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拦住那个要出家的(重生)   作者:阿酤   文案:   废后白倾沅,死在了冷宫一场大火里。   后来某天,有人看见灵泉寺里有个和尚怀里竟抱着个姑娘,模样像极了从前废后。   重生回少女时期,白倾沅刚从西郡进京,还未登后位,她立誓要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快意人生。   而后没多久,京中就传遍了,嘉宁县主白倾沅,水土不服,连夜被太后送上了京郊灵泉寺静养。   在那里,白倾沅见着了一个居士。   居士在寺中呆了许久,了却尘缘,正和住持商量着何日剃度。   白倾沅远远地瞧着,想起上一世自己遭人算计,濒死之际,那人抱着自己藏在寺内,一口一口喂汤药时的场景。   彼时的他已经是个小和尚,没得头发,一颗脑袋亮到反光。白倾沅当时瞧着,只觉再顺眼不过。   而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原来有头发的小和尚,更加顺眼。   于是,她出声道:“且慢——”   后来,山寺后头的竹林小屋里,恩仇得报的白倾沅卧在榻上,抚着他的头发。   只有她知道,所谓居士的静默表皮下,是一颗怎样狂野动荡的心。   一句话简介: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立意:我命由我不由天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倾沅 ┃ 配角:┃ 其它:   ======================== 第1章 重生   火,满目都是火。   熊熊燃烧的烈焰不断席卷而来,爬过冷宫一寸一寸灰蒙砖瓦和枯荣已久的草木。   白倾沅面如死灰,一步步地后退着,后退着……   可她还能退去哪里呢?   冷宫的尽头,是越不过的高墙,高墙之上,仍是火热的灼烧。   呼吸逐渐困难起来,后退的脚跟抵在棕屉处,白倾沅踉跄一下,喘着气跌坐在床榻边上,双目逐渐失了焦距。   她久病无医,退无可退。   她走不动了,她逃不出去了。   四面八方皆是妖冶跃动的火焰,紧锁的朱门将她隔绝在救赎之外,她绝望地瞧着,心想,这群人终究是要将她逼到红莲地狱才肯罢休。   自她坐上那把凤椅之后,父亲死了,母亲死了,泠鸢死了,南觅也死了,大哥失了一条腿,再不能双足行立,成柔失了她的驸马和孩子,悲痛一生……这些曾伴在她身边欢声笑语之人,一个个伤的伤,死的死,如今,终于也轮到了她。   她想,若今日真就这般死去,那她来日就算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他们。   十八层地狱,她要拉着他们一起下。   还能喘气吗?她枯倒在床榻边,一遍遍地在心底里问着自己,留着这最后一口气,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冷宫走水,没有人会来救她,她只是一个被废弃的皇后,一个再无任何利用价值的弃子。   没有人会来救她。   没有人。   呛人刺鼻的烟灰四处乱飞,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而后便跟停不下来似的,咳嗽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难受。   胃里像藏了一把火,喉咙跟烧穿了似的,痛苦万分。   她缓缓断了气息。   最后的最后,只剩漫天的火光。   “阿沅!”   “阿沅!!”   冥冥中似乎有人在喊她,可她已经睁不开眼了。她悲哀地想着,还是不能睁眼的好,毕竟就算能睁眼,她又能指望谁来救她呢?   她白倾沅,终究是要命丧于此。   嗯?等等——   怎么觉着自己在颠簸?   白倾沅动了动手指,艰难地眯了两条眼缝出来。   入目是摇晃不已的马车顶,耳畔隐隐有流珠碰撞的声音,倏忽,一道惊呼响起,传入耳中。   “你醒了!”   是谁?这是谁的声音?   白倾沅脑海中仔细分辨着,过了许久,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这似乎,是她小姑子的声音?   “成熙?”   她的姑姐,当今皇帝的亲姊妹,成熙长公主。   她不确定地开了口,那微弱沙哑的声音,自己听了都百般嫌,也不知她那大姑姐听见没有。   成熙听见了。   她虚虚地拍了拍白倾沅的衣袖,哄小孩似的道:“是我。吸了那么多的浓烟灰烬进去,你先别开口说话,不然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浓烟?灰烬?受罪?   白倾沅一时有些怔愣,原来,她还没有死吗?   她没有死,她竟然还没有死……   一旦有了这样的认知,白倾沅便觉着原本停歇的身体各部又开始复苏了起来,方才仅仅吐过两个字的喉咙,终于后知后觉地叫她感受到了灼烧的疼痛。   痛,是真的痛,她居然真的还会痛,她是真的没有死……   她开始用心留意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发觉自己正被成熙抱着,此刻枕着的,也是她的大腿。   “谢谢”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马车就猛然震动了一下,叫白倾沅本就破败不堪的身体各部雪上加霜。   她措不及防地被颠了一下,一声咳嗽过后,喉咙里逐渐涌上一股血腥味。   成熙也没料到马车会颠,双手稳住白倾沅后,赶紧喊了前面的车夫询问情况。   车夫开了半扇木门,通报道:“公主,这路不能走,前头似乎有德昌侯府的马车过来!”   “德昌侯府?”成熙惊呼一声,“他们在这做什么?”   “属下不知。”   成熙瞧了眼自己膝上奄奄一息的白倾沅,心里的担忧提到了嗓子眼。   德昌侯召家是太后的娘家人,白倾沅如今虽已是个废后,但若是叫他们当场发现她带着废后私自出宫,定又是一场不小的腥风血雨。   她一思量,赶紧问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寺庙道观?”   她们这一路原就是走的小道,沿路要寻人家藏匿也难,不如直接躲进现成的寺庙或是道观。   车夫回她:“最近的就是南面的灵泉寺。”   “那就去灵泉寺!”成熙当机立断,俯下身子对白倾沅道,“前面有召家的人在,咱们的马车直接在这里掉头太危险了,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将你放在马车内,让车夫带着你去灵泉寺,我下去,引开召家的人。”   “成……熙……”   白倾沅面色痛苦,似有什么话要交代,成熙等了会儿,见她五官都拧在了一块儿也挤不出半个字来,只能作罢。   “活下去,阿沅,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   成熙最后捏了捏她的手,将她安置妥当,旋即转身离开。   又跟车夫交代了几句,她这才下了地。   果然,马车在开始掉头的时候,召家的人已经注意上了他们。   白倾沅亲眼见着车门闭合,车轱辘声断断续续在耳边响起,未敢停歇。   没有了成熙柔软的双腿垫着,浑身病痛很快又折磨起了她,她翻来覆去挣扎半天,最后实在受不住,阖了眼。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暗,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白倾沅睫毛微颤,挂着的细小水珠随之抖落,滑过她冰凉的脸颊,沁入骨髓。   怎么回事?入目满是狼藉,雨滴落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激起层层水花,泥点子轻溅飞舞着,旋落到她脸上。   原来她此时已不在马车内,而是,倒在了泥地里。   可是她怎么会倒在泥地里呢?车夫人呢?   她一手抓着泥地,狠命咬牙,似要起身,最终却只能狼狈地向前挪动了一寸。   她不甘心,手指紧抠着泥地,指甲缝里不知钻进了多少污秽,都不能阻挡她想要起身的决心。   活下去,成熙说的没错,她要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她才能报仇。   她要活下去!   等她终于满身污泥,勉强跪坐了起来,她总算看到了不远处的车夫,一把长刀刺在他的心口,鲜血还在汩汩地流。   马车倒在一旁,连马儿都没了一丝生气。   雨还在不停地下,满地血水,如丹砂倾覆。   白倾沅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喉咙里那股血腥味再次翻涌而上,这下她没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刚爬坐起来的身子颓然下垂,似乎又要将脸迎地,然而不是——   她沾满污秽的全身跌进一个坚毅的怀中。   有人接住了她。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掀开眼帘想要一窥究竟,却被人捂了眼。   至此,混沌一片。   *   建承五年,京城盛都   白倾沅病了。   太后火急火燎地赶到兰阙殿时,太医正隔着床帐为她把脉,面色不大好。   寝殿里鸦雀无声,宫人安安静静地行了礼,循规蹈矩地站着。   太后走到床榻边上,见太医把脉的手松开,这才出声询问:“太医,县主这是怎么了?”   太医起身回话:“回太后娘娘的话,从县主这症状与脉象来看,应当是水土不服所致。”   “水土不服?”太后微怔,随即呵斥道,“你们这些宫人是怎么当的差!县主昨日来时还好好的,如今这才过了一夜,怎么就水土不服了?”   “太后娘娘息怒。”   寝殿的宫人跪了一地,听着太后的训话,大气不敢喘。   太医亦再次躬身,道:“太后娘娘息怒,县主这病,并非是宫人伺候不当所致,而是,个人体质如此。”   太后眉头微蹙,“太医此话何意?”   “县主自西郡远道而来,一路奔波劳累,骤然换了地方,本就需要时日来适应,加之如今盛都暑热难当,县主身子娇贵,一时受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那依太医所言,县主此症,该如何是好?”   “只需寻一处清凉僻静之地,安心静养数月,待暑热消退,县主适应了这盛都的气候,便可无事。”   太医说的头头是道,太后这厢听了,微微颔首,亲自掀了薄如蝉翼的床帐,看了眼静卧其中的白倾沅。   昨日来时还娇嫩红粉的一张脸,如今却是面容苍白,血色全无。   “可怜的孩子。”太后原本整肃的脸上写满了心疼,担忧地看了几眼,撂下床帐,环视满屋的宫人,神色不怒而威。   待她的目光转到一个跪在床脚的宫女时,才堪堪停下,“南觅,县主这症状,是从何时开始的?”   叫南觅的宫女脑袋又低垂了几分,内心虽是惧怕,面上却不显慌张,硬着头皮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县主昨日夜里便呕吐了两回,当时奴婢们只道是吃食不合胃口,命小厨房又做了些热粥给县主喝下。直到今早,奴婢们去唤县主起来,才惊觉,县主浑身乏力,下不得地。”   “糊涂东西!”太后厉色发难,空旷的寝殿内只回荡着她一人的声响,“哀家原还想着你是个稳重的,这才放心派你来照顾县主,如今这才一日未到,竟就这般疏忽,你叫哀家怎么放心……”   “太后娘娘——”   这种当口,还有谁敢出声打断太后?   自然是榻上那位病着的。   太后听了那微弱的一声叫唤,陡然一惊,也顾不上再训话,急忙又掀了床帐,换了轻声细语道:“好孩子,你醒了?”   白倾沅微睁双眼,见眼前人模糊不清,摇摇晃晃,唯发上金饰闪闪,夺人眼目。   “太后娘娘,不关,不关她的事,不要……责备她……”她指尖微颤,声音孱弱,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章不成章,句不成句。   太后见了,心头一酸,赶紧伸手为她掖好被褥,跟在她身边的福嬷嬷上前将床帐用钩子固定好,复又退下。   “天可怜见,好孩子,你的心思哀家知道,你先莫要过多言语,好好歇着,有太医在这,定能叫你康健如初。”话一说完,她又转向太医,面色不怒而威。   太医额上冒出豆大的一滴汗,急忙接话:“是,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太后这才稍敛了怒气,“方才你说,要寻一处清凉僻静之地,可有何处可荐?”   太医斟酌之下,谨慎道:“微臣以为,京郊南面的灵泉寺,不失为一处佳地。” 第2章 灵泉寺   建承五年,西郡王之女,嘉宁县主白倾沅进京,太后亲赐兰阙殿与其,以表喜爱。   “赐兰阙殿也就算了,去趟灵泉寺还得亲自陪着,太后娘娘未免太把这县主当回事了。”   醉仙居二楼的雅间里,一群世家公子围坐在圆桌边上,谈天论地,推杯换盏。   承恩侯世子冯不若手执折扇,轻敲了下右手边那人的脑袋,笑骂道:“你懂什么,那可是西郡的县主,你当跟京城里这些个似的,封着玩的?”   秦空远冷不丁被敲打了下,几杯薄酒下肚,嘴里越发没有遮拦:“西郡的县主就金贵了呗。”   觥筹交错间,口没遮拦的不止他一个,“可不是嘛,西郡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整个西郡就这么一个县主,别说是兰阙殿了,将来恐怕那祈华殿……”   “诶,章兄这话不对!”边上有人嘻笑道,“召兄人还坐这呢,这祈华殿什么的,可不好说。”   “对对对,杯酒误事杯酒误事,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召兄,实在对不住啊!”被打断话的章元度一拍脑门,隔空向对座的人敬了杯酒。   召怀遇一手握着小盏,似笑非笑:“这有什么好对不住我的,怎么着,要住进祈华殿的都不会是我。”   满座哄堂大笑。   众所周知,兰阙殿那是太后娘娘从前当妃子时住过的地方,而祈华殿,历来都是皇后的居所。   当今太后召未雨,出自德昌侯召家,如今召家侯爷召伯臣,是她的亲兄长。   而召怀遇,便是召伯臣膝下嫡长子,德昌侯府的世子,当今太后的亲侄子。   身为家中嫡子亦是独子,召怀遇上下还有几个姐妹,最年长的那一个倒是已经嫁给了当朝摄政王,剩下的几个,却还没有着落,会不会被太后接进宫里,也未可知。   小皇帝年岁二八,后宫悬置,只有两个家室品阶都很一般的小妃子,用以充数。   太后自己的亲侄女,和西郡王的掌上明珠,将来哪一个会被抬进祈华殿,谁都不敢说,谁都说不准。   众人吃酒正到兴头上,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躬身进来一个小厮,附在坐在门边上那人的耳畔,提醒他道:“将军,申时了。”   申时了,该去接媳妇儿回家了。   在座各位,无一有不知晓苏疑碎这项铁律的。   有人高声起哄道:“苏将军走好!”   苏疑碎狞笑一声,一手指了指那人,扭头大步出了雅间。   雅间的门再次合上,章元度长呼一口气,幽怨道:“今日又是谁把他给招来的,真晦气!”   余下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没人吭声。   苏疑碎和章元度前些日子在城门口起争执这事,大家多多少少都听说了。最后两人闹得不欢而散,不仅一个好也没落着,梁子还结了不少。   本来苏疑碎跟他们这伙人是聚不到一块儿的。雅间里现如今还坐着的诸位,都是祖上富贵,延续至今。而他苏疑碎,坊间诨名,苏一岁,苏阎罗,是跟着军队白手起家,如今所有的家底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手握刀枪的莽夫,如何能与执笔书卷、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聊到一块儿去。   “这不是,近来有桩事想请他帮忙,就多邀了他几次,本以为他不会来的,谁知他还真次次都来。”这场宴席的主人姜祁打着圆场道,“放心,待我家那点事解决了,就给他打发了,不叫他碍大家伙的眼。”   是了,这群人无论再怎么瞧不起苏疑碎,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三品大将军当的,的确厉害,的确有用。   *   李成画从佛殿中出来的时候,苏疑碎正打了伞,等在台阶下。   身边的女使载玉撑开伞面,为她打着伞,一步步走向自家夫郎。   见她款款靠近,苏疑碎紧握的拳头逐渐松开,胡乱道:“今早练了枪,午后又吃了些酒,一身戾气,就,就没上去……”就没上去接她。   这个莽夫,倒也知道自己一身戾气,会冲撞了佛祖。若是碰上不练刀枪的时候,恐怕他是恨不得贴在佛殿门前等着媳妇的。   李成画淡淡地瞥一眼他,“走吧。”   “诶。”   载玉手中的伞不知何时偏移了轨迹,苏疑碎的大伞稳稳地遮在李成画头上,没叫她淋着一滴雨。   他拉了李成画的手,攥在手心。   常年舞刀弄枪的粗砺大掌磨蹭着自己的手,李成画难受地想要挣开,却不能够。   “这石阶滑的很,娘子小心。”   纵然李成画脸色再冷,苏疑碎也是小心翼翼地顾着她,怕她磕着,怕她碰着,怕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不如意的,他把李成画,真真是捧在了心尖上。   “这灵泉寺虽好,明日却不可再来了。”苏疑碎搀着她,看她小心地下了最后一级石阶,这才放心,“太后带了西郡那位县主过来静养,今日你能进去,已是太后仁慈,放你一回,往后一段时日,就先别来了。”   要不怎么说一介武夫,不会说话。   苏疑碎娶了李成画这么些年,已经很会察言观色,急忙又补充道:“我也是担心你,如今盛夏时节,暑热难当,京郊地偏,你往来奔波不便,万一受了热,这可如何是好。”   “不劳将军费心。”   “不是,成画,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他在马车泥地前着急跳脚,李成画总算肯松了口,“我知道了,这段时日我不会再来。”   得此一言,苏疑碎这才镇静下来,追着她上了马车:“你放心,咱们家中那个佛堂,我今日回去便叫人好好洒扫,叫你在家中,也如庙中一般……”   ……   “这上赶着的,也太憋屈了。”   白倾沅带了从西郡跟来的女使泠鸢,定定地站在半山腰上,隔着雨幕,对眼前所见,颇有微词。   苏疑碎这人,她上一世就认识,从前是顾家军麾下的一员虎将。新帝继位之初,边境不宁,苏疑碎跟着顾家父子平定北狄,立下战功无数。   值得一提的是,顾家军班师回朝之后,他和顾家的那位少将军,一时都成了京中各位夫人眼中的贵婿良人,登门议亲之人络绎不绝。   而令人惊叹的,是这位回京后地位直升三品将军的苏疑碎,最终娶的,却只是一名五品文官的女儿。   那位女儿,就是李成画。   白倾沅上辈子好歹是做过皇后的,这苏疑碎和李成画之间的事,她自然也晓得。   李成画人如其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   自古以来,这才女嘛,眼光向来是高的。   骤然被自己的父亲许给苏疑碎那样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任哪个才女来,那都是不乐意的,李成画也不例外。   可她只是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不论多少的才气,在官爵地位面前,都不值一提。所有人提到这桩婚事,说的都是她李成画高攀。   好在苏疑碎是真的喜欢她,不论外人如何猜测议论,他对李成画,似乎都是始终如一,疼爱有加。   “县主,咱们该回去了,不然,太后娘娘该起疑了。”泠鸢提醒她道。   白倾沅回了神,瞧了瞧天色,转身冲她眨眨眼,“不急,咱们先去看个人。”   *   盛夏的阵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个时候,除了翠绿树梢上挂着的水珠还会往下落,哪里还能见着半滴雨。   白倾沅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丝毫没有因雨路湿滑而放缓一下脚步。   “县主!”泠鸢一直跟在她身后,小声唤着她,希望她能听劝,赶紧回去。   毕竟此时她应该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而不是在这里生龙活虎,健步如飞。   万一叫太后瞧见,这该怎么解释?   “噓!”白倾沅回头,一手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泠鸢不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据她这两日的观察,她们此时应当已是绕到了灵泉寺后头。   从这个小丘上望去,可以隐隐看到位于灵泉寺后方的那座藏经阁,以及藏经阁后头,那片竹林里的几间简陋小屋。   白倾沅就是在盯着那小屋看。   山间竹林静悄悄的,不时有叶上的水珠会落到两人的头上,泠鸢刚拿出帕子想要替主子擦拭,却被她制止了动作。   她偏头,原来是那竹林小屋里有人出来了。   出来的是个白衣公子。   泠鸢远远地瞧着,除了能看出他身量高挑,气度不凡之外,什么都瞧不出来。可是她家县主似乎看的……津津有味?   白倾沅蹲在小丘上,单手托腮,嘴角漾出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先前,虽说她们已经买通了太医,可在太后面前,总归还是要装装病样的,于是白倾沅是真吃了不少能叫人腹泻呕吐的药,这几日的气色,也是真的不够好。   可如今,看她原本虚白的脸上竟浮起了红粉,泠鸢很是不解。   这人是谁?莫非她家县主绞尽脑汁上这灵泉寺,就是为了看他?   可奇了怪了,她家县主生在西郡长在西郡,先前从未到过京城,又是哪里知道要来灵泉寺,要来见这人的呢?   眼见着,那人已经绕到了竹林里,正小心采集着还挂在叶片上的雨水,手中的竹筒一晃一晃,每一下都晃到了白倾沅的心坎上。   她定了定心神,急忙喊了泠鸢离开。   这来的无有征兆,走的也突然,泠鸢实在困惑极了,忍不住边走边轻声问道:“县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倾沅嘴角还挂着笑,回头随便瞧了一眼,告诉她道:“方才他的模样,你可得记住了。这人机敏的很,再看下去,咱们就该被发现了。”   “那咱们为何要来看这人?”   白倾沅一路走的自然,答的也自然:“我欢喜他,自然便想来看看他。”   “县主……”泠鸢立时紧张地四下看了看,不敢吱声。   白倾沅轻笑:“怕什么?我白倾沅喜欢什么东西,想要什么东西,向来都是明着说,你几时见过我扭扭捏捏的?”   “可是……”泠鸢嗫嚅道,“可是……出发前王爷叮嘱了咱们此番得按规矩行事,不许胡来,太后也把兰阙殿赐给了您,这不是,不是想要您……”   “想要我怎样?做她唯命是从的好儿媳妇?”白倾沅直言不讳,嗤之以鼻。   “泠鸢,你自小跟着我,应当知道我的脾性。那个二愣子皇帝,我不喜欢,也不可能嫁给他,至于太后,她有她自己的考量。”她顿了顿,继续道,“满大晏能做她儿媳妇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第3章 飞鸟尽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   泠鸢慌张地四下瞧了瞧,真想赶紧捂住她家县主的嘴巴。   满大宴能做皇后的,的确不止她西郡县主一个,可她方才嘴里念叨的什么二愣子皇帝,着实太语出惊人了。   这没有人听见倒还好,若是叫有心人听了去,那还得了?   偏她白倾沅还不以为意,吊儿郎当地直往自己的上客堂去。   因着太后和她要来静养的缘故,除了平日久居此处的几位居士,灵泉寺已不再对外接待任何的香客。   今日的李成画是个例外,太后知道她是苏疑碎的夫人,自然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回去的路上寂静无比,白倾沅熟门熟路地走着小道,麻溜地从厢房后窗爬了进去。   泠鸢颇为惊奇,她家县主究竟是怎么做到对这座寺庙如此熟悉的?熟悉的就像根本不是头一次来的。   待她跟在白倾沅身后翻进去,刚给她脱下外裳塞到被子里,便听见吱呀一声,外间的大门开了。   两个宫女伴着太后走来,站定在榻前。   召家太后缓步坐到床沿边上,拍了拍白倾沅盖着的被褥。   白倾沅幽幽转醒,一见是太后,睡眼惺忪,做了个要起身的动作。   “好孩子,你就躺着吧,不用行这些虚礼。”太后替她掖住松动的被子,关切问道,“今日睡的可好?身子可有好受些?若是还有难受的地方,务必要说出来,这样太医才好对症下药。”   白倾沅缓缓点了下脑袋。   太后见了,温和笑道:“也是,瞧你今日气色不错,想来是太医用对了法子,这灵泉寺,当真是个宝地。”   白倾沅听了,浅笑不语,眼见着太后拉着她继续念叨:“阿沅,哀家这么叫你可还行?哀家见着你,是真的喜欢你,西郡王养了个这么标志伶俐的女儿,竟藏到如今才叫哀家见着。”   “哀家恨不能时时将你带在身边,可惜,哀家见着你才多久,你就病了。”太后轻抚她的额发,满目慈爱,“本还想着,要在这灵泉寺好好陪着你,等你康复,再一道回宫。不成想,午后有人来报,说宫中出了点事,哀家不得不早些赶回去。阿沅,你莫不会怪哀家吧?”   怪?她怎么敢。   白倾沅心中冷笑,面色微动如水,低声虚弱道:“倾沅不敢。”   “好孩子,说什么敢不敢的,你不怪哀家就好。”   太后笑,白倾沅也笑,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弯起了嘴角。   “这太后娘娘说话可真会绕弯子,想要自己下山去,直说不就好了。”太后离开后许久,泠鸢才敢绕上前来嘟囔,“咱们西郡可从没有这样绕着弯子说话的,亏我先前还真以为她是关心您呢。”   白倾沅置之一笑:“关心我?咱们这位太后娘娘,真正关心的,只有他大晏的江山。”   而她,不过是太后巩固大晏江山的工具罢了。   大晏京城盛都,下辖地方广袤,主要分东西南北四郡,分别由一位郡王爷职守掌管,王位可世袭。   而这所谓四郡,其中南、北、东三郡的郡王爷,在大晏立朝伊始,便是由陶家皇室中人所任。故而,如今的南、北、东三郡,都仍姓陶,隶属陶家皇室,只有他西郡,自立朝起,就是由白家的人掌管。   这么多年下来,不论西郡表现得再怎么忠心,一个异姓王,始终都是遭人忌惮的。   在她之前,西郡白家就已经出过一位皇后,而当时的情形,与目前无所不同。无非就是,皇帝根基不稳,太后既担心京中朝廷,又忌惮西郡势力。   将白家的女儿接进京做皇后,一来可依靠西郡势力,震慑朝中众臣,二来也可牵制西郡王,一举两得。   当今太后召氏对西郡的心思,应当在建承元年就已发芽。   建承元年,新帝登基之初,北狄犯境,顾家军从西郡借兵,平定北狄。   恐怕从那个时候起,西郡雄厚的兵力,就已经成了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过那个时候,靠着平定北狄威望雀起的顾家军显然比西郡更碍太后的眼,也更容易铲除。所以在其班师回朝不过一年的时日里,顾大将军同其夫人,便双双丧命。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些过往,如同一根尖刺,狠狠地扎在白倾沅的喉咙里。   上一世的她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进京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可这一世不一样,她既知道了往后的路,便不会再叫人随意拿捏自己。   可惜的是,她重生回来之际,已是太后召她入京之时。若是再早个几年,是不是就可以救下顾大将军和顾夫人?那样顾言观,也就不会跑来出家做和尚,剃光了头发。   话说到顾言观,白倾沅又想起前世他的样子。   小和尚抱着她,静静地坐在榻上,日复一日地给她喂药,一碗碗汤药,喂了洒,洒了喂,如是往复。   她刚被救回来的那几日,伤势尤其惨重,别说是药,就连一滴水都喂不进去,东西全都是吃了就吐,没有活生生地饿死已是最大的幸运。   那时候,除了脑子还稍微模糊地有些意识,其余四肢百骇已全然不听她的使唤。   若不是顾言观,她应该早就死在沼泽里,死在满是血腥与杀戮的泥淖里。   纵然自己已获得了新生,但白倾沅每每回忆起这些往事,身子还是会忍不住发颤。   她和家人们上一世的苦难,她要每一个罪恶的人都血债血偿。   “县主?”泠鸢担忧地看着她,见她隐隐发颤,还以为她是方才林中沾了太多湿气,身子不适。   谁知,白倾沅眼神清明地抬起头来,吩咐她道:“泠鸢,你帮我去打听一件事情。”   泠鸢没有想到,白倾沅叫他打听的,居然还是先前的那位白衣公子。   她家县主居然想要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要何时出家。   这是为了什么?   泠鸢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还是照着她的吩咐做了。   她这时才知道,她家县主为何在那小丘上就要她记住这人长相。   可不就是方便打探?   可惜,对于那位公子的模样,泠鸢本就没看清,所以不大能描述。幸而寺庙里的住持既聪颖,又好说话,她只简单说了几句竹林小屋与白衣人,他便猜到了。   他说,那位公子在灵泉寺呆了一月有余,自觉已了却尘缘,正邀了他明日晨间商议剃度之事。   泠鸢又一次没有想到,她家县主一听到这个消息,会腾地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   “泠鸢,去备一件你的衣裳来。”她特意嘱咐道,“没有天青色的,就要水绿色的那一件,让人一眼就能见到的。”   “是。”   虽然不知她此举又是要做什么,但泠鸢还是出门去为她准备衣裳了。   不多时,门又被打开,这回进来的却是南觅。   南觅是太后指给她的人,白倾沅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暗中替太后监视自己的,却没想到上一世被打入冷宫后,陪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的,除了泠鸢,便只剩她。   “县主。”南觅屈膝在她榻前蹲下,为她端了药膳来,“这是用川贝炖好的梨汤,清热散结,太医说得在晚膳前用一盏。”   白倾沅凑近去闻了闻,鼻中适时钻入一股甜腻的气息。   “加了冰糖?”她问。   “是。”南觅又将小盏往前送了几分。   得了她的肯定,白倾沅这才放心地喝了起来。   她这个县主当的平时也没多么娇气,唯有一点,那就是受不了吃进嘴里的东西是苦的,一点点的苦都不行。   上一世被打入冷宫后,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在乎饭菜苦不苦,那时候的她还以为自己是真的修炼成了不怕苦的。   谁知后来被顾言观救下,他给自己喂的汤药里,每一盏的苦都深入骨髓,她是一口都喝不下。   后来没得办法,不知他是打哪装了一篮子蜜饯,在她每次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一盏汤药后,便喂她一颗。   甜甜腻腻,丝丝糖浆直化到了心坎里。   “县主。”南觅见她咬着汤匙不肯松口,竟还傻愣愣地笑了起来,不免有些无奈,“县主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笑呢。”   白倾沅觉着她话中有话,不免反问道:“这时候,是什么时候?”   南觅接过她手中的汤匙,又舀了一勺梨汤给她,心事重重道:“县主可知,今日太后娘娘急着回宫,所为何事?”   白倾沅摇了摇头。   “是后宫的事。”南觅语重心长,“周才人有了身孕。”   白倾沅眨眨眼:“哦。”   南觅又道:“可是又没了。”   白倾沅眼睛稍稍瞪大了些:“哦?”   南觅说的事,其实她知道,她上一世进京,叫她头一次跌了跟头的,就是这回事。   当时,她身为西郡县主,刚被太后娘娘接进宫不久,在御花园的池塘边上,碰见了太后的侄女,德昌侯家幺女,召颜。   召颜同她初次见面,却显百般亲昵,两人正寒暄间,御花园那头又款款走来一位周才人。   她不认识什么周才人,看她模样也是个主子,便与她互相遥遥地行了个礼。   而召颜却喊住了周才人,说难得遇见,不如大家一块儿在一旁的亭子里坐坐,喝点小酒。   她自然是没什么意见,可是周才人的脸色却不大好,推脱着说不想去。   召颜当即拉下了脸,不高兴的模样一览无余。   就在周才人绕过她们想要离开之际,召颜竟明目张胆地伸出了一只脚,绊住了周才人,而顺便,还将她往周才人身上推过去。   可她白倾沅哪里是吃素的,一觉不对,就赶紧抓住了召颜的手,叫她逃脱不能。   于是,三个人一齐跌在了御花园的石子路上。   周才人身边跟着的宫女率先反应过来,上来搀人。   白倾沅是个自小在西郡野惯了的性子,觉着跌一跤也不算什么,被泠鸢和南觅扶起来后,除了发髻乱了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伺候周才人的宫女发出几声尖叫,她才转过去,见到的,是大片染血的衣裙。   召颜还在一旁未起身,见到这般模样,也是惊恐万分,吓得直往一旁躲,更是起不来了。   那时的她虽懵懂,却也能从宫女们慌乱的言行中明白一些事。   原来周才人怀了孕,原来她此番路过御花园,是要往居正殿去,原来她是想叫皇帝第一个知道这个好消息,原来,她小产了。   她的心情立时变得有些复杂,泠鸢和南觅都安慰她,说这不是她的错,可她仍觉得恍惚。   原来京城,原来盛都,远不如它面上看上去的那般美好。   再到后来,皇帝和太后赶到,明明是罪魁祸首的召颜却指着她,控诉她才是杀害周才人腹中孩子的凶手。   “若不是你故意为之,你怎么能自己跌了一跤还毫发无伤,却叫我与周才人弄得头破血流?”召颜娇嫩的脸上涕泪横流,我见犹怜,“若是我知道周才人怀了孕,我是断不会邀她去喝酒的,姑母与表哥明鉴,我是断不可能的……”   好,还真是好,就凭她召颜会哭,就凭她有着八面玲珑的一张嘴,她就要受这些空口白牙的诬陷。   她挺直了腰杆站着:“太后娘娘明鉴,我绝没有要故意害周才人的心思。周才人有孕之事,您和皇上都还不知道,我才刚进宫,哪里就能知道她怀孕了呢?”   跪坐在地上的召颜反驳她:“这种事情,只要买通了太医,买通了周才人身边的宫女,哪样打听不出来?”   她轻蔑的眼神瞧着召颜:“召姑娘话说的这么顺当,是不是因为这些下作事情,你就做过!”   “我没有!”   召颜当然不会认,她只会抱着她姑母的大腿哭诉,委屈。   太后不堪其扰,皱着眉将她推开了些,神色肃然:“当时在场的宫女,都有哪些?”   召颜以为太后这是要开始彻查这件事了,于是赶紧抹干了眼泪,抬起头道:“有我的贴身女使,乔仙,她可以作证的,姑母,她可以……”   太后端庄整肃的面容略有些不耐,拂开她的手,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拖出去,杖毙。” 第4章 试南觅   谁都没想到太后会这么做,召颜愣住了,白倾沅愣住了,甚至皇帝也愣住了。   皇帝想了又想,看着跪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再不敢吭声的召颜,和被拖出去的女使,禁不住出声道:“母后……”   “去看看周才人吧。”   太后看了眼他,语气虽还和缓,流露出的眼神却容不得人拒绝半分。   “是。”   年轻的皇帝在太后面前,终究还是没有任何底气。   他颓然起身,向后面的偏殿去。   远远地,白倾沅看见他落寞的背影,和明黄衣袖下逐渐攥紧的拳头。   他才十六岁,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内心的不安与惶恐,不比任何人少。   皇帝走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要继续处置宫女了?   白倾沅后退几步,身子堪堪遮住泠鸢和南觅半边,生怕太后也把气撒到她们身上。   太后却向她招了招手。   她不明所以,虽然心慌,也还是过去了。   “不用怕,哀家知道不是你。”太后慈祥的面庞好似映了佛光,金灿灿的,她拉过白倾沅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今儿个你也吓到了吧?赶紧去偏殿坐着,喝一盏茶,好好歇歇。”   这事情还未解决,太后就叫她离开,显然是心中已有了判断。   白倾沅下意识瞧了眼跪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召颜,又不安地看了看泠鸢和南觅。   太后见了,松了口道:“叫她们俩跟着你一块儿下去吧。”   “多谢太后娘娘!”   无论怎么被冤枉都笔挺如竹的膝盖,却因太后的一句赦免而弯曲。   白倾沅中规中矩地谢了礼,带着她们俩去了偏殿。   后来太后和召颜说了什么,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那日召颜身边的女使,是真的被活活打死了,而周才人身边的宫女,皆被罚入了浣衣局。   周才人失了孩子,位分升到了美人;罪魁祸首召颜,则被要求在家面壁思过三个月。   害死了皇帝的子嗣,却只是面壁思过三个月,太后对自己的侄女,不可谓不偏袒。   上一世的她以为,太后对自己的宽容与信任,皆是源于她真的喜欢自己,爱护自己。现在想来,还真是可笑。   原来她所有的偏爱,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   她只是还没到可以动她的时候。   等到白家落魄的那一天,等到西郡颓败的那一天,她的下场,甚至不会好过召颜身边的那个女使。   不过,这回她不在宫里,周才人的孩子却照样没了。她想知道,这回的召颜,又是怎么办到的。   于是她委婉地问了南觅:“你说说,周才人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一提到这,南觅便有了许多话:“正值盛夏,御花园蓬莱池上的荷花开的尤为好看。说是召家六姑娘正巧在池边赏荷,碰见周才人路过,便拉了她想要小酌。周才人不愿,召家六姑娘却不肯放人,非得拉着她喝一杯,这拉拉扯扯间,两人就一起摔进了池塘里。”   白倾沅听了,“噗嗤”一下笑了出声。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还真是只有召颜这种人才会想的出来。   “县主还笑。”   南觅替她收了汤匙,见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下颇有些着急。   白倾沅打趣道:“南觅你未免太过冷淡,召颜做的这些事,难道还不够好笑吗?”   或许从前,她还会捧着良心关心一下周才人,可经历了那么多,看清了那么多之后,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前世的召颜也好,周才人也罢,于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人,那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南觅恨铁不成钢道:“召家六姑娘此番虽莽撞,但也是提醒了太后娘娘,皇上的第一个孩子,该有个正经所出才是。”   “只要是后宫妃嫔生的孩子,哪一个不是正经所出?”白倾沅反问道。   建承帝十一岁时,由太后和摄政王辅佐登基,如今不过五个年头。   十六岁的小皇帝,后宫只有两个正经的妃子,一个陈贵人,一个周才人。   “陈贵人和周才人,位分都还太低,若是皇后都还未立,便叫她们诞下子嗣,多少,是有些不妥的。”南觅意味深长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恃宠而骄惯了,没有守过规矩的人,一时又如何会甘心向他人俯首称臣?”   这话就差没有明着敲打她了,白倾沅注视南觅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你的意思是,太后要往后宫塞人了?”   南觅纠正她:“是要塞能做主的人了。”   后宫里能做主的人,还能有几个?   白倾沅揪着被子后退了半分,警惕道:“你这么盯着我做甚?”   “县主。”南觅叹一口气,替她扯下被子摆平,“太后娘娘叫您居兰阙殿,您还不明白吗?召家姑娘费尽心机不让后宫有孕,为的不就是将此事搬上台面,与您争上一争?”   “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太后自然偏心向她,事事以她为先,同我又有什么好争的?”   白倾沅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字不提自家的兵。   南觅无奈不已,似还有话要说,正起了个音节,却又听见后头泠鸢进屋的动静,只能先作了罢。   见泠鸢手里正拿了一套水绿色的衣裙,南觅不免又要问上一句:“这是县主明日要穿的?”   说完,也不待泠鸢回复,她便径自接过,将衣裳展开来看了看,顺便喃喃:“可这不是县主的服制啊?”   白倾沅急忙解释道:“是我近来格外喜欢这颜色,上山时也没带多少衣裳,就打算借泠鸢的穿一穿。”   南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水绿虽也清嫩,可若是那天青色,应当会更衬县主娇颜。”   “你也觉得天青色好看?”   白倾沅稍有些惊喜,一拍手,招了她到床边。   “那你说说,这天青色和水绿色的衣裳,该搭什么样的首饰钗环才好?”   南觅对答如流:“夏日闷热,应以素色为主。钗环只用简单的同色青玉簪即可,首饰的话,若有绿松石珠链手串,那是再好不过。”   泠鸢在一旁听着,不免惊叹:“巧了,咱们县主这回,还真带了一串绿松石!”   白倾沅倚靠在软枕上,静静端详着南觅,眼中的赞叹不言而喻,“早知该请你来为我每日装扮才是,泠鸢这个傻丫头,只知道往艳了去。我只一套最爱的天青色,上山那日,还叫她给弄脏了,如今还不知挂在哪个廊檐下未晾干呢。”   南觅闻言,没得笑出了声,就连泠鸢自己,也红了脸捂嘴笑着,又羞又恼。   主仆三人说说笑笑的,时辰也就过去了。   晚间就寝时,照例是泠鸢守在外间,白倾沅一人卧在榻上,难得安静地听了会儿雨声。   这场雨是她用晚膳时开始下的,初时还伴了几声惊雷闪电,吓得她筷箸不稳,落到了地上。   南觅替她换上新的,还告诉她:“听说明日寺里有位居士要出家,今夜这场雨,怕是佛陀所下,为其洗去浮华。”   洗去浮华?   伴着窗外的雨声,白倾沅辗转反侧。   若是一场雨真的能洗去浮华,万事皆空,又如何会有后来的那些事?   那时候,日日抱着她,哄着她入睡的,分明就是他,给她一口一口喂汤药的也是他,送她甜果子蜜饯的也是他,甚至入夜后摸黑偷亲她眼睫的,还是他。   这样一个人,哪里还是个虔诚的出家人?   他心里装着情,装着色,装着权,装着欲,又如何能做到真正彻悟?   原来带了那套天青色的衣裙,本是打算重逢再见时穿给他看的,因为从前她与顾言观头一回在西郡甘城相遇,便是穿了天青色的裙子。   她想叫顾言观一眼就能认出自己,劳劳记住自己。   更有私心,她想顾言观不要剃度,不要出家,留下三千青丝,供她一人赏玩。   她陷入这百般回忆与幻想当中,恍然间想起还有桩奇怪事儿。   甘城是西郡的都城,那套天青色的装束,她只在甘城初见顾言观时穿过。   原因无甚简单,天青色素雅有余,而鲜活不足,她其实并不是很喜欢。   她自小活在父母兄长的庇佑下,生如夏花般烈焰绚烂,从来不觉得天青色是她一个活脱脱的妙龄少女该喜欢的。   可偏偏见顾言观的那一次,她就穿了这身。   南觅是进了京之后,太后指派给她的人,按理说,她们从前应当未有任何交集。可今日她对于衣裙钗环的那一番见解,倒叫白倾沅不得不多思。   方才,她有意将话引到钗环首饰上,就是想试探南觅。   而她也的确上钩了。   从她嘴里先说出口的天青色衣裙也好,素色青玉簪也罢,都是当年在西郡,白倾沅初见顾言观时的打扮,甚至还有那绿松石手串,简直是一模一样。   当诸般巧合凑在一块儿的时候,巧合就不再是巧合了。   白倾沅不禁在想,是不是当年,南觅也在甘城见过她?   可上一世她在宫中待了那么久,南觅伺候了她那么久,为何从没听她提及过此事呢?   盛都与西郡甘城相去甚远,车马奔波,寻常百姓若有去过的,回来后定当会将此事挂于嘴边,逢人必说,引以为傲。   更何况,她白倾沅是西郡来的县主,若是叫她知道南觅也到过甘城,那她必定会对其更加亲厚。   可南觅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过。   她自己不愿说的事,白倾沅自然也不能勉强,不过心底里记下了,往后也会多留个心眼。   她如今唯一能够勉强的,就是她自己,当然,还有她硬要勉强的,顾言观。   她这一辈子,志在必得的顾言观。 第5章 召怀遇   “滚出去!”   高墙院落内,不断有乒乒乓乓的打砸声传来,上好的青瓷白釉碎了一地,碰到地上,满是金贵的声音。   眼见着一片碎瓷落在了自己脚边,召怀遇眉头轻皱,抬脚跨了过去。   原本宽敞干净的屋里此时已一片狼藉,撕碎的书目典籍散落各处,伴着坍塌的架子和掀翻的矮桌,毁灭得彻底。   “又在胡闹些什么?”召怀遇简直连找个能下脚的地方都难。   他双手负在身后,见着瘫坐在狼藉中深深喘气的妹妹,颇为用心道:“宫中呆的不如意了,就回到家里来撒野,太后娘娘叫你面壁思过,你就是这般思的过?”   召颜本就气红了眼,如今又听得他这般质问,哪里还能冷静。   凌乱的发髻也不顾了,错位的头饰也不顾了,她骤然起身,反唇相讥:“三哥哥好能耐,外头吃了花酒,喝了饱茶,总算有功夫回家来了。怎么,回来便要拿我开刀吗?”   召怀遇微有不快:“你这说的什么话!”   “我说的什么话三哥哥自己知道!姑母训斥我,爹爹也训斥我,现如今在我自己的院里,三哥哥也要来训斥我!”说着说着,这声音就逐渐委屈了起来,召颜抹开眼角的珠泪,带着十足的哭腔道,“乔仙是自小就跟在我身边,陪着我长大的丫鬟,那个贱人丢了孩子,凭什么要乔仙去死!”   “你还敢说!”召怀遇几步上前,瞧了眼外头跪了一地的丫鬟女使,神色凌厉道,“你那丫鬟为什么会被杖毙你自己心里清楚,罚你面壁思过已是太后娘娘开恩,不然,你以为你凭什么还能在这里又打又砸?”   纵使他话说的这样明白,召颜还是不服气,“我有什么好清楚的!”   “召颜!”   召怀遇的好脸色终于消失殆尽,“究竟是谁将你宠成了这般模样?”   “我是什么模样?”召颜梗着脖子,问的有鼻子有眼,“我是面如黄花不比街上那卖鱼的了,还是枯瘦如柴不若你们酒楼上揽客的了?”   “你……”召怀遇一手指着她,“你怎能自甘堕落,与那些人相提并论?”   “是啊,我怎会沦落到与她们相提并论?”召颜捂着心口反问道,“当初说好要许我做皇后的就是姑母,如今,她却又迎了西郡来的那个野丫头入宫。就因为她是西郡县主,我就得忍着,眼睁睁看着她入住兰阙殿。可凭什么,凭什么那个不知所谓的周悠禾有了身孕,我还得忍着?”   召颜口中的周悠禾,便是刚刚小产的周才人。   “要我这样忍气吞声地过日子,那又和卖鱼的卖笑的有什么区别?”   “儿时哄你的胡话,你也能当真?”召怀遇袖子一甩,“你以为皇后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西郡那位县主进京,指不定后头就有什么天大的算计。皇家多是非,你趁早收了这不该有的心思,老老实实当你的侯府小姐,我保你一辈子不用忍气吞声,骄傲顺遂。”   这大抵是现下召怀遇能说出口的最温和的话。   召颜听着这话,逐渐冷静下来。   她深知自己这位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的脾性,知道他说这些话已是极为难得,只能先抹了花容泪眼,委屈地不吭声。   这方才闹开了还没什么,如今见她忽然哑了声,召怀遇倒略有些不自在起来。   只见他一手虚握成拳,凑到唇边,“赶紧叫人来收拾干净,这又脏又乱的像什么样子。”   “我要三哥哥叫人来给我收拾。”   召颜是惯会使小性子的,一双红彤彤的泪眼望着召怀遇,嘴巴翘的都能挂酒壶了。   偏召怀遇就拒绝不了这样示弱的妹妹。   “知道了。”   他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后的嘴角却又分明含了一抹笑意。   可惜,这抹笑意还没来得及化开,外头丫鬟便又进来通报,说太后身边的庞嬷嬷来了。   一时间,召怀遇和召颜的动作同时顿住。   太后不是刚训斥了她?怎么这会儿又派人来了?   召怀遇率先反应过来,摁住召颜道:“太后既喊你面壁思过,你就好好呆着,别想着又跑出去瞧热闹,徒给外人留了话柄。”   “可那是庞嬷嬷!”   “那也不许去,谁说那就是来看你的?”召怀遇随手招了两个丫鬟进来,吩咐道,“给我好好看着小姐,她今日,不,她这三个月内,只要出了院子半步,你们就不用在候府呆着了。”   “三哥哥!”   方才的兄友妹恭不过过眼云烟,召颜瞧着召怀遇快步离去的背影,气到直跺脚。   召怀遇这厢走的飞快,就连身后小厮跟的也费劲。   转眼间,两人就到了厅堂边上,召怀遇顿住脚步,竖起手示意小厮也停下。   正厅里庞嬷嬷正在说话,德昌侯召伯臣坐在上首,茗茶听着。   “太后娘娘说,周家虽不足为道,但周美人腹中怀的好歹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骤然遭此劫难,皇家颜面扫地,故而,今日对六姑娘的惩戒,略重了些,还望侯爷理解。”   端坐上首的召伯臣眼睛眯了眯,“周美人?”   庞嬷嬷道:“才人周氏,怀育龙胎数月,劳苦功高,特晋为美人。”   “哼,劳苦功高。”召伯臣低头,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害的我家颜儿闭门思过,她还真是劳苦功高。”   庞嬷嬷笑得有些勉强,“侯爷……”   “回去告诉太后娘娘,颜儿听话的很,这几月会好好呆在府里学规矩,必不叫皇家再丢颜面。”   “是。”   庞嬷嬷在德昌侯威严的注视下行礼告退,却又冷不丁在转身后碰见突然冒出的召怀遇。   她虚惊一场,面上不显,心中却明了,德昌候府这一大家子,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   白倾沅翌日起了个大早,一身水绿外衫,再簪一支青玉簪,手腕上套的绿松石顺着她的动作滑来滑去,很是惹眼。   “再没有比咱们县主更好看的了。”   泠鸢痴痴地望着,不忘追加一声感叹。   南觅也凑过来瞧,脸上满意的笑容怎么也遮不住。   “是啊,哪里还能见到这样标致的人儿。”   白倾沅乐的高兴,大手一挥,“好了,这个月的俸禄追加一倍。”   两个丫头适时乐开了怀,又听白倾沅吩咐道:“泠鸢,去把我那压箱底的弹弓拿来。”   “弹弓?”   南觅眼见着泠鸢领命下去拿东西,不免好奇,“县主这是?”   白倾沅一手掩着嘴,神神秘秘地说:“我独自出门必备的法宝。”   南觅紧张道:“县主要独自出去?”   “是啊。”白倾沅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末了才想起来什么,转身问向南觅,“你不会,向太后娘娘禀报我的私事吧?”   南觅为难地笑了笑。   白倾沅了然,又问她:“那你都是怎么说的?”   “县主身子不好,日日卧病在榻,足不点地。”   “真乖。”   白倾沅笑着转了回去,见到铜镜中南觅诧异的神情。   “县主都不怀疑奴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吗?”   白倾沅大咧咧道:“不怀疑啊。”   身后的南觅眸中闪着光,透过铜镜与白倾沅对视一眼,郑重跪下:“奴婢定当为县主尽心竭力。”   这一跪,正好叫回来的泠鸢见着了。   她手中拿着弹弓,原本欢快的心情霎时间变得有些诧异。   “县主,这……”   白倾沅叹一口气,“泠鸢,赶紧喊了南觅起来。”   “如果为我尽心竭力之人,都要这样下跪的话,泠鸢早就该跪几百回了,南觅,我信你,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个。”   白倾沅说着,摇了摇手上的绿松石手串,明眸皓齿,笑得灿烂。   她接过泠鸢手中的弹弓和一袋弹丸,放在手中掂了掂,脸上的笑意愈加明朗。   绿意森森的林间,白倾沅疾步走着,远远地,她就能瞧见林中那遗世独立的小屋。   脚下步伐越走越快,心口的节奏也越发激烈,她每走一步,就距离自己的目标越近一步,离自己的期盼越近一步。   顾言观,那个自她重生后,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口的名字,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见到他了么?   “顾施主,出家并非一时儿戏,人生虽有回头路,却仍该三思,这一月时日,施主可都想明白了?”   顾言观静坐在石凳上,林间清风吹起他鬓间绒发,月白色的衣裳微微浮动,一如他沉寂已久,却又稍起微澜的内心。   他在等什么呢?   他在期待什么呢?   昨日小丘上的动静他不是不知道,他也好奇那是谁。   太后派来的人好容易对他打消了猜忌,已有几日未监视他,即使监视,也不会是这样漏洞百出的场面。   可是还有谁呢?   搭在石桌上的指尖微微点动,耳边似有熟悉的动静响起——   终于,他紧抿的嘴唇稍有开合,唇角扬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弧度。   “是。”他说。   而与此同时,一道清亮女声自不远处的石阶上响起。   来人慌慌张张,急急忙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带了饱满的情感,顺着风,钻进住持与顾言观的耳中。   “且慢——” 第6章 不相识   夏日清早,晨光透过错落有致的竹林,洒下斑斑点点的金辉。   翩动的衣摆掠过竹叶林梢,飞舞的鬓发随风飘摇,少女一路奔跑着,身上的光影变幻不断,明暗交错间,恍若隐匿人间的精灵。   顾言观定睛瞧着,只觉来人分外眼熟。   眼看她跳着跑着过来,他默默收回了视线,将目光转向了住持。   住持与他一样,正好奇这姑娘的突然出现。   “慢,慢,且慢!”   虽然出场的确很惊喜,但后续却明显不大接的上力。   跑了这一路,白倾沅气喘吁吁地靠在冰冷石桌上,大力呼吸着。   鉴于她当初是遮着帘子被抬上山的,住持也并未见过她的真容,故而现下迟疑道:“这位施主……”   白倾沅向后一撩发丝:“我,嘉宁县主身边的女使。”   说罢,也不待旁人再问,她直勾勾的眼神盯着顾言观,似要将人生吞活剥进肚。   实在是半点矜持都没有。   就连住持都看不过去,低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跟顾言观道:“施主,剃度需得潜心静气,万事皆空,既今日顾施主这里还有客,人情往来相通,那剃度之事,不如改日再议。”   “不是……”   “主持慢走!”   顾言观正欲挽留,却被白倾沅拉住衣袖,水葱似的指甲捻了那片月白,娇滴滴道:“先生,我家县主还有事找您呢。”   看着住持步步远去的背影,顾言观禁不住叹了口气,回头瞥她时,不经意挣开了自己的衣角。   “不知县主有何事要吩咐。”他冷冷清清地开着口,看也不看她。   白倾沅单手托着脸,觉得他是在抱怨自己破坏了他的好事。   可是,出家算哪门子好事?   眼珠子微微一转,她笑盈盈道:“我家县主近来水土不服,上了灵泉寺静养,前几日,听闻顾家少将军也在此地,故派了我来看看。”   “我家县主说,她与顾将军是旧相识,从前在甘城就见过的。他乡遇故知,难免兴奋,还望将军不要嫌我们唐突才是。”   顾言观静静听着,末了总算说了一句:“顾某对嘉宁县主,并无印象。”   单单这一句,便足够让白倾沅气到背过气去。   她一只手竖到了发髻边上,摸了摸那支青玉簪,袖子滑溜向下,露出一大截嫩白小臂,绿松石珠串暴露在空气中,闪烁着光。   她笑得娇俏,眼睛眨呀眨:“将军您再好好想想呢。”   顾言观总算不说话了。   这人他还真见过,在当年去西郡借兵的时候。   小姑娘幼时的容颜与眼前人逐渐重叠,的确是长开了的模样。   可是他依旧说:“在下实在是想不起来。”   白倾沅保持许久的笑意终于出现了一丝坍塌,她不可置信地歪着脑袋,又强调了一遍:“你见过的,当年在甘城,你忘了吗?”   回答她的是顾言观缓慢的摇头。   “你骗人!”她还是不肯相信,砰砰拍着石桌,大声嚷着,“你骗人!”   “你看着我,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脸,你——”   “县主请自重。”   白倾沅话到激动处,忍不住拉了他的手,却被他一下拂开,拉远了距离。   白倾沅一愣:“你知道我是县主,你明明认识我的!”   顾言观眉目不改,淡墨如水:“您的穿戴用度,非寻常奴仆所有。”   “你都,你都看到我的穿戴了,那你怎么还认不出我呢!”白倾沅将戴着绿松石的手伸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你看看,你当年还夸过它好看的,你忘了吗?”   说完她又开始自我否认,“不对不对,你这么聪明,你怎么会忘了呢,那一定是我的错……”   她一手抚着脸侧,问的小心翼翼:“是不是,我长大了,长的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你就认不出我了?”   “县主……”顾言观叹一口气,无奈转头看她。   不料白倾沅亦在向他靠近,咫尺之间,两人目光对视,轻呼的热气交缠在一起。   只一瞬间,白倾沅就红了眼眶,原先设想好的初见场景轰然崩塌,她小心地又捻住他一寸衣角,用细小了不少的声音道:“顾将军。”   “我不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打碎了白倾沅几日几夜的幻想。   顾言观没有避开她的视线,而是坦荡荡地看着她:“落发为僧,我意已决,县主口中的少将军,早就不复存在了。”   白倾沅摇着头,执拗地拉住他的衣裳,“不可能,我不信!”   “县主见过血流成河的场景吗?”他看着白倾沅的脸,认真问道。   “我见过。”他根本没想等白倾沅的回答,自顾自道,“成千上万个将士的鲜血流淌在塞北的荒原上,比天尽头的晚霞都要红。”   “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塞北的战场上,我都已经见过,也都体会过。如今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可我一闭眼,仍旧满目疮痍,长夜悲歌。塞北疆场上杀戮的场景牢牢占据我的脑海,唯有青灯古佛,才能叫我内心平静,得片刻安宁。”   “县主口中的将军,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忠诚的,脏污的,怎么都洗不干净。”   白倾沅喃喃:“不是,你不是……”   “县主请回吧,这里从来都没有你要找的将军。”   他起身,冷不丁发现衣裳一角还被她拽在手里。   “可我要找的是顾言观!”她抬头,仰视着他,“你说你不是顾将军,那就不是,可你是我要找的顾言观。”   “所以呢?”   “所以,你不能出家,不能抛下我。”   顾言观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说,只是轻轻挣开那一片衣角,微微蹙眉:“顾某与县主素无瓜葛,县主管的未免太宽了些。”   “是,我就是要管!”白倾沅腾地起身,固执地看着他,“你不记得我了,那没关系,咱们可以重新认识,我叫白倾沅,白是西郡白家的白,倾是……”   顾言观没给她留更多的精力,听她红着眼眶说了不到两句便转了身。   “顾言观!”   白倾沅强忍住哭意,冲着那道决绝挺拔的背影喊了他的名字,耳边有簌簌风声掠过,没带来任何回应。   顾言观进了他的小屋,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干扰。   他一言不发,步至里屋,轩窗上的竹帘今早被卷了上去,此时向外望去,还能看见那抹青绿色,垂头丧气地立在石桌旁。   小丫头偏执的很。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她的脑袋一点点抬起,向这边转来。   竹帘立时被放了下来。   白倾沅静静看着这栋明显对自己抵触很大的小木屋,出人意料地,翘起了嘴角。   刚才委屈颓丧的模样一扫而光,她轻嗤一声,飘飘忽忽道了句,“伪君子。”   *   “母亲,不是说最近那位西郡来的县主在这静养,咱们这么来上香,没事吧?”   山间小道上,秦空远跟在自家母亲身后,絮絮叨叨不停。   秦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回头教训他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嘴碎的,爬山都不得安宁。”   说罢,她又回头继续上山,接着方才秦空远的问题:“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做什么事都咋咋呼呼的?我今日既然能上这山,自然是早就向太后娘娘请示好了的,用得着你来提醒。”   秦空远自讨了个没趣,吸吸鼻子,总算肯安静下来。   前几日,他爹秦大人被任命为东郡监察史,今日出发,去往东郡各地,监察巡视。   他与母亲送了他爹到京郊,回来路上见着了这灵泉寺,便被母亲拉着上来了。   烈日炎炎,山路虽不难走,人却实在热的慌。   秦夫人苦口婆心:“你爹在监察司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派到东郡去,别看东郡换了新王没几年,那可不是个善茬,谁知道背地里会不会给你爹使什么绊子。你今日就辛苦这一回,与我一道,为你爹爹祈福,保佑他平平安安回来。”   秦空远擦着额头上的汗:“爹是京中派去的监察史,东郡一个地方藩王,还敢使绊子?不怕直接被参一本?”   “你给我住嘴!”秦夫人慌张地四下看了看,随即数落他道,“毛头小子,口无遮拦,这种话也能说得?”   秦空远无辜瞪直了眼睛,不明白这话有何说不得。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秦夫人好一阵抚额头疼,“你爹公正清明一辈子,做事从来都是有理有据,遇到点小挫折就随随便便上奏弹劾,那成什么了?”   “是是是。”秦空远赶忙认错。   想到自家这傻儿子是真不懂官场这些事儿,秦夫人心下有些复杂,趁此机会问道:“你那几个狐朋狗友,明年春闱,有何打算?”   春闱?   秦空远没想到母亲会问这个,想了想,不确定道:“应当都会参与?”   秦夫人皱眉:“召怀遇呢?”   果然在这等他呢,秦空远暗自叹息,每每提到他那群朋友,他母亲总是会格外问一句召怀遇。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他们这群人中,出身最好的。虽然其间还有同为侯府世子的冯不若,可谁叫召家如今,还有一位坐镇朝堂的太后呢。   他思索一番召怀遇近况,回秦夫人道:“他……啊!是谁?!”   秦空远一道尖叫划破长空。   走在前头的秦夫人闻声回头,只见自家傻儿子正捂着额头,面容扭曲。   而他的脚边,一枚松果翻滚在地。 第7章 忆往昔   绿野山林间,白倾沅隐匿在粗壮树干后头,低头把玩着手中的弹弓。   从顾言观那里回来,她原想先四处走一遭,再熟悉熟悉山里的环境,谁知道就见着了秦家母子。   秦夫人她不大认得,秦空远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   这个狗崽子,她大哥的腿伤,就要败他所赐。   当年,秦空远身为沂州副使,在西郡王进京述职后,奉太后之命,夜半领兵,将其围困于京郊行府,抢夺西郡兵权。   她大哥的腿,就是在当时被折的。   如今一颗松果,已经是很便宜他了。   白倾沅冷哼一声,翻过小道离开。   而那边石阶上的秦空远正捂了额头,气到跳脚。   “我瞧瞧,我瞧瞧。”秦夫人赶忙下来,扒开他的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秦夫人瞪大了眼睛,瞧见好大一片红印子,上头疏疏密密映了几处松塔外壳的痕迹,煞是惹眼。   “怎么回事?”秦夫人问他。   “我怎么知道!”秦空远哭丧着个脸,没好气地抬头望了望,“这上头根本没松树!”   秦夫人也跟着看了看,发现的确如此,“那这松果是哪里落下来的?”   后头有家丁提醒道:“夫人,松树在前头。”   顺着家丁指着的方向看去,秦家母子当真在几十步石阶外的地方看到了几棵松树。   不过,这未免太远了些?   秦空远咬牙切齿道:“总不能是它自己掉到这里的!”   没有人接他的话,秦夫人盯着那几棵松树看了许久,也没瞧出有何不对劲。   她拍了拍自己的傻儿子:“先上山,找个地方坐着看看。”   上山上山还得上山,秦空远现在对上山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了任何好印象,奈何秦夫人兴致勃勃健步如飞,根本不许他离开。   “灵泉寺这地方灵验的很,我当初就是跟你父亲来了这里,回去没几个月就怀上了你大姐姐,后来又有了你,都是菩萨佛祖保佑。”   秦夫人跟庙里要了间寮房,又借了些纱布,沾了热水仔细替他擦拭着伤口。   她见着伤口,皱起的眉就没舒展过,好容易处理完,嘴里却念叨着:“这印子这么深,可得花上一两天的功夫才能消退。也好,省的你整日出去浪荡,破了相,就可以好好呆在家里温书了。”   “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巴不得儿子破相不成?”   “可不是。”秦夫人点点他一边完好的额头,“我问你,你近来可有得罪什么人?”   秦空远想都没想就摇头:“自然没有。”   “那这松果是怎么回事?你莫要告诉我,是山上的松鼠见了你,都要打你一顿才舒坦。”   秦空远不说话。   是啊,这好好的松果,怎么就会落到他的脑袋上?   “别是背地里得罪了什么人,却不自知。”秦夫人提点他道,“如今的太师府就是你们那群人的前车之鉴!你喜欢同他们吃酒谈天我不管,但你若因此给我闹出什么是非,耽误了自己和秦家的前程,我可饶不了你。”   “是是是。”秦空远也知道太师府最近的那桩事闹得有点大,那俨然已成了京城富贵圈中的一个笑话。   前几日做东醉仙居的姜祁,之所以会在他们这帮人聚会的时候,特意喊上苏疑碎,就是因为这桩事。   姜祁是太师府的二公子,姜家老爷贵为先皇幼年之师,教好了先皇,教好了自己的儿子,却没有教好自己的孙子,至少,没有教好自己的大孙子,姜祁的哥哥,姜庸。   姜庸身为太师府嫡长孙,大公子,出生时自己的父亲与祖父都正值盛年,忙着为朝廷效力,无暇多盯着他,所以他自小便被家中母亲以及祖母溺爱着长大,纵的有些无法无天。   将近及冠的年纪,既没有功名在身,又没有任何拿的出手的才能,实在不像话。   今岁春闱放榜后,姜庸又一次名落孙山,被赋闲在家的太师祖父好一顿教训,一气之下,独自跑去了北郡散心。   这本也没有什么,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等他再跑回来时,太师的气一定已经消了,届时,他再卖卖乖,又是姜家的好大儿。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包括姜庸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那一日,有北郡来的人带回消息,说盛都与北郡交界的小县,有个县令官死了女儿,正动身往京城来,要向天子讨说法。   一个北郡边缘小县的县令官死了女儿,为何要向盛都天子讨说法?那除非害死他女儿的,是个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勾起了众人极大的好奇心。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天就把最近往返过北郡的名单列了出来,太师府的姜大公子赫然在列。   聪明的人透过名单,几下就能看出个大概。   无非是自小被宠的无法无天的贵公子,到了人家小地方,胡作非为,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最后逼死了人家姑娘。   现如今人家父母要进京来讨说,姜庸若是被告上大理寺,那前程可想而知,保不齐整个姜家都要受到牵连。   所以姜家老二姜祁近来频频设宴,邀请苏疑碎,就是因为他和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沈知觉交情不浅。   沈知觉的曾祖母是从前的昭月大长公主,沈家世代清贵显赫,从不轻易与他人为伍,所以姜家实在是没法直接下手,只能转而求助苏疑碎,希望能通过他,与沈知觉有所联系。   可苏疑碎这人又是个油盐不进的直棍子,姜家的事情搁到现在也没解决。   就他秦空远所知,姜家已经没少在那县令官进京的路上使绊子,拖延时间。   然而再怎么拖,人始终要进京,留给姜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少给我趟这趟浑水,将来自己身上该发愁的时候多的是,把精力好好留着吧。”秦夫人不咸不淡地说着,转眼又跟个没事人似的,喊了秦空远陪自己去烧香拜佛。   秦空远本以为,母亲的唠叨会就此结束,谁知,只是从寮房到佛殿的一小段路,她依旧喋喋不休。   “等你来年春闱,考上了功名,就该是娶妻的时候。” 秦夫人四处看看,“听说西郡的那位,如今就在这里静养,不知是在哪一处。”   秦空远直觉不好,试探道:“母亲,您不是吧?”   “不是什么?”秦夫人瞪他一眼,“你以为我在为你这癞□□打算?我就说上这么一说,好歹人家远来是客,咱们土生土长在京城,若是有缘碰上了,怎么着也得尽尽地主之谊不是?”   秦空远脑袋晃的厉害,说:“无缘,无缘。”   “你个皮猴!”   *   是夜繁星点点,圆月高悬,照亮了山林,清凉了绿野。   顾言观熄灭屋中最后一盏灯,独自上了榻。   今日书读得不尽兴,心也不尽兴。   细算起来,是打今早被那黄毛丫头打乱了剃度的计划开始。   月色透过竹帘泻进来几缕,他静静躺着,心中默念这是他呆在这里的第一千二百九十五天。   一千二百九十五天,天天与松风明月相伴。   出家的打算一开始就有,只是那时候住持说他心未澈净,不肯收他,他便自己在寺庙后头搭了座小屋,静心养气。   这一养就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长久的不与人接触已经叫他逐渐淡忘了尘世的生活,整日的清汤素面,寡水裹腹。嘴里的面上的所有变化,都在向外人说明,放下刀枪,他真的要做一个清心寡欲,无心红尘的居士。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午夜梦回,连营的号角划破长空,马蹄声在嘶鸣,风声在怒吼,沾满鲜血的双手经过山间风露一遍遍的洗礼,依旧肮脏的不行。   他从血人堆里爬出来,他要做大晏的英雄。   可英雄不是那么好当,当他踩着累累白骨上去的时候,他才知道,最高处最空旷的那个位子,一旦站了上去,就是腹背受敌。   没有战死沙场的英雄,会倒在自己的故乡。   塞北烽火狼烟,朔气寒光,远胜盛都的玉砌雕栏,金杯银盏。   他受够了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他想驰马在塞外的疆场上撒野,他想拉弓射下自由的猎鹰,他想疯,他想吼,他想站在群玉山头,他想将顾家军的旗帜挥舞在最炽热的夕阳里。   蓦地,他想起记忆中那个天青色衣裙的小姑娘。   “你要来我家借兵?”   “可我听说你只是个副将。”   “我要叫我父王考验你们!西郡的兵,从来不会借给孬种!”   “你们要做英雄,做整个大晏的英雄!”   “我在甘城,要听到你们凯旋的消息!”   她高昂头颅,站在城墙上,背后的霞光衬得她是那样热烈,那样明媚。   她是陨落人间的太阳。   不该是那天青色,顾言观心想,她应该穿红色。   她应该穿红色,做甘城里最灿烂的骄阳。   落日余晖殆尽的时刻,她比月色还要明亮。 第8章 十三娘   “是顾施主吧,住持今日一早便下了山,您来的不是时候。”   院子里扫地的小和尚看了眼面前身形修长的男人,约摸也能猜出他就是近来要找住持出家的那位居士。   顾言观颔首:“小师父可知,住持下山,何时能归?”   小和尚摇摇头:“师父此番是受西郡竺清寺之邀,前去交流,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又加之,学习交流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大半年是必不可少的。”   西郡?竺清寺?学习交流?   顾言观总算回过味儿来,敢情西郡来的那位小县主,是真不想他出家?   小和尚又说:“不过,师父给你留了封信,施主且等等,我去给你取来。”   小和尚说着就跑走了,留顾言观一人在院中等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折回来,手上捏着一封滴蜡信笺。   顾言观拆开信封,里头无外乎是一些抱歉的话,只最后这一句,叫人深思。   “先生曾居庙堂之高,受千万人敬仰,深山钟林,听不到盛都城里的喧嚣,可先生心里,人声依旧。若未真正走出过去,又何来新生。”   很长时间,顾言观立在桌前,都没有说话。   咚咚咚——   外头适时传来几下敲门声。   顾言观转头,不过一瞬,便有人影蹦到了他窗前。   “顾先生,是我!”   白倾沅怀中抱着个罐子,笑嘻嘻地站在窗外,冲他打招呼。   这回她倒是学乖了,既然他不喜欢听到将军这两个字,那她就喊他先生。   “顾先生开个门吧,我给你送了吃的。”□□,她眼里却盛满了星星。   “不必。”   顾言观说着就要关上窗户,却被白倾沅硬挤上来挡住。   她装无赖道:“你开个门吧,你不开门我就不走了,那你这窗,也关不上了。”   话音刚落,只听哗地一下,被卷到上头的竹帘放了下来。   窗户虽然关不上,但帘子却放下来了。   照样可以隔开她。   白倾沅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知道生气,深深叹一口气,干脆在他窗前坐了下来。   “顾先生,你这大白天的拉帘子其实不大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何况,你拉了帘子,屋里不够亮堂,你还怎么看书呢?”   “顾先生是在看书吧?不然也不会半天没个动静。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知顾先生看的是什么书?你既隐居山林,黄金屋自然是不会想要了,那先生可曾从书中见到了颜如玉?”   “我与先生不同,我自小就不爱读书。我们家中,书读的最多的是我母亲,母亲本想将我也培养成她那样的大家闺秀,可无奈我实在贪玩,父王哥哥们又都纵着我,我最后便也只学了个半吊子。”   “不过,我到京城之后,听他们说,读书要温香软玉在怀,红袖添香,那才有趣。想来是我方法没用对,所以知识都没进脑子。”   “先生,你读书,可有那温香软玉,红袖添香?”   顾言观翻书的指尖一顿,余下文章,再看不进去半个字。   他索性扔了书,想听听她究竟还能说出什么来。   白倾沅扒着墙根,察觉到屋里连轻微的翻书声都没了,于是大着胆子,将脑袋抵在了窗台上。   隔着竹帘缝隙,白倾沅正欲一窥里头现状,却冷不丁瞧见,一片玄色衣袖挡住了她大部分视线。   竹帘被卷上,白倾沅目光随着转帘而动,终于在半空,与顾言观的眼神不期而遇。   “拿来。”他说。   仰望的头颅转动,面上微有一瞬怔愣,随即反应过来,欣喜若狂。   她将手中的罐子捧到窗台上,送到他面前,献宝似的道:“这是炸蛐蛐,如今盛夏,山间最多的就是这东西,你快尝尝!”   “……”   顾言观突然有些后悔接了她这罐子。   看着她炯炯有神的眼睛,顾言观强迫自己止住想要将东西送回去的心思,说出口的话也变了调子:“多谢县主,我现在不饿。”   “不饿?”白倾沅无辜地眨着眼睛,“那你什么时候饿呀?”   哪有人这样问的?顾言观正想寻了由头赶走她,却又听她绵绵细音传入耳中,“等你饿了,我再陪你一块儿吃。”   拒绝的话是真的很想说出口。   顾言观侧过头去看她,少女正若无其事地双手托腮,胳膊肘抵在窗柩上,丹唇外朗,明眸善睐,背后青山竹林做衬,蓝天白云入画,好一幅盛夏晓景图。   画中人不自知,自顾自跳过了上一段,自然道:“你现在既然不饿,那是不是,又要读书了?”   “顾先生,你在这里,除了吃饭和读书,可还有别的事情做?”   “真的如此无趣吗?”   她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见顾言观将蛐蛐罐子放到外间的灶台上,又折了回来,终于也知道见好就收。   “那,顾先生你看书,我在这陪你。”   “为何?”顾言观问她。   白倾沅不解:“什么为何?”   “为何要陪我。”他陈述道。   “因为,红袖添香,书才能读得更好呀。”她丝毫不害臊,身子探进窗台几分,万分柔情道,“还是,先生你更喜欢直接的温香软玉入怀?”   顾言观眼皮子都没掀一下,一手够到桌上的书,一手点着她的额头,将人推了出去。   “县主请自重。”   说罢,窗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关上,白倾沅懵懂地站在窗外,望着什么都看不到的屋子,逐渐失笑。   她摸着自己额头,万分留恋。   刚刚他碰了这里,虽然只是一根指尖,但已是极大的进步,至少,他还不排斥与她接触。   白倾沅痴痴地笑着,掩不住的开心传入顾言观耳中,叫他不自觉地侧目。   窗外骄阳甚好,林间影影绰绰,少女身影在欢快地奔腾,像是落入凡间的精灵。   *   “做什么去灵泉寺?”   临江楼雅间,章元度问向秦空远。   秦空远将杯中酒饮尽,恨恨道:“那里有我仇人!”   “哦?”   日日饮酒作乐的公子哥,对此等趣闻轶事最是感兴趣。   秦空远短短的一句话,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注意。   他扔了杯子,指着自己脑门道:“昨日陪我母亲上了趟灵泉寺,迎面飞了颗松果落我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噗嗤——”   冯不若禁不住笑出了声,遭了秦空远一记瞪眼,不过他可不怕这虚晃一下,摇着扇子依旧笑得眉飞色舞。   秦空远没法,不管他接着道:“你们可知当时那松树离我有多远?足足百步之外!这样竟也能落到我头上,不是有人故意而为,就说不过去!”   在座众人总算憋不住,一窝蜂笑了起来,其中属姜祁笑得最没良心:“可别说,万一是那山上的松鼠见你不痛快,特地砸的你。”   秦空远一拍桌子:“那也得是只成了精的!”   一群人再次笑得没心没肺,听得秦空远独自在那意难平道:“不论如何,我明日还非得再上一趟灵泉寺,瞧瞧究竟是哪只成了精的妖怪!”   “见世面这事,算我一个。”章元度第一个起了这凑热闹的头。   随后他左手边,另一位面容冠玉的公子也举了举酒杯,“江某初来乍到,也想见识见识。”   姜祁搭腔道:“江兄也去?那到时候卢十三娘一上山,还有哪个精怪敢跑出来?”   江韶华笑笑:“若是不方便,喊了十三娘等在山下就行。”   “不必,不必!”秦空远连忙摆手,“就得把十三娘带上,叫那东西瞧瞧厉害!”   “既如此,那我也去。”一场宴上几乎没开过几次口的召怀遇突然道。   “召兄也去?”姜祁夸张道,“秦兄,怕不是灵泉寺上香火不够,你特意编了故事来骗大家伙上山的?”   秦空远暴躁道:“我骗你七舅姥爷!”   “说笑而已,说笑而已。”姜祁安抚他道,“不过我问你,你这山,打算怎么上?别忘了,如今西郡那位还在静养,太后娘娘看重的很,你们这轰轰烈烈的阵仗,还真不一定上的去。”   章元度悠悠然道:“咱们这不是还有召兄么?”   太后的内侄子,这时候作用不就来了?   可惜召怀遇摇了摇头:“阿颜近来在宫中犯了错,太后此时还真不见得待见我。”   召颜在宫中犯的什么错,在座多少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时候,的确不好再叫召怀遇去求太后。   “罢了罢了,大不了,喊我母亲再去太后跟前求个情。”秦空远一脸不耐地挥挥手,他现在满脑子都只有上山,并且查明自己究竟是如何被砸。   秦夫人被自家傻儿子磨的没办法,且自己也有几分想知道真相,只能又进宫求了次情。   翌日,秦空远连同召怀遇,章元度,江韶华等人,受太后吩咐,尽量安静地上了山。   而在他们身后,一位用木簪盘着单螺髻的女子在更加安静地走着,脚步落在一级级石阶上,几近无声。   这便是江韶华身边最得力的女刺客,卢十三娘。 第9章 打一架   江韶华是打蜀中来的盐商少爷,家底丰厚,一个月前刚到的京城。   他之所以能和这帮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走到一块儿,多半是托了江南首富程家之子程以则的福。   程家近些年来颇有要收拢生意的打算,京城距江南,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铺子摊的太大,管起来总归吃力。于是,程家打算一步一步来,先将开在京城的制衣铺子扔出去。   珍珠楼是程家一位先祖开在京城的制衣坊,主要卖的是江南苏绣,一度也曾是京城生意最好的制衣铺子,只是如今已大不如前。   只因近几年宫里的太后公主们喜着蜀锦,坊间妇女一向以皇城为标杆,便也跟着爱上了蜀锦。   珍珠楼的生意一落千丈。   江韶华初到京城不过十日,便从程以则手中接过了珍珠楼的生意。   知道他往后在京城做生意的时日还长,程以则便顺带将自己在京中认识的一些权贵人脉介绍给了他,其中就包括承恩侯世子冯不若。   所以,最后他是借着冯不若的势,进的这个圈子。   而卢十三娘,是自小被训练起来,贴身保护江韶华的。   出门做生意,总免不了结怨结仇,身边若是没个稳妥的人,日子可不好过。   江韶华所到之处,十步之内,必有卢十三娘。   不过他这人,好君子之风,做生意也尽量选择用温和的方式,能做朋友的,就不要当敌人。   这种性子虽造就了他在蜀中的好名声,但在他富甲一方的老爹江老爷眼中看来,却是经商之人一大要害。   所以他被他爹扔到了满是人精的盛都来历练。   “就是这里。”   走在最前面的秦空远立定在石阶上,一手遥遥指着远处几棵松树道:“那日我就是站在这里,被一颗松果从天而降给砸了!”   章元度眯了眯眼,这才勉强看到百步外的几棵松树。   “这也太离谱了。”他皱眉道,“你指定是惹了这山上的松鼠!”   “我……”秦空远有恨不知如何说,只能憋屈地死死瞪着那地方。   召怀遇劝他道:“站在这没用,还是上去看看吧,是人是妖,也得见了才知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有气撒不出,这人始终不痛快,上山的一路,秦空远脸色都没有多好。   “还要劳烦十三娘替我好生注意着四周,上回我母亲在,也不好当着她的面做些什么,这回若是叫我逮着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大气些。”章元度拍拍他的肩,“上头吩咐了,山上不许闹事。”   秦空远指头捏的咯咯响,阴恻恻道:“打架还要顾什么后果?”   见他动了几分真格,章元度笑着转身同其余二人道:“看来今日十三娘不该是来帮他的,该是来拦他的才对。”   召怀遇和江韶华纷纷失笑。   秦空远被调侃惯了,倒也不在意他们说的浑话,只是在踏上山寺的最后一级石阶时,双足顿在了原地。   他的面前,站了一个姑娘。   姑娘穿了一身十样锦的夏衫,头上簪着浅白流苏发饰,青丝盘了起来,额前却还有些碎发,随着轻风飘动,拂去夏日燥热。   可惜,一双杏眼微瞪,看着秦空远的眼神似乎有些生气。   秦空远也没好到哪去。   就算姑娘长的再好看,也不妨碍此刻他的眼里只剩下她手中的弹弓。   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秦空远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面上的怒火肉眼可见地在攀升。   白倾沅看在眼里,咽了下口水,弱弱开口:“假如我说,这弹弓是我昨日在山间碰巧捡到的,你信吗?”   秦空远指着额头上还有些微肿的伤处,依葫芦画瓢,反问她:“假如我说,我今天并不想找你算账,你信吗?”   白倾沅苦了脸:“泠鸢,救命啊!”   一声叫唤成功引来了会些身手的泠鸢,见主子要被欺负,她立马挡在她跟前,做了个要打架的姿势。   秦空远痞痞地笑道:“放心,本公子从不跟女人动手。不过,我们这边,碰巧也有位姑娘,会些功夫。既然冤家路窄,那就由她来代本公子打一场,解了这场恩怨吧。”   秦空远含笑将目光转到身后比他厉害了十倍不止的卢十三娘身上,装模作样颔首道:“有劳十三娘了。”   知道内幕的余下几人皆不出声,寻了一处树荫下,乘凉看戏。   卢十三娘的名声,白倾沅上一世也听过,只是没见过真人,如今骤然听到秦空远口中喊出“十三娘”,她的心脏微微一跳。   再仔细看一眼她,清清冷冷,干净利落,的确是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   她急忙扯了几下泠鸢的衣袖,在她身旁耳语了几句。   秦空远掏掏耳朵,轻蔑道:“识相的,赶紧下跪求饶认个错,爷心情好了,还能放你一马!”   白倾沅一边的唇角翘起:“这还没开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你且等着。”   再多废话已是无用,秦空远挥挥手,示意卢十三娘出手。   身为刺客,打打杀杀间最熟练的口诀就是快准狠,卢十三娘从一出手就没给过泠鸢喘息的机会。   招招都停在即将伤人的时候,招招都没落实手,伤害不大的同时,侮辱极强。   眼看着泠鸢占尽下风,节节败退,在她即将被逼到前头灵泉寺褪色的外墙上时,白倾沅一咬牙,一跺脚,直接冲了上去。   本来依旧没打算落到泠鸢身上的一掌,因着白倾沅的突然出现,实实在在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所有人都被她的动作震惊到了。   “她是不是蠢?”秦空远低声呢喃。   谁知,他的话音刚落,被卢十三娘一掌拍在地上的白倾沅忽然卯足了劲儿,凄厉大喊道:“太后娘娘,救命呀!”   除了泠鸢,在场众人皆大惊失色。   南觅带了一群随行宫女侍卫从寺庙门口涌了出来。   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忽然占据了脑海,秦空远一拍额头,后知后觉,伸出一根颤颤巍巍的手指,结结巴巴指着她道:“她她她,她,她,她她是谁?”   树下三人倒吸一口冷气,答案不言而喻。   完了。   秦空远脑海里只剩这一个想法。   原来真正蠢的人,是他。 第10章 江韶华   “她算计我,她算计我!”   本以为上山之后会凉快,谁知竟是待的越来越热。   树上蝉鸣依旧,盛夏的烈日透过薄翼枝叶,投下大大小小的光斑。   秦空远握了把蒲扇,站在寮房窗前,自个儿拼命扇着,见着外头地上晃动的剪影就头疼。   “那个毒妇,她算计我,她算计我……”   章元度听得头疼,坐在竹席上喊他:“你可消停些吧,赶紧过来坐坐。”   秦空远摇摇头,出了这档子事,他哪里还坐得住。   偏章元度还在一旁添油加醋:“我刚才看着,她脸上左下角那一块儿,似乎有些红肿,脖子也还扭到了,听说,脚踝也扭到了,还有……”   “好了好了!”秦空远烦躁地扔了扇子,“别叫我听这些,你就告诉我,你觉得我会如何?”   章元度哪里能猜的透上头的心思,思忱半晌,只能告诉他:“死不了。 ”   于是他又遭了秦空远好一记白眼。   “放宽心,现在肯定已经有人下山向太后娘娘通报此事了,你不如,先小睡一会儿,等召兄和江兄回来再说。”   “你说说,我当时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可你们不是挺冷静的吗?你们怎么就没拦着我呢?她那打扮,她那穿戴,就不像个普通人!”秦空远愤愤不平,手心拍着手背直嚷嚷。   章元度笑话他:“怎么,是个普通人就打得了?”   “打什么打,我从来不打女人,对那个毒妇,只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罢了。”秦空远晦气得紧,赶紧挥挥手,不满地嘟囔着,“还有那两个,说是替我去看看伤情,怎么人还没回来?”   章元度看他晃的头疼,拉了人坐下,“你歇歇吧,等宫里消息出来,有你累的时候。”   *   “江某初来乍到,这几日在京中见过的贵人是从前的数倍不止。本以为,召兄这样的已是难得,想不到,短短几日,竟还能见到传说中西郡来的县主,真是托了秦兄的福。”   江韶华与召怀遇并排走着,一张笑脸端的温和。   “话说回来,召兄愿意与我一道去看她,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召怀遇眼看前路,不咸不淡道:“有什么好意外的。”   “我以为,召兄与那嘉宁县主应当是对立才对。”江韶华淡笑道,“不过看来是我想岔了,盛都的人情世故往来,远没有我想的这样简单。”   “简不简单,得看你是谁。”召怀遇目光放远,“所谓人情世故,我想它简单,它就能简单,我想它不简单,它也能不简单。”   召怀遇这样带着傲气的回答非但没叫江韶华落下脸色,反倒脸上的笑意更深:“召兄所言极是,江某受教了。”   召怀遇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在回应他,只是下一瞬,他的眼神就流转到了旁人身上。   旁人不是什么别的人,正是挨了卢十三娘好大一掌的嘉宁县主白倾沅。   此刻的白倾沅面色惨白如雪,静静卧在榻上,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空洞地望着上方床帐。   床榻旁围了五六个女使,一齐给她扇着扇子,却还是止不住她额上不停冒出的汗。发丝胡乱粘在脸上,半刻钟前的神采奕奕消失殆尽。   召怀遇和江韶华都是外男,要不是恰好路过她屋内正大开着的轩窗,怕是也见不到这样的场面。   江韶华一边感叹自己还是见识少了,一边问着召怀遇:“她这是……还好吗?怎么眼珠子不大会转的样子?”   “不好也得好,否则,有事的就是咱们。”召怀遇回头,对上江韶华一双天生笑眼,“我想,你应当会些医术。”   江韶华惊讶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连连摆手否认:“我?我可不会。”   召怀遇却一口笃定道:“你会。”   可怜十指从未碰过医术针灸的江韶华再一次否认道:“不,我真不会……”   推脱到一半,他又似乎终于领会到了召怀遇的用意,只见他半信半疑地指着自己,心虚道:“莫非,召兄是要我去替县主看病?”   “晚了。”召怀遇盯着不远处正慌慌忙忙赶来的张太医,面色不虞。   原本见着他还会客气寒暄的张太医此时根本无暇顾及他,脚下生风似的直往白倾沅屋里钻。   “上去盯着她。”   召怀遇忽然开口,吓了江韶华一跳。   “谁?盯着谁?刚刚那个太医吗?”   “不是,是嘉宁县主。”   盯着她,防止她私下收买太医,将自己的伤病无事化有,小事化大。   江韶华一愣,转眼明白过来,抬起脚就想往前去,却见着守在屋门口的两个女使,正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就连原本敞着的窗子,也因他这副不怀好意的模样而关上了。   “这还能如何盯?”话音刚落,江韶华又一拍双手,自己醒悟过来。   卢十三娘。   对于一个合格的刺客来说,隔墙听声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   江韶华只需跺一跺脚,卢十三娘就会上前来替他们监听。   可他犹豫了。   毕竟,这真不是多光明的事。   召怀遇看出了他的纠结,泠声道:“既要做君子,就不该跟我们混在一起。”   江韶华嘴角扯了扯:“召兄这说的是什么话?”   召怀遇坦白道:“天下大道,无奸不商,你既是个做生意的,我们也从来没把你当个君子看。在京城这种地方,抛开桎梏,不受约束,反倒会如鱼得水。”   说完,他打量江韶华半晌,见他懵懵懂懂的模样,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走吧。”   已经这时候了,真正伤情如何,已是由那县主自己说了算的,他们继续待在这里也是无用。   即使召怀遇已打消了窃听的心思,江韶华却仍有顾虑:“十三娘……”   白倾沅那一掌是卢十三娘打的,若是太后知道了,保不齐要动她,这也是江韶华最初为何执意要来看看这位县主的原因。   “他人虽然浑噩,却并非没有担当,这点你尽可以放心。”   “他”自然指的是秦空远。   得此一言,江韶华这才放下心来,笑了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又扯回到“君子”这两个字上,召怀遇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正欲与他一道离开,又听见身后有木门开合的声音。   有女使从里头出来,小跑到召怀遇跟前,福了一福:“我家县主说,二位公子远到灵泉寺,她却未尽过地主之谊,实在不该。”   “地主?”召怀遇轻嗤,她一个西郡来的人,在盛都的地盘上,算哪门子的地主?大言不惭。   对于召怀遇的不屑,该女使充耳不闻:“对于方才之事,我家县主说,都是误会一场,到时候太后那边,县主也不会将事情牵连到各位,请各位敬请放心。尤其是,秦公子。” 第11章 长公主   “误会?”   原本一只脚已经抬起的召怀遇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动作,悠悠然道:“既然县主都说这是误会,那自然就是误会。不过,这灵泉寺尚在盛都界内,召某盛都生,盛都长,离去之前,也想尽尽地主之谊,好好关心一下西郡县主的伤情。”   德昌侯府的召三公子在外头最不能忍的,就是吃亏。   白倾沅都这般欺负到他们头上来了,如果他再被她牵着鼻子走,那他就不是召怀遇了。   南觅不卑不亢地抬起头,“公子们的心意,县主定然知晓,只是如今太医尚在诊断中,县主的伤情还不得而知。”   “张太医进去那么久,还没有诊断出个一二?那想来是不中用了。”召怀遇瞧着她,面上并未有许多变化,却又的确给她增了无限的压力。   南觅只觉自己头上压了一座大山。   她从前在太后宫里当差的时候,也是见过召怀遇的。召怀遇的眼神,如同每次太后盘问她时一般。   他们召家的人,惯会用眼神杀人。   可这还不够,召怀遇继续步步紧逼:“正好,我这里有位蜀中来的名医,不敢说一定会比张太医妙手,但好歹也能有点作用,不如,叫他为县主瞧上一瞧?”   江韶华闻言,笑得牵强。   南觅看一眼他身旁的江韶华,神色不大自然:“嘉宁县主远道而来,与盛都水土不服,张太医是打县主进京时就由太后下令专门照料县主身子的,这贸然换人,只怕县主会认生,更难痊愈。”   “认生?”召怀遇想起她山寺门前的撒泼样,只觉可笑,“那还真是可惜。”   “是。”南觅躬身,想赶紧行了礼离开,却又被召怀遇叫住。   “近来盛都炎热异常,我这位好友自蜀中过来时,带了不少的黄连。”召怀遇皮笑肉不笑,“黄连清热解毒有奇效,待我等回到京中,就派人送些上山,送给县主。”   黄连是什么东西,南觅自然知道,当她回到屋中,白倾沅问她同那些人说了什么的时候,她便支支吾吾不肯明言。   白倾沅猜测道:“他们骂了我是不是?”   南觅摇头。   “也是,骂我我怎么会听不到声儿呢,也没打喷嚏。”白倾沅喃喃,“那就是,要日后再找我算账咯?”   南觅再摇头。   白倾沅好奇心更甚:“那还能说什么,说了那么久?”   看她一脸纠结的模样,南觅也忍不住,告诉了她一些实情。   “送我黄连?”白倾沅惊呼,“他是什么意思?要我闭嘴?”   “嚯,分明是他们打的我!我都大人不计小人过,选择放过他们了,他们居然还不满意,还叫我吃黄连?”白倾沅砰砰砰拍着桌子,“简直没天理了,这年头,挨打的还要让着打人的,宽容的还要变成受气的?”   泠鸢和南觅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吭声,任由白倾沅怼天怼地。   因为她们都很了解这桩事情的始末,谁对谁错,难分的很呐。   倒是张太医,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下巴处的小白胡子一颤一颤,似在诉说着害怕。   先前白倾沅为了上山,故意吃了些对身子不好的药,这他是知道的。本想着在山上给她慢慢调理回来,哪想这才几日功夫,她居然又添了这么多外伤。这下好了,不花上几个月的功夫,这位嘉宁县主的病是不会彻底好了。   他眼睁睁看着白倾沅带着红肿的手腕脚腕上窜下跳,一颗心直揪了起来,颤声道:“县,县主的伤……”   这细若蚊丝的声音与白倾沅越来越疯狂的叫嚷声相比,完全不值一提,甚至,它根本没有传入到除了太医自己之外任何一人的耳中。   张太医正嫌苦恼,在白倾沅声音的压迫下,又捕捉到了另一道由远及近的声音。   是女子的嬉笑声。   屋内逐渐恢复了宁静,从暴跳如雷到屏气凝神,白倾沅只花了一瞬。她歪了脑袋,听着外头的动静。   其余人亦是。   朗朗女声一路沿着外墙传来,白倾沅回过神来,约摸知道这是谁了。   成熙和成柔趴在门边上向里张望的时候,完全没想到,白倾沅也会刚好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她们。   三人六只眼睛对了个正着,成熙率先反应过来,与成柔对视一眼,呵呵傻笑。   这两个,都是皇帝的亲姊妹,大晏的嫡长公主。只不过,一个是先皇后所出,一个是当今太后亲生。   先皇后生的女儿是成熙,成熙性子活泼热烈,落落大方,有着一个皇室公主该有的所有品质气度。而成柔人如其名,温温柔柔,软和似水,虽有召太后那样强硬的母亲,性子却不似她。   于上一世的白倾沅而言,成柔是她的知己好友,成熙是她的救命恩人。   虽然她这条命,最终也没坚持多久,但如果不是成熙,她最后不会死在顾言观的怀里,而是被一把火烧毁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   如今再次亲眼见到她们,白倾沅的心情复杂无比。   成熙一如既往地热络,见她好奇地盯着她们,便主动露出个笑脸,先发制人:“你就是嘉宁县主?”   白倾沅歪歪脑袋,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是?”   “我是成熙。”成熙挺直了腰杆,“这是我妹妹,成柔。”   成柔也顺势被她拉起身来,眉眼清淡的女子,连弯了眉毛都像是水墨画。   白倾沅看的入了神,没由来地想起上一世成柔的归宿。   她的驸马,死在建承十年的大雪里。   原以为虎毒不食子,成柔身为太后的亲闺女,无论如何也不会人生惨淡。结果谁知,她的驸马,她的孩子,全都死在了那场剿杀摄政王的大雪中。   建承九年的大雪,埋的是不仅是奸佞悖臣,还有国朝公主一生的幸福。   原来她的婚姻,不过是太后与摄政王权力相争的一步棋。   相较于成柔后来的郁郁寡欢,成熙倒是豁达得很,因为,她似乎并不很爱她的驸马。   在驸马客死异乡的噩耗传来之时,除了手中杯盏小酒颇有微溅,她没有任何别的反应,就连微蹙的眉毛都像是在为洒出去的美酒伤怀,而不是为驸马的死。   驸马死后不到一年的时日里,她公主府的面首换了一批又一批,无人苛责,无人敢问。   她是大晏高傲的长公主,她可以过最恣意畅快的人生。   白倾沅到现在都不知道成熙是如何在大火中救下的自己,又是如何将自己护送出宫,与成柔相比,成熙于她,更像一团迷。   “想什么呢?”成熙鲜活的模样晃动在白倾沅面前,叫她回了神。   她眨巴眨巴眼睛,“在想,成熙和成柔,又是谁?”   没想到她会问的如此直接,一时间,两位长公主面面相觑。   南觅察言观色,立马上前附在她耳边道:“是皇上的两位姊妹,成熙长公主和成柔长公主。”   “哦——”白倾沅故意拖长尾音,问她道,“那她们怎么都知道我是谁?”   南觅笑着:“您住在灵泉寺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公主们知道也不奇怪。”   “也是……”白倾沅呢喃自语,终于慢悠悠地将目光转回到二人身上。   成熙不偏不倚,堪堪对上她满是打量与好奇的神情,末了又听她问道:“那我,是不是该下床行礼?”   见她话音刚落,便真撑着身子打算下地,最先着急的不是旁人,而是张太医。   她的手还有扭伤,此时撑着床榻竹席用力,无异于雪上加霜。   被忽略在一旁的张太医见此情形,脑袋青筋突突直跳,在角落里颤颤巍巍出声道:“县主的伤,伤……”   “受伤了?”   成熙仿佛这才注意到她额角的纱布以及手脚的红肿,成柔亦皱了眉头,沉默着上前想看看她的伤口。   白倾沅本就坐在床榻上,见她这个举动,一时也忘了躲,由得她拉起了自己细白的手。   “怎么肿成了这副模样?”成熙在边上看着,触目惊心。   这不提还好,一提,白倾沅便不得不开始绞尽脑汁想个说法:“我刚到灵泉寺不久,觉着这里的一切都稀奇得很,所以经常四处乱走攀爬,太医也说了,适当的出行有利于身体的恢复……”   “只不过夏天山上阵雨多,我一时没注意,这手脚就是今早在灵泉寺门口摔了一跤引起的,没什么大碍。”   成柔天生一副菩萨心肠,见她这样,难免心疼,于是对她愈加轻柔道:“你也是的,姑娘家家,皮相不可谓不重要,哪里就能把自己头也弄破了,手也弄折了呢。你爹娘远在西郡知道了,该有多心疼。”   面对成柔突如其来的关心,白倾沅受宠若惊,成熙在一旁打趣道:“成柔最会关心人了,你习惯就好。我们俩是听了太后娘娘的吩咐,上山陪你解闷的,也就这一阵子功夫了,等她嫁了人,想听她念叨也听不到了。”   成柔登时红了脸:“什么嫁人,姐姐你别乱说。”   “还羞起来了?那日咱们分明听到太后娘娘与皇叔商议,说蒋家的少将军与你,很是般配。”   本只是听玩笑的白倾沅忽然一愣。是了,算算时日,成柔已经快嫁人了,而那场婚姻,是她一生悲剧的开始。 第12章 道往事   成熙是去岁年底成的亲,驸马是建承三年的状元郎陈玉卿,出身颍川陈氏,高门显赫,富贵之家。   那本是一桩人人称道的好姻缘,可惜两人成亲不满半年,驸马便被外派到了北郡巡察,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   成熙因此一个人闲在了公主府,时不时地饮酒设宴作乐,众人看在眼里,只觉再这般下去,恐怕等驸马回来,长公主殿下都要忘记他是谁了。   本以为,太后叫她和成柔上山陪着白倾沅,她便会收敛起性子,安静呆着,谁知她竟又打起了这灵泉山的主意。   “我见这山寺竹林后头,有一处温泉佳地,虽不方便泡澡,但用来玩耍也是不错。”成熙寻了乐子回来,兴致勃勃道,“山间清凉,到时候,喊了大家来避暑,再做一场曲水流觞,岂不美哉。”   此时还只晨间,白倾沅原本耷拉的双眼因此瞪大了不少,她边打着哈欠边说:“你这么一大早,就去过竹林后头了?”   “是啊。”成熙呷了口茶,神神秘秘道,“你猜,我在那里碰着谁了?”   白倾沅心下一咯噔,直觉不好,有种自己不想被人看到的宝贝疙瘩忽然暴露的感觉。   果然,成熙享受地闭上眼,嘴里慢慢悠悠吐出三个字,“顾言观。”   倏忽,她又睁开眼,生怕白倾沅不知道他是谁,补充道:“从前顾大将军的独子,母亲是沈家那位华原县主,仔细论起来,我和成柔也是要叫他一声表哥的。”   白倾沅自小长在西郡,虽在意顾言观,但对于他们盛都人士祖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却不大了解,迷迷糊糊问道:“华原县主?”   成柔告诉她:“华原县主,她的父亲是前大理寺卿沈贺年,昭月长公主独子,昭月长公主又是瑞安帝的嫡长女,自然是带着亲的。”   “听说,她的县主封号是一出生便由和兴帝亲赐的,于京中女眷而言,也是顶尊贵的。”   大晏贵女之中,除了皇家公主之外,郡主是仅次于公主的存在。不过大晏四郡之主皆称王,其中只瑞安年间,西郡白家出过一个女王爷,她便是大晏唯一的女郡主。而郡主之下,便是县主。   大晏县主之多,数不胜数。众人却也都明白,虽同样是县主,但御赐的胜过中宫起旨的,有封地的胜过没封地的。   而这其中,既有封地,又是御赐的,便是极为难得的。这样的县主,满大宴也只三个。最出名的莫过于昭月长公主的嫡亲女儿,咸平县主沈时璟,也就是华原县主的亲姑姑。   白倾沅又问:“那既然能娶到华原县主,想来顾大将军也是厉害的?”   “自然厉害,从前的顾将军在大晏可是这个!”成熙在晨光中竖起了大拇指,“若是没有顾将军,哪里会有如今北境的平静,大晏的安宁。”   成熙说着又想起来:“我记得,当初顾将军带兵去北郡,是从西郡借的兵?”   “哦?”白倾沅嘴巴微张,“你这般说起来,叫我想起印象里倒的确是有个姓顾的到过甘城,不过我那时候还小,记不大清了。”   “也是。”成熙接她的话道,“建承元年,顾家父子出征时,阿沅你才十三,顾少将军却已经十九了,你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成柔亦点头附和道:“差了足足六岁呢。”   白倾沅是个间歇性缺心眼,一些事不较真,一些事非得较真,在她与顾言观相差六岁这件事上,她就十分较真。   只见她眼神飘忽,嘴里不满地嘟囔着:“差了六岁也不是什么大事……”   “什么?”成熙没太听清她的嘀咕,自顾自撇着浮沫道,“顾少将军,如今也算二十有三,若不是因着他父母的那桩事,恐怕也不会有出家的打算,该早早便成家立业才是。”   成柔惋惜道:“听说从前,踏破顾家门槛求亲的人都能在永定河边绕一圈了。顾少将军,年纪轻轻,威风凛凛,少年意气风发,哪家的姑娘不喜欢,哪家的姑娘不想嫁?”   眼高于顶的成熙听到这,不免也是一声叹息:“是了,他一出家,京中多少贵女都得抱憾终身。”   白倾沅还是头一回知道顾言观的年纪,竟然二十有三了么?   那看来,还是幸好他前几年选择了静修,否则,岂不是早就被京中一群豺狼虎豹给夺走了。   那可不行,她的顾言观,只能干干净净地由她采摘。   她听到成熙和成柔仍在一旁感叹,说:“若是顾大将军与华原县主都没有走,那该多好。”   白倾沅深知自己身为外来人士,对于这种事情不该知道的太多,故而又继续撑着下巴,佯装好奇道:“顾大将军与华原县主,是怎么回事?”   成熙深深地看她一眼,“顾大将军顾征,平定北狄,战功赫赫,却在回京后不到一年的时日里,因疫病而过世了。”   “疫病?”白倾沅蓦地一愣,她居然真的不知道这事。   “是啊,当时的北境虽然平定,难民却依旧居无定所,乱食野草生物,混乱之下,便发生了时疫。”   “顾大将军从北境回京后没多久就由太医诊断染了疫病,前前后后救治了将近一年,人还是去了。”   说到此处,成熙欲言而止,白倾沅见了,不免心痒:“还有什么,你就一口气说了吧。”   成熙难得心虚地四下瞧了瞧,喊了成柔与白倾沅凑近些,小声道:“当时京中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是,顾大将军身为将领,虽平定了北狄,但依靠的是蛮力,伤害了许多无辜的百姓,故而,人命报应到了他的身上……”   越说越玄乎了,成柔适时制止了她:“姐姐!”   “好了好了,不说了。”成熙直起腰身,正正衣襟,正要起来,却被白倾沅一把拉住手腕。   “那,华原县主呢?”她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问道。   成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夫妻情深,顾大将军死后,华原县主悲恸不已,当晚就殉情了。” 第13章 摄政王   偌大的慈宁殿内,宫女大监全无,门窗紧闭,飘逸的藕荷纱帐垂落在地,熏烟袅袅四散,为内殿送进缕缕安神清香。   铜镜里倒映出一位女子妙容,远山眉样,红唇皓齿,素日华服遮掩下的白皙肌肤在室内并不明亮的光线下,依旧暴露无遗。   泼墨般的长发垂至腰间,身上薄衫随她的动作摆动,余下白里透红的肌肤,若隐若现。   斜倚在榻上的人定定看着,倏忽,起身步至铜镜前,坐在她身后,搂住了她的腰。   脑袋搁在她光滑的肩膀上,低头嗅着她发间的芳香,那人食髓知味,揽在腰间的大掌逐渐收紧。   “别胡闹了。”女人似要挪开他的手掌。   “呵,未雨……”   陶灼亲昵地唤着她,一下一下,贪婪地呼吸着她颈间的气息。   因着他的动作,召未雨被迫仰起头来,露出好看的脖颈。   陶灼嘴唇随即攀了上去,几下啃噬过后,他才低低地笑出声,“嫂嫂还是这样禁不住。”   召未雨无奈又叹了声气,推搡着他的脑袋,无波无澜道:“别太过了,你该走了。”   偏陶灼现在还不想走,紧紧锢着她的腰身,暧昧不明地感叹道:“嫂嫂还是喜欢用完我就扔啊。”   “陶灼。”   召未雨这声呼唤里多少带了些怒气,陶灼听了出来,可他不怕。   他是摄政王,他只需要天下人怕他,没道理他还要看别人的脸色。   “未雨。”他换了个称谓,揽了人入怀,“你想要的,我哪一样没有给你办到?可我想要的呢?嗯?”   “我想要的,不过是每日都能在你的寝殿里多呆片刻罢了,你何时又让我真正满意过?”   召未雨被他用蛮力束缚着,听他在自己耳边说些越来越没边际的话,终于忍无可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醒他道:“召宜有孕了。”   出人意料地,陶灼很平静,平静地仿佛在听她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卷着召未雨的细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温柔缱绻。   见他无动于衷,召未雨继续道:“召宜是你的王妃……”   “所以呢?”他终于流露出一丝别样的情绪,却不是对他那怀有身孕的摄政王妃的关怀和紧张。   修长的手指缓缓向下移动,在怀中人肚子处薄薄的一层夏衫上打转,“为什么,太后娘娘就不会有孕呢?”   他似乎在埋怨,阴郁的眼神盯着召未雨平坦的小腹,久未有变动。   召未雨眉心好一阵跳动,且不说她如今年岁四十有余,就算她还是个妙龄少女,她也是先帝的女人,是大晏的太后,如何又能为他生儿育女?   当初先帝突然驾崩,新皇登基时不过十二,内有各位叔伯王爷虎视眈眈,外有北狄铁勒大举犯境。为了稳住朝廷,为了稳住大晏的江山,更为了稳住她儿子来之不易的皇位,她只能委身当时京中势力最强的小叔子,宸王陶灼。   把自己送上陶灼寝榻的那一晚,一切都开始变了。   没有人可以评判她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什么道德伦常,什么世俗偏见,她都可以不管不顾。   她只知道,那一晚之后,京中拥护宸王取代小皇帝继位的呼声逐渐变小,手握兵权虎符的顾家父子乖乖听令出征,蠢蠢欲动的东郡王和南郡王也慢慢收起了他们的獠牙……群臣跪拜,百官叩首,只有握在手中的权力才能叫她踏实。   陶灼说的没错,所有她想要的,他都给她了。   可是陶灼想要的,她给不了。   她召未雨向来是个清醒的人,她知道陶灼想要什么,她也知道,她给不了。   她能给他摄政王的地位,能给他数不尽的金银钱财,能给他自由出入慈宁殿的权力,甚至为了叫他安心,她还将自己母家德昌侯府最聪慧动人的嫡长女召宜嫁给了他。可也只有这些了,再多的,她也给不了了。   原本她为了方便,又不损伤身体,便在自己寝殿的香炉里头加了味麝香,可后来由于他时常出入,围着这味道总说怪异和不喜,她便只能换了。   如今每回他走后,她都会服用避子汤药。   她的一双儿女,不需要再有任何其他的兄弟姊妹。   “我刚从北边回来,家也没回就来了你这,你还非得跟我说这些扫兴的话。”陶灼幽幽抱怨着,散漫的目光盯着铜镜里的一双人影,晦暗不明。   自己的妻子有了孩子,在他的嘴里,竟还成了扫兴的话。召未雨微微蹙眉,目光从铜镜中别开。   陶灼却偏要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召未雨从前是德昌侯府嫡出的小姐,进了宫之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如今更是大晏最尊贵的皇太后。她这一生,吃穿用度,样样上乘。故而虽四十有余的年纪,皮肤却保养得当,依旧细腻紧致,宛若二三十岁的少妇。   这女人,怎么就不会老呢?   陶灼怔怔地想着,当初在侯府里头一回见到她,便是这样的一张脸,如今二十几年过去,竟还是这样的一张脸。   平日里繁复正经的衣裳遮尽了她丰腴的身材,如今薄薄一片抹胸襦裙,便能叫陶灼看直了眼。   见他眼神越来越不对劲,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召未雨面容整肃,冷静出声道:“你从北边回来,可有什么消息?”   知道她要聊正事,陶灼只能叹息着摇了摇头:“北郡安宁得很,太后娘娘尽可放心,该除掉的,我都已经帮你除掉了。”   陶灼有些方面虽混账,但干活这方面真没话说。不管什么事,只要是召未雨开口求了,他都能办的妥妥贴贴。   “北郡虽安宁,可我的眼皮子底下,却不太.安宁。”召未雨细声说,“苏疑碎前阵子上了几趟灵泉寺。”   “苏疑碎?”   苏疑碎是什么人,陶灼自然知道,灵泉寺里有个谁,他也知道。   “嗯,前阵子,他夫人梦魇地厉害,便日日都上灵泉寺诵经求佛,他也日日去接,几天前刚断了。”   陶灼若有所思:“他夫人,是李家那个女儿?”   “是。”   “李家的女儿,应不至于有这个胆量。”他摩挲着手中肌肤,语气有些不屑。   “可我还是不放心。”召未雨挣开他,“他本就不简单,如若他发现当年之事,如今所有的模样都是装出来骗我们的,苏疑碎,覃质……那些从前他们家的旧部下,一个都不能依靠。”   陶灼置之一笑,正要开口,却忽然被召未雨捂住了嘴巴。   只听外头宫女通报的声音传来,“太后娘娘,秦夫人求见。” 第14章 陈驸马   “听说,秦空远前几日派人打了你?”   成熙刚得知消息,便急急忙忙冲了进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白倾沅正打盹听成柔给她陈述京中各家的姻亲关系,成熙这一叫唤,生生给她折腾了个清醒。   她揉着朦胧睡眼,云里雾里地点着头,听得成熙又在她耳边道:“今早宫里传出消息,说昨儿个傍晚,秦家夫人亲自进了宫,替她那不争气的傻儿子请罪,你猜,太后是怎么处置他的?”   白倾沅摇着脑袋,问她:“怎么?”   “连夜打了三十下板子,听说当时天也黑了,他秦大公子的脸色,也黑了。”成熙权把这当成了玩笑 ,接着道,“幸而这事还是秦家夫人自己进宫请的罪,听说那时候,回宫里报信的人已经候在了殿外,就等着太后午睡过后禀报,结果叫秦夫人自己赶来,钻了空子。若是叫太后先知道了这事,她家再来请罪,恐怕就不只是三十下板子这么简单了。”   “嘶——”   三十下板子,白倾沅光听着就能感受到有多疼了,正私底下感叹着秦家挺有担当,没推旁的人出来替罪,便听成柔在一旁担忧道:“我记得,秦空远昨日,的确是上了山。那昨日你受的伤,原来是他打的?”   “对呀!”成熙也反应过来,“亏你还替他遮掩,早告诉我们是他干的,昨日趁着他还在山上,我们就替你收拾了。”   白倾沅没得笑出了声,前世她怎么就没发现,这位成熙长公主,是位如此有趣的人物。   成熙严肃地拍拍桌子:“笑什么?我是认真的。”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认真的。”白倾沅赶忙回她,“我只是觉着你这性子,颇有几分我们西郡的味道,亲切得很,所以才笑。”   成熙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西郡的性子,是怎么样的?”   白倾沅闭了眼,嘴里念道:“明艳,大方,快活,恣意……”   “瞧瞧咱们这位西郡县主,夸起自己来真是半点儿不客气!”   成熙和成柔突如其来的笑声叫白倾沅睁了眼,她后知后觉,原来成熙是在给自己下套呢。   “公主姐姐真坏!”   成熙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珠:“你方才还夸了我呢。”   白倾沅鼓着腮帮子不说话,由着成熙逗她。   她想起来,上一世她进京的时候,成熙已经嫁了人,住在宫外的公主府,宫里的太后不是她的生母,她进宫的次数自然也不会多,故而自己与她,才会交情不深。   只是成熙那个驸马,如若不出意外,已经时日无多了。   白倾沅清楚地记得,成熙长公主的驸马,于建承五年,死在了自颍川回京的途中。   “成熙姐姐这脾性,也就只有姐夫才受得了。”不知她们方才又说了什么,成柔忽然就提到了成熙的驸马。   对于驸马,成熙始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什么都做不好的人,若是脾性再不乖顺些,那我为何还要留他?”   成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人家分明也是个状元郎,在姐姐眼里怎就成了什么都做不好?”   “你呀,少管这些。”成熙显然并不想多谈驸马,说着就往成柔嘴里塞了颗早上刚摘的李子,“往后你也会有自己的驸马,到时你就明白了。”   白倾沅正因陈驸马将死之事困顿不已,此时看到成熙手中的李子,不禁眼前一亮:“姐姐这果子是哪里来的?”   “这?”成熙举起一个李子,“在山寺后头,有几棵李子树,我早上又去转了一圈,觉得这流觞曲水呀,十分可行……哎,阿沅,你去哪?!”   成熙话还没说完,白倾沅便起了身向外奔去,留下个背影冲她们挥挥手,“人有三急,姐姐你们自己先用膳吧,不必等我!”   看着她狂奔的背影,成熙不禁喃喃:“三急急成这样的,真不多见。”   白倾沅哪里真是什么三急,她是见到了成熙手中的李子,想到了顾言观。   那几棵李子树,她也记得,就在顾言观小屋后头,夏日结的果子酸酸甜甜,很是可口。   不过这回,她不是来摘果子的,而是来向顾言观请教问题的。   关于到底要不要救成熙的驸马的问题。   可巧,她刚气喘吁吁地跑到木屋前,顾言观便开了门出来。   见他转身又关了门,白倾沅拦住他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哪?”   顾言观虽没看她,却回她道:“藏经阁。”   白倾沅捋一捋贴在两颊已然汗湿的碎发,继续盘问他:“先生去藏经阁做什么?”   去藏经阁还能做什么?虽然知道她在没事找事,顾言观还是好脾气地回了她,“看书。”   谁知白倾沅又缠着他问了新的问题:“先生平日里都看的什么书?”   顾言观总算肯施舍一点眼神到她身上,却是冷冰冰的,与夏日温度截然不同的神情。   “经书。”他说。   “太好了!”白倾沅双手合十,在他跟前高兴道,“先生看了那么多典籍经文,想必是事事通透的,我近来正好遇到个颇为棘手的问题,能不能请先生帮忙解答一番?”   顾言观看着她红光满面的一张脸,实在不明白活的这样滋润的她能有什么问题。   他疏远道:“县主找错人了,顾某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又如何能给县主解答难题。”   “你可以!”白倾沅执拗地很,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我不缠着你很久,就一个问题,你答完了,我就放你走。”   她见顾言观仍想拒绝,忙先他一步开口:“你若不答应,今日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就算去藏经阁,我也能跟去,你别想看进去一个字。”   顾言观睫毛颤了下。   白倾沅看在眼里,手指慢慢一点一点钻进他袖中,触及皮.肉,“顾先生?”   “县主要去哪里,是您的自由,顾某无权干涉。”顾言观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收了手,将它藏到了背后。   说罢,他转身就走。白倾沅愣在屋前许久,这才反应过来,这假正经的居士,是不排斥她的靠近吗?   她欢喜极了,她听见林间歌唱的鸟儿,听见远处徐来的清风,听见屋后潺潺的流水,她们在欢呼,在热烈,在庆贺。   白倾沅几步跟上前,乐道:“原来,要出家的人读书,也喜欢红袖添香么?” 第15章 救不救   她调戏的话语丝毫没引起顾言观的侧目,连稍微的一下顿足都没有。   她盯着那匀步向前的人,心下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   顾言观当初,究竟是为何要救她?是喜欢她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她一个失了强硬母族的废后,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   是真的喜欢她吧?   可他现在为何又要表现的如此冷静,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倾沅左思右想理不明白,干脆抛开这些,一心扑向前去。不管顾言观现在是什么心思,她只知道,她要定了这个人。   她堂而皇之地跟在人家身后,进了藏经阁。   不知是不是阁内熏着香,一入其间,浓厚的书卷沉檀气息扑面而来,叫白倾沅这样不好学的,都禁不住屏住了呼吸,自觉放轻了动作。   “先生?”   她见顾言观径自在架子前取了书,寻了矮桌坐下,三两步走到他跟前,在他对面盘腿坐下。   顾言观看书,她看顾言观。   看他蜷曲的指尖捏着书页一角,看他清冷的目光流转过行行文字,看他眉心舒展,看他岁月静好。   只是渐渐的,舒展的眉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折浅浅的褶皱。   他迎着光,抬起头来,看向白倾沅的眼神复杂又疏离。   “县主请自重。”他说。   桌子下作乱的脚顿了顿,不过片刻,又再次跨过了中间线,鞋尖抵在一起的时候,白倾沅脸上得逞的笑意怎么也下不去。   听着顾言观呼吸加重,她脚下的动作也越发肆无忌惮。   “县主——”   他终于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白倾沅水灵灵的一双眼眨呀眨,“我在。”   “县主先前所说,是何问题?”   鱼儿上了钩,纵是她意犹未尽没玩够,也不能再过分了。   她理理衣襟,坐直了身子:“敢问顾先生,如若,我提前预知了一个人的结局,但是那个人与我干系并不大,我要不要救他?”   顾言观看着她,不仅没回答她的问题,还反问道:“为何会预知结局?”   “做梦……梦到的。”   顾言观收回目光,落回到书简上,淡淡道:“梦不可当真。”   白倾沅双手撑在桌上,神情严肃道:“可我的梦真的很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不是?”   “既然县主已经认定他是真的,还要在下解答什么?”   “自然是要你教我,要不要救他!”   顾言观鲜少有见到这样理直气壮的人,颇为怪异地瞧着她,好似能从她身上看出花来。   白倾沅一手悄悄摸上自己的脸,“顾先生再这样盯着我,我可要非礼人了。”   顾言观适时敛了眉,翻过一页书,再告诉她道:“佛祖怜生万物,县主在此地问我要不要救人,自然是要救的。”   白倾沅急忙摆摆手:“我不要听佛祖的,我要听你的。”   “我心有向往,西天佛光。”   “我不要听这些敷衍的话!”小姑娘似乎有些烦躁,音量控制不住,拔高了不少。   顾言观眉目依旧,淡定如常,却出人意料地多说了几句:“我是个普通人,从来没资格决定他人的性命,要不要救,县主不该问在下,而该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   白倾沅不大能明白他的意思,顾言观便挑明了道:“县主既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想来也不是天生菩萨心肠。既然非圣人,那多救一个人,少救一个人,不过是县主自己心里过不过得去罢了。”   白倾沅恍然,她从未想过,顾言观会将她剖析地如此准确。是啊,她不是圣人,重生后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看是否顺心罢了。   就比如前阵子周才人小产那桩事,不论是周才人,还是她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都不关心,也不会刻意放在心上,所以就算最后她没了孩子,她也不会多自责半个字。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而此番,若是陈驸马没了,她虽仍旧没什么影响,可成熙就不一样了。   她会成为失了丈夫的寡妇。   一想到成熙救过自己的命,还有她这两日待自己的好,她就不忍心叫她受伤。   “如此纠结,县主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案?”顾言观难得主动开了口。   白倾沅混沌抬头:“那是,救他?”   顾言观叹一口气,头也不抬,撇清干系道:“顾某从未说过此话。”   人总是要给自己留退路的,白倾沅明白,并且十分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骤然被她当做后辈一样抚摸,顾言观浑身一怔,翻页的手指不再动弹。   “顾先生的担忧,我明白。”白倾沅自感十分深明大义,拍着顾言观的手带了十二万分的郑重。   顾言观凉薄的嘴唇紧抿,欲言又止,万千心情,最后只化为手中薄薄的一页纸,好像书页翻了篇,这件事也就翻了篇一般。   小姑娘这回来得及,走得也急,顾言观静心聆听她远去的脚步声,心思逐渐沉了下来。   她要救谁?   总不能是他要杀的人。   沉寂的眼神渐露出锋芒,如刀尖般锐利,势不可挡。   *   “夫人,马车套好了。”   苏将军府邸,女使载玉正从外头进来,提醒李成画。   这日是大理寺少卿沈知觉的妹妹,沁和乡君沈知鹤做东,邀李成画在珍珠楼见面,说是为过阵子的秋猎做准备。   李成画素来性子寡淡,若是旁的人邀她在这盛夏艳阳天出门,她定会直接一口回绝,偏今日这位,是沈知鹤。   她的哥哥沈知觉是苏疑碎在朝中屈指可数的好友,她身为苏疑碎的夫人,实在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何况人家还特地嘱咐了,说今日之行,只她们二人,她若不去,实在不妥。   “前几日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家里好几辆马车没收进库里,抛在外头,风吹雨打,都快不能用了,幸好还剩了一辆,够咱们此番出行。”载玉撑开伞,替李成画遮着烈阳,“这般闷热的时候,若是没了马车,夫人可得遭不少罪。”   主仆二人正过了门槛,见外头迎面驶来一辆别家的马车,慢悠悠停在苏府外横街上。   马车帘子掀开,从里头蹦出个泼猴般的人物,李成画和载玉一惊,在人落定之后,才堪堪认出,这是姜太师府上的孙少爷姜祁。   姜祁见了她们,微微欠身:“嫂子安好。”   李成画略一屈膝,回了他个礼,“姜少爷好。”转身上了马车,再不多言。   “这姜家少爷真是的,已经多少回了,日日来寻咱们将军去吃酒,要求情也不是这么个求法。”在人听不到的地方,载玉不满道。   李成画一上马车便靠在座上闭了眼,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少说话。” 第16章 刨根底   李成画的马车前脚刚走,一只脚踏进苏家门槛的姜祁后脚就打了个喷嚏。   他吸吸鼻子,呼吸略不顺畅,却依旧轻车熟路地往里走。   因着他大哥的事,这短短几个月内,他上苏家的次数两只手已经数不过来了。   “苏兄!”   远远地,姜祁就见着在院子里练长.枪的苏疑碎。   对于他的呼唤,苏疑碎充耳不闻,继续自己的枪法。一套行云流水下来,叫站在角落里的姜祁不禁习惯性感叹,苏阎罗不愧是苏阎罗。   即使他不习武,也可以看出苏疑碎的这一套枪法招式,招招致命狠绝。   “好!”   姜祁深谙马屁之道,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该捧场的时候绝对不能落下。   苏疑碎却不大领情,硬邦邦的脸色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软和。   “你来做什么?”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问的半点不含蓄。   丢了枪,他转身就往身后的书房去。   姜祁的脸皮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往来中修炼的如铁注一般,他没答苏疑碎的话,却依旧神态自若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搭了椅子坐下,他这才缓缓开口回答他的问题:“今晚,江韶华做东,请大伙儿去他家吃酒,我是来苏兄这里问问,去还是不去?”   “江韶华?”听到这个名字,苏疑碎一成不变的脸色总算出现一丝疑惑。   见他不大熟识的样子,姜祁赶忙解释道:“是蜀中来的那个盐商,不久前刚从程以则手中盘下珍珠楼。”   说到珍珠楼,苏疑碎又想起下午李成画的行程,便看似很懂地点了下头。   姜祁笑笑:“那今晚的局,苏兄是去还是不去?”   苏疑碎没说话。   他在考虑。   今日是他难得的休沐,若不是沈家小姐已经约走了李成画,他是片刻也不想离开她的。他担心他这一吃酒,李成画晚上回来,便只能独自一人用饭。搞不好,到时候自己还一身酒气回来,惹得她不快。   姜祁看出了他的迟疑,正当他打算开口,怂恿人去赴宴的时候,院子外有小厮慌慌张张跑来,通传说,摄政王有请。   摄政王有请?   听热闹的姜祁心下一咯噔,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苏疑碎自己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询问小厮,摄政王怎么会突然叫他,还有无别的吩咐。   小厮说没有,只是请他去一趟。   这就更不好了,不清楚前路的情况,才是最可怕的。   “苏兄?”   “苏兄?”   姜祁一连喊了两声,才把苏疑碎的魂儿拉回来,他眼巴巴看着苏疑碎,小心翼翼地问道:“苏兄这是,打算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摄政王通传,还能不去不成?   姜祁大胆地推测道:“这摄政王刚从北郡巡视回来,莫不是北郡那有什么要紧事,要嘱咐苏兄去办?”   闻言,苏疑碎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并非摄政王心腹,甚至可以说,应该是他最不放心的武将之一,有什么要事,要吩咐他这样的去办?   他边走边吩咐小厮下去套好马车,却不想小厮为难地告诉他,家里的马车前些日子坏的厉害,大多都还在修缮,只剩一辆完好的,刚被夫人乘坐走了。   这大热天的,要他自己骑马赶去摄政王府,实在难熬。   苏疑碎咒骂一声,正准备喊小厮去牵马,又冷不丁被姜祁叫住。   “苏兄,我方才,正好是坐马车来的,若是你不嫌弃,不妨坐我家的马车,我送你去摄政王府。”   要不怎么说姜家老二就是会做人,姜祁这眼明嘴快的劲儿,叫苏疑碎都不好拒绝。   他再三权衡之下点了头,又听姜祁继续道:“等苏兄从摄政王府出来,咱们还可以刚好一道顺路去赴江宅的宴。听说,江韶华可是特地带了蜀中的厨子过来,蜀中那鲜香麻辣的劲儿,定能叫咱们大饱口福。”   既坐了人家的马车,这些事自然也不好推脱,他便都默认了姜祁的说法。   姜二公子一高兴,将苏疑碎送到摄政王府后,告诉他:“苏兄,我就在这里等你!”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苏疑碎很想开口拒绝,可是一看姜祁那傻乐的劲儿,又觉得不如不开口。   于是他闷头进了摄政王府。   领路的下人将他一路带到摄政王的书房外,随后便离开了。   苏疑碎一人站在书房外,等候传讯。   日头毒辣,苏疑碎在院子里一站就是半个时辰,脸上淌着的汗都可以盛一碗汤了,比起先前的舞刀弄枪,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将军,进来吧。”   终于,屋内传来摄政王陶灼的声音,苏疑碎神经紧绷,抬脚进去。   “苏将军,许久不见,你越发健朗了。”陶灼坐在书桌后头,见苏疑碎行了礼,健硕的脊背挺得笔直。   “王爷神采依旧,末将未敢及分毫。”   “哈哈哈哈,苏将军,你还是这么不会说话啊。”陶灼突然大笑起来,指着苏疑碎摇头晃脑。   大笑过后,又是正儿八经的盘问:“苏将军,你可知,本王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苏疑碎低头:“末将不知。”   “不知?”陶灼脸上的笑意逐渐收紧,皮肉古怪地贴合在一起,有些可怖,“你怎么会不知呢?苏将军,你自己干的好事,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苏疑碎额上的汗珠就没停过,他不敢抬手去擦,只能继续低头,看它滴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末将实在不知。”他又重复了遍。   “不知,好一个不知。”陶灼恶狠狠地盯着他,将手边的一卷竹简扔到苏疑碎脚边,“那还请苏将军解释解释,你前几日,总是上那灵泉寺需做什么?”   苏疑碎双手抱拳拱向前:“王爷明鉴,末将的夫人前阵子梦魇了好一段时日,不得已才日日赶往京郊城外的灵泉寺,祈求佛祖庇佑,末将之所以去灵泉寺,都是为了接夫人回家。”   陶灼靠着椅背,打量的神情渗满冷漠:“怎么,家里的车夫不认路?你家夫人没了你,就回不来家了?”   苏疑碎咬牙:“不是。”   陶灼继而又嘲讽道:“那苏将军还真是每日都闲得很啊,莫不是朝中公务不够繁忙,叫你每日都还有空往来灵泉寺?”   苏疑碎无法辩驳,只能重复着一句“末将不敢”。   陶灼却明显失了耐性,先前丢了竹简,如今又砸了个砚台,指着他质问道:“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第17章 苏将军   摄政王脾气不好,这在大晏是出了名的。   陶灼的打砸也是苏疑碎意料之中的事,砚台翻滚到他脚边的时候,他眼皮子都没跳一下。   “苏将军,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去灵泉寺,究竟是做什么?”陶灼周遭的气息逐渐低沉,暴怒一触即发。   若是寻常人,恐怕是受不了他这样的怒气,偏苏疑碎是个刀山血水里杀出来的武将,什么场面没见过。即使陶灼是一副马上要将他砍头的样子,他仍是站的笔直,不卑不亢道:“末将去灵泉寺,只是为了接夫人。”   “你夫人到底为什么要你去接!”陶灼暴躁起身,大力拍着桌子,“苏疑碎你真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末将不敢!”说来说去,苏疑碎嘴里也就这几句话。   陶灼双手撑着桌面,没有说话。   屋内一时间有些宁静,只是陶灼阴沉的表情已经昭示,这是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征兆。   “既然苏将军这么疼爱自己的夫人,那不如,便将苏夫人也接到王府来吧。”   “王爷——”   陶灼话音刚落,苏疑碎就着急忙慌地想要阻止他,只见他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向前道:“末将的夫人近来梦魇繁多,来了王府恐也只是带来晦气,还是不来的好。”   “哼,全天下都说本王福泽深厚,苏夫人小小的梦魇罢了,又能给王府带来多少的晦气?”陶灼满是算计的一双眼睛不屑地盯着他。   人一旦被拿捏住了软肋,就听话的多。   陶灼以为苏疑碎也是如此,却不想他依旧嘴硬得很。   “王爷,拙荆实在不适宜来王府。”   陶灼不以为意:“那还请苏将军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向来临危不乱的苏疑碎这会倒是真慌了神的样子,他着急地抬起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大着舌头道:“末将,是末将惧内……”   惧内?这又是哪跟哪?   陶灼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苏疑碎吞了口口水,继续道:“想必王爷也知道,我这夫人,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才女,不仅相貌极佳,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这样的天仙,本该配个正儿八经的翩翩公子,却偏偏,跟了我……”   “我那夫人,嫁给我,实在是她委屈了。她嫌我无趣,不懂玩乐,我便跟姜公子,召公子他们多接触,多学习。她梦魇,需要常常去庙里烧香拜佛,我平日里要上早朝,不能送她去,便想着,好歹回来的时候能亲自接她回来。”   一个堂堂八尺男儿,话说到此处,竟微有些哽咽,“我总想着,我待她好些,往她喜欢的方向去学去做,总有一天,她也能真心实意地喜欢上我……”   “够了!”   不知怎的,陶灼听着苏疑碎的一番心里话,竟觉得自己也有同样的感受。   他又何尝不是,一直都在往她喜欢的事上努力。他也渴望,有一天,她能够真心实意地待自己,而不是成日端着虚与委蛇的架子,在滚一遭后,在最惬意的时候,进行肮脏的利益交流。   苏疑碎活得就像另一个他,可他其实连苏疑碎都不如。好歹,人家还是正经拜过堂成过亲的,他呢?要名分没名分,要孩子没孩子,就算她有时床笫之间,说他像个面首,他也甘之如饴。   他打断了苏疑碎的自我剖析,因为他的话就像一面镜子,镜子的另一端,是卑劣如昔的他。   “苏将军,你说这些,就是要告诉本王,你上灵泉寺真的只是为了接你家夫人?”陶灼依旧讳莫如深,先前的那股戾气却已经消失地差不多。   苏疑碎似乎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悲伤中,回答他的话依旧透露着浓浓的落寞感,“是,所以末将恳请王爷,您无论如何,怎么处置我都成,只是,别惊扰夫人。”   “你——”听到这,陶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人都娶到手了,竟还能将日子过的如此窝囊?   “不怕王爷笑话,今日在自己府中,还叫姜公子见着了她冷落我的场面,我若再不对她好些,恐怕她真的要弃我而去了。”   听他这越说越没边了,陶灼挥挥手,不耐烦道:“哪个姜公子,这么好多管闲事!”   “姜公子?”苏疑碎一愣,“是姜太师家的孙少爷,姜祁姜二公子。”   “姜祁?”陶灼琢磨着这个名字,“所以,你真是在跟着姜祁他们鬼混,想要学着有趣?”   苏疑碎嘴角扯了扯:“是。”   “糊涂东西。”陶灼冷哼一声,“跟那群毛都没长齐的猴子一块儿,能学到什么?”   苏疑碎挠挠头,笑得尴尬。   见他说不出口,陶灼觉得好玩,便又问他:“你们平日里,都是耍些什么东西?”   “耍……耍……吃酒……”苏疑碎磕磕碰碰,眼神躲躲闪闪道,“吃花酒。”   陶灼又问:“在哪里吃的酒?”   苏疑碎老实道:“平日都是在永定河边上的各大酒楼里,今晚,却是在江家的宅子里。”   说罢,他又主动补充道:“是蜀中盐商江韶华江公子家。”   “蜀中盐商?”陶灼呢喃几遍这个名号,忽又想起来问他,“今晚的席,可你人还在我这里,可耽误了你的行程?”   苏疑碎再次垂下沉重的脑袋:“不耽误。”   “苏将军。”陶灼忽然轻笑出声,“你撒谎的技巧还是得再提高些。”   “末将……”   苏疑碎话说到一半,便被陶灼抬手止住。   “去吧,好好跟稚子们学学,如何才能玩的起劲儿。”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苏疑碎觉着,今日的陶灼不大一样,很不一样。   他苏疑碎向来不是个十分细腻的人,虽可以察觉出陶灼的脾性与往常不同,却不能明白究竟是为何会叫他如此。   他记在心里,正想告退,又见陶灼把玩着桌上一只玉镯,随口道:“姜家那孩子,在外头候你多时了。”   苏疑碎硬朗的身躯一震。   他果然知道。   “去吧。”他说。   苏疑碎神情复杂,走出摄政王府大门的时候,人还有些恍惚。   他看着坐在马车上冲他招手的姜祁,背后是斜挂西天的灿烂红光,他的眼角忽然有些胀痛。   他终于,还是学会了以前最瞧不上的心机与算计。 第18章 狐狸眼   江韶华的宴,请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姜祁的马车姗姗来迟时,露天的席面已经高朋满座。   院子里不知点了多少的灯,不仅照亮了整座江宅,还叫城东的半边天也恍若初昼。   冯不若坐在主人家江韶华的右手边,晃着扇子向姜祁招了招。   姜祁眼尖,带了苏疑碎就往他那地方钻。   冯不若身边是已经没位子了,不过这桌上倒还有些空座,两人刚挑了地坐下,便听身后有人在唤“姐夫”。   还未成亲的姜祁是没把这话当回事,不过苏疑碎就不同了,他的夫人李成画,还真有个嫡亲弟弟。   他一回头,见着自己身后站着的,果然是小舅子李慕瑜。   “姐夫,你果然来这了!”李慕瑜手里还捏着酒盏,乍一见到苏疑碎,嘴角一咧乐开了花,开口便是满身的酒气。   苏疑碎虽是真心喜欢李成画,却也向来看不惯自家小舅子这股子轻浮劲儿。这宅子里上百个人,他好歹是个官宦人家的儿子,竟还如此不顾规矩体统,喝成这样。   “慕瑜你怎么在这?”   他好歹是李成画的弟弟,苏疑碎就算再看不惯他的做派,既碰上了,那便也得管着。   “我?”李慕瑜指指自己,“我自然是江公子邀请来的!”   苏疑碎没好气道:“人家请你来你就来了?”   “我……”   喝的有些上头的李慕瑜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自己刚刚是哪里得罪他了,听他语气,不是好惹的。   可就算再不好惹,他今日也得借着这股酒劲壮胆,把事给解决了。   苏疑碎身为武将,耳聪目明是最基本的素养,即便是坐着矮了人一截,他也能清晰地听到李慕瑜在自己身后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狗崽子,准是又惹祸了,要求到他头上来。   对于李慕瑜这一身闯祸的本事,苏疑碎是又爱又恨。毕竟若不是他那么会闯祸,经常给李家惹上麻烦,李家又怎么会求到他头上,主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他呢?   他能成功抱得美人归,有一半的功劳得归功于他这个小舅子。   不过在他和李成画成亲后,李慕瑜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闯祸,就是叫人厌烦了。   距上回他替他摆平麻烦才过了不到三个月,这回,他估计又没好事。   果不其然,李慕瑜站在苏疑碎身后沉默一阵子后,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大着胆子道:“姐,姐夫,我,我有些事想要跟你说。”   苏疑碎眉眼一跳:“什么事?”   李慕瑜心虚地看了看在座,磕磕巴巴道:“姐夫,这,这地方不合适,咱们去后头说吧?”   江家这座宅子大的很,今晚的宴只是摆在了前院,后院相对还是安静许多。   苏疑碎脑袋不动,眼神四下左右转了一圈,瞧着桌上几人都在自己吃吃喝喝,没怎么在意他们,便自觉放下筷子,一声不吭起来了。   他尽量将自己的离去弄得不是那么引人注意,可院子里满满十几桌的人,总有个别见到他要打几声招呼,他脚下生风,一一敷衍带过。   李慕瑜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他走到哪,他跟到哪,忽然,冷不丁装上一堵坚硬肉墙。   他抬头,苏疑碎正停了步,转身问他要往哪走。   他下意识指了东边那条路。   苏疑碎眼神愈发幽暗,看着他,全然没有好脸色。   江韶华刚来京中没多久,还是头一回在家里摆这样大的宴,他刚问他往哪走,他居然就能立马答上来,可见平时也没少来。   他嘲讽道:“你倒是会混朋友。”   李慕瑜刚抬起来的头立马又低了下去,简直无地自容。   苏疑碎凉凉地说:“滚过去!”   李慕瑜立马会意,几步上前去带路。   其实平日里,他跟江韶华混的也不怎么熟,大多时候都是他自己硬贴着人家,要跟人家玩。因为他知道近来江韶华跟冯不若姜祁他们走的近,而姜祁又因他们家那点破事要求苏疑碎,很多场合也会带上他。   李慕瑜父亲只是个五品小官,冯不若和姜祁那群人的出身,他自知是没资格够上的,可是江韶华就不一样了,他再有钱,也只是个商人,还是个外来的商人,他去结交江韶华,还是有点希望的。   而事实也果真如他所愿,江韶华今晚的这场宴,他赫然在受邀之列。   “你特意结交江韶华,就是为了今天在这里堵我?”   李慕瑜的脚步刚停下,苏疑碎就十分老成地开了口。   因为李慕瑜三个月前惹的那桩麻烦,苏疑碎没少四处打点奔波,故而那桩事处理完后,他就再不许李慕瑜进自己家门,路上碰到他,也是能避就避,能不见就不见。   替他擦屁股这种事,他这几年已经做的够够的了,再也不想做了。   “你以为江韶华是什么人,你想结交就能结交?”苏疑碎张口就是训斥,“蜀中首富,你以为那是谁都能当的?冯不若一个堂堂侯府世子,见着他都还要给三分面子,你倒好,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过,眼巴巴贴上去,是要给人家当跑腿打杂的?”   李慕瑜被他说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先前的几杯酒下肚,如今这会儿全都醒了,他委屈地睁圆了眼:“还不是姐夫一直不肯见我!”   “我见你做什么?我生来就是要给你擦屁股的吗?”苏疑碎双手叉腰,训斥地更加厉害了。   李慕瑜声音低到简直快要听不见,嚅嗫道:“不是……”   “知道不是你还敢……”苏疑碎大掌举到半空,真想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却又实在狠不下心来,只能作罢。   每回都是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苏疑碎无奈喘着粗气,问他:“这回又是闯了什么祸?”   李慕瑜看到了希望,眸中的光亮灿若天上繁星:“姐夫,我,我,我有个朋友,他在颍川,得罪了那地方的父母官,那狗官要判他死刑,他情急之下,就托关系请了颍川当地的陈家出面帮忙,可是他不知道他请的是陈家最混不吝的阎王爷,那阎王爷,直接放马将那狗官给撞死了。”   此事听着实在荒唐,就连平日见多识广的苏疑碎也不禁惊异。   “那你是要我帮你那朋友?”   李慕瑜点点头:“是,这事如今已经上报到了北郡王府,我那朋友,人已经在押送去安康城的路上。颍川陈家家大业大,高门望族,如何会让自己的人认罪,到时候,定是要我那朋友偿命!”   这样的事,苏疑碎听着就烦:“你那朋友跟你什么交情,值得你这样替他想办法?你又觉得你姐夫我有什么能耐,能叫北郡王给我面子?”   李慕瑜慌了神,却也不忘提醒他:“姐夫你当初不是征战北狄么,替北郡守住了安宁,北郡王自然会给你面子的……”   “你小兔崽子给我闭嘴!”苏疑碎觉着自己再多听几遍他的话,就真的会忍不住要动手打他了,“你给我听好了,我当初征战北狄,是为了大晏的安宁,北郡若是被攻下了,你以为盛都又能挺多久?”   “今日若不是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我定狠狠教训你一顿,混账东西,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苏疑碎咬牙切齿,怒不可遏,李慕瑜伤不得,他便只能一脚踢在了一旁的阑干上。   阑干没什么事,倒是李慕瑜,吓得浑身一哆嗦。   苏疑碎听着这些动静,忽然眉头一紧,呵道:“是谁!”   李慕瑜闻言又是一惊,立时跳起来躲到了苏疑碎身后。   拐角的人影逐渐放大,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李慕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那地方。   最终出现的人,有几分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李慕瑜晃晃脑袋,抬头看他姐夫的反应。   只见他眼如鹰隼,在夜色中看起来犀利又狠绝,看着那人的目光仿佛要吃人。   李慕瑜心有余悸,无比庆幸自己方才已经将事情陈述明白,不然,就如今苏疑碎的这个气场,给他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开口了。   他又悠悠将目光转回到那人身上,见他丝毫不惧苏疑碎身上的恶寒气势,依旧端着一副笑脸,春风荡漾,月色皎洁,与世无双。   “苏兄,怪不得我遍寻不得你,原是跑这里晒月亮来了。”姜祁不徐不缓地下了几级石阶,步至他们跟前。   李慕瑜目光顺着他的鞋子往上,一直到对上他那双狡黠的狐狸眼,才听见他后知后觉道:“李公子也在。”   李慕瑜警惕地看着他,从前他只觉得姜祁的这狐狸眼好看,此时他却又发现,这双眼不仅好看,还十分魅惑。   “你先回去。”   苏疑碎硬邦邦的声音打破三人表面的平静。   李慕瑜点了点头,对姜祁道:“是啊,姜公子,我和姐夫还有事情要谈,你先回去吧。”   “李慕瑜。”苏疑碎毫不留情到道,“你先回去。”   “什么?姐夫!”李慕瑜不可置信地直起了身板,还欲再挣扎,又被苏疑碎一个冷冰冰的眼神给击退。   他瞬间蔫了,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走路无声无息。   在路过姜祁时,他不死心,又与他对视了一眼。那双笑眼春风依旧,叫他一下子便大彻大悟。   原来除却魅惑,这双狐狸眼里盛着的,分明还有算计。 第19章 活阎王   “姐姐,我听说,近来陈驸马巡过颍川,要回京一趟?”   山林小亭里,白倾沅斟了杯酒,递到成熙面前。   成熙接过,颇为好奇地打量她一眼,“怎么?”   白倾沅又给成柔倒了杯酒,对成熙道:“听说,驸马是北郡颍川人士,我少时到过颍川,那里的桶子鸡和牡丹饼,最得我心。如若驸马即将归程,可否托姐姐帮忙飞鸽捎个信儿,请驸马带回来些?”   “原是个爱吃的。”成熙娇俏地举起杯,凑到鼻尖嗅了嗅,“今日这酒,好似从未喝过,是什么来头?”   “是我阿娘特地酿造的,用整个西郡最好吃最甜腻的葡萄。”白倾沅邀功似的道。   成熙乐开了怀:“敢情你是为了什么北郡的吃食,特地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都捧出来了?”   白倾沅脸上笑意不减:“姐姐若是喜欢,我那还有好多呢。”   “这葡萄酒的确清甜入口,深得我心。”成熙放下酒盏,故意停顿住了语气,看着白倾沅一丝不苟盯着自己的神情,甚觉可爱。   于是,她点了点白倾沅的鼻尖:“不过,论起西郡,还是你这小县主,最得我心。”   白倾沅被她这样一碰,没得咯咯咯笑了起来。   成熙笑着摇头:“你那点东西,我记下了,回头就让人飞鸽传书送过去,不叫你耽搁了。”   “多谢姐姐!”   “说起来,我上回还听人说,驸马本该是廿二启程回京,如今却是被事给绊住了?”在一旁温柔端笑着的成柔忽然提了一嘴。   成熙告诉她:“本该是廿二回的,可是颍川出了点事,拖住了。”   白倾沅就等着她们提这事呢,此时哪里会放过这样好打听消息的机会。   她歪了歪脑袋:“陈家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能出何大事?”   成熙摆摆手:“哪里是什么大事,不过些市井摩擦,本交给族中长者便可解决,他偏要强出头,自然就得耗些时日。”   说罢,她又补充道:“没本事还偏要逞能,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罢了。”   成熙的许多话,总叫人搞不明白她的心思,成柔此时便提出来:“姐姐总是这样贬低驸马,可也总是维护着他,不是么?”   “我维护他什么?”成熙反问道。   “上回驸马被宣平侯家的小公子欺辱,还不是姐姐你护着的,姐姐心疼人也从来不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我那哪里是护着他的,我护的分明是我公主府的面子。宣平侯家的兔崽子太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都上到我这来了。”成熙轻嗤,“说来,你看他连一个小小的猴崽子都处理不了,得我出面,可不就是没用么?”   听她们说了这么多,白倾沅最想知道的还是这回耽搁驸马的是何事,直觉告诉她,这事很可能就是驸马命运的转折。   “是陈玉明。”成熙听她问了,便也索性告诉她,“也是他们陈家的人,和玉……和驸马,是堂兄弟。”   “陈玉明?”白倾沅对这个名字颇感陌生。   “颍川陈家人丁兴旺,陈驸马是三房长子,陈玉明,则是二房幺子。”成柔顿了顿,“还是颍川城里出了名的活阎王。”   “活阎王?”   “是,活阎王。”成柔点点头。   “颍川陈家虽势大,但北郡还是安康城里说了算,不是么?”白倾沅懵懵懂懂地提问。   这问题成柔也不了解,不好作答,还得成熙来。   成熙道:“我问你,你父亲是如何管理西郡各地的?”   “自是每个地方都任命官员。”   成熙又道:“那你可知道,前几日,由北郡王任命的颍川县官,发生了何事?”   白倾沅不知:“何事?”   “颍川县官,在街上当场被人放马撞死,暴尸街头。”   成熙的声音仿佛自带回音,嗡嗡嗡钻进白倾沅的耳朵里。   她拧紧了眉头,咋舌道:“竟,这样大胆?”   “是,这就是所谓的活阎王。”   白倾沅愣住,又问道:“那驸马留在颍川,是为了?”   “我哪里知道他的意思。”成熙对此不甚在意,“许是替他那堂弟擦屁股呢。也是好笑,人家自小在颍川当地长大,惹了事自己还不会收拾么?要他一个自小在京城长大的去凑热闹。”   成熙的话不无道理。驸马是陈家二房所生,二房素来都是呆在京城的,驸马也是自小京城生京城长,相比起一直呆在颍川的三房,他留在颍川,的确是没什么用的。   “他爱凑热闹就凑去好了,最好一辈子呆在那里,省的回来碍我的眼。”   成熙说着说着,倒是真的有了几分脾气,施施然起身,“我今日有些乏了,先回去小睡会儿。”   白倾沅和成柔目送她离开。   “成柔,我总觉着哪里不对。”看着成熙远去的背影,白倾沅慢慢道。   成柔问她:“哪里不对?”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驸马留在那里,不大对。”白倾沅拧巴的眉头就没解开过。   “你怕是将姐姐的话听进去了,也觉得驸马留在那里无用了?”   白倾沅点点头:“成柔,你可知道,驸马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成柔喃喃,“我与他接触不算多,不过既能摘得魁首,文采自然是有的,样貌也不算差,至于脾气么,既然能接住姐姐隔三差五的怒火,还不与她争吵,可以说,是和善的不得了了。”   白倾沅敏感极了,抓住一个词就要询问不已:“和善?”   “是啊,和善,温柔。”   成柔本以为自己这样说的已经够明白了,结果白倾沅愣是抓住了她的手,刨根问底道:“究竟有多和善?”   成柔一时咬了舌头:“有多和善?”   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问的,她思忱半晌,终于想起来一桩陈年往事。   “陈驸马当年刚当上状元,与那榜眼探花一道,于永定河边上长街进行游街,途中有个乞丐忽然扑上前来,惊扰了他的马匹,叫他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随行官兵上来要抓那乞丐,却被驸马制止了。他不只放了那乞丐,还给了他一串铜钱,当众说,如若他愿意靠自己干活挣钱不做乞丐,可以去陈家找他,他会为他谋好差事。” 第20章 叫夫人   白倾沅和成柔继续唠着嗑,“驸马姐夫,竟是如此一副菩萨心肠?”   重活一世,叫她对于上一世许多的人和事,都可以有更好的了解和认识。譬如此时她们口中的驸马陈玉卿,白倾沅从前不了解他的为人,如今听着却是兴致正浓。   “我还有个问题。”她拉着成柔,仔细问道,“成熙姐姐说,这陈玉明是当街放马撞死了县官,那,他到底为何要撞那县官?两人之间,是有什么仇恨么?”   “仇恨?”成柔从未往这方面细想过,想了想,也只能道,“这我实在是不知,你若想知道,便只能把成熙拉出来,再好好盘问一番了。”   思及成熙方才离去时的情绪,白倾沅不禁打了个寒战 。   她到现在都分不清,成熙究竟是在乎驸马,还是不在乎呢?   她不知道,此时的她若是能够潜进成熙的屋子,立马就能得到答案。   静谧馨香的雅舍间,大晏长公主成熙正卧在榻上,睡梦中横淌的泪水浸湿了枕巾,被子底下她的掌心,捏着一块汉白玉佩,紧紧不肯放。   *   白倾沅十分迫切地想知道,陈玉明究竟为何要放马杀害县官。不过山上消息闭塞,她想在此处探寻,怕是不能够。   故而她叫了南觅过来。   “南觅,上回你说,给我炖雪梨汤的冰糖是山下哪个集市买的来着?”白倾沅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向南觅的眼中充满了期待。   南觅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只见她弯腰禀报:“回禀县主,这些都是城西集市上买的。”   “是吗?城西?”白倾沅登时来了劲儿,“那冰糖的味道真是好极了,就是干嚼也好吃的不得了。南觅,我今晚还想再喝一碗梨汤,可是冰糖已经用完了,你能否现在就下山去,为我买了冰糖回来做梨汤?”   “是。”   南觅答应地干净利落,澄澈的眼神中除了关心,再无其他。   待她悄无声息地离开雅间后,又在走廊拐角处与蓄谋已久的泠鸢撞了个满怀。   “哎哟——”   一声娇气的声音传来。   此番被撞到了脑门的泠鸢,与从前那个和卢十三娘在山寺门口大打出手的泠鸢,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她捂着脑壳,只觉眼周直发黑,脚下步伐胡乱不已,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跌进了南觅的怀里。   “泠鸢,泠鸢,你这是怎么了?”   南觅晃着她,十分配合地喊叫着,无人知晓,袖子底下两人的手指,正默契地传送着字条。   待泠鸢彻底清醒,南觅下山的时候,正值晌午,日头毒辣。   白倾沅亲自目送她出了山寺门,一回头,偏巧对上远处檐下顾言观的眼神。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一身月白衣裳,与身后竹林融为一体,不悲不喜,无欲无求。   她着了魔似的,提起裙摆便要向他走去,却被泠鸢一把拉住。   她不能这般明目张胆地过去。   泠鸢替她撑了伞,送她回了屋内。   一路上白倾沅都没说话,她不敢说话。   她想跑过去告诉顾言观,他的话她听进去了,她遵从本心做了,她要救下陈玉卿,她要改写史书。   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成功。   即使有了上一世记忆的加持,她其实还是害怕,害怕自己不仅没能做好最基本该改变的东西,还叫事实往更加颠簸的方向去。   她想顾言观给她些勇气,可她又不能。   一路上,她都只盯着路上的石子,一块一块地数过去,总好过一直心烦意乱,无处发泄。   老天爷不会看人脸色,她都已经表现地这样难受了,天还是无情地下了雨,在她前脚刚迈进屋里的时候。   看着外头忽然下大的雨点,白倾沅猛然回头,有些怔愣。   从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倒在了顾言观的怀里。   他接住了她,将她带回了山上,并为她煎药熬汤,为她守夜,亲她额发,抱她入眠。   白倾沅鼻子忽感一阵酸痛,她毫无美感地随便一吸,从泠鸢手中接过伞柄,迈开腿就跑。   她冲进雨幕中,听不见身后人的呼喊。   她想见顾言观,她现在就要见顾言观。   山路下了雨格外不好走,更何况是跑。一路上,青色的衣摆逐渐变了色,飞溅的泥点子糊在上面,大大小小,斑斑点点,潮湿脏乱到不可思议。   可衣裳的主人此时并没有关心这些的心思,油纸伞歪歪斜斜在竹林中移动着,奔向更远的深处。   她不知跑了多久,浑身几乎湿透了,可笑的是,等她到的时候,雨已经歇的差不多了,只剩屋檐上还挂着雨珠,时不时落下几滴。   白倾沅喘着气,看屋主人开了门。   手中的油纸伞落在泥地上,白倾沅再顾不得什么,冲上去抱住了顾言观的腰。   顾言观手中本欲收集雨露的竹筒落了地,发出砰铛一声响。   他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绵密的喘息声,能感受到她睫毛隔着衣裳洗刷过胸膛,能感受到她不加丝毫掩饰的怦然心跳,亦能感受到她温软的身躯,馥郁芳香。四肢百骸仿佛被定格,他垂眸瞧着怀中人的发顶,一动不能动。   “不记得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记得你就好了,我喜欢你就好了。”   白倾沅将脑袋埋在他的身前,坚硬的胸膛被她当做最厚实的依靠,她呢喃自语,丝毫不顾顾言观的感受。   这样的姿势不知维持了多久,白倾沅闭着眼,听耳边竹筒滚落的声音,听檐下雨点滴落的声音,听顾言观心跳从剧烈到平缓的声音。   真好,她想,这一次,他没有推开她。   “是喜欢的吧?”她继续呢喃着,“先生是喜欢我的吧?不然怎么会让我抱呢。”   本就被雨水浸湿的衣襟此时又沾上了温热的眼泪,顾言观静心,听她说,“先生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说罢,她又自顾自答道:“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   顾言观深吸一口气,被她娇软的躯体磨蹭着,思绪逐渐有些跑偏。   “县主……”   “我不要听这个。”   白倾沅埋在他身前久了,此时骤然抬起头来,通红的一张脸煞是可爱。   她终于舍得松开环着顾言观腰肢的一只手,手指点在他的唇间,她红润的朱唇亲启,“我不叫你将军,你也不许叫我县主。”   “我要你叫我阿沅,或者夫人。” 第21章 热水澡   顾言观注视她的眼睛,咫尺之间,呼吸似乎都困难了起来。   垂着的手不听使唤,不知何时揽上了她的腰,还没等他锢紧,耳边就传来了簌簌的动作声。   灵台瞬间清明,他别开眼神,单手抱紧了白倾沅的腰,将人托离地面,一个转身进了屋。   屋门关上后,白倾沅被抵在了墙上。   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神,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大气不敢喘。   她也听见了,外头有人,不止一个人。   可那些人,在屋门关上后,动作就小了不少,至少,没有再靠近这间竹屋。   很显然不是寻常的访客。   那就只能是太后又派人来监视了。   她按捺下心中小鹿乱撞的心思,悄悄抬眼察看顾言观。   却不想,正巧撞上他深邃的眼神,两人的视线于半空中触碰,白倾沅刚摁下的那点小心思,立马又窜了上来。   她为难地咽下口水,嘴里含糊不清:“是先生勾引我的。”   说罢,她踮起脚,不给人反应的机会,直愣愣凑了上去。   呼吸缠乱只在一瞬间,白倾沅闭着眼,见不到顾言观眼中的幽暗。   双手不知是什么时候一起跑到他脖子上的,一番唇齿乱啃之后,她发现顾言观不仅没有推开她,甚至还隐隐有几分抱她更紧的意思。   她慌乱地睁开眼,终于看见了顾言观的神情。   逆着光的一张脸,面庞的清冷仿佛刻进了骨子里,可眼神中深藏的,是压抑的欲望,白倾沅怔怔瞧着,嘴里轻轻呢喃着“先生”二字。   “先生喜欢我吧。”她哭笑着,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滚落,落在了顾言观的指尖。   他的手抚上了娇嫩的脸颊,接住了掉落的珍珠。   白倾沅再也笑不出来,无声哭地更凶了。   自重生到现在,她心心念念的顾言观,总算对她有了怜惜。   可是不够,她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她再次踮起脚,刚想凑上去,却十分不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一时间,顾言观的眉心蹙了起来。   他抱着白倾沅,上下摸了摸她的后背,语气凝重道:“湿透了。”   冒着雨紧赶慢赶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来看他,不湿才怪呢。白倾沅委屈地看着他松开自己的腰,转身向灶台走去。   她眼珠子转了转,吸吸鼻子,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顾言观取瓢的手一顿,紧接着,舀了一瓢又一瓢的水。   白倾沅靠在门板上,伸长了脖子去看,渐渐地,锅里的水位逐渐上来,她看见顾言观盖上了盖子,随后便是烧火。   她一路盯着顾言观看,他做什么,她看什么,直到他烧完柴火,站起来等水沸的时候,她才拖着湿漉漉的裙摆上前,几下想要靠在他身上。   顾言观没如她的意,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接住了她前倾的身子。   她哀怨的神情流露表面,脚下不稳,眼看着就要摔倒,却被人轻飘飘拎了起来,扔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白倾沅小嘴撅了起来,还未发作,便听顾言观说:“我也湿了,别再着凉了。”   这是在跟自己解释么?   白倾沅无辜的眼神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委屈。   顾言观不再理她,趁着灶台烧水的空当,走去里屋搬出了浴桶。   一看到浴桶,白倾沅的小脸瞬间绯红,有如秋日枫叶的热潮退不下去。   这个浴桶她认得,从前,她身子难受执意要沐浴的时候,顾言观也是这样将她剥光了抱进桶里的。   那时候的他小心翼翼,将她护紧了,磕着碰着一下都不行,如今却是不一样了。   她眼看着顾言观将烧好的热水辗转舀进木桶里,又直愣愣地用眼神告诉她,可以沐浴了。   白倾沅同样没有说话,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他,内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是个享受过更高待遇的人,如今这般与从前相比,岂不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她缓缓张开双臂,眼里勾着魂儿道:“顾先生,我从来不自己更衣的。”   饶是再镇定的人,见到她这样,气息也会紊乱。   顾言观不是圣人,他的眼中可以看到白倾沅曼妙的身姿,雨水浸湿的衣裳紧紧贴合在身上,将玲珑有致的身材凸显到极致。夏裳本就单薄,如今经水这么一泡,许多地方都若隐若现,轻纱下的嫩白藕臂,叫人浮想联翩。   顾言观再次别开眼,视线看着竹帘遮住的窗外隐隐光景道:“顾某也从来不为他人更衣。”   “噗嗤——”   白倾沅本就是逗他玩的,压根也没指望他能真的为自己脱衣裳,只不过,眼前这红透了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她惊奇地走近,伸手想要捏一捏顾言观的耳朵,又被他闪身躲过。   哐当一声,外间通向里屋的门被关上。   白倾沅手顿在半空,意犹未尽。   可惜她看不见,顾言观关上门之后,喉结上下滚了一遭,口干舌燥舀水喝的场景。   她慢悠悠地脱了衣裳,钻进热水里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澡。睁眼的一瞬间,水雾迷蒙,她忽然想起,她没有换洗的衣裳。   热水已是温水,她着急地扒着木桶边缘看着,终于在一旁的矮凳上寻到一套叠放整齐的干净衣裳。   顾言观总比她想的周到。   虽然这是男装,却也好过什么都没有。白倾沅套上他的衣裳,过大的袖子和裤脚略显滑稽,她提着外衫下摆,信心满满地走出去。   顾言观正靠着墙壁闭目养神,等着下一锅水沸,听到她的动静,忍不住侧目看了一眼。   而后,一眼又一眼,情绪总是不受人控制,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眼,只知道从头到脚,从发缝到鞋尖,他都看过了。   白倾沅见到他往自己这过来的时候,心跳仿佛漏了一瞬。   她穿着顾言观的衣裳,顾言观正向她过来。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场景。   可事实似乎有些不同,顾言观的确是向她走来了没错,却又在离她仅剩一步的地方蹲下了。   白倾沅低头,见他正蹲在自己脚边,手里挽着滑稽宽大的裤脚。 第22章 压肚兜   “顾……先生?”   白倾沅看着蹲在地下的顾言观,嘴角的弧度怎么也下不来。   她伸手,忽然很想摸摸顾言观乌黑浓墨的发顶。   上一世她遗憾没能见到顾言观留着长发,成熟稳重的样子,只有一个剃光了头的和尚,叫她时不时地想起少年时他来西郡借兵的场景。淡漠安静的和尚与记忆中英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重叠在一起,她才能勉强想象出他留着长发的样子。   今时不同往日,顾言观如今还好好留着发站在她跟前,她该知足了。   可她又实在贪心,没有头发的小和尚尚且能抱她在怀里,留着头发的顾言观为什么就不能与她同榻而眠呢?   她的指尖在即将触及到顾言观发顶时顿住,蹲着的人抬起头,仰望着她。   她眼中藏了万千星辰,熠熠生辉。   “为什么要出家呢。”她触景生情道,“顾先生为什么要出家呢,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不要想着出家了,好不好?”   头一回,活在阳光下明媚骄傲的小县主,向他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她的卑微,她的祈求,她的不舍,顾言观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过往二十三载的人生中,除了母亲之外,这是唯一一个叫他心底产生了触动的存在。   他不知道她成日围在自己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喜欢,是利用,还是想把他收做筹码,当成日后入主中宫的棋子?她既然知道自己有想要的东西,就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西郡县主是为什么来的京城,满盛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缓缓直起身子,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居高临下地俯瞰她。   “雨停了,县主该走了。”他迈步朝橱柜去,取出一个干净的竹筒罐子,转身向外。   “外面的人我会引开,您请自便。”   白倾沅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情绪会转变地这样快,她是说错了什么?   她只是不想要顾言观出家,不想他舍弃青丝与红尘,不想他舍弃自己。她想告诉他,她已经有能力帮他,有能力做到那些上一世自己做不到的事,她不需要顾言观再苦苦隐忍了。   她强忍住泪水,站在原地低低地唤了一声“顾先生”。   没有人回她,顾言观下了木阶,往竹林里去。   白倾沅回去的时候,成熙和成柔正坐在桌边,等她回来用晚膳。   看到她失魂落魄地进来,成熙问道:“还以为你不回来吃了呢,出去那么久,怎么连衣裳发饰都换了?”   堂堂嘉宁县主,怎么能被太后的人看到从顾言观的小屋里出来。白倾沅最后是换了他的衣裳,绑了男儿发髻才从屋后偷摸走的。   她呆呆地抚了抚头上的发髻,钗环首饰都卸了下来,唯余一支青玉簪,简简单单地横着。   “在想什么呢?”成熙晃了晃手,将她神志拉回。   “没什么。”   少女心事说不得,纵然是自己信得过的朋友,也说不得。   白倾沅闷闷坐下,边吃着饭边听成柔告诉她:“母后今日派人捎了消息来,说你若是恢复地好了,就带你回宫,若是还觉着不舒服,就在山上再住些时日,你看如何?”   还没等白倾沅开口,成熙便摇着头道:“虽说你如今日日瞧着都是面色红润,我却觉着,你还未休息够。”   她一语中的,白倾沅与她碰了个杯:“姐姐再英明不过。”   成柔却纠结道:“可是母后说,若你还要在山上休息,便叫摄政王妃也过来,大家一块儿,好做个伴。”   刚想送到嘴里的一筷子竹笋掉在了碗里,白倾沅侧身:“谁?”   成柔只能具体道:“摄政王妃,德昌侯家长女,召宜。”   召宜这个名字,白倾沅倒是特别熟悉。   召宜召宜,摄政王妃召宜,大晏第一名门淑女召宜,因得知太后与摄政王之事抑郁而终的召宜。   德昌侯召家是太后的母家,白倾沅对这家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从阴冷至极的召怀遇,到胡作非为的召颜,还有他们那自视甚高的老爹,德昌侯召伯臣,她全都不喜欢,也瞧不上,唯独召宜,倒是值得她欣赏几分。   德昌侯府嫡出的大小姐,摄政王摆了三天三夜席面迎娶回家的王妃,端庄大气,处处得体,完美地叫人挑不出一丝的差错。   就是这样的人,却被自己的丈夫和姑母背叛。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叫她怀上孩子?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当众封她的孩子做世子?只因为她是召家的女儿,她是姑母的影子,为什么,偏偏是她姑母……   她不敢想象召宜得知真相时的情绪,那样美好的一个人,最终陨落地多么黯淡。   虽两人交集不多,但在她为后的那段时日里,是的的确确心疼召宜。   “来就来吧,不过摄政王不是刚回京,召宜这么急着上灵泉寺做什么?”成熙自然没有白倾沅知道的那么多,只是问了个眼下要紧的问题。   “姐姐还不知道么?召宜有孕了。”   召宜有孕了,这句话如同一串巨大的爆竹,炸醒了所有人。   白倾沅的手摸了几次才摸到茶盏,慌慌忙忙端起来掩饰自己的不快。   有孕了又如何,先不说那孩子根本不是两情相悦的结晶,甚至后来还成了拖垮召宜身体的稻草,有了孩子,摄政王也不见得会跟太后断了关系,根本没有什么是值得高兴的。   而成熙就不同了,她虽不是太后的亲女儿,却是皇帝的亲姐姐。皇帝待她素来都是不错的,她身为长公主和长姐该有的体面和尊重,一样都没落下。   摄政王名义上虽是她皇叔,但这个叔有多亲,她实在不敢保证,总不会好过目前这个对她有求必应,关心敬重的小皇帝就是了。   如今皇帝还未亲自执政,摄政王竟就有了后,这不仅是对皇权的蔑视,还是赤.裸裸的威胁。   于她而言,不是好事。   她眼神幽深,盯着面前的一盘素豆腐,久未动箸。   见两人都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成柔夹过两下的筷子也提不动了,静静地看了她们一会儿,说:“所以,阿沅你身子恢复地怎么样了?”   “我……”骤然又被问话的白倾沅顿了一下,见眼前红烛摇晃,光影眩晕,倒是真的有些不舒服起来。   可她却说:“我恢复地差不多了,过几日便回宫吧。”   成熙没有出声,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了明显的不可置信。   “就这样吧。”她放下酒盏筷箸,躲避成熙的打量,“我今日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姐姐们慢用。”   她走的着急,快要赶回到自己屋中时,正巧碰上从山下回来步履匆匆的南觅。   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南觅赶忙扶住她,将她送进了屋。   南觅自如地掏出自己身上带的包裹,尽职尽责道:“老冰糖买回来了,县主若是想吃,奴婢今晚就去给您炖雪梨汤。”   “不不不,不必了。”白倾沅看着她手中的一包冰糖,直接用手捻了一块。   甜蜜的口感立时四散开来,她含着冰糖在口中转动了好半晌,总算慢慢缓解了方才那种不适。   她坐在桌前,抬眸看向立在身旁的难觅,眼中满含希冀。   毕竟她叫南觅下山,想喝冰糖雪梨汤事小,真正的大事是打听颍川陈家近来的那桩麻烦。   南觅会意,四下看了看,见周围再无旁人,便想直接向她禀报,却不想仔细一瞧,叫她发现了白倾沅装束的古怪。   “县主怎么换了身男儿装?”   颍川陈家的事暂且被她抛诸脑后,她围着白倾沅转了小半圈,将她这一身看了个仔仔细细。   白倾沅哪知道她会突然问起这个,脸上的笑意略显僵硬,勉勉强强答道:“是先前的衣裳被淋湿了,当时能换洗的只剩这一套男儿装,我没办法,只能先穿着了。”   “县主是在哪里淋的雨?怎么连套正经换洗的衣裳都没有,热水可有泡过了?头发可也擦干了?泠鸢难道没跟着您吗?”南觅一边着急地打算喊丫鬟进来伺候她,一边嘴里絮絮叨叨,对白倾沅的关心根本停不下来。   与此同时,顾言观回到了自己的竹屋中,如往常一样,收拾,洗漱,寡淡的生活日复一日,他却从不抱怨。   压在心底的仇恨刻骨铭心,远比一时的寂寥要难熬的多,他没有什么是承受不了的,唯独失败。   他进了里屋,见木桶仍摆在中间,洗澡水早已冰凉,没有丝毫的活气。   他耐着性子倒完了木桶里的水,将它转到角落,正欲上榻之际,又在枕头下摸到了几样平时没有的东西。   他掀开枕头,看到了一堆的金钗银饰,绒花流苏。   他皱眉拾起一支,对着空气比划了几下,墙上的暗影随之晃动,将他的动作无限放大。   是那个小丫头留下的。   顾言观缄默半晌,将东西放回了原位。   枕头依旧压上金钗,他却没有急着上榻,目光在屋中环视一圈,他总算发现了又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里屋的木门之后,有一个专门放脏衣服的篓子,今早他是将衣裳都洗了的,按道理,篓子里不该有东西。   可现在,他几步过去,在那篓子里,见着了一套女子鹅黄的夏衫,还有一件,纯白的肚兜。 第23章 姜均竹   “好了好了,南觅你回来,我还有事没跟你说呢,你先别喊她们进来!”   白倾沅一见南觅忙活起来便头疼,赶紧制止了她,将她叫回了自己身边。   “好南觅,你赶紧告诉我打听出来的事吧,白日里成熙她们在,我都不好明着同你说,幸好泠鸢是个机灵的。怎么样,打听出什么来了?”   “县主想知道的,都打听出来了。”南觅回到她身边道,“永定河边上的酒楼里有个说书的,说的东西都是根据当下最新发生的奇闻异事杜撰编改的,百姓很是爱听。他下台之后,我私下使银子问了他,他说,原先在颍川惹事的,是个叫樊古兰的商户。也不算惹事,只道是,得罪了颍川当地的县官,与他结下了梁子。”   “那县官是个记仇的,后来没几天就抓住了樊古兰的把柄,要治他死罪,樊古兰连夜想办法,求情求到了颍川陈家的头上,说是,花了百两黄金不止。”   “可他所求之人并非善类,虽是颍川陈家出身,却是当地出了名的活阎王,就是陈玉明。陈玉明救他的办法,就是当街教唆马匹,撞死了那个县官,乖张暴戾,狠绝无双。”   “后来,事情传到了北郡王的耳朵里,北郡王就下令将陈玉明和樊古兰都押去了安康城,而后便再没有别的消息。”   “人已经被押送去了安康城,陈驸马还要留在那里做什么?”白倾沅听倒是听懂了,却也只是听懂了,依旧想不通的是陈玉卿为何要继续留在北郡。   颍川陈家在北郡的面子大的很,仅次于琅宜连家和永宁喻家。陈玉卿虽身为驸马,但白倾沅可以拍着胸脯保证,他在北郡王跟前说话的分量,不及陈家族长的一半。   陈玉明根本不需要他救,他还要呆在那里做什么呢?   南觅在一旁喃喃道:“会不会,是要救……”   一句话惊醒困顿之人,白倾沅一拍桌子,大彻大悟:“樊古兰!”   是啊,陈玉明根本不需要人担心,但是在北郡无依无靠的小小商户樊古兰就不同了。   陈家要把所有的罪栽到他头上,他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先前成柔也说过,驸马心善,还是那种高于常人不少的良善,这样一番解释,倒是说的通。   “如果他是要救樊古兰,那他势必会得罪陈家本家,那这样子,依照外头传的陈玉明的性子,驸马他很有可能,就是——”   就是被陈玉明杀害的。   就算不是陈玉明,也极有可能是陈玉明父母,陈家本家。   陈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最注重的莫过于面子二字。儿孙品德要端,课业要优,仕途要顺,娶妻要贤,生子要慧,若有哪一点做的不好,影响的就是全族的百年声誉。   陈玉明这样的显然是个异类,可他虽是个异类,陈家却也不会白白舍弃他,扔他出去遭人闲话。   注重面子的世家大族,多半也护短。只有实在护不住了,才会舍小保大。   白倾沅看着南觅的脸,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南觅从不知道驸马不日后便会离世之事,她又能如何同她说道。   “南觅,我问你,你可有打听到什么人是在帮着樊古兰的?”   下了趟山的南觅宛如江湖百晓生,如实答道:“有。”   白倾沅好奇道:“什么人?”   “太师府孙二少爷姜祁。”   “姜祁?”   这是白倾沅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这件事干姜祁什么事?   樊古兰既然会求上陈家,就说明他背后是没什么势力的,若是一开始就有姜家给他撑腰,事情哪里还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白倾沅困惑不已,一个姜祁的存在,叫整件事都走向了她无法了解的盲区。   太师府姜祁是谁的人?太后的人。   虽然很不想回忆,但她脑海中清楚记得,她从前做皇后之时,有一回从灵泉寺上祈福下来,见到山脚下,德昌侯召家的公子召怀遇正带了大队的人马接人,接的,正是当时的户部尚书姜均竹,也就是姜祁的父亲。   彼时的姜均竹之所以能很快从一个地方监察史升任到从二品大员,就是因为他在太后和召家联手扳倒摄政王的局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另一个同样在此局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就是西郡白家。   白倾沅恨,恨当时不长眼,白白给他人做了棋子,被人卖了尤不自知,还在那帮人数钱。扳倒摄政王之后,他们要扳倒的,不就是她西郡白家了么?   思及这一段,她简直恨得牙痒痒,现在的姜祁出面救人是要做什么?是要代太后给陈家一个下马威么?   只怕她召未雨想要威慑的不只是陈家,还有北郡王吧。   南觅见白倾沅鼓着腮帮子不说话,脸色愈来愈差,慌忙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县主?”   “我在!”   白倾沅回神,见着南觅的表情,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便刻意捋了捋耳旁几乎没有的碎发,故作正常道:“南觅,今日辛苦你上下跑一趟了,你好好回去歇息吧,明日也不用来伺候了,有泠鸢在就行。”   南觅闻言就要跪下:“县主折煞奴婢了。”   “南觅。”白倾沅拦住她跪到一半的动作,难得苦口婆心,“你和泠鸢就跟我亲姐妹似的,哪里需要拘这些虚礼,还什么折煞不折煞的,听着多生分啊,我叫你休息,你就只管休息就是了。”   “是。”   南觅抬头,见白倾沅严肃又认真的一张脸,一时有些怔住。   她抠紧手心,退出了她的房间。   白倾沅说的没错,平日里她待她和泠鸢的心思都是一样的,从来没有因为她是太后派来的而疏远她,亦没有因为泠鸢是从小跟着她的就得的比她多,该给她们的她一样不落,甚至还超出常例。   也正是因为她待自己没有半点的疏离,南觅最初还心想,这县主怕不是个傻的,太后给她送人,分明是监视之意,她怎么还乐呵呵的,半点不知道愁。   她不知道,白倾沅乐呵呵的模样下,藏的是一颗经历了两辈子生死沉浮的苍老之心。   南觅离开后又带上了房门,白倾沅继续一个人想着姜祁之事。   他掺和进来,那就至少说明,那个叫樊古兰的商户近期应不至于被弄死,姜祁虽浑噩不就,但他爷爷姜太师和他父亲姜大人的名声还在,得罪姜家也不是件简单事。   既然姜家出手了,那陈驸马留在北郡岂不是更加没有必要了?   但凡驸马自己想的开,如今就该收拾收拾东西启程回京了。   白倾沅一拍脑门,对,该启程回京了。   上一世驸马,不正是死在了北郡回京的路上? 第24章 我大哥   一旦将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白倾沅就半刻都坐不住了,她害怕,害怕驸马明日便会出现在启程回京的路上。   可她现在还能找谁呢?还有谁能连夜派人去北郡救他呢?   成熙,驸马是成熙的驸马,如果告诉成熙这件事,那她是不是就会直接派人护送驸马回来?   可成熙如何会信她呢?预知将来这种事,光听一听就觉得不可思议了,不是么?   正想着,屋门又被推开,泠鸢提着灯笼进来放在外间。入夜微风将屋内的红烛吹得摇曳生姿,连带着倒映在地上的人影也晃动起来。   白倾沅盯着她手中的红灯笼凝思半晌,说:“今夜怎么想着提灯笼来了?”   今晚守夜的泠鸢进了里间,回她道:“今晚是十五,县主连这都忘了?”   “这就到十五了?”白倾沅微怔,“那爹娘的家书到了没有?”   “到了,正要给您拿出来呢。”泠鸢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厚实的信封,双手递给白倾沅。   蜡烛被移地进了几分,白倾沅借着烛光,将爹娘和兄长的家书逐字逐句看了仔细。   一柱香的时辰很快过去,白倾沅捏着刚读完的家书,抬头问泠鸢道:“我记得,大哥哥从前跟随金吾将军去到北郡游历过,是吧?”   “是,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泠鸢道。   白倾沅又问:“那他具体去过哪些地方,你可知道?”   “这……奴婢实在不知。”泠鸢摇了摇头,好奇她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白倾沅却只是向她招了招手,神神叨叨道:“泠鸢你过来,我有些事要你替我办……”   *   翌日,用早饭的时候,白倾沅难得没有犯困,反而神采奕奕地坐在桌边,喜上眉梢。   成熙道:“这可真是稀罕,咱们小县主昨儿个夜里定是做了什么美梦。”   “什么美梦,姐姐惯会笑话我。”白倾沅回嘴道,“昨夜十五,只是收到了西郡家书罢了。”   成柔道:“西郡家书?那阿沅可是想回去了?”   “自然想,想回西郡看看爹娘,看看兄长,看看我甘城的绿洲沙漠,骆驼蛮铃。”白倾沅一派天真道,“也不知能在盛都呆多久,兄长说,等年节时候,他们都会跟随父亲进京来看我。”   关于她能在京中呆多久这件事,是个有眼力见的都能看出来,依着当今太后的意思,只怕是要一辈子了。   所以成熙和成柔都主动避开了这个问题,问她道:“阿沅还有好几个哥哥?”   “是啊。”白倾沅点头,“我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可疼我了。”   一说到哥哥,白倾沅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怎么都关不上。   “我大哥叫白今久,是个最成熟稳重的,处理起事情来,比我爹还理智通透几分。我大哥见识也多,十二三时就能跟着我们西郡的大将军去各地游历,饱览大晏山河。我记得有一回,他们从北郡回来,给我带了许多的吃食,桶子鸡,牡丹饼,实在美味,所以后来,我也缠着他们带我去了一次。”   “对了,前些日子咱们不是还说到颍川陈家么?我昨晚跟泠鸢提了一嘴,结果她竟说,我大哥原也是到过颍川陈家的,同他们家的陈玉明也是旧相识。”   成熙在一旁听着没吭声,倒是成柔笑着说了句:“这么巧?”   她们如今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有成柔这句反馈,白倾沅就能自顾自继续下去。   “是吧,我也觉着巧的很。泠鸢说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呢,直到后来她竟能说出当初我大哥和陈玉明之间的摩擦,我这才信了。”白倾沅转头向站在后头的泠鸢道,“对了泠鸢,你再给姐姐她们说说,当初陈玉明究竟有多过分,我大哥又是如何在他手里吃了哑巴亏的!”   泠鸢得了指令,道:“那时候世子跟随金吾将军去到北郡游历,一路隐姓埋名,队伍路过颍川,在那歇了好几日。”   “当时正是秋猎的好时候,世子和将军歇在颍川时,偶尔也会带着随行之人上山狩猎,陈家公子,就是世子在秋猎时碰上的。两人瞧上了同一头白狐,年少气盛,便是使尽各种手段,争着抢着都要得到它。后来,虽是咱们世子得到了那头白狐,肩膀却也受了陈公子一箭,若不是金吾将军及时赶到,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金吾将军气不过,待有郎中为世子包扎过后,直接找上了颍川陈家,挑明了身份,要他们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本以为事情就会这样结束,咱们世子在颍川养伤呆了一阵子,离开那天,队伍刚离开颍川境内,竟又遭到了埋伏。”   “据金吾将军所言,当时境况真是凶险,生生折损了队伍里好几个侍卫才换来的其他人全身而退。世子当时伤未痊愈,骤然又剧烈行动,肩上便又见了血,金吾将军实在气急,想回去找人理论,是世子千辛万苦把他劝下的。那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他们又能如何?”   “这个陈玉明,真是无恶不作!”成柔罕见有这样激烈的情绪,气的直想锤人。   成熙也是听得直皱眉头。   白倾沅悄悄打量两人的神情,接过泠鸢的话道:“这些事若不是泠鸢告诉我,我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世子只想把最好的事情告诉县主,那头白狐后来便是带回来给您制成了大氅,至于那些事,他巴不得县主您一辈子都不知道呢。”   主仆两人一搭一唱,很是配合。   “大哥就会惯着我。”白倾沅埋怨中带了些许傲娇道,“话说,陈驸马近来不是也要回京了么?幸好他跟陈家是一体的,不然,我还真担心陈玉明会向他下手呢。”   白倾沅用最轻松的语气说出了让成熙和成柔都娇躯一震的话。   对陈玉明的愤懑不满一时间都转化成了对驸马安危的担忧,摆满茶点早饭的桌边忽然寂静无声。   白倾沅佯装不知,边吃着汤汁浓郁的小笼包边道:“姐姐们这是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了?” 第25章 救下了   “姐夫,姐夫,我真不是,真不是我求姜祁的,是他自己,他自己就把这事给办了!”   苏府中,李慕瑜小跑着跟在苏疑碎后头,拼命解释着。   苏疑碎却不是很想搭理他,自从上回被姜祁撞见了他和李慕瑜的对话,他就看姜祁不是很顺眼,李慕瑜更加。   然而后者还是他的小舅子,他想远离这人都不太做得到。   本想找个机会把姜祁的事给推了,结果距江家的宴会过去没几天,他就收到了消息,说姜祁的人已经在北郡把樊古兰的事解决了。   这种情况,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李慕瑜。   姜祁求了他多日未果,结果正巧撞上他小舅子需要帮忙,那便迂回着,从他小舅子处落手,叫他先欠下人情。   这欠下的人情,自然就需要苏疑碎来还。   李慕瑜还在试图狡辩,“姐夫,你信我一回,这回真不是我,我真没那个胆,是他自己要,自己要上赶着帮我,我也不知道……”   “你给我住嘴吧!”苏疑碎今日听这话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子了,忍着脾气回头瞪了一眼李慕瑜,叫他不敢出声。   院子里半晌安静过后,李慕瑜偷偷瞟了一眼苏疑碎,揪着心尖儿道:“姐,姐夫,这樊古兰,他家里有的是钱,千两万两的黄金,他们樊家都出的起。等姜公子把他救出来了,该还的人情,叫他自己还去,不会耽搁到你们的……”   这番话终于叫苏疑碎忍无可忍,他怒吼道:“李慕瑜!”   李慕瑜立马瞪大了眼睛,害怕地举起手,“在,姐夫,我在。”   “你现在给我滚出去!”   李慕瑜缩着脑袋,恋恋不舍道:“姐夫,那我以后还能来你和姐姐这儿吗?”   “你——”   “慕瑜。”   一道女声忽然打破苏疑碎对李慕瑜的教训,李慕瑜见靠山来了,瞬间挺直了脊背,眼睛都亮了不少。   “姐!”他扬长脖子,冲回廊处过来的李成画招手。   李成画见了他,终日郁郁的脸上总算出现一丝喜色。   她生的寡淡,本是清清冷冷如明月,如今这一笑起来,倒是舒舒柔柔若清风。   苏疑碎一时看的呆了,竟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忘了。   李成画已经很久没有对他笑过了。   她不喜欢他,他一直都知道的。若不是为了这不成器的弟弟,为了李家的未来,京城第一才女李成画根本就轮不到他苏疑碎来染指。   如今见她姐弟相见如此高兴,苏疑碎不禁又在心中默默收回了碾李慕瑜出去的打算。   罢了,姑且就再留他一顿晚饭的时候。   他上前去,想加入这姐弟俩的谈话,却不想李成画脚步一个后退,拉着弟弟又离他远了点。   “我和慕瑜许久未见,还有许多话要谈,将军请先回避吧。”她说。   苏疑碎本欲揽她肩膀的手尴尬顿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捏了捏掌心,笑道:“也是,想起来军中还有些事要处理,那我先去书房,你们慢聊。”   李成画略一颔首,侧过半边身子,为他让道。   苏疑碎憋屈地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又看看李慕瑜。   这混小子,有了靠山之后便也不再怕他,满脸都写着叫他早些离开的想法。   苏疑碎气结,抬脚刚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回头道:“成画,今日永定河中捕了几尾仓鱼,是你最喜欢的,我已命厨房去做,你们早些结束,过来用饭。”   李慕瑜何德何能,几乎从没见过他姐夫这样卑微的时候,今次算是开了眼了,跟李成画进屋的时候一直不停唠叨,鼓吹她的厉害。   “跪下。”   一进屋,李成画就回过身向李慕瑜道。   李慕瑜一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姐,我,我做错什么了?”   “跪下!”   李成画语气加重了些,叫李慕瑜明白,这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不情不愿地跪下,依旧不明就里,“姐,我究竟怎么了?”   “你这几日又惹了什么麻烦?”李成画开门见山地问他。   “姐……”李慕瑜瞬间心虚极了,低下头不敢说话。   李成画有的是耐心,不急不忙道:“说实话。”   李慕瑜从小到大一惹麻烦,最怕的不是别人叫他爹来,而是别人叫他姐来。   他自幼失母,长姐李成画就如同他半个母亲,他不怕他爹打他,但他怕他姐失望。   他是真不想到处惹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会时常碰到这些麻烦事。他姐为了他嫁给苏疑碎的时候,他其实也自责过,但后来听到外头传说的都是苏疑碎对他姐如何如何好,他就逐渐信了,心底的那点自责也消退了大半。   他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到李成画失望的样子。   李家姐弟已经私聊了小半个时辰了,苏疑碎在院子外头转来转去,静不下心。   他怕李慕瑜惹李成画生气,他平时都不舍得惹李成画生半点气,怎么能让这个小猴崽子给气着了。   可他又不敢进去。   正当他在院外踌躇踱步时,侍卫飞速奔过来,跪在了他跟前。   “将军,出事了!”他说。   苏疑碎现在一心扑在李成画身上,随便挥了挥手,没多放在心上:“什么事?”   “驸马,驸马在回京途中遭到了埋伏。”   他心大得很,随口又问:“哪个驸马?”   话一问出口,他自己就知道了,大晏如今成了亲的公主,只有一位,驸马也只有那一个。   成熙长公主,和她的驸马。   他揪起侍卫的衣领:“怎么回事?驸马怎么会遭埋伏?”   “属下不知。”   “不知?那驸马人现在如何了?”   “将军放心,驸马暂时被救下了。”   “被谁救下了?”   “成熙长公主。” 第26章 揭秘前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京中便已传遍,驸马陈玉卿于北郡回京途中险些被害,由成熙长公主暗中派人相救,才得以生还。   “话说这驸马,为建承三年的状元郎,出身大晏百年名门,颍川陈家,与公主相配,实是在合适不过。然则,虽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坊间却多有传闻,道公主不喜驸马,与他无情无义。可此番,驸马于北郡遭难,若非公主一直暗中派人守卫,恐是难以脱身。如此这般,哪里是无情无义 ,分明是有情有义,情比金坚呐!”   午后的临江楼上,说书的摆开了铺子,一块醒木震天响,吵的章元度耳背不顺。   “现在临江楼真是什么生意都做,兰坊的戏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么,人都跑这来凑热闹。”   一旁为他斟酒的小二陪着笑脸:“公子哪里的话,兰坊的戏再好,也架不住百姓爱听新鲜玩意儿啊,您若是嫌这吵,三楼还有雅间,小的领您上去。”   章元度偏刁钻得很,冷笑一声,“你爷我今儿个要在看热闹,上去了还有什么可瞧?”   “那爷您慢坐,我先去那头瞧瞧。”小二讪笑几声,知道这人不好伺候,迈腿想走。   “等等。”章元度喊住人,“去给我点一回错点鸳鸯。”一锭银子落在桌上。   小二咧着笑,转了脚锋,往说书台去。   唱戏的,说书的,大家都是挣钱的。   说书人拿了钱,两指夹着醒木,又是猛地一拍,开始了近来话本中比较时兴的一段故事——错点鸳鸯。   成熙和成柔时隔多日踏上这临江楼,没想到,听的却是这样一出。   说书的只是拿钱办个事,心中无意,可是听书的就不同了。听书的,极会将自己代入到故事中。   “真晦气。”   成熙瞥一眼聒噪的说书台,不屑地上了三楼。   成柔知道她这是将自己代入了故事中,才会如此气愤,好心宽慰她道:“多亏姐姐听了阿沅的话,当机立断,驸马才能平安回京,如今京中歌颂你们的话本多着呢,姐姐还去在乎个别人的酸臭味,何苦来哉?”   成熙本是一副傲娇到了骨子里的脾性,就算被拆穿了心事,也不会承认。   “谁在乎这些,留着他,不过是做些摆设罢了。”   “姐姐别出心裁,屋中竟喜欢拿活人做摆设。”   “成柔你这张嘴是跟阿沅学的么?灵泉寺上呆一遭,竟越发滚利了。”   成柔听了她这话,捂了口鼻只管笑,也不回她。   成熙又道:“说起来,阿沅这丫头跑哪去了?盛都她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就敢乱走。”   “姐姐放宽心,她身旁有南觅跟着呢,再不济,还有暗中的一堆侍卫,保证丢不了。”   两人上得三楼,有专门候在楼梯口的小厮,将她们往临江的雅间领。   这是整个临江楼风光最好的一间,从这里推开窗,可以看到楼下永定河畔沿街买卖的商贩,过路的行人,来往的马匹……永定桥连接南北两岸的长街,河上的商船货船,于桥洞底下消失又出现。世人皆忙碌,百姓多笑颜,这是大晏繁荣昌盛最好的证明。   成柔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端起手边的酒盏小酌,成熙却是没什么情绪,该吃吃,该喝喝,一张脸依旧冷的像是谁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似的。   习惯了她如此的成柔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们今日之所以大举下山来,是沈家的沁和乡君相邀,说有要事告知,不得不亲自来一趟。   她们近几日其实过的颇不太平。白倾沅前几日的那番话点醒了她们很多,成熙虽面上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关心驸马死活,但总归还是派了一队侍卫快马加鞭去了北郡。而事实果真如她们所料,有人要在暗中杀了驸马。   遗憾的是,在刺杀失败之后,所有的刺客都选择了自尽身亡,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到底是谁动的手,不得而知。   如今驸马还在回来的路上,公主连夜派人救他的故事却已经传遍了整个大晏,一时间成为了一段佳话。   她们只今日下了趟啥山,从灵泉寺到临江楼的这一路上已经听过不下三回,成熙嫌弃的要命,每回听到都恨不得将说故事的人扔出去十万八千里。   “两位姐姐久等了。”   雅间的门被推开,一位衣着锦绣的女子缓步走来,面容明丽,娇俏可人,正是沈家的沁阳乡君沈知鹤。   沈家小姐端庄得体,落落大方地向她们行了礼:“公主姐姐们好。”   “坐下坐下。”   两人与沈知鹤也是早就相识。少时的沈知鹤曾被接进宫养在太皇太后身边一阵子,曾经的她们都以为,这会是未来的皇后娘娘,结果这才短短几年,新帝登基,沈家持中庸而不站队,太后只能一边依附于母家的同时,一边给自己找有力的同盟。   但凡有点眼力的,都能看出,太后如今想要的有力同盟,是西郡白家,大晏四郡中唯一的一个异姓王。   被搁置的沈家却是一点都没有急,而是继续在这山河变故中保持清流人家的本性,不站队,不拥储。   沈知鹤刚在窗边坐下,便瞧见下面的永定河畔,临江楼前,堪堪停下一辆马车。   马车里前后下来两个人,正是许久未见的秦空远和太师府的姜祁。   “可巧,正要说他,他就来了。”   沈知鹤收回目光,看向成熙道:“其实今日之事,多半是说与成熙姐姐听的,事关前些日子驸马在北郡遇害一事。”   成熙放下酒盏,“我?”   “是。哥哥在大理寺任职,最擅的便是断案,驸马之事虽未上报官府,哥哥却也有所听闻,告知我一些辛秘,喊我前来说与姐姐听,也叫姐姐好早为将来做打算。”   沈知鹤说的玄虚不已,成熙将信将疑地问:“你是说,沈大人已经瞧出了颍川之事的蹊跷?”   “不错,姐姐只管先听一听,若是觉着不对,再去找我哥哥理论也不迟,我必不会拦着你的。” 第27章 见冤家   楼下的错点鸳鸯还在继续,说书人一阵一阵的惊堂木拍的人脑门直上火。雅间的隔音本是上好,却因她们开了窗,而泄进了几丝嘈杂。   成熙推开门,喊了小二来。   “去喊楼下说书的挑个安静的讲。”   说完,两锭银子落在小二怀里。   小二揣着东西,蹬蹬蹬下了楼梯,那小跑的动静比说书的还要大上几分,成熙不禁黑了脸。   沈知鹤道:“姐姐嫌吵,把窗户关上就是了。”   “别的不吵,就是说书的听着聒噪。”成熙坐回到窗边,刚说完,便听楼下的动静着实安静了许多。   “你说吧。”她示意沈知鹤。   “好。”沈知鹤点头,“相信两位姐姐都是知道的,颍川陈家是北郡乃至大晏都赫赫有名的百年世家,既能走到如今这个地位,那想来,家风也是不差的。现如今,出了这样一个陈玉明,岂不是正好叫人拿捏住了软肋。”   “名门名门,那得多少双眼睛盯着,才称得上这两个字。”沈知鹤看向成熙,“或许,成熙姐姐该从一开始就好好想想,驸马最初,是缘何去的北郡?”   成熙回她:“是皇上调度,去北郡巡察。”   “那便是了,别怪知鹤多嘴,如今皇上都还未亲政,派驸马去北郡的,到底是谁,咱们也说不准。”   在座的谁也不是傻子,几乎一听到她这话,就都明白过来。   成熙道:“可就算是太后叫他去,那又如何?都是为朝廷效力罢了。”   “为朝廷效力是一回事,为私家卖命又是另一回事。”沈知鹤毫不含糊,一针见血,“若非驸马此行遇难,性命不保,沈家断不会张这个口,冒着得罪两位公主姐姐的风险,也要来将真相告知。”   “说的难听些,沈家向来不参与队伍纷争,将来就算是姐姐们反目,于沈家也没什么相干,可是驸马仁善,哥哥与其也是私交甚好,实在看不下去,才有知鹤此行。”沈知鹤起身,又向成熙和成柔福了一福,“姐姐们如今知晓真相,总比被人接着当棋子耍,来日结仇的好。”   久未发言的成柔捏着手心的帕子,薄汗不断,微微喘气道:“你要说的,可是我母后?”   沈知鹤颔首:“殿下圣明。”   成柔提醒她道:“知鹤,你知道,污蔑皇家是要遭罪的。”   “知鹤知道。”沈知鹤抬眸,对上成柔忧愁的眼神,“殿下您是太后娘娘的女儿,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或许您从前也听过一些关于太后娘娘的传闻,但您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太后娘娘的心始终是向着您和陛下的,是为你们好的,而这次也是一样。”   沈知鹤坚定道:“驸马究竟是谁派去的北郡暂且不提,但有个人,不得不提。这个人,叫樊古兰。”   “最初就是这个商户,在颍川得罪了当地县官,惹出了一大串麻烦事,那姐姐们可有查过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   “他是李慕瑜的好友,而李慕瑜,是苏疑碎夫人的亲弟弟。”沈知鹤道,“想必姜太师家的孙少爷姜庸一事,近来姐姐们都已有听闻,这桩案子很有可能会移交到大理寺,而我哥哥便是大理寺少卿。姜家多次找上我家,却都被哥哥拒之门外,故而只能从哥哥的好友苏疑碎下手。”   “这苏疑碎是个武夫,什么都不怕,唯独怕他那八抬大轿迎娶进门的夫人李成画。姜家知道苏疑碎不好攻破,早早就找上了他的小舅子,李慕瑜。这李慕瑜天生是个爱闯祸的,苏疑碎早前还会替他收拾几回烂摊子,如今却已逐渐厌烦,于是在一两月前,他再次闯下祸端,求路无门时,是姜祁出面,替他收拾妥当。而姜祁也以此做要挟,叫他与樊古兰,一同唱了这出戏。”   “这一出戏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引出陈家的错处。”   “放眼整个北郡,颍川陈家是仅次于琅宜连家和永宁喻家的存在,连家素来是北郡王的心腹,喻家又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从不贪权恋权,这两家,都是不好拿捏的存在。而颍川陈家较之,就有了一些差距。”   沈知鹤说到此处,深深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成柔,道:“京中早有传闻,太后为殿下选中的驸马,是蒋家的少将军蒋含称。蒋家,亦是出自北郡。”   “自几年前顾大将军去世后,顾少将军决心出家,顾家军就此分崩离析。如今只苏疑碎和覃质两位将军带领的部下还有些模样,只是也再难达到当初顾家军的规模。而蒋家世代习武,蒋峥嵘将军曾经也是跟随顾将军一道在北疆厮杀的,传闻少将军蒋含称亦是天资聪颖,兵将奇才。”   “蒋家若是能扶起来,来日取代陈家,完全不是问题。”   “够了!”成柔一手拍着桌子,砰地站了起来,“朝廷要削弱陈家我姑且当你是真,可为什么陈家失利,蒋家就会得利呢?知鹤,没有证据的胡乱猜测,是污蔑。”   成柔极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成熙看着她,不置一词。   毕竟这桩事中,差点死去的是她的丈夫,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原谅谋划这件事的人。   太后是成柔的生母,这她知道。   她也知道,一个母亲总是为孩子打算的最多。   她顾及与成柔还有皇帝的手足情谊,只要太后不是太过分的举动,她平时都不会放在眼里。   可此番,陈家满门的声誉荣耀暂且不提,拿她驸马的性命来给别人抬路,太后这是触及到她的底线了。   沈知鹤似乎已经猜到了成柔会这样问,她不做亏心事,也不怕成柔的质问,答道:“殿下或许该出去看看,如今下令让蒋少将军去北郡处理此事的旨意,今日早朝,应当已经下达了。”   成柔红着眼眶,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楼下说书的已经开始了新的话本,按照成熙的意思,是个没有太多转折的安静故事。   故而,成柔跑下楼的声音吸引了不少人的回眸。   章元度坐在窗边角落里,若有所思地瞧着那下去的翩翩身影,向身旁的姜祁道:“这姑娘,看上去有些眼熟啊。”   姜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成柔正好在楼梯拐角转了个身,继续向下。   仅仅是一个侧身,他就认出来了。   “那是成柔长公主。”   “什么?”章元度抓紧机会多瞧了两眼,终于回过味来,“那我方才还看到沈家那位乡君也来了,这么说,她们是一块儿的?”   “多半是。”姜祁将目光转回到窗外,成柔长公主已经上了马车,而马车的方向,是往皇宫去。   *   吃多了山上的清粥小菜,白倾沅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珍馐美味了,糖葫芦,炙羊肉,驴打滚,烤猪蹄尖儿……泠鸢和南觅跟在她身后,手上提满了东西。   “县主您慢点!”泠鸢还在后头喊,白倾沅却已跑到了临江楼楼底下。   她抬头看了看牌匾,用手中的糖葫芦指着那问:“成熙姐姐她们是说在这儿等咱们吧?”   “是是是,县主您慢些!”泠鸢忍不住又劝,跟着南觅一道,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了楼梯。   白倾沅嘴里刚咬下一颗糖葫芦,正往楼上跑的欢,在楼梯拐角处也只是随便那么一瞧,却瞧见了自己的冤家。   秦空远也只是闲来无事,嗑着瓜子听着说书,眼睛随便瞧瞧,四处看看,岂不想这一看,也看见了自己的冤家。   上次那顿板子,他花了大半个月才恢复过来。肉.体虽已痊愈,他的心灵却是因此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以至于他现在不时地回想起来,屁股还疼的厉害。   这样一想,下头坐着的凳子忽然硌应起来,他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嘴里的两瓣瓜子壳被他毫不留情地吐了出来,飞落在几尺远的地上。   “呵。”白倾沅冷笑,嘴里的糖葫芦嚼地也差不多了,只剩几粒山楂籽。   于是,当泠鸢和南觅好不容易提着东西跟上白倾沅的步伐,爬上二楼,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几粒山楂籽从自己的眼前飞出,随后落在几尺外一位玄衣公子的衣袍上,最后啪嗒几声,尽数掉在地上——   盯着脚边滚落在地的几粒山楂籽,秦空远满头黑线。   白倾沅却心情大好,晃着手里的糖葫芦,夸赞他道:“你居然有长进了,知道今日该穿玄色,耐脏!” 第28章 是表妹   秦空远使劲儿憋着气, 拼命稳住自己,他今日本不想惹事,若是不小心动了手, 那一定是眼前这个毒妇的错。   他眼中的毒妇白倾沅正双手环抱胸前, 看跳梁小丑似的看着他,她虽人比他矮了一截, 眼中气势却半点不输,纵横睥睨间,威武地像个领兵大将。   泠鸢和南觅心思细腻, 一下就认出这是上回在山寺门前闯祸的哪家少爷, 赶紧一齐护在白倾沅跟前, 生怕她又挨了打。   虽然她今日的所作所为真的很讨打。   “稳住,再上她的当,你的屁股板子可挨不住。”   秦空远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暗示, 后头的姜祁见他落了下风,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凑上来,不客气地问道:“秦兄, 这是哪位?”   这是哪位?   秦空远眉心跳了跳,正要开口, 便见那毒妇挤出前头两个丫鬟的保护,自作主张张了嘴, 自报家门道:“你姑奶奶我,西郡嘉宁县主白倾沅!”   西郡嘉宁县主,姜祁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他不仅知道这是西郡王唯一的女儿,西郡唯一的县主,还知道她的母亲是从前京中宁王府的康平县主陶乐婉。   不怪从前冯不若说地方四郡的县主跟京中的不同,就比如这西郡县主的母亲, 康平县主陶乐婉,虽也是县主,她的父亲却只是个闲散王爷,比不得地方各郡王爷,那都是掌着实权的。   京中的县主,大多只有个封号,而地方的县主,有的是封地,更稀少的同时,也更金贵。   他眯着眼,没想到跟这位西郡县主的头一回见面,会是这样的场合,也没想到,这位县主,是这样一个脾气。   盛气凌人的很。   姜祁微微颔首,正欲同她一样自报家门,肩膀冷不丁攀上一只大手,章元度噙了笑站在他身边,先他一步道:“在下,南安章家章元度,见过嘉宁县主。”   他鞠躬作揖的动作是如此娴熟,娴熟地叫姜祁和秦空远都愣住了。   但姜祁一想就明白了,将来不管是不是这位县主做皇后,以她西郡的背景,他们这群人,都是要对她俯首的。   秦空远得罪了人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可不能得罪了。   他刚思索完毕,正要讲话,又被旁的声音打断,白倾沅对着章元度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反应过来,“你是上回跟他一块儿在灵泉寺的?”   章元度一愣:“县主好记性。”   白倾沅稍显淡定地点点头,将他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收入囊中,当做了赞美:“我记性一向不差。”   说罢,她的嘴里又咬了一颗糖葫芦。   想起秦空远被吐山楂籽的下场,章元度不觉眼睛微瞪,脚步有向后移的趋势。   白倾沅好笑地看着,安抚他道:“放心,咱们无冤无仇,你怕什么。”   他讪笑几声,收敛了动作。   倒是姜祁,心里头总算做好了准备,脸上端着大方的笑,躬身行礼,嘴刚张开,便听白倾沅高兴道:“我知道,你是姜祁!”   此言一出,几尺范围内的众人皆是一怔。尤其是秦空远和章元度,看向姜祁的目光突然变得哀怨和深邃起来,好似在控诉他不知何时的背叛。   姜祁却是无辜的很,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位县主是怎么认识他的?   白倾沅道:“我在宫中见过你的画像,京中世家公子里排得上号的好看!”   言下之意,便是秦空远和章元度都排不上号了。   姜祁一双狐狸眼忽然失了邪魅,染上不少的无措。   从前宫中搜集各世家公子的画像,多半都是为公主或其他的贵女择婿,现如今两位长公主都已经有了着落,宫中最金贵的未出阁姑娘,就剩眼前这位了。   可是不对,眼前这个不是要做皇后的吗?那还有哪个贵女,用得着看画像挑夫婿?   姜祁想来想去想不着人,他又哪里能知道,白倾沅说的,是上辈子的事呢。   见他困惑,白倾沅也不去点破他,反倒朝泠鸢和南觅道:“咱们上去吧,姐姐们还等着呢。”   对着她甩着头上流苏离开的背影,秦空远生了半天的闷气,忍不住举起拳头挥了挥。   却不想白倾沅跟感受到了似的,立时回了头,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你最好祈祷,我今天不会受伤。”   她说的其实不够大声,隔着十几级台阶,秦空远也没听真切,可那不妨碍他读出了她的唇语。   “她威胁我?!”秦空远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   “是啊。”章元度回他。   “凭什么?这人真是好笑,她受了伤难道就一定是我干的?她说是就是啊?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凭什么她一张嘴,口红白牙就能污蔑我?!”   他叫嚷的声音实在太响,导致白倾沅人上了三楼,还能听见声儿。   凭什么?她在心底里冷笑,就凭上一世,他毁了她哥哥的一条腿。   她如今这些都不过雕虫小技,秦空远的仇不至于她设计什么大圈套去报复,日后两人若是碰不上也就罢了,若是再碰上,她还会变本加厉,把该讨的公道都讨回来。   泠鸢和南觅还以为她会受这些话的影响,却不想她跟个没事人似的,挥挥手,走的比她们俩还要潇洒冷静。   小二领着人推开雅间的门,里面只剩成熙和沈知鹤二人。   县主高了乡君几级,沈知鹤一见到她,便起身行礼。   白倾沅客气地回了礼,拉着她的手道:“你认识我?”   沈知鹤实话实说:“殿下方才说了,待会儿进来的,是嘉宁县主。”   “原来如此。”沈知鹤是真不认得她,带着两世记忆的白倾沅却得是认识装不认识,“可是公主姐姐还未同我说过,你是?”   成熙顺势介绍道:“这是沁和乡君沈知鹤,大理寺少卿沈知觉的妹妹。”   “大理寺我知道!”白倾沅没心没肺地笑着,“我进京前,母亲就总是叮嘱我说,若是在京中不小心与人起了冲突,我又是占理的,就只管往大理寺去,那里断案是最清正廉明的。”   沈知鹤听了禁不住笑道:“县主真可爱。”   “是为百姓谋福祉的官员可亲可敬才是。”白倾沅拉着她坐下。   沈知鹤是沈家的女儿,顾言观的母亲华原县主也是沈家的女儿,她向来理不太清京中亲戚间的弯弯绕绕,但隐隐也觉着,两人应当是有什么联系的。   她糊里糊涂问着成熙:“前些日子说的那位顾家夫人,华原县主,似乎也是姓沈的?”   成熙告诉她:“不错,那位华原县主,名叫沈徽羽,是知鹤的亲姑姑。”   原来真是同一个沈家,还是姑侄俩!   白倾沅心中暗忱,既然华原县主是沈知鹤的亲姑姑,那华原县主的儿子顾言观,岂不就是沈知鹤的亲表哥?   原来是表妹啊!   白倾沅恍然大悟,只差没直接扑过去冲着沈知鹤喊,我是你表嫂!   多了这样一层关系,她看向沈知鹤的眼神中不觉冒起了星星,成熙看在眼里,觉得甚是奇怪。   “阿沅看起来很喜欢知鹤?”   “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白倾沅点着脑袋,回头冲沈知鹤又明媚地笑了笑。   笑过之后她才意识到不对,环顾一圈雅间,她问道:“成柔姐姐呢?”   成熙靠在窗边面不改色道:“成柔有事,回宫一趟。”   “回宫了啊。”白倾沅还不知道关于陈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遗憾道,“可惜,我方才在街上见着了她最爱的炙羊肉,给她买了好多呢。”   说罢,她展开放在桌上的油包纸,香嫩的味道瞬间席卷全屋,她很在行地解说道:“街上卖炙羊肉的好多,就这一家,最合我心意,羊肉薄厚适中,嫩而不膻,都能跟我们甘城的比上一比了。”   成熙筷子夹了一块,“照你这么说,甘城的炙羊肉才是最好的?”   “那是,姐姐什么时候也该去看看我们甘城,西郡的大漠风光,落日孤霞,可不比盛都的差。”   “好好好,将来你做东,带我们都去西郡看看。”成熙顺着她,回头却瞥见沈知鹤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道。   “没事。”沈知鹤发觉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当,却仍是忍不住道,“听着县主方才提起姑母,又说到西郡,忽然间想起了顾家……”   那个死的死,散的散,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的顾家。   白倾沅慌了神,不知原来她是这样悲春伤秋的一个人。无措的同时,不免也被她的有情有义给震撼到,如今还能记得顾家,提起顾家的人,已经不多了,这表妹是多么难得。   “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她带着满满的歉意道。   “无事,是我自己的问题。”沈知鹤捻起帕子擦了擦眼睑,“有劳县主担忧了。”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白倾沅拍拍她的肩膀,求助地看向成熙。   成熙收到她的眼神,神态自如地喊了小二进来,随手点了几道菜。   “说了这么会儿功夫,我都饿了。”她说,“既然阿沅带了这么多东西来,就先吃着吧。”   白倾沅很有眼力地将炙羊肉挪开了些,那分明是她最爱吃的东西,她如今却不得不照顾到沈知鹤睹物思人的情绪。   没办法,这是表妹,还是个有情有义的表妹,白倾沅早已将自己代入到体贴表嫂的角色中,觉着自己定要好好照顾人家。   一顿饭吃的虽不是很从容,却也挺满意。   直到她和成熙并排站在临江楼门口,目送沈家的马车离开,成熙神色担忧,喃喃自语道:“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放下。”   白倾沅不解:“放下什么?”   成熙叹一口气,道:“知鹤自小喜欢她那顾家的表哥,可她那表哥,你不是知道么?要出家了。” 第29章 忧心起   “喜……喜欢……喜欢她表哥?”   晌午, 白倾沅在临江楼前,只觉自己被头顶烈日烤的外焦里嫩,眼冒金星。   沈知鹤喜欢她表哥?沈知鹤喜欢她表哥!   她怎么能喜欢顾言观呢, 亏她方才还将人当自己亲表妹似的照顾着, 结果转头就给了她当头棒喝。   还是打小就喜欢的,又是表兄妹, 那岂不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白倾沅越想越不对劲,心里已经因为成熙的那句话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   成熙见她闷闷, 问她道:“你又是怎么回事?”   白倾沅撅了小嘴, 嘟囔道:“炙羊肉都冷了。”   “冷了我叫人再给你买一份儿去。”成熙宽慰她, 正想带她上楼,又见她不是很乐意的模样,再问道, “如何?”   她道:“我想自己去买,姐姐先上去坐坐吧,我去去就回。”   “一个人怎么成, 好歹叫南觅她们陪着你。”成熙刚一说完,泠鸢和南觅便自觉跟上来了。   白倾沅无奈之下, 只能同意带着两人。   她不是京城里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她上一世住在皇城,却也时常出宫玩乐,这盛都的大街小巷,虽不至于了如指掌,但总归是走不出差错。   泠鸢和南觅跟在她身后, 一致地在想着,这人分明是头一回到的京城,怎么就能跟住在这里很久了似的,不管去哪,不论做什么,都是这么的顺当如意。   但是她们默契地没有说,白倾沅身上有问题的地方太多了,再多一点也不稀奇。   “再来一份炙羊肉,再来一串糖葫芦,再来一包豌豆黄……”白倾沅掰着手指头数着,到底要买多少的东西。   “这也太多了些,县主不是刚用了午膳么?”泠鸢咋舌。   南觅却显贴心道:“县主是怕上了灵泉寺就没这么多吃的了,想再多带些回去?”   白倾沅摇摇头,泠鸢接她的话道:“其实县主如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也没有必要非得回那灵泉寺吧?”   怀里抱了东西的白倾沅一听这话,立时回头瞪了她一眼,“泠鸢你惯会胡说,我哪里就好了?在京城里头乱说话,是要挨板子的。”   见白倾沅都搬出板子来吓唬自己了,泠鸢多少也就知道,她恐怕是真的不想离开灵泉寺了。   “还要一份猪蹄尖儿,在那里呢,南觅你帮我去买一下!”白倾沅指着不远处的摊子,示意南觅过去。   南觅听话地跑去给她买东西,白倾沅眼睛牢牢盯着她,一手却捏了泠鸢的手腕,道了一句:“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泠鸢有几分着急:“可是……”   “没有可是,父王那边我自己会解释,你不用担心。”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南觅就往回走了,白倾沅冲她挥挥手,接过她手中的烤猪蹄闻了许久,十分满足。   “县主不尝一块?”南觅见她闻过之后又将东西包回原样,便问了一句。   白倾沅神神秘秘道:“这是我要送给别人的。”   南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懂的是这句话的字面意思,不懂的却是她想要送给谁。据她所知,嘉宁县主在京中并无多少亲朋好友,唯二的两个便是成熙与成柔长公主,如今一个回了宫,一个刚同她一道吃完一份烤猪蹄尖儿,都该不会是她的送礼对象。   想起白倾沅在山上时常神出鬼没的行踪,南觅似乎逐渐捕捉到了一丝线索,但又不敢确定。   这时,她听见白倾沅又自言自语道:“我要将东西带去跟他一块儿吃,这样感情才会更好。”   南觅失笑,她果真是从没将她们当外人。   白倾沅低着头,打量刚刚买来的一大堆东西,好半晌,总算露出沈知鹤走后的第一个笑颜。   表妹不表妹的她才不管,反正她现在住在灵泉寺,近水楼台先得月才是真理。   她将东西交给泠鸢和南觅,正准备回去,忽又听见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快。她循着声响回头,见不远处跑马过来的,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这少年郎她不陌生,是上一世成柔的驸马,蒋家少将军蒋含称。   顾家分崩离析后,太后一直想要抬高蒋家来作为自己的军中后盾。奈何当年顾大将军平定北狄,名声响亮,震慑四方,以致边境安稳数载,无人来犯,蒋家毫无用武之地,实难服众。   蒋含称的马快速从她面前飞过,向远方疾驰而去,她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喃喃道:“这方向似乎是要出城?”   不过片刻功夫,又有大批的马蹄声传来,音律和谐,整齐划一,虽马匹众多,却不显杂乱,明显是从军队里出来的。   白倾沅怔怔看着大队人马追随蒋含称的方向去,听见有路人说话:“先前那人是犯了什么错,要被官兵追杀吗?”   “什么追杀,那是蒋家的少将军,那些人,分明是他的部下。”   “少将军啊!那可真行。”   是了,那些人是蒋含称的部下,他们这样大批追随他出城,是要去哪里?   “近来外头有什么大事发生?”她急忙问向南觅。   南觅道:“近来外头最大的事,莫过于驸马遇刺了。”   白倾沅恍然大悟,她怎么将这一茬给忘了。   驸马遇刺,陈玉明又杀了县官,北郡因为陈家闹翻了天,再加上姜祁去保了樊古兰,姜家也掺和了进去,这样一团乱麻,京中坐镇的太后娘娘,怎么能不派出自己的人去协助北郡王处理呢?   只要蒋含称这回办事得力,回来之后再迎娶公主,加官进爵,蒋家的地位虽不能说扶摇直上,但怎么着也能上个台阶就是了。   她心里感慨万分,想这蒋含称真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白捡这么大便宜。   她回到临江楼与成熙会合,又意外得知成熙不能与她一道上山的消息。   “你也知道驸马这回出了事,我虽不喜他,但怎么着,打狗也得看主人,山上你先回去,我得留在这里,陪他们好好玩。”   这几日的接触白倾沅算是明白了,成熙爱玩是真的,随性潇洒也是真的,偏执护短也是真的,独独一点,刀子嘴豆腐心,说不喜驸马,是假的。   不喜他,又何必大费周章派人去北郡救他,不喜他,又何必心心念念要留在家中等他,不喜他,又何必为他出头,说些愤恨不平的话。   这位先皇后嫡出的成熙长公主啊,骨子里的骄傲和韧性,是谁也比不了的。   白倾沅下了马车,仰头望着通往灵泉寺的一级级台阶,忽然有些悲从中来。   她下一趟山,给顾言观带了这么多东西,他怎么就不能到山脚下来接接她呢,怎么就不能主动些来背她上山呢。   不过随即她又垮了脸,知道自己这是在强人所难,恐怕他连自己有没有下山都不知道,更遑论知道她何时归来。   星河渐起,白倾沅披了夜行衣,手中抱了大袋包裹,蹑手蹑脚敲开了小屋的门。   顾言观开门,瞧见是她,既不意外,也不欣喜,过于平静的脸上波澜不惊,问道:“县主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我来给你送吃的!”   白倾沅拍了拍自己身前的大包裹,十分兴奋。   顾言观视线向下,扫了眼她怀中的包裹,冷冰冰地拒绝道:“多谢县主美意,在下不用……”   “你要!”白倾沅一只脚横进了他的屋内,“你要是不让我进去,我就喊人,说你非礼我!”   她见顾言观缓缓蹙起了好看的眉心,直想上前为他抚平,可眼下她得先让顾言观放她进去。   于是她威胁更甚:“这里可到处都是太后的人,顾先生,你就让我进去吧,不然引起他们的注意,于你于我都不好,是不是?”   见顾言观仍是不为所动,白倾沅只得软硬皆施,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袖荡阿荡,小嘴一撅,娇气道:“顾先生~你就让我进去吧,我又不是来干坏事的,我就是想看看你,给你送些吃的。”   顾言观深深地看着她:“县主真的没必要……”   “簌簌,簌簌——”   “啊——”   黑夜中,不知何处传来怪异的声响,白倾沅听了,惊呼一声,扔了手中的包裹,跳到了顾言观的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山林间夜晚有些小动物出没发出响声,那并不奇怪,可白倾沅偏就要小题大做。   “顾先生,我怕。”她软软糯糯的声音乱窜在顾言观耳畔,因紧张而逐渐混乱的气息每一下都蔓延在他敏感的肌肤上。   白倾沅双腿环在他腰间,双手攀着他后颈,察觉到他想要拉自己下来的动作,立时锢的更紧了。   “先生不要扯我下来,我怕。”她委屈极了,脑袋枕上顾言观肩头,目光所及之处,大片都是他好看的脖子。   她起了坏心思,悄悄地将脑袋挪过去,唇瓣落在了他的喉结上。 第30章 夜好眠   顾言观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她轻柔的一下触碰,比疆场上的刀光剑影来的还要凶猛。   “下来。”他哑着嗓子道。   白倾沅挂在他身上得了乐趣,哪里肯就这样下来, 她盯着他逐渐涨红的耳根子, 晃晃身子晃晃脑袋,一字一顿道:“不, 要。”   小丫头惯会撒娇。   说话的时候,又将脑袋埋在了他肩上。   她偷偷嗅着他衣裳的味道,笑着问:“顾先生是在林子里待地久了, 衣裳都有股竹叶香。”   “顾先生, 你不关门么?要是外人瞧见了咱们这样, 你可就真出不了家了。”她故意挑衅道,“不知住持在竺清寺待的好不好,我们西郡也有许多虔诚礼佛的人, 那些梵文经书,也不比你们这儿少,恐怕他是要待上一阵子的, 到时候,可别乐不思蜀就好。”   灵泉寺是盛都最负盛名的寺庙, 这里头的出家人,都得由住持亲自接手剃度, 心灵至诚至净,方能为僧。   她言笑晏晏,话语间听见顾言观加重的喘息声,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便也跟着咳了两声,想要缓解气氛, 可说出口的话却依旧十分不知悔改:“顾先生都在灵泉寺待了这么久,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是不是?”   “我就不一样了,顾先生也知道,我总不能在山上待一辈子,太后娘娘迟早要把我接回去的,顾先生就当可怜可怜我,陪我一些时日吧?”   白倾沅盯着他,好似能从他脸上看出千千万万朵花儿来,但凡这时候顾言观肯看她一眼,他都不会那样坚定。   星星不在天上,星星全在她的眼底。   顾言观双手垂在两侧,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也没有抱她。   他如同一块朽木,混沌的目光越过一地蟾光,凝固在门边暗处那一大袋包裹上,等她终于有些撑不住,身子逐渐下滑,他才缓慢出声,“你要我陪你做什么?”   他既然都这样问了,白倾沅哪里会放过这表白心意的好时机,毫不含糊地答道:“自是陪我做夫妻!”   顾言观终于肯将眼神落到她身上,却像是在看怪物。   白倾沅挂在他身上许久,本就体力不支,这时候被他随随便便一扯便下来了。   她不情不愿地双脚落地,手却不离开他脖颈分毫,她害怕她一松手,顾言观就会将她扔出去。   事实的确如此。   她不服输地踮着脚尖,使劲儿够着他,即使顾言观还在用力将她的手往下拽。   两人间的动作似乎变成了一种博弈,白倾沅今日本就被沈知鹤青梅竹马的情谊刺激地有些伤心,如今又遭他这样蛮力对待,挣扎间忍不住掉了几滴泪。   姑娘家的眼泪,是男人最受不了的武器之一。   顾言观动作钝了几分,渐渐松了手。   奇怪的是,他松了手,对面这个小丫头,竟也抽抽噎噎地松了手。   方才还怎么掰都掰不下来,如今倒是轻而易举。   可他心底里没一丝松懈,反倒堵得慌。   “你明明说过你喜欢我的,为什么这个时候又不喜欢了呢?”   “这个时候不喜欢我,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喜欢上我呢?”   “难道非要等我落魄,非要等我家破人亡,你才会施舍我,怜惜我,给我一点点的爱吗?”   “可你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你说你早就见过我,你说你早就记住我了,你说……你说你下辈子要娶我的,可是我来找你了,你怎么就不认了呢。”   她泄了气,着了急,慌了神,彻底哭开了,小小的身板立在顾言观身前,看上去弱不禁风。   可叫顾言观稀奇的是她一句句的控诉。   怎么就能说的跟他欠了她半辈子似的?   他不会安慰姑娘,听她抽抽搭搭哭了半宿,嘴里也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别哭了”。   一听他说话,白倾沅哭的更凶了。   “你安慰我做什么,你不是巴不得我离开么?我现在不缠着你了,你就只管把我扔出去好了,喂豺狼喂虎豹都不用你管!”   她话音刚落,身体突然就轻盈起来,仔细一看,果真是顾言观将她抱了起来。   她以为顾言观真要将她毫不留情地扔出去,登时哀嚎地更大声了。   谁知一只温热大掌捂住了她的嘴巴,紧接着,她被抱进了里屋。   白倾沅怔愣半晌,哭声倒是没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顾言观将她放在榻上,转身去外间拿了包裹,关门进来。   “你这是……干什么?”   她眼泪蒙眬,见顾言观蹲在她脚边,开始脱她的鞋子,脑壳嗡嗡直叫。   “不是说要做夫妻吗?”   顾言观头也没抬,替她脱了鞋子后,又去盛水为她洗漱。   幸好在她来之前,他就已经烧好了半锅热水,不然,这时候还要等水烧开,多少有些麻烦。   白倾沅任由他摆布,在热毛巾敷上脸颊的那一刻,她才察觉到异样。   两颊的泪痕早已干涸,现在嘴角随便一扯,都是疼痛的感觉。   顾言观淡淡道:“方才倒是会哭。”   白倾沅瘪了嘴:“我现在也会哭。”   顾言观凑近几分,替她擦完眼睛,双眸与她对视,昙花开放在仲夏寂静无人的深夜,灿烂转瞬即逝。   他低下头,唇齿微动。   他说:“我不是你哭来的。”   是早在四年前的西郡城墙上,就对你一见钟情的。   白倾沅懵懂,慢慢伸出手去,握住那只热毛巾覆盖下的手。那是一双饱经沧桑的手,指腹粗糙坚硬,大掌纹路深厚,她摸着摸着,忽又悲从中来。   “不哭。”顾言观及时止住她欲落下的泪,轻轻用指腹将眼角那一点点泪珠抹去。   “你说得对,我见过你。”他用极尽温柔缱绻的声音道,“所以,我们可以做夫妻。”   “你……”   毛巾被准确无误地扔进脸盆里,激起的水花落了一地,正好减轻些屋内的燥热。   顾言观将人压在身下,披散的长发落到身前,白倾沅只觉天旋地转间,眼睛一闭一睁,眼前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顾言观还是那个顾言观,可不是平日里清心寡欲的顾言观了。   她撩起他垂到身前的一缕长发,眼中柔情满溢,上一世她错过的,这一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放手。   原来夜半的床头会泻进那么多的月光,原来两人的床榻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动,原来昏暗错落下的人影会比白日更美,原来读经书梵文的人也会散发癫狂。   原来比昙花还要馥郁浓重的,叫夜来香。   屋内的红烛晃了一夜,在黎明将近的时候燃尽,油蜡在桌上凝成块,无人问津。   白倾沅窝在结实的胸膛里,甜腻软糯的声音缠缠绵绵,不肯罢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夫妻间哪里只是这样的……唔……”   她被索取到只剩一丝呼吸的时候才重获自由,薄被拉下,在晦暗处此起彼伏的,只有她的喘息声。   做什么夫妻间该做的事,都是在诓她。上辈子她和小皇帝虽然没发生过什么实事,但她也是偷偷看过画册,知道该怎么做的,白倾沅心中愤愤,却再也没有任何精力去计较。   “我今日下山去了,那个包裹里,都是我给你带的吃食,可惜好多都冷了……”   她困的很,嘟囔完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酣睡了。   顾言观却睡不着,他失眠了。   听着耳畔磨人的小妖精呼吸声逐渐均匀绵长,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若真是替太后来监督他的,这牺牲未免也太大了些。跟了他,她又要怎么做皇后呢?   顾言观偏头,借着最后一丝月色打量她的睡颜。   所以是真的喜欢他吗?喜欢他什么呢?明明只见过那一面,怎么就跟着了魔似的。   少女情感来的热烈,走的时候也会如此迅速吗?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顾家没落,他哪里还能配得上她分毫,她是西郡的明珠,她该站在万人之巅,享无边风光。   前几日收到的信件被藏了在暗格里,顾言观闭眼,在做他最后的考量。   静谧中白倾沅忽然梦呓了一声,带着她独有的香甜。   顾言观思绪被打断,侧过身子将她揽入怀中。   世事轮回皆入梦,梦里花落知多少。   ***   明明只是和衣睡了一宿罢了,白倾沅拍拍自己通红的脸颊,怎么跟做了很大亏心事似的。   “县主,您嘴唇怎么肿成这样了?”偏泠鸢还要浑不自知地提醒她,白倾沅刚恢复的平常心登时瓦解。   见她取了药膏来想要替自己擦拭,白倾沅伸手接过,“我自己来吧。”   她小心翼翼地将药膏一点一点涂抹在自己唇周,对着铜镜里惨不忍睹的样子,自己也不忍直视。   可她还得找回面子,于是只能埋怨道:“定是昨日街上那炙羊肉做的不正宗,用的炭跟咱们西郡的没法比,吃了还上火。”   泠鸢信了她的话,登时大悟,赶紧劝她:“那以后咱们可千万不能再贪嘴多吃了,您这得恢复到什么时候呀。”   白倾沅好半晌没话说:“……”这分明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行吧,不吃便不吃,以后不当着泠鸢的面吃就是了。   “话说县主您今日起的可真早,早上我还同南觅一道想来叫您起床,结果您居然已经上后山溜达了一圈。”泠鸢替她梳着发髻,关心道,“县主您要不再休息休息,我瞧您眼周还黑着呢,定是起太早了。”   “无事。”   这不说还好,一说起来,白倾沅倒还真有些坐不住了。   伸了懒腰打了哈欠,她刚想收回自己的话,再去睡个回笼觉,却听见门外南觅着急奔来的声响。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带着摄政王妃上山了!” 第31章 危机起   不怪南觅这样着急, 太后已经带人到山脚下了,白倾沅这时候还哈欠连篇,东倒西歪, 坐没坐相。   南觅见了直叹气, 喊泠鸢赶紧给她梳发髻的同时,又不忘提醒道:“咱们县主是上山来养病的, 发髻简单些没事,气色可得有些好转了。养了这么些日子,昨儿个还活蹦乱跳下山玩去了, 总归得让太后娘娘瞧出点起色的。”   “有理有理。”白倾沅拿起梳妆盒中的胭脂, 想要给自己调调气色, 南觅赶紧接过,替她涂抹起来。   “咱们县主底子就是好。”南觅看着她粉嫩嫩稍显元气的脸,眼中的欣赏不言而喻。   她观察入微, 将白倾沅通身上下看了一遍,问道:“衣裳怎么还是昨日那件?”   泠鸢正替她梳好了发髻,道:“县主一大早就出去了, 你忘了,她根本没看到咱们准备的衣裳。”   “那赶紧换了吧。”南觅张罗着去关门, 喊泠鸢将另一套粉蝶蜀锦衣裙拿了出来。   她伸手就要去替白倾沅宽衣,衣裳刚褪去半边, 冷不丁看到她肩膀上有个不大不小的红点子。   南觅动作一顿,已经打起了瞌睡的白倾沅脑袋重重点了一下,把自己给晃醒了。   左肩处隐隐有嗖嗖寒风吹过,传来一阵冰凉,她转头,南觅的手正掀开了她半边衣裳, 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白倾沅一下子全清醒了。   她瞥了眼自己的肩膀,对上南觅慌张的神情,忽而笑了。   “我最讨厌夏日的蚊虫了,瞧把我给咬的,南觅,呆会儿记得给我送些驱蚊的香囊来,我好天天挂在身上。”   “是。”南觅笑了笑,将衣裳给她遮上,正好这时泠鸢也拿了那套粉蝶蜀锦来,两人一齐伺候她换了衣裳。   白倾沅自知恢复了些身子,就不能再坐在屋子里等着太后来看她,便早早出了房门,往山寺门口去。   赶巧了,她正到门口,太后便踏上了这最后一级石阶。   而在她左手边跟着的,是位衣饰庄重,容貌姣好的夫人,摄政王妃召宜。   “太后娘娘万安。”白倾沅刚行了礼,便被太后几步上前亲自搀了起来。   “做什么行这样的礼,你才刚大病初愈,正是该在房中歇着的时候。”太后话虽这样说,却还是拉着她往山寺外走,“几日不见,这气色果真是好多了。”   召宜站在门外,眼看着她们过来。   “这是摄政王妃,也是我们召家的女儿,叫召宜,这几日也上山来陪你住会儿,你就跟着成柔她们一道喊小婶婶就是了。”   白倾沅在太后的示意下,又屈了膝盖向召宜行了礼,“婶婶安好。”   “好。”召宜缓缓点头,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称赞道,“西郡的县主真是标致。”   明明两人是差不多的年纪,召宜身为摄政王妃,召家儿女的表率,举手投足间展示出来的,却是不同于白倾沅的成熟稳重。   白倾沅默默看着,听太后夹在两人中间道:“召宜刚有孕二月有余,山下暑热难当,哀家便带她上山来避暑,也是养胎,阿沅莫拘束,平日里只是当心些就是了。”   “真好。”白倾沅看着召宜还未显怀的肚子,热络地像个久居此处的地主,“姐姐有孕,就只管放心在这住下吧,菩萨真人眼皮子底下,定是会保佑你和孩子的。”   召宜客气地笑着:“嗯。”   几人进了寺里,太后原先在这住过几日,屋子便不用收拾,只是召宜的寮房,还需丫鬟奴仆先进去整理。   白倾沅见院子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乱的很,便自告奋勇,将召宜接去了她那屋子。   召家的人可恶,召宜却不可恶,她这人向来爱憎分明。如今召宜有孕,她便能照顾就照顾,反正将来得知真相后定是要大哭一场,肝肠寸断的,那现在能开心一会儿便是一会儿。   “我听说,酸儿辣女,婶婶近来喜欢吃酸的还是喜欢吃辣的?好叫厨房早些给你备下。”白倾沅问她,“不过你既来了灵泉寺,那多好吃的东西是尝不到了,这里的菜大多都是素的,就连肉味也是用豆子做的。”   白倾沅嫌弃的不行,一副夸张的表情成功逗笑了召宜。   “要想吃肉啊,只能去后头的山林里抓些野味,不知你会不会吃蛐蛐,那东西油炸起来,也是香的。”她语气老成地像个活了几十年的前辈,叫人开怀。   召宜将她对自己的关心一一看在眼里,蓦地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回娘家时,召颜对自己的态度。   召颜被禁足在自己院子里许久,她去看她,可她明明知道自己有孕了,还要在她面前喝酒,说自己失意,说自己要消愁,丝毫没有顾及到她腹中的孩子。   她知道召颜的心思一心扑在后宫,她想做皇后,召家也不是没那个本事让她做,可皇后的位子,远有比她更合适的人。   眼前这位西郡县主,太后亲自接进的宫,亲自赐她兰阙殿,又亲自陪她上这灵泉寺,京中都传遍了,说她才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她本不以为意,不就是有个好出身么,召家虽不及西郡王府,却也是自大晏立朝起便世代列侯,要说多逊色,那也是没有的。   可她今日见到这位县主,她才知道她错了,西郡王府和德昌侯府培养出来的女儿气度,远比两家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召颜远不及这位县主分毫。   她回神,见她仍眉飞色舞地关心着自己,真挚的笑意油然而生。   转眼间到了晌午,她们一道去太后屋中用膳,白倾沅心底里打着自己的如意小算盘,在圆桌边落座。   她知道太后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不论什么,都最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发生,她舀着眼前的蛋羹,心中默数了三个数。   