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男朋友每天都在吃醋》作者:何堪   文案:   曲思远后知后觉自己居然有个追求者,追求者还是个醋精。   醋天醋地无所不醋,偏偏还不承认。   曲思远:你喜欢我?   江远路:不可能!   曲思远:吃醋了?   江远路:做梦!   “您叫远路?我就叫思远呀!钦慕已久,三生有幸!”   父亲突然离世, 曲思远被迫回乡创业,   见缝插针地拍投资人马屁。   不料,却惹上一生都甩不脱的麻烦。   (管天管地投资人vs桃花眼创业小老板)   一句话简介:又吃醋了!   立意:青春不离乡,振兴正当时。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曲思远,江远路 ┃ 配角:霍见深,曲毅,李浩然等 ┃ 其它:滑翔伞,扶贫,乡村振兴,新青农,逆风曲   ======================== 第1章 楔子 吃醋了!   “曲思远,花心遭天谴!”   那顶草绿色的单人滑翔伞上天之后,伞衣上鲜红的大字就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风自对面吹来,吹得伞衣鼓胀而舒展,也吹得那行大字张扬狰狞。   在起飞坪上等着试飞体验的客人们纷纷掏了手机来拍照,就连拿着自拍杆的带飞教练,都忍不住悄悄拍起了小视频。   曲思远活了二十多年,也不记得自己惹过什么桃花债,学长李浩然人又不在这儿,面上装得毫不在意,嘴角甚至还噙着笑。   不就是个小玩笑嘛,她开门做生意的,难道还哭给人看?   再说,可能只是巧合嘛。   人一旦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飞了起来,就特别容易做出格的事。   上天求婚的有,上天控诉渣前任,也非常正常嘛。   就是好死不死,被骂的人渣和她这个小老板重名了!   那位头顶绿油油的滑翔伞飞行员,技术是真不错,飞了老半天了,还在半空中不高不低地飘着。   左飘飘,右飘飘。   飞过了水库,飞过红树林。   好不容易靠近降落坪了,借着风力和技术又回到了靠近起飞坪这边。   三百六十度不间断无死角地展示着那行大字,跟举横幅蹲人门口控诉似的,迟迟不肯落地。   我的面子事小,你的生命无价啊!   曲思远倒不介意他在发泄一会儿,就是怕人出事。   即便他签了免责协议,即便没带自己基地的装备——这也是一条人命不是。   她越看越是心焦,最后终于憋不住回头去找自家仅有的三个带飞教练的头头——总教练兼大股东江远路。   “小江哥,能不能先把人劝下来,太危险了呀!”   江远路刚随着运客的车子上来,摘了帽子、墨镜、头套,面无表情地看她:“你心疼?”   “不是,他在上面飞了一个小时了啊!”曲远路不得不把事态的紧急给他阐述一下,“这要闹出人命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江远路把东西一样一样整理好,收进背包里。   曲思远无奈,自己找了个扩音喇叭,举着冲到悬崖边开始喊话:“金志杰先生,金志杰先生,爱情固然美好,生命更加珍贵,您先下来,我们好好聊一聊……”   江远路侧着头听着,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里的墨镜盒子。   光是听着,就觉得不能忍受。   但他偏偏还没有生气的立场,负责开车的曲毅没心没肺地感慨:“还、还是你们城、城里人会玩,女、女孩子都这这么潇洒!小曲老板平、平时,完、完全看不出……”   不知是风向改变飞行条件不允许了,还是曲思远的喊话终于起了作用。   那绿伞到底还是慢悠悠地,落到了降落坪附近的草地上。   落地太急,伞衣飘落到了前方,和一从矮灌木缠在了一起,看着萎靡而凄惨。   曲思远松了口气,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但等她回过头,却意外地发现,除了两个等着试飞体验的客人,自家的带飞教练们居然全都不见了。   “人呢?”   她莫名其妙地往游客中心走,屋里屋外走遍,也没一个人影。   曲毅哭丧着脸进来:“别、别找了,江、江远路把人都带走了。”   曲思远:“?”   “他、他说……你这么花、花心,做事也不靠谱,懒得管你了。”   曲思远:“!!!!” 第2章 缘起(一) 呵呵   事情,还要从一年前说起。   彼时父亲曲建设车祸刚刚去世,他在峒乡投下的近千万也还没回收任何利润。催债的人,却源源不断地开始登门。   曲建设是典型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农家子弟,大学毕业后就娶了城里姑娘程芸,靠着互联网起飞的风口,成为了S市成千上万的高级码农之一。攒下家底之后,年纪也大了起来,社会责任意识觉醒,辞了工作,在老家峒乡注册了一家创业公司,花了一大笔钱搞滑翔伞基地、生态农场、和茶文化疗养中心。   峒乡底子差,他大部分钱还都投在铺桥修路上,压根没开始盈利。一朝大厦倾倒,差不多就成了个空壳公司。   这笔钱里,既有他们家多年的积蓄,也有他向朋友、同学乃至银行借的款。   曲思远和母亲不得卖掉了房车还债,操办丧事不过一星期,还钱路却似漫漫无期。   这天下午,尖锐的门铃又一次响起。   母亲程芸苍白着脸,惊惶地看向曲思远。   曲思远见母亲站都快站不住了,劝道:“您好几天没睡了,去休息吧,我去应付。”说完,推着程芸进了主卧。   她等卧室关紧了,才走到玄关,透过猫眼往外看。   门外的人非常高,穿着普普通通的T恤牛仔裤,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显得阴沉而寂寥。   门铃一声接一声,规律而执着。   曲思远瞥了眼鞋柜上方的网球拍,隔着门问:“您找谁?”   “这是曲建设家吗?”   得,又是来要钱的!   抱着万一之一的希望,她糊弄道:“他人不在。”   其实也不能算撒谎,人去世了,当然也就不在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她们也实在被逼得太紧了。   只要再多给一点时间,再多给一些缓冲……曲思远胡乱想着,外面的人终于抬起头,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我知道他不在了,我是他朋友,叫江远路,想来探望一下他家人。”   他的鼻梁挺拔,嘴唇很薄,眼睛仍旧藏在帽檐的阴影里,下巴被走廊声控灯照着,仿佛某种出鞘的利器,又像水田里过季的茭白。   了无生机,却执拗难缠。   江远路!   那个借了他爸三百万的大债主人!   曲思远吓了一跳,赶紧把门拉开:“您进来坐,外面热。”   江远路跟着她进了屋,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摘了帽子,露出一张好看却阴郁的脸,刘海很长,几乎遮挡住了眼睛:“出事的时候,我人在外地出差,没能赶上江叔叔的葬礼,你们节哀。”   “谢谢您关心。”曲思远答得熟稔,神经却再一次紧绷了起来。   都是这样的开场白,再接下去就要询问她们孤女寡母的生活了。   “阿姨不在家吗?你们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吗?”   然后,该开口催钱……   “峒乡那边的情况,我倒是知道一点,你们……”   咦?!   曲思远惊讶地看向他,对方低着头,没什么表情。   但那姿势,无端让她觉得有些哀恸。   她这几天见惯了人情冷暖,早已经草木皆兵。虽然觉得对方不似作伪,但感情向来是容易消耗和变味的——借着他这一刻的脆弱,她眼珠子一转,趁机问道:“峒乡那个旅游项目……您感兴趣吗?”   江远路听出了她话中的暗藏的解脱感,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发冷,黑幽幽的视线隔着刘海看过来:“怎么?”   人走茶凉,连家人也要放弃曲建设的那些努力了?   曲思远却没留意到他语气里的寒意,她天生有股压不到的乐观劲儿——前几天被一堆陌生男人围着时,背脊全汗湿了,她也没按错U盾的付款码,甚至还记得把欠条一张张收回销毁。   如今见人肯坐下来同她好好商量,语气便不自觉带了点儿讨好,倒豆子似的把和母亲一起商量过的心思倒出来:   “我家的情况……房车都卖了,账户里现在也没剩下什么钱了,这套郊区的小房还是外公看不过眼腾给我们应急的,产权也没我们份,处置不了。我爸爸那公司在峒乡投了一千多万,虽然大部分用来修路了,路……也是修在项目所在区域内……而且场地租金还免了三年,您如果感兴趣,直接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发展……欠您那三百万……我、我们就直接把公司过户给您抵债,成不?”   她语气真挚,额头却不断沁出汗珠,连按着膝盖的手掌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江远路沉默。   几分钟之后,他站起来了身:“那咱们先去看看吧。”   ***   从S市到峒乡,一共三百五十四公里。   途经八个隧道,五条高速路。   没有直达汽车,没有直达火车。   江远路穿得像个理工科宅男,车子却是辆霸气十足的越野,轮胎都快比曲思远人高了。   她独自一人坐在后座,身侧便是一套包装完好的西服,边上甚至还放着领带盒和袖扣盒……   两个小时后,他们下了最后一条高速,转入县级公路。   车窗外的风景也从高楼林立转成单调的高速护栏,然后变成了碧绿的田野、低矮的农家小楼。   峒乡镇是曲思远童年的回忆,读大学之后,便没再回去过。   只偶尔在曲建设的朋友圈看到过照片,苍翠欲滴的林木,拍着翅膀起飞的白鹭,拖着鼻涕的小娃娃……   每一帧都带着世外桃源的美好与静谧。   而如今,她才知道去往桃源的道路有多颠簸。   他们甚至还通过了三座危桥,每座桥都用巨大的牌子提示着“小车谨慎通过,大货车严禁上桥”。   江远路显然来过多次,开着大越野风一般就冲了过去,完全忽略了曲思远那句“小心”。   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西挪去,曲思远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打开导航查看距离。   小小的屏幕上,显示出一条蜿蜒如秋名山赛道的盘山公路。   “这是……”   话音未落,车子已经行驶到了山脚。   江远路将方向盘大幅度的左拐,车头高翘着爬上倾斜的山坡,贴着山体爬上了盘山公路的起点。   这条水泥路似乎刚修整过,路面的水泥颜色深深浅浅不一,倒也算平整,靠悬崖这一边居然还都装了护栏,每个急转弯处,也都装了转角镜。   驶到半山腰的平整处地,入目便是个还未完工的涂鸦村。   不少房子的墙壁、门扉,乃至围墙上都涂满了大块的颜料,有风靡中外的卡通人物,也有写意山水,还有杂乱到看不出寓意的色块和线条组成的抽象画。   房子不少,人却不多,只几个老弱妇孺探头观望了下。   江远路瞥了她一眼,开着车子左拐八拐地在穿村而过,驶上一条明显也是新造的盘山路。   这段路明显还没完全修好,路面虽然平整,水泥颜色都深深浅浅的,部分栏杆还未安装,杂乱地堆在道边。   他恍若未见,熟练地开着车子继续往上。   山道陡峭,路面也比刚才狭窄,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土崩瓦解,亦或被滑坡、落石掩埋。每到车子拐弯的时候,曲思远便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险境是看不到了,胃却更难受了,被车晃的一阵阵翻滚。   冲上山顶平台前,要通过一个急转弯,她几乎错觉车子要冲出悬崖了,方向一转,平稳地驶上了一大片平整的停车场。   风旗招展,碧绿的扇形起飞坪,自脚下铺陈至山峰尽头,仿佛与缭绕的云絮融在了一起。   山下一马平川,点缀着一大一小一个天然湖泊和水库。   置身其间,仿佛当真成了仙境中的姑射仙人一般。   曲思远勉强夸了句“真美”,便“哇”的一声推开车门吐了出来。   江远路:“……”   他去车上拿了矿泉水。   曲思远漱了半天口,有些尴尬地解释:“没吃午饭,胃不大舒服,不好意思。”   江远路“嗯”了一声,手往口袋里摸了半天,也没掏出半块饼干,最后打了电话:“老曲,能送点吃的来吗?我带曲叔女儿来山上看看,她没吃饭。”   半小时后,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自山下开了上来。   骑手个子不高,看着三十岁出头,长着张方方正正的好人脸,手里还拎着碗面。   “欢、欢迎!”   他一开口就结巴,笑到一半想起来曲思远刚刚丧父,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曲思远倒是不介意——对她笑,总比在父亲照片前哭完和她要钱来得和蔼。   她道了谢,接过塑料袋,打开。   面用大瓷碗装着,热腾腾冒着白气,大半的汤都洒到了塑料袋里。   要是搁父亲出事前,曲思远绝对是要嫌弃的。   这连月的奔波劳碌却早磨没了她的小脾气,何况今天也真的饿狠了,她端着碗就站山风里吃了起来。   半碗面汤下肚,她才想起来俩大男人都还看着她呢,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了笑。   ——这还是她今天第一次笑,满身狼狈,脑袋上还落着不知哪儿飞来的枯草叶。   江远路怔了怔,说了句你慢慢吃,转身往车那边走去。   人落魄的时候,总有些难堪的羞涩。   他是过来人,更见不得原本干净的纸张落入沙尘之中。   曲毅也觉得盯着小姑娘狼吞虎咽有点尴尬,但他还有更挂心的事儿,便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妹、妹子,你来这儿,是、是打算继续搞开发吗?”   曲思远噎了一下,摇头。   曲毅掩不住失望:“我、我们白鹭山村确实没什么名胜古迹,但、但现在这个地方——曲总请了国家体、体育总、总局航管中心伞类运动部的人来调、调研考察过,还花、花了大钱修路、修整地形、铺设高级草皮……连那几位专家,都说、说这儿办滑翔伞基地,条件得天独厚!如、如果能搞起来,以后肯定是能好、好好发展的。”   曲思远“嗯”了一声,愧疚之余却忍不住想:你们要发展,我和妈妈却是要活命。   他父亲之前如果能谨慎一些,车速如果能慢点……   她是悬在丝上的蚂蚱,只求脱身,哪儿还有高飞远蹦的勇气?   一碗面吃完,曲思远也听完了曲毅磕磕碰碰的自我介绍——   说话结结巴巴的曲毅居然是白鹭村的村主任,也就是俗称的村长,出于发展村子的目的,他不但说服村民委免了曲建设三年的租金,不少审批手续还是他帮忙跑下来的。   如今曲建设意外离世,整个工程都停滞,他当然就希望她家能有人继续接手工程。   曲思远苦笑:“曲村长,你也说我爸前期花了大钱,光给你们修路就花了好几百万,我家现在连住的房子都是亲戚借的,现在还欠着那位小江哥哥三百万……”   她说不下去了,将筷子架在空碗上,带着点歉意问:“这儿有水吗?”   除了把碗洗干净,她还真想不出其他办法,来感谢这顿迟来的午饭。   “不、不用。”曲毅将碗筷抢回来,塞进塑料袋里,“你……你节哀。”   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在节哀之后,便没再另提其他的事情。   曲思远心里暖洋洋的,心里那股歉疚,也更深了一些。   江远路回来时,把后备箱里的巨大伞包也拖了出来,径直往山风吹来的方向走去。   和飞机起降原理一样,滑翔伞也是逆风起飞的。   “今、今天要飞?”曲毅结结巴巴地跟了上去。   曲思远觉得好奇,也远远地跟着。   山风轻柔,不远处橙白相间的风旗飘起一个尾巴,仿佛一条悠闲的小丑鱼。   江远路“嗯”了一声,慢腾腾地拆了伞包,慢腾腾地检查装备,又慢腾腾地穿上防晒衣,给自己戴上全黑的头套、墨镜、帽子、手套。   和他暗沉的护具不同,那伞衣颜色倒是很明快,似红似紫,自左向右渐变成初晨的鱼肚白。   平摊在绿草坪上,与天边被落日余晖映燃着的晚霞交相辉映。   “要体验一下试飞吗?”江远路终于穿戴好了。   曲思远呆了呆,“我吗?”   “是啊。”他掏出手机,切了个保险页面出来,“身份证号码是多少?”   “33……不是,我……”   “号码。”   她犹豫着报了,凑过去,就看到一个购买成功的提交提示。   “戴好帽子。”江远路捡起地上的安全帽递给她,再拿起护具往她小腿上绑。   曲思远有些不好意思,一边试图往后退一边说:“我自己来吧。”   江远路手上蓦然加了力气,握住她小腿:“别动。”   曲思远只好僵着不动,他绑完了护具,又拿戴着手套的手伸手拉了拉她身上的背带,检查了安全挂钩,这才点头:“行了。”   他靠得有些近,连防晒衣拉链上的花纹都清晰可见。   曲思远又想往后退了,他却率先一步退开,绕到了她身后,穿连着伞衣的背带系统。   和伞连接好之后,两人便跟连体婴儿似的走路都绊在一起。   江远路连个提前警示都没有,便示意曲思远往前跑。   伞迎风起来的拉力,他体重的拖累,两相叠加,让曲思远跑得慢得像只蜗牛。   “一直往前,跑不动了,也不要停下来,更不能后退。”   一直快要跑到起飞坪尽头,曲思远才感觉到身后的人似乎也跟着跑了起来,人也终于往她背脊上靠了过来。   眼看就要踏空出山体的那一瞬间,她的脚步停滞了下,被江远路催促:“继续。”   她只好望继续向已经开始向下的缓坡,拼着整个人滚落山脊的风险,抬脚迈了出去。   脚底却没再碰上缓坡,失重感终于来临,她浑身往下一坠,悬空往前飘了出去。   脚下悬空的感觉非常不好,一旦掉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曲思远下意识仰头,江远路也低头看着她——他整张脸都掩藏在头套、墨镜和安全帽里,完全分辨不出表情,声音倒是很清晰的:“不恐高吧,想拍视频留念吗?”   等飞起来了才问这些,有意义吗?   曲思远在心里吐槽。   江远路问是问了,却没期待她的回答,也没带运动摄影器和自拍杆。他的手拉着操纵带,头顶上的大伞微微倾斜,仿佛一抹自在流动的霞光。   风吹在脸上,轻柔的仿佛无形的触手。   曲思远被湛蓝的天空、自由的伞衣、以及身后温热的躯体所鼓励,再一次低头看向身下。   纷扰尘世、山峦河流全被抛在了底下,只有风声不知疲倦一般响着。   “想喊就喊,想哭就哭出来。”   江远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带什么温度,却也没有什么鄙视和不屑。   她张了张嘴巴,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   江远路垂着头看了沉默的女孩一眼,抬头再一次拉动操纵带……   摆荡刚开始的时候,曲思远还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   可荡着荡着,幅度越来越大不说,整个人也几乎翻了过来。   脚下的山峦和平地都在摇晃,头顶的白云和蓝天也如海波翻滚。   失重的恐惧在这一刻爆发,她不由自主地大喊出声,连日来的委屈、惊惧都在这一刻被释放。   什么责任、什么负担,通通都得让开。   在坠落的人是她,被天风像落叶一样翻卷的人也是她。   在极致的恐惧,竟也有股酣畅淋漓、肆意放飞的痛快。   落地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瘫倒在了身后的江远路身上。   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百万债务,在这一刻都顾不上了。   她满脸泪痕,近乎无赖地躺在他身上,破罐子破摔地庆幸:活着,可真好啊!   江远路倒是很淡定,还半拥着她坐起来,帮忙解了背带和护具,问,“站得起来吗?”   曲思远这才勉力撑住草坪,狼狈地点头:“没事,我缓一缓就好了。”   他便解了背带站了起来,自顾自去整理伞衣和护具。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很久,曲思远自觉好受多了,抹去眼泪,仰头看向他。   江远路刚摘完安全和墨镜,正揪着头套往上扯。   那俯视的角度,一下子让她回忆起了半空中被支配的恐惧,胃部再次翻腾起来。   江远路脱了头套,见曲思远蹙着眉坐着不动,出于对忘年旧友遗孤的“爱护”,主动弯下腰来拉她——为了显得友好,他还硬挤了点自认为算得上温和的笑意:“这里风景还……”   曲思远被他拽得胃部痉挛,再忍耐不住,冲着那张帅脸“哇”的吐了出来。   江远路那点僵硬的笑容,彻底冻住了。 第3章 缘起(二) 如何抓住金主爸……   “对着美丽的风景呕吐,对着帅气的债主也犯恶心,你把你的李学长拿下了?意外怀孕了?!”   马艳艳在语音留言里叽叽喳喳八卦。   “都说了是山路太颠簸,滑翔伞飞得太颠簸!”曲思远用力的按着屏幕输入,“让你帮我分析分析,金主爸爸到底愿不愿意拿公司股份抵债,你别给我乱发散!”   “是我肯定不乐意,是你那满脑子宏图大业的学长,没准就会同意咯,毕竟男人都有一个老总梦嘛。”   “可他已经有公司……”曲思远打字打到一半,见江远路推开门进来,立刻将手机收了起来,“江总。”   江远路点了下头,侧身给身后的人让道。   一个曲思远没见过的老太太,手里还牵着着留着鼻涕的小女孩。   “这是阿、阿聪奶奶,论、论辈分你该喊姨婆,她家有三、三闺女俩儿子,都在外面打、打工,手里牵着那个是小外孙女豆豆……”曲毅把椅子往她边上拉了拉,小声介绍。   老太太身后是个胡子拉碴的跛脚老男人,打着赤膊,拄着条四季竹做的旧拐杖。   “这是曲、曲大河他爸,年轻时在工地摔坏了腿,本来你爸答应让他给基地看大门的……”   “这是咱村的书记蒋永、永军,家里兄弟多,村里唯一的小、小卖部就是他家……”   曲毅一个接一个介绍,结巴也不影响他的事无巨细。   曲思远听得头晕脑胀,对着满屋子老弱妇孺怔怔发呆。   江远路等人都进来了,自己也在这个简陋的文化礼堂坐了下来。   曲毅拍了拍蒙着红布的话筒,“喂”了好几声,然后把话筒推给村委书记蒋永军,由他很有气势地宣布:现在召开白鹭村临时村民大会。   大家稀稀落落地鼓了鼓掌,不少老人纷纷掏出手机开始连视频。   缺了牙的阿聪奶奶眼神不大好,让坐她隔壁的老头帮忙给儿子摁视频邀请。   老头一边嫌弃她手机破,一边冲曲毅嘟囔:“你这个‘哇发’不行,信号太差了!”   看更多好文关注vx工种号:小 绵 推 文   曲毅于是站起身,跑角落去调那个脏兮兮的路由器。   拔电源,重启,还原出厂设置……   二十分钟之后,村民大会终于开了起来。   对着一脸懵懂的孩童、昏昏欲睡的老人,以及手机那头或忙碌或焦虑的年轻人,蒋永军先简单吹捧了下去世的曲建设和搁浅的滑翔伞基地,然后表示村民委都非常支持“小曲总”继续来白鹭村创业。   手机这头的老弱妇孺们鼓掌,手机那头的年轻人们也附和着点头。   “我、我们要地有地,要人有人……总、总之,非、非常有诚意的!”   曲毅概括。   曲思远仿佛被架在火堆上烤,僵硬地冲着他们笑——她拿余光去看身侧的江远路,对方悠然地端着杯子小口啜饮,毫不相关一样。   “我……”她努力组织语言。   “你们这个基地,要不要卖票的人咯?”跛脚老头手机里的男人突然把脸贴到摄像头前,显得眼睛特别大,“我老婆特别懂招徕生意,还会算账。”   “卖票我也会,你老婆初中都没读!”另一个手机里的女人怼道。   ……   曲思远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看着几个人隔空吵起来。   原因,还是为了那还完全不存在的“莫须有”岗位。   “基地如果真能建起来,不但你爸爸的钱和精力没有白投,也能解决不少村民的就业问题。”江远路把茶喝得快见底了,这才小声开口道。   曲思远舔了舔嘴唇,更小声地回道:“那您……”   “我就要钱,不想要烂摊子。”   “……”   “但我很看好这个项目,愿意等你把它做起来,再还我钱。”   “可我……”   “我和他们一样,都对你有信心。”   这个奇葩的村民大会一直开到天擦黑才堪堪结束。   村民们纷纷回家做饭,只有蒋永军和曲毅俩村干部留下来招待贵客。   蒋永军说话方言腔非常重,满口都是“去我家吃饭”,人却迟迟不动。曲毅舌头虽然撸不直,脑子却不笨,知道蒋书记小气,请客向来只用嘴,便领着人回了自己家。   蒋永军说着“下次一定要去我家吃饭”,也跟着来蹭饭。   曲毅家便住在涂鸦村,和文化礼堂不远。   立地式的农家三层小楼,连大门上都画了一整排太阳花,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的的。   屋前种了桂花,屋后花坛里栽满了葱韭小菜。家里除了他,便只有一个身体不好的母亲。   曲毅手脚利索地在屋后菜地里割了些蔬菜,然后便一头钻进厨房忙碌。   将永军终于觉得不好意思了,回自家小卖部拿酒。   曲思远总算逮着独处的机会,矜持而小心地向江远路道:“江总,我大学学的文科,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   江远路看着她:“文科也不能欠钱不还吧?”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之前的提议……”   “我学的材料工程,现在搞荧光高分子材料相关,也不擅长做生意。”   ……   拿人手短,曲思远不敢和他认真争辩,也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么直接还钱,要么继续接受这项在他看来“最终能赚大钱的项目”,将他的三百万作为“入股资金”,做大做强,早日反哺回报。   立刻还钱,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还不出钱当老赖,那就更不愿意了。   她咬咬牙,争取道:“您既然对我那么有信心,不如再多投点钱?”   江远路完全不受蛊惑:“我也还在创业呢,手里没钱了。”   创业!   你刚不还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   曲思远深吸了口气,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再次拉他下水:“那您还可以技术入股呀,您不是会滑翔伞?您可以来基地当教练呀!”   江远路愣了下,半晌,点头。   曲思远嘴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开,又听他继续道:“那工资你得另外开给我,股份和分红也要落到合同里去。”   人都说的这么直白了,曲思远也豁出去了:“没问题!”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空头支票谁不会开!   ***   曲思远决定辞去还在实习期的工作。   这家月刊杂志社几乎算是她学校的结对单位,一大半工作人员都是他们学校的学姐学长。   办公区隔壁是植物园,对面是风景优美的翡翠湖,工资虽然不高,工作强度和办公环境却是一等一的好。   如果没有这次意外,曲思远毫无疑问会迎来转正,然后每天迎着朝霞上班,捧着茶杯看白鹭飞来飞去。   到了下班时候,再踩着落霞慢吞吞回家。   晃晃悠悠,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   这是程芸和曲建设认可的安稳工作,也是她自己多方打听之后,认为适合自己的咸鱼生活。   如今大厦倾倒,这份工作便成了鸡肋。   没钱,是比什么都实际的问题。   主编知道她家里出了事,也没多劝,只安慰了几句,便痛快地放她去人事走流程办手续。   几个学姐和学长纷纷过来告别,和她关系最好的美编学姐脚上还踩着黄鸭拖鞋,配着她泫然欲泣的脸,有种滑稽片般的可笑感。   曲思远点着文件夹和学姐交接清楚工作,开玩笑道:“你们别这样,我回去是继承家业当老板呢,没准过几年就能把咱翡翠湖对面的大别墅买个几套下来。”   黄鸭学姐破涕为笑。   其他人于是跟着起哄道:“苟富贵,勿相忘!”   出了杂志社,过四站便是本市最大的CBD,大厦参天耸立,路人行色匆匆。   曲思远瞥了车窗外几眼,继续握着手机低头翻看。   《创业者应该学习哪些知识》《创业赚钱必备锦囊》《为什么10个创业9个死?》《大学生借钱开公司,两年资产过千万》……   她惊叹完营销号们凭空攥文的本事,又打开电商软件买了几本《劳动法》《公司法》。   他爸这公司下面同时启动了好几个项目,那些生态农场、茶文化疗养中心和所谓的未来网红打卡胜地看着都没什么核心竞争力。   唯一让她觉得还算有独特卖点的,就是那个滑翔伞基地了。   以她一个文科生简单粗暴的商业眼光来看,带飞一个人六七百块钱的收费是实实在在的。   哪怕需要承担车辆接送、保险购买、装备维护费用,还要分给江原路提成,但这毕竟是现钱。   而且,去往这个基地的路也修得差不多了,山腰处还有个可以用来中转的涂鸦村。   对滑翔伞感兴趣的,肯定是年轻人为主。   她爸那调研方案做得倒是非常科学,不但跑了国内多家基地,列明了各家的经营模式,甚至连各家老板心照不宣的一个事实都给写上去了:   20个普通游客,恐怕只有一个敢真正试飞体验。   如何能抓住剩余19个人的心,发展好周边消费旅游,看着也是块不小的肥肉啊——   当然了,于她空荡荡的公司账户而言,当务之急,更重要的是抓住金主爸爸的心。   让江远路小哥哥,再投点钱和爱心进来。 第4章 缘起(三) 万恶的金钱   曲思远摊大饼似的翻来覆去想了大半个晚上,凌晨3点爬起来翻老爸留下的那些资料,草拟了一个新合同。   隔天一早,就又联系了他爸以前合作的法务。   那法务他爸以前给开的坐班工资,合作也算愉快,痛快地接了她的兼职活计。   按件收费,公平合理。   曲思远等修改完的合同回传好,便揣着合同去找江远路了。   江远路公司就在本市的科创园,曲思远一进那个创业园大门,就被墙上挂着的各个海龟名校的项目带头人头衔给唬住了。   江远路排得靠后,也没有什么海外留学经历,本硕学校却大名鼎鼎,他名下的雁巡科技也列了一排的荣誉。   曲思远掏出手机搜了搜,颇有些意外地发现,这位年轻的金主爸爸当年居然还是本省的理科高考状元。   这个威慑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她到了雁巡科技,发现这小公司一进门就是操作间,连个前台和接待室都没有时,也没敢擅自将它归类为皮包公司。   许是因为周末,公司里只有江远路一个人。   他挽着衬衫袖子,正在3D打印机前忙碌着,说了声“随便坐”,便继续将刚拿出来的模型拿锉刀一下下挫着。   曲思远伸着脖子看了半天,觉得那似乎是个POS机的塑料面板。   桌上也正好放着个体积颇大的成品POS机,手柄上还印着雁巡科技的LOGO。   “这是你们公司的产品吗?”她随手拿起来。   江远路“嗯”了一声,专心挫塑料毛刺。   这么高科技的公司,居然还做POS机啊!   而且,这模样也太丑了,体积也太大了点吧。   握在手里不像要收费,倒像是要打群架。   曲思远掂了掂重量,想着基地到时候也要买POS机,这个样子虽然丑,如果价格实惠,倒是可以弄一个,便问:“多少钱一个?我们基地开张了,也需要POS机刷卡收款……”   江远路的动作顿住了,抬头用一种诡异非常的目光盯着她。   曲思远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却仍旧坚持着把话说完:“你反正都技术入股了,再赞助个小机器,也不算什么吧?”   江远路仍旧没吭声,手里的锉刀放下,又拿了起来。   “可以,这机器对外报价一个38万,我给你抹个零,按30万入股。”   “三、三十万?!”   曲思远手一哆嗦,差点把东西摔了,“你开玩笑吧!抢钱啊!”   “这是最新款的手持痕量炸\药探测仪,有纳克级别的灵敏度,反恐防暴用的,就这个市场价。”   江远路慢悠悠说完,曲思远吓得手腕都要痉挛了,赶紧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回去。   “我、我开玩笑的哈。”   江远路也懒得继续挫那个模型了,摘了手套,把东西随手一扔,再把探测仪收回箱子里,往椅背一靠。   “找我什么事儿?”   曲思远赶紧掏出背包里的合同,恭恭敬敬递过去。   江远路随手翻了翻,点头:“行啊,不过——”   他带点审视地看向她:“你手上还有钱?”   基地要继续建设,工作人员要配备,接送车辆要安排……没有钱,什么都是空话。   曲思远把椅子往他的方向拉了拉,语气轻柔道:“上山的路,其实已经修的差不多了,剩下就是护栏还没安装——往那个涂鸦村的路,也是我爸翻修的吧?还有那些涂鸦……基地真运作起来了,他们村收益最大,就光开开民宿,租租帐篷和装备也是笔不少的收入吧?那点扫尾工作,让涂鸦村来分担一下,不是蛮应该的?”   江远路瞥了她一眼,没吭声。   这姑娘口口声声自己学文科,不通商务,算计起来,倒是非常彻底的无商不精思维。   相较于曲建设那种“衣锦归来扶持乡亲”的大手笔,这种互利互惠的合作模式,更具有持续性。   “就算修路的钱解决了,其他东西总也要花钱。”江远路拿起桌上的笔,抽了张纸列起来,“游客中心、山顶酒店、模拟飞行室、宣传营销费……”   曲思远显然早有准备,手指在他列出的地方一一划过:“游客中心就建个简易的,三间平房,弄个收费处、旅客休息区,最后加个值班睡觉放东西的地方。酒店和那飞行室就先不建了,可以改搞露营基地,山上空地那么多,随便他们怎么搭,还能赚点帐篷租借的钱。接送车子嘛……”   她顿了下,掏出手机翻出个界面:“柳州五菱一辆落地不到4万块钱,3万块就能买两台二手的先用着,司机我自己暂代……”   她一口气把心里想到的省钱绝招都说了,又瞥了眼那台价值38万的爆\炸\物探测仪,小心翼翼道:“您这一台机器就值38万,随便卖个十台八台就三四百万了,真不考虑再追加点投资?”   她算不上多漂亮,但笑起来眼睛半眯半弯,粼粼地含着水光,很难叫人说出拒绝的话来。   江远路愣了下,随即就很嫌弃:   年纪不大,居然还会用美人计!   他板着脸,生硬而刻薄道:“你就是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拼命薅吧?”   曲思远无奈,厚着脸皮道:“那我只认识您一个有钱人啊……”其他的那些叔叔伯伯,早就因为催债崩掉了。   “而且投资的人多了,不也稀释了您的股份……不然,您帮我搭线介绍个?”   父亲去世之后,曲思远还没这么频繁地笑过。   算不上真诚,但那点不大熟练的油滑与事故,在江远路看来,却饱含着勃勃的生机。   ——谁不是这样一路磕磕碰碰成长起来的呢?   自认为心肠很硬的金主爸爸恍惚自己在玩养成游戏,干咳了一声,含蓄松口:“再看吧。”   签完合同,小公司两大股东的第一次正式会谈也便算结束了。   穷光蛋老总曲思远揣着空荡荡的卫衣兜正要告别,手机却蓦然震动起来,一个熟悉的号码跳了出来。   看着“李浩然”三个字,曲思远呆了好一会儿,想要挂断,手一抖,却按成了接听。   “思远,最近还好吗?”   清亮的男声蓦然响起,曲思远抱歉地冲江远路笑了笑,捂着话筒快步往外走去。   办公桌后面的江远路瞅着她匆促的背影,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起身跟着往外走去。   曲思远没走太远,正站在楼梯转角的窗户前。   “谢谢学长,真的不用了……怎么好意思拿你的钱呢……”   “辞职是我自己认真考虑了的……真的,没学姐说的那么夸张……”   “你要入股?可是……我当然有信心……只是……”   盛夏的风擦着树梢一阵接着一阵,撩落了一地的金合欢花穗。   江远路看着站在树影斑驳处的女孩,手上的笔无意识地转了两下,轻轻地抵住了掌心。   一直到他们道了别,挂了电话,他才猛地转身,疾步走回操作间。   江远路刚把笔放回操作台上,门再一次被敲响,曲思远地声音也再一次响起。   “江总?”   较之刚才,她的语调里明显多了点底气:“我一个朋友,打算入股……呃40万,您看……”   什么朋友?男朋友?   小丫头片子!   还背着一大堆债务呢,居然有心思跟男人纠缠来纠缠去!   要再被坑钱,这辈子都别想还清了!   江远路回过头来看她:“40万你也打算给他原始股?”   “我……”   “这点钱连你爸总投资的0.02%都不到,我建议你每年按比例多给他点分红,股份就别给了。”   曲思远气笑了:“滑翔伞基地要盈利,起码要两三年后吧?”   “做生意当然要共负盈亏,我难道不想现在就赚回本金?”江远路冷笑,“他要不愿意,可以不投资。”   “你刚还让我去拉投资……”   “投资也得拉靠谱的。”   曲思远咬牙:“他怎么就不靠谱……”   “我给你介绍个靠谱的投资人,”江远路拿起杯子抿了口茶,“保证最少投200万。”   曲思远面色变了又变,牙都快咬碎了,终于还是屈服在了万能的金钱之下。 第5章 佛系暗恋(一) 暗恋……   出了科创园,已经快到中午了。   烈日当空,地铁内却清凉沁心,车窗外的站台海报由快而慢地飞速后退。   曲思远侧头偏向窗外,眼前呼啸而过的仿佛她短暂而快乐的大学生活。   那个时候,曲建设还在,程芸每天忙着捣鼓插花和甜点。而她的烦恼,也不外乎是学院里哪个老师不爱划考前重点,哪个老师喜欢突击点名。   没课的时候,马艳艳便拖着她满学校瞎逛,评论哪个系哪个男生最帅。   间或,被学姐喊去院办整理刊物投稿,和印刷厂老板讨价还价省个几十几百块印刷费……   青春正好,连烦恼都带着股柠檬清香。   李浩然比她大两届,是他们那一届迎新大会的在校生代表,也是当时的学生会主席。   他穿着一身简单白衬衣在台上念“长风浩荡,英华葳蕤”的时候,美好得仿佛校园剧里走出来的校草男主。   曲思远的审美俗套而老土,和台下大部分女生一样被迷得五迷三道的。   好在她虽然容易动心,爱情观却非常佛系。   任凭心底那点青涩情愫发酵发酸,愣是没想过主动靠近。   哪怕她后来进了校刊编辑部,总被学姐捎着往学生会跑,也没借机跟男神搭过讪。   他们的关系是毕业后,进了同城校友会,才熟悉和亲近起来的。   李浩然学的商科,毕业后便进了S城知名的大公司,职业原因加本身性格关系,几乎每次聚会都是他组织的。   他对男生仗义,对女生体贴,曲思远作为刚毕业的社会新新人,又是女生,没少得到他的照顾。   黄鸭学姐和杂志社那份咸鱼工作,便是他帮忙介绍的。   七分温柔,三分暧昧。   但那些“帮助”和今天的40万投资比起来,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曲思远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坑他的股份,唯一的办法便是婉言谢绝。   李浩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我拿不拿股份没那么要紧,但是你那个合伙人听着实在不大好相处,我怕你吃亏……能找个机会约他聊聊吗?”   江远路贵人事多,当然是没那么好约的。   几番电话往来,最后定在了下周六上午8点,街心公园入口处见面。   曲思远虽然没什么做生意的经验,但也知道商务会谈没有约在小公园的。   更何况,街心公园除了一个相亲角,还有什么可逛的?   江远路在电话那头闲闲解释:“要介绍你认识的老板家住附近,他要先去实地考察考察咱们的滑翔伞基地,你那学长既然想投钱,不一起去看看?”   “他……”   “他总不至于光看你的脸,就能判定项目赚不赚钱吧?”   曲思远给他说得脸颊发烫,打完电话呆了半晌,才把地点和时间发给李浩然。   周六当天,曲思远起了个大早,租了辆挺新的7座越野,接上兼职法务黄律师,再绕去李浩然家接人。   那小区绿化极好,绿植葱翠,甚至还能听到几声鸟鸣。   李浩然一身灰白条纹西装,斯斯文文地自那层层叠叠的绿荫下走来。   已婚男士黄律师看着两人这郎有情妾有意的架势,主动把副驾驶座让了出来。   曲思远面上不显,一颗小心脏也忍不住狠狠蹿动了几下。   几个月不见,又帅了好多啊——   李浩然却没上车,手搭着驾驶座的车窗笑道:“哪儿能让妹子辛苦,我来开吧。”   曲思远心里一暖,弯起嘴角笑:“谢谢体谅,这回还是我来吧——得向大金主证明下我的驾驶技术呢。”   李浩然明显一愣,这才点头上车。   到了街心公园,江远路果然还不见人影。   三人下车透气,黄律师非常有眼色地到一边看老头打陀螺去了。   曲思远盯着道边花坛里密密麻麻的虎刺梅看了半天,才斟酌道:“对不起啊,学长——你好心给我介绍工作,我干不下去;你愿意相信我给我投资,我又……”   李浩然失笑:“我不好意思才是,你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压根没帮上忙……”他的声音轻了下去,伸手一指,“你头发上沾了片叶子。”   曲思远“咦”了一声,伸手在头发上瞎摸一气,愣是没掸下来。   “我帮你吧。”李浩然说着,便往前走了一步,抬手去取那片不知从哪儿飘来的落叶。   他手还没挨着她发丝,身后却陡然传来一声刻薄的惊呼。   “嘿!咱们走错地儿了吧?这是小情侣搂搂抱抱秀恩爱的地方啊!”   曲思远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开。   她一回头,便对上了目光阴沉的江远路。   开口说话的,正是他身边的白胖大男生。   胖子见她看过来,轻撞了下江远路,轻声道:“我感觉,这位失怙孤女怕是要被小白脸骗财骗色了。”   江远路瞪了他一眼,向曲思远道:“这是我大学同学霍见深,寰宇旅游战略投资部负责人。”   曲思远赶紧主动和他握手,又给他们引荐李浩然:“这是BEWILL金融科技的李浩然,也是我大学学长。”   霍见深露出有些刻意的惊讶表情:“BEWILL啊,大公司,据说平均年薪就没有低于40万的?”   他状似随意,却把“40万”几个字咬得极重。   李浩然笑笑不接腔。   一行人准备上车,曲思远自然坐了驾驶座。   李浩然跟着要上副驾驶座,江远路先他一步拉开车门:“贵客们都坐后面吧。”   说罢,飞快地钻了进去。   神特么贵客!   曲思远实在有些看不懂他们对李浩然的莫名敌意——就算人家年薪远超40万,非亲非故,哪儿来的义务要掏空家底来给她投资呢?   向她催债的那群人里,可不乏往日的“叔叔”、“伯伯”。   但这些都是金佛,不好得罪,她无奈地冲李浩然笑了下。   带点儿安抚,也带点儿祈求。   李浩然会心一笑,拉开了商务车后座。   霍见深已经早早地占了两人座,像一块加多了奶油的蜂蜜蛋糕,满当当地挤在座椅里。   见他钻进来,有些吃力地往里挤了挤,示意他挤后面去和黄律师坐:“我占地面积比较大,辛苦小李学长和黄律师啦。”   待到车子发动,李浩然才终于发现,商务车车身偏长,霍见深又胖——   活生生像一堵肉山,横亘在他和曲思远之间。   曲思远正要发动车子,霍见深突然又开口了:“哎呀小曲总你头发上有脏东西,路哥你帮忙拿下呀。”   江远路狠瞪了他一眼,曲思远连忙说“我自己来”,对着后视镜看了半天也没找到。   她咬牙甩了甩头,这才把那片执着黏人的叶子甩了出去。   后座一行人,便见那墨绿色的一小片儿树叶,打着弯儿在半空中旋啊转啊地落向扶手箱。   车窗外一辆小车擦着边驶了过去,气流一冲,它又高高飘起。   晃晃悠悠,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江远路额前凌乱的头发上。   “不好意思!”   曲思远赶紧伸手去取,动作间撩乱了他一直半遮着眼睛的刘海,对上一双黝黑幽深的眼眸。   江远路呆了呆,猛地推开她:“好好开你的车!”   曲思远没敢再吭声,点火踩离合拉手刹。   车子驶入主道,她余光一瞥。   他那双阴霾满满的眼睛又叫头发遮挡住了,只耳朵尖上一点绯红,像极了二月新萌的香椿芽。 第6章 佛系暗恋(二) 选择……   这次的目的地,还是那个未成形的滑翔伞基地。   拜忙碌的父亲和不会开车的主妇母亲所赐,曲思远高中毕业就拿了驾照,驾驶技术还是很可以的。   但那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还是狠狠地震撼到了后座的霍见深。   他从经过第一座危桥开始尖叫,每当车子自狭窄的山道拐弯时,便经不住拉长声音哀嚎。   人胖声音共鸣体也大,叫声浑厚绵长,堪比意大利男高音抒情。   到达涂鸦村时,曲毅早早等在村口,身后还停着辆擦得干干净净的半旧摩托车。   曲思远等人一下车,就受到了他的热烈欢迎。   霍见深提心吊胆了一路,一见摩托车就眼睛直发亮,用半沙哑的声音努力自救:“哎,摩托好!窄路就该配这种小车!哥们,下面的路就靠你了!”   说罢,他就直接爬上了摩托后座。   曲思远有些不好意思,江远路倒是挺懂自己同学的,说了声“随便你”就坐回了副驾驶座。   曲毅见霍见深肯坐自己的破摩托,受宠若惊之余,结巴都好了不少。   他一边拍马屁一边熟练地发动了车子,老旧摩托嘶吼着往斜上方山道冲去。   霍见深尖叫着抱紧曲毅,两人一车很快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   曲思远重新发动车子,见李浩然还在探头看窗外,便热情解释道:“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涂鸦村,很适合发展民宿,再往上就是滑翔伞基地……”   “专心看路。”江远路打断道。   她动了动嘴唇,没吭气。   李浩然没说话,倒是在后视镜里冲她安慰一笑。   有了上次的经验,又是自己开车,曲思远下车总算没再吐。   李浩然和江远路看起来也适应良好,倒是提前到达的霍见深,吐得脸惨白惨白的。   曲毅有些无措地拿着矿泉水,蹲边上道歉:“霍总,真不好意思,怪我开太急了。”   霍见深摆摆手,低头又是一阵干呕。   曲思远也有些担心,还没开口呢,边上的江远路踢了霍见深一下:“别装了,快起来。”   霍见深撑着膝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装?我特么一路受尽折磨为了谁?你的良心呢?丢路上了?!”   江远路只当听不到,指了指扇形的大草坪:“看到没有,这就是商机,怎么也值得你投个七八百万吧?”   “我……”霍见深张大嘴巴,硬生生憋住了呕吐感。   江远路又接了句:“五十万以下你就自己走回去吧,油钱也不跟你要了,我们自个儿吃闷亏。”   霍见深嘴巴张开又闭上,滔天怒火到了嘴边,余光瞥到江远路身后的李浩然,蓦然清醒过来。   ——吐晕乎了,差点忘了真正的敌人!   “那不能够,”霍见深深吸了口气,阔气道,“最少也得投个200万!”   说罢,和江远路一起默契地扭头去看曲思远。   曲思远脸上先是惊喜,随即意识到了他们话里暗藏的刀锋,有些担忧地看向李浩然。   李浩然脸上仍带着笑,淡淡道:“霍总真是阔气。”   “阔气不敢当,我也就是比较直爽,比较仗义。”霍见深炫了一通富,胃也好受多了。   他两手叉腰在山坡上走了个来回,迎着山风道:“既然来了,也让哥们我体验一下飞翔的感觉?”   江远路异常冷漠:“没带装备。”   “约我这种大金主来考察你不带装备?!”   曲思远生怕把金主气跑了,赶紧狗腿道:“不然,我去取……”   江远路抬手一指不远处的群山:“最多两小时,那边的雨云就过来了,下雨还怎么飞?”   这下不但霍见深和曲思远惊讶,连黄律师和李浩然都有些好奇了,纷纷眺望远方。   怎么看,也只是一层鱼鳞似的乌云而已。   ***   因了江远路笃定的语气,曲思远赶紧下了个实时的气象APP,果然显示本地三小时后有降雨。   一行人匆匆下了山,找了附近唯一的农家大排档吃饭兼躲雨。   大排档屋前是那座年久失修的危桥,屋后便是群山连嶂。   包厢潮湿而陈旧,蚊虫扎堆,老板点了好几盘蚊香,才勉强把地方熏得能坐人。   饭菜刚上桌,天便下起雨来。   曲思远悄悄看时间,2小时零3分钟,江学霸这预测,居然比天气预报还准!   窗外的群山缠绕上了渺渺的雾气,大圆桌上依次摆上白灼的河虾、手工的豆腐、泡得脆嫩的腌萝卜……   李浩然似乎也受着天气的影响,再不见了笑容,只不时地掏出手机来回复消息。   曲思远坐在他身侧,几次话到了嘴巴,又咽了回去。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窗户上,也落在她心头,针扎一般刺痛。   她强打着精神给霍见深敬酒,杯子才刚举起来,就被江远路一阵抢白:“你喝酒,一会儿我们怎么回去?”   “对对对,”对霍见深撇了撇嘴,“以茶代酒,走一个走一个!”   ……   一直到把人各自送回了家,脱了鞋子踩上自家玄关的地垫,曲思远才恍然这股悲伤沉郁的缘由。   她的初恋,还没开始,就被自己彻底掐断了。   而原因,竟是爱情故事里最为主角们所唾弃的金钱。   终归这是现实,终归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第7章 佛系暗恋(三) 隔阂   第二天,就是他们约好签合同走流程的日子。   曲思远梦了一晚上学长哀恸沉默的背影,早上起来,还是飞速地洗漱打扮,快手快脚地出了门。   签约地点定在寰宇旅游的会议中心,灰白调的配色,精干而优雅的女助理……衬托得霍见深的胖,都镀上了一层釉。   曲思远有些庆幸自己再次带上了之前没派上用场的黄律师,甚至觉得坐在自己身侧的江远路都顺眼了不少。   毕竟,他无比厚道地以第二股东的身份,主动要求在合作条款中注明无论公司后续如何增资扩股,她曲思远的股权比例应始终保持不低于51%。   霍见深嘟囔着“色字头上一把刀”,唰唰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接下来,便是一系列枯燥而繁琐的变更手续和快乐的打款查账时刻。   200万,以一家公司来说,委实不能算多大的资产。   却叫曲思远一直悬空的心,得到了一点儿倚傍和喘息。   仿佛从飘零的落叶变成了凭风的纸鸢,不自由,无法脱离大气层;但却有了一步一步借着风势努力往上攀爬的机会。   她一刻也不敢停歇,去二手车市场,在预算内淘了辆成色还算可以的五菱宏光,又咨询了好几家设计院,搜罗了一堆建筑材料和施工队的报价单子。   程芸见她忙得满头大汗,有些犹豫着建议道:“我听你爸爸说,以前老家盖房子,都直接找施工队,连图纸都不用,盖上就行……是不是能省点钱?”   曲思远听得眼睛发亮,到网上搜了搜,果然搜到不少免费共享的自建房图纸。   隔天一早,曲思远便带着这些东西,一脚油门开到了江远路家门口。   年轻的女司机挺多的,开这种兼具载客和运货功能车子的却不算多。   江远路上了车,瞅了驾驶座的女孩几眼,越看越觉得别扭。   ——她今天穿了一身的灰,灰T恤灰运动裤,和第一次见面时穿着白裙子趿着卡通拖鞋眼眶微红的女孩仿佛不是一个物种。   总觉得,自己似乎拐偏了姑娘的人生路。   曲思远可不知他心里在想这些,她满脑子都是如何用那两百万修完路、盖好游客中心、卖点帐篷供出租使用……   最好,还能多省出点钱,攒在手里才不慌张。   人穷怕了,就难免对现金流有那么点执念。   江远路上车之后就开始翻她那些资料,翻到自建房图纸的时候,手明显顿住了:“你打印的这些图纸,是打算盖游客服务中心?”   曲思远点头:“是啊,我妈说峒乡那地方盖房子都直接让施工队上的,反正咱们也不盖高,拜托曲毅大哥帮忙找找人,肯定能省上不少钱。”   江远路沉默,揉了揉太阳穴,半晌道:“《项目可行性报告申请书》和《工程地质勘察报告》你都看了?”   她脑袋“嗡”的一响。   江远路把纸张往膝盖上一放,冷笑:“基地租用的土地是退耕还林地,你以为是在自家宅基地上盖自建房,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曲思远在他的冷嘲热讽里调转车头,重新驶回自家小区楼下,面红耳赤地上楼取了报告和申请书。   这么一拖延,还没到桐乡便已经到了饭点,恰好又遇上峒乡集市,满大街都是人。   车子缓慢地随着人流一寸寸往前挪动,陷入了沼泽一般。   “算了,先找地方吃饭。”江远路随手往前指了指,到前面路口拐弯。”   曲思远依言拐过去,开出去七八米,果然便空旷了起来——毕竟,再往前就是田埂了。   停好车,两人沿着土路往回走,不时有人拎着东西、推着电瓶车自他们身侧经过。   有些没自觉的,手里竟然还夹着烟头。   曲思远蹙紧了眉头跟着他往前挤,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小孩子的哭声……有鱼贩子打翻了杀鱼后的血水,污浊的腥水蜿蜒着在路面上横流。   她避无可避,脚踩上去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被这股腥味笼罩了。   江远路却浑然不觉,熟练地穿梭在人群中,不多时就找到了他口中那家小店。   小小的店门口竖着块褪色的“面馆”招牌,里面坐了不少食客。   曲思远犹豫着跟着他进去,一起在油腻的木桌前落座。   曲思远自认不是矫情的人,苍蝇馆子也去过不少,但还是被老板娘端面时,油腻而漆黑的手指恶心到了。   面也只是普普通通的麦面,汤汁过咸,鸡蛋煎得过老,青菜微微发黄……   她勉强吃了几口,便了放下筷子。   江远路瞥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吃自己的。   店门口的塑料帘子哗啦一响,又有食客进门,手里的母鸡猛地拍了下翅膀,扬起浓重的烟味和汗味。   老板娘粗着嗓子喊:“鸡别带进来!我这里人都在吃饭呢!”   “不带进来,跑了你赔我?有你这么做生意的?”   “我又不只做你一个人生意……”   两人越吵越大声,隔壁桌一直抽烟的中年男终于听不下去,咳嗽了两声,往地上吐了口痰,站起来开始劝架。   曲思远有些木然地看着,仿佛隔着玻璃遥望着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粗鲁、聒噪、污浊,他们却仍旧如鱼得水,无知无觉。 第8章 当老板的快乐(一) 你不知……   当老板的快乐(一)   许是曲思远的目光太过直白,也可能热闹的集市确实有特殊的吸引力。   吃完饭,江远路反倒不急着走了。   他沿着马路两边的摊位,一家一家逛过去,偶尔还停下来弯腰挑挑拣拣。   成打的鞋垫,用皮筋扎成一捆一捆的廉价袜子,10块钱3样的塑料制品,3块钱一个的陶瓷酱油碟……   看了一圈,也没见他买什么。   曲思远刚才就没吃饱,跟着挤了一身的汗,肚子也越来越饿。   挨着桥柱子的摊位上堆满了成袋的江米棍,她饿得厉害,又觉得新奇,便掏钱买了一袋。   “咔嚓”一口咬下去,几步之外的江远路倏然回头。   曲思远含着满口的江米棍咧嘴一笑,又从袋子里抽出一根,递过去:“吃吗?”   江远路摇摇头,继续弯腰看地上摆着的劣质文具。   曲思远耸耸肩,继续“咔擦咔擦”跟在他身边。   那老板很是会察言观色,见他一直蹙着眉,便从扒开身后大布袋字,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推销道:“帅哥,看看这里的?”   曲思远凑过去看,质量果然好多了,好歹是些正常牌子。   江远路挑了几盒铅笔、橡皮、水彩笔、卷笔刀和填色本,又拿了叠五颜六色的贴纸,装了满满一塑料袋。   曲思远拎着那袋江米棍,边吃边看他付钱:“这些东西,城区随便哪个文具店都有吧?”   他“嗯”了一声。   回到车上,曲思远随手把塑料袋往扶手箱上一放,便熟练地发动车子。   烈日炎炎,正是一天里气温最高的时候,赶集的人群散去不少。   旧车空调制冷效果一般,她干脆把车窗都降了下来。   江远路把椅子调低了点,视线落在那袋江米棍上,怔忪发呆。   “尝尝呀,味道比中午的面条可好多了。”曲思远讨好道。   江远路没吭声,转回目光去看前面空荡荡的乡道。   两侧都是农田,稻子金灿灿的,蛙声与蝉鸣纠缠在一起,糅合成着乡野午后特有的气息。   他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见到身侧这个女孩的模样——白衬衣,粉背带裙,小巧的皮鞋锃亮,坐在曲建设的身侧,漂亮干净得像是童话故事里的洋娃娃。   而他,背着过时的陈旧书包,连一句普通话都说得磕磕碰碰的。   ……   时光流转,他们又并肩坐到了一起。   不知总是笑得慈祥的宽厚男人,是否乐见这样的场景。   ***   曲毅这几天的心情真是大起大落。   他不是傻子,看也看得出来曲思远完全是被硬赶鸭子上架。   峒乡的这些村子,村民其实并不算太穷,穷的是村集体。不少人家里电器网络齐全,和那种偏远山区的贫困村落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只是,村里几乎没有青壮年。   经商的、求学的、打工的……候鸟一样随着季节迁徙,只在逢年过节时回来。剩下一堆老弱病残,守着苦哈哈的村委会熬日子。   他自己当年毕业返乡,同学老师们不理解,连村民都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待到他成功竞选村委主任,同窗4年,异地恋了2年的女朋友也跟他分手了。   除了有限的信用社、社区医院、小学教师等单位岗位,峒乡没有能留下年轻人的工作。   连做保姆的中年阿姨,都要上市里才能找到工作。   曲建设当年搞涂鸦村,倒是临时招来一批年轻人,没过几个月,又作鸟兽散了。   曲毅蹲在村口,看着风尘仆仆的五菱宏光开上来,车头一翘一翘地驶入充作停车场的村口空地。   曲思远和江远路一前一后下来,看到的就是这样颓废而狼狈的村长先生。   她习惯性地就递了根江米棍过去:“曲村长,吃不?”   “谢、谢谢!”曲毅拍拍裤子站起身,指了指自己家,“先、先去我家喝杯茶吧。”   “不用,”曲思远急着想把筹钱的事定下来,揉了下太阳穴,“我们进来是有正事的——还得麻烦你通知下村里其他人,咱们再开个会。”   曲毅下意识点头,点完去看江远路。   江远路没什么表情,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村民很快召集来了,仍旧是在之前的那个文化礼堂。   仍旧是一群老弱妇孺,wifi信号也仍旧时断时续。   曲思远对着红布话筒“喂”了好几声,起身把带来的基地规划图展开,左右看看没地方挂,小声向江远路道:“江总,能不能辛苦您帮忙拿一下?”   江远路“啧”了一声,到底站起身,接了过去。   曲思远清清嗓子,微笑着看向台下的阿婆阿公小朋友:“大家下午好,我是曲思远,上回咱们见过面了。这回呢,我主要是想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这个滑翔伞基地的发展规划。”   她声音温柔,笑起来又特别有亲和力,老老少少的都仰着头听着,连手机里的那些远程村民也饶有兴致。   但等她话锋一转,说到需要大家一起筹钱修路,整个会场的氛围一下子就变了。   手机里远程参会的纷纷掉线不说,好几个村民更是直接起身要离开。   这个说小孙子饿了要回去喝奶,那个说衣服泡太久要赶着回去洗……   跛脚的曲大河爹出门时候还带倒了门口的椅子,嘴里嘟囔着:“越有钱越抠门,反过来跟我们要钱,爱修不修!”   曲毅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道:“那个……你本来,先和、和我商量下……这个情、情况我比较了解……”   曲思远疲惫地冲他笑了下,回头见江远路正卷着那张图纸,心里无端有些委屈:“江总,你早知道行不通,还让我出丑?”   江远路抬了下眼皮:“我说了你信?”   曲思远撇嘴,叹气:“穷山恶水出刁民,真的一点都不错。”   曲毅:“……”   筹钱筹不成,路还是要修的。   曲毅本来就帮忙联系了施工单位,那朱总一露脸,曲思远居然认识。   “你是……”   曲建设去世第二天,第一个上门来催债要工程款的,便是这位了。   朱总脸皮倒厚,还给江远路和曲毅各递了支烟,被两人推拒了。   “装护栏、山壁加防护网,本来也都是招标文件里写明了的。”他笑得有些市侩,向曲思远道,“小曲总,这要再继续做,工程尾款没问题吧?”   他上回要债,把接分包的小施工队都喊上了,一副农民工正义讨薪的架势。   曲思远按着他带来的单子一张张算了钱,只给了已经修完的路段和建筑材料费,没动工的部分可一分钱没给。   “那肯定,”曲思远看着他,“不过我记得你上次和我说,一批黄沙和护栏没办法退,我也都付钱了,东西还在吧?”   “在,”朱总还真是有备而来,从公文包里掏了文件出来,“黄沙350块钱一方还剩100方;护栏150块钱一米,还剩2公里;防护网160块钱一平方……都在你们工地那堆着呢。”   “那还缺多少,你报个价。”   朱总手指翻飞,调出计算器来计算,连修带补,至少还得要170万。   曲思远蹙紧了眉头,心疼得胃都疼起来了。   “不能再便宜点了?”   朱总叼着烟笑了下,烟灰簌簌往下掉:“真没办法了,我这都一笔笔跟你算了,你看哪样能减,人工费?黄沙钱?防护网钱?少给一笔,人都能到咱家门口拉横幅闹。”   曲思远还要再争,江远路按住了她胳膊,冷飕飕的看向朱总:“护栏什么牌子的,这东西不是按图纸算好规格和数目的?”   朱总看向他,迟疑道:“图纸……当然给了……”   “既然给了图纸,怎么可能只剩2公里?工地就在上面,未完工的地方可不只2公里。还有黄沙,那一小堆沙子,有100方?”   “你们自己的工地,你们不安排人看管,倒是来问我?”朱总不高兴了。   “行,那就算少了的材料是被人偷了,我们自己担责。”江远路把手机开了免提,拨号出去,“老霍,帮我打听下现在350块钱一立方米的黄沙什么档次。”   “350块钱?”霍见深的声音蓦然响起,“你当买水泥呢!1000块钱我给你拉一车来!”   江远路瞥了朱总,说道:“可能人家的档次高,我这儿还剩下一些样品。”   “高个屁,再高也是沙子……”   没等他说完,江远路便掐断电话,目光凛然地看向朱总。   朱总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低头拿起笔开始在纸上算了半天,写了个数字:“我这儿能给的底价了。”   曲思远凑过去一看:110万。   她犹豫着看向江远路,小声道:“这个价格,合理吗?”   “合理了又怎样,”江远路冷笑,“有钱还怕找不到人做?”   曲思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啊,她现在有钱了!为什么要受这个人的气?   挨了骗还往上送,没这个道理呀!   “哎,”那朱总无奈道,“没必要搞成这样吧,我特地赶来的,诚意满满……”   “不会让你白跑的,”江远路道,“咱们正好算算你多拿的工程款。”   朱总:“……” 第9章 当老板的快乐(二) 没房间……   看骗子吃瘪的感觉,真的是太爽了!   合作洽谈变成了讨债大会,曲思远第一次从债务人变成了债权人,开开心心收下了当上老板以来第一笔收入。   15万人民币,完完全全的净利润。   朱总出门的时候,脸色青里泛红,像颗蹭破了皮的红心萝卜。   曲思远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弯,她那时候也是忙昏头了,居然都忘了要求对方还东西。   这么大一笔钱呢!   江远路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裤兜里的手机倒是一直在震动。   “江总,”曲思远嘴角还带着笑,提醒道,“你手机响了好久呢。”   江远路看了她一眼,慢腾腾掏出手机,摁下接听键。   霍见深浑厚的声音立刻喷薄而出,声震四野:“江远路我去你大爷的!老子是工具书吗?不配得到你一句谢谢吗?你想起来就用,用完就扔……”   “嘟——”   江远路再一次摁了挂断。   曲思远咽了下口水,真心替霍见深憋屈。   晚饭仍旧是在曲毅家吃的,菜是他家屋后割的,螺丝和鱼是山下水库里捞的。   曲思远极少吃淡水鱼和贝类,总觉得有股泥腥味,无奈塞了一肚子的炒芹菜和拌茄糊。   她不像母亲那么讲究,对所谓的无污染绿色蔬菜并没有多大的喜爱之情,单纯觉得农家口味太清淡,做法太单调。   尤其是那个拌茄糊,黑乎乎的,也不知曲建设为什么天天怀恋。   吃完饭,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江远路却不见了踪影。   打电话没人接,询问曲毅对方也只说他有点事忙。   她便漫无目的的在村里溜达,时不时被蚊子咬上一大口。   经过一户人家门口时,屋里的黑狗突然吠叫起来。   一狗狂叫,全村的狗一齐来捧场。   曲思远站着没敢动,一直等到屋里的老太太牵着孙女出来,喝停了黑狗,才心有余悸地打算转身往回走。   “你在这儿干吗?”江远路地声音蓦然响起。   她茫然地找了一圈,才在黑漆漆的角落里看到一截熟悉的身影:“江总?我找你呀,天黑了开山路比较危险……”   “那我来开。”江远路打断她的话,转身往回走。   他这一走,她才发现江远路居然拎了两大兜菜。   茄子、芹菜、香菜、毛豆、蒜薹、丝瓜……全是这小村子道边后院常有的品种。   曲思远赶紧跟上:“您刚是……去买菜了?”   江远路“嗯”了一声。   狗吠声渐渐轻了下去,待他们走到停车的地方,已经几乎听不到了。   她心里默默将他和母亲程芸归类到了一起——都对所谓的农家自种有机蔬菜有股疯魔劲儿。   江远路接了车钥匙,把蔬菜放进了后备箱,也真上了驾驶座。   曲思远当然不好意思坐后面,趁着他调试座椅和后视镜的功夫,赶紧把中午没吃完的江米棍拎起来随手往后座扔。   许是撞到椅座,脆弱的大米膨化制品发出有些难听的断裂声。   江远路摁后视镜方向的手顿了一下,余光似乎在了她身上扫了扫。   待到曲思远扭头看他,他已经把后视镜调节按钮回归原位,若无其事地发动了车子。   山道上没有路灯,全靠车灯照明。   一侧的悬崖隐蔽起了它的致命风险,山壁的这一侧却仿佛有了生命,沙沙作响的树枝、狰狞的岩石、锋利的野草和荆棘……一股脑都要扑过来一般。   曲思远却在这时候灵光一闪,终于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后备箱那两大包文具,不见了。   丢了?   送人了?   拿去换农家菜了?   曲思远没什么头绪,问出口的话却是“江总喜欢吃农家菜”   江远路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懒得搭理,塑像一般毫无反应,只有窗外的山风呼啸肆虐。   车内氛围诡异,车外的天气也不安宁。   过了市界,就开始下起暴雨来。   二手车质量堪忧,大风震得车玻璃嗡嗡作响,雨水都从窗缝那流了进来。   雨刷疯了一般地摇摆擦拭,也只能勉强清理出一小块视野。   “太危险了,不然附近找地方休息吧?”曲思远劝道。   江远路蹙着眉瞥了眼时间,无奈地打灯换道,驶入了个立着“住宿”牌子的农家小院前停下。   车上一共就一把伞,还是程芸拿来遮阳的花哨小伞。   她主动撑伞下车,顶着大风绕过车头,冲到江远路这边的车门边,拉开车门:“江总,走吧。”   风雨太大,粉碎花的蕾丝伞都快被吹变形了。   江远路怔忪了下,下车将伞往她这头推了推,两人并肩往屋檐下冲去。   冰凉的雨水扑面而来,因为沾染了夏的炎热,倒不算彻骨。   两人还没进,衣服便湿透了。   门口的小熊门铃发出欢快的叫声,迭声迎接着他们。   老板急急忙忙从后面跑出来:“哎呀,这么大雨,我给你们找个毛巾!”   江远路摇头:“不用了,直接开两间房吧。”   老板有些为难:“赶巧了,晚上好几个房间进水,就剩一个空房能住人……”   江远路蹙眉,低头掏了手机出来搜最近的旅馆。   曲思远也搜了,距离最近也得1个多小时的车程。   她望了眼门外的瓢泼大雨,见江远路还握着手机不肯罢休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主动向老板道:“一间就一间,我们要了。” 第10章 当老板的快乐(三) 像我这……   当老板的快乐(三)   这种家庭旅馆,住宿条件只能说一般。   地板是复合的,空调声音大,墙壁甚至没贴墙纸。   好在床有两张,铺着还算松软的被褥。   两人冲了澡,穿着同款浴袍,坐在了各自的床上,才觉出尴尬来。   曲思远捏着遥控器摁了下,一个浑厚的男声猛然响起,“爱让我们相聚在这里,缘分妙不可言!XX肾宝,关爱每一对有情人!”   “啪”的一声,她又把电视关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个不停。   曲思远摸了摸还有点儿湿的头发,跳下床打破沉默:“江总,要喝水吗?”   “不用。”江远路声音冷漠,靠在床头上翻杂志。   她灌了大半瓶矿泉水,又窝回了自己床上。   手机里,好几个群都热闹非凡,朋友圈也进入了更新的高峰期。晒宵夜的,秀恩爱的,拍宠物的,发搞怪表情的……每一次刷新,都能蹦出一长串新消息。   曲思远随手摁住一张跪地抱大腿的表情图,最终还是没按下转发键。   曲建设去世前,她总爱在这类社交软件上卖穷开玩笑。   如今真穷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生怕让人误会自己想借钱,无端失去更多岌岌可危的友情和亲情。   再刷新,屏幕上跳出了另一个熟悉的头像。   李浩然的更新是个翻唱链接,附带一个下雨的表情图。   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到江远路熄灭了床头灯,整个屋子都沉入了黑暗里,才终于心痒难耐地从床头的小包里摸出耳机,点了播放。   悠扬的音乐逐渐响起,之后是熟悉的男声,歌唱技巧虽然一般,靠着温柔补足了缺陷。   她听得昏昏沉沉的,眼皮也渐渐合上。   风雨声终于被遮盖,那个垂着头沉默的男子剪影却愈来愈清晰。她一时觉得陌生,一时又觉得熟悉。   操场边,主席台上,学院楼道里,傍晚的夜市门口……   “曲思远!曲思远!”   不知是谁,快速自身后追来,攥住她肩膀晃个不停。   她不耐烦地甩了下手——   “啪!”   灯光倏忽亮起,她也蓦然惊醒,睁大眼睛。   江远路一手捂着脸颊,一手还按在开关上,正脸色铁青地瞪着她。   耳机线不知什么时候被扯掉了,满屋子都是李浩然低沉而不知疲倦的声音:“像我这样莫名其妙的人,会不会有人心疼……”   “对、对不起!”曲思远终于反应过来,起身想要去看他被自己误伤的脸。   这一动,本来就睡散了的睡袍前襟整个都松开了。   江远路扯起被子砸她身上,愤然地指着仍旧唱个不休的手机:“把那玩意关了!”   说完,他用力地趿着拖鞋回到自己的床边,连灯也没关,狠狠地把自己摔了上去,裹紧凉被。   曲思远的瞌睡虫全飞了,手忙脚乱地系好睡袍带子,下床走到他床边。   对方用力地一个翻身,仍旧是背朝着她。   “还疼吗?我给拿个毛巾敷一下?”   那背影岿然不动,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   曲思远无奈而心虚,去浴室绞了条毛巾,绕到了床的另一面,狗腿地递了过去。   江远路黑着脸瞪了她好一会儿,才坐起来接过毛巾。   她那一下着实用力,他右脸红了一大片,现在还火辣辣的疼。   “你刚听的什么东西,”江远路把毛巾贴在脸上,“唱那么难听也好意思发给你?”   他本来是想忍着听完算了的,没想到居然还循环播放。   一遍又一遍,几乎可以想见小白脸录音时自我感动的那副逼样。   “就网上随便找的,难听点……好催眠。”曲思远随口撒谎。   江远路“呵”了一声,把毛巾扔回给她,“啪”一声拍灭了灯。   隔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江远路就起来了。   曲思远也没好意思赖床,打着哈欠吃了早饭,重新坐到了驾驶座上。   雨后的空气清新极了,连风都洗过了一般。   曲思远听了半晚上的歌,满脑子都是那个旋律。   她一面发动车子,一面忍不住哼:“像我这样优秀的人,本该灿烂过一生……”   江远路冷笑:“你倒是心大,那么难听的歌也听得下去,孤男寡女一个屋也睡那么死。”   她心情正好,还真不介意他这没啥杀伤力的嘲讽,又打了个哈欠,拍马屁道:“他难听才衬托我唱得好嘛,孤男寡女……像您这样人品高洁的人,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哈哈哈!”   江远路噎住。   明明是夸奖,他愣是听出了点鄙视的意味。 第11章 当老板的快乐(四) ^^……   这个世界上,可能真有用钱也换不来的东西。   但至少大部分的人与事,都还是愿意听凭金钱召唤的。   有了霍见深的投资,又从无良项目奸商那要回来十几万,盘山公路的整修总算排上了日程。   游客中心的审批招标工作,也紧锣密鼓的排上了。   曲思远收拾了一大箱子行李,跟阿聪奶奶租了层阁楼,简单打扫之后,正式在涂鸦村住了下来。   江远路公司忙碌,倒是来得少了。   曲思远乐得轻松,每天除了在山路上转悠监工,便山上山下地找角度拍小视频,学人家往短视频站上发。   可惜她没什么主播天赋,又不会剪辑,几乎没什么人关注。   倒是让她发现另一桩新鲜事——江远路在集市上买的那些文具,分别出现在了村里的几个小孩手里。   什么小汽车造型的铅笔盒啦,水果香的橡皮擦啦,18色的水彩笔啦,《小学生作文精选》啦,《数学很有趣》啦……   阿聪奶奶操一口地道的峒乡方言,缺了牙的嘴巴漏着风:“都是江老板送的,江老板好人,不要我们钱。”   说完,她还斜了曲思远一眼,明显还对曲思远之前提议大家凑钱修路的事耿耿于怀。   游客中心的招标会定在周五上午,几个评标专家都是外地赶来的,看履历和资质也都足够专业。   对这样的小项目来说,也算得上兴师动众了。   评标那天,江远路却得出远门,霍见深也不在本市。   曲思远第一次当招标人,就得单枪匹马去评标,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进评标室前要上交手机,曲思远站在柜子前给江远路打电话:“江总,这方便的东西,我完全不懂……”   她看了半天资料,也就知道了个承重墙、外立面什么的基本名词。   七七八八的标准太多,实在怕被坑。   江远路似乎是在车上,闻言叹气:“这是竞价评标,你看价格就行,专业这块有专家把关,不合格的直接废标,剩下的最低价就是我们要的。”   曲思远还要再说什么,江远路突然压低了声音:“实在不放心,你背一下我号码,1号评标室隔壁有个空的办公室,里面的座机可以打外线。”   11个冷冰冰的阿拉伯数字,要记住并不费力。   曲思远默诵了几遍就记住了,再把手机锁进柜子里时,心居然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整个评标过程果然如江远路所说,按部就班,枯燥至极。   游客中心一共也就四间小平房,图纸是定好的,装修材料品牌选择范围也都列出来了。   小项目来的投标人也都不是什么大公司,第一轮初审时候就因为资质问题废了两个标,负责人似乎也料到了结果,连澄清都不做了,干干脆脆走人。   剩下的几家规模也差不多,报价差的也不大,最终还是低价者中标。   曲思远签完字,取了手机出门,被迎面而来的夏风吹了一身的落叶。   一转眼,盛夏就过去了。   满城的翠绿突然就开始缤纷变色,深黄绯红,铺了一路。   ***   盘山公路竣工那天,江远路倒是来了一趟。   他刚到涂鸦村村口,就看到戴着顶破草帽的曲思远。   人黑了也瘦了,牛仔裤上沾着些泥点,手指上居然还长了不少老茧。   “江总!”   连声音都似乎粗粝了不少。   他有些怔忪地跟着曲思远进了阿聪奶奶家,被小豆豆糊了一裤腿的鼻涕。   阿聪奶奶也裂开干瘪的嘴唇,冲他微笑。   曲思远领着他上了阁楼,开了窗户透气,翻出宣传方案给他。   江远路只瞄了几眼,视线就跟着转移了——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热水壶和杯子,熟练的泡了杯农家自制的土茶,还附赠一小盆炸得金黄的番薯干。   “我跟阿聪奶奶学的,你尝尝。”   江远路拣了一根,“咔嚓”一声咬断,却压根吃不出味道。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墙角堆着的脏衣服,成箱的泡面上:“你平时就吃这些?”   “哪有,这是应急用的。”曲思远笑道,“我可懒得做饭,在曲哥家交了伙食费,天天去那边报到呢。”   叫得倒是亲热,也挺像她作风的,江远路低头继续看方案。   “开业当天8个名额免费体验试飞——谁来带飞?”   曲思远看着他谄媚地笑:“当然是您啦,我又不认识别的带飞教练。”   江远路无语:“我一个人飞8次,上下山16趟?”   “这……”她还真忘了考虑体力问题。   “带飞教练我这边联系,初期可以和其他基地合用,玩儿滑翔伞的没几个安分的,有新场地肯定乐意来玩。”江远路把方案递还给她,“平时定价730一次的话,搞活动弄个对折也就差不多了。车子和司机也是不能省的,哪怕临时雇一个也行,你一个人接送旅客,来回开这么多趟,还有力气吃饭?”   曲思远听得连连点头,拿笔“唰唰唰”做记录。   他顿了顿,瞥了眼她简陋而杂乱的房间,又道:“女孩子家家的……咱们公司也没穷到那个份上,不用抠成这样。”   曲思远垮下脸:“那您可真说错了,修路用了一百多万,游客中心80万都打不住,接下去还得招人,还得买设备……咱们真就没什么钱了。”   江远路听得蹙眉,对上她那亮的有些过分的眼睛,蓦然清醒。   “别这么看我,我也没钱。”   “别激动啊,”曲思远把椅子拉近了点,“您没钱我知道——咱不还有霍总嘛。”   江远路的视线,瞬间就拉长了。 第12章 来时道路(一) 误会……   来时道路(一)   霍见深今天一整天都不是很顺利。   先是他负责的子公司账目出问题,被迫听自家哥哥念叨了足足半个小时。   然后是过红绿灯时被追尾,那司机话多得可以去讲相声,他都答应私了,对方还是缠着他晒了半天太阳。   好不容易回到家,正想冲个澡休息一下,曲思远和江远路的消息就后脚来了。   曲思远发的是个宣传方案,附带这段时间的公司进出账务,以及一大段卖惨哭穷的信息。   核心内容就是:钱花完了,但是白鹭山滑翔伞基地的潜力无限、未来可期!老板快来投钱!   江远路则言简意赅多了,一共就6个字:“你先答应下来。”   霍见深看得牙都酸了,也没回复他,扔了手机去冲澡。   冲完澡,正想叫个外卖解决下晚饭问题,打开手机,发现江远路连打了他七八个电话。   “江远路,”霍见深用力地摁着屏幕发语音,“你还说不是看上人家了!这要不是看上人家了,你就是想赶着去当后爹!之前那两百万还没还我呢!还特么说让我代持股,有这样的代持股?我看你就是想坑死我,泡妞还拿我当冤大头!人姑娘有白月光学长呢……”   那头江远路和曲思远在山顶的工地上查看完进度,正往停车场走。   村支书蒋永军也来了,一个劲儿地跟他们推销自己的小卖部。   “你们这个游客中心建好了,不需要摆点矿泉水、面包应急吗?这山这么高,旅客那么一飞,一吓,肯定得饿了渴了呀!我的小店就在山腰上,给你们供货很方便的,你们还不用出本钱,就当我在你们这儿寄卖,卖多少算多少的钱,二维码我都有现成的……”   曲思远给缠得头都大了,只得敷衍:“这公司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等房子建好了咱们再说……”   “这基地是你爸爸的心血啊,怎么能不算你的!”蒋永军激动得唾沫横飞,“江总,你说是……哎,江总!你怎么就走了!”   蒋永军这一回头,才发现江远路已经走到停车场,正开了车门要上车。   不趁着两人都在把事儿定下来,可就夜长梦多了!   蒋永军一跺脚,狠命往前跑去。   江远路才刚坐进驾驶座,副驾车门就被拉开了,蒋永军一屁股坐进来:“江总!”   江远路是真烦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随意点开手机消息。   霍见深刻薄的声音喷薄而出,声震四野。   江远路悚然变色,一脚油门直踩下去,差点冲出悬崖,急拐方向盘才勉强把车拉回到山道上,刹车停下。   落在后面的曲思远吓了一跳,小跑着追了上来,用力敲车窗:“怎么了?”   霍见深的语音已经播完了,江远路满头大汗扶着方向盘:“没事,车轮打滑。”   副驾的蒋永军也吓懵了,下车时双腿都打颤。   “咦,蒋书记,你不和我们一起下山?”曲思远有些奇怪。   蒋永军摆手:“不了,我吹个风再下去——小卖部的事儿,你们可要记着!”说完,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挤眉弄眼地冲江远路道:“江总,你放心,我保证守口如瓶!”   说完,还坐了个闭嘴拉拉链的动作。   曲思远一头雾水。   江远路沉默着重新发动车子,往山下驶去。   他本想说蒋书记你误会了,想说霍见深只是嘴毒开嘲讽,想说自己不过是不忍心尊敬长辈的遗愿落空、遗孤被欺凌。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想做雷锋也好,想当人后爹也好,想追女孩也罢,都是公民本来就享有的权利。   完全,不需要和任何人解释。   ***   霍见深发完语音,又约人出去好吃好喝玩了一整夜,才觉得心情有些舒畅起来。   他懒洋洋靠在后座上,前面代驾的司机突然开口道:“先生,您的车位被人占了。”   车位被占了?   霍见深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气噌的又起来了:什么素质!