今他人已经没了,再跟圣人说还有什么用。只是,他走了,淮安的事就失去了做主的人,恐怕伺候不好圣人,让圣人受了委屈啊。” 韩书荣说:“明日我来告诉圣人吧,圣人素来宽和,想必不会介意。倒是怀良的身后事,恐怕要劳叶公多费心了。” 第二日,小皇帝从香甜的梦境中起来,由宫人伺候着穿衣:“昨日去城郊,见地里开了不少野花,春已然来到,不好好欣赏,岂不是辜负了这无限春光。让辛致知找个风光宜人的地方,今日朕听他安排。” 小宫人步履匆匆跑出垂花门,差点儿撞到一绯衣官员身上,忙行礼:“大人恕罪!” 韩书荣温和地说:“小公公仔细路,圣人醒了吗?” “圣人今日醒的早,正在饭厅用膳。” 韩书荣点头:“小公公去忙吧,本官去求见圣人。” 一个没多说,一个没多问,信息失去了对接的机会,韩书荣带着辛致知病亡的消息往里走,小宫人带着宣见辛致知的旨意往外走。 小皇帝心情很好,见韩书荣行礼,笑道:“韩爱卿免礼,用过早膳了吗?” 韩书荣起身站定:“回圣人,还没有。” “那你一起过来吃吧。” 韩书荣弯腰再度行礼:“臣来见圣人,是有一件事要告诉圣人。” 看起来不像好事,小皇帝敛起笑容:“说吧,无碍。” “淮安知府辛怀良昨夜没了。” 小皇帝一时反应不过来:“没了?什么没了?” “昨夜戌时,淮安知府辛怀良被书童发现躺在地上,已经凉了。” 小皇帝惊得站起来:“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没了!会不会是被人害了?你让人去查,刑部不是来人了吗?好生去查,不能让他枉死!” “是,圣人,臣告退。” 韩书荣离开,小皇帝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人没了,怎么就没了呢。万金宝,通知銮仪卫,让他们查查。” “对了,赶紧把宣辛致知的人叫回来,人都没了,朕还让他去找地方玩,像什么样子。” 刑部和銮仪卫很快把辛致知死亡的真相告诉小皇帝,他难以接受的真相,辛致知卒于“积劳成疾、心脉栓塞”。 这是他把辛致知累死了?小皇帝难受极了,愧疚,心痛,还有迷茫,他怎么就把辛致知累死了呢? “宣谢傅瞻。”今天他任谢傅瞻骂好了。 然而,谢傅瞻根本没有来,来的是林长年。 谢傅瞻对林长年说:“现在林公去见圣人更合适。” 小皇帝问林长年:“你是来骂朕,还是来劝朕?” 林长年说:“圣人言重了,臣怎敢对圣人不敬。” “那你来干什么?” “圣人该启程了,江南春早,若不及早登程,怕是到江南时,春已经尽了。” 小皇帝消沉:“辛致知没了,朕还有心情赏景?” “圣人若不离开淮安,辛家怎敢大办丧事,扫圣人的兴。” 小皇帝无语:“人死了就得发丧,这是礼,朕怎么会觉得扫兴?瞎揣思。” “辛知府就是卒于此啊。” 小皇帝无言。 摧眉折腰事权贵,落得个人嫌鬼憎!可怜,可悲! 好一会儿,小皇帝才问:“林长年,你说,朕有错吗?如果谢傅瞻来,他总能把错归在朕身上。” 圣人这是问错来了:“圣人有错,圣人应该吸取教训。” “你说吧。” “圣人错在不知道天威之重,您一句褒扬,能让臣工通体舒畅,羽化登仙;您一句斥责,能让臣工心惊胆寒,如坠深渊。” 小皇帝像是听到了笑话:“你在逗朕乐吗?不说谢傅瞻天天气朕、骂朕,便是你和韩书荣,也没少跟朕顶牛,你们谁少一根头发了吗?” 突然想起谢傅瞻昨日说的话:“帝王往往喜欢谁就重用谁,人人才都想博个简在帝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官场风气庸俗至此,不是因为您。” 小皇帝突然有点儿沮丧:“朕是皇帝,却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样的。” “这皇帝做得,忒没意思。” “江南不去了,回京,朕永远缩在深宫里,就妨碍不到谁了。” 林长年劝:“若不经此事,圣人怎知世人眼里的皇帝是什么样的。圣人还是应该多走走多看看,您增长见识,对整个大梁都有好处。” “若是去了余杭,再把杭州知府累死怎么办?” 第四百三十章 林抚远要辞官回乡找小皇帝 林长年没说辛致知早就有病或者不大可能之类的话,而是说:“圣人可以明确告诉各地知府,需要做、不需做和禁止做的事情,到地方后,不用地方官作陪,不扰乱地方政务和百姓生活。” “若发现有不如意的,待离开时再一并告诉他们,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去改过。这样,他们就不会步辛致知后尘了。” 小皇帝点头:“你主持草拟吧,尽量不要给地方找麻烦。” “是,圣人。” “还有,你持节和制书,代朕去祭奠,追授他正三品嘉议大夫、资治尹。” 小皇帝亲自写了制书,将符节交给林长年,以他为正使、翰林院编修学士朱宏斌为副使,前往吊唁。 既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就不是一日能融化的,小皇帝不能指望自己说一句“丧礼如常举行”,就可保证辛致知的葬礼不降格。祭祀过后,起驾离开淮安。 圣驾离开那日,淮安城的花草树木都松了口气,人们奔走相告,皇帝走了,日子可以恢复正常了。 送瘟神,也不过如此吧。 小皇帝站在龙船甲板上,情绪消沉:“来淮安的时候,刮的还是西北风,现在已经变成东南风了。” 万金宝说:“是啊,当时河边还都是枯黄色的,现在已经全部泛青了。春来得真快。” 春来,带着无限生机,总叫人心生欢喜。小皇帝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你说,如果皇后在,她会说什么呢?” 万金宝赔笑:“娘娘一定喜爱这无限春光。” 小皇帝摇头:“朕还是给皇后写封信吧。” 他知道远水难解近渴,可他需要皇后。 小皇帝缩在被窝里,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钱明月的怀抱里。 钱明月推开他:“重死了,还往姐姐身上压。” 小皇帝讪笑:“朕想姐姐嘛。”与钱明月并肩坐着,“姐姐,朕有点儿不高兴。” “怎么了?” 小皇帝愣了,怎么了?想不起来:“想姐姐了。” 钱明月笑:“如今春光正好,若无聊,便去外面走走。” 小皇帝懒得动弹:“宫里的景色,看腻了。” “宫里?姐姐说的是余杭啊。” “啊?余杭。朕还没见过余杭是什么样的呢!” 小皇帝爬起来,走到窗前,却什么都没看见,只觉白光一闪,睁开眼睛。哪有姐姐,哪里是余杭,空荡荡的船舱里空无一人。 但那种温馨的氛围还在,小皇帝感觉姐姐就在身边,心都活了:“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去姐姐恋恋不忘的余杭看看吧。这一路就不长久停留了,免得叨扰地方太多。” 钱明月收到了林抚远的辞官表,说是才疏学浅,不能胜任大同提学使之职,请求辞官回乡,一来在祖母膝下尽孝,二来重新读书,增加学识,来日再为君王效力。 回乡?他的家乡是余杭,圣人巡幸江南,不可能不去余杭,他是想去见小皇帝吧! 钱明月决定拖他几天,将奏疏留中不发。 林抚远没断绝京城的消息,知道王诗韵如何“得宠”于皇后,料到皇后会不准,给王诗韵写了封信,请她说情。 王诗韵从林府回到建极殿,犹豫地对钱明月说:“娘娘是不是收到了表哥的辞官表?” 钱明月一听就明白了其中关窍:“收到了,犹豫不能决,你表哥是嫌官小吗?” 王诗韵摇头:“什么官大官小,他压根儿不适合做官。娘娘,诗韵是得了表哥的信来帮腔,但诗韵说的也是真的。” “他那人,让他读书写文章做学问,他可能很乐意很开心,但让他在官场上迎来送往,对上官溜须拍马,对下官恩威并施,对百姓耀武扬威,他做不到,他肯定觉得无比厌烦。娘娘,您就允了吧。” 王诗韵将林抚远看得透透的,官场是俗人的游乐场,容不下林抚远那么清高的莲。 林抚远差点儿害死她,她绝不会让他好过。既然过得不开心,你就在那边好好呆着吧。 钱明月叹息:“好端端的,儿子被革了官职,岂不是让你舅舅在同僚面前难堪。” 王诗韵不明白:“分明是表哥自己辞官,怎么能说是革职呢?” “按朝廷的惯例,得挽留几次,才是真辞官,若不挽留,就于革职无异。这样吧,姐姐挽留他几次再说。”先用官场恶心他一段时间再说。 王诗韵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但她知道如果夫妻争吵,妻子一怒之下回了娘家,也要夫家去请好几回才肯回来呢。大概道理差不多吧,都是为了面子。 “那就谢谢娘娘了。” 于是,钱明月言辞恳切地挽留林抚远,提学使你的才学是有目共睹的,圣人与本宫都相信你能胜任。大同文教不兴,圣人钦定你为大同提学使,你不要辜负圣人的信任,等等。 钱明月一天有多半天忙于政务,宫人都很无趣,王诗韵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就是她生活的真实写照。 其实,她的日子一直是这样的,但以前绣个帕子,做个香囊,就是一天,也不觉得难熬。都怪钱云,把她的心填得满满的,又撒腿跑了。 拿着钱云送她的众星拱月钗,王诗韵心空得难受:“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王诗韵反反复复回忆跟钱云相处的短暂时光,真的好短暂,每一个片段都反复咀嚼了好多遍,反而愈发有味。 他笑起来真好看,说话声音也好听,真是个妙人,怪她学问太低,想不出足够好的词来夸他。 就在这一遍遍的回味中,王诗韵发现了不对—— 钱云曾说:“终于不用去国子学了。” 诗礼传家的官宦子弟,自幼潜心读书,为什么会那么讨厌国子学呢? 而且,他真的很讨厌“国舅爷”这个称呼。 直觉告诉王诗韵,这两者之间一定有联系。 王诗韵想知道怎么回事,可最近朝政繁忙,皇后娘娘又是征兵又是买马,还要准备城郊大祀,她那不像样的丈夫不在,她已经焦头烂额,不能让她再为家事烦忧。 王诗韵决定自己去调查,可不借皇后的名义,她连国子学大门都进不去。借着皇后的名义,皇后一定会知道,还不如直接拜托皇后去查。 如果迂回行事,让下人接触一下钱云同窗好友的下人呢? 可她无人可用啊!如果是在无锡,她有小叔父和忠仆可用。可在京城,身边不是皇后的人就是林府的人,哪个会把她放第一位啊。用他们,还不如昭告天下,不妥。 第四百三十一章 辽东大疫 最终,王诗韵决定走最危险的路——找銮仪卫。 那日,华启功午后来建极殿求见。 王诗韵在殿前拦住他:“华大人,小女有礼了。” 华启功不敢托大:“王姑娘多礼了,娘娘可在建极殿?” “在,不过娘娘累了,正在午休,你可能要多等一会儿。” “多谢姑娘相告。” “左右你都要等,不如听小女说几句话。” 华启功立马意识到她的意图,含笑:“王姑娘是闺阁娇女,不懂为官忌讳。銮仪卫只听命于君王,王姑娘若需要銮仪卫做事,需要通过皇后娘娘。” 王诗韵叹息:“銮仪卫只听命于君王,难道只是君王让查什么就查什么吗?发现了关键的信息也不会告诉君王吗?这么说你们的作用也不是太大啊,说不定还会误事。” 华启功无奈地笑:“王姑娘,銮仪卫没有那么呆,发现重要的信息,自然要上报。” “那,我可以做给你提供信息的人吗?不答应,你可就误了大事了。” 华启功坦然:“可以,不过銮仪卫查到的信息只禀报给娘娘,不会给姑娘。” 王诗韵笑道:“自然,小女没有欺瞒娘娘的意思,只是想让娘娘少烦恼几天而已。直接知道结果,比担惊受怕好几天要强。” “担惊受怕?” “是娘娘关心的人,你不关心吗?” 华启功硬硬地行了一礼:“请姑娘示下。” “查查钱云,在国子学受了什么气?都是谁给他气受?前因后果都要查明白。” 钱云在建极殿那惊天一摔,很多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更不要说銮仪卫了。原来小姑娘要给情郎出气,钱云什么人,怎么会受气。 华启功不以为意地说:“好。”答应下来,不去管它,銮仪卫忙着呢,不是给人做红娘的。 “如果过几天你还没查出来,我就去告诉皇后娘娘,你说,娘娘会不会觉得你能力有限呢?” 华启功:……这小姑娘不好糊弄啊! “国子学学子身份非凡,不能轻易拷问,请姑娘给銮仪卫一点儿时间。” “好吧,虽然我耐心很有限。” 华启功哪里想到,这随便一查,竟然有这么惊天的发现。上次科举有私弊,马屁精甘本长针对皇后亲大哥精准增录的消息已经在学子圈中广为流传。 这只是学子的猜测?还是空穴来风,事必有因?虽然时日已久,证据难寻,但銮仪卫自然有銮仪卫的办法。 不过,他不敢去查,万一查出来是事实该怎么办? 告诉皇后,让一向贤明公正,至少表面上如此的皇后怎么办?自打脸查处自家哥哥和甘本长?让皇后贤名扫地,成国公府名声败坏,皇后会恨死他的。 不告诉皇后,动用銮仪卫查到了皇后的把柄,却不告诉她,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哪一日让皇后知道了,皇后会以为他想要挟他,也会弄死他的。 华启功不敢继续深究,至于王诗韵,小姑娘好糊弄。暗中约王诗韵在僻静处相见:“王姑娘,銮仪卫查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 “遇到权贵的阻止。” 王诗韵横眉立目:“銮仪卫还怕权贵?你糊弄我。” “便是帝后,面对权贵也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如果不是打算效仿前朝蓝玉案、胡惟庸案,帝后也不能明面上让銮仪卫直接拿权贵讯问。” 华启功递给王诗韵一张纸:“不过,銮仪卫查到了三公子在国子学的好友名单,姑娘可以自己去打听一下。” 王诗韵哼气:“銮仪卫都不能查?我就能去打听?” “銮仪卫是朝廷衙署,自然受朝廷纲纪约束,且在文武百官心中是个奸白脸,监察御史们动辄弹劾。而姑娘只是个小姑娘,谁能阻止官家千金交往吗?” 有道理。王诗韵双臂环抱:“我知道你在敷衍我,若我从这几人嘴里打听不到消息,还会再找你。” 华启功给王诗韵的,并不是钱云好友的名单,而是钱云想甩都甩不掉的几个跟屁虫。 王诗韵在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是:“他们是嫉妒,他们不肯承认三位公子的才华。大公子一举得地,二公子名满天下,三公子亦是天纵奇才,那群人都嫉妒疯了,挤兑三公子,嘲笑他。” “他们说了什么?” 听完众人的话,王诗韵觉得甘本长应该真的给钱云的大哥开后门了,不过她不觉得这有什么。 甘祭酒只是谏言增录了几个,又不是挤下去哪个,伤害谁了?钱大公子若没有真才实学,便是增录二十个三十个,也轮不到他啊! 一群人被嫉妒蒙蔽了心,奈何不了其他人,逮着钱云这个最老实的欺负起来,看本姑娘怎么教训你们! 王诗韵有仇必报,怎么能容忍别人欺负自己最在意的人,鼓着气回到建极殿:“娘娘呢?跟娘娘说我回来了,免得娘娘担心。” 春娥说:“娘娘还在文华殿没回来,姑娘累了吗?先歇歇吧。” 王诗韵看看天,已经快黄昏了:“今日这么忙吗?” “本来已经回来了——”春娥说着,被李兰英瞪了一眼,忙闭嘴,“朝中的事,奴婢等哪里懂。” 王诗韵无所谓:“好吧,那我写大字等娘娘回来。” 可是,直到掌灯时分,皇后都没有回来。 王诗韵有些坐不住:“怎么还没回来,这么晚了,娘娘该饿了,要不然送些饭菜过去?” 李兰英冲春娥摇摇头,春娥说:“文华殿不是宫人内使能去的地方,还是不要去打扰娘娘了,娘娘忙完,自然会回来了。” 可直到二更天,钱明月都没回来。 王诗韵明白,朝中这是出了大事啊,娘娘已经够累了,怎么能让她再为小事烦忧?替钱云出气这种小事,还是自己来吧。老僧入定般坐在案前,盘算起来。 将近三更的时候,钱明月才拖着一身疲惫从文华殿回来。 宫人们摆放碗筷,王诗韵则帮她摆好座位:“娘娘太辛苦了,快用膳吧。” 待钱明月坐下,又给她揉肩按背:“是不是腰酸背痛?诗韵给您揉揉吧。” 钱明月按住她的手:“这些何须你来做,这么晚了,诗韵怎么没去睡?” 王诗韵心疼地说:“这么晚了,娘娘还没用过晚膳,朝政就那么重要,重要过娘娘的身体去?” 钱明月说:“辽东总督八百里加急,辽中沙河爆发瘟疫,请求朝廷援助。” 第四百三十二章 王诗韵为钱云出气 王诗韵说:“谢总督不是很有能耐吗?就不能为您分忧啊。” “疫病已非辽东人力物力能控制。” “好严重啊!怎么会这样?” 钱明月说:“此次瘟疫的症状与风寒一致,加上沙河地广人稀,人们没意识到它在迅速蔓延。直到疫病传到军屯,造成兵士大量死亡,军医断定是瘟疫,指挥使才报给总督。” “先生连忙采取了隔离疫区、救治病患、控制人员流动等措施,但是太晚了,染病的估计已有十万人,死者数千计。” 王诗韵说:“这么麻烦的事情,告诉您,您该怎么办?” 钱明月边吃边说:“治病救人。” “辽东缺乏良医,从太医院和京畿一带抽调一批过去。太医院陈院正,你知道的,别看他年事高,仁心不减,主动请缨带着人去沙河。” 王诗韵皱眉:“可他走路都颤巍巍的了,能经得起长途跋涉吗?” “是啊,姐姐也是顾虑这个,便让他在京城主持大局,先选派一批擅长此道的医者过去,带着可能用到的药品;还要赶紧在京畿一带招募一批良医,采购药品,这些都需要他掌眼把关。” “那瘟疫那么厉害,有人肯去吗?” “自然有,像陈院正那样的医者不少。” 王诗韵理解不了,她更能理解人为权为利疯狂:“娘娘还是应该,许以官位和重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钱明月笑道:“这是自然。议事这么久,就是在商议这些细节。” 王诗韵非纯良之辈,也不是冷血之徒:“但愿这些医者都能平安回来。” 钱明月叹息:“但愿。” 疫病极有可能是通过飞沫传播的,她建议太医们制作口罩戴上,由户部拨银钱在京城采买粗布,由工部请健康手巧的工匠来制作。可惜没有防水布,便用油纸代替,不可能太达标,聊胜于无嘛。 狼吞虎咽地吃完饭,钱明月很不雅地打个嗝,在殿内徘徊。 王诗韵担心:“娘娘还不去睡吗?您太累了,脸色不太好。” 钱明月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总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情,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王诗韵推着钱明月往卧室走:“娘娘,您什么都不想了,快睡吧。会累傻的,睡一觉就能想起来了,快睡吧。” 第二日五更天,钱明月就起床上朝,罢朝匆匆吃了口早膳又去了文华殿。 王诗韵离开皇宫,只说是去街上采买胭脂水粉,其实转了个弯去了甘府。 今日不是休沐日,甘本长不在府里,王诗韵就坐在他们明德里的牌坊旁等着。 国子监最近不忙,瘟疫也好,招兵也好,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但皇后和众人都那么忙,国子监就算是数蚂蚁,也得忙起来啊。 于是,王诗韵一等就是一整晌,等到日近正午,等得心里冒火,才见甘本长的轿子才摇摇晃晃地过来。 王诗韵怒气冲冲地拦住他们:“停!” “哎,你哪来的小姑娘,为何拦我家大人的去路?” 王诗韵倨傲:“自然是找你家大人有事。” 京城权贵云集,国子监祭酒自然是没养成傲慢的习惯,忙吩咐落轿。 甘本长努力做出和蔼的模样:“小姑娘,你找本官?” 王诗韵负手:“对,小女姓王,礼部尚书是小女舅舅。” 这不就是皇后身边的大红人嘛!甘本长拱手:“王姑娘,失敬失敬。” 王诗韵才勉强给他做了万福礼:“见过大人。大人,找个说话的地方吧,小女找您有要事。” 小姑娘家找他能有什么事,莫非是代表皇后娘娘?甘本长慎重地选择了信得过的一家茶楼,与王诗韵错开时间,一个从前门一个从后门进去。 后院雅间里,甘本长亲手给王诗韵倒茶:“贤侄女尝尝这茶,比不上宫里的贡茶,但也算上乘了。” 王诗韵才不在外面喝东西:“大人,小女来找您,是跟您说说国子学的事情。” “孩子,但说无妨。” 王诗韵板着脸,兴师问罪:“学子之间拉帮结派,互相倾轧,把钱云泽挤兑走了。这件事情,国子监祭酒大人竟然不知道吗?” 皇亲国戚会受气?甘本长不信,但面上的愤怒很到位:“什么?!竟有此事!劳烦姑娘转告皇后娘娘,国子监一定彻查此事。” 王诗韵哼气:“国子学是天下书生最向往的地方,可是,它也接连被传学风浮躁。” 甘本长快哭了,上一个批评国子学学风的不就是这位的表哥林抚远吗?这家人怎么就跟国子学过不去呢:“是,是。唉,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扭转学风,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小女有一个办法,或许能帮到大人。” “贤侄女,快请讲。” “大人以前的治理措施太绵软了,何不淘汰无德无才的败类?” 甘本长为难:“国子学的学生岂是随意淘汰的,他们若聚众闹事,便是皇后娘娘也要头疼的。” 王诗韵冷笑:“不能随意淘汰,你可以找个光明正大的名头啊!你堂堂国子监祭酒,不会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吧。” 甘本长一时还真没有什么主意:“娘娘什么意思?” 王诗韵翻白眼:“这么简单的事情也要问皇后娘娘,娘娘就是被你们累坏的。你不会多设置一些禁令啊,不许饮酒,不许逛青楼,违者淘汰,考核名次最后的,淘汰。” “有这些罪名在,他们有脸聚众闹事?” 甘本长顿悟:“明白了,劳烦姑娘转告娘娘,老夫一定彻底整治国子学。” 王诗韵起身:“娘娘政务繁忙,才不会为这点儿小事费心呢,你也不要拿这点儿小事打扰娘娘。” 皇后娘娘不知道?皇后娘娘不知道,王家的小姑娘怎敢对国子监祭酒大呼小叫的?那整顿国子学的法子,又岂是闺阁小姑娘能想出来的。 想必是皇后不方便用自己的名义,才让这小姑娘出现。 甘本长笑着说:“是啊,不值得为这些小事打扰娘娘。” 第四百三十三章 湖阳大长公主拖后腿 文华殿,钱明月收到小皇帝的来信。信很长,絮絮叨叨地讲了他在淮安的经历,尤其是谢傅瞻带着他去民间住的那一晚。 钱明月不免心疼:“堂堂天子,吃窝头,睡草包,捡牛粪,真是苦了他了。” 不过,小皇帝没诉苦,而是感悟“哀吾民生之多艰”。 钱明月感慨:“他真是长大了不少啊。” 信的后半篇,小皇帝写了辛致知的死,以及自己的难过,他觉得自己有责任。 钱明月感怀:多少帝王做了天子却失了人性,而小皇帝还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她自然得鼓励他,继续保持这赤子之心。 钱明月被朝政累得头疼,看小皇帝的书信对她来说是弥足珍贵的享受。可随着小皇帝书信一起送到京城的,还有谢傅瞻的奏疏。 钱明月是真不想看谢傅瞻的奏疏,这人总能把好话说得很难听,留到临吃午膳才打开,说的话果真不好听。 谢傅瞻上书三件事:第一件事,怪她太娇惯小皇帝。 她嫁进来才几年啊,黎晨他投胎入帝王家,本就娇生惯养,关她什么事。 第二件事,怪她把王诗韵带在建极殿,让她防范上官婉儿之祸。 这个倔老头,把王诗韵比作上官婉儿,那当她是什么?武则天吗? 第三件事,怪她君与民争利,说对于君王而言,只有土地和人民才是真正的宝物,君王岂可爱金银珠玉而轻其民,等等。指责她藏起来肥皂的制作方法,为宫廷牟利,而不肯分享给天下,让百姓们都生活在更干净舒适的环境。 对哦,阻断传染病蔓延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大家都注意卫生、喝开水、勤洗手……前世许多防范传染病的常识又从心底某个角落里冒出来。 钱明月心中豁然开朗,她决定,不光把肥皂的制作方法公之于众,还将内务府库存的肥皂打包送到辽东去,另外,让工匠们尽快生产,并在民间采买,争取送去更多物资。 下午,钱明月再度召集太医议事,大家都支持喝开水和讲卫生可以减少各种疾病,于是,她就让陈院正给自己写了一道奏疏,自己再以诏令的形式强制天下百姓喝开水、饭前便后洗手,洗头洗澡洗被褥。 为什么这么做呢?借助陈院正的专业权威,来表明自己不是瞎指挥呗。 如果说喝开水讲卫生只是琐碎些,无伤大雅,另一项举措就不得不让陈院正背锅了:为避免疫病传到关内,乃至在京城蔓延,危及社稷根基,山海关只许出不许入。 钱明月靠在玉阶上,望着蔚蓝的天空,她也变成了那种人,而且变得那么自然,没有一丝的犹豫、没有一毫的后悔。 她是临朝皇后,必须顾全大局。 朝廷举措连连,沙河大疫的消息迅速传遍京城。 湖阳大长公主坐不住了,对二女儿钱慧儿说:“娘去找皇后,让皇后找个理由把谢文通叫回来。太危险了,他不能呆在辽中。” 钱慧儿为难:“他是辽东总督,关键时刻怎么能当逃兵呢。” “什么叫逃兵?他一文官,又不是大夫,他留在那里有什么用。” 湖阳大长公主忽然觉出不对劲:“你刚刚什么意思?他是不是给你来信了?” 钱慧儿支支吾吾:“没,哪有。他那么忙,哪有时间来信。” “随着奏疏一起送过来,不是刚好吗?你告诉娘,他是不是打算逞英雄留在辽中?” “娘,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湖阳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脑门:“真是个痴儿,瘟疫是闹着玩的吗?染上就是个死,不死也得折寿好多年,你是打算另寻亲事吗?” 小女孩儿这才知道害怕:“不会吧,他只说等瘟疫结束再来求娶。” “你在家老实呆着,娘去求见皇后。” 钱明月不能怪湖阳大长公主,做母亲的为女儿谋划何罪之有。 可也无法赞同她,这么关键的时刻,谁都知道辽中需要谢文通,若用懿旨强令先生回来,必定让先生官声蒙污,遗臭百年。 疫病无情,她也很担心先生,可她不能那么做,不能害得先生“社会死”。 见她不说话,湖阳大长公主急切地说:“皇后,你怎么了?很为难吗?辽中有布政使,还有知府、知州、知县,不是非得用总督啊。” 钱明月一脸恍惚地说:“姑母莫怪,孩儿没睡好,头脑有些不清醒。像姑母说的,沙河瘟疫原本就用不着先生,姑母这么担心,可是听说了什么?” 湖阳大长公主只得说了谢文通与女儿通信的事。 钱明月垂眸微笑:“姑母,咱自家人不拘那些教条,先生与二妹妹关系好,孩儿也能放心。只是,先生既然向二妹妹表态了,若再强逼他回来,污了他的羽毛,只怕先生因此跟二妹妹生了嫌隙,反而得不偿失了。” 湖阳大长公主不高兴:“娘娘什么意思?” 钱明月说:“瘟疫目前只在沙河一带蔓延,辽东三省绝大多数地方是安全的,不如调他去边关防范突力趁火打劫,远离疫区,他自然就安全了。” 湖阳大长公主开怀大笑:“哈哈,好,好,还是明月你聪明,难怪先帝和五郎那么器重你。” 折中妥协不仅是政治的艺术,还是人际关系的秘籍。关键是,找到那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中间点。 有礼部尚书主持编纂的迎驾仪注,浙江布政使和杭州知府都比较从容。 唯一需要花费心思的是,圣人点名了要住府衙,要住皇后住过的地方。 他们便连夜将后衙恢复成钱家离开时的模样,圣人住后衙,前衙自然也不可能供他们日常办公使用了,他们又将前衙的东西和职能搬到民宅里。 龙船到的那一日,天空飘着牛毛细雨,有微风。 小皇帝没坐龙辇,而是坐六驾华车,他撩开车帘,透过整齐的仪仗队,看到余杭城的粉墙黛瓦和青石板铺就的道路。 说起来风物与苏州城差异不大,但在小皇帝看来不一样。 这里是姐姐生活过的地方,他走在姐姐走过的路上,看着姐姐喜爱的风景,还要住进姐姐住过多年的房间。 像是冲破了时空的束缚,拥抱了过去的姐姐,一个活泼可爱,小刁蛮小任性的小姑娘。 第四百三十四章 小皇帝 少女时期的姐姐一定很有趣 到了府衙,小皇帝召见浙江布政使康熠、按察使刘明诚、都指挥使朱勇以及杭州知府宋璟,再度重申不扰乱地方政务。 “府衙你们已经给朕腾出来了,也把朕接来了,以后的日子就不用跟在身边伺候了。朕要在余杭住的日子久着呢,不得因朕荒废地方政务。” “北门军、銮仪卫以及宫女内使,切不可扰乱民生,若胡作非为,朕决不轻饶。随驾京官不得插手地方事务,不管你官位多高,这里不是你们行驶职权的地方。” 小皇帝面色严肃:“朕丑话说在前头,谁喜欢管理地方,朕就让他永远留在地方。” 遣散众人,小皇帝独自走向后衙,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没见过,但都无比熟悉。 大堂前面有一颗松树,是钱时延种的,借松的品性自比。 后衙有许多花草,凋零殆尽的梅花,已经开败的迎春,正直花期的玉兰,才长出花骨朵的桃树、海棠,还有许多叫不上名来的花树,东一棵西一棵地散布着,明显是断断续续移来,随便找个空地种下,缺乏规划,显得凌乱。 小皇帝却觉得很好看:“自然随性,没有丝毫匠气,跟姐姐一样。” 院墙外,果真有一颗高大的树,树冠探入墙内,树叶油亮。小皇帝仿佛看到一个小姑娘攀着梯子爬上墙头,顺着树干攀下去。 真皮! “桂花树斜对面,种着两颗矮桃树的房间就是姐姐的闺房。” 小皇帝转了一圈,没有找到矮桃树。倒是在一虚掩的朱门外,有两棵树干足足一人高的桃树。 是了,时隔数年,桃树也该长高了。 小皇帝推开房门,房内只剩一张架子床、两把太师椅、一张条案、一面屏风和一个书橱。 姐姐生活过的气息,已经很淡了。他将在这里生活,他现在生活的气息将与从前姐姐生活的气息融为一体。 小皇帝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遗憾,没有早点遇到姐姐,没有见识姐姐活泼伶俐的少女时光。现在的姐姐当然也很好,可是稳重老成有余,还缺了些灵动与俏皮。 在锦被里翻个滚,小皇帝扒拉扒拉自己的脑袋:这样想不太好,姐姐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不过,她不会知道的,因为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钱明月生气地推开他,背过身去坐着:“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不说,就当谁都不知道吗?你的神态已经出卖了你。” 小皇帝涎皮赖脸:“姐姐说什么呢?五郎一个字也听不懂啊。” 钱明月起身往外走:“喜欢小姑娘啊?天下钟灵毓秀的小姑娘多着呢,你尽管都纳到后宫去。” 小皇帝委屈:“姐姐冤枉人,朕是喜欢姐姐才臆想姐姐的少女时光,不是喜欢小姑娘。” 钱明月继续往外走,小皇帝赶紧追,不曾想噗通一声摔下床去。 小皇帝睁开眼,第一反应是:万幸,万幸,姐姐还不知道。 第二日,天气非常好,暖阳、蓝天、微风。 小皇帝在韩书荣和杜阳铭的陪伴下,微服出游。至于林长年和谢傅瞻,小皇帝让他们回家探亲去了。 此刻的余杭,已经全然复苏了。像是仙子打翻了颜料盘,各种鲜嫩的颜色从天而降,在大地上随意地晕染开,宣示着生机和希望。 人们或绫罗或棉麻,或长衫或短打,男女老少,皆衣冠楚楚、彬彬有礼。 离开城中心的富人区,高墙大院就被篱笆小院取代,入目的景色也更有人情味了。 余杭城内多溪流,小皇帝每到一处,都能看到许多妇人在河边洗衣服,她们将衣服叠放在石头上,拿棒槌敲敲打打。 “笃、笃、笃”的声音听得小皇帝心神震荡:“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朕算是亲耳听到了。” “嗯,不光有衣服,还有被子,你们看那边晾晒的大片片,是不是拆下来的被子皮。” 杜阳铭微笑:“圣人,民间称其为被套。” 小皇帝点点头:“哦,形象。哎,那个小布袋是什么?粮袋吗?也太小了。” 杜阳铭说:“应该是枕头套。” “枕头套?被子有被套,枕头有枕头套,怎么什么都要套一层?” 杜阳铭说:“一来为了好看,更重要的是方便拆洗。如果被褥弄脏,浆洗会非常废力。不少人家会在枕头上铺一层枕巾,褥子上铺几层床单,也是为了浆洗方便。” 小皇帝叹息:“要一下一下这样敲打,也确实太累了。” “这里人好像比淮安人爱干净,朕住过的那户农家被褥很脏了,也不知道洗洗。果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还是地方官教化不同?” 小皇帝还是没有改掉随口评价地方官的习惯,万幸地方官不在,不然不知道又引起怎样的风波。 韩书荣有些不服气,余杭是他岳丈钱时延教化过的地方,淮安却是自己弟子执政的地方,圣人厚此薄彼的太明显。但这种差异是无法否认的,莫非跟风俗有关? 踩着溪石走到对面,拱手行礼问:“在下冒昧打扰几位,余杭为何家家户户洗衣?有什么说法吗?” 年轻小妇人害羞地低下头,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说:“说法?啥说法?洗干净了穿着舒服呗,没啥说法。” 韩书荣不甘心:“这么巧,家家户户都同时洗衣服,看起来倒像是个节日似的。” 老妇人在围裙上擦擦手,起身打量着他:“看着你像个读书人,怎么?没看到朝廷的诏令吗?” 韩书荣茫然摇头:“诏令?诏令还能跟家家户户洗衣服有关系?” 老妇人摇头:“当然了,这就是皇后娘娘的诏令。” 皇后的诏令?韩书荣皱眉,皇后什么都插手管的毛病怎么又犯了。身为事实上的君王,怎么能管那么细碎的事情。 小皇帝和杜阳铭也踩着石头过了春溪,他听不懂老妇人的话,问韩书荣:“怎么了?” 韩书荣淡然:“原来万户洗衣是娘娘的懿旨。” 小皇帝想当然地以为,这跟自己的书信有关:“也该管管了,皇后真不愧是国母啊,像老母亲一样照顾着黎民。” 老妇人看到小皇帝,眼里闪过惊艳:“你这孩子,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小皇帝懵懵地看向韩书荣,韩书荣微笑:“我们是书商,来余杭做生意。之前一直在船上,倒是没听说皇后诏令的事。” 老妇人说:“官衙外面还贴着呢,说关外闹瘟疫,死了很多人,了不得了。” 韩书荣面色大变:“什么?瘟疫!” 第四百三十五章 小皇帝在江南筹集医药 老妇人笑道:“吓着了?没事儿,离我们这边远着呢,传不过来。你们啊,回去也洗洗衣服,晒晒被子,哎,对了,水烧开再喝,皇后诏令说了,这样就没事儿了。” “好,好,多谢您。” 韩书荣匆匆辞别老妇人,带着小皇帝跨过溪石,消失在翠竹深处。 桃树下,浣衣的少女痴痴地收回目光,真是一个漂亮的少年,可惜无缘结识。他像桃花飘落在水里,打个转就走了。她心里的涟漪还没来得及荡开,就消退了。 绕过竹林,行人稀少,韩书荣着急地说:“圣人,不好了,辽东发生了瘟疫。” 死亡可怕吗?人们对死亡有多恐惧,对瘟疫就有千倍万倍的恐惧,因为瘟疫意味着千万人的死亡。 小皇帝懊恼:“那个老妇人说的?她都听说了,看来已经发生很久了。朕怎么关键时刻总不在皇后身边,她这嫁人嫁的真不值。” 韩书荣说:“娘娘高志,能施展平生所学便是最大的值得。况且圣人便是在江南,也能为娘娘分忧。” “嗯,先回府衙,我们好好商议一番。” 小皇帝回到府衙,林长年与谢傅瞻已经在前厅候着了,显然是听说了瘟疫的事情回来的。 谢傅瞻拿着一摞纸,跪下说:“下情不能上达,是臣的罪过。这是娘娘下发的诏令,请圣人御览。” 小皇帝对谢傅瞻的印象好些了,好心安抚他:“怎么能说下情没有上达呢?皇后不是早就知道了嘛,政令依旧畅通。” 谢傅瞻以为他把事务甩给皇后,自己不想管:“圣人也该尽为君的职责,不能整日游山玩水。” 小皇帝恼了:“哎?朕还就不尽职了,朕都巡游江南了,还谈什么尽职尽责,哪个尽职尽责的君王到处游山玩水了?” 杜阳铭忙说:“谢公不知,圣人听闻此事就匆匆回了府衙,正准备为辽东筹集医药呢。” 林长年则劝小皇帝:“圣人息怒,谢公不知。” 小皇帝反倒更生气了:“不知?不知就问啊!他问都不问就定了朕的罪!可见在他心中,朕就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昏君。算了,也不用议事了,左右朕已经是昏君了,还搞那些干什么!”气呼呼地离开。 林长年说:“谢公,这次你真的错了。” 谢傅瞻黑着老脸:“我这就去向圣人请罪。” 韩书荣忙拦住他:“圣人方才盛怒离去,再去求见恐怕不合时宜。不如我们商议一下对策,向圣人建言献策,免圣人忧虑。” 小皇帝气鼓鼓地回到后院,却逢着万金宝满面含笑地迎过来:“朕非常不高兴,你倒好,笑得牙都快掉了。” 万金宝转为微笑:“回圣人,娘娘的书信到了,厚厚一摞。” 小皇帝瞬间转怒为喜:“果真?在哪里?” 钱明月详细地通报了辽东瘟疫情况,及朝廷采取的对策,比起公告天下的,还有一些更隐秘的。 比如,山海关封闭后,辽东传递公文的人员不能直接入关,而是将公文放到漆盒里,由候在关隘的人带到京城。 辽中大大小小的城镇都封闭了,尤其是沙河附近的,被彻底封闭了,粮食药品需要朝廷去转运。 还提到她当年去突力时,过境太原让人种植药材的事,现在已经获得了回报,辽东瘟疫的消息传到太原,他们运送了各种药品几千斤到京城。 钱明月在信中庆幸地说:“当时随意而为的善举,没想到关键时候能起到大作用。只是后悔做得太少了,大梁有万万百姓,欲使其摆脱疾病苦,医,不可不重。” 没有给他个人的信件,小皇帝也不失望,哪里还需要情话呢,她的所作所为,就是最真诚的告白。 书信下面,是一道奏折,夹着一张纸条。 小皇帝抽出来:通政使谢傅瞻的奏折,劳圣人代为转交。 那家伙的奏折?写了什么? 小皇帝打开奏折,越看越生气,说他娇生惯养他承认,可关皇后什么事,怎么什么事都能往皇后身上怪罪。 至于后面两条,小皇帝也不能认可,尤其是看到钱明月给谢傅瞻批复,更觉得心酸。 “善,卿之言于控制瘟疫大有裨益。惟愿卿以善语谏善意,若本宫不能受,再直言而谏。” 可怜皇后,都求饶了。 小皇帝腾地站起来:谢傅瞻,你挤兑朕朕尚且能忍,挤兑皇后朕决不能容。 钱明月不直接将奏折下发,而是让小皇帝转交,自然是存了让小皇帝帮自己教训他的心思。 小皇帝不觉得这有什么,媳妇受气了,找相公帮忙出气,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谢傅瞻是个铜豌豆,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教训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次他罢了那家伙的官,结果反倒让他清名更胜,享誉士林。 若一怒之下杀了他,他必然像于谦那样流芳百世,而自己要落个不辨忠奸,残害忠良的骂名。 这样的人,打没用、骂没用、杀了更没用,调离没用、贬官没用、罢官更没用,讪君卖直,真真让帝王无奈。 不过,天赐良机,辽东瘟疫可以把这家伙派过去。 他若不幸感染瘟疫殉职,朕就给他无限哀荣,全他身后名。若是活着嘛,活着再说吧,他总不能故意害他得瘟疫。 这就是大梁江山现在的主人,不纯良,不恶毒。 于是,在众卿提出要去江浙和两湖督促筹备医药时,小皇帝命令谢傅瞻亲自押运医药送往辽中,并交给他一个锦盒:“这里面是朕给辽东总督谢文通的东西,你给他捎过去吧。” 圣人想借瘟疫除他。谢傅瞻坦然说:“圣人放心,臣一定拼尽全力护辽中百姓安乐。” 小皇帝突然不舍得他了,这人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万一真染瘟疫死了怎么办! 臭着脸说:“辽中百姓需要你护着?你会诊脉还是会开药?天下有朕与皇后,辽中有那么多地方官和医者,辽中百姓离了你不能活?” “你只管把药好好送过去,就算尽职尽责了,不要到处乱跑,免得染了病跟百姓抢医药。哼!” 他气消了,对谢傅瞻的任命没变,因为谢傅瞻一定会把药品好好地运到辽东。 小皇帝贡献了龙船所有的扈从船,以保证草药运输。 郑安率领北门军也去帮忙转运药品了,留在余杭的,只有一些中下层官员和銮仪卫。 第四百三十六章 钱云被銮仪卫捉拿 保驾的责任一下子全落在銮仪卫身上,一个和尚挑水吃,没了推诿的余地,任长宗和銮仪卫绷紧了神经,对府衙的保卫分毫不比北门军还在时弱。 再说钱云,离开京城后,搭乘漕运船只一路南下,直奔绍兴。 绍兴文教兴盛,科场竞争激烈,许多颇有贤德与智计兼备的读书人挤不上仕途,就会四处给人做师爷、幕僚或教书先生。 这群人人情练达,懂变通,在生计面前,对所谓的祖宗家法和礼教也不那么固执,可以为妹妹所用。 运河到余杭就终止了,钱云决定在余杭修整一日,故地重游。 余杭没有他的亲人了,也没有他的财产,但溪边垂柳、檐下海棠任他观赏,吴侬软语不时地溜入耳中,像苏公在《赤壁赋》中说的那样,“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钱云漫步在熟悉的街道上,任思绪飘散,身体跟着脚随意走。 走累了,钱云抬头,看到了熟悉的门和墙,这是府衙的后门,墙自下而上第十五块砖缺了个角,是妹妹移植海棠时,花匠不小心弄破的。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到家了。 随即失笑,这里已经不是他家了。 可惜圣人在这里住着呢,他不能进去看看。他不能去求见圣人—— 祖父不喜欢钱家儿郎跟圣人走得太近,不入圣人的眼会让妹妹难堪,真入了圣人的眼,又怕会对圣意形成干扰,于国不利,也容易引起群臣猜忌。 离京前,祖父耳提面命,不准他去找圣人,甚至妹妹也没说让他遇到困难找圣人的话。他绝不能去。 走吧,这里已经不是你家了。 钱云转身离开,心中无限怅惘,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如今只是物是人非,也许经年后,物亦不同了。 再看一看吧,一眼,就一眼,印在心里就走。 隔着高墙,看不到里面的场景,墙外唯一值得留恋的,就是那株桂花树了。 钱云痴痴地看着那苍翠中泛着鲜嫩的树冠,仿佛看到几个半大孩子,在墙里竖了梯子,爬到墙头,再攀着树爬下去。 父母管他们并不严,他们跟父母说一声就可以出府,但他们还是爱从墙头上爬下去玩,不只因为这样可以甩掉讨厌的下人,还因为爬墙头本身就很好玩。 有人建议父亲将墙外的树砍了,把墙头加高,但父亲没有,他把墙加宽了,足足有半米宽,在上面跑步都没事,通过爬墙头溜出府就更安全了。 那时候,他跟妹妹说:“你看爹多傻。” 妹妹斜眼看他:“你才傻,父亲最好了。” 钱云微笑,是啊,他好傻,父亲真好,妹妹真聪明。 从保障安全的角度来讲,府衙外的桂花树是最大的隐患。稍微有点儿身手的,就能爬上树翻进府衙。 偏偏那是皇后最爱的树,圣人决不允许砍伐。任长宗只得命人盯着那棵树,嘱咐发现行踪诡异的人就立刻拿下。 于是,正回味桂花糕香甜滋味的钱云,被几个銮仪卫按在地上。 钱云懵了:“哎?干嘛?” 带头的百户姓孙,他狠狠地踢了钱云一脚:“干嘛!这该我问你吧,圣驾在此,余杭谁不知道?你在这里转悠,必然图谋不轨。搜!” 钱云忙说:“老兄,误会了,我——” 銮仪卫才不理他,凶巴巴地对他上下其手。 真是秀才遇到兵啊! 很快,銮仪卫从他身上搜出了几块碎银,一把铜板,一块铸铁的銮仪卫千户腰牌。 孙百户看到腰牌惊呆了,忙将钱云扶起来,递回搜来的东西,满面带笑:“快放开千户大人,哎呀,大人,您瞧瞧,这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钱云整整自己的衣冠,装模作样地说:“你们做的不错,很警惕,保护圣人就该这样。” 孙百户弯腰打弓:“下官谢大人夸赞。” 钱云看不上他那姿态:“行了,你们继续巡逻吧,本官走了。” “下官还不知道大人怎么称呼?” 钱云摆手:“不必了,本官是奉命来暗访的。” “不用?”孙百户冷笑,“拿下他。” 銮仪卫又把钱云围住了。 钱云转身,训斥:“以下犯上,你好大的胆子!” 孙百户嗤笑:“你是书生,不是武夫。书生与武夫哪里都不一样,你骗谁呢?你自己信不信?” 钱云忍不住想,自己到底哪里露馅了。 孙百户怒目:“你还真是个书生!” 被诈了!他竟然被武夫诓了,钱云羞窘不堪,脸直红到耳根。 一个銮仪卫逼问:“銮仪卫千户的腰牌哪来的?” 孙百户怒骂:“鳖孙,还用问?肯定是伪造的。我们立大功了,指挥使大人必有重赏。押走!” 钱云被狠狠地反拧了胳膊,这姿态忒不雅:“这位大人,您也知道我只是个书生,有你们看着也跑不了,不如放开我吧,你们落个清闲,我也不至于太难堪。” 孙百户踹了他一脚:“知道了吧,书呆子,这就是你跟武夫的区别。” 钱云趔趄了一下,却心悦诚服地说:“大人阅历丰富,这其中的智慧不是书中能学来的。” 孙百户大笑:“哈哈,你这书生,说话倒也中听。放开他吧,一个弱鸡,跑不了的。说说吧,你姓甚名谁?哪里人?” 钱云垂眸:“我姓李,叫叔泽,京城人,祖籍就在浙江。”这是为了保证他安全,成国公托人给他另做的身份。 孙百户问:“你跑府衙外干什么?” 钱云说:“之前父亲在余杭做过事,就在这府衙里。我在余杭生活多年,甚是喜欢这里,如今来浙江办事,忍不住想故地重游,虽然不能进府衙,看看这一草一木也足矣慰怀。” 孙百户笑道:“那你转着圈看啊,盯着这一棵树看做什么?” 这试探钱云能听懂:“前任知府大人,也就是现在的陕西布政使大人的孩子,总是喜欢通过这棵树爬出来,知府大人为此还特意加宽了墙,就怕他们摔着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钱云被用刑 孙百户心道:他还真的知道,难道他说的是真的?不对,有能力伪造銮仪卫腰牌的人,肯定能打听出这些的,不能信他。 “这么说,你父亲也就是伺候过国丈的西席罢了,那你怎么伪造的銮仪卫腰牌?伪造腰牌要做什么?” 钱云刚想回答,孙百户又说:“算了,你也别说了,等任大人来审吧。跟大人说话记得老实点儿,他可没本官好说话。” 钱云被关进前衙库房临时改建的刑讯房里,里面光线很暗,各种刑具显得阴森可怖。 孙百户没捆他:“老实待着吧,别想着逃跑,你跑不掉的。” 钱云微笑:“多谢提点,我等着你们任大人。”见了任长宗就说实话。 任长宗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说不定能认出他来,再不济,还有妹妹给他的书信可做凭证。 这几个銮仪卫的小官小兵见识有限,竟然认不出那腰牌是真的,也不能根据这腰牌推断出他身份不同寻常,万一跟他们说了自己真实身份,恐怕不光不信,自己还要受一顿皮肉之苦。 他等来的不是任长宗,任长宗陪着小皇帝出去游玩了,府衙里能做主的就只剩了另一位指挥同知武继勇:“你说你是京城人,那来到余杭之后住在哪里?” 钱云报了客栈名,武继勇便让人去搜。 钱云心道:等他们看到他包裹里的信件,自然知道他的身份,以及他是不可能害圣人的。 他甚至还有功夫担忧,他免不了要去拜见圣人了,不知道这至尊的妹夫好不好相处。还有祖父,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责怪他?到时候还要拜托妹妹帮忙说句话。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住的那家客栈失窃了,盗贼翻开了他的包裹,将包裹里面放贵重物品的小包裹拿走了。成国公和皇后的信都在里面! 当着钱云的面,孙百户回话:“大人,客栈里没有凶器,只有一些衣服和笔墨纸砚,以及一本书。” 武继勇问:“没发现银钱吗?” “没有。他身上倒是有三两左右银子,一二十个铜钱。” 武继勇冷笑:“从京城来余杭,不带钱喝运河的水吗?想必有同伙。说,你同伙是谁?” 钱云见状不妙,看来是等不来任长宗了,为了避免受刑,忙亮明身份:“武大人,我姓钱,名云,是皇后娘娘的亲三哥。” 武继勇给了孙百户一个眼神,孙百户疑惑:“你不说你叫李叔泽吗?” 钱云惭愧行礼:“实在不应该欺瞒大人,实在是自从离京,一直用的都是这个名字。李是母亲的姓氏,伯仲叔季,排行老三故而取了叔字,至于泽,云聚为雨,润泽万物。” 孙百户觉得可信:“原来是这样。” 武继勇瞪了他一眼:“没用的东西,别人说什么都信,滚!” 钱云忙说:“我有凭证,祖父和妹妹都写了介绍信,在客栈的包裹里。” 武继勇再看孙百户,孙百户摇头:“没有搜到。” 钱云惊讶:“什么?难道是失窃了?” 武继勇嘲笑:“编吧,继续编,老子倒看你要怎么圆谎。” “我的书童,他可以证明。” “呵呵,你也说了,他是你的书童,你让老子信他的话?当老子傻吗?” 钱云不由得有些急:“真的,再不然找这府里的衙役,换官不换吏,他们肯定认得出我。” 武继勇懒洋洋地说:“不好意思,现在府衙里没有衙役皂吏。” 孙百户抖机灵:“大人,我们可以去那边叫人。” 武继勇斜了他一眼:“蠢货!被人三两句谎言就骗过去了。这家伙嘴硬,不用刑是断不会说实话的。绑起来,给老子打!” 孙百户没动,但其他人已经动手将钱云推到刑架上。 钱云惊惶万分,挣扎不得:“武大人,在静心斋东北的墙角里,有一块砖松动了,那底下有一颗红宝石。” “当年我与皇后玩闹,不小心将母亲钗上的宝石弄掉了,怕父亲责骂,就将宝石踢到砖底下,将钗塞给皇后,让父亲以为是妹妹弄掉的,因为父亲不舍得骂妹妹。” “大人不妨派人去找,看看我有没有说谎。” 武继勇也有些犹疑了,让孙百户去找。 结果,大半天后,孙百户回来:“大人,没有,静心斋里里外外翻遍了,没有。” 钱云说:“也可能是被人发现拿走了。” 武继勇一鞭子抽在他身上:“谎话连篇,不用大刑你是不招了。” 钱云痛呼一声:“大人何必急于一时,待到任指挥使回来,什么都明了了。” “待到圣人和大人回来?让他们以为本官不会办事吗?” 武继勇将鞭子塞给孙百户:“打!打出实话为止。” 孙百户只得上前抽鞭子,武继勇则离开了刑房。 琢磨着武继勇走远了,孙百户下手也轻了,对手下说:“快去找任大人。”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真的是皇后的哥哥。 他的从容,他的礼仪,告诉孙百户,他出身不凡,教养良好。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刺客。如果他救了皇后的哥哥,那不是要飞黄腾达了。 钱云忍痛:“多谢。” 孙百户笑:“方才迫于武大人在,还请公子勿怪。” “怪不得你。” 任长宗与小皇帝在一块,小皇帝的行踪是最高机密,想找到任长宗哪那么容易呢。去外面找人的銮仪卫直到日暮才无功而返,好在守在府衙外的人终于迎来小皇帝和任长宗。 校尉跪在地上:“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任长宗扶着小皇帝下马车:“你来这里干什么?” “孙大人抓到一个行踪诡异的书生,自称是皇后娘娘三兄长,但是说了几个凭证,都无法核实。” 小皇帝先开口了:“谁?朕的三大舅子?” “回圣人,他自称是。” 小皇帝笑道:“那必然就是了。谁敢拿这么容易戳穿的事编造谎言,去请他到后衙叙话,朕要跟他一起用完膳。” 笑着对任长宗说:“瞧瞧,方才还说我们人生地不熟,不叫上地方官不知道哪里好玩呢,就来了个带路的。莫非是皇后特意派来的?” 第四百三十八章 小皇帝套路大舅哥 任长宗心道:坏了!坏了!钱云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武继勇性急手黑,不知道有没有好好招待那位,要是用了刑—— “圣人,臣去请三公子。” 小皇帝好心情地摆手:“去吧,去吧。” 刑房里,传来武继勇的讯问声和男人嘶哑的惨叫声。 “住手!”任长宗踹开房门,“武继勇,你该死。” 钱云身上血迹斑斑,他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任长宗一眼,气若游丝地说:“任大人,你终于来了。” “三公子!”任长宗一边砍断绳子,一边冲跪在地上、脸上带着掌印的孙百户喊道,“快去禀报圣人,请御医给三公子治病。” 武继勇才知道大事不好:“大人,这,这真是?” 任长宗恨极了他:“你就等不到我回来吗?” 饶是小皇帝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钱云身上那血肉模糊的伤痕时,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严重的伤!得多痛啊!把姐姐的哥哥打成这个样子,这下可怎么跟姐姐交代吧! 钱云胳膊上、腿上、腰上、胸上都包着白布,像个木乃伊一样,小皇帝没见过木乃伊,只觉得他有点儿像蝉蛹。 “很痛吗?” “谢圣人垂问,御医用过药了,已经不那么痛了。” 小皇帝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事情已经搞明白了。” “那客栈新招的伙计心术不正,借着打扫房间的机会,翻开了你的包裹,偷走了装有钱财的小包裹。” “得亏他不识字,只取了钱财,把皇后和成国公的信件当引火柴了,若落到有心之人手里,拿着信件顶着国舅爷的名头招摇撞骗,麻烦就大了。” “三哥啊,你虽然受伤了,但朕还是要说你一句,出门在外,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怎么能不随身带着呢?” 