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本宫今日未翻牌   作者:夏扇   文案   大琞国公主萧瑶,姿容昳丽,艳冠天下。萧氏皇族子息凋零,皇兄溘然辞世,她不得不披上龙袍出来扛事儿。   上一世的经验告诉她,有人即将造反成功,甚至会把她丢去塞外和亲。   御殿上,内阁首辅季大人再次催萧瑶纳皇夫,萧瑶托腮聆听,随即指向殿中才学最出众的一个,季大人的小儿子,季昀。   季大人:“此人不可!”   季昀:“谢主隆恩!”   皇夫季昀兢兢业业,日理万机,折子从不拖到第二日,萧瑶极是省心,整日跟已故皇兄的三千佳丽厮混。   季昀俊美的面容一日一日黑下来:“陛下,折子太多,臣一人批不完。”   萧瑶沉吟片刻:“本宫再招位皇夫助你?”   季昀:“不必!”   悄悄收拾好私房小金库,萧瑶只等造反那天跑路,谁知,季昀突然把对方抄家了。   萧瑶:???   这日,萧瑶正在汤池躲懒,“哗啦”一声,氤氲汤池里钻出一个人。   萧瑶:“本宫今日未翻牌。”   季昀:“只臣一人的牌子,便不劳烦陛下翻了。”   萧瑶以为,这一世便要蹉跎在宫墙内,直到无意中发现父皇留下的遗诏。   #她是皇夫的白月光#   #招个皇夫当长工,最后她才是打工人#   看文提示:   1.本文纯架空,勿考据;   2.男女主双重生;   3.应该不是女尊?(防止误解,还是说一下,女主并非从头到尾都是女帝)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瑶,季昀 ┃ 配角:完结文可戳作者专栏 ┃ 其它:预收文《芙蓉倚修罗》   一句话简介:君不君臣不臣,谁是那个打工人?   立意:认清自我,努力争取   ======================== 第1章 宫雪乱   寒风呼号,裹挟着大片大片雪絮,穿过重重朱墙,扼住初染新粉的桃枝肆虐摇曳。   枝头半开的桃花瓣不胜寒风,剧烈颤动,顷刻被雪色覆盖。   元福公主府,雕梁画栋的寝宫内,上好的银炭烧得火红,将屋子熏得暖烘烘的。   丫鬟半夏身着松花绿缎面袄裙,坐在绣墩上,手持火钳昏昏欲睡,时不时拨动银炭,哔哔剥剥爆飞些许火星。   咯吱咯吱,院中脚步声踏雪而来,步调急促,拽着风雪的寒意直直传入半夏耳中。   门扇猝然打开,寒风呼呼往里灌,若有若无的桃花香仿佛夹着冰凌子,刮在鼻尖脸颊上,生疼。   “小蹄子,快把门关上,公主正睡着呢!”半夏直起身子,拧眉轻斥。   又竖起耳朵,隔着屏风往里望了望,栩栩如生的蝶恋梨花绣屏内侧全无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白芷匆匆合上门,一时忘了轻重,哐当一声,惊扰到睡梦中的人,屏风后边架子床里的美人黛眉微颦。   “宫里来人了,快去打些热水来,服侍公主梳洗。”白芷语速飞快,脚步不停,瞬息便绕至屏风后面。   烟罗帐里,萧瑶侧身而眠,衾被沿着身形勾勒出迤逦的线条。   墨色发丝遮住粉腮,显得一张巴掌脸越发小巧秀气,肤色莹白清透,隐隐能瞧见薄薄眼皮下的经络。   纤长的睫羽微微颤动着,将醒未醒,彷如花瓣上酣睡的蝶。   白芷暗暗咬唇,抬手拉住衾被一角,将萧瑶唤醒。   两个丫鬟轮番服侍,净面、更衣、梳头,萧瑶浑浑噩噩地抬手配合,不知自个儿是梦是醒。   披上滚了白狐毛的斗篷,打开门扇,风雪肆虐,猛兽般横冲直撞,寒意见缝插针往脖颈、下摆里灌,周身血脉霎时一缩,萧瑶抬手稳住被风吹鼓的兜帽,脑子即刻恢复清明。   鹿皮小靴踏上青石甬路,一抬眼瞥见院中桃树,桃枝被风吹得摇摇欲折,桃瓣上覆着厚厚雪絮,依然攀紧枝丫不肯碾落。   萧瑶脚步微滞,随口吩咐:“叫人仔细护着些,别冻坏了。”   嗓音甜软,带着与生俱来的慵懒,与往日却又有一丝不同。   半夏欲答,甫一张嘴,便灌入满嘴风雪。   堪堪愣神的功夫,便瞧见萧瑶被风吹得鼓鼓囊囊的斗篷下,裙摆翻飞,正翩然绕过院门,半夏赶忙小跑追上去。   马蹄哒哒踏在石板路上,萧瑶坐在马车里,甚至能听见车轮滚过薄薄雪面,压出车辙的声音,细微缥缈,顷刻便被风声吞没。   天地间,仿佛唯有她的心跳声最真切,咚咚咚,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萧瑶将怀中精致的手炉收紧,纤细的指尖泛着白,感受不到一丝热度,冷意从心底一丝一丝往外渗。   雪粒自窗帷缝隙钻进来,打在萧瑶手背上,半夏匆匆将车帷重新固定,又抽出锦帕替她拭去雪粒融化的水渍,从白玉瓶中挖些面脂细细涂抹。   淡淡桃花香弥散开来,萧瑶闭上眼,犹记得塞外粗砺黄沙打在肌肤上的痛感,清晰得同方才雪粒打在手上一般无二。   元福公主府坐落在离皇宫最近的位置,一盏茶功夫便能到,萧瑶忍不住再度掀开锦绣窗帷一角,往宫门方向张望。   身形倾侧,身下软垫仿佛化作针毡,叫人一刻也坐不住。   宫门守卫见到公主府马车,即刻放行。   不远处被雪染白的柳树下,停着一辆马车,灰衣小厮将两手缩在袖笼里,大口哈着白气,望着驶入宫门的华贵马车,眼神了然。   能将马车驶入宫门,满朝唯独元福公主有此殊荣。   御殿外,马车尚未停稳,萧瑶腾地弹起来,撩开车帷,手扶门橼纵身跃下,三步并作两步,沿着汉白玉石阶往上飞奔。   斗篷被寒风攥住狠狠往身后拉扯,边缘滚着的白狐毛迎风烈烈,内侍、宫女们躬身请安的声音此起彼伏。   进到内殿,萧瑶跺了跺鞋面积雪,将斗篷丢给宫女,大口喘着气问道:“我皇兄呢?”   “回公主,陛下在东暖阁。”宫女低眉顺目,躬身禀道。   宫人们个个凝神屏息,不敢说一句嘴,萧瑶一步一步往东暖阁走去,心口像被极细的丝线悬起。   东暖阁外,萧瑶将身子烘暖了些,方才深吸一口气,叩门入内。   一眼瞧见龙榻侧端坐着的太后,萧瑶的眼眶登时发红,视线模糊着朝太后小跑过去。   “母后!”萧瑶小腿一软,跪在太后脚边的绒毯上,伏在太后膝头,吸了吸酸涩鼻尖。   真好,皇兄还在,她也没有让母后白发人送黑发人。   假如眼前的一切是梦,她只希望此梦永生不复醒。   江山太沉重,她只想做个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只想她至亲之人每一个都好好的。   薛太后抬手轻轻落在萧瑶的发髻上,替她整了整珠钗,目光柔和,语气无奈而宠溺:“你呀,总也长不大,可怎生是好?”   言罢,长叹一声,目光扫过内室另一边默默立着的身影,握住萧瑶的手腕,几乎是将她硬拉起来。   萧瑶止住泪意,刚站稳,便听到身后一道清冷的嗓音传来:“微臣参见元福公主!”   原来内室尚有旁人,还是个男子。   在外人面前,萧瑶素来谨守礼仪,高贵淑雅。   此刻,面上神色瞬时龟裂,她脊背僵直,故作从容地转过身。   只见五米开外站着一人,身披玄色大氅,脊背微弯,姿态恭敬,不卑不亢,如一张蛰伏的良弓。   他身侧楠木雕花描金方桌上,两口白玉碗中分别盛着黑白棋子,当中摆着的是一张没下完的棋盘。   “平身。”萧瑶抬手示意,微微侧首望他,黛眉极轻地向上挑了挑望,“你是新来的太医?我皇兄如何?”   她痴迷医术,虽一直没机会实践,往太医院却跑得勤,眼前的人有些面生,萧瑶确信自己没见过。   难道她稀里糊涂重活一次,连太医院的人也变了?   正思忖着,对方已然直起身。   似乎极畏寒,他披着大氅,站在暖融融的东暖阁,面色竟比外头松枝上的雪还白上三分。   金线绣云纹玄色大氅下,露出鸦青色长袍下摆,衬得他身姿清逸如竹。   只静静站在那里,便让人无端想起山中万竹载雪之景,透着几分冷意。   “他可不是太医,乃是季大人的幼子季昀,你皇兄昨日钦点的新科状元郎,已经派去翰林院任职。”薛太后将萧瑶拉至身侧,睨了她一眼,示意她稳重些。   听到季昀的名讳,萧瑶心口一震,眸光扫过他清隽的面容,透着冷意。   季昀?新科状元?   若她记忆没有错乱,季昀应该是在那人的阵营,那人犯上作乱,他怕是没少出谋划策。   不过,他名声虽大,却并未参加会试,状元郎另有其人才对!   所以,跟记忆中相比,许多事都有了变数吗?   萧瑶下意识将眸光移至龙榻上,望着里头昏迷不醒一脸病态的皇兄,心中忽而燃起一丝希冀。   此番,皇兄是不是也能救过来?   见萧瑶眉心微拧,视线落在龙榻上,薛太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揉了揉眉心轻叹:“你皇兄下棋正在兴头上,谁知忽而咳血昏迷,此番比往常凶险数倍,太医们迟迟拿不出章法,吵得头疼,母后令他们去偏殿议事。”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接着,是太医院院使的声音,苍老中透着如履薄冰的惶然:“启……启禀太后,臣等已……已有对策。”   “进来回话!”薛太后嗓音略带急切,却是十足威严。   院使身形一晃,稳了稳,转头跟身后同僚视线交汇一瞬,便推门进入内殿。   萧瑶循声望去,只见须发花白的院使手中捏着一页纸笺,她目光沉沉凝在纸笺上,攥着袖口的手下意识收紧。   “太后娘娘、公主殿下,此乃臣等细细斟酌出的药方,请二位过目。”院使捏着纸笺的手微微颤抖,几不可察。   接过纸笺,萧瑶将药方送至母后面前,自己则倾身盯着上面的字迹细细端详。   黛眉微微蹙起,眸光闪烁,方子上的药性她都知道一些,果真能让皇兄醒过来吗?   薛太后不懂医术,却懂太医院明哲保身的心态,看也没看药方一眼,眸光如箭朝院使射过去,生生止住院使的解说:“本宫且问你,你有几成把握让陛下醒转?”   “三……三成。”院使抖着胡子,头也不敢抬,两股战战,仿若头顶悬着无形的利剑。   闻言,萧瑶心口一阵刺痛。   三成,太医院商议这么久的结果,就是不能保证皇兄醒过来吗?   莫名的寒意顺着小腿往上爬,直钻到心口,杏眸中泪意一点一点凝结,兜在眼眶里,只要一眨眼便会溢出来。   隔着模糊的视线盯着皇兄,萧瑶不敢眨眼,唯恐一眨眼便是再一次失去。   脑中细细搜寻着记忆,悬着的心终于往回落了落。   不会的,皇兄明明是在一个月之后走的,这回他一定能醒过来,而这一个月里,她一定会想到办法治好皇兄的病!   手中纸笺忽而被抽走,萧瑶茫然望着薛太后,却见她一扬手,将纸笺丢在院使脸上,厉声喝道:“这便是尔等商议两个时辰的对策?若你们不肯用心,珵儿有何不测,本宫要你们统统陪葬!” 第2章 山路险(捉虫小修)   噗通一声,院使大人重重跪在水磨石地砖上,脊背佝偻,抖抖索索不住磕头:“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母后并非草菅人命之人,更何况皇兄素来仁厚,便是为了给皇兄祈福积德,母后也不会真的血洗太医院。   萧瑶心中记挂皇兄安危,自然明了,母后对皇兄的担忧,并不会比她的少。   “母后息怒,太医们岂敢不尽心,儿臣亦担心皇兄,这便去听听太医们的想法。”萧瑶双手搭在薛太后肩头,生生将泪水咽回去,温声安抚着。   当着母后的面,院使有所顾虑实属寻常,她跟院使也算有些交情,想必其他太医们不会糊弄于她,萧瑶准备跟太医们一同会诊。   季昀长身玉立,沉默良久,目光悄然落在萧瑶身上。   茜色绣水仙牡丹夹袄,配上滚雪挑线裙子,衬得她娇俏清丽,像半开的西府海棠。   脑中有画面闪过,快到几乎抓不住,季昀墨色瞳孔中神思涌动,他微微敛眸,躬身道:“公主殿下留步,微臣有一人举荐。”   “谁?”萧瑶顿住脚步,眼睑微合,望向季昀,眸光如电。   此刻的季昀,究竟有没有投身那人的阵营?   一时分辨不出他是敌是友,萧瑶甚至不知该不该听他说下去。   “霍庭修。”季昀淡然启唇。   吐出的三个字,却在院使眼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甚至不顾身份地跳起来,急急走到季昀跟前:“霍神医?你知道霍神医在何处?快告诉我,我亲自去请!”   院使说着,抬手抹了一把汗,丝毫不觉季昀的举荐有任何冒犯之处,若是寻着霍神医,整个太医院一定能保住。   萧瑶和薛太后也盯着季昀,眼中是殷切的期待。   可季昀缓缓摇了摇头:“太后、公主恕罪,微臣并不知晓霍神医行踪。”   闻言,院使的浑浊的眸子登时散去所有光彩,颓然跌坐在地。   霍神医之名,整个大琞国无人不知,可他脾气古怪,非有缘人不医,行踪漂浮不定,是以,寻常没人会想到他。   思及他那些不成文的规矩,萧瑶无声冷嗤,谁是有缘人还不是他自个儿说了算?学医本该用来悬壶济世,他却背离初衷,枉为神医。   可眼下,只有霍神医能救皇兄,萧瑶又非常迫切地想要寻到他。   她定定地盯着季昀,目光微凛,不知他想用霍神医的行踪来换取何等赏赐。   这位几乎销声匿迹的霍神医,或许会给大琞国带来新的转机,季昀既然提到霍神医的名讳,一定有线索。   没等萧瑶开口问,薛太后却先发了话:“本宫记得,你姑母曾师从霍神医,她是否知晓霍神医现下栖身何处?季昀,你先去禀告你父亲,本宫要亲自去飞泉山拜访你姑母。”   “咳咳!”龙榻上传来一通剧烈咳嗽,伴随着胸腔震颤的低鸣,萧瑶听在耳中,心口登时揪紧。   “皇兄!”萧瑶小腿一软,跪坐在龙榻边,凝视着面无血色幽幽转醒的萧珵,紧握床沿,不敢眨眼。   萧珵唇色极浅,眼皮无力地撑着,瞳孔里却盛着风吹即散的浅笑,吃力地抬手朝她伸来:“朕无恙。”   语毕,眸光骤然收紧,蜡黄的面色涨得泛红,似在隐忍。   朝她伸来的手忽而重重垂下,落在她手边明黄绣团龙纹的锦被上,头往里边一歪,呕出一大口血。   “皇兄!”   “珵儿!”   “陛下!”   季昀喉咙一阵干痒,微微握拳抵在唇畔,轻咳两声,目光扫过萧珵,最终落在萧瑶身上,闪动着看透宿命的悲悯与无奈。   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在锦被上留下一团一团洇湿的痕迹,萧瑶望着皇兄家常便饭般服下太医准备的救命药,指骨微动,眼神变得坚定。   “母后,儿臣这便上飞泉山,一定把霍神医带来!”萧瑶抬手拿锦帕抹去颊上泪痕,站起身,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   望向萧珵时,极力克制的泪意憋红了眼眶,萧瑶嗓音哽咽,“皇兄,等我!”   话音方落,便毅然起身往殿门而去。   萧珵深深凝着她的背影,满是不舍与担忧,朝虚空中伸出手,终于顿住。   满腔的话在喉咙口滚过,只虚弱吐出一句叮咛:“昭昭,你慢些,多带几名护卫。”   闻声,萧瑶长睫微振,昭昭是她的乳名,母后期盼着她能给大琞国带来希望,这回她一定能做到!   重新套上斗篷,内里被宫女烘烤得热热乎乎,暖意里散发着御殿薰笼中独有的龙涎香,萧瑶深吸一口气,脚步越发快。   身后季昀大步跟随,只须臾,便不着痕迹地保持与她一臂之距。   跳下最后两级汉白玉台阶,等候已久的半夏、白芷匆匆上前扶住她,萧瑶借力跃上马车,低头正要往里钻,猝然被唤住。   “公主殿下,恕臣斗胆请缨,愿为公主驱马,护送公主前往。”季昀手背抵在额间,微微躬身。   风吹雪乱,撩起玄色大氅,如鹤展翅,他身形却岿然不动。   身后巍巍殿宇,飞角重檐,亦压不住其周身气度,望之如一副名仕水墨图。   萧瑶回眸,淡淡打量一瞬,妙目微闪,启唇轻嘲:“你比本宫的马夫好用?”   至少马夫忠心耿耿,谁知道表面光风霁月的季昀,内里掩藏着怎样的狼子野心?   此话一出,连一旁侍候的半夏、白芷都变了脸色,马夫更是头也不敢抬,攥着的马鞭子甚至有些烫手。   风雪簌簌拂过,萧瑶细白如瓷的面颊冻得微红,气氛却是陷入凝滞,比冰雪还冷。   换做寻常少年,初登天子堂,无限风光之时被人比作马夫,定会气红了眼。   季昀却站直身子,凝视萧瑶,清泠的眉眼染上温煦暄和,绷紧的神经忽而舒展,散发如释重负的自在疏朗。   “公主府马夫自然万里挑一,只龙泉山雪天难行,微臣熟悉地势,能更快带公主抵达。”   雪絮中,公子锦带飞扬,风华绝世,言辞铿锵。   在萧瑶眼中却都不值一提,唯有一个“快”字,令她微微侧目。   她随手自腰间抽出一块令牌,丢给马夫,马夫愣愣接住,哆哆嗦嗦将缰绳与马鞭一并交予季昀。   季昀撩起大氅下摆,抬腿一勾马镫,娴熟地跃上马背,扯了扯缰绳,稍夹马腹,训练有素的骏马便扬蹄朝宫门口奔去。   片刻后,端坐马车中的萧瑶,将视线从季昀宽阔的背影收回。   放下车帷,凝着手炉上精致的缠枝梅花纹路,眼神渐渐涣散,脑中挥之不去的是萧珵蜡黄的面色。   听着马车飞快驶过雪面的声音,萧瑶下意识捂着心口,难以言喻的不安在心口蔓延。   马蹄踏出的雪污飞溅在朱红色宫门上,守门侍卫为之瞠目。   宫门外柳树下的马车,已覆了厚厚一层雪,灰衣小厮正扒着门梁掸雪。   闻声,扭头望来,茫然撞见马背上的玄色身影,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登时瞳孔扩张。   迅速跳下自家马车,往公主府马车方向狂奔,迎着风雪,大声唤道:“公子!公子!”   马车却一忽儿便消失在官道上,钻进风雪里,只能遥遥望见一点黑影。   “常轲,回府告诉老爷,我去趟飞泉山。”清泠的叮嘱,和着风刀,刮在灰衣小厮耳畔。   常轲大骇,跺了跺脚:“哎呀,坏了!”   阳春三月,突然来这么一场暴风雪,官道两侧的杨柳几乎要被压断新枝。   靠近飞泉山,天色不知不觉变暗,山峰的巨影黑黢黢压在管道上,格外冷。   马车四角悬着琉璃宫灯,风吹不灭,随着马车行驶而摇摇晃晃,灯光照在雪地上,留下一圈一圈摇曳的黄光。   后边一队护卫悄无声息地跟着,倒是前面策马的季昀,时不时咳嗽一通,嗓音渐渐沙哑。   萧瑶听在耳中,想到咳血的萧珵,心揪得越发紧。   马车行至半路,忽而停住,萧瑶拧眉撩开窗帷一看,只见前方有大树被压断,横亘在山道上。   雪势渐收,只有零星的细小雪絮飘落,间或有雪团自树枝上砸下,碎成无数银光。   季昀掩唇咳嗽了几声,喘着白气,抬眼往更高的地方望去。   清泠的丹凤眼微微一紧,他翻身下马,行至马车外,正好对上车帷中露出的一双清亮水眸。   “公主,前方山路难行,须得弃车徒步。”季昀顿了顿,拱手继续道,“微臣愿代公主前往。”   天边乌云散去,露出一弯新月,薄薄映着雪色,尚不及车檐下的琉璃灯亮。   目之所及,万物皆被白雪雾凇掩盖,一片银装素裹。   萧瑶知晓他的顾虑,当下一甩窗帷,不顾半夏和白芷阻拦,掀开车帷一跃而下。   挺直脊背,望着眼前高出她一头不止的少年公子,轻嗤:“你以为本宫像你这般弱不禁风?求医须得心诚,本宫要救皇兄,自然要亲自前往!”   语毕,她紧了紧斗篷,回身下令:“尔等原地等候,本宫去去便回。”   塞外黄沙她都见识过,这点风雪拦不住她,今世她势要救回皇兄!   半夏、白芷吓得脸都白了,双双跳下马车,却见萧瑶已然跨过横亘的大树,身姿决然。   淡淡月光下,一道玄色身影紧随其后。   山路委实难行,越往上,气温越低,雾凇越厚重,不时便遇上一株被压断的大树,挡住去路。   行了一程,脚底传来清晰的痛意,萧瑶清楚,应是起了水泡。   她小心翼翼走着,脚步却未停,瞧不出半点端倪。   听着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心中很是烦闷,萧瑶从未见过这般好脾气的人,她就差将厌烦二字写在脸上了,他为何仍要这般?   “公主小心!”季昀仓惶提醒,却已来不及。   萧瑶一不留神,踩到树枝上掉落的半截冰凌。   脚底一滑,重重跪在雪面上,两手撑在厚厚雪堆中,刺骨寒意穿透指尖直往心口钻。   望着娇弱的身影跌在雪中,季昀下意识跨步上前,伸手想要扶她,却在双手离她斗篷一寸之距,生生顿住。   季昀退后一步,躬身谢罪:“微臣失礼。”   膝盖跪在雪中,新下的雪尚未冻实,算不得太痛,萧瑶却泪盈盈收紧掌心。   忽而,握起一把雪愤愤洒在他身上:“你为何一直跟着本宫!” 第3章 钟声杳   狼狈脆弱的模样,被讨厌的人瞧见,实在叫她无法平静。   山中寂静,只听见被她洒出的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空山将内心恐惧放大,萧瑶心里怕极了,她怕前世的一切终会重来。   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跌进雪堆里,溶出一个一个凹坑。   季昀指骨微动,强忍喉咙口痒意,重重吐出一口气,瞬时凝成一团白雾。   视线对上萧瑶兜帽下露出的一双盈盈水眸,略略恍惚。   只一瞬,便拱手敛眸:“微臣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既想救陛下,也想护公主,公主若不愿见臣下,拿微臣当山间一株树便罢。”   言辞间,姿态铮然。   萧瑶却支起身子,拿已然冻到麻木的手拍去袖口、衣襟雪渍,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着不屑。   他便是以这副姿态赢得那人信任,夺宫之后才会第一个被封侯的吧。   “惺惺作态!”萧瑶冷冷丢下一句。   此后,果真无视他的存在,望了望前方晦暗山路,继续前行。   昏黄光线穿过林子,稀稀疏疏洒在山道上,间杂斑驳树影。   顺着光线,萧瑶抬头一看,登时面露喜色,脚步也不知不觉加快。   咔嚓一声脆响,脚下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萧瑶一脚踏空,站立不稳,猝然向后倒去。   “啊!”轻呼声惊落树梢积雪。   落雪纷扬,她本能闭上眼,不受控地脑补滚落石阶的痛感。   谁知,后背撞上一只有力的臂膀,撞得那人身形微晃,倏而便稳住。   惊魂甫定,萧瑶松了口气,睁开眼,余光扫到他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   气息凝滞一瞬,季昀故作镇定地松开手,夜色遮掩住耳尖微红。   萧瑶却并未回头,径直提起裙裾拾级而上,眼神比方才专注许多。   心下暗自宽慰,在厌烦的人面前失仪,算不得失礼,不让她受伤是他作为臣子的本分。   眼前是座不大不小的三进院落,萧瑶喘着气,急急叩开门扉。   门扇打开,里边儿竟站着两位身穿禅裙的女尼,萧瑶登时睁大眼睛,甚至忘记开口道明来意。   “深夜叨扰,师太勿怪。”季昀摘去兜帽,露出白玉簪下清隽的面容,眉眼清泠,“季昀此番前来,乃是陪这位姑娘求见姑姑,烦请通禀。”   两位女尼见到季昀,面色稍缓,隔着半阖的门扇打量萧瑶,口风不松半分:“姑姑已安睡,姑娘求医须得拿季大人名帖,否则任谁也不能打扰姑姑清修。”   身为大琞国最尊贵的公主,萧瑶何曾碰过这种钉子?   唇线抿直,登时拉下脸来。   正欲开口,身后石阶下忽而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喊:“名帖……名帖拿来了!”   檐下悬着两只大红灯笼,此刻被山风吹得晃晃荡荡,门前留下数行脚印的雪面上,灯影幢幢。   萧瑶借着灯光回眸望去,只见台阶方向露出一只高举的手,手里捏着一方烫金名帖。   没等她缓过神,脚印尽头窜出一位陌生的灰衣小厮。   “公子,您怎么样?小的差点被老爷打死!”灰衣小厮小跑上前,气喘吁吁抱怨。   继而凑到两位师太跟前,笑嘻嘻递上名帖:“师太勿怪,事关重大,若非老爷身子不好,定然亲自上山,烦请二位姐姐通报一声。”   两位师太接过名帖,打开一看,眉心舒展,将门扇彻底打开。   登山时身上沁出的细汗,此刻已被山顶北风吹得冷透,足底水泡已然磨破,黏着细绫袜,稍稍牵扯便是钻心的疼。   跟在两位师太身后进去,萧瑶咬着牙,稍稍侧首,眼角余光扫过季昀被风吹起的大氅。   指尖朝掌心轻轻攥了攥,萧瑶朱唇轻启,含含糊糊对落她一臂远的季昀轻声道:“今日恩情,本宫记下了。”   简陋的花厅,掌了灯,却并未笼火盆,满室清寒。   萧瑶捧着茶碗,口中干涩,却一口未抿,只贪婪汲取着茶碗中的热度,像是护着心口脆弱的期望。   两位师太半晌未返,想必那位季姑姑正在起身,萧瑶猜测着,悬起的心稍稍踏实了些。   抬手将茶碗送至唇边,正欲饮一口润喉,忽闻远方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   手一抖,茶碗登时跌落,哗啦一声碎成数片,茶水溅在裙摆上,污迹斑斑。   钟声是从皇城方向传来的。   不,这不可能。   萧瑶愣愣俯身,徒手捡拾地上瓷白的碎片。   触及尖利棱角,指尖一颤,葱段儿似的指腹登时沁出血珠,滚落在白瓷碎片上,格外醒目。   方才的余音方歇,又一阵钟声传来,沉闷,杳然。   身侧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一双乌皮靴踏入眼帘,萧瑶一寸一寸抬眸,视线掠过鸦青袍角、羊脂玉带,落在季昀清泠的眉眼。   “是丧龙钟。”季昀缓缓蹲下,正视她,嗓音低沉决然。   “不!”萧瑶一把握住尖利的瓷片,瓷片扎进掌心,脑中清明却仍一点一点溃散,眸光一寸一寸暗淡下去,她猛然摇头,“不是的!你胡说!”   说罢,一股腥甜涌上咽喉,殷红的血洒在季昀衣襟上,萧瑶彻底陷入混沌,软软往地上倒去。   季昀匆匆接住她,拥进臂弯,目光落在她流着血的手上,眸光和心口一道收紧。   抬手极小心地掰开她的手,取出瓷片,攥进自己手中。   掌心热血,连同瓷片上她的血,瞬时融为一体。   厅外回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季昀默默将瓷片收入袖袋,抬眸望向来人:“姑姑,她受伤了。”   一袭玳瑁色身影跨入门槛,季姑姑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未着一饰,只一根素色绢带绾起。   目光淡淡自季昀流着血的掌心扫过,幽幽落在他臂弯里的姑娘身上,眸光登时泛起一丝波澜,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将人移入暖阁,季姑姑手边放着药箱,悉心替萧瑶清理伤口:“别担心,她只是急火攻心,不过半个时辰便能醒。”   手上伤口包扎好,季姑姑忽而顿了顿,抬眸望向季昀:“端看你是希望她醒,还是希望她不醒。”   暖阁里,萧瑶身上斗篷搭在一旁的架子上,躺在美人榻上的身影痛得微微缩起。   季昀眸光淡淡扫过她腰间玉牌,立时明了姑姑为何有此一问。   “劳烦姑姑,容她在此安睡一宿,明早一切便有定数。”季昀冲姑姑行了大礼,旋身而去,“季昀先行一步。”   “臭小子,你手上的伤不治了?”季姑姑捏着药瓶,只待他一转身便丢给他。   “无妨。”季昀脚步未停,仿佛那些深深的伤痕并不存在。   正欲推门,想起一事,忽而顿住,微微侧首,冲屏风里边的姑姑道:“还有一事劳烦姑姑,她脚上似乎也有伤,季昀多有不便,有劳姑姑费心。”   闻言,季姑姑哭笑不得:“臭小子!从前倒不见你对谁这般上心。”   *   大琞国建朝不过两百年,当年高祖皇帝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本是功德无量之事。   偏偏萧氏皇族不知犯了哪路神仙,素来子息单薄,男丁甚少活到而立之年,二十五的命数像是越不过去的天堑。   萧瑶父辈只余姑母一个,便是当今大长公主萧青鸾,如今四十有三,膝下无子,对萧瑶视同己出。   到萧瑶这一代,除了萧珵,便只有远在封地的睿王一脉,睿王乃是她嫡亲的堂兄,却自小同她不对付。   季昀下山对半夏和白芷交待了一声,便从护卫手中牵过一匹马,朝城中奔去。   管道上,马蹄溅雪,他遥望着皇城角楼上的灯火,目光坚定深沉。   回到府中,季昀浑然不顾额头滚烫的热度,风尘仆仆赶往书房,里边儿灯火通明,掀开棉帘进去,才发现只有大哥一人。   “太后娘娘召父亲入宫,据说一道入宫的,还有大长公主。”季昂握着手中书卷,站起身,凑近季昀,眸中登时凝起一层薄怒,将书卷拍在他肩上,“你就这般不顾及自个儿身子!”   说是拍,到底没舍得用力,越过季昀朝院外喊:“叫大夫来,二公子染了风寒!”   自个儿的身子,他自己清楚,每逢换季都要大病一场,却也没出什么大事。   季昀心中惦记着宫里的事,张口欲推脱,对上兄长愤然的目光,不得已又咽了回去。   待大夫开了退热驱寒的药方,府中奴婢将药煎好送来,季昀望了望外头天色,一气儿饮尽。   “去睡会儿,天大的事,有大哥和父亲撑着。”季昂抬手把季昀往外推。   没想到季昀看似虚弱,季昂使尽全力也没能推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瞧着季昀犯倔:“我等父亲回来。”   天光熹微,大门处终于有了动静,季昀站起身,面色不如往日从容。   “父亲。”   季大人除去披风,换上暖鞋,捧着一盏茶方道:“陛下驾崩,留下遗诏,令为父等四人担任新帝辅臣,只新帝人选,尚有争议。”   他慢悠悠拿茶盖拂去浮沫,浅嘬一口,重新抬眸,眼睑外一条条沟壑全是宦海数十载的痕迹:“你们有何想法?”   闻言,季昂骇然:“儿子不敢妄议,不论谁为新君,作为臣子,儿子必当精忠报国!”   季大人摇了摇头,将茶盏搁在桌上,茶盏上方热气蒸腾,墙上墨色山水图在氤氲水汽中,笔触也显出一分柔和。   当年,父亲也曾这般问他和兄长,季昀犹记得彼时的回答,他选的睿王。   本以为离她更近一步,没想到因一时骄傲,将彼此皆推入万劫不复。   “父亲,儿子以为,应当以嫡为尊。”季昀脊背挺得笔直,脑中浮现出那抹娇如海棠的身影,清泠眉眼柔和了一分,“元福公主乃陛下一母同胞,武帝嫡女,亦是武帝留在世间唯一之血脉,生来尊荣,受陛下教诲良多,堪为明君。” 第4章 帝星显   说者平静,听者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季大人霍然站起身,膝盖不小心磕在身侧桌腿上,桌上茶盏一震,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步开外的季昂,匆忙上前扶住季大人,望向季昀,眼中震惊之色同季大人如出一辙。   “昀儿果真愿奉元福公主为帝?”季大人定定凝着季昀,久经宦海的一双眼,带着洞察人心的气势。   可眼前的小儿子,他着实看不透。   季昀颔首,神色坚定,心口压着的无形巨石陡然放下,说不出的轻松。   “即便面对满朝文武,儿子亦无二话。”   话音刚落,季昂只觉眼前一黑,有种三观震碎的荒谬感,急声道:“可纵观大琞国,甚至前朝,女子称帝闻所未闻!”   武帝血脉虽只余元福公主一人,可高祖后裔并不止这一脉,睿王较元福公主年长一岁,乃是武帝亲侄。   他方才那般说,是因默认新帝只有睿王这一个人选,没想到还真有人舍弃睿王,考虑一个刚及笄一年的小丫头。   偏偏这般不着调的人,是他平日里最睿智不过的弟弟。   季昀对此不置可否,只泠然对上季大人的眼睛,姿态随性地轻问:“父亲大人也认为女子生来便该比男子低一等么?身为嫡系也该将江山让与旁支?若是如此,儿子斗胆,愿向母亲请教一二。”   提及季夫人许氏,季大人周身气场登时溃散无踪,抖着胡须低咒:“有话好好说,拿你娘压为父算什么本事?”   继而,甩了甩衣袖,双手往身后一拢,移步向院中走去:“便是你们娘亲在此,为父也不改其志,待会儿便要上朝,为父先去看看你们娘亲把朝服备好没有。”   明明将脊背绷得笔直,步伐却毫无章法,稍显急促,季昀含笑捏了捏困倦的眉心,漫不经心轻笑:“原来阿娘还会替父亲准备朝服?”   “父亲敢说,你也敢信?”季昂大笑着拆穿,思及季昀方才一番惊天动地的言辞,倏而板起脸,张嘴便要说他。   “嫂子会给大哥准备朝服吗?”季昀含笑,截住他的话头。   季昂闻言,面色登时一滞,变得微妙起来,打着哈哈道:“你嫂子担心得整宿没睡,我得回房看看去。”   说完,同季大人一样,落荒而逃。   第一缕朝阳落在皇城最高处的琉璃瓦上,檐角倒垂尖尖冰凌,折射出刺目的光。   金銮殿内,金色龙椅第一回 空置,龙椅后设珠帘,薛太后头戴赤金镶百宝凤冠,正襟端坐。   朝堂本该是庄严之地,此刻却乱如市集。   薛太后双手交叠,冷眼聆听片刻,将视线缓缓移出,落在御道尽头的宫门处,憔悴的眸子里噙着悲痛,更多的是坚韧。   “启禀太后!”季大人声音洪亮,将笏板置于身前,姿态恭敬。   作为内阁首辅,季大人站在百官最前方,几乎立时夺去满朝文武的瞩目,喧嚣戛然而止。   “微臣不才,承蒙陛下厚爱,忝居高位,愿为江山社稷分忧,恭迎新帝主持大局,微臣甘为元福公主执鞭。”   *   飞泉山上,季家家庙中,萧瑶幽幽转醒,对此一无所知。   指骨微动,牵扯到掌心伤口,萧瑶轻咝一声,茫然抬手,瞧见手上缠着的纱布,白得刺目。   理智瞬间回笼,萧瑶支起身子,顾不得脚上伤势,面色发白道:“半夏,白芷,吩咐一声,本宫要回宫!”   天塌了,她必须去撑着,皇兄留下的大好江山,即便不是她所愿,也绝不会让江山落入那个卑鄙小人之手。   想到宫中兵荒马乱的情形,萧瑶一刻也待不住,听闻季姑姑正在佛堂诵经做早课,她便嘱托季姑姑身边服侍的师太稍后代为告辞。   日光高照,山间处处可闻飞鸟啼鸣,山道上的雪被日光晒软了些,镀上一层金辉,越发刺目。   横亘在山道上的树木,已被随行护卫清理干净,萧瑶放下窗帷,隔着细纱布,将半夏递过来的手炉捧在掌心,陷入沉思。   家庙前的合欢树下,季姑姑拢着玳瑁色织锦氅衣,凝望着山道间穿梭的马车,眸中蓄满水光。   那孩子不知身在何处,如今应长到元福公主这般大了。   马车行至宫门外,忽而被人拦住,萧瑶撩开车帷,檀口微张:“方嬷嬷?”   方嬷嬷乃母后心腹之人,定是母后派她在此等候的。   “公主殿下,老奴在此等候多时,恭迎公主殿下回宫主事!”方嬷嬷眉眼恭顺,在马车外行了个大礼,忽而匆匆上前,凑至车窗旁,沉声提点道,“早朝未散,公主须有所准备。”   随即,退至一旁,垂首静候公主府马车驶入宫门。   萧瑶牵起唇角,缠着细纱布的手虚虚搭在窗沿,一脸玩味:“哦?吵起来了?那便让他们多吵一会子。”   候在一旁的方嬷嬷没听明白,茫然抬头望来。   却听萧瑶不紧不慢吩咐半夏:“先回公主府!”   “这……”半夏和方嬷嬷对视一眼,皆是六神无主。   萧瑶闭上眼,阳光落在薄薄眼皮上,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半晌不见动静,倏而睁开眼,目光骤然射在半夏脸上,凌厉非常。   自小跟在萧瑶身边,半夏从未见过她这般雷霆万钧的眼神,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下意识地一哆嗦,再看去,萧瑶已然闭上眼,阳光下小小的一张脸娇娇俏俏,仿佛方才的眼神只是错觉。   半夏却再不敢马虎,冲方嬷嬷使了个眼色,便吩咐外边护卫掉头回公主府。   金銮殿上,迫于季大人的压力,百官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元福公主,一派主张迎睿王回京,各执一词。   平日里擅长口舌之争的御史们,甚至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打起来。   元福公主府,琉璃瓦上的积雪渐渐融化,顺着檐角淅淅沥沥滴落在廊庑外的窄窄沟渠中。   桃树上的雪也被晒化,粉白桃花经雪水滋润,开得越发娇艳。   屏风内侧,萧瑶自热气氤氲的浴桶中站起来,肌肤微微泛红,比院中浸了雪水的桃瓣更为娇嫩。   由半夏、白芷伺候着,细细一层一层穿上公主吉服,只腰间系着一条素白宫绦,螺子黛描眉,金凤衔珠朝冠绾发。   萧瑶望着镜中的自己,蓦然忆起去年及笄之日,皇兄亲手为她戴上朝冠的情形,眸光莹莹闪动,鼻尖酸涩不已。   深吸一口气,将心口纷涌思绪悉数压下,萧瑶瞥了白芷一眼,淡淡问:“国师可到了?”   “正在花厅品茶。”   “摆驾,入宫!”   马车缓缓驶入朱红宫门,停在金銮殿外,殿内吵嚷声骤停。   半夏下了马车,置好脚凳,萧瑶踩着脚凳走下马车,朝汉白玉阶走上去,步步风华。   身后一袭白色身影跟随,长衫广袖,气度超凡。   “众卿请便,继续吵罢,本宫倒要听听,皇兄尸骨未寒,众卿要如何搅得皇兄不得安宁。”萧瑶步入殿中,站在百官之首,回身扫过每一件朝服上的补子,唇角噙着一丝嘲讽。   眼中威压,似有武帝遗风,贵气逼人。   方才口口声声称她年岁尚小,不堪大任的官员,下意识缩起脖颈,说不出话来。   “元福!”珠帘后,薛太后开口轻斥,却没有半分训诫意味。   萧瑶回眸,悄悄冲薛太后眨了眨眼,继而收拾好面上神色,面朝百官:“皇兄素来勤政爱民,众卿若感念皇兄仁德,便当及时为大琞分忧,本宫无意争位,却也不忍见江山流落旁支,是以请来国师,众卿不妨听听。”   言罢,百官目光皆汇聚在国师身上,他一身白衣,仿佛严寒不侵,白绸挽发,仙风道骨,温润如玉。   可他静静站在那里,便无人敢质疑。   大琞国自建朝以来,历代帝王皆有国师辅佐,观星象,问吉凶,占国运。   远的不说,只昨日突如其来的暴雪,国师于半月之前便已告知应对之策,是以京城并未出现恐慌。   只是天机不可泄露,若非关乎国运,国师并不轻易开口。   “昨夜月晦星稀,紫薇暗淡,其侧却有新星伴生,只新星尚小,光耀不显,微臣恐观测有误,是以未能及时奏明,请太后、公主恕罪。”国师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满朝哗然。   “新星尚小?此为何意?”有朝臣上前一步,高声问道。   “嗬。”被他们聒噪已久的大长公主,终于安耐不住,冷笑一声,站到萧瑶身侧,“本宫看你们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新星尚小,不就是让你们这些酸儒去后宫找新的帝星?”   说完,悄悄扯了扯萧瑶的衣袖,冲她使眼色:“你这小丫头,怎么请动国师陪你诓人的?”   萧珵十六岁大婚,年方二十二便溘然长逝,后宫佳丽三千,却未有一人有孕,便是每日饮一碗国师特意配制的汤药,也未有改善,此乃众所周知之事。   是以,此刻不止大长公主怀疑,殿中百官也没一个敢信,可国师言之凿凿,众人不敢当面非议,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珠帘后,薛太后站起身来,冲身侧传旨太监吩咐道:“传本宫懿旨,令太医为众小主诊脉。” 第5章 神明佑   散朝后,百官却仍守在宫门外,无一人离开。   日光洒在金瓦朱墙,整个深宫禁苑沐浴在暖阳里,百官们将攒动的影子踩在脚下,竖起耳朵听着宫门里的动静。   半个时辰后,宫墙内传出喜讯,先帝宠妃陈婕妤身怀六甲,尚不足三月。   太医院院使亲自诊脉,陈婕妤怀的是位皇子的可能性,足有九成,新帝人选终于尘埃落定。   慈宁宫里,积雪已被清理干净,堆在宫苑一角,无声消融。   薛太后遣退侍婢,孤身于内室端坐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将萧珵临终遗诏小心藏入凤榻后一方锦匣。   随即起身,抓起书案上的太后凤印,重重盖在册立新帝和摄政女君的诏书上。   对于让元福公主做摄政女君一事,百官反应并没有殿上那般强烈。   毕竟以萧珵生前对萧瑶的厚待,萧瑶只会好生护着新帝,若换睿王来当摄政王,小皇子能不能顺利出生都不一定。   二来,暴雪一事,诸多偏远州县并未通知到,雪灾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入内阁,百官为赈灾一事忙得焦头烂额。   偏偏东琉国和北剌国也有异动,尤其是北剌国,已屯兵北疆,随时可能兵戎相见。   攘外必先安内,百官们的圣贤书并没有真读到狗肚子里去。   薛太后将陈婕妤接入慈宁宫,饮食起居皆有心腹嬷嬷照看着,太医院院使亲自诊平安脉,早晚各一次,一次不敢怠慢。   身为摄政女君,萧瑶朝入皇城,夜宿公主府,忙得晕头转向。薛太后心疼,便叫方嬷嬷去传口谕,免了她去慈宁宫请安的礼数。   赈灾一事,萧瑶办得极好,派了季昂与工部侍郎同往。   她心思虽不在朝政上,跟在皇兄身侧时,却也耳濡目染,将朝臣们的长处默默记在心里。   户部侍郎季昂不堕其父盛名,亦是状元之才,皇兄甚至曾赞他,假以时日,堪为计相。   有季昂坐镇,朝廷拨下的每一分赈灾银子,都用在刀刃上,灾情迅速得到缓解。   百姓交口称赞,大琞国女子于闺阁中谈及摄政女君,个个与有荣焉。   御殿中,灯火盈室,半夏立在御案旁磨墨,朱砂御墨化入水中,舔过御笔狼毫。   时不时跟萧瑶说两句宫墙外头的事,宽敞的御殿倒也不算冷清。   萧瑶默默听着,手持御笔,将手中最后一道折子批完,丢至御案上,长长舒了口气。   抬手将指腹搭在肩颈处,小心按了按,微微敛起的眸子透着倦意。   候在身侧的白芷赶忙将手中茶盏放下,细细替她捏肩,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酸痛感稍稍缓解,萧瑶睁开眼,扫过御殿中熟悉的景致,心中怅然。   勤政爱民四字,说来容易,却有千钧重,两世都将皇兄本不康健的身子累垮。   今世,皇兄甚至提前辞世。   提前?   莹莹杏眸骤然眯起,脑中一个念头闪过。   不,皇兄提前辞世并非此生唯一的变数,还有一个,便是新科状元郎,季昀。   先前忙于皇兄丧仪,萧瑶无暇思量,此番想来,越想越觉心惊。   会不会是季昀夺了皇兄的福寿?   明知匪夷所思,萧瑶仍控制不住纷涌的思绪,眸色渐沉。   御案边,鎏金烛台上哔剥爆了一声烛花。   萧瑶抬手将御笔投入笔洗中,朱唇轻启:“宣翰林编修,季昀。”   嗓音微涩,萧瑶拿指腹贴了贴茶盏,捞起抿了一口,又放下。   一抬眸,只见半夏磨墨的动作停下来,白芷也愣着不动。   “怎么?”   白芷望了望窗棂外晦暗的天色,面带迟疑:“公主,会不会太晚了?”   窗棂外,皓月当空,点点银光流泻在春日花草上,宫苑美如九重天。   即便是摄政女君,她仍不能任性随心,明明恨不得把季昀抓来打顿板子泄气,终究只能忍下。   一股无名火堵在心口,萧瑶莫名烦躁,摆了摆手:“罢了,本宫出去走走,都别跟来。”   刚刚踏出御殿,便瞧见廊庑下立着的身影。   白衣染月华,夜风拂衣袂,立在琉璃宫灯下,飘然出尘。   时辰不早,殿外内侍正倚在门边打盹,萧瑶朝国师走过去,站在他身侧:“世迦哥哥,谢谢你帮我。”   国师比皇兄还长一岁,一直守护大琞国,在萧瑶心中,也视他为兄长。   那日之后,萧瑶还是第一次见宋世迦,若非他应她所求,替她说话,当日之事未必会那般顺利,她早该道谢的。   陈婕妤有孕之事,乃是前世陈婕妤意外小产,她才知晓的,此时连陈婕妤自己都未必清楚。   那日她信誓旦旦告诉宋世迦,皇兄还有遗腹子,宋世迦竟然什么也不问,便帮她说出那番话。   他身为国师,替她说出那番违心之语,不知顶着多大的压力。   宋世迦一手绕至身后,一手撑在栏杆上,视线从漫天星辰收回来,落在她脸上。   眸光似乎汲取了日月精华,璀璨明亮:“不是我帮你,是九天神明帮你。”   萧瑶莞尔,在大琞国百姓心中,历任国师可不就是九天神明一般的存在?   “世迦哥哥在此等我,所为何事?”萧瑶双手搭在栏杆上,微微屈膝抵在栏杆边,起了玩心,倾身去摘栏杆外油绿的枇杷叶。   “阿瑶可想做女帝?”宋世迦眉眼温暄凝着她的侧脸,耳畔南珠莹莹生辉,她微扬的细颈姣好如鹤,面上却带着一丝孩子气。   他眸中闪过一丝无奈,搭在栏杆上的手指微微收拢,指节泛白。   闻言,萧瑶愣了一瞬,笑出声来,侧眸仰望他:“世迦哥哥不会以为,我会伤害小皇子吧?”   没等他有所反应,萧瑶轻轻摇了摇头,发髻上的珠翠钗环随之晃动,她弯弯的眉眼越发灵动:“我不会,萧瑶无心夺权,只愿天下太平。”   宋世迦眉眼含笑,抬眸望着天边斗转星移,未再开口。   *   也是萧瑶运气好,北剌国七皇子屯兵北疆,她尚未拟好合适的人选,便有喜讯传来。   北剌五皇子刺杀汗王,意欲夺位,却被他的王妃及时告发,汗王一怒之下,斩杀五皇子不说,还收了所有儿子的兵权。   东琉国则因突如其来的风暴,不得不将所有船只返航,一时恐怕自顾不暇。   世人皆道,摄政女君得神明庇护,执掌朝政总能逢凶化吉。   听得多了,连萧瑶都忍不住怀疑,莫非真有老天真的在帮她?   可一想到仍留在京城的睿王,萧瑶立马将心中侥幸抛却,若老天真帮她,早把睿王收了,而是不留他在她面前碍眼。   睿王一日不离京,她心口便一日梗着一根刺。   京城也有一座睿王府,占地没有公主府大,离皇城也稍远,却是一个清净地界儿。   乃是萧瑶的父王,琞武帝在位时,为表现兄友弟恭,特意为前睿王修建的。   如今的睿王萧瑾,自来京城参加国丧之日起,便入住睿王府。   萧瑶甚少召见他,他却也没闲着,成日里结交百官,在睿王府花园设小宴,名为赏花叙旧,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为此,萧瑶愁得夜不能寐,可他终日着素衣,为逝去的皇兄戴孝,礼数上实在挑不出错来,朝臣、百姓有口皆碑,赞他兄友弟恭,有乃父遗风。   一口浊气闷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萧瑶除了派人盯着些,别无他法。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御花园中群芳争艳,隐隐约约能听到后宫佳丽赏花的声音。   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却仿佛永远也批不完,萧瑶轻轻捶了捶酸痛的后腰,望着眼前厚厚一摞明黄奏折,负气地将手中御笔生生折成两段!   睿王两世汲汲营营,对皇位势在必得。   若同前世那般,皇位终究会被他夺去,他才是九天神明选中的紫微星,那她这会子是在为谁辛苦为谁忙?   心绪刚刚平复些许,殿内明黄色帷幔微微晃动,凭空闪出一道身影。   悄无声息,连殿门外守着的内侍也未察觉。   正端着承盘进来奉茶的白芷,一转身,便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几乎要尖叫出声,却被对方冰冷的眼锋生生止住。   “白芷,本宫要歇会儿,将殿门关上。”萧瑶将手中折断的御笔丢至渣斗中,不紧不慢吩咐道。   白芷背上惊出一身冷汗,点头称是,转身将殿门合上。   眼前男子穿着打扮跟禁卫无异,周身气息却危险百倍,公主府的影卫,白芷都没见过正脸,更别提皇帝影卫。   十三是萧珵最信任的十八影卫之一。   萧瑶神色如常,扫了白芷一眼,并未开口支她出去,白芷忙将承盘放下,退至立柱旁,紧张地不敢抬头。   倒是萧瑶,捧起白玉盏,浅饮一口,才将目光落在十三身上。   “公主,今日睿王邀新科状元季昀过府。”十三躬身行礼,语气波澜不惊,目不斜视,完全当白芷不存在。   闻言,萧瑶面色未变,眸光却是一寒,将茶盏轻轻放回小叶紫檀嵌银丝承盘上:“哦?季昀。”   思忖片刻,萧瑶背着手将身后蝶黄绣海棠花织锦迎枕挪了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撩起眼皮望向十三:“他去睿王府了?”   “是。”   “可有听到他们说什么?”   十三摇摇头:“公主恕罪,睿王府戒备森严,十三未敢贸然入内打探。”   睿王府的影卫,自然也不容小觑,萧瑶一点也不意外,摆了摆手道:“也罢,你且先退下,继续远远盯着睿王即可。”   听没听到都不重要,萧瑶用脚指头想想,也知晓睿王的心思,原来他此时便开始拉拢季家了。   皇兄待季家不薄,父皇更是对季大人有知遇之恩,萧瑶实在不知,季昀为何要同睿王狼狈为奸。   “十三遵命。”话音一落,人便没了踪影,仿佛凭空消失。   白芷正愣神,萧瑶自笔架上取下一支新的御笔,轻轻敲了敲她脑门儿:“别愣着了,派人把季昀召来。”   说完,墨色瞳仁微微一转:“不,带他去公主府。” 第6章 胭脂锁   睿王府花园中,季昀坐在亭中,一身玄青直裰,衬得他唇色清浅,面容冷白赛雪,眉眼越发清泠。   “听闻贤弟日前大病一场,现下可好些了?”睿王萧瑾亲自从侍婢手中接过茶碗,递至季昀手边,“本王偶得一株百年老参,希望贤弟莫要嫌弃,早日养好身子,也好为国效力。”   言罢,冲身边亲信使了个眼色。   亲信正要去取人参,却被季昀出言制止:“且慢。”   园中一株海棠开得正好,暖阳下,花姿侬丽娇娆,如伊人颊边胭脂。   季昀缓缓将目光收回,对上睿王:“季昀不才,承蒙王爷赏识,但无功不受禄,王爷美意,季昀心领。”   睿王也不强求,轻笑揭过,捧起茶碗饮了一口:“贤弟高才,本王仰慕已久,一副《名仕登高图》写意疏狂,轰动整个翰林院。听闻皇兄在世时,曾对贤弟棋艺赞赏有加,不知本王可有荣幸邀贤弟手谈一局?”   赴约前,季昀便已明了睿王用意,本想寻个合适时机婉拒。   听了睿王一席话,季昀虚扶着茶碗的指骨微微一动,凤仪清傲如鹤:“王爷相邀,莫敢不从。”   候在一旁的侍婢,手脚麻利地将食案撤下,换上备好的黑白玉石棋盘。   睿王执黑子,季昀执白子,亭中只闻茶炉上滋滋的烧水声。   案上小叶紫檀香炉中的余烟袅袅,睿王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坐姿。   指尖拈着一枚黑子,盯着棋盘,拧眉斟酌如何布局,余光却悄悄打量季昀,状若不经意问:“世人皆道,阿瑶做摄政女君乃有神明护佑,贤弟以为如何?”   园中春风被日光晒得暖融融,携着花木芬芳拂来。   茶炉上水烧得滚了,咕嘟咕嘟冒着泡,侍婢拿帕子包着壶柄,细细沏茶,登时茶香四溢。   “微臣位卑福薄,不敢妄议女君,先帝溘然辞世,幸有一脉尚存,足见神明佑我大琞。”季昀不卑不亢,日光斜斜晃过眉眼,他起身拂了拂衣摆上的落花,这棋不下也罢。   正欲告辞,忽而听见青石小径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睿王也止住话头,朝小径望去,只见官家亲自引着公主府长史前来。   “下官参见睿王殿下!”秦长史立在亭边阶下,恭敬行礼。   睿王拿指腹细细摩挲着茶碗边沿,面上带笑,不达眼底:“原来是秦长史,不知长史大人前来,所谓何事?”   几年不见,他还当元福有什么长进,在京中逗留大半个月,元福终于沉不住气了么?   “回睿王殿下,下官奉摄政女君口谕,传翰林院编修季昀季大人入府议事,叨扰殿下,望殿下海涵。”   自从萧瑶成为摄政女君,想巴结秦长史的人比从前更多,他却不骄不躁,礼数周全。   任睿王有心为难,也挑不出一丝错来,心中暗自低咒,却不得不放人。   待季昀跟随秦长史离开,睿王面上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这位状元郎果真是不可多得的旷世奇才,满朝文武,唯有他能让元福沉不住气。   坐上马车,季昀目光悠然落在掌心,那日留下的伤痕已然变浅,几乎看不出来。   他并未挑顶好的药膏来用,定然不及宫中御用之物,想必她手上的伤已然痊愈。   想到此处,他将指腹搭在腰侧玄青色金丝绣竹叶香囊上,隔着香囊,触及里头东西的棱角,指尖微动。   她似乎并不愿见到他,是以钦点他去翰林院做个闲差,怎的又会召见他?   虽想不出任何好的可能,季昀清泠的眉眼仍不由自主柔和下来,像雪山之巅沐浴朝阳消融的薄雪。   元福公主府,花厅里。   沐恩侯府的表哥薛直,同宁阳伯府的嫡次子张埜,当着萧瑶的面,争得面红耳赤。   “公主千金贵体,岂能随意出京赏花祈福?我沐恩侯府的梨花,是太后娘娘亲手所植,乃京中一绝,公主自然会去沐恩侯府!”薛直将茶盏往方几上重重一搁。   张埜闻言,瞪大眼睛:“兴国寺的樱花承百年香火,今岁更是开得极好,满京城谁不赞上一句?有我等做臣子的跟着,绝不会让公主有丝毫损伤!”   上首太师椅上,萧瑶抬手将额角青筋按回去。   记得从及笄起,母后便张罗着给她选驸马,萧氏皇族子息单薄,姑母伤了身子,只皇兄留下一脉尚在陈婕妤腹中,难怪母后这般急切想往她府中塞人。   只可惜,大琞国驸马通常只能挂些虚职,混混日子领俸禄,高门大户好生教养的嫡长子自然避之不及,但凡有些志向的青年才俊,皆是如此。   去年往她府中跑的勤的,不是庶子,便是纨绔,她瞧都懒得瞧一眼。   前几日,母后再次放出招驸马的风声,因着她摄政女君的身份,倒是来了些嫡次子,尤其眼前二位来得最勤。   每逢她回到府中,他们后脚便会上门,萧瑶不得不怀疑,他们是否派了小厮在门口盯着。   薛直是她表兄,自小便不着调,萧瑶自然不会考虑,可碍着母后的面子,又不能将人赶出去。   宁阳伯府日渐式微,宁阳伯为嫡长子请封世子的折子,一再被皇兄压着,萧瑶也明白张埜为何被推出来。   张埜虽不是个聪明的,好在还能用在跟薛直打擂台,萧瑶坐在一旁光看戏便成,不清净却省心。   正思量着,寻个什么借口,孤身去园子里转转。   一抬眼,便瞧见秦长史一身鸢色宫装站在廊下,身后还跟着个玄色身影。   比秦长史高大半个头,正午日光下,琼姿玉骨,清傲如寒川雪莲。   萧瑶眸光微闪,这人怎的比先前见到时还羸弱?他是如何撑过漫长的九日会试的?该不会是个草包,顶替了原本的状元吧?   念头闪过,当即被萧瑶否定,绝无可能,若他果真是胸无点墨,皇兄岂会召他对弈?   皇兄对科举素来看重,历届主考官皆是性情耿介的饱学之士,绝不会允许科考舞弊存在。   “本宫乏了。”萧瑶淡淡开口,面上倦意并不作假,为着睿王的事,她确实几日没睡好。   争执声戛然而止,两人愣愣望着萧瑶,小心打量着她的脸色,担心是不是哪里惹了公主不悦。   “半夏,派人送他们出府!”没等他们开口,萧瑶已然起身,摆了摆手,挥退二人。   不相干的人,她可没闲工夫猜测他们的心思。   两人前来本就是为了讨公主欢心,既然公主让他们回去,他们自然不会强留,作那没脸没皮的恶客。   当下双双起身,颇有凤仪地告辞。   可刚踏出门槛,瞧见廊下站着的季昀,立马将眼珠子瞪得溜圆,薛直更是失态质问:“公主,他怎么会来这里?”   若是往常,有人敢这般质问她,萧瑶早派人打出去了。   这会子,她却唇角微翘,眸中噙着笑意,眼尾微微上扬,姿容昳丽:“你们来得,他为何来不得?”   她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在听者眼中,几乎是坐实了季昀也是来争宠的。   方才还争执不休的二人,登时同仇敌忾,齐齐瞪着季昀,眼中恨意似要化为实质。   好你个季昀,表面光风霁月,堂堂状元郎,翰林院的清贵,私下里竟然也想走捷径!   看公主的意思,竟是为了季昀,特意将他二人支走,薛直和张埜瞬时被嫉妒冲昏头脑。   刚一离开公主府,便把堂堂状元郎想要尚公主的消息传扬出去。   方才两人,季昀并不熟识,更不清楚他们眼中的恨意所为何来。   见萧瑶走出花厅,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玉钗,衣着素净。   腰间系着一条素白宫绦,不盈一握,站在正午的日光下,清丽无双。   她似比先前更瘦了些,季昀心口一紧,恨不得替她把担子悉数担过来,叫她继续做蜜罐里的富贵闲人便好。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拢,季昀克制着心绪,面上未露半分,嗓音是一贯的清泠疏冷:“参见公主,不知公主召臣所谓何事?”   他脊背挺得笔直,气度卓然,头上玉簪乌发,眼眸黑白分明,怎么瞧也不像小人。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萧瑶心下冷哼一声,别过脸,冲秦长史吩咐:“摆膳!”   话音刚落,斜刺里窜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东西。   “公主!”白芷小跑进来,气喘吁吁唤道。   小东西扒着萧瑶的裙摆,奋力往上爬,又迅速滑下来,萧瑶莞尔,蹲下身将它抱起来:“无妨。”   季昀目光悄然落在她怀中的雪团子身上,原来是只小狗,通体雪白,只耳尖上染着一点墨色,小小的一只,看起来很乖。   刚这么一想,那小狗忽而翘起脑袋,“汪汪汪”冲他狂吠一通,看似柔软的毛发根根竖起,奶凶奶凶。   季昀瞳孔微张,登时愣住。   头一回见他清泠之外的模样,萧瑶倒是笑得眉眼弯弯,一面替小狗顺着毛,一面沿着抄手游廊朝正厅走去。   都说动物有灵性,果然不假,连载雪都发现了他的真面目。   小狗终于乖顺下来,萧瑶嘴里却念念有词:“载雪乖,遇到坏人要学会谋定而后动,万不可鲁莽行事。” 第7章 无情扰   载雪这名儿是她随口起的,往常不觉着,这会儿唤出口,竟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稍稍侧首,瞧见花窗外珊珊青竹,萧瑶终于忆起,第一次见到季昀时,脑中曾闪过万竹载雪的情景。   这般一想,萧瑶更是乐不可支。   在她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季昀,听在耳中,却是眸光微闪,有些错愕。   坏人,指的是他?   笑得环佩玎珰,经过一处岔路,萧瑶忽而停下脚步,回眸扫了他一眼:“你且先去正厅用膳,待会儿来替本宫画幅画。”   说完,抱着载雪,绕过月门,往寝殿方向而去。   “季大人,这边请。”秦长史伸手,引着季昀往相反的方向去。   季昀走在花枝树影里,心口莫名的期许一点一点消弭,她果然不乐意见着他,便是一道用膳亦不肯勉强。   忆起年少无知时放的狠话,季昀心口一震,他宁愿她像幼时那般捉弄他,也不想她就这样无视他,将他忘得彻底。   从殿试翌日,在御殿东暖阁再见她的那刻起,季昀便知,她确然已不记得他。   日头正好,春风徐徐,院中桃花随风飘落,枝头绿肥红瘦,整个公主府笼罩在淡淡桃花香里。   今年的花期足有大半个月,算是顶长的了。   萧瑶将载雪交给院外二等侍婢,叫她们带去园中消食。   自个儿则由着半夏、白芷服侍她净手、更衣,倚着美人靠,阳光斜斜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半夏、白芷步履匆匆,往返内殿和灶房,将荔枝木板足下卷食案摆在廊庑下,紫苏鱼、葱泼兔、白灼时蔬、百味羹、乳酪各色菜式,摆满食案。   萧瑶细细用了些,乳酪尚未用完,便听院外传来脚步声。   “叫他在外头等着。”萧瑶随口吩咐,拿小银匙舀起乳酪送至唇边,酸酸甜甜的滋味自舌尖蔓延开。   半夏得令,小步走出去,引着季昀去不远处的凉亭奉茶。   奉茶时,她悄悄打量了一下季昀的脸色,却看不出喜怒。   公主素来不苛待下人,可她总觉着公主对眼前的季大人隐隐有敌意,连她都能察觉,季大人自然不傻。   虽不知为何,半夏却知公主初掌朝政,季昀又是季首辅最爱护的幼子,交好总比树敌强。   心下想着该如何替公主辩解两句,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怕说不好反而添乱。   倒是季昀,凝着茶盏氤氲的雾气,忽而开口:“恕季昀冒昧,敢问姑娘,今日沐恩侯府及宁阳伯府两位公子,也是来替公主画画的吗?”   闻言,半夏愣了一愣,立马明白季大人是想岔了,想起公主应付那二人时如坐针毡的模样,掩唇忍笑道:“哪儿呀,那二位是不请自来,为了争驸马之位,几乎是日日来堵公主。”   说这话本是为公主鸣不平,可话一出口,半夏尴尬不已,她一个奴婢妄议朝臣实属逾矩。   忙摆摆手补了一句:“请季大人当奴婢没说!”   听半夏的语气,季昀也能猜到几分,萧瑶一定是不乐意的,莫非因此召他来做箭靶子?   季昀弯了弯唇角,眸中划过一丝无奈:“无妨。”   见他并无责备之意,半夏暗暗松了口气,趁他饮茶的功夫,又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由啧啧暗叹。   这位季大人不仅才学出众,样貌在满京城也是头一份儿,果真是钟灵毓秀的人物,难怪早早便被京中贵女们盯上。   此等样貌,便是尚公主也使得,偏偏公主不喜。   啊呸,季大人可是翰林院清贵,将来大有可能入阁拜相,决计不可能尚公主,幸好公主没起心思!   半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季昀浑然不知,他所有心神被一事全然占据。   萧瑶要招驸马了。   季家一门三状元,不止父亲,整个大琞士族都不会允许季家出一个驸马。   亭边细柳拂过檐角宫铃,叮叮当当响在季昀耳畔,他纤长的手指白皙如玉,指节分明,握着茶盏微微收紧,季昀的心也如这茶盏,被紧紧揪起。   用过午膳,萧瑶在庭院中走了两圈,摘了些桃花瓣令白芷送去灶房,做些桃花糕来。   忽而想起陈婕妤腹中的小侄儿,为防被人有机可乘,她一直未曾往陈婕妤处送过衣物、吃食,不过出生礼倒可以先细细备着。   桃树下,置了一张美人榻,日光暖而不烈,萧瑶仰面躺着,手里握着一本半旧的医书,桃树落下的树影遮住半个身子。   一束光线透过枝叶落在她鼻尖上,痒痒的,她稍稍移了移,光线又落在她眼皮上,晃得她睁不开眼。   正玩着,听到脚步声,萧瑶将医术放在腰侧榻上,眯着眼睛吩咐道:“白芷,去库房把所有细软的好料子都找出来,本宫挑些好的,给皇帝侄儿做衣衫鞋袜。”   白芷手中提了个食盒,是灶房刚做好的两样点心,荷花酥和五色藕粉水晶团,一面往美人榻边的矮脚方几上摆,一面奇道:“公主,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她并不确定公主是忘了,还是故意晾着那位季大人,不过那位季大人倒也沉得住气,没叫人进来探探。   “什么事儿?”萧瑶睁开眼,懒懒摘下额角新落的花瓣,眼神略带茫然。   瞧这模样,还真是忘了。   白芷扣上食盒,放在美人榻边,笑道:“季大人还在外头候着呢。”   呃,她还真给忘了。   不过,萧瑶面上一片坦然,养不熟的乱臣贼子,晾着也就晾着,她就不信他回头就让睿王起兵作乱。   有陈婕妤腹中孩儿在,他们便是已经联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传他进来。”萧瑶闭上眼,阳光晒得人熏熏然,懒得动,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她暂且将礼仪规矩统统抛在脑后。   在这偌大的公主府里,她的喜怒便是最大的规矩。   片刻后,有脚步声从院外传来,不紧不慢。   嗬,倒是沉得住气,看你还能装多久。   萧瑶掀起眼皮,打量着他,暗自腹诽。   许是刚饮了热茶,他的唇色潋滟几分,面容也不似来时那般苍白,行动间,衣袂如流水行云,潇洒之余,竟比平日里广袖长衫的国师还多三分仙气。   大抵是因他气质冷冽,少了人间烟火气。   萧瑶看在眼里,暗自摇头,可惜了这副好看的皮囊,若是旁人,她定招来做驸马宠着,偏偏是他季昀。   待皇帝侄儿长大,她一定想办法揭穿他和睿王的野心。   “不知公主想让臣画什么?”   进得院门,季昀故作从容地望着美人榻上,身着茉色掐玉绿芽边上襦,象牙素面罗裙,慵懒斜倚的萧瑶,只觉风中桃花瞬时失了颜色。   她细白的手指随意搭在书册的藏青色封面上,水葱似的。   季昀垂在身侧的指骨微微动了动,无意中触到腰间垂着的香囊,他忍着心口震荡,敛起眼眸,视线移至美人榻下的浅草上。   她澄澈如鹿的眼眸,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针刺一般扎在季昀心口。   明明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他却偏偏惹她生厌,季昀两世都没像此刻这般,无力又无措。   找他来画画,只是萧瑶随口说的,她总不好据实相告,其实是想打他板子的。   此刻他这么一问,萧瑶不由扶额,她似乎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听闻季大人一副《名仕登高图》,名震翰林,本宫正好想找人画幅小像,宫中画师良莠不齐,不知季大人可愿代劳?”   稀里糊涂吐出这番话,萧瑶瞧着季昀脸色都白了一分,登时眼睛一亮,心中暗暗为自己叫好。   不能打季昀板子,她暂且忍了,可能膈应到他的事,她都乐意去做。   话音一落,半夏和白芷便忙着准备茶水、锦凳、画架等一应物事,季昀眼看着半夏搬来一尊锦凳,面色越发白了。   愧疚、怜惜、恋慕,复杂的思绪在心口纷涌。   不管她拿自己当马夫也好,画师也罢,只要她能注意到他的存在,让他能看她一眼,他都甘之如饴。   可她令他画小像,季昀清泠眉眼微颤,他怕会不经意泄露内心贪念,让她越发嫌恶。   画架摆好,季昀正调整着画架的高度,萧瑶软糯的嗓音忽而传来:“季大人。”   季昀动作一滞,脊背僵硬着侧眸望向她,眸光却稍稍压低,落在她肩头桃花上。   “本宫以为,站着画会更专注,你觉着呢?”萧瑶浅笑着,娓娓开口,澄澈的眼眸让人想起林间小鹿。   说完,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继续道:“天色尚早,本宫不急,你且画满两个时辰再叫本宫。”   在半夏、白芷诧异的目光中,萧瑶无辜地眨了眨眼,掩唇打了个哈欠,合上眼皮,唇角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打不得,难道本宫还没别的法子整治你么?   见她一副困倦的模样,季昀倒是狠狠松了口气,面上冰雪消融:“微臣领命。”   若此时他还看不出萧瑶叫他来的用意,才真是枉读圣贤书。   只要她欢喜,他便如她所愿,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她会明白,他对她从无恶意。   半夏细心,进屋拿了件薄绒毯,小心翼翼搭在萧瑶身上,顺手收起榻边医书。   见她睫毛都没动一下,俨然睡熟,半夏重新搬出锦凳放在季昀脚边,压低声音道:“公主睡着了,季大人不妨先坐着画。” 第8章 笑纷争   日头下站两个时辰,便是常人也得累坏。   更何况季昀看起来身子并不好,听闻每逢换季便要大病一场,这回定是刚刚好些。   公主不爱打听这些,关于季昀的话,半夏是从二等侍婢和外院小厮处听来的。   季首辅的嫡幼子,家中没有纳妾的先例,谁不惦记?   自他金榜题名,上门探口风的人就更多了,季昀几乎成了京中贵妇们茶余饭后谈论的核心人物。   半夏打量着季昀,心思百转。   凭他上回于大雪中,护送公主上飞泉山的忠心,公主便是不喜,论理,也该不会这般借故罚他才是。   眼前清风朗月般的人物,究竟是怎么会跟公主结仇的?半夏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锦凳就在脚边,季昀却看也未看一眼,凝着萧瑶恬静的睡颜,眼神专注柔和:“谢过姑娘,季昀站着便可。”   笔尖狼毫重新舔了墨,季昀正欲落笔,手腕忽而顿住,脑中闪过半夏方才收起的书册,不知萧瑶素日爱读什么书。   季昀薄唇微微翕动,又倏而抿直,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收起神思,重新着笔。   背着萧瑶使小动作,半夏本就心虚,见季昀不领情,索性不管了。   搬了个小杌子,走到廊庑下,跟白芷一道剥瓜子仁去。   刚把瓜子壳丢至渣斗中,身侧白芷就扯了扯她衣袖,倾身靠近,附在她耳畔笑着打趣:“怎么?半夏姐姐看上咱们状元郎了?要不让公主把你指给他?”   闻言,半夏眸光飞快扫过季昀,见他正专注作画,悄然松了口气。   扭头便在白芷额角狠狠点了点,羞得耳根通红,淬道:“你这小蹄子,别是你自个儿瞧上了,倒来赖我!”   白芷吐了吐舌头,笑嘻嘻揭过,自朱漆描金攒盒中抓了把白壳瓜子,塞子半夏手中。   对上她一脸讨好的笑,半夏眉间愠色稍霁,两人窃窃私语,倒也自在悠闲。   流云懒懒卧在头顶湛蓝天幕上,光影擦过檐角赤金色琉璃瓦,落在庭院中。   聊起有心争驸马的几位贵公子,白芷又将话头扯回来,微微偏头凑近半夏,眸光却在悄悄打量季昀,嗓音低得几不可闻:“诶,你说季大人,会不会……心仪公主?”   “……”半夏愣了愣,顺着白芷的视线往季昀那边望去,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正欲问她,余光却瞥见美人榻上的人影动了动。   半夏赶忙将手中剥好的瓜子仁放入五彩琉璃碗,腾地一下站起身,脚边小杌子擦过地砖吱嘎往后退了一步。   她顺势在白芷肩头拍了拍,沉声正色道:“你打趣我也就罢了,可别拿公主说笑。”   叮嘱过后,抬脚便绕过朱红圆柱,匆匆下了石阶。   睡得沉,初醒来,萧瑶脑仁儿仍不清朗,昏昏沉沉的。   揉着脑仁儿,睁开惺忪睡眼,正好瞧见斜阳下长身玉立的身影。   日光西斜,朱红高墙投下的影子将宽敞庭院遮去一半。   季昀站在甬路中央,玄青色衣摆被光影晕成更深沉的颜色,衣袖却浴着一层暖光。   他身量高,脖颈修长,脊背挺直,羊脂玉带一丝不苟环腰而束,衬得肩宽腰窄,腰侧香囊上的金线熠熠生辉。   清泠眉眼被阳光暖透,熏染出淡淡暄和,季昀心无旁骛地沉浸在画作上,可谓风仪玉立,器宇川渟,般般入画。   理智渐渐回笼,萧瑶澄澈的眸光盈盈闪动,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倒是能忍。   “公主醒了?”半夏立在一旁,将已然冷透的点心收进食盒,轻声问,“奴婢去上些茶水。”   萧瑶扯开身上搭着的薄绒毯,将目光收回,视线越过半夏,见着白芷正捧着承盘出来,上边摆着一套定窑青白釉刻花纹盏。   原是她喜欢的茶盏,此刻倒觉着这极为雅致的青白釉色,同他气质相宜。   “什么时辰了?”   半夏抬头望了望天色,忐忑不已:“申正刚过。”   说完,心下暗暗替季昀捏了把汗,公主不会真让季大人画满两个时辰吧?   原来她睡了一个多时辰,萧瑶沉吟片刻,朝季昀方向走去:“奉茶!”   季昀正巧收了最后一笔,听到萧瑶的声音,如梦初醒。   “季大人。”萧瑶走到季昀身侧,目光落在宣纸上,黑白分明的眼眸登时一亮。   难怪翰林院向来嘴上不饶人的大学士,亦对他赞誉有加。   萧瑶自己学艺不精,却也见过不少名画,季昀的笔墨功夫当属上乘,当世能出其右者,寥寥无几。   “公主以为如何?”季昀嗓音涩然,面上镇定自若,绷直的脊背却有些僵硬。   “倒是……”见面不如闻名,不过尔尔。   刚吐出两个字,萧瑶抬眸,无意中扫过他薄薄的唇。   原本潋滟如春水,此刻却如冬日冰封后被撕裂的湖面。   半夏、白芷两个丫头倒是实诚,连口茶水也没给喝么?   “出人意料。”话到嘴边,忽而话锋一转,萧瑶别开视线,重新凝着画中的自己,只觉画中人比她本人还灵动俏丽,小鹿似的眼睛彷如会说话,“季大人不愧是皇兄钦点的状元郎。”   此话一出,不止季昀,连半夏、白芷也松了口气。   半夏细细将花架移至阳光下迎风吹干,白芷设案、斟茶,还去灶房取来些茶点,其中就有萧瑶吩咐要做的桃花糕。   莲叶形碧玉碟上,叠着几层浅月黄的方形软糕,软糕表面各镶着五片新鲜桃瓣,如美人眉心花钿。   萧瑶拈起一小块,咬了一口,软软糯糯,甜而不腻,花香盈齿,她眼睛弯成月牙儿,赞道:“不错,赏银二十。”   见她用得欢喜,白芷也高兴,顺口冲正在饮茶的季昀招呼道:“季大人不妨也尝尝,点心是灶房刚做的,上边的桃花还是公主午睡前亲手所摘。”   香甜之物,季昀素来不喜,倒是白芷最后一句,让他清泠的眼眸泛起涟漪,望了萧瑶一眼,拈起一块,甜意入心,唇角随之微扬。   正要赞一句,未及开口,便见萧瑶迤逦的唇线骤然绷直,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他,确切地说,是他手中尚余一半的桃花糕。   季昀见状,唇角笑意更深,直达眼底,如暗夜星河。   忍着腻,不着痕迹地用了大半碟,眼见着萧瑶的唇角一寸一寸耷拉下来,黛眉轻颦,眼眸染上怒气,季昀才收回魔爪。   好你个季昀,本宫好心请你喝茶润喉,你倒是得寸进尺,连本宫的桃花糕也要抢,还一口气吃了大半!   萧瑶猛然伸手,一把将盛着桃花糕的碧玉碟拉至身前,倾身环抱双臂护着,甚至忍不住瞪了季昀一眼。   半夏、白芷见状,面面相觑,公主护食的模样怎么跟载雪如出一辙?简直不忍直视!   殊不知,她这副模样,深深映在季昀黑曜石般的瞳孔中,莫名的情绪绵延入心。季昀仿佛看见心口有白昙缓缓绽放,柔化了整个胸腔。   季府中,青瓦白墙间,下人们正忙着掌灯。   “公子,夫人派人来请您去前厅用膳。”常轲冒冒失失跑进来,差点撞到门口掌灯仆人垫脚的高脚凳。   季昀端坐书案边,视线从窗棂外收回,落在面前的宣纸上,墨迹已然干透,他抬手捏住画纸上端,匆匆往下卷。   “公子,今日太可笑了,外头竟然在传公子想争驸马之位,小的去打听了一下,您猜怎么着?”常轲面上带笑跳进门槛,顿了顿,正要卖关子让季昀猜,素来伶俐的眼神一眼瞧见季昀手中卷起一半的画纸,眼皮登时蹦了蹦,“公子,您在画画?”   “有事?”季昀将宣纸卷好,塞入早已备好的画筒中,抬眼扫了他一眼,眉心轻蹙,带着淡淡不悦。   “当然有!”常轲想到方才瞧见一半的画,口无遮拦道,“小的分明瞧见……”   公子画上是位女子!   “瞧见什么?”季昀忽而出言打断,将画筒藏入锦匣,落了锁,方才拂了拂衣袖,慢条斯理道,“若敢胡说八道,明日便去清理马厩一个月。”   本就清泠的眸子,蓄着寒意,冻得常轲打了个哆嗦。   “没……什么也没瞧见!”   话音刚落,笼罩周身的寒意立时散去,常轲心口突突直跳。   跟在季昀身后往外走,悄悄打量季昀的背影,公子该不会真想争驸马之位吧?老爷一定会把公子的腿打断的!   想到这里,常轲双腿一软,垂眸盯着衣摆下的裤管,欲哭无泪,还有他的腿!   行至院门处,季昀脚步一滞,侧眸问他:“你方才说什么?外面在传我想争驸马之位?”   见他语气中带着微微诧异,常轲心口忽而一松,看来是他多想了。   想起打听的结果,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公子,小的都打听清楚了,就是沐恩侯府薛直薛公子,和宁阳伯府张埜张公子叫人传的!”   “他们二人的心思,满京城谁人不知?自个儿争得你死我活,倒把脏水往公子身上泼!沐恩侯府且不说,宁阳伯府跟季府可是姻亲,小的实在不服气,若是老爷知晓……”   老爷知晓能怎么办?一边儿是太后娘家,一边儿是大少夫人娘家,哪边儿也不好计较。   常轲一口老血闷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恨不得去把两家散播消息的小厮暴揍一顿!   “脏水?”季昀眸色沉沉,同春日夜色般冷下来,“常轲,辱蔑公主该当何罪?” 第9章 銮轿惊   “公子?”常轲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他是仗着身边没别人,才说几句真心话替公子鸣不平,公子怎的还生气了?   “起来!”季昀抬脚,绕过太湖石假山,继续往前厅走,“流言止于智者,此事无须再提。”   这就……算了?   常轲站起来,一脸怀疑人生。   从前每逢赏花宴归来,总有好事者传扬公子同哪家小姐走得近,公子可不是这般轻拿轻放的?   他拍了拍自个儿的榆木脑袋,晚膳后特意多吃了一把核桃补补脑子。   用过晚膳,正要回自己的院子,季昀抬眼瞥见大嫂领着贴身侍婢,站在抄手游廊尽头,正朝他这边望。   “常轲,去问问大少夫人可有要紧事?”季昀站着没动,只淡淡吩咐身后一步远的常轲。   常轲走上前去,恭敬问了一声,又沿着游廊快步走回来:“公子,大少夫人想问问大公子的事。”   本以为大嫂是想替胞弟张埜道歉,他怕对方难堪才没上前,没想到大嫂是在担心大哥。   季昀走上前去,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张妙音手中紧紧攥着的绢帕终于松开来:“多谢二弟,你大哥一去月余,虽有家书传来,我却总怕他报喜不报忧。”   闻言,季昀微微颔首,未再开口。   正欲转身离开,忽而想起一事,急急回身唤道:“大嫂留步!”   张妙音停下脚步,回头望来,面色微诧。   匆匆上前站定,季昀却又有些后悔,悄悄拿指腹捏了捏腰侧悬着的香囊,硬着头皮道:“大嫂勿怪,季昀有一事不明,想向大嫂请教。”   “二弟但说无妨。”张妙音心下暗暗称奇,季昀可是状元之才,连翰林学士都对他颇有赞誉,竟有事向她一个内宅妇人请教?   季昀暗暗吸了口气,咬了咬牙,面色镇定如常:“敢问嫂嫂,京中贵女们时下爱读什么书?”   饶是鼓足了勇气,说出口,季昀仍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   大红灯笼纸将光线晕成暖红,自头顶流泻下来,季昀耳根微微发烫,正巧被暖红的光晕遮掩。   他素来面冷,张妙音并未察觉出异样,只头一回听他打听女儿家的事,面上诧异之色更深了些。   沉吟片刻,她眼尾挤出一抹笑意。   不消说,这书买来定是要送与女儿家的,季昀有了心仪之人,了却爹娘一桩心事,终归是好事。   张妙音心思转了一转,既是送与女儿家,书的内容便不好过于刻板,也不宜唐突,她倒是想到几本好的,于季昀表明心迹正适宜。   将笑意忍回去,张妙音故作不知,随口说了几本书名,还特意告诉他去哪个书斋买。   季昀诚心道谢,回头便吩咐常轲翻箱倒柜,把他新得的一方上好的徽墨找出来,并一箱澄心纸,令他次日送去大哥院里。   自己则辗转难寐,套上皂靴,披衣起身,取下墙角烛台,置于书案一角,重新磨墨,于灯下拟好书单,方才睡去。   天一亮,季昀便起身去书斋,把张妙音说的几本书悉数买来。   虽不知萧瑶昨日读的什么书,可她既然喜欢读书打发时间,他送几本中规中矩,贵女们爱看的,总不至于出错。   登上马车,正要打开包裹书册的油纸,翻翻书里的内容,忽而听见有人急匆匆朝马车跑过来:“常轲,公子呢?”   常轲收起差点甩出去的马鞭,指了指车厢:“在里面呢,你跑什么?”   那人却不再理他,而是对着车厢禀道:“公子,睿王府差人送来一棵海棠树,说是送给公子您的,老爷不在,夫人令小的来叫公子回府。”   季昀听在耳中,微微拧眉,目光从手中油纸包上移开,掀开帘子,朝外头望了望,此处离公主府倒是不算远。   “常轲。”季昀打开门帘,将油纸包着的书册递出去,“把这个送去公主府。”   一听公主府,常轲脑中立马想起昨日的流言,腾地一下跳过来,警醒道:“哪个公主府?”   “元福公主府。”季昀几乎是咬着牙,吐出几个字。   望着跟在身边多年的侍从,季昀深深怀疑,他这些年是不是光长身手,没长脑子。   帘子落下,他自然没瞧见,听到元福公主四个字的常轲,眼一闭,差点抱着油纸包,从马车上厥过去。   宽阔的街面两侧,铺面陆续开张,行人渐渐多起来,京城繁华初显。   长街中央,一顶朱漆黄帷饰翟羽的四抬銮轿,正朝皇城方向走去。   轿子四角的銮铃响声清越,引得行人自觉避让,茶楼酒肆中更有人探出脑袋张望。   好不容易休沐,萧瑶专程起早,亲自去京城长街最负盛名的三味斋排队,买了母后爱吃的百合酥并杏花糖藕。   三味斋的点心匣子小巧精致,萧瑶抱在怀里,唇角噙着一丝笑,有几日没见着母后了。   忽而,前方一阵马儿嘶鸣声,马蹄声杂乱地踏在大青石地砖上,似乎正朝这边奔过来。   “公主小心!”轿帘外,半夏惊呼着,音调比平日高几度。   轿夫纷纷使力避让,可有的往左,有的往右,偏陷入僵持。   轿身左摇右晃,萧瑶下意识护住怀中的点心匣子,不留神,额角在轿身内侧磕了一下,髻上珠翠玎珰。   一支红宝石花开富贵金钗斜斜滑出发髻,自轿帘缝隙跌落地面,清脆的声音被惊呼声、马鸣声掩盖。   萧瑶一手扣住窗沿,一手紧紧抱着点心匣子,愤然探出半个头,她倒要瞧瞧,究竟是谁敢在这长街长纵马!   外边已然乱成一团,裹头巾的妇人紧紧拉住孩童躲在一旁。   前方马车中,一袭玄色身影飞身而出,精准地跨坐在马背上,夹住马腹,一手扯住缰绳,一手抚过马儿颈侧,马儿扬蹄痛苦嘶鸣。   马蹄重新落地,嘴里发出呜咽声,马背上的人正欲俯身察看。   萧瑶却已看清对方的脸,嗬,竟然是季昀!   “大胆!”萧瑶心口火气又旺了三分,手中点心匣子也忘了放下,便甩开帘子,低头走出轿门,直直盯着季昀,“季编修,你公然在城内纵马,惊扰百姓,该当何罪!”   一声呵斥,惊得街旁百姓纷纷垂首跪下,唯恐殃及池鱼。   茶楼、酒肆里,好事者又将脑袋缩了回去,躲在窗棂后边窃窃私语。   “不是说季编修正在争驸马之位么?”   “可不是嘛!我也听说了,莫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还没论出个所以然来,便见楼下街面中央,季昀翻身下马,躬身告罪:“微臣惶恐,事出有因,请公主容臣察看此马因何受惊,定给公主一个交代!”   闻言,所有人立刻噤声,竖起耳朵听动静。   萧瑶眸色一凛,正要开口着人把季昀绑去顺天府衙门,半夏察觉到她神色不对,硬着头皮上前扯了扯她衣袖,沉声唤道:“公主!”   急急的语调,替萧瑶拉回些许理智,纵然她怨恨睿王,忍不住迁怒季昀,可终究得顾忌季首辅颜面。   新帝尚未出生,离亲政不知还有多长的路要走,她并没有信心能压制住睿王,还需仰仗季首辅。   她微微敛眸,遮住眸中戾气,广袖遮掩住的手紧握成拳,竭力将怒气忍回去。   “既如此,本宫便给季编修一次机会。”萧瑶淡淡道,几乎听不出怒气来,可她仍忍不住补了一句,“若季大人的理由不能服众,就休怪本宫要将此事交予顺天府尹处置。”   季昀眼中划过一丝苦涩,她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厌恶他。   目光扫过萧瑶怀中护着的点心匣子,季昀眉梢微微一动,未发一言,转身便开始察看马儿可有受伤。   萧瑶立在轿子前,冷眼看着,见他一无所获,心中暗嗤,他怕是又在惺惺作态。   说是察看,不过是在争取时间想对策为自己辩解,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季昀手上的动作,偏不叫他如意。   片刻后,季昀手上动作一滞,在马腹靠近前腿的位置,拔出一根银色细针。   悬起的心终于往回落了落,抬步上前,将细针拿给萧瑶。   半夏接过细针,拿帕子隔着,奉至萧瑶面前。   萧瑶沉默一瞬,料想马儿定是因这根细针才突然受惊的,若非他身手好,她也未必能好好站在此处。   虽对季昀有所忌惮,萧瑶倒也不至于眼瞎心盲,他没看好自己的马固然有错,当街下狠手,想让他冲撞到她銮轿的人才更居心叵测。   只是不知,对方想害的究竟是她,还是他,亦或是,想挑拨她和季家?   “季编修才学出众,人缘倒是让人不敢恭维。”萧瑶隔着帕子,捏起细针,迎着光线看了看,只是极寻常的一根针,她举针望着季昀,似笑非笑,“这是遭人暗算了么?”   不待季昀有所反应,她已然将细针重新交到半夏手中,慢条斯理地四下一扫,眸色骤然沉郁:“光天化日,竟敢谋害朝廷命官,本宫看看谁给他的胆子!”   “来人,封锁所有出口,传顺天府尹!”   她一心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偏有人不想安生。   话音刚落,闻讯赶来的金吾卫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见一侧酒楼里,走出一道绛紫色身影。   “元福妹妹,息怒,本王已经替你抓到罪魁祸首。”   睿王不紧不慢走出来,身后两名护卫,死死扣住一个人。   那人垂首哆嗦着,几乎是被架起来,脚不沾地往外走。 第10章 伪君子   “睿王兄。”萧瑶目光顷刻被睿王夺去,并未注意他身后被扣住的人。   绛紫锦衣,贵气天成,唬得所有人不敢直视。   嗬,装什么大尾巴狼呢,有些人小时候坏在面上,长大坏在骨子里,真是越来越叫人望而生厌。   京城地界不小,睿王府独处稍偏,并不在附近,萧瑶拿脚指头想想都不信他是正巧出现在此处。   余光扫过半夏手中细针,又落在季昀身上,若有所思。   睿王先借机出手,再在关键时候出来维护季昀,拉拢人手,倒是好手段。   “真是巧了,睿王兄怎的大清早便有此雅兴出入酒楼,还正好抓到贼人?”萧瑶勾起浅笑望着他,笑意未达眼底。   当着百姓的面,她倒要让众人瞧瞧睿王的真面目!   此番睿王来京城,她一直有意无意避免接触,没想到,时隔多年,睿王心机已经如此之深。   她就差明着说他贼喊捉贼了,睿王竟然面色不改,甚至眼尾笑意渐深。   “元福妹妹,本王乃是同季编修有约,才碰巧在此。”睿王笑着解释。   随即,潇洒回身,一把扣住贼人下颚,往上一抬,对上萧瑶惊愕的神色,极满意地扬起眉梢,缓缓道:“此贼人,元福妹妹可识得?”   薛直!拿细针伤马之人,竟然会是薛直!   视线掠过睿王,萧瑶狠狠盯着薛直,见他双腿抖得厉害,若非两名护卫架着,这会子定然已经瘫软在地。   以薛直的做派,别说大清早逛酒楼,便是昨夜睡在这酒楼里都不算稀奇。   想起昨日她任由薛直传扬的流言,萧瑶更是气红了眼。   她本想算计季昀,没想到这个蠢货害她在睿王面前这般丢脸,让她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   若是眸光能化为实质,萧瑶定要将薛直的榆木脑袋当场劈开。   紧紧攥着拳头,迫使自己忍住怒火,萧瑶僵硬地转动脖颈,将视线移开,对上浓眉深目的睿王:“识得。”   便是对薛直恨之入骨,萧瑶也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他的身份。   薛直再不济,也是母后的亲侄子,她的亲表哥,她不能让这坨烂泥连累母后英名。   话音方落,喉咙口便一阵发紧,萧瑶仿佛被睿王扼住咽喉。   再开口时,嗓音涩然,姿态却不得不放低下来:“多谢睿王兄擒住贼人,元福这就差人送去顺天府衙门。”   “来人!”萧瑶冷声唤道。   身后护卫刚有所动作,睿王已然摆了摆手:“诶,元福妹妹不必同王兄客气,本王的护卫正好无事,就由他们交给顺天府尹发落吧。”   “不要!”薛直忽而惊叫出声。   本来萧瑶说要送他去顺天府衙门时,他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打断骨头连着筋,萧瑶不会真那么做的。   可睿王跟他不仅没血亲,还跟萧瑶有夺位之仇啊。   薛直已然感到颈后一阵寒意,越想越急,脑子一热便喊:“公主表……”   “住口!”萧瑶厉声切断他的话头,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薛直,他是嫌死得不够利索吗?   被她这么一吼,薛直骤然把话咽回去,噎地直打嗝。   “来人,把他嘴堵上!”萧瑶闭了一下眼睛,无力又厌烦,叹了口气,对睿王道,“如此,便有劳睿王兄了。”   言罢,眸光扫了季昀一眼,对方正好在瞧她,眉眼清泠依旧,看不出喜怒。   萧瑶回身步入銮轿,下意识将手中点心匣子抱得更紧,经此一事,怕是季昀会更加感念睿王恩情。   叮铃铃,銮铃重新响起,长街渐渐恢复熙攘喧闹。   睿王说到做到,着人将薛直径直送去了顺天府衙门,还叫人写了个简要的状纸,贴在薛直衣襟上,一并带去。   “季大人,本王已备薄酒给季大人压惊,不知可否赏脸?”睿王笑意郎朗,爱才之心毫不掩饰。   “王爷言重,季昀多谢王爷仗义相助!”季昀躬身行礼,姿态谦和,仍是不卑不亢,眉宇间的疏离却悄然散去。   睿王瞧在眼中,唇角扬起一抹愉悦的弧度,随意拂了拂衣摆,抬脚便跨入酒楼。   望着他气定神闲的背影,季昀眸光微闪,对身后小厮吩咐了一声,便要跟上去。   眼角余光扫过青石地面,忽而被一处金光攫取注意,季昀侧眸望去,只见方才銮轿停过的地方,静静躺着一枚金钗。   钗头牡丹富贵逼人,花蕊中央嵌着一颗红宝石,日光下流光溢彩,同她耳畔的红宝石坠子一样。   季昀悄然拾起,攥在掌心,正欲起身,便听睿王站在门里问:“季大人捡了何物?”   闻言,季昀呼吸一窒,心口砰砰直跳。   起身冲着睿王摊开掌心,从容不迫道:“细针。”   睿王目光幽幽落在他掌心,果然静静躺着一枚细针,想必是方才元福身边的宫婢无意中遗落的,他只顾着扣住薛直,倒忘了凶器。   登时眉眼一松,冲季昀笑道:“季大人果然心思缜密,本王没有看错人。”   对于睿王的话,萧瑶并未全信,进了宫门便伺机令影卫去探探,睿王是否真的将薛直带去了顺天府衙。   点心刚出炉时还冒着热气,萧瑶本想趁着热乎送给母后,没想到这么一打岔,送到慈宁宫时,已然冷透。   “母后,还是别吃了,下回昭昭再给您带新的来,三味斋的点心就是要趁热乎才最有滋味。”萧瑶坐在小杌子上,笑盈盈替薛太后捶着腿。   心绪却有些不宁,薛直被送去顺天府衙的事,不知该不该告诉母后。   “母后可还没老,牙口好着呢,昭昭的一番心意,母后必须得尝尝。”薛太后边说,边示意方嬷嬷替她夹块儿杏花糖藕,用了一块便赞不绝口,“果真不错,比御膳房的还强些。”   萧瑶正要借机凑趣儿讨赏,还没来得及开口,薛太后便微微倾身,替她理了理腮边发丝:“我的昭昭都累瘦了,朝政繁忙,你只管叫内阁大臣们去顶着,你皇兄便是……”   提起萧珵,薛太后便忍不住哽咽,萧瑶也瞬时红了眼眶。   薛太后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   萧瑶垂眸,将眸中泪光咽回去,却听薛太后转了话题:“母后听说京中不少少年郎想争驸马之位,不知昭昭可有心仪之人?”   闻言,萧瑶哪里还顾得上伤心?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髻上珠翠珊珊:“母后可别打趣我,那些多是斗鸡走马的纨绔,昭昭的眼光没那么差,驸马之位,宁缺毋滥。”   “你说的母后自然知晓。”薛太后拉住她的手,长长叹了口气,“可母后不得不为萧氏皇族延续忧虑。”   “也不拘那些想争位的,有功名在身的呢?只要你心悦,母后定会叫你如愿。”   “母后此言,昭昭可记住了!方嬷嬷,你也替本宫记着,赶明儿本宫想抢哪家少年郎做驸马,母后可推辞不得!”萧瑶伸出手来,强行跟薛太后拉勾勾。   面上笑意嫣然,心下却暗暗叫苦,也不知能拖得几时,难道要她同母后直言,天下男儿皆不可信,是以她想孤独终老?   若真如此,怕是母后明日就塞个驸马到她府里。   “你呀!总也长不大!”薛太后无奈,哭笑不得地在她额角点了一记。   午后,季昀立在院中,望着庭中新植的西府海棠,枝头碧色托着红粉,春风拂过,花叶袅袅。   