物业呢?他这车位管理费白交了?!   他摇摇晃晃地拉开车门,正打算上前去踢那车一脚泄愤,车窗摇下来,露出江远路阴沉的脸。   “哎?”霍见深晃了晃脑袋,打了个酒嗝,“远、远路……你不下乡扶贫去了,怎么回来了?”   江远路掏了张卡扔给他:“来还钱。”   小卡片雪花似地落下来,掉在霍见深鞋子前。   “你、你之前的货款都收到了?”霍见深弯了两下腰,没能弯下去,干脆后仰靠在自己车子上,抬手拍车身,“师傅,帮我这、这捡一下成不?我给你加、加钱。”   代驾师傅闻言果然下车,帮他把银行卡捡起来,递给他:“您这车,怎么停?”   霍见深去看江远路,江远路坐那纹丝不动,完全没有挪车让位的意思。   霍见深无奈,让司机把车开地上趴路边公共车位去,改趴到江远路车门上:“既然不走,上我家坐会?”   江远路这才下车,还特地离他半米远,怕被酒气熏到似的。   霍见深早习惯了他的臭脾气,自己扶着墙一边走一边嘟囔:“我倒了八辈子霉,才跟你这种人做完室友还做朋友。”   “那你毕设完得成?”   “完不成我出国,出国镀金!”   ……   说话间,电梯已经到了。   江远路熟门熟路地刷脸进门,找了自己的拖鞋穿上,坐到客厅掏出笔记本和一大叠A4纸。   霍见深凑过去看,嗬,可不就是曲思远之前发的那些骗钱方案。   “我说,”霍见深拍拍他肩膀坐下来,“你被爱冲昏头脑的心情,哥们是理解的,但还是要劝你一句,凡事都得悠着点,不能太过头。”   江远路拍开他手掌:“你爱用下半身思考,就看谁都目的不纯。”   “那你到底图什么?”霍见深懒洋洋的,“实在觉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把那三百万送她得了,还一次次往那地方投钱,真打算做慈善?做慈善你应该去大西北,去戈壁滩,去祖国需要你的地方啊。”   江远路没接腔,噼噼啪啪打字。   霍见深眯着眼睛,整个人在沙发上越陷越深,最后直接打起了呼噜。   待到他再次醒来,江远路已经把方案修完了,还打印了一份出来,放在茶几上:“你有空也帮忙提提意见——明天别忘了给她打钱,不用太多,50万就行了。”   “50万哎!”霍见深最后那点醉意也散没了,爬起身,“你忘了这小曲姑娘他爹的下场了?我跟你说,那地方风水就有问题,再投个几千万也是穷山僻壤!你再看看那些村民,一个比一个贪得无厌。他们穷,是有道理的。”   江远路站着没动,直直地看着他:“那怎么办,我就是这样的穷山僻壤出来的,需要自杀吗?”   霍见深噎住,彻底闭上了嘴巴。 第13章 来时道路(二) 【章节内容……   来时道路(二)   曲思远一早起来,先去曲毅家蹭早饭。   曲毅拿给她看自己手机里的一个图:“你、你看这个,咱们团市委和银行合作的一个、个项目。叫青、青农贷,专门为建设家乡的新农人准备的,利、利息特别低。”   曲思远咽下嘴里的腌萝卜,接过来一边看一边好奇:“新农人、新青农,都什么意思啊?”   “大约就指咱们这样的,”曲毅指指自己,又指指她,“新时代的青年农人吧。”   “农人……农民?我也算?”曲思远犹豫,“我也没种地,也没养猪啊。”   曲毅呛了下,往下拉页面:“你看下、下面,‘农村一二三产业融合’,‘振、振兴乡村’……现在讲、讲究与时俱进,标准肯定跟以前不一样。咱、咱们村的驻村干部就是镇上团委的人,他、他说你这种绝对符合条件的,仅管放心申请。”   跑过这么几趟注册、审批,曲思远也算知道政策导向的重要性了。   她三两口喝完剩下的粥,要了链接地址,按着要求开始填资料报申请。   曲毅捏着筷子,欲言又止地看她。   曲妈妈干咳了一声,经过他身边时,狠踢了他小腿一下。   曲毅这才开口:“小曲老、老板……你们是不是……还打算招个司机?”   曲思远愕然抬头:“对啊。”   曲毅脸颊有点泛红,拇指在筷子上搓动,“我、我也有驾照,技、技术还行……兼职做、做的话,没问题。”   曲思远愣了愣,眼睛蓦然就亮了:“那简直再好没有了呀!”   滑翔伞这种项目对天气依赖太大,要赶上大风暴雨天气,可能十天半个月开不了张。   她正愁招个坐班司机价格贵利用效率又不高,这就来了个愿意干兼职的本地人!   两人一拍即合,说着说着还直接出门练车。   曲思远坐进副驾驶座,陪着曲毅在村里的小路绕了圈,接着干脆驶上盘山公路,往山顶基地方向驶去。   一个又一个的弯绕了过去,一段又一段的崖壁自眼前出现又消失。   曲毅毕竟熟悉路线,开的又快又稳,一直驶入停车场,才发现攒了一手心冷汗。   他有些尴尬地笑笑:“胆、胆子还没你一个姑娘大,丢、丢人。”   曲思远失笑:“你这就是瞎拍马屁了,我第一次上山时候,坐副驾还吐了——你忘了?”   曲毅抓抓头发,只是笑。   停车场左边是施工中的公厕,右面便是游客中心。   房子已经结顶,前面是扇形起飞坪,后面靠着一小山坡,坡上的灌木都已经砍掉,待铺设草皮之后,便能漫过小坡,与起飞坪连成一片。   一边是露营赏月观星看日出的岁月静好,一边是逆风飞翔的凌云气势。   两人下了车,耳畔除了猎猎的山风,便是嘈杂的装修声。   曲毅突然道:“我一、一直到大学,都没好意思,请、请同学来家里玩……因为家里,连个抽水马桶都没有,晚上上大号,都得打着手电,去村头的公厕……害、害怕同学不适应,更害怕自己被排斥……”   曲思远愣了下,她父亲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伯父也早早的搬到了镇上,对白鹭山村的记忆其实非常模糊。   只隐约记得爷爷奶奶还在时,母亲似乎曾经和父亲闹过别扭,嘟囔着“去乡下过年不方便”,往车子的后备箱塞她专用的小马桶。   曲毅山路那边走了几步,拍了拍新安装好的金属护栏:“我那、那时候,特别羡慕你们这些城里人,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自来水、有抽水马桶、有电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不、不怕你笑话,我做梦都梦到家里的马桶,变成了白色有盖的……”   曲思远一时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现在也都有了,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就连阿聪奶奶一个老太太,家里一楼都还是泥地,也在家里后院装了个颇为现代化的淋浴房和厕所。   曲毅点头:“那也多亏你爸爸和镇上的帮助……以、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下了山,两人直奔县城的二手车市场。   曲毅虽然结巴,人脉却真不错,路上就联系了好几家老板,报价都不算高。   两人到现场看了车况,最后定了台价格适中,公里数也还不算太夸张的。   曲思远付了钱,心疼地看着账户里仅剩的那点余额,连连叹气。   霍见深的转账到款通知,就是这个时候跳出来的。   整整五十万,长长的一串零,写在短信里也颇为壮观。   曲思远揉了揉眼睛,重新打开银行app,确定是50万没错。   这个小霍总,还真是大方啊!   她就这么天花乱坠地吹了一波,他二话不说,居然直接就打钱了!   手机“嗡”的一声,又有消息进来,这回是语音消息。   霍见深的声音懒洋洋的,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促狭:“小曲妹子,这钱就不算投资了,算江远路私人借你的,不算利息,转账记录我留着了,半年为期,及时还钱哈。”   曲思远:“……”   曲毅也被震撼到,结结巴巴地表示:“江、江总,真有钱啊。”   这50万来的突然,曲思远踹在卡里,总有点忐忑。   江远路要借钱给她,为什么不直说呢?   明明之前还是一分钱也没有的铁公鸡态度啊。   她想了一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斟酌着发了个试探的消息过去:“谢谢江总,钱收到了。”   半小时后,江远路回复了。   两个字:“好的。”   好什么呀!   不需要我写个欠条吗?!   曲毅把车子开进停车场,见她还在纠结,忍不住问:“你、你这是……钱多了烧、烧手?”   “烧心好嘛!”曲思远后仰靠在树干上,“平白无故的,铁公鸡给我这么多钱,图什么呢?”   “就、就是看好咱们村的潜力呗,”曲毅倒是自信,“以、以前你爸爸在的时候……他、他还借更、更多呢。”   那倒是啊——   跟那300万比起来,50万就不值一提了。   既然金主爸爸这么看得起自己,得更加努力才能早日还钱!   曲思远再一次掏出手机,噼噼啪啪打字:“车子和司机都到位了,营销公司也联系好了,您和教练们都约在什么时候呀。”   这一次,江远路的回复明显快了不少,还直接用语音发的。   “下周三上午吧,再准备些露营帐篷和睡袋,伞具我这边来买,到时候和你报账。”   50万都直接打了,几顶滑翔伞还报账,也是蛮有意思。   曲思远暗暗嘀咕。   ***   按着营销公司的要求,曲思远先让工人们把山坡上的草皮和游客中心外墙的相关装饰给赶工完成了。   就连公厕门口的小路,都专门重铺了一遍。   蒋永军也终于如愿送了几箱矿泉水和泡面到山上,走路都带风。   周三这一天,便在涂鸦村众人的期盼下,如愿到来。   曲思远提前给装修工人放了假,和曲毅一起早早等在了山上。   蒋永军破天荒的大方,抱了箱矿泉水,也蹭车跟了上来。   先到的是江远路,果然带俩带飞教练过来。   高个叫李炜,矮个叫那史,一笑两口白牙,都黑得像碳似的。   有江远路这个同行在,合作方式和报酬敲定的也快。   两人轮流常驻,忙季提前协调时间,底薪加带飞次数提成。   李炜话少,那史明显是个管不住嘴的,签合同时都说个不停:“曲总多大了?单身吗?”   蒋永军在一边听得直皱眉,看看曲思远又看看江远路,生怕江大财主一个生气撂挑子走人了。   他抄起一瓶矿泉水,硬是挤进两人中间:“那小哥,喝水喝水!”   那史被挤得退了好几步,盛情难却,不得不咽下剩下的骚话,接过瓶子喝水。   蒋永军松了口气,见曲毅还在一边探头探脑打量他们放地上的伞包,忍不住嗤笑出声。   亏得有他在,要把事情都交给这小结巴,白鹭山的明天还不知怎么样呢!   他正自我感动着,山道那边又有引擎声响起。   几分钟之后,一辆骚包的红色跑车风驰电掣般冲上山坡。因为速度过快,差点直冲进扇形起飞坪,堪堪在停车场边沿线刹住车。   “这是谁啊!”曲毅吓得结巴都好了,江远路也直皱眉。   车门打开,下来两男一女。   领头的男人高而瘦,荧光黄的防晒衣加黑色七分紧身裤,一下车就冲着江远路抱了上来:“曲总!曲总好帅好年轻啊!”   江远路阴着脸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咸猪手。   荧光黄愣了下,眼珠子一转,见曲思远在一边欲言又止,瞬间反应过来,脚底一滑,改向她走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美女在眼前我都没认出来!”   三步并两步,绅士而热情地拥住曲思远。   曲思远没好意思直接推开他,干笑:“您客气——”   蒋永军在边上看得眼皮直跳,弯腰又拎了瓶水,正要上前,江远路早他一步把曲思远拎了回来。   “别就顾着抱,没个女孩样——给大家介绍下吧。”   江远路臭着脸,颇为嫌弃擦了下手指。 第14章 来时道路(三) 【捉虫】……   来时道路(三)   “这是噼里啪啦文化的当红帅哥主播,风子哥——这边这位是咱们白鹭村村委书记蒋永军,村委主任曲毅,还有我们白鹭山体育发展有限公司的江远路江总,那史那教练,李炜李教练。”曲思远一口气介绍完,气都有点喘不上来。   厉盛风于是上前和大家挨个握手——他倒是打算拥抱来着,无奈几个钢铁直男都摆出了一万分的拒绝。   难怪这么疯,原来真叫“疯子”。   风子哥和大家寒暄完,又指着自己身后的漂亮妹子和拿相机的男人介绍道:“这是我们公司旅游线的美女策划小美栗和摄影师阿凯,新媒体渠道推送就由他们负责。”   小美栗人如其名,大眼睛黑长发,笑起来尤其甜。   那史立刻抛弃了对这个噼里啪啦响公司的偏见,掏出手机:“美女加个联系方式呀。”   小美栗脾气也好,笑眯眯加了,向曲思远道:“曲总,咱们这就开始?”   本次的宣传计划是拍摄基地的一系列宣传美图,附带一场直播,一段录播。   曲思远扭头去看江远路,江远路和那史等人都去看风旗,“再等会,等风向转一点。”   滑翔伞是要逆风飞的,扇形起飞坪对面来风和两侧来风都能飞,偏偏现在的风旗,尾巴是直冲着起飞坪正前方的。   摄影师便趁着这个时候开始拍摄基地的露营草坪、装饰整洁的游客中心、公厕、碧绿的起飞坪以及缥缈的远山。   小美栗也出了几次镜,又问了曲思远体验相关的几个问题,回头见江远路正换了衣服从游客中心出来,眼睛一亮:“阿凯,拍帅哥教练呀!”   阿凯从善如流地举起相机,一边耍了半天帅却无人搭理的那史大受打击。   风向渐渐转了过来,风子哥也开了直播,拿着自拍杆这边走走那边晃晃。   他的流量果然如营销公司承诺的好,弹幕一串串的,镜头扫到曲思远时,还有人调侃“老板娘好看,眼睛带媚的”。   待到江远路拎着伞包从他身侧走过,一众女粉突然就激动了:“啊!风子哥选这个教练!风风选这个帅哥!”   流量就是上帝,风子哥立刻跟上江远路,还不断把镜头往他脸上怼。   江远路瞥了他一眼,拉起头套,戴上墨镜,瞬间就裹得严严实实的。   弹幕更疯了:好酷!冷酷小哥哥求交往!求联系方式!   “悄悄告诉你们,我们小哥哥单身哦。”风子哥敬业地报了基地地址,继续煽风点火,“虽然一看就不好追,但是来基地就可以见到人!”   话音一落,弹幕就更加密密麻麻起来。   五颜六色的“求地址”,“求小哥哥笑一笑”间,夹杂着一两条“求看小美栗妹妹”、“风子哥带美女老板一起飞”。   江远路已经把伞包打开了,仍是那套晚霞色的渐变双人伞。   风子哥自动自发地去接江远路手里的护具,江远路缩手,冲着那史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去那边。”   风子哥:“……”   妈蛋不是你们花钱请我们来的,到底要不要宣传,要不要流量的。   曲思远显然也留意到这边,小跑着过来问:“怎么了?”   风子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吐槽道:“大家都想看江总飞,江总害羞不肯带我呢。”   江远路半弯着整理绳索的身体瞬间就凝住了,抬起头,眼神有些凶狠的剜过来:“我害羞?”   风子哥把摄像头切反,跟着疯狂刷新的弹幕笑:“不害羞不害羞!好A好苏!”   江远路:“……”   曲思远凑到风子哥身边,也看到了小屏幕上的弹幕和观众数,在摄像头拍不到的地方跟风子哥比了大拇指。   风子哥眨巴眼睛回应,又冲江远路的方向努了努嘴。   曲思远意会,挨回到江远路身边,小声道:“江总……”   “不行。”   “你带他宣传效果更好呀,你看你这头套墨镜的,谁认得出是你……”曲思远瞥了眼风子哥,把声音压得更低,“再说,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呢?”   江远路脚下一个踉跄,刚正好的伞绳又乱了:“原来你还记得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曲思远也意识到自己这黄腔开得有点过分,再想想人那么大方,一口气给打了50万呢,又放松下来。   “别生气别生气,我刚开玩笑的——小江哥,但钱不能白花呀,拜托啦。”   她双手合十,满脸讨好地冲着江远路笑,连称呼也改了。   江远路明显噎住了,半晌,弯腰蹲下去收拾绳索。   曲思远也算摸到点他的脾气了,立刻招手示意风子哥过来。   风子哥便在弹幕齐刷刷的“小江哥~~”刷屏中走到伞绳前方,开始在曲思远的帮助下穿戴护具。   江远路没上来帮忙,但也没阻止,只在开跑起跳前检查了下他身上的装备,便催着他往前跑去。   风子哥显然是有经验的,脚步稳健,嘴里却叽叽呱呱叫着,升上半空之后更是兴奋地喊个不停。   仿佛,真的是平生第一次体验一般。   李炜和那史紧随其后也跳了,那史带着小美栗,李炜本着位置空着不能浪费的原则,把蒋永军捎了下去。   蒋永军这辈子哪儿经历过这个,最后几步几乎是被曲思远和曲毅合力拽着胸前的带子硬扯下去的。   一腾空,他便鬼哭狼嚎般叫了起来。   曲毅两手兜成话筒状,结结巴巴地喊:“七、七百多块钱一次呢,蒋、蒋哥,不要浪费!”   曲思远暗暗感慨,男人嗬,结巴也阻止不了互斗的心。   摄影师抓住三顶伞都在半空的机会一个劲地按快门,曲思远带着曲毅,各开一辆五菱宏光,往山下驶去。   山风凛冽着从窗口进来,转到降落坪这一面时,还能看到湛蓝天空中的那几抹色彩。   江远路这回没玩太多花式,中规中矩的飞完,便和李炜等人前后落在了降落坪上。   曲思远和曲毅开到时,几人都在草地上休息好一会儿了。   风子哥紧跟着整理装备的江远路,仍旧唧唧歪歪对着镜头说个不停;那史殷勤地帮小美栗拷刚才的带飞视频;只有蒋永军和李炜,一人一边坐得远远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曲思远一问,才知道蒋永军刚才太害怕,不听李炜指挥,害李炜降落时把伞挂灌木上挂破了。   “我又没让你带我,我本来就是被你们逼的,”蒋永军小声地嘀咕,“我可不赔这个钱!”   李炜话少,但也不是没脾气,气鼓鼓地瞪着他。   曲思远解围道:“我赔我赔,这里一点儿遮挡都没有,太晒了,咱们先上车吧。”   蒋永军这才作罢,一边往曲思远的车上挤,一边嘟囔道:“就是,太晒了,你得搞个休息区!”   他才坐下,见风子哥举着自拍杆过来,似乎要上副驾,赶紧把自己的手机丢到了副驾驶座上,冲还和李炜站在一起的江远路喊:“江总,上车了,我给你占了座了!”   李炜:“……”   风子哥:“……”   曲思远:“……”   在大家诡异的视线下,江远路把伞包塞进了后座,坐上副驾,顺便把手机递还给了蒋永军。   风子哥便隔着伞包和蒋永军坐了一排。   曲毅则载了那史、小美栗和李炜,两辆车浩浩荡荡往山上开去。   风子哥业务能力一流,一点不受蒋永军的干扰,一路上继续跟大家介绍风景,还和曲思远吐槽:“开山路果然还是要这种车,我那跑车底盘太低了,一路上就怕磕着,幸亏你们路修得不错。”   曲思远还没吭声,蒋永军又插嘴了:“那是,开什么跑车,要学我们江总,开越野,多有男子气概。”   风子哥噎了下,弹幕里开始刷:“风风炫富失败!”“大叔说得好有道理!”“风风被大叔的塑料普通话攻击了哈哈哈哈!”……   风子哥撇撇嘴,故意问曲思远道:“小曲总,李教练那滑翔伞多少钱?”   曲思远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眼江远路。   江远路没什么表情地开口道:“牌子还行,小十万。” 第15章 谈钱还是谈感情(一) 修……   “这么贵!”   曲思远猛地一踩刹车,颠得一车人都海浪似的往前扑了下。   江远路手撑着手套箱,骂道:“跟你说了开车小心点,怎么就记不住?!”   曲思远缩缩脖子,没敢吭声。   心里,却仍惦记着那伞的价格。   一顶伞就要小十万,江远路之前还说要给公司买个三四顶……那50万不是转瞬就没了?   山风吹得她脑袋晕乎乎的,连胸口都开始发疼。   她神思恍惚,车子开的也不稳当,其他人还好,蒋永军被颠得受不了,中途下去吐了好几次,老脸刷白,再没了照顾江远路情绪的心思。   风子哥介绍完风景,又开始撺掇江远路跟自己粉丝互动。   江远路自然不会搭理他,风子哥无奈,只得改撩曲思远讨好男粉。   他那些粉丝喊她“小姐姐”,风子哥也便故意语气酥酥的喊“小姐姐”:   “小姐姐,我粉丝以后来玩能不能打折呀?”   “小姐姐,你们这儿露营能不能看到日出云海?”   ……   江远路在一边听得烦躁,又见曲思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打断道:“你别打扰她开车。”   这要出了事儿,一车人都完蛋!   弹幕又疯了,这回的方向却有些不一样。   “发现没有,小哥哥只有对着小姐姐才肯说话。”   “怪不得风风撩不动,风风你这个大灯泡!”   “小哥哥嘴巴毒毒的,对小姐姐每一句都是忠言逆耳。”   “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   ……   风子哥知道网友们喜欢脑补,喜欢什么事儿都往复杂八卦了想。   但这个脾气怪里怪气的江总,确确实实总喜欢打断自己和曲思远的对话。   就跟那种,见不得别人在自家结了果的李树下走的抠门守林人似的。   好不容易开回山上,蒋永军抱着风旗杆呕吐去了。   风子哥也终于结束了直播,笑眯眯地跟曲思远告别。   小美栗和那史俨然已经成为了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好朋友,依依不舍地挥手送别。   李炜和曲毅俩吃了一路半生不熟的狗粮,偏偏一个是锯嘴葫芦,一个天生的结巴,脸色青笋笋地吹着山风。   等风子哥的骚包跑车一消失,曲思远立刻和江远路打探:“小江哥,滑翔伞你都买了?”   “买了。”   她心猛地揪紧,声音发颤:“多……多少钱?”   “二十万出头。”江远路从背包里掏出□□。   虽然比预计的少了点,加上赔偿李炜的,这个总价也够让曲思远眼前阵阵发黑了。   她忍不住控诉:“你无息借那50万给我,就是为了买这些东西时,能花得痛快些吧?”   江远路拿□□的手猛地顿住,反问:“我借给你50万?无息”   “是啊,”曲思远道,“怪不得让霍总转给我,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不如不要借……”   江远路忍不住爆粗骂了霍见深一句,然后飞快地打断她的抱怨:“那你现在还我吧。”   “还、还你?”她也结巴了起来。   “是,”江远路笃定道,“霍见深传错话了,利息还是要收的,一月一付——你要不愿意,就还给我。”   说完,指了指□□背面标注着的银行账号:“就打这个卡上。”   曲思远:“……”   已经到手的钱,再还回去,自然没人愿意。   她恍惚着坐了会,追上去:“小江哥——”   江远路头也没回,把从她车上卸下来的伞包装进自己后备箱。   “你看咱们俩这缘分……远路、思远,一听就是得在一条道上的合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可怜兮兮道,“你让我缓缓呗,半年……不,贷款申请下来就还你,怎么样?”   江远路的手顿了下:“什么贷款?”   曲思远便把青农贷的事儿说了,他沉吟了会,点头:“行,但超三个月的话,就得给利息。”   “……行吧。”她暗暗叹气,心里把霍见深骂了几百遍。   资本家果然都是黑心的,故意中转了一道骗她买一堆东西,买完居然还找借口把承诺咽回去了。   要知道这钱这么烫手,她死都不会同意江远路去采购这么贵的滑翔伞的!   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   “你跟她开口要钱?还把无息期限缩短了一半?”   霍见深不可置信地在电话里吼:“那你告诉她,我那200万,也是你出的了吗?”   江远路盯着前面的路况,有些不耐烦地对着蓝牙耳机道:“你又没告诉她,我干嘛倒豆子全抖出来?”   “不是,”霍见深是真不懂这人了,“那你做好事不留名就算了,怎么被发现了还得黑下脸演一会儿奸贼呢?”   “你才奸贼,”江远路没好气道,“以后少给我在她面前胡说八道,尽惹麻烦。”   “好好,我奸贼,你雷锋!你品性高洁,你无欲无求,你低调仁义——我还是不懂啊,你到底为什么要唱这白脸的角色呢?也没个红脸和你搭伴啊?”   江远路沉默。   霍见深却一副不问到原因誓不罢休的架势,电话挂了又打,拉黑了都还换号打回来。   “你就告诉我吧,真的,除了我你也没什么人可倾诉的。”他絮絮叨叨道,“本来性格就够曲扭了的,阴阳怪气的,你再这样莫名其妙、喜怒无常,我都怀疑你要变态了!”   江远路叹了口气,望着车前黑漆漆的路面,只有远光灯照射到的一隅,显出本来的灰色白色水泥路面来。   “我也就是还她爸爸一个人情,钱迟早要和她算清楚——真把人闺女养废了,以后你负责?”   霍见深难得噎住,深深地被好友的这一番“良苦用心”雷到了。   他霍见深亲爸也散过不少财,做过天使投资人。   怎么就没一个报恩人来对他奉献一下爱心呢?   霍见深在这头羡慕非常,那边曲思远却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温暖的春风。   青农贷的钱,她本来也是抱着锦上添花的心情申请的。   被江远路兜头浇了这么一桶冰水,这笔钱就成了救命的稻草。   她缠着曲毅再联系联系那个驻村干部,问问审批最早什么时候能下来,最多能批下来多少。   曲毅打电话打得手机都滚烫的,最后还是那边的驻村干部受不了,主动道:“你们别着急,我明天下村正好来你们那,咱们好好聊聊——我就现在打给银行,人银行也下班了呀。”   曲思远这才罢休。   隔天一早,她借着吃早饭的时机,又开始缠着曲毅打听:“你昨天说的小刘,什么时候来咱们村里?”   曲毅嘴里含着粥,含含糊糊说了句“中午”。   曲思远上山看了看差不多竣工的游客中心,又接了几通因为昨天的直播而来预约试飞体验的电话,再看了小美栗发来的宣传稿和照片……村口的树影歪了又直,最后汇聚在树干脚下。   正午已过,一个鬼影也没来。   “曲哥,那小刘干部怎么骗人?!忽悠我们呢?”她一腔焦虑无所排解,嘟嘟囔囔抱怨道。   曲毅打了好几通电话,好容易接通,那边嘈杂的好像几千只鸡在飞翔。   一个女声用方言骂:“不是你的狗把尿撒在我的菜上,我的菜能死?”   “你儿子天天站那撒尿,都没把菜浇死,我的狗拉泡尿就死了?”另一个女声也不甘示弱地怼道。   “我儿子一个五岁的男娃撒尿你都偷看,你是想男人想疯了吧!”   “啊啊啊领导们你们听听看,我做不了人了,我男人不在家,被泼妇这样欺负!”   ……   电话嘟嘟嘟挂断了,隔了好一会儿,小刘才重新打回来:“不好意思,我还在大曲村呢,一会……一会我就过来。”   峒乡镇一共30个行政村,白鹭村是其中一个,下辖白鹭山村、小曲村两个自然村。   曲思远她爹便是白鹭山村考出去的,后来为了能够多吸引些客流,煽动村委会把白鹭山村改成了涂鸦村,山脚的小曲村则改名为桃源村。   但这新名字至今也未带来什么经济效益,大家就还是按老习惯喊。   而大曲村,正好和小曲村隔湖相望,隶属于行政村三坪。   小刘这人年纪轻、脾气软,原来驻的三坪,后来实在是因为那村的人太能闹腾,压不住这才给换到了白鹭村。   曲毅挂了电话,有些无奈地看向曲思远。   曲思远脑子转的飞快,起身道:“大曲村不就在山脚下嘛,咱们去看看,兴许能帮上忙。”   曲毅并不觉得曲思远能在乡野的泼妇骂战里发挥什么有效用途,但见她这么着急,也跟着站了起来。   两人上了一辆五菱宏光,熟门熟路地往山下开去。 第16章 谈钱还是谈感情(二) 10……   曲思远和曲毅赶到大曲村时,小刘同志正被俩女同志一边一个扯着胳膊,眼镜滑到了鼻梁下,脸也涨红的通红。   他边上倒还站着个人,穿着银行统一西服,要笑不笑的样子。   那俩妇女也不嫌腻,颠来倒去就是那几句话,愣是没完没了了。   见到曲毅,小刘忍不住提高声音:“我真有事——你看人白鹭村的村长都找过来了。”   俩妇女回头看了一眼曲毅,仍旧不放手。   “小刘早就不是你们的驻村干部了,有事找你们村长书记去。”   曲毅唬下脸时,模样是有些吓人的。   俩妇女这才讪讪的放了手。   上了车,小刘一个劲儿道谢。   “感谢,感谢!我真是怕了她们了——这位就是曲总吧?这是我们村镇银行峒乡分行的李经理。”   曲思远心里一动,冲着后视镜笑:“刘主任好,李经理好。”   “叫我小刘就行了,”小刘笑道。   李经理带了不少资料,推推眼镜道:“曲总,我就不多废话了,你之前提交的申请,很多资料不全。恰好刘书记跟我打听这事儿,我就一道来了——您以企业经营的名义贷款,真的不考虑抵押贷款?单位户信用贷最高只有30万,如果加上抵押物,最高可以贷到500万期限也从3年延长到5年。”   曲思远沉默。   她当然也看到了这些规定,但她欠怕了钱,愣是没胆子这么大刀阔斧地贷。   而且,她哪里的高价抵押物?   他们公司现在最值钱的也就一个江远路了,总不能把他一个大活人抵出去。   李经理大约也看出了她的顾虑,没在这上面纠缠,改介绍信用贷流程,甚至连需要补充的资料表格都带来了。   车子才到涂鸦村,他便把事儿解释清楚了。   曲思远趴文化礼堂的桌子上填资料,李经理便顺便拍了相关的照片,顺便还推销:“您以后要是还要开分公司,可以来我们行开户呀,这地方,也基本只有我们行能上门服务了,对公也不收转账费。”   曲思远连连点头,那边曲毅终于烧好了水,给小刘和李经理都泡上。   小刘对这村里的情况还真挺了解的,甚至知道阿聪奶奶孙子2年没回来了。   “哎,谁不希望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呢。”小刘感慨道,“可我们这地方压根留不住年轻人,去年镇上卫生院招考,3个编制,愣是因为报名人数不足核减成1个——结果你猜怎么样?第1名直接没参加面试,第2名倒是来了,最后说女朋友在城区,宁可留县医院当合同工。最后医院领导没办法,当宝贝一样,把本来淘汰的第三名给招了进来……”   曲思远听得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忍不住问:“那你们呢?”   李经理和小刘对视一眼,李经理笑道:“我这是农村包围城市,总有一天要杀回去的。”   小刘则有些无奈:“我跟那第三名一样,同批考乡镇的进来,分最低,可不就给分配到这里了。”   他说得嫌弃,语气里却没多少不快乐,还展望了下山下红树林的未来:“不过也不用气馁,咱们桐乡发展不了工业,主要也就是因为交通和水源地的规划,搞旅游前景可就很好了——上次镇领导去市里汇报工作时,还专门提了你们这个滑翔伞基地。市里领导都很重视,去年就来视察过好几次。我们郭镇长之前听说了你家的事情,还专门去你家拜访过。后来听说你们重新启动项目,他特别高兴,说等开业时候,要邀请市电视台的记者来,给咱基地打广告。”   曲思远愣了愣,倒是隐约想起了这桩事情——彼时她满脑子都只有如何还钱,对所谓来自某某镇的某某领导,还真是见过就忘。   ***   有了官方的助理,贷款申请的速度果然快了不少。   30万贷款一到账,曲思远就飞也似的把那50万还了回去。   为了对上银行流水,她还专门把钱打回了霍见深打款的账户。   霍见深沉默地发了串省略号给她,仿佛一排无言的鸭蛋。   收到二道转账的江远路,对此倒是挺欣慰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古人确实是有智慧的。”   霍见深听得牙酸,给他也发了一串鸭蛋。   小刘也真没骗人,贷款下来没两天,基地这儿就来了两拨参观的。   第一波是县领导带着县招商局、金融办、旅游局等部门,由峒乡镇书记亲自领上山来的,他们把涂鸦村和滑翔伞基地都走了个遍,感慨着当年曲建设的果敢和坚定,看曲思远的目光,既像看下金蛋的鸡,又饱含着忧虑。   “创业不容易,我们都知道,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们反应。”   “主要就是缺钱、没经验。”曲思远脱口而出。   一屋子人愣了愣,哄然大笑。   郭镇长向那县领导道:“钱确实是个问题,老曲把心血都投在峒乡了……就咱们白鹭村这个小学,要不是老曲执意要维持,出钱整修,早就倒闭了。”   县领导点头:“咱们市里,今年对女企业家是不是有个贴息贷款政策,”他向曲思远道,“到时候可以了解下相关政策,请镇上妇联帮忙一起申报一下。”   曲思远眼睛亮了下,连连点头。   “还有一些针对农村致富带头人的税收优惠政策,振华局长和永清书记也向曲总说一说,要给企业创造更好的营商环境。”   一个枯燥的座谈会,愣是变成了曲思远的授课大会。   曲思远也终于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件、绕口陌生的名词里,找到些意外的温暖。   第二波隔了几天,来的是团县委书和峒乡镇的团委书记庄心心。   曲思远记得曲毅提过,之前那三十万青农贷,就是团市委牵头搞的团银合作项目,团县委和峒乡团委作为团市委的下级,也一样得到了她超热烈的欢迎。   孟一琅还没满三十岁,笑起来一脸阳光,目的也就是想把新的青创基地,放到滑翔伞基地来。   对团县委来说,多了个活动基地,对曲思远来说,能吸引更多的年轻人上山,也不亏本。   庄心心还跟着李炜试飞体验了下,录了视频,带回去在峒乡和县里的官方新媒体号上推送了一波。   两个渠道的宣传手段一齐发力,曲思远明显感觉到网上的预约订单变多了。   她粗略地算了算了,排了足足有一星期的单子了。   许是终于看到了一点光亮,曲思远靠着窗口发了半天呆,将庄心心那边的那条推送转发了出来,配字:欢迎大家来我的滑翔伞基地玩,转发有优惠呦。   手机提示音开始不断地响起,点赞的,评论的,求优惠的,要求请客的……密密麻麻的留言里,李浩然的头像沉默而温暖。   他没留言,那个小小的赞,却让这个熟悉的头像紧贴在了她那条消息的下方。   曲思远弯了弯嘴角,再一刷新,又有新的留言。   江远路:钱很多?你应该写转发三天不分组不屏蔽,集满100个赞有优惠。 第17章 谈钱还是谈感情(三) 白月……   开业那天,是个晴朗的周六。   秋季正是飞滑翔伞的好季节,加之前期那些砸下去的营销宣传,来的客人倒是不少。   预约单子从早上6点开始,一路排到下午太阳落山前。   要不是有个剪彩仪式,曲思远恨不得把午休时间都排满。   江远路加那史和李炜还有点忙不过来,下午的时候,又请了几个熟识的教练来临时帮忙。   曲思远忙得脚不沾地,还偷空默默估算了下当天的营业额,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算是落地了——   加上晚上的露营等费用,日流水妥妥破三万了。   就连蒋永军的小卖部,都临时上镇里进了两趟货。   那家发霉的农家乐生意也突然火爆了起来,顿顿满座不说,半年多没人住过人的阁楼都临时整理了房间出来。   整整一个星期,天公作美,一切都顺利得不像样子。   曲建设设想的1人飞伞19人围观的热闹场景,确确实实出现了。   蒋永军把小卖部扩大了一倍,库存更是翻了三番。   有几家头脑比较灵活的村民,听说了家乡的情况,提前结账回来打算开民宿和农家乐。   租借帐篷的小招牌,更是随处可见。   曲毅也在曲妈妈的撺掇下把家里三四楼收拾了下,准备简单装修,申请个营业执照。   曲思远自觉是有点飘的,接了程芸上山参观的时候,脑中也冒出过“年轻气盛”的形容词。   马艳艳倒是觉得应该张扬:“你现在越成功,之前那些催死逼活的人才越后悔当时太绝情。”   曲思远倒不觉得这点儿小成功,别人能看得上,但确实算得上扬眉吐气了一回。   营业额使人骄纵,她带着程芸到处拍照,发了一串的朋友圈。   程芸颇有些多愁善感,见了丈夫当年蓝图中的基地要落泪,见了女儿简陋的住处要心酸……甚至,连看到女儿开五菱宏光,都哀叹着说:“是妈妈没本事,让你受苦了。”   江远路最不会同这种弱风扶柳性格的长辈相处,勉强陪着吃了顿饭,便和那史等人一起往山上去了。   午后凉风习习,天空湛蓝,一片多余的浮云都没有。   曲思远把程芸安顿在了自己住处午休,自己直接开车去降落场接刚飞下来的两名旅客和教练。   车子盘旋而上,接近山顶时,曲思远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正是急转弯时候,她便没理会,方向盘打了大半圈,让车子划着弧线,流畅地驶入平坦的山顶停车场。   手机仍旧响个不停,她一边接手机一边拉开车门跳下车。   一抬头,便看到了对面站着的那个人。   高个,消瘦,手里拿着手机——他听到声音抬起头,便把手机放了下来,冲着这边笑了。   曲思远耳边的手机蓦然断线,“嘟嘟嘟”响个不停。   像她蓦然加快的心跳,也像被山风吹拂着的风旗尾巴。   一颤一颤,要跳出胸膛似的。   “学、学长——”   曲思远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机放下,惊喜而又茫然地看着眼前越走越近的人。   都说商场得意,情场失意,莫非老天爷眷顾她,要让她双喜临门?   李浩然的目光却落到了她身后的五菱宏光,她脖子上垫着的速干干毛巾,她被晒得有些发红的脸颊和手臂上。   那目光灼热而柔软,看得曲思远无端有些鼻酸。   她不由自主把毛巾抽了下来,有些尴尬道:“……你怎么今天来了?”   “听其他人说你的基地开业了,那天有事没赶上,今天来补送个花篮——不嫌弃吧?”李浩然的声音还是这样低沉而温柔。   曲思远这才发现,游客中心门口多了个大花篮——和开业那天收到的立地式花篮不同,李浩然的这个更类似于手捧花,一圈百合环绕着火红的玫瑰,直径足有一扇门那么宽。   “谢谢呀。”曲思远心里一暖,快步往游客中心走去:“外面太晒了,咱们进去喝个茶。”   她脚步不停,领着李浩然进了游客中心休息区,里面三三两两坐着几个排队等飞行的游客。   曲思远给李浩然倒了水,有些不好意思:“地方简陋,你先休息会,我去换个衣服。”   “不要紧,不简陋。”李浩然接过杯子,还夸赞声,“和上次来时比较,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这一句夸赞,让曲思远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她身上全汗湿了,自觉脸也脏得不行,急匆匆往隔壁小屋走去。   这个屋子前面是作为收银、签署游客须知和户外活动风险责任书的地方,后面则是值班休息室,还带一个小小的淋浴间。   她本来就在里面放了几套衣服,又急着收拾干净好出去招待学长,一关门就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往卫生间走。   迎面一阵凉风,隐约还似有点熟悉的呼吸声。   曲思远也没空细究,一把将脱下来的T恤扔进脏衣篓,低头解开工装裤的皮带。   “咔擦”,自动皮带扣解开的瞬间,身后蓦然响起一阵重物落地的巨响。   “砰!”   她茫然回头。   一米外的小床边,江远路摔坐在地板上,身上还裹着休息室的小薄毯。   两厢对视,他的脸瞬间就红了:“你进来不敲门的?!”   曲思远脑子里有好几分钟的空白,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时间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还是江远路先反应过来,爬起身,裹着毯子,拎着裤子飞快地往外间去了——午睡么,脱外裤多正常。   原来,敲门是这个意思……   房门被“砰”的拍上,曲思远咽了下口水,低头看了看自己仅穿着内衣的上身,已经拉开了皮带的裤子……   据说,成熟的都市人,崩溃了也都是无声无息的。   她近乎木然去反锁了休息室的门,脱完了剩下的衣服,飞速冲了个战斗澡。   一直到换了干净的T恤热裤,她才终于留意到了刚才完全没有留意到的小细节:   门是紧闭着的,“休息中”的牌子也挂在门把手上,屋里的空调也是开着的。   是她自己□□熏心,忘了注意之前就约定俗成的规矩,直闯进来。   闯进来就算了,还没进浴室就脱衣服!   脱得还那么快,差点连裤子都脱了……   曲思远狠搓了几把脸,厚着脸皮开门往外走去。   下午的风有些大,几个教练都没飞,除了李炜在储藏室整理曲思远赔给他的新伞,那史带着漂亮女游客在外面撑着伞吹风,其他人全在旅客休息室坐着。   李浩然和江远路,当然也在。   曲思远没敢看江远路的脸色,进门就直往李浩然那走:“学长,我带你去上面的露营基地看看吧?”   所谓的露营基地,其实就是大片的草坪。   一眼看过去,就跟顶着个绿色小平头的大男孩头顶差不多。   一样的弧度,一样的毛茸茸,一样的没什么看头。   但要是不出去,曲思远怀疑江远路能用眼刀把自己扎成刺猬。   虽然刚才严格来说,走光的只有她,自己连对方毯子下面到底穿了沙滩裤还是内裤还是什么都没穿都不知道。   李浩然也觉察了江远路的敌意——这人从刚才进门看到自己开始,就一直黑着脸。   曲思远要陪他出去,他求之不得。   当然,他也没忽略背后那针扎一样的眼神。   “你们那个江总,是不是对有我有意见?”   “啊……他、他呀,”曲思远难得有些结巴,一边往坡上走随口扯谎道,“大约是心情不好……呃,起床气吧,刚午睡醒,起床气特别大。”   李浩然有些惊奇地看向她:“我还以为……你们相处得挺好的,生活习惯都这么了解。”   还知道对方刚午睡醒。   “也就还行吧,他这人脾气不好,你多相处几天就知道了。”离开了江远路冷冰冰的视线范围,曲思远自在多了。   李浩然笑道:“难为你,还得跟他朝夕相对。”   “其实,他人还挺好的,”曲思远想起这些维持基地运营的双人伞带飞教练,又忍不住给江远路找补了下,“多亏他,我这基地才能真正运作起来。”   李浩然怔忪了下,自言自语似地点头:“那就好。”   山坡上的风景虽然美丽,山风也足够清爽,却也实在太晒了。   两人一起沿着山道往下走,寻找一点树荫的庇护。   蝉鸣阵阵,猛烈的阳光为树枝叶片所割裂,金箔一般洋洋洒落,斑驳在两人的黑发、手臂、衣服褶皱上。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浑然不觉游客中心有人站起了身,走到玻璃窗前,手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开始发白。   悉心教导有什么用,野男人一冒头,她就找不着北了。   这姑娘和曲建设完全不是一个性子,一点曲建设专心事业,饮水思源的精神都没有学到!   不远处有只白鹭振翅飞过,雪白的背羽被阳光晒得发亮。   只一瞬,便消失在了风旗之下。   江远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憋住,给正在健身房挥汗如雨减肥的霍见深发了条消息:   你预料的不错,那个骗财骗色的小白脸又来了。 第18章 谈钱还是谈感情(四) 二更……   蒋永军吃完午饭,又把小卖部的柜台擦了一遍,把门口“老蒋小店”的招牌用鸡毛掸子掸了掸,这才翘起二郎腿,靠倒在竹躺椅上。   老风扇呼啦呼啦地吹,蚊香把小店熏的满是檀香和樟脑的味道,偶尔还能听到外面的蝉鸣和青蛙叫。   真是个舒服的秋天啊,一天光矿泉水的销量就顶得上以前大半年的——这上下山村的,谁家没有凉白开,只有那些外地人,才会花钱买白开水。   他老婆也有了新营生,每天在村口摆个泡沫箱子,卖冰棍、汽水和茶叶蛋。   一天,也是笔不少的收入。   受他家的影响,不少人也开始在村口和基地停车场旁摆摊卖东西。   什么自家晒的梅干菜,自家种的小蜜桔,自家炸的番薯干。   这些城里人真是什么都稀罕,只要你说是自家做的、没打农药,就跟不要钱似的买。   这么着下去,白鹭村算是有救了,以后等儿子大专毕业,也不用背井离乡跑那么远了。   可以学大曲村的那个老算盘精,开个民宿。   再按着人家小视频里教的,去山里砍点竹子,三节一段挖空装上土,栽点花花草草,给院门口摆上一圈,保准生意兴隆……   蒋永军想得入神,正想到儿子飞黄腾达,他们二老也跟着享福坐豪车住豪宅,过年连放好几个几百块钱的大烟花的时候,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了。   他媳妇穿着碎花的确良布短袖短裤,摇着扇子,满头大汗地从门口进来。   因为跑得太快,连风里都带了她身上的花露水味道。   “老蒋,不好了!”   “怎么了?”蒋永军呼啦一下坐起来。   有人也摆摊卖矿泉水,抢他家生意?!   儿子感受到父亲的召唤,没拿毕业证书提前回来了?!   “曲、曲建设家那个丫头!”媳妇拿起他晾凉的白开水,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碗,这才被他催着,气喘吁吁道,“曲建设家丫头,在山上带了个男人下来!两人走得特别近,有说有笑的,看着像是在搞对象。”   “搞对象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我不早就跟你说过了,人江总就是想跟她搞对象,才投钱进来的。”蒋永军打了个哈欠,又重新躺了下来。   “不是!”媳妇放下大海碗,“她不是跟江远路一起,跟另外一个男的,没见过,眼生!”   这一下,蒋永军直接跳了起来。   “那江总知道吗”   “我哪儿知道,”媳妇把风扇往自己放下转了转,“我就是记得你说多留意她有没有给江总戴绿帽子,所以才专门赶回来给你通风报信的——他们刚才在村口,跟我买了两块冰糕。”   “冰你个头!”蒋永军怒道,“谁叫你卖给他们的?”   媳妇茫然:“有生意不做?”   “又不是小孩子,俩大人吃什么冰糕?你不看电视剧的?这都是想搞男女关系的人,互相给对方下钩子呢,你吃一口我的,我吃一口你的,吃着吃着,不就啃一起去了?!”蒋永军午觉也不睡了,换了条裤子,急匆匆找鞋。   “我告诉你曲美丽,你这下犯大错误了!你这事儿办的,啧,就跟给潘金莲和西门庆提供幽会房子的王婆似的!”   骂完,他抓起把蒲扇挡着脑袋冲进了大太阳底下。   曲美丽原地站呆了又呆,啐了一口:短命鬼,不相干的奸也要捉!   蒋永军一路跑到村口,也没看到曲思远和奸夫的影子。   他又直奔阿聪奶奶家,小豆豆正在闹着要去小卖部买零食,见到他这个老板,更是哭得简直要把天都嚎裂了。   如果是平时,蒋永军肯定就装没看到了。   可他现在正担心曲思远和奸夫在阿聪家阁楼私会呢,便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两颗薄荷糖递给小豆豆。   小豆豆立刻不哭了,闹着要他给拆开。   阿聪奶奶正好拿着块破毛巾从屋里出来,怕他要钱,又装没看到人,巍巍颤颤地往屋里走去。   蒋永军求之不得,飞快地剥开糖纸,塞进小豆豆嘴里:“伯伯问你,曲思远回来了没有?在楼上吗?”   小豆豆摇头,吸溜了下鼻涕,指了指门外:“看、看大树去了。”   涂鸦村除了人工制造的这些涂鸦,也是有那么点风景的。   历史最悠久的,就是村西头的那棵老槐树。   据说是棵上百年的古树,市里还有专家来量过直径。   蒋永军和曲毅虽然不对付,那阵子却都异常团结,跟着专家跑上跑下,希望专家能鉴定出它其实远不止百岁,没准还是哪个皇帝封过的树,或者是哪个历史名人栽的。   结果专家们忙活了半天,就给老槐树挂了块牌子,说是进了什么古树名录,不能随便砍伐,便没了后续。   他们也曾经拍了树上的牌子,让曲毅发上网炫耀过,渴望能吸引些客流量来参观。   结果网友们比他们还能拍,底下跟了一大片到处旅游拍下来的各种古树。   这些树不但年代比他们的老槐树悠久,还都见证过历史,有些干脆就长在风景区或者古色古香的大宅院里。   那些嘲笑的话,蒋永军现在想起来还一肚子气。   曲毅比他年轻,上网技术也高超,后来愣是磕磕碰碰编了段老槐树曾经是抗日英雄们的信号树的假历史——因为情节太过曲折,假得太过明显,被版主给封号删帖了。   至于那棵树,现在也就剩下夏天乘凉,逢年过节小青年谈恋爱摸摸树干看看树冠的作用了。   曲思远带着野男人去那地方,肯定就是搞对象去了!   蒋永军飞快地往那边走去,心里乱糟糟地想着主意:要怎么才能把人打散呢?还一定不能让江远路知道!   办法还没想出来,他已经看到了坐在树脚下的两个人。   曲思远跟那人坐得很近,两人看着同一个手机,一边说笑一边看着什么。   蒋永军四下环顾,没看到江远路,干咳一声,一边往前走一边开口道:“小曲,你怎么在这儿?山上不忙吗?”   曲思远见是他,仰头笑了笑:“小毅哥在上面候着呢,下午风太大,暂时不飞。”   “这样啊,”蒋永军背着手,在两人跟前走了个圈,“这位谁呀?”   “我学长,李浩然。”曲思远拍拍屁股站起来,“学长,这是白鹭村的村委书记,蒋永军,蒋书记。”   两人干巴巴地握了下手,蒋永军敌意太过明显,李浩然也不是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   蒋永军松开手,立刻又向曲思远道:“晚上要来我家吃饭吗?你嫂子做了你和江总都特别喜欢吃的梅干菜顿肉丸子。”   他特意把“你和江总”几个字咬得极重,余光还去瞥李浩然。   李浩然果然神色有变,开口道:“原来你喜欢吃这个,我来的时候在镇上一家店吃到了,味道挺好的。”   “咦,是吗?”曲思远果然感兴趣。   李浩然接着道:“那家的鸡蛋饼也特别好,跟咱们以前学校门口龅牙阿姨的手艺有得一拼。”   蒋永军眼皮一跳,隐约觉得不对。   李浩然已经把邀请说出口了:“反正也飞不了,咱们要不要去尝尝?”   曲思远愣了下,下意识就想要拒绝:“一会儿风小了……”   “我刚看天气预报,晚上可能有雨,没准整个下午都飞不了。”他顿了顿,接着道,“而且,不还有一个司机吗?”   曲思远犹豫了会,到底还是点了头。   蒋永军两眼一抹黑,简直想要破口大骂。   臭小子,果然是来拐人的!   李浩然和她的车都停在山顶基地那,两人便又结伴回了基地。   江远路刚从储物间出来,就看到曲思远坐进李浩然那辆银色小车的副驾,接着车门一关,一溜烟往山下去了。   他气得都笑了,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这里还有这么多客人,你去哪儿?”   “啊,下午不是风太大吗,我们去镇上一下,顺便带些备用的电池回来。”曲思远语气有些心虚。   “谁跟你说一直飞不了,飞不了我留这么多人在山上?我不会看天气,需要你去咨询别人?”他愤愤地说完,“啪”的把电话挂断了。   ***   李浩然和曲思远坐得近,江远路声音又大,当然也全都听到了。   他瞥了她一眼,关切道:“要回去吗?”   话是这样说的,车速却一点儿都没慢下来。   曲思远咬了咬牙,摇头:“不用,我们前几天忙不过来,还请过山下开长途车的师傅帮忙。”   说完,她拨了电话出去,联系了那师傅,请他上山帮忙接送半天的客人。   车子下了山,过了危桥,很快便到了镇上。   峒乡镇曲思远也来过不少次了,还真没见过做鸡蛋饼的店。   两人停好了车,沿着大街走了一圈,也没找到李浩然口中的鸡蛋饼店。   “可能她买完了材料,已经收摊回家去了。”李浩然带着歉意道。   曲思远有些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又问:“原来是移动摊点呀?”   “是啊,”李浩然往前走了两步,回头来牵她手,“既然来了,不然去前面喝点东西?”   曲思远下意识收回了手,又忍不住跟了上去。   小镇上当然是没什么像样的咖啡店、甜品屋的,李浩然指的这家店是个小茶馆。   曲思远和江远路、曲毅都来过,甚至两人挑的位子,也是之前坐过的。   茶叶不好。   干果糕点太甜。   桌子总擦不干净似的。   她几乎能背下来这店的缺点,但因为没得选择,仍旧还是要来。   来得多了,便接受了这样的固定选择。   如今和李浩然一起来,见着他不厌其烦地用纸巾擦桌子、擦凳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再让她坐下,无端地便有些感动。   最忙碌的时候,她跟着几个工人一起跑上跑下,仿佛连性别的概念都模糊了。   如今好不容易开业了,大家也都习惯了她每天顶着大太阳和曲毅一起开着破车,上山下山的跑。   仿佛,她就和这片贫瘠土地一样,生来就该这样尘埃满脸的。   李浩然来的这样突然,这样的……一如既往。   曲思远不得不承认,她在他的眼睛里,他的花篮里,他整洁干净的车厢里,看到了点以往生活的影子。   悠闲、自由、小资,仿佛又回到了坐在翡翠湖边杂志社窗边看白鹭飞起又落下的日子。   ***   江远路的判断没有错,整个下午都是万里晴空,看李炜朋友圈的更新,游客们也应当是得偿所愿了。   但她和李浩然打算返程的时候,天色却渐渐变了。   这场秋雨来得缠绵而温柔,细细密密的下,掺杂着点儿微风,打在车玻璃上都没有声息。   只一道一道蜿蜒的水渍,慢慢地流淌在玻璃上。   曲思远接了程芸两个电话,被她唠叨了半天,又听曲毅说了有客人滞留的事儿,心里也有些焦躁。   她想打给江远路问问具体情况,对方却不接电话了。   “学长,能再开快点吗?”   李浩然点头:“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事,”曲思远无奈道,“就有两个小姑娘原本约的下午,但是风太大,小江哥不让飞了。她们现在闹着要赔偿,不肯白跑一趟。”   “下午不一直是晴天?”李浩然问,“完全飞不了吗?”   “风向转了,危险系数有点大。”曲思远解释道,又给曲毅打了电话,“现在怎么样了?”   “能、能怎么样?”曲毅结结巴巴道,“她、她们就是不、不走!”   李浩然终于加快了车速,窗外黑黢黢的树木鬼影一样掠了过去。   赶回白鹭村时,江远路和曲毅都还在基地。   李浩然便又把车开到了山上,曲思远拉开车门就要往灯火通明的游客中心跑,被他一把拉住。   他撑开伞,攥着她胳膊一起往里走:“别淋雨。”   这样的体贴,曲思远这时,却控制不住自心底升上来一股不耐烦来。   她一不是小孩子,二不是什么温室花朵,眼前都火烧眉毛了,淋点雨又能怎么样呢?   好不容易进了门,那俩女孩果然还并排坐在椅子上。   江远路离得远远的,看模样已经换过衣服洗过澡了,舒舒服服地拿着笔记本在那和人开视频会议,衬托地她们格外可怜。   “老板来了!”俩女孩抬头见到曲思远,立刻站了起来。   江远路也扭过头,视线却一致落在了李浩然和曲思远的肩膀上。   男的湿了右肩,女的湿了左肩。   原来,是亲亲密密撑着一把伞回来的。 第19章 风雨潇潇(一) 共浴【捉虫……   风雨潇潇(一)   曲思远对江远路那目光浑然不觉,积极向那俩女孩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咱们还是要安全第一,天气不好只能取消你们今天的体验,帮你们另外再约时间行吗?”   女孩们对视一眼,指向江远路,一齐道:“那我们要那个教练带飞!”   曲思远一愣,看向江远路:“指定教练啊……我们这儿教练是轮岗的,不然这样,等这阴雨天气过去,我帮你们约我们江教练在的日子——怎么样?”   女孩们正要点头,江远路却蓦然插嘴道:“我不带她们。”   原本缓和下来的气氛,立刻又绷紧了。   其中一个女孩干脆又坐了下来:“我们开了3个多小时的车过来的,总不能白跑吧?”   “订金页面就写了,可能因为天气原因临时取消体验活动,更没说可以指定教练。”江远路冷飕飕道,“你们不乐意就退钱。”   “你什么态度呀,长得帅了不起吗?!”女孩愤然道。   “是挺了不起的,被你追着要联系方式,不给就不穿装备,拖到后来飞不成了,还得承担你的指责。”江远路说着说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瞪了曲思远一眼,“像你们这种不对自己负责,也连累别人的女人,我当然不乐意带。”   搞了半天,感情是遇上职场“骚扰”了啊!   曲思远往他那边挪了挪,安抚般拍了拍他胳膊,小声道:“消气,消气——”   江远路哼了一声,嫌弃地避开她的碰触。   曲思远无奈,转而板起脸向那俩姑娘道:“两位,真是我们江教练说的这样?你们这算干扰我们教练工作,那个……呃,骚扰人了!”   她训斥完,还邀功似的扭头看了江远路一眼。   对方完全不领情,只留给她一个硬邦邦的侧影。   女孩们倒是被说得涨红了脸,嘟囔道:“风子哥明明说,可以来这里看帅哥的。”   “咳!”曲思远干咳了一声,“看和骚扰是两回事,下次可不能这样了——今天这么晚了,我先把订金退给你们,咱们下次有空再约,行不?”   女孩们沉默。   曲思远干脆直接掏出手机登陆系统退款,又借了李浩然的伞,催着俩女孩上车,“来来,姐姐给你们当带代驾,送你们下山!”   女孩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叹着气跟着往外走。   曲思远继续开导道:“小妹妹眼光要放长远点,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就说我们这边基地,颜值高的可不只江教练一个,你们下回再来,我肯定给你们找个更帅的……”   “风子哥说,你们基地就数他最帅。”   “瞎说,刚和我一起进门的帅哥,看到了吧?比不上他?人不但长得帅,还温柔还体贴还特别会疼人……”   曲思远的声音逐渐远去,屋子里也愈来愈静。   江远路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浩然,李浩然回看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   那一笑轻得仿佛蜻蜓点水,稍纵即逝,带着股胜利者特有的骄矜。   曲毅尴尬在屋子中间站了会,搓搓手站起来:“我也开、开车跟她们下去,一会儿好把、把小曲老板接回来。”   “还是我去吧,”李浩然开口道,“这么晚了,我直接送她回阿聪奶奶家,就不再上来了。”   曲毅欲言又止,看向江远路。   江远路就跟没听到似的,又开了笔记本,继续看他的产品图纸。   李浩然脚步轻快地出了门,细雨打在脸上都似有韵律,很快就发动车子下去了。   曲毅这才开口,问江远路道:“江、江总,你刚不说要、要找小曲老板开会?”   江远路“嗯”了一声,“短信通知她了。”   “那、那……”迟钝如曲毅,也看得出江远路和李浩然不对付,终于还是把那句“要不要提醒下李浩然”给咽了下去。   半个多小时之后,曲思远果然回来了。   跟着一道回来的,还有李浩然和他的车。   两人连体婴儿似的进了屋子——李浩然如今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了,随便拉了把椅子往边上一坐,十分会安排自己。   江远路蹙眉:“我们公司内部开会呢,外人不避嫌?”   曲思远求助似的去看李浩然,李浩然便站起身,“那我去隔壁等你。”   曲思远坐了个拜托的姿势,轻声道:“后面是个值班室,有小床可以休息。”   不过几米距离,一墙之隔,两人这态度,却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   等李浩然出去了,江远路敲敲桌子:“现在可以专心讨论事情了?”   “可以可以。”曲思远弯着眼睛笑。   “你看过接下来天气没有,很可能接下整整一周,都是阴雨天气。”江远路把电脑推到曲思远和曲毅面前,“那也就意味着,飞伞和露营全部都得停,甚至会有部分客人要求退还订金。”   曲思远怔了怔,心里“噔”的一声。   是了,他们现在所谓的“旅游周边业务”,粗糙而简单,全部围绕着滑翔伞这个项目展开的,并不具备单独的吸引力。   有几个人愿意冒雨驱车上山,就为待在连酒店和民宿都没有的白鹭山上?   飞伞和露营停了,整个基地……应该说整个白鹭山村的旅游业,就算停滞了。   “除了业务受挫,这么长时间的连续降雨,对山道也是个考验——曲哥知道的,北面那一片,很容易有小规模滑坡和落实,虽然加了防护网,也得以防万一。”   ……   短会结束,曲思远的眉心也开始打结了。   她在阿聪奶奶家的住处不大,住了程芸,自己和李浩然便只能跟曲毅借住了。   曲毅满口答应,扭头去问江远路:“江总你呢?今晚回去吗?”   “不回。”   这倒是有些稀奇,江远路两头兼顾,一向是隔天没他的班,就连夜离开的。   “那……”曲毅有些为难,他家为了改装民宿,好几个房间都装修到一半,没办法住人,“我那就剩下俩空房间了,不然江总和我挤挤吧?”   “那我回阿聪家,和我妈妈挤挤。”曲思远道。   “那太打扰阿姨了吧,”李浩然抬腕看表,“都这个点了。”   “没事……”   “没事……”   江远路几乎和她同时开口,曲思远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主动闭嘴,请他先发表高见。   “我和她都能凑合一晚上,”江远路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道,“跟曲哥怎么就不行了。”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   这个凑合,是他们理解的那个凑合?   孤男寡女?   曲毅和李浩然目光犹疑地在两人身上打转。   “哈哈哈哈,”曲思远生怕江远路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大声干笑着截下话头,“江总好会开玩笑,那就这么定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连“小江哥”也不敢喊了,生怕扯上不明不白的关系。   曲毅大约是读书时对抽水马桶的向往太过,家里光厕所就有五六个,去掉楼上因为装修不能使用的3个,一楼和二楼还有3个。   偏偏房子的装修一般,隔音效果极差。   几个人进了厕所,动静便都顺着管道互相传播了过来。   曲思远站在淋雨喷头下,总有种三人共用洗手间的尴尬错觉。   其他人显然也意识到了隔音问题,尤其是李浩然,独自使用楼下的小卫生间,洗到一半发现没有洗发水,都没跟主人曲毅求助,直接开口问他们:“你们谁那里,有洗发水?”   一刹那,所有水声都停了。   虽然男女有别,毕竟是自己的客人。   曲思远硬着头皮开口:“我、我这儿有,马上好了,等我几分钟。”   隔壁次卧卫生间的水声,“哗”一下又大了起来。   水声震耳,简直让她怀疑隔壁奔涌的大河。   李浩然只得在巨大的噪音里道谢:“谢谢,那我等你。”   “轰啦——”   大河似乎决堤了。 第20章 风雨潇潇(二) 全   风雨潇潇(二)   曲思远急匆匆洗完澡,头发也没吹,就拿着洗发水打算去1楼。   门拉开的瞬间,隔壁房门也推开了。   江远路套着件曲毅的旧T恤,头发湿哒哒滴着水。   看到她这模样,他立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你穿的什么?”   曲思远茫然低头打量自己:   曲毅的旧T恤,旧沙滩裤——裤腰太大,她还用皮筋扎了一下。   有什么问题?   不穿得和你一样?   “一点不知道避嫌。”江远路夺过她手里的洗发水,踢踢踏踏地往楼下走去。   “这洗发是给我学……”   “我没聋。”他嗡声嗡气打断道。   曲思远有些不放心,到底还是跟了下去。   江远路人高步子大,很快就消失在楼梯拐角。   她赶到楼下时,他已经在那敲浴室门了。   砰砰砰!砰砰砰!   不像敲门,像在打雷。   门隔了好一会儿才打开——大大方方,与墙壁呈90度直角那种开法,门后便是打着赤膊围着浴巾的李浩然。   “谢——”   看清来人之后,他那声“谢谢”便自然而然消音了,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江远路冷笑着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把洗发水往他身上一扔,掉头就走。   曲思远下意识缩回脑袋,闪回楼梯间。   她眼前恍惚还残留着李浩然沾着水珠的肌肉,被浴室灯光照得透亮的、未完全绽放的笑容。   亏了,应该自己送的!   她在心里顿足。   曲思远正可惜着,眼前黑影突现。   江远路一把揪住她胳膊,扯着就往楼上走。   “干、 干嘛呀?”她挣扎。   “送你回房间。”江远路那语气像极了高中时候在校园里抓早恋的政教处老师。   “不用送不用送,我又不是小孩。”   江远路就跟没听到似的,抓着她胳膊半拖半拉,当真把她送到房门口:“房门记得反锁。”   曲思远失笑:“不用吧,这屋里三个大男人呢,没贼敢进来的。”   “叫你锁上就锁上。”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生贼不敢进,熟贼就不一定了。”   曲思远到底是个文科生,对《西厢记》里小红娘“生贼”、“熟贼”的说法还是有印象的。   再一想他刚才的态度,登时就明白他是在担心自己和李浩然月下私会了。   原来学长对她,在旁人看来,也不仅仅是朋友的态度嘛。   曲思远心头一酥,既感激江远路这么怕她吃亏,又有点儿心疼自己那被挡住的桃花。   她在屋子里吹干了头发,又在床上翻来覆去躺了会儿。   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骚动的心,给李浩然发了短信:“真不好意思,害得你今天回不去了。”   李浩然的回复极快,而且牛头不对马嘴。   “外面雨停了,月亮又大又圆。”   曲思远看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心有灵犀的接了一句:“那,一起出去走走?”   屋外不仅没有月亮,连雨也没彻底停下来。   猎猎夜风挟裹着牛毛般的雨丝,直往人脸上扑。   曲思远一迈出门就打了个喷嚏,却舍不得往回走。   两人撑着把伞,先是在村里慢悠悠的散步。   无奈村里人丁稀少,几乎家家户户养狗——人走到哪,狗便叫到哪里。   李浩然开了手机电筒,建议往山道上走。   眼前只有手机照亮的一小片方寸之地,随着他们的脚步一步步往前移动。   细雨绵绵,蛙鸣一声接一声。   昏暗夜色里,不知是谁先提起了校园时光,话匣子一下子便打开了。   某个食堂的奇葩菜色,某个老师凶悍的妻子,某个学院出格的文艺汇演,校门外某家冷饮店爽口的炒酸奶……   山道悠长,喁喁私语却不知疲倦一般。   一直到夜雨重新下大起来,两人才意犹未尽的往回走,衣服湿了也没留意。   更没觉察,曲毅房间一直半开着的窗户。   ***   自从基地开业以来,曲思远就没休过假。   今天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又叫这冷风一吹,冷雨一淋,睡到半夜脑袋便昏沉沉起来。   再睁开眼睛时,灰白的日光已经从窗口晒了进来。   她觉得背脊上都是汗,伸手捞过手机,李浩然果然有发消息,还是喜气洋洋的语音:“懒猪,起床了。”   曲思远抿着嘴笑了,喉咙干得发不出声,再往下翻:   “公司有急事,我先回去了。”   她一愣,下意识去看时间,已经是一个小时前发的了。   许是阴雨天气的缘故,天色虽然昏沉混沌,却已经接近中午。   李浩然这一声懒猪,原来并不是夸张。   曲思远手指在他名片上犹豫了半晌,最终也没拨出去号,改发文字消息:不好意思起晚了,一路顺风。   发完消息,她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拿冷水冲了把脸,稍微有了点精神。   再一看手机,“不好意思”都打成了“不号意思”。   李浩然却没再回消息。   她扶着楼梯慢腾腾往下走,一路走到厨房,只有曲毅妈妈坐在小靠椅上编织草帽。   “阿姨”曲思远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沙哑得可怕,“小毅哥他们人呢?”   “他们上去检查山道了,”曲毅妈妈关切道,“你嗓子怎么了,感冒了?”   “没事,吹了点风。”   “那可不行!”曲毅妈妈赶紧去翻柜子,“感冒了就得及时吃药,小病不治便大病。”   说着,她翻了一大包感冒药,一口气给她冲了两包冲剂,抠了两颗胶囊。   曲思远心里暖洋洋的,乖巧地全都吃了下去。   等她吃完了不知算早饭还是午饭的白粥和馒头之后,江远路和曲毅才回来。   两人裤子都湿了一截,鞋子更是沾满了黄泥。   “雨要、要再大下去,那段小坡肯、肯定要塌。”曲毅苦着脸道。   “塌了我们再修,现在愁也没用。”江远路抬头看到曲思远,脸色立刻变得和外面的天气一样糟糕。   “哪一段山路要塌了?”曲思远沙哑着喉咙问。   “你昨晚视察了好几个小时,居然不知道?”江远路不咸不淡地反问。   曲思远噎住。   “好、好了,刚、刚吃了感冒药,先、先上楼睡一觉吧,发、发发……汗。”昨晚被迫陪着江远路熬到深夜的曲毅赶紧打圆场道。   曲思远确实累得不行,又怕再被江远路呛,顺坡而下,便真的上楼睡了回去。   这一觉睡得尤不安稳,噩梦一个接一个不说,身上还不停发汗。   半醒半梦间,隐约感觉到有人把她扶了起来。   饱含着药味的液体被喂进了嘴里,又苦又浓稠,像是变了质的糖浆。   ***   江远路本来是不打算管那个恋爱脑的曲思远了。   基地前景未卜,她为了和男人搞暧昧,还有闲心大半夜出门吹风淋雨。   感冒了简直是活该!   江远路自己公司的爆\炸\物探测仪质量虽然没问题,每次投标,居然都因为外观被评标专家打低分。   公司里都是他这类直男审美,请了设计师来设计,却总不能兼顾性能。   最近产品部出了几个新方案,急着等他回去敲定。   可曲思远已经昏睡了近一天了。   除了10点多那蹲早饭,她几乎粒米未进。   曲毅过去她屋,摸了摸额头,只说烫的吓人。   曲妈妈又开始泡冲剂,连胶囊都用水化开,放在白瓷勺子里。   江远路皱着眉在她床前站了半天,到底还是把人扶起来,把药都给她灌了下去。   刚把人放倒,曲毅在外面惊叫:“妈!你、你这包药,怎么全都过期了?!”   江远路一愣,然后听曲毅结结巴巴地咆哮道,“药、药粉都变色了,你还给人吃?!”   曲毅妈妈有些委屈:“我之前治阿聪奶奶的狗,也治好了……”   “那人和狗能一样吗?!”曲毅是真的着急了,连结巴都暂时性消失了。   江远路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看床上那个烧得人事不知的曲思远,向曲毅道:“发脾气有什么用?你帮一起把她搬我车上去,我正好要回城,顺路捎她去医院。”   曲毅赶紧过来搭把手,把人抱上后座之后,又多了点麻烦——江远路一踩油门,曲思远便直往座椅下滚。   曲毅一边弯腰把她捞起来,一边道:“没事,一会用安全带把人绑牢点,我再扶着点,就行了。”   江远路回头瞅了瞅把烧红的脸埋在曲毅大腿上的曲思远,叹气:“你来开车吧,我也有点头晕。”   曲毅愣了下,将曲思远交给他:“是、是不是昨、昨在窗户边坐久了,被冷、冷风吹的?”   江远路又不能说站在曲建设的立场上看,你这个姿势有点占人女儿便宜,只得认命撒谎:“是。”   “就、就、就跟你说了得关上窗,早、早点休息的。”曲毅嘟囔着坐上驾驶座。   通过后视镜,他清晰地看到,江远路把自己外套脱了,垫在自己腿上,再托着曲思远的脑袋慢慢放上去。   城里人,果然是讲究啊——   曲毅默默感慨,踩下油门。   秋雨延绵,一路从峒乡跟到隔壁市。   终于见到晴天的时候,曲毅突然想起一件被他们遗忘的大事:   “江、江总,曲思远她妈,还、还在阿聪奶奶家!”   正靠在后座闭目休息的江远路,也倏的睁开眼睛。   完了!   光顾着要关心曲建设的闺女,彻底忘了人还有个遗孀! 第21章 风雨潇潇(三) 打击【捉虫……   风雨潇潇(三)   江远路的会议,最终还是改成了线上视频会。   将曲思远送去医院之后,曲毅又赶回去接程芸,江远路便留在医院跑上跑下缴费、办手续。   这时想将烧得七荤八素的曲思远单独扔病房,医生护士首先就不同意。   “真的没事?吃了那么多过期的药,不需要洗胃吗?”看着曲思远手背上的吊针,江远路无不忧虑地问道。   “现在知道害怕了,刚不是还急着去开会?终于知道心疼了?”护士阿姨早听到他刚才在走廊那打的电话了,灌好退烧针药水,示意他帮忙,“把人翻过去点,裤子拉下来。”   “啊?”   “啊什么?让你把你女朋友翻过去点,把她裤子脱了,我好打针!”护士提高声音,周围好多双眼睛登时看了过来。   江远路动了动嘴唇,咽下那句“不是我女朋友”的解释,起身将平躺着的曲思远微微翻成侧身,解开她腰带和裤扣、拉链,再转过头,单手勾着她裤腰,凭着感觉往下拉了拉。   “哟,你这是晕针还是晕血?”护士又把她裤子往下扯了扯,三两下打好,“按着点——行了,打点水给她擦擦汗、换洗一下吧,病人衣服全湿透了。”   说罢,推着小车走了。   江远路按着那团棉花球,手还不慎砰到了一点柔软滑腻的皮肤,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看了,抬起另一只手帮她拉好被子,不由自主想起昨天中午的尴尬……这种事,居然还带后续和补全的。   曲思远这时要是醒着,不知还说不说得出来那句“像您这样人品高洁的人,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江远路从被子下缩回收手,把止血棉球扔进垃圾桶。   他打了热水,又在病房转了一圈,总算临时雇了位护工过来,帮曲思远做了简单擦洗,还换了医院的病号服。   原定的会议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他开了手机,连上蓝牙耳机,冲那边主持会议的下属点头。   众人看到了他这边的医院背景,不由神情肃然。   他们这位老板,除了学霸和孤僻属性,就是那神神秘秘的家庭了。   不知是哪位家人生病了,居然请得动他亲自照顾。   要知道,他可是连除夕和大年初一都经常待公司加班的。   会议开到一半,江远路这边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   起初并没人注意,直到他突然微侧过身,左手突然抓着白色的被子捕鱼似的在镜头前闪了下。   哦,原来是在给病人盖被子。   几分钟之后,悉悉索索声音再次响起。   江远路头也没,左手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再一次往后一捞,被子又一次白鸟似的闪现。   ……   如此反复多次,傻子也看出来病床上的人在踢被子。   而他们的江总——倒也是蛮能一心两用的。   “专心!”江远路还有空提醒。   “咳咳!”负责汇报的赶紧继续往下说,脑子里却憋不住揣测:   这么细心照顾哇!   是女朋友?还是家里父母?   5分钟之后,江远路一边纠正他念错的订单数据,一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根水银温度计,转着角度看度数。   “A市7月份那批货是7台,哪儿来的17台,总价相差好几百万你不知道?”   汇报人连连道歉,江远路那边蓦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开门声。   接着,便是一声带着哭腔的悲怆女声:“我的远远宝贝啊——”   远远?   宝贝?!   有生以来第一次,雁巡科技的员工们亲眼见证了老板因为私事直接掐视频会,连一句再见都欠奉。   是新旧恋人修罗场,还是婆媳大战家庭转场?   大家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燃烧着的八卦之火。   ***   江远路这一辈子,一没被人喊过“远远”,二不曾被叫过“宝贝”。   他站在床边,有些无措地看着程芸心疼地趴在曲思远床前啜泣。   “远远呀!都是妈妈不好,害你辛苦到病成这样。”   你女儿发烧,明明是因为冒雨谈恋爱。   对象还渣得不行,谈完抬腿就走,都这个点了也没个问候电话。   江远路抿紧嘴角,克制自己不要当着人亲妈的面开口吐槽。   程芸哭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跟他道谢。   道谢完,她发现女儿的衣服换过了,看他的眼神又有点怀疑。   江远路手插着兜,不知为什么就有点索然无味。   他借口还有会议告辞,独自下楼进了车库。   其实,原本是可以解释一下的。   但他突然就不耐烦,不高兴,不愿意配合了。   这样单纯、羸弱的女性,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也有思虑周密、保护欲爆棚的一面。   仿佛亮起爪牙的母兽,警惕地守在幼崽的身前。   为母则刚,原来并不是说说而已。   他靠在驾驶座上,一根一根地抽起烟来。   他觉得自己仿佛又成了那个穿着破旧球鞋,被曲建设牵着手带出电梯的小小男孩。   整洁明亮的房子,漂亮温柔的母亲,富有而文质彬彬的父亲,穿着崭新小皮鞋的活泼小女孩……   那种自心底深处升起的羡慕、嫉妒和自惭形秽,让他连平静地站立着不逃跑,都费劲了全身的力气。   ***   曲思远这一病,就病了整整一个星期。   峒乡的雨,也一天都没有停歇。   当然,偶尔也有半天或者几个小时的晴朗。   但一来山地气候变化太快,二来当家老板不在,基地的飞伞便彻底地停了下来。   基地一停运营,白鹭山的人气也很快散完了。   蒋永军的小卖部过期了一堆面包,大曲村民宿老板,损失了一批新鲜食材。   山上那几乎急急忙忙赶着置办帐篷和睡袋、防潮垫的家庭,更是连成本都还没赚回来。   除了曲毅,其他家的民宿装修也都停了。   曲思远开始不断接到要求退还定金的电话和消息,几个相关购票网站下的打分和评论,也逐渐走低。   “排了整整一个多月,最后还是被取消了排期,超没意思的。”   “虚假宣传,照片里看到的地方就是最后的现代化——附近连加油站都没有,你敢相信?”   “虚假宣传+1,所谓很好追的帅哥教练经常不在,脾气还特别差。”   ……   看着窗外仍旧下个不停地秋雨,以及好几处出现小范围落石、塌方的山道,曲思远长叹了口气。   突然,她就有点理解当年父亲的困境了。   舟船一旦下海,便身不由己。   没有永远的万里无云,没有一直的风平浪静。   雷电回来,风浪会来——不能随机应变,就可能瞬间倾覆无还。 第22章 风雨潇潇(四) 再战   风雨潇潇(四)   马艳艳是在周六的早晨,赶着第一缕晨曦上山的。   曲思远眼见着她从陌生的车上下来,还跟司机飞了个吻,小声问:“这谁?”   “不认识,搭得顺风车。”马艳艳冲离开的车子挥挥手。   曲思远知道她那个坏毛病,领着她往阿聪奶奶家走。   马艳艳穿了双恨天高,在平路上走走还算优雅,一脚踩进阿聪奶奶家的泥土地,就先在上面戳了个小坑。   马艳艳心疼:“哎!我刚买的新鞋!”   阿聪奶奶冷“哼”一声,拿小簸箕弄了点新土,“砰”一声倒在小坑上。   “你这……”   “好了,你快把鞋换了!”曲思远打断她的话,拿了自己的拖鞋催她换上。   两人踩着木质的楼梯吱呀吱呀上楼,马艳艳禁不住抱怨:“这什么破环境啊,有你这么招待朋友的嘛,这还当老板了的人呢。”   “你还说自己是来安慰我、帮助我的,”曲思远没好气道,“一来就跟我房东闹。”   马艳艳噎了下,搂住她肩膀,“安慰你安慰你——哎呀屋子不大,床看着倒不错。”   说着,她便一歪身体倒了上去:“我再睡会啊,一下飞机就往你这儿赶,可困死我了……”   曲思远哭笑不得:“那你再躺会,我得去看看山路。”   “路有什么好看的?”马艳艳声音含糊道,“你看你这瘦的、黑的……”   没嘟囔两句,她便当真睡了过去。   曲思远摇摇头,替她把被子盖好,下楼出了村,沿着山路慢慢地走。   落石并不严重,工人们来的早,那几处破损的防护网都已经更换。   比较棘手的是北面山腰的那处小范围塌方——大约有20厘米宽的路面直接消失了,一米多长的护栏直接变成了悬空,光看着都有点吓人。   施工队出了几个方案,但也表示这里的地质结构条件就这样,后续保养、整修肯定是得多费心思的。   山上游客中心的排水也出了点问题,男厕屋顶还漏了……桩桩件件,都要花钱。   曲思远今天没去曲毅家蹭饭,和阿聪奶奶借了厨房。农家土灶她用不习惯,只简单煮了几个水煮蛋和土豆,泡了两杯速溶奶茶,端上阁楼喊马艳艳起床吃饭。   马艳艳这回头觉补的十分有水平,发型不乱,口红没掉色,连眼线都没晕开。   她一边把鸡蛋敲开,一边唠叨:“这都吃的什么呀?我跟你说不是你昨天晚上发的那张详细的地形图,我压根儿就找不到这地方——你爸当初是怎么挖到这块投资洼地的?”   “我爸是这里人。”   马艳艳哦了一声,继续道:“这也就是你爸故乡情结作祟了,换我,绝对不会投这么多钱进来的。”   说着,她又灌了一大杯奶茶,烫得舌头直打颤:“现在生意都不好做,姐们我可能也要失业了。   “怎么了?”   “老板盲目扩张,资金链断了呗。他已经几个月没出现在公司了,工资也三个月没发,我们打算一起去劳动仲裁了。”   “我当初不就劝你不要跳槽,”曲思远道,“你原来那公司,哪样不比现在这家强?”   马艳艳继续晾着她的舌头,没再说话。   她工作的上一家公司确实各方面都不错,唯一的问题就是她在那儿交了两个男朋友。   一个市场部,一个财务部。   她脚踏两只船被发现之后,财务部的死卡着市场部的报销单不给过,市场部的便拿了单据越级投诉…………   两人最后在财务总监办公室打成一团,还失手摔碎了总监心爱的热带鱼缸。   严格来说,马艳艳的离开,那都不能叫辞职,得叫劝退。   “我都改了。”马艳艳底气不足的说了一句,眼珠子一转,开始转移话题:“咱们浩然学长,那天走了就没再回来?”   “没有。”   “凭我养鱼多年的经验,你们俩吧……”马艳艳拖长声音,“肯定有一个人心思不正。”   “怎么就不正了?”曲思远护短,“我压根就没告诉他我感冒了。”   “哦,谈恋爱非得生病了才能见面?”马艳艳用力地搅拌奶茶,“你觉得合理吗?”   “我们也没谈恋爱……就……”这一下,轮到曲思远底气不足了。   “就暧昧了那么一晚上嘛,我懂。”马艳艳打断道,“没告白的暧昧期才是恋爱里最甜蜜的时期,大家都不熟悉,不好意思展示太丑恶的本性,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恨不得一天有48个小时,48个小时都黏在一起……你看看你们现在的状态,简直七年之痒的老夫老妻!”   “那你的意思?”曲思远被她说的有些茫然。   “我的意思就是,他没准拿你当备胎呢。”马艳艳道,“这个出没频率和状态,跟我‘钓鱼’放饵时候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儿像——咳咳,你别这样看我啊!