钱云被他说得满是负罪感:“学生惭愧。” 小皇帝语重心长地说:“你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吧,有注意不到的地方也有情可原,不过,一定要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幸亏朕和任长宗回来的早,下次若落到歹人手里,你让皇后怎么办?” 钱云抿嘴:“是,下次学生一定注意。” 这就对了。他是天子,很难向皇后姐姐之外的人,认错赔不是,只能让钱云承认错了。 小皇帝笑了:“说点儿轻松的吧,你把红宝石埋到国丈书房的砖头下,就不怕哪天被国丈发现吗?” 钱云楞了一下:“静心斋是妹妹的书房,不是父亲的书房。” 新任杭州知府竟敢用皇后的书房做自己的书房!小皇帝想到一个老男人用皇后用过的房间就生气:“好大的胆子!” 钱云却是另外一种猜测:“原本静心斋在后衙最后一进东面中间,现在的静心斋在哪里?” 小皇帝对府衙很熟悉了:“在后衙第一进东面。” 很显然,杭州知府暗暗拍皇后的马屁,将静心斋的牌匾挪到自己书房上,以示尊崇。 小皇帝松了一口气,突然有点儿好奇,原来的静心斋是不是真的有一颗红宝石,便让万金宝带人去找,结果不一会儿,万金宝就用白绫帕子包着一颗红宝石来了。 小皇帝惊叹:“竟然真的还在!好生收放着,回头转交给皇后。” 钱云尴尬地轻咳一声:“圣人,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就不必再告诉皇后娘娘了吧。” 小皇帝笑道:“必要倒不是很必要,可你不觉得很好玩吗?拿着逗皇后一乐也好啊。” 钱云恳求:“只是说起此事时,难免会提到臣受伤的事情,臣不想让娘娘心疼和愧疚。” 小皇帝煞有介事地想了半天:“嗯,言之有理,那我们就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皇后了。” 钱云恍然觉得,这才是圣人的目的所在,不让皇后知道他受伤了。 可小皇帝似乎真的对失踪的红宝石特别感兴趣:“国丈有没有责骂皇后?一定处罚皇后了吧?” “倒是没有责骂,就是让妹妹将那钗子修好,可怎么也买不到同样品相的红宝石,倒是让妹妹有了正当理由每天出府玩,无奈,父亲就自己找了一颗红珊瑚珠子嵌上去了。” 小皇帝笑:“这么说,皇后倒是赚了。” “不过钱是妹妹出的,妹妹掏光了自己的积蓄,还欠下一年的月银,依旧不够。学生和哥哥们也掏光积蓄,还是差钱,最终无奈跟谢先生借了点儿。” 小皇帝说:“什么珊瑚珠子那么贵?国丈那不是在讹你们吧。” “一年没钱,皇后该怎么活啊!你这当哥哥的,把妹妹害得够惨的。如果皇后知道了,一定饶不了你。” “学生斗胆,求圣人保密。” 小皇帝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算了,反正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朕就不给皇后添麻烦了。” 惊闻瘟疫爆发,钱明月本着救疾如救火的原则,迅速筹集医药,赶赴沙河。忙碌多日,事情做完了,钱明月心里却愈发不确定起来:她做得对吗? 她几乎照搬照抄现代的防疫抗疫做法,可是,现代的做法用在古代,能行吗? 防治瘟疫,古代对于现代而言,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口流动少,劣势就太多太多了。 会不会不光救不了人,反倒搭上十几名御医和上百名良医的性命? 理智上,钱明月能论证自己的做法是绝对正确的,至少是政治正确的,她仁慈爱民,不必受任何攻击。 感情上,钱明月心里始终难安。如果医者出现大批死亡,该怎么办? 是,她能给他们身后名,给他们无限哀荣,可是,她希望他们都好好活着回来。如果他们不幸牺牲,她会觉得他们因她而死,这种愧疚恐怕怎么都无法安抚。 “娘娘,张御医、王御医、李御医和赵御医都不幸染上瘟疫病故了。还有京城康泰堂、济仁堂、同仁堂的良医十余人,都染病不治了。” 钱明月寒颤一下,睁开眼睛,发现天还没黑,自己趴在书案上睡着了。还好,只是个梦,可这梦也太真实了,钱明月一时难以从那种沮丧中抽神。 正值阳春三月,御花园一定是花团锦簇,算了吧,放下这些糟心事,偷闲半日吧。 第四百三十九章 钱明月最后的矫情 御花园的确美得不可方物,一树树粉色的花像粉色的云彩悬挂在空中,恍惚间好像是正值花季的蟠桃园。 以往,钱明月总爱拗几句诗写景传情,再不济也要背上几句应景的诗,仿佛这样才不会辜负春光。 可现在,钱明月没有分毫那心情,桃李争春的美景,在她看来只有喧嚣和吵闹。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如今满心满腹忧愁,哪里还能品味诗情画意。 钱明月不由得对自己有些失望,她终究还是活成了这无味无趣的样子。 夜里,钱明月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睡,梦里,前世和前半生的经历像电影那般一幕幕闪过。 曾经,她有一颗灵敏的心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无论身处闺阁时看到的江南小桥流水人家,还是边关和谈时看到的无定河畔那大漠孤烟,她都能闲适地去欣赏。 现在,怎么不行了呢? 懦弱,庸俗,无趣,越活越往回了……梦里,不停地有人指责她。 最后,她看到小皇帝指着她的鼻子痛斥:“你这个女人,眼里只有权势!滚!” 他竟然这样看她!钱明月气得要跟他吵架争辩,可是却开不了口,说不出话,活生生气醒了。 钱明月坐起来,揉揉眼睛,看天依旧一片漆黑,心里也一片黑暗。曾经,睡醒一觉天还没亮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现在,漫漫长夜变得无比难捱。 钱明月像烙煎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像过了几个时辰,天还没有亮。她索性不睡了,起身走了出去。 “娘娘——”睡在床外面的宫女桂英惺忪抬头,“娘娘渴了吗?” 钱明月摇头:“不用,你睡吧,本宫随便走走。”说着便走出大殿。 桂英忙起身追上去,睡在殿外的内使也惊醒了,一并追出去。 钱明月凭栏站在殿外,天阴着,夜空中没有月也没有星,近处的宫墙和远处的飞檐像隐藏于黑暗的巨大怪兽,仿佛这里面的一切生灵都是它的点心,只要它愿意,随时都会一跃而起,将他们生吞下。 她有些烦躁,也有些消沉。 一件衣服落在她背上,钱明月转头,王诗韵还踮着脚尖:“够不着,娘娘您自己披好衣服。夜里还很冷,您穿得太单薄了。” 钱明月自己披好衣服:“谢谢,还真是冷了,姐姐把你也吵醒了。” 宫人不知道怎么劝皇后,特意把王诗韵叫醒了。王诗韵笑道:“诗韵白天还能睡,娘娘睡不着吗?诗韵陪您聊聊吧。” 钱明月不知道怎么开口:“倒也没什么事情。” 王诗韵善解人意地说:“每天都是晚上睡,也没什么新意,偶尔看看夜景也是挺好的。这夜里多安静,比白天少了几分喧嚣,还挺美呢。” 她只是安慰钱明月,却上钱明月愈发难过。 美与诗意说到底是在人心里啊,你看,哪怕是阴天与黑夜,王诗韵还能感受到静谧美,而她心里只有惆怅与消沉。 “梦到了以前的事,少年事。” 王诗韵感慨:“小叔曾说过,多少成年人的崩溃,是因为夜深忽梦少年事。” 钱明月挑眉:“你小叔还说过什么?” “说人年轻时,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对生活的幻想很不符合实际。因此,人往往不可能活成自己少不经事时想象的样子。” 这是她小叔说的,还是她自己想的?钱明月从不小觑这个小姑娘的灵性:“诗韵曾幻想自己活成什么样呢?” 王诗韵趴在汉白玉栏杆上:“幻想啊,幻想父母、哥哥们都很宠爱很宠爱我,叔叔伯伯们、还有堂哥们也很宠爱我。弟弟妹妹们都喜欢跟我玩,依赖我。” 害羞地笑笑:“其实还有呢。嗯,嫁一个很好的家庭,公婆满意我,丈夫疼爱我,大姑子小叔子都喜欢我,如果亲戚不喜欢我,他们就会护着我。” “娘娘,诗韵其实不自私,不光要他们爱我,我也会很爱很爱他们的。可是,结果您也知道了。” 王诗韵笑笑,直起身:“这样也好,他们不爱我,我也不用爱他们了,乐得轻松自在。” 钱明月拍拍她的背:“还是有人爱你的。” “是啊,小叔很好,舅舅和表哥也很好,娘娘更好。”王诗韵笑得很甜,那个呆呼呼的少年也很好。 王诗韵意在抛砖引玉,她坦陈心迹后,钱明月也就能开口了:“说起来,姐姐算是过上了少年时幻想的日子。”随着丈夫为官一方,造福一方的目标,算是超额完成了。 “不过,不像小时候想象的那样快乐,整个人都变得无趣无味了,以前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钱明月感怀地说了自己的困惑,王诗韵近乎诘问地说:“这又怎么了?触犯律条吗?失德吗?失礼吗?妨碍了谁吗?” “老农看到花,可能想着碍事,又不结粮食又不能吃,白占地方不如种麦子,够无味无趣吧,可是如果没有他们,大家都喝着西北风去吟风弄月吧。文武官员、医者、工匠肯定也各有各的想法,未必都有闲暇去赏风景。” “这世界,说到底是无味无趣的人在支撑着。人们为了尽到该尽的责任拼命的样子自然不好看,变得不那么诗意与优雅,又有什么值得被指责的呢?难道靠那些整天吟唱烟啊、云啊、雾啊、柳啊的人,就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吗?” 钱明月笑了,发自内心的笑,心里的阴霾彻底散去,还升起了莫名的自豪感。刚好,天空中也出现了皎皎明月:“诗韵,你真是个宝贝。” 反正已经了无睡意,钱明月索性拉着王诗韵去写字,直写到将近五更天,才觉得疲困难当。 见钱明月哈欠连连,王诗韵说:“娘娘今日别视朝了。” 钱明月打个哈欠:“史官记录着呢,不去恐怕不行。” 王诗韵抱住钱明月的胳膊:“姐姐,身体不好的人,是高兴不起来的。您整日心情沮丧,就是因为您太累了。今天称病别去了,睡一大觉,心情舒畅,不是能更好地处理政务吗?” 钱明月再度被王诗韵说服:“好,那就不去了。” 第四百四十章 好朋友就是互相维护 “皇后积劳成疾病倒,不能理事”的消息传到东华门外,群臣议论纷纷。 位列三孤,最德高望重的姬念祖:“皇后娘娘病倒,我们依照礼法应去问安。” 群臣行到建极殿外,请人通传。 王诗韵在玉阶前拦住内使,低声说:“娘娘好不容易睡着,不要进去吵她。” 内使为难地说:“可是,诸位大人都在外面候着。” “让他们回去。” “那,那不是假传圣旨吗?娘娘明令,群臣求见必须通传,不得迟缓,耽误了大事奴婢可担待不起。” 王诗韵冷笑:“大事都是少数几个人商定的,一群人来求见,怎么可能为了大事。” “可是——” 王诗韵怒目:“可是什么?有什么事比娘娘的身体更大吗?”不耐烦,“算了,你在这里看着,谁都不许进去。娘娘素来浅眠,谁吵醒了她,便是娘娘不怪,本姑娘也整死他。” “外面——” “本姑娘去跟那群人说清楚!” 群臣眼睁睁地看着通禀的内使被一个小姑娘拦住,又见那小姑娘绕下玉阶,来到众人面前。 王诗韵微微屈膝行礼:“民女见过诸位大人。娘娘身体欠安,刚刚睡下,不宜打扰,不知诸位大人有何要事?” 都知道她是林长年的外甥女,皇后身边的大红人,没人与她为难。姬念祖说:“臣等听闻娘娘抱恙,特来问安。” 王诗韵不客气地说:“生病的人需要休息,哪能来打扰?本来还算安康,被你们一‘问安’,更不安了。” 范叔同说:“王姑娘有所不知,这是君臣大礼。” 王诗韵还真不知道这回事,她知道民间如果有人生病,亲友都会去探望病人,莫非是一个道理? 甘本长为她解围:“无论前朝还是我朝,都有‘礼不朝后’的说法,但皇后娘娘临朝理政,娘娘凤体关系天下安危,故而臣等特来问安。” 王诗韵明白了:“也就是说,诸位大人想知道皇后娘娘的身体状况,还能不能打理政务?这你们放心,娘娘年轻,休息一下就好了。” 群臣还是不怎么放心,姬念祖说:“皇后素来勤政——”都不上朝了,必定病得很严重。 王诗韵冷漠:“她就不能歇一个早晨?” 姬念祖忙说:“姑娘误会了,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王诗韵说:“她连一天都不会歇,估计最晚下午就会去文华殿理政。”挑眉,“你们不会这一上午都等不了吧?” 群臣便在殿外行四拜之礼,然后齐齐离开。 保护了钱明月的睡眠,王诗韵很开心地回到自己房间,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她将自己可能存在的,甚至已经萌芽的,对大梁权利核心的影响,毫无遮掩第暴露在了群臣面前。 这是群臣最忌讳的。 群臣以为自己才是最有资格影响大梁权利核心的人,君王采取他们的建议是“广开言路、广纳谏言”。但他们不允许太监、宫女、妃嫔影响君王,称呼他们为阉党之祸、祸国妖妃。 王诗韵非宫中奴仆,也不是妃嫔,可有些人还是不能容她。 监察御史李开达、卫十科等人联名写了一道奏折,弹劾王诗韵“寄宿之女反客为主,阻碍君臣大礼”,请皇后“谨防上官婉容之祸”,等等。 文人的笔是能杀人的,王诗韵不过为钱明月争取了一会儿睡眠时间,就被他们写成了不知礼数、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的祸国妖姬。 钱明月阴沉着脸将奏折拍在御案上,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君臣并不总是一体的,现在,就是君臣博弈的时候。 她决不能退缩,如果她退一步,就会被人逼近一步,直到退无可退,届时恐怕没人能保得住王诗韵。 君王与谏臣的斗争由来已久,前辈们早就总结出来一套简单有效的打击手段:罚俸、一脚踢到楼上去。她可以在前人基础上,打出组合拳。 “卿到亲戚家探病,竟然不许病人亲友接待吗?胡搅蛮缠,无礼至极。罚俸三月。” 又大张旗鼓地召见户部侍郎,询问云南、贵州、琼州、广州等地边陲地方官有哪些空缺,让人放出风声去,说有人惹恼了皇后,皇后打算把人明升暗贬,提一级远远地打发到地方上去。 京官自认高人一等,哪怕升一级都不愿意往地方上去,更不要说路途遥远、“教化不兴”、穷乡僻壤的边陲了,风骨卓然的监察御史们老老实实闭嘴了。 京城的春季素来风大,今日的风比往常还大上几倍,北风夹着沙尘呼呼地刮,建极殿外的广场被吹得干干净净,墙根处却有厚厚一层浮土。 钱明月与王诗韵猫在建极殿内读书写字,听着殿门被吹得咣当响,难免心烦意燥。 王诗韵忍不住说:“这一场大风过去,花都要凋零了,京城的春天真是一点儿也不美。” 钱明月笑道:“不光春天,其他季节也一样,比起江南,风物总是粗犷几分。不过它也有它的美,等风沙过去,我们出去玩。” 王诗韵调皮:“这不,娘娘又能发现美啦。” 钱明月感慨:“你说得对,身体好了,心情自然就好了。” 正说着,宫人通报:“湖阳大长公主和次女求见。” 这么糟糕的天,姑母怎么来了?想必有什么急事:“快请。”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钱明月觉得湖阳大长公主头冠上的珠宝都蒙了一层沙尘:“姑母快请坐,今日天气不好,姑母受累了。” “小女拜见皇后娘娘。” 钱明月转头,看到先生的未婚妻,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虽然还没长开,但明艳大气的长相经过精心巧妙的装扮,艳光逼人。 她叫钱慧儿,依着钱家,自己还得叫她一声姑姑呢。不过既嫁从夫,现在随着小皇帝叫她妹妹。 钱明月热情地说:“慧儿妹妹太多礼了,快坐。”又吩咐宫人倒茶上点心。 饶是她这么好客,湖阳大长公主依旧没有表现出客套的微笑,脸色与语气都很不好:“皇后娘娘,有一件事,姑母想问你一下。” 第四百四十一章 谢文通染了瘟疫 钱明月愣了一下:“姑母请讲。” “辽东——” “娘——” 钱慧儿打断母亲的话。 湖阳大长公主狠狠瞪了她一眼,钱慧儿倔强地别过头。 钱明月含笑说:“慧儿妹妹是不是觉得无聊了?建极殿还有一位娇客呢,你们年龄相仿,说不定能玩到一块去。”吩咐宫人,“带着小郡主去找王姑娘玩。” 湖阳大长公主这才露出微笑,作态推脱:“哪来的小郡主啊,就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 “理应如此,封号拟定为明成如何?” 湖阳大长公主微笑:“这个娘娘做主便是,明成,还不赶紧谢恩。” 马上就改口叫封号,可见是很满意。钱慧儿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勉强扯了一个微笑,行礼:“谢娘娘。” 待到钱慧儿走远,湖阳大长公主才说:“姑母今日进宫,是为了慧儿的婚事。” 能让堂堂大长公主顶着风沙前来的,绝不可能是小事。钱明月稳得很,依旧含笑:“姑母但说无妨。” “这婚事,退了吧。” 宫人引着钱慧儿到了偏殿,对正在写大字的王诗韵说:“诗韵姑娘,这位是湖阳大长公主的二女儿,娘娘刚封的明成郡主。” 王诗韵头也不抬:“娘娘什么意思?” “琢磨着你们小姑娘能聊到一处去,让你们一起玩耍。” 王诗韵继续写字:“那我们小姑娘就在一起玩吧,你们退下。” “是!”宫人们退下。 王诗韵继续写字:“小郡主,请容民女把笔上的墨写完,不然就浪费了,等下再给你行礼,陪你玩。” 钱慧儿觉察到她的冷待,局促地站在一边:“不用行礼,我也不用你陪,你继续写字吧,我在旁边坐坐就行。” 声音很温柔很文弱的样子,似乎泫然欲泣,王诗韵抬头,却看到一个华服明艳的女子,还真是违和:“你识字吗?” “识得一些。” 王诗韵自嘲一笑:“我这问题好蠢,京城人都知道大长公主殿下宠爱儿女,自然会让女儿读书的。不怕你嘲笑,我不识字,现在仅仅认识的几个字,是娘娘教的。” 钱慧儿惊讶:“听闻娘娘政务繁忙,竟然还有时间教你写字吗?”看来娘娘比传闻中还要宠爱这个大臣之女,那,她能不能找她帮忙? 王诗韵放下笔:“娘娘忙得很,只能偶尔教几个字让我写,我又愚笨得很,有时候转眼就忘了写的字是什么意思,读什么。” 钱慧儿就事论事地说:“可以找个夫子。” 落在王诗韵耳中,倒好像在说皇后不给她找夫子:“娘娘说要帮我找个别的夫子,可她还答应了舅舅要照顾我。不方便把人叫到宫里来教导我,也不能让我离宫去生活,所以就搁置了。” 钱慧儿说:“是啊,皇宫不是谁都能进的。” 成年的皇子、出嫁的公主等闲也进不得皇宫,自己也算得上皇亲国戚,进皇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可王诗韵一个臣工之女,却住进了皇宫,还是前朝大殿。 钱慧儿愈发坚定了要请王诗韵帮忙的决心:“你很喜欢写字吗?我,我可以教你啊?啊,你要学吗?” 王诗韵笑:“真的?那太好了。” “我,我——”钱慧儿有心开口,却又觉得还不够熟悉,说不出来。 王诗韵多敏感啊:“开不了口的,莫非是求助的话?嗯,我一个臣工之女有什么能帮尊贵的郡主的?莫非,你需要娘娘帮忙?” 钱慧儿低头:“嗯,想拜托你求娘娘一件事。” “什么事?” 钱慧儿还是开不了口:“我——” 王诗韵也不急,拉着她坐下:“你坐下歇歇吧,我给你倒茶去。” 钱慧儿捧着茶杯,抿了半天,才喝下去一半:“我,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除了娘娘,谁也帮不了我。可我不知道娘娘会不会帮我,所以只能拜托你了。” 王诗韵性急:“什么事儿?你倒是说啊。” “我——” 王诗韵看不下去她这副纠结犹豫的模样:“要是不好说,就算了。” “我,我说。我不想退婚。” 钱慧儿恳求:“我娘是进宫来退婚的,可我不想退婚,你能帮我跟娘娘说说吗?” 王诗韵懵:“大长公主殿下进宫来退婚?跟你定亲的是娘娘的家人吗?不对,你们是同族——” 钱慧儿羞得脸通红:“定亲的自然不是娘娘的家人。” “那你们找定亲的那家退婚去,怎么来找娘娘?” “是娘娘做的媒,自然得经过娘娘同意。” 王诗韵着急:“那我们快去,如果娘娘答应了殿下就晚了,娘娘一言九鼎,不能随便收回的。” 钱明月问:“退婚?明成的婚事吗?” 湖阳大长公主说:“对!娘娘,必须在他染上瘟疫的消息传开之前退婚,本宫不能让明成背上薄情寡义的骂名。” 钱明月的脑子轰地一下开了花,湖阳大长公主还在叨叨:“作为一个母亲,怎么能让女儿陷入那么尴尬的境地。” 可钱明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那四个字:染上瘟疫、染上瘟疫…… “先生染了瘟疫?这怎么可能!姑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姑母别急,我这就让人去调查。” 湖阳大长公主说:“辽中与京城几乎断绝了消息,只有四品以上官员和太医院副院正能给朝廷上书。他用给朝廷上书的渠道,给明成写了一封信。” “他为人正派,这次却公器私用,都是为了明成。哎,他是个很不错的,是我们两家没缘呐。” 钱明月觉得不对,为什么先生给钱慧儿写信,却不给朝廷上书?这两者不冲突啊,一起送到京城来就好。 钱明月不免有些怨愤情绪:先生,你跟钱慧儿有多近,跟本宫又有多远? 又听湖阳大长公主说:“姑母得接受他的好意,在消息传开之前,将他们的婚事退了。” 为了保守秘密,避免湖阳大长公主和钱慧儿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声吗?也说得通。 可,也得给她来封信啊,于公于私,都得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第四百四十二章 湖阳大长公主退婚 还有,得了瘟疫就要退婚吗? 染了瘟疫也不一定,不一定会没命啊!瘟疫是能治好的,他身为辽东总督,能够得到最好的医药,生存的可能性很大的。 他既然对钱慧儿情根深种,怎么会轻易放弃呢? 成全的爱?先生看起来儒雅君子,其实性格很强势,他不会做出这样退让性的决定吧。 还是自己对先生不够了解? 钱明月不能确定,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想拿信来看看,可看人家未婚夫妻的私人信件不合适。 见她不说话,湖阳大长公主说:“这也是谢总督的意思,他说自己病得越发重了,让她早做准备,说自己不愿意拖累她。” 还是真为了保护钱慧儿! 他病得越发重了。钱明月心紧紧地揪起,先生,病重更要跟朝廷说啊!于公于私,朝廷都要派良医过去救你。 你可不要逞英雄,你不珍惜自己的命,总得替朝廷考虑考虑,朝廷大员在瘟疫中病死影响多恶劣啊,会在民间引发怎样的恐慌啊! 脑海里又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一个英雄主义者,他不会这样放弃自己的。 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钱明月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来。 湖阳大长公主已经失去了耐心:“婚姻原是合两姓之好,两家都有意便成,一家无意便散,如今我们两家都无意结亲,这婚事自然是可以退的。只是,他说这婚事是娘娘做的媒,姑母寻思着该跟娘娘说一声。” 她做的媒?她哪有那闲功夫给人做媒?钱明月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曾经在建极殿,自己说的气话。他们的婚事竟然是这样成的吗? 那,会不会是先生蓄意退婚?其实先生没染瘟疫? 钱明月的心顿时活了过来:“姑母说得是,既然如此,那便公告退婚吧,明成妹妹明艳大气,定能找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 湖阳大长公主叹息一声,起身说:“老实说,文通这人家世、人品,说得再俗气点儿,官位、前程,都没得说。姑母对他很满意,只是,哎,怪只怪他们没缘。” “好了,姑母该走了。赶紧把他们退婚的消息散出去,你也好再派人去辽中救他。” 意思是,得等你们退婚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我才能去救人?钱明月第一次发现,湖阳大长公主竟然自私至此。瘟疫夺命呼吸间,京城此去辽中路途遥远,她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呢! 王诗韵拉着钱慧儿蹬蹬跑到主殿门外,就看到钱明月含笑送湖阳大长公主公主出门。 湖阳大长公主笑着摆手:“娘娘,留步吧,外面风沙大。” 显然已经达成所愿了,钱慧儿踉跄一下,扶着王诗韵站着:“完了,晚了!” 王诗韵上前对湖阳大长公主行礼:“民女拜见大长公主殿下。” 湖阳大长公主笑道:“这就是林尚书的外甥女吧?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孩子,快免礼。” 王诗韵笑着说:“谢殿下。” 钱明月含笑:“看起来你们玩得很开心嘛。” 王诗韵点头:“是啊,民女说起宫里不便让外人来教书,郡主还说要教我写字呢。”又向湖阳大长公主行一礼,“殿下,民女冒昧,请问民女以后可以去找郡主玩吗?” 湖阳大长公主当然说:“自然可以。” 钱明月打趣:“这么说,你是不要我了?瞧瞧,一个个的,都嫌我无趣。” 王诗韵撒娇:“娘娘政务繁忙嘛。” 众人打趣着,笑着,氛围很好。分别时,王诗韵给了钱慧儿一个她根本看不懂的眼色。 湖阳大长公主携女儿离去,王诗韵扶着钱明月进殿:“娘娘,小郡主求诗韵说情,她不想退婚。” 钱明月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是钱慧儿病急乱投医,还是人人都知道王诗韵能够影响她?后面一个猜测相当可怕。 王诗韵叹息:“可是娘娘虽然是皇后,也不好管别人家私事啊,退不退婚,应该是她的母亲做主吧。” 还好诗韵明事理。钱明月说:“对啊,尤其她的母亲是本宫的长辈,还多次扶持过圣人与本宫,哪里是本宫能庖代的。” 王诗韵便笑着去说别的事情了,再也没有提过钱慧儿的事情。 钱明月有心在建极殿召见陈院正,又不想处理政务时离王诗韵太近,她自己应该把公私严格区分开来,这样对自己对朝廷对诗韵都是一种保护:“摆驾文华殿。” 为了避开众人耳目,却是在文渊阁见的陈院正,嘱咐他亲自去辽中,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好谢文通。 说罢,深深向陈院正揖一礼:“陈爱卿,辽东安危,全靠您了。” 吓得陈院正忙跪下:“娘娘折煞老臣了。” 是夜,陈院正收拾好行囊,带着自己的弟子和药童,在上直卫的护送下,穿过已经宵禁的大街小巷,重启已经关闭的城门,逶迤往北而去。 第二日一大早,钱明月收到余杭的信件。 一封是小皇帝命翰林学士写的,讲自己在南方各地采买药物,募集医者,不日将通过漕运集中运往京城,请皇后准备好车马人员,以便及早转运辽中。 另一封是小皇帝的亲笔信:“每逢朝中有大事,朕总不在姐姐身边,实在遗憾。朕深感愧疚,便是远在江南,亦当竭尽所能为姐姐分忧。还望姐姐勿以辽中为念,宽心宽怀,饱餐酣睡。” 钱明月忍不住嗤笑:“什么啊!当谁是猪吗?还有,怎么总是说为她分忧,这江山到底是谁的?这忧到底是谁的?” 婚事退了,不能嫁给自己爱的人,钱慧儿了无生趣,不吃不喝也不出门。 湖阳大长公主夫妇软硬兼施,好话说尽,歹话说完,都没什么用,几个哥哥劝也没用,嫂子们和其他嬷嬷丫鬟婆子,更是不敢开口劝。 湖阳大长公主气的时候就发脾气,悲的时候就哭哭啼啼,府里时常鸡飞狗跳,人们整日噤若寒蝉。 百般无奈的时候,湖阳大长公主想起建极殿门口那一幕,皇后身边的小姑娘似乎跟女儿能玩到一处去,便让人来宫里请王诗韵赴公主府小住。 第四百四十三章 谢文通的确染了瘟疫 钱慧儿整个人都呆滞了,嘴里只会念叨:“都怪我,真的,都怪我!” “如果我不跟娘说,娘就不知道,怎么也不会退婚的。可我也没想到娘竟然会退婚啊,她不应该去救救他吗?我是去求她救人了。” “都怪我,如果我早点跟你说,我们赶在娘娘答应母亲之前,告诉娘娘我不想退婚,也许这婚事就不会退了。” 起初她这么说的时候,王诗韵还能安慰她,可她翻来覆去只有这些话,王诗韵就不愿意重复了。 王诗韵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婚姻是你们的私事,娘娘没办法管。” 钱慧儿的眼神直接灰败下去,王诗韵看她瘦削得厉害,了无生气的模样,不免心生怜悯:“不过如果你们再确定婚约,娘娘也不会干预的。” 钱慧儿有些懵:“这,这是什么意思?” “这婚约能解就还能结,只要你们愿意再结,娘娘肯定不会觉得,你们都说解除婚约了,就不能再结亲,她肯定不会干涉这些的。” 王诗韵越说越心虚,湖阳大长公主那么坚定地退了婚,会愿意再结吗? 钱慧儿倒是看到了希望:“对!等瘟疫过去,他身体还好好的话,母亲一定会同意再结亲的。” 王诗韵惊恐:“瘟疫?!你是说你未婚夫染了瘟疫?” 钱慧儿沮丧:“是啊,不然母亲也不会退婚。” 王诗韵恐惧极了:“瘟疫不是在辽中吗?关内也有了吗?天呐,医药都送到关外去了,如果有了瘟疫我们不是等死吗?” 钱慧儿微笑:“谁跟你说他在关内啊?” 王诗韵眨眼:“在关外?那么远,大长公主殿下疼你,怎么舍得你嫁那么远?” 钱慧儿羞答答地说:“是娘娘做媒,也是因为他太好了。” 看她这神情,显然那未婚夫待她极好。待未婚妻极好的男人,都是好男人。王诗韵不免惋惜,太可惜了,那么好的男人竟然染了瘟疫,据说这次瘟疫很严重,染上的人十有都死了。 又听钱慧儿说:“他是辽东总督啊,肯定会有最好的御医给他看病,用上最好的药,他怎么会有事呢。” 原来她未婚夫是那辽东总督啊,做过娘娘的先生,肯定年纪不小了。一个官场老油子有什么稀罕的,至于为了他要死不活的吗? 值得女孩子痴狂的,应该是钱云那样的,年轻、俊朗、出尘、有趣…… 钱明月命人将去年小皇帝从西山武学移植来的海棠搬到建极殿外,拿着铁钩子松土,一根一根拔草。心无旁骛,简单枯燥的动作,却难得地让她身心放松。 有几瓣花飘落下来,落在她冠上、肩上,似是代表谁来装点她、亲吻她。 “这泥土太干了,该浇水了。” 钱明月闻声抬眸,却见是王诗韵:“你怎么回来了?” 王诗韵笑着行一礼:“娘娘这是不欢迎人家?” “是谁说要小住几日,不能陪我了?” 王诗韵提裙子蹲下:“小郡主已经开心起来了,不需要诗韵陪着了。娘娘,公主府规矩多,诗韵不习惯,就找个理由跑回来了。” 李兰英阴阳怪气地说:“瞧王姑娘说的,要说这天底下最规矩的地方,哪儿能越过皇宫去?” 钱明月没放在心上:“公主生在皇家,把皇家的规矩带到府里,公主府自然规矩多。本宫啊,生在乡野,也就把乡野的随性带到皇家了,你们,哪个不过得很惬意?” 惬意?那是她以为的。宫里那么多人,若各个都想过得惬意,非得乱套。李兰英笑着避过这个问题:“瞧娘娘说的,什么样的乡野能累世簪缨啊。” 钱明月笑:“拿盆清水,本宫要浇花。” 时间过得飞快,于钱明月而言却是度日如年,在海棠花树旁又捱过三个漫长的日夜,辽东终于有奏疏过来。 辽中布政使上奏,确定了谢文通染瘟疫的事实—— 死生事大,世人又重礼,这丧葬大礼,便是瘟疫横行,人们也不愿意等闲视之。 染了瘟疫而死的人,只要家族里还有人,就一定要举行葬礼。甚至有的一家人都染瘟疫死光了,还有亲友、乃至善堂来打理身后事。 尸体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传染源,加上人群中还有感染瘟疫的人,这样的聚集就造成了瘟疫的疯狂蔓延。 谢文通就是这样被感染的:一个衙役回乡参加叔祖姥姥的葬礼,回到总督衙门后好几日才发病。他接触了许多人,那些人又带病接触其他人,最终,总督衙门几乎全部被放倒了。 谢文通也出现了症状,应该是感染了。 辽中布政使问过御医,染疫病而死的人最好烧掉尸体,但千百年来,儒家礼仪讲究入土为安,观念根深蒂固。故而上书请求朝廷,事急从权,禁止葬礼,烧掉尸体。 钱明月手不住地哆嗦,甚至拿不动那薄薄的奏疏,先生竟然真的染了瘟疫,辽中的瘟疫竟然失控至此。 怎么办?怎么办! 好后悔没听湖阳大长公主的,若趁早把先生叫回来—— 事已至此,说那些还有什么用! 好半天,钱明月才觉得自己找回了理智,辽东布政使的谏言有利于控制瘟疫,准!让人拟制。 不一会儿,诰敕房的翰林学士陆重求见:“娘娘,世人重礼,若直接禁止他们举行葬礼,恐怕无论是儒生还是村夫都难以接受。” 钱明月身心俱疲:“嗯,本宫知道,可是不禁止会有更多人染瘟疫而死,届时不光辽中,整个辽东都保不住,本宫别无选择。” 陆重说:“若政令上至地方官,下至百姓都不认可,势必会阳奉阴违,坏了娘娘大计与朝廷威仪,有百害而无一利。娘娘,臣建议迂回行事。” “怎么个迂回法?” “民间的葬礼是儒家之礼、道家之礼和佛家之礼的混合,除了成殓发丧等儒家礼节外,还有撒纸钱等道家礼节,以及和尚念经超度、做水陆法会等佛家礼仪。儒家讲究入土为安,而佛家则以火为葬。” 钱明月茅塞顿开:“明白了,爱卿真是个透灵人。” 陆重从容不迫地说:“请娘娘命辽中病亡之人以佛礼安葬,并令高僧在京城为辽中染疫病死的人开设水陆法会超度。” 第四百四十四章 大梁有天下最好的百姓 钱明月说:“好。那就以卿为文华殿大学士,亲自去京城几大寺院传达本宫的旨意。” 文华殿大学士空置许久了,最近钱明月疲乏得厉害,也想再用人了。 陆重难掩狂喜,原本只希望能在皇后面前挂名,没想到直接入了文华殿,这是要一步登天啊! “臣,谢娘娘恩典!” 中午,陆重带着相国寺、慈安寺等寺院的老僧进宫求见。 慈安寺的应舍大师说:“京城距离辽中遥远,在京城开设水陆法会,辽中百姓看不到听不到,不能见闻则难免心存疑惑,心存疑惑则不尊圣人法度。老衲请求携弟子前往辽中,超度亡灵,为诸有情祈福。” 钱明月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大师不知道,辽中瘟疫非常严重,去了极有可能被感染,本宫不想增加无谓的牺牲。” 相国寺的惠空大师说:“自性不增不减,不生不灭,娘娘,并无牺牲可言。” 钱明月不懂佛理:“可辽中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句话钱明月听说过,但从没像现在这么感动过。再也没有理由继续拒绝了,钱明月只好嘱咐他们做好防护,命他们整理行囊,不日赴辽中。 下午,南方筹集的第一批药物由谢傅瞻亲自押运,抵达京城,这些药物分别从余杭、无锡、苏州、扬州等地采买,用了一艘龙船的护卫船日夜兼程运送过来,随船的还有六十名良医。 钱明月让陆重亲自监督药物换到马车上,又让医者在京城驿馆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也没上朝,带着众人在京郊为医者和僧人送行。 众人远行后,钱明月依旧站在原地眺望,陆重新得宠信,正是活跃的时候:“累观列朝,从未有君王如此倾尽全力治疗瘟疫,救民于疾苦。” 钱明月素来不居功:“本宫岂敢有负圣人重托。” “二圣仁德,是大梁之福。” 钱明月动情地说:“你错了。大梁有天下最好的百姓,这是圣人与本宫的福气。”转身对史官说,“史家不要只为帝王将相作传,每一个为民请命、舍生取义的人,都值得被铭记。” 翰林编修学士肖维桢与陆重是同乡兼同年,两人一路被人比较上来,关系微妙。陆重一步登天入了文华殿,肖维桢不服气,想要毛遂自荐,让皇后注意到自己的才华。 肖维桢决定奏本,可是,奏报什么才能压过陆重,让皇后娘娘记在心里呢? 送行走一遭,钱明月疲惫得很,没有去文华殿处理政务,而是在建极殿补觉。 皇后不在文华殿,文华殿大学士就不用去伺候着,陆重去翰林院收拾以往的用具,往日同僚不管是客套还是奉承,都围着他说好话。 “恭喜大学士。” “陆公终于可以一展平生所学了。” “陆公,我来帮你搬东西吧。” …… 肖维桢假装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捧着一册《太宗实录》认真看,不时还翻一页。 同僚翰林院编修学士李恭谨说:“世人皆道翰林清贵,人有几个不爱权势的?翰林院哪个不是人?” 肖维桢放下书:“肖某以为李公就不爱那些俗物。” 李恭谨饮了一口茶:“这你就错了,我其实很爱权势,不然也不参加科举。我不去奉承那些人,是因为奉承也没用,人家再高的权势又不给我,我何必先摧眉折腰。” 肖维桢叹息:“世间有几个像李公这样的明白人啊。都是饱读诗书的,怎么就糊涂了呢?” 李恭谨冷哼:“趋炎附势之人糊涂,奉承那人的更是糊涂至极。” “这有什么不同吗?” “他的权势长久不了。” 肖维桢不解:“李公何出此言?” 李恭谨不介意说出自己的真知灼见:“肖公竟然忘了三日凌空吗?” 肖维桢感觉有什么破土而出,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啊!您是说!啊!” 李恭谨不屑地说:“帝后都极其厌恶鬼神之说,有意打压佛道。” 娘娘曾经多次批评佛道,这次却亲自下旨让瘟疫病人用佛礼下葬,还亲自为和尚送行,这不是自打脸吗?现在瘟疫严重,皇后娘娘病急乱投医,等瘟疫过去,皇后娘娘反应过来,陆重还能得什么好处不成? 李恭谨一针见血地说:“上行下效,娘娘都如此重佛,民间会怎样?这真是皇后娘娘想要的吗?” 肖维桢灵机一动:“有了!我们何不上书娘娘?”激动地说,“李公,我们联名上书娘娘吧。” 李恭谨摇头:“事急从权,娘娘的决断能救无数人性命,何必去劝谏。” 听他拒绝,肖维桢暗自欢喜:我邀请你了,你拒绝了,就不算我剽窃你的想法了。 叹息一声:“也罢,等等再说吧。” 下午,钱明月就看到肖维桢写的长长的奏折,核心意思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娘娘令辽中以佛家之礼下葬,只怕天下人都重佛礼而失了中华数千年来的体统;臣明白娘娘进退维艰,只能采取此权宜之计,还望娘娘以大体为重,承继儒家千年道统。 就这样百十个字就能说清楚的话,便是稍加修饰,五六百字也足够了,但肖维桢足足写了有两千言,通篇“道统”“体统”“大体”“小用”“天理”“祖宗家法”……看得钱明月无明业火蹭蹭往上冒。 钱明月有多讨厌佛道鬼神之说,对儒生这些“道统”“体统”就有千百倍的憎恶,完全脱离了孔子的“仁”和孟子的“民为贵”,对人思想的桎梏不亚于上帝之说。 不行,得给这家伙,以及这家伙代表的人一个教训。 “肖学士,皇后娘娘宣召。” 肖维桢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机会来了! 装作毫不在意地说:“知道了,有劳了。” 看着肖维桢疾驰而过的身影,李恭谨摇摇头:“又一个被权势迷了眼的。” 文华殿。 肖维桢激动得高声行礼:“臣翰林院编修学士肖维桢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钱明月放下手中的奏疏:“免了,《请正道统疏》是你写的?” “回娘娘,是臣!” “背一遍吧。” 第四百四十五章 独属于皇家的浪漫 这是什么要求,奏疏都呈上了,自己看就行呗,为什么还要人背一遍?肖维桢突然看到下首,陆重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一定是这家伙在害他! “是!娘娘。” 肖维桢信心满满地开口:“臣闻,天下一统,则江山永固。” 钱明月皱眉:“不对,开头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肖维桢猛然想起,“天下一统”是第一版的开头,想说天下只有“一统”,江山才能永远坚固。汉家以儒治天下,不可太重佛,免得天下人以为有两个“统”,涣散了人心,江山会出大问题的。 但是,他后来觉得这样写似乎是在责怪皇后娘娘,于是改成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自己写的东西都记不住,娘娘会怎么看他啊,肖维桢紧张不已,更加记不清自己写的什么,初稿一句,终稿一句,前面一句,后面一句,乱成一锅粥。 钱明月正襟危坐,认真地翻看肖维桢的奏疏,给他指出问题:“不对,里面没有‘圣人以孝治天下’这句话。” 肖维桢背:“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丧葬之礼不可等闲视之——” 钱明月放下奏疏:“又错了,是‘丧葬之礼事关大统’。” 肖维桢后背冒汗:“是,是臣记混了。” 钱明月不耐烦:“算了,别背了,本宫没功夫跟你纠错。自己写的东西都记不住吗?” 肖维桢跪下:“娘娘容禀,实在是修改了太多遍,遣词造句多次改变,臣实在记不清了。” “卿竟然不知茹太素吗?罢了,你没他那么啰嗦,本宫也不那么严厉处置你,让吏部给你寻个从四品的缺,外放历练几年再说吧。” 几年再说?几年之后还有什么好说的,帝后恐怕连他是谁都忘了。肖维桢彻底绝望了,由此而生出浓浓的恨意,皇后竟然是个是非不分,忠奸不辨的。 肖维桢离开后,钱明月叹息说:“肖维桢是太啰嗦了些,可他提出的问题也很值得重视,可惜他没有提出良策来解决问题,不然再啰嗦点儿本宫都能忍。” 陆重微笑:“臣以为,这个问题也容易解决。” “哦?说说看?” “清明将至,娘娘何不令人以儒礼祭祀罹难者?” 钱明月豁然开朗:“不错,不错,你很有为政的天赋。” 陆重被夸懵了,不明白简单的一个建议,怎么就有“为政的天赋”了? 钱明月微笑,他越是不明白,越是说明他有天赋——无意识的、自然而然具有的能力才叫天赋,后天学成习得的,叫技能。 像她,就没有为政的天赋,只有为政的技能,还比较生疏。 为政的核心,是权衡。 为君者,就要小心谨慎地维持天下大势在自己想要的状态。如果一方超重,造成失衡,就要加重另一方,来维持天平的平衡。 在思想意识领域,大梁素来独尊儒术,此番朝廷下诏书用佛家之礼,虽然能阻止瘟疫的蔓延,减少官民的死亡,但势必给民间以重佛的导向,令儒家独尊的地位受到挑战,其实遗患无穷。 像肖维桢说的那样,天下“一统”才能江山永固,大梁绝不容许有两个旗鼓相当的思想意识,那样会造成社会的分化,乃至国家的分裂。 至于太重佛家导致儒生不满,庙堂江湖与她为难,更是毫无悬念的。 总之,用儒礼祭祀辽中瘟疫罹难者太有必要了。 “让礼部制定仪注,翰林院起草祭文,本宫要亲自祭祀。” 清明当日,钱明月本就要去奉先殿祭祀先祖,并在武英殿祭祀大梁的开国功勋,加上京郊祭祀这个行程,时间就更紧张了。 礼部认为下午阴气重,不宜祭祀,建议上午祭祀辽中瘟疫罹难者。 但病亡者毕竟是民,不能排在君和卿之前,所以,钱明月要在一上午完成这三场祭祀,任务何其艰巨,五六斤重的凤冠顶一上午都够她受的。 清明节当天,钱明月四更天就起身,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翟衣,乘步辇到奉先殿前殿祭祀祖宗。 侍死如生,司礼官备好一百零八道菜的酒席,以美味佳肴以飨祖宗。 钱明月跪在殿内行四拜之礼,从司礼手中拿过翰林院草拟的祭文,字正腔圆地开始读。 祭文模仿诗经国风,晦涩难懂,读着读着,钱明月神思散漫,分神打量殿内的画像,大梁有两代已故帝王,但奉先殿内挂着4代帝王的画像。 最初两代,是太祖皇帝的祖父母和父母,太祖登基后,追封他们为帝后。 四代帝王,前三代都是结发夫妻成双对,接受子孙的供奉,到了太宗武皇帝,只有孤零零一副画像。活着夫妻至疏,百年后依旧是孤零零一个人,着实太可怜,不然,把圣人生母的画像挂进来吧。 可历来能进奉先殿的,只有元后,继后和赠后都不行,也不知道能不能过朝中老迂腐那一关。如果这提议被朝臣劝阻下来,无端让圣人生母死后多年又被人用嫡庶之别非议,还不如不说。 嗯,此事还需跟小皇帝先商议一下。 莫名地想到了自己和小皇帝,身为元后,自己入奉先殿是毫无疑问的。 生则相携皇极门君临天下,死则并列奉先殿享受祭祀。还挺不错,这是独属于皇家的浪漫吧。 突然,钱明月心头一痛,供入奉先殿,就是要死啊。 钱明月知道人人都会死的,她知道自己终有一死,可她没想过小皇帝也会死,一想到他会死,心中酸楚,落下泪来。 司礼官没想到这例行公事的祭祀,对着没什么交集的皇家列祖列宗,皇后娘娘竟然真情实意地哭了。 读完祭文,钱明月弯腰再行四拜之礼:黎家的列祖列宗,你们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他长命百姓,至少,比我比先帝都长寿。 走出奉先殿,微凉的风扑面而来,钱明月打了个寒颤,刚刚怎么就想到了死亡呢。 或许,死亡是人避不开的话题,但一直直面死亡,又容易令人崩溃,于是人们选择在大多数时候忽视乃至遗忘死亡的存在,设定特殊的节日,面对死亡。比如,清明节。 第四百四十六章 命是什么 钱明月在地坛祭祀瘟疫罹难者,亲手上香,亲自躬身行礼三献爵,亲口念祭文,做足了重儒礼的示范,也诚心诚意哀悼亡人。 史书说到底是为帝王将相而写,如果她不做什么,史书一定会轻描淡写地记录一句“成章三年春,辽中大疫,染着数万计”,然后,揭过去。 但愿史书浓墨重彩地记录她如何屈尊亲自祭奠的同时,能让后人顺便想起,那场瘟疫曾经爆发过,多少鲜活的生命转瞬间就消失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江南不断有医药运到京城,转陆路运往辽中。 辽中则间或有消息传来——各个都是坏消息,一名知府、三名知州、五名知县、八名县丞、二十余名医者、四十余本地和京城的僧人先后染瘟疫而死;辽东总督似是染病,多次濒死。 钱明月心理素质算好了,可也架不住这连绵不绝的噩耗轮番打击。 她被困住了,人困在紫禁城,心困在瘟疫中,眼看不到疫区的情景,心感受不到柳暗花明的希望。 困兽之斗,近乎绝望,差点儿逼疯她。 钱明月尝试冲破这樊笼,曾陡然决定:“本宫要去辽中看看。” 群臣好说歹说,才堪堪劝住。 陆重在文华殿朝夕侍奉文墨,算是皇后近臣了,眼看皇后已经濒临崩溃,建言道:“臣听闻,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单丝不线,娘娘何不请圣人回宫?” 想到小皇帝,钱明月就觉得宽慰,如果他在就好了,至少能听她倾诉,给她精神上的陪伴和依靠:“给圣人写信,请他回宫。” 陆重替钱明月草拟了请帝回銮疏,交给诰敕房润色,消息因此传遍了翰林院。 范叔同又告诉了好友甘本长,两人一商量,联合起来去见了工部尚书姬念祖、刑部尚书秦正和大理寺卿张毅铎,一起去文华殿劝谏。 张毅铎说:“圣人仁慈,令扈从船运送医药,龙船没有扈从船贸然回京,着实危险。” 其实暗示钱明月,比起京城,余杭爆发瘟疫的可能性更小,让圣人留在余杭更安全。 钱明月冷静下来,也不愿意让小皇帝冒险回京,此事便作罢。她甚至担心,小皇帝得知辽中的情形后,会不会想回京,还此地无银地写了封信,劝他在江南开开心心地玩。 事实上,她多虑了。 小皇帝草草看了一遍关于瘟疫的奏报,便将奏报递给钱云了:“还真挺严重呢,你也瞧瞧。” 钱云虔诚地看了一遍,担忧地说:“那么多官员病故了,太可怕了。” 小皇帝看破红尘地说:“天灾最是无情不过,管他官高权重还是才华横溢,夺命的时候都没商量。朕最近看过不少关于瘟疫的史书,便是大名鼎鼎的建安七子,也有几人死于瘟疫。” 钱云愈发忧心了:“也不知道谢先生能不能扛过去。” 小皇帝莫名不高兴,透过钱云,仿佛看到钱明月也在担忧谢文通:“你很担心他?” 钱云说:“是啊,如果辽东总督都染瘟疫而亡,只怕百姓更加恐慌了,如果人员往关内流窜逃亡,京城就危险了。” 小皇帝不在乎谢文通和其他官员的死活,但他在乎京城的安危,皇后姐姐还在京城呢:“事已至此,喧嚷出来又有什么益处,徒增烦恼罢了。你代朕拟制,让辽中和朝廷瞒下官员染病和病亡的消息。” 这就是小皇帝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知道就不害怕,不害怕人员就不会流窜。 “再给林长年他们下诏,让他们严格把控药材质量,别把干柴当药材,误了大事朕饶不了他们。” 钱云为难:“圣人,学生听闻随驾人员有翰林院学士,这为圣人拟制,按理应由翰林院学士来做。” 小皇帝顿时怒了:“你什么意思?朕还指使不动你了?” 钱云忙行礼:“学生的意思是,学生才疏学浅,恐怕没有这资格。” 小皇帝一脸不高兴:“朕说了你有你就有,朕不耐烦看那群儒生的脸。” 钱云:……他也是儒生啊! 小皇帝不耐烦地说:“以后都交给你写,不准拒绝。” 钱云的谨慎和规矩比钱明月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没有中进士,没有入翰林院,是万万不敢代天子拟制的。 可天子的旨意又不容忤逆,钱云只得说:“圣人容禀,学生此番到江南来,是奉了娘娘的旨意。如今学生身体已经大好,是时候去完成娘娘的吩咐了。” 小皇帝好奇:“皇后让你做什么?” 钱云只得照说。 小皇帝玩也玩腻味了,正闲得发毛呢,听完钱云的话,兴致勃勃地说:“总是皇后替朕劳心,朕也该为皇后分忧了,这事儿朕跟你一块干。” 嘿,一定很有意思。 因为小皇帝的直接参与,钱云无比圆满地完成了钱明月交代的任务,选拔的人才比他们预想的层次要高出许多,不光有秀才,甚至有举人和同进士。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夕阳西下,钱明月站在紫禁城的角楼上,俯瞰这个偌大的京城,举目远眺,似乎看到了整个大梁江山。 像先生说的那样,她是这江山的掌舵者,没有人能引领她,群臣也好、百姓也罢,只能供她驱使,不能替她选择方向。 她没有人可以依靠,只能靠自己。如果事情变得糟糕了,就怪自己。 可事实上,很多事情她自己也左右不了:这疾病的传播能力、会不会变异、不同人的免疫力、现在的医疗手段、致死率……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看命吧。 命是什么?大概是各种机缘际会吧。 人能多大程度掌握命运,就看能够多大程度左右机缘。比起普通人,钱明月能左右的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她常常误以为自己能够掌控所有的事情。 而今,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给她当头一棒,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也是一个人,她不能左右的事情很多很多:不能左右地球自转和公转,不能左右病毒变异与传播…… 既然不能左右,何必伤怀至此,算了,原谅自己吧。 第四百四十七章 谢傅瞻在总督府外枯坐 接下来的半个月,好消息逐渐多起来。 通过不停地尝试与改进,辽中的医者发现了能有效治疗瘟疫的药方。 而且他们还发现病人被治愈后,就不会再染病。 这些人对朝廷感激有加,也同情不幸病死的人,便主动埋葬死者。随着被治愈的人越来越多,埋葬死者的压力便小了许多。 还有一些识字的、年轻利索的痊愈者主动帮助救治病人,熬药,做饭,处理污秽物,被治愈的人越来越多。 但辽东总督府没有好消息传来,几乎人人都染病了,病死了十七个衙役皂吏,三个谢文通亲近的文书师爷。 辽东总督府被封闭起来,到处弥漫着药味,时而有尸体抬出,真真是人间地狱。 谢傅瞻枯坐在距离总督府五米外的石头上,呆滞地看着紧闭的府门。他素来知大义,从不吝惜自己生命,可他本能地爱惜儿子的生命,做父亲的,看着儿子在鬼门关徘徊,怎么会不心痛。 然而,无论他怎么想,这府衙他都进不去,半天后,也只好起身离开。 他衣服灰扑扑的,头发有些乱,背有些弯曲,不符合儒家的“礼”,却生动了许多。 谢傅瞻曾经觉得自己阅尽人间疾苦,他见过随时都有可能趟出肿胀尸体的水灾后场景,见过人饿得走不动路垂死挣扎的大荒之年,甚至见过瘟疫过后的村庄,数十里无鸡鸣之声。 他以为,那些就可谓“惨绝人寰”了。 直到现在,他见到了正在爆发的瘟疫:前几天还跟他说话的人,转眼就染病了,没过几日就丧命了。人们日夜担忧恐惧,如朽木一般呆滞,毫无生气。 更可怕的是,人与人之间互相提防,谁也不敢靠近谁,谁也不敢跟谁面对面说话,即便是骨肉至亲,也互相防备、猜忌,像是对着异类。 