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参商》作者:梦溪石   文案:   他有四个不孝徒弟,如今个个功成名就,开宗立派。   尴尬的是,这四人以前都是被他逐出师门才自立门户的。   某日,他遭逢意外,修为尽失,朝不保夕,流落到三徒弟的地盘上。   怎么办?急,在线等。   山海可平,昼夜可泯。   惟你,不可多得,不愿舍弃。   师父和徒弟不得不说的故事,年下,he   cp:从前严于律己严于待人严师严父现在看破红尘豁达潇洒连敌人都爱恨交加的受vs由道入魔白天仙风道骨晚上铁石心肠正邪不分的精神分裂攻(大徒弟)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九方长明,云未思 ┃ 配角:徒弟们,对手们,朋友们,路人们   一句话简介:师父和徒弟不得不说的故事   立意:一代天骄遭逢巨变从头开始,身残志坚以智破难感化孽徒 作品简评:昔年天下第一人九方长明遭逢变故,修为尽失,世人皆以为他早已死了。但是他却经历重重磨难后活了下来。他膝下曾有四名弟子,如今个个出类拔萃,功成名就。唯独一点美中不足,那就是这四人当年都与他闹翻,被他逐出师门,而长明重回人间之后,就流落到其中一个暴虐嗜杀的徒弟的地盘上……本文情节曲折,作者创作手法纯熟,文章中经常有意想不到之处,却又会在本以为沉重之处多有诙谐戏谑,读来流畅舒服,令人手不释卷。 第1卷 归来依旧风华盛 序章   万神山。   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巨大气旋从深不见底的天坑往外蔓延,如同血盆大口,张嘴便要将万物吞噬。   所有人不得不以灵力或神兵稳住身形,修为稍弱者立时被狂风刮走,嚎叫中不知去向,幸存者则竭力想要看清混沌中的景象。   饶是浑天蒙地的气旋砂石,也掩盖不住黑色雾气像喷泉一般从巨坑冒出,又涌向外头。   但,这些嚣张跋扈的黑雾,如困笼猛兽,只能在有限范围内反复扑腾。   不远处由点而线,连成一个荧荧红光的圈,恰好将黑雾拢在里面,不让其越雷池半步。   比起黑雾,红光柔弱闪闪,时明时暗。   却始终不灭。   六个人,分立红圈六处。   或双手结印,或手持兵器,周身形成一片澎湃白光,与黑雾相持不下。   此六人,俱是当世顶尖高手,宗师中的宗师,世人可望不可即的巅峰。   任何一人,都具备了羽化成仙,白日飞升的修为。   然而现在,他们其中有人眉头紧锁,有人额头沁汗。   每人身前悬空的烛火,也都摇曳不定,明灭闪烁。   红圈外围,帮忙筑阵的人同样紧张。   “这六合烛天阵不会出问题吧,我怎么看东南角的光有点弱?”   “应该不会,那是昆仑剑宗宗主任海山,如果他也顶不住,我们这些人一样不济事!”   “希望他们能将深渊彻底封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关系天下苍生的一场战役。   深渊结界一旦彻底破碎,所有妖魔将突破封印倾巢而出,人间从此不复。   只有六合烛天阵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前提是,一个人都不能出错。   轰隆!   轰隆隆!   地面震颤,山石崩塌。   “怎么回事!”   “任宗主!任海山那边!”   在外围苦苦支撑的人眼尖瞅见任海山周身光芒忽而暴涨,又瞬间黯淡。   下一刻,他的身形就被流风也似的黑雾吞没,快得来不及让人作出任何反应。   失去了一角的六合烛天阵瞬间摇摇欲坠,行将崩塌。   “不好!独孤家主那边也支撑不住了!”   “掌门,戚真人的阵角崩塌了!”   六个角的灯一盏接一盏灭掉。   红光也延绵黯淡下去。   最后只剩下一盏灯!   烛火大盛!   红光骤起!   “是九方尊主的灯!”   “他能撑住吗!”   “快,我们上去帮忙!”   “把六个角都稳住!”   “来不及了……啊!!!”   咆哮瞬间被狂风吹散!   黑雾陡然爆开,弥漫四散,犹如无数只触手迅速延伸至地面,没了禁锢的妖魔们争相恐后往外窜逃。   日月无光,天地失色!   黑雾之中,那硕果仅存,寄予无数人希望的烛火微光颤颤。   唯一的坚守,注定历尽艰难痛苦熬尽心血精神。   那是世间最长的一刻钟。   没有人知道,唯一的那个持阵人在支撑本该由六人驻守的阵法时是何等压力。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是否还保持清醒的神智。   九方,这个素来被认为修为绝顶的天下第一宗师,平日里固然行事飘忽,被儒释道甚至魔门的人多有诟病指责,几番风波动荡,皆与之有关。   但此刻,没有人不希望他活着,甚至活得好好的。   六合烛天阵,只剩下这一盏——   烛火!   倏然熄灭!   铺天盖地,黑暗吞噬了一切。   所有生灵,未闻声息。   尸山骸骨,顷刻不存。   万神山一战,以修士惨败为终。   深渊之门自此洞开,妖魔尽出,广布人间,万神山亦因此成为两界通道。   世人谓之,九重渊。 序章二   五十年后。   张暮。   这个名字和资质就像他的门派一样普通。   十岁入道门,至今二十余载,说好听点是按部就班脚踏实地,说难听点——   就是一无所成。   本门武学修行遵循道法,以长枪和双刃为兵器,张暮在入门时选了长枪,但他的枪法也止步于第五重,连第六重都上不去。   而门中天分高的弟子,已经突破了第八重,以气合枪,所向披靡。   张暮知道自己的短处,但他无力改变现状。   天赋与生俱来,这是最大的绝望。   如果安于现状,过个两三年,成亲生子,他可以在门派脚下买几亩田地,耕读传家,若是儿女有天分,还能近水楼台,送他们入本门拜师。   但张暮内心深处,隐隐有些不甘心。   如果天赋异禀,谁愿泯然众人,埋没此生?   思来想去,左右纠结,两三年过去。   当他的大师兄突破第九重枪法时,张暮终于决定放手一搏。   他启程离开门派,以历练为名辞别师长,前往黄泉。   生死两界皆茫茫,阴都夜台渡怨灵。   黄泉不是死亡归宿,但比死亡还要更令人恐惧。   传说此处阴阳混沌,亡魂渺渺,无白昼黑夜之分,误入此地之人,只有两个结局。   要么一去不归,要么在生死之间突破心障,更上一层楼。   但后者寥寥无几,几百年也未见得能出一个,前者却是层出不穷。   有误闯其中的修行者和普通人,也有像张暮这样破釜沉舟的。   其中大部分人,都没能再从黄泉离开。   在西南的最西南,有一条灰河。   河水泛灰,不知何物其中,终年雾气不散,越溯流而上,迷雾愈浓,最终令人迷失方向,不知所踪。   传闻中,河流的源头,就是黄泉。   张暮正是抱着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沿着这条河流,进入了迷雾世界。   古怪迷雾如同结界,隔绝阳光,也隔绝一切生机。   他在遇到第一道危险时就后悔了。   所幸,求生本能令他关键时刻突破第六重枪法,最终捡回一条命。   出是出不去了,只能继续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在混沌世界中转悠多久,从起初细心留意路线和危险,到后来一次次死里逃生,唯独凭着股求生的欲望苦苦支撑。   此刻他跟同伴躲到这块巨石后面,企求片刻安宁。   同伴是他在黄泉里结识的,对方分别来自几个小门派,同样是进来历练的。   中途有人死了,又有新的人加入,如今拢共七八人左右。   半个时辰前,他们被无数妖魔恶灵追赶,它们或觊觎人类的躯壳,想趁机夺舍,或许久未曾尝到人肉的甘美,希望一饱口福,张暮等人费尽全力也只能将它们稍稍驱离。   “怎么办!那些东西很快又会追上来的,我不想死在这里啊!”   一名女弟子带着哭腔,在张暮耳边小声啜泣。   他们这几个人,天分不高,亦非师门长辈最瞩目的弟子,只能抱着必死之心进来一搏,但终归还是想活下来的。   女弟子姿色不差,同行有倾慕者立时出声安慰。   还有几人小声商量对策。   人群之中,只有一个人是永远沉默的。   张暮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   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看不出年纪,看不出容貌。   其他人都不大愿意和他坐在一起,离他最近的反而是张暮。   张暮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知道他们有一次在密林幻境中迷失方向,差点全军覆没,是这人把他们带出危险。   但此人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不清,名字来历一问三不知,有时候还会自相矛盾,除了对这里地形熟悉,似乎也没什么身手可言。   久而久之,旁人都不愿意与他相处,背地里都喊哑巴。   唯独张暮帮他疗伤,偶尔还能说上一两句话。   “道友,你知道这里还有别的退路吗?”张暮问道。   蓬头垢面之下,他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只能以道友称呼。   哑巴手里抓着刻刀和木雕,低头全神贯注,压根就没听见张暮的话。   张暮等了片刻不见回应,无奈收回目光,另想法子。   逃,是逃不成了,他们一行人早已力竭。   战,只怕刚拒猛虎,又引新狼,最后所有人都成为恶鬼的盘中餐。   躲,此处四面透风,无处藏身,能躲哪儿去?   黄泉中的沙漠戈壁,看似与外头没有不同,实则那吹进洞窟里的风阴冷入骨,犹如寒冰化为利刃,一刀刀在身上凌迟,四周鬼哭狼嚎远比阳间可怖百倍,便是连他身边见过世面的同伴,都咬紧牙关强忍恐惧。   寒风送来恶灵的讯息。   它们循着人类的气味悄然接近,与他们的距离正在一点点缩减。   “那些恶鬼会不会是他引来的?”   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   张暮抬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旁边的人身上,不由愕然。   “我方才就想说了,我们在黄泉里走了这么久,也没见过这么凶猛的灵煞,就是把他带上之后,怪事才开始发生的!”   “照我看,那些东西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他走了说不定我们反而平安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哑巴的归宿已经安排好了。   之所以没有一个人最后下定论,是因为他们在等张暮做出决定。   张暮是他们之中身手修为最高的人。   没有张暮发话,他们尚有一丝顾忌。   哑巴恍若未闻,兀自低头刻着他的小木雕,一刀一刀,划在木头上。   像是在雕一只鸟。   脑海里的念头一晃而过,张暮没细想。   这人跟他们萍水相逢,虽说有救命之恩,但带他走了这么久,也算报恩了。   更何况黄泉里朝生暮死见惯不惊,一路走来也早就习惯了。   把哑巴扔出去当作是诱饵,也许能让他们彻底脱身。   就算不能,也能为他们争取更多逃跑的时间。   反正非亲非故,于他们而言也没有损失。   但——   毕竟是一条人命。   呼啸声带来的腥气越来越重,所有人经历过跟恶灵缠斗的恐惧,脸上不禁流露出来。   他们不得不一步步往后方撤退。   张暮不自觉咽下口水。   手心开始沁出汗,长枪被握住的地方都变得湿滑。   张暮看向哑巴。   “道友你——”   哑巴忽然抬起头。   “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张暮欲言又止,时间容不得多说两句,他拽起人就走,为众人断后。   但危险来得是如此之快之迅猛!   腥气挟着阴冷的风呼啸席卷而来,恶灵邪魅蒙混其中,灰雾黄沙里张牙舞爪,在晨曦将明未明的天色中显露狰狞身形,却又若隐若现,越发增添人心恐惧。   偏生昏暗微光之中,鬼魅迷雾无法看清,所有人只能凭借对腥气的辨识往反方向逃。   忽然间,迷雾中一团旋风陡然增大,形似枯爪的指掌从中伸出,抓向张暮的后领!   张暮似有所觉,蓦地回身出枪!   长枪层层旋转递进,蓝光骤然闪现,点点凝聚成团,又在半空须臾绽放。   蓝色莲花温柔美丽,蛊惑人心,若因此沉迷它的美丽,就会在不知不觉中为其绞杀!   这是张暮新近悟出的枪法第七重。   他曾凭借这一手在黄泉里打败过不少强敌。   但他似乎忘了,对面不是生灵,不会为表象所迷惑。   蓝色莲花形成的屏障轻而易举被突破,凶猛鬼魅扑杀过来,血盆大口腥气四溢。   张暮亲眼见过同伴被这种鬼魅吞噬,黑气过后,皮肉无存,唯有一堆骸骨七零八落,着实令人头皮发麻。   而此刻,他也即将成为黄泉中无数尸骸之一,也许若干年后,冤魂不散,他无法升天,无法入地,只能在黄泉里日复一日,成为同样吞噬旅人的恶灵鬼魅。   不!   他不想死!   他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为的就是付出能有回报,哪怕千辛万苦,最终也能逃出生天,出人头地!   他不能栽在这里,功亏一篑!   张暮不自觉睁大眼睛,本能作出身体最诚实的反应。   那一瞬间,所有迟疑不忍都化为对性命的私心。   他攥住哑巴的手腕猛地一紧,旋即用力将人转了个方向,自己则往后跃去,恰好借力飞起,让自己落在后面几丈开外。   别怪我,我也是为了活命!   愧疚在内心一闪而逝,张暮咬咬牙,准备抽身撤退。   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当这些邪灵吞噬一个肉体时,会暂时沉迷于这副躯壳的美好,无暇顾及其它,他们则可趁此脱身。   然而,所有人奔出没多远,就听见身后巨响,回头却见火光冲天,迷雾尽散。   火焰之中,几团黑色人形翻滚哀嚎,可张暮知道,那绝不是哑巴!   那些扭曲变异,古怪高大的人形黑雾,全都是之前紧追不舍的邪灵鬼魅。   现在这些鬼魅邪物竟然被一把火烧个精光?!   不,这不是普通的火!   张暮和他身后的同伴们目瞪口呆,看着烈火中金光灿烂的凤鸟腾空而起,昂首挺胸,低头吐火,将所有鬼魅淹没在火海里,而后急剧发亮,在众人眼睛被刺痛的同时,骤然炸开璀璨光芒,烈火凤凰卷着漫天火焰熊熊燃烧,迅速蔓延,不仅扑向躲闪不及张暮,连带张暮身后的所有人,也都通通被卷入其中。   有人眼明手快想要御剑逃离,长剑刚起就被烧成灰烬,奇异的是身体在烈火中却感觉不到疼痛,唯独难以控制四肢,神智逐渐模糊,最终陷入沉沉黑暗。   张暮失去意识之前,隐约看见一人从烈焰中缓步走来。   凤鸟盘踞其后,双翼流光溢彩,炫目难描。   这一眼,竟烙在所有人的灵魂里。   直到贺惜云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产生自己已经死去的幻觉时,还牢牢记得那个从火里缓步走出的身影,如王者归来,天神降临。   烈焰所到之处,一切魑魅魍魉,应声摧毁,齑粉不存。   自己还没死?   贺惜云随手抓起手中冰冷黄沙,任流沙从指缝滑走,抬头望向满天星斗,最后落在不远处盘坐的陌生人,神色难掩疑惑。   她记得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自己跟同伴退无可退,恶灵鬼魅成群袭来,张暮为他们殿后,然后——   就失去意识了。   这里没有黄泉里的诡谲莫测,更像是外面的凡间世界。   天可怜见,已经多久没有感受到来自人间的气息了。   “请问道友尊姓大名,此处又是何处?”   星光之下,她细看对方,只觉陌生而又熟悉。   “我叫长明。”那人吐字很慢,仿佛许久没说过话。“这里,我也不知道。”   熟悉的嗓音和说话方式,立刻让贺惜云记起。   “你是那个哑巴?!”   一不小心,竟把背地里的外号说出口了。   原来哑巴叫长明。   长明说,那些恶鬼,既是终结,也是起点。   他们如果被恶鬼吞噬,尸骨不存,残魂在黄泉徘徊不去,终将变成那样的结局。   但他们得救了。   那些恶灵被焚烧殆尽,连同烈焰滔天,突破黄泉结界,为所有人挣得一条生路。   九死一生,他们居然得到了那一线生机。   贺惜云跟长明二人得以逃脱,并落在凡间世界的荒漠边缘。   而其他同伴,也许和他们一样错落分布各地,侥幸逃生,也许错过结界爆发穿越的时刻,依旧滞留原地,只能在荒芜世界里寻找下一次机会。   贺惜云听得呆了。   “好像,有只凤鸟救了我们……”   长明拿出一具焦黑木雕,依稀还能辨认它原来的模样。   贺惜云很吃惊:“道友竟会御物化神之术?!”   长明没说话,将烧焦的木雕凤鸟随意丢在一边。   贺惜云这才分出心神仔细打量他。   对方换了一身素色衣裳,头发挽到身后松松系着。   脸洗干净了,也不再蓬头垢面,竟是出人意料的清隽明秀,唯独眉宇间竖痕紧锁,似有陈年旧事一重重压到心上,让贺惜云也跟着沉甸甸的。   可那双眼,却与眉头截然相反。   悠远清阔,敞亮淡澈,能装下世间所有事。   贺惜云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再看一眼。   “长明道兄的名字,可是常怀光明之常明?”   “是长夜辉明的长明。”   “长夜若无星月灯火,又何处得长明?”   “此心长明。”   一问一答,言简意赅。   贺惜云好像明白什么,却又转念即逝,什么都捕捉不到。   反倒是长明慢慢在找回说话能力,开始询问一些问题。   贺惜云发现对方好像在黄泉里待了很久,久到已经对外面的世事变化失去感知。   她想起自己之前为了保命,将长明推出去,不由忐忑。   “对不起,那时我们……”   各种借口原因到了嘴边却吐露不出来,贺惜云双颊烧得慌。   痛定思痛,她起身给对方磕了三个响头。   “道友两次救命之恩,我却恩将仇报,实在羞愧难当!”   长明淡淡瞥她一眼,问的问题风牛马不相及。   “如今人间的王朝,可还是洪氏主政?”   “洪氏?”   贺惜云愣了一下,“道友说的,莫非是兴洪王朝?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如今天下三分,幽国、洛国、照月王朝,各据一方,互有制衡。最近数十年,妖魔横行,人间不太平,天下自然也就波涛迭起,人心涌动。”   长明微微蹙眉:“那各大玄门仙宗呢?”   贺惜云:“大小门派林立,像神霄仙府和万剑仙宗等宗门,皆是屹立数百年的宗门,道友想必都听说过,只是有些新近换了主人。”   长明嗯了一声。   贺惜云:“还有些崛起不久的门派,如蓬莱岛、六义门、庆云院、见血宗等,也都可以算势力庞大,一方之主。尤其是见血宗,宗主喜怒无常,不高兴时见人就杀,偏生修为深厚,没人奈何得了他。”   长明歪着头,面露疑惑。   “新近崛起的宗师很多吗?”   贺惜云想了想道:“这一二十年间,的确不少,如见血宗宗主周可以,庆云院不苦禅师,蓬莱岛一叶舟,二十四陂君子兰,还有九重深渊之主云未思,都是赫赫有名的宗师级人物……长明道友,你的脸色为何如此古怪?”   “你说的这些人——”   其中好像有几个,还是他的徒弟。   叛出师门,师徒反目的孽徒。 第1章 天之涯,海之角,长明归来。   他曾经有四个徒弟。   四人皆各有所长,惊才绝艳。   随便一个拎出去,都是日后的宗师级高手,若有机缘,说不定还能突破极限,立地飞升。   现在看来,他们似乎也没有泯然众人,证明自己当日并没有看错。   可惜——   想起往事,长明觉得耳朵开始嗡嗡叫唤,像几百上千只蚊子一下涌入脑壳,杂乱纷扰,叫嚣把他脑袋里所有气血精神都搅乱才越快活。   与此同时,所有热血从四肢百骸指尖脚底不约而同往心口涌来,激得他心神一荡,差点呕出鲜血。   “道友?长明道兄?”   贺惜云见他表情不大对劲,赶紧停住话头,上前察看。   对方眉头紧蹙,面色冷白,额前还有一颗颗汗冒出,像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贺惜云下意识握上长明的手腕,想为他调理内息,可当自己的灵力输入其间时,却不由大吃一惊。   长明体内如有漩涡,她的灵力一入其中,顿如泥石沉海,半点不留。   贺惜云下意识想撤离,却发现对方虽然半点灵力也无,却有股力量莫名牢牢吸住她的灵力,令她想撤也撤不了。   长明另一只手忽然抓住贺惜云,将她狠狠推开。   后者一下往后跌坐在地上。   “不必浪费灵力了……”长明哑声道,声线有些颤抖,似身体苦痛折磨未消。   贺惜云剧烈喘息,惊魂未定,又不知怎么才能帮到对方,一时有些无措。   “晚些时候就好。”长明撑着脑袋,慢慢的,一字一顿。   贺惜云点点头,也不敢出声,甚至忘了起身,就这么坐在地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见他似乎好一些了,贺惜云这才开口询问。   “你受伤了?”   长明嗯了一声:“旧伤,到现在都没恢复,时不时就会发作,没大碍。”   贺惜云小心道:“你也是为了历练才进的黄泉吗?”   长明蹙起眉头,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不记得了。”   贺惜云以为他不愿说,或有什么难言之隐,但长明脸上的思索和茫然又不似作假。   “我只记得,我进黄泉之前,洪氏王朝的皇帝叫洪粲,在位刚满二十年。”   贺惜云讶异:“那是兴洪王朝倒数第二个皇帝,在位二十五年驾崩,后面便是末帝,末帝当政三年即被推翻,后面诸侯群雄割据,各国林立逐渐过度三家分天下,这么说,道友你在黄泉里,起码也有五十年了!”   她越说越是惊讶。   “据我所知,黄泉魔物横行,妖魅作祟,根本没有人能在里面活着超过十年,我们进去也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你竟能待上五十年?!你、你到底是怎么过的,我方才探得你灵力荡然无存,难道只靠御物化神之术么?”   贺惜云有些激动。   因为黄泉里处处都是致命的危险,与她一同进去的师兄弟里,不乏修为能力比她高的,可也同样折损性命,尸骨无存,贺惜云能活到现在,凭的不仅是心思细腻机警敏锐,还需要不少运气。   激动过后,她很快冷静下来。   许多修行者都有不欲人知的秘密,知道太多并不是好事。   “抱歉,我不该问太多。”   长明不是不想说,他是真不记得了。   他的记忆混混沌沌,大体轮廓还在,但多数时候细节是混乱的,像支零破碎的地图,图上有些地方是完整的,有些地方却东拼西凑,怎么也连不起一张完整的画面。   烛光明灭里,偶尔会发现遗失在角落里的碎片。   捡起来,地图就这样一点点,慢慢恢复全貌。   但时间,不知要多久。   长明记得,他流落黄泉,是为了杀一个人。   但因何杀人,那人死了没有,他却没了记忆。   他还记得,他有一把剑,名为四非剑。   非道,非佛,非魔,非儒。   剑是他在昆仑之巅萃取初雪,东海之滨提炼玄晶,天南地北,穷尽心血,神识贯通,星月相融,披荆斩棘,划破山海之隔,助他登临剑道巅峰,成就一代宗师大能。   但那把剑……   如今又去了哪里?   不能深想。   一想,头就越发的疼。   太阳穴突突跳动,像把生锈的锁,彻底锁住长明思考的能力。   “我想找回我的剑。”他道。   找回四非剑,也许能找回遗失的那一部分记忆。   甚至,可能帮助自己恢复修为功力也未定。   “剑?”贺惜云问,“什么样的剑?我见过的剑不少,也许能帮得上忙。”   长明:“通体黝黑,细长匀称,乍看朴实无华,若能遇上契合之人,以灵力灌注其中,剑身就会显露金色纹路。”   贺惜云犯了难:“抱歉,我未曾听说过。”   长明本就没抱什么希望,闻言摇摇头,表示不在意。   贺惜云:“此番我与师兄弟入黄泉历练,是瞒着师长偷偷下山的,同门折损,仅余我一人幸存,我得先回师门向师父禀报领罚,道兄若是不记得自己的师门所在,不如与我一道回青杯山,我师父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定会留你作客的,你便可在青杯山上长住下来,等身体恢复了再从长计议。”   长明沉吟片刻,却道:“我想去找我的大徒弟。”   贺惜云愣了下:“你徒弟叫什么。”   长明:“好像是叫,云未思。”   贺惜云愣了好一会儿:“难道,是九重渊之主云未思?”   长明:“我只记得他叫云未思,至于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不知道。”   贺惜云:“那他现在在哪儿?”   长明:“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失忆失得坦荡荡。   长明:“九重渊在何处?”   贺惜云半晌无语。   “九重渊的位置,我也不晓得,只听师门长辈说过几回,道兄若想去,少不得也得随我回师门一趟。”   二人一夕长谈,再抬眼已是星月淡痕,东方吐白。   此处位于戈壁沙漠,但并非荒漠,不远处隐约可见植物和村庄,伴随天光渐明,周遭也变得热起来,贺惜云提议往村庄人烟处走走,先去找点水喝,再找人问路。   长明自然没有异议。   ……   清水村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庄。   今日,它不仅迎来长明跟贺惜云两个不速之客,也迎来了另外一拨贵人。   来自七弦门的弟子们。   清水村位于七弦门所在的维清山脚下,世代耕种七弦门的土地,村民中资质出众者,也有机会入七弦门,被挑选为外门甚至内门弟子,修炼习武,求仙问道。   村民们听说七弦门的人前来挑选弟子,也顾不上询问招待贺惜云他们了,都兴高采烈将自家最聪明伶俐的孩子推出来,希望他们被贵人看中,从此摆脱凡人的庸俗苦累。   贺惜云跟长明冷眼旁观,却都知道修炼之路并非像这些村民想象的那样,一旦入门就高枕无忧。   大千世界,天分出众者比比皆是,若无过人心志,忍人之所不能忍,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心,很难在漫漫岁月与惊险挑战中存活下来。   即便有这些,也未必就能笑到最后,气运与智慧,同样不可或缺。   而七弦门,也谈不上什么名门大派,充其量只是——   贺惜云感慨至此,不由咦了一声。   “原来这里是见血宗的地盘!我说七弦门怎么听着这么熟悉,见血宗门下有七个附庸的小门派,七弦门正是其中之一呢!”   长明:“见血宗宗主,是不是你之前说过的,周可以?”   贺惜云:“不错。”   长明:……   大徒弟没找着,先遇见三徒弟?   贺惜云将目光放在七弦门弟子身上,没留意他古怪的表情。   “此人喜怒无常,残忍嗜杀,可别在他们的地盘上提起名字,我们还是赶紧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话音方落,一名左顾右盼的七弦门弟子就伸手点住他们。   “你们,过来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年之期已到,本座孽徒这么多,这尊主,不当也罢!   这梗真的是万能梗哈哈哈哈   ps,本文武力大概在高武近仙的境界,为方便大家理解,也不会出现什么炼丹期元婴期的等级划分,结局he,放心观看即可。 第2章 可惜了。   贺惜云有些不悦。   七弦门只是背靠见血宗的一个小门派,远比不上自己的师门。   但人在屋檐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敢得罪七弦门,却不敢得罪七弦门背后的见血宗。   贺惜云纠结之际,长明却已迈步上前。   为首的七弦门弟子上下打量他们。   很明显,两人不像普通村民,也不像外地游子,虽然形容狼狈风尘仆仆,但贺惜云手上的剑却表明了她的身份。   “在下林寒,请问两位道友尊姓大名,师从哪位高人门下?此地乃七弦门庇护,两位若有空,不妨随我们上山喝杯热茶。”   态度不算热情,但也比方才多了不少礼数。   贺惜云:“多谢道友,在下贺惜云,自青杯山来,路过此地,无意打扰。”   她拱手行礼时特意亮出剑鞘,让对方看见师门标记,表示自己没说谎。   见血宗有许多仇家,但青杯山不是其中之一。   林寒点点头,放松警惕,还主动多解释两句。   “我们今日到清水村来挑选弟子,招呼不周,贺道友见谅,二位不妨进屋稍坐,待我忙完再与二位叙话。”   贺惜云婉拒:“我身有要事,正急着赶回师门禀报,请恕无法久留,改日再登门拜访。”   她因师兄弟的死,眉间一丝焦灼未去,林寒看在眼里,觉得不似作伪。   “既然如此,那就……”   “贵派挑选弟子,你看我合适吗?”   长明冷不丁开口,把林寒给问愣了。   贺惜云在旁边解释道:“长明道兄是我在途中遇见的道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本想邀请他到青杯山去作客。”   长明:“我身受重伤,功力全无,连脑袋也成日晕晕乎乎,不甚清楚,长途跋涉唯恐不济,不知贵派可有外门打杂的空缺?”   林寒看了看边上那群等待被挑选的七八岁小童,再看看长明,意思很明显:我们七弦门是收弟子,不是养老院。   再说了,这人来历不明,是不是奸细仇家还不好说,七弦门怎能随随便便就把人收留了?   “林道友,我们说两句,你先忙你的。”   贺惜云扯扯长明衣角,将他拉到一边。   “道兄,七弦门背靠见血宗,大事没有,小事也不少,你不如还是与我一道回青杯山吧,那里山清水秀,有助你养伤。”   长明:“我身体恐怕撑不到那里,便是不能入外门,在山脚下找个地方安顿养伤也可。”   贺惜云犹豫片刻:“那我……”   “等我伤愈,就去青杯山看你。”长明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贺惜云想起同门师兄弟的死,想陪同留下的话一时说不出口。   这人与她萍水相逢,可也已经完全不是初见时落拓狼狈的样子了。   兴许逐渐恢复记忆的缘故,两三天的时间逐渐磨去他眉间萧索,整个人变得更加清朗疏阔,明明如月,便是这样一笑,也——   虽说修行之人不该被皮相所迷惑,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皮肉表象,可非仙非佛,谁又能超脱物外,凡心不动?   贺惜云似乎明白什么,匆匆撇开视线,勉强一笑。   “那好吧,既然你决定了,我去帮你给林道友说一声,青杯山算不得大门派,但面子还是有一两分。等我回师门禀告过此间变故,再过来看你。”   她返身去找林寒,从袖中拿出一枚青玉簪子递过去。   “林道友,长明道友身负重伤,的确无法长途跋涉,能否让他先在贵派安顿些时日,待过些日子,我再来接他。”   “这……”   林寒的视线落在簪子上。   贺惜云笑道:“这簪子乃是我那炼器成名的灵飞师叔所炼,不算什么名器,但最适合女子防身之用,林道友可以送给心上人或女性长辈,权当我一点见面礼。”   林寒果然挪不开眼。   老实说,七弦门不算一个富裕的门派。   林寒作为非核心弟子,能得到的资源就更少了。   这次出来帮忙挑选弟子,也是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差事。原以为是个肥差,但他分到的这几个村子,个个家境平平,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孝敬。   刚才林寒暗示了好几次,示意有条件的可以优先参加甄选,并有很大机会成为入门弟子,那些笨孩子竟然一个都没听出来。   反倒是贺惜云,成为他下山之后第一个送礼的人。   林寒犹犹豫豫,欲迎还拒。   “恐怕有些不合规矩……”   贺惜云笑道:“长明道友年纪放在那里,本也不适合从头练起,若是有些不太辛苦的打杂活计,可以让他帮忙干干,也不会浪费贵派的名额。”   林寒松口:“外门灶房倒是还缺个做饭打下手的……”   他招手让长明过来。   “你会做饭吗?”   长明:“会一点。”   林寒:“会什么?”   长明想了想:“香椿炒蛋算吗?”   林寒嘴角抽搐,心说你确定不是正好闻见后面这户人家在做香椿炒蛋的香气现想出来的吧?   长明一脸诚恳:“我很聪明,可以学。”   灶房打杂倒也不需要什么修为,甚至连做饭好不好吃都不打紧,因为反正也不是林寒吃,内门那些金贵的师长和师兄弟们更不会跑到外门来吃饭。   林寒摸了摸袖子里的簪子,一口答应下来。   贺惜云却不大放心,依依惜别之余,再三叮嘱。   “七弦门虽无听说有甚劣迹,但他们背靠见血宗,道兄还是留意些好,凡事不要强出头。”   长明道:“多谢你的簪子,回头我给你寻更好的送去。”   贺惜云只当他客气,但两人因此有了牵绊,她也心满意足。   告别贺惜云,失忆人士长明,就此正式成为七弦门外门灶房打杂的一员。   晃眼三个月过去。   对七弦门而言,把长明收留进来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插曲。   眼下除了挑选新弟子入门,七弦门还有一桩大事,那便是掌门座下最宠爱的弟子刘细雨迎娶萧家女儿的喜事。   萧家累世官宦,到了上一代,出了个天纵奇才的萧藏凤,萧藏凤至今虽未成婚,他的侄女却到了适婚年龄,求亲之人络绎不绝,最终却是七弦门拔得头筹。   究其原因,不单是因为刘细雨作为七弦门掌门最看重的嫡传弟子,将来极有可能接掌大位,也因为他天资奇高,号称百年难得一见,不仅年纪轻轻就能驾驭镇派之宝七星七弦琴,还曾白日突破修为,灵力暴涨,引来龙凤和鸣的天象。   如无意外,刘细雨极有可能带领七弦门走上中兴之路。   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哪怕出身小门派,也有足够骄傲的本钱,与萧家之女,也称得上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掌门嫡传大弟子婚事将近,加上几十名新晋弟子入山门拜师,喜上加喜,七弦门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但对外门灶房掌勺的何大厨来说,这些事情都比不上他多了个帮手。   有些规模的门派,都会分内外门。   所谓外门,其实就是内门弟子的候补,资质平平,上课是几十上百号人一道,比不上内门弟子一对一的师父教导。   简单点说,爹不疼娘不爱。   何大厨脾气不好,这是外门弟子的共识。   奈何人家有个亲戚在内门当掌事,脾气不好归不好,还是掌勺大厨,甭管外门弟子心里怎么想,在他面前都得客客气气。   脾气不好的何大厨,居然也有和颜悦色的时候。   他正在跟内门一名管事闲话家常。   “你不晓得,自打长明来了我这,我可省事多了,让劈柴劈柴,让捡豆子就捡豆子,半句多的都没有,话少干得还快,比原先那几个偷奸耍滑的好多了,我准备啊,再考察一段时日,要是他还耐得住性子,就把人收下来当徒弟,也算有个继承衣钵的了!”   那管事笑道:“难得见你这么夸一个人的!那人当真有这么好?”   何大厨:“那可不?哎哟,说人人就到,长明,来来,你过来!”   待长明放下柴禾走到跟前,何大厨就给他介绍。   “这是张管事,内门里负责打点庆典人情往来的就是他,这次刘师叔的婚事,都是张管事里里外外撑起来的。”   刘细雨年纪轻,但他作为掌门弟子,辈分却大,何大厨喊师叔并无不妥。   张管事打量长明。   不像那些十来岁就入门的年轻弟子,这人起码得有二三十来岁了吧。   看着是精神,也可靠,但委实过于俊秀了,竟比号称玉君子的刘细雨还要好看些。   这长相,该不会引得外门女弟子为他争风吃醋吧?   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张管事自己也觉得好笑。   “你就不想修炼?愿意跟着何大厨做菜吗?”   长明道:“我身体不大好,不适合修炼,何大厨愿意收留我,帮他干干活就挺好的。”   张管事懂些医理皮毛,闻言捏了他的手腕搭脉,果然如其所说。   “可惜了。”   张管事随口一声惋惜。   