我现在不欺负老实人了,都找玩得起的一起。大家都有鱼塘,谁也不吃亏……”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干脆开始撒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骗你干吗呢?”   “你上次拿我身份证和人开房时,不也这个语气?”曲思远冷笑着拿走了她盘子里最后一个水煮蛋,“吃完快点帮我搞个新策划案,要吸引眼球点的。”   “喂!我是婚礼策划,又不是……你这个……这个叫什么来着?”马艳艳两手在半空中做了个飞翔的姿势。   “跟你们婚礼流程也差不多,就把求婚送戒指的环节换成我们的带飞教练带着装戒指的小盒,天使一样从半空中飞下来。哦,还有那个爱情誓词,我们的伞也可以给他打横幅广告,什么‘嫁给我吧’、‘为爱而飞’、‘You are my rose’都可以。新郎、新娘胆子要是够大,还可以亲自跟着我们教练上天,来个一左一右从天而降……”   马艳艳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曲思远,你这么能撩,为什么还单身?”   “因为我穷!”曲思远手往窗外一指,“这些涂鸦也都得换,全部都换成玫瑰主题的——我仔细想过了,周边设施不够,那就得有个鲜明主题,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增加不可代替性。让人一提起这个地方,就想起一个标签!”   “所以你就想把这里搞成一个婚礼策划基地?”马艳艳问。   “错了,不是婚礼策划基地,是让人一想起这个地方,就想起‘爱情’相关的事儿。”曲思远道,“我们的独特标签,是‘爱情’。”   马艳艳把那个策划发给自己最近联系过的几位新人客户,没多久,就有两位表示比较喜欢。   其中一位还被曲思远那个粗糙的ps合成的‘玫瑰村’图片吸引,追着问当晚能不能在那村里住下。   曲思远得到了积极的反馈,立刻拿手机打字让马艳艳照着念。   “玫瑰村还在装修,可以考虑晚上露营,星空下的爱情,也很浪漫呀。”   那边客人犹豫了会,回复:“几月能好?我们能等。”   曲思远便比划了‘3个月’,客人这才遗憾放弃。   挂了电话,马艳艳才道:“你这想法倒是可以,但人家村里能同意你这么搞?”   说到那些村民,曲思远倒是真有点怂。   被马艳艳催了半天,才给曲毅和蒋永军打了电话。   曲毅和蒋永军这几天也正为这个烦恼,接到她电话,主动要求凑一起见个面,开个会:“咱们村里几十年没那么热闹过,大家也都想找你聊聊,怎么个挽救挽救。”   曲思远想起上一次村民大会的不欢而散,心里虽然发憷,但也没理由不去,只好硬拉着马艳艳去了文化礼堂。   照例还是蒋永军和曲毅先到,一进门就问:“江总不来?”   曲思远晃晃手机:“他没时间,说一会儿视频参会。”   蒋永军点头,打量了下礼堂,向曲毅道:“椅子估计不够。”   曲毅刚调好wifi,蒙头又去角落堆放多余桌椅的地方搬椅子。   曲思远茫然,这村里连小豆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算上,也没那么多人吧?   那边曲毅已经的开始搬椅子了,蒋永军又去楼上村里的办公室拎了袋透明的一次性茶杯、一小铁罐茶叶和两个灌满热水的热水瓶下来。   曲思远凑上去:“蒋书记,这么隆重?”   “我刚通知了一圈,想来开会的人比较多。”蒋永军把茶杯摆好,挨个倒上茶叶,“一会儿驻村的小刘他们也来,哦,对了你之前报给咱们妇联的贴息贷款申请,市里通过了。”   贴息贷款……曲思远记得,自己确实申请过妇联的这个女企业家贴息贷款,虽然有政府补贴利息,贷款年限却只有一年,最高限额也只有10万。   但毕竟是免费的,于她来说,确实算得上是个比较实用丽嘉的福利。   桌椅还没搬好,村民们陆陆续续过来了。   几个之前在路口出租过帐篷的妇女见曲思远在,立刻围了上来。   “小曲老板,你们山上什么时候再开业呀?”   “是啊,我家里收拾了好几个房间,营业执照也注册下来,要住宿的可以让他们找我家!”   “我家吃个午饭是没有问题的,我做得东西好吃,还很便宜——比啃老蒋家的面包好多了。”   ……   曲思远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惊到,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来。   “开、开业……”   “人家本来也没停业!”无端躺枪的蒋永军插嘴,过来把她们几个赶去帮忙搬桌子,“就你们话多!没看我们忙着,一起搬!”   毕竟都是经常下地干活的人,他们没多久就把桌椅都摆好了。   一溜长桌,两排椅子,新进来的村民自觉在门口拿了杯子,端着到自己的座位上。   眼看着座位越来越满,曲思远意外地发现,除了涂鸦村的人,还来了不少小曲村和隔壁三坪村的人。   坐在马艳艳边上的那位,赫然就是山下民宿的老板。   小刘陪着郭镇长几个人一起进来时,半屋子人都站了起来。   村里开会,镇长过来,简直是天大的面子。   “大家坐,大家坐。”郭镇长笑眯眯的,也自己拿了杯水,坐到了蒋永军边上,“你们聊你们的,我就是个来旁听的。”   话是这样说,其他人还是有点不自在的。   阿聪奶奶倒是不怕他,嘟嘟囔囔:“我这个手机还是黑色的,小毅你帮我调调。”   曲毅赶紧过去帮忙调了,好不容易才露出对面阿聪那黑乎乎的脸。   对着这么多手机屏幕和村民期待的脸,曲思远不知怎么就有点口干舌燥。   她低头连喝了好几口水,不由自主去看自己的手机屏幕。   江远路那边只连了音频,漆黑的界面上浮个默认的通话头像,看起来沉闷极了。   但她,却意外地感受到了一点安心。   大会照例是曲毅主持。   “今、今天通知大家来开会,主、主要就是讨论我们村滑翔伞基地的事儿。大家要、要问的事情,我也、也知道。天、天气晴了,什、什么时候再开放,什、什么时候能、能再卖东西……”   “哎呦,”蒋永军抢过话筒,“不会说话就少说!我来!还有要问民宿装修是不是该继续的,以后还会不会有客人来!是吧?主要就问这些吧?”   大家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阿聪在手机里开腔:“还有想问问,家里活多不多,钱好不好赚?要能赚钱,我就回来,还能陪陪我奶奶……”   他方言腔极重,声音又尖,老人家还使劲把手机往话筒方向递,惊起刺耳的电流声。   曲毅连忙跑下来把阿聪奶奶按回到椅子上,“哎呀,阿聪奶奶你不要把手机往话筒那递呀!”   大家哄然大笑,问话的村民也一下子多了。   “那些城里人吃不吃我们自家腌的萝卜?”   “我侄子草帽厂的草帽,能不能摆这里卖卖啦?”   ……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抛出来,最后汇总成了一句话。   那些游客,到底还来不来?   曲毅磕磕碰碰帮着答了几句,话筒最后还是传到了曲思远手中。   她舔了舔嘴唇,有些沙哑地开口:“我回答不了那么多问题,先说说自己现在遇到的困境吧——因为宣传到位,滑翔伞基地刚开业时候,确实能吸引了一批年轻人来尝试。但这些人也都反应附近没有比较成熟的配套服务设施,缺少吸引人的其他景点等问题。上星期连着下了一周的雨,我这边不少预定了试飞的客人都有些不耐烦,加上看了网上的反馈,对咱们这里的印象,就非常不好……我目前想到的办法,是尽量将服务做好,同时也提高基地的辨识度,打造‘爱情’标签,譬如与婚庆公司合作举办主题婚礼,譬如想请村里更换涂鸦主题,配合营造氛围……”   她原本是有些信心的,但目光触碰到村民们饱含期待的焦虑眼神,声音又低了下去:“当然,一切还是要看市场的反馈。”   她放下话筒,礼堂里静悄悄的。   过了好一会儿,大曲村民宿的老板突然说:“那我的民宿,要不要也整点玫瑰花什么的?”   曲思远一愣,接着一个涂鸦村的妇女开口道:“只要你能拉客人上山,我家的墙随便你涂什么。”   “我家的也可以。”   “我家猪圈的墙都可以涂,你要实在没钱,红油漆我还剩下2桶……”   ……   担心中谩骂并没有发生,玫瑰涂鸦的改造也异常顺利。   一直到会议结束了好一会儿,曲思远才意外发现和江远路的音频通话还一直没有切断。   她以为他早不在了,正打算切断,那边却突然响起声音:“结束了?”   她意外地“咦”了一声,江远路继续道:   “你那个‘爱情’标签的想法,挺有意思的。” 第23章 爱的选择(一) 我不是你家……   爱的选择(一)   既然江远路也觉得她的想法有意思,村民们又一副完全由着她来的纵容姿态,曲思远便决定放开手脚搞。   这是整个村庄的主题设计,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谁便宜就请谁来随意画一笔。   她联系了几家墙绘公司,最后挑了家性价比还算合适的。   虽说有性价比,算下来价格也并不便宜。   她这正发着愁,曲毅倒是给她带了个好消息来。   上次的会议之后,他们村民委又另外开了个小会,又跟镇上打了申请——出乎他们的意料,镇上居然给批了,还拨了一笔可观的款项,用于他们口中的“新村改建”。   “村、村里的墙绘和美化,我、我们村集体来出钱。”白鹭村还是头一次被上面这么重视,曲毅说话都多了不少底气,“不、不能什么事儿,都、都靠你们!”   有了资金,一切就顺利多了。   实地勘察、效果图打样……第一面铺满密密麻麻红玫瑰的墙壁出现在涂鸦村的时候,吸引了全村老少的目光。   那并不是纯然的红,而是由粉到绯,颇为写意的一簇簇鲜活玫瑰。   对比之前那些粗制滥造的墙绘,可真算得上一分钱一分货了。   连马艳艳都憋不住掏出手机来了个自拍,拍完突然灵光一闪:“你这是不是还能搞个网红拍照基地?”   曲思远手插着兜,站一边仰头看着墙体:“能啊,我都跟风子哥预约好了。”   说完,她还指了指旁边种满瓜果的小院:“我们还买了不少玫瑰,到时候不但小院里种,墙上也能搭花墙——来赏花拍照,就不受那么天气的限制了。”   正聊得高兴,接了着游客的五菱宏光却蓦然在村口停了下来。   一对小情侣跳下车,兴致勃勃地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曲毅没下车,按着喇叭提醒:“你、你们真的,不、不要我送你们上山?”   游客们基本都是自驾上山,乘着滑翔伞下到山脚降落坪,再由车子送回山顶,结束整个体验活动的。   在涂鸦村下车,到山顶的路,便只能自己走回去了。   女生魂不在意的挥挥手,男生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来。   “哇,是玫瑰花墙!” 女生把手机递给男生,熟练的在墙前摆了个颇为可爱的pose。   那男生就跟受过训练一般,随着女生的动作不断地按下快门,甚至还旋转了好几次屏幕。   马艳艳凑到曲思远耳边,压低声音,“你山上还有客人?”   “零星总有的,”曲思远无奈,“我们只是生意不好,流量不行,不至于一个都没有——你之前帮我联系的婚庆公司,怎么样了?”   “你都没装修好呢,急什么?” 马艳艳那公司果然倒闭了,她也不急着入职新公司,反而做起了独立策划师,“我倒是给你拉了个新活,这要成功了,没准你们基地能上个新闻。”   曲思远果然感兴趣起来。   太阳已经升的挺高了,马艳艳一边拉着他往曲毅家走,一边道:“除了婚庆,我不也接一些求婚、示爱的小活动吗?手上正好有一个客户,女朋友特别爱刺激,他就想来一场高空示爱活动。我跟他推荐了你们基地,他特别满意,唯一的要求就是带飞教练不能比他帅。”   曲思远“啊”了一声,“教练们一般都戴头套、戴墨镜,也看不出来是人是鬼。”   “看不出来也不行,” 马艳艳掏出手机,翻出那位追爱勇士的照片,“高于这个长相标准的都不行,所有出现在他求婚现场的男性工作人员,都是这个要求。”   照片背景似乎是个私人游艇,镜头前的男人平头、方脸、大耳、大嘴、眯眼、糟鼻,还微有一些暴牙。   曲思远立刻就明白了他的顾虑,“你放心,我肯定能找着比他丑的工作人员。”   她把照片和要求发给江远路的时候,那边回了她一串省略号。   半小时后,又回了她一张照片。   是一张他和那史等人参加什么比赛活动的照片,一群人聚在山顶上迎风大笑。   前排的最右方和最左方两位男士,被他红圈标记了出来。   曲思远放大画面,最右五官确实有些缺陷,最左其实只能算长得平凡。但和那位追爱勇士的照片放在一起,居然还有点小帅……   她犹豫了一会,突然眼尖看到中间一个没戴头盔的,竟然是个秃顶。   秃顶好啊,女性择偶一票否决对象!   她立刻圈了这个,发回去:“我要这个,能请得到吗?”   江远路沉默了会儿,回消息:“请是请得到的,为什么是这个?”   “秃顶呀!”曲思远乐呵呵道,“秃顶就是帅成莱昂纳多,都得剃光头才能找对象呀!”   江远路:“……”   江远路:“……行吧,我去问问他有没有空。”   ***   追爱勇士应该确实不是缺钱,光场地费就砸了近10万。   整个基地都被他包了下来,降落场附近摆上了上千朵玫瑰,围成一朵巨大的爱心。   边上简易的遮阳休息棚,也按他的要求升了级,搭配了桌椅,甚至还摆了粉白色调的甜品桌。   请来的乐队和两组摄影摄像,便在这里候场。   甚至,连红树林旁的湖面上,也停驻住了两只弓颈的充气白天鹅烘托氛围。   曲思远悄悄问问马艳艳:“这要求婚失败了,钱他还出吗?”   “当然不会失败,” 马艳艳胸有成竹道,“人家这是求婚,不是表白求爱——人女孩都答应交往了,再见到这样的阵仗,你能不点头?”   曲思远觉得有理,回头叮嘱曲毅和那史到时候千万不要出现。   “你们俩要围观可以,可一定要藏好了。”   两人连连点头,都对自己的长相前所未有的自信。   午饭后,追爱勇士本人和摄影摄像团队提前来了。   这位先生姓汪,带来的团队里,男人果然没一个长得帅的。   汪先生山上山下看了一圈,总体还是满意的,唯一的遗憾就是涂鸦村的玫瑰改造还没完成。   “其他都没问题,我能见一见一会儿送我下去的带飞教练吗?”   按马艳艳的策划,女孩会直接被豪车接到降落场,而汪先生本人则时乘着滑翔伞从天而降,手捧鲜花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爱人。   那位秃头教练来的就更早了,早上甚至还试飞了一次,此时正在文化礼堂喝茶、休息。   曲思远要把人叫来,汪先生倒是很礼贤下士:“不用,不用,时间还早,我们过去找他吧。”   一行人便往涂鸦村走去。   汪先生一脚踏进礼堂,最先看到的,便是拿着个一次性塑料杯轻啜的江远路。   “Mary呀,这和说得不一样啊。”汪先生焦虑地去看马艳艳。   秃头教练不解地看向江远路,江远路抿着嘴没说话。   马艳艳赶紧道:“江总不负责带飞,我们王教练来飞。”   秃头王教练冲着汪先生伸出手,汪先生脸色缓和了不少,赶紧握住晃了晃,看江远路的眼神仍旧有些警惕。   马艳艳瞥了眼曲思远,曲思远急中生智,一把挽住江远路胳膊:“不好意思汪先生,这我家属,一会儿就回去了。”   这话一出,汪先生明显松了口气。   江远路想把胳膊抽回来,曲思远立刻抓得更紧,一直出了礼堂才放开他。   “小江哥,你怎么来了?”   江远路揉了揉被她拽过的胳膊,瞥了她一眼:“我不是你家属,不能来?”   “咳!”曲思远赔笑,“客户需求第一嘛,我们就骗骗他。”   “你倒是能牺牲。”江远路看向已经完工近三分之一的墙绘,“我来看看你的玫瑰花。”   “不是我的玫瑰花,”曲思远继续讨好道,“是咱们的玫瑰花——你是咱们公司第二大股东啊。”   江远路脚步一顿,倒是没再反驳她,只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边走边看。   曲思远跟了上去:“怎么样,有没有想恋爱的感觉?”   “没有。”   “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对着满目的红玫瑰,仍曲思远不死心。   江远路停了下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对面就是漆成粉红色的猪圈:“你是傻子吗?”   曲思远茫然地“啊”了一声。   他没再理她,加快脚步往曲毅家走去。   ***   下午3点左右,负责接女孩过来的跑车便出现在大曲村的路口。   路口的农家乐老板认出车牌,立刻打电话通知曲思远他们。   王教练看看风旗,又拿了测风仪测了风速,开始帮汪先生穿戴装备。   “一会儿就尽力往外跑,别停,实在害怕的话快走也行。”   汪先生倒是很有志气:“放心,我能跑。”   说完,还对着跟拍镜头比了个握拳的姿势。   今天的伞也是定制的,浪漫的浅粉色,印着“嫁给我吧”几个大字,两侧还各印了一只射箭的丘比特。   虽然俗气,却直白而热烈。   连马艳艳都经不住感慨:“有人要愿意为我做到这一步,没准我也就嫁了。”   曲思远想得却是,如果李浩然要跟她这样求婚,她一定提前点头答应。   这样不但能早点获得爱情,还能省下来一大笔钱。   许是因为有镜头在,抱着鲜花奔跑起来的汪先生当真没有半点犹豫,冲出山坡的瞬间,伞也慢悠悠飘了起来。   曲思远跟到山坡外沿,隐约可以看到降落场上穿着浅色衣裙的女孩。   她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经乐队的提醒,才猛然抬头看向天空。   汪先生已经升到了最高点,那行求爱宣言也被风吹得彻底伸展开,遮住了还有些刺目的秋阳。   马艳艳握紧曲思远的手,心脏砰砰砰地跳动。   “怎么办!我好像也心动了!”   曲思远一边眺望远方,一边安抚性质地拍着她胸口:“镇定,镇定——”   镇定如她,也在这一刻有些心跳加速。   她们离得太远,只能隐约看到滑翔伞平安降落。   看到汪先生有些狼狈的抱着花拉了好几下衣角,才踉跄着走向女孩。   女孩全程捂着嘴,等到汪先生跪下时更激动得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虽然听不到乐队的奏乐,她们也在这一刻明白,这事算是成了。   无论这场爱情是否美轮美奂,是否充满筹划和算计,至少在这一刻,美好得叫人羡慕。 第24章 爱的选择(二) 醉酒(捉虫……   有些事猜得到开头和结局,却永远没办法准确猜测到过程。   马艳艳让剪辑师帮忙剪了好几个视频版本,力求做到高逼格、高审美   汪先生的那个滑翔伞求婚视频,突然就火了。   火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视频里露脸的全部男性颜值严重低于平均值——用点赞最高的评论来形容就是,找一个丑的不难,个个都那么丑,真是不容易啊!   短短几十秒的镜头里,秃顶、龅牙、对鸡眼、香肠嘴、塌鼻子……全凑齐了!   衬托得本来就漂亮的妹子更加清丽脱俗,简直天仙下凡一般。   再对比之前风子哥和小美栗拍到的江远路,这个滑翔伞基地的颜值上限和下限都可以说非常极限,担得起奇葩两个字。   托这轮讨论度的福,基地的预约成功迎来了一个小高峰。   这一回,曲思远没再被眼前的希望冲昏了头。   她提前统计了已经注册了营业执照、能够提供服务的村民联系方式,做了一批小册子和指示牌,分别在路口、游客中心等显眼的位置摆了上去。   抽空,还教了好几个大龄村民如何使用移动收款码。   准备工作虽然简单粗暴,山上也仍旧缺东少西,好歹解决了游客的基本餐饮、住宿等问题。   玫瑰村的墙绘也已经完成,镶嵌在碧树绿草间,遥遥望去,还真有几分童话城堡的味道。   来飞伞和露营的游客见了,往往都会多花个二三十分钟乃至个把小时,逛一逛这个不大的小村落。   有了游客,村民们的小本经营便也有了销路。   村里的第一朵玫瑰绽放之后,再没人称呼这个小村为涂鸦村。   大家开始一迭声地喊它“玫瑰村”,生怕游人记不住它的特质,又仿佛它生来就应该被这样称呼一般。   曲毅是第一个在自家小院扦插玫瑰的人,也是第一个拥有了半墙粉白攀爬玫瑰的人。   深秋的玫瑰有股春夏所没有的羞涩感,开得羞答答的,一朵朵一簇簇,半遮半掩地躲在叶片之间。   大曲村的农家乐老板也跟风种了不少玫瑰,店堂内外都修缮一新不说,居然还在院子里装了架田园风的原木色秋千。   曲思远回忆起他那个泛着霉味的破包厢,有股恍如隔世之感。   马艳艳最近也颇有点常驻的趋势,还给曲思远拉来了一点额外收入——一家规模尚可的连锁婚纱摄影和白鹭山滑翔伞基地签订了合作协议,将基地作为了他家固定的几个拍摄基地之一。   零零总总,各方面都在往好了发展,曲思远终于有种基地要进入正轨的感觉。   但等到月底一算账,她又陷入了茫然之中。   客流量增加了,她这个基地的收入除去运营成本,却很有些捉襟见肘。   一大部分上山的客人,其实是冲着露营、玫瑰村来的,甚至有些连山也懒得上,直接在追爱勇士汪先生求婚成功的降落坪场附近打个卡,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   白鹭山这盘蛋糕,切成了太多块。   人人都分到了一杯羹,人人却也都吃不饱。   而且,最初的新鲜感消失之后,预约订单的增长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   驻村干部小刘倒是带了一些好消息过来——郭镇长上次来旁听会议之后,回去和其他的班子领导协商,除了给白鹭村拨款,更鼓励村集体将闲置的集体土地对外招商、出租。   只是,地是挂出来了,招商广告也打出去了,买账的却不多。   不是嫌弃租金太贵,就是嫌弃地方太偏僻。   最后还是三坪村咬牙让利,免了好几年租金,总算招引进来一所加油站和一个24小时自助银行。   再通过加油站的关系,引入了第三方智能洗车公司,装上了峒乡镇第一台智能洗车机。   曲毅驾龄不短,却一直没买车,更不要说用自动洗车机了。   第一次用自动洗车时,坐在驾驶座的他差点被直冲着挡风玻璃压下来的滚轴吓得跳起来,被曲思远死按着胳膊,这才没有换挡后退。   曲思远把这儿当笑话说给李浩然听,李浩然闷笑了半天,说:“我出差快回来了,过几天来看你。”   她拿着电话愣了好一下,才点头道:“好呀。”   ——自从那次感冒之后,他们隔了好几个星期才重新恢复联系。   时光飞逝,两人这般走一步退一步,关系始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马艳艳笑话曲思远是典型的备胎预备役,她本人倒没有什么实感。   自从父亲出事之后,曲思远对儿女情长的感情需求淡漠了不少,并不急着想要确定什么关系。   毕竟,自己的未来也尚不明朗,哪来资格谈恋爱、谈以后呢?   更何况,即便在最容易冲动的学生时代,她也不是恋爱大过天的那类人。   ***   十一黄金周到来,基地着实好好忙碌了一番。   江远路公司也放了假,赶回来好好地履行了下值班教练的义务。   而一直说着“出差快回来”的李浩然,反倒没了消息。   江远路一连值了两天的班,傍晚的时候,叫住了开车开得手脚酸软的曲思远。   “这两个月的账目,拿给我看看。”   大股东要查账,曲思远当然是要配合的。   她去游客中心的小办公室电脑里翻出财务发给她的报表,用打印机打出来。   江远路沉默着一张张翻下去,最后摇头:“这样不行。”   曲思远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有时候半夜梦魇,还能梦见那个搬空了等待出售的家。   拥有十几年幸福回忆的地方,说卖也就卖了。   她想问“怎么办”,想说自己尽力想要做好的——话却梗在喉咙里,噎得她发慌发闷。   江远路拿笔点在报表上,一下接一下,戳出一个一个小小的黑色印记。   “听过全域旅游的概念吗?以旅游业为引导产业,将一定区域范围内的资源和产业进行全面的整合和提升,达到带动上下游产业、社会经济的目的。滑翔伞项目、玫瑰村,就是我们手上现有的优势产业,靠着它们引来的客流量不及时进行消化,既没办法增加收入,也会影响整个区域旅游业的口碑。”   曲思远认真地听着,不由自主还把椅子拉近了点。   江远路蹙了蹙眉,到底没忍心让她挪远点。   “餐饮和民宿基本是村民们消化了,露营我们也拿了点红利……”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们没必要内耗,但可以继续发挥本身的优势,把单纯的滑翔伞试飞体验项目——”他的笔在报表上长长地划了一道,“拓展到举办比赛和培训上面来,你觉得怎么样?”   曲思远沉吟了好一会儿,追问:“成本呢?”   江远路看了她一眼,“培训课我可以带,你给我的股份里,不就包含了技术入股的部分?”   “我……”   “想搞比赛的话,则得先把航空飞行营地申请下来,再逐步承办不同级别的比赛。成本肯定是有的,但都走到这一步了,也不差再多付出点了。”   曲思远很想说自己很差这点付出,营业额要再上不去,工资都要开不出来了。   创业小半年,她不但没赚回部分本钱,还被稀释了公司股份,欠了银行一大笔钱。   越想,就越是沮丧。   出了游客中心,外面已经是星汉满天。   露营的帐篷都已经亮起来灯,远远望去,仿佛一盏盏浮在山峦上的河灯一般。   两人沿着小路慢慢往外走去,曲思远突然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压根就不适合干这个。”   江远路脚步一顿,没吭声。   曲思远接着道:“你那时候要别催得那么紧,让我换份赚钱多点的工作……譬如跑销售啊、卖保险啊、当酒托啊,你那300万,兴许我已经还上一小半了。”   说话间,有村民骑着电瓶车,载着加厚防潮垫迎面驶来。   车灯打在他们脸色,眼前一片发白。   村民认出了他们,热情地打招呼:“江总、小曲老板,散步呢?”   曲思远习惯成自然,下意识就开口了:“给客人送防潮垫呀?”   “是啊。”   一问一答间,两人一车已经擦肩而过。   没了车灯,山路又恢复了黑暗,只那点黯淡的星光照出一点儿轮廓。   “不用那么妄自菲薄,”江远路突然开口道,“你让这么多村民在家就能挣到钱,已经很了不起了。”   曲思远苦笑:“他们在家也是忙,去大城市也是忙,还能看到更精彩的世界,上升空间也更大,有什么好稀罕的。”   “不一样。”江远路停下脚步。   曲思远往护栏上一靠,手插着兜:“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用一样。”江远路指了指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他们的根在这里,老人、孩子都在这里——峒乡每年这么多人外出打工,你觉得有几个人能在大城市买房扎根?你看看玫瑰村那些家庭,有几家不是常年父母妻儿天各一方?这是正常家庭应该有的样子吗?”   “他们……”   “如果有选择,他们一定也很想像程阿姨给你规划的那样,每天步行上下班,每顿饭都可以选择和家人一起——家人,本来就是应该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   曲思远没再接腔,闷头往前走去。   风里逐渐弥漫开玫瑰的芬芳,玫瑰村明艳的花墙在黑夜里静静绽放着。   平日里熟悉的香味,这时却有些刺鼻。   她无端地有些委屈,有些埋怨早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   纵然你志存高远,希望家乡能够少一些分离的家庭。你又是否想过,自己的小家庭会因而四散分离?   经过蒋永军的小卖部时,曲思远一口气拎了一塑料袋白干。   ——倒不是她海量,最近蒋家小店客流量大涨,啤酒售空、红酒告罄,实在没什么好选了。   村边的老槐树如今也沾了游客量上涨的光,树周围了护栏,护栏外面又建了木质的座椅,供游客休憩。   曲思远在椅子上坐下来,用牙齿咬开一瓶酒,仰头灌了一口。   酒入愁肠,果然火辣辣的烧。   江远路在边上站了会,眼见她一口接一口,越喝越快,终于夺了酒瓶过来:“别喝了!”   这毕竟是曲建设的女儿,怎么就能这样被打倒了呢?   他这样想着,却没办法真心去责备她——她脸上还残留着白天开车接送旅客时候的晒伤,衬衣钩破了,鞋子也旧得不成样子……   江远路闭了闭眼,不得不承认,她是努力的。   而自己现在的情绪,大约应该称之为心疼。   曲思远试图抢回瓶子,抓着他手里的拉扯了两下,干脆直接靠在他身上,拿起另一瓶酒开始喝。   江远路坐着没动,半晌,举起一直握在手里的酒瓶,也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   ——他是经历过酒局的人,一口喝下去脸色纹丝不变,甚至还有空把曲思远推开些,让她靠着自己的后背而不是肩膀。   他也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私心不小。   硬拖着曲思远来峒乡,既是为了曲建设的心愿,也是为了补足他自己的童年遗憾。   听着阿聪在电话里和小豆豆展望一家团聚的未来,看着冷冷清清的涂鸦村逐渐变为人来人往的玫瑰村……这又何尝,不是对他自己的一种补偿?   江远路突然就有些看不起自己。   两人背靠着背,犹如两片背向屋脊铺设的瓦片,淋着各自心头的雨,一口接一口地对着瓶喝。   古人说芭蕉不展丁香结,是同向春风各自愁。   这一阵阵秋风吹来,也让人愁肠百结,迷茫不已。   曲思远昏睡过去之前,最后的印象,便是昏暗的星子铺天盖地地迎面覆盖上来,毯子一样紧裹住了自己。   那样黑的夜,镶满星星的乌云,原来也是温暖有力的。   果然,还是原生态的好啊—— 第25章 爱的选择(三) 狗·男·女……   自从曲思远拎着酒从小店迈出门,蒋永军就有点坐不住了。   他端着水杯探头探脑地往外瞅,被江远路瞪了一眼才缩回脑袋。   曲美丽正在打麻将,见他做贼似的走进走出,忍不住唠叨:“老蒋你要拉肚子就去茅厕,别在门口瞎转悠——哎呀!碰!”   蒋永军不耐烦地冲她摆摆手,回躺椅上继续看他的鉴宝节目。   10点30分,曲美丽的麻将也摊结束了。   蒋永军看看时间,看看外面的天色,犹豫着打了曲思远一个电话。   没人接。   他躺在椅子上抿着嘴思考了会,拿了个手电,往门外走去。   阿聪奶奶家最近,老人家睡得早,整个屋子都黑漆漆的,阁楼也没什么光。   他又往江远路经常借住的曲毅家走去——曲毅家倒还亮着灯,但只有前面的主卧亮着,后面的客房窗户也黑漆漆的。   蒋永军犹豫着站了会,慢吞吞往回走。   也可能是他想太多了,买酒不一定喝,喝酒不一定醉,醉了也不一定就出事。   出事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老、老蒋!”身后的大门突然打开,曲毅也拿着个手电,“你、你见着江远路了没?”   蒋永军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啊?”   曲毅一脸纠结:“都这、这个点了,车、车子也还停山上,我、我找遍了都没见人影。”   “我哪儿知道。”蒋永军心虚地嘟囔了句,转身往回走。   拐过了阿聪奶奶家的墙角,蒋永军却又转了方向。   这一回,他连手电都拧开了,一路走一路仔细检查,连路边草丛都没有放过。   一直走到老槐树旁,才终于在长椅上看到了两个模糊的身影。   酒瓶子滚了一地,许是因为夜风太冷,那两人挤在一张椅子上,手脚交缠、抱成一团。   蒋永军“哎呦”了一声,拿手电一照,可不就是曲思远和江远路。   他往前走了两步,喊了两声,两人睡得一个比一个深。   蒋永军无奈,回家拿了床毯子,给两人盖上。   又怕半夜遇上什么歹人歹事的,把自家的大黄狗也牵了过来,绑在长椅边上。   ***   曲思远一觉醒来,最先看到的便是一轮被树冠切割得奇形怪状的月亮。   她动了下脑袋,头顶的树冠随风簌簌颤动,摇落下一树斑驳的月光——再转过头,便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   江远路躺得极近,嘴唇几乎贴到了她脸颊上,眼睛闭着,看着倒是比平时柔和很多。   曲思远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两人是一起在槐树下喝酒了的。   身上的毯子却不知是哪儿来的,料子倒很厚实,她身上还出了点薄汗。   她试着挣动了两下,没能推开江远路,却把毯子挣掉了下去。   “汪!”的一声嘹亮狗吠蓦然响起,惊破了静谧的夜空,也惊醒了还江远路。   他睡在椅子外侧,睁眼看到曲思远,下意识往后一退,“砰”一声从椅子上直摔了下去。   黄狗叫得更疯狂了。   狗这种生物吧,虽说是被驯化了,还保留着不少狼类的特性。   一只狗的狂吠,很快传染给了全村的家犬,一声接一声,仿佛要相约着去打群架一般。   玫瑰色的房子一间间被点亮,有些胆子大些的村民干脆直接带着手电和扁担、锄头从屋里出来。   “谁家进贼了?”   “出葛么事啦?”   ……   蒋永军被老婆推醒,狂奔到老槐树下时,全村的成年人几乎都已经起来了。   虽说村子空心化严重,留下的可都是热爱八卦的老人和妇女。   大家你推我挤的聚集在槐树下,交头接耳。   “咋的了?”   “搞对象从椅子上掉下来,闪了腰了!”   “哪个闪了腰?”   “男的!江老板!”   ……   蒋永军眼前一黑,挤到前面一看,曲毅已经弯着腰把江远路背起来了。   曲思远抱着他家的毯子,跟在后面扶着江远路的背:“小心,小心——”   黄狗见了他,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一副要求夸奖的模样。   曲美丽见了毯子,暗暗推他:“那是咱们家的毯子吧?我去拿回来行不?”   蒋永军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小声阻止道:“闭嘴!”   话刚说完,自家儿子在后面哭:“爸爸,他们搞对象为什么把大黄也绑走,大黄是我的!”   小儿子今年刚上三年级,嗓子还没变声,声音清脆而尖锐,穿透力极强。   人群登时更加骚动。   城里人真的不一样啊!   搞对象还要绑村支书家的狗在一边围观!   是为了凑“狗男女”三个字吗?!   曲毅试图帮着解释,无奈本来就是个结巴,双唇难敌众口。   曲思远在边上催促道:“别管他们了,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快送小江哥去医院,要伤到脊柱就麻烦了。”   趴在曲毅身上的江远路已经连气都懒得生了,一直到上了车,趴在了曲毅大腿上,才突然想起现在天还没亮。   这才几个小时时间,曲思远那酒劲估计都还没过去。   “曲思远,你不许开车,换曲哥开!”   曲毅茫然,他本来是很相信他们清白的……可现在这是啥意思?   嫌弃我大男人膝盖不够软,趴着不舒服?   曲思远也没反应过来,一边打火一边安慰道:“别紧张,我开慢点,不会颠到你……”   “颠个……”江远路差点爆粗口,声音一大腰部剧烈疼起来,“你这是酒驾!”   她这才反应过来,也吓了一身冷汗出来,讪讪地让出了驾驶座。   曲毅没开过越野车,上去之后熟悉半天仪表盘,才慢腾腾地往山下开去。   曲思远盯着趴在毯子和自己大腿组成的临时“床垫”上一动不动的江远路,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毯子的来路。   难不成他们其中哪一个喝醉了,还专门去哪儿偷了个毯子?   还有那狗……明明之前没有狗出没的啊。   难道蒋永军……   车子猛地一晃,江远路“嘶”的吸了口气,手也抓紧了扶手箱。   曲毅心虚道:“不、不好意思,没、没看清路口有个坑。”   曲思远犹豫了下,伸手扶住江远路外侧的肩膀和腰。   “我扶着你吧。”   江远路下意识觉得太亲密了,想拒绝。   曲思远自顾自道:“革命同志不拘小节,咱们毕竟也是一个屋睡过、露天席地互相取过暖的人,不讲究这些。”   这话说得坦坦荡荡的,听得开车的曲毅深以为然。   “对、对!革、革命同志,不、不讲究这、这些!”   讲究人江远路咬紧牙关,把绯红的脸颊深埋进毯子里,一句话也不想跟他们说了。 第26章 爱的选择(四) 陪护……   江远路被推床推着送进CT室了,曲思远才想起来这是自己之前住过院的地方。   没办法,从峒乡回到S市的距离实在太远了,这家医院是最近的三甲医院,也是这一路上的最优选择了。   CT结果还没出来,但江远路这个状况明显是要住院的。   急诊医生给开了单子,叹着气说:“年轻人也要注意啊,万一要是脊柱萎缩了,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江远路躺推床上沉默——刚从推床挪到CT床上,又挪回来就已经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   曲思远跟在推床边上,一边帮着往病房推,一边内疚道:“都怪我不好,就不该喝酒……”   曲毅拍拍她后背以示安慰,江远路却斜着瞪了她一眼。   仿佛在说,你明白就好。   医院的陪护椅只有一张,曲思远说服曲毅去医院门口开房间休息,自己则回车上拿了那条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毯子,睡在拉开的陪护椅上。   椅子比床矮了几公分,就在江远路的病床和窗户边。   他只要微微侧过头,便能看到她。   熄灯之后,月色便从没关紧的窗帘缝隙里漏了进来。   不多不少,正好洒在陪护床上。   曲思远微侧着身,把毯子撑起来一个弧度,从他的角度望去,也像半弯月亮。   江远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继续盯着天花板看。   后腰很疼,脑子却非常清醒。   他其实没其他人想象的那么醉,至少曲思远搂住脖子他脖子絮絮叨叨抱怨的时候,他还是有记忆的。   那一刻,却没将人推开。   或许是风吹得酒精开始上头,或许是初升的月色太过容易迷惑人。   这一跤,摔得也够公平了。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最后只剩下“监守自盗”一个词。   隔天一早,CT结果就出来了。   脊柱没萎缩,神经拉伤也没那么容易好。   医生开了一大堆活血化瘀的药,还有外敷的药膏。   按医生的说法,即便没伤到骨头,他这半个月估计都得躺着休息了。   曲思远拆开包装,要给他敷药膏。   江远路却急着把她往外赶:“你去帮我找个男护工来。”   曲思远有些委屈:“怎么了?”   她照顾的很差?   她昨晚确实睡得很快,起得很早呀,还趁他没醒就打了早餐过来。   这都不足以相互抵消?   江远路脸色难看地跟她对视,半晌,放弃一般地叹气:“我要上厕所。”   “啊……”曲思远这才恍然,想说自己不介意,但看他的表情,估计能直接骂人,只好转头出去找人。   这急急忙忙找护工的行为估计不是特别常见,一个年岁颇长的护士一边领了个40岁出头的男护工过来,一边嘟囔:“谁呀一大早……哎,小伙子是你呀?”   江远路认出是那个多嘴多舌问他“晕血还是晕针”的护士,闭紧了嘴巴不说话。   那护士却直接拿起床尾的病例看了看,然后直白道:“腰摔伤了——怎么跟自己女朋友也这么见外的?”   曲思远在边上讪笑:“阿姨您误会了,我不是他女朋友。”   护士一愣,随即在脑子里迅速编完了一套狗血恋爱剧情,拍拍江远路床栏以示鼓励,又向曲思远道:“小姑娘做人要有良心的,人家上次可是守你到半夜。”   “知道知道,不是男朋友更要珍惜!”曲思远点头如捣蒜。   曲毅来医院时,江远路已经由男护工帮着上完厕所换了套病号服。   曲思远在床边拆开一个牛皮纸的一次性汤罐,自卖自夸道:“小江哥,你尝尝这个鸽子汤,隔壁病房家属推荐的,味道特别好。”   江远路有些病恹恹的点头,末了听她的建议,待她把汤吹凉,靠在床头拿吸管吸着喝了。   连汤渣,用勺子一口一口舀进肚子里吃了。   曲毅在边上站着,感觉自己似乎有点多余。   接下来这几天都是晴天,曲思远又要补偿自己的“错误”。   曲毅便顺水推舟地接过了基地收费、买保险、接送旅游的活,提前开车回了峒乡。   江远路不赞同:“我这儿有护工就行了,你也回去吧。”   曲思远立刻否决:“那不行,你躺着都动不了,肯定得有人在的——哦,差点忘了,需要帮你联系家里人吗?”   江远路摇头,语气有些坚定:“不需要,我割阑尾手术都是自己签字的。”   他表情平淡,曲思远却无端觉得那情形有些孤寂,转移话题道:“要看电视吗?我刚发现医院里的电视有200多个台,比小毅哥家的频道还多……”   到了第三天,江远路明显有些好转,能够慢慢侧身,手握着床栏缓慢地自主坐起了。   办出院手续的时候,李浩然来了电话。   曲思远没舍得挂断,握着手机一边聊天一边跑上跑下忙碌。   江远路靠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听她语调柔软地对着电话说:“你这周有空过来?我当然欢迎的呀……”   临要上车了,曲思远才终于挂掉电话。   “小江哥,你家住哪儿?这里到S市跟基地差不多距离,我直接送你回家吧?”   后座靠着毯子的江远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家里就我一个人,更不方便。”   “那……”她迟疑地看着他。   “我跟你回基地吧,有事还能喊你和曲哥。”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第27章 苏醒玫瑰(一) 情窦初开   苏醒玫瑰(一)   车子开到玫瑰村,曲毅已经在村口等着接人了。   曲思远这辈子没开过那么谨慎的车,仿佛后座放了块冻豆腐,深怕给晃散架了。   江远路显然也并不轻松,下车时候腰背僵硬,额头还出了不少冷汗。   农家小楼一楼一般也就是厨房、客厅和放置农具的用途,没什么遮挡。曲毅家因为改成了民宿,特地在一楼多隔了两个房间出来。   如今见江远路行动不便,曲毅就把他的临时住处搬到了一楼靠前院的房间。   室内装修虽然简单,但有了窗台上粉白、浅橙的玫瑰相伴,倒也有股乡野风情。   江远路才躺上床,曲思远的手机又响了。   她看了下屏幕,走到门口去接电话。   江远路知道自己不该在意,目光却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房门吱呀一关,彻底把人和声音阻隔了。   他手指在床沿上无意识地敲了敲,撑着床板慢慢坐了起来,再扶着床头下床站起。   他慢慢地走到门口,轻推开门。   曲思远已经换好鞋走到屋外了,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一手捋了下头发,脚步匆匆,竟是往村口去的。   江远路便也跟着往外走,曲毅正好从厨房出来,惊讶道:“你、你怎么出、出来了?”   “有点闷。”江远路找了个借口,迟疑着又往外迈了一步。   曲毅赶紧回屋,把曲思远买的轮椅推了出来:“那、那我推你出去吧。”   江远路瞥了眼门外越走越远的曲思远,犹豫着点了点头。   曲毅这么大一小伙子,平时看着做事挺利索的,照顾起病人来,却完全是另外一个画风。   外面太阳高照,他竟然还拿了毯子要给江远路盖腿上。   江远路哭笑不得地推开:“真没事,咱们快走吧。”   再不快点,曲思远人都要走没影了。   好不容易出了门,曲毅又担心村口附近车子太多,打算把江远路往老槐树那个方向推。   江远路一想到那棵树,就后腰火辣辣的疼,赶紧阻止道:“还是去村口吧,曲思远过去了,可能有客人来。”   曲毅这才调转方向,推着他沿着小路往村口方向走去。   他们毕竟还是晚了一步,磨磨蹭蹭到了地方,村口停车场已经多了辆银色小车,曲思远却不见踪影了。   曲毅问摆摊卖矿泉水的曲美丽,曲美丽目光一直落在轮椅后面塞着毯子上,有些心不在焉地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小曲老板啊,陪着客人去村里看玫瑰去了。”   “那、那边有斜坡,咱、咱们就在这儿呗。”曲毅说着,要把江远路往树荫下推。   他才往前走了一步,手就江远路按住了,“太晒。”他语气笃定道,“我们也去那边。”   曲毅“啊”了一声,犹豫道:“那、那边就、就不晒?”   “不晒,”江远路面无表情地看向蒋永军家的有些稀疏的花墙,“有花就不会晒了。”   花墙有这么大的防晒功效?   那他自己家的花墙更浓密啊?!   曲毅虽然困惑,倒是没拒绝江远路的要求——只是在上斜坡的时候,不慎把挂在轮椅上的毯子给甩掉了下去。   他正要弯腰去捡,曲美丽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飞快地捡起来抱进怀里:“毯子我先帮你收着,你们去逛吧!”   自从有了客流,村里人的眼界也提高了,都开始乐于助人了——   曲毅有些欣慰。   又往前走了十几米,拐过弯,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曲思远陪着李浩然,正在阿聪奶奶家门口站着。   她抱着小豆豆,逗着孩子叫叔叔。   李浩然则手插着兜,看着两人笑——花墙氤氲,花苞半开着点缀其间,也似在微笑一般。   许是江远路的目光太过直露,也可能是轮椅碾压地面的声音太大,两人很快转过了身。   “咦,小江哥,你怎么来了。”曲思远讶然道。   江远路“哼”了一声,靠在轮椅上没说话。   曲毅恍惚觉得他不是来散步的,倒像是要捉奸,不大确定道:“出、出来透、透透气……”   毕竟都算见过面的,李浩然也过来打了个招呼,然后手自然而然搭在了曲思远的肩膀上:“你不说还有海洋之歌和苏醒玫瑰,去看看?”   “好呀,这几天刚开始冒花苞呢,就在文化礼堂旁边。”曲思远兴奋地说了半天,才想起来问曲毅和江远路,“一起吗?”   曲毅记得那段路还有个往下的大斜坡,正要拒绝,江远路却已经开口:“去啊。”   海洋之歌,苏醒玫瑰。   花语是什么来着?情窦初开?第一次心动的感觉?   江远路手在轮椅扶手上点了点,盯着曲思远肩膀上的那只碍眼手掌。 第28章 苏醒玫瑰(二) 心情【捉虫……   现代人赏花,图的就是个“好看”。   大部分人不但不会吟诗作对,连花名都可能叫错。   细致点的下个识花软件,不细致点的只要拍到足够多美美的照片,这地方也没算白来了。   曲思远因为参与过玫瑰村“建设”,临时恶补了不少品种知道。   李浩然却是真认识不少花草品种的,连墙角的莓果都能分出覆盆子、蓬蘽和蛇果等一串名字。   短短一段路,因为他的解说,愣是走了快半小时。   曲思远手捧着一大把李浩然摘的覆盆子,一面吃一面夸赞,简直要在额头长出“佩服”两字来,还问走在后面的江远路和曲毅要不要尝几口。   曲毅干巴巴道:“不、不用,我、我家后院就一堆。”   江远路则连头都懒得抬。   曲思远这才想起这是在农村,认识几株野草,确实没什么可稀罕的。   李浩然倒是不受他们的打击,仍旧和她一边走一边聊,见到认识的便报名字,不认识的也虚心求教曲毅。   曲思远不禁感慨:“就这么几块苔藓,都有名字呀!”   纵然草木无心,人却总能从枝枝叶叶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与心情。   文化礼堂外的海洋之歌果然开了,只是花苞不多,淡紫色的花蕾夹在在一片深绯浅粉之间,很是特别。   苏醒玫瑰则常见得多,或深或浅的红粉色正如初恋少女的脸颊一般娇艳。   曲思远在花前蹲了下来,声音清亮:“这几株都是我种的,开得不错吧?”   李浩然夸了句“种得真好”,江远路难得没有拿冷嘲热讽的眼神看他。   眼前的这个姑娘,身上总有股叫人意外的冲劲。   他记得刚来白鹭山时,她连锄头都不知道怎么拿,现在却能熟练地帮阿聪奶奶后院的蔬菜和花松土,垒起一行行规整的田垄。   再往前还有浪漫宝贝、红袖、亚伯拉罕……最耀眼的就是爬在路边篱笆上的红色伊甸园了,火焰一般热烈。   曲思远仍旧兴致勃勃的,不时跟李浩然比划这个、介绍那个。   江远路一晚上没睡好,又颠簸了一路,被太阳晒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也执着地非要跟在后面。   直男如曲毅都看出不对了,蹲下来问:“咱们不然先回去休息吧?”   江远路额头上全是汗,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瞪了前面两人的背影半天,蹦出一句:“你累你先回去。”   曲毅当然是不累的,只好继续推着他,一起跟在后面当这个硕大的灯泡。   曲毅虽然留在了峒乡,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闭塞少年。他见识过繁华都市,陪着女友看过无数爱情电影。   曲思远和李浩然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在恋爱。   还是那种情愫萌动,若即若离的试探阶段。   而他和江远路两个人,步步紧跟,简直就是王母头上的金簪,准备收妖的雷峰塔。   最后妥协的,还是李浩然。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后背那阴鸷愤怒的目光,向曲思远道:“时间也不早了,不然咱们早点去吃饭?”   头顶艳阳高照,确确实实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他们显然有约在先,甚至连菜色都想好了。   江远路再厚脸皮,也不好意思因为这点捉摸不透的阴暗心思,要曲毅背着他、带着轮椅上下车。   银色的小车很快消失在山路尽头,江远路沉默地由曲毅推着回了家。   陡然从日光下回到室内,眼前黑了很久才慢慢亮起。   他味同嚼蜡地吃了曲毅妈妈做好的午饭,客客气气地和母子俩道了谢,独自回了房间。   这一次,他没坐轮椅,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去的。   后背疼得几乎坐不住,他像刻意放慢的镜头一样一帧一帧地爬上了床,手撑着床板侧躺下去,再一点点翻过去,将自己整个后背贴着席子躺好。   窗户没关,玫瑰的香气随着秋风扑到了口鼻间。   暗红色的那两朵叫无条件的爱,香味里携裹着一点苦瓜和柠檬的气息;浅粉色的是自由精神,被太阳晒得纷纷垂头,远不如文化礼堂的亚伯拉罕抬头挺胸;靠近墙根,得要把整个身体都探出窗口,才能看到的角落,也种着几棵被曲思远遗忘的苏醒玫瑰,默默地诉说着情愫……   江远路看着它们发了好一会儿呆,李浩然的声音和曲思远的笑声仿佛还在耳畔。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对自己说。   可他脑子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两人的脸,控制不住地想:   他们现在到了吃饭的地方了?   已经面对面坐下了?   餐厅位置好不好,环境优雅不优雅?   吃到一半的时候,两人会不会对视,对视之后会不会挑破那层窗户纸……   江远路有些难堪地闭上眼睛,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完蛋了,一个声音这样无声地说道。 第29章 苏醒玫瑰(三) 你这辈子都……   李浩然把车开下山后,便沿着公路一路往西。   峒乡这个地方,既无名山又无大川。   镇上的店几乎都是朴实无华型的,别说网红店,要个环境清爽安静不喧哗的都难。   李浩然带着她足足开了两个多小时,窗外的田野也逐渐变成了滩涂,才算到目的地。   一下车,迎面便是潮湿而夹杂着一点儿腥味的海风。   “这是?”曲思远茫然地看向李浩然。   “林芷镇7号码头,”李浩然领着她往前走去,“你这是从来不看地图?”   “没有时间呀。”曲思远嘟囔了一声。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时间——但旅游散心的心思,她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从停车场再往前,攀过一个高坡,迎面便是大片的滩涂。   海水浊黄而平静,间隔着掀起一点小小的风浪。   他们要去的海鲜城便在滩涂边的码头上,早市已经结束,装卸海鲜的船只也大部分离港,只有零星的摊位摆在那里。   海鲜城便在摊位后面一条街,进去之后一溜儿全是各种店铺,一半生鲜,一半餐饮,火锅、炒菜都有。   两人上了二楼,走到最里头的那间,便是此行的目的地了。   店面不大,收拾得倒是很干净,饭点过了这么久,店里食客也不算少。   进门就是点菜的地方,两大排玻璃缸里都是鲜活的梭子蟹、蛤蜊、对虾。   李浩然自称和这店的老板认识,还提前订了小包厢,拉开窗户就能看到海——海水仍旧是浊黄的,但因为离得远,视野又开阔,竟也有了点烟波浩渺的意思。   “禁渔期刚过,这儿的海鲜算得上又好又便宜。”   上菜的速度算不上快,但海鲜确实是很新鲜的,做法也简单,几乎全是清蒸和水煮。   两人都饿惨了,狼狈着吃了好一会儿,才对视着笑出声。   吃到一半,老板终于来敲门了。   一进门,李浩然还没出声,曲思远吓了一跳,当先站了起来:“吴老师!”   吴据显然对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掐掉了手里的烟,问道:“你是哪一届的?”   “我、我去年毕业的……我不是商学院的,”曲思远解释道,“上过您的选修课。”   吴据这才恍然,不满地看向李浩然:“你这不对,老牛吃嫩草。”   李浩然也没解释,只抿着嘴唇笑。   “那什么,”吴据原来是他们学校商学院出了名的刺头老师,如今辞职经商了,说话就更随意了,“既然是家属,李浩然你给老师介绍下呀。”   “您别开我们玩笑了,”李浩然安慰似的在满脸窘迫的曲思远肩膀上轻拍了下,“这是人文学院的小学妹曲思远,现在在峒乡那边投资做滑翔伞基地。”   吴据拉长声音“哦”了一声,意有所指道:“怪不得,你一直撺掇我跟你合伙去峒乡开分店。”   曲思远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看了李浩然一眼。   对方却没看她,微偏着头凝视着吴据,脸上的笑容也淡淡的。   吴据和李浩然的关系却是真不错,没聊几句就说到了工作上。   “你还在BEWILL?”   李浩然点头:“我就是学这个的,BEWILL已经是最优选择了。”   “各人都有各人的选择,但老师还是要说,这个世界上,任何机会都是存在风险的。”吴据叹了气。   李浩然点头,又问:“生意怎么样?”   “那倒是还可以,”说到这个,吴据的心情好了起来,“别看我这个苍蝇馆子小,搞搞餐饮外加给外头供电货,一个月营业额也有四五十万——怎么样,有没有后悔当初没入股?”   “没决断力的是我,没资格后悔。”李浩然坦然道。   曲思远可没那么淡定,手里的鱿鱼触须都吓掉了,内心疯狂呐喊:   一个月四五十万?!   就这个小馆子?!!   她眼睛里地艳慕之情实在太过明显,把吴据都逗乐了,解释道:“就营业额,不是毛利润。”   “那也不简单了,”曲思远简直想跪下来拜师,“吴老师,你都给外头供什么货?”   “码头上便宜供什么呗,也不是人人都有空每天跑这儿来赶早市的,我就赚个跑腿钱。”吴据喝了口茶,接着道,“哦,还有自己做的呛蟹和鱼干、虾皮——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嘛。”   曲思远叹为观止。   有些人啊,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看看这位商学院出身的吴老板,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会赚钱”的气息。   她脑子里一串串的疑问往外冒,诸如怎么招揽顾客啦,怎么吸引客流啦,都没心思跟李浩然聊天了。   许是当过老师的缘故,吴据正经说起话来,还是挺靠谱的:“小曲同学,经营什么都看客户群定位和地理位置的,生搬硬套肯定不行。开在大学城的餐厅,当然是要卖学生喜欢的意面、牛排、薯条、甜品,东西品质过得去就行,不求顶级,性价比和新鲜感最要紧;而开在这里,最要紧的就是东西要新鲜,口感一定得好,保证原汁原味。”   曲思远连连点头。   “峒乡我也去过,算得上山清水秀,你办的既然是滑翔伞基地,相关配套的东西,肯定也要往新奇、时髦了靠吧?”   李浩然闻言笑了:“那吴老师有没有兴趣,一起去考察考察?”   吴据嗤笑:“考察个鬼!我一个人,就顾得了这么大摊子。”   吃完了饭,吴据送了他们两张附近海滨浴场的票:“来都来了,好歹也要玩一玩呀。”   说完,还跟李浩然挤眼睛。   李浩然笑着接了票,自始至终没否认两人关系。   当然,也没承认什么。   浴场离得不远,开车也不过二十来分钟。   海水仍旧是浊黄的,但因为有了片不小的沙滩,还是有不少游人。   海浪翻涌,几个穿着泳衣的成年人陪着孩子一起在堆沙堡;靠近礁石的地方,则有几个情侣模样的小青年在散步。   岸边建着家度假酒店并一些可供食宿的中档店铺,还有家规模可以的露天游乐场。   几个渔民在停车场附近摆摊卖贝壳做的饰品和玩具,还有装在小玻璃瓶里的小海参。   李浩然捡了块贝壳,冲着曲思远笑道:“我有时候挺佩服你和吴老师这样的人的,说辞职就辞职,敢于走出舒适圈去尝试全新的领域。”   曲思远无奈道:“那还是佩服吴老师就好,我是被逼上梁山。”   “那现在要是有人肯买你的基地,你卖吗?”   “钱到位当然可以,”曲思远觉得脚下一硌,弯腰捡起猜到的小块海玻璃,“说是当老板,人后的辛苦只有自己知道,钱投进去就像流水一样……有时候一整天没有预约,我就跟骡子似的绕着老槐树走,特别焦虑。”   李浩然侧过身,将贝壳往海中抛去:“可这终归是在愁自己,帮人做事,忙碌一场,人家老板也未必领情。”   曲思远呆了呆,又想起吴据之前的话,忍不住问:“学长,你在BEWILL……是有什么不开心吗?”   “工作哪有事事顺心的,”李浩然笑道,转头指向不远处的渔村,“咱们去那看看,听吴老师说民宿做得不错。”   曲思远还要再说什么,他已经迈步向前。   她也只得闭嘴,加快脚步跟上。   小渔村远远望去只觉规整,走近了才发现整个村子是认真规划过的。房屋院门都整齐划一,村口小广场上还有可供游人休息的长椅和遮阳亭子。   几乎每家每户门口都晾晒着渔网,一些是真渔具,一些却明显是装饰用的。   不少人家门口挂了民宿的牌子,正门大开着,内部也确实装修得挺现代化的。   路边的导游图上,还标明了最近的滑草场和特产猕猴桃园的位置。   “这里的村民以前都靠出海为生,海滨浴场建了以后,又多了旅游业。”李浩然介绍道,“夏天旺季,来这儿看日出、看海、游泳的还是不少。高端客户基本都是度假酒店消耗了,普通游客大部分则会选择这些民宿,吴老师的生意,也少不了这些游客。”   “有资源倚傍的地方就是好,”曲思远羡慕道,“这海黄成这样,单纯看海也来不了那么多游客,有海看,有海鲜吃,能滑草,还有特产可以采摘,吸引力立刻就大了。”   峒乡要是也能有点别的特产,有点别的倚傍……   “这里除了这个脏兮兮的海,还真都是后天人造的。”李浩然道,“滑草场是这几年新建的,就连特产林芷猕猴桃,也是引进品种改良出来的。”   她愣了愣,突然眼睛发亮:“既然他们能造特产,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呢?”   李浩然被她说得一呆,怔忪着点头:“话是这样没错。”   农产品的品牌效应本来就不高,大部分地方还是以打造区域公共品牌为主。   而区域品牌要树立起来,产量和质量缺一不可。   阳澄湖大闸蟹、高邮咸鸭蛋、烟台苹果、涌泉蜜桔……地理环境、气候因素、人文历史……总得有个可以说道的地方。   要生造当然也可以,但是前期的试错和投入,却不是单独一个商家可以承担的。   曲思远却已经拨通了曲毅的电话:“小毅哥,你当年是不是搞过蜜桔种植?”   曲毅茫然道:“是啊,赔的可惨了。”   “那桔子好吃吗?”曲思远追问道。   “好是还好……”曲毅的声音低了下去,半晌之后,换成了另一个人熟悉的冷硬声线。   “好不好吃你不能回来问?电话费太多用不完,还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江远路的语气,仿佛她已经离开峒乡几十年了一般。 第30章 苏醒玫瑰(四) 背影 【修……   苏醒玫瑰(四)   虽然被江远路劈头盖脸说了一顿,回程的路上,曲思远还是有些兴奋。   出乎她的预料,曲毅的桔林居然还没砍完,每年还能零星长些果子。   她人还坐在车上,却仿佛已经看到碧绿的桔子树。   李浩然叫了她好几声,才回神。   “什、什么?”   李浩然已经把车速压到了很低,车窗外便是一湖烟水,岸边芦花渺渺,朦朦胧胧陷在三面群山之中。   “要下去看看吗?”   曲思远看着他俊朗脸上的温柔笑容,差点就点头了。   她咬了咬牙,狠摁住胸膛里跳个不停的小心脏,坚定道:“还是先回去吧,天黑能赶回去的话,还能去小毅哥的桔子林看看。”   李浩然眼中闪过一丝讶然,点头道:“好,还是正事要紧。”   车子继续往前开去,来时的悠闲却已经不复存在。   他把车速加到了限速拍照的边缘,道边风景风驰电掣般自车窗两侧掠过,转瞬即逝。   一直到过了大曲村附近的危桥,李浩然才又道:“特产固然是增加客流和村民收入的好方法,对滑翔伞基地的直接增益,未必有那么大吧?”   “那肯定啊,”曲思远靠着座椅,叹了口气,“玫瑰村也没能在短期内给基地变现出明显收益,但改变总要一步步来吧,如果峒乡发展了,基础设施完善了……”   她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虚无缥缈,但想到江远路夸自己的那句“不一样”,又还是把话说了下去:“……基地也是能受益的。”   李浩然“嗯”了一声,说:“那就是长期的打算了——你最近天天住在山里,还习惯吗?”   车子开始爬坡,两侧护栏折射着白花花的日光,让这险峻的山道也多了几分安全感。   “也还好吧,”曲思远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快乐一点,“减肥效果真是不错,我来这半年不到,体重直接掉了8公斤体重,衣服尺码都小了一号……”   夕阳西下,那点余晖落在她脸上、衣服上,也照在结着痂、明显晒黑了不少的纤细胳膊上。   “你本来就不胖。”李浩然蓦然笃定地打断。   过了片刻,他又补充说:“现在太瘦了。”   曲思远从未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跟人说过话,像是碎石子落在玻璃上。   果断、不温柔,一点也不客气。   两人之间那股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却陡然消失了。   曲思远搁在车门边的手指蜷缩了两下,微微握成拳。   胸口热的有些发烫,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她沉默着没有继续说话,想要再等一等,等他再多说一点,再靠近一点。   那她就能确定,他们是一样的。   纵然人世孤独,社会残酷,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   车子一震,骤然停下。   原来,眼前已经是玫瑰村了。   曲思远眼眼看着李浩然拉开车门,手心也是一松。   她跟着下了车,那些有关桔子的算计也重新回到了脑子里。   两人并肩往曲毅家走去,默默无言,余晖把影子拉得很长。   拖在身后,仿佛两笔黯淡的墨迹。   曲毅家已经亮起了灯,遥遥望去,似一盏笼在红花绿藤间的昏黄灯笼。   距离不到两米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曲毅一手拿着长勺,身上还穿着围裙,说了句“总算回来了”,就又匆匆往厨房跑去。   曲思远失笑,抬脚迈了一步进去,却觉得身后人并没有跟上。   她回过身,李浩然果然已经站定。   “安全送你回来了,我这责任也算是尽到了。”   他的笑容在灯光与晚霞的映衬下,显得那样的不真实。   “晚饭……”   “公司还有点事儿,本来想不管不顾玩尽兴了再说,”他笑盈盈地凝视着她,“看你这样努力,我也羞愧呀。”   曲思远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应该的”。   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赞同他。   李浩然突然上前了一步,张开手臂轻揽了她一下,又很快放开。   “下次见吧。”   说罢,转身朝着村口停车场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扬了扬手机,对着屏幕摁了半天。   曲思远低头掏出手机。   “小学妹,你自己也入股的话,果农的盈利也就是你的盈利。”   “有需要的话,我之前说的投资还是作数的,咱们可以一起投。”   她怔怔地抬起头,望着那愈来愈远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五味陈杂,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转过身,往里走了好几步,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才蓦然发现黑漆漆的前屋窗边是坐着人的。   那人坐在轮椅上,靠着墙,眼睛叫头发半遮着,眼神阴冷而幽长。   他一动也不动,像塑像一般,也不知坐了多久。   “小江哥?”曲思远试探着出声。   人影动了动,轮椅碾压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但也只响了那么两声,江远路扶着墙,直接站了起来。   他在原地静静地站了几分钟,缓慢地挪动着往亮着灯的厨房走去。   曲思远跟上去了,他也没转过头看她一眼。   晚饭还没做好,曲妈妈在土灶前烧火。   他家砌得改良过的新式三角灶台,灶膛内部有通风管道,塞进去柴火,靠着灶膛口的小门调节风力大小,节能环保不说,还特干净。   灶上铁锅里蒸着米饭,噗噗地冒着热气,曲妈妈就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眯着眼睛打盹,曲毅则在另一边的煤气炤上卖力地翻炒着。   见他们进来,曲毅还抽空说了句:“马、马上好了,最、最后一个菜了。”   江远路接腔,在有些油腻的饭桌前坐了下来。   曲思远有心想搭话,又被他冷飕飕的目光劝退,最后还是找曲毅说话:“小毅哥,一会儿带我去你的桔子地看看去?”   “晚、晚上能看什么?”曲毅笑道,“明、明天带你去。”   “明天也行啊,你还剩下几亩桔子地呀?”曲思远说着,直接站了起来,帮着一起端他炒好的菜。   曲妈妈赶紧站了起来:“我来我来。”   两人一起把饭菜端上了桌,催着曲毅洗了手,围着桌子团团坐下。   曲毅的手艺谈不上多好,但也不算坏。   因为江远路伤了骨头,他还专门给炖了骨头汤。曲思远狗腿地给江远路盛了一大碗汤,讨好道:“医生说多喝汤好。”   曲毅也在边上缓和气氛道:“对、对!喝、喝喝看,小曲跟、跟我叮嘱了半天,说一、一定得让你多喝汤,好、好好补补!”   江远路抬头看向曲思远:“医生说了?”   曲思远“啊”了一声,讪讪地笑了下:“好像是说了吧。”   “医生也不看科普读物,连骨头汤里的含钙量和自来水差不多都不知道?”他语气平淡,汤倒是接了过去。   一连喝了好几口之后,他似乎想起了做汤的另有其人,这才颇为郑重地向曲毅道谢:“谢谢,汤很好喝。” 第31章 青桔柠檬酸(一) 第一次失……   青桔柠檬酸(一)   吃完饭,曲思远也不急着走,搬了凳子和曲妈妈、曲毅一起在门口坐着聊天。   江远路大约是腰有些疼,早早地回了屋里。   秋月半弯,点点星子点缀在夜空,一有风气,满耳都是松涛竹喧声。   “小毅哥,说说你那桔林的情况呗?”   曲毅无奈:“真、真没什么好说的,我、我那时候也是年、年少无知,看、看人家老家蜜桔卖得好,就、就以为我们白鹭村也行……承、承包土地,买、买桔种,请、请人嫁接……结、结果那年台风在林芷登陆,我们这、这片的庄稼全遭殃了……我到去、去年,才、才刚还完债。”   投资失败的痛,曲思远最能感同身受了。   她长叹了口气,拍拍曲毅肩膀:“坏运气败完之后,接下来的一定都是好运气。”   曲毅给她逗笑了,看了看表:“你、你还不回去?阿、阿聪奶奶,要、要睡觉了。”   曲思远一看手机,7点28分——阿聪奶奶人老体壮,作息还特别规律,每天早上5点起床,晚上雷打不动7点30分上床。   多亏她家的卫生间是建在屋后的,洗漱什么算是吵不到老人。   她拍拍裤子起身,又瞥了眼江远路住的那屋。   窗帘紧闭,灯火全熄。   算了,曲思远默默安慰自己。   滑翔伞培训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定下来的,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的。   她跟曲毅和曲妈妈挥了挥手,打开手机手电,独自回了阿聪奶奶家的小院。   她当时住这儿主要也是因为便宜,加上这家只有老太太和小孩,觉得安全。   可这条件,别说跟家里比,在白鹭村都算差的。   屋后的卫生间热水器是靠电加热的,老太太心疼电,平时都不爱开着。   曲思远搬了条凳子把开关打开,轻手轻脚上楼拿了睡衣。   这么短的时间,水都还没烧热,她便坐小屋门口刷手机。   山上信号一般,小视频播一会儿就卡了,她又切去看新闻,看着看着,最后还是切到了聊天界面。   李浩然的消息还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起身进屋冲澡。   水还并不怎么热,身上的沐浴露还没冲干净,就已经凉得人打颤了。   她急匆匆冲完,打完喷嚏,轻手轻脚上了楼。   许是因为白天太累,躺下竟然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手机里好几个未接电话,是个开错地方的年轻客人。   她赶紧回电话过去,被对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末了表示:地方太难找!客服态度还差,求助半天没消息!不来玩了!退订金!   曲思远无奈地道了歉,退了钱。   她打着哈欠下楼洗漱完,往曲毅家走去。   还没到地方,就见江远路在门口坐着轮椅,正和曲毅说着什么。   她加快脚步,还扬声打了个招呼。   曲毅也挥手回应,江远路瞥了她一眼,跟曲毅嘀咕了声,自己推着轮椅往屋里去了。   曲思远:“……”   曲毅:“太热了,他腰疼。”   紫外线还刺激腰伤?   曲思远很有些不解,但也没好意思再多问。   ***   曲毅的桔子林就在小曲村王玫瑰村的山路边,梯田上果树一棵挨着一棵,不少树梢叶隙里还冒着零星的黄色果实。   田里杂草丛生,两人才往里走了几步,裤子便都让露水沾湿了。   曲毅挑挑拣拣地摘了个果子,擦了擦路上,掰开递了半只给曲思远。   曲思远撕开一瓣,塞进嘴里。   桔子没核,外皮极薄,果肉酸甜,味道意外地不错。   “这、这是宫川无核蜜桔,”曲毅道,“皮、皮薄,无、无核,味、味道比本地的橘子好。”   就是前期打药修剪等成本投入大,运输出去成本又高,一来二去,便废在了半途。   曲思远边夸边把桔子吃完了,再往里走,却渐渐留意到了,橘子树野蛮生长,果子却少得出奇。   表皮也都有瑕疵,远不如市场上卖的。   曲毅解释道:“没、没心思料理,就、就长成这样了。”   他又指了指刚才摘桔子的那棵树,“那几棵我抽空打理着,留着自家吃的。”   曲思远沉默。   她在这里待了半年,再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城里人”了。   曲毅家没把家里的稻田外包,还有一些种蔬菜的自留地。这些梯田要是也都打理起来,肯定是要请人的。   一年到头的人力和物力不提,就是丰收了,也得考虑采摘和储存。   没有销路的话,直接倒掉,损失都比长途运输后再贱卖少。   她抬眼往上方看去,规整的梯田和梯田上不大规整的果树绵延数里,看起来蔚为壮观。   “我、不承包了,年、年轻人也都不在家,就、就都一起荒着了。”曲毅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感慨道。   甚至,连砍掉果树去种些别的,都没人去做。   曲思远有心想要投资,想当自己空荡荡的兜,又把话咽了回去。   既然来了,曲毅便打算摘点桔子回去。   她也拿了把桔剪,跟在后面帮忙。   太阳渐渐升高,晒得脸和手臂、后背都发烫。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部分桔树没打除虫药,不时有小飞虫、小毛虫什么的落到手上甚至掉到脖子上。   她摘一会儿就得到一边又拍又蹦的,胳膊和脖子很快抓红了。   回到曲毅家,曲妈妈翻了炉甘石水出来给她抹。   曲思远一边擦,一边看曲毅在那分果子。   靠近外围的那几棵果树因为在打理,果子外形好看,味道也不错,他便拣出来分给邻居、她和江远路尝。   那些没料理过的,则留下来装坛子里,盖了松针,大约是要留给母子俩自己吃。   曲思远手快抢了个丑桔子,剥开尝了尝,味道其实还好,就是确实卖相不好。   不少甚至还有虫咬的痕迹。   江远路也终于从屋里出来了,看着没什么精神,剥了个桔子,心不在焉地吃着。   曲思远瞥了他好几眼,倒了杯水端到他边上。   他客客气气地说了“谢谢”,又向曲毅说:“这两天麻烦你了,我公司有点事,下午就回去了。”   曲思远愣了:“你不是说,回去没人照顾?”   江远路终于抬头了,直直地看向她:“护工我总还找得到的。”   他神色如常,语气甚至比平时和缓,曲思远却总觉得,这话里似乎饱含着巨大的怨气。   自己这也是被害妄想症发作了!   她使劲甩甩头,主动道:“那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不用,”江远路干脆地拒绝道,“我让老霍过来。”   霍见深来的挺快,午饭过了没多久就到了。   车却不是他自己开的,专门配了司机。   他最近的健身颇有成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下车那一瞬间甚至有点风度翩翩的味道。   他一见江远路,就开始发笑:“哈哈哈哈,你这咋摔的哈哈哈哈!我就说你不能那样,这回好了,扶贫扶伤了吧?!”   江远路“哼”了一声,反问他:“这回没晕车?”   “哈!”霍见深拍拍司机肩膀,炫耀道,“我们胡师傅什么人,几十年车龄,去哪儿都是如履平地——哎,胡师傅,帮我把他抬车上去。”   胡师傅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还真撸袖子要来抱人。   江远路直接站了起来:“我自己走,帮我车子开走就行。”   他说到这个,霍见深傻眼了,“我真忘了这茬——你车就放着呗,反正你这状态也开不了。”   江远路迟疑了下,曲思远便主动请缨,表示自己可以跟后面把车送去。   霍见深转头去看江远路,江远路盯着她看了会,点头。   上了车,霍见深拿胳膊撞了撞江远路:“怎么了,吵架了?”   江远路摇头。   “那怎么了,真看上了?”   江远路沉默。   霍见深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靠”了一声,回头隔着后挡风玻璃看不远处跟着的车子,隐约可以看到女孩的轮廓。   他又回过身,抓住江远路胳膊:“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你居心不良!还死不承认!等等,你看上了怎么这个态度,你当心吓跑人!”   江远路揉了揉太阳穴,把胳膊从他怀里抽出来:“吓什么?人喜欢的是她的好学长,和我没什么关系。”   霍见深声音更大:“那就更要好好表现了!你是小学生吗?!还指望人家对着你这棺材板脸产生爱情?我也没见你看什么冷酷总裁霸道王爷的电视剧啊,哪儿中的毒?!”   江远路盯着他:“……”   霍见深:“啊?”   江远路闭上眼,叹气:“你能不能对我第一次失恋的心情,保持一点尊重?”   霍见深:“……” 第32章 青桔柠檬酸(二) 孤男寡女……   车子开进S市,夜幕早已经深垂。   天空还噼噼啪啪下起雨来,砸在车玻璃上绽开一朵朵巨大的水花。   曲思远跟着车进了地下车库,前面的江远路终于拨了电话来:“右转停A-125。”   她抬眼看了下指示标,转向右边,然后就听霍见深在前车抱怨:“你们这个车库,造得也太寒碜了……”   曲思远停好车下来,走回到电梯间,霍见深还在附近转圈找空位。   江远路见了她,掏出手机来给霍见深打电话:“行了,别找了,你也不用送我上去了,先送曲思远回家吧。”   那边霍见深却跟聋了一样,车子蓦然加速,风驰电掣一般冲上出口,消失了。   曲思远:“……”   江远路:“……”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曲思远看看地上的电脑包和小行李箱,认命地提了起来:“没事,我一会儿打车——先送你上去吧。”   江远路想逞强来夺,微一弯腰,后背就疼得不行。   “小心呀!”她赶紧放下东西,扶着他坐到轮椅上,“还是坐轮椅吧,我正好也没多余的手推它了。”   江远路那个“谢”字,登时就有点卡喉咙。   敢情你当是运猫的扫地机器人呢?!   一人一轮椅进了电梯,四面都是镜子。   曲思远尴尬地和镜子里面无表情的江远路对视,仰头想要装作看电梯灯,看到了自己的一双大眼睛和对方的发旋。   这个设计师是有病吗?!   连头顶都装镜子!   再自恋的人,也受不了坐个电梯被五个自己包围吧!   好在江远路住的不是特别高,电梯门一开,曲思远几乎是小跑着冲出来的。   江远路跟在后面,慢吞吞地推着轮椅。   他倒是想站起来走,可弯不了腰,总不能把椅子扔电梯里。   这就类似个太高只能屈膝进门,有种被迫残疾的错觉。   开了门,曲思远把东西拎了进去。   江远路总算得以摆脱那把椅子,拿了个杯子想给她倒杯水,却发现放水壶的柜子太低,腰完全弯不下去。   他又开了冰箱,里面的果汁早过期了,腐烂的蔬菜散发出淡淡的臭味。   曲思远本来都想走了,这时却不能当没看到,关切问道:“家里还有吃的吗?”   江远路下意识看向冷冻层,她也秒懂了:有是有,够不到。   她几步走到冰箱前,蹲下拉开门。   “要速冻饺子?还是牛排?”   “我自己……”   “我也饿了呀,”她弯起眉眼笑道,“开了整整五六个小时车呢。”   曲思远五官确实算不上漂亮,但笑起来的时候,江远路确定自己一定不是唯一一个挪不开眼的人。   他手指在掌心轻抵了下,还是没克制住本能的挽留欲望:“那就饺子吧。”   曲思远按着他的提示翻了锅子出来,开始煮水。   他在厨房门口站了会儿,手机便亮了。   霍见深发了一大串表情过来:“哥们不错吧,都给你制造机会了,好好把握啊!”   江远路下意识看了眼正拆着包装袋的曲思远,把手机屏幕关了。   曲思远厨艺一般,煮饺子倒是很擅长,还在厨房翻了虾皮和紫菜出来,洒了点在汤里。   两大碗饺子出锅,看着十分有食欲。   江远路本来就爱板着脸,如今连人都是扳直的,端着小碗不像在吃饺子,像在正襟危坐试毒。   她先自己尝了两口,确定味道没什么问题了,才小心翼翼问他:“有不爱吃的东西吗?”   他摇了摇头,迟疑片刻,目光瞥向厨房:“帮我拿点醋吧。”   “你喜欢喝醋呀,”曲思远一边起身往厨房走,一边又开始笑,“我爸以前也特别喜欢,吃一碗面得倒小半瓶,还总说吃醋的好处,什么健脾开胃啦,抑制病菌啦……”   本着服务就要服务到底的精神,她还直接把瓶盖都开了,笑眼弯弯,对着他的小碗就倒了下去。   咕咚咕咚两声,江远路才咬了一半的饺子,瞬间就被白醋淹没了。   江远路蹙了下眉,对上她溢满了温柔和笑意的眼睛,那点儿不快又消散了。   谁能拒绝这样的眼睛呢?   吃完饺子,曲思远就势把碗筷也洗了。   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 ,说是倾盆而下也不为过。   她拿软件约车,等了半天也没人接单。   江远路坐沙发上一个劲换台,手指一下下敲在遥控器上,仿佛约车软件一起一伏的呼叫震动。   曲思远第三次开始叫车时,他终于开口了:“我这儿挺偏僻的,这个时候不好叫车——屋子定时约保洁来打扫的,客房……影音室有床,晚上就先住下吧。”   他这房子其实不算很小,但设计时候应该就是按他本人的需求弄的。一个硕大的主卧,一个设施齐全的影音室,一个哪儿都硬邦邦的书房。   难得铁公鸡开口了,曲思远也没矫情,干干脆脆点了头。   江远路自己去冲了澡,在屋子里乒乒乓乓翻了半天,又出来了:“我弯不下腰,你自己来拿一下衣服。”   她第一次迈进这个巨大的主卧,深深地被那张特制的三米大床就很震撼到了。   这是打算娶啥样的媳妇,娶几个呀?!   需要把床做那么大!   床和衣柜之间宽到可以开个车道出来,落地窗到床也有2米左右的距离。   房间很大,家具却不多,空旷仿佛展厅。   江远路便站在“展厅”的一侧,指着足有半米高的抽屉:“这是我以前的衣服,你找找有没有能穿的。”   曲思远走过去蹲下,拉开抽屉,一股樟木香迎面扑来。   确实是很多年前的衣服的,料子普通,款式看着也像是十几年前的,其中居然还有校服。   蓝白配色,学校的Logo都洗得模糊了。   她隐约觉得眼熟,正想拿起来看,头顶上蓦然传来一声咳嗽。   她立刻回神,拿起最上层的宽大T恤,把抽屉拉了回去。   洗完澡换上衣服,曲思远才觉得后悔——这到底是哪一年的衣服呀!胸口都洗薄了,肩膀也开线了,稍微一用力可能就扯破了。   