恐慌在蔓延,人们抢购柴米油盐,有人试图抢劫药材。 人性的恶,令人心惊胆寒,染病后故意传染给其他人的不是一两个。人们的心崩溃了,礼崩乐坏,私通的、扒灰的、抢劫的、殴打父母的、报复仇人的事件不断。 人性的善,也令人涕泪潸然,明知危难,还是有许多人冒死去救治病人,安抚亡人。有老人染病后,自己挖了个坑,躺在坑里自杀,他想把药留给年轻人,他怕自己会传染给其他人,甚至不用别人挖坑来埋。 史书上记载了不少瘟疫,不过寥寥数语,哪比得上亲身经历。这样的触动,是他过去几十年饱读诗书、宦游四方所感受不到的。 人间疾苦,与大自然无关。造物主依旧将生机洒向天地间,这时节万物复苏,人类的死气难掩大自然四处流溢的活力,到处是新绿,不时有几朵野花娇羞地笑着,一切都很美。 可谢傅瞻无心欣赏,他在屋舍俨然的道路上行走,这里就算不繁华,至少在傍晚时分也该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归家。但现在,这里只有他自己。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 忽然,远处起了扬尘,谢傅瞻眯眼,见一匹快马疾驰而来。 谢傅瞻没有让路,马渐渐减速,到他面前停下。 来人肩上绑着白布,白布上用朱砂写着“痊愈”,这是病愈后供官府差使的人的标志。此人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大健硕,脸膛黑里透红,看起来很健康。 那人翻身下马:“小的见过谢大人。” 谢傅瞻点头:“你这是去总督府吗?” “是的,娘娘来了懿旨,要总督大人亲自接旨。” “懿旨?是制书还是诰书?” 那人下意识地挠头:“呃,这个小的不懂,就是火漆封的一封信。” 谢傅瞻皱眉,无论是制书还是诰敕,都由专门的人起草,经过重重审核才能下发。 而且为了让群臣知道该知道的信息,君王发出的各类公文都在六部公开张贴,哪里需要火漆信秘密传递? 还有,宣圣旨的人要带着令牌符印,怎么能让一个临时拉来用的人传递? 谢傅瞻老脸挤出一朵野花般的笑容来:“你不懂,老夫懂,来,给老夫看看。” 送信的人不懂传递公文的流程和严谨性,他知道这位是总督大人的生父,就毫不犹豫地交给他:“大人请。” 谢傅瞻直接撕开信封,倒出来皇后的亲笔信:“辽中与京城音讯隔绝,先生或不知京城发生诸多变故。月前,湖阳大长公主之抱朴观求神,得一恶卦,先生与明成郡主非良缘,故而退婚。” “朝野皆挂念辽中,速来京城述职。” 果真不是公文是私信。大儿子被退婚了,谢傅瞻不免有些烦恼,老二老三儿女成行了,老幺都讨了老婆了,老大还是光棍,真是愁煞人。 那个不肖子跟家里赌气赌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愿意成亲了,怎么偏偏摊上瘟疫。他染了瘟疫,怎么能怪人家女方退婚。 退婚就退婚吧,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他只希望儿子能熬过去这场可怕的瘟疫,皇后还让他进京述职呢。 嘶,似乎哪里不对。皇后写信告知谢文通他被退婚了,然后让他尽快回京述职? 谢文通感染瘟疫了,怎么能回京,万一把疫病带到京城,大梁危矣。 这么简单的道理皇后不会不知道,那她这封信——要么她认为谢文通没染病,要么她认为谢文通应该已经好了。 谢傅瞻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腰背都挺直了。 钱明月认为谢文通已经痊愈了。 经朝廷大力介入后,目前,这病的死亡率为15,治愈一个青壮年大多需要10-17天。 15的死亡率放在前世,自然是很高。但在今世,恶劣的医疗条件下,这已经很不错了,毕竟人活着的可能性更大,不是吗? 而且死亡的多是年老体弱,长期营养不良、有基础疾病的人或者得不到及时救治的人。 谢文通一样都不占,他痊愈的几率更高。 算上传递消息的时间,谢文通这都病了一个月了,有可能已经痊愈了。 恰巧钱明月偶然得知,湖阳大长公主只是跟谢夫人退了婚,在京城舆论场上宣扬了一下,并没有试图往辽中传信;谢傅瞻不在京城,谢夫人也没有渠道往辽中传信,谢文通应该还不知道。 第四百四十八章 谢文通的病 谢文通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痊愈。 起初,他只是有了一些瘟疫的症状,御医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得了瘟疫,他就借着这个名头退婚。 后来,总督府几乎人人感染瘟疫,他的病反倒轻了一些,有几天甚至身轻体壮,似乎痊愈了。 但很快,他又生病了,出现了严重的高烧、咳嗽、呕吐、腹泻、喷嚏等症状,御医也说不好是他出现了肠胃炎和风寒,还是瘟疫未除。 现在,他的病依旧时轻时重,他不敢轻举妄动,怕将病过给其他人。 他总觉得自己身体里似乎少了什么,才一直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看过皇后的信,谢文通笑了一下:“本官病了,百姓很恐慌吗?” 陈院正说:“辽中百姓没有因为谢公生病而更恐慌,倒是京城和辽东官场紧张得很。谢公对辽东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果然还是为了消除恐慌啊!谢文通笑:“陈公,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朝廷不缺官员,尤其不缺文官。是文官缺位置,许多如今寂寂无名的官员,放在这个位置上,也一样可以干出成绩来。” 陈院正听出他的了无生趣:“谢公哪里是谁都能取代的。当初瘟疫的消息刚传到京城,老夫就请求来辽中,娘娘觉得老夫年龄大了,经不起折腾,不准。得知大人染瘟疫后,便求老夫前来。” 谢文通拧眉:“求?” “是啊,当时在文渊阁,娘娘都向老夫躬身行礼了。” 谢文通右手抖了一下。 陈院正背过脸去抹泪:“老夫一定会治好谢公的,不然哪有脸回京城见皇后。” 谢文通笑得很暖:“陈公放心,晚辈一定会好好配合的。” 就在刚刚那一瞬,一直以来身体里缺失的东西得到了弥补,洋溢的生命力袭来,就像皲裂的大地终于迎来甘霖。 谢文通突然坚定地相信,事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实实在在的病,当然没那么容易好。然而,旺盛的生命力也不容小觑。 以往吃不下就算了,现在吃不下忍着恶心也要强咽几口,即便是呕吐了,也要继续吃东西。虽然还腹泻得厉害,但总有一些东西会留在腹内,为身体运作提供必要的能量。像一盏漏油的油灯被堵了窟窿,灯芯的光自然就更亮更持久了。 这日,御医朱鸿照顾谢文通用过药,看他精神状态不错,跟他闲聊。 “我们这边爆发了瘟疫,东面西面怎样?有没有趁火打劫?” 谢文通说:“他们哪敢啊,听闻有瘟疫,都跑得远远的,生怕染上了。” 朱鸿说:“辽中有瘟疫,陕西山西却没有,朝廷得做好准备。” 谢文通摇头:“却也不必如此惶恐。大梁自身不出问题,外敌不足为患。” 对话进行的时候,通政副使于仲丰匆匆离了衙门,直奔东华门。 殿前武士高声通禀:“禀皇后娘娘,通政副使携山西都指挥使奏疏求见。” “宣。” 通政副使进殿,从容地送上山西都指挥使的奏疏。 诚如谢文通担忧的那样,瘟疫爆发的消息传开后,突力就密谋攻击大梁。一边纵容小股骑兵骚扰边关,烧杀抢掠,一边整顿大批人马,准备攻打边塞。 起初,大梁没有足够的准备,边民被骚扰得很苦。 很快,军民就反应过来,先是彪悍的大梁边民自发抗击突力,然后各卫所将军户整编成几股,延边巡逻,与敌军打了几场遭遇战,互有胜负。 小规模冲突胜负不足为念,更重要的是让边民知道朝廷的态度。朝廷不怕突力,朝廷不会置边民于不顾。 后来,英亲王为雪败军之耻,征求突力王同意后,命令长子、次子带着部落的青壮年十万人,围攻山西镇。 山西镇指挥使是威远侯世子,将门虎子的军事素养不容小觑,受威远侯谋定后动、稳扎稳打作战风格的影响,进退有度地数次打退敌军三万人先遣部队的进攻,歼敌数千人。 但当英亲王纠集的十万骑兵齐聚山西镇时,山西镇的压力骤然增大。山西镇军士编制不过五千而已,出城迎战势必步榆林失守的后尘。 威远侯世子闭城不出,据地利而守之,城内粮草充足,火药武器也库存良多,便是被围城,也可以耗上几个月。 何况山西镇只是西面和北面被敌军驻扎,并没有被围城,东面南面依旧能够传递消息,运送补给。 威远侯世子没有急着给朝廷上书请求援兵,实在是他认为没必要:十万大军围城,听起来很危急,也只是吓吓外行罢了,内行人看得是门道—— 其一,十万人马不全是战斗人马,要有大量负责后勤和补给的。在大梁,战斗人马与后勤的比例几乎是1:5,突力游牧民族,这个数额要小许多,但至少也要对半分。 其二,山西镇外那地势,铺排得开十万兵马吗? 其三,十万人马要吃要喝,这是一笔巨额消耗,需要源源不断的补给。英亲王仓促调集人马,劳师远征,后勤跟得上吗? 其四,将因怒而兴兵,不智。 威远侯世子觉得,敌军一来就吓得马上跟朝廷求援是懦弱的表现;不能为朝廷分忧,反而什么事都请朝廷援助,是无能的表现,对不起父亲的英名,也对不起自己的志向与平生所学。 倒是内地诸卫所听说消息后,都在召集兵马,准备兵部调兵文书下来后,就奔赴边关为山西解困。 然而,他们的人马还没召集齐全,山西镇就出了新变故—— 英亲王两个儿子日日派兵攻打山西镇,其次子尤其积极,亲自带兵来攻城。他当然不会靠近城墙太近,每次都在距离城墙三里左右的地方,远在大梁弓箭和火铳的杀伤范围之外。 山西镇只有弓箭和火铳吗?当然不是,山西镇镇关之宝是红衣大炮。 大炮置于专门的炮台上,分别布局在四边城门附近,与城墙和瓮城一道,构成了能远能近、有冷兵器又有热兵器的防御体系。 这些是威远侯世子上任山西镇后建设的:决定战争胜败的要素在战争之外,备战的功夫当然得下在战争之前。 第四百四十九章 胜者左右为难 败者理直气壮 入夜,指挥使衙门里,威远侯世子召集众人议事。 威远侯世子:“观战这些日,我摸清规律了,敌军将领总在距离西门三里左右的地方指挥。如果我们能将他击毙,就能狠狠地挫挫他们的锐气。” 一个总旗说:“那得用大炮,哎?大人,您决定用大炮了?明天就开炮吧。”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务必一击必中。” “那是,不然那鳖孙子就吓跑了,哈哈。” “大人,不如将四面城门的大炮挪到西门和北门,到时候诸炮齐发,击中他的可能性更高。” 威远侯世子点头:“嗯,让人去挪吧。” 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炮楼上的红衣大炮笨重,轻的六千斤,重的八千斤,哪里是那么容易挪的,大多数国人最不缺吃苦耐劳精神,立刻去执行了。 人群中也有“懒”的,那就是守东门炮台的小兵,叫唐津:“建了拆,拆了建,是闲得发慌吗?” 管事的人拿鞭子抽他,他都不肯动弹,便将他绑起来交给指挥使处置:“此人妖言惑众,想涣散军心,请大人处置。” “他说了什么?” 小吏一五一十地说了。 威远侯世子问唐津:“你是这么说的?” 唐津怂怂地点头:“是,是,小人也不是攻击大人,小人就觉得没必要。” 威远侯世子说:“你可知军令如山?军情紧急,若不能令行禁止,如何抵御外敌?” 唐津动动嘴,又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大人说得是。” 威远侯世子气笑了:“你分明不服气。” “小人不敢。” “说罢,恕你无罪。” 唐津偷偷地瞟了指挥使一眼,怂哒哒地说:“军情紧急才不能白费力气。一声令下,让干啥就干啥就一定能大胜仗吗?” 又偷瞟指挥使一眼:“把大炮集中到一起,用炮火杀伤敌人实在是下下策。小人觉得,不如瞄准敌军将领,擒贼先擒王嘛。” 威远侯世子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击毙敌军将领。” “那又何必大动干戈?西门外的炮就够了。” 威远侯世子决定相信这唐津一回,他素来用兵谨慎,这是他第一次兵行险着。 第二日,风烈日毒,战鼓擂动,战马嘶鸣,旌旗招摇,喊杀声如雷贯耳。 英亲王次子出现在城门三里外,旌旗招展,他坐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刀,指挥三军进攻。 一切与前些日子无异,威远侯世子将目光投向西门。 西门外,瘦弱矮小的小兵挥舞小旗。 火光和轰鸣声掩盖了一切,炮弹像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划了个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英亲王次子而去。 一击就中!敌军中军大乱。 威远侯世子大喜:“再打炮!往人群密集的地方打。” 火炮所到之处,残肢横飞。中军的混乱迅速扩散到两翼,主将的命令无法传达,士卒抱头鼠窜、仓皇逃命,被自己兵马踩踏而死的不知道有多少。 威远侯世子下令:“出城杀敌!” 三千精锐追出城去,手起刀落,砍杀敌军,就像割麦子一样简单。 这一战,从日出战到正午,攻城的先锋部队眼看撤退不了,索性投降了。 英亲王次子及亲近侍卫全部战死,杀敌五千余人,俘虏敌军三千余人。这样的战果,足以让威远侯世子扬名天下。 威远侯世子却没有向朝廷报捷,忙着救治伤员,修整加固城墙,命人刺探敌情,准备迎接英亲王长子的复仇。 消息传遍山西,山西都指挥使为他写了请功的奏疏。 钱明月笑着合上奏疏:“原本想让圣人怜惜本宫内外交困呢,看来是不能了。” “陆重,让兵部授意威远侯世子,用这三千俘虏抵扣剩下的丝绸。” 虽说那些丝绸总价不高,但到底是屈辱的象征,山西镇一战为大梁打掉了赔偿,也打回来了大梁的荣耀。 京城被瘟疫噩耗压抑得太久了,山西镇大捷的消息就像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更显得弥足珍贵。 朝野一片欢欣,春季的沙尘看起来都有了几分诗意。 然而,突力的反应远远超出大梁人的想象—— 突力王不光不同意拿丝绸换俘虏,还把英亲王的长子捆起来交给威远侯世子。 突力王派使者捎话说:“他们兄弟私自行动,我们大王毫不知情。” “我们大王重诺,依旧愿意遵守与贵国皇后定下的和约,希望贵国也遵守约定。这个挑起战争,破坏两国和平的战犯,任由你们惩处。至于俘虏,也悉听尊便。” 然后,突力败军诚意满满地撤走了。 …… 威远侯世子无奈,命人将英亲王长子,以及几个俘虏中的头目押解到京城,并请朝廷拿主意,那么多俘虏怎么办? 威远侯说:“虽说突力人不讲仁义礼智信,但人情都是相通的。置自己的族人于不顾,还将堂堂亲王的长子推出来顶罪,势必会在国内失去支持。” 陆重道:“或许过不了多久,突力王就不是突力王了。” 钱明月始终以手撑额:“突力最好在他手里,若换到贤亲王一系手里,两国才永无宁日。这些现在说太早了,你们说说,该拿这三千人怎么办?” 一个个都沉默。 杀?杀俘虏不仁,一口气杀三千人更不仁。养在内地,怕他们里应外合叛变,让人看着也太费精力。 放?突力王你大爷的,不肯免除后续赎金,还想空手套白狼,要回三千壮丁? 怎样都憋屈。 钱明月抹了一把脸:“算了,先押着吧,慢慢想,总会有好办法的。司马爱卿,调兵五千,去山西镇协助指挥使看管俘虏,修缮城防。” “陆重,拟诏,让山西布政使从官仓给山西镇增调一年的军饷,作为他们打胜仗的奖励。” “至于战犯头目,既然任由本宫处置,那就按照大梁的律法来,交给刑部去审理吧。”少不了处死他们。 钱明月揉揉太阳穴:“还有,嘶,还有什么来着?”茫然抬头,却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 陆重问:“娘娘,可要举行献俘仪式?” 钱明月摇头:“算了,圣人不在京城,辽东还乱着,就不举行大典了。” 等到众人都退下,钱明月才想起来刚才被自己忘掉的事情:“宣召那个叫唐津的炮台兵。” 唐津能一发击中,是“唯手熟尔”?还是擅长数学,会计算?现代科学的发展,离不开数学。 第四百五十章 小皇帝妙计安天下 “姐姐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其脸皮便是红衣大炮也炸不穿。日后大梁与突力起冲突,一定要提防他们拿突力王的脸皮当盾牌,那可真正是刀枪不入啊。” “哈哈,哈哈!”书房里,小皇帝抱着钱明月的信,笑得前仰后合,“皇后真是太有趣了。” 钱云从纸堆中抬头:“怎么了?” 小皇帝将信折起来:“想知道?就不告诉你。研磨,朕要给皇后写信。” 钱云不动。 小皇帝敲桌子:“呆呼呼地,神游太虚吗?” 钱云支支吾吾:“圣、圣人,学生也想往京城送一封信。” 小皇帝翻白眼:“送信送呗,让人给你捎过去就是。” “胜者左右为难,败者理直气壮,真乃千古奇闻,只缘突力王无耻奸猾而皇后仁义宽和。” 小皇帝咬文嚼字地写,只觉得不尽兴,索性用白话:“这事儿姐姐告诉朕就对了,朕自有妙计可为姐姐分忧。” “三千俘虏是个烫手的山芋,何不扔回给突力。英亲王长子也不必杀,三千俘虏群龙无首,难以成事,留着他做头领吧。姐姐只管让人好生款待他,然后将他送回去。” “突力王留着他,必定寝食难安。杀他,犯众怒不说,他带着三千人回去,未必任人宰割。” “况且突力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黄部突力王置白部英亲王于不顾,黄白两部怎么可能没有嫌隙?更不要说东面青部备受欺凌,早就积压了不少愤恨。” “姐姐何不将白部众俘虏交给青部处置。青白两部和,则联手对抗黄部,突力分裂。两部对立成仇,也是突力的冲突内耗,我们有什么损失呢。” “瞧瞧,多简单的事,能难得住你丈夫、大梁天子不成?”钱明月读完这句话,像是看到了得意洋洋,摇头晃脑的小皇帝。 “姐姐莫要把私信给外人看,只将朕的意思交代给臣工就行。” 明明帝王之谋却如日中天,令人不敢直视,偏偏还带着少年人的顽皮与羞涩。这截然两种不同的风格,集中在一人身上,却毫不违和。 这是她的小皇帝,她费尽心力教养的人呢。 钱明月宣召威远侯和司马韧,将小皇帝的计策节录给他们看,靠在描金宝座上,等他们夸小皇帝。 司马韧首先看完,由衷地赞叹:“妙啊!太妙了!圣人高瞻远瞩,计安天下,足以比肩古之英主。” 钱明月想维持淡定,奈何脸上的笑容怎么收都收不住,看向威远侯。 威远侯也笑眯眯地说:“这正是上战伐谋,不战而屈之兵啊!” 殿内静了下来。 就这样就完了?你们不再多夸几句吗?钱明月不尽兴,不做进一步安排。 司马韧又旁征博引地夸了小皇帝几句,钱明月才让他们退下。 两人走出文华殿,相视一眼,皆是会心地笑了。 钱明月在小皇帝来信的基础上,又做了些安排,力求将对突力的影响扩大到最大。 英亲王长子已经被刑部判处死刑,关押在死囚牢里,只等秋后问斩了。突然接到梁皇后一道旨意:根据大梁天子的建议,皇后决定饶他们不死,遣送他们回国。 濒死过的人,哪个不珍惜活着的机会,英亲王长子感恩戴德,在狱中就激动地朝紫禁城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钱明月命令鸿胪寺以番邦来朝之礼款待他们,然后由鸿胪寺少丞做正使送客,令三百禁卫军亲自“护送”他们到开平卫。 来时是衣衫褴褛、锁链披身的俘虏,去时是华服锦袍、玉勒雕鞍的贵客,即便知道大梁这么做自有谋算,又怎么恨得起来。 山西镇,威远侯世子也得了朝廷的命令,命人将俘虏押解出城。双方在开平卫外会和,一路往北走,入了突力青部的地盘。 鸿胪寺少丞也跟着去了,他接到了钱明月的密旨,另有皇命在身:虽如小皇帝所言,青部与白部打起来也是突力的内部消耗,但两个最弱部落之间的互相消耗,怎么比得上他们联起手来对抗突力王和黄部? 被族人抛弃,在大梁备受折磨的英亲王长子与在突力备受欺压的青部族长会面。在大梁鸿胪寺少丞的调和下,英亲王长子为白部跟着突力王欺压青部道歉,青部接受了道歉,双方订立了盟约。 突力王气得跳脚,要杀英亲王长子,被贤亲王劝住:“梁人不杀他,我们却要杀了自己的族人,这会令族人寒心的。” 突力王被说服了,只是还有些不甘:“反正白部已经恨上本王了,不是吗?寒心又能怎样?本王才是突力的王。” 贤亲王说:“梁人善谋,让大王进退两难,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什么路?” 贤亲王说:“在英亲王长子回到部落前,让英亲王让位,并用丝绸金银收买新王。这样,英亲王长子回来,也会被新王提防着,施展不开。” “只要不让他继位,梁皇后的计谋就对我们造成不了损失。必要的话,我们可以支持新王,囚禁他,让他不能为祸突力,待到风头过去,让他病死摔残都是可以的。” 突力王很是赞赏。 英亲王长子早就做好了准备,因为大梁的鸿胪寺少丞已经将这种可能性说给他了。回到故土,二话不说,就摆开阵势抢部落首领之位。 新英亲王在部落威望未立,智勇胆魄又不及他,很快就处于下风。 突力王就直接派人派兵支持新英亲王,原英亲王长子不敌,向青部求援。 青部参与后,突力王增派了援兵,战线从白部延伸到青部,草原混战成一片,将其他大大小小的部族全部卷入进来。 最终,突力王胜了。原英亲王的长子兵败死在战场,青部参战青壮年被屠戮,族人也被驱逐到大漠中去。 突力王虽然胜了,但这场持续半年多的内战消耗了突力的有生力量,削弱了他们整体的战斗力。 不同部落间打来打去,互有死伤,明明是同族人,彼此间却结下了杀父杀子杀夫之仇。 仇恨越结越深,渐渐有不共戴天之势,各部落之间不再强调共性,而是强调差异性和仇恨。 人心离散了,但凡再受点儿外力,就会直接分崩离析。 而大梁,正高高举起锤子。 小皇帝用短短一页纸,生动地向世人展示了,什么叫一个英明的决策,抵得上千军万马! 这就叫妙计安天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小皇帝还在为林抚远烦恼。 第四百五十一章 熟悉的字迹 天气日渐炎热,肆虐辽中的瘟疫骤然销声匿迹,大梁上下都松了一口气,被小皇帝放出去的重臣也回到了余杭。 这日下午,外面阴云密布,树梢纹丝不动,蝉叫得人心烦,小皇帝一动不动地躺在竹席上,内使不停地给他扇风,他依旧觉得不舒服。 余杭的热与京城的热不同,京城热,热得爽利,大不了汗流浃背,人反倒因为大汗而觉得酣畅淋漓。 余杭的热,热得闷,汗好像被堵在汗毛孔里出不来,人觉得浑身黏腻,好像流出来的不是汗,是粘液一般。 小皇帝猛地坐起来:“朕要沐浴。” 洗澡也就凉快那一会儿,过后依旧闷热难当,那令人厌倦的黏腻感又来了。 小皇帝烦得不行:“万金宝,你们国舅爷在干什么?” 万金宝说:“回圣人,这时间三公子应该在初选文章。” 为皇后选贤才怎么选?去大街上偶遇吗?那是戏剧里的情节,或许真能碰到一两个合适的,但不是长效的、有序的人才选拔机制。 要想大批量地选拔人才,还得借鉴科举制度。在小皇帝的支持下,以吏部的名义张出告示,欢迎有意向的贤才递上一篇文章自荐。 科举有资格限制,只有举人才能参加会试,但这次取贤纳士没有任何限制,老童生甚至连童生都没考上的,都会来碰碰运气。 是以任务之繁重,远超科举,文章塞满了府衙的库房和柴房,钱云实在应付不了。 于是,小皇帝大手一挥,命伴驾的八名翰林学士跟他一起做初选,然后交给林长年、韩书荣、杜阳铭等人再选,最后“跟殿试一样,由朕来钦定”。 单单初选,任务也非常繁重,钱云被拖住,整日泡在房间里看文章。 “去把他给朕叫来。算了,朕自己过去。等他得等大半天,哼!” “圣人,外面更热。” 小皇帝冷哼:“朕倒要看看,它能不能把朕热化了。” 从后院走到前衙,小皇帝前胸后背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湿哒哒地粘在身上,让他烦闷不已,对仓促行礼的翰林院学士也没个好脸色:“怎么只有你们几个?钱云呢?” “回圣人,钱公子在里间。” “嘿,他还不跟你们玩呐。”小皇帝匆匆走向里间,“钱云,你躲起来不会在偷懒——” 就见钱云裤腿挽到膝盖上面,露出白生生、毛茸茸的大腿。上身只穿了一个半臂似的东西,不过长度更短,交领,露着锁骨和部分前胸,前面缝了一排扣子,倒不至于连腹部都露出来。 钱云愣在当场,忘了行礼。 小皇帝惊掉眼球:“钱云!你作为一个儒生,怎么能,能穿这种衣服!” 钱云这才跪在地上:“圣、圣人,学生,学生——” 小皇帝上前,好奇地拎拎他的衣服:“好像挺凉快,是吧?” 钱云理智回笼:“至圣先师讲,仁者爱人。使百姓冬不寒是仁,令百姓夏不热也是仁。” 小皇帝笑:“怎么那么多歪理,朕又没说怪罪你,起来吧。” 钱云起身:“谢圣人。”将外衣穿上,放下裤腿,又一副遵礼慎行的模样。 小皇帝大大咧咧地坐在窗边:“不过,你得多读点儿书,仁者爱人语出《孟子》,是亚圣说的,不是至圣先师。” 钱云顿时羞红了脸:“圣人教训的是。” 小皇帝皱眉:“不对啊,好歹你也是中过秀才的人,能连这个都分不清?” 钱云只是低头:“学生惭愧。” 小皇帝托腮:“刚才那歪理也不是你的风格,跟朕说实话。” 钱云无奈:“是,是妹妹说的。这衣服也是妹妹令人做的,”忙强调,“不过只在室内穿。” 小皇帝惊奇:“还是皇后聪明。哎,她也有吗?朕怎么没见她穿过。”这要是夜里穿了,嘿嘿嘿。 “有。” 小皇帝怒目:“你见过?”亲哥哥也不行!生气! 钱云忙解释:“学生听她说过,命丫鬟做了几身。” 小皇帝不高兴:“可朕没见她穿过,难道也跟你一样,听说朕来了就赶紧穿上吗?”竟然被姐姐当成外人了,不开心。 钱云不无感慨地说:“妹妹成了皇后,恐怕不敢这样穿了。一国之母,哪能这样失仪呢。” 小皇帝更不高兴了:“这么说做皇后倒是让她受了不少委屈呢。” 钱云只得赶紧描补:“宫里有冰消暑,哪里是寻常官宦人家能比的。” 小皇帝不吭气,在“让皇后穿半臂,宫人内使都能看到她的胳膊、脖子”和“让皇后穿长衫,用冰盆之间”权衡,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他就是这么小气,皇后姐姐是他自己的,才不给别人看。 “今年冬天还得让人多存点儿冰,你替朕给工部拟道手诏,让他们再修一个冰窖。” 外间。 白翰林突然开口:“妙啊!太妙了,这么几个月,还没有读过这么美的文章。” 其他人忙问是什么文章,文章便在外间传阅。 文章名为《西湖三月间》,写景写人写世态,语言清丽,完美地规避了华丽空洞和粗俗市井等坑,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接连几个月,他们看了各式各样的文章,辞藻华丽的、高屋建瓴的、愤世嫉俗的、谄媚奉迎的、博古通今的、狂言狂语的,都已经相当审美疲劳了,但这篇文章与之前那些不同,引得他们惊叹连连。 小皇帝被外面的声音吵到了,出来训话:“不知道朕在里面吗?吵吵什么?” 白学士兴奋地说:“回圣人,臣等发现了一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小皇帝说:“你们这群翰林学士,虽说都是两榜进士,可能殿试还名列前茅,但也不要太自以为是。你们到底年轻,缺乏历练,能分辨什么人才?” 任翰林学士们心气再高,也无法反对这句话。政治,说到底是老人的游戏,年轻人只能磨砺,只能煎熬,熬到最后剩下的,才是精华,才能去玩权力的游戏。 白学士谦卑而诚恳地说:“圣人说得是,故而臣想请圣人圣裁。” 小皇帝抬抬下巴:“嗯,拿过来吧。” 万金宝将文章拿给他。 看到熟悉的自己,小皇帝愣了一下,嗤笑:“《西湖三月间》?朕前几日还读了张岱的《西湖七月半》呢,连标题都仿照别人的,能算什么人才。”塞给一旁的钱云,“你说呢?” 第四百五十二章 小皇帝夜游西湖 钱云老老实实看了一遍,说:“学生以为这篇文章比张岱的《西湖七月半》更胜一筹,六休居士不免自视甚高,用语有些尖酸刻薄。此人文风中正平和,由文品可见人品——” 小皇帝嗤笑:“你得了吧,文品能见什么人品,人不如文的多着呢。” 钱云尴尬:“那,这文章——” “扔到柴房做引火草去。” 正说着,听到雨打屋檐和地面的声音,外面哗啦啦下起大雨。 小皇帝说:“写文章就得像夏天的雨,哗哗一阵子,解了暑气就走。何必起承转合、整那八股,墨迹、匠气。” 钱云心道,刚才那篇文章也没按起承转合写啊,真不知道圣人为什么不喜欢那篇文章。虽说君命不可违,到底怜惜那个人才,便趁小皇帝不注意将文章塞到花盆里。 大雨磅礴,冲刷着世间的一切污垢,很容易给人一种身心清净地感觉。钱云听着雨声,不疾不徐地翻看文章,还不时加几句批注。 小皇帝却反常地烦躁,将吃了一半的甜瓜丢到桌子上:“忒甜,齁得慌。” 万金宝心惊胆战地说:“黄瓜味淡,要不奴婢去拿点儿黄瓜。” 小皇帝瞪了他一眼:“滚!” 万金宝战战兢兢地告退,屋里只剩钱云自己,他觉得小皇帝的目光好像泰山石一样压在自己身上:“圣人可是热得慌?” 小皇帝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他的猜测。 钱云微笑着,和缓地说:“妹妹说过,余杭的夏日没有不热的时候,晴天是煎烤,阴天是闷蒸,雨天就是水煮了。” “噗嗤。”小皇帝大笑,“皇后真是太有趣了,这说法很形象。那你们一天天的,不是被蒸就是被煮,都不出去玩吗?” “晚上不那么热,可以出去玩。这里宵禁不像京城那样严格,晚上出门的人多,戏馆酒楼都开门营业,很是热闹。” 入夜,雨停了,钱云都没吃上饭,就被小皇帝拖出府衙。 同样跟随出去的,还有意图劝谏的几位翰林学士,以及闻讯赶来的韩书荣、林长年等文臣和周方正、郑安等武将,至于暗处的禁卫军,就不必多说了。 作为帝王,没有想自己去哪里,就自己去哪里的自由。 夜幕遮去了西湖千般风景万般柔情,眼下露出的尽是人情风貌。 天上也无星也无月,没有天光,船舶不敢往湖心走,站在岸上的人能看到听到船里的动静。 三四层的画舫丝毫不逊色于小皇帝的扈从船,像一座座小楼稳稳地扎在西湖上。大船上灯火通明,觥筹交错,有歌姬弹奏歌唱的声音伴随着放肆的笑声传来,是显贵人家。 还有的船小一些,不过两层,也没有那么热闹,主人身边不过坐几个名妓或名僧,清谈浅笑,是附庸风雅人家。 很奇怪,名妓名僧这样在世人眼里截然不同的人物,竟然都能用来附庸风雅,大概跟他们的共同点——“名”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不管怎样的人,有名了,就带光辉了。 岸边,酒楼上也是灯火通明,歌声、丝竹声、高谈阔论声不绝于耳。 至于树荫下等僻静的地方,也点着灯,有三五个儒生在饮酒,游离于喧嚣之外,倒真有几分风雅味道。 酒楼里,好的包厢已经被人买下了,众人只能去了二楼大堂,分散开坐在人群中。 小皇帝与钱云、白翰林和任长宗坐在一处,其余武将坐在小皇帝身侧,以便护驾,林长年等老人重臣坐在一处,其余翰林学士则坐散坐在一边。 大堂里搭了戏台,唱得是余杭本地的戏曲武林戏。 小皇帝听不懂戏词,但不妨碍享受那丝竹精巧配合的韵味和伶人舞蹈般的一举一动,看到陶醉处,忍不住赞叹:“好一幅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切~”坐他左前侧的少年人嗤笑,“真是少见多怪,这也能算太平盛世?你是不知道当年西湖畔有多繁华,啧啧。” 当年是哪个当年?大梁立国至今,一直走的是上坡路,今天的西湖肯定比十年前的好。很显然,某些人指的是前朝。 作为一个帝王,便是再心胸宽阔,也不能容忍有人说自己治下的江山不及前朝。何况,小皇帝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 钱云顾不得尊卑,扯扯小皇帝袖子,未语人先笑,毫无攻击力地开口:“明公说的是苏公治下的西湖吗?东坡居士遗德余烈,依旧蒙被余杭。” 白翰林说话就没那么温和了:“只是苏东坡时候的余杭,今人怕是难以窥探了。”动辄当年怎样怎样好,你见过? 那人也不傻,听出了白翰林的讽刺:“自然不是,你们瞧着都是读书人,竟然没有读过《西湖七月半》吗?如今西湖边的人,远不及当日一半多。” 现在余杭一带的人口还没有恢复到前朝末年的水平,这是事实。 任长宗虎虎地开口:“繁华与否,岂是以人口论的?” 那人反问:“不以人口,又以什么呢?田要人耕种,布要人纺织,人丁税从人口而来,征战也需要人做士兵。” 确实,人口是衡量繁华与否的重要标准。 武将耍嘴皮子哪里是文人的对手,任长宗被怼得面红耳赤。 小皇帝冷笑:“你既然读过他的文章,就该知道他生活在哪个年代。” “那么多人口,那么繁华,怎么没抵住后金和突力入关?被人打得节节败退,社稷风雨飘摇,文人们不想着怎么救世,还在纵情歌舞、攀比风雅。” “若不是我大梁太祖皇帝起兵,你们现在妻儿老小与人为奴呢。” 少年这才发觉事态升级了,他本来只是想嗤笑这个外地口音的男孩不知人世有繁华,怎料他上升到了政治的高度,一时间有些慌。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喜欢前朝,我对大梁皇室忠心耿耿的。我,我,我就是想嘲笑你——” 啥?! 任长宗怒气冲冲地起身:“我们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少年人身边的中年儒生也忙起身行礼:“诸公恕罪,犬子被宠坏了,纨绔不成器,只喜好繁华热闹,不明大义,不通事理,回头在下一定好好管教。” 白翰林道:“莫非是想效仿那张岱?确实不成器。” 小皇帝更加恼火:“你也甭管教了,这废物丢到西湖里喂鱼算了。” “你!”那少年人又有些恼怒。 中年人脸色也不好:“小兄弟气性太大了,竟不知宽仁是何物吗?” 第四百五十三章 四夷宾服 万国来朝 钱云也行礼道:“明公且息怒,我这弟弟生得富贵,又是家中幺子,素来被宠着,从不知说话该委婉,明公年长,想必深明大义,还请宽容一二。”你知道宽仁是何物,那你宽仁好了! 小皇帝笑眯眯地看着钱云,虽然不需要,但被护着的感觉还不错哦。 这边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戏曲的声音,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林长年装作路人来打圆场:“不过两个少年人争辩几句,不值得大家伤了和气,都消消气,消消气。” “是啊,不值得。” 众人纷纷劝,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那中年人带着孩子离开,众人又安静下来听戏。 只有小皇帝还在想刚才的争论,不是气不过,是冷静地探讨:“前朝末年,余杭无比繁华,那就是盛世吗?朕总觉得不对。你们说,盛世应该是什么样的?” 钱云没开口,白翰林便得了在小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都用‘山外青山楼外楼’来称赞西湖繁华,却忘了他们只是把杭州当作汴京。大片故土还在敌人铁蹄下,怎么能被暖风熏醉?赵宋不思进取,最终连半壁江山也没保住。” “世人沉迷于眼前繁华梦的多,明眼看见远处危机的少,但士大夫应当看到,应当有所作为才是。社稷生死存亡之际,却整日只知道宴饮享乐算什么盛世,分明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末日狂欢。” 小皇帝点头:“是这个理。”向任长宗,“你觉得什么是盛世?” 任长宗略有些窘迫:“腹中没有墨水,说不出所以然来。” 小皇帝翻白眼:“哪个让你做文章了?” 任长宗认真地想了想,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小皇帝逼着人说了,又无情地吐槽:“那情境不是不好,只是称盛世还是差了点儿。”用胳膊拐拐钱云,“哑巴了?你说呢?” 钱云温和:“在下以为是君明臣贤,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小皇帝点头:“可谓治世,但称盛世还差点儿。” 这边窃窃私语引起了旁人的关注,邻桌的青年走过来:“在下以为‘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再教之以礼,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谓盛世了。” 小皇帝偏头:“是太平年岁,但说盛世还是差点儿。” 白翰林问:“那明公以为什么才算得上盛世呢?” “盛世啊——”小皇帝的目光透过窗户,望着歌舞升平的西湖,“唯四夷宾服,万国来朝尔。” 听倦了戏,小皇帝便带着众人离开,去外面吹风赏景。没有人注意到酒楼的后面,一个少年儒生对影自酌。 却是林抚远。 第二日,钱云将塞到花盆里的文章拿出来,去找韩书荣:“这篇文章,学生与翰林学士都觉得极好,特请大人过目。” 韩书荣接过:“以往都是一批批送来,这个专门送过来,是有什么特殊的吗?” “是啊,圣人不喜欢,所以,学生想请大人一起劝劝圣人。” 韩书荣扫了一遍文章,觉得真不错:“待其他几位大人看过,再做决议吧。” 钱云行礼:“那就有劳大人了。” 林长年回林府了,杜阳铭等人先看的文章,均是交口称赞。 杜阳铭看着钱云在文末批注的四个字“中正平和”,说:“仅凭一篇文章尚且难以推断作者的人品,倒是这钱三公子,真可当得起中正平和四个字。” 于己能中正平和,于人可兼济天下。 韩书荣叹息:“奈何圣人不喜欢这篇文章,只怕是要埋没了这个人才。” 杜阳铭想了想,说:“真正的人才不会只有一篇佳作,让他再递交一篇,我们呈给圣人就是。圣人不可能记得住一面之缘的字迹。” 韩书荣道:“如此,那便撕开糊名处吧。” 根据对方的姓名和住址,联系到人,好通知他再递交文章。 杜阳铭读道:“武林门外四里桑林小筑抱朴散人。原以为是儒生,没想到是一道人。”抱朴是道家术语。 韩书荣了然:“怪不得圣人不喜。” 现在该怎么办?这人才还举荐不举荐?举荐人才是要担责任的,如果举荐的人不堪用,自己的仕途也可能就此断送。 杜阳铭沉默,韩书荣提议:“不如等林公回来了,再作商议。” 林长年傍晚才回来,进府衙前面色阴沉得能滴水,回到住处却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杜阳铭抱着一摞文章来找他,林长年笑着给他客套,一如往常。 例行公事地翻看那些文章,杜阳铭和韩书荣都认可的,他通常不会反对。何况今日他回家办私事,原本他该干的活让别人分担了,他更不会再说别人干得不好了。 但,翻到中间时,林长年骤然变脸,直接将那文章拿出来丢到一边:“这个不行。” 杜阳铭状似无意地说:“这倒是奇了,翰林学士都对这篇文章交口称赞,偏圣人非常不喜欢。云泽才拿过来给我们看,希望我们能一起劝劝圣人,没想到林公你也不喜欢。” 林长年苦笑摇头:“实不相瞒,这篇文章是犬子写的,那孩子肆意妄为不成器,还需要好好打磨,现在,就莫向圣人举荐了。” 杜阳铭没往林抚远身上想,林长年儿子多,大概有像林抚远那样聪慧的天才,也有不听话的顽童,笑着安抚道:“少年人没有经受过磨砺,难免心性强些,不过令郎这文采可是非比寻常,可见家学渊源。” 面对这样的赞誉,便是礼部尚书也不能免俗,林长年脸上拨云见日,心头的火也消了大半。 当夜,便去武林门外寻这“桑林小筑”去了。 桑林外有许多院落,无论是青砖大瓦房还是茅屋,一看就是农家院落,因为外面有劈柴,里面有农具有纺织工具,间或还能透过门窗看到妇人正在喂蚕。 林长年将奴仆都留在桑林外,自己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一家一家地找。 桑林里的道路网像迷宫一样复杂,生人首次进来难免找不准方向,林长年记不清自己多少次走重路了,大汗淋漓,无明业火蹭蹭往上冒。 又接着走了将近半个时辰,直累得腰酸腿痛,连脾气都升不起来了,才看到一个崭新而整洁的茅屋。 茅屋里面漆黑,倒是门口挂着两个黄表纸糊的灯笼,灯笼上画着同样的画:一个袒胸露腹的男人躺在草丛中的石头上,白眼看天。 第四百五十四章 白眼看天 林长年很确定,这就是儿子的住处了。 只是他不明白,他儿子虽然有几分恃才傲物,但素来明德守礼,怎么就成了白眼看世间的人了。 “谁在外面?”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是林抚远。 一个老仆走出门来,看到林长年忙下跪行礼:“老爷,您来了。少爷在里面,已经睡下了。” 林长年已经平静了:“起来吧,去点灯。” 林抚远懒洋洋地走出来:“父亲别难为他了,屋里没灯。” 灯光朦胧,看不清彼此的脸,却都觉得对方憔悴了不少。那一刻,再多的情绪都向父子亲情让步。 林抚远收起自己的懒散,鞠躬行礼:“父亲,您来了。”吩咐老仆,“给父亲搬把椅子来。” 林长年坐在小竹椅上,叹息:“辞官就辞官,是过几年考进士还是不再出仕都好商量,怎么能不回家?都不往家里递个信,你祖母、你母亲、你姨娘都担心坏了。”想批评他不孝,到底没有直接说出口。 林抚远再行礼:“儿子不孝,儿子思虑不周,请父亲责罚。” “思虑不周?这是什么意思?” 林抚远难掩嘲讽地说:“孩儿没想到皇后会给家里去信。” 林长年又有些生气:“到现在了,你还在怪皇后!你再三辞官,皇后留你不住,只好准了。又怕为父和林家误会,才写信解释此事,何错之有?” 林抚远没再说话,说什么呢?皇后心机深沉,他不是对手。 先是惺惺作态挽留,让他在粪坑一样的大同官场磋磨了许久,等到他忍无可忍,弃官归隐,又通知林家说他辞官了,打乱他刚刚平静的生活。 她什么用意他明白,不过是怕他回余杭打扰圣人罢了。她又料准了,但她阻止不了他,他一定会再见圣人一面的。 他想见见他,叙叙旧,说说话,哪怕是道歉都可以,他还没有真诚地向他道过谦。 见儿子不说话,林长年只当他知道错了,问:“你怎么想的呢?辞官后又向行宫递文章,希望得到重用吗?你还想出仕吗?” 如果回答想出仕,只怕父亲会让他再去做官,恶臭的官场他厌倦至极,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断不能再陷进去。 “不想。” “那你递文章做什么?” 林抚远坐在屋檐下的石头上:“让他们看看我的文采。”难掩狂傲地一笑,“父亲,事实证明儿子的文章出类拔萃吧。” 林长年更头疼了:“便是文章被人交口称赞又怎样?抚远,你要知道,做人不是文章写得好就行,做官更不是。” 想起在大同官场的所见所闻所经历,林抚远烦躁:“父亲,我知道。只是父亲,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官场是什么样的?” “我已经认定官场是一个样的,不能接受它是另一个样的了。我不能接受它的肮脏,我宁愿永远住在桑林里,父亲走吧!” 林长年被他气得心里也蹭蹭冒火,终是凭借多年良好的修养,维持了冷静:“我不是让你党同伐异,跟奸佞同流合污,只是希望你不要太固执己见,这天下不可能按照谁的想法运转。” “莫说你,便是圣人与娘娘,也有许多不得已。皇后称制是先帝定下的,圣人与满朝文武都没意见了,难道他们都是错的吗?” 林抚远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父亲这么说的缘由,到现在,父亲还以为他激怒圣人、调离京城都是因为反对皇后吗? 虽然他一如既往地讨厌皇后,但此刻,不得不再度感谢皇后为自己保守秘密。虽然,很显然她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圣人的名誉。 “与皇后无关,儿子说的是地方官场。”说起这个,林抚远就觉得恶心,“人浮于事,官绅勾结,还有更多,恶心,不说了。” “你是说大同官场混乱?” “哪里不是这样的?” “自然有地方不是。没有一模一样的人,也没有一模一样的官场,人可以向善,官场也可以风清气正。既然大同官场风气糟糕,你就该上书弹劾他们,怎可遇难便退?” 林抚远耸耸肩:“没办法,我怕难,我不想花自己的时间去跟他们厮打。”更怕打得头破血流,都打不过。 林长年认可这句话:“你刚离书斋不久,不知道怎么应对也很正常。罢了,你写个折子,为父转呈给圣人,让监察御史去彻查一番便是。你回家看看你祖母去,她担心坏了。” 林抚远不为所动了,懒散地说:“没纸了。” 林长年黑脸:“回府,府里什么都有。” “手疼脑袋疼,不会写。” 林长年被他无所谓的态度气着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抚远猖狂倨傲地说:“别人我信不过,我要亲口告诉圣人。” 连亲爹都信不过,林长年感觉自己被侮辱了:“你如今没有官位,圣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在这桑林隐居到老吧。” “你!逼着你祖母来找你吗?” “您可以选择不告诉祖母。” 林长年气得起身,拂袖离去。 气走父亲并不是目的,林抚远起身:“父亲,圣人向来不重尊卑,父亲不试试,怎么知道圣人一定不见儿子?” 听到林抚远的名字,小皇帝就觉得厌烦:“他要见朕?他不是在大同任提学使吗?” “犬子辞官了。” 小皇帝冷漠:“既然辞官了,就不要再管官场的事情了。” 林长年老脸羞得通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在一旁的钱云说:“圣人,学生以为这件事林公子管得。他辞的是大同提学使,可他还是举子,吃着皇粮,自然得为天下尽一份力。” 小皇帝瞪了他一眼,这个傻缺,向着谁说话呢。罢了,有些话,他还是跟林抚远说清楚吧:“好吧,让他过来吧。” 林抚远回了林府,这个唠叨,那个落泪,还有人在劝说或出谋划策,他木然承受这一切,沐浴后,整理仪容,恢复了谦恭守礼青年的模样。 “林公子,圣人请您进去。” 听着万金宝尖细的声音,林抚远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甚至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第四百五十五章 林抚远之死 小皇帝穿着短半臂,斜躺在屏风后面,懒洋洋地叫起。 林抚远想过见到圣人的各种情形,唯独没想到圣人隔着屏风,压根不与他见面。不过他不在意,能听到圣人的声音的也好啊,知道圣人就在那里,他的心就满了。 小皇帝噼里啪啦数落他:“说什么辞官,你请辞的折子皇后根本没批准,你是弃官跑了。既然君命都想违就违,来见朕又为了什么?” “还往府衙投递文章,朕说了不取用,偏钱云那个憨货还要到处举荐你,朕不想用你,跟谁举荐会有用?” 林抚远心中钝痛,努力调整呼吸:“大梁文教兴盛,圣人多得是可用之才,学生愚钝,自知不堪大用,此番来见圣人,不图圣人重用,只愿为圣人再尽一份力。” 小皇帝趴在竹席上吃甜瓜:“嗯,朕既然见你,就准你说话,你说吧。” 虽然知道那人看不见,林抚远依旧隔着屏风恭谨地行礼:“地方军政官员与乡绅勾结,将军屯田据为己有,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军户失去土地,军饷便失去了保障,偏他们为了粉饰太平,遮掩自己的罪行,并不向朝廷请求军饷,长此以往,军心势必涣散。圣人,这是在自毁长城啊。” 小皇帝越听越严肃,瓜也不吃了:“竟有此事!你写个折子让你父亲递到京城去,朕也会写信让皇后彻查此事。” “官员自诩风雅,狎妓之风盛行,互相赠送美婢。” 小皇帝继续吃瓜:“这风气古已有之。” “古已有之,却是不符合礼法的。有人爱美婢,必有人去贩卖之,或诱哄女子,逼良为娼,或偷抢儿童,使骨肉分离,这岂是王化之道?” 小皇帝放下瓜:“好吧,你一并奏报给皇后,让皇后下令禁止便是。” “凡此种种,皆是症状,并非病根。学生反复琢磨古今兴衰事,发现——” 小皇帝突然觉得腹内疼痛,不好,御医说井水冰过的瓜不宜吃太多,偏他贪凉多吃了几个,怕不是要拉肚子吧。 堂堂天子怎么能衣衫不整往外跑。得先去门口的箱子里拿了衣服穿上,才能出去如厕。 小皇帝快憋不住了:“行了,朕知道了,你一并写个奏疏递给皇后就是。” 林抚远对小皇帝不问朝政的态度很不理解:“圣人岂能对朝政如此不上心!” 小皇帝解释:“皇后在京城发布旨意,朕在余杭发布旨意,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梁分成两个了。让天下臣民不知信谁的,岂不是坏了体统?” “可是——” 小皇帝快拉裤子里了:“你懂什么大体!凭什么对朕说教!退下!” “圣人——” “来人,请林公子出去。” 被内使“请”出去,林抚远浑身的傲骨都被打碎了,好像六月的天光也在讽刺他,刺得他抬不起头来。 而小皇帝,只管穿好衣服,直奔马桶而去。 昏昏沉沉离开府衙,不想回林府面对那些面孔,索性吩咐车夫将马车驶到西湖边。 坐在垂柳下,吹着热风,身体却感受不到暖意。恍惚间,又仿佛回到了大同。 官员轻浮不守礼,以狎妓为荣,竞相蓄奴,坊间出现了专门培养瘦马的地方,买来甚至偷来女童,调教成轻浮不知礼的模样,还往他府里送。甚至连学子都竞相踏足青楼,或豢养家妓,传诵淫词艳曲。 人与畜生的区别就在于是不是知廉耻,是不是懂礼仪。 官员应该带头遵礼,让百姓都遵守礼仪,哪有自己往畜生道上奔,连带着把别人往畜生道上逼,还引以为荣的。 至于强占军户良田,逼得军户或冻饿死,或四处逃逸,更是一把把血泪。 这些事情,堂堂天子怎么能置若罔闻,随意交给皇后处置呢。 可是,无论他怎么呐喊,圣人都不以为意。不是想要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吗?内政不修,何以兴国? 这些日子,他感悟到了兴衰治乱的根本原因。 夫治国如医人,不患有疾,而患讳疾忌医,不能趁早治疗。待到病入膏肓,已经药石罔效矣。现在的大梁,如同生机勃勃的少年,这个时候受伤也罢,生病也罢,都不可怕,只要出妙方去医治就好了。 国家不同于个人,人的肌体是必然要衰老的,但国家只要能够保持治愈自己的能力,就可以长盛不衰,跳出“其兴也勃焉,也其亡也忽焉”的宿命轮回。 国家想要保持治愈自己的能力,就得允许有志之士针砭时弊,并广开言路,虚怀纳谏,解决问题。 怎么能对弊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林抚远越想越心痛。 他知道自己的妄想是不合礼法的,他已经圆了再见他一面的心愿,于私情,了无遗憾了。 只是,他深爱着那个人,也爱他的国家,他希望黎家的江山能够世世代代,繁荣昌盛。他的子孙永远享受这个国家,不再经受前朝皇室经历的那一切。 为什么,圣人就是不能接受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谢文通。当日在京城鼓楼下的茶楼里,他说—— “屈子忠君爱国,希望能常伴左右,辅佐君王富国强兵,奈何楚王不看重他,疏远他,他只好以香草美人之喻表达对楚王的思慕。” “可怜众人皆醉其独醒、举世皆浊其独清的贤才,落得扑江而死,空余后人无尽嗟叹。” “古时有那么多能臣良将,他们显赫一时,却不及屈子流芳百世。屈子投江不是寻死,而是凤凰涅盘、羽化成仙,自此永垂不朽。” 死亡是可怖的,但诗化的死亡是绝美的,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林抚远拒绝不了那种吸引力,赴任大同后,被腥臭的官场折磨得身心俱疲,他更是常常想起谢文通的话。 对于死,他做了充分的准备。 时间、地点都想好了。阳春三月半,在芳菲遍地的西子湖畔。 遗书也想好了,留下他对这个国家的忧虑和眷恋,还要跟祖母、父亲、母亲、姨娘道歉,他辜负他们了。 可惜,今年的春天已经过去了,要等明年才行,可能还需要9个月。9个月啊,270天,怎么熬啊! 还有在这个乌糟糟的人间呆270天,林抚远想想就觉得可怕。 抬头,但见西湖水面浮光掠金,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夏日的西湖也别具美感,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不是比春日满城芳菲更像他吗? 决定了,就现在。 第四百五十六章 死后都是功德 林长年惶然回到府邸,还是不能明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见人人悲悲戚戚,看到儿子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老母亲和妻子围着他痛哭,还有一个大夫模样的人在一旁摇头。 