这要是能修炼,天分也还可以,假以时日未尝不是又一个玉君子。   长明倒不在意能不能修炼,他对何大厨道:“我先去把柴禾劈了。”   有人分担活计,何大厨现在可以一心一意研究菜式,脾气都好了不少,闻言笑呵呵的。   “去吧去吧。”   长明应是,拱手离开,身后传来两人的闲聊。   “你说这次刘师叔能不能顺利突破?要是能,这可就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能在二十五岁就突破本门第八重披霞心法的人了!”   “就算能,那也是第二位。”   “不会吧,还有人更快?第一位是本门哪位前辈?”   “并非本门中人,是当年统一魔门的九方。”   “九方?可是那个先入道门,后入佛门,又叛出佛道入魔,最后连儒门也跟他翻脸的九方真人?”   “不错,正是他。”   “他竟也跟本门有过牵扯?披霞心法这等本门不传之秘,掌门肯借阅于他?!”   “因为那不是他借的,是抢的!不问自取,拿走三天三夜之后又还回来,还说披霞心法里有无法修补的瑕疵,注定不可能有人修炼到第九重,把前任宋掌门给气得够呛,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怎好到处宣扬?我怀疑宋掌门早逝,就是心有不服,非要强行突破披霞第九重,结果失败身故,听说最后死状惨烈,当年进去收拾尸骨的弟子都吓得……”   “嘶,行了行了,别说了!大喜的日子,咱们聊点别的,你见过刘师叔的未婚妻没有?”   “还真远远见过一面……”   说话声落在身后,越来越模糊。   长明绕过后厨,从墙根背起竹篓,沿着山间小道斜坡往下走,准备去半山腰的竹林里挖几个竹笋,照何大厨的意思,晚上是要做竹笋烧肉。   外门灶房的伙食,除开大部分供外门弟子食用之外,小部分自然留给他们自己吃,可这大部分小部分到底是多少,也是何大厨说了算,所以何大厨才是外门众弟子最不能得罪的人。   行至半路,竹杖拄在地上的力道陡然加大,长明微微弯腰,倒抽一口冷气。   四肢百骸一阵发麻,仿佛被万年寒冰冻住,热血倏地涌向心口,如澎湃巨浪,几乎灭顶。   疼痛来得突然,但也不让人意外。   自打从黄泉出来,长明时不时就会发作一阵,他虽然记忆有些残缺,却还记得从前一些修炼心得,每天晚上都试图将灵力引导归正,调息养气。   几个月下来倒也有些成效,现在发作时间延长不少,半废的灵窍似乎隐隐也有被撬动的趋势,但每次发作仍旧是煎熬。   他只能站立不动,慢慢等这波痛苦消退。   右侧竹林里传来动静。   长明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如今的身体状况也由不得他管。   一人却被推出来,踉踉跄跄后退,正好跌落在他身前。   对方抬眼,长明落眼。   四目相对。   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流露在外。   长明内心甚至有咯噔一下的震撼。   这人?!   作者有话要说:   解答时间   1、三徒弟在文案出镜没错,但cp不是他,是【大徒弟云未思】   2、师父会重回巅峰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死去多年的七弦门前掌门老宋血泪哭诉:   我死得冤啊,本来按照我的修为,不突破也能再活两百年,结果那不当人的九方,从我这强行拿走披霞心法不说,还跟我说这玩意狗都不练!   我要不是为了证明先代祖师爷没写错,怎么会去练,不强行突破,怎么会死???   我是为了维护祖师爷的名誉而死啊!   55555总之都怪九方这老贼! 第3章 再后来,师徒反目,所有旧日情谊,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二十八岁那年,已经是玉皇观观主的长明收下第一个徒弟。   玉皇观不是一个很大的门派,但在长明执掌几年之后,这座道观开始崭露头角,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不少人慕名而来,想要拜入门下,长明却都看不上眼,偶尔遇到资质根骨还算可以的,就丢给师弟去调教,自己则一门心思在大道上修炼,企图穷尽有生之年,一窥天道奥妙玄机。   那个时候的云未思,只是一个十五岁少年。   从满门抄斩的厄运中捡回一条命,又被赶出家族,流离失所,四海为家,所有锦衣玉食诗书礼仪都成了过眼云烟,许多门派因为他身份敏感不肯收留他,也有些门派见他根骨平平,内腑受创,绝不可能花大力气为一个陌生人重塑筋骨。   只有玉皇观收下他。   起初,长明也没留意到这个不起眼的烧火弟子。   直到有一天,门派管事给所有杂役弟子布置早课,让他们在煮熟的米粒上雕花刻字。   在米粒上刻字本来就考验功夫,煮熟的米饭蓬松柔软,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功课,不少弟子半途而废,对刁难的管事颇有怨言,也有一些交了差强人意的作品,个别坚持两三天,还雕出简单的花纹,已是令人意外。   唯独云未思,整整三个月,每天夜深人静,就在月光下雕米饭。   偶然之下,长明发现他将雕好的米饭放在碗中,以寒冰诀保存完好,整整三个月的米雕,从一开始七零八落不成模样,到后面居然能雕出后山竹林。   雕工寻常甚至简陋,但这份韧性却难得。   长明起了收徒的心思,云未思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接连完成几个考验,最终成为长明的入室大弟子。   除了云未思,长明在玉皇观那几年,没再收过别的弟子,直至他离开玉皇观,另立宗门,乃至成为天下第一人,作为他的大弟子,云未思也跟着声名鹊起,尤其当他独自斩杀雪山魔龙,力败鬼王,云未思之名终于脱离其师,变得如雷贯耳,惊动天下。   再后来,师徒反目。   所有旧日情谊,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云未思公开宣称要追杀其师,率领道门数十成名修士围剿长明一人,虽然最后铩羽而归,可天下人也都知道了,这对师徒不和,竟已到了徒弟不惜忤逆犯上的地步。   自然,当时长明固然有天下第一人之称,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有不少人暗中幸灾乐祸,等着看他惨死在徒弟剑下,只不过当着他面不敢说出来,长明也向来我行我素,从来不把这些事情放在眼里心上。   哪怕过去这么多年,哪怕记忆混乱有所缺失,长明仍旧记得云未思十五岁时的模样——   与眼前这名被狼狈追逃的少年,无缝重叠,分毫不差。   是巧合?   还是另有隐情?   听贺惜云所言,云未思应该还活着,而且已经是九重渊之主,赫赫之威,无人可及,绝不可能变回十五岁被追杀沦落至此。   难不成,这少年跟云未思有什么亲缘关系?   长明皱起眉头。   没等他开口询问,三四个人就从竹林里蹿出来。   对方手里拎着木棍,从装扮来看应是外门弟子。   来势汹汹,不怀善意。   “把他拖走!”   他们看也不看长明,显然没将他放在眼里。   少年想是筋疲力尽,一滩烂泥由他们粗暴拽起,拖向竹林深处。   为首弟子边走边冷笑。   “让你再盯着碧心小师妹看,这次定要将你眼珠子抠下来!”   “可不是,这厮天天偷鸡摸狗,早就该赶下山了!管事仁慈,就由我们来帮忙教训吧!”   几人很快远去。   长明没有拦阻。   他沉默片刻,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片,轻轻弹出。   纸片随风而去,悄无声息滑入竹林。   须臾之后,竹林方向响起惨叫。   哀嚎和求救声此起彼伏,接二连三,长明却听而不闻,弯腰用笋刀把笋割下扔进竹篓,直到那少年从林中飞快逃窜出来,冲到他面前,突然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又立马起身匆匆逃走,很快消失的傍晚暮色中。   长明不以为意,那几名弟子早就被纸老虎追得往反方向飞奔而去了,就算折返回来,也不可能猜出是他放过去的。   慢腾腾将笋收割满一篓子,长明回到外门灶房,开始帮何大厨拾掇晚饭。   其实何大厨早就做得差不多,也用不着他帮什么忙,长明回去,正好赶上热腾腾的四菜一汤。   两个人吃这菜色,着实奢侈,但谁让他顶头上司是何大厨,谁也说不出二话。   “来来,尝尝我的新菜,鲜笋鱼片!”何大厨招呼他坐下,“咱爷俩再来个小酒,啧,今晚就齐活了!”   长明应声坐下,举筷夹菜,从善如流。   “怎么样?”何大厨伸长脖子。   “笋脆鱼嫩,调料是整道菜的核心,没了调料,光这两样也不够。”长明评价道。   “我就知道你懂我!”何大厨一拍大腿。“对头,这调料是我的独家秘方,我整整琢磨了一个月,才琢磨出来的,我敢担保,放眼别处,绝对找不出第二家一模一样的!”   长明也觉得不错,接连夹了一筷子。   “这要是有什么仙厨比试,别的不说,你保管能拿前三。”   何大厨哈哈一笑:“何止前三,魁首必定是我!”   说罢又叹气:“可惜啊,世人只知功名利禄,武功修为,何曾会关注什么下厨做菜?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个下三滥的活计。”   长明用筷子虚点盘子:“你再伤春悲秋,我就吃光了。”   半碗饭就着几个菜,瞬间被他扫光大半。   何大厨这才反应过来,两人风卷残云,直接扫荡一空。   不同于人前,两人私下相处很随意。   长明既能干活又愿意倾听絮叨,还能对他的新菜提出可行意见,对何大厨来说不啻知音,比那些叽叽喳喳眼高手低的外门弟子不知好多少倍。   “老何,我听说见血宗与本门渊源不浅,这么说这次门派大喜,见血宗宗主也会亲至了?”   何大厨摇头:“你这话可别在外面提起,犯忌讳。”   长明:“我看出来了,没提过。”   他在七弦门这么些天,上上下下对见血宗讳莫如深。   “当年见血宗势大,七弦门弱小,不得不屈从附庸,但掌门心中对这件事,委实觉得屈辱,不准任何人在门派内提起,如今刘师叔大喜,必然也是要给见血宗宗主发请帖的。不过宗主本人肯定不会来,来的应该是他的座下亲信。”   说到这里,何大厨面露忧色。   “我担心的,是见血宗会在刘师叔大喜之日来闹事。”   长明挑眉:“不至于吧,这样他要如何收服人心?”   何大厨苦笑:“他为何要收买人心?只要见血宗一天威势还在,七弦门一天没有出比周可以更厉害的高手,就翻不出见血宗的手掌心。刘师叔虽然天赋异禀,可现在不过才修行十余年,与周可以那等魔头,如何能相比?”   长明:“七弦门不是已经臣服于见血宗了?”   何大厨:“据说周可以在修炼一门邪功,每几个月就不定期需要吸食人血精气,而且普通人还看不上,非要长相端庄貌美的,之前是几个附庸门派轮流上贡,上回轮到本门时,正好有个杀害师兄弟的叛徒被掌门献过去,不知这次又会到谁……嗐,这些事也轮不上咱们操心,老老实实把饭菜做好就得了!”   絮絮叨叨一通,几杯酒下肚,何大厨终于心满意足去歇息了。   长明将碗筷拿到灶房收拾。   夜深人静,唯有孤月。   他心不在焉洗碗,一边琢磨起自己的四非剑。   有这把剑在,他也许能找到早日恢复身体和修为的契机,但剑流落何方,到底是在云未思手里,还是被周可以拿去,长明却记不得了。   自己是否要去见血宗找一找?   周可以从前就有收藏名器的癖好,若见了四非剑定然不会放过,兴许是在他那里。   咔嚓。   柴禾堆传来一声细响,细微得可以忽略不计。   长明如今的五感退化许多,但不意味着他连这声动静都听不见。   不必转身,一根筷子扔过去。   精准命中柴禾堆。   哗啦啦响动,不速之客被迫从柴禾堆里钻出来。   长明扭头一看,居然是白天遇见的少年。   对方没有急着逃跑,反倒立住不动。   这让长明忽然想起一点往事——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云未思虽然是道门之首,却因出手狠辣,毫不留情,素来在背地里有“冷面魔君”的绰号,可这并不妨碍许多妙龄女修争先恐后向他表达倾慕之情。   然而此刻,拥有少年云未思的脸的人,手里还抓着半个烤白薯,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污渍,不知那些曾经的倾慕者,看见这幅情景,会作何感想?   长明心里好笑,嘴角也不由带上揶揄的弧度。   少年一瞬不瞬望住他,似在等他发落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好拉,终于达成前3章的成就,本章留言前200个送红包!   长明:所以我看见的你,是你吗?   云未思:你觉得你看见的我,是我吗? 第4章 有人在惨叫!   “还没吃饭?”   长明看他手里的烤白薯。   白薯不知道放了多久,一看就不大新鲜。   少年没吱声,将手往身后缩去。   长明从灶边拿出一盘鲜笋鱼片,又舀了点剩饭,放在桌上。   饭菜是凉了,想吃上热乎的还得重新加柴生火,长明懒得弄了。   想踏上修炼之路的,谁不是历尽艰难险阻,再说吃个剩饭总比不知放了多久的烤白薯好。   少年果然直勾勾盯住饭菜,把烤白薯往怀里一塞,扑向桌边,连筷子都不要了,直接上手狼吞虎咽,也不知道饿了多久。   等他吃完抬起头,才发现长明不见了。   少年用袖子抹了嘴,犹豫片刻,起身将碗筷拿去洗干净,推门准备离开,却不由站定愣住。   月光下,两个纸片小人正轮流劈柴捡柴,动作无比利索,还有个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剥花生。   而本应该干活的长明,就坐在桌边躺椅上,喝茶望月,慵懒散漫,好不惬意。   少年目瞪口呆。   他也曾听说何大厨身边来了个新人,手脚勤快,啥活儿都能干,而且又快又好,颇得何大厨欢心,有意收他当徒弟,却没想到人家竟是这么个干活法。   这换了谁,都能又快又好啊!   “你叫什么名字?”   长明忽然开口,将少年盯着傀儡小人的着迷拉回来。   少年低声道:“小云。”   长明:“哪个云?”   少年:“蓝天白云的云。”   不仅长相酷似,连名字里都有个云。   长明真要怀疑这人是他那不肖孽徒的私生子了。   “你爹娘是谁?你爹姓云?”   少年:“我爹妈是山中猎户,都死了,外门管事是我远房表叔,看我可怜,就让我进来干点杂活。”   长明皱眉:“那你听说过云未思这个名字吗?”   少年毫不迟疑摇头,不似作伪。   他束手站了半天,见长明没出声,忍不住悄悄打量,只觉对方不管作出什么神态,哪怕撑额思索,沉吟不语,也比他见过的任何人还要好看。   但少年不敢停留太久,生怕引起对方反感,踟躇好一会儿,忍不住小声开口。   “前辈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先回去了。多、多谢您今天帮我……”   “你住在哪儿?”长明回过神。   “就在后山半山腰。”   倒是离得不远。   长明:“我记得半山腰有块林子,里面有些蘑菇很美味。”   少年:“是有一些,得起早去采,有种朝露菇,只在日出前出现,日出后就会消失的。”   长明:“我的确听老何说过,朝露菇难采但美味。天色不早,你去休息吧。”   少年应声离开。   他走出很远,忍不住又回头去看。   隔着树叶,对方在月光下的身影已经有些模糊,但又好似清清楚楚印在眼里。   少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长明如此念念不忘。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久别重逢。   又或者梦境萦回的琉璃幻影。   今夜注定会成为他贫瘠人生中一道奇遇。   隔天一大早,长明刚推门,就看见院子里的桌上摆了满满一篮子的朝露菇。   蘑菇伞面上露珠未散,草木清香,可见刚摘下来没多久。   会把这一篮子蘑菇送来的人,只有一个。   院子外面已经没人了,可见对方并没有留下来讨功的打算。   长明弹指一点,指挥两个傀儡纸片人留下来收拾屋子,他则提着篮子给何大厨送去。   这种蘑菇常见但难采,何大厨几次叨念想用来做菜,看见这一篮子可不乐坏了。   至于这两个傀儡,只要有人稍微靠近,傀儡就会感应而自动打回原形,不会被人发现。   这种御物化形之术说难不难,真正掌握诀窍的当世却没几个,无一不是开宗立派的山主,除非像小云一样亲眼所见,否则谁也猜不出这样高明的御物化形竟出自一个帮厨之手。   去了何大厨那里,才得知一个让七弦门上下为之惶惶不安的重要消息——   见血宗主手下的凌波峰峰主许静仙,奉宗主之命,前来祝贺刘细雨新婚大喜,顺道问七弦门要一个人。   “我们小门小户,哪有人是他们看得上的?”   长明到时,正听见何大厨在问别人。   “我听说,他们要的正是刘师叔!”   对方压低了声音,却没留意长明在旁边。   何大厨一下就跳起来。   “什么?我们七弦门好不容易才出个人才,他们居然还敢打刘师叔的主意?!要、要刘师叔是个什么意思?”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见血宗主那魔头男女荤素不忌,从前被他要过的人,有哪个回来的?不是被当作炉鼎练了功灰飞烟灭,就是变成他座下娈宠!咱们刘师叔去了能落得什么好吗?”   “那、那刘师叔是下任掌门不二人选啊!还有,他都要大婚了,怎么还……见血宗主真就灭绝人性了?!”   “要怪只能怪刘师叔玉君子的名声在外,引起魔头注意了,哎!我听说前段时间,因着这下任掌门人选的事情,还闹了一阵。”   “我怎么不晓得?”   “那是你能知道的事情吗?我也是听掌门夫人身边的丫鬟说的。说是华清明,就是刘师叔那不省心的师弟,不忿刘师叔被内定为下任掌门,跑去掌门面前闹了一场,完事就离开本门了,临走前还扬言要让刘师叔好看,我寻思他是不是跑去见血宗那儿说什么话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华清明前脚刚走,见血宗的人后脚就来了!”   “那刘师叔的婚事怎么办?”   “见血宗的人说,让他先成亲,再带着新婚妻子去见血宗作客,萧家的人一听吓坏了,想悔婚,这会儿正跟掌门和刘师叔在大殿里吵架呢!”   “那明天的婚礼……”   “都一团乱了,恐怕婚礼也不成了,见血宗横插这一手,谁家还敢把女儿嫁过来?”   那人瞧见长明过来,也懒得遮掩了,这事闹成这样,迟早本门上下都会知道。   如果见血宗使者态度坚决要人,那么掌门就得面临两难抉择。   不给,得罪见血宗。   以见血宗的实力和行事风格,想要血洗七弦门这么一个门派,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若是这么把刘细雨交出去,七弦门颜面扫地从此抬不起头不说,七弦门就连半点崛起希望都没有了。   长明从头到尾没有插嘴,只是默默地听。   他想,自己几个徒弟,都混得风生水起,人见人怕,唯独他落魄狼狈,寄人篱下。   他又想,当年周可以就行事乖张,动辄偏激,这么多年过去,果然本性难移,越发“长进”了。   跟何大厨闲话的人很快离开,留下何大厨在那唉声叹气。   “你也听见了吧?”   他看长明一眼。   “别看本门好像人挺多,在人家面前还真够不上一根小指头。除非掌门能说动见血宗使者改变主意,不然,哎你说,这要是真把人送过去了,咱们七弦门以后在外面还能抬起头做人吗?”   何大厨也没指望长明能出什么主意,纯粹就是找个人絮叨絮叨。   长明道:“刘细雨能打赢见血宗来使吗?”   何大厨刚要说自己也不知道,就听见主峰方向传来惊天巨响。   二人循声望去,但见主峰三清大殿上空霞光炫目明亮,宛若旭阳当空。   剑破长空化为巨响,铃铛骢珑清脆悦耳,但两种声音此刻交杂一起,却有股说不出的刺耳,令人耳膜刺痛,禁不住捂住耳朵。   何大厨嘶的倒抽一口凉气,立马露出难受神色。   当此时,两道身影若隐若现,交战半空,依稀能看出一男一女。   男的持剑,女的舞绫。   “是刘师叔!”   没等长明疑问,何大厨就道出对方身份。   “另外一个,好像是见血宗那妖女,他们交上手了?”   离得远反而看得更为全面宏观。   长明如今虽然身体不济,修为尚未恢复,但眼力没有消失。   短短片刻,他便可断定,刘细雨要输了。   果不其然,一炷香之后,剑光越来越弱,绫锻趁虚而入,牢牢绞住剑身,真气顺势将剑绞齑粉。   刘细雨整个人往后飞出落地,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之内,想必受伤不轻。   何大厨吐出老大一口浊气,表情说不出的失望。   但这在长明看来却是意料之中。   七弦门弟子眼中的修真天才,毕竟也只是七弦门的天才。   更何况见血宗这位来使,的确有些不一般。   这一战的胜败,对长明无关紧要,对七弦门上下却是关键性的一战。   事后不光何大厨唉声叹气,几乎长明见过的每一个人,都阴云密布,愁眉不展。   所有人都很清楚,刘细雨恐怕避免不了去见血宗的命运了。   而在外人眼里,七弦门连嫡传大弟子都能交出去,恐怕也很难再有作为了。   眼看何大厨也没心情检验朝露菇是否新鲜了,长明放下篮子,忽然胸口剧痛,心知旧伤又要发作了,赶忙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开,先行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如今的身体就像风中残烛,破败不堪,经不起哪怕是吹一口气,虽然略有好转,表面上看与常人无异,但发作起来汹涌澎湃,有时连自己都控制不住。   一路强忍,及至推开房门,长明踉跄前倾,半身摔在地上,直接人事不省。   若换个地方,他断然不敢这样昏过去,就算咬碎牙也得强撑着一丝灵台清明,但七弦门有个好处,大隐隐于世,他这里又冷僻安静,平时连何大厨都鲜少过来,是个绝佳的休养之地,反倒比他在别处疗伤安全许多。   不知过去多久。   长明只觉心口如有擂鼓,狠狠一下,震得他心脏连同耳膜生疼,神志突然被人猛揪起来。   有人在惨叫!   声音好熟悉!   而且就在不远处!   长明蓦地睁眼,脸色惨白,身体还没从方才的发作中缓过劲来。   但他已经想起是谁了。   是小云,那个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云跟云未思有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联系。   但既不是父子,也不是返老还童。 第5章 他落入了一个局。   长明刚追出院子,就看见散落一地的酸果。   藤条篮子很熟悉,跟早上送来的朝露菇一样。   没有人会专门送东西过来,只有小云。   长明眉头微皱,追了上去。   七弦门虽然不大,也有几座山峰。   他们所在的麟德峰,属于外门的外围,平时只负责外门弟子的日常补给,衣食住行,人不多,住处之间相隔大老远,他去何大厨那里,平时走路都得走上一炷香。   这种情况下,即便旁人听见惨叫声,一时半会也难以及时赶到,毕竟外门的管事杂役们,顶多就是身手利落些,御物飞行那等功夫,还得内门高阶弟子才能学会。   惨叫声越来越近。   一路循迹,地上杂草随着对方行踪而倒向一面,叶尖隐有冰霜。   他顺手将冰霜刮了点下来。   如今远远还没到结霜的季节,这似乎是一种真气凝成的功法。   至于隶属哪门哪派,是道是魔是佛,不好判断。   长明没有多耽搁,加快脚步奔向声音来源。   “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   近在咫尺!   “……在哪里?”   “我不知道……”   夜风里传来飘忽的对话。   一方凌厉,一方恐惧。   后者的确是小云的声音。   长明快步追上前,手指微动,掌心已经多了两道白符。   白符飞掠出去,顺着风飞速膨胀,须臾化为两只幼小狐狸,转眼没入草丛。   下一刻,前方尖叫乍起!   不像人声,倒像是狐狸被捏住喉咙的惨叫。   长明没有片刻迟疑,当即又是几发纸箭射出。   悄无声息,纸箭一去不回,仿佛被黑暗吞没。   就像这夜,混沌模糊看不清方向。   树欲静而风不止。   云雾乱卷,月影乱跳。   长明衣袂俱被吹得高高鼓起,他感觉前方发生的事情并不简单。   小云很可能被贼人掳走甚至遭遇更严重的事情,但是又会是谁大半夜突然闯入七弦门从而掳走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杂役?   是见血宗的人?   还是小云无意中撞破什么秘密,被七弦门的人追杀?   纷乱念头从脑海中快速滑过,长明的脚步戛然而止。   四下无人。   荒郊野外,杂草丛生。   这是半山腰一块比较平整的坡地。   春季繁花盛放,连外门女弟子都喜欢过来赏景看花。   但现在——   前面趴着个人。   头面朝地,一动不动。   对方一身白衣,袖子的金线在月光下隐隐生辉。   不是小云。   长明没有贸然上前,他举目四望,却找不到行凶人的踪迹。   而恰在此时,四面八方,由远而近,人群涌动,纷至沓来。   几乎没给他任何反应的工夫,剑光挟着人影落在周围!   长明心下一沉。   所有不祥预感瞬间成谶。   终究是太久没入世,大意了。   “是刘师叔!”   “刘师叔在那!”   有人扑上前去,将白衣人扶起。   长明没见过刘细雨,但从对方长相和周围人反应来看,这的确就是七弦门前程无量的“玉君子”了。   原本意气风发的掌门大弟子,七弦门未来的希望,此刻正软绵绵被人翻过来。   面若金纸,嘴角淌血。   “师父,刘师弟的手足骨头全碎了!”   “刘师叔他、他没气儿了!”   四面八方,目光灼灼,全都落在长明身上。   他没想过逃走——这会儿逃走也来不及了——他的前后左右依旧被牢牢封住去路,不留半丝缝隙。   探究防备敌意如密密麻麻的针,刺向长明。   “都让开!”   七弦门掌门排众而出,神色沉重来到刘细雨跟前。   弯腰探息,又不死心地将手悬在对方额头上方。   微微蓝光自掌心流入刘细雨体内。   长明知道,这是一种寻魂之术。   人死了,魂魄尚未完全离体,若能召唤出来,稍加询问,即可知道生前情况。   但他探寻半天,就像手在一个空盆子里捞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这说明,刘细雨已经彻底死透了。   连魂魄,也早就离体,不知去向,也许被人攫走,也许消散在天地之间。   早有弟子分散开来,四处搜查异状。   长明被围在中间,面对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对方还想从自己身上问出点什么,自己恐怕会马上被七弦门众人的怒火撕成粉碎。   “我不是凶手。”   赶在他们出声质问之前,长明就先一步开口了。   “我是外门杂役,在何大厨手底下干活,方才听见门外异动,这才追出来察看。”   “我灵脉受损,没有修为,杀不了刘师叔,你们不信可以验查。”   他主动将一截手腕伸出。   掌门冷着脸瞥旁边一眼,立时有人出来,捏上他的手。   对方动作粗暴,长明不以为意,微合上眼,任凭对方察看。   “师父。”   那人冲掌门摇摇头。   意思很明显,他认为长明的确没有能力干出这种事。   刘细雨何许人也,哪怕他在外面名声不显,还未登堂入室,好歹也有中阶高手的水准了。   能够击杀一名中阶高手,显然不是眼前这个病恹恹,没有半点灵力的男人能办到的。   掌门张琴面沉如水。   他对刘细雨寄予了多少厚望,此刻的心情就有多沉痛。   先是见血宗前来要人,刘细雨败于见血宗使者之手,而后又是刘细雨被人所杀。   人还是在自家地盘上被杀的,传出去,七弦门何以立足?   几百年基业,怕是衰败在此一夜了!   他忍住去掐长明脖颈的冲动。   这人不能死,他很可能看见了什么。   张琴咬着腮帮子,竭力控制情绪。   “你叫什么?”   “长明,在何大厨手下干活。”   “去将老何带来。”张琴吩咐弟子,继续亲自审问他。“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长明:“外门有个叫小云的孩子过来给我送东西,我听见外面有响动,出去却只看见东西,没见着小云,又远远听见动静,就追了出去,结果就到这里来了。”   在张琴看来,一个外门帮厨能面对这么多高手修士还如此镇定,应答有序,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长明也很明白。   但他很难装出紧张害怕的样子。   他需要时间,来梳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外门弟子连同何大厨很快就被带过来了。   所有人看见刘细雨的尸身,反应全是目瞪口呆。   何大厨看见长明在,更是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张琴:“你认识他?”   何大厨忙道:“认识认识!他是我新收的帮手,平日里帮忙,干活很勤快,做菜也有悟性!”   这会儿,换了人都恨不得撇开关系,他却还愿意为长明说话。   门中弟子已经陆续询问完毕回来禀报。   “师父,我已经将他们问了个遍,外门并没有一个叫小云的杂役!”   长明看见被问话的人里,还有几个那天欺负过小云的外门弟子,就指着那几个人道:“那天我便是看见小云被他们欺负,才会认识这孩子。”   几人随即被拉扯过来,听见小云这个名字,都露出莫名疑惑的神色,表示自己从来就没见过一个叫小云的人。   “我问过了,符合你所说的年纪里,只有外门两个管事的孩子,和一个今年新入门的外门弟子,但他们名字里,都没有云字。”   负责问话的弟子很细致,还将三人都带过来了。   看见三人的长相,长明已经彻底明白了。   他落入了一个局。   小云也许从未存在过,也许是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幻术。   不管是哪种情况,从小云酷似云未思少年模样出现在他面前时,这个局就是为他而设的。   谁设了这个局,目的又是什么?   那四个已经叛出师门的徒弟,有的反目成仇,有的恨他入骨,不是没可能干出这种事。   但在他们眼里,他九方长明早已是个死人,旁人如何找到这里来?   即便设了这个局,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仅仅为了让他被陷害,落入此刻的难堪境地吗?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张琴怒色满面,伸手抓向长明的脖颈。   这一抓,手指隐隐带上雷火气息,人未至而灼热气浪扑面而至。   张琴虽在天下宗师高手里未必能排上前一百,但毕竟是一派之主,功力不容小觑,但是这手风雷掌法,就要比长明重新入世以来见过的所有人都高明!   眨眼之间,指尖已将他的肌肤灼出几道红痕。   长明能够看清对方路数,也能摸透对方底细,但如今半丝灵力也无的身体却跟不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张琴的手须臾咫尺。   死是死不了的,受罪脱层皮却是难免的。   长明微微蹙眉,他有办法躲开这一击,却会暴露自己擅长御物之术,到时候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恰在此时,一根软缎悄无声息伸了过来。   如同美人柔荑,软绵无力,却牢牢缠住张琴的手。   铃铛伴随着悦耳动听的女声,由远而近。   “这样好看的郎君,你们都舍得伤害,还有没有人性啦?”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说这是一篇悬疑探案文,你们信嘛?→_→ 第6章 可见名字跟本事没有关系。   张琴脸色剧变,不得不急急撒手。   但那软缎却死死绑住,不肯松开分毫。   月光下,软缎透着奇异古怪的光泽,隐隐发亮,饶是长明见识多广,一时也认不出是什么材料所制。   张琴面色涨红,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   “见血宗与我门并非仇敌,许道友何必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人!”   “张掌门这句话可就说错啦!我是不忍心这位郎君被你弄坏了,怎么能叫折辱呢,应该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或者英雄救美,怜香惜玉,你觉得哪个更好听,就是哪个咯!”   软缎另一头,窈窕身影翩翩而来,宛若仙女降临,吸引无数惊艳的目光。   即使许多人知道惊艳表象之下是令人恐惧的杀人不见眼,但眼睛仍旧不由自主为其吸引。   紫衣少女凌波微步,落地无声,明明隔着还有一两丈的距离,转眼却已经到他们面前。   “好啦,我撒手便是,张掌门不必如此激动,你有话好好说,我就不拦着你。”   她说话软声软调,绵绵如棉,伴随铃铛骢珑脆响,几欲迷离人心。   铃铛并非是她身上所戴,而是系在软缎一头,软缎收回,变为缠住小蛮腰的腰带,那铃铛也就像系在身上一般,漂亮可爱,温文尔雅。   “哎呀,这不是刘细雨刘道友么,怎会横尸此处?”   张琴沉声道:“这就要问许道友你了,细雨刚出事,你怎么就马上得知消息赶过来了?难不成这中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委吗?”   他愤怒到极点,语气反倒冷静下来。   许静仙无辜道:“瞧您这话说的,我与刘师兄白日里不过是切磋而已,切磋总有个输赢,刘师兄技不如人,难道还要我这个小女子让他一手?”   她容貌幼嫩如稚童,露出无辜神色时,简直让人不忍心多苛责一句。   “我倒是完全有理由怀疑,张掌门为了阻拦刘师兄到我们见血宗作客,是不是特地闹这么一场动静,让刘师兄假死,借此躲避见血宗的召唤呢?不会吧,刘师兄这么输不起的嘛?”   “你!”   张琴再也忍不住了,怒气勃发。   “我刚才已经问过,此人来历不明,在山脚下遇到本门招新,就主动加入,他不单谎话连篇,还第一个来到现场,焉知不是你们见血宗安插在本门的细作!”   许静仙不怒反笑:“张掌门血口喷人,特地折腾了这么一出闹剧,说到底是想反悔,不给见血宗交人了是吧?这样也罢,像我这样娇滴滴的小女子,寡不敌众,怎么说都是吃亏的,只好回去向宗主禀明来龙去脉,至于宗主作何反应,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她说罢转身欲走。   “许道友留步!”   张琴出声,他神色变幻,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   “此事尚有商量的余地,容我先将细雨的后事安排好,我们再从长计议。”   许静仙回眸一笑,善解人意。   “这是应当的,张掌门节哀顺变,我就在七弦门多叨扰几日了。”   她没再为长明说话,张琴挥挥手,让人将长明带走。   刘细雨的死令七弦门上下为之震动。   与萧家的联姻自然取消了,萧家人带着准新娘连夜离开七弦门,话都没留下一句,张琴还不得不修书一封送去给萧藏凤解释道歉。   但这还不算完。   七弦门随之而来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面。   张琴其实也知道,许静仙没有必要杀害刘细雨。   即便要杀,以许静仙的实力,也许真能杀得了刘细雨,但必然会轰轰烈烈,两败俱伤,刘细雨就算打不过,不至于连求救消息都送不出来就死了。   还有,更蹊跷的是,刘细雨大半夜为什么会跑到外门麟德峰去?   张琴问遍平日跟刘细雨交好的弟子,无人听说他与外门的人有交情。张琴的妻子也告诉他,不少弟子反映刘细雨性子倨傲,格外看重实力,不大可能与外门玩得来,外门对这位嫡系大师兄,素来是抱着远远仰望的态度。   