她飞快地把衣服简单洗了,挂到卫生间通风口,溜进同样大而无度的影音室。   影视室里的床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应该是把可以调角度的真皮座椅。   只是因为大,足足可以躺下两个人,所以放平之后,还真有点床的意思。   曲思远盖上小毯子,感觉四周围的幕布、CD架、柜子都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吊顶还做了类似音乐厅的设计,呼吸大一点都仿佛潮汐。   她闭上眼睛,默念着自由民主幸福,慢慢沉入了梦想。 第33章 青桔柠檬酸(三) 爱心早餐……   曲思远一觉睡醒,觉得全身都紧绷着。   她勉力睁开眼睛,正对上天花板上雪白的方形吸顶灯。   去了峒乡之后,她的生物钟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只要不是特别累、没喝酒,早上5点雷打不动会醒一次。   原因也非常简单,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基地排的第一单生意在6点。   她5点起来简单收拾好上山,正好赶上给客人办保险等手续。   那种无忧无虑,一觉睡到午后的悠哉日子,回忆起来都恍如隔世。   曲思远又闭着眼睛躺了几分钟,起身爬了起来。   毕竟不在自己的地盘,她睡不踏实。   下床的时候,她的动作大了点,长T恤发出“刺啦”一声,自腰际裂到小腹。   她呆呆地捂了下裂口,叹气,拎起毯子缠在腰上。   好在洗手间的衣服已经差不多全干了,她手脚利落地换上,对着破掉的旧T恤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坦白从宽比较好。   ——江老板看着也不缺钱,总不至于为件旧衣服跟她闹。   为了表达一下自己的内疚之情,曲思远耐心地走到主卧门口听了听,又去厨房翻了翻冷冻层,最后决定给江远路叫个外卖当早餐。   小区虽然有些偏僻,骑手来得倒是很快,热乎乎送了一堆东西过来。   江远路看着虽然不好相处,吃东西却不挑剔,就没见他有什么不吃的东西。   她便每样都尝了尝,把自己认为味道比较好的脆油条肉糜炊饭、羊肉锅贴和牛肉豆面碎给他留了下来。   消灭自己那份早饭的途中,曲思远又“贤惠”地拿手机叫了商超送货,蔬菜、鲜虾、排骨、水果、牛奶等每样都要了一些。   江远路帮了她那么多,她心里还是明白的。   虽然囊中羞涩,对恩人嘛,总还是得大方点。   江远路起床的时候,曲思远正满头大汗地试图把一只过大的西瓜塞进冷藏室。   他愣了愣,有些无语地走过来,把隔层抽屉往上挪了一层,西瓜便顺顺利利躺了进去。   “你去超市了?”   她张嘴想说“外卖”,又改点头。   做都做了,她不介意人家更感动一点的,“我还给你买了早餐,放餐桌上了。”   江远路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不一起吃吗?”   “我吃过了,”曲思远继续把其他东西往冰箱里塞,“帮你整一下冰箱。”   他这才走到餐桌前坐下。   为了防止东西凉掉,曲思远把盒子和包装袋都好好封了回去,外卖平台的黄色LOGO硕大的印在上面。   江远路:“……”   他无声地笑了,这个小丫头,总耍这种无伤大雅的小聪明。   炊饭和豆面碎都还是温热的,羊肉锅贴有点儿凉了。   他全都慢慢地吃了下去,外面还有些小雨,带点潮湿的风从窗户那吹过来,恍惚是住在海边。   厨房的曲思远却突然匆匆忙忙走了出来,直奔卫生间而去。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她脸色难看地捂着肚子探出头,问:“小江哥……你早饭吃完了吗?”   江远路嘴里正含着最后一口羊肉锅贴,有些茫然地看向她。   曲思远也看到了他面前空掉的盘子和碗,说了句“你多保重”,又把洗手间门关上了。   江远路听着响亮的冲水声和排风扇转动声,走过去敲了敲门:“不要紧吧?”   没人回答他,大约半小时后之后,他也捂着肚子默默进了主卧的洗手间。   ***   霍见深难得做一回儿媒人,一晚上睡得特别踏实,梦里自己甚至代替曲建设牵着穿婚纱的曲思远,将人交给了自己的好兄弟。   他吃完了早饭,又开着车在飘着小雨的街上溜达一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一边往江远路家开,一边给他打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被按掉了。   再打,连续响了十几声,终于被接起。   江远路的声音听着有些憔悴,霍见深立刻满脑子黄色废料,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不是吧,到底是我太高看你了,还是太小看你了?”   “什么?”江远路的语气听着比平时还低气压。   “我在来你家的路上。”霍见深只当他装深沉,“给你带点药?”   “你怎么知道……”   “是兄弟还不懂你?”霍见深干脆地挂了电话,吹着口哨在最近的药店停了下来,什么牡蛎片、金匮肾气丸、六味地黄丸买了一堆。   按门铃的时候,霍见深还对自己的高瞻远睹充满了钦佩之情。   拉开门的,却是曲思远。   不过一晚上没见,姑娘整个人苍白了一圈,一脸憔悴地看着她:“霍总你来了,药呢?”   “药、药?”霍见深下意识把那一大包塑料袋往身后藏。   江远路这人这么不忌讳的?!   姑娘还在就让他来送药,不怕被嘲笑?!   而且……而且不都说只有那啥……的牛……没有……那啥的地……   他正胡思乱想,主卧的门开了。   江远路也和曲思远同款脸色,幽灵一样朝着他过来:“药买来了?先给小曲吃吧。”   霍见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仿佛误闯了什么荒诞剧现场,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哪儿”。   到底他脑子有问题?   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为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药其实是给妹子吃的?好吧,妹子看起来确实不大好……但你这看着更需要拯救……啊呸……   霍见深神游天外的时候,曲思远已经绕到他身后,把袋子拎了过去。   悉悉索索几声响之后,她茫然地问:“哪个是吃拉肚子的呀,怎么看着都不像?”   江远路接了过去,苍白的脸色在看清那些药瓶药盒之后,慢慢泛红,很快又变得青笋笋的。   “滚!”   他把药塞回霍见深怀里,推着人出了门,“啪”的摔上门。   大约是用力太大扯到了腰,霍见深在门外清晰地听到了江远路吸凉气的声音。   “买错就买错了呗……”他站了片刻,小声嘟囔,“你那腰……确实该补补……” 第34章 青桔柠檬酸(四) 干什么把……   青桔柠檬酸(四)   曲思远在江远路把袋子拎过去发飙的瞬间, 福至心灵看到了牡蛎片下“回春补肾”几个小字。   “砰!”一声巨响,房门被重重甩上。   看着扶着门疼得龇牙咧嘴的江远路,她有些尴尬地笑笑:“没事, 买错就买错,我还是叫药店送药吧。”   江远路实在有点怕了她叫外卖的水平, 说了句“我来”, 撑着腰坐到沙发上, 拍了几样常用药。   两人大眼对小眼瘫坐了有十几分钟,门铃响了。   曲思远起身开了门, 送药小哥还没把塑料袋举起来, 身后人影一晃,霍见深已经冲了进来。   他脚步飞快,三两步拐进洗手间。   一边拐一边还说:“别赶我啊, 我马上都扔了!”   “哗啦”一声,似乎真把东西扔了垃圾桶里了。   江远路气过也懒得再说什么, 接过曲思远递来的水和药吃了下去。   卫生间门却又被猛地一把推开,霍见深拎着他那件破T恤一脸的震惊:“你、你那些宝、宝贝‘文物’……破、破了一件?”   他这一着急,舌头磕碰得比曲毅还厉害。   曲思远一口水差点呛住, 艰难地咽下药丸, 眼泪花都出来了:“咳咳咳咳咳……不好意思, 是我不小心扯破的……咳咳咳咳咳……”   她这话一出口,江远路没什么反应,霍见深眼睛里的八卦之火简直都要喷薄出来。   你们这孤男寡女的, 干什么把衣服都弄破了?   江远路捂着额头叹了口气, 起身走向厨房。   霍见深拎着那件衣服,亦步亦趋跟了过去,还把玻璃门给关上了:“你叹什么气啊, 我刚还真差点被你骗了,到底什么进展了?跟我有什么好害羞的,咱们……”   江远路拉冰箱门的手顿住了,近乎凌厉地回头看他。   霍见深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别生气别生气,我闭嘴我闭嘴。”   说着,他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江远路踢了脚柜门:“淘米。”   “好好!”霍见深笨手笨脚地蹲下,拉开柜门,拧开了米罐盖子,有些茫然地舀了一杯米出来,“倒哪儿?”   江远路干脆靠在了玻璃门上,冲电饭煲抬了抬下巴。   霍见深便从善如流地倒了进去。   “再倒。”   霍见深又舀了一杯。   “把内胆拿出来,放水,洗三遍。”   霍见深哪儿干过家务,两量杯米硬生生洗得只剩下一半,整个料理台都是水。   江远路又指挥着他把内胆外壁擦干,放回电饭煲里,这才自己接手。   霍见深看着他动作麻利地洗了排骨,焯水后捞进电饭煲里,又切了蘑菇和青菜、姜丝进去,盖上盖子选了煮粥模式,忍不住感慨:“好久没尝过你手艺了,真的可以嫁——”撞到江远路目光,硬生生把那个四声咽了回去,尾音提气成了升调,“娶了!”   江远路没再理他,洗干净手出去时,曲思远又不在了。   卫生间门倒是紧闭着。   他摸了摸肚子,也朝着主卧走去。   霍见深看得直摇头,在心里默念了声“苦命鸳鸯”,坐到沙发上开了电视。   宫斗剧噼噼啪啪的耳光里,鸳鸯们前后脚都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还跟避嫌似的一左一右坐他两边。   这架势一般单身狗哪儿吃得消,霍见深立刻就借口倒水换了位子。   江远路亲自下单的药大约真有点奇效,等粥开的这段时间里,两人没再去厕所。   排骨粥香气阵阵飘来,三人都有些馋。   曲思远主动去盛粥,才站起身,就被江远路阻止了:“老霍去吧。”   霍见深瞪大眼睛:你这见色忘义,也有点太明显了吧?!   “他腰腿好,肠胃也好,能者多劳。”江远路闲闲道。   他一提“腰”,霍见深便心虚了,老老实实进去,很快端了三大碗排骨粥出来。   江远路性格糟糕,做饭的手艺却意外好,排骨嫩滑,米粥浓稠,连姜丝都没什么辛辣味。   霍见深吃得飞快,一人吃了大半锅,连底都刮了个干干净净。   末了,还被江远路赶去洗碗。   江远路和曲思远都没敢多吃,吃完了也都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发愣。   “要不……”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都闭上了嘴巴。   他等了等,见她没继续开口的意思,鼓足勇气道:“你要不今天就别回去了,肠胃病容易反复。”   曲思远本来是想告辞的,被他这么一说,脸唰的就红了。   再想想自己回峒乡得五六个小时,回家也得一个多小时——路上真的再闹一次肚子,还真是蛮难熬的。   她正想点头,电话却响了,竟然是曲毅。   电话一接通,曲毅就迫不及待地在电话那头道:“小、小曲!今、今天有人联系我,说愿、愿意投资咱们白鹭山的桔林!”   曲思远“啊”了一声,问:“是谁?”   “就、就是你那个学、学长!”   她愣住:“李浩然?”   “对、对!”曲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你、你不知道吗?他、他还发了份合同给我,说、说你肯定也会参股!”   “我……”   曲思远不由自主想起晚风里的那个萧瑟的背影,以及那几条突兀的短信。   李浩然确实是和自己表达过投资意向的,可为什么不直接来找自己,而要迂回着联系曲毅呢?   曲毅还在那头兴奋地说着,想来李浩然描述的前景一定非常美好。   她握着手机,心里五味陈杂。   她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一有人出钱就激动的门外汉了。   投资的最终目标,还是要实现财富增值。   除了江远路这样坏脾气却坚信着曲建设眼光的,也真没人愿意陪着她来白鹭山死磕。   如果发消息的人是江远路,她又已经尝过了曲毅的桔子,即便是要贷款,也真有心想合作试试。   可这个人是李浩然。   是和她一起看过深夜的星空,走过凌晨的山道,嗅过玫瑰芬芳的李浩然。   她握着手机原地走着圈,来来回回走了足有十几趟,迈步走向阳台。   江远路早在听到“李浩然”三个字的时候,就恢复了一贯的冷淡面色。   电视里环肥燕瘦的后宫佳丽们忙着争宠,爬七老八十皇帝的床仿佛毕生理想,怀孕了的更是直接把得意写在了脸上……   他有些不明白,怎么同样是男人,同样有着明显缺点和长处,这个人的爱情怎么就来得那么容易。   哪怕10个后妃有9个都满腹算计,总还有1个真心实意捧出了真心。   不像他,明明近在眼前,愣是空气一样毫无存在感。   阳台门没有关紧,偶尔有一两个词、一两句话顺着暮秋的风被送进来。   他努力想要装不在乎,却还是清清楚楚听到了。   “……跟喜欢的人一起有了经济纠葛……再好的感情……总是要变质……”   江远路木然地看着电视屏幕,斑斓的衣料和头饰模糊着在眼前掠过。   原来,他一开始就输了。 第35章 青桔柠檬酸(五) 爱情龙卷……   青桔柠檬酸(五)   曲思远和马艳艳通完电话, 出来就跟江远路告辞了。   肚子不舒服还能中途下车,爱情和钱没了,却是去哪儿都找不回来的。   钱她还紧握在手里, 爱情……曲思远坐在出租车上,脑子里一团乱。   她得承认, 这样若即若离、含糊不清的感情, 她其实是要不起的。   她是真穷怕了, 在乎面包远胜于爱情。   马艳艳在电话那边无语:“不是,就一起种个水果, 他能坑你什么?赔钱可能更大好吗?!”   “他要百分之51%的股份。”曲思远耐心道, “主动权在他手上。”   “那是因为他出钱多呀!”马艳艳无奈,“你不乐意就加钱,少给他一点呗。”   曲思远沉默。   讨价还价一样抢着“1%”乃至“2%”, 锱铢必较对方付出的每一分每一厘……   她闭了下眼睛,又一次睁开看向窗外。   说来惭愧, 创始人控制权保持的概念,还是江远路灌输给她的——彼时她什么都不懂,一门心思卖掉公司。   桔林的基础, 完全是曲毅打下的。   他和那时候的自己何其相似, 因为看不到希望, 因为迈出第一步艰难异常,所以对任何伸过来的橄榄枝都充满了莫名的感激和崇拜。   她不由自主想起曲毅和自己描述幼年想往一只抽水马桶时的执拗,凌晨挽着裤管在山道上清理落石时的狼狈……   甚至, 想起了他拎着那碗塑料袋装着的热汤面, 从旧摩托上下来的模样。   不知不觉,他们居然一路走了这么远了。   车子开上高架,天际满是阴郁的云层。   曲思远到底没把李浩然的电话拨出去, 反而向司机道:“师傅,麻烦您前面调头,往回开吧。”   再一次在江远路小区门口下了车,曲思远心里的大石头陡然一松。   明明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光是想到他冷飕飕看人的模样,意外地就有点安心。   这样的信任其实是不应该的,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白纸黑字落下来的合同……毕竟,是亲爹传给她的,仅剩的一份友谊。   曲思远刚离开没多久,保安还记得她的脸,痛痛快快放了她进去,还帮忙把楼道门都刷开了。   她在心里把这个事儿列了几条关键疑问出来,当然最主要的是要保障曲毅和自己的钱袋子利益。   门是霍见深打开的,对方手里还捏着罐啤酒,看到她嘴里的烟直掉下去,差点烧到脚趾。   “小曲、曲姑娘?你怎么回来了?!”   他这减肥减掉的仿佛是语言中枢,还真有点传染到了曲毅说话的精髓特色。   曲思远有点不好意思,“小江哥还在吧?我、我想咨询他几个问题。”   “在……是在的。”霍见深回头看了客厅一眼,把门拉开。   客厅里的宫斗剧仍旧在播,似乎已经到了高潮,一群人乌泱泱地聚集在一起,正逼着女主角滴血验亲子。   苍老而威严的皇帝高高地坐在轮椅上,任凭大家八卦自己到底有没有被戴绿帽子。   江远路和刚才一样还坐在沙发上,只是手里多了罐啤酒,茶几和脚边也扔了不少烟蒂和酒罐。   自己这走了也没多久啊!   曲思远茫然地看着明显放飞自我的两个男人,一时进退两难。   “你回来干吗?”江远路的语气听起来,倒还是满清醒的,就是眼睛直愣愣的看人,模样看着有点儿过分“耿直”。   “咳,回来了就好。”霍见深推着曲思远进了屋,开了窗户通风,一边弯腰乒乒乓乓开始收拾酒罐。   打车费都花了一百多,总不能白跑一趟!   曲思远舔了舔嘴唇,在江远路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就是我那个学长的事儿,他想投资小毅哥的桔林,也希望我参股,但是……”她把手机里的合同打开,给江远路递了过去,“他要51%的原始股,要控制权。”   话音落下,屋子里一片寂静。   霍见深端着垃圾桶,小心翼翼地看江远路。   好在江远路没真醉到人事不知的程度,怔忪了半天,还是把手机接了过去。   他飞快地扫完:“那个丙方指你?”   曲思远点头。   江远路指了指分红:“对你不是挺好的?”   “我……”曲思远噎了下,“小毅哥才是创始人,树种什么都是他当年……”   “你也说了是当年,”他打断他,“这些成本比起你家学长的投资,确实不值一提,人家既然想投资,肯定不是来做慈善的……”   “咳咳咳!”霍见深几乎都快趴到他们俩中间咳嗽了,才把江远路的嘴堵住。   “小曲妹子,无商不奸,你忘了你学长是学金融的。”霍见深插嘴道,“金融男就是这样的,爱出轨爱坑人。”   曲思远干笑,仍旧看向江远路:“可我记得你当时帮我时说过,创始人的控股权非常……”   “我什么时候帮你了?”江远路蓦然打断她的话,“你别自作多情,等开春培训班开了,课时费一分都不能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曲思远给他说的有些讪讪的,“我就是特别感激你,感激你那时候没……”   “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哪,”霍见深干脆在她边上坐下来,还暗暗给江远路使眼色,“你以为谁都跟咱们小江总似的,这么耿直爱奉献?我跟你说我要是女的,我早就嫁给他了,嫁人就得嫁工科男,踏实、执着、深情、忠贞不渝!”   他王婆卖瓜似的絮絮叨叨夸了一大堆,曲思远却明显有些走神。   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一路上低落的情绪来自哪里了,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奢望李浩然谈到钱的时候多“让”着自己的。   因为有了江远路这个陌生人的对比,李浩然的“符合常理”,就显得有点那么不近人情。   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被宠坏了。   她有些感动地看向江远路,见他一脸失落的模样,虽然不明原因,也有些心酸,俯身抱住他,“真的太谢谢你了,小江哥!”   霍见深手里的垃圾袋“当啷”落地,他猛地抬头看向江远路。   江远路也是一脸爱情来得太过突然,就像头顶突然来了阵龙卷风的懵逼表情。   回抱住她啊!   拥吻啊!   表白啊!   随便做点什么啊?!   霍见深手舞足蹈地冲他暗示,江远路浑然没有反应。   爱情龙卷风很快过境,曲思远潇洒地放开他,站起身再次告辞:“我去把黄律师接来,请他优化下条款,最好能帮小毅哥再争取1%的股权过来!”   说完,一溜烟跑了。   江远路仍旧很平静,甚至没挪窝。   霍见深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又问:“怎么样,被心上人问到自己为什么比她男朋友对她还好的滋味如何?”   “他不是她男朋友,她还要帮曲毅去谈条件,在商言商,没扯一点感情。”江远路终于开口,“你没事别在我眼前瞎晃。”   “我瞎晃?刚才是谁一脸世界末日的样子让我去买酒买烟的?”霍见深提高嗓门,“你这也太容易满足了吧?人抱得多坦然,压根就当你无性人,我跟我表姐平常就这样,你不要太得意了!”   江远路抬手拿起遥控器,关掉了那部神奇的“寻找绿帽之旅”宫斗片,脚步轻快地往主卧走去。   看那模样,明显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第36章 冬至将至(一) 擦肩而过【……   冬至将至(一)   曲毅在家激动了半天, 实在坐不住,去桔林转悠了一圈。   他承包的地虽然还回去了,除了极少的部分, 几乎都和他承包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化。   只是因为疏于打理,果子外形和产量不行。   他有些爱惜地擦了擦还没熟透的果子, 心里的忧虑, 却又升了上来。   桔子算比较容易储存的水果了, 但白鹭山也确实交通不便。那些上门收购的采购商把果子价格压得极低,收购价一斤就给几毛钱。   自己运出去吧, 没有销售渠道, 反而倒赔运输费。   他倒也尝试过网上零售,可白鹭村连个快递代发点都没有。   去镇上和快递公司谈,他销量不够, 省内至少都要10块钱一箱,跨两个省就飙升到三四十了, 运费价格都要超过桔子了,谁肯买账?   如今白鹭山的旅客是有了不少,但明显没办法消化上百万斤的桔子。   曲思远的这位学长, 一口气愿意掏50万, 真能化腐朽为神奇?   曲思远赶到时, 已经过了饭点。   曲妈妈给她和黄律师下了面条,曲毅有些忐忑地看着他们俩吃:“够、够不够,锅、锅里还有。”   “够了够了, 小毅哥你先看看合同, ”曲思远自背包里掏出打印好的合同,“标黄部分是黄律师改的,标红的部分是我的建议。”   曲毅接过来,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曲思远划掉的50万,和边上添加的30万。他再往下看,股份比例也被改了,代表曲思远的丙方这里写了10万。   “这……”   曲思远解释道:“10亩桔田,按你刚才介绍的,每年的肥料和人工养护费投入大约五六万,土地承包费用1万左右,咱们大气点,每年投入算他毛十万,也差不多了吧?”   曲毅沉默了片刻,点头:“不、不算天灾人祸,差、差不多能这么算。”   她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面条,含含糊糊道:“桔树虽然因为做承包费抵给老乡了,好歹树种都是好种,买回来市价一棵也就三四百块块钱,还不用移植、嫁接,肯定要折算些股份给你的。一亩地有近百棵果树,10亩就是1000棵,你们自家占了2亩,买回剩下剩下的8亩,我算它25万,差不多了吧?”   曲毅继续点头,这笔账,他早就在她们来之前算过了。   “那咱们的启动资金,其实最少只要35万就差不多了。”曲思远放下筷子,“让浩然学长出30万,我再加10万,你有多少凑多少,三万五万都行,股份他占44%,我占10%,你占46%,怎么样?”   曲毅拿着合同犹豫。   曲思远看了眼黄律师,黄律师解释道:“资金是比原来少了,紧张一些,但好处是控制权在你手上。”   “你、你和他……”曲毅看着曲思远,到底还是把话说出口了,“如、如果以后成了一家人,股、股权……不还是一样?”   曲思远噎住,这一点却是完全没考虑到的。但依她和李浩然现在暧昧的关系,曲毅会这样想也很正常。   她这一通忙碌,看着还真有点帮未来男朋友套控股权的意思。   她抿着嘴想了半天,咬咬牙:“那咱们两人间再签个补充协议,如果我和李浩然结婚了,必须允许你按市场估值回购我的这部分股权。”   话说出口了,她自己也是一怔。   这样的约定,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吉利。   仿佛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几个字,放大裱在了眼前。   曲毅和黄律师更是被震得呆若木鸡,一时间不知该祝福她爱情长长久久,还是祈祷她事业顺顺利利。   倒是曲思远自己,反而卸去了负担,轻松下来。   她要真能跟学长修成正果,提前找个借口把股权转出去,既能变现资金,还不用夹在爱情和友情之间为难,何乐而不为呢?   两份协议很快修改完毕,由黄律师发还给曲毅,再反馈给李浩然。   李浩然可能是在忙,东西发过去半天没有回应。   曲毅又拨了电话去催,对方才表示自己已经收到邮件,又问:“这个合同,是你和曲思远一起商定的吗?”   曲毅扭头去看曲思远,曲思远脸色有些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便回答说,“是”。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李浩然才又问:“那她在你身边吗?和她的律师一起?”   曲毅有些莫名其妙,黄律师却秒懂了,指了指自己的笔记本。   他的文档软件注册信息填的真实姓名,李浩然肯定是看到了他重新编辑后的文件最后保存者信息。   曲思远硬着头皮接过曲毅手里的电话,轻声道:“学长。”   “真是你呀,”李浩然的声音听着,倒不像是在生气,“本来也要找你商量的,这样正好,就按你说的定吧,合同我明天来面签,或者后天?”   “不、不用,”她赶紧道,“我明天也正要送黄律师回S市,还是我和小毅哥一起来S市找你吧,咱们顺便一起吃个饭。”   “好。”   一通电话打完,曲思远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她再一抬头,发现其余人都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黄律师笑笑没说话,起身借口去外面看看还没完全开败的花。   曲妈妈收拾碗筷去了,曲毅走开几步又转了回来,胡乱地塞了包抽纸给她。   曲思远哭笑不得,抽出纸巾在手心擦拭的时候,胸口才终于开始有了点缓慢而不明显的钝痛。   毕竟牵扯到帮了自己那么多的曲毅,学长……应该也能理解的吧。   无论如何,在商言商,天经地义。   窗外,大片的流云正快速移动着。   雪白的云絮快速地包裹住了没什么温度的太阳,又很快完完整整地吐了出来,继续流向远方   匆匆忙忙,擦肩而过。   ***   第二天一早,曲思远便和曲毅、黄律师一道上路了。   去S市的路她开了不下十几趟,但曲毅还是非常绅士的给她分担了大半的路程。   一直到车子进了城区,才把驾驶座还给她。   “城里你熟。”   曲思远也不客气,握着方向盘熟练地往市中心拐去。   李浩然约的地方就在她以前工作的杂志社附近,距离他公司倒是挺远的。   他们赶到时,李浩然已经在包厢里等着了。   一进去丝竹声悠然,烛光摇曳,不像是要谈合作,倒像是集体相亲。   李浩然一见他们进来,立刻就起身来迎,还问:“直接峒乡过来的,开车很累吧?”   “很累”的曲毅知趣的没有搭腔,只拿眼睛去看曲思远。   曲思远倒是坦白:“还好,主要都是小毅哥在开。”   李浩然“嗯”了一声,冲曲毅笑笑,又坐回了座位上。   “这里的桃花乌龙茶不错,你们尝尝。”   不知是不是错觉,曲毅总觉得,那话里的“你们”,当真就是非常的“你们”。   李浩然是孤身一人的,而他们,则像是以多欺少一般。   再想到那份有关曲思远感情和股权的补充协议,他就更加坐立难安了。   菜一道道上来,茶水也添了两遍。   度数不高的米酒装在白瓷瓶里,不知什么时候被送了上来。   李浩然仿佛忘记了他们是开车来的,行云流水般地给每个人的杯子都满上,连曲思远的都没放过。   黄律师本来就不开车,曲毅当然也不能拒绝。   曲思远拿着杯子,也只迟疑了几秒钟,便和其他人一样仰头喝干了。   李浩然连夸了她好几声爽快,又给所有人的杯子满上了。   曲思远扯着嘴角笑了笑,心却一点点往下沉去。   既然是传统酒局,总不能一直让李浩然这个大股东主动招呼。   第三、四轮的酒是曲毅和曲思远主动倒的,第五轮又是李浩然……   走出大门的时候,夜风扑面而来,吹得各人肚子里的黄汤都有些翻腾。   代驾刚把车子发动,李浩然却又从车库的另一边走了过来。曲思远停下脚步,曲毅已经昏头昏脑地先上了车。   有人在不远处发动车子,引擎声轰鸣,灯光刀片一般在两人的脸上掠过。   李浩然单手插着兜,看着她笑了笑,突然道:“一阵子不见,学妹你真的——越来越有当老板的样子了。”   她猛地握紧了手掌,果然不是自己的错觉。   那些解释的话,那些想要拿来和他诉说的,曲毅帮助自己的点点滴滴,突然就显得分外的可笑和苍白。   曲思远没敢继续在他面前站着,生怕自己酒劲上来要说错话,指甲在掌心掐了下,说了句“我先走了”,急匆匆转身上车。   慌乱中,曲毅被她踩到了脚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车子慢腾腾开入夜色,代驾叹了口气,再次询问:“把这位黄先生送到佳苑小区之后,是要拐回南浦路上吗?”   “对!”曲毅拍着大腿点头,“往我兄弟江远路家开!我要去探病!”   曲思远缩在车窗边,半醒半醉地看着窗外一盏盏匆促掠过的路灯,仿佛一道道孤寂的人影。 第37章 冬至将至(二) 醉酒意外……   朱玫大学毕业之后, 一共换过三个工作,雁巡科技是她待得最久的一家了。   论规模,它是最小的;论薪资, 给的也不是最高的。   能留到今天,她自己的归纳是, 同事们都是宅宅的理工男, 氛围轻松, 不用勾心斗角。   当然,偶尔加班也是有的, 但是大家都会在不那么忙的时候, 以各种方式补偿回来。   听说老板江远路摔伤了,大家都很是关心,几次要去探望, 都被拒绝了。   其中一位元老便提议:“老板不然你开个直播吧,我们云探望你, 给你刷礼物。”   江远路当然是不会搭理的,只是通知大家晚上上线,加班开视频会。   他们公司的产品主要供货给各大机场、火车站、地铁站, 市场部连营销都不用怎么搞, 努力多投标就算是最大的推广了。   但这几年发展下来, 产品的体积和外形却成为了最大的短板。   江远路也找设计师来合作过,可惜阿宅们对这些“花架子”完全不买账,不是这个改了元件放不下, 就是那个换了走线有问题。   最近一次的招标会铩羽而归, 江远路因为受伤,没赶得上回公司骂他们一顿。   今晚的会,估计就是要秋后算账。   朱玫早早上线, 果然在江远路桌上看到了厚厚的标书。   阿宅们没了往日喝可乐吃烧烤的肆意,一个个戴着眼镜坐在镜头前,像一只只沉默的浣熊。   江远路没戴眼镜,低头一页一页翻着标书。   他的电脑话筒估计质量特别好,纸张摩挲产生的沙沙沙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气氛正僵持着,江远路那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铃声。   江远路的翻标书的手停住了,侧耳听了听,起身走向玄关。   可视门铃的屏幕他们是看不到的,声音却清清楚楚的。   一个女声很慢地喊了声“小江哥”,然后便是“哇”的一声呕吐声。   阿宅们面面相觑,纷纷睁大浣熊眼,互相用眼神询问,谁也没敢开口。   “砰!”   房门打开又被关上的瞬间,终于有人小声开口:“那是老板娘吗?”   “老板谈恋爱了?”   “我第一次看到老板身边出现异性哇?!”   ……   朱玫推了推眼镜,淡定地接受了这帮人忽略自己性别的行为,并在江远路那头再次出现房门开启的动静时,及时出声制止了他们继续八卦。   江远路再一次出现在了镜头里,家居服领子有点歪,似乎被人拉扯过,头发垂了几缕在眼前,低声说了句“下次再说”,便直接下线了。   下线之前,朱玫清晰地看到他身后有人歪歪斜斜地晃了过去。   还不止一个,没出声也看得出来应该是喝醉了。   ***   江远路关了电脑,有些无语地看着一齐往厕所挤的曲思远和曲毅,揉了揉太阳穴,上前把曲思远拉了回来。   曲毅立刻冲了进去,门也不关就开始解裤子往马桶那走去。   江远路只好再帮他把门关上。   黄酒后劲儿大,曲思远又在外面吹了半天冷风,脑子里混沌一片,只隐约明白自己是被“阻止”了。   她呆呆地看了他片刻,眼眶渐渐红了。   江远路有些无措地放开手,她的眼泪就下来了,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往下掉,仿佛被抢的不是马桶,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里、里面主卧还有一个……”江远路伸手指了指主卧。   曲思远“嗯”了一声,抬手擦了下眼泪,含糊着说了声“谢谢”,人却站着没动。   江远路无奈,拽着她胳膊拖着人往里走。   她这酒品倒是还可以,哭也就是没声没息的,干掉眼泪不出声。   他把人送进厕所,犹豫着叮嘱了句:“洗把脸就好了,刚喝完酒别洗澡。”   她不知听懂了没有,垂着的脑袋倒是点了点的。   关上门,江远路又绕回到客厅,曲毅已经出来了,盘腿坐在厕所门口。   看到他,便满脸笑意地打招呼:“李、李总,你、你太厉害了,喝、喝个酒还……还长、长高了哈哈哈!”   笑起来,倒是不结巴的。   江远路蹙着眉看了他片刻,问:“李总是谁?”   “你、你自己都不认识自、自己?”曲毅又傻笑了半天,起身试图拍他肩膀,“李、李学长,你、你肯定喝、喝多了!”   江远路后退了两步,避开醉鬼的手掌。   李总,李学长——李浩然?   “你们今天去谈合作了?”   “对、对呀!”曲毅四下转了转,扑到沙发上,“我躺、躺一下,合、合同别……别忘了……”   话没说完,人已经沉入了梦想,鼾声也开始规律响起。   江远路拿了条毯子搭在他身上,走回主卧。   洗手间门还关着,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他轻了敲了两下,又等了等,拧开钥匙推开。   曲思远衣衫整齐地坐在洗漱台上,脸靠着镜子,也已经睡着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忍着痛往前倾身,摇了摇她肩膀:“曲思远,曲思远!”   曲思远皱着眉头甩了下手,更用力地拿脸顶着镜子。   她白皙的脸颊被镜面挤得变了形,倒是隐约有了点童年时期婴儿肥的轮廓。   江远路叹了口气,伸手将她两个胳膊架到自己肩膀上,再揽住她腰用力往外拖动。   她没了镜子的支撑,两手使劲箍住他脖子,双腿也猴子似的盘到了他腰上。   那一下重心全压他身上,江远路直觉后腰的刺痛陡然加重,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骨头崩裂的声音。   他爆了满头的冷汗出来,靠着墙站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没舍得把人扔那个冷冰冰的台子上,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主卧。   卧室没开灯,只一点卫生间和窗帘缝隙里漏出的黄光照亮了大床的一角。   江远路抱着人绕着床走了一圈,最后发现——她醒不过来,他弯不下腰——除了直接松手扔人,没有任何办法。   他偏头看了眼偏头缩在自己颈侧的女孩,深吁口气,用自己膝盖顶着床沿,腾出一只手将她的两只胳膊自自己肩膀上扒了下来,然后是两条腿……   好不容易解除连体状态,将人扔上床的瞬间,曲思远大约是感觉到了腾空的恐惧,抬手慌乱地一抓,正好拽住他胸前的衣襟。   下坠难止,他不得不跟着扑倒下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她身上。   “嘭!”   巨大的震荡和疼痛之下,他有些绝望地发现——这一次,恐怕是真爬不起来了。 第38章 冬至将至(三) 他灌你酒?……   冬至将至(三)   曲思远今天的生物钟仍旧准时生效了。   天才蒙蒙亮, 她胸口发闷地睁大眼睛,蓦然就对上了近在咫尺的另一双眼睛。   “啊啊——”   江远路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嘴巴,“别喊了, 邻居要投诉的。”   “这、这……我……”   两人贴得实在太近了,说话声擦着耳朵, 眼睛对着眼睛, 身体也近乎严丝合缝地贴着……曲思远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一些刚才完全没留意到的, 属于他身体的变化。   江远路偏开头,尴尬地躲开她询问的目光。   “我被你拽倒的, 起不来, 也喊不醒你。”   她是记得昨晚喝酒的事儿的,离开那家店之后,记忆虽然不那么完整了, 但也隐约记得自己蹲人家门口吐过、抱着人不放过。   “对不起,”曲思远从善如流地道了歉, 手撑着床想将他轻轻往一边侧推开。   她才一动,江远路就轻哼一声,额头的汗又开始流了。   “没事吧?”   他摇摇头:“我试过了, 这样翻不动的。”   “那……”曲思远微微曲腿, 试着自己身体往上缩。   “别、别这样动!”肩膀都还没挪上去多少, 江远路已经按住了她肩膀,语气难堪。   曲思远不敢乱动了,安慰道:“没事没事, 我理解的——”   “理解什么?”他瞪她。   “我……”   “再有这样的人, 你要一拳砸他脸上!”江远路语气不忿。   曲思远:“……”   那现在砸不砸?   砸了你不还手?   曲思远没敢开口问,半晌,终于想到了另一个人:“不然, 咱们喊一声小毅哥来帮忙?”   “喊过了,”江远路疲惫地垂下头,发丝蹭过她颈侧,“打他电话也没人接,大约还在睡。”   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来。   她抬手试了下,黑屏,没电。   这还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啊。   两人又这么躺了一会儿,她见江远路一直把头埋在曲起的右胳膊里。   “你昨晚不会就一直没睡吧?”   他一动也不动,半晌,“嗯”了一声。   “那不然现在睡会?”她抬手虚指了下客厅方向,“一会儿小毅哥肯定也该醒了。”   他又“嗯”了一声。   但人的身体状态是骗不了人的,光从他紧绷的手臂线条也看得出来:他没睡着。   曲思远平时没生意时,也是要睡回笼觉的。   今天的瞌睡虫却一去不复返。   睁着眼睛尴尬,闭着眼睛……气氛就更暧昧了。   “我跟你说个冷笑话吧,”曲思远清清喉咙,“从前有一条深海鱼,它往深海里游,越游越深,最后还没到家,就忍不住开始哭了。妈妈问它怎么了,它说,我压力好大的。”   江远路没什么反应。   “不好笑呀?”她转了转眼珠子,“那我再讲一个,有一个……”   “曲思远。”   “嗯?”   “闭嘴。”   ***   曲毅一觉睡到大天亮,才被尿憋醒,翻身的时候还从沙发上滚了下去,差点把直接摔尿裤子。   他急急忙忙冲去了厕所,解决了生理问题才开始打量周围。   ——他昨晚是真喝多了,彻彻底底的断片状态。   现在脑子清醒了,就开始紧张:这是哪儿?曲思远去哪儿了?   难道昨晚他忘了把人带回来?   难道带回来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姑娘跑了?   曲毅一乡下老实小伙,站镜子前汗都要下来了。   无论是丢了还是那个啥了,都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曲毅拧开冷水泼了下脸,使劲拍了两下脸颊,推开门大步往外走去。   客厅也是陌生的客厅,装饰得挺时髦的。   他眼尖看到了自己落在沙发上的手机,正要去捡,主卧传来了声音。   “小毅哥!小毅哥你醒了?!”   “小、小曲!”   曲毅扭头就往主卧冲,推开门,整个人都愣住了。   曲思远和江远路叠得跟个馅饼似的,暧昧地躺在那张足有三米宽的大床上。   ——他是不懂为什么有人要把床做成这样,但是这个时候这样喊他进来,不是很尴尬吗?   城里人会玩,城里人大胆,城里人……   他犹豫着往门外退了一步。   “你别误会!小江哥摔到腰了,所以才起不来。”曲思远赶紧解释。   曲毅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摔到腰我知道啊,摔到了就别做这么高难度的动作……   “我怪我他才滑倒的。”曲思远其实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怎么来他主卧的,又怎么能摔成这样奇葩的姿势,本着凡事多往前看的原则,胡乱解释一通,求助道,“小毅哥,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曲毅一直就没再看他们,偏着头看着门框:“怎、怎么想办法?”   “扶他……”   “打120吧,”一直沉默的江远路终于开口了,声音嗡嗡的,“腰椎好像有些问题。”   120的效率还是很高的,许是因为听说病人无法移动,可能腰椎骨折,来的还是男医生和男护士。   他们带着担架进门,看清床上人的状态之后,医生还是没忍住问了声:“这怎么能摔到腰椎?”   这种正常的运动……也伤这么严重……那岂不是满世界都是截瘫的男人了?   江远路已经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曲思远颈窝里,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曲毅和曲思远主动解释:“不,不,他原来就摔到腰了,这次是不小心……”   话没说完,医生又插嘴了:“都摔伤了就应该好好听医嘱,年轻人火气这么旺——来我先检查下。”   江远路终于被抬上担架的时候,曲毅突然回忆起江远路两次受伤的相似细节,霎时就有些不能直视这俩人。   曲思远被压了一早上,肩膀疼胸疼揉着脖子跟着上了救护车。   “我先跟过去看看,小毅哥你收拾下,一会儿直接开车来医院?”   曲毅点头。   一直躺着装死的江远路也终于动了动脖子:“帮我把笔记本也带上吧。”   曲毅继续点头,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俩,果然有点问题!   到了医院,担架换推床,呼啦啦就是好几个检查。   曲思远昨晚没换衣服也没洗澡,臭烘烘地坐在CT检查室的门口,总觉得自己像只移动的臭味蛋。   检查结果没那么早出来,身体各部位的神经反射、痛觉什么倒是没问题的。   江远路又一次住进了病房,长手长脚地陷在小小的白色病床里,有些笨拙的可爱。   曲思远出门买了些早点,送到床边时,他明显有些犹豫。   曲思远也想起来那次惨烈的闹肚子,“不然我先吃吧,我吃了没闹肚子,你再吃?”   护士给她逗笑了:“那万一热的时候吃了没问题,凉了再吃就有事呢?”   “凉了我再去买。”曲思远的行动能力是很可以的,这么说着也就这么做了。   她三两口把早饭吃完,就那么坐床头边玩手机,边等着那个可能的“问题”。   江远路偏头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我也饿了,还是吃吧。”   “再等一会儿呗。”   “没事。”他催着她把东西拿了过来,捏了个小笼包塞进嘴里,“还想吐吗?”   “啊?”曲思远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垂着视线,又拿了个包子,语气淡淡的:“昨晚李浩然灌你酒了?” 第39章 冬至将至(四) 相看两厌【……   冬至将至(四)   “昨晚李浩然灌你酒了?”   曲思远猛地看向他, 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夸张。   “他……没……我们就是高兴……”   “高兴?”江远路抬眼看着她,“高兴到喝吐了?高兴到坐我家洗漱台上睡?”   曲思远闭上了嘴巴。   是,你最聪明, 一下子就看穿了事件的本质。无论这饭局表面看着多和谐,多顺利。   本质上还是我被灌酒了, 被自己暗恋的男生灌酒了!   所以你一定要说出来, 提醒我有多难堪?   她抿紧了嘴唇, 反复提醒人是因为自己才受的伤,才克制住开口怼人的冲动。   她没说话, 江远路也没再问。   曲毅拎着大包过来时, 已经冲了澡换了衣服:“你、你要的东西,看看还缺了什么?”   见江远路躺着一动不动,后知后觉想到他现在的身体状态, 干脆把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给他过目:“换、换洗衣物、笔记本、本电脑、洗、洗漱用品、大门钥匙……”   展示完,曲毅又劝曲思远:“小、小曲, 我、我在这里陪着,你回去冲、冲个澡,休息下, 换个衣服?”   曲思远点头, 转身便走。   “钥匙带上吧?”江远路在后面提醒道。   曲毅一愣, 反应过来,赶紧拿起江远路家的钥匙送到门口。   曲思远有些疲惫地摇摇头:“不用了,我回趟自己家。”   她出了病房门, 便越走越快, 出了住院部之后,更是干脆发足狂奔起来。   一直到上了地铁,看着街景擦着车窗疯狂后退, 机械电子音报出一站站熟悉的站名,她才有了点真实感。   这一场宿醉,似乎把她半年来的疲惫都唤醒了。   她颓然地在地面轻踢了一脚。跟着人群往外走。   出了地铁站,她也没心思换乘,沿着马路闷头小跑着回了家。   程芸看到她意外极了,曲思远自顾自洗冲了澡洗了头发,又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里……她一刻也不停地忙碌着,甚至连抽油烟机的油篓、空调的滤网都找了工具,按照说明书一步步撬下来清洗……   清洗完,又闹了一身汗,不得不再一次冲澡。   这么着折腾到近中午,她自己也知道不得不走了。   曲毅妈妈身体不好,总不能让曲毅一直待在医院陪床。   更何况,人还是被自己拽摔的。   程芸知道江远路受伤了,非得买了个果篮一起过去。   曲思远劝不住,也懒得多说话,掏出手机叫了辆车。   程芸拉开车门坐到了后面,叮嘱道:“远远,你一会儿见了江总,可不能这个表情。人要知道感恩,他帮了咱们多大的忙呀。”   曲思远往后视镜里看了眼——脸色并不是十分差,只是没笑意,没生气,看着死气沉沉的。   她还是听话的“嗯”了一声,继续看着窗外的街景发呆。   回到医院,曲毅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起在病房里站着,江远路仍旧平躺在床上。   “结果出来了吗?”曲思远问。   “还好,要好好静养,”医生笑笑,“不能再这么随便负重走来走去了。”   “对对。”程芸在一边点头,“重活可不能干了。”   江远路瞥了曲思远一眼,“嗯”了一声。   曲思远给他这一眼看得无端有些心虚,接过程芸的果篮放到了床头柜上。   “你们都先回去吧,”江远路躺那语气淡淡的,“基地和家里的事情都多。”   “那、那你怎么办?”曲毅不放心道,“这次是真、真要好、好好养。”   “我找个护工就行,”江远路补充道,“接下来一星期都是晴天,而且……”他顿了顿,“你们不是刚签了合同,不回去打理桔林?”   这话倒是说到曲毅的心坎里了。   那些梯田和桔树都已经抵债了的,他还得回去把桔树买回来,继续花钱承包土地……拖久了,也担心夜长梦多。   商量到后来,最后留下来照顾江远路的还是曲思远。   曲毅开着小五菱把程芸送了回去,便赶着回了峒乡。   病房里静悄悄的,江远路继续睡他的觉,曲思远坐在锁起的陪护床上,心里焦躁也终于开始平复。   不关他的事,是自己没把事情处理好,求仁得仁。   人生艰难,总不能因为难就不往下走了。   怨天尤人,可没什么实际用处。   江远路这一次,足足住了半个多月的院。   曲思远除了上洗手间,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话虽然不多,照顾还是细心的。   倒是江远路情绪一直不高,有时候一整天下来,愣是连眼神都不和她对上。   出院那天是霍见深来接的,一进门就握着曲思远的手喊:“哎呀,辛苦啦辛苦啦。”   她笑笑抽回了手,低着头帮着一起收拾东西。   霍见深又跟江远路挤眉弄眼,一样没能得到回应。   待到上了车,整个车里更就剩下霍见深和曲思远的声音。   上了楼,霍见深找了个机会问江远路:“你怎么回事?朝夕相处诶,还处出仇来了?!”   江远路靠在沙发上,淡淡道:“没仇,失恋而已。”   “啊?”霍见深茫然。   “她失她的恋,我失我的恋,互不相干,还是别打扰的好。”   “……”   霍见深一脸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诡异表情,江远路却有点懒得解释了。   气温在这几天极速下降,已经到了穿着单件毛衣都能感觉到冷的天气了。   他把毯子往身上拉了拉,仿佛一颗种在沙发上的畏寒土豆。   曲思远帮忙把笔记本什么的放进了书房,慢腾腾走了出来:“那小江哥我就先回去了,有事儿你再打我电话。”   “回峒乡?”   “嗯。”   江远路点了点头,没戳穿她的客套话。   峒乡到这里最快也要五六个小时,哪里是一个电话能喊得来的?   但她这样说,他也就顺坡而下了。 第40章 冬至将至(五) 重逢……   冬至将至(五)   李浩然的钱款到的挺快, 曲毅“收复失地”的过程却有点艰难。   其他7亩地的村民都挺配合的,乐呵呵地收了钱把桔树卖还给他,地也继续让他承包。   就曲大河家始终不点头, 那他亩地偏偏还就横在最中央,不尴不尬地把这片桔林截成了两段。   曲思远叹气, 看着撅着脑袋的曲大河爹:“大伯, 您留着亩地, 也没什么用呀,承包给我们, 不还多点收入?”   “不稀罕!”曲大河爹冷笑, “不稀罕你们那几个钱!不租!我留着自己种!”   她还要再劝,曲毅拉了拉她胳膊,点头:“行、行吧, 那、那大伯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拉着人出来了。   曲思远无奈:“就这么算了?”   “说、说不通的。”曲毅叹气。   “我就不明白了, 他到底是为什么不愿意。”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这世界上,居然还真有跟钱过不去的人。”   曲毅笑笑, 然后道:“他年、年轻时候, 是我、我们村最帅的小伙。”   曲思远眨巴了好几下眼睛, 没懂这期间的关联。   “娶、娶了上下山村最漂亮的姑娘,盖、盖了全村第一间瓦房……”曲毅接着说道,“腿、腿伤了之后, 他、他就这样了。”   曲思远恍然了。   这大约就是嫉妒的力量了, 我过得不好,你们也别想好过。   “那你当初怎么承包来的?”她问。   “跟、跟大河哥谈的,”曲毅道, “签、签完合同,父、父子俩大年三十打了一架。”   得,果然是没希望说服下来的。   回了曲毅家,曲思远也把自己那10万打进了曲毅的农业合作社账户里。   曲毅瞄了眼提示短信:“你、你身上,钱、钱还够吗?”   “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笑了,“我天天跟基地这儿忙活,因为有点儿基础工资的,再说,我手上还有之前妇联那帮忙申请的贷款呢。”   青农贷是以基地名义申请的,妇联的那个贴息贷款,可是给她个人的。   南方的冬天来得虽然缓慢,却也是一步步逼近了。   基地生意一落千丈,曲毅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桔林里。修建晚秋梢、树干涂白、根部培土……农活就是这种不干可以完全当没有,要干则连绵不绝的东西。   曲思远闲着时候也一起帮忙拌石灰,拿着刷子一棵树一棵树涂过去。   曲大河家的那一亩桔树夹在中间,犹如规整的队伍里叉出了几行桀骜的叛徒,未化木质的嫩树梢张狂地遮蔽着天空,也空耗着果树的养分。   冬至临近,村里的节气味也重了起来,甚至还有部分年轻人攒了假期专门返乡过节。   阿聪奶奶一早就把糯米粉揉好了,隔几个小时就去村口那张望。   曲思远坐小凳子学着曲毅妈妈揉冬至圆,她在家冬至吃的都是汤圆,第一次揉这种带尖嘴的小团子,笨手笨脚做了半天,也就揉成了带馅料的大汤圆,再用手硬掐个尖出来。   曲妈妈看着直乐,点头道:“还真像那么回事。”   傍晚的时候,阿聪奶奶心心念念的大孙子一家终于回来了。   曲思远只在视频里见过他们,探头去看,便见一对中年夫妻领着个高个小伙子,拎着大包小包喜气洋洋地往阿聪家走去。   几个人一路走一路感慨:   “真的大变样了!”   “真漂亮啊!”   “路都修好了,还带城里马路那种扶手。”   “那是护栏。”   ……   阿聪奶奶抱着小豆豆,脚步有些踉跄地小跑出来,嘴里仍旧还是那么唠叨:“哎呀!哎呀!天都黑了!我煮的冬至圆都凉了……”   曲聪把袋子全换到左手上,右手接过妹妹,笑嘻嘻地喊了声“奶奶”。   一家五口人热热闹闹地往家里走去,小豆豆却对父母和哥哥有些陌生,被抱着走了几步,扭着身子哭着扑回到阿聪奶奶怀里。   一行人愣了愣,又是大笑。   阿聪爸爸中气十足地喊:“哥哥都不认识了,那你老爹还认识吗?”   回答他的,理所当然地又是一声嚎哭。   哄笑声再次响起,随着脚步声往灯火通明的房子里走去。   这样热闹的团聚,曲思远却看得有些心酸。   冬至之后没几天,便到了圣诞节。   因为平安夜撞上周六,玫瑰村和基地的流量都有了个小提升。   大冷天愿意体验试飞的是少数,为了过节来露营和住玫瑰民宿的小情侣是真不少。   曲思远提前在网上批了一些荧光棒和气球、发光发箍、发光发夹什么的,摆在文化礼堂和基地的小卖部卖,很是小赚了一笔。   夜色渐浓,看着基地上面星星点点的帐篷,曲思远也真是佩服这些顶着寒风,套了两层睡袋也要露天席地睡一觉的小情侣们。   马艳艳最近正和新男友打得火热,百忙之中居然还回复了她吐槽的消息。   “你这就是嫉妒!你家浩然学长要是搭好帐篷邀请你,你不去?”   曲思远乐了半天,然后坚定地回复:“我这么正经的人,当然不去!”   回完消息,她也已经溜达到阿聪奶奶家楼下了。   自从阿聪他们回来,老太太就直接搬儿子家过节去了,屋子里黑漆漆的没个人气。   她一边掏钥匙一边琢磨着要给程芸发条“平安夜快乐”,屋门前有个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   隔壁的大黑狗?!   曲思远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迅速摸了手机出来打算开手电把“狗”吓唬走。   那团东西却悄无声息地立了起来,比她还高,隐约是个人形。   “谁?”   她仍旧没放松警惕。   黑影站着没动,半晌,才往前走了一步,让有些黯淡地月光落在了身上。 第41章 圣诞快乐 (一) 开不了……   圣诞快乐(一)   “小江哥, 你怎么来了?”   曲思远终于看清了黑影的模样,意外极了,心头那点惶恐, 倒是消了下去。   江远路咳嗽了一声,点头:“是我。”   “你腰没事了?这么晚过来……是有急事?”曲思远四下张望了一圈, 到处都黑漆漆的, 连曲毅家的灯都已经黑了下去。   江远路没吭声, 仍旧还是点头,点完似乎又担心她看不到, 慢吞吞地说:“来看看基地。”   基地?   大冬天的, 黑灯瞎火的基地有什么好看的?   但人毕竟是大股东呢,别说要看基地,就是要连夜查账, 也是合理要求。   曲思远于是问:“现在上去?”   江远路“嗯”了一声。   “开……我的车?”   “我的吧。”   黑色越野发动时,曲思远瞥了驾驶室的江远路一眼——他那腰似乎还没好全乎, 坐进来时候小心翼翼的,像根摧折的芦苇。   但是现在坐稳当了,又一副沉思者的模样。   山路上没有路灯, 只有护栏上的反光材料星星点点, 和夜空中的星子交相辉映。   快到山顶时, 江远路突然问:“曲毅要料理桔林,司机是不是要再招人?”   “对,”曲思远点头, “现在农闲, 基地也不是旺季,还是先请他兼顾一下,开春之后, 肯定要另外再雇人了。”   “你们那个桔林……”他看了她一眼,改口道,“春节时候不少年轻人回乡,可以搞个小型双向选择洽谈会,看看有没有有意向来基地,司机、值班客服的岗位都可以招起来,培训班学员线上已经有人报名了,如果有本地年轻人肯报名,那是最好的——技术成熟了,可以直接留基地工作。”   这话算是说到曲思远心坎里去了,声音也轻快起来:“小毅哥和蒋书记也这么说,我琢磨着实在不行,到时候我挨家挨户去做年轻人工作。”   江远路被她语气里的赖皮劲儿逗乐了,握着方向盘抖了两下肩膀。   山上却比山下热闹。   露营的人大部分都还没睡,甚至还有裹着被子坐在风旗下谈天的。   谈着谈着,就缱绻地搂成了一团,吻在了一起。   曲思远有种钻进野鸳鸯堆的错觉,江远路倒是一脸严肃,甚至还有空喝止了试图在草坪上生篝火的小情侣。   “野炊有固定地点,别在草坪上瞎点。”   小情侣嘟嘟囔囔着收了东西,还冲他翻白眼:“帅哥你晚上不好好过节,当心女朋友跑掉。”   江远路连哼都懒得哼一声。   这么一闹,倒是有人认出了曲思远是之前卖荧光饰品的小老板。   “老板,还有荧光手环和玫瑰卖吗?”   曲思远笑着摇头。   江远路余光一直在她身上,这时突然开口道:“我车上有。”   曲思远惊讶地看向他,江远路扭头往停车场走去,果然有几对小情侣跟了过来。   越野车后备箱打开的瞬间,一群人不由自主发出“哇”的一声惊呼。   满满的一后备箱红玫瑰,中间还用黄色灯串和巧克力摆了个爱心,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   “这、 奇_书_网_w_w_w_._q _i_s_u_w_a_n_g_._c_o_m 这是卖的?”   曲思远也满脸震撼。   “不卖的话送你?”江远路反问。   她赶紧摇着头退开,无功不受禄,这种礼物一般人可消受不起。   江远路手指轻抠了下车钥匙,把一路上自觉没有希望,但还是很有些羞涩地演练了数遍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当先站着的女孩看看曲思远又看看江远路,犹豫了半晌,还是没好意思伸手拿花。   江远路在边上盯着曲思远看了会,伸手关掉了灯串,拿了颗巧克力塞进曲思远手里,自己也剥了一颗塞进嘴里:“花5块钱一朵,巧克力10块钱1颗。”   他这么一“摧残”,便好似让完整的玉盘有了裂缝,情热的男男女女们终于开始抢购,没多久后备箱便只剩几支散落的残花和那串已经熄灭的星星灯串。   曲思远虽然有些疑惑,但也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咔擦咔擦咬碎:“早知道摆摊生意这么好,我就不来这里创什么业了。”   江远路靠着车门,看着不远处那些小小的帐篷沉默。   她没得到回应,偏头看了看他,蓦然问:“小江哥……刚那些花,你本来是要送人的吧?”   他扭头看向她,眼睛黑沉沉的,点头。   难怪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视察什么基地。   原来是表白失败啊!   曲思远哥俩好的伸手拍拍他肩膀:“没事,天涯何处无芳草,你长这么帅,她肯定会后悔的。”   “是吗?”   “肯定啊,”她往车上靠了靠,最后干脆跳坐到后备箱上,手撑着外框,晃动悬空的双腿,“这要换成是我,有人这么拉一车花来,我直接跟他去领证都行。”   江远路愣了下,低头爆了句粗口,又问:“你那学长没给你送过花?”   “没啊,”曲思远也意外自己居然这么平静地谈论起李浩然,“从没听说他给谁送过花呢,巧克力也没有。”   “那你还……”‘喜欢’两个字到了他嘴边,硬是吐不出去。   没准,她压根就没到喜欢这个程度呢?   没准,她这个喜欢过程早已经结束了呢?   “喜欢这种事情,谁说得好呢。”曲思远踢了踢车子,“我号称喜欢了他那么多年,也没送过礼物,也没表过白——就总觉得吧,暗恋其实也就是个讨好自己的事儿。跟看了部好电影,吃了顿好吃的似的,想到那么个人,心情就变好。”   江远路瞪了她一会,说道:“你别坐我后备箱里,别踢我车子。”   曲思远摸摸鼻子,手在外框上一撑,跳了下来。   夜深露重,寒风刮在脸上刀子一样疼。   “那咱们准备下山?”曲思远问。   江远路摇头:“曲毅家里人都睡了,我就不去打扰了,就在这边值班室过一夜吧。车你开走,明早来接我就行。”   曲思远迟疑了下,点头。   山上这么多人露营,她原本也是打算留下来值班的。   只是见赶着过节的情侣那么多,她这条单身狗不乐意受这个刺激罢了。   刚表白失败呢,就勇于直面这么多狗粮!   她带着对江远路深深的敬佩,发动车子往山下驶去。   江远路一直到车子彻底消失在山道尽头,才开了值班室的门。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很久,他甫一打开,霍见深的语音便响了起来:“怎么样怎么样!哥们给你装的这一后备箱玫瑰巧克力有奇效吧!我跟你说越是老土越是矫情,效果就越好!而且你这时机还这么好,虐狗佳节趁虚而入!女孩们就吃这一套!”   他瘫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想起曲思远那句“直接去领证都行”。   领证肯定是不可能的,甚至真开口了,明天连见面都要尴尬不已——现实里哪来那么多一见钟情,又哪儿来那么多日久生情。   她要能对自己日久生情,也不至于这样视而不见了。   李浩然是她的好心情,她又何尝不是他的呢?   见到了就开心,想到了就发笑。   光是当着她面打开那一后备箱花,就够他心跳骤停的。   果然,人立刻就避之不及。   他胸口有些发闷,起身开了窗,风里却夹杂着那些露营帐篷里传来的暧昧声响。   他在心里暗骂了声,又“砰”的把窗户关上了。   这么冷的天,冻不死这帮狗男女! 第42章 圣诞快乐 (二) ?(^……   曲思远一早醒来, 先去曲毅家拿早餐,然后才开车往山上走。   圣诞节民宿客流量大,曲妈妈的早餐种类也丰富了不少, 不但有馒头、玉米、红薯和水煮蛋,粥都分别煮了甜咸淡三种。   曲思远每样都拿了点, 开到山上时, 江远路已经起来了, 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一群情侣中间看日出。   这真是一种,非常难得的精神病啊!   曲思远拎着餐盒过去, 江远路也不客气, 打开就坐人群里吃了起来。   热腾腾的食物在这种时候吸引力多大?   原本还都一脸甜蜜的情侣们坐不下去,也看不下去太阳了,纷纷起来回车里拿自己早早备好的食物或者下山觅食。   实在懒得动的, 也跟蒋永军寄卖的小卖部买了泡面什么的解馋。   江远路坚持着在寒风中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才拍拍裤子站起身。   “你吃饭了吗?”他随口问。   曲思远瞅着他, “没有,你刚吃的是两个人的份。”   他噎了一下,“那一会儿我赔你一份。”   “不用。”她跟着起身, “失恋的人最大——现在吃饱喝足了, 有没有开心一点?”   江远路:“……”   下了山, 曲毅已经去桔林溜达完一圈回来了,正在家门口等着他们了。   凑一起的,还有抱着年龄差极大的妹妹小豆子, 一脸兴奋的返乡青年阿聪。   “曲老板, 江老板!”   他这嗓子视频通话的时候穿透力都比别人强,如今没了电流阻隔,更是效果惊人。   “听曲主任说你们打算在本地招一些人才, 培养成带飞教练。”他抱着小豆子颠了颠,笑得跟朵泥巴色的太阳花似的。   “是呀。”曲思远下意识的看向江远路。   “那你们看我怎么样?我以前读书的时候体育成绩就挺好的,运动神经特别发达!”阿聪毛遂自荐道。   “我们是有这个意向,至于学员参加培训之后,能不能达到相应水平,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江远路的声音却异常冷静,“你要只考个A照,就掠地飞行那点技术,别说咱们基地不让你飞,去300米落差不到的二级起飞场都不给飞——更不要说带人了。”   “我懂我懂,我肯定会努力学习的!”阿聪说得激动起来,要不是怀里还抱着妹妹,都想拍胸脯跟他们保证了。   “还有……”江远路还要再说,一直沉默的曲思远突然往前一步,伸手接过阿聪怀里的小豆豆。   “哎呀,豆豆好像不高兴了?那姐姐抱你去看看玫瑰花——小江哥,你早上不说看到新萌的花苞了吗?”   这个天气还有玫瑰花?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转移了。   江远路没揭穿她,配合着出了门,压低声音问:“我什么时候说看到玫瑰花苞了?”   “我就是提醒下……别把咱们未来的好教练苗子都吓走了呀。”曲思远声音也轻。   “那培训费你给他出,好几万的装备你给他买?”江远路看傻子一样看她。   “咳!”说到钱,曲思远的声音就开始发虚了,“那也得循序渐进嘛。”   江远路“呵”了一声,对她的“缓兵之计”并不感冒。   山上的冬季尤其阴冷,降水虽然充足,花花草草却仍旧凋零的差不多了。   只有屋墙上的大片假玫瑰,依旧灿烂。   晨雾还没完全散去,村里游荡着一些昨晚留宿的小情侣,甜甜蜜蜜地在不同的花墙前拍照留念。   江远路看得眼睛疼,找了个借口又回曲毅家坐着。   无奈曲毅家也住了不少过节的情侣,也正如胶似漆地下来吃早饭了。   虽然没到互相喂食的程度,那股自带粉红泡泡结界的劲儿还是看得人眼热。   江远路在屋里走了一圈,去门外吹冷风去了。   曲毅总算留意到了江远路的焦躁状态,悄声向曲思远打听:“他怎么了?”   曲思远捧着热茶,看了眼窗外,声如蚊呐:“他昨晚去表白,被人拒绝了。”   “啊?”曲毅一脸震惊。   他不是跟你有一腿?   这么快就又有新目标了?   你还那么淡定!   你们城里人谈恋爱都这么云淡风轻的?!   曲思远见他反应那么大,嘴巴痒痒地又加了一句:“你是没看到他昨晚的样子,失魂落魄的,拉了一车玫瑰上山顶上大甩卖。”   曲毅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简直要从眼眶里滚出来。   “那、那你……你买了吗?”出于朴素的打折捡漏思维,他不由自主地问道。   曲思远呛了一下,“我买那个干吗?!”   吃醋啊——   曲毅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补充完又觉得似乎没人这么吃醋的。   看她这反映,可能真是他误会了两人的关系。   起码,他前女友当年就没这么大度。   因了早上和阿聪的这一通聊,下午的时候曲毅家的门槛和曲思远的手机就被打爆了。   上门来询问的大部分都是留家里的老人和回来过节的年轻人,打电话的则是还在外务工的年轻人居多。   “曲老板,听说你们那个飞来飞去的基地要招人了?”   “听说免费教课?”   “待遇怎么样?工资多少?”   ……   两人一个头两个大,不得不赶紧一个个澄清,还把制作好的培训班招生广告提前张贴了出来。   村民们围着看了半天,又打听了一顶滑翔伞的价格,纷纷摇头离去。   “四五万买块几根绳子加一块破布,我吃饱了撑得慌!”   “就那么一星期就要七八千!”   “一星期还不给飞呢,你看看,要好几个七八千!”   ……   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奚落声不绝于耳,连最积极的阿聪都垂着头回家去了。   曲思远靠着躺椅叹气,叹完又有些不甘心,起身打算去找江远路问问线上招生情况。   门一打开,她就被寒风吹得猛一哆嗦,缩着脑袋绕着屋子找了一圈,才在路面看到江远路。   他连围巾都被戴,羽绒衣拉链还开着,正迎着风在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大风催燃,烟头转瞬就烧到底了,白烟则一个劲往曲思远这边吹。   “咳咳咳!小江哥!”她挥着手朝她走去。   江远路扭头见到她,愣了下,踩灭烟头。   “什么事?”   “我……”曲思远一张嘴,就被塞了一嘴冷风,一时间咳得停不下来。   江远路蹙紧了眉,有些粗鲁地拽着她胳膊往屋子里走。   “没事出来逞什么能?”   她被拽得踉跄了好几下,才勉强赶上他脚步:“咳咳……我就是想问问……咳咳……咱们那个线上招生情况……”   江远路一身烟味,进到封闭空间就更明显了。   曲毅都被吓了一跳:“你、你这是摔、摔麦秸秆灰堆里了?”   江远路没好气地坐下来,开了笔记本,翻了报名系统的后台出来:“一共两个人。还有好几个月呢,开春时候搞下宣传,肯定还有来报名的。”   曲思远“哦”了一声,嘟囔道:“这么冷天,基地接下来估计也没什么生意了,不然我去金融街摆摊卖馄饨吧。”   曲毅和江远路一起扭头看她。   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干嘛,不相信啊?”   曲毅摇头,结结巴巴问:“你、你会包,馄饨?”   曲思远:“……”   ***   曲思远虽然不会做馄饨,饺子倒是包得挺不错的。   就是不会和面,也不会擀皮。   曲妈妈当天就表示自己能教她,让曲毅下山买肉买韭菜去。   “我去吧,”江远路道,“地方我熟悉。”   曲思远赶紧也跟着上了车,感激涕零地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学,做一大桌饺子回馈他当路费。   江远路“嗯”了一声,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金融街那边不管市容市貌?”   “呃……我就随便一说。”她笑道。   “我们科创园后面,倒是有个正经夜市。”他打着方向盘道。   “啊?”   “一个晚上2块钱摊位费,附近还有个面料加工厂,基本每年都加班加点到除夕晚上。”   曲思远抿着嘴巴计算,2块钱的摊位费真是低啊!   工厂工人胃口也肯定好啊,卖点饺子茶叶蛋……没准还真能行。   天气再冷下去,基地这边生意肯定要继续变差,她在这儿也真的就是空耗了。   今天不是集市,江远路便直接把车开到了镇上唯一的菜场门口。   两人并肩走了进去,先去了肉铺。   “要什么肉?”   曲思远看着红红白白的猪肉傻眼了:“肉、肉馅吧。”   “要五斤前夹心肉。”江远路插嘴道。   摊主一看是懂行的,也没多说,挑了块肥瘦适中的切了,帮忙搅成肉馅。   接着是韭菜、姜蒜、面粉……江远路看着挺不接地气的,垂着眼睛看人时跟那种阴暗反派似的,对菜场倒是异常熟悉。   甚至于称完了蔬菜,还会冷飕飕地让老板“送几根葱”。   语气就跟“再送我几颗子弹”似的。   曲思远一路上都在惊叹,甚至因为没地儿吐槽给马艳艳发了一串感叹号。   马艳艳迅速地回了她一张年轻男子的照片,西装革履,很帅很眼熟,站在一群男男女女中间,意气奋发的模样。   “在金融街吃饭,偶遇你家学长公司年会。”   “靠!”   曲思远轻骂出声。 第43章 圣诞快乐 (三) 压岁钱……   圣诞快乐(三)   回到曲毅家, 曲妈妈已经把餐桌收拾出来了。   看到曲思远他们从车上拎下来的面粉和机器切好的饺子皮,她笑得合不拢嘴:“买现成的好,更劲道更薄。”   这是典型的南方人爱好, 就立刻遭到了在北方上大学的曲毅鄙视:“买、买的就不正宗了,皮、皮就是擀、擀……”   “那你自己擀去, ”曲妈妈操着口塑料普通话怼儿子, 接过肉馅又夸了句, “这是前夹心肉吧?三七肉好,不肥不柴。”   曲思远悄悄冲江远路比了个大拇指, 江远路一脸云淡风轻的, 最后肉馅却还是他主动调的。   她看着他把调料一样样往里放,拿手机飞快地记下比例。   江远路甚至连包饺子的速度都比她快,成品饱满而端正, 像一只只精神的小元宝。   她瞬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班门弄斧。   “给家里人做, 肉馅就尽量多放。”江远路开口道,“真要搁外面卖,这么多就差不多了。”   他拿筷子拨掉饺子皮上的一半多肉馅, 两手轻轻一围一捏, 又一只饺子包好了。   因为少了一半的馅料, 站在一群胖子兄弟姊妹之间,显得分外清秀。   5斤肉馅加1斤韭菜,整整包了400多只饺子。   他们四人一共也就吃了60来个, 又给邻居和阿聪奶奶他们送去一些, 剩下的全都进了冰箱冷冻层。   曲思远的饺子摊位最终却没摆起来,无他,单纯发现还得再买套锅碗瓢盆和煤气灶, 成本没有直接进点袜子、手套卖低而已。   科创园后面的夜市,正式放春假之前,客流量却当真不错。   曲思远拆掉五菱后排座椅,东西直接摆后备箱卖,还在车上印了滑翔伞基地的广告,竟然也真吸引了几波客人。   人数虽然不多,精神却非常可嘉。   大冬天跟着那史在山顶上逆风飞行,一个个冻得鹌鹑一样。   小年那天,曲思远又回了趟峒乡。   载了一车年货,还给明年要上幼儿园的小豆豆带了个粉色小书包,收获了一枚带鼻涕泡的香吻。   江远路和霍见深也跟着过来了,美其名曰来支持她开年会、发红包。   马艳艳听说有帅哥有红包,特地推了个加急的策划案,火急火燎地表示自己也要参加。   曲思远劝不住,仍旧拉了曲毅走家串户地去发传单招募学员。   霍见深看着两人亲亲密密的模样,忍不住问江远路:“你怎么不跟着,让那个结巴主任近水楼台先得月?”   江远路垂着头,手上利索地帮曲妈妈叠着谢年用的元宝:“关你什么事?”   “我……那你有种别拉我来这儿搞什么年会啊!”霍见深冷笑,“你就继续装,装到人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见了面就喊你伯伯,一边喊一边还跟你要红包……”   江远路没再吭声,只抬起眼来看他,冷飕飕的全是警告。   霍见深闭了嘴——如果说阻挡自己吸引桃花的原因是胖的话,江远路就是那股子扎人的气质了。   像棵长满尖刺的乔木,纵然身姿俊秀,却没人敢上前触碰。   而现在,这尖刺上还抹了酸酸辣辣的毒素。   连他这个当朋友的,都有点避之不及。   所以说啊,人的情绪果然是不能压抑的——容易变态啊!   曲思远和曲毅走了一上午,一个学员都没招到,曲大河家更是干脆连门都紧闭着。   司机和收银小妹倒是很多人报名,大部分还都是年轻人。   曲毅忍不住叹息:“现、现在的年轻人,出、出去打工要风度不要钱,两、两千块的文、文员抢着做,七、七千块的车间主任不、不乐意干!回、回家工作了,就、就开始抢省事儿的活,司、司机和收、收银哪儿有能上天的教、教练有前途!”   他要不是没钱,又忙着桔林的事儿,自己都想报名。   曲思远听得直乐,按他的建议选了两个头脑灵活的年轻人,约了正式面试的时间。   江远路和霍见深把“年会”安排在了大曲村的农家乐里,包了一整个包厢,除了他们自己几个,便是那史、李炜、蒋永军等人。   马艳艳来得最晚,一开包厢门就大呼上当。   “曲思远你好意思的?!我千里迢迢赶过来,就给吃一顿农家土菜!”   这钱说白了走的公司的帐,曲思远当然很好意思:“土菜怎么了?鸡都是走地鸡,没吃过一口饲料,现杀的,铁锅炖的;冬笋都是纯野生的黄泥笋,昨天一大早老板娘上山挖的;你再看看这个梅干菜,自家种的雪里蕻,洗得干干净净,晒得清清爽爽……你在城里吃得到?”   马艳艳还没说话,那史等人已经笑倒了。   曲思远被他们笑得脸红起来,但还是坚持着倒了酒说道:“今年穷,咱们就原生态一点;等明年赚到钱了,咱们再潇洒!”   江远路倒是真准备了红包的,厚厚的一叠,连曲思远的份都有。   曲思远摸了摸厚度,找机会发消息给他:“一共给了多少?这钱还是公司出吧。”   江远路没拒绝,但也没把她那份算进去。   “就当是压岁钱吧。”   曲思远愣愣地拿着红包回了值班室,漫天西风都在耳畔聒噪——阿聪奶奶家房子要翻新修缮,她便暂时搬到了这里。   马艳艳已经洗漱完毕,披着厚睡袍随口道:“你现在是越来越视钱如命了,捧着个红包脸都跟发春了似的红哎。”   “瞎说什么,”曲思远踢了她一脚,“这我压岁钱,今年第一份压岁钱。   18岁以后,家里就不兴给什么压岁钱了。   只有曲建设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给她发,美其名曰“没结婚就是孩子”。   这哀伤又忙碌的一年眼看着要到尽头了,她本以为没有了的东西,突兀地又出现在了手上。 第44章 春暖花乱开(一) 春天……   这一年的春节来的寒冷而迅速, 离开得也毫不留恋。   春节之后便是元宵,元宵之后又是情人节。   节日一个接着一个,基地的生意因为寒冷的天气一直不算好, 敢飞伞的基本都是本身实力过人的飞行员。   基地对这些人是不收钱的,审核下资质和技术, 确定人身上有飞行保险, 让签个协议就由着人自由飞了。   玫瑰村之前的营销却没白做, 在这个全国景区都爆满的时期,访客也是络绎不绝。   经济收入提高得最明显的就要数蒋永军家, 全家人新年换了新衣新鞋, 小卖部也扩成了小超市。   不少村民看的眼热,无奈地方太小,审批不下来第二家, 便只好学着曲美丽在村口摆摊。至于那些想搞民宿和农家乐的,来不及装修, 便直接清扫了房间降价供游客居住。   也真有些怪胎客人,追求这种极致的“原生态”,甚至还抢着帮忙喂鸡喂鸭。   这让加班加点地翻新阿聪奶奶的房子阿聪一家人十分困惑, 还是阿聪一句话拍板:继续装修, 咱们可以定价贵点!   这样热火朝天的气象也感染了驻村小刘, 连着跟镇里汇报了好几次,张罗着要给村民们办新农学堂。   曲思远翻了翻课程资料,除了基础的电脑操作、科学种植、农村电商, 居然还有新媒体运营和融资创业的内容。   “我也能去听吗?”她有些兴致勃勃。   小刘给她逗笑了:“我们还打算请你做嘉宾讲讲课呢。”   曲思远赶紧摆手:“讲课我是真不行, 我主要就是运气好,遇到了江总、霍总那样的金主爸爸。”   她说得顺嘴,正在草坪上帮那史给客人戴头盔的江远路手一用力, 客人捂着脖子大喊:“太紧了,勒勒勒!”   “不好意思。”他飞快地把带子拉松,不远处曲思远的声音还在肆无忌惮地传来。   “真不是我吹,你要请嘉宾,就得请这两位爸爸这样的,再不然请我学长李浩然也行,都是精英分子……”   江远路轻叹口气,恍惚觉得已经差不多痊愈的腰又酸胀了起来。   这称呼乱的,他怎么就成了爸爸?硬生生比李浩然高了一辈。   而且,完全没有占到便宜的愉悦感。   雨水之后,便是惊蛰了。   桔林这边要剪除枯枝、病枝,要清理杂草,还要喷药防红蜘蛛、木虱之类的病虫。   哪怕请了有经验的村民帮忙,曲毅也仍旧忙得脚不点地,抽空还要去听个“新农学堂”,没几天就长了俩又大又圆的黑眼圈。   曲思远热情虽然大,基地杂事不少,体力也是真的不行。   夹在中间的曲大河家就轻松多了,地少,虫害料理什么基本就跟着他们的步伐,这几个月下来,桔树竟也长得不错。   为了照顾江远路那还偶尔犯病的腰背,也为了多招徕几个学员,曲思远体贴地提议把培训开课的时间排到清明后。   江远路瞅着她殷勤的模样,想说自己腰好得很,想说那点小伤完全不值一提。   他话刚到嘴边,蒋永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脸关切地点头:“年轻人腰一定要保护好!一辈子的事儿啊——”   他默默闭上了嘴。   春暖花已开,正是荷尔蒙勃发的季节。   来基地搞求婚仪式和飞行婚礼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平均每个月都有好几起。   这些幸福鸳鸯们也有自己的考量——在这儿秀完恩爱,还能去玫瑰村看看郁郁葱葱的玫瑰茎叶围绕的绯红花墙,住一住恋人们热衷的爱情主题民宿。   马艳艳甚至笃定地表示,要是在这里设个民政领证窗口,生意立刻就能爆。   曲思远觉得她最近来的有点勤快得过分,奇怪地问:“你最近工作不忙吗,天天来这里报到?”   “还行吧,过几个月不还有场露天婚礼,我来给策划案找找灵感。”马艳艳瞅着山峦间那一把把舒展的大伞,心不在焉道。   曲思远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今天客流量一般,除了多了几位自己背了装备来玩的飞行员,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不是恐高么,怎么今天兴致怎么好?”   “我就坐平地上看看,恐什么?”马艳艳双手托着腮,嘴角翘起,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   曲思远被她那思春模样激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后知后觉想到自己那位许久没音讯的合伙投资人学长,不由有些失落。   情场失意,生活也并不算十分的顺遂。   小村庄经济发展了,生活成本也上升了。   她从阿聪奶奶家搬出来之后,就改租了蒋永军家的3楼,价格比之前翻了整整一倍。   ——老蒋书记在钱上,一向是不含糊的。   她晃晃脑袋,努力去想自己摆摊赚的那几万块钱,去想基地逐渐提高的知名度,去想即将开花的那些桔树,情绪果然高了一点。   她正自我安慰得起劲,那边好几顶滑翔伞落地了。马艳艳拍拍裙子站起身,“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那我送你……”   “不用,”马艳艳冲她晃了晃车钥匙,笑得有些暧昧,“我有车。”   车?   她今天不是打车到山脚,再由自己顺路接上来的?   曲思远茫然地看着她婷婷袅袅地走到停车场那,拉开了一辆银色越野的车门,一阵风似的下山去了。   