这么热的天,盖那么厚被子做什么?林长年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这么说,可是,他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 耳边嘈杂纷乱,有人在哭,有人在怨,还有人悲咽地说着什么—— “从行宫出来,公子在湖边坐了一会儿,说是想要游湖乘凉,让老奴去租船。租来游船后,公子让老奴去饮马,自己乘船去了湖心。” “小的们划船,贵公子在上层写文章,不让小的去打扰。突然听到落水的声音,小的忙上去看,发现公子不在了,就喊着大家伙跳下去救人。可,可等小的们找到公子时,公子已经——呜呜——” “小时候算过命,就说他犯水关,我要给观音娘娘烧香,偏你不信。” …… 林长年呆呆地走到床前,伸手去摸儿子的脸。 他们父子关系还不错,但在记忆里,他很少抱他,早年宦游四方,对这个庶出的儿子关注不多,交给妻子养便了事。后来,这孩子愈发聪慧惹人喜爱,自己才分了些精力,不过考校功课、走访名师。 现在—— 他的脸那么凉,这炎热的夏日,厚厚的被子,都暖不热他冰凉的脸。 “天呐,你好狠的心啊,怎忍心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听着母亲的悲泣,林长年落下泪来。 小皇帝半个时辰腹泻了三次,肚子里空了,又喝了汤药,才觉得又有了些精气神。 想起林抚远说的事情,觉得事关重大,应该再嘱咐嘱咐林长年:“万金宝,去宣林长年。” 万金宝好半天才回来,脸色很难看:“圣人——” 小皇帝素来不擅长察言观色,笑道:“怎么自己回来的?没找到人吗?” 万金宝声音低沉:“林尚书回府了,说是府里出了大事。” 小皇帝还没心没肺地吐槽:“以前他不在余杭时,林府就不过日子了吗?怎么三天两头把人往家里叫。” 万金宝低头:“奴婢打听了一下,说是林公子失足落水了。” 小皇帝心头咯噔一下,身子都坐直了:“林公子?哪个公子?是林抚远吗?” “是。” 小皇帝着急地起身:“你说你,墨迹什么呢!这么重要的事情还得朕问才说吗?快!让御医去林府!朕没事儿了,让御医都过去。” 万金宝腰背都直不起来了:“晚了,圣人,林公子已经没了。” 小皇帝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泪唰地流下来:“你说什么?什么没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刚才还一起说话的人,转眼间就传来死讯,这让少年人如何接受得了? “林公子在游船上失足落水——” 似是一阵清风吹过,小皇帝忽有所感,抹了一把泪,问:“失足落水必然呼救,既然是游船,必定有船夫水手,他们不救他吗?他的奴仆呢?怎么没守着他?” 万金宝哪里回答得了,小皇帝也不期待他的答案:“他,该不会是被人害了吧。” 还有一种可能,他没敢说出口:林抚远是不是自杀?会不会因为自己让人把他“请”出去,他一时间想不开就跳了西湖。 想到这种可能,小皇帝被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林抚远陷害皇后,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还对他有非礼之情,他自然不喜欢他。 可他生杀予夺,却从没想过弄死林抚远,他希望林抚远安安稳稳地在地方做官,成为封疆大吏,或者潜心攻读,成为一代大儒。 总之,只要不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是希望林抚远能过得精彩,活得开心。 他希望他好好活着呢,人怎么就没了呢! 阵痛过后,理智回笼。林长年对儿子失足落水之说并不全信,他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水边危险?是船制造的有问题?还是有人生了歹念? 他去了林抚远乘坐的那画舫,画舫上层没有被动过。砚台里有干涸的墨,沾着墨的笔躺在地上,地上还有一串墨水,显然是被扔下来的。 好端端的,扔笔做什么?还是出了什么突发情况?莫非上层还有其他人? 林长年翻遍了整个上层,找不到其他可疑痕迹,他是礼部尚书,不擅长断案,或许他应该请刑部的人过来一趟。 林长年坐在儿子生前坐过的地方,突然发现不对:“有笔墨有砚台,纸呢?”到处翻,终于在座椅的木板缝隙里,找到了一沓纸。 向小皇帝上书,痛陈大同官场种种弊病,然后议论兴衰治乱的根由,希望大梁能够早发现弊病,早治疗。 最后一页是给家人的。 林长年的手不由得抖了起来,扫了一眼,看不下去,塞到怀里。又觉得心口烫得慌,拿出来,泪眼婆娑地看了一遍,突然愤怒地将纸撕碎,扔到水里去! “你个没良心的!既然不顾念家人感受选择了这条路,又何必留下遗书道歉!” “我不接受!不接受!” 小皇帝看着林抚远的遗体,他在水里泡得不久,人没有浮肿变形,好像只是睡着了,有些病重的憔悴。 记忆一股脑地袭来—— 他在林府备考,第一次遇到林抚远,那少年郎敦伦尽分的模样,谦恭地见礼。 可他能透过伪装,看透眼前人骨子里的狂傲,于是,他故意说:“真矮,林家人是不是都矮?” 他果真狂傲得很,从容道:“学生志高。” 林抚远说皇后不美,他就打了他。 后来,他为了逃避相亲,跑到西山去找他,自称新科状元郎。 自己将他留在了西山,还找理由一起回到了皇宫,他才华横溢,倚马千言,一篇斥责逆贼的文章写得满朝文武惊叹。 自己对他信任有加,他们一起去了山东,皇后也信任他,嘱咐他照顾自己。可是,他已经生了别样的心思,撺掇他私自前往辽东。 小皇帝心中叹息,不愿再回忆林抚远不好的地方。 林抚远,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呢?朕没什么朋友,我们本该成为最好的朋友的。你有才华,有家世背景,又有朕与皇后的信任,你可以位列公卿的。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三梦林抚远 转眼间,林长年苍老了许多,腰背都挺不直了,凌乱的须发带着明显的颓丧,其间的白色更是刺得人眼睛生痛。 小皇帝想开口安慰他节哀,可眼泪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扶住要行礼的林长年,哑声道:“林爱卿——呜呜——” 圣人泣不成声,甚至需要林长年反过来宽慰:“圣人,保重龙体。” 小皇帝哭着摇头:“朕没事儿,你们也要节哀,呜呜。他刚刚还跟朕说话呢——” 他这么一说,屋里屋外的人又哭作一团。 林长年的老母亲年事已高,终是受不住了,昏死过去。府里乱作一团,林长年也告罪离开。 小皇帝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万金宝低声说:“圣人,林家恐怕无法照顾您,您回行宫吧。” “朕不用照顾。” 万金宝着急:“您不用,林家也得照顾啊。您是天子啊。” 小皇帝这才明白自己给林府带来了麻烦:“罢了,我们回去吧。” 他离开的时候,林长年将母亲交给妻子和大夫,亲自送出来。 小皇帝低沉地说:“天上不能一直没有文昌帝君,上天这才仓促地请走了文曲星。” 说着,又哽咽了:“你好好照顾家里,也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的跟朕说。” 他不信鬼神,此刻,却觉得林抚远就是文昌帝君转世,他没死,只是文曲星归位了而已。 回到府衙后,小皇帝命御医去林府待命,照顾林抚远的家人。 “明日灵堂要摆好了吧,朕就不去吊唁了,免得林家人还得分心照顾朕。钱云,你代朕吊唁吧。” 钱云也神色凄哀:“是,圣人。” 小皇帝黯然转身,只觉得无比孤独,三暑天里,一股冷气从内而发,刺骨冰寒。 当天子有什么好的,连给朋友送行都不行。 没有人禁止你,可世情就是不能容许。 世情比天子都大,这天子做着也无甚趣味。 他在院内徘徊到深夜才回房间,以为会辗转难眠,不想一贴枕头就睡着了。 林抚远站在茂密的树林里,似乎是西山武学脚下,又似乎是江南桑梓地,他一袭青衣,手里拿着一卷书,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梦里,小皇帝完全忘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嫌弃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朕一点儿都不想看看到你。” 林抚远微笑转头:“那您为什么那么难过呢?” 小皇帝懵:“难过?”突然觉得铺天盖地的悲伤涌来,“是啊,朕好难过。朕难过什么?” 不等小皇帝想起什么来,眼前的景色变了,林抚远站在精美的画舫上,下面是波光粼粼的水,远处有荷花、有莲叶、有鱼儿。 林抚远赞叹:“好美啊。” 小皇帝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林抚远,不要站那么靠边,往里面走。” 林抚远似是没听到,含笑跳下去。 场景又变了,水变成了黑色,莲叶变成了绳索,鱼儿变成了怪物。黑色的波浪将林抚远卷下去,绳索紧紧捆住他,怪物在啃咬他。 小皇帝想叫,叫不出来,想跑,抬不动腿,正绝望的时候,突然发现水里的人变成了钱明月。 “姐姐!” 小皇帝痛呼一声,猛地惊醒。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林抚远已经没了,昨日落水没的。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他托梦,是想告诉朕他是自杀吗?说是失足落水,难道其实是自杀吗? 可人有灵魂吗?会托梦吗? 如果是托梦,为什么梦里会有姐姐?或许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因为姐姐也落过水,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天还没亮,小皇帝身体疲乏得很,又躺下,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还是那片树林,还是那个青衣拿书的少年。 小皇帝的思维接着上一个梦:林抚远,他不是落水了吗?怎么头发衣服都没湿? 林抚远转身,一步步离开,走到丛林深处。 小皇帝忽然不想看他走远:“林抚远!” 林抚远回头,冲小皇帝遥遥行礼:“拜见圣人。” 小皇帝冲上去,急切地说:“你去哪里?你不要去水边。” 林抚远平静:“学生会游泳。” 小皇帝着急:“善泅者死于水,善战者死于兵,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林抚远转身,留给小皇帝一个背影:“学生罪孽深重,死了,不更好吗?” 小皇帝惶然落泪:“不要!不可以!” “圣人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反差那么大呢?” “朕希望你好好活着,皇后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可惜,晚了。”林抚远转头,露出可怖的青面獠牙。 小皇帝寒颤一下,醒来。 “林抚远,是你来了吗?”回答他的是沉寂的黑夜。 “你是失足落水,还是有人害人?” “难道是戏水被水困住吗?” 小皇帝心里一颤,终于问出最后一个可能:“难道是自杀吗?为什么?” 一阵凉风吹过,外间的窗户似乎没关好。 小皇帝倚在床头:“朕总觉得跟朕昨天把你赶走有关,对不起,朕太没轻没重了,朕没处理好,没顾及你感受。”懊恼地砸脑袋,“朕总是处理不好事情。” 他身份尊贵,不懂得怎么顾及别人的感受也就算了,又年少任性,缺乏守礼处事的规矩与沉稳。若那日依照君臣礼节接见他,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礼”不是讨厌的约束,是让彼此都舒服的行为准则。 他为什么不守礼,为什么那么任性,贪凉不穿长衫,还非得多吃那几口瓜! 是他逼死了林抚远!他好恨自己啊! 昏昏沉沉间,再见那片树林。 又到这里来了,林抚远呢? 小皇帝四顾,在一块大石头上看到他,他浑身湿透了,书放在一边,是干的。 这次知道是梦了,小皇帝上前,半蹲在他面前:“你是来给我托梦吗?” 林抚远没动,只是说:“原本无怨的,但水底下很冷,呛得难受,就又有怨恨了。不过,又不怨恨了。” “为什么?” “一滴至诚泪,可破累劫业障网。” 小皇帝摇头,软软地说:“抚远,朕听不懂呢。” “我本文昌帝君坐下一童子,动凡心被贬人间,此生求之不得便是我的惩罚。” 小皇帝心痛,一冲动道:“可惜你不是女儿身。” 林抚远摇头:“若是女儿身,便是截然不同的命运了,怎么能遇到圣人呢?遇到圣人,我不后悔。” “愿圣人与望舒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愿君怜取眼前人。” 说完,消散在石头上。 第四百五十八章 少亡人不能入祖坟 小皇帝忙喊:“别走!你以后还会来吗?” 没有回答,眼前的景色渐渐扭曲。 万金宝的声音传来:“哎,圣人怎么坐着睡着了,这样脖子会痛的。” 小皇帝看着万金宝熟悉的脸,只觉得恍若隔世。 再回忆那连环的梦境,原来,人真的有灵魂,天庭也是真的存在的。 原来抚远是文昌帝君坐下的童子,难怪他那么有才华。原来他到了命中的定数,是注定要走的。他不是死了,只是回天庭了。 这些认知让小皇帝心里好受了许多,但依旧免不了悲伤,他不在人世了,再也不能在这世间的某个中心耀眼了。 上午,天阴沉得厉害。 小皇帝烦闷地在府衙里转悠,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穿过垂花门:“钱云?” 钱云忙转身:“学生拜见圣人。” “起来吧,你不该去吊唁吗?怎么现在还没出门。” 钱云低头:“回圣人,学生已经回来了。” “这么快!”小皇帝从来没跟人吊唁过,不太懂这个,“好吧,那你回去休息吧。” 钱云突然跪下:“圣人,求圣人为敦和做主。”敦和是林抚远的字。 小皇帝惊疑:“怎么了?你起来说话。” 钱云气得手都抖了:“学生根本就没能吊唁,林家没有布置灵堂,一家人争论不休。他们说少亡人不吉利,不能大发丧,要直接用白茬棺材把他埋到野地里。” 小皇帝怒:“什么!林长年是疯了吗?” “不是林世伯,是林家族老,他们认为少亡人大凶,不能大发丧,也不能入祖坟。” 小皇帝觉得难以理解:“抚远都多大了,还称少亡人?他都中过举人,做过翰林院编修学士和大同提学使了,多少人活到老死也比不上他呢。你好歹也是皇后的亲哥哥,国舅爷呢,你就不替他争几句?” 又想起因为吃瓜腹泻,语气太冲害了林抚远,改了语气:“朕是说,你代表朕去的,该说的尽管说,朕与皇后给你撑腰。” 钱云怎么会不争呢—— “敦和怎么能算少亡人呢,他马上就及冠了。”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装出一副学识渊博、温文尔雅的样子,端着架子,拉着长音,像凝固的猪皮冻一样开口:“贤侄啊,你还太年轻,少不经事,不懂这里面的门道,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哈哈。” “这少亡啊,很有讲究的。这十六岁到十九岁啊,是上殇,十二岁到十五岁呢,是中殇,七岁以下呢,干脆是无服之殇,都不烧纸、不成殓、不举行葬礼。” 大悲的大丧之礼,他是怎么做到有说有笑的!痛苦的只有林抚远的近亲属而已,这群族老是借着人家的葬礼抖族长的威风来了。 钱云被恶心到了,强忍着不耐说:“那是愚夫愚妇迷信鬼神之说,也是因为贫苦百姓负担不起葬礼的花费,才找个理由一切从简了,富贵人家还是会举行葬礼的。我亦在余杭生活多年,见过许多十六七岁的人死后都能发丧入祖坟。” 一个脸皮像太湖石的老头,用牛虻似的声音,威严到不容置喙地说:“那是因为人家成亲了,那未亡人不管再活多少年,死后也要跟男人合葬的。你不如劝劝他们,给他娶一房媳妇算了。” 钱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这是要活活耽误苦一个大姑娘。” “耽误?林家吃香的喝辣的,不知道多少人想把女儿嫁进来呢。我认识就有几家——”对上钱云原来如此的眼神,不禁像被扒了裤子一样难堪,“再不然,给他配阴魂,买个死媳妇也行。” 钱云终于被激怒:“这是在侮辱他!” 那位太湖石老者有恃无恐,丝毫不怕所谓国舅爷的怒气:“那就这样拉到野地里埋了吧,林家祖坟,他进不去!” 钱云据理力争:“林家这样的门第,敦和又有功名,若是草草埋葬,必然令世人嘲笑,林世伯如何立于朝堂?” “他一个光棍,还是横死,埋到祖坟里,是想林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得安宁吗?” 钱云气得不行:“大梁以儒治天下,丧葬一律用儒礼,吉凶鬼神都是佛道的说法,其实吉凶祸福在德不在鬼神。” 那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说:“哈哈,瞧瞧,这话说的,一看就是书读太多了。年轻人,很多事你不懂,有些事你不知道,不能就说没有。” 太湖石老者则说:“这是我们林家的事情,不劳国舅爷操心。”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秀才遇到神棍,也是满身是嘴说不清理。 钱云素来温柔敦厚,气急了也难免用词犀利:“圣人,他们愚昧至极,迷信鬼神之说,倚老卖老,要挟林世伯。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孔子说:“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 还是至圣先师明智,虽说应当尊老爱幼,可有些人空长年纪,不修仁德,无所建树不说,还仗着资格老欺负人,不是贼是什么! 小皇帝问:“你林世伯呢?他什么态度?” “林家祖母病得厉害,林世伯在照顾她。” 当时,钱云气得不行,又不愿意退,他怕自己退了,就没人为林抚远争取了。恰在这时,林家的忠仆过来,附耳钱云说了几句话,将他叫走了。 小皇帝觉得难以理解:“林长年拜托你求朕帮忙?” “他曾经为了‘礼’,朝堂上直接跟朕别苗头,乌纱帽也不要了,宁可去牢里蹲着。难道现在不能为了儿子的葬礼,跟那群人对着干吗?难道他们比朕还可怕?” 钱云含蓄地说:“圣人有所为有所不为,自然比不上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可怕。” 小皇帝说:“民间人情世故,朕不是一窍不通。林长年堂堂礼部尚书,整个林家包括一大堆亲戚都仰仗着他呢,谁能要挟得了他吗?他有什么把柄不成?” “林世伯高堂尚在,终有一日是要发丧的。他们威胁说如果不依了他们,到时候他们不让林家其他人吊唁穿孝,林世伯怎么能让母亲的葬礼办糟呢。” “所以就为了母亲,放弃儿子吗?” 钱云沉默。 第四百五十九章 西子湖畔埋傲骨 小皇帝冷笑:“也是,他有许多儿子,只有一个母亲。他得尽孝到终了,那算了,让他跟抚远断绝关系吧,朕自有办法让抚远哀荣无限。” 钱云说:“林家族老鼠目寸光,以前总是仰仗林世伯,现在林世伯终于用到他们了,他们就蓄意刁难。但他们没想到,过去这回事后的事情。” 钱云想到林长年当时的表情,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怕的表情,恨、怨、毒纠集在一起,他甚至不敢看他。 他说:“我也懂佛理,一切都是有定数的。人这一辈子,该吃多少粮食,喝多少酒,都是有定数的。早年吃得太多,以后就吃不到了。老一辈吃太多了,后代就没有了。” 小皇帝的心气才顺了:“好!他既然有报仇的心,朕就帮帮他。抚远生而耀眼,身后事断不能潦草了。大梁以儒治天下,既然不信儒,也罢,打发那些林家族老出家吧。” 钱云温和地看着他,并不应承。 小皇帝看着钱云的脸,仿佛看到了钱明月,她不认可地看着自己。 林长年若愿意撕破脸皮,也不用为了家事求他了。他处罚林家族老,在外人看来,还是落了林家的面子,会让外人看轻了林长年。 而且,林家族老不是官员,若因为他们说了几句相信鬼神的话,就勒令他们出家。民间那么多信鬼神的人,肯定会引起恐慌。 小皇帝想起林抚远到西山去找他,以状元郎自称的情景,如果不是他非要参加科考,没准他可以是状元郎。 “追封林抚远状元及第。” “追赠翰林院侍讲学士。”给朕讲经吧。 去西湖自杀,想必是很喜欢西湖。那林家乌烟瘴气,祖坟有什么好的,没得死后还跟他们纠缠。 西湖旁边埋葬了岳飞、于谦,再葬一忠骨吧。 “在西湖旁边选址安葬。” 他没有子孙,也不必过继,朕让他永远享受世人烟火。 “让余杭府库出钱,为他建庙。你再放出风声去,就说你梦到抚远跟你告别,说他是文昌帝君的特使,来人间历练来了,说拜了他可以才思泉涌,登科及第。” 钱云:……我是儒生啊! 小皇帝望着苍茫的天空,乌云遮蔽,看不到天庭:“你是儒生,这么说对你的前程不好。这样吧,你就说他祖母梦到的。” 钱云行礼:“圣人思虑周全,学生这就去办。” 他走后,小皇帝红了眼眶,思虑周全?呵! 因为思虑不周,他做错了多少事了。 他终于学会三思而后行了,只是代价太大了。 小皇帝黯然消沉,只觉得一阵清风拂过,周身爽利了不少。他猛地回头,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但是小皇帝明白,很多事情回不去了。 建极殿。 钱明月一进门,王诗韵就笑着起身相迎:“娘娘——送给您一个帕子,绣的菊花哦,您瞧瞧好看不?” 钱明月接过帕子:“真好看,像真的一样。” 王诗韵敏锐地发现她兴致不高:“怎么了?谁惹我们皇后娘娘生气了?” 钱明月挥退宫人,拉着王诗韵坐下:“你表哥没了。” 王诗韵愣了:“什么?!怎么会!” “有些时日了,说是游西湖失足落水,圣人来信说,怀疑他是自杀的。” 王诗韵捂着脸,泪水沿着手指缝往外滴,好半天才哽咽地说:“娘娘,说实在的,我一直觉得表哥这辈子不会太顺利,他应该是那种才高八斗,但是为人清高,不能容于官场,得罪权贵,屡遭贬责的命。” “我以为他会像苏东坡那样,留下文名和才名,比官运亨通丝毫不差。可是,他怎么会自杀呢!” 钱明月心情沉重:“有圣人与姐姐、还有你舅舅在,他便是再清高都不可能屡遭贬责,他本来一世顺遂的。”她也没想过杀他。 王诗韵摇摇头:“若远离权势倒也好了,坐冷板凳,交接同样不得志的人,吟诗作赋,清谈古今,也逍遥自在。被一群官场油混子围着,被迫参加官场的迎来送往,他受不了的,他受不了的。” “娘娘,圣人猜的没错,表哥他是自杀的。我外婆怎么样?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怕她撑不住。” 钱明月垂眸:“今天圣人来信,说你舅舅丁忧了。” 最寄予厚望的孙子没了,林母备受打击,再加上本来就年事已高,缠绵病榻数月,终是撒手人寰。 林抚远区区一举人的死,群臣不会报告给钱明月。 因为他害过钱明月,小皇帝也没有主动跟钱明月提起,直到林家老夫人也没了,林长年要丁忧,小皇帝才将这两件事一起通报。 林长年比寻常臣工对皇后更忠心,他丁忧,对皇后有些不利。小皇帝来信,让她提拔一个礼部尚书,以保证她在朝廷的力量。 “丁忧!?”王诗韵似乎不能理解这两个字,“外婆也——”眼泪又滚滚落下来。 钱明月沉默地握住她的肩膀,给她力量。 王诗韵捂着脸,边哭边说:“怎么就这么倒霉,全是坏消息,表哥没了,外婆也没了。舅舅不做官了,母亲恐怕更受欺负了。” “你舅舅只是守孝三年,出了孝期就可以起复。就凭我们两家的关系,便是不做礼部尚书,位置也不会低于一方布政使。”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那么远,娘娘。” 钱明月几经犹豫,还是说:“诗韵,我知道你外婆很疼你,但你能不能不要回去奔丧。” “我只怕一旦出了变故,姐姐会鞭长莫及。” 王诗韵活得多明白啊,回余杭的利弊她比谁都清楚,她才不会回去呢。 “娘娘,诗韵明白。” “诗韵想明天去寺院,给外婆供一盏长明灯,再请法师给表哥超度。” 钱明月点头:“好,让春兰他们陪你去。” “诗韵,你还有姐姐。” 王诗韵的眼泪又滚落下来:“是啊,我有姐姐呢。” 在京城得到的温暖,比她前十几年在王家得到的要多几十倍,怕冷的人,怎么会舍得离开温暖的怀抱呢。 第四百六十章 小皇帝 家太大了容易找不到媳妇 任钱明月三番五次明示暗示,表达自己的思念,希望小皇帝早点回宫。小皇帝依旧一路体察民情(游山玩水)北上,堪堪赶在中秋节前回到了京城。 钱明月没有去迎接,只是让翰林院掌院学士范叔同带人去奉迎。 小皇帝有些失望,回到京城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不是姐姐。以前他出远门,姐姐都亲自到城外迎接的。 姐姐是不稀罕他了吗?这个认知让小皇帝很难受。 或许是政务繁忙吧。小皇帝如此安慰自己。 回到皇宫,小皇帝直奔建极殿:“皇后呢?” 李兰英懵:“娘娘没跟圣人在一起吗?” 小皇帝委屈:“没有。你不知道她在哪里?” “或,或许在文华殿?” “去请。” 过了好一会儿,李兰英才回来:“圣人,娘娘不在文华殿,文华殿那边说,娘娘今日没去过文华殿。奴婢派人去御花园、武英殿找过了,都没找到人。宫门那边说,娘娘今日没有出宫。” “你办事挺用心的,可,皇后呢?” 小皇帝突然想起什么:“朕知道她在哪里了!” 入秋以来,钱明月写了好几封信催他回宫,他流连美景,到处浪荡游玩不肯回宫。 她一定是生气了,赌气不去迎接他,估计这会儿正在奉先殿,跟列祖列宗告他的状呢。 小皇帝兴匆匆赶到奉先殿,却得知皇后只是今晨来上香,禀报祖先皇帝今日回宫,早已离开了。 皇后到底去哪儿了?小皇帝命人四下寻找,把皇宫都翻遍了,还是找不到皇后。 小皇帝懊恼得直跺脚,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又有些怨念,皇后姐姐,朕不过晚回来几日,你至于一声不吭就跑了吗? 李兰英问宫人:“都找过了吗?别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宫人说:“除了乾清宫,到处都找过了。” 乾清宫!小皇帝撒丫子就往乾清宫跑,一群人在后面紧追。 小别胜新婚,阔别已久呢?当然得好好设计一番,酣畅淋漓地享乐,也算不枉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 像娶媳妇的人要修整新房一样,钱明月让人修葺了乾清宫,原本地上有几块金砖断裂了,现在换上了全新的;暖气也安上了,为了迎接相拥取暖的美好冬天。 至于被褥、衣服、配饰、笔墨纸砚等用品,以及屏风、摆件等装饰品,更需要用心布置。 时间不知不觉溜走,没等钱明月做第n次最后的检查,外面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小皇帝大踏步走进来,万金宝追在后面喊“小心门槛”。 钱明月看着小皇帝熟悉的脸,浑身发热,犟了犟鼻子:“你终于回来了,还知道回来!哼!” 小皇帝一把抱住钱明月:“姐姐,姐姐,你吓死朕了。” 浓浓的荷尔蒙气息将钱明月包裹,她瞬间醉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皇帝蹭蹭她的头:“家太大了不好,容易找不到媳妇。” 这少年身量又长高了些,身子也更加厚实了,眉眼间也更加有阳刚之气,总之,无一处不令她满意。 啧啧,她馋他身子了。 钱明月得意地显摆自己的杰作:“看,乾清宫是不是更漂亮更宜居了?这是姐姐精心设计的。”看,龙床上两个枕头哦。 小皇帝瞪眼:“姐姐,你让朕住乾清宫?” “圣人是天子,自然是住乾清宫。”一直在建极殿的百子千孙床上,不觉得腻味吗?姐姐想换个房间找刺激呢。 小皇帝娇声示弱:“好姐姐,不要生五郎的气了嘛。好姐姐~” 钱明月:……“乾清宫本来就是你的寝宫啊。”呆子! 小皇帝点点她的脑袋:“傻!朕睡在建极殿啊。”又嘿嘿笑着说,“如果姐姐愿意,我们一起住在乾清宫也行。” 哦豁,终于开窍了。 小皇帝俏皮地用手指勾勾她的手心:“姐姐,这些日子朕便是吃鸡都只吃公鸡,朕好想你。姐姐可要好好奖励朕!” 钱明月只觉得浑身像过了电一般舒爽,汗颜,她真的好容易满足啊。心思荡漾,嘴上却说:“不正经。” 小皇帝索性不正经到底:“所谓敦伦尽分,敦伦,就是尽分。”拉着钱明月往床边走,“朕想试试姐姐铺的床呢。” “咦?两个枕头。”小皇帝惊喜地看着钱明月,眼睛亮的令人不敢直视,激动地叫道,“姐姐!姐姐!” 一把抱住钱明月,就去啃咬她的朱唇。久违的馨香传来,小皇帝瞬间意乱情迷,手也在她身上探索起来。 钱明月的心砰砰狂跳,柔声道:“五郎舟车劳顿,姐姐还是先伺候五郎洗洗风尘吧。”突然想来点儿不一样的。 小皇帝这才想起还没沐浴,傻乎乎地说:“姐姐岂能做伺候人的事情,让宫人来就行。” 钱明月:…… 负气道:“也好。” 小皇帝突然明白了,拉住钱明月的手:“不过,既然姐姐执意,朕也不好拒绝姐姐美意。” 最终,小皇帝还是“不舍得皇后辛苦”,不光没让皇后伺候,反而“伺候”皇后沐浴。两人如鸳鸯戏水一般缠绵许久,才回到龙凤床上排开战场。 小皇帝想攻城略地,最终却任由钱明月占上风,被欺压得如同风中杨柳一般。 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脸明暗半分,暗处眉眼温柔,线条顺滑;明处却被灯光勾勒出骨骼的形状,处处锋芒。 虽然还是少年人的面庞,但第二性征已经相当明显,可以想象,过几年后他就会长成先帝那样,相貌和其他方面。 到时候—— 嗨,几年之后的事情,管他作甚。且怜取眼前,该享受的尽情享受了,也不枉她战战兢兢紫禁城里走一遭。 不管日后世事如何变迁,他怎样,她又怎样,他总归曾是她身下的人。 想着,钱明月忍不住笑了。 “嘿,”小皇帝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哪有一丝睡意,“姐姐,偷看够了吗?” 钱明月吓了一跳,一巴掌盖在他脸上:“你人都是姐的,姐想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还用偷看?” 小皇帝侧身,托腮看着钱明月,还抛媚眼:“那姐姐,你的人好看吗?” 钱明月:……她怎么觉得自己被调戏了。不能,她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快五十年了,怎么能被一个熊孩子调戏。 伸手勾住他的下巴:“小郎君俊俏极了,姐姐很满意。” “那,嫦娥爱少年?” 钱明月不肯认输:“自古嫦娥爱少年。” 小皇帝咧嘴笑了:“少年也爱嫦娥呢。” 第四百六十一章 小皇帝 富养皇后穷养皇帝 爱?这个字让人听了就心跳加速。虽然是的语言,钱明月依旧忍不住信了几分。 “哈哈,姐姐害羞了。” 小皇帝得意地笑了,很显然,这一回合他占了上风。 钱明月突然逼近小皇帝,仔细看了看,说:“你修眉了,以前眉尾有几根散在外面的眉毛,现在没了。” 小皇帝羞窘,旋即理所当然地说:“对啊,朕专门找人修的。朕要用朕的英姿让皇后折服,现在看来,这个目标达成了。” 钱明月躺平:“输了输了,没你脸皮厚。” 小皇帝跪坐在床上,居高临下看着钱明月:“姐姐累不累?” 钱明月想歪了,忙拉被子盖住自己:“累了,累死了。” 小皇帝惋惜地说:“那姐姐想必是没时间看朕给你带回来的礼物了。哎,可惜了朕专门给你找的礼物。” “苏州琢玉的功夫甲天下,从手把件到配饰再到大的玉礼器,无所不能。路过苏州时,朕让林长年给你设计了几套头冠,也不知道姐姐喜不喜欢。” “诸暨产珍珠,不光有白色的,还有彩色的,黄的、紫的、粉的,光彩炫目。朕让人给姐姐做了几身珍珠衫,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还有不少字画,虽然不是古代名家的,但今人未必不及古人,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兴趣看看。” 钱明月:…… 一箱箱礼物摆满了房间,甚至排到廊下去。 钱明月有心先看珍珠衫,小皇帝却现将字画推给她:“姐姐,你瞧,这是朕喜欢的,想必姐姐也喜欢。” 小皇帝带来的字画种类很多,工笔、写意,山水、人物,一应俱全。 钱明月最喜人的是一个落魄穷书生的画,穷得为斗米折腰了,偏画中都是生活的意趣,有小孩子捉蝴蝶的,有老翁拿着烟袋找烟袋的…… 钱明月连声称赞:“能在穷苦的生活中发现诗情画意,真是个人才。” “可惜人已经没了,一生穷苦落魄。去世之后,画作才逐渐被人接受,现在已经价值几十两甚至上百两了。” 小皇帝颇有感触地说:“这世间的事,贫贱富贵、得志失意,真的有道理可循吗?” 钱明月说:“人们总在试图找出其中的道理,儒家说是德行,道家说是阴德,佛家说有因果,世人还认为与勤奋、聪慧和运势有关。五郎认为呢?” 小皇帝摇摇头:“不知道,大概是运势吧。朕生在皇家,算来尊贵。可宁王庶子而已,大位于朕,毫无干系。便是父皇登基,朕也是最不显眼的,可父皇最终选择了朕。姐姐以为呢?” “谁能想到当年曹县县令的女儿——”钱明月没有说完,摇头,“五郎那是运,而姐姐这,已经不是运气能解释的,大概是命吧。” 小皇帝将面前的画卷收了:“这个话题不好玩,还是先看看冠服吧,这些东西日后再慢慢赏玩。” 不同于对字画头头是道的见解,小皇帝对头冠优劣的评价止于轻重。 鉴于钱明月曾经明确嫌弃凤冠太重,他要求礼部制作的三顶凤冠都很轻,形制也不是皇后凤冠,而是乌纱翼善冠。 林长年美学涵养极好,在翼善冠上恰到好处地增加了金玉宝石珍珠制作的配饰,其中龙凤的样式与凤冠上的相同,不过只有一对,剩下的分量和空间匀给了花鸟虫鱼等自然形象。 精致奢华,典雅大方,又不失灵动。 钱明月两眼放光,心跳加速,是心动的感觉。比起字画,她好像更爱珠宝首饰。她就是一个大俗人。 小皇帝看她神态,就知道她喜欢:“喜欢就戴上试试。” 钱明月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凤冠,生怕不小心折损了一片叶子,轻声道:“比燕居冠轻多了,还是沉甸甸的,还是别戴了。” 小皇帝拿过来,戴在她头上:“做了就是戴的,戴坏了再做就是。” 钱明月尴尬地笑:“刚才那样,是不是很小家子气?” “怪朕,堂堂皇后都过不上阔绰的日子。” 钱明月散着发,小皇帝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对味:“来人,伺候皇后梳妆。” “大晚上的,折腾这个干嘛。”身体却很诚实地坐在镜前,任由宫人打扮。 小皇帝从自己带来的箱子里挑挑拣拣,边扒拉边摇头:“苏州绣工技艺精湛,但不擅长做朝廷礼服,这几套衣服都不够端庄。” 崭新的、流光溢彩的衣服被他随意丢在椅子上,李兰英看着都觉得肉痛,吩咐宫人整理被他拉乱的衣服。 李兰英说:“这些衣服真漂亮,娘娘穿上一定像神仙妃嫔一样美丽。圣人要找哪一件?奴婢帮您找找。” 小皇帝又懵又萌地问:“朕哪知道,他们都说好看,好像是这一套,又好像是那一套。你觉得呢?” 他至少知道头冠轻点儿钱明月会喜欢,这衣服,他是真分不出哪个好看哪个不好看,不都差不多吗?就颜色花纹不同而已。 李兰英随手拿了箱底的一套袄裙,说:“这个颜色跟娘娘头冠颜色正配。”天可怜见的,在发黄的烛光下,他都看不清衣服的真正颜色,皇后娘娘年轻貌美,穿什么不惊艳? 小皇帝仔细端详那衣服,又看看钱明月,想象了一下钱明月穿上那衣服的样子:“不错,就这个吧。” 又去拿珍珠衫,珍珠衫就好说了,反正都是珍珠做的云肩,差不多。 果真是人靠衣装,钱明月换了周身的行头,感觉自己都爱上自己了。 珠宝流光,苏绣溢彩,钱明月整个人都在发光。 小皇帝看痴了:“好美啊。”再看看自己,散着发,穿着中单,踢踏着布鞋,好像都不能跟在姐姐身边做个粗使宫人呢。 不行,他也要做几身新衣服,那种礼服之外,别致奢华的冠服。 好像来不及了呢,明日就是中秋节了,那么重要的日子。 小皇帝不由得有些沮丧。 钱明月问:“怎么了?圣人好像不高兴。” 姐姐穿得华丽,好像声音都更威仪了,令人不敢直视,相比之下,朕真是糟糕透了。 小皇帝噘嘴:“没有,朕很高兴。” 钱明月挥退宫人,温柔地问:“是不好看吗?那姐姐脱了吧。” “别!”小皇帝忙按住她的手,拧巴地说,“其实,朕很开心,姐姐喜欢朕带来的衣服,姐姐穿上很漂亮。可是,可是朕又有点儿不高兴,朕都没有漂亮的新衣服呢。” 第四百六十二章 钱明月 驯夫行动开始 钱明月:……这孩子最多五岁,不能再多了。 “新衣服自然是有的,内务府又制作了几套冠服,圣人要试试吗?” “翼善冠和衮龙袍?” “嗯,还有冕旒和十二团龙十二章龙袍。” 总之,还是那老一套呗。小皇帝想说自己喜欢不一样的衣服,又怕说了钱明月会多想,会不开心,瞬间眉开眼笑:“真的?还是姐姐好,记挂着朕呢。” 装的开心跟真开心怎么会一样呢,钱明月说:“再让内务府给你做几套书生的衣冠吧,燕居时穿,更舒适一些。” 小皇帝一脸勉为其难:“也行,皇后这么为朕考虑,便是不太符合礼法,朕也准了。” 钱明月:…… 次日大朝会,还是中秋节,群臣公服朝拜帝后,献上庆祝佳节兼恭迎圣驾回宫的表章。 钱明月按计划宣布给京城四品及以上官员赏赐一盘御膳房做的月饼,四品一下官员增加一个月月俸。 群臣谢恩,大朝会在一片和睦中结束。 回到乾清宫,小皇帝惊叹:“哪股风把姐姐吹迷糊了?竟然舍得给他们发钱。” 钱明月汗颜:“姐姐以前很抠吗?” 小皇帝忙摆手:“朕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姐姐抠,是咱家比较穷。” “那场瘟疫花了不少钱,也荒废了耕织,朝廷得免赋税还要发救济,再加上突力内乱、互市被波及,钞关的收益也减少了,嗯,捉襟见肘了吧。朕想想都替姐姐愁得慌。” 钱明月叹息:“是啊,不光有瘟疫,春季倒春寒,豫鲁一带的小麦多少都减产了,夏季南方又见洪涝,影响了长江流域的多个州县。” “不过姐姐也看开了,反正这么大个国家,这一年年的,不是这边出事就是那边出事,不可能真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日子嘛,还得过,还得靠这些官员扶持才能度过难关,他们也是柴米油盐过日子,京城物价贵,底层官员过得辛苦,便找个名头给他们些资助,也好让他们为朝廷更尽心。” 小皇帝无所谓地说:“说了一大通,就是花钱收买人心呗。朕学到了。” 钱明月正色:“这不是功利地收买人心,是真心的、设身处地地为对方考虑。我们不能只宣扬尽臣子该怎样怎样,还得为臣子考虑。不光君臣,所有的关系都是这样,最典型的就是夫妻。” 小皇帝来了兴致:“夫妻?那姐姐再细说说呗。” 钱明月状似随意地说:“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互相为对方考虑,都尽力为对方做事情。” “姐姐曾经听说一个故事,一个人到了地狱去,看到一张巨大的桌子上放着许多菜,人们都拿着长长的筷子夹菜往自己嘴里送,为了抢菜还打了起来;” “他又去了天宫,发现还是那样的桌子、那样的菜,筷子也还是那么长,但人们都夹菜往对面人嘴里送,每个人都能吃饱。” 小皇帝若有所思:“那,父皇与悖逆庶人、妃嫔们的夫妻生活,就是地狱吧。国丈与岳母间,是天宫吧?” 钱明月点头:“应该是吧。比起别的男人,父亲为母亲做得够多了,但不及母亲为他做的多。他能体谅母亲辛苦,母亲也乐意照顾他,总还算不错的。” 小皇帝握住钱明月的手:“这么说,姐姐在天宫,五郎在地狱,姐姐要把五郎拔到天宫才好。” 钱明月说:“与父母生活得怎样无关,自私鬼在地狱,五郎处处为姐姐考虑,你本来就在天宫。” 小皇帝信服地点头。 钱明月甚至不敢看小皇帝眼里的信任,比起他的赤诚,她的心思则晦暗不能明言。 她在驯他,驯服驯化,将他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从心理入手,让他以为自己就想长成这个样子。 她总在担心小皇帝对自己感情不深,总在担心将来的某一天,他会纳妃,会变心,她将如何自处? 她想过顺其自然,可富贵太迷人了。 成为他的嫔妃都是能让人迷眼的富贵,更不要说诞下龙子,继承大统。不知道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往宫里送,多少女人想挤到他身边,获得荣华富贵。 她不行动,别人会行动的。顺其自然,什么都不做,那就是放任别人抢走她的丈夫。 这么乖巧软萌的少年,这样赤诚的爱她的丈夫,她怎么甘心拱手相让。 自然是什么?是任由别人怎么做,自己都无动于衷吗?不,本宫也属于“自然”,也要尽一份力。 钱明月回想自己称制以来的功绩,与人斗与天斗,她都不曾落下风。 在最重要的感情上,她为什么要退缩呢?她要主动作为,把握婚姻生活的走向。 若尽力而为后依旧不能扭转结局,是小皇帝秉性不佳,是她手段不够,也不怨不悔了。 昨夜转念,定下了计划,今日才会大赏群臣,施恩于人,就是为了引出这番对话。 黎晨,我的夫君,对不起了,我对你耍手段了。你太好了,姐姐不舍得让给任何人。 朝中无事,又是佳节,小皇帝提议游羲和苑,钱明月想将他驯成忠犬丈夫,自然不会拒绝他对自己的好。 她想,女人不能拒绝男人对自己的好,拒绝得多了,他就认为自己不需要了,不会再对自己好了。万一再有一个女人希望他对她好,他就会转头对别人好的。 但真到了羲和苑,又忍不住心疼。 一到羲和苑,就闻到浓郁的桂花香。香气将她瞬间带到余杭,那段纵享天伦、无忧无虑的日子。 一刹那的陶醉后,钱明月就清醒了,羲和苑什么时候有桂花的?想必是小皇帝瞒着她,偷偷从江南运来的,这么远的路,必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 算了,也不是太多,不说他了,要接受他的好意。 待下了辇车,钱明月更是瞠目结舌。 羲和苑变得钱明月几乎认不出了,什么时候修了连廊? 曲曲折折呈回形,瞧着得有三四里的样子。上面高悬着宫灯,下面摆满了各色各品种的菊花,还都是用瓷器做花盆,天呐,光花盆得花费多少人力财力。 连廊内,放着一排排桌子,宫人们正在上酒菜,显然是要大宴宾客。 比起这些东西花多少钱,更重要的问题是,小皇帝从哪里搞来这么多钱,又怎么远在江南,不动声色地指挥京城兴工事的,关键是还瞒得密不透风,她一点儿消息都没得到。 钱明月不由得有些眩晕。 第四百六十三章 钱明月 新任工部尚书有问题 小皇帝仔细观察钱明月的脸色,主动解释道:“朕离京之前,就打算瞒着姐姐,给姐姐过一个盛大的千秋节,便让人准备了这个。姐姐今日在羲和苑看到的景,见到的人,都是朕的生日礼物。” 他意有所指,钱明月却没抓住关键点:“这工事谁主持的。” “朕意定的工部尚书派人修的。” 钱明月愣了。 姬念祖病得愈发重了,前段时间接连请辞,钱明月只得准了。工部尚书之位空缺,有春天那档子事,两个侍郎她都看不上,只想等小皇帝回来一起商量从各地布政使中选。 不过,显然小皇帝已经以羲和苑为试题,考校了一位合格的工部尚书了。小皇帝行事,愈发霸道专断了,许多事情都越过她,莫说商量,都不知会。 小皇帝可怜巴巴地说:“姐姐,朕私自定了工部尚书,姐姐别生气,原谅五郎这一回,其他的官位你可以随便定。” 他大概是在演戏吧,可即便知道是假的,钱明月也受不了这眼神:“想哪里去了,能让姐姐少费心,姐姐求之不得呢。哎,不是说今晚中秋宴吗?” “也是千秋节,朕不想好心办坏事,让天下人非议朕色令智昏,说姐姐魅惑君王,索性就用中秋宴的名头。今晚群臣和宗亲都会过来,宴会前新的工部尚书会来见姐姐。” 新任命的臣子,第一次来见皇后,不说“拜见”“觐见”“朝见”,只平平淡淡地说个“见”字。 不是她执着于尊卑高下,钱明月是觉得哪里不对:任命文书不经过诰敕房,不昭告天下,不在朝堂宣布,反而是在中秋宴会上公布。一个工部尚书而已,至于这样神神秘秘的吗? 难道是她和世人都接受不了的人物?比如初出书斋、乳臭未干的俊俏书生?林抚远的死她也挺难过,但小皇帝给他的哀荣总让她怀疑,小皇帝其实是个双性恋。 钱明月勉强微笑:“好,期待一睹庐山真面目。” 小皇帝见她不是太高兴,以为她心疼钱:“朕让人把螺旋桨的图纸卖了,搞漕运的那帮人都很稀罕这个。” “一份图纸,能卖几个银子?” “多卖几次呗。朕走一个城,就卖给几家,最后,哈哈,姐姐看看这园子就知道了。” 小皇帝拖着钱明月走:“去湖上看看去。” 此前的羲和湖是很原生态的,湖边有杂草,只有几个破亭子,湖里更没有什么建筑。 今日这一瞧,钱明月惊喜:“这不是三潭印月吗?这三个石塔,简直跟西湖的一模一样。” 小皇帝也惊叹:“不错,没辜负朕的吩咐。” 湖心还弄了人工岛,有假山有亭子。湖边都用汉白玉栏杆围着,每个栏杆上的雕刻都不同,还兴建了几座水榭。 “真漂亮啊,可,五郎,你别骗姐姐,图纸卖一千遍也修不了这么多东西。” 小皇帝搔头:“嘿嘿,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嗯,其实,朕又卖了些朕的字画。” “天可怜见的,堂堂天子都沦落到卖字画为生了。话说,五郎卖给谁了?” “王叔王兄们,还有姑母、姑祖母们。” 他就算信手涂鸦,谁敢不买啊!这是去勒索了。钱明月扶额:“真有你的。” “姐姐不生气?” “你亲戚愿意给你钱,关姐姐什么事。又不是找地方官要钱,姐姐公私分明的很。” 钱明月走到水榭里,隔窗远眺:“谁不喜欢繁华。” 是他让姐姐受委屈了,小皇帝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姐姐生活在更繁华的环境中。 钱明月壕气地说:“宴请宾客的钱从国库出,”对上小皇帝诧异的眼神,尴尬地笑笑,“姐姐以前太抠了,其实今年财政不太困难。” “可能是之前的水利工事发挥了作用,今年的旱涝灾害后果不太严重,不至于给国家造成财政困难。” “突力内乱虽然减少了钞关的收入,但也有益处,之前便是签了和约,夏秋季节,依旧会有小股骑兵进犯掠夺。突力王脸皮厚,死不承认,只说是部落的刁民,他们的青壮年亦民亦兵,根本掰扯不清。” “大梁只能被动防守,军户被召集起来防守敌人,军屯就不能好好经营,屯粮不足就得朝廷拨钱拨粮做军饷。至于火器兵器等损耗,也需要一笔不小的军费。如果有军户战死或伤残,朝廷还得给抚恤。” “如今钞关的赋税减少了,其他方面省下的钱也冲抵了这损失。” 小皇帝善解人意地说:“五郎知道,姐姐不是抠,是爱惜民力。没有姐姐与民休息,朕怎么开疆拓土。就奢侈这一回,以后我们继续勒紧腰带过日子。” 钱明月莞尔:“我们这样,像极了农家小孩过节时得到一个鸡蛋。” 宴是晚宴,却是从下午开始的,几乎刚过午时,就陆续有官员过来,喝着御酒,吃着御膳房的点心,跟同僚沟通感情,跟上官沟通感情,好不惬意。 宗亲邀请的是女眷,湖阳大长公主家自是不必说,还有赵王家,惠康太长公主的后人也被邀请了。 勋贵家,则男人女人都被邀请了。 羲和苑人越来越多,有些人会先来拜见帝后,比如惠康公主的后人,有的臣子还来禀报公事,这么没眼力见的,自然是谢傅瞻。 小皇帝可以只见男人,钱明月得男人女人都见,宴会还没开始,就疲惫不堪了。 小皇帝心疼极了:“姐姐,不是重要的人就不要见了。” “不行,见这个不见那个,对我们来说可能是小事,但他们会瞎揣测,没得引出许多风波来。” 官场上,谁得上司喜欢,是永恒的话题。而好的上司,是不能让这种猜测偏离轨道的。 “管他们什么风波呢,总不能累着姐姐。”说是这么说,小皇帝到底已经不是任性的孩子了,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姐姐索性借口累了去睡吧,谁都不见,也没什么好猜的。” 群臣还有休沐日,皇后几乎全年无休,临朝称制几年,钱明月身体远不及少女时代。整日吃着补气益血的药,效果却不怎么明显。 小皇帝回来了,钱明月潜意识里放松了许多,一倒下便昏昏沉沉睡去,小皇帝见她睡得香,嘱咐人不要吵醒她,哪怕她睡到宴席正式开始。 第四百六十四章 钱明月与湖阳大长公主间的争端初见端倪 但钱明月还是被人叫醒了,是湖阳大长公主亲自叫醒的:“宴会就快开始了,娘娘该梳妆打扮了,这觉什么时候不能睡?这样的宴会不常有,娘娘得打起精神来。” 床前站着的人没有亲近到可以站在她床前,又没有离去的意思,钱明月羞窘起身:“姑母说得是,是孩儿懒怠了。今日来的女客不多,姑母是很无聊吗?” “嗨,不是因为那,虽说来客不多,姑母熟识的人都来了,怎么会无聊呢。是明成那孩子,非要来拜见娘娘。” 钱明月没说让她进来,反而说:“呀,那这样见客太失礼了,来人,伺候本宫梳妆。” 竟然拿她当外人,赶她走!湖阳大长公主退出去,故意显露出不高兴。 钱明月知道她会不高兴,但没办法,她做不到当着外人换衣梳妆。若不是衣服太繁复,宫人她都不想用。 终于,钱明月穿戴整齐,召见湖阳大长公主和明成郡主。 湖阳大长公主看着她头上不符合礼制的凤冠,说:“娘娘,皇后的凤冠自有礼制,这么大的宴会,娘娘怎么能随意穿戴呢?” 钱明月心中咯噔一下,是她给湖阳大长公主的荣宠太过了,让她恃宠生娇,意图管控她吗? “姑母有所不知,这也是圣人诏令礼部制作的,是礼部改了形制。” “平时穿穿也就算了,宴会这么隆重的场合,娘娘还是应该戴九龙四凤冠。” 钱明月也明显表露出自己的不高兴:“来之前,圣人没说要举办宴会。说起来,本宫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本宫!好高贵的身份啊,对着她堂堂大长公主耍威风来了!湖阳大长公主更加烦恼,可没办法,她虽然是长辈,但尊贵确实不及皇后。何况皇后掌握的权柄多,自己还得有求于她。 湖阳大长公主心里不平衡,为什么她是公主!公主生得尊贵,可嫁到民间做民妻,是走下坡路,一步步远离权力中心,到头来她遇事还得求别人。 压下心中的怒火与不平,扬起笑脸:“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姑母也不想过来打扰娘娘休息,是明成非要见那人,姑母怕不答应她,她私自找过去,那多不成体统,会被人笑话。” 钱明月诧异地看了一眼低头抠手指的明成郡主:“那人?谁?” 湖阳大长公主恼她明知故问:“娘娘何必故作不知?” 钱明月是真意外:“辽东总督吗?他也在宴会上?他什么时候回京的?我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得到。” 想起小皇帝说过“姐姐今日在羲和苑看到的景,见到的人,都是朕的生日礼物”,莫非先生也是圣人的生日礼物?让他们师生团圆吗?怎么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湖阳大长公主心道,装得真像,鬼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钱明月倒没有难为她的意思:“李兰英,让人去请辽东总督。” 钱慧儿寒颤了一下,湖阳大长公主说:“娘娘,女儿家声誉重要,娘娘切莫让人声张。” 钱明月想了想,说:“就说本宫挂念辽东医学堂的情况,找他过来问问。” 辽东爆发了那么严重的瘟疫,上上下下的思想都大受震荡。夏季,疫情逐渐得到控制,谢文通要让出官衙开办医学堂,请朝廷恩准留下一批良医做教授。 钱明月给他拨了银两,让他筹建医学堂,但不能占用官衙。 占了这个官衙还得再修一个,不如直接修医学堂,官衙等级森严,总督衙门花费可比医学堂多得多。 但谢文通考虑的重点不是钱,而是时间,他想尽快让医学堂步上正轨,免得时间一长,人们忘了这次瘟疫带来的痛苦与教训。 他买下沈阳城郊几个富户的庄园,让人串成一个整体。一边安置医者和药品,一边招生,一边组织劳工盖房子。 到现在,京城的医学院还没建好,辽东的已经有了挂好了牌匾,设了十三科,二十名良医和一百名学员,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 无论是官员还是村夫,提起谢文通,谁不称赞。他已经官居总督,但前程远没有到头。 