在第三声刚落回到肚子里时,太后的声音果然传来。   “成柔昨日回宫,与哀家说了很多山上的事,哀家竟不知,你们在这过的如此逍遥,阿沅近来在山上,也可还有什么趣事要说与哀家听听?”   “趣事?”白倾沅咽下嘴里的蛋羹,仔细想了想,道,“有是有的,只不过,都是好几日前的事了。”   “前几日,有几位公子一道上过灵泉寺,雄赳赳气昂昂,气势可了不得,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我在山门处还碰上了。”   她说着说着,太后眉头逐渐皱了起来,“你说的,可是秦家小公子那次?”   白倾沅眼睛微微睁大:“哪个是秦家小公子?”   太后念及她刚进京,还有诸多不懂,便告诉她:“正是动手打了你的那个。”   说罢,她又责备道:“你也真是的,这样大的事竟也不同哀家说,不叫哀家替你主持公道,等到年节你父王进京,哀家这张老脸,该如何向他交差?”   白倾沅扯了嘴角,笑得有些惨淡:“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太后娘娘真不必放在心上。”   “这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太后气道,“若非秦家夫人是个识大体的,自己进宫请罪来了,你受的这点委屈,又要到何时才能讨回公道?”   “我,我也不是有意要瞒着太后娘娘您的,只是灵泉寺前前后后来过那么多人,我又哪里能每个都记清,随便受点委屈就上报到您那里,岂不是太麻烦您了吗?”白倾沅嘟着小嘴,看上去既委屈又无奈。   太后敏锐捕捉到她话里的重点,问道:“前前后后来过那么多人?我不是禁止了任何人上山么?哪里还有那么多的人?”   白倾沅全脸五官都皱到了一块儿,冥思苦想好一阵子,才磕磕绊绊道:“除了跟秦家小公子一道来过的那几个,还有一个,我记得,是个大块头,个子高高的,看上去就很强壮……”   “个字高高的,看上去很强壮?”太后重复一遍她的描述,问她,“你可有听说他的名字?”   白倾沅果断摇头,“都是些我没见过的人,我只远远地瞧过几眼,能避则避了。”   太后看向召宜,问她:“这样的人,你头一个会想到谁?”   召宜脱口而出:“苏疑碎。”   太后听了,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是了,她能想到的,头一个也是苏疑碎。   毕竟,这山上还有他的旧主子。   不过,苏疑碎倒是跟她请示过一回要上山的,是为了接他夫人,会不会阿沅看到的,是那一次?   也不对,苏疑碎请示要上山那次,白倾沅还卧病在床,她又哪里能见过那天的苏疑碎。   “那阿沅可有见到,他与何人一道上山,或是离开的?”太后抱着最后一点线索问道。   “是,我见到那个竹林里,有人在等他。”   太后立刻紧张地问道:“你可有见到,等他的那人,长什么样?”   白倾沅这会子又只能摇头,“隔的太远了我实在看不清,看上去虽比那个大块头矮一截,却也是身形挺拔,高大俊瘦。”   是他,肯定是他。   太后的拳头在桌子底下暗暗握紧,苏疑碎果然还同他有联系,他们联系是想做什么?是要把当年的旧事翻出来,想要报仇吗?   当初就不该心软放过顾言观。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当年没把事情做绝,如今倒是给自己留了无穷的后患。   他不是早就说要出家么?如今都在灵泉寺上住了多久了,还没有剃度,是真的打着出家的幌子忽悠她,叫她放下戒备的吗?   若不是今日同白倾沅说了这些,她不知还要被他们诓骗多久。   顾言观,苏疑碎,那还有谁?还有哪些顾家当年的旧部下,是跟他们一道的?覃质也是吗?   白倾沅见她眼神逐渐变地狠戾,知道她这是通过自己的话,想到了更多的威胁。   她慢慢悠悠,咬下一块土豆,给本就生气的太后娘娘头上,浇上最烈的一把火——   “我后来听成熙姐姐说,原来竹林里那个高高瘦瘦的,姓顾,叫什么……顾言观?” 第32章 有争执   午膳过后, 召宜要歇息养胎,正好她的屋子也收拾好了,她便自行回去小睡。   太后见白倾沅气色倒是颇红润, 便喊了她陪自己在廊下小走散步。   白倾沅伴在太后身边, 一步一步走的小心。   “阿沅,方才哀家问你的事, 都是灵泉寺内发生的,寺里好清净,这些东西, 最好不要外道。”太后走的慢, 白倾沅一手搀着她, 跟得也慢。   “是,阿沅明白。”白倾沅微微点头,“太后娘娘此番下山, 宫中诸事可还顺心?灵泉寺上风光实在好,我这几日将这里都摸遍了,您若是想, 傍晚时候,我还能带您到处走走看看。”   这一说看似在为太后着想, 实则又是叫她想起了伤心事,召颜是她的侄女不错, 可周才人当初肚子里怀的,是她的亲孙子啊。   白白丢了长孙,她怎么能不气。   “好,哀家巴不得你多陪着我些,成柔她们都大了,要嫁人了, 左右在哀家跟前也呆不了多少时日。”她握紧了白倾沅的手,亲厚道,“阿沅,你不一样,哀家是想日后你能在宫中长住,时刻相伴左右的。”   对于太后话里的意思,白倾沅了然于心,却故意撇开重点道:“成柔姐姐她们即便是嫁了人,也是住在京中,太后娘娘随时想见便能见到,不必因此伤怀,倒是父王家兄前几日来信,说是十分思念我,想盼着我早些回去呢。”   这话叫太后听了,不免嗔怪:“西郡王也真是,想念女儿,就该自己来京中探望才是,阿沅你才到京城多久,哪有这会儿就叫你回去的道理。”   召未雨生的好看,就算四十有余,一颦一笑也皆是风韵,嗔痴喜乐大多美丽。白倾沅逆光之下看着她,觉着抛去为人处世不提,这样的太后娘娘,的确浑身都是吸引人的魅力。   白倾沅俏皮地挑着眉眼:“太后娘娘说的是,我待会儿回去就写信告诉父王,喊他年节早些来看我。”   “这才对。”太后总算满意,下了几步台阶,继续向前,“话说起来,阿沅进京后,还没有见到过皇帝吧?”   终于要提到皇帝了么?   白倾沅眉锋逐渐收敛,脸上的情绪柔和,看不出一丝异样。   “是。”她说,“我病的不凑巧,还未曾见过陛下。”   “过几日等你身子好了,哀家就带你回宫,叫你见见他。”太后拍拍白倾沅的手,眸中的喜色不言而喻。   “是。”她眉眼低垂,乖顺应下。   “皇帝啊,是哀家的独子,性子同成柔差不多,你既同成柔玩得来,同他定也是能谈得好的。”太后停下脚步,转身向着她道,“阿沅,哀家对你的指望,你可知道?”   白倾沅一愣,跟着她同样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后,她才缓缓开口:“太后娘娘对阿沅,有何指望?”   “阿沅,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的,这话挑开了说也无妨,京中早就传遍了,哀家就是想让你登上那位子。除了你,祈华殿的主人,不作他选。”   召未雨还是将这话说了出来,白倾沅怔怔听着,上一世,她也说过一模一样的一番话,而她居然还信了。   她多想将召未雨的脑袋撞在墙上,叫她好好想想,叫她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番话,她说的真心实意吗?她说的问心无愧吗?   笑容僵在脸上,千万阴寒被藏在眼底,她敛了眉眼,上一世的悲剧全都在脑海中重新上演,走马观花般叫她再次陷入痛苦的回忆。   忽然,有一道声音打破她的幻想。   “太后娘娘,摄政王到了。”   “他来做什么?”   召未雨脸上的慈祥光环一扫而光,白倾沅蓦然抬头,见到她不悦的面孔。   前来传信的宫女不敢抬头:“奴婢也不知,王爷只说,他在屋中等您。”   “废物!”   召未雨不耐地吐出两个字。   白倾沅极会看人眼色,趁此机会,故意嗫嚅:“太后娘娘……”   太后好似才想起她还在,急忙转过身来,却也只是不自在地喊了一声,“阿沅……”   不过她的反应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她便又温柔地笑了,“阿沅,哀家还得去处理些事,现在日头烈,你先回去休息,晚些时候,哀家再来请你带我在山上逛逛。”   “是,太后娘娘慢走。”   白倾沅送走召未雨,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深思许久,她知道,自己期待已久的场面,或许终于要出现了。   ***   陶灼在屋里等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召未雨就来了。   他一瞬间笑得像个孩子,在她关上门后,熟稔地伸出手道:“回来了。”   搞得他才是主人似的。   召未雨心中本已有不快,此刻便是更甚,狠狠拍了下他的大掌,将手抽回,故意隔着距离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陶灼以为她只是寻常的小打小闹,于是也起了逗她的心思:“太后娘娘把我家夫人拐上了山,我来看看人都不行?”   “召宜在这里好得很,用不着王爷担心。”   这说话的语气又重了几分,陶灼微有些品出其中的意思,邪笑着起身,向她走去。   “又在闹什么脾气?我承认我是想来看看你的还不行?”   “陶灼!”   召未雨几步退后,厌恶地避开他的接触。   陶灼收了手,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注视她:“太后娘娘这是何意?”   “召宜有孕了,你要多顾着她些,该收的心思都收了吧,往后没什么事,就不要特地到我房里——”   陶灼本不是个讲理的,听她一说这话,心中登时就来了气,哪还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去将人捂住嘴抱了起来。   在他往床榻去的一路上,召未雨拼命捶打着他,最后实在拧不过,咬牙往他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   陶灼骤然被打,脚步一下便顿住了。   他舌头抵着被打的侧脸,一时有些恍神,召未雨趁机脚够着地,脱离了他的掌控。   “你疯了。”   她毫不留情地抨击他。   “我疯了?”被打后的陶灼忽然笑得有些狂狷,“是我疯了,还是太后娘娘您疯了?怎么,小皇帝年纪到了,可以亲政了,您就要丢开我了?过河拆桥也不是您这个拆法吧?”   “什么叫过河拆桥?”召未雨冷冷看着他,“这一巴掌只是想叫王爷自己好好想想,究竟还有什么是没告诉我的。”   陶灼极不耐烦,步步紧逼:“你在说什么?你叫我办的事,桩桩件件,我哪一样没有办好?回去之后,哪一样没有仔仔细细地告诉你?你还有哪点是不满意的?”   召未雨思量再三,知道他生气后也不好惹,只能先试着跟他好好说,提示他道:“苏疑碎。”   “苏疑碎?”陶灼被这名字给晃住了,念了两遍才道,“你是说我上回给你办苏疑碎的事没办好?”   “你说呢?”   陶灼不解,他上回已经喊过苏疑碎到自己府上了,该有的疑问,他都已经问过了,而苏疑碎也给出了合理的解答,甚至当时还有太师府的姜祁给他作证,他毫无破绽。   可召未雨如今又提起苏疑碎,那是何意?   是说他上回的审问出现了问题?苏疑碎还是跟顾言观有着联系?   见他沉默,召未雨又生气地继续道:“已经有人见到苏疑碎上山来跟顾言观见面,你连这都查不出来?”   “哦——”陶灼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因为这个生气。”   召未雨翻了个白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思聊这些。   陶灼笑了笑,忽而又正经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召未雨反问:“哪个人?”   “碰到苏疑碎和顾言观见面的那个人。”陶灼懒懒道,“如若他不是个简单的人,那么,只能让他为我们所用,否则,就是杀了他。”   陶灼的狠心向来是出了名的,召未雨盯着他良久,思索良久。   皇帝已经十六,亲政是迟早的事,如果陶灼迟迟不肯放权,那么,她也不介意用武力硬逼他。   而她手中的武力,说来说去,值得信赖的还只有一个不成气候的蒋家。好在现在白倾沅还在京城,只要让她做皇后,将来西郡也定能为她所用,这样,她对付陶灼才有十足的把握。   任何想要阻挡她儿子夺得权力,她女儿获得幸福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所以还不能让陶灼知道是白倾沅看见的,若是叫他知道了,以他疯子般的性格,指不定会把人怎么样。   召未雨这样想着,心下很快找到了人选:“是我派到这里监视他的暗卫。”   暗卫自然是叫人放心的,陶灼点着脑袋,不置一词。   召未雨不喜欢他刨根问底,只想叫他乖乖按照自己吩咐的做。   “苏疑碎的事,你再去仔细查一查,灵泉寺里时常有我的暗卫,却只碰见过一次他们见面,说明他们平日里都伪装的很好。”她眼睛一眯,狭长的双眸看起来锐不可当。   “陶灼。”她说,“苏疑碎和覃质都是当初你要留下栽培的,现在,你得给我把后患彻底处理干净。”   “好!”陶灼满口答应,仿佛并不把这当回事,拍拍袖子笑意盈盈地走向召未雨。   召未雨近些年对他是越来越没耐心,甩着脸色不肯叫他靠近,就在两人还在周旋时,门外忽然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   召未雨浑身一激灵,赶紧叫陶灼去看。   陶灼打开屋门出去,只见不远处的回廊拐角,真的倒了个花盆。   平日里他和召未雨见面,从未允许宫女太监守在外头,如今这般,估计方才是有人在趁机偷听了。 第33章 不耐烦   “你这灵泉寺, 怕不是什么好地方。”   陶灼进屋,甩了袖子向她道。   召未雨心下的紧张一层盖过一层,她知道陶灼不在乎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 甚至还会乐见其成, 他就是个疯子。可她不行,她堂堂大晏的太后, 怎能落个这样的名声。   还有召宜,召宜好说歹说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侄女,是召家的嫡长女, 代表的是召家的脸面, 她怎么能叫召宜知道这件事?事情若真败露, 她又该如何面对召宜?召家又要如何立足?   一石激起千层浪,她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陶灼,“你方才为何不追上去?”   陶灼一派坦荡, “我追上去做甚?”   “你别开玩笑了!”召未雨狠狠数落他,“你难道真想叫我们的关系被更多的人知道?”   陶灼玩味地看着她,眼神直勾勾地带着挑逗, “臣和太后娘娘,是什么关系?”   召未雨横他一眼, “你少在这里跟我拐弯抹角,你跟我从来不是一条心的, 若是召宜知道了……”   陶灼咄咄逼人:“太后娘娘关心召宜,可比臣更甚。”   “陶灼你给我听好了,召宜不能出事!”   谈到最后皆是无尽的失望和生气,两人对峙不下,彼此对望的神情中都透露着不服输的气势。   可召未雨知道,自己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对召宜的愧疚,是她最后一丝还未泯灭的人性。   ***   白倾沅跌跌撞撞,一路跑的狼狈,眼看着就要回到自己屋中,却见召宜正从里头出来。   她急忙撑着墙壁停下,以防撞到召宜。   “你怎么从我屋里出来了?”她吃惊道。   “午睡醒了,就想来找你玩儿,结果外面这样大的日头,你竟还不在屋里。”召宜问她,“这满头大汗的,是打哪儿回来?”   有冰丝的帕子一下一下抚过她的脸颊,南觅跟在召宜身后出来,替她擦去脸上的薄汗。   召宜见她犹犹豫豫答不上来,更是好奇。   白倾沅不敢看她,一手接过南觅手中的帕子,自己擦拭起来,“方才,方才陪太后娘娘在后头散步,后来她有事走了,便剩我一人在那,夏日困乏,我坐在那便睡着了,□□的,做了个噩梦,梦里,梦里有人追我,我便跑了。”   “原来是现实和梦都分不清了。”召宜抚抚她的手背,“以后还是在屋中睡得好,安稳些。”   “是。”白倾沅勉强的笑落在召宜和南觅眼里。   召宜不以为意,每个人总有些不能为外人所道之事,她不强求。   可是南觅却不同,从白倾沅的言行举止中,她轻而易举地可以推断出她方才差不多是做什么去了。毕竟她自小在太后身边服侍长大。   有些事情,不是没有人知道,只是没有人敢说。   “姐姐再陪我进去坐会儿吧,我一路过来累的慌,正想喝口水。”   太后那边还有摄政王在,白倾沅现在能支开召宜就支开些。   “不必了,你进屋好好歇着吧,刚才下人来报,说王爷来了,我过去看看。”召宜推了她的邀约,抬脚就要走,白倾沅倒吸一口凉气,拦住她娇俏地问道:“王爷是哪个王爷?”   她的脸上因奔跑过度而红晕不减,此刻话又问的俏皮的很,似乎攒了十足的逗人劲儿,召宜便以为她是在笑话自己,脸颊不禁也染了酡颜。   “我倒不知,县主竟这般会取笑人。”   白倾沅笑呵呵地揽上她的手臂,“小婶婶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王爷来了就让他来了,且让他等等你又何妨?”   召宜反问她:“那你拉着我又是要做甚?”   “我自然是——”白倾沅左想右想,实在想不出什么花样,偷偷瞥见召宜观望的神情,她昧着良心道,“我自然是,有事要求婶婶你。”   不知为何,听她唤自己婶婶,总有种莫名的奇妙感,召宜无奈地摇摇头,“那县主有何要我帮忙的?”   白倾沅神神叨叨,掩了嘴巴道:“那得进屋说。”   召宜早就看透了她的小心思,知道她千方百计就是想留住自己,遂再次拒绝道:“我又不是等会儿就要走了,今晚还在,明日还在,往后也还在,你的事呀,等我回来再说。”   “不是,婶婶,我这真的是急事!”   白倾沅着急地跺了跺脚,召宜却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之前太后派了摄政王去北郡巡察,一走就是近两个月,如今好容易盼到人回来了,她也有了孕,好事成双。结果两人还没团聚几日,她又被太后带上了山养胎,总是这样分分合合,她实在是想念丈夫。   身边嬷嬷护着召宜,一路走的平稳,白倾沅见自己拦不下她,便想着赶紧跟上去,好随机应变。   谁知南觅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她焦躁回头,见南觅指了指她的鞋子。   白倾沅低头,见自己原本白净的一双鞋上赫然沾着些湿泥土。   她立时明白过来,她方才故意用脚踢翻了太后门外的花盆,这些湿土,估计是那时候沾上的。   这山上的寮房可比宫里的殿宇要妙多了。这里的寮房没有院子阻隔,全都是统一的长廊曲折串连而成。故而若是在宫中,那太后和摄政王不论是谈事还是偷欢,院子外头总得有人远远守着,外人进不去;而这寮房就不一样了,太后和摄政王在屋里谈事情,太监宫女们若就在门口守着,那岂不是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叫他们听去了,而这寮房之外,又都是林子,守在林子里,四面通风,守不住半个人,那还有何意义?   白倾沅就是借着这个漏洞钻了空子,知道召未雨不会叫人守在自己门外,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过去造次。   她以为把苏疑碎和顾言观的事透露给召未雨,至少能叫他们大吵一架,哪知他们吵是吵了,结果最后还是腻歪上了,她没办法,只能气的用脚踢翻了花盆,再吓他们一吓。   南觅抽出又一条帕子,替她将鞋上的泥土擦拭干净。   白倾沅盯着南觅蹲下去的头顶,喃喃道:“南觅……”   听见她的声音,南觅抬头,回了她一声:“县主。”   两人目光汇聚在半空,明明只是片刻,白倾沅却觉着,南觅看自己的眼神,仿佛穿越了数载寒冬。   “王妃都快走远了,县主要想拦着人家就赶紧吧。”南觅起身道。   白倾沅不明不白地点了头,转身又跑。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拉着南觅问一问,为什么她会知道那么多,所有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好像全都知道。   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召宜现在去找摄政王,指不定会撞上什么场面。   她尽力奔着,目光逐渐凝聚,望着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渐渐坚定。   但还是晚了。   她见到屋门大开,召未雨独自由嬷嬷陪着从屋中出来,而陶灼正陪在召宜身边,说着什么。   她逐渐走近。   “阿沅来了。”召未雨见到她,抿唇笑了笑,将她招到自己身边。   “见过太后娘娘。”   白倾沅放缓脚步,行至三人身边,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再见到摄政王陶灼。   召未雨向她介绍:“这是摄政王,你该叫叔叔的。”   白倾沅该正经装一装的时候还是像样的,她笑得大气,“见过叔叔。”说罢,她又看向召宜,语气中带着调侃道:“见过婶婶。”   召宜知道自己又是被她给取笑了,又好笑又无奈地看着她,眼中却无半分责怪。   真好,白倾沅看着她,只要能笑得出来就还好,这时候多笑笑,再往后,便是想笑也只会哭了。   “这位便是嘉宁县主?”陶灼一手揽着召宜的腰,扫向白倾沅的目光都带着冷箭,“县主看起来很累啊。”   白倾沅面颊红润,被他骤然这样一问,登时心虚了大半,她袖中虚虚握着拳头,笑意戛然而止。   这位摄政王,似乎对她敌意颇深。   “方才正想同婶婶说些事,结果婶婶急着要来见叔叔,我也没想太多,就跟过来了。”她试图解释道。   “召宜有孕了走不快,县主做什么还要用赶的?”   陶灼句句问在实处,将不怀好意这四个字实打实刻在了脑门上。   白倾沅还想为自己狡辩几下,却听召宜为她解释道:“是我太心急,要赶着来见你,所以走的快了些,嘉宁县主刚才做了噩梦,已经很累了,再要赶上我,可不得费些劲儿。你这做叔叔的,不叫人休息也就罢了,还问那么多。”   陶灼听了召宜的话,这才对白倾沅放下些戒心,不过仍是不待见她,“大人间还有事要谈,县主既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   白倾沅可怜兮兮地看着召宜:“那我这一趟不就白跑了?”   这回倒真惹了召宜心软,“好了好了,我先前说过的,晚上定会过去看你。”   得了她的承诺,白倾沅这才跟个得了糖吃的孩子似的,欢快地想要蹦起来,可她又不能失了礼,只能拼命克制自己的兴奋。   陶灼居高临下,淡漠打量着她,见她脸上展现的都是些寻常小女孩儿才会展现的模样,总算是没什么破绽,这才肯罢休。   见白倾沅规规矩矩地离开,他搂紧了召宜的瘦腰,面向太后。   召未雨知道他这是又在向自己示威,并不打算多理他。   “我今儿个才刚把你带上山,这人就找我兴师问罪来了,我是管不了他了,召宜,你自己带回去好好管管吧。”   召宜得了她的意思,正想谢恩,不料身边的夫君却道:“太后娘娘别急着走啊,咱们也难得碰见,不如坐下小酌一杯?”   本还高高兴兴的召宜,听见他这句话时,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自己嘴角的弧度了。   她今早还在心里抱怨召颜不顾及自己有孕,在自己面前喝酒一事,结果一转眼,她的丈夫,明明知道她已经怀孕了的丈夫,居然也说出了这种话。   火热的心霎时间凉了半截。   召宜扯了扯嘴角,终于听见太后在维护她,“召宜的肚子里还有孩子,喝酒?你是怎么想的?”   陶灼仍是没当回事,闲闲懒懒地问:“女子有孕就不得饮酒了?”   召未雨气急,严肃道:“是,不得饮酒。”   “啧,如此麻烦。”   陶灼这最后一句抱怨,还是落在了召宜的耳朵里,她双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肚子,有些不可置信,她怀的难道不是他的孩子么?他居然会嫌麻烦?   “王爷……”召宜不着痕迹地挣开陶灼的手,退到了一边。   “你怎么了?”见她脸色不大好,陶灼还想上前搀着她。   这回召宜却不愿意再让他搀了,她巧妙避开陶灼的手,福了一福,“王爷见谅,臣妾实在身子不适,有些恶心想吐,王爷怕麻烦,还是先不要碰到臣妾的好。”   “这是闹——”   “摄政王。”   太后强硬地打断陶灼的话,赶客道:“你要见召宜,她如今就站在这里让你见了,你该满意了,赶紧回去吧。”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这灵泉寺上风景独好,我虽见过我家夫人,可这山林风光,我倒是还未认真欣赏过,不如,再准了臣四下走走,好好品一品这山间美景。”   召宜站在一旁,怎么都笑不出来。   原来他还是真的不在乎她啊。即便是有了孩子,即便是日日同榻而眠,他也丝毫不会顾及到她的感受,依旧我行我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是摄政王,没有人敢忤逆他,却不妨碍有人可以讨厌他。   在她嫁入王府前,她就知道这摄政王的名声不大好,又疯又癫,旁人难以驾驭,但她同时也知道,这人,她不嫁不行。   她以为,就算再过分的人,只要她好好安抚,好好照顾,人心迟早都是会变的,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陶灼根本不会因为她而改变。   她心灰意冷,双眼无神地望着地面,脊背依旧挺直。   但凡她这时候肯抬头看一下陶灼,就会发现,他的眼底不是装不下人,只是装着的人,不是她。 第34章 生变故   陶灼最后下山的时候很不愉快。   他自认这一路走来, 自己没少帮召未雨绸缪办事,不仅皇位给了她儿子,就连召家要把召宜嫁给他做王妃, 他也同意了。要权力给权力, 要体面给体面,他们召家还想如何?   她召未雨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早就看清了, 可就是戒不掉。   下山这一路他走的颇不平静,原本就只是想来这看看她,同她好好温存温存的, 结果莫名其妙被怼了一遭, 他现在急需找个能打骂的对象, 将火气都转移。   混沌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皮糙肉厚的苏疑碎就这么被选中了。   ***   苏府   苏疑碎和李成画正在安静用饭,李慕瑜坐在他们身边, 如坐针毡。   他已经在苏府住了好些日子,不知他姐夫是怎么想到的这损招,说他在外头容易闯祸, 他们无论如何都管不过来,不如干脆将他关在苏府里,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放在眼皮子底下, 总不会还能惹出事来。   更绝情的是,他长姐居然同意了这荒唐的决定。   自那之后,李慕瑜便被强制留在了苏府,日日被他姐姐逼着读书诵经,每天一睁眼,不是住在书房, 就是跪在佛堂。   有一回他实在受不了,趁着他姐午睡的时候,偷偷爬墙想要溜走,不料书房的围墙外头竟守着护卫,他刚探出半个头,人就被拎了起来,扭送到了后院佛堂里。   午睡醒来的李成画清清冷冷地跪在蒲团上,见他被扔进来,也没说半个字,继续诵经念佛。   李慕瑜有心想跟她认错,求了老半天的情,却没见她搭理自己一句。   他实在害怕这样的姐姐,可外头守着护卫,他出不去,只得跟着她一块儿跪着。   整整一个下午,李成画没跟他说半个字,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没给过他,生生把他给吓怕了。   当晚苏疑碎回来,见他哆哆嗦嗦地缩在佛堂角落里,对他又是好一阵假模假样的关心,他听了直想吐。   最后也是真的吐了。   吐的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可即便是这样,他的姐姐和姐夫也没打算放过他,在他康复后,又将他扔进了书房里。   如今他每一次见到这对夫妻,都只觉得害怕。   可他们偏还对他关心得很,一日三餐早中晚都得在一张桌子上用饭,说是方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李慕瑜差点没再次吐出来。   他强忍着手抖,一会儿看看苏疑碎,一会儿看看李成画,心道这是好一对豺狼虎豹。   苏疑碎用公筷夹了块红烧肉,李慕瑜斜眼看着,以为那是要落进他姐碗里的,心下不禁冷哼,莽夫就是莽夫,连他姐不喜欢吃红烧肉都不知道。   孰知苏疑碎的手腕力道一转,红烧肉最终落进了他李慕瑜的碗里,李慕瑜一愣,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小舅明年春闱,近来瞧着辛苦得很,多补补。”   李慕瑜:“……”   这么肥的红烧肉,能补什么?   筷子夹起肉,只觉有千斤重。   李慕瑜还没被迫盯着张嘴,便听见耳畔有瑟瑟凉风吹过,门房小厮躬身在外,道:“禀将军,门外摄政王府的人来了。”   这都是用晚膳的时候了,摄政王来喊苏疑碎做什么?   李成画和李慕瑜皆放下了筷箸,看向苏疑碎。   苏疑碎直接忽略了李慕瑜的注视,小心捏了捏李成画的手,“你先吃,我去看看。”   “嘁——”   李慕瑜不屑极了,转眼便遭了苏疑碎一记眼神。   他走之后,李慕瑜只觉压在自己身上的大山瞬间轻了不少,吃饭腰板都更挺直了些。   他不敢说,他心里想的其实是,最好摄政王能把苏疑碎关起来,随便关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好好治治他,报他这几日不得自由的仇。   可转念一想又不行,苏疑碎再怎么混账,他始终是自己和李家的依靠,若是没了他在外头罩着,谁还能看得起他李慕瑜,谁又能在他闯祸后,替他收拾大把大把的烂摊子。   苏疑碎还是不能出事的好。   李慕瑜藏着这点小心思,悄悄瞥了眼自家姐姐,正巧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   他的那点小九九,仿佛阳光照射下的薄薄蝉翼,在李成画面前,什么也藏不住。   ***   苏疑碎下马时,陶灼正独自坐在廊前小酌。   太妃椅横在庭中,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渡了一层华霜,远远望去,竟也能有几分岁月安好的感觉。   苏疑碎走到他跟前,弯腰喊了一声“王爷”。   陶灼一只手举在半空,琼浆玉露自天而降,尽数落入他的口中。   待甘泉饮尽,他才悠哉悠哉地将眼神转到面前站着的苏疑碎身上。   泛红的眼尾带着妖冶,于黑夜中满是打量。   “苏将军近来日子过得好啊。”他波澜不惊道。   苏疑碎卑躬:“末将不敢。”   “苏将军,你可别总是同本王说这句话,放羊的孩子谎话说多了,没人会信。”   庭中亮着立式灯笼,陶灼借着烛光将苏疑碎通身上下又扫了一遍,幽幽道:“不愧是位居三品的骠骑将军了,苏疑碎,本王当年提拔你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苏疑碎呆若榆木,不懂陶灼的意思。   “再装可就没劲儿了。”陶灼语气逐渐放狠,拎着手边的酒壶随便往嘴里倒了一口。   月光下倾泻的水柱泛着银光,闪闪亮亮,像极了刀剑挥舞时反射出的寒光,四处透着杀机。   “末将愚钝。”   砰——   陶灼手中的酒壶重重砸在苏疑碎身上,随后滚落在地,没有饮完的汩汩琼浆争先涌出。   “苏疑碎,是谁给你的胆子?”陶灼下了地,巨大的黑影一步一步将仅有的光亮吞没,“如果你也喜欢去灵泉寺出家当和尚,本王乐见其成得很,还送你一座藏经阁,但你若是不想,就别怪本王只能想到另一层意思了。”   “你和覃质都是本王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一路的艰辛本王自然也知道,为了一个强弩之末就要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苏疑碎,真不愧是你啊。”   苏疑碎站的笔直,不能说话,额上的冷汗却已经开始不断往外冒。   陶灼越见他这副沉闷样越来气,暴戾的性子逐渐压不住,狠狠往他腿上踢了一脚,“跪下!”   扑通一声,苏疑碎跪在了庭中石子路上。   “如今天下难得太平,万事顺意,而你们这群人,就是见不得这太平,想要做乱世的英雄,是吗?”   陶灼一脚一脚,毫不留情地踹在苏疑碎的身上,他在发泄,发泄自己白日受到的气,发泄得知他背叛自己的不满,发泄充斥满身的暴戾情绪。   苏疑碎不敢还手,不敢说话,跪在地上任由他打骂。   “当初就该剁了你们的手,手里握着刀枪,便觉着自己真能做英雄了,英雄,英雄,我叫你做英雄!”   一下不解气,陶灼便又往他背上连踹了好几脚。   见他挨了这么多下打,跪的依旧笔直,陶灼不禁更气了。   “你的骨气是要给谁看?想告诉本王你们都有骨气是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派人去你家,把苏家和李家全都一锅端了!”   “王爷!”   苏疑碎总算不再是唯唯诺诺的模样,一听到“家”这个字眼,刚毅的脸上立时写满了担心。   陶灼轻嗤:“你全家老小的性命,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他睥睨着苏疑碎狼狈的模样,又道:“还有,听说你今日去找沈知觉了?”   苏疑碎直觉不妙,却只能低头道:“是。”   陶灼直截了当地问他:“去做什么了?”   苏疑碎硬着头皮道:“姜大公子的案子,不日后将由沈大人主理,末将今日带着姜二公子,去拜访了沈大人。”   “一群混账玩意儿。”陶灼鄙夷道,“明日去告诉姜家,这件事,沈知觉管不了了。”   苏疑碎震惊抬头:“王爷!”   “移交到京兆尹。”   陶灼丢下这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倒在地上的酒壶被他踢倒,逐渐滚到苏疑碎身边。   苏疑碎偏头,见这东西静静躺在自己小腿边,反射着寒光,心中不安骤起。   这样燥热的夏夜,他是通身冰冷着到家的。   李成画如往常一般,已经歇下了,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淤伤和冷汗,难得命人准备了浴桶泡热水澡。   不让丫鬟小厮伺候,他一个人洗漱完毕,上了榻,紧紧拥住李成画。   “成画。”平日里本就沙哑的嗓音在夜半听来,又多了几分憔悴,卸去铁甲的将军,也有脆弱的一面。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陶灼以全家性命相要挟的场景,苏疑碎闭眼不敢想,他的性命可以丢,可是李成画的不行。   自从他把李成画娶进门那天起,他就发誓不让她受苦受累受委屈,丢性命这样的事,他更是想都没想过,他的李成画怎么能因他丢了性命呢。   “晚上的信送来了,依旧在你枕头底下。”   背对着他的李成画忽然出了声,语气平静地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   苏疑碎知道她就算是天塌了也是这个性子,只得宠溺地扯了扯嘴角,抱得她更紧几分。   “明早看。”他依赖道。   李成画遂不再理他。   话虽这么说,可苏疑碎即便是明早也没空看。   一大早鸡都还没打鸣,姜祁就敲响了他家的门,不为别的事,只为他兄长姜庸的案子,突然被移交到了京兆尹。   那小地方的县官几日前就到了京城,姜家再怎么阻拦,也拦不住他够得到大理寺的鸣冤鼓。   姜庸当即被抓入大理寺的牢中看守,案子不日后即将开审。   昨日苏疑碎方带着他去见了沈知觉,几人相谈甚好,本以为这案子接下来十拿九稳,谁知他今早又收到消息,摄政王临时插了一脚,将这事指给了京兆尹。   这就是明摆着告诉他,他这一个多月来的辛苦筹划都白费了,姜庸的命,又悬在了刀口浪尖上。   “苏兄,这回你真要替我想想办法,那可是我大哥的性命啊!”   姜祁一进门便躬身行礼,苏疑碎不情不愿地搀起他,喊他落座。   他姜家老大的命是命,人家县官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了?玩死了人还想善了,姜家实在痴心妄想。   上回是他们家给李慕瑜下套,叫他不得不去替他擦屁股,才会答应给他们介绍沈知觉,还真当他是救命的活菩萨了,回回都来找他。   “你也知道,这回是京兆尹。”苏疑碎无可奈何道。   姜祁横竖不听他这些没用的,只道:“不管是京兆尹还是大理寺,苏兄可都不能袖手旁观!”   苏疑碎最讨厌这难缠的文化人,只能耐着脾气道:“若是大理寺,我定是会替你们家打点,可这回是京兆尹,那是摄政王的人,我如何又能打入其中?”   姜祁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眯了一双狐狸眼道:“可我怎么听说,昨晚我兄长突然被移交到京兆尹,是在苏兄你从摄政王府出来之后?”   这就是陶灼厉害的地方了。   大清早的,苏疑碎一个脑袋两个大。   既然抓住了他跟灵泉寺往来的证据,陶灼又如何会轻易放过他,昨日的打骂只是小场面,如今留下的无穷人情后患才是真的麻烦。   他只能干巴巴道:“是,昨晚我的确去了王府。”   姜祁又问:“苏兄不觉得,这一切过于凑巧了吗?”   苏疑碎一副还未睡醒的模样,打着哈欠反问道:“巧吗?”   “怎么你前脚刚从摄政王府出来,我兄长后脚就会进到京兆尹?苏兄,你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姜祁越说到后头越气愤,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往外蹦。   奇了怪了,分明不是自己的问题,却莫名给他质问地有些心虚,苏疑碎瞟几眼姜祁,脸上表情微僵。   他知道姜祁为什么着急,他们姜家明里暗里都是太后的阵营,可京兆尹是摄政王亲自指点上任的。   皇帝年十六仍未亲政,整个朝廷由太后和摄政王把持,两人面上虽还和睦,但谁知背地里是不是早就暗暗较着劲儿,想要除掉对方。   姜家和京兆尹分属两个阵营,先不说他们会不会帮忙,不落井下石将姜庸的罪定的更严重,姜家就已经该谢天谢地了。   见他不说话,姜祁绷着一张脸,面色愈加难看:“苏疑碎,做人可不能那么绝情。”   苏疑碎深吸一口晨间的凉气,刺骨入喉。   “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有能力左右京兆尹的庭审?”他问。   姜祁抬高下巴:“京中谁人不知,去邪将军苏疑碎,是由摄政王一手提拔上来的,既然你和京兆尹是同一阵营的人,怎么就不能互通有无?”   苏疑碎苦笑:“流言误人。”   “此为何意?”   “奉劝你一句,姜二公子,若你来年参加春闱,可千万要少听这些流言,做文章的人,最忌讳这些。”   苏疑碎冷不丁来了一句题外话,惹得姜祁一怔。   待他回过味来,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你——”   “别你了。”苏疑碎打断他,“姜二公子,听我一句劝,我在京兆尹那真没什么面子,你有这缠着我的功夫,早去找你那群狐朋……那群好友,说不定其中就有跟京兆尹熟的。”   姜祁冷笑:“你以为我们这群人为何会玩到一块儿?”   因为大家家里要么是跟太后挂钩的,要么就是中立的,摄政王的人,在他们那向来格格不入。   苏疑碎听了直摇头:“你们这可是自己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苏兄与其有空在这说风凉话,不如赶紧替我们家想想办法,不然,大家都不好过。”   居然有人求人求的这样理直气壮,苏疑碎咋舌,直想将人给轰出去。   可姜祁好像就打算在他家坐定了,从将近黎明到天光大亮,厅中的蜡烛都撤走了,他却纹丝不动。   苏疑碎就陪他一块儿坐着,直到饭厅那头有丫鬟来传话,说该用早膳了。   苏疑碎起身想走,结果被姜祁一脚拦住,他身子堵在苏疑碎前头,似个无赖。   姜祁劲瘦的身板其实不如苏疑碎一半大,他一个常年习武之人,只要想扒开姜祁的细胳膊细腿开路,不过片刻之事。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动手,一动手,事情就会变得更为复杂,他有理也会变得没理。   还以为姜家的家风教出姜庸这样的人是个意外,没想到姜祁看似讲理,但其实骨子里跟他哥也是一个德行。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这姜家可见一斑。   正想着,他听见耳边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抬眼一瞧,果然是李成画。   “怎么还不去用膳?”李成画走进厅中,看也没看姜祁,只是问着苏疑碎。   苏疑碎有些呆愣,他真没想到,李成画居然也会有主动替他解围的一天。   只见她淡淡地将目光转向姜祁,好像才看到有这么个人,丝毫不显客气道:“姜二公子如今是掌了圣上身边的差事?”   姜祁一愣:“自然没有。”   “那姜二公子又为何拦着我家官人不让走?文武百官上朝的时辰都是有规矩的,姜公子如今这般不顾规矩,将我家官人拦下,我还以为,您如今是在圣上身边当差,得了圣上的旨意,才敢如此。”   姜祁听了她这话,脸一阵红一阵白,什么叫圣上身边的差事?那是在讽刺他是阉人么?   他登时恼怒,正要反唇相讥,却又听李成画凉凉的声音响起:“我们苏家与京兆尹素来无什么瓜葛,姜二公子与其在这里浪费时辰,不如直接去找权力最大的那一个。姜太师三朝元老,姜大人如今又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他们的面子,远比你的大。” 第35章 下山前   李成画说的不错, 姜家长辈的面子,远比此时还不成气候的姜祁大多了。   那一日,姜家年逾古稀的诰命老夫人, 戴了素簪, 着了白裳,爬上那京郊灵泉寺九十九级石阶, 跪在太后跟前,大哭了一场。   “太后娘娘,都是老身的错, 姜庸那孩子, 自小没由他爹和祖父教导, 养在老身膝下,这么多年,都是老身将他给宠坏了, 什么事情都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他,纵的他不知天高地厚,罔顾人命。太后娘娘如今要罚, 便请责罚老身,放过那孩子吧。”   苍老的身躯伏在地上, 泣不成声,满头白发落了灰, 素白玉簪挽着庄重的发髻,明明稳当得很,白倾沅瞧着,却只觉摇摇欲坠。   “快扶老夫人起来。”   太后在忠心的臣子面前,总是和蔼与威严并济,她命自己身边的福嬷嬷去搀起姜老夫人, 却没能成功。   “求太后娘娘赐老身死罪!”   姜老夫人再行叩拜大礼,额头点地不肯起。   太后实在无法,陶灼把姜家长孙送去京兆尹的事,她今早也听说了,当时她就觉得不对劲,猜想那是陶灼为了报复她,故意为之,如今看看这场面,可不就是?   姜家老夫人求人求到她的头上,是要她也豁出去老脸,求到陶灼跟前。   “老夫人这说的是什么话,菩萨真人面前,怎么就要死要活的,哀家真是一个字都听不得。”她只能下了座,亲自去搀人起来。   姜老夫人总算还知道见好就收,太后亲自来扶她起身,说什么也不能再跪着了。   她颤着身子缓缓抬头,一身宝蓝的百褶马面垂落,双臂由太后扶起,艰难起身。   “太后娘娘,您向来都是最宽厚仁慈的,我们姜家,多承蒙您的庇佑,才有如今这番基业,这回,老身也恳请太后娘娘,求求太后娘娘……”   “我知道,我知道。”   太后头疼的厉害,实在不想再听她絮叨,将她交给福嬷嬷,由福嬷嬷扶着坐到下首。   白倾沅在一旁看着,未置一词。   姜老夫人坐下后,还不忘静静以帕拭面,太后见了,又是无声地叹息。   屋中安静半晌,姜老夫人擦干眼泪,布满皱纹的一张脸写尽无奈和心酸,她似乎又想说什么,转身看向太后的那一刻,才注意到她身旁站着个与寻常宫女模样不同的姑娘。   那姑娘样貌娇俏,身段玲珑,着的是当下时兴的雪青蜀锦,戴的是金嵌珠石兰花蝈蝈簪,另有些点翠首饰,别在发髻上,小巧精致。   这副打扮的姑娘,自然不会是宫女,姜老夫人怔愣片刻,恍然间明白过来,这大约就是近来京中不少世家夫人口中都提起过的西郡嘉宁县主白倾沅。   檀木椅子还未坐热,她便又站起身来,“老身愚钝,竟未瞧出县主来,望太后娘娘和县主恕罪。”   白倾沅未曾想过这诰命老夫人还会向自己行礼,下意识地看向太后,而太后只是沉默着摇摇头,示意她无需打断姜老夫人的礼数。   生来就带着爵位的西郡县主,受臣子行礼,理所应当。   白倾沅便若无其事地看着,直到姜老夫人直起身,虚弱的身子颤了一颤,她的心也跟着颤了一颤。   她真怕这老夫人,为了儿孙事,会折在这菩萨真人眼皮子底下。   幸而她身旁的嬷嬷眼明手快,赶紧扶住了她,这才没叫她摔着。   随后,她听见太后关心道:“老夫人今日应当累了,爬了这么多山,又说了这么多话,还是先下去歇歇吧。”   姜老夫人面色一僵,太后可还没答应她解决姜庸之事,她怎能就此退下?   她一着急起来,身子愈加不稳,嬷嬷扶住她的同时,又给她另一只手递上了拐杖,她身子前倾,摇摇晃晃,急促地唤了一声“太后娘娘——”   端坐上首的召未雨双目紧闭,眉头微皱,手肘撑在檀木椅的扶手上,抚着额头,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暴露。   “明日,哀家会亲自下山。”她不得已道。   刚上山不过一日的太后娘娘,又因山下的变故横生而乱了计划。   得了她的回复,姜老夫人这才满意离开,只不过,老人家临走前谢恩的时候,还不忘多看几眼立在一旁的白倾沅。   召未雨将一切收尽眼底,在人走后,唤了白倾沅到自己跟前,“阿沅,你在这山上呆了有大半个月了吧?”   白倾沅心下一咯噔,直觉不好。   “是。”她懵懵懂懂点头。   召未雨尽量和蔼地抚着她的发髻,“阿沅,你瞧,哀家到这山上不过一日,便又有事得回去了,上回也是,根本陪不了你多少时候。这总是来来回回的,也不是办法,哀家瞧你在山上这些日子,身子养的好多了,怎么样,要不要陪哀家一道下山去?”   “下山?”白倾沅呢喃低语,“可是……”   “可是什么?”召未雨问。   白倾沅抬眸,懵懂混沌的眼神中映着召未雨期待的身影,她苦恼许久,才失落道:“可是……我好像还挺舍不得这里的。”   召未雨松了口气,摸着她的脸颊满眼笑意:“傻孩子,这灵泉寺就在盛都界内,只要你人还在盛都,无论何时想回来瞧瞧或是小住,那都可以。”   白倾沅一派天真:“可是我听说,一进了宫门,想再出来就难了。”   召未雨的手停留在白倾沅细嫩的脸颊上,修剪精致的指尖滑过一寸寸紧致皮肤,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派纯真无邪的模样。   “爹爹,进了宫我还能回来看你们么?”   “母亲,你说皇上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呀?他会喜欢我么?”   “哥哥,你不要再捉弄我了,你多看看我,往后你想见我,我还不稀罕见你了呢。”   ……   后来呢?召未雨淡淡地想,后来爹爹没了,母亲也没了,就剩哥哥。   可是哥哥已经不是从前的哥哥了,哥哥会算计她,利用她,甚至,威胁她。他把召家的荣耀看的比任何东西都要重,她不知已经多久没有心平气和地同他坐下来好好聊聊了,他们兄妹俩,除却利益,再没有别的交流。   “不难。”她难得带了几分真心,对白倾沅道,“回去后,哀家给你一块令牌,叫你不论何时都能出宫。”   “真的?”白倾沅也难得真心地高兴了,如果召未雨真能给她出宫令牌,那她也不是不能答应回去,毕竟在山上,还有很多事情不方便做。   这里唯一叫她舍不得的,就是顾言观。   灵泉寺毕竟地处京郊,来这里不仅需要出宫,还需要出城。她若回回出宫都是往这里奔,那多少都会有点惹眼,引人怀疑,可她若是不时常来看看顾言观,她便又不确定他是不是还依旧记着自己,喜欢自己了。   她的安全感,需要他在身后牢牢抱住才有。   召未雨见她闷闷,以为她是真舍不得这里,牵了她的手再三宽慰道:“好了,灵泉寺好玩儿,咱们宫中也不差,阿沅在宫中都还没好好待过,回去就当是去玩儿的,正好成柔也还在,还能陪你不少功夫。”   “是。”白倾沅自知除非她再大病一场,否则此事多半再无回旋的余地,便也不再挣扎,而是选择乖顺地答应了。   离开召未雨的屋子,白倾沅独自沉闷地走在前头,今儿个跟着她的是泠鸢,见主子这样难过,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劝她。   “县主……”   她见白倾沅魂不守舍,一个劲儿地往竹林深处去,终于忍不住拉住了她。   “县主您不能再去那里了。”白倾沅还未哭,她倒是先哭了,“自昨晚开始,那里就布满了暗卫,县主您现在过去,定会被发现的。”   泠鸢是仅有的一个知道白倾沅心思的人,她强拽着白倾沅,想要将她从深渊拉回来。   那个顾言观,既然能叫太后如此忌惮,那必定不是简单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泠鸢就算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多半下场不好。   她家县主就算不嫁给皇帝,也不能跟这样的人再纠缠在一起,保不齐哪一天,她乃至整个白家,就都被连累了。   白倾沅明明方才在屋里都还冷静的很,觉着离开灵泉寺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此刻被泠鸢这样一拽,所有的情绪都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她鼻子一酸,眼泪大滴大滴地冒出来。   “县主!”   泠鸢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哭,再死死地拖拽着她,不叫她冲动。   可她哪里知道,对于白倾沅来说,顾言观从来都不是什么深渊,而是照进裂缝里的光亮。   那是她的光,是她祈盼多日的热烈救赎。   “县主,回去吧。”泠鸢苦口相劝,“要是叫太后娘娘见着就不好了。”   白倾沅抹了把脸颊两边的泪珠,往竹林深处远远地望了一眼,那里住着她的心上人,可她却即将启程。   “泠鸢,你说,要是我离开地太久,他还会记得我吗?”白倾沅也不喜欢自己这样多愁善感,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遇到顾言观的事就忍不住。   明明都是重活一回了,还过的跟个黄毛丫头似的,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会,咱们县主这样的可人儿,谁见过了会记不住?”   泠鸢自然只会挑让她开心的讲,白倾沅深谙其中之道,嘟着嘴不满意极了:“你又在敷衍我。”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泠鸢也早已摸清了她的脾性,打趣道:“奴婢说的可从来都是大实话,哪里是敷衍了?”   “你又不是他,又不了解他,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将我忘了呢?”白倾沅暗自嘟囔着,晶莹的指甲掐进皮肉,心中的不安逐渐爆棚。   不行,她必须得做些什么,叫顾言观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她。 第36章 小心机   其实根本不用做什么, 顾言观从来就没忘记她。   这日,他将白倾沅上回留在这里的衣裙晾干收了起来,女子的小衫里衣, 摸起来格外烫手。   他沉着气, 将东西齐整叠好,放在哪里却成了问题。   放在衣柜里, 和他的衣裳放在一处?不合适。   放在床尾,等她何时过来再交给她?不合适。   顾言观思来想去,先将东西包裹好, 放在了桌子上。   外头日光热烈, 顺着大开的窗户照射进来, 明明晃晃,灼人心肺。   顾言观放下竹帘,耳边回荡的一直是寂静林中不时传来的簌簌声, 又开始了吗?自昨晚到现在,又开始派人监视他了吗?   他转到书桌前,打开地下的暗格, 里面躺着的,是几封书信。平常他跟苏疑碎往来书信, 从来都是阅后即焚,但这里面躺着的几封, 不是苏疑碎的,也不是从前他家任何部下的。   这个人他只在前几日苏疑碎的书信中见他提过,没想到这么快,他就会找上自己。   “此人十分邪门,面上看着是个好人,但其实无论从哪方面看, 都不像个真正的好人。”   苏疑碎的话十分直白,字里行间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要小心这个人,越是君子端方,越是藏得深。   书信都是他反复看过的,人家想要找他合作,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人是什么底细。   或许真的该下山一趟,好好看看京城里近些年的变化。   顾言观盯着信纸好一阵发呆,恍神恍了许久,眼角才瞥到桌边放着的包裹,而后他突然想起来,外头现在都是暗卫,那一位,恐怕也难以再过来了。   他知道她不简单,能这样不顾后果地往他怀里扑,哪里是寻常人家姑娘的模样,可他也得承认 ,面对这样直白的小姑娘,他动心了。   不论是何目的,只要没有碍到自己的路,她想玩就随便她玩,他也心甘情愿陪着她玩。   ***   召宜自从昨日陶灼走后,便没了好心情,总是独自靠在榻上望着窗外,窗外翠竹深深,天光明亮,地上的光影斑驳变幻,千姿百态。   她闲闲看着,只觉又困的慌。   偏在睡着前,又叫她听见了白倾沅百灵鸟般的笑声,小丫头似乎总有无尽的活力。   她撑着精神,等她进来,见她坐到自己身边,关切道:“婶婶自昨日傍晚起脸色便不好,说好的要帮我解决事儿也没做到,婶婶这是怎么了?”   才相识一日的小丫头都比丈夫要关心自己,召宜心中憋着不快,却也不好将这些告诉她,只能挤出个浅笑来,“听说怀孕的人总是困乏的厉害,我这几日都是这样,休息够了就行,你那棘手的问题,现在便可以问了。”   “不问了。”白倾沅随随便便摇头晃脑,伸出细白的一只手,小心地放到召宜的肚子上。   “婶婶,这里真的会孕育出那样大的孩子吗?”她好奇极了,轻轻摸了几下便收了手,生怕惊扰到她肚子里的孩子。   召宜见她一副意犹未尽又不敢触碰的模样,总算笑得更开怀了些,“是,再过几个月,他还会越来越大。”   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眨眨眼睛,又问她:“那婶婶觉得生孩子是件有趣的事么?”   是件有趣的事么?   召宜闻言,刚扬起没一会儿的嘴角又平缓下去。   原本她也是这么觉着的,觉着给喜欢的人生孩子是有趣的,幸福的,可事实不是,事实是,她心心念念的丈夫,根本不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   期待落了空,再有趣的事似乎也失去了兴致。   召宜默默抚着尚还平扁的肚子,脑袋又下意识地转向外头。   外头的竹林,总能让她心思舒缓。   良久,白倾沅才听见她冷静的声音响起,空洞又乏味。   她说:“有趣。”   白倾沅静静看着她,见她情绪不大对劲,不禁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些关于太后与摄政王的事。   可那种事,她哪里好开口问。   她只能按自己的计划走,告诉召宜道:“姜太师家的老夫人今日上山了,是为他们家的长孙求情来的,太后娘娘心软,明日又不得不下山了。”   “下山?”召宜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微有些吃惊,“这不是刚来么?”   “是,但我似乎听说,姜家长孙的事,是摄政王在插手,只有太后娘娘去了,才能解决。”白倾沅小心看了几眼召宜,压低了声音问,“摄政王,很可怕么?”   很可怕么?   召宜一愣,好像的确是,只是从来没有人敢把这句话拿到明面上来说。   在她还没有嫁进王府前,他就已经是权侵朝野的摄政王,皇帝还小,太后势弱,当时朝中的一应大小事务,基本都是他说了算。   召宜想,那样权势滔天的人,心中尽是手段谋划与算计,怎么会不可怕。可她又真真切切地佩服他,佩服他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佩服他的胆魄与见识,佩服他的智谋与果敢。   所以就算他再可怕,但是当太后告诉她,要把她嫁给摄政王做王妃时,她的心中,还是欢呼和雀跃的。   许是有召家的面子在,婚后她们的生活虽不至于蜜里调油,但也可以说是相敬如宾。只是那些她自以为过的还行的谎话,都在她有孕后,一个接一个地被打破。   陶灼原来并不在意他们的孩子。   “不可怕。”她又自顾自说着反话,“你叫我小婶婶,他便是你小皇叔,哪有侄女害怕自己叔叔的。”   白倾沅听了,释怀道:“我信小婶婶,不过,小婶婶,明日我也得跟着太后娘娘回去了,你可要与我们一道?”   召宜再次沉默了,如果这个问题是在她上山当时问的,她一定愿意掉头回去,可是不是,她刚被陶灼伤了心,此时只觉得回不回去,差别都已经不大了。   看出她还在纠结,白倾沅便道:“小婶婶若是还要纠结,便再考虑一晚也不迟。我在灵泉寺呆了这么久,还没怎么去过竹林后头的山泉看看呢,听成熙姐姐说那里可适合摆流觞曲水宴了,我明日便要走了,想趁着最后一点时候去看看,婶婶可要一道?”   召宜不舍地叹了口气:“罢了,一块儿去吧。”   白倾沅遂亲自扶她起来,与她往后头的竹林走。   “穿过这片竹林,后头应当就是山泉水了。”白倾沅一边搀着她,一边兴奋地指点着前方。   召宜在她的示意下,张望了一眼,影影绰绰间,瞧见竹林后头有间木屋。   她一时没想起来顾言观的事,随口问道:“那是何人所住?”   白倾沅看了一眼,迷糊着脑袋想了想,不确定道:“听成熙姐姐说,似乎,是住着从前的一位将军,姓什么来着?”   她一说将军,召宜自然就反应过来了,接过她的话道:“姓顾。”   “对对对,姓顾!”白倾沅一拍脑袋,“明明成熙姐姐还同我说过他的身世,结果我记性不好,还是给忘了。”   召宜听她所言,问道:“长公主殿下见过住在这里的人了?”   白倾沅回她:“见过,姐姐总爱大清早的便往山林各地跑,精力充沛得很,她来的头几天就见过这位顾将军了。”   “是吗……”   召宜心下不知在想些什么,白倾沅见她神思有些游离,便提醒她:“婶婶注意脚下,山间土地多凹凸,林中也不平稳,婶婶如今怀着孩子,还是要小心的好。”   “好。”召宜低了头,注意脚下。   没过一会儿,她们便带着几个丫鬟嬷嬷到了顾言观的小屋前,屋里正对竹林的木窗拉上了竹帘,不知有没有人在家。   几人驻足在屋外,白倾沅看看召宜,又看看屋子,问她:“婶婶跟这位将军是旧识吗?”   “算是吧。”召宜沉思了会儿,心下有些唏嘘,“虽是旧识,却也没多大交情。”   “那婶婶是觉着他们家可惜吗?”   “为何这样问?”召宜侧过头,看向白倾沅。   “因为成熙和成柔两位姐姐提起他们家时,也是同婶婶一样的表情,十分惋惜呢。”白倾沅道。   召宜听了,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前的大将军府落寞成如今这样,谁人不会惋惜呢。”   她顿了片刻,又道:“阿沅,有时候,咱们不得不相信,神明恩赐你的东西,总会以另一种方式讨回来。”   比如大将军顾征,曾列武将之首,富贵无极,换来的却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比如她爹召伯臣,虽贵为京中五侯之一,却与太后兄妹不亲,面和心离;再比如她自己,嫁进了摄政王府,赢得京中多少贵女的羡慕,如今却也落得个日日苦闷的下场。   白倾沅怔怔:“婶婶这是想到了什么?”   召宜抚了抚她后脑的发髻,温和笑着:“我啊,没想什么,只是觉着咱们阿沅如此善良可爱,该得些神明的偏爱才是。”   “阿沅日后,定要嫁个好人家。”   这是召宜最真心实意的话,她看着白倾沅清澈的眼神,心中的那点不忍逐渐放大。   其实真的没有必要做皇后,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后是真的拥有着皇帝的喜爱和敬爱?伴君如伴虎,这道理孩童都晓。以白倾沅西郡县主的出身,完全可以寻一户她自己喜欢的,长盛不衰的世家大族,以整个西郡为后盾,悠哉悠哉过自己的舒坦日子,比在宫里成日与一群妃嫔勾心斗角不知道快活多少倍。   当然,不出意外的话,这些想法,她会压在心底,一辈子都不说出来。   召颜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些话她不是没给她讲过,只是她已经听不进去了,说再多都是无益。   寻常姑娘听到旁人提婚事什么的,多半会害羞,到了白倾沅这,却是兴冲冲道:“自然得是好人家,不然,我父王和兄长肯定都不会答应!”   “嗯。”召宜笑笑,主动带着她绕过屋子,往后头的山泉处走去。   清澈见底的山泉水汇聚成溪,自半坡处缓缓流下,蜿蜒曲折的两岸磊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子,正如成熙所言,坐一席人不成问题。   “倒还真适合流觞曲水。”   召宜在惊叹的同时,挑了块大小正合适的石头想坐上去,结果被身边的嬷嬷制止了。   “王妃千万得小心,如今盛夏,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这石子经过多天暴晒,定然是滚烫,王妃就这样贸然坐上去,可是会闹肚子的。”   这位赵嬷嬷是母家专门派来照顾她身孕的,经验丰富的很,她说的话,召宜不敢轻视。   于是她要坐石子的打算被搁置了,白倾沅在一旁便显跳脱起来。   她一会儿蹦上这块石子,一会儿又要踩着那块,来来去去总共蹦蹦跳跳不知几下,突然脚下石子一抖,她身子一歪,直直地往溪里倒去。   “县主!”   身旁一群丫鬟嬷嬷都惊了神,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救她,结果都只是动了几下便停了下来。   因为有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男人,将白倾沅给救了。   那人大约会轻功,从天而降抱着白倾沅在水上点了几下,轻轻松松落了地。   在所有人都还惊魂未定的时候,白倾沅紧紧抱住顾言观的脖子,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县……县主!”   还是泠鸢和南觅头一个从震惊中缓过来,赶紧冲了上去,要将人扒拉下来。   白倾沅哪里能肯,搂紧了顾言观的脖子,委屈地大喊:“不许动我,我的脚好疼!”   “脚疼?”南觅紧张地去看她的脚,“是不是扭到了?”   白倾沅眼里泛了泪光,面上难受地点点头。   泠鸢有些急了:“既然扭到了,还是,还是麻烦这位公子将我们县主先放下来吧,我们好给她擦药酒……”   “不行!”白倾沅再次大喊。   召宜方才受了惊,正由嬷嬷搀着往这边来,一来就听见她正嚷嚷着:“刚才那位嬷嬷说了,那些地上的热石子,坐了是要闹肚子的。”   赵嬷嬷:“……”   白倾沅小脸一垮撅了嘴,“我已经扭了脚,你们还要继续让我闹肚子吗?”   既然话都这么说了,还有谁敢让她坐石子上闹肚子?   召宜这时候正好到了,她先紧张地看了看白倾沅,见她只是扭了脚之后,又去看那抱她的人。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召宜看见几年不见的顾言观突然又出现在自己面前,面上的震惊一时都没掩住。   她脱口而出:“顾将军?”   顾言观看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而后又皱眉看回白倾沅,似乎在询问她要如何。   白倾沅无辜极了,左脚不自觉地蹬了一下,随后便感受到一阵抽疼,痛苦的声音传遍在场每个人的耳朵。   召宜被她的声音唤回注意,目光终于从顾言观脸上移开,忧心忡忡地看着白倾沅。   “这里的石子坐不得,那么离这里最近的,便是将军的屋子了吧?”她提问道。   众所周知的事情,顾言观只得又应了一声。   召宜接着道:“这位是西郡来的县主,如今扭了脚,可否劳烦将军将她先送去您的屋子暂坐一会儿?”   顾言观冷漠的神情扫过在场众人,召宜立时明白他的顾虑,解释道:“将军放心,除了我,其余人都不会进去。”   泠鸢和南觅对此自然不大满意,可见这人面色真不算和善,又不好与他说嘴,只能先听从了召宜的安排。   顾言观于众目睽睽之下,抱着白倾沅,堂而皇之地往自己的屋子去。   他大步流星,走的飞快,只有泠鸢和南觅一路小跑着,紧赶慢赶才算勉强跟的上,其余一众丫鬟嬷嬷,除了两个被安排去拿药酒的,皆跟在召宜后头走着。   召宜看着眼前顾言观抱着白倾沅的背影,莫名觉得一阵和谐,可她知道,这样的场面,万万不能出现在外人面前。   于是她边走边严肃下令:“今日之事,谁要是胆敢说出去半个字,在场所有人,就全部一起领板子。”   “是,王妃放心。”   赵嬷嬷头一个答应下来,后头的丫鬟也都莫敢不从。   顾言观虽走的快,但手脚却稳得很,一路抱着白倾沅也没让她颠着一下。   白倾沅舒心得很,圈着他的脖子,将脑袋搁在他衣裳前,深深嗅着。   “真好,又见到顾先生了。”她扬起一张笑脸,阳光刺得她将眼睛眯了眯。   顾言观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她带了些小傲娇的模样正深深凝望着自己,那眼神炽热,似要将人融化。   泠鸢和南觅深一脚浅一脚跟在他们后头,听不见白倾沅的悄悄话,却能看出她越攀越自然的双手。   南觅回想起从前她那些怪异的行踪,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顾言观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这一点召宜知道,所以她先前才会许诺他,只要自己能进去就行。   而他也的确说到做到,只让召宜一个人进,其余的人,都被关在了外头。   泠鸢不解道:“让一个怀了孕的,去照顾一个崴了脚的,还让一个来历不明的男的站一旁看着?”   南觅劝她:“咱们先看看吧,究竟如何,可不是咱们能做主的。”   顾言观听见外头泠鸢的声音,直觉那定是白倾沅自己教出来的丫鬟,否则这絮絮叨叨的劲儿,怎么能如此相像?   召宜在给人上药,他便去外间倒了两盏温水,端进来放在了桌边。   召宜余光瞥到,道了一声谢谢。   偏白倾沅耍无赖似的道:“这是白水么?我不喜欢喝白水,我喜欢喝甜的,最好加蜂蜜。”   召宜惊讶于白倾沅这般娇惯无理的要求,正要劝她,便听见顾言观又往外间走去。   随后,他左手握着蜂蜜,右手握着勺子,清风朗月地进来了。 第37章 换信物   召宜眼看着顾言观拿勺子舀了一勺粘稠蜂蜜, 放到一盏白水中搅了搅,随后主动递给白倾沅。   白倾沅接过,在娇嫩细白的指尖触到顾言观手背的那一刻, 笑逐颜开, “多谢顾将军。”   顾言观状若无事地收回手,浅浅地看她一眼:“不必。”   “要的要的。”白倾沅喝了口甜意恰到好处的蜂蜜水, 满足道,“我与将军素不相识,将军还肯收留我, 给我蜂蜜喝, 可见是难得的好人。”   召宜正替她脚踝擦着药酒, 听了她这般讨巧的话,不禁有些好奇顾言观的神情。   于是她回头,见到素来以沉着冷静著称的顾少将军, 此刻已然别过了脸,盯着窗台出神。   “顾将军。”她出声道。   顾言观回眸,一双眼睛似乎结了霜, 迷雾混沌地看着她们。   召宜少有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失了语, 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白倾沅,接过她开启的话茬, 乐呵呵道:“劳烦顾将军将这杯盏收一下。”   顾言观便又向她伸出手来。   “县主的脚受了伤,恐今日是不能再下地走动了,顾先生,待会儿还要劳烦您,将县主……”召宜话说到隐晦处,顾言观听明白了意思, 默认了。   “好了,咱们该回去了。”召宜转身,欲招呼白倾沅离开,孰知原本好好坐在床沿边上的白倾沅,此时竟已软塌塌倒在了顾言观的竹席和棉被上。   她脑袋枕着熟悉的味道,依依不舍:“这么快?可是婶婶,我还是好累呀。”   甜甜糯糯的声音撒着娇,召宜听了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抱歉地看了眼顾言观,立马又转回来,拍拍白倾沅侧背对着自己的后背肩膀,“再不走,外头天色就要暗了,再说了,也不是要你自己走回去,是顾将军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她忽然来了精神,双手撑着席子坐起来,“怎么送我回去?”   召宜卖着关子问:“你想怎么回去?”   “我自然想——”白倾沅话说到一半顿住了,颜色娇羞地看了眼顾言观,直言不讳道,“我自然想,顾将军能背我回去。”   召宜头疼的很,这事哪里是她想就能做到的,顾言观可不是个轻易会受人差遣的人。   可惜她又错了。   对于白倾沅越来越无理的要求,顾言观还是默认答应了。   在看到他背对着白倾沅蹲下身子的那一刻,召宜诧异地起了身。   手中的药酒差点没拿稳,洒了不少在地上。   “无事,无事……”她呢喃自语,以此遮掩着失态,而后盖好药酒,在他们前头出了小屋。   白倾沅乖乖趴上顾言观的背,对着顾言观的脖子就是一口。   喉咙瞬间如烈火灼烧般难受。   “别闹。”他低声道。   白倾沅只要一见到他情绪变化,心里就无比畅快,因为除却冷冰冰的面孔外,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是她带给他的。   “好。”她故意将嘴唇贴在侧边的脖子上,“我,不,闹,了。”   顾言观深深叹了口气,背着她往外走。   白倾沅轻轻松松趴在他的背上,一转眼的功夫,就见到了銥誮门外的泠鸢和南觅,还有一众丫鬟嬷嬷。   召宜走在最前头,这回的白倾沅便学乖了,一路叮嘱着顾言观落在最后。   除去忠心耿耿跟着的南觅和泠鸢,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超过了他们。   白倾沅见时机差不多,喊了南觅和泠鸢过来,给他们使了个眼色。   饶是再蠢的人,见到她这般笑意盈盈的模样,也能猜出几分大概。   南觅拉了泠鸢快步走到前头,自觉给他们腾出了地儿。   “顾先生——”白倾沅脑袋枕在顾言观肩上,故意懒洋洋地拖长尾音,勾着人的魂儿。   “怎么办,我明日便要走了,先生会不会舍不得我?”她的手指半点不安分,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顾言观束起来的头发,好似想从发冠中抠出几缕。可她又着实宝贝这头发,不忍看到它掉落分毫。   “先生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我其实也舍不得你的。可是先生,我暂时有更重要的事,不得不做。”她眷恋道,“先生再等等我,再等等我,等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再来见你,到时候,你去哪我都跟着你,不让你出家,不让你遁道,只让你跟我在一块儿,做山林里有名有分的活鸳鸯。”   “先生不说话,那我可就又默认了?”白倾沅稍稍直起身子,看着他的发顶,摸了摸那上头用青玉做的发冠和玉簪,忽然心生一计。   “先生,你说咱俩都这么熟了,是不是得交换个定情信物什么的?”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可是现在这一出,倒是颇得顾言观兴致。   他稀罕地接了话:“不是已经有了吗?”   “嗯?”白倾沅一愣,蓦地笑出了声,“先生说的,是我那套衣裙和钗环?那先生既然看到了,有没有帮我的衣裳洗了?”   顾言观唇角微微上扬,在白倾沅看不见的地方笑得有些明目张胆,可传入她耳中的声音却依旧清冷地过分。   “扔了。”他说。   白倾沅登时笑得更放肆了,她了解顾言观的性格,于是趴在他的背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顾先生,我就喜欢你这一副,假正经的模样。”   她笑得明媚又张扬,身子一颤一颤地,伏在顾言观背上。   “先生,你慢点走,我给你换个东西。”   说完,她便一手摸上了自己发髻,从上头取下一支做工样式极为精致的蝈蝈簪,在顾言观玉冠附近比划了几下,而后顺手取下了他的青玉簪,将自己的蝈蝈簪插了上去。   看见自己的金嵌珠石兰花蝈蝈簪戴在顾言观的发上,白倾沅瞧着,真是再顺眼不过。   她晃了晃手中的青玉簪,乐乐陶陶道:“原来先生也有支青玉簪,咱俩还真是有缘,且就让我带回去,同我那支比一比,看看谁的成色更好些,现在就委屈先生先戴我这支吧。”   “就当是,定情信物了。”她最后附在顾言观耳边,万分柔情蜜意地说着。   天上的云是自在仙,地上的人是紫藤萝,白倾沅在人背上晃啊晃,就这么一路晃到了自己的寮房。   召宜她们早就到了,此时看着他们姗姗来迟,全都默契地没有吭声。   白倾沅不是个真会害臊的,却是个会装害臊的。顾言观将她放到榻上的时候,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觉着,自己需要适当地羞一羞,才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等满屋子的人都走到差不多之后,召宜陪着她坐在榻上,见她依旧满目笑意,不禁好奇,“阿沅对顾将军,很是不同呢。”   白倾沅赶紧垂下眉眼,可惜那藏不住的笑意依旧从全身上下散发出来,她破了功,笑瘫在床上,东倒西歪。   召宜又问,“怎么回事?”   “婶婶。”白倾沅没有起身,只是用伸长的手去够召宜的手,拉着她有意思地晃了几下,“你不觉着,那位将军实在好看得紧么?”   “好看的紧,所以你就明目张胆地打人家主意?”召宜也不跟她绕弯子,直截了当指着她头上的玉簪,问道:“你的金丝蝈蝈簪呢?”   其实召宜早就看出不对劲了,从两人一路的亲昵,到白倾沅娇蛮任性的要求,再到如今俩人头上发簪的变化,她是在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她和顾言观有一腿。   白倾沅也知道此事瞒她不住,索性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骗她,而是尽可能地叫她自己去发现。   召宜和别人不同,就算她发现了自己和顾言观有联系,也不会特地跑到太后或者摄政王跟前去说一嘴,京城第一名门淑女的气度叫她不会做,也不屑于做这种事。   可这不妨碍她取笑白倾沅。   “原来早就认识,却还跟我在屋前一口一个顾将军地喊着,真是委屈你了。”   “婶婶——”白倾沅总算爬了起来,同召宜面对面,“婶婶想要取笑就只管取笑好了,只是,还请婶婶千万不要将此事泄露,因为,如今只是我一个人在粘着他,他对我可不耐烦得很。”   召宜好奇:“他对你发脾气了?”   “没有没有。”她又急忙否认,“他不发脾气就已经够吓人了,若是真发了脾气,那还得了。”   召宜轻笑:“那阿沅是看上人家什么了?”   白倾沅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他生的好看!”   “你呀。”召宜摇了摇头,正要数落她,冷不丁遭受到突起其来的寒风,她浑身一激灵,似乎终于想起白倾沅是什么人。   她是西郡的县主,是西郡王唯一的女儿,也是太后如今捧在手心里,打算送上后位的人。她方才究竟是被什么给蛊惑了,竟觉得她同顾言观呆在一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后知后觉,警惕地看了看四下窗户,确保都关上之后,这才拉着白倾沅的手,询问道:“你疯了?”   明日便要下山,她如今整这么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若是叫多余的人见着,你可就别想再做皇后了。”这是召宜头一次跟她把这些话摊开了说,白倾沅听着高兴,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可是,我压根就没想要做皇后呀。”   “你说什么?”   召宜微瞪着双眼,不是生气,不是质问,只是单纯地诧异。   “我说,我不想做皇后。”   如她所愿,白倾沅又将话复述了一遍,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副表情,脸上浅浅笑着,无心名利,只关风月。 第38章 亲姐妹   太后回宫, 并没有安排多大的阵仗,召宜的马车虽与她们一道从京郊进城,但在半道上就离开, 去了德昌侯府。   独自留在山上也是没劲, 回摄政王府也是没劲,那还不如回召家待几日, 好歹,那里还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   马车停在德昌侯府门前,召宜由嬷嬷搀着落了地, 抬眼便见进进出出的许多丫鬟小厮正在忙活。   “这是在做什么?”她问。   府里出来接应的嬷嬷告诉她, “六姑娘说再过不久便是秋猎, 她正缺几套合适的衣裳,便喊了琥珀阁的人带着料子或成衣来给她看看。”   琥珀阁是当今盛都最为知名的制衣坊,只有从前鼎盛时期的珍珠楼能与之一较。   召颜前些日子被太后下令禁足在家三月, 如今自是出不得府,便只能喊了人家上门来。   还是太过了,召宜心想, 召颜的这副作派,哪里有半分悔过的意思, 叫别家听去了,又不知要怎么说他们召家嚣张跋扈。   她一路进了后院, 又见一队人自召颜的院子鱼贯而出。   一念之间,她想起白倾沅昨日与她说过的话。   “做皇后有什么好的,我在西郡不愁吃不愁穿,还没有人拘着我,我说一就没人敢说二,我要往东就没人能往西, 天高皇帝远,别提有多快活了,而皇后,只能住在那小小的宫殿里,每天拘着礼数,强颜欢笑,傻子才做皇后呢。”   她明白地这般透彻的道理,召颜却无论如何都说不进去,召宜盯着那院门片刻,还是抬脚进去了。   即使是禁足,日子依旧过的有滋有味的召颜此时正撑脑袋看着眼前玲珑满目的布料,听见外头的响动,以为是还有新的料子进来,不料抬头一看,是自家大姐姐。   “大姐姐。”她盘着的腿立时松开,起身跑到召宜身边。   “姐姐不是前日刚上灵泉寺?怎么就回来了?”她疑惑道。   “大家都下了山,我便也跟着一道回来了。”召宜简单道。   可这话听在召颜耳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她憋着一口气问道:“大家都回来了?那太后娘娘和……和那个西郡来的野丫头……”   “阿颜!”察觉到她要说什么,召宜适时地制止了她。   召颜到底还是怕她这个长姐的,被她这样喊了一声,声量一时小了许多。   “姐姐在山上住了两天,不会就喜欢上那丫头了吧?”   “你说对了。”召宜毫不避讳她的情绪,“不管是不是装的,这位县主至少在我面前,很得我心。”   一向将白倾沅视作敌人的召颜听了这话,哪里能不气,“那姐姐就认她做妹妹去好了,还来这里看我做甚?”   “召颜,不管她得不得我心,你才是我的亲妹妹。”召宜沉声道,“我对你的考虑不会比别人的少。”   “那姐姐就替我除掉她啊!”   召颜不知是被刺激到了哪里,捏着手中的料子,怒目切齿。   “你怎么会有这种心思?”   召宜无比震惊,自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不知何时竟已有了这样一副狠毒心肠。   “你们都下去。”   满屋子的丫鬟嬷嬷俱是低着头,一句不敢言,放下成衣料子一个接一个地出了门。   召颜见她们这阵仗,忽地轻笑起来。   “我有什么心思?我想的难道不对吗?只有她不在了,姑母才会考虑让我做皇后,才会让我嫁给表哥。”她双目腥红,看着召宜,“姐姐,我做皇后,你难道不高兴吗?”   “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骄傲,这还会是整个召家的骄傲,姐姐你看这料子,是我最喜欢的雪缎,还是石榴红,我若穿着这身衣裳去秋猎,皇帝表哥必定喜欢!”   她又哭又笑,独自抱着那一片雪缎转起圈来,召宜悲哀地看着她,只觉她已经疯魔。   可其实她还清醒地很,她还会说:“那个西郡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我恨不得她一辈子病倒在灵泉山上。可她既然下来了,我便要她在所有人面前都出尽洋相,丢尽脸面,叫她无法在盛都立足,无法再待下去!”   “召颜!”召宜实在是忍了很久才忍住要扇她一巴掌的冲动,她夺过召颜手中的料子,一把扔在地上,“你少再给我做你那些春秋大梦,你若是再不打消这念头,往后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你以为你有多能耐?你若是真害的白倾沅在盛都待不下去,你以为西郡王会放过你?你以为西郡讨伐你的时候,太后还会保你吗?”   召颜怔怔地站在原地,从小到大,召宜从来没有这样凶过她,那些什么破道理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召宜凶她了。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召宜要凶她,既然是亲姐姐,那对她的每个愿望和憧憬,都应该支持不是吗?   可她见到召宜失望地摇着头,失望地转身,失望地离开。   她一个人被抛弃在屋中,杂乱的房间,只有她是个活物,她渐渐受不了,矮下身子,抱着双臂抽泣起来。   可惜召宜听不见,她出了召颜的院门,迎面见到了召怀遇。   “你也是来看阿颜的?”   召怀遇点头作揖。   “先别去了,让她好好冷静冷静。”召宜瞥了眼召怀遇手中的吃食,“你成日这般勤快地往外跑,课业可有何长进没有?”   召怀遇胸有成竹,“明年春闱,定不负长姐期望。”   “好,姐姐信你。”召宜稍微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挪了几下步子到他身边,轻轻耳语道,“我已为你物色了几家好女儿,等春闱放榜,我同爹娘就为你好好议亲。”   召怀遇对这些事倒不是很上心,只是按部就班道:“听长姐的。”   召宜笑了笑,摇着头走了。   “若真是听我的就好了。”她喃喃自语,她这个弟弟,她再了解不过,在长辈面前看似好说话,但其实背地里,他只听他自己的。   召怀遇该明白的都明白,召宜便也无需多交代,逐渐离开召颜的院子。   “王妃也是为弟弟妹妹们操碎了心。”赵嬷嬷陪着召宜,边走边道,“恕老奴多嘴,王妃若是想叫六姑娘打消那念头,不如现在就为六姑娘开始议亲,将那些长的好的,有学识的,都留意着,叫六姑娘平日里也多看看,保不齐就有相中的。”   “哪有这么容易。”召宜摆摆手,“怀遇都还未议亲,哪里就能轮到阿颜,更何况,她从小到大,见过的世家公子还少吗?也没见她对哪个动心,反倒是对那把后位,盯得越发紧了。”   “王妃说的是,但是过些日子便是七月七,永定河长街处按惯例是要放花灯,今年的灯主是荣安侯府,到时候,多少的在室公子姑娘们都会去,王妃何不叫咱们家的公子姑娘们也一道去热闹热闹?”   “这些消息,他们比我灵通,哪里还需要我去告知。”   “王妃说的是,只是没了您或侯爷、夫人的首肯,他们又如何能玩的尽兴呢?”   “嬷嬷可真会替他们寻乐子。”召宜嘴角噙了笑,就当是默认了她的想法。   “你说,这灯主既是荣安侯家,那荣可颐也是会去的?”   “那是荣安侯府自家的小姐,自然会去。”   大晏十分看重七月七这个节日,每年的七月七,都会在永定河两岸的长街上挂满花灯,于夜晚来临时点亮,满街灯火,熠熠生辉,再加上沿街商贩的叫卖,引来的人流量数不胜数,好不热闹。   而由于每年七月七所需的花灯和戏台演出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故而每年都会有一家灯主,主动包揽七月七灯会所需的一切费用,由各家自愿担任。而身为灯主,相应的好处,便是长街上七月七当日可调动的资源,几乎都能为他家所用。   去年的灯主是承恩侯冯家,而今年的灯主则是荣安侯荣家。   说来也巧,召宜为召怀遇相看的各家姑娘们,荣安侯家的独女荣可颐便排在了前头,是她最满意的姑娘之一,与之可相提并论的,只有沈家的沁和乡君沈知鹤。   召宜思忱一番,叮嘱赵嬷嬷道:“这几日还是多注意些荣家那边的动静,晚些时候我会提醒怀遇,叫他自己也多上心,荣家的姑娘,可遇不可求。”   赵嬷嬷一一应下,召宜走着走着又想起来,道:“到时候,还要再送一封信去宫中的兰阙殿。”   曾经的兰阙殿是太后娘娘的住所,如今的兰阙殿里住着谁,大多数人都知道。   赵嬷嬷向召宜道:“请王妃再恕老奴多嘴,这西郡来的县主,终究是外人,人心隔肚皮,六姑娘虽然直接,但好歹是王妃您的亲妹妹……”   “我知道。”召宜目视前方开阔的园林,道,“这些事,我会有自己的考量,嬷嬷多虑了。”   这便是叫她不要再管的意思,赵嬷嬷听在耳里,识趣地闭了嘴。   “王妃,王妃!”   忽然有小厮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其中透露着急切,召宜原地驻足,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平日里眼熟的一个门房小厮正喘着气小跑过来,见着了她,心焦如焚,也顾不上歇息便道:“王妃,王妃……王爷他,他,他在宫里,和太后娘娘吵起来了!”   召宜愣住:“你说什么?”   “千真万确,今日太后娘娘摆驾回宫,午后便因姜家之事召了王爷入慈宁殿,至今未归,听慈宁殿的宫人说,俩人吵得可凶了……王妃,王妃您去哪?” 第39章 小皇帝   “再帮我一次, 把姜庸放了。”   慈宁殿内,召未雨头疼得很,一直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是不是路上奔波累了?”   陶灼没有正面回答她, 而是上了她的软榻, 帮她揉了起来。   召未雨闭了眼,由得他动作, “你把姜庸放了,我就不累了。”   陶灼嗤笑道:“嫂嫂要求人,就只是这样的态度?”   “不然?”召未雨冷冷甩开他的手, “你拿这事情逼迫我, 不就是想我向你低头么?”   “我可没这么想。”陶灼双手逐渐下滑, 到更细腻的地方,“我只是想给苏疑碎那混小子来个下马威,嫂嫂这回可真是误会我了。”   “给苏疑碎下马威的同时, 正好给我也来了一个,王爷如此一箭双雕的计谋,我是不是更该佩服?”   “当初苏疑碎可还是你同我说他有问题……”   陶灼急着想在她面前解释, 却被她一指点在唇间,封住了后续的话, 指尖缓缓向下,停在陶灼的腰带上。   “嫂嫂——”陶灼的呼吸逐渐热烈起来。   召未雨抬眸看了他一眼, “放了姜庸,一切随你。”   陶灼眼神一暗,揽过她的肩膀压下,“别说是姜庸,把京兆尹给你都行。”   召未雨哪里会不想要京兆尹,可她也知道, 榻上的陶灼什么浑话都会说,当不得真,她若真表现得那般急切,恐得不偿失。   说来好笑,两人这么多年,多少也算半个枕边人了,可每每在一块儿时,不是你算计我,就是我算计你,就算一起滚一遭,也是带着尔虞我诈的阴谋。   没意思的紧。   不堪的动作叫召未雨逐渐不耐,她抬手扫落了床头的细颈琉璃瓶,惊动了陶灼的同时,也因此流出了摄政王与太后不和的传闻。   陶灼还是最紧张她,明明也是三十不惑的年纪,却急得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捧着召未雨的手关切道:“有没有伤到手?”   翻来覆去检查过一番后,他又自言自语地庆幸:“没有没有,幸好没伤到手。”   “怪我,都怪我。”他连续呢喃几句,迟迟地抬起头来,与召未雨对视。   那一瞬间,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不屑,还有冷漠。   也对,他们本就是因利益而结合,这个时候谈感情,未免太可笑。   方才那股关心劲儿立时就没了,陶灼定了定神,沉默半晌,也没了再继续的心思,穿戴好衣裳便要下榻。   召未雨却又挽留了他,手指松松扣住他的手腕,提醒他道:“姜庸……”   “知道了。”   这一回,换成了他甩开召未雨。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穿过层层殿瓦,来到这慈宁殿的前院。   他刚下了台阶,便见召宜正由人陪着,着急忙慌地进了宫门。   远远地,召宜便见到了他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   她有些喜极而泣,帕子掩了嘴,肩膀微微耸动着,向他而来。   “你怎么来了?”他拧了眉头,不是很乐意在这里见到召宜。   召宜没能读懂他话中的意思,真诚道:“我听说你跟太后起了争执,我以为……”   “以为我会受罚?”陶灼嗤之以鼻,“你何时见过我会受罚?”   是啊,自先帝离世后,堂堂的摄政王,如何还有人敢罚?终究是她想太多了。   “走吧,你还有着孩子,怎么就这样乱跑?”   陶灼见她没话说,便想她赶紧离开。   召宜陡然听见他关心自己和孩子,一时还有些不适应,低头道:“没事,孩子没事。”   “嗯,没事就好。”陶灼只用寻常语气说道。   可这些话在召宜的耳朵里听来,就成了对她和孩子难得的关心,她面上多了几分笑意,主动挽上了陶灼的手臂。   陶灼被她这样亲昵的动作晃了下神,心中觉得怪异的同时,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召未雨说的没错,他们亏欠召宜,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该有的体面和待遇给她。   ***   拂仙殿   白倾沅回宫后才发现成柔近来情绪不是很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成日地卧在榻上,不是在困觉,就是觉着想困觉,就连用膳都得宫女送到榻上的小木桌上才吃,十成十的不对劲。   可惜成熙自嫁了人后便不常住在宫里,她无法相问,如今独自待在成柔的拂仙殿里,她只觉压力很大。   “长公主如今这般,已有几日?”她来到外间,喊了成柔的贴身宫女南栀来问,南栀胆战心惊地告诉她,长公主自回宫那日起,便是这副样子。   成柔回宫那日,便是她们上回下山之日,也是在临江楼上见到沈知鹤那日。   白倾沅百思不得其解,成柔如今这般颓废,总不能是和沈知鹤有关?   她想了想,又问:“ 太后娘娘可知道长公主如今这样?”   南栀说:“知道。”   “知道?”白倾沅微有些诧异,成柔是太后亲生的没错,自己的女儿这般颓废,她竟什么反应都没有,还能若无其事地上山看望自己,实在不对劲。   南栀见她困惑,战战兢兢补充道:“长公主那日回宫,在慈宁殿同太后娘娘大吵了一架。”   “大吵了一架?”白倾沅神色一凛,若是吵架了,那不来看她,倒也说得过去。   可据她所知,太后一向疼爱成柔,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她们母女吵成这副样子呢?   南栀收到白倾沅质疑的目光,狠命摇着头:“这奴婢也不知道……”   白倾沅换个方式,又问:“那成熙长公主近来可有回宫?”   “成熙长公主近日未再回过宫。”   成熙没进宫,成柔也没出宫,甚至还和太后大吵了一架,这便叫人匪夷所思了。   她揣着心事,再次来到成柔榻前,“我难得回宫,你当真不陪我出去走走?这宫里的许多地方,我都还没见识过,你就当行行好,陪陪我吧?”   她小幅度地推搡着成柔,同她撒着娇。   成柔神情厌厌的,有气无力道:“我乏得很,叫我再睡会儿吧。”   “你这样睡下去,只会越来越乏。”白倾沅垂着她的薄被,“外面日头快下去了,咱们趁着天还没黑,就在附近走上一走。”   成柔扯过被子蒙住脑袋,丝毫不嫌热,“你找成熙去,她会陪你。”   白倾沅笑了:“成熙姐姐有自己的公主府,这会儿还进宫来做什么?”   “公主府?”成柔忽然掀了被子,迷瞪的一双眼不知看向哪里,白倾沅看着她,一时不知她是怎么了。   “公主府……”她又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遍。   白倾沅打趣她道:“姐姐莫不是也想要自己的公主府了?放心,等你嫁给了那蒋家的少将军,你的公主府,定也能立马出现。”   “我不要!”   白倾沅不知自己是哪一句话刺激到了成柔,引的她情绪忽然激烈起来。   “我不要什么公主府,我不要蒋家!”   她大声嚷嚷着,直叫白倾沅昏了头。   她不要蒋家?可她分明前几次听到蒋家的少将军,都是一脸娇羞样,怎么这回就不要了?   莫不是蒋含称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抑或是,蒋家做了什么叫她不开心的事?   可也不对啊,蒋含称近来都不在京中,如何能叫成柔不快?   不对,不对,白倾沅脑海中灵光一现,蒋含称离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颍川陈家的那桩案子。   那桩案子处理好了,不仅能叫他崭露头角,体现实力,还能叫他名声大噪,提高蒋家的威望。   提高蒋家的威望?白倾沅觉着自己抓到了问题的关键,颍川陈家是北郡世家,彭城蒋家也是,若是蒋家能借此起势,压下陈家……   若果真如她所想,那此番陈家的大错,是被人下了套?而这个圈套的最终目的,是抬高蒋家的地位,叫他在配得上长公主的同时,又能站稳脚跟,日后好成为一把利器。   太后手中的,一把利器。   白倾沅瞳孔微微睁大,好似忽然明白了成柔痛苦之所在,如若真是这样,那她未来的驸马,岂不是要踩着成熙的驸马上位?   成柔平日里虽不是个多要强的人,可姐妹间的自尊又怎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存在?陈驸马此番若真遭难,只怕她日后再也无颜面对成熙。   白倾沅忽而想起上辈子,上辈子的陈玉卿没有人救,成了权力相争的牺牲品,上辈子的成熙和成柔,亦没有如今这般好的关系。   原来节点在这。   成熙不是个会叫自己吃亏的人,当她知道自己被人算计,自己的驸马险些丧命的时候,她的反击就要开始了。   上一世的她对这些事都没什么大的关注,不知道事情后来的走向,但以她对成熙的了解来看,这一世的成熙,应当已经在想着怎么报复太后和蒋家了。   “我不要嫁了,我不要……”   一旁的成柔还在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她如今看人的眼神,混沌到模糊。   “好好好,不要嫁了,咱们去跟太后娘娘说,不要嫁了。”白倾沅哄着她,轻抚着她的背,顺着她的意。   成柔这才感觉到好受一点,跟个孩子似的抽噎道:“但是,但是母后,母后定要我嫁……”   “不会的,你不愿意,没有人可以逼你。”白倾沅告诉她,“成柔,你是大晏的长公主,你要拿出自己的气势来,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该由你自己说了算。”   “我是大晏的长公主,可是,可是成熙姐姐也是大晏的长公主,我的驸马,要害她的驸马……”成柔掩面大哭起来,“这叫我怎么再见她?”   白倾沅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没事的,陈驸马没事,陈驸马还活着,事情也不是你做的。没事的,成柔,成熙她是最通透的人,她会分清的。”   “分不清,分不清的!”成柔痛苦道,“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我跟她之间,又怎么分的清呢?”   白倾沅眼看着她再次陷入困顿的泥淖,却无法再去安慰她。   成柔说的没错,她们母女的事,怎么能分的清呢?太后做这一切都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成柔和小皇帝。   他们永远都是太后做的一切恶事下的受益者。   从拂仙殿出来,白倾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成柔的无可奈何叫她见了就忍不住想要毁了蒋家,毁了召未雨。可现在还不行,她现在还需要这两拨人,来为她除掉将来路上最碍眼的一块绊脚石。   她是酉时到的慈宁殿,太后这顿晚膳,只喊了她和小皇帝两人作陪。   小皇帝便是她上一世的夫君,前世的他对自己态度一般,甚至可以说是很敷衍。他有自己喜欢的周才人,还有照顾得体的陈贵人,他并不需要她这个名义上的皇后来为他的后宫做些什么,只需要她用西郡县主的身份稳固好朝堂便可。   如果说她当时的皇后做的像个摆设,那陶宣这个皇帝做的,就是个傀儡。   陶宣是小皇帝的名字,白倾沅默默想着,听见太后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   “宣儿,这便是西郡来的县主,阿沅。”说完,她又转头道,“阿沅,这便是陶宣,当今圣上。”   白倾沅尽力挤出柔和的微笑,向他行礼,“圣上金安。”   刚满十六岁不久的陶宣仔细打量着面前识趣行礼之人,只见她一套深紫檀色的衣裙,搭绛紫的头饰妆花,脸上脂粉适当,恰到好处,不活泼,不轻佻,显露的全然是成熟女子的韵味。   嗯,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陶宣便有些兴致缺缺,心猿意马地想起了自己的周美人。   周悠禾近来刚失了孩子,身子孱弱,他便陪的多了些,对她也更加怜惜了些。不知是不是爱屋及乌的原因,这段时日,他只要一见着病弱的女子,心里总会格外触动。   再看看眼前这个,陶宣略一斜眼,便能瞧见她安康地不得了的模样,美人虽是个美人,但比他心中所爱,差之千里。   太后见自家儿子不好好用膳,只顾盯着白倾沅遐想,面上一时有些丢人。   她矜持着喊了几声:“宣儿,宣儿!”   陶宣远走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见自家母后正盯着自己生气,而那个所谓的西郡县主也正被自己看的脸红,心下一紧,赶紧低头。   白倾沅被他盯地心里头直发毛,心想着自己若是穿戴成这样,都能引起这毛头小子的喜欢,那真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幸好事实如她所料,小皇帝并未对她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听着太后的吩咐,公事公办地将她送回到兰阙殿,便急哄哄地离开了。   泠鸢略有些不满地见着陶宣离开,嘟囔道:“皇上竟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么,这般着急,咱们还能吃了他不成?”   “他要走咱们管那么多做什么,左不过,我要找旁人的时候,他也不要碍事就是了。”白倾沅懒懒地上榻,看见南觅带人进来伺候她洗漱。   “过几日便是七月七,县主到时候可要出宫玩玩?”南觅问道。   泠鸢不大知道这盛都的习俗,问她道:“七月七不是乞巧节么?”   南觅遂道:“是乞巧节,但同时,也是咱们盛都最大最热闹的花灯节。”   “花灯?”泠鸢明显来了兴趣。   白倾沅顺着台阶道:“既然泠鸢想去,那咱们便去吧。”   “真的?”泠鸢喜出望外,竟还真以为白倾沅是因着自己才答应去的。   “傻丫头。”白倾沅兀自举起手边的团扇,点了点她的脑袋。   南觅和另外几名宫女也在一旁发笑,泠鸢这才知道自己被打趣了,摸着脑袋不知如何是好。   主仆几人相谈甚欢,夏夜的燥热也褪去不少,晚风送来一阵清凉,白倾沅这夜睡得很是舒心。   ***   “我听说七月七的时候,荣家要在长街上安排个抛绣球的台子?”   又是醉仙居,又是那间雅间,又是那群人,秦空远捏着酒盏笑地没心没肺,“荣大小姐还需要抛绣球来定亲?”   知道些消息的章元度摆摆手,“哪里是荣家要抛绣球,是下头县里的一个乡绅,想在京中找个好女婿,便花重金求荣家搭了个绣球台子。”   “章兄了解地如此透彻,莫不是已经打算好了要碰碰运气?”   “我去你的。”   说话的人就在章元度左手边,他听了这话,不由分说给了人一胳膊。   “玩笑而已,玩笑而已。”被打之人笑着推了推他,显然没放在心上。   这群自小同一个私塾同一片天空下长大的公子哥,关系铁的不得了,却也因此,互相之间藏不住事儿。   有人左右看了一圈,问道:“姜祁今儿个怎么还没来?”   “你还不知道呢?他大哥今日在京兆尹开审,多半是旁听打点去了。”   “京兆尹?那不是那位的人吗?姜大哥这回怕不是要吃点苦头。”   冯不若靠窗坐着,将这群人的话听进耳朵里,又顺着风,送了出去。   他扇子轻舞,放空的眼神从外头街上转回到屋内,冷不丁与召怀遇撞了个正着。   “看我做甚?”他话没出声,坐在对面的召怀遇却看懂了。   “你好看。”   这段无声的对白以冯不若眼神转移而告终,他视线扫了一眼屋内,兴致缺缺,最终还是望向了窗外。   窗外,好巧不巧,姜家的马车正从楼下疾驰而过。   这个时辰,这个方向,想来是京兆尹的庭审已经出了结果,姜家的人,是要回去了。   他扇子依旧动着,心中却烦闷不解。   在他收回目光的那一刹那,有人推开了雅间的门,环顾了一圈屋内,那人问道:“姜祁呢?”   “姜祁?”秦空远头一个搭话,“姜祁不是去看姜庸的案子了吗?”   “放屁!”来人破口大骂,“姜庸人都已经快到家了,姜祁的人影都还没见着!” 第40章 救姜祁   原来进来的这是姜祁二叔, 此番也跟着他大哥一家去京兆尹旁听了姜庸的案子。   案子审下来的自始自终,这一家人都没在京兆尹见着姜祁,不禁也有些不快, 以为他是自己躲到了哪里逍遥。于是在回家的路上, 姜家二叔受家里嘱托,被赶出来寻姜祁回去。   不料, 今日的姜祁既未去京兆尹,也没和他们这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   姜家二叔犯了难,方才一时糊涂, 将浑话骂了出去, 如今定睛一看, 才发现这屋里头,承恩侯府和德昌侯府的两位世子爷还坐在这里。   左右这糊涂话是收不回来的,他便只能晦气地扇扇手, 打着马虎往别处去寻姜祁。   被他这样一闹,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原本吃茶喝酒的心思是半点都没了, 秦空远犹犹豫豫道:“姜祁……不见了?”   冯不若收了扇子,难得正了形:“他没去京兆尹, 还能去哪?”   召怀遇道:“听说他前几日往苏家跑的比较勤快。”   苏家自然便是苏疑碎的家了。   一群人听了他这话,沉默半晌。   冯不若头一个敲着扇子站起来, 扫视一圈,问道:“怎么,不去苏家走一趟?”   “去!”秦空远这人,对于一起长大的兄弟,心肠总是热衷得很。   他附和着起身,目光头一个看向自己身边的章元度。   章元度和苏疑碎的过节还没了, 这时候正别扭着,跟秦空远尴尬相视一眼,别开了眼神。   他不愿意去苏家,秦空远也不能逼他,又看一圈屋内,再无别人起身,他便自己火急火燎地拉着冯不若走了。   闹了这么一圈,剩下的坐着也没劲,互相道了别就走,召怀遇慢慢悠悠地起身,只见章元度正晦暗不明地盯着自己。   “召兄把人引去苏家,自己要去哪?”他冷静道。   召怀遇不喜被人质问,抖了抖袖子,面色无波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说罢,他看了眼章元度的神情,似乎一切都了然于心:“巡防营这几日应当有见过几个北郡来的吧?”   章元度嘴皮子动了动:“巡防营天天都能见到北郡来的。”   “我是说,北郡颍川来的。”召怀遇步步紧逼,并不给他继续思索的机会,“赶紧叫章统领带人去查查吧,趁着还不算太晚。”   巡防营的统领正是章元度他爹,召怀遇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章元度面色铁青,握着拳头站在那里。   “你跟苏疑碎有仇,跟姜祁可没有,别因着你家的过失,把人弄没了。”   召怀遇道尽这最后一句,先章元度一步离开。   紧接着,他听见后头有快速下楼的声音,噔噔噔噔……他不过在楼下歇个脚的功夫,章元度的马匹便从外头飞奔了出去。   “跟上去,帮着巡防营找人。”   召怀遇淡淡地冲身旁小厮说了一句,小厮会意,立马出了门。   ***   秦空远和冯不若骑马赶路到一半,正不断奔驰着,忽然,跑在前头的冯不若拉住缰绳,秦空远赶忙也勒住马,奇怪地看着他。   冯不若问他:“召怀遇也没来?”   秦空远想起自己方才压根没问召怀遇,如今只得讪讪道:“是啊……”   “去找苏疑碎大概已经没用了。”冯不若冷静下来,向来阴柔的目光一时变得有些凌厉,“回去,去找章元度!”   秦空远还在云里雾里,“找他做什么?他又不去苏府!”   “不用去苏府了,去陈家!”   冯不若掉转了马头就跑,秦空远虽还未彻底明白,但也是立刻跟上了。   脑子不好用的时候,手脚就得勤快些。   秦空远深谙此道,一路马骑的倒是与冯不若不相上下。   发现冯不若是在往京郊城外去,秦空远张嘴灌进大口的风,喊道:“冯兄,咱们是要往哪里去!”   冯不若回他:“颍川陈家!”   秦空远牵着缰绳的手陡然一惊,冯不若自然不会真的去颍川,他要去的,只是颍川陈家在京郊的宅子。   成熙长公主在京中是出了名的会享受。当初她与驸马成亲,没多久便看上了陈家在京郊的这座老宅,于是二话不说,指挥着驸马将这宅子修缮一番,摆了一场颇为热闹的高山宴。他们当时也俱在受邀之列,故而对于陈宅的去处,也还算了解。   待两人赶到城门口,冯不若一个马蹄前跃,停下了马儿,问向门口的巡防营守卫:“今日可有见过姜家公子?”   他们这群纨绔,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巡防营的守卫对他们并不陌生。   其中一人认出了他们,很快答道:“见过,一大早便出城去了。”   冯不若又问:“是只有他一人还是有结伴的?”   “有结伴的!”   冯不若神情一凛,“赶紧走。”   于是秦空远又与他驰马而去。   一路上他不再多问,颍川陈家,姜祁,这些人拼凑在一起,再结合近来骇人听闻的那桩事,答案可不就有了?他也不是真就什么都不懂的混日子玩意儿。   二人一路喘着气,紧赶慢赶总算骑着马到了陈家在京郊的宅子。   冯不若扇子抵在嘴唇前边,是叫秦空远不要说话的意思。   秦空远乖顺地点点头,如若真是他想的那样,谁知道现在院子里头绑了姜祁来的是陈家哪个怪物。   可是这样干耗着也不是办法,他们既然怀疑姜祁就在这里,那自然得赶紧进去将他解救出来。   “你去前头敲门,引开他们注意,我从后头进。”   冯不若思索再三,只能出此下策。   秦空远眉心没由来地跳了几下,默默点头应下了。   咚咚咚——   不多时,京郊城外的陈家老宅。   “有人吗?有人吗!”秦空远扯着嗓子大喊。   没有人回他,他便又敲了几下更狠的,继续嚷道:“有人吗?有人吗?我来讨个水喝!”   仍旧是没有人回他,秦空远没想到他们会这般装死猪,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再道:“要是没有人,我就推门进来了?”   他耳朵趴在木门上,听见里头果真传来小跑的声音,心下一喜。可惜高兴不过一瞬,人家开门的时候,他贴着门板的身子顺势一倒,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狼狈至极。   秦空远吸吸鼻子爬起来,脸上笑得有些僵。   “你是?”来开门的是个一看便孔武有力的汉子,秦空远眉心又是一阵抽搐,终于还是撑着门框硬着头皮笑道:“我,我途经此地,有些,有些口渴,可否在您这讨杯水喝?”   “没有。”   那人果断回绝了他,作势便要关门,却被秦空远一脚抵在门缝处,苦苦哀求道:“求你们了,我刚从灵泉寺上下来,一路走到这里,这日头晒得,根本不是人能受的,我就讨口水喝,井水就成,求求你们,就行行好让我喝一口吧!”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乞讨起来竟也是格外得心应手。   那人与秦空远对峙良久,就是不让他进,不论他如何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   “有这磨人的功夫,京城早就走到了,你少在我这耗时辰,赶紧滚吧。”   那人被他耽搁了好多时候,总算忍不住回了他一句长话。   秦空远一听,嘿嘿笑道:“听兄台你这口音,是北郡来的吧?”   听他一说这个,那人眼神瞬间不对,秦空远偏还不知死活,得寸进尺,“我再想想,倒是挺像颍川来的!”   他的话终于掀起了那汉子眼底的阴霾,他扔掉门板,忽然出手,直朝秦空远的脖子掐去。   “十三娘,救我!”   秦空远眼疾腿快,赶紧蹦开一尺地,中间留出的空隙,便由突然出现的卢十三娘顶上。   那大汉没想到他还有帮手,一掌既伸了出去,就再难收回来,他的手腕被卢十三娘紧紧扣住,生生扭曲了过来。   “啊!!!”   秦空远听着他凄厉的惨叫,嫌弃地别开了头。   不知何时出现的江韶华缓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会没事的。”他安慰道。   “哎。”秦空远重重舒出一口气,回过头,眼睁睁看着那人被十三娘掐着脖子摁在了地上。   他喉咙一紧,只觉那是自己被钉在了地上。   “十三娘……挺厉害……”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心下慌的厉害。   江韶华却是习以为常,淡笑不语。   里头的人听到这么大的动静,又陆陆续续出来了几个。   秦空远躲在远处看着,发现卢十三娘一人打三四个大汉,还绰绰有余。   看来江韶华老爹是真怕自家儿子出事,安排这么个高手在他身边,旁人实难动手。   一群人很快被解决完,秦空远和江韶华跟在卢十三娘身后,快步往里走。   稀奇的是,越往里走,越是安静。   秦空远深吸了一口气,道:“这空气里有血腥味——”   话音刚落,他们踏进后院的门,便见着了倒在地上的一具男子尸体。   这男子的体型和穿着,一看就是和外头那几个是一伙的。   秦空远心一惊,这里除了卢十三娘,还有第二个会功夫的?   他正想着,便见冯不若抬脚从后头的屋子里出来。他从暗处走到阳光底下,他的手上,正拎着平日里那把不离身的扇子。   那原本只有江南水墨的扇面,落了几滴红梅,触目惊心,引人注目。   而在他的身后,姜祁重重扔了捆绑着自己的麻绳,一脸晦气。   江韶华本就是上灵泉寺拜佛,在回京途中碰巧遇见的此事,如今见他们俱在,便也知事情大抵是尘埃落定了。   他遂拢了手道:“不知各位可否告知,今日这般,究竟缘何?”   缘何?   姜祁恨恨咬牙,有苦难言。 第41章 见真相   “这是旧宅, 还在京郊,平日里根本没人住,他们怎么会想要把你带到这里来?”   回京途中, 秦空远悠闲地骑着马, 一路烈日顶头,他却毫不在乎。而姜祁坐在江韶华的马车里, 听他在外头絮絮不休已近一柱香的功夫。   姜祁人还没缓过来,一时脾气冲得很,没控制好情绪, 道:“我哪里知道!”   秦空远莫名受他一吼, 也没生气, 反倒笑呵呵道:“你不知道,那冯兄应该知道。”   他一手牵着缰绳,浑身放松, 由马儿颠着自己徐徐前行,“冯兄,不如你说说, 你究竟是如何得知姜兄会在陈家这座旧宅子里的?”   姜祁身子一僵,握成拳的手心忽然冒出许多的汗, 直觉告诉他,冯不若知道些他并不光彩的往事。   他透过窗帘缝隙, 瞧见冯不若这会儿也不急,懒洋洋地骑着马,一手扇子遮在头顶,挡了大半的太阳。   秦空远不在乎晒黑的模样,他承恩侯家的世子可得注意。   “猜的。”   兜兜转转,他藏在阴影下的嘴唇只吐了这么几个字。   姜祁松一口气的同时, 秦空远也莫名笑了起来,他知道,冯不若这是在给姜祁留面子呢。   江韶华不懂他们多年下来的默契,左边右边各听一耳朵,什么也没听出来。   几人进了城,见城门口的巡防营正在调度人马,便随口问了一句。   “方才城东的桃李巷有刺客出没,差点伤了驸马,要赶紧派人过去。”其中一人如是说到。   秦空远一愣,城东的桃李巷是什么地方?是陈家在京中的住所。   冯不若关注的地方却与他不同。   “驸马回来了?”他问。   “是,昨日夜里就回来了。”那人略一点头,骑上马便走了。   “哎——”秦空远还想叫住那人再问些问题,人却早已跟随列队混入街中人群,不见踪影。   他莫名其妙地转身:“章家这巡防营差强人意啊。”   冯不若轻嗤一声,带血迹的折扇敲了下他的脑袋:“人家这回可立了大功了。”   “什么?”   马车里的江韶华与姜祁闻言,对视良久,久久无言。   ***   “江兄,这事儿你来找我,那还真是找对了。”   珍珠楼最高处的阁楼中,秦空远被江韶华奉为上宾,坐在了软垫上。   “这事儿呢,是姜祁他自己糊涂在先,你要问他,那他定是爱惜面子,不会跟你老实说的。”秦空远呷一口今春上好的碧螺春,享受道,“至于冯不若呢,他这人最爱打哑迷,你越是想听的事,他越爱卖关子,你要想从他嘴里套出话来,那也是得下一番功夫的。”   他话说着,暼了眼方才绣娘送上来的几套蜀锦衣裳,十分满意道,“我这人就不同了,你给我送衣裳,我给你讲故事,这笔买卖,我乐意得很。”   说罢,他又笑了笑:“今日若不是碰巧遇见你和十三娘,我们还真不一定救的下姜祁。”   这桩事,还要从头说起。   最初,姜家利用李慕瑜,放樊古兰去北郡,引出陈玉明的错处,害地他被北郡王和太后盯上,这是姜家的不是;后来,姜家再次利用李慕瑜,叫他为自己牵线苏疑碎,这也是姜家的不是。只是这两桩事的后果不尽相同。   对于苏疑碎而言,一开始要他帮姜庸去向沈知觉求情,不过是卖个面子的小事,可对于颍川陈家而言,姜家故意放人来引出陈玉明的错处,可是要毁坏他们家族名誉的大事。   江韶华十分上道,听了他的话,接下去分析道:“也就是说,陈家气不过自己被人利用,派人来京城绑了姜祁报复?”   “聪明!”秦空远一拍桌板,面露欣赏。   江韶华继续不耻下问:“那这事又与巡防营,还有驸马有何干系?”   秦空远摇摇头,颇为玄乎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成熙长公主的驸马,心善!”   心善本是好事,可不管何事都要善良,良善到不顾自己性命后果,就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事了。   成熙长公主之驸马,陈玉卿,属于颍川陈家在京城的分支,与颍川本家,可谓是同宗同源,同根同族。   陈玉卿此番回北郡,正巧便碰上了自己那阴狠毒辣的堂弟陈玉明干的丑事,对于一个大善人而言,大义灭亲,不是什么罕见事。再加上姜家在背地里推波助澜,杀了县官的陈玉明很快就被扭送到了安康城的北郡王府。   “北郡王府是什么地方?那陈家就算再有人脉,也左右不了王爷的决断。”秦空远摇头晃脑,“是以,他们便打算将这都报复到咱们驸马爷头上,毕竟若是没有他的大义灭亲,恐一切都还不至于如此糟糕。”   江韶华恍然大悟:“不久前,驸马在北郡遇刺一事……”   “正是陈家所为。”   江韶华不禁咋舌:“他们可是同宗同源的兄弟。”   “兄弟?”秦空远轻笑几声,“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更何况你这从没见过几次面的堂兄弟,咱们驸马再良善,站在颍川的立场看,他那也是要吃人的。”   “所幸那回他们没得逞,驸马被长公主暗中派去的人保下了。”他继续慷慨激昂,“本以为他们会就此罢手,孰知仍是贼心不死,在驸马昨夜回京,周围守卫最是松懈之时,又要下手!”   “方才你也看到了,驸马是被巡防营救了下来,若非章统领去的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颍川陈家的两拨人,一拨将姜祁绑到城外算账,一拨在陈家附近埋伏,准备下手。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只是一个都没得手。   “总之,江兄你刚到京城,切记这做人啊,不能跟姜家似的这么损,也不能跟咱们驸马爷似的良善到了骨子里,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管不顾。”   故事说了这么久,秦空远总算意味深长地道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江韶华听了连连点头:“听君一席话,受益匪浅,看来秦兄这样的为人之道,才是最该学的。”   “哪里哪里。”秦空远笑着摆了摆手,面上的表情却半点不含谦虚,“今日就先到这吧,江兄,这几套衣裳……”   “这几套衣裳都是为秦兄量身定做的,我早听闻再过不久便是秋猎,故而这里头,还加了两套秋猎所需的衣物。”   “江兄这也太客气了!”秦空远乐呵呵地翻了翻摆在上头的那几套,只觉十分称心如意。   “叫绣娘先将这几套衣裳给秦兄送下去吧,我再亲自送你下楼。”   “好。”   秦空远便放下衣裳,由江韶华带着在珍珠楼逛了一圈,这才离开。   而在他走后,卢十三娘不知又是从哪冒出来,自窄袖中掏出一封反复折叠过的信封递给他。   江韶华捏在手中,将前后两面反复看了看,转身回了阁楼。   ***   “驸马又被人刺杀了?”   兰阙殿中,白倾沅正吃着南觅从流芳斋带回来的糕点,一边听着一边吃惊。   看来陈家真不是一般地恨他,白倾沅心下唏嘘,也是,得罪了陈玉明那样的疯子,恐怕之后还有不少时候都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呢。   她挑着清凉的绿豆糕吃,入口清甜香糯,很是可口,“陈玉明的案子,北郡王应当还没有定夺吧?”   南觅道:“太后娘娘派了蒋家少将军过去协助,只怕还未开审呢。”   陈家怎么说也是北郡的中流砥柱,太后不让北郡王独自解决此事,其目的真的是太明显了。   也就北郡王脾气好,还能忍受她召未雨派个人过来解决一桩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丑事,这若换成自己父王,白倾沅不敢细想,那派到西郡去的人,只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样的疯子,最好叫他和蒋家狗咬狗。”这两家,白倾沅一个也不想同情。   陈玉明杀人如麻,蒋含称踩人上位,两个都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县主这话可不能乱说。”   南觅近来总是因着她口无遮拦的一些话提心吊胆,白倾沅无奈地耸了耸肩,吐了吐舌头。   “话说,姜家那孙少爷的案子,是不是今日开审?”她闲来无事,又想起那日年迈的姜老夫人上山求情时的模样,还有她看自己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白倾沅直觉不是很友善。   “是。”南觅告诉她,“姜家孙少爷今早在京兆尹被审。”   白倾沅眨眨眼,看着南觅:“结果如何?”   “罚了四十板子和三百两银子,赔给那县官。”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罚三百两银子?”   南觅四下看了看,俯在她耳边道:“就这点,姜家还不乐意呢,县主还是别提的好。”   “自己做了亏心事,还不叫人说,堂堂天子脚下,尽是些糊涂账。”   白倾沅还记得南觅的担忧,话虽这么说,却也是只能悄悄嘟囔。   “时候不早了,县主尝了这些糕点,就赶紧洗漱歇下吧。”南觅见她一生气就爱往嘴里塞东西,一时不免吃的多了些,只能又提醒她。   白倾沅依依不舍地见她端走了还剩下许多的糕点食盒,一时有些心疼。   “县主,您就听南觅的吧,这么多甜食,再吃下去,咱们的牙可就要不行了。”   泠鸢也来劝她,直到见她不情不愿地伸手叫她们宽衣,这才止住唠叨。   “对了,不是说驸马已经回了京城?那成熙姐姐岂不是过不了多久便要与驸马进宫拜见太后娘娘?”临睡前,白倾沅还不忘回顾一番近日发生之事。   “是。”南觅道。   “可是成柔今日情绪并未有好转。”不过一瞬,她便又开始忧心忡忡。   成柔情绪并未有好转,便不会想要见成熙;不想见成熙,她们姐妹俩的心结就永远打不开。   白倾沅上一世便与成柔交好,她知道成柔娇嫩柔弱外表下的刚强与自尊。   她自小便输成熙一等。成熙是先皇后所出,从头到尾都是高傲嫡出的公主,自小就是最金尊玉贵的存在,可她不是,她是因着自己的同胞兄弟做了皇帝,她才成为嫡公主的。她的心底里,总是觉着自己低了成熙一头。   可这无妨,她既不自卑,也不嫉妒。   她总想着,自己努力把琴棋书画样样都做到最好,这样就算出生比成熙矮了一头,也总能有别的地方比她出色,与她比肩。   她从不想与成熙争光辉,她只想与她并肩成为大晏最耀眼的太阳和月亮。   可她这点顽强的骄傲和自尊,因着太后这回背地里对成熙夫妇的算计,而被碾得粉碎。   她再也无法面对成熙。 第42章 家宴前   次日一大早, 成熙长公主携驸马回宫的消息便传到了白倾沅的耳朵里。   “太后娘娘是说,驸马这回好容易才回京,要为他和长公主办一场家宴, 接风洗尘, 顺便压压惊。”   害人的转头要来给被害的压惊,白倾沅听了只觉好笑。   南觅为她比划着钗子, 看了又看,问道:“县主原先带去灵泉寺的那一套钗环怎么不见了?”   白倾沅困的很,听到南觅的话, 却还是撑着精神道:“那套首饰我不喜欢, 便叫泠鸢拿去压箱底了。”   泠鸢还在一旁打着瞌睡, 莫名听到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南觅遂没有再问,而是为她选了另一套既不夺人注目又稍显俏皮的粉簪, 白倾沅看了看,歪着头道:“既然是家宴,那陈贵人和周美人也要来?”   南觅答:“是。”   白倾沅低头看了眼首饰盒子, 从中挑了一支颇为稳重华丽的金凤钗,交给南觅, “簪这个吧,我喜欢。”   今日是为成熙长公主和驸马设的家宴, 带着这样的簪子,未免有些喧宾夺主,南觅一时有些犹豫:“县主……”   “没事,带着。”白倾沅笑笑,转过身去,继续盯着镜中的自己。   透过铜镜她可以看到南觅踌躇的动作, 但最终她还是听了白倾沅的话,为她簪上了那支金钗。   衣裳也是,白倾沅看都不看南觅和泠鸢挑的小姑娘的流仙裙,直接钻进柜子里给自己换了一套藏青色的衣裳。   泠鸢傻了眼,特意提醒她道:“县主,这只是家宴。”   “成熟吗?”白倾沅没理会她的话,只转身问她们道。   泠鸢无话可说,只能点着头道:“成熟,够成熟。”   “那就好。”   小皇帝最不喜欢的便是成熟韵味的女人。她记得清清楚楚,上一世他的后宫中有位风韵十足的美人儿,珠圆玉润,活色生香,却无论如何都不得宠,反倒是周美人那样我见犹怜的病美人,最得他心。   白倾沅重生回十七岁,自认是没有生的珠圆玉润,面若银盘,面上看不什么女人的风韵,便只能从着装下手。只要她打扮的上年纪些,稳重些,她相信,小皇帝定也不会对她感兴趣。   一切收拾妥当,白倾沅带着对宫中最为熟悉的南觅出了门。   由于此番是午宴,她们得顶着日头走好长一段路才能到太后宫中。   正走着,冷不丁见路上有宫人抬着轿辇经过,白倾沅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才小产不久的周美人。   周悠禾也见着了她,抬抬手命轿辇停下,她侧过青嫩的脸庞,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白倾沅。   白倾沅半点不避讳,直白地扬着一张脸,同样打量着她。   周悠禾只听说宫里有位西郡来的县主,却还从未见过,如今见到白倾沅的装束打扮,不禁有些怀疑,试探着道:“我是皇上的周美人。”   