如果一个人,能在自家门派悄无声息杀了掌门最爱重的弟子,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出入自由如无人之境?那些修为比不上刘细雨的人,是不是随时也有性命之危?   七弦门上下,自此人心惶惶。   撇开外面的混乱,地牢里却是一片死寂。   长明本以为自己会被言行逼供,他甚至已经做好代替自己受刑的傀儡替身,但几天过去,一切风平浪静,他非但没有受到刑讯,连过来询问的人都没有。   自然,也没有人过来送饭。   他像被彻底遗忘,天荒地老,无人过问。   安静的环境给了他思考和修炼的时间。   长明还记得,从前在他修为瓶颈,遍寻突破时,一门名为执玉念月的功法曾经进入过他的视线。   这是几百年前,两个名为执玉和念月的人所创下的心法,最大作用在于短时间内为一个灵脉荒废的人重塑经脉,洗髓伐筋。   执玉和念月两人本是毫无灵力的普通人,却因不想半生甘于平凡,而走遍五湖四海,翻阅经史典籍,寻访高人隐士,最终创立的一门魔功。   世人眼里的魔门,跟深渊里放出来,真正意义上的妖魔鬼怪,不是一个概念。   魔门中人,行事乖张偏激,以极端手段谋求修为进阶,为达目的不惜人命,毫无传统道德底线,为儒释道所不齿。   执玉念月之所以称为魔功,也是因为此功邪门,已超过一般修炼法门的范畴。   世间万物并非无偿,你想得到一样东西,必然得付出另一样东西,执玉念月正是如此,若非将他人灵力化为己用,那就必须极限消耗自身寿元。   执玉不愿用别人的修为来成就自己,最终在练到第八重时,就因精力损耗过度,一夜白头,虚弱而死。   念月不想重蹈好友覆辙,她无所不用其极,攫取修士的灵力为己所用,修为在短短时间内突飞猛进,一度成为魔门里数一数二的大宗师。但由于她下手对象不分门派,不分派系势力,很快得罪了所有人,引得各方联手剿灭。   执玉念月两人虽死,这门魔功却以她们亲笔记录的方式流传下来,也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后来有不少蠢蠢欲动,想一步登天的人修炼过此功,无一不是以被惨烈反噬为告终。   长明早在看见这门功法时,就已经将其默记于心,如今虽在黄泉几经流离,大难未死,这套心诀倒是没有忘记。   他灵力枯竭,经脉根骨几乎废尽,若无意外,这辈子几乎没有重新成为修士的可能性,所以七弦门才没有立马下手,因为他们也认为长明这样的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杀害刘细雨。   他们却不知道,比寻常人还孱弱的身体里,实则是一个绝世大宗师,近乎地仙修为的灵魂。   刘细雨的死让他背上杀人嫌疑,也让他需要加快修炼的步伐。   但抄近路走后门,花远远少于别人的时间,就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用执玉念月来重塑经脉,凝聚灵气,在练到第八重时,这门功法里会出现一个致命缺陷,唯一解决的办法是强行撕开一道口子,将新的外来力量注入,强行扭转改变功法本身的缺陷。   也就是说,他可以很快重新拥有修为,成为一名中阶甚至高阶修士,也许还能达到一流高手的水平。   可等这门功法练到第八重时,他就必须面临生死考验,成功机会极小,而失败了,则可能肉身瓦解,彻底魂飞魄散。   重回人世,重新开始,不一定就是好事。   他周身迷雾重重,前路混沌不清。   先是小云,然后是刘细雨。   小云自始至终是个谜团,突兀出现,又神秘消失,所有人从未见过,就像为了他特意量身定做的。   那么,特意引他出去,杀了刘细雨又嫁祸给他,最终目的是什么?   总不会是就为了让七弦门把他关到这里来,甚至杀了他吧?   凶手既然可以杀了刘细雨,自然也有杀他的能力,这样做未免大费周折,吃力不讨好。   既来之,则安之。   长明合眼,开始默诵执玉念月心决。   世间万魔,皆由心生,至道不烦,一面可知。   盖因灵台幽闭,泥丸混沌,故需以外物为炉,攫灵聚精,炼化增进,一曰草木,二曰牲畜,三曰人鬼妖魔,凡有灵智之物皆可通用此法……   “郎君好定力,都被关到这里来了,还能打坐养神,安之若素,这等人才,却在一个三流门派的外门帮厨,岂不是委屈又可惜?”   娇娇俏俏的声音由远及近,打断他的静修。   许静仙足不沾尘,飘然而来。   “这么多天,没有一个人来探望你,我是第一个,郎君难道不感动吗?”   她笑吟吟站在栏杆外面,手里还提着个篮子。   香气四溢。   不必打开,长明就知道这出自何大厨的手艺。   “你一定满肚子疑问吧,只管开口,我有问必答。”   她将篮子放在地上,盖子打开,再将碗碟一样样放到里头,方便对方拿取,体贴周到。   长明也不客气,伸手去拿饭菜,举箸就吃。   许静仙:“你不怕我下毒?”   长明头也不抬:“仙子这么漂亮,肯定不会干这种事的。”   许静仙挑眉,蹲下来看他吃饭,看得津津有味。   “七弦门很多人都想杀你,他们觉得你跟刘细雨的死脱不开干系。”   长明:“多谢仙子送饭过来,这份烤松茸是老何最拿手的菜肴之一,能在死前吃上一回,算是了无遗憾了。”   许静仙噘嘴:“你怎么半点好奇心都没有,是不是笃定他们不敢杀你?”   长明真诚道:“因为我是被冤枉的,他们自然不会错杀无辜。”   许静仙一噎,聊天差点进行不下去,只好换个话题。   “听说你叫长明?长夜辉明,这样好听的名字,怎会是个籍籍无名之辈?”   长明:“仙子听过王九幽吗?”   许静仙:“没有,这是何方神圣?”   长明:“他是我们村村头的王二大爷,因为他娘在怀他的时候梦见一颗放了很久的柚子,所以给他起名旧柚,后来当地人口音喊着喊着,就变成了九幽。可见名字跟本事没有关系。”   许静仙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笑道:“不瞒你说,我也很讨厌刘细雨那厮,目中无人,狂妄倨傲,也就是七弦门这种小门派愿意捧着他,换了其它地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呢!就算人是你杀的,我也只会为你拍手喝彩。”   她拿出半只没有烧尽的纸片狐狸傀儡放在地上。   长明不动声色。   许静仙:“这是我在刘细雨死的草丛附近捡到的,同样的傀儡,我也在你的居所枕头下面发现过一个,不过你放心,都被我收起来了,张琴他们不知道你会御物之术,你不该感谢我一声吗?”   长明慢吞吞,发出一个无辜的单音节词:“啊?”   许静仙:“我早已问过,你是通过青杯山弟子的引荐入的七弦门,可谁都说不清你的来历,也就是七弦门这种小门派,才会随随便便把你收进来,你既会御物之术,却甘愿在这里默默无闻,说得通吗?”   两人四目相对。   许静仙试探的话没能从对方眼里找到半点波澜。   真能装,她心道。   “好哥哥,你杀了刘细雨不要紧,可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宗主饶不了我。所以我跟张琴说,让你代替刘细雨,跟我回见血宗,给宗主当炉鼎,这可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荣耀呢!”   长明故作迷茫:“炉鼎是什么?”   许静仙笑眯眯:“贴身近侍的意思。”   长明迟疑:“我什么也不懂,只会帮何大厨干点活,这一下子是不是站得太高了。”   许静仙:“没关系,你生得这样好看,宗主肯定会很喜欢的。”   长明心道,我就怕你们家宗主看见他师父诈尸,吓得直接把你给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许静仙:你是不是在扮猪吃老虎?   长明: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老虎,仙子能不能带我见见?   许静仙:呵呵,我可以送你入虎口。 第7章 他四个徒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长明没想到他一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过来。   想练执玉念月这门魔功,必须有可供他吸食灵力的对象,要么是修士,要么是具有充沛灵力的灵物,如日月精华聚集的洞天福地,已经具备灵识的神兵等等。   洞天福地不好找,那些有名有姓的灵山大川早让人给占了,剩下的要么陡峭凶险,妖魔横行,要么灵气枯竭,难觅踪迹,穷尽半生也未必能找见一座,全凭运气。   至于神兵,长明倒是知道一件。   他曾经片刻不离身的四非剑。   四非剑跟着他出生入死,灵气澎湃,早已有了自己的神识,原本与长明心意相通,后来长明遭逢变故,身在黄泉,四非剑下落不明,连他自己都不记得遗落何处,最有可能是落在云未思那里。   其次是周可以,因为周可以练功喜欢走偏门,这把剑被多年滋养,自身灵力不下于宗师,很容易成为魔门中人觊觎的对象。   还有他那四徒弟宋难言,喜欢收藏神兵名器,当年得知师父陨落,也有可能派人四处搜罗四非剑,作为藏品。   至于二徒弟,不提也罢。   总之,四非剑可以助他增进修为,但由于这把剑现在不知流落何方,他恐怕还得一个个徒弟这么找过去。   先前长明选择留在七弦门,也是想找个机会进入见血宗,伺机找剑,如今被陷害杀人,阴差阳错许静仙居然表示要把他送到周可以身边去,那不是瞌睡送枕头又是什么?   唯一麻烦的是,他这三徒弟不是个省油的灯。   确切地说,他四个徒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许静仙见他不吱声,还当他吓怂了,不由得意一笑,将手伸进去摸长明的脸。   “你也听过我家宗主的威名吗?放心吧,只要我美言几句,你非但不用受苦,反倒还会受到宗主重用,说不定,将来我还得仰仗你呢!”   长明笑了一下,微微后退,避开那只手。   “如果能离开这里,别说去见贵宗主,就是留在仙子身边做饭,我也感激不尽。”   许静仙娇嗔:“别仙子仙子的,我名字里就有个仙字,不知道的还当是你给我起了个爱称呢,我叫许静仙,你还是叫我仙娘吧!”   长明:“许仙子,炉鼎这名字,听着有些怪,我从未听过,怎么不大像是正经随从干的活计?”   许静仙:“再正经不过了,你看我生得这么漂亮,像是会骗人的吗?”   长明迟疑:“我可以说像吗?”   “不可以。”   许静仙没摸着他,把手缩回来,半路又突然改变方向,非得捏了他下巴一把,才心满意足收回手。   长明:……   他活了那么多年,见过那么多世面,头一回遇见这种强行调戏的,偏偏他身体反应大不如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竟还真被占了便宜。   换作从前,这样的人怕不是死了十回就是八回了。   长明一时半会无言以对。   许静仙还笑眯眯的:“明郎,若是宗主不要你,要不你就从了我吧!”   长明以为自己还要在地牢里待上几天,没想到许静仙动作如此之快,隔天七弦门的人就将他带出去,交给许静仙。   掌门张琴也在场,他看长明的眼神很复杂,交织着痛恨,不甘,郁闷各种感情,复杂得差点让长明以为自己偷过他老婆。   张琴很不愿意放他走,但在许静仙和见血宗的压力下,他还是不得不放人,因为刘细雨死了,七弦门已经承受不起再送出一个弟子的代价,随便挑个资质平庸的,见血宗也看不上眼。   许静仙说走就走,牵过长明的袖子,笑吟吟道:“张掌门深明大义,我会向宗主如实禀告,为你记下一功的。”   “且慢!”   张琴见她摸出金铃,忙高声道,“许道友,我们之前说好的,你要帮我们调查杀害细雨的凶手……”   “张掌门只管放心,我回去就禀明宗主,请宗主调派人手过来帮你寻找凶手,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长明怎么听,都觉得这句话里透着一股敷衍。   话甚至还没说完,许静仙就催动手中金铃,耳膜震颤带起头晕目眩,金铃光芒万丈,瞬间刺痛眼睛,让人禁不住马上合眼。   张琴和许静仙的声音逐渐遥远。   待长明重新睁眼,面前已经不是七弦门,而是白色大理石圆台,一群淡紫衣裙的少女袅袅相迎。   “恭迎峰主归来!”   许静仙见长明没盯着那些美貌少女瞧,反而在看自己手里的金铃,便得意道:“这是我的传送法宝,名曰雨霖铃,这世间只有三样这样的法宝,就连昆仑剑宗那等名门大派,都要用传送阵法呢!”   长明不吝赞美:“的确是好东西。”   许静仙心情不错,走向侍女,正要让人带长明去安置,自己好好休息一番再作打算,却见自己最宠爱的女弟子行色匆匆上前来,神情颇有忧愁,不由停住脚步。   “发生何事,可是香积峰那帮死不要脸的又来找茬了?”   “峰主,宗主闭关出来了,心情很不好,问你们出去带的人怎么还没带回来,都让人来问了好几遍了!”女弟子小声道,眼睛瞟向长明,“他就是您要献给宗主的人吗?”   许静仙本来不想那么快把长明送过去。   她发现这人很有意思,而且身上谜团很多,她总觉得自己捡到那两只纸片傀儡狐狸,就是出自对方之手,只不过长明死不肯承认,许静仙一时半会找不到证据,她正想这段时间好好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秘密,再把人交给宗主。   谁知宗主竟会这么快就出关呢?   肯定是修炼不畅,突破失败,急需炉鼎吸取灵气了。   许静仙有点遗憾,面上却不露,反倒对长明绽露笑容。   “来,随我去见宗主吧,能得他老人家一见,是你天大的福分。”   长明低头看一眼自己被牢牢钳制住的手腕命门。   “如果许仙子没有这个举动的话,我会更相信你的话。”   许静仙笑嘻嘻:“我怕宗主过于英俊,把你给迷倒了,可不得先把你扶好,免得丢了我的人!”   这次她没再用雨霖铃直接传送,而是老老实实与长明挤在一顶轿子里,让人抬下山,又转乘马车去另一座山峰,沿着蜿蜒山路上山,到半山腰再由那里的仆从重新抬轿子载他们去山巅。   从这个举动来看,长明就知道许静仙万分不想去见周可以。   虽然她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许仙子本事高强,为何会甘愿屈从你们宗主之下,而不是像七弦门一样自立宗派山头?”长明问道。   许静仙哂笑:“你居然会觉得七弦门那样比我好?我一句话,张琴任有天大怨气,也得屁颠屁颠把人交出来,你没看见?”   长明道:“虽为附庸,好歹山高皇帝远,总不像在眼皮底下这么不自在。”   许静仙被他说到痛处,沉默片刻,不服输地反驳:“宗主有召,自然得随叫随到,宗主本事通天,我亦是心服口服的。”   真要是心服口服,你又何必犹豫?   长明没戳穿她,转而问起此处的风土人情,许静仙倒是很乐意回答的。   从前她也没少送炉鼎给周可以,但对长明还是有些许不同,可能是因为长明的容貌对了胃口,又或者长明谈吐不像一般被抓过来哭哭啼啼惊慌失措的人。   “这见血宗合共九峰十三溪,其中六峰有人驻守,中间拥簇的龙鼎峰,正是宗主所在,我则住在凌波峰,你若以后得了空,记得到凌波峰看我呀!”   “我去了宗主那里,真还有能见到许仙子的一天吗?”   许静仙眨眨眼:“你要是表现好,得宗主看重,说不定他还会传授奇术秘功,就算你现在毫无灵脉根基,宗主也能帮你一跃变成高手呢!你看七弦门那样对你,不分青红皂白把你关到地牢里去,你想找他们算账的话,我可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这女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明明冷血无情却又表现得非常热情,不过既然能在周可以手下做事,这种性格也就不奇怪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达峰顶。   长明抬眼,上书龙鼎峰三字映入视线。   熟悉的字迹让他想起一段往事。   当年他把周可以收入门庭时,对方甚至还不识字,这一手字,是周可以每日临摹他的书信练出来的,也算得了七八分的神韵。   不过那个时候周可以还是个自卑阴沉的孩子,可不是许静仙口中这个威风八面,让七弦门闻之色变不敢反抗的见血宗主。   真是天上一日世上千年,转眼间,连最不可能出息的三徒弟都出息了啊。   门口的弟子走过来,先向许静仙行礼,态度还是挺客气的,尤其在前面有名中年修士被他们赶出来又横加呵斥,令对方灰溜溜掩面疾走的对比下,可以看出许静仙在宗主面前还是颇有颜面的。   “许峰主安好,您这么快就从七弦门回来了。”   许静仙软绵绵道:“可不呢,宗主这边急着要人,我紧赶慢赶也得把人给送过来。”   对方打量长明:“他就是七弦门那个天才弟子刘细雨吗?”   许静仙道:“刘细雨死了,这是杀死刘细雨的疑凶。”   对方一脸不知道许静仙在想什么的古怪表情。   “许峰主这是,准备让宗主来帮忙断案?”   许静仙:“哪能呀?刘细雨一死,七弦门就没人了,那些个歪瓜裂枣我看不上,反倒是这个疑犯吧,虽然没什么修为灵力,但好歹皮囊不错,就算当不了炉鼎人丹,也给宗主解解火不是?”   对方苦笑:“我的好姐姐,宗主闭关不畅,急需人丹,正在里头大发脾气呢!刚杀了几个人吸食精气,犹嫌不够,你送个没灵力的普通人来算怎么回事?我可管不了了,你自个儿进去给宗主解释吧!”   许静仙脸色微变,忽然一笑:“既然宗主正在发脾气,我就先不进去拜见了,等他老人家消气再说,这人,就劳烦你帮我送进去给宗主,姐姐我会记得你的好的,回头在凌波峰等你来作客!”   说罢还朝弟子抛了个媚眼,手中金铃摇动,旁人都来不及阻止,她就已经逃之夭夭。   余下长明和门口弟子,面面相觑。   弟子道:“得!该你倒霉,许峰主跑了,宗主肯定把气都撒在你身上,跟我进去吧。”   他话虽说得敞亮,手下却没有半分容情,直接就牢牢抓住长明手臂,不让他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如果长明这时候大喊大叫,对方还会直接下禁言符。   但长明非但没有喊叫,反倒还露出好奇感兴趣的神情。   弟子心道,这又是个不知死活的,怕是根本不知道里面是怎么个修罗世界。   “宗主脾气不大好,你待会儿趋奉附和,身段柔软,说不定还有活路。”   看在这人挺配合的份上,他忍不住多提醒了一句。   长明道:“我对宗主仰慕已久,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了。”   弟子明白了,这是个脑子有病的,难怪会被送来找死。   他已经开始在思考此人多久之后会被送出来,送出来时尸体会断成几节的问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师徒见面修罗场! 第8章 人见人怕的周宗主,表情正一寸寸龟裂。   何应元是月初刚刚被调到这里常驻守卫的弟子。   他进见血宗时间不长,天分也不算突出,只因做事踏实稳重话不多,被安排来为宗主守门。   这不是个好差事。   因为见血宗上下都知道,宗主脾气不好,喜怒无常,在他身边未必能捞到什么好处,小命却很有可能不保,所以何应元这个位置,是个高危的活计,虽然每个月能领到的俸禄远比其它弟子多,可要是命都没了,再多俸禄又有什么用?   跟在宗主身边的弟子,日久天长,耳濡目染,多半心硬如铁,见死不救。   但何应元的良心还没完全被狗吃了,或者说,还吃剩一半,他看见长明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忍不住动了那一丝丝的恻隐之心。   “宗主闭关失败,你现在进去,恐怕会很惨。”   他委婉暗示的话根本不起作用。   因为对方听见之后非但不害怕,反而更加跃跃欲试。   “说不定宗主见到我,就不发脾气了。”   何应元:……   他觉得自己对牛弹琴,说了也白说,别人一听来这里就哭爹喊娘,这个不仅脑子有病,还不怕死。   何应元不再啰嗦,他紧紧闭上嘴巴,伸手轻轻将门推开一些,示意对方往里面走。   长明还真就欣然抬步,走进了那扇门。   在何应元看来,对方就像步入地狱而不自知。   他忍不住竖起耳朵,弓起腰撅起屁股,只差没将脑袋贴在门上,仔细聆听来自里面的动静,心里默默数着多久之后会传来长明的惨叫声。   幸而大家都知道宗主的脾气,除了日常值守弟子,外面也没有什么不知趣的人三不五时过来溜达,自然也就没人看见何应元的不雅姿态。   何应元一面忐忑一面期待,还有点让你不听我劝的愤愤不平,自己也说不上具体怎么描述的五味杂陈,在心里搅来搅去,就等着那一声惨叫响起,好让自己悬在半空的心安然落地,验证自己所言非虚。   可,等来等去,他怎么也等不到惨叫。   别说惨叫了,连呻吟,痛苦,求饶,哀嚎,都没有。   何应元等得腿酸,忍不住动了动,又换一条腿支撑大半重量,继续撅着屁股偷听。   未知过了多久,他那条腿也开始发酸了。   何应元暗暗叹了口气,与身体的疲惫相反,好奇心已经爆棚,他恨不能推开门再往里探一点点,窥见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此时!   轰!   两扇门被往外击飞出去,连带何应元,被迎面砸下的门带着一起往外飞起。   那是他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飞行经历。   别人都是御剑,摇铃,用传送阵法。   唯独他,御门。   人与门重重落地,人在门下,何应元只觉鼻子一酸,眼泪还没流出来,鼻血就先出来了。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以前。   长明刚刚进入那间屋子。   身后的门像怕他反悔,随即关上。   屋子很大,更像一个议事厅。   四周空旷,没有椅子,只有挂在柱子之间的落地轻纱,无风自动。   地上散落几个蒲团,有些上面还沾了血迹,已经发黑,长明的视线从上面滑开,落在正中的圆台上。   一人盘坐,背对着他,披头散发,一条腿支起,手里挎在膝上,抓着个酒瓯。   瓯里的酒水正一滴滴顺着瓶口滴落,对方却恍若未觉,像是坐着睡着了。   在长明走出第五十一步时,声音终于自前方响起。   “本座让许静仙去找人丹,她就找了个没有修为的废物过来?”   阴恻恻,冷冰冰,没有半分感情,仿佛除他之外,众生皆是蝼蚁。   所谓人丹,与炉鼎有异曲同工之相似,只是命运比炉鼎更惨,以人为丹,自然是在被吸尽气血修为之后就完全失去价值,最终只能成为一具快速死去的干瘪尸体。   周可以是长明的第三个徒弟。   当初长明求世间诸道而不得,先出道门,又入佛门,弃佛转而修魔之后,就收了周可以这个徒弟。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周可以,唯唯诺诺,自卑内向,天分虽然比一般人强,但跟另外两个徒弟相较,简直是天差地别,唯一可堪造就的,就是执着专注,认定一道便会坚定不移走下去,绝不回头。   自然,这也造成周可以后来乃至现在的偏执性子。   还未等长明对这个徒弟的人生之路研究出个子丑寅卯,背对着他的男人已经动了。   袍袖无风而扬,形影瞬间模糊,再到长明跟前,不及眨眼之间。   脖颈上多了一只冰冷的手,像冰块与肌肤相贴。   换作旁人,这个动作足以令他们瑟瑟发抖,跪地求饶。   但周可以看见被自己掐住的人非但没颤抖恐惧大喊大叫,反而冲他露出一个自认为和蔼可亲的笑容。   “徒儿,多年不见,还好吗?”   很多人听见见血宗主周可以的名头,还未等看到真人,就会远远避开,生怕这位杀人魔头一个顺心就把自己给灭了,这世上只怕没有几个人,想跟周可以如此近距离产生互动。   这样做过的人,十个里有九个,不是死了就是残了。   剩下的这一个——   如果许静仙和门外的何应元在这里,他们一定会对自己的眼睛产生怀疑。   因为人见人怕的见血宗周宗主,非但没有将长明的脖子捏碎,居然还破天荒抽手后撤,表情甚至露出几许裂纹,眼看就要全面破碎崩溃。   他死死盯住长明,表情变幻,交替流露出先疑惑后震惊最后难以置信的神色。   周可以怀疑自己在做梦。   他那个早就死了几十年的死鬼师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是走火入魔的幻觉,还是敌人送来的诱饵?   他急需人丹来缓解血液中沸腾的燥热,却在看见长明那一刻,生生冷静了下来,神智似乎也没先前那么狂躁急乱了。   “你是谁?”   周可以冷冷看来,大有下一刻就将手捅入他身体取出心脾的架势。   “皮囊不错,虽然没有修为,但可以把骨头打碎,在头顶开洞,灌入水银,将皮囊完整取出来,挂在门口,供来往欣赏……”   一边说着,他慢慢笑起来,英俊却阴沉,殊无半分暖意。   这副表情对长明而言却似凉风拂面,他慢悠悠开口。   “你拜入师门那年八岁,胆子很小,不仅自卑还怕打雷,有一年夏天,晚上一直打雷,我原想去看你有没有按时就寝,发现你睡在地上,还以为你是睡觉不老实滚下床的,一摸竹席才发现你是尿床了……”   “住口!”   人见人怕的周宗主,表情正一寸寸龟裂。   越发狰狞了。   虽然小时候也不见得多可爱,但还是那会儿好看点。   长明如是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哈喽,我又肥来了,本章前100个留言送红包包!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甲:号外号外!见血宗宗主周可以疯啦!   乙:开什么玩笑,那魔头会疯?   甲:比珍珠还真,我姑家的表侄他舅的二大爷在见血宗帮厨,消息绝对真实!   乙:咋疯的,快说说!   甲: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周宗主天天反复念叨一句话。   乙:什么话?   甲:咋就活了?咋就活了?咋就活了? 第9章 你觉得我不敢弑师吗?   “放松些。”   长明拍拍他的胳膊,示意对方松手。   周可以还真就松开手,后退几步。   他随即又意识到不对。   自己已经叛出师门这么多年了,何必对死鬼师父的话言听计从。   想及此,周可以不由冷笑一声。   “方才我探得你修为尽失,丹田破碎,现在应该是个废人了吧?老贼,你也有今天,还敢跑到我面前来,是觉得我不敢弑师吗?”   说罢他手掌上翻微微抬起,掌心红光氤氲,阴气澎湃,只需朝长明一推,顷刻就能令他骨头尽碎,痛苦而死。   “你就不想知道我这些年在哪里,为什么没死,又经历了什么?”   长明好整以暇,四处看了看,想找个干净的蒲团坐,奈何周围的蒲团都沾血,他只好挑了个稍微干净点的,拖过来盘腿坐下。   周可以居高临下,只能看见死鬼师父茂密一如从前不见谢顶的头发。   他也想知道,这死鬼怎么没死。   全天下的人都以为长明死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居然没死,又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唤自己徒儿,这对周可以来说简直像个梦。   只不过,是噩梦。   “我不想知道。”周可以冷冷道。   “你总这样,嘴上说不想,心里却完全相反。如果我当真修为全失,怎么会只身上来找你?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黄泉。”   周可以心头一动,狐疑道:“那个号称有进无出的黄泉之地?”   长明颔首:“我在那里有了奇遇,重新淬炼修为,你现在看我的确修为全失,但你又知不知道,修为在到了一定程度,突破境界之后,是会有这种返璞归真的效果。也就是说,你看我像是个废人,实际上,我已经到了你无法窥探的境界。”   周可以:“你想说你已经突破成为地仙了?”   长明:“我不知道是不是地仙,但的确比先前更进一层了。”   他神色悠然,丝毫没有半分作伪。   虽说修行人不易老,但如果突破地仙境界,哪怕活上几百上千岁,终究也会有衰老死亡的一天,但长明——   周可以仔细端详,只觉对方头发乌黑锃亮,眉目宛然如初,跟当年他拜入师门的时候一模一样,仅仅是没有那么严厉了,整个人平和不少,还真看不出有半点衰老之态。   他素来多疑,不会因为对方几句话就消除疑虑,动念便想试探。   念头刚起,一道白光倏然从长明袖中飞出,迎面扑向周可以!   后者面色微变,侧身堪堪避开,白光擦脸而过,脸颊瞬间有种冰寒刺骨之感,周可以伸手一摸,摸到满手的冰霜。   他回身望去,只见白光落地化为白色猛虎,毛发蓬松神态狰狞,冲着他低声咆哮,大有随时扑过来的架势,周可以想也不想出手拍去,红光与白虎半空相遇,光芒骤然大盛,砰然巨响几乎地面震动,一团星辉点点落地,炸成一座冰山。   动静传到外面,不少脚步声纷至沓来,但因为周可以平日里的威压,愣是无人敢硬闯进来。   “都出去。”   周可以一句话传到外面,瞬间杂乱脚步散得干干净净。   他重新将视线调回长明身上。   “没想到多年不见,您竟已能化虚为实,御物变幻到如此地步!”   长明笑而不语,一脸高深莫测。   周可以的半信半疑变成六信四疑,果然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以为您老人家重回人世,头一个去找的,应该是大师兄。”   他也寻了个蒲团坐下,半真半假试探道。   长明:“为什么不能先来看你?你对自己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周可以:这怎么跟信心扯上关系了?我就巴不得你死在黄泉,压根别再出现了!   他皮笑肉不笑:“早知道您来看我,我定然锣鼓喧天张灯结彩,让人在十里之外恭迎您老人家上门了!”   长明:“那倒不用,怪劳民伤财的,咱俩多年未见,我看你如今也功成名就,算是出人头地了,不负你自己的刻苦努力。”   周可以嘲讽:“我还以为您是听闻我残忍嗜杀之名,特意上山来惩恶除奸的,怎么,您去了黄泉一趟,连性子都变得宽和了?”   长明点头:“的确,见多了生死奇遇之后,我发现世间万事万物没有不可解开的死结,只看方法得当与否,物犹如此,人亦如此。”   周可以:“那好啊,看来您与大师兄的怨隙也可趁此解开,早几十年您有这等胸怀,徒弟们又怎么会一个个叛出门墙?本座就先给您和大师兄道一声喜了,恭祝二位久旱甘霖,老树逢春,不如我先派人给他飞信传书,免得他还不知道您还活着。”   他这话阴阳怪气,充满幸灾乐祸和看好戏的意味,虽然口口声声敬语,但任谁一听,都知道他们师徒之间极度不和,就差大打出手了。   长明淡淡:“老树逢春和久旱甘霖用得不对,你少时就没怎么读书,现在既然开宗立派了,闲暇应该多读几本书,增加些涵养才是。”   周可以:……   他嘴角抽动,险些控制不住杀心。   “该反省的是你吧!当初随随便便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你知道你后来把我逐出师门,那些人都是怎么嘲笑我的吗?他们说我是你随便捡来的徒弟,根本就不上心,自然也连名字也随口就来,若不是你,我用得着受那些侮辱吗?”   周可以语调低沉,一字一顿,越说越慢,眼中怨愤杀意却浓郁得几乎流露出来。   长明不以为意:“大道至简,越是简单的名字才越能体现深刻内涵,如果有人嘲笑你的名字,那说明他们脑袋空空贫乏可怜,你更该奋起直追,让他们明白自己的可笑。”   周可以阴恻恻道:“他们不用明白,胆敢嘲笑我的人,现在不是已经投胎,就是在去投胎的路上了。”   长明:“既然你觉得名字不好,为什么不改?”   周可以冷笑:“因为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习惯我的名字,而不是我去迁就他们!”   长明鼓掌:“好,霸气,不愧是我九方长明的徒弟!”   周可以高兴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他在高兴什么?有什么可高兴的?这老贼当他三岁小童,张口又在忽悠了,还真觉得他是从前那个打不还手骂不吭声的受气包窝囊废吗?   “你到底来干什么?来跟我们重拾旧日师徒情谊?”   长明道:“我来要回我的四非剑。”   周可以挑眉:“你想要我就得给?如果我不给呢?”   长明:“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把剑非你所道,你驾驭不了。”   “又来了!”   周可以忽然暴躁打断他。   “你总是这副语气,处处瞧不起我,可现在呢?我坐拥一方宗门,万人跪拜,门外那些人,还有许许多多大小门派,全都要仰仗我过日子,而你呢,你现在身败名裂,只要走出见血宗地头,人人都会攻击你,说你是十恶不赦,害人间变成妖魔世界的罪魁祸首,他们痛恨你,比看见我更加痛恨百倍!九方长明,哈哈哈,你以为你还是当初那个无人敢掠其锋芒的天下第一人吗?”   长明微微歪头不解:“我为何会身败名裂?我的名声不是本来就人见人怕吗?只要实力够强,旁人是敬是怕,于我有何相干?徒儿,你又入迷障了。”   周可以笑声一噎,盯住他的眼神几乎化为实质,能将长明当场杀死。   “九方,我早已不是你可以揉圆捏扁的徒弟。”   长明从善如流:“抱歉,周宗主。”   周可以:……   他感觉九方长明重新出现时,整个人都变了。   变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周可以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感觉。   从前的九方长明不苟言笑,尤其对弟子要求严格,周可以当年便是被调教得死去活来,心生幽怨,未尝没有过有朝一日要加倍报复的心理,可就在他离开师门不久,还远未到能挑战九方长明的实力时,就传来对方身殒的消息。   周可以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始终潜藏着怎样一份不甘心,直到他再度看见这死鬼师父。   长明像是看出他的想法。   “你想杀我,又不想杀我,你想打败我,又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打败我。”   周可以面色沉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能像从前那样控制我的想法?”   长明:“我从未想过控制你,是你自己不甘心,你的修为大有长进,与从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想杀我,现在正是时候,再过一阵,就未必有这个绝佳机会了。”   他安之若素,云淡风轻,在周可以看来,就像毫不设防的一栋屋子,任由进出,畅通无阻。   但对方越是如此,周可以就越是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以对方的老奸巨猾,老谋深算,必然还留了后手,身怀巨大阴谋,埋伏陷阱,就等着他主动送上门。   周可以狐疑打量,长明冲他从容一笑。   他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周可以蓦地将蓄势待发的手收回袖中,顺带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不由笑起来。   “我不杀你,自然有人杀你,那人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除之后快。你不是想要四非剑吗?剑不在我这里,但很可能在云未思那里,本座这就送你一程,让你去见见我那位大师兄吧!” 第10章 你果然对为师痴心不改。   说这番话时,周可以不忘仔细观察长明的表情变化。   对方果然神色一动,变得复杂。   周可以知道自己猜对了,但难免又浮起陈年旧怨,想道在老贼心里,其他人终究是比不上云未思的。   想想自己当年战战兢兢,日夜苦练唯恐师父不悦,可九方长明非但没对自己高看一眼,反而处处苛求,最后还因为他偷练魔功,将他痛骂一顿逐出师门,周可以就忍不住又起杀心。   多好的机会,这老贼近在咫尺,动辄抬掌可灭,一了百了。   