有这样的准女婿珠玉在前,湖阳大长公主哪里看得上其他人。选来选去没有能入眼的,加上钱慧儿坚持,又起了让女儿跟谢文通再续前缘的心思,想要谢文通再来公主府提亲。 李兰英亲自去请谢文通,他考量的比钱明月和湖阳大长公主都多。 上次圣人把娘娘赶到羲和苑,差点儿没害死娘娘,就是因为那谢文通。 如今湖阳大长公主甩脸子让皇后娘娘去请谢文通,为了她女儿的事,却要用皇后娘娘的名头,万一圣人再误会呢?岂不是害苦了娘娘! 他决定先告诉圣人实情,如果圣人同意,再去请谢文通。如果圣人不同意,那就不请了,就说圣人不准,湖阳大长公主也怪不到娘娘身上。 又不是私会,小皇帝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 然而,李兰英没想到谢文通不肯去拜见娘娘:“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劳烦公公转告娘娘,就说臣可以在宴会上向帝后禀报此事。” 李兰英能怎么办?说还有私事吗? 周边都是朝廷重臣,说湖阳大长公主有私事,湖阳大长公主会恨死她。说皇后娘娘的私事?他为什么要为了湖阳大长公主,损害娘娘的名声。 李兰英就这样回去复命了。 湖阳大长公主瞬间拉脸,她女儿皇亲国戚,谢文通凭什么拒绝! 钱明月无奈地说:“是我那借口不好,这样吧,我们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遇到他。” 遇见,那是不可能的。 宫宴有严格的男女分区,男客在连廊,女客在水榭,中间距离不远,但隔着“礼义廉耻”,远比千山万水更远。 唯独钱明月能同时游走在男女之间,她安排钱慧儿她们到临水轩等着,自己则去了连廊。 连廊喧闹的氛围瞬间冷静下来,群臣齐齐叩拜皇后。 “众卿平身。”钱明月扫了一圈,不见谢文通,“宴会稍后才开始,众卿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鸿胪寺说,有忌口的也提前跟他们说。” 第四百六十五章 新任工部尚书 钱明月头疼地离开连廊,很明显,先生故意躲着湖阳大长公主,她不能再去请他了。湖阳大长公主也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怎么办? 算了,这个麻烦扔给小皇帝去,这么不讲理的公主可是他们黎家的姑奶奶。 钱明月支着脑袋,连连叹息:“哎,头疼,好几天的苦水白喝了。”有气无力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病入膏肓了。 小皇帝又不傻,哪里看不出来她是装的,闲闲地说:“就因为钱慧儿和谢文通的事情?不是,姐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愁成这样,至于吗?” 钱明月感觉受到了冒犯,心里顿时腾起了无明业火,嘴巴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地说:“这不是钱慧儿跟先生的事情,是湖阳大长公主跟他的事情。” “跟我有什么关系?一边是我先生,一边是你姑母,你说跟我有什么关系?要孝亲还要尊师,你说该怎么办?” 小皇帝被怼得有些懵,弱弱地说:“孝亲尊师是没错,可也得讲道理吧,总不能因为对方是师父、是长辈就盲目服从,失去对是非曲直的判断吧。” 钱明月闭眼,有小皇帝这句话,她就放心了。她最怕他承湖阳大长公主的人情,珍惜他们之间的亲情,毁了先生。 “而且,就算一个是姑母一个是先生,五郎还是觉得跟姐姐没关系。婚姻是合两姓之好,是他们谢家跟钱家的事。哦,你也姓钱,不,你现在姓黎了,跟朕的姓。” 最后一句话,别提多嘚瑟了,仿佛钱明月改成黎钱明月对他来说是无上的荣耀。 钱明月忍俊不禁:“是啊,他们爱成亲成亲,爱退婚退婚,当然都跟姐姐没关系。可姑母把我叫醒,非要我扯红线,哼,硬把我绑上去了。”娇滴滴地说,“你说怎么办吧!你给我松绑吧。五郎~” 小皇帝浑身起鸡皮疙瘩,激灵地打个寒颤:“好姐姐,你好好说话,别这样。” 钱明月:……不是说撒娇女人最好命吗?感情她这是对牛弹琴呢!横眉怒目:“说吧,你松不松绑?” 小皇帝做举手投降的姿态,连声说:“松,这就去松。”跳下椅子往外跑,“哎,还是这样看着舒服。” 小样,该不会是个抖吧。 小皇帝走到殿门,又转头说:“姐姐你在这里别走,朕让谢文通去接工部尚书了,宴会开始前,姐姐先见见他。” “知道了。” 又是这个工部尚书,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值得先生亲自去接,小皇帝还接二连三来嘱咐她。 钱明月左性起来,要本宫好好召见他?给他面子?本宫偏不。 溜达到内殿,吩咐宫人:“本宫头疼的毛病犯了,不要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打扰本宫。” 坐在太师椅上,想着如果工部尚书真是个俊美少年该怎么办。小皇帝如果真是个双性恋怎么办? 坚持跟小皇帝做同事,还是自己夺权把小皇帝幽禁,或者弄死他扶持一个小傀儡?又或者被他弄死,幽禁冷宫,还是被逼出家? …… 钱明月正沉浸在狗血情节中,就听李兰英通禀:“娘娘,新任工部尚书求见。” 来了!哼!“本宫头疼,今日先不见了,让他回吧。” 李兰英劝道:“圣人已经任命了,娘娘身体抱恙不能见人,不如让他在外间磕头吧。” 钱明月懒洋洋地说:“行吧。” 片刻后,外间传来熟悉的声音:“臣拜见皇后娘娘。” 钱明月弹跳起来,冲向外间,果真看到熟悉的面容。 是父亲! “父亲!”钱明月忙扶起他来,“怎么会是父亲!” “姐姐今日在羲和苑见到的人,是朕的生日礼物。”原来,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她的生日礼物。 至于让父亲做工部尚书在政治上、舆论中会有什么影响?随他去吧。 小皇帝对她的好,她受了就是,只要他们夫妻感情不出问题,她何必怕别人有异议? 以她的权柄和心智,有什么不能应对的,又何必时刻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钱明月想扑到父亲怀里,被他用眼神制止,就围着他跳啊,笑啊。 “哈哈,没想到是父亲来了。” “父亲来了,真是太好了,我以后是有人撑腰的人了,嘿嘿。” “父亲怎么都不跟女儿说一声,女儿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呢,嘻嘻。” 什么皇后威仪,全抛之脑后,此刻,她只想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欢欣。 钱时延微笑:“是圣人要给您一个惊喜。娘娘身体好些了吗?” 钱明月一点儿撒谎的自觉都没有:“原本很累的,现在好多了。母亲呢,来参加宴会了吗?二哥也回来了吗?先生不是去接您了吗?先生呢?” 李氏自然是可以参加宴会的,可她水土不服,病倒了,钱时延不放心,亲自为她延请御医,这才过来晚了。 叙旧的时间过得特别快,满腹话儿还没说完,连廊上就点亮了宫灯,宴会开始了。 宴席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然而世间好物不长久,繁华最容易落幕。 宾客散尽,先生师父都走了,留在钱明月身边的,只有小皇帝,两人并肩站在水榭里。 钱明月万分失落:“方才还热热闹闹的,现在席散了,人都走了。” 小皇帝开解她:“世间事就是这样,有聚就有散,有散也还有聚,姐姐不要伤心,国丈留在京城,你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可他还要照顾祖父母和母亲,还要操心两个哥哥的婚事,还有公务,能聚几时呢?五郎,我不要会散的聚,我害怕别离,我要永远不分离。” 小皇帝用俏皮掩饰自己的深情:“那,符合姐姐条件的只有朕了,朕可以陪着姐姐永不分离。” 钱明月主动牵住他的手:“那,五郎,你可要陪我一辈子。” 小皇帝紧紧握住钱明月的手,笑:“一辈子太少了,不然咱把下辈子也约定了?” “好。” “下下辈子,累生累世?” “好。” 水榭里,两人紧紧相拥,小皇帝幸福的笑了:天上一轮月,水里一轮月,朕怀里还有一轮月。 第四百六十六章 谢文通被革职 第二日,帝后回到皇宫,开始调整人事。 钱时延回京,陕西布政使空缺,在钱明月的建议下,由山东布政使调任。 前几年山东经历了天灾,但山东政务井井有条,可见布政使的能力。河套一带总要收回的,纳入陕西行省管辖,故土新归,治理是一个大难题,需要能臣来经略。 同样的官职从山东调任陕西算是略降,因为但陕西干旱、产粮不及山东;与突力接壤的边地,民风彪悍,教化也不及孔孟故里。 为了表示嘉奖认可,授从一品光禄大夫,并授太子少师。地方官晋升三孤之一,在大梁他还是头一个。 那山东就没了布政使,小皇帝和钱明月同时想到在工部左侍郎位置上呆了许多年的魏淮安。 钱时延与魏淮安是亲家,他们不能都在工部,输给钱时延,魏淮安也心服口服。 工部左侍郎由翰林院编修学士郭嘉担任,这个是小皇帝提议的,他对郭嘉印象极好,连升数级,钱明月没什么意见。 礼部尚书由翰林院掌院学士范叔同兼任,他主持奉迎皇帝回京的事宜,有条不紊,足以担当此任。礼部两个侍郎资历浅,倒也没有异议。 又召集兵部和户部议事,经过几番讨论,最终决定明年再募兵三万,依旧在京郊训练。 届时将令今年募集的两万人分别驻扎陕西和山西,调兵权依旧归兵部所有,练兵权和率兵权归朝廷任命的指挥使所有。平时勤加训练,一旦边关起战事,他们就出动支援。 大梁对突力的战事,已经敲响了聚将鼓,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依旧为昨日的烦恼而烦恼着。 湖阳大长公主再度进宫了,直接去找了小皇帝。 钱明月午睡了小半个时辰,李兰英将她叫醒:“娘娘,别睡了,再睡晚上该失眠了。” “该起床了。” 钱明月睡眼朦胧:“我不睡着,就躺躺。” “娘娘再清醒一下吧,前朝,出了点儿事情。” 钱明月睁开了眼:“你最好真的有事情,不然本宫赏你一盒胭脂。” “奴婢哪敢跟娘娘戏言,圣人以不遵皇后懿旨的罪名,革了辽东总督的职务,还派监察御史去辽东巡察他为政的得失。” 钱明月皱眉,好一会儿才坐起来,揉揉太阳穴:“胡闹!荒唐。” “娘娘?” 钱明月摇头:“本宫没事,叫人来给本宫梳妆。” 小皇帝在门外探头,再探头,还故意咳嗽一声。 钱明月循声望去,就见他呲溜一下缩了脑袋,不见影了。她被气笑了:“过来,帮姐姐画眉毛。” 小皇帝蹬蹬跑过来,将手递给钱明月:他手被一个暖袖似的东西套住了。 钱明月帮他摘下来:“你这是帮姐姐松绑的时候,把自己套进去了?” 小皇帝委屈巴巴点头:“是啊,姐姐真是太聪明了。” “拒绝湖阳姑母不是一件容易事吧。” 小皇帝叹息:“确实不容易,昨日是朕不了解姐姐的难处。” 钱明月将暖袖放在一边:“现在是五郎的难处了。难到这个地步了吗?竟然想出了这样的馊主意。” 小皇帝忙摆手:“不是朕的主意,是你先生的,他说了,如果他再度失势,姑母就会放弃的。” 钱明月笑:“这个主意若是他出的,辽东总督也不用做了,找个中等人家做闺秀的西席吧。” 撒谎被揭穿,小皇帝竟然一点儿都不尴尬:“还是姐姐最聪慧了,这就是女子的主意。” 钱明月拉着小皇帝的手,正色:“五郎,从昨夜姐姐就觉得不对劲,姑母行事作风与以前大相径庭,愈发不顾礼义、不择手段、任性恣意,姑母不是这样的人,恐怕是她身边有了狗头军师。” 小皇帝语气缓慢:“姐姐你错了,湖阳姑母就是这样的人,以前她没把这一面展现给你而已。当然,军师也确实有,是明成的奶娘,她认为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明成好。” “小人物有时候能成大祸害,除了她吧。” 连钱明月自己都惊诧,她怎么说得这么随意无波澜,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小皇帝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只是缘,不是因,决定不了果,除了她也没用。” “那五郎以为什么是因,谁才能决定结果?” “姐姐,朕,还有湖阳姑母和你先生。” 小皇帝不习惯往下看,他最多能看到这些人了。 钱明月还是有些担心:“那奶娘撺掇湖阳姑母一心谋富贵,如果先生不娶明成,他们会不会把主意打到五郎身上来?” 小皇帝吸吸鼻子:“好酸啊!” “没这种可能吗?要权势还要一表人才,谁比得上你?” 小皇帝被夸得飘飘然:“也就你稀罕这个顽童,来吧,不是让朕帮你画眉吗?朕还没享受过画眉之乐呢。” 钱明月瞪他:“你什么时候见姐姐画过眉?” 小皇帝拍脑门:“是啊,你那眉毛还用画?” 钱明月开始作,将身子一扭,脚一跺:“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哼!说!你整天想谁看谁呢?” 小皇帝抖了抖:“姐姐,你真不适合这样。”在钱明月恼羞成怒前,拿起一盒胭脂,“这个红红的,是口脂吧,姐姐,朕给你涂口脂。” 钱明月拿了口脂递给他:“那是胭脂,用这个。” 小皇帝兴致勃勃地净手,然后用手指挖了一大块口脂,比划了下,信心满满地往钱明月嘴上戳。 钱明月:荒唐!胡闹! 越是小人物,眼皮越是薄得跟春冰似的。 革职谢文通的旨意才传到驿馆,驿馆里的差役就翻脸了:“谢先生啊,实在对不住了,这官驿是给官员住的,您现在住这里不合适了,您说呢?” 谢文通微笑:“正是这个理,我这就收拾行囊离开。” 他才出驿馆,都察院来人了,监察御史陈直带着几个衙役堵了驿馆的大门:“谢公现在是待罪之身,都察院随时要讯问,按规定不能随意走动。” 谢文通:…… 他的随从说:“可是!驿馆也不让我们住了啊!” 第四百六十七章 进不去出不来的谢文通 陈直一板一眼地说:“这个,下官就管不了了。下官奉命办事,谢公不能出驿馆,还请谢公不要为难下官。” 权力的运行并不总是平滑顺畅的,各个权力机构之间会有摩擦和碰撞,卷入权力机关碰撞的齿轮里,寻常人都免不了脱几层皮。 无论怎么算,此刻驿馆和都察院之间的冲突,只是轻微的摩擦。谢文通平静:“谢某待罪之身,御史大人不必过谦。” 随从无奈:“大人,这出不得也进不得,可该如何是好?” 谢文通从容:“你也说了,出不得也进不得,那就不出不进好了。”指着辕门,“我们就跨着门站着吧。” 监察御史:……这就是智计无双的谢总督?怎么跟个无赖似的。 陈直吩咐衙役找驿馆的差役要了几个凳子,给谢文通主仆坐,自己就顶着秋日的太阳站着,他身后的衙役也跟着晒太阳。 不一会儿,谢府的管家来了,谢傅詹那个谢府。 谢家管家说:“御史大人,驿馆住不得,这样堵着门也不是个办法呀,让老奴把大爷接走吧。我们老爷您还不知道吗?他说会看住大爷,就一定不会让大爷出门的。” 陈直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摇头:“你怎么证明你是谢通政府上的管家?” 这还要证明?管家懵了,指着马车上的“谢”字:“这个徽记可以吗?” 陈直摇头:“死物,可以轻易仿照。” 管家拉过来马夫说:“他总可以吧,活的,谢家的马夫。” 陈直一副按规矩办事的模样:“那,他怎么证明他是谢家的马夫?”如果不是他神态端肃,语气毫无轻慢之色,管家都要怀疑他是故意刁难了。 管家快疯了:“那,我们大爷总可以吧,难道还用证明他是我们老爷的儿子?” 陈直也快疯了,不想跟这个愚痴的奴仆辩论,对谢文通说:“谢公高才,听下官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三司会审时,能用犯人的话来证明证据是真实的吗?” 谢文通笑:“这个比喻很恰当。”向管家,“叔,回去吧,代我向母亲问安,这边不会有事的。” 陈直说:“谢公,下官不是要难为你,按照惯例,应该由信得过的人去都察院写一份保证书,然后请都御史大人批文准许您离开,您才能离开。” 谢文通说:“陈公恪尽职守,谢某佩服。” 管家只好离开,想着让夫人劝老爷去都察院,哎,老爷那脾气,会去吗? 在他离开后的片刻,两辆马车驶来,这次徽记更厉害,是“钱”。 陈直挺直了腰,他可是铁骨铮铮监察御史,不畏权势,尽职尽责! 马车上下来的是钱雩和钱云,谢文通起身却不迎——他不能出门来着。 两人先向谢文通行晚辈礼:“见过谢先生。” 谢文通点头:“多礼了。”熟络地介绍陈直,像他是自己的朋友,“这位是监察御史陈公,你们来见过他。” 钱雩、钱云忙转身行礼:“见过陈大人。” 陈直警惕极了,他们想必是要先礼后兵,一定不能被迷惑了。劝自己说,他们身上至今没官位,自己好歹是七品监察御史,这礼也受得起。 干巴巴地说:“二位多礼了,二位来住驿馆吗?请进。” 谢文通继续坐在小板凳上看戏,仿佛这一切跟他没关系。 钱云将一个信封递给钱雩,钱雩抽出信件递向陈直:“娘娘命谢先生为医学院文字教习,令在下来接谢先生。这是皇后娘娘手诏,陈大人,请过目。” 陈直没接他的信件,反而从腰间取出佥都御史签发的禁足令,递向他:“这是佥都御史签发的禁足令,令谢公不得离开驿馆。按理说,下位不违上位,但娘娘的手诏是为私事,不是为公事,陈某不敢因私废公。” 钱云不解:“娘娘手诏怎么能是私事呢?” “敢问三公子,娘娘封谢公几品官?” “没有官位。” “二公子是工学院理事,三公子是医学院理事,你们又是几品?” 钱云耐心解释道:“工学院与医学院尚未建成,目前只是在玉泉庄园训练人员,筹备正式成立事宜。虽然在下与哥哥没官位,甚至整个玉泉庄园都是白身,但,我们做的事情是公事,不是私事。” 陈直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辩驳之词,恰在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一辆相当华丽的马车驶来,比钱云他们的要华丽,车帘都是上等的丝绸,但没有徽记。 该不会皇后亲自来了吧! 众人敛容,谢文通不由得起身,唯独钱云傻笑起来。 马车停下,跳下来一个俏丽的身影,戴着幂蓠,看不清面容。 那人走到钱云面前:“怎么还不走?” 钱云无奈:“陈御史还有些疑问。” 陈直心道,这人对谁都不行礼,身份应该不一般;但看身量,这人又远不及皇后高,她是谁? 幂蓠女子问:“什么疑问?” 陈直重申保证书一事。 幂蓠女子说:“这样吧,陈大人,你带着一位钱公子去都察院写保证书。” “当然,让他们自己去写也可以,但若找不对公门,写不对保证书,耽误了事情,你上官也不会高兴。” “你可以把衙役留下,有他们看着,我们也走不了。” 不容置喙的语气,竟然让陈直忍不住听从:“好,那哪位公子跟本官走?” 钱雩懵逼,钱云傻眼,谢文通含笑。 幂蓠女子直接安排:“老三,你去。” 老三…… 钱云就乖乖地走向陈直,钱雩跟谢文通面面相觑,一个懵,一个笑意满满。 钱云跟陈直离开后,幂蓠女子对钱雩说:“这秋日的太阳还是有些毒的,风又干,我带了些银子过来,在马车上,你去请衙役们喝茶。” 衙役们听到银子,眼睛都放光了。 钱雩关注点却不在这里,行礼:“不知姑娘是哪位?” “医学院千金科女学生,免贵姓王,皇后娘娘传信,让我照顾谢先生。” 谢文通:……皇后是找了多少人来照顾他啊! 钱雩了然,这就是传闻中妹妹极喜欢的林世伯的女儿,后退一步再度行礼:“王姑娘。” 王诗韵催钱雩:“二公子,快去,我车上带了银子,就在门口。” 钱雩:“这样不好吧!” 衙役们快疯了:好,很好! 王诗韵急了:“有什么不好的?” 钱雩:“衙役虽然没有官位,也在办公事,我们这样是行贿。”拒贿他擅长,行贿,他干不出来。 第四百六十八章 谢文通吃了钱云的饭菜 谢文通忍不住笑了,被王诗韵逮到。 王诗韵瞪了他一眼:“听闻先生比诸葛亮还厉害,倒是没听说诸葛亮也跨着门槛坐着。” 气呼呼地摘了幂蓠:“我为什么要戴这破东西!” 从车门口摸了一兜碎银下来,一把把抓给衙役们:“这么热的天,你们真是太辛苦了,附近就有茶楼,去喝点儿茶吧。” 衙役接了银子,一个年长些的说:“那你们不许走。” “不走,不走,大哥,我们能往哪走呀,跑得了和尚跑得庙不成?” “是啊,哈哈,跑不了庙。” 衙役们拿着银子走了,一人都有一两以上,抵得上他们一个月的工钱,不光今日能喝茶,还可以贴补家用呢。 等他们走得看不到人影了,王诗韵对谢文通说:“谢先生,上马车吧,我们走。” 谢文通含笑:“好。” 他的奴仆拉住他:“爷,这样行吗?” “那位姑娘不都说了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是个妙人啊! 钱雩还在犹豫走不走,王诗韵已经上了自己的马车:“我的马车不带你们。” “那个马车三公子用了,剩下的这个谢先生要用,你若不跟着谢先生回去,就在这里等着吧。” “真是个合格的监察御史呢。” 钱雩面色绯红,忙帮谢文通拿行李。 他们的马车里放了行礼,再坐两个大男人,有些逼仄。不知是挤是闷,钱雩浑身发热,如坐针毡。 谢文通拉开车帘:“你没错。” 钱雩有一种被窥破心思的窘迫,又被他安慰得有些安心:“说出来不怕谢先生笑话,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迂腐呢。” 谢文通微笑:“不受贿是最基本的官德,不行贿是最基本的德行,坚持对的事情,怎么能说是迂腐呢?”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谢文通循循善诱:“那你认为,我们可以离开驿馆吗?” 钱雩想了想,说:“当然可以,有娘娘手诏在,先生可以离开,是陈御史太不知变通了。” “为了达到对的目的,采取不对的手段,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呢?” 钱雩久久沉默。 驿馆距离玉泉庄园不近,他们堪堪赶在天乌黑之前到达。 王诗韵边引路,边以主人公的口吻介绍:“玉泉庄园从前朝就开始建了,在权贵间几次易手、几经扩建,后来起了战乱,庄园也荒废了。” “大梁建国后,太祖皇帝命人修葺了一下,把它赐给了成国公爷,娘娘与圣人纳吉礼后,国公爷便把这个作为陪嫁给了皇后娘娘。” 谢文通含笑:“谢某以为,对玉泉庄园,二公子估计比姑娘更熟悉。” 这个谢先生,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挑衅她?当她孤女好欺负吗? 王诗韵骄娇地说:“但是谢先生,二公子他肯定不知道,前段时间娘娘把它送给我了。” “现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的。别看这里住的人不少,都是客人,是本姑娘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暂时借给大家用的。” 谢文通行礼:“哦,原来如此。那,谢某还仰赖姑娘多多关照。” 王诗韵冷哼:“本姑娘待客,不看官位不看出身也不看才学,只看皇后的面子。”管你是谁,如果不是皇后娘娘嘱咐,我才不理你。 玉泉庄园几易主人,起初是富贵人家农家乐的地方,有不少果树,也有菜地和鱼塘;后来变成了休闲避暑游玩的地方,果树有些还在,菜地变成了花园,鱼塘里养的都是鲤鱼;成国公府再修缮的时候,考虑到钱明月从余杭待了很多年,便用南方的工匠,使庄园有了南方园林的风格。 风格杂糅,功能区却是很明显的。 主人住的地方在庄园中间偏北,形制似四合院。从中间隔开了,北面是王诗韵学习和住的地方,同时活动在这里的还有钱云为王诗韵找的女师傅,以及钱明月为王诗韵找的五名女医伴读。 南面是两个学院的教习办公的地方,说是教习,没有学生,其实干的是字体简化的事情。 王诗韵在教习们办公的地方,腾出来两大间房屋,给谢文通主仆住。 四合院的南面也就只住了他们两人,钱雩、钱云都跟寻常教习一起住在庄园南面的排屋里,是钱雩坚持如此,以示尊师重道。 一等不来,再等不来,王诗韵简直怀疑钱云不会回来了。 终于,在月儿高悬的时候,钱云的马车疲惫地驶入庄园。 王诗韵笑着跑步迎上去,却是噼里啪啦一通数落:“你是不是傻?这么晚了再往庄园跑什么?就不知道回府住一夜吗?” 钱云傻笑:“我这不是怕你等嘛。” 王诗韵傲娇:“谁等你了。”又问,“很不顺利吗?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都察院为难你了?”盘算着如果有人难为他,明天就去找皇后娘娘告状。 “没有,很顺利。右佥都御史是大伯母的哥哥,他带我见了左佥都御史,然后又去见了都御史,都御史就让我去接你们。” 王诗韵瞪眼:“所以,你又去了驿馆?!难怪这么晚回来!你是真傻!我怎么可能还在驿馆等着!” “我怕万一嘛。万一你叫不动谢先生和我哥,在那边等着怎么办。” 王诗韵又心疼又懊恼:“我为什么让你去,我应该让你哥去的,这事儿都怪我!白跑这么大一圈,你不会还没吃上饭吧?” 钱云揉揉肚子:“好饿。” “你先回去歇着,我让人给你留了饭菜,马上就送过去。” 然而—— “姑娘,厨娘送错了饭,将留给三公子的一并送给谢先生了,他们主仆已经吃完了。” 王诗韵:……他们两个是饿死鬼吗?四荤四素还不够,又把钱云那一份给吃了。 “赶紧让他们再去做。” “他们怎么敢饿着三公子,已经在做了。” 王诗韵气不顺:“送错饭的厨娘,扣一旬工钱。” 钱云吃不上饭,王诗韵心里跟茅草搓过似的,刺挠难受,在院里转悠,不时跺脚。 一个温婉优雅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柔声问:“诗韵,你怎么了?” 是钱云特意为她从余杭请来的女西席,人称顾娘子。 顾娘子被举人父亲精心教养,写得一手好诗词,在余杭一带颇有名气,有“当世易安居士”之称。 可惜是个命薄的,父亲屡试不第抑郁而终,秀才丈夫也英年早逝,她四处给人家做西席,因为是女子,教女孩儿方便,很受欢迎。 第四百六十九章 谢文通 谁不爱皎皎明月 王诗韵说:“顾娘子,您还没睡啊。我饿了,厨房没给我留饭。” “我房间还有月饼,你拿来垫垫吧。” “咸的甜的?” “都有。你要什么样的?” “咸的。” 钱云又渴又饿,咕咚咕咚喝了一碗茶水,婆子就送来月饼了:“王姑娘说饭菜放久了不新鲜,让人重做呢,公子先吃点儿月饼垫垫。” 钱云接过盘子:“有劳了。” 发现底下一个月饼上有缝,拿起来掰开看,脸上像喝了蜜一样甜。 送出纸条后,王诗韵偷偷溜出院子,沿着阴影往南跑,直走到石拱桥阴影后面,却见钱云已经在那边等着了,嘴里还吃着月饼。 又急又怒,低声道:“你怎么来这么早,不是让你吃完饭吗?” 钱云摇摇手里的月饼:“边走边吃就行,已经快吃饱了。我想等着你,不想你等我。” “呆子,这样身体会受不了的。” “就这一次,不要紧。” 黑暗中,其他感官特别敏感,能闻到少女身上的馨香,钱云紧张得直握拳,心跳如擂鼓:“那个,他们没有难为你吧。我,我是说,离开驿馆顺利吗?” “很顺利,御史都走了,那几个衙役才不刁难我们呢,几两银子就打发了。” 王诗韵讲述了当时的情景,钱云听得着迷:“你真是太厉害了,我们都不如你呢,怪不得娘娘嘱咐了我们,又嘱咐你。” 王诗韵得意:“娘娘自然是极看重我的。” 钱云正想说话,却被王诗韵捂住了嘴,她指指桥头的影子:有两个人隔着半步远的距离,一前一后走上桥来。 他们私会,最怕被人发现,两个人龟缩在暗处,大气都不敢喘。 明处的两人上桥来,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浮光掠金是白日,月光发不出金色。”是顾娘子的声音。 顾娘子说:“我却更爱静影沉璧,要风平浪静,才能出现这样的美景。先生呢?” “谁不爱皎皎明月呢。”却是谢文通的声音,似乎感慨万千。 钱云忍不住疑惑,顾娘子爱的是无风无波,他却回答爱明月,这文不对题啊。 王诗韵听不太懂,只是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走在一起了?惊讶地看着钱云,钱云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先生高才,圣人与娘娘不会埋没了您,此番磨难,必是天将降大任于您。” 谢文通似乎苦笑了一声:“匹夫哪里担得了大任,顾娘子,有磨难并不一定就会有大任。” 顾娘子的话也苦涩了:“是啊,也有些人尝尽了苦头,却不见大任在哪里。”又说,“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谢文通宽慰道:“顾娘子现在有枝可依了。” 顾娘子愣了一下,说:“是啊,万万没想到,竟然得钱公子看重,可以教女医们识字。” “能识文断字的女子不多,愿意出闺阁教书的更少,皇后娘娘对你寄予厚望。” 顾娘子又惊又喜:“真的?娘娘竟然知道我?” “娘娘说你与寻常女子不同,寻常女子需要依靠男人才能生活,哪怕自己很富裕很有才华,从心理上依旧免不了依赖男人。但你不同,你的灵魂是独立的,你不必依赖任何男人,都可以过得很好。” 顾娘子被说得心潮澎湃:“啊!娘娘竟然!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没想到娘娘那么看重我。” 谢文通微笑。 一阵冷风袭来,吹凉了顾娘子一腔热血,也吹醒了她的幻想,苦笑一下,对谢文通说:“天冷了,我该回去了。” “谢先生再好好欣赏一下这庄园的景色吧,与白日不同,多有一番静谧美。” 谢文通恭谨:“多谢顾娘子指点,请慢走。” 顾娘子沿来时路走,谢文通则继续向前行。桥墩下的两个人才松了口气。 王诗韵说:“这是顾娘子散步遇到谢先生了?好巧,她平时不大往南边来的。” 钱云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说:“她可能是故意来的。” “啊?什么意思?” “可能是为了谢先生。” “事关女子清誉,你可不要乱说。” “这也不损清誉吧,男未婚,女未嫁,来探探口风没什么不可以的。” “他们分明是在谈学问,我听到他们背诗了。” “她说喜欢静影沉璧,其实是说平静的生活,她现在到处漂泊,怎么能算平静安稳呢。谢先生装作听不懂,说喜欢月亮,没有正面答复她。” “她说无枝可依的时候,就是在问先生可不可依。谢先生说她有了医学院这个依靠,还说娘娘夸她独立不依赖男人,其实是劝她独立不依赖男人,在婉拒她。” “你想太多了吧,说不定娘娘真的这么说了。” “娘娘从来没这么说过,因为我只跟她说找了个很好的女教习,没细说顾娘子的姓氏和经历。” 王诗韵懵了半天,才感慨地说:“原来有文化的人是这样说话的。”戏谑地问,“你也很有文化,为什么跟我说话那么直白?” 钱云:……“我学问还太低。” “我明白了,觉得我听不懂,对不对?” “不不不,我万万没有这个意思,我,我一看到你,脑子就一片空白,就什么诗文都想不起来了。” “嘻,呆子。” 正说着,忽然听到一道男声:“咦,桥下有声音。奴才过去看看?” “别去,万一是蛇虫,咬到你怎么办?” 是谢文通和随从。 顾娘子走后,他们又上了桥,钱云他们光顾着说话,没注意。 钱云将心提到嗓子眼,屏息凝神,王诗韵则想着要不要把那随从丢到水里淹死。 随从说:“那怎么办?我们赶紧走吧?” “这样吧,你先回去找几个人来,我在这边看着。” 待随从走后,谢文通笑得调皮:“我何不先打草惊蛇。” 弯腰捡了几个土坷垃、石子,接二连三地往桥下扔,钱云忙将王诗韵护在怀里,自己被石子砸得一缩一缩的。 实在找不到石子了,谢文通才拍拍手:“算了,先回去吧。” 第四百七十章 借攻讦谢文通打击皇后 估摸着谢文通走远了,钱云和王诗韵才从桥底下逃出去,顾不得依依惜别就各自跑了。 回到住处,谁也没睡好。 钱云想起自己把王诗韵护在怀里的感觉,明明是温香软玉,为什么像一把火一样灼烧着他的身心呢。他碰了人家姑娘,该让家里去提亲了。 嗯,明日先进宫跟娘娘说说。 王诗韵回想钱云护住她的感觉,少年身子并不厚实,却像一堵墙,让她很踏实,这是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她不想像谢先生说得那样,那么独立,谁也不靠,她就想依靠钱云。嗯,当然,她也会给他保护,她也很厉害的。 嘿,他什么时候向她家提亲呢?父母都不在京城,向谁提亲呢?小叔父可以。明天进宫去见见娘娘,探探口风。 王诗韵绘声绘色地将近期发生的事情讲给钱明月听,哪怕是不太开心的事情,到她嘴里都非常有趣,比如婆子将留给钱云的饭一并给了谢文通。 “我真怀疑,婆子也看上他前程好,故意讨好他。” “也?还有谁?” “哎,娘娘怎么这么聪明。我那几个同窗,中午一下学就往南边跑,又是送茶又是送糕点,娘娘您不知道,谢先生到了庄园跟唐僧到了盘丝洞一般。” 钱明月扶额:“他都没官位了,也不算年轻俊秀,怎么就那么遭人喜欢呢?” 王诗韵说:“可他还是进士啊,还是谢通政大人的长子,还是娘娘您的先生,他的前程能差吗?她们都聪明着呢,知道他很快就会起复的。” “他不失意,这群人连见都见不了他,想讨好他都没机会呢。在他低谷的时候向他示好,还显得自己忠厚,不是那眼皮子浅的,还有望能得到他数倍的回报,啧啧。” 钱明月摇头:“诗韵,如果姐姐告诉你,普罗大众都能想到的,几乎一定是错的,你能接受吗?” “什么意思?” “是啊,他是谢通政的儿子、姐姐的先生,可还是被革职调查了,尤其监察御史还介入了。事情并不总在圣人与我的控制之中,如果监察御史调查回来,给朝廷一道弹劾的折子,先生恐怕免不了被贬谪的。” 王诗韵惊呆了:“这么严重!” “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比如,谢通政为官作风你是知道的,他得罪了很多人,很多人借机搞他儿子;还有,辽东总督的位置,有人想取而代之。” 小皇帝轻易答应了那馊主意,未必没有借机敲打谢文通的意思。 “这些都好处理,但最麻烦的是,朝堂上许多人对本宫临朝耿耿于怀,眼看圣人逐渐成年,能独当一面了,就想逼本宫退回后宫。先生若出了问题,群臣就找到攻讦本宫的话柄了。” “朝堂上现在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这场风波的初发心,是配合湖阳大长公主做戏,但最终的走向并不一定受钱明月、小皇帝和湖阳大长公主控制。 至于湖阳大长公主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打击自己,钱明月也不确定。 王诗韵被吓到了,抱住钱明月的胳膊:“娘娘,您是不是可以让监察御史少说点儿坏话?” 钱明月苦笑:“谁能堵得住监察御史的嘴?威逼利诱都没用的,那群人执拗起来,必然越堵越说。” 王诗韵忧心忡忡:“那该怎么办?” 钱明月笑道:“放心,姐姐劝圣人同时派了銮仪卫去暗访,并不听信监察御史一面之词。” “朝政我也管烦了,我可以退回后宫,但绝不能灰溜溜地被人赶下去。” “监察御史回京那日,就是尘埃落定的时候,是靴子是馅饼,还不一定呢。” 王诗韵正想说点儿轻松的让钱明月开心一下,宫人进来禀报:“娘娘,三公子求见。” 钱明月笑眯眯地看着王诗韵:“这是追人追到建极殿来了。” 王诗韵跳下椅子:“娘娘,我跟他说我要练大字,这,这,您给我个地方躲躲吧。” 钱明月笑:“不必,跟他说我把你叫来的就行。” 王诗韵撒娇:“可是,娘娘,他也骗我了,他说他要采买笔墨纸砚,我不想让他尴尬嘛。” “也许他是买完东西又来的。” 王诗韵无奈:“娘娘,您信吗?从玉泉庄园到皇宫多远呐。” 钱明月疑惑:“玉泉庄园人多眼杂,见面说话想必不太容易,怎么今日这么好的机会却不肯见面,你们吵架了?” “没!娘娘您别乱猜了,他还在外面等着呢。” 这就心疼了!“好吧,你到里间去躲着。” 简单寒暄后,钱云直奔主题:“娘娘,学生想娶王姑娘。她外婆刚过世不久,她母亲要齐衰一年,这段时间不宜过吉礼,但两家可以先达成意向。” 钱明月故意逗他们二人:“你也知道,她家现在不宜过吉礼,何不等到能过吉礼的时候再提亲?” “可,可,不是——”钱云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钱明月好整以暇:“父亲工部还没站稳脚跟,娘也身体不大好,何必急于一时。” 钱云又急又气:“可我碰人家姑娘了。” “什么!”钱明月以为是已有夫妻之实,抄起茶杯就往他身上砸,“你,你,你太无礼了,书都读狗肚子里去。” 温热的茶水泼了他一身,他梗着脖子说:“都在玉泉庄园,免不了要见面,时间长了传出流言蜚语,对她不好。” 钱明月更生气:“你也知道不好。那你还敢行不礼之事,你们现在不能成婚,这要是怀孕怎么办?”撸下碧玉戒指往钱云脸上砸。 钱云懵:“啊?不是,娘娘,您误会了。不是那种碰,是那种碰。” 钱明月暂停撸金镯子:“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不然玉泉庄园你就甭去了,免得坏了诗韵的名声。” “娘娘知道的,玉泉庄园有个石拱桥。” 提起昨晚的事,钱云又羞又甜,一脸傻笑让钱明月不忍直视。 “我们在桥下——” “嗷呜——”里间冲出一个俏丽的身影,扑过来一把捂住钱云的嘴,“你给我闭嘴。”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各自尴尬。 钱明月哈哈大笑:“行了,你们两个自己商量吧,我是你们妹妹来着,不操心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谢文通在劫难逃 钱王两家长辈商议婚事且不说,再看玉泉庄园。 谢文通从不跟教习们一起办公,自己在石拱桥不远处的假山旁放了张桌子,看书写字、吟诗作画。 王诗韵不止一次跟钱云吐槽:“这是文人的清雅品味?不冷吗?” “他是故意在吸引小姑娘吧,我那几个同窗都不上课了,这个头疼那个脚疼,请了假,结果都往这边溜,他肯定是故意的。” 钱云只好说:“他大概忧怀难遣吧。” 想到他可能被贬谪,王诗韵又有些同情他了。 钱慧儿荆钗布衣来到玉泉庄园,王诗韵差点儿没认出她来:“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钱慧儿笑:“还挺舒服,活动起来很方便。我是以医学院女学生身份来的,你可不要泄露我的身份。” “你要在这里上学?” 钱慧儿连连点头:“嗯嗯,很好玩吧?” 王诗韵无语:“你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当钱慧儿上完一天课,终于有时间去找谢文通时—— 谢文通面对假山站着,一个女医走过去,手里拿着新做的斗篷:“谢先生,天凉了,先生披上吧。” 谢文通恍然回神:“不用,我在辽东待习惯了,抗冻,姑娘留着自己穿吧。” 女医笑:“这是男式的,我哪穿得了。”放在他椅子上,“先生收下吧,就说是成衣店买的就好,没有人会知道的。” 竟然裸地勾引她的未婚夫!钱慧儿再也忍不住了,冲过去:“怎么没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他知!” 女医恼羞成怒:“你是哪来的野丫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钱慧儿说:“我有没有说话的份,你说了可不算。”走到谢文通面前,“谢先生,你说呢?” 谢文通看着钱慧儿,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后退一步:“不知姑娘是哪位?” 女医嗤笑一声。 钱慧儿懵了:“你不认识我?我们都订过婚了,你竟然不认识我?” 谢文通恍然大悟,连忙行礼:“见过明成郡主。是郡主换了装扮,天色又暗,谢某没有认出来。” 这次轮到女医懵了,晕晕乎乎地屈膝跪下。 钱慧儿捞起斗篷塞到她怀里,微笑着说:“拿着吧,玉泉庄园多得是青年才俊,你会找到如意郎君的。我的身份不要告诉第三个人,不然,玉泉庄园可不能留你。” “是,郡主。”女医抱着斗篷,羞愧万分地离开。 还是有身份好啊,赶走这些狂蜂浪蝶不费吹灰之力。 钱慧儿正得意着,就听谢文通说:“郡主,这里你不该来的,我们已经没有婚约了,这样见面有损郡主闺誉。” 钱慧儿眼里尽是伤痛:“谢哥哥,我不想退婚的,母亲也是听信了谣言,你不要怪她好吗?她现在在到处托关系,请他们在朝堂上保你,你放心,无论监察御史查出来什么,你都不会有事的。” 谢文通心道,湖阳大长公主瞒女儿瞒得挺好,她大概想不到圣人不替她做丝毫隐瞒吧。 那日圣人在文渊阁召见他:“湖阳姑母求朕找个理由免了你的官,她找些人来为难你,等你落魄到底的时候,再力挽狂澜救你。这样,你就会对她感恩戴德,与明成再续婚约,你们还可以成为一对佳亲眷属。” “朕觉得这个主意挺不错的,你觉得什么罪名可轻可重,最适合你?” 罪名,是谢文通自己定的,派监察御史前往辽东,却是圣人的意思。 他本就不是大度的君王,更是气量狭小的丈夫,他在借机整自己,打算整到什么地步却不得而知,监察御史带来的奏疏至关重要。 谢文通语气平静地说:“郡主把话说太满了,皇后都不敢这么说。” 钱慧儿迫切希望他相信自己:“皇后做不到,母亲未必做不到。呃,我是说,母亲可以跟皇后娘娘一起劝劝圣人。” 谢文通不欲多说:“回去吧,郡主。”转身离开。 钱慧儿挡住他的去路:“谢哥哥,我不是目不识丁的蠢妇,有什么困难不能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谢文通不想再跟她纠缠:“你小姑娘家,哪里懂政治的险恶,回去吧。” 他不怕贬官,过得轻松些未尝不好。他只是怕官位低微,连给她上书的资格都没有了,而她,很快将他抛之脑后。 此后,谢文通不再单独行动,踏踏实实地跟教习们一起简化工学蒙书。 转眼一个月过去,那是一个普通的深秋上午,阳光挺明媚,人们忙碌着昨天打算做的事情。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有人嚣张地吆五喝六,还有人在阻拦,似在吵架,马上就要打起来的那种。 南院,教习们的笔在纸上晕染了一大片墨迹,谢文通放下书,钱雩与钱云同时起身。 北院课堂上,王诗韵猛地睁开眼睛,钱慧儿寒颤了一下,顾娘子讲课的声音也停了一刹那。 隐约间,能听到“督察院”“辽东”等字样,钱慧儿手脚冰凉,抓住王诗韵的手,满目惶恐和哀求。 王诗韵起身:“顾娘子,对不起,我,我身体不太舒服。” 顾娘子忧心:“大家都休息一刻钟吧。” 王诗韵扯着钱慧儿往外跑,钱慧儿紧张得迈不开腿:“诗韵,我怕,我让人通知母亲吧。” 王诗韵停下,扶着钱慧儿说:“郡主,你也清楚,宗室干涉朝政是多大的忌讳。殿下不帮舍不得你,帮,群臣会弹劾她,这样会害了她的。” 钱慧儿点点头:“可是,谢先生他——该怎么办呢?” 王诗韵理了理思路:“殿下是圣人的长辈,劝说圣人,圣人也许会留些情面,但这是最后的办法。我们先用别的办法,谢先生会没事的。” 都察院的衙役挤满了南院。 玉泉庄园的仆从有的鼻青脸肿,有的衣衫凌乱,在院外徘徊,看到王诗韵就像小孩子挨打后看到了父母。 这个说:“王姑娘,你来了,我们阻拦不了他们。” 那个说:“王姑娘,他们上来就打人,横得很。” 王诗韵大恼:“好大的胆子,玉泉庄园也敢闹。”世人不知玉泉庄园已经易主,却都知道这是成国公府送给皇后的嫁妆,都察院竟敢欺到皇后头上! 第四百七十二章 王诗韵挺身而出 钱慧儿又怕了起来:“那,有没有给成国公府递信?” 仆从回答:“三公子亲自回去了。” 王诗韵扯着钱慧儿往里走:“远水不解近渴,我们见机行事。” 钱慧儿往后缩:“这是男人办公的地方,我们不能进去。” 王诗韵急:“都什么时候了,还能管得了这个?他们如此蛮横,决不能让谢先生落到他们手里,你是郡主,用你的身份压他们。” 钱慧儿不敢,拽回自己的手:“我,我还是回府告诉母亲吧。” 她不光帮不上忙,还拖累士气。王诗韵说:“那好,你回去吧。” 钱慧儿屈膝行了:“诗韵,你最聪明了,劳你保护好谢先生。” 王诗韵说:“自然。”维护谢文通,就是保护皇后的体面,她决不会退缩。 王诗韵进到内院,就见谢文通从台阶上摔下来,身上全是泥巴,冠也歪斜了。素来从容不迫、仪容整洁的人,今日竟然落到这幅境地,真是辛酸。 他是皇后的先生,这样对待他,就是打皇后的颜面。 王诗韵火冒三丈,拦住衙役们的去路:“站住,你们在干什么!” 带头的吏目很是蛮横:“哪来的小姑娘,这里没你的事儿,走开走开。” 谢文通起身:“王姑娘,是在下自己滑下去的,在下没事儿,你走吧。” 王诗韵这才注意到被打碎的花盆,怒道:“你们竟敢砸玉泉庄园的东西!” 吏目晃晃手里的拘传令:“都察院执行公务,不小心损坏一盆花而已,皇后娘娘宽仁,必能体谅。” 真是人善被人欺!王诗韵说:“皇后再宽仁也没用,玉泉庄园皇后已经赐给本姑娘了,你们砸了我的东西,总要有个说法。” 吏目觉得难以置信:“你竟敢跟都察院要说法?” 王诗韵摊手:“本姑娘就要了,你能怎样?欠债还钱,损坏财物造价赔偿,理所当然。不怕你们公报私仇,都察院监察百官,监察不到闺阁中去。” “姑娘家里就没有做官的人吗?”裸的威胁。 王诗韵冷笑:“你承认要公报私仇了?” 被套话了!吏目惊了一身冷汗:“小姑娘,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妨碍公务。” “执行公务是任意损坏百姓财产而不赔偿的理由吗?” 眼见她伶牙俐齿,分毫不让,早就看不过都察院衙役做派的教习心思活泛了。 一个姓岳的教习抱着书册出来:“王姑娘,你看,这是我们耗时一个多月整理的蒙书,湿透了,字迹模糊了。他们这一闹,我们的心血付之东流也就算了,这是圣人与娘娘的大计啊。” 钱雩怒目:“你们做什么?还不快回去!”那是他们自己碰翻茶杯弄坏的,他看得真真切切。 皇后有多看重字体简化,王诗韵再清楚不过,她彻底被激怒了:“你将损失列个单子,让他们签字画押,不然谁都别想离开南院半步。” 吏目被激起了好胜心:“我看谁敢拦。”吆喝谢文通,“谢公,走吧。” 王诗韵怒喝一声:“玉泉庄园的仆从听着,出南院半步的,留一口气就行。” 仆从们齐呼:“是!” 乌泱泱一群人,有的拿着马鞭,有的拿着棍棒,有的拿着农具,很有威慑力。 衙役们也怕受皮肉之苦,不敢再往外走一步。 谢文通这才开口:“王姑娘,打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把矛盾激化,你冷静一下,事情闹大了谁都为难。”如果王诗韵仗着皇后的势打了督察院的人,文官的奏疏能把皇后娘娘淹死。 王诗韵听懂了:“我才不想打架,只要他们督察院在损失单子上签字,让本姑娘以后有地方要账就行。” 谢文通对吏目说:“你是来办公务的,如果公务办不好,反而害得属下被打,以后谁还信服你?” “若真打得头破血流,便是皇后训斥王姑娘一顿又怎样?上官可还会放心把事情交给你做?你还有何前程可言?” 吏目被说服:“拿来单子吧,我签字。” 谢文通又指指自己身上:“满身泥巴,谁看了都会跟王姑娘一样误会,以为你们虐打谢某了,不如让谢某换一身衣服?放心,我不跑,跑会牵连谢氏满门,我知道。” 吏目再度被说服:“去吧。” 王诗韵指着外面的仆从:“打了我的仆从,也要赔偿医药费。” 吏目冤得没法说:“那不是我们打的,是他们自己打的?” 王诗韵看他像看个傻逼:“这话你信吗?不签字画押就别想出南院半步。” 吏目为了完成任务,只好将岳教习那长长的损失清单签了,什么几页纸、几个茶杯、几两茶都算上了,简直太过分。 谢文通也换好了衣服,又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王诗韵对吏目说:“谢先生现在可是没有一点儿伤,气色红润,如果在督察院伤了瘦了,你们想想自己什么下场。” “虽说是上面的人下的令,但是你们干的,要罚先罚你们。上面的人还有后台动不了,你们就背黑锅承担所有的罪责吧。” 吏目黑脸:“都察院从不虐待囚犯。” 王诗韵怒目:“你说谁是囚犯?” 吏目:…… 王诗韵说:“圣人与娘娘一没夺他功名,二没定他罪名,他怎么就成囚犯了?” “这件事不说清楚,别想走出南院的门。” 吏目只得向谢文通行礼:“在下失言,望谢公海涵。” 谢文通笑:“罢了。” 王诗韵对钱雩说:“我信不过这蠢材,你跟着他们去,盯着他们。” 钱雩正色:“好。” 王诗韵又嘱咐岳教习保护好现场不要动,就拿着清单匆匆离开。 不能动武,她阻止不了都察院拿人,就要想方设法把人要回来。 她原本想入宫求见皇后,路上,逐渐冷静下来:这种情况,皇后是要避嫌的。 皇后避嫌,钱家和谢家是不是也不宜出动?那可该怎么办?湖阳大长公主能指望上吗? 要任由他们踩着谢文通打皇后娘娘的脸吗? 王诗韵将心一横,下了一个危险的决定,直接改变了许多事情的走向。 第四百七十三章 王诗韵兔子蹬鹰(一) 文华殿,小皇帝正与工部尚书钱时延、户部尚书齐钧然和兵部尚书司马韧议事,议的是兵部尚书司马韧的提议。 “江浙沿海又出现了倭寇活动,乐清、瑞安、桃渚、圻头等地接连被袭击,虽然被当地屯兵打败,但这种危险的趋势一定要引起重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臣认为朝廷一定要做好准备,倭寇可能会做大。” 小皇帝点头:“昨日皇后还跟朕说这件事呢,今秋的几次倭寇进犯,只是他们的试探,是大举进犯的前兆。江浙富庶,倭寇谋利,此番倭寇惨败而归,并不会打消他们进犯的心思,他们一定会再拉拢大帮人马,卷土重来。” 钱时延微笑。 司马韧赞叹:“娘娘察时事洞若观火,不知娘娘打算怎么应对?” 齐钧然沉默:不管怎么应对,要钱就对了。 “一是增发军饷,供练兵募兵之用。二是在江浙选址建火器营,制造火器供沿海军队用。三是建造战船,在海上阻拦倭寇,避免倭寇上岸造成百姓流离失所。” 司马韧:他只是想要点儿军饷给地方。 齐钧然:想到花钱,没想到要花这么多钱,医学院、工学院已经寅吃卯粮,上哪儿弄钱去啊。 钱时延:原以为是旁听,没想到活都在工部,工部两个学院还没建完啊,工部人手也不够啊。 小皇帝知道他们的困难,这些钱明月都想到了,他才不管,也不让钱明月管,朝廷养士,不就是为了给君王分忧吗? 文华殿里一片沉默,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殿外武士跪在殿门高声禀报:“登闻鼓轮值御史求见,说是有人敲了登闻鼓。” 小皇帝不耐烦:“让他过来吧。” 轮值御史行礼后,小皇帝噼里啪啦训话:“登闻鼓那边的事情,都察院看看属于哪个衙门就交给哪个衙门,问题能解决就行。” “不要什么事都往文华殿报,皇后就是被你们累病的。那么大的江山,那么多百姓,朕与皇后能事必躬亲吗?” 钱时延说:“圣人,唐御史不是不知轻重缓急的人,恐怕事情真的不是其他衙门能解决的。” 小皇帝很给岳父面子:“行吧,你说。” 唐御史说:“一位姑娘自称是玉泉庄园的主人,告都察院损坏了她庄园里的东西,拿着都察院签过字的损失清单求圣人做主,要都察院赔偿。” 小皇帝看向钱时延:“玉泉庄园的主人?”姐姐行事谨慎,从不做出格的事情,她总不能去敲登闻鼓吧。 钱时延懵懵地摇头。他这个女儿,从来不知道行事的边界在哪儿!她若敲了登闻鼓,他非揍她几戒尺,当了皇后也不行。 小皇帝突然想起什么:“可是姓王?不高,挺丑,很娇蛮的一个老姑娘?” 唐御史不好意思细打量人家姑娘的长相,但粗略的印象是不矮、俏丽的小姑娘。 “是姓王。” 又是那个王诗韵!姐姐竟然把陪嫁的庄园给了一个臣女!小皇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都没去过呢。朕不想管,砸完才好呢。 可是,整个京城有几个人知道皇后把庄园给了一个老姑娘?但都知道那是皇后的陪嫁。都察院砸了皇后的院子,他怎么能不管不问呢。 “宣都御史杜阳铭,带击登闻鼓者。”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从东华门进入皇宫时,王诗韵的“气”已经彻底衰竭了。 深深的宫墙,威严的武士,没有一个人脸上带笑,没有一个人敢随意说话,一切都仿佛在什么的威压之下。地上的每一块砖都是规矩的,墙上的每一寸漆都是谨慎的,空气中透着压抑。 王诗韵心跳如鼓,脑子里一片空白,四肢百骸一阵阵的痛感和无力感。 这才是皇宫的本来面目吧,建极殿里温馨舒适的那大半年,是皇后娘娘给她营造的极乐世界。 想到皇后娘娘,她不禁心里暖了暖,这个时间皇后娘娘应该在文华殿吧,估计已经知道她敲登闻鼓了,她会不会生气?不管怎样,她总会护着自己的。 王诗韵靠着钱明月支撑着到了文华殿,伏地跪拜:“民女拜见圣人,吾皇万岁。