面前之人听了,果然没有要向她行礼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礼尚往来道:“我是白倾沅。”   白倾沅,这个名字周悠禾怎么会不知道,有时候,她连做梦都在恨这个名字。不只是她,还有陈贵人,她们最讨厌的两个名字,其中一个是召颜,另一个便是白倾沅。   召颜是德昌侯府的小姐,太后的侄女,虽不是宫中的妃子,但几乎每次她进宫来,都会在她们面前趾高气昂,颐指气使。她们就算再有气,也得憋着,因为她们知道,若是哪天召颜真的成了皇妃,以她母家的势力,也必定是个贵妃之上的位子。   而眼前这个就更不必说了,周悠禾怎么会不知道,近来京中盛传的太后要叫这西郡县主做皇后的消息,她紧紧抓着扶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要下来向她行礼么?可现在她才是皇上的妃子,没有道理要向她行礼。那要她向自己行礼么?周悠禾扪心自问,她不敢。   这轿辇叫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很是两难。   白倾沅却没有她这般焦灼,她嫌弃这头顶的日头,只想赶紧走到阴凉的地方避一避。   “周美人好坐,我先行一步。”   她施施然离去,既未向周美人行礼,也未同召颜一般对她趾高气昂。   她大方得体的笑深深刺痛了周悠禾的心,周悠禾一方帕子揪着,见她款款离去的背影,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嘱咐抬轿的人往另一条道上走,并不想再碰上白倾沅。   她厌恶这样的人,因为她过着她从未体验过的生活,不用低眉顺眼地看人脸色,极尽谄媚地阿谀奉承,想站便站,想坐便坐。从与她对视的第一眼,她就可以看出来,她是骄傲的。   白倾沅到慈宁殿时,正殿中已坐满了人,成熙和她的驸马,成柔,小皇帝,周才人,还有陈贵人。   “阿沅来了。”太后见她进来,脸上是遮不住的笑意,立时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藏青的裙摆一路越过在座众人,定在了太后身旁,太后拍拍她的手,指着下首成熙身侧的男子道:“这是成熙的驸马,陈家玉卿,你大概不认得,今日既然都在,见过面也就算相识了。”   “驸马姐夫安好。”白倾沅落落大方道。   陈玉卿带着温润的笑,向她回了礼:“县主妹妹好。”   “好,都好,玉卿,你此番能够平安回京,才是最好的。”太后接过话茬,面上的笑容一丝不苟,浅淡慈祥,白倾沅瞧着,只觉那是拿画笔描在了上面,真的有些假。   偏陈玉卿是个不知好坏的,同太后的交谈中无一不流露出真挚的尊敬与感激,这样一副小白花的模样,白倾沅简直没眼看。   她别开眼,看着坐在下首的其他人。小皇帝虽心不在焉地喝着茶,但总是不时地同周悠禾嘴碎两句,而被冷落的陈贵人则只能自己喝茶生闷气;成熙看样子也不是很喜欢驸马这副性子,即使他与太后交谈时会时不时地朝她望去,她脸上的嫌弃也依旧不言而喻;而成柔,一日未见,白倾沅只看的出她状态更差了。   厚厚的脂粉掩了脸色,就算是抹了唇红,也挡不住一股苍白和无力感扑面而来。   “……颍川的事,就只管交给蒋家去办,蒋含称那孩子,哀家早就见过,是个能力出众的,有他协助北郡王办案,便只管放心。”   白倾沅刚刚将注意力转回到太后身上,便听她提了这么一嘴。   若是罪魁祸首都能活得像她这样坦荡,白倾沅想,那这世道才真是乱套了。   “皇姐!”   她正出神,恍惚间又听到小皇帝喊了一声什么,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她看到成柔正捂着心口难受,看样子极不舒服。   “成柔!”   白倾沅也被吓到了,不顾这时太后还在身边,急哄哄地跑了过去。   成柔正捂着心口犯疼,见人都往这里来,一时脸色更差了。   “怎么了这是?”白倾沅接过南觅呈上来的茶水递给她,“先漱个口吧。”   成柔虚弱地点点头,明明什么东西都呕不出来,嘴里却还是难受的紧。   从来没有人会在慈宁殿这样失态,白倾沅听见身后众人围上来的脚步声,压抑非常。   “我不要听到蒋家……”轻柔的声音仿佛呢喃自语,只有白倾沅能够听到,她怔愣一瞬,明白了她的苦衷。   “这是怎么了?”   太后终于带着众人围了上来,白倾沅堪堪回首,见到召未雨那张依旧完美无暇的脸。   只有面对亲生女儿时,她的人皮.面具才会卸下伪装,白倾沅看得出,她很关心成柔。   “成柔……”太后伸出一只手,轻缓地抚摸着成柔后背,“这是怎么了?和母后说说,是不是身子难受?要不要喊太医来瞧瞧?”   “多谢母后,不必喊太医,儿臣只是觉着近来闷热异常,有些难受。”成柔不动声色地躲开太后的手,“惊扰母后与诸位了。”   “都是自家人,长公主说什么惊扰不惊扰的,岂不折煞我等。”自白倾沅进殿起便一句话都未曾说过的陈贵人倒是先众人一步,接上了成柔的话。   太后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板着脸,未置一词。   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多嘴的人,总是不讨人喜欢的。陈贵人的话,没有一个人接。   白倾沅瞟了眼她的神情,举室皆沉默的场面似乎叫她无所适从,她求助似的看向小皇帝,小皇帝却是以亲情为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姐姐成柔。   “既然没事,就都去用膳吧。”   终于还是太后先破了这个冰,白倾沅敛下神色,又看了眼坐在椅上的成柔。   她不想看他人试探询问的目光,索性将眼睛都闭上了,此时撑着脑袋靠在椅上,叫人无奈。   太后自前几日与她争吵过后,便再也没有与她这样近地交流过。待她将众人都赶去饭厅之后,她独自一人留了下来。   “孩子,你不要怨母后,母后都是在为了你们好,等你再大些,你就会明白我的一片良苦用心。”   面对自己的亲女儿,太后总不好再恶言相向,只是按捺着耐心,一遍又一遍地亲抚成柔后背。   见时机差不多,她便又劝道:“进去吃些东西吧,我叫御厨给你做些清淡的送来,今日成熙他们夫妇难得回来……”   “母后真的会高兴他们夫妇一道回来吗?”成柔压着嗓子,平日里含情的双眸如今只余冰冷。   嘴角扬起的弧度一下子便凝固了,召未雨俯视着自己的女儿,心思越来越凉。   而殿内隐蔽的角落里,不知何时藏了起来的成熙长公主,将这对母女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耳朵里。 第43章 阴谋起   太后宫里的午宴, 虽没有正经的晚宴奢华,却也可以说是满汉全席,样样不落, 只有成柔身子不适, 桌前只叫摆了些清淡小食。   白倾沅见自己桌前摆了许多西郡的吃食,不禁大喜过望, 太后注意到她的神情,欣慰道:“这是哀家特地命宫中最擅做西域菜的厨子做的,想着你定会喜欢, 果不其然。”   “多谢太后娘娘。”白倾沅喜出望外, 提起筷子就想夹一块炙羊肉。   可惜她喜欢的东西, 偏就有人不喜欢,小皇帝陶宣左右看了看这菜色,皱着眉头道:“都是膻味, 母后,周美人身子还未恢复,这可怎么吃?”   白倾沅举到半空的手一顿, 挑了挑眉,没受他的影响, 自顾自夹了一大块炙羊肉。   可陶宣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依旧振振有词道:“今日说的是为皇姐和姐夫接风洗尘, 怎么备的都是些这样的菜色,大鱼大肉的,闻着就饱了,腻得慌。”   “饱了就别吃了。”   白倾沅实在听不下去,撂了筷子,直视坐在上首的陶宣:“皇上心疼周美人, 这桌上也不是没有素的菜,怎么就吃不得了?既然不喜大鱼大肉,那回去之后叫小厨房再做,又是什么难事?”   陶宣那些话本就是说出来膈应她的,但没想到她竟然还敢直接回怼自己,一时被气的有些发懵,说不出话来。   其实又何止是他,在座的任何一个,都没想到她白倾沅会有胆子直接怼皇帝。   成熙端着一副看戏的模样,对她刮目相看,而剩下的两个妃子,被她出言震惊的同时,也不忘幸灾乐祸看好戏。   一个西郡来的土包子,还真当这是自己的地盘了?皇帝也敢怼,不知是谁给她的脸。   南觅也在一旁胆战心惊,生怕太后和皇帝怪罪。   陶宣一手指着她:“你,你,你算什么——”   “宣儿。”太后在皇帝破口大骂前制止了他,“嘉宁县主说的没错。”   陶宣震着胸腔气道:“母后!”   “这是哀家办的席面,你姐姐姐夫都还没说什么,你在这里气什么?你问问成熙,问问驸马,她们可有不满?想来这里最金贵的,是周美人了?”   太后不愧是太后,三言两语就将矛头都指向了周美人,白倾沅默默听着,就算是再讨厌召未雨,此时也忍不住想夸她厉害。   周美人这样被太后一提,哪里还能坐的住,赶紧起身跪下,诚惶诚恐:“臣妾不敢。”   “不敢?皇帝若不是听了你的抱怨,哪里会对哀家的宴席有如此大的意见?既然身子不好,就该自己在宫里歇着,别到处乱跑,尽给旁人添麻烦。”   这话说出,周美人哪里还敢多言,抽抽搭搭地落了泪,憋着哭腔道:“臣妾,臣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下去吧。”   太后没再看她,而是关注到一旁的皇帝有起身的打算,森冷道:“给我坐着,不准走。”   那边周美人还在委屈地看着他,他却被自己的母亲禁锢在桌席前,不敢动弹。   陶宣的着急太后看在眼里,却也不当回事,她晃了晃桌前的酒壶,交给福嬷嬷,“给县主送去。”   周美人见皇帝一动不动地坐着,便知道自己这回又是栽了。她强忍着泪水回头,还未离开大殿,却又听见太后给那人赐酒的声音。   眼泪终于藏不住,雨点似的落了下来。   只有她一人活在冰天雪地里,慈宁殿里头依旧欢声笑语,载歌载舞。   白倾沅谢过太后赐酒,在周悠禾走出自己视线的最后一刻,瞧了她一眼。   她这回并不是想针对周悠禾,她只是想叫小皇帝认清自己,活在他母后的阴影下,他什么都做不了。   她饮下太后赐给她的葡萄酒,酒是好酒,一喝就知道是用西郡上好的葡萄酿成的,可惜,不醉人。   顶着一张酡颜的脸,她被太后拉着坐在慈宁殿偏殿中。   午宴已经结束,该散的人也都散了,太后屏退左右,只将白倾沅留在了自己寝殿。   “阿沅,宣儿他还是个孩子,受不得人挑拨,方才之事,你可千万别当真。”只有这时候,她才像个为自己孩子操碎了心的老母亲,白倾沅看着她眼角稍露疲态的皱纹,不知该说什么。   她是个恶人的同时,也是个母亲。   “哪里会,阿沅不敢。”既然她要当慈母,那白倾沅也不会叫她失望,“父王自小便教导我们,大晏地大物博,各地风俗吃食不尽相同,各有各的特色,我习惯西郡的牛羊和大漠,皇上却未必会喜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彼之……彼之……□□,吾之……”   太后告诉她:“彼之□□,吾之蜜糖。”   “对对对,太后娘娘真是聪明!”白倾沅高兴地拍手。   太后失笑,抚着她的额发正要再说,却又听白倾沅道:“太后娘娘,我过几日能不能出宫一趟?”   “出宫?”   “是,我听她们说,盛都的七月七很是热闹,长街上到处都是花灯,我原先在甘城,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十分想看看。”她的眼里满是希冀,太后思索不过片刻,同意了。   “七月七的确热闹,待会儿你回去,哀家便叫福嬷嬷将出宫令牌给你。”太后对此并无怀疑,反而认真道,“阿沅想要出宫玩的话,便带上成柔一起吧。”   “成柔近来心事重,多烦闷,也不愿意跟哀家聊,阿沅,你同她年纪差不多,哀家便想着,若是你能陪她玩一玩,她定会有好转的。”   “自然可以。”白倾沅笑得纯真,“我在灵泉寺上无聊之际,也是太后娘娘您喊了两位公主姐姐陪的我,如今成柔姐姐有需要,我自然也能陪着她。”   “过几日,成熙姐姐还想在灵泉山上摆流觞曲水,到时候我和成柔姐姐也去,回到灵泉寺,说不定她也会心情宁静些。”   她的话叫太后产生了疑惑:“成熙还要回灵泉寺摆流觞曲水?”   “是啊。”白倾沅好似没发现她语气的不对劲,只是单纯道,“成熙姐姐很喜欢灵泉寺上的风光,说顾家少将军屋后那竹林还有流水,太适合露天席面了。”   “顾家少将军?”太后抓住了白倾沅的手,“阿沅,你怎么知道的这个人?”   白倾沅被她弄得有些惊慌,语句断断续续道:“就是,就是成熙姐姐,她们告诉我的……”   太后继续逼问:“那你可有见过他?”   “见过。”白倾沅老实点头,“我有一回,同召家小婶婶在那屋后玩,一时不小心,踩到了会动的石头,差点摔进了溪里,还是那少将军救的我,送我回的寮房。”   这桩事暗探其实已经跟太后报备过了,方才她是骤然从白倾沅口中听到顾言观的存在,过于震惊,冷静后方才想起来,他们的确已经见过了。   而白倾沅居然能将这些事老老实实告诉她,召未雨眼底幽暗,这样看来,她还真是个单纯没心眼的傻丫头。   不过这个傻丫头,方才倒是提醒了她一件大事。   彼之□□,吾之蜜糖,这句话的确是哪里都适用,放在顾言观身上,也不会例外。   她心下有了打算,又随意应付了白倾沅几句,便喊了福嬷嬷送她回去。   当晚,手里握着出宫令牌的白倾沅,称心遂意地睡了一个好觉。   ***   姜家   姜庸从京兆尹回到太师府已经三日有余,庭审那日他被当众打了四十大板子,后头实在疼得厉害,一连几日都还只能趴在榻上,动弹不得。   而他的弟弟,姜祁,也没好到哪里去。自那日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之后,姜祁便被姜太师勒令呆在府里,不得出门,一来少生事,二来保平安。   兄弟俩院子挨着,呆在府里,成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相看两相厌。   “你有事没事就往其他地方走走,别净在我面前晃。”姜庸实在受不了,下巴搭在软枕上,无所事事地瞧着姜祁。   姜祁在他面前捧了本论语,正来回边走边读。   “书房那地方真不是人呆的,我在这里陪你,也好给你解解闷不是,不然你一个人趴着多无聊。”姜祁眨眨狡黠的狐狸眼,眸中带笑。   “笑笑笑,你这还笑得出来。”姜庸换了个姿势趴着,双手压在身下,看着他手中的论语,眼中莫名有几分艳羡,他问姜祁,“明年春闱,可有信心?”   姜祁拍了拍手中的书,呵呵笑道:“哪有什么信心,只要不名落孙山就够了。”   姜庸数落他:“说什么晦气话,明年春闱,除了冯不若和召怀遇,你那群朋友不都得参加?”   “也是,说不准他们俩也会来凑凑热闹。”姜祁点着头,还欲继续看书,门房小厮却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冲他道:“二公子,外头召家和冯家的公子来了,还有秦家的,章家的……”   “等等等等!”姜祁止住他,“究竟来了几个?”   小厮气喘吁吁地直起背,“来了,都来了!”   平日里要好的那几个,都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姜庸嘀咕了一声,见姜祁已经开始往外走。   “姜祁!”他喊住自家弟弟,将他召了回来。   姜祁来到姜庸榻边,被他拽着衣袖俯下身,他莫名其妙,听姜庸在自己耳边叨叨了小半天。   而后,他惊讶地直起身,魅人的狐狸眼中再不是算计,而是迟疑。   “照着做。”姜庸拍拍他的衣裳,叮嘱地十分谨慎。   姜祁慢慢吞吞来到外厅,接待了几个好友。   “你小子,把你人救了回来,你就跟咱们玩起失踪来了?”秦空远一见到人出来,便呲着牙往他肩膀来了一拳。   姜祁一个不留神,被他碰地往后踉跄了几步。   这可把秦空远给吓到了,他自认自己这一拳只是闹着玩的,并无多大的力气,可姜祁却跟个闺阁小姐似的,一下子变得弱不禁风起来。   “姜兄这是怎么了?”章元度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赶紧关心道。   “无事,刚刚走神了。”姜祁缓过神来,扫视一圈厅内众人,道,“你们怎么上我家来了?”   “你还说呢,这几日我们都邀你几回了,回回都有事推脱,我们倒要来看一看,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在家偷偷念书呢。”秦空远双手环胸,得意洋洋地看着姜祁。   姜祁失笑,他其实知道,他们只是想来看看他是不是过的还行。他们对姜家的作风早就了解,也知道他家父亲和祖父都是极为严厉的人,这会儿肯定不会让他出门,所以他们干脆便一块来找他玩儿,给他解闷来了。   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是狐狸是狗早就看透了。   他左右各看一眼,见还有几个丫鬟小厮侯在一旁,便凑到秦空远身边道:“去我院子里聊去,这里待会儿我爹得回来。”   秦空远了然,给余下众人使了个眼色,大家纷纷跟着他往后头院子里去。   “救!命!啊!”   姜祁和姜庸的院子挨在一处,众人方到姜祁院子口,便听见隔壁传来浑厚的呼救声。   秦空远头一个愣住,“这是你大哥?”他指着隔壁院子道。   “是。”姜祁蹙着眉,“不知发生了何事,我去看看。”   秦空远自告奋勇:“要不咱们陪你一块儿去?”   姜祁还想拒绝:“倒也不用……”   “救!命!啊!!!”   隔壁院子里再次传来姜庸拼命求救的呼喊。   姜祁眉心跳了跳,见这回的秦空远根本不听自己使唤,已经顺着声音蹦进了姜庸的院子。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章元度吸吸鼻子:“要不,咱们也帮你去看看?”   你们分明是想凑热闹吧!   姜祁内心十二万分想拒绝,可他又想起姜庸方才的叮嘱,只能认命点了头。 第44章 七月七(见面啦~)……   姜庸的屋里满是刺鼻的药香, 秦空远一踏入,便觉莫名熟悉。   啊,前阵子他被打三十大板之后, 卧房里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这股味道。   不知他母亲是听信了哪个郎中的话, 人家告诉她,被打了板子, 得内服外敷一道才有效。故他那段时日,不仅天天在后头敷药膏,嘴里还灌了一碗又一碗的汤药。   他母亲不知道, 当他喝了那么多汤药后, 频繁起床小解需要受的罪, 比不喝要多百倍。   如今闻着姜庸屋里这个味道,可不就是同他当时一模一样。他对姜庸,登时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姜大哥, 你这是怎么了?”秦空远走近到姜庸榻前,浑圆的眼珠子瞪到极大,生怕看不清他的惨状。   姜庸薄被半掀, 露到了腰间,上半身撑着, 不知在做什么,面目狰狞, 十分可怖。   “空远!”   见到人来,他喜出望外,赶紧指着桌上的水壶道:“我渴了,想喝几口水,谁知道趴久了起来费劲,不小心还磕到了……”   “我帮您我帮您。”秦空远明显十分理解他这种痛楚, 二话不说就过去帮他倒了杯水。   水杯递到姜庸手里,姜庸颤颤巍巍地接过,喝一口水就能滴好几滴到身下的床单上。   秦空远不忍直视,此时正好又听见姜祁同其他人进来,忙数落姜祁道:“你们家这是怎么回事?姜大哥身边怎么连个丫鬟小厮都没有?他在这渴了老半天了,想喝口水,还得自己费劲去拿,这不是为难人嘛!”   姜祁:“……”那些人分明是他自己要赶走的!   他有苦不能言,只能勉强扯着嘴连着脸皮讪笑,“可能他们暂时忙别的去了,我这就去把他们喊回来。”   “不用了不用了!”姜庸又拦住他,“刚刚空远已经给我喝了水,他们有事就让他们忙去吧,待会儿自然会回来的。”   说着,他将手中的水杯放到床边凳上,调整了趴着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跟在姜祁身后满屋的人,问道:“你们这是成群结队耍朋友来了?”   “哪有,我们这是特地来看姜大哥你的!”章元度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如今我每日呆在这屋中闷得慌,你们来了,能替我解不少闷呢。”   “是是是。”秦空远一边应付着他,一边给章元度使眼色。   瞎说什么胡话,这下好了,他们明明是来看姜祁的,若是姜庸执意要留他们坐下来聊聊,那可尴尬。   他们跟姜庸,不可谓是不熟,只能说是,玩不到一块儿去。   “既然如此,那大家都坐吧,别干站着了,多累。”姜庸十分好客地指挥着众人。   秦空远心下汗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跟着其余几人一道,在屋内的圆桌边坐下。   坐下的一瞬,冯不若习惯性展开扇子,为自己送来了清凉。   姜祁听到动静,盯着他的水墨扇看了几眼,上头的红色血迹已经不见,干净地看不出任何痕迹。他不禁想,不知从前,这把扇子还沾过多少的血迹,如今全都瞧不见了。   姜庸与他一母同胞,所思所想皆是相近,姜祁在关注那扇面的同时,只听姜庸的嘴已经动了起来。   “冯世子这扇子,倒是宝贝得很。”他感慨道,“多少年了,竟还不舍得离身。”   冯不若玩笑道:“家里祖传的宝贝,少带了一日,都是要跪祖宗祠堂的。”   “哈哈哈。”姜庸附和着他,“那还真是丢不得,听姜祁说,这扇子可是上回救了他命的恩人。”   冯不若闲闲地扇着微风,“哪里,是姜祁言重了。”   “非也,非也。”姜庸半张脸埋在臂弯里,笑道,“这扇子既然能救姜祁的命,必非凡品,世子实在不必自谦。”   冯不若轻笑几声,听他的话,没再多说什么谦虚的言辞。   “只是这东西既然如此厉害,倒是叫我好奇,它与江公子身边的卢十三娘比,如何?”   “卢十三娘的名号,哪里是我这破扇子能比得上的。”冯不若嘴角的笑逐渐淡下去。   “又谦虚了不是。”姜庸胳膊肘逐渐撑起来,露出整张脸,“既然卢十三娘不好比,那较之从前顾家的少将军,总有个高低吧?”   脾气向来很好的冯不若一听到这话,嘴角总算是彻底淡了下去。   “姜大哥是什么意思?”他问。   “哪里有什么意思,卢十三娘实力不明不好比,那从前顾家那位少将军,众所周知的实力,总能有个高下的。”姜庸仿佛没察觉到他逐渐变冷的气场,依旧一口一个顾家少将军。   冯不若彻底失了耐性,扇子一收便想走人,又听姜庸谈笑道:“其实我也就是好奇,既然这小小的一把扇子都能杀不少人,那当年一人可挡万敌的顾少将军,怎么就会被几个流寇拦在京郊而无法回家。”   骤然从扇子跳脱到当年顾家的惨案,在座众人俱是一惊,就连已经起身的冯不若,也被他这话膈应地动不了脚。   不是他不能走,而是他不想走了。   姜庸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却只是点到为止,“当然,我也只是说说,顾家具体什么事,早就过去了,如今再谈也没意义了,诸位莫当真。”   怎么就没意义了?顾言观这不是还活着吗?   秦空远内心掀起波澜,很想与他理论,却只是张了张嘴皮子,话刚滚到嘴边,便被冯不若一手压了下去。   他的手搭在秦空远肩上,隐约可以见到暴露的青筋。   秦空远遂止住了内心的躁动,脑袋向下低了几寸。   “姜大哥刚才喝的怕不是水,是酒吧。”   自始自终从未开过口的召怀遇不知是怀了怎样的心思,冷漠发言。   姜庸看着他,低低地笑了,“怀遇你不愧是德昌侯府的世子啊。”   召怀遇并未理他,只晦暗不明地看了眼姜祁,抬脚离开。   他既起了这个头,接下来的这几个也不想再呆在这里,冯不若跟着召怀遇后脚离开,秦空远和章元度没他们的身份,便只能一板一眼地告辞。   姜庸看着这群世家子弟一个接一个地从他屋里离开,如愿以偿地呼了一口气。胳膊肘再也撑不住,他的脸再次摔入柔软的枕榻。   “哥!”   姜祁眼睁睁地看着好友鱼贯而出,颇有些火大。   “哪来这么多怨气,姜祁,咱们只是听吩咐办事。”姜庸不复方才的轻快,这会儿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枷锁。   姜祁手指捏地咯咯响,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方才姜庸这些话,怕是将他那群伙伴都得罪了个透。   冯不若和秦空远虽是跟他一块儿长大的,但这两人跟顾家的那位少将军,都是交情不浅,尤其是冯不若,与他可说是年少知己,只是后来顾家没落,那位少将军执意出家,他们这才逐渐少了联系。   而德昌侯家和顾家向来不对付,他方才贸然在召怀遇面前提起顾家的隐晦,在召怀遇眼里看来,不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么?   至于章元度,顾大将军和顾夫人离世那一晚,顾少将军被困在京郊无法进城,那一晚城门口的守卫,正是章家看管的巡防营。章元度听到顾家,估计也不会有多好的情绪。   这么多年的友情,姜祁真怕会就这样折在他哥手里,可他哥说的又是事实,他们受制于人,只能听上头办事。   他最后不耐烦地瞧了一眼趴在榻上的姜庸,只觉晦气异常。   ***   七月七   白倾沅花了不少的心思打扮自己,穿着最喜爱的那套天青色衣裙,得意洋洋地拉了成柔出宫。   “就别不高兴了,今日可是七月七,我听说是盛都最大的花灯节,不少的在室姑娘公子都会出来玩,你若真不喜欢那蒋家的少将军,咱们就在长街上再挑一个。”白倾沅两根食指抵着她脸颊,戳出了两个圆圆小洞。   成柔总算被她逗的有了点情绪变化,娇嗔道:“你当是挑首饰呢,尽说胡话。”   “哪里是胡话,我听说,今晚还有一户乡绅的女儿要抛绣球寻亲呢。”她兴致勃勃道,“你若是不高兴,大不了咱们也借了她那绣球台子抛一抛,保不齐就是个俊俏少年郎。”   成柔被说得红了脸,拍了下她的手,“你少取笑我。”   “我听说前朝的长公主,也有养了一屋子面首的,姐姐你也是国朝公主,怕什么不可能。”白倾沅非但没停下逗乐的话,反倒越说越露骨,叫成柔听了直想捂住她的嘴。   有说有笑间,两人便到了长街,只是街口的马车早已堵的水泄不通,白倾沅只能和成柔下马车,步行往里走。   长街两旁皆是双层的木楼,不论是哪一层的屋檐下,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千变万化,五彩缤纷,天上焰火齐放,漫天红光,映亮了大半的盛都。站在街口远远望去,灯火璀璨,烈焰辉煌。   即使前世见过再多次的七月七花灯会,白倾沅仍是对此感到惊叹。   “太美了。”她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见到这样的场面,也只会用最庸俗的称赞。   “是啊。”多日来一直郁郁寡欢的成柔见到这样的场景,也不禁舒畅了眉眼。   这是大晏最繁荣昌盛的模样,她们有幸活在当今。   “姐姐,你看前面那个台子,是不是抛绣球的?”白倾沅眼尖,指着前面人头攒动最多的一处道。   “是。”成柔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也见到了那座绣球台子。   “那上面站了人了,姐姐,是不是那姑娘要抛绣球了!”白倾沅还是头一次见到抛绣球招亲的,不免兴奋过头,拽着成柔就往那地方去。   一众宫女护卫紧紧跟在她们身后,生怕把人给跟丢了,可两个主子没丝毫自觉,直往那人最多的地方钻。   等到钻进了接绣球的人堆里,白倾沅这才发现不对,她和成柔四周都是人高马大的男人,他们挡了视线,叫她们压根见不到多少姑娘抛绣球的场面。   白倾沅蹦了几下都没什么收获,有些气馁,却又不肯轻易服输,于是,在见到那姑娘抛出绣球的那一刻,她也跟着众多男子一道,跳了起来。   结局可想而知,那么多人一拥而上,她直接被人撞倒,差点没摔在地上。   而没摔在地上的原因,是她摔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成柔吃惊地看着她竟然将人当做了肉盾推倒在地,赶忙上去扶起她。   白倾沅捂着脑袋被她搀起来,冷不丁又听见她在自己耳边一声惊呼。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地回头。   “嘶——”待她看清被自己撞在地上的男子,登时好一阵肉疼。   “怀遇!”   成柔于尴尬间喊出了他的名字。   “见过长公主。”召怀遇随随便便应了一声,揉着被撞疼了的手腕,没好气地瞪着白倾沅。   白倾沅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心虚,撇了撇嘴,毫无歉意道:“抱歉,耽误你抢绣球了。”   召怀遇:“……”   正说着,那头的绣球在半空中被抛来抛去,易了一双又一双的手,最终稳稳地落在了其中一个俊公子身上。   “恭喜章公子!”   人群中立时传来欢呼。   碰巧路过的秦空远一愣,向里头张望一眼,笑骂道:“好啊他个章元度,嘴上说着不要,背地里把绣球抢回家了!”   绣球抛完了,便也没劲儿了,原本还嫌挤的人群立时四散开来,白倾沅和成柔原本想跟着人流散去的方向走,却在临走前,听见又一道熟悉的音色。   “三哥哥!”   原来召颜正由下人陪着,拨了人群往这边来,见到召怀遇的同时,她也见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成柔。   “公主姐姐!”她顺口道。   成柔要走的脚步顿住,拉着白倾沅站在原地。   顺着两人相连的手,召颜将目光转移到了面前这个着了天青色衣裳的女子身上。   “公主姐姐,这是?”她面笑肉不笑地问道。   成柔知道召颜的心思,自然也就明白她对白倾沅的敌意,想了又想,还是先介绍道:“这是沈家的表小姐,知鹤今日不方便来灯会,便将她托付给了我。”   “原是沈家的姐姐。”召颜一颗心落到了肚子里,扬起一张雀跃的笑脸。   出于礼仪,成柔也将召颜介绍给了白倾沅:“这是德昌侯召家的六姑娘召颜,是我的表妹。”说完,她好似又想起来什么,指着一旁的召怀遇补充道,“这是召家的三公子,召怀遇。”   白倾沅学着召颜方才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召怀遇看不下去,没好气地别过了脸。   白倾沅也扯了扯成柔的手,并不想与召颜纠葛过多。没办法,只要想起召颜上一世在后宫中胡作非为的模样,她就怕自己会忍不住直接动手给她一巴掌。   成柔却以为她是与召颜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于是暗地里拍拍她的手安抚她。   白倾沅无奈,只能故意扯了扯成柔的袖子,捏着嗓子道:“我前几日听她们说,召家六姑娘不是被禁足了么?怎么这会儿还能出来逛灯会?”   虽然只是低声嘀咕,但这细小的声音还是传入到了召颜的耳朵中,暴脾气的召颜哪里能受他人的气,登时变了脸,怒道:“你说什么——”   “召颜!”   幸而召怀遇还在这里,一见到她发脾气,立刻便出声制止。   召颜眼里冒着火,越看白倾沅这张无辜的脸便越生气,可是碍于成柔和召怀遇还在这里,她不能乱来,只能不断平复自己。   “姐姐,她好可怕,我先自己去那边逛逛,等会儿再回来见你。”她面上露怯的同时,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轻挥着,示意泠鸢和南觅同自己走。   成柔根本来不及拦住她,她一撒手,转身便扎进了人堆里,等她下意识去找,人早就不见了。   她粗略环顾一圈剩下的宫女,发现泠鸢和南觅也跟着她去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白倾沅脱离了熟人,立马飞得跟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一路上,射箭,猜谜,川剧变脸,她全都感兴趣,全都想玩儿。   正当她信心满满地拉开长弓,瞄准了靶上红心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忽然瞥见站在靶子旁边的一个男子。   一身月白的衣裳,干净利落的发髻,头上的白玉冠泛着亮光,好似倒映着她的模样,虽然面上带着方鸟全脸面具,但透过那双眼睛,白倾沅知道,这就是那个化成灰她也能认出来的人。   她看得走神,手中的弓箭一松,只堪堪射了个五环。   “嘁——”   看热闹的人一阵唏嘘,白倾沅却不管不顾,扔下弓箭拨开人群,此刻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她只想见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触摸到那个人。   明明不过几尺距离,在她的眼中却好似隔了天河星栈,她奔了几个春秋,才到了他面前。   她拉住那人的手,笑得像个偷吃了果脯蜜饯的孩子。   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顾言观的眼中没有任何的震惊,他知道她会过来,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无比笃定。   白倾沅给身后的泠鸢和南觅使了个眼色,拉起顾言观就走。   一个不问去哪,一个不说去哪。   她就拉着顾言观走在人堆里,心下想着,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别走了。”她还在兴高采烈地一个劲儿往前,顾言观却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叫她停下脚步。   “怎么了?”她言笑晏晏地回头,面上映满了红光。   顾言观见她这样,呼吸难得停滞了一瞬,随后改口道:“走慢些,小心摔着。”   白倾沅立时笑得更灿烂了,有恃无恐道:“有顾先生牵着我,怎么会摔着?”   顾言观却认真道:“抛绣球那里。”   “嗯?”白倾沅歪着脑袋想了想,“抛绣球那里怎么了?”   “抛绣球那里,摔了。”顾言观惜字如金,但还是叫白倾沅明白了他的意思。   “哈哈哈哈!”牵着顾言观的手逐渐攀上他的手臂,白倾沅半身挂在他臂膀上,笑得前俯后仰。   “顾先生原来一开始就注意到我了!”   顾言观也毫不介意她知晓内情:“嗯。”   “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出现在我面前?”她好奇道。   “你摔了。”他淡淡道。   白倾沅嘟了嘴:“我摔了你不是更应该来搀起我么?”   顾言观稍不自然地暼她一眼,白倾沅恍然大悟:“顾言观你吃醋了!”   因为当时,她摔在了召怀遇身上! 第45章 要变天(末尾加了几百字,……   “顾言观, 你是不是吃醋了?”   沿着长街走了一路,白倾沅都没放过这个问题,非挽着顾言观问个究竟。   “要不要糖葫芦?”带着面具的脸生硬地转过来, 面对着白倾沅, 红火灯光下,原本清冷的一双眼终于不再格格不入, 而是含了丝丝情愫,温柔炽热。   白倾沅注视他的眼睛,一时着了迷, 双手不自觉摸上他的脸颊, 却只触到冰冷的面具。   她沿着面具抚摸纹路, 每一下都感觉自己摸在顾言观的脸上,可事实又并非如此,她莫名难受, “我想看看你。”   顾言观粗砺大掌覆住她娇嫩的手背,拉了下来。   “吃糖葫芦吧。”他说。   “你给我买。”白倾沅负气般撒着娇。   “好。”顾言观牵着她往卖糖葫芦的摊子去,白倾沅却莫名地不开心, 就算塞到嘴里是再甜腻的味道,她也不开心。   “你今日怎么下来了?”两人继续沿长街走着, 繁华的街市喧嚣异常,恍若白昼。   “办些事。”顾言观替她举着糖葫芦, 见她吃完了一颗,便拿帕子给她接着山楂籽,再继续往她嘴里塞。   白倾沅理所当然地受着他的照顾,还哼哼唧唧,有些不满,“哦, 我知道了,是不能告诉我的事。”   顾言观也不瞒她,只道:“是。”   “你真是榆木脑袋。”白倾沅十分难受,他真的连自己生气都看不出来么?   “乖,等事情办完了,会叫你知道。”顾言观哪里不知道她在闹脾气,可他真没办法告诉她。   因为他不相信她。   想起上一世直到自己离世,他都还只是在山上布署他的计划,白倾沅登时更有气,口没遮拦道:“谁知道你的事情多久能办完?三年?五年?还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顾言观没说话,举着糖葫芦的手放了下来。   他带着面具,白倾沅看不见他藏在暗处的情绪,但她知道,他肯定也不高兴了。   她忽然有些心虚,她知道顾言观的心结,她不该这样对他说话,戳他痛处。   “哪里来的这么大脾气?”顾言观就算是生气,也是一副安静至极的模样。   可白倾沅偏就不喜欢总是这样无波无澜的人,她所有的情绪都热烈,所有的个性都鲜明。“我就是脾气大,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吗?”她梗着脖子昂头,说出口的话有些哽咽。   顾言观沉默了,那一瞬间,他没有想他的血海深仇,而是在想,这个小丫头问的似乎一点都没错,他们才认识多久?他哪里就能那么了解她?他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可以放下戒备去相信一个被召未雨宠在掌心要做皇后的女人。   所以他无动于衷了。   他的沉静叫白倾沅害怕,她自己将眼泪骄傲地向上抹去,撇着嘴道:“所以,根本就是不了解我,也不会相信我,是吗?”   “顾言观我不要你了!”   姑娘家的情绪上涌地十分迅速,她甩开他的手,扭头就跑,眼泪跟决了堤似的,顺着脸颊滑落。   她想不通,为什么上辈子对她那么好的一个人,回到这时候,却不会相信她?他可是她重生后唯一的希望和追寻的光源啊。   四周街市热闹依旧,甚嚣尘上,她漫无目的地跑着,私心还是想着顾言观能来找她,可她不要回头看,她才不要回头,他如果真的来找她,还会赶不上她吗?   不知是不是心里的信念在作祟,她真的逐渐放缓了脚步。只要顾言观能赶上她,她想,只要他能赶上,她就原谅他。毕竟对于顾言观来说,她真的只是个出现地莫名其妙的女人,他对自己不信任,好像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慢慢地走着,走着,都快走到街尽头的永定河了,人还是没出现。   永定河两畔也摆满了花灯,河面上有花船横在中间,燕云坊最负盛名的两位戏子正在那船上,穿红戴绿,唱着戏文。   从前在西郡,唱戏的多是扯着嗓子吆喝着来,如今花船上这两位细腻独特的嗓音,倒是引得白倾沅驻了足。   太后不喜欢听戏,上一世她在宫里呆的多,也就没怎么听过这样的唱腔,现在听来,倒真是引人入胜。   她看得入迷,冷不防被人用扇子点了一下肩膀,惊讶之余,她大喜过望,以为是顾言观,红着鼻子便回了头。   可是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当她看见召怀遇那一张阴冷至极的脸色时,眼里的星星都黯淡了。   “怎么是你?”她万分不乐意道。   “你以为是谁?”召怀遇白她一眼,“长公主喊我来找你,赶紧回去,省的麻烦别人。”   夜晚的河畔凉风习习,白倾沅本就哭红了脸,这时候经风一吹,只觉森冷,她不经意间抖着身子,嚷嚷道:“我麻烦到你召大公子了?”   “是啊。”召怀遇本也不是什么会怜香惜玉的人,可是今日见到她这般可怜凄惨的模样,竟忍不住乱了几拍心跳。   他别过脸,掏出一方干净帕子递给白倾沅,“不想回去被召颜嘲笑,就赶紧擦擦。”   他死鸭子嘴硬,面上的表情嫌弃无比,递出去的帕子却稳稳地举着。   白倾沅粗略瞥了一眼,难受地抽了抽鼻子,掏出自己袖中的帕子,婉拒了他的好意,“不必了,男女授受不亲。”   召怀遇举着帕子的手愣在半空,眼睁睁看着她用自己的帕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又理了理发絮,有些尴尬。   “你看我做甚?”察觉到召怀遇的眼神,她目不斜视,问出了那日冯不若也曾问过的问题。   可当日能与冯不若神色自如地调侃他“好看”的召怀遇,此时却被白倾沅问的答不上话来。   他顿了半晌,收回了目光。   白倾沅紧绷的神经总算放下,内心腹诽,不知那召大公子自己知不知道,他贸然盯着人看的神情,真的冷到可怕。   召大公子自然不会知道,他低头把玩着手中刚从街上随便买来的扇子,神色莫测。   白倾沅见他不再催着自己回去,便想着站在原地再多听一会儿戏,可惜有些东西,那真是比戏文还要吸引人。   “要我说,还是这荣家有钱,这么大的花船,不知又是耗费了多少银子,比前几年的可气派多了。”   “这才不是最大的呢,你是没见过那些年许家的花灯会,那时候的街市花船可比这还要大,如今已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如今这天下太平,百姓安宁,怎么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如今?你瞧瞧如今在台上唱戏的都是些什么人罢!这唱的都是些什么戏?从前林家那千山尽,如今已经多少年没唱过了?还不是唱不出了!这花灯会,早就要没落了!”   这戏听得真不安宁,白倾沅身旁一个壮汉和一个老者在争吵,吵来吵去都到了快要动手的地步,只是最后还是被路人劝了下来。   “好了好了,都有什么好吵的,咱们老百姓,还有戏听就不错了,好好听戏吧!”   和事佬拦在中间,给两人分开来,老者偏嘴里还振振有词,不肯罢休,“听戏听戏,你也不看看这戏唱的是什么,狡兔死,走狗烹!点戏的人早就看透了!”   老者小小的个子蕴藏了大大的情绪,发泄完毕,一甩衣袖就钻进了人群里,不再和其余人争执。   唯有白倾沅和召怀遇听进去了他的话,这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仔细起来,分辨戏文的唱词。   台下的看客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到台上的戏子,众所周知,戏一旦开唱,便不能停下来。   白倾沅越听眉头皱的越厉害,心下暗叹这荣安侯府还真是大胆,这戏子唱的,可是忠臣遭罪,奸臣陷害的故事。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讽刺谁呢。   “荣安侯,荣安侯……”她心里想着,嘴里也呢喃起来。   召怀遇听她念叨了几遍之后,端着身份道:“你总是念叨人家做什么?”   “荣安侯府,是何来历?”白倾沅纳闷道。   “还能是何来历,大晏共五侯,每一个都是立朝伊始,跟着高祖皇帝打天下拼来的家业。”召怀遇难得有耐心同她解释。   “不是,我是说,荣安侯府背后,可有更厉害些的靠山?”白倾沅问的更直白了些,叫召怀遇措不及防。   他面色不善,“你了解这些做什么?”   白倾沅笑笑,“看他们今日排场铺的这样大,是人总会好奇的。”   “和兴年间,荣安侯府出过一位有封地的县主。”召怀遇不情不愿地给她讲述,“那位县主,后来嫁给了东郡王,做了东郡王妃。”   “啊!”白倾沅茅塞顿开,“原来是有东郡做靠山。”   “靠山?”召怀遇不大能同意这个词,毕竟荣安侯府也是堂堂的一品侯府,跟东郡联姻,怎么也得是强强联合才对。   “怎么不是靠山?”白倾沅却毫不在乎地扯下这最后一层遮羞布,“虽然他们家也是侯府,但跟坐拥一整个东郡的东郡王府来说,还是有相当差距的,说的好听了是强者结合,说的不好听了,不就是攀着人家?再比如你们家,靠山不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血脉亲情的联系,就注定了你们之间相互依靠的关系。”   她自觉自己一番话说的十分通透,可召怀遇难看至极的脸色告诉她,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说的哪里不对么?”她指指自己,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言辞,迟疑道,“你不会是介意我说你们侯府比不上我们王府吧?”   她眨眨眼,“可这是事实,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呀。”   冷静,要冷静。   召怀遇无数次告诫自己要冷静,可在她故作无辜的言语衬托下,理智在一点点丧失。   自小在京城里被众星捧月长大的德昌侯府世子,现如今被西郡来的县主指着鼻子说他身份不够,这哪里能受得了。   白倾沅发现他的怒气在不断攀升,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要赶紧跑路才行,正好又见着他身后泠鸢和南觅姗姗来迟,忙挥手招她们过来。   “县主!”   泠鸢见到召怀遇也在,很是警惕地将白倾沅护到了自己身后。   “无事无事。”白倾沅拍拍她的肩膀,“召公子是最宽宏大量的人,你这样显得他像什么了?”   召怀遇:“……”   有了泠鸢和南觅在,白倾沅不再是单枪匹马面对召怀遇,立时信心又增了不少,故意揶揄道:“泠鸢,你这脾气得改改,不能见着谁都跟母鸡护鸡崽似的护着我,毕竟也不是谁都是坏老鹰,有些人他长的虽然像啊,但心地还是善良的。”   召怀遇:“……………”   她这明里暗里是在讽刺谁呢?   白倾沅瞟一眼他的神情,暗地里偷笑的同时,一手拉了泠鸢一手牵了南觅离开。   “召公子我得回去见长公主了,您也早些回去吧,毕竟您的宝贝妹妹,还等着你呢。”   她遥遥扔下这么句话,转头离开。   召怀遇头一次被人嘴皮子暗讽地无法还击,心里实在气不过,又听她轻飘飘地告别,心下更是烦闷,直想将人扯回来打一顿。   这张嘴,是真欠。   白倾沅跟着成柔上到马车里头的时候,还不忘恋恋不舍地撩起帘子看了眼外头。   盛都没有宵禁,来逛夜市灯会的人依旧接踵而至,她半撑着胳膊瞧着外头,似乎想在人群中寻找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可直到马车开始缓缓行驶,她也没见着,放下帘子的那一刻,心里空落落地难受。   成柔为她披了毯子,“虽还是夏夜,但天已经开始转凉,小心别着凉了。”   白倾沅整理整理自己情绪,拉过成柔冰凉的手道:“明明你的手比我还冷,还在这照顾我呢。”   “你今日……可有好些?”她小心翼翼地问。   “见了灯会,见了人山人海,好多了。”成柔笑得勉强,只是为了让她放心。   白倾沅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姐姐,人生是自己的,你千万不要委屈自己才是。”   “我知道。”成柔顿了顿,问她,“阿沅,如若真的要你嫁给皇上,你愿意吗?”   白倾沅不答发问:“姐姐怎么突然这么问?”   成柔叹息道:“就是看你今晚玩的开心,想你或许不该被困在宫墙里才是。”   白倾沅笑了,将脑袋轻靠在她肩膀上,“姐姐懂我。”   离了长街,寻常的道上倒是没了那股子喧嚣,车轱辘声在黑夜里很是抓耳。   “姐姐知道今晚永定河畔的花船上,唱的是什么戏吗?”马车里微弱的烛光摇摇晃晃,白倾沅盯着最亮的那一处出神,没等成柔回答,而是自言自语,“姐姐,或许就要变天了。”   成柔当时没注意她的话,直到翌日太后亲自带着宫里的制衣女官到她的拂仙殿里,她才幡然醒悟。   “母后这是何意?”她情绪有些激动,指着想要为她量裁衣裳的女官道。   “这是司衣局的女官,今日随哀家来是为你裁量婚衣的。”   “母后!”成柔倔强地仰着脸,“母后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哀家清楚得很。”太后字字端正,句句严肃,“成柔,母后今日不是来找你商量的,待蒋含称从北郡回来,母后便会让你们成婚。”   “我不嫁!”   成柔气愤地要离开,却被一众宫女拦住,她们跪在地上,齐齐地唤她公主。   “母后是要逼死我吗?”成柔没办法,怒红的眼眶噙了泪,“母后是要我日后再也无法面对成熙姐姐,再也无法面对姐夫,面对陈家?蒋家干的那些事只会叫我恶心,叫我发疯!母后是要我嫁过去,日日不得好过,不得心安吗?”   “成柔,你坐下。”面对着女儿的指责,召未雨还在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喊了余下的宫女女官退至殿外,一阵短暂的动静过后,大殿的门被关上,屋内只剩她们母女二人。   “成柔,你坐下,咱们好好聊聊。”她走到成柔面前,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矮桌。   成柔好似木偶般挪到桌边坐下,双目无神,不知该望向何处。   召未雨的目光自始自终都停留在她的身上,不曾离开,最终,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坐到成柔对面。   “孩子,就当是母后求你,嫁给蒋含称,好吗?”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想要去拉对面成柔的手,指尖刚触到她皮肤的那一瞬,便被成柔毫不留情地甩开了。   召未雨指尖颤了许久,难堪地收回自己的手,绝望道:“成柔,你知道母后现在的处境是什么?”   “是什么?”   成柔毫无感情的音色麻木到令人心疼,召未雨毕竟是她的母亲,说不难受都是假的,可她的眼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你的皇叔摄政王,自宣儿登基起便对皇位步步紧逼,如今宣儿都已十六,还未亲自临朝执政,成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皇帝无权,便是国朝无力!”   “更何况,现在召宜已经有了身孕,陶灼自己有了后人,哪里还会继续好心帮着咱们母子三人巩固权力?等到召宜的孩子落地,便是皇位易主的时候!”   “皇叔当年是如何帮着您和弟弟夺得皇位的,母后您都忘了吗?”成柔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母亲,只觉可怕又陌生,“当年皇叔明明可以自己做皇帝,是他一手保下的弟弟,将皇位拱手相让的!他要夺皇位,早在当时便可以动手,何至于要等到现在?”   “今时不同往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成柔你不是没听过!”召未雨强硬道,“成柔我挑明了跟你讲,我为什么要选蒋家做你的夫家?因为蒋家是目前唯一能与苏疑碎和覃质对抗的将门!苏疑碎和覃质都是陶灼一手提拔上来的,我又如何敢用?只有蒋家,蒋家能帮着你弟弟握到实权!”   “究竟是弟弟想要实权还是母后您想要!”成柔痛苦地揪着心口,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所以您只是想叫我成为你们权力相争的牺牲品,是吗?”   “成柔,你是母后的女儿,你嫁到蒋家,他们不敢对你不好的,更何况,母后看过蒋含称那孩子,那真是个好孩子——”召未雨坚持不懈地劝道。   “呵,好孩子。”成柔又是哭又是笑,微微地耸动后背,好似疯癫了一般,“那母后您告诉我,等除掉皇叔之后,您还要除掉谁?是不是要跟当年除掉顾家一样,一个一个地除掉他们?”   她夸张地笑着,晶莹的泪珠好似混了血,滚烫而下,“到时候,母后您可就没有第二个女儿可以利用了,那您还能利用谁呢?西郡白家吗?”   “母后将白倾沅接进宫,不就是因为西郡的势力?可是把她接进宫之后呢?许她皇后之位?利用西郡把你要解决的人全都解决,到头来再把西郡也给解决了吗?”   “啪——”   拂仙殿里回荡着清脆的声响,召未雨怒不可遏,狠狠地甩了成柔一巴掌。 第46章 做嫁衣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召未雨气到浑身发抖, 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尖锐起来。   成柔捂着被她打过的半边脸,哭笑得越发放肆,越发疯狂。   “母后, 您的手上究竟要沾满多少人的鲜血才肯罢休?您有问过弟弟吗?这样得来的皇权是他想要的吗?他安心吗?”   她歇斯底里, 再也顾不得什么母女亲情,什么公主礼仪。   “成柔, 在你眼里母后就是这样的人?”   成柔哭,召未雨也陪着她哭,她抱住成柔, 不顾她的挣扎, 将她的脑袋抵在胸前, “你们是母后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别人可以在背地里诋毁我,你们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   “母后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和宣儿,母后要你们做大晏万人之巅的皇帝和公主,谁也不能越过你们去, 陶灼不行,成熙也不行!你相信母后好不好?只这一次, 只要把陶灼除去,就再也没有人会碍着咱们母子三人, 母后保证不会再对任何人动手!成柔,你相信母后。”   “我不要什么万人之巅,我不要!”   “成柔!”   召未雨锢住她,摇着她的肩膀,“可是你弟弟要!他是皇帝,他没有权力就得死!”   成柔彻底崩溃, 豆大的泪滴怎么也止不住,顺着脸颊打湿在衣襟上,模模糊糊的几句呢喃音不成音,调不成调。   “难道……难道真的……就只有我嫁给蒋家这一个办法?”   召未雨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想要平缓她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哭泣才逐渐转为缓缓的啜泣,成柔哭到哽咽,倒在召未雨怀里累到昏厥。   “成柔,答应母后好不好?”   召未雨的声音轻柔又舒缓,带了母亲独有的平和,一声一声地蛊惑着成柔。   成柔哭的累了,也倦了,双目紧闭,于梦呓中轻轻应了一声。   召未雨听不真切,讶异道:“成柔你说什么?”   “我,嫁。”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苍白无力地吐出这两个字。   召未雨紧紧抱着她,听到这两个字,眼角居然也渗出了一滴泪。   不消半日,司衣局给成柔长公主做嫁衣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宫里宫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   “都给本王滚开!”   陶灼正在气头上,大步流星地走向慈宁殿,一路上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无人敢拦。   “召未雨!”   他是真的气疯了,才会如此失态地喊出这个名字。   “怎么了?”召未雨斜斜地倚在榻上,刚闭上不久的眼睛又缓缓睁开,尽显疲态。   早上刚劝好了成柔,用完午膳还没来得及休息,便又来了这么一尊大佛,她实在不乐意得很,但也只能强颜欢笑,迎难而上。   “你说怎么了?”陶灼没得礼数,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床榻边。   召未雨正了正衣襟,昂首道:“我猜猜,定是昨晚荣家那出戏闹的。”   “你也知道荣家排了那样的戏!”陶灼火冒三丈,“是谁给荣安侯府这样大的胆子?竟能编排到我头上?”   “哪里只是你的头上,他不是连我也一块儿编排了吗?”召未雨轻嗤,“我都还没生气,你气什么?”   “你最近没收到别的消息?”陶灼怀疑道。   “什么消息?”召未雨也不跟他客气,神色肃穆地拍了拍身旁床榻,“有话就说,我没心思跟你卖关子。”   陶灼静静端详她良久,手一寸一寸覆了上去,内心终于稍稍平静,却仍有些怀疑。   “你不知道?”   明明是个问句,却被他呢喃地像句再普通不过的陈述。他神情古怪,想了又想,总算开了金口,“外头这几日关于顾家的流言突然多了起来。”   “顾家?”   一听到顾家,召未雨的神情立马就变了,她身体紧绷起来,被陶灼覆在掌下的手指逐渐蜷曲成球,瑟瑟发抖。   “你别紧张。”陶灼一见她这样,自然没了脾气,一心只顾着她。   可光说有什么用,召未雨咬紧牙关,嘴唇还是在微微颤抖。   “别害怕,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么紧张?”陶灼大手一揽将她拥进了怀里,细细安慰着。   他知道召未雨对顾家,一向是有心结的。   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顾家夫妇当年真正的死因,那一定是召未雨和陶灼。   当年的顾大将军顾征,是小皇帝登基后,召未雨亲自动手除掉的第一个人。   在那之前,她从未精通什么算计,什么谋略,顾家之死仿佛就是她的启蒙之师,陶灼一步一步教她,怎样安排,怎样筹划,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人背后插上致命一刀。自那之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   正如成柔逼问的那般,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杀多少的人才肯罢休。   她看谁都不忠,她看谁都想除掉。   在陶宣亲自执政前,她要为他铲平路上所有的阻碍。   “外头的流言都说了些什么?”她靠在陶灼肩头,好容易舒缓了神情,疲倦地问道。   陶灼一边安抚她,一边鄙夷道:“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说顾征当年的死因有蹊跷。”   “蹊跷?”召未雨紧紧咬着这两个词,“能有什么蹊跷。”   “是啊,能有什么蹊跷。”陶灼笑笑,“别当回事。”   召未雨却将头从他肩上抬了起来,神情慵懒道:“你就是为了这些破事来找我吵架的?”   “不是……”陶灼一想起自己进门时的语气,未免有些心虚。   “陶灼,你把我当什么了?”召未雨气地推了他一把,“你是觉着那些戏是我指使荣家安排的?还是觉着顾家近来的消息是我叫人放出去的?你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嫂嫂!”陶灼再如何,在召未雨的责问下都只会像个毛头小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还有几个意思?陶灼,我说你今日怎么火气那么大,敢情是把我当犯人了?”召未雨得了理便不饶人,“我是疯了不成,去干这种蠢事?顾征和华原当年就是我和你干的,我是疯了要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是是是,你要脸我不要脸,我不要脸!”   陶灼为了哄她开心,也是真的愿意丢面子,可召未雨哪有那么好哄,她烦躁地将眼睛一闭,手一伸,指着门口的方向道:“滚。”   别的好说,但有些事情,陶灼可不会让着她。   他没听召未雨的话,自顾自坐回到了床边上,压着召未雨问:“我来的时候听人说,你在给成柔做嫁衣了?”   “女大当嫁,这不是应该的吗?”召未雨斜了他一眼。   “是应该的。”陶灼亲亲她的眉心,“那你是真打算让她嫁给蒋家那小子?”   “蒋含称我看过,已是朝中我最满意的人选。”   陶灼勾了唇,“你满意就好,到时候成柔出嫁,除了嫡长公主该有的礼制,再从我府里划些东西去,就当是给她公主府的贺礼。”   “贺礼什么的可以再说。”召未雨盯着他的唇片刻,目光逐渐向下,手指勾上他的腰带,缱绻道,“只是还有件事,必须得你帮我。”   “何事?”陶灼喉结动了动,召未雨明显听到了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帮我送成柔出嫁。”她微微起身,附在他的耳边道。   陶灼有些错愕,“你说什么?”   “别人出嫁,都有父亲相送,风风光光的,别人都有的,我们家成柔怎么能少呢?”   她说的是那么理所应当,说的陶灼大喜过望,浑身燥热,心痒难耐。   “好,我送她出嫁。”   他低低地应着,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殿内温热异常,蓬勃着朝朝热气。   陶灼看不见召未雨攀着他赤.裸后背时露出的狡黠神情,清醒着魅惑,像极了捕到猎物的狐狸。   意乱情迷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   白倾沅得了出宫令牌,哪里还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兰阙殿,当太后给成柔做嫁衣的消息传入她耳中的时候,她正坐在成熙的公主府里吃吃喝喝。   “活像个逃难来的,怎么,宫里是亏待了你不成?”成熙点点她的鼻子。   “哪能啊,只是闷得慌。”   白倾沅不敢说实话,她其实还念着顾言观,此番出宫,只是借着来看成熙的由头,在这里待一会儿,午后她便要偷偷赶去灵泉寺寻顾言观。   “你才呆了多久就嫌闷,那你叫我们这些在宫里活了十几年的人怎么说?”   成熙牙尖嘴利,却仍是宠着她,将好吃的都往她面前挪。   “姐姐前半生在宫里困着,后半生不就解放了?瞧瞧你这公主府,多自由,多气派!”白倾沅艳羡道。   “就你会说。”成熙抿了嘴,望了眼窗外,“太后今日已经派人在给成柔做嫁衣了。”   “什么?”   白倾沅骤闻此讯,吞了一大口粉糕入喉,被噎得难受。   成熙连忙给她递了杯茶。   她囫囵饮下,难受地咳嗽几声,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   “不是早就说过,太后为她选定了蒋家的少将军,如今这般,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成熙不咸不淡,只当是在陈述一件毫不相干之事。   白倾沅怔怔看着,握着手中的茶盏,不敢吭声,她不确定太后对陈家所做之事,成熙是否知道。   可是无论如何,成柔都是知道的,那她怎么还会答应嫁给蒋含称呢?真要这样,那她日后还能如何面对成熙?   会不会是太后胁迫她的?   白倾沅神色复杂,成熙却犹自斟着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姐姐。”白倾沅偷偷看一眼她的神情。   “嗯?”   “成柔姐姐成亲,你高兴吗?”她试探地小心翼翼,不敢多逾矩分毫。   “这是喜事,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成熙上挑的眼神暼她一眼,眸中带了不经意的冷笑。   “可是蒋家……”   白倾沅也不知自己为何忽然会这般扭捏,成熙的反应让她捉摸不透,她总觉得,自从那回下山之后,她们俩便没了往日的亲昵。   或许本来也不是很亲昵,她回想起上一世,驸马死后,成熙纵情声色,成柔规规矩矩地做她的长公主,两人性格迥然不同,相交也不是很多。   只是如今这番,是直接将两人推向了更远的对立面。   正想着,便有丫鬟来报,说驸马到了府外,请求相见。   这是成熙的公主府,就算是驸马来了,也得经过她的同意才能进来。   成熙允准了驸马进来,不多时,白倾沅便见到陈玉卿明朗地笑着,穿过廊下,往这边凉亭来。   而他的身旁,跟了个男子,不是小厮的模样。   那人俊朗神逸,霁月风光,高束的发冠簪着墨玉,通身玄色劲装,只余一张脸,白的格格不入。   可就是那张脸,叫白倾沅昨晚心心念念,却始终没能真正见过一面。   “傻了?”成熙一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她回了神,视线回转,陈玉卿带着人已经到了她们跟前,怕她不识,正热心介绍道:“这是柏远顾家的顾言观。”   驸马很贴心,没有提及从前顾家,也没有说他是什么少将军,而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他的祖籍柏远,避免了他的伤心事。   随后,他又指着白倾沅道:“这位是西郡嘉宁县主。”   顾言观在他的示意下,规矩行礼,面色生硬地仿佛他们从不相识一般。   白倾沅揪着帕子,只淡淡扯了下嘴角,“顾先生不必多礼。”   成熙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轻笑道:“灵泉寺上呆了那么久,还以为你们好歹也是见过的,怎么这般生疏?”   听她这般调侃,白倾沅心虚不已,一不小心便咬到了舌头。   她又哪里能跟成熙说,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将人拐上了床榻,该亲该摸的,一个也没放过。 第47章 被逼问   白倾沅正襟危坐, 端的是一副正直体面,顾言观跟着陈玉卿坐下,堪堪坐在她的左手边。   “表哥在山上静修, 怎么好端端的就下来了?”成熙不顾陈玉卿还在侧, 亲自斟了一杯茶,先递给了顾言观。   陈玉卿倒也不介意, 乐呵呵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接话道:“是我请了顾兄下山的。公主也知道,过不久便是秋猎, 我的骑射从来不像话, 去年就闹了洋相, 今年便想请顾兄出山,好好教我一番,也好博个彩头回来。”   成熙横他一眼, “表哥在山上呆的安宁,没得叫你给扰了清修,竟还好意思央着人家学骑射, 脸大如盆。”   “公主,我……”陈玉卿欲言又止, 不知该如何辩解。   顾言观看不过去,替驸马出声道:“是我自己有些事得下山一趟, 在街上碰巧遇见了驸马,公主实在错怪驸马了。”   成熙冷漠地暼一眼陈玉卿,闲闲道:“你不必替他说话。”   说罢,她又想起些什么,关心道:“你此番下山,可有去沈家见过知鹤了?”   “咳咳咳——”   白倾沅没得被茶水给呛了一嗓子, 凌乱之际,胡乱接过了不知是谁递过来的一方帕子。   待她擦拭干净水渍,难受着抬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起来,这帕子,似乎是顾言观的。   她面色古怪,一时不知改作何反应。   “多,多谢先生。”她矜持着道。   顾言观微微颔首,“不谢。”   气氛诡异地僵持着,成熙的话被众人抛诸脑后,白倾沅眼睛飞速眨着,在想该说些什么来缓和缓和。   不料成熙却是瞧出点眉头来,想了想,试探道:“表哥的帕子脏了,阿沅带回去洗了再还给他吧?”   白倾沅一愣,把玩着手中顾言观的帕子,悄悄撅了嘴,“我带回去,下回还得专门送出宫来,送上山去,多不方便,就放在姐姐这里,姐姐随便喊个下人替我洗了吧。”   这话真是,半点不留情面。   不过倒是叫成熙瞧出些不同的东西。白倾沅有时候虽嘴毒,但对不熟络的外人,多半还是客客气气的,若她和顾言观真如方才两人表现的那般不相识,说话又哪里会这般呛人。   八成有鬼。   她心下想着,逗乐的趣味更甚,向白倾沅道:“哪里会不方便,秋猎之后,我想在灵泉山上摆个宴,到时候你陪我上一趟山,不就能把东西还回去了?”   “我不想去。”   白倾沅早忘了自己先前还想偷偷上山寻人的打算,她一见到顾言观这副岿然不动的模样,心下便没由来地生气。   成熙笑着问:“怎么不想去?”   白倾沅端着架子道:“山上有不喜欢的东西。”   知道她这话是故意说给顾言观听的,成熙实在禁不住笑出了声。她笑容明亮,姣姣艳丽,忽然伸出的手搭在了半空,上挑的眉眼泛着慵懒,“阿沅,你且再好好想想,反正我不急,秋猎之后,我再寻你要答案。昨日那柄玉如意,宣平侯家的小子亲自送上门来了,咱们去看看吧。”   后半句话是对驸马说的,还没回过味儿来的陈玉卿立时抬起头来,自觉地将手垫在了成熙的掌下。   “是。”他浅浅笑着。   “你们二位先坐着,我和驸马去去就回。”   白倾沅对上成熙暧昧的笑意,好似明白了些她的用心。   她赶紧低下头,捧起茶盏掩饰自己,欲盖弥彰地想呷一口清茶,却又有冰凉的指尖忽然触上了她的皮肤。   顾言观将茶盏从她手中拿走,淡淡道:“这杯凉了。”   白倾沅眼瞅着他将自己的茶水倒了,再斟了一杯热的放过来,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轻重有度,做什么都好看,她一时晃了眼。   只是她心下还憋着气,学着顾言观从前的样子,风平浪静道:“多谢。”   她再没看他一眼。   可她实在是打错了主意,跟顾言观比沉静,她怎么比得过。   一柱香过后,成熙与驸马还未归来,白倾沅坐不下去了,烦躁地起身要走,顾言观终于拉住了她的手。   起身的动作顿在原地,白倾沅赌气看向他,“先生这是做什么?”   “坐下。”   “我才不要听你的,冷着一张脸我一点都不喜欢。”白倾沅想要甩开他的手,谁知两人手掌交握,顾言观不知用了几成劲,竟是怎么也甩不开。   “你放手!”白倾沅气道。   “我们坐下谈谈。”   “我跟先生认识吗?有什么好谈的?”   两人对峙着,目光一个比一个冷,暮夏的热气虽然不再浓重,却也不至于如眼前这般,似要结冰。   白倾沅与他对望良久,眼睛酸胀,总算撑不住,先败下了阵来。   她别开脸,酸胀的眼角泛了丝丝红血,渗出了几滴泪。   顾言观轻轻一用力,她便又软了腿,重新跪坐到了蒲团上。   粗糙的指腹搭在她眼角,沾到了泪珠。   “顾言观,你混蛋!”   这两日的委屈瞬间都涌了上来,白倾沅难受地抽噎着,仍想着躲开他的大掌。   顾言观却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叫她只能看着自己。   “你做什么?”她说话声断断续续,透着不满和娇气。   顾言观蓦地笑了下,“怎么这么爱哭。”   “你才,你才爱哭!”   白倾沅吸了吸鼻子,想要扒开他的手,但无论如何都扒不走。   倒是顾言观主动松了手,从她手中抽出方才的帕子,给她擦了擦眼角和鼻子。   白倾沅永远会败给顾言观的温柔。   她放弃了挣扎,自暴自弃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不是想见我么?这回让你见个够。”他凑近道。   想起昨晚的自己,白倾沅又悔又恼,“我!”   “嗯?”   顾言观嘴角噙着笑,眼眸也难得地弯了弯,白倾沅怔了一瞬,难堪地不想看他。谁知眼睛瞥向别处之际,正巧瞧见成熙带着驸马回来。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把推开了顾言观,重新正了正衣襟,老神在在。   顾言观明白过来,轻笑一声,亦坐直了身子。   “久等了。”陈玉卿从廊下来,温润地向他们道。   成熙先行坐下,观察到白倾沅微红的眼角,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无事,风太大,眼里进了东西。”白倾沅摇摇头,不自在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成熙又看看顾言观,笑里饱含深意:“表哥倒是没事。”   “习惯了。”顾言观看向陈玉卿,“驸马若是无别事吩咐,顾某便先告辞了。”   “无事是无事。”陈玉卿道,“只是顾兄,你这几日都在山下,可有方便落脚的地方?”   “顾宅还在,暂住不是问题。”   “如此便好,若是有何不便,便只管来陈府住。”   “多谢驸马。”   两人的对话叫白倾沅一时听不大明白,什么叫这几日都在山下?顾言观在山下很久了么?还要呆多久?他在山下又是为了什么?   还没等她想明白,她便听见顾言观告辞离去的声音,她甫一回头,忙也告辞道:“姐姐今日的清茶真好喝,只是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些急事,改日再来叨扰。”   成熙还未点头,便见人已经匆匆忙忙赶了出去。   白倾沅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守在园子外的泠鸢见了,忙也追赶上去。   “县主!”她在后头喊着,白倾沅却没功夫回她。   她追出公主府,在顾言观上马前一刻抓住了他的缰绳。   “你等一等!”她气喘吁吁道。   泠鸢一见又是顾言观,便也自觉地停在了不远处。   “你说得对,我们谈一谈。”她说。   “好。”   白倾沅没想他答应地这样容易,顿了一下,说:“去临江楼。”   “好。”   这样百依百顺的顾言观,白倾沅突然很不适应,她撇了撇嘴角,“那你自己骑马去,我坐马车去。”   “好。”   “你不要再说好!”白倾沅忽然娇蛮道。   “好。”他再次应下,面上明晃晃的笑意十分惹眼。   白倾沅气结,转身便上了马车。   ***   章元度昨夜抢了绣球,心情大好,这日便做东请了众人在临江楼小聚,人一脚还没踏进大门,便被秦空远拉住,使了个眼色。   他顺着秦空远的目光看去,远处棕黑骏马上下来的,正是多年不见的顾言观。   “他怎么来了?”章元度呢喃一语,转头便见秦空远已经向他走去。   秦空远与顾言观,少时也曾交好,友情虽谈不上多深厚,但也勉勉强强称得上好友二字。   “顾兄!”他老远便喊道。   顾言观看他一眼,“秦兄。”   “真是巧啊,顾兄也到这吃酒?”秦空远不是个多机灵的,这话一说出口,便暗自想咬自己舌头。   顾言观要出家的打算满京城还有谁不知道?他居然打浑他是要吃酒的,真是嘴欠。   他忙打着哈哈将这一茬掩过去,“难得在此地见到顾兄,一时话没过脑,顾兄莫要当真。”   “嗯。”顾言观知道秦空远的为人,遂也没当回事。   秦空远笑了笑,“那顾兄你是来……?”   “用饭。”顾言观道。   “用饭好啊,顾兄不知道,这几年临江楼可是增了不少的菜色呢!”秦空远道。   “是吗。”不论他多热情,顾言观总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幸而秦空远不是个会将这些放在心上的,“既是用饭,顾兄怎么站在外头不进去?”   顾言观言简意赅,“等人。”   秦空远一句“等谁”还没问出口,又听见后头有车轱辘停下的声音,以为是召怀遇他们到了,岂料回头一看,那华丽马车里蹦下来的,是他近日最讨厌的冤家。   “晦气。”他语气直转急下,引起了顾言观的注意。   “谁?”他问。   “顾兄还不认识她吧?”秦空远扬着下巴指了指那抹倩影,“西郡来的县主,不知怎的,跟我有仇似的,总是寻我麻烦,偏还有太后护着,我又动不得她,可不是晦气嘛。”   顾言观思忱,“太后护着?”   “是啊,太后娘娘可宝贝着她呢,连上山养个病都得把山封了亲自陪着,西郡的兵力,你也知道,我看这后位也是八九不离十了。”秦空远边说边想起来,“对了,顾兄你不是一直都在灵泉寺?怎么这位县主在山上养病时,你没见过?”   “听说过,没见过。”顾言观看一眼他,“走吧。”   “顾兄你不是要等人吗?”秦空远望了望他原先站着的地方。   “进去等吧。”顾言观再无多话,秦空远跟在他身后,踉跄着进了临江楼。   章元度早已不在门口,巡防营和顾家的隐晦,这么多年谁也说不清楚,他和顾言观见面,只会徒增尴尬。   而白倾沅这回也没有再教训秦空远的心思,进了临江楼,订了雅间便上去了。   两人在二楼分开,秦空远有章元度的宴,顾言观有白倾沅的约,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就像人生轨迹一般,一起走过一路,却始终会分道扬镳。   “顾兄!”秦空远是个有多少情义便显露多少的,他望着顾言观的背影,遥遥道,“后会有期。”   明明两人都是风华正茂的年岁,他这一声喊话,竟叫人听出了几分耄耋之年分崩离析的苦楚。   顾言观回头,终究还是应了一句“好”。   “顾兄?”   召怀遇和冯不若在上楼梯时便听到了这句话,亦不禁被话中浓重的感情给惊到。   “顾兄是谁?”召怀遇上得二楼,顺着秦空远不舍的方向望去,见到一抹清瘦高挑的身影正消失在拐角处。   冯不若看着秦空远的表情,“是顾言观吧。”   秦空远笑笑:“冯兄高明。”   “进去吧。”冯不若并无多大留恋,摇着扇子,转身走在第一个。   秦空远和召怀遇落在后头,召怀遇问:“他怎么下山了?”   秦空远摇摇头,不明就里。   进到雅间,四人十分默契,没有一个提起顾言观这个名字。   姜祁进来的时候,小心谨慎,他担心这几人还因着前几日他哥口没遮拦的事迁怒他。   可章元度一见到他就笑了,“赶紧滚进来,叫咱们这么多人等你,你是天王老子不成?”   姜祁仿佛头顶一棒,瞬间醒了。   他扯着皮肉笑了几声,回道:“天王老子不敢当,也就比你大一些。”   “比我大些也不见得你会比我早成亲。”章元度面露欣喜,晃着酒盏,不饮自醉。   “我就说他前几日老提七月七,定是不对劲,原来早就瞧上了人家姑娘!”秦空远见状嚷嚷道。   “也是,瞧上便瞧上了,还借口荣家来混淆视听。”姜祁到了这会儿才如往常般自然,坐下之后便加入到了这场对章元度的讨伐中。   章元度摆摆手,“我若不拿荣家混水摸鱼,哪里会这般轻易地娶到她?”   秦空远一听便知,“你家母亲插手了?”   毕竟那姑娘只是个小县里头富户的女儿,章元度他爹是巡防营统领,母亲是前南郡监察史之女,不满意人家也是情理之中。   章元度无奈,“不提也罢。”   “那你这心可真大,你就不怕她的绣球直接抛到旁人手里去?”   章元度冷哼一声,说话时莫名带了些傲娇,“那绣球台下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我的人,还能叫谁给抢去?”   “我说那地方怎么格外挤的慌,原是你造的孽!”   众人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情况,指着章元度直骂“贼”。   章元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坐以待毙才是最蠢的。”   这回的绣球台子是那小富户求了荣安侯府办的,那家的女儿抛了绣球,砸中了章元度,也就是说,荣安侯府一下子成了两家的媒人,章元度的母亲再想阻止,也不好拂了荣安侯府的面子。   这是他头一回跟自己母亲这样对着干,算计算计,最后竟先算计到自己家里人头上去了。   有了荣安侯府的说媒,再加之近日他帮着他爹救下驸马,给他爹在圣上面前记了一功,这事才算稳了。   他一杯美酒入肚,却非甘甜。   面前几人推杯换盏,侃侃而谈,他晃了神,跟人大着嘴巴说着自己将近的婚期,兀地却又听见有人提起成柔长公主的婚事。   “你们这算算日子应当都差不多。”秦空远道,“蒋家那小子,还是命好!”   命好,出身武将世家,手握不少的兵权。   命好,能娶到皇帝一母同胞的嫡长公主。   命好,就算身份不够,太后也能背地里替他铲平对手,给他抬位。   他们背地里的那点龌龊事,在晦暗之处,早就人尽皆知。   ***   “隔壁又是那群狐朋狗友?”白倾沅单手撑在桌上,挑眉看着顾言观。   坐了一路马车,她早就冷静了下来,在公主府乍见他时的无措和慌乱总算抛诸脑后,如今她又是天上地下谁都不怕的高傲小太阳。   泠鸢自觉守在门外,替他们关上了门。   “不知。”顾言观道。   “不知?也是,顾先生在山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会知道这些。”白倾沅阴阳怪气地刺激他,“先生既然肯来赴我的约,那应当是有东西要和我说的?”   “不是说。”顾言观纠正她,“是问。”   白倾沅来了兴致,“哦?问什么?”   顾言观直入重点,“问我为何会下山。”   “你为何下山?”白倾沅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要问我,你为何会下山?”   “这分明是我打算问你的!”她不满地嘟囔着。   顾言观随意一笑,“我哪里会知道,太后留在山上的暗探,居然有一天,也会给我送信。”   “太后给你送消息了?”白倾沅双手撑在桌上,上身微微前倾,惊讶无比。   顾言观面上的笑意浅淡不减,眸中却无任何情绪,“县主很意外?”   白倾沅面不改色,“当然意外!”   “我还以为,县主是要与我解释。”   “我有什么要解释的?”   “没有就好。”顾言观双目紧紧盯着她,话说这么说,眼神却不是要放过她的意思。   白倾沅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却还是梗着脖子道:“顾先生是怀疑我在暗中作梗?”   “作梗谈不上。”顾言观轻描淡写,“县主是在为我好。”   白倾沅弯着眉眼,“你知道就好。”   “为什么是我?”   “什么?”   白倾沅斟酒的手一抖,洒了几滴在桌上。   顾言观一动不动,敛了笑意,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选我?”   白倾沅讪讪笑着,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惊悸,“你究竟在说什么?”   “县主还要我说的再明白些吗?”   虽然知道顾言观聪明,迟早会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但白倾沅仍旧不想他这么早就逼问自己,知道自己要报仇。   上一世的她最后出现的那么不堪,这一世,她只想干干净净地站在顾言观面前,而不是叫他瞧见自己满手血污的模样。   所以她仍在硬撑,“我听不懂。”   “真的听不懂吗?”   顾言观嘴角扬起骇人的笑。   分明是天晴日晒,亮亮堂堂的时候,白倾沅却觉着身体在一寸一寸变冷,她不敢直视顾言观,但还要开口狡辩。   “我——”   巨大的阴影突然将她笼罩在身下,她一瞬惊慌,话都还没说完,便下意识回头。   顾言观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后,正朝她矮下身来。   “你,你干什么?”   本是跪坐在桌边的白倾沅,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向后躲去,却被他一把捞住腰肢,不受控制地直往他身上靠。   她双手胡乱撑在顾言观胸膛,维持了些距离,仓皇无措道:“不是,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你说的,做夫妻。”   顾言观强硬地将她揽到胸口,一手拥上她的后脑勺,唇齿凑近时,彼此的呼吸都交缠到了一起—— 第48章 大殿上   “顾言观, 你不要撩拨我,我受不了的。”   咫尺间,白倾沅说话的热气渡到顾言观脸上, 细细绵绵, 飘絮万千。   “这就受不了了?”顾言观轻触了下她的唇间,浅尝辄止, “那这样呢?”   白倾沅受了蛊惑一般,紧紧拽着他的衣襟,面上如醉了酒般红润, 绣口一吐, 轻飘飘道:“这样不够。”   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 白倾沅闭了眼,缓缓感受他的触碰,唇齿间弥留清茶的香气, 混着四散的酒香,冲击灵魂。   再清冷的人,落到了这般境地, 也留不住自己的心。   白倾沅的手不知何时攀上顾言观的脖子,搂着他紧紧不肯放。   “你要对我负责的。”她满脸韫色, 神情迷离。   “怎么负责?皇后娘娘。”好容易分开些,顾言观盯着她红肿的唇瓣, 眼神又暗了几分。   “你——”白倾沅被他这一句皇后娘娘呛到,差点以为他也是留有从前记忆的,毕竟那时候,她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皇后娘娘。   她因这句话噎了好半天,捶着他肩膀道:“不许这么叫我。”   顾言观不置可否,握住了她的拳头, 舒展开来放在掌心。   “不要再为了我冒险。”他说。   白倾沅神色更加迷茫,“你说什么?”   “不要装作不知道。”顾言观一字一句皆认真,将她逐渐拉回清醒,“你不需要为了我去冒险,报仇我会亲自动手。”   白倾沅嗫嚅道:“我没有冒险……”   “嗯。”顾言观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随随便便应了一声,抱着她放在心口上。   “离他们都远一点,太后,摄政王,还有长公主。”他说。   “为何要离长公主远一点?你说的是成熙还是成柔?”白倾沅不明就里,顾言观却不愿再说,而是继续告诫她,“不要试图给我制造机会,我会有打算,十年二十年,都是我的事。”   白倾沅耿耿于怀,“那你的打算里,包括出家么?包括我么?”   顾言观未置一词。   白倾沅瘪了嘴,偏执道:“你不要出家好不好?不要剃度,我舍不得你。”   顾言观道:“剃度了,人还在。”   “可是头发不在了。”   顾言观都不知道这小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大执念,只见她攀着自己肩膀半跪起来,摸了摸他的发顶发冠,不舍道:“把头发都留下来,以后我天天可以玩,好不好?”   “好不好?”她晃着顾言观的胳膊,非要他一个答案。   顾言观看着她的眼底阴郁尽散,明明灭灭皆是火种。   “好。”他音色低沉,如枯木逢春。   好容易听到他答应,白倾沅不可置信地欣喜,她喜出望外,抱着顾言观傻傻地笑着。   可是没过多久,她又满眼精光地看着顾言观,“那既然这样,就让住持在西郡多待些时日吧,反正先生也不必在乎了,是不是?”   她狡黠地眨着眼睛,阻止了他反悔的一切可能。   顾言观:“……”   “先生这回下山要呆多久?”她好奇道。   “秋猎之后。”   “是她叫你呆在这里的?”这个她是谁,两人都知道。   “是。”   “顾先生还真是听话。”白倾沅捋着他的发丝,嘴里毫不吝啬地说着褒奖的话。   顾言观却没品出半点夸赞的意味,“若非托县主的福,我又哪里能这么早下来?”   白倾沅傲娇地耸耸肩,还欲扑入他怀中,却听泠鸢在外头道:“县主,菜到了。”   白倾沅赶紧推开人,摆出一副正经模样。   “进来吧。”   雅间门被推开,屋内两人并无异样,泠鸢偷偷瞟了几眼,甚觉古怪。   一顿饭吃的老老实实,并无插曲。   顾言观午后得去教驸马骑射,而白倾沅解了心结,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两人前后脚从临江楼离开,白倾沅思来想去,先回了宫。   ***   今日早朝不太平。   近来不知是何缘故,关于从前顾家的流言忽然多了起来。   当年顾家夫妇死的蹊跷,独子顾言观在父母出事当晚被困在京郊回不来,回来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满目缟素。   召未雨今早忙着劝说成柔,并未参与朝政,待到午时同皇帝用饭,才知道事态的严重。   “几位阁老一同请愿,请求彻查当年之事,文武百官近半数也都附议。”   “是吗?都有哪些人?”   “江阁老,周阁老,孙太傅……”   都是些历经两朝甚至三朝的老家伙,帮理不帮亲,正义感总是不合时宜地分外浓重。   召未雨心下有了数,并未因此而感到震惊,依旧沉着,“所以皇帝你同意了?”   陶宣叹气,“母后,儿臣实在是没办法。从前顾家解决北狄之乱,立下大功,深得人心,那群老臣您又不是不知道,儿臣坐在那皇位上,下面几百双眼睛盯着,实在不能不同意。”   召未雨问他:“那你将此事交给谁了?”   “大理寺!”陶宣邀功似的道,“母后,大理寺最是公正廉明,交给他们,定能还顾家一个真相。”   召未雨看着自己的糊涂儿子,不禁摇了摇头,“朝堂之上,你皇叔是何反应?”   “皇叔?”陶宣一听到这两个字,浑身震了一震,瞬间又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皇叔不同意彻查。”   “那你还能越过他去?”召未雨起了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能有推翻陶灼意见的胆子。   不是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而是她实在太忌惮陶灼的权力和疯狂。   “母后您今早不在,皇叔就一直盯着我,我只觉瘆得慌。”陶宣抱怨道,“儿臣越不过皇叔去,只是文武百官,总有不是皇叔一党的,他们自发跟皇叔吵了起来,吵了好一阵子,大殿都被他们闹得乱成一团。”   “可最后你还是把他们安定了,不是吗?”   面对母亲的希冀,陶宣又是猛一阵摇头,“是最后皇叔没吵赢江阁老一群人,硬生生被他们给气走了。”   “他直接从大殿上走了?”召未雨皱了眉,她竟不知,陶灼在大殿之上,还会这般不给皇帝面子。   “是。”陶宣莫名被问地有些委屈,“母后,皇叔究竟要掣肘儿臣到什么时候?”   召未雨横他一眼,“他不掣肘你,你就能自己独挡一面了?”   “我……”陶宣被召未雨怼地狠了,一时也没什么话好说。他自己也知道,就算摄政王不在,还有他母后在,只要他母后在一天,他就不能真正地独立,而且就算他独立了,也未必能震得住那群老臣武将。   他始终是个活在襁褓中的皇帝,一如当年登基时那般四面楚歌,风雨飘摇。   召未雨看着自己别扭的孩子,语重心长道:“宣儿,你听着,你今日应了众臣请愿,那是对的,你是皇帝,大晏是你的大晏,朝堂是你的朝堂,若是你都不能将权力握在自己手里,那你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义?他们要调查顾家的真相就恩准他们查,让大理寺查,让刑部去查,查个水落石出,查个明明白白,叫他们都看看你的能力。”   陶宣听着自己母亲的一番言论,激动之下还是心有余悸,“可是皇叔……”   “那些事情母后会处理,宣儿,你只管做好你的皇帝,好好治理你的天下,明白吗?”召未雨宽慰他,见他懵懵懂懂地点了头,这才安心。   “这些日子,嘉宁县主还在宫里住,你少去你那两个妃子那里晃,成日听她们忽悠,不知都听了些什么挑唆。给我安分一点,让人家对你印象好些。”召未雨想了想,又嘱咐道,“你别不把她给我当回事,西郡是异姓王,顾家从前北征还得跟他们借兵,哀家这回把人请来,不怕明着告诉你,那就是你将来的皇后。”   “母后上回也看到了,那是儿臣不愿意吗?那是她眼里根本没朕这个皇帝,她都能在家宴上当众教训我——”   “那是你先指桑骂槐得罪的人家!”召未雨在这件事上倒是看得很清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要护着你那些才人贵人,都给我等到把人娶进门再说!”   陶宣被召未雨骂的哑了喉咙,咬咬牙忍气吞声道:“是。”   “还有,成柔已经同意嫁去蒋家,等过几日蒋含称从北郡回来,秋猎之后便可完婚,你姐姐的公主府,你也多上心些。”   陶宣很懂似的点点头,“儿臣知道,就同成熙姐姐那般的规格就是了。”   “什么叫同成熙的规格?”召未雨不悦道,“成柔才是你最亲的姐姐,她是为了你才嫁到蒋家的,你给她的礼制,得比成熙的要大。”   “母后好奇怪,您给姐姐挑的夫婿,怎么就是为了我才嫁过去的?”陶宣全然不知太后即将重用蒋家,亦不知其要扳倒摄政王的决心,一脸莫名其妙。   召未雨被他问的烦了,逐渐失了耐心,“不管她是为什么嫁过去的,总之你记住,成柔是你最亲的姐姐,你得给她最风光的大礼。”   “知道了。”   母子俩一个赛一个地不耐烦,一顿饭吃的也是不尽兴。   最后陶宣沉闷着从慈宁殿出来,迎面却又撞上了风尘仆仆的白倾沅,她一回宫便收到了太后的召见,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几缕发丝,陶宣嘲讽之话几欲脱口而出,但想起自家母后的叮嘱,还是生生地咽了下去。   “县主巧啊。”他双手背在身后,尽量客气道。   白倾沅却跟看妖怪似的看着他,她并不是很想搭理陶宣,可是人家皇帝都主动跟她打招呼了,身为臣子,总不好不回的。   “皇上万安。”她拿捏着分寸,没叫自己行太大的礼。   两人本就相看两相厌,如今这般,已实属不易,相视过后虚伪一笑,擦肩而过,分道扬镳,如同上一世的帝后,空有名分,形同陌路。   “阿沅来了。”   相比起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小皇帝,召未雨这张慈祥的面皮总是更叫人恶寒。   白倾沅进了殿内,几步之内骤然少了日光照耀,只觉一身寒凉。   “阿沅,过来。”召未雨在衣架旁打转,向她招了招手。   “太后娘娘万安。”白倾沅正要行礼,又被她拉了起来。   “哀家不喜欢这些虚的,阿沅你过来瞧。”她带着白倾沅步至架子前,直立的高大衣架上正挂着一身朱红飒爽劲装,只袖口和下摆处有些刺绣,正面瞧去,隐约可以看出雏凤的形状。   白倾沅看了眼衣裳,眸中光亮骤现,“这是?”   她的反应叫召未雨很是合意,“这是哀家为你准备的,过不久便是秋猎,到时候你就只管穿着这身,好好去玩一趟。”   “多谢太后娘娘!”白倾沅雀跃的模样尽数显露在脸上,仿佛要叫天下人都知道她的高兴。   召未雨满意极了,拉着她又道:“从前西郡王进京就总是在哀家跟前提,说他的女儿,最喜欢在大漠和草原上骑马射箭,风采半点不输西郡的男儿,这回秋猎,哀家把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你可要叫哀家好好开开眼界。”   白倾沅娇憨的脸上浮了些红晕,“我父王尽会在外头胡说,太后娘娘当不得真的。”   “不管真不真,哀家可是信了的,阿沅可不要叫哀家失望。”   召未雨看向她的眼神实在太过温柔,感染极强,叫白倾沅见了都不禁恍惚,上一世不就是溺在这样的笑里了么?谁知道那背后藏着的,会是毒刃呢?   她笑弯了眉眼,余光中只剩那一抹朱红。   上一世召未雨也是赐了她这身衣裳,秋猎那日,万人丛中,她的确获得了瞩目,可是也因此招惹了杀身之祸。   因为这样明晃晃的鲜红,不仅惹眼,还碍眼。   至于碍的是谁的眼,上一世她没查,这一世,倒是要好好引蛇出洞,报复回来。   早朝之事在她回宫后南觅便告诉她了,群臣请愿彻查顾家旧事,摄政王当众退朝,皇帝把这事交给了大理寺。   陶宣方从慈宁殿离开,从此刻召未雨的神情来看,这桩事,她应当是知道且不反对的。   白倾沅心下了然,既然如此,召未雨应当已经下定了要铲除摄政王的决心。   她会把顾家的事都推到他的头上,叫他受群臣指责,受天下唾骂,再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只是她不确定,两人当初动手之时,难道陶灼就不会留有后手吗?召未雨下这样的狠手,把这件事推到台面上,等陶灼反应过来之后,她真的能把自己摘干净吗?   除非当年她指使陶灼除掉顾家的时候,从头到尾,自己没动过一下手。   不然,若是叫陶灼知道顾家的事都是她命人放出去的风声,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反过来咬她一口呢?   她望着自己面前依旧谈笑风生的召未雨,只觉可怕,因为她实在太风平浪静了。   不过,这其实正中她的下怀。不管召未雨有没有顾虑,有没有退路,她都要想尽办法,把她逼到这条道上去,只有陶灼不在了,她才能一步一步接着对付召未雨。   她抿嘴笑着,乖巧道:“本也是想着不叫太后娘娘失望的,可是今日在成熙姐姐的公主府上,我见到了灵泉寺上那位顾将军,便又心虚起来。”   “哦?”召未雨这回听到她提起顾言观,倒是半点都不惊奇了。   “听说他呀,是陈驸马请来教骑射的。”白倾沅灵巧道,“驸马说他上回秋猎骑射不佳,闹了洋相,这回便特地请了那位将军来,要好好学一番。想来驸马都这样用功想博个好彩头,那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到时候怕是不够用的,届时若是出了洋相,太后娘娘可不能笑话我。”   “是吗?驸马都要学骑射了?”召未雨稀罕道,“去年他可是差点没被宣平侯家那小子逗的从马上跌下来。”   白倾沅哪里知道这些过往,一时惊讶道:“真的?”   “是啊,想来驸马今年也是要重整旗鼓了。”   召未雨并不很关心这些,随口一说,又打量起白倾沅来,越看越满意的同时,又不免唏嘘:“花一般的年纪,穿的这么素雅做什么,哀家就喜欢看鲜艳的,你和成柔都是一样,咱们这般的身份,不必顾着他人的看法。”   白倾沅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回想起来,今日本是要上山找顾言观才穿成这样的,她本人也并不喜欢这样素净,可她觉得顾言观会喜欢,所以要见他时,总是特地这样穿。   她正想同召未雨解释,刚一张口,便听见福嬷嬷进来道:“太后娘娘,摄政王到了。” 第49章 是秋猎   大殿上出了这样的事, 陶灼会来找召未雨也是意料之中,白倾沅跟召未雨对视一眼,自觉道:“听闻太后娘娘今早给成柔姐姐裁量了新衣, 我今日都还没见过成柔姐姐呢。”   召未雨很喜欢她的分寸, 笑了笑,“去看看她吧。”   “好。”她施施然告退, 在离开的时候,正好与大步而来的陶灼打了个照面。   她礼数周全,矮下身子还未开口, 陶灼便看也不看地从她面前掠了过去。   正好, 也省的浪费口水, 白倾沅告诫自己不要回头看,起身后快步从慈宁殿离开。   成柔依旧是恹恹的,吃不下东西, 午膳好容易用了半盏粥,饭后听人提了一嘴蒋家,又尽数吐了出来。   “既然这样厌恶, 又为何非得嫁过去呢?”白倾沅将宫女都打发出去,只剩自己留在成柔身边。   “你喜欢我皇弟吗?”成柔动了动干涸的嘴唇, 双目无神,自言自语, “你不喜欢,可是不管你喜不喜欢,只要他们想,你都得嫁。”   “阿沅,我们生来就拥有一切,可是这一切, 都是需要自己来还的,你享多大的福,就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成柔望着窗外,呢喃道,“我的代价,就是嫁给蒋含称,对成熙……愧疚一辈子,不得安宁一辈子。”   不是这样的,分明不是这样的。   白倾沅看着面前一蹶不振的成柔,想起她上一世出嫁时的模样。   不该是这样的,她分明很喜欢蒋少将军,她分明出嫁时满是笑意,满是期待,可谁来告诉她,现在她眼前这个单薄寡淡的女人究竟是谁?这真的是成柔吗?   头一回,她对自己当初究竟该不该救陈驸马产生了怀疑。   如果不救,如果这背后的一切成柔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可是那样的话,成熙怎么办呢?陈玉卿怎么办呢?   要她能救一个对成熙来说很重要的人却不救,这太难了。   原来就算是重活一世,获得一些东西的同时,也势必会丢掉另一些吗?   白倾沅悲哀地想,她把成柔的快乐丢了啊。   “姐姐……”愧疚与不忍逐渐涌上心头,她再次痛恨自己的无力,“抱歉……”   “你跟我说什么抱歉。”成柔温和地看着她,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却又私心希望她能逃出这样的牢笼。   “你呀,千万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能好好玩就好好玩吧。”她说。   “不是……”听她还这般关心自己,白倾沅更加难受,可是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又能说什么呢?   “我,我舍不得你。”她强忍住泪水,尽力不在成柔床边哭泣,千言万语最后只能汇成这样无力的一句话。   “我就算嫁人了,也还在京城,除非你回西郡,否则不论何时想见我,都是见得到的。”成柔强撑着精神已经许久,如今实在是乏了,一边同她说着话,一边靠在床头软枕上昏昏欲睡。   候在殿外的南栀忽然进门通报,说外头陈贵人和周美人来给长公主贺喜。   成柔微蹙着眉,厌烦道:“阿沅你替我去打发了吧。”   “好。”白倾沅不舍地捏了捏她的手,“你好好休息,我去将她们都打发了。 ”   “嗯。”成柔脸庞转向内侧,背着光影的身子仿佛要将一切隔离,或许往后只有在睡梦中,她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陈贵人和周美人正在拂仙殿内小厅坐,听到来人动静,以为是成柔长公主,皆喜形于色,欣喜地站了起来。   谁知见到的却是西郡县主白倾沅。   陈贵人扯了扯嘴角,拉下脸皮又重新坐下了,倒是周美人,与她还算和气地笑了笑。   白倾沅没兴趣去猜她们的心思,几步走到正中,问道:“二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长公主呢?”陈贵人并未搭理她的问题,转而打听成柔。   “长公主在休息,叫我出来问问两位寻她是有何要事。”白倾沅回道。   陈贵人脸色不大自然,“要事谈不上,只是今儿个不是说太后娘娘在为长公主裁制婚衣了么,我们是来道喜的,顺便给长公主送些贺礼。”   “道喜?”   白倾沅闻之色变,若是叫成柔听到这话,不知又会产生多大的情绪波澜。   “二位来的真不是时候,长公主殿下方才歇下了,贺礼交给南栀便可,待长公主小睡醒后,自会知道。”她虚与委蛇地笑着。   “长公主怎得现在就乏了,可是身子不适?”周美人倒比陈贵人更细心些,知道多关心人。   “美人多想了,长公主只是早间裁量新衣花了些功夫,累到了而已。”白倾沅解释道。   “这样。”周悠禾兀自笑笑,“是我多想了。”   白倾沅笑得妥帖,看着她们问道:“二位还有何事?”   “无事,既然长公主歇下了,我们便改日再来,就是这些礼品,还要劳烦县主转交给长公主才是。”陈贵人也不想同她多相处,知道自己今日见不到成柔,三两句话就想走。   周悠禾眉间优柔不散,朝后头瞧不见的内殿张望几眼,最后还是被陈贵人拉走了。   “怎么,你还不信她说的?”陈敏毓与她并肩走在红墙黄瓦间,口没遮拦,直接道出了周悠禾的心思。   周悠禾勉强笑笑,“姐姐说什么呢,她说长公主歇息,那自然便是歇息了,她这样的人,又哪里需要骗我们呢。”   “也是,她这样的人,哪里需要跟我们见识。”陈敏毓抬头望了望天,“就算咱们再不喜欢,再不愿意,也不得不羡慕她的出身。”   “过几日秋猎,姐姐的衣裳准备好了么?”周悠禾未搭理她的感慨,而是忽然换了话头。   “那是自然,我比不得你得皇上喜欢,司衣局只是送了规矩的服制来。”陈敏毓瞧一眼周悠禾,语气微涩,“妹妹今年身子不适,秋猎奔波劳累,可还方便?”   “就是身子还未养好,可能秋猎也去不了了,但前几日皇上又叫司衣局送了新的骑射服过来,我实在难办。”周悠禾愁眉不展,看向陈敏毓,“那套衣裳,成色和料子都是皇上亲自选的,姐姐若是不嫌弃,便把它拿去好了,也省的我暴殄天物,成日瞧着它,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难办得很。”   陈敏毓吃惊道:“给我?”   周悠禾微微一笑,“是,这深宫之中,只有你和我是姐妹,我既去不了,便只想叫你能多些光彩。”   陈敏毓不疑有他,好一阵高兴,“如此,便多谢妹妹了。”   ***   建承五年,八月初五   暑热褪尽,秋高气爽,多少王公贵族世家子弟翘首以盼的秋猎总算到来,白倾沅与成柔同乘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往京郊去。   此番秋猎的地点,是京郊西北角的孤霞山。   孤霞山紧挨着白云山,白云山上万赖宁静,有着满盛都最大的道观白云观,整日钟声蝉鸣,烟火缭绕,而孤霞山与之截然不同,她是万物栖息活跃的圣地。   白倾沅跟成柔到了山脚下,俩人一身劲装皆是召未雨所赐,只不过白倾沅是朱红样式,成柔却是靛蓝。   “公主姐姐!”   两人下了马车还未站稳,便听见身后有人咋咋呼呼地叫唤,待循声望去,才知道那是召颜。   白倾沅见她这回是同召家诸多兄弟姐妹一块儿来的,召宜和召怀遇也在其中,心下顿时一咯噔。   她还记得,上回七月七,成柔可是告诉召颜她是沈家的小表妹,如今这么多人俱在,沈知鹤说不定也会来,到时候谎言不就自攻而破了?   她并非是害怕召颜当众挑衅,但她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可不能被她耽误了时辰。   眼见着山脚下的车辆马匹越来越多,各路人马纷至沓来,她悄悄后退了几步,想要趁机溜上山。   不料,一只脚刚迈出去,身后便又传来另一女子的声音,她同召颜一样,是在唤成柔。   白倾沅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回头,果然,沈知鹤正一身白衣款款向她们而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白倾沅暗自懊恼。   成柔身为长公主,皇帝的亲姊妹,自然是万众瞩目,她怎么能这么想不开,跟着成柔站一处呢?   一步错步步错。   她认命般站在成柔身边,一袭红衣煞是惹眼,在这山脚下注意到成柔的人,多半也都注意到了她。因为她的装扮,实在不像个普通丫鬟。   既能站在长公主身边,又不是丫鬟,那必定也是贵中之贵。   头一个来到她们跟前的召颜将白倾沅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看向那边走来的沈知鹤,隔空叫嚷道:“乡君,你家的小表妹怎么这么喜欢粘着长公主呢?”   “阿颜!”召宜在她身后走来,不解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呢?”   “大姐姐,这是沈家的小表妹,我逗她玩儿呢。”召颜笑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召宜听了她的话,却深深皱起了眉头。   “这分明是——”她话说到一半,沈知鹤便过来了,她边提着裙摆边道:“哪儿呢,我家哪来的小表妹?”   “喏!”召颜大大方方指向白倾沅。   白倾沅脸色微变,心下腹诽,她才不是什么沈家的小表妹,她是沈家的大表嫂。   既然被拆穿,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不是什么很丢人的事。只见她双手交叠横在胸前,昂着脑袋反驳召颜道:“你才是沈家的小表妹呢。”   “你说什么?”召颜被她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白倾沅很是满意,勾着唇道:“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郡甘城,白倾沅。”   她一字一顿吐出自己的名字,叫召颜原本润泽的脸色大变。   显然,她知道白倾沅这个名字,并且对这个名字,恨得不轻。   白倾沅瞧她脸色越来越难看,便稍稍收敛了些嚣张焰气,小心地碰了碰成柔的胳膊,明知故问道:“她是不是很讨厌我?”   成柔闻言,也跟着看了眼召颜的脸色,横眉竖目,好不生气。   毕竟是她随口扯的慌,她此时颇有些心虚,下意识将白倾沅往自己身后拉了拉,“阿颜,是我的错。”   “定是她蛊惑了公主姐姐,姐姐才会那样骗我的吧?”召颜压根不听她的解释,委屈地咬着下唇,盯着白倾沅的双眸满是怒火。   召宜在一旁听不下去,拉了拉召颜,“你这是在说什么?”   “大姐姐!”召颜指着白倾沅道,“是她们骗我在先的!她们都骗我,说那是沈家的表小姐,你瞧瞧,乡君哪里是知情的模样!”   “我……”沈知鹤突然被她指了一遭,迷蒙的同时,却也理出了个大概。   大抵是这位县主先头骗了召颜,说她是沈家的表小姐,结果这会儿被拆穿了。   可白倾沅即使被她当众指着鼻子说,也未有半点羞赧,她看着召颜,犹如看着横梁上哗众取宠的小丑。   “闹够了没有?”召怀遇上到前来,语气稍重了些,“这样挤在山下像什么样子,闹哄哄的,赶紧上山去,别叫皇上等咱们。”   只有提到皇上的时候,召颜的脾气才会收敛一点,她站在召宜和召怀遇之间,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白倾沅,“你怂恿公主姐姐骗我,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白倾沅当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召颜这话说的,似乎她不骗她,她就会放过她一般。上辈子紧紧盯着她的后位,千方百计算计她的人是谁?   秦空远陪着自家母亲走在人群后头,小声耳语道:“母亲,我就说这个西郡来的县主脾气差的很,你瞧瞧,和召家的人也能吵起来,还利用沈家做掩护,若不是沁和乡君脾气好,恐怕也是要跟她吵起来的。”   秦夫人十分横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的傻儿子,“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召家那六姑娘难道是什么善茬?叫她早知道人家西郡县主的身份,保不齐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还不如骗着她,好歹能保一时安宁。”   “你这样的脑子,我竟还指望你能来年春闱考个功名回来,照此看来,实在是痴心妄想。”   秦夫人越想越无奈,最后只唤了个女使来陪自己上山,留秦空远一人呆愣在山下,许久才反应过来。   这一桩开胃插曲在众人陆陆续续到达狩猎营地时结束,平时对品级高低十分严谨的达官女眷,今日也都抛了礼制,互相见面不必行礼,劲装加身,意气风发。   成柔和沈知鹤都没有狩猎的意愿,几人进了营帐坐下后,只白倾沅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腰封和弹弓。   沈知鹤是个大度的,方才上山的一路,听成柔与她解释了事情原委,她不仅没生气,反倒深切地同情起白倾沅来。   “我有何好同情的?”白倾沅听不明白,看向沈知鹤的眼里带了些疑惑。   “你这样的性子,就不该呆在深宫里才对。”沈知鹤道,“你问问长公主便知,那地方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这样的人,去了不仅不会快乐,还会泯灭了天性。”   “我才不想一直呆在宫里呢。”白倾沅随口回了一句,理好袖口,站起身对二人道,“那我可是去了?”   “去吧。”成柔和沈知鹤挥挥手,白倾沅穿着太后给的一身朱红劲装,秀发高束,英姿飒爽地来到众人眼前,只是还来不及骄傲,她的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那边从营帐里陪着陶宣出来的陈敏毓陈贵人,穿了一身与她一模一样,只稍差了些颜色的绯红劲装。 第50章 遇刺上   泠鸢跟在白倾沅身后, 见着陈敏毓的衣裳,不禁嘟囔道:“太后娘娘也太寒碜人了,这送出去的衣裳还有一样的呢?”   “不过县主, 她那是绯红, 您这才是正红,还是咱们的好看。”泠鸢又继续狗腿道。   “我看就你最好看!”白倾沅拿着手中的弹弓敲了敲她的脑袋, 丝毫不避讳地向前走去。   泠鸢话粗理不粗,陈贵人身上那件只是绯红,她这是正红, 何况, 她可没觉得自己容貌会比别人差, 陈贵人都不怕不躲,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陈贵人却不是她想的那样,当她一看到白倾沅身上那件衣裳时, 她就知道自己栽了。   这么多高门显贵,世家子弟在场,众目睽睽之下, 她被周悠禾摆了一道。   手心不自觉地攥紧,偏皇帝还在一旁笑呵呵地夸她这件衣裳好看, “这可是朕亲自选的样式,一开始想着周美人穿上定会好看, 没想到到了敏毓你的身上,也是不俗。”   他话音刚落,含笑的余光便瞥见了正往这边来的一抹亮色。   他定睛一看,只见来人是白倾沅。   饶是他再不喜欢艳丽的,此时也被她身上那股子鲜艳劲儿给惊到了。   “嘉宁县主这身衣裳……”他仔细打量着白倾沅身上的朱红劲装,转头又看了看陈贵人, 眉间褶皱逐渐叠起。   太后如今正是要用到西郡白家的时候,断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得罪自己,白倾沅边走边想,觉着召未雨实在不大可能会做一件一模一样的来恶心自己,再加上此时陶宣这副心虚的表情,她心下多半有了数。   约摸是小皇帝自己不懂货,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摸去了司衣局,特意挑的跟太后一样的料子和样式,因为太后要的,定是最好的,他要宠自己的妃子,便也只管跟她要的一样就好了。   谁知事实会如此尴尬。   陶宣拳头凑到嘴边,欲盖弥彰轻咳了一声,将方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完,“县主这身衣裳……真好看。”   白倾沅就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此时怡然自得,神气地与开屏的孔雀一般无二,“太后娘娘挑的衣裳,总不会差的。”   “是……”陶宣被她一句话怼地有些没脸,也不想回去看陈贵人的脸色,正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扬头便见成熙正携了驸马往这边来。   “长姐!”陶宣跟看到救星似的,仰面喊了一声。   成熙笑了笑,“皇上今日好兴致啊。”   “那是自然,今儿个可是秋猎!”陶宣笑看了眼陈玉卿,从未觉着自己这姐夫有如此顺眼过,“驸马也来了。”   “是。”陈玉卿向来温和有度,彬彬有礼。   “长姐,荆家那小子早来了,此时应当还在营地那边,这回要不要朕派人过去,给他个下马威?”陶宣凑到成熙身边,兴奋道。   成熙知道他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轻巧地暼了他一眼,“这事你别插手,驸马今日要自己报仇。”   “什么?”陶宣瞪圆了眼睛,“姐夫要自己动手?”   在陶宣的印象里,驸马可还是去年那个要被人欺负地从马上跌下来的倒霉鬼,这会儿突然告诉他人要自己报仇,他免不了要受些冲击。   陈玉卿一如既往地和顺,“不是报仇,只是再讨教讨教。”   “那姐夫可要挑一匹好马,朕听说荆台月今日带的那匹马,是特地叫人从东郡买回来的,你可得当心。”陶宣夸张至极,面上难掩想看好戏的喜色。   成熙唇角微扬,看了他两眼,向一旁的白倾沅道:“阿沅今日这身倒是好看,一看就是崔尚宫的手艺。”   “姐姐慧眼,我没什么本事,瞧不出什么崔尚宫李尚宫的,只知道这身衣裳正适合我今日狩猎。”白倾沅神态自若地应着,面上是落不下的微笑。她自然不会在成熙面前特地提一嘴太后,现在召未雨这三个字,恐已成了成熙的忌讳。   “的确适合狩猎,这样的衣裳,不抓只野兔回来都不像话。”成熙有模有样地点点头。   野兔哪里是什么稀奇的东西,白倾沅知道她这又是在揶揄自己,便只吐了吐舌头,耸了耸肩。   陈贵人见他们说地兴起,浑然是一家人的感觉,心下不时泛起一股酸涩,不知这格格不入的难堪是他们带来的,还是她自己非要跟来造成的。   成熙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她,待巳时一到,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冲进了林子里,她才悠悠转回目光,瞧了眼她的打扮,礼节性地笑了下。   那抹笑在陈敏毓眼中看来,与嘲讽无异。   她指甲恨恨掐着手心,望着远处即将消失在林子里的那抹朱红倩影,渐渐红了眼眶。   成熙却不在乎她的感受,自己寻了营帐休息,她的营帐正是挨着成柔的,女使在为她撩帘子的时候,她站在原地,听到了隔壁成柔帐子里的谈话声。   那是一群贵妇人,知道成柔即将嫁到蒋家,借着这个时候,来给她贺喜的。   呵,贺喜。   成熙暗了眸子,在女使撩好帘子后,并没有立即进去。   “听闻长公主即将下嫁蒋少将军,我等正是来为长公主贺喜的。”带头说话的是姜家夫人,她儿子姜庸前段时候被拖到京兆尹,差点没掉了一层皮,是得了太后的照拂,这才能勉强出来的。成柔是太后的亲女儿,成亲这种大事,她自然是要来表忠心的。   与她一道的秦家夫人虽没那么依靠太后,但来都来了,几句庆贺的话总还是要说,遂浅笑着附和道:“是,臣妇恭贺长公主新喜。”   “多谢几位夫人。”成柔的表情说不上多开心,却也不是很难看。   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日里,她已经学会如何正常地调节自己的情绪,即便骨子里依旧对蒋家的做法深恶痛绝,她也不会再在外人面前显现什么。   她与蒋含称,不说如糖如蜜,也不说相敬如宾,至少得做到相安无事,不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柄和谈资。   进来的三位夫人里,除了已经开过口的姜家和秦家夫人,剩下的一位,便是巡防营章统领家的夫人。   她以为这章夫人与前两位一样,也是要与她道贺,便定定地看着她,等她开口,孰知这位夫人,却是盯着身前木桌正出神。   在她身旁的秦夫人用胳膊肘推了推她,总算叫她回了神。   章夫人抬头的瞬间,正与看着她的成柔对视上,她旋即脱口而出,“长公主!”   “嗯?”成柔和煦地看着她。   “长公主……臣妇恭贺长公主大喜。”章夫人即使情急,但下意识的庆贺还是会说。   成柔失落地点点头,果然听来听去,入耳的还是只有这几句话。   “我记得章夫人家的孩子,过几日也要大婚吧?”姜夫人忽然感慨道,“算起来我家庸儿比你家元度还长了一岁,没想到,竟是你家先了。”   京中还有谁不知道,他巡防营章家过几日要娶的,只是一个京城附近小县商户出身的女儿,还是迎她进门做正妻。姜夫人骤然在众人面前这样提,明晃晃的是在嘲笑了。   可章夫人也不是吃素的,她挺直了后背,看向姜家夫人,平静笑道:“也是,毕竟我家元度没走过什么弯路,也没吃过什么苦,人生少了些波折,总是比别人顺畅些,也快些。”   “你……”姜夫人一时被她怼地说不上来半个字,坐在中间的秦夫人看不过去,左右劝道:“长公主面前,大家都少说两句吧。”   两人互相不对付,相看一眼,各自别过了头去。   成柔也懒得再应付她们,不想她们再在自己跟前碍眼,遂道:“毕竟是秋猎,总在这里坐着不大好,等会儿还是得去林子里走一圈,我这身衣裳不大合适进到林子,不知诸位可否方便,叫我先换个衣裳?”   “那是自然。”秦夫人巴不得赶紧走,应和道,“是我等耽搁了长公主的功夫,现下便走。”   她一手拎着一个,齐齐站起身来告退。   待到出了营帐,姜夫人不大乐意地甩开了她的手,“你这急着是做什么?我话还未说完呢。”   秦夫人稀奇道:“你没瞧见长公主已经在嫌我们吵,赶我们走了?”   “那要走,也得把沈家那乡君带出来呀!”姜夫人指着营帐紧闭的帘子道,“方才我就瞧她一直坐在长公主身边,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呢,就被你硬拉出来了。”   “你找沈乡君做什么?”章夫人鄙夷道。   姜夫人斜她一眼,“你家儿子都有着落了,我家儿子还不能相看相看合适的姑娘了?”   “噗嗤——”章夫人十足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你家姜庸?人沈家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瑞安皇帝在时便是显贵无极,你那好儿子,还真敢开口相看沈家的乡君?”   “姜庸不行,我家还有姜祁呢,不论如何,总比和一个商户做亲家的好。”姜夫人丢什么都不肯丢面子。   “你说谁呢?”章夫人莫名又被戳到痛处,心下气得慌。   两人谁也不让谁,当着一群下人的面,直愣愣地在成柔的营帐外吵了起来。   秦夫人一开始还能左右劝上两句,后来实在听得烦了,便也放任她们自己吵去。   正好这时候,她儿子秦空远骑着马从林子里奔了回来。   “母亲!”他手里拎着一只野兔,欢快地叫嚣着。   “这是你头一个猎到的?”秦夫人惊喜极了,她还从未想过,她家儿子能博个头彩。   “不是。”秦空远挠了挠脑袋,“不过我是头一个送回来的!”   “……”   对于这傻儿子,秦夫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无奈地笑了笑,正想将他赶回林子里,又见他贼兮兮地凑近,趴在自己耳边道:“母亲,我头一个送回来给你,午膳就叫他们用我捕的兔子做给你吃,他们都越跑越远,等送回来做好,怎么也得到夜里了,您是头一个吃到这野味的!”   秦夫人这回是真的被惊喜到了,指着他的脑袋直道“小猢狲”。   “赶紧回去吧,里头那么多东西,你就猎个兔子,瞧把你高兴的。”   秦夫人话说这么说,但脸上的笑是实打实地开朗,相比起那两个还在争面子的,她有这窝心肝的儿子,已经是极为满意了。   傻一些又如何,她家儿子,指不定傻人有傻福。   看着自家儿子再次奔进林子里的潇洒身影,秦夫人完全没想到,她这一时的想法,会在今日得偿所愿。   ***   白倾沅在林子里转悠了许久,跟着她的泠鸢马背上已经绑了两只野兔,一只大雁。   “县主,咱们还要继续吗?”泠鸢回头看了一眼,颇有些担忧。   他们其实已经深入林子腹地了,东西南北看去,都是一样的树木,一样的草地,再往里走,回去的时候恐怕就要费一番功夫了。   “没事,别怕。”白倾沅看了眼地下,“你马上那兔子还在滴血呢,到时候,照着它的血迹走就行。”   即便如此,泠鸢还是有些担心,手里紧紧捏着弓箭不放,生怕从哪就会蹿出什么奇怪的东西。   白倾沅凭着上一世的记忆,兀自向前。   她记得,她当时就是在这附近糟了埋伏,被弓箭射伤了手臂,可具体是哪里,她是真不确定。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那自然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上一世活着的时候没能查出来是谁害的她,这一世她便要引蛇出洞,活个明白。   “泠鸢,过来。”她望了眼深不见尽头的林子,跟泠鸢耳语了几句。   泠鸢一个激灵,不太敢答应。   “知道了没有?”白倾沅拍拍她的肩膀。   “县主……”泠鸢哭丧着个脸,眼神中满是顾虑。   “你记着,咱们要想过平平安安的日子,就得叫敌人都暴露在明处,否则人在暗我在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头来咱们只会伤的更重。”   白倾沅劝说完了,也不等她的回答,摸了摸腰间的弹弓,又握紧了手中的弓箭,一手牵着缰绳,闯进了前方更深处。   这森林间树木密得很,午时未到,日头懒洋洋地照耀下来,只能透过叶子间的缝隙投影到地上,光晕形状各异,有些落在白倾沅朱红衣着上,恍若受尽神明偏爱的少女。   白倾沅照着前世的记忆,闷头骑着马,越来越深入林间的同时,也越来越放缓马蹄脚步。   “县主!”   泠鸢不知何时已与她越来越远,现在只能通过叫唤来寻找她。   白倾沅遂大声地应了一声,“这里!”   一时间,林子里回荡着她的声响,而不过片刻功夫,簌簌的声音传来,一支长箭穿过细细密密的叶子,飞速向她的方向射来。   白倾沅在回答泠鸢时便如预想中的那般,拽紧了缰绳,双腿夹紧马肚,矮身贴着马背,翻滚在马匹一侧,那支长箭从马背上方不过几寸的距离划过,嗖地一声,狠狠地扎进不远处的树干。   她后怕地蹦回到马背上,只一瞬的间隙,林中便又有簌簌声传来。   她没想到还有一支,瞪大了瞳孔的同时,又见到一支长箭从她面前飞过,将那支原本要射到她的冷箭从中劈开。   “是谁?”她连忙举起弓箭回头。   召怀遇正骑着马在她不远处,手中的弯弓来不及收,还堪堪举在半空。   “是你?”   白倾沅举着的手不肯放,眼神冷冷地盯着他。   召怀遇好笑道:“若非是我救了你,你现在连在我面前举起弓箭的资格都没有。”   才不是,白倾沅心里暗暗地想,她这衣裳里头,可是特地穿了顾言观前几日给的护身甲,保她不死什么的,还是做得到的。   不过召怀遇的确也算救了自己,她点点头,将弓箭收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骑马在原地踏步,四处张望,等着泠鸢过来。   “县主!”果然没一会儿,泠鸢就骑着马过来了,兔子未流干的鲜血顺着马蹄滴落在草地上,她的手里挥舞着一块绯红布料。   “这是什么?”白倾沅见了好奇道。   “是被我射下来的一片衣角。”泠鸢着急解释道,“那人跑的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追上,只射下她身上的一片布料。”   “绯红的料子?”白倾沅想要接过泠鸢手中的东西,却被召怀遇劈手夺过。   “你做什么?”她没好气道。   “你也是这块料子。”召怀遇前后翻了翻这东西,同白倾沅道,“阿颜刚才跟你一样遭了埋伏,那人走的快,我们也只射下了这样一块布料。”   