从此心魔消除,说不定修为还能更进一步。   长明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又动了杀念。   练魔功者,必然被魔障影响心智,轻者容易动怒,重则性情大变。   譬如周可以这样性格原本就偏激的人,修为越高,就会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以至于到了必须吸食人丹来增进功力,压制癫狂的地步。   “你现在这样下去,迟早会爆体而亡,就算有源源不尽的人丹提供,你也无法完全吸收,因为那毕竟不是你自己修炼出来的。”   看在两人以往的渊源,长明劝他回头是岸。   “现在能救你的唯一办法,就是散尽修为,从头开始,即使艰难重重,也比你现在一条道走到黑好。”   “住口!当初若不是你藏私,我何至于要去练魔功!”   周可以双目尽赤,鲜红欲滴。   这是即将走火入魔的表现。   他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长明摁在柱上,狠狠捏住他的下巴,力道几乎要将骨头捏碎。   两人面对面,鼻子几乎相贴,近得能让长明闻见他的气息。   腥。   这是唯一的感觉。   弥漫着人血的腥,铺天盖地,霎时灌满鼻腔。   这是经年累月,那些“人丹”被周可以吞噬之后的精血残余,更是这些冤魂萦绕不去的怨念,他现在固然修为大增无可匹敌,但随着反噬发作一次次厉害,最终就会落得长明所说的那个结局。   长明看见他狂乱嗜血的眼神,也看见他隐藏在深处的灵魂。   那个曾经胆怯内向,后来却偏执激烈的灵魂。   “你当时……”   下巴剧痛,喉咙也被掐住,有些呼吸不畅,但长明仍是开口。   “觉得我对你太严厉,但我对所有徒弟一视同仁,云未思和孙不苦在我门下时,我也从未,对他们有丝毫宽待,你资质不比他们突出,更应刻苦。按照我为你铺好的路走下去,你本可以成为一流高手……”   “我要的不是一流!”   周可以打断他,手上又用力了一些。   长明禁不住吃痛蹙眉。   “我要的是人上之人,独一无二,超凡出众,云未思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九方长明,你跟我装什么正道名门?那时你叛出佛道,不就是为了入魔,你自己修了魔功,修为大进,却敝帚自珍,不肯传授与我!我对你……”   恨之入骨,又无法打败,被迫遥遥仰望了多少年。   就在他以为自己有生之年终能将九方长明败于手下,证明对方是错的,九方长明却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而现在——   柔软脆弱的脖颈近在眼前,跳动的脉搏通过指尖传递过来。   只需要用力掐下去,自己多年夙愿即可达成!   他心魔交战,神思矛盾,手欲动而未动之际,忽然一道白光自对方袖中亮起,刺眼夺目,连周可以也禁不住眯起眼为之一滞。   可正是这半瞬的迟疑,白光化为巨龙陡然升腾呼啸而出,张开血盆大口霎时扑向他!   周可以赫然一惊,下意识急速后退,巨龙虽非实质,却居然能撼动整间屋子,巨龙昂首立起时竟连屋顶横梁瓦片也被顶碎,周围轰然巨响,地砖片片碎裂,先前在外面留守的何应元早就爬起来躲得不知去向,此情此景,更是无人敢靠近此地。   反手虚空一抓,一把黑色长剑出现在周可以手中,他挥剑斩向蓄势扑来的巨龙,黑色剑光与巨龙咆哮之势相遇,黑白两道光芒融合在一起时,却并非开天辟地的混沌太极,而是黑白难以相容的澎湃冲击!   轰!   巨龙咆哮地动山摇,震颤了整座山峰。   光芒逐渐消退,周可以缓缓落地,长剑抵地,嘴角带血,而巨龙化为冰晶雾气炸开星星点点,在半空散尽。   隔着朦胧烟雾,昔日师徒四目相对,多少恩怨尽在不言中。   长明同样嘴角淌血,但尚可站得笔直,周可以竟一眼探不清深浅。   难道这老贼果真如他自己所说,已经到了炼神返虚,化虚为实的地步了?   思及对方过往种种传奇之处,周可以哪怕嘴上不承认,潜意识里也早就对这位师父生出近乎刻骨铭心的仰望。   他曾以为这份仰望随着自己实力的增进,今非昔比,早已可以平视甚至俯视对方,但此刻赫然发现,仰望与敬畏依旧存在,只不过藏得更深,连他自己都差点骗过去。   周可以喘着气,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神志竟然无比清醒。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冷静深入思考过一个问题了。   每次走火入魔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浑浑噩噩醉生梦死,此刻这么快就恢复过来,恐怕也与刚刚那场交手有关。   “你做了什么?”他哑声问。   长明负手,面色淡淡。   “冰龙里是最简单的清心咒,仅此而已。我很久以前就给你说过,天道平衡,非己之物,终得其咎。我入魔门,乃是为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吸食人丹在我看来,就是魔功糟粕,你却为了短时间速成,非要走这条不该走的捷径。”   “你误入歧途,现在回头,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你我虽已无师徒名分,但我仍希望你能有所建树。”   周可以死死盯住他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我从未想过,堂堂九方长明,竟然会对徒弟说出这样的话!”   他清楚记得,当年对方说的是,你误入歧途,又不肯悔改,从此亦不必称我为师,你我师徒终究陌路,你好自为之吧。   当年的周可以本就满腔怨愤,闻言想也不想,直接转身就走,头亦未回。   往事历历在目,老贼脸上的疾言厉色与眉间那抹深刻竖痕,他至今都难以忘记。   长明神色坦荡,嘴角微翘。   “我是人非神,也会有过于激烈严厉的时候,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是完美无缺从不犯错?可以,你果然对为师痴心不改,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把为师当成神来仰慕。”   周可以被他这恬不知耻的话一气,差点又要走火入魔。   “宗主!”   见这里动静停歇良久,终于有人敢靠近赶来。   许静仙磨磨蹭蹭走在几位峰主之后,根本就不想在前面顶雷。   谁都知道,见血宗主性情反复,喜怒无常,她可不愿意当那个倒霉鬼。   让她惊讶的是,原本以为十死无生的七弦门“人丹”,这会儿居然好端端站在宗主对面,除了嘴角淌血,看似毫发无损。   偌大屋子中间破损严重,一地瓦砾凌乱狼藉,方才他们也是听见动静才会匆匆赶来。   可那人明明是毫无修为根基的,她亲自探过,一只鸡都未必捉得住,怎么可能跟周可以一决高下?   别说高下了,恐怕周可以一根手指就能将他摁趴下。   难不成宗主方才已经走火入魔发作过一回了?那就更说不同了,换作以往旁人,如今早已是一具精血被吸食干净的尸体,怎还能完好无缺站在此处?   所有旁人,在周可以心中形同虚设。   他的眼里,唯有不远处的九方长明。   一者目光冰冷,宛若塑像。   一者神色悠远,八风不动。   没有周可以发令,所有人也不敢上前去抓长明。   局面一时就这样僵住了。   周可以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当年他在雪地里练功,根基尚浅,不堪严寒,三天三夜之后终于昏倒,醒来是在九方长明的卧榻上,后者刚刚为他行功驱散了寒气。   原本刚刚感受一丝严师暖意的他,还来不及表示自己心头激荡,就被当头冷水泼下,九方长明告诉他,他的耐力不行,比起前面两位师兄差之远甚,很可能再练三个月也没有结果,除非多练一年,两年,才有可能达到那两位师兄一个月的成就。   那时候的周可以,真如孤立无援的雏鸟看着自己眼前雄鹰,可雄鹰非但没有给他鼓励安慰,反倒一把将他推向悬崖。   “如果你再练一年还是如此进境,也就不必再跟随我了。”   此人为何就如此严厉到近乎泯灭人情的地步?   他对云未思和孙不苦,也是如此无情吗?   若是当初九方长明再耐心些,谆谆善诱,他是否还会选择修炼魔功这条不归路?   周可以曾经一次次想过这些问题。   未果。   过去的事情从来未有答案。   正如历史无法重来。   所有一切早已东流逝去,绝不会再回转倒流。   “许静仙。”   再开口时,周可以的声音竟出奇冷静。   也冰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许静仙暗叫倒霉,心说自己怎么躲后头了还被点名,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出来,扯出娇媚如秋月的笑脸。   “宗主有何吩咐?”   “你带他,去九重渊。”   周围的人微微色变。   许静仙则直接倒抽一口凉气。   “这……宗主,静仙恐怕难当此任!”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长明:徒儿,你还这么仰慕为师。   周可以:啊啊啊你放屁!(走火入魔ing)   长明:云未思和孙不苦都比你优秀,你练这么多年怎么还这点长进?   周可以:啊啊啊不可能!(走火入魔ing) 第11章 当年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人,九方真人。   九重渊是什么地方?   传说那里是一座深渊,也是一道门,一堵墙。   墙的这边是人间烟火,那边是妖魔世界。   数十年前一场变故之后,九重渊变成一个通道,那里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混居交错。   所有人几乎都有一个共识,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   自然,如果你足够强,或者你觉得自己足够强,也可以在那里找到许多惊喜收获。   灵石,神器,甚至是奇遇。   周可以微微侧首,带血眸子瞬时盯住她。   许静仙背脊发凉,勉强笑道:“宗主,不是属下推诿,实在是那地方、那地方单凭属下,恐怕无法待上片刻,就会有性命之危,那属下就,就无法再见到宗主,服侍您了!”   她露出楚楚可怜之色,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忽略这样的柔弱,即使其他峰主知道她不是善茬,也还是禁不住心神一荡,有人暗骂妖孽,别开眼不去看她。   周可以一直注视她,未曾移开分毫。   反倒是许静仙先抵受不住,低下头。   周可以哼笑:“你无法立足,他却可以。少废话,照我说的做,事成回来之后,我这里有件东海鲛绡给你。”   不单许静仙,所有人都眼睛一亮。   鲛绡的用途不止于作兵器,还能裁衣,东海鲛绡材质特殊,传闻是鲛人之皮所制,万里难寻,皇室将其列为上珍之品私藏大内,对修士而言也是极好的防护衣裳,甚至能在关键时刻救命,人人求而不得。   但一趟九重渊下来,小命都未必还在,这个诺言也等于空中楼阁,华而不实了。   许静仙权衡利弊,摇摆半晌,还想拒绝,眼尖瞥见周可以掌心黑光一闪而逝,大有一言不合就将她杀鸡儆猴的架势,她心头微凛,话锋当即一转。   “宗主有命,属下但无不从!”   周可以掌心恢复原状,面色也略有好转,但当他目光放在长明身上时,又瞬间黑了,大有立时走火入魔的趋势。   许静仙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将长明拽走。   “我们这就启程,不劳宗主相送,属下告辞!”   身后,周可以没有再叫住她。   许静仙暗暗松了口气。   她摇动金铃带着长明回到凌波峰,一气呵成半步不停,待看见熟悉的风景和手下人时,才有种腿软的后怕,方才若是周可以勃然大怒大开杀戒,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她可不想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我很好奇,以宗主的修为功力,你是如何在他面前活下来的?”   长明握拳抵唇,咳嗽起来。   许静仙不满:“喂,你可不能对我藏私!方才要不是我及时把你拉走,宗主就要出手了,就算你有什么出奇制胜的法子,恐怕也会两败俱伤吧?”   “我已经……”   说没两个字,长明直接咳了一口血。   红色争先恐后从指缝里冒出来,他弯下腰,血还溅到许静仙身上,新换的浅紫衣裙立时就沾了污渍。   许静仙倒抽一口气,想发火又忍住了,周可以让她带人去九重渊,可没让她杀人,再说此人身上秘密众多,她还没挖出一星半点,也舍不得动手。   “你没事吧!”   长明吐了好几口血,整只手都被染红了,这才缓过来,摇摇头。   他方才与周可以斗法,看似不落下风,实际上用的不是灵力,而是神识。   他的灵力荡然无存,别说从头练起,就是现在凭空增加三成修为,也不会是周可以的对手。   但御物化神之术是例外。   它是完全凭借神识衍生出来的一门术法,化虚为实,虚实交错,端看御术者的神识有多强大。   长明这些年在黄泉游走,见惯了命悬一线的各种危险,神识之深厚也非常人能比,所以方才凭借御物化神,出其不意,能跟周可以拼了个看上去不算吃亏的局面。   这里头一部分原因,还得归结为周可以对昔日师尊根深蒂固的畏惧。   对方自己即便现在变得强大了,下意识也不会去怀疑长明说的那些话。   只要长明人站在那里,无形中对他就是一种震慑。   当然,这个办法不能久用,周可以也不是傻子,迟早看出长明的外强中干,到时候长明的下场绝对不会好到哪去。   所以他顺水推舟随着许静仙回来了。   许静仙也摸不清他的底细,还真当他有什么让周可以忌惮的法子,见他吐血也不敢偷袭,还拿了自己贴身的帕子给他擦拭,半真半假地娇嗔。   “你还骗我不会御神之术,七弦门后山那两只纸片狐狸傀儡果然就是你的!”   长明带血的手掌在那光洁如月的帕子上印出团团梅花,彻底将帕子弄脏了。   许静仙没有半分不快,还不假人手,亲自扶他去客房歇息。   有峰主在,长明得到的自然是整座凌波峰除了峰主之外最好的院子。   环山绕水,烟云缥缈,朦朦中清凉微风拂面而来,可谓小洞天福地了。   凌波峰众人看着峰主忙里忙外,亲自伺候这来历不明的男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做事都慢了半拍。   “你们都出去吧!”   许静仙不耐烦她们杵在旁边当木头人,所以把人通通赶走。   她对长明的兴趣是越来越大了。   “你与宗主究竟是何关系,他为何让我带你去九重渊呀?”   “好哥哥,好郎君,你快告诉我吧,九重渊那地方我可不敢去,你想让我去,总得让我长长胆子!”   许静仙可以软下无数身段,长明受伤不轻,不愿搭理她,她就在旁边前前后后亲自照顾,直到长明不再吐血,有力气与她谈话了。   “九重渊很可怕?”   “相当可怕。”   许静仙眼珠一转,给他递了杯茶,开始侃侃而谈。   “当年天下顶尖宗师齐聚万神山,布下六合烛天阵,想封住魔界缺口,阻止妖魔现世,这事儿你知道吧?”   长明:“略有耳闻,所知不多,后来呢?”   许静仙:“后来守阵时,有人与妖魔私下勾结,导致阵法功败垂成,当时在场的守阵护阵之人十有八九,悉数牺牲,缺口大开,妖魔一时蜂拥而出,为祸人间,后来在万神山附近逐渐形成大小九座城池,虽然没有完全堵住缺口,但妖魔也不再能肆意进出人间,算是一道缓冲屏障。”   长明:“谁跟妖魔勾结?”   许静仙:“听说,与妖魔勾结的,正是当年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人,九方真人。”   长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长明:我干过这种事?   周可以:你没干过?我不信,呵呵。   长明:我当初应该给你起名叫周不信。   周可以:……   解答时间:   1、大云大概会在13章出来。   2、4个徒弟跟长明闹翻的原因都不一样,后面慢慢会讲到,这文不止是师徒的故事,也是长明重新修行回到巅峰的故事。   3、结局he,放心。 第12章 别人都睡得不好,他就睡得好了。   许静仙一直在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变化。   长明一蹙眉,她立时就发现了。   “你也认识九方真人?”   长明不答反问:“为何会说他与妖魔勾结?”   许静仙:“当年我资历尚浅,并未亲眼所见,但幸存回来的人都这么说。”   长明:“你刚才不是说在场者十有八九都殒命了吗?”   许静仙笑了笑:“那也还是有侥幸逃生的,如独孤家的家主,万剑仙宗的宗主,神霄仙府的府主等,这些人现在要么隐居不出,要么是叱咤一方的大拿,说的话自然也都不会诓人。”   长明想起方才周可以说自己身败名裂的话,看来对方没有夸张。   离开黄泉重回人世之后,他逐渐想起前事,但对于变故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模模糊糊,无法清晰回忆,如今结合周可以跟许静仙二人的说法,倒是可以拼凑出一些。   以他当时天下第一人的修为,与妖魔勾结,除非有超乎寻常的天大利益,否则是无法成立的。   那么这份天大的利益,到底是什么?   另外,小云此人的突然出现又消失,必然与云未思有关系。   就算是个陷阱,这趟九重渊,他也非去不可。   如果另有隐情缘故,那么解开这个谜团,就变得更有趣了。   没让他思索太久,许静仙撒娇也似地依偎过来。   “明郎,你还未与我说,你与宗主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啊,你一开始就想见宗主了吧,特意让我带你过来,你把我骗得好苦,若是今日宗主追究下来,我肯定要被你连累了!”   “这不是还没有被连累吗?”   长明没有推开她,也没有趁机占便宜,就这么静静看着她表演。   在他的注视下,许静仙很快就演不下去了,连嘴角笑容都变得勉强。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在对方眼里无所遁形。   “那去九重渊的目的,总可以与我说吧?那地方便是有宗主发话,我也不想去送死。”   许静仙勉强支起肘子,坐得稍微端正一些,可在旁人看来,还是那个柔弱无骨的妖孽。   但,下一秒,她镇定自若的脸色就变了。   因为长明说了一句话。   “你幼年时,是不是曾经想过入道门,却被告知媚骨天生,不适宜修炼道法,最终才拜入魔门,修炼魔功?”   许静仙:“你怎么知道?”   长明:“你的表情已经表明答案,我的猜测是对的。看来你不仅想入道门,而且这已经成了你的执念了。”   许静仙沉默片刻。   “我小时候,曾经见过道士在天上御剑飞行,很是神往,就闹着让我爹带我去本郡最大的道观拜师,我还记得那日恰好是三清讲道日,人山人海,有不少像我这样的小孩子,都在高人面前排队,想让高人探一探根骨,瞧瞧自己有没有修炼的资质,我爹便让家仆赶紧带我过去排了。”   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许久之前的往事,但许静仙回忆起来,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好不容易轮到我,我满怀期待上前,等着那道人说我可堪造就,把我收列门墙,谁知道他摸着我的手腕和额头半晌不说话,面色凝重,对我爹说,此女媚骨天成,日后若嫁入皇亲贵胄,定为祸国妖姬,若是走修炼之路,恐怕也会误入歧途。”   “当时我一听就哭闹起来,大骂给我看相的牛鼻子不安好心,可我爹不让我骂,还拉着我给那臭道士赔罪,后来我才知道,那臭道士叫谢春溪,乃是金阙道宫掌教。”   长明点头:“谢春溪当年大败佛门首尊妙度,是有几分本事的。”   许静仙冷笑:“那年我方才七岁,七岁便能看出我是祸国妖女了?可正因为他有名声有本事,说出来的话才更为致命,我爹后来又带着我去给其他道士看,那些人无一敢推翻谢春溪的结论,不管我想拜入哪个道派,最后都被拒之门外。既然不让我修道,那我就修魔好了,既然说我是祸国妖姬,那我不混出个样子来,怎么对得起谢春溪那老匹夫对我的评价!”   她一气说完,略加平复,转眼又换上笑脸,柔柔娇嗔。   “都怪你,干嘛挑起人家对旧事的回忆,害人家差点动怒,小心肝到现在还扑通扑通跳呢!”   “你的确媚骨天成,谢春溪没有说错。”   长明这句话说完,便看见对方眼中骤然燃起的杀气。   杀气随即藏在盈盈笑容下,许静仙娇滴滴道:“明郎怎么这样说我!人家长得漂亮,就是媚骨天成没有慧根吗,那怎么不说男人自己把持不住才会被我蛊惑呢?”   长明根本不受影响,话音依旧徐徐。   “但,媚骨天成未必就得修魔功,心正神清也并非就一定得道,更何况,你灵台一点明灯未灭,便是身在魔门也不肯有片刻懈怠,看似委身周可以麾下,却每日都要坚持修炼,以求突破,不肯走魔门中人常见的捷径。我观你面相,有媚骨而无媚气,可见连采阳补阴这等捷径,都很少采用。当年如果入道入佛,今日也未尝没有成为高手的可能。”   许静仙笑道:“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为了讨好我,套近乎吗?”   长明:“还有机会。”   许静仙蹙眉,强忍不耐。   长明没有卖关子。   “九重渊里有一种养真草,生在人力不可及之处,若能拿到,进可令你修为更上一层,退可伐经洗髓而不伤及根本。周可以不是许诺等你归来,就给你东海鲛绡吗?在我看来,借助外物不如自身强大,既然周可以让你带我往九重渊一趟,福缘巧合的话,一株养真草就够你受用一世了。”   许静仙:“我从未听过什么养真草,焉知不是你随口胡扯?”   长明:“你可以去问问周可以,便知我所说是真是假。”   许静仙心说我活腻了?刚从宗主那“逃”出来,怎么可能又回去送死。   不可否认,对方这番话,让她的心思开始动摇活泛起来。   她原本的打算是,将长明送到九重渊附近,任由他自己找路,自己则回来复明,谁都知道那地方九死一生,就算长明死在里头,也是很合理的。   但宗主这人喜怒无常,一会儿一个主意,谁也说不准他到底想不想让长明活着回来。   万一自己把人丢在九重渊,宗主不乐意了,找她算账,那她上哪儿再变个大活人出来?   能被当成人丹送去给宗主还安然无恙的人从未有过,长明是例外之中的例外,从二人方才的情形来看,必定是过往有些渊源,指不定是这人让宗主因爱生恨,才会愤而剑走偏锋,以人丹练功……   不知不觉,许静仙已经脑补了一段爱而不得相爱相杀的恩怨情仇。   “我不太明白,明郎既与宗主如此相熟,方才为何又打了个你死我活?”许静仙半真半假试探道。   “有时牵绊越深的人,见面才越是不得安宁。”长明也半真半假地回答。   许静仙:“这么说,你们果然是旧识故交。”   长明:“他在河边长大,少时家里贫寒,经常自己去河里抓鱼吃,到后来家境改善,却是彻底厌了鱼肉,甚至闻见鱼腥味就想吐,想必到如今也没有改变。”   他若说别的,许静仙或许还不知道,但她为了讨好周可以,曾特意打听过对方爱好,周可以讨厌吃鱼这一点,并非什么秘密,可谁也不晓得为什么。   许静仙终于确信此人与宗主果然是旧识,并且怀疑两人很可能有一腿。   “既然宗主有令,静仙自然要遵从,不过天色也不早了,我先让人带郎君去歇息,明日再启程前往九重渊,如何?”   长明自无异议。   “那就有劳仙子了。”   这一觉,长明睡得无比安稳。   比在七弦门后山还要安稳。   不是因为见到久别重逢的三徒弟,而是他知道周可以和许静仙一定会辗转难眠。   周可以是因为乍然见到他,还未在震惊中回过神来。   白天与他交手之后,以周可以多疑的性子,夜里必定在琢磨自己死鬼师父到底是不是真的修为猛增,还是虚张声势,琢磨死鬼师父又在哪里得了奇遇,是不是已臻地仙水准。   越是虚虚实实,周可以就越不敢轻举妄动,最终只会折磨自己的头发。   而许静仙则必定会对长明口中的养真草动心,四处询问其是否存在,弄不好一整夜都不休息了,就忙着在各种典籍真经中寻找真相。   既然别人都睡得不好,那长明就睡得更好了。   长达五个时辰的睡眠让他隔日起床时神清气爽。   与之相反的却是许静仙倦意浓重的面容。   修士不可能因为一夜无眠就疲惫成这样,许静仙如此精神不济,必定是连夜用她那个金铃四处去找与养真草有关的佐证。   以至于她看见长明神采奕奕,脸色就更黑了一点。   “明郎好似很开心,是昨夜做了什么好梦吗?”   “许仙子何出此言?”   “我见你红光满面,印堂祥云围绕,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能不能说出来与我分享一二?”许静仙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   “我开心是因为仙子看起来如释重负,一定找到了某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我为你高兴。”长明真诚道。   许静仙气极反笑,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自她当上一峰之主,外人见了她都是又恨又怕,当面称仙子,背地叫妖女,只有她让别人吃瘪的份,从未有人能牵着她团团转。   这个长明真是能人所不能。   “我的确在一本古籍上找到养真草的传说。”   长明挑眉:“恭喜仙子。”   许静仙又想咬人了,“对养真草,你还知道什么?”   长明:“此物不沾土石不沾露水,不在枝蔓之上,不在岩壁之中,见者称其不沾因果不入轮回,九重渊也难觅踪迹,唯有月圆之夜现身片刻。这些事情,你找到的那本古籍上,一定没有写。”   许静仙狐疑:“那你怎会如此清楚?你去过九重渊?”   长明:“我脑子受过伤,也许去过,但记不得路了,养真草应该是亲眼所见,否则也不会留下深刻印象,如今你修为已至瓶颈,没有机缘再难寸进,养真草就是你最大的机会。”   许静仙娇哼:“我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去送命的,宗主既然让我送你到九重渊,我便送你到入口,亲眼看着你进去,就可回来复命了,你休要蛊惑我!”   长明笑了一下:“那我们何时启程?”   许静仙:“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许静仙:宗主,我能否斗胆问一下,您跟长明究竟是何关系?   周可以:关你何事?   许静仙:这会决定我对他的态度,万一他要是对您很重要,那我就小心些。   周可以:不必,狠狠折磨他!   许静仙:哦。   周可以:但别把人弄死。   许静仙:哦——   周可以:(咬牙切齿)他欠了我很多!   许静仙:哦哦?   周可以:但我不希望他被别人所杀。   许静仙:哦哦懂了,爱而不得!   周可以:??? 第2卷 黄泉尽处九重渊 第13章 衣袂飘扬,若隐若现,仿佛神仙。   雨霖铃虽然是难得的法宝,可以代替传送法阵随身佩带,但与法阵一样都有个缺陷,那便是只能传送到去过的地方,许静仙从未踏足万神山地界,更不必提九重渊了,雨霖铃至远将他们送到离万神山不远处的石林,余下的路就得靠两人自己走。   自数十年前那场大战之后,原本就罕有人烟的地方更是人兽绝迹,甭说村庄城镇了,便是飞鸟也看不见一只。   地上满是崎岖不平的石砾,长明拄着竹杖走路尚且硌脚,许静仙干脆就用纱绫缠住周围枯树巨石,飞一段,停一段,或坐在石上歇息,等长明追上去。   饶是如此,她也抱怨连连,叫苦连天。   “这地儿怎么这么热?地下是不是有火,踩一步都觉得脚底快烧起来了!”   “这路全是石头,让我怎么走,绣花鞋都快磨烂了,早知道真该叫上一顶轿子的!”   “你能不能走快点儿呀,我这额头冒汗呢,你怎么还慢吞吞的!”   “渴死了,附近可有水源?”   长明被念得耳朵起茧,无奈抬头。   “姑奶奶,你是修士,不是普通大户人家的闺女儿,那些石子磨不坏你的鞋子,口渴也只是你的幻觉,你这修为,三天三夜不喝水也不会死的。”   许静仙噘嘴:“那怎么办嘛?我讨厌这鬼地方,还有多久才到,我想回去了!”   长明停步眺望。   “大概还有几十里吧,太阳落山前能走到就不错了。”   “太阳落山?!”许静仙瞬间提高调子,“你不看看这太阳,又毒又辣,还在中天挂着呢,何时才能落山!我不管,你都能跟宗主打成平手了,怎么连个御物飞行都不会,你走快点,不然我要揍你了!”   长明气定神闲:“我昨日与你们周宗主斗法受伤,你也瞧见了,如今还能走,已经不错了,你若将我打伤正好,我也不必走了,我们就地休息几日吧。”   许静仙拿他没法子,咬咬牙,飞身落地,将人提起,纱绫从腰间飞出,落在一块稍显圆滑平整的巨石上,找到下一处落脚点,再带人飞过去。   长明指点江山:“现在为何不直接御物而飞,以你如今的修为,一口气直接飞到石林边缘不是难事。”   许静仙:“你再说,我就将你丢下去了!”   长明果然闭嘴了。   许静仙自然可以一口气飞过去,但她想要节省力气,也怕这地方诡谲难测,会突然间冒出什么意外,如此飞飞停停,终于来到石林边缘,但迎面而来却是一股清冷雾气,弥天漫地,令人摸不清前路。   生怕这雾气有毒,许静仙顾不上绣花鞋会不会磨坏了,带着长明落地行走,又落后长明半步,意思很明显,让对方走在前面探路。   长明不以为意,抬步先行,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炷香,几乎同时停下脚步。   雾气虽然浓郁,但周身一步左右的路还是能看见的。   而距离他们脚尖半步左右,难走的石块砂砾没有了,取而代之是陡然落下的悬崖,雾气遮掩了视线,也让人忽略恐惧,仿佛这一脚下去就能腾云驾雾,羽化登仙。   “怎么走?”   许静仙根本没来过这里,她最靠近九重渊的一次,就是雨霖铃送他们抵达的石林,当时她便觉得此处灼热难耐,一刻都待不下去,如今雾气蒙蒙加上地表滚烫,额头冒汗,更加重了心中的焦灼感。   “跳下去,应该就是九重渊了。”   “应该?”许静仙狐疑,“你到底有没有来过?”   长明:“我跟你说过,记不大清楚了,但除了跳下去,你也没别的路走了。”   许静仙不敢贸然跳下去。   谁也不知道浓雾之后是什么,是荆棘遍布的毒液,还是隐藏暗处的妖魔,又或者饥饿交加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的血盆大口,九重渊的一切过于神秘,连许静仙心里都没底。   可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身旁长明说了声“我先走一步”,居然就真的纵身一跃,直接消失在雾茫茫的前方。   许静仙直接傻眼了。   那她跟,还是不跟?   养真草毕竟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凌波峰峰主可是实打实的利益。她努力了许久才爬上这个位置,这一跳很可能就什么都没了。   谁都知道九重渊是个九死一生有去无回的地方,左右她回去之后随便给宗主编个故事,想必宗主也不可能追究责任,毕竟是他让自己把人送过来的。   长明没有掉进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在跃入浓雾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就像被棉花托住,减缓下落的冲势,整个人也变得轻飘飘,如同云端漫步,踩入天地初开的未知混沌。   伸手五指摸不到石壁,四方宇宙洪荒仿佛只剩下他一人,漫无边际目的游走漂浮,长明甚至感觉眼皮沉重倦意袭来,浓雾带着香甜弥漫五感,令人昏昏欲睡。   但他知道不能睡,这一睡才真是有来无回。   长明摸出一根细针,刺入手背穴道,刺痛让他身体激灵,直接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一只白鹤从袖中飞出,将他载于背上,俯身急速往前冲掠而去。   浓雾会迷惑神智,没有心智的纸片傀儡就不受影响。   长明闭上眼,任由白鹤载着自己飞出雾海,等他再睁眼时,已经身处蔚蓝海岸,远处晚霞泼过天际,带起绚丽色泽,如画如诗。   没来过这里的人,恐怕怎么都想不到,他们眼中危机四伏的九重渊,竟是这样美好宁静。   回身望去,迷雾依旧浓郁,一条半腐巨鲸搁浅在海滩上,那些白雾竟是从它鼻孔中喷出,氤氲成一个幻象世界,鲸鱼周身各处,枯骨零散,其中不乏一些法宝兵器,可见许多人抱着冒险的心思过来,还未来得及见识到真正的九重渊,就出师未捷,殒命于此了。   长明在白鹤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   “许仙子口是心非,想必舍不得我,去接她吧。”   白鹤展翅飞出,很快没入浓雾之中。   长明盘膝坐下,闭目养神。   很快,白鹤载着许静仙回来了。   许静仙必然也发觉那些浓雾有问题,落下之后屏住呼吸,却因迷失方向只能在里面兜兜转转,如果没有长明这只白鹤,长此以往她的下场必然也会跟那些白骨一样。   “许仙子,又见面了,别来无恙?”长明调侃道。   许静仙发觉自己的行为已经被对方摸得透透的,长明必然是料到她一定会跟在后面跳下来,才能及时派出白鹤,但她脸皮很厚,闻言脸都没红一下。   “大恩不言谢,不如我以身相许好啦?”   “好啊,那不如就在此地?”   被对方反将一军,许静仙一噎,若无其事转移话题。   “明郎,你看,那边有城镇!”   海岸不远处,村庄连着城镇在视线可及之内矗起颇为壮观的一片,而且城墙因是黑石所筑,高且沉稳,给人的感觉比人间大城还要更震撼些。   长明:“你也说过,九重渊是九道门槛,九座城池,这里出现城镇有何奇怪的?”   许静仙:“我只是没想到,这里也会有人烟和建筑,本以为就算城池,也该荒芜残破,谁知却如此,如此……”   长明:“巍峨。”   许静仙点头。   只有巍峨,能形容她目光所及的感受。   长明:“人魔混杂,妖邪横行的地方,人能生存下来,说不定比妖魔还要可怕,我建议今夜不必急着进城,先在这里过一夜,商量对策,明早再说。我对九重渊知之甚少,需要你的帮助。”   许静仙:“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道听途说。”   长明笑了一下:“那就请仙子把这些道听途说,都讲给我听。”   有了方才白鹤救命的一出,许静仙对长明登时高看许多,闻言也不反对了,二人就寻了个离雾气有些距离的地方落脚,许静仙生了堆火,见长明坐在火堆前安静烤火,不由抱怨。   “你一个大男人什么都不做,还要我这小女子动手!”   “我身体不好,捡柴火会消耗精神,没力气调遣傀儡,仙子能者多劳吧。”   “我从未见过有人似你这样,丝毫不要面子,天天将示弱挂在嘴边。”   许静仙哂笑,也坐下来。   霞光逐渐消隐在夜色之后,海面也彻底变成漆黑世界。   黑夜容易藏起无数危险,但许静仙忽然意识到长明不进城镇村庄的决定是正确的。   比起进城之后人生地不熟更容易中伏,这里四周空旷,即使有什么突发状况,也很容易就被发现。   “见血宗的枯叶峰主,是少有活着从九重渊回来的人,他告诉我们,九重渊的第一重占主,名为博野,乃人魔混血,形容不似寻常,力大无穷,第一重渊据说城中河流交错拐弯,一共七道湾,所以也叫七星河……”   许静仙小声向他说起自己所知道的九重渊。   但她很快发现长明心不在焉,根本没怎么在听,反倒望住前方,眼珠不错。   许静仙停住话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沉沉黑夜,皑皑白雾。   不知何时,一人从彼方走来。   衣袂飘扬,若隐若现,仿佛神仙。   许静仙无法惊艳半分。   她反倒嘶的一下站了起来,捏住腰间纱绫。   