一片半粉半白的花瓣飘落下来,季昀抬手接在掌心,眼睛仍凝着枝叶间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侬丽的红层层包裹,同她耳畔坠着的红宝石一般艳丽,季昀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色。   “公子,睿王爷怎么突然送来一棵树?还是开花的,咱这院子可从来没种过这么娇气的东西!”常轲抬手抹了一把汗,顺带将季昀手中的铲子接过去。   睿王爷送来就挺奇怪,更奇怪的是,公子素来不爱这些花啊草的,竟然亲手给这海棠树培土!   “多嘴。”季昀拍了拍手上无意中沾染的尘土,愣愣瞥了常轲一眼,扭身便往书房走去。   刚欲迈上石阶,便有小厮来禀:“公子,顺天府尹派人来请。”   元福公主府中,萧瑶刚用了午膳,正在园中遛着载雪消食,□□那边突然传来脚步声。   越过香气馥郁的花丛望去,见是白芷,手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公主,奴婢差点忘了。”白芷双手托着个油纸包,递到她面前,“今日一早,季大人的差人送来这个,说是给公主的。”   “哪个季大人?”萧瑶有些疑惑,脑子里闪过三个季大人的名字,可哪个也不像是会在大清早给她送东西的。   白芷神色一僵,早上的事,她已经听半夏说过了,想必公主心里对那位季编修还憋着火呢,这也是她迟迟没敢把东西拿来的原因。   “是……是季编修。”白芷吞吞吐吐道。   说完,她大着胆子偷瞄了萧瑶的脸色,见她面色骤然冷了几度,心中不由替季编修叫苦。   “东西给本宫,你下去吧。”萧瑶接过油纸包的一瞬,双手往下沉了沉,还挺重。   不远处便有一处凉亭,亭边细柳依依。   “把载雪带去别处玩玩。”萧瑶目光落在油纸包上,抬脚便往亭子方向走去。   湖风吹来,带着园中花草香气,沁人心脾。   油纸包里放着五本书,萧瑶看了看书名,随意挑了一本,一手撑着石桌翻看。   转眼看了小一半,越看越不对劲,季昀竟然送的是才子佳人的话本子!   书本身没问题,甚至比她从前不谙世事时偷看的话本子风雅许多,可它本质上仍是谈情说爱啊。   萧瑶愤然将书合上,重重丢在石桌,看也不想再看一眼,季昀想暗示什么?暗示他想争驸马之位?   伪君子,果真是伪君子!萧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想当驸马的人多了,可没一个让她这般着恼的,她若不好好治治他,她就不叫萧瑶!   “公主,属下见到季编修进了顺天府衙。”影卫悄无声息出现,沉声禀报。 第11章 杖三十   日头正足,假山下碧澄澄的湖面水波粼粼,一派平静。   “顺天府衙。”萧瑶眸光自湖面收回,落在方才翻看过的书册上,登时寒了几分,怒意在心口升腾。   好你个季昀,是生怕顺天府衙不能秉公处理么,竟然亲自去盯着。   “备车。”萧瑶挥退影卫,提起裙裾,快步走出园子,脚步不停,冲门洞外候着的半夏道,“本宫要去顺天府衙。”   车轮骨碌碌碾过石板路,吵得人心烦意乱,萧瑶双手搭在穿花百蝶堆绫裙面上,下意识抠着绣线,有两处渐渐起了毛边。   若非理智尚存,她真恨不得叫人去把睿王和季昀一道抓起来,把他们联手谋反的计划扼杀在萌芽里。   怒气未散,马车已到了顺天府衙门口。   刚踩着小杌子跳下马车,萧瑶一抬头,便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正是季昀。   莫非她来晚了,顺天府尹已经迫于季家的压力,给薛直定了罪?季昀可真是威风,有睿王做靠山,便有恃无恐,敢跟沐恩侯府叫板。   不等季昀行礼,萧瑶已然拧眉开口:“季编修,你就这般着急给薛直定罪么?你仗的是谁的势?”   说话间,语调骤然凌厉。   “微臣惶恐。”季昀愕然一瞬,眸中划过一丝痛色,赶忙敛眸,冲萧瑶行礼解释,“微臣无意定谁的罪,能够依仗的,也不过是朝廷的信任罢了。”   没定罪?萧瑶凝着他的眉眼,一脸狐疑。   好不容易抓住沐恩侯府的把柄,能膈应她和母后一回,他们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听闻摄政女君驾到,刚刚结案的顺天府尹正了正乌纱帽便往外冲,冲到门边,却被萧瑶的架势唬得止住脚步。   见季昀被误会,他扭头冲手下衙役使了个眼色,又匆匆出来行礼道:“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   脑中凝着一团疑云,萧瑶烦乱地摆了摆手:“平身。”   “杨大人,今日季编修无辜遇刺之事,可有进展?”   纵然不愿,萧瑶表面上却不得不向着季昀。   季昀乃是朝廷命官,薛直虽出身侯府,却非世子,一介白身谋害朝廷命官,不死就算法外容情。   “公主明鉴,下官绝不敢徇私枉法,只是……”杨大人自然知晓薛直的身份,两边都不是好惹的主,他才特意请了季昀来。   眼看公主一会儿变个模样,他实在拿不准公主究竟站哪边,只得抹了把汗,硬着头皮说实话:“只是,方才季编修亲自撤了诉状,表示既往不咎,是以薛公子眼下便能回去。”   话音刚落,萧瑶便见一人吊儿郎当往外走,身后跟着的两名衙役反而毕恭毕敬,她眸色沉了沉,别过视线,仰面望着季昀。   日光西斜,落在他眉梢眼角,仿佛镀上一层薄薄金粉,他清泠眉眼多了一丝人间烟火气,却仍俊美如神祇。   他眼尾细长微翘,形似桃花,偏生瞳仁深邃如黑曜石,半点不显阴柔。   萧瑶第一回 这般认真地打量他,心口忽而一颤,这双眼睛竟让她没来由忆起皇兄,皇兄生着一双真正的桃花眼,温柔而艳丽。   “季编修果然心胸开阔,本宫敬服。”   若非明知会成为敌人,对这样一个人,她真的很难生厌。   不对付薛直,他或许另有目的,可眼前能放手,足见其胸襟,换作是她,也未必肯放过薛直这等小人。   奈何,这般出众的人,终究会成为她的敌人。   说罢,萧瑶暗暗叹息,转身便欲踏上马车。   “公主表妹!”薛直看到萧瑶,登时眼前一亮,脚步也不自觉加快。   母亲亲上加亲的想法果真没错,季昀再怎么才学出众,真遇到事,公主照样站在他这边。   难怪季昀被他下黑手,还能轻拿轻放,原来是迫于公主的威压。   一想到,萧瑶逼迫季昀不追究,还亲自来接他,薛直翘起的唇角几乎咧到耳根,从门槛里奔出来时,欢喜得恨不得飞起来。   堪堪将脚踏上马车的萧瑶,登时脚下一滑,差点磕在门框上,回头见到他这副样子,额角青筋直跳,气不打一处来。   好歹出身公侯之家,不知舅舅、舅母是怎么教养的,世子平平无奇倒也能蒙祖辈余荫无灾无难,次子这般嚣张跋扈、目无法纪,能有几时好?   萧瑶深吸一口气,微微敛眸,将火气压下,语气平静道:“薛直,你胆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谋害朝廷命官,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字字千钧,砸在薛直头顶,春日暖风像无数的巴掌刮在他脸上,笑意顷刻冰封,薛直晕头转向之余,耳中似有千百只蜜蜂飞旋嗡鸣,有些失聪。   “来人,将他拖回公堂,杖三十,送回沐恩侯府!”   话音落下,从未挨过板子的薛直,顿觉五雷轰顶,扑通跪在坚硬的青石地砖上,望着萧瑶钻进车帷的背影,瞠目结舌,连求饶也顾不得。   马车骨碌碌消失在路口,衙门口挤满了人。   季昀站在人群后,听着里面凄厉的哭嚎声,低头扫过腰侧悬着的香囊,眸光暄和。   红日西沉,将整个公主府染上一层霞光,赤金琉璃瓦隔出的小天地,越发瑰丽。   想着今日错怪了季昀,萧瑶回府后,鬼使神差叫白芷又把那包书册找了出来,从未翻开的几本书里挑了一本,正看得津津有味。   这本不是什么才子佳人,而是人物传记,萧瑶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游历山水,此书正合心意。   又一回看完,萧瑶将书卷成筒状,有一下没一下轻敲在额间,合上眼皮歇歇眼睛。   莫非是她错怪季昀了?可他若无心争驸马之位,好端端送她几本书做什么?   正思量着,廊下脚步声传来,一忽儿便闪出一道葱绿色身影。   “公主,沐恩侯夫人带着薛公子去了慈宁宫!”半夏小跑过来,语气焦急。   萧瑶睁开眼,双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书筒,勾唇望着半夏:“哦?他还能走?”   “不……不能。”半夏想到薛直被抬入宫门的狼狈模样,以及京中蔓延开来的笑谈,差点笑出声来,竭力绷着唇角道,“薛公子是被抬进宫的。”   “啧啧,多体面,除了被抬进宫的贵人小主们,他也算是第一人了。”在自个儿府中,萧瑶毫不掩饰对薛直的轻蔑,若非顾及母后颜面,她才懒得管他的事。   “公主……”半夏见萧瑶半点不着急,恨不得僭越提点两句,让萧瑶早早入宫去说几句软话。   谁知,萧瑶懒懒倚在美人靠上,重新翻开手中书册:“放心,母后不会怪罪于本宫的。”   掌灯时分,绒蓝天幕上繁星璀璨,银光流泻在庭院中,墙角桃树落英缤纷。   用罢晚膳,萧瑶正捧着青白釉茶盏,坐在廊下观星赏花。   半夏在内殿准备朝服,白芷笑盈盈绕过月门走进来:“公主,沐恩侯夫人被太后娘娘禁足一月,侯爷震怒,责令所有人不许给薛公子请太医!”   “就值当你这般高兴?”萧瑶笑着,抿了一口清茶,朝内殿望了望,“里头那半篮子樱桃,你们拿去分了吃吧。”   翌日,天光未明,百官已陆陆续续进了宫门。   季首辅来得不早不晚,刚跨进殿门,道喜声不绝于耳。   “恭喜首辅大人!”   “贺喜首辅大人!”   “首辅大人果然教子有方,吾等叹服!”   季首辅笑着应了,却是一头雾水。   寒暄过后,将素日交好的一位大臣拉至一旁,沉声问道:“我今日有何喜事?”   那大臣饶有兴味地睨了他一眼:“老狐狸,还给我装,你家幼子要当驸马爷了,老夫居然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小心老夫同你绝交。”   闻言,季首辅脸色登时黑如锅底,急急反驳:“谁说昀儿要当驸马了?没有的事儿!”   护子心切,他声调难免高了些,身后竖起耳朵的大臣听个正着,因他自己儿子不争气,不入公主的眼,便扬声酸里酸气道:“你家季编修争当驸马之事,京中可早就传遍了。”   见季首辅回头,他下巴微扬,姿态高傲地道:“昨日元福公主甚至为了维护季编修,亲赴顺天府衙门,叫人把沐恩侯府薛公子杖责三十,听闻侯夫人闹到太后娘娘面前都没讨着说法,季首辅也不必假清高,在此否认吧。”   萧瑶头戴金凤冠,身着团云翔凤朝服,从偏殿走进来,正巧听到这一段,眉心微动。   传闻她也听说过,毕竟是她任由发酵的,是以并未当回事,不过,季首辅否认嘛,或许这个游戏值得继续玩下去。   “啪啪!”萧瑶拍了拍手,掌声不高不低传入金銮殿,很是突兀。   百官心神为之一振,齐齐往上首望去,只见萧瑶沿着鎏金台阶款款走下来,面带笑意,望着方才振振有词的大臣。   “大人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萧瑶嗓音甜软慵懒,唇畔噙着笑,似在说笑,可被她盯着的大臣正欲牵唇附和,便见她眸中温度急转而下,出口成冰,“这里是金銮殿,不是瓦子市集!”   那位大臣登时气焰全无,咚地一声跪下:“女君恕罪!微臣不该妄议女君!”   萧瑶挥了挥手,便有人手脚麻利地将他拉至一旁。   眸光扫过百官,继而收回,落在指尖镶百宝护甲上:“众卿关心本宫,本宫心领,只此处乃是议政之所,还望众卿休要妄议朝臣,损害季编修的清誉。”   “微臣惶恐!”萧瑶的话,也将百官们的八卦火苗浇熄,理智回笼后,一阵后怕。   不管季昀要不要争驸马,他都是季首辅极看重的小儿子,不是他们能诋毁的。   春风拂柳,满京城飘起绵绵柳絮,落在街头巷尾。   早朝时,萧瑶对季昀的维护,没等天黑便如柳絮般散落京城各处,更是坐实了季昀要当驸马的事。   酒楼瓦肆,甚至有好事者下注,赌季昀年内会入住公主府的人甚众。   流言风一般吹进季首辅耳朵里,他忍着一口老血,几乎憋出内伤。   终于忍无可忍,豁出脸面,向同僚们私下解释,太后为公主招驸马是为了延续皇族血脉,驸马不必才学好,身体却须得康健,季昀绝无可能。   可任他说破嘴皮子,也没起半点作用。   “哎,可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常轲嘴里叼着一根草,坐在亭边石栏杆上感叹。   片刻后,没听到动静,他又把草吐了,跳到季昀面前道:“可是公子,老爷居然把您禁足!莫非她元福公主选定驸马之前,您要一直称病?” 第12章 扇骨香   金乌西坠,最后一缕日光将云霞染透,色彩瑰丽。   光线一寸一寸暗下来,季昀合起手中书卷,起身走出亭外。   只一眼便瞧见庭中新植的海棠,花叶葳蕤,芬芳满枝,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钻入眼帘,将漫天霞光皆比下去。   那一世,她并未选驸马,甚至身为女帝,也未选侍君伴驾。   若此番父亲携百官施压,逼她选驸马,她可会听从?   亭边绿树荫荫,霞光穿透枝叶晃过眉眼,季昀敛眸,抬手轻捏眉心,良久才叹道:“未必就要一直称病。”   等了这会子,常轲紧张地几乎忘了换气,听季昀这般说,终于大大喘了口气。   大步跟上来,抖开手中玄色披风披在季昀肩头,咧嘴笑道:“对,不称病,不称病,没得晦气!公子身正不怕影子斜,凭什么因几句流言连门都出不得!”   他自顾自地念叨着,却没见前方季昀背影狠狠一僵。   季昀启眸,凝着庭中海棠,面色发白,若我身不正呢?   批完折子,萧瑶扫过殿门,两道熟悉的身影正一左一右缩在朱红门槛侧打盹,同记忆中许多个夜里一样。   萧瑶微微牵了牵唇角,轻轻抬脚,悄然跨出殿门。   宫苑重重,萧瑶一手虚虚划过栏杆,顺着廊庑漫无目的往前走,乍抬眼,却瞧见一道白色身影,长身立于廊下。   月光落在他侧颜,气质越发温润,让人想起上好的羊脂白玉。   “世迦哥哥何时来的?”萧瑶走上前,站在他身侧,仰面望他,蓦然忆起皇兄,有些愣神。   国师负手而立,侧眸望来,眼神深邃如星子点缀的漫漫夜空:“听闻朝臣们正催阿瑶招驸马,不知阿瑶可有心悦之人,世迦哥哥帮你算算命数合不合?”   算命数?   “不必。”萧瑶矢口拒绝,语调甚至有些仓促。   夜风拂过,脊背寒意激得萧瑶身形微颤,面上血色尽退。   若真让他算出来,怕是会把她当妖孽焚掉。   国师迎风而立,衣袂翩然,眸光幽幽落在萧瑶面上,若有所思。   “阿瑶在怕什么?”   温润的嗓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萧瑶心口惶恐顷刻散去。   她猛然抬眸,黛眉微微耷拉,撇了撇嘴道:“怕朝臣们逼着阿瑶招驸马,更怕母后往我府中塞人。”   闻言,宋世迦轻扯唇角,眼神温煦,抬手正了正她髻上南珠金簪:“你年岁尚小,若无心悦之人,着实不必急着招驸马,那位……”   虽视他如兄长,可国师到底不是她皇兄,便是皇兄,萧瑶也做不到同他说这些子儿女情长。   听着国师话锋一转,似要问季昀之事,萧瑶不欲多言,忙拂开宋世迦的手,退后一步,佯怒道:“世迦哥哥,我可不是小娃娃了!”   “小丫头。”宋世迦轻叹,目光扫过被拂开的手,不动声色收回来,移开视线,望着栏杆外头的月色,“阿瑶,你叫我一声哥哥,便只管当我是你兄长,凡事别自己扛着。”   许是夜色作祟,他的语调同平日有些不同,萧瑶听在耳中,总觉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翌日早朝,仍有几位朝臣锲而不舍奏请她早日招驸马,萧瑶眼眸有意无意扫过季首辅,见他面色一日沉过一日,不由掩唇莞尔。   这些朝臣,该不会是跟季首辅有过节,想看热闹才故意上奏吧?   散朝后,日头高照,御花园方向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萧瑶换下朝服,正想去御花园折几支绿萼、紫绵插瓶,登云履将将跨出殿门,脚步陡然顿住,她扭头望着半夏:“季编修如今仍是称病不出么?”   着人去季府下过好几回帖子,请季昀去公主府,都被告知,季昀身体抱恙。   听闻季昀没赴她的约,连翰林院也没去,戏倒是做的真真的,甚至还把公务搬回府中,翰林院大学士特意入宫觐见夸赞过。   对此,萧瑶自然不信,反而日日叫人去季府下帖子,她倒是要看看,季昀能当缩头乌龟到几时。   本以为还会得到跟昨日一样的答复,没想到,半夏只略略思忖,便摇了摇头:“并未,季编修接了睿王府的帖子,眼下应是在睿王府中。”   “哦?”萧瑶眸光一亮,福至心灵,朱唇微弯,“叫白芷先回府,遣秦长史去睿王府请季编修。”   一个请字,她咬的格外重。   “公主?”半夏诧异地望着萧瑶,公主怎的还要明抢了?   萧瑶眨眨眼,并未开口。   对上她灿盈盈的眸子,半夏一头雾水。   前些日子,公主还对季编修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些时日怎的又穷追不舍?莫非当真开了窍,要把季编修掳回府中做驸马?   这段时日的情形,走马灯似的自脑中流转,半夏面上笑意直达眼底:“奴婢这就去传话!”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萧瑶回府换了身轻便襦裙,把玩着一柄玉骨折扇,顺着抄手游廊,往花厅方向走去。   还没进院门,便听见花厅中传来“汪汪汪”的犬吠声。   花厅雕花门扇敞开着,被阶下花树掩去半边。   花影中,萧瑶分明瞧见一只雪团子竖着毛,蹲坐在花厅门口,冲里面的人影叫嚷,极有气势。   那道身影被花树遮住,只露出鸦青色下摆,萧瑶却能想象出他此刻窘迫的神情。   季昀啊季昀,你谦谦君子的模样骗得过世人,却骗不过本宫,甚至骗不过本宫的载雪呢。   “嗤。”萧瑶一时没绷住,笑出声来。   顾不得身侧半夏、白芷诧异的眼神,萧瑶收起折扇,快步上前,蹲下身,安抚着抱起载雪。   载雪收起周身戾气,乖顺地窝在她怀中,呜呜叫着,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这是想让她惩罚季昀?   萧瑶纤细柔夷搭在载雪背上,替它顺毛,心下暗暗称奇,载雪虽调皮,倒是不曾对旁人这般碰瓷,季昀果然跟她犯冲。   “微臣季昀,参见公主。”季昀端手抵额,躬身行礼,绷紧的脊背瞬时放松下来,语气隐隐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半夏上前一步,将载雪接过去。   “季编修,许久不见。”萧瑶走到他近前,细细打量着他。   从前不觉着,隔些日子不见,萧瑶方才发觉,他眉眼清泠,骨相优越,竟是她平生所见男子中,最好看的一位。   萧瑶抽出折扇,拿扇骨一端贴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颚,轻轻抬起,对上季昀微震的眼神:“季编修病了这些时日,倒是未见清减。”   嗬,说什么抱恙,果然是季家的托辞,季昀又想争驸马之位,又想装清高,她偏不如他的意。   初夏时节,扇骨微凉,下颚处的力道并不重,季昀却被莫名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来。   娇颜近在咫尺,杏眸含着嗔怒,分明比他院中海棠更艳丽灵动。   “公主说笑了。”季昀眸光微闪,有些不自在。   竭力忍着,耳尖仍是染上绯色,微微发烫。   明知她在暗讽他装病,可她这般打量他,仍叫他情难自已。   他生得白皙,耳尖绯色尤为明显,萧瑶看在眼中,颇为不屑,这么快就心虚了?   不过,萧瑶并不打算放过他。   收回折扇,萧瑶在他对面落座,黛眉微挑,睨着他:“本宫派人去下了几回帖子,季编修都称病不来,可是因着外头的流言?”   闻言,季昀脊背绷直,猛然抬头,直视萧瑶:“你找过我?”   话一出口,方觉不妥,他一时情急,竟忘了用敬语。   忙躬身告罪:“微臣失言,望公主恕罪。”   虽被禁足,季昀几乎不曾出府,却叫常轲留意着外边的动静,他知晓朝臣们都在催促萧瑶选驸马,也知晓流言有渐渐消散的趋势。   本以为她因着那些流言,并不想同他扯上干系,是以未曾传召。   没想到,她竟下过帖子,想必那些帖子是被父亲刻意扣下的。   他这一失言,倒是叫萧瑶看出些门道来。她心思转了一转,便明了,不是季昀怕那些流言,而是季首辅。   可萧瑶想不明白,季昀身在睿王阵营,本该同她划清界限才对,为何不惧同她有牵扯?   “本宫日日想着同季编修切磋棋艺,不曾想季编修跟睿王兄志趣相投,推了本宫的名帖,却赴睿王兄之约,着实令本宫伤心。”萧瑶睫羽微颤,一副神伤的模样。   季昀心口一窒,恨不得将世间一切奉至她面前,只求博她一笑。   想到接下来的打算,季昀迅速平复心神,淡然道:“公主殿下恕罪,日前微臣确实抱恙,今日公主若有雅兴,微臣定不推辞。”   这副模样,倒叫萧瑶拿不准,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日头西斜,透过水榭花窗,在棋盘上投下斑驳光影。   萧瑶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下意识拿绢帕轻轻拭了拭。   她并不擅长棋艺,同季昀对弈大半日,几乎是绞尽脑汁,季昀却是游刃有余。   本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也想借机搓搓季昀的锐气,萧瑶哪里想到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大半日也没能从坑里爬出来,萧瑶心下焦急,匆匆落了一子。   啪嗒,棋子轻敲棋盘,萧瑶几乎立时发觉自己又犯了蠢。   眼见季昀拈起一枚棋子,顷刻便能赢她,萧瑶倏而伸手捞起刚下的棋子,冠冕堂皇道:“本宫方才走神,下错了。”   边说边飞速扫过棋盘,寻求突围之法,尚未找到,便听季昀开口:“公主要悔棋?”   她的棋艺乃皇兄所教,虽学艺不精,倒也知晓落子不悔的道理。   方才悔棋,着实心虚,可听季昀指责她悔棋,萧瑶忍了大半日的郁气纷涌而来。   直起身子,理直气壮问道:“本宫就是要悔棋,不行么?” 第13章 慢不得   从未见人悔棋悔得这般理直气壮,季昀愣了一瞬,凝着眼前亦嗔亦怒的眸子,败下阵来。   抬手轻捏眉心,无奈道:“公主请便。”   见他并不把悔棋当回事,俨然一副他赢定了的架势,萧瑶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负气,抬手将棋子丢回白玉碗中:“不下了,不下了!”   一面吩咐秦长史安排人,送季昀回去,萧瑶一面琢磨着下次叫季昀来,该怎么折腾他,才不会伤敌一分,自损九成。   没等她想好,眼见着季昀颀长的身影要走出月门,萧瑶匆匆提起裙裾,上前两步唤住他:“季昀,改日本宫再下帖子,你可不许称病!”   哼,不管下回想什么法子折腾,总得先把他的退路堵上。   季昀顿住脚步,回身望着庭中芳树下艳若春花的女子,清泠眼眸中盛着惊讶之色,只一瞬,便归于平静。   却被萧瑶捕捉到,她轻咬下唇,忍着笑,水盈盈的眸子里,笑意却从微翘的眼尾溢出来。   想必季编修今夜要难以安寝了,这般一想,萧瑶总算有种扳回一局的愉悦。   季府内院,廊下绛纱灯随风舞动。   清爽夜风夹着花草香,自窗棂吹进来,季昀手持茶盏,望着窗外廊下飞舞的彩纱,微微失神。   “昀儿,先帝将你安置在翰林院,便是属意你将来入内阁,我季家虽非名门望族,倒也还算是书香门第,断无让子弟攀附皇家之理,你须切记。”季首辅抖着胡须,语气带着训诫,比当初给季昀启蒙时还严厉几分。   一席话,掷地有声,重重落在季昀耳畔。   “儿子省得。”季昀点头,眉眼间一派清泠淡漠。   “你光晓得有什么用?得跟元福公主保持距离才是!”季昂坐不住了,拍了拍桌子,站起身,走到季昀面前,狐疑地盯着他瞧,“今日你明明去了睿王府,怎的会从公主府出来?好不容易淡下去的流言,明早怕是又甚嚣尘上!”   两日前,季昂便修书说今日回京,本以为季昀会去接他一程,没想到回府都没见着人影,等到掌灯时分才见着人,还是从公主府回来的!   这番话,季昀未置可否,不动声色地将茶盏送至唇边,浅浅抿了一口,茶水微凉,苦涩自口入心。   “今日误了接大哥的时辰,确是季昀不对。”   见他答非所问,季昂有些着急,来回踱着步,越想越不对劲。   走了几个来回,忽而顿住,再次盯着季昀:“不对,你该不会是真的有意尚公主吧?”   话音刚落,季首辅一巴掌拍在季昂背上:“胡说些什么?绝无可能!”   言罢,不等二人开口,便率先发话:“此事莫要再提,为父明日便求见太后娘娘,务必早些将驸马人选定下来,绝不让昀儿被流言所累。”   回到自己的书房,季昀随口将常轲支出去,转身从暗格中取出一方锦匣,打开精巧的铜锁。   拿小叶紫檀镇纸压住画卷上端,缓缓展开,画中女子悄然倒映在黑曜石般的瞳仁中。   眸光落在女子墨云似的发髻上,季昀眼神一滞,自袖袋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日萧瑶遗落的红宝石花开富贵金钗。   金钗放在他这里,总归不妥,季昀总想寻个机会物归原主,没曾想,今日对弈大半日,倒把还钗之事忘了。   季昀指骨微动,捏着金钗的力道渐渐收拢,直至指尖泛白。   父亲说的对,他和萧瑶绝无可能,这一世本就是偷来的,她对他的嫌恶几乎写在脸上,或许,他该早早断了妄念,护她周全便好。   翌日早朝,季昂将赈灾账册亲手交给萧瑶,萧瑶略略翻过,颇为头疼。   但赈灾一事,季昂确实功不可没,萧瑶不仅赏赐了些金银财帛之物,还另赐了些小玩意儿给他膝下子女。   散朝后,文武百官陆陆续续往宫门口散去,唯有季首辅行色匆匆,跟着一名内侍赶往慈宁宫。   “首辅大人,您慢点儿。”内侍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小跑着,差点跟不上。   望着季首辅的背影,一脸怀疑人生,季首辅果真是文臣吗?   “慢不得,慢不得!”季首辅嘴里念叨着,脚步倒是更快了些。   入得慈宁宫,寒暄过后,薛太后见他欲言又止,却又不明说,心里倒是略略有了猜测,遂挥退左右。   宫人们刚避出去,季首辅便抖着胡须道:“太后娘娘恕罪,老臣斗胆,恳请太后娘娘早日为元福公主选定驸马!”   薛太后垂眸,目光扫过指尖镶百宝护甲,沉吟片刻,方才叹道:“外头的流言,哀家也有所耳闻。”   “季卿家不必多虑,昭昭本就是个苦命的孩子,选驸马之事,哀家不欲强求,若她果真对昀儿有意,也是造化,哀家并无异议。”   “可是……”季首辅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凤座上的薛太后,嘴唇翕动,却迟迟没说出口。   “你的顾虑,哀家明白。”薛太后下意识拿指腹摩挲着护甲上的宝石,目光幽幽落在殿内一处鎏金狮首上。   狮首神态狰狞,长着巨口,栩栩如生,彷如随时能咬断人的脖颈。   “可哀家别所求,只要他活着便好。”   殿外,宫人们远远避开,陈婕妤身着软烟罗夏裳,一手撑腰,一手搭在隆起的腹部,袅袅走进院中,方觉怪异。   “奇怪,大白天怎么关着殿门?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陈婕妤环顾四周,沉声嘟囔了一句,只有她身后两名宫婢听见,却不敢妄议。   因着身子重,她素日穿着软底鞋,落地无声,缓步踏上白玉阶,正巧听到薛太后怅然哀戚的嗓音:“可哀家别无所求,只要他活着便好。”   闻言,陈婕妤倒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心口怦怦直跳。   他?是谁?   脑中闪过无数个猜测,每一个都对他们母子不利。   原本她只要防着元福公主,好生把皇儿生下来,便能母凭子贵,成为这后宫中最尊贵的第一人。   可如今才知,她和皇儿背后还藏着另一个威胁。   陈婕妤捂着心口,悄声下了台阶,随侍宫婢赶忙一左一右小心扶住。   “娘娘……”左手侧的宫婢正要问她哪里不适,可要叫太医?却被陈婕妤凌厉的眼神止住。   回慈宁宫侧殿歇息片刻,陈婕妤心口不适终于淡去,却仍叫宫婢去请了太医来。   果然,请太医之事惊动了太后,见到薛太后带着太医进来,陈婕妤唇畔勾起一丝浅笑,挣扎着起身道:“母后怎么来了?臣妾叫她们不许声张的。”   娇娇怯怯的样子,我见犹怜。   薛太后打理后宫本就宽厚,因着陈婕妤腹中新帝,更是唯恐照顾不周。   听她这般说,上前坐在床边绣墩上,拉住她的手,笑容和蔼:“哀家叫你来慈宁宫,就是想亲自照看,你别总拘着,有事哪能瞒着哀家?”   待太医细细诊脉,叮嘱了几句,便开了张温补的安胎方子,薛太后指了得力的宫婢去煎药,自己则留在内殿陪陈婕妤说话。   陈婕妤虚应着,心中却很是不耐,薛太后面甜心苦,她往后还是得自个儿替皇儿打算!   “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哀家说,别闷在心里,仔细着身子才是。”薛太后见她眉间似有愁色,便宽慰道。   陈婕妤内心挣扎了一番,终于咬了咬牙开口,眉目和顺恳求:“母后,臣妾……臣妾想同我母亲说说话。”   闻言,薛太后替她拉锦被的手顿了一顿,随即笑道:“这有何难,哀家待会儿便叫人去传旨,召你母亲入宫,哀家准她隔几日便入宫来陪陪你,哎,也是哀家思虑不周,有些话你们母女说来自然方便些。”   “臣妾不是那个意思!”陈婕妤想见母亲,又唯恐太后误会,忙开口解释。   “好孩子,哀家知道。”薛太后拍拍她的手,起身道,“你且安心养胎,哀家这便着人去传旨。”   马车驶出宫门,护城河方向吹来的风拂动纱帘,柳叶清香混在水汽中,沁人心脾。   眼角余光瞧见宫门不远处停着一顶轿子,萧瑶扭头问半夏:“那是谁家轿子?”   半夏去御膳房取点心时,正好遇到慈宁宫的宫婢,倒是知晓一二。   望着车窗外的轿子道:“陈家的,太后懿旨,召陈婕妤的母亲入宫陪侍。”   陈婕妤身怀六甲,想见娘家人也是人之常情,萧瑶点了点头,并未上心。   回到公主府,萧瑶沐浴更衣后,便坐在廊庑下,倚着美人靠,边看书,边由着半夏拿帕子替她绞头发。   “公主,翰林院季大人求见。”白芷快步走入院门,立在阶下通禀。   “季昀?”萧瑶从书卷中抬起头,望着白芷,面带不解,“这时辰,他是刚从翰林院出来吧?可有说,所为何事?”   可是奇了,她还没想好怎么折腾季昀,季昀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白芷摇了摇头:“季大人说,有要紧事须面见公主。”   要紧事?翰林院若出了什么事,也该是翰林院大学士来禀告,而不是季昀。   萧瑶想不通,索性不再伤神。   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书卷上:“传他进来。” 第14章 青丝绕   白芷领命出去,半夏拿指腹轻轻碾了碾萧瑶背后青丝,为难道:“公主,您头发还没绞干。”   闻言,萧瑶抬手触了触,不在意道:“无妨,本宫没那么娇气。”   院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萧瑶扫了半夏一眼,示意半夏将帕子收起来。   半夏犹豫片刻,余光瞧见白芷已带着季大人进来,只得听从。   进得院门,季昀一眼望见廊下,萧瑶身姿窈窕倚着美人靠,正斜睨着他。   三千青丝垂于身侧,彷如墨云飞瀑,周身拢在绛纱灯暖黄光晕中,容颜秾丽摄魄,不似人间所有。   垂于身侧的手,被广袖半掩,季昀手指悄然收拢,碰到袖袋中微凉的锦盒,不知此番该不该来。   “不知季编修这么晚来找本宫,有何要紧事?”萧瑶合上书卷,随手搁在身侧黄杨木板足下卷小几上,手肘撑在小几边缘,拈起襟前一缕发丝把玩。   墨色青丝,一圈一圈绕在白皙纤细的手指上,腕上碧玉镯衬得她肤如新雪。   季昀微微别开脸,泠声道:“可否请二位姑娘回避片刻?”   粗使丫鬟都在院外,半夏和白芷隔着半个庭院的距离面面相觑,随即齐齐望向萧瑶。   “嗬,本宫倒不知,季大人同本宫的交情,已经到了能说私房话的地步。”萧瑶朱唇微翘,眼底却是淡漠讥诮。   明晃晃的难堪不是第一次,季昀倒是并不意外,眸光波澜不惊,躬身请罪:“公主言重。”   萧瑶摆了摆手,待半夏、白芷退出院门,视线重新落在季昀身上。   初夏的风吹起他广袖、衣摆,羊脂玉佩、玄青香囊则垂于腰侧,纹风不动,正如他这个人,惯做宠辱不惊的姿态。   “可以说了?”萧瑶面上笑意淡下来,眼中满是疏离、不耐。   她主动把季昀找来出气是一回事,季昀自己凑上来讨嫌就另当别论,打扰了她看书的雅兴,萧瑶着实没什么耐性。   听出她的不耐,季昀抬手,自袖袋中取出一方小小锦盒,上前两步,递至萧瑶面前:“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望着他手中长形锦盒,萧瑶描绘精致的眉峰微微挑了挑,这可不像是她的东西。   不动声色伸手接过,萧瑶打开来,随意扫了一眼,目光便是一凝,讶然抬头:“怎么会在你这儿?”   “公主恕罪,那日不慎惊扰公主銮轿,微臣无意中拾得此金钗,望之似是公主之物,是以斗胆收着。”季昀身姿笔直,如林海修竹。   将金钗取出,萧瑶望着季昀,神色复杂。   这支金钗乃是及笄前,皇兄亲自命人打制,她素来喜欢,也一直摆在妆奁中当做念想。   弄丢之后,真真伤心了一阵,没想到被季昀捡到。   金钗上的红宝石,折射出璀璨的光,晃过萧瑶眉眼,眼前之人,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四下无人,萧瑶忽而想试探一下,他究竟是真小人,还是伪君子。   眼波悄然流转,萧瑶拈起金钗,在指尖转动,笑睨着他:“当日长街上那么多人,你怎知是本宫之物?季大人,你很在意本宫啊?”   陡然被戳中心思,季昀登时红了耳根。   萧瑶见状,更觉有趣,莫非这位季大人,当真对她有意?   亦或是,哪里生了变数,他和睿王想使美男计让她乱阵脚?   思量一瞬,萧瑶有了主意,眸中笑意越发深了,扬起脖颈,将金钗递给他:“你若要还给本宫也成。”   说了半句,萧瑶顿了一瞬,盈盈眸光闪过一丝狡黠,语气甜软慵懒:“本宫要你亲手替本宫挽发。”   半个时辰后,萧瑶忆起方才季昀的窘状,忍不住又笑了一通:“人人都道季昀学富五车,你们是没瞧见,他竟连挽发都不会。”   “我的好公主,哪里是季大人不会挽发?分明是您头发太顺滑。”白芷替萧瑶梳着头发,抿唇一笑,“公主您也太会难为人了。”   守在一侧的半夏望着镜中笑靥粲然的萧瑶,略略思忖,冷不丁来了一句:“公主,您该不会是瞧上季大人了吧?”   闻言,萧瑶面上笑意一僵,冲镜中的半夏睨了一记:“你哪只眼睛看出本宫瞧上他了?”   半夏绷着笑,指着自己的双眼,一本正经道:“奴婢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公主就是喜欢逗季大人,也只有季大人能让公主笑得这般欢喜。”   随即,还不忘拉个同盟,扯了扯白芷衣袖道:“白芷,你说是不是?”   没等白芷开口,萧瑶笑着摆摆手:“你们不懂,别瞎猜。”   半夏和白芷相视一笑,哪里肯信?却是不再拿她打趣。   大长公主萧青鸾入宫给薛太后请安,倒是得了个差事,出宫时乐得合不拢嘴。   回府便安排长史和嬷嬷,给京中公子、贵女们递了请帖,三日后在公主府办赏花宴。   琞文帝萧珵驾崩后,大琞国一应娱乐皆取消。   往常这个时节,赏花宴已办了好几轮,今岁自大长公主起,还是头一遭。   大长公主起头,又有太后恩准,各府公子、贵女们都铆足了劲儿。   公主府中,萧青鸾从各府回帖中,抽出季家的帖子,笑意加深。   “青鸾,昭昭似对季家二公子季昀颇为上心,你替哀家掌掌眼。”   薛太后的教诲言犹在耳,萧青鸾哪有不尽心的?   大长公主忙着张罗赏花宴,御花园里的百花也开得正艳。   琞文帝的后妃们,个个身着素衣,相携赏花。   御花园中央的二层小楼中,陈婕妤倚靠美人榻,闻着花香,闭目安睡。   不多时,拧眉睁眼,将贴身宫婢唤至近前,语气不善:“外头是怎么了?这么吵,我和皇儿还怎么睡得着?”   粉衣宫婢朝半卷的竹帘望了望,小心翼翼回道:“回娘娘,是各宫娘娘、小主在园中赏花,您要不要也下去走走?”   哗啦!   陈婕妤长臂一挥,涂着蔻丹的手扫过榻边方几,茶具、点心顷刻被掼在地上,稀里哗啦的碎裂声中,她怒气腾腾:“贱婢!你竟敢叫我去迁就她们?”   说话间,她神态变了又变。   支起身子,望着小楼不远处的莺莺燕燕,掌心搭在隆起的腹部,笑意轻蔑,眼神倨傲:“嗬,她们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比?她们那些人早晚要被送去皇寺削发修行,我可是未来的太后娘娘!”   宫婢听在耳中,大气不敢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忙不迭地磕头赔罪,陈婕妤却仍不肯罢休。   护甲上的宝石在虚空中一划,指着竹帘外,颐指气使道:“去,叫她们都回去!夏日闷热,我和皇儿在这里才睡得好,从今儿起,谁也不许来打扰!”   “娘娘!奴婢不敢!”宫婢身子瑟缩着,几乎要吓哭了。   “你不敢去赶她们走,却敢在这里跟我顶嘴,你是看不起我,还是不把我的皇儿放在眼里?”陈婕妤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一通,扬手便朝她脸颊扇去。   刚要挨到又生生忍住,留下印子被太后瞧见总归不好。   她愤愤收回手,不甘心地捂着腹部喊:“哎呀,我肚子好痛,疼死我了!”   跪在碎片边的宫婢,吓得脸色煞白,仿佛丢了半条命。   得罪主子娘娘们事小,损伤到陈婕妤腹中新帝事大呀,宫婢哪有胆子再说半句不是?跌跌撞撞朝楼下奔去:“奴婢这就去。”   半个时辰后,正在御书房批折子的萧瑶,被后宫佳丽们吵昏了头。   各个都道陈婕妤横行霸道,目中无人,要萧瑶去替她们做主。   萧瑶捏了捏眉心,只觉满殿珠光宝气,比堆积如山的折子还让人头疼。   眼前的事,说来也不算棘手,陈婕妤还有几个月便要临产,忍忍也变罢了。   “诸位娘娘、小主受了委屈,本宫心里清楚。陈婕妤也是事出有因,今年宫里早些供冰,届时陈婕妤和小陛下能安枕,诸位随时都能去御花园。”萧瑶思虑一番,总算将此事暂且按下,没叫她们去慈宁宫吵嚷。   望着众人不情不愿离去的背影,萧瑶怅然。   也不知皇兄在世时,是如何平衡后宫的,幸而她前世并未纳皇夫,省心不少。   草长莺啼,惠风和畅,各府马车、轿撵陆续往大长公主府而去。   姑姑早早点名要她去,萧瑶不能不给面子。散朝后,将紧要的折子批完,便匆匆往大长公主府赶。   临近正午,骄阳似火,冷冷清清的公主府里是少见的热闹。   萧瑶自小在宫中长大,同京中贵女并不算熟识。   唯一交好的清婵姐姐随父兄去了北疆,她也无意同其他人周旋。   “白芷,你随她去见大长公主。”萧瑶指着公主府一位紫衣婢女道,“跟姑姑说一声,园子里太喧闹,本宫自去寻个清静地界赏花。”   “哦,还有,姑姑这里有什么好吃的,记得给本宫留着。”   言罢,萧瑶举步穿过九曲桥,往湖对岸的水榭走去。   九曲桥两侧,碧波荡漾,绿萝裙般的荷叶亭亭立于湖面,碧色间远远近近点缀了许多粉白花苞。   未到开花时节,此处果然没人来。   水榭四周,竹帘卷起,荷风穿堂而过,萧瑶迎风踏入水榭,脚步一滞。   “你怎么在这儿?”   闻声,季昀抬眸望来,指尖未及落下的棋子险些惊掉。   眼前人粉衣白裙,清丽如湖面新荷,鬓边发丝临风飞舞,姝色无双。季昀脑中无端忆起那晚替她挽发的情形,指尖微颤,面色更白一分。   正欲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莽撞地闯进来。   常轲提着一只不知从哪儿寻来的木桶,边跑边喊:“公子,这湖中果然有鱼!”   瞬间,季昀面色由白转黑。   萧瑶闻声回头,并未瞧见。   只见灰衣小厮提着的木桶水花四溅,桶中肥鱼扑腾着,跳出水面,落在地板上,溅了一地水。   “……”   偷偷捉鱼,被元福公主撞个正着,常轲登时傻眼,任由肥鱼在地板上垂死挣扎。   他仿佛看到自己不久以后会像这只肥鱼一样,死得透透的。   “季昀,你竟然让人在公主府捉鱼!”萧瑶回眸,对季昀怒目而视。 第15章 别胡闹   常轲乃季昀的小厮,有胆子在公主府捉鱼,不是季昀授意还能是谁?   咚!   盛着大半桶水的木桶,应声砸在地板上。   “公主殿下饶命,捉鱼是小人的主意,与我家公子无关。”常轲腿一弯,实打实跪在地板上,急忙告罪,唯恐萧瑶迁怒季昀。   “常轲。”季昀出言制止,面色已恢复如常。   起身行至萧瑶两步远处,蹲下身,极轻松地便将地板上滋溜乱跳的肥鱼捉起,放回木桶中。   鱼儿入水,游得甚是欢快。   萧瑶望着水中游鱼,为之瞠目,这条肥鱼看着就滑不留手,他是怎么做到的?   诶,不对,季昀想做什么?   心下正觉怪异,萧瑶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季昀,却见他直起身子,并未同往常一般告罪,而是抬脚将木桶推至常轲跟前。   “你什么意思?”萧瑶不解,小鹿似的眼睛凝着他,显得专注而灵动。   季昀同她对视一瞬,倏而便移开视线,敛住眸中清浅笑意,神色却是不露半点端倪,侧首对常轲吩咐道:“速去将鱼放生。”   听到自家公子吩咐,常轲也顾不得求饶了,腾地一下站起来,提起木桶,转身便往外冲。   水渍浸湿地板,湿漉漉的,常轲跑得急,脚底一滑,险些摔倒,身形却是未停。   “诶?”萧瑶见状,心知不妙,下意识便朝常轲追上去,嘴里喊着,“你给我站住!”   竟然想毁|尸灭迹!   好你个季昀,如此小人行径,说你是伪君子,还真没冤枉你!   身侧季昀伸手去拦,不料萧瑶踩着地板上黏腻的水渍,脚下一滑,顷刻便往后仰倒。   “啊。”萧瑶惊呼出声。   下一瞬,腰侧传来温热的触感,纤细的腰肢被有力的臂膀控住,立时稳住身形。   正值初夏,腰际陌生的力道透过单薄夏衫传入骨髓,萧瑶一时呆住,彷如一只被拎住后颈的狸猫。   望着眼前一连串的状况,半夏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眼睁睁看着萧瑶摔倒在季昀身前,她甚至怀疑自己公主是故意的。   “公……公主?”   简直匪夷所思,即便公主瞧上了季大人,想招回府中做驸马,也不该是这种套路吧?直接求太后娘娘做主,太后岂有不应之理?   呃,季首辅倒是极有不可能不应。   半夏眼珠子转了转,自认为想通了其中缘由,唇角露出老母亲般慈祥的笑,她家公主可真是机智过人。   萧瑶自然不知小丫鬟脑补这么许多,低头一看,见季昀手臂紧紧扣在她腰际,面上登时一红,心口起伏不定,又羞又恼。   她何曾让男子这般近过身?   待要发作,控在她腰际的手电掣般抽离。   “季昀,你竟敢对本宫无礼!”萧瑶又气又急,细长舒扬的黛眉微颦,恨不得叫人把他拖下去打板子泄愤。   却又怕惊动大长公主,搅了赏花宴,只得干瞪着他,喘着气,试图平复心绪。   偏偏她一双眸子生得极灵动,水盈盈的,便是含嗔带怒呵斥,威势也无形削减。   “微臣知罪,请公主责罚。”季昀敛眸请罪,语气泠然,姿态不卑不亢,似乎无惧她的怒气威压。   不知为何,萧瑶听在耳中,总觉他不是在请罪,倒像是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稚童。   仿佛与生俱来的傲气,让萧瑶怒意更甚,他也不过是个少年郎,哪里来的这一身傲气?她就不信,磨不去他身上的锐气!   她不止要措措他的锐气,还要收服他,让他为她所用,转而对付睿王!   已然将鱼投回湖中放生的常轲,此时正巧走到水榭外,听到季昀请罪,战战兢兢之余,越发不是滋味。   都怪他贪玩,害得公子被公主抓住把柄,不依不饶。   若是此时进去领罪,不知能不能替公子解围,也或许越发惹怒公主?常轲有些迟疑。   萧瑶面色变了一变,将心口怒气强压下去。   黛眉微微舒展,仰面望着季昀:“你说要本宫责罚,却分明不怕本宫。本宫今日偏就不罚你,不仅不罚,本宫还要赏你!”   赏?   不止季昀,连半夏、常轲也惊呆了。   常轲:捉条鱼而已,公主气糊涂了?   半夏:公主,您这又是唱哪出啊,是真生气还是装生气,给奴婢提个醒儿,奴婢也好配合一二。   唯有季昀,呆愣一瞬便恢复如常。   眸光凝着萧瑶颊边绯色,清泠眉眼染上温暄,似暖阳照着无垠雪原:“既如此,微臣便先谢过公主。”   话音刚落,萧瑶唇畔笑意顿盛,嗓音甜软,朗声道:“本宫要赏你驸马之位,待请国师挑个好日子,便迎你入府!”   嗬,当了本宫的驸马,看睿王还怎么肯信你?季昀,你且好好留着你的才学,等着做本宫的智囊吧。   “公主!求公主放过公子,只要公主肯消气,小人愿以死谢罪!”常轲急了,眼前一黑,只觉五雷轰顶。   说话间,他飞奔上前,膝盖咚地一声砸在地板上,泣涕直流。   “本宫……”要你的命有何用?萧瑶刚开口,话还没说完,便见常轲已然抽出软剑,剑锋一横,毫不犹豫往脖颈抹去。   他便是死,也不能让公子受这等威胁,这等羞辱!   萧瑶虽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可即便当女帝的那两年,她也从未草菅人命。   如此阵仗,吓得萧瑶脸都白了,如海棠欺雪。   眼见今日难以收场,萧瑶小脸煞白,心下暗自懊恼,方才不该那般冲动。   电光火石间,一道身影迅如鬼魅,刷地一下扣住常轲虎口,翻手便将软剑抽去。   “常轲,休要胡闹。”   萧瑶惊魂甫定,只见季昀长臂一挥,将软剑钉在墙根处,身姿飒沓,气势全开,烈烈如鸿。   这一刻,萧瑶深深怀疑,眼前人真的是那个文文弱弱的季编修吗?   对方直直锁住她的眸子,眼底碎光瀚如星河:“微臣……”   “好生热闹!”   水榭外,一道清越的嗓音伴着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季昀口中的话戛然而止。   须臾,一位美妇跨入水榭,高髻华服,满头珠翠,行动间姿态雍容明丽。   “姑姑!”萧瑶眼前一亮,快步上前,亲昵地挽住萧青鸾。   萧青鸾妆容偏冷,将五官勾勒地气势十足,眸光探究扫过季昀,继而落在萧瑶面上,抬手拿指腹在她额角轻点一记:“你这个小丫头,说来参加姑姑的赏花宴,却连面儿都不露。”   说罢,意味深长打量着季昀,眼尾眯起,似笑非笑:“怎么?在这里堵人?季状元可不是寻常少年郎,你可别胡闹。”   这话说的,活像她是个强抢少年郎的女山匪。   “咳咳!”萧瑶被萧青鸾的话呛着了,清了清嗓子,回眸瞪了季昀一眼,示意他别说话,方才摇着萧青鸾的胳膊娇声道,“姑姑,我可没为难他,碰巧遇见,同他手谈一局罢了。”   “下棋?就你?”萧青鸾笑开眉眼,气势不知不觉软了几分,眸光懒懒扫过墙根处钉着的长剑,以及地板上湿漉漉的痕迹,话锋一转,“不是堵人,姑姑就放心了,乖,跟姑姑去园子里见见人。”   “见谁?”萧瑶被她抓住手臂,下意识跟着她往外走,望着萧青鸾的侧颜,眼中甚是疑惑。   萧青鸾脚步未停,长眉动了动,绷住笑意:“自然是该见之人。”   “皇嫂为了你的亲事茶饭不思,满朝文武也催着你选驸马,姑姑在朝政上帮不上你,选驸马我却在行,今日京城里数得着的少年郎可都来了,个个性温茂,美丰仪,总有能入咱们元福法眼的。”   选驸马在行?   脑中闪过齐驸马那张冷脸,萧瑶双腿立时生了根,再也不肯挪动一步。   姑姑英明一世,唯独选驸马一事上执拗了些,越错越远,伤人伤己。   儿时,萧瑶在母后宫中午睡,有一回醒得早些,碰巧听到两位年长的嬷嬷聊起姑姑年轻时的事。   萧青鸾年轻时,在京中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她想要的是已经定过亲的齐辂,那定亲对象还是齐辂青梅竹马的表妹。   强行拆散他们之后,萧青鸾如愿招了齐辂做驸马,齐辂当年也是惊才绝绝的探花郎,自此仕途尽毁,人也一日比一日阴郁。   或许也曾有过相敬如宾的日子,直到一日,身怀六甲的萧青鸾,带着侍婢闯进巷子,亲手抓住齐辂偷偷养了半载的外室,外室娇娇柔柔,正是同齐辂定过亲的表妹。   腹中孩儿尚未成形,便没了,萧青鸾大病一场,醒来便转了性子,即便听闻齐辂给那外室另寻良配,也没再同他说过一句暖心话。   自此,十年过去,大长公主府中从未有过喜讯,因为萧青鸾伤了身子,再不会有孕。   “姑姑,我不去!”萧瑶扭动着手腕,想从萧青鸾手中挣脱出来,却总差了几分力道,被萧青鸾捏得死死的。   萧青鸾顿住脚步,长眉倒竖:“元福,你身为摄政女君,选驸马之事干系国本,绝不可一再推脱!”   见姑姑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萧瑶便知,今日她若不定下驸马人选,怕是要被姑姑扣在府中了,便是往她房里塞人,没准儿也能干得出来。   只不知,姑姑此番这般执拗,是不是母后授意的?   眼见要被拉出水榭,萧瑶急了,脱口而出:“驸马我选好了,旁的我都不要,就要他!”   空着的手回身一指,直直指向荷风中衣袂翩然,清风朗月般的季昀。 第16章 撞婚约   后晌,薛太后午睡方醒,支起身子,便听方嬷嬷来报,大长公主来了慈宁宫。   慈宁宫侧殿,萧青鸾手捧甜白釉缠枝宝相花纹莲形茶盏,凝着茶水面上浮沫失神。   茶汤澄澈如琥珀,禁锢着少年齐辂的身影,镜花水月般,也曾仗着权势,强行劈开这琥珀,将之据为己有,所有美好幻影却见风便散。   薛太后穿戴齐整,走进侧殿,正巧瞧见她一滴泪珠滚落茶盏中,响声几不可闻。   “方嬷嬷说你来时欢欢喜喜的,怎的又伤心起来?”薛太后步履沉了沉,面色维持着一派淡然,在她对首落座,“是你叫方嬷嬷别吵我,等久了,别这会子又赖哀家起迟怠慢你。”   “皇嫂说的哪里话,青鸾何时那般心眼窄了?”萧青鸾破涕为笑,别过脸去,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湿意,“我只是想起少不更事的时候,皇嫂莫要笑我。”   到底已年俞四十,便是养尊处优,萧青鸾眼尾边也起了风霜,窄窄鼻翼边两道笑纹清清浅浅,给她明艳的面容戴上一层威严。   薛太后脑中闪过她少时模样,不免叹息,岁月不饶人。   “青鸾,你可曾后悔过?”薛太后摘去镶百宝护甲,轻握她手指,被她指尖凉意惊着。   后悔过吗?似一根长钉穿过心口,将她钉在当场,萧青鸾怔愣半晌,血雾裹挟痛意,蛛丝般自心口绵绵密密蔓延至眼眸。   “后悔也谈不上。”她摇了摇头,双目泛红,“若能重来,能入我眼的,大抵仍旧是他。”   眸中泪意渐深,萧青鸾吸了口气,没能忍回去,反倒呛了满鼻子酸意。   她别过脸,微扬起脖颈,从支开一半的窗棂望出去:“可我们之间一段孽缘,一条人命,这般腐朽下去权当还债了。”   “行了,我那些事不值一提,倒是元福,我瞧着她待季状元颇为不同,皇嫂若有意,不妨亲口问问她。”   茶汤已凉透,萧青鸾抿下一口,凉意将心口旖旎酸楚驱散,神色明傲如常。   “哀家……”薛太后刚开口,便听见殿外一阵不大不小的争执声。   “老臣有要事求见太后,劳烦方嬷嬷速速通禀。”季首辅气儿还没喘匀,便要抬脚跨上白玉阶。   方嬷嬷手臂一横,虚拦着,一贯沉静的眼眸溢出几丝惊诧,季首辅素来沉稳持重,莫非是为了季状元之事前来?   作为薛太后的眼睛耳朵,近日之事多少传了些风声进来,是以,薛太后同大长公主在里面谈论之事,她隐隐有些猜测。   薛太后为着元福公主选驸马之事,掉了不少头发,眼见着元福公主自己把人定下,方嬷嬷可不敢叫季首辅半路杀进去。   急着这样,显然不是急着进来领旨谢恩的,旨意可还没传下去。   方嬷嬷实打实地拦着,季首辅并非蹴鞠高手,左冲右突也没能再上一阶。   两厢胶着,季首辅骤然撕下脸面,抻着脖子红着老脸冲紧闭的殿门喊:“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进来吧。”大长公主霍然打开殿门,站在门槛里头,双手抱臂,好整以暇打量着季首辅,“原来首辅大人也有这般不稳重的时候。”   “长公主说笑了。”季首辅梗着脖子,一口硬气吊着,气势倒是不虚。   日前,那起子流言,萧青鸾也听过一耳朵,自然知晓季首辅来意,她扯了扯唇角,当下便出了慈宁宫。   金乌西斜,长公主府门前排了一溜儿的马车轿撵,已剩零星几个,倏而便驶出巷口,汇入夕照。   元福公主府中,一人多高的山茶花树下,置着一张美人榻,萧瑶半躺着,怀中窝着一只雪团子,她有一搭没一搭给载雪顺毛,眼睛却是盯着手中医书,一眨不眨。   眼神甚是专注,书上的字全认识,却一个也钻不进脑子里去。   回府路上,碰巧遇到城外踏青归来的国师,她随口问了一嘴。   “国师大人,不知近日可有良辰吉日,宜婚嫁?”   隔着车帷,宋世迦笑意温煦如初夏暖风:“谁要婚嫁?待我替你算算。”   正敛眸默算着,萧瑶甜软的嗓音追至耳畔:“本宫!”   “劳烦国师大人算上一算,本宫要请母后赐懿旨,择日聘驸马!”萧瑶好看的眉眼明艳非常,肉眼可见的情绪飞舞在眉间。   她几乎已经预料到,自己如何收服季昀,让他对睿王倒戈相向,待稳定朝局,她再对季昀弃如敝履,卸磨杀驴,一血前耻,何等美哉!   “公主身为摄政女君,命数贵于常人,吉日须慎之又慎。”宋世迦面上和煦悄然淡去,只余一层皮相,眸底寒意微不可察,“臣已推算过,三月之内,皆不宜。”   简单的一句批言,利箭般刺穿萧瑶脑中所有盘算。   似是察觉到主人的不悦,怀中载雪懵懂翘起脑袋,在她臂弯处蹭了蹭,萧瑶轻轻将它脑袋揉了揉,握着书卷的手却微微收紧。   难不成天意如此,她此前所想,把季昀拉到一条船上的计策,行不通?   心下游移不定,萧瑶不知该不该去趟慈宁宫,跟母后把今日之事重新说道说道。   姑姑去慈宁宫之事,她是知晓的,这会子也没见母后派人来,倒是有些不寻常。   正思量着,半夏已疾步从院外走进来。   “公主,太后娘娘召您即刻入宫。”   果不其然,母后下懿旨赐婚之前,定然是会来问她心意的,只是她还没想好,她这个臭棋篓子还要不要按照原先的想法落子。   刚坐直身子,正要将载雪抱至美人榻上,又听见半夏补了一句:“听说首辅大人刚从宫里出来。”   萧瑶抱着载雪的手,陡然一松:“季首辅去找过我母后?”   半个时辰后,萧瑶陪着薛太后用过晚膳,终于证实,季首辅入宫确实是求见太后的,且是为了季昀。   只一事,是她没料到的,季昀同旁人定过亲,虽是口头婚约,对方却是再守礼不过的人家,鸿胪寺卿之嫡女余湘。   嗬,季昀果真是个伪君子,既然定过亲,为何不早些放出消息,要在京中招蜂引蝶,吊着满京城贵女们的胃口?   甚至今日还参加长公主府的赏花宴,他想做什么?该不会是想多结交几位贵女,或是青年才俊,让他们为睿王所用吧?   想到睿王的一贯作风,萧瑶越想越觉着自己猜着了!   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分明是气不打一处来,薛太后看在眼里,却以为她比打击得失魂落魄。   “昭昭,你年纪尚小,天下好男儿何其多,勿要过于执拗。”薛太后紧握着她的手,放在膝头攥着,爬了细纹的眼皮夹着悲悯,虽不祥,她仍忍不住提点了一句,“想想你姑姑,啊。”   姑姑?   是了,姑姑当年一腔真心错付,伤人伤己半生。   可她不同,萧瑶不着痕迹抽回手,目光转而坚定,她要拆散这桩婚事,不为什么劳什子真心,只为让那位余湘姑娘看清季昀的虚伪,免得害那姑娘一世。   “母后。”萧瑶抬头,目光灼灼,“我要亲自去问他。”   天色暗下来,无数盏宫灯汇成一片萤光之海,将重重宫苑拢在其中,处处琼楼玉宇。   萧瑶坐在马车里,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转过弯,经过国师府门口,她喊停了马车。   要不要进去问问世迦哥哥,季昀究竟是不是那位余湘姑娘的良配?若她一时冲动,拆散的是人家姑娘天定的姻缘,怎生是好?   “公主?”半夏见萧瑶面露迟疑,身形未动,不由出口问道,“可要奴婢去叩门?”   望着国师府紧闭的大门,萧瑶摇了摇头:“不必。”   国师乃大琞重臣,窥测天机,求的是国运昌盛,小小一个季昀哪里值当惊动国师?   夜色静谧,周边铺子大半打烊,不知哪里传来稚童的嬉闹声。   这么一停顿,先前郁结心口的火气倒是散去大半,本想不管不顾去季府给季昀当头一棒,叫他在京中扬扬恶名,眼下一思量,萧瑶免不了要顾及季首辅颜面。   季家也不只有季昀这一棵歪脖子树,还有季首辅和季昂两棵栋梁之才。   “掉头,回府!”   罢了,今日她暂且放季昀一马,明日再做打算。   殊不知,国师府内,宋世迦书房里,跪着一道黑影。   “做好你分内之事,其他我心中有数。”   “属下绝无催促主上之意,只是国君……”黑影动了动,几乎同地上的影子融为一体。   宋世迦拧眉,周身散着冷意:“国君那里我自有计较。”   说罢,自书案上抽出一封书信,抬手一甩,丢至黑影面前:“把这个带回去。”   “是!”黑影应声消失,连同地上那封书信一道。   马车骨碌碌碾过夜色,惊动附近人家门廊里的睡犬,传来几处犬吠声,很快便恢复宁静。   府门外,羊角珠灯璀璨轻扬,灯光洒在丈余高的银杏树上,无数把翠绿小扇被镀上银辉。   银辉倾泻而下,照出一人侧脸,正是季昀。   萧瑶心底零星的火星子,像被浇了热油,滋啦啦往上窜。   “季昀,本宫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倒是敢先来找本宫!”萧瑶一甩门帘,跳下马车,在季昀一臂远处站定,飞起的细眉满是讥诮。 第17章 抢香囊(捉虫小修)   带着怒气的眼锋,鞭影般呼啦啦甩过去,却像嵌着看不见的小勾子,勾得季昀有片刻失神。   幼时,他第一次随大哥入宫,玩心大,趁大哥同先帝议事的空档,偷溜出去。   无意中闯入萧瑶的地盘,彼时她似乎心情不悦,将他错认成新入宫还没□□好的小太监,好生戏弄了一番。   他气红了眼,口无遮拦,学着京中纨绔少年们的口吻咒她:“你这般凶悍,当心长大嫁不出去!”   通常,那些少年郎骂完就跑,跑得慢了,便会被对方叫来父兄暴打一顿。   头一回骂人,他到底经验不足,骂完对上她憋红了的眼眶,眼见着晶莹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他不仅没跑,反而红着脸,支支吾吾哄她:“你别哭啊,大……大不了我娶你啊。”   话没说完,她却趴在身侧宫婢肩头,哭得更大声了。   “公主说要微臣做驸马,可还作数?”季昀指腹触到身侧玄青色香囊,摩挲着香囊被里头东西凸出的棱角,眼底逐渐清明。   细微的小动作,被萧瑶瞥见,她抿了抿唇,眸中讥诮更深了几分。   好你个季昀,日日戴着人家姑娘送的香囊,还好意思跑来质问本宫说的话作不作数?你脸皮怎么能比固若金汤的护城墙还厚!   作数?   “做你的春秋大梦!”萧瑶快步上前,不待季昀有所反应,一把揪住他腰侧香囊,用力扯下,举起来,在他眼前打着旋,“你明明跟余家小姐有婚约,成日里戴着人家姑娘赠的香囊招摇过市,为何不早些告诉本宫?本宫说只要你,不过是搪塞姑姑而已,你还当真了?”   香囊不知被什么香料熏过,香气极淡,干干净净拂过她鼻尖。   瞧见他素来沉静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萧瑶越发确信,自己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   季昀抬手,欲抢回香囊,萧瑶盯着他,一直防备着呢,立时往回一收,叫他扑了个空。   怕伤着她,季昀索性随她去。   “此物并非余姑娘所赠,微臣同余姑娘……”   话到嘴边,季昀忽而咽了回去,若告诉公主,他同什么余家小姐从未有过婚约,无异于让父亲背负欺君之罪。   “不是?不是你紧张什么?”萧瑶将信将疑,反正不管是不是,她都要瞧瞧里面究竟是什么好东西,难不成是睿王给他的什么信物?   果真如此,那就更好了。   思忖间,萧瑶手指抠住香囊,轻轻一拉,露出一角白瓷来。   像是茶壶碎片,棱角有些锋利,险些划到她的手指。   萧瑶手指往外缩了缩,闻到香囊同他身上相似的气息,故作嫌弃地丢还给他:“没事把块碎瓷当宝贝,季编修真是个怪人。”   夜风拂过,银杏树上,碧莹莹的扇形叶片沙沙舞动。   香囊落回他手中,季昀唯恐里面东西掉了似的,拉好香囊,小心悬在玉带之下。   不知为何,萧瑶见状,心口火气陡然熄灭,甚至有些好笑,她同一个脑子不好使的怪人计较什么?   “罢了,你走吧。”萧瑶摆了摆手。   待要扭头回府,却被季昀唤住:“公主留步。”   萧瑶拧眉望他,却见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方攒盒,捧在手里,细看去,攒盒上的纹样有些眼熟。   “此乃三味斋最好的点心师傅所制。”季昀递过来,面上叶影斑驳,明明暗暗的光掩住他的神色,他没头没脑补了一句,“吃过公主府的桃花糕,此物算是回礼。”   三味斋的点心,萧瑶没法儿拒绝,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抱着小攒盒回到寝殿。   卖相、口感俱是上佳,季昀说这是三味斋最好的点心师傅所制,她信了。   不过,这算是回礼?嗬,赔罪还差不多。   翌日早朝,萧瑶把选定驸马之事咽回肚里,未免见着姑姑下不来台,她一心扎在朝政上,就差抱着折子睡觉了。   消停几日,朝臣们又开始没事找事,催她选定驸马,萧瑶当场让人把国师叫来。   宋世迦一袭白衣,仙风道骨,睁着眼睛将糊弄萧瑶的瞎话又重申了一遍。   女君姻缘干系国祚,三月内不宜择婿。   自此,萧瑶的耳根子可算清净了一阵,也只是一阵。   御殿朱门、花窗敞开着,萧瑶端坐御案后,撑着困倦的眼皮,埋首批着折子。   窗外蝉鸣阵阵,混着被日头烘过的热气一道,像煮沸的茶壶咕嘟嘟冒着热气,扑在人身上,热腾腾的。   两名宫婢一左一右替她打着扇,萧瑶仍觉闷热,忍了又忍,才没叫人去捉光树上鸣蝉。   “公主,陈婕妤娘娘求见。”半夏快步进来禀报。   “快请!”陈婕妤越发显怀,萧瑶可不忍叫她在日头下面等。   只是,如今听到她的名讳,萧瑶便觉脑仁儿疼。   许是孕期性情有变,从前娇娇怯怯让人记不住的陈婕妤,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存在感与日俱增。   一会儿求萧瑶开私库,把最好的水云纱全赏她做新衣,一会儿喊着没胃口,要萧瑶吩咐宫婢每日去三味斋替她买第一屉点心。   前两日刚喊热,说她和腹中皇儿无法安睡,要求即刻供冰。   离供冰的日子还有半月,但只要为了她和新帝好,萧瑶斟酌了一番便允了。   只宫中每年供冰量都是有数的,不能乱来,萧瑶少不得赏了些旁的东西安抚其他宫妃。   按例皇兄故去,后宫品级不高的小主便要削发修行,品级高些的倒能安置自宫中冷僻处颐养天年。   可萧瑶一时心软,念着她们年纪轻轻,便要常伴青灯古佛,实在孤苦,便将此事按下。三千佳丽皆住在原来的宫殿里,直到新帝长到采选的年纪。   诸事皆因她心软而起,她自己去安抚,倒也没什么可埋怨。   正思量着,便见两名绿衣宫婢一左一右,搀扶着满头珠翠的陈婕妤,小心翼翼跨进殿门,后面紧跟着一位有经验的嬷嬷,并两名打扇的宫婢。   “婕妤娘娘这两日睡得可踏实?”萧瑶浅笑着,扫过她腹部,起身相迎。   陈婕妤眼皮一搭,满月似的脸挤出三分委屈:“正是为此事来打扰女君。”   说着,略顿了顿,拂开右侧宫婢的手,将掌心搭在隆起的腹部,一脸疲惫:“内务府送来的冰堪堪够夜里用的,白日里,臣妾惹得心慌,几乎喘不上气,憋着皇儿可怎么好,哎……”   叹息间,陈婕妤做作地狠狠喘了两口气,像是溺水之人竭力吸气的模样。   这是要让内务府多给她供冰了。   萧瑶两世也没有过身孕,皇兄的后妃们有孕的,陈婕妤也是头一个,是以她实在不知有孕之人是否格外畏热。   可陈婕妤腹中怀着的,是大琞国的未来君王,别说多供冰,便是陈婕妤要她造一座冰宫,她也得想法子试试。   “既如此,本宫便着内务府紧着些婕妤娘娘。”萧瑶心下斟酌了一番,有了计较,“宫中用度皆有定数,内务府乃是按着旧例办事,这样吧,本宫的份例挪一半给婕妤娘娘,算是本宫做姑姑的一点心意。”   “臣妾替皇儿谢过女君!”陈婕妤心满意足地笑应着。   下颚略略往下压了压,并未福身,极敷衍地行了礼,便扶着左右宫婢的手朝来路走去。   待她走远了,白芷才跺了跺脚急道:“公主,京城仲夏热得像大火炉,您把例冰分了一半出去,这漫漫酷暑还怎么过?”   萧瑶自个儿也怕热,可她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若私下叫人去外头商贾手中买冰,不小心传出去,也不好听。   “罢了,省着些便是。”   北剌国、东琉国一直对大琞虎视眈眈,还不知能安分几日,她得保证国库充盈,不能再这些细枝末节上徒增花销。   数日后,整个皇城开始供冰,京中富贵人家也陆续开了自家冰窖。   沐恩侯府中,薛直的腿还没好利索,躺在榻上,身侧摆着两口冰盆,丝丝缕缕冒着冷气,直往人毛孔里钻,清爽极了。   薛直眯着眼,抖着腿,衣衫半敞着,吊儿郎当哼着不知哪家画舫新学的曲子。   啪!被自家老子在肩上狠狠拍了一记。   “你这个蠢东西,还不赶紧趁着驸马未定,多往公主府跑几趟,成日里不是去画舫听曲,就是在府中胡来,养你有何用!”   “怎么没用?”薛直不以为意,当着沐恩侯的面,伸手在给他捏腿的丫鬟腰侧掐了一把,“您要是被老拘着我,儿子早给您添十个八个孙子了!”   说完,抬脚踢开红了脸的丫鬟,坐起身子,耷拉着脸,一脸阴郁:“再说了,那贱丫头竟敢让人打我板子,害得我一出门就被人嘲笑,我还没寻到机会找补回去呢,您让我去巴结她?我呸!”   狠狠淬了一口,差点吐到沐恩侯衣摆上,沐恩侯却没训他半句,只板着脸道:“什么贱丫头?那是公主!不管你愿不愿意,今日必须给我去元福公主府上送些冰!”   “不去!”薛直脱口而出,说完才回过神来,“不是?送冰?为什么要往公主府送冰?宫里冰窖见底了?”   沐恩侯瞪了他一眼,抖着胡子道:“成日厮混,也没见你打听到什么有用消息来。”   随即,俯身凑近薛直,压低声音把萧瑶让冰之事讲给他听。   薛直听罢,立马跳起来拍手称快,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直冲门外唤贴身小厮:“去冰窖弄两车冰来!”   沐恩侯见次子开了窍,知道挣前途了,笑成一朵菊花:“这就对了,赶紧给元福公主送去!”   “不,送去慈宁宫,给陈婕妤娘娘!” 第18章 抄经书   沐恩侯闻言,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只听这个逆子继续喊道:“娘娘也算替我报了仇,我必须得给娘娘送份大礼,恶心死那贱丫头!”   侯府中追得鸡飞狗跳,萧瑶无从得知,她正拈着颗红艳艳的荔枝拧眉。   平州府地处南方,第一批荔枝红透,睿王就巴巴叫人摘了几筐,冰镇着,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   大半进了皇宫,王公大臣们也分得一些。   嗬,倒是会做人情,唯恐谁忘了他还赖在京城不走似的。   送到她这儿的半筐荔枝,还算新鲜,疙疙瘩瘩的果皮冒着冷气儿。   萧瑶也不怕伤指甲,剥开一颗,露出白生生的果肉,溜圆的一颗,卧在半边果皮里,像极了她最爱吃的冻梨球。   咬破了,露出里头硬邦邦乌莹莹的核,萧瑶无端想起一人,连核带肉愤然吐在渣斗中。   这可不是她爱吃的冻梨球,而是她最讨厌的季昀,外面清风朗月,内里一肚子坏心思,她甚至有些怀疑,睿王迟迟不回平州府去,是不是就为着跟季昀私下谋划什么。   十三一直盯着睿王府的动静,若有事,应当会来禀报,可萧瑶总觉这风平浪静之下憋着什么坏水。   荔枝娇贵,一日色变,三日味变,不经放。   “拿下去分了吧。”萧瑶把荔枝篮推远了些,眼不见为净。   半夏却没动,指甲悄然掐了掐指腹,犹豫片刻方问:“要不要给陈婕妤娘娘送去?”   “嗯?”萧瑶没明白,将净手的帕子搭在盆边,睇她一眼,“她那里还能短了荔枝?”   半夏摇了摇头,扯着唇角笑得勉强:“也不是……奴婢听说,陈婕妤娘娘爱吃荔枝,太后娘娘自个儿都没舍得吃,全叫人送去了婕妤娘娘处,这么金贵的吃食,奴婢们消受不起。”   “她也太……”轻狂二字刚冒出嗓子眼,萧瑶便知不妥,硬咽了回去。   想想母后对陈婕妤有求必应的态度,并不觉得奇怪。   “罢了,送去就送去吧。”萧瑶现在是看见荔枝就心烦,谁爱吃谁吃去!   “欸!”半夏应声,提起篮子就往外走,还不忘把篮子上头的盖布拉拉好,恐叫烈阳晒着。   还没走出殿门,就听见萧瑶喊:“诶,你等会儿!”   这阵子医书看得少,有些荒废了,萧瑶后知后觉,荔枝性热,多食恐怕会上火。   只她对妊娠一道并无涉猎,不清楚陈婕妤适不适合多食。   把半夏叫住后,思忖片刻,萧瑶方道:“先放着吧,你去传太医院院使过来。”   刚批了两道折子,院使大人已候在殿外,萧瑶把人叫进来,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疑虑。   院使大人本不擅长妇科之道,可谁让太后看重陈婕妤呢,为了好生护住陈婕妤腹中龙嗣,院使大人恶补了不少。   一听陈婕妤吃荔枝是论筐吃的,当下给惊着了。   “陈婕妤体热,确实不宜多食,微臣这就去慈宁宫,亲自交待嬷嬷仔细着些。”院使大人说着,一溜烟就出了殿门。   慈宁宫一处偏殿内,凉意扑面而来,院使大人一路晒出的汗意被凉意一激,有种进了冰窖的错觉。   陈婕妤耐着性子,由着院使诊脉,听着他唠叨完,好生叫嬷嬷送他出去。   本来已将手中荔枝放下,正要唤宫婢收拾下去,便见嬷嬷笑着进来:“难怪院使大人知晓婕妤娘娘爱吃荔枝,原来是女君说的。”   话音刚落,陈婕妤动作一滞,柔和的面色忽而蒙上一层晦色,她意味不明问道:“是女君叫院使大人来的?”   “正是!”嬷嬷面上笑意未减,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秃噜,“女君日理万机,仍时时惦记着娘娘的身子,将来陛下有女君辅佐,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怪道这不早不晚的,还不到诊脉的时辰,院使大人巴巴顶着烈日跑来。   原不是为了给她诊脉,而是受人之托,叫她从牙口里省着荔枝的,什么稀罕东西?待她日皇儿亲政,她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视线扫过手边琉璃碗中剥好的荔枝,陈婕妤心口堵的慌,半点胃口也无,抬手一翻,数十枚白生生的荔枝肉悉数倾覆,滚落满地。   女君素来顺着她心意行事,此番行径,难道是因为她抢了太后的荔枝?   陈婕妤越想,脸色越难看,她若不露露爪子,叫女君知道些厉害,怕是不等皇儿亲政,萧瑶就有心要独揽大权了。   嗬,当他们母子好欺负么?   这日,陈婕妤特意挑了薛太后礼佛的时辰,拿着一本《妙法莲华经》,叫人在薛太后身侧加了一张蒲团。   正待跪下,被薛太后拉住:“你这是做什么?”   陈婕妤身形敦实,薛太后为了拉住她,险些闪了腰。   偏陈婕妤还一副娇弱捧心状,将手中经书递给薛太后看:“太后娘娘,臣妾一连几日做噩梦,心神不宁,想抄经书替皇儿祈福,可惜我这身子不争气,连笔都握不了太久,又不能久坐,只能来菩萨面前跪拜诵经,求个心安。”   “心神不宁可找太医看过?”薛太后扫过她手中经书,指腹摩挲着腕间佛珠,“你身子重,别跪了。抄经祈福是好事,未必要亲自抄吧,你把经书给哀家,哀家来替你找人抄,抄好了供到兴国寺去。”   “太医也没看出所以然,臣妾心里就是不踏实。”陈婕妤抿了抿唇,颇为为难的模样,终于抬眸直视薛太后,“日前,臣妾母亲进宫来看臣妾,臣妾也同母亲说过此事。”   “为此,母亲特意去兴国寺问过了,旁人代抄也成,只是须得身份尊贵之人,为皇儿祈福之心须得虔诚,再亲自送去兴国寺供奉,方能消灾解难。”   一番话说完,就差点明要萧瑶抄经了。   薛太后默默听着,手中佛珠转个不停,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个陈婕妤怕是对昭昭有了误解。   思量一番,薛太后心下叹了口气,接过经书许诺:“哀家拿去给昭昭,由她来替新帝祈福,必能保佑新帝平安顺遂。”   “如此,臣妾便替皇儿多谢太后和女君。”陈婕妤福了福,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志得意满离开。   后晌,天色转而阴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顺着檐角流进沟渠。   殿外芭蕉叶被雨点洗得发亮,萧瑶站在窗棂前,任湿漉漉带着尘土气的暖风拂过面颊,胸口郁气散了些许。   她手中攥着一侧经书,《妙法莲华经》,慈宁宫的方嬷嬷亲自送来的,将母后的意思说了,临走还说了好些话安抚她。   不就是抄经书么?她抄便是。   亥时将近,萧瑶收起笔,投入笔洗中,吹了吹刚抄好的一页经书。   虽知是陈婕妤有意支使她,萧瑶落笔却是用了心的,替新帝祈福的心思很诚。   即便陈婕妤那些话多半是为了拿捏她胡诌的,这经书她既然抄了,便希望真的能替新帝祈福。   “公主,早些歇了吧,明日还得上朝。”半夏再次进来催,扫过萧瑶姣好的眉眼,不落忍,“公主眼睛都熬红了。”   白芷紧随其后,手中承盘里摆着两碟小食,并一盅酸酪。   萧瑶将酸酪吃了,重新簌了口:“待她生下皇子,总能消停。”   也不知是为了安慰丫鬟们,还是安慰她自己。   如今她手握大权,陈婕妤防着她也是人之常情。   只她对皇权着实没有半丝留恋,恨不得新帝明日便降生,后日便亲政,早早把担子担过去,她好正正经经去看看大琞万里江山。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却缓,淅淅沥沥下了小半月方停。   萧瑶每次抄几页,恰好赶在休沐前一日抄好,吩咐半夏备好马车,打算明日亲自去趟兴国寺。   云收雨霁,京城上空铺着许久未见的瑰丽晚霞,明日准是个好天气。   季府书房里,季昀写好一封书信,正要唤常轲进来,叫人把信送出去。   常轲自己先进来了,还带着母亲身边的罗姑姑。   “二公子安好。”罗姑姑笑着行了礼,说明来意。   原来是母亲约了人,明日一道去兴国寺上香,韬哥儿、韫姐儿缠着大哥带他们去游湖,大哥脱不开身,是以让他明日陪着一道前去。   季昀应下,随后便将书信叫给常轲:“明日正巧要去钟灵山,我陪夫人去祈福,你把这封信送去秦老处。”   钟灵山并不只是一座山,而是连绵山脉。   距京城说不上远,山中气温却比京城低上一大截,实乃避暑胜地,是以,山脚下还修着一处行宫。   “秦老?”常轲惊着了,秦老上回露面还是五六年前,且是私底下,明面上他老人家十余年都没消息,甚至有人当他已经故去,“秦老回来了?”   “唔。”季昀不欲多说,摆了摆手,令他下去准备明日一应所需。   鸿胪寺卿府中,余湘正叫丫鬟把前些日子赶制的夏衣悉数摆出来,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挑花了眼。   “阿娘,女儿明日穿哪件好看?”余湘红着脸,虽是询问母亲,却连头也不好意思抬。   “都好看!都好看!”余夫人拿起一套蓝的,一套紫的,在她身前比划着,唇角飞着笑意,“儿女婚事,自古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季大人和季夫人看重你,你还替季家小子解了燃眉之急,他感激你都来不及。”   说罢,余夫人面色陡然一冷:“明日上香,你可端着些,为娘知晓你心悦他,却别骨头轻,叫人看不起。” 第19章 听好戏   “女儿知道了。”余湘嘴里嚅嚅应着,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清秀脸颊红成一团。   留下宵蓝色那件,扭头吩咐丫鬟们将余下的收拾起来,又自顾自打开妆奁挑钗环。   天边一弯新月,不及廊下绛纱灯亮,幽幽照在庭院中,莫名让人心静。   “去,叫人搬架□□来。”萧瑶将怀中乖顺的载雪交给白芷,冲半夏吩咐。   半夏打扇的动作一顿,顶着一头雾水出去,片刻功夫便领着两名小厮搬来一架长梯。   萧瑶立在庭院中央,仰面朝琉璃瓦尖望了望,抬手指了个位置,叫小厮把长梯固定在蔷薇架边的墙角。   在半夏、白芷呆愣的眼神中,她攀着长梯一级一级往上爬。   “公主!”   “公主!”   白芷也顾不上载雪了,和半夏两个一左一右扶住长梯下端,急得跳脚。   “别嚷嚷,你们是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么?”萧瑶站在长梯上,回身将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早睡的董嬷嬷房门方向扫了一眼,又继续爬。   皇城在全京城最高处,元福公主府挨着皇城,地势自然不低。   琉璃瓦被连日来的雨水冲刷得光滑如镜,被风吹干了,萧瑶环抱膝头,坐在琉璃瓦攒出的屋脊上,能望见半个京城。   有些年头没爬屋顶了,她自己仍驾轻就熟,倒把半夏白芷吓着了,见她们寸步不离守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萧瑶撇了撇嘴,由着她们。   自个儿则像幼时爬上皇城最高处那般,往青菱河方向,挨家挨户数过去,猜测是谁家府邸。   无意中,撞见一道白色身影也坐在屋脊上,正望着天上寥落的星子,那一处似乎是国师府。   对方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倏而收回目光朝她这边望来,隔着暗夜,看不清对方眼神,萧瑶却认出来,确实是国师。   萧瑶忍不住扬起唇角,若非知晓国师是在观天象,她定会以为他也有贪玩的一面。   也不管对方认没认出她来,萧瑶朝他挥了挥手,不料,对方会错了意,竟踏着月色,身形如燕越过几处宅院,飞身过来。   萧瑶顾不得惊诧,赶忙低头,给下边两个明显吓蒙以为来了刺客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唯恐她们惊动董嬷嬷。   护卫们亮起手中刀兵,看清来人,顷刻便回到原位。   “国师大人的武艺又进益了。”萧瑶笑靥如花,不吝夸赞。   幼时,母后也曾让她和皇兄一道习武。   可她吃不来那份苦,加之皇兄身子弱,习武断断续续,她就瞅着机会偷懒,最后习武之事不了了之。   忆起皇兄,萧瑶面上笑意淡下来,如新月稀薄的月辉。   宋世迦眉心微动,拂袖坐在她身侧,温声道:“听闻公主近日忙于抄经,乃是受太后娘娘之托,给新帝祈福。”   说到此处,他略略一顿,定定凝着萧瑶:“公主可曾后悔?”   后悔?萧瑶愣住,是不是她方才片刻失神,让国师误会了?   “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国师。”萧瑶莞尔,无奈中透着尴尬,显然国师已经知晓她是被陈婕妤套住的。   她这个公主当的,简直像是长工,成日里不是批折子便是抄经书,全无牌面。   “没什么可悔的,本宫所愿,不过天下太平四字。”   不想让睿王的野心得逞,倒也不全因睿王即位后,把她丢去塞北和亲之故,更不只因为幼时那些争抢打闹。   更重要的是,萧瑶记得清楚,睿王第一个给季昀封侯之后,另封他为征北大将军。   虽不知何故,季昀迟迟未曾领命编军,但足以让她明白,睿王的野心远不止大琞,他所谋还有北剌,甚至南黎、东琉。   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   萧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只知道,战火起,百姓苦。   “好,你要天下太平,臣便替你守着这太平。”宋世迦嗓音温润如常,却莫名带着千钧分量,似是做了什么倾其所有义无反顾的承诺。   听得萧瑶心头一震,他是大琞万民景仰的国师,本就是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生,怎么是替她守着这太平呢?   没等她想明白,那一袭白衣已然飞远,消失在一片深宅中。   流云叆叇,日光曈昽,钟灵山氤氲的晨雾烟霭被烈日扎透了,蒸干了,薄了几分,露出黛色山腰。   去兴国寺供经之事,萧瑶特意叮嘱过,并未声张,只带着一小队精卫,轻车简从进山。   不愧是京城周遭香火最盛的寺庙,萧瑶在禅房歇脚品茗的功夫,已听到外头敬香的人越来越热闹。   兴国寺里,哪怕是个扫地僧,身手都不容小觑,安危无忧,佛家讲究众生平等,是以萧瑶捧着抄好的经书,没带侍从,独自一人进了宝殿。   萧瑶跪在佛前明黄色蒲团上,拜了三拜,起身将经书摆至佛龛前,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顺着袅袅禅香,萧瑶的目光寸寸往上移,宝相庄严的佛祖显得缥缈虚幻,仿佛真能显灵。   总角之时,她也曾随母后来过一次,彼时她并不信这尊金佛能护佑天下人,甚至偷偷溜到佛像后头打了个盹儿,害得母后一通好找,差点把兴国寺翻个底朝天。   哦,她还丢了一只老虎布偶,不知还在不在这金佛后头。   思及此,萧瑶乌莹莹的眸子转了转,四下一望,见没人注意,匆匆转到佛像后头找起来。   佛像后头交织着写满梵文的彩幡,萧瑶一时没瞧见,拨开彩幡,正要往深处找,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进来。   萧瑶身形登时僵住,差点被彩幡绊倒,掌心撑在金佛上,才稳住身形。   气得她眯起眼睛,谁这么不开眼,早不来,晚不来,非逮这时候把她堵佛像后面,若叫人发现她这般不着调唐突佛祖,怕是又给睿王递了把柄。   心下低咒着,便听到宝殿中窸窸窣窣一阵,来人开了口:“你若真能显灵,便佑她一世无忧。”   小子,你这么跟佛祖说话,很不敬你知不知道?   欸?等等!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萧瑶身子下意识往前倾了倾,耳朵贴在金佛背后,被凉意激得轻咝一声,忙捂住嘴巴。   外头的人没说话,萧瑶心口一突突,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正祈祷着那不识相的人赶紧走,谁知,又进来了一人。   萧瑶:“……”   她一定是把佛祖得罪狠了。   “季大人,小女余湘有礼了。”是道女声,听起来应是个斯文知礼的女子。   一声“季大人”,像是在萧瑶迷雾般的脑子里点了一盏琉璃灯,她瞬时福至心灵,难怪她听着耳熟,原来先来的那位是季昀!   倒是文雅,两人竟到佛祖跟前幽会,难不成兴国寺求姻缘也灵验?若是如此,下回朝臣们再催促,她也悄悄来求一签。   思绪被季昀的话骤然打断。   “你是余家小姐?”季昀清泠的嗓音像初春刚融的冻泉,很是解暑,望着眼前陌生的女子,他眉心不自觉折起,有些冷肃,“你为何在此处?”   嗯?萧瑶耳朵都竖起来了,恨不得把头往外探探,看外面两位演的是哪出。   四下无人,两人也是定了亲的,虽是口头婚约,高门大户的倒不至于盲婚哑嫁,怎么还装不认识呢?   金佛面前,余湘羞赧的面色立时变得煞白,楚楚可怜得如冻出雾凇的柳枝。   “季……季大人。”余湘嗓音轻柔,打着颤,泪意在眸中翻涌,顾不上羞赧,直直盯着季昀,“季夫人同我母亲相约上香,其用意,你莫非不知?”   方才的话刚问出口,季昀就想通了其中缘由,哪里是大哥不便,母亲才找他相陪?分明是诓他出来见余家小姐。   “余姑娘见谅,季昀委实不知。”季昀拱了拱手,玉带下羊脂玉佩随着他身形晃了晃,君子端方如玉,其心却坚硬似铁,“为免带累姑娘清誉,季昀这便离开。”   言罢,大步流星往殿外走去。   余湘追上去,唤住他,扯住他衣袖,又骤然松开,泪珠滚下来:“季大人,婚姻大事,自古便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二人即将定亲,你何故担心我的清誉?”   她哪里不知,季昀如此,乃是对她全然无心,可那日她让父亲同季首辅结亲起,便已为此人撕下面皮,既见了面,总要为自己再争一回。   季昀没理她,眼看着要出殿门,余湘透过模糊的视线望他,自顾自说道:“季大人可知,余湘并非轻浮之人,我年方豆蔻便心悦你,父母皆知,多少次,我求父亲去向首辅大人口风,父亲都怪我不知礼义廉耻。”   “唯有此番,公主仗势欺人,要断你前程,我急得寻短见,才迫得父亲同首辅大人谈婚事,婚事乃是首辅大人应下的,季大人莫非要陷首辅大人于不义?你我只一面之缘,季大人何必拒人千里?”   静静听她说完,季昀方才转身,立在门侧万丈日光中,投下一道狭长的侧影。   “你我只一面之缘,你却说心悦我数载。”季昀冷峻眉峰微挑,清泠气度像晨曦中被驱散的雾霭,抿直的唇,色泽冷艳,凉薄而邪侫,“你喜欢我哪里,我改就是。” 第20章 你放肆   面前姑娘娇弱得像雨打玉兰,泪水流也流不尽。   对此,季昀无动于衷,甚至不耐地别开脸,被门外日光晃着,漆眸微微眯起,补了一句:“这婚事既是余姑娘求来,回头便请余姑娘让余大人来退了吧。”   余湘自幼长在深闺,被父兄护着,何曾受过如此羞辱,还是被她心心念念数载之人。   唇瓣翕动,抖着身子,说不出一个字来,当下便挥泪跑了出去。   许是季夫人和余夫人,为了方便他二人叙话,特意把香客支开了。   脚步声渐渐跑远,也没见有人进来上香,倒是清净。   他撩起衣摆,微微屈膝,踢了踢佛前明黄色的蒲团,正待坐下,余光却瞥见佛像后的幡幔动了动。   “出来!”季昀陡然站直身子,眸光凌冽似冰箭,直直朝金佛射去。   幡幔无风自动,谁在后面装神弄鬼?   无端被发现,萧瑶欲哭无泪,天知道,她只是被迫听了一段痴男怨女大戏,听得腿麻了,悄悄捶了捶腿而已。   撑在金佛后的手臂也有些麻了,萧瑶松开来,转了转手腕,负气地扯了扯挡在面前的幡幔,咬唇从侧面绕出来,跳下莲台。   眼前之人逆光站着,周身镀着一层暖光,眸子却冷岑岑的,瞧见她的一瞬间,惊诧之色自眸底漾开来,黑曜石般的眸子似忽而解冻。   “公主为何会在此处?”季昀闪着碎光的眸子略沉了一分。   目光在萧瑶面上落了一瞬,越过她扫了扫她身后金佛,继而收回,复凝着她,若有所思。   “左右不是为了见你。”无意中偷听被抓个正着,萧瑶只尴尬心虚了一时,方才的对话在她脑中又筛了一遍,萧瑶上下打量他一番,颇为戏谑,“看不出来,你还挺招姑娘喜欢。”   言罢,朝殿外望了望:“挺好一姑娘,偏生眼神不好。”   说话间,萧瑶已缓步行至季昀身前,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替余家小姐碎了一地的芳心找补找补:“人家温文尔雅,清傲如鹤,人后倒是挺凉薄,本宫没看错,你果然是个伪君子。”   纤细手指触及他襟前衣料,他胸腔里的震荡隔着衣料导入指尖,萧瑶心口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   这人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原来并不凉薄。   推了一下没推开,萧瑶索性不理他,脚下一转,便要越过他往殿外走。   谁知,手腕刚刚落下一寸,尚未来得及收回,便被他微凉的指骨攥住。   “放肆!”萧瑶怒斥,抬眸瞪他。   从未有人敢对她这般无礼,季昀一朝露出狐狸尾巴,被她撞见,这是恼羞成怒么?   一时间,萧瑶有些后悔没带宫婢、护卫进来了。   脑子转得飞快,猜测着季昀意欲何为,却见他忽而笑了,清隽五官随之染上暖意,带着淡淡的,仿似错觉的邪气:“伪君子。”   他将她说过的三个字,在唇齿间转了转,稍稍欺身盯着她的眼睛:“公主错怪微臣了,微臣待公主一片赤诚,奈何不招公主喜欢。”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还一片赤诚?   满朝文武,除了首辅季大人待夫人算得赤诚,其他人该都谈不上这二字。   明知他这般说,乃是有所图,可他顶着这样一张清泠卓然的好看皮囊,说出的话,仍是撞得她心尖颤了一颤。   长相跟媚是全然不沾边,可萧瑶无意中扫过他潋滟唇色,心中便忍不住低咒,这分明是个妖孽。   长得好看,确然是种得天独厚的优势,萧瑶心口怒意不自觉软了几分,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待削了睿王的势,把他掳进府中陪伴身侧,似乎也不错。   强撑着一口随时会散的怒意,萧瑶懒懒哂笑,拖着软软的嗓音:“季编修对睿王才是真的一片赤诚吧?”   闻言,季昀挑挑眉,脑中瞬时清明,终于知晓她厌他的根源所在,细细一想,又觉出一丝异样。   她对他的厌,似乎始于睿王来京之前。   敌我关系已然挑明,萧瑶以为,他们应当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   刚转了转手腕,自他手中挣脱出来,没来得及移步,便听他喃喃自语了一句。   “什么?”   外面香客慢慢朝这边汇聚,有些嘈杂,萧瑶没听清。   萧瑶此番并不想招摇,听到外边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等季昀开口便提起裙裾从殿后小门出去了。   两日后,满京城皆知,鸿胪寺卿去首辅家退了亲事。   “外头都是怎么传的?”萧瑶吃着井中镇过紫葡萄,好奇地望着半夏。   “说什么的都有,倒是比传出婚约那会儿还热闹。”半夏含笑把听来的八卦娓娓道来,萧瑶一面拈起琉璃碗中剥好的葡萄吃,一面听她说,待回过神,满满一碗葡萄少了一大半。   她撑着了。   “听说余家小姐眼睛都哭肿了,这两日,门儿都没出,定是季家先退了亲,可当初又为何定亲呢?”   听着半夏嘟囔,萧瑶心下好笑,为何定亲?当然是季首辅为了护住季昀,不让自己坏他前程,着急忙慌定的呗。   “没出门就知道人家姑娘眼睛哭肿了?流言可谓啊,流言可谓。”萧瑶叹了几句,止住半夏话头。   肚子撑得慌,外头又热,没地儿去,她只得在摆着冰盆的内殿一圈一圈走着消食。   