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一道年轻而冷漠的声音响起:“皇后不在。” 王诗韵下意识地抬头,却见殿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做书生打扮,帽子上却有两条金龙,衣服上绣着“仁”“义”等字样。 小皇帝与她四目相对,威胁地笑了:王诗韵,皇后不在这里,今日没人能帮得了你。 殿里还有几个文臣,分列东西两侧,都带着乌纱帽,穿着绯红色圆领袍,各个看起来老谋深算的样子,一眼看去,好像比少年天子更可怕。 皇后娘娘勤勉,从不会无故缺席文华殿,怕是圣人联合群臣把她排挤出去了吧。 王诗韵不再指望皇后能来救她,反而生出一个念头:她要尽自己全力去帮助皇后。 圣人指了指其中一个面色严肃的文官:“这就是都御史,都察院的赔偿,你找他要。” 都御史挤出一个笑意:“王姑娘,事情究竟怎么回事?还请王姑娘说清楚。” 好狰狞好可怕的笑!王诗韵第一次知道笑也能这么恐怖,竭力稳定心神,声音还是颤抖的。 “今日正在上课,忽然听到喧哗声,很大,很吓人,便过去瞧个究竟,恰好看到都察院的衙役推着谢先生往外走,谢先生从台阶上摔下来,浑身是泥。”还好词没忘,引导人以为谢文通是被推下来的。 钱时延皱眉:“谢先生,是谁?” 这个声音好威严,压得她呼吸困难。王诗韵低头:“是原来的辽东总督,现在是医学院的文字教习。” 小皇帝感受到来自岳父的压力,冷哼一声:“杜阳铭,你怎么说。” 杜阳铭沉声说:“王姑娘,我听说南院青砖铺地,怎么会有泥?” 王诗韵暗示自己,大官也是两个膀子扛着一个脑袋,有什么可怕的:“是啊,青砖铺地、日日洒扫,为什么有泥?” “因为都察院的衙役把花盆都砸了,弄得满地狼藉。他们还把教习们耗时一个月编纂好的工学蒙书弄污了,还打了玉泉庄园的仆役。圣人,这里有他们签字画押的清单,民女绝不敢欺君。” 第四百七十四章 王诗韵兔子蹬鹰(二) 小皇帝下意识地去看钱时延,好在钱时延正低头数地砖:“都察院的衙役这么威风吗?” 杜阳铭跪下:“臣治下不严,臣有罪。”他能说什么,能说是圣人专门派人暗示他要折腾谢文通吗? 小皇帝开口:“你的罪稍后再说,王氏,你总共多少损失银子?朕让都察院赔你。” 王诗韵膝盖跪的生痛:“圣人,民女不光要赔偿损失,民女还要为庄园的仆役和教习们讨个说法。” 小皇帝说:“你要什么说法?赔偿医药费吗?” 王诗韵说:“不是。人都有可能犯错,监察御史也是人,百官犯错监察御史监察百官,民女想问问,监察御史犯错,谁来监察他们?” 钱时延垂眸看了王诗韵一眼,这个女子不一般。派往辽东的监察御史回来,都御史便签了文书让人去玉泉庄园拿人,想必那奏疏对谢文通非常不利。 救谢文通的办法有很多,上上策就是从根上着手,否认监察御史奏疏的可信度 ——这是谢家、钱家、乃至皇后都不能去做的,因为日后还要相见,不能将都察院整太狠。 小皇帝被诘问得说不出话来,哈哈大笑:“好问题,真是个好问题。诸位爱卿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你们说说吧。” 没人吭气,小皇帝转了一圈,点人:“司马爱卿,你认为呢?” 司马韧行礼:“臣惭愧,平日精力都在兵部杂务上,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小皇帝又问钱时延:“钱爱卿呢?” 钱?是他的父亲吗?王诗韵抬头,只觉得那人眉眼与钱云有诸多相似的地方,只是更威仪。 “臣在想,监察御史真的会犯错吗?”只要逼杜阳铭承认监察御史会犯错,事情就简单了。 小皇帝若有所思:“杜卿以为呢?” 杜阳铭总不能说监察御史不会犯错:“监察御史也是会犯错的。此番都察院衙役扰乱玉泉庄园,是臣管教不利,臣在这里向王姑娘道歉。” 位列九卿的朝廷大员说道歉就能低头道歉,小皇帝对杜阳铭的态度很满意:“杜爱卿起来吧,若下官犯错全怪上官,那岂不是所有臣工犯罪都能怪到朕身上来。” 王诗韵不依不饶:“那,谁来监察都御史大人呢?” 别转移话题,问题并没有解决,都御史你就不会犯错吗?你也是人。 杜阳铭不免心生怨恨,他为官几十年,从来没有被逼得这么很过!当面认错,当面道歉,还不够吗? 小皇帝瞥到若有所思的齐钧然:“齐爱卿笑得胸有成竹,想必有答案。” 齐钧然已经选好边了,行礼道:“臣失仪,请圣人恕罪,实在是想起太祖皇帝的英明决策。” “太祖实录记载,大学士杨钊认为民告官如子弑父,是忤逆不忠不义之举,应先打二十大板进行惩戒。” “但太祖爷认为,父母对子女有生养之恩,官员对百姓没有这恩德,反而官员的俸禄都是民脂民膏,是以民告官与子弑父不同。” “而且,如果官员行为有失却无人检举,长此以往必危及社稷根本,百姓冒险告官,正是忠于朝廷的表现,是大忠大义。” “臣以为,这真是太祖皇帝对王姑娘问题的回答。监察御史或许有失,可以让天下百姓监察。” 小皇帝点头:“诸位爱卿,政务再繁忙也不要忘了读书,尤其是太祖太宗实录。” 齐钧然等人轮番表态要好好学。 时间飞逝,落在王诗韵身上却是度秒如年,她仿佛跪在刀刃上,膝盖痛得如剜心一般。 王诗韵痛得脸都皱巴了:“圣人,民女今日就要做那告官之人。都察院的衙役都那么蛮横,民女怀疑监察御史的奏疏偏颇。” 小皇帝笑了:“想看监察御史的奏疏?好啊,给你。”从御书案上抽下来,扔在王诗韵面前。 王诗韵捡起奏疏,打开。 小皇帝嗤笑:“你认识几个字了?假如一个字如月饼一般大,现在能放一箩筐吗?” 王诗韵没有什么不能忍的,比起身体上的痛苦,被嘲笑不识字简直不值一提:“杜大人,监察御史写的东西民女不认识,您可以给民女念念吗?” 杜阳铭能说什么,位列九卿也只好给王诗韵念奏疏。 文绉绉的话,王诗韵听不太懂,但大约明白其中意思,反正都是谢先生的坏话。 什么修医学堂的时候强拆了百姓房屋;什么为安置迁到辽东的河南军户,硬赶走原来的住户;什么强征劳役修官衙和道路,等等。 杜阳铭被王诗韵一再诘问,心里岂会没气,跪下说:“圣人,这就是监察御史的奏疏,臣签字后递上来的。请圣人再派人往辽东,核查所言是否虚假,若监察御史构陷谢公,臣愿辞官归乡。” 小皇帝烦躁起身:“起来吧,什么辞官不辞官的就别说了。再派人?再派人写的奏疏就人人信服吗?再有人敲登闻鼓,岂不是又要派人去查?” “若一有人质疑就派人去查,朝廷就什么都不用干了。难道要朕自己去看吗?还是王诗韵你自己去看?” 王诗韵问小皇帝:“圣人命监察御史去辽东,是为了考察谢先生为政得失吗?” “自然。” 抓住关键把柄了!王诗韵狠狠地笑了:“那为什么奏疏上只有‘失’,没有‘得’呢?” “都御史大人,民女相信监察御史奏疏上说的都是真实的,可监察御史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圣人了吗?” “民女大字不识,也知道盲人摸象的故事,只截取一根尾巴禀报圣人,难道不是在蓄意误导圣人吗?这难道不是欺君之罪吗?” 杜阳铭心里咯噔一下,跪在地上:“臣有罪,都察院有罪。” 王诗韵又说:“圣人不是还派銮仪卫前往辽东了吗?銮仪卫的奏报呢?何不看看他们是怎么说的?” 小皇帝正气恨被王诗韵套话,又得知钱明月把銮仪卫的动向也告诉她了,更是恼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钱时延叹息:“銮仪卫是禁卫军,监察百官不是他们的职责,怎么能看他们的奏报呢?” 这话钱时延能说,杜阳铭不能说,因为銮仪卫极有可能与都察院态度相左,都察院报过错不报功绩已经犯错,若再不容圣人听銮仪卫的意见,倒显得他们要闭塞圣人耳目。 第四百七十五章 王诗韵兔子蹬鹰(三) 杜阳铭只好说:“圣人,銮仪卫有侦事之权,是天子耳目,臣以为他们的奏报看得。”当初先帝想要将銮仪卫废黜成寻常禁卫军,还是你奏报保留下侦事权,你真认为他们的奏报不能看吗? 小皇帝道:“銮仪卫的奏报还没送到。”昨天就到了,在建极殿放着呢。 王诗韵反正豁出去了,分毫不让:“那为什么不等另一份奏报送到,就仓促地到玉泉庄园拿人?” 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能抬杠!小皇帝真想把她拉出去砍了,正上不去下不来的时候,殿外武士禀报:“圣人,皇后娘娘到了。” 定是为了这个老姑娘!小皇帝狠狠地剜了王诗韵一眼,离了宝座:“快请,皇后还病着。” 各自见礼后,小皇帝自然而然地扶着钱明月往前走:“皇后坐下休息休息。” 钱明月却停在王诗韵面前:“你该回去了。” 皇后满面病容,嘴唇毫无血色,她本该养病的,却为自己劳碌。王诗韵心痛极了,眼泪落下来:“娘娘身体?” 钱明月摇头:“起来,回去吧。” 王诗韵起不来,她的腿已经麻木了。钱明月弯腰把她扶起来,王诗韵腿痛得站不住,得靠钱明月搀扶。 “这样吧,先去建极殿休养片刻再回去。” 他担心她,扶着她,她却不顾自己的身体去照顾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小皇帝不高兴:“建极殿是皇后寝宫,哪有外人住的地方。” 在小皇帝的强烈要求下,王诗韵在建极殿偏殿的用具已经清空了,现在是小皇帝的临时书房。 钱明月轻声道:“不住,就坐下歇歇。” 小皇帝对她的温柔没有分毫抵抗力:“行吧,去吧。” 钱明月扬声:“来人。”进来两个内使,将王诗韵搀扶出去。 皇后素来尊法令守规矩,禁止后宫到前朝来是她亲自定的规矩,她从来没坏过。第一次破例,竟然是为了这个女人!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对这个女人如此好!想到那个奇怪的梦里,王诗韵成了自己的贵妃,就替皇后担心,她怎么就这么傻,不知道潜伏在自己身边的是一头白眼狼! 姐姐那么聪明,怎么就在这件事上犯傻呢! 小皇帝回忆那个梦,至今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 皇后还掌握前朝实权,出身平平的贵妃凭什么嚣张,谁给她的底气? 骄横跋扈的贵妃能派人到前朝去说太子病了,到底是他给的特权,还是皇后给的? 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会不会,是皇后?不是他负心愧对姐姐,而是姐姐才是喜欢王诗韵的那个。 姐姐喜欢王诗韵,就跟林抚远喜欢他一样。这个想法差点儿把小皇帝击溃,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抓不到一点儿头绪。 钱明月没注意他的情绪,问清怎么回事后,对小皇帝说:“风宪官本就是纠劾不法官员的,颂功褒扬不是他们的职责,不能说他们失职。” 小皇帝听不懂她说什么:“嗯。” 钱明月对杜阳铭说:“爱卿受委屈了,王氏女年幼不懂事,不知道轻重,我以后一定好好管教。”她自称“我”,赔罪意味甚浓。 杜阳铭忙说:“娘娘言重了,是都察院没有领悟透彻圣旨的意思,只奏报过错却忘了功绩,委屈谢公了。” 皇后先退一步,他就退一步。互相道歉,日后还能再见面。 又说:“不知銮仪卫的奏报什么时候能到?都察院想借用一下,也好公正处理此案。”帝后不信都察院,更信銮仪卫的事情,都察院想要个说法。 钱明月微笑:“确实有一批銮仪卫去了辽东,但为的是互市,与此案无关。杜爱卿让监察御史根据在辽东的见闻重写一封奏疏就行,爱卿根据他们的见闻审理此案就好。” 说是这么说,监察御史的见闻还不是根据朝廷风向定的,谢文通是注定无罪的,剩下的不过走程序例行公事,保全都察院的颜面而已。 杜阳铭决定迅速解决这个麻烦,下午就让谢文通回玉泉庄园,然后持本上殿,奏明谢文通的功过,请圣人将谢文通官复原职。 王诗韵大闹文华殿是有成效的,朝堂倒谢倒钱的势力没来得及集结就散去,湖阳大长公主根本来不及操作,多日的筹谋全部落空,解决了帝后和谢文通一桩心事。 然而她兔子蹬鹰,靠得是制造矛盾,借力打虎,将微小的嫌隙撕裂开来,若不缝合,只怕钱家与都察院间的裂缝要越来越大。 杜阳铭自然比不过钱家,可钱家也未必比得过整个都察院和天下清流文人对都察院的信任、推崇,这道裂缝对钱家、对整个朝堂都是一个隐患。 “秋风萧瑟,又路途遥远,巡查辽东的监察御史着实辛苦,每人增发两个月俸银做差旅奖励。有监察御史在,朝廷才能风清气正,都察院所有官员,每人奖励一个月禄米。” 齐钧然微笑脸:皇后赔礼,国库买单,看在皇后娘娘素来贤明的份上,答应这一回吧。 当然不止国库买单,为了赔礼钱明月私库出的更多。 回宫后,又赏给杜阳铭府上两支金竹枝、两座玉雕菊花、一方玉镇纸,用竹、和菊寓意杜阳铭的美好品德。 给他妻子十匹上等的绸缎和一幅红宝石头面,赏给他女儿们各一串珍珠项链和一串珊瑚手攒,他儿子们各一块端砚。 总之,赔礼的意味很浓。 玉泉庄园那边也得安抚,每个教习增发两个月月银,赔偿他们近两个月的心血;天冷了,命人量体裁衣,每人做两身冬衣,再赐一套冬天的被褥;增发1000两银子经费,让他们日常开支更宽裕;又给庄园100两银子,用来修缮被毁坏的东西,治疗受伤的奴仆。 至于给王诗韵的,就没大张旗鼓送,送到成国公府托钱云捎过去的,从药品到衣服再到钱财,一应具足,也更多。 小皇帝皱眉:“姐姐私库要掏光了。他们这个委屈,那个委屈,都要姐姐补偿他们,姐姐就不委屈吗?凭什么要姐姐受委屈!” 钱明月微笑:“姐姐不委屈啊,舍一些身外之物而已,没什么好委屈的。”调皮,“反正五郎会养姐姐。” 第四百七十六章 皇后的儿子 小皇帝噘嘴:“姐姐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堂堂皇后给臣子赔礼,不委屈吗?” 钱明月说:“做错了就道歉,没什么好委屈的。” 小皇帝失声喊道:“可姐姐没错!” 钱明月吓了一跳,拍拍心口:“干嘛那么高声,真是要命。” 小皇帝委屈巴巴:“姐姐哪里错了?姐姐分明是替那王诗韵赔礼。心甘情愿替她赔礼道歉,你就那么喜欢她?” 钱明月叹息:“不是为了她,是为了父亲。诗韵哪里是都御史的对手,杜阳铭被逼得无路可退,必定有父亲的原因,对吧?” 小皇帝点头:“朕岳丈可厉害了。” “左右安抚,跟各打五十大板一样,都是御下之术罢了,用习惯了这术,就跟抬脚走路一样得心应手,压根儿谈不上委屈。” 可你对杜阳铭,分明是赔礼道歉,不单单是安抚!她不承认,小皇帝揪着不放也没意思,为钱明月拉拉被子:“这件事说到底怪朕,是朕让都察院去玉泉庄园拿人的。” 偷瞟钱明月,仔细看她的脸色。 钱明月一点儿都不意外:“姐姐知道,那也是姑母的要求。要说啊,这件事还是从姑母身上出的,诗韵虽然行事莽撞了些,但帮了圣人大忙。” 小皇帝心道,姐姐冰雪聪明,怎么还没意识到他是借着姑母的名头整谢文通?大概是全心全意信任他吧。 王诗韵那个蠢女人坏了他的大计,他不杀了她就算好的,才不会欠她人情。 刚好宫女递来汤婆子,小皇帝接过来塞到钱明月腹部:“朕堂堂天子,能用的法子多着呢,用她帮忙?” 钱明月抱着汤婆子躺在床上,舒服地闭眼:“痛得我浑身骨头痛,还是暖乎乎的舒服啊。”痛经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 “那你还出去!外面那么冷!王诗韵就那么重要吗?还是你为了谢文通?” 钱明月软软地瞪了他一眼:“前朝亡于党争,姐姐自从接触朝政就非常警觉,努力避免朝廷陷入互相攻讦、互相清算的怪圈。” “撕裂一张纸容易,让它恢复如初很难。五郎政务上日渐成熟,日后若能更周全一些就好了。” 小皇帝才不心虚,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是啊,真正雄才大略的帝王,都注意避免党争,党派平衡之术,只是三流帝王才用的小术。” 但该平衡的还得平衡,佛家不是说“不学小乘,无以学大乘”嘛,三流的权术都不会,雄才大略又从何谈起。 钱明月欣慰地看着小皇帝,像老奶奶看着叛逆的儿孙终于浪子回头一般:“大梁在五郎手里,一定空前强盛。” 小皇帝被看的不好意思了:“朕也想躺会儿,姐姐往里点儿。” 钱明月不动:“姐姐要随时换洗,你别在这里睡了。” 小皇帝走到床尾:“那朕爬到里面去睡。来人,更衣。” 这年头没有卫生巾,她往往会把血弄到被褥上,多脏啊!钱明月羞窘地坐起来,拦住宫人:“等等,圣人,今天真的不合适,明天吧。” 小皇帝无所谓:“朕就躺躺,什么都不做。” 脏!“不行!真不行。” “我们分被窝,放心,妨碍不到朕的。” 钱明月坚定地摇头:“真不行。” 小皇帝看着钱明月,突然觉得美丽温柔识大体的姐姐那么陌生,他只是想躺会儿而已,她就要赶自己走。 看着小皇帝转身离去的背影,钱明月突然有些慌张,想说话,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 小皇帝躺在乾清宫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房间里的东西,更觉得郁闷,这是姐姐给他布置的。以前她都让他住建极殿的,现在呢?她把乾清宫布置好,就是为了方便赶他走吧! “圣人,贵妃娘娘求见。”是万金宝的声音。 小皇帝不耐烦坐起来:“你疯了?朕哪来的贵妃?” “哎,贵妃娘娘——” 万金宝阻拦不住那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她直接闯到内室:“圣人没有贵妃?那您给妾换个名分吧,废成庶人也行。”屈了屈膝,算是见礼,“见过圣人。” 女人行事张扬,脸上全是倔强,这模样太熟悉了,今天刚见过!小皇帝失声道:“你是王诗韵!你不是跟钱云在议亲吗?怎么成贵妃了。” 王贵妃懵,然后愤怒转身:“圣人睡醒了再跟妾说话吧。” 跟谁撂脸子呢,小皇帝躺下:“又不是朕宣召你来的,不想跟朕说话就滚。” 王贵妃也有脾气,转身离开:“只要圣人说服娘娘,准许妾到建极殿去,妾可以永远不来乾清宫。” 小皇帝突然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莫非自己现在也在梦里?起身走到镜子前,看到嘴上的胡子,浑身恶寒了一下:朕变得好老好丑! 他果真是在梦里! 小皇帝想验证些事情:“朕为什么不让你去建极殿,你自己没有数吗?” 王贵妃冷漠:“圣人,不是您不让妾去,是皇后不让妾去。” 小皇帝好奇:“如果朕让你去,皇后不让你去,你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朕说了不及皇后管用吗?” “后宫女眷当然服从皇后娘娘管教。”一副按规矩办事的模样,简直不像王诗韵了,竟然有了钱明月的感觉。 小皇帝疑惑:“不是说皇后从不去后宫吗?她怎么管你们。” “皇后只管妾,妾管后宫。” 小皇帝明白了:“你替皇后管后宫。” “是。” “那皇后不让你去前朝,她又不去后宫,怎么指挥你管理后宫?让宫人传信吗?” 王贵妃板脸:“圣人英明。”废话真多。 小皇帝试探:“皇后不让你去你就真不去?你去了她舍得把你怎样不成?” “娘娘会不高兴,妾不想让娘娘不高兴。” 皇后果真不会把她怎样,而且,王诗韵好像也很在意皇后。是了,她大闹建极殿难道是为了谢文通?是为了皇后。 她们倒是情深意浓了,将朕置于何地! 便是在梦里,小皇帝也舍不得把皇后怎样,但他可以把王诗韵杀了啊,反正是梦,随便找个罪名,废位赐死吧。 王贵妃不知道皇帝突然在想什么,想那么出神,但她今日定要成事。跪在地上,哀求道:“圣人,太子年岁渐长,再养在宫人内使手中,怕是难成大器。娘娘才智不输男儿,不如让娘娘亲自教养太子吧。” 小皇帝一口拒绝:“让皇后劳心劳力给你教养儿子,想都不要想。” “圣人,太子是皇后娘娘的儿子啊!” 第四百七十七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小皇帝大喜:“真的?你怎么不早说!太子怎么能给你养,你能养出大器来?赶紧还给皇后去。” 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子嗣,他以为皇后不能怀孕呢,原来能啊! 太好了,等他梦醒了,就跟皇后生太子去。不要其他妃嫔,更不让王诗韵进宫,他们的孩子,他们亲自养。 只要他对皇后足够好,皇后就能放下王诗韵,王诗韵有什么好的,能让她享受女人的乐趣吗?她都没那家伙什。 王贵妃不解:“妾生下孩子记在皇后名下,圣人您日理万机,大约忘了这件小事。” “什么?不是皇后生的?” 小皇帝方才有多兴奋,现在就有多失望,仿佛盛夏的冰雹砸在脑袋上,砰砰、噔噔,全是心痛的声音。 不是皇后生的!太子不是皇后生的!皇后还是不能生育吗? 小皇帝不甘心地说:“你儿子不成器,太子也不要做了。成器的太子,还得皇后生。” 姐姐怎么会不能生孩子呢?她那么善良,上天怎么能这么对她?或许,是他罪孽深重,上天惩罚他,让他没有嫡子。那他做些善事,修些阴德是不是就可以了? 王贵妃起身,平和中带着欣慰地说:“这样最好。圣人,娘娘嘴硬心软,圣人想要聪慧过人的太子,还是去缠着娘娘吧。” “缠着?”缠着就能生出来吗? “自从成章三年冬,您纳了湖阳大长公主的义女为嫔,就再也没与娘娘一起——” 小皇帝惊呼:“什么?成章三年?” 王贵妃茫然看着小皇帝:“圣人,您怎么了?竟然不记得这些吗?” 小皇帝惊慌失措:“朕怎么会纳嫔呢,朕,朕与皇后感情那么好,怎么会纳嫔呢?” 说起这个,王贵妃就忍不住翻白眼:“因为您希望江山有人继承啊,结果呢?” 小皇帝装作头疼地扶额:“朕,朕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结果呢?怎样?一直没有子嗣,直到你进宫吗?” 王贵妃不明白圣人怎么突然什么都记不得了,但这不妨碍她嘲笑他:“比那更可怕,钱嫔,就湖阳大长公主的义女,所生的大皇子黄疸夭折。” “二皇子天生弱视,几乎是个瞎子。李美人生的三皇子痴呆,也是天生的。王昭仪生的四皇子,哑巴,天生的。” 小皇帝想到后宫一群奇形怪状的皇子,吓得寒颤了一下:“你别说了,别说了!” 王贵妃痛快地说:“圣人您知道吗?民间都说这龙椅是娘娘帮您坐稳的,但您见色忘义,冷落皇后宠幸年轻貌美的妃嫔,上天给您降罪呢。”旋即自打嘴巴,毫不真诚地说,“妾失言,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也觉得是报应。原来不是姐姐不能生,是他没给她机会啊。他怎么能干出这么混账的事呢! “只有你的孩子正常吗?” 王贵妃强调:“那是娘娘的孩子。也许是因为记在娘娘名下,他才不是侏儒也没有满脸胎记。” 他还有那样的儿子?小皇帝再打一个寒颤。 王贵妃叹息:“但,资质非常普通,甚至多少有些愚钝。他不堪大用,圣人还是去找娘娘吧。” 小皇帝意味莫名:“你倒是一点儿也不嫉妒。”她爱皇后爱到愿意成全皇后吗?倒是让他高看她一眼。 王贵妃感慨地说:“圣人与娘娘怄气,一晃已经蹉跎十多年了。” “人生有多少十多年可以蹉跎啊?最好的年华马上就要过去了,再不珍惜,转眼就满头白发了。” 小皇帝眼眶酸酸的,竟然落下泪来:“朕会好好劝劝皇后,让她准你去建极殿,你就把这些话好好跟皇后说说。” 王贵妃终于达成目的了,笑道:“不光妾要劝娘娘,您也要放下架子,去缠着娘娘。” “缠?”又是这个字,怎么才叫缠呢? “你们已经那么久没在一起了,娘娘习惯了您不在建极殿,您也习惯了住在乾清宫,这样不行的,一时间倒是相安无事,但长久的、蹉跎的岁月难回首啊。” 小皇帝连连点头,有道理。 王贵妃说:“以后娘娘明示暗示您该离开了,无论她说什么您都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主动离开。您不走,她总不能把您打出来。” “她睡,您就睡,实在不让您上床,您就在床边站着,真把您赶出来,您就在殿外等着。娘娘最是心软不过,定是舍不得的。” 小皇帝吐槽:“敢这么折腾朕的,也就你了。” “妾只是建议。” “你回去吧,朕去见见皇后,皇后才舍不得那样折磨朕呢。” 小皇帝走出乾清宫,却到了一片跑马场类似的场地里,正疑惑乾清宫外怎么会有这样的场地,就看到皇后和王诗韵并肩站着,他们中间还有个小孩子。 那就是太子吗?小皇帝挺好奇的,往前走去,却怎么也走不到跟前,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突然,空地里磨盘一样的东西发出刺耳的声响,钱明月弯腰抱住太子,王诗韵却挡在皇后身前。 不知道什么东西爆炸了,飞迸的碎片将王诗韵扎得血肉模糊。 “啊!”小皇帝寒颤一下,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床帐,有些回不过神来。 万金宝匆匆过来:“圣人,不睡会儿吗?” 做了这么大一场梦,怎么天还没黑?小皇帝问:“朕睡了多大会儿?” 万金宝笑:“您睡着了?奴婢瞧着您不翻身了就往外走,才走到门口您就醒了。” 小皇帝不由得感慨:“还真是黄粱一梦啊。” “做梦很累人,圣人再睡会儿?” 小皇帝躺下:“嗯。” 虽说是个梦,但跟别的梦不一样。别的梦醒来就不记得了,最多三两天就忘了,但这个梦,恐怕跟之前的梦一样,经年不忘。 这个梦带着神秘的魔力,让他不由得陷入其中,回味它,相信它。 王诗韵肯为皇后挡险,真的是爱惨了皇后吧。那皇后呢?她护住太子是更看重太子,还是因为那是王诗韵生的? 第四百七十八章 小皇帝吃醋 小皇帝不停地告诉自己,根据一个离奇的梦做判断是不理智的,但依旧忍不住回到建极殿。 钱明月说:“五郎怎么又回来了?” 又?是有多嫌弃他! 小皇帝问:“姐姐,朕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王诗韵?别搪塞朕,你对她的喜欢显然不是因为她要做你嫂子。” 钱明月沉默了片刻,似是认真想了想:“因为我们太像了。” “我不过比她幸运一些,生在钱家,有三个哥哥,而她生在王家,有三个姐姐。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我们都是一样的,所以引为知己。” 小皇帝难以接受:“她哪里跟姐姐像了!姐姐怎么会跟一个肆无忌惮、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成知己呢!” 钱明月笑:“五郎可能不知道,登闻鼓,姐姐也敲过。” 小皇帝瞪大眼睛:“真的?什么时候?” 钱明月便旧事重提,讲了当时的情景:“诗韵还只是跟都御史斗,姐姐是跟当时的皇后斗啊。” 小皇帝还是不能接受皇后跟王诗韵相似,姐姐好着呢,岂是王诗韵能比的:“那是悖逆庶人胡作非为在先,父皇是不支持她的。可现在,姐姐你也知道,都御史是朕支持的。” 钱明月挑眉:“圣人支持的?” 小皇帝心里直突突:“朕是说明面上,总之,她不及姐姐。” “是不及姐姐胆大。说来你可能不信,姐姐还干过更出格的呢。我曾经当街煽动暴乱……” 小皇帝听得一愣一愣的:“朕在余杭那么久,听你三哥说了很多你的事情,他把你说得胸怀天下,聪慧过人,原来你也干过蠢事啊。” 摇摇钱明月的胳膊,兴致勃勃地问:“哎,快说说,后来怎样?是不是被国丈整治了。他怎么教训你的?罚跪还是不给饭吃?” 钱明月捂脸:“你是不知道,你老泰山有多可怕。他不打人,也不骂人,就跟我讲道理,讲得我恨不得回到过去,给自己几耳光。” 小皇帝得意:“以后你再欺负朕,朕就让国丈给你讲道理,哼。” 钱明月斜他一眼:“难道没有他给你讲道理的可能?” 朕是天子,谁敢?小皇帝霸气十足地想,然后眼前闪过一张张脸,谢傅瞻、杜阳铭、林长年…… “太多臣子跟朕讲道理了,朕都习惯了,虱子多了不痒。” 钱明月伸手挠他:“你看痒不痒。” “哈哈。”小皇帝忙躲,“过去这几天,看朕怎么收拾你。” “现在,朕得先给你讲讲道理。” 小皇帝正色:“姐姐,以前总是你给朕讲道理,朕好像第一次给姐姐讲道理,姐姐不许笑话朕。”这么说,也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钱明月坐直身子,鼓励他:“姐姐并不是什么都知道,也不总是对的,五郎可是状元郎,论学识远胜过姐姐,以后要多跟姐姐讲讲道理才好。” 小皇帝坐在钱明月床边,手无意识地抚摸床单上的褶皱,头低垂,眼睛也没看钱明月——对上钱明月,其实他有些不自信。 “姐姐,你接受了国丈的教训,你也觉得任性妄为不好,现在你也改了。” “以前朕很任性,冒名顶替参加科考,还偷偷跑去辽东,姐姐很生气,教训了朕,朕也改了。朕不是小孩子了,是天子,是姐姐的丈夫,朕不能任性胡为。” “可见,任性妄为不好,对吧?”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对的,可总忍不住想去确认。 钱明月点头:“对,五郎说的很有道理。” “小孩子任性可爱,少年人任性点儿显得真性情,可不能一直这样,那是无知,是愚蠢。” 小皇帝终是忍不住用撒娇来增加自己的说服力,噘嘴:“王诗韵胆大妄为,姐姐不能再惯着她了。姐姐得好好敲打敲打她,怎么还能送礼物呢?” “倒像是,像是在鼓励她。如果她闯的祸越来越大,姐姐这样反倒害了她。” 钱明月被小皇帝说得心服口服,欣慰地说:“五郎真是长大了,姐姐可以高枕无忧了。” 小皇帝心底涌起一股暖流,浑身都暖融融的。 皇后于他,是耳鬓厮磨的妻子,是温柔体贴的姐姐,是患难与共的同僚,也是严慈相济的先生。 先生夸他了呢,小皇帝愈发自信起来,笑得很害羞:“当心落枕哦。” 钱明月忧愁皱眉,她宠王诗韵成习惯了,让她对王诗韵说狠话,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那,姐姐让哥哥劝劝她。” “驿馆外的事情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是你哥听她的,不是她听你哥的,他劝有用?这样吧,这个恶人朕来做,朕派人去教训她几句。” 钱明月立刻紧张起来,坐直身子:“小姑娘面皮薄,可不要说太重的话。算了,还是姐姐把她叫来好好劝吧。” 小皇帝点点她的脑门:“朕的好姐姐啊,你还是歇歇吧,操心那么多事情干嘛?” 李兰英匆匆往里走,不想圣人也快步走出,差点冲撞圣驾,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冲撞圣驾,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负手:“你素来是个稳重的,何事如此仓促?”男人的直觉告诉他,与王诗韵有关。 “王姑娘与三公子发生口角,不小心伤了三公子。” 小皇帝皱眉:“怎么回事?”王诗韵打钱云?她心里怕是一点儿都没有钱云吧。 “争执间,情绪激动,药碗不小心泼到三公子身上,烫伤了三公子。” “不小心?!”鬼才信。 小皇帝欣喜,伤了亲哥,皇后总不会再偏向王诗韵吧:“这么大的事情,快去告诉皇后。” 自己折身回去,站在屏风后面,想亲耳听到皇后厌弃王诗韵。 “三公子照顾王姑娘喝药,王姑娘不小心把药碗碰翻,烫伤了三公子。” 小皇帝心中暗骂,李兰芝这个老东西,真会避重就轻。 皇后自然很关心自己亲哥哥:“烫伤了?起泡了吗?叫御医了吗?不要留下疤痕才好。” 李兰英回应了皇后的关切,国舅当然得到了最好的照顾。 钱明月随口问:“争执所为何事?” “三公子太担忧王姑娘,言语间不免有些责怪。”李兰英说到一半,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面红耳赤。 钱明月声音平缓:“起冲突了?” 小皇帝幸灾乐祸,老东西,露馅了吧,还是皇后聪明。 第四百七十九章 小皇帝打压王诗韵 李兰英抹汗:“三公子说,王姑娘是不小心的。王姑娘担心坏了,不顾腿伤照顾三公子。” 钱明月叹息,是后悔了吧。诗韵这脾气太火爆了些,也怪自己没有好好教导她。 “年轻人偶尔情绪激动,行为失范是难免的。你去摁下这件事,免得传到成国公府,令他们婚事生变。” “夫妻争吵是寻常事,哪能吵一次就散伙。他们之间的问题,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李兰英衷心地笑:“娘娘大度。” 万金宝把李兰英叫到乾清宫,小皇帝脸色阴沉:“如果朕让你去宣扬这件事呢?” 李兰英跪在地上,后背直冒汗。 “你不觉得,皇后对一个臣女关爱太过了吗?为什么?皇后是怎么想的?” 李兰英官方地回答:“王姑娘是娘娘世伯的外甥女,娘娘答应了林公要照顾她,自然是要信守承诺的。” 小皇帝怒斥:“谁给你的胆子,你敢糊弄朕。”越不说实话,越说明有问题。 娘娘宠个女人而已,圣人究竟在意什么?李兰英浑身冒冷汗,努力琢磨其中关节。 前朝?王诗韵几乎是个孤女,也威胁不到前朝平衡啊。 那为什么?李兰英还没想通,小皇帝已经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了,轻声慢语地威胁:“都不了解皇后的想法,你真的能伺候好皇后吗?” 电光火石间,李兰英想起皇后曾经说过的话—— “你不觉得她很像圣人?眼神干净,性子活泼,又有些小任性,太像了。” “满身生机活力,真是太喜人了。” 像他?小皇帝火冒三丈,所以,姐姐是因为他不能陪着她,就找个女人来代替他吗? 怒气冲冲离开乾清宫,想找钱明月理论,被冷风一吹,暴躁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 不能去找姐姐,不能伤害姐姐,姐姐有什么错呢?是他不能陪姐姐在先。 姐姐宠爱像自己的王诗韵,说到底还是爱他啊,这么想着,小皇帝又很开心了。但那个替身,他绝不会轻饶。 月经第一天过后,身体不那么痛了,但依旧疲乏得很。 怕侧漏了尴尬,也因为换洗不便,每逢特殊时期,她都不会去文华殿,而是在建极殿处理政务,小皇帝回宫后,她就甩了手,歪在美人榻上看话本子,好不逍遥。 然后,成国公进宫了。 他很不客气地对钱明月说:“老臣这才知道跟云儿议亲的那个,就是敲登闻鼓的那个,钱家要不起这样胆大包天、抛头露面的媳妇。娘娘政务繁忙,钱家儿女婚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钱明月不意外,当初她都被定为太子妃了,敲了登闻鼓还罚跪呢,祖父岂能接受敢敲登闻鼓的孙媳妇。 她也想好了应对之策—— 前朝公事钱明月还能以君的身份与成国公据理力争,哥哥的婚事是家务事,大家长有绝对话语权,钱明月不敢跟他硬杠,怕逼得他威压父亲退婚。 亲手给他奉茶,老实低头认错:“祖父,这件事情是孙女考虑不周全,原本想着钱林两家交好,若能与世伯的近亲成为姻亲也不错,没有跟祖父祖母商量,是孙女的不对。” 成国公对钱明月态度很满意,抿了一口茶:“你没有处理过儿女婚事,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这可不简单,不比处理国事容易。” 钱明月赔笑:“祖父说的是,孙女长见识了。” 成国公放下茶杯:“婚事是你的意思,你父亲不敢违抗,你既然也认识到不合适了,就跟你父亲说,让他想个体面的方式退婚。” 又嘱咐她要遵从圣人,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等等,才去文华殿拜见圣人,史书记载,他们聊兴衰聊治乱聊功过,相谈甚欢。 钱明月立刻命人请来父亲:“这婚事,不知道父亲怎么看?” 钱时延满意地笑:“那孩子是个好的,像你母亲和你,她与老三是天定的姻缘。” 钱明月惊呆了:“这么高的评价?!” “仅凭男人,是绝撑不起一个家的。夫妻不是一方依赖另一方,是相互扶持。” “没有家族能永远兴盛,男人的仕途也不可能一帆风顺。家里有一个能立得起来的女人,家庭才不至于江河日下;男人有一个立得起来的妻子,才能有力量从低谷里爬出来,不至于一蹶不振。” “钱云需要这样的妻子,钱家也需要这样的媳妇。” 有些话,他不说,钱明月也明白。钱家在她临朝称制的时候,已经达到了顶峰。达到顶峰意味着再走,往哪边走都是下坡路。 下坡路难走啊,钱家需要一个坚强、坚韧的媳妇。 “年少性子冲动点儿,不是什么大问题,懦弱无能才药石罔效,那孩子虽然有不足,教教就好了。” 看他说得那么动容,想来在他看似平步青云的一生中,也遇到了许多困难和挫折,在他人生最灰暗、最烦闷、最消沉的时刻,是母亲在拯救他。 只是这些,他从未让小辈知道。 靠妻子扶持的多,懂得感恩妻子、尊重妻子的少。钱明月感慨,父亲真是个好丈夫,好丈夫都是好父亲。 “可,可祖父让您体面的退婚,您怎么办?” “王家至今没有书信过来,婚都没定,谈何退婚。” 钱明月苦笑,爹啊,这是玩文字游戏的时候吗? 钱时延坐在桌边:“饿了,有饭吃吗?” 钱明月看看天,这才半晌:“父亲没用早膳吗?女儿这就让人去做。” “吃得太早了,消化没了。” 昨天吃的,够早吧。下朝回府吃饭,被父亲耳提面命,母亲温声劝导,反正就不让钱云与王家那孩子定亲,他哪里吃得下。 宫人提来热气腾腾的饭菜,钱时延喝了一碗鸡丝粥,吃了一个大鸡腿,才慢条斯理地说:“拖几天,你祖父气就没那么大了。” “娘娘再想办法劝劝圣人,只要圣人首肯,为父自有办法劝你祖父。” 钱明月不解:“圣人?我们的家事,怎么还跟圣人扯上关系了?” 钱时延愣了一下—— 昨天傍晚,李兰英到成国公府问父亲:“圣人令奴婢问问公爷,钱家确定要王氏女这样的孙媳妇吗?” 李兰英是皇后的近侍,他行事皇后竟然分毫不知吗? 钱时延说:“圣人赐婚,你祖父定不好拒绝。” 糊弄谁呢,方才分明不是那意思。 第四百八十章 小皇帝 岳丈讲道理好可怕 午膳后,钱明月对小皇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诗韵也没有差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她与三哥感情深厚,他们的婚事——五郎,你怎么看?” 她已经很注意措辞了,语气也很好,小皇帝却不期然恼了:“姐姐还是在护着她!姐姐你护朕都没有护她多。” 钱明月努力讲道理:“她有错,姐姐肯定会教她,但他们之间的感情,我们不宜介入。” 小皇帝愤怒:“是不是在姐姐心里,她比朕更重要?” “五郎,我们就事论事。敲登闻鼓是诗韵错了,但他们的婚事——” “不让他们成亲,是朕的错,是吧?” 小皇帝红了眼眶:“什么阿猫阿狗都比朕重要,为了无关紧要的人,都能来数落朕一通。钱明月,在你心里,朕到底算什么?” 转身跑出去。 “五郎!”钱明月喊了一声,他不回头,她也没急着去追,她得先弄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小皇帝跑到殿外,站了片刻,怕钱明月追不上。可身后哪有人! 他生气走了,那么伤心,姐姐竟然追也不追,哄都不哄!小皇帝更生气更伤心了。 钱明月一头雾水地问李兰英:“圣人为何如此失态?” 李兰英大约是明白的,但也不好直说“圣人撒娇吃醋呢”,为君者讳嘛:“圣人没有命人教导王姑娘。” 钱明月恍然大悟,至少她自己觉得如此:王诗韵做错了事情还没有被教导,自己先说教了小皇帝一顿,他肯定不开心。 “你是个知道轻重的,你去吧。” 李兰英应诺,才走了两步,钱明月又嘱咐:“你是去照顾她的,姑娘家面皮薄,说教不要太急于一时。她不受你教不要紧,日后本宫亲自教导。” 李兰英明白了,他只是去走个形式,让圣人知道皇后派人去教导王诗韵了,不能当真管教王诗韵。娘娘对王氏女的宠爱真是太过了,难怪圣人耿耿于怀。 “奴婢这就去了,娘娘去开导开导圣人吧。” 钱明月追到乾清宫,却没有找到人,文华殿和后宫诸苑也找不到人。阖宫上下,竟然没人能说清圣人去了哪。 钱明月气得头疼,这熊孩子到底想干什么,竟然给她玩失踪,看她怎么修理他! “找,一处僻静的地方都不要错过。” 能找到当然好,如果他故意躲起来,知道她大张旗鼓地找他,至少也会消消气,赶紧跑出来。 成国公府,午睡刚刚睡着的钱时延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正衣冠,迎接尊贵的客人,他的女婿,大梁的天子。 小花厅里,小皇帝摆弄着白玉把件:“岳母回京就病了,朕却一直没有来探病,是朕失礼。”示意銮仪卫送礼物,“这些礼物,国丈转交给岳母。” 钱时延微笑行礼:“臣替内子谢圣人恩典。” 妻子病中,帝后都送了礼物,也派使者前来探病。 如今妻子病好了许多天,圣人怎么会突然上门补送礼品? 怕不是为了朝政,莫非帝后间起了冲突? “昨夜与内子闲聊,还说起娘娘小时候,美丽可爱、冰雪聪明,人见人夸。” 这要是以前,小皇帝也会附和,然后幻想皇后小时候到底多可爱。 但现在,他很不高兴:“你是宁县知县,官位虽然不大,但县衙内外,哪个不看你脸色,他们还能说皇后坏话不成。” 果真是跟皇后生气了。钱时延爽朗地笑了:“圣人洞若观火,是臣愚钝。哎,这做父母的,哪个不看着自己的孩子好呢,便是瑕疵也觉得是画龙点睛之处。” “说起来,娘娘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她两个哥哥还是没成亲的毛头小子呢,她却已经嫁为人妇多年,不得不操持内外庶务,性子不活泼了,明明是个少年人,却老气横秋。” 小皇帝渐渐觉得不对味,国丈你什么意思! “哎,每每提起这个,内子总不免嗟叹,她本意是多留女儿几年,毕竟有句话叫‘当一天女儿做一天官,当一天媳妇坐一天监’。” 小皇帝在模糊焦点和据理力争之间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后者:“这就是爱卿的不是了,朕的岳母贤良淑德,却有当媳妇是坐监的感受,可见在钱家过得不好。”讽刺朕,你做得比朕好吗? 钱时延一脸惭愧:“是啊,臣对内子关心不够,还总以为自己做得够多了。” “内子明明已经付出许多,臣却总视而不见,认为她还是没做到尽善尽美,理应再多付出一些。是臣的不是,臣已经知错,一定会改。” 小皇帝:……钱时延讲起道理来果真很可怕! 找钱时延告状的路上,准备了三大马车话,结果一句都没说出来,蔫吧蔫吧地回宫了,还边思考他是不是真的错了。 得知钱明月为了找他,把整个皇宫翻个底朝天,更是愧疚万分。他是男人,他是她的丈夫,他得保护她宠爱她,怎么能跟她要宠爱呢?只要解决了王诗韵,他就好好关心她、保护她、宠爱她。 到建极殿,对钱明月说:“你母亲病了那么久,你都没有亲自去看过,真是太不孝了,朕代你去看望岳母了。” 钱·不孝·明月:“圣人该跟姐姐说一声,我们一起去。” “姐姐身子不爽利,过几日再说吧。” “那也该跟姐姐说一声,谁都不知道你去哪里,姐姐很担心。” 小皇帝想起当时的情景,不免又有些怨气:“朕伤心走了,姐姐都不闻不问,还会担心朕?” 钱明月给小皇帝倒茶:“说起来,你还没有说说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呢。” “朕不想说。”小皇帝扬着脑袋等钱明月求自己说。 “哦,那便算了。” 钱明月平和地笑:“过去心不可得,纠结于过去,就会一次次被过去伤害。圣人不愿意说可见是不想被过去束缚,那我们就当不开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吧。” 小皇帝毛了:“可是已经发生了,怎么当没发生过!” 钱明月叹息:“可是圣人不愿意说呀。” 小皇帝哼气:“皇后,你欺负朕!哼!” 脸上明晃晃写着快来哄我!钱明月只好说:“我们素来心心相印,现在彼此间却出现了误会,久而久之会成为隔阂。” “姐姐不想跟五郎渐行渐远,五郎说出来,我们把心结解开吧。” 小皇帝想起那个可怕的梦,更加委屈:“难道朕想跟姐姐离心?是姐姐偏宠别人。” 第四百八十一章 皇家女与皇家妇 “诗韵?”钱明月头疼扶额,“我就想不通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为什么跟她撇不开关系呢。” “这么说吧,她不像你,也不像朕,她,她就像抚远。你,你就没有发现,王诗韵她对你,跟林抚远对朕一样吗?” “怎么可能,她在跟我哥议亲。” “当你嫂子是为了接近你。” “你想太多了。” “一点儿都不多,这是事实。不然她干嘛那么拼命上文华殿,你知道她殿上都快吓哭了吗?她就是为了你。” “士为知己者死,女也可以为知己奋不顾身。那不是爱情,是友情。” 小皇帝瞬间炸毛:“友情也是情,你承认了!你竟然承认了!你为什么要承认,你还不如死不承认骗骗朕。” “友情与爱情是不一样的,像你我之间——”钱明月没力气跟他掰扯了,“反正姐姐对五郎是爱情,就不知道五郎对姐姐了。” 小皇帝心里甜了一下:“朕对姐姐怎样,姐姐自己不明白吗?” 钱明月笑:“明白,明白,也是爱情,我们之间是爱情。” 小皇帝萌萌地点头:“对,是爱情。” 好可爱,想吃,可惜不是时候,钱明月心中不免惋惜。 过了一会儿,小皇帝突然回过神来:“姐姐转移话题糊弄人,什么爱情友情,不都是情吗?你还是对王诗韵有情。” 王诗韵这一茬是过不去了是吧!钱明月郁闷:“我们两个女人间,能有什么啊!你再这么疑心病,妾可要去奉先殿了。” 小皇帝不服气:“抚远也是男人啊!有区别吗?” “区别?”钱明月不耐烦了,“好,本宫告诉你区别。”扒过他的脑袋,吻了上去,这红嘟嘟的唇,口感q弹,她早就想啃了。 小皇帝逐渐沉沦,钱明月却适时抽身:“知道了吗?这就是区别。” 小皇帝眼里全是欲念:“不知道,还不太清楚呢。”勾勾她的手,“我们睡觉吧。” 钱明月翻脸无情:“自己想办法。记住,只能自己解决。” 官复原职后,谢文通连夜收拾东西,第二日一大早就启程回辽东,只有钱雩送他。 湖阳大长公主回味过来,谢文通根本不想娶明成郡主。 那为什么要到公主府提亲?害慧儿对他情根深种! 湖阳大长公主怨恨谢文通,但她手伸不到辽东去。在明成郡主乳母的引导下,转而恨上了钱明月—— 谢文通去府上提亲是皇后授意的啊,湖阳大长公主的施恩计划是王诗韵破坏的,王诗韵哪有那么大的胆,一定是皇后授意的。 湖阳大长公主曾经帮帝后对抗过悖逆庶人与徐家,皇后不光不知恩图报,还暗下黑手,恩将仇报。 总之,她们对得起皇后,皇后对不起她们,那她们对她做些什么也无可厚非了。 某个休沐日下午,钱明月与小皇帝在殿内赏鉴书画,湖阳大长公主带着明成郡主求见,说是新得了一幅古画《张果老倒骑驴图》,请帝后赏鉴。 画铺在桌子上,小皇帝与钱明月并肩站在桌子正前方,湖阳大长公主站在了钱明月身侧,明成郡主“非常无奈”地站到了小皇帝身边。 钱明月低头看画,顺便看到她攥得通红的手:“明成看过这幅画吗?侧看怕是不舒服,不然到正面来吧。” 钱慧儿愣了,看向母亲。 湖阳大长公主摆手:“娘娘心善,让着妹妹。她看过了,倒是姑母还没怎么看过。” 钱明月挑眉,主动离开小皇帝身侧:“那就请姑母来仔细品鉴吧。”这样一来,湖阳大长公主就完全挡住了钱明月与小皇帝。 湖阳大长公主给女儿一个眼神,钱慧儿说:“圣人,您看,这张果老似乎喝醉了,倒骑在驴上,都快掉下来了,鞋还没了一只,真是有趣。” 钱明月敛眸微笑。 小皇帝说:“袒胸露腹,白眼看天,行为放诞不羁,藐顾世俗一切礼仪规矩,这画的是张果老,更是画作者本人。”转头看钱明月,看不到,往后仰上半身,“皇后觉得呢?” 钱明月说:“整幅画线条转折分明,咋一看很硬,很尖锐,与世人推崇的圆融平和截然不同。愤世嫉俗之意,跃然纸上。” 小皇帝笑道:“皇后正解,这画就该这样品鉴。” 看过画,喝茶闲聊。 钱慧儿轻移碎步,为小皇帝倒茶:“表哥,慧儿给您续茶。” 小皇帝将杯子拿走,笑道:“哎,你堂堂郡主,怎么能干这个,让宫人来就行。” 钱慧儿尴尬地愣在那边,湖阳大长公主说:“算了,圣人不喝,给娘娘倒吧。” 这是要先敬茶不成?钱明月微笑:“好,倒吧,举手之劳,不必太在意。” 钱慧儿倒了茶,双手举着递给钱明月:“娘娘请用茶。” 小皇帝接了过去,放在桌子上,笑道:“皇后真是的,前几天还嚷嚷浮肿呢,你喝那么多水干嘛。” 向钱慧儿:“倒好搁在那边就行,不用给她端。你若把她惯坏了,朕可该怎么伺候她,总不能喂到她嘴里去。” 化解了钱慧儿的无耻攻势,还宣告了对钱明月的看重,又不至于让人下不来台,堪称完美。 钱明月惊讶,这个二傻子是看懂女人间的机锋了吗? “是啊,喝水太多不好。我们还是继续品鉴字画吧,之前圣人从余杭带来的那些,姑母与表妹还没见过。李兰英,你去拿。” 小皇帝摆手:“老实说,我们没有一个精通字画的,咱们皇亲贵胄不需要附庸风雅,摆弄那干嘛。”画都不会看,还拿幅画进宫附庸风雅,哼! “你们女人家喜欢什么就把玩什么吧,胭脂水粉、珠宝首饰里也大有文章。皇后,朕不是从余杭给你带来许多珠宝首饰吗?都拿来给姑母和明成瞧瞧。”让你们瞧瞧,朕对皇后的心意。 待到珠宝一箱子一盒子的搬来,小皇帝喋喋不休地赞叹:“瞧瞧,多亮,多闪。每一个都是精工细作的,价值不是普通珠宝能比的。” “朕不能老看这个,不然又有人要上书说朕玩物丧志了。你们玩吧,朕去乾清宫看书。”然后跐溜跑了,不给人挽留的空间。 钱明月认认真真带着湖阳大长公主和明成郡主看珠宝,珍珠衫、龙凤冠…… 湖阳大长公主烦闷,只能看看,又不给她,还不够眼热难受的。 她是皇家女,皇后是皇家妇,皇家女生来尊贵,却不及这后来居上的皇家妇,让她如何甘心! 第四百八十二章 珍珠衫与石头 湖阳大长公主问:“五郎果真是极宠爱皇后的,皇后,如果你只能在江山和圣人之间选择一个,你会选择哪个?” 钱明月笑得眼都眯起来了,轻描淡写地说:“姑母,不存在这样的选择,没有人有资格逼本宫选择。”没有人,包括圣人,更包括你。 “如果是圣人呢?” 钱明月笑:“虽然这个问题只能是假设,但不妨回答一下。江山,没有人能拥有它。” “累观史册,多少雄才大略的帝王以为自己能够征服这片土地,永远拥有它,支配它,最终不过是这片土地上的一坯黄土罢了。” “人的生命有涯,江山无涯,以有涯而求无涯,呵,无异于痴人说梦罢了。虽说人的子孙后代世代无穷,但没有哪一家一姓能够永远掌握这片土地,从来没有。” 湖阳大长公主终于抓到了把柄,兴奋地说:“你是说黎家的江山也不能长久?” 当然,这是事实,但钱明月不会说政治错误的话:“这是姑母说的,本宫的意思是,这片土地甚至不只属于人,它属于所有的生物,动物、植物、山川、河流。” “我从来没想过要江山,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让我终日战战兢兢罢了,如果要选,那当然选五郎。” 钱明月拿起珍珠衫在身上比划:“第一次见他,他就印在了我心里。那个少年郎,眉眼那么干净,就像蓝天上的一抹白云,丝毫不然尘俗,当时,就觉得天地都安静了。” 将珍珠衫递给钱慧儿:“穿上试试,看看合身不?” 钱慧儿捧着珍珠衫,只觉得自己都拿不动:“不,不了。” “那便拿回府里试吧。” 皇后竟然将珍贵的珍珠衫送给了她,钱慧儿只觉得惭愧,头都抬不起来。 湖阳大长公主感觉受到了侮辱,她们求之不得的,皇后轻描淡写地送人,这不是送礼,是示威。 湖阳大长公主不停地给钱慧儿使眼色,钱慧儿脚下像生根了一样,根本动不了。 湖阳大长公主说:“不知道御花园可还有花盛开?” 钱明月说:“还有一些菊花在开。” 湖阳大长公主说:“明成向来爱花,可惜府里已经没有了。” 钱明月了然:“那明成便去御花园玩吧。姑母,我们便不去了吧,哎,天冷了,身子懒怠得很。” 湖阳才不希望钱明月跟过去,自然答应。 御花园,小皇帝坐在太湖石上,手里摆弄着石头,听到钱慧儿行礼,随意叫起:“知道朕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没错,听说钱慧儿来了御花园,他特意过来,召见她。 钱慧儿紧张地摇头:“小女愚钝。” 小皇帝将手里的石头递给万金宝:“这是朕摸过的石头,赐给你吧。” 钱慧儿不明所以,行礼谢恩。 真蠢!没劲!小皇帝懒懒散散地说:“喜欢哪个宫?” 钱慧儿更迷糊:“什么?” “你未嫁便是郡主,入宫身份自然低不了,四妃随你挑吧。” 竟然这么顺利吗?钱慧儿觉得不真实,心里愈发空虚慌张。为什么不拒绝,圣人你不拒绝我该怎么拒绝母亲啊! 小皇帝跳下太湖石:“选一个宫殿吧,可要谨慎点,要住一辈子呢。” 一辈子!钱慧儿瑟缩一下,陷入无边恐慌中,不管哪个宫殿,不都在这四四方方的大院子吗? 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不要!不要! 她幻想的美好生活是跟谢文通一起去辽东,一路上看遍山水,吃遍美食,阅尽人情,到辽东,她可以去军屯,可以去互市,也可以去庄园。 想到谢文通,心更是如刀割一般痛楚难忍。 抬头看看面前的少年帝王,稚嫩的面庞还带着些婴儿肥,喜怒哀乐都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没有胡须,也没有棱角,更没有一点沉稳内敛的气质。 