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突然冒出个人,能是什么普通角色?   对方越是出尘脱俗,就说明越是危险莫测。   长明却没有动。   他依旧维持坐在火堆边的姿势,望住那人。   对方每更近一步,就更印证他记忆里那份熟悉。   云未思。   这个名字于脑海浮起,又在喉间滚动,最终舌尖咀嚼,含而未出,化为无声叹息。   昨夜星辰昨夜风,千里红尘百丈冰,茫茫洪荒,生死相隔,终究还是见面了。   正如一个轮回。 第14章 你像人,他像仙。   那人徐徐走来,停步在足够安全,又能让许静仙他们看清对方模样的距离。   “二位好,相逢即是有缘,不知能否借火取暖,我亦想在此处过夜,白日再入城。”   记忆中的样子,记忆中的声音,分毫不错。   只是这笑容,这神态,不该是他会有的。   长明不动声色,没有作答。   许静仙先开口了:“自然可以,郎君请坐便是,不过还请告知姓名来历。”   长明不由看她,方才还满心戒备,现在就主动热情了?   许静仙扯过袖子,悄声跟他咬耳朵。   “我看他生得这样好看,不太像是妖魔吧。”   长明:……   你好歹也是一方成名的修士了,能别说出这种令人发笑的话吗?   长明:“我也生得好看,怎么不见得你对我言听计从?”   许静仙:“不一样,你像人,他像仙。”   长明:你还像狗呢?   对方对他们当面嘀嘀咕咕视而不见,点头拱手。   “鄙人姓云,单名海,是云游散修,听说九重渊近日有奇宝出世,慕名前来看看,二位也是如此吗?”   他说得轻巧,但能通过第一道浓雾的修士,本来就有几分本事,许静仙虽然对他心生好感,也丝毫不敢小觑。   “什么奇宝?”   “上旬某日,万神山上空紫光冲天,经月不散,有人说是这里出了神兵利器,上天有所感应,也有人说是九重渊里头,妖魔肆虐,起了内讧,不少人趁此时机来到九重渊,瞧瞧是否能撞上什么机缘。”   云海说完,察觉长明一直在看自己,便朝对方轻轻颔首。   “还未请教二位道友高姓大名?”   许静仙笑道:“我姓许,闺名静静,郎君唤我静儿便好。这位是与我同行的道友,叫长明,不过我们不是很熟。”   长明:……   云海:“我看长明道友倒有几分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长明意味深长:“也许是在梦里。”   云海哈哈一笑:“梦回千百遍,说不定还真是在梦里相遇过。”   许静仙:???   这两人怎么刚见面,对话就如此古怪?!   为了避免自己成为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她强行插入转移话题。   “我们是无意误闯此处,现在想出也出不去,只能继续往前走,不知云道友对此处可有什么了解?”   云海道:“我只知道,这九重渊虽说神秘莫测,可里头也不是寸草不生,而是有城镇人烟,与人间无异,只不过少了些普通人,基本都是在外面走投无路,或者本事高强的修士,总而言之,在此处看见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必大惊小怪。”   他说的都是些泛泛之谈,许静仙听得无聊,勉强忍住才没打断。   “云道友侃侃而谈,想必胸有成竹,我们俩可都是刚出师门没多久的新手,不知明日能否与你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云海:“自然可以。”   许静仙欣喜:“云道友真是好人呢,等我们出去了,我定要邀请你到我家去作客!”   云海:“许道友家住何处?”   许静仙眨眨眼:“我家在东边山上,能看见日出彩霞,海天相接,比这里阴沉沉的漂亮多了,还有啊……”   她张口就来,脸不红心不跳,说得长明都快信了。   但云海明显对长明比对她更感兴趣。   “长明道友呢?你们也住在一个地方吗?”   “我四海为家,居无定所。”长明道。   “道友果真从未来过这九重渊吗?”云海问。   “的确从未踏足,云道友作何此问?”   “我看二位道友气定神闲,不像是初次涉足,还想着能否沾你们的光,少些危险。”云海一笑起来,就自然而然有种风流倜傥的潇洒,令人不禁注目。“听说前几日,徐凤林也进来了。”   许静仙微微凝神:“东海派徐凤林?那个天才剑修?”   云海:“正是,听说徐凤林身边也跟着一名年轻女子,方才我还以为二位就是。”   许静仙啊了一声:“我们初出茅庐,学艺不精,如何能跟徐凤林比?不过世人都说他厉害堪比宗师了,我虽未见过,却是有些不服气的,这世间能人辈出,宗师却不是说当就当的,他再能耐,也不可能比那些已经成名于世的大宗师更能耐吧?”   云海:“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徐凤林能在千林会上与神霄仙府府主斗法超过三百回合不分胜负,还能得几大宗师夸奖,想必是很有些本事的。”   许静仙:“徐凤林都有拂云剑那么厉害的神兵了,为何还要来九重渊?”   云海笑了笑:“神兵利器,法宝修为,没有人会嫌多的吧,二位来此,不也是想得遇机缘?”   许静仙借机与云海攀谈起来,一半是的确垂涎对方美貌,一半则想借机打探对方来历底细,但两人聊了半天,云海滴水不漏,反倒是许静仙魔修的身份暴露了。   若论了解云海此人,长明自称第一,恐怕无人敢称第二。   因为在看见对方的第一眼,长明就知道,这人压根不叫什么云海。   他的真名,是云未思。   那个曾经追随他上天入地,后来又反目成仇,誓言杀他的大弟子云未思。   火光映照下,云海眉目鲜明,一颦一笑,是那个人,又不像那个人。   云未思是很少笑的,他一旦投入做一件事,就可浑然忘我,废寝忘食,直到那件事情圆满结束,长明当年对弟子可算是严格要求了,但再严格的要求到了云未思身上,他都能完美完成——即使后来云未思把这种执着放在追杀长明身上。   也正是珠玉在前,后面虽然陆续收了三名弟子,长明也总觉得他们比起云未思,还差那么少许。   但,除非云未思被鬼上身,否则眼前这个谈笑风生,进退自若的云海,绝不会是他。   是有人刻意为之的幻术,还是云未思遭遇变故性情大变?   从七弦门后山的少年小云,再到此刻这个云海,长明总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被人尽在掌握。   这让他感觉自己就像被黏在蛛网上的虫子,稍一动弹就会引来捕猎者的目光。   “长明道友,你一直看着我,是想起你梦中的故人了吗?”   云海的声音传来,打断他的凝思。   “的确有那么一个故人,不过,他与你很像,又完全不像。”   海风吹乱长明的鬓角,也让他的声音飘忽悠远。   九重渊相当于另一个世界,这里的海与人间的海似乎也没太大区别。   但长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跟一个与云未思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心平气和围火夜话。   云海:“既然很像,又怎会完全不像?”   长明:“像,是皮相,不像,是心性。”   云海:“这话我听着就更糊涂了,我们萍水相逢,道友便能一眼看出我的心性了?”   长明:“你方才踏雾而来,手在滴水,说明刚洗过手,里衣露出的一截沾了水红,应该是血水交融后晕开,你刚杀过人,又不想弄脏了衣服,手时不时去拨弄脏了的袖子,别别扭扭,跟我那故人完全不同。”   云海听他说自己杀了人,也不反驳,依旧笑呵呵的。   “你那故人从不杀人吗?”   长明:“也杀。”   云海:“哦?”   长明:“但杀便杀了,他不会费心去在意这些细节。”   云海笑吟吟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听起来,你那故人是个做大事的人物。”   长明:“他少时颠沛流离,看遍富贵又历尽艰辛,对身外之物不是很在意,朋友敌人他也并不在乎。许多人都以为他无心无情,其实他只是知道,许多东西太容易失去,而人的精力有限,只能抓住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云海感叹:“这是一个天生的修士,最适合追求长生大道,这么说他现在成仙了吗?”   长明:“没有,但我想,如果他能坚持本心修炼下去,这一天迟早能到来。”   云海:“那长明道友呢,你的故人都已经有了飞升的实力,你却为何还是如此落魄?”   长明反问:“我很落魄吗?”   云海点头:“落魄到我都——”   话音未落,远处竟是传来轰然巨响!   三人立时循声抬头,第一重渊的方向火焰冲天而起,瞬间照亮半面天空。   火光之中,隐隐还有紫焰与神兵剑气交错的动静,可见那边动静何等之大。 第15章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云海的话自然没有继续下去。   包括他在内,三人都被惊天动地的巨响吸引注意力。   火越烧越大,不时还有几处爆炸,遥遥传到这边来,他们尚且能听得见,城中动静只会更大。   许静仙:“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自然没有人能回答她,许静仙也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她只是忍不住想过去瞧瞧。   危机也意味着机缘,世间修行,哪怕天赋异禀,也绝不可能有一帆风顺平步青云的进阶,必得是火中取栗九死一生,才能得到丰厚的回报,许静仙虽身居凌波峰,见血宗却从来不是一个安逸养老的地方,当年她也是从最底层杀出一条血路的人。   只是前方情况未明,贸然入场跟知己知彼再出手,还是有区别的。   她等不到二人的回答,忍不住腹诽几句,却听长明忽然道:“看来我们不得不去七星河了。”   许静仙疑惑转头,却忍不住后退半步。   只见浓雾深处,一团团灰色模糊的气团缓缓行来,就像灰雾里裹着个活人,又像影子活过来变为有形。   这些东西没有五官,四肢也仅有其形而无其质,步履看着缓慢,却距离他们不远,不多时就已经到了两三丈开外。   许静仙弯腰捡起一根着火的木柴,朝灰色气团扔过去,火光划出一道弧线,精准落在中间那团灰色人形身上。   刷的一下,灰雾被火冲散四碎,可正当许静仙以为火能消灭这些古怪东西的时候,那些灰团就像飞散四处的虫子又重新聚集起来,凝为人形,继续朝他们走来,而且速度比以往更快。   “这是什么!”   许静仙寻思自己也算见多识广了,却从没见过这样离奇的怪物。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妖魔鬼怪。   “这是萤火尸虫。据说是横死之人的魂魄附身虫子,也有人说是不甘身殒的修士怨念凝结而成,不惧水火,能吞噬一切,在九重渊里也很罕见。”   云海的声音响起,听上去似乎也有些凝重。   许静仙:“罕见怎么也让我们给碰上了!”   三人且说且退,长明脚步虚浮,略慢一些,跟不上二人几乎飞掠的步伐,眼看就要跟灰雾撞上,许静仙一根纱绫缠上他的腰,将人一起往后带离。   她这可不是突然善心大发,九重渊里人生地不熟,只有长明还算知根知底,对方虽然孱弱,对这里总算有几分了解,许静仙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里,留下自己一个。   “你怎的这样没用!”   虽是救了人,嘴上还要抱怨。   照这样下去,三人的确非得被逼进入七星河不可。   前有古怪尸虫,后有战火混乱,许静仙偏不信这个邪,偏不想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她一手拽住长明往后丢,一手抬起,长绫顺势飞出,掠向其中一团灰雾!   纱绫原本轻飘飘毫无重量,此刻却笔直锋利如剑,划破空气甚至有赫赫之声,紫光氤氲,这一击恐怕连中阶高手都很难抵挡。   “住手!”   长明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   紫光与灰雾相撞的瞬间,后者像方才一样轰然四散,又很快凝聚起来,直接将纱绫“吞没”!   许静仙大吃一惊,抽手就想把纱绫撤回来,却发现那截被“吞没”的纱绫居然消失了,还有更多的灰雾顺着她那半截纱绫飞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云海出手了。   他没有去抓许静仙,而是直接抬手,在距离许静仙指尖半寸的地方将纱绫截断,然后断喝一声。   “撤!”   话音刚起,许静仙顾不上哀悼自己心爱的纱绫了,抓起长明直接就往七星河方向奔去,长明只觉手腕被死死攥住,他自己倒也不必怎么费劲,身体就不由自主跟着往前飞掠,周身景物急速后退,可见许静仙逃命速度之快,可能已经用上自己压箱底的逃命功夫了。   长明知道对方为何如此惊慌,她那道纱绫,虽然比不上东海鲛绡,但也是珍稀材料所制,如果连灵力包裹的纱绫都轻易被灰雾“吃掉”,许静仙觉得自己的肉体恐怕也不会比纱绫更坚固多少。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云海刚才说的吞噬一切,不是夸大其词。   九重渊里到底藏了多少这种鬼东西!   火光喧嚣越来越近。   明亮之下,高大巍峨的城墙也被一览无余。   城门紧闭,但这难不倒许静仙,她直接带着长明飞入城中,落在东南角落一处民居房顶,回身遥看那灰雾没有追上来,这才松一口气。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啦!这么没用,早知道就该任由你自生自灭!”   长明抽抽嘴角。   之前明郎明郎地叫,跟前跟后刨根问底,现在就问他是不是个男人了。   他自己清楚自己的身体,前几日与周可以一番斗法,虽然骗过他那多疑的三徒弟,但到底还是受了不轻的内伤,能不伤神,就尽量不伤神为好。   再说了,被说几句又不会掉块肉。   他也不以为意,任由许静仙念叨去,等她说完,才问:“云海道友呢?”   许静仙左右看看,还真没看见云海,正想着对方是不是没来得及逃命,或者跑慢了,就听见有人说话。   “我在这里。”   云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随之出现在他们面前。   “云郎好高深的修为法术,我竟看不出深浅,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   许静仙暗暗吃惊之余,半吹捧半是试探。   云海完全不接茬,只笑了笑。   这人比长明还滑不溜手,完全无从下口。许静仙暗道。   她忽然咦了一声:“那些鬼东西没有追进来了!”   云海:“可能是因为七星河。”   许静仙:“怎么讲?”   云海:“七星河是九重渊里的第一重渊,进了七星河,其实也就相当于进入一层结界,这层结界想必是有些厉害之处,让尸虫忌惮的,否则这城里早就尸虫肆虐了。”   他们俩说话之际,长明已经开始四下观察。   屋顶居高临下,更有利于俯瞰城中情况。   这城中房屋虽然灰墙黑瓦,但总体形制与人间相差不多,眼下处处起火,杀伐之声此起彼伏,修士斗法的身影也随处可见。   七星河,果然已经到了肉眼可见的混乱程度。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许静仙还是忍不住看愣了。   她发现不远处正在斗法的两名修士,身形起伏闪现,出手间竟已是高阶近乎准宗师的水准,虽说敢进九重渊的人本来就不简单,但这些人的实力还是让许静仙暗暗心惊。   如果第一重渊的修士都如此厉害,那第二重渊乃至再往后的人,又会如何厉害?   “我们还是找个安全点的角落,这里……”   太危险了,站得高也容易成为靶子。   但她后半句话还没说完,远处两道身影忽然飞上半空交手,伴随灵力震动,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霎时成为整座城所有人的焦点!   一人持杖,杖身细长,顶端八瓣莲花嵌琉璃金珠,耀眼夺目,几与日月争辉。   一人持鞭,鞭短且粗,上面鳞片分明,暗红浮光点点,如血色星辰隐含不祥。   双方飞身半空,一触即发。   当第一道闪电炸开之际,二人动了。   短鞭不似旁人想象的那么吃亏,持鞭者身形竟比持杖者还要快上些许,眨眼之间,红光伴随鞭体落在持杖者头顶,后者那颗光头也映得微微反光,不细看还以为是头顶在发光。   许静仙咦了一声。   “那个光头好生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   “他叫悲树。”云海道。   许静仙:“那个庆云禅院弃徒?”   云海:“不错。当年他竞争院首败北,据说直接就与禅院翻脸,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庆云禅院,许多人都等着他被庆云禅院追杀,谁知此人一消失就是好几年,没想到在这里出现了。”   长明:“如今庆云禅院的院首是谁?”   云海:“不苦禅师,俗名孙不苦。”   长明:……   云海:“长明道友认识?”   长明:“久仰大名。”   云海笑笑,继续说道:“这位不苦院首甫一上任,就下了追杀令,追杀悲树,不过既然悲树能在这里出现,想必是得了什么机缘,庆云禅院想要杀他,只怕不易。”   许静仙:“那另外一个人呢?”   云海:“另外一人,耳朵比常人略长一些,应该是有妖魔血统。”   两人斗法身形极快,但许静仙凭借目力仔细观察,果然发现持鞭者耳朵与常人有些不同,耳廓略尖,对方似乎也有意遮掩,头发未束髻,凌乱散落在肩膀,只有在头发跳动时才能窥见一丝真相。   许静仙曾听说过妖魔血统的修士,可毕竟没有亲眼所见,闻言不由盯着那短鞭修士看了很久,对方出手凌厉,气势与悲树不相上下,除了长相有些深邃,发色略浅之外,与寻常修士并无差别,若不是云海点出对方耳朵,她甚至都不会去留意这种细节。   短鞭修士不止灵力充沛,而且力量极大,悲树倾尽全力一杖抡下,被他双手抓住短鞭去挡,身形居然没有挪动分毫,最终还反将悲树逼得后跃数十身长。   二人在七星河中心的尖塔上打得惊天动地,澎湃灵力形成气旋,以他们为中心散布开去,将所有卷进来的物事全部化为齑粉。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许静仙:你还是不是男人?   长明:有事就明郎,无事就质疑我不是男人?   许静仙:嘻嘻,你别胡说,让云道友误会,我什么时候喊你明郎啦?   长明:……   云海:那我也可以喊明郎吗?   长明、许静仙:…… 第16章 师父,你不相信我吗?   雷鸣不时响彻七星河,闪电混着火光一遍遍将天色由墨黑染成紫红。   悲树和短鞭修士的斗法吸引了七星河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却不是所有人都停手不打。   弱肉强食的九重渊毫无律法道德约束,许多人早就趁着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七星河大乱之际趁火打劫,杀人夺宝,就在长明他们不远处,那两名修士的厮杀也终于有了结果,一人被开膛剖肚身死当场,另一人则将他身上的法宝灵器搜刮干净,意犹未尽抬起头,又盯上了长明他们。   长明他们毕竟只有三人,而对方只有一个,是以对方遥遥看了他们几眼,便消失在黑夜中,许静仙不以为意,在她眼里,对方单枪匹马,不足为虑。   但没过多久,他们居然从背后被偷袭了!   当先发起偷袭的是刚刚那名中阶修士。   一把修长笔直三尺长刀悄无声息劈向长明。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长明是三人之中最弱最没有威胁的,而且这三人衣物整洁讲究,又眼生得很,明显就是刚从外面进来的雏鸟,这种人肥得流油又毫无防备,不下手那才是天理不容。   与他同时出手的另外两人,则一左一右攻向许静仙和云海。   许静仙冷笑一声,刚才被尸虫吃掉的半截纱绫瞬间出袖,狠狠抽向对方!   一剑刺向云海的人,则发现自己刺了个空。   明明云海就在他面前动也不动,却转眼就凭空消失。   他嘶的一下反应过来,迅速扭身,却已慢了半拍,肩膀随即传来剧痛,却是衣裳连带皮肉不知被何物削去一片,霎时血流如注!   而前一刻消失的云海,正好端端站在他身后,冲着他笑,好似在说:就凭你们,也敢不自量力?   卢苇本来将一切都计算得恰到好处。   他在看见长明三人的时候眼睛一亮,随即意识到除了长明之外,另外两人都不是好惹的,将三个人同时拿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唯一而且是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同伴去虚张声势引开其他两人的注意,他趁机对长明下手,得手之后立马收手,再跟盟友一起迅速撤离。   凭借他们对地形的熟悉,可以保证另外一男一女绝对追不上自己。   长久在七星河摸爬打滚浑水摸鱼的他,早已摸索出自己一条生存之道,那就是欺善怕恶欺软怕硬,他的修为实力在七星河中不算弱,但肯定也不是最强,唯有见缝插针,将更多好处让出去,寻求结盟,自己再捡点顺手的便宜,才能生存得越久。   他的确也是靠着这份眼力和应变能力在七星河厮混了好几个月,修为从中阶迅速提升,趁手的法宝也拿了好几件。   今夜是个烧杀抢掠的绝佳机会。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失算了半步,居然导致后面的全盘倾覆。   这半步,就是他一开始没放在眼里的长明。   在卢苇看来,此人脚步虚浮,呼吸沉重,羸弱无力,就算是修士,修为也可以忽略不计,极有可能擅长用毒,再看身旁两人,与他关系并不亲密,可见三人既非同门,也不是朋友,一旦危险发生,其他两人就会轻易抛开长明不顾。   但卢苇在自己那一刀斩下去时,并未料及眨眼之后的走向。   一道白光从对方袖中掠出,迎面扑向自己,卢苇下意识侧首闪避,发现那不过是一条白蛇,不由有种被耍弄了的怒意,转头又是一刀劈过去!   谁知此时背后传来阴寒彻骨之意,卢苇只觉整个后背像被冰块冻住,不由扭头望去,却见小白蛇居然化为庞然巨物,蛇首俯瞰,蛇信吐出,朝他咬了下来。   卢苇大吃一惊,伸手就要去抓长明来抵挡!   后者却已经手脚麻利,躲到许静仙背后去了。   许静仙:……   她对付的修士实力比她略逊一些,可那并不代表自己能轻松应付,尤其是她的纱绫之前还断了一截,不远处悲树和短鞭修士的斗法灵力震荡周围气场,同样也对在场之人有影响,这时候再多一个长明要护着,许静仙分神之下,手臂差点就被对方兵器绞住,气得她直接祭出金铃,铃声令对方心神震荡,纱绫直接出手绞住对方脖颈。   惨叫声中,许静仙将纱绫抽回,对方人头上天,血光四溅。   她恨恨回头骂长明,此时已毫无初见时为了打探消息的浓情蜜意。   “你还能更出息一点吗?”   “仙子真厉害!”长明真心诚意夸奖道。   出息能保命吗?显然是不能的。   许静仙从鼻腔喷出口气,只觉自己刚开始看长明俊秀顺眼差点将其收入闺帷那完全是被色相蒙蔽了双眼。   那头云海也解决了另一名修士。   卢苇见势不妙,根本不想与白蛇缠斗下去了,见随手一刀斩在坚硬鳞片上,白蛇纹丝不动,他果断撤身准备溜之大吉,谁知刚刚跃起,脚踝就直接被纱绫缠住。   软绵绵的绫锻与肌肤接触却如化为钢刃,卢苇只觉剧痛无比,不由惨叫出声,整个身体直接从屋顶栽倒下去,许静仙犹觉不解恨,直接又飞身下去棒打落水狗,把人给折磨得痛哭流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众人看着卢苇在那哀嚎求饶,也毫无动容怜悯,此人不过是杀人夺宝不成,自食恶果罢了。   只有长明刚刚因为强行御物,神念损耗过度,头晕目眩,只能伸手去抓许静仙的袖子来稳住身形。   许静仙却没察觉他的异样,直接跳下屋顶去暴打卢苇,长明差点站立不住,身体下意识往旁边一歪。   一只手伸出来,正好扶住他。   “方才明明是我离你近一些,怎么长明道友反倒躲去许道友那里了?”   云海的气息近在咫尺,长明闭了闭眼,更觉天旋地转了。   他想把手抽回来,没抽动。   对方看似体贴相扶,实则将手牢牢贴在他的腰上,封住长明所有退路。   许静仙还在下面暴揍那名修士,远处悲树二人也还难分胜负。   云海却像非要得到一个答案,否则就不肯放手。   温柔话语让长明感觉到的不是什么安慰温暖回忆悲伤,而是冰冷杀气。   被皮相所掩盖的杀气,琴弦绷到极致,假如他的回答不如对方所愿,也许扶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就会瞬间化为取他性命的杀人利器。   “长明道友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云海的声调甚至还微微低落,反倒像是长明不信任他是多么罪大恶极。   而当年,他那大徒弟绝不会用这种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云未思只会困惑认真地问:师父,你不相信我吗?   而这个云海——   他与云未思长得一模一样,又比云未思危险许多,如果说三徒弟周可以的喜怒无常是形于色,那么云海的须臾反复就是不形于色,令人捉摸不透的。   长明自忖阅遍人心,可与这个云海萍水相逢,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将对方行为心思都摸透。   但他还是心软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   “云道友何出此言?你我萍水相逢,我对你的实力并不了解,自然不能将危险推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些微剧透,不想看的鹅鹅直接点叉:   云海不是化身傀儡,就是本人   其实文案也剧透过了,他分裂了 第17章 因为你想杀我。   “嗯?”   沉沉腔调发出鼻音,云海扶在他腰上的手灼热了些。   “因为你想杀我。”   长明叹了口气,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当年纵横天下,随心所欲的时候,连庆云禅院,神霄仙府这等地方都能出入如无人之境,几时轮到这个云海来威胁自己?   “方才在我被那人一刀斩来的时候,我有三个选择,一是自卫,二是到你那里寻求庇护,三是到许道友那里,在我跟你眼神接触时,我便发现,你手掌微抬,眼神落在我身上,只要我过去,你就会毫不犹豫下杀手。”   云海笑道:“长明道友的观察很细致入微。”   长明:“当时我再想去许仙子那里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先选择自卫。”   云海:“没想到长明道友还会御物之术。”   长明:“我身体不大好,能不动就不动,勉强御物只会反噬更重,现在就是报应了。”   云海:“没有能力的人,在九重渊寸步难行,与其你后面死得更惨,不如我先帮道友解决烦恼,一了百了。但你既然会御物之术,勉强能防身,倒是给了我不少惊喜,我想看看你能在九重渊里活多久,就不多此一举了。”   长明:“那真是多谢云道友手下留情了。”   云海:“不必客气,我就是这般善解人意的。”   “你认识小云吗?”长明冷不丁问。   云海挑眉:“这是长明道友为我起的昵称吗?那我喊你小长?还是小明?”   长明:……当我没问。   他又咳嗽起来,喉间腥膻渐浓,长明不想将那口血吐出,忍了忍又咽下去,反倒弄得更难受了。   云海甚至还给他抚背轻拍,一边拍一边爱怜道:“长明道友须得多休息才行。”   语气之亲昵,不知道的还当两人有何不可告人之关系。   许静仙彻底泄愤之后终于想起长明的存在,她跃上屋顶,便瞧见两人看似亲密的光景,心里还有点奇怪,寻思他们何时变得这么亲密了,冷不防触及云海正好瞥过来的视线,不由微微一震,下意识移开视线。   下一刻,许静仙似乎为了印证自己的感觉,禁不住又去看云海。   她终于发现哪里古怪了。   与温柔可亲的举动相比,对方眼神波澜不惊,死水一般无半丝起伏,许静仙看见的是沉沉暗色,如果非要探究到最深处,那么将会是——   永无穷尽的恶鬼修罗,尸山血海,若不慎沉沦其间,则将万劫不复。   这是一个比周宗主还要可怕的人物。   云海见许静仙一直盯着自己看,也冲她笑了笑,似乎对她起了兴趣。   许静仙忍不住后退两步。   她再看长明。   对方的背因咳嗽而微弓,表情反应在夜色掩映下瞧不明晰,但许静仙却没看出长明有任何被对方威压压折了腰的柔弱委屈,反倒是云海神色莫名,似乎因为无法让他害怕畏惧而有些意难平。   与此同时,悲树与短鞭修士的斗法已臻白热化。   悲树跃至对方头顶,长杖被高高抡起,周身光轮耀目,宛若佛子降世,气势磅礴却毫无慈悲怜悯之意,倒更像张目怒吼的金刚罗汉。   长杖既起,排山倒海,诸河倒流,星辰逆转,混着电闪雷鸣一道涌向短鞭修士。   而后者竟然扛住了!   他的短鞭在此时爆出夺目光芒,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在光里,短鞭不顾长杖抡下,直接划向悲树的心口。   毫厘之差,更快者哪怕只快半息,都将改变整场战斗的胜负。   七星河内几乎所有人,此时大半目光都落在两人身上。   无论输赢,这场准宗师级别的斗法,注定精彩绝伦,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   但输的那一个,却有可能付出性命的代价。   “悲树要输了!”许静仙忍不住道。   她看出二人表面旗鼓相当,悲树终究棋差一招,恐怕要在这场斗法中落败,成为短鞭修士的战利品。   “未必。”   不知何时,长明站在她身旁道。   云海也踱步过来。   “长明道友说得不错,高下还未决出。”   许静仙看得入神,忍不住反驳:“悲树看似勇猛,实则后继乏力,那个半魔却十足韧性,论耐力爆发,已经可以勉强跻身宗师了。”   她虽然走的是采阳补阴起家的魔修路子,内心却很不愿意照着这条路子修炼下去,反而对武修之路兴致勃勃,否则也不会为了一株不一定存在的养真草进来冒险。   “你的话没错,但忽略了人心。”   许静仙还未琢磨透长明这句话是何意时,远处变故陡生。   一道白光射向短鞭修士的后背!   白光去势不算快,攻势也不算凌厉,但短鞭修士也需要拂手将其化解。   可正是他分神出去的瞬间,悲树已经抓住机会进行反攻,直接用力破开对方的防御,短鞭修士的灵力被打乱,形同防御被攻破,哪怕只有半息,长杖也已经落在头顶。   “刚才有个人,一直站在那处屋檐下,盯着他们俩,如果不是要杀悲树,就是要对另一个人动手。”   云海的声音徐徐响起,他所指的方向,原本是漆黑阴暗难以观察的死角,正好雷电亮起,将那一片映得通透。   “但那个半魔修士已经占了上风,那人完全没必要动手,多此一举,所以他动手只有一个可能,帮悲树。”   说话间,持短鞭的半魔修士从半空落下,身躯无力,想必已经凶多吉少。   大部分人都没想到这一场斗法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一时都还怔怔的,望着悲树持杖落在七星河最高的塔尖上。   “博野已死,七星河无主,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太罗,也已被我斩杀,从今日起,我便是七星河之主!若有不服者,尽可上前,我给你这个挑战的机会,过了今夜,再有挑衅者,杀无赦!”   悲树的声音遥遥传出,清晰落入七星河每一个人耳中。   四周静悄悄的。   没有人动。   也许有人想动,但他们都在等别人先动。   许静仙终于明白长明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七星河占主博野被外来修士徐凤林杀死之后,徐凤林没在此多逗留,直接就去了第二重渊,七星河群龙无首人心惶惶,悲树和太罗应该是其中最有实力问鼎七星河之主的两人,太罗也许在修为上更胜一筹,却没料到悲树的同盟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暗算自己。   他太自负于实力,最终也死于自己的自负。   悲树等了片刻,见无人出声反对,嘴角无声扬起。   “一个时辰后,本座将于七星台设宴恭候诸位,在场者,不必请柬皆可赴宴。”   这就等于昭告自己七星河之主的身份了,前去赴宴的人,也就相当于承认悲树的地位。   许静仙还未见过一方势力如此快速突兀地易主,人间世界虽然也残酷,但还未到如此赤裸裸残酷的地步,那些所谓名门正道之间,终究还是讲些道德廉耻的,就连他们魔门,虽是不择手段,但周可以实力深厚,虽然喜怒无常很难伺候,但他见血宗宗主的地位,也从未被挑战过。   长明抬起头。   天上雷电稍敛,乌云仍在。   层层阴沉明暗相叠,仿佛也与地面的复杂变幻相互昭示。   “长明道友悟到了什么天机吗?”云海问。   “我在想,九重渊里的黑夜,一直是这么长吗?”长明道。   “你更喜欢白天吗?”   “我喜欢看得更清楚,有利于我看清真相。”   长明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一语双关。   对方笑了下,没接长明的话:“长明道友,许道友,同去赴宴如何?” 第18章 如果你输了,就要为我做一件事。   连许静仙也觉得这里的黑夜长得出奇。   但这就是九重渊的特色。   人魔交界,混沌未明,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虽然不知道七星台在哪儿,但陆续有修士朝同一个方向赶去,跟在后面也就是了。   三人抵达时,这里已经颇为热闹。   高台共有七处,被簇拥在中间的圆台位置最高,象征七星台之首,也是悲树举宴之处。   许静仙原本以为悲树孤家寡人,突然上位,就算有盟友也不会太多,结果到了七星台,发现他手下竟也有不少修士,错落分布在七星台各处,盯着他们这些外来者,虎视眈眈,守卫森严。   陆续到来的修士,不少都是冲着稳坐高台上的悲树而去,言语客气有礼,完全不像她想象中来找茬砸场子的,甚至还有婀娜女子在水上石台跳起莲衣舞,千灯张起,百树结花。   前一刻还混战不休的七星河,此刻倒更像纸醉金迷的人间繁华。   许静仙有些奇怪。   “悲树如此轻易宣告自己成为七星河之主,难道就没有人再向他发起挑战吗?”   刚刚还忙于杀人夺宝,弱肉强食的众人一下子变得温顺,纷纷默认悲树的地位,这在她看来实在太快了些,连见血宗内斗都没这么平稳快速结束。   “悲树在七星河数载,手下早已聚拢起一批人,就算没有徐凤林突然闯入七星河将博野杀死,他与博野也早晚要起冲突的。”   陌生声音响起,许静仙扭头,一人朝他们走来,解答了她的疑惑。   对方见许静仙三人都望过来,拱手为礼,一边把话说完。   “博野一死,七星河大乱,悲树想要上位,就得当众杀掉博野得力大将太罗来立威。太罗是七星河有名的高手,他死了,旁人自然不敢再轻易当出头鸟。那些觊觎七星河之主的人,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有没有太罗的实力。再说了,大家都想从悲树那里探出七星河的秘密。在下陈亭,万剑仙宗弟子,幸会,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万剑仙宗是名门大派,但越是名门大派,就越瞧不上见血宗这种剑走偏锋的魔门。   这就跟底蕴深厚的世家瞧不上一夜暴富的寒门草根一个道理。   可许静仙偏要娇滴滴自报家门。   “奴家是见血宗弟子许静静,放眼整个见血宗,都少见陈道友这样英俊的呢!”   陈亭听到见血宗三字,嘴角果然抽搐一下,似乎有点后悔过来主动搭讪了,最终还是勉强扯起个笑容,把话说下去。   “多谢许道友夸奖,久闻见血宗大名,许道友也风采非凡。”   他又看向长明和云海,略有迟疑。   “二位道友也是见血宗的?”   长明:“长明,散修。”   云海笑吟吟:“我也是。”   