白倾沅不解,“所以呢?”   召怀遇将东西递给她,“所以,跟你这块,一模一样。”   白倾沅呼吸一窒,“你什么意思?”   “害你跟害阿颜的人,可能是同一个人。”召怀遇蹙眉道。   白倾沅却不这么认为,召颜自己不出去害人就不错了,还有别人害她的份?   “你少拿这种眼神看阿颜。”召怀遇瞧出了她眼里的不信与讥讽,面子微有些挂不住。   “你自己的妹妹你自己心疼就够了,别想我能与你感同身受。”白倾沅举着那块料子道,“我这人公道得很,一码归一码,今日多亏你救了我,你要我谢你什么?”   召怀遇不屑道:“谢?”   “是啊。”白倾沅双眸明亮,神情懒懒地看着他,“趁着我还有道谢的心思,你赶紧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办到。”   她顿了顿,最后加了一句,“包括,让召颜做皇后。” 第51章 遇刺中   “召家的女儿要做皇后, 还不需要人让。”召怀遇有他自己的坚持,即便自家身份真的不如西郡王府,召颜真的争不过白倾沅, 他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在白倾沅面前低一下头的。   白倾沅见他非要死鸭子嘴硬, 不禁再次感叹他们德昌侯家,除了召宜, 简直没有一个正常人。   召怀遇不稀罕她的谢恩,她也不能强逼着人家收,她理好那块布料, 收进袖子里, 顺便问他道:“怎么这么凑巧, 我遇害的时候,你就刚好出现在这里?”   “林子统共就这么大,绕来绕去总有碰上的时候。”召怀遇面不改色, 正常如往昔,白倾沅却摇了摇头,一脸不赞同。   “召大公子虽救了我, 却还是不舍得说实话呀。”她张望了下四周,胸有成竹地笑了下, “你家妹妹遇刺,你觉着这当中只有我与她有仇, 只有我有理由害她,所以你才来找我,对吧?”   她一句话点明了真相。   “你知道就好。”召怀遇的身上没照到一丝光晕,朗朗乾坤下,依旧一身阴冷,“阿颜遇刺, 你脱不了干系。”   “呵。”白倾沅歪了脑袋,“那我遇刺呢?召颜的干系是否也是最大?”   “是。”召怀遇并不否认,反而同她道,“所以你现在得跟我回去见召颜,你们当面说清楚。”   “我同她有什么好说的?如果真要说清楚,那么就将此事公之于众,去陛下公主面前好好分说分说,今日秋猎这么多人,一人一个法子总能揪出凶手来,反正我没罪,我是不怕丢人,你们召家怕不怕我就不知道了。但如果你要的说清楚只是叫我同你们召家人谈,那还是算了吧,我一点都不相信你们会公平。”   白倾沅坦坦荡荡地看着召怀遇,一字一顿道:“你敢吗?”   “白倾沅。”这是召怀遇头一次喊出这个名字。   “召公子,你在这里跟我浪费口舌,有这功夫,十个要害你妹妹的凶手都抓到了。”白倾沅拉了拉缰绳,“泠鸢走,咱们自己找凶手去。”   马匹堪堪前进了两步,又被召怀遇拦下,白倾沅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两眼,没给多好看的脸色。   “你必须得跟我走。”召怀遇咬牙道。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白倾沅一手搭上腰间的弹弓,对准了召怀遇身下那匹马的马蹄,手起弹珠落,弹珠沿着马蹄擦边而过,马儿受了惊,驮着召怀遇一声嘶鸣,自己绕地走了几步。   白倾沅趁着这空隙,喊了泠鸢快马离开。   待召怀遇稳定下马匹,两人早已飞奔地只剩下渺小的身影。   他独自呆在这片林中,望着无人的空景良久,好一会儿,他才将自己抽离出来,甩了缰绳慢慢悠悠地往回。   午时已过,营地里只有七零八落的几个人,白倾沅赶到时,召颜正扯着陈贵人在营帐前争吵不休。   “这料子除了你,还有谁身上有?陈敏毓,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召颜不由分说,将一块绯红的料子砸在了陈贵人脸上。   陈贵人似乎还搞不清楚是何状况,惊恐的同时不免叫嚷起来。   “你叫什么叫!分明是你害的我,你还在这里委屈起来了?”召颜厌恶极了她这模样,揪着她的袖口不肯放。   “你说,你若不是心虚,为何要换一身衣裳?原来那件不适合吗?不好看吗?你换下的那身衣裳去哪里了?你说啊!”   白倾沅见状,倒吸一口冷气,召颜如今这般模样,实在像极了疯妇。   不过召颜提出的问题,她也的确好奇,为什么只是一两个时辰的功夫,陈贵人就换了身衣裳?如今她的身上,早已不是原先那件绯红劲装,而是一套新的月白衣裙。   “阿颜!”召宜从后边的营帐过来。   今年的秋猎摄政王没来,她又有着身孕,故多是坐在帐中休息,如今也是听着召颜的动静过大,这才出来看看。   召颜见自家姐姐来了,更是有了靠山,愈发咄咄逼人道:“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交代,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这是怎么了?”召宜皱眉问道。   “大姐姐,我方才在林子里,差点被人给害了!”召颜挽着召宜的胳膊,撅着嘴委屈地告状,“幸好有三哥哥在,他救下了我,还射下了害我之人身上的一片料子。”   “怎么会这样?”召宜担忧地摸了摸她的胳膊手臂,“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   召颜摇摇头,“没有,多亏三哥哥来的及时,可是大姐姐你看,三哥哥射下的这片料子,不正是今早陈贵人身上的料子么?”   召宜 半信半疑地接过召颜给的布料,一看还真是如此。   因为今早陈贵人的衣裳同白倾沅的样式一样,她还特地多看了几眼,的确是这没错。   对了,白倾沅。   召宜回头,见到她站在林子口正看着这边,遂招了招手。   有从前灵泉寺上同住过几日的情分,白倾沅不会不给召宜面子,她大大方方地过去,站在召宜面前。   “小婶婶。”她道。   “阿沅可是赶回来用午膳的?”召宜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急着问她旁的。   白倾沅却也摇头,“我也是被人埋伏了。”她实诚道。   正说着,又有不急不缓的马蹄声传来,召怀遇骑着马从林子里出来。   白倾沅见了他,正好同召宜道:“召三公子可以作证,那个埋伏我的人,也被泠鸢射下了这样一片料子。”   “什么?”召颜跑过来,一把夺过她手中刚掏出的布料,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回去冲早已吓呆了的陈贵人道,“你瞧瞧,你不仅想害我,你还想害那西郡来的野丫头!我们是哪里碍着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句西郡来的野丫头,叫召宜和正在下马的召怀遇在白倾沅面前,多少有些无脸了。   想来她私底下也没少这样称呼自己,白倾沅似是没听到,不以为意,只是定定看着陈敏毓,也想听她一个解释。   可陈敏毓根本不想同她们解释什么,她是皇帝的妃子,如今竟被一群人围在这里逼问,这像什么样子?可皇帝如今还在林子里玩的欢,不能给她撑腰,她一人面对召颜和众人的讨伐,只觉自己就算是解释了,也是百口莫辩。   “我没有!”在召颜的不断逼问下,她逐渐头疼欲裂。   召颜却继续道:“那你说说,从我们进林子到出来,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你怎么就要换衣裳了?”   “因为那身衣裳脏了!”陈敏毓尽着最后一点耐心道。   “是谁给你弄脏的?还是你自己弄脏的?你弄脏衣裳的时候,可有人在场?换下的衣裳又去哪里了?”召颜这时候倒是有了脑子,一字一句逼问的都在点子上。   “没有弄脏没有别人,只是因为我不喜欢那身衣裳!够了吗?”陈敏毓被逼得急了,对着召颜嘶吼一通,又直指着白倾沅胡乱道,“今早你们有多少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不如人家西郡县主的?你们当我不知道吗?你们当我耳朵聋了吗?是,我是妾室,我只能穿绯红,比不得人家县主金贵,吃的用的全是上好的,穿也能穿正红的!但我好歹也是皇上的妃子,我不想再被你们指指点点,这够了吗?!”   陈贵人突如其来的坦白叫周围的人尽数沉默了,白倾沅莫名瞧了眼自己的衣裳,只觉窒息。   “这便是你害人的理由?”召怀遇却没多大感触,只是沉声问道。   “我没有害人!”陈敏毓快要崩溃了,自始至终,自白倾沅出现后,她便只盯着白倾沅看,“我要害,也是害这个西郡来的县主,我害你召家六姑娘做什么?”   “自然是怕我也……”召颜口不择言,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这场合不能乱讲,只好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只是这在场诸位,还有几人是不知道召颜心思的?她想说的,怕是陈贵人担心她也会入宫为后,干脆一起除掉。   小丫头年岁阅历都不大,脸倒是挺大。   白倾沅无声地笑了笑,笑里满满的嘲讽与悲哀,叫一旁的召怀遇尽收眼底。   “怎么大家都聚在这儿呢?”   寂静间,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一听便是养尊处优多年的贵妇人的声音。   一群世家夫人不善骑射,只在营地附近到处打转寻乐子,寻着寻着便寻到了这处热闹。   眼尖的姜夫人见在这儿的多是召家的人,便遥遥先同召宜打了个招呼。   “摄政王妃也在这呢。”   “是,姜夫人巧。”   “是巧,是巧。”姜夫人眼珠子左右转转,见众人脸色都不大好,尤其是陈贵人,便上前几步关切道,“陈贵人这是怎么了?”   陈敏毓只觉自己冤屈至极,这会儿终于来了个人关心自己,眼眶一热,别过了脸去,“无事,多谢夫人关怀。”   这无事的模样,更像有事了。   姜夫人心下一思量,同其他几位夫人相看两眼,道:“那边备好了午膳,我瞧都没几个人动过,诸位若是还没用,就先去用了吧?”   “是,野味已有许多,诸位还是挪步先去用膳吧?”秦夫人亦劝说道。   “先请陈贵人去用吧,恕我等失陪,我同弟弟妹妹们还有些事要说。”召宜推脱的同时,不忘看了眼白倾沅,叫上她道,“阿沅,你同我们一块儿来。”   白倾沅不放心召怀遇,对召宜却还是放心的,她由召宜牵着,头一个钻进了召家的营帐。   召宜带着她坐在矮桌边,等召怀遇和召颜先后进来,正欲落座时,召宜的声音稍显威严,冷静道:“站着。”   兄妹俩身子一震,对视一眼,乖巧老实地站定在桌前。   原来召宜在召家小辈中的份量如此之重,白倾沅暗自感叹,今日德昌侯召伯臣并未上山,那召家岂不是召宜说了算?   事实的确如她所想的那般。   召宜各看一眼召怀遇和召颜,下巴抬了抬,道:“怀遇先说。”   召怀遇一改外人面前的森冷,此时只正色道:“阿颜今早在林子里遭了人埋伏,正好被我赶上,可惜那人武艺高强,我没抓到她,只射下了她身上的一片衣角。”   “然后呢?”召宜又问。   “然后……”召怀遇瞧了眼白倾沅,眼底藏着丝阴鸷不明,“我把阿颜带出了林子,又回到林子里转悠,想要找到害阿颜的人,结果又碰上了嘉宁县主遇刺,正好也救下了她。”   召宜偏头询问白倾沅,“是这样吗?”   “是。”白倾沅不情不愿,给了召怀遇一点面子。   召宜遂点点头,回首又道:“那阿颜呢?”   “三哥哥把我救下之后,我就回来了。”召颜在召宜面前不敢造次,相比起刚才在陈敏毓跟前的叫嚷,此时的音量只能算是蚊子声了,“但是我想起来,陈敏毓她今早穿的就是这个颜色的料子,便想去找她对峙,谁知她早就换下了那套衣裳,还说不知扔哪里去了,不是心虚是什么?”   “她好歹是皇上的妃子,你怎能直呼其名?”召宜拍了拍桌子,对此颇有微词,“你是自小在宫里横着走惯了,大家都给你宠的无法无天了?她再怎么样,也是皇上的妃子,你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指责她,没大没小,叫她难堪,你叫她的面子往哪搁?叫皇上的面子往哪搁?你自己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你这样的为人处世,往后还有哪个婆家敢要你?”   召宜已不是第一回 这样教训她了,说了也就说了,没给她多大的功夫沮丧,转而又问道,“那陈贵人的衣裳,是真拿不出了么?”   “我哪里知道。”召颜被她骂的难受,声音愈发小了,此刻只嘟嘟囔囔道,“指不定就是被扯了下来几块,破破烂烂的自己心虚,又不敢拿出来,怕人怀疑吧。”   “往后遇到这种事情,不能随随便便拉着人胡搅蛮缠,知道了没有?”召宜知道自己再问她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无可奈何地暼她一眼,向召怀遇道,“如今这才午时,皇上他们狩猎起码得傍晚才能结束,怀遇你立马派人去通知守在山下的侍卫,自即刻起,孤霞山只进不出,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今日上山的全都是有名有姓的人,若是有已经出去了的,直接喊侍卫报上名来,报不出姓名的,你知道该怎么处理。”   她眼神凌厉,想了又想,还是打算先将召颜也支出去,“阿颜,你也出去,到各位夫人们的营帐中四处转转,瞧瞧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尤其是穿过绯红色衣裳又换掉了的,从正头夫人到丫鬟小厮,每个都得注意。”   召宜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切,召怀遇和召颜听了,只有照做的份。   待他们都从营帐中出去,召宜周身的气场也没减弱半分,白倾沅眼巴巴看着她,讨教道:“小婶婶,那我该做些什么?”   “你?”召宜挑了半边眉,勾了勾唇,“你同我一道,去见见陈贵人吧。”   其实她们都知道,叫召颜在各位夫人营中转悠,多半都是无用功,衣裳的下落,还得叫陈贵人亲自说出口才是。   毕竟是真真切切穿在过她身上的,不会这么凭空就不见了。   白倾沅搀着召宜,两人去到陈贵人的帐中。   陈敏毓刚由几位夫人陪着用了午膳,情绪终于和缓了些,这时候正好要回到营中,谁知还没进去,就在帐子外见到了白倾沅和召宜。   她厌恶白倾沅的一身朱红,便只盯着召宜看,话也只同召宜说,“摄政王妃这是做什么?”   “我们有事要同陈贵人商量,不知贵人此刻是否方便,请我们进去坐坐。”召宜不似召颜那般咄咄逼人,而是温和谈判的语气。   “你们是想来我这里找那件衣裳吗?”陈敏毓眯了眼,不客气道,“我说过那件衣裳我不喜欢,换下来便扔了。”   召宜见她不愿请自己进去,便遂了她的愿,在外头直接问道:“扔去哪了?”   “我叫身边的宫女去扔的,我哪里知道那么多。”陈敏毓不耐道。   “那是哪个宫女去扔的?”召宜一看就是要与她周旋到底的架势,见招拆招,见句拆句。   陈敏毓不想再与她啰嗦,干脆将那宫女从营中召了出来,扔到召宜面前,“喏,就是她。”   瘦弱娇小的宫女瑟瑟发抖地站在召宜和白倾沅面前,还没等人问什么,便先自己跪下了。   好一个软骨头。   陈敏毓恼羞成怒:“只是叫你说那衣裳扔哪里去了,你跪下做什么?”   “主子,那衣裳,那衣裳扔到哪里去,您不是比我更清楚吗?”宫女缩着肩膀,抬头可怜楚楚地望着她,眸中满是害怕。   “你说什么?”陈敏毓大惊失色,“我只是说不想见到它,叫你拿出去扔了,我怎么知道你扔哪里去了?”   “主子,那衣裳,是您,是您一个时辰前,叫我扔进后头烧饭婆子的火堆里的呀!主子您忘了吗?”   “你在说什么!”陈敏毓失声尖叫,自进宫后,她便再没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她怒张着瞳孔,惊恐地四下看了看,将那宫女狠命拖到营帐里。召宜和白倾沅随即跟上。   那宫女膝盖和小腿被拉在地上摩擦,跪在地上期期艾艾道:“主子,您回来的时候,说,说这身衣裳都已有好几处地方破了,是您同我说,说不想见到这身衣裳,说它与嘉宁县主的那身一样,您见到就恶心,这才叫我扔了的呀!”   “你瞎说!”   就算是大庭广众之下被召颜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陈敏毓也没这样气愤过,地上跪着的是她的贴身侍女,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她居然就这样空口白牙污蔑起自己来了,这叫她不能接受。   “是谁给你的胆子?是谁叫你这样来诬陷我的?”陈敏毓弯腰揪着那宫女的衣领,满脸的震惊与惶恐。   只片刻,她便反应过来,横眉怒目道:“是周悠禾对不对?是周悠禾叫你这么做的!”   “不是,主子您是怎么了?就是,就是您呀!这都是您自己说的!”那宫女好似被她吓得不轻,一句话都说不利索。   陈敏毓直接一巴掌扇红了她半边脸,“吃里爬外的东西,还在这里污蔑我,定是周悠禾叫你如此!”   白倾沅甫一听到周悠禾这名字,仿佛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与她一道的召宜亦是。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想到了几个月前召颜干的那桩荒唐事。 第52章 遇刺下   陈贵人好似也开了窍, 松开那宫女,紧紧盯着召宜道:“王妃不妨自己想想,我与召六姑娘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有周美人, 她被召六姑娘害的丢了孩子, 她才会来报复!”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召宜动摇的瞬间, 看了眼白倾沅,“那嘉宁县主遇刺,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清楚。”陈敏毓昂首, “不怕告诉王妃, 那身衣裳本不是我的, 是周美人前些日子说她来不了秋猎,才将衣裳送给了我,叫我讨皇上欢心。”   “我本以为她是好心, 哪想后头还有这出在等着我,早知如此,我便不会接她的衣裳, 也不会来这场秋猎。”   “王妃若是不相信,大可以去问问陛下, 那身衣裳就是他命司衣局做来送给周美人的,我今日, 只是被人当了枪使。”   陈敏毓终于想通了来龙去脉,心情一下子也镇静下来,剜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宫女,道:“我也不知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为何会一口咬定是我要烧毁了衣裳,但我不是傻子,后头烧饭婆子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我难道不知道这么做会给我自己带来无穷的麻烦?王妃要审人,就只管把她拉去审,不管用刑还是什么,我都无所谓,只是,我陈敏毓清清白白,受不了这些污蔑。”   “主子,主子您一开始分明不是这样说的,主子!”那宫女膝盖渗出了血丝,跪着爬行了几步,扒着陈敏毓膝盖道,“衣裳就是您叫我烧了的啊主子!您不能只把我推出去!”   “你够了没有!”陈敏毓被她缠地受不了,想要扒开她,却又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只能与她不断纠缠。   白倾沅看着她生嫩柔弱的指尖,计上心头,给召宜使了个眼色,召宜立马道:“这人,陈贵人还是自己留着吧,我知道是阿颜错怪了您,改日我再进宫,亲自向您赔罪。”   陈敏毓忙着扒拉那宫女,压根没功夫理她们,召宜和白倾沅遂自行转身离开。   只是白倾沅转了身后,脚步一顿,绕着另外的半边又转了个身,回到了原来的起点,她手上动作飞快,拿起腰间的弹弓就飞了出去——   原本还紧紧扒着陈敏毓的宫女反应迅速,立时将人松了开来,自己向后一躲,倒在柔软的毯子上。   她眼神锐利,与片刻前截然不同。   倒是陈敏毓,前一刻还给她纠缠,如今骤然又被她推开,措不及防倒向另一侧时,她的面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与恐惧。   她不明所以,看了看地上的弹丸,又看了看白倾沅的动作,“这是?”   “陈贵人,你身边的这个宫女,可有些身手。”白倾沅的弹弓对准了那宫女,没再犹豫,又射了一颗出去。   既然已经暴露,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只见那宫女一个翻身,躲过白倾沅弹丸的同时,飞速扑过去,扼住了陈敏毓的喉咙。   “别过来!”她挟持着陈敏毓,向后退了两步。   “救,救我——”   “不许说话!”宫女捏着她的喉咙,眼神又狠了几分,她挑衅般看着召宜,“王妃?是,召颜就是我要杀的,如何?周美人那么可怜的人,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谁都能来踩她一脚,凭什么你们谁都能欺负她?!”   “你要报仇找召颜去,在这里把持着别人做什么?”白倾沅手中的弹弓不敢放下,随着她的动作变动。   “你闭嘴!”宫女猩红着眼,“你有什么资格说话?若不是你,她又怎么会被太后责骂,又怎么会整夜整夜地流泪睡不着?若非我没找到你,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你和召颜都是一个样!”   “那你就冲我来!”白倾沅是个烈性子,最受不得人威胁,“你放了她,你冲我来!”   “你休想,你们都不是什么无辜的人,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啊——”   她说话的空当,一支利箭忽然蹿出,射进了那宫女的后背,直直贯穿了她的心脏。   白倾沅眼疾手快,赶紧遮住了召宜的双目,怀孕的人见到这样的场面,保不齐会出什么问题。   陈敏毓瞪大了眼睛,感受到那宫女逐渐倒下,那只掐在她喉咙,满是青筋的手无力垂下,沉重的脑袋挂在她的肩膀上,横穿了她身体的箭就从她胳膊旁边穿过,差一点点,她就会被伤到。   “啊!!!”她后知后觉,总算尖叫出声。   那宫女被她推倒在地上,不肯闭上的双目满是错愕与震惊,她惊魂未定,跌坐在一旁,无声无息,不敢言语。   白倾沅皱眉看了眼地上,目光旋即转向暗箭射来的方向。   召怀遇正站在营帐侧方外,小窗处露出他半边狠绝的脸。   微风拂起窗上帘子的瞬间,一切都安静地可怕。   “婶婶。”白倾沅低声呢喃,渐渐放下了笼罩在召宜双眸的手。   看到眼前血腥的景象,召宜明显呼吸一顿,她一手握着白倾沅的手,靠她紧紧支撑着。   召怀遇绕过大半个营帐,从外头撩起帘子进来。   “长姐先出去吧。”他道,“我叫人来收拾。”   “出去……出去,我要出去!”   召宜还没动作,瘫在地上的陈敏毓倒是跌跌撞撞爬了起来,踉跄着冲到外头。   “婶婶,咱们也走吧。”白倾沅皱着眉,拉了拉召宜的手,将她带出了营帐。   待走到太阳底下,召宜铁青的脸色才有些好转,只是刺眼的阳光搅地她一阵眩晕,她扶了扶额头,没忍住难受想吐。   白倾沅陪着她在一旁干呕,替她轻抚后背。   召颜正带着丫鬟从另一个营帐里出来,见到这场面,赶紧跑了过来。   “姐姐!”她扶住召宜另一边,“你这是怎么了?”   召宜缓了缓,安抚她道:“没事。”   “我姐姐这是怎么了?”召颜不依不饶,质问白倾沅。   白倾沅随手一指陈贵人的营帐,道:“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召颜满腹狐疑,走过去撩起了帘子。   白倾沅不出所料听到了一声即将划破天际的尖叫,她别别嘴,向召宜道:“婶婶还是回去好好歇着吧,这些事已经处理地差不多了,你就别担心了。”   “不是。”召宜摇摇头,她就算虚弱,神智也依旧十分清醒,“阿沅,刚才那个宫女临死前说,她没找到你……”   所以,害白倾沅的可能另有其人。   白倾沅知道她关心自己,劝道:“剩下的都是我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婶婶您身子受不住,赶紧回去休息吧。”   她好说歹说,将召宜送回到召家的帐子里头,临走前却还是被她抓住手,认真道:“阿沅,你不要硬抗,有事就喊怀遇帮你,知道了吗?等皇上他们回来,把事情也告诉他们,大家都会帮你查的。”   白倾沅抿了嘴,“知道了。”   “阿沅……”召宜却还是不肯放她走,她握住白倾沅的手,欲言又止,“若是阿颜她……”   白倾沅心领神会,“婶婶放心,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   外头已经因为方才那宫女的死乱成了一团,陈贵人不知跑去了哪里,白倾沅出去的时候,不少人正围在召颜身边议论纷纷。   召颜好似已经将这件事当成了可以引人注目的资本,那些夫人们一人一句缠着她问,她也没有丝毫的不耐,而是笑着回答。   白倾沅远远地瞧了一眼,自觉地没有加入她们。   泠鸢自始至终都跟在她身后,见她这时候仍想往林子里走,劝住她道:“县主可别再去了,万一还有人要害咱们。”   “泠鸢,咱们可不能因噎废食。”白倾沅显摆着自己仅有不多的文化,正想往林子里去,不知何时出现在前头的召怀遇再次拦住了她的去路。   “召颜不是我害的,召公子还有什么想说的?”白倾沅双手横在胸前,微抬着下巴瞧着他,扬眉吐气。   “我知道。”召怀遇闷闷道。   “那宫女临死前的话你也听到了,根据你的说法,你还不能证明我不是召颜害的。”白倾沅盛气凌人道。   “是。”召怀遇自知理亏,说话的气势也没有了从前的强势,却依旧阴恻,“所以我帮你找凶手。”   “不必了。”白倾沅转头望了一眼众星捧月的召颜,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召怀遇,“就在眼前的东西,还用的着找吗?”   既然周悠禾可以利用陈贵人来害召颜,那召颜为什么不能利用陈贵人来害她呢?这是白倾沅最为直接的想法。   当她看着召颜神气的表情时,她就知道,无论如何,召颜都不会无辜。   召怀遇没有说话,自己的妹妹是什么德行,想必他也清楚。   如今正是半下午的时候,日头还斜斜地挂在天上,照的人脸上有些晒,白倾沅眯了眯眼,绕过召怀遇,刚踏进林子半步,就听见了远处达达的马蹄声。   这阵声音混乱又沉重,一听就是一群人正骑马飞奔回来。   白倾沅握紧了拳头,就站在原地等着,没过多久,便听见头一个从林子里冲出来的侍卫在同众人喊道,“太医在哪里,快喊太医来!”   什么情况下会用到太医,大家心知肚明。只一瞬的功夫,围在一块儿的各家夫人又炸开了锅,纷纷猜测着是谁受伤了。   不多时便有了答案。   秦空远面目狰狞,捂着伤口倒在马背上,鲜血不断滴落,绿茵草地被染了色。苏疑碎与他同乘一马,将他送出了林子,前前后后满是侍卫。   人群中秦夫人见到自家儿子的那一刻,心脏仿佛漏掉了一拍。   “空远!”她跟在苏疑碎身后,冲进了营帐里。   随行太医已经在榻前准备好,秦空远一被送上榻,便由太医接过了手。   “苏将军,我家儿子这是怎么回事?”秦夫人慌不择路,抓住苏疑碎就问。   “夫人稍安勿躁,是皇上遭了刺客埋伏,秦公子救驾受的伤。”苏疑碎平静地陈述道。   “那他是伤到哪里了?”秦夫人着急地瞧了眼榻上五官都拧成一股麻花的秦空远,实难冷静。   “是左胳膊,具体如何,夫人还是等太医诊断吧。”苏疑碎略一躬身,转头就要离开,又被秦夫人喊住。   体态丰腴的妇人面色纠结,十分不解道:“将军方才说,我家儿子这是,这是救驾受的伤?”   苏疑碎死板无极,只点头道:“是。”   秦夫人追问:“那圣上可还平安?”   苏疑碎总算肯多说两个字,“多亏秦公子,圣上安然无恙。”   秦夫人松了一大口气,放走了苏疑碎,她怔怔回头,看着榻上的儿子,神情一阵恍惚。   “母亲——”   秦空远疼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双腿蜷曲,完好的那只手紧紧抓着榻边横木不肯放,嘴里不停念叨着母亲。   “在呢,在呢。”秦夫人赶忙凑近几步,担忧地看着太医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太医头上都忙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这才终于结束包扎。   血是止住了,伤口也敷了药,左边胳膊上绑了厚厚的纱布,一时间动弹不得。   “幸好只是左胳膊。”秦夫人送走太医,到他床榻边坐下。   也是奇怪,明明人已经包扎好了,太医也说了没事,她一颗心却还是悬在半空,怎么也不平稳,怎么也放不下。   直到翌日,太后身边的公公到秦家宣读了懿旨,秦夫人才明白自己在担忧什么。   懿旨言,秦家长子秦空远救驾有功,赐良田百亩,京郊私宅一户,顺便,还封他做了工部郎中。   “工部,工部郎中?”秦空远挂着左胳膊,不可置信地伸出右手去,冲他母亲道,“母亲,您给我看一眼懿旨,快让我看一眼!”   秦夫人自己还呆愣,这会儿迟钝地递给他,见他左手不能动,便还是替他举着懿旨,叫他一字一字看清楚了。   “我进工部了?”秦空远一脸迷茫,此刻表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别的,只是嘴里下意识喃喃道,“母亲,那我是不是就不必参加科考了?”   “是。”秦夫人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秦空远平日功课实在一般,她从不敢想,前几日还在担心自己这傻儿子明年科考不中该如何是好,这会子倒好,他自己因祸得福,救驾有功,捧了个工部郎中回来!   人尽皆知,工部是个何等要紧的肥差,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都想进,她实在没想到,秦空远竟就这样得了便宜。   不仅不用科考,还得了这样一个肥差,秦夫人只觉是祖上积德,连夜在祠堂跪拜了好些时候。   “工部?”是夜,白倾沅正坐在窗前,由南觅卸着钗环,自己往嘴里扔着核桃,小嘴一动一动,跟个仓鼠似的可爱,“还真是便宜他了。”   南觅有条不紊地替她梳着发鬓,“毕竟是救驾,听说皇上毫发无伤,多亏了这位秦公子。”   “哼。”白倾沅不以为意,“命好罢了。”   “命好已是不易。”南觅望向铜镜中的人儿,语重心长道,“县主与召家六姑娘这回都遭了人埋伏,如今能平平安安回来,已是最大的幸运。”   “也是。”白倾沅也通过铜镜瞧了眼南觅,蓦然想起了陈贵人身边那个宫女。   昨日陈贵人跑出去后,精神状况很不好,侍卫在林子里找了许久才找到她,可她已经跟惊弓之鸟似的,草木皆兵了。   除了陶宣,谁都接近不了她。   可昨日陶宣自己也遇了刺,压根没多少心思哄她,将她扔回自己宫里后,他便离开了。结果就是今早上满宫都传遍了,陈贵人自秋猎回来后,心神脆弱,昨晚一夜都只坐在窗边未合眼。   “南觅,我从来没问过你,太后派你来照顾我,你怎么就能对我这么忠心耿耿呢?”思及此处,白倾沅手伸向后头,握住了南觅正捏着梳子的手,“还是,你只是面上表现地忠心,背地里却偷偷做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南觅好像早知道她要问这,不慌不忙地跪在她身边,神情柔和道:“县主若是怀疑我,早该把我赶去做外头的粗活才是,怎么还会叫我贴身伺候,叫我知道这么多事情。”   “你也知道我并不怀疑你啊。”白倾沅淡淡笑了,看着她道,“那你还跪着做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何会对我如此忠心。你自小就是太后宫里的人,按理说,她才是你正儿八经,唯命是从的主子,不是吗?”   “是。”南觅抬头,眼中隐隐有星河涌流,“于公,太后是主子,您也是;可是于私,您又不仅仅是主子,更是救命恩人啊。”   白倾沅迟疑道:“你说什么?”   “县主怕是自己都忘了吧,当年在西郡甘城,是您亲手将我们救出来的。” 第53章 初见时   建承元年, 西郡甘城   “盛都城里刚变了天,这北郡就起祸乱,我看呐, 这天还得再变!”   烈日底下, 地上都冒着热气,滚烫地厉害, 黄沙不时伴着热风席卷而来,吹燥人的心。   街边茶馆里一堆人正围坐在方桌边上,高谈阔论当下最兴的时事。   白倾沅坐在马车里, 正玩着母亲今早为她盘的新发髻。   她母亲是从京城嫁到西郡来的, 当年她祖父老西郡王进京为自家儿子求娶媳妇, 母亲身为宁王府的独女,便被当时的皇后看中,送到西郡做了世子妃, 在她祖父去世后又成了王妃。   京城便是那些人口中的盛都。   她母亲是陶家皇室出身,外公虽只是个闲散无权的王爷,但也是金尊玉贵, 显赫无极。母亲自出生起便是县主,吃得好养的娇, 样样都精致,无一不完美。   可是西郡却让母亲不大如意, 这里一年到头风沙都大,干燥异常,夏日晒,冬日冷,听父王说,母亲初到这里的第一年, 是天天哭着要回京城。   多亏父王是个宠媳妇儿的,母亲嫁到西郡,除了气候和日常一些小事不大习惯之外,父王便没叫她受过一点委屈。王府里从没有小妾通房,她白倾沅也没有异母的兄弟姊妹,父王把母亲捧在了心尖尖上,得了不知多少人的艳羡。   她同母亲一样,生来就是县主,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哥哥们说,母亲是最盼能得个女儿的,因为她总想着,自己生了女儿,就能日日将女儿打扮地同自己一样漂亮精致,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插花作诗,让她做西郡最娇贵的小姑娘。   母亲盼望着这些的时候,全然没有想过,女儿的性子是随父亲的。   白倾沅虽生来的确是西郡最娇贵的小姑娘,但她既不喜欢听夫子念诗词,也不喜欢看嬷嬷教插花,学不来吟风弄月,做不到素静娴雅,她喜欢的,是跟两个哥哥一样,成日在王府里上窜下跳,摸鱼放风。   可即便是这样,她依旧还是在母亲十几年如一日坚持不懈的教导下,养成了些大家闺秀该有的气质。只是这气质搭上她骨子里的跳脱,用她二哥哥白明朝的话来说,就是活脱脱一个四不像。   甘城是西郡的都城,一到夏日,最是酷热难当。母亲平日里喜欢给她梳各种京城小女儿的发髻,西风一吹,发缕飘拂,很是好看,可是一到这盛夏,又会怕她脖子被垂着的乌发闷出毛病来,便只能改成西郡姑娘们最爱的飞仙髻,将细长的脖颈完完整整地露出来。   马车里的白倾沅如今便是梳着飞仙髻,伸长了细嫩白皙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往外瞧着。   十二岁的小姑娘什么都懂一些,却又不是什么都很懂。   她瞧了瞧外头,问向坐在一旁的二哥哥,“盛都城里头变了天,是说皇帝死了吗?”   “嘘!”白明朝对自家妹妹的口无遮拦甚是头疼,“这话可不能乱说。”   “前几日父王同大哥哥说话的时候,我都听见了。”白倾沅眨着乌灵灵的杏眼,压低声音道,“二哥哥,你说皇帝死了,他儿子继续当皇帝不就好了,怎么就要变天呢?”   白明朝比白倾沅大不了几岁,虽明白那些人话中的意思,却不好组织起语言解释给妹妹听,只见他憋了半天才道:“因为他儿子还小,就算当了皇帝,下面的很多人也不听他的话。”   白倾沅这时候倒显好学起来,“那为什么不让他大一点的儿子当皇帝?他只有那一个儿子吗?”   “……”   白明朝被妹妹问地一时语塞,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应该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吧……”白明朝被她牵着鼻子走,自己也不确定地说道。   偏白倾沅看不出他答地吃力,还要继续追问不休,“那为什么不叫他大儿子做皇帝?”   白明朝实在难跟不谙世事的妹妹道明朝堂的混乱,只能双手捏着她的脸,与她对视着,故作凶巴巴道:“不要再问这些了,总之你得知道,现在外头乱的很,只有咱们这里是最安全的。”   “外头?”白倾沅一张小嘴被挤地变了形,却还是孜孜不倦地问道,“外头是哪里,是他们说的北郡吗?”   白明朝没了脾气,松开她娇嫩的脸颊,叹着气不再说话。   白倾沅嫌弃地看了他两眼,“你是不是也不知道?算了,等待会儿见到大哥哥,我直接问他好了。”   “大哥哥近来忙得很,你待会儿到了地方,少少给他惹麻烦。”白明朝叮嘱道。   白倾沅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脑子里仿佛装了无穷无尽的问题,“大哥哥近来都在忙些什么?”   这个问题,白明朝也好奇,他沉着脸摇了摇头,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二哥哥你定是不知道。”白倾沅唏嘘又快乐,“你少在这里装深沉了,我待会儿就要自己去问大哥哥,到时候我知道的,定比你多!”   小孩子间争强好胜本是天性,白明朝被自己妹妹莫名其妙嘲笑了一通,登时有些无脸。两人憋着气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别过了脸去。   他们这马车是要往城门口去。他们大哥白今久今日已经在城门口忙活了一整个上午,直到午后未时,他身边的小厮回到府里取东西顺便说道,世子至今还未下过城墙用饭,他们才知道大哥哥的辛苦。   正好家里母亲做了凉茶甜汤,便叫小厮带些回去给白今久,白倾沅和白明朝在一旁听了,直嚷嚷着也想去看看大哥。   于是乎,不安生的兄妹俩人乘着马车,带着给白今久的凉茶甜汤,由几个侍卫护送着往城门口去。   马车到城门口时,白倾沅抱着凉茶下来,仰头便看到自家大哥在城墙上面来回踱步的俊朗身影,她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大哥!”   本还盯着远方的白今久略一顿步,回头望着城墙下,一眼便看到了自家妹妹娇俏的样子。   小丫头今日一身素净凉爽,衣裳是天青色的罗裙,簪子也是青玉的,就连挥舞起来的手腕上挂着的,也是绿松石珠串,一看就是母亲的手笔。   白今久笑了笑,又回头望了眼远方,知道人快来了,他下不去,便招招手,示意侍卫带他们上来。   凉茶装在食盒篮子里,略有些重,白明朝从她手里接过东西,喊她跟在自己身后。   两人上了几十级台阶,才总算到了白今久面前。   “大哥哥。”白倾沅甜甜地喊了声,抢过白明朝手里的东西,献宝似的向自家大哥道,“母亲喊我们给你送凉茶和甜汤来。”   “好,多谢阿沅。”白今久很宠这个妹妹,摸了摸她的脑袋,接过了食盒篮子。   “大哥哥,你在这里是做什么呀?”趁着白今久吃茶的功夫,白倾沅趴在城墙垛口处,学着他的样子,远眺遍地的黄沙与绿洲。   白今久渴的厉害,很快便喝完了一碗茶,告诉她道:“我是在等人。”   “等人?”白倾沅好奇地回头,“等谁呀?”   白今久道:“盛都来的人。”   “盛都?”白倾沅呢喃几遍,欣喜道,“是母亲的盛都?”   白今久点点头,“是。”   “哇!”   白倾沅从来只在母亲和他人的嘴里听到过盛都这个地方。虽然父亲身为西郡王,每逢年节过后就要进京述职,但他从来没带白倾沅去过。毕竟甘城到盛都一来一往,少说也要花费近一个月的时日,白倾沅如今也才十二,哪里有精力在路上奔波那么久。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白明朝总算找回了自信。   他虽比白倾沅年长不了几岁,但毕竟是男孩儿,西郡王夫妇都觉着,男孩儿就该早些放出去闯一闯,多历练历练。于是去年西郡王进京述职时,不仅按惯例带了白今久,连白明朝也一块儿带上了。   这一度叫白倾沅很是嫉妒。   此时白明朝又拿这个来笑话她,她不满地做了个鬼脸,不理他的话,反而向白今久道:“大哥哥,我们刚才在路上,听到他们说什么盛都城里变了天,北郡也要变天,变天是什么意思?是要打仗了吗?”   “是啊。”白今久温柔地看着她,“阿沅怕不怕打仗?”   白倾沅懵懵懂懂地摇着脑袋,小嘴坚定地回答道:“我不怕。”   白今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夸赞她道:“嗯,不愧是咱们西郡的女儿。”   城墙上的风比下面要来的猛烈,也更清凉。   白倾沅抬着手挡在额前,遮了大半的太阳,而后眯了眼,望向无边无际的蓝天,天青色的衣袖摇摆在大风中,鼓鼓囊囊,承载的是对远方满满的期待。   白今久和白明朝并排坐在后方的矮凳上,双双背靠着城墙,安静地看着她。   兄妹三人难得宁静地相处了一会儿。   渐渐地,有驼铃声不期而至,白倾沅闭了眼,仅靠耳朵认真去听,不久便惊喜地回头,冲二人急切道:“有骆驼的铃声!有人来了!”   白今久头一个站起来,到了她边上,白倾沅话音刚落没多久,果然就有一列队伍浩浩汤汤地穿过不远处的绿洲,正往这边来。   骑在队伍前头的是先锋官,他的背上插着一面火红的旗帜,正迎风飘舞在空中,白倾沅拼尽了全力去看,终于模模糊糊分辨出来。   “顾?”   “哥哥,他们姓顾!”   相比于妹妹的一惊一乍,白今久并不讶异,他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双手负在身后,做足了准备等着他们来。   在队伍快到的时候,他才悠悠下了城墙,亲自站在城门口的护卫边上,检验那先锋官送上来的通关文牒。   他手里握着没什么问题的通关文牒,抬头看了看这支队伍,一眼便看中了骑在队伍头部的那个人。   那双明亮的眼睛,那副意气风发的姿态,跟他在京城里见过的少年郎一模一样。   “顾少将军,许久不见。”他微微笑道。   “许久不见。”被称做顾少将军的人翻身下马,与他行礼。   “少将军带人远道而来,一路奔波劳累,城中早就备好了下榻行馆,还请先休息吧。”白今久伸手向城内,示意他们进城。   白倾沅这回趴在了城墙内侧垛口处,偷偷俯瞰下面,与一旁的白明朝咬耳朵道:“那个人是什么来头,要哥哥亲自去接?”   “你不是听到了吗?顾少将军。”   “顾少将军是哪个少将军?你晓得吗?”白倾沅又问。   白明朝不耐道:“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不知道就不知道,你凶我做什么?”白倾沅嘟着嘴,自己继续观察城墙下正在交涉的两人。   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那顾少将军便又重新上了马,带队进了甘城。   待他真正走出城墙门洞下,回头的一刹那,白倾沅才彻底看清他的脸。   那是一副光明到叫人不可置信的模样,对,光明,小小年纪的白倾沅,找不出比这更适合他的词。   他头上戴着紫玉嵌宝银冠,乌发高束,赤红色抹额下五官鲜活,眼神明亮。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头望着城墙,分明是在下首,姿态却潇洒地像个胜利者。   白倾沅没想到他会突然抬头,蓦然被他这么一瞧,她呆呆地愣住,既不避退,也不向前。   白今久顺着那少将军的视线看去,见他是在打量自己妹妹,便简单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妹,白倾沅。”   说完,他又冲城墙上喊了一声,“阿沅,明朝,你们赶紧下来,坐马车回家!”   白倾沅一个激灵,不再看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而是拉着白明朝三步并做两步跑下了城墙。   顾家的队伍走在前头,白倾沅却要和白明朝在后头坐马车,她不大乐意地撅着嘴,被白明朝催着上马车之际,又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城门口。   正是这一眼,叫她发现了异样。   “你们是打哪里来的?”她松了刚提起的裙摆,兀自跑到城门处,问着卡在关口的又一队人马。   “我们?我们是跟他们一起的!”为首那人指了指前头顾家的队伍,“这车子上都是他们路上的物资!”   “前头明明已经过去了好几辆推车,你这又是打哪里冒出来的?”白倾沅怀疑不已,指着他身后那几辆木轮推车道,“你把东西打开看看!”   白明朝听了动静,也往这边来,“怎么回事?”   “二哥哥,这群人来历不明!”白倾沅道。   白明朝眼神紧了紧,“哦?”   为首那人急忙喊道:“冤枉呀,我们真的就是跟他们一道的,只是刚才我去解手了,没跟上他们的队伍,两位少爷小姐,就请你们放我们进去,待会儿清点时找不到人的话,我们家少将军可是要责罚的!”   “我叫你打开物资看看,你怎么就不敢?”白倾沅还是信他的话。   “我们这真的就是普通物资,打开了就得用掉,如今进了甘城,有吃的有穿的,哪里需要这些应急用的东西,拆了就是浪费!”   白倾沅说不过他,但又实在不相信他,只能气到跺脚,“二哥哥,你去前头喊了那少将军过来,我要他亲自确认确认!”   “欸这位小姐!”那人忙阻止道,“都说了我们家少将军忙,您因这点小事打扰了他,到时候不仅我们要受罚,还耽搁了时辰,外头北郡正有祸乱,一刻钟也是误不起的!”   “呵。”白明朝上下打量那人几眼,径直向他的队伍走去。   “你要做什么?”那人虚虚地护在几辆推车前。   白明朝一个轻身点地,纵身跃过了那人,落座在了他后头的一箱货物上。   那人脸色瞬变,还没等他赶上,白明朝便用力拍了拍自己身下的一箱货物。   下面立时传来嗡嗡的响动,白明朝面色依旧,皮笑肉不笑道:“你这物资竟然还是活的啊?怎么,是活禽不成?”   那人惊慌不已,忙不迭附和道:“是是是,是活禽!”   “我活禽你大爷!”   白明朝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将人踢倒在坚实的城门上,随后自己跳下箱子,喊了城门口的守卫开箱。   整整三车箱子,只一箱是真的货物,其余全都是拐卖来的童男童女,挤挤搡搡堆在箱子里,足有二三十个。   看着那一双双胆怯害怕的眼睛,白倾沅和白明朝被生生震撼到了。   “谁给你的胆子!”白明朝大喝一声,又狠狠踢了人肚子一脚。   那人面色扭曲,痛苦地倒在地上起不来,白明朝还不解气,喊了守卫将人押送到大牢,用刑鞭打至太阳落山,这才罢休。   当晚回去,他们便将此事告诉了父亲母亲,西郡王夫妇一商量,觉着就算麻烦些,也还是得派人将这些孩子都送回去。   而南觅,就是当时有幸被送回家的孩童之一。 第54章 一血上   “那时奴婢才十岁, 若非县主相救,如今还不知会在哪里苟活,县主的大恩大德, 奴婢这辈子都不会忘。”   南觅跪在她脚边, 郑重地磕下脑袋。   “赶紧起来吧。”白倾沅实没想到,自己与她还会有这样一段前缘。   她看着南觅, 低低地叹息着,恐怕也就是因为这一段前缘,所以上一世, 南觅才会那么奋不顾身地护着自己, 就算是呆在暗无天日的冷宫, 也依旧无怨无悔地伺候着她。   白倾沅暗暗咬紧了牙,这一世,她不会再叫这些在乎她的人受一点伤。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打落一地的花枝,偶有几声惊雷响起,在夜里听来, 分外可怖。   “一场秋雨一场寒,明日恐就真的要冷起来了, 县主还是早些休息吧。”   南觅为她披上外衣,伸手去关上半开的窗户, 白倾沅怔怔地看着,淡淡道:“让我再坐会儿吧,叫我也听听盛都的秋雨。”   南觅不解,“秋雨有什么好听的?”   “不是你说的么?一场秋雨一场寒,今晚过后,万一真的变天了呢。”白倾沅意味深长道。   南觅却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白倾沅拉过她的手,叫她坐在自己身边,“今夜还不困,你再陪我聊聊吧。”   说是聊,但其实多半是白倾沅在说。   她拿起桌边的一把折扇,展开来给南觅看,上面绘着一幅嵩山雪景,“听闻蒋含称昨夜便已回京,今早在皇上的御书房里将北郡之事禀报了一遍,那陈玉明滥杀人命,赔付县官家一千两白银,被流放到岑州去了。”   “太后早就知道北郡王顾虑陈家的颜面,断不会严惩陈玉明,这才派了蒋含称过去,如今人流放岑州,相当于离了陈家与北郡王的心,她的心愿也算达到了。”   她自己低头,看了看折扇,“陈家好说歹说也是北郡排前三的世家大族,北郡王的左膀右臂,这一番波折下来,若是往后自己再不争气,恐就真的要被蒋家越过去了吧。”   “这把折扇,是当年大哥从北郡游历后带回来的,画的是冬日嵩山上的景象,我喜欢得很,明日就放进要送给成柔的贺礼中吧。”   说了这么多,南觅总算接了一句,“蒋少将军昨日才刚回来,这亲事着实有些仓促了。”   “仓促?咱们的太后娘娘,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呢。还有蒋家,定是早早地就在准备尚公主的事宜,八月初八一听就是个好日子,吉利,喜庆。”   她话音刚落,黑夜中又响起一阵霹雳般的雷声,南觅皱眉望了眼窗外,窗纸上投影着两人模糊的身影,再往外瞧,乌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如漆如墨。   雨声越来越大,喑哑沉闷,砸在不眠人的心上,白倾沅上了榻依旧辗转,无法安睡。   而与此同时,大理寺卿周延正冒着滂沱大雨,叩响了夜间紧闭的城门。   沉重的敲击声一阵一阵传来,城门侍卫穿戴蓑衣,打开了半条缝。   “是做什么的?”这场雨下的声势浩大,侍卫扯着嗓子,才勉强能叫人听到声音。   “我是周延正!”来人摘下了草帽,露出一张苍老却又精神攫利的脸,被雨水打湿的胡子白花花地挂在下巴处,不是平日里最威严不过的大理寺卿又是谁?   “周大人!”侍卫接过他的令牌,仔细辨认过后,赶紧为他开了门,“周大人怎的这么晚还回城?”   “朝廷要事,耽误不得!”   周延正一脸着急与肃穆,复又戴上草帽,翻身马上,带着几个手下飞奔进了城。   马蹄一路溅起无数的泥点,周延正和几个手下就算是穿了蓑衣,带了草帽,也是浑身脏污。可他知道自己如今已顾不得这些,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前往大理寺,将所有消息整合,交给太后和皇上。   此时距离当初陶宣在大殿之上气走陶灼,将顾家之事交给大理寺处理,已过了将近一个月。   “啊——”   泥泞大街上,沉默的队伍当中忽然传出一道凄厉的惨叫,周延正浑身一震,勒着马赶紧转身。   “大人,有刺客!”   说话之人刚说完这句,便直直地从马上倒了下去。   周延正大惊失色,赶紧抽出随身佩剑,在雨幕中大喊道:“全都小心!”   不过一瞬的功夫,长安街上刀剑厮杀,寒光凛冽,即使对手只有一个,周延正身边的手下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阁下究竟是谁?”   周延正拼尽最后一道力气,同他兵刃相接,刀与剑摩擦碰撞,发出沉重刺耳的声响。   来人一身黑衣,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暗夜混乱中周延正看不清他的眼睛,被他一刀劈开长剑后,脚步不受控制地后退,后背剧烈撞在马肚上。   他败了下风,单膝撑地,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刀光反射在他的脸上,来人将长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只差一寸,就能割破他的喉咙。   “谁在那里!”   不远处的马蹄声络绎不绝,听声响便知,来人不少。   黑衣刺客握刀的手一顿,狠狠地剜了一眼周延正,收回长刀飞上屋檐,几下便没了踪影。   周延正单手抹去嘴角的鲜血,心有余悸,还未等他重新站起来,一队侍卫便到了他跟前,将他团团围住。   “是谁?”   为首那人刚抽出长剑,便见到了周延正金刚怒目的脸。   “周大人?”   原来是巡防营夜间巡查,听到这边有打斗的动静,便赶了过来。   “周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无耻,无耻之徒!”周延正气急败坏,愤然砸着地面,刹那之后,他又轰地一下抓住那人手臂,“太后,我要见太后!”   “周大人,现在才刚过子时!”   周延正怒不可遏,用他震天响的声音吼道:“我要见太后!”   巡防营的人拦不住他。   是夜,大理寺卿周延正叩响了宫门。   召未雨本就觉浅,外头雨又下的她心烦意乱,好容易闭眼了半个时辰,就听到有人打开了寝殿大门。   福嬷嬷打着蜡烛进来,躬身到她榻边,低声道:“太后娘娘,周大人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大半夜的禀报什么?”召未雨懒懒起身,打了个哈欠。   福嬷嬷又道:“他如今正在宫门外,请求觐见。”   “什么?”召未雨错愕不已,困意惊醒了大半,“这么晚他来做什么?”   “周大人夜半进的城,而后,在长安街遭了埋伏。”福嬷嬷简单说道,“现如今他正在外头,说要将这一个月来发生之事,尽数禀报。”   召未雨捏紧榻边横木,双目映着昏黄的烛光,盯紧暗处看了许久,终于咬牙道:“宣他进来。”   同一片天空下,顾家旧宅   顾言观脱下湿透的外衣,扔进了面前的火盆,跃起的火苗晃动在他眼前,他面无表情,神色冷漠。   呆呆地在火盆前站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左手,不大自然地握紧又松开。   为了避免有人认出来,他这次特地用了左手。   当年父亲对他左手的训练依旧历历在目,只是后来在战场上基本没怎么用到过,年少时的他只怕做梦都想不到,这种训练,到头来第一次是用在为父母报仇上。   外头的雨再大,也洗刷不走他心底的阴霾,屋内炭木燃烧,他的眼前逐渐模糊一片。   层层雾霭后头,红晃明亮的,是烧不尽的烈焰火光。   ***   八月初八,成柔长公主下嫁蒋家。   陶灼一大早便进了一趟宫,脚还未踏进召未雨的寝殿,便被她轰了出去。   “你做什么?”外头还有许多宫人在忙活,召未雨神色不大自然,赶到门口喝住了他。   “太后娘娘嫁女儿,算是人生一大喜事,我来瞧瞧你的打扮。”陶灼笑得放肆狂狷,丝毫不避讳外人的存在。   召未雨瞪他一眼,“是成柔出嫁,又不是我出嫁,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若是想出嫁,也不是不可以。”陶灼眼里的暧昧明目张胆,召未雨忍住心下的嫌恶,转开话头道:“少说这些废话,成柔今日出嫁,你先去公主府给她镇镇场子,叫那些人都好好瞧瞧,省的日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欺负我女儿。”   一提到给成柔镇场子,陶灼心下便柔和了许多。他认为,召未雨既然肯让他给成柔坐镇公主府,让成柔成亲的时候向他跪拜父母恩,那便是相当于认同他是成柔的父亲了。   而既然他是成柔的父亲,召未雨又是成柔的母亲,那他们便也算是做了一场夫妻。   于是他心情大好,挥了挥袖子,满口答应下来,正要离开,却又停下脚步,侧着脸问道:“我听说,昨晚大理寺卿回来了?”   召未雨神色微顿,随即自然道:“是,昨日夜里在大街上遭了人偷袭,便进宫找我诉苦来了。”   陶灼冷哼一声,“周延正这个老东西,遇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竟还夜叩宫门……”   召未雨细细观察他的脸色,不敢漏过分毫,见他只是光明正大地冷傲,并无杀意,心下又不确定起来。   只是那点犹豫,在陶灼下一句话出口后便消失殆尽。   “不知那老东西查到了些什么,若是对你我不利,还是得尽快除掉的好。”   他面色不善,眼神里暗藏杀戮。   召未雨张了张嘴,很快又镇定下来,“放心,我已稳住了他,今日成柔出嫁,不必早朝,便让他好好在家休息,你若是想问什么,待这边礼成再去也不迟。”   “是吗?”陶灼双手负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幸好不用上朝,不然这个老东西,若是当着众人之面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够了,大喜之日就别再说这些了。”召未雨随手推了推他,“今日是成柔大婚,你难道还想见血不成?赶紧去公主府帮忙张罗才是正事,吉时左右我再过来。”   陶灼听完她最后一句话,略有些吃惊道:“你要与我一道坐高堂?”   “怎么?坐不得?”召未雨反问。   “自然坐得!”   陶灼面上肉眼可见地攀升着喜色,他暗藏心中多年的夙愿终于能在这一日得到实现,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但他已十分满意。   这下再也不用召未雨催,他起劲地跟自己要嫁女儿似的,快马往成柔的长公主府去。   白倾沅今日早早地到了成柔的拂仙殿,正看着她被各位老嬷嬷们摁在铜镜前,仔细装扮。   “阿沅。”成柔瞧着发髻上一点一点多起来的金银钗环,只觉脑袋越发压的沉重,她稍稍抬起头,看了眼铜镜中的白倾沅。   白倾沅正靠在桌上望着她出神,听见她唤自己,立马回过神来,问她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再多看看你。”成柔苦笑道。   白倾沅明白这种出嫁前的心情。上一世她嫁给小皇帝那日,拉着父亲母亲也是同样的感受,只是她当时不谙世事,没有想的那么多,嫁了便是嫁了,如今成柔却是怀了满腹心事嫁过去,心里头难受的程度,恐怕只比她多,不比她少。   “那姐姐就多看看吧。”她双手撑着脸颊,特意凑近了几分,叫成柔能够完整地看到自己。   成柔温雅地笑了笑,继续由她们摆弄着。   吉时定在申时,只是成柔在巳时三刻便被各位嬷嬷带着走,先去慈宁殿拜别太后,又去长安殿拜别皇帝,最后被搀上九珠花轿,由蒋含称亲自带着离开。   身后的红墙黄瓦越来越遥远,成柔大红盖头下的泪珠怎么也止不住,曾经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她是多么期盼能嫁给他,可是如今真的到了这般时候,她竟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怎么就会走到这个地步呢?成柔眼中的热泪一滴一滴掉落,就连哭都矜持地不得了。   为什么她想要的,终究是一个都没得到?母亲的偏爱,成熙的谅解,蒋含称的真心,她一个都没得到。   轿辇先到了蒋家,她跟个提线木偶似的,与蒋含称牵着红绳,由他带着一步一步地走,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妻,最后再转去她的长公主府。在那里,她还要再拜一遍她的母后。   成柔长公主府和蒋家一样,如今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一团喜气,红灯笼,绿头绳,宾客们镶金佩玉,笑意融融,贺喜之词不绝于耳。   白倾沅在送成柔出了拂仙殿之后便出了宫,到她这长公主府来等候观礼。   忙碌之中,陶灼曾匆匆与她擦肩,见过一面,高傲的摄政王这日难得没有对她冷言冷语,而是招呼她吃好喝好,玩的开心。   她略有些不大自在。若是陶灼还是同从前一样对她冷漠,她便可回之以相同的态度,行她该行的礼,走她该走的路。结果陶灼这回倒好,居然没有半点征兆,忽然就明朗了起来。   陶灼今日穿的是红黑相间的大袍,在公主府中来来往往,行色匆忙,好似真是他家的喜事一般。   就让他再笑笑吧,白倾沅步履沉稳,缓缓地向后院假山池子走去,毕竟过不了多久,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只是可怜了召宜。   她叹一口气,知道召宜今日也来了,只是有孕的身子不方便在人多的地方来往穿梭,便自觉坐到了公主府角落人少的花园亭子里。   白倾沅边往召宜那去,边于暗中算了算时辰,等到成柔的花轿落地,等到蒋家的人马就位,等到周延正那张庄严沉着的脸出现在公主府门口,等到所有的所有都乱成一团,一切喜乐都该结束。   她不必再去花厅,因为她知道,只要召未雨的疑心病到位了,其他都不是问题。   她穿过假山,遥遥地看到召宜正坐在那里,正欲过去与她同坐一会儿,结果被赶上来的泠鸢搅乱了步伐。   “县主,县主!”泠鸢喘着气跑过来,“别再走了,花厅出事了!”   “怎么了?”她比泠鸢想象中要从容的多,泠鸢对她的反应愣了愣,虚虚指着花厅的方向道:“成柔长公主和驸马刚进了花厅,大理寺卿周大人就亲自带了人过来砸场子,说要带走摄政王!”   白倾沅嗤笑,“谁给他的胆子?”   “听说是太后娘娘!”泠鸢着急道,“那什么大理寺卿带了许多的侍卫过来,同蒋家的士兵一道,将公主府团团围住了!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现在外头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跟预想的一模一样。   白倾沅望着眼前繁茂的一池秋荷,忽然很想笑。   头顶的湛蓝晴空与从前并无两样,只是清风拂过,送来的却是阵阵凉意。   南觅昨晚说的没错,第一场秋雨过后,就要变天了。 第55章 一血下   亭子里, 召宜独自坐着吃茶,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白倾沅站在假山下看了又看, 问泠鸢道:“德昌侯府的人来了没?”   “来了, 刚才我还在花厅见到了。”   “去找了他们家人来,让他们自己把事情告诉王妃吧。”她改了主意, 不大敢面对召宜。   岂料根本不用她催,召怀遇已经踏过鹅白石子路,自己过来了。   他来的正好, 且是个聪明人, 白倾沅根本不必与他多言, 只互相行了个礼,便见他已经自觉地越过自己,往召宜所在的亭子里去。   “走吧。”她最后瞧了一眼, 不忍再看。   “三哥哥和大姐姐都去哪了?”   刚走出园子两步,白倾沅便在月洞门后听见了召颜的嘀咕。   她正一个人往里走,脑袋不时地东张西望着。   穿过月洞门, 冷不丁瞧见白倾沅出现在自己跟前,召颜吓了一跳, 后怕地拍着自己胸脯。   “你这是做什么?”她边缓气边质问她。   白倾沅知道她与自己向来不会相安无事,便故意端着架子睥睨她, 先行嘲讽道:“吓唬你啊。”   “你!”召颜被她噎地说不出话,嘴皮子动了半晌,也“你”不出什么来,只能没好气道,“乡野女子,泼皮无赖!”   白倾沅忽然笑出了声, “乡野女子?泼皮无赖?”   她不置可否地点着脑袋,上下打量召颜几眼,“泠鸢,去边上守着。”   泠鸢听话地跑到边上替她望风,召颜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警惕地瞪着她。   见泠鸢站好了地方,白倾沅俄然没头没尾向召颜道:“陈贵人这两日在宫中,可都是精神不济。”   召颜蹙眉看着她,“你说这个做什么?与我何干?”   “是吗?”白倾沅走近几步,眼神紧紧盯着她,“跟你没关系吗?”   “陈贵人压根不会功夫,就算留下了绯红料子,其实也根本证明不了什么。那一日你逼问她逼问得紧,我都来不及告诉你,当日那人刺杀我未遂,绕着林子逃跑,曾被泠鸢抓住,摔落在地上,泠鸢握箭在她的手心,划了一刀。”   “我记得那日秦家公子受伤,太医替他包扎过后,是你把太医叫去了。怎么样,你丫鬟的手伤好了吗?”   “你在说什么?那是我姐姐有孕在身,身子不适,这才请了太医,你懂什么?”召颜眼神慌张,不敢去看白倾沅。   “你大姐姐现在就坐在那,你要跟我去问个究竟吗?”白倾沅遥遥指着召宜的方向,扯破她最后一层遮羞布,言词狠戾道,“太医人也还在宫里,你敢跟我进宫吗?召颜,你别把人都当傻子,你知道我当时为何不当众戳穿你?就是因为你召宜大姐姐还在,我不想让她伤心,如今你还想用她来给自己遮掩?你以为你还有这个机会吗?”   “你想做什么?”召颜的话音中明显夹杂了害怕,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白倾沅却步步紧逼,突然抓住她的手,厉色道:“你一定很遗憾吧,那日没能一箭射死我,我现在就要让你知道杀人未遂的后果。”   召颜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哪里能料到她竟会直接用蛮力,她双手被白倾沅反剪在身后,生生翻折了过来。   “啊!”召颜面容扭曲,就连尖叫都带着颤音。   白倾沅却仿佛有恃无恐,将她双手掰折地更加用力,叫她不得不忍着巨大的疼痛弯曲了膝盖,“你叫啊,你不妨叫的再大声些,叫你哥哥姐姐们都看到我欺负你的样子。反正今日摄政王已经被大理寺带走,我不介意将真相说出来,叫你也进去待一阵子,好好体会体会阶下囚的快感!”   “白倾沅!”召颜切齿痛恨,从牙缝中狠狠挤出这三个字。   “你叫谁呢?”白倾沅毫不留情地踢了一脚她的膝盖,叫她刹那间跪在了地上。   “你不过一个小小侯府家的女儿,有什么资格喊我的姓名,跟我站着说话?我是县主,我父亲是整个西郡的王!你见到我,尊卑有别,本就应该行跪拜大礼。如果德昌侯府家的小女儿真的连这点礼数都不懂,我不介意代你父母兄姐来好好教教你!”   召颜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跪在地上仰着脖子道:“你敢!”   “我怎么不敢?!”   白倾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上一世的杀戮充斥双目,她殷红着双眼,凶恶的模样叫泠鸢见了都觉可怕:“我警告你召颜,我不动你,不是我不敢动你,而是你这条贱命,根本不值得我动手,但你若是再敢对我下手,我一定叫你好好尝尝刑鞭的滋味儿。”   “县主……”泠鸢几乎没见过她这么瘆人的一面,怕她这样下去真的会出事,赶紧出声提醒她。   白倾沅听到她在叫着自己,凶狠的眼神总算逐渐收敛起来,她缓了缓心神,甩开了召颜的手。   “走。”樱桃般的绣口吐出冰凉的一个字,白倾沅看都不看一眼召颜,将她趴在地上低低的哀嚎抛诸脑后,转身离开。   召颜跪坐在地上,双手几乎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疼痛的泪水自眼角夺眶而出,她肩膀耸动不止,起不来身,抬不起手。   “啊!!!”   白倾沅听到她凄惨的吼叫。   那双手,没有十天多半是好不了了。   她松松手腕,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行。这才是她重生回来的目的吧,所有欺负过她的,折辱过她的,算计过她的,她通通都会还回来,摄政王也好,召颜也罢,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成柔的长公主府建造庞大,气派十足,白倾沅走了好大一会儿功夫,兜兜转转还是到了花厅。   灯笼红帐依旧在,可惜物是人非。   成柔掀了盖头,自己坐在上首,脸上哀哀的苦笑僵硬着,与石像无二。   除了召家兄妹,其他宾客早就做鸟兽状散去,就算有不想走的,也早被老嬷嬷们客气或不客气地赶了出去,大门外松松散散地站了几个看热闹的路人,朝着里头指指点点。   丫鬟小厮们见到长公主这般模样,一时也不敢上前,只是围在花厅外,静静瞧着一片狼藉与端坐其中的公主。   “姐姐……”   白倾沅低低地唤了她一声,却不知自己还可以说什么。   今日这副场面,她功劳不浅。   成柔紧绷的神情在听到她那一声“姐姐”时,彻底土崩瓦解,眼泪如洪水猛兽般汹涌澎湃。   “阿沅!”她哭到哽咽,泣不成声。   今日本该是她风风光光的婚礼,可原来不过是太后和蒋家为了联合算计摄政王做的一个局。   “她是真的不心疼我,她只是把我当做她手中的一颗棋子!”   “她为了弟弟的江山,什么都可以做,甚至连我也可以利用,可以舍弃!”   “她明明说过,我是她的女儿,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她抱着白倾沅哭成了泪人,本该好好叫新郎见到的精美妆容早就不复存在,妆花在脸上,泪珠流淌。   白倾沅抱她在厅中,从黄昏坐到黑夜。   召家人走的无声无息,她只听南栀上来通报过一声,说召宜在园子里昏了过去,召三公子抱着人回家了,召颜哭哭啼啼跟在身后,不知又是怎么了。   丫鬟上来点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灯,暗红的蜡烛是喜庆的颜色,白倾沅枯坐在椅上,听着成柔逐渐低缓的抽泣,一声声泣血的苦咽,无一不落在她的心上。   “对不起,姐姐。”   肩上的呼吸趋于平缓,只有当这时候,她才敢向成柔说出这一句话。   ***   “成柔长公主的婚宴砸了。”   珍珠楼阁楼上,冯不若靠着软垫,食指和中指夹着颗黑子,正寻找落下的地方。   江韶华关注着他的手,轻飘飘回了个“是”。   “你们这一招棋下的好啊,有些地方我至今都还没想清楚。”冯不若夸赞他的同时,也不忘抛出自己的问题,“究竟是谁让太后改了主意,想到可以用顾家来扳倒摄政王?”   “我也不清楚。”江韶华遗憾地摇着头,“这整件事情,从姜庸故意在人前说出顾家的蹊跷,到七月七荣安侯家安排唱戏的暗喻,应当都是太后的手笔,可是她这背后……”   江韶华的眼神似深渊,黑暗不可测,冯不若落下棋子,终于空出手来摇着扇子,慢悠悠道:“她这背后应当还有人点醒了她,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你觉得那会是什么人?”江韶华满腹怀疑,眼神飘忽几下,不确定道,“要不要问问顾言观?”   冯不若阻止道:“别问。”   “为何?”   “先不说他知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你们也只是盟友,问的太多,总归不好。”冯不若瞧一眼棋盘,“你们俩如今目的还一致,往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还是不要轻易撕破脸的好。”   江韶华好笑道:“我问个人就是撕破脸了?”   “在你看来不是,在他看来却未必。”冯不若眼底生波,别有深意,“毕竟他不是你,会放心用的人并不多。苏疑碎算一个,但你也得想想,苏疑碎是跟了他们家多久的。他除了舍得将他自己暴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之外,其余每一个跟着他的人,他都会小心珍重。”   听了冯不若的话,江韶华望向窗外,看着底下的长街闹市,久久未置一词,直到冯不若提醒他,“该你下了。”   江韶华这才转过头来,拾起一颗白子,问道:“秦空远的伤怎么样?”   冯不若笑了笑,“你的人下手还是知轻重的,只是伤到了左胳膊,没有什么大碍。”   “那就好。”   “不过那小子因祸得福,工部的位子,就当是给他赔罪的了。”见到白子落下,冯不若喝了口茶,边观察棋局边道,“只是还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你说。”   “顾大将军当年真正的死因,太后是怎么把自己摘的那么干净的?大理寺卿周延正的为人和本事我再清楚不过,他既然肯亲自动身往当年北狄战乱的地方去,就定是要还当年顾家一个公道,可是为什么,她太后娘娘杀人真就天衣无缝到让人挑不出差错?周大人难道就没怀疑过是他们合谋?还是她提前派人去北郡,将不利于自己的东西都除掉了?”   冯不若的话极其引人深思,江韶华眉间蹙了座小山,思索再思索,最终却是说道:“其实我一直好奇太后和摄政王的关系。”   冯不若不但不震惊,反而从容道:“此言何意?”   江韶华正了正身形,严肃道:“当年陶灼明明可以自己做皇帝,但他却将皇位拱手让给了太后母子,俯首称臣,一称就是五年;新帝登基后,不只北狄犯境,地方各部也是蠢蠢欲动,是陶灼带着人马在四郡走了一遭,花了一年多的功夫才堪堪震慑住众人;还有这几年间,朝廷各种大大小小的事宜,他都没少帮着太后母子,甚至于今日成柔长公主出嫁,我可听说,陶灼本是来坐高堂的。”   “这样上赶着的,真的只是寻常叔嫂吗?”   他分析地头头是道,冯不若收起扇子,正色道:“所以,你的猜测是,很有可能在当年太后得手后,陶灼就主动将她动手的痕迹抹去了?”   “最蠢不过痴情胚子。”   两人淡然处之。   冯不若捡起一枚黑子落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江韶华,“下一步走哪?”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说棋子,江韶华泠泠一笑,落下一枚白子在西南角,将包围其中的几颗黑子收了起来,泰然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   大理寺的地牢本就阴森,此时又值夜间,只几盏微弱的灯火不明不灭地亮着,照亮方寸地方。   召未雨一身素衣,于昏暗中缓步往里去,跟在她身边的嬷嬷手中端着一壶酒和两只小盏。   陶灼靠坐在简陋的竹榻上,烛火印着他半边脸,他看着狱卒将铁门打开,好笑道:“明日开堂,太后娘娘今晚就打算来送我一程了?”   召未雨无声接过嬷嬷手中的东西,将他们都赶了出去。   铁门再次被锁上。   陶灼讥刺道:“怕我逃跑?你妨我竟妨到了如此地步。”   “我不是来陪你了么?”召未雨柔柔低头,将两杯酒都倒满。   陶灼幽暗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不肯移开一瞬。   终于见她抬起头来同自己对视,他却忽又自己别扭地别过了脸。   “太后娘娘这辈子没坐过这么脏的地方吧?”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还能自嘲自笑,“下面铺的野草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一张席子不知睡过多少人,睡了多少年,夜里还会有老鼠蟑螂爬出来同你做伴,是不是有意思的紧?”   “可是早在这之前,我就睡过。”嘲弄的神情忽然变得认真不已,陶灼回忆起往事,怀念般笑道,“那是陶宣刚登基的时候,天下哪里都不太平,没有人服他,我成日替你们母子俩跑东跑西,白天在马背上,晚上在草庐里,幕天席地,睡得也挺香。”   “那时候,夜里躺着无聊时,我就在想,若是叫你也来这种地方睡一睡,那你该会是什么表情。”他说着说着,眸中竟不自觉泛起了泪花,“可你怎么会呢,你自小出身德昌侯府,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是万人之上的太后娘娘,你怎么会愿意睡这种地方呢?”   “嫂嫂啊嫂嫂……呵,嫂嫂……我这一辈子,就败在嫂嫂这两个字身上了。”   泪花被狠狠地逼回去,陶灼咬牙,一把将召未雨拽过来摁在身下。   “嫂嫂会想试试这种滋味吗?定比在慈宁殿要销魂百倍。”他的手指抚过召未雨的脸颊,猖狂地笑着。整个空旷的地牢都能听到他放肆的笑声,他伏在召未雨身上,眼眶逐渐变热,逐渐变红。   “嫂嫂怎么不说话?平日里不是很能装的吗?怎么?见我到了这个地步,便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了吗?”他贪婪地摸着召未雨的脖子,变态般留恋道,“你知道吗,我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你这脖颈,扬长的跟只凤凰似的,好看极了。我每回在上面留下印记的时候,都会嫉妒皇兄,凭什么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你那么多年?可是现在,你这脖子啊,我只想把你掐死,让你陪我一起下阿鼻地狱!”   猩红的双目充斥血丝,陶灼的眼神越来越疯狂。在自己的话语久久得不到回应之后,他忍不住吼道:“你说句话啊,召未雨,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掐死你!我恨不得掐死你!!!”   手上的力道一分分加重,青筋暴露在污浊空气中,可是根本没过多久,他便先自己败下阵来。他松了手,将脑袋埋在召未雨的锁骨上,“我怎么就舍不得你,我怎么就能舍不得你……”   一辈流血不流泪的陶灼,此刻趴在召未雨身上,哭得像个孩子。   召未雨总算肯伸手拥住他,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脑,仿佛在驯服一头发疯的狮子。   两人倒在脏污的榻上不知多久,陶灼终于攒够了失望,开口道:“嫂嫂同我喝合卺酒吧。”   召未雨抹去自己眼角的泪花,用低到自己都快听不见的声音道:“好。”   陶灼接过她倒好的酒,明知故问道:“嫂嫂真的敢喝吗?”   召未雨哀哀望着他,没有说话。   “平日里总是甜言蜜语糊弄我,如今却是一句话都不肯说了。”陶灼自嘲般笑笑,独自饮下了那杯酒。   终究是他,溃败地一塌糊涂。   “顾家是天下的英雄,我们杀了顾家夫妇,便是天下的罪人,可是嫂嫂不愿做这罪人,那便由我来做吧。”   他扔了酒杯,最后一次将召未雨拥进怀里。   “嫂嫂最后再让我抱一次吧……最后一次……” 第56章 珍珠楼   建承五年, 八月初八   摄政王陶灼薨。   “人是夜里没的,听说,临走前太后娘娘还去看了他。”泠鸢给白倾沅搭上披风, 理了理风帽, “入秋之后,真是忽然间就冷的厉害, 偏县主还要日日往外头跑。”   泠鸢语气略有些抱怨,白倾沅回头释然一笑,“你也知道成柔长公主的婚宴闹成了什么样子, 我若再不时常去陪陪她, 只怕她真是要熬出病来了。”   泠鸢小声嘟囔道:“您只要不是去看那姓顾的就成。”   “傻丫头你说什么呢!”白倾沅忽生窘迫, 故作生气地锤了下她。   “本来就是,他们家的案子既已尘埃落定,他人也回了山上, 可见是打定了主意要出家的,县主您再与他纠缠也改变不了什么。”   “泠鸢!”白倾沅听不得这些话,鼓着腮帮子气道, “你不许这么说!”   “奴婢是在为县主着想,若是年后王爷进了京, 发现您一心扑在一个和尚身上,那可不得了。”泠鸢是真心实意地为白倾沅着想, 见四下无人,小心掩着嘴巴道,“虽然县主您不爱听,但奴婢还是得说,太后娘娘属意您做皇后的心思,谁都能看得出来, 到时候王爷进京,他们保不齐就要提这事。”   白倾沅皱着一张脸,“泠鸢我从前与你说了那么多都白说了,我早说过了,我不会做皇后!”   “这哪里是咱们可以决定的。”泠鸢拢着手不敢大声反驳。   “怎么不可以?”白倾沅横气道,“泠鸢我警告你,太后她不是什么好人,你别在宫里待了几天就胳膊肘开始往外拐了,我这么大个人了,我自己选的路会不知道好不好吗?”   泠鸢眼观鼻鼻观心,细声嘀咕,“那可未必。”   细若蚊丝的声音传入白倾沅的耳中,白倾沅瞪她一眼,又见到南觅远远地往这边来,便站在原地等她。   “怎么样?”   南觅一大早便被白倾沅支去打探消息去了,此时方回兰阙殿,有条不紊道:“忙活了这么多天,总算定下来了,早朝时皇上亲自下了圣旨,征北大将军顾征,国之忠烈,却为摄政王所害,死于非命,特封兵马大元帅,其夫人华原县主沈徽羽,除原先就有的一品诰命外,再晋郡主。”   “郡主?”白倾沅听到这还是愣了下,毕竟整个大晏立朝至今,满打满算也只出过一位郡主,那便是她白家祖上,西郡王白月。因为那是女子袭爵,以王爷称之实在不大合适,这才破格叫了郡主。而这郡主的分量,其实是与王爷相当的。   召未雨这回竟肯将顾夫人晋为郡主,其对此事的看重程度,可见一斑。   是因为心中的愧疚太多了吗?不,不是。白倾沅心知肚明,她召未雨怎么可能会愧疚,她是怕朝堂上的那些老臣还会继续讨伐,才出此计策吧。   毕竟华原县主本就已经诰命加身,再往上封又能封到哪里去呢,索性将她晋为郡主。反正人已经不在了,给一个虚名,既能安抚老臣,又表明了自己对此事的态度,一举解万忧。   “那些老臣们应当都很满意吧。”白倾沅问。   “是。”南觅道,“听说不少人下了朝之后,都夸皇上和太后娘娘这回做的好呢。”   “做得好?”白倾沅眼里的悲哀满到即将溢出来,“人都没了,往后再有更多的荣光又有什么用。”   已经死过一次的白倾沅,比谁都更清楚这其中的酸楚,南觅和泠鸢静静站在一旁,皆未能看懂她眼里超出这个年纪的哀伤。   幸而白倾沅也不需要她们看懂,她自愈的能力比任何人都强,只稍一会儿,她便拍拍自己的脸,扯出个笑容道:“走吧,陪我出宫一趟。”   泠鸢嘴上说归说,但白倾沅出宫时一需要她陪着,她还是会勤勤恳恳地跟上。   马车晃了大半个时辰,绕了几条热闹的大街才到成柔的长公主府,白倾沅下了马车,便见蒋家的少将军蒋含称立在府门外。   她不吃惊,自八月八那日婚宴砸了之后,成柔便铁了心要跟太后和蒋家对着干。她不许蒋含称进自己的公主府,也不肯见太后,就连新婚次日本该是回门的大日子,她都没进宫。   她在跟太后做对,也在跟自己做对。   白倾沅跟蒋含称遥遥地见了个礼,他们这一世本也不相识,不必多客套。只是见着白倾沅在公主府出入自由的步伐,蒋含称呆呆望着,心中是说不上的羡慕。   “阿沅来了!”成柔正在池边喂鱼,秋风吹拂的脸颊透着绯红,看得出来,气色不错。   自那日过后,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做什么都能开朗地笑,好像要将从前十几年欠下的欢乐都补回来。   她将手中剩下的一勺鱼食尽数抛入水中,歪头看着鱼儿们因抢夺食物而掀起的波澜,眉眼间尽是柔和的笑意,与从前一般无二。   “午后陪我去一趟珍珠楼吧。”她笑妍妍道。   “好啊,姐姐近来也是想做冬衣吗?”白倾沅与她闲聊起来。   这时候虽才初秋,但定做精致的衣裳都需要花费好些时日才能完工,如今定做冬衣,等到冬天真的到了,才恰好能穿上。   “是,往常这么多年都在宫中呆着,如今一朝出来,发现外头的天地才是最精彩的,万紫千红,百花齐放,可比宫里有趣多了。”成柔放下手中的东西,与白倾沅坐在亭子里,单手托腮道,“这么早就过来,还没用午膳吧,待会儿用饭时我喊些人来陪着,你别太拘束。”   白倾沅以为她还喊了些别的世家小姐来,自然不会介意,遂乖顺地点头,谁知过了没多久,耳畔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   一群男子赤着足走在石子路上,脚脖子上皆绑着个铃铛,每走一步,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仔细听来,这些铃铛声混在一块儿,竟也是首美妙的乐曲。   顺着光裸的足尖再往上看,来人虽是一群男子,却姿态婀娜,体态风骚,身上的素纱薄衣宛若蝉翼,若非还有里衣,白倾沅都怕自己要长针眼了。   “姐姐,这是?”她不敢再看,回头一脸惊恐地望着成柔。   成柔却笑道:“这是今儿个让人给我从清风馆挑来的郎君,你替我瞧瞧。”   “清风馆?”白倾沅愕然,这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小倌馆,她上一世便听说过这地方的盛名。   上一世她虽为皇后,却与陶宣意见不合,相处不来,两人一次真正的同房都没有,她独处寂寞深宫,其实也是想过找些小倌来解解闷的。   可惜也只是想想,深宫里头不知道几百双眼睛盯着她的祈华殿,她哪里能真的这么干。   没成想,重活一世,原先最是温柔体贴的成柔,竟大胆到做了她最想做的事!   “姐姐威武!”白倾沅的表情精彩纷呈,转惊为喜,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似的,回头看着一群姿色出众的美男子,垂涎三尺。   “阿沅可也喜欢?”成柔拾起桌上的团扇,不顾已经十分凉爽的秋风,依旧缓缓扇着。   “喜欢!”白倾沅眼里冒着光,仿佛几辈子没见过男子似的。   成柔勾唇笑着,打趣她道:“喜欢就挑几个走,你若不方便带回宫,便将人留在我这里,何时想他们伺候了便过来我这。”   白倾沅听着成柔的描述,眼皮子跳了跳,脑海中不觉已浮现出了旖旎的画面,只不过画面中的小倌不是眼前这群人,而是清冷自持的顾言观。   她痴痴地想着,若是有朝一日,顾言观也穿上他们这种衣裳,向自己谄媚讨好,那就算是天神来了,她也不会撒手的。   可惜这根本是痴心妄想,顾言观绝不会跟她献媚。白倾沅惋惜的同时,又不禁想到,他那张清俊冷傲的脸,搭上这样一身欲盖弥彰的衣裳,那样的反转才会更有趣吧?   脑海中的画面逐渐活色生香,她吃吃笑着,连成柔向她挥了几下团扇都没看见。   “想什么呢。”成柔实在没忍住,拿团扇轻扑了下她的脑袋。   白倾沅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瞧,原先走在石子路上的一群男子此刻已站在自己面前,她心下一咯噔,原先的旖旎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这群男子的模样或娇或魅,眼角眉梢皆是风情,就算穿着寻常人的服饰走在路上,旁人也一眼便能看出他们出自哪里。   风尘与俗气刻进了骨子里。   与顾言观相比,差之甚远。   白倾沅略感遗憾,但这不妨碍成柔挑人挑的欢。只见她团扇点了几下,点了两个身量修长的到自己身后,慵懒道:“松松肩膀。”   那两人抬起手,细长的指尖还没触到成柔的肩膀,便有一道刚毅的声音喝道:“住手!”   两颗石子从声响的方向飞过来,嗖嗖两下,掠过成柔的后背,砸在那两个小倌的手背。   “啊!”   两人吃痛,低叫一声。   白倾沅闻声望去,只见池子那头,方在门外见过的蒋含称正横眉竖目,火冒三丈地立在那里。   成柔抬起眉眼,瞧了瞧他,冷了脸道:“是谁放他进来的?”   南栀小跑着从月洞门后进来,跪在地上道:“长公主赎罪,驸马硬要闯进来,门房们拦不住。”   “喊他们去领二十板子,下回再犯,再加。”成柔果决道。   “是。”南栀仓促地低头应下。   成柔蹙了眉道:“还跪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人赶出去?”   南栀慌慌忙忙又道:“是。”   她刚站起来想劝蒋含称离开,却见蒋含称听了成柔要赶走他的话,已经迈开腿往池子这边跑了。   只片刻的功夫,他便到了成柔的亭子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外头的石子路上。   “公主!”蒋含称抬头,含情脉脉地看着成柔。   成柔摇扇的手顿了一顿,只做没听到,“阿沅,走,我带你出去吃。”   “公主!”蒋含称又叫了声。   “南栀!”成柔难得焦躁道,“我的园子是什么东西都能进来的吗?嘉宁县主还在这里,白得叫人看了笑话。”   南栀顶着压力跑过来,躬身道:“请驸马不要难为我们这些下人,赶紧回去吧。”   “滚开!”蒋含称对除成柔外的人都没什么好脾气。   成柔眸中凉意不减,又向南栀吩咐道:“本宫带嘉宁县主出去用膳,等回来的时候,园子务必干干净净,顺便,给他们安排几间落脚的屋子,靠近我的院子。”   南栀已不知是应了第几次话,只是默默低头,回答公主的吩咐,“是。”   白倾沅心下替她捏一把汗,由成柔拉着手,快步走出亭子。   走过蒋含称身边时,成柔没有一点留恋,白倾沅跟着她,直到走到月洞门处,才勉强回望一眼,发现他依旧跪的笔直。   “姐姐当真不理驸马?”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什么驸马?”成柔若无其事地走着,不动声色道,“这里是我的公主府,没有必要存在驸马。”   不知为何,听了她这话,白倾沅如鲠在喉。   成柔如今的这副模样,简直像极了从前的成熙。   可是自陈驸马平安从北郡回来之后,成熙对他的态度虽不至于立刻好转,但也不再是原来那般差劲,她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成熙已经开始逐渐接受驸马了。   那么高傲的成熙都开始改变了,成柔却对他上一世恩爱无间的驸马,生了嫌隙。   真相带来的隐晦与皎洁,恐是真的没人可以说清。   成柔带她用饭的地方就在珍珠楼附近,用完午膳,两人便趁着天晴,步行往珍珠楼去。   珍珠楼原先便是江南首富程家开的一间苏绣制衣坊,如今已改头换面换了主人,成了蜀中富商江韶华的囊中之物。   本以为他会随大流,将珍珠楼也改成与琥珀阁一般专做蜀锦的地方,可是这江韶华许是真家大业大,盘下了珍珠楼,不仅是做蜀锦,还将从前程家的苏绣绣娘们都留了下来。这二者相结合,倒还真叫原本生意萧条的珍珠楼起死回生过来。   两人到的时候,珍珠楼的老板江韶华正在。不知他是如何算的这么巧,两人刚踏进珍珠楼不过三步,他便匆匆忙忙从楼上下来了。   “不知长公主驾到,有失远迎。”他姿态极低,躬身似乎要将自己埋进尘埃里。   成柔毕竟是长公主,就算是他的跪拜也是受的起的,自然不会纠结于此,但是白倾沅就不一样了。   她记得这个江韶华,上一世,他是承恩侯府的坐上宾,承恩侯世子冯不若与他关系甚是不错。   至于为何会记得他,那是一年秋猎的时候,生性不常与人交好的冯不若破例请求皇帝,带了自己这位好友来。   他的身份是个商人,就算再富有,也只是个商人,到了秋猎这种场合,遍地的王公贵族,天潢贵胄,以他的身份,光鞠躬行礼就得花上一整日的功夫了。   可偏偏这个人,一来就先拜了皇帝,而后一张嘴花言巧语,讨的皇帝很是欢心。一整场秋猎下来,陶宣带着这人,几乎是寸步不离。故而他其实除了一开始对陶宣尽了应尽的礼数之外,对余下的任何人,都是挺直了腰杆站着。   实在聪明的很。   她留了个心眼,瞧着面前这人,他对成柔的态度就同当初他对皇帝的态度一样,毕恭毕敬,有说有笑。   “我们既没有大张旗鼓丫鬟成群地进来,也没有敲锣打鼓昭告天下我们是谁,你怎么就能知道我是长公主?”成柔好奇无已。   “长公主昨日便命人来知会过一声,遂江某近来格外注意进楼之人,唯恐怠慢贵客。方才江某一下楼,便见到公主您这通身的气度,灼华昭昭,堪比日月,想来若不是天家的女子,再没有人能有这样的气派。”   果然是一张巧嘴走天下,白倾沅见怪不怪,神色不惊。   头一回见这场面的成柔却是笑得明晰,毕竟有谁会不喜欢听人夸赞自己呢。   “阿沅,你瞧他这张嘴,可真会说。”成柔乐道。   “是。”白倾沅只随便应了一声,却也招来了那人的侧目。   “想来,这位便是嘉宁县主。”江韶华又躬身道。   刚还淡然的白倾沅这回倒是与成柔一样好奇了,心想这人总不会和南觅一样,曾经也在西郡被自己救过,那他又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她的眉头只稍稍皱了一下,江韶华便自行解释道:“西郡县主的风姿,在下早在他人口中听过不下百遍,如今一见到您的模样,花容月貌,明若桃李,简直是与传闻无二,想来定是江某运气好,见到了真人。”   听他恭维旁人倒还好,如今这一恭维恭维到自己身上,白倾沅只觉自己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可她又实在自傲,最后还是恬不知耻地点头道:“原来外头都是这么夸我的。”   江韶华原先含蓄的笑仿佛刻在了脸上一般,此番听到她这话,却是笑得更明亮了些。   而成柔看到他这般笑起来的模样,忽然有些怔愣——   “我似乎曾见过你?”她迟疑道。 第57章 金蝈蝈   成柔的话叫众人都惊了一惊, 就连江韶华本人,也有不少错愕。   愣过之后,他宽心笑着, “许是在下自小生了一张众人相, 才叫公主如此认为,只是, 在下今岁才初到盛都,从前只在蜀中长大,怕也是没什么机会见过天家, 想来, 是公主看错了。”   “是吗?”成柔喃喃地念着, 缓缓摇头,“你这可不是众人相。”   她面前的江韶华,虽是个商人, 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书卷气,面若冠玉,目若辰星, 若是不开口说话,便称他是君子出尘也不为过。   白倾沅亦这样认为。   不过她上一世还曾听说, 江韶华这人虽从商,但向来是个真君子, 除了平日里哄人是一套一套的,但办起事做起人来,还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白倾沅今日便想见识见识。   于是她眼珠子绕着这大堂转了一圈,看着那边一件鹅黄衣裙道:“江老板这里的苏绣倒是好看。”   江韶华被她的话所吸引,跟着瞧了眼那件衣裙,道:“县主好眼光, 这件衣裳是绣娘们赶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才制成的,上头的一针一线皆是手艺,袖口处用的还是双面绣,极费精力。”   白倾沅点点头,知道这样精致的衣裳,定是他人早就定制好的,可她又偏偏故意道:“那这件衣裳怎么卖?”   江韶华拱手道:“县主恕罪,此乃荣安侯家三小姐早在一个月前便定下的东西,县主若想要,需得再等一个月了。”   白倾沅不听他的话,自顾自走到那挂着的衣裳前头,围着它绕了一圈,挑衅道:“荣三小姐给你多少的价钱?我给你三倍。”   “县主使不得!”江韶华慌忙道,“县主若想要苏绣双面绣,这珍珠楼中还有其它许多完好的绣品,供您挑选,只是这件,荣三小姐早早地定下了,在下实在不好转卖于您。”   “我出十倍的价钱!”白倾沅又眨着眼睛,增加诱惑的筹码。   “县主您这真是折煞在下了,只是,在下实在卖不了。”江韶华面上别提有多为难了,只能不住地向她道歉。   成柔忍俊不禁,“好了,阿沅你就别逗他了,把人都吓成什么样了。”   “是是是。”见成柔拆了自己的台,白倾沅只能边应和着,边用爽朗的笑声掩盖自己私底下的试探之心。   这个江韶华很奇怪。   对于皇帝和长公主这样身份的人,他能做到毕恭毕敬,谈笑自若,而对于其他那些身份地位依旧高出他许多的王公贵族,他却跟换了张面皮,换了身骨肉似的,说再多的话,挺直的腰杆也不动一下,仿佛有棍子支撑着。   以她活了两世的阅历来看,这样一个各方面都能把握好度,有着自己那一套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从不叫人落下口舌之人,定是个极可怕之人。   她听成柔已与他逐渐熟络地攀谈起来,心下竟不知为何生起了淡淡的担忧。   她下意识地不想与这位蜀中富商结交,即使他八面玲珑,甚讨人欢心。   “走吧阿沅,咱们去楼上瞧瞧。”   在江韶华的介绍下,成柔总算逛完了一层,在踏上通往第二层的台阶时,还不忘叫上白倾沅一道。   珍珠楼共有三层,一楼多为成衣与料子;二楼则皆是各式各样的绣品,花样千奇百怪,层出不穷,绣娘们坐在每一楼的靠窗边上,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而第三层是间阁楼,平时用于招待贵客。   当然,到底怎样的贵才算贵,只有江韶华自己心里有一杆秤,自己说了算。   瞧他与成柔二人正谈地欢,白倾沅便起了偷偷摸摸的心思,想趁机往那阁楼上去瞧一瞧。   毕竟,他肯主动暴露在人前的地方肯定都没什么好看的,相比之下,只有那瞧不见的地方,才暗藏玄机。   她提着裙摆,放轻脚步,顺着楼梯缓缓往上,越靠近那里,她的好奇心就越大。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牵引着她,告诉她上去,一定要上去看看。   楼梯的尽头就是阁楼,再没多余的空地,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想着究竟要不要推门而入。   那扇门的背后会是什么呢?   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在回头望了一眼成柔与江韶华的身影之后,缓缓伸手欲推开门。   门是锁的。   真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她不甘心,又再次推了推,还是没推动。   “县主在这里做什么?”江韶华噙着瘆人的笑,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背后。   冷不妨被他的声音吓到,白倾沅身子一僵,回头尴尬讪笑了几声。   幸而成柔也很快便上来了,她缓解了白倾沅无措的同时,也同白倾沅一样,对这道禁闭的门产生了十足的兴趣。   她问:“这里头是做什么的?”   江韶华对成柔仿佛总有十二万分的耐心,他一改方才的瘆人,为她细心解答道:“这是为客人准备休息的地方。”   “客人?“”成柔笑了笑,“我们算客人吗?也可以进去坐坐吗?”   “自然可以。”他低眉顺眼,很是恭敬。   白倾沅见他又上了几级楼梯,与自己并列,而后轻轻将门用手一推,门便开了。   她顿感惊讶,为何方才她推门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这扇门的背后究竟藏了些什么?是有人在暗箱操作,还是有别的机关?   江韶华不顾她的猜忌,展现出一副怡然大方的主人模样,温和端方地请了她和长公主进去。   白倾沅进门后便丝毫不客气,瞬间东张西望起来,试图找寻出这扇门背后的一些蛛丝马迹,可事实并非如她所愿,她什么都没找到。   认命般静下心来,她才仔细开始打量起这间小阁楼。阁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围棋象棋、笔墨纸砚、典籍茶具,应有尽有,不过最醒目的,当属角落的柜子上头摆着的那尊关二爷。   泥塑的关二爷仿佛带着既可怖又慈祥的笑,看着这里的每一个人,鬼使神差地,白倾沅顺着他一动不动的目光,注意到了面前矮桌上尚未来得及收起的两杯茶水。   她伸手去探了探,温的。   说明方才除了江韶华自己,还有其他人在这里。   可是很显然,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那是谁呢?白倾沅只觉心中藏了成千上百个问题,搅得自己心烦意乱。   江韶华不动声色地收起杯盏,既未同她们对视,也未打算同她们解释这两只杯盏的来历。   他从容不迫地走到门口,吩咐楼下的丫鬟赶紧送一壶热茶过来。   白倾沅就端着身子坐着,亲眼看着他替换了茶水后,又招呼着自己和成柔忙这忙那,有条不紊。   成柔靠着窗子远眺,心情舒畅,由衷称赞道:“江老板这地方真是不错,风景独好。”   因着附近少有三层楼以上的建筑,珍珠楼的存在实为难得,独树一帜。   白倾沅无心看风景,听了成柔的话,只习惯性地冲她笑了笑,却不料正是这一下的笑,叫她余光中瞥见了个东西。   那是个被成柔的衣摆压在地上角落里的金饰。   若只是寻常的金饰,她定不会如此震惊,可是她余光中瞥到的这个,跟她从西郡带来的、独有的、曾经放到顾言观身上的那一个,一模一样。   那是母亲亲手为她做的,层层叠叠的软金丝里头包裹着三颗成色极好的红玛瑙细珠子,外圈折成蝈蝈的模样,戴在身前脖子上,最适合招摇过市的场合。   这样的金饰,白倾沅敢说,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一样的。   而她的那个,当初就留在了顾言观那里。   所以方才在阁楼上的人是顾言观?   顾言观怎么会与江韶华有关系呢?白倾沅百思不得其解。   她想伸手去够到自己的那条金丝蝈蝈链子,捧到眼前仔细分辨分辨,却又怕打草惊蛇,惊扰了江韶华与成柔,便只能老老实实地坐着,等待时机。   不料接下来的一段过程,江韶华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与成柔,阁楼统共也就那么点大,她再寻不到丝毫的机会,去查看那条金饰。   江韶华许是在见到白倾沅私叩阁楼门的时候便察觉到了异样,留了心眼,在最后送她们离开时,是请成柔与白倾沅走在前头,而他自己则慢慢落在后方,于不经意间拉上了门。   阁楼的门再次被关上。   白倾沅听着声音便知,此事无解。   她硬着头皮下了楼,满脑子都是想找顾言观问个清楚。为何她的链子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他与江韶华会有联系,为何他事到如今都还在山下?还有,他到底还在做着哪些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成柔此番大有收获,在他这儿定做了足有四五套冬衣,而白倾沅为了装装样子,也勉勉强强要了件大氅。   “人家是做蜀锦与绣品的,你倒好,跟人家要起大氅来了。”回去的路上,成柔与她说道。   白倾沅却理直气壮,“他江家什么生意不做?我不论是要什么,他总能弄得到的,姐姐就只管放心好了,我这是在给他送钱呢。”   在珍珠楼里耽搁了一下午,这时候外头天色已近黄昏,白倾沅先陪着成柔回了公主府,再直接吩咐车夫绕道回宫。   马车如来时一般,悠悠驶在长安街的道上,岂料没过多久,便戛然停住了,外头有人直愣愣地在马车前喊道:“我家侯爷有请嘉宁县主前去府上小坐。”   白倾沅不知,“你家侯爷是哪个侯爷?”   那人便道:“德昌侯召伯臣。”   白倾沅撩帘子的手一顿。   也是,她前几日那么欺负召颜,如今召家也总算是想起来要找她算账了么? 第58章 下一个   放在上一世, 召伯臣实非善茬,很多事情若非有他德昌侯府做后盾,召未雨也未必敢做。   现召伯臣居然明目张胆地派人过来说要见她, 笑话, 她哪里会让他单独见到自己。   “不见。”白倾沅在马车中硬气地回道。   可外头来喊人的也不是个简单好打发的,他抽出随身带的佩剑, 冷硬道:“恐由不得县主不见。”   白倾沅在马车里听见他抽出刀剑的声音,一只手自觉地搭在了腰间,与一旁的泠鸢对视一眼, 泠鸢点了点头。   “是吗?”   帘子被一寸寸撩起, 女子的裙摆显露出半截, 原以为这是有人要出来,不料倏忽间,一颗弹丸自帘下空隙中飞射而出, 直往对面来人脸上去。   来人持剑,迅速躲开。   趁着这功夫,泠鸢一鞭子挥舞在了马背上, 马儿受了惊,极速奔跑起来。车夫东倒西歪地倒在横木上, 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旁的泠鸢驱马飞快向前。   只要沿着长安街拼命地跑,街的尽头便是皇宫, 进了皇宫她们就可以结束这场逃亡了。   这件事她们知道,她们的对手也知道,白倾沅万万没想到,德昌侯召伯臣这回派来堵她的人,远远不止一个。   疾风撩起马车左右两边窗上的帘子,原本还算明亮的光线顷刻间充斥着黑影, 她的马车两侧,竟各倒挂了个黑衣人!   就连篷顶也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白倾沅心下慌了神,抄去弹弓就想往人家眼睛上射,岂料根本没轮到她动手,那人便自己从她的眼皮子底下掉了下去。   另一侧那个也是一样!   她心头一震,慌忙伸出半个脑袋探向窗外,仰头的一瞬间,与坐在篷顶的顾言观打了个照面。   “我就知道你在!”   情急之下,她激动到迎风落了几滴泪。   顾言观却只和她对望了一眼,旋即眼神变得凶狠,一脚踢翻了再次追赶上来的人。   白倾沅喊停了马车。   泠鸢牵住缰绳,不明所以。   白倾沅老老实实地缩回到马车里,她知道自己现在下去就是给顾言观添麻烦,遂拼命告诉自己不急这一时,等他解决完那些人,再下去见他也不迟。   不知过了多久,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终于逐渐平息,她按捺住强烈的心跳,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顾言观的周围全都是尸体,他的身上也溅到了血。   白倾沅急急忙忙赶过去,扑到他的身上。   “没事吧?你没事吧?”她焦急地在他身上摸了又摸,生怕哪里摸出来个伤口。   直到顾言观扔了从他们手中夺过来的剑,告诉她这都是别人的血,她才肯冷静下来。   黄昏殆尽,余下最后一点辉煌洒在人间,白倾沅摸着顾言观脸上最后一丝光亮,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   “县主!”   泠鸢下了马车,正往这儿来。   白倾沅突然被打断了情绪,捧着顾言观的半边脸,还有踮了一半的脚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她讪讪地放下手,羞恼地瞥了眼顾言观。   他的眼底藏了含蓄的笑意,叫白倾沅一眼就看穿。   “县主您身上怎么有血?!”泠鸢一惊一乍,在看到她衣上鲜血的那一刻,魂都吓没了半条。   白倾沅也被她说的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想这多半是顾言观身上沾来的。   “别人的,你放心。”白倾沅冲她摆摆手,蓦地不知想起了什么,着急忙慌道,“倒是这位顾先生,他方才为了救我,身上受了些伤,泠鸢,我记得咱们马车上有药箱吧?”   “有,在座椅下面。”泠鸢说着就要回去拿,却又被白倾沅喊住。   “不用那么麻烦,我带顾先生上马车擦药就行。”她边说着,边背地里用胳膊肘撞了撞顾言观,叫他坚毅的脸上十足勉强地装出了几分病弱气息。   泠鸢半信半疑,送他们上了马车。   可是等她自己也想进去的时候,白倾沅无情地放下了帘子,拍了拍她的脸,“把马车停到巷子里去,乖。”   泠鸢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娇嗔道:“县主!”   四周该避光的地方都避了光,白倾沅亲自点起马车里的小灯笼,借着亮光,照到了顾言观的脸上。   “嘘!”顾言观还没开口,便见她主动伸出食指搭在了自己唇间。   “我有好多事情要问你,在我问完之前,你只许答话,不许顾左右而言他。”她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点点血迹,娇蛮道。   看着昏黄烛光下娇憨的小丫头,顾言观一时失笑,缓慢眨了下眼睛,以示回应。   白倾沅遂开始自己冗长的问题。   “前几日不是刚回了山,如今怎么又下来了?”   “我家如今只剩我一个,父母加官进爵这样的大事,除了我亲自来接旨,还有谁能代劳?”   头一个问题便问地这样没水准,戳他痛处,白倾沅只想暗自抽自己一巴掌。   顾言观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悠闲地靠在马车壁上,向她招了招手。   白倾沅移开两人间隔着的小灯笼,向他凑近了几分,在他耳边吹着气道,“你说的不对,你家不是只剩你一个了。”   “你还有我呢,我迟早要你把我写进你们顾家的族谱里。”   顾言观侧目,幽暗的烛光下一双幽暗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马车内空气逐渐燥热,她越靠越近,暗藏繁星的双眸一动不动地与他注视。   “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在她坐上自己大腿的一刹那,顾言观锢紧了她的腰,沉声询问。   “喜欢你还要理由吗?”她跟个妖精似的,在他耳边吐着暧昧缱绻的情话,“那大概从前在甘城初见时,就一见钟情了吧。”   “你说什么?”顾言观呼吸一窒,原来那时候在甘城,不只是他一个人动心么?   他不知道白倾沅只是在胡诌,听了她的话,搂着她的腰身与自己更近了几寸,满目的火种,需要人来熄灭。   白倾沅轻捧着他的脸,吻的虔诚又认真。   “顾先生喜欢我吧。”她不知是笃定还是祈求,“喜欢我,就不能再去抱别人了,是不是?”   顾言观如同受了蛊惑一般,深深望着她的眼睛,低语道:“是。”   近在咫尺的唇瓣相抵,白倾沅跟小鸟似的轻啄着他,含糊不清地呢喃自语,“真好,两辈子都是我的。”   顾言观听不懂她的胡话,只是照着她的动作回应着她。   不知是谁起的头,原本的浅尝辄止、和风细雨忽然变了味儿,白倾沅仰着脖子由他撷取,搂抱着人的脑袋,很是心猿意马。   她想,若是这时候有张榻,她定是把持不住自己的。   就如同灵泉寺上那时一般,她会任由顾言观摆布,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可惜当初她都做到那份儿上了,也没见顾言观真的对自己如何,想来他顾大居士还是想做君子的。   既然他要做君子,那勾引君子的妖孽,就由她来做好了。   “先生知道我要什么吗?”她翘着眼尾,万分缠绵地问道。   “什么?”顾言观反问。   “夫妻之实,给吗?”她语气挑逗道。   “我给了,你要吗?”顾言观像匹饿狼似的仰望着她,眼中的驰野与向往,叫人丝毫无法将他与素日里最是冷峻的灵泉寺上顾居士挂钩。   白倾沅捉弄成功,称心如意地笑出了声,顺着他又道:“那夫妻之实都有了的话,夫妻之名是不是也得给一下?”   她是得了点甜头还不够,越发得寸进尺,可顾言观依旧纵着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给。”他低低地应着。   真好,什么都给。   白倾沅隔着衣裳,靠在他呼吸此起彼伏的胸膛上,静静感受他为自己狂乱的心跳。   静谧的巷子里鸦雀无声,她乖巧地靠了会儿,心血来潮道:“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偷情?”   “算。”顾言观亲了下她的额头,一板一眼道。   “那你一个要出家的人,还敢跟我做这样大逆不道之事?”白倾沅顺着话溜下弯,故意逗他。   顾言观敛了眉锋,平静道:“你一个要做皇后的人,不也敢跟我做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见他不仅没吃亏,还隐隐占了上风,白倾沅噎了噎,赌气捶了下他肩膀。   顾言观抚着她的脑袋,“活学活用罢了。”   “就你聪明。”白倾沅依旧不满意,两只手作乱般在他身上胡来,嘴里还哼哼唧唧。   顾言观听进去几句抱怨,淡然一笑,可是旋即,他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白倾沅胡作非为的手,顺着衣裳的折痕探了进去,摸到了他腰侧的伤疤。   不仅是他愣住了,白倾沅也愣住了。   她呆呆地低头,想要撩开顾言观的衣裳,却被他掐着手腕拦住。   “我要看。”她倔强道。   “不要看了。”顾言观安抚她,“都是从前留下的。”   “你骗人!”白倾沅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她方才摸到的那一处伤疤,有些结痂还未脱落,分明就是新伤。   习武之人受伤乃是常事,顾言观军营里头出生,自小舞刀弄枪,身上会有些伤她都知道。可是知道他在自己身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在受伤,她实在难受,鼻子忽然一酸,固执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顾言观沉默一会儿,道:“周延正回京那日。”   “是你亲自去刺杀的人?”白倾沅忧虑深重,“苏疑碎呢?他为何不去?”   “他的刀剑太多人见过,很容易露出破绽。”   白倾沅又问:“那你的刀剑就不会出破绽吗?”   “我用的左手。”   顾言观此言一出,叫白倾沅又是一怔。   是啊,就是用的左手,所以才会受伤。   白倾沅不争气地落了几滴泪,抽抽搭搭道:“那我抱你腰的时候,你会痛吗?”   顾言观笑了笑,“不会。”   于是那具温软的身体再次扑进他的怀中,虚虚抱住他的腰,不敢用力。   “县主,时候不早了!”泠鸢在外头催了起来。   “知道了。”白倾沅揉揉酸胀的眼睛,依依不舍地从他怀里起来。   “我还有个问题。”她摁住顾言观道,“江韶华是怎么回事?”   顾言观顿了顿,答道:“他与我一道。”   白倾沅狐疑道:“一道是指?”   “复仇。”   召未雨手上的人命不说上百,少说也有几十,江韶华会是她的敌人,不算意外。   “他可靠吗?”她只关心这个。   “不可靠。”   白倾沅闻言微瞪着他,仿佛在质问,不可靠为何还要与他一道。   “因为急着娶你。”顾言观老神在在地看着她,道出令人震惊的话。   白倾沅小脸忽然一红,大着舌头道:“这跟娶我有什么关系?”   顾言观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我现在这副样子去找西郡王提亲,只怕是会被赶出来的,只有等到报完仇,真正得见天光之后,才能理直气壮地上门,不是吗?”   想起上一世仿佛直到自己去世,顾言观也从没有过什么大的动作,白倾沅不敢相信地捂了脸。所以顾言观这一次,是为了她才将计划提前的?也是为了他才跟江韶华合作的?   她心直口快,木讷地问出自己的想法,顾言观沉思片刻,道:“也不全是。”   白倾沅疑惑,“除了我,还有什么原因?”   “因为你很聪明。”顾言观坦然,“在召未雨面前时不时煽风点火,提醒她可以利用我家旧事来扳倒摄政王的人,是你吧?”   白倾沅一时失语,“你……”   “很惊讶我会知道吗?”顾言观依旧波澜不惊,看着她道,“我不知你为何要帮我,亦不知你为何会喜欢我,但既然你都给我铺好了路,我哪还有不接的道理。”   听完他这一席话,白倾沅彻底醒悟了,“所以阁楼上的链子是你故意放在那里的,是不是?你今天本就是打算来找我把话说清楚的,是不是?”   “是。”顾言观没有否认。   “那……那你既然都知道我……我……我的手这么脏……”他承认的一瞬间,白倾沅仿佛突然失去了主心骨,毕竟她的本意根本就是不想让顾言观知道这些。   她可以让他知道是自己帮了他,但他不能知道她究竟用的什么方法,用的哪只手帮了他,就像她可以让顾言观知道是自己杀了人,但杀人的过程,她一眼都不想叫他看到。   因为她觉得那样的自己太肮脏了。   “怎么会脏。”顾言观握住她的手,“我说过,我不需要你来冒险替我办事,仇我会报,你,我也会娶。”   白倾沅眸中泪光闪烁,好容易止住的情绪又被他调动起来,她无法自抑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叫他看不见自己伤神的样子。   “县主!”泠鸢又在外头催了一声。   白倾沅擦擦泪赶紧起来,替顾言观理好衣裳后又推着他往外去。   “你赶紧走吧,每见你一回我都得哭,再这样下去,我再也不想见你了。”她心口不一道。   “真的?”顾言观的问话中莫名带了几分笑话,白倾沅小嘴一撇,“你敢!”   “呵。”顾言观轻笑着摇头,“接下来的那一个,我们会自己解决,你不要再插手了。”   灯火微凉,白倾沅盯着眼前的小灯笼逐渐出神。   接下来的那一个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顾言观已经走了有半柱香的功夫了,她这会儿才刚刚进了宫门,距离后宫还有段路。   泠鸢瞧着她虚弱的样子,问道:“要不今晚太后娘娘宫里的小聚就不去了吧?”   “去,怎么不去!”白倾沅原本还蔫蔫的,一听这,顿时来了劲儿,指着自己身上的斑斑血迹道,“我还要她好好看看,我今日是怎么被她那好哥哥欺负的呢。”   泠鸢不解:“那咱们不回宫换衣裳了?”   白倾沅迎头指挥着,“回什么宫呀,直接去慈宁殿!”   ***   “太后娘娘救命!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救命!”   慈宁殿里头,召未雨正与陶宣用着饭,措不及防听到这么几声凄惨的喊叫,手中的筷箸一顿,看向来人。   此时的白倾沅发髻歪歪斜斜,要倒不倒,发丝凌乱不成样子,面色仓皇,血迹污衣,简直与外头的难民相差无几。她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进来,不小心又被门槛绊了一跤,一声巨响,摔在了慈宁殿冰凉的地砖上。   殿内原本还很压抑的气氛因她这副样子而消失殆尽,陶宣见她这般狼狈,没忍住笑出了声,而后招来召未雨一记狠瞪。   她放下筷箸,亲自上去搀起白倾沅,脸色担忧道:“阿沅这是怎么了?”   白倾沅受惊过度,脚步不稳,即便有召未雨扶着,也是爬了两三下才爬起来。   她眼里噙着泪水,在回头看见召未雨的那一刻,才放任它们落了下来。   “太后娘娘,我终于见到您了!”一腔委屈终于有了哭诉的地方,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哗啦啦地直往下流。   召未雨自然是被她给惊到了,一时间牵着人的手,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究竟是怎么了?”   白倾沅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顺带着眼泪一劲儿地往下掉。   召未雨心中疑惑更甚,看向一旁道:“泠鸢,你来说。”   泠鸢急忙跪在地上,脸色是与白倾沅如出一辙的惊惶。   她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这才期期艾艾道:“太后娘娘恕罪,我们县主,我们县主她,她实在是被吓怕了呀。”   召未雨迟疑道:“吓?被什么给吓着了?”   “是,是德昌侯。”泠鸢绞着十指道,“我们县主今日本是出宫去看望成柔长公主,与长公主分别后就打算回宫,孰知,孰知就在回宫的路上,侯爷就派了人来请我们县主去一趟侯府。县主瞧着今日天色已晚,想着回宫后还要来太后娘娘宫里小聚,便婉拒了侯爷,又孰知,孰知侯爷派来的人,竟当着长安街众多人的面儿,直接与我们刀剑相向,说今日不去都不成。”   泠鸢喘着气伏在地上,“太后娘娘明鉴,若非今日于长安街上正好碰见了灵泉寺上的顾先生,得他出手相救,恐我们县主,我们县主今日就……就……”   “荒唐!”召未雨大声呵斥道,“德昌侯府怎会如此行事?”   泠鸢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此时只会伏在地上喊:“太后娘娘明鉴。”   召未雨此时已然勃然大怒,看着面前啜泣不止的白倾沅,一半心疼一半心虚。   德昌侯府毕竟是她的母家,召伯臣又是她的亲哥哥,她哪里好简单训斥。   可是再看一眼白倾沅,她此时的精神状况显然不够好,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不佳,若是吓成这样了她都不为她主持公道,那他日西郡王进京,她又该如何交代。   宫里头吓疯了的陈贵人已经是活生生的例子,若是白倾沅也变成这样,那西郡就真的没办法掌控了。   “阿沅放心,哀家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她怕白倾沅路上再出事,于是后来,从慈宁殿安排送她回宫的人手足有十几个,都抵得上从前召未雨自己当贵妃时出门的阵仗。   从中不难看出她对此事的重视。   白倾沅靠着软枕,吃着南觅喂到嘴边的葡萄,心情甚是舒畅。   “县主真是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听泠鸢说,进慈宁殿的时候是真摔了一跤,若是摔出个什么好歹来,那可怎么办。”南觅跟个小嬷嬷似的,一边忧心忡忡地照料她,一边数落她。   即使白倾沅同她再三保证过真的没磕着什么地方,她仍是不信。   “明日还是得请太医来看看,以防万一。”   白倾沅无奈。   南觅又苦口婆心道:“县主也别嫌奴婢麻烦,实在是今日陈贵人之事,叫大家都吓着了,您可千万不能与她一般才是。”   白倾沅不清不楚,“陈贵人怎么了?”   南觅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同她说这事,“陈贵人自秋猎回宫后便精神紊乱,状况不佳,今日也不知是哪个宫人没看住,放她进了周美人的水仙阁,然后她便拿一盅滚烫的茶水,泼在了周美人的脸上。”   “什么?”白倾沅大惊失色,将刚放入口中的一颗葡萄生生吞了下去。   “那周美人如何?”   南觅摇头,“听说脸上被烫伤了好大一片,太医说没有一两个月的,恢复不了,就算恢复了,也有可能会留疤。”   白倾沅倒吸了一口冷气,四肢百骸仿佛被寒毒入侵了一般,冻的可怕。   虽然很不仁义道德,但她知道,这件事于自己其实是有益的。   因为有了陈贵人这个前车之鉴,召未雨就算再不想为了她得罪自己亲哥哥,也不得不去得罪了。   相较于把白倾沅逼疯后西郡王的起事,与自己哥哥之间的小惩大诫瞬间都不算什么了。   召未雨完全可以当着她的面,对德昌侯呵斥教训,甚至略施惩罚,只要背地里将人安抚妥当即可。   那么现在的重点就变成了,她究竟会为了得到西郡的兵力,付出多少。   不过那是召未雨的想法,白倾沅不得而知,她能参与干扰的,只是惩戒过后,召未雨又会给德昌侯府怎样的好处。   好歹是堂堂的一品侯府,平日里本就是皇恩浩荡,穷奢极欲,金不缺银不缺的主儿,此时家里又出了一位太后娘娘,赏赐只会更多。想来钱财这种东西,他德昌侯是看不上了,那她何不推波助澜一把,把她所厌恶的、而他家女儿想要的东西给他?   如今后宫只周陈二位妃子,其中一个疯了,一个受伤了,就算召未雨再不想在她进门前给皇帝纳妃子,也不得不这么做了吧?   而召颜,她不是正好一门心思扑在了这上头么? 第59章 被反转   翌日, 白倾沅睁眼的时候,召未雨正坐在她床榻边。   一觉醒来,床帐里头突然多了个人, 换作是谁都会惊恐, 白倾沅亦不例外。   “太后娘娘?”盖的严严实实的被褥底下,白倾沅的身子一震, 还未清醒便已满身防备。   “醒了?”召未雨满眼慈爱地看着她,脸上照着晨间柔和的阳光,光晕晃在她的身上, 只叫白倾沅看地一阵眩晕。   她紧紧闭目, 又一睁眼, 召未雨还在。   这不是梦。   她浑身打了个寒战,双手撑着床榻就要起来,却被召未雨停在半空的手一番示意, 乖乖地愣在了原地。   “外头还在下雨,你昨日受了惊吓,就好好躺着再休息会儿吧。”   她的体贴无微不至, 白倾沅听了之后,乖觉的很, 顺着她的意思便躺下了。   “昨夜睡得可好?”   白倾沅如今每听她说一句话,心里便要琢磨一番此为何意, 而后才能对症下药,谨小慎微地回答。   比如此刻这句,她半缩在被子里的脸上犯着懵懂与无措,小鹿般可怜的眼神落在召未雨的眼里,不用她说,她便明白了。   “苦了你了, 孩子。”召未雨叹一口气,抚着她的发顶,“作恶之人,哀家必定会严惩。”   作恶之人?直接说德昌侯不就是了。   白倾沅心下正犯嘀咕,只稍一瞬的功夫,她便又反应过来,差点没忍住在召未雨面前露出了马脚。   “作,作恶之人?”白倾沅一提到这几个字,便整个人哆嗦了一阵。   “是啊,作恶之人,哀家昨晚便已经命人连夜查出来了,并非是德昌侯。”召未雨拍拍她的被子,跟糊弄傻子似的唬弄着她。   白倾沅顿时犹如一座石像,一动不动。   “是吗?”她挣扎着挤出一个笑。   召未雨同她解释,“真正害你的人,乃是陈贵人。”   “什么?”白倾沅颤抖着身子,不敢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   “孩子,哀家知道你害怕。”召未雨忧思的神情实难掩饰,抚着她的被褥是一下比一下轻柔,怕就是疼亲女儿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她的温柔没换来白倾沅一丝的感激,而是恶寒,深深的恶寒。   召未雨半点不知,继续告诉她道:“陈贵人自秋猎回宫后就一直不对劲,哀家体谅她的遭遇,对她数次逾矩的行为都多有容忍,岂料一味的纵容,非但没叫她好转,反倒纵地她更加胆大包天,为所欲为。周美人的伤是她故意为之,你暗中受的埋伏亦是。”   “可是陈贵人她,她与我并无深仇大恨……”   白倾沅声音低的叫人几乎听不见,却被召未雨敏锐地捕捉到,只见她嘴角一抿,低头看着白倾沅的目光中满是歉意,“阿沅,这是哀家对不住你,是哀家对你的喜爱太过,才叫你惹了这样一遭杀身之祸。陈贵人她身为后宫中人,知道哀家对你的心思,恐怕早就拿你当眼中钉肉中刺了。”   “太后娘娘您也说了,陈贵人是后宫中人,后宫中人又如何能买的通外头的侍卫呢?”   白倾沅知道自己这回多半是真的栽了,但就算是死,她也要死个明白。   “处在深宫中再久的人,也少不了有个娘家,陈贵人与娘家素有书信往来,其命娘家人买凶杀害你,并嫁祸给德昌侯府的书信,已然被找到。”召未雨蹙了描摹细致的远山眉,“阿沅你似乎很不相信是陈贵人害了你?”   白倾沅战战兢兢地抖了抖唇,语言不大利索,“太,太后娘娘,我害怕,我害怕……”   “不怕,有哀家护着你,必不会叫你有事的。”