这车都在这儿停了一下午了,原来是马艳艳的?   ***   植树节那天,马艳艳被曲思远催着策划了个“种植爱情”的活动。   地点就设在玫瑰村,墙边道畔,看中了哪株花都可以买买来挂个牌儿。   单身狗拿来憧憬未到来的爱情,小情侣则用来做甜甜蜜蜜的见证。   曲思远带头“买”了株海洋之歌,挂上了自己的名字。   马艳艳更绝,一口气买了三棵卡罗拉,一株挂“金思之证”;另外一株挂“白马傍垂杨,思君不见君”;最后一棵没写字,就拿手边的樱桃发圈绕了两圈。   挂完,她还拿着手机拍了半天,又是加滤镜又是修图。   曲思远眼尖,发现她发的时候分了不同组别,立刻就有些警惕:“马艳艳,你老毛病又犯了?”   “怎么可能,我天天来给你打白工,哪来的机会认识这么多男人?我这是给你捧场好伐!”马艳艳一脸正气。   曲思远又瞄了瞄那三棵花,虽然狐疑,却也实在不能当她交了三个男友的证据。   有了马艳艳这种养过一池塘鱼的爱情高手带头,种植活动意外地受欢迎,全村三分之一玫瑰都有了买主。   一时间,玫瑰村到处都是各种小牌子,“小涛与小敏之证”、“等待爱的孟少女”、“孙蜜桃的爱情花”、“王筱筱等你来撩”……   曲毅看得眼红,结结巴巴地道:“咱、咱们还有近千、千棵桔树……”   “也是呀。”曲思远转头就去摇马艳艳的肩膀,“桔子的花语是什么?快想一个和爱情相关的!”   “桔子和爱情有个屁关系,柑橘开花,象征大吉大利!”马艳艳没好气道。   “那桔子呢,酸酸甜甜的,不也挺有爱情的感觉?”曲思远仍不放弃。   “所以说最讨厌你们这帮做生意的,一身铜臭味!”,马艳艳翻了个白眼,“那你就打你的酸酸甜甜暗恋主题,别什么花语了,就说爱情树!暗恋成真,心想事成爱情树!”   这爱情树毕竟是要结果子的,定价就不能像玫瑰那么低廉了。   曲毅粗略估算了单棵桔树的产量和维护成本,分档次定价,最低的500块一年,最高的3000块一年。   一看那价格,马艳艳就直摇头:“你这价格也太贵了,真当人谈恋爱就脑子进水啊!”   曲思远于是出主意:“那这样,就在树上挂个名儿,200块钱就行。要树上那些爱情结晶的,提前一个月确定,按产量付费。给钱多爱情结晶就多,不给钱,他们那爱情结晶咱们就摆摊自己卖了。”   “噗——”马艳艳把一口茶都给喷了。   大致方案定了,曲思远便让曲毅给大股东李浩然发一份。   曲毅犹豫:“我发?”   曲思远点头。   她一不是老板,二不恋人,发这种“爱情”主题策划案,还是不大合适。   李浩然回复得挺快的,内容却少,简简单单一个“好”字。   此后,便又没了音讯。   马艳艳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中午刚过,宣传展板、爱情树挂牌、档案册就都送来了。   还分了俩主题,一个粉粉嫩嫩,一个灰黑酷帅。   美其名曰,充分考虑暗恋者们的心情。   可能“种植爱情”已经把小情侣们的热情都消耗完了,也可能桔子树听起来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牌子立了几天,也没人光顾。   为了给果树们造造势,她和曲毅免费给基地的工作人员们一人分配了一棵挂名爱情树。   拍了一堆小视频,到处发着宣传。   马艳艳硬抢了块牌子,躲一边写了一堆字,也挂了上去。   她挂完又踮着脚拍了半天照片,曲毅好奇多看了眼,发现她个照片居然还设分组。   毕竟是姑娘家呀——平时看着大大咧咧的,发个和男友歪腻的朋友圈,倒也知道不好意思。 第45章 春暖花乱开(二) 小曲老……   春暖花乱开(二)   清明那天, 江远路早早的就来了,说是自己身体恢复了,隔天可以排班了。   曲思远有些担心, “你腰……能行吗?”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算算也就刚到时候。   江远路本来脸色就不好, 闻言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我腰好得很”, 拎了伞包直接出去了。   那史“啧啧”两声, 感叹:“你怎么能问男人腰行不行?尤其是玩暗恋的男人——多敏感的话题,多伤自尊啊。”   曲思远讶然转头:“你怎么知道他暗恋别人?”   ——江远路看起来, 并不像会把告白失败挂在嘴边的人啊!   “咱们这还有人不知道?植树节那天, 他把他那棵爱情树的爱情结晶全预定了啊。”那史靠过来,挤眉弄眼道,“一口气跟曲主任那付了5万块钱, 怕是连树根都买了。”   分到5000块分红的曲思远噎了一下,帮忙遮掩道:“也可能是美好愿望……”   “拉倒吧, ”那史笃定道:“桔子树的爱情树语是什么,是暗恋成真!”   参与瞎编了“爱情树语”的曲思远:“……”   许是因为清明节在,大家都有了假期, 隔天来体验试飞的客人意外不少。   那史便也没回原来的基地, 和江远路一道排了班。   曲思远忧心忡忡地瞅着江远路的腰看了半天, 又悄悄让那史多喊了位双飞员过来。   “免得你们太累。”   “行了,我有自知之明,咱这是沾了江帅哥的光, ”那史一脸我特别懂你们女孩的表情, “美强惨容易激发母爱,我懂。”   曲思远哭笑不得,仔细想想, 又觉得无可辩驳。   安排完这些事情,程芸也到了县城车站。   曲思远开着小面包接了人,又买了曲建设生前爱吃的水果点心,一起去了眺海公墓。   眺海公墓其实看不到海,只是因为海拔高,又靠近峒乡南侧的江海镇,便应景地取了这个名字。   曲建设当年做的第一个公益项目,就在江海中学。   彼时江海镇和峒乡镇号称全县最穷镇,每年考核排名都轮着倒数,丧葬观念更是分外落后。   别的地方都已经殡葬改革了,就这俩地方一堆老人闹着死活要做“寿坟” ,人还活着就开始圈十几平方米地造豪华墓。   曲建设不但带头在父母死后将人葬进眺海公墓,还给自己也预定了个位置,自我调侃说即便百年之后,也能在这个最高山峰上看到家乡的变化。   没想到一语成谶,当真早早地“住”进了这里。   金黄的油菜花一路从山脚开到了墓地外的梯田上,曲建设的墓,便在这片花香的包围之中。   母女俩走到了墓前,意外发现墓前已经有人来拜祭过了。   一大捧向日葵几乎遮住了墓前的照片,花朵娇嫩新鲜,显然是今天刚来过不久。   曲思远抬头四下张望,附近三三两两也有人在拜祭,却没有熟悉的面孔。   扫完墓完,曲思远去向墓地的保安打听:“您有见人带着黄色的向日葵进去拜祭吗”   保安操着口塑料普通话热情地点头:“有的有的——你们也要买吗?不过得提前一天预定,什么花都有……”   “我们不买,”曲思远无奈地打断,“您记得那人长啥样吗?”   “男的,长得俊,人还没走呢。”保安一指墓园深处,“年年都来,今花还多订了份,人生无常啊……”   年年都来?   那是本地人?   曲思远和程芸一起在园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来,无言地沉默着。   既唏嘘他人,也哀恸自己。   风吹着林梢,枯燥而不知疲倦。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曲思远有些无措地站了起来:“小江哥?”   江远路看到他们也是一愣,“你们来了?”   “你……”曲思远想起保安的话,“每年都来?”   他抿紧了嘴唇,半晌之后,点头:“我爷爷奶奶葬在这里。”   ***   清明的愁思,向来只属于一部分人。   有那么些幸运的人,亲近的家人朋友们统统都还在世,清明扫墓于他不过是和未谋面的祖先跨越时空的一次“问候”仪式。   阿聪,便是这样的幸运儿。   父母们忙着整治扫墓要用的青团和各种菜肴,他便用推车推着妹妹小豆豆村前村后瞎转悠。   他虽然没报名培训班,对那些高来高去的双飞员还是很羡慕的。   偶尔看到一顶顶彩伞自山顶飘落下来,仿佛一朵朵染色的蒲公英,心里也总能生出些艳慕来。   对比起他们,只能推着儿童推车瞎转的自己显得特别的窝囊。   阿聪嚼着泡泡糖,慢腾腾地往村口走着。经过文化礼堂时,他蓦然顿住了脚步——两个背着大伞包的年轻人蹲在礼堂门前的花丛旁,正一张张翻看着牌子。   因为动作过于毛躁,还碰掉了好多花瓣茎叶。   阿聪的目光在他们背上的伞包留连了片刻,心痒难耐,主动推着孩子走上前去。   那两人浑然不觉有人靠近,翻着翻着,还拿起几张牌子交流讨论起来。   “‘金思’之证,看到没有?我姓金,说的我!”   “那你看这个,‘白马傍垂杨,思君不见君’,我的姓和名都有了。”   “哪儿就有了?你叫杨一白,不叫杨白马!”   ……   “你、你们好,”阿聪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有停的迹象,便主动开口道,“你们都是上面基地的双飞员吗?”   金志奇警惕地扭头看向他,目光落到小豆豆身上,又放松了下:“不是,我们是业余爱好者,不玩双人伞。”   穿白色防晒衣的杨一白“哼”了一声:“谁跟你‘我们’。”   金志杰瞪着眼睛就要发火,瞥了小豆豆一眼,又强忍了下来。   阿聪压根没注意他们的剑拔弩张,兴致勃勃地继续追问:“那你也肯定飞过很多次吧,花销大吗?”   金志杰被一直打岔,语气十分不耐烦:“挺大的。”   “飞起来的感觉怎么样?害怕不……”   “既然你对滑翔伞感兴趣——认识曲思远吗?”杨一白打断他。   阿聪一愣,点头:“她是我们白鹭山滑翔伞基地的老板。”   “原来是老板啊,”金志杰冷笑,“怪不得那么有空。”   他摊开手,露出手心的两块小牌子:“你们这个活动,是一株花代表一段爱情?”   阿聪定睛去看,一块牌子就简单写了曲思远几个字,另一块则写着“金思之证”几个字。   “啊,好像是吧,曲老板……”阿聪想起他们俩刚才的话,又努力回想下过年这段时间听到的八卦,“小曲老板男朋友是挺多的,城里人,跟我们不一样——她和江总、李老板都约过会呢,我奶奶都见过……”   金志杰和杨一白互看看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里看到了滔天的震撼:   特么除了他们,居然还有两个?!   金志杰越想越不甘心,把伞包往地上一扔,彻底不干了:“不行,你杨一白怂,愿意原谅就原谅去,我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   寿坟:活人墓,在生时就建好的墓,一般是为了“添寿”等封建迷信的原因,也有为了提前占好位置等原因。 第46章 春暖花乱开(三) 绯闻 ……   春暖花乱开(三)   忙完了清明, 曲毅又一头扎进了桔林里。   这季节乍暖还寒,正是容易生病的时候。   他才刚检查完半亩地,替了他司机工作的村民就来电话了:“曲主任, 我孩子又发烧了,下午开不了车了, 咋办?”   咋办, 也就只能他来顶替了。   曲毅安慰了一番, 又去他家拿了车钥匙,吃过午饭便上山去了基地。   下午天气不错, 江远路和那史飞了两趟还有人在排队。   曲毅虽然个把月没接送客人, 曲思远这两辆车可没少摸。   他熟门熟路地点火发动,转弯刹车……第四趟载着他们和客人往山上开的时候,一个客人突然指着窗外喊:“看, 那顶滑翔伞上有字!”   曲毅瞥了一眼,隐约看到一抹绿色的影子。   绿色的滑翔伞, 基地有教练用绿伞吗?   车子盘旋而上,那伞也正压低了高度,那几行字逐渐清晰起来。   曲毅最先看到的是“花心”两个字, 然后是一个“曲”字。   “我去, 小曲老板可以啊!”那史在后座笑得分外张扬, “桃花债都追到这儿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车子正好开到林荫浓密处,曲毅抬了好几次头也没看到那把伞,便把目光投向了副驾的江远路。   他也仰着头, 脸上没什么表情, 眼睛被滴着汗的刘海半遮着,看着有股阴鸷的狠劲。   这些城里人吧,他是真的不大懂——   车子又绕了半圈, 终于到了山顶。   不等曲毅停稳车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那史已经开门跳下车去看热闹了。   江远路慢腾腾下了车,沉着脸把拉到脖子上的面罩、墨镜什么的一样一样解下来。   曲思远急匆匆跑了过来:“小江哥,能不能先把人劝下来,太危险了呀!”   曲毅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终于看清了那顶绿油油的大伞上的大字。   “曲思远,花心遭天谴!”   不少人站在草坪上举着手机拍照、录视频,曲毅在这一瞬间也手痒的不行。   他强忍着掏手机的冲动,往前走了几步。   身后曲思远还在鼓动江远路帮她善后,江远路不阴不阳地怼了她一句“你心疼?”,便什么都不肯说了。   曲思远没办法,只好找了喇叭对着半空喊话,试图把人给劝下来。   趁着她转身看不到的空隙,那史也掏出手机开始拍。   看他那手机转动的角度,应该是天上天下两个当事人一起都拍进去了。   “还、还是你们城、城里人会玩,女、女孩子都这这么潇洒!小曲老板平、平时,完、完全看不出……”   曲毅吐槽完,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出声了。   江远路黑着脸往屋里走。   曲毅看着不对,劝住了还在凑热闹的那史:“别、别拍了,小、小江总生气了。”   “他生什么气,又不是绿了他……”那史的声音小了下去,眼睛越瞪越大,“等等……你的意思是说……”   他拿手在江远路和曲思远之间比划了一下:“江远路的暗恋对象是小曲总?”   “我、我不、不……”   “行了!你别说了,我都懂了!”那史飞快地打断他的话,转身往值班室走去。   那史才走到门口就发现值班室门被反锁了,“哥们,哥们,我都知道了,这事儿是她不厚道!我挺你,不能就这么算了!”   屋里静悄悄的。   “哎,咱们当男人的,总有被渣那么几次,绿那么几回的磨砺。”那史靠着门继续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游戏人间?我当年也是一枚纯情害羞的真挚少年啊,我那个初恋,啧啧,我追了她多少年,送了多少早餐?要不是为她,我至于高考落榜复读吗?结果她呢?一进大学校门,就跟学生会的什么破学长好上了,简直玷污我的爱情……”   “砰!”的一声,房门再一次打开。   那史一回头,见江远路已经换了衣服,接着道:“对,男人就该拿得起放得下,换掉已经脏掉的衣服,大步向前……”   “你让让。”江远路推开他,不耐烦地往停车场走去。   那史赶紧跟上:“哎,不然我陪你去酒吧喝个酒吧,一醉解千愁,这种事哥们有经验……”   那边曲毅见他们一副都要走的样子,赶紧追了过来:“你、你们去哪儿?、那那边几、几、几个客人都还等着体验试飞。”   “还体验什么?”那史趁着江远路还没锁车门,飞快地爬上后座,“你就跟小曲总说,她这么花心,做事肯定也不靠谱,我们江帅哥懒得管她了!”   江远路没等他说完,已经踩下油门,径直往山下开去。 第47章 春暖花乱开(四) 真相大……   春暖花乱开(四)   两人经过玫瑰村的时候, 上面又有滑翔伞起飞。   ——今天一共就三个带飞教练,刘教练人还在山脚,这时候起飞的肯定不是他们自己人。   那史仰着头看了半天, 讶然道:“还有一个?!”   江远路想当没听到的,终究抵抗不过本能, 拿余光瞥了那么一眼。   这次的主伞是玫红色的, 伞上的黑字, 大而直白:   “曲思远,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   大约是为了增加视觉冲击力, 防止渣女再次骗人, 这次伞上还多贴了张放大的喷绘照片。   “这照片看着怎么不像小曲……”那史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的公鸡。   下到山脚的时候,江远路又多瞥了一眼天空。   照片的的确确很熟悉, 却不是曲思远。   ***   真生气了?   因为一次莫名其妙的重名?   那真不是她啊!   曲思远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手机拨号出去, 压根没人接听。   草坪上还有好几个客人在等着,要不是因为八卦太热闹,估计已经过来催问带飞教练去哪儿了。   她又去看山脚已经落地的滑翔伞, 咬咬牙, 跳上曲毅开上来的那辆五菱宏光, 发动了往山脚开去。   基地上下山就只有一条路,曲思远一路开下来,连个车影都没看到。   她心里虽然焦急, 却不能不管降落坪上的金志杰。   作为基地老板, 至少要摆明立场,严词拒绝他再次上基地乱飞!   车子到了降落坪附近,曲思远先看到的却是江远路的车子。   她下了车, 远远地看到江远路和那史等人在休息用的小亭里站着,那个金志奇和刘教练的客人也在。   五个人动作一致地仰着头,看着半空发呆。   曲思远大步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出声:“金志杰先生!”   五张脸动作划一地转过来看向她,金志杰脖子上还套着面罩,看到她,下意识地转向那史和江远路。   “她就是曲思远,”那史的语调听起来很有些诡异,迫切希望他们俩有情人当场相认似的,“是你女朋友吗?”   金志杰摇头,摇完又说:“你们骗我……我不信。”   “什么信不信的?”曲思远钻进小亭子里,全身都是汗,“我跟你您说,不管您技术怎么样,飞行时间有多长,您要是再像刚才那样,我们基地不可能再同意您进基地飞伞了……”   “你真的叫曲思远?”金志杰打断她的话,手朝半空一指,“那这个人是谁?”   曲思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了半空中马艳艳的妩媚的笑脸。   以及,旁边那行粗体大字:   “曲思远,你到底有几个好哥哥?”   “那……那是……”曲思远看看滑翔伞,又看看金志杰,“那就是……渣你的人?”   “她骗了我好几个月!我、天上那个杨一白、还有什么江总、李老板……她同时脚踏四只船!”   “江总……李总?”曲思远愕然,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江远路。   江远路黑着脸:“我跟她没关系。”   金志杰反驳道:“你们玫瑰村的村民说你和曲思远……”   “曲思远是我,是你把你女朋……把那个渣女和我搞混了,江总李总都是我朋友,跟你女朋……呸,跟那渣女没关系。”曲思远赶紧帮忙撇清,提醒他把回归正题,“照片上的那个女孩,跟你说她叫曲思远?”   金志杰点头。   曲思远深吸了口气,掏出手机打马艳艳电话,一连拨出去七八个都没人接听。   “你不用打了,我们从昨天就打不通她电话了。”   她又抬头看了眼天空:“既然知道弄错了,能不能让那哥们先下来?”   金志杰无奈:“没办法,他没带手机。”   “那他打算飞多久?”   “我们约好了一人半小时。”   曲思远:“……”   这边滑翔伞不落地,基地的客人却还等着呢。   曲思远见边上刘教练和客人还兴致勃地看着,挨到江远路旁边:“小江哥,你看都是误会……能不能让刘教练和那史先上去接待等着试飞的客人?”   江远路看了她一眼,点头。   那史却不干了:“江远路你不能这样,你没被绿……嗷!”   江远路淡定地缩回踩了他脚背的腿:“我什么?”   “你……”那史捂着脚背手指凌空冲着他点了点,愤然道,“算我倒霉……我也是受害者,我也被绿了!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好吗,我也得在这儿等着!”   “你什么受害者呀,上面客人……”曲思远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才开口出声,“你和艳艳?”   那史表情有些尴尬:“也没到那一步。”   “啊?”   “就互相撩……哎呀,男未婚女未嫁的互相有个好感怎么了?”那史声音颓然,“我哪儿知道她比我还花,江远路我还刚安慰你呢,转头你就这么对我。”   曲思远听得云里雾里,诧然地看向江远路,眼神里写满了疑惑。   江远路干咳了一声,沉吟半晌,开口安慰道:“你想开一点,当男人总有被渣那么几次,绿那么几回的磨砺。咱们应该拿得起放得下,换掉脏衣服……”   “闭嘴!”那史难得也铁青了脸。   曲思远说不动他,又不好意思催江远路,便催着刘教练他们先回基地。   刘教练依依不舍地上了车,那位客人也是一脸意犹未尽,上了车还举着手机东拍西拍的。   三人枯坐着等杨一白在上面飞够半小时,眼看着就要日落西山了。   杨一白落了地,听说找错了人,登时眼前一黑。   “她连名字都是假的?!”   那史无奈:“名字真的就好了?我跟她天天见面,不也一样被劈腿?”   杨一白上下打量那史:“你是那个小四?”   “嘿!我怎么就小四了?”那史很有些不忿,“没准你才是小四!”   “我今年2月就和她一起了。”   “我还去年就认识了呢!”   “只是认识,又没谈上。”   “那什么算谈上?你们几号滚的床单,滚过几次?”   “你们又是几号?!”   ……   曲思远咽了咽口水,给马艳艳发了消息过去:“我知道你看得到,今晚8点之前滚回来收拾烂摊子,不然就一辈子别来了。”   半小时后,马艳艳总算回了消息:“8点之前真赶不回来,10点成吗?” 第48章 春暖花乱开(五) 罪有应……   春暖花乱开(五)   马艳艳虽然花心, 倒还算遵守承诺。   当晚9点55分,她准时赶到了文化礼堂——曲毅也不想把这帮人带来文化礼堂的,但更不想带回家里。   客人们看到这种撕逼大戏, 估计又得偷录小视频了。   马艳艳一进门,大家便都注意到了她身后跟着的男人。   高个, 薄唇, 板寸头, 和她走很近,十分亲密的样子。   这大约就是那个小五了。   曲思远在心里感慨。   那小五进来也不跟人打招呼, 自己找了把椅子挨着马艳艳坐了下来。   他看马艳艳的眼神, 却跟那史有些相似。   金志杰等人先是诧异,随即反应过来——纸包不住火,下午闹得那么大, 这位大约也已经知道了。   曲毅大小会也开过不少,可也没见过这种阵仗, 烧完了水就有点手足无措。   这……不需要人主持人了吧?   既然不需要,他是不是就该出去了?   他扭头去看曲思远。   曲思远作为被冒名的受害者,却是不打算走的。   他又去看江远路, 江远路默默地发完了下午那顿无名火, 知道真相之后的表现就一直很云淡风轻。   就像现在, 大家都严阵以待呢,只有他开着笔记本,在蹭礼堂的公共WiFi接收文件。   一副不是我媳妇出轨, 不关我事儿的模样。   “咳咳!……那、那你们就、就开始吧……”   曲毅勉勉强强憋出这么句话, 挨着江远路坐了下来。   屋子里一片寂静。   曲毅目光在各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江远路的笔记本上。   江远路的文档开了修订,红红绿绿全是各种修改意见。   ——真是叫人佩服啊, 这个时候还有空纠结句号、逗号!   最后还是曲思远先开口:“艳艳,你没事干嘛让我给你背黑锅?”   马艳艳露出哀求的眼神,“远远,对不起,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   “她主要是怕被我发现了。”小五陡然插嘴道,“老毛病了,以前在公司时候就这样。”   他这话一说,大家都听着挺不舒服的。   尤其是自认受伤害最深的金志杰:“怎么就怕你发现了,你谁?”   小五抬眼瞥了他一眼:“金志杰是吧,今年年初时候,来这儿玩滑翔伞和她认识的,”他又去看杨一白,“2月14日那天在玫瑰村看对眼的,”最后瞥了眼那史和江远路,回头问马艳艳,“那俩也是?”   “不是不是,”马艳艳赶紧否认,“那都是远远的合作伙伴,正经签合同的那种。”   “不是,”那史听不下去了,“我跟小曲老板签了合同是没错,那也不代表和你就没瓜葛了吧?——咱们的聊天记录我可都没删!”   面对那史,马艳艳的腰杆稍微直了点,“那个主播小美栗,你也没删啊。”   “我……”   “你跟我也就聊个骚,真当人是傻子啊,你有时候的群发消息我都不稀的回。”   那史噎了半天,竟然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起身去拽江远路:“哥们认栽,罪有应得——你陪我出去吹吹风。”   江远路冷漠的抽回手:“你也这么花心,做事肯定也不靠谱,我当然也懒得管你。”   “你复读机啊!”那史被自己的话将了一军,真心噎得慌,“我刚可没对你落井下石,得志便猖狂是吧——小曲,他刚以为你绿他,活生生解释了什么叫无能暴怒了!”   曲思远一口茶喷了出来:“你别瞎用词,大家听了容易误会。”   “我哪儿瞎用词了,他分明……”   “啪”一声,江远路拍上还在传文件的笔记本,一把拽起那史往外走去。   “哎,小江哥……”曲思远怕他们打架,起身想劝。   江远路蓦然回头,目光凌然地瞪了她一眼,拖着人大步往外走去。   走了两个人,礼堂里陡然空了许多。   金志杰瞅着小五那副正牌男友的架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和杨一白对视了一眼,不阴不阳道:“远……艳艳,这个又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也给我和老杨介绍介绍。”   马艳艳捧着茶杯有些尴尬:“他……”   “殷韬,同事一半年,交往两年半的男朋友。”   殷韬,樱桃。   众人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卡罗拉玫瑰上的那串樱桃发圈。   渣女撩起人来,真是可怕啊!   曲思远也蓦然想明白了这人是谁——就是那个死卡着情敌报销单不给过,最后还铁掌推倒顶头上司鱼缸,大家一起鱼死网破的小会计嘛!   马艳艳倒是提过他曾经继续纠缠自己,但那语气都轻飘飘跟提起路边遇到流浪猫差不多,曲思远便也自然而然地没当回事。   没想到,两人居然还一直在联系。   更没想到,马艳艳竟然也能坚持着渣他两次。   曲思远都不知道该夸殷韬坚强,还是骂马艳艳无耻了。   金志杰和杨一白听殷韬说完两人坎坷的恋爱史,坐那半天没动静。   在这样的绿帽王面前,他们还有什么好委屈?   还有什么好抱怨?   马艳艳道了歉,送人出门时候,控制不住又给自己找补了下:“我其实真的很喜欢你们,可能有些人的感情只能切成一份,而我的……”   金志杰摆摆手,瞄了不远处门神似的站着的殷韬,“……你还是回去跟你的小樱桃说吧,他看着更需要一点。”   说完,他拍了拍杨一白肩膀,“你还是跟我车走吧,是我捎你过来的,总也给你捎回车站去。”   杨一白也没心思跟他怼了,哥俩好地回挽住他肩膀:“走吧。”   马艳艳张了张嘴,站着看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满村的玫瑰正到了吐艳的时候,连风里都是浓郁的甜香。   金志杰和杨一白倒是走得挺干脆的,油门轰响,一个潇洒地转弯就往山道上拐了下去。   那些爱恨情仇,也便抛到了脑后。   马艳艳垂着头往回走,殷韬像影子似的跟了上去。   “别跟着我了行不行?”   “不行。” 第49章 春暖花乱开(六) 乱放电……   滑翔伞基地最近迎来了一个客流小高峰。   一是A证培训班要开始正式上课了, 二嘛,自然就是因为马艳艳的那点风流韵事了。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拜金志杰和杨一白那一个小时的高空抗议所赐,网上如今流传着有关白鹭山基地女老板渣遍天下的传言。   曲思远的大名和马艳艳的照片, 配着那两句震撼人心的控诉, 有图有视频, 频破万转。   但凡在基地露过脸的男性,都成了小曲老板鱼塘中的一尾鲜鱼。   玫瑰村不但见证爱情, 似乎还能旺桃花呀!   滑翔伞基地不但能放飞梦想, 这不还能放飞自我嘛!   这免费的营销来的又猛又烈,连风子哥都忍不住蹭了把热度。   “早跟你们说了,去白露山能遇见爱情吧!”   火上添油, 愈烧愈旺。   开课通知下面满是各种乱七八糟的调侃,就连开课现场, 一共就6个学员,还有人探头探地问:“那个海王老板不在吗?”   “关你什么事?”江远路一把将小白板拖到最前面,“你是来上课还是来看人的?”   学员不敢吭声了, 求救似的看向一边站着的曲思远。   曲思远正拿着DV录视频呢, 板着脸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   “今天课程主要理论为主, ”江远路拿水笔敲了下白板,“滑翔伞的发展史、各部件构造和功能、坐袋系统的用处、副伞的作用……气动力学和飞行原理部分一定要认真学,不懂风对飞行轨迹和速度的影响, 上了天肯定要吃大亏, 别以为这些不重要,一个好飞行员,肯定得是半个气象学家, 没让你写论文做研究,至少云你得看得懂……”   或许是学霸的余威,他上课的时候,那股刻薄而睥睨天下的模样简直满溢出文化礼堂。   那史都忍不住趴着文化礼堂的窗台感慨:“明明长得很帅啊,怎么一开口,就跟教导主任似的越看越讨厌呢?”   “有、有吗?我、我觉得还好啊。”曲毅也在边上,结结巴巴的替江远路辩解,眼中满是崇拜的光。   那史看了他一眼:“你那是纯直男眼光。”   曲毅惊恐地看向那史。   那史淡定解释道:“我现在用的,是女性荷尔蒙角度的眼光。”   “那你算男人还是女人?”   边上猛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吓得那史猛一哆嗦。   曲毅也差点崴了脚,看清是村里的阿聪,不高兴道:“你、你来这干嘛,偷、偷学?一、一节课要8000块钱。你、你给钱了吗?”   “你们不也没给钱吗?我就看了两眼嘛。”阿聪笑得有点无赖。   “净、净不学好!”曲毅搭着他肩膀把人往外带,“做、做人要讲诚信,你、你不花钱,里、里面交了钱的人,心、心里什么滋味?”   阿聪沉默半晌,憋出一句:“我没钱。”   “你、你都打工好、好几年……”   “我们家这几年的钱,全花到民宿装修上去了。”阿聪垂下头,“现在还没开业,一分钱收入也没有。”   许毅盯着他——阿聪的性格,他还是有些了解的。胆子大,爱出风头,也怕丢面子,年轻人的缺点和优点都有。   能让这个年纪的小伙子开口哭穷,那就是真的穷。   曲毅叹了口气:“你、你先回去,我、我跟蒋、蒋书记他们商量一下……”   阿聪不大甘心地走了,曲毅独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摸了根烟出来塞进嘴里。   一期8000块钱学费,A+B证连报也需要10000块钱,还不带食宿和飞行保险。如果想当双飞员,还得再考个C证,积攒足够的飞行时间和经验……   这价格对于那史的年轻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   但对于白鹭山这样一间宅基地都只要2万块钱的普通山村来说,并不算少。   都说东部沿海富裕,却有这样因为交通等原因空心化的山村存在。   因为经济薄弱,岗位稀少,造成教育资源匮乏。   又因为教育资源匮乏,导致年轻人学历普遍不高,像他这样的普通一本大学生都屈指可数。   学历低,哪怕出了大山,也缺少竞争实力和高瞻远睹的眼光去找上升空间高的工作。   年复一年,熬到年纪大了,仍旧没办法在大城市扎下根,便只好到回到老家生儿育女,继续又一个从留守儿童到空巢老人的轮回。   曲毅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做空巢老人,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做留守儿童。   他付出的代价便是和女朋友分手,被山村里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和鸡毛蒜皮的琐事所包围。   而得到的最大成就,大约就是这个一年几万块工资的村民委员会主任。   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东家的鸡丢了在咒骂,便是西家的豆子被牛吃了在吵架。   谁不想体面的活着?   生活不易,无力挣扎,只好撒泼打滚而已。   镇上的新农学堂不就是免费的吗?   村里没那么多钱,但给考出证的村民一点补贴,总是可以的吧?   曲毅掐灭了烟头,起身赶到蒋永军,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蒋永军听完,却坚定地摇头:“村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他拿手指在油腻地饭桌上敲,“去年值班的村民委员工资都没结清,哪来的钱补贴什么滑翔伞飞行员?再说,你看村里那些人,有这个天赋吗?一个个小王八羔子似的,你见过王八在天上飞?”   “阿、阿聪……”   “阿聪就一想占便宜的小滑头!他家民宿盖得比你家还好!”   “你、你儿子也快、快毕业了……”   “我儿子可不学这个,万一掉下来摔死了,谁赔?”蒋永军提高嗓门。   “你这就是愚、愚——昧!”曲毅也被怼出火气来,“这、这事我说了不……不算,你、你说了也不算,咱、咱们全村投票!”   “投就投!”   他们这边吵得翻天覆地,文化礼堂那么的课程倒是挺顺利的。   基地现有的驻场教练只有江远路,比较稳定的背包教练也就那史和李炜。   而有资格签发A、B级滑翔伞飞行执照的,则只有江远路和那史。   课程理论部分基本都由江远路负责,而现场示范则由那史来做。   6个小青年一从沉闷的文化礼堂出来,就有点兴奋,上到基地更是被蓝天白云和大片的草坪刺激得雀跃不已。   ——这片游客基地后面的空地坡度极缓,绵延到了另一座小山坡上,虽然不适合用来飞行,倒是很拿来练习掠地飞行。   “江教练我们今天可以飞吗?”   “飞什么?”江远路冷冷地看向他,“坐好,仔细看演示。”   那史笑嘻嘻地拎着伞包走到他们面前的空地上,把伞包往地上一扔,就开始穿戴装备。   “看仔细啊,别嫌烦,最重要的就是安全背带,你要扣不紧,小命就没了……哎,小曲老板!小曲老板,帮我头盔递下!”   曲思远收了DV,帮他把落在车旁的头盔捡起来,小跑着送过来。   学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话最多那个仍旧没能憋住,小声道:“就是她呀,怎么和照片长得不像。”   “照片都是P的,”另一个也小声议论道,“她看人眼神好媚啊,刚刚是不是冲我放电了?”   “要点脸好吗?明明是在看咱们小王,现在这类玩得开的小姐姐都喜欢养小奶狗,你这型不吃香……”   他们正聊得开心,眼前蓦然一黑,一道人影不知什么时候投射了下来。   几人忐忑着抬起头,果然看到江远路阴云密布的脸。   “都这么自信?”   众人:“……”   “王奶狗是吧,你说说超量刹车操纵会导致什么后果?”   “王奶狗”无辜地站起身:“教练,我一个字都没说。”   江远路挑剔地上下打量他——白净的脸,斯斯文文的模样,很有一些李浩然的影子。   “现在我让你说,什么后果?”   “导致滑翔伞盘旋转弯角度过小,进入紧密的螺旋形下降……”   “还有呢?”   “甚至、甚至……螺旋俯冲……坠地伤亡……”   “坐下,”江远路又点了另一个,“你不是很懂放电嘛,那说说什么叫焚风?”   “焚、焚风是一种又热又燥的风,一般发生于、发生于……”   “早上的课件我已经发群里了,傍晚我来抽查。   ……   他这一圈训下来,再没人敢乱说话。   曲思远越想越觉得好玩,腾出手来发了条信息给他:“江老师,好威风呀!”   江远路瞥了她一眼,回复:“素材够用就行了,没事少在这儿瞎转悠。”   “诶?”   “你影响他们上课了。”   “……” 第50章 凭风上青穹(一) 喝冰阔……   培训的第2天, 6个学员开始练习地面斗伞。   所谓斗伞,说白了就是训练对伞的控制力,练的是对风的控制力。   数十遍的反复的穿脱装备, 一次次正反身起伞,一次次让伞充气、然后塌陷。   虽不能凭风而起, 也如退化了飞行技巧的雏鸡一般张翼欲飞。   许是因为前一天江远路的作风太过强硬, 硬生生让他们背到晚上八九点。   今天所有学员都学得特别卖命, 尤其是昨天话挺多的那两位,拖着主伞一遍遍迎风、逆风奔跑, 胳膊被被勒出深深的痕迹来也没喊苦。   让伞衣在草地上成功“立”起来的时间虽然不久, 掌握速度还是蛮快的。   而前一天理论学得呱呱叫的王奶狗,今天却明显有些跟不上。   别人的伞早就蘑菇似的立起来了,他却还不得要领, 不是冲太快脸着地,就是没跑两步就被阻力带得后退乃至歪倒。   为了训练方便, 他们6个全都选择了玫瑰村的民宿。3个住在曲毅家,还有3个分散在其他村民家里。   早中晚饭,自然也都在村民们家里解决。   午饭的时候, 曲思远一进曲毅家, 就见王奶狗捧着个饭碗, 呆呆的坐在饭桌边。   “小帅哥,怎么啦?”曲思远拖了条凳子,在他旁边坐下。   王奶狗扭头过头——也真不怪她能有这么多男朋友, 笑起来是真的挺好看的, 又甜又暖,眼睛里丝丝缕缕都是情意。   被凝视的时候,仿佛你就是这个世界上她最重视的人。   “我、我有女朋友了。”王奶狗舔舔嘴唇, 有些心虚地说道。   “哎——”曲思远哭笑不得,“你才多大啊?这么自恋!”   王奶狗涨红了脸。   “那些都是谣传,我根本就没男朋友。”曲思远试图解释。   来啦,来啦!   谣言再多,我也还是单身!   经典海王语录!谁信谁傻逼!   王奶狗更加警惕,却又有点舍不得打断。   “那都是我朋友骗……开玩笑造成的误会。你看我这样也不像那种人,是不是?”   好像也没什么天花乱坠的本事啊。   眼神倒是挺真诚的,瞳孔颜色不深不浅,倒映着自己的脸仿佛都打了层滤镜。   ……   “多练几次就好了,别气馁呀!”   曲思远说了一圈,最后又绕回到了安慰工作上。   王奶狗总算找回点面部神经,摇摇头,丧气道:“我没说要放弃,就是有点被打击到了,学这个……真挺难的。   “慢慢来。”曲思远拍拍他肩膀,“我去年刚接手这个基地的时候,也什么都不懂。你看现在,不是也运营得挺好的?”   王奶狗惊讶地瞪大眼睛,报名前他们倒是查过这个基地,确实开业不太久。这么短的时间,她就能从一无所知的创业小白,成长为情场商场皆得意的老海王?   下午仍旧是枯燥的斗伞。   有些技巧纯熟的老手,会把这个环节称呼为“逗”伞。   从斗到逗,一字之差,需要下的功夫却着实不少。   王奶狗忍着胳膊的疼痛,连着跑了好几趟,被江远路遥控指挥似的吼:   “不要跟风顶着!”   “右边肩膀勒紧了就往左走!让你往左!”   ……   明黄色的伞衣在草地上高高扬起那一瞬间,曲思远正举着手机东拍西拍,立刻就给他抓拍了下来,发到了学员群。   虽然只有几秒钟,也算成功了一回。   一天的课程结束,大家都是疲惫而兴奋。   学得最快的俩话唠,因为和王奶狗住一个民宿,关系最好。   两人边走边拍王奶狗后背:“可以呀弟弟,突然就突飞猛进了。”   王乃狗笑得有些羞涩,瞄了瞄前面走着的曲思源等人,又看了看手机,压低声音道:“那个曲老板……今天撩我了。”   话唠哥哥们吃惊地瞪大眼睛,片刻之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其中一个更是兴奋地大叫:“我没说错吧!肯定喜欢你这一款!”   说罢,他使劲拿胳膊撞王奶狗:“你怎么想?”   “我、我……我也不知道了。”大约是人不在身前,王奶狗没了中午“拒绝”的果断,拖泥带水地表示,“现在的女孩,都看不懂……”   “哦——”边上的话唠看懂了,拉长声音,“动心了!”   “怎么可能,别瞎说。”   “哎,脸都红了!”   ……   他们正说得开心,脚步也越放越慢,冷不丁撞上一道冷冰冰的视线。   王奶狗抬起头,就见身后一米远的地方,江远路木着脸看着他们。   “江老师……”   江远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没吭声,拉紧面罩,戴上墨镜,目不斜视地自他们身侧越过去,径直走了。   斗伞是整个培训过程中最重要的基本功练习,所有空中可能需要的技巧几乎都在这个环节里模拟练习。   6个人连着“斗”了三天,个个走路都放弃了勾肩搭背的习惯——无他,肩膀和胳膊负担太大了。   轻则红肿,重则淤血,没一个逃得过的。   江远路还是一如既往地严格,那史虽然爱开玩笑,上课也没放水的习惯。   要你穿脱装备10次,那就得10次,少一次都不行。   相对而言,经常拿着手机拍来拍去,偶尔还给大家买点饮料的曲思远就真的人间天使了。   第一天还只有王奶狗说海王小姐姐撩人,到现在个个面上不显,心里都觉得自己是蛮受青睐和照顾的。   就算人花名在外,倾心自己,还是很叫人沾沾自喜的呀!   王奶狗年纪最轻,也最沉不住气。   第五天早上休息时候,主动拎了自己买的冰镇可乐过去,递给正坐在江远路边上玩手机的曲思远:“小姐姐,喝饮料。”   曲思远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谢谢呀。”   王奶狗腼腆一笑,回到了自己的伞包旁边。   俩话唠连声起哄,笑倒了一片。   那史扭头去看江远路,江远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喂!”   那史忍不住抬胳膊撞了他一下:“这都能忍?”   江远路瞥他一眼,伸手拿过曲思远已经拉开拉环的易拉罐,仰头灌了一大口。   学员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很快变得更加响亮。   王奶狗脸憋的通红,眼睛圆溜溜地瞪着江远路和曲思远。   江远路瞥了他一眼,把易拉罐递还给曲思远:“你还要吗?”   曲思远无语地看着他,默然摇头。 第51章 凭风上青穹(二) 会说话……   凭风上青穹(二)   许是因为江远路那一举动太过熟练和亲密, 让大家终于想起了小曲老板累累的桃花债。   那些蠢蠢欲动的学员们,突然就老实——撩拨是一会儿,真当男小三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么没节操的人, 绿完别人,也会接着绿自己呀!   再环保, 咱也不能要绿帽子!   唯一还有些不甘心的便是王奶狗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 江远路夺饮料时候, 曲思远那表情完全是不知所措。   一点儿,也没有要和他搞暧昧的意思。   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江远路这座楼台处理那么久, 也没被“月光”眷顾。   那不就是说明,曲思远也并不像传言所说的那么荤素不忌?   “哎,那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话唠拍拍他肩膀, “你没发现这位江教练几乎撑起了他整个基地的半壁江山?她要连他都绿了,她基地不就倒闭了?”   王奶狗沉默。   第6天一大早, 学员们就要开始实飞了。   这时候的实飞,跟正式的外场大山飞行差别还是很大。大家穿着伞衣,仍旧往起飞坪相反的缓坡方向跑。   从起飞到降落, 一共也不过几米高的落差距离。   背上还有副伞保护, 教练也会用对讲机细致指挥、提点。   王奶狗照例还是差别人不少, 他反复跳了好几次,没一次能够稳稳当当双脚才稳降落的。   一个上午下来,裤子都摔破了洞。   连那史都忍不住吐槽:“你这简直脸刹专业户, 疼不疼啊?”   疼当然是疼的, 但已经这么丢脸了,王奶狗实在没好意思抱怨。   他扭头去看江远路,江远路戴着墨镜, 背对着他,正要伸手从曲思远手里拿矿泉水。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江远路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已经抬起的手放了下去:“我手套上都是汗,你帮我拧下盖子吧。”   “啊?”曲思远茫然地看了看他手套,听话地拧开了瓶盖。   矿泉水瓶再一次递到了江远路面前,他没再躲开,直接弯腰凑了上去。   曲思远手猛抖了一下,配合着倾倒瓶子,喂了他一口。   江远路重新站直,墨镜挡着眼睛,嘴角湿润而平直:“帮你挡点烂桃花,不用客气。”   曲思远无语地转过头,王奶狗果然在不远处站着,目光直露地看着他们。   视线一对上,他瞬间红了眼眶,气鼓鼓地拎着伞包,转身就走。   曲思远:“……”   其实,这桃花看着也不算烂啊——   下午的时候,按课程安排,要带学员们外场试飞体验了。   江远路和那史各分了三个,依次用双人伞带着试飞,上了半空再把刹车绳交给学员,既让学员体验真正大山飞行的实操,又保证了安全。   王奶狗本来是被分在江远路那一组的,临要轮到了,又很怂的换到了那史那边。   江远路瞥了他一眼,没阻止,也没嘲笑。   那史可就没那么厚道了,挤眉弄眼地笑了半天。   基地今天生意一般,曲思远便分了个司机来和她一起接送学员。   最后一组结束,正好是她负责开车。   四个人一上车,那史便不怀好意地看了江远路一眼,有些浮夸道:“小王今天表现真不错,意识挺不错的,明天可以试试独立大山飞行了。”   王奶狗有些骄傲,也有些忐忑,红着脸没说话。   曲思远想起来江远路这几天的态度,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跟这些学员有什么牵扯,便没搭腔。   那史却没放过她:“哎,我这儿这么久,怎么都没见小曲老板体验过试飞?今天课也结束了,要不要体验一把?”   曲思远赶紧摇头:“不了,我有点恐高。”   “怕什么,又不让你一个人——在空中看云吹风可爽了,特别浪漫。”   曲思远想起那撕心裂肺的呕吐感,果断摇头。   开玩笑,这种濒临死亡的体验,一次就够了!   副驾驶座的江远路瞥了她一眼,解释道:“我平时,不做那些动作的。”   曲思远冲他笑笑,点头表示明白。   废话!   她看了他多少场飞行了,除了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就没见他炫过什么技。   傻子也知道那次极限体验,是为了刺激她而做的。   可惜强度太大,让她对“飞”这个行为,彻底退避三舍了。   “哎,原来老江你带她飞过啊,炫技炫过头了是吧?”那史趴到了副驾驶座椅背上,“对女孩子要温柔,你看看,这不给人造成心理阴影了吧。”   江远路抿着嘴巴沉默。   车子继续往上开,快到山顶的时候,一直缩在角落的王奶狗鼓足勇气,轻拍了下驾驶座后背:“小姐姐,等我学会了,我带你飞吧。”   “我很温柔,保证飞得特别稳。”   曲思远手掌带着方向盘晃了下,车头差点擦到护栏。   “呵呵,”她干笑了一声,“还是不用了吧,我——”   “她有喜欢的人了。”江远路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你别自作多情了。”   王奶狗不服气地看向他:“你想说她喜欢你吗?我怎么觉得是你在自作多情?”   江远路猛然扭头,隔着墨镜看了他好一会儿,一字一句道:“当然不是我,但也肯定不是你——曲思远,对不对?”   曲思远从他开始说“喜欢”两个字开始,心就猛地提了起来。   那些尴尬的、隐秘的的情感蓦然被他当众撕开,一时间竟然说不清自己是愤怒更多,还是难堪更多。   满车寂静,连那史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曲思远直视着前方蜿蜒的山道,逐渐加大油门,手掌带着方向盘往左侧偏了偏,让车流畅地驶入停车场。   “对。”   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第52章 凭风上青穹(三) 告白   凭风上青穹(三)   车子停稳之后, 曲思远率先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   那史冲着江远路比了个向下的大拇指,表情惨不忍睹,下车去拿后备箱的伞包。   另一个学员见状, 也赶紧也跟着下车帮忙。   江远路坐着没动,目光有些散乱地看着车窗外一步步走远的曲思远。   这是他亲口讨来的刀子。   说意料之中不对, 说在意料之外, 也是在自欺欺人。   车身微微震动, 后车门被打开又关上了。   没过多久,王奶狗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车窗外面——他连伞包都没拿, 径直就往曲思远的方向跑了过去。   江远路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拉开车门,下车打算去拿自己的东西。   四个人的伞包堆叠在一起,要拿出来是很需要费一番功夫的。   那史和那学员折腾半天, 也才卸下一半东西,见江远路居然还打算拿东西, 登时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怜悯了:“江远路,你真是我见过最失败的……”   他在心里斟酌了下,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用词。   追求者?暗恋者?似乎都不对。   江远路沉着脸没理他, 伸手要去够他面前的伞包。   那史“啧”了一声, 实在看不过眼, 揽着他肩膀就往游客中心推,一边推一边还伸手去指前方快要进屋的两个人影。   “你看看人家小王——你是真喜欢她吧?真喜欢的话,这都能忍?!”   “她不喜欢……”   “你管她喜欢谁?”那史简直要给他跪下了, “她初中时候暗恋数学老师, 高中时候喜欢隔壁帅哥,大学时候喜欢校队神射手又怎么样?碍着你现在喜欢她了?重点在于,喜欢, 就要去争取!豪赌一把就直接表白,怕赔太惨朋友都没得做就细水长流潜移默化!让人家看到你的好,别一天天的摆个臭脸——没几人乐意当自虐狂,谁会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   他不带喘气的说了一堆,江远路静静地听完,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她初中时候暗恋数学老师,高中时候喜欢隔壁帅哥,大学时候喜欢校队神射手?”   那史:“……我就随便拿我前前女友的感情史跟你举个例子。”   江远路没再搭腔,盯着游客中心空荡荡的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迈步往前走去。   那史在后面追着叮嘱了句:“可别再怂了!”   那个一直旁观的学员看了这么久,到底还是多管闲事的开口了:“那老师,江老师这么单纯,你让他去追求……曲总这么……呃……经验丰富的……”   “丰富个鬼!”那史莫名其妙被勾起伤心事,嗓门一下子大了,“小曲老板压根不是这样的人,你们造谣的时候能不能过过脑子?喜欢钓鱼那个是我前女友——啊呸,是她前闺蜜!脸长得差那么多呢,你们都看到照片了,不能好好对比对比?”   学员噎住,表情讶然而羞赧地看着他。   “一帮大男人琐琐碎碎,还嫌弃人女孩经验丰富,人有资本经验丰富好伐……真以为人经验丰富就会想找你啊?” 那史拎起伞包,愤然道,“那老师我那么优秀,都只混上备胎的备胎呢!”   学员:“……”   ***   曲思远前脚刚进游客中心,王奶狗就跟进来了。   她强忍着心里的不耐烦,挤出笑容:“你坐着休息会儿吧,我去换个衣服。”   值班室就在隔壁,还能反锁——她刚才就应该直接去那儿。   王奶狗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挡住了门口:“我、我……”他脸涨得通红,咬咬牙,干脆去牵曲思远的手。   曲思远飞快地后退了一步,肩膀还是被他抓住了:“我不在乎那些,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很喜欢你,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少年人的热情像一团火,不管不顾的烧灼起来,烫得曲思远都绯红了脸。   方才那点难堪和失落,早不知被烧到哪儿去了。   没有若即若离的猜忌,没有似是而非的暧昧。   爱情,原本不就该这样简简单单吗?   曲思远一时竟有些舍不得挣开他,满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样年轻的男孩子,这样直白热烈的情感,不就是她梦寐以求的?   “我……”曲思远被逼视得不得不挪开视线,“刚才小江哥说的,都是真的,我有……”   “我不在乎!”王奶狗凝视着她,“我先预约可以吗?等你不喜欢那个人了,记得我是排第1位的,你下次要谈恋爱的话,先找我行不行?”   游客中心里还有别的客人,闻言纷纷起哄鼓掌、吹口哨。   “答应他呀!”   “答应答应答应!”   ……   曲思远张了张嘴,看着王奶狗泫然欲泣的眼神,无奈地点头说了句“好”。   换成是谁,也没有理由在这时候去拒绝吧?   脸皮这么薄的少年,连这么卑微的“备胎请求”都被拒绝的话,她真担心他完不成最后的考核。   反正他只报了A证,最多再有个三四天,也该离开了。   曲思远这样作着心里建设,王奶狗却因为那个“好”字,整个人都荡漾了。   他颇为激动的紧了紧放在曲思远肩膀上的手掌,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松开,雀跃的转身往外走去。   因为心情愉悦,他甚至没留意到站在门口旁观得色铁青的江远路。   被人爱恋着的感觉总是美好的。   曲思远叹了口气,努力忽视心底那些浮躁,往值班室走去。   江远路立刻跟了上来,她想起来他刚才的不留情面,心里多少是有些不高兴的,但他也就是不想她跟学员夹缠不清,闹出类似马艳艳那类事来……   “咔擦”一声,她惊讶地转过头,发现江远路直接把门给反锁了。   “有、有事?”   江远路站着没动,半晌之后,才有些低沉地开口:“那个王奶狗……”   “哎,你别老那么叫他,人有名有姓,叫王学恺。”曲思远忍不住打断他,替自己的小追求者说话道。   江远路噎了下,几乎要忍不住转身离开。   他自虐般地攥紧了拳头,从牙齿缝里挤出字来:“既然王学恺可以预约,我……能约个2号吗?”   曲思远花了半分钟才咀嚼明白这话的意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   一连三天,课程安排都是类似的——早上缓坡实飞,下午双人带飞教学。   上课的仍旧是江远路和那史,一直负责拍宣传花絮和接送的曲思远却不见了。   学员们已经知道了马艳艳才是“鱼塘事件”的主角,心里都有些怀念那个爱笑的小老板。   话唠甚至劝王奶狗再主动出击几次,“趁着人还在,攻坚在此一举呀!”   王奶狗倒是比之前冷静多了:“她妈妈生病了,她回去照顾。”   “哇!看不出来你小子,小老板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那史忍不住小声问江远路:“没告诉你?”   江远路垂着头,一声不吭地继续整理手里的伞绳。   排在第二顺位的备胎,果然是比不上第一顺位的待遇。   前天他“表白”完,曲思远先是震惊,然后是狂笑,最后才在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是认真的。   江远路甚至记得她一脸尴尬地溜出门之后,房门“吱呀”晃动的幅度。   他失眠了两个晚上,今天才从王奶狗口中得知了她离开的原因。   哦,他也是收到短信的。   不过理由更简洁,只有短短的“家里有急事”五个字。   这世上大约没有比他更卑微的告白方式了。   而且,还失败了。   江远路把面罩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眼睛,再把墨镜也戴了上去。   那史还在那里撺掇:“明天就要考核了,考完你去探望下未来丈母娘呗。”   丈母娘——   江远路无力地看向他,“你觉得她真能成我丈母娘?”   “你不去,不就更成不了?”   江远路:“万一人压根不想看到我呢?”   “你就说我是来看阿姨的呀!”那史经验老道地拍拍他肩膀,“机会都是人创造的!”   江远路沉吟半晌,终于点了下头。   那些话都说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底线需要坚守了。   而且,就冲着程芸曲建设遗孀的身份,他也该多关心一下的。 第53章 凭风上青穹(四) 暴露   凭风上青穹(四)   曲思远连夜赶回家, 程芸已经被邻居送到医院急诊了。   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手术室外面外公外婆正焦虑地坐着。   程芸是凌晨突发的阑尾炎,幸亏邻居及时发现, 给送了过来。   外公外婆年纪都大了,一熬夜就更显得憔悴。   曲思远挨着他们坐下来, 手掌很快被握住。老人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她发凉的手指, 带来一丝丝的安心。   “不用怕, 就是个小手术。”   曲思远“嗯”了一声,呆呆的看着手术室的大门。   这样的情形太熟悉了, 他们都不是第1次经历。   没人主动提起, 却又心照不宣。   程芸终于被推出来时,老外婆哽咽了一声,众人胸口的巨石也终于纷纷落地。   程芸麻醉刚醒, 加上病情比较复杂,持续手术时间长, 看他们的眼光都没都懵懵懂懂的。   众人簇拥着推床回到了,曲思远把两个老人都赶了回去,独自一人陪护。   程芸从小性格孱弱, 哪怕丈夫车祸去世, 也有父母女儿挡在身前。   伤口疼痛和医院的消毒水味熏得她整夜睡不好觉, 不过三天,两只眼睛都浮上了黑眼圈。   “我还不能出院吗?”她病恹恹地靠在枕头上。   曲思远和外婆都有些无奈:“至少要等到拆线呀。”   程芸叹了口气,午饭也没什么胃口, 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发呆。   今年的梅雨季来得晚, 出梅时间自然也靠后,雨一旦下起来,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蒙蒙的烟雨里。   曲思远跟着瞥了眼窗外, 掏手机搜了搜峒乡的天气。   万幸,今明两天仍旧是艳阳高照。   她正松了口气,手机震动,自动跳转到了通话界面,“江远路”三个字大刺刺跳了出来。   她手一抖,按在了挂断上。   几分钟之后,电话再次响起。   曲思远看了眼程芸,拿着电话出了病房,深吸了口气,这才按下接通键。   “你……为什么挂我电话?”江远路那边有些嘈杂,声音断断续续的。   曲思远:“……不小心按错了。”   “阿姨住几号病房?”   曲思远猛地站直了身体:“你来S市了?”   江远路没否认,固执地重复:“几号病房?”   “不用了……”   “几号?”   “B区1108。”   江远路来得极快,挂了电话不过5分钟,就拎着巨大的果篮出现在了病区的走廊上。   曲思远客气地要帮他拎,他往后让了一步,冷着脸避开她的手。   曲思远:“……”   怎么看,这位都不像个追求者——那天真不是她幻听?   对着这样一张冷酷无情的脸,曲思远实在没胆子多问多猜。   她默默地跟着他进了病房,看着他客气礼貌地向程芸问了好,放下了果篮,还自己给自己拉了把椅子在病床边坐下。   “远远,给江总倒个水。”程芸受宠若惊,手撑着床栏想坐起来。江远路赶紧起身阻止:“阿姨您躺好,我一会儿就走了。”   话是这样说,程芸躺回去之后,他又稳稳地坐回了椅子上。   三人相对无言坐了一会儿,曲思远硬着头皮来暖场:“今天不是实飞考核吗,你怎么有空过来?”   “今天琥珀湖那边大暴雨。”江远路道。   曲思远一愣,蓦然反应过来自己查错了地址。   因为白鹭山落差较高,飞行难度大,AB两证的考核场地都是跟李炜常驻的琥珀湖滑翔伞基地借的。   琥珀湖基地有三个起飞场,最大的落差也不超过300米,风向稳定,一年365天,至少有300多天是能飞的,算是国内对新手最友善的飞行场地之一了。   并且紧邻5A景区和度假村,风景美,配套设施齐全。   用那史的话形容就是,猪到了那儿,也想上天转两圈。   曲思远忍不住叹气:“真羡慕他们的场地。”   像他们白鹭山,因为场地落差足有六七百米,飞行经验稍微不足的,都可能应付不来突发状况。   江远路瞥了她一眼,忍了忍,开口道:“上次申请飞行基地的事儿,有眉目了。”   曲思远眼睛一亮:“怎么说?”   “白鹭山对新手来说确实不够友好,不过业内还是挺认可的——飞行基地今年能批下来的话,咱们可以试着申请承办明年的全国滑翔伞C级飞行员考核班。这种殊荣,琥珀湖这样的场地,就申请不下来。”   曲思远听得感激,看他的目光也更温柔起来。   程芸更是连声道谢,非要曲思远给人削个苹果。   江远路推拒不过,见曲思远不大熟练地拿个小刀磕磕碰碰地削,干脆自己夺了过来。   刚才还不大听话的苹果到了他手里,就变得异常地乖巧,随着他的动作转着圈褪去一圈圈红皮,露出里面柔软的果肉。   他一口气削了三个,还划了两大只芒果,给他们母女俩分了。   曲思远吃得满手都是汁,还不忘问他:“你怎么不吃芒果?”   江远路摇摇头:“过敏。”   他话虽然少,人却执着,愣是坐那把半篮水果都去皮去壳,连隔壁病房的护工都人手一大块菠萝了,这才犹犹豫豫地起身告辞。   程芸吃得都快吐了,闻言赶紧派女儿热情送客。   曲思远也吃了不少,小肚子圆溜溜的,扶着墙才成功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她就又找不出话来了。   吃也吃了,谢也早就谢过了,能聊的话题也早在病房里聊过一轮了。   要不,流程再重复一遍?   她正想得出神,电梯到了地下车库。   江远路往外迈出一步,目光往外一扫,突然又缩回电梯里,还把直接按了11楼。   轿箱震动了下,再一次往上伸去。   曲思远茫然地看他:“不走了吗?”   江远路目不斜视:“手机忘病房了。”   “你手里拿着的不是手机吗?”   江远路没什么诚意地低头看了眼,脸不红气不喘,“谢谢提醒。”   电梯再一次下到地下,曲思远率先走了出去。   “小江哥你车停哪——”   她的声音蓦然卡住,仿佛叫猛然抽紧的套索勒住了脖子。   就在三米开外,一辆侧停着的跑车顶盖正在缓缓升起。   驾驶座上的人眉眼熟悉,嘴角含笑,赫然就是多日不见的李浩然。   他压根没留意到他们,神色温柔地凝视着副驾驶座的女生,由着她微探起身,将吻落在满是笑意的唇瓣上。   这一刻的时光仿佛也是缱绻的,凝固了一般缓慢流淌。   江远路扭头去看曲思远,她站着没动,只一双眼睛比方才水润了许多,但也没到要流眼泪的程度。   顶盖不徐不疾地关了上去,车子匆促离去。   那两张明显沉浸在恋爱中的脸,也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第54章 凭风上青穹(五) 修文强……   凭风上青穹(五)   曲思远一直回到病房, 都还没能彻底回神。   要不是床头柜上那半篮水果,和满垃圾桶的果皮,她几乎都怀疑自己刚做了个狗血淋漓的梦而已。   房门, 却在这时再一次被推开。   已经离开足有半个多小时的江远路,又一次出现在门口, 身后还跟着个留着长卷发的年轻女孩。   曲思远眼皮一跳——今天是什么日子, 跟她有点瓜葛的男孩子们都找到另一半了?!   他前几天不还说愿意当自己2号备胎, 这就成为别人的碗里的鱼了?   果然,其实只有王奶狗……啊呸, 王学恺才是最靠谱的那一朵桃花!   “你……”   曲思远才刚开口, 就被江远路打断了话:“这是我公司的朱玫,让她先陪着阿姨,老霍那边找我们开紧急会议, 现在就得走。”   霍见深这个点找他们紧急会议,难道是要撤资?   曲思远和程芸对视一眼, 都有些紧张。   “那你快去吧,”程芸拍拍女儿的手,“我没事。”   朱玫也跟着道:“曲小姐您放心, 今晚我陪着阿姨。”   “那多不好意思, 不然我找个护工——”   曲思远说着要起身, 朱玫接收到江远路眼神,赶紧阻止道:“还是我来吧,我刚国外出差回来, 正要倒时差呢。”   “倒时差?”曲思远呆了呆。   “对呀, ”朱玫眨巴眼睛,还晃了晃手里拿着的超薄笔记本,“一会儿等阿姨休息了, 我还能顺便理一理公司的文件——江总,答应我的加班费不能少喔。”   江远路“嗯”了一声,公事公办地点头。   资本家果然都是贪得无厌的,连刚下飞机的员工倒时差的时间都要利用。   曲思远这才跟着江远路往外走,两人出了车库,雨仍旧缠缠绵绵地下着。   雨夜交通拥堵,十分钟过去了,车也才蹭出去半条街。   江远路瞥了她一眼,抬手开了车载音响。   轻柔而忧郁的钢琴声登时充满了整个狭小空间,配着打在车窗上的细雨,致郁到了极点。   他“啧”了一声,腾出手在屏幕上点了几下,音乐画风陡然一转,换成了喜洋洋的唢呐声。   曲思远:“……”   好不容易开出商业区,江远路换了车道,将车往江滨路开去。   曲思远愣住:“我们不是要去开会?”   这既不是去寰宇的方向,也不是去雁巡的路。   江远路没吭声,等了一盏红灯之后,按着绿波速度匀速往江边开去。   车内光线昏暗,玻璃上两人的影子半重叠在一起,也淡得几乎要融进了黑夜里。   唢呐声终于低了下去,换上了清亮的笛声,鸟鸣一般欢快。   车子最终在码头边停了下来,江远路锁好车,冒雨领着她往码头走去。   饱含着水分的夜风掠过江面,拨起阵阵涟漪,也吹拂在两人脸上。   短短几十米距离,曲思远便觉得头发全湿透了。   跨江大桥建起之后,走水路过江的客人明显减少。当年简陋的轮渡,也升级成了配备茶水饮料和观景包厢的崭新游轮,当然,票价也涨了一倍。   江远路刷卡买了票和雨衣,径直往游轮顶上走去。   曲思远这时也猜到“霍见深开会”可能是他找的借口,顺从地穿上雨衣,跟着一起爬上了甲板。   对比下面拥挤的游人,甲板上只有三两个坚韧不拔亲热着的情侣。   江远路对当电灯泡向来没什么愧疚感,拉紧雨衣帽子向曲思远道:“去船头,那边视野最好。”   曲思远踩着湿滑的甲板跟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走到船头了,才发现有对小情侣靠在栏杆上吻得难解难分。   “看,那就是新建好的百货大厦,投屏上播的是老霍他们家的旅游宣传片。”   江远路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及其破坏气氛。   那对小情侣旁若无人地继续亲热了半天,也被迫听江远路介绍了半天寰宇的开发规划,最后只得拉紧雨衣离开。   男孩还愤愤地骂了句:“神经病!”   江远路丝毫不受影响,走到护栏前,看着灯火幢幢的两岸。   曲思远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虽然冷风冷雨,却也别有一番寂然滋味。   船过桥洞,明亮的桥体灯光照得两人的脸色都红红绿绿变个不停。   江远路突然问:“想喝酒吗?”   曲思远抹了把栏杆:“你明天不带他们去考试吗?”   “明天下雨。”   她作势要翻手机,被他一把按住:“骗你的,再过2小时我就要走了。”   “那……”   “怕你没地方哭,”江远路松开了手,有些不自在地看向江面,“我以前觉得压力大的时候,就喜欢来坐晚上的轮渡,如果下雨就更好了。”   曲思远怔忪片刻,感激道:“谢谢。”   江远路摇摇头,“没必要。”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需要我回避吗?”   “不……不用了吧。”许是因为刚才地下车库的灯光太过明亮,画面太过清晰,她除了没有真实感,意外不觉得伤心。   只是胸口酸胀,仿佛中学时期窝在房间看了太多漫画,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原来,自己喜欢了那么久的人,其实不过是个幻象。   因为藏在心里太久,擅自给他添加了太多美好。   一朝灯光亮起,除了失望,便只有空荡荡的迷茫。   江远路盯着她观察了会,确定她不是在强颜欢笑:“那你现在还想恋爱吗?”   “啊?”   “你要想把王奶……王学恺转正的话,记得我也预约了,谈完那一场……”他顿了顿,手在栏杆上轻轻一捋,沾了满手的雨水,“我就应该排第1位了。”   曲思远登时噎住,雨滴滴落在雨衣透明帽檐上的声音都变得异常得清晰。   “我也没答应说……”   “你不是答应他了?”江远路倏然转过头,直直地看向她,“他可以,我就不行?”   “我……”她张了张嘴,老实交代道,“我那天就是敷衍小孩……”   “所以,我连敷衍都不配?”   “不是,”她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作为“备胎”,即便是想趁虚而入,也没有这样咄咄逼人的吧?   是她在山上窝太久,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现在年轻人谈恋爱,都这样软饭硬吃?   那种“你一定是在开玩笑”的情绪,再一次出现在她脑海里。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江远路显然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但他也没什么可以证明自己的,只得再一次转过身,指着愈来愈近的几幢大厦道:“那是科创园,中间那幢你也去过。”   她当然是去过的,“科技创新”几个大字还闪闪发光,14楼不就是他的雁巡所在地。   她在那里拿到了第一笔投资款,迈出了接手曲建设产业的第一步。   “不管你信不信,我那时候,真的是单纯地想要帮你。”他手再一次放在了湿漉漉的栏杆上,“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也不是一时兴起……就是……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滋生这种感情。”   他斟酌了下好一会儿,到底也没找出什么更加能给自己加分的情话,最后认命般的重复道:“你记得我还在排队。”   曲思远在这一刻几乎有了瞬间的动摇,但很快又清醒了过来:“谢谢你,不过我真的不想谈恋爱了——与其……呃……排队,不如尝试着多认识一些新的异性。”   江远路抬头看着她,嘴角平直。   “好,我有空试试。” 第55章 凭风上青穹(六) 清醒   凭风上青穹(六)   S市的阴雨一直持续了近一星期, 琥珀湖那边倒是连续几天都是朗朗晴天。   曲思远没能在考试当天去现场,不过也看到了那史发在朋友圈的照片和视频——其中5个学员实飞考核都十分顺利,笑得喜气洋洋地和教练拍了代表考核通过的合影。   王奶狗却失利了。   他在半空时没控制好伞绳, 右侧单边折翼,成为了当天唯一一位不得不抛出副伞求生的考生。   曲思远看着视频里的白蘑菇似的小小副伞, 一直到人安全落地, 一颗心才算放回肚子里。   那史倒是很平静:“小老板不用怕, 副伞就是拿来用的,都是人生体验。”   曲思远苦笑, 她的人生体验已经太多了。   并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 再增加任何经验了。   程芸术后恢复的不错,出院那天,马艳艳也来了, 身后意外没跟着那个坚强的绿帽王。   曲思远多少有些好奇:“你那个绿樱桃呢?”   “绿什么啊,”马艳艳给她说得有点窘迫, “人家姓殷,殷韬。”   “你不是和他形影不离的?”   “不是我和他……是他不肯放过我!”马艳艳叹气,“我算是明白了, 他就是看不惯我交交新男友, 就是憋着坏非要给我搞破坏!”   “那也是你先对不起人家。”   马艳艳又是“哎”的一声, 继续低着头帮她整理从医院带回来的衣物。   曲思远犹豫了下,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 有人说愿意做你的备胎, 还是两个人自己都排好顺序了,你接不接受?”   “还有这样的好事?”马艳艳眼睛噌的亮了。   曲思远:“算了,当我没说。”   “别呀, ”马艳艳挤过来,“你和我说说,是哪两个人跟你表白了?”   “不是我,我就举例。”   “我认识吗?”   曲思远闭上了嘴。   “李浩然都已经交上女朋友了,肯定不可能回头排队当你的备胎,那剩下的……”马艳艳咂摸嘴巴:“新来的学员?江远路?”   曲思远震惊地看向她,马艳艳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到了答案:“我就说怎么有那么好心的人,江远路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他不是这样的人。”   “哎哎,这就维护上了?”马艳艳笑嘻嘻地推她肩膀,“那个新学员又怎么说,小江哥哥知道他吗?”   曲思远拉开衣柜门:“他知道,就是新学员……之后他才说,自己要排队的。”   马艳艳瞪大眼睛,纵然穿梭花丛多年,这么有觉悟的备胎,她也是第一次见。   程芸也知道曲思远为了照顾她耽搁了不少工作,外婆外公又专门来照顾自己,便催着曲思远回白鹭山看看情况。   “公司毕竟是自己的,不好一直当甩手掌柜。”   曲思远有些犹豫,马艳艳立刻搭腔道:“对对对,阿姨有我和外公外婆一起照顾呢,人江总一个人在那,压力多大呀。”   说完,还一个劲跟她眨巴眼睛。   曲思远无奈,收拾了东西,车一路开到了基地脚下,也终于觉出些尴尬和不自在来。   到了玫瑰村,却没见到江远路,那史正蹲村口逗卖凉粉小摊前,逗得摆摊的年轻女孩笑得满脸通红。   曲思远连着喊了两声“那教练”,他才终于回过头。   “哎呦,小曲总!你回来了?!”那史惊讶地拍拍屁股,站起身。   “是呀,”她抬头朝基地方向看了一眼,“王学恺他们呢?”   “其他人都考核结束了,王奶……咳,王学恺吓傻了,说要回去休息几天。”那史眨巴眼睛,努力帮江远路助攻,“李炜和江远路都在上面,尤其是咱们江总,最近就蹲值班室没离开过,简直是勤勤勉勉、兢兢业业……”   “思远学妹——”   斜地里插进来的这一声,倏的打断了那史的话。他扭头去看,就见曲毅和李浩然正从文化礼堂方向过来。   江远路你真是命不好啊!   那史在心里哀叹。   李浩然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v领衫,卡其色裤子配着干干净净的白球鞋,依旧是那副温柔儒雅的学生会主席模样。   曲思远下意识地挤出笑容,客客气气地站在原地。   “我们正要去桔林,你要一起去吗?”   李浩然又朝着她走了两步,曲思远这才发现他身后跟着的曲毅。   曲毅穿得可就比李浩然专业多了,长筒雨靴,深蓝色长褂工作服,头上戴着斗笠,肩上还扛着锄头。   曲思远犹豫了下,摇头道:“你们去吧,我还得上基地去看看。”   说话间,山顶又有滑翔伞飞起。   朝霞似的色彩飘在半空中,仿佛一抹随风摇曳的云絮。   李浩然也随着她的目光仰头眺望,但很快,他就重新把目光落回到了曲思远身上,再一次邀请道:“一起去吧,顺便看看你们种的‘爱情树’。”   曲思远瞥了他一眼,没否决。   三人并排往桔林走去,没走多久,就因为道路狭窄而变成了前后排。   曲思远走在最后,看着前面这个干净清爽到格格不入的熟悉身影,一阵恍惚。   暗恋,果然是只属于一个人的爱情游戏。   擅自勾勒了形象,擅自选择了色彩,擅自添加了表情。   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都已经开始结果子了?”李浩然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青桔特有的酸涩气息已经弥漫在空气里。   曲毅一边介绍,一边熟练地拿锄头清理杂草。   “爱情树”最终售卖出去的也并不算多,零星地分散在桔林深处。   李浩然饶有兴致地寻找着这些颜色不一的牌子,找到曲思远随手挂着的牌子时,意味不明地看向她:“你的牌子怎么只写了名字?”   用的还是黯淡的灰黑配色,看着不像是什么爱情愿望,倒像是块褪色的路牌。   曲思远沉默了片刻,再一次挤出笑容:“没什么惦记的人,就只好写自己了。”   李浩然怔忪。   曲思远加快脚步越过他,突然笑道:“学长这么感兴趣,下次可以带女朋友一起来,牌子我那还有一堆,粉色黑色都有。”   李浩然蓦然停下脚步。 第56章 奋斗正当时(一) 送水达……   奋斗正当时(一)   曲思远说完便又继续往前走去, 一直没回头,很快便把人甩在了桔林深处。   山地梯田一层摞着一层,仰头望去, 枝桠仿佛一路要蔓延到天边云絮上。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梯田的梯田的尽头,面前的桔树矮小却异常繁茂。低垂的枝头缀满了青色的果子, 产量足有其他果树的数倍。   她弯腰拨开枝桠, 才发现树干处系着的那块灰黑色牌子。   她往里挤了挤, 勉力够到牌子,翻过来才看到一个潦草的“远”字。   除此之外, 全是空白。   头顶有鸟雀振翅飞过, 小小的阴影一掠而过。   待到她仰头去追寻,却只见湛蓝天空,艳阳高照。   哪里, 还有什么飞鸟的踪影。   走出桔林的时候,曲思远心里还有些恍惚。   那个张狂而又孤独的“远”字, 仿佛还在眼前飘荡。   曲毅和李浩然早早地等在田埂上,看到她,曲毅便一个劲招手:“小、小曲老板!”   曲思远笑了笑, 手遮着阳走过去:“天气太热了, 咱们先回去吧。”   曲毅也正怕李浩然吃不了这个苦, 赶紧跟着点头。   李浩然看着他们,额头那点汗渍也带着点儿精英人士特有的矜持:“我全听你们安排。”   五六月天气转暖,正是繁花满路的季节。   三人沿着田间小路往回走, 脚边全是细碎的野花。红红紫紫, 热闹非凡。   李浩然走在最后面,山野的天风也中和不了午后的炎热,扑在脸上, 带着股粘滞的焦灼感。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蝉鸣声,一声比一声聒噪。   他盯着前方女孩挺直的脊背,一时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什么心情。   从小到大,他一向是人群中的焦点。   他足够优秀,也足够耀眼,被仰慕、被铭记简直就是理所应当。   哪怕已经毕业了,也经常有不记得面目的女同学主动来攀谈:李浩然,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大学/初中/高中的同学(校友)呀!   他礼貌的应对,让人如沐春风。   然后,再一次习惯性的将人抛弃在这看似多情的春风。   曲思远算是这些恋慕者中,不大起眼的存在。   长相不是明艳夺目型的,性格也温和懒散,集体聚会时更是低调得仿佛空气一般。   笑起来,倒是非常的讨人喜欢。   李浩然第一次真正的留意到他,是听和她在同一所杂杂志社上班的黄鸭学姐提起她的家境。   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亲爹倒是很有生意头脑,居然想到在山区搞旅游项目。   彼时李浩然在公司处境正尴尬——他是校招进的公司,因为学生时代优秀的履历,一进去就被分到了核心部门的储备干部岗位。   然而一年多工作下来,出众的能力除了带给他领导的器重之外,也惹上了多余的麻烦。   BEWILL号称跨国集团,高层居然还存着封建时代那种选女婿做接班人的老旧思想。   那位高层之女长得也算漂亮,能力不错,性格虽然张扬,在他面前也一直温柔可爱。   他李浩然,却不是聊斋里那种见了漂亮美女就昏了头的穷酸书生。   他有自己的抱负,有自己的理想,也有足够的能力去实践它。   即便是想要依靠点裙带关系,人也得他自己来挑。   他厌恶那位高层看他的赞许目光底下浓浓的暗示,更厌恶同事们有意无意的暧昧语气。   连带着女孩仰慕的神情,都显得那样的市侩。   会让亲爹给男朋友施压的女人,能是省油的灯吗?   如果让他选择,他更愿意选择曲思远这样心思单纯的软妹子。   曲家出事的时候,他正好出差回来,得到消息后,既没理清楚自己的感情,也没想好如果应对,便干脆神隐了。   他的选择实在太多了,也便无法彻彻底底的付出真心。   最后让他下定决心,还是因为黄鸭学姐说起曲思远打算自己创业。   “夫妻店”、“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等字眼相继在李浩然眼前闪过。   他不排斥这样的关系,也不排斥这样的人,唯一忧虑的便是投资的风险了。   可惜算盘打得再好,全都毁在了半路杀出来的江远路和霍见深身上。   “夫妻店”没能开成,他们的恋爱关系当然也是不能确定的。   他自持是个放风筝的高手,对掌控这段关系也是信心满满的。可曲思远当上这个小老板之后,却大有一去不回头的姿势。   风筝越放越远,越飞越高,待他意识到自己对它失去控制时,为时已晚。   他并不后悔接住高层女儿抛来的橄榄枝——人总是要给自己留个退路。   可如今站在这里,看着陡然变得陌生的曲思远,仍然觉得难过。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方向,让他们变得这样南辕北辙?   ***   那史远远地看到五菱之光从山道那上来,脱了白T恤拿在手里挥动,终于把车逼停。   江远路摇下车窗,有点不耐烦地看他:“干吗?”   “你赶紧下车!李浩然那只白孔雀来了!”   江远路愣了愣,果然开了车门跳下来——连伞包都没拿。   “在哪儿?”   “跟着小曲妹子去桔林了,说是要看看‘爱情树’。”那史指了指桔林方向,“去了得有半个小时了。”   