长明:……你也是什么,你也叫长明?   但陈亭没有追问下去,他下意识把三人都归类到见血宗阵营的魔修,换作平时在外面,道不同不相为谋,双方没有兵戎相见就不错了,但身在九重渊,比起人间规则,见血宗起码还是纯正的人类,与那些半魔或妖魔不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想法让陈亭连带看许静仙三人都变得顺眼不少。   许静仙:“陈道友方才说,七星河有秘密?”   陈亭虽然瞧不起妖女,但人性爱美,还是不自觉多看了她一眼,随即反应过来,轻咳道:“不错,据传七星台下面藏有神兵,与前阵子万神山上空紫光冲天有关,地库入口钥匙本来在博野手中,博野一死,钥匙就被太罗掌管,悲树杀了太罗,很可能也拿到了钥匙,大家都在观望。”   许静仙:“悲树被庆云禅院逐出门墙,来到此地,竟还能收拢手下,凝聚一方势力,跟太罗分庭抗礼,真是不简单!”   陈亭:“我曾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观其行听其言,的确是个乱世枭雄,不过九重渊强者为尊,今日是七星河之主,明日还指不定如何。博野坐了七八年七星河之主的位置,还不是说死就死,悲树今日将众人请来,未必没有探明我们虚实的用意。”   许静仙故作惊讶:“那我们岂非自投罗网?吓死我啦,待会儿宴会上的酒水菜肴我可不能动!”   陈亭笑了下,忽然觉得这见血宗妖女竟还有点可爱。   “这你可以放心,悲树初登宝座,肯定要收拢人心,他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我估计他会散出博野和太罗之前留下的法宝财物,如果你能得他青眼,说不定还能分到一件高阶法宝。”   许静仙知道他讨厌魔修,越是要矫揉造作:“那他若是看上我的美貌,想用高阶法宝来换,人家是换,还是不换呢?哎呀,真苦恼!”   陈亭:……   任凭许陈二人在那儿东拉西扯,云海没有理会。   他的目光落在长明身上。   后者正在看悲树的方向。   此时的悲树意气风发,俯瞰七星台上众生百态,即便知道这些前来赴宴的修士大多心怀叵测,也不妨碍他觉得自己将一切尽在掌握。   他已足够瞩目,但长明看的不是他。   “悲树旁边那个人,是谁?”   云海问的,正是长明在看的人。   长明道:“我曾经见过他,还有过一段渊源。后来我以为他死了,因为进入那个地方的人,很少能活着出来,以他的身手,断无生还之理,但现在,他不止重新出现,还毫发无损,修为更上一层,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云海沉吟道:“可能性有两个。你看见的是幻觉,但这不可能,因为我也看见了。还有一个可能,他在你说的地方得获机缘,修为突飞猛进,你也说了,你原本觉得他不可能活着出来,想必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长明嗯了一声。   当时张暮虽然将他推出去当替死鬼,但实际上除了贺惜云之外,张暮连同其他人,都被继续困在黄泉里,那些恶鬼游魂必将他们吞噬殆尽,连渣都不剩。   但他居然在这里重新见到张暮了。   刚才此人在角落里出手,用长枪帮悲树偷袭对手时,长明就觉得他的手法很眼熟,这时候再看见跟在悲树身边,颇为得用的张暮,不过是佐证了长明的想法。   张暮没有死。   非但没死,还从黄泉里出来,又入了九重渊,还得到悲树的信重。   所有碎片联系起来,变得诡异玄乎,古怪莫测。   黄泉里的张暮,眼前的张暮。   七弦门的小云,身旁的云海。   冥冥之中似乎有条看不见的线,拉扯他往前走。   长明不喜欢被控制,但他想循着这条线,找到扯线的人。   “还有一种可能——”云海缓缓道。   他话未说完,长明就朝悲树走了过去。   云海微怔,随即抬步跟上。   从他们所站之处到悲树的位置,中间是一条长长的阶梯。   阶梯将阶层分开,但不妨碍络绎不绝的修士上前向悲树道贺。   长明和云海走在人群中,不算突兀。   正好张暮低声跟悲树说完话,后者点点头,张暮领命转身匆匆下了阶梯,与长明打了个照面。   “张暮道兄,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长明一脸惊喜。   张暮停步扭头,望住他。   “你是——”   长明:“当初在云海楼外,你路见不平帮忙出手相助,让我没在同门师兄弟面前落了面子,我一直万分感激,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遇见你!”   云海:……   张暮敷衍点头:“不必多礼,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日后再说。”   “那就不叨扰道兄了,改日一定好好感谢你!”   长明拱手目送,感激之色溢于言表,眼底却浮起深思。   他这番话只为试探,根本就没什么云海楼,更没什么师兄弟。   张暮,要么失忆了,要么——   根本就不是张暮。   宴会过半,果如陈亭所说,悲树根本就没有招待什么菜肴美酒,而是让人捧出一盘盘的法宝灵器,供在场修士挑选。   这些法宝都是多年来历代七星河之主从战败者身上搜刮的,称不上珍稀罕有,但其中也不乏上等灵器,虽然知道悲树想收买人心,但看着这么多法宝,自己还能白拿,在场众人不免也心动了,纷纷上前挑选,有的因为看上同一件法宝,还差点大打出手,拿到的固然欢天喜地,也算是承下这份人情,纷纷恭贺悲树得偿所愿,成为七星河的新主人。   一时间天上烟火,地上繁华,令人不由错生此处是人间皇宫而非异界的感觉。   长明和云海没有趋前去挑选法宝,远远站在人群外冷眼旁观。   “你觉得,悲树这七星河新主的位置,能坐多久?”云海问道。   “放眼在场,除了云海道友你,没有一人能挑战悲树,他这位置,起码也能坐稳三天吧,除非徐凤林又杀回来。但他既然去了第二重渊,应该也不会对第一重渊的占主之位感兴趣。”   云海笑道:“那我们来打个赌,就赌悲树能活多久。我不出手,但我赌他活不过三天。”   长明:“你想杀他?”   云海:“我与他素不相识,也绝不出手。”   长明:“赌注是什么?”   云海:“你赢了,我送你一件兵器法宝。”   长明:“这世间,少有我能看上眼的。”   他神色微倦,语气淡淡,说出来的话,却带着股舍我其谁的狂气。   云海没有露出惊奇嘲笑的表情,反而笃定道:“这件东西,你一定能看得上眼。”   长明心头一动,看向他。   果不其然,云海笑了下:“四非剑。”   长明心说你拿我自己的东西来送我?   云海:“此剑乃昔日天下第一人九方长明所用,说来也巧,他与长明道兄正好同名,正所谓宝剑赠英雄,既然你们有如此缘分,说不定你能驾驭这把剑。”   长明在思考一件事。   若说周可以变成如今这模样还有迹可循,他这古板严谨的大徒弟又是遇到什么变故,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瞧瞧,不说话的时候也就罢了,一说话眉飞色舞,恨不能连头发都飞起来跟着手舞足蹈,说话轻佻肆意,对谁都能撩拨两句,还动不动就阴阳怪气,威胁师尊。   他既然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何又要主动前来相遇?   云海忽然伸手,将他眼睛虚虚遮住。   “道友莫要如此看我,即使你对我心生仰慕,也请藏在心里就好,须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以免你一念之差,酿成大错。”   长明:……   “如果我赌输了呢?”他没有去拨开对方的手。   云海笑道:“如果你输了,就要为我做一件事。” 第19章 云未思,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许静仙两手空空溜达回来了。   云海将手放下来。   许静仙瞧见了,眨眨眼。   长明若无其事,打趣她:“仙子没看上什么称手的法宝吗?”   许静仙幽幽道:“除却巫山不是云,有了宗主许诺的东海鲛绡,我还看得上别的东西吗?”   其实她也看中一两件不错的法宝,有些心动,但都被别人抢先拿了,想要就得动手,许静仙不欲闹出太大动静,她此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占便宜,没必要因小失大。   长明笑道:“焉知你们周宗主不是在给你画饼呢?”   “你还不让人家有点希望了?”许静仙白他一眼,“方才侍从让我们报门派人数,说要安排客房,让我们晚上在此歇息,我便报了我们三人,喏——”   她掌心一翻,上面却只有两块牌子。   “三个人两间房,哪位郎君想与我共度春宵呀?”   云海拿起一块牌子。   “看来许道友只能独守空闺了。”   长明摸摸鼻子:“我也可以与许仙子凑合一晚的。”   许静仙叹了口气:“我欲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罢了。”   说罢,她收拢掌心,拿着自己那块牌子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云海笑道:“长明道友,请?”   长明:……   许静仙不肯表明身份,只说他们三人是散修,又特意隐藏了身上的法宝,七星台的侍从不免有些怠慢,三人给了两间房,还都是普通客房,位置偏僻,潮湿阴冷。   长明在房间里打坐片刻睁眼,云海就已经不见踪影。   房间里空荡荡的,外头浓雾月隐,夜云发红透亮,却又照不穿迷雾。   夜深人静,他得以片刻空闲,思考云海身上的诸多秘密。   但思索良久,却都未能得出一个满意答案。   他与这个不肖徒弟太久没见了,久到他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   模糊之中,又有些许片段历历在目。   云未思初入师门时,是在一个雨夜。   他身负重伤,却整整在外面青石板跪了一夜。   长明原本是不准备收的。   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入室弟子,应该是心无旁骛一心学道,天资努力兼备,这样的人,以后才最有希望得窥天人之境。   但云未思满腹血海深仇,他想拜师只是因为想报仇。   被仇恨左右的人,注定走不远。   玉皇观大门紧闭,没有接纳云未思的意思。   清晨天刚蒙蒙亮,云家的仇人追杀而至,想在玉皇观门前将人立毙当场。   他们以为玉皇观的人不会管。   玉皇观前闹哄哄的,云未思拼死也不肯屈服低头。   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到处都是血。   分不清是他的,还是仇人的。   长明最后管了。   还是亲自出手。   解决掉云家的仇人,甩不掉的麻烦也进了玉皇观。   云未思学得很努力,也的确很有悟性,他对道法的理解超乎常人,有时还经常能另辟蹊径,举一反三,他的确也不负长明的期望,短短几年时间,就将本门心法修炼到了最高一层,许多东西,长明讲给玉皇观其他弟子听,旁人大多浑浑噩噩,唯独云未思不仅听懂了,还能收为己用。   曾经长明以为自己就算离开玉皇观,云未思也能循着这条路继续走,直到成为道门第一个白日飞升的大宗师。   但现在,他竟然在九重渊。   长明蓦地睁眼!   一双眼睛近在咫尺,静静注视着他。   云海见他回身,直起腰笑道:“我喊了几声,你也没应,我以为你魂魄出窍了呢!”   长明:“云道友好兴致,大半夜不睡觉,想与我促膝长谈?”   云海:“好啊!”   长明:……   云海:“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先前我问你,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说梦里,可我从未做过梦,那就是前世了?”   长明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傻,隐瞒身份就算了,说话还疯疯癫癫,打从在海边见面起,就显得不大正常。   他忍不住戳穿:“你认识云未思吗?”   对方讶异,而后笑了:“怎么又来一个姓云的?先是小云,然后是云未思,这世上姓云的真有那么多吗?还是说,长明道友对我一见钟情,心生仰慕,不敢表露,特意寻了借口来搭讪?”   长明淡淡道:“云未思,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云海笑容不变:“长明道友恐怕真是认错人了,我叫云海,不叫云未思。”   长明道:“你脖子靠近左肩的地方,有一块伤疤,被衣领遮住,那是当年初入玉皇观练功时受的伤,后来你说要让自己长个教训,也从来不去消除,至今应该还在。”   云海动了动手指。   他看着长明。   红月从窗棱缝隙照进微光,又映在后者侧面。   唇角苍白,线条微抿,正是身有顽疾强忍病痛的表现。   但不知怎的,云海居然看出一种坚若磐石无法撼动的感觉。   多么可笑,明明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杀死的弱者,也敢踏入九重渊,与各色妖魔鬼怪打交道。   他一只手,不,一根手指就能杀死的人,还在故作镇定,谈笑风生。   那么,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没有下手呢?   云海翻遍记忆,居然找不到答案。   他不由生起一丝烦躁。   “你与其关心我肩膀上有没有伤疤,不如关心一下我的身份。”   云海慢慢道,翘起嘴角,挽起右手袖子。   长明的视线自然而然跟着下移,又忽然凝住,连腰都微微绷直了。   一条红线,从他右手手肘起始,蜿蜒而下,细长曲折,两寸有余。   寻常人看来,这条红线像是用朱砂随便画上去的,毫无规律,只要伸手就可以抹掉。   但长明知道,它非但抹不掉,还会自己生长,随着时间,红线会越来越长,最终缠绕手腕,布满掌心,然后——   成魔。   “你那位故人,也有妖魔血统吗?”   云海笑眼睇他,笑容里竟也有几分形似妖魔的诱惑。   不可能。   长明心头微微一震,脑海里浮现三个字。   但他也知道,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长明抬眼,望住云海。   “怎么回事?”   云海:“看来长明道友的故人,是没有妖魔血统了。”   长明:“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云海挑眉:“怎么,你还是不肯承认,我不是你那位故人吗?”   长明:“你就是云未思,云未思就是你。”   云海哂笑:“长明道友真是固执!不如这样,我带你去看一场好戏,或许能帮你将七星台所有修士都召集过来,让你找到那位故人。”   说罢,他也不等长明赞成反对与否,直接拽起人就往外走。   长明不由自主跟着虚空蹑步,七星台各处都有人巡守,云海轻而易举带着他避开耳目,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邸后院,穿过森森林木,二人站在窗棱半是支起的屋外。   长明没吱声,想吱声也吱不了,他被云海下了禁言术。   对方捏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字。   等。   等什么?   长明看云海一眼,对方冲他笑了下,不愿多说。   二人气息应该也被云海设法屏蔽了,里头的人竟未察觉他们在屋外。   长明很快就认出屋里两人是谁。   刚刚打败太罗成为七星河新主的悲树。   以及,张暮。   “主上今夜好生威风,属下是真心为您欢喜。七星河乃九重渊第一渊,没有后面那般危险,灵气资源也更为充沛,主上掌管七星河,相当于手里捏着个不逊于万剑仙宗的门派任由你调派差遣,只怕万剑仙宗的宗主还不及您的一半呢!”   长明从未听过张暮如此说话。   婉转多情,真挚热忱。   在黄泉里,张暮是少有会与他说话的人,这个出身小门派的年轻人习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前赴黄泉历练应该是他一生最大胆的决定,但天资所限,他始终无法突破自身,哪怕枪法比在外头有所进步,上限瓶颈也摆在那里。   长明原本还想找个机会点拨他一下,但当时厉鬼恶魂袭来,张暮无法摆脱人性弱点,生死关头将他推出去为自己争取逃生机会。   那一刻起,张暮就已经被长明放弃了。   只是没想到,这人居然会出现于此。   透过窗棱缝隙,长明听见悲树的笑声,也看见惊悚的一幕。 第20章 他还是头一回让徒弟给坑了。   悲树盘膝坐在榻上。   张暮屈膝半跪在榻下,一手扶着悲树的腿,仰起头。   悲树也正好低下头。   二人气息交缠,烛光旖旎。   琉璃金珠杖斜斜靠在旁边墙上,光华流转,明明如月。   这两人关系暧昧,不足以令长明眉毛颤动半分。   但接下来——   张暮将手搭在悲树后颈,轻慢摩挲,悲树似觉舒适,微合上眼,就在此时,张暮口中舌头突然伸长,蹿入悲树口中!   悲树蓦地睁大眼睛,身体下意识想挣扎,手掌更拍向张暮肩膀,但他这一掌拍出去,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动静,反倒是失去最后一丝逃生的机会,身体巨颤,口中呜呜作响,都无法从张暮口中挣脱。   此时的张暮,嘴巴张开到近乎不可能的弧度,将悲树嘴唇连同半边脸颊都吞进去,就像急于向爱人表达爱意的小伙子,心急火燎,画面又是如此荒诞离奇,古怪恐怖。   悲树的身体在经历挣扎和剧烈颤抖之后终于逐渐安静下来。   张暮松开手,任由他软软倒在炕上。   前者还意犹未尽舔舔嘴唇,像在回味刚才的美好。   至于悲树——   长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悲树动也不动,就像安静睡着,但长明知道,他浑身上下不会找到任何伤痕,但如果仔细检查,就会发现悲树魂魄已经离体。   抽魂慑魄而不伤躯壳。   这个死法,就跟七弦门后山杀刘细雨的手法一模一样。   长明皱眉。   张暮是刘细雨的杀人凶手?   不对,张暮能得到悲树如此信重,肯定已经是在他身边待了一段时日,这就对不上了。   这时身旁的云海捏住他的手,又在他掌心上写了几个字。   好看吗?   长明抬眼,无声询问。   云海冲他笑了一下,颇具戏弄诙谐意味。   下一刻,他解除长明的禁言术,朝反方向花木茂密方向弹指。   砰的一下,周围世界仿佛打破禁制。   弹指落处炸起一簇焰火,很快燃烧起来。   云海直接抓住长明飞身而起,将他往悲树屋里一扔。   “去吧!”   长明耳边,云海的轻笑声还未停下,就看见张暮倏地抬头盯住他,眼神凶狠血红,如同盯住猎物的猛兽。   几乎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工夫,对方身形就已经动了,疾风般掠向长明!   说时迟那时快,长明随手抄起身旁的东西,急速后退,抬袖挡在身前。   轻飘飘的袖子加上几乎可以忽略修为的身躯,简直是螳臂当车!   张暮冷笑,灵力伴随气劲澎湃而去,挟着猛烈的灼热气息,隐隐星火翻腾。   他几乎可以预见长明的袖子被烧为灰烬,紧跟着面容被毁,痛苦哀嚎。   可惜了,之前他看此人皮相不错,原本还能当个新壳子的——   谁知对方袖子忽然翩然翻飞,化作一只黑色蝴蝶朝他飞来。   蝴蝶扇动巨大斑斓的翅膀轻盈起舞,虽然体型庞大但看上去毫无威慑性。   张暮皱皱眉头挥手欲将其拂开,谁知手刚碰上蝴蝶,一只却化为十只,十只又化为百十只,团团将他围住,越打反而越多。   但长明想跑也来不及了,七星台的侍卫早就听见动静纷纷赶来,截住他的退路。   能来七星台的修士,没有一个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安然入眠故作不知的。   许多人闻声也都陆续到场,却只是在外面观望,没有轻易插手。   云海早就不知去向。   长明孤身一人,面对身份来历诡异的张暮,和众多事不关己绝不出手的修士。   怎么看,都是一个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胜算为零的局面。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让徒弟给坑了。   果然夜路走多了,也是会遇到鬼的。   张暮那里轰的爆出青焰,将所有蝴蝶烧成灰烬。   他怒气冲冲想要直接将长明杀了,但这么多修士在场,却不好直接就动手了。   还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罪名。   “此人擅闯七星台,还杀了我主悲树,今日我定要你以命相偿!”   众人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悲树才风光了一夜,竟然又死了!   再看长明这副样子,怎么也不像是能击杀一名宗师级高手的人。   但对方手里,还抓着悲树的金珠琉璃杖。   似乎一切也有了说服力。   “慢着!”   长明咽下喉间腥膻,把不肖徒弟出卖自己的事情先放一边。   “此人名为张暮,表面是悲树的谋士,实则是妖魔所化,所谋甚大,诸位道友切勿信了他的血口喷人!”   张暮冷笑:“你说我是妖魔?我还说你是妖魔!你无缘无故擅闯七星台,杀人夺宝,琉璃金珠杖在你手里正可说明一切!来人,将他拿下!”   他负手站在台阶上,压根就没把长明放在眼里。   方才两人交手,虽然他被傀儡蝴蝶一时迷惑,但也试出长明深浅。   此人既然看见方才悲树的死因,那就绝对不能留!   掌心的琉璃金珠杖传来冰凉感,令长明神志稍稍清醒。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把长杖应该是来自庆云禅院,估计是悲树叛出禅院时顺便带出来的。   估计还是镇院之宝一类的灵器。   虽然比不上他的四非剑,也可堪一用了。   悲树手下领命从四面飞奔而来,为首是四人,后面是八人。   这些人修为不高,不可能独当一面,只能依靠七星台资源养着,算是悲树的门客打手,但合起来力量不容小觑,更何况是以众敌寡,对付长明一个。   他们根本就没把长明放在眼里,此人神色惨淡,一看便是有伤在身,修为又不怎么样,别说四人同上了,就是一个人,怕是也能将他拿下。   众目睽睽,七星台主殿面前台阶之下,手持琉璃金珠杖的年轻人面带病容,命不久矣,被四人围攻而上,动也不动,毫无反抗之力。   对围观看热闹的众多修士们而言,他们更想知道,悲树到底是为谁所杀。   为首一人抢着立功,一马当先,手中长剑脱手而出,直接掠向长明后颈。   如无意外,长剑对穿,血光四溅。   但这个意外偏偏发生了。   长明竟然在他面前消失了!   此人睁大眼睛,连长剑都忘了收回,就这么任由其飞刺出去。   他以为是自己眼睛出问题了,但顿住身形看周围人反应,也都是一脸讶色。   片刻之后,长明又出现他面前。   其他几人再不犹豫,挥剑斩去。   撕拉一下,长明被斩为几段,飘然落地。   可几人定睛细看,哪里是人被斩断,斩的分明是个纸片人儿!   “许仙子,我若死了,你恐怕就白来一趟,永远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众人循声抬头,长明立于屋顶,扬声道。   混在人群中看戏的许静仙冷不防被点名,心情复杂一瞬。   她还真想看长明如何处理眼前局面。   这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   长明死了便死了,与自己也没太大关系,但关于养真草,对方肯定还藏了些话没说,万一自己真就找不到了呢?九重渊中形势复杂,危机重重,人也罢,魔也好,无不各怀鬼胎,她一人纵使心计百出,恐怕也双拳难敌四掌,多个长明在,终究不一样。   可要与七星台为敌……   眨眼工夫之间,许静仙权衡利弊,最终还是哀叹一声,飘然而上,落在长明身边。   长明抬眼,诙谐道:“仙子仗义,这下咱们可是患难之交了!”   谁愿意跟你患难之交!   许静仙满心嫌弃,俯瞰四周。   他们已经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飞,那些前来赴宴的修士与二人非亲非故,根本不可能出手相助,单凭他们两人想要度过眼前危机——   她开始后悔了。   “张道友,我乃见血宗凌波峰峰主许静仙,此人是我朋友,他有伤在身,绝不可能杀害悲树大师,还请阁下看在我的面上,且慢动手,等一切查清真相再行论断!”   许静仙不刻意捏着嗓子说话时,还是有那么点一峰之主气势的。   只不过,见血宗的名头在此处根本不管用。   张暮脸色没有半点变化,阴沉沉抬头盯住二人,视线落在长明身上,半句话也未说,仅是缓缓抬手。   许静仙暗叫不妙。   果不其然,对方手腕半抬又忽然挥下!   这是进攻的指令。   得令者蜂拥而上,扑向屋顶二人!   “这下要被你害死了!”   许静仙气道,她便是准宗师的修为,在这么多人围攻下,恐怕也是要挂彩的,更不可能把长明救出去。   在这种地方负伤就等于一头毫无反抗能力的肥羊,随时会丢掉性命。   正因为见血宗那些杀人劫掠夺舍炉鼎的勾当没少干,许静仙对人性了解很深。   “我对付张暮,你应付他们!”   长明蓦地长身而起,却不是挡在前面帮她应付围上来的修士,而是越过那些人直取张暮。   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许静仙来不及喝止他,自己就已经挥出纱绫,与那些人缠斗起来,还要帮长明断后,让他分神去截杀张暮。   她根本就不认为长明能截杀张暮。   御物化神之术,说白了还是旁门左道,取胜之道无非虚虚实实,出其不意,若是面对真正修为深厚根基稳固的高手,这套东西还得配合自身灵力修为来使用,长明现在灵力虚浮身体孱弱,根本无法长时间维持御物。   张暮手中长枪旋转,枪尖红缨宛若烈火,挟着赤焰翻腾刺向长明。   什么御物幻象,在他面前形同虚设,如果长明想用刚才那招来骗他,那完全是班门弄斧!   枪尖火焰瞬间点到长明眉心!   没有想象中的鲜血喷涌,对方也并没有消失,就这么静静立在半空,含笑看他。   张暮立马察觉不对,他调转身形,长枪挥向四周,气劲之大,炸开裂响,烈焰轰天!   三个!   三个长明,不远不近,以不同的起手,不同的应敌方式,抵挡住他的攻势,并将张暮的烈焰又拍了回来,同时回卷。   张暮不得不提气跃起,闪身避开。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长明?!   对方明明修为低微浅薄,怎么会有这等术法,连他一时之间都看不透?!   是了,琉璃金珠杖!   张暮灵光一闪。   悲树那把琉璃金珠杖,又称三才金珠杖,曾经是庆云禅院的镇院之宝,被悲树偷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归还过,悲树能在短短时间内立足七星河,并打败诸多对手,也与这把禅杖给予他的帮助有关。   可那毕竟是佛门之灵物,不是常人想领悟就能领悟,想操纵就操纵的。   此人不仅用起来得心应手,竟还能用它发挥如斯作用。   张暮眯起眼。   三才者,天地人。   三珠合一,一珠分三。   天珠地珠互补短长,唯有人珠略有不足,须用者弥补。   光芒最弱,闪烁不定的那颗……   就是你了!   张暮露出嗜血笑容,长枪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长明:我居然也有被徒弟算计的一天?   周可以:喜大普奔,见血宗发来贺电。   孙不苦:阿弥陀佛,恶有恶报。   宋难言:夜路走多了也会见到鬼。   云未思:谁是鬼? 第21章 你觉得我跟他是什么关系?   相传,琉璃金珠杖是庆云禅院初代院首,采三山之灵石淬炼而成,其中还封镇了一只大妖的魂魄,时日越久,魂魄与金珠融合,又为这把镇院之宝增加不少威力。   但法宝再好,也得用的人能够驾驭。   德不配位,必遭其殃。   在张暮看来,这把禅杖在悲树手里,尚且无法发挥完全的威力,长明就更不配使用了。   他一枪刺过去,金珠应声而碎,当啷作响,清脆悦耳,碎片四溅,散开点点荧光。   星星之火越来越亮,竟又一变二,二变四,化为更多的琉璃金珠。   枪尖伴随烈焰,金珠所到之处,很快跟着燃烧起来,长明费心幻化出来的琉璃金珠,很快淹没在火海之中,不复得见。   雕虫小技,也敢来混迹九重渊,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张暮枪尖一挑一压,只使出五成灵力,很快就将琉璃金珠杖压到方寸之地。   无法逃离,无法反击。   只能乖乖受死。   早在长明抛下她独自掠向张暮之际,许静仙就开始骂他了。   骂他坑自己,把自己带到九重渊来。   骂他不靠谱,动不动就给自己惹事。   骂他不像个男人,关键时候丢下自己就跑。   杀一个,骂一个。骂一个,杀一个。   将蜂拥而上的侍卫都当成长明来打了。   今夜晚宴时,张暮在悲树身边并不起眼,但许多人看他出手,就知道此人起码也是个高阶修士的水准,想杀长明那是绰绰有余,许静仙也觉得长明这一去,自己怕是“人财两空”,弄不好今日能不能从七星台全身而退都说不好。   后悔情绪化为悲愤杀气,众人只见纱绫飞舞紫光纵横,美貌少女轻盈婀娜,在跳这世间最动人的一支舞。   唯有身在其中的七星台侍卫方可感觉到,许静仙看似柔韧的纱绫落在他们身上,那全是杀人利刃,一下一刀,刀刀入肉,不见血誓不罢休。   许静仙正将这些人都当作长明来泄愤之际,忽而看见张暮那边骤然光芒大盛,绽放如日,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她心下咯噔一声,心想坏了,长明这家伙一定是连渣都不剩了。   谁知此时却听得张暮一声怒吼,光芒之中,他的身体像被什么力量狠狠推出,飞向半空,落去另一处高台。   “那是什么!”   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   观战者抬头看去,却见半空飞出的张暮忽然身体发出爆裂声响,开始寸寸裂开。   许多人见状,心里都有种莫名的联想,就像看见一只烤乳猪在火架上因为出油,劈啪作响。   但张暮不是烤乳猪。   寻常人也不可能身体裂开。   寸寸裂开的肌肤下面露出鲜红,碎皮从半空掉落,张暮发出沉闷嘶吼,重重落在石台上。   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张暮的模样,褪去人皮后他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鲜红皮肤,凹凸不平,额头生角,双目血红。   这哪里还是人,分明是妖魔!   “现在诸位知道我没有骗人了吧?妖魔化人,杀害悲树,所图为何,是为七星台之主,还是为七星台的神兵宝物?”   金光缓缓消退,长明从其中现身。   手里的琉璃金珠杖完好无缺,他自己也神色平淡安稳如常。   没有受伤,没有缺胳膊断腿,一身衣裳干净整洁,除了发髻有些凌乱,几缕垂落鬓边。   “今日他能杀害悲树大师,明日他就能对其他人下手,妖魔不死,人则永无宁日。”   长明无须多言,他避开张暮一击,借力跃至屋顶,碰巧就落在许静仙身旁。   琉璃金珠杖挥扫,助许静仙将人逼退,拉着她退至另一处高台。   许静仙咦了一声。   “你的身手,好似比先前强了些!”   说罢她又有些不高兴。   “该不会,你之前藏拙,故意看我笑话吧?”   长明:“仙子怎会作如此想,我对你一片真诚,只是刚刚与张暮交手之时,托琉璃金珠杖的福,境界突破了。”   确切地说,是他练的执玉念月突破到了第五重。   这门心法虽然可以令修为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可也没有进展快到几日之内就连升几重的程度,之所以会这么快,主要还是刚才凭借琉璃金珠杖之助,加上张暮的步步紧逼,绝地求生,柳暗花明。   许静仙疑惑:“你不是散修吗,琉璃金珠杖是佛门之物,你怎会修炼之法?”   长明无意多言:“一通百通,殊途同归。先撤!”   许静仙很快知道他的先撤是什么意思了。   张暮露出妖魔本相之后,根本就不需要长明拼死抵挡,张暮也没机会再追杀长明。   大部分修士已经纷纷出手,想将他合围绞杀当场。   七星台上,一时法宝齐出,光彩耀目。   刀枪剑戟,绫盘刃铃,在这些法宝的威力下,张暮几无生路。   多少各怀鬼胎的人,有了暂时的共同目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不仅仅是挂在口头的一句话。   五十年前,六合烛天阵失败,妖魔流窜人间,因此造成不少屠村屠城的惨事,便连修士也无法幸免,后来各方修士联合起来对抗过一回,又有了九重渊,昔日惨败成为过往,记忆逐渐模糊,甚至有少数妖魔混迹人间,诞育后代,但在面对强大丑陋原形毕露的妖魔时,众人依旧下意识会站到对立面去。   但在所有人的围攻下,张暮居然不见颓势,反倒越战越强。   褪去人皮的他仿佛也撕开加诸身上的禁制,力量暴涨,在许多法宝的威压之下,依旧爆发强悍。   一把飞剑当头贯下,却生生悬停在张暮头顶半寸处,无论御剑的修士如何使力,也无法让剑再往下半分。   许静仙一经脱身,立马拽着长明逃得远远,躲在角落里观战,绝不肯再上前掺和半步。   见此情景,她也跟着紧张得嘶一口气。   “你说这么多人,该不会制服不了他吧?”   等了一会儿,没见长明回答,下意识扭头,却见对方靠着柱子,眼睛半合不合,眼看就要歪倒,忙哎呀出声,伸手扶住。   “不是说刚突破了境界,怎么反倒更弱了!”   “你方才看见云海了吗?”长明不答反问。   他的气息有些虚弱,刚才耗损心神过甚,刚突破境界不能为他带来多少益处,反倒透支了体力。   许静仙奇怪:“没有,他不是与你一起么?”   长明一听这话就知道,云海消失得很彻底。   正如他来时无迹可寻,去时也同样缥缈无踪。   “他到底是谁?跟你有何关系?”   许静仙咄咄逼问,她觉得长明一定比她知道更多。   长明叹了口气:“如果我说他是我徒弟,你信吗?”   许静仙:……我一个字都不信。   长明反问:“那你觉得我跟他是什么关系?”   许静仙想起两人状若亲密的情形,迟疑道:“反目成仇的道侣。”   长明:???   对话进行不下去了,不知道是被气笑了还是旧伤复发,他又一口血吐出。   许静仙气急:“少给我来这套!你到底为何会与张暮对上的,是不是也跟云海有关?你就不能软下点身段,跟他和好,从他口中套点消息,助我们脱身吗!”   长明头一回觉得跟这个女人完全无法沟通。   “能不能扶我去更安全些的地方,待我休养疗伤再说?”   许静仙正要开口,却见张暮那边变故忽生!   在众人围攻下,张暮步步退却,似已穷途末路。   他浑身上下鲜红淌血,却很难让人辨出到底是鲜血还是他原本的肤色。   形容可怖,举止异于人类,已经足够构成他今日毙命于此的理由。   至于杀害悲树也好,追杀长明灭口也罢,那不过都是顺带。   张暮面容狰狞,怨恨扫视眼前参与围杀他的所有修士。   与他目光相接者,不由心头一突,移开视线。   从未有人见过如此血海滔天的怨恨与邪恶,就像浓浓血腥,铺天盖地,夹杂杀戮仇恨沉沦堕落,带着不消灭一切决不罢休的气势。   这个妖魔必须死!   几乎在所有人心中,这句话同时浮现。   但张暮还是没有死。   他逃了。   就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各路人马的围剿下,忽然有一名修士捂住双眼发出惨叫,连连后退,他手中的法宝也倒戈相向,直接将他脑袋从脖子上割走,血溅三尺!   众多法宝临时组起的阵法出现一丝空缺,哪怕只有一丝,张暮也立时抓住机会,冲出缝隙。   临走前还长枪横扫,又带走两条人命。   “不好,快走!”   