走着走着,眼睛一亮,今晚她要去青菱河走走,亲耳听听外头都是怎么议论季昀的。   被余家光明正大退亲,难道舆论还一边倒的编排余家小姐,没人说季昀的不是?百姓们对季大状元过于厚爱了。   若果真没人编排他,她就亲口给流言加点儿料,总不能让余家小姐被这伪君子白白伤了心。   青菱河两岸,花楼酒肆,鳞次栉比,入夜河风吹来丝丝凉意,比摆冰盆还清爽。   是以,青菱河一带,入夜便是京城最繁华的地界。   幼时,她在母后身边听戏文时便听过,多少文人才子在此吟诗作赋,多少富家子弟在此千金买笑。   半夏、白芷拦了半个时辰也没拦住,最后还帮着她瞒着董嬷嬷。   坐在马车里,替萧瑶整了整她从未穿过的男装,半夏心里还是不踏实,苦哈哈道:“奴婢这眼皮子直跳,公主,咱们还是回府吧。”   日日端着女君的样子,好不容易壮着胆子,由着性子溜出来玩一次,萧瑶哪能这么半途而废?   当下便甩开折扇,洒金扇面抬起半夏的下颚,萧瑶冲她眨了眨眼,捋过耳侧冠带道:“哪里来的小丫头?还不改口叫公子!”   特意选的不起眼的马车,车上没有任何贵重装饰,可她样貌出挑,面容皎如河心月,想低调都难。   才进青菱河地界,便被几个荤素不忌的醉鬼盯上了。   此刻,薛直正坐在花楼临窗的雅间喝酒,衣襟半敞,身上满是酒气,怀里还拥着个衣着清凉脂粉浓艳的美人。   青菱河边,从来不缺热闹看,小小骚动在薛直眼中打了个转,他便移开视线,往河心画舫中看去,他相中的花魁娘子今日被旁人抢了先。   也不知哪儿来的雏儿,连几个醉鬼都不会应付,还学人逛花街。   笑着灌下一大口酒,半数溢出嘴角往脖子里灌,河面凉风吹来,薛直冷得打了个激灵,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低头去寻方才的雏儿。   却见几个醉鬼不知哪儿去了,方才被堵路的雏儿,正带着两名素衣婢子,立在渡口,似乎在等画舫靠岸。   虽只看到侧脸,可那张脸分明比花魁娘子还艳丽三分,不是元福公主是谁!   哐啷!   薛直将手中酒坛摔在地上,惊得美姬跳开来,倒退好几步,战战栗栗对上他阴恻恻的眼,差点叫出声来。   好你个贱丫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小爷正愁没地儿报仇呢,你倒是来了小爷的地盘!   只因她为了季昀,叫顺天府杨大人打了他板子,害他被张埜嘲笑至今,一见面就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反被天鹅啄了眼。   元福,即便你是天鹅,今日小爷也要让你在这胭脂河里折了颈。   楼上阴恻恻的诅咒,萧瑶自然没听见,她站在渡口,河风夹着菱角清香拂来,神清气爽。   深吸一口气,不料被花楼里飘出的脂粉味儿熏着,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公……公子,咱回去吧。”眼见着萧瑶要上画舫,半夏急得差点唤错。   萧瑶朝她挤了挤眼,清清嗓子,哽住喉咙,将嗓音压得粗狂些,指着随波缓缓靠近的画舫,闷声道:“花魁娘子可在那艘船上?”   船公打量了她衣着打扮,垂眸不应,继续忙去了。   只一瞬,萧瑶摸出个钱袋子,在手中抛了抛,船公立马堆笑接过:“正是!不过那船今日被人包下了,公子不妨另选一只。”   管弦丝竹之声,送来花魁娘子侬而不妖的歌声,萧瑶本就是听见歌声,才临时起意要上船一观的,下回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再来,自然不肯将就。   回眸拿眼神示意半夏,数了几张银票,还真上了画舫。   却不知,薛直也趁着酒劲儿,甩出一沓银票,插科打诨上了画舫。 第21章 磨人精   画舫内部空间很大,中央偌大的舞池空着,花魁娘子秾丽的嗓音不知从哪间厢房传出来。   不知谁这般财大气粗,萧瑶思量着,走进右手边的雅间,很快便有眼力好的侍者送来酒水小菜。   萧瑶自知酒量不好,不等半夏开口劝,便摸过茶盏饮了一口茶,没去碰酒。   入口一股说不出的清香,一路行来,嗓子有些干涩,萧瑶不知不觉多饮了两盏,却没品出是什么茶。   “公子,曲子也听了,茶也喝了,咱早些回府去吧。”   整个画舫浸在脂粉香里,半夏都要急哭了,要是太后娘娘知道,她们做奴婢的陪主子来这种地方,一定活剐了她们。   萧瑶扫了扫房中陈设,见跟她想象中并不相同,更不见话本子里的旖旎热闹,有些兴致缺缺。   “成,回府吧。”   绣缠枝芙蓉山茶襕边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纤细的手,随意搭在桌沿,撑着站起身来。   方才站直,不及挪步,身子便晃了一晃,一阵晕眩,萧瑶扶住桌缘的手猛然扣紧。   指骨却微微打颤,有些使不上力,头重脚轻,不受控地往旁边栽倒。   被半夏、白芷一左一右扶住时,萧瑶甚为疑惑地扫了眼桌上茶盏,她方才喝的分明是茶,不是酒啊?   最大的雅间里,睿王正眯着眼睛听花魁娘子唱曲,嘴里跟秦老说着天下大势,眼睛却少有从花魁娘子身上移开。   季昀坐在睿王身侧,冲隐隐不耐的秦老摇头,此番请师父出山,也是为了让睿王更信任他,放手让他布局。   选在画舫中,他美其名曰掩人耳目,实则也是给睿王下套,他深知睿王秉性,让师父一开始就看轻睿王,进展才更顺利。   睿王果然不负他所望,季昀手持茶盏,并不喝,只贴了贴唇,掩住唇角笑意。   忽而,外面传来乒乒乓乓的碰撞声,骚乱声不远不近,似乎只隔着两个雅间的距离,还夹杂着女子呜咽声。   分明已经清了场,究竟何人闯了进来?   正巧,睿王拧眉望过来,季昀起身拱手:“待微臣出去看看。”   厢房门被撞开,萧瑶昏昏沉沉,看人都是重影儿。   甩了甩头,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已先跌进身后软椅中。   原本扶着她的半夏、白芷被人粗鲁拽开,仓皇惊叫,眨眼间已被人堵上嘴巴,极娴熟地套麻袋绑住,速速往外扛。   “半……”呼声戛然而止,萧瑶被人扼住喉咙,那人身上酒气浓郁,虎口托起她下颚,狞笑着望她。   “唔唔。”   萧瑶涣散的眸光立时被眼前人攫住,只一瞬,她便认出,是薛直!   惊怒呜咽中,萧瑶瞪大双目,恨不得剐了他,却连声音也发不出,呜咽声不如一只炸毛的狸猫。   “元福表妹,你不是很能耐么?为了你的状元小情郎打小爷板子,嗬,多神气!”薛直笑着捏了捏她脸颊,笑意陡然冷却,气红的眼近乎狰狞,“过了今夜,小爷倒要瞧瞧你还怎么神气!”   闻言,萧瑶骇然,薛直竟是有备而来!   不,她决不能让薛直这个畜生得逞,散发浓浓酒气的黑影兜头罩下来,萧瑶才真真切切地慌了,眼前无数道重影,她甚至辨不出哪个是薛直,哪些是影子,凭着本能剧烈挣扎,却无异于蝼蚁撼大树。   酒气拂过面颊,萧瑶干呕着别过脸,牙关紧咬着,泪意模糊了视线。   “啊!”   一声急促的嘶嚎声中,笼着周身的森然酒气,像被贴了什么符咒,顷刻退散。   混混沌沌中,有人抬手遮住她的眉眼,萧瑶眼前一黑,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泠淡香,似晨雾中的翠竹,莫名熟悉,却混着些许脂粉香,仿似竹枝上落了尘。   她下意识蹙了蹙眉心,小巧鼻尖蹭到对方微凉的手,体内升腾的热意被压下些许,像酷暑天里吃了一盅冰酪,极熨帖。   “乖,别看。”季昀掌心触及她长睫上的湿意,柔声哄了一句。   转而望向捧着一只断手,痛得面红颈涨的薛直时,面如寒霜,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精巧的匕首。   薛直正满头大汗捧着折了的手腕,面前寒光一闪,他眯起眼睛,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噔噔,有脚步声小跑过来,在厢房门口戛然而止。   季昀越过满口血污,痛得晕过去的薛直,一面就着薛直的衣摆擦拭带血的刀刃,一面轻描淡写吩咐:“丢出去,找到那两个丫头。”   方才见着有人扛着两个麻袋,往转角处跑了,料想应是她身边服侍的。   常轲目瞪口呆,依言迅速清理干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他实在不明白,就闹肚子多蹲了会儿茅房的功夫,他家公子怎么抱着个男子如珠如宝,还争风吃醋把沐恩侯府的纨绔断手割舌丢出去?第一回 见公子这般干脆利落地染血,得多大恨啊。   常轲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今日之事可千万别传出去,便是尚公主,那名声也该比好男风好听吧?   一心这般想着,直到他拽开麻袋,认出里面的两个人。   厢房中,重新归于宁静,季昀盯着地上暗红的血渍,双目发红,若他今夜不在画舫中,或是来晚一步……   掌心痒痒的,季昀回身,却见被他遮住眉眼的萧瑶,正拿小小的鼻尖、侧脸轻蹭他的掌心。   画舫行至河心,涟漪摇动画舫,烛光随之摇曳,轩窗处,月色将荡漾着的水光送进来,一波一波往房中推进。   季昀手腕颤了颤,掌心痒意窜入血脉,传遍周身。   冰冰凉凉的触感,萧瑶下意识想贴得更紧,勉力抬手,却捉了个空,她愤然撩开眼皮,对眼前看不太清,却明显不识相的人怒目而视,带着她平素从未有过的委屈。   她蜷长的睫羽轻颤着,犹带湿意,水盈盈的眸子盛满雾气,睨着季昀,眼尾淡淡桃花□□说还休。   虽着男装,一样美得令人心惊,偏她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反而来扯他的衣襟。   季昀握住她手腕,将她带入怀中,喉结轻滚,喑声轻叹:“小磨人精。”   他体质寒凉,周身浸着凉意,这一揽,于萧瑶却像是饮过苦药后尝到一枚甜枣,她忽而攥住他衣领,倾侧芙蓉面,往他脖颈探,循着更多凉意而去。   怔愣一瞬,季昀倏而被颈侧轻微刺痛感拉回神志,抬手在她颈后轻轻一按,小磨人精终于安分下来,软倒在他怀中。   体内陌生的燥意,压下去,又涌上来,萧瑶睡得很不踏实。   直到有人掰开她的嘴,不知给她喂了颗什么,苦苦的,带着异香,萧瑶不想吃,却拗不过对方,只得咽下去,才总算睡了个踏实。   醒来已是午后,日光自轩窗照进来,七扇落地纱屏的影子覆在冰盆上,更增凉意。   萧瑶揉了揉脑袋,有些懵,后知后觉发现她今日误了早朝。   待把半夏唤进来方知,董嬷嬷一早已入宫去母后处给她告了假,说她身体抱恙,今日早朝,百官只上了折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萧瑶发现,半夏、白芷两个丫头今日总偷看她,待她望回去,她们又立马别开视线。   把下颚处,被薛直那只脏手捏过的地方,狠狠洗了几遍,直搓得发红,萧瑶方才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用膳。   折子批了一半,萧瑶展臂伸伸懒腰,一抬头,又对上半夏欲言又止的目光,终是忍不住,丢开笔,扬眉问:“你们两个,今日是怎么了?昨天被欺负了?”   说罢,又暗自摇头,应当不会,虽然没想通为何薛直吓唬她一通,最后什么也没发生,可既然她没事,半夏、白芷自然也无事。   或许,薛直怕母后责罚,临时改了主意,只是为了把她吓晕?   她只记得半夏、白芷被带走,薛直对她意图不轨,后面的事她想了半日也没想起来,便认定自己是吓晕了。   “没……没有。”半夏赶忙摇头。   见状,萧瑶又把目光转向正往茶壶中添水的白芷,眉心动了动,往嵌玉石椅背上一靠:“白芷,你来说。”   “否则,本宫今日折子批不完,就赖你们。”   耽误朝政,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压得白芷胳膊都抖了抖。   抖着眼睫,捏着软布拭去案上茶渍,白芷才深吸一口气道:“公主,您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萧瑶朱唇动了动,撩起眼皮,压下疑惑,好整以暇反问:“本宫该记得什么?”   闻言,白芷脑中闪过昨夜对好的说辞,心一横,压低声音禀道:“公主,昨夜……昨夜包下那画舫的不是旁人,乃是翰林院季大人。”   嗯?   萧瑶眉心一动,坐直身子,微微前倾,来了兴致,捞过青白釉茶盏捧在手里。   原来是季昀?可真有意思,难怪他迟迟未曾定亲,还把余家小姐拒了,向她表忠心也只是个幌子,他心里想的,竟是那未见其人,闻声便能让男子酥了身子的花魁娘子。   才子佳人的戏本子,诚不我欺!   昨夜本就是去青菱河边散播流言,顺带瞧热闹的,都怪薛直横插一脚,两样她都没干成,连状元郎流连风月场的名场面都错过了。   哎,可惜,可惜!   “他不是在听花魁娘子唱曲么?你们见着了?那花魁娘子果真惊为天人?”将心中惋惜按下,萧瑶端起茶盏,缓缓送至唇畔。   朱唇贴上水面,茶水微凉的触感衔住她的唇珠,萧瑶脑中闪过什么细碎的画面,没来得及抓住便散了。   她摇摇头,将脑中怪异的情绪甩开,正待饮茶,便听白芷回道:“不,季大人养的是小倌。” 第22章 抱不平   噗。   茶水喷出来,呛得她鼻腔里都是茶香。   手中茶盏没端稳,磕在案边,转了两转,滚下去,混着茶水一道哗啦落地,萧瑶眼眸眯了眯,心尖跟着颤了一颤。   好好的茶盏,摔得稀碎。   案边茶水汇成一道,顺着边缘流下,萧瑶掩唇轻咳几声,耳根都红了。   凝着地上的碎瓷片,萧瑶眼皮眨了眨,呢喃道:“还真是个怪人。”   半夏、白芷一个擦桌,一个替她更衣,萧瑶缓过劲儿来,面前的折子再也批不下去。   “季昀养小倌,是你们亲眼所见?”萧瑶想不通,莫非她迟迟寻不到可心的驸马,是因为这世间无双的男子都去喜欢男子了?   两个丫鬟却羞得什么似的,再不肯多说。   行吧,不说就不说,萧瑶眼尾噙着笑,眸中闪着光,她自有办法。   翌日,茶楼里人正多的时候,萧瑶头戴幂篱,坐在二楼栏杆边的雅座,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谈笑声。   “昨夜青菱河那桩艳事,你们可听说了?”   “青菱河畔温柔乡,哪天没点艳事?”此人睡到日上三竿,方才出门,对京中新传的绯闻一无所知。   同桌的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兄弟,这回可不一样,首辅大人的儿子,堂堂状元郎,尚公主都使得的翩翩佳公子,在青菱河画舫里,为个小倌争风吃醋,借着酒劲还把沐恩侯府的公子胳膊废了,连舌头都割了!”   废手割舌?   闲谈声传至萧瑶耳中,她下意识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暗暗咬了咬舌尖,登时骇然地缩了缩脖子。   季昀清泠泠的一个人,原来也会这般生猛地怒发冲冠为红……咳咳,蓝颜么?   生得那般好模样,满京城寻不出第二个来,那小倌得长成什么样,才把他勾得五迷三道,做出这么心狠手辣之举?   不过,他伤的对象是薛直,萧瑶胸腔郁气消散大半,她还没想好怎么才能把自己摘出来的同时,报昨夜被吓晕之仇呢,季昀倒是替她报了仇。   虽是无意,萧瑶却暗暗承了他这个情,同时又告诫自己,往后见季昀,身边可得多带些护卫,这可是个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主。   她这厢胡思乱想着,那边闲谈声还在继续。   有人两碗茶下肚,咬着花生粒,笑得神神秘秘:“别扯那血腥的,你们是不知道状元爷多着紧那小倌。”   一粒花生嚼完,吊足了大伙儿胃口,他才呷口茶,福低身子继续:“我家姨母在青菱河边帮佣,她可亲眼瞧见有人清了道,状元爷抱着清瘦绝美的小倌,从画舫凌空飞到渡口,眨眼便窜进河边花楼里,还向老鸨讨了秘药,啧啧。”   因着激动,他声量也忘了收一收,悉数被萧瑶听在耳中。   满堂哗然,哄笑声震荡着萧瑶心口,说不上什么感受,好白菜被猪拱了,究竟谁是白菜谁是猪,她也没想好。   “无趣!”萧瑶一抬眼,正好对上半夏的眼睛,这丫头眼神复杂难辨,萧瑶唯一读懂的是同情。   同情季昀?   萧瑶摇了摇头,在双眼发怔的半夏身前桌上叩了叩:“回神,走啦!”   “公……小姐!您不管管么?”半夏追上来,着急忙慌连楼梯都没踏稳,差点栽倒,堪堪稳住便拉了拉萧瑶,喘着气道,“那些人,那些人怎能这般编排季大人?”   萧瑶驻了足,回眸冲她挤了挤眼,却见她气得脸都红了,有些惊诧:“带你听个乐,你还上心了?就许他做,不许旁人说?再说了,本小姐也不能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不是?”   “可事实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半夏脱口而出。   声音有些利,刮过萧瑶的耳朵,刺地她翘起的唇角往下压了压:“事实如何,你又知道了?奇怪,你们不也告诉本宫他养小倌么,怎的这会子又维护上了?”   京中富庶子弟,养瘦马、小倌,不算新鲜事,却都遮掩着,没人摆在明面上,被迫挑明的,季昀还是头一个,说起来,运气确实差了些。   半夏被堵得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   回转身,萧瑶压低视线,透过幂离盯着台阶踏步,一级一级走下去。   众人听的入迷,倒没人注意。   门□□计堆笑唱喏送客,萧瑶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心神又被身后闲谈声攫住。   青年男子将手中茶碗往桌上一顿,激动地一击掌,朗声道:“小爷总算明白,余大人为何跑去退了首辅大人这门好姻亲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不是!肯定是状元爷的好事被余家人撞见了,哪愿意把娇滴滴的美人嫁去守活寡?”另一个汉子接过话去,“诶,你们说。”   他拖长了调子:“状元爷事发,不早不晚的,该不会是余家人设的局吧?薛二公子运道不好,被人当箭使了!”   “荒谬!”事情传成这样,就不是季昀和薛直为了小倌大打出手的事了,三个高门大户简直要被他们编排成世仇。   若再任由他们说下去,怕是本就拎不清的沐恩侯,要当了真去。   萧瑶垂在袖中的手,攥了攥,逆着光,隔着幂篱,对里面嘈杂的闲汉们怒斥:“光天化日,辱没朝臣、皇亲,不知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   众人被喝地一愣,齐齐住口,寻声望去。   见只是一位身型纤瘦,连脸都不敢露的女子,不由面面相觑。   大老爷们儿,被一姑娘当孙子训,众人谁也不服气,梗着脖子,其中一人揣着豹子胆,站起来吆喝:“诶!小娘子,你这是为谁抱不平啊?是不是说到你姘头心急啦?哈哈哈!”   萧瑶眼睛一眯,没理他,回过身,另一只脚也跨过门槛。   烈日晒烫的热风吹来,幂离笼住她所有情绪,只有懒懒的语调钻出来:“绑了,丢去顺天府。”   沐恩侯府中,各路名医赶趟似地来来去去,纷纷摇头。   薛直的手腕和舌头,都断的彻底,接不上了,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稀里哗啦,侯夫人又气又心疼,把目之所及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站在碎瓷中央,叉着腰,指着侯爷鼻子骂:“你还是不是人?儿子被人废了手,割了舌,你就这样窝窝囊囊忍着,老娘不管,今日你非得进宫请太后娘娘降旨,赐季家那小畜生死罪!死罪!老娘要他死!”   侯爷听着内室里薛直嚎不出声来,怪里怪气的嗓音,本就烦乱,被侯夫人一骂,粗着脖子低咒:“你心疼儿子,难怪我就不心疼?我昨夜一宿没睡,宫门一开就去求太后,你知道太后说什么?”   说到此处,他气得浑身打颤,凌乱的胡子抖得厉害,仿佛老了十岁:“太后说,错在薛直,夺人心头之好,即便打死也与人无尤!还叫我看着府中上下,谁也不许找季家的麻烦,你以为老夫甘心?”   应景似的,一说完,在喉咙口堵了半天的老血,一口喷出来,侯夫人象牙色湘裙溅得血迹斑斑。   许是有顺天府的人盯着,那些阴谋论的流言并未掀起浪花,季昀养小倌的事倒是在传言中被坐实。   原本盯着首辅门第和季昀品学的媒人,一时间,全都销声匿迹,季家再无人上门议亲。   季府内宅,季夫人守在季首辅床前,抹着泪:“老爷,昀儿的婚事,你想想法子?”   “咳咳。”季首辅确实急火攻心,病倒了,咳嗽了一通才愤愤道,“我能有什么法子?那小……”   话到嘴边,没骂出来,小畜生,不是他能骂的。   “罢了,罢了,昀儿年纪轻,等过几年,他往上升一升,风声散了,再议不迟。”季首辅生平第一次,拿一件事全然没辙。   大儿子的亲事,半点没让他们夫妻操心,小儿子是半点不省心,哎,冤孽。   连着几日,早朝时,萧瑶都没见着季首辅,听说一直卧病在床。   萧瑶心中有数,这病,多半是被季昀气出来的。   “那季昀呢?这几日,他可有去翰林院当值?”   半夏正替她打着扇,微微侧首想了想:“奴婢并未听说季大人告假,要不,奴婢去翰林院问问?”   “罢了,我亲自去。”萧瑶摆了摆手,推开折子,换了身轻便衣裳出门。   好歹季昀歪打正着,替她教训了薛直,论理她该去看看他现下如何。   翰林院外,两排滴翠细柳掩映白墙,簇拥着朱红匾额上两枚赤金大字。   柳树高出围墙丈许,绿荫荫的,余晖洒下,夏风薰然,水墨留白似的院墙里,似有文气蒸腾。   钟声响,大门打开,身着玄色蓝白补子官服的人陆续走出来。   萧瑶没进去,站在街对面的柳荫底下张望,很快,在人群中,她看到了季昀。   不,他不在人群里,而是被人群隔绝了。   除了同他并排走出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前前后后的人群都隔他三丈远,连目光都没有交集,仿佛在躲什么瘟疫。   他是睿王的人,看到他这么惨,被人孤立,她该高兴的,萧瑶微微牵动朱唇,唇角却不自然地僵着,没能笑出来。   眼前明晃晃的孤立,季昀却恍若未觉,他微微颔首回应掌院学士,似信步于自家庭园。   颀长身姿清逸如竹,脊背挺得笔直,如鹿颈,束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腰。   走出门洞时,炽烈斜阳自他身上推移过,斜风拉长柳枝,露出他凝雪似的眉宇。   灿金光线穿透枝叶落在季昀眼睫,他眯起眼,似有所察,甫一抬眸,撞进萧瑶神色复杂的眸子,脚步生生顿住。 第23章 颈侧伤   光影斑驳了他玄色官服, 衣摆随风擦过皂靴鞋面,吹拂着扑贴上他修长的腿,鸟儿穿枝打叶啁啾, 把片刻静谧拉得悠长。   萧瑶凝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尴尬、心虚、焦急, 或是别的情绪, 却一无所获, 他神色如常,只望见她时, 漆眸仿似亮了一瞬。   待她细看去, 却是清泠如常, 萧瑶愣了愣,方才大抵是她的幻觉。   有些人,似乎生来就带着让人难以企及的清傲,骨头永远铁铮铮的。   即便他会成为敌人,萧瑶依然这般认为。   他是冰山顶上的雪莲, 跟着睿王那颗毒痈,或许会致天下大乱,可若是用的好, 也可能成为拯救万民的良药。   不知为何, 萧瑶自己都没把握守好这江山,却莫名笃定, 他可以。   季首辅终将老去,或许她该争一争,设法让季昀同睿王离心,一心一意辅佐新帝,在北剌、东琉的虎视眈眈中, 稳住大琞。   心念微动,萧瑶凝着他的眸光闪了闪,挟恩图报兴许会是个好主意。   翰林院门口的道路,足有两丈来宽,来来去去的人通通成了虚影,两人隔着巷道对望,谁也没动。   掌院学士捋着胡须,眯起眼,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片刻便福了一礼,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走开去。   半晌,萧瑶抬手,拿团扇遮住斜阳,走到他身前,仰面望他,嗓音甜软清亮:“季大人,随本宫走走?”   巷外不远处,便有一条小河,乃是青菱河的支流,河面窄窄,自西向东蜿蜒而去。   平日里,时常有文人雅士效仿古之圣贤,在此摆曲水流觞席。   圆圆夕阳,咸蛋黄似地挂在枝头,卧在烈焰似的晚霞中一点点往下坠。   半夏、白芷并数名护卫远远跟着,萧瑶慢悠悠摇着绣翠鸟葡萄的团扇,款步走在河堤上。   十数名梳着总角的孩童,手持弹弓、小弩,在河边柳树下穿梭嬉闹,惊起阵阵飞鸟。   笑闹声中,萧瑶侧过脸,扬起脖颈望向季昀。   斜阳刺目,萧瑶眯起眼,愣住,季昀何时开始看着她的?   万缕金丝芒自他身后射来,他逆着光,剧烈的明暗反差中,萧瑶眼前有些发黑,看不清他的神情,心神却不自觉被他的注视锁住。   “季大人为何这般望着本宫?”萧瑶动了动唇瓣,将心口连她自己都不懂的异样感按捺住。   季昀驻足站定,微微侧身,挡住直射在她眉眼处的烈阳,萧瑶目力渐渐恢复,只见他清隽眉峰微挑,泠声问:“公主不是一向嫌恶微臣么?如今微臣名声有瑕,众人皆避之不及,公主为何不避?”   好不容易将萧瑶现身画舫之事瞒住天下人,这几日,季昀夜夜梦见那日情状,又日日对着她的小像告诫自己,切勿再去见她,唯恐身上污名沾染带累她半分。   偏偏她自己找来,光明正大在翰林院外找他,季昀紧闭的心扉訇然粉碎。   心口思绪,如听到号角声扬蹄奔涌的千军万马,顷刻晕染眸底,漆眸沉沉,迸射出的眸光却如夜空灼灼繁星。   “本宫何曾嫌恶过季大人?”萧瑶眨了眨眼,准备厚着脸皮不认账,可对上他咄咄逼人的眼神,气势不自觉弱下去。   别过脸继续看着那群嬉闹的孩童,清了清嗓子道:“季大人乃国之栋梁,本宫欣赏还来不及,季大人对本宫误会颇深,可是有奸人离间?”   哼,虽是她有意推脱,可睿王那家伙,为了笼络季昀,肯定没少说她坏话,称他为奸人定没冤枉他。   初见时,沉浸在失去皇兄的悲恸中,她对季昀的嫌恶确实过于真情实感了些。   等等,季昀早早站到睿王阵营,她自己不会是第一个推手吧?   思忖间,萧瑶欲哭无泪。   “哦?如此说来,倒是微臣气量小,冤枉公主了。”季昀一身负于身后,微凉指骨往掌心攥了攥,“不知公主此番来找微臣,所为何事?”   眼前浅青长裙配松绿披帛的佳人,比河畔细柳还袅娜,偏是个媚而不自知的磨人精,还是个谎话信口拈来的骗人精。   “本宫……”萧瑶涂着口脂的唇,被晚霞染得潋滟,动了动,却一直语塞,答不上来。   河堤那边,几位锦衣公子拍马而来,他二人,一个思量着如何开口,一个好整以暇等着,都未注意。   倒是惊着顽童们身侧跟着的仆婢,忙拉着自家小主子往路边避让。   偏有几个性子顽劣的,趁马儿弛过之时,拿弹弓裹住棱角尖利的石子,拉至最紧处,猝然松手,石子重重击在马腹。   马儿吃痛,甩开蹄子胡乱朝前冲。   嘶鸣声传来,季昀来不及细看,惊马蹄风已至。   蛰伏在隐秘角落的影卫十五身形动了动,又止住,有些犹豫。   她是少有的女影卫,是以被公主找来贴身随侍。   可公主特意吩咐过,她只需防着季昀一人,若季昀意图不轨,威胁公主安危,就此格杀。   眼下,公主确实是同季大人在一起,安危也确实有威胁,可这算是公主特意叮嘱的情况吗?   十五咬了咬口中的脆草根,将暗器又收回去。   应当不算,吧?   只犹豫的一瞬,十五便见季大人扣住公主侧腰,身形飞速一旋,稳稳避开急奔而过的惊马。   身法迅疾如鹰,十五自诩武艺在众影卫中当属上乘,却差点没看清,她缩了缩脖子,以后每日得多练一个时辰。   眨眼间,马儿窜出数丈远,马背上的锦衣公子被甩下来,闯了祸的顽童们四散而去,后面几个锦衣同伴蜂拥而上,匆匆抬着他去找大夫。   对此,萧瑶并未留意,她甚至没顾得上让人去叫金吾卫。   足下绣莲叶的登云履将将落地,不及站稳,扣在腰侧的大掌忽而抽离,仿佛她腰侧长了刺。   萧瑶勉强站稳,扶了扶髻上发钗,步摇下黄豆大的莹润南珠擦过粉腮,她仰面去望季昀。   正待诘问他为何没扶稳便松手,害她险些摔跤。   眸光却无意中撞见他颈侧露出的一点点红痕,玄色官服里衬着一抹雪领,半露半掩的红痕似雪中红梅,尤为醒目。   “季大人,你脖颈受伤了!”萧瑶抬手,指着他颈侧红痕处,“回头本宫差人给你送些伤药去。”   方才季昀匆忙松手,定是因为被马儿甩出的缰绳伤到脖颈,吃痛才松开的,幸好她眼尖,否则今日没能交好,反而交了恶。   “不必!”   萧瑶感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便被季昀断然截住话头。   语气特别奇怪,脸色也变得怪异,他清泠眸光染上不知名的情绪,一时竟有些惑人。   “季大人乃是为救本宫才受伤,本宫赐药,季大人受着便是。”萧瑶没心思为着这点小事掰扯,从库房里那些上好的伤药,只需一句话的事。   连瓶伤药都要推辞,唯恐同她有牵扯,他待睿王就那般忠心?那先前他为何莫名其妙给她送书?   话音落处,她上前一步,漾起的浅青色裙摆贴了贴季昀的玄色官服,落回来,经风一吹,复贴上去。   不待季昀反应,她抬手便攥住他颈侧雪领,欲往下拉一截,看看伤的重不重。   谁知,季昀不只哪根筋搭错,猝然按住她的手,拧眉喝止:“公主自重!”   那日,他只是抱着身着男装的她,便被流言传得那般不堪,她撕扯臣子衣衫之事,若传扬出去,还不知会被人怎么抹黑。   “诶,本宫略通医术,好心想看看你的伤势,你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怪本宫?”要不是为她受的伤,她才懒得看呢。   再说,他喜欢男子,还忌讳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本宫偏要看!”萧瑶的牛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将雪领往下一拉。   季昀登时愣住,按住她手的力道松了些,认命似的闭上眼,吸着气,努力调整心率。   倒是萧瑶,拉开他衣领的刹那,立时傻了眼,这伤势……似乎不是方才伤着的?   细瞧去,倒更像是咬出来的。   他身量这般高,什么动物能跳起来咬上他脖子?更何况,他身手还好。   季昀脑中闪过那日水光灯影中的旖旎画面,嗓音不复清泠,带着浅浅的磁哑:“公主看够了?此伤并非公主之故,公主无需介怀。”   言罢,擒住萧瑶手腕,将她手移开,退了一步,躬身行礼:“若无事,微臣先行告退。”   不待萧瑶发话,他已转过身去,长腿跨过天地交接处射来的赤金光芒,身姿飒沓,大步流星而去。   半夏、白芷等人赶紧迎上来。   红日贴着地平线,河面涟漪铺设最后一缕残阳,萧瑶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你们觉不觉得,季大人像是落荒而逃?”   可她有什么好逃的呢?缩了缩肩膀,面面相觑,极有默契地没发话。   公主方才那样子,简直像个女霸王,更何况,她看的那处……咳咳,也不怪季大人落荒而逃。   “季大人好冤啊,今年六月可别下雪。”回府后,俩丫鬟窝在廊庑下,窃窃私语。   萧瑶自然不知,心里揣着想不明白的事,她看不进去医书,便随手翻出从前藏的话本子来看。   看到话本子里,俊俏才子用花楼名伶的艳事,脑中懵懵懂懂浮现出季昀颈侧那处红痕,忽而茅塞顿开,珠圆玉润的小巧耳尖红得滴血。   原……原来那红痕不是伤,是他舍身相护的小倌留下的,咳咳,不可描述的欢痕。 第24章 藏不住   萧瑶合上话本子, 按在心口,压着怦怦的心跳,水盈盈的眸子呆呆盯着摇曳烛火, 烛火窜动着映入她墨色瞳仁,灼得双颊滚烫。   距他事发, 算来已有几日, 痕迹竟还未消, 当日战况可真是……激烈。   莫非,茶楼里, 那些闲汉们说的是真的?季昀果真向老鸨讨了什么秘药?   思及此, 萧瑶猛然摇头, 把不该有的遐思统统甩出去,她怕自己从此对季昀无法直视。   手中书册莫名变得烫手,萧瑶忙不迭丢开去,往后一靠,倚在美人榻上。   她摸过小几上凝着细密水珠的冰酪瓷盅, 紧紧捧在手心,待手心攥凉些,却并不吃那冰酪, 仍放回小几上, 抬起带着湿冷气的掌心贴在面颊。   颊边热度方才冷下去,听到殿外婢子们的走动声, 萧瑶忽而又跳下美人榻,将书拾起来,塞到比先前藏书的地方更隐秘的箱笼底部,方才喘着气,重新躺回榻上。   蝉鸣阵阵, 一日热过一日。   睿王府暗室里,厚重青石墙将热浪隔绝在外,未摆冰盆,仍有丝丝凉意往衣袖里钻。   寒气钻入鼻腔,吸入肺腑,痒意翻涌至喉咙口,季昀掩唇轻咳,穿过一处窄门,跟在睿王身后,循着暗道往前走。   暗室中燃着两盏琉璃灯,暗道中却没有,睿王心腹侍卫走在前面,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摇摇晃晃照亮一小段路。   季昀低着头,暗暗思忖,睿王打算带他去何处?   走到热气蒸腾的暗道出口时,季昀的脖子都酸了,一面钻出暗道,一面抬手捏捏后颈。   却无意中碰触到已经涂过药膏,浅淡到几乎看不出的痕迹初,指骨轻颤,像被火苗燎过。   “贤弟以为,这座宅子如何?”睿王立在假山前,指着眼前的宅院回望他。   季昀收回手,稳了稳心神,这才看清,原来那处暗道藏在太湖石假山后面。   庭院倒是寻常,只花窗外有片竹林,看不出林子大小,林子里吹来的风却清凉了整个庭院。   “甚好!”季昀颔首。   睿王闻言,朝心腹侍卫使了个眼神,侍卫默然摸出个锦盒奉至季昀面前。   季昀微敛的眸子闪了闪,顺势接过,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张地契。   “王爷这是何意?”季昀不解,莫非睿王的计划要提前了?   想了想,又不太可能,他养的那些私兵还不成气候,秦老方才去了不多时,睿王不至于如此心急。   他不动声色凝着睿王,却听睿王道:“这座宅子本是我外租给我母亲的一处嫁妆,所谓宝剑赠英雄,今日,本王将它赠与贤弟。”   “贤弟所思之人,不为世俗所容,想必首辅大人断不肯让你接他家去,君子有成人之美,本王并不拘泥那些,你不妨将他接到此处,本王保证替你护他周全。”   纵然他说得冠冕堂皇,季昀却听懂他言外之意,睿王生性多疑,这是想把他传说中的心上人圈禁在此地,以便更好地拿捏他呢。   原来秦老的出现,也并没能全然打消他的疑虑。   “王爷恕罪,微臣尚未建功立业,断不能受此大礼。”季昀拱手推拒,继而,微微敛眸,破不自在地道,“内子因着上次之事,正同微臣闹着呢,再惹着他,微臣还真吃不消。”   他肤色皙白,剔透的耳尖泛着红,未敢直视睿王。   睿王扫过他微垂的眉眼,凝着他红透的耳尖,静默一瞬,击掌三声,朗声笑着拍了拍季昀的肩,笑意倒比往日真诚不少:“哎呀,贤弟果真是性情中人,本王果然没看错人!”   重情好啊,只要悄悄找出他那位相好的,不怕他不用心。   至于季昀好男风之事,别人或许在意,睿王却拍手称快。   本来还担心他对元福生出情愫,坏他好事,如今确信他有心仪的男子,睿王偷着乐了好几日。   后晌,萧瑶批完最后一道奏折,抬手将朱笔丢至笔洗中,轻捶着酸痛的肩颈。   环顾殿内陈设,萧瑶唇角耷拉下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陈婕妤腹中的新帝可快些降生,快些亲政吧!   心下正嘀咕着,半夏推开殿门通禀,母后来找她,在殿外等她。   萧瑶将折子往侧边推了推,直起身来,提裙小跑出殿门,热风迎面拂来,将她身上浅藤紫羽纱裙拂至身后,翩然若仙。   “母后!”萧瑶捏着羽扇遮在发顶,奔上前去,“母后要去何处?”   莫非要去行宫避暑?印象中,母后鲜少乘翟羽车出宫。   “去季府。”方嬷嬷掀起车帘,薛太后戴着赤金嵌玉石护甲的手伸出来,拉住萧瑶,带着些力道拉她上车,“你也来,随母后一道去探探季首辅的病。”   她们前脚出了宫门,却不知后脚便有人带着一筐鲜荔枝进宫,乃是陈家夫人,陈婕妤的母亲。   小半个时辰后,萧瑶在季府花厅,由季夫人和大少夫人陪着喝了两盏茶,母后却还没从季首辅的书房出来,她有些坐不住了。   “可否劳烦大少夫人带本宫去园中走走?”萧瑶提议,张妙音哪有不应的?   季夫人借口有些乏了,待萧瑶与张妙音一前一后走出去,她则绕去灶房,亲自盯着婆子们张罗晚膳。   书房中,季首辅面上并无半点病态,倒是一脸愁容。   薛太后坐在北牖下罗汉床上,方嬷嬷替她捏着肩,她撩起眼皮问小几对侧坐着的季首辅:“外面的流言哀家听说了,昀儿果真喜欢男子?果真是为那位男子废的薛直?”   此事扰得她数日难以安枕,这才借着探病的由头,亲自来问季首辅。   流言来势汹汹,比之前季昀欲尚公主的流言更甚,一想到从前来提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如今却求都求不来一个,季首辅就气得心肝疼。   他攥紧手边茶盏,抖了抖胡须道:“伤了薛直是真,但喜欢男子……依老臣愚见,倒也未必可信,只他和那日带着的小厮一口咬定流言属实,臣也无法。”   “不可信?”薛太后锐利的眉峰一挑,露出淡淡喜气,身子往前倾侧寸许,眼中闪着光,“何以见得?”   若他心悦之人实为女子,别说薛直来争,便是一国之君来抢,薛太后也要叫他如愿。   季首辅思忖片刻,有些不确定地回应:“臣也不敢肯定,但臣记得,月前他身边的小厮跟臣提过一次,说昀儿似乎私藏了一位女子的小像,时常睹物思人。”   后边的话有些不地道,季首辅眼神躲闪,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老臣也着人悄悄潜入书房探过,想找到那副小像,却一无所获。”   “藏女子的小像。”薛太后慢悠悠捧起茶盏,呷了一口,遮住笑弯的眉眼,再抬眼时,神色也恢复如常,“罢了,随他去吧,他既有心护着,必不会教你我找到,来日方长,他若真心喜欢,只会比你我着急。”   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薛太后并不准备多留,北牖处起了凉风,眼看天色渐晚,她扶着方嬷嬷的手起身往外走:“回吧,昭昭怕是等急了。”   到了花厅果然扑了个空,听闻萧瑶随大少夫人一道去了园子里,薛太后便沿着府中婢女指的方向去寻,正好看看季府的景致。   湖边太湖石假山上,立着一座凉亭,三面被绿荫环抱,一面承接湖风,甚是清爽。   萧瑶坐在亭中石凳上,四下望去,见一处庭院中种着一棵海棠树,养得极好,比别处见着的都大些。   她眸光扫过半路捡到,正好同路上来的季昀,落在细细斟茶的张妙音身上,指着那处院落道:“少夫人,那处种着海棠树的,可是你的院子?种的真好,足见是用了心的。”   闻言,张妙音手上动作一顿,眼神茫然,她院子里种的是石榴树,不是海棠啊?   疑惑地顺着萧瑶指的方向望去,恍然大悟,望了一眼季昀,掩唇浅笑道:“公主殿下谬赞,那株海棠树乃是二弟亲手所植,还是从睿王府移栽的,开花的时候,把园中百花都比下去了。”   原来是季昀的院子,一个大男人种什么花树?不是该种松柏翠竹之类么?   萧瑶暗自腹诽着,唇畔笑意僵了僵,眸光移向季昀,猝不及防对上季昀深不可测的漆眸,心神莫名一颤。   “季大人果然是个能人。”萧瑶干巴巴地赞了一句。   谁知,季昀还不领情,深深睥了她一眼,便别过脸,望向那株花期已过的海棠树。   萧瑶撇了撇嘴,也对,对好男风的季昀来说,可不是一株花树都比女子好看么?   更何况,这棵树还是他从睿王府专程移栽的。   心下细细算了算时间,海棠的花期大概就是在季昀让人给她送书前后,可他既然同睿王交好,又为何向她献殷勤?   莫不是……想脚踏两条船?!   伪君子!伪君子!   一想到他左右讨好,步步为营,萧瑶恨不得气炸了肺,也顾不上身边的张妙音,直直盯着季昀,心下暗叹,真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今日,本宫便让你府中亲眷知道知道,你季昀是怎样一株墙头草。   “季大人,本宫有一事不明,烦请季大人解惑。”萧瑶捏着羽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故作无意开口。   季昀眸光重新落回她面上,将她眼中情绪尽收眼底,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跳,小磨人精又要打什么歪主意?   “公主但说无妨。”当着大嫂的面,季昀并未露出异样,姿态谦和如常。   他自己也没料到,这谦和只维持了瞬息,便被萧瑶撞碎。   “季大人送给本宫的几册书,本宫已看过,有游记,有戏本子,本宫实在不解,季大人送那些书给本宫,可有什么深意?” 第25章 殇荔枝   她自顾自娓娓道来, 殊不知震蒙了三个人。   除亭中的季昀和张妙音外,还有假山山腰处,刚爬了一半石阶的薛太后, 若非方嬷嬷扶的及时,她险些栽倒。   昀儿藏的女子画像, 该不会是昭昭吧?不会, 的吧?   方嬷嬷也有些诧异, 欲扶着薛太后继续上去,却被薛太后拉住, 还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亭中, 季昀面色僵住, 猛然转向大嫂,想冲大嫂使眼色,让她别说话,可张妙音已然听懵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萧瑶, 哪里留意到季昀的眼色?   更何况,季昀碍于伦理,眼神也并没有什么大波动。   “公主, 那几册书是不是……”张妙音嗓子莫名发干, 顿了顿才把之前她列给季昀的五册数的书名一一道出。   她眼型本是狭长的,此刻却瞪圆不少, 难掩惊诧。   却不知,季昀脊背上已经开始沁出细密汗意,他身子前倾,手肘撑在冰凉的石桌上,指骨扣眉间, 以掌遮面。   湖风穿过绿荫拂来,亭外树木茂盛的伞冠遮住烈阳,他却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   “正是!”萧瑶点了点头,心口也生出惊诧来,她目光犀利地扫了扫季昀,视线被他手掌挡住,看不见神情。   这个季昀是怎么回事?难道早有准备?送几本书而已,还闹得阖府皆知?   不至于呀,季首辅可严防死守着呢,若知道季昀送书给她,那书也到不了她手里。   萧瑶想破脑壳也没想明白,眨了眨眼,凝着张妙音,引着她继续说下去:“莫非那些书是季昀替少夫人转赠给本宫的?”   这……张妙音一时犯了难,她究竟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季昀的表情她也看不到,不知当初他赠书的心意是她误解了,还是没误解,更不知他愿不愿意公主知晓。   可若撒谎吧,萧瑶不仅是公主,还是摄政女君。   不止眼下,直到新帝亲政,她一直都会执掌皇权,张妙音一介内宅妇人,膝下还有一双子女要护着,怎敢担欺君大罪?   稍稍思量,张妙音便别开视线,不去看季昀,硬着头皮扯出一丝僵硬笑意:“公主明鉴,那几册书确是二弟所赠。”   “彼时,二弟只是来问臣妇,京中女子平素爱看什么书,臣妇误以为二弟有心仪之人,想借赠书表明心迹,是以推荐了这几册,如有误会,请公主恕罪。”   咳咳,原来是这么回事,不是季昀要表明心迹,而是他大嫂以为他要向姑娘表白。   亏她还曾以为,季昀是在暗示想争驸马之位!   思及此,萧瑶蓦地将微烫的面颊往掌心一埋,一切竟是她自作多情?还因此,一度待季昀极为恶劣?   世间大概再没有什么事,比此事更让人羞囧的了,偏偏她自作多情的对象,喜欢的还是男子。   啊啊啊!   若非有人在场,萧瑶实在想嚎几嗓子,发泄发泄!   萧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的凉亭,甚至忘了追究季昀赠书的初衷。   下假山的时候,她还暗自庆幸,幸好没被旁人听去,只有他们三人知晓。   而她那些小心思更是只有她自己知晓,算是挽回了一丝颜面。   却不知,薛太后听完张妙音一席话,便掩唇下了假山,一路回到花厅,唇畔笑意就没消过。   回头,薛太后又借故把半夏、白芷两个丫头,分开叫去慈宁宫问话。   威逼利诱之下,终于问出真相来,季昀不惜坏掉名声,竭力护着的心仪之人,并非什么小倌。   而是偷溜去青菱河,还不小心着了薛直的道的萧瑶!   冲半夏、白芷狠狠叮嘱了一番,薛太后才命她们出去。   “太后,何不告诉公主真相呢?”方嬷嬷边替薛太后捶着腿,边问道。   她不明白,事情都弄明白了,多好的洗刷污名,促成良缘的好机会,为何薛太后反而让那俩宫婢继续瞒着元福公主。   元福公主是她看着长大的,可此刻,方嬷嬷的心也不由偏了偏,季大人着实委屈了些。   薛太后摘下指尖护甲,一枚一枚排开放在小几上,弯唇道:“告诉她做什么?昀儿不想让人知道昭昭堂堂公主去过青菱河,还上过画舫,若此时被她知晓,她定不愿意欠人情,要替昀儿澄清养小倌之事,岂不辜负了昀儿一番心意?再者,薛直之事怎么同外人说?”   “既然昀儿有心相护,哀家便顺着他的心意,他喜欢的女子便由他自己去争吧,陈年的酒才更醇香,急不来。哀家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言罢,薛太后含笑的眸子一眯,眸光登时锐利,指甲抠着护甲上嵌着的玉石,愤然道:“薛直那个不成器的,入不了昭昭的眼,竟敢使出那般阴损的招数害昭昭,还带累了昀儿的名声,哀家绝不能善罢甘休。”   方嬷嬷捶腿的动作一滞,瑟缩了一下,太后娘娘,那好歹是您娘家人,已经被季大人废手割舌,您还要再加刑责?   入夜,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潜入沐恩侯府,正做着噩梦的薛直一声凄厉怪异的痛叫,惊醒了阖府所有人。   侯爷和侯夫人赶到的时候,黑影已然离开,薛直从床榻滚落,拖着两条直僵僵的腿奋力挣扎着往前爬。   侯夫人还没看出异样,只以为薛直又做噩梦摔下来了,忙招呼仆从将他送回架子床里,流着泪轻声哄他睡。   首先看出他异常的是沐恩侯,他眸光微闪,上前探了探薛直的腿,眼中尽是骇然。   落在薛直腿上的手剧烈颤抖着,这分明是宫中影卫的手法!   太后今日去过季家,定是季家的老东西又告了状。   影卫从来依主子命令行事,通常也不会叫人看出来,这般故意露出破绽,除了太后吩咐,沐恩侯想不出第二个会这么做的人。   偏偏此事,他谁也不能说,尤其不能让夫人知晓,沐恩侯面色森郁,眼中几乎喷着火。   “老爷,你怎么不说话?儿子这是怎么了?看着有些不对劲呢?”侯夫人落着泪,捏着帕子替薛直擦汗,鞋尖下意识朝着门口方向,恨不能立时去找太医。   沐恩侯将心头郁气压了压,故作平静道:“他方才滚下床,摔断了腿。”   “噗!”沐恩侯一口老血喷薄而出,溅在薛直方才盖好的衾被上,染得殷红一片。   恍惚间,他又看到薛直被割舌后,不住流血,差点死掉的模样。   季家,我沐恩侯府同你们势不两立!   陈婕妤身子重,即便内殿冰盆里的冰加得足足,仍是早早醒来。   肚子沉,压得骨头疼,陈婕妤翻来覆去怎么睡都不得劲,索性唤来宫婢替她更衣。   “娘娘,可要摆膳?”绿衣宫婢持着镶宝石赤金分心插在她鬓边,透过东琉舶来的菱花琉璃镜打量,看插得正不正,同时福身询问。   陈婕妤夜里醒了几次,神色恹恹回忆着昨夜噩梦,梦里元福公主不知从哪儿寻来秘药,喂给她的皇儿吃,她的皇儿怎么也长不大,永远无法亲政。   只想想,陈婕妤便觉心惊,莫非是上苍示警?   母亲入宫探视,也屡屡提点她,皇权惑人,叫她多当心有人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势,来暗害她和皇儿。   薛太后看似护着她们母子,可等皇儿落了地,切切实实威胁到女君的权势,谁知道薛太后还会不会护着她们母子?毕竟,女君才是薛太后亲生的倚仗。   她双手交叠,搭在绣松鼠石榴纹的烟罗裙上,叠起的指骨紧了紧,冲宫婢摇摇头:“没胃口,我母亲昨日送来的荔枝还剩下半筐,不是还冻着么?拿来剥了,随我去御花园走走。”   晨光熹微,宫苑还没晒透,倒是不热。   太医早叮嘱过,陈婕妤腹中新帝偏大,膳食需节制些,每日多走动,于母子皆有益处。   只是陈婕妤懒得动,御花园又热,总不肯遵医嘱,唯有太后娘娘来探视时,她才假意在殿内走两圈。   眼下听她主动提出要去御花园,宫婢面上即刻染上喜色:“诶!奴婢这就去准备!”   御花园中,奇花异草遍布,假山鱼池错落有致。   各宫主子娘娘没起身,也不敢来御花园触霉头,四下静悄悄的。   除却晨起洒扫的太监、宫嬷窸窸窣窣的忙碌声,枝叶间的鸟鸣,便只听到陈婕妤咬破荔枝肉,“噗”地一下下吐出果核的声音。   宫婢捧着小痰盂去接,陈婕妤却故意避开,吐到脚下青石路上,再叫宫婢去捡。   她是新帝生母,未来最尊贵的太后娘娘,所有人都该这般臣服在她脚边才是,陈婕妤咬着软白的荔枝肉,眼尾有了笑意。   “过几日便能去行宫避暑了,你们谁想跟着去?”陈婕妤又吐出一颗黑眼仁儿似的果核,瞧着它滚到青石板间的草隙里,笑着问身侧服侍的宫人。   宫婢们各个低眉顺目,不敢搭话。   唯有平日在她跟前能说上话的嬷嬷,走到她跟前虚扶着她的小臂凑趣儿:“娘娘金尊玉贵,让谁去,谁不去,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的事儿?奴婢是要一直在娘娘身边服侍的。”   “行,你跟着一起去。”陈婕妤笑笑,很快,笑意有淡下去,“只眼下皇权旁落,我们母子也只能捡别人挑剩下的殿宇住,跟着我这样的主子,倒是委屈你们了。”   听着不像话,一向擅长插科打诨的嬷嬷也一时没接上话茬。   陈婕妤默然拈起一枚剥好的荔枝,塞进口中,咬着荔枝肉含混道:“一个个都哑巴了?还真委屈你们了不成?”   捧着痰盂的绿衣宫婢硬着头皮道:“奴……奴婢不敢妄议主子。”   “你不敢妄议谁?谁才是你主子!”不知拨动陈婕妤哪根心弦,她忽就动了怒,吐出还沾着些果肉的果核,甩手朝宫婢招呼过去。   岂料,一侧身,足底踩到一枚圆溜溜的东西,呲地一下滑出去,虚扶着她小臂的嬷嬷待要用力去扶,已然迟了。   陈婕妤重重跌在青石地砖上,身下顷刻见了血,她脸色煞白,紧紧捂着肚子,试图阻挡那股令人绝望的坠落感,嗓音颤抖如秋风:“快……传太医。”   殷红的血,染红了素色裙面上绣着的松鼠葡萄花纹。   裙面上的纹样,乃是薛太后令尚衣局绣工最好的女官以金线绣制,寓意多子多福。   “来人啊!”嬷嬷尖利的叫声划破宫闱晨晓。 第26章 宣遗诏   御殿中, 萧瑶正坐在龙椅侧临时设置的席位上,身着女君朝服,听百官奏报。   季首辅的“病”倒是好的快, 垂目默立在百官之首,依旧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看不出一丝病容。   瞧瞧, 她活得还不如个大臣, 人家说病就病,说好就好, 她却连懒觉都睡不成。   萧瑶悄然揉了揉困倦的眼睫, 忽闻御殿外有人急速跑来的脚步声, 她动作一滞,眼皮重重跳了跳。   放下手臂的功夫,来人已跌跌撞撞闯进来,跪在御殿中央。   面对百官的窃窃私语,跑掉了一只布履的侍卫, 颤着嗓音,两股战战禀道:“女君,新帝……殁了!”   “什么?”御殿内, 私语声戛然而止。   萧瑶霍然起身, 眼前发黑,脑中天旋地转, 胸腔如炸闷雷,血气直往喉咙口奔涌,她红着眼呵斥,“休得胡言!”   很快,满朝文武, 不,整个京城,人尽皆知,陈婕妤踩着自己吐的荔枝仁摔倒,大琞万民翘首以盼的新帝,未及降生,便殁了。   “公主,您多少用些吧,明日还得去太庙。”半夏红着眼圈,嗓音有些哑,端起食案上一动未动的甜白釉菊纹莲子碗,舀起一匙竹笙鸡茸粥,奉至萧瑶唇边。   萧瑶别过脸,缩在罗汉床上,纤巧的下颚抵在膝头,目光呆呆的,眉心却微微蹙起。   公主府的掌勺手艺好,肉腥味极淡,可就那一星点肉腥味飘至萧瑶鼻腔,萧瑶便下意识犯恶心。   脑中不受控地浮现出那团尚未完全长成的血肉,是她期盼着去好好辅佐的新帝,也是皇兄留在世间唯一的骨肉。   他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人世,什么也没留下,明日去太庙记名告祖,他甚至无法拥有一张画像。   在列祖列宗之后,他只拥有一个小小的名讳。   她肤如新雪,墨色长睫下淡淡的乌青,格外惹人生怜。   望着她彷如海棠脱了水似的唇瓣,干涸得几欲生出纹路,半夏眼中泪水滚落脸颊,模糊着视线抽泣:“公主,三日来,您滴米未进,这样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啊。”   廊庑下,白芷贴着门扇,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她没能劝动,半夏也劝不动,这可如何是好?心下一急,也跟着默默垂泪。   季昀来的时候,那碗粥早已放凉,她独自一人缩在罗汉床上,赤着双足,依靠着窗棂。   窗外种着芭蕉树,遮住大半烈阳,热风拂起她的发丝,柔软纤细地擦着她脸颊。   几日未见,她瘦削的下巴能戳人,苍白小脸透着从未有过的纤弱,她神色恹恹的,像枝头晒蔫了的海棠。   季昀在她身侧坐下,推开放凉的粥,将自己手中温度正适宜的时蔬鸡枞粥,放在食案上。   “先帝病逝时,倒不见你绝食。”季昀拿汤匙拌了拌碗里的粥,又顿住,睥着她,“公主是想把你皇兄气活过来,好继承皇位?”   “……”萧瑶静默着,眸光却终于起了涟漪,渐渐聚拢起神采,她扭过头,愤然望向季昀,“好大的胆子,你竟敢拿我皇兄说笑!”   说是呵斥,却因她三日没进食,显得有气无力,半点气势也无,不像训人的那个,倒像是被训的。   季昀弯了弯唇,绷紧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慢条斯理舀起一匙细粥,递到她唇边:“公主先把粥吃了,才好攒些力气骂微臣。”   这位新帝,前世连名儿都没留下,他早知不会顺利降生。   因着没期待过,听到新帝殁了,季昀倒没什么感觉。   唯一牵动他心神的,只有她而已,偏偏她为了个好歹能进太庙的小东西,这般作践自己。   闻言,萧瑶柳眉一竖,更怒了,一口咬住小银匙,将银匙中盛着的粥咽下去。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她抬手夺过季昀手中银匙,将食案往她身前拉了拉,嗓音闷闷的:“本宫自己吃!”   她心里憋着气,便故意跟季昀赌气,季昀说她绝食,她偏不,不仅不绝食,还要多吃几口。   服侍的人都在外面候着,里面说的话,听不太清,倒是银匙碰到骨瓷碗发出的清脆响声,让众人皆松了口气。   公主总算肯进食了,季大人不愧是状元郎,果然有法子。   众人退远些,一位粉衣婢女推了推半夏,压低声音笑问:“半夏姐姐,你怎么知道季大人有法子劝动公主?”   半夏脊背一僵,她也不敢确定啊,只不过季大人正好登门求见,待公主的心意又是一片赤诚,她只想着不用白不用,才把季大人推进去的。   当然,那些小心思,懂的人自然懂,比如正抿唇忍笑的白芷,却不便同其他人说。   半夏整了整腰间绦带,装作不在意回道:“我哪儿知道?只是我们大家都没法子,季大人正巧赶上,我寻思着,他是状元郎,总比咱们这些奴婢多些心窍。”   言罢,她朝殿门方向努了努嘴:“可不就歪打正着?”   别的不说,单是季大人吩咐她去换一碗素粥,就比她们多用了一分心思,这不就对了公主胃口?   心下把季昀夸赞了一通,半夏又暗自叹气,若是公主要了季大人做驸马该多好。   奈何季大人什么都不肯告诉公主,太后娘娘为了维护公主清誉,也特意叮嘱她们不许说出来。哎,遇上她们家公主,或许便是季大人的劫数。   躲在隐秘处的十五,听力比常人好上许多,将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众人夸赞半夏机灵,不由撇撇嘴,若她们知晓季大人在殿内是怎么气公主的,保准把季大人赶出府去。   不过,气归气,公主吃的粥是府中人熬的,她也没见季大人加什么料进去,应不会威胁公主安危。   十五略略思量,往阴凉处缩了缩,抱着双臂打盹去了。   太庙外,萧瑶身着玄色冠服,站在皇亲百官之前,听国师念着鸿胪寺拟的祭文。   睿王立在她身后,仅次半步,烈日灼灼,萧瑶眯起眼睛沉声开口:“睿王兄果真不怕冤魂索命么?”   当日跟在陈婕妤身边的嬷嬷,没等萧瑶传唤,便自个儿投了湖。   陈大人及夫人则双双吞金,奔着陈婕妤和新帝而去。   陈婕妤出事时,吃的还是平州府送来的荔枝。   这一桩桩一件件,狠狠撞击萧瑶的心神,虽没抓到把柄,她却可以肯定,里面必有睿王的手笔。   只是不知,做的这般天衣无缝,究竟是睿王布的局,还是季昀出的主意!   萧瑶闭了闭眼,长睫掩住眸中懊悔悲恸,可惜她发现得太晚了,从陈婕妤的母亲频频入宫起,她就该留心的。   面对质问,睿王却神色如常,唯有微翘的眼尾泄露出内心喜悦:“元福妹妹说笑,本王身正影直,自不怕什么魑魅魍魉,你若不信,自去查好了。”   不必转身去看,萧瑶听他语气,就能想象他此刻有多得意,他笃定她找不到证据。   “很好。”萧瑶气急反笑,皙白的玉指轻轻摩挲过玉牒上新帝的谥号,“本宫再不会给你得意的机会。”   祭文已念完,收到国师温暄的目光,萧瑶捧着玉牒缓步走进太庙。   “这话,该是本王对你说。”睿王的嗓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激动,萧瑶听在耳中,脚步未有一丝滞涩。   睿王哪能不激动呢?若非季昀告诫他想要为人君,须得珍惜羽翼,他三日前便带兵攻入宫门了。   蛰伏三日,为的便是笼络朝臣,明日御殿之上,便是他黄袍加身之日!   陈婕妤之死,元福竟然来怀疑他,他可是最清白不过的。   他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吩咐几个同他走得近的朝臣,时不时去提点提点陈大人,陈大人果然沉不住气,让陈夫人屡屡入宫去教导陈婕妤。   陈夫人教导的好啊,陈婕妤终日疑神疑鬼,不需要脏他的手,她自己就把自己玩死了。   此事可是他从元福抢了他摄政之权那日起,便开始谋划的,连季昀都不知晓,相干之人再开不了口,她上哪儿查去?   祭祀方散,睿王回府换了身衣衫,从王府后门绕去一条小巷,叩开巷口往里第三户院门,寻香去了。   院内佳人,曼声软嗓,睿王一听便酥了骨头,这花魁娘子,倒是比他平州府的一众侍妾都招人疼。   玉臂软枕朝眠起,春风得意马蹄疾。   睿王跳下马车,进得宫门,几乎已经听到朝臣们此起彼伏的呼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萧瑶仍着女君官服,立在龙椅之侧,居高临下,将他的得意尽收眼底。   身为百官之首,季首辅起头,率先上奏,请薛太后册立新君,以安大琞。   睿王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绷直肩背,盯着上方空虚的赤金龙椅,眼中是掩饰不住的亢奋。   只待百官一呼,他便能坐到那龙椅之上,君临天下。   可季首辅话音刚落,百官们不及反应,便见龙椅后,珠帘里,薛太后走出来,手中捧着一道圣旨。   圣旨乃是季首辅亲口宣读的,又让翰林掌院学士亲自验看,确乃琞文帝萧珵所拟,也是他龙御归天前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   “朕即位十六载矣,万民安泰,君臣善睦,元福公主,人品贵重,深得朕心,朕欲传大位于元福公主,众臣工当悉心辅佐,共襄社稷。” 第27章 推一把   先帝遗诏, 无人敢妄议。   更何况还有国师在侧,直言帝星落,凤星曜, 女君即位乃是天命所归。   素来信奉阴阳易理,对国师尊崇有加的睿王, 第一次怀疑他在胡扯, 明明自己才是天命所归!   只可惜, 无人为他质疑国师,他孤掌难鸣。   睿王脑子嗡嗡的, 萧瑶如何接受百官朝贺, 如何将他踩在脚下, 他全然记不清。   牵线木偶似的随波逐流,僵硬地朝拜。   踉踉跄跄回府时,睿王脑中仍反复回响着文帝遗诏,眼前一黑,朝着睿王府朱门喷出一口血来, 顷刻栽倒。   天色渐暗,季首辅方从宫里回来,便唤人叫来季昀。   “听说睿王吐了血, 你可去看过?”季首辅望着季昀深沉的漆眸, 实在看不懂这个小儿子。   季昀随手拿起季首辅扣在书案上的书翻看,自书页间抬眼, 慢条斯理道:“刚听说。”   合着还是听他说的?季首辅气笑了,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一掌:“众臣皆道,你同睿王走的近,还有人来问为父是不是站在睿王一侧,他吐血了你不关心, 倒是有功夫去打听先帝遗诏。”   说到此处,季首辅皱眉顿了顿,若有所思,某个细节自他脑中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   见他浑然没有被戳破的自觉,季首辅板起脸正色问:“遗诏之事,唯有太后娘娘、长公主,还有为父知晓,你是从哪儿打听到的?”   那份遗诏,在萧瑶成为摄政女君前,薛太后便告知了季首辅。   召他和大长公主进宫商议后,三人皆同意秉承文帝遗愿,先不搬出遗诏,让元福公主自己设法站稳脚跟。   女子称帝本就史无前例,若元福公主手腕魄力胜过睿王,凭一己之力立身朝堂,必能坐稳江山。   可谁也没想到,她把国师搬出来,生出连文帝都没料到的变数来。   她做摄政女君的时日,确实还算勤勉,知人善任,朝政打理得仅仅有条。   是以,昨夜季首辅连夜入宫,同薛太后商议了遗诏之事。   几日兵荒马乱,季首辅险些忘了遗诏之事,还是季昀有意无意提了一句,朝堂将乱,若文帝留有遗诏,方能最快遏止。   此时想来,季首辅确信,昨日季昀并非随口一说,而是不知从哪儿得的消息,知道遗诏的存在。   “需要打听吗?”季昀合上书册,放回案头,神色如常望着季首辅,“文帝素来心思缜密,儿子只是猜测他留有后手,碰巧猜着罢了。”   言罢,他抬手虚掩在唇边,打着哈欠道:“明日登基大典,后日还有大朝会,儿子先去睡了,父亲也早些歇息。”   季首辅望着他的背影,气得胡子发抖,眸底却盛着笑意,昀儿羽翼渐丰,自有门路,他该欣慰才是。   笑意只蓄了片刻,便消散。   若非昀儿的身子……哎,可惜!可惜!   殊不知,已然走出院门的季昀,正抖着肩膀忍笑。   他自然不需要打听,那遗诏他前世便听说过,昨日只是想探探,今世文帝是否也留了同样的遗诏。   庭中海棠树枝叶繁茂,直插苍穹,梢头斜刺一轮圆月,月辉皎皎,给枝头碧莹莹的叶片镀上一层银光。   树冠侧,季昀负手而立,眉眼暄和如月,这江山,终于重回她手中。   月耀星移,睿王醒来时,已过中宵,再找季昀来议事,已不适宜。   两个时辰后,便是登基大典,他若此时举兵,仓促不提,还师出无名,必会被当成不敬先帝的乱臣贼子。   更何况,该死的元福一定早有准备,在宫中设下天罗地网,就等着请君入瓮。   思来想去,胜算不大,睿王咬咬牙,含恨将丫鬟端来的汤药饮下,狭长的眸子阴恻恻地盯着碗底药渣。   来日方长,他绝不信元福是什么天命所归,且待他细细谋划,总能找到师出有名的时候!   金乌破晓,浩瀚天穹中,第一缕日光照在宫墙内琉璃瓦,反射出绚丽的光彩。   萧瑶着衮冕,执玉圭,玄衣纁裳,不甚合身,可她脖颈纤长,脊背挺直,周身以金线绣制的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祥纹,沐着日光,熠熠生辉。   端的是明艳无双,贵气天成。   踏上玉阶,她一步一步走向御殿上首正中的赤金缠龙椅,神情略显恍惚。   这条路,那样短,走得再慢,数十步便能到。却又那样长,长到她两世都在其中打转。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朝贺声,此起彼伏。   睿王哑着嗓子说不出口,倒也不显。   “众爱卿平身。”萧瑶掌心朝上,虚抬了抬,透过额前轻轻摇曳的十二串冕旒,扫过群臣。   大典之后,萧瑶入住紫宸宫,正歪着脑袋翻看奏折,由着白芷替她捏肩。   门口一道碧色身影走进来,是半夏,面上带着笑:“陛下,奴婢方才瞧见一行宫婢太监往坤羽宫方向去了,哦,还有内务府的人!”   坤羽宫乃是大琞皇后寝宫,萧珵在位十数载,曾许下承诺,三千佳丽,谁先诞下皇子,便册封谁为皇后,各宫娘娘小主们也曾铆足了劲争,却都没能如愿。   是以坤羽宫空置十六年之久,上一位住在里头的,还是薛太后。   心念转过,萧瑶眼眸一亮,坐直身子,极精神地望着半夏:“可问过他们是去做什么?”   宫里能吩咐宫人们进出坤羽宫的,除了她,就只有母后,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猜测的那般。   半夏撞见她眸中希冀,掩唇笑着禀道:“奴婢打听过了,乃是太后娘娘吩咐他们进去打扫,再将里边陈设重新归置。”   “定是母后要搬回来陪本宫了!”萧瑶笑得眉眼弯弯,盈盈眼尾仿若碎着星光。   一把推开折子,轻盈绕过御案,提起裙裾便朝殿门奔去:“折子本宫晚些再批,你们随本宫一道去,瞧瞧母后可有什么需要帮着收拾的!”   慈宁宫乃是母后住惯了的,物件多,一日两日搬不完,总得先帮着把母后常用的先搬来。   一路想着,遮着华盖的步辇已到了慈宁宫外。   烈日炎炎,半夏、白芷双双替萧瑶打着扇,险些跟不上萧瑶跑进去的脚步。   “母后,您要迁宫,怎么没告诉昭昭?”萧瑶甜甜笑着,扑到薛太后身侧坐下,挽住她小臂。   薛太后正亲手剥着葡萄,险些被她撞掉了,却没动怒,将最后一丝紫皮撕下,笑着把带着凉意,碧生生的葡萄肉塞在萧瑶朱唇边。   “谁说哀家要迁宫了?”薛太后接过方嬷嬷递来的湿帕擦了擦手,替萧瑶抿了抿发髻边差点跑掉的金挑心,“身为一国之君,一言一行再不可像往日那般莽撞了。”   后边这句话,她当摄政女君时,便听过多次,并不在意,萧瑶满脑子只想着前边一句。   “母后不迁宫?”萧瑶眨了眨眼,四下一看,慈宁宫确实一切如常,没有半点收拾东西的迹象,讶然问,“那母后叫人收拾坤羽宫,是给谁住?”   “你住紫宸宫,坤羽宫离紫宸宫最近,自然是给你的皇夫住。”对上萧瑶目瞪口呆的神色,薛太后顿了顿,叹息道,“昭昭,为了大琞万民,你该选皇夫了。”   前世母后并不似这般雷厉风行,今生是怎的了?   不仅把坤羽宫收拾出来,还直言,三日内若她自己定不下人选,母后便亲自替她挑。   萧瑶坐在步辇上,细指撑在额角,脑仁儿疼。   若是在前朝,帝崩国丧,皇室三年不许婚嫁,可萧氏皇族子息艰难,婚嫁并不依前朝旧俗。   如今只剩她和睿王两支血脉,也难怪母后心急。   慈宁宫里,方嬷嬷站在宫门处,望着萧瑶的步辇绕过宫墙,看不见了,才回殿内。   “太后娘娘还是决定插手了?”方嬷嬷替薛太后捏着肩,唇角抿着笑。   薛太后睨了她一眼:“昭昭搬回宫里住,隔着宫墙无异于隔着条星河,哀家若不推上一把,怕是连觉都睡不好。”   “你猜,那丫头会自己选,还是一直逃避到哀家替她做主?”薛太后自己也很好奇。   方嬷嬷心下有数,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后是哪个也舍不得叫她受委屈,明知萧瑶的性子会争取主动,她还是顺着薛太后的心意去说:“依奴婢愚见,陛下会等太后娘娘做主。”   闻言,薛太后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批完折子,夜已深了,盥洗毕,躺在龙榻上,她总觉像是忘了什么事,困意正浓,她便也没执意去想。   转眼便是她即位后第一次大朝会,百官咸集。   直到睿王这个不开眼的,第一个站出来奏请她纳选皇夫,充实后宫,萧瑶才后知后觉忆起,昨夜她确实忘了选皇夫的大事。   睿王的奏请,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官们各有各的小心思。   有的想到她先前就迟迟不肯选驸马,这次推脱过去,怕是下回更不当回事。   有的本就对女子承大统颇为不忿,担心再由着她推脱下去,往后怕是连找个公主继承皇位都做不到,大琞将不击自溃。   是以,不待她开口,陆续站出来奏请萧瑶纳皇夫的朝臣,足有十之八九!   缠龙广袖遮住的纤手,往掌心攥了攥,萧瑶不动声色扫过殿内百官,视线落在季昀身上时,顿了一顿。 第28章 美人恩   翰林编修品级不高, 他站在靠近殿门的位置。   火焰般的烈日炙烤着殿门,热气纷腾,蒸笼似的, 周遭官员脑门上已沁出汗来,季昀仍旧清泠泠, 干干净净。   百官皆着官服, 却唯有他穿出别样的气度来。   他身量高, 肩阔腿长,玄色官服款制端雅冷冽, 衬得他姿仪清绝, 器宇川渟。   百官皆催, 今日萧瑶是骑虎难下,不选不行。   只是不知,若她偏选这位好男风的季大状元做皇夫,百官们会不会吐血?   萧瑶隔着群臣,眸光凝着季昀略显沉郁的漆眸, 细细思量着这样离经叛道的可行性。   见她被百官胁迫纳皇夫,深知名声有瑕,当不得皇夫的季昀, 神色郁郁。   目光锁住她被龙袍衬得明丽小巧的脸, 季昀竖起耳朵,只盼她立时推拒, 偏她不仅没开口,反而神情专注,果真在思索皇夫人选。   季昀郁结的思绪,又沉了几分。   哎,百密一疏, 他只记得前世萧瑶并未纳皇夫,却忘了,今世早生了诸多变数。   若今日不争,往后便只有大朝会才能见着她。   持着笏板的指骨微动,季昀将力道攥紧了些,指节泛白,浑然不知落在萧瑶眼中,解读成旁的意思。   啧啧,被她盯了片刻便这般不乐意,当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一片赤诚。   哦,是了,定是因她仗着皇兄遗诏把睿王挤下去,打乱了他和睿王等人的谋划,季昀不忿了?   既如此,那日他又为何巴巴去公主府激她用膳?   他一时亲,一时疏,总隔在高深莫测的云雾之后,叫人看不透。   正思量着,萧瑶余光忽而瞥见,立于百官之首,却一直默默听着的季首辅,斜上前一步,似有话要说。   萧瑶收回视线,落在季首辅面上,手肘撑着身侧赤金缠龙,托腮聆听。   “微臣斗胆,请陛下顺应民意,纳皇夫,兴龙裔,以安社稷!”季首辅话音一落,百官皆住了口,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翘首望着萧瑶,今日,断不能再叫她推脱过去!   唯有季昀,握着拳,面色发白,漆眸深沉似能滴出墨来。   萧瑶眼波流转,放下小臂,坐直身子。   望着季首辅,牵唇一笑:“也罢,既是民心所向,本宫便直说了。本宫爱才、惜才,今有一人,才华横溢、风仪俊美,本宫慕之已久。”   说到此处,顿了一瞬,随手指向殿中最有才学的一个,季首辅的小儿子,才名、污名皆满京城的季昀。   累丝金凤钗口下衔着的珠结摇曳生辉,圆润东珠擦过她淡淡海棠色眼尾,如碎星芒:“季昀,择日入宫。”   脱口而出的名讳,砸在殿内所有人的心弦上,季昀惊愕,余者皆懵。   “此人不可!”季大人护子心切,率先反应过来。   别说昀儿已有心仪之人,便是没有,他也不能看着殪崋昀儿受此折辱。   与此同时,殿门内一道嗓音传来,掷地有声:“谢主隆恩!”   随即,挤得满满当当的偌大御殿,陷入冰封般的死寂。   “众爱卿让本宫纳皇夫,本宫应下,也选了。”搭在龙椅扶手处的纤指,缓缓摩挲着上边栩栩如生的缠龙金饰,萧瑶笑意未达眼底,语气慵轻,“众爱卿可有异议?”   众人僵硬地转动脖颈,与身侧同僚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纳皇夫虽是本朝才有,并未章程可循,可怎么着也得差人将身家清正的高门子弟画像入册,供陛下采选,岂能如此儿戏?   可季昀乃是季首辅之子,好男风之事,若此时提及,恐污了陛下的耳,众人一时犯了难。   季首辅则被季昀气得说不出话来,抖着胡须,似要晕过去。   倒是睿王,回头望向季昀,眸色阴郁,若有所思。   诡异的寂静中,一道略显臃肿的身影上前,嗓音洪亮:“微臣附议!陛下高见,季编修乃状元之才,论才学,论品貌,满京城无出其右。微臣,恭贺陛下!”   言罢,他甩袖侧身,冲满朝文武道:“谁若质疑,便是对陛下不敬,本侯第一个不答应!”   没错,第一个破冰的,竟是沐恩侯。   话音方落,他眸光冰冷扫过季首辅,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   季家将他的儿子害得那样惨,太后不仅不护着沐恩侯府,胳膊肘还往外拐。   陛下显然是看上了季昀的好皮囊,甚至不顾及他喜欢的是男子,也要纳了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乃孽缘,他偏要促成!   沐恩侯府不好过,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好男风和当皇夫,哪个名声更差些?季首辅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气昏头的功夫,季昀已然上前领旨谢恩。   萧瑶一步一步走下御阶,往偏殿而去,身后朝臣们围着季首辅道贺的声音,不绝于耳。   繁复的龙袍裙摆带起一阵风,萧瑶眼尾眉梢染着愉悦,睿王不是贼心不死么?那本宫就先折你一臂!   后晌,窗棂外蝉鸣阵阵,吵得人昏昏欲睡。   殿内龙眼木根几上,景泰蓝香炉里燃着醒神香,萧瑶一手撑在腮边,一手执笔批折子,却无法专注,心下算着离去行宫避暑还有几日。   没等她算清,视野中撞入一道白色身影,萧瑶抬起犹带困意的眼眸,立时清醒大半。   国师忽而出现,让她莫名紧张,就像从前她偷懒,皇兄突击检查她课业时那般。   “世迦哥哥怎么来了?”萧瑶弯唇问道,余光却往殿门处扫了扫。   难怪没人通禀,半夏、白芷正缩在门槛处打盹,睡正香,手中羽扇跌落在地,也浑然不知。   宋世迦温暄一笑,将广袖往上撸了一段,拿起朱砂墨细细研着,凝着她的眸光却比往日深邃些。   “今日,阿瑶当着群臣的面,直言季状元乃是你思慕之人,此话可当真?”   状若不经意问出口,可等她的答案时,宋世迦磨墨的动作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自然是假的。”萧瑶眨眨眼,有些俏皮,“阿瑶只是被催得没辙,先拉个人堵住他们的嘴罢了。”   随即,她清了清嗓子,将手中朱笔攥紧了些,有些不自在道:“那季状元不是好男风么?纳他做皇夫,岂不省心?”   闻言,宋世迦又继续研磨的动作,眸光倏而清浅许多,像春日潺潺的山泉水。   倒是萧瑶心下纳闷儿:“世迦哥哥来找本宫,就为这个?”   若是姑姑,或者旁人来问,都挺正常,偏偏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模样的国师来问,说不出的怪异。   宋世迦脊背一僵,很快便借笑意掩饰过去,摇了摇头:“微臣来,是想问陛下,皇夫入宫可需择吉日?”   就这?萧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摇了摇头:“不必。”   在折子上又添了几个字,合上,补了一句:“他呀,还不值得国师费心神,晚些本宫传道口谕,令他两日后入宫便是。”   什么吉日不吉日的,一个挡箭牌罢了,他配吗?   朝会后,季昀跟掌院学士告了假,午膳还是在睿王府暗道通向的那处别院用的。   是以,他并不知晓,季府中已经炸了锅。   季首辅回府便捶胸顿足,季夫人怕他气得旧疾复发,赶紧叫人去找大夫。   素来好性的季昂,阴沉着脸,连一双小儿女过来缠着他玩也没理。   进屋就将朝靴一踢,拿起一道空白折子,捏着笔,手却打着颤,迟迟未落笔。   张妙音早已在前院打听过了,心知他是为二弟不忿才如此。   她一面打量着夫君面色,一面轻哄一双儿女,待婢女们陪着韬哥儿、韫姐儿去外头玩了,张妙音方才立在季昂身侧。   叹了口气,将他面前的折子收起来。   季昂抬眸,眸中怒意正盛,却未对妻子发火:“音音,你可知,今日陛下金口玉言,要强纳二弟做皇夫?我身为大哥,眼见二弟受此折辱,却什么都不能做!”   说话间,张妙音已然斟了一碗晾凉的清茶,朝他手边推了推:“夫君先喝口茶,消消气。”   季昂梗着脖子,到底把茶喝了,刚将茶碗放下,便见张妙音眼波流转笑道:“夫君可知,二弟心仪的并非男子?”   “自然!”季昂不假思索道,这一点他从未怀疑。   话音刚落,季昂咂出味儿来了,急急握住张妙音的手问:“音音知晓二弟有心仪之人?是谁?为何不同家里说?” 第29章 凤烛摇   张妙音低下头, 抿唇笑着环住他脖颈,朱唇凑至他耳畔,压低声音道:“若我猜得没错, 二弟心悦之人,乃是元福公主, 也就是当今陛下。”   此话一出, 不啻惊雷, 季昂眼睛都忘了眨,定定凝着张妙音。   待她将季昀赠书之事, 以及那日假山凉亭中的情形娓娓道来, 季昂不由自主被妻子说服了, 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他为了维护传言之人,什么都不肯说,从不辩解。”   “那日他在青菱河上抱着的人,该不会是假扮男子的元福公主?”   别院中, 竹风清泠。   一片苍翠中,两道身影正隔着石桌对弈,笼烟似的翠障之后, 一双眼睛正悄然盯着他们。   “贤弟不日便要入宫, 要不要将人移到这别院,由本王替你照看一二?”睿王暗地里几乎翻遍了京城, 也没找到季昀养的小倌。   眼看着季昀要入宫,不抓个把柄,睿王总觉不踏实。   吧嗒,季昀落下一子,摇摇头:“内子脾气大, 胆子却小,不爱见生人,王爷见谅。”   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睿王面上笑意僵了僵。   感受到背后林中隐匿的视线,他又弯了弯唇角:“陛下直言对贤弟思慕良久,不知贤弟心下如何?此番入宫,再难有对弈言欢之日,贤弟该不会被陛下打动吧?”   他毫不避忌,就差直接问,你会不会转投陛下?   林中隐匿的视线,季昀亦有察觉,被跟踪的次数多了,他甚至知晓此人乃是萧瑶派的影卫。   只是从前他同睿王私下会面,此人总被睿王府的暗卫挡在外面,今日能近身窥探,不知睿王是有意还是无心。   揣测间,季昀拈棋子的手顿了顿,望向睿王:“王爷说笑,季昀不才,却不贪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即便身陷宫闱,也定不负王爷厚待。”   睿王眸光闪了闪,唇角弧度意味深长,并不接话。   “今日事出突然,微臣也是临时起意,想借入宫之机,设法博得陛下信任,适时在朝中布局,为王爷的宏图霸业略尽绵力。”   “好!”睿王心中疑虑顿消,鼓掌朗声大笑,“贤弟不愧是本王知己之人!”   贤弟,你此去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若能不改其志,活着走出宫门,本王荣登大宝之日,定封你一等侯!   风止棋散,时近黄昏。   影卫十三离开别院,悄然回到御殿,将今日所见所闻,一字不落传给萧瑶。   萧瑶双手攥着朱笔两端,挣得双手发颤,也没能将笔管折断,她长长舒了口气,泄气地将朱笔丢至笔洗中。   殿内服侍之人被她悉数遣出去,她呆呆盯着御案上一枚青铜错金独角兽镇纸,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同季昀相识以来的情景。   原来,一切交好皆是障眼法,即便她纳他为皇夫,解了他被天下人不耻,再无法说亲的困境,他也不会感恩,仍旧坚持跟睿王站在同一条船上。   “十三,继续盯着睿王,若他找到季皇夫养的小倌,记得先一步带来见本宫!”   季昀不是对睿王忠心么?她倒要看看,情义两难之时,他会如何抉择。   一早,宫里的喜鹊便倾巢出动,叫个不停。   薛太后亲自给萧瑶梳头挽发,听到外面喜鹊叫,面上浅浅的笑纹就没消过。   “昭昭,纳了皇夫,凡事便有人替你一道顶着,母后这心里……”薛太后说着说着,望着镜中自己亲手带大的女儿艳丽无双的模样,眼眶微湿,哽咽一瞬,便忍回去,“你早日诞下皇嗣,哀家就算对得起你父皇了。”   “母后!”萧瑶涂了淡淡胭脂的脸颊,更红了些,羞赧地唤了一声,便别过脸去。   在薛太后看不见的角度,她悄然吐了吐舌头,不知母后是没听到外面的流言,还是不信流言,竟然还盼着她和季昀,咳咳。   母后的这番希冀,自然是要落空的。   而且,纳了皇夫,不仅不会有人替她遮风挡雨,反而会给她带来风雨。   入夜,坤羽宫中,凤烛摇曳。   不知是冰盆的摆得太足,还是季昀太过紧张,萧瑶一身吉服绕过屏风望见他时,只见他本就白皙如雪的面色,越发煞白。   吉服红艳似火,便是他面色不佳,凤烛之下,仍衬得他玉质天成,如琢如磨。   听到脚步声,季昀抬头,伊人姿容绝世气度雍华,狠狠撞进他眼眸。   季昀心口颤了颤,继而泛起一丝苦涩。   洞房花烛本是他午夜梦回才敢肖想的,可今夜,她不设法取他性命就算最好的结果。   一晃神,萧瑶已走至近前,抬脚踢了踢他大红福履:“起开。”   对上季昀平静的眸色,萧瑶不太满意地蹙了蹙眉,挥手指向屏风外的罗汉床:“那才是你睡的地方。”   季昀眸中划过一丝无奈,站起身来,却并未往外走。   而是欺身上前,逼得她纤腰后仰,匆匆退后一步,险些站不稳,才擒住她手腕道:“身为皇夫,取悦陛下是臣的本分,陛下不是赞臣风仪俊美么?如今,怎又避之不及?”   萧瑶挣脱不得,才开始慌了神,后知后觉想起来,他武艺好,连十五都赞过,若他抗旨不尊,她能奈他何?   “来……”萧瑶下意识想唤人进来护驾,刚喊出一个字,便被季昀微凉的手掌堵住唇瓣。   “太后娘娘定派了人盯着,陛下想让她们听见吗?”季昀清泠眉眼间,露出浅浅戏谑。   仓促间离得极近,近到萧瑶能闻到他身上衣香,他的气息拂在她鼻尖,萧瑶心口蓦地一紧,下意识想要离他远些。   “唔唔。”萧瑶想让他松开,可季昀误以为她坚持要喊人,便紧紧捂着,萧瑶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登时急了。   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得,她张嘴便在季昀掌心侧咬了一口,力道颇重,咬得她牙酸。   电光火石间,季昀仿佛回到青菱河畔,画舫中,她在他颈侧厮磨蹭咬。   季昀似被烈火灼到似的,仓惶收手,红着耳尖睥着萧瑶。   小丫头,胆子不大,牙齿却挺利。   见他耳尖红红,萧瑶还以为是疼的,登时喜形于色。   啧啧,被她咬了,也只能忍气吞声,看来在这宫里,他并不会仗着武艺好,就敢伤她。   这般一想,萧瑶的胆子又大了些,一面信手摘着髻上钗环,一面道:“本宫选你做皇夫,确是因你长得好看,可本宫喜欢男子,你既好男风,便算不得全须全尾的男子。”   哗啦,她将手中钗环悉数丢入妆奁盒中,回眸瞪他:“你若想在这宫里好好活着,便记住一点,莫挨本宫!”   听到十三的密报之后,她也不是没想过直接杀了季昀,可若杀了他,季首辅那边不好交代不说,她还要再费心选一次皇夫。   如此,便好好养他在坤羽宫,当个好看的花瓶摆着养眼罢,也好瞧瞧,他会如何不怕死地帮睿王。   “臣是不是男子,陛下可要试用一番?”季昀眸色闪了闪,朝她的方向迈出两步。   凤烛轻爆,将他的影子拉上,兜头罩在她身上,萧瑶竟被一股莫可名状的压力迫的后退一步。   后腰碰上妆台,萧瑶下意识将手撑在妆台边缘,灵光一闪,悄然往后摸索着。   指腹摸到一支凤簪,指尖一勾,攥住,硬着头皮望着他逼近:“你……你想做什么?”   言罢,下意识将簪子攥得更紧了些,硌疼了她掌心。   此番细微动作,哪儿逃得过季昀的眼睛?他步履略略一滞,复又迈步。   萧瑶小心拿眼神丈量着,只余一臂之距时,她霍然展臂,握着簪子直直朝季昀襟前刺去。   却见季昀广袖一挥,殿内大半凤烛顿灭,只余榻边最玲珑的两盏。   光线骤然暗下来,萧瑶眼前一黑。   刺歪了不说,还被季昀擒住手腕,欺身过来,将她紧紧堵在妆台边缘。   “臣想做的,不过是……” 第30章 影相叠   说话间, 他压低身子,微微侧首,咬住她手中的凤簪, 丢至妆台上。   凤簪撞上其他珠翠,响声清越, 骇地萧瑶心尖一颤, 眼睛都忘了眨。   他脸侧垂下的一绺墨发, 贴着她腮边墨云似的青丝,清泠嗓音含着戏谑, 落在她耳畔, 微凉的手指轻捻她耳垂:“替你摘了它。”   耳尖一空, 他指尖凉意顺着颈侧血脉,窜至她心口。   萧瑶蜷长的睫羽微微颤动,愣愣侧首去看,只见他指尖拈着一枚红宝石八珠金耳坠,正是她今日所戴。   耳坠在他手中晃晃荡荡, 八颗南珠莹莹生辉,却不及他面上笑意更扎眼。   “本……本宫无需你帮忙!”萧瑶甜软的嗓音颤颤溢出,胸腔里怦怦的跳动, 仿佛已到了嗓子眼。   明知他喜欢男子, 她仍忍不住心生悸动,果然模样好, 便能为所欲为。   话音落处,她仓惶扭头,抬手胡乱去摘另一侧那只。   待将耳坠摘下,攥在手心,她才后知后觉忆起, 方才唇瓣似乎擦过一片微凉的柔软,不知是他的脸,还是……   思绪戛然而止,萧瑶再不敢往细处想去,顷刻间,她双颊染绯,艳如新荔,周身血液朝唇瓣奔涌,烫到酥|麻。   若非倚着妆台,她几乎站立不住。   偏偏被唐突的人,却将长臂支在她身侧,肩膀细细颤抖,闷闷的低笑声,让萧瑶越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方嬷嬷得了薛太后吩咐,一直在殿外守着。   透着窗棂缝隙,望着屏风上映出的两道相叠的身影,方嬷嬷眉开眼笑,喜滋滋地回慈宁宫赴命去了。   萧瑶却是脑子懵懵的,他既喜欢男子,不是该嫌恶女子的亲近么?怎么同她想的不一样?还是,他其实男女通吃?   只一想,萧瑶便恶寒着一抖,睡意袭来时,她甚至还记得将手中金钗握紧些,好防着季昀。   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萧瑶意识转醒时,眼皮重得很,难舍难分。   屏风外,半夏和白芷两个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萧瑶暗暗松了口气,季昀应当是不在殿中的。   “半夏姐姐,你说昨夜,公主和季大人有没有……”白芷红着脸开口,到底还是羞于启齿。   半夏往冰盆中又添了两块冰,脸上也有些发热:“季大人出门前,并未唤人服侍,昨夜也未曾叫水。”   跋步床里,萧瑶悄然将头埋进薄薄的衾被,小脸憋得通红,睡意倒是去了一半。   为什么早没人告诉她,纳了皇夫,还得面对这些?   偏偏,外头的私语声还没完。   “待会儿公主起来,你记得把床褥细细检查一番,晚些,太后娘娘必是要问起的。”虽难为情,半夏却不得不嘱咐一声。   因是纳皇夫,垫褥上并未放置元帕,萧瑶一头雾水,谁能来告诉她,半夏为何让白芷检查床褥?   “说起太后娘娘。”白芷欲言又止,将小杌子挪了挪,贴着半夏坐着方继续,“上回太后娘娘叫咱们不要告诉公主,咱们果真不说么?就由着公主一直误会季大人?”   误会?她怎么误会季昀了?萧瑶不解,动作极轻地将薄衾往下拉了拉,竖起耳朵听。   半夏也犯了难,双手将手中丝帕绞得变了形,叹了口气道:“季大人如今已是皇夫,难道我就不盼着公主和季大人好好的?”   “可太后娘娘吩咐,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太后娘娘也是为着公主的声誉着想。公主如今贵为一国之君,莫非为了洗刷季大人的污名,去告诉天下臣民,那日青菱河上,季大人抱着的,并非什么小倌,而是公主?”   那日青菱河上,季大人抱着的,并非什么小倌,而是公主。   这话炸在萧瑶耳畔,不啻惊雷,震得她久久才回过神来。   半夏、白芷自小伴她长大,她们的性子她明白,断不会故意拿此事骗她。   更何况,她们并不知晓她已然醒来。   “半夏,白芷。”萧瑶支起身子,靠在床头引枕上,轻唤。   胸腔里堵着一股莫名的情愫,堵得她甜软的嗓音微微涩然。   屏风外,半夏、白芷听到声音,几乎是跳着起身,哐当两声,带倒了小杌子也没顾上,绕过屏风便跪在跋步床外。   “你们方才所说,季大人没养小倌,可属实?”萧瑶拉长着脸,带着早朝时面对百官的威严。   “奴……奴婢不敢说。”两人吓得腿都软了,早知公主会听到,她们断然不会说起此事,这回可怎么同太后娘娘交待?   “不敢说?”萧瑶四下扫了一眼,并未瞧见昨夜她握在手里的金钗,泠声道,“再不如实说来,便是欺君,本宫身边素来不留不忠之人。”   她治下宽厚,从未说过这般重的话,半夏、白芷当下急得落泪。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半夏先开口,将青菱河那日之事一一道来。   半晌后,萧瑶心口酸酸的,似乎还有旁的滋味,她说不上来。   原来那日她确实被薛直下了药,季昀不仅为她寻到解药,还不惜染上一身污名,替她瞒住天下人。   茶楼里,那些闲汉们口中的秘药,实则是他替她寻的解药。   那么,他颈侧的伤呢?   想到那日翰林院外,她扯下他衣领,所见的那处红痕,萧瑶清浅的呼吸骤然一滞,再不敢细想。   “传膳!”萧瑶掀开衾被,扬声道。   “陛下,今日当去慈宁宫用早膳。”半夏提醒。   白芷见她面色稍霁,一面替她穿鞋袜,一面补了一句:“半个时辰前,方嬷嬷亲自来传了话,说是太后娘娘等着陛下和皇夫一道用膳。”   萧瑶心口郁着一口气,说不上是气的,还是羞的,也没处发泄,狠狠闭了闭眼,方才咬着牙道:“那就替本宫盥洗、更衣。”   转眼间,更衣毕,半夏替她把头发梳好,挽了飞仙髻,白芷正欲替她插簪,菱花镜中映出一道颀长身影。   “我来吧。”季昀接过白芷手中的翠玉簪,半夏、白芷忙垂首退了下去。   萧瑶端坐着,脖颈没来由有些僵硬,菱花镜中,他指骨纤长,稳稳将翠玉簪固定在她发髻上,萧瑶定定望着镜中的他,有些失神。   离得近,许是沐浴更衣才来,萧瑶能闻见他身上清爽的香气,还有淡淡的阳光的味道,他整个人,平白暖了几分。   “陛下何故盯着臣?”季昀想了想,“在找那支金钗?”   话毕,他拉开妆台下一方小屉子,取出她昨夜攥在手心的金钗,唇畔牵着一抹笑,却不是嘲讽。   他将金钗递给她,萧瑶扫了一眼,却没接。   起身便往外走,走了两步,没听到他的脚步声,萧瑶方才回眸望他:“母后还等着咱们一道用膳,还不快跟上?”   她语气实在算不上客气,往日疏离、戒备却无故少了许多,季昀清泠眉眼忽而舒展,如春风吹绽梨花白,唇畔笑意亦加深些许。   