行为散漫不拘礼,尊贵的龙袍穿在他身上像闹着玩一般,甚至不如谢文通穿文官圆领更威严。 她想要沉稳可靠的丈夫,她不要这个顽童般的帝王。 小皇帝拍手:“不如就住坤宁宫吧。皇后讨厌坤宁宫,不愿意住,但寻常女人都觉得那里尊贵,你就住在那边吧。” 皇后嫌弃不要的,才给她。钱慧儿顿时明白了手里石头的意思,跪下:“圣人,小女,小女不想入宫。” 果然不出所料!小皇帝松了一口气:“不愿意便罢了,起来吧。” 钱慧儿叩首:“圣人不要怪罪母亲,她只是太想给小女找个好归宿了。” “她是朕的姑母,朕不会将她怎样,你起来吧。”她不想嫁给自己,小皇帝看她顺眼多了。 钱慧儿恳求:“求圣人劝劝母亲吧。” 小皇帝翻白眼:“朕若能劝得了姑母,会来找你?你自己的母亲自己了解,自己劝去吧。”施施然走了。 果真是个靠不住的。 夜里,乾清宫。龙凤床上颠龙倒凤,后,小皇帝脑袋在钱明月怀里蹭啊蹭:“今日姐姐跟湖阳姑母说的话,朕听宫人说了,原来姐姐第一眼就相中朕了啊,朕竟然现在才知道。姐姐,以后你有情要多对朕说说。” 钱明月困得厉害,含混地说:“嗯,知道了。” 小皇帝撒娇:“那你现在说说呗。” “困~” 小皇帝爬起来:“要不,再活动活动?” 钱明月不睁眼:“别闹。” “悖逆庶人给朕安排女人那晚,父皇告诉了朕他的病情和他的安排,朕当时很害怕,没了父亲该怎么办!父亲说能依赖的人只有你,可,你也是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依靠呢?” “后来,父皇驾崩,朕慌乱不知所措,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很多事情朕到现在都理不顺,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是你帮朕顺利登基的。” “那时候朕怕悖逆庶人,逢场作戏给徐家看,群臣也不顺服,在宫里过得很压抑,朕能依靠的人只有你。” 钱明月抬手为他抹去脸上的泪:“五郎受委屈了。” 小皇帝害羞:“你醒了。” “一直没睡着。” 钱明月感慨:“那时候真难啊,你在宫里举步维艰,姐姐在宫外也不遑多让。命运对我们真不错,最难熬的时间总算过去了。” 小皇帝说:“姐姐真以为过去了吗?” “什么意思?” 第四百八十三章 钱明月被催生 “那时候艰难,却是敌我分明的,现在——哎,朕早就听闻权势迷人眼,没想到竟然能到这个地步。” 小皇帝亲吻钱明月的脸:“对不起,姐姐,朕代姑母跟你道歉。” 与钱明月替王诗韵善后一个道理,小皇帝替湖阳大长公主道歉是真,护着她也是真。 钱明月眼神晦暗,声音温和:“今天多亏了五郎,姐姐才不至于为难。五郎长大了,姐姐就靠你保护了。” 小皇帝重重地点头:“姐姐放心,朕会保护你的。” 钱明月不以为然地闭眼,她不需要谁保护,或许他该考虑一下怎么保护湖阳大长公主,如果她再执迷不悟,哼! “朕不是糊涂蛋,论对朕的恩情,谁能排在姐姐前面。” 挟恩图报什么的,最讨厌了。对帝王恩太重,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钱明月握住他的手:“五郎,姐姐对你没有恩情,我们夫妻是一体的,帮你也是帮自己。” 小皇帝涎皮赖脸:“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恩情深,怎么能没有恩情呢。” “要说这个恩情,”钱明月虎虎地说,“你只能跟姐姐有。敢去找别人,哼!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小皇帝又想起那个梦,知道她绝不是在开玩笑。 后宫有妃嫔在他看来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古之贤后毒后都能接受。如果不是那个梦,他绝想不到姐姐竟然那么刚烈决绝,居然能因此能弃了他。 上天对他真好啊!向他泄露了机密,让他不至于行差出错,蹉跎了一生。 小皇帝紧紧地搂住钱明月,只有命中注定的缘分,才能得上天指点吧。 “朕这一生有姐姐,就足够了。” 过了几日,朝政不忙,两人溜出皇宫玩。 钱明月甩着胳膊,蹦蹦跳跳,左顾右盼:“奇怪,街还是那样的街,市还是那样的市,为什么觉得更平和更繁华呢?” 小皇帝连连点头:“朕也这么觉得,一副国泰平安的太平治世景象。” “只在宫里待着不行,得出来看看,才知道百姓生活是怎样的。” 小皇帝再点头:“朕也这么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比皇宫的活泼有生气。” “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容,好容易满足啊,民风真是淳朴。” 小皇帝又点头:“朕也这么觉得,我们教化得好。” 两人相视一笑。 钱明月笑:“好可笑的对话。” “我们是心有灵犀。” 两人就这样边走边夸,说说笑笑,竟然走了几条街。 小皇帝吸吸鼻子:“好香啊,什么味道?朕在宫里都没闻到过。” 钱明月调侃:“日近正午,你定是饿了。在宫里饱食终日,你从不知饥饿的滋味吧。” “你到现在都不饿,可见是比朕吃得更饱。” 钱明月拧他腰间软肉:“再贫嘴不管饭。” 小皇帝撒娇:“娘子,那边酒楼上的烤鸭老瞪我,我们把它吃了吧。” 两人颠颠上了酒楼,任长宗重金砸下一雅间,烤鸭很快就上来了。 小皇帝不由得流口水:“就是这个味道,近距离闻着更香。” 伸手就要抓,被钱明月拍了下去:“洗手。” 小皇帝耸耸肩,将手伸过去:“还真没自己洗过。” 钱明月宠着他,亲自给他洗手。 小皇帝决定投桃报李,学着卷了一个烤鸭肉,想喂给亲爱的皇后姐姐,一抬头,就见钱明月张开嘴,拿了一张薄饼堵在嘴上,夹了烤鸭肉和配菜,隔着薄饼往嘴里送。 小皇帝目瞪口呆间,钱明月已经塞到嘴里,幸福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小皇帝手里是饼送也不是,放也不是,看向任长宗:“这究竟是怎么吃的?” 任长宗该怎么回答,他谁也不敢得罪。 钱明月已经咽下:“当然是用嘴吃,至于怎么往嘴里送,是过程,并不重要。” 小皇帝嗤笑:“太不雅,朕还是慢慢吃吧。” 钱明月白他:“还是这样吃香。” 最后,小皇帝服从于真香定律,一手拿饼,一手夹菜,吃得满嘴流油。 隔壁戏楼里,传来咿咿呀呀的戏腔,虽听不清唱词,但余音绕梁,韵味无穷。 钱明月只觉得身心轻松,真真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啊! 她不知道的是,一场会攻击到她的风暴正在隔壁戏楼上酝酿,如今尚在萍末。 那出戏叫《孽缘》,讲得是富裕人家老爷夫人双双英年早逝,怕幼子守不住家业,为他定了一门强势的亲戚,哪料那妇人悍妒,自己不能生育也不让丈夫纳妾,哄骗丈夫说以后就能生育了。 几十年后,妇人依旧没有生育子嗣,夫妇只好过继嗣子,嗣子不孝,虐待他们,死后一张草席裹着就埋了,不祭奠不守孝,还扔了他们的牌位,把自己亲生父母的牌位搬进祠堂。 乾清宫,钱时延躬身行礼,小皇帝将奏折摔在他面前:“你最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让朕纳妃绵延子嗣,这样试探朕有意思吗?” 钱时延捡起奏折:“臣怎敢试探圣人,这道奏折也是臣思虑再三才递上来的。” 小皇帝冷笑:“朕是不是还得夸你谨慎用心?”上前夺过奏折,“既然你已经深思熟虑了,朕就把它交给皇后,你看看皇后还认你这个父亲不!” 钱时延说:“若等到其他人上书,只怕娘娘更难堪。” 小皇帝回味:“其他人?什么意思?你起来说话。” 钱时延说了那戏文,又说:“时人从戏文联想到天家,非常担忧圣人子嗣。” 小皇帝说:“这戏跟《女皇点状元》一样,都是为了攻击皇后写的。朕绝不会因此纳妃,遂了奸贼的愿。” 吩咐任长宗调查幕后主使。 銮仪卫查了三天还没有查出结果,倒是李氏进宫,跟皇后说了半天话。 李氏走后,钱明月闷闷不乐,小皇帝再三追问,她才开口。 “母亲一直问身体,大约是看姐姐没子嗣吧,连母亲都催生了,怎么可能没压力!” 小皇帝暗暗埋怨李氏多事:“岳母也不总是对的,朕不急,姐姐也不用急。” “不是急不急的问题。”钱明月下意识地按住小腹,她担心自己不能生。 第四百八十四章 踩着皇后上位 “好姐姐,朕有更要紧的事情。战船,国丈的意思是成立造船局,可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也没有能管理造船局的人,姐姐认为该怎么办?” 提起朝政,钱明月就把其他的都抛之脑后了:“造船局应该设,战船这么大的事情得把握在朝廷手里才放心,钱可以向民间募集,发债券行,分股也行。” 虽然这次把话题岔开了,但小皇帝知道,姐姐没那么容易放下。如果让她听到宫外的传闻,只怕更糟糕。 必须揪出幕后主使,让姐姐明白这一切都是敌人的阴谋,她才不会为子嗣烦恼。 小皇帝催任长宗:“这么几天了,就没什么进展吗?还是畏于权势,不敢再查?” “朕再给你三天,不,一天的时间,你若查不出来,自己向皇后交代去吧。” 畏于权势?电光火石间,任长宗明白了小皇帝的怀疑,顺着小皇帝的思路去查,很快就查清了。 “《孽缘》这出戏主要是程家班在唱,湖阳大长公主府的大管事最近经常往程家班跑,跟戏子交游亲密。” 小皇帝命人给钱驸马捎话:“多久未还乡了?祠堂不需要修缮吗?” 钱驸马便草草收拾行囊,带着家人回了苏州老家。 小皇帝让他们离开京城,是贬谪,但湖阳大长公主在地方上受到京城从未有过的奉承和款待,她比在京城更自由更有话语权。 湖阳大长公主对地方长官说:“圣人已经成年,该亲政了,但钱皇后把握着朝政不放,圣人顾念恩情不愿意撕破脸,想把皇后逼到后宫里去。” “皇后无子,圣人意欲选秀,广纳后宫,用妃嫔牵制皇后的精力,让皇后忙于争宠而无暇顾及朝政。” 后来越吹越离谱,索性说自己是受圣人委托,暗示地方官上疏的,定要给皇后形成压力,让她拒绝不得。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信了,地方官又怎么生得起疑心? 于是,真有人上疏朝廷,意图顺应君心,踩着皇后上位。 次年正月十六日。 安徽按察使、苏州知府等人的奏折送到了京城,劝“贤比文德皇后”的钱皇后给圣人纳妃,“天子尚无子嗣,皇嗣不仅是天家家事,更是天下大事,理应广纳妃嫔,绵延子嗣”。 无子嗣!无子嗣!无子嗣! 钱明月烦躁地合上奏折,任她再怎么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为国为民,他们终究还是只盯着她的肚子。 纳妃,诞下皇嗣?然后继承大统? 钱明月心生恨意,她为什么要耗尽心力,为她人做嫁衣裳? 是,她曾经不求那么多,那是因为她以为没机会。但现在,她已经得到了一切,丈夫和江山,绝不会轻易放手。 钱明月丢下笔,起身离开。 文华殿里针落可闻,皇后素来宽和,什么奏疏能把她惹恼了。 后来,他们知道,皇后何止是恼,简直是大发雷霆。 小皇帝为巡边做准备,去了西山武学,傍晚回到建极殿,不见钱明月。 小皇帝问:“皇后呢?” 李兰英欲言又止:“娘娘说去御花园玩。” 小皇帝累坏了,歪在榻上:“去请皇后,朕有事跟皇后商量。” 李兰英跪在地上:“圣人,娘娘上午半晌从文华殿回来,脸色很不好,换了寻常服饰说去御花园玩,但中午没有回来用膳。” 小皇帝坐直身子:“你什么意思?” “奴婢派人去找,娘娘不在御花园,宫门守卫说娘娘从玄武门出宫了。” 小皇帝松了口气:“去哪儿了?” “娘娘没说,奴婢不知,娘娘没带人手,奴婢不敢大张旗鼓去找,唯恐泄露了娘娘的行踪,对娘娘不利。” 小皇帝点头:“你做得对,去成国公府走一趟,看看她是不是回府了?” “奴婢遣人问过国丈了,娘娘不在。玉泉庄园也问过了,娘娘也没过去,国丈和两位公子都在暗地里找娘娘呢。” 小皇帝慌了,起身徘徊:“李兰英,你做事稳妥周全,很不错。快起来吧,你帮朕想想,哪里出了差错?皇后能去哪里?” 李兰英犹豫了一下,说:“娘娘半晌就从文华殿回来了。” “半晌?她为了送朕出宫,去的本来就晚。”那政务应该就没处理完。 文华殿,苏州知府的奏折还展开着,旁边还放着安徽按察使的奏折,也展开着,但是没有批阅。 小皇帝捞起奏折,一目十行地浏览,恼了! 又是纳妃,又是皇嗣,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臣子插嘴了!不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他们就以为他是泥捏的。 小皇帝勃然大怒,当即命令诰敕房拟制,以妄议天家家事的罪名将上书的人革职。 诰敕房官员跪了一地,劝谏:“圣人,皇嗣不只是天家家事,也是天下大事啊!他们也是一片忠心为了圣人与大梁,圣人因此重罚,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也对娘娘清名不利。” 小皇帝冷笑:“百姓都说官官相护,朕算是明白了,你们不光官官相护欺压百姓,还官官相护挤兑朕,是吧?!如果不想在京城做官,朕满足你们,云贵还缺几个知县。” 一个老翰林说:“圣人何不与娘娘商议一下,再做决断?” 小皇帝才冷静下来:是啊,皇后还没找到呢。 小皇帝愤然走出文华殿,冷风吹得他一激灵,第一次发现这雕梁画栋、红墙翠瓦竟然如此压抑,让人忍不住想逃离。 姐姐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跟朕说一声!怎么就狠心丢下朕! 朕该去哪里找你啊!小皇帝急得红了眼睛,回到建极殿,李兰英匆匆来报:“娘娘命人捎了口信,说是今夜想住在玉泉庄园。” 小皇帝挑眉:“不是说没去玉泉庄园吗?” “或许娘娘是后来去的。” 是姐姐故意不说,还是谁故意隐瞒,小皇帝都不在意了,只要知道姐姐在哪里,他就安心了。 玉泉庄园灯火通明,是元宵佳节的欢欣氛围未散去,也因为这里有尊贵的客人。 钱明月独自走在灯火阑珊处,脑海里没有一点儿想法,丈夫、子嗣抛之脑后,江山、民族、功业也全都放下,只享受这难得的静谧。 山前、湖畔、桥上,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安宁,璀璨灯火映出繁华锦绣,暗沉夜幕吸纳七情六欲,若能得一知己,归隐于此,春赏花、夏听雨、秋绘叶、冬弄雪,岂不快哉。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一个少年,衣衫单薄,怀抱狐裘披风。 第四百八十五章 被催生的皇后 小皇帝看她烦闷地徘徊,在愈发寒凉的冬夜里,显得那么凄凉,那么孤独,只觉得自己糟糕透了,为什么不能保护好她,哪怕一次。 一股冷风袭来,小皇帝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钱明月身子颤了一下,没有回头——听喷嚏声也知道是他来了。料到他会跑来,可她并不想见他。 小皇帝迈动麻木的腿脚追上去,将披风盖在钱明月身上:“姐姐是不是冷了?” 钱明月回头,看他衣衫单薄,脱下来递给他:“姐姐不冷,五郎披上吧。”她特意夜游,自然是穿得厚厚的。 小皇帝只当她讨厌自己才拒绝,难过地低头:“姐姐,你不讲理,他们上书的事情朕又不知道,你怎么能怪到朕身上呢。一声不吭离宫出走,到现在也不理朕。” 钱明月也知道不怪他,可是,就忍不住想跟他作闹,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小皇帝勉强笑着把披风披在钱明月身上:“外面冷,姐姐别染了风寒。”好姐姐,不要再拒绝了。 钱明月再度脱下来,小皇帝的眼神黯淡了,却见皇后将披风披在了他身上:“你也知道外面冷,怎么不多穿点儿。”握了握他的手,“冰凉!这披风女气了些,但也可以御寒,你先将就着吧,我们快回去。” 她的手暖暖的,软软的,像,像阳光一样,一下子就暖到他心里了。 小皇帝落后半步,将手塞到脖子里暖暖,然后拉住她的手:“姐姐,冷。” 又撒娇!可是有什么办法,这是她娇惯大的人啊! 钱明月别别扭扭地说:“没生你的气,但就想跟你闹。” 这是什么意思?小皇帝思索了一会儿,豁然开朗,笑着说:“朕明白了,朕明白了,哈哈。”抱住钱明月,“吧唧”亲了一口,“就这样就好,尽管跟朕闹就行。” 钱明月懵:“你明白什么了你明白!”她自己怎么想的,自己还不明白呢。 小皇帝笑着说:“娇生惯养的小孩子会跟父母撒娇,但备受冷落的小孩子连跟父母说话都不敢。妻子与丈夫也是这样的,姐姐是在跟朕撒娇。” 钱明月瞪他:“谁撒娇了,明明是你爱撒娇!”却莫名的心虚,感觉小家伙说中了她的心事。这个熊孩子素来不知人情世故,什么时候又通了这一窍?这以后还怎么玩? 小皇帝嘚瑟:“你知道朕宠你,你对朕很放心,所以才闹的,没事儿,你接着闹吧。” 尼玛,这还怎么闹! 钱明月只想把他按在床上亲,让他知道谁大谁小,谁才是撒娇的那个。 但是今夜肯定不行,她们住在王诗韵的房间,隔壁就是顾娘子——啧啧,真是太糟糕了。 回到房间,小皇帝说:“上书的,还有刚开始不肯为朕拟制的,朕一个都不留,全让他们回家种地去。” “一个个的,敢欺着我们走,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多得是人想入仕为朕所用呢,朕不缺人才,朕倒要看看,他们缺不缺官位!” 钱明月给他倒了杯热茶:“你要让他们怕你,他们才不敢作妖。” 小皇帝不解:“杀鸡儆猴,就是让他们怕朕啊!” 钱明月摇头:“万一我们真的一直没有子嗣,世人和史家反倒以为他们有远略、敢谏言了,你成了昏君,我成了妖后。” 小皇帝难以接受:“我们怎么会没有子嗣,你不要这么说,我们一定会有子嗣的。” 钱明月敷衍地说:“是,我们会有的。我们不是讨论子嗣的事情,姐姐用这件事教你怎么让群臣怕你。” 小皇帝好奇:“怎么说?” “想要做事不留话柄,就得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到。比如刚才说的万一没有子嗣,现在的处罚反倒成就了他们的美名,决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小皇帝若有所思地点头:“那,要怎么做?姐姐怎么打算的?” 钱明月说:“让銮仪卫过去,先去暗查他们的功过。功不论,做朝廷的官,拿朝廷的俸禄,就该干出成绩来。” “过,就好好论一论,如果有苦主,就让苦主进京告状;没有苦主,就赏他们几个监察御史,好好盘查。为了不做得太明显,还要让监察御史捎带去查一查其他地方。” 钱明月冷笑:“花半年功夫,让他们身败名裂。哼,别管本宫有没有子嗣,他们没有前程是定了。” 小皇帝做瑟瑟发抖状:“好可怕,千万不要惹皇后啊。” 钱明月做老虎捕食状,举手扑向他:“母老虎中的头一号,怕不怕?” 小皇帝笑嘻嘻地说:“朕是公老虎中的头一号啊。” “姐姐不是说要想到所有可能吗?会不会查不出问题?” 钱明月摇头:“不会,谢先生都能查出一堆问题来,何况这种整日盯着圣人子嗣的人。” “想踩着姐姐上位,可见是汲汲营营之徒,说不定已经准备好了美女进献给你了,就算有子嗣,他们也能写三千言劝姐姐给你纳妃。” 小皇帝吸吸鼻子:“真酸。不过这都是姐姐的猜测,可能真有十分圆滑的人,没有留下足以削官革职的大把柄,抓一下小毛病就重惩也容易落人口实。朕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绝无翻身的可能。” 钱明月知道,他说的应该是栽赃,或者引导他们犯重罪之类的,挑眉:“什么办法?” 小皇帝勾手:“让朕亲亲。” 钱明月转头:“爱说不说。” 小皇帝笑:“那朕就不跟你说了,等你用的时候再来找朕吧。” “真不说啊?”钱明月上前亲亲他的脸,“现在可以说了吧。” “现在亲已经晚了,哈哈。” “找打!” 第二日,帝后都没有上朝,群臣猜测纷纷。 但之后,朝廷正常运转,小皇帝还是忙着巡边的事情,钱明月还是那个宽和大度的贤后,没有处置江苏按察使等人。 这场风波暂时告一段落,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但是很多事情到底不一样了,且不说几名銮仪卫暗中离京,钱明月开始又开始喝药了,只不过,喝药与喝药也有不同。 建极殿支起了专门熬药的炉子,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建极殿的苦药味从来没散过,能苦到人梦里去。 她不让小皇帝看她喝药,但小皇帝也能猜到,她一点儿都不开心,因为她脸上的笑容少了,真心的笑容渺无踪迹,客气的微笑也无影无踪,她总是皱着眉,眉宇间压抑着烦躁,如果不是涵养好,可能早就发作了。 最终,她还是发作了,冲着小皇帝—— 第四百八十六章 小皇帝 是朕不能生 那日午膳,吃得分外压抑,钱明月脸上的烦恼火能烧掉一间宫殿,米粒一个一个往嘴里送,拿筷子戳糖水蛋跟捅仇人刀子一般,半天都没往嘴里夹一块。 小皇帝吩咐宫人:“这东坡肉你们娘娘最爱吃了,给她夹。” 宫女犹豫,钱明月压抑着烦恼开口:“不用,不吃那个。”夹了一块糖水蛋放嘴里,味同嚼蜡,皱着脸下咽。 小皇帝心疼,夹了肉放到她碗里,温声说:“吃点儿吧,不要紧。” 钱明月夹出来丢到糖水蛋碗里,依旧只夹白饭吃。 这么坚决,难道是东坡肉的诱惑力不够?小皇帝灵机一动,舀了一勺水煮肉端过来:“吃这个,麻辣鲜香,你——”最喜欢了。 勺子被钱明月打翻,油腻腻的汤汁溅了他一身。 钱明月烦躁地起身:“说了不吃不吃,还要我说几遍?烦不烦?你自己吃吧。”踢开椅子离开。 小皇帝愣在当场,委屈得眼眶都红了,眼泪滴溜溜打转:“她知道朕宠她,对朕放心,才跟朕闹的。” 可,还是很委屈啊,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他做错了什么要这样对他! 到底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小皇帝抹抹泪,吸吸鼻子:“收拾了吧,万金宝,来伺候朕更衣。” 更衣就要去寝室,姐姐可能就在寝室,小皇帝怕一不小心哪里又惹着她,挨一顿训斥:“去乾清宫吧。”就要穿着脏衣服离开。 这样传扬出去,对皇后娘娘可是大为不利,她多年积攒的贤名要毁于一旦。 李兰英上前,跪在小皇帝身边:“圣人有所不知,娘娘过得着实辛苦,每天喝两大碗乌漆墨黑的苦药,生也忌、冷也忌、辣也忌、油也忌——” 小皇帝也想起这些,叹息:“朕知道,朕没怪她,你起来吧。”扫了一眼众人,“什么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谁敢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朕保证让他后悔。” 该是睡午觉的时候,钱明月却没在寝室,小皇帝松了口气,顺溜地换了衣物,又担心她,问宫人:“你们娘娘呢?” “娘娘去了书房。” 小皇帝便安心了,姐姐怎样都是美好的,书房中的姐姐尤其迷人,她边读书边思考的时候,浑身都会发光呢。 “中午就别读书了——”书房门口,小皇帝话没说完,就看到钱明月正拿笔在一册书上乱画,忙冲上去,“姐姐,你在干什么!” 钱明月不理他,继续画。 小皇帝忙把纸抽走:“这不是你的为政札记吗?你画它干什么!” 他依旧清楚地记得,避子汤事情彻底过去后,姐姐就开始整理这些札记了。 当时,他问:“写这个做什么?” 她笑着说:“教太子啊,姐姐一直怀疑,臣子能不能教出帝王来,我们的孩子,还得我们自己教。” “你也每天写点儿,哪怕几行字都可以,一年半载梳理一回,等到孩子上学的时候,估计得有厚厚一册了,我们就拿这个教他。” 她在划掉自己的心血了,划掉跟他一起期待过的未来! 小皇帝心里酸楚,夺过钱明月的笔砸在地上,抱住她说:“生孩子是天赋的能力,有什么稀奇的,能把孩子教育好才是本事。姐姐留着这札记吧,日后就算我们真的没有孩子,过继了别人的孩子,还是要用它来教太子。” 钱明月的注意力只在前半句:“天赋的能力,为什么我没有?为什么!”趴在小皇帝肩上,落下泪来。 小皇帝想了想,说:“可能造物主不喜欢完美,总要留点儿缺憾吧。” “姐姐,命中注定不圆满的话,强求也无益,不如随它去吧。我们且恩恩爱爱过好每一天,不负这一世夫妻情分。” 钱明月听着小皇帝的话,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五郎长大了,对不起,这些天,都很对不起。” 小皇帝亲亲她的脸:“朕知道,姐姐爱朕。”撒娇,“好姐姐,我们去歇一会儿吧。” 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钱明月很快进入梦境,不苦的梦境。 小皇帝却趁她睡着后悄悄起身离开,乾清宫里,召见给钱明月开药的章御医:“皇后什么病?” 章御医说:“之前圣人不在京城,娘娘劳碌过度,气血双虚,这段时间已经歇过来了。不过女人家,过去月事后,都难免有些气血虚,算不上毛病,调理一下就好。” “不影响生育?” “不影响。” 小皇帝厉声道:“不影响你给她开那么多苦药,你怎么不把自己泡在药罐子里!”如果不是看在那句“不影响”的份上,真想一脚踢飞他。 章御医忙下跪:“娘娘让臣开益生养的方子,臣不敢不从啊。” “你那方子管用?这么久了,皇后不还是没有怀孕。” 章御医没说话,小皇帝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皇后没问题,是不是他自己有问题? 这个可能没给他带来分毫烦恼,他内心深处甚至升起些许庆幸:这样也好,姐姐就不用受非议受折腾了,也算他保护了姐姐。 小皇帝伸手:“那你看看,朕有问题吗?” 章御医脊背发冷,请小皇帝坐在桌前,给他诊脉,好半天才干巴巴地说:“圣人身体康健,于,于子嗣无碍。” 小皇帝引导他:“无碍你怎么诊那么长时间?” 章御医紧张到结巴,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臣,臣……” 小皇帝笑了:“结巴什么,朕还能吃了你不成,你是皇后信任的御医,朕不会将你怎样的。朕身体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你尽管直说,朕不会讳疾忌医。” 章御医觉得怪怪的,别人都怕有病,怎么圣人倒希望自己有病似的,试探地说:“少年人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圣人不要急于求子嗣,过几年自然会有的。” 小皇帝忍不住想翻白眼,不急就不急,戒色怎么戒!又觉得这个木头御医说得应该是实话,他们迟迟没有子嗣是因为他太年轻了。 “行,朕知道了,退下吧。”回头就让人赐他白银百两,以示嘉奖。 第四百八十七章 解开心结 重归于好 钱明月在御花园赏梅,小皇帝屁颠屁颠跑去,想跟她说这个好消息。 钱明月先开口:“五郎,姐姐想了很久,姐姐不能太自私,让你没有自己的孩子。再过几年吧,再过几年国内外太平了,你就纳妃。”再过几年,她应该就不会这么喜欢他了,他纳妃她也不难过了。 小皇帝心里咯噔一下:“到时候你就不要朕了,是吧?” 钱明月站在梅树下,看着零落到泥土里的花瓣:“姐姐会帮你教育太子的,为大梁培养合格的储君。” “因为你是皇后,因为你很爱社稷和黎民,但是跟朕没关系,对不对?” 小皇帝心中剧痛,落下泪来:“钱明月,你别当朕傻,朕知道你怎么想的。” 钱明月从宫女手里拿过帕子为他擦泪:“怎么还哭上了。” 小皇帝想起那个怪梦,愈发惶恐,难道终究要走到那个地步吗?难道是命吗? 不要!他不接受!小皇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你的问题,是朕的问题,朕刚刚让章御医给朕把了脉,他说朕血气未定,才没有子嗣的。” 钱明月愕然,扫了一眼鹌鹑似的宫人,牵着他往梅林深处走:“总有一天,会从血气未定到血气方刚的,过几年就好了,不哭了。” 小皇帝知道她误会,更加放声大哭:“姐姐会不会嫌弃朕?” 钱明月拥抱他:“不会,五郎是最好的丈夫了。之前你没有分毫嫌弃我,如今我怎么会嫌弃你。” 小皇帝抽抽搭搭地说:“给朕纳妃没用,还是把南阳王兄叫到京城来,姐姐为大梁诞下储君吧。” 钱明月懵:“南阳王?跟他有什么关系?” “借种啊。” 钱明月惊怒,一把将他推开:“黎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皇帝抹干净眼泪:“朕当然知道,民间不乏这样的事,孩子总还是黎家的血脉,又不为外人所知——” “够了!”钱明月捂住他的嘴,“你当我是什么人!这样的话不许再说,听到了吗?” 小皇帝乖乖点头,钱明月松开手。 小皇帝扯扯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对不起,朕出的主意不好,冒犯到姐姐了。” 钱明月还在生气,不理他。 小皇帝又说:“可是,姐姐,人心都是一样的,这种事情姐姐不愿意,可知道纳妃朕也不愿意,你说纳妃的时候,朕也很心痛。” 钱明月无奈:“享受美人是有权有势男人的特权,怎么到你嘴里成了受罪的事情了。” “人与畜生的区别就是知道礼义廉耻,不,有些人虽然有权有势,依旧是畜生。朕不一样,朕是堂堂正正的人。” 钱明月感慨:“是啊,你不一样,姐姐真是捡到宝了。” 小皇帝正色:“那我们可说好了,以后几年都不再想子嗣的事情。” 钱明月点头:“好。” “姐姐不吃药,朕也不吃药,且不管以后怎样,我们不辜负现在的每一天。” 钱明月感慨:“好。” 小皇帝凶狠:“谁再催我们,我们就搞死谁。” 钱明月莞尔:“好。” “晚上吃锅子,涮羊肉,麻辣的。” 钱明月不由得流口水:“中午没吃成,好饿,何必等到晚上,不如就现在吧。” “对啊,朕也饿了,走!” 建极殿,钱明月与小皇帝一起看舆图。 钱明月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如今阴山都不在大梁治下,还真是耻辱。” 小皇帝说:“阴山很快就会回来的。此次巡边,朕会整肃军队,找个合适的机会,向突力进攻。” 钱明月问:“理由呢?” 小皇帝无所谓地说:“打仗还需要理由?打仗不就是恃强凌弱吗?” “自己人打自己人,不能出师无名,不然国人会唾弃的,但打敌人,想打就打呗。突力当年劫掠边关,也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啊。” 钱明月说:“万乘之君怎可效仿百乘之王?突力王贪财蛮横、眼界狭小,只想掠夺财物,但我们不一样,我们要的是土地和人民。” “收回故土只是第一步,还要善治之,让那片土地上的人跟大梁朝廷同心。他们被突力统治久了,不一定会向谁,我们要设法让他们认同我们,成为我们的国人。” 小皇帝说:“还是姐姐有远见,只是这样的出师之名不好找啊。嗯,不然就用突力当年对姐姐无礼这个理由吧。” “可是后来我们两国签订了和约,再去打,要么说明我们背信弃义,要么说明当时大梁无能,被迫签订和约,这也太屈辱了。” 钱明月说:“是啊,这个理由不太好。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打仗是会死人的,也要花费大量的财物,朝野免不了反对的声音。” 小皇帝皱脸:“朕若考虑他们的想法,做个庸君好了。姐姐也不用顾忌太多,在野的声音我们听不到,朝廷若有这种声音,我们就让他们在野好了。” 钱明月说:“为政者有两个陷阱要注意,一个是失信陷阱,一旦民众不相信朝廷了,朝廷做什么他们都不相信,都会往坏的方面想。” “还有一个陷阱,是姐姐最近才意识到的,姑且叫它风骨陷阱吧。” 小皇帝说:“风骨?这不是一个贬义词。” 钱明月说:“是啊,正因为是褒义词,才更有迷惑性,这是真正的陷阱。” “有些人喜欢通过抨击帝王和朝廷来彰显自己的风骨,无论帝王和朝廷做得对不对,无论他们的批评有没有道理,只要他们批评了,就是有勇气有风骨的,就能获得追捧和名利。” “姐姐知道个别‘风骨卓然’人士的话不足为虑,可,可想到他们踩着我们获得名利,就不甘心。” 小皇帝说:“如果引得突力先动手呢?我们打他们就是自卫了,名正言顺,有理有义。” “只是,往年秋季突力总是进犯边关,即便签订了合约,依旧时常有小股骑兵劫掠,但去年,一次都没有,他们不敢再打大梁了吧。” 钱明月说:“突力王最善于权衡力量对比,又很贪婪,如果认定我们势弱,他一定会大举进攻,通过劫掠大梁来弥补他内乱中的损失。大梁土地人口皆数倍于突力,我们不会弱,除非朝廷不和。” 小皇帝捂住钱明月的嘴:“让朕先说,姐姐看看跟你想的一样不。”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上战之谋 “互市是姐姐做主定的,朕不如把它关了。突力王利用互市从大梁买走丝绸,贩卖到西边,赚得盆满钵满。互市关闭后,他能看到朕与姐姐朝政不和,又不甘心利益受损,可能会主动进攻。” 钱明月说:“左右真打起来互市也是要关的,不如提前关了。商户万一被突力扣下就会有性命之忧,早早关了商人们赔点儿钱,还能保住性命。” “而且,现在下达诏令,明确秋后关闭互市,商人有时间消耗库存,转产,不至于损失惨重。” “当然,如果丝绸价格降低,朝廷就采购一批,来年犒赏功臣要用。” 小皇帝惊叹:“真精啊你!不对,姐姐说来年?” 钱明月笑:“今年五郎在边关,他们是不敢进攻的,因为无论朝廷怎样,五郎能统辖至少西北几行省所有的粮草兵马跟突力打,他们占不了上风。所以我们的不和也不应在今年彻底暴露。” “姐姐还留一手?” 钱明月说:“撤销互市只是你对姐姐不满,姐姐得做些什么让突力王确认我们不和。今年的五百匹绸缎不按时给他,到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再给,然后遣使表达睦邻友好之意,让突力王以为我内外交困,有求于他。” 世事变迁是每个人合力推动的结果,不过不同人能量不同罢了。小皇帝与钱明月能量大,突力王的能量也不少。 次年春,大梁使者送了丝绸瓷器给突力王,并转达了大梁皇后睦邻友好的意愿后,突力王向大梁递交了国书: 接到贤皇后礼物,本王很高兴,突力愿与大梁和亲,结永世之好。本王知道大梁没有适龄公主,愿将本王掌上明珠嫁予贵国皇帝。 随之而来的,是突力公主的画像,一身戎装骑在马背上,英姿勃发,是个美人。 钱明月笑着将画卷推给小皇帝:“诺,给你的。” 小皇帝将画卷起来:“太丑,不要。这家伙是在试探我们是不是和睦?” 钱明月说:“有可能,也可能是不想背负主动发动战争的罪名,把罪往我们身上推。只要我们不同意,他们就有理由开打了。嘶,他怎么多了那么多心眼儿?又是那贤亲王给出的主意?” 小皇帝说:“之前打仗都直接开打,不怕担负罪名,突力国力果真不行了。” 结果当然是拒了。 不久,突力犯边,小皇帝与钱明月笑了。 起初,是小股骑兵试探,有小皇帝的嘱托,边关各军屯始终保持克制,突力的进犯规模愈发大了,甚至开始尝试围城。 边关还能撑得住,京官先坐不住了,先是兵部尚书司马韧上书,列举了突力累年来进犯边关的罪行,以及背弃和约的失信行径,建言朝廷出兵。 小皇帝说:“两国起刀兵,苦的是百姓,朕与皇后不忍生灵涂炭,算了吧。” 然后让诰敕房熬了一天一夜,给突力写了封文采斐然的国书,敦促其遵守和约,爱惜黎民百姓,不要蓄意挑起战火,破坏两国难得的和平现状。 群臣怎么都没有想到,小皇帝竟然是这种态度,他有先帝遗风,是好战善战的,怎么对上突力就“不忍生灵涂炭”了? 莫非,是因为之前榆林大败,怕了突力不成? 年老体弱的威远侯志气不减当年,写了千言奏疏,从土地、人口、粮草、军队、将帅、统筹几个方面分析大梁与突力的实力对比,做出大梁一定能胜的判断,并推荐了几位将才。 小皇帝批复道:“朕知道了,爱卿安心养病吧,若有需要,朕把你长子叫回来,让你们父子团聚。” 山西镇是敌军重点攻击的对象,这个时候怎么能撤离主将呢? 威远侯别说养病,差点儿没被气昏过去,又专门给钱明月递了奏疏,请她劝劝小皇帝。 钱明月怕把他气坏了,他的子嗣丁忧,边关就真的临阵换将了,派李兰英过去说:“您是教过圣人的,难道对他分毫都不了解吗?且安心养病吧,圣人自有打算。” 正如小皇帝与钱明月所料,突力王果真认为大梁内讧严重,分不出兵力和精力来对抗他们,愈发大规模出兵了。 钱明月口述国书,命人记录:“卿一再背信弃义,违背和约而兴战事,德不配位,怎堪为人主?必遭天谴。星辰怎敢与日月争辉,莽夫贸然兴兵,犯我大梁,实无异于以卵击石。卿宜退兵,勇不兴刀兵,可保余生无恙,否则,十万精兵北上,扫穴犁庭,悔之晚矣。” 小皇帝挑眉:“十万?太少了吧,吓不住人的。” “谁要吓他,这是骄兵之计,我们写十万,他最多也就信八万,必然更加轻敌冒进。” 恍惚间,钱明月仿佛置身大漠中,看到突力王和贤亲王那可恶的嘴脸,咬牙切齿地说:“天若不遣尔等,大梁便替天而为,打得你们哭爹叫娘。到时候别怪老娘没告诉你。” 记注官手抖了一下。 小皇帝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也成了o型,轻咳一声,吩咐道:“写‘勿谓言之不预也’。” 边关的战报越来越多,而且看起来情况越来越糟糕——这当然是小皇帝早就授意的“报忧不报喜”。 不明情况的人更难以安心了,司马韧找到钱时延,两人联合各部尚书上书,请求朝廷出兵。 这一次,是留中不发。 京城没有秘密,朝会更没有秘密,京官有妻子、有门客、有幕僚、有子弟、有学生、有好友,消息会通过这些人迅速传遍京城的中上层。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虽然不能威风凛凛地带兵,但清谈国家大事,过过嘴瘾也能带来很高的满足感嘛。 在京官们上书无果的同时,京城舆论沸反盈天,大街小巷、茶馆书肆都在议论,清一色主战。 小皇帝从御花园摘了一束娇艳的海棠花,兴冲冲地跑到建极殿:“赶紧的,插到花瓶里,留下春天的尾巴。” 钱明月却一把撸下花瓣,扔在他脸上:“哼!” 小皇帝心疼:“姐姐你干嘛!这估计是今春最后的花了,朕废了半天劲才找到的。” 钱明月怒目:“你怪我?” “随你开心吧,摘花也是希望你开心。呐,为什么生气?” “都骂姐姐呢,你不出兵,他们都骂我,这算什么事儿!” 第四百八十九章 小皇帝 御驾亲征一雪前耻 钱明月又撸了一把花撒在他脸上:“说我懦弱!说我通敌!说我丧权辱国!一群吃奶骂娘的东西,哼!” 小皇帝无奈拍掉身上的花瓣:“这不是姐姐想要的吗?别生气了,朕这就出兵。” 钱明月将枯枝扔在他身上,转身走了。 小皇帝懵了一会儿,追上去:“舍不得朕走?” 钱明月气哼哼地:“几枝破花算什么春天!你走了,春天就没了。” 小皇帝环抱她:“朕不去前线,只在后方督战,统筹粮草兵马,你知道的,有朕在,谁也不敢懈怠散漫。朕去为你、为大梁、为朕自己一血前耻。” 钱明月叹息:“道理都懂,姐姐也一直等着这一天呢,可是,还是舍不得嘛。” 小皇帝的手由交叉改为抚摸,声音如海棠花随风飘落:“朕亦不舍,愿骨血相容,亲密无间。” 大漠,下是无迹无涯的沙土,上是随风弥漫的尘土,上上下下尽是一片土黄色,仿佛混沌一般,唯有一抹红色立在沙尘之中,让人明白那是地和天的分界。 钱明月提着衣裙在沙尘中艰难前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到大梁去。可是,她找不到方向,不知道大梁在哪里。 最终,钱明月力竭了,她躺在地上,被黄沙覆盖,归于混沌,天地间,再也没有一点儿生气。 钱明月睁开眼睛,殿内灯光昏黄,小皇帝趴在床上,跟个青蛙似的,睡得正香。 又梦到沙漠了,在榆林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回到京城后,她却时常梦到跟突力打仗,每次都活生生急醒。 不知道彻底打败突力后,能不能挣脱这样的梦魇。 这一仗,一定要赢啊! 她总是幻想旗开得胜,可她也知道,有失败的可能性。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史书上写满了答案,她不能面对。 钱明月寒颤了一下,不会的,不会的,她准备了这么多年,怎么能失败呢。 朝廷粮草充足、兵多将广,帝后和、君臣和、将相和……具备一切胜利的要素,怎么会败呢。 可钱明月就是怕,比当初榆林失守还要怕。不是当初年少无知,也不是现在胆怯懦弱,问题是,现状太完美了,完美得好像冰雕玉雕一般,融化破碎是它们的宿命。 第二日,钱明月例行在文华殿处理政务,小皇帝则去调兵遣将,中午时,诏书便公布了:命周方正、杨士钊兵分两路,各率募兵两万,在山西镇和榆林卫与各地卫所八万兵马会合,共御外敌。 原本定的是郑安与杨士钊去边关,周方正带兵守卫京城,因为郑安年轻有锐气,适合攻,而周方正老成稳重,保守有余,适合守城。 小皇帝不会轻易改变这么重要的决定而不与她商议,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情。 日过正午,小皇帝才回来,眉眼间都是疲惫,将自己丢在床上拉被子捂住脸:“白瞎了郑安这么好的武将,幸亏你先生退婚了,不然东北那边也落空,千秋大计都被刁蛮妇人毁了。” “又跟大长公主府有关?” 当初钱明月让銮仪卫去查安徽按察使等人的黑料,查出是湖阳大长公主撺掇他们上书的,怎么肯放她再在地方上胡作非为,将人叫到京城暗中监视。 再说暗中监视,明面上没撕破脸,她还是长辈,她拦住小皇帝,不让郑安去边关,小皇帝还真没办法。 “为什么?郑安也不想去吗?” 小皇帝将头埋到被窝里,瓮声瓮气地说:“昨天夜里,他媳妇查出月余身孕,不舍得他走。” 钱明月说:“逼着人家扔下孕妻去打仗卖命,确实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周方正可以的,他久经沙场,稳妥得很。” 小皇帝从被窝里拱出来:“朕知道,朕就是不开心。”姑母能做多少善事不成,她都要有外甥外甥女了,为什么他还没有孩子?他的福怎么就这么薄。 暮色四合,一道御笔亲书的诏书出西华门,小皇帝宣告要御驾亲征,然后关闭宫门,根本不给群臣劝谏的时间。 第二日破晓,帝后仪仗逶迤出大梁门,行囊和扈从紧随其后,各个从容不迫。 四万募兵分别在周方正和杨士钊的带领下跨着骏马呼啸而来,宝剑初开,锋芒逼人。 “保家卫民忠君报国”的呼号声从震彻云霄到渐不可闻,送行人的心渐渐悬起,有人在意出征的人有多少能回来,有人祈祷牵挂的人平安,而钱明月只在意赢,一定要赢。 她和小皇帝都需要千秋功业,她尤其需要这场战争为她数载执政划上完美的句号。 天无二日,国却有两君,于国于家,始终都是隐患。收复故土,了却心愿,她可以彻底放手朝政了。 午觉醒来,钱明月赖在床上不动,想象小皇帝到哪了,午膳吃得好不好,能不能睡好午觉,是不是累坏了…… “娘娘,文华殿那边传信说,通政使大人求见。” 钱明月用被子蒙住头:“留下奏疏,人退下。” 过了一会儿,李兰英又来报:“左都御史求见。” “留下奏疏,人不见。” 钱明月有些不耐烦了:“不可再三打扰本宫。本宫身体不适,一律留下奏疏,把人撵走吧。” 结果,傍晚的时候,李兰英又来了,一脸欲言又止。 钱明月浅眠初醒,面色很不好:“又是谁来了?” 李兰英鞠躬:“回娘娘,是国丈,国丈听闻娘娘凤体有恙,担心得很。” 钱明月猛地坐起来:“你跟父亲也是这么说的?哎,你这么透灵的人,怎么也不知变通了。” 草草梳妆,钱明月把父亲请了进来:“女儿贪睡,身体无事,父亲不必担心。” 钱时延担忧地道:“真的无事吗?看你脸色不好,还是让御医看看吧。” 钱明月羞涩笑笑:“这岂是御医能医治的。” “这场战争谋篇布局精彩得很,娘娘干得不错。” 钱明月惊讶:“父亲知道?” “且不说募兵练兵建军仓,一年前调集京畿军户修建募兵大营,今年开春又要疏浚京城运河河道,意在聚集人马物资,保障后勤补给,是不是?” “那您还跟他们一起上书?” “司马尚书必然知道帝后的用意,韩尚书也未必不知。” 钱明月挑眉:“这是什么意思?” “为世人演示罢了。” 钱明月吓得一激灵,这世间聪明人可真多啊!愧她当初自诩聪明,以为无人能堪破。 第四百九十章 钱明月怀孕 虽然大梁远胜当年的大梁,突力也不及当年的突力,但具体到一阵一地的得失成败,与国力对比并不完全一致。 将帅的军事指挥才能和士卒的舍生取义精神都是关键,甚至一些偶然的因素都会起决定作用,如风向、沙尘、暴雨乃至天降陨石。 大梁兵马一出榆林关和山西镇,便与突力短兵相接,突力王与贤亲王的军事指挥才能不容小觑,生在马背上的突力人更是骁勇善战,双方互有胜负,大局并不明朗。 战报隔三差五地报到京城,钱明月稳如磐石:胜败乃兵家常事,不以一时得意论功,也不以一时失利论罪。 皇后的平和理智、冷静从容像母亲安抚孩子一般,安定了京中群臣的情绪,臣工该宴饮的宴饮,该婚嫁的婚嫁,该交游的交游。 只有最亲近的人知道,皇后没有那么泰然,她经常在深夜里惊醒,明显是做了噩梦。 又一次,边关送来战报,先锋将胡荣率战车用火器与突力交战,起初势如破竹,怎料风向突然逆转,战车起火,我方败得是丢盔弃甲,形容狼狈。 钱明月合上奏疏,以手撑额,她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她太宽容了,底下的人就容易冒进? 她犹豫了很久,在奏疏上批注:汲取教训,不可重蹈覆辙;行军打仗事关军士性命与国家荣辱,兹事体大,不可不慎。 战报和皇后的批复都由诰敕房抄录,张贴在六部廊庑内,群臣看到后,不免有所议论。 “边关屡屡失利,娘娘怕是不悦了。” “我军打胜仗也不少,怎么能说屡屡失利?” “突力经过内乱,国力衰退,我们却依旧胜负半掺,换谁能高兴起来?” …… 消息以文武官员为中心,迅速向他们的姻亲子弟故交传播,传到王诗韵耳中的,是钱云从父亲那边听到的消息,以及他的猜测:“不知道圣人是什么态度,娘娘是真的不高兴了。” 王诗韵说话就不客气了:“这群人是吃白饭的吗?竟然又打败仗了!” 钱云忙说:“不能这么说,胜败——” “我知道,胜败兵家常事,每个人都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不想着怎么争取胜利,先想着为自己的失败开脱,能打胜仗才怪呢。走,我们请旨进宫去。” “我们进宫能做什么?我们不懂打仗,反倒要娘娘招待我们。” “就是让她招待我们,暂时放下繁重的朝政啊。你们都说了,胜败兵家常事,为这点儿常事把娘娘累坏,可就不值得了。” 钱云作态行礼:“那就有劳姑娘了。” “你不去?算了,我自己去。” 王诗韵敲登闻鼓后,成国公不允许钱云与王诗韵的婚事,在小皇帝与钱明月都劝不成。 好不容易钱时延劝得父亲不那么强烈拒绝了,钱慧儿无意间把这件事告诉了王诗韵,王诗韵不肯嫁了:还未成婚成国公府就不能容她,嫁进去也是水深火热,她何必往火坑里跳。 王诗韵不肯嫁,钱云不愿另娶,钱时延夫妇也不逼他,于是,他们就维持着这种“恋爱”关系。 只是当下社会是容不得恋爱的,未婚男女交往过密是“非礼”的,无论王诗韵怎么邀请,钱云都不敢跟她一起上街,怕毁了她的名声。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在意那些虚名。” 王诗韵例行公事地抱怨一句,走了。 钱云叹息,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怎么能不在乎她的! 建极殿。 王诗韵担忧地说:“姐姐脸色好差,最近有宣御医来诊脉吗?” 钱明月笑:“姐姐无事,歇歇就好了。” 王诗韵说:“还是用些药吧,能恢复得快些。” 钱明月同意了,命人宣章御医。 诊脉后,章御医问:“娘娘最近是否觉得疲惫?” 王诗韵心道:废话,瞎子都能看出来娘娘有多疲惫。 钱明月颔首:“是啊,算起来也没做什么,就是累。太累了,吃得还多,看到东西就忍不住想吃,管不住嘴。” 王诗韵这才发现,皇后的脸好像圆润了一些:“累了就需要多吃些,娘娘可不要节食。” 章御医摇头:“娘娘不是因为累才多吃,也不是因为政务繁忙才如此疲惫。” 李兰英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章御医犹豫,钱明月遣散御医,只留下李兰英。 章御医跪下:“恭喜娘娘,娘娘这是喜脉,已经约摸两月了。” 钱明月仿若情窦初开时与情郎四目相接,心脏抖了一下,身体仿佛过电一般,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说什么?” 李兰英大喜,跪在地上:“娘娘有喜了,圣人有子嗣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涕泪潸然。 钱明月抬手轻抚小腹,这里竟然有个小生命了,好神奇,她竟然没有感觉到。 她要做母亲了,她有了期待已久的子嗣,钱明月激动得手都是颤抖的。 夙愿得偿是什么感受?这绝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没有经历过的人怎么会懂呢。 章御医看着欣喜若狂的主仆,目光沉静,语调平缓地说:“臣恭喜娘娘。” 有这么祝福人的吗?声音里恨不得夹几斤冰渣。 钱明月惊醒了,这当然是喜事,但喜事也有不同的庆祝方法,眼下绝不能大肆宣扬—— 若让圣人回宫,只怕胜负半掺的边关战事会处于明显的颓势,就算将来情况能够逆转,但会耗费更多时间,死更多将士,这不是她希望看到的。 若成功劝得圣人不回宫,朝野真的能安心吗?圣人不在京城,群臣能相信她可以兼顾养胎和处理繁重的政务吗? “李兰英,这件事情就你自己知道,切不可外传。” 李兰英楞了一下,难道不告诉圣人吗?“是!娘娘!” 这个章御医,区区一个御医,却如此冷静,有如此高的政治敏感性,真是难得! 钱明月歪在椅子上:“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臣名翼,字腾德。” “可有功名?” 章御医垂眸:“没有,家里穷,没去参加科考。” 钱明月笑:“有功名的人也未必能用,本宫正愁找谁管医学院呢,懂医的不会管,会管的不懂医,正好,你先在医学院练练手。” 练练手的意思,章御医自然明白:“娘娘初怀胎,许多地方需要注意。”臣定当竭尽全力,保娘娘与皇嗣安康。 第四百九十一章 秘密怀孕 钱明月又累了,懒懒地说:“你跟李兰英多结合,物色好医女、产婆和孩子的乳母,不光本人人品要好,家族门风也要清正。只要入了你们的眼,就给他们家人特殊关照,不要给人可乘之机。” 也就是一旦有合适的人选,就把她们的家人掌控起来,免得被人收买,反过来害了皇后。 宝宝是个乖宝宝,知道心疼母亲,钱明月没有太强烈的妊娠反应,不恶心,不呕吐,不厌食,不挑食,就是有些尿频、嗜睡。 但这一点点微末的反应,也严重影响了钱明月处理政务,文华殿正殿可不是上厕所睡觉的地方,当着臣工的面频频外出肯定不行。 钱明月决定搬到文华殿西厢房去办公,授意礼部尚书范叔同上书,说圣人不在京城,娘娘与臣子同殿理政,“瓜田李下,古人所慎;卓尔君子,莫染尘埃”云云。 至于自己与外臣间的联络,为了避免“瓜田李下”,她只能在宦官、女人和自己哥哥之间做选择。 宦官首先否定了,她不想坏了自己定下的,不让宦官涉足前朝的规矩。 女人,过不了群臣那一关。 那就她哥哥吧,不怕世人说她偏袒自家哥哥,若真偏袒早就封了高官厚禄,岂会到如今只在御前跑跑腿儿? 二哥又四处游玩去了,通透潇洒的二哥指望不上,大哥远在辽东,首先考虑的是亲三哥。 钱明月召见钱云,开门见山地说:“为了避免瓜田李下,需要有人在本宫与群臣间传递消息,此人非哥哥莫属。” 钱云想起临行前,王诗韵嘱咐“无论娘娘要你做什么,你都要答应”,更觉得一头雾水,这两人在搞什么。 久久不见哥哥回应,钱明月问:“哥哥意下如何?” “娘娘厚爱,学生原本该答应的。” 钱明月撒娇地怒嗔:“所以还有但书,对吧?但是什么?功名不够还是舍不得王诗韵?前面一个不是理由,后面一个,我自己去跟诗韵说,你猜她支持你还是支持我?” 钱云只好硬转话题:“臣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娘娘突然介意瓜田李下了,以前娘娘在前朝理政,争议虽多,但瓜田李下的猜忌却是没有的。为什么突然——” “我怀孕了。”钱明月扔出大料。 钱云被打得措手不及:“什、什么?” 钱明月傲娇转身:“你这个做舅舅的,要不要保护外甥外甥女?要不要?” 钱云慌得手脚不知道怎么运转:“你,你快坐下歇歇,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钱明月笑着转身:“没事儿,又不是变成琉璃人。