召未雨看着她担惊受怕的样子,宽慰她道,“阿沅你要知道,这后宫之中的尔虞我诈,远不止如此,但是你也要放心,只要有哀家在一天,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有哀家替你扛着。”   说的人情真意切,听的人感激涕零。   白倾沅和召未雨个顶个地虚伪,一大早便在兰阙殿中唱了好大一出戏。   召未雨说到最后,凝望着白倾沅苍白的小脸,脸上表现出心疼。   “你昨日方才受了惊,本不该告诉你这些的,可是哀家又实在不想你再继续误会德昌侯下去,便想着自己亲自来说,亲自来给你赔罪,希望你能释怀。”   “太后娘娘哪里的话,您哪里需要同我赔罪。”白倾沅扯了扯嘴角,扬起一个并不十分好看的假笑。   “若非哀家召你进京,又百般偏疼你,哪里会给你惹来这样大的祸事,不仅是你,日后你父王进京,哀家也是同样要向他赔罪的。”召未雨又开始了她虚与委蛇的手段,唇枪舌战和糖衣炮弹这一块,白倾沅承认自己真不是她的对手。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恶心,对上她狭长好看的凤眸,“太后娘娘的赔罪,阿沅实在受不起,还请您收回成命。”   “哀家说你受的起,你便是受的起。”召未雨一槌定音,未给她再辩驳的机会。   庆幸的是,说完这句,她便自顾自站了起来,仿佛马上就要离开。   “好了,不知不觉,哀家又在这里叨唠你多时了,这几日尽是连绵的秋雨,你若有哪里身子不适,受不得潮,可要随时差人来报,叫哀家知道才是。”她俯瞰着白倾沅,道尽自己最后一点虚情假意的关心。   “是。”白倾沅有样学样,满含感动地应下。   待召未雨的阵仗离开后,白倾沅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个轰然起身,喊南觅端了漱口水进来。   恶心,实在是恶心。   她闷头将漱口水一口倒入嘴中,急切地过了一遭,随即吐了出来。   南觅替她擦拭完嘴边剩余的水渍,又为她端了热水来洗脸。   热毛巾敷上脸颊时,白倾沅握住南觅的手腕,抬眸惊恐地看着她,“陈贵人如何了?”   南觅的手一抖,神色不大自然:“县主还是不要听了。”   “告诉我!”白倾沅握着手腕更紧了一分,坚持道。   “县主……”南觅忽然跪在了地上,“太后娘娘说陈贵人装疯卖傻,设计谋害您与周美人,还欲嫁祸德昌侯府,罪不可恕,今早,已赐了白绫。”   南觅的声音清晰可见,可在白倾沅的耳中听来,却带了嗡嗡的轰鸣声,她不可置信地红了眼眶,不敢相信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竟就这样去了。   殿内安静到如果是地上掉了根针都有可能被听见的程度,南觅跪在榻前,看着白倾沅逐渐攥紧的拳头,以及其红齿白唇间透露出来的气愤与不甘,心下不知为何有些担忧。   “县主……”她试图平缓白倾沅的心情。   “南觅,有些东西是劝不住的。”她知道南觅的用意,于是在她开口第一句时便阻止了她的发言。   自从西郡兵力被剿,她被扔进冷宫的那一刻开始,血海深仇就刻在了骨子里。   没有人知道刚重生回来的那几天她是如何度过的,在抱着父王母妃和两个哥哥胡乱哭泣了一通过后,她便暗暗咬牙发誓,这一世的她,定要那些人付出代价。   十七岁的少女皮囊下不再是鲜嫩的灵魂,她走的这条路比任何人都要凶险,却是这一世的必经之路。   她重活这一遭,要亲手将那些曾经迫害过他们家的人,一个一个送进地狱,这才算不枉费生命。   ***   德昌侯府   召颜又在家里闹翻了天,自那日在成柔的公主府被白倾沅欺负过后,她就跟疯了似的,成日摔砸打骂,就连手上的伤未痊愈也不管不顾。   召宜的院子就在她隔壁。   前几日因着陶灼之事,她悲痛过度,连胎都差点没坐稳,她爹德昌侯召伯臣不放心叫她一人回王府,便叫她留在了娘家,等她身子恢复好了,胎也坐稳了再回去。   毕竟人已经没了,早回去晚回去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她留了下来,住在自己从前的院子里,隔壁紧挨着的就是召颜。   “六姑娘实在过分,王妃您回娘家是养胎来的,怎么就叫她没日没夜的闹,想落个清净的时候都做不到。”几日下来,赵嬷嬷对召颜的态度,已然不再是从前那般关心。   “她的手受了气,嬷嬷就少说两句吧。”召宜卧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   “要老奴说,这样的养胎还不如回王府里头去。”赵嬷嬷见她不叫自己说召颜的坏话,便换了个话头,“太后娘娘顾着王妃您的肚子,王府里的一切事物都未曾动过,照常照旧,说是等咱们的小世子出生,王府不变,还给他封个爷呢。”   “封这些有什么好的。”召宜喃喃自语,“最后不过一抔黄土罢了。”   “王妃这说的是什么话!”赵嬷嬷是真心为她着想,赶紧言词诚恳道,“这几日王妃对王爷的思念,老奴都看在眼里,可是王妃您想想,您这肚子里怀着的,可是王爷的骨肉啊,您只有平平安安地生下他,对王爷才算真的有了交代。”   “我与他还有交代?”召宜神情恍惚,不多时泪水便已占满了双目。   这样的情形,赵嬷嬷这几日已是见过太多次了,总是说着说着便落了泪,怎么也劝不住。   本以为这回又是同往常一样,是个无解的局,哭着哭着就自己恢复了,但召宜这回的举动却超出赵嬷嬷的想象。   她说:“回去吧。”   “什么?”   赵嬷嬷喜出望外,含着泪跪在召宜身前,深深叩拜。   毕竟是事事熟练通透的老嬷嬷了,得了召宜的首肯,赵嬷嬷一出手,当天就将人带回了摄政王府。   摄政王虽没了,摄政王府却留了下来。正如同赵嬷嬷所说,这是召未雨念着对召宜的情分,这才方寸不动。   召宜倦得很,一回到王府便卧上榻睡了一下午,傍晚时起来,寂静的屋中别提有多落寞。   她怔怔地呆了一会儿,决定去陶灼平日里待的最多的书房坐一会儿。   卧房与书房,大概是她唯二可以用来缅怀陶灼的地方。   只是陶灼的书房她其实压根没进过多少次,不是她不想进,是陶灼不喜欢她进。   不知道这回进去,地底下的陶灼会不会生气。   她自顾自地想着,推开了书房的门。   赵嬷嬷诚不欺她,这整座王府的洒扫一切照旧,就连书房也没有封闭许久的陈旧味,她踏入其中,仿佛与从前无异。   看着面前一排排的书架,召宜闲情逸致,一本一本地抽出来又放回去,从前陶灼不让她碰的东西,她每一个都碰了个遍。   书桌下的抽屉被打开,她随手翻了一翻,兴致缺缺正想合上,却冷不防瞧见抽屉角落里压着一封信。   一封陈年旧信。   她鬼使神差地将其抽出,瞧见上头苍劲有力的四个字——   嫂嫂亲启。 第60章 摆宴席   白倾沅咽不下这口气。   整整一天她都心神不宁, 她敢用一百二十分的胆子保证,那群人就是德昌侯府派来的。可是她怎么就忘了,召未雨哪里是这么好拿捏的。   德昌侯府是她的母家, 她动不得, 西郡王是白倾沅的后盾,她也搪塞不得, 那她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从中间找了个倒霉鬼来安抚两边。   而疯疯癫癫的陈贵人,恰好就是那个倒霉鬼。   神志不清醒的人, 要栽赃她实在太容易了。   手中的软枕被她捶地不成样子, 却又很快便能恢复原状, 她盖着毯子靠在窗台边上,静静望着窗外。   这场雨是昨夜开始下的,直到现在, 滴滴答答仍旧不停。院子里的几颗桂花树经风雨飘摇,黄灿灿落了一地,平日里芬芳馨香没有了, 被泥土的清新气息覆盖,是新生的味道。   “都坐这看了一天了, 县主不厌吗?”不远处,泠鸢手里摆弄着小玩意儿, 跟一旁的南觅暗自嘀咕。   “咱们哪里管的了那么多。”南觅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跟着白倾沅望了望窗外,道,“我今晚热些桂花米酒吧,下了一整日的雨,该好好去去湿寒, 暖暖胃。”   “我听说,往年这宫里桂花开的最好的那几株,都是紧着太后娘娘宫里的?”泠鸢打听道。   南觅点头,“是,却也不是,桂花本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太后娘娘喜欢用它做吃的,桂花糕,桂花米酒,桂花赤豆糊……按照往年惯例,等再过些时日,她便会摆一个桂花宴,请京中各位官眷夫人过来品尝,到时候还能见到更多呢。”   “还能如此稀罕?”泠鸢自小跟着白倾沅在西郡野惯了,骤然听闻这些,难免惊讶。   “是啊,你瞧外头那几株。”南觅下巴抬了抬,指着目光所及之处那几株正受风吹雨打的桂花树道,“这兰阙殿从前便是太后娘娘的居所,太后娘娘喜爱赏桂,是做姑娘时就有的习惯,所以这院子里也少不了得种上。听说,当初还是摄政王亲自跑遍了整座京城为她寻来的幼株,我进宫伺候太后娘娘时它们便已经在了,一晃都这么大了。”   “摄政王?”泠鸢的心思跟张白纸似的干净,满脑子疑惑,“太后娘娘进宫不是皇上的妃子吗?怎么是摄政王给她寻幼株?”   南觅一时被问住了,想了又想,不忍破坏她的纯净心灵,遂牵强道:“怕是,当时的皇上在宫里不常出去,便只好托时常出入皇宫的摄政王代为寻找。”   泠鸢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你们盛都真麻烦,这摄政王是先帝的弟弟,他的王妃又是太后娘娘的侄女,那摄政王见到太后娘娘,是该叫嫂嫂呢,还是叫姑姑呢?”   “这……”南觅再次答的坎坷,看了看岿然不动的白倾沅,她起身道,“我还是去热米酒吧,你在这儿陪着县主。”   泠鸢眨眨眼,望着白倾沅自言自语道:“县主现在哪里是要人陪的样子,一整日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晚间用饭的时候,泠鸢和南觅照旧伺候在侧,白倾沅望着一桌的珍馐美味,实难有胃口,小半盏桂花米酒下肚,她便饱的差不多了。   “完了,这回真给摔出毛病来了。”泠鸢斜了斜身子,悄悄与南觅咬耳朵。   “泠鸢!”结果话还是传进了白倾沅的耳朵里,她偏头,没好气地看着两人。   泠鸢却吐了吐舌头,大着胆子道:“县主您明日还是去找长公主她们玩儿吧,您这样子呆着,实在太瘆人了。”   白倾沅轻巧地瞪她一眼,“你平日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泠鸢急了,“那奴婢现在不是担心您嘛!”   “那就勉勉强强去吧。”白倾沅顺着台阶下,“再过几日便是成熙姐姐的秋宴,我正好去瞧瞧外头的金玉铺子,瞧瞧有没有好看的。”   “县主是要做首饰吗?”南觅问道。   “非也,我呀,是想着给成熙姐姐和驸马的孩子做的。”白倾沅一本正经道。   南觅疑惑道:“成熙长公主她……”   “还没有呢!”白倾沅赶紧掐断她的胡思乱想,“只是我自己,想送些小孩的玩意儿逗逗他们。”   南觅笑了笑,“县主真是……但若是要打造孩童的金玉,怕是得做两副才好。”   “为何?”白倾沅问她。   “县主忘了,摄政王妃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南觅提醒她道。   “对呀!”白倾沅一拍自己的脑门,“竟然把召宜给忘了,正好正好,明日一道去看看。”   “话说,小婶婶现在还在召家住着么?”白倾沅百无聊赖,拿汤勺搅着米酒玩。   “听说今早已经回了王府。”这正好问到了泠鸢会答的点子上。   “你这消息倒是门儿清。”白倾沅对她刮目相看,想着德昌侯府她是不能去的,但召宜若是自个儿回了王府,那她倒是可以去看看她,陪她解解闷。   “还不是今早您非要叫我去陈贵人那芳草居瞧瞧,结果在殿门外我就碰见了周美人身边的茉如,跟周美人那儿的宫女聊天,是最能打听到德昌侯府消息的。”   因为召颜害死了周美人的孩子,周美人一直怀恨在心,密切关注着德昌侯府的每个举动。   白倾沅想起来,上回秋猎时,那个想要害召颜的宫女被召怀遇一箭射死了。死无对证,那究竟她是受周美人指使,还是自己自发行动的,一切都没了头绪。而周美人如今的日子之所以还能勉强过的平稳,也多亏了那人早已灭口,否则叫召颜抓住了把柄,如何还会放过她。   再没有她要杀害召颜证据的前提下,始终是召家亏欠了她。   白倾沅默默梳理着思绪,听泠鸢继续说:“听说王妃之所以会独自回王府,就是因为他们家那六姑娘实在太过暴躁了,成日成日地在家里闹,闹的人头疼,王妃要养胎,如何禁得起这样的躁动。”   “召六姑娘的脾气的确不大好。”南觅在一旁听着,竟也难得地附和了一句,“县主往后与她相处,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是吧!”泠鸢听到她这句话,别提有多开心,“而且还缺心眼,还没脑子,害人竟还敢明目张胆地来,真当这天下是他德昌侯府的了。”   “嘘!”这话南觅又是不能苟同了,她小心看了看左右,“这些话可是忌讳,往后不能再说。”   因为当今的太后娘娘她的确姓召。   泠鸢灵巧地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舌。   ***   冒雨的大街上甚少有人,白倾沅坐着马车出宫,因着上回的缘故,这回召未雨特地派了些人手跟着保护她,以防出事。   可在白倾沅看来,这简直与监视无异。   召未雨说的好听,说这些暗卫跟着她,不会影响她的吃喝,不会打扰她的玩乐,甚至都不会出现在她的眼前,半分碍不着她。   白倾沅却心知肚明,这种处于暗处的监视,才是最为致命的。   她便果真如同昨夜说的那般,老老实实地挑了家金玉店,定了些婴孩会用到的金项圈银手镯。   打伞在成熙的公主府前下马车,她轻提裙摆,几步跨了进去。   “这样的日子还想着出宫,可见你是真不喜欢呆在那地方。”成熙为她拿了擦雨水的毛巾来,却也不忘数落她。   白倾沅笑笑,没说话。   “不过这脾性跟我相投,我也不喜欢呆在那地方。”成熙说笑间,拉着她在厅中坐下。   “驸马不在么?”白倾沅随口问道。   “提他做什么,我过几日还得在灵泉山上摆宴,遣他去山上住去了,叫他先帮我看着地方。”成熙说的是随心所欲,白倾沅却笑话她道:“地方就在那摆着,还有什么要妨的不成?”   “诶,你还真说对了!”成熙道,“我听说,近来有个蜀中来的商户,也想在灵泉山上摆宴,前前后后已经派人去瞧过好几回了呢。”   蜀中来的商户,白倾沅灵光一现,不确定道:“江韶华?”   “是,就是这个名字!”成熙呷一口热酒,道,“据说还是年初刚到的京城,先前已在自己家中摆过一回了,京中有头有脸的,请了大半过去,这回又想在灵泉山上摆,想来的确是不差钱。”   她摇着头,继续道:“要说穷奢极欲,还是这些商人来的会,人家的钱好歹是正儿八经握在手里的,且没人管,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瞧瞧京中其他那些当官的,有几个哪敢同他们这般享受?”   “姐姐说的是。”白倾沅附和着,不知该如何接她这话。   毕竟她上头还有人盯着,哪里还能再胡说八道。   幸而成熙大大咧咧,也没想她能接,自顾自又道:“说实话,真想叫陈玉卿也去开个铺子做生意,可就他那脑子,不给我亏钱就不错了。”   她惋惜非常,白倾沅差点就要信以为真。只是陈家好歹是个世家大族,陈玉卿又贵为驸马,哪里能真的去干这行当,成熙再如何真情实感,也不过是玩笑罢了。   公主府里的热酒没有加桂花蜜,没有昨晚南觅做的好喝,白倾沅低头小抿一口,刚想开口告诉成熙可以加些桂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想起来,成熙与召未雨,应当是不对付的,召未雨最喜欢的佳膳,成熙又如何会青睐。   兴许从前还能装一装样子,在人前摆个母慈子孝,但在陈家与蒋家那件事过后,怕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互相和颜悦色了。   脑海中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白倾沅眉心一跳,想起了上一世成熙救自己的场景。   平心而论,在上一世,她与成熙实在谈不上什么关系甚好,只是见个面的点头之交罢了,成熙会从火场中将自己救下,那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也是她重生回来后对前世现存的最大一个疑点——成熙究竟为什么要救她?   她记得很清楚,成熙救了她之后,马车到了京郊,遇到了德昌侯府的人,成熙便自己下了马车,引开那些人,而她则由车夫载着,去往灵泉寺避难。   可是后来车夫死了,马儿也死了,那一天的雨,下的如同今日一般大,野草丛生的灵泉寺山脚下,泥泞满地,她留着最后一口气,被顾言观给救了。   车夫是谁杀的,她不知道,失去知觉意识的那些时辰里,她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可是把这些放到现在想想,成熙若真的没有表现的那般嫌弃驸马,而太后却依旧毫不留情地利用驸马,将他置于死地,那依着成熙的性子,她要为驸马报仇也是情理之中。   所以上一世,陈驸马死后,她的放纵声色皆是伪装,从火海中救出自己,也是为了利用自己引出顾言观?   不对不对,成熙怎么会知道顾言观对她有意呢?她上一世落难前,同顾言观见面甚至不超过三次。   还是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白倾沅再次捧起盛酒的碗盏,用它来掩饰自己越发深沉的神情。   成熙似乎也在想着事情,两人坐在厅中,皆有一番沉默。   “成柔姐姐她……”   “酒喝完了没?”   两道声音同时想起,白倾沅一愣,成熙却仿佛压根没听见她的讲话,笑盈盈道:“喝完了就喊她们再给你添点儿,这是杨梅酒,夏日时南郡那边上贡来的杨梅,我叫人制成了果酒,打算过几日摆宴的时候带到山上去,你是头一个喝到的呢。”   “怪不得这般甘甜清冽,那我待会儿可还要再讨一碗。”白倾沅冲她笑笑,既然成熙不想提成柔,那她自然也不会再提。   许是成熙也不想她尴尬,在她笑过后,又主动挑起了话头,“沁和乡君沈知鹤,你还记得么?”   “记得,秋猎的时候还见过。”白倾沅道,“她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她爹娘近日已在为她物色好人家了。”成熙憋着笑看着她,似乎很是期待她的反应。   “真的?”不出她所料,白倾沅脸上的喜色是遮也遮不住。   毕竟沈知鹤若是嫁了人,会跟她争顾言观的人不就没有了?   “真的。”成熙郑重地点点头,“她爹娘中意的是永宁喻家的大少爷,喻兰庭,不知你是否听说过。”   “听说过听说过!”白倾沅这倒不是胡诌,永宁喻家是北郡第一大世家,家风极严,喻兰庭是喻家嫡系的大少爷,人品样貌那都是没话说。   “那可是个好归宿。”她忍不住夸道。   成熙却是挑眉看着她,笑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什么?”白倾沅双目再睁开些,一脸茫然。   成熙却不依不饶,“人家得了好归宿,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我……”白倾沅挺着脊背,“我自然是为她开心。”   “你同她有什么交情,替她开心,不如替你自己开心。”成熙笑得放肆,就差在她脸上写出顾言观三个大字。   白倾沅也不是扭捏的人,她既然敢让召宜知道自己的心思,没有理由不敢让成熙知道,坦白的话正要说出口,忽然想起自己身边还带着召未雨的暗卫,她一个激灵,忙丢下碗盏,挨过去捂住了成熙的嘴。   成熙哪里想的到她这一出,蹙眉看着她的神情充满了疑惑。   白倾沅空出一只手指了指屋顶,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成熙何等聪慧,一下便明白过来,只是她又指了指自己,仿佛在问,是来监视她的人么。   白倾沅先是摇头,紧接着又是指着自己点了两下头。   见她是真的明白了,白倾沅这才松开捂着她的手,接着她上回的话,闭眼吹道:“我与沁和乡君虽只点头之交,但她的为人,我也听许多人提过,是个顶好的姑娘,与喻大少爷相配,绝对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成熙心有余悸,连着呼吸了好几口清新气息才回道:“知鹤有你替她高兴,真是她的荣幸。”   两人会心一笑,成熙冷静下来后,约摸也能猜出是谁在跟着白倾沅,安静片刻过后,故意道:“你说,到时候我的宴会上,再请几个戏子来,怎么样?”   “戏子?”白倾沅不大能理解她的内涵。   成熙微微一笑,“是啊,戏子。”   白倾沅犹豫道:“正头夫人小姐们的宴会,请个戏子来,怕是不大妥当吧?”   成熙反问:“喊他们来助兴罢了,怎么不够妥当?那些表演歌舞的都可以出现在男人的宴席上,我叫几个唱戏的来上我的宴,又有何妨?”   “这……”白倾沅竟真的无话反驳。   成熙遂心地笑着,眼底蕴藏着白倾沅看不懂的嘲弄。   很显然,那嘲弄不是对她的,那是对谁呢?对监视她们的召未雨?   是了,召未雨似乎不喜听戏,宫里有专门听戏用的惊鸿台,前世她在宫里满打满算住了八年,也从未有见过在这台上开嗓的时候。   “那姐姐是想找燕云坊的戏子?”她没话接话,随便一问。   “是啊。”成熙挤兑了人,心情舒畅,颇为满意地捻了颗梅子入嘴。   白倾沅一知半解,迷迷瞪瞪,“既如此,姐姐决定就好,若是需我上山看看,我也是能去的。”   “噗嗤——”成熙自认已经揪出了她那点小心思,浑不客气地点着她的脑门,“当然得叫你先去看看,就你这丫头,鬼点子最多。”   白倾沅得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称心快意,笑着拢了衣袖起身,道:“在姐姐这儿坐的够了,我还得去王府瞧瞧小婶婶,就先不叨扰姐姐了。”   成熙跟着她一块儿起身道:“你要去哪个王府?”   “自然是前摄政王府。”   “你去那做什么?”成熙阻止她道,“召宜昨日刚刚小产,你去那不是添乱吗?”   她的话叫白倾沅头顶仿佛瞬间响起霹雳,她错愕回头,“什么?小产?” 第61章 惊鸿台   “我原想着, 等召宜把孩子生下来,就再为她寻一门亲事,她还这么年轻, 总该有自己的好日子。”   慈宁殿内飘满了沉香的气息, 召未雨独坐在椅上,低声呢喃。   “太后娘娘为王妃考虑的已经够多了。”昏暗的殿内只有福嬷嬷陪着她, 烛火未燃,黑夜一寸寸逼近,叫人瞧不真切。   “可她还是失了孩子。”召未雨抓紧福嬷嬷的手, 微微颤抖, “她是我最疼爱的侄女, 只有她与当年的我最相像,我明知道陶灼的心思,却还是把她嫁给了陶灼, 叫她做了我的……”   “太后娘娘慎言。”福嬷嬷蹲下,仰望她道,“娘娘, 您当初是为了天下大局,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王爷已经不在了,咱们死无对证了, 不必再担心这些,只要咱们噤声,王妃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召未雨茫然地看着她,“为了宣儿的天下,我手上已经沾够了鲜血,那些外人, 我都可以不在乎,可是阿福,召家是我母族,成柔已经与我离心,我不能再失去召家,失去召宜了。”   “不会的。”福嬷嬷宽慰她,“太后娘娘,长公主迟早会明白您的用意,蒋家是个好归宿,往后的王妃,也可以再寻一门好归宿,摄政王已经没了,皇上也亲政了,只要娘娘您不慌不乱,一切都会好。”   “是啊,都会变好。”召未雨眸中暗流涌动,“我不能自己乱了阵脚。你今晚就去备些补气养神的东西,库房里最好的那些都挑来,哀家明日要亲自去看看召宜。”   福嬷嬷应下,刚走出没两步,又被召未雨叫回来,“召颜近来如何?”   “长公主出嫁那日,召六姑娘在公主府似乎伤了手,近来在府里闹得厉害,不肯安歇。”   “喊她安静些,再过些时日,接她进宫里住住。”召未雨单手撑着额头,疲乏地很,“若非召宜年纪与宣儿对不上,家中又只剩她一个嫡出的女儿,我哪里会把指望放在她身上,同一个爹娘生的,差别竟会这样大。”   话中多少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福嬷嬷听了,提醒她道:“六姑娘进宫,周美人她……”   召未雨眼皮子一抬,问得十分随意,“周美人的脸怎么样了?”   “太医说恢复原样是没问题的,只是要耗些时日罢了。”   “哪个太医说的?”召未雨的眼神如同泰山,压在人的身上恐怕都要使对方喘不过气来,只有福嬷嬷这样自小跟在她身边的人才能面色如常。   “是杜太医。”她答道。   “下回喊赵太医去。”召未雨幽幽道,“召颜再不争气,也是我召家的女儿,岂能容她人随意算计践踏。”   福嬷嬷照常应下。   是夜依旧滂沱大雨,下的比白日里还要凶狠几分,屋外的桂花落了一茬又一茬,似乎不想给人留下采摘的机会。   白倾沅坐在榻上,好容易才从召宜小产的情绪中缓过来,见到外头的一地金黄,招了南觅来问道:“你进宫后就在太后娘娘身边侍奉,那可知道她是为何不喜欢听戏?”   南觅闻言,紧张地回头看了眼敞着的大门,低声道:“县主这是打哪听来的?”   她道:“今日在成熙姐姐的公主府,偶然提到的。”   “这些在宫里可是忌讳,县主万不可在他人面前提起。”南觅过去掩了门,回来小声道,“太后娘娘虽是德昌侯府嫡出的女儿,但她的父亲老德昌侯并非是个敬重嫡妻的,据说当年就是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戏子,失手将侯夫人给杀了。听戏对太后娘娘和如今的德昌侯来说,都是莫大的忌讳,从没有人敢在他们面前提这东西。”   白倾沅心神一震,怪不得,怪不得今日成熙笑得那样放肆,原来她是真的在气召未雨。   只是她这样明晃晃的挑衅,真的不会引起召未雨的反击吗?   白倾沅想了想,成熙不是那么草率的人,她在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未必会比她更不了解召未雨,她既然敢这么明目张胆与召未雨对着干,多半是料定了她不敢动她的。   今日跟着她出宫的暗卫应当已经回召未雨那里复命去了,召未雨知道成熙的所作所为也只是迟早的事,两人间的剑拔弩张,只怕是真正开始了。   一桩接一桩的事情压的她透不过气来,她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忽然很想见见顾言观。   外头的雨声越演越烈,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她默默听着,在心底里暗暗告诉自己,明日若是天晴,就上灵泉寺去见顾言观。   不知何时起,顾言观仿佛成了她的续命良药,只要想着自己解决完所有的事情,就能长长久久与他一起,那她便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拼一把。   如果说,父母兄长是她的复仇动力,那顾言观就是她复仇过程中仅存的最后一点憧憬。   她累了,拉上被子没多久便听着雨声入了眠,梦里又回到那个泥泞的雨中,顾言观抱着她,一步一步踏上石阶。   从灵泉山脚到寺庙的石阶足有一百零八级,重活一世,她上上下下将那条路走了不下百遍,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当时顾言观抱她上山的模样。   可是梦里的山林也起了火,怒吼的火舌似要将她吞没,铺天盖地的浓烟呛入口鼻,她卧在榻上苦苦挣扎,却只移动半分。   顾言观去哪了呢,顾言观这回还会来救她吗?   喉咙终于受不住,拼命咳嗽起来,她痛苦地闭了眼,再一睁眼,周边满是尸体,泠鸢,南觅,成熙,陈玉卿,父母兄长,甚至,还有江韶华和卢十三娘……   她怒张瞳孔,想要去够母亲的手,可是她过不去,她怎么都过不去。   梦魇如恶魔一般,一重一重地锁住她,掐住她的喉咙,扼住她的命脉,切断她所有的路。   夜深人静,她轰然起身,满头大汗地怔坐在榻上。   屋内只留了一盏暗黄的蜡烛,在角落里兢兢业业地尽着自己的职责,她隔着垂下的纱帐,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处亮光,大口大口喘着气。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她拢紧被子,缓缓平复方才的惊恐。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许是最近真的过于疲惫,江韶华,德昌侯府,成熙成柔,还有召宜,每一个都不是可以省心的。若还是上一世,她哪里会管这些,每日没心没肺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满心满眼地以为召未雨是真的在为自己好,前面过的轻轻松松,哪里会料到后头的苦不堪言。   如今难些就难些吧,她想,关关难过关关过,这些事情,她总会一件一件铲平。   隔日果然是天光大好,晴空当照,白倾沅迎着晨曦,立在院子那几棵桂花树间,轻嗅芬香。   “县主今日起的这样早,又是要去哪?”泠鸢哒哒哒地跑过来,没有注意到她眼角的乌青,为她披上披肩。   “去灵泉寺。”白倾沅慵懒道。   “县主又是要——”泠鸢欲言又止,不好多说。   “是啊。”白倾沅歪了歪头,打发她道,“快些去准备吧,不知今日还会不会下雨,记得带把伞。”   “知道了。”泠鸢蔫蔫道。   “太后娘娘出宫去看摄政王妃了。”南觅从外头回来,附在白倾沅的耳边道,“县主猜的没错,这几日早朝都只皇上一人应对。”   白倾沅嘴角翘了翘,这几日来,总算是听到一件叫她满意的事情。   “毕竟是亲政了,可不得放手让他去干。”她慢慢悠悠感慨着。   今日仍旧是泠鸢陪她出去。昨夜歇的不够好,她人坐在马车里直打盹,泠鸢总算发现了不对劲,刚想打听她是否没睡好,马车便措不及防震了一震。   两人皆被震地抖了一抖,双手紧紧扒着马车壁不敢放松。   泠鸢先她一步探出头去,很快便又缩回来,松一口气,“是隔壁道上在修路,连下了几日雨,这边的路都坏了。”   自从上回德昌侯派人堵过她们之后,她们便多少有些草木皆兵了,对马车的每一下动静都在意地不得了。   虽说召未雨叮嘱过白倾沅,日后出宫都要带着她给的暗卫,但这才第二回 ,她便阳奉阴违了。什么暗卫不暗卫的,监听这回事实在叫她受不了。   她拍拍胸脯坐定,听见外头隐隐传来的嘈杂声,问道:“我记得,秦家那蠢货得了个工部郎中的便宜,是吧?”   “是。”   白倾沅眸色渐深,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只稍片刻,脸上便浮现出了近日难得的笑容,悠悠然道:“距秋猎都好几天过去了,不知他的伤好了没有,朝廷的工部郎中,总不好干拿俸禄不办事,你说是吧?”   泠鸢懵懵懂懂点着头,“可他是救驾受的伤,皇上也不好叫他急着回来吧?”   “那便让工部忙起来,忙起来缺人手了,不就得赶鸭子上架了?”白倾沅逻辑分明,有条有理。   对于上一世曾叫他大哥受伤的秦空远,她自觉自己没要他命,就已经是宽宏大量了,如今不过利用利用,不算什么。   泠鸢听着却仍旧不明白,“可是……工部该怎么忙起来?”   白倾沅略一挑眉,无辜道:“这我怎么会清楚呢?”   ***   她这回是借着替成熙看看宴席布置的名义上的山,所以提前得了消息的驸马陈玉卿特地下了山来接她们。   白倾沅与成熙一下马车,便见到了他如沐春风般的笑。   “陈驸马好。”   “长公主安好,县主安好。”   互相见过礼,几人便往山路上去。   “听长公主说,县主从前在灵泉寺上休养过一段时日,那想来对这片山林是十分了解。”陈玉卿自谦道,“我这几日在山上比划,总是不得章法,说来平日里那些宴会也没少去,全然不知原因在哪。”   “人蠢就是人蠢,还能有什么原因?”成熙嘴巴一如既然地毒辣且不留情面。   陈玉卿僵着笑,跟在她身后,不再多话。   白倾沅这个瞧瞧,那个看看,打着哈哈道:“平日里上宴会,哪里会注意主人家如何布置,驸马不精于此也是正常。”   这解围来的刚刚好,陈玉卿低了低头,向白倾沅无声道了谢。   先前的几间寮房依旧收拾完好,几人在屋中略一休整,便往后头的溪涧去。   路过顾言观的竹屋时,白倾沅借着窗户缝隙,向里张望了一番,却是无人在家。   后头小瀑布倾泻而下,缓缓汇入溪流中,两边垒起的石块方方正正,摆放齐整,宛如城墙,一看就是人为的杰作。   成熙瞠目咋舌,“谁叫你做的这些?”   陈玉卿愣了愣,“不是得整整齐齐的……”   “谁要整齐了?!”成熙只觉瞬间胸闷气短,怒火中烧,“这原先的蜿蜒崎岖多美,被你弄成这般模样,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看来这陈驸马善良是一回事,品味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的自谦还真不是自谦。   白倾沅心底里默默替他捏一把汗,这回,她也是没办法再帮他圆回来了。   “这方方正正还有何可看的?赶紧叫人来将这地方都拆了重建,务必要给我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成熙还在发着怒气,见陈玉卿只皱眉不吭声,忍不住又吼了一声,“听见了没有?”   “是。”陈玉卿满头大汗地应下。   成熙本来就没什么好脸色给他,见了这副场景,更是多看一眼都嫌烦。   她牵了白倾沅转头就走,陈玉卿静静跟在她们身后,一声不响。   回去又要路过顾言观的竹屋,成熙总算冷静了些,道:“今日来的不凑巧,你要见的人似乎不在?”   白倾沅装傻充愣,指了指后头,“驸马不就在此处?”   成熙被她逗的破了功,勉强笑了下。   特地跑了过来,结果没见到人,说不失望肯定是假的,白倾沅默默叹一口气,惋惜都写在了脸上。   “好了,日后有的是见面的时候,别愁眉苦脸的了,日头还早,姐姐带你去听戏。”成熙劝慰她道。   “听戏?”白倾沅差点咬了舌头,成熙近来是真的致力于恶心召未雨么?   “是啊,兰坊新排了几出戏,听说有意思的很,我还未去瞧过,今日正巧你在,一道去听听吧。”   成熙正说着,又想起来道:“你还未去过兰坊吧?那是盛都最大的民间戏台子,虽比不上惊鸿台气派,可也差的不多,较之惊鸿台,还多了许多的烟火气。”   “兰坊,兰坊……”白倾沅自顾自将这地方念了两遍。   成熙笑了笑,又道:“你住在宫里,想来日后要听戏也是困难,惊鸿台上的灰,恐怕都积了有一个小皇帝长了吧。”   白倾沅听她这夸张至极的比喻,不觉间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呛。   “姐姐这比喻,真是新奇。”她话中的褒奖带了别样的意味,成熙勾唇笑着,照单全收,“过奖过奖。”   即便夸张,但成熙那句话却盘旋在白倾沅脑海中,久久没有散去。   终于,她开口问道:“姐姐,这惊鸿台可有何来历?”   “惊鸿台?”成熙没顾虑太多,告诉她道,“那是宏正帝在时的事情了。听说当年宏正帝晚年的后宫有位极受宠的美人儿,美人爱跳舞,皇帝也喜欢看她跳舞,龙心大悦之下,便为她在皇宫一角兴建了个台子,取名做惊鸿,是美人一舞若惊鸿之意。”   “所以这惊鸿台,本是专供那美人跳舞的地方,后来宏正帝殡天,白皇后做了太后,见不得这先帝同他人恩爱的东西,便一怒之下,将这惊鸿台改成了唱戏听曲儿的地方,有时若在宫中宴请王侯赏乐,也会摆在那。”   “原是这样。”白倾沅缓缓点着脑袋,心里有了数。   进了城,成熙带她在兰坊听了几出戏后,又邀她一道在醉仙居用了饭,回宫时正值天黑。   进了外头那道宫门,她半路上便叫车夫停了车,说:“夜间吃的有些多,我得自己走走,消消食。”   泠鸢遂陪她下了车。   两人提着个打转的灯笼,走了不知有多久。   “县主,我怎么觉着这地方越来越偏了?”泠鸢在秋夜寒风中瑟瑟发抖,她虽有些身手在,但胆子实在不大。   “不怕,咱们只是绕的远了些,今晚那几只羊腿,我瞧你也没少吃,多走走,消消食才是好的。”白倾沅安慰泠鸢的同时,不觉自己的气息也在加重。   远远地,她已经能隐隐约约瞧见那惊鸿台的样子了。   “走,咱们过去瞧瞧。”她三步并做两步,拉着泠鸢挪了过去。   “县……县主,这地方虽然气派,但晚上也太阴森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泠鸢苦着脸道。   白倾沅忙着观察这座台子,没有同她说话。   “县主!”泠鸢提着灯笼,见她自顾自地在往上走,又急又怕,跺了几下脚之后,还是小碎步跟了上去。   两人在惊鸿台上绕了一圈。   “走吧,无甚新意。”   小半柱香的时辰过去,她终于松了口。   泠鸢谢天谢地,拉过她就要走。   白倾沅瞧着她害怕的模样,不经意间笑出了声,接过她手中的灯笼道:“瞧把你给吓的,我来拿吧。”   根本没等泠鸢反应,那灯笼就到了白倾沅手里。   “走吧。”萤萤灯光下,白倾沅舒展笑颜。   泠鸢点头如捣蒜,一心只想着回去,压根见不到在她们的背后,星星之火落在了角落里。   待到火光冲天的那一刻,已是夜半,阖宫突然吵闹,人声鼎沸。   白倾沅理所应当地被吵醒,泠鸢跌跌撞撞冲进来,慌慌张张道:“县主,不好了,他们说宫里有个台子,有个台子走水了!” 第62章 新上任   这场火本是烧的不旺, 但只因惊鸿台那地方偏僻,夜间少有人去,就算是着了火, 也是等真的烧大了才有人看到, 再加之小风那么一吹,火势绵延, 阖宫下半夜整夜都睡不安稳。   “怎么会烧成这样?”   召未雨白日里刚从召宜处回来,召宜至今仍旧昏睡不醒,她便只跟召伯臣聊了几句。她的哥哥召伯臣, 现今的德昌侯, 同她说话时, 明里暗里都是试探。召未雨累的很,想着好容易回了宫能歇歇,不料还会出这样的大事。   陶宣坐在她身边, 也是久未合眼,“许是今日天热的厉害,附近的柴火烧着了, 儿臣明日便叫人去查。”   “还等明日?今日便给我彻查!”召未雨疾言厉色道。   惊鸿台毕竟是宏正帝留下的东西,她就算是再不喜欢听戏, 也不得不重视此事。   陶宣压力忽增,忙低头道:“是, 等火扑灭了,儿臣便去彻查。”   召未雨喝了口热茶,缓了缓情绪,复又问道:“有人伤到没有?”   “没有。”陶宣道,“那地方白日都没什么人会去,更别提夜里了, 除了那台子毁了,其它倒是还好。”   “明日便把去过那地方的人都提出来问清楚。”召未雨叮嘱他道。   “是。”   陶宣话音一落,一道凄婉又绵长的声音便遥遥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眉心一跳,只觉这场面,熟悉非常。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果然又是她,白倾沅。   陶宣鄙夷地瞧着,只见高悬的月光下她一身单薄襦裙,轻飘飘披着披肩,垂下的青丝在风中吹得凌乱,奔进慈宁殿时一脸惊惶。   “这……”召未雨一见她便惊了。   而白倾沅一见到她,便哭了。   她不顾规矩,进了这慈宁殿便软软糯糯地扑入召未雨的怀中,一声一声哭得害怕。   “这又是怎么了?”召未雨不知这其中缘由,却也不好推开她,只能虚虚地抱住她,关切问道。   “太后娘娘,那个台子,那个台子走水了。”白倾沅半跪在召未雨膝边,抬起一张我见犹怜的脸,期期艾艾道,“可我今晚还去那里走过……我,我去过之后,它便走水了,太后娘娘,是不是有人要害我?”   她哭得满脸通红,鼻尖尤其,眼尾的莹润泪珠挂也挂不住,一抽一搭地在召未雨跟前,楚楚可怜。   “好了好了,不怕了,没有人要害你,不会有人要害你的。”召未雨听明白了她的话,抱着她轻轻安抚。   “可是,可是我走之后,它就,它就……”白倾沅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收不住,躲在召未雨的怀里寻求庇护。   陶宣在一旁瞧着她们这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难得带了点脑子道:“嘉宁县主今晚去过惊鸿台?”   白倾沅抱着召未雨的腰线,微微转过头来,点了点头。   “县主去那做什么?”陶宣奇道,“那地方离兰阙殿,有好长一段路吧?”   召未雨一听,也跟着问道:“是啊,阿沅,你去那地方做什么?”   白倾沅委屈地撇了嘴,“今夜,成熙姐姐请我在醉仙居吃饭,席间提到了兰坊的新戏,她便告诉我,宫中也有个戏台子,叫惊鸿台,我甚是好奇,加之夜里吃的多了些,便想着走去看看,还能消消食,谁想,谁想夜半,她们就说那里走水了……”   她越说越难受,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有片刻瞬间,只感觉自己仿佛真要窒息了。   “原是这样,说清楚就好了,没事了。”召未雨瞪一眼陶宣,“有功夫在这问阿沅,还不如赶紧去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   “母后,您就疼她!”   “皇帝有何意见?”   陶宣被召未雨的话堵了个严严实实,几番想要张口,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来。   白倾沅还伏在召未雨身上哭着,说话声断断续续,“太后娘娘,上回是陈贵人,这回,这回又是何人要害我?我还能活着见到我父王母妃吗?我,我好害怕……”   召未雨闻之色变,赶紧安慰道:“自然可以!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你在哀家跟前好好待着,哀家绝不会让你出事的。”   “呜呜呜,多谢太后娘娘……”   是夜白倾沅歇在了召未雨的慈宁殿里。   偏殿里头,泠鸢坐在她身边,苦苦劝道:“县主 ,您就盖个被子吧。”   “不用。”白倾沅将那些棉被都掀到床尾一角,自己抱膝坐在床头,抖着发紫的嘴唇道,“你自己睡去,不用担心我,死不了。”   “可您这样下去,迟早要着凉的呀!”   “没事。”白倾沅佝偻着,抱紧自己的手臂上下摩挲,试图生点热。   若只是着个凉就能把他们全都拉下马,那她绝对是乐意得很。   可惜没有那么容易,她不住摩挲着胳膊,靠在床头,一夜枯坐到天亮。   “县主,县主!”泠鸢着急的声音恍恍惚惚在她耳边响起,她迟钝地睁开眼,隔着迷蒙水雾,瞧见满屋子的人。   被子不知是何时盖上的,人也不知是何时被放倒的,张太医正坐在榻前,为她诊脉。   “禀太后娘娘,县主只怕是夜里着了凉,才导致脑袋昏沉,高热不退,待臣开一剂药方,县主照着方子吃一段时日,便能痊愈。”   “太后娘娘?”白倾沅嘴里呢喃,浑身打了个激灵,立刻便要起身行礼。   “快躺下快躺下。”召未雨的声音自她上方飘来,“都烧成这样了,还起来做什么?”   没过一会儿,她便又朝太医道:“张太医,你可务必要将县主医治妥当,半点病根都不能留下,若有半点闪失,哀家唯你是问。”   召未雨这般严肃,张太医哪里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应下之后,带人退下去抓药。   “太后娘娘,我这是怎么了?”白倾沅睡的昏昏沉沉,气若游丝,一句话出口,轻的不能再轻。   “傻孩子,你这是着凉了。”召未雨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一手心疼地摸着她发热的脸颊,心疼道,“也是哀家的错,不知道你是真的被吓成了这样,昨夜应该吩咐人守在你床边才是。”   白倾沅难受地摇着头,“不,太后娘娘您没错,是我自己没照顾好自己……”   “你也别跟哀家再争这些了,这几日就好好呆在这休息,知道了没有?”召未雨忧心至极,惆怅道,“也不知等到你父王进京,会如何责备哀家,好好的一个女儿过来,竟被照顾成了这个样子。”   白倾沅纤细的手指从被子底下钻出来,慢慢触到召未雨的手背,脸上扯出一个单纯的笑,“不怪太后娘娘。”   召未雨哪里有被这样对待过,她心头忽然五味杂陈,宽慰她道:“好,你也会没事的。”   慈宁殿里风雨寂静,仿佛隔绝了一切的喧嚣与聒噪,白倾沅是真的病了,醒来没过多久便又沉沉睡去,听不到朝堂上甚嚣尘上的纷争。   ***   “什么?喊我去办事?”   秦空远正在自家院子里翘着腿晒太阳,一颗果子入喉,还没细嚼几下,便听到了这个噩耗。   “是,圣上说大人您若是有空,就该去工部报道了。”来报信的小太监赔着笑,也有几分无可奈何。   秦空远脚下了地,嘴里几番咀嚼过后,嗅出了点名堂,凑近了那小太监问道:“敢问公公,莫不是哪里出了事,急需用人?”   “大人高明!”小太监左右瞧瞧,只道了这一句,却不肯多说。   秦空远心下会意,从袖中掏出两片金叶子,塞到了他手中。   小太监笑笑,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收入囊中,告诉他道:“昨儿个夜里,宫里的惊鸿台忽然走了水,不知是何缘故,还惊吓到了西郡的嘉宁县主。今日早朝,龙颜大怒,皇上命刑部接手调查此事,又命工部着手重建惊鸿台。”   “重建惊鸿台?”秦空远琢磨着这句话,“惊鸿台都这么多年没用过了,就算是重建了……”   “大人慎言!”小太监见他口没遮拦,赶紧阻止了他,“此乃宏正皇帝兴建之爱物,就算是如今宫里用不上,也怠慢不得。”   秦空远被他一语道醒,忙不住点头,“是是是,公公说的是,是在下冒失。”   小太监摇着头,看在两片金叶子的份上,又与他多说了两句,“如今距离摄政王离世不足半月,朝廷上瞬息万变,究其一党,以京兆尹为首,削弱的削弱,革职的革职,更有甚者,可是直接入了诏狱,大人您所在的工部,便刚有一位侍郎大人被遣到了京郊小县里头。”   “多事之秋,大人自己可得保重自己。”   听他一席话,秦空远醍醐灌顶,急忙躬身道谢。   “不谢不谢,大人您胳膊还伤着,好自珍重。”小太监也有分寸,几番你来我往后便离开了秦家,徒留秦空远一人在自己院中,无限回味。   秦夫人方才躲在院子外,听到了两人谈话的全过程,这会儿进来,忙不迭给了秦空远一记栗子。   “母亲!”秦空远捂了额头道。   “这是罚你胡乱说话的!”秦夫人没好气道,“宫里头的东西也是你好随便评价建或不建的?你这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用!”   秦空远辩解道:“我方才那是关心则乱!”   “我看你是脑子错乱!”秦夫人只差将他喷个狗血淋头,“你进了工部,那是何等要紧的肥差,圣上看中你,你自己却这般不争气,你叫我怎么放心你去办事?”   “母亲你不想想肥差肥差,那得从中克扣多少才是肥差!”秦空远一脸正气道,“咱们家哪里需要那些东西来添花点缀。”   秦夫人本还想再说道说道,一听他这话,竟也是气笑了,“这你倒是拎得清,没错,咱们家不缺这点钱,你干活就好好干,日后好好升官才是正经路子,等你爹爹回来,见到儿子都能跟自己同朝为官了,也会高兴一阵子。”   “我都帮你打听好了,近来这段时日工部最是繁忙。摄政王那事下去了一个,人手本来就少,前几日下雨,路又给坏了好几条,昨儿个惊鸿台也烧了,事情都堆到一块儿去了,你好好干些实事,前程还在后头呢。”   “孩儿知道!”   秦夫人也不知他是真明白还是装明白,无奈翻了个白眼,想起来问道:“你这几日出去见过召怀遇没有?”   秦空远跳脚道:“我这几日不都呆在家里养伤吗?”   “哎。”秦夫人心情忽然复杂起来,就连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柔和了许多,“没见过就好,若是见着了,也多注意些自己的言行,他家大姐姐前日方小产了,你少在人家面前嘻嘻哈哈,惹人生气。”   “竟有此事?”秦空远养伤这段时日是真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唯一知道的一件大事便是陶灼杀了顾大将军夫妇,在大牢里自尽了。   秦夫人苦口婆心,“是啊,所以你出门后也少去找你那群狐朋狗友玩笑,自己手伤还没痊愈,尽早回家来安安静静呆着才是保全自己最好的法子。”   秦空远默默点头,看似听了进去,可是他新官上任第一日,便与她母亲的话背道而驰了。   他是新手,按理说应当先去接手修路这些轻松活儿,可是他的顶头上司齐尚书不知是怎么想的,在他走马上任第一日,便叫他去了惊鸿台。   他手里握着齐尚书给的图纸,头顶青天太阳,踏上皇宫的地砖,一路上,他的脑瓜子嗡嗡地转着 ,回想的全都是临走前齐尚书叮嘱给自己的话。   “你先去看看那台子怎么样了,那里可能还有刑部的在查案,你跟人家客气些,上去瞅瞅,有哪些是材料还完好,能接着用的,一一都要记下来,回来禀报,咱们计算完整,这才好上书请求拨款。”   秦空远听的时候是点着头,觉着这没什么难的,到这地方才知道齐尚书话中的深意。   这座惊鸿台,已经可谓是面目全非,除了基本的台基还在,上头的木建筑却是都毁的差不多了,黑炭般的东西似乎一碰就断,原本角落里的四根擎天柱子,实际剩下能用的几乎没有。   头顶的瓦片也是,他人站在底下,都害怕那东西会随时落下来砸在自己的头上。   最后能零零散散记在纸张上的东西价值不超过一锭银子,秦空远感慨万千,弹了弹手中的宣纸,打道回府。   齐尚书接过他带回来的材料,只稍稍瞥了一眼,白花花的胡子便被气的抖了一抖。   “这就是你干的活?”他尽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秦空远却是不知者无畏,大大咧咧点着头。   “你!”齐尚书指着他,正欲开口教训,但想了想他父亲是谁,又生生忍了下去。   “若非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今日便得在惊鸿台住下!”齐尚书吓唬他道。   秦空远却总是在不该有勇气的时候莫名自信,“大人言下之意,我如今是可以走了?”   齐尚书:“……”   “明日继续!”他抖着胡子道。   “是。”秦空远忙答应道。   “等等,你今日可有碰上刑部的人?”齐尚书又问。   秦空远一愣,“我也奇怪呢,大人今早还教我要对他们客气,可下官今日压根就没碰见他们。”   “没碰见?”齐尚书喃喃道,“莫非已是有了定论?”   “什么定论?”秦空远瞪大了眼睛道。   齐尚书捋着胡须下意识答道:“自然是——”   还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面前站着的是谁,他话锋一转,道:“你个猢狲,告诉你做甚!”   秦空远莫名其妙挨了骂,端着自己的左手不知所措。   齐尚书瞥一眼他的左胳膊,终究还是心软道:“赶紧回去吧,别叫家中担心。”   后来他便真的乘上马车打算回家,只是他没想到,一出宫门,外头自由的天地里竟然等着三五个好友。   章元度排在前首,笑嘻嘻地看着他,“头一日上朝是何滋味儿?”说罢,也不等他回答,一群吊儿郎当的公子哥便一齐高喊秦空远道:“秦大人!”   秦空远顺理成章地被逗笑了,却仍不忘心有余悸地瞧一眼后头的宫门,招呼众人道:“都在这围着做什么?”   “接你呀!”章元度胳膊搭上他的脖子,“如何,请不请客啊,秦大人?”   一声声的秦大人真是叫酥了秦空远的耳朵,他大手一挥,“请请请!”   此时的他早将母亲的嘱咐抛诸脑后,一门心思带着自己的狐朋狗友上了临江楼,挑了个顶好的雅间。   这是他受伤后头一回出来浪荡。左胳膊没好痊愈,还得小心翼翼地端着,章元度和姜祁陪他走在最后头,左右替他看着,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加重了伤势。   “要一间最好的雅间。”   三人正欲上楼,后头却传来稍显熟悉的音色,他们同时顿住脚步,同时转了头去看。   “江兄?”秦空远先喊出他的名字。   江韶华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们,惊讶之余,又礼貌地笑了笑。   这几人当中,就属秦空远与他最熟,毕竟那是冯不若介绍来的人,他们一道上过宴席吃过酒,爬过灵泉山看过景,他还借过人家的卢十三娘,用来替自己报仇。   于是他主动搭腔道:“江兄也是来用饭?”   “是,约了人。”江韶华笑得儒雅含蓄,斯文有理。   一般人听到这回答便会点到为止,不再多问,可秦空远偏偏不是一般人,“江兄是约了什么人?”他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般问道。   “他约了本宫。”   几人身后,一道纤瘦窈窕的身影出现在了临江楼大堂里,夺去了大多数人的目光。 第63章 问过往   “长, 长公主……”   秦空远愣直了双眼,话刚说出口,便被章元度摁下后背弯腰行礼。   “见过长公主殿下。”   姜祁和章元度倒是比他自在, 礼数周全, 有规有矩,江韶华眸中笑意渐浓, 亦遥遥地见了礼。   成柔端着浅笑,走上前来,“诸位巧啊。”   秦空远呵呵笑着, “巧, 长公主巧。”   成柔上下打量一眼秦空远, 见他官服着身,朝气洋洋,不禁抿嘴笑道:“想来如今已是小秦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秦空远推辞道。   “不必不敢当, 既然进了工部,那就好好干,你不辜负朝廷, 朝廷也不会亏待你。”成柔和婉道,“只是再忙也要注意身子, 这胳膊还是得好好养着,少出来走动才是。”   “是。”秦空远急忙躬身, “微臣谨遵长公主教诲。”   “行了,诸位也忙去吧,本宫与江公子还有要事相商,就先不打扰了。”   “长公主先请。”   秦姜章三人退后的步伐是如此一致,让出了楼梯口的空隙,跟迎宾丫鬟似的, 站在了一旁。   成柔微微点头,先行踏了上去。   江韶华冲那三人笑笑,几步跟在了成柔身后。   秦空远看着缓步上行的长公主,砸吧砸吧嘴巴,干涩道:“这成柔长公主仿佛与从前有些不同了呀。”   他静养在家数日,只知成柔长公主成婚那日的腥风血雨,却不知后头长公主对太后和蒋家的性情大变,姜祁顺势道:“听说自大婚过后,长公主还从未让蒋含称进过府。”   “什么?”这着实叫秦空远大吃了一惊,“合着蒋含称娶着了人,没娶着心呗。”   “少说两句。”章元度忽然出声,喝止了两人僭越的谈话。   他眼神向外头示意,临江楼门口的大红灯笼底下,蒋含称正一脸晦气地站在那里,眼神怒视着他们。   “自长公主进门起他便立在那里了,也不说进来,怕是公主发了话,叫他不敢进来。”章元度低声道。   几人面面相觑,表情抽搐,笑也不是,不笑又忍不住,只能苦苦憋着,低头赶紧上楼。   秦空远闷头到了二楼,这才一跺脚想起来,“话说江韶华这样的人,是怎么攀上长公主的?”   成柔在雅间坐下,自行开了窗,望向楼下。   不明不暗的街边,蒋含称的马匹还拴在树上,马儿悠闲地左右徘徊,等待主人来带他离开。   “长公主殿下。”   直到江韶华进了屋,她才堪堪收回失神的目光,“江老板坐。”   “多谢长公主。”江韶华照成柔的指示坐下,握着拳头放在身子两侧,琢磨着开口道,“不知长公主此番叫了在下出来,有何吩咐。”   “没有什么吩咐。”成柔闲闲地喝了口茶,“只是我上回说过,我与你一见如故,感觉甚是相熟,所以想不时地请你出来吃吃饭,品品茶。”   江韶华失笑,“长公主怕是真的认错人了……”   “说说你幼时的经历吧。”成柔不顾他的否认,放下茶盏,端起紫砂壶,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趣事也好,粗略的回忆也好,都说来叫我听听,我很感兴趣。”   她说话的气息依旧柔和,带着叫人舒服的微笑,可是江韶华知道,她这是不容抗拒的意思。   身侧的拳头紧了紧,没有人知道短短的一瞬间,他的内心经过了多少种复杂的转变。   最后拳头还是松开,他深呼一口气,抬起头来谈笑自若道:“在下自小生在蜀中,与父母生活长大,父母经商,白日里没有多大时候管我,又怕家里的老妈子将我宠坏了,便将我早早地交给了隔壁的教书先生,叫我跟着他,学习为人之道。”   “几岁跟的教书先生?”成柔打断他。   “约摸……三四岁时。”江韶华回忆道。   成柔看他的眼神变了一变,仿佛不信,“三四岁?”   “是。”   “那教书先生可还健在?”   “不在了,三年前因病过世了。”   “那就是死无对证了?”   江韶眉头皱了一皱。   成柔也明白自己是过于心急,才会如此言语,遂叹了一口气,不自在道:“抱歉,我不该如此相问。”   “长公主是怀疑我幼时不在蜀中吧?”她试探地这样明显,江韶华又如何会看不出来。   “您实在是多虑了,若是想打听,现今我家边上的许多邻居都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您随便派人去问问,想知道什么,都能问出来。”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成柔,“只是在下好奇,在下究竟是长得像长公主的哪位故人,会叫您如此激动?”   “没有哪位故人,也没有激动。”成柔毫不心虚地与他对视,话锋突转道,“你认识成熙吗?”   江韶华面色一怔,“谁?”   成柔一字一顿道:“成熙,我的姐姐。”   江韶华憬然有悟,置之一笑,“那想来又是一位长公主,只是在下不认识。”   “没事,我可以带你认识。”成柔道,“不只是成熙,你们做生意不就是需要人脉吗?你还想认识谁,我都能带你认识,往后我公主府上的衣裳,也可以全部都由你的珍珠楼来做,那些达官显贵,世家夫人小姐,我也可以……”   “长公主。”江韶华不知哪来的胆子打断了成柔的话,“长公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驸马还在楼下,这实在不妥。”   成柔本没想到这一层,经他这么一说,倒是无端笑了笑,顺他的话道:“你若是愿意,那便也没什么不妥。”   江韶华闭眼,“禀长公主,在下不愿。”   “为何不愿?”成柔居然起了几分玩笑的意思,一步步走到他身边,“你不过是个商人,本宫若委实想要,你哪里有本事不从?”   江韶华心一横,“那在下便只有跳入永定河以证清白了。”   “呵。”成柔摇了摇头,“永定河的水可证明不了你的清白,越搅越浑罢了。”   江韶华缄默不言,成柔亦不再逗他,收了心思道:“今日先到这里吧,东西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殿下慢走。”   江韶华起身送别成柔,在她走后,眼中的神色逐渐由平静转为波澜,烛火照在他的眼中,映出野狼的贪望。   他步至窗边,看向楼下。   楼下的成柔还未上马车便被守在门口的蒋含称拉住了手,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成柔毫不留情地甩开,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不给他留一丝的机会。   “主人。”卢十三娘无声无息地从屋外进来。   “如何?”   “是成熙长公主府的人。”   自他从珍珠楼出来那一刻,便有人跟着他们,一路上虽也悄无声息,但始终逃不过卢十三娘的耳朵。   “成熙长公主。”江韶华揣摩着这几个字,幽邃道,“她要查什么就让她去查,她和顾言观一样,是召未雨的对手,那就不会是我们的敌人。”   卢十三娘又道:“顾言观这几日行踪倒是不定。”   “他暂时不会走。”江韶华笃定道,“他的仇还没报完,怎么会走呢。”   ***   秦空远那日回去晚了,被自家母亲数落了好一阵子,翌日再回到工部时,神色不佳。   齐尚书还是让他去惊鸿台报道,他抄起笔墨和册子,再次踏上皇宫的土地。   今日的惊鸿台不比昨日的惊鸿台,今日的惊鸿台,有个他不大想见到的人。   白倾沅显然在这里站了许久,太阳底下晒了好半晌,才勉强有了些血色,只是一脸病容,很难大有改善。   这副憔悴破碎的模样倒是叫秦空远怔了怔,他印象中,这人就算再讨厌,也该是一副高高在上活色生香的样子,如今这般倒是叫他不适应了。   只是这不适应丝毫不影响他落井下石,他挤眉弄眼地得瑟起来,浮夸道:“哎呀,这不是西郡的嘉宁县主吗?”   白倾沅懒懒地抬眼看了看他,转头向泠鸢道:“这儿有只狗在叫唤,你听到了吗?”   泠鸢面色一窘,哪里敢说话。   “你!”秦空远噎了噎,挥着手中的东西道,“本官今日是来办事的,不与小人计较。”   白倾沅恹恹道:“怎么还在叫呀!”   “白倾沅!”秦空远不可谓不容易被激怒,一生起气来,连她的名字也敢直呼。   白倾沅总算拿正眼看了下他,不屑道:“会咬人的狗不叫,只会狂吠的狗嘛,没本事。”   “没本事”三个字是怼着秦空远的脸讲的,秦空远面色铁青,拼命呼吸着凉气。   不能气,不能气,打伤了她,遭难的还是自己。   他拳头紧握,忍了又忍,却是迟迟不动手。   白倾沅似笑非笑,看了眼他的拳头,“既然朝廷要了你,你这只手,就该拿来造福百姓,而非只为私人恩怨。”   “用得着你说?”秦空远皮笑肉不笑。   “我问你,你明明昨日已经来过一次惊鸿台了,为何今日还要再来一趟?”她挑眉伴挑衅地看着他,自问自答道,“你不知道,因为你觉得你昨日明明已经将事情都办好了,可是你上头的侍郎和尚书大人还是不满意。你单知道他们不满意,却不知道他们不满意在哪个地方。”   秦空远不想承认,白倾沅的话实实在在戳到了他的弱点。   明明他昨日已经照着齐尚书的吩咐,把该做的事都做好了,可是齐尚书明显的不认同,他面上虽没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有很大疑问的。   如今乍然被白倾沅这样点破,他面子有些难堪。   “我教你怎么做,你今日回去,必定马上就能叫他们放过你。”   白倾沅的话十足诱人,秦空远顶着烈日眯着眼,一副不大信任她的样子。   白倾沅冷哼,“反正你昨日也没得他们好脸色,我的法子若不行,顶多你今日再受点气,他们与你父亲同朝为官数十载,就算想过分骂你,也会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收敛收敛。”   秦空远还在犹豫,白倾沅瞧出了他的松动,趁热打铁道:“我猜你今日人虽过来了,但其实并未有头绪,是吧?”   秦空远脸色不善,复杂地瞪她一眼。   白倾沅遂抿了笑,自顾自道:“都说工部是继盐官之后最肥的差事,所谓肥差,我想小秦大人你不会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你上头的侍郎大人和尚书大人,都是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手,他们最懂得的,便是如何使自己的口袋充裕。”   “你一个小小工部郎中,需要考虑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还有整个工部,从你手下的喽啰,到你到侍郎,再到尚书,每个人的利益都牵扯其中。而叫你来清点这些用物,便是将整个工部能从惊鸿台这桩事中抽出的银两都交给了你来办,你给出的数目叫他们不满意,他们自然就会叫你再来,再算,再来,再算……如此往复,直到你学会为止。”   惊鸿台下宽阔的场地上,白倾沅站在秦空远面前,将他最不愿听到的东西血淋淋剖析开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道理,想必小秦大人不需我再多说什么。”她仰头望着自己一把火烧毁的惊鸿台,满目疮痍,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是最后一个见过它完好精致模样的人。   “知道他们此番最想叫你做的是什么吗?”她本想对秦空远循循善诱,叫他自己下手,但她越相处越发现,秦空远这个人,骨子里竟是个犹犹豫豫的软性子。   那她干脆替他动手。   “泠鸢,东西拿来。”   一旁的泠鸢不知从哪找出个火折子,递给了白倾沅。   “秦大人看好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东西,不带一丝犹豫,点燃火苗,当着秦空远的面,将其扔上了惊鸿台。   “你干什么?!”秦空远失声尖叫。   白倾沅扔东西的准头不错,只稍片刻,那火苗就顺着角落里的擎天柱子蔓延而上,东风一吹,势头渐猛。   秦空远急了,他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空地上团团转,好容易看到红墙边里有个大水缸,他扔下手中的册子和笔墨,几步过去,想要提水灭火。   可是他左胳膊受了伤,根本不能提重物。   白倾沅就这样冷眼看着,看着他着急忙慌,看着他单手提水,看着他一步一步跑在风与火中,歪歪斜斜将水洒出来半桶,看着他似跳梁小丑,大汗淋漓。   等到他吃力地单手将水提上台子,颤抖着泼到火堆上时,白倾沅眸中的冰霜总算褪去不少,“泠鸢,你去帮他。”   听了吩咐的泠鸢小跑着接过秦空远手中的东西,几下轻松的来回,将还不大的火势给扑灭了。   只是已经晚了,整个惊鸿台最后还值点钱的小半截柱子,也被烧黑了一大片,一锭银子也不值了。   秦空远呆呆凝视着眼前这个腐朽不堪的空架子,一股无名之火从心肺烧到喉咙,他冲破压抑,跑到白倾沅面前发疯道:“谁给你的资格如此放肆?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是不是?”   “你动啊。”白倾沅并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苍白的唇色有力道,“我说过了,我这是在帮你,你现在回去跟你那些大人们复命,他们肯定满意极了。”   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该说的也已经说完了,她走的潇洒,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   秦空远怔愣在原地,追上她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追上了他又能说什么呢?不追的话,这台子又要怎么办呢?   泠鸢跟在她身后,“县主!县主!”   “怎么了?”白倾沅并未停下脚步,身上的披风因她过大的动作飘舞在空中,跟只巨型蝴蝶似的好看。   “县主,咱们究竟为何要烧了这东西?”泠鸢不解,“这东西留着还能继续用,他们再向上通报的时候只要不把这一项报上去,不就能把其中的银两省下来了?”   “傻丫头,你瞧瞧那座台子都烧成什么样了,剩下的那点根本不值钱,他们压根也就不稀罕,为了这么点东西叫人落了话柄,惹了麻烦,才得不偿失。”白倾沅耐心道。   “可是留着总不是坏处啊。”   “哪里不是?打算盘的时候可是得将所有东西都一一对上的,你以为作假那么好作?他们有这做假账的功夫,其他钱都不知道吞了多少了。”   她没有告诉泠鸢的是,现今皇帝开始逐步掌权,太后也在逐步放权,只是新旧磨合的过程中,两人总会有偏差和摩擦,而她此番就是要把工部作为切点,叫他们将矛盾放大,直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那咱们一把火烧了那地方,那个秦大人会不会把我们告到皇上和太后那里去?”泠鸢想想还是不太放心。   “泠鸢。”白倾沅停下脚步,回过身道,“咱们方才是去了哪儿?”   泠鸢被她突如其来的转身惊到了,倒吸一口冷气缓了缓,道:“咱们方才不是在……”   “在御花园。”白倾沅面庞迎着骄阳,整张脸沐浴在融融日光下,享受道,“我大病初愈,听太医的叮嘱,要多休息,多在暖和的地方呆着,遂一大早便在御花园坐着,午时才回。”   从慈宁殿去惊鸿台,的确是要穿过御花园,她说的这番话,竟叫泠鸢一时没有反驳的余地。   “走吧,成熙姐姐今日进宫,说想见我一面,咱们走快些,不好叫人家等着。”白倾沅催她道。   泠鸢呆呆愣愣,追上她道:“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两位长公主都要进宫么?”   白倾沅倒是没收到成柔进宫的消息,她摇了摇头,只是对泠鸢道:“我不清楚,不过对于成熙来说,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咱们在她面前不要多说笑,知道了吗?”   “特殊日子?”   “今日是八月十五。”白倾沅顿了顿,“孝文朝皇后的忌日。” 第64章 中秋宴   秋风萧瑟, 中秋佳节,秦空远独自站在被二度烧毁的惊鸿台前,久久说不出话来。   “无耻!”良久良久, 他的牙缝里才挤出这么两个字。   齐尚书这日左想右想, 还是不放心他一个新人独自留在惊鸿台,打算前去点拨点拨, 结果到了那处,竟闻到一股火烧味儿。   他看着不远处的秦空远,心想这小子约摸是上道了。   “咳咳。”齐尚书抚着胡须来到他面前。   “齐大人。”秦空远回过神来, 只差没把自己的魂儿吓出来。   “齐大人您……您怎么来了?”他说话的语气略带心虚, 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想尽力不叫齐尚书发现这台子又被烧了一次的事实, 可是这弥漫空中的火烧味,叫人想不察觉都难。   “我来看看你。”齐尚书看了看他两手空空,问他, “你的东西呢?”   东西?东西!   秦空远这才想起自己还有笔墨和册子,忙慌慌张张去捡起来,交由齐尚书。   只是这东西交的极不情愿, 齐尚书抽了许久,才将册子从他手中抽出来。   “哼。”齐尚书一声冷哼, 拎着那册子上了惊鸿台。   他将秦空远昨日的注记与惊鸿台的现状做了仔仔细细的比较,一番行走查看下来, 手里拾着刚熄灭的火折子,赞许道:“孺子可教也。”   “什,什么?”秦空远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的挨骂并没有来临,相反的,正如白倾沅所说, 齐尚书十分满意他所看到的。   齐尚书拍拍他的肩膀,将火折子交与他,“这东西就该扔了,回去再把今日的状况写下来,我验审过后,便可交到上头请求拨款。”   秦空远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这,这是刚刚烧毁的……”   “咱们又不是刑部,哪管它是何时烧毁的,咱们负责的是建造,那便只管做好建造就是了。”齐尚书教导他,“空远啊,你初入官场,这其中还有许多的隐晦你不清楚,但你需得记住一条,咱们做臣子的,最忌讳的就是给皇帝添麻烦!”   齐尚书高深莫测,指着那边刚烧毁的角落补充道:“这不添麻烦也包括,不给自己留下把柄。”   这不是我烧的!   秦空远十分想呐喊,可他稀奇地憋住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竟然觉得,反正齐尚书已经十分满意此番结果,那不如将错就错,就这样吧。毕竟将白倾沅抖落出来,又得多生事端,到时候若事情败露,她有太后娘娘和西郡撑腰,再怎么受罚也罚不到哪里去,可他就不同了,他秦家并非顶贵之家,若是雷霆一怒,说不准真是招架不住。   彼时的他真不禁想感慨一句,果然这胎投的好啊,就是有底气,做什么都不怕。   ***   成熙刚从祈华殿出来,迎面就碰上了白倾沅。   “怎么憔悴了那么多?”她上来第一句便如此说道。   白倾沅摸了摸自己清瘦不少的脸颊两侧,苦笑道:“上回回宫的时候差点被人伤了,这回回宫,又撞上惊鸿台走水,想来是近来气运不够好,睡也睡不好。”   “这些事我都听说了,哪里是气运不够好,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成熙明白道。   “我毕竟是个外来的,也不是在谁面前都能充老大,许是有人看不惯,故意就故意吧,我日后老老实实呆着,少出门走动就好。”   “凭什么他们做错了事,还得你来收敛?”她一副老实小包子的模样倒是叫成熙替她愤愤不平起来,“你该把那些害你的,伤你的,都好好整治一番才是,咱们有底气,可不怕这些。”   说完,她眼眸微亮,问道:“我记得你父王是年节需得进京的?”   “是,不只父王,到时我两个哥哥也会来。”   “那不就好了,父母兄弟给你的底气还不够你折腾的?你就算是把盛都的天都翻了过来,也没人敢动你。”   成熙优哉游哉走着,许是她自己也刚给母亲上完香,神色并不是很好,嘴里虽然说着跳脱的话,面上却并无多少玩笑的神情。高昂的下巴搭上这肃穆的样子,无端给人以高傲不可侵犯的疏离感。   白倾沅看着她优越的侧颜,笑了下,“姐姐的底气倒是很足。”   “我?”成熙似乎很意外她会讲这样的话,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是啊,我有什么好没底气的?”   父亲是先帝,母亲是先皇后,她是嫡出的长女,她理应站在万人之巅,享尽天底下最好的风光。   可是成熙眼底的深邃含义远非如此,那些她从不提及的过往,似乎并不是那么叫她开心。   “阿沅听说过我的母后吗?”她突然问道。   白倾沅回头看一眼祈华殿的牌匾,“孝文朝皇后?”   “是,孝文朝皇后,张氏。”成熙抬头,眯眼瞧着顶上的太阳,没过一会儿,便被它刺地有些伤神,低头优雅地抹了一把眼睛。   也许回忆去世的母亲这种事,对于一个女儿来说实在太难过了,白倾沅无措道:“姐姐……”   “阿沅一定没听说过我的母亲吧?”成熙不给她安慰自己的机会,自顾自说了起来,“我的母亲,她可不是个好人。孝文朝皇后,你瞧这谥号多好听啊,可是孝和文,她又沾到了哪一样呢?”   “姐姐!”白倾沅虽很好奇这位皇后的事迹,但也害怕成熙的话会落进旁人的耳朵里,到时候被扣上一个对生母不敬,大逆不道的罪名。   她看了眼身后井然有序的宫人,有些后怕。   成熙看穿了她的顾虑,“不要怕,不是我的人,我才不带着他们。”   “不过也是,我本就不该同你说这些,苦果我一个人吃就好了,你不必跟我一道。”成熙的话中饱含深意,叫白倾沅捉摸不透。   原来她猜错了,成熙对她母亲的感情,似乎不仅仅是伤怀和思念。   “走吧,太后娘娘宫里不是还等着咱们去吃席吗?可不能太迟了。”   她情绪转变之快叫白倾沅措手不及,白倾沅脑海被冲击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分惊奇自己还能从成熙嘴里听到她正常地说出“太后娘娘”这几个字。   “怎么了?”   见她不动,成熙便也停下来看她。   白倾沅一愣,摇了摇头,跟上她的步伐离开。   中秋家宴设在太后的慈宁殿,按规矩,除了两位长公主及其驸马,皇帝的妃子们也是要来的,只是如今后宫唯一的一位周美人脸伤还未痊愈,便不能来。   成柔倒是自出嫁后第一次回了宫,不过她与蒋含称是在最后宴席快开始前姗姗来迟,并未与太后有过多亲密接触的时候,母女俩两颗心仍旧隔着天涯海角。   “两位驸马近来可都还好?”正宴伊始,召未雨摆着慈祥和宁的长辈款儿,笑问着两人。   陈玉卿和蒋含称先后回了她的问话,都是些客气的礼数套路,白倾沅听得没劲儿。   “听说成熙过几日要在灵泉山上摆流觞曲水?”与驸马们说了不过几句,召未雨便将矛头对准了成熙。   成熙噙着微笑道:“是,秋高气爽,正是出门的好时节。”   召未雨点头,“也是,过几日,哀家也有一场桂花宴,到时候,你可也得进宫多帮哀家张罗张罗,哀家知道,你的花样向来是最多的。”   “太后娘娘说笑了,论起花样来,我算什么行家,就说今年荣家的七月七,抛绣球的戴面具的唱花船戏的,一个赛一个的热闹有意思,这些要交给我,我可想不到。”   “你又何必自谦,我听宣儿夸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的亲姐姐可都没这排面。”   两人间剑拔弩张的对话本就叫其余几人都插不上嘴,众人全程俱是顶着一张假笑面皮,倾耳聚精会神地听着,只是召未雨的这一句话,叫在座众人的眼皮子都不自主地跳了一跳。   成熙跟陶宣就算不是一个娘生的,但也都是先帝的孩子,召未雨如今当着众人的面说这句话,岂非在讽刺成熙不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在贬低她的身份?   “母后……”陶宣跟成熙关系向来不错,此时也觉得自己母亲说的太过了,于是小声提醒着她。   成熙听了召未雨的话,勾起一边的唇角,无声地笑着,眼中的嘲讽与冷漠不加掩饰,只见她轻柔地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起身道:“突然想起来,今日还未曾去看过我母后,恕成熙先行告退。”   本以为她这就说完了,结果众人的放心还没咽回肚子里,便又被她提了起来,抛上了至高点。   她接着道了一句,“毕竟是要去看母后,礼我就不向您行了,太后娘娘总不会和一个死人计较的,对吧?虽然她,至死都是皇后。”   满座色变。   是啊,她大晏的成熙长公主,哪里是会忍气吞声的人。   擦手帕子被松开,轻飘飘地落回到桌上,那是满殿中白倾沅唯一能听到的一点细微声响。   成熙再不多言,抽身离去。   坐在她身侧的驸马陈玉卿显然没见过这阵仗,一时怔愣,无所适从。他头绪还未理清,便下意识地起身告退,想要追上成熙,不料一道比他更快的身影飞速掠过了他,也向外去。   他定睛一瞧,是成柔。   成熙走的快,成柔追的更快,她还没出慈宁殿多远,便被追上了。   “你来做什么?”成熙对召未雨的怒气似乎立马便要迁怒到成柔身上。   成柔焦急地去抓她的手,“姐姐,我母后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也知道,她就是在乎这些虚的……”   成熙一把甩开她,笑得凉薄,“虚的?是吗?你弟弟做了皇帝,身份高贵,你们全家也就跟着高贵了,这哪里是虚的了?你的嫡长公主府,是召未雨踩着多少人的鲜血给你挣来的,你自己算过吗?”   “姐姐……你真的要同我计较这些吗?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这嫡公主的身份,我只要你和母后相安无事,各自好好的。”成柔越说越卑微,轻轻耸着肩膀哭泣,将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成熙压抑地仰头,红墙黄瓦上是四四方方的天空,她和成柔都仿佛被这肉眼可见的边际线圈住,逃脱无能。   “成柔,别天真了,你母后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从小就知道了吗?自欺欺人这么多年你不累吗?你知道,咱们从来都不可能做真正的姐妹。”她疲惫极了,也没心思跟成柔去争执谁对谁错,谁好谁坏,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成柔不让,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成熙身后,掩面哭喊道:“可你是我姐姐啊,我们怎么就不是真正的姐妹了?你是不是还因为我同意嫁给蒋家而怨我,不肯原谅我?可是姐姐,我是真的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了……”   她的哭诉传入身后每个人的耳中,陈玉卿和蒋含称怔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前。   成熙单手向上抹了把眼角,抹去眼里晶莹的珠花,回头道:“我知道,所以我从来没怪过你,可是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成柔固执地摇着头,拽着她的衣角哭得凶狠,“不是……姐姐,你不要这样子,我真的不想这样子……”   “陈玉卿。”成熙越过她的头顶,看见后头站在慈宁殿门前的自家驸马,“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走了。”   “啊——”   陈玉卿呆呆地应了一声,局促地向成熙走去,路过跪着的成柔时,心底里的良善再次冒出尖来。   “走吧。”却又被成熙一把掐灭。   她将衣角从成柔手中残忍挣出,带着陈玉卿彻底离开了慈宁殿。   “公主。”蒋含称心疼地跪在成柔身边,抱住哽咽的她道,“地上凉,先起来吧。”   “她不原谅我了,她不肯原谅我了!”成柔倒在蒋含称怀中,哭得伤心欲绝。   “不会的,你们是姐妹,她不会的。”蒋含称安慰她道。   “你滚开!”成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抱着自己的是谁,一把推开他道,“都怪你,你们家,你们蒋家,你们所有人都在逼我,你为什么要害陈家,为什么?!”   原来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蒋含称原只是单纯地以为她讨厌自己,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们家和太后合谋干的那些事,成柔全都知道。   “我不要见你,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你!”成柔捂着嘴离开,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她跑过的地砖上,白倾沅刚才慈宁殿中出来,便只见到她奔走离去的身影。   蒋含称还跪在原地,手足无措。   她默默瞧了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慢吞吞回了慈宁殿。   解铃还须系铃人,成熙和成柔之间的事,只有她们自己能解开。   “母后,您为何要同长姐说这些?”   慈宁殿里该走的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召未雨和陶宣母子还坐在原座上,岿然不动。   “你以为是我想刁难她?你知道你那好长姐都干了些什么吗?”召未雨怒形于色,“你看看她刚才那副牙尖嘴利的样子,对我哪里有半点的尊重?她还当我是她的母亲吗?”   陶宣头疼道:“您本来也就不是。”   “我是太后!”召未雨一拍桌子,“我是你们所有兄弟姊妹的母亲!”   “那也得您先将她当亲女儿才是!”陶宣好歹还是明白些事理的,“长姐去岁嫁去陈家,您也根本没对她的公主府上过心,您看看您今年对姐姐出嫁的态度,跟她能一样吗?”   “皇帝你是什么意思?”召未雨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成柔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所以母后自己都做不到一视同仁,又如何能要求长姐把您当嫡亲母亲?”   陶宣也坐不下去了,胡乱抓了一把头发就要走,却被召未雨抓住胳膊,质问道:“你去哪里?”   “儿臣出去散散心。”   “你不许去,我还有事要问你。”召未雨斜他一眼,“给我坐下。”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陶宣暴躁地胡乱呼吸几口浊气,还是跌坐回了原座。   “我问你,户部近来是怎么回事?”召未雨尽量叫自己心平气和,因为她今日要与陶宣说的,远不止这一件事。   陶宣敷衍道:“儿臣初执政,新官上任还得三把火呢,如今只是叫户部清点一下各部的财政罢了,母后不必担心。”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是要从哀家这里烧起?”召未雨责问道。   “不是,这又干您什么事?”陶宣急了,“现今清理的都是皇叔的人。”   “刑部也是你皇叔的人?”召未雨蟒蛇般的眼神直勾勾扫向自己儿子,“皇帝这是翅膀硬了,可以自己独挡一面了,清理你皇叔旧势力的时候,是要把哀家的势力也一并清理掉吗?”   “儿臣不敢。”   陶宣知道,不管自己有没有这心思,都得先在召未雨面前低头。   “什么敢不敢的,哀家可不敢信。”召未雨还是冷言冷语,没给他好脸色,“你要给他们点震慑,这我知道,只是从刑部入手,简直是大错特错。”   陶宣十分明白此时只能顺着她的想法来,她才会早些放自己走,于是佯装虚心道:“那依母后之见……”   “近来工部正忙,惊鸿台,长安街旧道……那么多的地方,还不够你齐活吗?”   “是,儿臣明白了。”   “你不明白。”召未雨怒其不争,“你若真的明白,今日哪里还会同哀家吵成这个样子?哀家问你,叫你查惊鸿台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刑部已经将那座台子查遍了,那日除了有宫人见到嘉宁县主和她的侍女去过那里,再无旁人。”   “真的?”   “是。”   召未雨是个在后宫沉浮几十年的人,许多的手段计谋也都见过,此事只消稍稍一想,便理清了来龙去脉。   她讳莫如深,给陶宣下了命令,“这件事哀家自有定夺,你叫刑部收手,别再查了。”   “为何?”陶宣不解,“这是儿臣立威的好时机!”   “你要立威另寻地方去,别给我这儿添麻烦!”召未雨数落完他便转移话头,“召宜是你表姐,又是你小婶婶,她如今小产,也不见你关心一下,表表心意,你这副做派,叫你舅舅家怎么看你?”   “儿臣如何要看舅舅的脸色?”陶宣理直气壮道,“母后,皇叔在的时候,我就要看皇叔的脸色,如今皇叔不在了,我还要看舅舅的脸色?敢情儿臣这个皇帝做的竟只是个傀儡呗!”   “你胡说什么?”召未雨直想冲他脑门来一巴掌,“当初若非你舅舅家助力,你以为你能顺利当上这皇帝?”   陶宣硬气道:“您当初还说是皇叔保我当上皇帝的呢!”   “你!”召未雨只觉自己要被这个儿子活活气死。   “你少给我扯这些,我只告诉你,如今召宜小产,你皇叔又没了,哀家迟早是要为她另寻一门好亲事的,亲事你不用管,我只要你下一道旨,给她封个县主,叫她再嫁也是风风光光的!”   给召宜封县主本不是什么难事,召未雨自己就可以给她封,只是这太后封的和皇帝封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儿臣知道了。”陶宣对这件事倒是没什么异议,毕竟召宜平日也是真的如同大姐姐一般对自己好。   “还有,哀家打算年后就接召颜进宫,你意下如何?”   好容易有一件可以接受的事,陶宣这才舒畅不过一霎,便又被召未雨逼得如鲠在喉。   “母后,一个白倾沅还不够,还要召颜进宫做什么?”说实话,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刁蛮任性的表妹。   “做什么你心里清楚,你后宫现在就周悠禾一个人,她脸又受了伤,不知何时才会痊愈,哀家若再不替你张罗,你打算何时叫我抱上孙子?”   陶宣犟道:“当初周美人的孩子是谁害的?就算她伤了脸儿臣也喜欢!”   “哀家不喜欢!”召未雨明着告诉他,“没有家世背景的女人,再好看也只能做花瓶,生的孩子也只能做陪衬,于你的江山没有半点助益。新臣可以慢慢培养,来年春闱有的是能人将才任你挑选,你这才刚掌权,最需要的还是老臣们的扶持。”   “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她注意着陶宣越来越差的脸色,总算适可而止。   白倾沅偷听了大半段召未雨和陶宣的对话,此时正仓皇逃回暂住的偏殿,南觅见她惊惶不已地回来,不禁问道:“县主这是怎么了?”   白倾沅只顾抱着水壶大口饮水,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还未等南觅再开口,召未雨却已然进了她的偏殿。   白倾沅被南觅出其不意的一声“太后娘娘”惊到,口中的凉茶差点喷了出来。   “怎么喝得这样急?”召未雨亲自拿了帕子替她擦拭。   “渴,渴了。”白倾沅睁着浑圆的双目,纯真无害地看着她,正欲站起来行礼,却又被召未雨一手摁在凳子上,动不得身。   “那也不能跟水牛饮水似的莽撞。”召未雨盯着她的目光柔和到不可言喻,头也不回地冲身后宫人们道,“你们都先出去吧,哀家同县主有些话要讲。”   独处?   白倾沅刚饮下的一大罐凉茶仿佛在肚子里翻滚了起来,难受的紧。   “太后娘娘?”她跟只猫儿似的,试探着叫了一句。   召未雨终于不再是用单纯疼爱的眼神看着她,而是颇为严肃地敲了敲桌子,“说说吧,为何要把惊鸿台给烧了?” 第65章 吃寿宴   偏殿里的气息凝重到可怕, 白倾沅悄悄抬眸瞥一眼召未雨,刚与她对视上,旋即便低垂下来。   “怎么不说话了?”召未雨对她倒是没发什么脾气, 一改之前对陶宣的疾言厉色, 尽量在她面前表现的平易近人,和善可亲。   白倾沅听了她这般温柔的话, 脑袋是更加羞愧地抬不起来了,她轻声嘟囔:“是阿沅做错了。”   “错在哪儿了?”   “不该放火烧了惊鸿台。”   “那你总得告诉哀家,你究竟是为何要烧了这台子吧?”召未雨去握她的手, 将脑袋低到与她平齐, 观察她的反应。   没想到说着说着, 小姑娘脸上泪珠子就落了几滴下来,她蹙了眉,又问:“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可说的?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不是。”白倾沅抽了抽鼻子, 带着点哭腔道,“我就是,就是见不得太后娘娘您受委屈。”   召未雨顿了顿, 不确定道:“我?”   “嗯。”白倾沅稀里糊涂点着脑袋,“我前几日便听说了, 听说了太后娘娘的事,您不喜欢听戏, 宫里的惊鸿台却是专门用来听戏的,我知道娘娘您肯定不喜欢它,但是又不好下令拆了它,那便,那便……”   召未雨接道:“那便由你来帮我拆了它?”   “嗯……”白倾沅唯唯诺诺地抬起头,“可是阿沅不后悔, 太后娘娘待我这样好,本就不该受这些委屈,不喜欢的东西,就不要留在眼前闹心。”   “傻孩子。”召未雨眼里真是半点责备也没有了。   白倾沅的话叫她想起了陶灼,那个曾经也是不论事情好坏,都是在为她着想的陶灼。   “坏人又如何,这天下恶名有我来替你担,你只管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那是陶宣初登基时,她把自己送到陶灼身边,陶灼对她说过的话。   后悔把他杀了吗?不后悔。   可是想他吗?想。   召未雨恍神间,仿佛从白倾沅的身上看到了陶灼的影子,那样肆无忌惮,却又那样对她偏爱纵容。   是她日复一日的猜忌和试探,把陶灼越推越远,越推越远,终至不可回旋。   她抱住白倾沅,将她送到自己怀里,“傻孩子,怎么会有你这样单纯的孩子。”   她看不见白倾沅眼底的暗黑与波涛汹涌,只是独自沉浸在感动中,柔声道:“你是不是不知道,就算你把那台子烧了,他们也是会重建的,那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丢不得。”   “那太后娘娘还会难过吗?”白倾沅小声问道。   “不难过了,哀家有你这样贴心的小棉袄,什么都不难过了。”   白倾沅埋在她胸前,听她一句句蛊惑似的说词,什么贴心的小棉袄,若非她已经经历过一次,恐怕又会跌入她的温柔乡里。   只是现在这样温馨的场面,任谁看了都不得说一句母慈子孝。   召未雨本来也就没打算严惩她,现今听了她这番解释,更是舍不得动她,权衡之下,便在晚上陶宣过来用膳时,轻飘飘将这事揭过去了。   陶宣也学乖了,不在明面上跟她对着来,边应付边说起另一件事:“明日沈家老太爷七十大寿,要办生辰宴,儿臣是否该吩咐人送点东西过去?”   “这还用说,东西哀家都已经备好了,明日叫人送过去就是了。”   沈家是皇城根底下的世家大族,世代出能臣,祖上最风光的时候,还娶了瑞安帝的独女,后来的昭月大长公主。故而如今的沈家同他们陶家皇室,也算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白倾沅听着这母子俩的谈话,忽而想起那位钟意顾言观的小表妹沈知鹤。上回成熙便说她跟喻家的婚事快定下来了,可只要她一天不出嫁,她便一刻不能真正的心安。   她思来想去,自告奋勇道:“太后娘娘,明日沈家老爷的寿宴,我可以去吗?”   陶宣奇道:“你?”   白倾沅不理他,只一个劲儿拿兔子似的眼神看着召未雨,道:“我听说沈家小姐沈知鹤,是京中出了名的高门淑女,我独自在宫中呆着,也没个人可以同我做伴,遂想多结交些世家姑娘们,日后也好约着一块儿玩。”   “你也说了,人家是淑女,你……”陶宣放下筷箸便开始拆她的台,只是话说到一半,玩味儿地笑了笑,没有继续。   白倾沅并非不知道外人在背后是怎么说自己的,无非就是,西郡来的野丫头,没见过世面,空有个好出身,腹内原是草莽等等。   这些话她上一世便听得多了,这一世若是听到还会生气,那便真是毫无长进了。   她危险地瞟一眼陶宣,心想,或许也该叫这个小皇帝为自己乖张的言行付出点代价才是。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她收敛神色,据理力争:“我知道皇上要说什么,不就是想说我并非淑女,是个野蛮之人呗。可我就不能有点上进心吗?我就不能跟她们学学吗?我相信,若是我与沈小姐相处好了,沈小姐定也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教我些京里的规矩礼仪。”   “阿沅此言倒是有理。”召未雨称赞道,“想学规矩是好事,想要与世家姑娘们结交也是好事,哀家断没有拒绝的道理。那明日哀家为沈老爷子准备的寿礼,便由阿沅带去吧。”   “多谢太后娘娘!”   白倾沅登时笑逐颜开,提起手边的公筷为她夹了一块粉蒸肉。   召未雨端着笑摇了摇头,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单纯娇憨的小丫头了。   或许等到时候拿到了西郡的兵力,她还舍不得对这丫头赶尽杀绝了。   留她一命,也未尝不可。   ***   沈家老爷子是昭月大长公主的曾孙,荣休前是殿阁大学士,主持编纂了许多的书册名典,门下学生遍布天下。像七十岁这样的大寿,自巳时起,便有宾客登门,接踵而至,其后陆续不断,从县里小官到六部尚书,从平头百姓到侯爵门第,人员之多之杂,数不胜数,直到近午时才堪堪止住了川流。   白倾沅到时,刚从马车上下来,便可窥见里头人山人海,风雨不透的盛况。   若非沈家宅子够大够气派,她想,塞这一窝人怕是麻烦的很。   刚歇下不过片刻的门房见到她来,忙又顺着台阶下来,问道:“您是?”   这样的场合自然是得打小在太后身边见多识广的南觅陪着,只见她搀着白倾沅,替她回道:“这是西郡的嘉宁县主,此番是代皇上和太后娘娘来给沈老爷贺寿的。”   门房一听立马精神了,忙向里头高喊道:“西郡嘉宁县主到!”   这样一喊,宅子前厅里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都听到了,这里的许多人,即便在上回秋猎时便有见过白倾沅的,这回还是忍不住伸长了脖颈去看。   锦衣华服的女人顶着众人的目光,由门房带着向里,掌家的沈夫人急匆匆从后头赶来,先向她行了礼。   “不知县主大驾,有失远迎。”   从前做皇后时,这位夫人倒是以命妇的身份向自己拜见过,白倾沅刚回想起这茬,便听南觅也在自己耳边提醒道:“这是沈家如今的掌家夫人。”   白倾沅听了,盈盈笑了一笑,“夫人安好。”   “县主使不得。”沈夫人赶忙扶起她。   她要顾规矩,白倾沅便也没拦她,由她带着自己往后院的女人堆里去。   “我今日是代皇上与太后娘娘来看望沈老爷的,听闻老爷子已然古稀,身子可还康健?”白倾沅不熟装熟道。   “康健,老爷子正在后头与昔日诸多同僚吃茶,县主若是不嫌麻烦,妾身这便带您过去。”   “不必叨扰他老人家。”白倾沅拦住她,“待会儿宴上再见也是一样的,他们难得好友相聚,我去了算什么。”   沈夫人又道:“那妾身便先带着县主往宴厅去。”   白倾沅跟着她绕过曲折回廊,见时机差不多,便边走边道:“我记得,夫人家有位与我年纪相仿的乡君?”   “县主说的应是小女知鹤。”   白倾沅睁眼说瞎话:“是,我与她从前见过两面,觉得甚是投缘,此番来贺寿,正巧也想再见见她。”   “那妾身立马遣人去把她喊来。”沈夫人十分有眼力见,白倾沅甚是惬心。   “想必夫人也是知道,前不久成柔长公主出嫁,周美人身子抱恙,陈贵人又……宫中与我年纪相当的玩伴是一个也没有了,虽太后娘娘许了我可时常出宫的权力,但总不好天天往外跑,故而,我便想着,若是能有个世家小姐进宫,与我一道玩耍就好了。”   她话说的如此直白,沈夫人又如何听不懂,若是能进宫做西郡县主的玩伴,便是相当于养在太后的跟前,这于多少世家女子来说,是做梦也想拥有的机会。   可她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县主的意思,妾身明白,只是知鹤可能没这福气陪伴县主。”   “夫人这是何意?”   沈夫人解释道:“并非妾身不愿,只是昨日中秋,我们沈家已与喻家一道商量好了孩子的婚事,知鹤再过不久,便要出嫁了。”   刹那间,白倾沅眼神明亮了不少,抓着一旁南觅的手紧张道:“当真?”   沈夫人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激动,却也是老实点头,“是,婚期就定在十月十十八,届时县主若是不嫌弃,便也请来吃一杯喜酒。”   “不嫌弃不嫌弃!”白倾沅咧开的嘴怎么都收不拢,“到时候我定为沈小姐备一份厚礼。”   “母亲。”   两人正说着,沈知鹤便从那边廊下过来了,她走到离两人还有三步远的时候,屈膝向白倾沅行礼,“县主万安。”   “沈乡君,咱们又见面了!”白倾沅此时心情畅快,看谁都舒坦,说什么都是一副高兴样儿。   “知鹤,嘉宁县主说她想见见你,那便由你来陪着县主吧。”   沈夫人刚说完话,白倾沅便已主动挽上了沈知鹤的手臂,“沈夫人去忙吧,将沈乡君借与我说说话,待会儿再还您。”   “那妾身先行告退。”   自家母亲走后,沈知鹤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丹凤眼,与白倾沅四目相对。   “县主?”她略有些尴尬。   因为她与眼前这位县主,还真说不上多熟。   白倾沅瞧了眼自己挽着她手臂的双手,讪讪笑了笑,将其抽了回来。   “你别介意,我这人就是跟谁都熟。”   “嗯。”沈知鹤微微点头。   可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呢?白倾沅想着,也不知能不能提她那桩婚事,毕竟她曾钟意过顾言观,骤然要让她嫁给别人,也不知她是何感受。   “县主?”沈知鹤也瞧出了她的局促,遂贴心道,“我方从后头园子过来,此时离开席还有会儿,不若,我带县主去园子里逛逛吧?”   “那自然好。”白倾沅拍手道。   沈家的园子也是从前瑞安帝赏的,派头自不必多说,单园子里那廊桥池景,便是许多富贵人家也都望尘莫及的。   沈知鹤一路带她走着,上到廊桥正中央,视野开阔,天清云朗下,清澈的池中红尾锦鲤结伴而游,激起层层涟漪,晃动小片的晚生睡莲,她左右盘桓,惊叹于这里的好风景。   “那是谁?”远远地,她瞧见池边假山上的小凉亭里坐了两个人,背影甚是眼熟。   不待沈知鹤开口,那个名字便卡在她的喉咙处,呼之欲出。   沈知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我两位兄长。”   白倾沅一愣,“你也有两个哥哥?”   沈知鹤饱含柔情地笑了,“我只一个亲哥哥,还有一个是表哥。”   表哥,沈知鹤的表哥,不就是顾言观?   白倾沅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原来他这几日不在山上,都是在沈家么?   也是,顾言观的母亲是沈家的女儿,那如今的沈老太爷,不就是他的外祖父?   这样想来,在沈家住几日,为外祖父贺寿,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可是,白倾沅抿了嘴,眯眼瞧着不远处的顾言观,他这几日若都是在沈家,跟沈知鹤岂不就是朝夕相处,日日相对?   “不若我带县主过去瞧瞧吧,两位兄长都不是什么外人。”   京城的名门淑女,哪里会不知道男女有别的道理,可是沈知鹤居然亲自开口说要带她过去,白倾沅心下随意一想,便知道她对顾言观,多半是余情未了。   也是,只要还没真正嫁到喻家,万事皆有可能。   “那便过去吧。”她略一思忱,稍显矜持道。   假山上,顾言观同沈知觉正在烹茶作画,待落完这最后一笔,沈知觉满意地盯着自己的画作,道:“近来朝中事务繁多,真是难得有静下心来的时候,一幅画耽搁了我整整两个月的功夫,你瞧瞧。”   顾言观看了眼,“还不错。”   “难道只是不错?”沈知觉怀疑地欣赏着自己的画,“还是你在山上呆久了,要求都变高了?”   顾言观轻笑一下,没有回他。   “要我说,既然姑父姑母的案子已经被重新提了起来,你何不趁热打铁,干脆借此留在山下呢?”沈知觉有条有理地劝说道,“近来皇帝开始掌权,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便烧在了赋税官银上,前段时间是刑部,今早又到了工部,咱们且等着看,从现在到年底,有多少人得在这上面栽个跟头。”   “有人下去,便总得有人上来。如今朝廷正是缺人的时候,你若现在回来,不做武将也行,以你的聪明才智,做个文官,皇帝定也会重用你。”   “文官?”顾言观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笑道,“那我这么多年的沙场,岂不是白干了?”   沈知觉微顿,他的笑看上去云淡风轻,但其实里头包含了多少执念多少恨意,没有人能知道。   可是他也不敢提让顾言观回去继续做武将的事。因为他知道,即使顾将军夫妇早已身亡多年,太后也绝不会再让顾家的人接触到兵权,甚至于当年若非顾言观自己一心上山出家,他还有没有命活到如今都很难说。   晦涩的过往不堪回首,二人默契地止住了谈话,拎起一旁小炉上的紫砂壶,倒了两个小盏。   “哥哥,表哥。”沈知鹤携白倾沅出现的时候,山上的两人都有一瞬的错愕。   沈知觉还没有见过白倾沅,“知鹤,这是?”   “这是西郡的嘉宁县主,此番代皇上和太后娘娘来为祖父贺寿。”沈知鹤向二人介绍她道。   白倾沅莞尔,与沈知觉互相见了礼之后,娉婷袅袅地盯着顾言观道:“许久不见,顾先生。”   “县主同表哥认识?”沈知鹤微有吃惊。   “是,先前在灵泉寺休养时便见过,后来在成熙姐姐的公主府也见过。”白倾沅道。   “原是如此,那也算旧识,大家就不必拘谨了。”   沈知鹤的脸上不知何时泛起了红晕,走了几步到顾言观身边,与他并肩看着桌上的画作道:“哥哥的睡莲花了这么多时日,总算是完工了,表哥,你觉如何?”   白倾沅听了她的话,也跟着瞧了眼桌上的睡莲图,只是她向来没什么欣赏的眼光,只分的出好看和不好看。   于是她也同沈知鹤一样,将目光转向了顾言观,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孰知顾言观只瞥一眼那幅画,便含笑道:“县主怎么看?”   “我?”   问题突然被抛到自己身上,白倾沅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想来这里其他三个都是有文化有内涵的读书人,如今竟要她来评判他们的高雅情趣,那她万一说出个什么东西丢人现眼了,那可怎么办?   她回头看一眼侯在亭子外的南觅,求救的神情显而易见。   南觅为难地笑笑,她连画都没看到,哪里又好提示她什么。   白倾沅无奈回头,盯着那幅画简直跟生吞了只苍蝇似的,越看越窒息。   “这副画……它挺……别致。”   众人等了她良晌,就只等到这么一句话,一时间竟也不知该作何表情。   “对,别致……”   白倾沅吞吞吐吐,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到一旁小火沸腾的紫砂壶,便忙转移众人注意道:“茶水沸了,我正好口渴,不如我为你们沏茶吧?”   顾言观和沈知觉原已倒了两杯,此时都已凉了,便又取出几个小盏来,白倾沅兴致勃勃正要上去帮忙,便见顾言观拎起小壶,平淡道:“我来吧。”   她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沈知觉接过顾言观递来的茶盏,道:“这可并非是普通的茶水,用的是旧年灵泉山上的雨露。”   语毕,他头一个闭眼,开始享受这茶水。   白倾沅听他这话,想起曾经见到顾言观拿着竹筒收集雨露的画面,原是为了这个用处么?她似懂非懂地观察了会儿手中的茶水,见与寻常并无不同,便又试着轻呷了一口。   果然她是个大俗人,一杯茶水尽数入肚,也未察觉出有何独特。   可她知道自己至少该装装样子,不能太煞他们高雅之人的风景,便也学着沈知觉的样子,闭眼享受了一番。   人家享受雨露茶水,她享受顾言观在侧的自由气息。   只要一想到这入口的雨露是他亲自收集的,她便觉嘴里回味起来,似乎真的清冽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觉才开口道:“时候差不多,午宴该开始了,咱们去前厅吧。”   白倾沅缓缓睁眼,闭了多时的眼睛一时受不了这刺眼的光芒,她便抬手挡了一挡。   目光在单手的遮掩下,逐渐抬向一旁的顾言观,原本只是想偷看的她,惊讶发现顾言观竟弯了半边的唇角,正朝着她笑。   她赶紧松开手,挺直了脖颈,抬高了头颅,最后还不忘回头瞪他一眼。   沈知鹤瞧着两人的互动,心中不觉有些吃味,似乎顾言观从未同她这样自然玩笑过。   白倾沅不知她心中所想,冲上来拉住她的手,与她一道走在前头,“咱们走快些,不同他们一块儿。”   “这是怎么了?”   沈知觉和顾言观跟在两人身后,笑得不明所以。   男女的席面是分开的,男人在前头正厅,女人在一侧的花厅,白倾沅一到花厅,便被沈夫人请到了主桌上。   以她的身份,坐主桌自然是没问题,只是这满满一桌,除了她和沈知鹤之外,全是已为人妇的诰命夫人或诰命老夫人。她抽了抽嘴角,打算抡起筷子埋头吃。   岂料人家诰命夫人,平日里最好的就是打听东家儿子和西家女儿的亲事,白倾沅这才刚一落座,便听到沈知鹤身侧一位夫人道:“听闻沁和乡君已和喻大夫人家的孩子定了亲,好事将近?”   那夫人口中的喻大夫人正好也在主桌,闻言慈爱地看着沈知鹤,微微一笑。   满桌的夫人都是人精,一见这阵仗,便什么都明白了,一个一个皆是恍然大悟,恭贺之词张口就来。   白倾沅瞧着这场面,只觉是一群猛虎围了一只小白兔,马上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她生怕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便忙端起面前的酒盏,凑到嘴边时微微倾斜,让酒水都洒在了自己衣摆上。   “呀!”她故作惊慌地站起来。   众人被她吸引去了目光,关切道:“县主这是怎么了?”   “酒杯没拿稳,不小心洒了出来。”她抱歉地笑着,“我可能需要去后头处理一番,各位先用。”   “我带县主去厢房吧。”沈知鹤主动道。   白倾沅知道她多半也不怎么喜欢呆在这种场合,便应下了。   只是两人刚走到后头回廊上,便又碰上了顾言观。 第66章 一把火   “表哥。”沈知鹤不论何时见到顾言观, 眼中总是充满憧憬和仰望。   白倾沅见了一阵泛酸,不知自己该不该计较这些。她其实还是羡慕沈知鹤,可以时时大大方方地陪伴在顾言观身边的。   “这是去哪?”顾言观难得会问这些琐碎事。   “县主的衣裳洒了酒, 我带她去后头厢房收拾收拾。”沈知鹤看一眼白倾沅。   瞧见顾言观目光也循自己而来, 盯着衣上那一小摊酒渍看,白倾沅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随后, 她便见到顾言观主动让出路来。   “多谢顾先生。”她假模假样做淑女道。   顾言观淡淡:“不谢。”   直到走出老远,白倾沅才肯回头看一眼他,见他已朝另一个方向去, 只留一个逐渐缩小远去的削瘦背影, 孤独落寞。   她揪着心, 问沈知鹤道:“你表哥他不吃酒宴吗?”   “表哥是要出家的人,吃不得酒肉。”沈知鹤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依依不舍之情流露眼底, “听说灵泉寺上要求十分严格,本来表哥应是可以剃度的,只是不知为何, 那住持突然去了西郡,还得等他回来才行。”   那可不, 白倾沅心下得意,她就是为了拦住人, 这才特意将住持请去西郡的。   “如此……我同你打听个事,可好?”她忽然卖着关子道。   “县主想问何事?”   “像你表哥这样的人,从前定也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世家公子吧?那他上山隐居前,可有定过什么亲没有?”   不怪白倾沅会这样问,照顾言观从前的身份和能力来看,哪个媒婆会不想给他说亲呢?   沈知鹤听了微有些失神, “定亲倒是没有,不过想结亲的的确不少。”   白倾沅刨根问底,“都有哪些人家想与他结亲?”   “我记得,从前荣安侯夫人倒是很喜欢表哥,常叫表哥去侯府玩耍,还有恭王府的王妃也是,常带她家女儿登顾家的门……”沈知鹤说着说着,意识过来不对,“县主对表哥似乎很感兴趣?”   “感兴趣呀!”白倾沅坦坦荡荡,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顾言观的欢喜,“你表哥可是我在盛都见过最有意思的人,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我都感兴趣。”   “是吗?”沈知鹤讷讷道。   她不明白白倾沅说的“感兴趣”是何意思,是单纯的欣赏,还是存了男女之情?若是男女之情,她又如何敢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再者,太后不是还属意她做皇后吗,她若对其他人有男女之情,怕也是不妥吧,谁会愿意为了一个要出家的人,放弃唾手可得的后位呢?   越想越是不通畅,沈知鹤默默低了头,不再去揣测白倾沅的意思,而是将自己的一腔少女心事都藏进了心底,安放妥帖。   待更衣结束,沈知鹤要带人回宴厅,白倾沅却突然捂着脑袋原地踏了几步,眼神迷离。   “怎么了?”   白倾沅靠在南觅怀里,声音软软塌塌道:“今早赶得急,没吃多少东西,现下倒是有些晕乎了。”   “那是否需要休息?”沈知鹤体贴道。   “需要。”   白倾沅说着便往矮榻上栽,一头钻进软枕中,闭眼不起。   见她真的倒头就睡,沈知鹤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自觉地关上门,留南觅在屋里陪她。   而今早亲眼见证白倾沅吃了三盏百合粥的南觅一眼便瞧出她又在装病,待沈知鹤走后,她果然就如同诈尸般,直挺挺从榻上弹了起来。   “南觅,咱们换个衣裳。”白倾沅又起花样道。   “县主这是又要?”南觅自从见到顾言观出现在沈家,便开始担心白倾沅又要伺机去找人私会,如今果然。   只见她麻溜地脱下刚换上的干净外裳,递给南觅,见南觅迟迟不动,便又扑上来扒她的衣裳。   “县主,奴婢,奴婢自己来。”南觅别扭道。   换完衣裳,南觅看着一身宫女打扮的白倾沅,禁不住提醒她,“县主,这是沈家,外头还那么多人,万一叫人看到……”   万一叫人看到,她的名节可就全完了。   白倾沅不以为然,摆摆手道:“那不正好,那样太后就不会再想让我当什么劳什子的皇后了。”   “县主!”南觅最见不得她贬低自己。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白倾沅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推到榻上,“乖啊,上榻上躺一会儿,将脑袋蒙起来,别叫人发现了。”   南觅欲言又止,看着她轻巧离去的背影,心中担忧不减。   白倾沅摸着原路回到方才碰到顾言观的地方,再往他的方向去,半道上正摸索着,不觉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拖进了假山底下。   她瞳孔放大数倍,在正面见到来人之后,又瞬间眯成了一条缝。   “我就知道你会等我!”她的嘴还被顾言观捂着,说话气息每一下都准确无误地发散在顾言观掌心。   顾言观只觉有些烫手,但还是没轻易放开她,扫了眼她的打扮,轻飘飘质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多危险?”   “知道。”白倾沅含糊不清,见他还不肯松手,便悄悄起了坏心眼,放肆地伸出舌尖碰了下他的掌心。   仿佛触了雷电般,顾言观立马便将那只手收了回去。   白倾沅就喜欢看他正经皮囊下的不同寻常,沾沾自喜道,“可是你不来找我,不就只能我来找你了么?”   “我何时说过不来找你?”   “你何时说过会来找我?你太久不来见我,就会把我淡忘了的,我才不要。”白倾沅拉着他的衣裳近了几分,咬着下唇道,“我恨不得天天都能见到你,叫你无时无刻都记得我。”   她说的暧昧朦胧,顾言观却不合时宜道:“那就不用做别的事了?”   白倾沅被他不解风情的俗话刹那间拉回现世,戳着他锁骨道:“你懂不懂——”   “算了,你不懂。”她自说自话,思来想去,还是得趁机说点正经的,“我前几日便上山找过你,可是你不在。”   她吞咽着口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几日都是在沈家吗?”   “嗯。”顾言观模棱两可。   “那太后还会派人跟着你吗?你近几日还有空见江韶华吗?”白倾沅话锋一转,一改之前的挑逗。   “见他做什么?”顾言观即使再聪明,也不能理解她突如其来的疑问。   “现在京中不都已经传遍了,年底的时候皇帝会大查财政,如今已从工部开始下手了,其余各部现在都在抓紧机会亡羊补牢,但肯定还是会有好些补不上的,因为现在才过中秋,他们都还得等着年底下面的庄子收成上来,再将窟窿填上。”   白倾沅灼热的眼神直视顾言观,炽烈温柔,活像要在他心里添一把火,可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却与此截然相反。   “今年十一月,盛都会突降暴雪,连下三天三夜,田里的庄稼全都冻死,庄子收成不好,交不上钱,很多官员的窟窿,压根填不上。”她小巧玲珑的身形背靠假山上,笑得人畜无害。   顾言观听她这话,睫毛颤动了一瞬,怀疑道:“你如何会知道这些?”   “算命。”白倾沅眨着一双明目,“我来盛都前,父王母后特地请我们那里最负盛名的巫师帮我算过了,说我来盛都的第一年,会有一场大暴雪,连下三日,我只要撑过这件事,往后便会万事顺遂。”   “你信这些?”   “我信!”白倾沅愉悦地把玩着他的衣襟,细数上头的祥云纹路,“因为那个算命的还说,有贵人在灵泉寺上等我,你看,我这不就找到你了?”   “我也算贵人?”顾言观低头,将她笼罩在自己阴影下。   “何止是算,你是我这一世,上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最大的贵人。”白倾沅仰头,注视他深邃如漆的眼神,可耻地想要亲一口,亲他的眼睛。   她想,那样一定很美好。   只可惜遐想还未付诸行动,顾言观便开口打乱了她旖旎的思绪,“那你想我做什么?”   她镇定心神,怡然自得,“告诉江韶华,让他现在就准备好银两,越多越好,待到过冬时,大有用处。”   她说完,踮起脚顺势勾上顾言观的脖子,压低声音道:“你脑袋再往下低些。”   “做什么?”他虽有疑问,但却照做。   下一刻,白倾沅吻到了他的眼睛。   他配合地闭上双眸,感受唇瓣的柔嫩与甜美,眼皮安安静静地呆着,任她辗转。   “顾先生过几日在不在山上?”她脚跟放下,恰好将嘴唇抵在顾言观的脖颈处,咬了一口。   顾言观动了动喉结,“你来?”   “我来。”   她总是这样笑意盈盈,叫人分不清玩笑还是真话。   “那我等你。”可他还是接了话。   “真乖。”   白倾沅满意地想摸摸他的头顶,却被他轻轻推开,摁着身子推出假山,“赶紧走吧,别叫人发现。”   “你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   白倾沅刚讨到些甜头,哪里愿意就这样走掉。   “顾兄!”   一声男子的叫唤突然自她身后来,将她意犹未尽的魂儿震地压回了心底,她捂着心口回头,只见秦空远不知何时横空出世,到了她附近。   他迟钝地指着白倾沅道:“这不是?”   “我是你祖宗!”   白倾沅被他耽搁了好事,看他比平日还要不爽几分,瞪了眼他,气急败坏地走掉了。   “我……”秦空远似乎是喝得多了,行动间多有迟缓,此时见到白倾沅这样骂自己,竟也反应不过来该怼回去。   “顾兄,你怎和这只母老虎一块儿?”待到白倾沅人都走了,他才慢吞吞道。   顾言观瞥他一眼,“母老虎?”   “是啊,仗着自己出身好,胡作非为!”秦空远仿佛不知疼,靠在假山上捶着身旁的石头,义愤填膺。   顾言观甚少有从他人嘴里听到白倾沅的时候,遂起了兴趣,问:“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秦空远砸吧几下嘴巴,回味道,“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太过分的,说起来还该谢谢她才是。”   他话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本是抱怨,却又不知何时换成了夸赞,“这回若不是她,我恐怕就得栽了。”   原来是今日早朝过后,突然有皇帝身边的人来工部查验账本,他被齐尚书指名去接待,跟在人家身后,大气不敢喘一口。   直到人走后,他才明白白倾沅前几日那一把火有多重要。   工部里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被查出了点纰漏,只有他是完好躲过。若是当日他将惊鸿台那点不值一锭银子的东西留下来,被人从中谋利贪了,为了这么点钱丢了名声,真不值当。   “那你还讨厌她?”顾言观反问。   “不敢讨厌不敢讨厌。”秦空远拨弄脑袋,“不过也并非很中意就是了,最好两不相干。”   顾言观看着他的憨样,若有所思,“近来工部很忙?”   “忙,近来工部是到处都忙!不过我刚上任倒还行,他们几个干的久了的,有几处地方已经被查出了不对劲,人还没来得及到沈家吃口酒呢,就已经被抓回去处理漏洞去了。”他喝得大了,有什么说什么,半点不记得要遮掩。   顾言观适可而止,“那你多注意歇息。”   “哈,顾兄这是在关心我?”秦空远乐道,“难得难得,难得难得啊!”   顾言观不知他是如何在别人的寿宴上还敢喝成这样的,盯着他绯红脸色静默半晌,还是认命将人带去了厢房。   一路上他的嘴就没停过,“顾兄,我和你说,现在朝廷啊,简直是乌烟瘴气,你当初要走是对的,早知如此肮脏,我也根本不想来。”   他口齿不清,却是句句狂言。   顾言观听了都直皱眉头,想替他捂住嘴巴。   “那些老不休,我,我早就看不惯了,你知道他们都贪了多少吗?那数目简直可怕,若是小皇帝翻旧账翻出来,国库都至少充盈一倍!”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恐怕也只有喝醉的时候敢嚷一嚷了,顾言观一路屏气凝神,用心注意附近的动静,生怕再来个什么人会听到他的胡话,到时候可是麻烦。   幸而现在大家都在前厅吃酒,后头男宾用的厢房院子一个人都没有,他将秦空远扔在榻上,正要离开,却冷不防听到他嘴里又嘟囔道:“江,江韶华是……蜀中,江韶华……”   他念这个做什么?   顾言观刚抬起来的脚顿住了,他深深地看一眼秦空远,问道:“江韶华是什么?”   “他是,他是……”   秦空远话未尽,翻了个身,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这个醉鬼,再说不上别的话。   而另一头,白倾沅正穿着南觅的衣裳往厢房走,还没走出回廊,便迎头见着了召怀遇。   她放缓脚步,警惕地看着他。   “巧啊,召大公子。”她冷傲道。   “召颜的手是不是你害的?”他单刀直入,似乎没什么耐心同白倾沅废话。   “嗯?什么手?”白倾沅一脸茫然,而后又豁然开朗,“哦,该不会是召六姑娘又被人害了,你又要把这罪名安到我头上吧?”   “上回是我的错,可是这回——”   “可是这回,你妹妹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白倾沅打断他的话,“被人害了一次还不够,还不长点记性,身边多带些人手,那不就是等着人上门来杀自己吗?”   召怀遇沉下脸,“你说话真要如此难听?”   “你还不知道吗?我这人就是看人下菜碟,见好人呢,我说好话,见恶人呢,我说恶话。”白倾沅鄙薄地瞧着他,“你那好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清楚,我也清楚,你又何必替她来自取其辱呢?”   “所以,召颜的手是你干的吧?”召怀遇极力忍耐,逼自己忽略掉她那些难听的话,只想听她一句真相。   白倾沅眼里没有畏惧,堂堂正正地与他直视。   不必她回答,召怀遇已经知道答案了。   白倾沅也已经准备好接收他更加难听讽刺的话,可是出乎意料地,召怀遇没有要找她算账的意思。   “召颜告诉了我父亲。”他的脸上积满了乌云,压抑沉闷,“你自己注意些。”   “什么?”   剑拔弩张的氛围突然变了味儿,白倾沅似乎不敢相信这是召怀遇会对自己说的话。   “小心别死在召家的刀剑上。”   好言好语她不信,召怀遇只能同从前一般阴冷恶狠。   她挑挑眉,“你不知道?你父亲早就派人来杀过我了。”   “你说什么?”   “八月初九,你们家应该死了一批侍卫吧?你可以回去问问銥誮你父亲,那些原来都是要去杀谁的。”   白倾沅高昂着下巴越过他,不复多言。   召怀遇却又回身抓住她手腕,告诫道:“你要报复可以,不许再动召颜。”   “你还真是疼你那宝贝妹妹啊。”白倾沅轻蔑道,“我也有哥哥呢,若是我哥哥叫你们召家人不要杀我,你家人都答应吗?”   “他们不会答应,所以,我也不答应。”   ***   中秋之后的好几日,朝廷上下都不得安稳,近到长安殿天子跟前,远到四郡地方大员,都因着皇帝亲政而开始的一连串动作虎躯一震。   严查贪污,从本就最忙却又肥水最多的工部开始。   秦空远刚走马上任,有着运气保住一条小命,其他几个早就干了不知多少年的侍郎可就难说了。   若只是侍郎自己单独贪污那也算事小,可偏偏,这种贪污往往能一抓抓一窝,将其后头的整条链子都揪出来查个干净,才是小皇帝陶宣要放的第一把火。   “朝廷往年修路,建造寺庙道观,都是工部先行确定经费,再由户部拨款,儿臣查过了,从工部评估造价,再到采购材料以及调度人工,这整条链子,每个环节都能贪上一大笔油水,若是将这些都一一落实,查个清楚,那定是一笔不可小觑的财产。”陶宣踌躇满志,说这话时,已将自己日后大展一番宏图伟业的愿景设想完全。   召未雨阴着脸,并不是很想听他这番大业。   “所以你查这些的时候,想的是将你舅舅家也一并端了?”她甩了脸色道。   陶宣面色一梗,如芒刺背,“母后这是说的什么话……”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话!”召未雨语气加重几分,陶宣忙低头为她倒一盏茶,“母后息怒。”   “息怒息怒,你要我如何息怒?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那是你舅舅家!是我母家!你千不能万不能就是不能动他们,动了他们于你没有半分的好处,将来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召未雨不厌其烦地同陶宣说着不知反复过几次的话,陶宣只觉耳朵都要生出了茧子。   “母后教训了儿臣这么多,可母后怎么就不想想,若是舅舅家自己问心无愧,清清白白,又如何会让别人抓到把柄?”   “你!”召未雨恼羞成怒,干脆摔了手边的茶盏,“你这是非要同我对着干了?”   “儿臣从不敢忤逆母亲。”陶宣坚定着目光躬下身。   “好,皇帝你好得很,你叫哀家替你把皇叔除掉,你转头就要来把哀家也束之高阁是吗?”   “儿臣只是按照太师教的做。”   “太师教你羽翼丰满了就该大义灭亲了是吗?”   “儿臣不敢。”   召未雨怒视着他,心中的怒火久久难以平息,“给哀家滚出去!”   陶宣深切看了眼自己的母亲,在临走前还是给了她台阶下,“如今舅舅家只是被查出来缺些银两,与其他那些并无不同,况且数目也不是最多的,只要在来年开春前将窟窿填上,那便不会有问题,儿臣这么做,都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望母后谅解。”   “滚出去!”   召未雨一句不想多听,随手又捡起手边的琉璃球砸了出去。   