将金钗转了一转,放回屉中,季昀长腿一迈,同她并肩走出去。   慈宁宫门口,碧衣宫婢伸长脖子朝巷道望着,眼见着御辇距宫门口不足一射之遥,她赶忙旋身跑进去:“来了!来了!”   宫婢们素来稳重妥当,少有人敢如此,果然,方嬷嬷开口斥责了,细一听,责的却不是这么回事。   “你们两个小蹄子,吃饱了不好好做事,尽想着背后编排主子!”方嬷嬷手持戒条,作势在她们掌心拍了拍,却没用力,嘴里斥着,眼睛却斜睨着宫门方向。   “陛下和皇夫金尊玉贵,岂是尔等能议论的?别听风就是雨,外面的流言有几句能信的?太后娘娘耳聪目明,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根本就不是你们说的那么回事,皇夫啊,跟咱们陛下且好着呢!”   萧瑶扶着季昀小臂,将将跨入慈宁宫门槛,便听到方嬷嬷这么一席话。   她扫了一眼方嬷嬷一下一下虚晃着的戒条,唇角微微扯了扯。   难怪母后执意要她来慈宁宫用早膳,原来有这么一出戏等着她呢!   得亏她一早偷听到真相,眼下才能波澜不惊,否则这会子出了糗,不知母后会怎生笑话她呢。   季昀眼皮跳了跳,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一惊,太后娘娘是如何得知的?会不会因为萧瑶偷偷去过青菱河画舫,而训斥她?   倒是萧瑶,方嬷嬷等人行礼时,她一个眼神也没给,径直往里走。   待她走进去,几名宫婢才围着呆愣的方嬷嬷问:“嬷嬷,陛下那模样,似乎没听着啊?咱方才那出白演了?”   方嬷嬷本也是这般想的,被宫婢们挑明,越发郁闷,摆了摆手道:“不会叫你们白演的,回头都来领赏!”   萧瑶进入殿中,宫婢们已经进进出出忙着摆膳了,她和季昀由宫婢们服侍着洗了手,方才在太后下首落座。   只是,母后给了季昀见面礼,却什么也没给她,萧瑶唇角往下耷了耷。   “昭昭,你就没有什么要问哀家的?”薛太后盯着萧瑶的神色,心下纳闷儿,方嬷嬷是怎么办事的?   果然,母后是想当着季昀的面,把青菱河之事澄清,好撮合她跟季昀?   瞒着她是母后做主,澄清也是母后做主,萧瑶的倔脾气又犯了,摇了摇头,一脸无辜:“没有啊,母后希望昭昭问什么?”   见状,季昀稍稍松了口气,幸好方嬷嬷的话,萧瑶没留意。   可下一瞬,薛太后急了,也把季昀刚才放松的神经,重新提溜起来。 第31章 抢锦盒   “罢了, 你不问,哀家却不能不说。”薛太后扫了季昀一眼,眼中带着浅浅的安抚。   继而挑挑眉, 望着萧瑶,眼锋锐利:“你是不是偷偷去过青菱河?”   呃, 母后怎么还一开口就兴师问罪呢?   萧瑶悄悄替自己捏了把汗, 手中一下一下轻摇着的纨扇, 乱了频率,她干笑着回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季昀心道不好, 忙起身替她告罪:“太后娘娘息怒, 青菱河一事, 臣愿一力承担。”   “傻孩子,方才哀家不是说过,往后你跟昭昭一样,唤哀家母后便是。”薛太后立时变了脸色,眼尾都笑出了细细的褶, “你都替她担了这么久,也该叫她知道谁待她好。”   薛太后眸中希冀,清晰可辨, 季昀从善如流:“母后言重。”   对季昀的话, 萧瑶深以为然,母后着实言过其实, 季昀是替她顶过污名,可也谈不上待她多好,他心甘情愿入宫当皇夫的目的,打量谁不知道呢?   想到此处,萧瑶心里打了个突, 平素从未听说季昀去青菱河寻欢作乐,怎么那日,就这么巧,他偏偏就在画舫上呢?   会不会是,他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知晓她要去青菱河,特意布置好一切,还把薛直引去,自导自演一出英雄救美?   萧瑶越想越心惊,他年纪不大,心机却几乎长她一轮!   什么替她定污名?就是为着今日,见她如何为他的“赤诚”动容吧?   想通其中关窍,萧瑶登时坐不住了,恨不得立马揭穿他的伪善和假正经。   可刚一开口,还没发出声儿来,便被薛太后一记犀利眼锋扫地噎住。   “你那日是不是穿男装去的?你可知,被季昀护着飞出画舫的,并不是什么小倌,而是你?偏他为了护住你的名声,一句话也不曾辩解,把满京城的流言生生受了。”   “母后。”萧瑶有些委屈,眼尾一耷,唇瓣一扁,可怜兮兮。   那日出状况,也不能怪她,错的是薛直啊!   而且,季昀替她顶了污名,全是季昀的阴谋,又不是她让他如此的?   “你偷着去青菱河一事,哀家可以不追究,可你须得跟季昀好好的,让哀家早些含饴弄孙。”   听了这话,萧瑶竟生出一种嫁入高门大户,被婆母催生的诡异错觉。   这明明是她自小长大的皇宫啊!   “母后,到底谁才是您亲生的呀?您这话里话外都在帮季昀。”萧瑶委屈巴巴,夹起一只灌汤包,狠狠咬了一口。   季昀阻拦不及,却见她已将包子吐在碟中,被香气浓郁的汤汁烫得眼泛泪花。   被她问得心口一震的薛太后,此时方才反应过来,一面招呼宫婢拿些冰镇过的瓜果来,一面笑骂:“叫你还胡说,烫着了还得哀家心疼。”   萧瑶含了颗冰镇过的葡萄,舌尖痛意总算缓和了些,待太医来细细看过,她才知道,烫得并没有她想象中严重。   她摆了摆手,让跪了一地的宫婢、嬷嬷起身:“平身吧,是本宫自个儿不小心。”   殊不知,季昀悄然凝着她侧颜,眉眼一派暄和,他心仪之人并不是个被宠坏的娇弱公主。   薛太后坐在他们对首,将季昀神色瞧在眼中,她也年轻过,至今尤记得武帝望着她的眼神,哪有不懂的?   当下抿唇笑开,怕小辈们害羞,就着方嬷嬷的手呷了口茶。   清凉的茶水将笑意压下去,薛太后才清了清嗓子,冲方嬷嬷道:“把哀家昨日放在多宝格上的锦盒取来。”   “什么锦盒?”萧瑶隐隐有所猜测,面上一喜,也顾不上舌尖上丝丝的疼,边问,边朝多宝格方向张望。   只片刻,方嬷嬷便将锦盒取来,递给薛太后。   萧瑶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锦盒,猜测着母后送她的会是什么好东西?一定要比送给季昀那个伪君子的好才是!   这么直勾勾盯着,她半点没留意,在看见方嬷嬷手中锦盒的一瞬间,季昀修长的指骨颤了颤,泰山崩定亦不改色的神情倏而龟裂。   薛太后眼角余光见着季昀的小动作,眼尾笑意渐深,将锦盒推至萧瑶手边:“你这丫头,方才不是还为哀家没给你准备礼物生气?哀家早备着呢,你呀。”   说到此处,她故意顿了顿,扫了季昀一眼,目光重新落在萧瑶面上,意有所指道:“回去再看。”   坐在回紫宸宫的御辇上,萧瑶一直亲手捧着锦盒,捧得久了,还有些沉。   记着母后的叮嘱,她并未打开来看,脑子却转得飞快,浮想联翩。   母后神神秘秘的,是里边的东西过于贵重,还是羞于见人?   她自幼被母后和皇兄宠着长大,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她,是以,萧瑶更倾向于后者。   该不会是……春宫,咳咳,那啥,秘戏图吧?   这般一想,锦匣像是被烈日晒融了,竟有些烫手。   萧瑶自诩博览闲书,此类书倒真没涉猎,主要是没地儿找去。   听闻,从前帝后大婚时,敬事房的教习嬷嬷,会提前带着书册去教导皇后,纳妃应也是循此例。   可昨日她纳皇夫,从未有先例,是以,敬事房并没有教习嬷嬷来教她。   诶?不对,她们该不会是拿那些书去教季昀了吧?   没来由的,萧瑶脸一黑,扭头朝后面的步辇望了一眼。   华盖随风舞动,遮住他清泠眉眼,萧瑶没看着,冷哼一声,不知道他那副身子,还干不干净。   慈宁宫里,薛太后遣退左右,独留方嬷嬷在内殿。   “问过她身边那俩小丫头了?可有成事?”今日观萧瑶言行,薛太后心下已有猜测,却还是忍不住问方嬷嬷。   方嬷嬷摇了摇头,将清早下的赌注奉给薛太后:“太后娘娘神机妙算,敬事房的人也去瞧过了,没成。”   知晓他二人昨夜并未圆房,薛太后倒也不急,拿着一柄小花剪细细修着细颈花觚里插着的花枝。   “不急,待误会层层解开,自然水到渠成。”薛太后笑意融融,一脸欣慰,“昭昭和昀儿都是好孩子,昀儿看昭昭的眼神,骗不了人,跟当年励哥哥看哀家时,如出一辙。”   提起英年早逝的琞武帝萧励,两人俱是怅然。   此番纳皇夫,依的是立后的先例,罢朝三日。   虽不必早起上朝,批折子却不敢有一日懈怠,想到御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萧瑶撇了撇嘴。   “陛下留步。”季昀暗暗咬着后牙槽,轻唤出声。   稍后他定要把常轲要来好好问问,他书房里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慈宁宫,还偏偏被送到萧瑶手里,怎么看都像是故意为之。   闻言,萧瑶抱着锦盒,顿住脚步,侧过身望他,眉心却不自觉蹙起:“本宫要批折子,没工夫陪你,你不回坤羽宫去,跟着本宫做什么?”   难不成,他一朝入宫当皇夫,就有了后妃的觉悟?可后妃们争宠是因为僧多粥少,阖宫就他一位皇夫,他争个什么劲儿?   她话里带着淡淡斥责,季昀不以为意,眸光胶着在她手中的锦盒上,清泠的嗓音略微生硬:“陛下可否将锦盒赐给臣?”   锦盒?萧瑶讶然,秀美的细眉微微挑了挑:“季昀,你未免太贪心了些。”   说完,顺手将锦盒抱得更紧了些,仿若怕被人抢走饴糖的稚童:“母后明明给了你见面礼,你还想抢本宫的,休想!”   眼见她护得严实,明抢不合适,她又不肯给,向来没试过挟恩图报的季昀,打算豁出一回脸面,他上前一步道:“臣替陛下顶了污名,不求别的,只求这一个恩典,陛下也不允么?”   甚少见他这般低声下气求人,萧瑶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他下一刻嘤嘤落泪的情形,把自个儿恶心地一哆嗦。   又怕他直接上手抢,萧瑶急急跑上两级玉阶,才转过身来,平视他。   “季皇夫替本宫顶罪,为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她意有所指。   观他面色发白,萧瑶心下痛快不少,嗓音甜软,眉眼含笑,像只漂亮的小狐狸。   “你要挟恩图报,行,本宫向来恩怨分明。你名声有瑕,亲事无望,本宫纳你入宫,是不是也有恩于你?是以,你同本宫,应是恩怨相抵,互不相欠才对。”   季昀扶了扶额角,纵有千般心窍,面对她,却从来无计可施。   她弦外之音,他已听得明白,事关睿王,眼下并非辩解的时候。   “如此,臣谨记陛下恩德,往后陛下处理朝政,臣当亲为磨墨添香。”季昀福了福身,抬脚便朝萧瑶走去。   待会儿他寻个机会,定不能叫她瞧见锦盒里的东西!   萧瑶脑中却是警钟大作,季昀同旁人可不同,宫婢们不懂朝政,磨墨添香皆是目不斜视,可季昀替她磨墨,若说没私心,鬼都不信!   他就这般急不可耐?才入宫第二日,便想近距离窥视朝政?   所以,他方才向她讨锦盒,实则是以退为进,醉翁之意不在酒?   “既如此,你便跟着来吧。”当着众宫人的面,萧瑶没直接驳他,怕传到母后耳中。   嘴上这般说,可萧瑶坐在御案后,并未急着批折子。   令季昀站在案边磨墨,她自己则俯身凑近锦盒搭扣摸索。   须臾,咔嚓,锦盒应声打开。   朱砂色墨汁在砚台中晕开,季昀耳尖一动,手上动作顿住,眼角余光盯着锦盒。   画卷露出的一瞬间,季昀指骨动了动,伸手便去抢。 第32章 固元汤   刚看见里边放着的是什么, 萧瑶握住画卷,从锦盒里取出来,还没来得及展开, 掌心一空,画卷被人给抢了!   季昀抢到画卷, 轻折的眉宇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他唇畔噙着浅浅笑意, 将画卷在指骨上转了几转,潇洒恣意, 玉质翩翩。   对上萧瑶怒意氤氲的眸子, 季昀指骨一收, 握着画卷的手背至身后,欲使力震碎画卷,却因不舍,迟疑了片刻。   “十五!”萧瑶霍然起身,盈盈眼眸微微发红, 早已被怒气浸染。   须臾,季昀察觉到身后一道身影袭来,迅疾如风, 登时瞠目, 骇然避开,不可置信地凝着萧瑶。   为了一纸画卷, 她竟不惜召唤影卫来对付他,她对他究竟有多忌惮?   萧瑶没看他,含笑冲十五伸出手,将画卷重新拿回来,心下甚是得意。   便是他有武艺傍身又如何?在这深宫里, 无异于囚于笼中的鹰,翻不出她的手心去。   “退下吧。”萧瑶摆摆手。   “是!”十五顶着一张小圆脸,素来是影卫中最没气场的一个,可她竟然从季皇夫手中抢下东西,她真是太出息了!   当下便昂首挺胸,特神气地打了个旋儿,消失在殿中,不知隐到何处去了。   此时,萧瑶正冲季昀挑了挑秀气黛眉,手中画卷徐徐展开,在季昀复杂莫辨的目光中,她低头一看,顷刻镇住。   为何会是她的画像?   她展臂一拉,画中人全然呈现在视野中,萧瑶笃定,桃树下立着的,携一身绯色桃瓣的美人,是她无疑。   作画之人,画工精湛,似对她极熟悉,神态风仪无一不似,衣衫罗裙上的纹路也清晰,沾衣的桃瓣似乎散着芬香。   “这是你画的?”萧瑶视线自画卷上移开,讶然望着季昀,若她没记错的话,那日季昀在公主府中替她作画时,她身上穿的正是这套衣衫。   “确乃臣所作。”避无可避,季昀反倒舒了口气。   “哦。”萧瑶又垂首盯着画中人看了片刻,复抬眸,略歪着头凝着季昀,眼尾眉梢俱是笑意,“是你偷偷画的吧?你认出了这锦盒,所以一直想抢回去,不叫本宫发现。”   她慢条斯理分析了一通,终于有了决断,水盈盈的眸子冲季昀眨了眨。   忽而,萧瑶绕过御案边缘,行至季昀身前,纤长玉指自他颈侧徐徐滑至交衽处。   感受到他心口纷乱的起伏,萧瑶扬起小脸懒懒道:“季昀,你心悦本宫。”   揣了许久的心思,被伊人看穿,季昀身形一震,定在当场,面色肉眼可见变得煞白。   “陛下姝色无双,臣仰慕陛下,乃是人之常情。”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独有的,近于桃花香的淡香,季昀的鼻息不由粗重了两分。   却是竭力隐忍着,嗓音依旧清泠。   “原来如此。”萧瑶点点头,松开他的衣襟。   往昔所有怪异皆有了答案,季昀无故赠书与她,昨夜有意无意地撩她,不过是因他喜欢她。   可他又自视甚高,不想自毁前程做驸马,正好跟睿王联手,各取所需。   “你和睿王,一个见色起意,一个野心勃勃,不愧是一丘之貉。”萧瑶唇角依旧噙着笑意,眉眼却冷下来,眸光肃然,“季昀,你们打的好算盘,本宫已了然于心,你以为,你们可还有胜算?”   她挑明了说,季昀非但不觉尴尬,反而卸下诸多负累。   对上她肃然眉眼,季昀叹息一声,忽地欺身上前,逼得萧瑶匆匆后退避让,却避之不及,险些撞上御案一角。   季昀拿掌心托住她后腰,往怀中一带,微微俯身,如雕如琢的俊嶙下颚轻抵她眉心,喟叹道:“十成,臣对陛下,志在必得!”   怀中佳人,身形轻颤,季昀终于明白,何谓情难自禁。   “如此,便走着瞧好了。”萧瑶沉着嗓音,咬牙切齿回应。   他身量高,堵在身前,似一堵墙,萧瑶自知推不动,负气地从旁边挤出他的禁锢,绕至御案后。   明知他心怀叵测,狼子野心,萧瑶仍因他那句“志在必得”,心生悸动。   对此,季昀只略略牵唇,便随她去了,拈起墨块,自顾自重新磨起墨来。   萧瑶卷起画卷,放回锦盒中,心口不该有的情愫,终于悉数按捺下去。   将锦盒推至一旁,萧瑶自笔架上挑了一支紫毫笔,余光却瞥见一袭白衣立在殿门处。   “国师大人怎么不进去?”半夏和白芷,一个取了冰来,一个用承盘托着茶水点心,见国师立在殿门口,俱是一愣。   萧瑶批折子,素来不喜太多人随侍,是以,一众宫女太监只在殿外廊庑下候着。   听到声音,季昀也随着萧瑶的目光一起望过去,只见当朝国师正举步走来,白衣翩翩,气质温润高华。   只不知为何,看他的眼神,隐隐带着敌意。   “世迦哥哥!”也不知国师方才有没有见到,她不专心批折子,反而跟季昀胡搅蛮缠的情状,萧瑶莫名心虚。   世迦哥哥,四个字如有千钧重,砸在季昀心口一阵闷疼。   她待他素来冷眼疏离,原来对旁人,也可这般亲昵。   方才的一幕,仍梗在宋世迦心口,可听到萧瑶毫不避忌季皇夫的存在,仍这般唤他,轻拧的眉宇登时舒展。   他大步上前,将一只白玉碗放在季昀手边。   “这是什么?”季昀还没开口,萧瑶却先问了。   宋世迦眉梢微扬:“固元汤。”   “呵。”萧瑶轻笑出声,略有些无奈,“世迦哥哥,你明明知道……何必浪费那些珍贵药材,熬给他喝?”   宋世迦摇摇头,但笑不语,却拿眼神示意季昀快些喝了。   “有劳国师大人。”季昀磨墨的动作未停,一圈一圈,细细磨着,望着浓浓墨汁,他并不给这位吝于对他开口的国师多余的眼神,“季昀身子康健,无需固元汤。”   他心知,自己身子并不算康健,但国师明显来者不善,谁知道这固元汤里加了些什么?   但,萧瑶为何对这固元汤没有一丝疑虑?   国师似乎真就为了送这一碗固元汤,见季昀不喝,倒也没勉强,只说此后日日都会送来。   待他走后,萧瑶扫了季昀一眼,端起碗,便将固元汤倒去了北牖外的翠竹下。   “殿中有皇夫伺候,你们且先出去。”萧瑶把那只白玉碗递给白芷,冲她们摆摆手。   半夏、白芷喜不自禁,陛下面上待皇夫没个笑模样,却遣了她们,独留皇夫服侍,这分明就是情窦初开,害羞的模样啊!   她们躲去廊下,说私房话去了,却不知殿中是另一番情景。   “陛下既说固元汤乃是用诸多珍贵药材熬制,又何故倒掉?”明知希望渺小,季昀仍忍不住期盼,萧瑶会不会是担心他的安危,才不让他碰那汤药的?   正思量着,萧瑶批完一道折子,从嵌玉石螺钿案屏后探出半个头来,抬眸望他:“正因药材珍贵,你才不配喝啊。”   没错,为了放着季昀窥视朝政,她特意在两人之间摆了一尊小座屏,就是蘸墨会麻烦些。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季昀心口突地中了一箭,呼呼漏风。   “臣以为,宫中汤药皆出自太医院,为何这固元汤不同?”季昀索性不去在意萧瑶的话,许是出于多国师的戒备,他很想弄明白,固元汤究竟为何物。   嗬,心态还挺稳,是因为城府够深吗?   萧瑶勾起唇角,把手中狼毫笔递给季昀,由他蘸了墨汁,她再接过来,边批折子边道:“告诉你也无妨,萧氏历任帝王身子都不甚康健,子嗣尤为单薄,太医们也无法,是以,历任国师都会给自己辅佐的帝王熬制固元汤,从前我皇兄也日日都喝。”   说到此处,萧瑶顿了顿,抬眸凝着他:“你只是个皇夫,且本宫对你无心,自无需你来为大琞绵延子嗣,所以,往后的固元汤你也不必喝。待母后催得紧了,本宫再招几位皇夫便是。”   再招几位皇夫,她还想再招几位皇夫?季昀心口又中一箭,冰盆里散开的凉意一丝一丝往他心口钻,一片凉意。   回到坤羽宫,季昀召来常轲,令他设法回府看看,他藏在书房里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宫里。   季昀入宫后,常轲编入禁卫军,成了宫内侍卫。   得令回府打探过后,天还没黑,他就苦着脸回来禀告了。   “公子,老爷也太狠了!”常轲将佩剑往台阶上一按,义愤填膺道,“他不知从哪儿听说您书房里藏了女子画像,几次三番没找着,竟然趁着您入宫的时机,把书房给拆了!”   “听说找到那锦盒后,老爷抖着胡子就进宫呈给太后娘娘,出宫的时候,气倒是消了不少。”   季昀闭了闭眼,有些无力道:“常轲啊,这几日你去别处当值,别叫我再看到你。”   “公子,您要赶我走?为什么呀!”常轲拾起佩剑,跳起来,急得一脑门汗,他入宫就是为了好好保护公子的!   虽然公子功夫比他好,可宫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呢?   季昀却不管他,摆了摆手:“画像之事,除我之外,只有你偶然见过一次,你不如好好反省反省,老爷究竟是听谁说的?” 第33章 病榻边   遣走常轲, 季昀独自在坤羽宫中舞了剑,没听到宫门口有什么动静,他飞身跃上宫殿顶部的琉璃瓦, 朝紫宸宫望去。   紫宸宫中,宫灯未熄。   季昀不由拧眉, 折子不是已经批完了么?她还在做什么?   夏风并不凉, 可他方才舞了剑, 经风一吹,忍不住掩唇轻咳几声。   常轲不在, 他又不惯宫婢近身, 召来两名内侍备水沐浴。   耳朵却是竖起, 一直听着宫门口的动静,偏一直静悄悄的。   他便自顾自捧了本书,临窗翻看,绞至半干的墨发垂于背后,忽而, 他耳尖动了动,宫门处有人来。   阖宫只他一位皇夫,便是她再不喜, 也会来的, 只要她来,日夜相对, 她总能看见他的好。   思量间,季昀薄薄唇瓣勾起一抹弧度,眼尾微微翘起,清泠之外,难得多了一丝潋滟。   不一会儿, 内侍将人引进来,季昀接过对方奉上的书册,笑意凝固。   此人并非紫宸宫派来传话的,而是敬事房的人,奉上的两册书,乃是秘戏图。   看墨迹,像是新绘制的,里边让人面红耳赤的神仙打架,俱是教他如何取|悦女帝。   季昀面色一阵白,一阵红,洗了一遍冷水浴,方才压下去。   紫宸宫内,正捧着医书看的萧瑶,也收到两册内容相似的书,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小箱子。   “这是什么?”萧瑶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稀奇古怪,材质各异,她一样也没见过。   她一脸好奇,拿着一只核桃大的小球,摇了摇,有铃铛声,清越好听。   内殿只有她和教习嬷嬷二人,教习嬷嬷也不藏私,当下说与她听:“此物唤作缅铃……”   刚说几句,萧瑶脸颊已红透了,立时将那东西丢开去,捂住耳朵,朗声道:“嬷嬷别说了!”   教习嬷嬷心知她脸皮薄,可她脸皮再薄,也是女帝,嬷嬷忍笑应了,临走嘱了一句。   “陛下若不懂用法,待奴婢走后,可自行翻阅书册。若无瑕翻阅也不打紧,敬事房往皇夫处也送了两册,这两日紧赶慢赶画出来的,保证皇夫能看懂,又不失意趣。”   教习嬷嬷早走得没影儿了,萧瑶面颊热度还未降下来。   半夏、白芷没好意思看那箱子里装的什么,忍着笑将箱子收起来,又拿棉帕裹了冰块给她敷脸,颊边绯色才消退。   夜里,萧瑶小腹一阵痛意袭来,痛得她蜷缩着身子睁开眼,身下似有一股热意汩汩流出。   榻边留了一盏宫灯,萧瑶掀开衾被,低头一看,一片殷红。   “恭喜陛下!”半夏、白芷喜滋滋地替她拿月事带,换床褥。   待收拾妥当,殿内重归寂静,萧瑶却困意全无。   她掌心捂着小腹,痛意减轻了些,双眼愣愣盯着头顶纱幔,有些呆滞。   敬事房的人着实讨厌,为何要给她送来那些,害得她……她竟然梦到同男子那般亲密,那个人还是她最该讨厌的季昀!   萧瑶红着脸,闭上眼,将衾被拉过头顶,所有光线尽数隔绝,她摇着头,竭力想把脑中凌乱的画面忘掉。   许是体质缘故,她月事来的晚,母后也知晓,是以从前为皇嗣心急也无用,往后,母后怕是真的会让敬事房日日盯着她了。   要不,再招几位皇夫,挑个能入眼的?   思量间,萧瑶不知不觉又睡沉了。   翌日一早,方嬷嬷亲自送来一碗枣泥羹,一脸喜色替母后传话:“太后娘娘本是让季皇夫来照顾陛下的,偏巧季皇夫夜里着凉,病倒了。太后娘娘已传了太医去看,令季皇夫早日好起来,搬进紫宸宫与陛下同住。”   萧瑶无力地摔倒在身后引枕上,欲哭无泪,让季昀搬来跟她同住?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不过……   外边蝉鸣阵阵,烈日灼灼,正是盛夏,方嬷嬷刚说季昀昨夜受了凉?他是怎么做到的?   今日折子不多,萧瑶批折子时,仍是半夏替她磨墨。   从前也是如此,可萧瑶总觉得哪里不对,许是少了个人在跟前添堵,她反而不习惯这种清净。   批完最后一道折子,萧瑶将朱笔丢至笔洗中,伸着懒腰冲半夏道:“京中才俊的画像呢?画师还没送来么?”   闻言,半夏一愣,陛下同季皇夫不是处得挺好么?这么快就开始物色新人了?就因为季皇夫病着,不能侍寝?   “送来了,奴婢这就去拿!”半夏应着,丢开墨块,擦了擦手,便去取。   心下替季皇夫不值,可半夏是既不敢说,也不敢问。   画册厚厚的一沓,足有数十页,萧瑶一页一页看过去,黛眉越蹙越紧,最后负气丢开去,撑着侧脸叹道:“这满京城的少年郎,就没一个能入眼的。”   一旁默默打扇的半夏听不下去了,动作一顿:“陛下,满京城生得最好的少年郎已经在您宫里,您自然看不下去别的庸脂俗粉。”   “你说季昀?”萧瑶支棱起来反问了这一句,又蔫了。   若不是他忠于睿王,她或许真忍不住会下手,偏偏他一出现,萧瑶就不由自主想起睿王那个讨厌鬼。   “摆驾,去坤羽宫。”   左右无事,且去看看,他是怎的一夜之间病到起不来床的,说好的日日替她磨墨,才第二日便偷懒!   “陛下,季皇夫还病着呢!”半夏、白芷异口同声道,皆是不可置信地盯着萧瑶。   “病着怎么了?病着就不能接驾了?”萧瑶也不管她们,径直往外走。   半夏、白芷对视一眼,一脸同情,季皇夫好可怜,身在病中,还要被陛下点名召幸。   季昀虽赐居坤羽宫,却并无位份,入宫典仪一切从简,是以,宫婢内侍们并不太上心。   “你们说,咱这位皇夫,不会一入宫就失宠了吧?”一名内侍小声嘀咕。   “我瞧着像,许是伺候陛下不尽心,病了大半日,也没见陛下派个人问一句。”另一名内侍一面丢着石子儿玩,一面应和。   坐在小杌子上的宫婢,则嗑着瓜子道:“我可听说画师画了好些男子画像给陛下送去,咱们这位皇夫若不早些抓住陛下的心,怕是很快就要给人腾位置。”   “听谁说的?”萧瑶默默听了片刻,方才走进宫门,扫了那宫婢一眼。   闲聊的几人登时站起身来接驾,抖若筛糠,噗通几声跪下,那宫婢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萧瑶也没耐心等她,边往殿中走,边道:“白芷,查查紫宸宫谁给她递的消息,一道送去浣衣局。”   绕过屏风,跋步床里只季昀一人昏睡着,面色苍白,额际却沁着汗珠,并无一人随侍。   清泠泠的一个人,昨日还敢从她手中抢东西,只半日未见,便这般惨兮兮的,萧瑶有些不落忍。   坐在他床边,捏着帕子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萧瑶头也没回,冲半夏道:“母后不是吩咐太医来瞧过么?定然开了药方,去看看药煎好没。”   待半夏的脚步声远了,萧瑶倚着床头木柱,啧啧两声:“你对睿王那般忠心,现下病成这样,怎么不见他牺牲几个内应来照看你呢?”   说罢,萧瑶抬手拿掌心贴了贴他的额头,又贴了贴自个儿的,面上添了些许愁容,他竟有些发热。   又给他擦了一回汗,半夏才捧着药碗进来,萧瑶沉声道:“怎么才来?”   药还有些烫,半夏是隔着湿帕捧进来的,先放在床头小几上晾着,这才压低声音回道:“下人们不尽心,药是煎好了,可季皇夫一直没醒,没法儿喂药,药都放凉了,奴婢方才去催着热了一回,也不知药效好不好。”   好不好的,总比不喝强吧,萧瑶暗自叹息,示意半夏先出去。   半夏心知,自己和白芷先前是误解萧瑶了,当下也不太好意思留下服侍,便依言退出去。   冰盆里的冰化了大半,殿内不算太热,但也算不得凉爽。   萧瑶隔着帕子,把汤药端至窗棂下,让风吹了一阵,待不那么烫了,才端回去,放回小几上。   可季昀仍未醒。   这可如何喂药呢?萧瑶想了想,拿汤匙舀起一勺深棕色带着浓郁苦味的药汁,凑到他唇边,捏着他唇瓣两侧,试图喂进去。   可汤匙刚一倾侧,药汁便顺着唇角流出来,也不知喝进去几滴。   望着他薄薄的浅淡的唇,萧瑶无端忆起,在公主府时,半夏、白芷跟她闲聊时曾说的话。   季昀的身子平日里看不出来,可每到季节更替,便要大病一场。每每季首辅都担心这个儿子要没了,衣不解带亲自照顾,他最后总能熬过来,恢复如常。   眼下并不是换季之时,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总不会是被她昨日说的话,伤着了?   萧瑶抬手,拿指腹摩挲了一下他薄薄的唇,动作极轻。   他一心为睿王做事,病成这般,无人照料,萧瑶该开开心心看他等死的,可她偏偏狠不下心,宁愿他起来给她添堵。   对,她定是因为日子太过无趣,才想叫他好好活着,好好看她怎么打败睿王,好好认清他们的野心有多不自量力。   萧瑶收回手,眸光在药碗上凝了凝,她最是怕苦的。   却心一横,咬牙含了一口药汁,眉心颦起,俯身凑至他唇边,将药汁悉数渡进去。   昏睡中,季昀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周身又热又痛,同过去每次生病一样。   唇上干涩欲裂,他想喝水,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忽而,一片柔软覆上,花瓣似的,轻轻往他口中喂了什么,他本能地咽下去,咽喉处的干涩顷刻缓解。   季昀自然摆在身侧的手,指骨微微动了动。   碗中药汁尚余一半,萧瑶没留意,苦着脸,又含了一口药汁,俯身贴上他。   正欲将药汁渡给他,原本静静躺着,昏睡中的人,却蓦地睁开了眼睛。 第34章 老狐狸   咕嘟, 萧瑶一紧张,忘了呼吸,反倒把苦苦的药汁自个儿咽了。   好苦!   萧瑶拧着一张脸, 正欲起身,却猝然被“奄奄一息”的季昀扣住后颈, 按了回去。   “唔唔。”萧瑶呜咽着, 手腕抖了抖, 险些把药碗摔了。   使力推开他,萧瑶竭力冷着脸, 面颊却染了红霞, 重重将药碗顿在小几上, 呵斥道:“季昀,你……你竟敢对本宫无礼!”   季昀拿舌尖将唇畔残留的药汁卷入,轻笑:“有吗?明明是陛下喂臣吃药,却半途而废,臣不忍浪费, 才出此下策。”   面上云淡风轻,季昀心下却惆怅暗叹,若非怕过了病气给她, 他恐是再难自持。   话音落下, 他恣意欣赏着萧瑶腮边眼尾的海棠色,唇边笑意透着三分邪痞。   深隽眼眸, 不复清泠,染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情动,于漆眸中浮浮沉沉,似暗夜碧波中的星河幻境。   他分明还病着,整个人却像蓄着星光, 俊美逼人。   莫名的,萧瑶被他盯得一阵心慌。   是了,他昨夜也看了那两册神仙打架,这会子病得神志不清,做出孟浪之举,也属正常。   萧瑶暗暗吸了口气,将治他无礼之罪的想法压了下去,她总不能跟个病患计较。   可她也不能再这么待下去。   方才的浅尝辄止,仿若在她脑中下了什么蛊,蛊惑自唇瓣攀至脑仁儿,勾动她好不容易忘掉的,昨夜做了一半的梦。   支离破碎的画面闪过,萧瑶耳尖烫得像是要燃起来,她霍然起身,狠狠剜了季昀一眼,拿鞋尖踢了踢小几,碗中药汁晃了晃,她愤然道:“你自己喝!早些好起来,说好替本宫磨墨,便一日也不许躲懒!”   仓皇间,萧瑶顾不得整理仪容,提起裙角快步跑了出去。   屏风后,有闷闷的笑声传来,萧瑶一失神,险些被门槛绊倒,幸而半夏扶得及时。   萧瑶气得狠狠踹了门槛一脚,扭头望向屏风,笑笑笑,病死你算了,本宫再也不管你!   庭中太监宫婢个个噤若寒蝉,头都不敢抬。   唯有半夏,望着萧瑶颇有些凌乱的发髻钗环,心生遐想,陛下和皇夫……咳咳!   呸!不可能!陛下葵水方至,皇夫又病着,不至于,不至于。   那,那会不会使了别的什么法子纾解?   半夏心口一只小锤咚咚敲着,却仍记得本分,忙上前替萧瑶整了整鬓发钗环,断不能叫那起子嘴碎的给陛下安上昏君的名头。   殊不知,她这么一整饬,本就羞赧的萧瑶,越发心虚,欲盖弥彰地吐了一句:“本宫方才只是在给皇夫喂药。”   半夏脊背一僵,忙不迭地点头:“是,是,陛下和皇夫什么也没做。”   “……”萧瑶无语扶额,下了台阶,扫了扫庭中众人,忍不住敲打,“三日后,季皇夫若仍不见好,本宫不介意让你们都病一病,尝尝无人照看的滋味。”   “奴婢罪该万死!”   “奴才罪该万死!”   萧瑶甩袖,面色不耐地走出坤羽宫,这会子,她最不想听到死字,都说祸害遗千年,他这么讨厌,才不会这么容易死。   散朝后,文武百官陆陆续续走出大殿,往宫门方向去了。   唯有季首辅一人,绕过回廊,拦住准备回紫宸宫批折子的。   季首辅应是小跑过来的,气儿还没喘匀,一脑门汗。   “首辅大人有何事要禀?”萧瑶不明白,他既然有事,方才在大殿上为何不说完?   不知是跑累的,还是太阳晒的,季首辅面颊涨红,吞吞吐吐:“臣……臣想见昀儿一面,恳请陛下应允。”   哦,原来是想见季昀?担心季昀在宫里受委屈?可他虽退了热,现下却还没好全。   “皇夫染恙,改日吧。”萧瑶说罢,抬脚便要走。   却又被季首辅拦住:“陛下!昀儿的身子,老臣最清楚,每回都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恳请陛下让臣去看看昀儿!”   言罢,不待萧瑶开口,他甚至急得要跪下,幸好萧瑶让人扶住他。   “本宫并非不通情理,首辅大人何须如此?”萧瑶叹了口气。   正要松口,着人送季首辅去坤羽宫,一扭头,竟见季昀锦衣玉带,立于廊下,手中还拿着一柄纸伞。   “父亲。”季昀轻唤,走过来时,身姿清逸,一如往常。   萧瑶心口莫名一松,他面色比那日好些,应是好全了吧?怎么个个都说他生病像是历劫,会不会是夸大其词了?   待萧瑶回过神来,季昀正将伞递给半夏:“烈日炎炎,劳烦替陛下遮着些。”   他视线掠过萧瑶,落在季首辅身上,扶着季首辅的手臂道:“父亲,儿子送您出宫。”   烈日当空,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天地并成一只热腾腾的大蒸笼,两道身影一高一矮走在御道上。   高的那个,肩膀时不时有些颤,却没有声音,似是在忍咳。   “陛下,可要回紫宸宫?”半夏支起纸伞,挡在有太阳的一侧,等着萧瑶示下。   萧瑶收回视线,扫了一眼那纸伞:“把伞给皇夫送去,他大病初愈,别中了暑气。”   陛下终于知道疼人了!半夏心下一喜,连眼睛里也透着喜色:“奴婢这就去!”   没等她跑开,又被萧瑶唤住:“等等!你跟皇夫说,待会儿来紫宸宫用午膳。”   离宫门已不远,饶是季昀再三跟季首辅保证,他在宫里过得很好,季首辅也不太信,否则他怎么刚一入宫就病了呢?   “昀儿啊,你对陛下用情至深,为父只能由着你,可你务必保重身子,否则为父万死难辞其咎。”季首辅忆起故人之托,眼眶微微湿润,几乎要老泪纵横。   这个小儿子,是他此生最重的责任之一,偏偏有口难言。   季昀正欲宽慰几句,忽而听到有人唤他。   “季皇夫留步。”半夏含笑将伞递给季昀,对上他眸中疑惑,解释道,“陛下让奴婢送来的,还吩咐奴婢转告皇夫,陛下在紫宸宫等着皇夫一道用午膳。”   闻言,季首辅眼中泪意登时止住了,满腔愁绪烟消云散,心思一转,把方才萧瑶的话重新品了品,倒是咂摸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原来陛下方才拦着他,不让他去见昀儿,是为昀儿的身子着想啊!   这会子,还巴巴派贴身宫婢送伞、传话,用膳也要昀儿陪着,半刻也离不得。   好,太好了,他终于有脸去见故人了!   季昀正愣着,忽而被季首辅推了一把:“既是陛下传召,你还不快去?”   方才还担心得恨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会儿还推着他去找陛下,父亲变脸会不会太快了些?   心下虽这般嘀咕,季昀眸底却泛出一丝笑意,萧瑶少有温柔待他的时候,不管是为了做给父亲看,还是果真开始在意他,他都忍不住欢喜。   欢喜之余,季昀恨不得立时去寻萧瑶,面上却还端着,瞧不太出来,把伞塞给季首辅,却又被季首辅嫌弃地塞回来:“为父一把老骨头了,还遮什么?”   继而,笑着捋胡须往外走:“哎呀,儿大不中留啊。”   宫门开着,有官员和侍卫闻声往里往,季昀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腿长,步子大,半夏小跑着也没追上,伞还被季昀拿走了,半夏顶着烈日往廊下跑,欲哭无泪。   为了陛下同皇夫鸾凤和鸣,她真是牺牲太多了。   这厢,萧瑶和季昀一道用午膳,哪知道宫门口,一向低调的季首辅干了件大事儿。   “首辅大人,我刚才好像瞧见,有宫婢把季皇夫叫走了?那宫婢是陛下身边的吧?”季首辅刚出宫门,就有好事的大臣凑上来。   季首辅昂首挺胸,捋着胡须,不无得意道:“你眼力不错,确实是陛下派人来叫昀儿的,陛下等着他一道用膳呢。哎呀,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呢,一刻也离不得。”   “首辅大人说的是真的?”有大臣质疑。   更有人直言他夸大其词:“首辅大人原本不是不同意你家儿子入宫么?您该不会是为了脸面,故意这么说的吧?”   画师采像之事,季首辅也知晓,名单他记不全,正好就记得有此人家中的子弟。   扫了那人一眼,不轻不重道:“本相绝无虚言!你既不信,本相今日少不得要以势压人,奉劝一句,陛下同皇夫伉俪情深,谁要是不长眼,想插足,别怪本相不近人情。”   “你这是何意?自己得了好处,倒要断我们的路?”那大臣登时跳脚。   季首辅却是没搭理,回府后,特意派人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果不其然,天还没黑,满京城就传遍了,季皇夫好男风的流言,是陛下故意放出来的。   就因季首辅不同意季皇夫尚公主,陛下便使计断了季皇夫另娶旁人的后路,逼他就范。   季首辅拉着季昂一起喝着小酒,开怀赏月,却不知进展得这般顺利,乃是薛太后悄悄推波助澜。   慈宁宫内,方嬷嬷替薛太后捶着腿:“太后娘娘果然高明,如此一来,再无人误解皇夫,短期内怕是也没人会想着往宫里塞人夺宠了。” 第35章 厚脸皮(三章合一)   “你这话, 哀家爱听。”薛太后往椅背上靠了靠,换了个舒服姿势,望着殿内璀璨宫灯道, “哀家也没别的指望,就希望昀儿和昭昭好好的, 早些给哀家生个孙儿。”   说到此处, 薛太后眼睛一亮, 坐直身子,冲方嬷嬷摆摆手, 方嬷嬷便停了捶腿的动作, 专心听她说。   “哀家先前也没想到这法子, 你还记不记得前两日,坤羽宫的人来报,昭昭见不得下人苛待昀儿,亲自给昀儿喂药,从殿里出来的时候, 口脂花了,钗环也乱了。”   薛太后笑得乐不可支,仿佛已经看到调皮的小孙儿满地跑了。   方嬷嬷知道她高兴, 起身替她斟了盏茶, 陪着她笑:“要说还是太后娘娘英明呢,若非一番苦肉计, 哪能试出陛下的真心?”   即将去行宫避暑,又三日未早朝,今日奏折格外多。   萧瑶望了望手边尚余一半没批的折子,揉了揉酸涩眼皮。   继而,脑袋重重点了一点, 险些磕到案屏。   许是来了月事的缘故,困意席卷了她大半的理智,萧瑶随手撤掉挡在她和季昀之间的案屏,头也未抬道:“你身子还没好全,先回去吧,省得累坏了,首辅大人再来找本宫。”   御案边,长身立着的季昀,手上动作一滞,眸光悄然扫过萧瑶蜷长的,似要合上的眼睫,没应。   “去,叫半夏进来磨墨。”萧瑶拿朱笔蘸了墨,正要批注,却发现他还没动。   “本宫叫你回去!”萧瑶有些气闷,猛然抬眸,拧眉怒斥。   谁知,季昀浅笑着,抬手在她颈侧轻点一记,萧瑶便失去了意识。   萧瑶脑袋一歪,被季昀顺势接住,他长臂一伸,将她捞入怀中,凝着她的睡颜,缱绻道:“知道了,我的公主陛下。”   随即,季昀轻轻将她横抱起来,抬脚撩开纱幔,小心翼翼把怀中人放在纱幔后的美人榻上。   殿内置着冰盆,温度适宜,萧瑶睡得极沉。   殿外候着的半夏,估摸着该添茶水点心了,便托着承盘,叫白芷替她开了殿门。   白芷这会儿也正犯困,没往里看,倒是半夏,刚跨进门槛,一抬眼便瞧见季昀一人坐在御案后批折子,神情专注,陛下却是不见了。   原本有些困意的半夏,险些被门槛绊倒,立时精神了。   手中承盘晃了一晃,也差点摔了,晃动间,茶盏磕在茶壶边缘,叮叮当当,惊得白芷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半夏忙腾出一只手来,将她按回去:“没事,守好殿门,别睡着了。”   听得动静,季昀抬眸朝殿门处望了一眼,并不在意。   殿门关了,白芷才松了口气,上前来,没等她把承盘上的东西放下,便听季昀道:“陛下在美人榻上睡着,你且留意着些。”   “是!”半夏心下骇然。   她放下承盘,掀开纱幔时,手还微微发抖,陛下才刚给季皇夫一点好脸色,季皇夫就恃宠而骄,开始僭越,插手朝政了?   还是,季皇夫批折子,是陛下默许的?   半夏看不懂眼前情状,索性没多嘴,自小嬷嬷便教导她们,在贵人跟前,务必要少说话多做事。   将近子时,萧瑶终于幽幽转醒,周身疲惫和小腹痛意悉数消散。   支起身子,见半夏趴在榻边打盹儿,萧瑶抬手推了推,疑惑道:“本宫怎么睡着了?睡了多久?”   半夏惊醒,迷迷瞪瞪扫了一眼漏壶,揉着眼皮道:“陛下睡了近两个时辰。”   萧瑶心下一想,坏了!折子指定没批完,今夜怕是没觉睡了!   赶忙翻身下床,趿拉着福履便去掀纱幔。   纱幔外,季昀左手边的折子已悉数移至右手边,他停了笔,把刚才批完的最后一道折子摊开晾着,扭头望着萧瑶:“陛下睡得可好?”   萧瑶双手抓着纱幔两侧,一时忘了动作,眸光扫过季昀和他手边挪了位置的折子,又落回季昀身上,怒意顿生:“谁准你动折子的!”   刚站起身,要上前挽住纱幔的半夏,闻声吓得一抖。   完了,批折子这事儿,全是季皇夫自作主张,陛下事先没答应啊!   “陛下,先别动怒,季皇夫也是想为陛下分忧。”半夏扑通一声跪下,仰面替季昀求情。   季皇夫待陛下的好,她们做奴婢的一直看在眼里,季皇夫此举虽有僭越,却必不会有什么坏心思。   听到萧瑶的怒斥,季昀却不慌不忙,他拿起最后一道折子,起身递至萧瑶面前:“陛下不如先看看,再决定要不要治臣的罪。”   萧瑶横了他一眼,没接,扫了一眼面前的折子,登时被折子上的朱批攫住目光。   折子上,赫然是她的字迹!   萧瑶下意识松开纱幔,抢过折子,细细辨认,确实是她的字迹,却又不是她批的内容。   所以,这折子不是季昀随手抽一份她批过的折子来糊弄她,而是,他能模仿她的笔迹!   萧瑶被自己的认知惊着了,骇然抬眸盯着季昀。   莫非,这才是他入宫帮睿王的手段?   若是如此,他不是该把这么高明的手段藏着掖着,用在恰当的时机吗?为何要早早暴露?   震惊之余,萧瑶有些看不懂他,不,她从来也没看透过他。   会不会,他连喜欢她这一点,也是伪装?   宫灯侧,季昀清泠的眉眼染上暖黄光晕,羊脂玉般温润,灼灼漆眸为饰,平添一分有棱有角的清傲。   若他是任何旁的人,只这副皮囊都足以让萧瑶宠他一世,偏他是睿王的臂膀,如今还能捏住她七寸。   一时间,萧瑶先前生出的旖旎情愫,悉数散了,只觉遍体生寒。   季昀将她眸中骇然瞧在眼里,叹了口气,扫了半夏一眼:“半夏姑娘先出去吧。”   待殿门合上,季昀上前拉住她的手,方才察觉萧瑶手指比他还凉,他扶了扶她髻上发钗,叹道:“陛下既已知晓臣的心意,又何故惧臣?”   “臣保证不会伤害陛下一分一毫,也不会叫旁人伤陛下一分一毫,陛下,肯不肯信?”季昀目光灼灼盯着她眼眸,极郑重地求一个答案。   萧瑶凝着他好看的眉眼,笑了,为什么有人能把谎言说得这般情真意切呢?这恐怕是她毕生也到不了的境界。   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双双投在纱幔上。   萧瑶使力,把手指才能够他掌心抽离,摇了摇头:“哪日,你们让本宫悄无声息地去了,你也尽可凭着一手仿写的本事,替睿王执掌天下。”   言罢,她顿了顿,凝着季昀颈项,长睫颤颤,抬手将纤长柔夷搭在他喉结处。   季昀身形一僵,喉结本能地上下轻滚。   却见她仰面,收紧指间力道:“季昀,本宫是继续陪着你们玩好呢?还是,先杀了你比较好?”   伊人指甲掐在他颈侧,季昀微微敛眸苦笑,他并无什么仿写的天赋,不过是想替她分担,才用心去模仿她的笔迹。   可惜,多说无益,她从未信过他。   “臣的命,陛下若要,只管拿去。”季昀深深凝着她,语气平静。   一夕之间,从被她在意的雀跃,到被她索命的失落,其实他并不如面上这般平静。   他是真的无辜,还是在考验她的耐性?萧瑶一眨不眨睇着他的漆眸,黑曜石般的眸子里纷涌的,有她读不懂的情绪,浓墨似的,沉重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不知为何,萧瑶心口,忽而一阵闷闷的疼。   “出去!”萧瑶愤然松开手,直直指向殿门方向。   听到季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萧瑶心口痛意越发真切,仿佛被蚁虫啃噬得空了一块,她捂着心口,扶着御案,跌坐在龙椅中。   眼中一片茫然,她这是怎么了?   待心口痛意淡去,萧瑶默默翻开季昀批过的那些折子,上面无一不是仿着她的字迹。   除此之外,那些批注并无任何不妥,仿佛他生来便会处理这些,虽然不想承认,可萧瑶不得不面对他比她更擅长处理朝政的事实。   他用了比她更短的时间,给每道折子妥当的回应。   是她误会他了吗?还是,他想先取得她的信任,徐徐图之?   龙榻上,萧瑶辗转反侧,她不明白,睿王才是想要夺位的那个,为何季昀会处理这些朝政之事?是谁在背后教了他治国为君之道?季首辅吗?   季家,也有反心?   萧瑶将衾被拉过头顶,蒙住双眼,迫使自己不再细想,她大概是魔怔了。   季首辅乃三朝重臣,前世直到她死,也没有向睿王称臣,而是告老还乡,他断不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   临出发去行宫前,萧瑶忽而又叫人把随行名单拿来。   皇兄后宫妃嫔悉数住在东北角的一片宫宇中,此次出宫避暑,除了自愿留下的一些,主动要去的,萧瑶都允了。   她拿着名单,凝着最上面,季昀的名字,执笔欲划掉,笔尖颤了颤,又收起,如此反复。   直到名单上落了几滴墨污,方才丢开笔,把名单重新推给半夏:“罢了,送去内务府,就照这上边的份例准备。”   陛下两日未见季皇夫一面,季皇夫自个儿也不来,半夏愁得不行,这会儿见萧瑶还有意要把季皇夫的名讳抹掉,更是心焦,恨不得立马去禀报太后。   眼见着萧瑶不知何故歇了心思,心下才终于松了口气,唯恐萧瑶再反悔似的,唰唰收起名单,紧紧抱在怀里,就往殿外跑:“奴婢这就给内务府送去。”   这两日,每每批折子,萧瑶频频走神,脑中时不时浮现出季昀侍立她身侧磨墨,趁她睡着替她批折子的情景。   那日,他分明还在病中,替她熬夜批折子,她却掐着他脖颈要取他性命。   她是不是,欠他一声道歉?   “季皇夫可大好了?”半夏刚进殿门,便听到萧瑶问。   没等半夏回应,萧瑶已站起身来,往外走:“随本宫去坤羽宫。”   半夏却像被钉在地砖上,没动,抖抖索索道:“奴……奴婢方才听内务府今日出宫采买的人说,说他回宫时,正好瞧见季皇夫出宫。”   怕萧瑶给季昀罪上加罪,半夏偷觑着她面色,又补了一句:“说是拿着慈宁宫的令牌。”   闻言,萧瑶脚步一滞,眸色渐渐发沉。   才入宫不足十日,他就沉不住气,出宫去找睿王了?   饶是萧瑶早料到他会再同睿王勾结,却也没想过,他敢这般明目张胆,拿着慈宁宫的令牌,光明正大出去。   为什么?仗着她那夜心软,没有果决地掐死他?   萧瑶睥着半夏,唇瓣翕动,想让半夏再去趟内务府,把明日去行宫的名单拿回来。   话堵在嘴边,不上不下,噎得她喉咙口闷闷的,终究没说,而是摆了摆手示意半夏出去。   “十五。”萧瑶立在御殿中央,冲着面前虚空唤了一声。   只片刻,纱幔后探出一张小圆脸:“陛下有何吩咐?”   “悄悄去找十三,问问他,今日睿王同季皇夫又在密谋何事!”   影卫暗查许久,也没查出睿王谋害陈婕妤和幼帝的证据,萧瑶暗自攥紧袖口,她无时无刻不想把睿王党羽连根拔起,偏偏睿王并未犯下什么要命的过错。   后晌,西晒正烈,窗棂外夏蝉吱吱叫着。   殿门被人从外边推开,萧瑶从折子堆里抬起头,心下诧异,十五怎么还改走正门了?   一抬眼,萧瑶唇畔笑意微僵,来人身高腿长,脊骨劲直,不是十五,而是季昀。   他逆光而来,行动间,修长剪影随着脚步而动,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托着一方桃花色果盘。   萧瑶放下朱笔,没去看他的脸,将目光落在果盘中半青半红尚未熟透的桃子上。   果盘被他置于御案边,桃子表皮沾着些许水珠,像是刚洗过。   “今日新摘的桃子,陛下尝尝看?”季昀立在御案侧,居高临下睥着她,将果盘虚虚往她跟前推近一寸。   萧瑶目光这才从果盘上移开,仰面扫了他一眼,挑挑眉,不置可否。   新摘的,去睿王府摘的?倒是敢拿来给她吃。   对她的戒备,季昀早习以为常,只略略抿唇,便自顾自从果盘底下摸出一柄小匕首来。   握着小巧刀柄,正伸手去拿桃,忽而眸色一凛,旋手将果刀飞向三米开外的朱漆立柱。   铮地一声,刀刃直直定入立柱中。   立柱后,探出一张小圆脸,极尴尬地冲季昀和萧瑶干笑两声,边走出来,边把险些射出的袖箭往里藏。   十五眼角余光偷偷瞟了季昀一眼,冲萧瑶行礼道:“陛下恕罪,属下只是误以为皇夫要对陛下不利。”   闻言,季昀自然搭在御案边的指尖轻轻叩了叩,英挺眉峰微动,原来上回这位影卫被她唤出来,并非偶然,她本就随时防着他。   这场误会,萧瑶并不在意,随手将折子推至一旁,扫了季昀一眼,继而望向十五:“见过十三了?”   正好季昀在,那就当面对峙,看他如何找台阶下。   十五点点头:“十三并未看见皇夫进睿王府,属下特意探查过,皇夫去了公主府。”   公主府?   萧瑶愣了一瞬,心口闷了半日的郁气往外散了散,抬眸凝着季昀时,眼神却略带茫然:“你去找我姑姑做什么?”   闻言,季昀莞尔,微翘的眼尾似携着暖阳,睥了萧瑶一眼,便垂眸拈起一枚粉桃,在指尖把玩。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十五却替主子尴尬不已,一张小圆脸垂得更低,恨不得埋进臂弯了,可她还不得不据实以高:“陛下,皇夫去的是元福公主府。”   “……”萧瑶唇瓣翕动,说不出话来,深深有种被人戏弄的错觉。   她坐姿生硬,极为无力地冲十五摆了摆手:“你且先退下吧。”   待十五隐去,萧瑶硬着头皮仰望季昀,见他拈着那枚粉桃随意抛起,又轻巧接住,再抛起,再接住,动作娴熟,游刃有余。   莫名的,萧瑶仿佛看到自己一颗心被他攥在掌心,时而悬起,时而托住。   萧瑶脑子一热,腾地一下站起身,踝骨仓促间在椅腿上磕了一下也顾不得,倾身便去抢季昀把玩着的那枚粉桃。   趁着桃子被抛起的空档,还真被她抢着了,萧瑶心下有些得意,心气儿顺了不少。   紧握着桃子,半举在身前,掀起眼皮凝睇季昀:“戏弄本宫,好玩吗?”   “臣从未想过要戏弄陛下。”季昀弯了弯唇角,旋身将扎进立柱的小匕首轻巧取出,拿帕子细细擦拭着,也不看她,“只不过,陛下总不肯信臣。”   是,她从未真正信过他,即便他说心悦她。   可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砸在萧瑶心坎上,莫名砸出个缺儿来,心口骤然一疼。   萧瑶蜷长的睫羽颤了颤,茫然扫了一眼心口位置,她不明白,那里为何会疼。   见她迟迟不应,季昀将她手中粉桃捞在手中,匕首锋利的刀刃切开薄薄一层外皮,继而顺着皮肉间隙游走,轻易便削去大半桃子皮。   桃子皮一圈圈散开来,垂在樱粉色桃肉边,被季昀扯去,将削好的桃子递至她面前,嗓音低软,似在哄她:“尝尝看?”   所以,他今日出宫,并非去见睿王,只是为了去公主府,摘几枚她亲手种的桃子给她尝尝?   萧瑶心口痛意刚刚缓解,又像被无形的手揪住,揪得紧紧的。   京城的气候、土质,并不盛产蜜桃,江南的桃子最好吃,每年岁贡,萧瑶都能分得许多,卖相都比眼前的桃子好看。   可眼前这枚又不同,她寝宫庭院中那株桃树,乃是建府那年,她亲手所植,每年花叶葳蕤,结桃子,却是头一茬。   于她而言,意义自然不同,她自己都未留意,却是季昀替她摘来。   心绪百转,萧瑶愣愣的,忘了去接,倾身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硬硬的,脆生生的。   细细嚼了嚼,酸意迅速在唇齿间蔓延,未及咽下,萧瑶已忍不住颦眉望着他道:“唔,好酸。”   嗓音甜软,带着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娇嗔。   “是吗?”季昀心头一软,面色如常睥着她,不动声色收回手,将桃子凑至唇边,也咬下一口,细细嚼完,含笑将桃子重新奉至她面前,“甜的,昭昭再尝尝看?”   眼前樱粉色桃肉上,两排齿痕,一大一小,重合大半,萧瑶脑子嗡嗡的,耳尖开始发烫。   他不仅吃她吃过的桃子,还咬在她咬过的地方!   思绪开始不受控地胡乱飘飞,全然没留意,他方才唤的是她的小字。   萧瑶脑中全是那日给他喂药,他忽而醒来后,短暂又绵长的轻吻。   软软的,凉凉的,带着药的清苦,却长在她脑子里。   “我……我不吃!”萧瑶仓皇后退,神色慌乱。   她也不知有什么可慌的,他本就是她的皇夫,可她就是控制不住,甚至控制不住指尖的轻颤。   季昀眸底闪过一丝无奈,放下桃子,攥住她轻颤的指尖,另一只手则落在她纤巧的肩头,轻轻一按,萧瑶顺势跌靠在引枕上。   他绕过御案,走至近前,萧瑶望着他靠近,嗓子莫名发涩,他,他要做什么?   胸腔里如有擂鼓,咚咚咚,萧瑶长睫轻颤,搭在椅边扶手上的纤手攥得指尖发白。   却见他颀长的身子,一寸一寸低下来,季昀蹲在他身侧,轻轻握住她脚踝上边一点,小腿最纤细处。   稍稍抬起来,褪去她的鞋袜,凝着她脚踝叹道:“红了。”   方才光顾着桃子,萧瑶全然忘了脚踝撞在椅腿上的事,这会子,才后知后觉,挺疼的。   可小腿这般被他握着,萧瑶脊背僵直,痛意也是麻木的。   “伤药放在何处?”季昀抬眸问她。   萧瑶本能摇头:“都是半夏管着,本宫不知。”   “别乱动。”季昀将她皙白玉足放下,拿鞋袜垫着,叮嘱一声,便出去找半夏寻药。   半夏一听萧瑶受伤,赶忙去偏殿翻药箱,拿出最好的药膏来,没等她合上药箱盖子,手中便是一空,药膏被皇夫抢了去。   只片刻,季昀回到殿中,见她青碧色裙摆下艾绿色细绫裤管稍稍挽起,露出一小截细藕似的小腿,褪去鞋袜的秀足宛如玉雕。   季昀眸中噙着笑意上前,蹲在她脚边,细细替她上药。   甚少见她这般乖巧,让人恨不能囚入怀中,揉进骨血。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小姑娘警觉得兔子似的,须得一点一点蚕食她的戒心。   他指尖微凉,落在她肌肤上,萧瑶却怀疑他指尖簇着火苗,脚踝处痛意消减,却莫名发烫。   尤其是被他握在掌中的小腿,几乎烧着了,烧得她半条腿都失去知觉。   待回过神来,季昀已替她穿好了鞋袜,捏着药瓶的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玉兰香。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圈在龙椅中,俯身笑睇着她:“可还疼吗?”   “不疼了。”萧瑶红着脸摇头,其实还有一点点疼,可她不敢说,怕他再替她上药,漫长又煎熬。   闻言,季昀身子又压低一寸,离她更近些,萧瑶能清晰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拂在她颊边。   “昭昭这么乖,奖励一下。”季昀嗓音轻软,落在她耳畔。   未及细想,萧瑶便觉颊边一片软意贴上,只是浅浅的一记,她心尖却是一颤:“谁要你的奖励!”   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说,季昀隔着极近的距离,几乎是贴着她鼻尖,睥着她,轻笑:“哦,昭昭不要,那就看在臣方才涂药有功的份儿上,奖励臣一下?”   诶?他向她讨赏?不过,他涂药有功,确实当赏。   “你……”想要什么赏赐?   刚吐出一个音,唇瓣便被堵住,萧瑶不可置信地瞠目,清泠泠的小郎君是怎么变成这般没皮没脸的?   明日出行所需已悉数齐备,天幕暗下来,漫天星辰洒在贯穿皇城的玉带河中。   萧瑶临河走了一段,赏了会儿星子,夜风将心口燥意吹散去,她终于恢复心平气和。   今日待季昀不同,只是因她屡屡误会他,心虚作祟,并非对他有意。   对,一定是如此!   一面往紫宸宫走,一面暗暗说服自己,唯有一点,让萧瑶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对季昀有太多误解?   心底两个看不见的小人打架,一个指着她鼻子骂:“他时时处处护你,敬你,你为何总把人往坏处想?你就是这等没心没肺之人?”   另一个叉腰冷笑:“什么误解?你是见他长得好看,动了凡心吧?你是不是忘了他入宫前是怎么跟睿王保证的?再不收收心,小心重蹈覆辙!”   两个声音旗鼓相当,互不相让,硬是将萧瑶本就千回百转的思绪,拉扯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不清。   没等她想明白,已走到紫宸宫门口摇曳宫灯下。   守门的内侍一见她,便上前禀报:“陛下,敬事房的嬷嬷来了,正在偏殿候着。”   萧瑶微微颔首,收敛心神,走进去。   望着面前剔红嵌银丝承盘中,孤零零躺着的一枚绿头牌,萧瑶有些傻眼。   “刚做好,奴婢便呈给陛下看看,宫中虽只一位皇夫,规矩却不能乱。”   嬷嬷是个实诚性子,絮絮叨叨说着,萧瑶暗自感慨敬事房办事勤谨,可为何望着牌子上“季皇夫”三个字,她莫名想笑呢?   任他有多大本事,如今她却能仅凭一块小牌子,来决定见他,还是不见他呢。   “做得很好,赏!”萧瑶示意嬷嬷随半夏去领赏,承盘里的绿头牌却是原封不动捧出去。   “陛下没翻牌。”坤羽宫里,一名内侍正向季昀禀报。   季昀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放下书册,站起身来,望着窗棂外璀璨星河,由近至远,绵延向天际尽头,那么长。   真心能抵岁月漫长,他愿意去等,等她的心一点一点为他敞开。   季昀抬手拿指骨轻轻抵在唇上,眸光比月光还柔软,今日亲近,她并未动怒,不是吗?   夜色渐浓,季昀斜倚床头,就着一盏宫灯,捧一册书,看得入神。   不是别的书,乃是前些日子,敬事房送来的。   敬事房既送了绿头牌去紫宸宫,她便是开始接纳他的身份,他现在开始研学,应当不晚吧?   此类书册,是他从前不曾涉猎的,常轲倒是给他寻来过一些,彼时不敢妄想,不忍亵渎,如今却忍不住生出贪念来。   待到她要他侍寝那日,难不成要她来教他?   季昀敛起眸子,脑中浮现出她双颊嫣然,气息惶乱,攥着他衣襟身姿轻颤的模样,心口不由发烫。   不知依着书中的样子探求,又会看到她怎样的美好,季昀蜷起的指骨紧了紧,将心口悸动压下,她还想选别的皇夫?嗬,她的好,只能给他看。   行宫地处城郊钟灵山下,钟灵山离飞泉山不远,却要大上许多。   山上有兴国寺,山下有行宫,相传乃仙人飞升之地,文人墨客素来爱在此隐居。   最有名的便是钟灵四贤,包括季昀的师父秦老,神医霍庭修,兵家传人郭老,以及墨家传人崔老。   此番出京避暑,常轲也在随行侍卫中,避暑倒是其次,他是去看望云游归来的外公,钟灵四贤之一的郭老。   他头顶烈日,骑着马,护在御驾边,抹了抹一脑门儿的汗,隔着纱帘,冲马车小声哼唧了一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家公子再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高岭之花了!可悲,可叹!   纱帘随风浮动,灌进一股热风,萧瑶小巧的鼻尖蹙了蹙。   夜里虽摆了冰盆,仍是热,她没睡好,挪了挪姿势,正待继续睡。   耳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混着骨碌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萧瑶刚恢复的一星点儿神志,迅速放大,灵台一片清明。   熟悉的淡香萦绕鼻尖,萧瑶茫然睁开眼,这才发觉,她方才竟是坐在马车里,伏在季昀腿上睡!   她慌忙直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睡眼,佯装镇定,将季昀挡在面前的书扒拉下来,撞进他噙着笑的眸子里:“几时出宫的?为何不叫醒本宫?”   昨夜,她净顾着因绿头牌的事偷笑季昀,倒忘了问半夏,出发的时辰。   眼前佳人原乖顺如猫,醒来便亮起爪子,季昀莞尔合上书册,递给她:“原来陛下爱看的是医书。”   萧瑶愣愣接过来,也没在意他顾左右而言他,眸光落在手中黛蓝色书封上,忆起那日,他替她作画时,她似是顺手将手中医书放在榻边睡去的。   唇角微微扬起的季昀也不出声,脊背闲适地往凉枕上一靠,摸出一把洒金折扇来,悠然替她扇风,由着她细细去想。   思及那日情形,萧瑶眸光闪了闪,无意识地将医书卷成一团攥着,扬起颈项凝着季昀:“你倒是……心思细密。”   那日,他定是瞧见她喜欢看书,又不知她素日爱读什么书,才去询问他大嫂,继而挑了那几册书赠与她。   他这样的人,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将心思放在女子身上,可此刻,萧瑶偏察觉到他的用心,一时间,心湖再难平静。   甚至,连这般同他对视也不能理直气壮。   洒金扇面送来的风,携着他身上淡淡衣香,撩起她腮边青丝,青丝贴着面颊拂过来又擦过去,萧瑶这才后知后觉忆起。   她今日尚未盥洗、梳妆!   啊啊啊,她竟是以这副形容不整的模样,质问他为何不唤醒她的!   萧瑶囧然眨了眨眼,脑子转得极慢,尚未想明如何破局,受伤已先一步动作,一把抢过他手中折扇,合拢攥紧:“本宫不热,不必扇了。”   说话间,腮边痒痒的,她下意识抬手将发丝往耳后捋了捋,指骨擦过耳尖,后知后觉发现,耳尖烫得惊人。   季昀笑而不语,漆眸灼灼睥着她,仿佛能洞穿人心。   臀下玉簟似生了刺,萧瑶如坐针毡。   帘外传来汪汪几声犬吠,萧瑶忙掀开车帘,往外看,又匆匆合上,只露出一双眼眸。   御驾缓缓停下,半夏还没来得及禀报,怀中通体雪白只耳尖染着两点墨色的小团子,便一跃跳了进去。   “载雪听到声音便要来找陛下,奴婢拦都拦不住。”半夏在外面解释告罪。   马车里,载雪窝在萧瑶怀中,却是龇着牙,冲着季昀汪汪叫个不停,仿佛在控诉他抢了它的位置。   许是近日忙些,载雪被冷落,甚是难哄,萧瑶依着平日的法子细细安抚也不得,当下柳眉一竖,冲季昀道:“你先出去。”   闻言,季昀恨不得也冲载雪叫几声,让它知道知道他的脾气,他这皇夫做的委实艰难,不止要防着旁的人入宫,还得跟狗争宠。   “啧啧,可真是人不如狗。”季昀依言起身,虽不情不愿,到底曲着身子往外走去。   他身量高,曲着身子,敞阔的御驾内倒显得格外逼仄。   萧瑶唇瓣翕动,鬼使神差吐了一句:“是它叫你出去,又不是本宫。”   明明带着些淡淡的嗔怪,落在季昀耳中,心下却极是熨帖。   他脚步滞了滞,撑着车橼回眸应了一句:“哦,臣岂能跟只狗计较?”   心情愉悦地下了马车,季昀心里却寻思,往后多给载雪喂些肉骨头,打点好这位狗主子。   车帘轻晃,隔绝了季昀颀长的身影,萧瑶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怀中毛茸茸的载雪,闷声笑道:“小东西,你可真是本宫的救星,本宫没白疼你!”   半夏不懂,见萧瑶发髻有些乱,顺势从后边暗格里取出梳妆用具来,替她梳妆。   “怎的不早些叫醒本宫?这下可好,阖宫都知晓本宫起迟了。”萧瑶小声嘟囔。   “奴婢原想唤醒陛下,季皇夫正好来,没让奴婢去叫。”半夏说着,面上笑意溶溶,掩了掩唇,将笑意收了收才继续,“季皇夫亲自为陛下盥洗,抱着陛下上了御驾,陛下都未醒呢。”   见萧瑶面色仍是不虞,半夏忙补了一句:“陛下勿忧,没叫旁人知晓的!”   闻言,萧瑶面色稍霁,眉心却仍未舒展,扭头望着半夏:“那为何不替本宫梳妆一番?本宫竟以这副模样睡了一路。”   半夏正替她插着碧玉簪,听她这么一说,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陛下是害羞了么?”   当然不是!萧瑶面颊微烫,正欲否认,却见半夏一脸无辜道:“可陛下寝衣也是季皇夫给换下的。” 第36章 故人归   寝衣?   萧瑶脊背僵直, 似被钉在玉簟上,愣愣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襟,下意识抬手攥紧衣料。   腮边红云蔓延至耳尖, 簌簌往脖颈里钻。   半夏从未见过萧瑶这般羞赧,斜睇着她, 想笑又不敢笑, 掩唇忍着, 微敛双眸,泪花闪闪。   走神的功夫, 萧瑶手上动作不知不觉停下来, 忘记给载雪顺毛, 它仰着小脑袋不满地哼唧,拿小鼻子蹭萧瑶的手背。   萧瑶闭了闭眼,一脸生无可恋地将载雪塞给半夏:“你还是出去吧,让本宫静静。”   本以为半夏正巧替她解围,没想到这丫头没拉她一把不说, 还往回推了推。   车辙碾过官道,骨碌碌的声响盖过林中鸣蝉,马蹄扬起的尘灰, 滚滚散匿于道路两旁的山野中。   西边金乌尚未坠下, 东边天际已挂上一轮发白的月,漫天羊毛卷似的积云下, 一行人终于抵达钟灵山下的行宫。   随侍宫人顶着烈日晒了一天,个个面如土色,行宫里等候多时的宫人们,笑盈盈引着贵人们往各处安顿。   飞鸟扑棱着羽翅飞回山林,日光一寸一寸低下去, 行宫各处亮起绛纱珠灯。   山风送爽,灯影摇曳,内殿未摆冰盆,却清凉如秋夜穿堂。   绿衣宫婢将缃色竹帘卷至最高处,烈烈山风卷起烟罗纱幔,扑向栏杆外浓墨似的夜色。   萧瑶盥洗毕,着一身莲青色寝衣,倚着二楼栏杆凝望不远处湖心明月,半夏、白芷忙前忙后翻箱笼,替她找了件褙子披上。   湖对岸,乃是季昀的住处,楼中庭外皆亮着灯,灯影倒映在湖水中,像许多小月亮。   这会子,他应是在批折子吧?   萧瑶手肘支在栏杆上,掌心托着侧脸,若有所思。   卸箱笼时,她特意吩咐宫人将折子送去季昀处,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叫人把折子送去他那里,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送去了。   也罢,上回季昀批的折子,朝臣们无一人瞧出来,她权当养了一位长工,替她分忧劳神。   左右印玺在她手里,所有折子得她过目方能送出去,不怕他耍手段。   黑暗中,一只海东青迅疾划破夜空,合羽落在季昀身侧窗棂边,一面踢踏着绑了绢条的腿,一面歪着脑袋看季昀落笔。   季昀头也未抬,随手揉了揉它小脑袋,写就最后几个字,将折子合上,方才搁笔,将它捉过来,放在书案上。   “乖云鹏,去吃东西吧。”季昀取下它腿上绑着的细绢,捋了捋它无一根杂色的雪白翅羽。   云鹏似能听懂人话,探着脑袋朝他掌心蹭了蹭,便循着味儿觅食去了。   于灯下展开细绢,季昀眉心轻折,字条是睿王送来的,却是问他,那日青菱河上他抱着的,是不是萧瑶。   虽不知睿王因何起疑,可他既然问,便是未能确定,季昀想想那些知晓内情之人,唯有薛直会出卖他们,可薛直已开不了口。   是以,季昀提笔回了两个字:“不是。”   只半个时辰,身在京城的睿王,便收到季昀的回复,简单的两个字,他凝视良久,方才笑着揭开宫灯琉璃罩,将绢条烧了。   继而转身,缓缓走近地上趴着的废人身侧,捏起那人下颚道:“你瞧,他果真护元福护得紧呢。”   “不过,你放心,你替本王解了惑,本王自是要替你讨个公道的。”   闻言,瘫在地上的薛直呜呜怪叫着,笑得面目越发狰狞,没等送回沐恩侯府便疯了。   听到属下回禀,睿王不屑道:“啧啧,烂泥扶不上墙,公道还没讨回呢,就值当高兴成这样。”   季昀留薛直一命,原本是看在他是萧瑶表兄的份儿上,留他一口气。   却忘了,他虽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却还会点头。   从薛直口中确认了青菱河之事,睿王转动着玉扳指,忽而想起一事来,招来亲信吩咐:“郡主不是一直吵着平州炎热,要来行宫避暑么?让她来!”   行宫里,萧瑶躺在美人榻上,闲闲捞着琉璃碗中的冻葡萄吃,唇瓣冻得娇艳欲滴,手中医书翻了大半。   眼睛有些疲倦,腰也微微酸痛,她放下书册,站起身来,在楼中来回踱步,冲半夏道:“随行的娘娘小主们,成日里都做什么呢?”   半夏放下手中的活儿,认真想了想,笑道:“奴婢昨日往季皇夫处送折子,倒是瞧见娴妃娘娘、舒美人几人在水榭里打叶子牌,玩双陆,不知今日在不在,陛下可要去瞧瞧?”   闻言,萧瑶心下了然,难怪昨日水榭那边欢声笑语不断。   叶子牌、双陆、投壶这些,她从前也玩过,还是清婵姐姐离京前。   “去瞧瞧吧。”   看折子果然比批折子轻松许多,只几日,萧瑶面上笑意都多了。   扶着半夏的小臂,含笑走进水榭,却是扑了个空,萧瑶扭头冲半夏莞尔:“定是昨日被你撞见,她们怕本宫不悦,换了地方去。”   水榭外,绿叶粉荷随着水波摇曳,再往前便是季昀的住处,萧瑶想了想,折了回去:“去陪陪母后吧。”   谁知,走到半路,跟方嬷嬷碰个对脸。   “陛下,奴婢正要去找您呢!”方嬷嬷揪着帕子,匆匆行礼,一脸焦急。   萧瑶听了,忙上前一步:“可是母后有何不适?”   来行宫那日,薛太后中了暑气,每日吃着随行太医开的药方,似有些好转,今早萧瑶去请安时,还陪着说了会儿话。   “正是呢!”方嬷嬷急得跺脚,“太后娘娘这几日一直用的不多,今日好容易胃口好些,刚吃下去,全给吐了,奴婢去寻太医,到了才想起来,太医领了太后娘娘恩旨,上钟灵山拜访霍神医去了,不知几时能回。”   “本宫先去瞧瞧母后。”萧瑶边说边往前走,脑中快速想着应对之策,她虽常读医书,却从未实践过,不敢说比太医强,“钟灵山这么大,眼下也不知太医身在何处,半夏,你且去季皇夫处拿季首辅的名帖,去趟飞泉山,请季姑姑下山来看看倒是更快些。”   “快去!”   半夏得令,旋身便往季昀所在的方向跑去。   见到母后,萧瑶陪她说着话,诊了诊脉,心里有数,倒踏实了些。   “母后此番还是暑气入体所致。”萧瑶握着她的手宽慰,跟方嬷嬷口述了个简单的调理方子,叫她去煎来,先给薛太后服下。   用量她怕把握不好,开的方子很温和,无害,就不知道有没有用,只能先顶顶。   薛太后倒也肯放心,让方嬷嬷按照萧瑶说的去做。   日前,远游十余年的霍神医忽而回到钟灵山,杏林圣手们陆续闻讯赶来,想聆听教诲。   这几日,钟灵山的山道上,总不乏来访者,却没听说有人见着霍神医。   此刻,霍神医确实不在钟灵山,而是上了飞泉山。   飞泉山家庙前,迎风落英的合欢树下,立着三道身影。   “师父,徒儿艺姝恭迎师父归来。”季艺姝垂眸冲霍庭修行礼,轻颤的眼睫带着湿意,从霍庭修出现的那一刻起,她未敢有片刻直视。   霍庭修长身而立,抬手摘下一朵合欢花,拈在指尖把玩,他眸光凝着手中花,话却是对季艺姝说的:“你说恭迎师父,可我回到山中数日,也没等到你去给师父请安,倒要师父先来见你。”   “师父!”身侧立着的微丰中年急急求情,“求师父不要怪罪师妹!她常居此地,甚少下山,定是不知晓师父回来,才没去向师父请安。”   “孟师兄。”季艺姝嗓音轻颤,如今面对孟师兄,她仍愧疚不已。   若不是因为她,孟师兄也不会被师父逐出师门。   思及当年情形,季艺姝睫羽上湿意越来越浓,一滴清泪缀在眼睫处,落地无声。   “你还在为当年之事怨为师。”指尖花被风吹落,霍庭修凝着季艺姝,眸色深邃难辨。   “徒儿不敢。”季艺姝话刚出口,忽而被霍庭修上前一步,拉住手腕,她骇然抬眸,“师父!”   孟师兄身形一僵,望着眼前二人,一脸惊诧。   “别动。”霍庭修指腹搭在她脉搏处,忽而眸色一凛,“你身上的情毒解了?”   只一瞬,他深邃的眼眸蓄起滔天怒意:“季艺姝,你既委身于他,又替他诞下孩儿,为何不嫁与他!”   他?他是谁?诶?等等!师妹中过毒?还生过孩子?   孟师兄脑子里塞满了小问号,一个都还没想明白,便见师父甩开师妹手腕,冲他呵斥:“孟愈!是不是你不肯娶她?”   “师父!”季艺姝忽而跪下,伸手想要去拉霍庭修,手腕颤颤,想到什么骇然旧事,又迅速收回来,泪如雨下,几乎说不出话来,“师父,求您,求您别说了,不关孟师兄的事,都是徒儿的错,该被逐出师门的是我……”   情蛊之毒,若无情丝草为引,唯有母传子可解,情丝草本出自南黎,却已然绝迹。   她就知道,瞒不住师父。   三人说着一件理不清的旧事,浑然不知家庙下的石阶上多了一个人。   季昀手握名帖,眸中闪过一丝茫然,姑姑有过孩儿?为何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那个孩子呢? 第37章 簪合欢(二更)   正要继续探听, 天穹传来一声海东青的长啸。   身姿迅捷,俯冲而下,稳稳落在季昀肩头, 也学着季昀的样子听。   “来者何人。”霍庭修眸光沉郁扫过去,盯着方才走上来的台阶方向。   跪地垂泪的季艺姝, 双臂受到无形的托举, 被那股强烈的力道托得稳稳站起身, 她心下骇然,十余年未见, 师父的功力已到如此境地。   原以为是杏林中人, 追着霍庭修的行踪而来, 没想到走上来的是季昀。   “昀儿?”见到来人,季艺姝忙止住泪,率先开口,故作镇定朝季昀走去,声音隐隐还带着哭过之后的喑滞, “你怎么来了?”   “姑姑。”季昀进退自若,神色如常,并无偷听没人发现的尴尬, 一副刚出现的模样。   冲季艺姝行过礼后, 越过她,朝霍庭修的方向望去, 眼神探究。   季艺姝回眸,朝霍庭修和孟愈的方向看去,介绍一番。   见季昀确实不知他们身份,且姿态恭敬谦和,霍庭修拧紧的眉心这才松开些许。   心下猜测着, 应是打消了霍神医的疑虑,季昀这才递上拜帖,说明来意:“姑姑,太后娘娘染恙,行宫中随行太医去钟灵山未归,陛下想请姑姑下山诊治。”   闻言,季艺姝下意识望了霍庭修一眼,太医去钟灵山,定是去拜访他的。   只是注定无功而返,除了亲近之人,谁也找不到他的住处。   师父神色莫辨,心思素来让人捉摸不透,季艺姝看得心慌,一刻也不敢再待下去,也没问太后娘娘有何不适,当下便应了:“好,姑姑随你去。”   随即,扭头冲霍庭修恭敬行礼:“师父恕罪,徒儿有事需下山一趟,改日再去师父面前领罪。”   十余年未见的徒弟,性子比当年还倔,不知她和孟愈之间,缘何走到今日这一步。   霍庭修攥紧拳心,眸色沉沉,几不可察地冲她颔首。   继而,目光幽幽落在孟愈面上,孟愈对上师父的眼神,登时惶恐不已,有种要被活剥了的错觉。   不等霍庭修开口,孟愈一溜小跑站到师妹身侧,缩着脖颈,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拉住季艺姝的衣袖一角,中年的汉子,人高马大的,语气却可怜兮兮:“师……师妹,救命!带上我!”   求救的声音压得低,扭头见师父的眸色更阴沉,仿佛蓄积着万钧雷霆,孟愈心一横,朗声道:“师父,徒儿去给师妹打下手,定不堕了师父威名!”   “手放开!”霍庭修盯着他攥着季艺姝衣袖的手,眉心折起两道浅浅沟壑。   他二人既未成亲,做师父的断不能看着孟愈这般不成体统。   “师父,徒儿千错万错,花了十余年行医为善,您能不能网开一面,容弟子重回师门?”师父这般生气,定是因为他不肯改口的缘故,只要他多求情,师父定会应允的。   十多年过去,师父再大的气儿也该消了,再说,当年师父突然让他娶师妹,也不是他一人不答应,却只他一人被逐出师门,也太不公平了些。   待会儿,他一定求师妹替他说说话,师父对他们虽一样严厉,可他从前就知,师父对师妹总是狠不下心的。   话音刚落,霍庭修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盯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咬着语气:“你若再不松手,这手便不必要了。”   孟愈一惊,当下跟被雷击了似的,赶忙松开,退出两步远。   还没想明白师父因何这般动怒,却见师父已飞身往山下去:“三日后,你二人一起来钟灵山!”   话音还在山间回荡,霍庭修已不见踪影。   下山路上,季昀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看孟愈对姑姑软磨硬泡。   “好师妹,师父方才为何说你生了孩儿?还怪我没娶你?师兄这一生没想成亲倒是其次,关键是你也不愿意嫁我呀!当年师父就为这个逐我出师门,你说师兄冤不冤?三日后,师妹若肯替师兄求求情,让师父允我重回师门,师兄就喊一声祖奶奶!”   孟愈絮絮叨叨念了一路,季昀听得耳朵疼,倒是季艺姝笑出声来:“师兄,十余年未见,你还是老样子。”   说罢,她望着纱帘外快速倒退的青山翠嶂,暗暗咬唇道:“当年是我对不起师兄,三日后……三日后我定会有个交待。”   萧瑶陪在薛太后身侧,亲手喂她喝了汤药,母后胃里好受了些,午间还小睡了一会儿。   宫人来报,季姑姑到了,萧瑶叫宫人引姑姑进来,隔着珠帘,竟瞧见一位身量纤细的中年美妇身后,还跟着季昀。   “山水果然养人,好些年没见,哀家已有老态,艺姝的模样一点儿没变。”薛太后伸手拉住季姑姑,语气熟稔。   “原来您就是当年给母后治过病的季姑姑!”萧瑶轻呼,当年她还小,依稀记得,有一年母后病倒了,太医束手无策,宫里请来一位季姑姑治好了母后的病。   皇兄辞世前,她上飞泉山,来去匆匆,未曾蒙面,此刻细细瞧着,确实有些眼熟。   “正是!”薛太后笑着点点头,“你季姑姑师从霍神医,医术好着呢,早些年还常替官家女眷们看病,这些年倒没怎么下山来。”   季姑姑但笑不语,将诊搭放在榻边小几上,细细贴着薛太后手腕脉搏,须臾,便拟了个方子。   “太后娘娘此番乃是中了暑气,身子虚,又引发旧疾,此方每日煎服一次,不出五日便能无虞。”   方嬷嬷忙着去取药、煎药,季姑姑在里间陪太后叙旧,萧瑶站在廊下捏一根细草茎逗金丝笼里的画眉鸟,这才得空跟季昀说上话。   “今日,你亲自上飞泉山请来季姑姑,本宫代母后向你道谢。”萧瑶听着悦耳的鸟鸣声,瞥了季昀一眼。   季昀双臂环抱,虚虚倚靠着她身侧朱漆立柱,眉眼温暄睥着她:“昭昭替太后娘娘谢臣,那昭昭自己谢不谢臣呢?”   闻言,萧瑶手腕一抖,草茎险些掉了,她柳眉一竖,扬起小巧下颚望向季昀:“昭昭岂是你能叫的!”   佳人着恼,季昀一点不怕,只觉她如娇似嗔的模样,比袖中落英还惹人怜。   当下自广袖中拈出一朵合欢花来,在指尖轻转:“为何不能?女子小字本就是亲近之人唤的,皇夫亦是夫,臣是陛下夫君,便是陛下亲近之人,虽尚未承恩,唤小字应使得。”   说着,他话锋一转,眉峰微挑睥着萧瑶:“还是,陛下以为,先承恩,才算亲近,方能唤陛下小字?”   承恩。   □□的,他竟然……   偏这事儿上,她不知该如何把便宜占回去,萧瑶负气地揪着草茎。   许是廊外艳阳太烈,萧瑶面颊微微发烫,正不知如何扳回一局,忽而瞧见他指尖流苏羽扇似的粉白合欢花,登时眼睛一亮,把话题绕开去:“这花真好看,哪里摘的?”   说话间,她抬手欲去把花取来细瞧,却被季昀轻巧避开。   萧瑶愕然之余,却见他抬起拈花大的手轻轻落在她发髻边,收回手时,指尖花朵已不在。   他细细打量着她,终于点了点头:“唔,是好看。”   好看二字,擦过萧瑶耳膜,痒痒的,心尖像被最细嫩的稚羽挠了一下,痒痒软软的。   他,他究竟是说花好看,还是她好看?   这个人,何时变得这般没皮没脸的?   萧瑶别过脸,掩饰着眸中的不自在,只专注盯着画眉鸟,不理他。   殊不知,她白皙如珠的耳尖渐渐染上红霞,落在季昀眼中,恨不能俯身咬一口。   幸而理智尚存,季昀指骨动了动,暗暗在自己腰际拧了一把,警告自己不可冒进。   甭管心下如何,他面上却是君子端方如玉,抬手拿指腹将她腮边发丝往后捋,有意无意擦过她小巧的耳垂。   感受到她耳垂微微发烫的温度,季昀眸底笑意更浓,忍不住将手落扣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际,柔声哄:“昭昭别气,怪我不会说话,这合欢花是我特意从飞泉山带回来向你赔罪的,原谅我,可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萧瑶登时又羞又恼。   这厮竟是明知会惹她生气,偏来招惹她,还提前备好赔罪礼来,世上怎么有人这般无赖?   一时惹她,一时哄她,他凭什么以为自己会在意他?   萧瑶攥了攥拳,想要捶他一记,可手刚抬至半空,面色忽而一白,抬起的手顺势捂住心口位置。   好痛,似乎比上次更痛。   难不成,她生季昀的气,还有惩罚?   见她这副模样,季昀以为是被自己气着了,立时慌了神,当下什么也顾不上了,欠身一把将萧瑶抱起来,便往殿内去。   “姑姑,你快替昭昭看看。”季昀急急进去,素日不怕热的人,额角竟沁出细汗来。   萧瑶猝不及防被他抱起,又痛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攥紧他衣襟,唯恐被他摔着。   “这是怎么了?”季姑姑连忙起身过来,见季昀竟是抱着萧瑶进来的,一脸莫名。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片刻不见,小姑娘就疼得走不了路了?   “可……可能是被我气着的。”季昀说着,脸都红了。   虽然羞于启齿,可事实似乎正是如此?   此话一出,别说季姑姑,连薛太后也笑出声来。   萧瑶更觉无地自容,一时心口疼罢了,季昀弄的这阵仗,倒显得她心眼比针鼻儿还小。   当下忍着痛,咬着牙,从季昀怀中挣下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季姑姑,您别听他说,本宫只是一时心口疼,无碍的。”   “心口疼?”季艺姝心口莫名一滞。   她也曾因一人,心口痛到彻夜难眠,可她那是因为中了情蛊之毒,而小姑娘是一国之君,没人会对她下那种毒的。   更何况,情蛊以情丝草为食,自情丝草绝迹之后,南黎再未养出哪怕一只情蛊。   季艺姝暗自摇头,将脑中不该有的联想压下去,浅笑道:“陛下稍坐。”   言罢,她重新拿出脉搭来,置于小几上,萧瑶扶着季昀小臂,白着一张脸,在小几侧落了座。   纤细白皙的小臂搭在雪青色脉搭上,季姑姑指腹轻轻压在她脉搏处。   忽而,季姑姑指尖微颤,霍然抬眸,睁大眼睛凝着萧瑶,面色比萧瑶还白上三分。 第38章 情丝草   “季姑姑, 怎么了?”萧瑶同季艺姝平视,最先察觉她的异样,心下甚是疑惑, 难道她还真有什么毛病?   随即,很快又否决掉自己的猜测, 不至于, 萧氏皇族的皇子帝王虽不长命, 公主却都挺康健,寿数也不短。   她前世意外葬身大漠时, 可都是无病无痛的呢。   季艺姝身姿僵硬, 几乎是屏息凝着她, 眸中看不懂的浓重情绪蓄成泪光,让她本就好看的眸子显得更为有神。   “无碍。”季姑姑闭了闭眼,将泪意生生咽回去,指腹缓缓抽离,起身时, 身形晃了一晃,“姑姑只是急着下山,未用午膳, 脾胃有些不适。”   原来是这样, 萧瑶松了口气,起身朝薛太后望了一眼, 才笑道:“怪本宫催的紧了,本宫这就叫人备膳。”   不知为何,她瞧着季姑姑面善,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季姑姑并无食欲,却也没拦着她, 脊背微微勾着,红着眼眶望着萧瑶纤细的背影,仿佛随时会哭出来。   见她一副无力的模样,薛太后也以为她是饿着了,本想问问萧瑶心疾之事,又将心思按下去,总得先让人用了膳,不急这一时。   倒是季昀,悄然望着季姑姑的模样,眉心轻拧,若有所思。   绿衣宫婢们进进出出,很快便摆了膳,季姑姑神色已恢复如常,虽无胃口,仍是逼着自己用了些素食蔬果。   不早不晚的,萧瑶吃不下,抓着颗红艳艳的小果子啃,好奇地盯着季姑姑瞧,待季姑姑放下玉著,簌了口,方问道:“季姑姑,本宫年幼时,您是不是送过一本医书给本宫?”   季姑姑眸光微闪,颔首笑应:“难为陛下还记得。”   印象虽模糊,萧瑶却记得,有位长得很好看的姑姑为母后治病时,她总爱站在旁边瞧,问东问西,那位姑姑极有耐心地解释给她听,临走时还送了本医书给她。   书里的内容她都记下了,那本书应还藏在哪个箱笼里。   “听闻姑姑师从霍神医,定藏着许多杏林孤本,往后本宫可否去姑姑那里借书看?”萧瑶微微倾身,一双好看的杏眸水盈盈,亮晶晶。   这双眸子,跟她年轻时多像啊,季艺姝听着她一口一个“姑姑”地叫,又欢喜,又自责,又心痛。   “好,陛下想看什么书,随时差人来取便是。”季姑姑笑着应了,竭力忍住眸中泪意,想到她来之前,萧瑶给薛太后开的方子,不由点点头,“陛下开的那张方子看似简单,却颇有灵性,如若肯学,必有所成。”   她说得诚恳,萧瑶和薛太后相视一笑,只当季姑姑是为了宽慰她才说的,毕竟她是一国之君,断不可能真的去研习医术。   见她们没当真,季艺姝也只是笑笑,不再多言。   思及萧瑶体内的毒,季艺姝面上笑意又渐渐淡下去。   “哀家观艺姝神色有异,可是哀家的身子还有什么不妥?”薛太后凝着季艺姝,总觉得她还藏着什么话没说。   闻言,季艺姝心下斟酌一番,才摇头望着萧瑶:“太后娘娘并无大碍,只是陛下的身子……敢问陛下,是否今岁才第一次来月事?”   此刻,坐在一旁静静品茗的季昀,手上动作忽而一滞。   萧瑶匆匆扫了他一眼,见他有些不自在的别过脸,显然是听见了,她面颊立马烧得微红,硬着头皮吞吞吐吐道:“是,前些日子才刚来,可有何不妥?”   心下却暗叹,季姑姑也太厉害了吧,这都能看出来!   萧瑶眼睛一眨不眨凝着季姑姑,这回倒是换季姑姑不自在了,她清了清嗓子,朝季昀那边看了一眼,方才问萧瑶:“陛下同昀儿,可有……可有行房?”   “不曾!”萧瑶脸颊已然红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季昀这厮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快自己出去!   为什么要让她当着季昀的面,回答这般难以启齿的问题啊!   不曾二字她是脱口而出,可说完,萧瑶才后知后觉去看薛太后的脸色,这下可好,连母后也瞒不住了。   眼见着薛太后面色不虞,萧瑶正愁待会儿怎么撒娇哄哄呢,就听见季姑姑发话:“如此甚好,陛下年纪尚小,又刚来葵水,需好好养着些,待月事规律,再考虑皇嗣不迟。”   嗯?   听到她这一席话,萧瑶眼睛登时一亮,还有这等好事?   “哎。”薛太后叹了口气,“也罢,便依艺姝所言,哀家虽急着抱孙子,却也心疼我的昭昭。”   季姑姑起身告辞时,天色已不早,季昀主动提出送她回飞泉山,萧瑶自然应允。   孟师兄说给季艺姝打下手,不过是金蝉脱壳之计,一下山他就溜得没影儿了。   这会子,上山的马车上,只有季昀陪着季艺姝。   季艺姝望着纱帘外渐渐暗下来的黛色山林,思绪飞转。   当年她明明把孩儿送去哥哥那里,让他帮着寻一户好人家,好让孩儿平平安安过一生,可她的孩儿,她的孩儿为何会成了当今圣上?   成了圣上,也无妨,她并不盼着昭昭一定得学医,只要专心朝政,不对任何人动心,她的昭昭也能一世荣华无忧。   偏偏,昭昭动心了。   中了情蛊之毒,若无情无爱,便一世不痛不痒,毫无影响。   可若动了心,便会心痛,每伤心一次,痛意便深几许,爱越浓,痛便也越难以忍受。   情蛊难养,即便有情丝草之时,南黎也只舍得用在圣女身上,历任圣女须得一世绝情绝爱,专心研习医蛊毒三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从季艺姝母亲开始,便出了岔子,季艺姝自小被季家收养,后来拜霍庭修为师,直到生下昭昭后,南黎的人才找上门来。   彼时她身上印记已被师父处理掉,情蛊之毒也因诞下孩儿消解,这才骗过南黎长老的眼睛。   幸好,幸好昭昭是当今圣上,南黎的手伸得再长,也伸不到宫里去。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去找情丝草,尽快给昭昭解毒!   “姑姑在想什么?”马车行得不疾不徐,季昀斟了一盏茶递到季姑姑面前。   季艺姝回首接过,神思尚未完全回转,愣愣道:“没,没什么。”   任她怎么说,季昀却是不信,自顾自斟了一盏茶,浅嘬一口,凝着茶水面上微微漾开的波纹,慢条斯理道:“跟昭昭有关。”   听他说得这般笃定,季艺姝登时愣住,面色白了一分。   却见季昀抬眸望来,不再是平日乖顺的晚辈模样,而是带着洞穿人心的威势:“姑姑,昭昭的心疾,并非因为葵水晚至,对吗?”   “昀儿,你爹便是这般教导你跟长辈顶嘴的?”季姑姑急得脊背沁出细汗来,面上却端着长辈的架子先唬住他,她拉长脸,颇为不悦,“陛下的身子,我心中有数,你若真的关心她,只需记得一件事,不要惹她伤心,她的心疾便无碍。”   听懂她话里有话,季昀也知道,眼下再问不出什么来,他指骨收紧,紧紧捏着茶盏。   果然,昭昭的心疾没有那么简单。   将季姑姑送至家庙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下来,皓月当空,星河如带。   季昀走后,季姑姑独自一人,于庭前合欢树下站立良久。   直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别过脸一看,愕然:“孟师兄?你怎么又回来了?”   孟愈捞过腰间水囊,猛灌了一通,抹了一把嘴边水渍,方才撑着树干,喘着气道:“别提了,一出钟灵山地界,就被人追着跑,那些人可真难缠,哼,老子不出钟灵山就是!”   “有人追杀你?”季艺姝愕然,孟师兄的性子虽然欢脱了些,却是乐善好施的,应不至于同人结仇,“他们为什么追杀你?你把人治坏了?”   “那肯定不会,我这身本事可是跟师父学的,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保证药到病除。”孟愈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咳咳,我就是烧了他们点儿东西。”   “什么东西?”   “情丝草。”孟愈随口吐出三个字。   浑然不知,在季艺姝心中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二话不说,一把揪住孟愈的衣袖,怒道:“情丝草?你竟然烧了情丝草!”   “诶?师妹你别发这么大火儿呀!”孟愈有种回到十几年前,被师妹揪着打的错觉,“情丝草那种害人玩意儿,好容易在南黎绝了种,又在东琉长起来了,让我撞见,不一把火烧了,我还算什么医者?”   