嘿嘿,谢谢哥。” 钱云冷静下来:“娘娘,这么大的事应该告诉圣人,请圣人回朝,你好安心养胎。” 他还不是合格的政治人,他是哥哥,首先想到的是妹妹的身体。 钱明月将早就拟好的手诏递给他:“第一,要严守、严守、再严守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免得他们再泄露给自己信任的人,搞得人尽皆知。不然你妹妹和外甥外甥女有个好歹,你自己看着办。” “这个,传到正殿,让他们传到诰敕房,在六部公布一下,让群臣都知晓。” 这件事没在京城掀起什么波澜,朝廷依旧秩序井然地运转,一切如常。 倒是这件事通报到山西镇,小皇帝很不客气地讲范叔同批了一番:迂腐、古板、吃饱了撑的…… 范叔同冤得六月飞雪,进宫向钱明月诉苦。钱明月隔着屏风召见他,钱云侍立在屏风边,这也是平日召见群臣的形制。 “娘娘器重臣,予臣以重任,臣铭感五内。自兼任礼部尚书以来,时常惶恐,唯恐有负君恩。幸而蒙圣人与娘娘洪福,礼部没出大乱子,臣才有颜面来见您。” “近来臣揽镜自顾,惊觉已生华发,臣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监理翰林院与礼部事务,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臣不敢贪恋权位而坏了礼法,愿娘娘另择贤能。” 钱明月以手撑额,皱眉耐心地听他长篇大论,尔后笑道:“朝会前,范爱卿在东华门前瞧瞧看看,六部尚书哪个有你年轻?你手下的侍郎都比你胡须长、白发多,怎么能说年老体衰呢。” 范叔同叹息:“或许人与人不同,臣衰老得比较快。” 这委屈受得相当大啊。 钱明月劝慰:“若是最近太累了,就休息几日,平日也多注意劳逸结合,你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休养一下,很快就恢复精力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礼部你是最合适的,爱卿还是要为朝廷多尽一份力啊。” “臣仔细反省过了,臣在礼部做得并不是很好,很多工作出错了。” 钱明月配合他演戏:“爱卿做错了?本宫怎么不知道。” “臣不该谏娘娘防瓜田李下之忌。” “这是本宫让你上书的,怎么能说爱卿做的有错呢。” “圣人认为臣做得不妥。” 这才是关键点。钱明月要来圣人的手诏看过,宽慰说:“说起来是本宫的过错,没有及时向圣人解释这件事,造成了误会,本宫这就写信跟圣人说明缘由。” “圣人很器重你,时常跟本宫说你可以大有作为,此番责怪你,也是因为爱之深,你莫要思虑太多。本宫这里有两根老山参,等下让人送到府上,给爱卿养养身子。” “臣谢娘娘赏赐。” 怀孕不宜久坐,范叔同走后,钱明月走到门外溜达。 钱云跟在后面:“我见过下属对上官毕恭毕敬的,以为臣子对君王更是言听计从,恭敬有加。哈,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闹起性子来了。” 钱明月说:“下属对上官有所求,求提携求美言求支持,就会毕恭毕敬。但真正有本事的人,都会闹脾气的。上官有多离不开你,你就有多大的作闹空间。” 钱云若有所悟。 她谈论朝政时,自信从容,浑身散发着温柔但耀眼的光芒。 他无能,一直以来不能为她做什么,现在终于有机会了,愿意拼尽全力助她微末之力,让她展颜舒眉。 第四百九十二章 钱明月早产 随着月份渐长,钱明月肚子慢慢凸起来。 七月流火,天气转寒,钱明月便改穿皇后燕居服和朝服,尽力去遮掩。但毕竟瞒不过近身伺候的人,她怀孕的事在建极殿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嘴上不提,用行动照顾她。 至于万金宝,钱明月告诉他:“圣人要本宫秘而不宣,他安排好边关事就回宫。” 万金宝远不及李兰英精明、阅历广,竟然深信不疑。 为保证平安生育,钱明月让贤太嫔和柳美人主动提出去羲和苑居住,并命令李兰英清理后宫徐氏余孽,扎起了铜墙铁壁。 玉泉庄园。 王诗韵说:“既然近来边关捷报频传,娘娘为什么还不让圣人回京呢?” 钱云说:“娘娘说,孩子在她肚子里,圣人回来也帮不上忙。” 王诗韵瞪眼:“娘娘这么说,你就这么信?!圣人不能帮忙怀孩子,还不能帮忙照顾孕妇吗?娘娘现在不能再处理政务了,太累了。” 钱云说:“没有吧,娘娘处理朝政得心应手,就像吃饭散步一样自然。” “你!你!” 王诗韵气得不行:“我说了你不信,那你回府跟你母亲说一声吧,让她拿个主意。” 钱云犹豫。 王诗韵说:“圣人回来就算帮不上忙,至少不会对娘娘造成危害,对吧?你就当六月天出门带伞,有备无患,好不好?” 钱云说:“可娘娘不让我告诉府里。” 王诗韵翻白眼:“别告诉我你就没办法了?真正为娘娘好,不是对她言听计从,娘娘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呢。” 钱云笑道:“那我让母亲去看妹妹吧,母亲见了妹妹,自然就知道她怀孕了。” 王诗韵摊手:“这不就对了,只要你不想听娘娘的,总有办法绕过她的禁令。” 建极殿。 李兰英对李氏赔笑:“奴婢不敢让夫人久等,娘娘定也舍不得让夫人久等,实在是奴婢私心,看娘娘终日操劳,疲惫不堪,想让她多睡会儿,您看——” 李氏不解:“不是说想我吗?怎么又睡不醒了?莫不是生病了?可有找御医瞧瞧?” 李兰英说:“夫人放心,御医隔三差五来请平安脉,娘娘身体康健着呢。” 李氏不放心:“那我去她寝室看看。” 李兰英说:“夫人累了吧,还是喝些水吧。” …… “谁在外面吵吵?本宫困死了。”是钱明月的声音。 李氏走进去:“明月,你——你的肚子!”她肚子圆滚滚的像挂了个球,似乎一动就会掉下去,太令人心惊肉跳了。 钱明月也惊得不轻,忙起身:“母亲怎么来了?” “你怀孕!这得几个月了!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怀孕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要瞒着?你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和孩子吗?圣人知道了吗?圣人怎么还不回京?” 钱明月笑:“母亲快坐下。” 李氏扶着女儿坐下:“圣人瞧着比以前稳重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知轻重,你都怀孕了,他怎么还在边关!” “娘,不怪他,女儿还没告诉他。” 李氏着急地跺脚:“荒唐!太荒唐!孕妇哪能这么操劳!你太不爱惜自己了!”懊恼,“这事儿怪我,我但凡多关心关心你,也不至于你怀孕七八个月了还不知道!” 钱明月说:“是女儿有意瞒着母亲的。十月怀胎,女儿怀孕9个月的时候告诉他,不耽误他回来接管朝政,保证朝局稳定。至于备产的事情,他一个毛头小子也帮不上忙。” 李氏说:“可是——” 钱明月说:“昨日收到边关战报,周方正在前套打了败仗,圣人说他正调集兵马支援,为稳定京城人心,女儿没有公布这个。” “娘,您是知道的,打仗拼的不只是前线的将士,更多是全局的运筹协调。圣人现在不能回京,收复河套筹谋已久,绝不能功亏一篑。” “好钢要用到刀刃上,圣人在边关比在京城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还是先不要急着让他回来了。” 李氏叹息:“娘这会儿才感觉到,你是大梁的皇后,甚至不是我的女儿了。” 钱明月撒娇:“娘说什么呢,我不是您女儿是什么?娘若不放心,不妨多进宫照顾女儿?” “这还用你说,知道你怀孕,娘自然是要进宫照顾你的。” “那,先不要告诉父亲,免得他忧心?” “你是怕他告诉圣人吧。” 说是这么说,李氏还是答应了。 回到成国公府,李氏心神不宁,朝廷大事她不懂,她是一个母亲,更在乎自己的女儿。河套收不回来,过几年再打就是,她的女儿只有一个,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李氏问钱时延:“我答应人要保守一个秘密,可是,保守秘密可能会伤害她,你说,我还要保守秘密吗?” 钱时延给她倒了杯茶:“别抠手心了,都快抠破了。皇后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李氏惊讶:“你知道了?” 钱时延摇头:“你从宫里回来就魂不守舍,肯定是因为皇后。但至于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夫人,说说吧,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李氏捧着茶杯,将皇后怀孕的事情说了。 钱时延立刻铺纸研磨:“这事儿你做得对,就该及时告诉我。难怪突然搬到后殿去,还让老三过去侍候着,原来是怀孕了掩人耳目。皇后年少无知就算了,老三也跟着瞎参合,等他回来,我非揭了他的皮。” 李氏为他递笔:“我帮你捆住他,堵上嘴。” 此后的第五天早晨,下朝后,钱明月突然觉得肚子一缩一缩地痛。 莫非哪里不小心,伤到了孩子?钱明月不敢掉以轻心,赶紧宣章御医。 章御医神色严肃:“娘娘放心,皇嗣无碍,只是您临产了。” 钱明月顿时慌了:“临产?不对,日子不够啊!这才八个月,还没九个月呢。快,开保胎药,快去。” 前世今生,她都听人说过,七成八不成,说是七月生下的孩子还能保住,八月生下的养不活!她怎么能八月生孩子呢! 章御医跪地:“娘娘,妇人八月生产也是有的,您没有滑胎的脉象,不必用保胎药,您是要生产了,快命人准备相关事宜吧。” 钱明月固执地摇头:“不,不生,你快去开药,过一个月再生。” 第四百九十三章 药里放了大量红花 章御医知道再劝也没用了,素来冷静从容的皇后是彻底慌了,这才是显示臣子价值的时候,他要主动为君分忧。 “是,娘娘,臣这就去想办法。” 建极殿外。 章御医对李兰英说:“李公公,娘娘和皇嗣的安危全靠我们了,请允许在下安排建极殿宫人,必须尽快布置好产房,准备接生。” 李兰英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又吩咐:“快去成国公府请二夫人。” 万金宝说:“要不要去玉泉庄园,请王诗韵姑娘来?” 李兰英说:“那个女人面甜心毒,但通晓医理,对皇后忠心耿耿,断不会加害娘娘,去请吧。” 钱明月宫缩的频率增加了,痛感也更强了,一看到李氏就掉了眼泪:“娘,救救你外甥女,还没九个月,不能生啊。你让他们开点儿药,我不嫌苦,都喝了,让ta在肚子里再养一段时间吧。” 李氏也红了眼眶:“你已经开始宫缩了,是注定要生产的,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正差。” 钱明月顿时哭了:“养不活怎么办!我盼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到底被我的任性害死了吗?娘,我的任性害死了ta。” 李氏怒:“说什么丧气话,还没生呢,不要说这些。多少妇人七个月生孩子都能活,何况这孩子已经八个月了。” “可我听说‘七活八不活’,八个月还不如七个月呢!” 李氏说:“你这么聪明的孩子,竟然也信那傻话。瓜熟蒂落,瓜在藤蔓上多长几天,肯定更甜;孩子在娘胎里多待几个天,肯定是有好处的,哪有七月成八月不成的道理。” 钱明月又有些难过了:“这么说,八月不如九月了。” “你大哥就是八个月出头生的,哪里比足月的孩子差了?妇人头胎早产一些时日,也是常有的,孩子都能养得好好的。” 钱明月的情绪才恢复正常:“是,我会把ta养得很好的。啊,我得去安排安排朝政,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京,朝局万万不能乱。” 李氏无奈又心疼:“都这会儿了,就别挂念朝政了。前几天你父亲已经给圣人写信了,算算时间,圣人应该已经快到京城了。” 钱明月彻底松了口气:“多亏爹娘明智,事情才不至于太糟糕。” 李氏说:“让宫人扶着你走走,娘去产房看看。” 钱明月在殿内走了一圈,春兰端来一碗药:“娘娘,趁热用了吧。” 钱明月闻到药味,苦得眉头都皱巴起来了:“不是说不用喝保胎药?” “这是滋补的药,娘娘,生产很耗力气的,您快趁热喝了吧。” “好。”钱明月端起药碗往嘴边送。 王诗韵一路飞奔,跑到建极殿上,站在廊庑下气喘吁吁,瞥见耳房里,一个明显不是宫人打扮的女人在整理药渣,还不停地张望,明显做贼心虚。 王诗韵走进去:“我来处理吧。” 女人将药渣埋在碳灰里:“不用,不用,已经处理完了。” 王诗韵心里咯噔一下,她看到了红花,大量的红花!虽然被碳灰弄得灰扑扑了,但她研究了几个月对孕妇有妨碍的药物,不会认错,那绝对是红花。 顾不得跟这婢女纠缠,王诗韵深深看了她一眼,撒腿往偏殿跑:姐姐,你可千万不要喝!千万不要喝! “别喝!”王诗韵人没到,声已得闻。 钱明月正在产房内徘徊,闻声惊喜转头:“诗韵,你来啦,是谁把你叫来的,真是太懂姐姐的心了。” 王诗韵首先看到桌上的药碗,看起来没下多少,松了口气:“就送来这一碗药吧?” 钱明月说:“对,不过一碗姐姐都不想喝。” 悄咪咪地说:“不是姐姐怕苦,姐姐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说,喝这么一大碗药水,万一生产的时候想如厕怎么办?姐姐怎么也想象不出解决办法,总不能,总不能弄到孩子头上吧。” 王诗韵看着钱明月皱巴巴的脸,显然对于生育,她真的什么都不懂,万幸,这份无知救了她。这莫非是命中注定? 王诗韵笑:“对,所以还是不能喝药,得吃饭。” 钱明月像是找到了知己,连连点头:“所以,我让春兰做饭去了。” 药会被人下毒,那饭呢?王诗韵端起药碗转身:“姐姐先什么都不要吃,我去给你做饭。” “好。” 看着王诗韵匆匆离去的背景,钱明月摸摸肚子:“宝贝,你看,大家为了迎接你忙得不可开交呢,你快出来吧,不要辜负大家期望。” “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你可心疼娘点儿,别折腾我。” 王诗韵到耳房,没见方才那女子,有些心慌,忙走向小厨房,果真看到了她。春兰和另一个宫女正在做饭,她在一旁说笑。 王诗韵摸起菜刀架在她脖子上:“谁派你来的!” 那女子尖叫:“啊——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另一个宫女则吓得说不出话来。 春兰放下长勺:“王姑娘,这位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小镜,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快把刀放下。” 王诗韵咬牙:“难怪,娘娘那么严密地防备着,药里还是被人放了红花,原来漏子出在成国公府啊!说,谁买通了你?竟敢来害娘娘!” 春兰听到“红花”吓得腿脚发麻:“红花?怎么回事?” 小镜可怜巴巴地看着春兰:“姑姑,我不明白王姑娘在说什么!” 王诗韵恨声道:“若不是娘娘福大,有神灵庇佑,没喝那碗药,现在建极殿会是什么情境?姑姑,你不担心她往你饭里下毒吗?” 春兰解下捆柴火的麻绳,吩咐小宫女:“我们将她捆起来。” 小镜自然挣扎,王诗韵毫不留情地划破她的脖子:“以皇后娘娘对本姑娘的宠爱,杀个无罪的人也可以脱罪,更何况,是意图谋害她的。” 小镜垂死挣扎:“我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不老老实实配合我们?如果你是冤枉的,我们自会还你清白。” 钱明月看着面前的四个白煮蛋,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春兰和王诗韵忙活半天,只煮了几个鸡蛋? 王诗韵倒了一杯清水,推到她面前,调皮地笑笑:“娘娘,事出紧急,人手忙不过来,您将就将就吧。” 不对,王诗韵怎么可能让她将就,还在她临产的时候。 肯定是出事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钱明月早产的原因 钱明月拿起一个圆滑的鸡蛋,壳完好无损,保护着里面的蛋白。明白了,比起其他食物,煮鸡蛋是最安全的。 她千防万防,还是出了纰漏,给小人以可乘之机啊。 钱明月磕破鸡蛋,露出里面白嫩的蛋清:“笔墨伺候,传李兰英、万金宝。” 她下了临产前最后两道诏令—— 禁卫军关闭宫门,不经皇后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包括皇亲国戚,擅闯者,可捉拿入狱、严刑拷问、生死不论; 任长宗亲率三百銮仪卫武士守卫建极殿外,待命,必要时协助李氏和王诗韵行事。 春兰将王诗韵拉到殿外:“王姑娘,小镜死了。死状挺惨,章御医说似是断肠草的毒。” 王诗韵心惊:“是谁杀了她?建极殿一定还有别的黑手,我们得赶紧把他揪出来!” “灵儿一直守在小厨房门口,没有人进出过小厨房,小镜身上也没有找到断肠草。” “确定灵儿可信吗?”王诗韵现在怀疑一切人。 春兰也不敢确定:“怎么办!若现在拷问宫人,只怕人心惶惶,对娘娘生产也不利。” 王诗韵说:“娘娘秘密怀孕八个月,从没出过差错,而且消息都没有泄露分毫,我相信建极殿绝大多数宫人都是信得过的。” “这样吧,让您和李公公、万公公挑一批确定没有来过厨房的人去伺候娘娘,其余的人赶出建极殿,交给銮仪卫看押。只是人手少,可能大家都很累。” 春兰说:“总好过人多瞎胡乱。王姑娘,你独具慧眼,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哪些人可信吧。” 王诗韵摇头:“不了,我去查查娘娘为什么会早产。” 春兰惊讶:“你的意思是?” “恐怕不是我想多了。” 李氏看着婴儿枕里的红花,瘫坐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镜背叛了夫人,她也被人害死了,夫人可有什么线索,助我们捉拿歹人?” 李氏摇头:“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竟然丝毫没有觉察!我差点儿害死自己的女儿和外甥!” 王诗韵着急:“夫人!现在说那些有什么用?您该做的是帮我们揪出恶人,不然建极殿没有几个可用的人了!” 李氏茫然:“没有,我没发觉小镜有异常,没办法提供线索。” 王诗韵转身离开:“我真后悔让钱云劝你进宫,你不进宫,娘娘怀孕的消息也不会泄露。” 李氏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 出去后,王诗韵对春兰说:“劳您照顾一下钱夫人,等她发泄完,开导开导她。” 午膳和晚膳,钱明月都是吃得白煮蛋。 晚膳后,痛几乎不中断了,痛感也非常强烈。 接着,羊水破了。 生产的痛,不是语言能够描述的,钱明月感觉自己像是堕入地狱,承受各种酷刑。 起初像刀子捅那边,她还能忍。 后来像刮骨一般,她咬着帕子忍。 再后来,仿佛经受五马分尸之刑,浑身的骨骼都被扯开了。钱明月再也忍不住叫出声:“啊——” 怎么会这么痛,仿佛筋骨寸寸断了,钱明月抓破了床单。 …… 怎么会这么漫长,好像永远熬不过去了,钱明月忘了要积攒力气,惨叫连连。 …… 钱明月扯破被子,她好像没力气了,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可能要再见了,我珍爱的一切。 最后关头,她想到的是母亲,她想念母亲的怀抱:“啊——娘,娘——娘,我要娘——娘,您来——” 李氏原本在产房外,闻声冲了进去,抱住女儿被汗浸透的头,落下泪来:“明月!娘的明月!” 钱明月感受到母亲的温暖,强忍着痛意:“娘,您,辛苦了,我爱你。”原来生产这么痛啊,母亲,我爱你。 李氏不知道怎么安抚她,只得说:“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母亲坚强温暖的怀抱给钱明月支撑下去的信念和力量,在母亲怀里,她拼尽全力去做一个母亲。 然而,从暮色四合到鼓打三更,孩子依旧没有降生,钱明月感觉自己真的走进了鬼门关,前世的种种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年老的爸爸妈妈、车水马龙的街市、电脑、手机…… 死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 万分天注定,半点不由人。如果命中注定过不去这个坎,就算了,坦荡离去吧,温馨告别吧。 父亲、兄长、小皇帝、谢文通、先帝、林抚远、林致远、徐后、徐平成等人的脸闪过,这一生,就这样结束吧。 钱明月闭上眼睛,忍痛说:“娘,对不起。啊——替我,跟,他说,对不起。啊——” 十一月,花草已经全部枯黄,树叶也全部飘零,满目萧瑟。 百余名骑兵护送着一绯衣少年疾驰而过,哒哒的马蹄声敲到人心底,让人灵魂都震颤了。 东方露出鱼肚白时,众人到达京城城门下,领头的将军拿着印鉴:“圣人回宫,快开城门。” 绯衣少年,当今天子遥望皇宫的方向,突然觉得一阵心悸,莫名地感到惶恐和失落,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小皇帝捂住心口:“明月!明月!你不要有事,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守城将士验过印鉴,打开城门。 小皇帝驱马向前,率先进城。越过大梁门,直接到达午门。 午门外,站着二十名禁卫军,戒备森严。领头人举枪呵斥:“何人大胆,敢在午门前纵马!” 小皇帝翻身下马:“什么眼神,连朕也认不出来?” 守门武士面面相觑,然后跪地行礼:“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领头人说:“臣不识天颜,冒犯圣人,请圣人降罪。” “免了。” 小皇帝又觉得一阵阵心悸,惶然问:“今日值守宫门的人比往日多,怎么回事?” “昨日宫里传出消息,说娘娘临产,娘娘命禁卫军把守宫门,没有娘娘懿旨,任何人不得进入。” “什么?!” 小皇帝如遭五雷轰顶,不是才怀孕八个月吗?怎么会临产!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近日他阵阵心悸,莫非是上天给他的警示? 他要去找皇后!现在,立刻,马上! 小皇帝只有这一个念头,攀住马脖子想上马,却怎么也上不去。 护驾的将官不敢在大梁门跃马,在下马碑前下马,飞奔过来。这会儿才到,扶小皇帝上马:“圣人?” 小皇帝没理他,跨马直接过午门、奉天门,往建极殿而去。 上天啊,求你保佑她母子平安,至少,保证她平安。 第四百九十五章 朕真有的小公主了 建极殿前,銮仪卫依旧严阵以待。 小皇帝滚摔下马,被任长宗一把扶住。 “皇后怎么样了?” “恭喜圣人,娘娘今晨诞下小公主,母女平安。” 一片恭喜声中,小皇帝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钱明月生产的最后关头,确实凶险万分—— 她明显失去求生意志,李氏摸了一块东西塞到她嘴里:“含着参片,再用力。明月,你不能这么轻易放弃,你不要娘的命,也不要孩子了吗?” 王诗韵心急如焚,忽然福至心灵,走出产房:“李公公——” 殿外忽然传来整齐的声音:“拜见圣人,吾皇万岁。” 继而,是王诗韵的声音:“圣人,您不能进产房!” 李氏回头,惊喜地说:“圣人回来了!明月,你用力,圣人回来了。” 钱明月觉得参片好像有效了,她又有了力气。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产房内传出婴儿的哭声。 圣人那会儿没回来,是王诗韵与李兰英演戏给她听。 不管怎样,钱明月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又回来了。 听着婴儿哇哇的哭声,她诧异自己为什么生不起爱怜的心思,只觉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彻底的放松,以及母亲真的好不容易。 “娘,我爱你。”钱明月说罢,闭上眼睛,陷入昏睡。 李氏拿帕子为女儿擦去额头上的汗,心中无限感怀。当年生女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女儿也生女,做了母亲。 王诗韵一寸寸检查过被褥,确保没异物也没异味,更没有夹杂对产妇不利的东西,才亲自抱到产房内,指挥宫人给钱明月换上,轻声道:“手脚都轻点儿,娘娘经不起折腾。” 忙完后,王诗韵细心地将黏在钱明月脖子上的头发拨开,为她压好被子,发自内心地笑了。 真好,姐姐如愿了。 真好,诗韵保护了姐姐一次。 这女孩拗性是拗性,也是真的为皇后好。李氏轻唤:“来,诗韵,看看小公主,多亏了你,她才能平安出生。” 王诗韵走到婴儿床边,探头:嗬!真丑啊!世间竟然有这么丑的小孩! 皮肤皱巴巴的,还有一种泡得泛白的感觉,像老太婆的脚;头发又细又黄跟杂草似的,眉毛淡到几乎没有,脸上红乎乎的像是被人打了几耳光。 姐姐那么漂亮,圣人也不丑,怎么会生出这么丑的小孩?! 李氏爱怜地看着外甥女,长子有儿子了,可他在外做官,从来没带孩子回来过,老二老三是光棍,这是她亲眼见到的第一个第三代人,满腔欢喜与慈爱溢于言表:“瞧瞧,这眉眼这鼻口,跟皇后小时候一模一样,长大后一定很漂亮。” 王诗韵悄悄瞥了李氏一眼,这大家夫人就是不一样,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浑然天成!哪里像姐姐了,甚至不像圣人。 忽然,王诗韵想到了一种可能:该不会,该不会这孩子不是圣人的吧! 对,有可能!一定就是这样的!婚后多年没有子嗣,圣人不行,然后姐姐就有了别人的孩子! 啊!她得替姐姐遮掩一下:“我倒觉得像圣人,眉眼像,嘴巴也像,嗯,真是个漂亮的小孩。” 李氏笑:“嗯,也像圣人,都像。” 王诗韵歪头,看到小公主头顶还有黑黑的东西,好脏啊,伸手想去抠。 李氏忙拦住:“这个自己会脱落,不用帮她。” 王诗韵脸上的嫌弃挡都挡不住,姐姐拼了半条命,就生下这么个脏兮兮、丑巴巴的小家伙,真不值。 她敬爱皇后,但这小家伙,实在喜欢不起来:“夫人照顾小公主吧,民女去清查一下小镜的死。” 李氏说:“这件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回头去成国公府帮我查一查吧,府里人不少,但都比不上你,这件事,就靠你了。” 王诗韵说:“夫人言重了,公府的人怎么会比民女差,自然会有人帮您查清的。” “可他们不及你对皇后用心。” “钱大人、钱云,哪个对皇后不用心?您别劝了,我不去。” 王诗韵走出产房,就逢着小皇帝回来,昏倒在建极殿前。 任长宗抱住小皇帝,惊慌失措:“圣人!圣人!快来人,宣御医。” 刚刚安静下来的建极殿又乱作一团,宫人们把小皇帝抬到百子千孙床上。 章御医把脉:“圣人饥寒交迫,心力耗尽,快给他沏一碗糖水,再做些软饭备着,等圣人醒了吃。”换钱明月前世的话说,小皇帝大约是低血糖了。 王诗韵站在门口,心里五味杂陈:堂堂天子,竟然落到饥寒交迫、心力耗尽的下场,可以想见,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她不那么厌恶小皇帝了,作为丈夫,他很不错,至少比她的父亲强。 再看看宫人,每人脸上都挂着疲惫,他们也都折腾了一日一夜没休息了,突然觉得他们谁都不像坏人了。 凛冬里,一阵温暖的春风拂过,让她身心舒坦,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温暖、温馨、温软,浑身的刺都软了,冰冷僵硬的心也软了。 她脑海中浮现出钱云温和的脸,他很好,做丈夫,他肯定比少不更事、任性胡闹的小皇帝更好。 他父亲很好,那日在文华殿,他帮了自己,钱云也说,父亲很支持他们的婚事。 他母亲也很不错,讲道理,不狭隘不唯唯诺诺也不歇斯底里,虽说被宠得有点儿蠢吧,可这也说明他家对媳妇挺不错的。 不然,嫁给他试试吧。那个傻子,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开心,想象钱云激动得手舞足蹈的样子,王诗韵甜甜地笑了。 小皇帝惶然睁开眼,猛地坐起来,入目是万金宝的假笑脸和妻子的百子千孙床。 万金宝说:“圣人,用些膳食吧。” 小皇帝掀开被子跳下床:“皇后怎样了?”却因为身体虚弱,差点儿摔倒。 万金宝扶住他:“圣人,娘娘和小公主都平安康健,倒是您,御医说您累坏了,用些饭再去看皇后和公主吧。” 小皇帝傻笑:“朕真的有小公主了?” 万金宝点头:“自然是真的,小公主哭声响亮得很呢。” 小皇帝心疼:“她怎么哭了!朕去看看。” 万金宝:…… “傻愣着干什么,给朕更衣。” 第四百九十六章 成章帝的晋级 小皇帝走进月子房,终于看到了自己朝思暮念的脸。 她的睡颜一如既往,可是不一样了,她不光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还是他孩子的母亲。 小皇帝俯身亲吻钱明月的额头:“姐姐辛苦了,朕爱你。” 李氏与王诗韵专注地看着熟睡的小公主,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小皇帝转头看向婴儿床,有些仿徨,他该怎么见女儿? 能亲吗?怎么抱?要说什么? 他,他没有一点儿准备。 走向婴儿床,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 女儿,父皇来了! 父皇,孩儿现在也是别人的父皇了! 男人一生有许多晋级的时刻,娶妻安家、入仕立业、生儿育女,因为这些都赋予更大的责任让他们去担当,让他们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于黎晨而言,事情略有不同。继承大位,确实让他从小太子变成了小皇帝。但娶妻立后,不光让他坐稳了帝位,还让他安于做一个受皇后羽翼荫庇的小皇帝,他一直在成长,却没有本质的蜕变。 现在,有了女儿,有一个小生命需要他去呵护,他真正晋级了。 从现在起,要叫他成章帝了。 成章帝走到婴儿床前,看到厚厚的抱被里,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和两个小小的拳头。 他的孩子,他的小公主! 成章帝几番伸手,却伸不出去,怕惊扰了熟睡的女儿。 王诗韵看他犹犹豫豫,以为他也嫌弃孩子丑,产生了怀疑,忙说:“圣人,您瞧,小公主长得多像您。” 一定要先入为主啊! 成章帝转头:“真的很像朕?” 万金宝笑道:“是啊,跟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成章帝这才仔细打量女儿的长相,呃,他把河套打下来还不算,回头再往北往西开拓一些疆土,将来女儿出嫁,陪嫁得厚点儿。 王诗韵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夸:“小公主真是漂亮,夫人您别介意民女话直,民女瞧着,比娘娘还要漂亮,更像圣人呢。” 李氏笑:“我介意什么呀!你说的都是大实话!现在还不是最好看的时候,过几天就更漂亮了。” 成章帝只是有些激动,并不是傻了,更没有瞎:“漂亮也罢,丑陋也罢,有什么重要的,肤浅!人最重要的是勤修仁德,品行高洁。” “尤其是宫人们,不要整日把美丑挂在嘴上,别把朕的公主带浅薄了。” 王诗韵暗戳戳翻个白眼,说什么美丑不重要,不就是看着孩子丑。 成章帝站在婴儿床前,看着女儿,她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画面静止了良久。 她手指动了一下,他心就激动得如战鼓擂:“她,她,她手指动了。要醒了吗?” 李氏摇头:“应该不会,圣人要抱抱她吗?” “可以吗?”成章帝伸手,又缩回来,“怎么抱?” 李氏轻松将孩子抱起来,递给成章帝:“来,圣人。” 成章帝弯腰伸手托住孩子,天呐!软!好软!好像没有骨头一般! 他生怕动一动,就把她抱坏了,就这样弯着腰,伸着胳膊,一动不动地托着自己的女儿。 “不要紧,圣人,抱到怀里就行。” 成章帝不敢动。 任李氏怎么劝说,他就是不敢动。 李氏虚扶着:“圣人大胆往怀里抱,掉不下来。” 成章帝这才僵硬地将孩子搂在怀里,那姿态更令人不敢直视:弯着腰、缩着脖子、撅着屁股,浑身肌肉紧绷,手还有些抖,像是偷了块烫手的金子,被主人发现了。 王诗韵噗嗤笑出声,真能笨死了。 李氏伸手:“不然,交给我吧。” 成章帝还想再抱抱自己的女儿,但他不敢说话,怕一分心把孩子掉了,李氏伸手把孩子抱走了。 成章帝尴尬羞愧地红了脸:“朕很快就能学会怎么抱孩子。” “圣人做得很不错了,皇后还没抱过孩子呢,估计她也不会。谁都有第一次为人父母的时候,什么都是慢慢学来的,只要肯学,什么都难不住你们的。” 成章帝深以为然地点头:“是,还劳烦岳母多教导。” 李氏疲惫地微笑:“这是应该的。圣人,该给小公主取个名了。” 成章帝说:“皇后没有给她取名吗?”这是她辛苦孕育的孩子。 “皇后说让圣人取。” 成章帝又有些紧张了:“那,朕去想几个名字,让皇后选。” 王诗韵打个哈欠:“啊,好困啊。” 李氏慈爱地说:“这一个日夜,你操心不少,定是累坏了。瞧我这脑子,多笨,都忘了让你去休息。快去让宫人给你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王诗韵屈膝行礼:“谢夫人。”打着哈欠离开。 李氏突然想起来,这是王诗韵第一次向自己行礼,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礼意味不凡。 王诗韵走出月子房,哪里还有一丝疲惫的意思,小跑追向疾步行走的成章帝:“圣人,等一下。” 成章帝停步:“月子房就主动跟朕说话,现在又追出来,怎么?以为皇后坐月子,你就可以趁虚而入?” 王诗韵懵了一秒:神经病啊! 嘲讽地说:“圣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吹捧赞誉之声,大概忘了自己真实的模样。” 万金宝缩脖子闭眼。 成章帝皱眉:“哦?你倒是说说,朕真实的模样是什么?” “您若不是天子,估计连媳妇都娶不到。” 成章帝冷喝:“放肆!拖下去,杖毙!” 宫人没有一个动手的。 成章帝冷笑:“朕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建极殿的宫人可以为了一个外人忤逆朕了!万金宝,你给朕个解释。” 万金宝跪在地上:“圣人,王姑娘言行无状,顶撞天子自然应该处罚,求圣人看在她救了娘娘和小公主的份上,饶她这一回吧。” “救了皇后和公主?怎么回事?” 大量红花、隐藏的黑手……成章帝身子摇晃了一下,被万金宝扶住。 他只知道妇人生产难,没想到皇后生产更多了几分凶险,低头:“王姑娘,对不起,朕误会你了,谢谢你。” 王诗韵嘴巴跟炮仗似的:“对不起是你应该说的,谢谢就免了,为皇后做事,民女心甘情愿。” “民女追出来,是希望圣人去彻查这件事,揪出幕后的主使,不想让圣人误会了。既然圣人由此误会,民女不妨跟您多说几句。” “圣人,您没那么好,真不是香饽饽,多得是人不想嫁给你。在民女看来,皇后娘娘真倒霉,竟然嫁给了你。若不是先帝下旨,娘娘怎么也不至于嫁到宫里来劳心劳力。” 第四百九十七章 取名 万金宝怎么使眼色,王诗韵都不肯停,只得上前捂住她的嘴:“王姑娘,您少说几句吧。” 成章帝摆手:“万金宝,让她说。” 王诗韵拗性上来了:“民女还不想说了呢。” “圣人好好反思反思吧,您真没什么好的。是,很多女人想入宫,那为得是荣华富贵,不是因为了您这人有多好。有人想嫁权势,也有人想嫁人,嫁人,您真不是上好的选择。” “皇后娘娘素来淡泊,若由着她选择,自然是要嫁人的。” 不说不说十来句。万金宝着急:“王姑娘,您别让娘娘为难。” 王诗韵嘚瑟:“圣人不处置民女,娘娘就不会为难了,民女从不会让娘娘为难,就看圣人让不让娘娘为难了。”屈膝行一礼,“民女告退。” 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圣人会不会给娘娘公道,民女看着,成国公府看着,天下人也会看着。” 万金宝无奈:“圣人,王姑娘熬了一个日夜,累坏了,脑子糊涂了。” 成章帝垂眸:“她清醒着呢。”说是追查幕后主使,从她刚才的话来看,显然已经有了怀疑,缺的只是确凿的证据而已。 她怀疑的人,他也怀疑。想害了皇后,又能买通成国公府的丫鬟的,这世间能有几个人? “那个丫鬟死前,发生了什么?” 万金宝说:“王姑娘、春兰姑姑和灵儿将她捆起来关在小厨房里,王姑娘恨她下药,将那碗放了红花的汤药灌给她,然后堵了嘴巴,让灵儿守着厨房门。” “有毒杀小镜嫌疑的人都被銮仪卫扣下了,可要审问一下?” 成章帝面若寒冰:“好毒的计!好狠的心!宫里没有其他黑手了,断肠草的毒就在那碗药里。” “什么!”万金宝惊呼出声,皇后真是跟黑白无常打了个照面啊! “祖宗保佑!菩萨保佑!天地保佑!” 成章帝吩咐御医去查,果真在耳房的炉渣里,找到了不少的断肠草。 成章帝闭眼:“为朕更衣,朕去奉先殿祭告祖先。” 皇家诞下子嗣,自然是要到奉先殿祭告祖先的,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告诉祖先。 跪在祖宗牌位前,成章帝重重地磕了四个响头:皇祖父、父皇,感谢你们在天之灵庇护孩儿与皇后,公主平安降生了。 那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皇后,针对皇后,是孩儿不够果决,没有及早斩断祸根,此番险些着了她的道,酿成千古之恨。 皇祖父,她是你疼爱的女儿,父皇,她是您胞姐。但对朕而言,她是意图谋害朕妻女的凶手,朕绝不会再容她了。 你们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朕不在意,你们可以不宽恕朕,到泉下我们再好好辩辩此事,不过在此之前,她会先去找你们,你们最好先管教好她。 走出奉先殿,发现地面白了一层。 下雪了。 沉冤得雪的雪。 钱明月直睡到下午半晌才醒,醒来第一反应是摸肚子:孩子呢?然后才想起自己已经生育了。 “娘娘,您醒了。”说话的是钱明月的大伯母江氏。 成章帝怕把李氏熬坏,让她休息去了。虽说宫里有李兰英精心挑选的奶娘和宫人,他依旧不放心,命人叫了江氏来主持大局。 “伯母?您怎么来了?” 钱明月想坐起来,被江氏按住:“娘娘还需要修养,如果躺着不舒服,就让宫人给您揉揉腿。” 钱明月侧身:“孩子呢?” 江氏命人将婴儿床抬过来:“睡着呢,瞧瞧,多漂亮,很像你小时候。” 钱明月满怀期待地抬头,然后失声道:“好丑啊!哪里漂亮了,太丑了!” “我和圣人都不丑,她怎么这么丑!这是把十八代祖宗所有的缺点都集中在自己脸上了啊!” 江氏无奈:“娘娘,哪有您这么说自己孩子的,新出生的婴儿都这样,长开后就好了。” 钱明月完全不信,她又不是没见过婴儿的照片,各个皮肤光滑饱满有弹性,眼睛又大又圆像黑葡萄一般,哪有长成这个样的。 不过,再丑也是自己的孩子,她依旧会尽全力爱护她。 夜里,新晋升为父母的小夫妻围在女儿身边,吐槽亲戚们。 钱明月说:“你听她的哭声,都没猫叫的大,他们还说她哭得有劲,全是假话。” 成章帝说:“朕发现自从她出生,亲戚宫人说得都是假话,他们简直是在闭着眼睛夸。” “你也觉得她丑?” “对——啊,没有,没有,朕的小公主多漂亮啊,像朕。” 钱明月嗤笑:“丑就丑呗,还不让人说了!不要担心,人靠衣装,我们给她精心打扮一下,遮遮丑就是了。” 成章帝深以为然:“对!这个问题有办法解决,不足为虑。”从怀里掏出一页纸,“这是朕给她取的名字,好姐姐,你看看哪个比较喜欢?” 钱明月接过纸,成章帝说:“朕都有点儿喜欢,但都觉得差点儿什么。” 钱明月年:“瑞雪,饶瑞雪。” “怎么样?她出生不久,就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是祥瑞。” 钱明月摇头:“可雪很快就会融化的,不吉利。” 成章帝点头:“有道理。”指着第二个,“晨曦,怎么样?朕听说她出生在天刚刚亮的时候。” 钱明月摇头:“寓意挺好,可是,跟你名字同音,得避讳。” “那,叫明珠吧,朕的掌上明珠。” 钱明月无语:“避父讳,不用避母讳吗?” 成章帝戏谑:“你叫你的钱阙吧,这么大的人了,跟女儿抢什么名字。” 皮!真皮!看本宫现在不能揍你是吧!钱明月叹息:“好吧,就算我叫本名,可,我们的小公主也不好跟她姨母同名。” “别闹,你没有姐妹,她哪来的姨母?” “大伯唯一的女儿,叫钱明珠。” 成章帝丧气地将纸团成一团:“朕想了一个下午,淘汰了几十个名字,选出来的还都不行。取个名字怎么就这么难!” 钱明月说:“圣人不必太劳累的,可以让翰林院为公主拟几个名字,我们挑一个合适的就好。” 第四百九十八章 怀中有可抱何必是男儿 成章帝一百个拒绝:“朕的女儿,凭什么让他们取名。朕翻辞海去,一定给女儿取个最好的名字。” 钱明月说:“可是,女儿不能一直没有名字啊。姐姐倒是给她取了个乳名——” 成章帝一脸期待:“哦?叫什么?” “丑丑。” 成章帝脸上波澜起伏、风起云涌,最后归于风平浪静:“不错,贱名好养活。” 刚好,小公主手指动了动,钱明月笑:“她喜欢这个名字,就叫丑丑吧。” 成章帝差点儿哭出来,对不起,父皇的小公主,父皇不能为你争取个好听的乳名,放心,父皇一定给你取一个有意境的大名。 第二日大朝会上,成章帝宣布庆祝公主降生,大赦天下。 钱明月说:“大赦天下?把有罪的人放出来,怎么能算仁德呢?这对遵纪守法的老百姓来说,公平吗?” 成章帝笑道:“有罪没罪,刑罚多重,都是人定的。当初定律法的时候,有些太严苛了,有些人犯罪也不是故意的,有的有了悔改之心,还有些人是被连累的,这群人都盼着大赦呢。” 钱明月爱怜地抚摸女儿的小脸:“是这个理。我们丑丑的出生,给许多人带来了转机,大家都会喜欢我们丑丑的,对吧?” 又是“丑丑”,不行,朕得赶紧为女儿取个好听的名字。 成章帝在文渊阁翻了半天辞典,也没找到一个完美的字眼用来代指女儿。 中午,郁闷地跟钱明月说:“朕发现辞典中许多错误,乱解释,牵强附会,朕决定让人重新编修辞典。” 钱明月失笑:“编辞典可是浩大的工程,为了给女儿取个好听的名字,重新编修辞典,您确定?” “该修自然得修。” 次日,成国公夫人、江氏、钱时延夫妇、钱云和王诗韵都来了,围着小公主变着花样夸。 众人守在婴儿床前,探着脑袋,专注地看着熟睡的小公主。 成章帝轻声说:“女儿都会像母亲吗?丑丑长大了会像皇后吗?” 钱时延一脸嫌弃:“丑丑?是臣理解的那两个字吗?” 成章帝告状:“是,皇后取的。” “胡闹。” 成章帝深以为然地点头:“她会像皇后的吧?” “不一定,皇后就挺像臣的。” 成章帝松口气:“像朕也不错。” 钱时延了然:圣人也是嫌孩子丑。很正常,钱沾刚出生的时候,他和妻子也嫌丑,当时妻子说好丑,他说了句是啊,被赶出去睡了半个月书房。 “啊——啊——”丑丑突然挺了挺身子,咧着大嘴哭起来,脸上什么都不见,就剩一张嘴了,是真的有点儿丑得出奇。 钱云手足无措:“哭了,哭了,怎么办?” 成章帝唤奶娘。 奶娘打开尿布看:“小殿下该换尿布了。”熟练地给丑丑换上尿布。 环境舒服了,丑丑也不哭了,挥舞着小手玩。 丑是丑了点儿,还挺可爱。成章帝小心翼翼将孩子抱起来,虽然还有点儿偷东西被抓的模样,但已经熟练多了。 钱时延就在成章帝身后,探着脑袋看:“睁眼了,这眼睛真漂亮,像圣人。” 成章帝也惊喜地发现,女儿的眼睛挺好看:“是,是像朕,像朕。” “嘴巴也像圣人。” 然后,成章帝又发现女儿的嘴巴其实挺秀气,没有哭得时候那么大:“确实好看。”他有点儿相信长大之后就不那么丑了。 转头看向眼巴巴的国丈:“你想抱?” 钱时延伸手:“谢圣人。” 成章帝抱着女儿躲开:“你会吗?” 钱时延黑脸:“臣有四个儿女,哪个臣都没少抱。” 成章帝将女儿递过去,却被钱云截胡:“父亲穿着常服,别让革带硌着小公主。” 钱时延想打人! 成章帝惊奇地发现,钱云抱孩子的姿势分外熟练:“你怎么会抱孩子?” “自从知道娘娘怀孕,学生就一直学着抱孩子,也抱着族里的婴儿练习过。”皇后怀孕的每一个阶段,他都陪在身边,对小外甥女的期待都转变成了溢于言表的舐犊之情。 成章帝醋意滔天:“连媳妇都没娶进门,你学这个做什么!革带在腰间,硌不着丑丑,你快把孩子给国丈。” 钱云只得恋恋不舍地将孩子送出去。 钱时延多年不抱孩子,姿势也很怪异,同样是缩着脖子,看着就很费劲。 钱云嘀咕:“你们又不会抱孩子,还跟我抢孩子抱!” 李氏对江氏说:“可惜了,是个女儿,皇后任务没完成,少不了再遭罪生儿子。” 成章帝不知道什么叫“钓鱼执法”,但他有为人女婿最基本的求生欲:“有公主朕就很圆满了,断不会让皇后再受一次罪了。” 钱时延笑道:“对嘛,‘怀中有可抱,何必是男儿’。” 王诗韵身子颤了一下,红了眼圈:怀中有可抱,何必是男儿!怀中有可抱,何必是男儿! 为什么她父母没有读过这首诗,为什么她没有这样的父亲! 成章帝赞叹:“妙啊!妙啊!朕好像知道女儿该叫什么了,明月一定会同意的。” 钱时延问:“什么?” 成章帝道:“可欣。小公主很可朕的心意,公主出生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就叫可欣吧,欣喜的欣。” 李氏说:“嗯,这个名字好听,听了心里就很舒服。” 皇后生女,不知道多少人嘲笑她呢,圣人给公主赐名可欣,可以向天下人表明他对皇后和公主的态度。 王诗韵引着钱云溜到建极殿外:“四处都是宫人,我们长话短说。” 好严肃的样子,有什么事情?她都不肯嫁了,再说什么?难道是要离开? 钱云紧张:“诗韵,我——” 王诗韵打断他的话:“择日提亲,娶我。” 幸福来得太突然,钱云有些眩晕:“真的吗?诗韵,我,我!” 王诗韵嫌弃:“傻样!赶紧的!”转身走了。 钱云激动得蹦起来,原地转圈圈:“她愿意嫁给我了,终于愿意嫁给我了!” 王诗韵回头,看着钱云那副作态,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得意忘形。 第四百九十九章 终章 立可欣为皇太女 不久后,郑安的妻子死于难产。 又过了不久,湖阳大长公主失足落入运河,溺亡。 人们很快将湖阳大长公主抛之脑后,包括钱明月,除了成章帝。 成章帝心头始终笼罩着一层愁云,这愁云在可欣小公主第一声叫“父父”时,有了黑云压城之势。 那夜,小可欣扶着床头站着,咿咿呀呀笑闹到大半夜才睡。 成章帝轻抚女儿的头顶,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才去找钱明月。 大床上,钱明月已经睡着了,成章帝捏捏她脸,扯扯她耳朵,终于把她捣鼓醒。 钱明月拍开他犯罪的手:“你干嘛?我累了。” 成章帝忧愁:“你想哪儿去了,朕没心情想那事,朕都快愁死了,你跟朕说说话吧。” 钱明月坐起来:“一整天了,就看你脸色不对劲,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哪件事能把你愁成这样。” 成章帝委屈:“所以,你就高枕无忧地去睡了?” 钱明月笑:“姐姐是想去梦里问问周公,他老人家或许知道圣人的烦恼。” “那,周公怎么说?” “周公说他不敢窥探天子的心思,不过,他推测你会告诉我的。” 成章帝掰过钱明月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你怎么越活越没心没肺,你就不担心女儿吗?” 钱明月叹息:“担心啊,可欣刚出生的时候,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养不成人。可你看,她不是长得挺好吗?还很闹腾。放心吧,没事的。” 成章帝抗议:“谁说这个了!可欣娘,你竟然曾经担心自己的女儿养不成人?你这是在诅咒!” 钱明月打个哈欠:“莫无理取闹了。说吧,你在担心什么?” 成章帝心力交瘁地说:“公主生在皇家,金尊玉贵,可长大成人之后就要嫁出皇宫,由帝王女变成了臣子妻。” “宫里的皇帝会不停地变,她们也由皇帝的女儿变成皇帝的姐妹、皇帝的姑姑、姑奶奶,跟天子的关系越来越远,离权力中心也越来越远。偏偏还想抓住,就不停地折腾,最终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钱明月垂眸:“你想湖阳姑母了?” “朕担心,朕怕,姐姐,你说几十年后,我们没了,我们的孙子做了皇帝,我们可欣会不会步她后尘?” 钱明月心脏痛了一下:“不会的,怎么会呢!古来那么多公主,几个像湖阳姑母那样折腾的。” “有啊,怎么没有?太平公主参与多次政变,被李隆基打败。安乐公主一心想做皇太女,结果身首异处。汉朝也有——” 钱明月寒颤一下:“别说了!可欣不会这样的,我以后不上朝了,好好教导她,只要她没有野心,足够淡泊,就会平安无虞的。” “什么是野心?追求自己不该要的才是野心,朕的女儿为什么不能要权势?” 成章帝越说越激动,跳下床:“生在皇家,有几个真正淡泊的?朕不要逼着女儿淡泊,朕的可欣不能过得跟南阳王兄那样憋屈。” 钱明月爬下床:“五郎情绪太激动了,缓一缓,我们慢慢想解决之策。” 成章帝握住钱明月的手:“姐姐,朕早就想好了解决之策,姐姐一定要答应啊。” “什么?” “让可欣做皇太女。” 钱明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朕把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给她,那对她来说,执掌天下就不是野心了,是应有之志。” “可——” “你担心她干不了?没关系,我们好好教导她,没有天生的帝王,都是教养出来的。你能把朕教导好,我们两个一定能把可欣教导成合格的皇帝。” “但——” “你担心群臣反对?你已经向他们证明了女人治理天下的能力,他们也习惯了听命于女人,封可欣做皇太女他们会反对,但不会太强烈,朕有办法让他们退缩。” 拉着钱明月做到床边,掰着手指说:“我们可以先让可欣接受储君的教育,再让她学着处理政务,这期间发现谁反对可欣,就先把谁弄出朝堂去,谁支持可欣,还有才干,我们就提拔谁。等到老顽固都赶出去了,该扶植的力量扶植起来了,其他人也都习惯了,再封为皇太女,简单得很。” “那——” “你担心万一再生儿子,会得到儒生的拥护,挑战可欣的地位,造成姐弟相残?这个更简单,我们不生了,也免得姐姐受罪。” “不过——” “你是不是担心女儿将来成亲,她的女婿野心勃勃,会祸乱江山?这个也好办,我们多给女儿入赘几个丈夫,让他们互相制衡,而且有了孩子他们也不知道是谁的,男子的家族休想利用孩子掌控江山,孩子还是姓黎,江山还是姓黎。” 半天了,钱明月都没插上一句话,扶额,可欣爹是彻底疯魔了。好困,且先答应下来吧,不然可能一夜都睡不成。 “好,既然五郎都打算好了,就都依你吧。” 大河源头不过滥觞,飓风起于蝴蝶抖动翅膀。此刻谁能想到,成章帝这个看似仓促而草率的决定,究竟怎样深刻地影响了大梁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 《梁史·昭宗本纪》记载:(成章)二十年中秋夜,后崩于乾清宫,帝大恸,罢朝七日,以帝礼发丧,谥曰仁康文皇帝、孝贤元皇后。 (成章)三十年,帝有疾,(刑部尚书)章腾德奏问国本,乃立镇国公主为皇太女。 (成章)三十七年,帝崩。 人生有涯,而山河永寿。 属于成章帝黎晨和孝贤元皇后钱明月的故事到此为止,历史的车轮依旧滚滚向前,接下来的驾车人是黎可欣,华夏史上第一个名正言顺继承帝位的女皇,她用从父母那里继承、习得的本领,开启属于她的辉煌时代。 女性君王的身份注定了她与男权思想道德体系的对立关系,名正言顺继位的她比母亲少了许多顾忌,她大刀阔斧地改革、壮志踌躇地征战,历史的大车经过她们母女近百年的努力,终于完成转向,背离了钱明月担忧的方向,驶向未知。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