江远路解了面罩,在树荫下坐下,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样。   那史完成了“报信”任务,又去撩了会小姑娘,买了两大杯凉粉过来。   江远路接过来喝了一口,被里面多放的薄荷冰得呛了一大口。   那史也被冰得眯起了眼睛,“啧”了一声,冲女孩斜去一个飞眼。   女孩咯咯直笑。   江远路看得眼皮直抖,心里也酸酸胀胀的,打断道:“他们是两个人去的?”   “那倒不是,还有你们结巴村长呢。”   江远路“哦”了一声,略略放下心来。   一杯凉粉下肚,山道尽头终于冒出了人影。   当先的就是曲思远,戴着遮阳帽,拎着背包,脸晒得通红。   然后是全副武装的曲毅,再往后……才是那个一看就碍眼的李浩然。   “形势对你有利啊。”那史经验丰富,光看个走位都看出门道来,用力拍了江远路胳膊两下。   江远路站起身,顺手拿起凉粉女孩多送那史的冰矿泉,大步走向曲思远。   曲思远被晒得晕乎乎的,才刚走到树荫下,迎面一瓶冒着寒气的矿泉水直到眼前,差点贴到脸上。   “渴吗?”   她猛退了两步,这才看清冰水后面的江远路——她刚才那反应明显是有点伤人,小江总脸色都有点难看了。   “谢谢啊。”   她接了过来,然后就见不远处的凉粉摊传来一声冷哼,摊主姑娘从身后的苍耳丛里摘了几颗果子,“噗噗噗”全扔在了那史身上。   曲思远:“……”   那史:“……”   江远路倒是很镇定:“快喝吧,一会儿就不冰了。” 第57章 奋斗正当时(二) 红包祝……   奋斗正当时(二)   一大口冰矿泉水流进喉咙里, 曲思远才想起来李浩然还在后面跟着。   她顿了下,没回头,猛地又灌了一大口。   在初夏炙热的阳光里, 塑料瓶子对面的人脸有些变形,却仍旧是好看的。   ——头顶的树冠把金箔似的光线割成细碎的小片, 斑斑点点落在江远路的头发上、脸上、肩膀上。   就连他平日总是阴郁的眼神, 也被照耀得多了几分蓬勃的生机。   她突然就想起那个张狂肆虐的“远”字, 为绿荫所覆盖,寂寥而又执着。   曲思远呛了一口, 红着脸放下矿泉水瓶子。   “阿姨好点了?”江远路看也不看其他人, 一本正经地问候。   “好……咳咳……好点了。”   李浩然已经恢复了神色,有心想要问一问程芸出了什么事儿,对上江远路刀子似的眼神, 又咽了回去。   幸亏还有钢铁直男曲毅,一点儿没觉得几人间的气氛有什么问题, 还一个劲地催着李浩然这个大股东去村委办公室坐一坐。   “外、外头太热了,咱、咱去屋里坐坐!”   李浩然欣然应许,也如愿看到曲毅拉住了想要离开的曲思远。   “小、小曲, 你、你也一起呀!”   玫瑰村的村委办公室就在文化礼堂楼上, 算不上豪华, 空调、桌椅、热水瓶、茶杯茶叶倒都是齐全的。   曲毅手脚利索地给大家泡了茶——江远路和那史一个嫉妒心作祟,一个八卦之魂燃烧,也厚着脸皮跟了来。   曲毅倒是没把他们当外人, 他还指望多和滑翔伞基地联动联动, 好给桔子打开销路呢。   李浩然今天来是带了好消息来的:靠着BEWILL的关系,他联系了S市的几家水果经销商,基本谈妥了合作。   搞种植么, 一怕产量上不来,二怕销路出不去。   照今天的现场看起来,今秋桔子的产量应该是还可以的。如今又解决了三分之一销量,算得上是锦上添花。   曲毅听得眉飞色舞,结巴都好了大半。   曲思远在一边慢慢地抿着茶水,又是欣喜又是苦涩。   既欣喜投资不会亏本,又感慨物是人非,如今自己和他真的单纯只是合作伙伴关系了。   “思远学妹,思远学妹?”   她猛然回神,李浩然苦笑道:“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   “明天的农产品博览会,有兴趣一起去参加吗?”   曲思远看了眼曲毅,对方眼睛里都是亮光。   “我就不去了,”她放下杯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礼貌而平静,“李总您和小毅哥一块过去吧。”   这一声“李总”叫得客气到了极点,不但李浩然微变了脸色,连曲毅也明显感觉到了问题。   “李总”和“学长”,这亲疏远近的差距可就大。   曲毅虽然担心过他们“情侣”变“夫妻”,影响自己的控股权,却也并不愿意看劳燕分飞。   毕竟,自己也是受过情伤的人。   去吃晚饭的路上,曲毅找了个机会挨到曲思远边上:“你、你和李总……怎、怎么了?”   曲思远弯着眼睛笑笑,声音也轻轻的:“没怎么,瓜田李下,怕他女朋友误会。”   曲毅张大嘴巴,震惊地看看她,又扭头去看被蒋永军催着推门进了包厢的李浩然。   晚上的饭局吃得非常具有乡村商务特色,土酒土菜,连餐后水果都是附近农家自种的杨梅、李子和小樱桃。   杨梅是野乌,个小色黑,甜倒是挺甜的。   本地青李和指头大的小樱桃就酸得有点涩口了,曲思远只吃了几颗杨梅,便推说基地有事,提前离开。   山风凌厉,到了夜里尤其肆虐。   她喝了点酒,慢腾腾沿着山道往上走,满目都是黑压压的树影,随着夜风波涛似的起伏。   身后隐约有脚步声传来,她也懒得回头,只一股脑儿往上走。   那点儿酒劲被风吹没了之后,身后的脚步声愈加明显——曲思远终于感觉到了恐惧,脚下没停,微微侧身往后看去。   人就在半米开外跟着,黑T恤,卡其色运动裤,白球鞋,手腕上还系着没地方的防晒面巾。   不是江远路,又能是哪个?   曲思远陡然松了口气,脚下发软,靠着棵矮松停了下来:“你怎么都不出声?”   江远路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脸没入树影遮挡中,声音倒是清晰可闻:“你也没一路走一路喊吧。”   曲思远答不上来了,从口袋里掏了掏,摸出自己刚才载他们下山时候的五菱之光钥匙:“你刚没喝酒吧,你来开车?”   江远路没接,“我吃了杨梅。”   曲思远:“啊”   “3颗杨梅就可能导致人体每100毫升血液的酒精含量超过20毫克了,我吃了小半盘。”   曲思远:“……”   “一起走吧。”   曲思远无奈,跟着他继续爬山路。   晚上没月亮,星星倒是不少,山道虽然漫长,因了有风,也并不觉得热。   曲思远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清明时,他们在公墓前的偶遇。   “你老家是在这附近吗?”   江远路“嗯”了一声,又走了一段,补充道:“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不算亲妈嫌弃家里穷出轨改嫁的事儿的话……跟小豆豆差不多吧。”   曲思远脚步顿了顿,“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等字眼控制不住地在脑海里蹦了出来。   这些熟悉的名词她在学生时代就见过不少,却直到来了峒乡之后,才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简简单单的名词之下,是因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四散分离的一个个家庭,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她帮阿聪奶奶给阿聪打过视频电话,爱斤斤计较的老人在这一刻完全忘记了费用问题,抱着小孙女凑在小小的手机面前,笑得仿佛一朵迟开的菊花。   她忍不住扭头看了江远路一眼,暮色深垂,实在看不清他的脸——她一时有些无措,不知是该顺着把话题引到家乡建设发展上去,还是干脆闭嘴聆听来得比较好。   江远路却自己转移了话题:“当年多亏你爸爸他们在江海中学搞的那个助学项目,我才能继续念书——哪怕到现在,峒乡和江海两个镇在册的有学龄儿童的贫困户,也还享受着助学项目的帮助。”   曲思远怔了怔,江海中学那个公益助学项目,她是有印象的。   父母难得的几次争吵,都提到过江海中学的名字。彼时家里也不算富裕,曲建设却死活要投钱进这个无底洞里,连程芸这样的软性子都和他吵过。   后来项目上了轨道,有了不少新的投资人接手,他爸才重新开始专心搞起白鹭山的投资来。   她在这一瞬间,蓦然想到了一些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父亲提到江海中学项目后继有人时那欣慰的语气,提到自己资助过的学生时那自豪的语气……   她迟疑着开口:“我爸爸提到的……那个助学项目的新投资人,是你吗?”   “我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大能量。”江远路干脆地打破了她不切实际地幻想,“我不过是和其他一起受过帮助的同学们,在毕业反哺之外,一起推广过它。”   善意是会传递的——如同生命力顽强的太阳花,只要有土壤和阳光,一颗种子能发芽,一截枝条也能萌出根须存活。   再闻到玫瑰村独有的芬芳香气,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了。   曲思远走得腿肚子直打抖,扶着村口的石凳坐下来,呼呼地喘气。   江远路体力比她好得多,轻轻松松地站在边上,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挨着她坐了下来。   头顶便是村口唯一的路灯,光把两人的影子聚到了一处,紧紧地贴在石凳的边缘。   曲思远瞥见江远路的手机不时地震动,忍不住提醒:“你手机一直在震。”   江远路翻过手机,深蓝色的锁频界面上,排着一长排红包被领取的通知。   曲思远忍不住打趣:“江老板真大方,给员工发红包呀?”   江远路“嗯”了一声,竟然默认了。   曲思远一时有些好奇:“今天是你们发奖金的日子?团建?周年庆?”   “跟你没关系。”江远路收起手机,说完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太过生硬,在裤子口袋里掏了掏,摸了块半融化的水果硬糖出来,放进曲思远手里,“见者有份。”   曲思远:“……”   到底是多大的喜事,这都见者有份了?   她捏着糖越想越是好奇,不由点开了程芸住院时候添加的那个朱姓女孩的朋友圈。   朱玫果然还保持着一天数条朋友圈的习惯,最新的一条是个抢红包手气最佳的截图,金额赫然有四位数,附言:老板威武!   下面还有一条喜气洋洋的公开回复:绝密内幕!我们老板太大方了,情敌自己淘汰都找借口全公司发红包!以后婚礼上肯定要发钱哈哈哈哈!   曲思远:“……”   她目光诡异地看了眼江远路犹在震动的手机,又不大自信地打量了下自己脏兮兮的球鞋和衣服,在那条朋友圈下打了个小小的问号。   十秒钟之后,那条公开回复不见了。   又过了几秒钟,整条朋友圈都被删除了。   再过了半分钟,朱玫的私信也来了:“【哭泣·JPG】我和同事打赌输了瞎发的,光记得屏蔽老板了,曲小姐你当没看到呀,千万不要告诉我们江总呀!!”   曲思远:“……” 第58章 奋斗正当时(三) 插队 ……   奋斗正当时(三)   曲思远做了一晚上疯狂抢红包的梦。   梦里自己手气差得不行, 每个红包拆开都只有1分钱。   早上醒来,入目便是搁在床头柜上的那颗水果硬糖。   她揉揉头发爬起身,叹着气把糖扔进了垃圾桶——融化成这样, 也实在是没办法吃了。   李浩然昨晚睡在曲毅家的民宿套房里,早上起来据说是花粉过敏, 脸上红了一片。   曲毅吓了一跳, 一早就陪他去医院了。   曲思远听到消息后, 端着豆浆的手只微顿了下,便继续把杯子往嘴边送。   “我昨晚看天气预报, 说晚上可能有强降雨。”   江远路“嗯”了一声, 瞥了她一眼,心里默默琢磨那史早上的话:   再白的月光,破了相也就没那么珍贵了。   曲思远不知他心里的阴暗想法, 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的担忧。   怕地形雨太大,怕山道发生滑坡, 怕山上基地的仓库受潮,怕玫瑰村的玫瑰花们扛不住风雨打击……   甚至,她还担心桔林那些青涩的果子未成熟就成落果。   抵抗自然灾害, 最好的办法就是预防。   曲思远临时在村里找了几个帮手, 将基地仓库的伞包什么搬了下来, 同时找工人提前加固了山道的防护网和护栏。   那史搬东西搬得满头大汗,吃过午饭便找借口溜了。   江远路公司似乎挺忙的,整个下午都在打电话, 却也坚持着留了下来。   傍晚的时候, 暴雨如期而至。   整座白鹭山都被茫茫雨雾包围,雨滴近乎凶狠的打在塑料薄膜和玻璃窗上。   塑料薄膜下的花枝瑟瑟抖动,也如玻璃窗内的人们一般满是愁容。   旅游业不完全靠天吃饭, 但恶劣天气对客流却是个不小的打击。   雨急急缓缓下了一近一个礼拜,水库和小溪都涨满了水,红树林的简陋绿道也成了小沼泽。   李浩然一去不回头,曲毅倒是冒雨赶回来了,心心念念都是他的桔子林。   曲思远连续好几个晚上没睡踏实,黑眼圈跟熊猫似的。   6月末的这天凌晨,雨势终于小了下去。   曲思远穿上雨衣,套了雨靴,冒着小雨出门勘察。   塑料薄膜们没保住已经盛开的玫瑰花,倒是保住了花株,小路上有些积水,朝着低洼处汩汩流淌。   山道有小范围的滑坡和落石,也有一小段护栏需要整修——但这一切,都得等到天气放晴。   曲思远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山顶,游客中心被风挂破一扇窗户,淋湿了屋内的窗帘和地板。靠近停车场的草皮被冲刷掉一些,也需要补种。   她在游客中心前厅的木桩凳子上蹲坐下来,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时间有些茫然。   折腾了一年多,钱是赚了一些的,但和付出比较起来,并不算多。   除去成本和分红之后,净利润少的有点可怜。   面对年轻人,人们总喜欢说未来可期。   面对大投资,人们总爱解释为“资金回收周期较长”。   再通俗点,说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可曲思远其实压根就没想过要赚什么大钱,钓什么大鱼——如果可能,她只希望父母健康,家庭美满,每天没什么忧虑地上班下班,再找个喜欢的人生儿育女……   一声雷鸣响起,天际仿佛被划破了口子,雨势又逐渐大了起来。   曲思远揉了揉发麻的腿,起身找了几个塑料袋和一节铁丝,妄图把破掉的玻璃窗修补一下。   ——这么任凭雨淋下去,地板不能要了。   她正忙手忙脚乱,门口吱呀一声响,更多的雨丝飘了进来。   曲思远回过头,就见江远路撑着把大伞,湿漉漉地走了进来:“这么大雨,你上来干什么?”   她想反驳自己上山时候雨不大,对上几乎被雨淋透了的人,又讪讪的:“你怎么也来了?”   江远路压根不回答,放下伞去隔壁值班室换掉了湿漉漉的鞋子、衣服和裤子,回来的时候,还拎着几根木板条和工具箱。   值班室也不是万能的,他放在里面的衣服都被那史他们给穿脏了,翻遍了也只找到李炜的一件旧T恤和沙滩裤。   曲思远看着他弓着腰拆掉了自己千辛万苦绕上去的铁丝,三两下用木条把塑料袋绷直钉住,又拿了锤子来“叮叮叮叮”的敲打。   咖啡色的棉布料T恤被他消瘦的肩胛骨顶起一个锐利的棱角,仿佛南方丘陵的峰脊。   修补好窗户,他拿扫帚扫掉了地上的碎玻璃。   曲思远也赶紧拧了拖把来拖地。   两人收拾完一切,雨也并没有变小一点。   天阴沉沉的,已经到了午饭的点。   曲思远在柜子翻到几桶泡面,拿电水壶烧了水,泡了两桶,还把唯一剩下的一根火腿肠都放进了江远路的碗里。   两人头对着头在小茶几上吃面,江远路拿叉子搅了搅,很快发现了内里乾坤。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控制不住升起一丝甜蜜。   曲思远先吃完面,给自己和江远路各泡了杯茶,百无聊赖地地开了前厅的电视机。   电视信号断了,大约线路出了问题。   她找了转接口,将自己的手机投屏到上面,随手点开一部老电影。   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她终于感觉到了江远路对自己的那点不同于其他人的“特殊”。   他确确实实,是在尽责地扮演一个追求者。   但他示好的方式这么自然而然,叫她想拒绝也找不出借口来。   如果连这样的一点小忙、一个颗糖都要拒绝的话,那是不是要先还掉他投在基地的三百万?被他拉来的这些教练、资金,又应该怎么拒绝?   曲思远无奈地发现,自己可以干脆地对李浩然放手,却没办法和江远路切割清楚。   既然拒绝不了,又何必做这样一个矫情的姿态出来呢?   她靠着硬邦邦的木质沙发,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好好努力吧!   咸鱼翻身多赚钱,也算报答这份厚爱了!   她这样想着,拿起茶几上的话梅糖,狗腿地冲着江远路递过去:“不吃吗?”   江远路怔了下,接过糖,剥开放进嘴里。   电视里也正演到高潮部分,一直被反派欺瞒的女主角终于发现了真相,抱着重伤昏迷的男主角大声告白:“你不要死!我明白你的心,我一直深爱的人是你!你一定一定不会有事!”   戏里戏外都是倾盆暴雨,还夹杂着划破天际的响雷。   轰轰轰,轰轰轰!   曲思远被“雷”得哆嗦了下,抱紧了手里的抱枕。   江远路挨近了点,见她毫无排斥,再瞥一眼狼狈而深情的女主角,心里更觉得笃定了一些。   “那个,”他含着糖,压制着语气里的忐忑,“虽然王学恺……咱们毕竟认识得早……我不能插个队吗?”   曲思远一时间没理解他的意思,茫然地扭头看向他:“什么?”   江远路深吸了口气,嘎啦嘎啦把嘴里的糖咬碎,咽了下去,微抬起身,附身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   他的动作又轻又快,仿佛一阵风挂着蒲公英的绒毛,转瞬即逝。   若不是他吻完连耳朵尖都红了,若不是自己唇上还残留着话梅糖酸甜的黏稠感,曲思远几乎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的初吻没了。   面前的人看着老老实实的,嘴里问着能不能插队,手已经直接伸进橱窗里拿东西了。   这不是打劫吗?! 第59章 奋斗正当时(四) 沉寂……   奋斗正当时(四)   自从农博会回来之后, 曲毅就沉浸在创业的亢奋之中。   哪怕连日大雨,也没冲刷掉他满怀的激荡心情。   直到雨后去桔林转了一圈,叫地上的落果刺激了一圈, 一颗心才晃晃悠悠落回到地上。   想象中的未来再美好,都还没实现。   眼前的苟且, 才是需要立刻去征服的。   他开始早出晚归地修整桔林, 然后渐渐地, 就发现曲思远和江远路之间似乎有些不大对。   曲思远虽然外表看着嫩,笑起来还是挺有风情的, 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毛丫头。小老板平时性格也开朗, 对谁都是一副哥俩好的大大咧咧态度,挺能与人为善的。   就连马艳艳之前闹出那么大的事儿,她说原谅也就原谅了。   可看这几天的架势, 她仿佛是在躲着江远路。   要说躲吧,她躲得也不算特别明显, 事情照样一起商量,饭也依旧一起吃……就是几乎不和他独处了。   就连有时候上下山拼车,曲思远都非要再拉个人一起。   江远路显然也觉察了, 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偏偏还憋着不发作。   曲毅恍惚觉得, 自己面对着的仿佛一个巨大的高压锅。   还是不带气阀,没办法提前“减压”的那种。   曲思远毕竟是女孩子,曲毅没好意思去打扰, 逮着机会问江远路:“你、你是不是……什、什么地方, 得、得罪了小、小曲老板”   江远路板着脸看他,仿佛看一顶带了污渍的伞衣。   曲毅:“她、她最近好像,一、一直躲着你。”   江远路仍旧不说话, 只是用“需要你跟我强调?”的眼神睨视着他。   曲毅:“……”   ***   强降雨带来的坏影响足足花了小半个月才消除。   可人为带来的某些影响……曲思远叹了口气,眼见江远路拎着伞包进来,缩着脑袋躲进了收银台后面。   不是她怂,实在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不拒绝经济上的援助,单纯拒绝感情上的索取。   多么绿茶的行为啊——   她捏着鼠标,点开电子账簿,一目十行地扫着屏幕,余光却一直落在江远路的身上。   他坐下来了,站起来了,去喝水了,又出去了……   呼——   曲思远轻吁了口气,鸵鸟一般垂下头,翻开桌子上的飞行基地审核标准继续研读。   端午之后,就是小暑了。   真所谓“小暑大暑,上蒸下煮”,炎热的气温虽然带来了大量的地形雨,却也因为台风季未到,掀起了一阵滑翔伞飞行的小热潮。   不少爱好者趁着这个季节到处野飞,就连王学恺也借着暑假,重新回来补课。   曲思远一听他要回来,太阳穴就开始抽痛了。   偏偏江远路也跟约好了一般,提前了两天便在基地“守株待兔”等着这个拖后腿的学员。   俩“备胎”重逢,虽然没一路火花带闪电,但也算得上气氛压抑了。   曲思远这次识相得离得远远的,借口帮曲毅照料桔林,连帮顾客签协议、买保险的活都全权交给了收银小妹。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王学恺同学忍了三天,第四天下午就气汹汹地堵到了桔林外面。   “我又不是土匪流氓,你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至于这样躲着我吗?”奶狗同学仍旧是奶狗脾气,语气说得凶,眼眶却是红彤彤的。   看着不像要跟她吵架,倒像是小怨男来撒娇埋怨。   曲思远打了哆嗦,心想你倒是不土匪不流氓,可排你后面那位没这么文明啊。   她讪笑道:“我没事躲你干吗?桔林最近事儿比较多,我走不开而已。”   王学恺一脸的不相信。   “真没骗你,夏天果树长得快,果子也是极速发育的时候,氮肥、磷钾肥都得追上,不然影响后期产量和果实品相口感的。”   她说的这样细致,王学恺脸上的愤懑总算平静了下去。   曲思远趁热打铁,脱了雨靴和遮阳帽,亲自开着五菱把他送回基地,“花了这么多钱,别浪费,好好学呀!”   王学恺依依不舍地下了车,回头看到江远路戴着口罩和墨镜,雕像似地戳在小坡上看他们。   引擎声破空响起,曲思远连车都没下,飞也似的把没熄火的五菱小面包掉了个头,沿着来路回去了。   江远路“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值班室。   许是曲思远的鼓励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二度学习多了经验。   王学恺这次的表现简直叫人刮目相看,场地练习稳扎稳打,到了琥珀湖大山实飞考核时候,也一次就过,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味。   考核完了,他也不急着走,继续住在阿聪家的民宿里,每天不是来桔林蹲曲思远,就是蹲门口跟阿聪吹牛。   “飞起来的感觉?当然很棒!”   “没有那么难,主要就是挑战自己!”   “小曲老板最近没谈恋爱吧……”   他甚至跟小豆豆都结下了不浅的革命情谊,经常带着棒棒糖去幼儿园接她放学,偶尔还带着孩子来找曲思远。   曲思远不得不一次次阻止:“你别老给她吃棒棒糖呀,小朋友吃多了要蛀牙的。”   他这个漫长的暑假,带得玫瑰村不少人都有些心猿意马。   阿聪是想往上天做双飞员,小豆豆是馋棒棒糖,曲毅是羡慕“城里小伙的追爱勇气”,曲思远则怀恋城区的悠哉生活。   几曾何时,自己也这样快乐地空耗着时光。   王学恺考核结束当天,江远路就走了。   整整一个月,都没见人影。   曲思远开始还是松了一口气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心却渐渐悬了起来。   江远路走了,新的培训开不起来,航空基地的申请也不知走到了哪一步,甚至日常带飞,都少了一个双飞员……   “你自己看看自己的行为有多绿茶,人到现在才撤,已经很仁至义尽了好吗!”马艳艳在电话里传授经验,“我以前……咳……就是真要养鱼,你也得喂饵、换水的好伐。像你这样不闻不问,一避三尺远的,池塘都臭了,水草都养不住!”   曲思远挂了电话,靠着椅子发呆。   今年的第一场影响峒乡的台风预警,便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台风名叫凤凰,紧跟着4号热带气旋海鸥之后,颇有些满天风雨下西楼的气势。   万幸先在海岛登陆,削弱了威力才在林芷镇登陆,对白鹭山最大的影响,便是带来了好几场大暴雨,刮断了几丛竹子。   搁以前,江远路的电话早就该来了。   这一次,曲思远足足等了近一星期,也没等到一丝一毫的消息。   那个简洁的头像仿佛封尘了,沉在列表底部,再使劲也晃不出响来。 第60章 山云载雨浓(一) 归来……   山云载雨浓(一)   古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 人一旦不顺利起来,麻烦总是接踵而至的。   曲思远恍惚了两天,下班回去休息路上, 就叫阿聪给拦住了。   对方还是那副又凶又怂的模样,瞪着眼睛, 扭扭捏捏的:“小曲老板, 我也要报那个滑翔伞培训班。”   曲思远有些惊讶, “你不是说学费太……”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王哥都学会了, 我没道理比他还没用!”阿聪说着, 拿了个鼓鼓的信封出来,“钱我凑够了,一期8000块, 两期连报85折,一共13600块钱, 你数数!”   王哥?   曲思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王哥”是指王学恺,犹豫着接过接信封,“你和家里人商量了吗?你家民宿……”   “商量过了, 民宿也继续做, 我爸妈在家照顾, 我将来考出证了,既能上基地赚钱,又能照料家里, 他们也都同意。”   既然都协商好了, 招哪儿的学员不是招,当然没有把上门的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曲思远让阿聪填了表,办了手续, 最后缴费时候,还给打了个折上折:“咱们自己上下山村的,打8折吧。”   阿聪也没跟她客气,接了钱,眼睛亮晶晶的:“那能让江教练带我吗?我听他们说,江教练的经验最丰富,飞行时长最长?”   曲思远眉头一跳,硬着头皮点头:“那肯定。”   他果然是做足了功课再来的,连这个都打听好了。   送走了阿聪,曲思远在屋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终于拨通了江远路的电话。   “嘟嘟”声响了许久,最后转成了忙音。   她握着手机一阵恍惚——果然是被嫌弃了,连她的电话也不接了。   现代人的联络方式多不胜数,但真要觉察对方要躲自己,却未必有勇气一一尝试。   曲思远对着空荡荡的对话框打了半天字,最后也只编辑了短短的三个字:“在忙吗?”   一样是石沉大海,无声无息。   曲思远咬牙,找了在门口玩手机的那史帮忙打电话。   “我帮你联系江远路?”那史一脸八卦,“你没他电话?”   她无奈:“打不通,一直无人接听。”   你打不通,我就能打通?   那史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掏了手机出来,拨号。   “嘟——嘟——”   两声忙音之后,电话被接起。   曲思远眼神立刻就直了,一颗心也直坠下去。   他果然是不乐意搭理自己!   那史瞥了曲思远一眼,干咳一声:“怎么电话一直没人接,小曲总找你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有事在忙。”   “有事儿也不能不管妹子啊,”那史拉长声音,“人姑娘急得满头都是汗呢。”   她被他说得脸上当真燥热起来,手在额前一摸,确实细细密密的都是汗水。   那史说完,便把手机递了过来,“喏。”   曲思远手忙脚乱地接过手机。   “什么事?”江远路的声音听起来冷漠而生硬。   “那个……阿聪想找你学滑翔伞,我……”   “可以。”   “……”   “没别的事了?”   “没……”她沉默了,电话那边的人也不说话了。   山风吹头发乱糟糟的,曲思远徒劳地理了几下,脸颊在屏幕上蹭过。   电话,突然就挂断了。   曲思远徒劳地翻了通话记录,想看看到底是自己挂的,还是对方挂的。   这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她把手机递还给那史,有些尴尬地笑笑。   ***   江远路答应的虽然痛快,人却迟迟没有回来。   倒是王学恺终于蹲不住了,被老师催着回学校写论文去。   阿聪很有些舍不得:“王哥多好的人,花钱大方,还愿意跟我分享学习滑翔伞的心得。”   阿聪奶奶也很稀罕王学恺的住宿费,在他后备箱塞了整整一大兜丝瓜、南瓜、青豆,感动得奶狗同志两眼通红,握着她的手承诺:“奶奶我还回来考B证的,回来肯定就住你们家!”   洒完热泪,又把阿聪拉到一旁:“我这回一去就起码要一个月,你帮我看着点远远,要有情敌出现,立刻来报!”   阿聪:“远远是谁?”   “曲思远!”   阿聪哆嗦了一下,到底点下了头。   天黑的时候,又绵绵密密下起小雨来。   村口道边的护栏反射器黯了又亮,又有车子上玫瑰村来了。   阿聪正撑着伞拎着瓶酱油往家里走,循着车灯看清了车牌,立刻就有些高兴。   “江教练!”   他平时对江远路可没这么客气——但如今学费都交了,又得了曲思远推荐江远路给他当老师的承诺,按武侠小说里的说法,就算做了入室弟子了。   江远路看到他,只点了点头,便要冒雨往曲毅家走。   阿聪赶紧赶上去撑伞:“教练,这么晚了上山来呀?明天好像也有雨呢,不然去我家住呗,我家装修更新,不收你钱……”   他唠叨了一路,江远路敷衍着应了几声,脚步不停,径直往曲毅家走去。   这时才过19点,曲毅家正灯火通明,饭菜刚撤下,一桌人正坐着玩麻将。   曲思远百无聊赖,被那史硬拉来凑数,一连点了七八回炮,额头上贴满了欠条的白色。   门“吱呀”一声打开,她一扭头,就在“欠那史大帅哥50块钱”和“欠曲毅大帝22块钱”两张间看到了江远路的脸。   他来得匆忙,脸色苍白,看到她的模样明显愣了下,脸色又白转红,很快又变得阴沉沉的。   “那史!”   那史应声而起,笑嘻嘻地冲过去,揽住他胳膊把人往外推:“别激动别激动,听我详细和你解释。”   “你不是说……”江远路压低声音,几乎从牙齿缝里逼出声来,“曲思远生病了?”   “是啊!”那史瞥了不远处探头探脑的阿聪,声如蚊讷:“相思病呀——”   江远路:“……”   “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她是为你得的。”那史胸有成竹道。   江远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要走。   “喂,是不是男人,自信点!”那史伸手去拽他胳膊。   江远路一把甩开:“你要骗人也编个可信点的谎话!”   “我骗你干什么? ”那史有点崩溃,“你玩欲情故纵也不能太过火,太过火人就跑了,要循序……”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屋门再一次被推开。   曲思远已经摘掉了额头的那些贴纸,原本凌乱的头发也已经收拾过了,有些忐忑地开口道:“外面下雨了,你们不进来吗?”   “进!”那史应了一声,一边转身一边伸手去拽江远路。   第一下没拽动,第二下,便顺畅地拽得人抬起脚,跟有磁铁吸引力似的一步步往屋门走去。 第61章 山云载雨浓(二) - -……   山云载雨浓(二)   江远路进了门, 曲思远便没了继续打麻将的心思。   曲毅他们玩兴正酣,哪儿舍得散,见江远路拽拽地站那, 便硬拉着他玩。   江远路也不知在想什么,落座之后才意识到这是原来曲思远的位子。   曲思远这局的牌其实不错, 但架不住她牌技烂, 已经拆了对子瞎喂了对家好几张牌了。   江远路魂不守舍地接下烂摊子, 几分钟时候就输了个干干净净。   曲毅和那史没勇气往他脸上贴白条,便催他给钱。   他来的匆忙, 连钱包都没带, 掏了手机出来扫码付款。   那史机灵,趁机指着曲思远手里那些欠条:“哎,还有这些!”   江远路瞥了一眼, 果然给每个人都多打了不少。   曲思远想要开口阻止,话到了嘴边, 对着江远路那张冷冰冰的脸,愣是说不出口。   她在一边神思不属,跟她边上站着的阿聪就更愁了。   他今天才答应了好兄弟王学恺要帮忙看住“未来小嫂子”, 结果还没到24小时呢, 未来师父就来抢人了。   是保护“嫂子”, 还是尊称“师娘”?   真是好难的选择!   阿聪连连叹气,他离江远路又近,那一声一声蛇信似的往人耳朵里钻。   江远路又输了两局, 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听你一直叹气, 换你吧。”   阿聪:“啊?”   他还没回神,江远路已经站了起来,随手将他往凳子上一摁:“我有事先回去了。”   “这、这就要走?”阿聪坐如针毡。   江远路“嗯”了一声。   曲思远手一抖, 手机掉到了地上,她有些慌乱地弯腰去捡,再直起身,江远路已经出去了。   “外、外面下、下大雨……”曲毅想要起身劝阻,被那史一把将人按回凳子上。   “洗牌洗牌!”   “可——”   “哎呀,人家一个大男人淋点雨怎么了?”那史一边洗牌,一边瞥了曲思远一眼,“哪只单身狗不是这么过来的,有自己亲妈疼就好了——哎呀,差点忘了,那小子更惨,连亲妈都不疼他……”   ……   夜雨潇潇,打在石板、叶片上,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愁绪。   曲思远拿着伞一直跑出了门,才回过神——人家没妈,可也未必会要自己所谓的友谊。   他想要的,现在的她,是给不起的。   不喜欢人家,却又吊着人家,那不就变成了养鱼的塘主?   她犹豫着想要往回走,一直疯狂往脸上身上扑的雨丝却陡然消失了。   她茫然抬头,先看到了暗格子纹的伞面,然后才看到江远路沾着雨水的湿润脸庞。   “你的伞是摆设?”   曲思远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带着伞出来的,攥在手里,伞面早已经被淋的湿漉漉的了。   她下意识退了一大步,退出了他伞的范围,手忙脚乱地想要开伞。   江远路刚有点好转的脸色再一次沉了下来,把伞往她身上一抛,嘲讽道:“你放心,我没那么不识趣!”   不过几秒钟,他的衣服也全湿了。   曲思远只得把撑开的伞重新往他这边递来,江远路冷哼了一声,不但不接,还直接转身往停车场走去。   她一个人攥了两把伞,到底觉得说不过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   江远路人高腿长,步子也迈得大。   她得小跑着才勉强追得上他,还得拼命伸直了手臂去举高雨伞。   那伞一时遮住他视线,一时戳到他后脑勺,有几次甚至差点扎到他眼睛。   江远路到底还是停了下来,雨伞也终于稳稳地罩在他头顶。   “曲思远,你这样有意思吗?”   那目光难得直白,泛着幽光的刀子一般直扎到曲思远脸上。   她下意识又要退,硬生生止住,晃了下手里的雨伞:“我、我这儿还有一把。”   说完,她立刻便去开伞。   江远路失望透顶,大步转身。   “哎!”曲思远吓了一跳,再一次把伞举高,甚至还踮了下脚:“伞……”   玫瑰村的小路都是碎石铺就的,梅雨季之后就长了不少青苔,叫雨水一淋,湿滑得不行。   曲思远举着伞,跑得又慌,脚下一滑,“砰”一声就连人带伞往前摔去。   她心里着急,生怕带累前面的江远路,下意识便把高举着的伞收了回来。   没了双手支撑,她几乎是直砸下去,左边膝盖和额头都重磕到碎石上,火燎一般剧痛。   匆促收起的两把雨伞夹在胸膛和地面之间,硌得肋骨都有些发麻。   “没见过你这样的傻子!”   江远路的声音蓦然自她头顶响起,胳膊也被他攥住:“下雨天跑什么跑,以为自己练杂技的?!”   明明是你在跑啊!   你不一脸愤怒走那么快,我至于要追那么急吗?!   曲思远有心要反驳,一张嘴雨丝就直嘴里扑,满口咸腥,想来是口腔内壁被牙齿磕破了。   江远路扶着她起来,也没捡地上的伞,直接拉开车门,将人扶进了后座。   “嗳,我身上都是泥水。”曲思远忍不住提醒。   他没理她,摁亮顶灯,板着她脑袋查看她脸上的擦伤。   “嘴巴张开,我看看。”   曲思远只得咽下剩下的话,张大嘴巴:“啊——”   江远路就着灯光查看了下,抿唇:“嘴唇和上牙龈磕破了点皮——还有哪儿疼?”   男人的手又大又热,扣在耳根和下巴处用力得有点生痛,仿佛薪火落进了干枯的杂草里,悄无声息便将整张脸都烧红了。   曲思远往后缩了缩,垂着头不敢看他。   江远路也意识到了气氛的暧昧,干咳一声,拉开车门:“我去拿药。”   曲思远点头,一点声息也没发出来。   她知道自己怂,但其实更多的还是害怕。   这一路磕磕碰碰走来,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这人的存在。   她怕他们连朋友也做不出,更怕他真的一去不回头。   江远路下车拿回来的不止是一个医药箱,还有一条厚厚的大毛巾,以及那两把被她“精心保护”过的雨伞。   他把伞折好伞在了她身后的车门储物格里,毛巾盖在了她身上,这才撕开碘酒棉棒的包装。   曲思远今天穿了件深色T恤和一条浅色的牛仔裤,手臂手掌擦伤,左膝盖摔得也非常严重,裤子破了个大口子不说,周围布料上也都是血。   江远路看清了伤势,心里那股怨气莫名地就消散了,拿着碘酒棉棒小心翼翼地帮她处理手上的伤口。   曲思远裹着毛巾,在一片寂静里难耐地动了动手臂。   “别动。”   “哦,”她忍了一会儿,实在觉得连空气都是粘滞的,不得不开口打破沉默,“最近很忙吧,打你电话都没人接。”   “不想接。”江远路换了一根棉棒,头也不抬地道。   曲思远给他堵得说不出话,怔怔的坐在原地。   被嫌弃了!   被讨厌了!   几个词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循环往复。   她也陡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全湿透了,泥水正沿着真皮座椅往下淌。   裹在身上的毛巾,霎时都扎人起来。   她看着他把用过的碘酒棉棒仍旧垃圾袋里,被湿透了的牛仔裤裹着的双腿简直无所适从到了极点。   “既然你那么不想看到我,”她往后挪了挪,避开他再次想要清创的手,“也不用勉强,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了……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她垂着眼睛勉强说完,抬手握住车门把手。   拉开,往外推——   “到底是谁在勉强?”江远路的声音蓦然在头顶炸响,“见到我就躲,连和我坐同一辆车,同一桌子吃饭都觉得无法忍受的人不是你吗?”   曲思远愕然抬头,正对上他有些发红的眼睛。   “我如你愿避开了,不来招惹了,还不行?”   “我……”   “你就是不喜欢我,也应该给我一点尊重吧?被拒绝了连找个安静地方自闭一会儿的权利都没有了?答应了你帮忙带学员还不行,非得寸步不离跟着你,看着你躲瘟疫一样的躲我才行?”   曲思远喉咙发胀:“我没有……”   “没有躲我?没有拒绝我?还是没有不喜欢我?”江远路盯着她,手把碘酒棉棒都掐断了,“你当我是傻子吗?”   车子里安静了下来,只有雨滴落在车顶,砸在车窗上的声音。 第62章 山云载雨浓(三) 情话 ……   山云载雨浓(三)   沉默蔓延, 曲思远盯着自己渗着血丝的手心,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了。   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大二某天的一个午后。   她抱着书从图书馆出来, 抬头就看到独自从对面艺术剧场出来的李浩然。   他穿着简简单单的衬衣牛仔裤,和过往的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却移不开眼睛, 不由自主地跟了一路。   直到他出了校门, 和等待着的同伴汇合,她才蓦然停下脚步, 心跳如雷, 满手冷汗。   即便是这样纯粹而执拗的情感,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距离的拉近,而湮灭不见。   江远路选择远离她, 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她轻攥住手掌,几近无声地开口:“对不起。”   声音虽然轻, 江远路显然还是听到了。   他垂下眼睛,把断裂的棉棒扔进垃圾袋里,发出“簌簌”的声响。   曲思远当然不指望他能回上一句“没关系”, 她自觉地微侧过身, 打算下车主动消失。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不消失,还真违心跟人交往?   “坐过来一点。”江远路的声音蓦然响起。   她愕然回头,他却连头也没抬, 埋头在药箱里翻找, 仿佛压根没出声一般。   曲思远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走也不是,留似乎也不对, 呆呆地坐在原地。   江远路终于找到了需要的东西,一把半个手掌大的剪刀、一片未拆封的便携敷料贴、几支未的拆封的碘酒棉签。   这是……要给自己的膝盖上药?   曲思远松了口气。   江远路往她这边挪了挪,动作熟练地剪开她膝盖附近的裤子,拿碘酒消毒。   车内空间有限,挨得近了,便连呼吸都咫尺可闻。   曲思远移开视线,手撑着座椅微微后仰,拉开了点距离。   江远路瞥了他一眼,撕开敷料贴,有些用力地贴到了她膝盖上。   曲思远疼得直缩腿,他把东西一收,直接扶手箱间跨过去,坐到了驾驶座上,发动车子。   车内又安静下来,车灯照着小路两侧耷拉着脑袋的玫瑰,弥漫着一股颓然的绝望之美。   玫瑰村本来就不大,他驾驶技术又好,没几分钟就到蒋永军家。   小超市生意兴隆,曲美丽在给人打烧酒,蒋永军拿个小本子在盘货,没人留意到他们。   她拉开车门,驾驶座的人终于再一次出声:“带上伞。”   撑开伞,其实也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她站在屋檐下,看着车子往前溜了几米,又停了下来。   车窗降下,露出江远路有些阴晴不定的脸。   江远路:“少吃辛辣,多喝热水。”   曲思远:“……”   ***   曲思远一晚上没睡好。   她一闭上眼睛就是江远路垂着头给她处理伤口的模样,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快睡着了,一翻身就牵动到伤口。   折腾到快天亮,才勉强睡了个把小时。   隔天还是下雨,曲思远醒了也懒得动,靠着床头捧着手机慢腾腾地刷。   曲毅又冒雨去桔园了,拍了不少青涩的果子。   大河他爹的果树料理得明显没他的好,光看照片都能看出差异来。   马艳艳换发型了,自拍照拼齐了九宫格。   那史估计是在撩新妹子,居然发了酸唧唧的梨花体,还配了张特别小清新的主伞照片。   ……   江远路的头像沉寂在聊天框底部,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快10点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敲响。   曲思远以为是曲美丽,懒洋洋道:“美丽姐,我不吃早饭,你们吃吧。”   没人应答,敲门声继续执着地响着。   曲思远无奈,跳下床趿着拖鞋,踢踢踏踏走到门口:“美丽——”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呆愣地盯了站在外面的江远路几秒,砰的把门甩了回去。   头发没梳!   脸没洗!   睡裙里面没穿内衣!   曲思远控制住要尖叫的冲动,冲到衣柜前换衣服,对着镜子匆促地扒拉了几下头发,这才再一次拉开门:“江、江……你怎么来了?”   江远路晃了下手里的文件袋:“找你讨论下下一期培训班的事。”说完,又举起另一只手,“曲妈妈早餐做多了,让我给你捎些。”   既然是冲着正事儿来的,那就不好拒绝了。   曲思远把人让进屋,拉了椅子请他坐下。   坦白说,其实压根没什么好讨论的。   新报名的学员一共就只有阿聪一个,想什么时候开始教都可以。   江远路似乎早有准备,简单问了几句阿聪的情况,又把飞行基地的东西拎出来聊。   曲思远嚼着包子,听他一样一样分析,意外地觉得踏实。   这才是她所熟悉的江远路,理智、聪明、运筹帷幄……   她吃得用心,听得也认真,冷不丁江远路抽了纸巾来擦她嘴角的油渍,竟然也忘了躲。   江远路这一下动作自然之极,擦完把纸往垃圾桶一扔,又翻一页:“我们承办比赛的硬件其实是可以的,主要欠缺的还是经验。”   曲思远含着那口包子,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接下来一连三天,江远路几乎天天到蒋永军家3楼报到。   曲美丽和蒋永军这对夫妻房东就跟不存在似的,既不会通知她来客人了,也不阻止他长驱直入。   人来了也就是带个早餐,聊聊基地发展。   她10点起床,他9点上门。   她8点起来,他7点已经来敲门了。   第四天终于放晴,曲思远摸黑起来,意外发现江远路居然已经等在楼下了。   她终于没能控制住情绪,崩溃道:“你都不用睡觉的吗?”   江远路茫然看她,她又加了句:“我感觉你也是个时间管理大师。”   江远路嘴角抽搐,等她上了车,才有些无奈地解释道:“你作息不都是这样的?”   “我……”   “雨天没生意,所以要睡懒觉。晴天的作息就跟着客人的订单时间走,我昨天看过这几天的订单排期,能猜到很正常吧。”他一边解释,一边发动车子。   曲思远叹气:“别开你的了,开小五菱吧,我一会儿还要接送客人——这样真的完全没有必要的,我这个人其实特别一般,脾气也特别不好,还懒、贪吃、胸无大志……”   “我知道。”   曲思远噎住。   江远路慢慢往村口开去,晨曦照在车窗上,给他的脸颊也笼上了一层金色。   “我……就喜欢一般、脾气不好、懒、贪吃、胸无大志的,我坏毛病没那么多……”他说着说着声音轻了下去,耳朵也越来越红,终于在开到停车场的时候,把那史教的话磕磕碰碰、改词换句,不那么肉麻地背了出来,“你要是不介意,其实可以试着多了解一下,可能会觉得喜欢。” 第63章 山云载雨浓(四) 出游……   山云载雨浓(四)   “这样你都不心动?!”马艳艳瞪着眼睛看曲思远, “人都这样卑微了你还忍心拒绝得了?”   “……也没有拒绝。”曲思远含糊道。   “那就是答应了?答应了来跟我这个孤家寡人炫耀?曲思远,看不出你是这么虚荣的人啊!”马艳艳嗓门尖锐起来。   “你小声点!”曲思远瞥了眼房门,“蒋书记他们可喜欢他了, 专门给他通风报信。”   “还知道从身边人开始攻略,”马艳艳摸摸下巴, 靠倒在椅子上, “这肯定是有高人指点嘛。”   “我不是让你来分析恋爱技巧的, ”曲思远打断她的话,“我是……”   “你就是杯弓蛇影, 怕再被坑一次嘛。”马艳艳了然地拍拍她肩膀, “要我说,大大方方接受,滚床单时候记得戴套, 只要别搞出孩子和病,他那长相和条件, 就是分手了你也不吃亏呀。”   曲思远木然看她:“……”   “算了,”马艳艳叹气,“这种先锋女尸才懂的进阶教程你也用不了, 那咱们从初级开始:你不讨厌他吧?”   “不讨厌。”   “那就接受。”马艳艳果断道。   “可不讨厌也不代表喜欢……”   “他也没让你喜欢他呀?他喜欢你, 想付出一下, 你拦着干吗?”马艳艳喝了口水,手在沙发扶手上敲动,“对你好你就受着, 到了自己觉得不能接受的程度, 就直接喊停。”   曲思远将信将疑地看她,“这样,不婊吗?”   “那你连个献殷勤的机会都不给, 不虎吗?”   小姐妹的谈话不欢而散,但隔天江远路再来送早餐,曲思远认真道谢之后,很给面子地吃了。   甚至对方约着去隔壁省的滑翔伞俱乐部看滑翔伞全国锦标赛,也遵从本心答应了。   只是出发的同行人员,多了诸如曲毅、阿聪、李炜等人。   霍见深得知之后,给江远路发了一长串嘲笑表情,连爱情导师那史都有些愤愤:“捎他们不如捎我去啊,浪费我一趟油钱!”   这趟跨省自驾游在阿聪和曲毅看来还是比较开心的,一路上有说有聊的,开开心心长了不少新见识。   看到一顶顶彩色蘑菇似的伞衣同时在空中飘荡时,更是激动得拿手机一个劲儿拍照录视频。   李炜比较心细,看出来江远路的心不在焉,悄悄问曲思远:“他是有什么心事?”   曲思远装傻:“开车开太久,累了吧。”   锦标赛分竞速飞行和定点着陆两个项目,东西起飞场同步举行,大伞迎风招展,如大鹏展翅一般。   曲思远忍不住问那史他们:“你们怎么都不参加比赛呢?”   李炜笑笑说自己明年报名试试,那史则臭屁地拍江远路的肩膀:“我们这是保存实力,给后辈们一些机会。”   江远路推开他胳膊,把刚拧开的矿泉水递给曲思远。   那史挑眉,吹了个尾音上扬的口哨。阿聪纠结不已,李炜和曲毅则是一副“这两人居然已经这样亲密了”的惊异表情。   曲思远心虚地接过瓶子,呛了一大口。   看比赛其实并不是此行的目的,在江远路的提示下,曲思远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了现场工作人员的数量,裁判配置,以及场地的管理等方面。   白鹭山虽然也是个正规基地,和这种国际性大基地比,欠缺的还是太多了。   基地附近有民宿和茶园,一行人坐上游览车,绕着茶园转了一圈。司机小哥是个爽利的话唠,一上车就自我介绍:“大家好啊,我是本地的原住民,农二代曹嘉嘉。”   阿聪忍不住好奇:“你也是农二代?”   那史起哄:“什么农二代,富二代还差不多。”   “富二代当不起,不过确实有点小薄产,”曹嘉嘉打着方向盘让车子一边转弯一边开始缓慢的爬坡,“看到前面的茶园了没有,这就是我们村的茶园,一共两百多亩,我家也有两亩地。”   说到土地,曲毅感兴趣起来:“你、你们家还卖茶叶,多、多少钱一斤?”   “我们私人不卖茶,村里合作社统一卖,年底给分红,村口那边有经销点,你们要买可以去那边。”曹嘉嘉一脸宠辱不惊的模样,果然有点农家富二代的范儿,“您可别看这茶园就那么几棵茶树,都是心血,光长得好也不行,还得有手艺。咱们村这炒茶手艺都是祖传的,A级明前茶1000块钱左右一斤,B级800多块钱一斤,前面的那片靠近寺庙,叫禅茶,每斤贵200块钱。”   “那、那你们村里人住、住哪?”曲毅四处打量,这里除了茶园和民宿、酒店,他就没看到一幢民房。   “这些都是呀,这儿都是我们村的地,你看前面的茶楼,我大伯家的,在自家宅基地上盖好了租给外地茶商的。我们全村的房子都租出去了,自己人都在外面买房置业了。你们要感兴趣我帮你们联系,租了可以经营茶楼、民宿、酒店、猫咖。山下的一年租金10万左右,山上的贵些,靠近那边滑翔伞基地的最贵,入口那套50万一年……”   曹嘉嘉叭叭叭说个不停,曲毅已经羡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聪也很激动,用“我看到了我们白鹭村未来”的眼神去看江远路和曲思远。   曲思远挨着江远路坐在后排,迎着阿聪那灼热的目光笑了笑:“咱们肯定也都能有的——是吧,小江哥?”   被马艳艳开导完后,曲思远没学会如何“不虎且婊”的和江远路相处,最大的改变便是恢复了之前的称呼。   江远路被喊得愣了下,半晌才点头。   坐后排的那史立刻拿手戳他后背。   他吃痛地躲了一下,实在憋不出什么甜言蜜语来,在口袋里掏了下,掏了块在白鹭山出发时候豆豆塞他兜里的苦杏仁糖出来,塞曲思远手里。   “吃糖。”   曲思远:“……”   七天的比赛他们围观了两天,曲思远勉强搞懂了什么叫定点着陆和竞速飞行,看那些花式飞行时却总觉得胃部有些抽搐——   江远路带着她体验的那次奇葩飞行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不过,她也终于意识到那趟“恶心”之旅所包含的,非同一般的技术含量。   回到白鹭村,阿聪就缠着江远路想要开课,然后便迎来了连续两天的理论课程。   阿聪本来就不爱学习,万万没想到成为一个酷酷的双飞员居然还要学什么空气动力学,直学的两眼无神、印堂发黑。   曲毅深受茶园分红和出租房屋的刺激,先跑蒋永军家唠叨了半天,又和蒋永军一起找上驻村干部小刘,一起去镇上汇报工作。   回来之后,两人兴冲冲开了村民委会议,又搞了之前搁置下来的村民投票,忍痛出了个鼓励本村村民报名滑翔伞培训的奖励——考出A照补贴学费1000元,考出B照补贴2000元。要是能通过中航协统一组织的C照考核,报销一半学费;通过双人考核,学费全额报销。   另外,镇上还给联系了一位创业代办员,只要是在本地创业经营的,不管是养殖、种植还是搞民宿、开酒店,相关手续能代办就代办,代办不了也提供咨询服务。   一时间,全村都沉浸在一股蓬勃激昂的氛围里。 第64章 山云载雨浓(五) 表情包……   山云载雨浓(五)   阿聪的理论课上得吭哧吭哧的, 好歹也算熬过了江远路挑刺式的考核。   地面斗伞他倒是学得有模有样的,至少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学恺强多了。   江远路教了开头的几节课,就不得不把他转交给那史——他好像正和一家智能机器人公司合作开发什么爆/炸/物勘测机器人, 三天两头开会不说,有时候吃着饭还得连着耳机和人讨论合作细节。   曲思远想象了下装载着几十万勘测设备的天价智能机器人, 脑海中闪过各种科幻电影片段。   就连马艳艳, 都对江远路的形象有了质的颠覆。   “研发机器人的男人哦——”   “曲思远你胸口完全没有小鹿蹦蹦蹦吗?”   “听说工科男搞起浪漫也是很厉害的……”   曲思远没被工科男的浪漫搞过, 只被工科男的糖甜过几次,连初吻都是莫名其妙都丢掉的。   她瞄了瞄江远路微信里昨晚发的“兔子ZZZ”表情包, 心里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天之后, 两人的联系倒是没断过的。   工作之外江远路也会分享几条社会新闻,或者天气预报给她。   每天晚上还会固定时间发个晚安表情包,曲思远跟着回了几次, 最后不得不开始每天绞尽脑汁寻找新图。   她甚至还加了好几个斗图群,有空就蹲里面收图。   人江远路那么忙都能找到新表情呢, 难道她会比他差?   这股执着毫无必要,又非常真情实感。   她甚至怀疑自己其实不是多了个恋慕者,其实不过是斗图斗太多产生了幻觉。   收好手机, 曲思远打着哈欠翻着马艳艳电脑里的策划案:“这个配色也太奇葩了吧, 露天婚礼用黑白, 冥婚吗?”   “黑什么黑,这是银鼠灰!”马艳艳抢过电脑,“白色代表女方的纯洁, 银鼠灰代表的是男方的应援色。”   “什么色?”   “应援色, ”马艳艳耐心解释道,“人家以前是差点出道的爱豆偶像。”   曲思远来劲儿了:“明星都要来咱们这儿办婚礼了!”   “咳,差点出道, ”马艳艳干咳了一声,“恋情曝光之后就退出娱乐圈了,爱豆恋爱,偶像失格嘛。”   曲思远叹气,怪不得连名字都没听过,原来只有半只脚踩进娱乐圈。   不过,即便只进去了半只脚,脸估计还是挺好看的吧。   她搜了搜名字,跳出一大堆……各有特色的高滤镜照片。   好看是好看的,就是每张照片看着都不像一个人。   而且,总有种BJD娃娃的不真实感。   倒是他发给马艳艳的婚纱照,长得还都挺一致的,下巴虽然尖了点,好歹认得出同一个人了。   新娘子娇娇小小的,笑起来梨涡浅浅,小鸟依人地站在他身边。   他们这个婚礼倒是没让新娘上天,单纯让前爱豆同学带着花和戒指从天而降,然后接过岳父手里的新娘,领着走完长台,举行仪式而已。   江远路忙得不行,那史又对名花有主的女性兴趣不大,送新郎下山的任务就落到了李炜身上。   毕竟是前爱豆,虽然没成功出道,据说在网上也是个不小的网红。   婚礼不但全程多机位跟拍跟摄,还和直播网站合作,有现场直播活动。   曲思远把这消息传递出去,主要是提醒可能出镜的工作人员捯饬得整齐点,免得被拍了懊悔。   阿聪和曲毅等年轻村民听到了,心里却有了新的小九九。   婚礼当天,曲思远先是被新郎那快成锐角的下巴吓到,然后便是被他对新娘的无底线宠溺甜到。   整容就整容吧,作为准老公,看着还真是挺称职的。   然后她一转头,就看到了暗戳戳想要打广告的曲毅、阿聪等人。   曲毅在场地外围做了横幅,正中上写的是“祝xxx和xx百年好合”,底下一行铂金字“毅然甜蜜桔直销,电话158xxxxxxxx”。   阿聪倒是没拉横幅,但是他抱了妹妹豆豆来。兄弟俩穿着同款白T恤,胸口印着硕大的“西风民宿,免费预定,电话137xxxxxxxx”。   ……   就连山下的农家乐老板,都刻意开着印了自家招牌的电动三轮车,在场外招摇地开了好几趟。   马艳艳看得可乐都喷了,拉住曲思远:“你们可以啊,几天不见,个个都成营销鬼才了。”   “免费的广告么,不蹭白不蹭。”曲思远倒是挺理解的。   前几天镇上领导来参观,还有村民硬拉着人郭镇长去他家体验的。   市里搞书记市长直播带货时候,也给了他们白鹭山村几个镜头,拍摄现场大家无一不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曲毅更是只恨桔子青笋笋的没成熟,拿了不少往年的照片打印成海报到处刷存在感。   直播结束,新人们也回去了。   马艳艳交代工作人员拆除布景,自己拉着曲思远要去桔林看看。   曲思远懒洋洋地不想动:“都没熟,有什么好看的。”   “看得就是那个青涩呀!”马艳艳推她,“你得提醒着那些人,他们的爱情果快要丰收了!”   曲思远这才拿了帽子、手套,还换了长袖长裤。   马艳艳嫌土不肯穿:“曲思远你和这里真的越来越配了,这穿得都是什么,你妈都不至于穿这个!”   曲思远“呵呵”冷笑,“我宁可土,也不想被虫子咬死。”   马艳艳表示自己宁可被巨型蚊子吸干血,也绝不碰她的花布裤子、荷叶边衬衫。   到了桔林,太阳还没完全落山,蚊子嗡嗡嗡飞得像一架架战斗机。   马艳艳一边拍胳膊拍大腿,一边跟着曲思远往里走:“哎呀!妈呀!”   各种语气词不绝于耳。   她勉强拍了几张照片,最后还是把摄影重任交给了曲思远:“拍好看点!那些牌子也一定得拍上!这些可都是要去糟蹋他们钱包的利器!”   曲思远被她的形容狠雷了一下,“你这用词也狠狠地糟蹋了我的三观。”   夏日草木繁盛,蛇虫也多。   桔园虽然定时有人修整照料,到底是田地,爬来爬去的虫子、蛾子什么还是不少的。   马艳艳为了不让蚊子成功停在她身上吸血,脚步如飞,快如闪电,嘴里还总喊着:“远远!你快点!不快点你迷路了我不管的!”   曲思远压根不相信自己会在走了这么多遍的地方迷路,更不认为马艳艳有能力救自己于水火,一心两用地刷着手机。   走到一棵果实累累的大桔树下时,江远路的头像跳到了上方。   曲思远点进去看,是一条农产品打开销路的分析文章,正正经经的,就还……挺可爱的。   她点开表情栏,正想选个鼓掌转圈的萌萌哒表情图发过去,前面猛然一声巨响。   “砰!”   曲思远赶紧抬头,就见马艳艳和戴着斗笠的曲毅撞了个结实,双双躺倒桔树下,暧昧得不得了。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她低头一看,自己刚才那么一慌,连按了好几张图片表情出去。   “我很怀念我们刚认识那会,大家都有些拘谨和真诚·JPG”   “不要暗恋,去QJ!人生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去演内心戏,爱ta就去搞ta·JPG”   ……   曲思远盯着那条绿色的未读语音消息,一时间不知该怪自己走路玩手机,还是该怪自己加了那么多斗图群。   加了就加了,为什么非得看呢;看就看了,为什么非得保存呢? 第65章 山云载雨浓(六) 斗图后……   山云载雨浓(六)   曲思远犹豫着去点那条语音, 消息嗖的就被撤回了。   我……去!   几秒钟之后,她也默默地将手移动到了那两个表情图上。   复制、转发、收藏、删除、多选、引用、提醒、翻译——超时两分钟,消息已经无法撤回。   曲思远:“……”   没有新的消息再发来, 手机倒是开始震动。   来电。   曲思远欲哭无泪地看着来电页面硕大的“江远路”三个字,咬牙按了接听。   一声“喂”之后, 两下里都安静了。   她干咳一声, 厚着脸皮瞎编道:“哈哈哈, 我在阿聪家串门……小豆豆你知道的,特喜欢玩手机, 逮着机会就瞎摁……””   江远路在电话那头安静了几分钟, 又瞥了一边含着棒棒糖撅着屁股玩他新买的玩具的小豆豆两眼,无语而勉强挤出一个“嗯”字。   曲思远却不知他已经来了玫瑰村,话匣子一打开, 舌头突然就又灵便了起来,流畅果决地甩锅, 甚至想模拟几声小豆豆的哭声以增加真实性。   毕竟演戏经验不足,好歹悬崖勒马克制住了。   曲思远挂了电话,抬头才发现不远处扶着腰撑着桔树, 衣衫凌乱的马艳艳。   视线再往下移, 地上还有一个满脸通红的曲毅。   “你们……”   曲毅拍着裤子上的泥巴草屑, 结结巴巴解释道:“别、别误会!”   “误会什么呀,不就撞到抱了下,又不会怀孕。”马艳艳无奈地动了下脚, “我脚好像扭到了。”   曲思远赶紧上前去查看, 稍微一动,马艳艳就发出凄厉的哀叫。   “疼疼疼疼!”   曲思远和马艳艳对视两秒,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曲毅:“小毅哥, 她脚走不了路了,辛苦你背她一段吧。”   曲毅“啊”了一声,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人却站着没动。   马艳艳难得被“嫌弃”,一时也有些尴尬,扶着树干逞强往前试着落脚,脚才一落地,立刻再次变身尖叫鸡。   最后,还是要靠曲毅来背。   曲思远在后面拖着曲毅的锄头,拎着装落果的篮子,任劳任怨地跟着他们。   阿聪奶奶会点简单的正骨,曲毅便带着她们直接往他家走去。   三人才刚到阿聪家门口,就看到小豆豆举着个硕大的粉红兔子棉花糖,张着嘴巴在咬。   “这是谁买的大兔子糖呀,分姐姐一口行不行?”曲思远嘴欠逗她。   小豆豆把棉花糖往身后藏了藏,奶声奶气撒谎:“窝吃完了。”   话音未落,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我在镇上集市买的,你也要?”   曲思远闻声抬头,整个人登时就僵住了。   江远路板着个脸,背上还背着个电脑包,看模样似乎是才来没多久。   但……   曲思远看了眼小豆豆消耗大半地棉花糖,绝望地推演到自己的谎言早就……被看穿了。   她快魂飞魄散了,曲毅却已经把马艳艳放到了门口的椅子上。   阿聪喊了奶奶来,老人家枯瘦地手在马艳艳小巧的脚踝那摸索了半天,突然用夹杂着浓重方言腔的塑料普通话问:“小姑娘,你跟我们曲毅村长在搞对象?”   “没有!马艳艳赶紧解释,还伸手去拉旁边站着的曲思远,“你快给我解释解释——啊——”   “好了。”阿聪奶奶慢腾腾站起身,从脸红成猪肝的曲毅和曲思远面前经过,吭哧吭哧往礼物走。   马艳艳愣愣地坐着。   阿聪催促:“站起来走两步瞧瞧。”   马艳艳小心翼翼地攥住曲思远的胳膊,一点一点站起来,试探着迈脚:“哇!哇!我脚不疼了,能走了!”   她激动完,扭头对上曲毅红彤彤的脸颊,干笑一下,又去看另一侧的曲思远。   “你脸怎么也这么红?”马艳艳疑惑。   “天气太热了。”曲思远胡乱搪塞了一句,摆出全心全意关心朋友身体健康的架势,扶着她在阿聪家门口走了一整圈。   阿聪虽然不想“小嫂子”变“师娘”,但对江远路还是很尊敬的。   抱着“缘分天定”的朴素封建迷信理论,阿聪对曲思远的感情生活选择了视而不见,只要没当面亲起来,他就是不知情。   “江老师再坐会儿吧,晚上住我这儿,天气预报说晚上有大台风呢,路上不安全。”   江远路又瞥了眼曲思远,出乎其他所有人意料地“嗯”了一声。   连曲毅都憋不住开腔:“住阿聪这儿干嘛,我一直给你留着房间呢。”   他们热情地进行着乡村特有的“强卖”式迎客方式,这边狗急跳墙的曲思远已经把手机悄悄翻到事故页面递给马艳艳看了。   马艳艳一看到那俩图就乐了,用口型无声表示:出息,姐姐给你挽回形象!   不等曲思远解释后续详情,马艳艳飞速地打开表情包页面,挑了张卡通清新人物的图片,点击发送。   “嗖——”   “论斗图我从来没输过,来决斗吧·JPG”   曲思远一把夺回手机,余光已经瞥见江远路抬起拿着手机的手,划开页面。   她哆嗦狂点撤回图片,简直要把心肝脾肺喷马艳艳脸上。   装傻谁不懂!   问题她太戏精,已经失败地演绎了一次甩锅三岁幼童了好吗!   手机彻底沉默了下来。   这一次江远路没打电话也没再发语音,只隔着人群空气冷飕飕地看过来,眼神明晃晃地在问:你当我是傻子?   曲思远扯着嘴角笑得两腮都僵硬了,既没能得到一点正面的回馈,也没能憋出解释的勇气。   这回算是把人得罪彻底了,哄不好那种。 第66章 山云载雨浓(七) 雨夜【……   山云载雨浓(七)   既然哄不好, 曲思远也就不打算费那个劲,触这个霉头了。   她自觉离江远路远远的,但还是被非要请阿聪奶奶吃饭的马艳艳拉着, 一起去山下农家乐作陪吃饭。   山下的农家乐已今非昔比,装修一新不说, 连名字都换了。   从“鲜鲜农家乐”, 摇身一变, 成了逼格赫赫的 “白鹭山庄”。   乍一看,还真挺唬人的。   大厅如今还有KTV功能, 大屏幕一开, 旋转镭射灯一转,立刻就营造出一股上个世纪特有的迪斯科浪荡氛围。   曲毅说话结巴,唱歌居然完全不磕绊。   曲思远抱着瓶啤酒, 听着他从《南泥湾》唱到《Yesterday Once More》,流畅标准不说, 还有点深情款款的范儿。   马艳艳也啧啧称奇,完了“啪啪啪”鼓掌:“歌神!再来一首!”   曲毅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把话筒推给其他人, 再不肯上台了。   阿聪奶奶被推上去唱了首“红梅赞”, 便表示自己要回家休息了。阿聪只得提前撤退, 借了曲思远的五菱之光送老人家回家。   江远路也喝了不少啤酒,靠着沙发坐在角落,目光落到曲思远身上总有那么点探究和不爽。   整整半个多月没见面, 她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   说了不算, 撩了不管,撒谎都撒的没一点儿诚意。   非常流氓,非常没责任心!   吃完饭出来, 一群人迎着越来越肆虐的山风,摇晃得仿佛山腰上的竹子。   马艳艳拿胳膊搭着曲毅,一个劲夸:“曲、曲主任,你唱、唱得太好了!”   “谢、谢谢!”曲毅反手揽住她后背,大力拍了两下。   砰!砰!砰!   不像在拍姑娘的背,像在擂鼓。   江远路颇为羡慕地跟在后面,他也想像曲毅这样揽着自己喜欢的人,而且他绝对不会这样用力——可惜曲思远一共也没喝多少酒,她一个人走在最前面,手里还拿着手电在给大家照明。   他脸皮够厚的话,当然可以装醉上前趴人身上去。   他想得激烈而认真,走得却很慢,渐渐就落到了最后面。   曲思远和他似乎没有一点儿心有灵犀的意思,越走越精神,顶风走在了最前面。   风把她丑兮兮的花衬衣吹得鼓起又落下,频率一如江远路反复鼓起又泄掉的勇气。   江远路最近加班很多,等待实验数据时,经常会短暂的发呆。   有时候盯着仪器小小的指示灯,有时候看着打印机泛着蓝光的操作台外缘。   他有些轻微的散光,长时间盯着那些微弱的光亮,光点逐渐就融化成绣球花一般的形状,一簇簇拥挤在一起。   心里有喜欢的人,看到像花的东西,都会衍生出思念来。   他的天气APP里默认地区是峒乡,也存了很多比较适合分享给曲思远的文章。   每当这时便选上一篇,装作是自己刚刚不经意发现的,群发消息一般冷漠地甩链接给曲思远。   曲思远开始时候回复得很快,后来大约是似乎不耐烦了,连一个晚安图片,都隔很久才回。   文字回复的内容也越来越少,长长的对话框里经常只有两个头像沉默地甩着图片。   被不知情人看到的话,大约会以为他们是那种经常分享表情包的塑料网友。   临近玫瑰村的时候,江远路终于加快脚步,穿过马艳艳、曲毅,走到了曲思远身后。   山雨欲来,空气里有浓重的尘土气,偶尔还有几颗巨大的水珠裹挟着泥尘落到他们脸上。   他踩着曲思远的影子,干咳了一声,说了句废话:“台风快来了。”   曲思远这才发现他走到了自己身后,惊诧地往旁边避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的脸似乎有点红。   “是、是啊,新闻说可能明早凌晨点登陆。”   进村之前,雨终于变大了。   几个人狼狈的冲到了最近的屋檐下躲雨,江远路被夹在阿聪和曲思远中间。他的右边手臂紧挨着曲思远的肩膀,手再往后一点微微抬起的话,就是个拥人入怀的姿势。   曲思远扭头看了另一边的马艳艳好几次,肩膀也跟着微微转动,蹭得他的胳膊又麻又痒。   马艳艳似乎是睡着了,半靠在曲毅身上。   曲思远好几次想让她靠在自己身上,都被她挣脱开了。   曲毅也醉得厉害,还拍了自己胸膛好几次:“不用客气!仅管靠!我力气很大!”   曲思远:“……”   江远路:“……”   江远路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再多喝一点。   借酒壮胆,是那史恋爱课堂上比重非常大的一节。   那老师甚至还拿自己好几次酒吧艳遇,作为示例仔细说明过。   他听的时候觉得那些黄暴情节非常玷污自己纯粹的感情,现在却都化成了嫉妒。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最后还是最清醒的曲思远敲开了主人家门,借了两把伞。   曲毅和马艳艳三观迥异,酒品倒是很像,连体婴儿似的手拉着手,絮絮叨叨吹着旁人都听不懂的牛。   曲思远在这边撑着伞扶着马艳艳,江远路撑着另一把伞替自己和曲毅挡雨。   四个人像是赤壁之战里曹营绑在一起的战船,艰难地行进在泥泞的村道上。   好不容易到了曲毅家,江远路主动抛出半路上早已经想好的借口:“晚上就住这里吧,马艳艳肯定需要人照顾。”   曲思远身上几乎都湿透了,也实在没有力气再折腾了,疲惫地点头。   曲妈妈给大家煮了姜汤,两人分别安顿好曲毅和马艳艳,在餐厅对坐着喝了。   今天,他们这群人实在是有一点儿放纵的。   好在大家对防御台风的流程也都熟悉,该加固的加固,该拆卸的拆卸,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曲思远捧着姜汤,隔着玻璃窗,还能看到塑料薄膜保护着的玫瑰花们。   江远路也在看窗玻璃,目光却落在玻璃倒映的人影上——曲思远穿的是自己的衣服,她也如他一般,在曲毅家放了些备用的衣物。   他抿着嘴巴,虽然没有立场,但还不可抑制地不爽。   白天的表情包又在脑海里徘徊,一张一张,醒目而讽刺。   想谈恋爱真的好难!   曲思远瞪着眼睛看向他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如今的脸皮已经没有那么薄了,被听到就听到,借着那点快要散完的酒劲,挑衅地看她:“你现在还会想起李浩然吗?”   曲思远:“……”   “你为什么会喜欢他?”江远路其实一直挺困惑的,“因为脸?因为学习成绩?因为会撒谎?”   她真的是一点儿不想在这种时候,剖析自己暗恋的心路历程。   “论脸我也没那么差吧,论成绩我学校甩他十条街,论撒谎……”江远路心道你现在也还不知道霍见深在帮我代持股啊。   是以,他的目光更加直白,简直有点咄咄逼人:“你怎么能不喜欢我呢?”   曲思远沉默了很久,最后干巴巴道:“……大约因为我和他一个大学,学习成绩被高考状元甩了十条街,自卑吧。”   结束没有营养又尴尬的谈话之后,曲思远一晚上都在辗转反侧。   马艳艳在她身边呼呼大睡,和她那套“不喜欢就喊停”的恋爱理论一样理直气壮。   曲思远噼噼啪啪打字:“喜欢一个人当然会有滤镜,你对我连这样的滤镜都没有,还谈什么喜欢!”   打完,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反复数次,最后苦笑着想:我为什么要维护为李浩然这样的人渣?   许是因为她输入的时间太久,对面的“江远路”三个字突然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曲思远呆住,手指僵在半空。   江远路输了很久,最后发过来却只有一句话。   “你是也在想我,还是终于想清楚自己的择偶标准了?”   她眨了下眼,这行字消失了。   界面上只留下一行灰色的撤回消息的提示。   曲思远盯着屏幕,喝姜汤时被逼问的上一次失败恋情的焦躁情绪又被翻了上来。   她捧着手机,很想现在就摇醒马艳艳,请她去隔壁向某位男士传授一下恋爱的技巧。   但马艳艳显然是没办法醒来的,她只得恶向胆边生,翻了张恶搞图片发了回去。   “怀孕了直说,干嘛撤回!·JPG” 第67章 山云载雨浓(八) 天灾【……   山云载雨浓(八)   或许因为玩笑开过头, 曲思远一个晚上都没睡踏实。   一直到凌晨3点多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才睡了不到1个小时,猛然被一股大力推醒。   “曲思远!曲思远!”   她茫然的睁开眼睛, 对上的是江远路在昏暗天光下苍白而焦虑的脸。   “快起来,”江远路拉起她, 看清她身上只穿着一条睡裙之后, 有些尴尬地偏开头, 抓起床头的外套往她那个方向盖,“穿上, 山体滑坡了。”   滑坡?   曲思远有些茫然地盯着他看了半秒, 猛然回过神,直坐起来。   她下意识抬手去按灯,“啪”, 开关被摁下,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用再试了, 电缆被压断,已经停电了。”身侧人的声音里有些焦躁。见她还没有反应,他直接抓起她仍旧赤裸在外的胳膊往外套袖子里穿。   曲思远觉得恐惧, 又觉得荒诞。   她跟在江远路后面, 手被他拉着, 鞋底在地板上摩擦着拖行了近半米才想起来抬腿跟着小跑。   楼梯在这时显得逼仄而压抑,手电的光如同割破黑夜的利剑,拖曳着人的影子在地面上凌乱的战栗、奔跑。   跑到门口时, 她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狼狈而无措的马艳艳——她还穿着醉酒时的衣服, 头发凌乱,被曲毅拉着,和曲妈妈一起挤在屋门口。   看到她时, 马艳艳下意识往回走了两步,被曲毅一把拽了出去,几乎跌倒。   天色还没全亮,雨仍旧稀里哗啦下个不停,一切都仿佛笼罩在混沌之中。   整个玫瑰村却已经全醒了,隐约还有哭声传来。   曲思远在雨幕里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郭镇长、驻村小刘和镇上的武警、民兵全来了。村口停着好几辆卡车,人在被不断地往上驱赶,装满一辆就开走一辆。   有老人在嚎哭,哀恸自己倒塌的房子,没哭几声,便被年轻的小刘和几个面生的武警抬上了卡车。   曲思远回头想去看一看那段发生滑坡的山体,身后的江远路却逼着她往五菱之光上爬。   “上车!”   她扶着车门,弯腰爬上车。   车里已经坐了马艳艳、曲妈妈、阿聪和几个不太熟悉的村民。   人人都一脸惊惶,处处是一片忙乱。   借着车灯转弯的一点余晖,曲思远终于看清那一片几成滩涂的废墟。   倒塌的房梁与断木高高翘起,好似残桓的墓碑。   车子还没完全开下山,就有村民忍不住开始哭了。阿聪抱着大包,看到自家新建的民宿倒塌的院墙时,也嘶哑着低骂了一声。   蜿蜒的山道上也有零星的落石,因了防护网的安装,倒是暂时没有滑坡现场。   下车的时候,天终于灰蒙蒙的亮了起来。曲思远跟在阿聪后面下车,看到他背上大包上明显的LOGO标志时,心里蓦然咯噔一下。   基地培训用的滑翔伞加江远路和那史等人的私人伞一共十多顶,价值近百万,全部在蒋永军家的储藏室里放着。   将永军家跟刚才发生滑坡的山体的距离极近,刚才车灯那么亮,她也没看到小超市大红色的招牌。   有没有被波及到?   曲思远徒劳地往车的方向走了几步,很快又停了下来。   这种时候回去,无疑是添乱。   雨一直没有停歇的意思,天色也始终阴沉沉的,不时有树木被狂吹折,横倒在道边。   曲思远跟着村民一起被临时安置在大曲村的村办公室,楼下的文化礼堂也都铺了床铺供大家休息。   隔湖遥望,还能看到山脚的桃源村也的人在不断外撤。大包小包,携家带口,宛若灾难片里的逃生现场。   降雨量不降,红树林边的水库水位线也在逐步攀升。   临近中午,开始有镇上的工作人员和穿着迷彩服的年轻人在岸边走动。   曲思远看得心焦,忍不住问江远路:“外面怎么了,怎么也有那么多人?”   江远路犹豫了下,解释道:“水位接近警戒线,要泄洪了。”   他说完,又仰头去看高高矗立的白鹭山。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有些混沌的山岚轮廓。山顶的风旗早在台风之前就拿掉了,连杆子都撤了。灰蓝色的山体上隐约横亘着几条灰黄色的“伤痕”,丑陋而突兀。   她知道,那便是局部滑坡和泥石流留下的痕迹。   村民们也和她一样忧虑,人虽然都撤下来了,房子和土地却没办法搬下来。   这雨再下下去,不知还有多少房子和田地要遭殃。   玫瑰村一共32户200多人,80%的人口常年在外务工。   今年因了民宿和滑翔伞基地的兴办,比往年多了几十人留守,还都是青壮年劳动力。   亏得这些青壮年,撤离时候效率提高了不少。   但因为这样,不少人家多年积蓄,几乎全投在了民宿和房屋改造上。   这次发生的靠近山腰坡面的局部滑坡,确实和村民们擅自挖坡取土盖房有关。因为大雨一直不停,高频的降水又催生了好几次小型的滑坡和泥石流。   镇上直接将上山道路都封锁了,只有抢险救灾人员可以进出。   当天下午,水库果然开闸泄洪了。   曲思远和马艳艳正隔着玻璃窗看得出神,楼下却传来争吵声。   两人对视一眼,走到楼梯口向下看去。   蒋永军站在人群中间,身上满是泥污的雨衣也还没脱下来,脸涨得通红。   曲大河爹拄着拐杖,手指着他:“你这个书记当得轻松,村里这么多人盖房子挖山土填地基,山都挖空了!你闭眼当没看到!现在好了,山都倒了,大家一起完蛋。”   蒋永军咽了口唾沫:“大伯,你讲话要凭良心,我想发生这样的事?我家超市也倒塌了,我损失不比你大?!”   “你是没有金刚钻,硬揽瓷器活!”   “我硬揽瓷器活?你家后院鸡圈的篱笆用得谁家竹子?偷砍我家的吧?!”   “我偷砍?你那只眼睛看到了?”   ……   同村多同宗,曲大河这边的亲戚都是偏帮自家,纷纷说蒋永军当书记的和一个残废计较没书记样子。蒋永军虽然是上门的外姓女婿,曲美丽家当然也有兄弟叔伯,立刻针尖对夏芒怼了回去:“残废也不能乱说话!”   曲思远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和马艳艳一起靠坐在楼梯扶手上发呆。   因了这么个意外事故,马艳艳那头也黄了好几笔生意,两人可谓真正的难姐难妹。   “创业这事吧,有时候还真是个运气活。”   马艳艳点了支女烟,吐着烟圈道。   曲思远看着她没说话。   马艳艳又吸了一口,雅痞味十足:“古人多有智慧,说做事要天时地利人和,你看,果然是缺一不可……”   “吵、吵什么吵!”   楼下猛然传来一声爆喝,马艳艳呛了一下,伸脑袋朝下看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把烟掐灭在了楼梯口。   曲思远听出是曲毅的声音,也探头去看。   曲毅单手拎着湿哒哒的雨衣,袖子高高撩起,左小臂上一片明显的擦伤,红艳艳地渗着血珠。   “人家解、解放军都摔伤了,你、你们还、还有空吵!”   他嗓子都快哑了,吼出来气势却足。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几分钟之后,阿聪奶奶哭出了声,阿聪妈妈也开始嘀咕。老人家哭,不过就是心疼新盖好的房子,当家主妇唠叨,自然是觉得在外打工风险小,回乡创业没几天便自扛风险,承受不住压力。   一家崩溃了,其他家自然也各有各的忧愁。   曲毅无奈地叹气:“谁、谁都不想出事,政、政也不会不管大家。房子倒了盖、盖回来,庄稼没了再种,人、人——”他咬着舌头,把这个字咬得极重,“人都没事,才最要紧!”   说完,大步往楼上走来。   曲思远扶着栏杆打算起身,马艳艳比她起得还快,走下几级台阶,问:“手臂怎么了?”   曲毅没料到她们在这儿,愣了下,放轻声音:“没、没事,小伤。”   “我去拿碘酒,得消个毒。”马艳艳回头就往村办公室那走。   曲思远站起身,犹豫了片刻,小声问:“损失大吗?”   曲毅看了她一眼,沉默着点头。   台风过境,到处都是腐烂的植物残骸和损毁房屋、用品的残骸。   白鹭山虽然不靠海,山地的地形雨却异常丰沛。   一周之后,迎来一个放晴的清晨,只一个上午,又因为巨大的蒸发量而积蓄了一场大雨。   通往玫瑰村和滑翔伞基地的山道损毁严重,防护网破损了好几处,护栏也断了好几处。玫瑰村房屋倒塌了四五间,其中也包括了储藏着曲思远百万滑翔伞的蒋永军家小超市、刚装修好的阿聪奶奶家……   曲毅家房屋完好,桔林却全是落果,仅存的果子大半都开了裂口,远远望去,犹如一张张狰狞的大嘴。   曲大河家的果树自然也没逃过这一劫,曲老爹拄着拐杖走到田埂边,呆呆地坐了半天,再没有了和蒋永军吵架的气势。 第68章 开目不见路(一) 停滞【……   开目不见路(一)   曲思远在银幕、书上、新闻里看到过无数“灾后重建”的故事。   