季艺姝气得什么也顾不上,像少年时一般,朝他小腿狠狠踢了一脚,这才叉腰歇会儿:“你是在东琉看到的?”   孟愈点点头,痛得龇牙咧嘴。   “行,改日我就去东琉找找。”季艺姝边说边往回走,“你既然被人追杀,说明是被人撞见,没全烧完,万幸!万幸!”   这下,孟愈不乐意了,故意一瘸一瘸追上去:“有师父在,你还想去东琉?再说了,你师兄我哪有失手的时候?你去了也没用,早烧成灰烬了。”   听到这话,季艺姝脚步陡然顿住,狠狠吸了几口气,忽而回眸,双目赤红怒道:“孟师兄,你再不闭嘴,我怕我会忍不住毒死你。”   孟愈闻言,缩了缩脖子,赶紧闭嘴。   眼见着季艺姝走进大门,孟愈正要跟着进去,门扇哐当一声合上,还插了门栓。   一听这声儿,孟愈就急了,哐哐拍门:“师妹!好师妹!你好歹给师兄个地方落脚啊,拆房也行啊!”   话音刚落,墙头上丢出个铺盖卷,砸在孟愈脚边,孟愈愣了一瞬:“不是吧?十几年没见,你师兄我就配睡大门外?”   “你也可以去找师父。”季艺姝忍着怒气,咬牙丢了一句,若非看在昔日同门之宜的份儿上,她真想把他剁了喂狗。   嗷,看来师妹是真生气了,孟愈抱起锦被,拍了拍沾着的尘土,苦哈哈地往合欢树下走去。   这厢,萧瑶正在沐浴,便听一阵脚步声急匆匆进来,站在屏风外禀道:“陛下,季皇夫来了,说是要在此处用膳就寝,叫奴婢们去搬东西,还请陛下示下。”   墨色青丝在浴桶中飘飘荡荡,柔柔的,水草一般,萧瑶捋着发丝,微微扭头回了一句:“叫他回去,就说本宫不许。”   季姑姑今日才说让她好好养身子,勿要行房,季昀就想搬进来跟她同吃同住,便是盼着她不好,也不必这般明显吧?   “可……可季皇夫说。”半夏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颀长的身影,硬着头皮道,“说陛下若不应,他即刻便进来,亲手伺候陛下沐洗。” 第39章 双寝衣(二更)   “陛下若要臣近身服侍, 臣乐意之至。”季昀清澈的嗓音隔着门扇传来,不疾不徐,威胁的意味却是十足。   声音传至萧瑶耳畔, 只觉离得过于近,近得她心口砰砰直跳, 泡在花瓣下的身子, 动也不敢再动一下, 唯恐被他听见水声。   她才不要被他威胁到!   萧瑶扶着桶沿的皙白柔夷微微使力,攥得粉色指甲褪去血色, 泛着白, 咬牙切齿道:“去替他搬!”   简短的四个字, 她咬得极重,一个一个从唇齿间艰难蹦出来。   听到门扇外季昀闷声轻笑,萧瑶松开手,往下一滑,任温热水流携花香没过发顶, 她想静静。   心知季昀今夜会宿在此处,萧瑶磨磨蹭蹭,直泡到水快凉了, 半夏进来催了两回, 才由她服侍着出来。   内殿灯火通明,临窗的位置设了书案, 季昀身着广袖细绫寝衣,正端坐书案侧,执朱笔批折子。   半夏扶着萧瑶进门,自个儿便退出去,在门外候着。   门扇合上, 萧瑶立在原地,脚步未动,她凝望着专注批折子的季昀,心口莫名悸动,他认真的模样,还挺像个人。   银红色寝衣,衬得他唇红肤白,贵气之中带着一丝说不清的雅痞。   “臣生得好不好看?”批折子的人,忽而抬头开了口。   他唇角微微勾着,眉宇间俱是愉悦之色,似乎,还有些得意。   “本宫只是看你批折子专不专心。”萧瑶拿指甲悄然掐了掐掌心,这才忍住,没露怯,故作从容走上前去,隔着书案扫了一眼他手边的折子,“果然不专心。”   “陛下可怪不得臣。”季昀掷了笔,合上折子,抬眸打量着她,“佳人在侧,臣难免心念不定。”   他还怪起她来了?萧瑶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耳尖却微微发热。   偏这厮绕过书案,走到她身前,指腹搭在她纤巧的肩头,隔着服帖的寝衣沿她臂线徐徐下移:“那日见昭昭着此寝衣,臣便着人也裁了一身,果然舒适服帖,只是,不及昭昭肌肤顺滑。”   慢条斯理的一番话,像是簇着一团火焰,落在萧瑶耳畔,立时烫红了她耳尖,直往皙白的面颊蔓延。   她红着脸看了看季昀身上的寝衣,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心口似揣着一只不安分的小鹿,东冲西撞,将她理智撞得一塌糊涂。   可不是,他身上的寝衣,同她身上的,颜色衣料,甚至款式都一模一样!   平日里,她惯爱穿这身寝衣,皮肤一般贴在身上,仿若未着一物。   此刻,听他拿衣料同她肌肤做比,萧瑶却恨不能立马换了去,再不能直视这件寝衣。   来行宫的马车里,半夏说的话,鬼使神差从脑子里重新冒出来:“可陛下寝衣也是季皇夫给换下的。”   所以,他果真替她换了寝衣,不仅看遍了,还碰了!   四肢百骸流窜的热意,几乎要将萧瑶烧融了,她恨不能真的烧融了去,也好过这般剥|光了似的站在他面前。   鬼使神差地,萧瑶抬手捏了捏季昀刀削般的俊美的下颚,指腹轻轻贴着他修长颈项下移,直至身前交衽处,肤色同她指背竟是一样的皙白如雪。   季昀喉结下意识轻轻滚动,萧瑶却恍若未觉,摸索着靠近他心口的那一小块肌肤,喃喃道:“你的肌肤倒是不及寝衣顺滑。”   酥酥痒痒的感受传遍四肢百骸,季昀忽而发觉,这般逗她,苦的还是他自己。   他抬手扣住萧瑶纤细腰肢,大力一带,萧瑶猝不及防撞进他身前,她从未离他如此之近,只隔着薄薄的蚕丝似的寝衣,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震荡的心跳。   “昭昭可真是,伶牙俐齿。”季昀嗓音闷闷的,带着萧瑶听不懂的隐忍,听得她心慌。   季昀挥袖熄了灯,萧瑶窝在薄薄衾被里,却不见他上榻,只听他脚步声往盥洗室去了。   夜里清净,宫人们出出进进的声音特别清楚,不一会儿,便是哗啦哗啦的水声,是季昀在洗沐。   他不是洗过了吗?难道,他有洁癖,抱过她,还得再洗一次才能入睡?   听着水声,萧瑶静静想着,微微拧眉,可他亲她的时候,吃她啃过的桃子的时候,也没见他有洁癖啊。   方才……方才他明明盯着她唇瞧了半晌,还拿指背来回摩挲,几乎要把她唇瓣磨破了,却为何不……不亲她?   萧瑶想不明白,脸颊却是重新烫起来,她羞愤地揉了揉脸,将脑袋往衾被里一埋,迫使自己入睡。   待季昀洗沐过后,心中绮念终于按下去,仍着那件寝衣,回到内殿,却听到萧瑶均匀的,清清浅浅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   季昀脱了鞋,踩着地毯轻轻走过去,小心翼翼在她外侧躺下。   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星辉,凝视她良久,方才叹了口气,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小磨人精。”   虽不知她身子有何异样,可若是有人对她下毒,他与她同吃同住,早晚能揪出那个人来。   京城中,一道黑影潜入国师府。   宋世迦正捧着一册书,头也没抬,冲地上跪着的黑影道:“又让他跑了?可有查到他身份?”   黑影摇摇头:“主上恕罪,那人又逃回了钟灵山,属下依从主上吩咐,没有进入钟灵山地界,也尚未查到他身份,求主上治罪!”   “既是听从吩咐,我为何要治你罪?下去吧。”宋世迦随意挥了挥衣袖。   继而,卷起手中书册,抵在下颚处,自言自语:“钟灵山,该不会是当年被霍庭修逐出师门的弟子吧?呵呵,有趣。”   这一日,薛太后身子已然痊愈,萧瑶和季昀一道陪她用膳。   刚放下玉著,薛太后眸光在二人面前巡睃一圈,便忍不住道:“听说昀儿搬去昭昭宫里了?”   季昀扫了萧瑶一眼,莞尔颔首:“什么都瞒不过母后。”   薛太后闻言,立时展颜笑开,却不得不语重心长叮嘱:“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须得记着季姑姑的话,啊。”   听到这话,萧瑶几乎羞得抬不起头来。   自从季昀搬来与她同住,宫人们,妃嫔们见了她,总是低头忍笑,好像她跟季昀怎么着了似的。   可明明他规矩得不能再规矩了,活像根木头,萧瑶甚至还没想明白,他为何要死乞白赖搬过来。   “母后!”萧瑶一脸不自在,看也不敢看季昀。   “好,哀家不说了,不说了。”薛太后笑呵呵地簌了口。   一抬眼,便见方嬷嬷匆匆进来。   “什么事这么急?”薛太后诧异,自打来行宫,她除了应付些当地有品级的女眷,也没别的事。   方嬷嬷看了萧瑶一眼,才冲薛太后禀道:“回太后,宁平郡主递来帖子,说是明日来行宫服侍太后娘娘。”   薛太后还没发话,萧瑶已经坐不住了,当下怒道:“宫里这么多人服侍,缺她一个吗?”   唯恐薛太后应下,她赶忙拉住薛太后的手撒娇:“母后,您别让她来。”   她是一国之君,不好拒绝,更何况萧筎玥打的是服侍太后的名头,她也没法儿拒绝,除非薛太后自己不答应。   “昭昭。”薛太后拍了拍萧瑶的手,叹了口气,“你是一国之君,别总为幼时的事介怀,她是睿王庶妹,你稍稍给她些恩典,做给外人看又何妨?待她来了,给她安排个偏僻住处便是。”   随即,薛太后接过帖子,随意扫了一眼,便丢至一旁,轻轻捏了捏萧瑶面颊,冲方嬷嬷道:“她要来,便让她来,既是来服侍,晨昏定省不能少,哦,安排个僻静住处,咱们昭昭不待见她。”   “母后!还是您最疼昭昭!”萧瑶笑着,忍不住扑过去抱住薛太后,贴了贴她脸颊,同从前一样。   季昀见她高兴,不由也弯了弯唇角,凝着她的眸光柔和如月,她被迫登上高位,骨子里分明还是个小姑娘。   可这又如何?她只需去做她喜欢的事,见她喜欢的人,她不想做的事,自有他替她去完成。   “是!”方嬷嬷含笑,取了一方回帖出去。   回寝宫的路上,碧波荡漾,荷香满湖。   季昀抬手撩开垂在萧瑶面前的细柔柳枝,侧首问她:“昭昭为何不喜那位宁平郡主?”   为何不喜欢?谁会喜欢一个,处处跟你作对,事事跟你争,还特会哭鼻子装柔弱的人?   可萧瑶无意在背后说人坏话,左右萧筎玥也没机会见到季昀,是以,她轻轻摇头:“母后也说了,本宫不该为幼时之事介怀,兴许她现在已经变了呢?不说也罢。”   睿王府中,正厅里,冰盆摆的足,凉气四溢。   厅里两位细腰美人,却是衣着清凉,一绯一黄的纱衣下,冰肌玉骨若隐若现,五官皆是我见犹怜,睿王萧瑾一双眼睛就没从她们身上移开过。   萧筎玥坐在两位美人对首,将睿王看她们的眼神尽收眼底,心下暗自得意。   自从父王辞世,所有人都以为她们母女俩日子不好过。   一个侧妃,一个庶女,便是王兄随便给她们配了人,也无人替她们做主,谁叫她没个有权有势的外家呢。   还是母妃有法子,总能寻到各色美人,抓住王兄的脾胃。   所以,这些年,她们母女俩过得可好着呢,即便她和母妃偷偷养了面|首,王兄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们。   这样的神仙日子,有人上门提亲,她都懒得搭理。   “此番,筎玥日夜兼程赶来,可有能帮到王兄的地方?”萧筎玥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睿王神色。   其实,不问她也能猜到,王兄身上流着高祖的血,又是男儿身,比萧瑶更有资格登上高位,偏偏被萧珵的遗诏截了胡,王兄能善罢甘休才怪。   想要过得好,自然要投其所好,她就是猜着王兄的心思,才几次三番闹着要来京城,王兄顺水推舟应下,也是她意料之中。   两位美人,在他们眼中,也不能算是个人,说好听了也就是两个玩物,睿王也没避着。   反而招了绯衣美人过去, 奇_书 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坐在他腿上。   他一双手在美人细腰处逡巡,语气却是冰冷:“元福那个贱丫头,坏我好事,你此去,也无需特意做什么,只要能让她不高兴,本王我就欢喜得紧。” 第40章 怕得紧   “筎玥定不负王兄所托。”萧筎玥起身行礼, 举手投足间,俱是风情。   继而,极为识趣地离开正厅, 走在回廊上,便听到美人浅嗔低笑声, 萧筎玥抬手捋了一把廊外纤细苍翠的竹枝。   听闻萧瑶纳了位皇夫, 不仅是状元之才, 兼有京城第一美男的雅名,明日她倒要去会会, 看是不是名副其实。   外面日头正烈, 湖面吹来的荷风徐徐往楼里灌, 满室荷香。   湖心水榭里,时不时传来一阵欢笑声,萧瑶握着和田玉印玺上的碧色龙首,侧过头朝敞开的轩窗外望了一眼。   不知她们今日又想到什么好玩的?   坐在她对首,正批着折子的季昀, 见她人在面前,心却早已飞出去,不由莞尔。   将新批好的折子, 轻轻推至她手边, 季昀抬眸睥着她:“昭昭想出去玩?”   闻言,萧瑶手腕一抖, 险些将印玺盖错地方,重新加了印泥,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谁要出去玩了?本宫定然是要盯着你把折子批完,你别想偷懒, 也别想耍花招。”   侍立一旁研磨的半夏,早已习惯了他们这般,只顾着垂眸忍笑。   片刻,殿内又恢复静谧,只听到半夏磨墨的细微声响。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午膳前,把季昀晨起批好的折子阅毕盖印,萧瑶扫了一眼他小臂边尚余一小半未批的折子,心弦松了些许。   宫人们摆了膳,萧瑶由白芷服侍着盥洗一番,行至桌旁,眼前一亮。   桌上除寻常御膳外,另摆着一道莲叶荷花形点心,晶莹剔透,栩栩如生,仿若最上等的和田玉雕琢而成。   萧瑶凝着那碟点心,好奇问半夏:“行宫来了新的御厨吗?”   “不曾。”半夏含笑摇头,意有所指地朝季昀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萧瑶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季昀身量修长,一袭靛青长衫,腰间羊脂玉带下仍悬着那只玄青香囊。   荷风吹鼓了他衣袖,撩起他长衫一角,越发显得腰窄腿长,俊美如云中神君。   明明日日相对,萧瑶仍忍不住微微失神,只一瞬,她便迫使自己收回视线,落在那碟莲糕上。   想必这又是季昀的手笔,他一定等着她问吧?萧瑶暗暗咬唇,她偏不问。   季昀腿长,三两步便走到她身侧,径直拈起一枚荷花,萧瑶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看直了眼。   他还懂不懂得礼仪尊卑?她还没舍得吃,季昀倒是先下了手!   正要抬手去截胡,却见季昀将那枚精致荷花递至她唇畔,似是忍着笑问:“三味斋送来的,昭昭可要尝尝?”   原来出自三味斋,难怪能做得这般精致,离得近了,萧瑶甚至能闻到淡淡荷花清香。   萧瑶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倾身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   正细细嚼着,品着滋味,却眼睁睁瞧见季昀抬手把剩下的半块荷花丢入口中。   虽不是第一次被他抢吃的,萧瑶胸腔内的心跳仍是漏了半拍。   凝着他吞咽时自然轻滚的喉结,萧瑶没来由被这口感绝佳的莲糕噎着了。   浅浅饮下两口清茶,方才将喉咙口的滞涩感压下。   耳边传来季昀低低的轻笑,殿内侍立的宫人们似乎也在忍笑,萧瑶心口莫名烦乱,闷头用膳,再未看他一眼。   用罢午膳,宫人们将膳食撤下,被季昀挥挥手,悉数遣至殿外。   季昀叹息一声,上前扣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忍不住轻轻捏了捏。   见她仍负气别过脸不堪他,气息却微微凌乱,季昀松开一只手,轻捏她下颚,没舍得用力,自己俯身侧首去哄她:“看在那莲糕是臣亲口吩咐三味斋做了送来的份儿上,昭昭看臣一眼可好?”   三味斋的点心,她吃了好几年,却从未见过这道莲糕,哦,还有季昀在银杏树下送她的那匣点心。   莫非,是三味斋的师傅,特意为季昀定制的?   “三味斋的师傅为何肯听你的?”萧瑶也不知自己在赌什么气,他这般说,她越别扭着不去看他。   季昀眸中盛着无奈,轻轻揉了揉她发髻,并不弄乱,温声道:“因为,臣是三味斋的东主。”   “嗯?”萧瑶蓦然回首望着他,一脸惊诧。   号称日进斗金的三味斋,背后东主竟然是季昀?   亏她彼时还想着把季昀安置在翰林院,当个小小编修,没有实权不说,俸禄还低,今日方知,他压根儿不差那点儿俸禄。   佳人近在咫尺,微微瞠起的杏眸,盈盈如春水,眸中是近乎崇拜的惊诧,季昀脊背劲直,睥着她:“昭昭,别这般看着我。”   萧瑶眨眨眼,不解。   方才是他叫她看他,这会子又要她莫看他,他倒是变得比昨夜雷雨还快。   没等她开口嘲笑他一句,扣在她腰际的手忽而收紧力道,几乎要将她腰肢掐断。   萧瑶下意识拧了拧眉心,攥住他衣襟,微凉的柔软倏而封住她的唇。   仿若受了什么蛊惑一般,他气息重了几许,霸道肆虐,如昨夜疾风骤雨碾落园中花,再不复往日清儒。   萧瑶不堪其扰,连呼吸都被他攫了去,羞恼之际,在他唇瓣狠狠咬了一口,血腥味自唇齿间蔓延,才终于得到喘息之机。   双腿发软,萧瑶站立不住,仍攥着他衣襟,大口喘着气瞪他。   却见他清零如雪的眉眼染着浅浅绯色,好看的桃花眼噙着笑,有种破云而出的潋滟,望之动人心魄。   偏他尤不自知,拿指腹轻轻擦过唇瓣,凝着指腹上殷红的血渍轻笑:“倒还学会咬人了。”   萧瑶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内殿,想到他唇上显眼的伤痕,她恨不得今夜去母后那里挤挤。   可走到半路,便听宫人来报,宁平郡主到了,正在给太后娘娘请安。   萧筎玥来,倒没那么大脸,值得她亲自去见,萧瑶心下明了,乃是母后怕她跟萧筎玥撞见,特意派人来递的信儿。   当下,萧瑶便掉头,去了湖心水榭,正巧娴妃、舒美人几个在玩双陆,静嫔还颇有闲情雅致地临风抚琴。   萧瑶凑上去,赢了几局,心中因萧筎玥带来的小小不悦,很快便散了。   钟灵山道,一架平平无奇的马车逆着行人往上,不经意间便消失在山野中。   山道尽头,孟愈掀开帘子,跳下来,回身便伸出小臂去扶季艺姝。   着藕色罗裙的季艺姝,扶着车橼,从月白色车帘里钻出来,看也不看孟愈,拍开他的小臂,自己小心提着裙裾下了马车。   山间小路少有人走,生了青苔,有些滑,石缝间长出的杂草足有季艺姝小腿高。   孟愈在前面拔草,季艺姝默然跟在后面,一面惦记着萧瑶体内的情蛊之毒,一面思量着如何同师父解释。   或许,十余年过去,师父已寻得良方能对付情蛊?可师父他那么精,她如何才能在不让他见到昭昭的情况下,从他手里讨到方子呢?   她心下愁肠百结,孟愈浑然不知,一个劲儿地叨叨:“师妹,看在师兄鞍前马后好几天的份儿上,待会儿你能不能在师父面前美言几句,让他准我重回师门?”   “休想!”季艺姝凝着白岩石阶上的青苔,断然拒绝,“除非,你能让那些被你烧掉的情丝草再长回来。”   孟愈一听就急了,狠狠薅了一把挡路的野草,丢去林子里,扭头道:“南黎的长老都没种出情丝草来,我哪有那本事啊!”   “不过,你找情丝草究竟有何用?天下之下,既然叫我在东琉撞见一次,兴许还能在其他地方找着呢?你先帮我求求师父,我明日就给你找去,成不成?”   道理她都懂,可若是再找个十年八年,找着了有什么用?她的昭昭就一直痛着,等着?   季艺姝闭了闭眼,敛起眸中懊悔哀痛,冷声道:“师兄,你还是继续拔草吧。”   石径蜿蜒而上,道旁古木参天,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心蹙起,加快脚步。   就为着避开午膳时分,她才特意磨磨蹭蹭出发,再不快些,反倒要在此留宿。   脑中一想到这种可能,季艺姝的面色便白了三分。   小半个时辰后,季艺姝站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前,望着满目落英的合欢花海,眼睫微湿。   许多年过去,一切都变了,唯有这片合欢树林美如当年。   孟愈舔着脸去叩开门,门开了,门槛里却没人,门是被内里打开的。   院中石桌旁,师父跟郭老正对弈,旁边立着个眼生的郎君,模样依稀肖似郭老早年的样子。   “师父,徒儿和师妹特来向师父请罪。”孟愈谄笑着上前去,他眼睛灵,看到什么活儿就抢着干。   霍庭修悠然落下一子,朝门口踌躇不前的身影望了一眼,才掀起眼皮睥着他:“天儿都要黑了,你们是请罪,还是借宿?”   没等孟愈开口,郭老笑了,捋着胡须道:“原来是孟愈小子,十余年没见,发福了些,倒不如从前俊俏,不过,机灵劲儿还没丢。”   说到此处,往身侧立着的郎君身上扫了一眼,虎着脸道:“衬得我这大外孙子活像根木头桩子。”   “不过,我不是记得你当年一怒之下,把孟小子逐出师门了?”郭老这话是冲霍庭修说的,“怎么?气儿消了,回心转意了?”   霍庭修神色如常,扫了一眼尚未下完的棋局,将手中几枚白玉棋子投入棋盒中,站起身道:“今日暂且放你一马,改日再约。”   继而,全然不顾郭老抖着胡须生气,冲郭老身侧的郎君道:“你叫……”   “晚辈常轲。”常轲笑着提醒。   “哦,常轲。”霍庭修念了一遍,拂了拂襟前落花,“陪你外公回去,也不远,我就不送了。”   虽是忘年之交,却也相识数十载,郭老深知他秉性,由常轲扶着起身,无奈叹道:“你呀,总是这副臭脾气。”   “哼,难怪这么多年了,老夫外孙子都长大成人,一表人才,也没见你膝下有个一儿半女。”郭老捋着胡须,面上不无得意。   外公素来瞧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此番还是头一次夸他,虽然是为了炫耀,常轲还是乐得合不拢嘴。   要知道,他爹都没得过老爷子一句好话。   常轲唇角刚翘起来,就听见霍庭修不疾不徐道:“哦,木头桩子似的,挺值得骄傲?”   郭老是被气走的,孟愈偷偷忍着笑,师父说常轲是木头桩子,而郭老夸过他,他算不算是给师父长了脸?   想起重回师门的夙愿,孟愈眼睛一亮,诶,有戏!   “还不进来?”霍庭修的声音有些冷,带着克制的薄怒。   孟愈头皮一紧,有些茫然,他不是进来了吗?这才后知后觉记起来,师妹还在门口杵着呢。   啧啧,明明师父最偏心师妹,怎么师妹反倒比他还怕得紧?   闻言,季艺姝身形一颤,举步往里走。   孟愈望着她逐渐苍白的脸色,茫然挠了挠头。   还没想明白,额角被人重重叩了一记:“看什么?做饭去!”   话音落下,孟愈如蒙大赦,连蹦带跳躲进了灶房,又从半开的窗棂偷偷往外瞧。   师父进了正厅,师妹踌躇片刻,也跟着进去。   季艺姝立在门内,夕阳照进来,将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拉得修长。   坐在上首的霍庭修凝着地上的影子,沉吟半晌,挥了挥手,门扇吱嘎合上。   光线被门扇阻绝在外,正厅一时暗下来,霍庭修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季艺姝抬眸,辨不清他是喜是怒。   “当年那人,不是孟愈,那么他是谁?”霍庭修说着,随意搭在长几上的指骨轻轻叩着,语气又沉郁些许,“算起来,那孩子也该有十六七岁了,眼下人在何处?” 第41章 误终身   “师父。”季艺姝忍着哭腔走过去, 膝盖一弯,跪在他一步远处。   长睫挂着清泪,透过模糊的视线望着霍庭修, 哽咽到喉咙闷痛:“求师父不要逼我。”   “我不逼你。”霍庭修深深凝了她一眼,继而视线抬高, 越过她, 望着门扇罅隙透进来的光线, “当年我若执意相逼,我霍庭修的徒弟, 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好, 今日为师亦不强求。”霍庭修自嘲地笑笑, 笑意极淡,站起身来,虚虚扶起季艺姝,却未碰到她,只使了内力去扶。   对上季艺姝愕然的眸光, 霍庭修居高临下,睥着她,一脸笃定。   “南黎圣女一脉, 素来只诞女婴, 那孩子是个女娃,身上还种着情蛊。不必为师逼你, 终有一日,你自会带她求到我这里。”   季艺姝瞳孔微震,声调不自觉地上扬,愕然道:“师父!师父知道徒儿身世?”   当初她知晓,还是因为南黎长老找上门来, 可那是在她诞下孩儿之后,师父早已离开钟灵山。   “自然知晓,否则,为师当初为何要销去你肩上印记?”   她左肩后,曾有块小儿掌心大的蝶形胎记,火红如杜鹃。   当年她问师父的时候,师父说那胎记不祥,她喜欢庭外的合欢花,是以,师父替她刺成了合欢花的样子。   原来,不祥二字,另有深意。   “师父可有法子解情蛊之毒?”季艺姝不再去想那胎记,也不敢去想那合欢花,满含希冀望着霍庭修的侧脸。   “嗬。”霍庭修轻笑一声,季艺姝莫名有种危险逼近之感,只见他侧过脸,一字一句道,“以命换命如何?你交出那个负心人,我便救你孩儿。”   闻言,季艺姝脊背登时僵住,面色惨白,眸光却倔强出奇:“师父,徒儿宁可自己死,也绝不伤他分毫。”   霍庭修深深凝着她,眸中郁气大盛,如蓄雷霆之势,他指骨捏得咔咔作响,身形晃了一晃,顺势在身侧高脚几上撑了一下。   咔咔一阵清晰地破裂声,顺着不规则的纹路迅速蔓延,顷刻间,高脚几碎落无数片。   “季艺姝,当年我为何要收你为徒!”   说话间,喉咙口一阵腥甜,被他生生忍住。   若他当年没收她为徒,便能光明正大护她一世,而不是看着她悲情所伤还执迷不悟。   可惜,师徒名分,便是天堑,还是他亲手划下的。   孟愈拎着铲子冲出灶房,最先听到的便是这一句,不啻五雷轰顶。   完了完了,还指望师妹替他求情呢,这回师妹不知怎么惹怒师父,已是自身难保。   他丢了铲子,硬着头皮走进正厅时,被眼前情形吓了一跳,师父脸色阴沉得吓人,师妹则簌簌落泪,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听到孟愈的脚步声,季艺姝回过神,转身失魂落魄往外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师父后悔了,后悔收她为徒,后悔遇见她。   是啊,若非收了她这么个大逆不道的孽徒,师父天人之姿,又岂会被这些俗事烦扰。   “诶?师妹你别走啊!”孟愈欲哭无泪,虽是强人所难,他仍口直心快喊道,“好歹替师兄求个情再走啊,你要的情丝草我保证再替你找来成不成?”   季艺姝脚步未停,失了魂似的,出了院门,庭外芳菲般般入画,她就在画卷中央,霍庭修远远凝着她背影:“她要情丝草?”   继而,眉宇稍稍舒展:“她会再回来的。”   她要情丝草,想必那孩子蛊毒已然发作,她会再回来求他。   “师父,您不是真的赶师妹走?”孟愈有些糊涂,不知道是眼神不好使,还是耳朵骗了他。   “我赶你走,你不也回来了?”霍庭修甚至没给他一个眼神,便抬脚往外走。   “不一样的。”孟愈挠着脑袋,想了想道,“徒儿脸皮厚,师妹却会当真。”   霍庭修脚步滞了一滞,又大步走出去。   天色全然黑下来,季艺姝手里连盏灯都没提,走在生了青苔的石径上,格外艰难,好几次险些滑倒。   她扶着石径边笔直的树干,总觉得有人跟着她。   少年时,每逢贪玩出门,她也总有这种错觉,后来还是从师兄处得知,原来是师父不放心,出来寻她却叫她发现。   可是,师父赶她走,再不会有人悄悄护着她了。   季艺姝回眸,望向身后蜿蜒而上的石径,忽而嗅到一阵异香,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人已在飞泉山家庙。   行宫里,萧瑶迷上了叶子牌,王昭仪想出的新玩法,颇有趣味。   她每日只抽出一个时辰阅折子,其余时候便窝在水榭里,总能找着牌搭子。   水榭轩窗悉数敞开,竹帘卷起,静嫔的琴声配着荷香,听得人心旷神怡。   “原来陛下在这儿,叫臣妹好找。”一道不和谐的声音,伴随一串脚步声传来。   萧瑶面上笑意微僵,侧眸望去。   来人明眸皓齿,珠翠玎珰,行止间风姿绰约,束得紧紧的细腰恨不得扭到湖里去,不是萧筎玥是谁?   “臣妹参加陛下。”萧筎玥嗓音甜腻,像浓稠得没化开的蜜糖。   福了福身,上前睇着萧瑶:“陛下怎么瞧着不太高兴?臣妹并非有意晚来,实在是同太后娘娘有缘,陪着说了几日的话,这才得空,陛下不会怪臣妹吧?”   萧筎玥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讨厌,一来就给她不痛快。   “自然不会。”萧瑶云淡风轻接过,视线移开,继续看着手中的牌,“本宫记得宁平郡主少有才名,尤善琴艺,不知这几年可曾荒废?”   提到琴艺,萧筎玥不由挺直腰板,面上笑意甜甜:“陛下素来好记性,臣妹也就这点本事能拿得出手,当年还侥幸赢过陛下几次。”   听到这儿,水榭中,或站或坐的妃嫔中,登时面面相觑,陛下和宁平郡主之间,怎么好像不太对劲?   “本宫记性好,琴艺却不好,偏还喜欢听个曲儿。”萧瑶仰面笑望她,放下手中的叶子牌,转了话锋,“静嫔弹奏半日,想必也累了,便有劳宁平郡主去弹两个时辰助兴。”   闻言,萧筎玥妆容精致的面色,沉了沉,萧瑶把她当什么人了?乐姬?   静嫔倒不觉有什么,自入了宫,她们早已学会把脸面踩在脚下。   当即站起身来推说不累,腿脚却很诚实,走到萧瑶身侧,让出琴位。   余者心下也有数,萧珵辞世,她们原该去皇寺修行,全凭萧瑶恩典,才有眼前花团锦簇的日子好过。   对望了一瞬,心照不宣地上前来捧萧筎玥,狠狠夸了一通。   “早就听说宁平郡主才名,还望郡主今日给个恩典,叫咱们开开眼界。”说话的是舒美人,她位分低,平日不争不抢的,倒也是个妙人。   水榭中,姹紫嫣红,纷纷附和,甚至直接围住她,只给萧筎玥留了一条道,直通琴位。   萧筎玥咬牙切齿,面上笑意实在勉强,琴艺好不好的且不说,却是弹错了几个音。   众妃嫔就没一个不同音律的,纷纷忍笑。   独萧瑶笑得最欢,听着萧筎玥敢怒不敢言的琴声,她简直如有神助,成了牌桌上最大的赢家。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萧瑶一高兴,把赢来的东西全还了她们不说,还特意赏了萧筎玥一枚银锭子,才含笑走出水榭。   不知何时,天色阴下来,萧瑶抬头望了一眼,黑沉沉的云翳遮天蔽日,大雨将至。   “陛下,要下雨了,快些回宫去吧。”半夏望着纷纷游上湖面的锦鲤,催促道。   萧瑶却没动,望着九曲桥那头走来的颀长身影,对半夏吩咐:“去瞧瞧水榭里的伞够不够,不够便再取些来,哦,也不必人人都给。”   顺着她视线望过去,半夏瞧见季皇夫手中持着一柄伞,立刻心领神会:“是,奴婢这就去!”   不必人人都给,那给谁,不给谁,半夏心里明镜儿似的,宁平郡主住的偏远,可自求多福吧。   这时节,一时暴雨,一时艳阳,众妃嫔们已习惯备着伞,半夏很快便明了,只有宁平郡主没带。   雨点大颗大颗砸下来,季昀撑开精巧的油纸伞,替萧瑶遮住。   萧瑶回眸望了一眼萧筎玥,想象着她待会儿淋成落汤鸡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走吧。”   “那位,便是季皇夫吗?”萧筎玥没在意萧瑶的笑,眼眸直勾勾凝着季昀,几乎是粘在他身上。   “正是,陛下和季皇夫可真是一双璧人呢。”娴妃比萧珵还大三岁,几乎算是看着萧瑶长大的,她真心盼着萧瑶好。   璧人么?   萧筎玥咬咬牙,豁出脸面,提裙追上去,朗声道:“季皇夫留步!”   被点名的季昀停下脚步,扭头望过来,此女看着眼生,他即刻便猜出是睿王庶妹,宁平郡主。   “郡主何事?”   萧瑶拧眉,站在伞下,隔着雨幕望向萧筎玥,她又想耍什么把戏?   雨幕中,季昀眉眼优越,一身平平无奇的长衫,穿在他身上,却透着说不出的气度。   他肩膀宽,身量高,萧瑶站在他身侧,像是被他包裹住。   玉带勾勒着他劲瘦的腰身,许是习过武,显得骨肉云亭,充满力量感。   萧筎玥看得痴了,他不该是状元郎,合该是世间无双的探花郎才对。   这样的男子,凭什么是萧瑶的?   萧筎玥攥了攥袖口衣料,一开口,嗓音娇娇柔柔如菟丝花:“我……我忘了带伞,可否劳烦季皇夫再送把伞来?” 第42章 莲子心(二更)   若非顾忌身份, 萧瑶恨不得给她个大白眼。   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萧筎玥自小便爱抢她的东西,如今越发出息, 敢当她面抢人了?   看她这副娇娇柔柔,没骨头的样子, 萧瑶毫不怀疑, 给她根杆子她就敢往上爬。   送伞?   萧瑶抬手, 指尖悄然落在季昀后腰处,拧一下。   诶?没拧到肉, 只得愤愤地拿指尖戳他。   感受到后腰处的力道, 猫抓似的, 季昀眸中噙着一丝笑,面上带着一丝疑惑:“郡主方才叫臣什么?”   萧筎玥不知他此话何意,想了一瞬,柔声回道:“季皇夫。”   她话音刚落,季昀便干脆利落吐出两个字:“告辞。”   随即, 季昀揽过萧瑶纤巧削肩,将伞柄往她那边倾了倾,雨点打在他肩头, 须臾便洇湿了, 他浑然不觉,径直往前走。   萧筎玥攥紧掌心, 眸底俱是怨恨。   回到寝宫,萧瑶难得好脾气,亲手给季昀递了盏茶,笑得眉眼弯弯:“皇夫方才表现不错。”   “陛下这般欢喜?”季昀接过茶盏,浅嘬一口, 唇上尚未好全的伤贴上杯沿,微微一痛,他抬眸睥着她,“臣是不是能跟陛下讨个赏?”   “这不就是赏赐?”萧瑶扫了一眼他手中茶盏。   白芷侍立在侧,正欲将他们方才换下的,溅了雨点子的湿衣拿出去。   闻言,忍不住插了句嘴:“季皇夫有所不知,陛下亲手奉茶,可是太后娘娘才有的优待,陛下说是赏赐,倒也不假。”   翠玉盏在他皙白指尖转了转,余下的半盏茶倒映着窗棂外的景致,微微荡漾。   思忖一瞬,季昀抬手将茶盏奉至她唇边。   萧瑶愣住,见他把茶盏往她这边倾了倾,她鬼使神差张嘴饮了一口。   随即,反应过来,盈盈美目蕴着薄薄怒气:“这是你的茶!”   “对。”季昀莞尔笑着,收回茶盏,在指尖把玩,“臣已把赏赐还给陛下,另讨个别的赏,是不是合情合理?”   方才饮下的茶水,流入肺腑,带起一丝燥,是他饮过的茶水。   季昀曲解了她的意思不说,还做得挺合情合理?萧瑶一时被他绕晕了,随口问:“你想讨什么赏?”   “那件银红寝衣,最配陛下肤色。”季昀放下茶盏,倾身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语气不疾不徐,“今夜穿给臣看。”   他声音并未特意压低,白芷也听得清清楚楚,当下羞红了脸,抱着衣篓跑出门去。   跑出去的脚步声,小鼓般敲在萧瑶心口,咚咚咚,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压了又压的情愫破土而出。   那夜被季昀言语戏弄之后,萧瑶再未着那件寝衣,此刻听他提及,萧瑶没来由竟忆起,那夜他肌肤的触感,并不比寝衣差。   萧瑶指尖发烫,面上强自镇定,他定是故意这般逗她,她偏不如他意:“这有何难?本宫穿便是。”   言罢,对上他倏而加深的笑意,萧瑶晃了晃眼,扭了扭手腕,从他掌心挣脱。   面色如常去取他批过的,她尚未阅看盖印的奏折,胸腔里的心跳那样烈,热血传遍四肢百骸,烫得她指尖发麻。   萧瑶暗自咬唇,攥紧印玺上方的龙首,十三说过,季昀同睿王并未断了联络。   不,她不能再任由心思被他左右!   季昀将她动作收入眼底,只当她是害羞了,也不再逗她,从另一沓折子中取过一本,边磨墨边思量。   印章盖了大半,萧瑶抬眸,见他手边的折子不算多,待他批完,她花小半个时辰便能解决掉。   于是,悄然起身,出去醒醒脑子。   沿着木梯一级一级走下去,萧瑶还没看到宫人们,便听见她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什么稀罕事?说给本宫听听。”萧瑶说着,走下来才察觉,平日不扎堆的半夏,难得也跟她们一道儿。   其他人不是近身服侍的,皆垂首顺目,不敢多言。   半夏却知道,说出来陛下一定高兴。   笑着上前,扶住萧瑶道:“雨已停了,日头不烈,陛下可要去湖心采莲?”   自打来了行宫,萧瑶便想去,一直没去成。   听半夏一说,登时起了心思:“湖畔可有小舟?”   “一直备着呢!”半夏笑着应,继而,扭头吩咐宫人们去准备。   待人都散了,半夏才压低声音,笑着对萧瑶禀道:“陛下可知,方才宁平郡主是如何回去的?”   “还跟本宫打哑谜。”萧瑶抬手在她额角点了一记,佯怒,“快说。”   半夏想到当时情形,忍不住先笑了一通:“郡主是抢了舒美人的伞回去的,奴婢亲眼所见,水榭里的贵人小主们都惊得不轻。”   嗤,萧瑶没忍住,笑出声来,笑得鬓边步摇晃呀晃。   殊不知,萧筎玥并没有回住处,行至半路,雨停了,她又折回来。   却没露面,藏在假山后边,一直盯着楼里的动静。   看萧瑶笑靥如花,明明是极随性的打扮,却比她精心装扮过还要动人心魂。   萧筎玥搭在假山石上的指甲都折了一根,心下暗咒了一句:“狐狸精!”   “那舒美人呢?她怎么回去的?就没闹?”萧瑶边往湖边走,边好奇追问。   四下无人,半夏也放得开,拂开前方挡路的柳枝道:“舒美人素来不跟人起争执,今日说出那番话已是难得。”   “她没跟郡主闹,一直在水榭等雨停,还是奴婢叫人取了伞给她送去的。”半夏笑着,拉过宫人备好的小舟,小心扶着萧瑶上了船,自己又跟上去,“不过呀,郡主的名声……”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这宫里什么都不缺,就是人多,日子也乏味,但凡出个新鲜事儿,传得比哪儿都快。   想到方才宫人们扎堆的情形,萧瑶很想看看,明日萧筎玥听见宫人们的议论声,会是什么表情。   “诶,那只莲蓬大,快把船划过去。”萧瑶指着一只净直的莲蓬杆,冲半夏道。   小船后边还跟着几叶小舟,都是会水的宫婢、嬷嬷,眼睛都不敢错开一下,萧瑶倒是不担心落水。   待天色暗下来,萧瑶捧着一朵莲蓬走进殿内,将莲蓬丢在季昀手边,扭身便去屏风后头换衣衫。   方才批折子时,季昀远远便瞧见她欢欢喜喜采莲的模样,笑声好听极了,他竭力克制着,才没跟去,怕坏了她的雅兴。   难得见她有这般欢喜的时候,他喜欢听她笑。   季昀放下朱笔,拾起莲蓬,凑在鼻尖嗅了嗅,刚摘的,带着清香。   嗬,小磨人精,倒还有点良心,知道给他带东西。   翌日一早,当季昀看见萧瑶吩咐半夏往马车上搬莲蓬,足足有半筐,他脸色登时不好看了。   “陛下要去何处?竟带这么多莲蓬。”季昀语气有些酸,连他自己都察觉了。   偏萧瑶没听懂,回眸望了他一眼:“这有什么,本宫还给母后送了一筐呢。”   原来那只莲蓬,是她嫌占着手,随意丢给他的,季昀嘴里微微发苦,像误嚼了一枚莲子心。   小没良心的!   萧瑶让宫人驾着马车,上了飞泉山,没带季昀。   想到昨夜,她身着银红寝衣时,他那像是要吃人的眼神,萧瑶这一日都不想看到他。   他虽什么也没做,却整宿将她困在怀中,寻常时清泠泠的一个人,抱着她时,怀抱却烫得像火炉。   还……还……   想到无意中碰到的,他身体的异样,萧瑶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即刻联想到敬事房送来的画册上,那处含蓄的描绘。   萧瑶半宿浅眠,唯恐他起了心思,后半夜睡得才沉些。   山风习习,拂起纱帘吹进来,萧瑶眯着眼睛打盹儿。   不知睡了多久,日头更烈了些,便听半夏推了推她,唤道:“陛下,到了。”   萧瑶睁开眼,朝车帘外望了望:“你们且在此地等着,半夏随本宫上去。”   说罢,便钻出车帘,借着第一次来时的记忆,沿着那条小径往上走。   走到一半,隐隐能瞧见季姑姑所住家庙的檐角,萧瑶脚步却顿了顿,仰面望着头顶遮天蔽日的苍松翠柏。   忆起季昀陪着她上飞泉山那日,山道上时不时落下的簌簌的雪。   “陛下?”半夏不知她为何停下来,提着半筐莲蓬轻声问。   萧瑶这才举步继续往上走去,将脑中簌簌雪落,和他身上玄色大氅,悉数抛至脑后。   家庙前,季姑姑坐在合欢树下,望着落花失神。   昨日她曾悄悄下山,见过哥哥。   这才知晓,原来她把昭昭送去哥哥府上那日,太后娘娘也诞下一位皇子。   武帝和太后娘娘疑心宫里有人会加害皇子,为了至少保住一位皇子,便把刚出生的二皇子送出了宫。   哥哥无法,没寻到别的新生婴孩,便把她的孩儿送入宫去。   果然,因着昭昭是公主,身体倒是一直康健。   而大皇子,也就是文帝萧珵,自幼身体便不好,用药养着,却也只活到二十有二,便崩逝。   季艺姝闭目思量着,却不明白,为何太后娘娘不直接让二皇子回宫称帝,而是由着文帝写下遗诏,将昭昭推上帝位。   她的昭昭成了女帝,若有朝一日,被人发现并非萧氏血脉,会不会招致大祸?   “季姑姑。”萧瑶走上最后一级石阶,一眼便瞧见合欢花树下的季艺姝。   思绪骤然被打断,季姑姑愕然望过来,撞见萧瑶同她相似的眉眼,险些落下泪来。   “陛下来了。”季艺姝站起身。   萧瑶指了指半夏手中的篮子,笑道:“昨日亲手采的莲蓬,给季姑姑送来一些,不知可否去姑姑书房看看?”   亲手采的莲蓬,送给她?季艺姝有些受宠若惊,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季艺姝带她到了书房,目之所及,高高的书架足足占了两面墙,“陛下尽可取阅。”   萧瑶见之瞠目,这才知晓,原来她从前看的那些医书,只能勉强算是启蒙。   “叩叩叩。”院门外传来敲门声。   日常服侍季艺姝的两位师太上山采药去了,她扭头对萧瑶道:“陛下且先看着,姑姑去开门。”   敲门声有些重,萧瑶也听见了,点点头,便迫不及待将视线移至满壁书架上。   季艺姝踏过院中甬道,打开门,抬眸望见来人,周身的血瞬时凝固,犹带笑意的面上,血色尽退。   “师……师父。” 第43章 心魔生   隔着一道门槛, 霍庭修长身立于门槛外,指尖拈着一枚合欢花,眸光在季艺姝脸上凝了一瞬。   漫不经心抬手, 将那枚合欢花轻轻簪于她发间,凝着墨发间那点绯色, 沉声低语:“他可曾为你簪发?”   “什么?”季艺姝愣愣问, 脑子一片空白。   师父虽常护着她, 却从未这般温柔待她,还是在赶她走之后。   情窦初开之时, 她也曾日日追在师父身后, 像只小尾巴, 可她越跟得紧,师父面色越是沉郁。   后来,她终于明白心中绮念皆是妄想,她知道怕了,不再追着师父跑, 只盼着师父永远不会察觉她的心思,永远不会嫌恶地赶她走。   可如今,师父甚至后悔收她为徒。   霍庭修收回手, 越过她, 径直踏上院中青石甬道:“林中有影卫,来的哪位贵人?”   贵人二字, 利刃般切断季艺姝所有思绪,昭昭,她的昭昭绝不能让师父见着!   季艺姝匆匆追上来,情急之下,伸手便去拉霍庭修的衣袖:“师父, 今日有贵客至,求师父先行离开。”   “季艺姝,你要赶我走?”霍庭修顿住脚步,视线扫过被她攥着的衣袖,定定落在她身上。   书房就在正厅侧面,萧瑶刚取了一册书,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见院中有人对季姑姑直呼其名。   萧瑶眉峰微动,站起身来,将医书交给半夏:“替本宫拿着,本宫看看去。”   刚走出书房的门,院中人便齐齐望过来,季姑姑面色煞白,她身侧立着的中年男子,青衫落拓,气度超然,锐利的眸光满是诧异。   “季姑姑,这位是?”萧瑶开口,眼前男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她却从未见过。   几乎是同时,霍庭修也开了口:“她,是她!”   “不是!”季姑姑断然否认,攥着霍庭修衣袖的手微微发抖。   继而,冲萧瑶艰难挤出一丝笑来,苍白着一张脸道:“陛下,此人乃是我师父,陛下请自便,姑姑去去就回。”   原来是霍神医,难怪对季姑姑直呼其名,可季姑姑为何连一句话的功夫都等不及,便拉着他衣袖往后院去,活像有人在追?   不过,那是人家师徒的事,与她不相干,萧瑶略略一想,便抛诸脑后,进屋继续看书去了。   有萧瑶在,正厅不方便说话,季艺姝只管拉着霍庭修往后院去,直到站在后院小花厅外,她才猛然放手,错愕地睁大眼睛。   她竟把师父带到后院来了,昭昭会如何想?   “她是当今圣上?”霍庭修盯着季艺姝,沉声问,虽是问,可听萧瑶说话的语气姿态,他已明白,萧瑶确实是当今女帝。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何艺姝的孩儿,会成了女帝。   季艺姝唇瓣翕动,说不出话来,她素来不会说谎,更不敢对师父说谎,她怕一开口,一切再难回转。   见她迟迟不应,霍庭修彻底失去耐心,猛然攥住她纤细手腕,拉着她进了花厅,挥袖间,门扇轻轻合上。   霍庭修扣住她肩膀,力道大的惊人,开口时,几乎要将每个字都咬碎了:“季艺姝,辜负你的男子,是萧励吗?”   被他扣着肩膀,季艺姝只觉骨头都要碎掉,她紧咬牙关,浑身发冷。   “是不是!”霍庭修低吼着,双眸赤红,几欲泣血。   “不是。”季艺姝惨白着脸,不住地摇头,“不是!”   萧励是琞武帝,他一生只爱薛嬛姐姐,也就是薛太后一人,师父为何会这般想她?   哦,是因为昭昭的身份。   自从知晓季艺姝心中所念之人,并非孟愈,霍庭修几乎是着了魔一般,日夜都在想,那个贼胆包天的男子,究竟是谁。   今日见着萧瑶的一瞬间,霍庭修对上她眼眸的那一刻,便笃定,那就是艺姝的女儿,跟当年的艺姝何其相像!   可艺姝还是不肯告诉他,那个男子究竟是谁,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一心护着那人。   究竟是谁,在她心上的位置,超过了他这个师父。   霍庭修扣着她肩膀的力道下意识收紧,季艺姝吃痛颦眉,正要痛呼出声。   眼前高大的身影忽而罩下来,紧紧堵住她所有气息。   师……师父竟对她……   季艺姝睁大眼眸,泪珠簌簌滚落,烫过脸颊。   他霸道又炽烈,一如当年合欢花树下,他吃了自制的安神药那晚。   “姝儿,你可知,十八年来,你一直都是我的心魔?”   “姝儿,你记住,十八年前被我霍庭修逐出师门的不是孟愈,是你,你永远不再是我的徒弟!”   拜别季姑姑时,萧瑶看到季姑姑眼眶红红的,哭得眼皮都有些肿了。   虽不便相问,也没见到那位霍神医,萧瑶心下却对霍神医颇有微词,哪有师父会让徒弟伤心成这样的?   行宫里,季昀批了大半日折子,时不时听着外头的动静,却迟迟不见萧瑶回来。   心下不由隐隐担忧,她带了几名影卫?路上可有出什么岔子?   他越想越坐不住,便起身下楼,唤来内侍,去替他备马,想要亲自上山接她。   立在庭外,季昀望着不远处碧波荡漾的湖面,耳畔仿佛还能听到萧瑶昨日湖心采莲的笑声。   眉眼不知不觉柔和下来,唇畔噙着一丝笑意。   躲在太湖石假山侧的萧筎玥,一时看得痴了,原来他也会笑,笑起来还这般好看。   萧筎玥扶了扶鬓发,整了整衣衫,从假山侧走出来,朝季昀所在的方向去。   若他肯离开萧瑶,她愿意给他最好的一切,若他不愿意,嗬,待王兄夺位成功的那日,她定叫他悔不当初。   “季皇夫,筎玥有东西落在水榭,可筎玥怕水,季皇夫可否陪筎玥一道去取?”萧筎玥立在他身侧,衣料挨在一起,离得极近。   姿态却是娇娇柔柔,比湖边细柳还弱不禁风,她在母妃身侧耳濡目染,自小便知如何抓住男子的心。   季昀听到她的声音,眸底闪过一丝嫌恶,恨不能回殿中去洗洗耳朵。   可他面上却一派谦和,不动声色,扭头望着萧筎玥。   对上他的视线,萧筎玥心中小鹿撞得更欢了,他看她了!嗬,天下男子哪有几个安分的,没有萧瑶那个狐狸精在,季皇夫自然能放得开些。   萧筎玥心下正得意,却听季昀疑惑道:“筎玥是谁?”   清泠嗓音重重砸在耳畔,萧筎玥脑子嗡嗡的,面上收也收不住的笑意立时僵住。   望着他清隽舒朗的模样,莫名头皮发麻:“原来季皇夫不知,宁平郡主,名唤萧筎玥。”   “哦,郡主恕罪,臣记性不好,不相干的人,臣素来记不住。”季昀拱手告罪,姿态不卑不亢,看起来再诚恳不过,萧筎玥的心却又被刺了一下。   不相干的人,他说她是不相干的人!   “本郡主不过是想请皇夫带个路,季皇夫这般推三阻四,是看不起本郡主,还是瞧不上我睿王府?”萧筎玥有些恼了。   在平州府,她就是土皇帝,她看上哪家郎君,甭管娶没娶妻,都有法子弄到手,还不为人诟病。   她还是头一回这般耐着性子靠近一个男子,偏季昀屡屡给脸不要脸。   “臣自是不敢,只不过,郡主身为庶出之女,以一己之身代表整个睿王府,不知睿王答不答应呢?”   季昀语气不轻不重,可句句闷雷,不待萧筎玥开口,他已然退后两步,继续道:“郡主有事,自有郡马代劳,臣不敢越俎代庖。”   “本郡主尚未成亲,哪儿来的郡马?”萧筎玥怒了,指着季昀的鼻子骂,“让你帮忙取个东西罢了,推三阻四不说,还讽刺本郡主是庶女,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给萧瑶暖|床的玩意儿!本郡主看上你,是看得起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萧瑶从院墙后边绕过来,刚看到庭前并立的两道身影,便听到这番怒骂。   暖|床的玩意儿,原来萧筎玥是这样看待季昀的,其他人是不是也在心里这样轻视他?   萧瑶搭在半夏小臂上的手,紧了紧,姣好的面容渐渐阴沉。   那二人却并未发现她,尤其是季昀,被指着鼻子骂,也能面色不改地顶回去:“哦,原来郡主尚未招郡马,难怪不必守妇德。”   看着萧筎玥气得双目能喷火的模样,萧瑶险些笑出声来,又听季昀话锋一转:“可臣身为皇夫,心系陛下,却须守着些男德。往后,郡主见着臣,还请绕道而行。”   男德?   嗤,萧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亏他想得出!   这一笑,总算惊动了对峙中的两个人。   季昀听出是她的声音,脊背一僵,扭过头望向萧瑶,面色有些不自在。   倒是萧筎玥,本就被季昀气得不轻,又被萧瑶嘲笑,两个人合起伙来羞辱她,简直是奇耻大辱。   “萧瑶!你别得意,我王兄一定不会让你好过!”萧筎玥气糊涂了,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就冷汗直冒,她是来帮王兄,不是来添乱的。   果不其然,萧瑶面色即刻冷下来,沉声道:“来人,掌嘴!”   方才一番话,庭中侍立的宫人们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听到萧瑶的召唤,立马出来个力气大的嬷嬷。   片刻功夫,萧筎玥的脸就肿得不堪入目,哪有一丝丝明艳的影子?甚至因着满头珠翠,越显得滑稽,还没身旁的嬷嬷周正。   她嘴角淌着血,痛得齿关打颤,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狠狠盯着萧瑶,仿佛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萧瑶浅笑着走上前,主动握住季昀的手,冲着萧筎玥,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季皇夫居二品,位同皇贵妃,你不过是个空有封号,没有品阶的小小郡主,下回见着季皇夫,记得行大礼。” 第44章 救昭昭(二更)   “呸!”萧筎玥淬了一口血, 龇牙咧嘴,笑得狰狞,“向他行礼, 他算什么东西,受得起吗!”   脸肿着, 她舌头也不太利索, 嗓音不复软腻, 含含混混的,却勉强能让人听清。   “你既不会说话, 便不要开口的好。”萧瑶沉着脸, 扭头冲半夏吩咐, “找几个人,把她堵了嘴送回睿王府,哦,让她坐步辇回去,让百姓们好好看看她这张脸, 再把她方才说的话,好生宣扬一番。”   在萧筎玥骇然的眸光中,萧瑶眼神如利剑般刺过来:“本宫倒要看看, 睿王要如何叫本宫不好过!”   “你不能这么对我!”萧筎玥含混叫嚣着, 嗓音刺得人耳膜疼。   可很快,她便被人堵上嘴, 扛出去了。   望着萧筎玥被人带走的样子,季昀眼尾眉梢都带着笑意,他垂眸凝着被萧瑶主动拉住的手,尾指微微勾了勾,一下一下挠了挠她掌心侧。   酥酥痒痒的感觉自掌心, 直窜上小臂,萧瑶低头一看,自己竟还拉着季昀的手没放开。   当下便往回收,可堪堪要收回时,指尖被他捏住,季昀指骨微曲,将她指尖悉数攥入掌心。   “昭昭生气了,为了臣吗?”季昀勾着一丝笑,睥着她,不容她躲闪。   为了他吗?萧瑶也不清楚,可听到萧筎玥那样骂他,轻贱他,萧瑶心口便钝钝地疼,像被什么重物捶了一记。   “自然不是。”萧瑶再度想要把手挣脱出来,手指却被他根根扣住,负气抬眸,眸光扫过他唇上浅浅的伤,她便歇了心思,由他攥着她的手。   眼眸却不去看他,而是盯着不远处湖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本宫不过是借着萧筎玥,搓搓睿王的锐气罢了。”   提到睿王,萧瑶刚刚恢复的面色,又冷肃一寸,扭头定定凝着季昀:“季昀,你最好不要背叛本宫,否则,本宫定会亲手杀了你。”   眼看着气氛不对,侍立在侧的宫人们自觉退得远远的,唯恐被萧瑶余怒波及。   季昀没有立时承诺什么,而是垂眸扯下腰间悬着的,日日不离身的玄青香囊。   递到萧瑶面前,深深凝着她姣好的眉眼道:“昭昭可知,这是何物?”   萧瑶盯着那枚香囊,没接,当日在元福公主府前,她已然看过,后来再不曾留意:“不过是片碎瓷罢了,皇夫倒是挺上心,日日戴着。”   “它是再普通不过的碎瓷,可它沾过你我二人的血,就不再普通。”季昀将香囊收回掌心,紧紧攥着,碎瓷隔着锦缎往他血肉里浅浅刺了一分。   血珠一滴一滴落下来,他仿佛没有痛觉,漆眸深藏着一丝受伤,更多的却是决然:“自飞泉山那日起,臣便视它为血契。”   “昭昭,你对我,可曾有过丝毫的信任,或是真心?”   他眸中痛意一丝一丝溢出来,蛛丝似的爬满她整个心房,陷入心血,萧瑶心口痛极了。   可她竭力忍着,只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深深凝了季昀一眼,便往庭中去:“季昀,本宫身后空无一人,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真心?本宫也希望本宫还有心。”   望着面前等着阅看盖印的奏折,萧瑶紧紧捂着心口,有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她终日做着不喜欢的事,守着这江山,究竟是为了什么?   季昀看似事事向着他,可她能不能信他呢?萧瑶不敢,若他们打的就是江山美人兼得的主意,她一旦失了心,便是任人宰割的命。   心口痛意越来越浓,萧瑶却强撑着,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攥着印玺,手腕颤抖着盖印。   “陛下,季皇夫回湖对岸了,命奴婢们将他的衣物送去。”白芷硬着头皮进来禀报,她不明白,前几日还朝夕相对的两个人,为何忽而就相看两厌了?   明明,季皇夫跟宁平郡主对峙时,陛下还向着季皇夫的。   “他回去了?”萧瑶喃喃低语,继而,轻轻自嘲,“你瞧,他所谓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言罢,心口剧痛袭来,萧瑶手中印玺啪嗒砸在案上,痛得不省人事。   “陛下!”白芷慌了神,殿内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白芷找了宫婢去禀报太后娘娘和季皇夫,自己则设法把萧瑶往屏风后的榻上拖,可她力气小,拖不动。   殿内忽而闪入一道身影,一张小圆脸拧着,推开她低咒一句:“真没用。”   “你是谁?”白芷没见过十五,话刚出口,打量着她的装束,立马反应过来,她是影卫。   见她单手就能抱起萧瑶,白芷看得眼睛都直了,原来女子习武也可以这般厉害。   十五将萧瑶轻轻放在榻上,盖上薄薄衾被,手指撑在下颚处,拧眉摇头,她于医道一窍不通,没辙。   “照看好陛下,我抓个太医来。”十五说罢,瞬间便没了踪影。   可待她回来的时候,榻上空空如也,她指着龙榻道:“陛下人呢?”   薛太后正好进来,叹了口气:“定是被昀儿带去飞泉山了。”   白芷行了礼,匆匆应和:“太后娘娘所言极是,季皇夫急得脸都白了,亲自套了车,待陛下去了飞泉山求季姑姑。”   半个时辰后,萧瑶犹自未醒,眉心一直凝着,小脸煞白,豆大的汗不停往外冒。   季昀紧紧抱着她,猜到她是同上次一般心口痛,却又不知为何诶这样,恨不能替她去受这苦楚。   此刻,他无比后悔去向萧瑶讨什么真心。   “昭昭,我以后再不要什么真心,我只要你好好的。”无边的恐惧袭来,季昀慌了,脑子里全是前世的画面。   他大病一场,昏迷半月醒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萧瑶被睿王送去北剌和亲,却不幸被卷入风暴,生死未卜。   睿王明知他唯一惦记的,只是她,却不讲信义,甚至在关键时刻暗算他。   彼时,他刚醒来,虚弱地连床都下不来,却挣着最后一丝气力跳上马,不顾众人阻拦,往城外冲,他要去寻她。   然而,于事无补,甚至没冲出城门,他就从马上坠下来。   将死之际,他以为永生永世再见不到她。   “昭昭,谁也别想再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季昀咬着牙,抱着她飞入飞泉山家庙。   “姑姑,救救昭昭!”季昀眼眸泛红,隐隐有泪意。   他自小便是个倔强性子,身子不好,若从不服输,更别说落泪。   季姑姑扫了他一眼,将心口火气按下些许,安置好萧瑶,在她手腕处搭了搭,方才问季昀:“她为何会如此?”   问这话时,她眼眶已然红了,泪意盈盈。   当年,她也曾被情蛊之毒折磨得痛不欲生,又怎不知昭昭此时有多痛?   季昀不敢相瞒,可他和萧瑶之间的事,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望着姑姑的模样,他一时怔住,失魂落魄,只吐出一句话:“是我伤了她。”   “昀儿,你害惨了她。”季姑姑望着萧瑶,几乎泣不成声。   可刚出口责备季昀,季姑姑又后悔了,昭昭不会怪季昀的,正如当初她心痛也怨不着师父。   情之一字,何曾是自己能左右的?   “昀儿,陛下的心疾,姑姑无药可医,只能暂时替她减轻疼痛。”季姑姑边说,边拟了方子,出去令人煎药。   再进来时,情绪已不似方才那般激动,她是昭昭的娘亲,她不能慌,必须设法救昭昭。   “昀儿,你在这里守着,待我去钟灵山请师……”季姑姑顿了顿,改了口,“霍神医来,他或许会有法子。”   此去钟灵山,一来一回,又要耽搁不少时辰。   季昀没应她,霍然起身,走到门口,将尾指搭在唇畔,一声高亢的哨响过后,天穹一只雪色海东青俯冲而来。   “姑姑,可让云鹏去送信。”   云鹏昂着脖颈,冷傲地立在他肩头,季昀抚着它雪色羽翼,问季姑姑,“姑姑可有霍神医随身之物?让云鹏嗅一下气息,它便能找到霍神医。”   季姑姑识得,眼前一身雪色的,正是百年难寻的极品海东青,更何况还是驯化了的。   “有,有!”她着急让霍庭修来,替昭昭诊治。   一时没想到别的旧物,随手摸出一枚玉佩,乃是那日师父临走前留下的,说是祖传之物,这些年来,他从未离身。   季昀接过来,玉佩色泽匀透,手感绝佳,让云鹏嗅过之后,他多看了一眼,登时骇然。   “姑姑,霍神医是辰王后人?”   季姑姑从未听师父提起过,当朝也并无什么辰王,接过玉佩,一面写着字条,一面问道:“姑姑不知,哪个辰王?”   “大琞史上唯一的一字并肩王,高祖亲封的辰王,姓霍。”   闻言,季姑姑手上动作一滞,忽而觉得腰间玉佩有些灼人,师父竟是辰王后人,这般贵重的东西,他为何要送与她?   望着云鹏飞向天际,消失在碧空中,季艺姝回身走到榻边,拿过季昀手中锦帕,边替萧瑶拭着冷汗,边道:“昀儿,你若真心为陛下好,在她心疾痊愈之前,最好莫要出现在她面前。”   “姑姑?”   “昀儿,这本不是你的错,错只错在,她心悦你。”   季姑姑明白这是强人所难,可为了昭昭,她不得不如此:“陛下心疾,姑姑不便言明,你须知,她若不爱,便不会痛,爱之深痛至切。”   闻言,季昀心下先是狂喜,继而涌上无尽苦涩。   原来,他要她的真心,实则是害惨了她。   “好,姑姑,我答应你,待将昭昭送回行宫,我便离她远远的。”季昀忍着喉咙口滚烫的腥甜,深深凝着萧瑶,用尽力气道,“姑姑,我不会害她,我怎么舍得害她。”   云鹏回来不久,霍神医便来了。   萧瑶服了药,醒来时,窗棂外是漫天云霞,火烧一般的诡谲明丽。   “陛下可好些?”季昀上前来,捧着一盏清茶,却不递给她,而是放在她手边,“陛下饮了茶水,臣便送陛下回行宫。”   萧瑶脑子还不太清醒,半晌没接话,也没饮那盏茶,仰着苍白的一张小脸,定定凝着季昀。   他,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家庙前,合欢花树下,霍庭修同季艺姝并肩而立,望着山道上马车徐徐下山去。   “师……”话刚出口,季艺姝便咬了咬唇,将脱口而出的称呼咽回去,将玉佩递给他,“玉佩还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霍庭修没接,甚至没看一眼,抬手摘下一枚合欢花,轻轻簪于她发间,眼眸幽沉,语气却温柔至极:“姝儿,她的身子或许撑不过一年,你说,我要不要救她?” 第45章 拿命来   一年?她的昭昭只有一年可活?   “师父。”季艺姝一开口, 眸中清泪已盈睫,倏而滚落,忍着喉咙处痛意, 哽咽着,“求您救救昭昭, 您救救她好不好?”   然而, 霍庭修微微侧首, 眸光极温柔地凝着她,没应。   “庭……庭修。”季艺姝齿关打着颤, 她明白师父的意思, 正因明白, 才惶恐。   听到想要的称呼,霍庭修唇角轻轻勾起,周身危险气息烟消云散。   他侧过身来,轻柔地替她拭去泪痕,面对着她, 双手落在她瘦削的肩头,居高临下脾着她,不紧不慢道:“姝儿, 给我一个救她的理由。”   救她的理由, 嗬,师父的执拗她早就知晓的。   一如当年, 把孟师兄逐出师门。   又如那日,近乎诡辩地说出十八年前被逐出师门的是她,还强行让她收下那枚玉佩,执拗地等她改口。   师父想做的事,似乎没有一件是做不成的。   季艺姝止了泪意, 仰起苍白却越发婉丽的面容,望着眼前她梦中都未敢再肖想的人,眸色决然:“庭修,她是你的女儿。”   话音落下,季艺姝绝望地闭上眼,她不想看到师父此刻的眼神会是怎样的失望痛心,她宁可师父直接杀了她这个孽徒。   “姝儿,原来那些都不是梦。”霍庭修指骨轻颤。   四十余年里,他从未对什么人什么事,这般不知所措。   他依着本能,将季艺姝紧紧扣入怀中,不住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当年,霍庭修察觉到自己对这个徒儿过于上心,便有意保持距离,甚至不让她近身。   白日里他君子端方,夜深人静之时,那些克制却疯狂反噬,他几乎无法入眠。   是以,他给自己配了一剂特殊的安神药,不仅能让他安枕,还能让他梦到想要的一切。   直到从合欢花树下的梦里醒来,霍庭修方知,她已成了他的心魔。   可姝儿比他小了足足十岁,她还那样小,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心魔,早晚会害了她,所以他狼狈地下了山。   三个月后,再回到钟灵山,竟意外发现姝儿有了身孕。   钟灵山上与她朝夕相对的唯有孟愈,他们师兄妹二人关系素来极好,霍庭修当时又恨又妒,险些失手杀了孟愈。   今日方知,原来他刻意回避多年的梦魇,竟不是梦。   他一直耿耿于怀,想要除掉的禽/兽,是他自己。   季艺姝潸然泪下,只顾着摇头,泣不成声:“不是,不是。”   只有她自己知晓,师父不曾强迫于她,是她自己,趁着师兄不在,亵渎了芳树下的心头月。   “姝儿,随我回钟灵山,我们的昭昭,可救的。”霍庭修拥着她,卸下一身桀骜,像尖利冰凌被暖阳融化了,眼尾眸底俱是笑意。   钟灵山小院前,季艺姝推开了霍庭修,双手紧紧攥着,跟在他身后走进院门。   庭院中,孟愈正在劈柴,咔嚓一声,木柴被劈开两半,他抹了一把汗,听到脚步声,往门口望去。   “师父,师妹!”孟愈眼睛一亮,丢了斧头跳起来,径直跃至霍庭修面前,探出头,冲季艺姝挤挤眼,“我就知道师父不会真的赶师妹走的,师父都肯让我回归师门,今日果然把师妹也接过来了!”   见季艺姝垂着头不看他,孟愈猜测她大概是被师父训过,张口就来:“师妹别难过了,我不也时常被师父训么?又不少块肉!”   季艺姝的头垂得更低了。   “没大没小。”霍庭修朝身后扫了一眼,抬手将季艺姝拉至身侧,越过孟愈,径直往正屋去,“为师只有你一个孽徒,你哪儿来的师妹?叫师娘。”   孟愈手里还攥着一根柴,惊得张大嘴巴,手中柴棍跌落,重重砸在他脚背上。   “嗷!”一声高亢凄厉的痛呼声响彻云霄,惊起林间飞鸟。   “孟愈,姝儿十八年前已被为师逐出师门,只有你是我唯一的好徒儿。”季艺姝早已羞愧难当地进了屋,霍庭修负手立于廊庑下,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冷峻,“可记住了?”   “徒……徒儿明白。”孟愈单腿站立,捂着脚,整个人都裂开了,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明白。   后院辟了一块药园,有一块刚翻了土,土质与钟灵山的不同,不知从何处运来的。   霍庭修交给季艺姝一包种子,自己则蹲下身,手持花铲,细细翻土。   “姝儿,情丝草被孟愈烧毁,我们便亲手来种。”霍庭修抬眸,笑睇着她,“你信不信我能种出来?”   信,只要他说的,她从不怀疑。   “可就算昭昭能等到情丝草长出来,还需有人以血养药,至少三载。”季艺姝不明白,师父比她更清楚,为何还能这般淡然,“庭修,我怕昭昭等不及。”   霍庭修笑了,丢掉花铲,站起身揽住她:“我们的昭昭寿数且长着呢。”   “霍庭修,你骗我!”季艺姝气得面红耳赤,却无处发泄,恨恨在他身前捶了一记。   “姝儿,我若不那般说,你又如何肯对我说出实情?”霍庭修攥住她的手,握在掌心,“你这样很好,往后,我只是你的夫君,惹你生气了,要打要骂都随你。”   回到行宫后,一连几日,萧瑶都没再见到季昀。   他搬回湖对岸的住处,每日照例让人把批好的折子送来。   萧瑶攥着印玺,望着折子上熟悉的字迹,微微失神。   只因那日没得到他想要的答复,他便放弃了,真就不再出现。   可他不是说,他当那片碎瓷是血契么?血契原是这般轻易便消解的。   心口丝丝痛意牵扯,萧瑶摇摇头,将脑中纷乱的思绪抛开,季姑姑说过,忧思伤心,她不能再让母后为她担忧。   入夜,萧瑶盥洗后,如往常一般穿上那件银红寝衣,却微微愣住,今夜他是否也着这件寝衣入眠?   清早,宫人们摆了膳食,萧瑶一眼扫过去,食案上再没有三味斋送来的各色点心,她忽而就没了食欲。   明明他几日不曾出现,萧瑶却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的影子。   钟灵山的秋天来得早,夜里,山风吹透行宫,竟有些凉意,萧瑶想回宫了。   “陛下,外面有人求见陛下,说是平州府来的。”半夏进来禀报。   平州府?萧瑶略略一想,便反应过来,应当是得了侧太妃的吩咐来的吧?想为萧筎玥求情?还是想替萧筎玥讨个公道?   “让她进来。”萧瑶捧了本医书,头也没抬。   不曾想,来人是个中年男子,平州睿王府的侍卫统领。   “侧太妃叫你来的?”萧瑶好奇,多打量了几眼,萧筎玥的母妃为什么会派侍卫统领来传话?   丁侍卫自袖袋中取出一副卷轴,躬身道:“小人奉侧太妃娘娘之命,将此图献给陛下,替宁平郡主赔罪。”   半夏伸出手去接,他却没给。   而是自己徐徐展开卷轴,忽而寒光一闪,露出锋利的匕首来,他一把握住匕首,直直朝萧瑶心口刺去:“妖女!拿命来!”   半夏吓得脸都白了,想要去替萧瑶挡一挡,却已来不及。   眼看着利刃距萧瑶只余一寸之距,萧瑶却躲都没躲,笑看着他,眸光发冷。   “叮。”一枚袖箭射来,打掉了丁侍卫手中匕首。   十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挥臂一扫,便将丁侍卫打掉两颗牙,掼倒在地。   她小脸圆圆,看起来再纯真可爱不过,性子却虎,抬脚踩在丁侍卫头上,将他死死按住:“小小一个侍卫统领,竟敢行刺,你是不是看不起你姑奶奶?”   “陛下,属下把这老东西带下去审审?”十五眼睛亮亮的,最近正好跟统领大人学了些新手段。   “去吧。”萧瑶挥挥手,每次看到十五,她都很怀疑影卫统领是不是闭着眼睛选人的。   才用罢午膳,便有了结果,倒是得了个萧瑶意料之外的消息。   萧筎玥不是前睿王萧劬亲生的,而是侧太妃当年为了生个孩儿争宠,同这位丁统领暗通款曲偷生的。   “挺好,找几个机灵的,把消息散出去,让百姓们听听睿王府是怎样藏污纳垢之地。”萧瑶淡淡吩咐,心下却一阵暗喜。   萧筎玥可真是一把好刀呢,她来的时候,萧瑶就猜到是睿王的主意,不曾想她还有这等能反噬的妙用。   经过萧筎玥这一连串的事,想必那些在她和睿王之间仍摇摆不定的朝臣,也该重新掂量掂量,睿王值不值得他们冒着杀头的风险去拥护了。   那日,萧筎玥还轻视季昀,原来她自己才是最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传本宫旨意,削去萧筎玥宁平郡主的封号,贬为庶民。”萧瑶即刻着人拟了旨意,快马送去睿王府。   至于睿王会如何处置萧筎玥,萧瑶一点也不在意。   “季皇夫在忙什么?”萧瑶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就有那么多折子要批,多到他抽不出一丝空闲出来走动?   这几日,萧瑶时不时透过窗棂,盯着湖对岸的殿门,就没见他出来过。   “陛下,季皇夫今日去了钟灵山。”白芷躬身回禀。   “钟灵山?”萧瑶讶然追问,“不应该是飞泉山么?”   “回陛下,季皇夫是被霍神医的弟子孟神医叫去的。”白芷并不了解其中缘由。   钟灵山上,庭院中置着茶案,孟愈坐在小杌子上煮茶,季昀却若有所思往正屋方向看,姑姑何时搬回钟灵山住的?   “陛下心疾,乃是中毒所致,不知季皇夫可知晓?”霍庭修坐在对首,打量着季昀,眉宇间带着不悦,他的女儿为何会喜欢上这样的臭小子?   “不知。”季昀摇头,“陛下所中何毒?我与陛下同吃同住数日,为何我没中毒?”   “情蛊之毒。”霍庭修能看出他对昭昭的在意,便直言相告。   继而,将孟愈斟好的茶水推至季昀面前:“却并非在宫中被人下的毒,只是解毒之事,需要季皇夫相助,不知季皇夫肯不肯?”   “能为陛下解毒,季昀荣幸之至。”季昀微微倾身,眸底带着欣喜之色。   霍神医肯救昭昭,太好了!   “若我要你日日饮毒,以血养药呢?”霍庭修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慢条斯理开口。 第46章 是季昀(二更)   “好。”季昀同他对视, 眸光澄澈,毫不犹豫,“敢问神医, 我的血多久能入药救昭昭?”   “至少需饮毒三载,取心头血为药引, 蛊虫出, 情毒解。”霍庭修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 眉宇稍稍舒展了些。   不过,季昀身子瞧着有些不足, 也不知能不能撑过三载, 若是药没养成, 他人先没了,倒是浪费毒草。   “手伸出来。”   季昀不知他是何意,伸出手,小臂放在茶案边缘,霍庭修随意将指腹搭在他腕间。   忽而, 霍庭修神色一滞,掀起眼皮望他,眼神微妙:“或许, 并不需要那么久。”   听他话里有话, 季昀并未开口追问,不管是体质原因, 还是其他缘故,能早些救昭昭是好事。   “如此甚好。”季昀微微颔首,收回小臂,冲霍庭修抱拳道,“季昀替陛下谢过霍神医。”   “先别着急谢。”霍庭修摆摆手, 往后靠了靠,单手撑在长几边缘,似笑非笑凝着他,“你就不好奇,我让你饮什么毒药,要不要命,能不能治?”   “神医若肯相告,季昀洗耳恭听,若不便言明,季昀亦无所畏惧。”季昀垂眸扫过腰间半旧的玄青香囊,又抬眸望向霍神医,“季昀所求不多,只盼陛下安好。”   探出他生来便带情丝草之毒那一瞬,霍庭修对他的真实身份已了然于心,他身上流的竟是萧氏的血。   对此,他颇为不屑。   可听完季昀一袭肺腑之言,霍庭修倒有些刮目相看,甚至有些舍不得让他死了。   不过,季昀是死是活,倒不是他能左右的。   情丝草的解法霍庭修知之甚少,南黎的长老也未必知晓,圣女或许有此传承,可现下南黎并无圣女,只有一位代圣女。   “你既入了宫,可有听说过固元汤?”霍庭修忽而转了话题。   这倒是提醒了季昀,他曾对那固元汤起疑,可来了行宫后,国师并未派人送来,他倒是给忘了。   “国师曾以固元汤相赠,只是陛下说其中药材珍贵,令国师停了那汤药。”季昀若有所思打量着霍庭修,固元汤之事连他爹都不知,霍神医是从何得知的?   “珍贵?或许吧。”霍庭修捞过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固元汤里,有一味情丝草,虽是无药可解的毒草,日日饮之,以血养药,却是唯一能救陛下性命的一剂药引。”   闻言,季昀惊诧不已,情丝草是毒草?可昭昭明明说过,固元汤是大琞历任帝王都会喝的,只为绵延子嗣。   莫非,这才是大琞帝王们短寿少嗣的真相?   更让季昀心惊的是,历任国师给圣上饮毒草,却无一位太医察觉,偏偏从未踏入过宫门的霍神医,似乎什么都知道。   “固元汤有毒?可国师为何要让历任圣上饮毒?神医既知晓,又为何不出手相救?”   霍庭修笑笑,垂眸把玩着手中茶盏,神情高深莫测:“这就要问问萧氏高祖做过什么好事了,左右与我霍家无关。你既听说过先祖辰王,我也不妨直说,霍氏一族不会插手萧氏之事,生死有命。”   下山时,季昀脑中一直想着霍庭修对萧氏皇族漠然的态度。   明明辰王与高祖情同手足,乃高祖亲封的一字并肩王,为何霍庭修这个辰王后人,待萧氏皇族,比陌生人还冷漠?   既如此,他又为何要救昭昭?他果真是想救昭昭么?   这个疑惑只在他脑中闪过一瞬,便打消了。   一则他除了信霍神医,别无他法,二则姑姑当时就在正厅,能听见他们的交谈,依姑姑对昭昭的看重,若霍神医言行有异,姑姑定会指出。   医者父母心,即使霍神医是姑姑的师父,他也相信姑姑的为人,她不会为了师命任由霍神医害萧瑶。   情丝草无药可解,那便不解好了,他本就死过一回,今生同昭昭相识的每一日,皆是上苍垂怜。   钟灵山上,季姑姑却不似季昀这般淡然。   “庭修,情丝草之毒,当真无药可解么?”季艺姝立在霍庭修身前,仰面问他,神色凝重,“季家养我长大,于我有大恩,我不能为了救昭昭而去害侄儿。”   霍庭修含笑拥住季艺姝,俯身在她发间落下轻轻一吻,继而睥着她道:“我自然不会害你侄儿。”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你侄儿。   “霍庭修,你又骗人!”季姑姑着恼,自他怀中挣扎出来,忽而灵光一闪,“你是为了试探他对昭昭的心意?”   闻言,霍庭修微微颔首,姝儿要这么想也成吧,只要她能安心。   天色渐渐暗下来,萧瑶时不时侧首朝窗棂外望望,终于忍不住放下印玺,将半夏唤进来。   “季皇夫还没回来么?”   这么多折子,他一早便着人送来,萧瑶阅看过,这些折子全是批好的,他昨夜可曾睡过哪怕一个时辰?   熬了一宿,今日又去了钟灵山,他一个皇夫,倒是比她还日理万机。   半夏摇摇头,将刚从膳房取来的酸酪奉给萧瑶:“季皇夫刚从钟灵山回来,就马不停蹄回宫去了,常轲还在替他收拾行李。”   “你说什么?”萧瑶手中的酸酪有些凉,冰得她掌心、指尖都带着冷意,十指连心,丝丝缕缕的冷意直往心口钻。   半夏哪里会知晓呢?萧瑶也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来,她收回视线,凝着手中一口未吃的酸酪,喃喃低语:“离回宫不过三日,他便这般急着回去?还是在生本宫的气,不愿与本宫同乘?”   “陛下说什么?”半夏没听清,以为萧瑶还有什么吩咐。   萧瑶摆摆手,将酸酪递还给她:“本宫不想吃了,你先下去吧。”   话音刚落,楼下庭院中传来犬吠声,阖宫只养着载雪一只狗,还最爱冲季昀叫。   前些日子,季昀住进来,萧瑶命人把载雪带去了别处。   他搬走后,殿内冷清,萧瑶才又叫宫人把载雪带回来养在院中。   是季昀,萧瑶脑中念头一闪,腿脚已经不受控地冲出门去,伏在栏杆处,眼眸亮晶晶地往下看去。   可殿中哪里有季昀的影子?   不过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不知何故,啄了载雪一记,载雪吃痛,冲着那只海东青发怒,龇着牙伸长爪子去抓,却屡屡扑空。   “哪儿来的鸟儿?”萧瑶凝着那只神气十足的海东青问道。   半夏还没来得及走,跟在萧瑶身后出来,一看到院中盘旋的鸟儿,便掩唇笑了:“那是云鹏,季皇夫养的海东青。”   见萧瑶微微挑眉,听得兴起,半夏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平日里,有季皇夫护着,载雪时常戏耍云鹏,云鹏倒是聪慧得像是成了精,季皇夫前脚刚走,它后脚就飞回来报仇。”   这番话本没什么,落在萧瑶耳中,却很不是滋味。   都说宠物肖主,云鹏这般记仇,季昀因那日之事生她的气,又在憋着什么坏呢?   莫非,他回宫去,是想提前准备什么?   “十五,把云鹏给本宫抓了。”萧瑶指着云鹏,对着虚空吩咐道。   倏而,十五的身影不知从哪儿闪出来,在庭中飞檐走壁好一通,被云鹏耍得气喘吁吁,愣是抓不着。   “嘿,小东西,你还真成精了不成?”十五不服气。   正要再抓,却见云鹏倨傲地睥了她一眼。   继而,径直朝萧瑶飞去,十五大骇,以为她会伤害萧瑶,赶忙追着云鹏的小身影朝萧瑶飞扑过去。   可下一瞬,她瞧见了什么?她竟然看见云鹏敛起羽翼,立在萧瑶肩头,乖巧地去蹭萧瑶的侧脸。   它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哪有丝毫顽劣的影子?   萧瑶也惊呆了,云鹏性子顽劣,羽翼却出奇地柔滑,蹭地她脸颊痒痒的。   许是前后反差太大,竟让萧瑶有些不知所措,只微微侧首凝着云鹏,大眼对小眼。   “海东青可是最认主的,它为何会同陛下亲近?”十五很是疑惑。   莫非这只海东青是雄鸟,也是个看脸的?   白芷倒是看到过一次,季昀曾拿萧瑶用过的帕子给云鹏嗅,于是站上前来,笑道:“定是季皇夫时常让它接触陛下气息,它记得陛下,才会如此。”   闻言,萧瑶眨眨眼,她竟然从一只鸟眼中看到了得意,难不成这小东西方才欺负载雪和十五,是做给她看的?让她知道它的本事?   回到内殿,萧瑶小心捧起云鹏,将它放置案头,她自己则拿下颚枕在手背上,打量着云鹏:“小云鹏,是不是你主子让你来的?”   云鹏没给任何反应,它转着小脑袋,把内殿打量了一圈,继而将爪子抬了抬,往萧瑶面前凑。   它爪子后面系着个小绢条。   萧瑶轻轻解下绢条,展开一看,愣住,上面写着很简单的几个字,是她的笔迹:“它吃生肉片。”   “你主子不要你了?”萧瑶将绢条缠了缠,丢至渣斗中,抚了抚云鹏雪白羽翼,可怜兮兮道,“他也不要本宫了。”   翌日一早,季昀在宫中巧遇国师,举步上前:“国师大人,太后娘娘忧心皇嗣延续,季昀不才,想替陛下分担一二,不知可否向国师大人讨一碗固元汤?” 第47章 使者至(二更合一)   前些日子, 季昀曾住进萧瑶寝宫之事,国师有所耳闻,可他记得萧瑶每每提及季昀时的态度, 是以,并未在意。   可现下, 季昀向他来讨固元汤。   心念一转, 宋世迦的眸色便沉了沉, 面上仍是温润如玉,状若不经意问:“季皇夫可曾侍寝?”   话刚出口, 他盯着季昀的眸光便多了几分审视, 气息也有些微变化, 被季昀捕捉到。   “在行宫时,季昀与陛下同吃同住数日。”季昀亦悄然审视着宋世迦,还故意说得含糊,引宋世迦自己去猜。   果然,他话音刚落, 便见宋世迦指骨攥了攥,指节发白。   虽竭力克制着,连眼神也没流露半分, 季昀却分明察觉到他此刻怒意。   季昀面上亦不动声色, 心下却是笃定,他赌对了, 国师大人对昭昭不止有君臣之义,也并非兄妹之情。   白衣无暇,仙风道骨,在大琞臣民眼中,宛如神祇的国师大人, 竟对昭昭动了凡心。   这会是他害死萧珵的理由吗?   不,季昀脑中重新回响起霍神医的话,历任国师对大琞皇族的仇怨,是从高祖时便埋下的祸根。   “既如此,季皇夫拿固元汤补身子,是最适合不过的。”宋世迦广袖一挥,将攥紧的手负于身后,与季昀擦肩而过,“往后,我会命人日日给季皇夫送去。”   当晚,季昀便收到第一碗固元汤。   到手时,已是温热,他只凝了一瞬,便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微涩的清苦在口腔蔓延开来,季昀凝着榻边琉璃宫灯,微微失神。   他和昭昭之间的缘分,本就是他苦苦求来的,上苍惯会捉弄人,现下要一日一日收回去了。   行宫里,萧瑶盥洗毕,看了会儿从季姑姑处借来的医书,正要歇下,半夏匆匆绕过屏风走进来,手里捏着一封信。   “陛下,八百里加急从北疆送来的信,奴婢刚拿到,可有吵到陛下安寝?”   这几日,半夏和白芷轮流在殿内当值,夜里听得清清楚楚,陛下翻来覆去睡不好。   吵到陛下安寝,半夏有些过意不去,可又怕北疆出了战事,贻误军机。   “无碍,拿来本宫瞧瞧。”萧瑶支起身子,靠在床头雪青色绣青莲的引枕上,朝半夏抬了抬手。   展信略略一扫,萧瑶樱色唇瓣便弯了弯,眉眼间俱是笑意,捏着纸笺,欢欢喜喜冲半夏道:“清婵姐姐要回京城了,清骁哥哥也会来。”   “陛下有几年没见着霍家小姐了,难怪这般欢喜。”半夏也陪着笑起来,说话间,又上前去替她把被角往上拉了拉,拢住细肩。   当朝第一武将镇北侯,姓霍,膝下一子一女,名唤清骁、清婵。   外祖乃是已经告老荣养的齐太傅,大长公主驸马齐辂乃是他们的小舅舅。   他二人自小在齐家长大,直到十岁上,才被接去北疆,萧瑶最是和他们玩得来,至今犹记得,他们去北疆那日,她哭了很久。   “清婵姐姐要回来,本宫自然欢喜!”萧瑶高兴地什么似的,恨不得跳下床来,即刻给霍清婵回信。   可刚攥住被角,又顿住,她现在回信,等信送去北疆,清婵姐姐已经在路上了,也不知能不能送到她手里去。   当下改了主意,一面将信笺小心折起来,一面冲半夏吩咐:“去准备一下,明日本宫提前回宫,轻车简从即可,多留些人照看好母后。”   “陛下,何须急于这一日?”半夏有些傻眼。   “本宫要着人给清婵姐姐收拾住处,还得好好想想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怎么能不急呢!”   看她兴奋的样子,半夏暗自摇头,今夜怕是又要睡不好了。   翌日一早,薛太后得知此事,倒没有说什么,昭昭是当今圣上,北疆是大琞北面的咽喉,昭昭同镇北侯府交好,是幸事。   “路上当心些,日头虽没有来时那般烈,却还是别多停留,早早回宫去。”薛太后拉着萧瑶的手,轻轻拍了拍,想到什么,叹了口气道,“同季皇夫好好的,别让母后担忧。”   季昀搬去跟昭昭同住,薛太后心焦,搬出来,她也心焦,一旦季昀提前回了京城,薛太后更是心焦到嘴里恨不得起了燎泡。   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长辈似她这般操心的,偏她还无人可诉。   “母后放心,昭昭省得。”萧瑶不住地点头应着,听母后提到季昀时,稍稍垂眸,眼神有些不自然。   这么多天过去,也不知道季昀还生不生她的气?难道他心眼就哪儿小,要她像皇兄哄后妃一样去哄着他?   临行前,萧瑶轻轻抚着云鹏皎白如雪的羽翼,商量似的对云鹏道:“要不,本宫就拉下脸面,去哄哄他?本宫可并未做错什么,也不是向他低头,本宫是看在你这个小东西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的。”   也不知道是为了知会云鹏,还是为了说服她自己。   还没出行宫,又舒美人拦住仪仗,萧瑶撩起纱帘,望着她,舒美人存在感不高,这般来找她,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陛下,有人想见您。”   听到这话,萧瑶没来由想起,前几日突然跑来行刺的丁侍卫,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是谁?”   萧瑶问出这话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睿王萧瑾的正妃舒氏,她记得睿王并未带王妃来京城。   “睿王妃不是在平州么?何时来的京城?”道路侧,竹林中,萧瑶望着同舒美人有些肖似的睿王妃。   她今日方知,原来舒美人还是睿王妃的姑姑。   这姑侄二人有一点倒是一模一样,存在感都极低,等闲想不起这号人。   偏偏她们会不经意,做出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举动,比如眼下,睿王妃冲萧瑶恭敬行礼,浅笑道:“臣妾久居平州,对筎玥之事,倒是比陛下知道的多上些许,臣妾是来帮陛下的。”   闻言,萧瑶眸中满是惊愕与不解。   睿王恨不得她随时暴毙,他好取而代之,他最亲密的枕边人,却来向她投诚?   嗬,有趣。   让半夏扶着睿王妃与她同乘时,萧瑶还没想到,睿王妃会怎么帮她,直到刚进城门时,在行人众多的地界,萧瑶的车驾被睿王一马当先拦住。   “陛下,宁平郡主和侧太妃被人污蔑,致睿王府被人诟病,臣斗胆向陛下讨个公道。”睿王翻身下马,草草行了礼,眸光扫过隔着禁卫军,远远望过来的百姓,甚至得意。   马车停下,萧瑶无力扶额,都怪她今日出行没看黄历。   睿王也是够狠,为了挽回颜面,可以不顾里子,萧瑶想象着他接下来的狡辩之词,仿佛能看见他父王坟头的草更绿了些。   “陛下,臣妾数月未见王爷,可否容臣妾同王爷说上几句话?”睿王妃发丝挽得一丝不苟,衣衫装扮也是处处妥帖,言行举止间,处处流露着书香气,跟睿王截然不同。   “准。”萧瑶含笑吐出一个字。   “一别数月,听闻筎玥来京时,侧太妃娘娘托她给王爷送来两位新寻的美人,不知王爷可还记得妾身?”睿王妃钻出车帘,眉眼和顺凝着睿王,眸底却是一片淡漠。   睿王一见到她,眸中便闪过一丝嫌恶,舒氏木讷无趣,若非当年文帝赐婚,让她做了正妃,睿王早将她休弃。   白瞎了一副好模样,却是个教都教不会的蠢东西。   他眸中嫌恶,别人或许不曾留意,曾经仰慕过他的睿王妃,却抓个正着。   淡淡的嫌恶将她心口伤痛硬生生撕开,痛得她面色如纸。   睿王好美色,这一点,睿王妃入府才几日便知,后院里的美人春花似的,一茬接一茬,睿王每月只来她房中一次,却屡屡嫌她不解风情。   这便罢了,她本就没有跟那些美人争宠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轮到她服侍的那一日,睿王竟饮了酒,趁着酒劲抱着位美人去她寝屋,在她的床榻上,当着她的面,让她眼睁睁去学那位美人如何服侍人。   舒家门第虽不算高,却也是世代读圣贤书的,睿王妃何曾见过这种不堪入目的场面?   没完事儿便吐得厉害,恨不得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坏了睿王兴致,自此,睿王再未踏入她房门半步,她也再未靠近睿王。   后院的美人们不再敬她,在侧太妃有意无意的唆使下,甚至连府中侍卫都敢悄悄占她些便宜,她早就受够了。   “王妃既然来了京城,为何不回王府,却跟陛下同乘?”睿王气得顶了顶后槽牙,若非百姓们看着,他定要她好看。   “王爷何须动怒?”睿王妃笑着下了马车,行至睿王身前,施了一礼,“妾身不远千里从平州来,正是怕王爷被奸人蒙蔽,伤了王爷同陛下兄妹之谊。”   不待睿王开口,睿王妃已侧首冲周遭百姓扫了一圈,朗声道:“侧太妃出身贱籍,凭着父王宠爱改头换面请封侧妃,却不念父王恩德,为固宠,与侍卫统领暗通款曲,丁筎玥乃是偷生子,本王妃已将证据送去顺天府,相信不日便会真相大白。”   “王爷,父王一世英名,断不能毁于侧太妃之手,您说臣妾做的对吗?”睿王妃回眸,冲睿王粲然一笑。   自从那日之后,睿王妃再没对睿王笑过,今日她屡屡冲他笑,睿王心下不由心惊,额角青筋直蹦,擒住她手腕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睿王妃笑意更深了,抬手搭在睿王颈后,绣纹精巧的广袖遮住众人视线,她极亲昵地贴着睿王,“妾身是来谢谢您啊,谢谢王爷把妾身从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逼成一个疯子。”   话音刚落,睿王掌心一凉,不知何时被她塞进一柄匕首,她死死扣住他的手,往自己心口正中刺去,又深又重。   睿王愣愣立在原地,微微扩张的瞳孔中央,倒映的事睿王妃唇角仿佛流不尽的血。   “王爷,我只愿来生再也不要遇见你。”她软软往地上倒去,轻声呢喃着最后一句话。   “王妃!”睿王妃背对着萧瑶,萧瑶没看懂他们在做什么,一见睿王妃往地上跌去,登时大惊,“快去看看睿王妃!”   一对禁卫领命上前,睿王妃倒在官道上,唇畔殷红的血流入皙白脖颈,她眼眸睁得大大的,没了气息。   “睿王杀了王妃!”人群中,不知谁先出的声。   如油锅中溅了一滴水,登时爆裂开来:“睿王杀了王妃!”   百姓们奔走四散,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斜阳西沉,城门内,一摊殷红血迹已被洒扫干净,可今日知道内情的人,走到那里都会绕行。   翌日早朝,弹劾睿王的折子,雪花似地落在案头。   萧瑶捏了捏眉心,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幕。   “把折子送去坤羽宫,本宫出去走走。”刚刚认识的一个大活人,这么快就没了,萧瑶一时难以接受。   走到御花园,凉亭中几位宫妃自玩双陆,却是神色恹恹的。   萧瑶走进去,扫了一眼,舒美人也在,倚着美人靠望着亭外景致发呆,眼睛还是红肿的。   “舒美人,本宫……”萧瑶心下有些愧疚,如果昨日她没见睿王妃,没有起利用睿王妃的心思,睿王妃是不是就不会死?   “臣妾给陛下请安!”