陶宣再不敢言,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自他掌权后到现在,将近一个月的时日里,他和召未雨之间便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召未雨每每召他过来,不是说这家不能查,便是说那家不好动,翻来覆去地阻挠他,搅得他到现在第一把火都还没烧完。   再加之周美人的脸,本来太医都说了过一两个月便会有好转,可是直到昨晚他去看她,发现那大片的红疤痕还是没有多少会消退的迹象。   周美人为此天天晚上窝在他怀里哭,他听得也烦,只是如今偌大的后宫只剩她一个妃子,他若不宿在她那,便只能自己卧在居正殿。   出了慈宁殿,他望着眼前漫长无尽的宫墙,疲倦至极。   不若出宫走一走,他想。   只是平日里最会玩的成熙明日要在灵泉山上设秋日宴,这几日干脆都宿在了那里,他如今出宫,便只能找成柔玩儿。   陶宣跟这两个姐姐的关系倒是并无不同,不论是不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都是一样的亲厚。   他们小时候,兄弟姐妹本就不多,又早夭了好几个,能活着平平安安长到现在的,只有他们三个,关系自然也就不差。   只是如今他的两个姐姐之间,似乎生了些嫌隙。   陶宣不明白其中缘由,想着今日正好也打算出宫走走,那便干脆去成柔处,打探打探她们俩之事。   这样想着,不过两个时辰,他便到了成柔的公主府。   因着召未雨的要求,成柔的公主府比成熙的要更气派些,陶宣在她府前下了马车,人还没进去,便见左手边摇摇晃晃地,也过来一辆马车停在门口。   出于好奇,他在原地等了一番,想看看这辆华丽程度只比自己低了一点的马车里坐着的,会是何人。   如他所愿,车门打开,里头下来一个衣着锦绣,品貌非凡的男子。   若单单只是这样,那便也就罢了,陶宣没想到的是,自己在与那人视线对上的一霎那,浑身就如同过了闪电一般,走不动道了。   这个人,他定是在哪里见过,他想。 第67章 李成画   成柔不知自己这皇弟要过来, 今日一早便派人去珍珠楼请了江韶华来闲谈,彼时见到他们一同进来,画面颇为诡异。   陶宣一身紫衣常服, 佩椭圆玄玉, 身上并未有明显能表明身份之物,但叫旁人一看便知其非凡俗。   “姐姐。”便于区分, 陶宣都是称呼成熙为长姐,成柔为姐姐。   成柔听他这声叫唤,手抖了一抖, 问道:“你今日怎么想到要来我这儿了?”   陶宣看一眼江韶华, 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些自己和召未雨吵架的事, 便先搪塞道:“今日难得事少,想着久未见过外头景象,便出来走走。”   他边说着, 边自觉坐到上首,与成柔平齐,徒留江韶华独自站在原地。   本以为他不明自己身份, 不会向自己行礼,不料他拱了手, 旋即就朝自己拜下了。   “草民拜见皇上。”   陶宣的手跟着也是一抖,吃惊地看向成柔。   成柔对江韶华这般的机敏早就见怪不怪, 只是对陶宣摇了摇头,示意他无需惊讶。   “你如何知道朕是皇帝?”陶宣震惊过后,满是兴趣。   江韶华依旧跪在地上,抬头不卑不亢道:“民间早有关于当今圣上的传闻,有道是,鲜衣怒马, 丰神如玉,俊朗似风,方才一在公主府前见到您,草民便自觉将您代入其中,而进门后又见您不必同长公主行礼,稳坐上首,那想来便是圣上无疑。”   陶宣毕竟还是个少年,往常听到手底下的人夸他气势足帝王范什么的,他听的也腻了,如今居然来一个夸他是鲜衣怒马的,他很受用。   “姐姐这是哪里来的门客,朕喜欢。”   成柔知道以江韶华的口才,必定会讨得陶宣欢心,只是真到了这一步,她却开心不起来。   如若可以,她希望陶宣与江韶华,一辈子都不要碰面。   “哪里是什么门客,这是蜀中来的富商,今日我请人家来,是想叫他为我送新到的料子来的。”成柔面色不显,淡定喝茶,“江老板赶紧起来吧,皇上都这么夸你了,还跪在地上多不像话。”   “多谢圣上,多谢长公主殿下。”   成柔隔着茶盏悄悄瞥他一眼,只见他神色自若,并未有何异样。   没有异样才是最大的异样,这样的人,藏的真是太深了。   她睫毛微动,在江韶华刚站直身子时便开口:“今日不凑巧,圣上在这,江老板有什么新料子,便下回一起带来吧,麻烦你走一趟了。”   这是赤.裸裸的赶客,陶宣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见江韶华毕恭毕敬道:“是,草民先行告退。”   陶宣刚觉得这人有意思,转头便见成柔要赶人走,忙诧异道:“怎么就要走了?”   “我请人家来是办事的,如今你还在这,我又如何好撇下你,单独与他挑料子去?”成柔义正言辞道。   “朕也可在一旁看着。”陶宣心直口快,成柔却不乐意了,“可我不想你在一旁看着,从前但凡是我们挑上的好料子,你哪回不做几件给你那周美人?你以为我真想日日都见到她与我穿同样的衣裳?”   陶宣理亏,被她怼的没话说,只能遗憾地眼睁睁看着江韶华离开。   不过外人走了,倒也叫他自在了不少,抱怨那是张口就来。   “姐姐你不知道我这几日有多闹心,母后她只知道一味地偏袒舅舅家,若非看在大表姐身子还未痊愈,受不得刺激,他德昌侯府被查出来的东西又何止是这些。”   成柔倒是已经看透了这些,她看着陶宣烦躁的样子,平静道:“咱们母后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要查舅舅家,怎么也得背着她来才是。”   “我背着了!可是不知舅舅又在背后同母后说了些什么,搅的我不得安宁。”   “那你便干脆先如了他的意,叫他爽快一时。”成柔沉稳道。   陶宣眼里泛过狡黠,“姐姐的意思是……”   “有时候站的越高,一招毙病的时候,摔的才会越重。”   姐弟俩默契十足地互看了一眼,陶宣称赞道:“姐姐怎么会想到这些?”   成柔反问:“哪些?”   “姐姐与舅舅家关系并不差,怎么会想要帮我解决此事?”陶宣问地认真。成柔是他的姐姐,他自己的姐姐,他自己心里门儿清,不久前还温温柔柔的人,如何又会突然为他谋划起这些来?   成柔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庭院,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与陶宣对话,“是我亏欠了人,心里过意不去,想着总得替他做些什么才是。”   她能替那人做的,便是报复德昌侯府?   陶宣不解,“那是何人?”   “你不必知道。”成柔看着眼前的亲弟弟,眼角微微泛酸,“你只需做好你的皇帝就行。”   陶宣嘟囔道:“姐姐这话好生奇怪……”   “是我自己欠下的人情,不想与你多言,怎么,小皇帝还要管我这个长公主的私情了?”成柔戏谑道。   “哪敢哪敢。”陶宣讪笑一番,便又打探道,“话说,姐姐当真没让驸马进过公主府?”   成柔没有正面回他,“你这又是打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   “这哪里还用得着特地去听啊,外头可都传遍了,姐姐,那蒋含称当真不得你喜欢?”陶宣已然忘了自己是要来打听她与成熙之间的隐晦,转而好奇起了她与蒋含称的矛盾。   太后对蒋家是十分看重,近来已经有打算扶持蒋家的军队,将苏疑碎和覃质等人手下的兵都交由蒋家统管的打算。苏疑碎和覃质可都是单独拿出来也能独当一面的存在,扶持他们的陶灼又已经死了,那正好该是重用他们的时候,可太后想的居然是叫他们屈居蒋家之下,打压他们。   他十分不认可这种做法,最近便一直在想该如何阻挠太后这一决定,思来想去,便只有先一步从蒋家手里夺过兵权了。   如若成柔与蒋含称夫妻和睦,琴瑟和鸣,那他动手的时候倒是还要看在成柔的面子上,顾虑几分,可若成柔压根不在乎蒋含称,那他便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担忧。   成柔不知他弯弯绕绕的肠子在思虑些什么,只是单纯地不想再与他讨论这些,倦怠道:“是啊,不得我喜欢,若是皇帝喜欢,便送给皇帝好了。”   陶宣哪里吃得消她这般取笑,惊出了双下巴道:“姐姐今日怪得很!”   “哪里怪?”   陶宣加重语气,“戾气重得很。”   成柔懒得理他,可是他又自己狗腿地凑上脸来,睁大眼睛道:“听说姐姐养了不少的男宠在府里,可还是这般不开心,想来也是些不得心意的,不若朕帮你寻几个有意思的来?”   “帮我?”成柔上下打量他一眼,不屑道,“你还是先给自己的后宫添些人吧。”   “姐姐以为我不想?”陶宣收回探到桌面上的身子,泄气道,“母后早就说过了,人家西郡县主还在宫里住着,待到年节西郡王进京,就要把她封做皇后,我在这之前,怕是都不能再纳什么人进宫了。”   成柔点着头,“那倒也是,阿沅是个好姑娘,出身也足够高贵,你的确该给人家该有的尊重。”   “好姑娘什么的可不敢说,封她做皇后便做皇后吧,只要往后不碍着我喜欢旁的人就好了,千万不能像孝文……”陶宣话说到一半,突然变得烫嘴,卡在咽喉处的“孝文朝皇后”怎么也说不完整。   成柔知道他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何突然卡了词,默默递过去一杯茶水,处变不惊道:“自己冷静冷静。”   孝文朝皇后,成熙的生母,但凡在宫里呆的久一点的老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忌讳到不能再忌讳的词。   成柔见他似乎还未缓过来,便主动提起了旁的,“周美人的脸如何了?”   “倒是还未好完全。”陶宣跟着她的话走,补充道,“先头杜太医的确是说得花好几个月修养,不过后来表姐小产,杜太医被支去王府照顾表姐去了,换成了赵太医替她看脸,也不知这赵太医靠不靠谱,这都将近一个月过去了,我瞧着还是没什么变化。”   “太医哪有不靠谱的。”成柔顺口道。   “是啊,可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陶宣自己也觉矛盾。   成柔听着他的话,拂去茶沫的手一顿,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慢慢道:“不如,今日回去换个太医试试?”   “换个太医?”   陶宣经她指点,原本惆怅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豁然大悟,“姐姐是说——”   这日的小皇帝陶宣在成柔长公主府并未来得及将困扰他多日的疑惑问出口,坐了没多久便急匆匆地上了马车,赶回了皇宫。   ***   建承五年,九月初五   成熙长公主在灵泉山设下流殇曲水宴,秋高气爽,露天席地。前来赴宴的马车将山脚围地水泄不通,京中各世家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们,全都提起裙摆,由女使嬷嬷们搀着,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山寺的台阶。   白倾沅这日早早地便到了,她心里盘算着事情,脚下不自觉地往顾言观的小竹屋去。   自上回两人在沈家见过一面之后,她又跟着成熙上过两回灵泉寺,碰见过两次顾言观。   只是看样子太后还是很提防他,他的拘谨和疏远都很明显地表现出他的身边还有人在监视着。   她心里疑惑,既然召未雨已经将顾家旧事都推到陶灼身上了,那怎么还会担心顾言观会找她报复呢?她又在怀疑顾言观什么呢?   很不凑巧地,这日顾言观不在。   她站在屋前,一时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后头满是那些夫人小姐们高谈阔论的喧闹声,成熙忙着应付人,她最熟悉的成柔和召宜也都不在,她兴致缺缺,不大想过去。   正百无聊赖地打算去竹林里走走,她一转身,便见一张清冷的面庞自不远处的台阶上下来。   那是苏疑碎的夫人,李成画。   “见过县主。”   盛都别的不多,就是权势多,宴会也多,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白倾沅在这里几个月待下来,大大小小的宴会也参加了不少,与那些世家夫人小姐们该打照面的,也都尽数打过照面了,李成画也不例外。   相比起那些成日成日与她在宴会上碰头的活泼小姐们,李成画她倒是只见过一面,那便是先前沈家老太爷的寿宴上。   “苏夫人好啊。”白倾沅看着眼前这位冷美人,对她颇为客气与热络,“夫人这是刚从寺庙里过来吧?”   “是。”   李成画惜字如金,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同谁都是一样。   白倾沅与她四目相对,只觉这人真是厉害,清清冷冷的,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夫人不过去吃酒吗?待会儿还会有唱戏的。”她特意指着后头道。   李成画看都不想看那边的热闹场面,只浅浅笑了下,“妾身方才已与长公主打过招呼,就不过去扰人兴致了。”   白倾沅下意识地点着头,也不知这话该怎么接,只能生硬寒暄道:“苏将军近来还好吧?”   “还好,多谢县主关心。”   “那……一道进去走走?”她眼神示意这片四季常青的竹林,李成画只稍抿了嘴,她便当做默认了。   苏疑碎是顾言观身边难得忠心耿耿的存在,这一点她知道,而李成画是苏疑碎的夫人,就算再冷傲,她也会尽力做到对人和和气气。   “苏将军近来应当很忙吧。”她跟李成画不熟,便只能从老大粗的苏疑碎下手,“听说太后打算命蒋峥嵘将军重整军队,到时,苏将军和覃将军应当都会被收入蒋家麾下吧?”   苏疑碎和覃质都是陶灼一手提拔上来的武将,在召未雨的眼里,他们从来都不是会听自己控制的莽夫,若放任兵力留在他们手中,恐后患无穷。   白倾沅瞥一眼李成画,见她依旧无动于衷,遂继续煽风点火道:“苏将军手下的兵力,我远在西郡便曾听说过,如若真要记在蒋家名下,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可惜李成画是个油盐不进的,听了她这些话,也只是风平浪静道:“妾身从不参与他们朝堂之事,县主同妾身说这些,只是无用功罢了。”   “朝堂上的事,我也不敢参与,只不过这些都是平日饭桌上听太后娘娘和皇上提起的,我随便这么一听,又与你随便这么一说罢了。”白倾沅轻快地笑笑,“若不是今日碰到夫人,我都还想不起这茬呢。苏将军是个能臣,若是自立门户,未必不会比屈居人下来的好,蒋家虽然有太后娘娘撑腰,可是现在朝堂上逐渐开始掌权的,是皇帝不是吗?”   “良禽择木而栖,谁说重整后的军队,他就一定要姓蒋呢?”白倾沅拨开面前自由生长的两片竹叶,与李成画踏着草皮向林子更深的地方去,“我记得,苏夫人的娘家还有个弟弟吧?叫李慕瑜是吗?”   她笑笑,没叫李成画回答,自己便道:“春闱将近,不知李公子准备了这么久,准备的如何了?明年是个热闹的,据说德昌侯家,宣平侯家,姜太师家,还有巡防营章统领家的公子,皆要参与这一场科考。要我说,这些世家公子们也真是奇怪,明明不用靠科考,便能有旁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泼天富贵,却还是要风风火火去参一脚,美其名曰,是要证明自己?”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总算与李成画对视了一眼。   李成画也不是傻子,白倾沅话里的意思,她明白得透透的。   瞧瞧她方才说的那些人,什么德昌侯家的,宣平侯家的,姜太师家的,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自带身份,就算科考不中,将来也是能继承家业,富贵一生的,可她家的李慕瑜呢?   李慕瑜的功课她不是不清楚,就是半桶水的水平,金榜题名的概率小之又小,那他的退路呢?靠他们那不靠谱的爹吗?那他这辈子怕也就是废了。   可是靠苏疑碎吗?她的弟弟,真的需要靠苏疑碎来为他挣一个前程吗?   白倾沅见她这一副深思的模样,便知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两人停下脚步,李成画终于主动开口道:“县主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因为苏将军不该被埋没。”白倾沅从容闲适道,“一匹能够在北郡草原上驰骋的野马,如何好长久地被人栓在马厩里?”   “苏夫人就当是为自己弟弟着想的同时,也顺便为他想想吧,苏将军也不容易。”   李成画冷箭般的眼神扫向白倾沅,“他的前程他自己都不珍惜,我又如何能够左右?”   “他真的是不珍惜吗?”白倾沅戳破假象,直言相对,“还是他只是为了保护你们在不断隐忍?”   指甲掐进柔嫩的掌心,李成画嘴唇泛白,渐失血色。   白倾沅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长条绿竹七七八八地遮掩着,不给她完整开阔的好景象。   “出来有一会儿了,现在那边应该正热闹,夫人要与我一道回去吗?”   本也没想着她会答应的白倾沅,居然出乎意料地看见她点了一下头。   她想,她知道李成画的答案了。   两人回到宴席上,挑了个还算齐整的石块坐下,潺潺水声不断不休,一道道精美佳肴装在各式各样的盘子中,顺着曲折蜿蜒的水流缓缓漂动,浮过众人眼前。   盘子中若有钟意的,便只管拿起筷箸夹一块走,浮过眼前的东西,不会再出现第二遍,除了酒。   白倾沅拾起漂过自己眼前的银白酒壶,晃了晃,看着坐在自己斜对方的召颜,计上心来。   明明就坐在对角,但她拎着酒壶起身,绕了一个大圈才到召颜身边。   “召六姑娘?”她在召颜耳边出声道。   召颜回首,骤然见到白倾沅那张脸放大在自己跟前,吓得差点没跌进溪流里。   “你做什么?”她戒备地防着白倾沅,与她拉开一定的距离。   她的手刚恢复不到半个月,可不想再被她拧一次。   “你这么怕我做什么?”白倾沅可怜兮兮地瞪着眼睛,捧着手中的酒壶道,“我今日可是特地找你来赔罪的。”   召颜显然不信,“你又在胡说什么?”   “我哪里是胡说了!”白倾沅争辩道,“我真是来找你赔罪的,上回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的手,我回去就好好反省过了,今日就让我借着成熙姐姐这壶酒来向你正式道个歉吧。”   “你,我告诉你,想让我原谅你,门都没有!”召颜作凶狠貌,磨牙凿齿,言语间既透露着凶悍,却又藏着怯意。   “我早就将此事告诉了我父亲,你就等着吧,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这里是盛都,不是你的西郡,我就看着你还能在这里撒野几时!”   白倾沅已经看透了她色厉内荏的本质,举着酒壶又凑近几分,挡住自己阴寒的笑脸,附在她耳边轻声道:“那你可得叫你父亲早些动手了,因为——”   她故意拖长尾音,卖着关子暼了眼召颜慌张的神色,顷刻间,手中的酒壶抛了出去,落进一旁的溪流中,激起一阵水花。   正当众人都被那酒壶的动静吸引过去时,半蹲在召颜身边的白倾沅突然眼睛一花,脚下不稳,整个人朝着召颜愣头愣脑地扑了过去,将她连带着摔倒在了硌人的石子上。   召颜身边的几个盘子碎了一地,又是好大一阵动静,众人目光随之过来时,只见这两人正扭抱在一块儿,双双狼狈地倒在地上。 第68章 召颜上   贵妇人们忙做了一团, 赶紧上来扶起两人,白倾沅捂着脑袋被人从召颜身上扒起来,坐在一旁头昏脑热。   召颜亦没有什么好模样, 她被白倾沅垫在身下, 后背被石子硌得慌,上好的绫罗绸缎划破了几道褶, 浑然没了先前的绮丽。   “白倾沅!”她站起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怒甩开众人的手,拨开人群去找白倾沅算账。   白倾沅正由南觅和另几位夫人陪着,用热毛巾敷着额头, 见她气冲冲地过来, 忙焦灼地起身, 关怀道:“召六姑娘怎么样了?可有什么地方伤着了?”   “你少来假惺惺了,若不是你推的我,我怎么会磕在地上?”召颜火冒三丈, 全身燃起的火苗熊熊欲烈,直要冲破天灵盖。   “我不是,我没有, 我那是不小心扭到脚了,这才摔在了你的身上。”白倾沅被她怼地委屈, 瑟缩了几下肩膀,“还没来得及多谢召六姑娘救了我呢, 多谢六姑娘了。”   “你在这里谢什么谢,装什么装?!”召颜气不打一处来,说着便要动手,又被隔在两人中间的诸位夫人小姐拦住。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嘉宁县主!”   “召六姑娘消消气,县主也是不小心才摔在了你身上, 人家这不是给你赔不是了吗?”   “是啊,人家不仅赔不是,还给你道歉了,你就别计较了。”   “你们,你们——”   召颜见她们都在为白倾沅说话,越听越来气,伸长指甲就要去抓白倾沅的脸,劝架的众人挡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混乱的场面最终还是因成熙的出现才安静下来。   “这都是怎么回事?”   “公主姐姐,是她,是她刚刚推了我,将我推倒在石子上,还划破了我的裙子!”召颜先发制人,一口一句说的自己牙痒痒。   白倾沅相比之下倒是冷静许多,只是低头缩在角落里不说话,眼里饱含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叫人一见便起怜惜之心。   成熙听完了召颜的话,并未急着下结论,而是偏头道:“阿沅,你来说说?”   好似一腔冤屈终于有了诉说的地方,白倾沅眼角盈着泪花,道:“公主姐姐,我,我真不是故意要推召六姑娘的,我只是蹲在她身边蹲的久了,脚麻了,想要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就跌在她身上了……”   “你还在胡说!”   面对召颜厉声的斥责,白倾沅吓得又往成熙身边躲了几分,嗫嚅道:“我,我对不起召六姑娘,害她因我而受累,可我,我也感激召六姑娘,你替我摔在了石子上,肯定受了不少伤……”   “所以?”成熙看她支吾其词半吞半吐的样子,知道她还有话没说完。   “所以到底还是我的错,召六姑娘若实在生气,便请跟我回宫住几日吧,宫里时时都有太医在,可以照顾你的伤情,宫里的御花园,风景也好,便于,便于休养……”   她的声量越说越小,召颜的眼睛却越瞪越大,就连成熙也忍不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说什么?”召颜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你想我住进宫里?”   “我就是觉得愧疚,我……”   “好了,召颜你就别逼她了。”成熙主事道,“这事是阿沅对不住你,她也说了,想让你进宫与她同住,静心休养,你若愿意便应下,若是不愿,我便再带着她上门到德昌侯府赔罪。”   “不必上侯府了!”召颜听到成熙后半段话,想也没想便拒绝了,“看在公主姐姐的份上,我就勉强答应进宫休养些时日吧。”   召颜面色虽仍旧难看,但心里已泛起了轻快的涟漪。她本就喜欢陶宣,想要进宫时刻伴在他左右,如今白倾沅这傻子居然将机会主动送到她面前,她岂有不接的道理?   看着召颜心甘情愿上钩的模样,白倾沅嘴角微微上扬,志得意满。   一顿摔跤就换了个进宫小住的机会,在场的不少世家小姐不免都有些艳羡召颜的好运气,同时也在背地里道尽白倾沅的痴傻愚钝。   居然敢主动把召颜带进宫,给自己找了个最大的对手,这位西郡来的嘉宁县主,不可谓不愚蠢。   只是没有人可以看到,她在回宫的马车上笑得前仰后翻,不亦乐乎。   “县主为何要特地给召六姑娘机会?”马车中的南觅眉头紧锁,不解白倾沅的这一番举动。   跟在她们后头的便是德昌侯府的马车,白倾沅放下探看的帘子,道:“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总比在别的地方好,是不是?”   “其实召六姑娘虽坏,但她的坏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不足为道。”南觅别有深意道,“宫里更多更叫人害怕的,还是那些假模假样,虚情假意的人。”   “也是。”白倾沅听进去她的话,但又诙谐道,“不过那些应该都不用靠我来处理,往后该尽数交给召颜才对。”   南觅终于悟出她的意思,“县主此番是想让召六姑娘……”   “如何?”白倾沅眼神明亮,邀功似的看向南觅。   南觅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慢吞吞道:“只要县主不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回来就好了。”   正如南觅的话,召颜进宫就是个麻烦。   白倾沅先带着她在兰阙殿里换了身干净衣裳,换完衣裳她便在院子里踱步,瞧几眼桂花树瞧几眼天,不满地使着小性子道:“你不会想要我与你同住在这兰阙殿里吧?”   白倾沅看一眼这院子,“待稍后咱们去禀明太后娘娘,你便可住进来了,这有何不妥吗?”   “你这院子,恐怕皇帝表哥一年也不见得会来一次吧?”她浑身上下都在不遗余力地表示着嫌弃,南觅耐着性子告诫她,“这兰阙殿乃是太后娘娘从前当贵妃时住的地方,召六姑娘如此言语,怕是不妥。”   “你们少拿太后娘娘压我,那是我的姑母,护着的也只会是我。”召颜趾高气昂地转了一圈,招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小丫鬟道,“柳絮,咱们走,咱们自己去慈宁殿见过太后娘娘。”   “这召六姑娘怕是瞧不上咱们这儿,想住太后娘娘处,时常能碰见皇上呢。”召颜的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南觅实在是瞧不下去。   白倾沅站在兰阙殿前,望着她高傲离去的背影,好笑道:“她说的也不错,那毕竟是她的姑母,自然是会护着她的,她想住哪就随便她住,只要不耽搁我的事,她怎么闹都成。”   召未雨从未想过召颜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身上还穿着白倾沅的衣裳。   “拜见姑母,姑母万安。”召颜娇怯怯地跪在召未雨面前,“还请姑母原谅阿颜未经宣召就随意进宫,实在是今日成熙长公主的宴会上,那位西郡县主粗心大意,将我给弄伤了,她说为表歉意,便叫我进宫与她同住,好好休养。”   召未雨狐疑,“嘉宁县主请你入的宫?”   “是啊,都是她将我弄伤的,姑母您看!”召颜生怕召未雨会将自己赶回家去,忙不迭撩起袖子,叫她看自己的伤势。   手腕的确是因为摔在了石子上,有几道泛红的划痕,但也不至于要太医日日看着进宫休养的地步。   召未雨只稍看一眼,便盘问道:“你威胁人家了?”   “我没有!”召颜着急辩解道,“姑母,真是她自己要我进宫的,不信你问柳絮!”   “那是你的丫鬟,哀家问了又有何用?”召未雨显然不信她的鬼话。   其实本来她也就是打算在桂花宴后让召颜进宫的,只是没想到这丫头竟这般沉不住气,自己火急火燎地往上送。   “你最好是没凶人家也没威胁人家,既然进了宫,那便好好呆着吧。”她靠在座上,将错就错,疲倦闭眼。   “多谢姑母。”   召颜这么多年早摸透了召未雨的脾气,见她疲累,便自觉起身到召未雨身边,替她捏起了肩膀。   “这段时日在宫里,少给我惹麻烦,知道了没有?”召未雨对她也是不客气。   召颜忙道:“知道。”   听她这般迫不及待的回应,召未雨知道那又是没过脑的随口一答,心下烦闷道:“你就这样贸然进宫,你大姐姐还卧病在榻,你三哥哥也要准备来年科考,家中诸事,都不见得你关心一下。”   措不及防遭了一顿数落,召颜愣了一愣,给她捏肩膀的力道也不自觉轻了许多。   召未雨又不满,“做事情便要专心。”   “是。”   她一受训,便又立马乖觉起来,专心致志给召未雨继续捏肩膀。   召颜别的不说,伺候召未雨倒是自有一套,召未雨每每都能被她弄的很舒服,而见她舒服了,召颜又开始大着胆子为自己谋福利。   “姑母,我能不能不住兰阙殿?”她看似在打商量,实则却是卑微的祈求。   “不住兰阙殿?”召未雨没有睁眼,却也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那你想住哪?”   “我想就住在姑母这里,好时时刻刻伺候着姑母。”召颜讨巧道。   召未雨自己就是个人精,如何会不明白她的用意,冷哼一声,没有戳破她,“你倒是有心。”   “那姑母您是答应了吗?”召颜期待道。   “嗯。”召未雨动了动脖颈,慵懒地应下。   其实她并不是因为召颜伺候她伺候的好才答应她留在慈宁殿,这伺候的好只是一小回事,而另一回事,是她担心召颜和白倾沅住在一处,迟早会出事。   倒不是害怕白倾沅会伤害召颜,而是担心召颜会忍不住动手迫害她。   召颜的坏脾气,她再了解不过,还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   得了召未雨首肯的召颜别提有多高兴了,又开始花言巧语地讨她欢心,将她伺候舒服的同时,又将她夸上了天。   天色晚下来之后,白倾沅和皇帝都到慈宁殿用膳,一桌子头一次围坐了四个人,陶宣左右看看,发现有咋咋呼呼的召颜做陪衬,白倾沅看上去竟也顺眼了很多。   “表哥请用。”召颜不知他内心的厌恶,为他布菜添汤,忙的津津有味。   “你好歹是个大小姐,自己安安静静用饭便好了,整天烦着朕做什么?这汤朕压根就不想喝。”   陶宣昨日刚发现了赵太医的猫腻,知道他定是受了太后的指使才敢如此行事,有怒不能言,当下见到召颜更是心烦,便索性将气都撒在了她身上。   白倾沅筷箸一顿,暼了眼两人的神色。   看来这小皇帝从前对自己已经算是客气的了,瞧他如今怼召颜的劲儿,嫌弃的模样简直恨不得将人撵出二里地。   召颜手里还端着刚盛好的鱼汤,此时放下也不是,继续端着也不是,站在桌边简直无地自容。   白倾沅难得善解人意,替她解围道:“我正好想喝鱼汤,想不到召六姑娘还能与我心灵相通,那便多谢了。”   她手伸出去,主动接过召颜手中的鱼汤,放在了自己跟前。   召颜扭捏极了,被自己所讨厌的人相救,说不上是何感受。   她别扭地坐下,一张脸皱成了麻姑。   召未雨一直在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三人,见白倾沅如此大度,行事妥帖,倒是不觉又满意几分。   召颜这晚虽没得陶宣的好脸色,睡得也不够安稳,但翌日仍坚持早起,亲自到小厨房监督人做了桂花粥和糕点。   福嬷嬷看着她起早给陶宣送吃的劲儿,不免感叹道:“这六姑娘对皇上倒是真心,只是未免太不够讨巧。”   “在哀家面前倒是花言巧语八面玲珑得很,一到了宣儿面前,就跟个榆木脑袋似的,也不想想,御膳房缺她送的这一口吃的吗,还要她特地上赶着过去。”召未雨不屑一顾,“我看相比起她,宣儿倒还更喜欢白倾沅几分。”   “嘉宁县主虽然也娇气,但的确是个识大体的,不会胡来。”福嬷嬷跟着道,“只是她的出身……”   “西郡始终是哀家心头的一根刺。”晨间清风吹拂,送来阵阵晚秋菊香,召未雨言谈间,不觉又起了几分惋惜,“可她也是真讨哀家喜欢,若是到时候……留她一命也不是不可以。”   “太后娘娘忘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福嬷嬷提醒她道,“现在您和侯爷都还对那顾言观心存不安,不正是因为怕他突然起来反咬一口吗?这西郡县主,到时候恐怕也……”   “她若有顾言观那能耐,哀家自然不会留。”   召未雨仿佛早就算计好了棋局,手中不知何时求来的佛珠不停转动着,藏着满腹心事。   “娘娘今日也要去佛堂吗?”福嬷嬷问。   “去,近来也不知是何回事,总是心烦地厉害。”召未雨即使闭了眼也静不下心来,哀叹道,“成柔和宣儿都与哀家逐渐离心,哀家迟早会老,到最后,不就盼着儿女都能在跟前孝顺吗?可是现在,似乎就只剩佛祖会怜悯我了。”   “皇上是太过心急了,这么多年一直被摄政王压着,好容易一朝解放,便想着能够干一番大事业,证明自己。不过好在他虽与您意见相左,但多数时候还是愿意听您的,知道您是在为他好。您想让蒋家整顿兵权,不也是因为蒋家好操控,将来方便交由他掌管吗?等再过些年,他自然就会明白了。”福嬷嬷跟在召未雨身边多年,最是明白她的用意和苦衷,“只是成柔长公主,太后娘娘恐需要费一番心思才行。”   召未雨叹气道:“成柔心思敏感,知道哀家和蒋家一起骗了她,若是哀家不主动去向她低头,怕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想要见哀家了。”   “不如娘娘就出宫走一趟吧,就当去散散心,看看公主,母女之间,心结总要解开的。”福嬷嬷劝道。   召未雨撑着脑袋思索半晌,最终点了头。   ***   江韶华这日又接到成柔要见他的消息,备上了几批上好的料子,打算给她送到公主府去。   自两人初见之后,成柔便对他的珍珠楼生意颇有照顾,不仅将他介绍给了许多的世家夫人小姐认识,还时常宣他到公主府觐见。   大半个月下来,京中的许多人都知道,成柔长公主府近来时常出入那位蜀中来的珍珠楼老板。   既然长公主都喜欢,那想来,他那里的衣裳料子定是极好的,因此,珍珠楼的生意短时间内翻了一倍不止。   江韶华挣得盆满钵满,也懂得感恩,这回送到成柔公主府上的衣裳,都是最好的新品刺绣。   只是他没有想到,当他刚进到成柔府中,便听见后头有马车停下的声音。   那马车的装饰与上回陶宣来时坐的那辆区别无两,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那辆马车,移不开眼,似乎很想要一窥里头坐着的人。   终于有帘子撩动,一位老嬷嬷自马车后头上到前来,将双手举在半空,马车帘子后头,一只纤纤玉手从中探出,搭在那双手上。   召未雨自马车上从容下来,脚刚踏上地面,候在门口的小厮便全都跪了下来。江韶华愣在原地,身旁引他进门的小厮扯扯他的衣袖,拉着他一道跪下。   “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江韶华跟着许多小厮一起,神情木讷地向召未雨行跪拜大礼。   在召未雨进门的那一刻,他迟钝地将手中抱着的衣裳料子举过头顶,遮住了自己的脸。   他深深低着头,看见召未雨华贵的裙摆掠过自己眼前,她走过的土地,连空气都变得珍贵。   成柔正在厅里等着江韶华,不料等来的却是自己的母亲。   她微微蹙眉,第一反应便是差了南栀去外头候着,告诉她若是见到了江韶华,直接将人赶回去。   南栀听了吩咐出去,在去门口的半道上便见到了仍旧跪着的江韶华。   “江老板怎么还跪着。”南栀命小厮搀起他,按照成柔的吩咐道,“太后娘娘突然到了,长公主命我告诉您,今日还请您先回去,改日再见。”   “是。”   江韶华起身,跪久了的膝盖隐隐作痛,举着衣裳料子的手微微颤抖。   南栀见到了,便问道:“这是今日要给长公主看的料子吗?”   “是。”他答道。   “那便先交给我吧,待太后娘娘走后,我再告诉长公主。”南栀接过料子。   “多谢南栀姑娘。”江韶华走神的厉害,直到出了公主府的大门,人还是恍惚的。   十几年了,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召未雨。   那个渗血的雨夜又出现在他脑海中,相比起成柔和陶宣,见到召未雨对他的冲击是剧烈又震撼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直接冲上去,抽出袖中的匕首,将她一刀毙命。   可他不能,他苦苦地隐忍这么久,不是为了让她死的这么轻松的,还有她的同党,她的靠山,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么多年,他过着睁眼虚伪假笑,闭眼面目可憎的日子,刀尖上舔过的血不知能否汇成一条江。他们都说顾言观悲惨,可他又如何不比顾言观更悲惨,至少他还享受了十几年父母俱在的幸福日子,可他自从六岁起,便再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   成柔早就认出了他,他知道,成熙也在怀疑他,他攥紧掌心,暴起的青筋狰狞可怕。   不够,这还远远不够,他不只是要她们认出他,不只是要她们愧疚,他还想要更多,更多。   马车载着他越走越远,天上突然响起了闷雷,一如十几年前的那个雨夜,叫人惊慌。 第69章 召颜下   “你带我来这种鬼地方做什么?”   高大雄伟的藏书阁前, 召颜甩开白倾沅的手。   她对白倾沅的这个举动已经产生了不少的阴影,如果可以,她真是一辈子都不想再被她碰到自己的手。   白倾沅却理所当然道:“自然是要你陪我看会儿书啊。”   “你看书为何要我作陪?”召颜揉揉自己的手腕, 晦气地瞪她一眼。   白倾沅沉心静气, 忍住脾气,好言相问:“你知道周美人为何会得皇上喜欢吗?”   召颜嗤之以鼻, “不过是个会使些伎俩的狐媚子罢了。”   白倾沅拿捏住她的痛处,“你长得比她差吗?他怎么就喜欢那只狐媚子,不喜欢你呢?”   召颜被问的脸上无光, 撇了撇嘴, “你又想说什么?”   “我想说, 人家周美人之所以能得皇上喜欢,不仅是因为她貌美,还因为她会读书。”白倾沅嫌弃地端详着召颜, “我猜,召六姑娘并不是那么喜欢读书吧?周美人身上那点书香气,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召颜不可思议道:“你想叫我学周悠禾读书?”   “那倒也不是, 书香气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学会的,我只是想叫你, 陪我装装样子读书。”白倾沅眨着乌灵灵的大杏眼,俏皮地看着召颜。   召颜敏锐地抓住她话中的关键, “陪你?莫非你想学周悠禾那狐媚子?你也要与我争?”   白倾沅似笑非笑,“我用得着与你争吗?你连个妃子都还不是,我只是需要与周美人比较罢了。”   召颜的暴脾气一触即燃,那你还将我拉来?”   “我这不是需要你做我的陪衬么?”白倾沅何其无辜,幸灾乐祸地瞧着召颜,“反正你这么多天, 天天去给皇上送吃的,也没见他对你有多好的脸色,怕是实在没救了,不如借与我衬托衬托。若是叫他真的喜欢上了我,那我也可以考虑考虑,日后对你好些。”   “你说什么?我用得着你对我好些?”召颜气急了,眼看着就要动手,却被身边的女使拦下道:“小姐稍安勿躁,太后娘娘说了不能惹事,咱们可不能叫太后娘娘寒心呐。”   只有“太后娘娘”这几个字能镇住她,召颜拼命压制住胸腔的怒火,咬牙掠过白倾沅,先行往藏书阁里去。   “我才不会给你制造机会,我定会比你更讨皇上的欢心。”她信誓旦旦,磨牙凿齿。   白倾沅跟南觅相视一笑,并未急着进去,柔和阳光下的唇红齿白甚是灿烂,就连秋风拂过,不觉也和煦了许多。   藏书阁顾名思义,是皇家典藏书籍珍册的地方。这栋藏书阁共有三层,是瑞安年间修建而成,拥有几乎囊括天下万事之书籍典册,上到天文祭祀,下到田间度量,各个类型,各个方面,应有尽有。   召颜少时虽也常在宫里玩耍,但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因为她的确如白倾沅所说,并非是个爱读书之人。   她边走边细细想着,陶宣的确是爱读书,她这几日每每去给他送吃的,不是见他在批奏折,就是见他在看书,看的什么书她倒是未注意,早知该多关注关注。   她懊恼极了,心说下回去居正殿送东西时必定要好好观察观察他的书桌。   召颜在满目琳琅的书籍中穿梭,来来回回地转悠,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自己不想看的东西,她了然无趣,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歇。   藏书阁自然是有供人休息阅览的地方,召颜找到最显眼的一张矮桌坐下,百无聊赖地四处查看,嘴里嘀咕道:“白倾沅那野丫头跑哪去了?还说要与我争,我看她也不是什么爱读书的料子。”   桌上摆着本书,召颜左看右看没有人来,干脆自己翻看了起来。   她本无心认真看书,孰知这书不过只囫囵瞟过几眼,便勾起了她巨大的兴趣。   白倾沅姗姗进来时,正见她捧着书本看得入迷。   “你竟还喜欢瞧这些?”她诧异道。   召颜一听她的动静,忙警觉地合上书来,“你少门缝里看人了,自己是个蛮夷之地来的野丫头,还真当谁都跟你一样了。”   “不就是瞧了几页纸,底气倒是都不一样了,我倒要看看你看的什么好东西。”   白倾沅说着便要来夺她的书,却被她护崽似的护在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一本破书还真当宝贝似的了。”白倾沅见自己抢不过,便也懒得执着,“南觅,咱们去楼上瞧瞧,就把这一楼留给召六姑娘和她的宝贝吧。”   她说完便冲召颜吐了吐舌头,一脸不稀罕地离开。   召颜巴不得她赶紧消失在自己眼前,抱着怀里的书赶紧起身要走,柳絮忙追着问:“小姐,咱们不等嘉宁县主吗?”   “等她做什么?我是她丫鬟吗?还非得陪着她?她自己有手有脚的,是不会走回去了吗?”召颜不耐地很,随口唠叨了两句就急匆匆离开。   白倾沅在楼梯拐角上静静看着,见她的反映果真与自己料想中一模一样,十分称心快意。   “咱们就等着这位召六小姐,给咱们唱一出大戏吧。”   ***   隔日是太后的桂花宴,就摆在御花园的池塘边上,各官宦世家的夫人小姐们,无一不有盛装出席的。   盛秋的御花园金菊绽放,桂花飘香,场面熠熠生辉,除了两位长公主都没来之外,京中贵女,就剩召家六姑娘寻不得踪影。   召宜自小产后身子就一直不如意,此番也是称病没来,故而德昌侯府今日,只剩几个庶出的女儿撑场面。   “怎么不见召六姑娘?”一般召颜最是喜欢这种场合,她不在,倒是引起许多夫人小姐们询问。   召颜这一段日子都住在宫里,这几个姐妹又如何会清楚她的行踪,尴尬之余,指着白倾沅道:“不若问问县主吧,六妹妹这段时日都在宫里陪县主养病,县主应当是知道的。”   白倾沅被刚送进嘴里的桂花酒酿一呛,好一阵咳嗽过后,面色窘迫道:“我方见着召六姑娘提着食盒往居正殿的方向去了,兴许,是给皇上送吃的去了吧?”   召颜的心思还有谁是不知道的,经她这么一说,众人便也都了解,闭了嗓子不再刻意提起她。   直到场面铺满整个御花园的桂花宴正式开始,召颜也没回来。   白倾沅缓缓搅着碗中的酒酿,望了眼坐在上首的召未雨,见她正与几位诰命夫人一道,有说有笑,谈笑自若,唇角不觉扬起一丝弧度。   “可以请周美人过去了。”她掐着时候道。   “是。”南觅悄无声息地退下,寻了泠鸢,两人一同往周美人的水仙阁去。   “听说了吗,召家六姑娘今儿个去皇上的居正殿,到现在都还未出来呢。”   “听说了听说了,宴会开始前我就听几位夫人在寻她,结果到现在人也没出现,该有好几个时辰了吧?”   “是呢,要说这召六姑娘也是用心,日日都赶着给皇上送吃的,寻常都呆不过一柱香的时候,今儿个却是这么久,我看呐,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   “也是,就是不知这六姑娘何时会出来,还能不能赶上太后娘娘的桂花宴了。”   周悠禾的脸伤还未痊愈,自然是去不得今日满城群芳聚首的桂花宴,泠鸢和南觅特地在她宫门前故意扯着嗓子说了一番,便是再耳背的人,躲在屋子里也该听到了。   水仙阁的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瞧着自己的主子,从未见过她有如此可怕的时候。   周悠禾本就病态的一张脸此刻可说是苍白似霜雪,她一手死死掐着身旁宫女的手腕,用力地直叫人背过气去。   “主子……”那宫女颤着嗓子道。   “去居正殿。”   良久良久,她才从紧咬的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字字诛心,字字泣血。   事情传进召未雨耳朵里的时候,白倾沅正陪在她身边,为她捻一块桂花蜜糖糕。   “我最喜欢吃甜食了,今日多亏了太后娘娘,才能有如此口福。”她笑得甜美,平易近人,极讨召未雨和各位夫人的欢心。   趁着众人热热闹闹恭维她的空当,福嬷嬷上得前来,低声在召未雨耳边禀报了那桩事。   白倾沅此时正含笑看着另一位夫人说话,眼里的余光瞥见,福嬷嬷说完之后,召未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出现了阴霾。   她心下了然,回头笑意盈盈地给召未雨送了一盏桂花汤圆,“太后娘娘吃些糯米圆子吧,桂花沁入了味儿,味道香的很。”   “好。”召未雨显然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吓,扯着嘴角笑得勉强。   这一场桂花宴落下帷幕时,召颜仍旧没有出现。有几个夫人又不免提起此事,白倾沅回到兰阙殿内,见泠鸢正笑得放肆开怀。   “县主是没瞧见周美人今日的脸色,我与南觅跟在她身后,亲眼见她闯进了居正殿,而后便是凄厉的一声叫嚷,可想而知里头正是怎样鲜活的场面。”   “最后周美人可是哭着出来的,而那召六姑娘,也不知要在居正殿里躲到什么时候,反正我们离开的时候,她可都还没出来呢。”   “皇上呢?”白倾沅问。   “皇上也没出来,倒是有个候在外头,看上去有些年长的御前宫女,估摸着给太后报信去了。”   世人喜爱看热闹的劣根性都是一样的,泠鸢越说越来劲儿,还要再叽叽喳喳嚷嚷不休,南觅忧心忡忡地看着,苦口婆心将她给劝住了。   “县主自己不想坐那位子,便要推召家六姑娘上去,这样虽可叫太后对您和西郡王不好交代,但对她来说,总归不是什么大难题。”南觅冷静与她们分析道,“但是对于县主自己可就不一样了,因为一来,您还在宫里,太后是定不会轻易许召六姑娘那个位子,到头来忙活一场,说不准还是点名要您;二来,召六姑娘若真成了皇妃,身份越到了您上头,她又与县主您积怨已久,怕是会施些手段欺负您的。”   “你说的不错。”白倾沅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赞许,“所以,我得给你们看看这个——”   只见她神神秘秘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在南觅和泠鸢面前晃了一晃。   泠鸢讶异道:“这不是平日里与甘城往来的家书么?”   “是。”白倾沅示意她们拆开瞧瞧。   南觅先接过,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惊奇道:“县主的哥哥们要进京了?”   不怪南觅震惊,就连泠鸢也是才知道这回事,忙夺过信纸来看,嘴里还不忘絮絮叨叨,“世子和二少爷真要进京了?”   “是啊。”白倾沅洋洋得意,“前几日来信时便已到了京郊小县外头,算算日子,明日便可正式进京了。”   “可原来不是说要年后跟着王爷一道进京吗?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泠鸢看完了这封信,甚是疑惑。   “自然是想我了呗。”白倾沅傲娇地不行,脸上满溢幸福的笑意。   她不会说,是她早就写信告诉哥哥们要这个时候进京来,因为召颜正式封妃的时候,便是她该离开皇宫的时候。   白家在京城也是有宅邸的,只是常年不住,只年节时分西郡王进京述职时会暂住半月,寻常时候便只有一宅子下人留在那里看守打扫。   白倾沅一进京便被召未雨接进了宫,若早早地就说要自己回那宅子里住,她肯定会以不安全为由不同意,但若是还有两个哥哥在,那她便是想阻止也没理由阻止了。   ***   慈宁殿   “哥哥来了。”   召未雨刚结束宴会,送走一波又一波的夫人小姐,在月上树梢时才回到自己宫里,一进宫门便见德昌侯召伯臣冷着脸坐在座上。   她心下一凉,知道大事不好。   召颜正低着头跪在一旁,眼眶水润红肿,显然是刚哭过了。   她扬起笑脸,坐到召伯臣身边,“阿颜这是跪着做什么?”   “太后娘娘都知道了吧?”召伯臣开门见山道,“臣本不该在此时还来叨唠娘娘,只是此事事关阿颜和皇帝的名誉,臣实在着急,只想看娘娘尽快处理,给个决断。”   他虽没说自己想要什么结果,但这样气势逼人地坐在一旁,语气强硬,召未雨哪里还敢不花心思去揣摩。   她僵着脸,看了眼跪在地上抽噎不止的召颜。   “阿颜先起来坐吧。”她头疼道。   召颜胆怯地抬眸看一眼她,又揪着手心看看自己的父亲,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为了能陪在皇帝身边,已经什么都做了,已经无路可退了。   “多谢姑母,多谢父亲。”   她通红着脸起身,由丫鬟搀着,一瘸一拐往座上去。   召未雨看在眼里,知道召伯臣也是没叫她少跪。   “这本也不是什么坏事,哥哥怎么就要孩子跪下了。”召未雨嗔道。   “在太后娘娘眼里,这还不是什么大事?”召伯臣抖着胡子道,“这是女儿家一辈子的大事!”   “是,可我是说,宣儿和阿颜,我本也就是要撮合的,如今不过早了些时日罢了,结果都是一样的,两个孩子情投意合,你情我愿,哥哥实在不必大动肝火。”   召未雨端的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可根本就是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去。她本想着自己回来好好教训召颜,结果一回来,发现召伯臣倒是先教训上了。既然人家已经对自己的女儿唱了白脸,那她还有什么资格教训?她只能□□脸说软话。   “既然娘娘都说不过是早晚的事,那事情提早发生了,便也该提早给阿颜一个位分吧?”召伯臣直截了当道。   “位分……”召未雨蹙了眉头,并未急着接话。   她根本不想在这时候给陶宣纳妃子,不然后宫这么久怎么会就只有周悠禾一个病秧子,召颜这样莽撞的行事,简直毁了她这么久的良苦用心。   她早就考虑好了,等西郡王白胜进京,两人商议过之后,让陶宣娶白倾沅做了皇后,才好再纳其他妃子,这样才能让人家感受到足够的重视和体面。可召颜这一下子倒好,这一下子,是直接将她给推入到了两难的境地。   “太后娘娘不会还未想过要给阿颜一个位分吧?”召伯臣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危险地眯了眼。   “怎么可能。”召未雨强装镇定,将问题抛回给召伯臣,“那哥哥觉得,该给阿颜什么样的位分才好?”   既然她都开口问了,召伯臣也不客气,“阿颜是我最小又最疼爱的女儿,我自不想她受委屈,她不敢说,那我替她向太后娘娘讨个贵妃的位子,不过分吧?”   “不过分,咱们德昌侯府的出身,贵妃自然是做得。”召未雨先稳住了人,转而又委婉道,“只是哥哥,现在的时机不大合适。”   召伯臣明知故问,“怎么不合适?”   “哥哥,西郡的嘉宁县主还在宫里呢。”召未雨小心谨慎地注意着召伯臣的脸色,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召伯臣丝毫不想体谅她的苦衷,拖着长音道:“所以太后娘娘是属意那个西郡来的野丫头做皇后,连给我们阿颜封个贵妃都得看她的脸色了?”   “哥哥,你也知道西郡的兵力有多厉害,威胁有多强,我怎么能眼睁睁放任它不受掌控,放任它留在白家手里?要白胜肯将女儿嫁给宣儿,总得给他十足的面子才行。”召未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阿颜的事我不是不管,只是得等到年后白胜进京……”   “我女儿封个贵妃,还要看他白胜的面子!”召伯臣不晓理也不领情,只是勃然大怒,“阿颜已经这样了,若是此番之后有了孩子,你叫她没个名分,日后如何见人?”   召未雨被他逼得焦头烂额,“哥哥,孩子的事哪有这么容易,阿颜我会好好养在宫里,叫人落不着她的话柄就是了。”   “这宫里几千几百张嘴,你能保证这宫墙不透风,这消息不传扬出去?到时候你儿子是皇帝,万事无恙,倒是苦了我家女儿,受人指点唾骂!”   召伯臣气焰更甚,咄咄逼人,召未雨被他怼地没办法,索性撕破了脸皮来讲:“这本就是阿颜送给宣儿的吃食中加了脏东西,阿颜自己犯下的错,哥哥还要我用宣儿的前朝江山来承担不成?”   “好啊,太后娘娘这是终于肯说出心里话了。都是阿颜的错,臣这就带她回家,叫她日后再不必进宫,丢人现眼。召家的女儿,日后都不会再进宫!”召伯臣一拍桌子,拉起召颜就要走。   召未雨急忙扯住他,“哥哥!”   召家是她的母家,是她最后的底气和靠山,她又如何能够轻易割舍丢弃。   兄妹俩是如出一辙的臭脾气,谁都不肯让着谁,可最终还是召未雨败下阵来,苦涩道:“如果哥哥执意要阿颜现在得个位分,那便只能暂时封个妃位,待到宣儿立了白倾沅为后,才能晋为贵妃。”   召伯臣回头,似在权衡着什么,兄妹俩的精明与算计都是旗鼓相当,不消多时,他便矜持着点了点头,答应了这个条件。   两人各退了一步。   待召伯臣走后,召颜也被安置去了偏殿,召未雨终于松下一口气,疲累地瘫倒在贵妃椅上。   今夜窗外的月亮不够明也不够圆,堪堪落在屋内的窗台一角,她耷拉着眼皮,没看一会儿便觉眩晕。   若是陶灼在,说不定还能替自己分担些事情,她困倦地怀念着,可惜,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70章 二把火   建承五年, 九月十五   又是月中,按理说应当又到了白倾沅要收家书的时候,可是这回不一样, 这回她的两个哥哥, 连人带信,都会出现在她跟前。   她正在铜镜前摆弄着自己的首饰, 花枝招展的金钗蝴蝶全都往头上戴,南觅过来见了直摇头,将东西一一取下, 再按着顺序簪好。   “县主为了见哥哥们, 还真是用心良苦。”她哭笑不得。   白倾沅对着铜镜左看右看, 满意笑道:“我哪里是要见他们,我这不是马上就要出宫了,可以见到心上人了么?”   心上人是谁, 南觅自然知道,她无声地叹息着,望着铜镜里娇艳欲滴的白倾沅噤了言。   白倾沅看懂她眼里的忧郁, 反过来握住她的手,通情达理道:“你放心, 我就算是出了宫也不会抛下你的,待会儿我就去同太后娘娘说, 让你陪着我一道出宫,我带你去我家的王府里头住。”   南觅这才展了笑颜,“多谢县主。”   “都是你在伺候我,还要谢我做什么?”白倾沅娇嗔道,“往后跟我出了宫,还是得陪在我身边, 不过你若是有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好好求求我,我也不是不能放你走的。”   饶是南觅这样再老成的,提到这个也只会羞着脸躲避,“县主惯会取笑人。”   白倾沅却是没羞没臊,自顾自撑着下巴道:“这有什么好羞的,日后你若真嫁了人,做了夫妻,不是还有更羞的么?”   “县主快别说了。”南觅红着脸,隔着空气想要去捂住她的嘴。   泠鸢正好蹦蹦哒哒地进来,粗枝大叶地没有注意到其他,只顾着自己说道:“县主,慈宁殿里的人说太后娘娘已经决定要给召六姑娘封妃了,礼部正在拟封号,应当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白倾沅来了兴致,“封妃?只是妃位么?”   “是,只是妃位,听说德昌侯昨夜离开时还老大不乐意呢,他们家的人总是心比天高,指不定还以为太后娘娘会给个贵妃呢。”   泠鸢多嘴多舌,一说起这些便停不下来,白倾沅赶紧拦住她,又问她可还打听到些别的。   “别的倒也有,我听说太后娘娘这几日同成柔长公主的关系有所缓和,时不时地出宫去看望她,想来还是要和女儿好好彼此珍惜的。”   “太后娘娘时常出宫么?”白倾沅揪住不对劲的地方问道。   “也不是经常,只是相比于从前,算是频繁了,这半个月,出去得有两三趟了。”泠鸢掰着手指头道,“听说有一回还同成柔长公主一道去看过那位小产的王妃。”   说到这,泠鸢又想起来什么,拍着双手道:“对了,似乎太后娘娘还在想着为那小王妃另寻一门好亲事,近来看了不少在室公子们的画像呢。”   白倾沅微微点着头,“召宜的确该再得个好人家。”她出宫后也该寻个时候去看看她。   几人边闲话着边做些出宫的准备,屋内乱糟糟的不成样子,召颜不知何时闯了进来,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外头的宫女们没能拦住她,此时都一脸愁容,跪在地上。   “都出去吧。”白倾沅见怪不怪,早就料到她会来找自己。   宫女们鱼贯而出,她又老神在在地换了个舒服坐姿,即使被召颜居高临下地瞧着,也丝毫不见弱势,反而好整以暇道:“你想说什么?”   “再过不久,我就是皇妃了。”召颜高傲地扬起脖子,“你等着,到时候,我就会像当初你对待我那样,好好地将你折磨回来。”   白倾沅重生回这一世,最喜欢的便是召颜这样又蠢又坏的臭脾气。本还指望她能瞧出是自己在藏书阁里动手脚诓她上当,从而来找自己算账,没想到她来找自己算账倒是算账,只不过算的压根不是同一本账。   她居然只是来放下马威的。   空口白牙的威胁,最是无用。   白倾沅熟视无睹,瘫在椅上伸了个懒腰,望着头顶的横梁轻蔑道:“那咱们到时候就走着瞧吧,皇妃娘娘。”   她这样不轻不重的姿态惹恼了召颜,召颜正要再出言嘲讽,却在眨眼的一瞬间,察觉到了她宫殿里的异样。   “这样的狗窝你也住的下?”她对白倾沅说话从不留情面。   白倾沅掏掏耳朵,不耐道:“你不总说我是蛮夷之地来的野丫头么?野丫头住杂草堆,怎么,有问题吗?”   “恬不知耻!”召颜嫌恶地瞪她一眼,看着这满地狼藉无从下脚,气的转身就走。   终于送走这尊大佛,白倾沅雀跃不已,迫不及待地要去见自己的哥哥们。   毕竟是西郡王的公子们,召未雨一听说他们进京的消息,便赶紧命人在慈宁殿摆下了午宴,只道是接风洗尘。   白倾沅掐着时辰到了慈宁殿,一跨过门槛便见自家两个哥哥正规规矩矩地坐在召未雨下首,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太后娘娘万安,哥哥们安好。”她着急地快走了几步,到了殿内却还是得行礼。   “正说着你们妹妹,妹妹便来了。”召未雨招了白倾沅到自己身边,摁着她肩膀展示给白今久与白明朝,“赶快瞧瞧,在哀家这里可是养消瘦了没有?回头可得好好跟你们父王母妃好好说道说道。”   “太后娘娘说笑了,阿沅在这里不给您添麻烦,已是我等之万幸。”白今久笑道。   “哪里会添麻烦,你们都不知道哀家有多喜欢阿沅,巴不得她天天在我跟前玩笑呢。”   召未雨跟白今久之间一听就是久经历练之人你来我往的客套话,白倾沅自觉插不上嘴,鼓着腮帮子瞧了眼自己二哥白明朝,果不其然见到他正双眼无神,久未有动静,显然思绪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她憋着笑,一只脚悄悄伸出裙摆底下,踢了踢白明朝。   白明朝一激灵,回过神来瞪了她一眼。   兄妹俩正背地里闹着,冷不防却听到召未雨说:“前段时日便听闻今久已经同永宁喻家定了亲,那明朝可也有什么下落没有?”   白氏兄妹三人心下皆是一咯噔,知道大事不好。   一般这样问,下一句便该是——   “既然都进了京,不如将此事交给哀家,哀家替你在京城择一门好亲事,如何?”   白倾沅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正眼去看自己二哥的脸色,眼角余光却一个劲儿地向那边斜,企图抓住他尴尬的神色一角。   谁能想到他这才第一日进京,召未雨就会来这样一剂猛料,白明朝心虚地笑着,道:“子女婚事,但由父母做主,太后娘娘的心意明朝心领了,只是未曾禀明父母,明朝也不敢有任何决断。”   “那多容易,只需你点个头,哀家一封书信送到西郡,问过你父王母妃就是了。”   召未雨步步紧逼,白明朝额头不觉渗下冷汗,讪笑道:“但凭太后娘娘做主。”   召未雨得了满意的回答,笑的是越发亲厚了。   兄妹三人在她跟前坐了不少时辰,装乖巧扮懂事也花了不少精力,用完午膳便寻了借口要离开。   召未雨一开始还不愿放白倾沅走,“你们两个大男人,当真能照顾好阿沅吗?”   “太后娘娘放心,哥哥们就算是只剩一口饼也会紧着我先吃的。”白倾沅俏皮地替自己兄长解围。   召未雨被她逗乐了,点着她的鼻子笑道:“你这张嘴呀,可得记得时常进宫来看看哀家。”   “是。”白倾沅挽着她的小臂不肯放,趁走之前,感情正浓,还不忘乞求道,“太后娘娘,南觅自从我进宫起便一直跟着我,如今已数月,我早习惯了她在身旁伺候,此番出宫,娘娘可否将南觅赐予我,让我把她也一并带上?”   “好,你想带就带着吧。”这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召未雨自然会答应她。   白倾沅心下早打好了小算盘,回了兰阙殿叫人搬上行李便要走,却在临踏出宫门前见着了候在外头的周美人。   “你要走了?”她唇色泛白,脸上还有大块的红粉印子未消退,看着极为可怜,浑身都病怏怏的。   “是。”白倾沅谨慎地看着她,不知她来找自己的目的。   “你替我……去找找她的尸首好不好?”惨白的一张脸上除去伤口,便只有眼角泛着红,周悠禾的手扒着朱红宫门,深深绝望道,“我这辈子,大抵是出不了宫了,我知道你不坏,你替我去找找她的尸首,替我帮她好好地埋了,好不好?”   白倾沅思索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你是说秋猎时刺杀召颜的那个丫鬟?”   “是,她都是为了我。”周悠禾抑制不住地抖动哭泣,美人就算是伤了脸落了泪,也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娇弱样,直激地人泛起一阵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怪不得能叫陶宣喜欢这么多年。   白倾沅心思渐渐清明,答应了她。   周悠禾涕声泪下,没想到她会答应地如此轻松,手忙脚乱地赶紧从自己身上搜刮东西,将手上的玉镯和发髻上的金钗都扯了下来,硬要塞到她手里。   “我不用你这些。”白倾沅推还给她,“你看我是缺这些的人吗?你自己在宫里,还是好好留着保身吧。”   毕竟现在的后宫还有召颜在,她有没有好日子过还未可知。   她不复多言,转身跟着哥哥们上了马车。   白倾沅进宫时带的东西不多,出宫时带的却不少,太后为表亲近,三天两头地赏赐她东西,吃的穿的戴的用的,样样都有。白明朝回到王府后清点她带回来的几大箱子,不免感叹道:“这太后娘娘还真是拿你当亲女儿养。”   “她拿我当亲女儿,我可不敢拿她当亲娘亲。”白倾沅这话在白明朝听来十分没心没肺,他点着白倾沅的脑袋,说笑道,“小没良心的。”   白倾沅挥开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鬓,小心翼翼道:“你可别把我发髻弄乱了。”   白明朝取笑道:“怎么,你见哥哥我,还得特地装扮一番?”   “谁说是要见你了?”白倾沅对他大翻白眼,语气中充满千千万万的鄙夷。   白明朝舌头抵着腮帮子,不知就里道:“你不是为了见我们,还能见谁?”   “自然是——”白倾沅高高地调起他的好奇,却又重重摔下,“我才不告诉你。”   “好容易自由了,我得去外头走走逛逛,你记得替我同大哥说一声。”她撂下话音,人跑地飞快。   白今久还在忙着指挥下人清扫屋子整理用物,白倾沅走到一半回头同白明朝眨眨眼,可爱地不行。   南觅熟悉京城,周美人所求之事,她便交给了南觅去办,顺道还拨给了她两个能打的手下保护她,泠鸢则陪着她辛辛苦苦又爬上了灵泉寺。   鬼迷心窍的小县主,出宫的第一件事还是想见她的顾言观。   “奇了怪了,他定是在我身上下了蛊了。”白倾沅嘴里嘟囔,不肯承认是自己动心得多,脚下却是诚实得很,一路走的越来越快。   泠鸢跟在她身后,追的很是要命。   “县主,县主,您慢些!”泠鸢奔来赶去,总算在她穿过竹林,即将见到顾言观的竹屋时赶上了她。   “县主您慢些,咱们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好歹也得矜持点嘛。”泠鸢小嘴碎碎念着,还没多说什么,便脚下步伐一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那原本该有一座完好竹屋的地方,此刻成了一片黑黢黢的废墟。   “怎,怎么回事……”泠鸢刚呢喃完,便见白倾沅愣头愣脑地冲了过去,她只能又接着赶上。   “县主!”   竹屋的房顶被掀了一半,还剩一半被烧了个通透,站在底下便可直见天光,白倾沅正要一脚踏进那片黑糊地,却被泠鸢险险拉住。   泠鸢刚拉着人退了两步,上头那摇摇欲坠的屋顶残骸便砸下来一大块,发出巨大的响动。   “县主,这里不能呆,咱们赶紧走吧。”泠鸢担忧地看看四周,拉着白倾沅便要离开。   “可是他人呢?这里怎么会被烧了呢?”白倾沅心慌意乱地看着这一切,手足无措,“我上回来时明明还好好的,他还说下回给我做饭呢,怎么就没了呢?”   “县主,既然外头没一点消息露出来,那说明那位顾将军应当是平安无事的,咱们去灵泉寺里问问,说不定那里的和尚会知道。”   白倾沅思绪紊乱,魂不守舍,一时间,泠鸢倒是成了主事的。   她带着白倾沅赶往灵泉寺,路上随便见到一个扫地的小和尚便喊住人家,客气道:“小师傅,敢问灵泉山上近来可曾出过什么事?怎么原先山寺后头的竹屋都被烧毁了?”   “施主是说顾居士住过的竹屋吧?”小和尚了然,双手合十道,“那竹屋被烧已经有两三日了,顾居士前些天也已经下了山,不知去向。”   “被烧了两三日了?为何会被烧?那位居士可有受什么伤?”白倾沅心下着急,一点礼数都顾不得,拉着人就开始问东问西。   泠鸢轻声细语将她安抚住,冲小和尚抱歉地笑笑,“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小师傅切莫放心上。只是师傅当真不知那位顾居士去了什么地方吗?他走之前什么都没说吗?”   “我们帮他救了火,他走之前只是来寺里道了谢,给我们送了些他自己收集的竹叶雨露,其他的倒是没说,不过我听说他家在山下也是大户人家,说不定是回家去了。”   “回家了,回家了……”白倾沅抓住泠鸢的手,重重点了两下头。   泠鸢明白,陪着她赶紧下山赶往顾家。   路上又是好一番折腾,等她们摸到顾宅门口时,天色已近黑夜。   马车还未停稳,白倾沅便火急火燎地落了地,两三步上了那台阶。   昏暗的大宅门前并未点灯,她扑到紧闭的门板上,用力扣住拉环,一手拍着门板不肯停歇。   “有人吗?有人在吗!”   她大声的叫嚷引来不少过路人的侧目,泠鸢担心她因此暴露了什么,想着是不是要上去劝住她。结果还没等她下定决心,便见那扇门在拍过几下之后,竟真的从里头打开了。   那张叫白倾沅日思夜想的脸庞终于出现在张开的门缝中,不带丝毫意外地看着她。   白倾沅漏掉了一瞬的呼吸。   她一手还举在半空,突然变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熟悉的顾言观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眼泪失了控制,忍不住汹涌澎湃地落了下来。   “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她哭得狠了,隔着门缝直接将举在半空的手砸向了顾言观的肩膀,一下一下不留余力地捶着。   顾言观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将人拉过了门槛。   泠鸢想要赶上来,刚抬起脚,便眼睁睁见着大门毫不留情地在自己面前关上了。   白倾沅晕晕乎乎地被他带进门,木偶似的盯着地面,跟着他走了好几步才清醒过来,猛然从背后抱住他,泪水浸湿了他的后背。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她狠狠地哭着,抱着顾言观的手收紧了便不肯放开,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又不见了。   “我不是告诉你了?”顾言观垂眸看着搭在自己腰间的纤纤玉手,尽量低声温柔道。   “你告诉我什么了?人家寺里的师傅只说你送了东西——”   白倾沅还要据理力争,却忽又顿住。   是啊,着了火的屋子,谁还会有闲情去带出什么竹叶露水,逃命都还来不及呢。   她明白过来,颤着音色道:“是你自己干的?”   问罢,她也不等顾言观回答,又哭又气道:“你做这些事,怎么都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再去哪里找你去!”   “找我做什么?”顾言观掰开她的手,与她在幽暗的天空下对视,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又问了一遍,“找我做什么?”   白倾沅瘪了嘴,正面扑进他怀里,闷闷道:“找你算账。”   “我们有什么账可算?”   “你偷了我的衣裳,还有首饰,还有吃的,还有……”她一股脑报了许多东西出来,大多都是从前她自己扔在顾言观屋子里的,也不知害臊。   顾言观气定神闲地听着,听她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不禁稀罕,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只见她小鹿似的眼睛噙着未干的露水,既带着憧憬,又有几分羞赧,吞吞吐吐道:“我,我给你的……你扔了没?”   “什么?”   中间那两个字她含糊不清,顾言观听力极佳,虽听清楚了,却还是逗着她,想要她大大方方地说一回。   “……”她再次含糊其辞过去。   “听不清楚。”顾言观极富耐心地抚着她的脑袋,示意她再说大声些。   白倾沅急得在他怀里跺了跺脚,想着反正四下静谧无人,干脆就大大方方地说一回。   “我的肚兜你留着没?”她豁出去脸皮,仰头看着顾言观的神情要笑不笑,憋地辛苦。   只可惜她还未等到顾言观的回答,便听见廊下传来轻缓的步伐,黑夜中有老者嗓音空灵如苍木,娓娓道来——   “顾施主。”   顾施主?   这里还有第三人?   白倾沅收拢在顾言观腰间的手一顿,怔怔地将脑袋探出遮挡住她视线的身体。   只见黑暗中那本该留在西郡的灵泉寺住持,正提着灯笼笑眯了眼,一脸慈祥地站在顾家廊下。   白倾沅回想起自己方才露骨的话语,倒吸一口冷气,直想躲进顾言观的怀里再也不出来。 第71章 先皇后   皎皎圆月, 朗朗疏星,秋风萧瑟起,乌鸟落太平。   白倾沅的心思很沉重, 很沉重。   对面的住持不知为何缘故, 嘴角总是微微上扬着弧度,不清不楚的光线照耀下, 她瘆得慌。   幸而她再害怕,也有顾言观在身边,她拉着顾言观的手, 看向住持道:“住持此时不该在西郡?怎的出现在了这里?”   住持没有答话, 反倒是顾言观替他道:“是你哥哥们带回来的。”   原来住持在独自去往西郡的途中遭遇了劫匪, 被恰好从西郡来京城的两位白家少爷给救了,白家兄弟怕他路上再遇险,便干脆先将人带回了京城。   白倾沅豁然贯通, 住持平安归来,那是好事,可是他一回来就找上了顾言观, 于白倾沅而言,又不算什么好事了。   她十分担心顾言观一见到住持, 又起了出家的心思。   顾家旧宅荒废了许久,虽每隔一段时日便有下人回来洒扫, 不至于杂草丛生,却也实非什么太干净的地方。先前顾言观虽回来住过两日,但只打扫了其中一间屋子暂住,外头的厅堂依旧积着薄薄的一层灰。   此时他们三人屏气凝神,坐在顾言观的屋子里,只伴一盏橘黄的灯, 暖意融融的同时,却也局促。   住持打坐似的静默半晌,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不适合呆着这里,遂缓缓起身。白倾沅眼明手快地替他点起先前的那盏小灯笼,忙不迭送到他跟前。   住持:“……”倒也不必赶客地如此明显。   住持自觉接过自己的小灯笼,告辞道:“多谢二位施主招待,贫僧在外宿了客栈,就不再打扰二位,顾施主往后若还有何疑问,尽可以上灵泉寺来,贫僧定当竭力相助。”   “多谢住持。”顾言观郑重道。   白倾沅见了,故意贴着顾言观坐,一手挽在他的臂膀上,跟着喊道:“多谢住持!”   住持果然因着她洪亮的嗓音多看了几眼她的动作,小女儿家的心思昭然若揭,明晃晃的眼里都是占有和爱意。   他笑着点了点头,离开了顾家宅院。   待住持走后,白倾沅这才贴着顾言观耳朵哈气道:“你完了,他方才已经见到咱们亲密的样子了,听说灵泉寺僧人选的可严格了,他不会再为你剃度的。”   顾言观失笑看着她,顺着她的话满是宠溺道:“做不了僧人,那我该做什么呢?”   “做我的夫婿,勉勉强强倒是还可以。”白倾沅摸一把他的俊脸,活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采花贼。   顾言观又问:“上门女婿?”   “怎么,你不愿?我们家的上门女婿,不知多少人想做呢。”她得瑟道,“你若是现在去西郡排队等候召见,约摸明年就可以见我一面了。”   “那还是你来我们顾家吧。”顾言观从容不迫地回应道,“我们顾家就你一人排着队,你来了,便什么都是你的。”   白倾沅最听不得他突如其来的反撩拨,轰然起身坐到他腿上,面对面双手摁着他肩膀便吻了下去。   万籁俱寂,月色鲜活。   她迷迷糊糊地索取着,没过多久,便将自己丢失在了氤氲水汽中,失了主动权。   她仿佛被抛上了云端,又猛地坠落下来,掐在她腰上的手不断用力,叫她不觉间浸湿了眼眶。   “伪君子。”   分开的间隙,她见顾言观依旧神色自若,不甘心地咬了咬他的下唇。   上一世明明是他先勾自己入的情劫,但凭什么现在神魂颠倒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要拉着顾言观一起入红尘,踏俗欲。   积满尘埃的宅院里唯一一片干干净净的角落,盛开着夜里最寂静也最美艳的花朵。   泠鸢在外头点着灯笼,好容易才等到人出来,却见自家县主眼尾红润泛着妖冶,一副刚被欺负过的模样。   “县主,您没事吧?”她背对着顾言观问道。   “没事。”白倾沅终于懂得了羞涩二字怎么写,回头暼了眼站在门前的顾言观,有意识地疏离道,“顾先生保重。”   “县主保重。”   两人见外地行了礼,白倾沅甫一抬头,见他果然又成了谦谦君子端方自持的冷淡样,心下腹诽,若非她刚从他身上下来,怕也是会信了外头那番不近女色的鬼话。   回去的路上,泠鸢只管扒拉着她道:“那么大一个屋子,就他一人住吗?那万一夜半闹鬼了怎么办?那也太可怕了。”   白倾沅无奈:“倒也不是谁都同你一般胆小。”   “县主。”泠鸢嘟囔着靠近白倾沅,嗅了嗅她身上的气味,疑惑道,“县主都在里头做了些什么,怎么身上有股竹叶香气?”   那必然是顾言观身上的。   白倾沅面色一窘,胡言乱语道:“他那宅子里还有个住持在,许是住持身上带来的清香。”   “可我在外头见住持早就走了呀。”泠鸢有时灵敏果决,有时却迟钝不已。   “好了,这些都不重要。”白倾沅通红着脸止住泠鸢的碎碎念,叮嘱她一些正事,“明日咱们得去摄政王府看看召宜,你今晚回去备些东西,同南觅清点一番,可不能少了。”   “县主对摄政王妃倒是上心,不过也是,她倒是个可怜人,比她那娇纵蛮横的妹妹好多了。”泠鸢点了脑袋,回到府里便去寻南觅,结果寻了一圈下来才发现,南觅还没回来。   “找个尸首找到现在么?”   白倾沅也有些吃惊,外头天色已然很黑了,再怎么着也该回来了,总不能是碰上了什么危险。   她心下这样想着,不禁真的开始担心起来,赶忙找了自家哥哥要出去寻人。不料一堆人方行动到门口,便见南觅自己跑了回来。   她松散着发髻,逃命似的跑进了王府,一头栽进白倾沅的怀抱。   “怎么了?”众人忙关心道。   “乱葬岗上有好多流民,县主,那两个护卫大哥都死了,他们为了护着我,自己死了。”南觅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白倾沅懵懵懂懂地听进去,只觉事情不简单。   “流民是哪里来的?”   “这是近些年临近冬季都会发生的乱象。”白今久告诉他们,“虽然盛都还不到入冬的时节,但北郡有些地方已经开始飘雪,闹饥荒,百姓们冬日储粮不够,只能逃难到别处,过不了多久,流民只会更多。”   白倾沅耿直道:“既然年年都这样,他们怎么不知道多存点粮食在家呢?”   “不是每个人的手里都有闲钱存粮的,还有乞丐呢,突然落难的百姓呢?”白今久语重心长道,“总之,往后大家若是无事,尽量少出门吧,姑娘家即便出门,也得带够足够的护卫。”   众人纷纷应下,白倾沅带着南觅回房,温言软语安抚了一会儿,也不急着问周美人所求之事。   可南觅的尽职尽责却是刻在了骨子里,她主动说道:“周美人要找的那人,听说当日被召三公子一箭射死后,又被德昌侯府的人拖出去五马分尸了,乱葬岗上根本找不着全尸。”   “委屈你了。”白倾沅顾不得结果是好是坏,看着南觅憔悴不堪的样子,这才惊觉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   南觅再怎么成熟稳重,也只是个十几二十的姑娘家,怎么就好叫她出去找什么尸体。   她愧疚地看着南觅,神情满是怜惜。   “县主莫要自责,其实若非流民,本该无事的,只是苦了那两个护着我的大哥……”南觅说着说着也控制不住情绪,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白倾沅抱住她,安慰道:“明日我便派人去将他们安置妥当,你也别自责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的确是她的错。   夜里白倾沅一人独处时,回想着这些荒唐事,不禁真的自己责怪起自己来。当初刚重生回来的时候,明明说好了不再帮任何人,一心一意想着报仇的,怎么就能心软了呢。   若是再冷血一点,不帮周悠禾,就没有这些事了。   现在好了,又搭进去了自己的人。   她心下懊恼,连带着这一晚的觉也没睡好。   翌日坐在马车中去往前摄政王府时,她困的眼睛都睁不开。   泠鸢心疼她,却也没办法,前摄政王府距他们的西郡王行府并不很远,没几下功夫便到了。   白倾沅自己状态不好,却也还要强撑着精神去看召宜。   “小婶婶。”   进门后,她这三个字刚脱口而出,召宜的脸色就变了。   从前听来无比顺耳的称呼,如今却是变了味儿。   召宜神情寡淡道:“人都走了,就别这么喊我了。”   白倾沅端在身前的手一顿,半懵半懂,试探着伸手去够住召宜,稍显亲昵道:“近来身子可有好些?”   “是,好多了。”她问什么,召宜就答什么,一双深切的目光自她进门起便钉在了她身上,叫她毛骨悚然。   她生硬地转折,“那可有什么胃口没有?我给你带了些清淡的小食,装在食盒里都还热乎,还有些我哥哥从西郡带来的特产,我怕你会嫌太腻……”   “不要忙活了。”   召宜止住她无头苍蝇乱撞似的关心,冷眼瞧了瞧屋内,疲倦道:“让她们都出去,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白倾沅心下隐隐泛起不好的预感,却也只能听召宜的话,赶走了屋里的其他人。   “你知道吧?”召宜不带任何的迟疑,一上来便开宗明义。   白倾沅愣了愣,皮笑肉不笑道:“你在说什么?”   “陶灼和太后的事,你知道吧?”召宜强撑住身体,疮痍满目,字字泣血,“在灵泉寺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所以当时你想拦着我,不让我去见他们,是不是?”   “召宜……”   召宜见她没有否认,便知自己是猜对了,讥讽道:“多可笑啊,你一个从西郡来的,不过半月就知道了此事,而我却被蒙在骨子里整整三年。”   “我,我也是无意间……”白倾沅束手无措,语句紊乱,根本不知该如何安抚召宜这副受伤的模样。   哪想召宜根本不用她安慰,她自己向上抹了眼泪,坚定道:“这些日子我哭也哭够了,伤心也伤心够了,想与你单独说话也不是要你来安慰我的,只是,我还有些东西要告诉你。”   “当初在灵泉寺上,你钟意顾言观的神情未曾向我隐瞒半分,不想进后宫的心思也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为什么,白倾沅?”召宜审视着她,“你我不过初相逢,相识不过寥寥,你怎就能如此信任我?”   召宜不愧是召宜,聪明沉稳这个词,当真没有用错地方。   白倾沅被她逼问地背地里冷汗直流,生怕她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   “你是不是,早就暗中观察盛都很久了?”   万幸不是她想的那个问题。   可即便如此,她紧绷的神情也不敢松懈半分,召宜问的每一个问题,她都没法正常地解答。   “阿沅?”召宜在唤她。   “是。”既然回答不上来,白倾沅便索性大着胆子,跟着召宜的猜测走,“那你还猜到了些什么?”   “是该我问你,你想干什么?”明白人说明白话,召宜并不拖泥带水,也并未沉湎于情伤,而是明确道,“阿沅,从你进京起便是别有目的是吗?你和顾言观亲近,替他报了顾家的仇,然后呢?你把召颜弄进了宫,用她来拖住太后要立你为后的打算,你这是准备做什么?是要准备跟顾言观私奔吗?”   “私奔?”   白倾沅自己可都没想到这茬,不想召宜竟能有如此大胆的猜测。   她不安地眨眨眼,不置可否。   召宜面色又沉重了几分,“其实我本不打算让阿颜进宫,但是她的执念我知道,如今你虽算计了她,却又算是成全了她,是好是坏,便都由她自己担着吧。只是一点,你需得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做这些事情,目的究竟为何?”   “如若我说,真是为了私奔,你信吗?”   “我不信。”召宜落落大方道,“如若只是要私奔,又为何要火烧惊鸿台呢?”   白倾沅哑然:“你……”   召宜镇定自若,仿佛她的所有反应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很奇怪我会知道吗?阿沅,她除了在那件事上对不起我,其他当真是什么都肯告诉我。”   因为她将她实实在在地当做了她的替身,当做了又一个自己,那个年轻聪灵又干干净净未沾鲜血的自己。   白倾沅茅塞顿开。   召宜见她明了,便又继续道:“所以,你该告诉我,你做这一切,是想帮着当今皇帝自己掌权,还是帮着他人夺权?”   “夺权?”   白倾沅显然还未想到过这一层,她只知道自己要杀很多人,可是杀了那些人之后呢?她和顾言观该何去何从,她还从未想过。   夺权吗?直接自己登基称帝吗?顾言观真的有这个野心吗?   “蜀中来的那个商人,恐怕你们都见过了吧?”召宜又给她抛下一个千斤顶,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这又干江韶华何事?   召宜终于看出她眼中的迟钝,半信半疑道:“你竟不知?”   白倾沅正正经经地被她绕糊涂了,“我……应该知道何事?”   这回召宜倒是并未急着回她,而是曲折道:“成熙没有同你说过她的母后吗?”   白倾沅怔怔:“她只说过,那不是好人。”   “是,那不是好人。”召宜笃定道。   先皇后孝文朝皇后,自从诞下先帝长女成熙公主之后,膝下再无一所出,而后宫妃嫔佳丽三千,年年又年年,总有诞下新的皇子皇女的。   孝文朝皇后最初还是讲理的,对各妃嫔们诞下的孩子不说有多亲近,但也绝对不坏。但是后来,随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时光推移,她诞不下新的孩子,别说皇子,就是皇女,也再没有一个。   她的脾性开始变得暴戾,起初只是不待见其他妃嫔们的孩子,后来却是已经发展到了直接派人去暗杀的地步。   那年八月初,皇帝正好出宫祭天,皇后的暴虐倾向也达到了顶点。宫里的皇子皇女,死的死,伤的伤,最后成功逃过虎口幸存下来的,只剩她自己的亲女儿成熙和召贵妃的一双儿女陶宣和成柔。   一个发了疯的皇后,一个残虐皇家子嗣的皇后,等到皇帝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其处死。   短短几天死了好几个儿女,发妻又如此癫狂,皇帝因此生了一场大病,自此身体一蹶不振,此后数年,再无儿女所出。   “这便是成熙的母亲,旁人口中的孝文朝皇后。”   召宜的肃穆庄重震撼到了白倾沅,她回味片刻,问道:“这与蜀中,与夺权又有何相干?”   “你知道我为何会在他死后才知道他们背地里苟且之事?”召宜定定道,“陶灼生前从不让我进的书房,藏了太多的秘密。” 第72章 苦情戏   白倾沅从召宜处出来时, 腿有些软。   她扶着门框,额头脖子上全都是汗,被吓出的冷汗。   秋日凉风拂过, 她即便是站在太阳底下, 也冻的厉害。   泠鸢见她发抖,忙上来为她披好披风, 她顺势握住泠鸢的手,颤着声道:“皇帝今日出宫了没?”   “出,出宫?”泠鸢一头雾水, 哪里会知道这一回事。   “你跟我去顾家, 现在就去。”白倾沅好歹还残余着最后的理智, 知道此时该找谁去质问。   昨日顾言观告诉她,他那一把火,都是小皇帝的授意。   因为陶宣不愿见着太后将蒋家发扬起来, 他想自己握住兵权,苏疑碎和覃质此时刚失了摄政王这个主子,正是拉拢利用的好时候。   可既然他们能在顾家倒台后继续走到这个地位, 便不可能是会乖乖听话的,所以他需要请顾言观出山。   苏疑碎和覃质对顾言观这个旧主都是有情谊的, 靠顾言观去说服他们,多少比陶宣硬邦邦地只会宣扬好处画大饼来的有用。   “那陶宣请你出山, 又给了你什么好处?”白倾沅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问的。   “工部侍郎。”他说。   当时她还怀疑,顾言观去工部,那一身本领所长岂不是真的要遗憾终身了,事到如今她才知道,工部只是一个跳板,一个由头。   让陶宣知道他还有世俗的欲望, 知道他对金银财宝并非真的不为所动,知道他其实也是有软肋好操控的,这才是重点。   他并非真心要帮陶宣。   因为她的马车刚到顾家门口,便见到江韶华和陶宣正有说有笑地从顾宅中出来。   她措不及防一个踉跄,差点摔在马车边上。   “县主。”泠鸢忙惊呼一声扶住她。   陶宣和江韶华闻声望过来,小皇帝先发制人道:“嘉宁县主怎么也在这?”   白倾沅整理好仪容,与他们疏远了距离道:“我先前在灵泉寺上受过顾将军恩惠,如今听闻顾将军重新开府,便想着来恭贺一番。”   陶宣对此并无怀疑,朗声笑道:“县主有心了,只不过从今往后就不该称顾将军了,是顾大人才对。”   陶宣看上去心情颇为不错,看来就算后宫的一堆烂事没解决好,只要前朝能够攥在手心,也是十分满意的。   至于江韶华,她一见到人,脑海中便自觉响起召宜早间对自己说过的话。陈年秘辛顺着风钻进她的耳朵里,叫她再不能以常色示人。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彼时脑袋发懵的她只能问出这么一句话。   召宜靠在软枕上,笑得悲凉,“就当我自私吧,他们把我当替身那么久,骗了我那么久,我总该讨些报酬回来。我如今只不过是将一些事情告诉了你罢了,你若下手,便将我那份一起下了,你若收手,那我也没什么损失。”   “阿沅,你可千万不要像我一样,不知不觉就被禁锢了半辈子。”   她记得召宜最后的眼神,不是哀痛,不是惋惜,而是怀念。兴许,她是在怀念曾经那个没有嫁给陶灼的自己吧。   那样端庄淑雅,冰雪聪明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女,嫁给除陶灼外的任何人,应当都会幸福一生。   她的视线停留在江韶华身上,迟迟没有移开,陶宣和江韶华皆感意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   “江兄,这是你惹的桃花债?”   江韶华的确有自己的过人之处,陶宣不过与他接触了两三回,便肯屈尊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而他只是笑笑,委婉道:“江某与嘉宁县主不过一面之缘,陛下实在说笑了。”   “诶,都说了在外头就不用叫这称呼了,叫我陶兄即可。”陶宣拍拍他的肩膀,看似随意,实则却又矜贵得很。   “是,陶兄。”江韶华灿若朝阳,文质彬彬道。   陶宣这才如意,刚迈出一只脚要走,又想起来站在一旁的白倾沅。   她依旧盯着他们在看。   他不自觉地摸一把自己的脸,转身问向江韶华,“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并无。”   “那她何故一直盯着我们看?”   “兴许……你好看。”这番玩笑话从斯斯文文的人嘴里说出来,总有些别样的意味。   陶宣差点当了真,打量几眼他的五官道:“江兄长得也是不赖,说起来,咱俩有些地方还挺像……”   “美丽的特质都是一样的,丑陋起来才是千奇百怪。”   陶宣仍意犹未尽地琢磨着江韶华的脸,冷不防叫白倾沅这一句话打乱,嫌弃地瞅了她一眼。   本想张口讽刺她的话都滚到了嘴边,却又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夸自己,怡悦道:“真是新鲜了,嘉宁县主这张嘴是去灵泉寺上开过光了?”   若是往常,白倾沅还会有闲情逸致与他拌嘴几句,只是到了如今,她见陶宣只觉悲哀。   她沉重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进了顾宅。   身后陶宣依旧与江韶华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稀罕的恍若半生没得过这么一个知己。   蓦然,她回忆起上一世的陶宣。他们俩虽一个为帝,一个为后,但从没有过合拍的时候,遇事都是急躁的脾气,怒火极易被激起,她想,前几年闹成这样陶宣居然都能忍住没将她废黜,真是不容易。   至于后来废后,那是太后的旨意。白家于他们已经没了任何的作用,留着个傀儡皇后还有什么意义。   陶宣是个有抱负的人,她知道,只是他那些宏图大志的实施全都得基于召未雨为他编织好的锦衣天下里,若是离了召未雨,以他的脾性,治好天下只怕是难得很。   但他自己从来都并不明白这一点,先前陶灼还活着的时候,他总以为是陶灼这一座大山在压着他,只要掀翻了陶灼,他就自由了。   而事实告诉他并非如此,陶灼死后,召未雨又成了他独立路上最大的阻碍,他要干出一番成就来,还得从他母亲手里夺权。   她不知上一世的这个时候,顾言观和江韶华都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上一世陶灼死的晚,等到召未雨真正动手除掉人已是建承九年的事,那时蒋家的军队已成气候,召颜嫁进宫里也已诞下皇子,所以即便是陶灼死了,陶宣也一直没能从自己母亲的掌控中脱离出来。   逃离了溪流的雨滴,不知它的尽头是汪洋大海。   直到她去世,陶宣都还被召未雨的权利笼罩着。   这个皇帝当的的确没劲。   她一路失神,脚下不知停歇,直到一片月白的衣摆出现在她眼前,才叫她止住了步伐。   目光顺着未及地的衣摆向上,她看见顾言观沉着的脸,一时心头涌上许多疑问,最终挑挑拣拣,先开口道:“是你故意叫江韶华来这里偶遇皇帝的?”   只这一句话,便叫顾言观明白她知道了什么。   “错了。”于是他也不再瞒她,“是他先给皇帝出主意,可以用我来解决兵权之事。”   白倾沅右眼皮跳了跳,“你们这么明晃晃的动作,就不怕她查到?”   “若是查到了我头上,我会将你摘干净的。”顾言观冷静地不像话,白倾沅却狠起来推了他一把。   “都这时候了你还同我说这些吗?”她指着外头道,“你可知我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是召宜在陶灼的书房中发现了密函,派人去蜀中查探的密函!”   幸好如今的顾宅虽重新开门,但从前遣走的下人们都还没回来,府里安安静静,除了稀里糊涂的泠鸢,没人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白倾沅不管不顾,脸上是真真切切的忧虑与急躁:“既然陶灼生前就能查到这些东西,那你们又如何觉得她会查不到?”   “她查的到。”顾言观果决道,“只是还需要些时候,她等不到那时候了。”   ***   如白倾沅所想,陶宣今日从宫外逍遥回去,第一顿要挨的便是召未雨的数落。   “顾家重新开府这样的大事,你也不同我说?”被自己儿子连同外人蒙在骨子里的滋味并不好受,召未雨一见到陶宣进到慈宁殿,便恨恨地砸了个细颈长瓶在他脚边。   陶宣面露难色,早知会有如此结果,只能低着头等她先发泄完。   “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召未雨对着他劈头盖脸一番火气之后,眼神犀利地质问他。   陶宣愣住。   可以重新启用顾言观这件事,是江韶华给他出的点子,而江韶华,是当初他在成柔的公主府见过一面之后便久久难以忘怀之人。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奇异的感受,于是在后来一次出宫时,他瞒着成柔,去了他的那座珍珠楼。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还会有这样一个人,从头到脚都对自己的喜好,不论是朝野庙堂,还是风花雪月,他都能从善如流,说到自己心坎里去。若非他执着于商贾,他是真想将人招至自己身旁,叫他做自己的客卿,时常与他谈天说地,共话天下。   陶宣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若是叫他母后知晓那是一个商贾之人给自己出的主意,怕是第二日便会端了人家的家当。   遂他选择了闭口不言此事,只是简单道:“儿臣已然晓事,知道该怎么处理朝堂上的事情了,请顾言观重开府门是儿臣自己觉得他是个能臣,不该被埋没,母后无需多虑。”   “无需多虑?”召未雨被他给气笑了,“顾言观自己故意放了山火,烧了那些屋子,这才能寻了由头下山,叫你想起他来,为他重开府门!你这是被人利用了还傻傻地给人送钱呢?”   “母后错怪他了,那把山火是儿臣放的,是儿臣硬要逼他下山来为儿臣办事的。”陶宣老实道。   “你说什么?!”召未雨尖利的音色直欲划破天际,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竟能做出如此蠢事。   “他好端端地呆在山上,你又为何要逼他下来?”   陶宣固执道:“儿臣说过了,他是能臣,既然害死他父母的皇叔已经偿命,那他也没什么理由再怨恨朝廷,儿臣刚接手朝政,选贤举能有何不对?”   “简直荒唐!”召未雨怒吼道,“你可知你皇叔当年为何会杀害他的父母?就是因为他顾家独揽兵政大权,拥兵自重,不肯听命于朝廷,如今你又将顾言观放出来,是要让旧事重演,让江山易主吗?”   “母后说的儿臣早有考虑,顾言观重回朝廷,只会是文臣,您大可以放心。”   召未雨凝视着自己儿子,过了好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道:“皇帝你老实告诉哀家,重开顾家大门,你究竟还有何目的。”   “母后在说什么?”陶宣被她盯地极不自在,只能别过脸去,装傻充愣。   召未雨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瘫坐在椅上,“皇帝也是要与哀家离心了,是吗?”   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陶宣见她瞬间苍老的神态,心下的不忍又被勾起。   “母后怎么就能扯到这些事上?”他语气也软了下来,踌躇着坐到了召未雨身边。   召未雨迷惘地望着不远处的烛火光影,自怜自艾道:“哀家这大半辈子,拼死拼活都是为了你和成柔,却断没有想到,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时候,居然落得个儿女离心的下场。”   “母后……”   “皇帝你还记得吗,从前哀家还不是太后,你也还未登基的时候,哀家带着你和成柔住在兰阙殿,每晚都哄着你们睡觉,给你们讲民间故事,有时候你父皇过来,咱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那是哀家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召未雨揉了揉太阳穴,神往道,“哀家清楚地记得,孝文朝皇后屠杀皇子皇女的那个晚上,哀家带着你和成柔躲在柜子里 ,你还小,又怕黑,吓得呜呜大哭,非要掐着哀家的手才肯安静,等后来安全的时候,哀家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早就叫你给掐青紫了。可你是哀家的儿子啊,就算你伤哀家伤的再深,哀家也不会真的同你置气,你和成柔都是哀家的手心手背,哀家怎么舍得……”   “母后又提这些伤心事做什么。”陶宣已彻底没了脾气,凑近召未雨道,“都是儿臣的不是,是儿臣惹母后伤心了,儿臣听母后的就是,这段时日,先不用顾言观了。”   即便是妥协,陶宣也还是给自己留了条退路,说的只是这段时日。   这样的结果已叫召未雨偃意,她欣慰地抚着陶宣自己凑上来的毛茸茸的脑袋,脸上笑意却不深。   是夜,陶宣离开慈宁殿之后,召未雨几乎是立刻又重重砸了一柄上好的玉如意。   “太后娘娘息怒。”福嬷嬷走到她身边,赶紧为她递上温热的帕子。   召未雨发泄完脾气,镇静地擦了擦手,闪着一双冷到冰窖里的眼神道:“去给哀家查查,皇帝近些天都见了什么人,宫里宫外都给我查仔细了,一个都不准放过。”   “是。”   ***   召颜封妃的日子定在九月二十,礼部择的封号是淑。   白倾沅听着消息,多少觉得有些讽刺了。   “县主今日虽不必去观礼,但也不可轻慢此事,往后若是再进宫,便得喊一句淑妃娘娘了。”南觅总是免不了在梳妆的时候给白倾沅苦口婆心地说一番教诲,明明是与泠鸢一般大的年纪,却不似她那般活泼,而是沉稳到了极点。   白倾沅是每回都听进去一些,但总听不全,真正放在心上的也没有多少,这回也依旧满不在乎道:“什么淑妃娘娘贵妃娘娘的,我才瞧不上,要我跟她去行礼,那我还是一辈子都不再进宫了吧。”   南觅急了:“县主又在胡说。”   “说笑罢了,你别这么着急呀。”不知是不是白倾沅的错觉,南觅自那日从乱葬岗上回来之后,情绪便一直不大对劲,对待别的事倒是依旧沉稳,但是一提到进宫,一提到顾言观,她便会焦虑几分。   对此,几日前泠鸢便贴切地将她这些行为归为:“皇帝不急太监急,南觅定是太希望县主能赶紧找个人嫁出去,这才会乱了心神。”   面对她们的调侃,南觅倒是一点不心虚,而是坦然道:“奴婢倒还真希望县主能赶紧择个如意郎君,这样也好有人时时刻刻护着您。”   如意郎君啊,白倾沅呆呆地想着,她自重生回来后,便满心满眼地以为顾言观是自己的如意郎君,可事实却在一遍遍地告诉她,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听到顾言观口中说出将她摘干净那样的话时,她的心都凉了半截,这哪里是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夫妻该说的话,这分明就是想要分道扬镳的意思。   白倾沅承认自己的矫情,甚至恬不知耻地想,这一世的顾言观与上一世不同,上一世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一世却是她又亲又缠强撩来的,强扭的瓜本就不甜,她不能要求太多。   可是思及此处,她又不禁自我怜惜起来,心想,如若换作是另一个人与她一样,对着顾言观又缠又抱又亲,那他也会顺其自然,跟着别人做那些事吗?   她不敢想,光是片刻的思绪便已叫她受不了了,若是仔细想下去,她多半会疯的。   耳边南觅还在叮嘱她日后见到召颜该注意的礼节,她听天书似的听了小半段,对着铜镜直打哈欠。   要说,最能勾起她心情起伏的还是泠鸢。   白倾沅正脑袋一点一点,困顿地不行,泠鸢就跟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气喘吁吁趴在她身边道:“县主,您这几日叫我盯着的那个珍珠楼,今早突然被京兆尹给查封了!” 第73章 啷当狱   这下真是再也不困了, 白倾沅眼睛一亮,扒着泠鸢道:“怎么就被查了?”   “说是牵连进了朝廷的织造坊,具体也没人能说的清, 只是听说那儿的老板也被抓了, 不知他在京城有没有什么路子,不然可不好办。”   “江韶华也被抓了?”白倾沅再没了梳妆的心思, 拨开南觅的手便忙着向外去。   南觅手里还握着梳子,追着问她去哪里。   白倾沅一顿,当机立断, “去成柔的公主府!”   成柔对江韶华一直另眼相待, 这是满京城人都知道的事。白倾沅催着马车一路紧赶慢赶, 总算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她的公主府前。   可是门房小厮却告诉她,成柔长公主昨夜就被太后召进了宫里,至今未归。   泠鸢本也不是十分紧张江韶华, 只是被白倾沅带着,不自觉也跟着担忧起来,此时听了门房的话, 更是焦灼道:“县主,这可怎么办呀?”   显然召未雨这回是有备而来, 白倾沅绞尽脑汁,只能先去找顾言观。   车夫在她的催促下, 依旧赶路赶的飞快,白倾沅坐在马车里一路跌宕,最担心的还是召未雨究竟知道了多少。   她是因为江韶华跟皇帝走的近,左右了皇帝的思想才抓的他,还是因为她知道了他的身份,这才抓的他?   如若只是前者, 倒还可以有转圜的余地,但若是后者,她不敢说,召未雨会不会直接将人解决在狱里。   马车晃的越来越厉害,白倾沅和泠鸢坐在里头,若非紧紧地扒着木壁,只怕是要跌在车板上。   顾家从前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家,宅子自然不会建在太偏的地方,白倾沅发觉马车颠地蹊跷的同时,也慢慢感觉周遭莫名少了许多嘈杂人声。   她心下惊觉不好,拉着泠鸢正要跳出车窗,马车却突然停下了。   两人措不及防地向前倒去,还未稳住身子,便见外头厚实的马车帘子被掀起来,一个浑身血污的女子眼神锐利,正盯着她们举起短刀。   那短刀上还滴着血,一点一点,落在马车的木板上,晕出一朵朵红梅。   “卢十三娘?”   白倾沅惊讶的同时,一手的指甲死死地抠着掌心,拉着泠鸢退到再无可退的马车壁上,紧紧贴住。   “我家公子是你出卖的?”   明明是质问的语气却带着十二万分的笃定,卢十三娘紧盯着白倾沅不肯松神,似乎就等着她说出答案,好一刀将她毙命。   “不是我!”白倾沅争辩道。   “你外头带的那些手下我都已经处理干净了,你若是再不说实话,这一个我也不会留。”   说话间,她手中的刀锋转向了泠鸢,白倾沅呼吸一重,慌忙挡在泠鸢身前。   “你总该先告诉我,你家公子是为何才会被抓,我此番正是要去找顾言观商量如何救他,并非害他。”她拼命压住心底的慌张,直面卢十三娘的质问。   “只有你和顾言观见过他和皇帝相处,顾言观不会出卖他,不是你,就是暗地里跟着你的那群暗卫。”卢十三娘删繁就简,白倾沅囫囵听了个大概,猜测道:“你是说,太后是因为知道了他暗地里怂恿皇帝办事,这才抓了他?不是因为别的?”   “你还知道什么别的?”卢十三娘吃人的瞳孔直要冲出眼眶,看起来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你,你冷静。”重活一世,白倾沅该被吓到还是会被吓到,战战兢兢伸出手去挡着前方,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她凑近来杀了自己一般。   泠鸢挣扎着要护在她前面,却被她回头一把摁下,干净利落向卢十三娘道:“如若太后只是因为知道他怂恿皇帝而抓了他,那我可以救他。”   卢十三娘显然不信她的话,固执己见:“你出卖了他,我还要指望你救他?”   白倾沅急了,“你究竟是为何才会觉得是我出卖了他?怎么就不是皇帝自己告诉了他那好母亲呢?”   “若是皇帝自己说的,太后何至于要趁他今日忙乱无暇其它才来抓人?上回在顾家,就只有你和你身边这个,还有你背地里带着的那几个暗卫,见过他们一起的场景。”   卢十三娘字字紧逼,白倾沅听了又不觉疑惑:“他们平日相处还得特地避着人群不成?”   “去顾家那一趟,就只有你见过,顾家重开府门是他们离开后才特地放出的消息,旁人哪里会先知道要来这一趟荒宅?”刀锋上的血逐渐干涸,卢十三娘也越来越没有耐心,“如今顾言观回朝之路暂搁,我家公子被抓,你还有何要狡辩?”   “我自然有,我,我……”白倾沅惊慌失措,条理不清,乱七八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们真的没同外人说过……”   泠鸢却蓦地扯了扯她的衣摆,含了哭腔细声道:“县主,我,我昨晚回去,南觅问了我行踪,我,我告诉她了……”   白倾沅当即否定道:“南觅不是会乱说的人……”   “可她原先是太后娘娘的人!”   若非泠鸢还记得提起这件事,白倾沅恐意识里早把南觅当作是跟泠鸢一样,自小跟着自己长大的了。   是啊,她本就是召未雨派给她的人。   她忽然不敢再看卢十三娘的眼睛,如若真是南觅告的密,那她该怎么办?   “那是谁?”根本不必她再说,卢十三娘已然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白倾沅怕极了她会对南觅做什么,忙道:“那是我另一个婢女,她不会有问题的。”   卢十三娘并不信她,“可你们方才说了,那是太后赐给你的婢女,她赐给你的人,你也敢用?”   她一句话叫白倾沅陷入了泥淖。若是旁人,她的确是不敢用,可那是南觅啊,是上一世拼死护着她,陪她在冷宫里至死方休的南觅啊。   “不会,我敢确信,她不会给太后通风报信的。”即便再怀疑,她却还是想在卢十三娘面前维护她。   “愚蠢。”卢十三娘撂下帘子,转身就走。   “你不怀疑我们了吗?”白倾沅刚要追上去,又被马车突然的颠簸给摔回到座上,后背重重砸在马车壁上。   “县主!”泠鸢赶紧搂住她,后怕地给她抚着背。   “县主,现在怎么办呀?她要带我们去哪里?”泠鸢一边照顾她,又一边害怕地自己啜泣着,肩膀一耸一耸的,满是惊恐。   若是打架,她和白倾沅两个人加起来都不是半个卢十三娘的对手,这一点,她在最初灵泉寺上同她的那场比试中就看出来了。她们遇上卢十三娘,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没事,她不会杀我们。”白倾沅唇色泛白,抓着泠鸢的手镇定住自己。   她现在神思紊乱,只顾得上去想南觅,去想她这几日的神情笑貌,去想她这几日的反常。   “是从出宫那日开始的吧……”她颤着嗓音,终于理出些头绪。   那一日,南觅带人去了乱葬岗,回来后便说遇上了流民,派给她的两个护卫都死了。   是从那时候开始就不对劲了吧?是吧?白倾沅深深自责起来,为什么这几日明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却不多关心关心她呢?她满心满眼想着复仇,想着算计,怎么就忘了要感恩,要好好关心南觅呢?   她缩在泠鸢怀里,束手无策,不知马车载着她们要去哪里。直到马车再次猛然停下,她和泠鸢被卢十三娘一手一个拽着往外去,她才知道,那是顾家。   她和泠鸢被狠狠扔在顾家的土地上,胸腔震了一震,竟猝不及防吐出一口鲜血来。   她倒在地上,隐隐看见顾言观急切跑来的身影,衣摆在她面前晃动,她两眼无神,再坚持不住。   然后呢?然后便没有了。   她耷拉下沉重的眼皮,倒地不醒。   再睁眼时,是在陌生的屋子里,她一偏头便能看见顾言观坐在床榻边上,正无声地低头看着她。   若是寻常时候,一睁眼便能见到顾言观在自己身旁,那她一定会高兴坏了,然后一整日心情都好的不得了,可现在,她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南觅呢?”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还是牵挂南觅。   “不清楚。”顾言观替她掖好被子,“你自己先好好休息。”   这种时候,哪里还能休息的好,她执着道:“那卢十三娘呢?江韶华呢?”   “卢十三娘已经带着我的书信去救人了,江韶华过不了多久便能出来。”   “你怎能如此笃定?你是叫谁去救他?”白倾沅此时的脑袋宛如一团浆糊,粘稠又混乱。   “成熙。”   “成熙?”白倾沅明明是躺着的脚却不觉一下踏空,抽了筋,她缓了缓,问道,“你是说,成熙也知道他是谁?”   顾言观抚了抚她的鬓发,言不尽意,“她比所有人都聪明。”   ***   这是成熙跟太后明目张胆地闹掰后头一回进宫。   今日是召颜封妃的日子,成柔昨日也被召了回来,留宿宫中,今早在御花园中一打眼便见到成熙,还以为是自己看走眼了。   “姐姐……”她木讷地叫了一声。   “嗯。”成熙的脾气似乎好了许多,见到她虽不至于太亲热,但至少也不是视若无睹了。   “姐姐也是进宫来观礼的吗?”成柔始终还是想同成熙和好,说话间小心翼翼,却又不能不说。   成熙已经不稀罕同她开口了,她若再不主动些说说话,怕日后两人便真是要越走越远,形同陌路了。   “观礼?”成熙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谐谑道,“你是说淑妃娘娘?她长姐召宜都懒得进宫来看她这副蠢样,你还想我来给她观礼?倒也真是什么都敢想。”   “姐姐……”成柔听她对召颜的冷嘲热讽,不禁微涨红了脸,忙撇开话茬道,“那姐姐今日进宫是为了何事?”   成熙正整装待发,听到她这话,倒是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了她两眼,道:“你是昨日进的宫?”   成柔不知她问此事的用意,只点点头道:“是。”   “太后娘娘还真是一手的好算计啊。”成熙嗤笑着,眼里不带丝毫温热,“成柔,珍珠楼今早被查封了。”   自成亲后便少有情绪波动的成柔对此十分惊诧,“姐姐说什么?”   “你看呐,这就是你那好母后让你留在宫里的目的,她哪一回不是在算计着你?”成熙语气轻柔,却偏偏说着最戳心窝子的话。   成柔呆滞在石子路上,见着成熙头也不回地向居正殿去,慌乱之下,忙跟上了她。   都是她们欠江韶华的,若是这一条人命都保不住,恐怕她和成熙都要抱憾终身。   “好了,不就是封个妃吗,朕又不喜欢她,你是知道的,朕向你保证,就算她是那劳什子的淑妃,朕也只会护着你,不叫她欺负了你去。”   “皇上从前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从前还没封妃的时候,她就时常欺负臣妾,次次都越到臣妾头上去,也不见得您出来替臣妾主持过几次公道!”   “那不是,她有太后和召家这两座靠山嘛!”   “说来说去,就是臣妾出身不如她,往后便只能任由她欺负呗。”   居正殿内吵吵闹闹的声音有几丝传入成熙和成柔的耳中,成熙斜眼瞧了一瞧候在居正殿外的小太监,小太监忙赔着苦笑,撩起帘子进去通传。   不多时,两人便见周美人带着面纱,略有几分尴尬地出来了。   小太监跟在她身后,躬身道:“皇上请两位长公主进去。”   两人便先后踏进了居正殿的大门。   陶宣这人当皇帝虽还未有任何业绩,做儿子也很一般,但弟弟这个身份,却是委实经营的不错。   成熙和成柔这两个姐姐,他是一视同仁,该给的体面和尊重都给,该给的金银财宝也是尽数奉上,一个也没落下,一个也不亏待。平日里这两人有什么事,他也是尽可能地答应她们,满足她们。   只是他前些日子方听说两人正冷战,如今便又见着她们一道进了他这居正殿,不免有些心惊胆战。   幸而两人并不是到他跟前来吵架的,这看起来还算心平气和的场面叫他稍稍放下心来,正想一屁股重新坐在椅上,便听成熙悠然道:“皇帝近来好啊。”   他一抖身子,屁股还未沾到椅背分毫,便又站直了笑道:“多谢长姐关心。”   成熙懒懒地坐下,环顾一圈这居正殿书房,最终将视线落在面前的龙袍上。   陶宣面不改色眼却在动,奇怪地向下瞅了瞅自己,问道:“长姐是在看朕?”   “是啊。”成熙单手撑着脑袋,向成柔道,“你说,咱们弟弟这身龙袍虽是不错,但料子看上去,是否用的不大好?”   成柔笑了笑,“岂止是料子,我看这龙袍针线也不怎么样。”   陶宣莫名其妙:“姐姐们这是说的什么话?这好歹也是尚衣局亲自为朕量身定做的,怎么就不好了?”   “说你这身衣裳不够好看便是不够好看,我想给你另做几套,还得先问过你同意了?”成熙毫不委婉道,“实话告诉你,我前些日子看上永定河长街那儿的一间制衣坊,有着苏绣和蜀锦的两道手艺,本想着给你做几套好的,没成想今日一去,整栋楼倒是给我关了。”   “永定河长街处?”陶宣琢磨着道,“珍珠楼?”   成熙当即夸他:“皇帝倒是懂行!”   陶宣听着她给自己的夸奖却开心不起来,“可是长姐方才说那制衣坊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给关了?那老板呢?”   “是啊。”成熙端起茶盏回忆道,“听说是抢了太多人的生意,和官家的织造局起了冲突。”说着还不忘无辜地加上一句,“怎么皇帝下早朝已有一些时候,还不知道此事么?”   “朕,朕……”陶宣顿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好狡辩的话来。   成熙叹一口气,凉凉道:“皇上重江山社稷,亦重儿女私情,今日怕是下了早朝便与周美人一道了吧?”   不知为何,成熙有时压迫性的视线远比召未雨还让陶宣感觉到压力倍增,他一抹额头,讪笑道:“长姐英明。”   成熙快慰道:“我不英明。故而我说话也只会跟皇帝明着来,今日我便将话撂在这里,这人你放不放过无所谓,但珍珠楼需得给我留下,我可在那订过不少的单子,总不能银子全打了水漂,叫我白白浪费了。”   “去人留楼?”陶宣讶异道。   “好主意。”这样荒唐的话也只有成熙才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她与小皇帝一唱一和,差点没组个双簧出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扯到后来,成熙见他神情散漫,便趁机道:“罢了罢了,皇帝你便将人也给我留着吧,那江韶华的眼光与谈吐向来不错,我还得指着他给我备上好的料子,在各个宴会上艳压群芳呢。”   “姐姐们到底也很看重这个商人?”陶宣一时好奇。   成柔察觉出不对,“也?”   陶宣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觉得不好叫她们知道自己已与江韶华深交,遂改口道:“都!是姐姐们都很看重这个商人?”   “一般般,只是看重他们家的手艺。”成熙不甚在意地抚了抚自己的发髻,眼角上挑,起身道,“近来嗜睡,入宫这一路我也乏了,该回去休息了,待会儿淑妃娘娘的册封礼我就不去看了,劳皇帝替我问一声好。”   陶宣便道:“长姐慢走。”   “我方才说的事,皇帝今日能办好吧?”成熙临走前又仪态万千地看了眼陶宣,风流婉转,娓娓道来。   “是,长姐放心。”陶宣仿佛头顶千斤重担,忙不迭回道。   成熙这才放过他,施施然离开了。   倒是成柔,坐在椅上久未有动静,待成熙走后,才寒着心道:“皇上是何时与珍珠楼走的近的?”   陶宣几乎是背着所有人在同江韶华往来,走到如今这一步,简直百口莫辩,“也不是走的很近……”   成柔不理会他的解释,恍若后知后觉道:“想来是皇帝来我府上那次,我替皇帝牵的线咯?”   这刚送走一尊大佛,这会儿还剩了一尊,陶宣泄了气,疲累道:“姐姐……”   “罢了,皇帝有自己的主张,我今日来找你也并非兴师问罪,而是与成熙一样,只要你放人,叫他保我往后锦衣华裳即可。”   “姐姐放心,朕既然已经知道此事,那定不会再叫江兄受罪。”   陶宣答应的倒是快,成柔听着他急促的回答,挑刺道:“江兄?”   陶宣面色一滞,知道自己说漏嘴了。 第74章 喜丧事   盛都九月底, 寒风已隐隐有了冬日的味道,路上行来往复,怕冻的人已经裹上了披风, 更有甚者, 厚领围兜和貂裘大氅都已经穿戴上了。   白倾沅一身缟素,神情恍惚地走在大街上。   距珍珠楼被关, 江韶华被捕已过去了好几日,现在人早已没事,珍珠楼也重新开业。   顾言观当初一封书信让卢十三娘送到成熙府上, 成熙遂进宫找皇帝言语一番, 听说那时候成柔也在, 最后皇帝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两个姐姐,总归还是去找太后闹了一场。   江韶华得以在当晚便平安归来,可同样是那一晚, 当她回到自己的西郡王府时,才知道南觅已经没了。   她一杯鸩酒,自尽在了榻上。   白倾沅看见她安静的就像是睡着了, 双眸禁闭,面色祥和, 可她抱着她,感觉她轻的就同一根羽毛似的。   她听说, 饮鸩酒身亡之人,会于顷刻间五脏俱溃,神经麻木,最后头疼欲裂,痛苦至死。   再活一世,她那么温柔的南觅, 居然还是以这么痛苦的方式离世,甚至还不满十六岁,比上一世都还不如。   她抱着南觅痛哭流涕。   她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其实并没有怪她,她相信她是有苦衷的,就算江韶华和卢十三娘要找她算账,她也会好好地护着她,只要她日后不要再犯就好。可她居然就这么走了,走的一声不吭,走的安安静静。   哥哥们不知她的丫鬟怎么突然就自尽了,但还是手忙脚乱地来安慰她,唯有泠鸢明白她的心思,跪在她身边哭得同样惨烈。   所有的悲伤和痛楚都在最终看到南觅袖中留给她的那封信时达到了极致。   她说那天那两个护卫,根本不是流民所害,是德昌侯府的人将他们给杀了,还拿她家人的性命相要挟。   太后早就发现她从前报上去的关于白倾沅的消息与事实有出入,故而趁着此番出京,狠狠地威胁了她,要她做白倾沅身边真正的细作,将西郡王府的一举一动全都交代给他们。   于是她说了。她唯一真正上报给太后的,就是从泠鸢口中听到的关于江韶华与顾家的联系。   她害怕太后和德昌侯真的会伤害她的家人,她想她的家人都好好地活着。   可她也想白倾沅好好地活着。   “……奴婢不知县主究竟是要做什么,如若只是想与顾家将军一道,那奴婢就此恭祝县主,夫妻美满,百年好合;如若不是,也还请县主好好保重自己,切莫再铤而走险,也切莫再轻信他人。奴婢有罪,无颜再见县主,定于九泉之下,佑县主一世喜乐安康,福寿绵长。”   满纸泣血的书信,半点没提及自己还在受要挟的家人,白倾沅痛难自抑,边哭边求着自己哥哥派人去保护她的家人。   这大约是南觅对她最后的期待了,她想。   “我一定,一定好好护着他们,你等我给你报仇,等我给你报仇……”   她哽咽难言,多说一句都是痛苦万分。   建承五年的深秋,凉薄与哀冷沁入骨髓,北风卷起一层又一层的落叶,鲜血染就枯枝,白絮洒满京城。   几家欢喜几家愁,同样深秋时节的醉仙居,却是高朋满座,语笑喧阗。   章元度半只脚踏进三楼雅间的大门,抬眼见众人俱在,恍了恍神。   入秋之后,他们这群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正经地聚过了。   秦空远瞧出他的无措,笑话他道:“就属你最晚,如今怎么吃个饭还这么多事?”   “哪里是我多事,分明是上头事多。”章元度嫌弃地指了指天上,“上头给我爹下令状,我爹就来给我找麻烦,都说多事之秋多事之秋,今年这事怕是忙到冬日也闲不下来。”   “你这还没进朝廷呢,就如此抱怨起来,那我可不得卯足了劲儿拼命干。”秦空远不拘小节,招呼着他坐下,“今儿个是庆祝江兄好不容易恢复自由身,咱们不聊那些晦气事。”   前几日刚从地牢走了一圈的江韶华坐在此番主位上,闻言也是笑笑:“江某这次能出来,多亏各位求情。”   “也没做什么,都是些小忙罢了。”姜祁摆摆手,“只是往后你那珍珠楼,可得收敛着些,别再犯着官家的生意,此番你能出来,需知其中出了最大力气的不是我们,而是两位长公主。”   “姜祁此言不错。”秦空远附和道,“你小子艳福不浅,若非两位长公主替你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说情,单凭我等之力,怕是你还得在里头多呆些日子。”   江韶华欣然配合,“秦兄说的是,我已亲自上公主府登门拜谢。”   “可我听说,成熙长公主不愿见你?”章元度刚坐下便稀奇道。   江韶华神色一怔,从容道:“长公主说,君子之交淡若水,她只欣赏珍珠楼,也只是为珍珠楼才救的我。”   “也是,成熙长公主酷爱华服,你只需将她的生意做好,即便她不见你,你有难时她自然也是愿意拉你一把的。”秦空远状似很懂,侃侃而谈,章元度戳穿他道:“倒也没见你见过几回长公主的面。”   秦空远兀自扼腕:“那还不是我从前忙于读书,如今又忙于公务,实在是没有见公主的好时候。”   满座哄堂大笑,冯不若甩开扇子摇了摇头,“近来不是惊鸿台拨款已下来了?你还忙着呢?”   “我自然是忙,你不知道这回户部抓人简直一抓一个准,朝廷不知少了多少人,现还在继续,恐怕得等到来年开春才能歇下。”秦空远一拍桌子唏嘘道,“也多亏皇上开天恩了,准许大家年后再将窟窿补上,只要等下面庄子交上钱了,便都一切好说。”   “是啊,有钱了,那都一切好说。”冯不若举起酒盏,笑得别有深意。   江韶华适时道:“诸位大多是来年初春要科考的,江某在盛都承蒙各位照料,也没什么好帮的上忙的,便聊以薄酒代心意,祝各位皆是金榜题名,高头马上。”   秦空远已然忘了自己当初救驾受伤时的惨状,忙凑热闹道:“也是也是,小弟我也没想到,竟会有这等好事落到我的头上,那便预祝诸位明年蟾宫折桂,加官进爵!”   “你小子,就是来笑话我们的。”召怀遇全程冷着一张脸,听到他这才终于破功笑了下。   “就是,怎么就叫你捞着了这等好事。”众人纷纷胡言,指着秦空远诉苦一二,临到头来,还是不得不感慨一句,“还是你这命好。”   秦空远吸吸鼻子,傻人有傻福,他娘说的没错,虽然他并不承认自己是个傻子,但这福气他是真喜欢。   他听着众人的艳羡,咪了口小酒,加之这几日天天忙碌,身体疲累,此时靠在椅上,直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间一阵寒风吹过,刺得他又瞬间清醒了几分。   原是小二开了门,来给他们添菜了。   他怕冷地拢了拢衣襟,嘴上抱怨道:“今年的气候似乎格外冷些,这才九月,走在外头披风都已扛不住冻了。”   “是啊,我瞧今日母亲出门都已裹上大氅了。”姜祁亦道。   “也不早了,九月也是九月底了,该冷的都得冷,早些备好冬衣,好好窝在家里读书才是正经事。”冯不若依旧缓缓摇着他的扇子,一身装束乍一看与夏日并无区别。   章元度瞧着乐呵,“冯兄你又不科考,将来只管等着家里袭爵就是了,冬日还读什么书呀。”   冯不若却是悠悠然道:“不读书,难道去看你们读书?”   这一句话深深刺痛了在座数人,大家忙举起酒盏来笑骂他。   秦空远带着醉意些许,嚷嚷道:“秋日哪管冬时事,赁他那些有的没的,再大的风雪来了,咱们也只管温一壶好酒,喝个痛快。”   “也是。”冯不若温声笑语,提起酒盏给坐在身旁的人都倒满了杯。   召怀遇淡然接过,扬了扬酒盏,一饮而下。   白倾沅形如枯木般走过永定河畔,听见长街人声鼎沸,听见酒肆载欢载笑,没有人在意她的婢女刚刚入土,没有人在意她的过往残风如卷。   她缄默地走着,带着满身的肃穆和悲凉。   召怀遇刚从醉仙居上下来,与另几个醉鬼分开之后,一眼便见到白倾沅正独自走在街上。   人群中她一身素白,很是扎眼。   小厮正等着他上马车回家,他却不由自主地抛下这些,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白倾沅晃晃悠悠,步伐缓慢,走的并不算快,他几步便能追上。   可他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直至看到她打了个喷嚏,才反应过来解下披风,搭在了她身上。   肩上忽然多了东西,白倾沅一愣,诧异回头。   烛火下召怀遇的脸明明灭灭,晃动在她眼前,她吓得往后踉跄了一下。   召怀遇赶紧扶住她。   “你做什么?”她挣脱召怀遇的手,戒备地向后退了几步。   召怀遇原去搀她的手顿在半空,蹙眉道:“你不冷吗?”   “不冷。”   白倾沅面无表情地脱下他给的披风,递还给他,即便她的身子此刻已经明显控制不住地开始打寒颤。   召怀遇定定地看着她,没接。   她没什么耐心,便直接将披风落在了地上。   她本也不是很喜欢召怀遇,觉得他与他爹还有召颜都是一丘之貉,对他的东西毫无怜惜之意。   她静默地同他对视一眼,不带丝毫留恋地转身离开。   召怀遇没有再追上去。   