长明忽然抓住她的胳膊,不让许静仙继续看戏了。   “去哪儿?”许静仙莫名。   “七星台其实是一处阵法,张暮要毁了这里!”   话音方落,脚下剧烈震动,一时天旋地转,砖石裂痕很快扩大,蔓延布满整片石台。   许静仙看见不远处的宫殿屋顶开始倒塌。   这些宫殿都是七星河历代占据者一代代建造起来的,所用均为万神山九重渊的石料,坚固性是外面寻常石头所不能比拟的。   她甚至能感觉到周身灵气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开始流失。   遥遥的,一团团灰雾穿过云层高山,飘忽而来。   许静仙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七星台竟已是黎明。   天色蒙蒙发亮,橘黄朝霞明媚流彩。   漫长黑夜终于过去,但迎接所有人的却不是安然无恙的白天,而是更加可怕的敌人。   “那些尸虫!萤火尸虫!”她失声道。   七星台结界已被张暮冲破,后者遁逃而去,而那些吞噬一切的萤火尸虫,势必也会随着结界消失,进来寻找新的食物。   这么多的修士,正是它们美味无比的菜肴。   许静仙那消失半截的纱绫,至今还缠在腰间,她是切身体会过这些尸虫多么可怖的。   “怎么办?”   七星台再大,这些尸虫也能畅通无阻,他们躲去哪里,也是先死后死的区别而已。   有些修士不知尸虫厉害,看见灰雾撞过来,居然还出手去打,结果人转眼被灰雾吞没,直接连皮带骨消失得一干二净。   许静仙反手攥住长明的手腕。   这么多年来,她面对过无数敌人,也从未像此刻这样惶然。   因为敌人再强,拼死总有胜算。   但这些尸虫,无知无感,只要有灵之物,都逃不过它们的魔掌。   凌波峰许峰主,宁可去面对一百个庆云禅院秃驴,也不想跟一只尸虫打交道。   “去第二重渊!”   她听见长明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长明:请问:我跟云未思哪点像反目成仇的道侣?   周可以:的确是反目成仇了。   孙不苦:云未思的确是学道的。   宋难言:道侣不限男女。   许静仙:不然你说什么关系?   长明:师徒。   许静仙:是吗,我不信。   长明:? 第22章 长明道友目不转睛,想必是想我了?   第二重渊?   许静仙:“在哪儿?”   长明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许静仙:……   换作在外面,她有一百种方法整治长明。   但现在许静仙还真不能这么做。   “那你说了跟没说有何区别!”她咬牙切齿。   危机近在眼前,这家伙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   长明道:“回到海边,去我们最开始来的地方。”   许静仙:“你想回去?”   长明:“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许静仙也没空多问了,张暮一走了之,七星台崩塌在即,那些尸虫如入无人之境,已经有好几个不信邪的修士直接被吞了进去,其他人知道厉害,也都四散逃命。   这其中还有些人趁乱劫掠屠戮,恃强凌弱,杀人夺宝。   七星河彻底陷入混乱。   混乱是九重渊的常态,但结界被打破的混乱却是头一回,尸虫肆虐七星河,让混乱之中又多了一丝穷途末路的恐慌。   人人都想找到出路,要么离开九重渊,要么去第二重渊。   传闻第二重渊彩虹桥,是个风景如画四季如春的地方,那里有着外面所没有的奇花异草,也不像第一重渊七星河这样混乱,彩虹桥占主名为欣荣姑姑,据说早年曾是默默无闻的散修,来到九重渊之后才闯出名气的。   以上这些,都是上回夜宴时,万剑仙宗弟子陈亭告诉她的。   但彩虹桥再好,现在也跟他们没有关系。   许静仙搀着长明往海边飞奔,偶有剑气灵力朝他们这边飞来,不知是误伤还是有意为之的偷袭,也都被她躲来了。   许静仙记得自己上次如此狼狈,还是在自己刚入见血宗时。   见血宗中有一男修垂涎她的美色,修为颇高,三番四次想将她弄上手,其中一回更是下毒暗算,几乎得逞,情况危急,千钧一发。   许静仙虽然行事调笑放荡无所顾忌,但那也是建立在自己心甘情愿的基础上,而非受人所迫委曲求全。   但回想起来,当时的危险比起现在,简直不值一提。   那男修再该死,见血宗再弱肉强食,毕竟也是人间世界。   海边有什么?   死鲸,迷雾,尸虫。   那些记忆并不美好,但许静仙没有选择。   “你确定海边能让我们脱险?”   她没等到回答,抽空低头看一眼,长明已经陷入半昏迷了,嘴角淌血,面如金纸。   许静仙:……养真草是不指望了,她还能在有生之年离开九重渊吗?   她狠狠掐了长明一把,飞身疾奔向海边。   近在咫尺了。   海风带着海水特有的腥气扑来,大海很快出现在眼前。   长明被她掐得闷哼一声,还真清醒了点。   “进雾海。”   “真要回去?”许静仙还有点不甘心。   进来一趟,什么机缘都没遇到,两手空空,还附带一个累赘。   累赘这会儿又开始“装死”不说话了。   许静仙心里恨恨,又别无办法,只好照他说的,奔向迷雾。   长明没有彻底昏迷过去。   他算是在闭目养神,也在快速思索。   之前他们来九重渊,是通过这片迷雾才进入的,乍看这像是个入口。   但再一细想,他那不肖大徒弟也是从迷雾里走出来的,而根据周可以和贺惜云的说法,云未思在第九重渊虚无彼岸。   既然如此,是否意味这片雾海并非单向通道,只能来去外界,也可以去九重渊的其它地方?   这只是长明的猜测。   他没有力气与许静仙分析,只能任由她先带自己进入雾海。   “二位道友留步!”   身后传来陈亭的声音。   许静仙装作没听见,根本不可能停下。   陈亭速度更快,转眼追上,与她齐平。   他语速飞快:“道友这是要离开?这迷雾古怪得很,我有个同门师弟跟我一块来的,正是在那迷雾里失踪,至今也不见人影,他们说第二重渊入口在悲树住的宫殿下面,现在阵法已破,不如过去试试?”   许静仙:“那你怎么不去试?”   陈亭:“我看道友头也不回,不像其他人那样犹豫不决,好像把握更大些。”   许静仙:……   她这哪里是把握更大,是急于逃命了。   说话间,陈亭祭出自己的青岚剑。   “二位道友上来吧!”   他已经看出许静仙修为虽高,却没有飞行法宝,只能用纱绫借助外物。   许静仙还未说话,长明袖中已经飞出一只纸鹤,将他与许静仙载于背上,飞入雾海。   陈亭犹豫一下,又回身看见七星台乱象,还是决定紧追其后。   进了迷雾就等于半瞎,眼前白茫茫一片,任凭修为再高也一筹莫展。   却听长明道:“借仙子雨霖铃一用。”   许静仙警惕:“你要作甚?”   长明:“你再磨蹭片刻,等我这纸鹤力气耗尽,我们就要堕落雾海深渊了。”   许静仙:……   她很不高兴。   因为自打遇上长明之后,她就处处受到辖制,每次都落后半步,被对方牵着走,哪怕是陷阱,自己居然还心甘情愿往下跳。   再不高兴,许静仙还是交出雨霖铃。   “你仔细些……”   些字还未落音,长明已经把雨霖铃扔了出去!   许静仙啊的一声,差点失手将人给杀了。   “我的法宝!”   “嘘。”   长明手腕一转,琉璃金珠杖上的金珠,居然也缓缓离开禅杖,飞入前方,仿佛追随金铃而去。   许静仙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纸鹤缓缓前行,白雾萦绕周身,清甜气息令人昏昏欲睡,许静仙虽然屏息,也难免吸入一些,产生片刻幻象,误以为此地还是凌波峰,差点就要从纸鹤身上下来。   手背传来一阵剧痛,她蓦地清醒。   没有凌波峰,也没有软玉温香的侍女伺候,依旧是在九重渊里。   再低头一看,她的手背差点没被长明掐出血来。   这肯定是报复,报复自己刚才把他手背掐青。   许静仙:“……你最好祈祷我们能离开这里。”   长明:“不然呢?”   许静仙:“不然我恐怕会在死前先把你弄死!”   长明咳嗽两声,左耳进右耳出。   他吸入的古怪气息比许静仙更多,若不是一口气撑着,现在早就倒下。   叮铃,叮铃。   铃声传来,忽远忽近。   许静仙:“好像,是我的金铃?”   长明手指微动,纸鹤身体转了个方向,像是被无形之物牵引,俯冲向迷雾更深处。   铃声高低不定,却没有停过,许静仙还看见一团光亮悬浮前方,由远而近,飞向他们。   长明抬手,金珠回到他的掌心,宛若听话乖巧的稚童,散发温暖光芒。   “佛门有晨钟暮鼓,开静醒神之说,庆云禅院第二任院首定空,便以此创出佛音引路术,意在破除迷障,回归本真,这些雾海欺骗我们双目,就换双耳去感知,你那金铃加上这把禅杖,正好派上用场。”   长明有金珠在手,感觉灵力缓缓回流,这才有力气跟她多说两句。   许静仙得到一个答案的同时,又衍生出更多古怪之感。   为何此人好像样样都懂,博闻广识,修为却又如此低微?   他不仅精通佛门术法,对道魔也各有涉猎,若说懂些皮毛也就罢了,偏偏连人家庆云禅院的镇院之宝都能信手拈来,随手就用。   他到底是谁?   心头隐隐有些猜测,却又一闪而逝,难以捕捉。   纸鹤的速度越来越快,已经快到许静仙难以走神忽略的地步,她不得不弯腰,上半身贴在纸鹤身上,以免身体不小心滑落迷雾深渊。   “快让它停下!”   长明没有回答她,许静仙也听不清对方到底有没有回答,因为耳边风声呼啸,连头发都被狂风吹乱,白雾扑面而来,须臾化开,迷蒙混沌,昼夜不分。   而他们只能在这种未知里将命运交付出去。   许静仙强忍头晕目眩的剧烈不适。   在这种境况下,修为高低似乎成为可有可无的累赘,毫无用武之地,她既不能召唤纱绫飞身冲出雾海,也无法勒令纸鹤停下,所谓凌驾于凡人的修士,也不过就是能力稍高一些的凡人,而天地之间无法抗衡的力量太多太强大了,穷其一生孜孜不倦也不过如此。   许静仙是头一回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从前她总相信人定胜天,只要她足够强大,就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   但这片雾海,和雾海之外的尸虫,却给了她无处着力的挫败。   就像不管怎么努力,茫茫大海上的小船也永远到不了彼岸。   许静仙正胡思乱想,忽然感觉后背一沉。   她的心也跟着一沉。   “长明?长明?!你醒醒!”   身后毫无回应。   许静仙:……   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被这人给忽悠进来的?   便是自己从前为了修为地位不择手段,干过不少黑心事,上天也不至于弄这么个人来惩罚她吧?   真是前世不修,遇上此人。   纸鹤还在往前俯冲,金铃依旧断断续续响起,仿佛在前方引路。   许静仙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神志渐昏,也跟着晕死过去的。   ……   长明睁开眼。   他这一生去过许多地方。   长河落日,海上明月,雪山霞光,密林千溪,人间的风景,黄泉里的幻象,他早已见识过许多。   但眼前的奇丽多彩,依旧令他失神片刻。   虹练横空,虹下流水。   非是画中巧匠所能描绘出来的颜色,也非是人间最险绝处所能比拟的惊艳。   水珠飞溅,落至虹上,又化为颗颗晶莹玉珠,映出瑰丽万象。   而他们正在这条硕大无比的虹练之上。   不知天是水,无处似人间。   “哟,您老可算醒了,睡得可好呀?”   长明回神,听见许静仙阴阳怪气的风凉话,竟然感觉有点亲切。   许静仙见他还笑得出来,牙更痒了,凑近他耳朵。   “我的雨霖铃不见了,就等着你醒来,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仙子节哀。”   长明知道她只是故意诓骗自己。   如果金铃真丢了,许静仙就不是现在这么平静了。   再者,他那一手引路术,也不可能出错。   这女人总是千方百计想捞点好处占点便宜,可惜遇到了他。   许静仙讹诈不成,抬手就想一掌印上去,长明却先一步咳嗽起来,扭头吐出一小口黑血,幸而她眼明手快往旁边一躲。   “你别以为每次故技重施,我就不敢动你!”   长明叹气:“咱们都同生共死过了,你怎么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要是真把我打死了,你还上哪儿找个像我这么可靠的同伴?”   将血吐出来之后,他反倒感觉胸口闷气消去不少,手肘撑地微微坐起。   虹桥上不止有他们两个。   不远处也坐着一对男女,小声说话,面带愁容。   还有几名修士从远处走来,眉头紧锁,看样子遇到一些挫折。   “二位道友,我可算找到你们了!”   一人从桥下快步走过来,微微气喘,面露惊喜。   是之前遇到的万剑仙宗弟子陈亭。   他跟着两人进了雾海之后就失散了,许静仙没想到他居然也能离开那里,不由刮目相看,心道毕竟是名门大派的弟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诓来作炉鼎。   她虽然不喜欢用见血宗惯用的路子来修炼,这么多年养成的思维习惯却很难改掉。   陈亭走近。   “长明道友脸色不大好,这是受伤了?”   长明拭去唇边血迹。   “无妨,没想到这么快就与陈道友重逢了。”   陈亭有些不好意思:“那片雾海古怪得很,我也差点走不出来,后来还是听见铃声,跟在后头,这才逃脱险境的。”   那还不是沾了自己的光?许静仙眼珠一转,娇媚笑道:“看来你是听见我的金铃响动,这么说我对陈道兄还有救命之恩了!”   陈亭拱手:“多谢许道友相助。”   许静仙:“欠了我的人情,可就沾了因果,陈道兄沾上魔门因果,不会被师门责骂惩罚吧?”   陈亭:“我便是想回师门,如今也没辙,还是等我们都能安然离开九重渊,再说也不迟。”   轻轻巧巧,就把她讨要报偿的话揭过去了。   天下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许静仙微哂。   “我们对此地一无所知,不知陈道兄琢磨出什么门道了?”   陈亭:“若我没有猜错,此地应该正是九重渊中的第二重渊,彩虹桥。”   许静仙心说我不必猜,也知道这里是彩虹桥,但她觉得陈亭还有价值,便忍住了。   “那彩虹桥的占主去哪儿了,难不成也被徐凤林杀了?”   陈亭:“我没见着此处占主,不过方才摸索一阵,倒是将这彩虹桥的玄机给摸了个大概。”   他指着桥下。   “桥下是镜湖,但它倒映的却不是湖面上本该有的景象”   许静仙也注意到了,方才湖面还有溪水四溅水花成珠的景象,差点让她误以为桥下是溪水,但现在湖面平静下来,却映出万丈深渊,诡不可测,莫说常人见了会腿软,就连他们这种修士,也难免生出无法逾越之感。   这时桥上一男一女发生争执,吵架声渐大,女的发狠,随手摘下腰间玉佩就往下扔。   众目睽睽之下,玉佩非但没有打破湖面平静,还真就径自掉入深渊之中。   悄无声息,听不见一声响。   “我怀疑,这湖面实则是个入口,也许通往第三重渊,也许——”   他话未说完,跟女修吵架的男修当即从桥上一跃而下,跳向湖中。   没有扑通溅起的水花和涟漪,所有人看着他直接跃入深渊,消失在视线之内。   “魏一冲!”女修惊叫起来。   “也许并非入口,而是死路。二位道友也看见了,此处古怪难言,我等既然目标一致,都想寻得机缘,从这里离开,还是不要太过分散的好。”陈亭这才将后半句说完。   许静仙:“魏一冲这名字好生耳熟,是不是号称天目派掌门最喜爱的弟子?”   陈亭:“正是,那女修是他的师妹和道侣,关霞裳。另外三人,其中一人是神霄仙府的何青墨道友,另外二人我亦不认识,不过应该都是与我们一样刚来到彩虹桥不久的。”   许静仙:“没想到陈道兄交友广阔,竟也有说不出名字的人。”   陈亭笑道:“我修为不高,刚出师门历练没多久,认识的人自然不多。”   他能穿越雾海来到第二重渊,修为不可谓不高,许静仙自然不信他的谦辞。   桥下镜湖的风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变化。   许静仙有心想要计算变化的频率,却发现根本毫无规律可言。   他们头顶的天色黑下来之后,镜湖反倒依旧明亮,甚至反射出白天的彩虹桥,一时昼夜并存,蔚为奇观。   但再美的风景,如果永远被困在这里寸步难行,也会令人焦虑的。   何青墨与另外二人商量一番之后,决定先将这道彩虹桥摸索明白,他们过来邀请陈亭,陈亭见许静仙不想动,长明又受了伤,就跟着他们起身走了。   长明从袖中摸出一颗绿珠。   “这是何物?”许静仙凑过来看,忽然咦了一声,“这东西我见过。”   长明:“你仔细想想。”   珠子绿意生动,中有水滴流动,手掌晃动,水滴也跟着在星光下折射出动人流光。   许静仙不必想很久,因为这样的东西注定不是凡物,她只要见过一眼,肯定就会留下印象。   “是在七弦门。”   长明:“嗯?”   “我去七弦门那天,正好萧家送来陪嫁,张琴邀我去看,一件件一箱箱都摆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萧家对女儿的看重,想拿萧家来压我,”许静仙哼笑一声,“其中就有这颗绿珠!”   长明:“你可知晓这颗珠子的来历?”   “怎么不知道?它叫——”   许静仙眼波流转,停住话头,“你该不会是在套我的话吧?”   长明:“它叫沧海月明,是罕有的绿色明珠,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许多年前,有巧匠将其做成可打开的两半,里面可放药放香,你看现在,不正好合了沧海月明珠有泪之意?”   许静仙:“你知道的还挺多……不对!这珠子既然是萧家陪嫁,为何会在你手?难不成刘细雨真是你杀的?”   长明:“这珠子是我之前跟张暮交手的时候,顺手丢了只傀儡出去,它从悲树身上搜到的。”   当时悲树已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张暮和长明吸引过去,后来张暮露出妖魔本相,所有人群起而攻,七星台崩塌,尸虫来袭,大家又忙着四散逃命,几乎没有人会去留意到悲树真正的死因和身边动静。   长明遥控傀儡搜索悲树尸身,却搜出一颗沧海月明。   许静仙:“你的意思是,刘细雨的死,可能也与张暮有关?”   长明将悲树的死状简略说了一下。   “他与刘细雨的死是一样的,悲树是张暮所杀,我亲眼看见,但刘细雨未必是张暮所杀,因为时间对不上,张暮不可能同时潜伏在悲树身边,又跑到千里之外的七弦门后山杀人。只能说,张暮跟刘细雨的凶手存在某种联系,也许同样都是妖魔下的手。”   他闭了闭眼,忍去语速太快带来的眩晕。   “这是我原本的猜测,但现在加上这颗沧海月明,情况就更复杂了一点。”   许静仙从漫不经心,逐渐变得认真倾听起来。   她听见长明道:“沧海月明里的水珠,不是普通的水,是一种叫无求的药,它的香气独一无二,出自天目派最擅长调配药物的长老沈瀛之手,正好这里有天目派的人,等会儿若有机会,问问他们便知道了。”   许静仙:“无求?有何用处?”   长明:“专治癫狂症,可以令躁动不安的人很快安静下来,据说用了这种药的人,眼前会出现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或者他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珍贵之物,他们会沉浸在虚幻梦境之中,一经拥有,别无所求,连修士也未能幸免。无求原本是他想用来给妻子治病的,但后来不知怎的流落在外,数十年前,兴洪王朝有一代皇帝,吸食无求上瘾,年纪轻轻就死了,死前脸上还带着微笑。”   许静仙略一思索:“当时我还以为刘细雨在后山养了什么小情人,趁着成婚前再去快活一把呢!”   长明:“仙子这是以己度人,就算他为了男女私情,肯定也会选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怎么会选在自己从未踏足过的外门后山?”   许静仙皮笑肉不笑:“你方才说什么?”   长明:“我是说,他会选一个自己更熟悉的地方。”   许静仙:“前面一句。”   长明:“仙子冰雪聪明,美若天仙。”   许静仙:……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长明了。   说他油嘴滑舌吧,偏没有越界,总在触及她的底线之前就收回手。   说他聪明吧,却总会招惹一些没必要的麻烦。   比如差点死在张暮手里,也差点害她死在张暮手里。   又比如——   一人从桥下缓步而来。   陌上无花,桥下有云。   他衣袂飘扬,从容不迫,眼前明明有两人,他眼里却似只有一人,专注而深情。   云海笑吟吟:“为何这么看着我,二位不欢迎我吗?”   他又望向长明。   “长明道友目不转睛,想必是想我了?”   又比如,招惹上云海这个来历不明阴魂不散的大麻烦。   许静仙在心里把未竟的话补完。 第23章 我要你陪我一道下去。   云海以为长明会发火。   再起码也是冷嘲热讽,不加搭理。   毕竟自己把人丢到张暮面前,等于白白让他去送命。   如果长明稍有差池,现在恐怕他看见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也许连尸体都见不上。   因为七星河已经因为结界破碎而彻底毁了。   九重渊失去第一重渊。   虽然没想到他还能活下来,不过云海发现自己心情还不错。   最起码,在自己还没彻底将此人琢磨透,对他失去兴趣之前,长明最好别死。   云海有些开心,脚步也跟着轻快,笑容越发高兴了。   “长明道友不必害羞,若是看见我心生欢喜,不妨说出来。”   连许静仙这种生冷不忌的魔修,都觉得云海可能不大正常。   对普通的疯子,看不惯可以暴打一顿,可以杀了他,眼不见为净。   对深不可测的疯子,最好办法就是远离,离得越远越好。   她垂涎云海美貌,却有没法应付这种疯子的自知之明,渐渐地也就歇了心思,别说双修,连春宵一度的想法也彻底没了。   但对方主动找上门,她总不能赶人吧?   “的确欢喜,朝思暮想,辗转难眠。”长明还真就回答了。   神情倦怠,姿态慵懒,他不自觉伸手摸向心口,想必是有些疼的,唇色又白了一点,可脸上仍是毫不在乎的云淡风轻。   不是刻意装出来的平淡,是忍耐成了一种习惯,也是没有将这些苦痛放在心上。   一个人心志坚定到了无视自身痛苦,那必然是他经历过许多比这还要痛的苦,比起那些,眼前堪称安逸。   而这样一个人,本该站在世间之巅,而非流落天涯海角。   云海看在眼里,对他的兴趣又增添一分。   “长明道友瘦了。”   “那想必是被云道友陷害之后,忙于死里逃生所致。”长明道。   云海哈哈一笑,在他身边盘腿坐下。   “那云某这不就来赔罪了!”   长明:“只怕云道友又心血来潮,想到什么坑我的主意,你一句赔罪,我就得半死不活。”   视线落在他膝盖上的琉璃金珠杖上,云海微微一笑。   “长明道友也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收获吧?而且我也是一片好心,那么多人齐聚七星台,不知你找到你想见的故人了吗?”   长明:“一开始就见到了,只是不知何故,他不记得我了。”   云海:“世间容貌相似者芸芸,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长明:“我相信我的眼睛。”   云海摊手:“看来长明道友很固执。”   长明:“你是如何知道张暮有问题的?”   云海神秘一笑:“你相信一个说法吗?同类总会对同类的气息更为敏锐。”   许静仙对他们两人之间形同打机锋的对话似懂非懂,及至听见最后一句,联想张暮真面目,不由悚然变色。   长明面色如常,云海也淡定自若,好像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自己。   “云道友不像是跟我们一样从外边进来的,倒像是一直都待在这里。”   “我也是从外面进来的,只不过时间比你们早一些罢了。”   云海抬头看天,星辰满目,璀璨点点。   对于外面进来的修士而言,九重渊的一切都很新鲜,诡丽奇异,层出不穷。   但于他而言,即便是彩虹桥这样的奇景,云海也已经习以为常。   许静仙心头一动:“云道友可曾听说过养真草?”   云海摇摇头,奇怪反问:“那是什么?一种草药?”   许静仙扭头盯住长明,一字一顿:“你,骗,我?”   长明老神在在:“他不知道,未必代表我不知道。我这般博学多才之人,天下几人能及?”   云海居然点头赞同:“长明道友的确学富五车。”   许静仙:……   她暗自咬牙,觉得对方就是吃定自己不能在九重渊里杀了他。   “不过,”云海话锋一转,“第八重渊天垂瀑,是九重渊中唯一一处长满奇花异草的地方,许多花草连我都叫不出名字,也都各有神奇之处,说不定就有你们想找的养真草。”   许静仙挑眉:“云道友竟连第八重渊都去过了?”   云海微笑:“道听途说。”   许静仙无语。   长明忽然道:“那第九重渊呢?”   云海摇头:“未曾踏足,一无所知。”   他的回答不算缜密,细想就有许多漏洞,但人家不肯说,长明还真拿他没办法。   现在他们连第二重渊都还没摸索明白,第八重渊更是遥遥无期的存在,许静仙一时竟生出几分绝望。   等她真从九重渊出去,不会“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了吧,她那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凌波峰峰主之位,不会被人抢了吧?   她心绪烦乱,便连说话的欲望也没了。   陈亭等人正好回来。   几人面色沉重,眉头紧锁。   其他人知道许静仙来自见血宗,都不肯主动搭话,只有陈亭过来。   “云道友,你也来了?”他有些惊奇,方才明明不见云海的。   云海含笑不语。   除了面对长明和许静仙,他对旁人都是有些傲气的。   或者说,他只对长明有些多余的兴趣,对其他人,都有些司空见惯的乏味。   陈亭的注意力也没放在他身上。   “几位道友,情况有些不妙。”   陈亭跟何青墨等人原本是想将此处地形摸透。   没想到他们却在桥下找到魏一冲的尸体。   魏一冲明明是从桥上跳入镜湖的,但他的尸体却倚在桥边一棵树下。   手脚俱折,肢体扭曲,面容狰狞,死不瞑目。   就像在临死前看见生平未见的古怪恐怖,连嘴巴都还微微张着,随身的剑却不见了。   一名剑修,剑在人在,连自己的兵器都丢了,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惨死,陈亭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忙四下寻找,却都没找到任何线索,他的道侣关霞裳更是哭成泪人,谁能想到一场争吵变成天人永隔。   桥下草木错落,花树扶疏,怎么看都让人察觉不出任何危险。   然而,不管陈亭他们走出多远,往哪里走,最终都会发现自己回到彩虹桥边。   他们仿佛被困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瓶子里,永远走不出去。   “我们没找到其他人,也没看见徐凤林,他很可能已经去到第三重渊了,那么这里应该有出口才是。”陈亭道。   魏一冲已经用性命为他们排除了其中一个选项,这个出口绝对不可能是从桥上跳下去。   许静仙:“陈道友有何打算?”   陈亭看了何青墨一眼:“还是由何道友来说吧。”   何青墨不太愿意和魔修妖女打交道,不过他们现在算上陈亭,一共就五个人,想要实施计划,就得加上许静仙三人。   “我准备布一个八卦阵,如果顺利的话,所有人都可以离开这里,目前八个卦位,尚有震巽离三位无人镇守,需要三位助我一臂之力。”   长明等人都盘腿坐着,唯独何青墨站着,无形中有些居高临下的感觉。   但他见几人都抬头望着自己说话,也不愿屈膝坐下。   许静仙甜甜一笑:“何道友,这八卦阵是作何用的,你总得与我们说道一二吧?”   何青墨微微皱眉:“说了你们也未必明白,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们的就行了。”   许静仙还带着笑容,眼里却没了笑意。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们不懂?”   陈亭打圆场。   “诸位稍安勿躁,方才何道友与我说过几句,我来解释一下吧。他觉得既然七星河本身是一个阵法,那么彩虹桥应该也是,既然是阵法,就会有阵眼和破阵之法,既然是阵法,变化万千,不离其宗,不如按照最简单的八卦阵来破,八个人守八个方位,只要有其中一人找到阵眼,通知其他人,就可以合力上前攻而破之。何道友说,他自己守死门的坤位,我们其余七个人,则各守一位。不知三位以为如何?”   许静仙美目微挑:“那我们凭什么相信他不会故意将危险的地方留给我们,然后再踩着我们离开这里?”   何青墨还未说话,他身边的道人先开口了。   “你这妖女别不识好歹,何师兄是神霄仙府最擅长布阵破阵之人,上回千绣楼重金请他去布阵他都没去,要不是现在这里只有八个人,也用不着找上你们!”   许静仙嘻嘻一笑:“我是妖女,跟妖女合作的你们又是什么,妖男吗?”   陈亭想笑,忍住了,边上云海却很不给面子,直接就笑出声。   “你!”   那道人撸起袖子就想干架,却被何青墨按住了。   “我方才看过了,桥上与镜湖本该倒映出来的桥影,正好两个半桥合成一圆,如果不将圆破开,所有人永远都会被困在此处,对你们同样没有好处,你们好好考虑一下,不要意气用事!”   何青墨嘴里讲道理,神色却还是一派高傲,丝毫不肯软下身段。   许静仙就喜欢这些名门大派一个个瞧不起妖女却有事还要找上门来求合作的样子。   “若我们意气用事又如何?”   何青墨那师弟抢先道:“那我们只好将你丢下去了!”   他生怕其他人阻拦,刚说完立刻出手,抽剑出鞘,刺向许静仙,有心给这妖女一个教训。   长剑挟着剑气去势极快,眨眼就到了许静仙鼻尖,谁知一道白光横生生拦在剑与人之间,那神霄仙府弟子定睛一看,白光居然是一片树叶。   他飞快后撤数步,树叶依旧紧追不舍,擦着剑身直取他面门。   耳边响起许静仙的嘻嘻笑声。   果然是个妖女!   那弟子咬牙切齿,反手将剑光弹出,打在树叶上,树叶一分为五,化为五道寒冰,破开他的剑气直取而来。   他大惊失色,终于知道厉害,这时何青墨看不下去,直接出手,拂袖将五道寒冰都打下来。   “适可而止!”   许静仙笑道:“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要见血的,我们家明郎仁慈,不想我拿了你师弟的狗命,方才出手帮我教训他,你们还不知恩吗?”   长明咳嗽两声:“仙子好生善变,之前还说我不像个男人,现在又开始叫明郎了。”   许静仙扭头:“你闭嘴!”   出手想教训人不成又反被教训的弟子面上五颜六色,好不精彩。   陈亭赶紧横拦在几人中间,生怕他们又起冲突。   在他看来,神霄仙府这几人眼高于顶,的确很难相处,要不是何青墨还有些本事,他也懒得当这个和事佬,但眼下想要出去还得合作。   长明道:“何道友的计划,听上去似乎没有问题,不过你如何保证我们八人在相距甚远时,依旧能随时驰援?一旦有人找到阵眼或出口,又如何通知其他人?”   何青墨负手淡淡道:“我会给你们点上我师门特制的朱砂,一旦你们有人遇到致命危险,或者找到阵眼,就立刻抹去朱砂,其他人会生出感应,直到在牵引下找到你。”   云海含笑:“果然很高明的办法,我没意见。”   长明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对方的话有弦外之音。   “若是何道友有把握,我们自然愿意配合。”他也道。   这下许静仙就成了孤家寡人,她暗骂长明一句,笑靥如花。   “既然我的同伴都同意了,我自然也与他们共同进退。不过既然这彩虹桥上下左右都分不清方向,何道友又如何确定我等八人的方位?”   何青墨从袖中摸出一支通体雪白的笔,笔尖鲜红,如沾染朱砂。   他凌空虚画,众人眼前就出现一个圆。   “不用去管这里到底何处才是阵眼,因为我们本来就一无所知,所以彩虹桥桥上正中的位置,就是其中一个方位,假设它是干位,那么它所对应的桥下对面那一点,就是死门坤位。”   许静仙:“你的意思,还是要有人跳下去守死门?别忘了方才那人是怎么死的。”   何青墨冷冷道:“魏一冲刚才根本就没有从桥正中跳下,既然是阵法,就要讲究方位,稍有差错,都会谬之千里。你用不着担心,坤位我去守,等会儿我第一个从桥上跳下去,桥下另外两个方位,也由我的师弟们来,你们只要守好其它三个方位便罢了。”   长明去看与他同行的另外二人表情,心道你的师弟们恐怕也不是那么愿意用性命去尝试你的方法。   何青墨给众人指点好所有方位,又用笔在他们小臂各点上一颗朱砂。   轮到云海时,对方没动。   何青墨看他。   云海露出手背。   何青墨:“将袖子再撸高一些,要点在少海穴,效果才最好。”   云海:“我生性害羞,不喜欢在不认识的人面前袒露身躯。”   何青墨:……   他的师弟还想出口嘲讽,触及云海视线,不自觉缩了回去。   最终何青墨没有办法,只得在云海手背点了一点,聊胜于无。   关霞裳怯生生出声:“陈道兄,我能否与你交换,守在生门?”   何青墨冷冷道:“我方才说过了,生门未必就是真正的生门,只是我为了布阵先行假定的方位,它也有可能反而是唯一的死路,你可想好了?”   关霞裳双目含泪,没有说话。   眼下困在这里,谁也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更何况修士抵抗诱惑的心志本就强于一般人。   何青墨看见她这个样子,又想起魏一冲的死,只觉得烦人,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又从袖中摸出八支玲珑剔透的袖箭。   “我会将这八支箭投在八个方位,方便你们行事。”   他问取下自己背上的弓,召来飞剑,悬空停在彩虹桥正中上方,将其中七支箭分别射向七个方位,又将最后一支箭,射在彩虹桥正中,虚空而立。   “我先行一步,希望各位不要出差错。”   他看了众人一眼,决然毅然,自己当先从桥上正中位置跳下去。   但他两个师弟却犹豫了。   许静仙故意道:“你们该不会是要反悔,让你们师兄白白去送死吧?”   其中一个,也就是刚才动过手的那人,狠狠瞪她一眼,走到自己的方位,犹豫片刻,利落纵身一跃。   另外一人却当真就退却了。   “我们出门前,师父给我们每人点了魂灯,每盏魂灯之间用红线绑着,师兄如果有什么消息想传递,我也能察觉到,不妨再等等,说不定师兄很快就找到阵眼了。”   他为自己找了借口和理由,不管许静仙如何激他,他都不肯再往下跳了。   陈亭拿他没法子,只好道:“那你与我换换吧,我去。”   “慢着。”   长明忽然道,“你们看!”   湖面景致再度发生变化。   蓝天白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沸腾烈焰,火海滔天。   即使知道这仅仅是幻象,但眼前宛若炼狱的情景,依旧有种扑面而来的灼热感。   关霞裳更是不自觉后退两步,面露怯意。   这下子,何青墨那个师弟,是说什么都不肯再往下跳了。   云海忽而一笑。   “长明道友可有胆量走一趟?”   长明:“云道友这意思,是想让我与你一道去?”   “这镜湖里奥妙无穷,我早就想探个究竟了,何道友所思所想,正好与我不谋而合,亲自走一趟又如何?”云海道,“别忘了我们的赌约,上次你输了,悲树非但活不过三天,还死得那么快,愿赌服输,你欠我一件事没做,现在我要你陪我一道下去。”   说完,他也不等长明和其他人反应,伸手就来抓长明!   “且慢!”   许静仙反应极快,也去抓长明。   但她动作还是慢了半步,云海已经将长明胳膊攥住,拖着一起跃入桥下火海。   所有人都惊呆了。   魏一冲的死犹在眼前,连何青墨的师弟们都不敢相信他这个计划的必胜把握,这两人居然就跳下去了?!   