舒美人起身,礼数仍如往日周全,“陛下无需介怀,路是她自己选的,臣妾知道,臣妾兄长亦知,她那样做,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讨个公道。”   萧瑶听了,心口一紧,她明白舒美人所说的公道,自然不是指丁筎玥、侧太妃之流。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公道,要让睿王妃以这般决绝的姿态去讨?   走出凉亭,萧瑶越想越气,睿王这颗毒痈,她早晚要剔除!   漫无目的地走着,半夏、白芷见她面色不虞,没敢多话,待萧瑶反应过来,一抬眸,竟瞧见坤羽宫的牌匾。   萧瑶脚步顿了顿,又举步往里走:“本宫去看看季皇夫,你们在外头等着。”   走进殿门,萧瑶一眼便瞧见书案旁,正批着奏折的季昀。   听到脚步声,季昀茫然抬眸,瞧见是萧瑶,愣了一瞬,才起身行礼:“臣季昀参见陛下。”   还在生气么?   萧瑶心下莫名一痛,暗暗撇嘴,走过去,拉住他的手问:“为何躲着本宫?”   几日未见,她如娇似嗔地凝着他,季昀的理智几乎立时便要丢盔弃甲,恨不能将她拥入怀中。   可他生生忍住了,眸光淡淡扫过被她拉住的手,抽出来:“臣并未躲陛下,只是近来折子多,臣才未去陛下身边叨扰,正好还了陛下清净。”   “狡辩。”他不让她拉手,萧瑶偏又去拉住,指尖根根穿过他手指间隙,同他十指相扣,“你若要还本宫清净,为何让本宫替你养云鹏?不怕本宫饿着它?”   说话时,季昀别开脸,没看她。   萧瑶心里泛起一阵涩涩的,捉摸不透的滋味,她踮起足尖,在季昀清俊的下颌处轻轻啄了一记,季昀果然如她所料,惊愕地将头扭回来望着她。   对此,萧瑶很是得意,弯起唇角道:“今日的折子,你既看过,应当知晓睿王之事,朝臣们都在弹劾睿王呢,季昀,你还要替睿王做事吗?要不要弃暗投明?”   她竟然亲了他,第一次主动亲他!   季昀震惊地久久才回过神来,若换做从前,他一定不管不顾地拥住她,告诉她,他有多欢喜。   可是,不行。   他身上情丝草之毒会越来越深,待以心头血替她解了毒,他又能撑几时?   姑姑曾说,她的心疾乃是心悦他所致,此番看来,姑姑说的极是,昭昭对他其实是有意的,只是她自己方才察觉。   可他不能任由她来喜欢他,早早放下,总比越陷越深再失去,要好得多。   季昀紧了紧指骨,勾起一抹笑,凝着萧瑶:“陛下未免高兴得太早了,睿王妃之死,对睿王并不会伤筋动骨。”   “你!”萧瑶有些气闷,为何短短几日,他又变了一副模样?   目光触及他腰际半旧的玄青香囊,萧瑶明知里面装着一枚碎瓷,仍一把抓住,扯下来,举到他面前,质问道:“你不是说着瓷片是血契么?就因本宫不给你真心,你便单方面撕毁契约?”   “本宫不要你帮睿王!”萧瑶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此刻的一举一动皆出自本能,根本不由她心智左右,她愤愤解开香囊,取出里面的碎瓷便要往指尖划,“血契毁了,本宫便再立一次!”   季昀慌了,手法精妙地将碎瓷抢过去,眼眸扫过她指腹,见并未出血,才暗暗松了口气。   对上萧瑶眸中嗔怒,季昀将碎瓷往掌心攥了攥,旧伤刚好,又添新伤,他将碎瓷重重往地上一砸,冷冷道:“够了。”   “季昀,为什么?为什么你一时近,一时远,一时好,一时恶?”萧瑶眼眶红红的,眸中泛起泪花,泪珠凝于眼睫,颤颤的,降落未落,“如果本宫给你真心呢?”   “臣不敢受。”季昀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可话刚说完,喉咙口骤然涌起一股腥甜,压都压不下去,季昀匆匆拿雪白锦帕捂住唇,重重咳了一阵。   “季昀!”萧瑶一把拉住他手腕,白着一张脸,想去看他手中锦帕。   可他力气太大,萧瑶根本拉不动。   她定定凝着季昀,为何,她觉得季昀方才的咳嗽声有些不对呢?   “你是不是生病了?可有让太医来瞧过?”萧瑶也不明白,为何他这样不识抬举,她还是忍不住关心他哪里不舒服。   或许他城府太深,过往的相处中,他已将她的心神拿捏得死死的。   “看过,无碍,陛下不必忧心。”季昀拿帕子擦净唇角,方才将帕子攥紧,收进掌心,扫了一眼书案道,“臣还有折子要批,请陛下移驾别处。”   走出殿门,不算炽烈的暖阳晃过眉眼,萧瑶眼眸微微眯起,有些刺痛。   迟来的真心,他不要呢,果然,还是做个没有心的人,才不会受伤。   接下来的日子里,萧瑶米再去见季昀,若非宫人们每日照常将批好的折子送来紫宸宫,萧瑶几乎要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萧瑶有意留霍清婵在宫里住几日,已让宫人们收拾出一处偏殿来。   殿中陈设皆是按照记忆中清婵姐姐的喜好布置的,她一定喜欢。   盼着盼着,终于盼到霍清婵归京这一日,她回京不为别的,是为了盯着前来朝贺的北剌七皇子完颜懋。   前世,萧瑶被睿王胁迫去和亲之人,便是完颜懋。   此番朝贺的人,并非只有北剌,还有南黎、东琉的使者,南黎来使是代圣女郑萱娆,东琉使者则是五皇子慕容世骞。   南黎和东琉的人已住进驿馆,北剌的人今日方至。   见到霍清婵的那一刻,萧瑶笑得欢喜,霍清婵却是一脸不悦,派人安顿好北剌来使,萧瑶才得空问她:“清婵姐姐,几年没见,你见了我怎么连个笑脸都没有?”   “你还笑得出来?”霍清婵熟稔地在她额角点了一下,很轻,语气却是愤愤想打人,“这一路上,那可恶的完颜懋都在说要娶你回去做正妃你知不知道?”   嗤,萧瑶忍不住笑出声来,挽住霍清婵的臂弯笑道:“他说你就信啊?还真是口气不小,你忘了,我如今可是大琞女帝,他拿整个北剌都娶不起。”   萧瑶知道,日后完颜懋会是北剌汗王,可他如今不还只是个皇子么?兵权可能都还没收回来,她会怕他?   闻言,霍清婵心口火气终于消散些许,点点头道:“是哦,况且,你已纳了皇夫。”   提到萧瑶的皇夫,霍清婵眼睛一亮:“听说你那位皇夫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呢,还有状元之才,他怎么肯入宫做皇夫的?改日让姐姐见上一见?哥哥听说你纳皇夫那日,险些冲回京城找你那位皇夫打一架,说一个文弱书生没能力保护你,没资格做皇夫。”   “难不成,清骁哥哥还想让我纳个武将做皇夫?”萧瑶知道霍清骁一直待她跟亲妹妹一般,只没想到,山高水长,他还会关心她纳皇夫的事。   “可不是,他总念叨着要给你介绍几位孔武有力的好男儿呢!”霍清婵也觉着哥哥是在痴人说梦,他说的那几个人,谁不想上阵杀敌立军功?   入宫做皇夫,霍清婵怕他们直接羞愤得抹脖子,也不知道这位季皇夫是个怎样的白面书生。   翌日,萧瑶去上早朝,霍清婵起的也早,没让人跟着,自顾自去御花园找个清静地方练武。   无意中听见花树后面有动静,像是打斗,她好奇地拨开花枝走过去,一眼便瞧见一位锦衣公子正于空地中央舞剑。   他身量颀长,肤色比她见过的男子都白,干干净净的,身子也极是干脆利索,飒沓如星。   季昀每日都会在此习武,因着僻静,从未有人来。   听到脚步声,他耳尖一动,手持长剑,穿空刺过来。   只是一招凌厉的架势,并非真的刺中霍清婵,可她呆呆望着眼前风华无双的男子,心口似有什么情愫,倏而破土而出。 第48章 闹宫宴   “你是谁?”霍清婵立在原地, 愣愣问道。   季昀垂眸收剑,没看她一眼,也没应, 转身便要从另一边走出去。   他肤色白,因方才练武的缘故, 双颊染着淡淡绯色, 额角还挂了薄薄细汗, 晨曦下,清隽的面容如沾了晨露的羊脂玉雕。   偏他眉目清泠如雪, 脊骨劲直, 气度清傲, 没有半丝矫揉造作之气。   霍清婵久居北疆,见惯了晒成古铜色,大口吃肉,大口饮酒,不修边幅的兵将, 甚至吃生肉的北剌莽汉。   今日方知,原来世间还有这样一种男子,如宝剑青锋, 仙露明珠。   待季昀身影消失在花树后, 霍清婵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宫中不着侍卫服的齐全男子, 只有季皇夫一个。   霍清婵没了练武的兴致,折了根树枝,沿路比划着往回走。   待萧瑶下了朝,霍清婵不等传召,便迫不及待跑去紫宸宫同她一道用膳。   “清婵姐姐来得正好, 本宫已叫人做了几样你爱吃的菜肴,正要差人去请你呢。”萧瑶将整理好,需要批阅的折子交给半夏,眼神示意她送去坤羽宫,这才起身去挽霍清婵的臂弯。   “这些折子要送去哪儿?你还另有书房?”霍清婵眸光扫过半夏手中装满折子的藤篮,疑惑地问萧瑶。   “送去季皇夫处,他会模仿本宫字迹,所以折子都是他先批好,本宫再查阅盖印。”   说话时,萧瑶声音压得低,对上霍清婵瞠目结舌的模样,萧瑶又俏皮地冲她吐了吐舌,摇着她的手臂央求:“清婵姐姐,旁人可都不知道呢,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你那位季皇夫还真是……”霍清婵一时词穷,顿了顿方道,“文武双全。”   用罢午膳,两人窝在碧纱橱中促膝玩双陆。   霍清婵扫了萧瑶一眼,嘟囔道:“阿瑶,你可真有福气,那位季皇夫生得像个玉人,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你说我怎么就没这般好的运气呢。”   闻言,萧瑶手上动作一滞,瞥了她一眼,见她并无丝毫害羞的模样,弯了弯唇角道:“你见过了?喜欢啊?那送你好了。”   霍清婵一听急了,放下指间白玉双陆棋,凝着萧瑶:“他是人,又不是个物件,阿瑶不好这般说笑的,季皇夫若听见,岂不伤心?”   说着,她稍稍打量萧瑶神色,便知萧瑶确是随口说了句玩笑话,才有些闷闷道:“不过,你那位皇夫,性子倒是冷,今早我去御花园习武偶然遇见,同他说话,他非但不理人,还转身就走。”   萧瑶沉了沉手腕,指间黑玉棋子落在嵌螺钿双陆棋盘上,眉眼含笑道:“他就是那副性子,一时冷,一时热,改日本宫替你说说他。”   也许萧瑶没注意,自己提起季昀时,脸上的笑意有多欢喜,霍清婵看在眼中,也真心替她欢喜。   “阿瑶有了心仪之人,真好。”霍清婵托腮想了想,“还是京城水土养人,改日我要让小舅舅带我认识好看的郎君,若有我喜欢的,便将人绑回北疆去!”   “谁心仪他了!”被她打趣一句,萧瑶皙白的面颊登时染上绯色,耳尖也有些发烫,一心想着找补回去。   她想了想,拈着棋子冲霍清婵道:“何须劳烦驸马爷,明日宫宴,便叫你将京中好看的郎君认个全,看上哪个,本宫替你指婚!”   两人笑闹了一通,直到半夏进来禀报,说季皇夫已将折子批好送回来,需要萧瑶过目,霍清婵才起身告辞。   萧瑶看了会儿折子,盖着印玺,忽而抬头对半夏吩咐:“季皇夫身子似有不适,叫太医院的人多看顾着些。”   “陛下终于开始关心季皇夫了,太后娘娘知道了一定高兴。”半夏掩唇笑道。   听她这般说,萧瑶莫名有些窘迫,当即便提高声量,理直气壮回她:“谁关心他了?本宫只是……”   是什么,她却一时语塞,说不上来。   半夏得了口谕,便去太医院走了一趟,即刻便有太医提着药箱去坤羽宫问诊。   坤羽宫中,太医替季昀诊脉,季昀脊背有些僵硬,他第一次希望太医院的人都是庸医,不要看出他身子真正的问题所在。   果然,情丝草之毒,太医并非接触过,只道要换季了,季昀犯了旧疾,需要养养身子。   正待开些温补的汤药,坤羽宫服侍的宫人却笑着告诉太医,季皇夫日日饮着国师大人送来的固元汤。   太医捋着胡须道:“如此甚好,甚好!”   继而去了紫宸宫,将此诊脉之事禀报萧瑶,萧瑶听说季昀在喝固元汤,倒是没再心疼药材珍贵难得,而是微微惊诧。   他不是总躲着她么,还饮那固元汤做什么?还是……他在欲擒故纵?   固元汤的效用,萧瑶是知道的,当下便忍不住红着脸低咒:“坏胚子,你就那么想侍寝么?”   不过,连清婵姐姐都说他生得好看,她和季昀的孩儿,不知会像她还是像季昀?   萧瑶脑子不受控地这般想着,耳尖红得滴血,心口砰砰直跳,她抬手捂住脸,才发现双颊也是发烫。   唔,季姑姑说过,她葵水来得晚,眼下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那,那何时能考虑呢?难道要她去问季姑姑?   萧瑶猛然摇头,把脑子里乱糟糟的旖旎心思骤然打断,一定是今日清婵姐姐把季昀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她才会如此。   转眼便是宫宴,三国使者倒还算守规矩,没出什么岔子。   未免使者要求切磋才艺,京中身有所长的官家才俊都应召入宫赴宴,为了让霍清婵看清楚他们的长相,萧瑶安排席位时,还费了一番心思。   见霍清婵果真在打量那些才俊,萧瑶浅浅抿唇笑了笑,收回视线,扫过殿中众人。   北剌七皇子完颜懋手持酒杯,行止透着一股子野劲儿,像大漠孤狼,尤其那双乌亮的眼眸,像大漠天穹上飞旋的鹰隼。   有意无意朝她这边望过来时,带着欣赏猎物的眼神,让萧瑶很不舒服。   南黎代圣女郑萱娆倒是个美人,颈间挂着宝石璎珞,手腕脚腕皆系着银铃,笑靥粲然,叫人移不开眼。   可并无几人敢真正盯着她瞧,因为她医蛊毒三道无一不精。   不开眼的也不是没有,比如睿王,萧瑶撞见他看郑萱娆的眼神,就知道他花花肠子里又憋着坏水,暗自摇头。   敢招惹南黎代圣女?睿王还是自求多福吧。   东琉五皇子慕容世骞倒是低调,对谁都是笑模样,一点架子也无。   最上等的珠玉宝石,多出自东琉,萧瑶对他带来的东西倒是很期待。   “陛下,这位便是您的皇夫么?”酒过三巡,完颜懋率先起身,指着上首的季昀问萧瑶。   萧瑶顺着他指的方向,扫了季昀一眼。   见季昀正摩挲着手中酒杯,眼皮都没抬,她心下不由暗自嘀咕,也不知他是真淡然,还是假镇定。   “正是。”萧瑶应着,望着完颜懋的眸光带着探究,他想做什么?   萧瑶对完颜懋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在大琞做质子那几年,当时的完颜懋并没有今日这身气势,却喜欢追着她玩,讨好她。   彼时,她以为完颜懋是未来求生存,才刻意讨好她这个大琞最受宠的公主。   谁知,完颜懋被北剌汗王接过去的那一日,竟悄悄对她放言:“你不许嫁旁人,等我当了汗王,我来娶你!”   儿时的话,萧瑶并未上心,只是不知,完颜懋是不是一直当真。   “我们北剌素来尚武,陛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尊贵,不知你的皇夫身手如何,足不足以保护陛下安危呢?”完颜懋说着,走到场中央,指着季昀道,“我要和他比试,若他赢了,北剌一年内不会进犯大琞,若我赢了,你便嫁我,做我的正妃如何?”   “荒谬!”他此言一出,大琞朝臣哪里坐得住。   尤其是镇北侯之子霍清骁,当即便摔了酒杯,大步走到场中,跟完颜懋对峙。   “哪儿来的蛮小子在此大放厥词?弹丸小国的区区皇子,竟敢扬言娶陛下,我呸!完颜懋,小爷跟你打,若我赢了,也不要别的,你跪在地上叫我三声爷爷就成!”   “霍清骁,陛下和皇夫还没开口,有你说话的份儿么?”完颜懋脸皮厚,一点儿没被他伤着,“还是,你确定这白脸皇夫打不过我,输了赌约,赔了陛下?”   霍清骁当然想否认,可他扫了扫季昀,否认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陛下为什么会喜欢这种文弱书生啊,害他连吵架都没底气,太憋屈了!   “完颜懋……”萧瑶刚开口,便听到身侧季昀的声音。   他站起身,冲完颜懋道:“我跟你比。”   说罢,他留给萧瑶一个背影,缓步走下白玉阶,继续道:“七皇子远到是客,想要比武切磋,季昀自然奉陪。”   忽而,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改改赌注,若你赢了,我跪在地上叫你三声爷爷如何?”   听到他改的赌注,萧瑶愣住了,他不是不在意她么? 第49章 心尖尖(二更)   季昀背对着她, 萧瑶瞧不见他此刻神情,可她分明看见下首靠前的位置上,季首辅气得脸都青了。   身为始作俑者的完颜懋, 倒因这句话,多看了季昀两眼, 悄然活动了一下指骨, 啧啧, 这白脸皇夫还真想同他抢女人。   完颜懋虽对萧瑶志在必得,却也没想到会有多顺利, 此番不过是向萧瑶表明来意, 同时恶心一下大琞这些自视甚高的酸腐文人。   他脑中想象着, 待会儿这白脸皇夫被打趴下,跪地叫爷爷的情景,唇角恨不得咧到耳朵根。   “好啊,那就让你瞧瞧爷爷的厉害!”   话音刚落,完颜懋就毫不客气地率先出招, 招式凌厉狠辣,不像比武切磋,倒像是不死不休。   他虽在大琞荒废过几年, 回到北剌却肯下功夫, 拳脚骑射无一不精,有北剌第一勇士之称。   是以, 他一出招,他座位后面随侍的北剌人都笑开了,等着看季昀的笑话。   谁知,数十招之后,完颜懋打得气喘吁吁, 却连季昀一片衣角都没挨着。   已然归位,原本悬着一颗心的霍清骁见状,忍不住跳起来喝彩:“打得好!”   完颜懋怒了,停下动作,立在场中对季昀怒目而视:“你总躲算什么本事?为什么不出招?”   “七皇子确定要季昀出手?我怕我一出手没个轻重,伤了七皇子,岂不伤了邦交?”季昀敛眸整了整袖口,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   “口气不小!”完颜懋隐隐感受到对方的危险,可季昀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体力定然不好,他就算拖,也能把季昀拖到筋疲力尽。   更何况,身为北剌第一勇士,临阵对敌绝不会低头。   “你尽管出招!”完颜懋朗声道,继而扭头冲北剌人吩咐,“尔等记着,如果这白脸皇夫有本事伤到我,乃是我学艺不精,与人无尤,谁也不能乱来。”   “是!”随行北剌人正色应和,可他们的心却个个悬起来,七皇子到底行不行啊?   这回仍是完颜懋先出招,季昀倒是没躲,直接握住他狠戾如箭的拳风,随手一翻,一扯。   场内登时一片吸气声,完颜懋的手臂耷拉着,竟被季昀一招卸了膀子。   霍清骁看傻了。   这几年北剌跟大琞虽未有大战,小冲突却不少,北剌土地贫瘠,气候恶劣,屡屡犯境抢财物、抢女人。   所以,霍清骁也曾跟完颜懋正面交过手,谁也没讨到便宜。   没想到,季昀这个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书生,竟有这等本事,霍清骁的脸烧红了,有些无地自容。   “听闻七皇子是北剌第一勇士,是勇气可嘉的意思么?”季昀环抱双臂,好整以暇望着紧紧护住手臂,疼得吸气的完颜懋,面上带着疑惑,仿佛真的在向完颜懋请教。   闻言,完颜懋气得,险些喷出血来。   上首,萧瑶将一切看在眼中,含笑走下台阶,立在季昀身侧,抬手拿帕子替他拭了拭额角:“比武罢了,这么认真做什么?”   季昀周身气场无形中软下来,侧眸望了她一眼:“倒也没认真,只是他太不经打了,是他催着臣出手的,陛下是不是也佩服七皇子的勇气?”   眼前的两人,分明什么也没做,却莫名让人觉得,他们已然熟稔到没人能插得进去。   完颜懋狠狠咬着牙,他发誓,他再也不想听到勇这个字!   “诶,完颜懋,你们北剌的侍者可会接骨?要不要本宫指一位太医替你接?”萧瑶拉着季昀回到上首的位置上,才想起来,补了这么一句。   “不必!”完颜懋说完,咔嚓几声,竟自己徒手给接上了。   他丢了脸,北剌人个个抬不起头,倒是就此消停下来。   南黎和东琉的使者极省心,代圣女提出要欣赏大琞舞乐,东琉五皇子附和。   舞乐素来是常规节目,萧瑶冲宫人使了个眼色,自有人下去准备。   欣赏歌舞时,萧瑶以手撑额,却没去看歌舞,而是再悄悄打量在座众人的反应,比舞乐可有趣得多。   好美色的睿王,终于将目光从郑萱娆身上移开,却不是被舞姬们吸引住,他在打量完颜懋,甚至冲完颜懋举了举酒杯。   郑萱娆呢,看得出来是个能歌善舞的姑娘,随着乐声,在舞姬间穿行起舞。   舞姬们的舞衣肩头是薄纱所制,郑萱娆每每绕至舞姬身后,就会盯着舞姬肩膀后的位置瞧。   萧瑶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离得远些,看不真切,不知道她在瞧什么。   莫非,郑萱娆尤其喜欢看美人的蝴蝶骨?   东琉五皇子呢,目光时不时在殿内巡睃一圈,说是喜欢舞乐,却并不认真,像是在找什么人。   宴席散尽,时辰已不早了。   霍清婵没回偏殿,而是跟萧瑶挤在一处睡。   两人同儿时一样,说着私房话。   霍清婵侧躺着,轻轻捏了捏萧瑶脸颊上的肉,笑道:“还说不喜欢你那季皇夫?今日他替你打败完颜懋,你看他的眼神有多亮,你知不知道?”   “有吗?”萧瑶反问,底气不足,她表现得有那么明显?   “怎么没有?”霍清婵急道,“不过,你这位皇夫着实把你放在心尖尖上,他宁肯羞辱自己,也不愿意完颜懋把你当做赌注。”   “他……他那是有把握打赢完颜懋才说的。”萧瑶当时心里是极欢喜的,可她莫名不想叫霍清婵知道,也不想总听她提季昀。   于是,萧瑶侧过身子,面对着霍清婵,转了话题:“别说我了,清婵姐姐看了一宿,可有看中的郎君?”   闻言,霍清婵扫了她一眼:“有你家季皇夫珠玉在前,你觉着那些郎君还能看吗?”   “那你不能比着季昀的标准去找啊,指定找不到第二个的。”萧瑶脱口而出。   万一因为季昀的缘故,霍清婵的眼光变得这般高,她和季昀怎么对得起霍将军?   话音刚落,霍清婵支起身子,开始挠她痒痒:“小骗子,还说你不喜欢!”   萧瑶最是怕痒,被她这般闹着,笑得眼泛泪花,姣好容颜如春风晨露中轻颤的海棠花,美得让人心惊。   忽而,霍清婵住了手,不再闹她,唏嘘道:“小丫头真是越长越好看,我要是男子,我都想把你娶回家去宠着。”   “净胡说!”萧瑶拿帕子沾了沾眼尾笑出的湿意,顺势推了她一把。   霍清婵忽而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那我们说些正经的,阿瑶,你和季皇夫,他……他待你好不好?”   话说一半,她忽而惊呼一声坐起来:“哎呀,我总拿你当个小姑娘,竟忘了你是有主的人了,我在这儿霸占了你的床榻,季皇夫怕是恨死我了吧!”   听懂她问的是什么,萧瑶双颊登时红透,羞得用衾被蒙住脸,又小心翼翼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双犹带泪意的水盈盈的眼眸。   “清婵姐姐,季皇夫他,还没侍寝过呢。”萧瑶嗓音甜甜的,软软的,拖着低低的尾音。   待将季姑姑的话细细说来,霍清婵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又捏了捏萧瑶脸颊:“我们阿瑶是不是还挺期待?别否认啊,姐姐可不信!”   这回,萧瑶还真没否认,而是攥着衾被去捂霍清婵的唇:“清婵姐姐净取笑我!等我给你赐了婚,看你还敢不敢。”   夜深人静时,一道黑影入了国师府。   “主上,五皇子要见您。”   为了怕慕容世骞那个蠢货露馅,宋世迦今日故意称病没去参加宫宴,果然那个蠢货没见着他,没几个时辰就派人来了。   “那就见吧。”宋世迦起身往外走。   他知道慕容世骞定是带着任务来的,却不知国君究竟想让他做什么,正好去会一会。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驿馆某处厢房中,宋世迦坐在五皇子对首,望着窗棂外溶溶月色。   “国君叫你来做什么?”   话问出口时,宋世迦还颇为不屑,有他在,哪里需要慕容世骞这个废物?   “和亲。”慕容世骞缓缓吐出两个字。   宋世迦登时神色一冷,收回视线,凌厉地落在他面上:“不行!”   “这是国君的吩咐。”慕容世骞握着茶盏,摩挲着茶盏边缘光滑的玉质,含笑道,“大琞的茶盏手感都这般好,大琞的美人定然也是极好的。”   “慕容世迦,国君把一切都留给你,却独独让我把你的这位心头好给了我呢。”   “你什么意思?”   说话间,宋世迦伸出手,指尖在五皇子手中茶盏边缘搭了搭,茶盏立时粉碎,里边盛着的清茶洒落桌案,淅淅沥沥顺着桌案边缘滴下。   “没什么意思。”慕容世骞不以为意,微微敛起眼皮,将眸底不甘遮掩,面上仍带着淡淡笑意,“你迟迟不肯动手,不肯配合国君的安排,究竟是为的什么,你以为国君什么都不知道么?”   “慕容世迦,国君时常说,成大事者,须得冷血冷情,他老人家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呢。”   溶溶月光透过窗棂罅隙照进来,幽幽洒在地板上。   宋世迦攥了攥掌心,忍了又忍,忽而抬手捏住慕容世骞的脖颈,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慕容世骞,想抢我的人,我怕你没命消受呢。”   他眼睁睁看着慕容世骞面容胀成猪肝色,几乎没有进的气,才松开手,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看着他狗一样趴在地上大口喘气,宋世迦仍一脸淡漠:“记住,若想活着回去,就别碰你不改动的东西。”   翌日,用罢午膳,萧瑶正要进内殿,去碧纱橱中小憩片刻。   却听脚步声走进来,半夏来禀:“陛下,东琉国五皇子求见。” 第50章 乞巧夜   “请去偏殿。”萧瑶随口吩咐。   按例, 宫宴过后,三国使节还会在京中留上几日,由礼部的人带着, 感受大琞的风土人情。   若她记得不差,这位五皇子还是第一次来大琞, 他不四处看看, 怎么入宫求见她?   款步走入偏殿, 萧瑶一眼便瞧见,东琉五皇子正捧着翠玉茶盏, 细细转动把玩。   听到她的脚步声, 五皇子将茶盏放回方几上, 含笑起身行礼:“世骞参见陛下。”   “免礼。”萧瑶略略抬手,行至上首落了座,方才望着他,“五皇子此番入宫,可是礼部官员招呼不周?”   闻言, 慕容世骞含笑摇头:“是我自己想见陛下。”   说着,他抬起小臂,自袖袋中取出一枚方形锦盒, 朝萧瑶的方向递了递。   侍立在萧瑶身侧的半夏, 快步上前,接过锦盒, 又重新回到萧瑶身侧,将锦盒轻轻放在萧瑶手边高脚几上。   萧瑶侧眸扫了一眼那锦盒,又将视线重新落回五皇子身上,微微挑眉。   “四面环海,海中盛产奇珍异石, 这枚明月珠是我亲手寻来的,一直想赠与心仪的姑娘。”话到此处,慕容世骞顿了顿,眸光含笑凝着萧瑶,“今日斗胆将它赠与陛下,希望陛下喜欢。”   听到明月珠的时候,萧瑶本来还想打开看看,五皇子这般专程送来,定非凡品。   可再听到这明月珠跟他心意扯在一起,萧瑶登时没了兴致,看也没看那锦盒。   “所以,五皇子同北剌七皇子的心意,是一样的?”萧瑶垂眸抚了抚指尖镶百宝护甲,轻笑一声,抬眸望他,“你也想同季皇夫比试?”   “不,东琉只想与大琞结秦晋之好,并无北剌的野心。”慕容世骞上前两步,半夏不动声色挪了挪脚步,虚虚挡住萧瑶小半边身子。   “昨日初见陛下,世骞便倾心不已,世骞不求别的,只希望能常伴陛下左右,同季皇夫一样侍奉陛下。”慕容世骞躬了躬身,一派为情所困的世家公子模样。   明明他姿态再虔诚不过,萧瑶却听着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只想出去透透气。   沉默半晌,萧瑶不动声色打量着慕容世骞,最后终于找到症结所在。   他长得不好看。   倒也不算丑,只能说是五官端正吧,放在昨夜那一众才俊中都不起眼,更别说跟季昀比。   “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明月珠,五皇子还是拿回去留给未来皇子妃吧。”萧瑶探出一根葱白指尖,眸中带着淡淡嫌恶,将锦盒推远了些。   继而,起身便往殿门处走去:“半夏,着人送五皇子出宫。”   夜半,萧瑶忽而被殿外低低的嘈杂声吵醒,迷迷糊糊唤半夏进来,睡意登时去了大半。   五皇子死了,死在青菱河,还是从画舫上不慎落水溺死的。   可东琉国不是四面环海么?他堂堂五皇子会不识水性?   萧瑶心下微惊,总觉此事说不出的怪异,偏偏顺天府查了好几日,都是这么个结果。   东琉使者死了,死的还是位皇子,萧瑶少不得在给东琉的回礼单上又增添几笔。   “盯着些南黎和北剌的人,别再有什么意外。”萧瑶悄然召来影卫统领吩咐道,不知为何,五皇子之死,让她心下再不能踏实。   恰逢乞巧节,大长公主设宴,请了好些京中贵女郎君。   睿王还在禁足中,没来,北剌七皇子也推拒了。   唯有南黎代圣女最积极,早早便来到了大长公主府,送了贵女们一人一根红线,说是悄悄绑在心仪之人身上,便能绑住那人的心。   甚至,萧瑶也得了一根。   “陛下哪里需要这个?还是给我吧,我多系两根,兴许效果更好呢!”霍清婵手中已有了一根红线,见萧瑶盯着手中红线拿也不是,丢也不是,便作势来抢。   她话还没说完,萧瑶已将红线紧紧攥入掌心,负于身后。   这种说法,或许跟民间月老庙里求的红线一样,只是图个吉利,可因着出自南黎,萧瑶心下竟隐隐生出几分期许,也许不一样呢?   “今日乞巧,图个吉利,你可不能抢本宫的,快寻你的俏郎君去!”萧瑶神色有些不自然,笑着推了她一把,遮掩些许。   天色渐暗,园中时不时传来欢笑声,不知哪家千金的喜蛛夺得头筹。   湖风扑去水榭,带着秋夜微凉,萧瑶临窗立着,细肩微微缩了缩。   水榭檐角点着宫灯,灯影倒映在湖面上,被水面涟漪晃得柔柔的,一圈一圈卷着人的心尖。   望着荷花已开尽,只剩亭亭碧叶的湖面,萧瑶蓦然忆起,当日正是在这水榭中,她第一次说出,让季昀做驸马的话。   “噗通。”一阵落水声传来,打断了萧瑶的遐思。   “今日为何屡屡有人落水?”萧瑶眉心微颦,吩咐半夏,“看看又是哪家千金。”   频频有人落水,还都是女眷,园中男子众多,传出去也有损那些姑娘清誉,好在每次都能把人救上来,没闹出什么不好的事。   之前的人怎么处理的,萧瑶没去管,这会子她却起了疑心,怀疑有人故意为之。   待落水的姑娘换好衣衫,萧瑶亲自见了她。   “告诉本宫,为何会落水?”   那姑娘刚换好衣衫,身子还没暖和起来,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哆哆嗦嗦道:“臣女不知,靠近水边时,恍惚了一下,不知怎的就落了水。”   后来,再悄然把其他几位落水的姑娘召来,一一问过,得到的答复都差不多。   女眷,落水。   两个词不停地在萧瑶脑中闪现,倏而,她想起一个人,郑萱娆。   萧瑶自袖笼中取出那根红线,置于灯下细细察看,会是因为这个吗?那为何她方才在水边没有任何不适?   犹豫一瞬,萧瑶将红线凑至鼻尖,轻轻嗅了嗅,着实闻到丝丝异香,很淡。   待太医奉诏前来,那异香却已然散尽,什么也没查出来。   宴会散去,萧瑶回到宫中,已有些疲累,却并未立时盥洗,而是召来影卫。   “今夜南黎代圣女在做什么?”萧瑶若有所思地问。   眼前的影卫是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欲言又止,迟疑片刻方才回禀:“代圣女一直藏在暗处,看落水的姑娘更衣。”   这回换萧瑶不自在了,她清了清嗓子,挥手道:“你且下去吧,继续盯着。”   看美人蝴蝶骨,看姑娘更衣,这究竟是什么怪癖?   盥洗毕,纱帐落下来,将宫灯亮光隔得朦朦胧胧。   萧瑶拉过衾被,没来由,竟觉着孤清。   今日乃是乞巧节,她的皇夫,竟然一日不曾露面。   “摆驾坤羽宫。”萧瑶穿上鞋袜,重新更衣。   她没有挽发,墨云般的青丝柔顺地垂于脑后,似最上等的墨绸。   季昀睡不着,坐在窗棂畔望月发呆,夜风幽冷,他寝衣外搭着一件玄色金丝绣团云披风,仍忍不住掩唇轻咳。   再抬眸时,萧瑶便是以这般不施粉黛,却又美如暗夜花精般的姿态,闯进他的视野。   “咳咳!”季昀心口一震,拿帕子掩唇咳嗽几声。   “季昀!”萧瑶脚步加快了些,跨过门槛,走到他身侧,凝着他,“你身子怎的还不好?”   “无碍,臣的身子素来如此,不劳陛下惦记。”季昀的嗓音有些闷闷的。   落在萧瑶耳中,她莫名觉着心口气闷,当即将他拉起来:“你说的什么话?宫宴那日不还好好的?本宫……”   她话还没说完,忽而止住。   季昀被她拽起来,虚虚搭在他肩头的玄色披风顺势滑落,露出里面贴肤的银红寝衣,衬得他唇红肤白,俊美如仙露明珠。   蓦地,萧瑶耳尖一热,别过脸,望着书案上整整齐齐的奏折:“你去换身衣衫。”   “陛下不让臣侍寝,却要在意臣着哪件寝衣么?”   自宫宴那日起,完颜懋、慕容世骞个个都对她有意,慕容世骞更是愿以皇子之身,入宫做她的皇夫。   季昀每每想起这些,心口便是一阵闷疼。   她这般美好,心悦她的,又岂止完颜懋和慕容世骞?   待她身上的情蛊之毒解了,他的身子油尽灯枯,她是不是也会如过往的每一任帝王一样,为了绵延皇嗣,充实后宫?   她会有很多皇夫。   季昀心口闷闷地痛,一想到会有旁人拥她入怀,她会在旁人怀中羞赧缱绻,无边的嫉妒便在心口疯狂滋长。   “本宫何时不让你穿了?”萧瑶见他面色发白,以为他又生气了,上前拉住他的手,仰面道,“随本宫去一个地方。”   其实,萧瑶连想去哪里都没想好,可今夜她就是不想这般虚度过去,尤其不想一个人虚度。   掌心温软小手,将他心口嫉妒的情绪驱散了些许,季昀收敛心神,去屏风后换上外出的衣衫。   萧瑶细细打量着他,见他腰际再没有那枚玄青香囊,没来由忆起那日,他亲手摔碎的瓷片,她面上浅笑僵了僵。   御花园深处,有一座不高不低的山坡,临水的一面修着一座二层小楼。   萧瑶走在季昀身侧,不知不觉就走到黑沉沉,卧着星辰的湖水畔。   湖风自九曲桥上横扫而过,萧瑶单薄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季昀看在眼中,眸光微闪。   两人默然继续往小楼方向走去,季昀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她,她双臂环抱身前,掌心摩挲着细细的肩臂,就是不说一句冷。   若换做寻常女子,定会向心仪的男子撒撒娇,要男子取了外衣替她御寒吧。   她果真心悦他么?还是,只是情蛊作祟?她在情窦初开时,正好遇上他,在情蛊的作用下,她以为自己对他有一点点的心动。   其实,她从未想过,他会是她一点点的依靠。   是了,她说过,她身后空无一人,她从未将他放在,会保护她的位置。   萧瑶长长的披帛拖在身侧,被夜风吹拂,柔柔贴上季昀的玄色披风,乱人心神。   正当她想着,来时没带人服侍,待会儿若惹了季昀不高兴,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该如何是好时,忽而脚下一空。   季昀不知何时俯身,将她横抱起来,紧紧扣在身前。   继而,将肩头披风拉了拉,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白净艳丽的小脸。 第51章 揽星河(二更)   萧瑶轻轻将脸颊往他襟前贴了贴, 低头露出一抹雪颈,咬唇忍笑。   这些日子,他总是这副别扭样子, 此刻却又忍不住心疼她吹冷风。   虽不知他在别扭什么,萧瑶却知道, 被他抱在怀中的这一刻, 她心底是极欢喜的。   季昀, 你终究开始在本宫和睿王之间摇摆不定了是不是?或早或晚,本宫会将你整颗心攥在手心里。   进入楼中, 上了二楼, 季昀才将她放下。   此处少有人来, 疏于打理,小楼外亲水平台外,生了许多蔓草,足有小腿高。   蔓草的影子倒映在水中,影子随着水波荡漾, 一圈一圈往掬着星河的湖心伸展。   水天相接处晦暗不明,灰蒙蒙的天穹下似有星子洒落飞舞。   萧瑶扶着半身高的栏杆,指着远处, 欢喜地问:“那是流萤吗?好美!”   夜风拂起她柔顺青丝, 发尾扑贴在他襟前,如蔓草攀向乔木。   她细细颈侧露着一抹雪肤, 比天际弯弯皎月还晃眼。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季昀眸光柔柔落在她发顶,泠声道:“唔,很美。”   上前一步,立在她身侧时眸中柔软的情意又暗淡下去, 眸色如漆,叫人捉摸不透:“陛下叫臣来,是给陛下捉流萤?”   女儿家似乎都喜欢这种小小的,脆弱的小东西,至少诗词中是这般写的。   萧瑶摇摇头,指着那些飞舞的小小流光:“本宫幼时顽皮,时常跑到此处来躲懒,也让宫人们捉过几只回去玩,可隔夜就奄奄一息了,本宫就再没抓过。”   季昀听着,弯了弯唇角,这脆弱的小东西,即便不抓,它们也活不久,她倒是记了这般久。   想到这里,他微微侧眸凝着她,若有一日,他死了,她会记得他多久呢?   “本宫只是没想到,夜里渐渐转凉,竟还能看见它们。”萧瑶收回手,探入袖笼中,摸到那根意头很好的红线。   正要回身,红线忽而被栏杆勾了一下,她没拿稳,眼睁睁看着红线被夜风卷着,飞到栏杆外去了。   萧瑶心下一急,探出身子便去捞。   谁知,力道大了些,大半个身子歪出栏杆,竟斜斜往下跌去。   “昭昭!”季昀大惊伸出手,却只捞住她的披帛。   他纵身一跃,将披帛往她身上缠了两圈,往回一扯,把人捞入怀中。   夜风吹鼓了二人衣摆,萧瑶仿佛踩在云端,徐徐落了地,却没顾上怕,匆匆朝暗夜里四下找寻:“我的红线呢?”   “什么红线?”季昀不解,清泠泠的眼眸中带着怒气,“任它是谁送的东西,就值当陛下以身犯险去捞?若臣没能抓住陛下呢?”   他做了那么多,没见她有多上心,倒是把别人送的一根红线放在心尖上。   那根红线险些被清婵姐姐抢走,还是她厚着脸皮才护住的,她鼓起勇气想系在季昀腰间玉带上,代替那枚玄青香囊的位置。   竟不慎被风吹走,她本就委屈,季昀还凶她,萧瑶扬起小脸,眼眶带着湿意:“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凶本宫?”   你是什么人?   她话音落下,季昀在心中,又暗暗问了自己一遍。   随即,季昀微微苦笑,牵了牵唇角,漆眸中一丝温度也无:“多少人抢着要做陛下的皇夫呢,臣自然什么也不是。”   不待萧瑶发话,他已扭身要离去,这般美好的良夜,他何必在她面前讨嫌?   季昀腿长,步子大,眨眼便上了九曲桥。   “你站住!”萧瑶气得跺脚,提起裙裾便追上去。   可就算她这样唤他,季昀脚步也没停,像是真生气了。   真是了不得,旁人都是恃宠而骄,眼下她可还没宠着他呢,他倒是连句重话也听不得了。   萧瑶快步跑着追上去,堪堪拉住他的衣袖,止住他的脚步。   这才撑着腰,气喘吁吁瞪着他:“本宫叫你停下,你竟然违抗圣命!”   “陛下想治臣的罪,又何须寻理由?”季昀侧过身子,垂眸凝着被她攥住的袖口。   继而视线缓缓上移,越过她起起伏伏的心口,对上她盈盈如秋水的眼眸:“纵然陛下不想要臣这个皇夫,都无需任何理由。”   话刚出口,季昀的面色先白了一白,他大概是被完颜懋等人气疯了,竟说出这番话。   若她果真不再要他这个皇夫,去纳旁人,他该如何?   “你既说不出好话来,便别开口了。”   说话间,萧瑶忽而上前环住他的脖颈,拉弯他的脊背。   脑子一热,自己踮起足尖,主动贴上他唇角,生涩品啄试探。   季昀怔愣一瞬,随即将掌心搭在她纤细腰窝处,托住她纤瘦的身子,依着画册中的技巧去回应。   神思痴离间,他本能地抬手,顺着她身前交衽处探入。   微凉的指尖触到柔软边缘,萧瑶被冷意惊得身形一颤,季昀赶忙收回手。   不行,他不能这样对昭昭,姑姑说过,昭昭葵水晚至,不宜行房。   “你……你为何……”萧瑶脸颊红透了,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难道要她问季昀为何不继续?   她宁可咬断自己的舌头!   季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浓烈的情愫已然压下。   箍在腰侧的力道忽而松开,萧瑶愣愣垂眸,瞧见自己微微扯开的衣襟处露出一点点沟壑,赶忙抬手紧紧攥住。   将那处遮掩得严严实实,方才抬眸去看季昀,他的衣衫整整齐齐,原本泛红的眼尾也已平复下来,再不见一丝欲念。   他明明有回应,却为何如此收放自如?   萧瑶心口怦怦跳着,却又一丝酸涩冒出来。   他对她的亲近,只是出于男子身体的本能,并非对她有多深的情意,对吗?   敬事房的嬷嬷说过,男子真心喜爱女子时,他的身体是最不会骗人的。   萧瑶悸动的心一点一点冷下来,他或许有一丝丝喜欢她,却并不爱她,可她的心好像已经不受控了。   她不该如此的,红线没能缠上他的玉带,何尝不是一种警示?   “夜已深,臣送陛下回寝宫。”   “好!”   季昀抱着她,宽大的披风将两人裹在一处,隔绝暗夜的冷风,暖暖的。   两人一路再未说一句话,萧瑶也知他的心未必同她在一处,可她仍暗暗祈祷着,回寝宫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萧瑶只纵容了自己也一次,翌日,她又成了平日模样。   散朝后,她照例吩咐半夏将折子送去季昀处。   今日朝事不多,散朝早,不到用午膳的时辰,萧瑶隐隐听见御花园里有笑声,便循着笑声走去。   本以为后妃们又在打叶子牌,玩双陆,没想到竟临时搭了个场子,在玩蹴鞠。   半夏如往常一般,将折子送到坤羽宫就走,自有人将折子拿进去,交给季皇夫。   谁知,今日她刚一转身,就听到季皇夫走出殿门唤她:“半夏姑娘,陛下没来?”   问这话时,他目光还越过半夏,往宫门处望。   半夏愕然,摇摇头道:“没,奴婢过来时,瞧见陛下往御花园去了。”   奇怪了,往日也没见季皇夫多问这一句啊,昨夜陛下晚归,还是被季皇夫抱着回的寝宫,两人究竟去了何处?   待她走后,季昀坐在书案边,手持朱笔,却迟迟未落笔。   小磨人精,昨夜那般主动诱哄他,害得他险些犯下错事,今日又把人丢一边当长工使,自顾自去寻乐子。   季昀强耐着性子,批了几道折子。   脑中挥之不去的,全是昨夜星河畔,她眸色侬丽双颊醺然的模样。   想到某处,季昀指尖微微颤了颤,果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去行宫前,他虽亲手替萧瑶换过寝衣,却是守着君子礼仪,别过脸,小心地避着些换的。   季昀心念微动,敬事房的嬷嬷曾说,女子多矜持,需男子主动着些,或许,她是在怪他不解风情?   当日,姑姑说昭昭不宜行房,实则是指不宜受孕吧?若是他换别的法子,让她不必受孕也能欢|愉呢?   思及此,季昀放下折子,起身便往外走。   “皇夫大人,可要摆膳?”守在殿外的宫人上前询问。   季昀摆摆手:“不必,我出去走走。”   隔着重重花树翠障,季昀远远便听见萧瑶的笑声,他脚步微滞。   她不在身边,甚少有什么事能令他开怀,可没了他,她好像玩得挺开心?   小没良心的。   绕过花树时,一局已毕,后妃们去了旁边的凉亭中歇息、拭汗。   唯有萧瑶一人,还没玩尽兴,双□□替,勾着球玩。   忽而,她力道加重些,斜斜将球往球笼方向射。   却是没控制好方向,射偏了。   待她站稳身形望去,竟见那只圆滚滚的皮制小球直直朝季昀身上飞去。   当然没沾上他的身,季昀一伸手,轻易便将小球握在手中。   小球被踢了半个时辰,有点点漏气,捏在指腹间软软的。   脑中倏而闪过昨夜的一幕,季昀眸光鬼使神差地朝萧瑶心口处落了落,眸色不由深了些许。   萧瑶原本盯着他,要向他讨球的,却见他先是捏了捏球,又朝她心口乱看,两厢一联想,登时福至心灵,双颊发烫。   好在后妃们低调惯了,此刻恨不得装隐形,大气没敢出,更别说偷偷看他们了。   而且,萧瑶刚踢了半晌的球,有些热,面颊泛着红,倒也能掩饰。   “你来做什么?”萧瑶朝他走过去,伸手便去取他手中小球。   心下却暗骂,好你个季昀,看着清泠泠干干净净,却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她随口一问,落在季昀耳中,却听出另一层意思。   昨夜她嘴里还呢喃着,唤他的名字,今日倒是连个称呼也无,哪怕唤他季皇夫呢,也好过这般同阿猫阿狗说话似的。   这般一想,季昀俊美的面容,一寸一寸阴沉下来:“陛下,折子太多,臣一人批不完。”   他才不要继续沉默着,被她当长工使,她喜欢玩,那就先陪他把折子批了,他亲自陪她玩。   萧瑶思忖着他话里的意思,将小球捞在手中,沉吟片刻方道:“本宫再招位皇夫助你?”   从前也没见他嫌折子多的,今日折子并不多,他却来喊累,是打量她昨夜一时情动,待他有几分好颜色,要恃宠而骄了?   若他真心待她,萧瑶很乐意宠着他,日日对着他也不会腻。   可他分明不是,那岂不是自己越待他好,他越得意?萧瑶不想被他发现,她心里实则在偷偷喜欢他。   越容易得到的,越不会珍惜,就像那日她拿着碎瓷,说要给他真心,他却把碎瓷摔得粉碎,不要她的真心。   其实,她心里清楚,再招位皇夫,那位皇夫也未必能学她的笔迹,更未必像他那般聪颖能揣摩她的心思。   更何况,她并不想招什么皇夫,只想气气他,让他也知道着急。   “不必!”季昀攥了攥指骨,暗暗咬牙,吐出两个字,沉着脸便走了。   是夜,萧瑶辗转难眠,一时想着季昀,一时想起霍清婵。   明日清婵姐姐就要随使者们一道走了,这一别,又不知何日能见。   这两日,清婵姐姐在齐家陪她的外祖,萧瑶便没召她入宫。   她翻了翻身,侧躺着,正叹气,忽而听到窗棂处有响动。   萧瑶一惊,忙支起身子,撩开纱幔往窗棂处望。   隐在暗处的十五早被惊动了,见来人竟大胆地往内殿闯,当下便射出一支袖箭。   袖箭嗖地一声,穿空朝窗棂处射去,被那道暗紫色的身影避开了。   “陛下,是我!”那人转过身,身上银铃轻响。   “南黎国的代圣女。”萧瑶撩开纱幔,走出来,盯着她瞧,“宫内戒备森严,你怎么闯进来的?” 第52章 迎圣女   这位代圣女一直神神秘秘的, 萧瑶拢共没同她说过十句话,却很好奇她那些怪异的举动,究竟是为什么。   被影卫发现, 被萧瑶质问,郑萱娆却一点儿不怕。   甚至, 还挺自来熟。   她随意抬脚勾了一方锦凳坐下, 自己斟了盏茶, 一口饮毕,方才顺了顺气儿道:“戒备是挺严实的, 我趁他们换班进来的, 还费了好些特制的迷药呢。”   听她一席话, 萧瑶有些傻眼,接过十五递来的褙子披上,在郑萱娆对面的锦凳上落了座。   萧瑶隔着卷脚圆几凝着她:“代圣女夜闯禁宫,迷晕守卫,似乎还挺理直气壮?”   “为何不理直气壮?我是来告御状的!”今晚的事, 郑萱娆越想越来气,窄窄鼻翼随着呼哧呼哧的气息翕动。   “告谁的状?”萧瑶本来也想给自己斟盏茶水,润润喉, 听她这般说, 愣了愣,手上动作顿住, 不解地望着郑萱娆。   “你们大琞最奸诈卑鄙恶心无耻的睿王!”   闻言,萧瑶眨眨眼,将郑萱娆口中那一串前缀在脑中过了过,微微颔首:“代圣女说的不错,睿王确实是个奸诈卑鄙恶心无耻的小人。”   “你也这么认为吧!”郑萱娆眼睛一亮, 看来这位睿王平日里没少作恶,祸害姑娘,不然怎么连他亲堂妹都不维护他?   来之前,郑萱娆都想好了。   若大琞女帝肯为她做主,自然最好,若这位女帝要包庇睿王,她就两个都不放过,正好试试近来新制的毒好不好用!   听到萧瑶同她一起骂睿王,郑萱娆一时有种找到知己的错觉,霍然起身,道出睿王的恶劣行径。   “这个狗东西,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本姑娘在寻人,故意抛了诱饵,把本姑娘引到睿王府!”郑萱娆想到当时情形,气得一掌拍在圆几上,茶盏随之震了震。   继而,她龇着牙,抬手凑到唇边呼了呼。   萧瑶见她如此,险些笑出声来,倒是个可爱的小辣椒。   可下一瞬,她面上笑意僵住,她分明听到郑萱娆说:“他竟然想欺负本姑娘,若非我武艺不精,打不过那些影卫,我一定当场就废了他的祸根!”   “这个睿王,还真是贼胆包天!”萧瑶气得攥紧指骨,指节发白。   郑萱娆若真的废了他,倒是为民除害了,这狗东西,被禁足都不能安分。   “代圣女放心,本宫不会轻饶了他的,只是为了代圣女清誉着想,本宫须另想个由头。”萧瑶一面安抚她,一面想着,到底找个什么由头治治他好呢?   她本是为郑萱娆着想的,谁知,这位代圣女并不领情,嫌弃地摆摆手道:“清誉?那是什么鬼东西?本姑娘不需要!”   话说一半,郑萱娆眼珠子乌溜溜一转,突然坐下来,伏在圆几上,望着萧瑶:“你要晚些惩治他也不是不行,不过陛下,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帮忙可以。”萧瑶点点头,看起来郑萱娆也并不会提什么过分要求。   只是,萧瑶并未痛快问她要帮什么忙,而是想到了另一事:“代圣女须得先替本宫解惑,只要你如实回答,本宫就帮你这个忙。”   解惑?小事!郑萱娆忙不迭地点头,笑道:“陛下只管问!”   “乞巧节那日,你给每位官家千金都送了一根红线,后来好几位千金恍惚中落了水。”萧瑶说这话时,眼眸一眨不眨盯着代圣女的脸色。   见她脸色渐渐有些不自然,萧瑶继续道:“她们落水,是不是以为那红线上涂了什么毒?你又为何去偷看她们更衣?”   “这个……”那日的小伎俩被萧瑶识破,还直截了当点出来,郑萱娆尴尬地抓了抓腕间银铃,“陛下,那日之事,确是我考虑不周,我也没想到大琞的女子们不识水性。”   说着,她连连摆手:“红线上只是一味迷药,很快便散,不会对她们造成伤害的!”   她原本是不想造成伤害,可事与愿违,若非会水的婆子及时将她们救上来,也是会出人命的。   郑萱娆此时方觉后怕,低着头,一下一下抠着腕间银铃,银铃叮铃铃响声清脆,她的嗓音却是闷闷的:“我只是想找个人。”   哦,她方才说,睿王便是利用她寻人之事,把她骗去睿王府的。   萧瑶又联想到宫宴那晚,郑萱娆盯着舞姬们的蝴蝶骨瞧,那日,她其实也是在找人?   “所以,代圣女是想让本宫帮你找个人?”   见萧瑶没有怪罪她,郑萱娆抬眸望着她,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眸光往十五身上扫了一眼,又止住。   萧瑶沉默一瞬,才侧眸冲十五摆摆手,看在郑萱娆无意伤害那些女子的份儿上,她选择相信郑萱娆一次。   十五重新隐入暗处之后,郑萱娆终于开口,望着萧瑶,沉声道:“我想找的是位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左肩后有块小儿掌心大的蝶形胎记,色如火红杜鹃。”   听她说着,萧瑶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左肩后的位置。   想到她答应帮郑萱娆找这个人,于是,将衣领往后推了推,露出左肩后一小块肌肤,侧过身指给郑萱娆看:“你说的是这个?”   内殿里宫灯灭了大半,只亮着两盏,看得不太清楚。   郑萱娆愣愣起身,拿过一只宫灯,手指颤抖着将宫灯靠近萧瑶左肩的位置,当即睁大眼睛。   宫灯倏而跌落地毯上,噗地一声,灭了。   内殿里光线更暗,萧瑶看不清郑萱娆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地将衣领往上拉了拉,盖住那处胎记。   正要问郑萱娆为何要找她时,忽而见郑萱娆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虔诚匍匐在她脚边,嗓音微颤:“属下恭迎圣女!”   圣女?   是了,郑萱娆是代圣女,不知何故,这数十年里,南黎并无圣女出现,从来都是代圣女掌事。   可她不可能是圣女啊!   萧瑶愣了一瞬,忙伸手去拉她起来:“本宫自小长在宫中,代圣女定是认错人了。”   “属下不会认错的!”郑萱娆激动摇头,恨不得要哭出来,长老们都没做到的事,她居然阴差阳错办成了!   “萱娆来时,长老们便说过,圣女在大琞京城,左肩有蝶形胎记之女,便是我南黎圣女!”   萧瑶笑了,轻轻拍了拍她肩膀,让她坐下说话:“天下之大,总有些意想不到的巧合,可能你说的那位圣女正好跟本宫长着一样的胎记呢?你们长老也好些年没来过大琞了吧,果真知道得这般清楚?”   听她这么一说,郑萱娆眼神闪烁,开始不确定了。   “你且先安心回南黎,本宫答应帮你找这个人,便会尽力去找,待找到了,本宫定会着人将你们的圣女好生送回去,可好?”   如今,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情绪大起大落,郑萱娆眼眸都失了神采,神色恹恹的嘀咕:“无功而返,又要让长老们失望了。”   “她们都找不到,凭什么要求你一个小姑娘非得找着?”萧瑶觉着这代圣女也太实诚了些。   圣女找不到,对她来说岂不是好事?她就可以一直坐在代圣女的位置上,执掌南黎。   “陛下,睿王带了王府护卫在宫门外,说看到有刺客进了宫闱,要入宫捉拿。”半夏在寝殿门外边敲门边道。   嗬,睿王,来得倒挺巧,她正愁没理由治他罪呢!   “有,一起却去看看?”萧瑶拉住郑萱娆的手,随着郑萱娆起身,响起清脆的铃铛声,萧瑶扭过头看她,“代圣女可否先将这银铃解了?站在本宫身后,扮作侍女便好,待会儿本宫叫人悄悄送你出宫。”   郑萱娆毕竟不是走正门进来的,也只能悄悄送出去。   银铃是她身份的象征,是很重要的东西,寻常她是不会摘下来的。   此刻,郑萱娆并未确信萧瑶一定不是圣女,所以她依言摘下银铃,换上了同半夏一样的宫装。   萧瑶带着一对禁卫军,在宫门内站定。   朱色宫门在幽凉月光下,更显庄重,缓缓开启。   望着宫门外的睿王,萧瑶朗声道:“睿王夜闯宫门,意图谋逆,拿下!”   禁卫军得令上前,将睿王及他所带人马团团围住。   “慢着!”睿王大喝,恨恨盯着萧瑶,“本王并未闯宫门,只是碰巧看到有刺客潜入大内,带了府卫来增援。”   说着,他回头指了指身后为数不多的人马,笑道:“陛下要治臣犯上作乱之罪,也得看看臣带了多少人不是?”   “许是睿王看错了呢?依睿王之意,莫非认为你睿王府的府卫,比大内禁卫还厉害?”萧瑶笑笑,本也没想能成功给他扣上这顶帽子,“再说,本宫说的是意图谋逆。”   萧瑶的视线越过他,望了望他身后的人马。又将目光落在他面上:“虽然睿王并无此心,却绕了宫闱清净,吵到本宫倒不打紧,母后一向眠浅,你吵到母后歇息,本宫却不能不罚,望睿王体谅本宫一片孝心。”   “将睿王押送回府,罚奉半年,禁足再加三月!”   看着睿王被禁卫们带走时,愤愤不甘的模样,萧瑶心气儿顺了不少,侧眸对身后一身宫装的郑萱娆道:“可还解气?”   郑萱娆学着宫婢的模样,行了个蹩脚的礼:“谢陛下!”   待要送她出宫时,萧瑶悄然攥了攥袖口襕边,状若无意问了一句:“你那日送的红线,果真有用么?”   郑萱娆笑了,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红线,拉过萧瑶的手,拍在她掌心,笑得爽快:“有用没用,陛下试试就知道了!”   “我这儿还有很多,陛下要不要?”郑萱娆说着,作势又要拿。   萧瑶脸颊微红,将掌心收拢,负于身后,冲郑萱娆急急摇头:“不必了!本宫不需要!”   笑话,她可是一国之君,需要一根小小红线去系住男子的心么?   差人送走了郑萱娆,萧瑶已无困意,叫半夏回房去睡,她自己走回了内殿。   谁知,一进内殿,竟见昏黄宫灯侧立着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正捧着她随意放在枕边的医书看。 第53章 女昏君(二更)   “本宫并未翻牌, 皇夫不在坤羽宫待着,怎的来了紫宸宫?”萧瑶款步走过去,将他手中书册拿下来, 放回枕边。   她进来的时候,并未听宫人说起季昀在内殿, 所以季昀定是偷偷进来的。   “臣是追着代圣女来的。”季昀含笑开口。   幸而他发现有人夜闯紫宸宫时, 因着银铃声, 并未直接拿下,而是悄悄跟着。   否则, 他哪里会听到方才那番话?   刚从外头进来, 萧瑶周身还带着夜的清凉, 靠近季昀时,蓦然忆起他拿披风将她裹住,抱回紫宸宫的情形。   他手指总是微凉,怀抱却是暖暖的,稳稳的。   目光撞见他玄色披风中露出的一抹银红衣领, 萧瑶眸光微闪。   季昀伸手,将她的柔软的小手攥在掌心,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指背, 替她取暖。   “所以, 你方才在殿外偷听?”萧瑶不确定他听到了多少,还是, 全听到了?   季昀应该是一直在紫宸宫,没跟着她们去宫门处,没看到她向郑萱娆要红线吧?   因着心虚,萧瑶自他掌心收回手,背过身去, 悄然将袖中红线往里塞了塞。   待要再转身去看他此刻神色,萧瑶刚一动,发现不知何时被他捏住了衣领。   “你做什么?”萧瑶愕然侧眸,朝他望去。   皙白的指尖捏着她领口,季昀拿指腹轻轻摩挲着她领口精致的绣纹,微垂着眼眸,漆深的眸光往她领口里落了落:“臣要看看昭昭左肩。”   “不行!”萧瑶断然拒绝。   话音刚落,她匆匆抬手,慌乱地想去拍开他的手。   可季昀的手,轻易地避开她,将她领口顺势往下一拉,露出整个圆巧的左肩。   “臣不是在同陛下商量。”他清泠的嗓音似氤着晨雾,霸道中带着一丝丝绵缱,落在萧瑶耳畔。   肩头骤然一凉,被季昀这般盯着,萧瑶紧张地微微耸起细肩,肩头细细的小骨头略略突出。   季昀抬手,指腹落在细小的骨头上,将她圆巧的肩覆住,轻轻往下压了压:“别动。”   他嗓音比方才沉哑了些,微凉的指腹下,她肩头肌肤从里往外微微发烫,萧瑶脊背一僵,果真不敢再动。   她肤色皙白,比耳畔南珠坠子还惹眼,小儿掌心大的蝶形胎记却是火红的,似杜鹃,似赤焰。   强烈的对比之下,她肩后赤蝶有种近乎冶丽的美感。   “这印记自小便有么?”季昀指腹自她肩头滑下,细细摩挲着赤蝶的轮廓,若有所思。   他不相信天下有这般巧的事,南黎长老们若非确定圣女在京城,也不会特意叮嘱代圣女来寻。   可是,可是昭昭乃太后娘娘所出,怎么可能跟南黎有关呢?   钟灵山上,姑姑和霍神医,都对昭昭体内蹊跷的情蛊之毒讳莫如深,四国之中,唯有南黎善养蛊虫。   昭昭,会是她们要找的圣女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你……你别乱碰!”萧瑶肩后那块肌肤痒痒的,热热的,仿佛要烧着。   她别开脸,迫使自己不要去在意他的动作,他只是对那处胎记好奇而已。   只一瞬,萧瑶暗暗咬牙,凝着榻边宫灯道:“本宫不知,自我记事起,便有这印记,或许你可以去问母后。”   萧瑶仍不认为这胎记有何特别之处,抬手将堆在上臂处的衣领往颈侧拉了拉,继续道:“这世间既有毫无血亲之人,生得相像,生着一样的胎记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昭昭说的是。”季昀眼尾噙着笑,将脑中尚未理清的思绪压下。   不管是真是假,她还是不知道最好。   替她整了整衣领后,却并未出去,而是脱下寝衣外罩着的玄色披风,随手搭在挂了她外衣的架子上,径直坐在榻边。   见他慢条斯理开始脱鞋,萧瑶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吞吞吐吐道:“你要宿在本宫榻上?”   季昀脱掉鞋袜,倚着她平日靠着的引枕,拉住她的手,轻轻一带,将她抱坐在腿上。   一下一下捻着她红红的耳尖轻笑:“昭昭日日忧心国事,臣身为皇夫,自当尽好本分,宁平郡主不是说臣是替昭昭暖床的么?今夜,臣便尽尽本分,必不让昭昭如乞巧夜那般失望。”   “谁说本宫失望了!”萧瑶回眸怒视他,心下却是慌极了。   “哦,昭昭没失望。”季昀轻轻挥手,唯一的一盏宫灯噗地一下灭掉。   他掌心护着萧瑶后脑,旋身将她塞入衾被,黑暗中,漆眸碎着暗芒,居高临下睥着她:“敬事房的册子画得极好,昭昭想先试试哪一页?还是,由臣自个儿选?”   怦怦,胸腔里的心跳震荡着,萧瑶睁大眼眸,急得眼泛泪光,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慌乱过。   虽然隐隐有过期待,可原来事到临头,她还是怕的。   “天快亮了,本宫要起身上朝。”萧瑶强自镇定,唯恐气势上差半点,就会被他拆吞入腹。   “嗬。”季昀轻笑一声,眼尾噙着浅浅的一抹红,眸光潋滟惑人,嗓音低缓拂在她耳畔,“大琞史上,还没出过昏君,更无女昏君,昭昭不妨做这第一人。”   天还没亮,半夏扫了一眼漏壶,忙起身准备盥洗之物,白芷也同她一道,要如往常一般服侍萧瑶更衣。   两人立在殿门外,白芷抬手,正欲推门。   忽而,领口一紧,脚下一空,她俩被人径直提溜到院外去了。   “十五?你拦着我们做什么?陛下再不起身,可赶不及上朝了。”半夏护着手上的东西,举步便要往里走。   十五松开手,打了个哈欠,半夏刚进院门,就听到她不紧不慢道:“季皇夫在里头呢,陛下刚睡熟,你去叫去,看能不能叫得醒。”   言罢,也不看半夏和白芷的表情,旋身便没了踪影,天知道她一个影卫,怎么干起了彤史的活儿。   十五摇摇头,将脑中呜哼的奶猫叫声赶出去。   从前她还羡慕过宫中女官,眼下看来,她当个影卫打打杀杀就挺好。   半夏和白芷红着脸,面面相觑,半晌没回过神来。   内殿里,纱幔中,萧瑶将脸埋在季昀寝衣襟前,睡得正香。   季昀眼眸晶亮,凝着她发顶,轻轻嗅了嗅她柔软的发丝,淡淡甜香萦绕鼻尖。   忽而想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抬手,将指腹凑近鼻尖轻嗅,是她身上的甜香味。   想起伺候她时的情形,季昀心口微微震荡,自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闷笑,怕吵醒她,他竭力忍着。   忍得辛苦,嗓子痒痒的,他抬手捂住唇瓣,将咳嗽声压制最低,指腹上熟悉的甜香味直往鼻息里钻。   咳嗽时,他胸腔难免震颤,萧瑶不舒服地拱了拱。   季昀垂眸轻轻捏了捏她脸颊,轻问:“小磨人精,还真不上朝了?”   怀中人儿许是嫌他吵,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衾被滑过她肩头,落在她细瘦的上臂,露出玉雕琵琶似的皎白后背。   季昀眸色深了些许,闭了闭眼,没去闹她。   再睁开眼时,眼眸已恢复清明,他微微倾身,在她左肩后的赤蝶上,轻轻烙下一吻。   正欲起身,轻轻掀开衾被一角,季昀无意中见榻上躺着一根红线。   “我的红线呢?”他脑中蓦地回响起那夜萧瑶脱口而出的话。   季昀将红线捏在指尖捻了捻,这红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丢了一根,她又寻来一根,看来是极在意的东西,季昀没拿她的,悄悄放在她枕畔,才起身下榻。   庭院中,半夏和白芷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   “你说起来的是陛下还是季皇夫?我们要不要进去服侍?”白芷不太确定地推了推半夏。   可这种情形,半夏也是头一回遇到,她也拿不定主意:“文武百官都在御殿等着呢,要不,你还是去慈宁宫走一趟,求太后娘娘出面?”   白芷红着脸,又推了推她:“半夏姐姐可别当我傻,你怎么不去呢?”   “你这小蹄子!”半夏诓不住她,又气又笑。   吱嘎一声,殿门打开,又被季昀合上。   他虽未住进紫宸宫,可宫中就他一位皇夫,所以萧瑶的寝宫也日常替他备着几套衣衫。   季昀穿戴整齐,走出来,见廊庑下美人靠上放着洗漱的东西,便俯身,就着盆里的清水细细净了手。   “陛下累了,今日免朝,我去同太后娘娘说。”季昀一面说着,一面走出宫门。   坤羽宫离紫宸宫不远,就几步路,他先回去盥洗一番,方才绕道去了慈宁宫。   只略略向薛太后禀报后,薛太后便令方嬷嬷去传懿旨,说萧瑶身子有些不适,暂且免朝一日。   “昀儿,你同昭昭……”薛太后听说季昀昨夜宿在紫宸宫,天亮才出来,脸上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昭昭的身子,你还是仔细着些,她还小呢。”   说小,其实也不小了,寻常人家的女子,如她这般大的,多半已经做了娘亲。   “季昀明白。”季昀点点头,闺房之事,不便同太后言明。   他略略思忖,又望着薛太后道:“母后,臣今日前来,其实有一疑问,想请教母后。”   “何事?”听他一口一口唤着母后,薛太后心下满是欣慰,只可惜,武帝从未曾听见他唤一声父皇。   “陛下左肩后的赤蝶印记,是生来便有的吗?”季昀问这话时,眸光一直凝着薛太后。   可薛太后面上并未有他想象的犹豫,只有疑惑:“应该是吧?昀儿怎么问起这个?”   应该?   季昀心神一动,莫非连薛太后这个做娘的,也不能确定?   心下隐隐有了猜测,季昀更明白,待代圣女回去禀告了南黎长老们,届时可不是昭昭说不是圣女,她们便能罢休的。   “母后,昨夜南黎代圣女已见过陛下肩后印记,并称她们苦苦找寻的圣女,也有这样一模一样的印记。”季昀盯着薛太后微闪的眸光,一字一顿道,“她是不是圣女?”   薛太后心口一震:“怎么会这样?昭昭,昭昭她明明是季首辅从宫外抱来的!” 第54章 愿称臣(三更)   当初她只是让季首辅换个女婴进宫, 他怎么会把南黎的小圣女抱来?   “父亲抱来的?”季昀更是震惊。   他爹对母亲自来一心一意,他倒是没往歪出想,可他爹为何要把宫外的小女娃送入宫中, 假装成武帝和薛太后嫡出的公主?   不,此事是薛太后授意的。   为什么?   薛太后静静凝着他, 眼眶微微泛起湿意。   自他阴差阳错入了萧瑶的眼, 进宫做了皇夫那日起, 薛太后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真相告诉他。   一犹豫, 便拖了这么久。   既然昭昭很有可能是南黎一直寻找的圣女, 那么南黎的长老们迟早会来讨说法, 届时,昭昭和昀儿的身份,还能瞒得住吗?   昀儿的身子虽有些虚弱,却比珵儿好上许多,他在宫外长大, 或许能避开先祖们早逝的命数呢?   薛太后闭上眼,将眸中泪意压下,指骨紧紧攥着扶手上镶嵌的玉石螺钿。   倏而, 她下定决心, 睁开眼,起身对季昀道:“昀儿想知道真相, 便随哀家进来。”   进了内殿,季昀立在屏风外,脊背绷得笔直,他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答案,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屏风映出薛太后的身影, 季昀知道她打开了床榻下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卷东西。   薛太后捧着那卷东西,从屏风侧走出来。   季昀这才看清,那东西是明黄色的,绘以龙纹。   是圣旨。   “这是你父皇留给你的。”薛太后双手将圣旨递给季昀,眼眶红红的。   她等这一日,等了十七年。   父皇?   触到圣旨的那一刻,季昀的手微微发颤,在薛太后期待的眼神中,季昀一点一点缓缓展开明黄卷轴,看清上面的字迹。   武帝临终前半年的圣旨,皆由季首辅代笔,季昀的字乃是季首辅亲手教授,他自然认得出。   原来,武帝与薛太后诞下的,并非一子一女,而是两位皇子。   他不是季昀,而是萧昀,武帝萧励是他父皇,文帝萧珵是他皇兄。   “圣旨给了你,你要不要那个位置?”薛太后定定望着他,她知道这些时日,折子都是季昀在批,他做的很好,同他的父兄一样勤勉,她也希望季昀坐上他该坐的位置。   可是昭昭呢?便是季昀想让昭昭做皇后,朝臣们接不接受呢?   更别说昭昭身世不明,不论大琞还是前朝,从未有身世不明的女子能做皇后的。   若昭昭果真是南黎圣女,便更与皇后之位无缘。   “昀儿,这江山本该是你的责任,昭昭替你担了这许久,如何抉择,母后都随你。”薛太后嘴里这般说,心里却是希望他能担下这江山。   若非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坐上那个位置,当初珵儿离世前,又怎会留遗诏立昭昭为帝?   就是怕帝位落到睿王手中,昀儿便再无可能坐上去。   圣旨上的一字一句,都刻在季昀脑海中,他缓缓将明黄卷轴卷起,握在掌中。   他凝着薛太后,尚未开口,手中圣旨便已震裂开,碎成无数片。   对上薛太后震惊的眼眸,季昀摊开掌心,任由明黄碎片纷扬洒落,他神色凝肃,语气却异常平和:“母后,这便是儿臣的选择。”   望着纷纷扬扬,尘灰般落下的圣旨碎屑,薛太后身形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她最担心的事,终究成了真。   薛太后攥着帕子的手,紧紧捂着心口位置,幸好,幸好她早有防备。   可她不能叫季昀知晓。   “昀儿,你……你可知你这样做,便再无回头路?”薛太后一脸痛心的望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到悔意。   可是没有,一丝丝也没有。   季昀浅浅笑了笑:“母后,当年您为何会将儿臣送出宫,把昭昭换进来?昭昭她,又是从何处抱来的?”   过往想不明白的事,此刻皆有了答案。   他忽而明白秦老为何会收他为徒,也明白了常轲身为郭老的外孙,为何甘愿在他身边做个小厮。   可那些都不重要,此刻他只想知道关于昭昭的过往,想知道她是从何处而来。   想想季首辅从前对昭昭的态度,她应该不会是季首辅的女儿。   季昀定定凝着薛太后,想求一个答案。   却见薛太后摇摇头:“哀家也不知季首辅从何处把她抱来。”   “你也知道,萧氏皇族子息单薄,历任帝王皆短寿。你出生前,哀家和你父皇便想好了,若是个公主,便养在身边,若是个皇子,便送出这吃人的宫禁,兴许能改改你的命数,我们只是希望,能至少保住一位皇儿。”   薛太后红着眼眶,见他眸色幽沉,深不见底,她满怀歉疚道:“昀儿,别怪父皇和母后。”   “母后勿忧。”季昀冲薛太后行了跪拜大礼,在薛太后泪光中起身,脊背劲直如松,含笑道,“从此这世间,只有一个季昀,臣会同昭昭一起孝敬母后。”   言罢,他踏着一地明黄碎屑,坚定地走了出去。   初秋的骄阳照进来,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色光芒,薛太后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昀儿的性子,倒是比武帝更执拗。   季昀一步一步走出慈宁宫,没乘步辇,沿着朱红宫墙夹出的甬道往紫宸宫方向去。   昭昭,此生我甘愿对你俯首称臣。   昭昭,我把此身此命,把一切都给你。   这样,我可不可以,在或许并不会很长的余生里,短暂霸占你整个身心?   紫宸宫内殿,萧瑶幽幽转醒。   意识清醒的一瞬间,昨夜画面洪水般涌入她脑海,萧瑶没敢睁眼,轻轻动了动,身后没有动静,方才睁开眼翻过身去看。   身侧衾被空空的,并未见着季昀的身影,萧瑶心口一松,长长舒了口气。   心弦松弛下来,又被另一种说不清的,空落落的情愫拨动,萧瑶愣了半晌,一垂眸,见枕边放着她从郑萱娆手里讨来的红线。   季昀有看到这根红线么?萧瑶不太确定,却下意识将红线往枕下藏了藏。   日光从窗棂罅隙照进来,时辰已不早,早朝定然是免了的,萧瑶支起身子,赧然揉了揉发顶。   她还真做了回女昏君,这感觉……   没等她想明白,这感觉,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眼角余光扫过衾被,她登时呼吸一窒。   衾被不知何时滑落下来,被她身前起伏挡住,半遮半掩,雪肤上残留着浅浅的指痕。   咕噜噜,饥肠辘辘的叫声打断了她的遐思。   萧瑶倾身,自床榻里侧将心衣捞在手中,遮住身前光景,红着脸去系后面的带子。   此时,殿门忽而从外打开,有人走进来,又将门合上。   萧瑶只当是半夏或是白芷,听到殿内有响动,所以进来服侍她梳洗。   可她身上的痕迹,并不想叫她们瞧见,忙朝着屏风喊道:“先出去,待本宫传唤再进来!”   话音刚落,她看清了屏风上映出的身影,身量比紫宸宫中服侍的人都高,不是半夏,也不是白芷。   萧瑶有些慌了,匆匆去系带子,却偏偏越急越系不好,反而打成了死结,松松垮垮套在身上。   屏风外的身影已走进来,手里端着承盘,眸中噙着笑:“昭昭是特意等臣来服侍么?”   “谁要你来服侍了?”萧瑶一面拉过衾被,将身形遮住,一面急急去寻寝衣,可榻上乱糟糟的,一时没寻着,“你先出去,本宫自己起来,不要人服侍。”   她急得眼眶微红,几乎要哭出来,季昀却不听。   自顾自将摆着细粥、蒸饼几样小食的承盘,放在榻边高脚几上。   又回身,从架子上取下宫婢给她备好的衣裙,季昀这才含笑坐到榻边:“果真不要人服侍?还是昭昭嫌弃臣昨夜服侍的不尽心,不想让臣服侍?”   “季昀,你闭嘴!”萧瑶只觉双颊烫得要烧着了。   他服侍的还不够尽心?他还要如何尽心?   脸颊热得厉害,萧瑶将小小下巴缩回衾被中,捏着衾被边缘的手往脸颊侧贴了贴,手背的微凉将热度降下些许,理智稍稍回笼。   萧瑶故作淡然,抿着唇线,将小脸全然露出来,同他对视。   皇夫服侍她这个女帝,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她为何要害羞?   “好,臣即刻便闭嘴。”季昀忍着笑,眸中是无尽的温柔,“昭昭先转过去,臣瞧瞧这带子是如何系不好的。”   她连带子都系不好,还被他发现了!   萧瑶暗暗咬唇,樱色唇瓣凹出浅浅的齿痕,她硬着头皮转过身去。   微凉的指腹蹭过她背上肌肤,捏住系带,萧瑶身形微颤。   季昀俯身凑近系带打的结,细细看了看,拉扯了几下,便轻易解开,又重新替她系上,束得比她方才胡乱穿的贴身些。   透过他上臂与身子的间隙,季昀清楚看到,心衣将姣好轮廓勾勒出来。   他指骨微微动了动,有些技痒,却知不能闹得太过。   便收回手,将里衣拿过来,替她穿上。   待他要去拿里裤时,萧瑶匆匆将里裤捞过来:“本宫自己穿。”   这回,季昀倒是没再逗她,笑了笑,起身立在高脚几侧,舀起一匙细粥,凑至唇畔,虚虚贴了贴。   稍稍有些烫,季昀捏着汤匙,舀起一匙,倒回去,再舀起一匙,再倒回去,如此反复,细粥渐渐不烫了。   季昀倒是微微失神,忆起上回她在慈宁宫吃汤包,被里边汤汁烫着的情形,唇角不由微微扬起,她生来便该享一世荣华的,里里外外都娇贵得紧。   自己更衣时,萧瑶没再出错,很快将里衣外衫悉数穿好,神色镇定许多。   待季昀端着那碗细粥,一口一口喂她吃下去,萧瑶已经适应了他细致周全的服侍。   只是,她有些好奇,若有所思凝着正拿帕子替她擦拭唇角的季昀:“为何本宫觉着,你像是变了一个人?”   “许是因为……”季昀特意顿了顿,拖着尾音,将她唇瓣擦净了,方才干脆利落道,“臣侍了寝,忽而开窍,懂得服侍好昭昭,好叫昭昭日日翻臣的牌子。” 第55章 系红线   “你还是别说话, 更能像个人。”萧瑶早膳用得多了,有些犯懒。   挪了挪身子,往身后引枕上靠了靠, 微微眯起眼眸,细细打量季昀。   他的样子明明丝毫未变, 气质却全然不同往日。   像是冬日晴雪表面融出的薄薄水珠, 仍是清泠泠干干净净, 却被日光晒透了,闪着光。   “臣可以不说话。”季昀唇角微弯, 微微倾身, 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细嫩的脸颊, “昭昭得陪着臣批折子。”   今日,他人在紫宸宫,倒是免了宫人们把折子往坤羽宫送。   批折子的时候,他果真没再乱说话,萧瑶悄然抬眸瞥了他一眼, 又心虚地将眸光迅速收回来。   清婵姐姐说得不错,季昀生得极好,此刻专注批折子的模样, 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萧瑶不大记得季首辅和季夫人年轻时的模样, 不知季昀更像谁,可他跟季昂却是不像的。   手中印玺落下, 盖上殷红印记,眸光有意无意扫过攥着红线的那只手,萧瑶莫名有种掌心发热的错觉。   该寻个什么由头,把这根红线系在他身上,才不会让他起疑呢?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 便听半夏快步进来禀报:“陛下,国师大人求见。”   “快请!”   冲半夏吩咐了一句,萧瑶扭头就抢了季昀手中朱笔,倾身道:“快起来,可不能让世迦哥哥发现本宫偷懒。”   世迦哥哥。   季昀抬眸凝着她,眸色沉沉。   听到殿外脚步声越来越近,萧瑶急了,赶忙绕过御案,一把将季昀扯起来,便往里面挤。   仓促间,被椅子腿绊了一下,萧瑶站立不稳,纤腰微折倾身撑在御案上。   季昀怕她磕着,伸手捞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欲将她扶起来。   殿门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去些许,那人脚步顿了顿,稳住手中汤药,方才缓步走进来:“陛下日理万机,季皇夫还是莫要打扰的好。”   季昀闻言,不以为意,将萧瑶扶稳站直,方朝国师走去,接过他手中汤药:“有劳国师大人。”   “世迦哥哥,本宫没偷懒的。”萧瑶见宋世迦脸色不太好,莫名忆起幼时偷懒,皇兄训诫她的样子,“季昀他只是在替本宫磨墨,并未打扰本宫。”   宋世迦眸光淡淡扫过季昀捧着药碗的手指,又往砚台上落了落,指骨微微收拢。   原来,她已经开始在意季昀了么?还为了维护季昀,对他撒谎。   身为国师,他有太多身不由己,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贪念,只想陪着她长大,陪她守着这盛世太平。   知道她不喜欢季昀,他才迫使自己不在意的,没想到,今日竟亲眼见她被季昀那般亲昵相待,她不仅未恼,还有意维护。   明明陪伴她最久的是他,最有资格拥她入怀的,也是他。   宋世迦第一次尝到妒火焚心的滋味。   “磨墨这种粗活,自有宫人来做,季皇夫身子本就不甚康健,阿瑶倒是会使唤人。”宋世迦面上笑意温暄,一如往常,“有些日子没见阿瑶了,阿瑶可否陪世迦哥哥出去走走?”   “好……”萧瑶刚吐出一个音。   便听啪地一声,季昀将药碗不轻不重地搁在御案上,清脆的碰撞声,让萧瑶心口莫名一紧。   她茫然抬眸,凝着季昀的眼睛,清晰感受到他此时的不悦,那固元汤很苦吗?   从前,皇兄每次喝了药,都有妃嫔争着抢着给他送蜜饯、饴糖,这么看来,季昀着实像个没人管的小可怜。   “世迦哥哥,本宫还有折子要批,改日再请世迦哥哥入宫可好?”萧瑶口里拒绝着宋世迦,心下却暗自嘀咕,季昀似乎不喜甜食,宫里常备的那些蜜饯也不知他肯不肯吃。   “好,臣先行告退。”宋世迦走到殿门处,又回眸望了一眼。   隐约听到萧瑶颇为嫌弃的口气对季昀道:“多大的人了,还怕吃苦药……”   未免被宫人们听见,会让季昀尴尬,萧瑶声音特意压得低低的,嘟囔了一句,才叫半夏拿一小碟蜜饯进来。   怕季昀不肯吃,萧瑶净了手,亲手拈起一枚蜜饯递至他唇边:“吃一颗就不苦了。”   见她这副哄小孩的模样,季昀心中怒气莫名散去些许,甚至觉着好笑,他自小便吃惯了各种苦药,何曾怕过苦?   蜜饯甜腻的味道扑鼻而来,季昀微微拧眉,别过脸:“昭昭不心疼那固元汤药材珍贵了?”   “心疼呀。”   闻言,季昀呼吸一窒,却听她紧接着道:“可本宫更心疼你的身子,这回可高兴了?高兴了就把蜜饯吃下去,本宫手都举酸了。”   她说心疼他的身子。   季昀忽而笑了,眼角眉梢俱是飞扬明媚,即便是哄人的话,他却爱听。   心口丝丝缕缕的甜蜜融化开来,季昀张口叼住那枚蜜饯,合上唇瓣时,轻轻吮了一下她葱白的指尖。   蜜饯的甜,顺喉而下,有些腻,却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萧瑶愣住,凝着空空指尖上微微的湿意,登时红了耳尖。   “昭昭的手哪里酸了?臣高兴,替昭昭揉揉。”季昀嗓音带着笑意,最后两个字,故意咬地重了几分。   萧瑶的耳尖几乎能滴出血来,瞪着他道:“批你的折子去!以后非经本宫传召,不许进本宫寝殿!”   言罢,萧瑶转身便大步往殿门处走。   可走到御殿中央,攥了攥掌心,才想起掌心还握着那根红线。   萧瑶顿住脚步,垂眸扫了那根红线一眼,又回身大步走回来。   在季昀身前站定,她小小的手忽而扣住季昀腰间玉带,使力一拉,季昀身形晃了晃,垂眸凝着她。   萧瑶摊开掌心,露出那枚攥了许久的红线,动作生硬地将红线绕他玉带一圈,打了个结。   “这是何物?”季昀不解。   “本宫赏你的!”萧瑶并不解释,也不找任何由头,仰起雪颈瞪着他,“不许取下来!”   早膳用得晚,午膳时,萧瑶并无食欲,在慈宁宫看着薛太后用膳。   用罢午膳,萧瑶扶着薛太后在庭中消食,终于忍不住问:“母后,我左肩后的印记是生来便有的吗?为何南黎代圣女临走前说,她们的圣女也有这样一个印记?”   “许是巧合吧。”薛太后精神不济,眉眼间带着疲累,“昭昭不必想这些,她们的圣女,且让她们自己找去。”   说完,她凝着萧瑶的眉眼,心下暗叹,她的昭昭养得花一样好看,难怪昀儿愿意为她放弃所有。   她心疼昭昭处理朝政的辛苦,可她更心疼昀儿,昀儿为昭昭默默做了多少事,付出了多少,昭昭却全然不知。   总得寻个机会,让昭昭知道她那傻皇儿的一片痴心才是。   见薛太后神色恹恹,提不起精神,萧瑶只当她是困了,便点点头,没再追问,扶她进内殿安歇去了。   夜深人静,萧瑶盯着头顶烟罗纱幔发了会儿呆,季昀该是不会来了,哼,算他识趣!   萧瑶翻了个身,面朝屏风方向,望着外侧空着的位置,轻轻嗅了一下,被褥皆换了新的,没有一丝熟悉的气息,只有淡淡的阳光的味道。   早朝后,萧瑶照例叫半夏把折子送去坤羽宫,半夏却没动。   “陛下,季皇夫随首辅大人一道出宫了,现下不在坤羽宫。”   萧瑶愣了一瞬,喃喃低语:“出宫也不同本宫说一声。”   这么多折子,莫非要她一个人批么?萧瑶有些头疼,果然不能待他太好,才侍寝一回,便恃宠而骄,不肯老老实实给她当长工使了。   无法,朝事拖不得,萧瑶只得自己批阅。   季府中,季昀给众人都带了礼物去,尤其给韬哥儿、韫姐儿带了好些新奇玩具。   陪韬哥儿、韫姐儿玩了一会子,季昀去了季首辅的书房,季昂原本也要跟着进去的,却破天荒被季昀拦在外面。   “诶?你这臭小子,做了一阵子皇夫,倒是要跟大哥见外了!”季昂很是不解,从前有什么事,他们父子三人都是一起商量定夺的。   眼下被季昀拦住,父亲还不吱声,季昂莫名有种他不是亲生的错觉。   “好不容易有这点闲暇,你不去陪陪妻儿,杵在这儿做什么?”季首辅心知季昀有话要说,且不便让季昂听到,便也把季昂往外赶。   “啧,神神秘秘。”季昂嘟囔了一句,转身寻妻儿去了。   书房中,季昀也没多寒暄,开门见山便道:“父亲,母后已给我看过父皇遗诏。”   “什么!”季首辅惊得跳起来,抖着胡须,不可置信地盯着季昀。   季昀既已知晓身世,为何没有动作,仍称他为父?   “父亲,孩儿此番回来,只想打听一事。”   “何事?”季首辅捋了捋胡须,重新坐回去。   “陛下是父亲从何处抱来的?”季昀说话时,眼眸一直盯着季首辅,不给他一丝躲闪或是撒谎的机会。   闻言,季首辅嘴唇翕动,半晌才道:“你既已知晓,臣也不敢隐瞒。”   他起身踱着步,怅然道:“当日事出突然,太后娘娘令臣寻个小女婴送入宫中,臣一时没寻到。可巧臣妹艺姝抱来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婴,说是故人之子,无人抚养,请臣代为教养。臣一时无法,便将那小女婴送去宫中,那小女婴便是当今陛下。”   “父亲可知,姑姑口中的故人是谁?”季昀站起身来,盯着季首辅,期待又紧张。 第56章 候中宵(二更)   季首辅摇摇头, “臣委实不知。”   走下石阶,季昀立在庭院中,望着碧空停云, 眼眸微敛,看来得去一趟飞泉山。   到了午膳时分, 萧瑶一面由着宫人们服侍洗手, 一面问半夏:“季皇夫还没回宫么?”   “没。”半夏摇摇头, “可要差人去季府打听一下?”   “打听他做什么?”萧瑶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本宫才不关心他何时回宫。”   半夏、白芷听了, 登时面面相觑, 垂眸忍笑, 陛下若真不在意,为何隔一会儿便问一次?   许是近日天气又反常得热了些,萧瑶食欲不佳,没用几口,便放下筷箸。   批完折子, 天色渐黑,季昀仍未回宫。   云鹏不知从何处飞回来,立在御案上, 一下一下啄着朱笔下的狼毫玩。   萧瑶伏在御案上, 轻轻点了点它小脑袋,略带气闷道:“你主子去哪儿了?你这小东西都知道回来, 莫非他还要本宫去找么?”   她才不要出宫去找季昀!   “摆驾坤羽宫!”萧瑶吩咐一声,自有宫人去准备步辇。   坤羽宫的宫人们见她这么晚来,又是喜,又是愁,陛下好不容易来一回, 季皇夫怎么还不回来?   萧瑶躺在临窗的美人榻上,捧了一侧他翻了一半的书来看,窗棂朝着院门方向,只要他一回来,她一眼便能瞧见。   她就在这坤羽宫等着,端看他几时回。   这厢,季昀快马加鞭赶到飞泉山,却扑了个空,被家庙中的师太转告,姑姑去了钟灵山。   天色全然暗下来,季昀已经一天一夜未合眼,脑中却一片清明。   驱马走在钟灵山的山道上,季昀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昭昭,会不会是姑姑的孩儿?   那日,他上飞泉山请姑姑下山救昭昭时,无意中听到霍神医说,姑姑生过一个孩儿,姑姑又对昭昭那般看重,会不会,那个孩儿便是昭昭?   可姑姑生了她,为何把她送出去,不养她?昭昭又为何会是南黎的圣女?   小径下,季昀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山道边的树干上。   忽而,他垂眸扫了一眼玉带上细细的红线,是她亲手系的,不知有何深意。   这么晚没回宫,不知她可会为他担心呢?季昀笑笑,暗暗摇头,她巴不得他别去闹她呢。   青石小径上的杂草悉数被除尽,小径两侧生了些不知名的小花,浅绯,淡紫,颇有野趣。   沿着青石小径,一步一步走上去,季昀一抬眼,便见庭前大片的合欢树下,立着两个人。   身量高俊的男子,环着怀中女子的细肩,双双立在芳菲落尽的合欢树下。   两人都是他认识的,一个是霍神医,一个是他的姑姑,可是,他又似乎从未真正认识他们,有些陌生。   “师父,师娘,徒儿明日便要下山,缸里的水已添满,柴也劈好了,可还有什么要做的?”孟愈咋咋呼呼从院门走出来。   叽里呱啦说完,后知后觉发现,多了一个人。   “季公子?”孟愈见他定定望着树下的两个人,便随他目光一道望过去。   对上师父眼中的不善,忽而捂住嘴,恨不得转身退回院中去。   眼看着姑姑推开霍神医,退开两步远,震惊地望过来时,眼神躲闪。   季昀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朝他们走去,一路上许多未解的谜题,似乎都有了答案。   记得幼时,曾听父亲提过,姑姑是被人捡到,寄养在季家的。   所以,姑姑来自南黎吗?   “孟愈,你现在就下山去,不必等明天了。”霍庭修伸手将季艺姝重新捞回臂弯,身姿笔直。   虽是对孟愈说话,目光却是落在季昀身上的,他毫不介意被季昀看到,甚至,他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知晓。   没公开,只是因为姝儿不肯。   “是,师父!”孟愈匆匆回房,拎起包裹,哭丧着脸便往山下去。   他太难了,明明是季公子撞见不该看的,为什么被赶出去的总是他!   “昀儿,可是陛下身子有何不适?”季艺姝挣脱霍庭修臂弯,急急上前问季昀。   “姑姑别担心,昭昭很好。”季昀冲季姑姑扯了一抹浅笑。   继而,对面色沉郁,满脸写着不欢迎的霍庭修拱了拱手:“不知此番季昀该唤神医一声姑父,还是岳父呢?”   “昀儿!”季艺姝睁大眼睛,惊呼出声。   霍庭修伸手控住她微微颤抖的双肩,冲季昀挑了挑眉:“看来你都知道了,萧家的人倒也不全是蠢笨的。”   他正了正石凳上的软垫,扶着季艺姝坐下,方才招手叫季昀过来坐:“你既已知晓,便该明白,昭昭乃辰王后人,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她本就坐得的。”   大琞正史虽未有记载,可民间一直流传这辰王让贤之事。   萧氏高祖出身草莽,辰王却是世家子弟,当初与另一位英豪,三人结义,拯救千万黎民。   辰王不仅善谋略,还善医术,治好了百年难遇的大瘟疫,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甚至有人改了姓氏,从他姓霍。   辰王的呼声,甚至比高祖更多,不过,他无意执掌江山,高祖这才顺利登位。   封辰王为一字并肩王,虽出于感激,又何尝不是形势所迫?   秦老祖上曾受辰王恩惠,所以,这些事,季昀早几年便知晓。   “季昀无意争那个位置,昭昭去坐,倒是正好。”季昀言辞恳切,眉目舒朗。   见他如此,霍庭修更是刮目相看,上下打量着季昀道:“你倒是比萧氏那位高祖更有胸襟。”   “伸手。”虽是刮目相看,霍庭修对他说话的语气仍是冷冷的。   季昀依言,将小臂放上沾了几片落叶的石桌。   山风吹来,冷意刺骨,他掩唇轻咳了几声,默然由着霍庭修替他诊脉。   坐在一旁,听了半晌的季艺姝,此刻已经反应过来,原来昀儿便是哥哥之前说的,那位一出生便被送出宫的二皇子。   她惊得久久没发一言。   昀儿是二皇子,明知情丝草的毒可能无药可解,仍心甘情愿去救昭昭,日后昭昭若是知晓,能原谅他们吗?   季艺姝心下换位思量着,若是庭修为了救她,自己去赴死,她知晓以后,定会毫不犹豫随他而去。   这般一想,季艺姝惊出一身冷汗来,紧紧抓住霍庭修的手臂,急急问道:“庭修,昀儿怎么样?”   霍庭修收回手,将季艺姝的手拉到掌心捂着,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才冷着脸望向季昀:“毒素入体,却还不够,切勿打草惊蛇动那位国师大人,固元汤须得接着喝。”   言罢,他松开季艺姝的手,起身往院门方向走:“不过,须得给你开个方子吊着命,否则等不及救昭昭,你先没了。”   “昀儿,你果真是二皇子么?”季艺姝还是难以接受,“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季昀冲她笑笑:“姑姑,昭昭素来喜欢您,若知晓您是她的娘亲,一定会很欢喜。”   “不要告诉她!”季艺姝脱口而出,嗓音带着惶恐的高亢。   她脸色煞白,眼眶微红,摇着头道:“她不会原谅我的,没有人原意认我这样的罪人做娘亲。”   “姑姑。”季昀怔然。   上一代的旧事,他无从了解,可既然他能接受霍神医跟姑姑师徒相恋,昭昭或许也能接受呢。   他明白了,姑姑接受不了另一种可能,万一昭昭不接受,会比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更受伤。   不多久,霍神医拿着一纸药方,并几包草药出来,放在季昀手边:“照着方子煎服,至少还能活一载。”   “庭修,情丝草的毒,果真无药可医么?”季艺姝担心地几乎要落泪,哽咽道,“往后昭昭若是知晓,定会怪我们的。”   “那就不要告诉她。”季昀含笑开口,仿佛中毒的人不是他,他望着霍神医和季姑姑,“小婿求岳父岳母不要告诉昭昭,季昀甘愿以血养毒,果真活不成,也是季昀的命数,待我去后,烦请岳父岳母大人再替昭昭另觅良配。”   季艺姝眸中泪珠骤然滚落,止也止不住,伏在霍庭修肩头细细啜泣。   “也不是一定不能解,解毒的法子,唯有南黎圣女能接触到,若要解情丝草之毒,除非……”霍庭修顿了顿,一面轻轻拍着季艺姝的背安抚,一面凝着季昀,“除非昭昭回南黎做圣女。”   继而,他缓缓而凝重地道:“南黎圣女终身不得动情,如若有违,去母留女。”   “既如此,季昀宁可此毒无解。”季昀说着,忍不住拧起眉心,“可南黎代圣女临走前,已看过昭昭肩后赤蝶印记,恐怕南黎长老们不久便会找来,岳父岳母可有良策?”   “那便如我当年一样,毁了那印记!”季艺姝猛然抬头,望着霍庭修,颊边带着湿意,一时着急得连哭也忘了。   霍庭修轻轻摇头:“当初销去你的赤蝶印只是权宜之计,可昭昭不仅有赤蝶印,还有情蛊之毒,情毒不解,瞒不过去的。”   直到季昀下山,三人也没想出可行的对策。   季昀打着马,朝皇城方向奔去,披着星辰,穿过夜幕,一路凭着慈宁宫的宫牌入了宫门。   只愿南黎的长老们能晚些来,他早些替昭昭解了那情蛊之毒,如此方能将昭昭护在风波之外。   坤羽宫中,萧瑶躺在美人榻上,月过中天,还没等到季昀回来。   季昀风尘仆仆回到坤羽宫时,听宫人禀报,萧瑶在内殿等了他一宿。   他推开殿门,轻手轻脚走进去,便见她竟躺在美人榻上睡着了,连条毯子也未盖。   小心翼翼抽走她手中虚虚攥着的书册,季昀含笑无奈摇头,解了披风,方才俯身将她抱起来。   鼻尖传来熟悉的淡香,萧瑶眼眸迷迷糊糊睁开一条缝,细细嘟囔:“怎么才回来啊。”   嗓音细甜软糯,说罢,还往他怀中蹭了蹭,寻了个舒服姿势,顷刻又睡熟了,像只柔软的小奶猫。   季昀将她袅娜的小身子塞进衾被,合衣躺在她身侧,凝视良久,方才睡去。   晨曦中,半夏、白芷捧着盥洗物品和朝服候在殿门处。   萧瑶本就醒了,听到动静,睁开眼,发现颈侧横着他的臂弯。   也不知他昨日去忙什么,竟到宫门落锁都不回,听他呼吸清浅,似睡得正熟,萧瑶半支起身子,拿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眼皮下疲惫的浅青暗影。   “什么事非得亲自去,还不告诉本宫,本宫以后有事也不告诉你,哼!”   细声细气抱怨了一通,他毫无知觉。   萧瑶的眸光在他清俊的面容流连片刻,最后落在他薄薄殷红的唇上。   她抿了抿唇,忽而俯身靠近他的鼻息,鬼使神差拿朱唇极轻地贴了贴他唇角。 第57章 收束脩   倏而, 萧瑶像被刺着了似的移开,逃也似的下了床榻,揉了揉脸颊, 轻声传唤半夏、白芷进来替她盥洗。   却不见,屏风后, 床榻上, 季昀唇角微微扬起, 听着她盥洗的水声,又睡沉了。   散朝后, 萧瑶立在廊庑下, 望着高阔晴空中南飞的雁群, 想到霍清婵。   不知清婵姐姐是否已回到北疆,路上顺不顺利。   等不及她来信,萧瑶想到可以让云鹏替自己带信给她。   一想到这个主意,她便迫不及待去写了一张简短的信,却不见云鹏。   萧瑶捏着信, 百无聊赖地拿一根草茎斗载雪玩儿,嘴里念念有词:“果真是物类其主,云鹏那小东西跟它的主子一样, 总见不着, 还是本宫的载雪好。”   话音刚落,门洞处传来一声轻笑:“陛下可是冤枉臣了, 陛下想见臣,只管差人去传唤,臣岂有推辞之理?”   “汪汪汪!”载雪又冲季昀叫起来。   季昀从宫人手中接过一块肉脯,丢给载雪,走到萧瑶面前, 扫了扫她手中捏着的信笺:“陛下要给谁送信?”   “清婵姐姐呀!”一想到他可能有法子召来云鹏,萧瑶也不同他计较了,腾地一下站起来,拉了拉季昀的衣袖,“你快把云鹏叫来,本宫现在就想把信送出去,也不知云鹏能不能找着清婵姐姐!”   院内侍立的宫人们,见状纷纷垂首敛眸,悄然退了出去,白芷机灵,拿块肉脯把载雪也哄走了。   “陛下可有霍姑娘旧物?”季昀抬手,温柔摘下她乌发间一枚小小落叶。   若非那姑娘正好姓霍,季昀还真记不住她叫什么。   姓霍,莫非霍将军也与辰王有关?季昀凝着萧瑶,不动声色地想着。   “有的!”   说话间,萧瑶扯下腰间绣金菊的荷包,稍稍拉开袋口,纤细玉指往里一探,勾出一枚尖利狼牙:“你看,这枚狼牙便是清婵姐姐送本宫的,还是她第一次捉到的猎物呢。”   季昀凝着她亮晶晶的眼眸,萧瑶却盯着手中狼牙翻来覆去地看:“清婵姐姐好厉害,本宫要是遇着狼群……”   话没说完,便被季昀骤然打断:“你不会。”   季昀紧紧攥住她纤细的手腕,脑中蓦地浮现出下人来报,她被风暴吞没的情形,她可有遇着狼群?   不,不会的,他绝不会再让她落到那般危险境地。   “咝。”萧瑶眯起眼眸,疼得直吸气,望着季昀发红的眼尾,她连挣扎也忘了。   她不过是随口打个比方,季昀怎么还当真了?   听到她的吸气声,季昀回过神来,松开她手腕一看,雪白皓腕已是红了一圈。   季昀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轻轻吹了吹,一下一下捻着她纤柔指腹道:“昭昭这身子娇贵得紧,往后臣定当细致些服侍。”   “谁要你服侍了!”萧瑶拍开他的手,手腕虽有些发红,其实松开之后并没有很疼,她微微转动着手腕道,“你快把云鹏叫回来!”   “好。”季昀含笑颔首,站直脊背,抬手将指背搭在唇畔,正欲发声,忽而顿住。   移开指背,季昀笑睥着萧瑶:“召唤云鹏的法子,昭昭要不要学?”   萧瑶眼睛一亮,她可以学的吗?当下期待地点点头:“要!”   “抬手。”季昀轻道。   萧瑶依言将手递给他,却见他俯身过来,凑近她纤细的指骨。   温热地鼻息拂在萧瑶指背上,她赶忙将手指往回收了收:“你……你做什么?”   季昀但笑不语,捏住她指尖,将她指背捋直,抵在他薄薄微凉的唇瓣上,吹了一下。   湿湿热热的气息卷住她的指背,高亢的哨声中,萧瑶指尖颤了颤。   碧空中,有羽翅俯冲而下的簌簌声,萧瑶侧过脸,抬眸望去,果然是云鹏。   “昭昭可学会了?”季昀抚着云鹏雪白的羽翼,又拿指背轻轻刮了刮萧瑶小巧的鼻尖。   “学……学会了。”明明更亲昵的事也做过,可萧瑶揪紧的心,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话音刚落,季昀刮过她鼻尖的指背,顺势抵在萧瑶涂了艳丽口脂的朱唇上,笑道:“君无戏言,试试看。”   微微凉意贴在唇瓣上,萧瑶愣了愣,她方才其实是敷衍季昀的,她并不知晓季昀是如何吹出的哨声。   可君无戏言,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半含住他微凉的指背,轻轻吹了一下。   她吹得不得法,自然没吹出声儿来,想到方才还振振有词说学会了,登时心虚地移开唇瓣,望着季昀时,气势都不如先前足了。   “难怪太后娘娘说,昭昭幼时顽皮,惯会躲懒。”季昀凝着指背上殷红的口脂印,眸色又温柔几分,“昭昭既想让云鹏去送信,今日须得自个儿把云鹏召来才成。”   言罢,拍了拍云鹏背上羽翅,云鹏像是听懂了似的,振翅飞远了去。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本宫哪儿能学得会?   她话刚出口,便戛然而止。   萧瑶仰面望着季昀,蜷长的睫羽微微颤动,眼睁睁看着他将指背抵在唇上,一下一下将指背上印着的口脂吃得干干净净。   慈宁宫中,季首辅等请安的宫妃们都散了,方才见着薛太后。   “太后娘娘,昀儿昨日回府,臣才知他已知晓身世,臣甚为惶恐,特来请太后娘娘示下,可要昭告天下,请立二皇子为帝?”季首辅愁得一宿没睡,眼周的褶子都深了些许。   薛太后着人给他泡了一盏醒神茶,方才摩挲着指尖护甲叹道:“哀家也盼着他登基为帝,造福百姓,可昀儿他不肯啊。”   “不仅不肯,他还把遗诏给毁了!”再想起当时情景,薛太后仍觉心痛。   昀儿心疼昭昭,有那么多法子可以补偿,为何要做得这般决绝呢?   “什么?”季首辅手中茶盏险些掉了,茶水洒出一些,打湿了他的官袍,他犹自未觉,“那二皇子岂不是再无法正名?”   薛太后摆摆手:“幸好哀家留了一手,他毁了的那份遗诏,是假的。”   “万幸,万幸!”季首辅放下茶盏,连声感叹。   殿中服侍的唯余方嬷嬷一人,她寻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来,正要替季首辅擦官服上的水渍,季首辅忙把帕子接过去。   一面把帕子捂在洇湿的痕迹处,一面急急问薛太后:“不知太后娘娘有何打算?”   薛太后叹了口气:“昀儿的身子比他父皇、皇兄都康健些,自是要承继大统的,可他性子执拗,容哀家再想想,到时,文武百官那里,还得你多周旋留意。”   “承蒙先帝及太后娘娘信任,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季首辅以手抵额,眼眶微湿。   昀儿在他身边长大,自幼习的便是为君之道,他也一直盼着有朝一日,亲眼看着昀儿成为一代明君。   送走季首辅,薛太后回到内室,自暗格中取出那份真正的遗诏,凝着上面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字迹,沉默良久。   昀儿不肯承位,自然是为了昭昭考虑,薛太后也年轻过,很明白那种恨不能只有彼此的炽烈深情。   可昀儿本该是君王,为萧氏皇族绵延子嗣是他的责任,昭昭的身子,兴许还得养几年才能有孕。   不如,待昀儿登位后,先行采选,诞下的小皇子养在昭昭名下?   这个念头在薛太后脑中一闪而过,又被她摇摇头,怕除掉,昭昭虽不是亲生,却也是她娇养着长大的,她舍不得这般去伤昭昭的心。   紫宸宫中,萧瑶终于学会了哨声,云鹏已将信送了出去。   她坐在琉璃菱花镜前,望着镜中正埋首批折子的季昀,双颊醺然。   晨起涂的口脂,已被季昀尽数吃了,她拿指腹重新沾了些许,细细涂抹在唇瓣上。   绯色唇瓣,倏而又红似樱桃。   今日折子不少,季昀又费了许多功夫教她召唤云鹏,是以,用罢晚膳,方才批完。   萧瑶伏案阅看着,时不时盖上印玺。   待合上最后一道折子,才惊觉季昀还在殿中。   他一声不吭,坐在临窗的位置,捧了一本书在看。   “你怎么还不回坤羽宫去?”萧瑶站起身,抽出他手中的书。   正要拉他起来,将他推出去,却被季昀抬手勾住腰间系带。   萧瑶立时如被点了穴,动也不敢动,她知道,季昀只要稍稍用力,她的裙子便要被扯落了。   “臣今夜便宿在紫宸宫,服侍昭昭可好?”季昀纤长的指压着她腰间系带,自身前徐徐往侧腰处移去。   最后,搭在她腰线最窄处,一下一下拨动着丝带。   “本宫今日未翻牌,不要你服侍。”萧瑶心下有些慌乱,忙伸手去推他,试图解救被他扯得已有些松动的丝带。   季昀笑着,松开丝带,萧瑶暗暗松了口气。   可下一瞬,他长臂一伸,将她捞入怀中,抱坐在他腿上。   “哐当”一声,轩窗落下,隔绝了外头的视线,宫人们听到动静,自动失聪避开去。   萧瑶纤细腰肢被他大掌扣得紧紧的,脊背抵在他身前,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的跳动。   “季昀。”萧瑶嗓音软软的,带着细碎哭腔,“你休要对本宫无礼。”   “臣可是最懂礼数的,今日教会昭昭一技,昭昭总得让臣收些束脩才是。”季昀嗓音低沉拂在她耳畔,微微躬身,将如玉的指骨探入她繁复的裙摆下。 第58章 长老至(二更)   月上柳梢, 萧瑶唇上樱桃又褪成清浅的绯色。   听到盥室方向传来的流水声,萧瑶忽而想起,他服侍她两回, 却不曾在她面前除过衣衫。   她有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可每每无意中擦到时, 他总会避开去。   敬事房的画册里画的不算真切, 萧瑶红着脸, 偷偷看过的,自然知晓男子与女子的不同之处。   当时只觉那样的亲近, 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的距离。   可为何季昀服侍她时, 并不会那样呢?他似是谨守着皇夫的本分, 单方面在服侍她。   若他们是一对寻常夫妻,是不是会不同?   萧瑶暗暗咬唇,听着盥室里的动静,忍不住去想,她该如何让他知道, 她并不需要他这般卑微地来服侍她?   卑微,这个字眼如一根刺,在萧瑶心口扎了一记, 他这样一个人, 不论何时,都该是最霸道耀眼的那个。   正想着, 盥室那边的水声停了。   萧瑶忙攥住被角,往上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面朝里侧敛眸假寐。   她闭着眼,清晰感受到季昀高俊的身影罩下来, 合衣躺在她身侧。   熟悉的淡香莫名让人安心,无边的困意袭来,萧瑶挪了挪身子,无意中蹭到他腰腹,未再察觉到异样。   迷迷糊糊间,似听到季昀问她:“小磨人精,那根红线是做什么用的?真不让摘么?”   自然不许摘!萧瑶心下悄然回应,唇角勾着浅浅的得意,睡熟了。   云鹏送信果然快,没几日,萧瑶便收到霍清婵的回信。   清婵姐姐已近北疆,北疆冷的早,连周边州县也已经开始下雪了。   这封信不长,关于完颜懋,只提了一句,不是什么好话。   天气渐渐冷下来,宫墙内,随处可见洒扫的宫人们,一会儿不扫,便是落叶满地。   不知是受不了京城的冷,还是想提前解除禁闭,睿王竟上了道折子,自请回平州府。   京城隆冬苦寒,睿王至少能安分三四个月,若留他在京城,除夕宫宴上还得见着他那张讨人厌的脸,萧瑶只想一想,便觉年都过不好了。   是以,萧瑶几乎不假思索,就允了。   坤羽宫中,云鹏立在季昀案头,抬起小爪子,任由季昀解下纸笺来看。   那纸笺上一个字也无,季昀便知是秦老送来的。   将纸笺摊开,滴了几滴特制的药水,片刻,便显出熟悉的墨色字迹。   季昀扫了一眼,薄唇含笑,随手将纸笺碾成粉屑。   有些威胁,自是要斩草除根,他才能放心把这江山稳稳交到昭昭手中的。   “按兵不动。”季昀写下四个字,待药水干透,字迹不显,方才把字条绑在云鹏腿上。   轻轻拍了拍云鹏的羽翅,望着它振翅消失在天穹。   季昀抬手轻轻抚了抚唇,想吃樱桃了。   代圣女郑萱娆吃了避瘴丸,穿过瘴气林,回到南黎,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把赤蝶印之事禀报给了四大长老。   “你说什么?赤蝶印找到了?那你为何不把圣女带回来?”一位长老激动地站起来,恨不得拉着她再回大琞一趟。   自前任圣女把刚出生的孩儿送走,她们南黎圣女之位,已空悬三十余载。   她们足足寻了三十几年!   “可……可是。”郑萱娆吞吞吐吐的,也不知该不该把萧瑶供出来。   萧瑶答应再帮她去找人,她原想等萧瑶找着人再说的,可这会子,一时口快告诉了长老,对上四位长老的眼神,她就知道。   今日若不给个明确的交待,四位长老一定会狠狠惩治她,她只是个代圣女,哪怕被处死了,长老们也能随时再扶一个新的上位。   郑萱娆打了个寒噤,心下暗暗给萧瑶道了歉,望着四位长老道:“身上有赤蝶印之人,乃是大琞女帝萧瑶,我带不回来呀。”   紧接着,她又急急解释:“萱娆问过她,她自小在宫中长大,断不可能是我南黎圣女,她还答应帮我找同样有赤蝶印的女子,请长老们再等些时日!”   “就知道你年纪太轻,办不成事!”紫衣长老板着脸,狠狠训斥了她一顿,“诓你几句,你就信了?你以为那赤蝶印是那么好找的?”   蓝衣长老沉吟片刻,对紫衣长老道:“她说的也没错,我们确实只能从长计议。”   “你也信那女帝的话?”紫衣长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蓝衣长老摇摇头:“自然不信,可她身份特殊,我们若执意把人带回来,怕是要天下大乱,不能为了迎回圣女,置南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   “那你说怎么办?”紫衣长老的耐心似乎到了极限。   对呀,怎么办?郑萱娆垂着脑袋,缩起肩膀,却是竖起耳朵在听。   谁知,蓝衣长老推了推她:“你且先出去,此事不许声张,否则你就去离情谷种一辈子情丝草!”   这下可好,她连给萧瑶通风报信都不敢了,而且她也猜不到长老们会怎么做啊!   一日一日冷下来,萧瑶每日只送了一半的折子去坤羽宫。   她手执朱笔,将最后一道折子批完,冲身侧磨墨的半夏道:“季皇夫的身子可好些了?”   自打入冬起,每日都能听到季昀咳嗽,太医开了好几副方子,也没见他好起来。   他似乎格外畏寒,萧瑶还特意吩咐尚衣局,用今岁新贡的紫貂皮给他做了件氅衣。   不知是怕过了病气给她,还是懒懒地不想出门,来紫宸宫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他不来闹她,萧瑶莫名觉得这偌大的紫宸宫,孤清得很。   半夏磨墨的动作顿了顿,细细禀道:“听说昨日又换了一副方子,夜里像是咳得少了些,陛下可要去看看?”   “你先下去吧。”萧瑶摆摆手。   不是不想去看季昀,可一听到他的咳嗽声,她就莫名心惊,总觉得他不似简单的风寒。   太医们开的方子她也看过,偏偏就是治风寒的药。   要不,明日带季昀去一趟飞泉山,让季姑姑给看看?   可是去飞泉山路途遥远,天气又冷,季昀这般舟车劳顿,怕是身子更吃不消。   哼,这人还总说她娇贵,明明他比她更娇贵些。   忽而,一阵异香拂面而来,萧瑶意识混沌,软软趴在御案上。   一道略略佝偻的身影,立在御案边,布满褶皱的手捏住萧瑶的衣领,往后拉了拉。   莹莹宫灯下,雪肤上的赤蝶印记,清晰地撞入那人眼帘:“果真是赤蝶印。”   随即,又拿指腹在萧瑶腕间搭了搭,此后才勾着一点药粉,在萧瑶鼻尖抹了一下。   片刻后,萧瑶幽幽转醒,脑子仍有些晕乎乎的,一眼看到殿内多了一个人。   ,头上戴着兜帽,整个人隐在阴影中,越是看不清越让人觉得危险,惊得她登时清醒:“来人!”   那人笑笑,嗓音有些沙哑:“陛下别叫了,都昏迷着呢,半个时辰后,自会醒来。”   说话间,她将兜帽摘下,露出一张有些苍老的面容,望着萧瑶的眸光却是亲切无害的。   萧瑶揪紧的心,稍稍放松下来,便听她道:“吾乃南黎长老,恭迎圣女归来!”   “郑萱娆叫你来的?”萧瑶有些讶然,“本宫说过,本宫不是你们的圣女,也派了人替你们去找,现下还没找到,烦请长老耐心等等。”   长老笑笑,摇摇头:“吾已探过,陛下缺乃我南黎圣女,不止是赤蝶印,还有你身上的情蛊,皆是圣女才会有的。”   “什么情蛊?”萧瑶惊得站起身来。   “哦?看来陛下还不知。”长老一脸慈爱地打量着她,缓缓道,“情蛊乃我南黎独有的,唯有历任圣女能养成,以情丝草为食,陛下若是不信,待你有了心仪之人,心痛欲碎之时,便知我所言非虚。”   萧瑶静静听她说着,面上竭力维持着镇定,心下却是骇然,原来,这才是她心疾的真相么?   为何季姑姑要说,是因她葵水晚至才会如此?   季姑姑是神医霍庭修的弟子,即便她没听说过情丝草,应该也不会误诊到葵水上,除非,季姑姑有意隐瞒。   “本宫仍是那句话,本宫不是你们的圣女。”   听她这般说,长老并不在意:“那便等圣女情毒发作,心痛欲碎,无法可解之时,再随我回南黎吧,我且在京中等陛下一些时日,不急。”   说罢,自袖笼中摸出一只琉璃瓶,瓶中流光飞舞,七八只发着光的小虫子,像是萤火虫。   “这个给陛下,萤蝶会带您找到我的。”长老将琉璃瓶放在御案上,不等萧瑶有所反应,便退了出去。   萧瑶捧着那盏琉璃瓶,翻来覆去看,也没看出那些萤火虫有何特别之处,在这个密不透风的瓶子里,竟然还能活。   这流光溢彩的琉璃瓶,美好得近乎诡异。   那位长老说的是真的吗?她体内有情蛊?她会死吗?   为何她从未听人说过这些?要不要去问母后呢?   不,万一这背后有什么阴谋呢?萧瑶摇摇头,本能地排除掉这个选择,脑中蓦地浮现出一个怪异的念头,她果真是母后亲生的孩儿吗?   几乎是逃避般,萧瑶强行将这些怪异的念头悉数压下去,不再去想。   可只要一睁眼,这些念头又在心头疯长。   前世睿王夺位,母后并未强加阻挠,萧瑶越想越觉心惊,或许,她真的不是萧氏血脉,这江山,本就该是睿王的。   不管睿王是怎样的为人,他身上才流的是萧氏皇族的血。   翌日,萧瑶正要派人去飞泉山接季姑姑来替季昀诊病,一抬眼,却见季昀捧着手炉,立在殿门外。   他面色冷白,薄唇冻得殷红,穿着厚厚的紫貂氅衣也看得出,比前几日又清减了些。   萧瑶心口如被重物撞了一记,闷闷地疼,倏而,细密汗珠自额角滴落。   若有一日,她将这江山还给睿王,她和季昀……又算什么呢?   “半夏,今日越发冷了,摆上炭盆。”萧瑶停了笔,冲身侧磨墨的半夏吩咐。   季昀含笑跨进殿门,由着宫人们忙碌,上前将手炉递到萧瑶手中:“昭昭既觉着冷,怎不早些烧炭火?还是,昭昭实则在心疼臣?” 第59章 恐祸国   “可不是, 满京城都知道,季皇夫可是本宫心尖尖上的人呢。”萧瑶悄然将心口抵在御案边,将痛意压下去。   视线沿着他氅衣下移, 落在他腰间玉带上,玉带间日日不离身的红线, 是他周身唯一一抹艳色。   她说不让他摘下那根红线, 他便日日缠在腰间, 是出于对她身份的顺从,还是, 在意她这个人?   若她不再是女帝, 他还会将她说的话, 记在心上么?   “昭昭今日可是吃了蜜糖,小嘴这般甜。”季昀笑着伸出手,趁她不备,拿指腹在她唇瓣上捻了一下,尝了尝, “果然是甜的。”   “你……你这么爱吃,本宫赏你一盒口脂,你好好吃去。”萧瑶又羞又恼, 作势便起身, 要去内殿取口脂。   季昀背对着宫人们,倒没人瞧见他的动作。   见萧瑶恼了, 半夏摆好炭盆,忙招呼着众人都退出殿外。   “臣不爱吃口脂,倒想吃蜜糖,昭昭肯赏臣么?”季昀扣住她的纤腰,将她抵在御案侧。   “这紫貂都是本宫赏你的, 蜜糖算什么,本宫这就让人给你取,你拿回坤羽宫慢慢吃。”萧瑶边说边挣扎着,去推他,□□的,折子还没批完,她实在不习惯这般痴缠。   她想早早打发季昀回去,季昀偏不听:“不急,先把折子批了。”   嗬,明明是他来打扰她,这会子倒是惦记起正事了。   今日的折子,是萧瑶坐在季昀腿上,看着他批的。   期间倒只听见他轻咳了两回,身子应是好了许多,萧瑶心下稍稍放松了些。   “陛下,国师大人求见。”半夏隔着殿门通禀。   闻言,萧瑶忙从季昀腿上跳下来,嘴里应着:“快请!”   殿门打开,萧瑶正要绕出御案,却被季昀揽臂扣住纤腰,殿外寒风呼呼灌进来,素来温暄的国师大人,眼眸也带着些许冷冽。   “季皇夫果然尽职尽责,身子方才好些,便来紫宸宫伴驾。”宋世迦提着食盒走进来。   不动声色看着萧瑶掰开季昀的手,不自在地从季昀怀中挣脱出来。   他微微攥了攥拳,恨不得立时将萧瑶拉到自己身前,却生生忍住了。   “世迦哥哥又来给季昀送固元汤么?”屡次被国师撞见她不专心朝政,萧瑶有些心虚,艰难挤出一抹笑意,“怎么不叫宫人送来?”   宋世迦笑笑,凝着她的眉眼:“有事同陛下说,顺道送来。”   继而,从食盒中小心取出固元汤,往季昀手边推了推,并不是在意季昀手中朱笔,眉眼温暄道:“听闻季皇夫身子弱,往后我每次叫人多送一碗来,好给季皇夫养养身子。”   “如此甚好,免得本宫还得去飞泉山请季姑姑来瞧。”萧瑶扫了季昀一眼,又冲宋世迦问道,“世迦哥哥找本宫何事?”   “臣许久未给太后娘娘请安了,陛下不如同去,边走边说?”   这便是有意要避开季昀了,萧瑶心下有数,瞥了季昀一眼,见他神色自若,点点头:“也好。”   走出殿门,半夏给萧瑶披上一件镶了白狐毛的氅衣。   萧瑶正欲举步走下御阶,忽而想起一事,对宫人吩咐:“去御膳房取一罐蜜糖,送进去给季皇夫。”   言罢,她回眸望着殿中正默默饮下固元汤的季昀,微微一笑。   寒风吹得她颈侧白狐毛烈烈翻飞,越发衬得她乌发如墨,朱唇似樱,一颦一笑美得惊心动魄。   季昀放下手中药碗,冲她牵了牵唇角,笑意不达眼眸。   去慈宁宫的路上,萧瑶脑中一直想着他的笑,笑得可真勉强。   他为什么又不高兴?她不过是陪世迦哥哥一道去慈宁宫罢了,莫非季昀要她只能陪在他身侧?   “阿瑶可是喜欢上季皇夫了?”宋世迦一身白衣,于寒风中越显仙姿如凌。   连世迦哥哥也看出来了吗?   萧瑶愣了愣,头上兜帽被风吹开了,也没顾上:“可能有一点点吧。”   唔,只有一点点,否则她体内的情毒岂不是要把她折磨死?   宋世迦顿住脚步,微微朝她俯身过来,萧瑶下意识后退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   可一后退,看着宋世迦僵在半空的手,登时更尴尬了。   每次季昀这样,都是要戏弄她,可世迦哥哥不会啊,他是没有七情六欲的,她为何会躲开?   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萧瑶憋得脸都红了。   宋世迦温热的指背轻轻擦过她脸颊,似是不经意的,继而落在她颈侧兜帽边缘,把兜帽往上拉了拉,替她重新戴回去。   “小丫头,还怕世迦哥哥欺负你不成?”   言罢,宋世迦隔着兜帽,眼神宠溺地揉了揉她发顶。   “阿瑶长大了,可还记得,你幼时曾说过,将来要寻一个像世迦哥哥这般好看的郎君做驸马?”   萧瑶脊背微僵,更尴尬了:“本宫真的说过吗?许是年幼不懂事,世迦哥哥勿怪。”   “我为何要怪你?”宋世迦一身白衣,衣袂翩飞,负手立于朱墙之下,定定凝着萧瑶,“阿瑶,你要天下太平,我便陪你守着这太平,这一路,只我一人陪着你,不好吗?”   “世迦哥哥……”萧瑶有些傻了,听不懂宋世迦在说什么。   明明是陪着她长大的人,她为何会觉着陌生呢?   世迦哥哥要一个人陪着她,可是不行的,她还有母后,有季昀,有半夏、白芷,即便她日后不是女帝,她的生命里也还会有许许多多的人。   “傻丫头,我是国师,却不是弃情绝爱的圣人啊。”宋世迦抬起纤长指骨,虚虚落在萧瑶侧脸,如拭珍宝般轻轻摩挲着她细嫩的脸颊,笑意温暄,“阿瑶,我喜欢你啊。”   他指腹是热的,眸中情意也是炽热的,可萧瑶听着,只觉浑身发寒。   “可是世迦哥哥,你是国师,你不能动情,不能婚娶的。”   大琞国师除了无需剃度,几乎是被默认为佛家活佛一般的存在。   是无人能亵渎的存在。   “我知道,所以世迦哥哥不要任何虚名,只是想长久地陪着你,护着你,你需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宋世迦微微躬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阿瑶,不要喜欢季昀,不要喜欢任何人,锦绣天下,儿女情长,都由我来奉到你面前。”   他唇瓣温热,萧瑶却觉眉心似被冰凌刺中,冻得她遍体生寒。   她睁大眼睛,惊恐地后退,眼眸一眨不眨盯着宋世迦,仿佛从未认识这个人。   原来不是所有亲近,都会让人羞赧。   “国师大人,本宫视你如兄长,没有妹妹会对兄长生出儿女情长的。”萧瑶嗓音被寒风吹得微颤,眸光却是再坚定不过,“请国师大人忘记方才的话,你只当从未说过,本宫也从未听到。”   言罢,萧瑶不再看他,扭头扫了一眼已经惊愕到仿似两根木桩子的身影道:“半夏、白芷,去慈宁宫。”   她一步一步朝慈宁宫方向走去,却听身后宋世迦轻笑一声:“可是,说过了便是说过了,阿瑶,既然你不肯,世迦哥哥恐怕要食言了。”   食言?他唯一允诺过的事,便是守着这天下太平。   萧瑶倏而顿住脚步,猛然回头:“你要做什么?”   “你会知道的,等我。”宋世迦依旧温润如玉,嗓音也是温柔至极。   他大步流星在甬道中走远,天际厚重的云层乌沉沉的,似酝酿着一场暴雪。   慈宁宫中,方嬷嬷跪在薛太后身前,仍双腿发软,打着颤。   薛太后拧眉,沉声问:“你亲眼看到的?”   “奴婢绝不敢欺瞒太后娘娘!”方嬷嬷磕头保证。   薛太后望着殿外骤然暗下来的天色,喃喃道:“要变天了。”   “母后,您在想什么呢?”萧瑶轻轻推了推薛太后,不知为何,今日母后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她陪着说话,好几次母后都像没听到一样,毫无反应。   “啊,没事。”薛太后轻轻拍了拍萧瑶的手背,略显浑浊的眼眸凝着萧瑶,细细地瞧着。   抬手抚了抚萧瑶鬓边步摇,长叹道:“哀家的昭昭生得雪肤花貌,艳绝天下,哀家真是越看越喜欢。”   “母后,昭昭是随了您呀!”萧瑶甜甜地笑着,眼眸却是不动声色观察着薛太后的神色。   见薛太后愣了一愣,萧瑶心下一凉,面上笑意僵了一瞬。   薛太后盯着她明艳的脸,思绪却是飘远。   当初将她乳名唤作昭昭,是盼着她能给大琞带来希望,可如今,昀儿、完颜懋、慕容世骞,甚至连国师,都想拥有她。   她的昭昭生得这般好,却竟是祸国的命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大琞是励哥哥和珵儿拿命传下来的,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毁了大琞的基业。   即便是她亲手养大的女儿,也不行。   “昭昭,母后这几日身子有些不爽利,今日先歇歇,你明日再来陪母后可好?”   萧瑶按下重重心事,握了握薛太后的手:“待会儿昭昭让太医来给母后瞧瞧,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   回紫宸宫的路上,灰蒙蒙的天地间,忽而飘起雪花来。   白雪落朱墙,仿佛会动的水墨画,美得不真实。   萧瑶一步一步走回去,像是踩在棉絮上。   绕过拐角,萧瑶一眼便瞧见季昀的身影。   他身披紫貂大氅,手中擎着一柄精致油伞,望见她时,清泠眸光倏而明亮。   纷纷扬扬的落雪,将一切隔绝,萧瑶愣愣望着不近不远含笑朝她走来的人。   忽而提起裙角,像是不顾一切般,朝他奔过去。 第60章 习字难(二更)   她跑得极快, 兜帽边缘的白狐毛迎风扫向她颊边,衬得巴掌大的脸越发小巧。   蜷长的睫羽微微敛着,季昀停下脚步, 想要看清她的神情,她却携着风雪, 重重撞进他怀中。   季昀的身姿被撞得晃了晃, 只一瞬, 便稳住身形,空着的手隔着氅衣揽住她纤细腰肢。   本以为她会埋首于他身前, 羞赧不已。   谁知, 她却展臂环住他脖颈, 一面拉弯他脊背,一面踮起足尖,狠狠将朱唇贴上他唇瓣,柔软而微凉。   萧瑶生涩地,毫无技巧地去品啄, 泪眼迷蒙中,头顶光线暗下些许。   是季昀将油伞往下倾了倾,将她遮在伞骨下, 温柔回应。   唇瓣在温热气息晕染下, 渐渐回暖,她脸颊越被寒风吹得发紧, 晶莹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带着滚烫的热度。   她小小唇瓣颤抖着,季昀睁开眼,心口登时一窒,咫尺间, 小小的一张脸,泪水涟涟。   季昀移开薄唇,一点一点细细去吻她颊边泪痕。   待她泪意消减,方才以额抵在他眉心,柔声问:“我的昭昭受委屈了?说说看,臣替你去打他。”   明明是句再简单不过的玩笑话,萧瑶听了,却破涕为笑,心口所有说不出的闷郁委屈,悉数散了。   她长睫湿润,掀起眼皮含笑睇着他:“除了你,谁还会让本宫受委屈?”   闻言,季昀挺直脊背,将她腰肢紧紧扣在身前,紫貂氅衣罩住她半边身子。   看着她柳枝似地往后倾了倾,他睥着她:“那臣只好站在这儿,任打任骂。”   萧瑶果真松开攥着他衣襟的手,在他心口捶了一记,不轻不重的,她脸上的笑越又欢喜几分。   也不看他,自顾自拉开扣在腰间的手,越过他道:“回宫去,本宫快冻成雪人了!”   季昀旋身,擎着伞,挡住四下飞舞的风雪,并肩走回紫宸宫。   内殿中,上好的银炭烧得正旺,暖烘烘的。   萧瑶由着半夏替她解下氅衣,捧着手炉,正要看看今日的折子可都盖过印。   忽而瞧见,案头明晃晃摆着一罐蜜糖,像是还未打开过。   “陛下,可要摆晚膳?”半夏望了望外边天色,问了一句。   萧瑶摆摆手:“晚些罢,你们先下去。”   待左右侍立的宫人们退出去,合上殿门,内殿陷入一片温暖的静谧。   萧瑶伸出一根细指,一下一下摆弄着他玉带上缠着的那根红线,拿过案头蜜罐,举至他面前,佯怒道:“不是喜欢么?本宫的赏赐,你竟然尝都不尝一下。”   闻言,季昀接过蜜罐,轻轻贴了贴她被热意晕染,微微泛红的脸颊:“臣等着昭昭呢。”   等着她?蜜糖那样甜,她才不会直接吃,萧瑶指着几上霁蓝釉茶壶道:“去瞧瞧水还热不热,替本宫调一盏蜜水。”   “是!”季昀含笑应着,转身便拿着蜜罐去调蜜水了。   萧瑶倚着御案望着他的背影,心下猜测他方才的笑容有何深意,总觉哪里怪怪的。   待回过神来,季昀已调好蜜水,捧过来道:“是热的。”   话音落下,萧瑶伸手便去接他手中茶盏,却被季昀避开去,萧瑶愕然。   却见他手持茶盏,倾身从笔架上取过一支簇新的软毫笔,将笔尖没入蜜水中,轻轻转动,软毫在蜜水中浮散开来,沾饱了蜜水。   “昭昭想不想学臣的笔迹?”软毫在蜜水中浮晃,季昀含笑睥着她。   不是要饮蜜水么?怎么扯到习字上了?   不过,季昀的笔迹,萧瑶确实不熟悉,他将她的笔迹学得那般好,若她也将他的笔迹模仿得极好,是不是能挽回一些颜面?   “好啊。”萧瑶说罢,好奇地盯着他手中沾着蜜水的软毫道,“难不成拿蜜水写?”   写在纸上也不显啊。   “也是,也不是。”季昀腾出一只手来,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屏风后走时,还不忘叮嘱一句,“有劳昭昭替臣拿着蜜罐。”   萧瑶依言,将小小蜜罐抓在手中,嘴里却嘟囔:“你还真是一点儿不耽误。”   一时说要教她习字,一时又惦记着没吃的蜜糖。   绕过屏风,见他把调好的蜜水放在榻边小几上,萧瑶才后知后觉想起一事。   教她?   上回季昀教它召唤云鹏,可是亲自讨要了束脩的。   萧瑶脚步一顿,脸颊微微发烫,一面下意识往屏风外退,一面支支吾吾道:“本宫……本宫去叫人摆膳。”   刚挪了一步,手腕便被季昀擒住,稍稍用力,便将她拉了回去。   “昭昭说好了要习字,可不能躲懒。”季昀说着,扣住她细小的肩,将她按坐在榻边,“今日不学会一个字,可是不许用膳,不许歇息的。”   萧瑶听了,心口一松,学会一个字而已,这可太简单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萧瑶坐在榻边,仰面笑望着他。   她承认,季昀写她的笔迹,足以以假乱真,是有几分本事的,可季昀是不是太小瞧她了?认为她连一个字都学不会?   萧瑶一心想着待会儿如何让季昀刮目相看,笑得明艳又得意。   直到被剥开来,只余一件心衣,她被迫趴在衾被上时,萧瑶才知道慌了。   “昭昭可要专心些学。”季昀低软的嗓音带着得逞的笑意。   说话间,沾了蜜水的软毫已轻轻落在萧瑶脊背上,软软的,痒痒的。   明明紧张到极致,萧瑶的五感却骤然放大,鼻尖萦绕着蜜水的甜香,她清晰捕捉到,他在她背上游走的每一笔。   待季昀收了笔,俯身过来,凑在她耳畔轻问:“昭昭可识得是何字?”   “昀。”萧瑶嗓音轻软,不自觉地带着颤意。   季昀低笑一声,将萧瑶抱坐起来,重新沾了蜜水的软毫塞入她手中,他摊开掌心道:“试试看,可学会了?”   方才只顾着辨认是什么字,她哪里记得住是如何运笔的?萧瑶细瘦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想起先前逞能说的话,只得硬着头皮写。   可他这般凝着她,萧瑶手腕打着颤,连笔都拿不稳,如何写得好?   不止这一次,连着三次,她都没写好。   萧瑶红着脸,暗暗咬着唇,莫名的羞耻感在心口潜滋暗长。   不知是为这种习字方式羞耻,还是为屡屡学不会而羞耻,她甚至羞于同季昀对视。   “昭昭如此不专心,看来是臣教得不得法,须得换个法子了。”季昀轻叹一句。   手中盛着蜜水的茶盏轻轻落在小几上,细小的声响却惊得萧瑶心神一震。   什么换个法子,他定是想到了什么新招数来折腾她。   正思量着,软毫笔又落在脊背上,凉浸浸,黏腻腻。   炭盆中烧得火红的银炭哔剥一声,内室里暖融融的,萧瑶却被突如其来的一点点凉意惊得一颤。   她双肘撑在柔暖衾被上,回眸望去,只见季昀手中攥着小小蜜罐,正收回软毫笔,将笔尖探入蜜罐中,舔了些许蜜糖。   蜜糖香甜粘稠,被软毫笔拉出长长软软的细丝,落在她脊背上,丝丝凉意往肌肤里钻。   季昀一笔一划,重新写下一个昀字,俯身道:“这次教两遍,昭昭可得用心些学。”   言罢,温热舌尖沿着运笔的走向,一点一点将蜜糖细细吃尽,连同不小心落在她背上的细丝一起。   萧瑶身子瑟缩着,足尖赧然蜷起,耳尖殷红欲滴。   终于学会这个字,萧瑶连握笔的力气也没了,晚膳还是季昀一口一口喂她吃下的。   她着实不是个好学生,他却是个极有耐心的好夫子。   昀这个字,她应是一世也忘不掉的。   夜深人静,窗棂外的美人靠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萧瑶小脸红红的,睡得正熟,却是双臂环抱的羞赧姿态。   深深凝了她一眼,季昀在她眉心轻轻印下一吻,旋即起身。   “十五。”季昀沉声唤了一声。   只一瞬,十五恭敬侍立殿中,冲季昀行礼:“殿下。”   所有影卫被统领召去,要求他们守护季皇夫,如同守护陛下一样,当时十五还以为是萧瑶的吩咐。   后来才知,是太后娘娘下的暗旨,季皇夫实则是文帝萧珵一母同胞的兄弟,二皇子殿下。   “今日,去慈宁宫发生了何事?”季昀手执朱笔,往屏风里扫了一眼。   她扑进他怀中,主动环住他,他有多欣喜,可她满脸的泪痕,倏而将那些欣喜化成加倍的心痛。   “国师大人。”十五顿了顿,非议国师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即便她身为影卫。   可她终究咬咬牙,说出口:“国师大人说喜欢陛下,让陛下不要喜欢其他任何人,陛下许是吓着了。”   “嗬。”季昀轻笑一声,眸色却是森冷的,“下去吧。”   凝着案头精致的琉璃宫灯,季昀将朱笔在指尖转了转,真是让人不高兴呢。   国师啊,动起来似乎有些难,那便先除掉另一个,先解解恨吧。   季昀摊开一道空白圣旨,以萧瑶的笔迹拟了一道旨意,亲手盖了印,着影卫悄悄送出宫去。   “不要喜欢其他任何人,嗬,我都不敢这般强求,他倒是心大得很。”季昀将身子烘热了些,方才合衣躺在她身侧,轻声叹道。   翌日,雪停了,日光将薄薄积雪晒软了,晒化了,清凉雪水淅沥沥顺着宫檐流入沟渠。   散朝后,萧瑶回紫宸宫换下朝服,重新更衣,便令人将折子送去坤羽宫,她自去慈宁宫请安。   步辇路过昨日国师离去的地方,萧瑶神色微怔。   只一瞬,听到半夏说起季昀几时离开的紫宸宫,萧瑶的思绪又被昨夜季昀留下的记忆霸道地占据,再无暇去想国师的事。 第61章 真长工   慈宁宫门口, 给薛太后请安的后妃们陆续走出来,见到萧瑶捧着手炉从御辇上下来,纷纷见礼。   萧瑶略略抬手, 示意她们平身,便径直往宫门里走去。   却不知, 后妃们默然相视, 皆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待萧瑶走远了些, 王昭仪往娴妃身侧略靠了靠,沉声问道:“昨日之事, 娴妃娘娘可听说了?国师大人……”   “王昭仪是舒坦日子过久了, 便不知什么该说, 什么不能说了么?”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娴妃打断,“若是嫌命长,去替文帝殉葬倒是一段佳话。”   娴妃素来性子宽和,第一回 说这般重的话, 王昭仪惊得一身冷汗,缩了缩脖颈,赶忙推开几步。   朱红宫墙上薄薄皑雪渐渐融化, 被日光晒干, 了无痕迹,一如宫墙下, 国师在萧瑶额间印下的轻吻。   许是吃了太医开的药,萧瑶见母后精神好了许多,便挽着她的手臂,在庭中走了几圈。   用罢晚膳,薛太后脸上又露出倦意来, 萧瑶起身告辞,却被薛太后拉住。   “母后近日总梦到你幼时的事,那时母后亲自哄你睡觉,喂你用膳。”薛太后拉着萧瑶的手,语气怅然,眼眸却没凝着萧瑶,而是盯着内殿被风吹鼓,波浪似的翻动的帷幔。   “如今昭昭大了,母后也老了,母后不求别的,只求昭昭能多陪陪母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母后的好昭昭。”   一席话下来,薛太后说得眼眶微红。   萧瑶却听得莫名,母后怎么突然说这些,是近日身体抱恙格外脆弱些,还是……母后知道南黎长老来过了?   想到后者,萧瑶心下一惊。   母后在等她主动说出来吗?她要不要问问母后?   萧瑶挣扎着,愣愣地守在薛太后榻边,陪她午歇。   薛太后吃了汤药,本就容易困倦,很快便睡去,萧瑶却迟迟拿不定主意。   “母后,昭昭,真的是您的女儿吗?”萧瑶伏在薛太后榻边,愣愣凝着衾被上的绣纹,嗓音闷闷的,低低的。   却没看到,已然安睡的薛太后,睫毛微微颤了颤,身子却仍一动不动。   原来昭昭已经开始起疑了,是谁告诉她的?薛太后暗暗心惊,莫非是她亲生的爹娘找来了?   听着薛太后清浅的呼吸声,萧瑶站起身,正要往外走,却无意中发现,薛太后枕头后面露出一角明黄,像是圣旨。   萧瑶扫了薛太后一眼,见她呼吸清浅,睡得正熟,便悄然将枕后的东西取出来。   果然是一道圣旨,卷得好好的。   许是摩挲得多了,微微起了毛,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是父皇留下的,还是皇兄留下的?   萧瑶立在榻边,心口莫名悬起,小心翼翼将半旧的圣旨徐徐展开。   圣旨上的字迹,像是季首辅的笔迹,每个字她都认得。   可她却睁大眼睛,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方才双手颤抖着,将圣旨重新卷起来,放回原处。   “母后,母后。”萧瑶捂着唇瓣,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她嗓音压得极低,压抑到嗓子都是闷痛的,“你们骗得我好苦。”   她两世尽力守着这江山,可原来她根本就不是萧氏皇族血脉,季昀才是!   季昀才是那个,最该坐在龙椅上的人!   不,前世最后登上皇位的不是季昀,而是睿王。   萧瑶眼眶微红,落着泪,下意识地摇头,不管他们谁要这个位置,都跟她无关。   跟她无关!   寒风将庭中常青树吹得东倒西歪,萧瑶打开殿门,跌跌撞撞走出去。   方嬷嬷见状,忙上来扶她,却被她推开了。   推开之后,萧瑶才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拉了拉兜帽,将小脸拢进兜帽中,她才扶着半夏的小臂道:“方嬷嬷,不必相送,仔细着殿中炭火。”   “是。”方嬷嬷应着。   目送她走出宫门时,方嬷嬷深深叹了口气。   片刻后,内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方嬷嬷忙进去服侍。   一脸疲惫的薛太后,像是忽而老了几岁,她透过窗棂罅隙往外望了望:“她走了?”   “走了。”方嬷嬷点点头,也循着薛太后的视线往窗棂外望着,“小脸煞白,失魂落魄的。”   继而,方嬷嬷收回目光,冲薛太后道:“太后娘娘,陛下她……太难了。”   “她虽不是哀家亲生,却是哀家一手带大的,岂有不心疼。”薛太后扶着方嬷嬷的手站起身,忽而想起什么,转身将那道圣旨捞在手中攥了攥,又放回榻下暗格。   “可是昀儿为了她,竟毫不犹豫要毁掉武帝遗诏,国师也……”薛太后心痛地落下泪来,“温柔乡是英雄冢,哀家不能看着大琞就这么亡了啊。”   方嬷嬷除了陪着抹泪,别无他法。   回去的路上,萧瑶没有乘御辇,而是自己一步一步朝紫宸宫方向走去。   原来她走过无数遍的朱墙深宫,并非她的家,紫宸宫也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远远望着紫宸宫的宫门,萧瑶停下脚步,眼神茫然,那她该去何处呢?   萧瑶绕过紫宸宫,走到巍峨御殿前,站在御道中央,遥望朱红宫门,恨不得就这么走了,可她不能。   虽不知母后为何要让她当女帝,可母后带她至少有养育之恩,她总得安排好,再离开。   而且,离宫之后,她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呢?她似乎除了朝政之事,其他一概不精。   大琞是待不下去的,她这个假皇帝,没有一片土地会是她的容身之地,她只能去南黎。   可是去了南黎,她便再也回不来了吧?再也见不到季昀。   萧瑶脊背一躬,紧紧捂着心口,心口处撕裂般的痛,疼得她脸色惨白。   “陛下,可要去坤羽宫?”半夏随侍在侧,能察觉到萧瑶情绪有异。   慈宁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半夏心下焦急,却半个字也不敢问,那不是她一个小小宫婢能窥探的。   她只知道,陛下这般难受,兴许只有季皇夫能哄好。   毕竟,昨日发生那般骇人之事,季皇夫也把陛下哄得好好的,不是吗?   闻言,萧瑶愣了愣,去找季昀吗?   不,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季昀,他谨守皇夫的本分服侍她的时候,可曾知晓,其实他才是这宫里所有人该服侍的人?   他一定不知道,所以才口口声声在她面前称臣。   母后,不,薛太后为何不告诉季昀真相呢?为何要让他们走到这般境地?   “不去坤羽宫。”萧瑶转身,朝紫宸宫方向走去,“去把私库的钥匙取来,本宫要清点一番,私库里都有些什么。”   出宫总是需要盘缠的,她在位时日虽不算多,却也没出什么纰漏,从私库里拿些东西当工钱,也是使得的吧?   回宫路上,萧瑶走得极慢,凌冽寒风吹红了她的眼眸,眸中泛着泪花,可她分明是笑着的。   亏她一直拿季昀当长工使唤,叫他帮着批折子,到头来,她才是那个长工。   打开私库,琳琅满目的锦缎布帛、奇珍异宝,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可萧瑶心下却是沉了沉。   这些皆是贡品,登记造册了的。   哪怕她想偷偷拿出去变卖,即便有人敢收,她也很快会被发现行踪。   万一知道真相的季昀,恼羞成怒,把她当贼人通缉呢?   “就没有寻常些的物件么?”萧瑶从半夏手中取过厚厚的册子,一目十行地翻看着。   “陛下要找什么,奴婢替您找去。”半夏望着满屋子的东西,笑道,“可您要说找寻常物件,怕是没有,陛下生来尊荣,寻常物件也没人敢送到您跟前来。”   “那……没有铸印的金银,或是银票呢?”萧瑶匆匆翻遍册子,有些泄气。   半夏听了,惊愕地瞪大眼眸:“陛下要的事银钱?陛下又不出宫,需要什么东西,叫内务府买去便是。”   “罢了,罢了。”萧瑶摆摆手,无力地出了库房。   所以,她当了大半年的长工,算白干了?   诶?季昀在宫外的三味斋还开着,他手里定是不缺银钱的。   萧瑶当下喜不自禁,提起裙角便要往殿外去。   可刚出殿门,她又停下脚步,面露愁容,该怎么从季昀手里讨银子,还不被他起疑呢?   “陛下!”一名内侍急匆匆闯进紫宸宫,手中拿着一道折子,身子颤抖着跪在萧瑶面前,“国师报丧,国师大人于午时暴毙!”   “你说什么?”萧瑶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幸好半夏稳住她。   接过他手中的折子,扫了一眼,萧瑶手中的折子登时跌落在庭中青石地砖上。   “摆驾,去国师府。”   国师地位特殊,在大琞百姓眼中,是可以通神的存在。   君权神授,她现在还是女帝,需要亲自主持国师的丧仪。   可是,国师死了吗?她不信,她一个字都不信!   她要亲眼去国师府看看,他究竟耍的什么花样,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一夕之间,所有人所有事都在逼她?   国师府乃是重地,等闲人进不得,可从国师暴毙的消息传出去的一刻起,国师府周边通道便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萧瑶乘着御驾,分明听到禁卫军疏散百姓时,有百姓声音不大不小地质疑,国师大人暴毙,是不是君主失德所致?   有这种念头的,应该不止一个两个吧。   萧瑶抬手扶额,自嘲轻笑,君主失德?可若有的选,她并不想做这个君主啊。   有这么一刻,萧瑶甚至盼着睿王起兵造反,最好是现在就造反。   她一定毫不犹豫,双手奉上,这皇位谁要,便拿去好了。   走进国师府前,萧瑶以为宋世迦是服了什么假死药,她也想好了,即便停灵四十九天,她也不会给宋世迦死遁的机会。   他要借死来逼她,她就让他死不成。 第62章 辰王府(二更)   可见了国师府管家, 萧瑶才知,宋世迦根本不在国师府。   他昨夜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封信, 吩咐管家报丧。   管家寻了大半日,寻遍京城也没寻着人, 实在无计可施, 才按照宋世迦的吩咐做。   “陛下, 要不陛下再给臣一些人手,臣再带人去找找?”国师府管家官居三品, 位同王府长史。   平日里走出去, 甚至比大长公主府长史更受尊崇, 此刻却是急得满脑门的汗。   国师大人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掳走的?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没的,陛下会不会砍了他的头?管家战战兢兢,颈后发凉。   “不必了。”萧瑶深吸一口气,“他不会再回来的, 传本宫旨意,着光禄寺准备丧仪。”   “世迦哥哥恐怕要食言了。”   “你会知道的,等我。”   走出国师府时, 萧瑶满脑子回旋着这两句话。   国师府门前围着的百姓们, 证实了国师暴毙之事,万众齐呼:“天降亡我大琞啊!天将亡我大琞啊!”   世迦哥哥, 这,就是你想让本宫看到的后果么?   这江山是萧氏的,不是她的,可萧瑶还是忍不住难受,她视为兄长的国师, 其实并不在意天下太平。   他受万民景仰,却根本不在意民心安定。   可是,不论他想做什么,她是不会等他的。   刚入宫门,御驾便被一道颀长的身影拦住。   季昀长身立于御驾前,望着御驾上厚重的车帷,清泠面容第一次清晰露出焦急的情绪:“陛下,国师大人,真的死了?”   宫人、侍卫们也屏住呼吸,等着萧瑶回应,萧瑶微微撩开窗帷一角,透过窗帷罅隙扫了季昀一眼。   又放下窗帷,语气镇定冷肃:“是,本宫亲眼验看过。”   闻言,季昀登时面色煞白,连让开御道也忘了。   国师死了?这怎么可能!国师突然暴毙,他该去何处寻那情丝草?   御驾绕过季昀,继续前行,萧瑶的手炉已经凉了,她却仍紧紧捧在掌心。   为何季昀听说国师暴毙,会是这样的反应?是不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在为大琞前途忧虑?   可他若是深知自己的身份,为何要假作不知?   手炉上的凉意透过掌心,一丝一丝往心底钻,过往熟悉的每一个人,都变得那样陌生。   他们都在想什么?都想做什么?   眼前的一切像是缥缈一梦,隔着迷雾,叫人看不真切。   坐在御驾中,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闯过宫巷,萧瑶脑海闪过无数的画面,有国师,有季昀。   国师曾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不问缘由地帮她,又在风雪将至时,决然将她丢在宫道上。   季昀呢?赠她书册,护她离开青菱河,掷地有声答应做她的皇夫,日日在她面前以臣自居,以那般亲昵的方式服侍她。   或许,还是在他明知她不是萧氏血脉,他才是的情形下。   御驾停下,宫人掀开车帷,干冽刺骨的北风呼啸着,迎面扑来,灌进萧瑶略显单薄的宫装,她身形晃了晃,骨头缝里都窜着冷气儿。   国师暴毙的消息渐渐传到宫外去,萧瑶按部就班地准备着他的丧仪。   萧瑶正心不在焉盯着眼前的折子发呆,半夏忽而进来禀报:“陛下,季皇夫病倒了。”   “病了?”萧瑶愣了愣,把玩着手中碧色印玺,漫不经心道,“那就传太医。”   她面上一派淡然,心口却是痛得厉害。   季昀骗她骗得这样狠,她竟然还会不由自主地心疼他,为他担忧,萧瑶甚是恼恨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模样。   或许她该早些去寻那位长老,回南黎去,解了这可恶的情蛊之毒。   “可……可季皇夫不要太医们诊治,说要去钟灵山请霍神医。”半夏瞧着萧瑶面色不虞,越发吞吞吐吐。   闻言,萧瑶朝窗棂处望了望,外头似是又飘起雪絮来。   细细小小的,像撒着盐巴。   不是病得下不来床么?还要去钟灵山。   他其实是想让她担心,逼着她去看他吧。   “摆驾坤羽宫。”萧瑶站起身来,由着半夏替她系上大红滚白狐毛的氅衣。   半夏替她撑着油伞,萧瑶望着头顶伞骨,有些恍惚。   走出宫门,宫巷深处吹来的寒风越发冷冽,呼啸着吹鼓她身上氅衣。   一抬眸,萧瑶见着方嬷嬷领着一个人往这边来,她凝神望了望,不曾想,竟是季姑姑。   没来由的亲切感从心底往上冒,萧瑶面上一喜,赶忙上前唤她:“季姑姑,您何时进宫来的?”   季姑姑含笑请了安,又向方嬷嬷道了谢,方才对萧瑶道:“除夕将至,山上冷清,姑姑昨日下山搬回季府住了,今日来给太后娘娘请安,正好也来看看陛下身子如何。”   她的身子,左右季姑姑不会同她说实话,她也无意拆穿,有什么可看的?   萧瑶笑着拉住她的手,示意宫人取来油伞替季姑姑遮雪,这才拉着她一道往坤羽宫去:“皇夫病了,本宫正要去瞧,劳烦季姑姑随本宫一道前去。”   坤羽宫内殿,银炭烧得正旺,萧瑶进来不多会儿,便觉热得让人微微不适。   偏季昀坐在罗汉床上,盖着毯子,脸上还不见血色。   萧瑶坐在他身侧,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暗叹一声,将他的手拉过来,捂在手心,像捂着一块冰。   “季姑姑,季昀的身子如何?”季姑姑刚收回手,萧瑶便迫不及待地问。   “不太好。”季姑姑如实说,同季昀对视一眼,又冲萧瑶道,“姑姑要替季皇夫施针,可否请陛下暂且回避片刻?”   萧瑶有些迟疑,她想看着季姑姑替季昀施针,名义上,季昀仍是她的皇夫,不是么?   可季昀没给她迟疑的机会,他轻咳了几声,抬眸望着她,淡淡道:“臣恳请陛下回避片刻。”   “好,本宫回避便是。”萧瑶松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去。   她站在廊庑下,望着苍茫天色,心却紧紧揪着,季姑姑说季昀的身子不太好,是怎么不好呢?   莫非前世薛太后由着睿王登基,便是因为季昀身子弱,会像皇兄萧珵一般短寿?   这般一想,萧瑶心口登时惊痛,纵然季昀骗了她,她也不想让他死。   若他死了,若他死了……   萧瑶无法再想下去,待回过神来,脸上已是湿凉一片。   内殿中,季姑姑并未给季昀施针,她坐在罗汉床另一头,望着季昀:“庭修知道殿下的身子或许撑不住,开了方子让我送来。”   说话间,季姑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季昀:“殿下照这方子煎服,待身子养好些,再饮情丝草不迟。”   季昀听了,面上终于露出丝丝喜色:“姑姑,霍神医还能找到情丝草么?我以为……我以为国师走了,情丝草便再也难找了。”   “去东琉寻情丝草,自然困难。”季姑姑叹了口气,“不过,庭修曾种下情丝草的种子,眼下也快长成了,殿下须得趁这些时日,好好将养才是。”   听着季昀的咳嗽声,季姑姑心下难受,别过脸去,轻轻抹了一把泪,哽咽道:“姑姑一直拿殿下当亲侄子看待,我虽想救昭昭,却也不想看着殿下如此,我一定会让庭修想到法子救你的!”   “姑姑,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萧氏本就短寿,即便没有情丝草,我也活不长。”季昀说着生死攸关的事,面上却一派淡然,他垂眸扫过腰间玉带上细细的,不起眼的红线,眉眼越发柔和,“能救昭昭,已是最好的安排。”   言罢,他抬眸望着季姑姑,笑了笑:“姑姑,谢谢你。”   萧瑶送季姑姑出去的时候,发现她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可又问不出什么。   季姑姑口口声声说,季昀是犯了旧疾,吃几日药便会好,萧瑶却不敢轻信,甚至暗暗起了疑心。   莫非季昀也同她一样,中了什么太医也没见过的毒?   萧瑶匆匆回到内殿,立在季昀身侧,望着他缓缓饮茶的动作,居高临下问道:“告诉我,季姑姑方才究竟说的什么?你是不是中毒了?能不能治好?”   说着说着,她眼眶都红了。   季昀放下茶盏,含笑将她拉过来,坐在他身侧:“昭昭再紧张臣吗?别胡思乱想,臣的身子素来如此,看着凶险,实则养几日便好,昭昭且容臣告假几日,过些时日,定当加倍补偿昭昭。”   “季昀,你说了这么多,可知多说多错?”萧瑶一个字都不信。   趁季昀惊愕间,她忽而将手搭在季昀肩头,将他上衣往下一拉,迅速扫了一眼他光洁的背。   又恐他受寒,匆匆替他穿回去,才盯着他愕然的眸光,一字一句道:“季姑姑并未替你施针,你们究竟在骗我什么?”   被这般逼问,季昀只是无奈,却并不解释。   他笑意清浅,漆眸闪着光,抬手轻轻抚了抚他鬓边墨发,嗓音低缓:“傻昭昭,你只需记着,臣永远不会害你便好。”   待他喝了汤药睡下,萧瑶才离开坤羽宫,一路上,她反复琢磨着季昀最后那句话,却怎么也猜不着有何深意。   过了两日,季昀的身子开始好转,萧瑶还曾悄悄立在坤羽宫外,看他舞剑。   萧瑶脸上重新有了笑模样,让她欢喜的,还有一事,空置百年的辰王府重开,辰王回来了。   “去辰王府通传一声,本宫明日罢朝一日,亲自去辰王府拜访。”   辰王乃是世袭罔替的一字并肩王,受百姓拥戴已久,即便辰王府偌大的府邸空置百年,也没有哪任君王收回,更无人敢买这座宅邸。   如今辰王府重开,陷入国师暴毙恐慌的百姓们,一时像是看到新的生机,大琞有救了!   “陛下明日去辰王府,可否带上臣?”季昀冒着寒风而来,温声向萧瑶请求。   “你也想见辰王?”   “臣仰慕辰王久矣。”   翌日,萧瑶让季昀与她同乘。   御驾到了辰王府外的巷道时,她才知,仰慕辰王的人何其之多,比那日围在国师府外的人还多,听口音,还有才能够京外赶来的。   入了辰王府,见着那张不算熟悉但肯定不陌生的脸,萧瑶惊呆了:“原来霍神医是辰王后人!”   “是。”霍庭修含笑望着她,一贯锐利的眼神,此刻甚至能称之为慈爱,“陛下若要验看辰王令也可,只是辰王令在内子处,内子性子恬静,尚未住进府中。”   “辰王说笑了,您的身份,本宫自是不疑。”以霍神医的身份,他也没什么必要冒充辰王。   只是不知,他潇洒半生,为何突然回来,担这一字并肩王的虚名?还是,他想要的不止是虚名?   此事她不便相问,改日悄悄去问季姑姑好了。   刚想到季姑姑,便听到下人来通报,说是首辅大人家的季姑姑求见。   萧瑶面上一喜,却见霍神医已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去:“快请!”   呃,他们两个究竟谁是徒弟,谁是师父?   略略寒暄几句,萧瑶又听下人来报,说钟灵山上的药圃运来了。   霍神医对药草着实看重,竟不让下人插手,自己亲手去后院新建好的暖房,将运来的药圃移栽进去。   萧瑶从来只在书上看到那些草药,或是太医院那些成品,没见过实物,心下好奇。   便也跟着去了暖房,看霍神医如何侍弄那些草药,季姑姑又是如何从旁协助。   暖房中药草种类不多,却都不是凡品,有些萧瑶听说过,有些没听过,霍神医忙着,季姑姑倒是极耐心地解释给她听。   直到问及一种样子有些特别,只有小腿一半高的药草时,季姑姑顿了顿,迟疑片刻才道:“此乃情丝草,也叫离情草。”   原来离情草长这样。   萧瑶眼睛一亮,小心地碰了碰离情草细软的草茎:“离情草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哦,从前皇兄日常喝的补药中,就有这一味。”   暖房里暖融融的,季昀却未进屋,而是立在廊庑下,含笑凝着里边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他听不清楚萧瑶在说什么,却能看出她极欢喜,若非被抱入宫中,她其实安乐无忧地过一世吧?   殊不知,暖房中,季姑姑和霍神医手上动作齐齐顿住。   二人默然对视一眼,季姑姑方才深深凝着萧瑶,摇头道:“不,情丝草不是补药,而是,慢性的噬心毒药。” 第63章 蜜饯甜   闻言, 萧瑶盯着眼前一片细软的草茎发怔。   毒草,离情草是毒草。   原来萧氏皇族短寿少嗣的缘由,不是什么怪力乱神的诅咒, 而是历任国师奉上的那碗固元汤。   原来武帝、文帝皆死于情丝草之毒,毁于国师之手。   “这情丝草原本是长在南黎的离情谷, 可不知为什么, 在南黎绝了迹, 孟师兄后来却在东琉无意中撞见,给少了个精光。”   东琉?慕容世骞, 宋世迦。   不, 或许该称之为慕容世迦。   “不过, 这情丝草虽有毒,却也可以入药,以血养之,可解情蛊之毒。”季姑姑说着,红着眼眶瞥了霍庭修一眼, 对上他微微颔首的默许,又继续耐心解释,“师父觉着可惜, 寻来了情丝草的种子, 听说南黎都没种出来,没想到让师父种成了。”   言罢, 她又细细地给萧瑶说着情丝草的种法,仿佛只是闲聊,并无任何言外之意。   她絮絮叨叨说着,萧瑶愣愣听着,鼻尖涌起浓重酸意, 直盯盯凝着眼前成片的情丝草,视线渐渐模糊,视野中一片翠雾。   以血养之,可解情蛊之毒。   满脑子不断回响着这句话,萧瑶心口一阵钻心地痛,似有虫蚁在胸腔内狠狠啃噬。   原来季昀的身子越来越弱,不是什么旧疾,而是日日饮固元汤所致。   他是从何时开始饮那固元汤的?   萧瑶竭力忍着眸中泪意,没让泪珠滴落下来,泪珠悬在睫羽处,微凉,她的眸子却是又涨又热,痛得厉害。   在行宫的最后一日,他从钟灵山下来,招呼都不打,便先行回了宫,后来,便日日饮那固元汤。   是不是……季姑姑早已诊出她体内情蛊之毒,也告诉了他如何才能解毒,他才会去饮那固元汤?   可是,既然季姑姑一直瞒着她,便是那日在坤羽宫,也仍瞒着她,今日,又为何这般暗示着告诉她呢?   萧瑶想不明白,也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想。   “季姑姑,情丝草之毒,如何能解?”萧瑶猛然抬眸,泪珠沉沉坠落,她红着眼,望着季艺姝。   她不能让季昀像皇兄那样死去,她不许他如此!   当初,会不会正是武帝和薛太后对宫中的人起了疑,为了保住季昀一命,才设计将他换到宫外养着?   他本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的,偏生遇着她。   萧瑶紧紧捂着心口,痛得脸色煞白,几乎要立时晕过去。   樱绯色唇瓣被她咬得几欲滴血,她竭力忍着,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季姑姑轻轻摇头:“此毒,连我师父亦无法可解。”   闻言,萧瑶心下一凉,暖房中暖意融融,她却连指尖都冷得麻木。   “霍神医!”激动间,萧瑶声调陡然提高,又下意识往暖房外望了望,对上季昀眸中浅浅的疑惑,她又收回视线,压低声音,嗓音颤抖着向霍庭修道,“不,辰王,本宫求你救救他。”   “本宫的毒可以不解,这江山你也尽可拿去。”萧瑶攥紧的掌心一阵刺痛,指甲生生陷进肉里,“只要你能救他,怎样都好。”   说话间,她泪珠簌簌滚落。   霍神医是季姑姑的师父,所以她和季昀的身子,霍神医定然清楚,他忽而携辰王令归来,是想以江山要挟吗?   如此,便拿去吧,江山在辰王手中,总比落到睿王手里,要好得多。   霍庭修轻轻摇头,别开脸,他的女儿为那臭小子哭成这样,他如何不心疼?   她知晓体内情蛊之事,霍庭修并不奇怪,只因,他知道南黎长老去找过她,而且眼下还留在京城等她。   他夫妻二人并不舍得让萧瑶去南黎,可是,没有办法,萧家那臭小子的身子,比他想象中更凶险,许是胎里便带了毒的缘故。   思及此,霍庭修长叹一声,继续手持花铲细细侍弄药草,嗓音少了些凌厉之气,有些闷:“此毒唯有南黎圣女能解。”   只有她能解?萧瑶怔住。   可她该如何解呢?   连霍神医也不知道,想必整个大琞,再无人能解情丝草之毒。   可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不是吗?   萧瑶思绪飞转,情绪反倒奇异般平复下来,她不再落泪。   待眸中胀痛感渐渐消解,她站起身来,隔着窗棂,望向季昀,眸色温柔。   季昀,你一定要等我。   天色暗得早,长街两侧灯笼次第亮起,刺骨寒风掀起窗帷,送进来丝丝缕缕暖黄灯光,摇曳温柔。   萧瑶不动声色坐着,微微侧眸,偷看季昀。   不料,撞见他温柔眼眸,被他抓个正着。   季昀弯了弯唇角,微凉指腹轻抚她眼角微红,俊眉微挑:“怎么哭了?”   “听霍神医讲陈年旧事,听得紧张入神,把掌心掐破了。”萧瑶蹙着眉,摊开掌心给他看,嗓音又甜又软,撒着娇,“好痛。”   她掌心肉细细嫩嫩的,被指甲掐破的一小点伤痕已然干涸,殷红血迹粘在伤痕处,触目惊心。   “傻昭昭。”季昀心口一紧,将她的手护在掌心,俯身极轻柔地吻了一下那伤痕,才从袖笼中摸出一小瓶玉凝膏来。   拿指尖挑了一点,又用指腹抹在她伤痕边缘,轻柔捻开:“下回再弄伤自己,臣可要重重罚你的。”   霍神医避世多年,却在国师走后第一时间重开辰王府,其用意,季昀心知肚明,独独为了昭昭。   他们对昭昭这般着紧,自然不会把情丝草之事说出来,给昭昭平添愁绪。   所以,当昭昭在暖房中,指着情丝草问季姑姑时,季昀只紧张了一瞬,便放下心来。   昭昭不会知道固元汤中有情丝草,也不会知道他寿数不长。   “你还敢罚本宫?你想怎么罚?”萧瑶柳眉一竖,瞪着他。   掌心本就只剩细微的痛,被他这般捻弄,更多的是酥和痒,她顺势将掌心收拢,让他碰不到。   季昀失笑,随手将玉凝膏盖上,搁在身侧,将她小小的手握在掌心:“罚你……在臣背上习字。”   听到习字二字,萧瑶登时双颊荔红,纤细的脊背似被钉住,深深的麻痒自骨子里往外钻。   偏偏季昀扶在她腰窝处的手,并不规矩,缓缓上移,移至某处时,忽而停下。   隔着厚厚冬衣,萧瑶分明感受到,他正拿指尖捻挑她背后心衣的系带。   有冬衣护着,萧瑶倒不担心他会将系带挑开。   可这似有若无的戏弄,生生在她心口点了一簇火苗,越烧越旺,烧得她耳尖殷红。   辰王府书房中,霍庭修拥着季艺姝,轻拍她颤抖的细肩安抚:“姝儿别担心,南黎也是她的家,我们的昭昭会平安回来的。”   “我知道她性命无虞,可她真的还能回来么?”季艺姝从他衣襟前抬眸,含泪凝着他,“我怕到时候,由不得她,也由不得我们。”   霍庭修轻叹一声,俯身温柔吻了吻她湿润的睫羽:“姝儿,你后悔告诉她吗?”   闻言,季艺姝毫不犹豫地摇头,将侧脸贴在他身前,听着他的心跳声,让自己平复下来:“不悔,我的昭昭是个勇敢的孩子。”   “对,她会像你一样勇敢。”霍庭修想到季艺姝当年的孤注一掷,想到这许多年来她独自承受煎熬,却仍咬牙维护他,将她拥得更紧,恨不能揉进身体里去,“我霍氏一族,也不屑去欠萧氏的命。”   多少次把季昀往外推,其实这一宿,萧瑶很想在他臂弯里入睡。   此去南黎,前路未知,如今相伴的日子,过一日便少一日。   可一想到季昀的身子,想到季姑姑那日说的“不太好”,萧瑶还是冷着脸把他赶回了坤羽宫。   否则,在紫宸宫里,他免不了又会想法子服侍她,如何能安寝?   坤羽宫中,季昀在盥室泡了许久,望着身上仍未恢复如常的某处,闭目苦笑。   或许,只有在梦里,他才舍得不顾她的推拒嘤泣,横冲直撞去索求她的美好。   固元汤一事,萧瑶并未告诉薛太后,左右国师已远走,也并未指定下一任国师,宫里再不会出现固元汤,何必让薛太后再舔舐一次失去武帝和文帝的痛?   早朝后,萧瑶没让宫人把折子送去坤羽宫,而是自己带去的。   进了内殿,刚跟季昀说了两句话,便见一位宫婢托着承盘走进来:“陛下,季皇夫的药煎好了。”   “放这儿吧。”萧瑶指了指罗汉床上的小几,又吩咐了一句,“去取些蜜饯送来。”   “是!”宫婢退出去。   季昀笑着摇了摇头,昭昭真当他怕苦么?   他伸出手,欲去端药碗,还没碰到碗沿儿,萧瑶便把承盘往自己这边一拉,药碗中的汤药晃了晃,倒是没撒出来。   “本宫从未服侍人喝过药,今日想试试。”萧瑶拿指腹贴了贴药碗外侧,不烫,方才端起来。   她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汤匙,一下一下搅动着甜白瓷碗中,深褐色散着清苦味道的药汁。   忽而转了话头:“本宫的生辰在上元节,皇夫记着给本宫备好生辰礼。”   季昀张口含住她递至唇边的汤匙,将药汁饮尽,笑道:“昭昭想要什么礼物?”   “银票。”萧瑶脱口而出,重新舀了一匙药汁,送至他薄薄潋滟的唇边,笑得越发粲然。   “什么?”季昀轻咳两声,呛着了,又无奈又好笑,“昭昭坐拥天下,怎么还惦记臣这点私房钱?再说,寻常百姓家的娘子想要什么礼物,不都是让夫君去猜么?”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来印证:“父亲和大哥每年都没少为此事头疼。”   “你也说了,那是寻常百姓家的娘子,可本宫不是寻常娘子,你也不是寻常夫君。”萧瑶冲他眨眨眼,娇俏又狡黠,让人无法拒绝。   偏她自己浑然不觉,唯恐季昀说出拒绝的话。   她放下药碗,捏着季昀一角袖口轻轻晃呀晃,语气甜软娇赧:“寻常百姓家的夫君还让娘子管账呢,本宫不过惦记你几张银票罢了,也是为了上元夜给你买生辰礼,你给不给嘛?”   季昀被她缠得无法,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旋即起身,在身后博古架上取下一方锦匣,塞到萧瑶手里:“小财迷,竟是要花臣的银子给臣买生辰礼。”   话音刚落,季昀忽而察觉到哪里不对。   萧瑶正捧着锦匣,一脸窃喜,便被季昀捏住下巴,轻轻往上一抬,他凝着她眼眸,眸色狐疑:“昭昭怎么知晓臣的生辰也是上元节?”   被他这般迫视,萧瑶心下慌乱不已,可手中沉甸甸的锦匣又让她镇定下来。   她故作无辜地回望季昀:“你入宫做皇夫,自是合过生辰八字的,本宫想知道你生辰,很难吗?”   原来如此,季昀心口一松,幸好,幸好她仍一无所知。   季昀抬手,轻轻揉了揉她发顶,眼眸温柔无限:“昭昭有心了,臣等着你的生辰礼。”   继而,他扫了一眼她手中锦匣,挑眉道:“这些银票不算,上元夜,臣也会给昭昭另备一份生辰礼。”   殿门叩响,宫婢送来一小碟蜜饯,澄黄的薄薄一层蜜糖渍着殷红的果子,香香甜甜的。   萧瑶接过小碟,递到季昀面前,示意他拿一颗尝尝。   甜腻之物,季昀素来不甚喜欢,不过,因着萧瑶,他倒也品咂出一些滋味来。   当即拈起一枚,默然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萧瑶眼眸一眨不眨凝着他,想象着她从前吃过药再吃蜜饯时,露出的心满意足的笑,期待着季昀脸上也露出那样满足的笑。   可是,没有,季昀脸色有些僵硬。   “怎么了?”萧瑶眨眨眼,“不好吃?”   “不甜。”季昀嗓音闷闷,带着淡淡哀怨意味。   可真行,他还有嫌蜜饯不甜的时候?这蜜饯得多难吃?   萧瑶一脸狐疑,抬手便要去拈一枚蜜饯尝尝。   却被季昀抢了先,他纤长的指皙白如玉,拈起一枚蜜饯,塞入她口中。   甜意登时在萧瑶舌尖化开,往整个口腔蔓延。   没来得及嚼,唇瓣便被微凉的软意堵住,灵巧的舌尖撬开她细小贝齿,顷刻将她尚未咀嚼的蜜饯卷走。   蜜饯外层薄薄的糖衣融化,拉出细弱的蜜丝,断在萧瑶樱红冶丽的唇瓣上。   她檀口微张,忘了动作。   唇瓣上蜜糖的甜香萦绕在鼻尖,她愣愣望着他下颚一动一动,将蜜饯细细咀嚼,又听他轻叹:“唔,是甜的。” 第64章 赴汤池(二更,小修)……   待回过神来, 萧瑶气鼓鼓地,抓了两枚蜜饯往他嘴里塞。   季昀知她恼了,两枚蜜饯在口中甜到发腻, 他也没吐出去,囫囵嚼了咽下, 方才去拉她手腕, 止住她要离开的脚步。   “臣可是花了一万两银子买的这枚蜜饯, 昭昭莫要恼了,可好?”季昀从身后环住她纤袅的身子, 往怀中扣了扣。   弓着身, 微凉的侧脸贴在她细腻粉腮便, 嗓音沉软轻哄。   嗓音中流露的无限耐心,透着说不出的旖旎。   萧瑶心下已软下来,提不起气性,却仍板着脸,想让他知道, 她不是这么好哄的。   可一回眸,唇瓣正好轻轻擦过他唇角,萧瑶心神一颤, 他把命, 把江山都给了她,她还如何恼他?   萧瑶红着脸, 默然抬手,想将横亘身前的有力臂膀拉开。   却见他把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下颚抵在她颈侧,嗓音轻惑:“昭昭,让我抱一会儿, 就一会儿。”   明日便是除夕,也是他最后能陪她过的一个除夕夜了吧?   他恨不得将她打个结,系在身上,寸步不离。   萧瑶却不依他,仍旧使力拉他的手臂,季昀怕她手拉疼了,只得苦笑着松开。   便是静静抱一会儿,也是他妄想了。   见萧瑶转过身来,季昀含笑凝着她,等着她开口训他,说些着恼的话。   可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身上喜庆的冬装贴上他玄色衣襟,她双手环在他腰身处,侧脸贴着他心口嘟囔道:“一万两银子呢,只买颗蜜饯多不划算,本宫心善,准你多抱一会儿。”   紫宸宫中,萧瑶打开锦匣,只取出两张银票,其余的皆收进一个藏着私物的箱笼里。   萧瑶将手伸进箱笼中,里面静静躺着的是季昀送她的书册,季昀偷偷给她画的小像,纤细指尖轻轻抚过,方才盖上箱笼。   “半夏,汤池可备好了?”萧瑶起身,冲屏风外头拨着炭盆的身影问。   明日大朝会后,便是半月的休沐,直到过了上元节,才会再有朝会。   是以,明日是她最后一次早朝了,去汤池好生泡一泡,告别这个她自小长大的地方吧。   再回来,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好了,陛下随时可以沐洗。”半夏放下火钳子,起身回禀。   萧瑶将箱笼推入榻下藏好,正往屏风外走。   殿门却骤然被推开,白芷冻得发抖,嗓音也打着颤:“陛下,睿王府被抄,睿王已被押解入京。”   “什么?”萧瑶闻言大惊。   快速走出屏风,盯着白芷煞白的脸,在半夏惊恐的目光中,倏而镇定下来。   一定是季昀做的!   季昀会模仿她的笔迹,足以以假乱真,他何事下的圣旨?为何要查抄睿王府?   很快,萧瑶便想明白,眼眶泛红,季昀这个傻子,一定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想替她除掉睿王这个威胁,把江山安安稳稳交到她手里。   他就这么相信她能坐稳这江山么?他就这么不怕死么?   “陛下?”半夏和白芷见萧瑶惊诧的模样,登时心下一凉。   坏了,季皇夫怎么瞒着陛下,干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   萧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故作淡然冲她们摆摆手:“慌什么,睿王意图谋反,本宫不过是抄了他的家,还没杀头呢。”   “传本宫旨意,送去大理寺,严惩不贷!”萧瑶语气冷肃。   既然是季昀想抄睿王的家,抄便抄了吧,左右这江山是他的,睿王早晚是个死。   虽叫人传了旨意,萧瑶仍不放心,特意召来押解睿王入京的刺史,细细看过刺史呈上来的罪证,才知睿王果真该死。   他为了一己之私,竟然同北剌暗中勾结,通敌卖国,甚至要把这个北疆送给北剌。   没了北疆这个屏障,北剌铁骑想打入京城,几乎是一马平川。   若真让他得逞,镇北侯、清婵姐姐他们,还有多少无辜的百姓要枉死在战火中,萧瑶恨不得亲手砍了他的头,看看他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送去大理寺。”萧瑶将那些证据收拢好,重新递给刺史。   天色渐暗,萧瑶草草用了晚膳,便由半夏、白芷服侍着,去了闲置许久的汤池。   汤池设置精巧,引的是北面山上唯一一处温泉活水。   撩开重重纱幔走进去,氤氲雾气暖暖扑来,方才为政事烦忧的疲累登时消散大半。   萧瑶指了指汤池边的长椅道:“衣物放这儿,你们且下去吧,本宫一个人待会儿。”   温泉水被艳红的花瓣覆盖,看不出有多深。   半夏、白芷却知,那深度倒是淹不着人,于是恭顺地退了出去。   汤池是弯月型的,静谧得,只能听到徐徐灌入的温泉活水流动声。   萧瑶立在月牙这一端,嗅着池中花瓣的清幽雅香,徐徐拉开腰间束带,繁复的长裙顺势滑落,堆叠在纤细脚踝处。   她抬脚走出来,坐在裙子旁边的位置,绷直足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点点温泉水,探了探,温度正适宜。   两条细白小腿垂在镶了暖玉的池壁边,来回晃荡着,一下一下拨动着池中温水。   望着水波带动花瓣,往池心漾开,萧瑶垂眸,细细解开外衣,又将双手负于身后,扯开心衣纤细的系带。   她扶着池壁边沿,将纤侬窈袅的身子一点一点没入池水中,由着温暖的泉水将她周身包裹。   萧瑶闭上眼,只觉像极了他拥她入眠时,怀中的温度。   不知是羞的,还是被热气熏的,萧瑶双颊染上醺然绯色。   她抬手掬起一捧水,哗啦一声从眉间浇下来,试图将脸上热意浇熄。   温热泉水沾湿她披散的乌发,柳眉上凝着的水珠一滴一滴顺着眼睫落下,萧瑶正欲往月牙中央去。   忽而听到哗啦一声,月牙的另一端,游过来一道身影。   池上水雾氤氲了他的眉眼,原是清泠泠的骨相,竟被雾气晕染出温柔缱绻。   “季昀。”萧瑶睁大眼眸,吐出这两个字,惊得咬了一下舌尖。   望着季昀含笑的眉眼,她一寸一寸后退。   直到脊背抵上池壁上的光滑的暖玉,她才骤然垂眸,后知后觉将身子瑟缩着隐匿到艳红的花瓣下。   “本宫今日未翻牌。”萧瑶牙关轻颤,心下说不出的慌乱。   许是从未见过他除下衣袍的模样,他这样,让萧瑶无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只臣一人的牌子,便不劳烦陛下翻了。”   转眼间,季昀已游至她眼前,在他身前站定,双臂撑在她细肩两侧,将她环在池壁边缘。   “本宫不需要人服侍,你出去。”萧瑶想唤人,却又不想让半夏、白芷看到他这副勾魂摄魄男狐狸精的模样。   只得颤着嗓音去推他。   伸出的手腕被季昀轻易捉住,他将她被泉水泡得越发温软的细指抵在唇边,细细轻吻,继而笑道:“昭昭这张小嘴素来不诚实,臣不问它。”   说话间,他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长臂一寸一寸没入花瓣下的汤泉中:“只问问它。”   萧瑶双腿打颤,直向汤泉中软倒。   被季昀及时扶住,她下意识环住他脖颈,他握住她纤细脚踝,氤氲水雾中,成了她唯一的凭依。   察觉到水中异样,萧瑶惊骇地睁大眼眸,他却只是倾身贴了贴她颤抖的长睫。   沿着细琼鼻骨往下,细细品啄。   汤池中波拉的水声传来,夹着低软娇娆呜哼,奶猫似的。   候在殿外的白芷推了推半夏,疑惑道:“半夏姐姐有听到什么声音吗?我怎么好像听到有小猫叫?”   半夏红着脸,清了清嗓子,仍有些不自在,望着庭中被北风摧残碾转的腊梅道:“你听错了。”   “是吗?”白芷仍觉怪异。   正要细细再听,却被半夏拉去庭中吹冷风。   凌冽风声盖过奶猫叫声,却听半夏没头没尾说了一句:“今日陛下汤泉洗沐,季皇夫来试过水温呢。”   等了两个时辰没见到人出来,不止白芷,连半夏也有些急了。   “陛下该不会是泡了太久,晕过去了吧?半夏姐姐,我们得进去看看!”白芷急得跳脚。   半夏沉吟片刻,咬咬牙道:“一起进去。”   可绕过纱幔,走近汤池一看,边缘漾起许多艳红花瓣的汤池中,哪里有半个人影?   “陛下丢了?”白芷吓傻了。   倒是半夏,立马反应过来,二话不说,便往汤池边的暖阁跑。   隔着门扇,听到里边银炭的哔剥声,半夏终于松了口气,拍了拍白芷的肩膀,把她拉远了些才道:“没事,陛下只是睡着了。”   暖阁中,季昀拿皙白指骨,一下一下轻轻刮蹭着萧瑶小巧的鼻尖,漆眸晶亮而温柔。   昭昭被他吓坏了,也累坏了,可是他的昭昭这么好,竟然什么都肯由着他。   困意袭来,季昀敛起眼眸,脑中全是萧瑶羞赧地闭上眼,长睫轻颤环住他的模样。   除夕大朝会,半夏、白芷没敢误事,早早捧了盥洗之物及朝服在外等着。   萧瑶虽未误了早朝,可一步步走上龙椅侧的玉阶时,双腿仍微微打着颤。   最后一次朝会,她本来准备了好些话,可最终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出口,扶着赤金缠龙扶手的小臂一阵发软,她心下把季昀骂了千百遍。   散朝后,萧瑶没急着批折子,她立在宫檐下,望着朱红宫墙角落里摇曳的腊梅,足尖微蜷。   该给季昀送个什么生辰礼才好呢? 第65章 当续弦   本不想在上元夜离开的, 那是她的生辰,也是他的。   可唯有上元夜,京城的防备会稍稍松懈, 她才有把握趁着出宫赏灯的机会,让萤蝶带她去寻南黎长老, 在季昀反应过来之前, 离开京城。   她离开, 他可会伤心?   想到他会满京城去寻她,萧瑶心下便是一痛。   可她深知, 季昀越是在意她, 越不会允她去南黎。   若非如此, 季姑姑又为何会帮着季昀一起,瞒着她这么久?   既然不再隐瞒,定是季昀的身子再拖不得了。   萧瑶闭上眼,将刺骨寒风吸入鼻腔,冷意将心口棉痛不舍驱散了些。   忽而, 肩上一阵沉软。   萧瑶睁开眼,侧眸一看,是季昀。   他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似乎昨夜之后, 他便总是这副温暄模样。   大红绣白梅氅衣裹在她身上,季昀修长如玉的指骨拈着她领口处系带, 灵巧地系上蝶结。   这才撩起眼皮望她,微凉指背轻蹭她鼻尖:“鼻尖都冻红了,也不知添衣,存心让臣心疼么?”   萧瑶没反驳他,抬手将柔软指腹抚上他英挺眉骨, 顺着刀削般的轮廓徐徐往下。   最后双臂环在他腰际,脸颊埋在他襟前,藏匿笑中带泪的眼眸:“就是让你心疼,你这一世,只许心疼本宫。”   “好,只心疼我的昭昭。”季昀含笑轻哄,继而扫了一眼周遭垂眸盯着鞋面的宫人们,咬着她耳尖轻笑,“这么多人看着呢,昭昭想抱,回紫宸宫再抱?”   季昀没告诉她,除了宫人,还有几位走得慢的年迈老臣呢。   “你是本宫的皇夫,本宫怎么抱不得了?”萧瑶扬起小脸瞪了他一眼,到底松开了他的腰,却又攥着他衣襟命令,“本宫要你抱着回去。”   周遭的宫人们垂眸敛耳,同廊下一根根朱红立柱无疑,恨不得连呼吸也屏住才好。   从前只道宫妃们争起宠来,花样颇多,没想到女帝也这般会缠人。   季昀扫了一眼往宫门方向走的几位老臣的背影,无奈浅笑。   随即,微微俯身,长臂绕过萧瑶膝弯,将她横抱在怀,稳稳朝着紫宸宫方向走去。   殊不知,几位老臣快走到宫门口,又回眸望了一眼,含笑摇头。   宫门口一脸肃然的守卫们,就听几位平日顶严肃的老臣念叨:“哎哟,到底是年轻好啊,恨不得时时黏在一处,太后娘娘快要抱上小皇孙了吧?咱先去首辅大人府上探探口风去?”   “走,一块儿去!”   “诶?我听说首辅大人家那位姑姑回来了,夫人想请媒人说项,聘那位姑姑给犬子当续弦,待会儿你们帮着说几句好话?”   说着说着,走远了去,各自登上自家轿子,纷纷往季府而去。   紫宸宫内殿,银炭烧得火红锃亮。   萧瑶扫了一眼正专注批折子的季昀,又垂眸继续翻半夏替她找来的针线篮。   宫里什么都不缺,她却很想亲手给他做一件生辰礼。   也想过给季昀缝一件披风,正好开春能穿上,可针黹女红她自小没学过,莫说披风,缝寝衣都是难为她。   萧瑶捞起一块玄色滴珠织金锦,拿手丈量了一下,季昀的腰身她也悄悄量过的,做条束带应是足够。   可是……似乎还是太难了。   最后,她终于选定一块玄青底蜀锦。   半夏教了她大半日,萧瑶勉强学会最简单的针法,至少能将布料缝起来。   她举起布料,凝着自己刚缝好的两行线,秀眉颦蹙,这可太丑了。   忽而,手上一空,修长的指将她手中布料夹走了。   季昀看了看勉强能看出是个袋子的小东西,俯身拿额头轻抵她眉心:“给臣做的?”   “不是你说要生辰礼么?”萧瑶别开眼,不去看那丑东西,又下意识将手指往身后藏。   却被季昀发现,将她纤软柔夷抓在掌心,樱粉光滑的指腹被针扎得不像样。   他将她指腹牵至唇边,细细吮了吮,才轻轻捏了捏她脸颊道:“不是说上元夜出宫去买么?何苦难为自己?”   不想让他发现那些银票她另有用处,萧瑶收回手,又展臂环住他的脖颈,凝着他眼眸,娇娇气气嗔道:“本宫想亲手替你做生辰礼,你还不领情,那本宫不缝了!”   不等季昀有所反应,萧瑶垂眸,往他身前蹭了蹭:“本宫累了,要歇息。”   季昀无奈失笑,将手中布料放回针线篮,将她抱起来,送至榻上。   刚替她盖好衾被,准备出去继续批折子,却被萧瑶攥住衣襟,往她的方向一拉:“本宫要你陪着睡。”   “怎的一夜之间,昭昭变得这般粘人了?”季昀俯下身,拿指背轻轻蹭了蹭她秀气的鼻尖,“一刻也离不得臣?”   谁离不得他了!   听他话里有话,萧瑶羞得双颊荔红,她只是不想他这么累,想让他也一起歇会儿,养养身子罢了。   “你出去!”萧瑶羞愤不已,原本拉着他的力道,改为推攘,“本宫不要你陪了。”   “啧,朝令夕改可不好。”季昀含笑贴了贴她侧脸,脱去鞋袜,睥着她道,“侍奉昭昭乃是臣的本分,臣岂敢不从?”   言罢,身着雪色里衣躺在她身侧,将她拥入怀中,搭在她后背的手,探入她里衣,指尖一下一下勾扯着她心衣系结。   萧瑶原本只有浅浅困意,被他一番捉弄,不知不觉睡了去,连睿王通敌卖国之事也忘了问。   醒来时,殿内漆黑一片,只有廊下摇曳宫灯发出的柔光照进些许。   纤腰被长臂扣住,萧瑶扭了扭,想趁他醒来之前先起身。   不料,一抬眸,对上他清亮的眼眸,腰间力道扣得更紧了。   “该起来准备宫宴了。”萧瑶推了推他。   “母后会安排妥当的。”季昀轻轻揉了揉她发顶。   除夕夜宴,只有后宫之人参加,即便萧瑶不出现,也无人会挑她的错。   可这最后一次宫宴,萧瑶还想见一见那些人,娴妃、舒美人、王昭仪……   待她离宫之后,季昀登位,这后宫再无她们的容身之处。   半个时辰后,萧瑶容光焕发出现在宫宴上。   所有人望着这张脸,都暗暗心惊,她若不是女帝,定会是搅乱天下的祸水。   花一般的容颜,渐渐长开,一颦一笑艳丽惑人。   季府中,热闹了半晌的家宴方才撤下去,季首辅的脸色就不大好看。   夫人许氏叹了口气,冲不知该说什么的季昂和张妙音道:“你们且先下去,韬哥儿韫姐儿玩爆竹时,仔细着些。”   不一会儿,孩童的玩闹嬉笑声渐远。   季首辅清了清嗓子,望了许氏一眼,许氏转而对一派淡然品茗的季艺姝道:“今日那些老臣的话,妹妹莫往心里去,我和你哥哥自然不愿妹妹去给人当续弦的。”   “只是,接下来走亲访友的,免不得再有人想给妹妹保媒,不知妹妹如何做想?”许氏说着,也有些不自在,季艺姝素来有主意,又从未在府中住过这么久,她轻了重了都不是,偏老爷又抹不开脸来说,“妹妹不妨直说,好叫我们心里有个数。”   季艺姝放下茶盏,扫了季首辅一眼,冲许氏笑得温婉:“嫂嫂不必忧心,艺姝并不在意,若再有人上门做媒,劳烦嫂嫂替我推了便是。”   言罢,她婉丽的眉宇间多了丝丝歉意:“说起来,也是艺姝思虑不周,没想到此番回府小住,倒扰了兄嫂清净。”   说着,她站起身,冲他二人施了一礼。   许氏忙扶住她:“妹妹何须见外,这里本就是你的家。”   她攥着季艺姝的手,说得真心实意。   “如此甚好,我家妹妹乃是神医弟子,又有我这个兄长在,不必倚靠任何人。”季首辅站起来,面色稍霁,“再有人敢来提亲,统统撵出去!”   还续弦?季首辅只要一想想,肺都要气炸了。   他踱步走出去,捋着胡须寻思,该怎么回敬一番,方才解气呢?   没等他想出所以然,大年初二这日,便听一位同僚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位想聘你家妹子做续弦的?”   季首辅茫然点头。   “初六便要成亲啦!”那位同僚眼眸晶亮,恨不得一气儿说完,偏又端着架子卖关子。   “这么快?”季首辅愕然,“谁家姑娘肯做续弦?还这般仓促了事。”   “什么姑娘。”那位同僚摆摆手,凑近他,沉声笑道,“是个被人弃了的外室,似乎还曾是花魁娘子。”   季首辅骇然,想起那位大臣板板正正的家风,更觉不可思议:“老爷子能同意?”   “辰王殿下亲自保的媒。”同僚笑着,又多说了两句,“他不同意有什么法子,他眼光挑,他那儿子七八年没碰女人了,一见着那外室,直接宿在人家屋里,拉都拉不回去,还扬言道,若不风风光光把人娶回去,他老子娘孩子都不要了。”   后边这些荤话,季首辅一点兴趣也无,倒是辰王,为何会插手艺姝的事?   哦,他险些忘了,辰王殿下可不就是霍神医么,他家妹子有这么个大靠山,他还操心个什么劲儿。   初三这日,萧瑶和季昀陪薛太后用了早膳,正好遇到季姑姑来请安。   寒暄了几句,萧瑶便把人拉出来,望了身侧的季昀一眼,对季姑姑道:“季姑姑,劳烦您再替季昀诊诊脉,看他身子可好些了?”   “是。”季姑姑含笑应下。   