小行星撞击地球, 动物们千里迁徙寻找新家园;超级大地震后紧跟海啸,男女主角力挽狂澜极限救援;洪灾肆虐,子弟兵背着群众紧急撤离……   桩桩件件, 全都比白鹭山遇到的严重多了。   然而,落在别人身上, 尚可以记录数据, 理智分析解决途径。   落到自己身上, 就成了彻头彻尾的打击。   灾后清理工作,是在台风过境之后的大晴天开始的。   镇上派了专门的工作组来清淤, 还向市里申请了灾后重建的专用款项。天气还这么炎热, 正是传染病高发的季节。   光是山道的清理和加固,就花了一星期左右。玫瑰村的清淤工作开始之后,受灾群众们开始跟着清淤车辆上山   曲思远也终于跟着曲毅等人一起上了山。   眼前的玫瑰村说是满目疮痍也不为过——塌垮的山体在暴雨的冲刷下, 融成黑黄的泥浆,冲得到处都是。淹死的家畜和家具、锅碗瓢盆堆积在一处, 发出阵阵恶臭。   蒋永军的小超市完全倒塌了,小院里到处都是碎裂的玻璃柜、家具、塑料瓶和淤泥。   挖掘机挖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挖到一截伞绳。   十几顶伞具加配件, 无一幸免。   曲思远穿着高筒套鞋, 满手泥泞地站在院子里, 有些茫然,也有些绝望。   太阳晒得头顶、脸颊和背脊火烧一样发烫,苍蝇和蚊虫在眼前嗡嗡叫着打转。   蒋永军一个大男人哭得鼻子都红了, 蹲在砸变形的冰柜前抹眼泪。曲美丽没搭理他们, 埋头翻检挖掘机挖出来的那堆东西。   几十箱啤酒,一共挑拣出3瓶完好无损的。   烟是彻底泡毁了,食盐和薯片竟然有不少包装完好的。   曲美丽当宝贝一样拿到一边冲洗, 晾晒到新拉起来的晾绳上。   曲思远在兜里掏了掏,掏出十块钱,跟曲美丽买那三瓶啤酒:“嫂子,都给我吧。”   曲美丽愣了下,叹了口气,一口气把酒都开了,分了一瓶给曲思远:“钱什么钱,算我请了。”   蒋永军仰头看了她们一眼,呜咽一声。   曲美丽踢了他一脚,把最后一瓶就塞他手里:“喝完就干活去!那几床被套都是新的,你得给我洗出来,还有电三轮,电瓶换了也能用,你去洗!”   蒋永军揉揉鼻子,看着她仰头灌了一大口。   酒入肺腑,有股浓重的泥腥味。   曲思远喝完了酒,重新戴上手套,继续帮着他们一起清理挖出来的杂物。   大约酒真的能壮人胆,蒋永军喝完了啤酒,当真把电三轮冲洗干净了。临近傍晚,他还去文化礼堂那找曲毅领了消毒药粉。   淤泥被连夜运下山,挖掘机作业了好几天,大量废墟也都被清理了,没了房子的人家几乎都就近安置到了村民家里。   马艳艳热情地关心了曲毅的“伤口”几天,也不得不和他们挥手告别,回去安抚客户。   曲思远趴在曲毅家2楼西灿客房的飘窗上,看着驻村小刘带着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沿着村里的小路一家一家喷洒消毒药水,连村里的水井都被放过。   “关紧门窗,关紧门窗!尤其是厨房的门窗,洪水泡过的东西要仔细消毒……”   村口的喇叭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通知,夕阳照在倒塌的房屋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曲思远正看得出神,胳膊突然被拽住,被一把拉进屋内,飘窗上方的小窗也被“砰”的拉紧。   江远路应该是刚冲过澡,头发还湿漉漉的滴着水,蹙着眉看着她:“没听到广播?”   曲思远没应声,往后缩了缩,靠在飘窗的坐垫上,史莱姆一般瘫软。   江远路盯着她看了会,挨着她在飘窗前坐下。   “老霍跟我说,寰宇那边有收购的意向,你……”他抬眼看向她,“要是真觉得累……”   曲思远“嗯”了一声,手一下一下捋着窗帘上的穗子。   “也不用急着下决定,好好考虑。”   ***   连着一个星期的大晴天,让清淤和消杀的进度都推进得非常快。   但损失掉的财物,倒塌的房子却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复原的。   工程队一直在山道上进行修整和加固,原本自然形成的排水沟渠也都被重新规划整改。蒋永军家是最先清理完地基,开始进场重建的。   山顶的游客中心只被掀掉了屋顶,最早完成重建,屋内泡坏的电器也在江远路的指挥下拆卸运去修理。   外面的风旗,却迟迟没再重新挂起。   官方基地无人打理,便有不少飞行员自带装备来野飞。   他们也不在乎降落场叫淤泥冲刷后秃头一般丑陋,有些甚至靠着技术飞到几公里外的省道旁降落。   曲思远囊中羞涩,给江远路、那史他们都打了欠条,也退还了阿聪的培训费。   霍见深是在三天之后来的,许是因为害怕山路的险峻,还带了个司机来。   他带来的合同不算苛刻,甚至还保留了曲思远的部分股权。   “不用急着给我答复哈,我就是出来散心,顺便给你把合同带来。”霍见深那语气简直赶得上孵蛋中的老母鸡了,完了还一个劲给江远路抛眼色,无声道,“怎么样,哥们够义气吧?”   江远路没理他。   吃过午饭,霍见深干脆连曲思远的人都找不到了。   “哎,电话也没人接,小姑娘家家的,不会想不开吧?”霍见深忧心忡忡地问江远路。   江远路瞪了他一眼,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又去山顶基地转了一圈。   霍见深忍不住安慰:“你也别急,我就瞎说的,也可能她就想要一个独处思考的空间。”   江远路没吭声,继续往阿聪奶奶家房子的废墟那走去——和急急忙忙盖新房的蒋永军家不同,阿聪家收到政府的补助款之后,没急着给奶奶重建房子。他们将老人安顿在自家民宿之后,联系了之前在外务工的同乡,一家三口买票回了之前打工的厂子。   那架势,分明是觉得办民宿风险太大,不愿意继续干了。   霍见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江远路后面,老远就听到阿聪奶奶抱着孙女跟邻居在抱怨:“欸那这个地方,穷出鬼来了,没法子……”   “我也讲老板不是噶好当的。”邻居编着草帽,慢吞吞地搭腔。   “对的——囡囡否要吃手指——还是打工上班靠谱”   ……   霍见深拍了拍江远路的肩膀,将人拉了回来。   “肯定不会在这儿了——你们公司的新产品还要赶发布会吧?这么拖着得耽误事儿了吧。”   江远路“嗯”了一声,手指却又一次摁上了拨号键。   两人沿着村道一路走过去,终于在村后头的老槐树那找到了曲思远。   她背朝着他们蹲在胡子拉杂的曲毅身边,一人嘴里叼着根烟,怔怔地看着炊烟袅袅的山下发呆。   一阵风吹过,烟灰掉落,飘了漫天的细碎灰屑。 第69章 开目不见路(二) 回忆【……   开目不见路(二)   曲思远一连抽了七八根烟, 还要再拿,终于被曲毅阻止了:“别、别抽了,姑娘家、家的。”   她也没坚持, 拍拍屁股站起身。   “走吧。”   桔园的果子这么多开裂,明显是因为果子膨大期吸收了太多的水份。裂开的果子要提前摘除, 剩余的果子需得控制水份, 不但要重新规划排水渠, 地面也要铺反光膜。   游客中心虽然修缮了,排了期的游客要一个个去解释、退款, 定了“爱情果”的客人也得知情……   曲思远揉了揉太阳穴, 看着曲毅把空烟盒捏扁扔进垃圾桶里,发出轻轻的一声闷响。   两人转过身,身后便是暮色里的玫瑰村。   雨后的村道泥泞而杂乱, 到处都是凌乱的脚印,靠近老槐树这边还有两双踩得特别严实的, 连鞋底的花纹都清晰可见。   山顶又有野飞的滑翔伞腾空而起,遥遥望去,仿佛一抹橙色的晚霞。   曲思远盯着看了会, 挪开目光, 跟着曲毅往村里走去。   回到曲毅家, 霍见深竟已经离开了。   江远路戴着围裙,正在忙曲妈妈布菜。   晚饭意外的丰盛,不但有鱼有虾有肉, 大圆桌中央还摆着盆虫草花炖母鸡, 汤汁清亮,醇香诱人。   曲妈妈满脸疲色地招呼大家吃饭,带些歉意道:“江总, 让你这个客人做饭,真是不好意思。”   江远路解下围裙,也拉开椅子坐下来:“吃饭吧。”   除了他之外,几人的胃口都不太好。   吃完饭,曲毅赶去镇上开会,曲妈妈也被江远路“好好休息”为由,赶去了门口乘凉。   曲思远便也十分自觉地埋头就往楼上走。   江远路一边洗碗一边开口:“曲思远,你先别走,帮我一起煮个仙草冻。”   曲思远:“……”   仙草冻是个什么鬼东西?   曲思远硬生生顿住脚步,枯燥地坐在一边等他洗完碗,看着他从曲毅家阁楼里搬出一小捆褐色的干草,“你来烧火。”   她“哦”了一声,见他将干草放在灶台上,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尽责地抱到灶间,分了一小把出来,拿打火机点燃。   “你在干什么!”   江远路刚往大铁锅里舀了勺水,回头便瞪大了眼睛。   曲思远茫然地握着燃烧的干草,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往灶膛里塞。   “不、不是让我烧火?”   江远路长叹了口气,几步过来,抓着她手将干草塞进灶膛,又填了几把柴火,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干草拿起来,拍去灶灰。   “这就是一会儿要煮的仙草。”   “啊?”   曲思远更不知所措了,呆呆地看着他把干草泡进大水盆里洗干净,卷成几小捆,泡进放满了水的大铁锅里。   曲思远:“……”   虽然不明所以,作为一个烧火丫头曲思远还是称职的。   她连阿聪奶奶家的老灶台都烧热过,烧曲毅家的新式三角灶简直小菜一碟。一大锅草汤很快煮沸了,白烟从木质锅盖下逸出,又逐渐消失在排风口。   曲思远努力嗅了嗅,既无臭味,也没香气。   烧开的草汤颜色发黑,撇去草渣之后,足足有一大盆。   江远路将大盆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冷藏:“你也去休息吧,好了我叫你。”   曲思远“嗯”了一声,走了好几步,突然醍醐灌顶,猛然转身:“仙草……这个就是烧仙草?”   江远路点头。   她震惊地盯着垃圾桶里草渣看:“烧仙草居然真是草做的?!”   “不放仙草粉居然能结成冻?!”   江远路:“……”   曲思远惊叹半天,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少见多怪,讪讪地重新往楼上走。   她身上都是灶台灰,洗完澡换完衣服,拿着手机刷了会,江远路的消息就来了。   “下来吃东西。”   曲思远立刻下楼。   江远路已经把那盆仙草冻从冰箱里抱出来了,熟练地拿勺子舀一勺进碗里,几下打散,倒上凉水,加上冰糖水和薄荷,迅速就调制好了。   曲思远啜了一小口,心里忍不住没什么出息地感慨:果然和夜市里卖的成品一模一样!   江远路在自己的碗里多加了好几滴薄荷,一口气喝完,五脏肺腑都沁着寒气。   借着这股刺激,他斟酌着开口道:“现在,心情有变好一点儿吗?”   曲思远愣愣地看他。   她眼中的混沌撕开了一点浓雾,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一下,两下……   小学三年级时,她才第一次喝到这种黑乎乎的土制仙草冻。   没有醇香的牛奶、没有嚼劲十足的珍珠和芋圆,更没有现在流行的各色芝士、奶冻,大半碗冰水配上一勺打散的黑色草冻,加上一点薄荷和糖精,由父亲自集市摊贩手里接过,送到尚且年幼的她手里。   “囡囡不哭了,喝完就不热了,心情也会变好。”   而领着他们跋山涉水的那个一身破旧的男孩,全程没说一个字,连父亲递过去的仙草冻都固执地摇头拒绝。   曲思远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想起了他,想说我们小时候竟然见过,话到了嘴边,才发现自己竟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过。   甚至连那张晒得黝黑的青涩脸庞,也都是模糊而遥远的。   在她顺遂幸福的二十多年人生里,值得记住的美好和甜蜜实在太多了。   哪里,还记得住无意中瞥见过的,属于他人的困苦。 第70章 开目不见路(三) 不知道……   开目不见路(三)   曲建设来自农村, 妻女来乡下的机会却并不是太多。   程芸性子温柔,一看就是从小蜜罐里泡大的城里姑娘,曲家二老生怕老家的贫穷和简陋吓着人闺女, 也担心委屈了人,连结婚仪式都是在S市酒店办的。   至于乡下的流水席, 压根就没喊小夫妻回来。   待到曲思远出生, 曲家二老也已经随着二儿子一起搬到了县城。   曲建设再带着妻女回来探亲, 不是住自己兄弟家,便是住到附近宾馆里。   只有在小县城住腻了, 偶尔才开车着, 载着一家老小一起回峒乡旅游似的转上那么一圈。   第一次夜宿,便是在曲思远小学时——彼时电视综艺正流行“交换人生”、“变形记”之类的主题,曲思远又连续好几次和班里的同学攀比手表玩具, 登时就让曲建设夫妇警醒了:是时候,要让女儿知道一点人间疾苦了!   恰巧曲建设去了一趟望海中学, 打算资助几名面临失学的孩子,便将小思远也一并捎上了。   望海中学办学条件简陋,无论是软件还是硬件都远不如城区。   曲建设贫苦出身, 生怕伤了孩子的自尊心, 主动表示不去教室了, 就在校长办公室里见见孩子就行。   江远路和另一个贫苦学生进门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威严的校长,第二眼便是坐在沙发上, 穿着雪白衬衣和粉白背心裙的曲思远。   她嘴里还含着口香糖, 带点婴儿肥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接收到两个高个男生的视线,她便眨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扭头去看身旁的曲建设。   无忧无虑, 仿佛玻璃柜台里纤尘不染的陶瓷娃娃。   曲建设早就了解过两个学生的家庭情况,学习成绩都不错,家里的腌臜事却一个比一个多。   尤其是那个叫江远路的男孩,母亲改嫁,父亲去世,相依为命的爷爷身体也不好,成绩却一直是全校第一。   临要离开,两个孩子非要送一送他们。   曲建设推拒不过,便捎着他们一起开车下山。   不想山路崎岖,半路上便爆胎抛锚了,换上备用胎,也只勉强支撑到集市上。   小地方的修车行缺东少西,连个轮胎都要等送货。   曲建设领着女儿和穷学生一起吃了午饭,饭后又去买了好几碗仙草冻。   小曲思远坐了一路车,热得一口午饭都没吃下,被哄了半天,才勉强吃下一碗草冻。   因为等不来新轮胎,当晚父女俩便住在了江远路家。   记忆久远,唯一让曲思远印象深刻的,是凌乱而肮脏的灶间,旧到发灰的破旧蚊帐,以及小木凳上成叠的习题册和竞赛卷子。   ……   想不到自己当年,居然还睡过省状元的床,吃过省状元家的米。   曲思远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我爸爸那时候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江远路垂下头,“金子有什么用,照样不讨人喜欢。”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室内一时间寂静下来。   ***   除了曲毅,村民们的损失大多来自倒塌的房屋。   峒乡镇政府大力支持,倒是给他们减轻了许多压力;滑翔伞基地损失的那些滑翔伞,却是实实在在回不来了的。   虽然那史和李炜等人都表示自己有备用伞,江远路更不可能跟公司催债,曲思远还是认认真真地以公司负责人的名义给他们打了欠条。   缺少伞具,镇政府也在对山体进行系统性的勘测和涵养水土规划,基地短时间内是没办法恢复正常经营的。   江远路回去开他的发布会之后,曲思远也重操旧业,回S市一边摆摊一边思考起了人生。   霍见深的那个收购建议,确确实实是存在着吸引力的。   程芸见女儿每日天没亮开就着小五菱出门,心里也满是愁绪。   曲思远倒是在忙碌的中,振奋了那么一些——有了上次的经验,她也没费心思去市场里掏什么小玩意,直接从家里拿了个闲置的电磁炉和一套锅具、蒸屉,一张折叠桌,又去市场批发了些一次性碗筷和塑料袋,饺子摊便开张了。   因为天气炎热,夜宵吃饺子的人少,她就只做早上这一顿。   卖早点要早起,曲思远几乎天天凌晨2点起来做准备工作,4点出门,6点开始在本地学校门口摆摊,8点之后转道去商业中心附近,正好将两拨早高峰人群一网打尽。   投入低,产出高,工作时间还短。   昼伏夜出,也避开了和熟人交际的机会,落得耳根清净。   就连程芸想跟女儿打开心扉聊聊天,也总找不着合适的机会。   有一个人,却无论如何都避不开。   江远路每天都跨越大半个城区赶来吃早餐,吃完还要外带个七八份——曲思远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他公司的每天固定上班人员有8个。   还有3个可能是外勤,经常缺席。   她那早餐铺子连个供客人就餐的桌椅都没有,他便端着个塑料碗,和其他食客一起蹭公共区域的桌椅,还给保洁阿姨驱赶过几次。   周六是个雨天,学校不上课,商业中心不少公司也不上班,曲思远便给自己放了天假。   8点整,江远路电话便了:“今天不出摊?”   曲思远睡得迷迷糊糊,握着手机发了半天呆才回神:“今天周六,你们公司不放假?”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加班。”   曲思远“哦”了一声,想到对方办公地点那么远,再仔细一听那边似乎还有雨声,愧疚感渐渐翻了上来。   “你……没吃早饭吗?”   江远路“嗯”了一声,雨声似乎更大了些。   曲思远看了一眼窗外,犹豫:“我妈去外婆家了,我也没吃饭……要不然,你来我家吃?”   那边蓦然响起两声连续的“嗒嗒”声,似乎是转向灯的提示音。   “好。”   然后,电话便被挂断了。   曲思远握着手机愣了好几秒,才猛地起身跳下床。   程芸昨天去了外婆家,人要傍晚才回来,家里压根没有早餐。   她手忙脚乱地跑下楼,临时包饺子是来不及了,洗了米煮上粥,又觉得太慢,干脆披了外套打算出去买早点。   人才冲到楼下,熟悉的黑色SUV已经停在了楼下。   江远路照旧是一身T恤牛仔裤加一件卡其风衣,风衣湿了大半,一手撑着伞,一手拎了个塑料袋,隐约透出包子和塑料杯的形状。   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上走,曲思远总觉得身后的目光有些扎眼。   没梳理的头发,颈项处露出来的睡衣领子,宽宽大大的睡裤……   最近是真的颓废太久了,连基本的社交礼仪都有些遗忘。   她越走越快,身后的脚步也便跟着加快了些。   她停在门口开始开锁,对方倒是礼貌地停在了半米开外。   房门打开,曲思远垂着头飞快地给他拿了拖鞋:“你先坐会儿,我去洗把脸、刷个牙。”   不等他回答,她就冲进了洗手间。   台风之后,她便没怎么关注过自己的形象,如今只觉得镜子里的人哪儿都是缺点。   脸色太苍白,两个黑眼圈又大又深,刘海也长得快要遮盖住眼睛了。   洗漱完,她破天荒翻出程芸的修眉刀给自己修了下眉毛,化了个淡妆。   临要出去了,又觉得啫喱的颜色太明显,拿纸巾三两下擦搽去。   江远路已经把早餐都摆好了,不多不少正好三份,连筷子都准备了三双。   他抬头看到曲思远,下意识瞄了眼洗手间——直男判别化妆的标准就是口红,姑娘嘴唇既然仍旧干涩苍白,那肯定就是没化妆。   洗个脸,也能有这个打滤镜的效果?   曲思远被那视线看得心里发虚,拖开椅子坐下来,顺手把电视打开。   智能电视开屏就是新片广告,一憔悴宅男对着屏幕怒吼: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我是备胎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那三百万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江远路:“……”   曲思远:“……” 第71章 开目不见路(四) 约会……   开目不见路(四)   曲思远吃完一个小笼包, 广告才终于跳完。   她也没了继续找节目的心思,任凭屏幕停留在主页面,埋头苦吃。   江远路瞥了她一眼, 解释道:“我没有这样想你。”   人是他自己要喜欢的,排队也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他不说还好, 一说气氛就更尴尬了。   曲思远头埋得更低, 猛灌了一大口豆浆。   “咳咳咳……”她捂着嘴巴烫得跳起身, 从口腔到喉咙一路滚烫,一直烫进胃里。   江远路倒了杯凉水, 递到曲思远面前:“含口凉水!”   曲思远喝了一大口, 鼓着腮帮子,舌头火辣辣的疼。   “有冰块吗?”   她赶紧指着冰箱点头。   他开了冷藏室的门,从粉嫩的冰格里挖冰块——冰格粉嫩, 冻出来的冰块不但晶莹剔透,还是纹理清晰的桃花形状, 显然是程芸的手笔。   曲思远实在疼得难受,咽下凉水,就着他的手, 张口就把冰含进了嘴里。   他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下, 站起身:“……我去洗碗。”   豆浆都在杯子里, 筷子也是一次性的,一共就一个装包子的碟子需要洗。   江远路把碟子泡进洗碗盘里,哗哗哗的冲水。   身后的目光隔着玻璃门探过来, 仿佛某种动物的窥视。   当年那个干净得像白米糕的小小女孩子, 也是这样蹲在一边,看着他生火做饭,看着他拌菜糠喂猪喂鸭……   电视到底还是被曲思远利用起来了, 开得本地科技频道,两个穿白大褂的农学家在和主持人介绍养殖经验。   “木箱养蛇节约成本,但一定要彻底消毒……”   曲思远坐在沙发上,看着江远路自如地给自己泡了杯茶,还打开了从楼下车里拿上来的笔记本电脑,噼噼啪啪敲字。   “你、你刚说加班……”   因为含着冰块,她说话颇有些曲毅的味道。   “就在你这里加班也一样的。”打字声更快了。   “购种时间推荐挑选5月份……没交/配的蛇进入养殖箱,会因为发/情期而闹情绪,甚至不肯进食、碰箱逃跑……”   曲思远无语地抬头看向侃侃而谈的“养蛇专家”,养个蛇你还关心这么多!   怎么不去开婚介所!   江远路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的,还问她:“想开养蛇场?”   曲思远飞速摇头,她可不想担心这些长虫的婚姻问题。   江远路拿鼠标点了几下:“这附近倒是有家蛇羹做得很好的店,中午可以去试试。”   曲思远“哦”了一声,对方又接着道:“店门口三百米不到就是电影院,门口的检测仪就是我们公司生产的,新装修的VIP厅环境也不错,经理送了我一些电影券,吃完午饭顺便可以去看个电影。”   “也行……”   键盘的敲击节奏明显快了不少,电视里的“养蛇专家”已经带着主持人开始实地考察,满镜头蠕动的鳞片。   曲思远实在有些忍受不住,抬手切换节目。   “新婚家电哪里买,来丝路家居城!百年好合,永不分离……”   “一段不为人知的深宫秘闻,一曲荡气回肠的无悔恋爱……”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她,八百多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她……”   大约全世界都染上了某种名为爱情的病毒,无孔不入,处处彰显。   曲思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答应江远路的,似乎是个完整的恋爱邀约。   她扭头看他,他也正抬起头,眼神柔软,表情自然,只有耳朵尖微微泛红。   曲思远咽了下口水,有些艰难地开口试图反悔:“我明早还要出摊,下午一般都补觉……”   “三点之前就能回来了。”江远路垂下头,“就是吃个饭,一起看个电影而已。”   嘴里的冰完全融化了,她抿着嘴,到底没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   江远路所谓的“附近”,不堵车也足足开了半个小时。   好不容易循着导航开到目的地,店门紧闭,门上的营业时间明晃晃写着“14:00—24:00”。   他愣了一下,淡定地为自己开脱:“很久没来了,想不到连营业时间都改了。”   曲思远:“……”   三百米外的电影院倒是真实存在的,只是连爆米花和可乐都是自助贩卖的,门口也没有安检人员——看样子,是买不起江状元家三十几万一台的爆/炸物检测仪器的。   大中午的,看电影的人本来就不多,VIP厅就更冷清了。   20多把真皮躺椅只有最中央两张被他们预定了,在幽暗的荧幕光照耀下,仿佛某种祭奠仪式的操作台。   江远路显然也没料到这个,无奈慌已经撒出去了,只能硬着头皮率先迈步进去。   曲思远跟在他身后,恍惚着问:“我们这是包场了吗?你们员工福利都这么好的?”   他张嘴想要解释,又觉得谎言已经这么多了,再接着编实在不应该,只好沉默装傻。   暑期刚结束,国庆也没到来,市面上没什么商业大片。   这个名字特别温暖的文艺片看起来极度催眠,真皮座椅又柔软,侧面按钮一按,靠背可以放平至180度,挡板还能把观众的双脚尊贵地托举起来……   曲思远睡醒时,厅里的灯全都亮了。   打扫卫生的阿姨在那慢吞吞地扫地,跟江远路唠嗑:“小伙子,不给你女朋友盖点衣服?空调22度呢。”   然后,她便见身侧的人影微动了下,开始悉悉索索地脱身上的风衣。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几秒钟之后,柔软的布料盖了上来,满是熟悉的味道。   这样轻柔温暖,说是拥抱也不为过。 第72章 开目不见路(五) 巧合……   开目不见路(五)   许是因为在电影院这一觉睡得太过香甜, 曲思远整个下午都没了睡意。   睡不着就容易瞎想,她干脆开了车子去夜市摆摊。   暮夏初秋,晚风已经有了些凉意。   曲思远这种临时摊子, 去的又晚,哪怕交了摊位费, 也被挤到了角落里。   隔壁摊是两个年轻小伙子, 打着赤膊穿着围裙在那炒龙虾, 见她一个,还瞅空端了一小碗给她:“平时没见过你呀?”   曲思远客客气气接了, 也送回去两碗水饺:“谢谢呀。”   饺子摊生意远不比上龙虾这些夜宵宠儿, 但也陆陆续续有人来。   曲思远出门匆忙,便趁着没客人时拌饺子馅、包饺子。   她正把新的一蒸屉饺子放上蒸锅,眼前的光线叫人遮挡了下, 一个熟悉的声音讶然在耳边炸响:“思远学妹?”   她下意识抬头,正对上黄鸭学姐惊诧的脸。   曲思远呆了一下, 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散去。   站在她身后的,一张张几乎都是熟悉的面孔,有同在杂志社工作过的学长和同学, 也有同届甚至同班毕业的同学……   个子最高的那个, 她也认得, 正是曾经放在心上都担心叫风吹坏了的李浩然。   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跟她遇上,大家的脸上都有些撞破别人隐私的尴尬。   曲思远最先回神,笑道:“太巧了, 我请你们吃夜宵!”   “不用不用, ”黄鸭学姐立刻阻止道,“我们都吃过晚饭了,就是出来溜食的。”说完, 忍不住又问了句,“你不是去峒乡了,怎么……”   她的话没说话,曲思远当然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有些落魄——衣服上都是粉尘,脸颊让油烟和廉价的蓄电灯照得油光发亮,头发因为总被风吹乱,被她胡乱扎成一把。   “台风天刮坏了设备,我闲不住就出来摆摆摊。”曲思远总算找到了解释的余地,“哎呀学姐你们别客气,吃饱了也尝尝我手艺,我现在的手艺可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上层蒸屉里的饺子夹出锅,放到塑料小碗上。   黄鸭学姐这才没推拒,一边把饺子拿到众人中间,一边当先捏起一只饺子,一边给面子的大口吃下,一边有些夸张地赞叹道:“哇!真的好吃!”   曲思远给她逗笑了:“太浮夸了。”   “这还浮夸?”黄鸭学姐哈哈大笑,“你这懒丫头能做吃的就够让我浮夸一个月了好嘛!”   多亏了她这一惊一乍的性格,其他人也嘻嘻哈哈地放开了不少,还有询问基地什么时候恢复营业的:   “你们那个基地俊男美女可多了,我都刷到过别人的求婚视频!”   曲思远心里发闷,勉强笑道:“快了,下次有空来玩。”   那位校友还要多问,摊位上来了对买蒸饺的小情侣。曲思远忙碌起来,一直在沉默的李浩然终于开口了:“没见人生意忙着,要去玩下次找她约——再不走续摊我不付钱了啊。”   声音里带着笑,神似一年前给不胜酒力的校友解围时的语调。   这哗啦啦突然出现的一行人,总算被他催着离开了。   曲思远一直绷紧的肩膀,陡然松懈下来。   隔壁龙虾摊位的小哥操着不大标准的普通话,搭讪道:“小妹,那些大学生是你朋友?”   她一边收拾小桌,一边点头。   点完头,才恍然意识到小哥将自己与那帮人割裂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那些大学生,她这个小摊贩。   曲思远吁了口气,都说工作没有高低贵贱,现实却往往苛刻得惊人。   大学时候她和马艳艳一起挤在校门口地摊上兜售文具时,一点儿不觉得丢人;如今却觉得熟悉的目光难以忍受。   因为生活艰难,才更害怕那些臆测的目光。   她有些狼狈地收拾了东西,一件一件往小五菱上搬。   收到小桌子时,斜里伸出一只手,先她一步将小方桌合了起来。   她抬起头,果然是李浩然。   “我来吧。”李浩然三两步走到五菱旁边,将小桌子塞进去。   曲思远道了谢,便要上车。   他一把握住她胳膊:“能……聊一聊吗?”   她垂目看向他手掌,他便松开了:“那我送你回去?”   曲思远苦笑着看了看自己塞满杂物的五菱之光,摇头道:“学长太客气了,你回去续摊吧,我也准备要回家了。”   “我听曲村长说了白鹭山的事。”李浩然到底没能忍住,斟酌着开口道,“本来,也是要去找你的。”   说到白鹭山,曲思远停住了脚步。   桔园两人都有股份,确实应该好好聊一聊。   出了夜市,不过两百米便是防洪堤。   江风轻拂,桂树成行,空气里飘逸着浓郁的桂花香。   两人沿着堤坝走了半天,李浩然才重新提起了刚才的话题。   曲思远之前就和曲毅聊过这个事儿,这时便稳稳地把话题接了下去:“合同里也写明了遇到自然灾害的情况,学长你要真的想撤资,我们就按合同……”   “除了这个,我们就没什么好谈了的吗?”   曲思远顿住脚步,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对方站在路灯的阴影里,神情隐晦而又有些哀伤。   她不由自主想起那个昏暗的地下停车场,想起那个等待爱人亲吻的骄矜女孩。   满脸的幸福,闭着眼睛脸上也透着雀跃。   “下次要再聚的话,带上嫂子一起来呀。”她弯眉露出笑容,“学姐他们见过了吗?”   大约是一分钟,又或者仅仅是几秒钟,李浩然也跟着“嗯”了一声。   “下次吧。”   她听到他这样回答。   回去的路上,天空飘起了一点儿雨丝。   人还没回到车前,雨就下大了起来。   两人小跑着往停车场跑,远远就看到了撑着伞站在五菱之光旁边徘徊的江远路。   江远路显然也看到了他们,愣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我看车牌眼熟,原来真的是你。”他目光盯着曲思远,余光却不由自主放到了李浩然身上。   曲思远说了句“好巧”,见李浩然一直没离开的意思,便主动道:“那学长我先回去了。”   李浩然这才点点头,目光落到江远路身上,很快又挪到了道边停着的那辆suv上。   江远路显然也留意到了他的目光,板着脸道:“顺路捎我回去吧,我车子爆胎了。”   曲思远愣了下,刚要点头,李浩然也开口了。   “也捎我一程吧,喝了酒没开车。” 第73章 开目不见路(六) 时空……   开目不见路(六)   曲思远愣怔的几秒钟里, 李浩然已经坐进了副驾驶座。   她正要上车,江远路将手里的伞塞到了她手里:“我来开吧。”说罢,他直接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去。   李浩然:“……”   曲思远:“……”   车子发动起来之后, 曲思远才独自坐进了后座。   路灯和车灯把前面两个后脑勺照得遗世而独立,仿佛对战游戏里即刻要喷出火来的两座休眠塔防。   江远路拿到了方向盘, 理所当然先往李浩然家开。   李浩然看了半天车玻璃, 终于找出个话头:“明天白天有空吧, 我们……”   “她起早要出摊,没空。”江远路不耐烦地打断。   李浩然呆了呆, 回头看向曲思远:“早上也要忙……”   江远路干脆打开了音响, 粗犷的歌声登时充满了车厢:   “那一夜我伤害了你,那一夜你满脸泪水,   那一夜, 你为我喝醉……”   江远路低骂了一声,抬手切歌。   “常常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 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   “啪!”   “你的爱已模糊,你的忧伤还清楚……”   “啪!”   “盼望你没有为我又再度暗中淌泪……”   “啪!”   ……   音响被再次关上时,车也已经到李浩然小区楼下了。   他无奈下车, 隔着车窗还想再说什么, 江远路一脚油门踩下, 车子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曲思远坐在那,听着后面锅碗瓢盆因为他太快的拐弯而发出的撞击声,一时也说不清是尴尬还是搞笑。   眼看车子笔直地要往她家去了, 她不得不提醒:“先去你家吧, 我自己开回去就好了。”   江远路没吭声,车子仍旧笔直地奔驰在主干道上。   从高架桥下来之后,也没直接过大转盘, 反而绕去江滨路,再一次把车开到了防洪堤旁的夜市附近。   曲思远目瞪口呆地看着江远路再一次把车停在了之前的停车场,旁边就是他自己的车。   他熄火拔了钥匙,叹息般地坦白:“我车没坏,刚才骗他的。”   曲思远动了动嘴唇,心道你有必要这么理直气壮么——我也被你骗了啊!   江远路靠坐在椅子上,手无意识地摸着风衣口袋里的烟盒。   “那天你也看到了,他这个人……”他顿了一下,搓了把脸,扭头盯着她,“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曲思远被他盯得有些胸口发闷,不知为什么就想起曾经被自己遗忘的一些细节。   昔日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消瘦少年在山路上奔跑的样子,赤着脚站在溪水里翻石头摸螃蟹的模样,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喂中风的老人吃饭的模样……   他活得那样认真,连喜欢人都喜欢得这么无趣,一板一眼地想要靠近,字斟句酌地试图说服自己喜欢一个“渣男”是如何的错误。   曲思远一时也说不清是作为不合格追求者的江远路可怜,还是被追求的自己更可怜一点。   她微张开嘴,在满是桂花香的夜风里轻声解释道:“我没必要骗你,我早就不喜欢他了,就跟我们今晚遇到一样,这个城市没有那么大,会见面纯粹是巧合。他在白鹭山还有投资,我们也算合伙人,遇到了自然是要聊一聊的。”   江远路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好一会儿才把头转了回去。   “那、那我先送你回去吧。”   曲思远给他逗笑了:“你车不没爆胎?咱们各自开车回家不就好了?”   他“嗯”了一声,半晌才开门下车。   “嗳,这是我的车钥匙。”曲思远提醒。   江远路手在风衣里攥了好一会儿,才将钥匙拿出来。   曲思远轻快地自他手里拿回,上了车之后,又把车窗摇下来:“后天我去科创园那边,你们公司还是4份蒸饺,4份水饺?”   他怔忪地看着她,下意识点头。   那眼神虽然是混沌不清的,伫立车边的固执姿态,却很有当年那个小小少年的韧劲。   曲思远犹豫了片刻,半个身子伸出车窗外,抬臂在他颈项处虚虚一搂。   “后天见吧,小江哥。”   一触即离,却仿佛隔着时空回抱住了那个消瘦的少年身影。   你能从泥泞里无畏走出,我也一定可以。   ***   龙虾摊子的生意到深夜了也很好,大小俩老板一个掌勺一个收银送菜,动作利索的不行。   最先发现隔壁小姑娘的五菱之光去而复返的,是负责收银的小老板。   他撞了自家兄弟一下,正要开口说话,便见那姑娘突然从车里探出头,哥俩好地搂了车前站着的陌生男人一下,然后缩回去发动车子离开。   那男人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站了半天,才走回自己的车位旁,悉悉索索的上车离开。   小姑娘桃花旺盛啊——   小老板摇头晃脑地感慨,转身端起刚出锅的龙虾开始打包。   塑料盖子、一次性筷子、手套、宣传单……扎紧袋口的一瞬间,前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小老板诧然抬头,就见那辆黑色SUV一头顶在停车场出口的不锈钢垃圾桶上,引擎盖都撞翘了起来。   两车道出口呢,这车技也太臭了吧! 第74章 开目不见路(七) 称谓【……   开目不见路(七)   曲思远到家时, 程芸已经回来了,小小的窗户透出温暖的光。   她耐心地在车库里把小桌、电磁炉什么拆下来,分趟搬回储藏室, 最后才抱着蒸屉上楼。   程芸刚从洗手间出来,擦着头发蹙起眉:“怎么了?”   “后天一早在家做饺子。”曲思远抱着东西往厨房走。   “在家做?”程芸一头雾水。   “对, ”曲思远把蒸屉放到料理台上, 笃定道, “明天我不出摊了,收拾行李, 后天给江总他们公司送点饺子, 然后就回峒乡。”   提到峒乡,程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想出摊就在家多休息几天, 也不用急着去那边,路不都还没修好……”   “妈——”曲思远声音软软的, 眼神却清亮,“一直逃避也没用的,我认真想过了——做生意哪有只赚不赔的,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 直接放弃, 实在是不甘心。”   她说不甘心的时候,楼下正好有车辆经过。明亮的车灯从半开的窗帘后透进来,照得头发和额前的细密汗珠都有些发白。   程芸不由自主就想起曲建设决定辞职创业的那个傍晚, 夕阳一样把他的衬衣和脸颊染得通红。   他总说女儿不像自己, 不但模样不像,性子也自由散漫。   一点儿没有他当年头悬梁锥刺股,憋着气从乡下考出来的决心和勇气。   时光流转, 他要能看到这一幕,不知是心酸还是欣慰。   曲思远不知母亲心中的感慨怀恋,放好东西就自顾自去拿衣服洗漱了——这一天可真够累的!   隔天是个阴天,曲思远睡了大半天,才起来收拾东西。   许是白天睡得太多,夜里就有点失眠,好不容易睡着,又乱七八糟做了一堆匪夷所思的梦。   她看了眼时间,才凌晨2点。   曲思远揉了把脸,干脆起来去早市买新鲜的猪肉和饺子皮,再回家搅碎拌好,又一笼笼蒸好,足足装了九大盒。   出门时天已经微亮,风从窗口从进来,夹杂着水泥钢筋与晨露的气息,吹在脸上,带着股叫人振奋的凛冽。   她手指在方向盘上搓了搓,胸口也微微发热。   跌倒的时候知道疼,想要爬起来的时候,也有股忐忑的无畏。   车子到了科创园楼下,还没进门就被保安拦住了。   曲思远打了江远路电话,没一会儿,朱玫就小跑着下来了——她在一群宅男堆里待着,难得还保有着都市白领丽人的坚持,真丝衬衫配咖啡色套裙,妆容也精致淡雅。   曲思远拎着一大堆餐盒,又瞥了眼自己身上松垮的短袖和运动裤,很有些惭愧。   “曲小姐,”朱玫见到她倒是很高兴,硬是抢了部分餐盒去拎着,高跟鞋在地板上笃笃笃直响,“你来得真早!”   曲思远笑笑:“送餐当然要准时。”   朱玫作势要拿手机转账,她赶紧阻止:“我请大家的。”   朱玫“噢”了一声,又把手垂了下去。   她没再说话,曲思远却总觉得她在偷瞄自己,在电梯的镜面轿厢里四目相接时,又矜持礼貌地错开了目光。   曲思远:“……”   上了楼,朱玫率先进去了。   “来吃早饭了。”   里面一阵热闹,很是迅速地跑了好几个穿着宽松T恤和仔裤的年轻人,曲思远瞬间有种找到组织的感觉。   “都愣着干嘛,帮忙拎东西呀。”   朱玫开了门口接待室的门和灯,将饺子拎了进去。   曲思远也跟着走进来,那几个年轻人这才推推搡搡地进来,半天也没一个主动拿餐盒的。   朱玫冲曲思远指了指操作间:“江总在里面,也还没吃饭呢。”   “那我给他送进去吧。”曲思远主动拎起一只餐盒,往里面走去。   接待室的门被关进,隐约传来一点骚乱,似乎还有人嘀咕了声:“这都是老板娘亲手做的?”   曲思远在峒乡时总被喊“小老板”,到了早市却总有人喜欢喊她“老板娘”。   这一声称呼听起来,倒也踏实顺耳。   操作间的门大开着,她拎着餐盒进去,最先站起来的却是站在江远路身侧的一个大男生。   那男生长得五大三粗的,看到她进去居然还脸红了,急急忙忙说了声“老大你先吃饭”,就要往外走。   曲思远赶紧侧身让出路来,他垂着眼睛没看她,大步迈出门了,又扭回头关门。   磨砂的玻璃门合上之前,大个子脸红红地挤出蚊吶般的声音:   “谢谢老板、老板娘。” 第75章 山水又一程(一) 机器人……   山水又一程(一)   曲思远愣了好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老板娘”,是由“老板”一词延伸而出的称谓。   老板,老板娘, 成双成对、亲亲密密一家人的那种。   江远路瞥了她一眼,辩解道:“年轻人爱开玩笑。”   曲思远“哦”了一声, 心道创科创型企业果然风气不同啊, 都能拿老板感情生活打趣, 不像他们杂志社,悠悠哉哉一派夕阳红景象。   她把饺子往前推了推:“早饭。”   他说了句“谢谢”, 掀开盒盖。   操作间里东西凌乱, 电池、烟花棒、雷/管、小型发电机……什么杂物都有。角落里放着台闪着蓝光的机器人,看着和医院的导航机器人差不多,只是主屏幕下方的托盘被替换成了雁巡自主研发的探测器。   曲思远刚一走近, 屏幕上就显示出清晰的人体轮廓。   她惊讶地退了一步,“这机器人好灵敏!”   江远路“嗯”了一声, 把塑料袋里那几个小盒配料全放倒了进去,饺子皮上沾满了米醋、酱油和辣椒。   他也不怕辣,一口一个, 吞得飞快。   曲思远绕着机器人转了两圈, 终于看腻了屏幕上线条组成的人体轮廓, 晃回他旁边。   “今天是最后一次给你做早餐了,我认真考虑了,峒乡那边……还是想再试试。”   江远路的动作明显顿住, 半晌才“嗯”了一声, 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明早就回去。”   江远路点点头,按捺半天也没把心头那股雀跃按下去——离开的建议是他提的, 离开的决定却不是他所希冀的。   他放下筷子,拿起自己桌上的烟花棒递给她。   曲思远茫然而懵懂:“……”   他强忍着揉她脑袋的冲动,朝机器人抬了抬下巴。   她眼睛亮了一下:“可以吗?”   他点了点头。   曲思远原地冲着机器人挥了挥手里的烟花棒,没反应。   身后的人轻笑出声:“你往前走几步。”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朝着机器人走去。   初时它并没有反应,当她靠近到3米左右时,“滴”的一声,充作机器人眼睛的警示灯泛出了淡粉色的光芒。   曲思远犹豫着是否继续靠近,机器人先动了——   它底座的蓝光快速地转了一圈,雪白的脸上粉色大眼睛看着无辜而清纯,“滴滴滴”叫着朝着她靠近。   随着距离的缩短,警示声和眼睛的颜色也越来越深。   这……是不是哪里不对?!   曲思远后退了两步,机器人亦步亦趋地跟随,遇到椅子也迅速转弯,跟有了生命似的。   “小、小江哥——”   她身后就是江远路吃饺子的操作台,后背抵上操作台时,台子上的雷/管等样品也进入了机器人的探测范围。   机器人眼睛登时变作赤红,警示声近似于尖叫。   那模样,仿佛下一刻就会掏出武器来来“砰砰砰”的攻击。   “小、小江哥!”   曲思远声音都有点发颤了,一边绕着台子往他这边躲,一边忍不住担心——这玩意是被自己玩坏了?她也没做什么啊!!   江远路拿起遥控器想关闭机器人,余光看到她拽住了自己胳膊,手指一时就僵住了。   测试个机器人,还有能这种福利?   他不由自主想起前几天晚上的那个“拥抱”,虽然仓促,虽然有些敷衍,好歹也是种进步……   曲思远见他手抬了半天,机器人也没停下来,忙问道:“关不掉吗?坏掉了?!”   江远路面对着着尖叫不止的机器人,神色镇定,全部心思却都凝固在了被她抓着的右边胳膊上:“它……”   “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刚才的高壮小哥一手拿着筷子直冲了进来:“发生什么……”他有些茫然看看气势汹汹的机器人,又看看几乎“依偎”在一起的老板和“老板娘”,“……事了?”   “没事。”江远路按下按钮,机器人登时停止了尖叫。   “那个……你们……”小哥还有些疑惑。   “刚遥控有点失灵,”江远路板着脸,声音发沉,“检测范围太小,警示声太尖锐,主屏幕显示和主动追踪系统都还需要调整……你一会整理了反馈给技术组和艾瑞公司那边。”   “好、好的。”高壮小伙掏手机飞快记了下来,又关好门退了出去。   老板不愧是老板,辛辛苦苦追回来的老板娘难得上门,也还一心扑在工作上。   人生赢家的境界,果然不一般啊! 第76章 山水又一程(二) 【捉虫……   山水又一程(二)   “那要没事, 我就先回去吧。”   对着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机器人,曲思远有点心有余悸。   江远路说了声“我送你”,拿了外套跟着她走了出来。   其他人都还在会客室, 只有朱玫和高壮男生拿着图纸在聊着什么。见他们出来,两人一个激灵站起身, 朱玫先开口:“江总, 曲小姐。”   高壮男生自觉刚才从其他人那学来的称呼似乎逼格不高, 也不显亲近,改口喊:“老大, 嫂子!”   曲思远:“……”   江远路干咳了一声, 正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会客室门打开,其余人拎着快餐盒子说说笑笑出来。   见了曲思远和江远路, 大家颇为整齐地打招呼:“老板、老板娘!”   曲思远忍了又忍,还是没能憋住:“我不是那个、那个……你们误会了。”   众人于是一齐扭头去看江远路, 江远路表情严肃:   “没到下班点吧,工作都做完了”   众人于是作鸟兽散。   下了楼,曲思远的五菱之光就停在路边车位上。   她正要上车, 余光瞥见江远路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她迟疑着扶着车门。   江远路的表情有些忐忑, 但还是往前一步, 学着她之前的“尺度”,张臂轻搂住她肩膀:“下次见。”   曲思远只觉得身上一暖,楼上突然爆发一串起哄般的喧哗声, 她想要仰头去看, 江远路已经松开她了。   “路上小心。”   曲思远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有点不忍心出口。   其实并不觉得他讨厌, 这样的举动……也并不排斥。像马艳艳说的“不排斥就接受”,也并不是做不到。   可是——   她发动车子,脚踩住离合器,迟迟没能松开。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磨合看看……”   曲思远说完,低着头没敢看他。   虽然江远路自己也拿更直白的“排队”来形容两人间的关系,可这种类似“我们试试”的渣渣言论,总是很难启齿的。   但要她违心假装自己情根深种,也实在装不起来。   她就这么一颗心,一大半飞给了没什么起色的事业,仅剩的一小半也叫失败的初恋打击得干瘪脆弱。   仿佛没吸足水的海绵,再用力也挤不出什么水分来。   不用抬头,曲思远也知道江远路在看着她。   为汗水濡湿的发丝,暴露在空气里的颈项,隐藏在衣襟下的胸口,紧攥着方向盘的手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焦灼发酵成了忐忑,忐忑又升级成了慌乱。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拒绝时,江远路的声音终于响起。   “那今天算是……第一天吗?”   曲思远猛地抬起头,他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绷紧的手臂肌肉泄露了一丝紧张。   “算、算吧。”   话音刚落,江远路便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   曲思远有些紧张,也有点腼腆:“你……”   “我送送你。”江远路低头绑着安全带。   送送?   曲思远真有些懵了:“我是要去峒乡。”   “我知道,”他接口道,“就送你去峒乡。”   曲思远:“……那你来开车?”   “等会。”他绑好之后就规规矩矩地靠在座椅上,目光平视前方,“我现在……”他停顿了一下,“有点太开心了。”   ***   S市到峒乡的公路,有国道、有省道,也有县道和乡道。   一路上得穿过9个长长短短的隧道,驶过7座桥,3个收费站。   江远路一出城就开始接电话,挂了这个来那个,有问技术相关问题的,也有询问会务和日程安排的。   也亏得这些忙碌的打扰,车子过了第3个隧道之后,江远路直接把手机静音了,让曲思远靠边停车。   曲思远听话地换到了副驾驶座上,瞄瞄他裤兜里震动个不停的手机,又看向正调后视镜角度的江远路:“你那么忙,不然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江远路抬手将她推回座椅上:“坐好,系安全带。”   曲思远:“……”   到峒乡已经是傍晚了。   滑坡和局部泥石流造成的废墟和淤泥都已经清理干净,发生事故的几幢房屋地基外迁进行重建,山道也经过了清理和平整。   日暮西下,作业中的水泥搅拌机和起重机拖着长长的侧影,连噪音里都带了点振奋人心的节奏感。   没了房子的村民们都安置在了亲戚家,蒋永军一家就暂住在曲美丽在外务工的堂哥家,和曲毅做了邻居。   蒋永军在自家工地忙得灰头土脸,正回家拿个小工具,就迎面撞见了大包小包下车的曲思远。   蒋永军:“……”   曲思远:“蒋书记!”   蒋永军这才应了一声,难得没多话,拍拍她肩膀又忙去了。   曲毅看到他们则明显有些激动,反复说了好几遍“你们回来太好了”,居然一个字都磕碰。   然后他就留意到江远路除了一个手机,居然一点行李都没有。   “今、今天还要回去?”   江远路顾左右而言其他:“你们动作还挺快的,我们一路开过来,路边的指示牌子都换了。”   曲毅抓抓头发:“都、都靠艳艳帮了大忙!”   “艳艳?”曲思远好奇道,“她来过了?”   曲毅回头冲自家院门吼:“艳、艳艳,艳艳——”   几分钟后,一身花布连衣裙的马艳艳急急忙忙跑了出来:“怎么了小毅哥……”看清曲思远和江远路之后,停下脚步,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们回来了。”   曲思远:“……你不是说打死都不穿这种花布?”   “我说的是不穿那个裤子和衬衫,这裙子是人曲妈妈自己做的,这么洋气为什么不穿?”马艳艳飞快反驳。   曲思远:“……” 第77章 山水又一程(三) 回乡……   山水又一程(三)   马艳艳这次回来, 号称是来报曲毅的救命之恩的。   千金散去还复来,性命却只有一条——小马女士勤快得简直让曲思远咋舌。   炒菜做饭、扫地浇花、擦桌抹凳,她甚至还帮曲妈妈给屋前屋后的空地重新种上了爬藤玫瑰。   曲思远从没见过她那么兢兢业业的模样, 逮着空抓住她胳膊:“你这又是发什么疯?”   “报恩啊!结巴哥哥救了我一命呢!”马艳艳一脸理所当然,“我想捐钱, 人家也不要, 天天为村里的事儿忙, 曲阿姨身体又不好,我帮帮忙怎么了?”   “真的?”曲思远满脸怀疑。   不是她不信任好闺蜜, 实在是她之前的桃花债太多, 信用不良。   “爱信不信。”马艳艳拍开她手,热情地去厨房继续帮曲妈妈杀鱼。   曲思远还要跟,被一边坐着的江远路一把拉回椅子上:“她又不是小孩子, 你还担心她?”   马艳艳真要是三岁孩子,她倒是真不担心了!   曲思远张嘴就要反驳, 手上一暖,被十指相扣地牵住。   她呆了呆,轻轻地回握住。   江远路显然是真的忙, 一路上电话接个不停, 到了曲毅家又坐到了电脑前——这电脑平常就是曲妈妈拿来大牌收银的, 开个邮箱还得刷新半天。   他一手搭在鼠标上,一手固执地攥着她,网页还在缓慢地打开着。   曲思远盯着那个转个不停的缓冲缓冲标志, 余光却落在他被屏幕照得有些发白的侧脸上。   江远路不笑的时候, 总有股阴郁感。   那阴郁不同于敏感青春期少年时的敏感和孤僻,叫现实磨砺之后,如天际层层叠叠的积雨云一般难以消散。   就连现在盯着屏幕等缓冲, 眉头也紧蹙着。   许是因为觉察到了她的视线,他突然微偏过头,嘴唇在她脸颊上轻蹭了下,又扭头继续看屏幕。   曲思远愣了下,后知后觉涨红了脸,还回头看了眼身后。   马艳艳和曲毅妈妈在厨房忙碌,曲毅在门外蹲花坛前拔草,并没有关心他们在做什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想着两人既然已经决定“磨合”看看,自然也尽量要的向普通情侣一样相处。   江远路的邮件终于打开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纸被他飞快地拉动着,电脑很快卡死了。   他按了重启,终于“有空”回头来看曲思远。   四目交汇,都有些不自在。   他更紧地攥住她的手,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太用力,又放轻了力道,“要不要去基地看看?”   曲思远瞥向正在进入系统的电脑:“那你的工作呢?”   江远路叹气:“做完就去。”   远程交涉的效率比他们预计的还要差,江远路看完了邮件,又连打了三四个电话——曲思远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恍惚看到教导主任在训不良学生。   一直到吃完晚饭,江远路也没能从工作中脱身出来。   但曲思远也并不是满心公主梦的十八岁少女,她见蒋永军和另一户人家急匆匆吃完饭,都在自家新宅基地上给浇好水泥的楼板洒水,换了鞋也跟了过去。   曲美丽穿着雨靴,正拿着水管往水泥地上冲,一回头差点浇她一脸:“哎呦,你怎么站这儿,吓我一跳!”   曲思远冲她笑笑,三两步绕过赤裸着的钢筋,走到她这边附近:“嫂子,怎么浇这么多水?”   “天气还热,怕把水泥晒裂了。”曲美丽说着,又把她往旁边赶了赶,“哎别在这儿站着,鞋都弄湿了。”   曲思远往边上挪了挪,不远处就是一排三户民房——各家各户的玫瑰花墙都有些损毁,花坛里的玫瑰也没能幸免。   偶有几户重新买了花苗栽下,更多的人直接松土种上了葱蒜之类的家常调味菜。   曲思远叹了口气,“嫂子,你们房子盖好了还开超市不?”   “开啊!”曲美丽捏着水管继续冲,“不开我从哪儿争回盖房子的钱——倒是你,听老蒋说,你那些伞都贵得要命的?山上的那个基地,你卖不卖?”   “不卖,”曲思远蹲到了较高的一处水泥墩子上,学着她的语气,“卖了我拿什么给小江哥他们赔伞?”   曲美丽给她笑了:“姐一看你,就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她说得开心,人整个转了过来,水管也跟着打了弯,哗的往曲思远脚下浇去。   曲思远反应不及,尖叫一声,从墩子上掉了下去   ***   江远路开完视频会议,足足又花了半小时看完朱玫传过来的文件,再和艾瑞那边负责人通了20分钟电话,这才疲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新晋的小女友便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全身湿淋淋的,头发丝上都滴着水。   “你……这是去哪儿了?”   曲思远捏着块不知哪儿拿来的毛巾,脏兮兮地还在掉棉絮,使劲又擦了把头发,把将要滴落下来的水滴擦走,吸吸鼻子道:“去蒋哥新房那了。”   江远路闻言不由自主看了眼门外,并没有下雨。   曲思远还要拿毛巾擦脸,被他一把攥住:“别擦了,脸都红了——去楼上换衣服。”   她“哦”了一身,转身往楼梯上走。   转过身之后,江远路也看清了她牛仔裤上那一大片沾着泥水的湿渍,以及上衣上面湿漉漉的一小团东西。   “等等!”   他喊住她,随手拿起了墙边的小笤帚。   曲思远回过身,看到笤帚登时就后退了一步:“干、干吗?!”   “别动。”江远路说着,往她身后绕去。   曲思远登时整个人都僵硬起来:“我……我后面有什么?”   江远路拿起笤帚在她后背飞快地掠了一下,人还往前一步,刻意遮挡住了她的视线:“没什么。”   曲思远却已经再一次转过身,探头朝他身后看去:“哦,鼻涕虫啊——”   语气淡然,颇有点“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你是不是有点少见多怪”的意味。   江远路意外看向她:“你现在不怕了?”   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在他家住下的那个晚上,她睡到半夜,被一条沿着泥地爬上床的鼻涕虫吓得嚎啕大哭……   曲思远显然已经忘记了那么久远的事儿,扒着他手臂饶有兴致地看那条鼻涕虫被笤帚禁锢着身体挣扎不出来,“我来这这么久,徒手抓蚂蟥都可以,鼻涕虫算什么……”   说着说着,她也意识到自己离他有些太近了。   近到,连他身上的衬衣都濡湿了一大片。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松手,反倒是江远路先后退了一步:“快去换衣服吧,当心感冒了。”   他极有“试用期产品”的自觉,觉察到她的不自在,退得果断而干脆,一点没有小情侣间该有的黏糊和亲昵。   曲思远登时又觉得愧疚起来,咬咬牙,抓起他胳膊:“一起去换吧,你衣服也湿了。”   说罢,她也不管这话有多大的歧义,拽着他就往楼上走。 第78章 山水又一程(四) 灯泡的……   山水又一程(四)   两层二十六级台阶, 1分钟不到就走完了。   曲思远开了自己的房门,回头见江远路还跟在自己后面,后知后觉地松开手。   江远路仍旧站着没动。   曲思远:“?”   他叹了口气:“我没带换洗的衣服。”   曲思远恍然, 一拍脑袋:“我去帮你找小毅哥拿!”   “不用了,”江远路拦住她, “你换你的, 我自己去。”   说完, 他却没急着走。   曲思远直觉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柔和而温暖, 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轻轻揉了揉她还沾着泥水的头发,主动帮她把门关上了。   锁头苟合发出轻微的“咔擦”声,好一会儿, 外面才有逐渐远离的脚步声响起。   她在这一瞬间突然也福至心灵,懂得了他没有宣之于口的那点喜悦。   只是主动牵个手而已——   他这点卑微的快乐叫她既觉得愧疚, 又控制不住雀跃起来。   她进浴室急匆匆冲了澡,换了衣服,手按到了门把手, 却又踟蹰起来。   他刚才确实说了, 忙完工作就一起去基地看看;但人忙碌了一天, 光从S市开到峒乡就累得够呛……   敲门声解救了她,她几乎是一把将门拉开——对上了马艳艳惊诧的表情。   曲思远一颗心升到了最高处,“啪”一声落下来:“是你啊。”   “不是我还有谁, 你想谁来?”马艳艳瞪着眼睛上下打量她, “大晚上收拾得这么整齐,想干什么去?”   说完,她还嗅了嗅:“还喷了香水!”   “瞎说什么呢, 这是沐浴露的味道。”曲思远没好气地拉开椅子坐下来。   “沐浴露?”马艳艳夸张地提高声音,“前调里有鸢尾草的沐浴露?”   “小声点!”曲思远撇嘴。   马艳艳扭头看了眼门外,抬脚把门阖上:“约了江远路是吧?”   曲思远不答。   马艳艳手托着下巴:“动作够快的,你不说不喜欢人家吗?”   “也没说不喜欢啊——”   曲思远犹豫半晌,把之前的事情倒豆子一般说了。   “学长这种脸皮,我真就学不会了。”马艳艳的关注度明显偏了,“他后来还有联系你吗?”   “你管他干嘛,我让你帮我分析分析和小江哥的事儿呀!”   “搞什么恋爱试用期,你们俩小学生拉钩啊?睡睡看……呸,亲亲看就知道是不是真喜欢了,有什么好分析的。”马艳艳把凳子往她这边挪了挪,“你看看手机,你们学长没准还有给你发消息呢。”   曲思远被她催得不耐烦,掏手机出来翻找,还真看到条被自己遗漏的未读消息。   时间是几天前,内容也很简单。   李浩然:到家了报个平安,好好休息,有事联系我。   “我就说嘛!”马艳艳看得直乐。   曲思远却没了半年前的激动,愈看便愈对李浩然失望,颇有一腔真心喂狗的懊恼感。   那时候,怎么就没看出他是这样的人呢?   马艳艳感慨:“这事你也不能完全怪学长,换做是我,暗恋了我好几年的舔狗突然就急刹车跑了,肯定也得意难平啊。”   “我跟舔狗有一毛钱……”曲思远话没说完,房门陡然被轻轻扣了两声。   “思远?”   曲思远几乎是弹跳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拉起马艳艳,推着她往洗手间走:“进去别出声!”   马艳艳:“……”   不是,说好的不喜欢呢?紧张什么!   而且,她怎么就跟奸夫一个待遇了?!   曲思远可不管这些,自觉自己这拉钩来的“恋爱关系”脆弱不堪。   一阵小风都能吹散了,更经不起马艳艳的调侃。   友谊的小船说掀翻就掀翻,她把人推进去,“砰”的把门关上不说,随手还反拧了一把,这才拽拽衣角去开门。   门外的果然是江远路,换了身曲毅的衣服,脸上有些犹豫:“这么晚了,基地……”   “不晚不晚,”曲思远赶紧打断,“要能赶在‘十一’前恢复运营,就再好不过了。”   江远路点头,“那走吧。”   他表情仍是严肃的,语气也那样自然,右手却在她迈出门之后,轻轻挡在了她和因为台风漏水而新粉刷过不久的墙壁之间。   因为距离太近,几乎就搭在了她肩膀上。   两人都仿佛没注意到,维持着这几厘米的空隙下了楼。   一直到走完最后一个台阶,江远路才没事人似的放下手,垂落回自己身侧。   从玫瑰村到基地的这段山道,严格来说算是林间小路,修葺相关其实应该由基地这边自行负责的。   无奈这次意外来的突然,基地这边又一直对玫瑰村有所照顾,镇上拨款修路时,便连带着将这段路也一起修整了。   风过林梢,满山都是摇曳的黑影。车灯把已经平整好的路面照得发白,深浅不一的水泥路面仿佛拼凑起来的地图,接缝处便是结痂愈合的伤疤。   身侧的人却稳稳地坐着,连影子也不曾摇晃一下。   曲思远莫名地感到了心安,连傍晚看到花坛便“菜”坛时的失落都被冲淡了不少。   对比父亲,她还有机会,也并不孤单,何其幸运啊——   山顶上的夜风比下面大多了,没有风旗也能感受到巨大的风力,游客中心虽然修整过了,仍旧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灯光下,甚至能看到墙面上明显的水渍。   这种退耕还林地上建的都是临时建筑,她建的时候图省安心,直接用得曲建设当年可行性报告里推荐的砖混结构。   简易钢屋架,砖砌的空斗墙,这类建筑虽然因为耗时长和重复利用率低已经逐步被轻型新材取代,墙体刚度倒是还可以的。   雨淋不坏,风吹不倒。   她见之前被淋坏的电视已经送回来,试着开了下机,竟然就打开了。   眼熟的开机广告让她想起某个夜晚,江远路口中的“插队”提议——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耳朵都微微发红。   空气突然就变得黏稠,曲思远有些坐不住,起身道:“我去看看隔壁的空调……是不是也能用了。”   曲思远匆促着转身,才走了几步,身后的脚步便跟了上来。   一下一下,落地声轻微却沉稳,亦步亦趋。   她忐忑着站定,还没转身便被轻轻拥住了。   “小、小江哥?”   江远路的呼吸轻落在她耳畔,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有些沉闷的一声“嗯”字。   “怎么了?”她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   “我就是……”他顿了顿,接着道,“想确认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插队’成功了。”   曲思远被他逗笑,旖旎气氛一下子减淡了不少。   江远路似有些气恼她的反应,搂得更紧,呼吸也更近,那股灼热的气息直往她耳朵、领口里钻……   “滴铃——”   她口袋里的手机陡然震响,她手忙脚乱地接起。   马艳艳有些尖利的嗓门喷薄而出:“曲思远,你不会夜不归宿吧?!我还被反锁在厕所呢!” 第79章 山水又一程(五) 触碰 ……   山水又一程(五)   山水又一程(五)   曲毅家的厕所可以从外面被反锁, 曲思远真是第一次知道。   大约是长年没人用这功能,锁上之后居然还卡住了。   她匆匆赶回来,抓着钥匙拧了半天也没能拧开, 最后还是江远路找曲毅要了支铅笔,刮了不少铅笔芯粉进锁孔, 这才“嘎”一声拧开。   “曲思远你个重……”   入秋了山上夜里气温低, 马艳艳睡前串门, 只穿了身薄薄的睡衣穿得少。   她关在潮湿的浴室那么久,逼不得已把浴霸都打开取暖了, 披着浴巾冲出来就要骂——迎面看到了黑着脸的江远路, 和满眼疑惑的曲毅。   她硬生生吞下那个“重色轻友”的“色”字,放下撸起的衬衫袖子,“重……总算回来了。”   曲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这是怎、怎么了”   江远路沉默着没吭声, 马艳艳裹紧浴巾,下意识伸手扒拉了下乱糟糟的头发。   最后还是曲思远干咳一声, 找了借口搪塞:“门、门锁坏了,艳艳被锁里面了。”   “坏、坏了就修,别、别学我说话。”曲毅上前拧了两下, “没、没坏呀。”   曲思远指指江远路:“小江哥帮忙修好了。”   “那、那就早点休息。”曲毅道, “明、明天郭镇长他们要来村里走访灾后群众, 正好和他反、反应反、反应我们的困难。”   曲思远赶紧点头,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大家都这么努力,只有自己不务正业, 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搞什么暧昧——余光瞥到江远路, 又有了点安慰:   对比这个为了谈恋爱,直接翘班跟着她跑了三百多公里的人,自己似乎头脑还算清楚。   江远路似有所觉, 温柔地回视她不说,居然还伸手先要拉她手。   曲思远吓了一跳,下意识缩手避开。   江远路手才抬到一半,愣怔着僵在半空,目光顿时黯了下来。   曲思远心虚地避开视线——大家都在呢!   站在曲思远身边的曲毅见他神色落寞,还以为他心忧事业,抬手拍了拍他胳膊,“别、别担心,灾、灾害的原因查明了,基、基地对玫瑰村的带动我们都知道,相、相关审批手续都齐全,经营不会受影响的。”   江远路有口难言,瞥了曲思远一眼,含糊着点头,被曲毅哥俩好地揽着肩膀往外走。   马艳艳打了个喷嚏,也裹着浴巾往外走,经曲思远身边经过时,悄悄的狠拧了她胳膊一下。   “没良心的!”   曲思远:“……”   短短几分钟,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屋里只剩下“众叛亲离”的小曲老板孤零零一个。   ***   隔天一早,曲思远吃了早饭就赶着去游客中心打扫卫生,收起了好几个月的风旗也被她重新挂起。   等她忙完回到玫瑰村,郭镇长等人已经来了果然来了,带了不少大米果蔬,正挨家挨户走访了解情况。   一早就坐在曲毅家那台收银电脑前收邮件的江远路也跟了出来,正跟郭镇长介绍申请承办滑翔伞c照考核培训班的进度。   “白鹭山的海报够高,气候条件也合适,航空运动协会那边的意向也是非常大的,下个月会派人来实地考察。”   郭镇长听得连连点头,见了曲思远,笑得更加慈祥:“小曲姑娘,好久不见。”   曲思远挨着江远路站着,笑得有些羞涩。   一行人分了三辆车,一齐沿着盘山公路上了基地。   郭镇长仰头看着头顶猎猎作响的风旗,感叹道:“咱们这样的地方想要发展,确实是不容易,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才有希望——听曲主任说,你们这次的损失也很大?”   曲思远默默点头。   “白鹭山这次的受灾情况严重,咱们县里早上已经开过常委扩大会议,明确因此次受灾导致不能按期偿还贷款的诚信企业和个人贷款,适用去年省里出台的“金融十八条”里的保障灾区金融服务原则,不但可以申请延长已发放款项的还款期限,还能走绿色通道,享受无还本续贷、循环贷款优惠。”郭镇长说着,还向随行工作人员那要了复印的文件递给她,“这是文件和实施细则,你们按着要求申请,要还有其他困难,也尽管跟我们反应。咱们现在是万众一心,共克时艰的时候,可千万不能气馁呀。”   曲思远想起自己之前的逃避行为,脸上微有些泛红,胸膛里却涌起了一股暖意。   付出得到尊重,受伤需要安慰。   大把的资金和心血投在这片土地上,自然也渴望回报和当地政府的重视。   下山的时候,江远路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每当她换挡时,袖子或者干脆是手指便直接擦过他搁在扶手箱边的胳膊上。   车窗外天风浩荡,满山葱翠。   送走了郭镇长一行人,曲思远捧着文件和细则往屋里走去——她也没顾上上楼,直接从收银台拿了支笔,利索地在自己相符的政策上划线、打钩。   江远路站在一边看着,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他恍惚看到了当年高考出分后,守着公共电话机挨个学校咨询奖学金和学费减免条件的自己;又恍惚想起了创业初期,抱着大袋文件,守在招投标中心门口苦等评标开始的光景……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吃过这样的苦,当然明白她的焦虑。   他不由自主往前了一步,余光瞥见曲妈妈从厨房出来,又克制着缩回了手。   他们现在的关系,说不上不亲密,却总还差着些距离。   似乎可以无限制的靠近,又处处雷池不敢妄动。   近午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纱帘,照得女孩的侧脸镀上了层淡淡的暖意,微曲的颈项裸露着,白皙到有些透明。   颈后一颗小小的黑痣,仿佛不慎飞溅上去的墨渍一般。   江远路觉得喉咙有些发干,目光却一瞬也不瞬地落在上面。   曲思远看完文件,猛一抬头,意外发现他站得这样近,漂亮的眼睛轻眨了一下,求助道:“小江哥,你看这两条,我们基地是不是符合?”   随着她的说话声,那点墨渍隐入衣领之中,倏忽失去了踪迹。   他心头一跳,舌头有些僵直:“你……”手仿佛有了意识,自顾自地抬起来伸向前,触碰到她的耳朵和后颈之后,又收了回来。   手背擦过柔软的发丝,一股酥麻感自手臂蔓延向胸口。   曲思远的脸渐渐就红了,人倒是没退开。   江远路意识到自己过了界限,敛了心神接过文件,上面密密麻麻的黑字,好一会儿才变得清晰可辨。   “你看先决条件,这是针对个体户的,除非咱们企转个,小微企业相关政策看这几条……”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沉稳,门外却有鸟雀开始鸣叫。   一声一声,清脆悦耳,比叫山风摇来的竹喧还要有耐心和长情。 第80章 山水又一程(六) 恋爱关……   山水又一程(六)   延迟还贷的申请, 曲思远隔天就交上去了。   江远路陪她着去的镇上,两人送完东西,干脆在镇上的小饭馆里解决午饭。   他这一次走得任性而肆意, 公司还有一堆事情,朱玫等人几乎要把他电话打爆了。   这顿饭吃完, 他就不得不赶回S市为新产品的发布做剩下的准备。   曲思远也从他密集的电话和邮件里看出了事情的紧急, 没好意思再挽留——毕竟, 基地现在缺的并不是教练和双飞员,而是客流和修缮完好的配套设施及滑翔伞伞具。   李炜和那史也虽然也损失了伞具, 但是作为商业的带飞教练, 备用伞具还是有的。曲思远又主动提了赔偿的事儿,他们对回来基地上班是没什么意见的。   当然,培训班要继续办下去, 基地还是得备上供学员使用的入门伞具。   ……   两人边吃边聊,一桌小炒很快见底了。   曲思远吃得有点撑, 发动车子前,特地调了调座椅角度。   集镇不大,到汽车站也只要十几分钟的距离。   江远路的运气一般, 赶到车站时, 去县城的汽车刚走, 下一班车仍在路上,空荡荡的巴士站内里仅有一辆去往隔壁镇的城乡公交。   司机拿着个小扫把,懒洋洋地在车厢里走动。   江远路在简陋的售票点买了印着车站小章和手写日期的红色车票, 见曲思远没走, 又回到了车里。   曲思远探头看了看车站,问:“赶得及末班车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县城火车站?”   “不用了, ”江远路笑笑,“一来一回,你得半夜才能回去,1小时后就有下一班车。”   话是这样说,他却没舍得直接下车,放她现在就离开。   就算他们只是试用期的恋爱关系,那也是恋爱关系呀!   陪他这个“男朋友”着等一等车,并不算过分吧?   最初的喜悦之后,江远路很有些把握不好两人交往的度——一时觉得要矜持守礼,才能让自己拿到更高的分数;一时又觉得他们既然“确定了关系”,自然应该更加亲密。   她都不曾拒绝那时候的吻,难道现在会反感自己的亲近?   手指曲起又伸直,影子投射在车门上,仿佛某种曲扭生长的深水海草。   车窗开的不大,阳光晒得车内有些发烫。   曲思远放下驾驶座的遮光板,回头见他这个角度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自斜上方照下来的太阳光,笑着问道:“那边的车位阴凉点,要不要挪个车?”   女孩的笑容这样灿烂,仿佛无声的鼓励一般。   江远路微微撑起身,手有些用力地扶住她肩膀。   曲思远的笑容淡了些,脸上带了点疑惑,嘴角的那个弧度仍旧弯着。   他没再犹豫,只是凭着这一腔酝酿了许久的孤勇,直白而微有些决绝地吻了上去。   不再是一触即离的温柔碰触,他甚至忘了控制力道,牙齿蹭过她下唇瓣时,噬咬一般阖上。   曲思远吃痛地后仰,后脑很快被手掌托住,近乎强硬地朝着他的方向按了回去。   她没闭上眼睛,上下牙也没能及时咬紧,阻止这带着入侵意味的唇舌。   对方的眼睛挨得太近,只能感受到一点星子似的光亮——车窗外就是尘土飞扬的水泥路面,车位线已经有些褪色,与街对面的面馆招牌一样陈旧。   因为视线被遮挡了大半,她努力了半天,才隐约看到有人影在店门前晃动。   来来回回,不知疲倦一般。   毕竟是燥热的正午时分,很久才能听到一两声知了叫,行人也极其稀少。   没人留意这辆停靠在路边的旧五菱,更没人关心车内是否有灼热得几乎要把她吞噬的汹涌情愫。   时光凝固了一般,日光也丝毫没有衰败的迹象。   曲思远再一次获得自由呼吸的一刹那,恍惚觉得车窗外的天色也似乎明亮了许多。   她大口地呼吸着,那双星子似的眼眸也终于不在眼前晃动,后背仍被紧搂着,下巴抵在他结实的左肩上。   她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街对面的情形,那人影原来是面馆的老板娘在哄年幼的孩子吃饭:   她围着脏兮兮的围裙,端着碗,向前举着勺子,执着地追着嘻嘻哈哈跑来跑去的孩子,好半天才能喂成功一口。   母子俩一前一后,伴着笑声和哄骗声,一圈一圈的追逐、奔跑着。   ***   曲思远是很想能在十一假期前,让基地重新开业的。   江远路自从那天车站告别之后,便再没回来,倒是寄来了好几顶备用的滑翔伞衣。   单人伞双人伞都有,颜色价位也各不相同。   那史啧啧感慨,连说江总霸气,家底都掏出来了。   说完还挑着眉毛看曲思远,一副自己什么都明白的表情。   曲思远嫌弃地看他,说:“大史哥你别摆出这么油腻的表情呀,男人最怕油腻了!”   听得自诩情圣的那史都有些忧虑,反复掏出手机偷摸自拍了好几次。   她只当没看到,转身独自回到游客中心,却不由自主想起小镇车站外那条烟尘滚滚的旧水泥路,以及那个几乎让人忘记了灼热日光的告别吻。   日子一天天往前走,基地总算是做好了迎客的准备。   玫瑰村的倒塌的房子仍旧没能完全修缮重建完毕,想要在家创业的村民也少了不少,曲毅等人家里的民宿总算是重新开业了。   村里的自留地都损失惨重,尤其是曲毅家的桔子林。唯一值得欣慰的,大约就是大部分桔树都保住了。   来年春暖花开,总也有新蕊能够绽放。   阿聪一家青壮劳动力彻底没了回来的意思,仍旧只剩下唠唠叨叨的阿聪奶奶和拖着鼻涕的小豆豆每天在村里晃来晃去。   老太太老眼昏花,瞅着别人家忙碌的年轻人时浑浊的眼珠子总有股艳慕。   当然了,艳慕完,她也仍旧坚持着“当老板容易赔光裤子”的判断。   全村最忙的除了曲毅,便是蒋永军。   他一边要和曲毅、其他村民委员以及驻村小刘一起,向村民科普擅自挖开山体取土的危害,一边还要兼顾家里盖房子。   眼看着山顶基地要重新开始营业,他又见缝插针地带着曲美丽一起去了趟批发市场,在村口支起了临时摊子,售卖日常杂货和烟酒、矿泉水等。   这份誓要由自己带头致富的进取心,看得曲思远分外钦佩。   连抽空来串门的马艳艳都感慨:“蒋书记也是投胎运气不好,他要是生城市里,多接受点教育,那肯定也得是一位商业奇才!” 第81章 夏暮秋风起(一) 修   蒋永军是不是商业奇才, 曲思远不知道。   但她自己,的确没什么经商天赋。   国庆中秋双节愈来愈近,她的开业策划案写了好几版, 都被江远路铁面无私地打了回来。   他大约是真忙,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经常就是下午收了文件, 晚上匆匆忙忙抛回来一句“老套”、“没有吸引力”、“性价比太低”之类的评价。   最新一条反馈是凌晨3点发的, 标点符号都没有,只有干巴巴的8个字:   这个男网红太丑 娘   曲思远看着照片里帅气逼人的小帅哥半天, 恍惚着把策划案拿给马艳艳:“是我眼睛有问题吗, 这还不够帅?”   马艳艳把纸翻得哗哗哗响,翻完又去看她手机,最后评价:“你们俩真谈恋爱了?”   “谈了啊!”   马艳艳摸摸下巴:“你眼睛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 但你们俩一定没滚床单,我是看出来了。”   曲思远:“……”   马艳艳拿手指点着桌面:“确定关系两星期诶, 你们在干吗?!讨论不知哪儿来的18线男网红的长相?!没谈过恋爱也看过电视剧吧!这个时候,自家男友就是最帅的,自家女友说的全对审美烂成渣也要可着劲夸……”   “你才是电视剧看多了, ”曲思远很有些不屑, “照你这么说, 谈个恋爱就脑子也不要了,工作都不做了?”   工作当然要做,恋爱脑当然要不得, 但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情感交流啊!   “食色男女, 知道吗?”马艳艳信誓旦旦道,“但凡试图违反天性的情侣关系,肯定长久不了, 长久了也得变态,这是……”   她正说到兴头上,冷不丁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曲毅扛着锄头,一手还拎着个竹篮,满头大汗地进来:“你、你们都在呀!”   马艳艳咽下剩下的那些处男不宜的话,改口道:“这是……这年头搞营销嘛,主要还是个新鲜感,你之前写的那些确实都太常见了。不然这样,你跟你家小江哥哥多吹吹枕旁风,请他把那个什么新产品发布会挪到这儿来。他带着新款智能机器人从天而降,落地之后3秒钟之内探测出方圆百里范围内的带着危险物品的你——然后什么热搜啊、新闻通稿啊同步推送,你们俩公款谈个恋爱的同时宣传一下两个公司,是不是很双赢?”   曲思远:“……”   曲毅:“……”   好几分钟之后,曲毅才憋红着脸,磕磕巴巴地问:“小、小曲,你、你和江、江、江……”   在他把一个“江”字结巴成汪洋大海之前,曲思远老老实实地选择了承认:“是啊。”   曲毅的反馈倒是非常积极,一连串的恭喜,就差放鞭炮鼓掌了。   眼神里,□□裸的全是“你们在一起那基地就更不会倒闭”了的狂喜。   马艳艳那堆胡说八道曲思远当然没采用,自己在电脑前删删减减半天,最终还是上了单调的降价促销、短视频推广、新媒体推送老三样。   虽然没什么新意,好歹稳妥呀。   江远路大约也是看出来她黔驴技穷了,大半天没催着她继续改,只在隔天傍晚的时候发了份满是修订框和代表修改插入颜色标识的产品企划案截图。   “没人能随随便便成功,一份企划案改几十遍是常事。好点子也不是从天而降的,你现在的策划案,我觉得性价比未必高。”   我也知道呀!   可这不是经验不足能力一般,实在想不出了么!   曲思远恨不得冲着他耳朵大喊“臣妾做不到,臣妾要求外援”,斟酌半天,发了个自觉委婉的求助信号过去。   “那你有什么好提议?”   