自小高贵显赫的召三公子,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追上去。   他能做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如果她不要,他也给不了更多了。   顾言观还在长街尽头等她,看她依旧落寞地回来,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   “好受些了?”他问。   白倾沅午后刚安葬了南觅,本只是想趁着傍晚,独自上永定河畔吹吹风散散心,觉得或许喧闹声能叫她好受些,可她冷静地走了这一路都没有哭,如今却单单因为顾言观这句话,再也绷不住情绪。   她扑进顾言观的怀里,突然间哭得撕心裂肺。   “他们都笑的好高兴……”她哽咽道,“凭什么他们都能那么高兴……”   “难过的人怎么会上街呢?”顾言观抱她上了马车,叫她靠坐在自己怀里,“回去再哭。”   “难过的人就不该上街了吗?”白倾沅无理取闹起来,眼泪一抽一搭地收不住。   顾言观认真道:“难过的人,该躲在心上人怀里哭,而不是上街对着陌生人哭。”   “那没有心上人怎么办?”   顾言观对她今日的胡搅蛮缠极富有耐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她的背,同她低声耳语道:“那他们就最可怜了,比起他们,你好歹还有心上人在。”   “呜呜呜——”   白倾沅松松垮垮地抱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窝处哭得愈发厉害,不能自已。   外头风雨侵袭,一夜间花草树木都低了头,匆忙赶路的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浸湿了的裤脚和鞋袜,透着渗入骨髓的严寒。   枯色孤村幕,悲风四野闻。   盛都的冬日真的来了。   ***   一入冬,白倾沅便不大再喜欢出门了。   盛都的湿冷远比西郡的干冷要难挨得多,上一世住在这里的每一个冬日,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   她裹着厚貂坐在火炉旁 ,听白明朝跟自己说外头的冬景有多好玩。   她无动于衷。   白明朝见她沉闷,以为她是还未从那个婢女的去世中缓过来,便想着法子逗她笑道:“要不怎么说还是你二哥哥我疼你,你猜猜今日我在街上碰见谁了?”   “谁?”都已大半个月过去,白倾沅还是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提不起精神。   “你相中的那个小郎君,顾言观。”白明朝笑呵呵道。   白倾沅抓不住重点,而是对他数落道:“人家可比你大几岁呢,你哪好意思喊人小郎君?”   “大几岁有何要紧的,左不过将来他若娶了我的妹妹,还是得恭恭敬敬喊我一声二哥哥。”白明朝得意道。   白倾沅听了不仅没笑,反而气恼,“你怎么尽寒碜人呢?”   “我如何寒碜你了?你当我和大哥都是聋的瞎的?你先前成日成日地往他府上跑,目的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们会不知道?”白明朝自以为是,沾沾自喜,“你放心,我和大哥都不是那么庸俗的人,你大了,也有你自己的心思,我们可没打算拦你。将来父王进京,有什么事你自己跟他讲就是了,咱们家不兴逼人点头的那一套。”   这话说的白倾沅倒是爱听,她点着脑袋,“将来我自然是要自己同父王说这事儿的。”   白明朝一激灵,“你还真打算这么干?”   “不然呢?”白倾沅理直气壮道,“你以为我会跟你似的喜欢流连花丛?”   “白倾沅你翅膀硬了!”   “我翅膀硬不硬你自己没数吗?你赶紧同我说说,你跟他见面都干什么了?”绕来绕去终于还是绕回到白明朝最初的话,白倾沅一时兴起,好奇道:“你跟他碰见了,而后呢?”   “而后?”白明朝一声冷哼,“而后自然是我将他打了一顿!”   “你可打不过他。”白倾沅瞅几眼白明朝,眼里端的是自信,对顾言观的自信。   “吃里爬外的小东西!”白明朝点点她的脑袋,从火盆边缘处捡出个刚煨好的橘子,剥了皮剔干净丝,递到白倾沅手里。   “你那小郎君呢,我瞧着人也不错,话也投缘,便干脆邀他上门做客来了。”他自觉道,“不过我听说,他从前是打算出家的,怎么突然又不出了?最近似乎还打算回朝廷来着?”   白倾沅对于顾言观要上自家用饭这事,奇迹般没什么多大的触动,只一味吃着白明朝给的热橘子,没有答话。   索性白明朝是个跟她一样爱自言自语唠唠叨叨的,不用她回答也能自己说下去。   “不过他若是回朝廷,恐怕武将是不行了,先头摄政王那事闹得沸沸扬扬,不就是因为他们家当时拥兵自重么?”他所言皆为道听途说,白倾沅默默听着,问道:“然后呢?”   “然后?这然后自然是我听说他不只是武将,就算是想回朝廷当个文官,也是困难重重。皇帝想用他,太后又不敢用他,还真是有意思。”   “那就索性不用了。”白倾沅嘟囔道,“本也只是个工部侍郎,当谁稀罕呢。”   “咱们小县主好大的口气。”白明朝与她指点江山道,“你可知如今朝廷最缺人才的地方是哪里?一个工部,一个户部。”   一个从前忙着偷钱,一个现在忙着查钱。   “还有一个嘛,是兵部。”他一槌定音,道:“听闻太后想重建当年顾家军的威风,又欲将权利握在自己手里,这才折中挑了个最好掌控的蒋家,将来就算出了事,虎符一亮,哪里有顾家那么麻烦。”   “那依你之见,京城的军队整合之下,就该将权利托付给蒋家?”白倾沅难得会与他聊起朝堂上的事。   白明朝迟疑,“八九不离十了吧?”   白倾沅讳莫如深,“可我觉得苏家也有可能。”   “那个莽夫苏疑碎?”   “是。”白倾沅又咬下一口热橘子,“你怎么就好随意说人家是莽夫?”   “都是旁人口中听来的,不是说他还有个诨名叫苏一岁吗?听着可是有意思,不过年纪还是轻了些,蒋家当家的蒋峥嵘可是从前追随顾大将军一道的,不论年岁还是阅历还是身份,可都比苏疑碎合适。”这是自己家,白明朝说什么从来不遮掩,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白倾沅看在眼里,笑了笑:“不如二哥哥跟我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将来谁会真正地握住兵权。” 第75章 小皇帝   白倾沅自上回出宫后便有一个多月没再进过宫了, 这日刚同白明朝扯完皮,便收到了太后宣她进宫的旨意。   她浑身一哆嗦,震的身上的大氅都顺着肩膀滑落了几分。   “县主请吧。”来宣旨的福嬷嬷依旧是从前那张和颜悦色的脸, 可是召未雨既然已经知道她伙同南觅骗她, 如何又会对她和颜悦色呢?   难道不是要跟她撕破脸皮了吗?   她下意识看一眼白明朝。   白明朝向来以为她讨太后娘娘欢心,见她如今这般不情不愿, 虽是奇怪,却也替她解围道:“正好我也许久未曾拜见皇上和太后娘娘,今日便借阿沅的光一道进宫走走吧。”   福嬷嬷拦道:“太后娘娘只宣了嘉宁县主一人。”   他只不过随口一提, 福嬷嬷竟就这样积极地阻拦, 本来还不是很想去的白明朝此刻倒是不得不去看看了。   他不顾福嬷嬷的阻挠, 只与她道明:“我是去见皇上的。”   福嬷嬷面色一怔,说不上来同意或是不同意。   白明朝瞧不上她这副样子,大气道:“既然太后娘娘的宝车我坐不得, 那我便自己备一辆车进宫就是。”   他说着就要喊人传车,福嬷嬷见状赶忙又拦住他道:“二公子若是想进宫,便乘太后娘娘的车一道也无妨。”   不然这事传出去, 倒叫西郡王觉得她们慈宁殿不够大气了。   白明朝这才满意地笑了。   白今久一到京中,便有许多人情世故要忙, 白明朝和白倾沅时常捞不到人,只有偶尔在饭桌上才能听到他熟悉的教诲和唠叨。   “世子将来是要承袭西郡王位的, 自然是会比弟弟妹妹们忙些,二公子和县主平日若是府里呆的闷了,也好时常进宫走走,太后娘娘实在挂念。”   福嬷嬷一改方才拦着白明朝的嘴脸,一路亲切陪伴着白家兄妹二人,看上去十分和善可亲。   待白明朝和白倾沅上了马车, 她这才停下来絮叨。   白倾沅坐在马车里嘟着嘴道:“她倒是会挑拨,大哥哥再忙也是为着咱们西郡着想,谁知道她们慈宁殿摆的什么鸿门宴。”   白明朝刮刮她的鼻子,“我先前瞧那太后不是挺喜欢你的?怎么你对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她可不是什么好人。”白倾沅警告白明朝道,“待会儿进了宫,你可得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白明朝不经意间笑出了声,“放心,我又不是没进过宫,哪里需要你看着。”   白倾沅急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是我需要你看着!”   “你需要?”白明朝想了想,一脸困惑道,“你真觉得她会对你做什么?”   “宁可怕其有,不可料其无。”白倾沅神情严肃地仿佛下一刻便要上战场,白明朝震惊之余,不忘轻点了点头。   既然是坐太后的马车来的,白明朝进了宫之后,自然也得先去同太后请个安。   召未雨坐在上首笑眯了眼,慈祥道:“真好,哀家还以为你们男孩都喜欢跳脱,平日府里呆不住,没想到明朝倒是个安稳的,会陪着妹妹呢。”   白明朝笑笑,他又哪里好跟召未雨说,若非是怕你对我妹妹玩些阴的手段,我又哪里会愿意进宫。   不过心里想的与面上做的总是不一致,他作揖道:“太后娘娘说笑,明朝不过恰好在府中,想着许久未曾拜见您和陛下,便自作主张一道跟了来,娘娘不嫌麻烦就好。”   “不麻烦,人多了,在哀家跟前凑着才热闹,哀家喜欢热闹。”召未雨这厢话音刚落,便又想起来道,“话说,明朝可还记得上回哀家说要替你指婚的事?”   又是这回事,白明朝暗地里咬牙,心下发誓往后再不随便进宫来。   只是此番是逃不过了,他神色不大自然,颇有些强颜欢笑,“记得……”   “这回啊,那些世家姑娘们的画像,哀家都叫人准备好了,就放在偏殿,不若叫福嬷嬷带你去看看吧。”   她这话摆明了是要支开白明朝,白倾沅只能拼命给他使眼色,叫他不要答应。   偏白明朝就跟看不见似的,自己道:“多谢太后娘娘好意,只是臣此番进宫,还未曾拜见皇上,上回臣与皇上见过一面,相谈甚欢,所以……”   “原是这样,皇上此时应在居正殿忙着,那你便去吧。”召未雨对他去哪并未有太多阻拦,只要不在慈宁殿就好。   “二哥哥……”   白倾沅生怕他会将自己独自丢下,趁机唤他几声,他却只跟寻常招呼似的,冲她坦然一笑。   白倾沅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白明朝潇洒的身影出了慈宁殿的大门。   她还没从突然被抛下的震撼中缓过来,便听召未雨带着蛊惑的声音道:“入冬了,阿沅过的怎么样?”   白倾沅孤零零被扔在召未雨身边,独自承受着她的虚情假意,小心谨慎道:“承蒙太后娘娘关心,阿沅过的还行。”   “南觅的事,哀家都听说了。”召未雨先一步开口,叹息着道,“那孩子也不知怎的,居然就自尽了,想必你是受惊了吧?”   “不,不受惊。”白倾沅不知她说这话是何意,只能先发制人,在她跟前跪下道,“都是阿沅的错,阿沅跟太后娘娘要了她,却又没有照顾好她,太后娘娘要打要罚,阿沅都悉听尊便。”   “傻孩子,哀家几时说过要罚你了?”召未雨伸手将她扶起,拢到自己身边,“哀家知道你也是受惊了,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多谢太后娘娘,阿沅没事。”   白倾沅挤了几滴泪到眼角,要哭不哭,被召未雨带在身边,心思不知有多警觉。   两个人精各自心怀鬼胎地坐着,四目相对还没说上半句,福嬷嬷便又进来在召未雨身边耳语了一番。   召未雨闻言皱起眉头来,向白倾沅道:“阿沅,哀家忽有些急事要处理,你先在这里呆会儿。”   还没说上几句便要走?   白倾沅正想借此机会,自己也一走了之,不想召未雨根本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急匆匆带着人就走了。   正殿里只留下福嬷嬷和另几个宫女在她身旁伺候着。   出去办事居然都不带她最信任的嬷嬷吗?白倾沅深深怀疑。   眼见着福嬷嬷端了糕点和热茶上来,要她在这里小座,白倾沅顺势端起小盏茶杯吹了一口,还未饮入便又放下了。   “是茶水不合胃口吗?”福嬷嬷关切道。   “不是。”白倾沅忧虑道,“只是忽然想起我还有件东西想要送给太后娘娘,落在哥哥的身上了,烦请嬷嬷能去帮我找哥哥要来。”   福嬷嬷问:“那是何物?”   “那是我前几日托人在白云观求来的平安符。”白倾沅笑得天真,“虽不值什么,但好歹是我的一番心意,还请嬷嬷能亲自去帮我要回来。”   福嬷嬷这回出人意料地好说话,“不是什么大事,县主就请在这里等着,老奴去去就回。”   白倾沅惊讶于她的反应,心下更是打定主意,趁她一走自己便也赶紧离开。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福嬷嬷刚离开不过一瞬,陶宣便从偏殿过来了。   “你不是在居正殿?”白倾沅吃惊太过,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连礼也忘了行。   陶宣瞥她一眼,盯着桌上那一堆糕点热茶阴鸷道:“你不吃?”   白倾沅看着那一堆东西,只觉同致命毒药无甚区别,她缓缓摇了摇头,看了眼四周的宫女。   “都出去。”陶宣只稍一声吩咐,宫女们便全都退了下去。   今日的陶宣看起来与往日不大一样,沉着稳重地叫人害怕。   白倾沅心下察觉不好,正欲跟着宫女们一道出去,便被陶宣抓住了手腕,他猩红着眼,压着嗓音道:“去把召颜叫来。”   “什,什么?”白倾沅听不明白他的意思。   还没等他松手,刚被宫女们关上的大门便被白明朝踹开,他从陶宣手中夺过白倾沅,将她护在身后。   “二哥哥。”白倾沅害怕地躲在白明朝身后。   两人看着陶宣一步步变得不对劲起来,却又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去找召颜来!”陶宣又低低地吼了一声。   白明朝黑着脸,带着白倾沅三两步先跨了出去。   外头慈宁殿的宫女嬷嬷们全都不见了,一时间清冷萧条地可怕。   幸好泠鸢还在,她见白家兄妹俩出来,忙赶了上来。   “去把召颜喊来。”白倾沅吩咐道。   “什么?”   “去路上随便找个人问问召颜住哪个宫,赶紧去把召颜喊来,就说皇帝找她!”眼见着白倾沅急到不行,泠鸢只好迷迷糊糊照着去做。   “哥哥,他这是怎么了?”事到如今,白倾沅依旧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明朝却多多少少有些想清楚了,他带了白倾沅到偏殿去,对她道:“你就坐在这里不要动,等那什么召颜来了我们就走。”   召颜现住在珞珈殿,看到泠鸢来找自己去慈宁殿,多少还是充斥着怀疑的。可她一听到皇帝找她,她便又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隐隐有些察觉,那里可能已经有了她和皇帝的孩子。   她半信半疑,带了几个宫女一道往慈宁殿去。   白倾沅在偏殿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白明朝回来告诉自己,召颜来了。   白明朝带着她离开慈宁殿的时候,她回头恰好看见召颜进了正殿的大门。   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很快又关上了。   她呼吸着沉闷的气息,心有余悸地拉着白明朝的衣袖,不清不楚地问道:“二哥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后娘娘应该给皇上下药了。”白明朝神情阴暗,“她给你的那些东西你都还没入嘴吧?”   “没有。”白倾沅混乱地摇着头,“那,那怎么慈宁殿人都不见了?”   “只有她们都不在,你们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才怪不到她们头上。”白明朝反过来握住白倾沅的手腕,“往后你都不许再一个人进宫,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白倾沅这回是真的怕了。   召未雨要给她下药,她担心她到时候真的不愿意嫁给皇帝,她要毁了她的清白,再逼她不得不做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后。   下车的时候她的腿还是软的,白明朝看不过去,亲自将她打横抱进了屋里。   “你别担心,往后就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再独自进宫。今日这件事,她们既然敢这么做,那便多半已经想好了对策,咱们吃了哑巴亏,再怎么伸张也没有证据,也无法指认她们什么,更何况她是太后。”   最后这句话才是重点,白倾沅被白明朝放在榻上,久久未敢停下思绪。   就在白明朝要走的时候,白倾沅反手抓住他,说:“可是不对,如果皇帝被下了药,他应该找他最喜欢的周美人才是,怎么会找召颜呢?”   “这我如何会懂。”白明朝耸耸肩。   他的确不懂这些,白倾沅一路心悸着回来,想了想还是松开了他,喊他给自己倒了杯水。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白明朝嘴上抱怨归抱怨,还是老老实实给她倒了杯水。   她一下饮尽,依旧口干舌燥得厉害。   “哥哥,顾言观何时来家里用饭?”白倾沅喝到第三杯水才终于冷静下来,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道。   白明朝想了想:“我邀他是今晚来着。”   “那……”白倾沅欲言又止,明亮的眼睛蒙了层薄薄的水雾,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希望他能懂自己的意思。   白明朝胸有成竹,“我明白,此事我不会告诉他,叫他徒担心一场。”   “谁叫你不告诉他了?”白倾沅无辜极了,“我就是要你告诉他,让他知道我有多可怜的!”   白明朝:“……”真是高看这个妹妹了。   顾言观果真是当晚来的,还是和他们家大哥白今久一道回来的。   白今久多少也知道白倾沅对顾言观的意思,指着在正厅中正襟危坐的两个混不吝,与他不疏远也不熟络道:“这是我两个弟弟妹妹,你应该都见过了。”   白倾沅和白明朝闻言,不约而同地冲他们挤出个勉强至极的笑容。   白今久见了,不觉皱起眉头。   “你们这是怎么了?”   白倾沅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向椅背后头缩了缩,轻轻摇着头道:“没事。”   白明朝亦端起茶盏遮住自己半张脸,同样摇着头道:“没事。”   那就是有事了。   白今久坚持道:“究竟是怎么了?”   “哥哥。”白倾沅矫情的很,哭丧着一张脸看看白今久,又看看白明朝,最后一狠心一拍板,捂着脸跑走了。   白今久稀里糊涂得很,指着她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咳咳——”白明朝咳嗽一声,知道该是自己发挥的时候了。   白倾沅在自己院子廊下晃着脚丫,刚换上的纯白靴子沾了些灰,却也不是很难看。   顾言观靠在她的院门外,静静看着她晃呀晃。   天色阴沉,廊下挂了几盏小灯笼,白倾沅半张脸埋在大氅的厚毛领里,半张脸映着幽黄的烛光,正低头出神。   顾言观等了半晌,才见到小姑娘终于缓缓歪过头来看他。   “你怎么不进来?”她问。   顾言观笑笑:“你哥哥们不让。”   白倾沅憋着浅笑,“那我也不让。”   “嗯。”顾言观靠在院门处,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她。   白倾沅只矫情了一会儿便不大适应,痴痴地问:“你真就站在那?”   “嗯。”顾言观不置可否。   “那我过来不就好了。”她兀自嘀咕,跳下阑干,几步走到顾言观跟前,仰望他道,“我今日受委屈了。”   “我知道。”顾言观揽她入怀,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真切恳求道,“以后真的不许再冒险了。”   “嗯,以后哪里都不去了。”经历这么一遭,白倾沅自己也有些恍惚。   她回抱着顾言观,平静地感受他带给自己的心安。   重活一世,她最贪恋的就是顾言观的怀抱,就好像当初在灵泉寺上一样,万籁俱寂,世人相负的时刻,只有他们才是彼此的救赎,才是彼此最后的光。   “咳咳——”   温存不过片刻,白明朝煞风景的声音便在两人耳边响起。   “哪里来的小情郎呀,吃晚饭呀,吃完了晚饭回榻上呀——”   “你喊什么呢?”   白倾沅松开顾言观,羞着脸要出去找白明朝理论。   “喊你们用饭呢!”白明朝笑呵呵地从不远处的假山上下来,笑声越来越远。   白倾沅恼羞成怒,提起裙摆就要去追他,却被顾言观拉住大氅。   他说:“走慢些,晚上容易摔着。”   相比自己不成调的二哥哥,白倾沅跟在顾言观身边,总是格外听话些。   虽然白明朝不可谓不可靠,但白倾沅俗气地认为,还是顾言观这张日后天天陪她同起同睡的脸才最能叫她痴迷。   他们白家,专出看脸的痴情种。   听闻当初她母亲从京城嫁到西郡,她父亲也是只看了一眼,便就此沦陷了一生,往后余生都将母亲捧在掌心里,好生呵护,妥帖照顾。   她对顾言观的喜爱之情便如同父亲对母亲一般,从不会遮掩从不会藏,可是也有不一样的,那便是她不会同父亲一样,处处做低伏小。她钟意顾言观,便要叫他知道,叫他将自己放在掌心上,时时刻刻都挂念。   一顿晚饭吃的像极了两位舅爷在审视自己将来的妹夫,白倾沅的小眼神这个瞧瞧,那个看看,最后夹菜的时候一个不落,在每个人的碗里都古道热肠地布了一道自己最喜欢的糖醋小排。   “哼。”白明朝面上嫌弃不已,手上动作还是诚实的,一块糖醋小排入口,酸酸甜甜,叫他霎时就想到了明日要送妹妹出嫁的场景。   不敢想不敢想,他遥遥脑袋,将这些都散出脑去。   白今久就显得比他正常多了,只是他虽欣赏顾言观,却也不看好顾言观。   因为他特殊的身份,他的家世,他的前程。   所以他对顾言观不冷不热,就像是当初他带人来西郡借兵时一样,他们只是合作共谋了一场战事,再宽泛些,也不过是朋友罢了。   太后今日办的事的确混账,但阿沅将来的婚事,还得他们父亲进京亲自定夺才是。   白倾沅哪里知道吃一顿饭他们会想这么多,自己依依不舍地送走顾言观之后,带着泠鸢到库房里挑了些东西。   “明日便是沈家乡君大婚的日子,我该给她挑些好的。”她翻看过一个个箱子,将自以为宝贵的东西搬出了五六件。   “咱们同沈乡君也并非很熟,哪里用得着这么多。”泠鸢见她拿的一件比一件贵重,不禁出声道。   “很多吗?”白倾沅回头查看一番,“那可是顾言观的表妹,虽说平日交情不深,但总归也是表妹不是?”   “县主还没嫁人,便尽想着人家家里人了。”泠鸢摇摇头,对此不予支持。   最后白倾沅实打实挑出了八件自己满意的东西,交给泠鸢装好,贴上贺喜的话,准备明日送到沈家去。   不料隔日一醒来,率先传入耳中的不是沈家和喻家的喜事相关,而是召颜小产的消息。   “怎么就小产了?”白倾沅方从榻上起身,人都还未清醒,便闻此噩耗。   “听说是皇上和她……”泠鸢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只能转而道,“是昨日午后的事了,听闻今日一大早,德昌侯便带着两个女儿和摄政王妃一道进了宫。”   昨日午后,那不是……   白倾沅忽觉脊背发凉,原来陶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怪不得他点名道姓要召颜,怪不得……   他恐怕,根本就没想过要留下召颜肚子里的孩子。 第76章 暴风雪   陶宣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坐在慈宁殿的偏殿里, 看着里头满屋的人围在召颜榻前,心下凉薄又可笑。   周悠禾的孩子没了的时候,他们一家可不是这副嘴脸。   他压根就没动召颜, 他只是把太后准备给白倾沅吃的东西, 让召颜吃了而已。   他知道召颜有孕,也知道吃了那些脏东西, 她的孩子根本保不住,他压根就没想过让她生下孩子。   不论是防止德昌侯府势大,还是单纯的厌恶召颜, 他都不会让召颜诞下孩子的。   这日早朝他没有去, 他就沉默地坐在慈宁殿里头, 看着所有人在自己面前上窜下跳,奔走匆忙。   召颜痛苦了一整晚,在天快亮的时候才筋疲力竭地歇下, 德昌侯府的人看过她之后,下一步便是要来找他算账了。   召伯臣如料想中一样,怒气冲冲向他而来, 召未雨赶紧拦在他面前,尖锐道:“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召伯臣戾气十足, 就差指着陶宣的脑门破口大骂。   “宣儿是皇帝,哥哥这是疯了不成?”   “皇帝?没有陶灼, 没有我召家,你们哪来的这个皇帝做!”   召伯臣是真的发了狠,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敢骂,戟指怒目,唾沫横飞。   召未雨的脸色一刻更比一刻差, 听到这话实在受不了,反唇相讥道:“哥哥脑子清醒一点!这里是皇宫不是召家!”   召伯臣发起火来哪里还会把她当回事,“皇宫?好啊,好啊太后娘娘,这里是你的皇宫,你就当我不能撒野了吗?!”   “哥哥!”   兄妹俩一个比一个狠,赤红着双目互相怒视,互不相让。   “舅舅骂的是。”   两人对峙间,静默良久的陶宣终于在召未雨身后出了声,他出人意料地冷静,踏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召伯臣面前。   “这是朕的错,朕这个皇帝做的不合格,舅舅该骂。”   “哼。”召伯臣丝毫不领他的情,吹胡子瞪眼,冷眼看着他还想再说什么。   陶宣深吸一口气,道:“朕对不起召颜,等年后她身子恢复了,朕定让她再怀上孩子,只是此番,还请舅舅原谅朕。”   召未雨根本没想过他会向召伯臣低头,以为他的脾气还会同从前那般轴,陶宣此番作为,着实惊到了她。   而召伯臣显然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我好好一个女儿嫁到你们这儿,才过去一个多月,就给我弄成这副样子,皇帝要我如何还能相信你?”   陶宣道:“舅舅若是不信,可看此后经年……”   召伯臣冷哼,“黄口小儿,如何好看?”   陶宣被逼问得紧,回头看一眼自己的母亲,下定决心道:“那为了补偿舅舅与召颜,此番工部翻出来的旧账中关于德昌侯一脉的银钱,朕全都会处理好……”   “皇帝这是寒碜人了,我德昌侯府差你那三两银子?”召伯臣面色虽缓和了些,说话却还是咄咄逼人,对陶宣的处理明显不满。   陶宣攥着拳头,咬咬牙再次退让道:“那便年后请舅舅去一趟江南上任。”   此言既出,偏殿里头所有听到这话的人皆是怔了一怔。   召宜平静地坐在召颜榻前,闻此言论,不禁回头看了看那头剑拔弩张的三人。   江南自古富饶,去那里外任从来都是肥差,比工部还肥上许多的肥差。官场上向来有言,去江南一任回来,口袋宽两倍,寿命长三倍,足可见那真是一个既有钱又宜居的地方。   人人都想着能去江南外任,召伯臣虽非十分渴望,但有这等好事落到自己头上,也断没有推辞的道理。   “皇帝此言当真?”他眯了眼,似乎不大相信陶宣的话。   陶宣不耐道:“舅舅若是不信,朕可当场立下字据。”   “罢了,你是我亲外甥,我又如何能够不信你,这里的这么多人,可都是人证。”不过顷刻间,召伯臣前后的话便完全反了过来。   陶宣心里冷嗤,面上不显,甚至还与他低了低头,“多谢舅舅。”   从偏殿里头出来的时候,召未雨并未有什么好脸色给陶宣,即便他刚刚许诺了自己母家她满意的东西。   “皇帝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警惕着其他人,直到两人进了正殿关上门,这才发起脾气来。   “儿臣知道。”陶宣面色不改,冷静依旧。   “我昨日将白倾沅留在这里,她人呢?怎么就变成召颜了呢?”召未雨质问他道。   “召颜的事已经是个错误,儿臣不愿再犯同样的错误。”陶宣梗着脖子道,“更何况若昨日真的留下了白倾沅,万一西郡王不认这事,接回女儿后一怒之下起兵怎么办?母后这招真是糊涂!”   “若是事情发生了,白倾沅的清白声誉就能拿捏在我们手里,西郡王他如何敢动?”   “那便是彻底撕破脸皮了!”陶宣气道,“母后这是要拿白倾沅去赌西郡会不会起兵吗?万一起兵了,天下万民母后我们赌的起吗?”   “可若将来她不愿嫁给你,西郡不在我们手里,我们照样还是输!”   “西郡好好地安稳了这么多年,怎么到了母后这里便要夺走他的兵权了?老祖宗放任白氏称王这么多年,也没见出过什么事,倒是东郡,虽然同是姓陶,叛乱倒是他们先起,还有南郡,一个南府叫人忌惮了多少年,何人敢动?母后要集权,怎么不想着去动他们?”   “皇帝的意思,是要放任白倾沅自己择婿,放任西郡权力在外不管?”   “不是不管,是母后您要管的太多了!四郡王爷每年年节进京,有哪个不是和颜悦色俯首称臣的?倒是舅舅,时不时地就在朕面前嚷嚷,哪有半分臣子的样子?”   陶宣自觉已经将所有的道理都与她挑明了,最后松了一口气,道:“母后您也不用担心昨日那事会叫白家与您翻脸,儿臣压根没告诉他们您做了什么,他们就算猜到了,面上该对您尊重,还是一样的尊重。”   “啪——”   召未雨一个巴掌甩在了陶宣脸上,不留情面,卯足了劲儿。   本已静心的陶宣摸了摸逐渐开始火辣疼痛的脸颊,苦笑道:“母后,儿臣从前只以为皇叔是儿臣的掣肘,可现在儿臣知道了,您和舅舅,又何尝不是呢?母后都让赵太医做了些什么,母后自己敢说吗?”   “你什么意思?”召未雨惊恐地昂起头,似乎不愿他知道这事。   陶宣苦笑更深几分,年轻的脸上皱褶迭起。   “儿臣总算明白,为何母后您三番五次屈尊去见姐姐,姐姐依旧不愿原谅您了,母后您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根本就是实打实的只为着自己,只为着召家!”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召未雨嘶吼道,“若非想让你坐稳这个皇帝,我这么多年煞费苦心都是为了什么?”   “母后不若自己去做这个皇帝!”   陶宣从未如此发过怒,既然说开了,那便一切都说到底。   “母后既然想让儿臣做皇帝,又为何非要把持着儿臣,把持着朝政不肯松手,非要叫儿臣痛苦难当呢?从后宫到前朝,没有一个是朕说了算的!”   召未雨头一回听到陶宣真正的心里话,呼吸直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不可置信道:“在皇帝心里,哀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了,是吗?”   陶宣摇摇头,“母后不是,儿臣才是。母后扶持儿臣上位,替儿臣除掉摄政王,替姐姐筹划规格如此之大的公主府,帮召家坐到如今的五侯之首,母后是大善人,是难得的善人。”   召未雨通红的眼眶直欲泣血,“原来哀家这么多年的心血,真的是喂了狗了。”   她绝望地看着皇帝,半晌,喊来福嬷嬷道:“叫皇帝在这里面壁思过,任何人都不许进来,也不许给他送吃的,什么时候想通了,再什么时候来找哀家。”   福嬷嬷不知他们如何会闹成这样,开口便要相劝,却被召未雨寒气逼人地扫了一眼,再说不出别的话。   “是。”她只能低头听吩咐。   召未雨临走前再深深地看了眼陶宣,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活像是要吃人。   “你若有本事,便在这里给哀家呆一辈子。”   ***   陶宣没本事。   他跟召未雨就算吵得再厉害,也还是她唯一的儿子,他知道只要自己服个软认个错,她就能原谅他。   所以他还是服了软。   忍一忍没有什么,他在饿了一天一夜之后,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食物,边拼命告诫自己。   早就知道不能跟她对着来,却还是每次都忍不住,他吃饭时还不忘往自己大腿重重掐一下,用疼痛来让自己长记性。   白倾沅在外头只听说了皇帝连着两日都未上早朝,其余倒是打听不到。   顾言观进工部的事被太后压了下来,珍珠楼虽重开业,但不敢再同从前那般张扬,一时间京里贵妇人们从那买料子量裁衣裳的热潮也退了下去。   好像一切于他们来说都不是那么有利。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十一月的那场暴风雪,马上就要来了。   “快快快,给我掸掸。”白明朝从外头跑进来,脱了大氅不停抖落着上头的碎雪,还喊了一旁的丫鬟小厮帮着弄。   “怎么弄成这副德行?”白倾沅正烤着火,见他这样不免笑话。   “你自己看看外头,院子里雪都快铺成路了。”白明朝将大氅递给丫鬟,坐到她身边烤火,“就不该听你的这么早来盛都,这冬日可真难熬。”   白倾沅揶揄他,“我瞧你平日在外头玩的挺开心的呀。”   “开心什么开心,瞧这雪下的,往后估计是没有好日子过了。”白明朝望着院子唏嘘。   白倾沅跟着他一道向外看,现在的雪还不是很大,只是下的时辰长,地面已经成了雪白色。   “今晚要下暴风雪了。”她喃喃道,“得把外头东西收拾收拾。”   “什么?这雪量,暴风雪倒不至于。”白明朝以为她只是胡说,摇着头不以为意。   白倾沅也不与他明说,只是固执道:“未雨绸缪你懂不懂?等真的暴风雪来临可就来不及了,今晚就得吩咐人将外头打理好,不然可不好过。”   白明朝看看外头一片白茫茫,又看看白倾沅,不确定道:“真的?”   “嗯。”白倾沅重重点头。   “也行。”他说,“就当未雨绸缪吧,的确该叫人将东西都收拾好。”   白倾沅笑眯眯地见着他去找管家,怕冷地拢紧了身上的大氅。   外头白茫茫一片几乎没变过,翌日一睁眼,还是这样的景象,只有当自己一脚踏下去时,才知道那雪到底积了有多厚。   可怕的是,那鹅毛大雪还没有要停的迹象。   白倾沅就坐在廊下看着,看空中漫天飘雪,看所有人惊慌失措。   即便在下初雪的时候,百姓就准备好了应对雪灾的措施,可没有人会想到,这场雪会这样声势浩大,这样漫长难挨。   整整三天,这场雪几乎没有停过。   一切都完了。   白倾沅靠坐在贵妃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仿佛能听到墙外头,大街上,有人在哀嚎,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崩溃,有人在歇斯底里。   她恍了恍神,总算眼底蕴满了酷寒。   秦空远缩在暖和舒适的屋子里,心情是半点也放松不下来。   “这大雪必定封路,恐怕停下来之后,工部又有得忙了。”他送了颗山楂入口,含糊不清道,“也不知我那惊鸿台怎么样了,总不能一场雪全给我吹倒了。”   “你少在这里乌鸦嘴,下雪既然不必上朝,你就安安稳稳在家里歇着,这样冷的天,也不知你父亲在东郡过的好不好,你也不知牵挂……”秦夫人数落他一通,又不免担心,“今年的雪下成这样,那庄子里头的粮仓也不知还挨不挨得住,庄稼恐怕全都要冻坏了,农户日子也不好过。”   秦空远本还没想到这回事,一听她提起这个,不觉打了个寒噤,“坏了,母亲,这回坏了,坏了坏了!”   秦夫人疑惑道:“怎么了?”   秦空远难得机敏,“母亲,您忘了,今年朝廷查贪污查的紧,户部那可是一溜串的名单列了出来,就等着那些人年后上缴银两呢,如今雪下成这样还不停,下面庄子还交不交的上钱都说不准!”   秦夫人被他说话的气势吓到,紧了紧毛毡的暖手袋,道:“索性咱们家没干过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不担心这回事,下面庄子交的上银两就交,交不上的留到明年也不迟,咱们家不缺这点钱。”   “可我那些同僚们缺呀!”秦空远大半个人都傻了眼,“若是那些人年后还交不上钱,那可不得狠狠被治一顿?蹲诏狱恐也不是不可能!”   秦夫人镇定自若,不太想管那些龌龊事,同时也教训秦空远道:“他们蹲他们的,干你什么事?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这么恶劣的天还想出去乱走动不成?就外头那么大的雪,你一出门,何时被雪埋了都没人能发现你!”   “我就说两句,母亲您这么急做什么,这么冷的天,我可不出去。”秦空远早已习惯了自家母亲的急脾气,兀自缩回脖子,惬意地吃着零嘴喝着暖酒,望着外头的白雪皑皑感慨万千。   此时的召伯臣也坐在自家厅堂里,望着外头的雪景,却是一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   他想起半个多月前小皇帝面对自己曾说过的话。   他说要把这回德昌侯府关于贪污的事都抹干净,不必他们再出钱填窟窿,可他当时没答应。   如今是追悔莫及。   “父亲。”召怀遇刚温完书,到得厅中,见到召伯臣正望着外头深思,问道,“父亲这是在考虑工部款项的事?”   召伯臣对自己这唯一的儿子向来是寄予厚望,此时虽心烦,但见他也能摸透自己官场上的事了,不禁有几分满意。   “是。”他心下满意,面上却仍旧端着架子,“今年这雪来的出人意料,已经三天了还没停,恐下头的庄子都不太好过。”   “咱们家不是不缺这个钱?”召怀遇迟疑道。   德昌侯府的确是不缺这么点钱,只不过填完窟窿的确也得花些日子缓一缓,召伯臣担忧归担忧,如今见召怀遇这么一问,倒是叫他起了试验这个儿子的心思。   “缺!”于是他斩钉截铁道。   召怀遇显然一顿,“缺?”   “是,咱们家下半年多的是花钱的地方,虽说这几千两银子不是没有,但要真给了出去,咱们全家可就得喝一阵子西北风了。”召伯臣直将状况往严重了说,说的召怀遇一愣一愣。   “真的缺?”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真的缺!”召伯臣眉头微皱,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召怀遇自小金尊玉贵,养尊处优,身上从来不缺钱花,对家里的开支花销一概不通,不知家里到底雇了几个女使小厮,也不知家里有多少农庄田地,今日听召伯臣这一番话下来,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骗局。   “找我借钱?”   珍珠楼上,江韶华笑呵呵地起身迎了召怀遇进门,热茶还没端上手,便听召怀遇一语破的,直奔中心。   给他倒茶的手在半空顿了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笑得如外头的雪一般洁净。   召怀遇见他不给自己回复,接过茶盏也没有喝,而是拿来捂着手道:“如何?”   江韶华还是没有回他,反而冲三楼阁楼望了一眼,道:“姜兄也下来吧。”   听了他的话,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召怀遇一回头,见姜祁正从阁楼上缓缓而下。   江韶华笑弯了眉眼,客气道:“这么大的雪,也难为二位会出门来找我,只是今日找我来借钱的,按规矩排,你们已经是第八个了。” 第77章 开粥棚   “这雪可算是停了。”   白明朝从外头回来, 掸掸身上的残雪,给白倾沅递了个竹筒罐子。   “这是什么?”白倾沅正用着早膳,好奇地接过东西。   白明朝精神道:“这是今早他们扫雪时, 我在枝叶上看到的一点干净的雪, 听那些喜好附庸风雅的人说,拿雨后露水或残雪煮茶, 最为清冽可口,咱们今日便来试试。”   “你倒还会附庸风雅了。”白倾沅掂着那只罐子,上下左右看了看, 忽而想起顾言观的习惯。   他在灵泉寺上, 倒也颇爱收集雨露, 莫非他们京城里的人,都拿这些当风趣高雅不成?   她欣赏不来,只会撇撇嘴, 将东西递还给白明朝。   白明朝收回来放好,坐下来道:“也不知咱们家还有多少米粮,现工部和京兆尹的人都在街上忙着扫雪开路, 陈家已经开始放粮仓上街救济了,这场大雪不知毁了多少人, 咱们家若是有多余的,也好出去摆个粥棚, 能救一个是一个。”   白家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总是懂得的,白倾沅闻言点了点头,自然没什么意见,“待会儿咱们就去找大哥开仓看看,只是你方才说,陈家已经开仓救济了?大雪这才刚过, 他们反应竟能如此迅速?”   这不对劲,白倾沅舀粥的手忽然停下。   上一世暴雪过后,召未雨带她和陶宣出宫体察明情,她分明记得,那一场暴雪之后,头一个开仓救济百姓的是喻家,还是在暴雪平静后的第二日才开始,怎么这回倒是成了陈家?   “是啊,其他人自己都还没缓过来,哪里顾得上救济他人,可见陈家这回防范做的不错。”白明朝不知她的想法,只顾夸赞道,“咱们家倒也还行,缓一缓也能接上。”   “也是……”白倾沅心不在焉地回着,满脑子想的都是陈家的事。   陈家这一世唯一的变数就是陈玉卿。   上一世陈玉卿死的早,压根没活到暴雪的时候,这一世他既然活了下来,那会不会,是他提前通知家里人做好了防范?毕竟都说他良善,想的多也是有可能的。   “在想什么呢?”白明朝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推了推她道,“走了,跟你哥哥我出去溜一圈,看看外头的情况。”   “哦……”她呆呆地应着,由白明朝给自己披上大氅,硬拖着往外走。   街上随处可见有人在扫雪,还有裹紧大氅赶路的人哈着热气跑回家,屋檐下衣着单薄冻的发紫的乞丐坐在地上崩溃到大哭,白倾沅正欲脱下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却被白明朝摁住手。   他下巴指了指街上更远些的地方,那里的现状比眼前好不了多少,甚至更严重。   “你救不过来的。”他语气沉重道。   他拉着白倾沅继续往前走,边走边严肃道:“到时候除了开仓放粮,恐怕还得分发些布衣料子,人祸可挡,天灾不可避,再加之前些日子涌进不少的流民,此番朝廷若不能很好地处理,恐后患无穷。”   “那到时候,如若处理不好,不就是……”   白倾沅的话没有再继续下去,百姓不满的后果就是叛乱,这是谁都懂得的道理。   兄妹俩一路走着,雪后的天即使放了晴,融化的时候也是最冷的,比下雪时还要冷几分。   白倾沅走着走着就有些受不住,脸颊冻的通红,白明朝见状往她怀里丢了个暖手炉。   “你何时带了这东西?”白倾沅惊喜之余,赶紧抬头来看了看白明朝,见白明朝没理她,只盯着前头的街角看。   她顺着白明朝的目光看去,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陈家的粥棚。   颖川陈家不是好人,在京城的这一分支倒是还行,不然也养不出陈玉卿这样的老好人。   领粥的百姓排了整整半条街,后面还陆陆续续有人步履蹒跚地走进队伍,白倾沅见了这情况,心下一刺。   “这才是人间百态。”白明朝许久未有这样正经地说话,白倾沅听着,只觉难受。   明明知道一切却无力回天的痛苦,才是最悲哀的。   她缓慢地看过整条街,从热气腾腾的粥棚到每一个排队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被她尽收眼底,有悲壮,有惨烈,有欣喜,有绝望……她看到最后,目光转回到亲自在给百姓施粥的陈玉卿身上。   白明朝适时感慨道:“听闻此番陈家就是听了陈驸马的话,提前有了准备,这才损失的少,没想到施粥他还会来亲力亲为,真是不多见了。”   白倾沅跟着道:“驸马善良的确是出了名的。”   “罢了,看过了人家,咱们也赶紧回去清点清点,看看能不能尽早支起摊子救人。”   这一场雪灾祸害的不只是成千数万的百姓,还有许多庙堂上的官员。   暴雪后的第一日早朝,陶宣坐在明堂上,当众下令官员们应该带头开粥棚,布施救济,接济百姓。   可是在他一番慷慨陈词,挥斥方遒过后,愿意出头的却没有多少。   朝堂上除了家底本就比较厚实的几家,如喻家,陈家,承恩侯家等,剩下的大多只能保住自家,更有甚者,在陶宣几个月前清点完贪污过后,早就自身难保,又如何会愿意大费周折地开粥棚救济他人。   小皇帝不懂臣子们的心,几个月前已经从他们身上剥了一层皮,如今居然还想从他们身上抽下几根筋,简直痴心妄想。   在他激情万分的言论过后,满堂寂静,无人开口。   喻陈几家还有富余的,该做的早就已经在做了,只是他们有钱,却也清高,不屑于在朝堂上争这一点不知所谓的荣誉和夸奖,便也没附和小皇帝的话;而剩下的缄默不言,大多是不愿出头当枪使。   “禀皇上,臣家里倒还有些粮食,家中人口也不多,正好可以开仓救济。”   出人意料,大堂之上,居然是苏疑碎这个莽夫先行开了口。   本不想出头的蒋峥嵘知道他正跟自己争着大将军之位,想着若是叫苏疑碎赶在他前头得了好名声,恐于自己不利,便也赶紧站出来道:“禀皇上,臣家里也还有些余粮,可做救急。”   “两位爱卿甚得朕心!”陶宣见有人附和,总算肯满意,于是又扫一眼堂下众人,亲切问道,“可还有与苏卿蒋卿一样的朝廷栋梁愿意出粮?”   “禀皇上,臣也愿意。”与苏疑碎师出同门的覃质也来掺了一脚。   三个皆是朝中风头正盛的武将。   明眼人都该看出来了,皇帝和太后这段时日正整合军队,欲从朝中选一人任大将,这三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显然都是想争一争这个位子的。   其他人不凑这热闹,便也都低着头不说话。   三人当中属蒋峥嵘年岁最大,若是错过此番升迁,恐便再无机会了。   直到下了早朝,蒋峥嵘那一双圆轱辘的眼睛都还没好气地瞪着苏疑碎和覃质,将他们当成了明晃晃的眼中钉肉中刺。   覃质好歹还给人几分面子,躬着身子称呼了他一声“蒋老”,苏疑碎却是半点不留情面,只差没鼻孔朝着天与他置气。   蒋峥嵘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气他归气他,可别把自己气坏了身子。”望着蒋峥嵘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覃质高深莫测。   蒋含称与父亲同朝为官,听他方才在朝堂上受了气,知其心情不好,此时便乖顺地跟在他身后出了宫,正要一道回家,却被候在宫门外的小厮拦住了去路。   “少将军,长公主请你回府。”   这暴风雪刚停,蒋含称却又仿佛头顶遭了重重一记雪球。   成柔长公主自两人成亲后,便再也没有主动见过他,今日这般,倒是叫他懵懂了,连说话都不利索,“敢,敢问,敢问长公主通传,所为何事?”   小厮笑道:“长公主要见自己的驸马,还能有什么理由。”   蒋峥嵘亦明白自己儿子这几个月来受的委屈,但碍于对方是长公主,是太后的亲女儿,又不好说什么,如今好容易见到了好转,忙招呼蒋含称过去。   “傻小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他催着自己儿子。   “是,是,父亲。”   蒋含称喜形于色,飞身上马,人还未到公主府,心却早已飞了进去。   ***   白倾沅自回家后便忙着跟白明朝清点粮仓,一口气忙活了两三个时辰,连午膳也没来得及吃。   刚忙活完的白明朝重重跌在椅上休息,见白倾沅又披上了大氅要出门,忙喊住她问道:“午膳还没用呢,你这是去哪?”   白倾沅与他眨眨眼,“你自己吃吧,我找我的小郎君去。”   白明朝:“……”   暴雪下了三日,白倾沅便有三日未曾见过顾言观了。   马车载着她一路到顾宅,此时的顾宅已与她头一次来时完全不一样了,是焕然一新,高贵典雅的存在。   她下了马车,便有门房来迎她,领她进门。一路穿过冗长的回廊,她见到先前来时干涸的流水与池塘已重新焕满了活力,花草树木也都得到了精心的照顾,枝桠虽还留着残雪,但却不再是枯荣,而是暗藏生机。   顾言观正和江韶华在亭子里煮茶,见她过来,便招了招手。   “江老板也在。”白倾沅见到江韶华,还是有些不自在。   她原本还想与顾言观好好胡闹一番,此时见到江韶华也在,便逐渐收起了那些心思。   江韶华见到她过来,忙起身道:“见过县主。”   “江老板客气了。”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后,白倾沅哪里还敢受他的礼,连忙跟着福了一福,互相客气。   “我从前还恍惚,一直在太后身边帮着我们的人究竟是谁,如今见到县主,一切便都不攻自破了。”江韶华一坐下便开诚布公,“江某此番能捏住那么多户朝廷官员的把柄,多亏了县主。”   白倾沅笑笑,若她当初知道江韶华是这等身份,会不会将此事告诉他还是未可知。   她无心参与他的大事,只能装傻充愣道:“江老板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懂也没事,江某今日以茶代酒,先敬县主一杯。”江韶华倒是自在,端起茶盏就要喝,白倾沅不想承他的人情,忙也跟着端起矮桌上一杯盛满茶水的小盏,一饮而尽。   江韶华看看顾言观,又看看她,面色登时有些一言难尽。   白倾沅不知他此为何意,问道:“怎么了?”   “这杯……”江韶华指了指她手中的空杯,“是顾兄的……”   说罢也不必她解释,他自己先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是江某眼拙,有眼不识嫂子。”   白倾沅:“……”   虽然很羞耻,但白倾沅不得不承认,这一声嫂子,叫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斜眼瞧了瞧顾言观的神色,见他没反驳,面色也没差,便自觉受用起来,巴不得江韶华再多叫几声。   可惜这只是昙花一现,他接下来的话,还是该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我店中新来了一批上好的白狐皮,县主若是想拿去制成大氅,来年开春还来得及穿上几趟。”   白倾沅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黑狐大氅,调侃道:“白狐可是难得,江老板不留着自己卖个高价钱?”   江韶华知趣得很,只是含笑道:“有什么东西比县主此番帮的这个大忙还要贵重呢?”   “江老板言重了。”   两人一唱一搭,一来一回,待顾言观从自己手中夺走杯盏,白倾沅才恍恍惚惚想起来,自己此番到这,还没同他说过话。   都怪江韶华。   她拢了拢大氅,往顾言观身边坐了几分,道:“我听哥哥说,顾先生明日便要回朝了?还是工部?”   顾言观将茶盏放回到她面前,只说了一个“是”。   “工部好啊,只要不是跟这次一样,动静闹得这么大,工部还是最吃香的。”江韶华理智道。   他说这话,也不觉得心虚。   白倾沅内心鄙夷,却也不好显露在脸上。   她此时对江韶华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敬而远之。   偏顾言观与他还处处是往来。   只见顾言观指尖轻移几下,将茶壶递到了江韶华手中,他稳稳接过,又继续笑道:“顾兄风雅,这灵泉寺上的竹露还未用尽,便又有暴雪残渣可饮。”   “天命。”顾言观轻言两字,转过头来看着白倾沅,“县主尝尝。”   白倾沅哪里会欣赏这些,可是听了他这话,也不好断然拒绝,便模样乖巧地将茶盏凑到嘴边,轻呷了一口。   喝茶的间隙,她又听见江韶华道:“今日蒋峥嵘和苏疑碎,还有覃质,在朝堂上公开对峙了。”   顾言观淡淡道:“那还不够。”   “是啊,那可不够。”江韶华的笑不再是从前那般叫人舒畅,而是带了些森冷,“该叫他再也动不得身,那才好。”   白倾沅告诫自己不要听这些,她和顾言观复他们自己的仇就好了,江韶华复他自己的仇,他们本该两不相干。   可偏偏他们说的话总源源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   “皇帝年后会让德昌侯去江南上任,到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江韶华即便是说着再狠毒的话,脸上的嘴角弧度也总是不变,白倾沅每每见到他这副笑面虎的模样,便心生胆寒。   上一世她对江韶华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以至于现在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她既不敢轻易揣摩,也不想与之多加接触。   “到时候还要请县主帮个忙才是。”白倾沅刚想着这茬,便被他点了名道了姓。   “我?”她踌躇着指了指自己。   “是。”   江韶华走后,白倾沅心中仍惴惴不安。   “我觉得他很危险。”她紧挨着顾言观,实话实说。   “我不危险?”顾言观偏头,与她对视。   “我欢喜你,你便不危险。”白倾沅抿紧了嘴唇,没羞没臊地凑上去亲了亲他的睫毛。   “年后我父王就该进京了,到时候事情处理完了,你就跟我一道回西郡好不好?”她眼里星河遍布,满是期待。   顾言观失笑:“真做上门女婿?”   白倾沅扭捏道:“也不是不能跟你待在京城,只是你得先跟我回西郡。”   “为何那么坚持?”   “因为我母亲还在西郡,见过我父亲不行,还得见过我母亲,见过我们全家,那才行。”白倾沅脑袋枕在他肩上,傲娇道。   顾言观稳住她不断晃动的身子,低声回应道:“那就去西郡吧。”   “嗯?这么轻易就答应了?”白倾沅惊喜地爬起来,坐在他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嗯。”顾言观揉揉她的脑袋,“我的小县主,该有的仪式都得有。”   “真好。”白倾沅傻傻地笑着,瘦小的身子躲在他怀里,亭子里四面都漏着风,不知何时还会有下人经过,她却无所畏惧,只想安静地听一会儿顾言观的心跳。   良久,她才捂着饿扁了的肚子道:“我饿了。”   “进屋叫她们给你弄点吃的。”   “我想吃你。”   顾言观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原本缩在厚厚大氅里的人搂住脖子堵住了嘴。   大雪初霁的日子里,就该有些甜头。   而与他们的岁月静好截然不同的,是另一边蒋家和苏家,还有覃家的鸡飞狗跳。   苏家诚如苏疑碎所说,他们家人少,自己吃的粮食并不用太多,剩下的许多都可用来开粥棚布施。   而覃家更是。覃质至今也只一个孤家寡人,上头只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亲休养在家,他们家能用来布施的米粮,也是能顶一段日子。   真正麻烦的是蒋家。   蒋家是个大家族,到了蒋峥嵘这一代,除了大房二房还留在北郡,余下的三房四房皆住在京城,蒋峥嵘正是三房。   蒋家四房不是个争气的,京城这一脉,几乎全是靠蒋峥嵘在撑着。幸而他也算争气,顾征死后在军营也是挑了一段时日的大梁,如今又得太后赏识,儿子还娶了长公主,勉强也算光耀门楣。   只是金玉其外,往往败絮其中。   蒋家下半年迎娶成柔长公主,为了长公主偶尔到蒋家来住时可以顺心,花重金买下了自家隔壁的宅地,打通两家,将隔壁建造成了一座园子以供公主赏玩居住,其奢华程度堪比宫中的小御花园。   而公主不领情也就罢了,偏偏年末又赶上雪灾,赶上雪灾也就罢了,偏偏又要与苏疑碎和覃质两个混不吝比高低,开仓布施。   开仓开仓,蒋家哪里还有仓可以开。   蒋峥嵘回去越想越来气,气还未平下去,便听手下又慌乱进来禀报,说外头苏家和覃家的粥棚都已经开始搭了。   这才刚下朝不过两个时辰,那两个杀千刀的竟就忙活起来了,蒋峥嵘心下暗骂,但还是赶紧吩咐人收拾东西,出去街口搭粥棚。   手下这边瞅来那边瞅去,犹豫道:“老爷,苏将军和覃将军都是自己亲自去的……”   蒋峥嵘垫子都还未捂热,这下哪里还坐的住,顶着年逾花甲的身子道:“走,我也亲自去!” 第78章 天家事   争风头的后果, 便是蒋大将军跟着苏疑碎和覃质两个年轻的,有样学样。   他们对于救济之事亲力亲为,他便也跟着亲力亲为, 他们日日在朝堂上向皇帝汇报粮仓的余量与进度, 他便也跟着汇报,如今这三人上朝就跟孔雀开屏似的, 争的可谓是不分上下,难判高低。   直至这一日,苏疑碎和覃质先后汇报完自家粮仓之后, 蒋峥嵘并没有如前几日那般, 紧接着站出来。   因为他病倒了。   毕竟是六十岁的老骨头, 要跟苏疑碎和覃质这种年轻力壮的比,哪里比得过。   蒋含称这几日一直被成柔留在公主府,虽说没有同过榻, 但好歹也叫他住进了隔壁院子,日日在跟前伺候。   只有这一日,父亲生病, 他不得不回去。   蒋含称前脚刚离开公主府,成柔后脚便喊人备了马车, 进宫。   居正殿里,她闲适地靠在椅垫上, 熏着暖炉道:“皇帝这回该满意了?”   “满意了。”皇帝笑着坐到她身边,“多亏姐姐拖住了蒋含称,这才能让蒋峥嵘累垮。”   成柔却是没有多高兴,谨慎道:“你想要夺兵权我不反对,我的确不喜欢蒋家,只是你自己需得保证, 你选的人切实可靠。”   “姐姐放心,那苏疑碎和覃质,只要不跟顾言观,就都是能实打实握在手里的人。而顾言观半月前便已回朝,朕只会让他做文官,不会再让他碰兵权,先前他父母的事,皇叔的命也算是抵了罪,他对朝廷也不当还有怨言,就算有,如今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总归安心些。”陶宣端的是十足的信心,吃起栗子糕来满嘴都是笑意。   成柔看着他,忽而问道:“你这几日未曾出过宫吧?”   咀嚼栗子糕的嘴突然停住,陶宣愣过之后,笑了笑,“姐姐说的什么话,母后现在看的这么严,朕有没有出过宫,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那便好。”成柔打量着他,似在怀疑他这话有多少的可信度,“你少跟他来往,我就能安心些。”   “姐姐是否也觉得,江韶华这个人,其实在哪里见过?”陶宣意味深长,期盼地看着成柔,希望能从她嘴中得个准确答案。   成柔淡定地为他斟一杯茶,神态自若道:“没有见过。”   “是吗?”陶宣失落地收回目光,“我还以为姐姐跟我会有一样的想法,要不改日再去问问长姐,让她帮忙看看人?”   “你认出他是谁,然后又要做什么呢?怎么长姐和你都认识的人,我竟会不认识?”成柔语气不急不躁,缓缓地问道。   陶宣怔住,迟钝道:“也不做什么,只不过就想知道他是否是位故人。”   成柔抬眼,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你已经害的母后抓了他一次,若是再与他亲近,只怕还要祸害他第二次,第三次,他如若真是你的故人,你不该心疼他才是?”   陶宣却道:“故人也分好与坏。”   “哦?”成柔处变不惊,一字一顿地问道,“既然皇帝觉得他是恶人,又为何要与他深交?”   “朕哪里就说他是恶人……”陶宣被她问的哑口无言,无奈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朕不同姐姐说这些,大不了往后都不见他就是了。”   “不见最好,只要他的珍珠楼还开,我要的华服还在就好。”成柔的语气悠扬婉转,像只百灵鸟似的灵动,但陶宣知道,她是在提醒自己,不能打江韶华和珍珠楼的半点主意。   少年的叛逆是刻进了骨子里的,不论是当初非要放走江韶华,违背了太后的意愿,还是如今非要派人去蜀中查个究竟,从而违背了成柔的意愿。   从前对江韶华视若知己惺惺相惜的是他陶宣不错,可是如今站在帝王的高度上,想要维护自己权力的人也是他不错。   是夜,一队人马从京城出发,连夜赶往蜀中。   而陶宣不知道的是,几天前也曾有另一队人从皇城出发,去往蜀中。那队人马,已经全部死在了路上。   时至岁末,万物死寂,逆反的灵魂飘荡在盛都上空,俯瞰这座靡靡之城,嘲笑这些世间浮华。   最后的热闹正在谢幕。   ***   从甘城到盛都,少说也要走大半个月,西郡王在家陪夫人过完年再进京,就算再赶也得是上元节过后才能到了。   故而这一年的除夕,是白氏兄妹三人一道过。   白倾沅接过白明朝递来的福字,正要往门上挂,便见泠鸢兴冲冲地端着果盘跑进来。   “县主,外头又下雪了,好大的雪!”她兴奋道。   继上回的暴雪下了三天三夜之后,往后的一个多月里便再没有下过雪,这倒也是好事,给了许多贫困百姓缓冲的机会。   这期间,苏家和覃家还有蒋家的粥棚就跟不要钱似的拼命开,再加之还有喻家和陈家白家这些本就殷实之家真正地为百姓着想,也时不时地开仓布施,还分发布衣料子,总算没有叫乱象大规模地闹起来。而那些小范围的闹剧,都被巡防营和京兆尹给控制住了。   还以为这一年都不会再有雪了,没想到这最后一日除夕,竟又下了起来。   这回有了经验,大家该准备的都会准备起来,白倾沅并不慌张,倒也有闲心欣赏起这雪景来。   “今晚下雪了,不知还会不会有烟花爆竹。”泠鸢趴在她身边,向往道。   “会有的。”白倾沅亦憧憬地望着逐渐暗沉的天空,笃定道。   果不其然,一家人围在桌边正用着年夜饭的时候,外头突然就响起了巨大的爆竹声。   一家开了先兆,接下来的家家户户也都坐不住了,纷纷跑到家门口开始扎爆竹放烟火。   白倾沅扔下筷子带着泠鸢冲了出去,出门没多久就顶了一张赛猴屁股的大红脸,不知是冻的还是烟花映上的。   要是这时候顾言观在身边就好了,她望着漫天烟火惊叹的同时,忽然想到。   “县主,你看你看!”泠鸢推搡着她,叫她刚飘走的思绪没过多久就回了神。   顾言观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家的街口,同样映了满面红光看着她。   白倾沅从未有笑得这样灿烂的时刻,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在叫嚣着喜悦,她穿过稀稀疏疏的人群奔过去,扑进顾言观的怀抱。   “你怎么来了?”她一张脸闷在顾言观的大氅下,连带着声音也嗡嗡地响。   顾言观将她的脑袋揪出来,笑弯了一双眼道:“陪你过年。”   这大概是白倾沅头一回见到他这样笑,不带丝毫的防备,不带半点的克制,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开心。   眉眼弯下去的那一刻,疏星朗月全都奔他而来。   街上人多,她着急地左右看了看,拖着顾言观躲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还没等人站定,她便急急忙忙又扑了上去。   不是浅尝辄止,不是蜻蜓点水,她辗转翻碾过顾言观的唇畔,直想将自己掰碎了掺进他的身体里。   “你不理我!”   她亲了会儿,却没有得到更多的回应,泄气地松开顾言观,却看到他正盯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眼里倒映的全是自己。   她怔怔地看着,只是一霎,便被推在身后的墙上,额头相抵的那一刻,她最后一丝自由的呼吸也被夺走了。   她再没有精力去看天上绚烂夺目的烟花,她鲜活的内心,奔腾地远比烟花还要热烈,还要璀璨。   “真想把你拐回家。”   她死搂顾言观的脖子,深深地喘着气。   “看看烟花吧。”顾言观勾唇,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哄道。   “嗯。”   白倾沅遂窝在他的大氅里仰起头,跟他一起看这场盛都一年一度最热闹的烟火。   这场盛世一直持续到了上元节。   上元节,满街都是红火的象征。   大红灯笼高高挂,小红炮仗遍地跑。   这一天晚上,街上的男女老少手中都提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红的绿的千奇百怪,方的圆的稀奇古怪,堪比又一个七月七的小花灯会。   白倾沅哪里会错过这种热闹,早早地请师傅教自己上手做了盏无骨花灯,在上元节当晚和顾言观提着灯笼出去溜达了。   长街一如既往的繁华。醉仙居,临江楼的门槛从来都是络绎不绝,四方食铺的糕点生意不断,门口的队都排出去了二里地,琥珀阁和珍珠楼,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挣钱的本事互不耽搁,还有沿街叫卖的小贩,走街串巷,是热场的一把好手。   长街的一边是兴盛街市,另一边则是滔滔永定河。   河上花灯遍布,写满了少男少女的旖旎心思,载着它们顺水而下,缓缓东流。   白倾沅掰着手指头数着,她的父王至多还有三日便要到京城,她也没必要再同召未雨虚情假意。   前些日子召未雨还邀他们兄妹三人入宫小聚,两位哥哥倒是去了,她却是独自称病在家,兴致缺缺。   既然她都能明目张胆对她干出那种事,那便也不能再怪她,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成熙和成柔那儿她也分别亲自去串过门了,成熙依旧是我行我素的个性,年夜饭并没有回宫吃,丝毫没有要给召未雨留面子的打算。   关于江韶华的事,她其实很想问问成熙,可她知道自己不好开口,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那都是他们自己的家事,可谁叫他们是帝王家,帝王家的家事,牵扯的往往是天下万家。   成柔那儿她就更不好开口了,陶宣是她的亲弟弟,召未雨又是她的生母,江韶华的狼子野心事关她至亲至近的两个人,再理智的人,也无法真正地平衡二者。   于是她问了顾言观。   趁着上元节这晚,她提着花灯沿着永定河走着,问顾言观道:“你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   顾言观倒不避讳,“是他自己找上的我,开诚布公。”   “他不是今年刚到的盛都?”白倾沅讶异,“他一来盛都便奔着你而来了?”   “是,他这样的人,如若没有万全的准备,如何敢轻易踏足盛都的土地。”   “那你当初不曾对他的身世有过怀疑?”   “收到他的信之后,我自己下过几次山求证,我家中书房,留有我母亲的旧书信。”   与蜀中往来的旧书信。   ***   再过几个月便是春闱,一整个冬日几乎都窝在家中温书的召怀遇难得抽空出来吃个酒,没想到跟江韶华沿着永定河吹风的时候,还会遇到白倾沅和顾言观。   “他们俩……”他站定在原地,吐出口的几个字意犹未尽。   原本江韶华只是由冯不若带着,与他们这群官家子弟关系还算融洽,但要说多亲近,那也是没有的,尤其是召怀遇这种生来就有资格站在山顶傲视群雄的人,压根不会主动与他多接触。可自从那场雪灾过后,有了金钱往来的两人,关系倒是在这个把月间贴近了不少。   他瞧了瞧召怀遇目光所及的方向,很快便看到了顾言观与白倾沅的身影,随口接道:“郎才女貌。”   召怀遇见他并不惊奇,蹙眉道:“你知道这事?”   “我可不知道,我连这两人是谁都还未瞧明白呢。”江韶华连忙否认道,“只是单从背影看去,的确是相配得很。”   “配什么?”召怀遇喝了点酒,语气中带着刺,“癞□□要想吃天鹅肉,不怕淹死自己,痴心妄想。”   江韶华可没想到单单的两个背影,便能叫他有这般戾气,想来想去,便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召怀遇这只癞□□,也想吃天鹅肉。   他望着人群中白倾沅娉娉婷婷的身影,心下思量,这个叫召未雨看中了能做皇后的女人,不知暗地里得了多少人的垂涎。   只是癞□□虽多,天鹅肉却只有那一块,早已叫顾言观抢先了。   召怀遇的不满他看在眼里,却也不好多言,想起明日的打算,便心一横,主动道:“我给召兄说个故事吧。”   今晚的酒有些烈,召怀遇方才感觉还行,如今却是有些微醺,哪还有心思听什么故事。   只是他已经这么讲了,他也不好当面拒绝。既受了人家钱财相助,人情总是要还的。   江韶华见他没有拒绝,便微微笑了下,那眼底蕴藏的深意,叫召怀遇甚觉奇怪。   “从前有户权势人家,家里正妻也是个高门显贵的小姐出身,两人门当户对,结合之后,很快便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个聪明活泼的女儿。”   “然后呢?”他既真开了口,召怀遇便给了点面子,竖着半边耳朵听了听。   “然后这家的男主人,在和正妻的女儿还未出生,正妻方有孕之时,又给自己讨了两门贵妾。”   召怀遇额上原本浅浅的纹路又深了几寸,他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江韶华偏还在继续,“两个贵妾的肚子也是争气,进门后不过一两年,便都双双生下了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召怀遇冷嗤,“这男人倒也算圆满了。”   “是啊,圆满了。”江韶华笑笑,“可还有更圆满的。其中生下女孩儿的那个贵妾,在没过几年之后,又生下了一个儿子,而正妻除了刚开始的那个女儿外,再无一所出。”   召怀遇一根手指顿在半空,晃了又晃,道:“这个家里得乱。”   “是,家里得乱。”江韶华顺着说道,“这个男人后来又娶了几房妾室,各个好生养,生出儿子的也不在少数。他宠爱几个妾室胜过正妻,正妻便逐渐心生怨念,脾气一日不如一日。”   召怀遇接道:“这男人应当移交官府,打他三十板子。”   江韶华笑道:“官府可不敢。人家家里的权势非一般人可比,官府想管也管不了。”   “那便由着他宠妾灭妻?”   “自然不是。家里孩童满地,小妾成群,正妻的脾气早已被他们折磨地一日不如一日,没过几年,她便彻底忍不住了,想要趁着那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将几个妾室和孩子全都一并处置了。”   “就在她动手的当晚,她的女儿听到了她吩咐手下人行动的消息,匆匆忙忙只来得及将事情告诉了最开始的两个贵妾,想让她们再告诉其他人,带着孩子们逃去安全的地方避难一段日子。可当时,先生下男孩儿的那个贵妾身体抱恙,卧病在榻不能动,只能将自己唯一的孩子托付给了当初一同进门时的那个贵妾,要她帮忙带孩子逃出正妻的处置,她答应了。”   召怀遇眯了眼,永定河畔的微风没能将他吹醒,反而叫他更加沉醉。   听完江韶华的话,他心里堵得慌,只问:“那她做到了吗?”   江韶华深吸一口气,道:“没有。”   召怀遇闭眼,这个答案,出人意料,但又合乎人性。   “那个贵妾带着自己的一儿一女躲在了安全的地方,故意将那孩子留在外头,作为正妻发泄的对象。”   “那个孩子死了?”   “不,他活了下来。”   他眼里映着永定河上千盏万盏的花灯,光影缭乱,斑驳陆离。   “那正妻早已走火入魔,谁都能杀,她在刺了男孩几刀之后,便去找别的人发泄怒火,是她的女儿,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弟弟,将他带到角落里躲了起来。而那个贵妾的女儿,也许是还心存善念,在正妻的人离开他们院子之后,偷偷出去找到了他们,并托人将还剩一口气的男孩儿送出了府。”   “那一晚正妻杀了很多人,大人,孩子,数不胜数。男人回来后主持大局,悲痛过度,压根没有关心过自己的哪一个儿子找不到了,以为不见了的都混在那一堆死人堆里,反正都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没必要找了。”   召怀遇呼一口气,满腔都是酒味。   “男孩儿该感谢那两个姐妹。”他说。   江韶华仰头,“是啊,他该感谢,他还该感谢那天带他出府的人,他能活下来,他谁都该感谢。”   “那个妾室倒也不必。”召怀遇冷冷道,“不处死她已经算是天家开恩了。”   说完之后他又歪头想了想,问:“那孩子后来回家了么?”   “回了。”江韶华面带恰到好处的笑容,一如与他初见时笑得那般和煦,只是笑意未及眼底。   “他还将那妾室绳之以法,当众处刑了。”   “那便好。”召怀遇点点头,酒劲儿上来了也不忘问道,“只是你讲这个故事有什么目的么?莫非你就是那孩子?”   他最后的语气多少有些戏谑,毕竟谁都不想这个故事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   “召兄说笑了,我哪有那样显赫的家世。”江韶华故作轻松道,“是我一个朋友,最近也想来京城了。因为他就算被找回去之后,也跟家里人不亲,干脆独自来京城闯荡,离他们远远的。”   “那倒也是。”召怀遇是真的有些醉了,不知想到了什么,拍拍他的肩膀,老成道,“宠妾灭妻还是要不得,往后若是成亲了,需得注意。”   这是清醒时的召怀遇绝对不会说的话,江韶华瞧着他要闭眼又极力想睁开的样子,郑重地道了一个“好”字。   得了他的回复,召怀遇好似总算圆满,挥了挥手,上了自家的马车。   坐上马车后他便再没想过这些,靠着暖和的垫子就睡着了。   直到翌日清早,宿醉的他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江韶华昨夜的话如噩梦般萦绕在他耳边,他终于大彻大悟。   这哪里是什么权势人家的故事,这分明就是天家的故事。 第79章 结局上   召怀遇下榻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爹。   江韶华这样的身份, 他们家断不能再与他安稳度日,得赶紧钱财两清才行。   这会儿日头刚升起还没多久,他爹应当还未下早朝, 他一脸阴霾, 着急地在厅堂里左右来回打转,小厮上来给他沏茶, 他一见人就问:“侯爷出去几时了?”   “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公子您要寻侯爷?”   “是,平日里下早朝, 应该再过两个时辰便能回来了吧?”召怀遇心神不定, 说出口的话也慌乱。   小厮却道:“公子您糊涂了, 侯爷前几日便被下令去往江南任上,今早方已动身出城了。”   “什么,今日出城?”   召怀遇当真是没想到这事, 小厮的话宛如当头棒喝,将他的宿醉一下子全都打散了。   杯酒误事。   德昌侯不在朝堂的这一天,是陶宣打算将苏疑碎升为正二品大将军, 统领全军的一天。   “且慢。”   陶宣铺垫了那么多,将召伯臣支走, 叫蒋峥嵘一病不起,就是为了等这一刻, 可惜还是被自己母亲阻挠在了最后一步。   “皇帝的决定,哀家不同意。”   召未雨衣着肃穆,通身玄金长袍,堂而皇之地走上大殿。   文武百官皆回首相望。   她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只一心盯着坐在龙椅上的陶宣。   她一步步走上台阶,站在陶宣的龙椅前, 傲然睥睨,失望至极地看了他一眼。   “母后……”陶宣慌道。   召未雨没有理他。   她不再面对皇帝,而是转身面对着下首的文武百官,郑重其事地又说了一遍:“要让苏疑碎做大军统领的决定,哀家以为,还有待商榷。”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姜均竹是典型的太后一派人物,此时自然要站出来附和她,“臣附议!臣以为,苏将军虽功夫了得,但尚且年轻,资历不足,不够沉稳,外头诨称乃是苏阎王,若是叫这样的人掌大军之权,恐难以服众。”   “姜均竹!”陶宣不敢在朝堂上直接怼召未雨,只能一拍龙椅,对着姜均竹龙颜大怒。   “臣也附议!”陶灼死后,新上任的京兆尹变成了召未雨的人,自然也是听她的。   “臣也附议!”   “臣也附议!”   一时间,反对苏疑碎做这个正二品大将军的人越来越多,一阵高过一阵的音浪冲击陶宣的大脑。正月的天,他紧握龙椅扶手的掌心却满是紧张的冷汗。   他太年轻了,他从未想过,即便是蒋峥嵘不在,他的母后也敢这么正大光明地站上朝堂,当众反对他的所作所为。   他这个皇帝做的失败至极。   “母后……”他见几乎没有人敢出来反驳,只能无奈地看着召未雨。可后者只留给他一个发髻齐整的后脑勺,并未打算回过身来。   “众卿,哀家以为,如今德昌侯不在,蒋峥嵘将军亦卧病在榻,并非是选立大将军的最好时机。我大晏数年来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这个大将军,并非急着用武。何况再过不久便是科考,届时等武状元落定,再商议此事也是不迟。”   相比起陶宣,召未雨的每一句话都显得铿锵有力,落到实处。   陶宣面如死灰,听召未雨继续替他主持着大局,“如若众卿无事,今日早朝便先——”   “咚—”   “咚——”   “咚———”   外头忽有一阵阵鼓声传来,一下比一下沉重,空旷的大殿上充斥着回音,既阻止了召未雨的话,又激起了群臣的好奇。   “这是登闻鼓?”   “是谁在敲登闻鼓?”   群臣纷纷交头接耳,左右相看,召未雨也没料到这时候竟会有人敲登闻鼓,心下起疑的同时,回头看了眼陶宣。   陶宣直白的脸上明晃晃写着不知此事。   她遂回头,甫一挥手,立在下首的大监扯着嗓子喊了一个洪亮的“宣——”字。   敲登闻鼓的人被宣入朝堂。   本就稍有嘈杂的长安殿在击鼓之人出现后,又掀起了轩然大波。   是成熙长公主。   所有人都只关注着华贵的长公主高扬脖颈,目不斜视,徐徐踏进长安殿,只有混在群臣中的工部郎中秦空远,在看清她身边跟着的人是谁之后,心脏停止了跳动。   是江韶华。   成熙长公主带着江韶华,敲了登闻鼓,进了长安殿。   他们有什么冤情可诉?   “成熙拜见皇上,太后娘娘。”   大殿之上,成熙该尽的礼数还是尽数尽到了。   江韶华跟在她身旁,一言不发,她跪他也跪,她磕头他也跟着磕头。   看着神情动作皆是同步的两人,坐在龙椅上的陶宣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成熙,你这是做什么?”   召未雨此前并未见过江韶华,月余前派人去蜀中打探他的来历也只是因为他总是出言蛊惑陶宣。此时她看着跟在成熙身边的陌生人,自是不相识,亦不明白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成熙昂起头,直视召未雨压迫的眼神,“成熙此番击登闻鼓,是为申冤。”   “皇姐!”   她刚说完一句话,陶宣便已经开始慌了,他从龙椅上跃起,激动地想要制止成熙。   召未雨斜他一眼,不知他在慌张什么。   不明真相的她倒是还能泰然自若,与成熙相劝道:“成熙,这里是朝堂之上,你要带一个平民申冤,大可以去大理寺和京兆尹,在这里,你要申什么冤?”   “成熙今日不为平民申冤!”成熙刚毅果决道,“成熙今日,是为自己的皇弟申冤!”   “荒唐!”召未雨情绪总算激烈了些,指着陶宣道,“你皇弟在这里坐着呢!”   “成熙不只一个弟弟!”成熙拉着身旁的江韶华,一字一顿道,“我还有一个弟弟,在这里。”   “皇姐!”陶宣再次失声尖叫。   成熙充耳不闻,只仰着头道:“当年,我母后孝文朝皇后血洗皇城,屠尽皇子皇女,从中侥幸活下来的,除了我与成柔,还有当今圣上之外,还有一个,舒妃娘娘的孩子,皇长子陶墨。”   满堂哗然。   这等皇室秘辛,自然是骇人听闻。   平白多出一个皇子,于皇帝和太后来说,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召未雨眉间山峰拥蹙,质问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成熙知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身边这位蜀中来的商人江韶华,便是当年被偷送出宫的皇长子,我的弟弟,陶墨。”   “人证物证?”召未雨攥紧拳头,“你有什么人证物证?”   “太后娘娘也许不知道,当年,陶墨是我与成柔亲自救下来,偷送出宫的。我与成柔皆是证人。当时在宫门口,我们碰到了正要出宫的华原县主,将伤势惨重的陶墨交给了她,请她帮忙将人带出宫,避一时灾祸。”成熙和盘托出,不慌不忙道。   “至于物证。华原县主将他救出宫后,没过多久便托人将他带去了蜀中,交由一户商贾之家抚养。直到华原县主去世前,一直都与蜀中有着密切的书信往来,如今的顾家旧宅中,便存有华原县主当年收到的数封来自蜀中的信件,当中多处提及皇长子陶墨……”   “荒谬!”召未雨一甩袖子,指着江韶华严厉道,“你们简直是荒谬,既然他是皇子,那孝文朝皇后被处死后,华原又为何不直接将他送回宫来,而是要送去蜀中?”   “太后娘娘真的要问我为什么吗?”成熙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她,毫无畏惧,满是诘问,“当年之事过后,宫中除了我们几个侥幸活下的孩子,便再无别的皇子皇女,太后娘娘真的要问我为什么吗?”   “成熙!”召未雨控制不住地打了个激灵,颤着手指着成熙道,“你这是在污蔑哀家?”   “成熙不敢!”   “我只是想还自己的弟弟一个公道,还父皇的孩子一个公道!”   “好,就算他是皇子,你带他上朝堂,是要讨什么公道?向谁讨公道?当年要杀他的人可并非是哀家,而是你那早已入土的母亲!”   召未雨深吸着气,尽量平复自己激烈起伏的心情,而她身旁的陶宣已然血色全无,跌坐在明黄龙椅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不用向谁讨公道。”自踏进长安殿起便没有说过话的江韶华终于开了口,他跪地同成熙一样笔直,义正言辞道,“我只是要皇上和太后娘娘还我一个身份。”   “你以为朝堂上是什么地方,你要讨身份何时不能讨,非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召未雨额头上的青筋暴怒,仿佛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注定是平复不下来了。   成熙赤红着眼,朗声道:“他只要讨身份,可是我要讨公道。”   召未雨哪里还有什么耐心,“你还有什么公道要讨?”   成熙盯着她这副不耐烦的模样,眼眶通红,切齿痛恨道:“我母后,孝文朝皇后究竟是因为什么疯的!”   这一句话彻底将召未雨逼急了,她心急地往前走了两步,紧盯着成熙道:“你想说什么?”   成熙一字一顿道:“摄政王陶灼,当年先皇尚在时,他与娘娘您——”   “住嘴!”召未雨赶忙止住她的话,着急道,“成熙,你疯了不成?”   “疯的人是我吗?”成熙再顾不得礼仪,轰地一下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这么多年,太后娘娘您在慈宁殿里住着,可有一晚能够心安?可有一时能够快活?您和摄政王逼死——”   “大监!”召未雨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退朝!”   “是,是……”   候在一旁看热闹的大监措不及防被提名,一甩手中的拂尘,还未张口,便被成熙气势逼人地堵住了话。   “太后娘娘还未解决完冤情便要退朝吗?是要将这些都留给皇上来处理吗?”成熙这回根本没打算放过她。   “你胡说什么?”   召未雨和陶灼之间的事,从来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即便慈宁殿有些宫人心照不宣,但也绝对不敢往外说,故而包括陶宣和成柔,他们到现在也并不知晓其中内情。   成熙如今这么说,明摆着是在威胁她,要将此事告诉陶宣。   可她怎么能让陶宣知道自己和陶灼之间的苟且事呢,她怎么能呢?   成熙孑然自傲,“那便请太后娘娘,继续临朝问审。”   召未雨已然被逼到了绝路,恨不能将她撕成两半,“成熙,你最好不会后悔你现在的行为。”   “我绝不后悔。”成熙陈词坚定。   只是当她话音刚落,便又有太监慌里慌张地从殿外跑进来,扑在冰凉的地砖上大喊道:“皇上,太后娘娘,不好了,不好了,京里突发时疫了——”   “什么?”   百官的思绪立刻便被“时疫”这两个字给吸引走了。   方才这一场闹剧,只是事关皇室颜面,众人不过看个热闹罢了,如今这时疫,可是事关自身性命的。   “什么时疫,给哀家说清楚!”召未雨呵斥着前来报信的太监。   太监跪在堂下,期期艾艾道:“太后娘娘,前些日子蒋峥嵘将军突然病倒,张太医奉旨前去医治月余,但仍未有好转。今日太医从蒋家出来,途遇一堆流民,太医仁善,见其中有几人病态严重,便下马车为其看诊。可就是,就是这看诊,叫他发现,这些流民的症状与脉象,与蒋将军如出一辙!太医说,流民自北郡而来,一路吃草根,啃树皮,食野味,恐不知不觉间便染上了病,如今京中流民四散,恐已有不少人感染上了,只是尚未大片普及!”   “糊涂东西!”   所有事情都赶在了一堆,召未雨俯瞰下首,也不顾成熙和江韶华还在大殿中央站着,指挥着群臣道:“巡防营赶紧先去将城门关上,禁止任何人员出入!”   “是。”巡防营统领章仲驳赶紧领命,退了下去。   “吏部和户部,立马下去排查百姓,将这段时日患病的人统统调查清楚,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   “你。”她又指着那个来报信的太监,“你去将太医院的人再拨出去两三个,叫他们联合张太医一起,仔细研究此番时疫,务必尽快给出确切诊断!”   “是。”   虽然麻烦,但召未雨还是感谢这突如其来的时疫,叫她有借口将这桩荒唐的皇家秘辛暂时搁置一边。   她指挥完众臣,最后狠狠瞪了眼成熙和江韶华,“你们两个有何冤情,全都等到时疫过后再说。”   “不劳太后娘娘费神了!”   江韶华神情犀利,盯着那张龙椅和坐在上面失神的陶宣,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   扇面甩开的一瞬间,数十根极细的银针从扇子底下飞出,直直飞向那把龙椅。   回过神来的陶宣吓得立时从龙椅上滑了下去,躲在了桌子后头。   万幸没有一根针落到他的身上。   只是如今的场面已经彻底收不住了。   众臣分不清状况,只会心惊胆战地缩成一团,往角落里挤。只剩几个武将,忠心的已经护在了皇帝和太后前面,而剩下几个,则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陈玉卿好容易从群臣堆里挤出来,跑到成熙身边,却不敢说一句话。   “你敢刺杀皇帝!”   召未雨一摔砚台,长安殿的角落里立时布满了羽林军。   “给哀家拿下他!”她厉声道。   可是她想错了,没有人听她的。   她不可置信地吼道:“你们都是聋了吗?他这是刺杀皇帝!”   羽林军依旧不为所动,全都看着覃质。   召未雨明白了,原本的羽林军统领是蒋峥嵘,可是自蒋峥嵘病倒之后,皇帝一味地相信苏疑碎和覃质,已经将代掌羽林军之权交给了覃质。   “覃质,哀家命你将这个人拿下!”她转而向覃质吼道。   可她没想到,覃质也不会听她的。   他看似刚正不阿地站着,嘴里吐出的话比将士身上的盔甲还要生硬,“臣并未见到有人刺杀皇上。”   召未雨威吓道:“覃质你不要命了!”   “覃质!”趴在桌子后头的陶宣也跟着喊道,“你忘了是谁给你提到羽林军统领的?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覃质不为所动,抱拳向前道:“臣并未见到有人刺杀皇上!”   “疯子,都是疯子!”召未雨将桌上的奏折一扫而空,推着守在自己面前的几个武将道,“你们,你们全都去杀了他,只要杀了他,哀家就提他做大将军!”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朝堂上不许带刀剑,他们此番都是赤手空拳,而江韶华的那把扇子,他们刚才可是看到了,里面细细密密,一甩出来全是银针。   羽林军身上倒是有兵器,但统管羽林军的覃质明显不想护着皇帝和太后,他们这时候若与他对着干,下场可想而知。   召未雨见他们犹豫不动,便知是指望不上了,于是她指着成熙,指着江韶华,绝望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成熙的血液冰凉彻骨,“我们只是要向太后娘娘讨个公道!”   “这就是你讨公道的方式吗?”召未雨混乱地指着堂下所有人,“你自己母亲是个疯子,你就要把所有人也都逼疯吗?!”   成熙忍无可忍,盛怒道:“分明是你把她逼疯的!”   她学着召未雨的模样,指着身边围抱做一团的群臣,慷慨激昂。   “太后娘娘您逼疯的人还少吗?您自己敢摸着良心说自己问心无愧吗?您看看您的朝廷,您看看您的大臣,乌烟瘴气,胆小如鼠,这个关头,敢站出来护着你们的又有几个?他们不会被逼疯,他们只会在你死后,对着新主俯首称臣,三拜九叩!”   成熙这话叫那些围抱做一团的大臣们瞬间变得面红耳赤,他们左右四目相对,皆尴尬地别开了眼。   召未雨扯着嗓子道:“有谁敢出来将他们拿下,哀家便许他做丞相!”   多么诱人的条件,可是江韶华愈发清冷的声线无情地阻止了她这一层希望,“今早,珍珠楼上了今年第一批蜀锦,嘉宁县主已经邀各位大人的家眷们一道前去欣赏,想来夫人小姐们聚在一处,很是欢乐。”   “这……”   此言一出,众臣又骚乱起来,他这分明就是拿家眷们相要挟,叫他们不敢动。   召未雨唇齿发颤,眼睛红的要滴血,嗓音喑哑无力,“你这架势,当真只是讨公道?”   江韶华再没了以往的温润容颜,脸上最后一丝柔和褪尽,就算是一双天生笑眼,如今也只盛满冰凉。   “我要讨的公道,包括将我失去的,全都夺回来。”他说。   召未雨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护住身旁的陶宣,摇着头道:“不,你不可能得逞,哀家还有德昌侯府,哀家这就叫他回来——”   话音戛然而止,召未雨瞪着通红的双眸想起来,哪里还有什么德昌侯府,方才时疫,她已经叫人关了城门,再不许放人进来……   江韶华步步紧逼,“太后娘娘觉得,德昌侯还回的来吗?” 第80章 结局中   召伯臣这日一早便动身前往江南, 只是人方到京郊,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条官道上没有半个行人,周遭林子也安静地不像话, 好似万物都在惧怕着什么东西, 不敢轻易发出响动。   他坐在马车里警惕地掀起帘子,见是去往南郡的路没错, 可是四周的静谧总叫他放不下心来。   方过隆冬,入眼仍满是荒芜,高耸入云的树干光秃了枝桠, 像一排排忠诚的将士, 守卫着不远处的盛都城。   兴许是自己多想了。   他松下帘子, 靠在垫子上闭眼假寐,可不过须臾,激烈的兵器碰撞声和尖叫声叫他始料未及。   他握紧袖中的匕首, 屏气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侯爷!”   约摸一柱香的功夫过去,熟悉的暗卫声从耳侧传来,召伯臣终于掀起车窗帘子, 神色凝重地看向外头。   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几个暗卫半跪在地, 汇报道:“方才有贼人出没,我们的人死了几个。”   召伯臣双目幽深道:“死了几个?”   为首的那个暗卫仿佛自己的头顶上压了一座万斤大山, 咬紧牙关道:“五个……”   “废物!”召伯臣怒道,“贼人都剿干净了?”   暗卫闻言,依旧怵得很,脑袋更低了几分,道:“没,他们自己跑走了……”   “混账!”召伯臣重重地甩下帘子, 大发雷霆,“给我回京!”   刚出京城就碰见刺客,还损失了不少暗卫,可见是有人盯上了他,他不能再贸然前行。   马车在半道上掉了头,匆匆忙忙又往京城赶。   叫召伯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不过短短的一个时辰的功夫,他再也叩不开出来时光鲜敞亮的城门。   “开门,我是召伯臣!”   先头去叩过城门的几个手下皆是铩羽而归,召伯臣不信邪,怒气冲冲地跑到城门口,双手砰砰地拍着厚重无比的城门,亲自叫喊。   “召侯爷!”城墙上唯一的守卫认出了召伯臣,冲他招呼了一声。   召伯臣亮出自己可自由出入城门的令牌,双手叉腰向上吼道:“给我开门!”   守卫却无动于衷,只是告诉他道:“侯爷,京里突发时疫,太后娘娘已经下令封锁城门,您这一时半会儿的,进不来了!”   “什么?时疫?”召伯臣一张老脸布满褶皱,生气道,“我身边的人都没有问题,你让我进去,我自己去见太后娘娘!”   “侯爷,这真由不得我们做主,京中现在因为时疫乱做一团,守城门的就只剩我一人,要不您就在此地等一等,容我先去请示章统领,再放您进来!”   召伯臣已经憋了一路的气,这时候还要他等,他哪里甘心。   可他如今进不去城门,就连那小小的守卫,也能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同他说话,他就算再气,也只能忍着。   “好,你速去速回!”   他不耐地很,亲眼见着那守卫离开,城墙上再无他人,不免怨恨有气没处撒,狠狠地踢了一脚底下的城墙根。   城墙根远比他的脚趾头要硬实,他痛到倒吸一口冷气,愈发没好气地回头。   这一回头,便见着了他意想不到的一副场面。   一群蒙着半张脸,通身黑衣的刺客,一字排开从天而降,手里皆提着反光的长刀。   召伯臣瞪大了眼睛,指着他们还没来得及说出话,便见人家已经提刀落地,向他砍来。   好在他随身带的暗卫够多,对方手起刀落的同时,他的人也没闲着,同样举着刀剑挡在了他面前。   召伯臣差点就被伤到,心下惶惶,赶紧回头去重重地拍着城门,不顾身份地大喊大嚷道:“开门,赶紧开门!”   可是没有人再来理他。   方才那个守卫早已不见了踪迹,城墙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人影。   “开门!快给我开门!”   召伯臣不死心,依旧拼命敲着城门,喊了几下无果之后,又心惊肉跳地回头看一眼战局。   身后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根本就没停过,他眼看着自己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手里拍着城门的动作更加着急慌乱。   “快开门!开门!!!”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怒吼,可是高大的城门依旧纹丝不动。   他眼睁睁见着那群刺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杀光了他所有的手下,提着带血的长刀向他走来。   温热的鲜血一点一滴铺成路,每一步都离他更近。   “你们要做什么?是谁派你们来的?”   他紧挨着城门,穷途末路。   大抵也是知道敲门无用,一直高高举起的双手总算歇了下来,袖中的匕首被他握紧,他一双眼睛如暗夜中的凶狼,阴狠地盯着眼前人。   “敲门有用吗?”   不远处的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召伯臣一愣,见到不久前刚在朝堂上见过的那抹高瘦身影从林子里出来,一步步踩过鲜血,走向自己。   “是你?”他声色沙哑,见到来人的那一刻,苍老的脸庞不正常地抖动几下。   他早该猜到的,他早该想到的。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肯善罢甘休。   “敲门有用吗?”   那人面色如水,平静冷漠,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方才的那句话,似乎非要等他一个回答。   召伯臣却并不如他的愿,磨牙凿齿道:“顾言观,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问你敲门有用吗!”   顾言观的面色终于不再镇定,一柄长刀架在召伯臣的脖子上,猩红了眼道:“当年我父母身亡,我就是这样被你们关在城门外,回不去家,如今时过境迁,我也要叫你尝尝一样的痛苦!”   “你什么意思?”召伯臣闻之色变,“顾言观你竟然敢动本侯,就不怕太后将你处死吗!”   “敢问侯爷,我怕什么?我还有什么好怕的?”顾言观把控着尺寸,又将刀挪进几分,“我早就被你们害的孑然一身,如今孤家寡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倒是侯爷,您最好担心担心自己的德昌侯府,召未雨失权的那一日,便是你整个侯府的忌日!”   “你!你想造反不成?”召伯臣愤怒难当,急得面红耳赤,却又无奈被他用刀抵着脖子,不敢乱动分毫。   顾言观轻蔑地瞧着他,傲然反问道:“有何不可?”   召伯臣凭着最后一点底气,“这是大晏,是陶家的江山,你一个姓顾的,你夺江山,就不怕天下万民唾骂吗?!”   “侯爷都不怕,我怕什么?”   顾言观猝不及防地朝召伯臣胸口踢了一脚,他本就紧贴着门板,此时只能当个人肉靶子,被他毫不留情的一脚踢地震碎了胸腔,吐出一口老血。   “侯爷这种做满了亏心事的人都不怕天下万民唾骂,我又有何好怕?怎么样,门板的滋味好受吗?进不去城门的滋味好受吗?当年你们加诸在我父母身上的痛苦,我会一点一点地还给你们!”   这大概是顾言观这辈子说过最狠绝的话。   他盯着召伯臣,从他衰老的神情中仿佛可以窥见自己当年的模样。   就是这样无助,就是这样绝望,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无端承受灭门之痛,就算知道城里头自己的父母正经历着腥风血雨,也无力回天。   他当年尝过的滋味,他要这些罪魁祸首,统统都再尝一遍。   什么与世无争的居士,什么潜心静气的修行,他才不是,他从来都是那个北境草原上以牙还牙,睚眦必报的顾言观。   他做大晏的英雄,也得大晏不负他才行。   既然朝廷早在四年前就负了他,他便再也没必要客气。   召伯臣脊背撞在门板上,正无力地滑落下去,他知道顾言观是动了真格,他不会放过他了。   那他也没有必要再保留。   袖中的匕首于顷刻之间抽出,被他反握在手,他用尽全身之力,狠狠地刺向顾言观。   可他低估了顾言观的反应能力,也高估了自己的力气。   一具惨遭重创的残破身躯,如何能比得过血气方刚的年轻后生。   他被顾言观单手捏住手腕,又单手拎起,将他再次摔在门板上。   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并未惊动城里的人,没有其他人知道,今早还曾高高在上的德昌侯,此时正狼狈地倒在城门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想死吗?”顾言观矮下身来,揪着他皮肉松弛的后颈,逼他仰起头来,神色可怖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得让你亲眼看着你们召家是怎么覆灭的,就如同当初你笑着看我家破人亡一样!”   “你,你……混……混账……”   召伯臣撑起一根手指弯弯曲曲地竖着,就算用尽全力也没能伸直,手指颓败倒下的那一刻,他亦颓然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都是,陶灼……是他们逼我啊……”   大难临头各自飞,人之本性。   顾言观冷眼瞧着他闭上眼睛,起身吩咐道:“带走,别叫他死了。”   ***   虽说珍珠楼是以白倾沅的名义给各官家夫人小姐发的帖子,但她本人却是姗姗来迟的那一个。   “抱歉,家中有事耽搁了。”她莞尔一笑,热情地招呼着大家,“今日这里的衣裳料子,大家看中了什么便只管同绣娘们说,全都算在我西郡王府的头上。”   “县主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   白倾沅从容不迫地应对着每一个她熟或不熟的人,面上热络的模样不改。   “我原是不想来,可一听是你组局,便想来看看。”召宜坐在僻静的角落里,自顾自吃着茶。   白倾沅捧起一碟梅花糕递到她跟前,笑道:“难得姐姐肯来,我该好好招待才是。”   召宜是个顶聪明的,她只消瞧一眼白倾沅的神色,便万事明白于心。   “你们动手了吧?”她说。   白倾沅举着糕点的手一顿,“姐姐聪慧。”   “不是我聪慧,是你们太明目张胆了。”召宜扫一眼在场的人,“你把盛都城里但凡有点脸面的官眷都喊到这座破庙里来,知道的是你要动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父亲即将进京,你要开始摆皇后娘娘的架子了。”   “姐姐……”白倾沅知道她真正要说的是什么了,可她实难张口。   梅花糕被放回到桌上,受了冷落。   “阿沅,你有父亲,我也有父亲。”召宜平缓的眉眼不见愁容,出口亦是平淡,却给白倾沅无形的压力。   “我们召家做错了很多事,我知道,可是阿沅,人总有七情六欲,总有私心,我没法像陈驸马那样做到大公无私,送着自己的家人去秉公执法,看着他们人头落地……”她顿了顿,圆润的泪珠安静地从眼眶中翻滚而下,“所以就当是我求求你,阿沅,留他们一条命,流放边疆也好,幽禁至死也好,留他们一条命。”   白倾沅没有回答召宜。   她想,当初召伯臣派人在大街上追杀她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想着要留她一命;秋猎中召颜派人刺杀她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想着要留她一命;前世召未雨剥削西郡王权力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想着要留她父母一点性命。   他们从未仁慈,那她也不会仁慈。   何况他们召家,单拎出一个召伯臣,他伤害过的人,就远不只她一个。   顾言观父母之事他必定也有掺一脚,江韶华他母亲,当年的舒妃娘娘母族破灭,他应当也有掺一脚,照着这个架势,召未雨背地里做过的许多事,几乎都脱不了他的干系。   一阵缄默过后,她抬头看着召宜,“姐姐为何不自己去找江韶华?你没有将陶灼的书信交给太后,就已是对他最大的恩惠,他会照顾你的意愿。”   这就是变相的拒绝了。   召宜仿佛早就知道结果,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在眼泪落下来三四滴的时候,匆忙拿手帕的动作才暴露了她的无措。   她始终是德昌侯府的女儿。   “我先回去了,你同她们慢慢玩吧。”她似乎想笑,可无奈比哭还难看。   白倾沅抓住她的手,挽留道:“姐姐既然知道外头在做什么,就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吧,外头兵荒马乱的,只有这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召宜听进去了她的话,擦干眼角后虽然不再提要走的事,但还是犀利地问道:“这件事,你告诉成柔了吗?”   召宜看着她心虚的表情,猜测道:“没有?”   “所以你和成熙联起手要掀了她的家,她至今还被蒙在骨里?”召宜的话总是能直戳人的脊梁骨。   白倾沅深深蹙着眉,摇了摇头:“我今日的宴,并未请她来。”   所以能不能发现外头的异样,就看她自己了。   ***   成柔并未发现异样。   她今日连府门都未出,只听女使在自己耳边吹风道:“听说西郡那位嘉宁县主今日在珍珠楼摆了好大一场宴,邀了许多官眷女子前去,就连前摄政王妃都去了。长公主您与她私交那样好,竟也不见她给您递封拜帖来。”   成柔自认还算了解白倾沅的为人,这些话她只作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正当那女使还要嚼舌根的时候,南栀快步穿过前庭,赶到了她面前。   “公主,成熙长公主带人敲了登闻鼓!”   只这一句话,便足够叫成柔魂飞魄散。   她腾地起身,抓紧南栀问道:“她带了谁?”   南栀吞吞吐吐,“听说,听说带的是个男的,好像是蜀中什么……公主您去哪?!”   她话还没说完,成柔便健步如飞向外奔去。   “进宫!”   长安殿早已不是个把时辰前的长安殿。   如今的长安殿殿门依旧大开,却只余寥寥几人。   文武百官皆被赶至偏殿,羽林军奉覃质之命看守他们,任何一个敢冲出长安殿偏殿之人,都格杀勿论。   “原来要从太后娘娘嘴里讨一个公道,竟然这么难。”成熙站在台下,悲哀地瞧着狼狈地靠在龙椅上的这对母子。   “你们这是要讨公道吗?你们这是要讨哀家的命!”召未雨歇斯底里。   她的发髻凌乱,她的指甲断裂,她的面色惨白,她的形容残败,她为了护住陶宣,在龙椅上磕撞地头破血流,她再没了一个太后娘娘该有的样子,活像个市井泼妇。   江韶华发了狠,拔出方才从羽林军手中借来的刀剑,提着它一步步走上那至高无上的台阶。   剑锋划过冰凉的地砖,发出刺耳的声音。   “写一封圣旨,将当年之事全部公之于众,将你的所有恶行,从我外祖家的覆灭,到先皇后的发疯,到你将我丢弃,到顾家的灭亡,再到你和蒋家的阴谋,前因后果一一书尽,你和皇帝就还有活命的机会,否则,我不会再对你们客气。”   “你胡说!”召未雨见他逐渐逼近,赶紧抄起手边的东西往他身上砸,似乎这样就能叫他离得远些。   茶盏,狼毫,奏折……她能砸的几乎都砸了,可江韶华那泛着寒光的刀剑还是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她拉着陶宣不断向后挪,却又执着地挡在他面前,自暴自弃地哭道:“不是我,你说的这些,真的不是我,是陶灼,舒妃的母家,是陶灼要把他们除掉的,他说只要除掉他们,你和舒妃就没了依靠,就不会有威胁了……”   “你还在胡说!”   江韶华对她的狡辩忍无可忍,将刀剑指向她脖颈,绝情绝心。   “你以为将事情全推给陶灼一人就行了吗?后宫里头跟他通风报信的人不是你召未雨又是谁!先皇后要杀人,你儿子的性命是性命,我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不必你再动手起旨了,我今天就要——”   “住手!” 第81章 结局下   成柔跌跌撞撞跑进长安殿, 正好见到江韶华拿剑抵着召未雨的脖子。   她一个踉跄,慌手慌脚地跑上前,强行拉着江韶华的手, 将剑从召未雨的脖子上移开。   “不要, 哥哥不要,你不要杀她, 我求求你了。”   她哭着护在召未雨和陶宣面前,朝江韶华跪了下来。   陶宣在见到成柔的这一刻,才终于看见了一点曙光, 胆怯又饱含希望地喊了一声“姐姐”。   他想逃出去, 他想成柔救他出去, 去到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被困在这里继续崩溃。   成柔听着他的声音,泪如雨下, 泣不成声,“哥哥,看在我, 看在我当年救过你的份上,不要杀他们, 求求你不要杀了他们,哥哥……”   江韶华的衣摆被成柔拽在手里, 他向后退了一步,不愿见到成柔跪在自己面前。   “成柔,你起来。”他泠声道。   “不,哥哥你答应我,不要杀了他们,不要杀了他们, 我当年救过你的,哥哥,哥哥你看看我,看看我,不要杀了我母亲,她是我母亲啊!”   成柔整个人都快伏到了地上,眼泪鼻涕混迹在一处,哭得满脸模糊,江韶华神情悲恸地看着她,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雨夜。   “求求县主救救我哥哥吧。”   “把我哥哥救出宫去,等宫里平安了再把他送回来。”   “拜托县主了。”   十几年前的两个小姑娘,也是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拖着血肉模糊的他,跪在华原县主的马车前。   当年的华原县主答应了救他出宫,可现在的他却不会答应成柔,放过召未雨。   “啊——”   他不过怔愣片刻的功夫,召未雨竟然就趁机抽出了发间的金簪,拼尽全身的力气向他刺去。   所有场面都交错在一瞬间。   成柔见到簪子的一刹那,扑上前去挡在了江韶华身前,那金簪末端的尖利狠狠扎进成柔的脊背,顷刻间鲜血迸发。   “成柔!”   站在台下的成熙率先看见她的动作,只是要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成柔闷哼一声,痛苦地半倒在江韶华身上。   而江韶华手中的剑,在见到召未雨朝自己刺过来时便下意识举了起来,此时正直直地刺进她的腹部。   原本该是两败俱伤的场面,江韶华却因为成柔突如其来的动作,得以幸免。   召未雨震惊地看着成柔逐渐渗血的后背,错愕的瞳孔瞪大,说不出任何话来。   长剑从她腹部抽出,被江韶华哐当一声砸在台下,他手足无措地抱住成柔,失了所有的判断能力。   “哥哥……”成柔已经开始浑身发颤,止不住抖动的手依然顽强地想要抓住江韶华,断断续续的蚊声苦苦哀求,“求……求你了,不要……杀了,杀了他们……哥……哥”   她看不见自己的母亲已经长剑入腹,正在她身后徐徐倒下。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她后背,而她毫无知觉。   陶宣几下爬过去,接住自己血流不止的母亲。   “母后!”悲痛的哀嚎响彻长安殿。   成柔似乎知道了什么,却没力气再回首去看,她颤着嘴巴半开不合,揪着江韶华的衣领,无声痛哭。   成熙几步上来将那长剑捡起,扔给陈玉卿,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喊太医啊!”   陈玉卿有生之年见过最血腥的场面便是上回在颖川附近遇刺的时候,可是远没有这回给他的震撼来的大。   他深吸几口气,提起那带血的长剑就往外冲。   成熙再回首,只见长安殿的高台之上,满目疮痍。   倒在台子上的,跪在台子上的,死在台子上的,都曾是她的亲人。   就连召未雨,在她的母亲没出事前,对她也是回回笑脸相迎,温柔以待。   母亲啊,她的母亲,她的皇后娘娘。   “成熙,过来。”   御花园里,一身牡丹红衣的女人坐在亭子石墩上,正轻扑团扇,眉眼柔和地看着她。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成熙,过来。”   她含泪向前走了两步,可是她却不见了,大殿开始摇晃起来,等她再回神,看见的却是陈玉卿。   新婚夜的陈玉卿,鲜花着锦,满面通红。   他小心翼翼地掀起红盖头,万分温柔地唤她“公主”。   他还说:“往后,臣定当好好呵护公主,将公主视若天下唯一的珍宝,天上的月亮。”   说句情话都笨拙的要命,也不知当年是怎么考上状元的。   “公主。”   熟悉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成熙蕴着泪,循着响动缓缓转身。   完好无损的一个陈玉卿站在她眼前,正呆呆愣愣地看着她。   没有鲜花着锦,没有羞涩难当,只是坦坦荡荡,真真实实地站在她面前。   泪珠忽然落了下来。   过往皆幻影,奢想皆虚妄,她静默地站在大殿里,即便身边人就是枕边人,仍觉空旷寂寥。   陈玉卿笨手笨脚,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她,她却自己抹了眼泪,冷静道:“去把那些大臣们放出来吧,都结束了。”   “好。”   他虽然听着吩咐离开,却是一步三回头,始终放不下心来。   成熙没有理他,而是终于向那座血迹斑斑的高台走去。   成柔已经被送去偏殿救治了,江韶华抱她过去,现在的台子上,只剩陶宣还抱着召未雨,紧紧地抱着,仿佛相依为命。   “她手上的人命,你其实大多都知道吧。”她脸上的泪渍风干,此时安静地同陶宣讲着话,偶尔有些抽疼。   “只是你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朝廷,你心里早就默认了,如若不是后来她与你理念相悖,你还打算装傻到什么时候?”   “我从不指望你能做个多好的皇帝,只是你不能视人命如草芥,你的骨子里跟她是一样的,周美人的孩子是孩子,召颜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是吗?”   “你喊我十几年长姐,我却从未教过你做人的道理,陶宣,你知道父皇给你们几个儿子取名时,照的是笔墨纸砚,陶宣陶宣,你本该是最干净无瑕的宣纸啊……”   “长姐……”   “别再叫我。”   成熙哽咽着抬头,将新冒出的泪滴逼回眼里,而后带着彻底的失望,转身离开。   ***   时疫只是谣言。   只是一个为了让召未雨心甘情愿关上城门的谣言。   不过半日的功夫,城门再次大开,白倾沅看着灰蒙蒙的天,站在珍珠楼前,送走最后一批官眷夫人。   忽然怅然若失。   她看着顾言观从马车上下来,遥遥地向自己伸出手。   “城门开了,我父王明日也该进京了。”她不想再提这桩荒唐的宫变,只是捡着高兴的讲。   可即便是讲的高兴事,她也其实不大高兴地起来。   顾言观明白她的心境,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发,安抚道:“那午后就不进宫了,让江韶华自己处理那些琐事。”   “得去!”白倾沅却又轴道,“我还得亲眼看着她死去才行。”   顾言观看着她倔强的神情,“看了不是更难受?”   “再难受也得看着。”   不然她重活这一世,大半的意义都没了。   白倾沅对这事的执着叫顾言观惊讶,他似是而非地点着头,轻揉她的脑袋。   “召伯臣,怎么样了?”她想起召宜曾对她说过的话,她虽不会答应,却还是在意。   “关在了地牢里。”   “那德昌侯府……”她欲言又止。   “德昌侯府不会倒。”顾言观从容道,“赶狗入穷巷的后果,江韶华自己再清楚不过,把召怀遇逼急了,他也不会是个善类,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就好。”   “也是。”白倾沅拨弄几下他的厚实毛领,问道,“那你现在该告诉我,承恩侯府究竟是为何会愿意帮着江韶华铤而走险夺权的?”   知道她对京中各家的姻亲关系还不是很清楚,顾言观礼尚往来地替她拢了拢大氅,道:“江韶华的母亲是先帝的舒妃娘娘,而舒妃的母亲,与承恩侯冯家的老祖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一段关系弯弯绕绕的厉害,白倾沅捋了捋,迟疑道:“所以是……表兄弟?”   “算是。”   白倾沅迷迷糊糊,“可我怎么听说,他是通过江南程家才认识冯不若的?”   话刚出口,她自己就想通了,不管私底下认不认识,面上功夫总得做给外人看。   “原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她暗自嘀咕。   顾言观听了只是轻笑:“这里是盛都,永远不要指望身边有单纯的好人。”   白倾沅听了却不乐意,“你不该安慰我,告诉我你是我身边最大的好人么?”   “我不是好人。”顾言观盯着她小嘟起来的红润嘴唇,喉结轻滚。   白倾沅仿佛能窥见他不怀好意的心思,自觉地伸手去揽他,“巧了,我也不是。”   “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   白倾沅笑盈盈地蹦上他的后背,就算离马车只有几步之遥,也耍赖要他背过去。   她趴在顾言观背上,抬头看看阴沉的天,早春寒风掠过,带来湿润的气息。   仿佛过不久就要落雨,她故意附在顾言观耳边,吹着小风旖旎道:“今晚的月亮一定会很圆。”   云雾这么浓的日子,晚上多半看不到什么月亮。   但他还是顺着她,宠溺道:“是,今晚月亮一定很圆。”   去到马车的短短几步路,顾言观背着她,仿佛走过了一个年轮。   ***   顾言观烧好热水进来的时候,她还在睡着。   脸上几道伤痕刚上了药,露在外头的半张脸都泛着微红,他走过去将被子轻扯下来几分,怕她将药膏都沾到被子上。   “……”她忽然梦呓了一声。   顾言观动作一顿,俯身细声问她:“什么?”   “先生……”   这回的说话声也没大多少,顾言观却听到了。   先生?   她在喊谁?   “顾先生……”她脑袋小幅度地摇晃着,眉间逐渐蹙起一座小山峰。   是在叫他吗?   顾言观安静打量着她,没过多久,人就醒了。   “怎么样,舒服些没有?”他只字不提方才之事,只是同往常般体贴关心她的身体。   白倾沅空洞的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木板,屋里昏黄的光影叫她无措。   是梦吗?   为什么醒来还会在这间屋子里呢?   她不敢相信地偏头,见到剃了头发的顾言观正守在她身边,神色清冷,却也满是怜惜。   “顾言观……”她只出口三个字,便泪如雨下。   顾言观顾及到她刚擦上的药膏,赶紧伏过去揽住她肩膀,拿帕子替她兜着眼泪,好声好气地哄道:“不哭。”   “顾言观……”   白倾沅被他虚虚地揽在怀里,疼痛的喉咙只说得出这三个字。   “我在,我在。”顾言观生怕她是做了什么噩梦,想将她抱紧几分,却又怕碰到她的伤口。   他将她轻扶起来,叫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再用被子裹好,翼翼小心地搂着她,好似在抱一件易碎的瓷娃娃。   原来还会回来吗?那些真的都只是梦吗?   白倾沅动了动手指,想要试着自己抬起手臂,可是太难了,她真的什么都动不了。   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的身子已经很弱了,自从被顾言观捡回来之后,她便一连好几日,日日卧在榻上,动弹不得。   这段时日,顾言观可谓将她照顾地无微不至,不仅时时为她煎药擦药,就连吃饭喝水也都亲自喂她。   她吃不进苦的药,他便特地跑下山为她寻了甜腻的蜜饯来;她嫌弃时常卧在榻上难受,他便任劳任怨地替她擦拭身子,给她时不时地翻翻身;她白日里睡得多,夜里就总做噩梦睡不着,他便亲自抱着她,哄着她,每晚抵足而眠。   逼仄的小屋里暖意融融,她浑身没半点力气,窝在顾言观的怀里,控制不住地往下落着眼泪。   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夜半惊醒了,可没有一次是这样难过的。   顾言观不知她梦到了什么,看着她哭的同时,自己的心也跟着揪紧,也不在乎什么药膏不药膏了,他只能抱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   他们都不说话,沉闷静谧的气氛叫人再次昏昏欲睡。   白倾沅稀里糊涂地想着,本以为自己一睡就是彻底不起了,谁知竟只是个梦。   重生没有了,蓄着长发的顾言观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梦里虚幻泡影,灯火通明,一觉醒来,她还是溃烂地一塌糊涂。   朦胧的眼角瞥见床边桌上的一碟蜜饯,她越过它们,向往地望向窗外。   窗外月色温柔如水,泻进几缕在窗边的桌子上。   她想,今晚的月亮一定很圆。   “我梦见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细若蚊丝的声音再次传入顾言观的耳中。   顾言观抱着她一动不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梦里你是有头发的。”她扯着嘴角笑了笑,“我特别喜欢。”   “顾言观,我好困啊,你再多说些话,哄哄我,好不好……”她难得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虽然也是断断续续的。   只是刚醒来不过半个时辰,又耷拉着眼睛要入睡。   顾言观眼角浸出一滴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滴进白倾沅漆黑如墨的长发。   “好。”他怎么敢拒绝呢。   可是就这一个字,她也听不到了。   眼睛闭上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在倒退。   冷宫里的火,祈华殿里的明灯,长安街上的酒楼,兰坊上的戏子……所有的一切都在倒退。   能回到什么时候呢?她想。   回到十七岁吧。   回到刚进京的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还能再见一次,蓄着长发的顾言观。   ***   清晨第一缕光晕透过纱帐照进来的时候,白倾沅醒了。   她赤脚下榻,抓着泠鸢便问如今是什么年份。   泠鸢以为她是给昨日的宫变吓傻了,趴在她耳边谨慎道:“还不知道呢,听他们说那个蜀中商人居然是皇子,原来的皇上要将皇位让给他,待会儿世子他们下朝回来,就该有新纪年了。”   是啊,召未雨死了,陶宣无能,江韶华该做皇帝了。   外头渐渐天光大亮,日头高升,昨夜一场小雨过后,万物皆是晴朗可亲。   她出门吸一口清醒气息,四肢百骸皆在晨光下叫嚣着舒畅,泠鸢上来道:“今早成熙长公主派人来请您过去,说是想留您在那用个午饭。”   “知道了。”   她和成熙虽没有在明面上合谋过什么,但背地里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蚂蚱们翻身自己做主,自然值得聚一聚。   她早早地梳妆打扮好,踏进成熙长公主府的大门,结果被告知,长公主今日一早便进宫去了,倒是驸马,被长公主勒令留在府里,不许上朝。   “不许上朝?”白倾沅笑眯了眼,吃着陈玉卿煮的茶水,却半点不给人留面子。   陈玉卿没头没尾地摇着脑袋,自己也不明白成熙的用意。   白倾沅怕他气馁,安慰道:“许是成熙姐姐怕江山刚易新主,早朝情况混乱,会伤到姐夫,才不叫姐夫去的,绝不是别的原因。毕竟姐夫的能力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陈玉卿温和地替她添一点茶水,自谦道:“县主说笑了,我有什么能力。”   “你有!”白倾沅不许他谦虚,夸赞道,“去岁年底暴雪来临前,若非姐夫提前预料到了此事,陈家怎能如此平安。”   陈玉卿尴尬地笑了笑,“这其实……并非是我所言,都是公主的主意。”   “什么?”白倾沅面色一僵,手中的茶盏差点没拿稳。   “姐夫说,去岁年底的暴雪,陈家万事俱备,都是成熙姐姐的意思?”   陈玉卿老实道:“是。”   “可是……”   所有有关成熙的事都如漫长的卷轴般在她眼前闪过,白倾沅一阵恍神,牛头不对马嘴,胡乱道:“想来,想来姐姐还是与驸马恩爱,才能叫她下暴雪前也不忘敦促陈家,不然大可袖手旁观。”   陈玉卿刚想插嘴,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声,又被她妙语连珠堵住了话头,“我听说,当初驸马在北郡差点遇难,也是成熙姐姐亲自派人连夜相救,这夫妻情深,满京城怕是无出其右了。”   陈玉卿脸皮薄,被她说的红了耳根,低头道:“其实当初在北郡,公主的人一直都跟着我。”   果真如此吗?   白倾沅握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死死凝视着陈玉卿,再问道:“驸马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陈玉卿还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并未发现白倾沅的异样。   原来是这样。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   小巧的茶盏一时没有拿稳,从她手中滑落,滚烫的茶水落到裙摆上,叫她慌乱起身。   她正忙着收拾的时候,成熙却迎风从那头廊下走来,春风得意道:“阿沅来了,还以为你会等顾言观下朝一道过来呢。”   白倾沅闻声回头,见她踏着早春最轻快的步伐,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   每一步都像是在摒弃陈旧繁重的过往。   那是大晏最骄傲的成熙长公主,她风姿绰约,她笑靥如花,她万事顺意,她春风灿烂。   漫天火光和漆黑山脚终于可以被她抛诸脑后,再没有人会知道,在静谧沉寂的夜色深处,这个高傲的长公主,曾一把火烧了废后的冷宫,亲自把她送到了一个和尚手里。   如若万事不如意。   她想,那不如一切都从头来过。   (正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