可望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宫巷时,季姑姑摸了摸袖笼中新制的情丝草,心下微微叹息,他身子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很快又要不好了。   紫宸宫中,季姑姑趁萧瑶不注意,悄然把情丝草给了季昀后,又单独留下来,陪萧瑶说了会儿话。   “昀儿的身子自幼便不算康健,幸而他习过武,底子好,好生养着,至少半年内无虞。”季姑姑顿了顿,意有所指道,“半年后,我再让师父亲自替他瞧瞧,换副方子将养。”   萧瑶心下明镜儿似的,季姑姑是在告诉她,她最多只有半年时间去寻解毒之法吧?   “姑姑大恩,本宫铭记于心。”萧瑶挤出一丝笑,有些勉强。   季姑姑却是红了眼眶,几乎要落泪。   大恩?不,这一切都怪她当年一腔孤勇,执意生下昭昭,铸下的大错。   若昭昭知道真相,能原谅她这个自私的娘亲吗?季艺姝只要一想,便心口揪痛。   即便庭修如她所愿,爱她护她,可她心里仍时常堵着郁结,她怕有朝一日,昭昭知道真相,会恨她,骂她。   “陛下,民妇有幸听您唤一声姑姑,便斗胆提前送陛下一份生辰礼。”季姑姑摸出一块色泽绝佳的羊脂玉佩,递给萧瑶,“万望陛下莫要嫌弃。”   这枚玉佩入手温润,质地滑腻,镂刻的蟠龙云纹,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姑姑这礼物太贵重,本宫不能收。”萧瑶推拒。   却被季姑姑硬塞道她手中,放在她掌心攥住:“陛下千万保管好这枚玉佩。” 第66章 上元夜(二更)   闻言, 萧瑶眸光一震,莫非季姑姑猜到她即将去南黎,特意送她的什么信物?   萧瑶疑惑地望着季姑姑, 却见她但笑不语,并不解释。   手中玉佩翻来覆去地看, 萧瑶也没看出所以然来。   怕这玉佩跟南黎有什么关系, 她也没敢去问季昀, 只得细细收起来,藏在放了银票、狼牙和金钗的锦匣里。   初六这日, 萧瑶和季昀一道, 去了大长公主府。   远远传来喜乐声, 萧瑶还特意拉着季昀飞奔着穿过长街,远远看了一眼迎亲的队伍。   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新娘子的花轿真喜庆。   萧瑶挣出被季昀拉住的手,对上他微微失落的眼神,她又将指尖缓缓穿过他指缝, 紧紧扣住。   他们做不了寻常夫妻,从南黎回来之后会如何,萧瑶想象不出。   喜乐声中, 萧瑶笑望着季昀, 只想把此刻的岁月静好深深印在脑子里。   “昭昭素来不爱热闹的,今日是怎么了?”御驾中, 季昀攥着萧瑶的手,轻问。   “本宫没见过百姓娶亲呀,忽而想看看。”萧瑶倚在他肩头,赤凤衔珠步摇下,长长的南珠坠子在他玄色衣襟前温柔轻晃。   季昀垂眸, 拿指背轻轻蹭了蹭她鼻尖:“你若知道那是谁家娶亲,就不会想看了。”   “谁?”萧瑶被他勾起一丝好奇,坐直身子,凝着他问。   “罢了,是谁家倒是无关紧要,只这位喜轿中的新娘子你或许还记得,。”季昀含笑睥着她,将她腮边发丝缠在如玉指尖,“那晚青菱河上的花魁娘子,被萧瑾收了做外室,萧瑾回平州的时候弃之不顾,日前辰王亲自保媒,才叫她得了这良缘。”   “辰王?”萧瑶想象不出霍神医竟然还会替人保媒,不由唏嘘,“这得多大仇啊。”   “确实有仇。”季昀点点头,“姑姑身为霍神医的弟子,竟有人想打她的主意,让她做续弦,你说辰王该不该恼?”   萧瑶脑中浮现出季姑姑婉丽淡然的容颜,登时气愤不已:“这种人还能娶上花魁娘子,可真是便宜他了!”   说话间,御驾已到大长公主府外,萧瑶摇了摇头,对远远的喜乐声再无半丝旖念。   可见到皇姑姑,萧瑶却发现她脸色不太好,眼皮下的乌青遮都遮不住,像是一宿没睡。   萧瑶把季昀支出去,叫他去园子里赏梅,独自留下来陪萧青鸾。   皇姑姑虽不是她的亲姑姑,可她自小调皮耍懒时,皇姑姑总是护着她的。   “姑姑。”萧瑶拉住她的手,“谁惹您生气了?昭昭替您罚他。”   闻言,萧青鸾憔悴疲惫的脸上牵起一丝笑意,她轻轻拍了拍萧瑶的手背,垂眸长叹道:“还是我们的昭昭好啊,人见人爱的。”   说着,她抬起眼眸,望着萧瑶:“季皇夫待你极好吧?姑姑知道他爱极了你,那眼神做不得假的。”   “姑姑真是羡慕我们昭昭。”叹了这一句,萧青鸾眸中已满是泪光,她别过脸去。   萧瑶将帕子递给她,待她把眼泪擦干了,方才轻声问:“姑姑,你后悔吗?”   “没什么可后悔的。”萧青鸾轻轻摇头,眼眸直愣愣望着梁上雕花彩绘,“昭昭,他的那位表妹回来了,死了夫君,撇下半大的孩子,是个小郎君,过两年也要到说亲的年纪了,那天在齐家,她把孩子的亲事拜托给齐辂,齐辂他……他竟然应了。”   大长公主絮絮叨叨说着,萧瑶默然聆听,没插话。   那位表妹,便是当初被齐驸马养在外面的吧,莫非那孩子是齐驸马的?   萧瑶想想又不太可能,时间对不上,应是那位表妹远嫁之后怀上的。   身在局外,萧瑶不知该怎么劝。   最好的解决方式,应该是和离吧?可姑姑若是舍得,早就和离了,何必等到今日?   “姑姑,若能选择忘了过去的一切,你愿意吗?”待她说完,萧瑶才不动声色地问着。   心下却寻思,南黎这种稀奇古怪的药方众多,兴许有能忘记一段记忆的药呢?   萧青鸾回过神来,觉着自己不该同小辈说这些,平白让人看笑话。   她笑着倾身捏了捏萧瑶的脸颊:“你呀,若真有那样一种药,姑姑定当好好谢谢你!”   随即,便将萧瑶的话抛至脑后。   快到传膳的时辰,萧瑶携着萧青鸾一道去园子里寻季昀。   没想到,隔着花树,竟听到季昀跟齐辂的交谈声。   “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齐辂会变得这般面目可憎。”   齐辂望着眼前娇柔梅枝,自嘲轻笑:“别看你皇姑姑现在不苟言笑,她年少时也是花一样娇俏,是我把她变成这副模样,她连句话都不同我说,我宁愿她永远这般恼我恨我,却最怕她无视我。”   闻言,萧瑶愕然侧首望着萧青鸾,却见她眼泪簌簌滚落,泣不成声。   “齐驸马何不将心意言明?”季昀轻叹,“细细哄着,宠着,她总会明白你的心意。”   齐辂轻笑一声,没说话,只在季昀肩头轻轻拍了拍。   一转身,目光透过细劲梅枝,看到一角雍容繁复的宫装。   “传膳。”萧青鸾颊边泪痕已被寒风吹干,只眼尾泛着一点点红,她淡淡冲侍婢吩咐,转身便往来的方向走去,仿佛并未听到方才那番话。   转眼便是上元夜,萧瑶和季昀皆是寻常百姓打扮,身着上元节百姓们最喜爱的白绫衣,穿行在长街一排排灯火下,皎如月光。   天气还冷着,薛太后身子乏,没跟着出宫。   萧瑶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买一些,悉数交给季昀拿着。   手里的东西渐渐拿不下了,季昀悄然把东西交给不远不近跟着的常轲,示意他走远些,才拉住萧瑶东张西望的身影道:“昭昭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说话间,他冲萧瑶摊开掌心:“我的生辰礼呢?”   萧瑶笑意僵了一瞬,随即,笑容更深了些,从袖袋中取出早已缝好的香囊,下面的穗子还是她跟半夏学了几日,亲手打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身白绫衣,衬得她清艳脱俗:“喏,给你!”   一下把香囊拍在季昀掌心。   察觉到香囊中有东西,季昀正要拆开看,却被萧瑶止住,她亲手将香囊悬在他腰间玉带之下,指腹有意无意蹭了蹭玉带上那根红线:“不许看哦,回宫才能打开!”   系好香囊,萧瑶匆匆别过脸,盯着身侧最亮的花灯瞧。   季昀抬手替她遮着眼睛,轻哄道:“别盯着瞧,仔细晃了眼睛。”   “哎呀,你不早点说!”萧瑶回眸瞪他,已是眼眸泛着泪光。   季昀只当她是被灯笼的亮光灼到了,将她往怀中带了带,避开身侧拥挤的人群,指着不远处的摊位道:“要不要吃糖人?”   “要!”萧瑶望着卖糖人的摊位,脆生生道。   摊主是位须发花白的爷爷,手工娴熟,摊位前围着几个孩童,他很快便做好一支蝶形糖人,含笑递给一位小女娃。   “等着我。”季昀将她带到一株大树下,轻轻拥了一下,便松开她,大步往买糖人的摊位而去。   寒风吹过长街,眸中越积越多的泪意,一片冰凉模糊。   热闹的街市,璀璨的花灯,孩童的嬉闹,都变得遥远缥缈,只有他的背影那般清晰。   她还没等到他准备的生辰礼呢,或许,已经等不及了。   眸中泪珠降落未落,萧瑶抬眸,想把泪意压下去,她是去寻找解毒之法,又不是永别,落泪太不吉利。   高大的常青树上,系着无数根红丝带,每一根都代表一个美好愿望。   萧瑶凝着头顶满目飘摇的红丝带,轻轻合上眼。   只盼来年今日,每年今日,都能陪他好好过生辰。   今夜出游的百姓,大多身着月光衣,萧瑶轻易隐匿于人群中,最后回眸望了一眼璀璨灯火下那张清俊的侧颜。   她抬手打开养着萤蝶的琉璃瓶,再未回头。   人群聚集在长街上,青菱河畔,其他巷道却少能见到人。   萧瑶跟着萤蝶飞奔在长夜中,她不确定十五有没有跟来,只能尽量快一些,再快一些。   萤蝶飞进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萧瑶叩了叩门扇。   很快,门扇打开,露出一张略显枯槁的面容,是她见过的。   “长老,我要回南黎。”   “陛下!”隐在暗处一路跟随的十五,终于察觉到不妙,当下从暗处跳出来,要去抓萧瑶的肩膀。   却抓了个空。   长老挥挥手,洒出一把带着异香的药粉,萧瑶眼见着十五软软倒下去,急声道:“长老莫要伤她!”   “只是让她暂时昏迷失忆的迷药罢了,难道你想让她抓你回去?”长老抓住她手腕,将她带入院中,“快把衣服换了,我们必须尽快出城。”   今夜城门推后两个时辰宵禁,可她们必须在禁军、金吾卫出动之前出城。   萧瑶原本还担心,有人会拿着她的画像找到她,可当她看到镜中易容后的自己,惊得睁大眼睛,险些自己都认不出来。   长街上,季昀举着刚制好的糖人,去许愿树下寻萧瑶。   树下立着许多系红丝带的爱侣,可哪里还有萧瑶的身影?   皇城上空无数的烟火骤然绽放,点亮了大半个京城,孩童们望着亮如白昼的绚丽夜空跳着笑着,百姓们交口称赞。   禁卫军、金吾卫在城中搜了一夜,也没找着人。   季昀失魂落魄打开香囊,展开字条,上面的字迹娟秀熟悉,是一封诀别信。   “江山太重,今朝还你,枕下留诏,祝君长安。” 第67章 离情谷   “噗。”季昀捂着心口, 喷出一大口血来。   血迹斑驳,染红了他身上跟萧瑶同制的月光衣。   周遭人群如幻影,季昀凝着漫天烟火流光, 脑中全是萧瑶的一颦一笑。   她哄着载雪不许冲他叫,拉长着脸佯怒, 让载雪听他的话。   她不知从哪儿寻来蝉翼纸和竹骨, 缠着他亲手给她做孔明灯, 做好的孔明灯还等着他们回宫去点放。   她昨夜亲手翻了刻着他位份的绿头牌,让宫人们服侍他洗沐, 将他送入紫宸宫, 娇娇柔柔的呜嘤仿佛犹在耳畔。   终于, 季昀闭上眼,冲身侧吓傻了的常轲和乔装的影卫道:“去辰王府。”   霍庭修早料到萧瑶会趁今夜离开,他一宿没睡。   听到外头金吾卫搜查的声音时,便已着人煮了茶,在书房等着季昀来。   “她是如何知晓的?”季昀襟前被血渍浸透, 指尖也沾了血迹。   他将萧瑶留下的诀别信狠狠按在书案上,盯着霍庭修,眼尾猩红一片, 清泠透骨的嗓音噙着一丝颤惧, “她人在何处?”   霍庭修将掺了药粉的清茶,推至他手边, 摇摇头:“或许,你该去问你的母后。”   口中血腥气时时提醒着他心口撕扯般的痛,季昀抬手饮了一口清茶,血腥气散去,心口却仍是痛的。   “你的命是她的, 她要救你,我便不许你死。”霍庭修将指腹扣在他腕间,眉心微拧。   望着季昀昏睡过去的侧脸,霍庭修闲闲搭在桌案上的指骨轻轻叩着,改改剂量,兴许能让他撑到昭昭回来吧。   撑不住也得硬撑,否则这傻小子的毒岂不是白喝了?   茶水中的药量不多,只够他睡一个时辰的。   季昀醒来时,人已身在紫宸宫,衾被上还有她身上熟悉的甜香。   听到动静,在屏风外等了许久的薛太后站起身来,攥紧手中的武帝遗诏,绕过屏风走进来。   “母后,为何要告诉昭昭?”季昀忍着眸中刺痛感,从枕下取出萧瑶留下的诏书。   “昀儿,你是武帝血脉,必须担起该有的责任!”薛太后将武帝遗诏递给他,“这才是真正的武帝遗诏,你不可再冲动行事。”   “该有的责任?嗬,昭昭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一样担得。”季昀轻笑着展开萧瑶留下的诏书,指腹轻轻抚过上面熟悉的字迹,“既是昭昭的选择,我便如你们所愿。”   殿门外,半夏手捧文帝朝服,白芷手捧紫金冠,听到薛太后传召,跨过门槛时,腿还在发抖。   陛下不知所踪,季皇夫才是太后亲生子,可她们自小陪伴长大的公主,究竟是何人呢?   太后和季皇夫,不新君,会如何处置公主,还有她们这些近身服侍的人?   进入殿中,她们放下承盘,正要替季昀更衣,可还没近身,便听到一声冷斥:“出去!”   随即,季昀扫了薛太后一眼,眸光漆深阴翳,薛太后心头震痛,沉重而无力地走出殿门。   新岁第一次早朝,文武百官早已候在御殿中。   薛太后亲自宣读了武帝遗诏,季首辅宣读了萧瑶留下的传位诏书。   身世大白于天下,短暂的骚乱之后,在一众“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中,季昀一步一步走上玉阶。   殿中,唯有季昂一人,立在当场,似被人点了穴,失了聪。   他定定望着一身风华的季昀,不明白,他的二弟为何成了万民圣主。   满殿朝臣,个个恭敬惶惑,季昀坐在龙椅上,没看他们,他略略垂眸,指尖勾了勾腰间玉带上细细的红线。   半晌,朝臣们听到上首一道清泠沉郁的嗓音:“众爱卿平身。”   紫宸宫里,处处都是她的影子,银票、书册,这些他送她的东西,全都静静躺在箱笼里,一样也没带走。   季昀深吸一口气,指骨攥得发白,她所有的温柔顺从都是假的。   她早已筹谋着要离开,她不要这江山,把他所有的真心、苦心踩在脚下。   即位当日,季昀下达的第一道圣旨,便是把萧瑶曾护着的后妃、宫婢们皆送去皇寺带发修行。   半夏、白芷、十五,皆在其列。   紧接着,又是一道圣旨,合整个大琞之力捉拿萧瑶,找到并毫发无伤送到京城者,赏金万两。   熟悉的人都不见了,不知其习性的宫婢们没拦住载雪,被它闯进紫宸宫。   一见到季昀,载雪便冲他叫个不停。   季昀沉着脸,丢了块肉骨头给它,望着载雪愤愤将骨头踢开的模样,他笑了:“狗东西,朕若是把你炖了,你主子会不会回来替你报仇?”   捉拿萧瑶的告示,很快便贴满大琞各州县。   许是南黎长老的易容术精妙,经过大琞毗邻南黎的最后一处小镇时,萧瑶站在告示旁边,沉默良久,也没人认出她来。   满篇告示,萧瑶脑中只记得四个字。   毫发无伤。   进入南黎地界,萧瑶站在黛青山腰上,朝大琞方向远眺半晌。   季昀,即便是心中有恨有怨,你仍旧舍不得伤我分毫,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日一日病弱下去?   风餐露宿,翻过两座山,萧瑶的足底早已磨破了,黏在绫袜上,生疼,可她一声也没吭。   晨曦穿透纱雾,长老指着前方葱翠的密林,难得冲她露出个笑脸:“穿过前面的林子,就到了。”   望着前方森郁的密林,萧瑶有些紧张,万一她们认错了人,她其实不是圣女,会不会再也回不去?   可她没得选,只能往前走。   进密林之前,长老摸出一粒丸药丢入口中。   萧瑶疑惑地望着她,长老已将装丸药的瓷瓶收起来,扫了她一眼:“这是避瘴丸,林中瘴气有毒,若是昏迷,入夜便会被野兽叼去。”   言罢,长老抬脚就进了密林。   望着她略微佝偻的背影,萧瑶有些傻眼,所以呢?那避瘴丸不给她一颗吗?   林中雾气迷离诡谲,眼看着长老的身影要被迷雾隐去,萧瑶也顾不得多想,赶紧拨开盘虬的枝叶跟上去。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萧瑶并未感受到身体又任何不适,渐渐放心下来,莫非她果真是圣女血脉,所以不怕瘴毒?   长老服了避瘴丸,却因体力不济,倚着树干坐下歇息好一会儿,才又带着她继续往前。   出了密林,入目便是一大片被日光晒透的花海,红的、黄的、紫的各色野花往远处延伸,直通向远方的镇子。   见到熟悉的面孔,郑萱娆时,萧瑶便知,她已到了圣女的住处,一个繁花处处的小楼。   南黎四季如春,花开不败,若非知道那些花都是有毒的,萧瑶甚至要误以为这是文人想象出的世外桃源。   其他三位长老,先后验看了萧瑶左肩后的赤蝶印和体内情蛊。   然后,带她往另一侧荒无人烟的山下走去,待郑萱娆引着她穿过一处石门,长老们却没跟过来,石门在身后訇然砸落,挡住唯一的出口。   萧瑶愕然转身,下意识去推那石门,石门纹丝不动,她边推边喊:“你们既然认我做圣女,为何要把我关起来!”   “别喊了。”郑萱娆拉了拉萧瑶的袖摆,指着里面被两面山壁夹出的狭长谷道,无奈道,“去离情谷,你会知道她们为何要关你。”   穿过仅能容一人通过的谷道,入眼便是一处雾气氤氲,美如幻境的山谷。   山谷中央,立着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竹篱上爬满艳丽的毒花毒草,进院门的草丛里,萧瑶还无意中踩到一条毒蛇。   幸而郑萱娆眼疾手快,洒了些白色药粉,把毒蛇驱散。   用膳时,萧瑶握筷箸的手,还在打着颤。   她似乎高估了自己的胆量,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后晌,郑萱娆将她带入一间摆满书册的阔大书房,告诉她,等她看完这屋子里所有的书册,医蛊毒三道皆胜过郑萱娆,便能出谷去。   萧瑶微微拧眉,看书不难,可等她赢过郑萱娆,不得十年八年才能出谷?季昀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谁知,郑萱娆一只脚刚迈出房门,又扭身回来,补了一句:“哦,差点忘了,还得种出情丝草,养出情蛊。”   书房中的书,唯有圣女能看,且必须看完。   所以,平时郑萱娆并不进来,负责服侍她的白水、飞星也一直候在书房外。   萧瑶坐在书架下的蒲垫上,缩成一团,指腹细细摩挲着手中的红宝石花开富贵金钗。   心中犹记得,当初遗失金钗时的失落,以及找回金钗时的欣喜。   这支金钗,是季昀替她寻回来的。   萧瑶将金钗攥在掌心,贴在心口位置,望着满屋书册,深深吸了一口气。   白驹过隙,转眼便出了正月,大琞百姓们皆接受了季昀才是真龙天子的事实。   只是,对于历任国师皆是东琉细作,以情丝草之毒谋害历任帝王之事,许多人心里存着疑虑。   消息传到北疆时,镇北侯正犹豫着要不要递折子,回京去拜访辰王。   可北剌蠢蠢欲动,镇北侯一时半刻离不得。   霍清婵跪在镇北侯脚边,深深拜了一拜:“父亲,请让女儿代您回京参拜辰王殿下。”   “你回京,不是为了辰王殿下吧?”镇北侯眉心拧出沟壑,“不弱让清骁代为父回京。”   “父亲!”霍清婵猛然抬头,双眸泛红,“阿瑶是女儿唯一的朋友,女儿必须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言罢,她站起身来,忍着泪道:“您若不答应,女儿便自己想法子偷着回京。”   镇北侯无法,只得应了她。   霍清婵即刻收拾好包袱上路,半路竟意外遇着空中盘旋的云鹏。   “阿瑶,你在哪里?可平安?发生那么大的事,你为何不来找我?”   云鹏将霍清婵的信送到离情谷时,萧瑶正在后院药圃中种情丝草。   她看了信,微微勾了勾唇,轻轻抚了抚云鹏雪白的羽翼:“小东西,本事挺大,离情谷你也进的来?”   听到脚步声,她怕云鹏被郑萱娆发现,轻轻拍了拍云鹏,示意它快走,又急急嘱了一句:“谷里的东西可千万别乱吃啊!”   望着云鹏飞远,萧瑶重新将目光落在还没发芽的药圃上。   那日在辰王府,季姑姑曾告诉过她,霍神医是如何种出的情丝草,她依稀还记得,可为何还不发芽呢?究竟哪里出了错?   一时想不明白,她又回书房边看书边找答案去了。   夜幕降临,谷中萤火虫从窗棂飞进来,白水唤她出去用膳,萧瑶才想起来,她忘了给清婵姐姐回信。 第68章 辰王女(二更)   回到京城, 霍清婵倒没忘记正事,第一时间带上镇北侯准备的礼物,去了辰王府。   “镇北侯之女?”霍庭修想了想, 他同镇北侯除了同姓,似乎并无什么交集, 冲管家摆摆手道, “不见。”   言罢, 执笔继续写着什么。   忽而,指尖一空, 手中玉笔被人夺了去。   霍庭修抬眸, 对上季艺姝的眼神, 立马改口:“见,见,带她去花厅。”   管家下去之后,霍庭修抬手把被她抢去的笔拿回来,放入笔洗中, 继而攥住她指尖笑道:“姝儿识得这位小辈?”   季艺姝将手指抽回来,瞪着他道:“辰王殿下好大的架子,昭昭的朋友远道而来, 你说不见就不见。”   原来这位霍姑娘是昭昭的朋友, 难怪姝儿恼他。   霍庭修走出书案,轻轻环住她细细的肩, 薄唇贴了贴她发顶:“姝儿别恼,昭昭乃圣女血脉,又有辰王令,长老们不会为难她的。”   他知道,姝儿生气不是因为这位霍姑娘, 而是姝儿想跟着昭昭去南黎,他没让。   “我知道,可这都是我这个娘亲的错,却要昭昭去承担,我这心里……”季艺姝话没说完,泪意已沾湿眼睫。   “姝儿,你没有错,错的是我。”霍庭修轻叹,怅然之余,是铮然坚定,“可若是重来一次,十八年前我就不会让你们母女离开我身边。”   季艺姝很想见见女儿的朋友,可她眼眶红红的,又碍于身份,不便见人,便推着霍庭修一人去见了。   “臣女霍清婵拜见辰王殿下。”霍清婵恭敬地行了礼,奉上镇北侯精心准备的礼物。   霍庭修扫了那些礼物一眼,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你父亲为何让你来见我?”   “先祖本不姓霍,得辰王救治,在当年的瘟疫中幸存,才改了姓,尊辰王为先祖。”霍清婵神色肃然,字字铿锵,“临行前,父亲特意让臣女转告辰王殿下,不论何时,只要辰王殿下用得着镇北侯,整个镇北侯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此,便谢过侯爷美意。”霍庭修命人好生备了回礼。   他回辰王府,本就是为了昭昭。   镇北侯的重诺,他并不是很在意,仍是为了昭昭才没推拒。   霍清婵回到齐家后,托老太傅往宫里递话,替她求见圣上,齐太傅没应。   季昀,不,萧昀即位月余,身子不甚康健,早朝时甚至频频咳嗽,百官们想到他父兄的境遇,纷纷为皇嗣担忧。   是以,奏请萧昀选秀充实后宫的折子,雪絮似的落在紫宸宫的御案上。   “婵儿此番回京,莫非为了拜见辰王是假,想入宫为妃才是真?”齐太傅盯着霍清婵,暗暗摇头,“你这个性子……别说我不同意,你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不是的!”霍清婵匆匆辩解,脸颊火辣辣的,“婵儿只是想见见陛下,问问他有没有阿瑶的消息。”   齐太傅仍不应她,霍清婵咬咬牙,便要往大长公主府去。   谁知,刚要出门,迎面碰到一位娇娇怯怯的中年美妇。   霍清婵瞧了她半晌,总觉眼熟,待府中侍婢悄声提醒才知,原来这便是她小舅舅当年养的外室,她的远房表姨。   大长公主府中,霍清婵对齐辂说明来意后,齐辂没应也没拒绝,只说要问过大长公主。   见到大长公主时,即便他二人谁也没看谁,谁也不说话,霍清婵也能清楚感受到他二人关系的僵硬微妙。   是因为那位外室吗?   得到大长公主的允诺,霍清婵走出大长公主府时,有些茫然,她真的应该入宫见萧昀吗?   她知道阿瑶有多喜欢萧昀,若有一日,阿瑶回来,察觉到她深藏心底的心思,会不会像大长公主对她那位表姨一样,如鲠在喉?   很快,她说服了自己,她只是想见见他,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她不会有多余的妄想,也绝不做出半分伤害阿瑶的事,只纯粹地去看看他,可不可以?   霍清婵跪在殿中,萧昀头也没抬,眸光沉沉落在面前的折子上,嗓音清泠如冰霜:“有事?”   他脸色有些苍白,眉眼带着疲惫,似很久不曾安眠,刀削玉雕般的脸有些清瘦,身子也清减不少。   愣愣凝了他半晌,霍清婵嗓音轻颤道:“臣女让云鹏给阿瑶送了信,可阿瑶迟迟未回应,陛下可知阿瑶人在何处?是否安好?”   云鹏?   是了,他怎么忘了,可以让云鹏去寻昭昭?   萧昀心神一震,沉沉漆眸终于迸出一丝光彩,嗓音却仍是冷冽:“她好不好,与朕何干?”   话里的凉薄,听得霍清婵一阵心惊,愕然望着萧昀。   却听萧昀嗓音幽沉道:“今日起,霍清婵入紫宸宫,封六品司墨。”   他若让云鹏送信,昭昭必不肯理会,也不会透露她身在何处,可霍清婵联系她,她早晚会有回应的。   这般一想,萧昀迫不及待地想让霍清婵即刻再写封信,他站起身来,大步往殿门处走。   殿外吹来清寒的风拂起他的衣摆,腰间玉带上缠着的红线,分外显眼。   “这红线……”霍清婵话刚出口,赶紧捂住嘴巴,思及方才萧昀对阿瑶的态度,她很怕自己说错话,再雪上加霜。   红线二字,却把萧昀往外走的脚步生生扯住。   他足尖一转,在霍清婵身侧站定。   居高临下睥着她,漆眸没有一丝温度:“这红线你见过?”   “见……见过。”霍清婵细细回忆着当初情形,按捺着心口紧张惶恐,垂首回道,“这红线的编织手法特别,出自南黎代圣女之手,去年乞巧节,她给每位贵女都送了红线,说是系在意中人身上,便能系住那人的真心。”   可是,她的那根红线,早已被她扔掉,因为,无人可系。   萧昀玉带上的红线是谁系上的?霍清婵只一想,便知是阿瑶。   他提起阿瑶时的语气那般冷冽,却又将阿瑶系上的红线日日带在身上,他其实,仍深爱着阿瑶吧?   霍清婵心口一窒,说不上心酸多,还是欣慰多。   躬身补了一句:“陛下这红线定是阿瑶留下的,那日代圣女也给了她红线,臣以为她用不上,说笑着作势要抢,她护得可紧了。”   阿瑶,你看,不是红线系住了他的心,而是他的心在你身上,才会在意这细细的一根红线。   “下去吧。”季昀摆摆手。   独自立于廊下,望着高远的天穹,他没有召唤云鹏,眼尾却难得噙着一丝温柔暖色。   乞巧之夜,她奋不顾身去捞的那根红线,原来是从代圣女手里寻来的。   是啊,她那般护着那根红线,从楼上跌下来,仍惦记着那根线。   可那红线明明被风吹散了,不知落在了何处,她又从何处得来的一根?   思量半晌,萧昀脑中豁然开朗,定是被代圣女潜入宫中,发现昭昭身上赤蝶印那晚,她又特意向代圣女要来的。   “本宫赏你的,不许取下来!”她明眸粲然,似娇似嗔瞪着他,凶巴巴把这根红线系在他玉带上,原来系上的事这般热切的缱绻深情。   萧昀眉间霜雪登时笑容,凝着腰间红线的眸光,温柔绵长。   昭昭,你不告而别,是不是去南黎替我寻解药了?   翌日,萧昀下诏,撤去大琞各州县捉拿她的告示。   却紧接着,另下了一道旨意,不是令各州县准备采选。   而是,封后。   半月后,阿瑶种下的情丝草总算冒出细嫩的绿芽,柔弱不堪,她生怕那些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嫩芽被鸟啄了,或是被蛇虫咬坏。   也不怕草丛里随时会爬出来的蛇虫了,日日捧着书册,守在药圃边。   郑萱娆绕过院角,从竹篱上顺手摘了一朵艳红的毒花,拈在指尖把玩。   见阿瑶捧着书册看得入神,顺手将指尖红花丢在她手中书册上。   阿瑶愕然回眸望去,却见郑萱娆坐在她身后的石阶上,望着她的眼神带着淡淡怜悯:“你那位皇夫做了皇帝,你知道吧?”   “知道。”阿瑶点点头,“那本就是他该坐的位置。”   “那他立了皇后,你也知道?”郑萱娆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眼眸,读到那一瞬间的神伤,她很是满意。   “他,立了谁做皇后?”阿瑶嗓音涩然,心口被突如其来的痛意堵住,一手撑在石阶上,勉力撑直脊背。   “辰王嫡女霍昭。”郑萱娆不紧不慢将刚听来的消息告诉她,继而往下走了两阶,挨着她身侧坐下,挑眉望着她,“一字并肩王的独生女儿入宫为后,你的那位皇帝夫君欢喜得下令大赦天下呢,连那位通敌卖国的萧瑾都免了死罪,改送去守皇陵了。”   “啧啧,我都为你觉着不值,你当女帝的时候吧,好歹为他虚置后宫,可他呢,当了皇帝,又是封女官,又是立后的,转眼就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郑萱娆叹息间,将掌心往她肩头落了落:“天下男儿皆薄幸,听长老们的话,没错的,圣女就好好待在这离情谷,悠然一世多好,别着急出去啦。”   清风拂来,携着花香雾气,郑萱娆絮絮叨叨说着,话音虚无渺远,阿瑶没应她。   心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   他立后了。   辰王嫡女霍昭,那女子的名讳倒是同她的小字一样,命运却截然不同,她这般努力地想要重新走向他,可那位霍昭却轻而易举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明明回到南黎的那刻起,她便知晓,会有别的女子站在他身边,做了南黎圣女,便再不可能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   乍然听到他立后,她仍忍不住心痛。   她总是避免去想这个问题,却被郑萱娆明晃晃摊在她面前。   泪珠大颗大颗滚落眼睫,砸得书册上艳红的毒花轻颤,萧瑶别过脸,紧紧捂着心口,身子猝然一震,呕出一口血来。   “他都变心了,你还为了他吐血,你傻不傻呀!”郑萱娆惊着了,赶紧摸出一枚凝神静气的丸药,塞入她口中,愤愤道,“早知你这般执拗,我就不告诉你了。”   望着阿瑶脸色煞白的模样,郑萱娆跺了跺脚,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回头却去叮嘱白水、飞星多费些心思准备晚膳。   石阶上殷红的血迹渐渐干涸,阿瑶缓缓回神,凝着那摊血迹,忽而笑了。   她不告而别,他是不是也气得吐了血,被她伤了心,所以立了旁人为后,就为这让她看看,他并非非她不可。   立后之事,非同一般,辰王身份贵重,他此举便是再难回头。   也罢,那她便一心一意学这些医蛊毒,早些潜入大琞替他解了情丝草的毒,再回来安安心心待在离情谷好了。   至于她身上的情蛊之毒解不解的,阿瑶一点也不在意,她甚至宁可不解。   若连着不害命的心痛也没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牵绊呢?   过了几日,阿瑶又收到云鹏带来的信,仍是清婵姐姐的笔迹。   阿瑶细细写下一张小字:“安好,勿念。”   正要将字条系到云鹏腿上,她手上动作一顿,又展开字条,补了一句:“皇后霍昭,其人如何?”   去辰王府那日,辰王似乎提过一句,辰王令在他夫人手里,虽未见过他夫人,可想想霍庭修的姿容气度,阿瑶也知,那位霍昭定是位美人。   人家是辰王独女,她却连自己究竟该姓甚名谁都不知,只有“圣女”这个代号似的称谓,如何去跟别人比呢?   清婵姐姐拿到字条,会不会以为她还想着做萧昀的皇后?   不,她得把字条追回来!   望着雾气氤氲,流萤飞舞的天幕,阿瑶匆匆抬手,将指背抵在唇畔,用萧昀曾教她的法子召唤云鹏。   可云鹏已然飞远了,并未回头。   一日后,紫宸宫中,司墨女官霍清婵走入殿中,将字条交给萧昀。   萧昀接过来,小心展开,凝着上面娟秀熟悉的小字,眼眶微红。   她说她安好,她想知道他的皇后是怎样的一个人。   萧昀笑了,宽直的肩膀微微耸动,眸中泛起清浅泪光,倏而被他强压下去。   怎样的一个人呢?一个惯会偷心的小磨人精啊。   见他轻声失笑,凝着字条的眸光久久不曾移开,霍清婵也弯起唇角,眸中泪光点点。   阿瑶,清婵姐姐唯一羡慕的人,大概只有你,你一定要早些回来。   立后旨意已下,封后大典已办,可所有人都不知,其实坤羽宫仍空置着,霍昭是他为你安排的身份吧?坤羽宫也唯有你能住进去。   “给她回信,告诉她,皇后艳若海棠,风华绝代,陛下日日咳血,辰王忧心忡忡。”萧昀细细将字条收起来,拢入袖中,淡淡吩咐。   “是!”霍清婵领命出去,依着他的意思,写了一封回信。   云鹏很机灵,往返离情谷,竟从未被郑萱娆她们发现。   这一日,它将霍清婵的回信带来时,阿瑶已将满屋书册看完一半,且悉数记于脑中。   从前,她从来不知,她可以几乎过目不忘般去吸收书里的知识,下意识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好早些替他解了毒。   展信看完,阿瑶拈着字条的手颤了颤,他咳血了,连霍神医也没法子么?   她将字条收起来,模糊的视线重新落回书册上,她吸了吸鼻子,迫使自己就那个全副心神放在书上。   这本书正好讲的是情丝草的毒性。   原来情丝草的毒,可以父传子,萧瑶合上书册,闭上微微酸涩的眼眸,所以萧昀和萧珵一样,自小便不康健。   只是萧昀被太后娘娘送出宫,没再接触到情丝草,又日日习武,所以养得比萧珵好上许多。   即便不解毒,他也能活过二十五岁的,偏偏为了解她身上情蛊之毒,他又心甘情愿陷入这场说不清缘由的复仇。   东琉跟大琞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他们慕容家族要用一代又一代,极耐心地去慢慢毁掉萧氏?   夜已深,阿瑶躺在榻上,紧紧拥着衾被。   清婵姐姐说,世人皆赞,皇后霍昭艳若海棠,风华绝代,萧昀是不是也这般赞她呢?   他会不会……会不会用曾经服侍她的法子,甚至更亲昵的法子,在紫宸宫,或是坤羽宫,同霍昭欢|好?   本以为可以不在意,此刻方知,妒气噬心,是那般的痛。   阿瑶伸手摸过枕边碧玉瓶,瓶中丸药是她亲手所制,能在蛊毒发作时缓解痛楚。   可她只将碧玉瓶攥在掌心,并不服用丸药,她静静地等着心口痛楚自行消减下去。   时光最能消磨人,或许过几年,她对萧昀的心思被时光冲淡,再也体会不到此刻的痛。   此刻,她还会痛,至少说明她心中还有期许,阿瑶宁可在彻骨的痛中护着这份期许。   长老们的教诲或许没错,待她到了那个年纪,兴许也不再耽于情|爱。   可即便以后会变又如何?   至少她也曾揣着一颗炙热真心,热切勇敢地去奔赴过,待年华老去,回望无悔。   望着一大片细软的情丝草,阿瑶拔了一根草茎去逗指尖雪白剔透的蛊虫,蛊虫蠕动着胖乎乎的小身子,小口小口去啃草茎。   别的蛇虫她依然会怕,可她用自己的指尖血,和亲手种的情丝草养出的情蛊,她一点也不怕。   “萱娆,离情谷里的情丝草是被谁烧的?”阿瑶拿指腹极轻地戳了戳情蛊的胖肚肚,问身侧的郑萱娆。   郑萱娆盯着她指尖情蛊,有些唏嘘道:“前任圣女。”   言罢,她心下默默算了算辈分:“算起来,应当是你的姥姥。” 第69章 缓缓归   前任圣女。   郑萱娆甚至想不起来, 有在哪里看到过她的名讳。   只无意中听人说过,那位圣女救过一位误闯入毒瘴的男子,还偷偷怀了身孕。   被长老们发现后, 毒死了那男子不说,还直言等孩子生下来, 就把那位圣女囚进离情谷。   谁知, 那孩子早产, 被圣女设计送出了南黎,她自己则回来拖延时间, 最后由着长老们把她关进离情谷。   当长老们都以为她会诚心忏悔的时候, 她点了一把火。   以身为焰, 把自己和满谷的离情草烧成灰烬,被风吹散在离情谷的每个角落。   听完郑萱娆的话,阿瑶久久没能回神。   她抬手,清风拂过大片的离情草,携着蔼蔼雾气穿过她指缝。   “没了情丝草, 情蛊又只有圣女会养,所以我南黎的情丝草绝了迹,情蛊也养不成。”郑萱娆瞥了阿瑶一眼, “圣女且安心待在离情谷吧, 长老们寻了这么多年才寻到你,绝不会轻易放你出去的。”   放不放的, 未必就由长老们单方面说了算,阿瑶心下已有了打算。   不动声色问郑萱娆:“当年被送出南黎的女婴呢?也就是我娘亲。”   娘亲这个称呼,从舌尖一转,带着陌生却又暖心的热度,萧瑶眼眶微微发热;“长老们没找到她吗?”   如果长老们都找不到, 她又该去何处寻?   难不成,去问薛太后,是从何处把她抱进宫里的?   这个问题,她早该问的,越拖越没寻着合适的时机,现在想问也没机会了。   “没……”郑萱娆脱口而出。   可话刚出口,她脑中闪过什么,扬手道:“等等!”   阿瑶凝着她,静静等着她,连呼吸也变缓变浅了,唯恐惊乱了她的思绪。   半晌,郑萱娆对上她眼眸,缓缓道:“或许找到过的。”   “或许?”阿瑶对这个答复很不满意,被她气笑了,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道,“你能再肯定些么?”   “这不能怪我呀。”郑萱娆也很好奇,当年被长老们急急寻去,却又没带回来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她细细回忆着,“我那时候还小呢,只记得长老们得知赤蝶印的消息,出去了好些日子,却没把人带回来。”   说话间,她指了指萧瑶养出的雪白剔透,正啃着情丝草的蛊虫:“那人肩上的赤蝶印被人改成了合欢花,长老们其实认出来了。”   “只是,她体内没有情蛊,所以长老们心下存疑,碍于那人的身份,没把人强行带回来,而是转而去寻她诞下的婴孩,没想到被我找着了。”   郑萱娆冲阿瑶笑着,甚是得意,她可是南黎的大功臣。   “你可知那人是谁?”问出这句话时,阿瑶紧紧攥住郑萱娆的手腕,腕间银铃环发出清脆的响动。   合欢花,为何会是合欢花?一个荒谬的想法在心口呼之欲出,阿瑶不敢细想。   郑萱娆拧眉凝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似乎姓季,住在大琞京郊的山上,诶,你们那山叫什么名字?钟灵山还是飞泉山来着?对了,就是飞泉山!”   季姑姑?   她的娘亲,是季姑姑?   阿瑶闭上眼,细细去想季姑姑的眉眼,又猛然睁开眼睛,匆匆进屋去寻了一面琉璃镜。   登时又哭又笑,她的眼睛跟季姑姑生的这般像,她为何现在才发现?   阿瑶翻出季姑姑送她的那枚玉佩,玉质温润,紧贴心口,这是娘亲唯一给她的东西。   娘亲是知道她会来南黎的呀。   是不是在第一次给她诊脉的时候,娘亲就认出她来了,所以那样激动。   还明知萧昀中了情丝草之毒也迟迟不告诉她,为的就是替她解毒。   可是,娘亲为什么不认她呢?   阿瑶恨不得即刻便回大琞,去季家找到季姑姑,亲口问一个答案。   隔着窗棂,她望了望出谷的夹道方向,眸光更多了一分坚定果决,她一定要尽快回大琞去。   接下来,她几乎夜以继日看那些书。   又过了月余,阿瑶第一次毒倒了郑萱娆,而且郑萱娆还不知中的什么毒,配不出解药。   “圣女,求您赐药!”白水、飞星跪在阿瑶脚边求道。   阿瑶摸出一枚小小白玉瓶,递给白水,眼眸却凝着郑萱娆:“我赢了。”   郑萱娆服了解药,骨子里的痛痒登时消散,她第一次虔诚跪在阿瑶脚边:“萱娆恭送圣女出谷。”   辰王府中,海棠树已结出花苞,清风徐徐拂过亭台,带着被日光熏染的煦然暖意。   亭中,霍庭修细细替萧昀诊了脉,眉心轻锁,未置一言。   坐在他对侧的萧昀,心下立时明了,他凝眸望着亭边唯一一株海棠树,拿雪帕掩住轻咳,又神色淡然将唇角腥甜擦去。   “海棠花开的时候,她会回来吗?”   清泠的嗓音有些虚渺,再久,他怕等不到她回来。   “情丝草不必再饮了。”霍庭修没给他答案,也给不了。   萧昀弯唇颔首:“好。”   目送着御驾离开,刚回到垂花门,季艺姝便拉住霍庭修的衣袖问:“昀儿的身子……”   她说不下去,这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又是为了昭昭才虚弱至此,叫她如何忍心?   霍庭修抬手抹去她眼睫上降落未落的泪,神色凝肃:“七月之内,若昭昭仍未回来,我们便一起去南黎。”   去南黎一来一回也要近半月,萧昀最多还能再等一个月。   闻言,季艺姝身形晃了晃,泪珠簌簌滚落。   南黎花寨中,阿瑶站在上首,背对着四大长老,望着壁上挂着的百卉图,开门见山道:“情丝草和情蛊,长老们已验看过,今日,我要回大琞去了。”   说话间,她转过身,额间花钿红艳,襟前璎珞玎珰,美如晨雾破晓。   “不可!你是我南黎圣女,怎可投靠他国?”紫衣长老率先反对。   四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懂同样的意思。   她们必须把阿瑶留下,不止因为她身上流着圣女的血,更因她是百年来,历任圣女中,最有天赋的一个。   “不可吗?”萧瑶笑了,纤细的指绕着腰间玉佩下的流苏穗子把玩,不紧不慢道,“你们还能拦得住我吗?”   四位长老面色一僵,若阿瑶执意出去,她们必是拦不住的,反而伤了主仆之宜。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蓝衣长老忽而瞪大眼眸,直勾勾盯着她腰间玉佩瞧,继而扬声道:“辰王令!”   其他三位长老也反应过来,紫衣长老甚至上前,抢过阿瑶腰间玉佩仔细验看了一番,一脸惊诧地望着阿瑶,声音颤抖着道:“是辰王令,真是的辰王令!”   话音落下,四人齐齐跪下叩拜:“属下誓死追随圣女,圣女之命,莫敢不从!”   辰王令?   阿瑶愣愣凝着手中温润的羊脂玉佩,眨眨眼,是她想的那意思吗?   离开花寨,郑萱娆奉命跟随她左右,随侍的还有白水、飞星。   她三人身手都还不错,阿瑶没拒绝。   只是,走进毒瘴密林,她心下还有些懊恼。   原本她是想借机给郑萱娆种情蛊,把圣女之位传给她的,谁知道辰王令一出,长老们什么都依她,只让位之事,死活不依。   “萱娆,你可知辰王跟我南黎有何渊源?”白水飞星在前面开路,阿瑶侧眸问身侧同她并肩而行的郑萱娆,“为什么长老们见到辰王令,会是这样的反应?”   这事儿,郑萱娆还真知道,只是她从来没见过辰王令的画像,一直没认出阿瑶腰间系着的玉佩便是辰王令。   “圣女可知,起初我南黎圣女年过十八是可以婚嫁的?”   闻言,阿瑶心下莫名:“这跟辰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郑萱娆匆匆开口,神色却有些不自在,“其实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曾有一位圣女,心悦大琞辰王,可惜辰王心有所属,不为所动,那位圣女伤心伤情,便立下规矩,所有圣女皆不得动情,否则必当严惩。”   “她原是想让历任圣女一心守护南黎,不要为情所困的,可她自己……”郑萱娆顿了顿,那位圣女毕竟是阿瑶先祖,她不知该不该说。   见阿瑶听得认真,面色淡然,才又继续道:“她自己却始终忘不了辰王,听说她细细择选的圣夫有三分肖似辰王。弥留之际,她却处死了圣夫,凭着记忆,绘下辰王令,要求南黎子民以辰王令为至尊,得辰王令者可凌驾于圣女之上。”   阿瑶摩挲着手中玉质细腻的辰王令,暗暗叹息,看来她想把圣女之位让出去,是痴心妄想了。   “萱娆斗胆,敢问圣女是从何处得来这辰王令?是辰王殿下给的吗?”   她只是随口一问,却不知一语惊醒梦中人。   阿瑶一直觉着有什么重要的事,被自己遗漏了,一路也没想起来。   被郑萱娆这么一问,登时顿住脚步。   辰王令是娘亲给她的。   可是,第一次去辰王府,霍神医分明说过,辰王令在他夫人手中。   阿瑶细细一想,眼尾泛着红,盈盈水眸中泪光闪动。   原来,辰王是她的爹爹。   原来,她就是霍昭。   可是辰王分明是季姑姑的师父啊,怎么会?   阿瑶长睫微颤,泪珠瞬时滚落,难怪季姑姑一直没告诉她真相,一直不认她,是怕她无法接受吗?   “萱娆,备快马,我要日夜兼程去京城!”   无尽的暖意涌入心口,阿瑶欢喜地朝山下奔去,仿佛不知疲累。   原本七日的行程,阿瑶第四日便站在了辰王府外。   晨曦中,她揭开幂离,仰面望着森峻府门上,形制古雅,重新漆过的牌匾中央,大大的辰王府三个字,笑意自泪光中晕染出来。 第70章 他不在(二更)   这几日, 日日牵挂着阿瑶和萧昀的事,季艺姝总是早早便醒来。   昨日同庭修商量过后,决定提前两日出发去南黎。   是以, 今早,季艺姝醒得越发早些, 只收拾出一个小包袱, 便出了门。   辰王府外, 新植了一株合欢树,枝叶葱茏。   往常, 季艺姝总会习惯性地扫一眼合欢树可有发芽, 今日一抬眼, 却是双目微瞠,愣在当场。   小臂上挽着的包袱掉落地上,噗地一声,激起薄薄的细尘,曦光中飞舞如金屑。   听到声音, 阿瑶下意识扭头望去,三五步开外,亭亭立着的身影, 竟是季姑姑。   只错愕一瞬, 阿瑶便举步朝季艺姝奔过去,重重抱住她, 嗓音颤抖着唤出一声:“娘亲。”   甜甜的,低低的,却又那样清晰,砸在季艺姝耳畔。   梦一般不真实,季艺姝有些恍惚, 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你,叫我什么?”   “娘亲,娘亲。”阿瑶松开她,含笑又唤了好几遍,“您的昭昭回来了。”   照例是管家亲自开的门,阿瑶一身寻常贵女打扮,他只略略扫了一眼便垂眸送她们进了垂花门,倒是没认出阿瑶。   季艺姝在辰王府的地位,别的下人或许未必尽知,管家却很明白。   是以,她带来的人无需盘问,甚至不必通传。   书房里,霍庭修正捧着一册书翻看,时不时朝窗棂外望望,等姝儿一道用早膳。   “爹爹。”   窗棂外,一道甜甜的轻唤传来。   霍庭修茫然抬眸望去,一眼瞧见立在季艺姝身侧,比姝儿身量稍高一些的阿瑶。   “爹爹。”阿瑶眨眨眼,又唤了一声。   啪嗒,霍庭修手中书册跌落在地,他霍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到书房门口。   长身立于廊下,锐利的眸中满是震惊,望了望含笑凝着他的季艺姝,又将视线移回阿瑶脸上。   他唇瓣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阿瑶款步上前,撒娇似地拉了拉他衣袖,仰面望着他,嗓音甜软:“爹爹,我要入宫。”   “就知道惦记那个臭小子。”霍庭修心口汹涌的情绪骤然被浇灭,故意板着脸。   可脑子不受控的,一遍一遍回响着她甜甜的唤他爹爹,霍庭修又抬手轻轻叩了叩她额角道:“急什么?还没散朝呢,先陪爹爹用早膳。”   没有问她如何得知的,也没问她怪不怪他们,阿瑶心下美滋滋的,笑靥如花。   爹爹、娘亲皆是世上最勇敢之人,阿瑶一手拉着季艺姝,一手拉着霍庭修,心口晕着无尽的勇气和底气。   御殿中,萧昀修长如玉的指搭在赤金缠龙扶手上,一下一下轻轻叩着。   镇北侯差人八百里加急送来折子,那人正立在玉阶下细细禀报。   北剌汗王死在五皇子妃帐中,五皇子妃拿出汗王遗诏,传汗位于七皇子完颜懋,其他皇子皆不服。   北剌,乱了。   “众爱卿以为,该趁机出战,还是该袖手旁观?”   一时间,萧昀有些恍惚,犹记得昭昭初当摄政女君之时,北剌也曾因故撤兵。   当时似乎是五皇子妃向汗王高发,说五皇子意图谋反,所以汗王召回正屯兵攻打大琞北疆的完颜懋,还收了所有皇子们的兵权。   莫非,那时完颜懋攻打北疆的目的,便是为了昭昭?   是以,五皇子妃因爱生恨,在后方点了一把火。   这般一想,萧昀微微敛起的漆眸骤然一冷,若让完颜懋顺利当上汗王,他一定会贼心不死。   届时,不管昭昭身在大琞,还是南黎,都不得安宁。   “陛下,北剌铁骑悍勇,臣以为,不如扶持一位听话的皇子当汗王,让北剌对大琞献贡称臣。”一位文臣如是说。   话音刚落,另一侧走出一位武将,声如洪钟:“就北剌那些狼崽子,哪个会真正听话?只有打怕了,才能知道低头!臣奏请陛下出兵征讨,将北剌驱回漠北腹地!”   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主战的多是武将,深知北疆百姓之苦,主和的多是文官,考虑到车马粮草、军备银饷。   立后之时,萧昀不仅大赦天下,还减免了百姓们的赋税,大琞历任帝王皆是明君,国库并不算充盈。   不过,攻打完颜懋,他并不打算让百姓们拿银子,他的私库足以。   萧昀抬眸,正要将此事定下来,话还没出口,殿外一道明艳的身影狠狠撞入他眼眸,他脊背僵直,定在当场。   分明是梦里才能见到的容颜,此刻,却赫然立在殿门外,眉眼弯弯望着他。   她乌发如墨,金凤衔珠步摇温柔轻晃,锦绣华服上的翔凤似要展翅飞出来,明眸艳姿,如晓花惊鸿。   萧昀霍然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玉阶,眸光却不曾移开一瞬。   她是何时入的宫,又是如何入的宫?萧昀脑中闪过无数的疑问,又很快平息下去。   他眼尾泛着红,虚空荒芜的心口倏而被填满。   什么都不重要,唯一紧要的是,她回来了。   “皇后身子还没养好,怎么出来了?”萧昀穿过御殿,立在门槛内,凝着她,眼尾猩红,唇线绷得有些僵硬,面上并无一丝笑意,“来人,送皇后回坤羽宫。”   话音落下,他才发现,昭昭身侧其实还有一人,那人特意隐在殿门后,只有萧昀看到。   是辰王。   殿中众朝臣没看到辰王,却全都看到了皇后霍昭。   虽是第一次见到霍昭,可对这张脸,所有人都很熟悉。   “怎么会是她?”   “陛下怎会立她为后?”   “辰王怎会认她为义女,扶她为后?”   皇后去了御殿的消息传到慈宁宫,薛太后匆匆赶来。   就见辰王立在一身华服的皇后身侧,朝殿中喧闹的众朝臣道:“皇后确乃本王血脉,尔等认为本王的女儿坐不得这后位么?”   他话音落下,略显喧闹的御殿登时静下来,落针可闻。   昭昭,是昭昭。   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儿,薛太后只看背影也认得出来。   薛太后扶着方嬷嬷的小臂,一步一步往长长的玉阶上走去,没等她唤霍昭的名字,忽而一道身影闪过,挡住了她的视线。   “六品司墨女官霍清婵代镇北侯府立誓。”一道英丽女声传入御殿,待她站定,望着殿内满朝文武道,“若霍昭不为后,镇北侯府即日便上交虎符,撤离北疆,再不着甲胄!”   “清婵姐姐?”霍昭听到霍清婵的话,震惊不已。   她何德何能,让清婵姐姐肯这般护着她?   不对,清婵姐姐为何会在宫里?又如何成了司墨女官?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霍清婵恭敬俯身行礼。   霍昭略略扶起她,眸光却凝着萧昀。   所以,之前清婵姐姐托云鹏给她送的信,萧昀都知道吗?她给清婵姐姐的回信,他也都看过?   可是,她如今回来了,站在他面前,他为何看也不看一眼?一丝笑意也不肯给她?   霍清婵的话,在殿内引起轩然大波。   可紧接着,萧昀一双漆眸淡淡扫过殿中众臣,缓缓道:“北剌之事,众爱卿尚未议定,却要非议朕的家事,是过于清闲了么?”   “既如此,朕便给众爱卿安排些差事好了。”说到此处,萧昀语气骤然一凛,“三日内定下讨伐北剌的部署,十日后,出兵北剌,司墨女官亲赴北疆传旨!”   “是!”霍清婵跪地行军礼,“镇北侯府领命!”   “昭昭。”薛太后上前,拉住霍昭的手,眼泛泪光,“哀家的昭昭啊。”   这些日子,萧昀从未有过一个笑脸,也从未同她多说一句话,薛太后知道,他心里是怨极了她的。   她故意把武帝遗诏给昭昭看,确实是想让昭昭主动还位给昀儿,可她没想过要昭昭离宫啊。   昭昭不知所踪的日子,她又何尝不担心,可在昀儿眼里,她所有的担心都是惺惺作态。   原想着昭昭坐不得后位,留在宫里做个宠妃也是好的。   没想到,她竟是辰王的女儿,背后还有整个镇北侯府。   霍昭的后位,无人能撼动。   “给母后请安。”霍昭含笑福身。   对于薛太后,她做不到毫无芥蒂,到底回不去往日承欢膝下,撒娇耍赖的时候了。   可太后对她有养育之恩,她自当敬着太后。   散朝后,萧昀召来两位眼生的宫婢送她回坤羽宫,他自己则亲自送辰王出了宫门。   进了坤羽宫内殿,霍昭这才有闲暇打量宫内陈设,同萧昀住在这里的时候截然不同,现下处处精致奢丽,花觚里还养着新折的梅枝。   霍昭以为,送走爹爹,萧昀便会来找她,可是他没来。   午膳时,没来。   掌灯,摆晚膳了,仍不见他踪影。   霍昭站起身来,沿着甬道,往坤羽宫宫门走去,却被近身服侍的两位宫婢拦住:“皇后娘娘!陛下有令,皇后娘娘不得出坤羽宫。”   “哦?他把我禁足了?”霍昭有些无奈。   回来前,她想象了无数的可能,萧昀或许会恼她,或许会紧紧抱住她。   唯独没想到,他会不理她,不见她。   “你们以前是哪个宫里的?可认识半夏、白芷?她们在何处?”霍昭停下脚步,望着面前脸生的宫婢。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是认识的。   霍昭笑了:“陛下有说过不能告诉我吗?”   二人摇摇头,随即,其中一位禀道:“半夏姐姐和白芷姐姐和文帝后妃们一起,被送去了皇寺带发修行。”   哦,当日她不告而别,他果真是生了怨气的。   该怎么哄呢?霍昭细细思量着,继续往宫门处走。   两位宫婢急急上前阻拦,却见她随手在她们眼前一挥,袖底散出一阵异香,两人便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宫门处的守卫刚要阻拦,霍昭笑了,扫了他们一眼:“你们也拦不住我的,要试试吗?”   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到了紫宸宫外。   霍昭望着眼前熟悉的一砖一瓦,眉眼温柔:“我要见陛下。”   “陛下说他不在。”宫门口守卫脱口而出。   却被另一侧的守卫瞪了一眼,沉声低咒:“你是不是傻?”   “无妨,陛下不在,我进去等着好了。”   没等两名守卫想明白,到底是该拦,还是不该拦,霍昭已经步入宫门,走上石阶。   “原来陛下在呢。”霍昭身姿袅娜慵懒,斜倚门扇,望着殿内正对着折子发呆的萧昀,笑意溶溶。   闻声,萧昀并未抬眸,脊背却绷得紧紧的,攥着朱笔的指骨握得指节发白。   霍昭看在眼中,唇角笑意更深。   走到殿内,她随手将殿门合上。   廊下灯光被挡住,殿内光线暗下一分,宫灯暖黄的光线幽幽照在殿中,温柔无声。   霍昭上前抽去他手中朱笔,负气似的将笔丢在案上笔洗中。   继而抬手,将他往椅背里推了推,自顾自挤到他腿上坐着,环住他脖颈,小巧鼻尖轻蹭他侧脸,娇声道:“骑快马赶了几日路,我腿都磨破了皮,陛下替我瞧瞧可好?” 第71章 不苦的   久违的淡淡甜香萦绕鼻尖, 萧昀愣了一瞬。   继而,劲直的脊背往后仰了仰,将她推离身前, 泠声道:“下去站着,好好说话。”   啊, 好凶。   霍昭暗暗吸了吸鼻子。   刚被他推远些, 又主动攥住他衣襟, 皙白明艳的小脸埋在他身前。   细肩轻颤着,似在低泣, 哽咽着控诉:“我都累得站不住了, 你还凶我!你不见我, 也不理我,我来找你,你还嫌弃我。”   说到后来,竟嘤声哭起来。   夜夜入梦的人儿娇娇弱弱俯泣身前,萧昀蓄满郁气的心口, 忽而被无形的手扒拉开一道口子,呼呼漏气,再也凝不起来。   本来想冷着脸, 好好惩戒一番的。   萧昀叹了口气, 掌心轻柔地扣住她细细的肩,无奈道:“别哭了, 是我不对,我不凶你了成不成?”   身前纤袅的身子仍轻颤着,哭泣声倒是低了一些。   萧昀将手移至她下颚处,微凉指腹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尖,轻轻抬起, 想为她拭泪。   明艳的小脸缓缓抬起,直至全然撞入他漆眸中。   却见她笑眼弯弯,月牙儿似的,脸上哪有半点泪痕?   她方才是在装哭,甚至,在偷偷笑他?   思及此,萧昀温暄的眉眼倏而冷下来,眸中怒气氤氲。   “君无戏言,你方才说过不凶我的!”霍昭下意识往后倾,脊背抵在御案边缘,硌得她秀气细眉微微拧了拧。   微拧的眉尖儿,把萧昀刚生出的怒气再度戳散。   他彻底泄了气,缴械投降般叹息一声,将掌心护在她脊背,轻轻拥入怀中:“你我之间,你才是君,我愿永世为臣。”   叹息声拂过霍昭耳畔,撩得她心尖儿一颤。   下一瞬,他却扬手在她臀上轻拍了一记:“只再不许不告而别!”   “萧昀!你打我!”盈盈眼眸泛起泪花,连月来的惊怕、委屈悉数涌上来,泪珠滑落长睫,大颗大颗坠下。   霍昭这回真的哭了。   哭得萧昀心都乱了,手足无措地替她抹泪,却总也擦不干,只得将她紧紧扣在身前,再也不愿放开。   还是萧昀的咳嗽声,让她止了泪。   霍昭擒住他手腕,见他清减这么多,眼眶又红起来。   却没落泪,从他膝上跳下来,嗔怒道:“叫人备水沐洗,我要即刻替你解毒!”   言罢,霍昭背过身去,抬手在袖袋中翻找着药瓶,很快,她面上一喜,摸出个小巧的白玉瓶来,攥在掌心。   正要回身拿给萧昀看,却被他自身后拥住:“昭昭不许走,陪我洗沐。”   温热鼻息拂在耳后,霍昭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待会儿会发生什么。   皙白脸颊染上醺色,霍昭点点头,垂眸自他怀中挣脱出来,抬手将白玉瓶递至他面前:“你……你往里滴七滴指尖血。”   几乎立时,萧昀便猜到白玉瓶中盛的是什么药,漆眸迸出狂喜,却仍有一丝疑问:“不是心头血么?”   霍昭摇摇头,抬眸凝着他:“南黎秘术,爹爹未知全貌,指尖血亦可的。”   闻言,萧昀细细洗了手,拿匕首在指尖划开一道,指腹凑近白玉瓶,殷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入白玉瓶中。   七滴血滴入,霍昭替他止了血,又手持白玉瓶,轻轻晃了晃。   看着殷红的血融入药汁中,她蜷长的睫羽微微颤动。   宫人们将盥洗之物备好,盥室里雾气氤氲。   见她仍盯着白玉瓶发呆,萧昀忍不住拿过白玉瓶,送至她唇边,轻哄道:“快喝了它,喝了便再不会心痛了。”   霍昭依言,敛眸饮下,将空空的白玉瓶轻轻磕在高脚几上。   形如美人雪颈的白玉瓶却没站稳,晃了两下,歪倒在高脚几上,打着旋儿往边缘滚去,幸而萧昀及时捞在手中。   刚把白玉瓶稳稳放好,萧昀的衣襟便被一双纤白柔夷攥住,滑腻侧脸贴在他颈侧轻轻蹭着。   带着灼人的热度。   她巴掌大的小脸烫得有些异样,萧昀扶住她,却惊觉她整个身子都是烫的。   “蛊毒与情丝草毒相融,须与心意相通之人身心相合,情动之时,蛊虫出,情毒解。”   “我身上血蛊,也是唯一能解你情丝草毒的药引。”   参透解法之时,霍昭便暗暗感叹,情蛊之毒真是世上最磨人的毒药。   不致命,却最是考验人心。   若种下情蛊的女子,得不到意中人的心,对方畏死不愿以血养药,情蛊便解不了。   若她强行抓一位男子替她养药,却跟对方心意并不相通,待她身上情蛊解了,那男子却是必死无疑,血蛊只救她心之所向之人。   从前的圣女可曾这般解蛊毒,霍昭不知。   她只知道,若要她同心中无意的男子亲近,她宁可不解这毒。   浴桶中涟漪阵阵,迷蒙水雾中,霍昭恍惚间回到汤池那日。   却又不同。   彼时他仍是克制的,而今……   意识稍稍回笼,霍昭凝着指尖殷红剔透如血玉的血蛊,自腰间拉过萧昀的手,将血蛊凑近他方才划破过的指腹处。   血蛊越发红了,待通体红艳,如将破的樱桃,霍昭将它收起来,放入事先备好的碧玉药瓶中养着。   “昭昭的蛊毒可解了?”萧昀纤长的指骨穿过她湿漉漉的乌发,潋滟薄唇轻轻抿去她耳尖一滴水珠,轻问。   他似乎也好了许多,清晰感受到体内寒气正悄然消散,温热元气往心口聚拢。   耳尖痒痒的,霍昭别过脸去,离他远些,凝着上方滴落的水珠在睡眠激起的涟漪道:“七日后,你也会好的。”   情蛊在她体内养了十八年,成了有灵性的血蛊,又是被他的血为引,催动出来的,是以,能通过他指尖血吸出他体内全部情丝草毒。   只是,须得七日,才能将毒素净除。   翌日醒来,已是午膳时分。   昨日的衣衫自是穿不得了,霍昭扫了一眼已被清理干净的内室,拥着衾被,正要唤人服侍她起身。   却见屏风外映出个颀长的身影,倏而便绕进来。   他眉眼清泠,对上她眼眸的一瞬间,漆眸满是温煦,如幽沉沉湖面上升起一轮明月,皎皎惑人。   素来有些苍白的脸颊,染上清浅绯色,唇色也越发昳艳。   “半夏和白芷呢?”霍昭视线越过他,朝外望了望。   昨夜,迷迷糊糊中,明明听到他应了要让半夏白芷回宫的。   “在外面候着呢。”萧昀居高临下睥着她越发艳丽惊心的小脸,俯身将手中衣衫摊在衾被上,坐在她身侧。   他漆眸微敛,落在她肩头赤蝶印记上,徐徐拉开被她拥着的衾被,修长的指将心衣勾过来,含笑觑着她:“我来服侍昭昭可好?”   霍昭脸颊登时荔红一片,她最听不得“服侍”二字,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果不其然,这一服侍,霍昭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将衣衫穿好。   腿侧因骑马磨出的痕迹,也被他细细抹了玉凝膏,清清凉凉,倒是解乏。   午膳时,半夏、白芷红着眼眶侍立左右,没有多话,霍昭却心情极好,多用了半碗甜羹。   日光煦然,照在庭中海棠树上,满树繁花争相吐蕊,艳丽无双。   霍昭倚着廊下美人靠,捧着本医书看,却发现没什么可看的,合上书册,一抬眼,便见萧昀穿过门洞走来。   他腰窄腿长,身姿劲直,清雅书卷气中又透着说不出的力量感,日光晕得他眉眼温柔,叫人移不开眼。   只他身后跟着个内侍,内侍垂首托着承盘,承盘里摆着一只莲子型碗。   闻到碗里汤药的味道,霍昭眨眨眼,若有所思,眸光重新落到萧昀脸上。   萧昀捧着汤药,坐在她对侧,将汤药递给她:“昭昭把它喝了,不苦的。”   这……大概不是苦不苦的事儿,而是,霍昭闻着味儿便知,这碗汤药是让她事后不会受孕的。   “母后知道吗?”霍昭接过碗,扫了一眼里面的汤药,并没有立即喝下。   她知道薛太后一直盼着萧昀有后。   萧昀凝着她,眸光温柔,摆摆手挥退所有侍立的宫人,才道:“听敬事房的嬷嬷说过,生产之事,太过凶险,我的昭昭还小,来日方长。”   闻言,霍昭眼眶微热,原来他一直记着娘亲的话,她葵水晚至,不宜过早行房。   可现在,她的身子,她自己再清楚不过的。   “你忘了我可是圣女,我有更好的法子的。”霍昭冲他微微挑挑眉,眸光里噙着小小的得意。   继而,抬手用衣袖遮了遮,仍是将他特意准备的汤药喝下。   至于更好的法子,下次再用吧。   从前长久地待着深宫里,霍昭不觉着乏味。   可见过更广阔的天地后,她望着被重重朱墙围起的一小片天穹,心下竟开始想念在离情谷的日子。   萧昀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霍昭面上的笑意却渐渐不达眼底。   他的身子以惊人的速度好转,后宫又只霍昭一位皇后,许多人便开始动起心思来。   求见霍昭的官家女眷不少,悉数被萧昀挡了去,她们便转而去薛太后处请安露脸。   这一日,大长公主求见皇后,萧昀允了。   霍昭的东西全被搬去了紫宸宫,她便在紫宸宫偏殿见的大长公主,只没想到,驸马齐辂也跟着来了。   不过,齐驸马只站在廊下,和宫人们一道逗载雪玩。   “你这小丫头,可把姑姑吓得不轻!”萧青鸾拉住霍昭的手,望着她的眸光还同从前一般,只是多了一丝心疼,“在外边吃了不少苦吧?天塌下来有姑姑替你顶着呢,你一个小姑娘不辞而别,姑姑担心地病了一场你知不知道?”   她虽是萧昀的亲姑姑,可霍昭才是她看着宠着长大的,又同为女子,她倒是更愿意同霍昭说体己话。   “姑姑,让您担心了。”霍昭红着眼眶,抱抱她,又将泪意压下去,朝窗棂外望了望道,“姑姑同驸马和好了?” 第72章 不负卿(二更)   “和好吗?”萧青鸾愣了愣, 随即露出一丝怅然,她垂眸一下一下抚着指尖明灿的护甲道,“昭昭可还记得, 你临走前去我府中那日?”   霍昭点点头,她当然记得。   甚至依稀记得梅园中, 齐驸马对季昀说的话。   “自那日起, 姑姑去哪儿, 他都会陪着,一声不吭, 影子似的。”萧青鸾说着, 眼尾微红, 凤眸泪光闪闪,“好不好的,姑姑也不知,可姑姑真的累了,我明明还是爱他的, 却又累了,爱不动了。”   她们的嗓音压得低,廊下的宫人们一无所察。   齐驸马似乎也没听见, 仍逗着载雪玩儿, 只深沉眸光闪了闪。   闻言,霍昭轻叹一声, 递给她一方绢帕。   忽而想起什么,又从袖袋中摸出一枚白玉瓶,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方几上,往萧青鸾手边推了推。   “姑姑,吃了这个, 你便再不记得他了,也就不会再累。”   霍昭嗓音轻柔,白玉瓶皎白无瑕,带着无声的蛊惑。   萧青鸾愣愣盯了半晌,方才指尖颤颤伸出手,将白玉瓶捞入掌心,紧紧攥住。   “昭昭,姑姑舍不得。”萧青鸾痛得几乎无法喘息,轻轻摇头道,“我不要忘了他,还是让他忘了我吧。”   “这缘分本就是我强求来的,如今,我自放他离开,让他回到他想回的人身边去。”   言罢,她起身告辞,一步一步往外走。   斜阳自殿门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瘦长伶仃。   大长公主府中,绛纱灯临风摇曳,暖黄灯光透过薄薄软纱洒下,处处都是温柔一片。   内室中,萧青鸾坐在圆几旁,摆弄着手中精巧的桃型执壶。   见齐辂盯着屏风方向出神,萧青鸾浅浅斟了一盏梨花酿,递给他,笑道:“驸马有些年头没来本宫寝殿了吧?”   她给自己也斟了一盏梨花酿,淡淡梨花香凑至唇畔,她扬起脖颈,一饮而尽,将小小一枚酒盏拍在圆几上,撑着侧脸笑着望他:“今夜,留下来陪陪本宫?”   齐辂深深凝着她,不动声色在她身侧坐下,叹息着拿开她手中执壶:“你酒量不好,别喝多了。”   “不让喝啊,那本宫便依你。”萧青鸾挑挑眉,由着他,随即,起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枚白玉瓶,将里面唯一的一粒丸药倒在掌心,送至齐辂面前,“那你吃了它?”   艳红的药丸静静躺在她细腻掌心,有些刺目。   “这是什么?”齐辂心口有些堵,面上却半丝不显。   “本宫给你的,自然是好东西。”萧青鸾笑着,倾身将红色丸药塞入他口中,笑着笑着,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淌下,“齐辂,当年……”   当年,若不是我强行掐断你和她的婚约,你是不是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可再问这个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呢?   齐辂平静地凝着她,喉结轻滚,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却说了句她听不懂的话:“公主可还记得,臣第一次亲你那一日?”   自然记得的,哪会不记得呢?   初时,即便隔着最亲密的距离,他也从不亲她一下,只从那日起,好像什么东西不经意间变了。   “可以吗?”齐辂问她,嗓音有些低哑,似在压抑什么。   萧青鸾点点头,泪水已然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他的样子。   他俯身过来时,朦胧泪光中,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齐辂,疏朗耀眼。   “唔……”萧青鸾忽而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齐辂,他竟然将丸药藏在口中,没吃下去!   “咳咳。”萧青鸾推开他,俯身用力咳嗽着,想把刚刚咽下的丸药吐出来。   可是,来不及了。   翌日一早,齐辂入宫求了恩旨,成为大长公主府的长史。   霍昭和萧昀双双站在御殿廊庑下,望着一步一步向宫门方向走去的齐辂。   “那日,姑姑明明说要把药给齐驸马吃的,怎么最后她自己吃了?”霍昭想不明白,“既然姑姑已然忘了他,他为何不离开,反而自请为公主府长史,长久地陪着姑姑?”   “齐驸马也是习武之人,耳力自是比寻常人好些。”萧昀轻轻抚了抚霍昭墨云似的发髻,“若我是他,我也会留下。可我不会是他,昭昭,我不会伤害你,也必不让你受委屈。”   萧昀出宫了两日,说有件贪污案牵扯到一些京官,他微服私访去看看。   大琞朝政之事,霍昭特意不去打听,她也知道,薛太后不会希望她过于关心朝政。   他出宫第二日,霍昭去给薛太后请安,同往常一样,稍作片刻,便起身告辞。   却被薛太后拉住:“昭昭,陪哀家坐坐,见几个人。”   什么人?   霍昭有些茫然,面上却噙着笑,不动声色听薛太后说着大长公主的事。   待方嬷嬷引着几位官家夫人进来请安,霍昭随意扫了扫那些夫人身侧,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登时心领神会。   采选之事,被萧昀屡屡推拒,薛太后想从她这里下手。   这几位官家小姐,像是被嘱过什么话,待霍昭殷勤到让人不适。   霍昭不动声色应下,心下对薛太后存着的那一点恭敬,一点一点淡下来。   虚与委蛇到午膳后,霍昭只觉笑得脸都僵了。   见薛太后面露疲色,夫人、小姐们识趣告辞,望着她们的背影,薛太后开口道:“都是好姑娘,昭昭喜欢哪几个?改日接进宫来陪陪你。”   陪她吗?霍昭笑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起身对薛太后施了一礼:“这么大的事,太后娘娘还是请陛下定夺吧,昭昭先行告退,不打扰太后娘娘午歇。”   言罢,不等薛太后说什么,她已旋身走了出去,身姿纤袅,脊背却挺得笔直。   翌日,萧昀回来时,天色暗沉沉的。   盥洗后,他挤进衾被,便忍不住去扯她肩头寝衣,却被霍昭止住。   她语气恹恹,似乎没什么精神:“别闹,我来了月事。”   月事本还有几天才会来的,她知道萧昀今日回来,特意吃了药,把月事提前。   她心下隐隐有了一个念头,却还没想好如何去做,亦不知该如何同他说。   萧昀收了手,隔着寝衣将温热掌心贴在她小腹处,柔声问:“疼吗?”   “不疼。”霍昭摇摇头,仍背对着他,不看他,一副困急了的模样。   掌心温热徐徐传入她小腹,着实缓解了些许不适,霍昭本不困,却不知不觉睡熟了去。   待她睡熟,萧昀起身,将十五召进来。   十五是同半夏、白芷一道回的宫,却不再受影卫统领管辖,只听令于萧昀,暗中护着霍昭一人。   “朕不在这两日,发生了何事?”   十五思忖片刻,想到霍昭情绪变化最大的一事,方才禀道:“太后娘娘召了许多官家小姐入宫,让皇后娘娘替陛下选妃,皇后娘娘说此事该让陛下自行定夺。”   “下去吧。”萧昀捏了捏眉心,朝屏风里忘了一眼。   说好不让她受委屈,却终究还是委屈了她。   霍昭醒来才知,萧昀昨夜回来,竟带回一名锦衣男童。   那孩子看起来六七岁大,眉清目正,斯斯文文的,小小年纪已隐隐透着书卷气。   “这谁家小孩?”霍昭好奇。   “我们家的。”萧昀含笑贴了贴她眉心,对上她愕然眸光,轻道,“他叫萧霁朗,萧氏旁支,我已将他过继到你名下。”   呃,她一夜之间多了个儿子?她可生不出这么大个儿子来。   霍昭眨眨眼望着他,仍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放心,不必昭昭亲自教养,有母后和皇姑姑呢。”萧昀轻轻捏了捏她脸颊,“等我回来用午膳。”   随即,走到廊下,冲庭中玩耍的孩童唤道:“朗儿,随父皇去见你皇祖母。”   这画面,霍昭愣愣望着,震惊得久久没回过神。   朗儿,父皇,是她想的那意思吗?   慈宁宫里,薛太后望着面前突然冒出来的大孙子,气得摔了茶盏:“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昀冲方嬷嬷使了个眼色,方嬷嬷识趣地将萧霁朗领出去玩。   他自己则俯身,一片一片亲手拾起地上碎片,丢入渣斗中,拿雪帕擦了手,方才不疾不徐道:“母后应当知晓,儿臣同皇兄一样,胎里便带了毒,国师的固元汤,儿臣也喝了许久,多半无法绵延皇嗣。”   “哀家不信。”薛太后流着泪,嗓音颤抖着,又气又惊,身子也打着颤。   “母后不接受也无法,与其闹得人尽皆知,不如早早过继一个,由母后和皇姑姑亲自教养。”萧昀神色淡然,唇角含着浅笑,“朗儿是儿臣挑了许久才选中的,母后养他长大,他会比儿臣更孝顺母后。”   “那你呢?哀家有你这个儿子,不要别人来孝顺我!”薛太后听出他话外之音,却又不敢细想,只能凭着本能去挽留。   “母后,若非昭昭替儿臣在宫中长大,儿臣或许早就不在了,她替儿臣挡去半世灾祸,儿臣以命相报犹恐不够。母后伤她分毫,就是在剜儿臣的心。”   萧昀起身,恭敬行礼,“请恕儿臣不孝,往后不能常伴母后身侧,望母后好生将养,勿以儿臣为念。”   早朝时,北疆便传来消息,东琉新任国君已同北剌完颜懋定下契约,要合力攻打大琞。   群臣尚未议出对策,萧昀心下却已有打算。   “昭昭,我要御驾亲征。”萧昀取下腰间玉带上的红线,一圈一圈绕在她皙白的手指上,“你随我一起,可好?”   “萧昀,你究竟要做什么?”霍昭凝着他,为心中猜测心惊不已。   “打情敌呀。”萧昀温煦一笑,唇角勾着一丝吊儿郎当的坏痞,“昭昭已是我的皇后,完颜懋和慕容世迦仍虎视眈眈,啧,当你夫君我是没脾气的么?”   霍昭却明白,不是这样的,至少,不仅仅是他说的这样。   “你要把江山稳稳交到朗儿手里,是不是?”霍昭说着,鼻尖微微酸涩,心口却柔软一片,“萧昀,你何须如此?” 第73章 正文完(二合一)   “昭昭, 我说过不叫你受委屈,我已然错了,却不能一错再错。”萧昀含笑拿指背轻轻蹭了蹭她微红的鼻尖, “我是你的夫君。”   从她离开起,萧昀便生出这念头, 一直暗中在旁系宗亲中寻找合适的人选。   若她不能及时回来, 这江山也算后继有人。   若她回来。   明知深宫重重, 再不得自由,仍愿为他回来。   他又怎么舍得将她当只金丝雀般, 囚在这深宫里?   御驾亲征之事, 多数朝臣是反对的。   可北疆又送来急信, 出征的将士们饮的水源被人投了毒,兵力大减,只得撤兵退守。   北疆的医者根本不识得那是何种毒,镇北侯请求辰王亲赴北疆替将士们解毒。   辰王虽从不参加朝会,可这么大的事, 早晚会传到他耳中。   “备车,去辰王府。”霍昭冲半夏吩咐道。   北疆路途遥远,霍昭打算自己去替将士们解毒, 原本萧昀也是要她同去的。   一路思量着, 霍昭眸色发沉。   镇北侯府的医者并不比宫里的太医差,他们都查不出的毒, 霍昭心下隐隐有了猜测,必是出自东琉。   北剌行事张狂,素来以武犯境,这么阴损的法子,更像是慕容世迦的手笔。   霍昭听郑萱娆无意中提过, 代圣女中也出过叛徒,逃去东琉做了皇妃。   “爹爹,娘亲,萧昀御驾亲征,昭昭会随他一起去。”   霍昭笑着冲他们眨眨眼,怕他们不放心,又朝季艺姝伸出手:“女儿医蛊毒三道皆已精通,萱娆都不是我对手,此去北疆无碍的,不信你们瞧瞧,情蛊之毒我都解了。”   他二人一直为此事担忧,女儿却迟迟不叫他们插手。   季艺姝抬手探了探,登时面露喜色,望着霍庭修道:“果真解了!果真解了!”   她眸光盈盈,几乎是喜极而泣。   霍庭修也高兴,却收敛许多,拿帕子轻轻替她拭泪。   见此情形,霍昭掩唇偷笑。   爹爹和娘亲,当年在一起也狠狠挣扎过的吧?虽不知中间发生过什么,可他们最后还是选择并肩去面对。   真好。   “待女儿归来,让萧昀给爹爹娘亲赐婚,补办一场婚宴!”霍昭想让娘亲光明正大住进辰王府,站在爹爹身侧。   想让所有人都知晓,辰王唯一的妻,是她的娘亲,季艺姝。   季艺姝愣了一瞬,随即,摇了摇头。   “姝儿。”霍庭修无奈地放下帕子,扣住她的肩膀,对上她盈盈眼眸,“我要你搬回来住,你总不应,现下昭昭说要赐婚,你怎的还是不应?莫非,是在惦记哪家的小郎君?”   在霍庭修看来,姝儿美貌一如当年,若非被他护在羽翼下,还真有可能被外面的狼崽子叼了去。   “多大的人了!”季艺姝红着脸,捶了他一记,随即拍开他的手,飞速扫了霍昭一眼,不自在道,“女儿还看着呢。”   “没!”霍昭笑着,飞速移开视线,望着梁上雕花,认真道,“女儿什么也没看见。”   临行前,萧昀命季首辅监国。   可所有人都不知,他还另拟了一道圣旨,亲自送去季家。   跟随大军行了两日,京城渐行渐远,一到停下歇息的时候,霍昭便忍不住往京城方向望。   “昭昭在想爹娘吗?”驿馆厢房里,萧昀将霍昭的手攥在掌心问道。   霍昭点点头,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双臂环住膝头:“我才刚同他们相认,却是聚少离多,在宫里不能时常见着,出了宫却又离得越来越远。”   巴掌大的小脸自膝头抬起,水眸盈盈凝着他:“你说,我是不是生来便父母缘薄?”   闻言,萧昀心疼不已。   他伸出手,正要将她抱在怀中,房门却忽而被人推开。   “谁说我的昭昭父母缘薄了?娘第一个不依。”   推门的是季艺姝,霍庭修紧随其后。   “爹爹,娘亲?”霍昭面上一喜,登时站起身来。   还没站稳,便要往他们的方向跑,却被桌腿绊了一下,瞬时往一侧跌去。   萧昀顺手捞住她,将她抱坐在膝头,掌心覆上她纤细的踝骨,紧张道:“疼不疼?”   “呀,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霍昭偷偷瞥了一眼霍庭修和季艺姝。   见爹娘都在忍笑,登时羞红了脸去推萧昀。   逃似地从他腿上跳下来,瞪了他一眼,才冲爹娘道:“爹爹娘亲不是答应不来么?何时出的京城?”   “我和你娘亲什么时候答应过?”霍庭修抬手在她额角轻轻叩了叩,佯怒道,“我们不跟着,难道由着你被这个臭小子拐走?他要是欺负你怎么办?”   “爹爹!”霍昭捂了一下被他敲过的地方,攥着他袖口摇了摇,飞快扫了萧昀一眼,“他没有欺负昭昭。”   知道爹爹、娘亲就在身边,一路上,霍昭的笑脸都多了许多。   大军行得慢,后来,他们四人索性先行一步,往北疆赶去。   在北疆城门处,意外遇着郑萱娆带着白水、飞星在城门下等她,霍昭无奈扶额:“你们还怕我跑了不成?”   “属下不敢!”   进了城,给她们安排了落脚处,霍昭几人才赶去镇北侯府。   却发现,情况比他们先前知晓的更严重。   霍清骁不见了,已落入完颜懋之手。   “他每日派人在城下叫喊,让爹爹弃城换子,爹爹没应,却仍是动摇了民心。”霍清婵长话短说,眉眼间俱是倦意,似是几宿未曾安枕。   “昭昭,将士们中毒之事,便交给你了。”萧昀神色凝重望着她,随即冲霍清婵道,“带朕去见你父亲。”   完颜懋的人总是昼伏夜出,镇北侯一夜没合眼,是以并未出城相迎。   萧昀是秦老的弟子,于兵家之事,并不陌生。   霍昭想想自己连舆图都看不懂,帮不上忙,便由着他去。   转而对霍庭修和季艺姝道:“女儿和娘亲去救治中毒的将士,劳烦爹爹去查查水源。”   “好,照顾好你娘。”话是对霍昭说的,霍庭修的眸光却是温柔落在季艺姝身上,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女儿会的。”霍昭把季艺姝往前推了一把,冲霍庭修眨眨眼道,“爹爹自己小心。”   霍庭修抬手,将季艺姝捞入怀中,轻轻拥了拥,附在她耳侧轻道:“姝儿,等我回来。”   验看过后,霍昭终于确定,此毒确然出自南黎。   解法倒是不算难,可她身上没带这么多解药,得现找。   最后,还是侯府的医者们带着一对士卒,乔装成寻常百姓,进山去采来解药。   两日后,将士们身上的毒悉数解了。   霍庭修也回来,还带回了好消息:“爹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他们的食材中下了毒,明日便是突袭的好时机。”   翌日,后续大军也赶到北疆,和满腹怨气的北疆将士一起,一鼓作气将北剌人杀退百余里。   可是,霍清骁还在他们手里。   漠北风沙粗砺苦寒,萧瑶站在军帐前,遥望着远处的北剌军帐,暗暗祈祷战事快些结束,否则,将士疲累不说,粮草也是问题。   嗖,一支鸣箭穿空射来,直直钉在军帐前烈烈翻飞的旗幡上。   霍昭抬眸望去,只见箭端刺着一张字条。   字条被萧昀取下来,他粗略扫了一眼,便愤然攥入掌心。   他眼底猩红,顷刻便要毁之。   却被霍昭拦住,纤细柔夷半包住他紧握的拳。   霍昭抬眸冲他笑:“这信是完颜懋写的,还是慕容世迦写的?”   被她这般一猜,萧昀将指骨捏得更紧,不应她,也不肯给她看。   “昀哥哥。”霍昭松开手,拈着他箭袖袖摆,轻轻晃着,嗓音又甜又软,“给我看看啦。”   每逢想到她曾经唤慕容世迦为“世迦哥哥”,萧昀便嫉妒得心口疼。   哪怕是在床笫之间,想哄她唤声“昀哥哥”,她也总是咬唇不应,还说他们同一天生辰,他未必就比她大。   萧昀甚至找来两人的生辰八字给她看,她也不肯依他。   原以为听不到她这一声娇娇的轻唤,没想到,她撒娇时忽而使出这一招。   三个字柔柔落在他耳畔,萧昀只觉周身铁骨寸寸酥裂。   攥紧的拳心,不必她来掰,自己就松开来。   霍昭展信一看,登时了然,完颜懋对她不过是见色起意,倒不至于这般执着。   这字条上,是慕容世迦的笔迹。   “欲救霍清骁,必以霍昭换之,今夜子时为限。”   她是大琞皇后,若去了北剌军帐,即便没有发生什么,也是名声有瑕。   可镇北侯府认辰王为先祖,清婵姐姐在百官面前以整个侯府维护她,她又自幼同清婵姐姐和清骁哥哥交好,她不能坐视不理的。   此刻,至少霍清骁还在北剌,若被慕容世迦带去东黎,更不好寻,不如尽早解决。   “萧昀,太阳落山之前,来接我呀。”霍昭将字条递还给他,“别告诉爹爹、娘亲,还有清婵姐姐。”   她相信萧昀会把她带回来。   萧昀沉着脸,将字条化为齑粉:“不许去,今晚夜袭北剌,我亲自把他带回来。”   “早晚要了结的。”霍昭摇摇头,她怕下一次慕容世迦会发疯,对她身边亲近的人下手,“我可是圣女,他不是我的对手。萧昀,信我一次,可好?”   广袤天穹被绚丽云霞染透,苍茫黄沙之上,霍昭一身红衣,骑着马,由一对最精锐的兵士护卫着,朝北剌帐庭走去。   兵士们半边脸皆隐在面具之下,最后一名侍卫格外高些,眸光静静落在她夕阳下的背影上,霍昭并未回头,浑然不知。   前世,她便是在这片沙尘上,被风暴卷入尘沙深处。   今朝再踏故土,霍昭唇角噙着笑,丝毫不惧。   在两军中央,慕容世迦依照约定,用霍清骁换了霍昭。   最大的帐庭外,北剌和大琞的兵士分列两侧,大琞这边,挨着帐帷的一位,身量最高。   锦帐中,慕容世迦凝着霍昭,只觉数月不见,她越发美艳,让人移不开眼。   “阿瑶,我说过让你等我的,你偏不听话,以这样的方式想见,你可莫要怨我。”慕容世迦依旧一身白衣,温润如玉的模样。   偏偏他的眸光近乎贪婪痴狂地粘在她身上,霍昭知道,他早就不是记忆中的世迦哥哥了。   或许,他从来就不是这温润如玉的样子。   “世迦哥哥,你是不是用药控制了完颜懋?”霍昭把玩着指尖夜光酒盏,冲他粲然笑道。   “小丫头猜得不错。”慕容世迦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她身侧。   环住她细瘦的肩,鼻尖贴上她发髻,深深吸了一下:“你那位皇夫,哦不,他现在是大琞的皇帝,你是怎么说服他的?他怎么肯让你来换人?”   “世迦哥哥说了这么多,口不渴吗?”霍昭回过身,抬手将指尖夜光盏送至他唇边,指尖蔻丹秾丽灿泽,她巧笑嫣然,“昭昭亲手喂你喝好不好?”   这情形,慕容世迦曾幻想过许多次。   恍惚间,仿若置身美梦之中。   他身形微微晃了晃,张口便要去饮盏中酒。   幸而,夜光盏反射的一缕斜阳,晃过他眉眼,他摇摇头,及时恢复理智。   慕容世迦将夜光盏推开,盏中液体漾出来,洒了她一身酒香。   “小丫头,这酒里下了毒吧?辰王给你的毒药?”慕容世迦攥住她手腕,却有些使不上力,“想毒死世迦哥哥?”   “世迦哥哥说错了。”霍昭轻笑着,站起身,见他无力地伏在椅背上,她居高临下睥着他,“毒不在酒里,在我身上呢,昭昭的发髻香不香?”   “哦,还有,毒药并不是爹爹给我的。”霍昭脸上笑意渐深。   抬指戳了他一下,慕容世迦软软跌倒在地:“南黎圣女,最不缺的就是毒药呢。”   闻言,慕容世迦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地望着霍昭:“你是圣女?”   这怎么可能?   慕容世迦一身白衣撑在地上,如玉山倾覆,端看其气度,世人只会赞其谪仙之姿,霍昭却知,慕容家的人最虚伪不过。   爹爹曾对她说过,东琉会用这般阴损漫长的法子报复大琞,不过是因为,最初的慕容家主一直认为,这天下该是他的。   当初结义的三人,除高祖和辰王外,还有一人,便是慕容家主。   高祖和慕容家主心悦同一女子,为不伤兄弟情意,一个选了江山,一个选了美人。   偏偏到了暮年,那慕容家主又悔了,告诉后世子孙,大琞江山原该姓慕容,是被萧氏高祖使卑鄙手段抢去的。   还定下这般断子绝孙的计策,报复萧氏一族。   不过,这些话,即便告诉慕容世迦,他也不会信的。   霍昭走到他身侧蹲下,从箭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翻转了一下,拿刀背顺着他虚伪的脸磨了磨。   “你派人送去南黎的契书,我看过了,当时没回你,现在我便亲口告诉你。”霍昭一字一句道,“跟你结盟,我没兴趣。你们慕容家族,全无信义可言的。”   “看看你如今是怎么对完颜懋的?”   说完这话,她又觉着哪里怪怪的,好像她又多关心完颜懋的死活似的,其实并没有。   于是,她话锋一转,笑意消退,嗓音也冷下来,带着些许慵懒:“说吧,你在何处还种了情丝草?告诉我,我便放你走,如何?”   得知她的真实身份,慕容世迦顿知自己那点儿伎俩,根本不是对手。   他垂眸扫了一眼脸侧冰凉的刀背,再望着霍昭时,只觉她像是全然陌生的一个人。   阿瑶性子纯善,是不会如她这般的。   “妖女!”慕容世迦恨恨吐出两个字。   原以为能不费一兵一卒,将霍昭带走,谁知功败垂成,他岂能甘心?   “妖女么?”霍昭听着新鲜,将这两个字在舌尖转了转,她还挺喜欢。   一时心情好,又冲他笑笑,刀背划过他脖颈,切白菜似地一下一下比划着。   像个从未下过厨的生手,在寻思从哪儿下刀。   “说吧,我耐心不多了呢。”   慕容世迦直觉脖颈一片冰凉,将他浑身的血脉瞬时冻住。   “不在东琉,在大琞。”慕容世迦说出一个南边的小镇名。   是个从不下雪的地方,地处偏僻,山高皇帝远。   霍昭点点头:“你倒是会选地方。”   帐帷被人轻轻叩了叩,发出细微的声响,霍昭朝外头望了望,哦,已近日落了。   她站起身来,顺势将匕首自他颈间移开,慕容世迦登时松了口气。   阿瑶果然是不会真正伤他的,她只是嘴硬心软。   可下一瞬,叮地一声,霍昭手中锋利的匕首被她掷在地上,擦着他腿根,险些……   慕容世迦脸色煞白,看怪物似地盯着她。   霍昭吸了吸鼻子,有些委屈:“别误会,我原本不是这意思,手法不好,掷偏了。”   不是这意思?那姑奶奶您是什么意思?   没等他回过神,霍昭已再次蹲下,攥紧刀柄,狠狠将锋利匕首刺进他脚踝,生生断了他的脚筋:“旁人的命,我管不着,可你万不该害我皇兄萧珵性命,让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却无能为力。”   “待会儿,我把你交给完颜懋,你说他会不会谢谢我?”霍昭嗓音骤然一冷,“也该你尝尝这无能无力的滋味了。”   言罢,听着慕容世迦撕心裂肺的痛呼声,霍昭径直走出锦帐,再无一句多余的话。   “你们身上的毒,我能解。”霍昭走出帐外,对外面守着的北剌士兵道,“待我去见完颜懋。”   说完,她朝来处望了望,没见着萧昀的人马,唔,应该还能有点儿时间去解决完颜懋。   最高的那位大琞士兵,往帐帷里望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几不可闻。   见到完颜懋,霍昭二话不说,替他们解了毒,继而,自顾自取了纸笔丢给完颜懋:“慕容世迦交给你处置,毒也给你们解了,来,该写降书了。”   许是被慕容世迦磋磨过,又见霍昭能摆平慕容世迦,显然更不好惹,是以,完颜懋也没心思动武了。   当下便由着霍昭念一句他写一句,心下欲哭无泪,果然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称臣纳贡五十年,换你一条命,和安稳的汗位,值!”霍昭说罢,自顾自取了他的汗王印信,盖在降书上。   轻轻吹了一下,便听到外面成群的兵马声,应当是萧昀来了,霍昭面上一喜。   这降书,便是她送给萧昀的礼物。   他为她放下江山,她便帮他稳住江山。   谁知,刚走出完颜懋的金帐,霍昭便脚下一轻,被人横抱在怀。   那人一身甲胄,同她带来的大琞兵士打扮一般无二,霍昭愣了一瞬,便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淡香。   她侧眸望着他,任由他抱着她往火光方向走。   抬手摘下他脸上遮住半张脸的面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清隽中又多了几分英毅。   他薄唇轻启,附在她耳边,轻笑:“小妖女,玩得挺野呀。”   大军班师回朝那日,他们并未回京,而是带着爹娘,郑萱娆,白水,飞星,一道往南黎方向去。   顺路还去南边的小镇稍作逗留,烧了那片情丝草。   十五也要去,却被霍昭安排了个差事,让她把载雪接出来,若半夏白芷肯出宫,也一并送去南黎。   圣女归来,还带回了她们错失的上任圣女和辰王,四位长老欢喜不已,南黎上下俱是一片喜气。   霍昭和萧昀住在山腰的花寨中,季艺姝喜静,更喜欢山下的离情谷。   送爹娘去离情谷的路上,霍昭挽着季艺姝的胳膊,好奇地问:“娘亲,您为何不愿同爹爹拜堂成亲,让世人都知晓,你便是昭昭的娘亲?”   季艺姝知道,女儿这般问,言外之意,是想替她正名,想让她堂堂正正站在世人面前,以辰王妃的身份。   她笑着捏了捏女儿娇嫩的脸颊,轻轻摇头,扫了霍庭修一眼,眸光越发温柔:“我要的是你爹爹这个人,何须世人承认?”   大军回朝当日,季首辅携幼帝萧霁朗临朝,在薛太后和萧青鸾的见证下,宣读了萧昀留下的让位诏书。   萧昀成了太上皇,云游天下,每年会回京逗留一个月,检查萧霁朗的课业,直到他十六岁亲政。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