手机又没了动静,足足过了好几个小时,才嗖的进来一条消息。   “不会制冷,就不能评价冰箱性能了?”   曲思远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眨了三次眼睛,消息才被撤回,重发了一句一看就非常敷衍的安慰。   “时间不早了,先休息吧。”   曲思远彻底不淡定了,只恨自己没截图,一字不漏地把被撤回的那句背了,又把显示着消息的短信手机送到马艳艳面前,近乎咆哮地问:“他是不是在怼我?他男人都是这样吗,追到了就不珍惜了?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是杠精转世吗?!”   马艳艳给玫瑰浇了一天的水,困得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打着哈欠含含糊糊道:“异地恋还搞什么柏拉图,我就跟你说要出问题的嘛……”   哪儿来的柏拉图!   亲的时候不挺饮食男女的,总不能一开始就直达本垒吧!   曲思远絮絮叨叨地还要再抱怨,马艳艳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她使劲摇了摇马艳艳的肩膀,半天也没再摇出什么反馈来,只好无奈地坐在床边发呆。   经商没头脑,恋爱没经验。   她也曾被影视剧里满头大汗着征服世界的主角感动到,也曾跟着那些奋斗的旋律心跳加速。可到了现实里,哪怕循环播放再多遍BGM,音乐一停,仍旧是举步维艰。   曲思远失眠到天亮,才囫囵睡去,再醒来已经近午,手机里塞满了之前联系好的营销公司负责人的消息:   “曲总,人选考虑好了吗?实在不喜欢我这儿还有这几个备选……”   曲思远揉着眼睛下了床,最后在一堆搔首弄姿的宣传硬照里,找了几个自觉比较符合江远路审美的女网红,给江远路发了过去。   男的太丑,女的这几个总可以吧?   ***   朱玫最近觉得,自家老板大约是要垮。   先是千里追妻,非要百忙之中抽空去了一趟峒乡,差点错过每月固定的项目推进会。   然后又忙着加班赶工——偏偏屋漏再逢下雨天,人又感冒了,连着高烧了三四天,脸色都青青白白的有些吓人。   朱玫送泡好的感冒药进他办公室的时候,正见着他屏幕上硕大的一张帅哥照片。   再一看发送人,哦豁,居然是未来老板娘曲小姐。   照片后面还跟着几个字:这个也不够帅吗?   朱玫看着都替他心酸——我这里水深火热,你那里还在研究帅哥长相呀!   江远路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家女友的“不合时宜”,切了界面一边喝药一边让朱玫通知准备开小会,甚至有空多问了句:“那个什么kiss哥,现在很红?”   朱玫瞥了眼被他遮起来的聊天界面,含糊道:“没听过诶。”   江远路于是把那张照片又给切了出来,“就他。”   朱玫心里挺替老板叫屈的,立刻摇头:“丑,还是您帅多了!”   江远路瞥了她一眼:“重点不是丑和美,重点是长相不够,人气也不足,花了钱也带不来什么实际效果。”   朱玫愣住,是她眼界太低了,小看了老板。   原来他不是在吃醋,而是客观上无法降低评判标准。   真是做大事的人啊——   江远路的境界虽然够高,却也抵御不住感冒病毒的侵袭。   当晚,他的病情就加重了,呕吐带眩晕,叫了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朱玫想要打电话给曲思远,江远路一把拦下,靠着床好一会儿才止住那股眩晕感:“大晚上打给她有什么用,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可是……”看他这个青白发灰的脸色,朱玫心里是真有些慌的。   他又没什么家人,不通知女朋友,通知谁?   江远路固执地要等检查结果,血常规出来倒是快,ct和磁共振却都得隔天才出分析报告。   急诊的医生来问询了一圈,又叫了神经科的住院医来会诊。   年轻的女医生竖着个手指前后移动着让江远路辨认,辨认完,又去办公室看了检查影像:“估计是重感冒引发的耳神经发炎,导致平衡系统出问题,具体等检查报告吧,先挂消炎针和止吐针。”   既然病出有因,而且不算严重,就更不需要通知远在千里之外的曲思远了。   用江远路的话说,“告诉她也无济于事。”   他说得轻松,朱玫却觉得那语气里也不乏落寞的。   感情的事儿,哪儿是“有用”、“没用”所能够概括归类的。   隔天磁共振和CT的报告出来,果然与神经科医生判断的情况一致。   朱玫和同事一起帮江远路办好了住院手续,总算将人从急诊室闹哄哄的留观室转移到了尚算安静的神经科病房。   环境变了,手机的动静就扎耳起来。   江远路还有些眩晕,靠着床头让他们给他念手机消息。   朱玫瞧着曲思远发来的一长串漂亮妹子照片,犹豫了半晌,递给同事:“还是你来吧。”   那同事倒是经常刷短视频和直播的,瞅着手机看了一会儿,犹豫:“嫂子这发的……呃……第一个是穿旗袍的签约主播粉红妹妹,第二个是最近爆火的旅游博主萝莉塔塔,第三个我也不认识,腿挺长……”   他还没念完,江远路就已经撑着床栏坐了起来,一把将手机夺了过去。   江远路忍着眩晕感把屏幕上的照片一拉到底,然后扶着额重新靠倒。   同事和朱玫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江远路蹙着眉揉了一会儿太阳穴,这才把手机抛还给他们,“你们帮我回吧,就打:除了找网红,脑子里就没点别的东西了?”   屋子里霎时一片寂静。   江远路闭着眼睛躺了会,晕眩的感觉轻了点,脑子也清楚了些。   被扶着喂了口温水之后,他又改口道:“刚才那段不算,你们就回,‘男网红换女网红也没用,不是他们人的问题,是你策划案本身的水平有问题’。”   朱玫:“……”   同事:“……”   这真的有比刚才的好吗?   朱玫冷汗直冒。   江远路却又一次闭上了眼睛,眉头紧蹙,半弓着身体躺在雪白的被褥之间,显出些于言语之外的孤寂来。   朱玫犹豫了下,举着手机悄悄拍了一张,找出曲思远的头像,点了发送。 第82章 夏暮秋风起(二) 大修……   我本身的水平有问题!   曲思远手激动地一甩, 手机砰的掉地上。   她赶紧捡起来,连摁了好几下,无法开机了。   她这头联系不上, 营销公司就直接把电话打到了马艳艳手机上。   “怎么回事,谈一半儿还关机了?”   曲思远看着马艳艳, 无声地用唇语问:“你什么时候加的老板电话?”   “咳, 你以前不是和他合作过么, 我……都过去的事儿……”马艳艳语气有些心虚。   曲思远瞪了她一会儿,也不好干晾着合作对象, 自己给自己拍板:“行, 辛苦您那边下午把合同签了盖章传过来,人选还是定原来的风子哥和小美栗吧。”   新的都不合适,原来做过的两个总没问题。   她挂了电话, 回头见马艳艳想溜,开口道:“你别跑了, 陪我去找个手机维修点,我也没心情念叨你。”   马艳艳这才放下心,一边跟着往外走一边解释:“你放心我跟这老板真没啥。”接着又问, “怎么还满脸煞气的, 不是和你家小江哥哥吵架了吧?”   曲思远沉默。   她倒是宁愿吵架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吵架都不好意思吵——江远路的忐忑和犹豫不用说她也看得出来,明明想要骂人, 都发了又撤回。   她也不是什么温室花朵——早在曲建设去世时, 就被迫从温室挪到了室外。   人情冷暖她也都经历过了,并没有那么脆弱。   但话到了嘴边,她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   小地方的维修点缺配件, 没个十天半个月压根修不好,曲思远只好临时换了个新手机。   营销公司工作效率还是很高的,合同签完没过两天,小美栗和风子哥就来了。   两人也听说了基地之前事,都有些唏嘘感慨,也比上次更加真情实感和卖力。   但直播和新媒体推广的效果却十分一般,明明是双节重合的假期,天气也合适,预约订单却连预期的一半都没到。   再到假期正式来临,基地重新开业,曲思远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   不但来基地的客流变小了,玫瑰村的吸引力也在下降。   放弃了经营民宿的阿聪奶奶等人立时就成了智者,衬托得忙前忙后灰头土脸的蒋永军和曲毅尤其狼狈。   国庆假期第四天,连曲美丽都放弃了摆摊,回去忙自家房子的事去了。   ——那么点客流量,恐怕连他们寄存在游客中心售卖的东西都未必消耗得完。   曲思远有些发怔,再回想江远路之前的评价,倒是真的一字不差。   这次的营销推广,性价比确实差得不行。   两人最近几乎没什么交流,江远路不主动联系,她忙碌加上心虚,一样没好意思主动——毕竟也算合作伙伴,直接不打商量签了合同,说到底还是有点理亏的。   现在营销失败了,再要她主动开口提这个事,就更加艰难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有惯性的。   像是流水淌过河床,一旦中断了,想要继续,便总有些淤塞需要人为去维护、清理。   曲思远琢磨得假期都过去了,维修点都通知她来取旧手机了,也没迈出破冰的第一步。   情路再不顺,手机也是要拿回来的。   曲思远开车,马艳艳百无聊赖地坐副驾驶室那刷手机,刷着刷着,突然激动起来:“雁巡公司与艾瑞机器人的新产品发布会——哎呀,你男朋友上新闻了!”   曲思远手一抖,视线也跟着挪了过去,车子差点蹭到路边山壁。   “喂!”马艳艳给她吓出一身冷汗,“你好好开车!”   40分钟的车程突然就变得分外漫长。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曲思远一把抢过马艳艳的手机。   照片里的人看着似乎憔悴了不少,明亮的现场灯光也遮不住那股阴郁气质,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锐利。   简单的配图和文字下面是产品的视频介绍,毕竟不是个人使用的常见电子产品,关注度全转移到了老板身上。   “听起来好科幻,黑科技造福世界!”   “小哥哥好帅!!”   ……   曲思远手指在屏幕上挪来挪去,很有些不忿:“这么好的创意,怎么就顾着看人。”   马艳艳斜眼:“吃醋啊?”   “我这是替他怀才不遇!”   “哎,是谁说自己不喜欢人家来着?”   “不喜欢肯定也有好感啊,没好感我干嘛要跟他试试?”曲思远倒是理直气壮,“难不成你搭讪时候,就不挑对象了?”   马艳艳嗤笑:“挑是挑,也不一定都跟你似的这么投入,有时候……”   她边说边回忆,竟觉得有些乏味,甚至产生了一种“我原来想做人类探索学家吗?”的疑问。   开始和结束一段恋情的过程,其实也并不是不辛苦的。   只是在荷尔蒙刺激下,新鲜冲劲抵消掉了那股疲惫。   她也没有“集邮”的爱好,从头到尾享受的也就是恋爱的过程——马艳艳陡然搓了搓脸,大约真是年纪不饶人,她现在居然觉得那些“战斗过程”索然无味!   曲思远可不知海王闺蜜这么复杂的心路历程,她欣赏完视频,乐颠颠拿回手机,正想给江远路发个祝贺短信,打开聊天界面,意外地看到了朱玫的那条未读信息。   医院那标志性的蓝白配色床头柜和铁架床她还是认得的,那个侧躺着的身影也熟悉异常。   江远路生病了?   什么时候的事?!   曲思远有些慌乱地切页面,拨号。   “嘟嘟”几声电子提示音: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曲思远:“……”   ***   江远路的行程是真的很赶。   出院之后,他几乎马不停蹄地赶着这个新品发布会。   他们的这款产品明显要走对公的路子,邀请函发出去就仿佛投标文件,是要投石问路探销路的。   恰好本省有个地级市火车站升级改造,因为之前没有合作,直到看到发布会才知道他们手上有这样的产品,负责人了解了产品详情之后,便将他们正在招投标的采购项目发了过来。   无论是预算还是产品需求,都能对得上标。   作为业主单位的火车站早已经联系了好几家公司,招标公告已经贴出去了,开标日期就在一星期之后。   为了赶这个评标会,雁巡和艾瑞公司全体都不得不又一次开始熬夜加班。   好在雁巡的产品技术指标和配置完全达标,公司财务状况也经得起查,扣掉一些因为时间匆促造成的资信分,商务技术分打得极高。   产品定价虽高,按规定扣除掉小微企业6%的竞标价格后,最后报价得分也愣是没和其余几家参标公司拉开太大差距。   总分通过政采云公布出来时,等在开标室的朱玫激动得没等招投标中心工作人员来做开标通知,便将好消息截图发遍了群消息。   数月辛劳,总算开花结果!   江远路回酒店睡了近一天一夜,这才有点缓过劲儿来。   他下意识去床头柜摸手机,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电量耗尽彻底停机了。   充好电重新开机,消息提示音响个不停。   道贺的,询问合作意向的,递来采访邀请的,什么目的和来意的都有。   最新的一条,则是好几个小时前曲思远发的。   “你身体好点了吗?朱玫姐把地址发我了,我晚上能到你那……”   江远路盯着那行字来回了看好几遍,确信自己没看错。   他扭头去看窗外,天色昏黄,只一点落日的余晖还残留在天际。   晚上到这里,晚上……   等待是最枯燥不过的。   赶路却是再匆促没有,时间流逝恍得悄无声息。   曲思远被马艳艳催着从朱玫那拿到地址,开着那辆破破的五菱之光一路往江远路他们下榻的酒店赶。   “人都生病住院了,于公于私你都应该去看看的!”   八百多公里路程,途径三个高速互通,曲思远足足开了近10个小时。   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硕大的酒店招牌伫立在夜幕下,仿佛一截锋利的新月。   江远路裹着大衣外套,站在招牌底下,影子拖得老长。   “小江哥,你怎么下来了?风这么大……”曲思远跳下车,小跑着过来。   江远路瞥了眼她身上皱巴巴的薄毛衣,脱了外套裹住她,拉着人一声不吭地往酒店大堂走。   “我不冷呀,你别脱外套……”   他制止了她脱外套的举动,揽着她肩膀迈步就往前走。   “乖,穿好。”   他们挨得这样近,近得她甚至能听他胸膛里过快的心跳声。   炙热的午后,滚热的呼吸,唇舌交缠的缱绻……   分别前最后的记忆又一次在曲思远脑海里浮现,心里也仿佛凭空生出鸟群。   群鸟振翅,撞得胸膛里一阵悸动和慌乱。   她仿佛又回到了午后小镇的轻风里,夹杂着轻微的尘土与秋日草叶的气息,又暖又燥。   江远路走得极快,曲思远几乎是被他半搂着推出电梯的。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光线也被隔绝在了门外。   他的拥抱来得灼热而急切,横过背脊的手臂紧缚在身后,用力得她肩胛生痛。   “你一路从峒乡开过来的?”   “我……”   曲思远觉得耳侧的发丝被拨动了下,耳廓上一热。   她隔了好几秒,才意识到那是嘴唇的触感。   那唇带着热意,碾过唇瓣碾过脸颊,沿着耳朵往下,一路蔓延到颈项,终于停顿在了后颈与衣领的交汇处。   她一动也不敢动,僵硬的身体随着对方的呼吸微微颤动,整个脖子都烧了起来。   在她贫瘠的有关爱情的幻想里,自己至少是能游刃有余地接纳亲昵的人。   可初恋是漫长而苦涩的单恋,不说“出师未捷身先死”,也完全算得上是铩羽而归。   甚至她以为的短暂两情相悦,最后也证明不过是他的权衡利弊。   可现在……   她犹豫着抬起手,轻轻地回抱住他。   耳侧的心跳声变得更剧烈了,喷在颈后的呼吸隔了好久才逐渐平复下来。   “啪!”   灯光倏忽亮起,曲思远下意识闭上眼睛。   江远路松开她,有些狼狈地退了好几步:“有带身份证吗,我再去给你开一间房。”   曲思远怔忪着睁开眼睛,半晌才道:“没带,驾驶证行吗?”   江远路:“……” 第83章 夏暮秋风起(三) 重写……   夏暮秋风起(三)   曲思远这回来得是真匆忙, 除了一辆破车和后备箱里的半提矿泉水,就剩下两部半旧的手机。   江远路开了自己的行李箱找她能穿的衣服,入目的不是西装就是衬衫。   她坐在铺好了备用被子的沙发上, 犹豫了下着问:“我这个时候来,会不会耽误你们工作?”   “这边的工作昨天下午就结束了, ”江远路拎了件衬衫出来, “你来我高兴都来不及。”   “那……”   “明天我陪你回峒乡, 我们的航空飞行基地不是申请下来了,我约了体育总局航管中心的领导下周来咱们基地考察, 如果能拿到明年全国滑翔伞C级飞行考核班的承办资格, 对以后举办大型赛事有好处。”   曲思远听得直点头,接过他递来的衣服去冲澡。   浴室设施都挺全的,曲思远冲完才发现江远路给她准备的衬衫挽挽袖子就能穿, 一次性棉短裤也只是稍微大了点,裤子却无论如何都是穿不上的。   皮带扣到最后一个都松垮得不行, 更何况,谁睡觉的时候系皮带呀!   她在镜子前走了几个来回,自觉衬衫衣摆挺长的, 和夏天穿衬衫裙效果也差不多, 便将大大方方拎着西裤走了出去。   江远路正靠沙发上看文件, 听到动静抬起头,整张脸蓦然涨红了:“你怎么不穿裤子?!”   “太大了,”曲思远理所当然道,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 “这衣服挺长的,完全能当裙子穿呀。”   江远路噎住,把文件往小茶几上一放, 掀开被子往里钻:“关灯睡觉。”   曲思远耸耸肩,依言关了灯,也跟着钻进被窝。   陌生地方入睡本来就不容易,更何况也远没到生物钟熟悉的休息时间。   而且……   曲思远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忍不住开口:“你睡着了吗?”   “……没有。”   “睡沙发是不是太窄了?”   “不会。”   她“哦”了一声,又问:“你晚上不洗澡吗?”   “……”   “那牙也不刷……”   沙发那传来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再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被子掀开,衣料摩挲的声音。   江远路开了茶几前的落地装饰灯,趿上拖鞋去了浴室。   水声哗哗响起,曲思远窝在枕头里,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隔天一早,曲思远是被门铃声叫醒的。   天光大亮,梦里稀拉哗啦的水声仍旧没能停歇。   她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水声是真实存在的——浴室门紧锁着,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不见江远路的身影。   早洗晚洗,这得把皮都搓掉了吧?   门铃仍旧坚持不懈地响着。   曲思远嘟囔了句,揉揉头发跳下床,往门口走去。   她打着哈欠拉开门,正对上了之前在雁巡见过的高壮小哥敦实的脸。   “老、老板娘!”   他这一嗓子嚎得整条走廊都似有了回音,曲思远也觉得耳膜发颤,“你找小江哥吧,他在洗澡。”   “哦、哦!”他简直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看了,“朱玫姐让我问问,江……老大……老板今天要不要……”   “哐啷”一声,浴室门终于打开了,江远路湿着头发赤着脚走了出来。   形容虽然狼狈,衬衣裤子倒是穿整齐了。   高壮小哥也终于把话挤了出来:“……朱玫姐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你们走你们的,让朱玫把我的票退了。”江远路蹙着眉头,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曲思远忍不住调侃:“江老板好凶啊!”   对着她那一脸坦荡的表情,江远路又想叹气了。   昨晚客房服务拿走的衣服还没送回来,他只得拿起玄关衣架上的西装外套给她披上:“醒了就去洗漱,咱们尽量赶在天黑前回去。”   下楼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又遇上了高壮小哥。   他挨在朱玫旁边,涨红着脸埋头苦吃。   江远路瞪了他一眼,趁着这个机会和他们交代几句后续工作。   朱玫还绷得住表情,其他几个理工男就没那么淡定了,视线不时往旁边套着宽大西装外套的曲思远身上飘。   “老板娘”出现得这样神出鬼没,造型还这么……怪不得刚才高壮小哥表情那么诡异。   好恩爱啊——   好羡慕啊——   江远路手指在桌面敲了敲,“那就这样?”   几个人正神游天外,心虚地收回视线,点头答应。   朱玫给团队办好手续,曲思远和江远路也已经回房收拾好下来了。   一行人看着自家老板西装革履地上了那辆脏得快看不清车身颜色的五菱之光,载着老板娘轰轰轰上路走了。   ***   有了人作伴,曲思远也终于不用隔几个服务站休息一次了。   两人交替着往回开,终于在天黑之前看到了远方白鹭山隐约的轮廓。   夕霞绚烂,衬得半空中的滑翔伞都似在油画中翱翔。   长途跋涉,车子实在脏得不成样子。   白鹭山脚下不远就有个自动洗车机,江远路将车开进去,扫好码关紧车窗。   水雾冲击得车玻璃起雾发白,黑压压的洗车刷更是把视野遮蔽得干干净净。   世界仿佛只剩下车厢那么狭小的一隅。   曲思远解开安全带,活动了下胳膊和手脚,回头见江远路仍旧坐着不动,不禁好奇:“你不累吗?”   江远路笑笑:“还行。”   比起之前没日没夜的加班,开一天车已经很轻松了。   “那也要放松一下嘛,”曲思远说着,伸手想要帮他解开安全带,“活动一下手脚,一会儿盘山公路换我来开吧……”   她靠得这样近,蓬松的毛衣袖子擦过他胳膊,头发上还残留着昨晚酒店洗漱用品的香气。   江远路微低下头,犹豫了下,到底还是附身亲了下。   ……   车子驶出机器时,曲思远连脖子都是红的,再没提换座的事儿。   盘山公路熟悉而又漫长,银白色的护栏仿佛蜿蜒的缎带。   好不容易驶上玫瑰村,迎接他们的除了曲毅和马艳艳,还有另一个不速之客。   人不但来了,还是带着点“债”来的。   那史一见人挤眉弄眼的冲他们俩喊,嗓门震天响:“小曲老板,咱们老顾客来了!”   老顾客?   曲思远才刚下车,循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就见王学恺一身青白配色的运动装,有些腼腆地看着她笑。   “王奶……咳咳……王先生呀。”   曲思远之前不想办基地了,挨个联系退学费的时候,只有他死也不肯收退款,颇有一番誓与基地共存亡的架势。   这么算起来,还真是个“老”顾客。   “欢迎呀,这次来多玩几天?”   “我还没放假呢,”王学恺可声音温温柔柔的,“我就来看看你好不好——我上次就说了,你一定能撑过去的!”   那语气里一股蜜糖一般粘稠的亲密感,曲思远听着有些尴尬,但还是客客气气道:“那谢谢你的支持呀。”   王学恺表达完关心,跟着他们进了门,坐下来就一副不打算走的样子,还主动要帮她搬行李上楼。   曲思远无奈:“真的不用了,我没什么行李好搬的。”   王学恺拎着大箱子跃跃欲试:“这么大一箱呢,别和我客气。”   “没客气,这压根不是我的。”   王学恺愣住。   一直在一边沉默的江远路这才开口:“这是我的箱子。”   王学恺:“……”   ..................................................... 第84章 夏暮秋风起(四) 重写……   夏暮秋风起(四)   王学恺后知后觉发现了曲思远和江远路之间的暧昧。   前者倒看着还好, 哪怕挨近了在说话,眼神也直爽痛快。   后者就不对了,整个就一人形跟踪器:   他找曲思远说个话, 江远路如影随形,是不是出声打断;他对曲思远献个殷勤, 江远路人形灯泡似的非在一边看着;甚至他只是冲曲思远笑了一笑, 江远路也要阴阳怪气地怼上一句:“学了一年还飞成这样, 哪儿来的勇气笑?”   嫉妒使人丑恶!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啊!   王学恺努力调整心态,在心上人面前继续保持温柔形象, 同时也对江远路的“丑陋行径”有些不屑一顾。   这还是当家教练呢, 表达喜欢的方式简直像个小学鸡,赢了他都有点胜之不武。   江远路自觉已经实习转正,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王学恺眼里已经成了可悲的炮灰预定。   王学恺那些小动作虽然扎眼, 他还是在努力忍受的。   正牌男友么,格局总是要大点的。   因为一点儿小事就吃醋, 还不把人吓跑了?   但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更何况他这身份还热乎着,热恋期刚到, 就天天有人在自己女朋友面前瞎蹦跶。   真是越看越心烦!   偏偏曲思远最近还特别忙, 有空没空抱着个效果图册子和广告公司打电话, 再不然就和曲毅、蒋永军凑一起唧唧咕咕商量基地的事儿。   完完全全,没注意到江远路和王学恺之间涌动的暗流。   江远路也是有工作的,小公司多少事情需要亲力亲为, 赶着送曲思远回来, 也是情热难自禁。   他每天远程处理完工作,那一万个不满意无处发泄,便只好盯着王学恺挑刺。   王学恺倒是越挫越勇, 每天嘘寒问暖不说,还特地网购了一大堆女孩喜欢的网红小零食来投喂。   曲思远吃人嘴软,便让那史抽空多带带王学恺。   那史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故意问:“那怎么不让老江带他?他技术比我好呀。”   一边的江远路扭过头,王学恺也立刻竖直了耳朵。   “他之前生病了,”曲思远道,“还是尽量多休息吧。”   王学恺:“……”   那史:“……”   俩光棍被蓦然喂了一嘴购粮,都有些消化不良。   江远路心里一片柔软,看王学恺的眼神都友善了不少。   吃过了午饭,曲思远靠沙发上刷手机。   江远路挨着她坐下来:“看什么?”   曲思远把手机递过来,给他看屏幕上的VR滑翔伞体验设备:“你说咱们再弄个小型VR虚拟飞行体验馆怎么样?”   江远路“嗯”了一声,就着她的手看屏幕上的设备:“成本呢?”   “临时建筑造价不高,单台机器价格在12万左右,咱们可以先买一台机器试运营下,成本应该能控制在15万以内,定价50块钱玩一次的话,3000人次就可以收回成本了。”   江远路被她简单粗暴的算法逗笑了。   曲思远撇嘴:“笑什么呀,我们文科生就只会这么算账,不行吗?”   “可以。”他说完,又有些忍俊不禁。   她忍不住伸手推他,江远路回握住她手,顺势将人揽进怀里。   她对这样的亲昵还是不习惯的,但也学会了默默承受——雨点似的吻又一次落在额头上,沿着脸颊逐渐蔓延至嘴唇……   门“咣”的一声被突然推开,王学恺抱着只小西瓜兴冲冲地跑进来:“吃点水果……你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手一抖,小皮球似的西瓜滚落地上,发出沉重的破裂声。   “哎,你瓜掉地上了!”   曲思远挣开江远路的胳膊,颇为心疼地喊了一声。   王学恺却浑然不觉,呆呆地看着她:“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我们……”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江远路打断了:“谈恋爱,没见过吗?”   “谈、谈恋爱……”   震惊、失望、愤怒……王学恺的模样仿佛刚发现世上原来竟没有圣诞老人的成长期儿童。   “你不是说,如果下次想要恋爱了,会第一个考虑我?!”   曲思远噎住,半晌才有些犹豫地开口:“这种玩笑话……也得当真吗?”   ***   “然后他就哭了?”   马艳艳趴在栏杆上,兴致勃勃地看着楼下——王学恺从基地上下来之后,便眼红红地坐楼下沙发上,谁叫也不理,谁说也不听。   “正常人都知道这肯定是玩笑话——咱们班多少女生说以后要一起搭伴过日子,谁遵守承诺了?肯定都是做不得准的。”曲思远为自己争辩道,“就是说的时候很认真,回头想想也会觉得荒谬啊。”   马艳艳瞥了她一眼,明显对她的甩锅行为呲之以鼻:   “姐妹我也算是万叶丛中过的人,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类型倒是真没遇到过,你这也算是体验了一把。”   曲思远倒不觉得王学恺能对自己有多深情,多半也就是面子上过不去,自己跟自己闹别扭。   她忙了一天,实在有些撑不住,便推推马艳艳:“我先去睡了,你一会儿帮我劝劝他……”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家闺蜜的光辉情史,又改口道,“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马艳艳忍不住翻白眼:“你居然还防备我,这种小屁孩麻烦精,姑奶奶我看得上?”   麻烦精,能有多麻烦?   小屁孩再执拗,还能硬逼着自己谈恋爱?   曲思远摆出一副知心姐姐的架势,干干脆脆下了楼,大大方方坐到了王学恺边上。   “王……咳咳,小王弟弟呀,你别生气,之前是我胡乱开玩笑,时间也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王学恺就更觉得委屈了。   小王弟弟!   胡乱开玩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幼稚?特别好糊弄?”王学恺瞪着她道,“我问过江远路了,他说是你同意他插队的——既然和我是开玩笑,怎么和他就认真了?这种事居然也能插队,不就是小三狐狸精不要脸!你们女孩就喜欢这种不守纪律的?”   曲思远:“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   王学恺抬胳膊用袖子擦了下脸颊:“他常来常往,我远在天边,你不想要异地恋?”   “呃……”她揉了揉太阳穴,“如果这样想能让你舒服点,就这样理解也行。总之,咱们俩肯定是不可能的。”   王学恺霍然起身,重重地踩着楼梯回了房间。   曲思远叹气,也跟着慢慢上楼。   二楼却不见了马艳艳的身影,她楼上楼下转悠了一圈,才终于在后院玫瑰花丛前找到她。   ——马艳艳一改海王本色,乖巧地拿着个小洒水壶半蹲着,正按着曲毅的提醒,认认真真地给花苗浇水。   曲毅频频点头,偶尔还指着萌芽的枝条和她说着什么。   曲思远眼皮直跳,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怎么着马艳艳就这么不会吸取教训!   她想得这样认真,浑然不觉江远路早在她下楼哄王学恺时,便一直站在三楼的楼梯口留意着楼下的动静。   甚至,还被气冲冲上楼的王学恺报复性地怼了一句:“看什么看?看她心疼我安慰我,你嫉妒呀?” 第85章 夏暮秋风起(五) 大修……   夏暮秋风起(五)   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曲思远当晚做了个长长的噩梦。   梦里曲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和自己哭诉,成群结队的马艳艳前男友飞伞从天而降,每顶伞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马艳艳的八卦情债……   她浑身冷汗地惊醒, 这才发现天已经大亮。   还好是梦!   曲思远一边庆幸,一边洗漱了往楼下走。   吃早饭的大饭桌上已经团团围坐了一圈人, 就王学恺和曲毅中间还有个座。   坐在江远路身旁的马艳艳眼珠子一转, 飞快地站起来:“远远, 你坐我这儿,我正有事儿要请教小毅哥。”   曲妈妈抬头看向儿子, 曲毅也满脸疑惑, 隐约还有点儿小期待。   曲思远心里警铃大作,立刻拒绝道:“不用了,换来换去麻烦, 你吃完饭再请教也来得及。”   说完,一屁股坐到了王学恺和曲毅的中间。   曲毅顺手把放红薯的盘子往她这边推了推, 曲思远拿了一个,本着温柔感化叛逆少年的原则问冷着脸的王学恺:“你要不?”   王学恺余光见江远路在看他们,接过她递过来的红薯。   曲思远只道他终于想通了, 心里一颗大石头也算落了地。   开门做生意嘛, 还是要和气生财!   王学恺主动给她拿了个水煮蛋的时候, 她也忙不迭地又还了颗芋艿。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我吃饱了。”江远路冷着脸撂下筷子,起身往楼上走去。   曲思远愣了愣, 马艳艳夹了几根榨菜塞进嘴里, 含含糊糊道:“好心当做驴肝肺——我刚是好心提醒你,你还当我想钓鱼哈。”   曲妈妈明显没听懂,曲毅和曲思远倒是都懂了, 闹了俩大红脸。   “我说,”马艳艳见曲思远还没放下筷子上楼的打算,到底还是没忍住,“你就不去哄一哄?”   曲思远表情尴尬地看向她:“……哄?”   马艳艳反问:“不然呢,气死了找新的?”   王学恺的耳朵竖了一下,垂着头继续慢慢咀嚼。   曲思远看了眼楼上:“……怎么哄?”   马艳艳于是起身,舀了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又拿碟子夹了小菜并一只水煮蛋、半块煮红薯,递给曲思远:“去吧。”   曲思远迟疑着接过来,“他刚……”   “人那不是吃饱了,是气饱了。”马艳艳重新坐下,夹了块榨菜塞嘴里,“好好把吃的给人送去,要是还不行,你就撒个娇——原来你在吃醋呀,哎呀我好开心你那么在乎我!”   曲思远受教,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会不会太肉麻?”   “怕肉麻你谈什么……”   “不、不会!”曲毅抢先道,“亲、亲一下更好!”   此言一出,马艳艳和曲妈妈都忍不住抬头看他。   曲毅脸更红了:“我、我就是站在男、男性的角度,给个建、建议……”   曲思远盯着他看了几秒,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冲马艳艳比了个大拇指,端着早饭往楼上走去。   她踩上楼梯的瞬间,身后的王学恺摔了筷子,气冲冲地出了门。   “行了,我知道你们看我碍眼!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我走了!”   门外很快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负气出走、俗语乱用,还真挺小孩心性的。   曲思远脚步顿了下,轻叹了口气继续往楼上走。   江远路的房门没关紧,轻轻一推就开了。   她端着东西进去,江远路正对着电脑在打字,闻声转过头来看她。   “趁热再吃点吧。”她把盘子往书桌上放。   “我是真的吃不下了。”江远路笑了下,扭头看了眼铺满密密麻麻文字的电脑,意思不言而喻。   “王学……”   “和他没关系,我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江远路打断道,“真的是工作太多,忙不过来。”   “这样啊。”曲思远又枯站了一会儿,被他催着把东西端回了厨房。   说是不小心眼,一连三天,江远路都是那副不阴不阳的模样。   他态度虽然冷淡,人却又赖着不走,用马艳艳的话来说:   “归根结底,还是你哄的不到位。”   要怎么哄?   江远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软硬不吃的主。   况且,就一顿早饭没坐一起,值得生这么久的气?   马艳艳对这种情况倒是很习惯:“肯定不是因为这么点小事呀!你看你们俩,哪儿有一点在谈恋爱的感觉?人这是缺乏安全感。”   “缺乏安全感?”曲思远很有些不可置信。   马艳艳靠着椅子晃腿:“你对他要有当年对李学长一半用心,人能跟你闹?”   曲思远哑然。   ***   得知“上面的领导”要来考察,蒋永军比谁都关心。   之前的天灾,他这书记没少挨骂,家里的损失也大。如今有了新希望,于公于私都是不能放过的。   眼看日子越来越近,曲思远等人自然是认真准备,玫瑰村的人却态度却站成了极端相反的两派。   一派觉得搞什么创业是没前途的,管他什么领导别搭理就完事了;另一派则则热情满满,恨不得在村口立块牌子表明心迹。   好在觉得没前途的年轻人大部分出门打工去了,剩下阿聪奶奶等人最多也就是冷嘲热讽两句。热情满满一派留下的却都是青壮年,干起活来利索极了,山上山下好一通打扫。   甚至连曲思远新定制的路线引导图,都是他们帮忙安装的。   江远路和那史几个还邀请了不少伞客,来给基地增加人气。   专业人员飞起伞来,观赏性当然大大超过了普通的双人体验飞伞。   彩云一般的滑翔伞一顶接一顶地飘起来,有的悠然飘过红树林,有的蜻蜓一般轻掠过湖面,有的则越飞越远,真的如飞鸟一般。   蒋永军跑了一早上,满头大汗地接到来安装橱窗和喷绘的工人,大手一挥,很有些领导气势:“你们来得也太晚了,赶紧把东西都给装起来!”   工人迟疑:“……全部都装?我们老板说,有两箱是曲总私人的……”   “什么私人公家的,反正都是这次要用的!周二之前,全都要装好!”   ***   曲思远一早起来就脚不点地的忙。   那些伞客里不乏技术高超的飞行员,肯来一是给江远路、那史等人面子,二就是为了来陌生地方飞那么几趟。   有要赶着日出飞的,有要尽量长距离飞的,还有吃饱喝足想友情兼职下双飞员和漂亮女游客来场浪漫邂逅的。   是以,今天天还没亮,曲思远就被江远路喊醒了。   两人打着手电去迎接摸黑上山英国伞客托尼——这哥们花样也多,每到一处基地,就要挑个日子和太阳一起“升空”。   山风凛冽,两人借着路灯的光线让托尼签了免责协议,江远路就要回去睡觉。   曲思远一把拉住他:“就、就让他自己一个人上去飞?”   江远路慢慢扯回衣服袖子:“不然你还想陪着飞?”   “不、不是,”她凑近了压低声音,“毕竟是客人呀。”   江远路后退了一步,拉开点距离:“那我们也没让他这个点来。”   自从那天之后,他便一直是这样的态度。   不冷又不热,不远也不近。   亏得托尼的听觉和中文水平不错,那么大风声也听清了他们的话,笑嘻嘻地表示:“不要紧,你们回去,我自己可以的。”   江远路抬脚就走。   曲思远到底没这么大的心,裹紧了外套跟着托尼往停车场走。   托尼笑嘻嘻的:“美丽的姑娘陪我一起呀。”   曲思远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跟着客套:“您这样的高手能来,我觉得荣幸才是。”   托尼中文虽好,却也理解不了“荣幸”这样的词,眨巴着眼睛朝他这边伸脑袋:“融什么?”   曲思远噎了下,失笑:“就是我特别高兴、特别欢迎的意思。”   “哇哦!我的心都砰砰砰跳了!”   ……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继续往停车场走。   江远路背朝着他们往反方向走,那些嬉笑声却顺着风不断往他耳朵里灌。   像某些蒲公英属的冠毛种子,黏黏糊糊,跟了一路也没能甩脱。   ..................................................................................................................................................................................................................................................................................................... 第86章 漫天相思意(一) 大修……   七点多就又有伞客来了。   曲思远正忙得正晕头转向, 曲毅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火急火燎地问:“有、有两顶伞,越、越飘越远!都、都出村了!大家都在传, 是不是出……出事了?”   “他们在比自由飞行呀,当然是越远越好。”曲思远有些哭笑不得。   曲毅呆了呆, 也终于转惊为喜:“没、没出事就好!”   她才刚解释完, 那史又来问了:“小曲, 有两个外籍伞客的伞具出了故障,想租借咱们的伞具, 你看行不行?”   “可以呀, ”曲思远翻了仓库钥匙回来,“仓库右边的三顶都是租借用的,左边的你别动, 都是……”   那史接了钥匙就走,她还要再叮嘱两句, 又被曲毅拉住:“还、还有专家们的、的招待标准,要、要不要提高一点?”   ……   忙忙碌碌的几天很快过去,很快便到了专家来访的日子。   曲思远和江远路等人起了个大早, 提前等在山脚下。蒋永军和曲毅接待经验丰富, 还专门在路边摆了小桌, 备上了一次性湿毛巾和矿泉水。   两辆深色商务车准时在拐角处出现,稳稳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开了过来。   驻村小刘和他们咬耳朵:“前面那车是中航协的专家们,后面那车是咱们镇上的赵副镇长、李部、郭部……”   曲思远客客气气地和专家、领导们一一握手, 当先带路往降落场走去。   她虽然不是飞行员, 基地的情况却了如指掌,介绍起来也算如数家珍:“王主任您看,我们这个白鹭山海拔880米, 整体山形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180度扇形,基地的起飞坪和降落场落差700多米,建有两个起跳风场,完全符合国际一流滑翔伞训练基地标准……”   她正介绍到兴头上,身后的曲毅突然“咦”了一声。   接着,其他人也明显躁动了起来,最后连一直凝神细听的王主任和几名专家也跟着抬起了头,看向半空。   曲思远虽然百般不解,但也疑惑地抬起了头。   时近正午,太阳当空直射。   在他们头顶斜上方大约七八百米的高度,一顶樱花粉色的滑翔伞迎风招展,上面硕大的汉字清晰可见:   小江哥,别生气了!   看清那行字,曲思远脑子“嗡”的震动了起来。   这不是她前几天找广告公司定制的广告伞?   东西不是她亲自藏进仓库里的?   那史拿错了?!   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江远路,对方还维持着仰头看天的姿势,看不清表情。   空中的位伞客还是个外籍,既看不懂中文字也不知她内心所想,见不少人仰头看他,得意洋洋地使出浑身解数展示各种技巧。   粉色大伞在他们头顶来来回回的晃荡,偶尔还来个花哨的筋斗或者回环,连带着那行字也跟着迎风猎猎鼓动,仿佛一把磨钝了刃的匕首。   最先把目光从伞上挪回到曲思远身上的,是完全懵掉的刘驻村。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很想问一声:“这也是提前安排的,为了展示基地的商业价值?”   曲毅则完完全全是被惊吓到了,惊吓完,又挺羡慕江远路的。   江远路看起来比曲思远还尴尬,不再抬头望天之后,连脑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那几位留意到蒋永军和曲毅的视线,先落到江远路身上,跟着也纷纷看向曲思远。   曲思远干笑:“呵呵,这……这也是我们的经营范、范围。可以打、打广告,可以告、告白……还能拿来那个、那个道个歉……哄、哄下女朋友……各位老师要是有需求,我们免费帮忙呵呵呵呵呵……”   没等她磕磕碰碰说完,其他人就已经开始哄然大笑。   那史忍不住拍着江远路肩膀嘀咕:“哎,哥们服你!真的服你!做男人做得太成功了!”   江远路脸有些微红,瞥了曲思远一眼,没吭声。   剩下的这一路,曲思远连自己到底介绍了个什么都有点记不清了。   介绍红树林,有人插嘴说这个地方确实很适合拍婚纱,顺便打听她和江远路什么时候“拍婚纱”。   介绍橘园,全部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爱情树”和“爱情果”上,要不是行程太赶,保不齐还想找找他们的“爱情见证”牌。   介绍玫瑰村…昨天下午检查时,村口还只有曲毅新订做的写真展板,这时却已经全然变了样。   那些她叮嘱广告公司给她封装好的“哄男友道具”个个足有一米见方,不知被谁拆了出来,有橱窗贴橱窗,没橱窗就往电线杆、树干、护栏上贴。   又粉又腻,一路沿着山道向基地蔓延,喋喋不休地重复:   小江哥,别生气了!   小江哥,别生气了!   ……   曲思远:“……”   一行人全被震撼到了。   蒋永军和曲毅钦佩之余,又有些诡异地羞耻感:这城里姑娘谈恋爱,就是肉麻啊!   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那史,都目瞪口呆地悄声问江远路:“你不是……呃……那个……怀上想不认账?”   这么跪舔的女朋友,他就从来没交到过呀!   要不是还有中航协的人在,江远路简直要动手揍人了。   曲思远权当听不到,加快脚步往村里走,嘴巴不停声音越来越大:“这就是玫瑰村了,主打的也是‘爱情’主题,屋前院后的玫瑰都是有讲究的。那边那个比较常见的红玫瑰是‘花冠玫瑰’,花语是‘我深爱你’;旁边的叫‘戴安娜’,据说是戴安娜王妃喜欢的花,花语叫‘想念你是我甜蜜的痛苦’……”   背了一晚上的介绍词在她脑子里打架,仿佛漫天乱飞的蚊蝇。   好不容易走完玫瑰村,一行人终于再次坐上了车。   曲思远鸵鸟一般没敢看窗外,只隐约瞥见一溜粉色的残影。   江远路全程都在盯着窗外看,甚至都没空回头瞥她一眼。   好在最后一段路还算“清静”,想是东西不够安装到山顶。   山顶上没有字。   她现在看到字都害怕。   车停稳的瞬间,曲思远第一个跳了下去。   后车也已经停稳,王主任等人也已经开始下车。   “各位老师……”   她才刚开口,蓦然觉得手腕一暖——那手沿着手腕将她整只手都包了进去,飞速地攥了一下,松开了。   曲思远没敢回头,余光看到肇事者自她身侧走过,若无其事地接过了她的话,接下去介绍基地起飞场的情况。   若不是掌心还残留着温度,若不是他耳朵尖上还有一点儿绯闻,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山上还有不少伞客,露营的游客也有几个。   伞客们见到江远路纷纷起哄,还有人录了小视频和照片,若不是因为考察组的领导、专家们还在,估计已经来闹主角了。   白鹭山的起跳风场条件确实优越,几个专家频频点头,后续的评估会打分都不算低。   配套设施作为旅游区来说算是简陋,搞集训、考试却已经绰绰有余。   曲思远那颗悬着的心总算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实处。   ***   送走专家组,已经接近晚上9点。   曲思远喝了点酒,回房间刚冲完澡,门就被敲响了。   她拉开门,就见换了身衣服的江远路,端着碗米汤站在门口:   “曲阿姨煮了一大锅,喝了暖暖胃吧。”   “谢谢,进来坐会呀!”她捧着碗殷切地邀请。   房间其实不算太小,但曲思远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光打印机、基地的各种资料就占走了三分之一的空间。   江远路挨着书桌坐下来,看着曲思远一口一口把米汤喝完,仿佛落地生根的土豆一般。   曲思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的邀请饱含了暧昧的暗示,一时间也有些忐忑。   “今天对不起呀,我没打算闹成这样……广告公司搞错了牌子的用途,大史哥又拿错了租借的伞具……”她放下碗,犹豫着解释道,“我就是想让你开心点……”   “我知道。”   江远路看着很有分寸感,亲人的时候倒是从来不会询问。   只要她不躲,他就敢肆无忌惮地吻下去。   唇舌碰触的瞬间,她忍不住抬眼望向他——早在儿时她就发现了,江远路的瞳孔很黑,哪怕是在大太阳底下,看着都像深夜的池塘一般。   黝黑,冰冷。   许是觉察了她的走神,漆黑的池塘水泛起了一点儿不大愉悦的涟漪。   然后,啪的一声,灯就被关上了。   书桌上笔记本的屏幕亮光一下子扎眼起来,探照灯一般由下往上窥视着两人。   下一秒,屏幕也被合上了。   改造房间的时候,曲毅按着城里酒店的标准,给每个房间都安装了统一的总电源开关,但毕竟是拿老房子改装,考虑到成本和走线,总开关并不都在在床头。   曲思远住的这一间,总开关便在书桌的上方。   她自己都没用过,也完全不知道江远路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嘴唇上的湿热触感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愈加黏稠,衣摆被掀起的瞬间,微凉的手便贴着背脊伸了进去。   曲思远有些慌乱地睁着眼睛,后背的手沿着腰线一寸寸往上,仿佛某种攀爬的植物。   只是它生长速度太快,藤蔓也太过有力。   不像在攀附,倒似在索取。   她缩着肩膀往后退了退,□□的后背抵到书桌,后脑勺便碰到了墙面。   江远路的动作停了下来,嘴唇贴着她颈项,呼吸声如海潮一般。   “不拒绝吗?”   曲思远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   “什、什么?”   江远路长长地叹了口气,扶着她重新坐好,手也从她衣服里退了出来。   “傻子。”   他轻轻地说道,不知是在嫌弃她,还是自己。   逐渐适应黑暗之后,身前人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曲思远几乎是被抱着挤在墙角和书桌之间的,但因为看不见,倒感觉不到那种逼仄的暧昧。   江远路却又一次吻了过来,克制而灼热,吻一会儿便停歇很长一段时间。   昏暗的环境却很消磨人的意志力,消散掉的酒意又一次逐渐将人淹没,曲思远到底也没能抗住困意……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门也好好锁着。   人在床上,孤零零一个。   接吻鱼一样黏糊糊的男朋友仿佛春夜的露珠一般,早早的蒸发不见了。 第87章 漫天相思意(二) 重写……   曲思远下了楼, 饭桌上就江远路和曲毅两个人。   马艳艳端着盘丑兮兮的包子,一边往桌上摆一边笑道:“起得早不如起得巧,快来尝尝我做的包子。”   曲思远瞪大眼睛:“你做的包子?”   马艳艳得意地点头, 手快地给曲毅夹了一个:“给点意见。”   曲毅脸红红的,一口都没咬呢, 就直点头:“好、好吃!”   曲思远狐疑地看看马艳艳, 又看看曲毅, 最后和江远路一本正经的表情对上,立刻就没心思多管闲事了。   感情的事儿, 谁又能控制得了呢?   她磨磨蹭蹭在江远路边上坐下来, 刚咬了口包子,就听马艳艳问:“你们都刷朋友圈了吗?”   曲思远茫然:“什么?”   “我推给你们。”马艳艳豪迈地开口,语气里不乏幸灾乐祸。   曲思远狐疑地打开手机, 一连串的视频和文章咻咻咻跳出来,硕大的黑体标题简直扎瞎人眼睛:   排场!海王女老板的新欢原来是他!   脚踏数只船不算什么, 翻船无数最后还能稳住正宫才是真厉害!   八一八那个网红滑翔伞基地的狗血八点档!   被某女老板辣手染指过的那些男人……   十月末的清晨,山风吹到人身上已经有些微凉,曲思远却觉得脸颊发烫。   “这帮人不去开营销公司都可惜了, ”她硬着头皮吐槽, “就当免费给我们做广告了——干脆咱们就开个相关业务, 明码标价,还能扩大营业范围。”   马艳艳:“……”   曲毅:“……”   两人一齐哆嗦了下,再看向江远路这个“成功案例”, 又都觉得没准……销量还能不错。   许是这些八卦视频流传太广, 许是曲思远言事若神,接下来几天,还真有人不少人来买类似的服务。   有要求布置得和视频里一模一样, 打算带着人来现场给惊喜的;也有打电话来买定制视频,指明了新的展示内容和布置风格的。   这笔意外之财来的这样猝不及防,很是振奋了曲思远。   甚至不少村民都在自家院子门口开辟了广告位,墙上的牌子、门边的布旗、屋后篱笆上桩子上的吊牌……但凡想得到的地方都可以给这些爱跟风的年轻人写上各种肉麻到颤抖的话,交由曲思远统一售卖。   这一系列的同款视频上来,别说江远路别扭,那史都有些看不过去:“好家伙!就改几个字,配色都一模一样!”   效果倒是真的不错,订单源源不断,专门来打卡凑热闹的年轻人也多了不少。   江远路被围观了几次,终于扛不住回S市了。   曲思远收钱收得手软,脸皮也厚了,偶尔有人举手机拍她,还笑眯眯冲人挥手。   月末,用于搭建虚拟飞行体验馆的临时建筑材料也运上山来了,工人们叮叮当当开始搭建。   设备比建筑材料晚了几天,试营业那天对本地村民免费,还在村民中间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曲美丽是第一个试用的,连阿聪奶奶都鼓足勇气坐上去体验了一把。   老人家一把年纪了,靠着工作人员给换了坐袋才抓稳刹车绳,下来时腿都是软的。   她倒是没抱怨,甚至连旁边有嘴贱的村民嘲笑她,都没骂回去。   曲毅打算开车送她下山,被她轻推了一把:“下什么山,难得上来,我带我们豆豆到处转转。”   老人家腿脚再利索,也比不了年轻人。   她上一次登山白鹭山顶,还是七八年前。   彼时山道上都是落石,摩托想要上来都费劲。山上拉拉杂杂长着野树,茅草和荆棘足有半人高。   她自己背着篓子一步步走上来,割了半篓仙草打算给孙子孙女做烧仙草冻,花布衬衫全湿透了。   哪像现在,绿草如茵,风旗招展。停车场上停驻着汽车,游客中心坐着休憩的外地游客,小伙大姑娘跟着那几个年轻教练一对对冲出扇形起飞坪,逆风而起。   她蓦然就有点明白了小孙子的坚持,哪怕是虚拟的飞行,双脚腾空那一瞬间还是全身紧绷,但落了地,却还是忍不住回味那翱翔天际的自由瞬间。   鸟雀一般,无拘又无束。   ***   天气越来越冷之后,来飞伞和露营的普通人持续减少,玫瑰村和虚拟飞行体验馆生意倒还勉强过得去。   受灾村民们的新房也逐渐结顶了。   蒋永军家是最先搬回去的,水泥墙面都没刷白,楼上也还在继续装修,楼下就开始卖货了。   返乡潮影响下,各家各户又都热闹起来。   曲思远看着,多少有些羡慕。   正如曲毅说的,一家人嘛,就得在一起才像样子。   大年三十那天,她把基地交托给自愿赚三倍工资值班的李炜,回了趟S市。   程芸正收拾了大包小包打算下乡陪她过年,听到敲门声拉开门,眼眶都红了。   原本打包好的行李又重新拆开,各色吃食年货,曲思远甚至在里面翻到了瓶酒。   程芸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要顺便给你爸扫墓,就备了瓶他喜欢的酒。”   晚饭母女俩一起做的,三菜一汤,还包了两蒸屉饺子。   饭吃得差不多了,曲思远斟了一满杯,举起杯子冲着墙上的黑白照片道:“爸,我就先干为敬了。”仰头一口干了。   程芸意外于她突飞猛进的酒量,劝道:“在自己家呢,喝这么急干什么?”   “当然急,一会儿出去跨年呀!”   程芸有些茫然:“去、去哪儿跨年?”   “城标广场呀!”   程芸呆了呆,也端起了杯子。   城标广场跨年,听着恍如隔世。   她想说安安稳稳在家不出了,又想说咱们都喝酒了没人开车……晕乎乎着,就被曲思远催着换了衣服,半推半就地出了门。   老小区入住率高,几乎每层楼都亮着灯。   母女俩上了辆出租,不由自主地都有些沉默。   程芸是挺讲究生活的那类人,哪怕有了孩子,也要找个由头和丈夫一起过一过二人世界。逢年过节更是讲究一家团圆,每年的春节雷打不动是要一起守岁的。   曲建设开始创业之后,留给家里的时间就少了。   去城标广场跨年算是他参与得最多的活动,也是程芸最诊视的时刻。   如今物是人非,一家人再也凑不齐了。   曲思远拍拍亲妈的手背:“人总是要往前看的,爸爸要是还在,肯定也不希望你不开心。”   程芸勉强笑了下,望着车窗外倏忽而过的霓虹发呆。   家里少了一个人,仿佛完整的花瓶缺了一块。   再怎么修补,也终究无法恢复如初。 第88章 漫天相思意(三) 重写……   所谓“城标广场”大名叫马跃商贸中心, 广场正中央还专门立了个巨大的石球,石球上踏着一匹俊逸非凡的铁马,象征城市如骏马奔腾、蒸蒸日上。   可惜造型太过奇葩, 被大家嘲讽为“马上滚蛋”。   好在广场确实大,音乐喷泉和露天巨幕电子屏做得又霸气, 每年便仍有许多市民来这儿跨年。   程芸年轻时, 这也算是个特别“洋气”的活动, 现在则成了S市的老传统。   倒计时归零的瞬间,整个广场上都是欢呼声。   不少小情侣抱一起激情热吻, 也有对着镜头大喊大叫的。   曲思远拉着程芸拍了不少照片, 一股脑往朋友圈发,营销号刷屏似的。   惹得马艳艳都忍不住吐槽:“人家是晒娃狂魔,你这是晒妈狂魔?”   曲思远回了个“滚”字, 继续亲亲热热地拉着亲妈去挤广场西面的夜市,甚至还拉她进迷你ktv自助唱歌机里对唱。   程芸总算来了点兴致, 主动选了几首歌,戴上了耳机,拿起了话筒。   曲思远压根唱不来她那些怀旧老歌, 哼哼唧唧地跟着瞎唱, 完完全全是添乱。   ……   半小时下来, 程芸嫌弃得不行:“不唱了不唱了,满耳朵都是你那个破锣嗓子,一点儿没遗传到你爸爸的音乐细胞。”   “我嗓子怎么了?我这叫女低音。”   “人家蔡琴那种才是女低音, 你这……”   ……   两人正怼得欢, 前面的人影却蓦然朝着她们这边急迈了两步,不偏不倚地挡住了去路。   曲思远蹙着眉抬起头,话到了嘴边, 陡然愣住:“小江哥,你怎么在这儿?”   江远路穿了一身黑,除了一张冻得发白的脸,几乎要整个淹没在黑夜里。   “来这儿还能做什么?”他声音有些哑,似乎在室外呆了挺久的,手里的手机一个劲振动,被他一把按掉。   跨年?   一个人来这个“滚蛋广场”跨年?   曲思远不由自主往四周张望了下,确确实实只有江远路一个人。   程芸轻扯了她袖子一下,客气道:“江总,您新年好呀。”许是因为之前“债主”的印象,对着他,程芸总有些惶恐。   江远路不大自在地扯出笑容:“阿姨,您太客气了,喊我小江就行。”   “那哪儿行……”   “嗡嗡嗡嗡——”   手机铃不合时宜地又响了起来。   江远路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   他往角落走了两步,这才接起。   霍见深在那头醉醺醺地问:“找着没有?我跟你说这么多人哪儿这么巧就能找着,没准人发完朋友圈就走了……”   “找着了。”江原路说完,“啪”的挂掉。   挂了电话,江远路更没走的意思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逛了起来。   程芸犹疑地看了他好几次,每每和他目光撞上,对方便沉稳地回以微笑。   温和礼貌,又不卑不亢的。   程芸于是又和女儿咬耳朵:“怎么好意思让他陪着我们逛?”   曲思远含糊着“嗯”了一声,提醒江远路:“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吗?”   “我回去也是一个人,”江远路顿了顿,抬眼看她,“不如再陪你们逛会,正好顺路送你们回去。”   我们俩住处方向完全相反,顺个鬼的路啊!   曲思远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程芸天生性格软,听他这么说了,说什么都不肯继续逛了,生怕耽误了人时间。   江远路便把车开了过来,曲思远才挤上后座,便陪程芸推了一把:“你坐前面陪江总聊聊天——还真当人是司机了?”   曲思远无奈地下了车,重新钻到副驾驶室坐好。   江远路冲着后视镜里的程芸微笑了下,发动车子。   南方冬天湿冷,出门时还是只是风里带着点湿气,现在却隐隐有股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车子才刚到小区楼下,细碎的小雨便开始飘落。   程芸下了车,客客气气地邀请江远路:“要不要上楼喝杯茶?”   江远路瞥了眼站在程芸身后直摇头的曲思远,点头:“那就麻烦阿姨了。”   曲思远:“……”   程芸泡茶是很讲究的,薄壁白瓷盖碗配绿茶,茶点则是红白相间的芸豆卷。   江远路看了朋友圈才抛下霍见深等人赶来广场附近的,晚饭都没吃完,一口点心下肚,肠胃更空了。   曲思远见他端着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啜着,完全没要走的意思,心里也有点着急,含蓄提醒道:“一会儿雨会不会更大啊?”   江远路抬眼看她,她眨巴眼睛,无声道:咱们的事儿,我妈还不知道!   见他还是毫无反应,曲思远只得站起身:“时间也不早了,小江哥我送你下去吧。”   “远远,”程芸嗔怪,“怎么能这么没礼貌!”   “哎,我就是实话实话,假客气半天还耽误人回家算什么礼貌嘛——对吧,小江哥?”   江远路放下杯子,没什么表情的“嗯”了一声,也跟着站起身。   程芸将两人送到门口,便被曲思远阻止了:“哎呀,你身体不好别下来了,我们年轻人一起还更自在。”   程芸只得浅笑着看女儿把门阖上。   楼道的感应灯很快暗了下去,曲思远使劲跺了一脚,笑道:“这灯特省电,反应慢、持续时间还短。”   江远路没接腔,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她当然也知道自己刚才有些“绝情”——但程芸都还不知道她“谈恋爱”了,贸贸然就见家长,进度条也拉太快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   感应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衬得发黄的墙壁都有些阴森狰狞。   江远路的车就停在楼道外的临时车位上。   曲思远撑着伞送他上车,江远路跟着走了两步,偏头瞥了眼楼上。   曲家阳台玻璃门紧闭,窗帘却只半拉着,程芸纤细的身影隐约可见。   江远路脚步顿了下,喊住曲思远:“远远。”   她“啊?”了一声,茫然地回过头:“怎么了?”   他抬手接过她手里的雨伞,另一手落到她肩膀上,那句“为什么要瞒着你妈”到了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怎么了?”曲思远空着手,仰头看着他。   他垂着眼皮,视线不知落在哪里,无端地显得有点落寞。   “我妈这人胆子特小……”曲思远偏开视线,犹豫着解释道,“突然一下子我怕她……”   “我知道,我也没怪你。”江远路打断她,看着她那副犹疑忐忑的模样,又忍不住俯身去吻她有些微凉的嘴唇。   曲思远吓了一跳,想要推开他看一眼自家的阳台。   江远路却吻得更凶,近乎于噬咬。   挣扎间,雨伞也落到了地上,被风吹得直颤。   曲思远手都按在他肩膀上了,蓦然想起马艳艳那句有关安全感的论调,心陡然又软了下来。   男人的肩膀宽厚而坚硬,叫雨水淋湿后更似岩石一般冰冷。   她被迫微仰着头,眼睛被雨水刺激得看不清眼前的人脸,那热烈到凶悍的唇舌却依旧固执地与她纠缠。   算了——   她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微踮起脚,安慰似地回搂住他脖子。   夜雨萧瑟,那吻却又逐渐变得温柔。   仿佛初春拂过迎春花枝的轻风,又仿佛掠过池塘水面的蜻蜓翅膀。曲思远的心,便也轻颤着,荡开了一圈一圈带点哀愁和懊恼的涟漪。   ***   曲思远湿哒哒的回到楼上,程芸还没睡,客厅的残茶和点心也都没收拾。   她一边故作轻松地说了句“伞差点给风吹跑了,淋了我一身”,一边抽了条毛巾擦湿掉的头发。   程芸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有点出血的嘴唇:“你和江总……”   果然看到了!   曲思远有些尴尬道:“你都看到了?”   程芸不答,只是伸手来抱她。   曲思远回抱住她,心里也有点吃不准亲妈的反应——她早就成年了,难道亲妈有透视眼,一眼就看出自己理不清感情?   程芸抱了她一会儿,自己又给松开了,“怎么还瞒着妈妈?”   “没、没有啊——”曲思远松了口气,又有些遗憾,敷衍着解释道“就是觉得还没到见家长的程度嘛。我们在一块也没多久。”   程芸“哦”了一声,一副心思深重的模样,半晌才问:“那不请人来家里吃饭?”   “吃、吃饭?”曲思远噎了下。   “不合适吗?”程芸软软地问,眼神里却满是担忧。   曲思远沉默了会,勉强笑道:“合适的呀。” 第89章 漫天相思意(四) 重写……   江远路隔天一早就来拜年了。   来了还不算, 还楼上楼下足足搬了三趟拜年礼。   海鲜大礼包、整条的烟熏火腿……把小小的客厅塞得满当当的,几乎没下脚的地方。   程芸明显有些吓到,半晌才推拒道:“江总, 您不用这么客气的——”   “就是一点年货,”江远路换上曲思远拎过来的拖鞋, “您是我和远远的长辈, 喊我小江就行。”   他把长辈两个字咬得有些重, 脸上也带着点压抑着的紧张。   程芸看了眼冲着自己讨好笑着的曲思远,讷讷难言, 除了微笑……也只剩下微笑。   来了客人, 当然是要好好准备午饭的。   江远路抢着系上围裙,狠狠地露了一手厨艺。   红烧肘子、清蒸海鱼、虫草花老鸭煲、羊肉炖白萝卜汤……几乎一顿饭就把冰箱掏空了,小饭桌摆得满满当当的, 热气蒸腾得人脸都红通通的。   程芸却没什么胃口,脸上的笑容也始终都是淡淡的。   连曲思远都忍不住提醒:“妈你多吃两口, 这鸡汤他炖了好久呢。”   程芸“嗯”了一声,抬头面对江远路时,心里又梗跟着似的有点笑不出来了。   她不是那种爱窥探儿女隐私的女儿, 但也记得女儿经常挂在嘴边的“李浩然”学长。   光提起那个名字, 女孩子眼睛里都发着光——校园时代的纯粹感情, 这么容易就变质转移了?   难道不是……   吃完饭,江远路起身要去洗碗。   曲思远赶紧拉住他:“我来吧,你忙了半天, 休息会。”   江远路被她硬按在沙发上, 和程芸大眼瞪小眼地坐着。   江远路最先熬不住,努力找话题:“阿姨玩牌吗?”   程芸有些无奈:“咱们两个人,玩不了吧?”   “等远远……”   “远远不会玩牌, ”程芸柔声打断他,“你不知道吗?”   江远路:“……”   曲思远洗完碗出来,就见两人毫无交流地坐沙发两头看电视。   就连播到广告,两人都不带眨巴眼睛的。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本着团结靠游戏,游戏得传统的原则,翻了积灰的麻将出来:“三缺一呀,我去楼上喊秦姨?”   程芸摇头:“她家今天吃团圆饭,大过年的你别去添乱。”   曲思远撇撇嘴,“那不然……”   “我昨晚没睡好,困得厉害。”程芸打了个哈欠,满是歉意地看向江远路,“不好意思呀。”   “阿姨休息要紧,我一会儿也还得去公司一趟。”江远路也跟着站起身。   他个子这样高,低着头站在这个逼仄的小客厅里,总给曲思远一种局促卑微的错觉。   时空仿佛倒转,站在她面前的又成了那个跑得满头大汗的沉默少年。   午后出了点太阳,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楼梯往下走,江远路突然问:“阿姨……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怎么可能!”曲思远立刻摇头,“她成天夸你年轻有为,恨不得我是她抱错的。”   江远路沉默。   临上车,江远路忍不住伸臂抱她。   曲思远下意识就要回头去看阳台,想起程芸已经知情,便忍不住张臂回拥住他。   “真的,你肯定是想多了。”   江远路将脸埋进了她颈窝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声音里满是疲惫和茫然。   曲思远恍惚觉得身前的是什么大型的负伤动物,鬃毛坚硬,却因为看不清方向而不得不寻求弱小人类的庇护。   而她这个渺小的人类,却怂得不行,只会被人推着往前走。   一步一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终点在哪个位置,哪种程度。   “你现在回公司……还有其他员工在吗?”   “没有。”江远路松开她,“我那房子里一个人没有,算什么家,不去公司也没地方去。”   曲思远:“……”   引擎声沉闷响起,仿佛蛰伏地底的雷声。   曲思远望着车窗里那孤单的身影,只觉这雷声似乎也循着双腿爬入了她的血液、骨骼之中,震颤四肢百骸,动一下都疼。   她犹豫着道:“要不然,你晚上住我家……”   “你觉得合适吗?”江远路干脆地打断。   曲思远答不出来。   这要换成电视剧,她就应该不顾一切地上车表示:“那我陪你一起去。”   可惜,她家里还有个眼巴巴等着的妈。   而且,这个时候跟人走,走哪儿去?   私奔?开房?   成年人谈恋爱,不至于,没到这个程度……   江远路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没什么精神地笑了下,踩下油门呼啸而去。   曲思远很有些自我厌弃,推开家门,程芸正靠着沙发抹眼泪。   曲思远心更累了:“妈妈,你怎么了?”   “没事,沙子迷了下眼睛。”程芸起身要回屋。   “屋子里哪儿来的沙子,”曲思远拦住她,“到底怎么了?”   程芸抿着嘴巴,半晌才道:“你……你喜欢江远路吗?”   曲思远愣住。   喜欢吗?   江远路垂着头的模样又一次浮现在眼前,明明只是个幻影,却揪得她心脏都有些发疼。   “我……”   程芸却误解了她的沉默:“都是妈妈没用……害得你连谈恋爱都不自由,你既然不喜欢他,咱们就早点说清楚,攒够了钱就还给他,基地也上了正轨,他要是愿意要公司……”   “妈——”   曲思远打断她,反驳道:“我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和他在一起?当然是喜欢,才会觉得心疼啊。”   话说完,她自己也呆了下,却又陡然松了口气。   一直迷雾般笼罩在眼前的谜团也变得清晰了——马艳艳猜错了,连她自己也搞错了。   不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这样患得患失,怎么会这样牵肠挂肚呢?   她沉浸在自己妄想出来的爱情完美花园里太久了,连自己脚下早就长出了根须都不知,只一味地对着虚空懊恼无法把自己埋进土里去。   殊不知,有些植物压根就不需要土壤。   窗外的雨仍旧淋漓地下着,雨滴溅得窗台上满是水渍。   她往前一步,揽住程芸,“真的不骗你,你闺女好不容易谈个恋爱,开心点,给我点信心嘛。”   “而且,”她顿了顿,把脸埋进母亲温热柔软的颈窝里,藏住自己快要抑制不住的眼泪,“你看那电视剧里那种强取豪夺的恶霸总裁,有来家里给人做饭的吗?”   程芸虽然还有些疑虑,到底没忍住笑意,抬手在她背上轻拍了两下:“没个正经的。” 第90章 漫天相思意(五) 正文完……   哄睡了程芸, 曲思远躺床上半天没睡着。   她掏了手机出来试编辑了半天短信,最后干脆爬起身下楼。   大年初一街上没什么人,洗车店也几乎都关了。   她爬上脏兮兮的小五菱, 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科创园冷冷清清的,雁巡所在的楼层就更冷清了, 走廊灯都没开, 只一点天光从落地窗进来, 照着大开的玻璃门仿佛蒙上了一层微尘。   曲思远迈步进去,转过拐角就看到了靠在躺椅上发呆的江远路。   ——他还穿着之前的衣服, 连头发上被风吹翘的一撮头发都维持着扬起的状态。   她蹑手蹑脚地往里走了几步, 他身后的机器人先亮起了灯,嗡的转了下头。   江远路抬起头,就见她跟只猫似的弓着背缩着肩。   “你怎么来了?”他平直的嘴角微翘了下, 很快又重新拉平。   “家里无聊,”曲思远若无其事地放下抬起的腿, “想找你一起出去玩。”   江远路坐起身:“那你想去哪儿?”   曲思远晃了晃车钥匙:“去吃饭呀。”   曲思远的车就停在楼下临时车位上,短短几步路,两人都被淋得湿了肩膀。   她发动车子往外开去, 颇有些愈来愈荒凉的感觉。   江远路蹙眉:“不是要去吃饭?”   “是啊”, 她语气自然, “带你去我们学校附近的网红店。”   江远路对吃什么网红店没半点兴趣,但难得女朋友主动要出去“约会”,他当然是要配合的。   一直等车开到了大学城, 他才有点真心的“好奇”:“到底要去哪儿?”   曲思远停好车, 拉他下车。   “来就是了。”   学校早就放假了,校门外的店铺也基本都关门了,梧桐树落完了叶子, 光秃秃的向天空伸着手臂一般的枝桠。   曲思远一手撑着伞,拉着他往小巷子里钻得飞快。   看着破败的小巷子也的确别有洞天,一路走到底,竟然藏着好几家开门营业的小店铺,甚至还有家简陋版的主题餐厅。   曲思远当先推开门,江远路跟着进去。   店里只有三张餐桌,一张还被老板征用了在那挑拣咖啡豆。   “老板,要个双人情侣餐,加份提拉米苏。”   曲思远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脸红。   江远路这时也注意到了,这地方似乎是为小情侣们约会准备的——虽然只有三张桌子,每张都用绿植与书架隔开,连桌上的餐牌都是心形的。   老板起身去后厨,曲思远往他这边挨了挨,小声解释道:“这个甜点是我们这儿大学城的著名传说,据说一起吃过,毕业就不会分手。”   江远路看着她溜圆黑亮的眼睛,那句“你看我们谁像没毕业的”在肚子里滚了好几圈,最终也没说出来。   小餐厅没什么高级食材,所谓双人餐也就是一个水果披萨、一份卖相普通的牛排,一个零食拼盘,再加两杯果汁。   那个传的神乎其乎的提拉米苏味道倒是不错的,只是体积实在太小,一勺子下去,就少了三分之一。   他嚼着满口冰凉的可可香,心脏也仿佛灌满了奶油:“为什么吃了这个就不会分手?”   “传说二战爆发的时候,一个意大利士兵要出征了,妻子想要给他准备送行的点心,可家里实在太穷了,妻子就只好把家里仅剩下的食物都找出来,做成了这道提拉米苏。”曲思远似乎准备了很久,仿佛背诵一般解释道,“Tiramisu,也就是‘带我走’的意思。”   江远路被文科生丰富的共情能力所震撼,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二战时候的意大利,那不是法西斯吗?”   曲思远:“……”   他努力抑制住翘起的嘴角,幽幽地评价道:“原来文科生的历史,也并不都很好。”   曲思远有点忘了后来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两人又是怎么出的那家店。   学生时代关于爱情的幻想,也似乎随着“校园甜品传说”的破灭而彻底烟消云散。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失落之余,倒也有些释然。   既然初恋男神可能是个人渣,幻想中的美好恋爱也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一个营销出来的甜品故事被揭破,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那天傍晚的冬雨实在太大,哪怕撑着伞、坐进了车里,也躲不开噼噼啪啪犹如鼓点的落雨声。   巷子口的积水几乎漫过了半个轮胎,坐在驾驶座上一点点将车挪出去之后,曲思远忍不住看了眼副驾上情绪有些低落的江远路——他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幽默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鬼使神差的,她右脚点着刹车,探头过去在他唇角轻吻了下。   车窗上微蜷着的人影果然马上绷直了,不由自主地回应了几秒钟之后,他又吼:“你车都没刹死!不要命了!”   ……   ***   正月初七是法定春节假期结束的日子,也是一年一度的2月14日情人节。   曲思远早早收拾好了行礼,搭江远路的车回了峒乡。   大小老板虽然缺席不在,这个春节的生意却着实不错,连带着村民们也信心大增。   阿聪更是天天跟着江远路后头嚷嚷着要拜师,继续考证当带飞员。   4月初,全国滑翔伞C级考核班的学员陆续进村训练,十几天的培训时间虽然不长,航管中心的几位带队主任对这里的地形条件颇为满意。   颁发完证书,干脆把国家滑翔伞队的队员也拉来集训了几天。   基地的带飞体验生意自然是受到些影响的,但能得到官方背书,也算是很大的收获了。   来野飞的专业伞客明显多了起来,七百多米的高度差总算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各种花样技巧层出不穷,引得小主播们频频来踩点拍“大神”。   江远路作为白鹭山基地的“初代大神”,又是上过热搜的,而且还能“用钱买到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吸引的目光自然是最多的。   甚至有漂亮的小妹妹专门长途奔波赶来偶遇,偶遇完了还要求花钱求带飞,带飞结束——也就是滑翔伞降落的时候,是最容易被揩油的时候。   这些小姑娘胆子都极大,一点技巧都不会还敢在降落时候故意往教练身上倒。   江远路技术好,体格也好,倒没受过伤。   但带飞用的双人伞具可就没这么幸运了,挂破伞衣,扯断伞绳那都是常有的事儿。   曲思远说不清是心疼伞还是不爽自家男人被揩油,劝江远路道:“你公司又忙,基地现在的带飞教练也够了,就不用老是亲自接客……啊呸,亲自接活了吧。”   江远路嘴角又有点绷不住想要翘起来,正正经经点完头,当晚就在公司群里大发红包。   曲思远于是又被“老板娘吃醋了,老板在群里狂撒红包~”“希望老板娘每天都吃个醋!”等等配文诡异的大额红包截图给刷屏了。   “你要觉得开心,不能直接把红包发给我吗?”曲思远简直要灵魂叩问。   江远路倒是挺淡定的:“在你面前秀恩爱,不就跟左手握右手一样?”   曲思远:“……”   五一刚过不久,驻村小刘神神秘秘地上山来“透露内部消息”。   “知道高速路环线吧?原来的几个方案一直是不过峒乡的,但咱们书记和镇长之前不是把白鹭村这两年的变化跟县领导做了个汇报嘛。县里很重视,就在招商推介会上重点推荐了峒乡,今天早上刚签下一个60多亿的大项目,要在咱们这儿山脚下建一个特色文旅小镇,县里给的承诺就是高速路过境,另开再两条旅游巴士专线!”   曲思远愣了下,反问:“高速路环线要能过峒乡,那去县城火车站不就半小时的事儿?”   “何止是县城,盘山公路全给修成隧道,去市政府都不用1小时!”   江远路倒是挺冷静的:“你们县里去年一年,也没几个像样的大项目落地吧?”   小刘笑得很有自信:“今年不同了呀——咱们搁开别的不说,白鹭山的名气,比市里新搞的邮轮港项目还大,这就是网红经济!”   内部消息一经传播,很快就不再“内部”了。   整个小镇都有些躁动,征迁工作启动后,连远在S市的霍见深都闻到了“潮起”的味道。   “看走眼了啊——”霍少爷隔着电波跟江远路吐槽,“我哥早上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问我为什么就收了你那200万‘借款’,那本来应该是我的干股。”   “我早说了你没眼光。”   “跟你说真的,你们小夫妻俩就不打算融资扩大经营?那个文旅小镇那么近,半个湖都包走了,你们就不打算把山脚下那水库也一起利用下,搞个水上乐园什么的?”   “她没兴趣。”江远路干脆的拒绝。   “怎么就没兴趣了,她没兴趣我有兴趣啊!”霍见深提高声音,“你们不做,我就真打算做了,以后别说兄弟吃肉不给你喝汤。这就是个蹭客流的事儿,那个湖连着红树林,搞文旅小镇那厮压根没办法搞水上项目的,水库就不同了,又不是水源地……”   霍见深巴拉巴拉说了一通,江远路却被不远处的跑得飞快的人影吸引了注意力。   他已经很久没见曲思远那么狼狈了,头发乱糟糟的,脚上还穿着拖鞋,显然是午睡刚醒。   “去哪儿”江远路一把拉住她。   曲思远被惯性冲得直扑进他怀里:“艳、艳艳……不是,小毅哥,去小毅哥家!”   “他怎么了?”   “边走边说!”曲思远拽着他往曲毅家跑。   两人还没到门口呢,就见曲毅跟扶太后似的扶着马艳艳从屋里出来,曲妈妈拎个小包,也是一脸焦急的样子。   马艳艳见了曲思远,露齿一笑:“没事,就轻轻摔了一下,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你们别紧张。”   江远路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两人的地下恋情彻底暴露了?曲妈妈不是不喜欢马艳艳那些乱七八糟的情史吗?这是真情感动父母了?   一直他被曲思远催着发动了车子,曲毅一边扶马艳艳,一边结结巴巴哄她:“你、你乖一点,还、还是要去检查下的,刚、刚怀孕头几个月,容、容易不稳定……”   江远路的手抖了下,一切都明了了。   他看着前面蜿蜒漫长的盘山公路,一时间不知应该恭喜他们进展迅速,还是先可怜自己落后叫人赶超。   初夏山风熏人,空气里都是暖意。   偶有鸟雀掠过车顶,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车过水库岸边,萍蓬草与荇菜已经开出了金黄色的小花,亭亭地立在水面上,仿佛一簇簇燃起的火苗。   一切,都是这样的生机盎然。   (正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