陈亭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八人镇守八个方位,现在两个人跳往一处去了,他们上哪儿再找个人来填补多出来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ps,云海就是云未思,不是什么分身,前文可以看出,云海没了云未思的记忆,也不记得长明,等于一切从头开始。 第24章 云海本来不叫云海。   熊熊烈焰热浪熏天,但当真正投身其中,长明感受到的却是彻骨冰冷。   红莲业火将眼睛灼得发疼,但寒冷却将皮肉乃至骨头悉数包裹,甚至还在不停往里渗透。   矛盾古怪的两重极端,却同时出现。   长明一开始还能运起心法,以灵力抵挡些许,到后面他发现抵抗越厉害,反噬也就越厉害,人在无尽虚空里不停下坠,永无止境,手脚却已经结起冰霜,无法动弹,脑子也逐渐昏沉,哪怕下意识一直告诉自己不能睡,最终也抵挡不住眼皮沉重,浸入更为深沉的睡眠之中。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长明觉得越睡越累,四肢软绵不想挪动,大有睡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但他被人摇醒了。   对方动作粗暴猛烈,还真一下子就将长明从混沌梦乡里摇醒过来。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长明扶着额头坐起,一面想这个称呼的由来,一面嘴里不自觉蹦出一句。   “小声些,你吵得朕脑壳疼!”   内宦上前,满脸慌张,勉强压低嗓音,却还是禁不住颤抖。   “那逆贼,那逆贼已经拿下元州,逼近京城了!大臣们都在外头等着您老人家发话呢!”   他什么时候成了皇帝?   长明心头涌上些许滑稽,抬头打量,低头端详。   头顶是龙帐,身下是龙榻,床边是面白无须的近侍,重重纱帐后面,空旷的寝宫隐隐可见,长明甚至能看见守在门口的两名近侍身影,还有寝宫外头,跪着的数个人头。   他是这个王朝的第十二位皇帝,王朝位于南方,又被称为南朝,与北方的北朝划江而治。南朝经历过开国的百废待兴,盛极而衰,再到力挽狂澜的中兴,到他这里,已经是走向下坡的穷途末路。   真实与幻境交错,长明有种明知身在梦中,却还是不由自主沿着轨道走下去的荒谬感。   是身在局中,还是一分为二,旁观这出戏演完?   “将他们叫进来吧。”他听见自己如是道。   内宦如获大赦,撞撞跌跌退出,很快一批大臣鱼贯而入,重新跪倒在他床上,如丧考妣,就像皇帝行将驾崩。   其实也差不多了。   长明夙兴夜寐,日夜勤政,每天批改的奏折比前任皇帝一年加起来还要多,但仍旧改变不了王朝的痼疾和江河日下走向衰亡的命运。   他费尽心思,整顿吏治,换来的却是朝廷更加腐败,贪官更加横行。他减免赋税,到头来朝廷的税收减少了,老百姓却也没有因此减轻负担,反倒是那些地主官僚中饱私囊,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个王朝就像一辆巨大腐朽,正驶向绝路的马车,他用尽全力,反倒让马更加疯狂,往绝路上奔跑的速度更快。   与此相反的是北朝,它生机勃勃,君臣同心,如初升旭日,年初刚刚在一场战争中大胜的他们,更是士气大振,一鼓作气长驱直入,朝南方京都而来。   在此之前,闻听此讯的长明,已经三天三夜没能睡一个好觉了。   长明很累,累到批改奏折的时候支额睡去,被近侍扶上床榻也毫无知觉,直到刚刚被叫醒。   他自忖不是蠢人,可集思广益,仍旧想不出一个除了迁都之外更好的法子。   要么迁都,要么投降。   投降是不可能的。   就算迁都,顶多也是缓兵之计,对方兵强马壮,己方人马俱疲,军队里冗员成灾,粮草不足,将士离心,已经毫无战意可言,也许皇帝前脚离京,那些人后脚就会将他交给敌军将领。   这些都是前朝皇帝留下来的烂摊子,却要登基方才两年的长明来承担。   长明看着床下暮气沉沉的臣子们,任凭他们提出各种徒劳无功的办法,有的想为这个王朝尽最后一点忠诚,有的想要在人群里蒙混过关,记下旧朝皇帝最后日子里的每一句话,好去向新朝皇帝邀功。   形形色色,人性百态。   在一阵畅所欲言之后,众人终于说累了,他们希望皇帝也开口说句话。   场面自然而然安静下来,所有眼睛都落在长明身上。   长明只说了一句:“想走的可以走,朕不走。”   众人相顾失色,知道皇帝的话意味着什么。   长明挥挥手,看着众人四散离去,也未再发一言。   城破之日来得很快。   敌方将领兵临城下,城中百姓官员竞相逃难。   北朝大将一路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直接来到皇宫议政殿。   长明高坐皇位,看着逆光背景下大步进来的人。   对方走近些,再走近些。   抬起头。   四目相对。   果然是与云未思一模一样的眉眼。   但他又不像云未思,因为对方嘴角带笑,神色轻佻。   这是云海。   长明心里清清楚楚印出这两个名字。   他觉得自己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自己究竟应该在哪儿,此刻应该在做什么事?   朦朦胧胧的记忆一闪而逝,身体,情绪,却仍不由自主被代入末代皇帝的处境。   是的,王朝行将末路,树倒猢狲散,他就是那个努力想要挽救却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末代皇帝。   来者漫不经心行礼,带着胜利者特有的傲慢。   “末将云海,奉我国国君之命,来请陛下前去当个安乐侯,至于这江山社稷,反正你也治理不好,倒不如直接并入我北朝版图之内,也给南北百姓一个太平。”   长明抬手,掌心露出一个袖珍瓷瓶。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恭喜云将军大获全胜,横扫千军,但朕生性不爱寄人篱下,只怕要让云将军失望了。”   云海:“陛下可别死,我们国君说了,你要是敢死,就让我屠城,听闻你勤政爱民,想必不愿看着他们成为刀下亡魂吧?”   长明:“你家国君是要统一天下的人,既然他都不怕自己在史书留下恶名遗臭万年,我又害怕什么?”   云海:“就算你不管百姓,你后宫那些高堂儿女,也会为你陪葬。”   长明:“我高堂早就死了,这两年也没空生儿育女,连嫔妃也都快忘了她们长什么样了。”   云海:……   他二话不说冲了过来,企图夺下长明手中的瓷瓶。   但长明却比他更快一步,黑血直接从嘴角流淌下来。   云海色变,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往下压,却发现对方满口鲜血,还在不断往外淌。   长明笑了。   云海面色有些狰狞,根本没想到他决绝至此,竟然会在自己进来之前就已经吞下毒药。   蝼蚁尚有苟且偷生之心,一个亡国之君,在有生的机会时,却选择死亡。   长明抓住他的衣领,将人扯近。   吞下毒药的瞬间,长明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过许多画面,他预见到自己去了北朝之后,受尽羞辱抑郁而终的下半生,也瞬间想起自己的身份。   他不是南朝第十二位皇帝,他本应该是九方长明。   彩虹桥上,云海强行拉住他往下跳,滔天火海中沉浮,殊不知这是困住两人的幻境,还是他一人的独角戏?   吃毒药本不该是这场梦境的走向,但灵台一闪而逝的直觉,却促使他这样去做。   他是九方长明,不是这个窝囊的亡国之君,在他失去修为的前面几十年里,他一直过得随心所欲,哪怕千辛万苦寻求武道终极,天地奥秘,穷尽四海八荒,辗转道佛魔儒,那也是他自己愿意去做的,而非出于任何人的胁迫。   从前如是,现在也如是。   那一瞬间,他的神智无比清明,生命力却以数倍飞快流逝。   只有一句话。   他只能给云海说最后一句话了。   “明心见性,寻根破障。”   云海面色微微一变。   长明不知道对方是否明白,他已经无法说更多,血源源不断从口鼻涌出,痛苦剧烈且痛苦,完全不像是身在幻境之中。   下一刻,眼前陷入黑暗,所有意识彻底终断。   ……   记忆在过往与现在之间穿梭。   遗忘在黄泉里的那些碎片,反倒开始一点点捡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九方长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道也好,魔也罢,都是人为区分出来的门派。   生而为人,既然起点相同,后天的区分不过是为了更好利用各人的天赋。   那是否有一门修炼之法,兼容并蓄,海纳百川,让所有人能修炼?   旁人想,也只是想想,他想到了,便要去做。   为此他叛道入佛,又叛佛入魔,世人说他三姓家奴,骂他毫无节操,他一笑置之,只当清风过耳。   他遍访名山,入海下江,用各种办法翻阅各门各派的修炼心法,讨厌他的人拿他无可奈何,崇拜他的人他也从未在意。   直到有一日,他将目光放在万神山,那个有着无数上古传说的地方。   那里地势极高,寸草不生,连绵起伏,纵是宗师,也很难在几天之内将其翻遍。   他没有用任何飞行法宝,而是像个寻常人一样,用双脚在这座高耸陡峭的山脉上一步步地走。   餐风饮露,于修士而言是常事。   但万神山的艰苦不止于此。   它自成一界,天气多变,有时一日三变甚至四变,顷刻间大雪纷飞,又在下一刻热浪扑面,即使修士,也很难有人忍受得了这份长年累月的艰苦,此地自从很久以前,就早已灵气尽散,并非修士眼中适宜修炼的洞天福地。   除了九方长明,几乎没有人会跑到这不毛之地来,一待就是好几年。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个导致后来万神山结界破碎妖魔尽出的秘密。   ……   长明蓦地惊醒!   又是在床上。   这次却不是龙床。   他是谁?   “老爷,您醒了?正想进来喊您,该上朝了。”侍女掀帘入内,柔柔禀告。   “今日有何安排?”长明自然而然问道。   “今儿是十五,小朝会之后,您该给陛下上课了。”   长明点点头,在穿戴洗漱完毕去皇宫的路上,他回顾了自己的半生和这个已经有过数代皇帝的王朝。   今上年方十七,圣讳云海,年号文德,登基七年有余,前面那七年,都是他一路扶持走过来的。   如今他依旧是那个呼风唤雨乾纲独断的权臣,少年天子却羽翼渐丰,不再乐意当那只被人护着的雏鸟了。   一路胡思乱想,进了皇宫,六部几名重臣已经在了,今日皇帝也在,吊儿郎当半屁股坐在御座上,还不太老实,一条腿抖个不停。   长明看了那条腿一眼,视线再往上慢慢移,正好与小皇帝的视线对上。   后者冲他一笑。   长明没有跟着笑,他撇开视线。   朝会很快开完,其他臣子鱼贯告退,余下君臣二人。   “相父,今日朝事繁多,听得朕脑壳都大三圈,您就别讲经义典籍了,给朕讲几个故事吧。”   长明屈膝坐下,这是他作为帝国唯一宰相,在陛下面前有不问而坐的特权。   更何况,他不仅是宰相,还是先帝托孤的辅政大臣。   “陛下想听什么故事?”   “不如,就讲讲不到黄泉不相见的故事吧。”   “这说的是郑庄公之母姜氏偏爱幼子,不满长子郑庄公逼迫造反的弟弟自刎,一怒之下说出来的话,后来郑庄公在臣子劝告下,特地挖了一条地道引泉水涌流而出,将母亲接来相见。这个故事,臣记得在陛下五岁时,就已经为您讲过了。”   “但朕如今重新听了,又有些不同的想法。”   “愿闻其详。”   “朕小时候,天天听相父讲孝道,也觉得郑庄公心狠,放任弟弟犯错,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母亲懊悔莫及,可现在大了,却越发觉得郑庄公也不容易,姜氏教子无方,他弟弟又总想伸手拿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到这里,小皇帝看着长明。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来就不该拿的,你说对吗,相父?”   长明也看着小皇帝。   这个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从小性子就皮,片刻都不肯安生坐下来听课,更何况那些上了年纪的师傅们讲的,大多是枯燥乏味的四书五经,寻常孩子不听话,打骂一顿就是了,这还是个皇帝,打不得骂不得,那就只能长明亲自来教了。   他不爱听之乎者也,长明就给他讲成语故事,讲古往今来帝王将相,市井百姓的故事,小皇帝果然来兴趣了,听得入神,还能不时插嘴来点自己的意见,就这样一来一去教了七年,风雨无阻,锦衣玉食的胖小孩变成玉树临风的少年天子。   小皇帝长大了,渐渐的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两人难以避免产生摩擦,长明政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给一个小孩子讲做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往往只能强行让小皇帝接受自己的决定,久而久之,裂痕变成鸿沟,再也不是片土寸泥能弥合的。   “陛下此言差矣。”   他缓缓道,“姜氏固然教子无方,但郑庄公却不能不孝悌友爱,试想君王为天下表率,若不肯以身作则,又如何统治天下万民?”   说白了,郑庄公的弟弟的确被宠得没了分寸,罪有应得,但郑庄公作为国君却不能不跟母亲和解,否则以后他也没法要求臣民孝顺父母,无法用孝顺道德来约束个人行为,那国家就会乱了。   小皇帝哼笑:“相父总喜欢用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来说服我。”   长明道:“这些都是臣的肺腑之言,臣终有一日会老,这个国家的主人是您,臣只能趁着自己还有几把子力气的时候,再努力扶陛下走得更远一些。”   “是吗?”   小皇帝忽而倾身,两人距离无限靠近。   鼻尖对着比肩,近得长明一时失焦。   “那相父,您什么时候老呢?”   小皇帝很快离去。   这句话却一直停留回荡在长明脑海。   您什么时候老呢?   长明直到回家,夜深人静,都还不时失神。   相父,你赶紧老了,朕才好亲政。   这是皇帝未曾出口的潜台词。   他与云海,七年教诲,曾经也亲如父子,却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长明低头去看自己握笔的手。   这双手从入朝为官,被先帝托孤,到辅政帝师,早已从紧致有力的少年皮肤,布满松弛斑点的皱纹。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他皱起眉头,苦苦搜索。   身上的官袍,他现在坐的这间屋子,都像一座座牢笼和枷锁,将他困在原地。   他可以快速回忆起皇帝从小到大的模样,可以回忆起皇帝给他交过的每一份作业,喊过的每一句相父,他也记得每年科举会试的题目,和几名优秀学子的答卷,甚至记得最近几年里朝廷议事的重要内容。   这些构成了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也是他所有骄傲的来源,这个帝国之所以在过去几年能如常运转,很大程度与他的尽忠职守离不开关系。   但长明还是觉得不对劲。   这种微妙的诡异感来自内心深处,仿佛隐隐有个声音让他睁开眼睛醒过来,可现实却如茧丝层层包裹,让他以为自己就是醒着的。   宫里来人,连夜召他入宫。   上次这么急的时候还是小皇帝八岁时,夜里发高烧,哭着闹着要相父,太医不敢下药,长明只得破例入宫,守在龙榻一整夜没合眼,小皇帝最后哭累了沉沉睡去,手还不肯松开他。   想起往事,长明不由翘起嘴角,又随即平复。   这次这么急,想必也是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小皇帝又发了急病吧?   轿子忽然停下。   长明皱眉,掀帘子往外看。   “怎么回事?”   没有人应答。   轿子外面,四下无声。   空旷的皇宫,远处几盏灯火,照不到这里半分。   长明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从轿子里走出来,举头四顾。   然后,他看见了立在宫殿城墙一角的人。   夜里的身影将弓箭拉满,遥遥对准他这边。   长明眯起眼,一动不动。   云海在犹豫。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今天这一切,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计划好了。   他恨长明,尤其恨对方把持朝政,将自己的意志玩弄于股掌之间。   皇帝对这位权相而言,不是必须效忠的天子,而是坐镇朝廷的傀儡和吉祥物。   他知道先帝的死有蹊跷。   宫里宫外都在传,先帝原本病情已有好转,是长明推荐的太医开的药方子,才最终导致先帝病情恶化。   先帝驾崩那天,也只有长明一个人在,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云海连先帝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他自幼丧母,后来又丧了父,如今宫里也没个长辈,能倚赖的只有长明。   但长明根本对不起他的信任。   这个男人……   只要长明一死,帝国大权就会重新回到皇帝手中。   白天的试探让云海彻底明白,长明是不会轻易交出权柄的。   他手下有门生无数,连御林军和边军都是唯他是从的鹰犬走狗,自己这个皇帝,只不过是他们眼中维护稳定平衡的棋子。   也许长明本来可以有更体面的死法,但云海希望借由这样的方式,来破除自己心中的魔障——   破除一直以来,对长明的所有敬畏,害怕和恐惧。   今夜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长明的人全都被调走,换上天子自己的亲信。   为了这一日,他准备许久,万无一失。   白天长明讲那个故事时,他没忍住出口反驳了长明,还以为对方会心生警惕。   幸好没有。   手上的弓拉到最满时,箭矢蓄势待发,长明正好抬起头,遥遥望向他这边。   不知怎的,云海心跳漏掉半拍,也犹豫了一瞬。   这一瞬他想到许多。   冰天雪地里,长明背着他在这里走过,那时候他还小,非要玩雪,长明拗不过,又怕内侍照顾不周,只好亲自陪着他玩。   箭,离弦而出!   皇帝的骑射学得不错,相反身为帝国宰相,长明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生。   这一箭,对方根本躲不开,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箭矢直接射入对方胸膛,而且还是个对穿。   在这种情况下,以长明的年纪和身体,根本毫无生还希望。   皇帝终于感觉到自己能将所有权力都牢牢握在手里了。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限制他,阻拦他,当他的绊脚石了。   但云海并没有欣喜欲狂的感觉。   他冷漠近乎平静地看着长明倒在砖石上,痛苦抽搐,最终没了动静。   痛,不是从自己紧握的手掌传来,而是从另外一处。   他抬手按住胸口,感觉从那里传来的痛楚。   一下,两下,像有把锤子一直重重锤在心上。   没了长明,他就是帝国的真正掌控者。   既然一切如此顺利,他为何还会有这种感觉?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云海抬起头,望向长夜里遮盖了月光的重重乌云。   忽然间,一丝月光破开乌云,照在人间,也在他心里突然打开一道口子。   明心见性,寻根破障。   这句话蓦地在脑海浮起,将他所有烦乱都炸得粉碎。   云海闭上眼,身边所有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众人慌乱喊陛下的动静,悉数潮水般远离。   他像一个在混沌中漂浮已久的人,永远找不到自己的根脚。   直到,雾海散尽,潮水来去,坐在火边的人映入视线。   云海本来不叫云海。   这个名字,还是他在海边遇到长明和许静仙二人时,临时编造出来的。   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应黑夜而生,日出而没,永远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   长明给他的感觉很熟悉,熟悉到名字呼之欲出,但他在自己贫瘠的记忆里,却遍寻不到此人。   相反,脑海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叫嚣让他杀了对方。   不知何故,不明缘由,这使得他反而生出兴趣,去接近这个叫长明的男人,探寻他身上的秘密。   彩虹桥下的镜湖,实则是联通九重渊各界的通道。   万千镜像,十世人生,七情六欲,功名利禄,从凡人乃至修士,所有求而不得的遗憾和欲望,都可以在镜湖里找到并满足。   云海想要找到自己内心疑惑的答案,他也想看长明沉沦欲望无法自拔,最终在破碎幻境中沉迷至死。   长明只是萍水相逢万丈红尘的一个俗人,不管对方身上有多少秘密,也逃不过镜湖里的一场迷梦。   不需要他亲自动手,最终,长明会像许多落入镜湖的修士一样,悄无声息死在这里。   但云海没想到,他把长明拉入镜湖的同时,也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作者有话要说:   云海跟长明相遇的时候,就是完全的陌生人,但是幻境里的黄粱一梦既是在淬炼长明,也是给云海一个回忆旁观的机会,现在云海开始有不一样的感觉了,接下来【白天·云未思】人格也会隆重登场~   云海:万万没想到我坑人不成,反而坑了自己。   镜湖:万万没想到我成全了他俩。   云未思:万万没想到我真要出来了。 第25章 你入佛,我就入佛,你入魔,我也可以入魔。   一间道观,一场倾盆大雨。   云海站在道观外面,看着跪在道观门口的人。   那人与他有张一模一样的脸,却不是他。   云海刚挣脱权臣与少年天子的迷梦,转眼又来到这里。   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   那个跪着的人看不见他,推门出来的道童也看不见他。   云海静观其变。   “我说云郎君,您就别再跪了,您再跪多久也无用,我们观主说了,不收就是不收!”   道童撑伞站在他面前,声音传过大雨,清清楚楚传递过来。   跪者不言不语,背脊挺直。   道童拿他没法子,站了片刻,叹一口气,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吧,便转身入内。   道观大门重新合上,不留一丝缝隙。   云海走到那人面前,半蹲身,看他的表情。   为了避开雨水浇面,对方微微低着头,脸上是跪久了的麻木,也是穷途末路的绝望。   何必呢?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一个道观而已,就算里面住的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师,那又如何?   但他说的话,对方听不见。   云海索性也就不浪费气力,在旁边靠树看戏。   天色渐暗,复又明亮。   一夜过去,雨还未停。   跪者没有等来道观里的人金石为开,却等到自己的仇家。   十几人提着兵器前后脚赶到,其中不乏修为深厚的高手。   这么多人对付一个手无寸铁连修为都没有的少年,未免小题大做。   云海冷眼旁观,只等那少年被千刀万剐,死在道观门口。   对方不着急马上动手,他们似乎想从少年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一直在逼问。   兵器在少年身上划出道道深浅不一的口子,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未知命运,而非酷刑本身。   但少年就是不开口,他唇角紧抿,一言不发,连呻吟都强忍着。   血从他身上流入青石砖的缝隙里,又很快被雨水冲散。   云海心里泛起一股焦躁。   这少年与他长相太相似了,难免让人有种代入感。   可他又无法出手,只能眼睁睁这么看着,否则在场这些人,早就死光了。   若是任由人在道观门口就这么死了,那这座道观的主人也太窝囊了!   他冷笑想道。   道观大门还真就缓缓打开了。   两位道童开路,但这次不再是他们出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而是另一个人迈过门槛,站在台阶上。   云海望住那人。   是长明。   早在海边相遇时,他就有种感觉,自己从前见过这人。   “你们弄脏了我的青石砖,要怎么赔?”   长明站在台阶上,长袍广袖,飘然出尘。   这个长明与他认识的,有很大区别。   他在九重渊里见到的长明,常年神色疲倦而淡淡,像很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他潇洒随意游戏人间,不将任何事牵挂心头,生死看淡豁达大度,与所有进入九重渊的修士都不一样。   但眼前这个长明,面容冷肃若刀,不苟言笑,行止缥缈举重若轻,眉头因为常年拧起而留下一抹竖痕,更添凌厉。   这是一个真正的强者,而且是屹立于世间巅峰的顶尖强者。   云海心头狂跳,兴奋起来。   他仔仔细细打量长明,没有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追杀少年的仇人对长明也有几分忌惮,客客气气拱手,说这少年是他们主人的仇家,手上藏着祸国殃民的东西,不逼他交出来,以后还会祸害更多人云云。   少年一言不发,任凭他们在那七嘴八舌,他被折磨得倒在地上,唯有一双眼睛在细雨里亮得出奇。   长明也没理他们,径自从台阶上走下。   雨水落在他身上,好似遇到无形屏障,沾衣未湿,发干如新。   “你想拜我为师?”   他居高临下,少年抬头仰望。   “是!”   这是云海听少年说出的第一句话,雨里他的眼睛发亮,紧紧望住长明。   那点亮光落在云海眼里,宛若烟花炸开。   瞬间错乱时光与记忆碎片被打散重组。   少年就是他,他就是少年。   他是云海,也叫云未思。   云未思是白天的云海。   他则是夜晚的云未思。   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你能给我带来什么?”他听见长明如是问少年。   少年时期的云未思一时被问愣住了,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他身后的仇家见状趁机出手偷袭,一道剑光掠向云未思后心,迅若闪电。   长明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轻轻抬手,那道剑光居然就停在少年后心半厘之处停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仇家骇然!   须臾,剑光原路飞退,射入出手者眉心,对方惨叫一声,轰然倒地!   其他人被震慑住了,纷纷后退,不敢再轻易出手。   但长明却没准备放过他们。   “你们解决恩怨,解决到我门口来了,当着我的面出手,嗯?”   最后一声沉若磐石,重重锤在所有人心上。   云未思一口血吐在身前的青石砖上,原本跪得笔直的身体摇摇欲坠,将要歪倒。   云海似也受到牵引,心神微震,不得不扶住树干站稳。   仇家为首一人干笑:“打扰九方观主清修了,我们这就告退,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少主?”旁边有人不甘就此打道回府,却被首领一眼瞪回去。   他们自以为就此收手,玉皇观也无话可说,谁知长明却又出声了。   “我让你们走了吗?”   首领素来豪横惯了,又仗着有背景,哪怕知道对面是个宗师级高手,也无多少惧色。   “九方观主,此人既然寻求到您这里来庇护,我们就不动手了,只要他一日不出玉皇观,性命就无碍,就当是我等给您的见面礼了。”   长明淡淡道:“你们弄脏了我的地方,说两句话就想走?”   首领:“那你想怎样?”   长明:“你把命留下来,旁人我可以饶过。”   首领气笑了,直接抬手下令进攻。   他就不信自己这么多高手,会打不过一个九方长明。   九方长明只说了两个字。   “剑来。”   他抬起手。   这个动作,平平无奇。   但所有人同时都听见嗡嗡长鸣。   他们手中的剑鞘开始剧烈震颤。   霎时间,万剑齐发!   所有剑像有了自主意识,同时出鞘,斩向他们的首领!   十几把剑的剑光当头罩下,首领大惊失色,退无可退。   剑光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首领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遍体鳞伤。   十二把剑,整整齐齐插在他周身。   所有人骇然变色。   少年的眼睛却变得很亮,他望着九方长明,就像望着唯一的光。   云海也在看九方长明。   这人是如此强大,而强者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能让世上所有人抬头仰望。   可这样一个人,又是如何从宗师变成废人的?   连脾性,都大相径庭。   仇家抬着首领的尸体匆匆溃逃,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少年则跟在长明后面,头一回踏入这间道观。   只是刚迈过门槛,他头一歪,人就倒了。   长明弯腰掐他人中,给了一颗丹药。   少年只是跪太久,体力不支加上淋了雨,缓缓苏醒过来,人还有些迷糊。   他眯起眼睛,看着逆光中的长明,不自觉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你别走。”云未思喃喃道。   真没出息!   云海忍不住暗哂,忘了那就是他自己。   “等你醒了再说。”   长明袖子拂过额头,云未思软软倒下。   他叫来道童将人背到厢房去,自己则去给观中弟子上早修了。   门口血迹未干,很快又被雨水冲走。   不知怎的,云海明知这是镜湖给他设下的幻境,却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他想看看九方长明这样的强者,为何会后来沦落到那个地步。   他也想看看另外一个自己,后来到底有没有在玉皇观拜师,又学了些什么。   长明没有赶走云未思,从那天起,算是默认他在玉皇观留下,但也没有答应收他为弟子。   云未思坚持不懈,最终以努力打动了九方长明,成为观主第一名入室弟子。   也是长明在道门的唯一一个弟子。   梦境中不觉时光飞逝。   云海看着云未思一点点修炼,一点点成长,从少年变为青年,从倔强深沉变得稳重干练。   他也会笑了,虽然大多只是面对师尊的时候笑,但起码是有血有肉的,不再是那个跪在道观面前,只凭着一腔仇恨支撑不倒却麻木不仁的云未思。   他会细心给师尊打扫屋子,会跟道童学编蒲席,为其师亲手编一个生辰贺礼。   他会在灯下临摹九方长明的笔迹,写了长长的字帖,然后露出会心一笑。   他还会听说隔壁山峰有一处山泉雪水煎茶乃天下一绝时,特地大半夜翻山越岭等了三天,直到等来冬季第一场雪,再捧着装满初雪的陶罐回去,正好赶上酷爱喝茶的九方长明清晨第一壶热茶。   云海就在旁边默默看着。   看着云未思的悲欢喜乐,看着他对师尊的满腔热忱。   看着他修炼时的心无旁骛,也看着九方长明的倾囊相授。   他将手按在胸口。   滚烫的心脏也在跳动,似乎感同身受。   为什么他会完全不记得了?   为什么九方长明这个人,在海边重逢之前,他竟然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云海闭了闭眼,压下澎湃灼热的心绪起伏。   时光仿佛静止,又一直往前流淌。   云未思的七年时光,也被云海重新一点点找回来。   但他觉得日子不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因为九方长明的修炼也遇到了瓶颈,他时时能看见对方紧锁的眉头,与若有所思的神情。   终于有一日,玉皇观迎来了它的劫数。   九方长明携徒出门赴约。   云未思从前的仇家找上门来,这次他们带来更厉害的帮手,但没了九方长明的道观,其实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门派,仇家找不到云未思,直接发泄在道观里半数弟子身上,玉皇观死伤惨重。   闻讯回来的云未思千里追杀,将当年那伙仇人都解决干净。   现在的他早有能力报仇,只不过这些年一直在道观里修行,无暇旁顾。   等他回到玉皇观,九方长明却提出,他要离开玉皇观,也离开道门,另立门户。   “我的修为已经到瓶颈,进无可进,唯有破而后立,方有余地。”   花树下,长明对云未思道。   “参悟得道也未必要破而后立,道法深奥,师尊大可另辟蹊径,何必非要离开道门?”   云未思露出从未有过的急切。   他不希望其师离开,但云海知道,九方长明是一定会走的。   道门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也许这棵树上的细枝末节还没有被九方长明摸透,但树的形状和它所能达到的高度,九方长明都已经了解了,他希望去探索别的树种,而不是终其一生浪费在这棵树上。   但那个时候的云未思是不明白的,他希望玉皇观这种日子能一直延续下去。   果不其然,九方长明道:“玉皇观,我建议你不要接掌,俗务会浪费你的精力,耽误你的修炼,你就照着我教你的心诀,一直修炼到顶,再寻往上的新路,我会先入佛门,研究佛法,以求终有一日,将百家融会贯通,再返璞归真。”   云未思想也不想就道:“您入佛,我就入佛,您入魔,我也可以入魔!”   九方长明摇头:“你不必跟着我,你很有悟性,在道法上也已小有所成,循着这条路走下去,终有一日可以大成,揠苗助长,其害反大。而且你生性寡情少欲,正适合修无情道,我杂念太多,总想兼容并蓄,集百家所长,这也是一种欲,注定无法走这条路。”   说罢,他看着云未思,若有所指:“你原本就无牵无挂,我这一走,正好让你斩断最后一丝尘缘羁绊,你也已为玉皇观弟子报仇,了结因果,正可专心潜修,不再旁顾。”   云未思听得怔怔,半晌问道:“你意已决?”   九方长明:“已决。”   云未思:“那我何时可以再见到你?”   九方长明:“等你成为宗师的那一日吧。”   夕阳下,云海看着九方长明逐渐远去,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而云未思始终站在那里,从黄昏到日落,从长夜到黎明。   他的姿势未曾改变,似乎这样就能等到师尊重新回转,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玩笑与试炼。   云海也站在这棵花树下,看着日月变幻,星辰流转,若干年过去,树还是那棵树,道观还是那座道观,从道观里出来的云未思,面容神色却比当年又沉稳了许多,脸上非但一点表情都没有,而且是真正的冷若冰霜,无论看人或者看物,都像是在看死物。   超然物外,又隔绝于世外。   云未思没有听九方长明的话,他依旧接下道观,在九方长明的师弟兵解之后,成为新一任观主,并且得到千林会的请柬,得知九方长明的消息,提前结束闭关,匆匆出门。   云海也想跟上去,他有预感,云未思这一趟旅程,将会很重要。   但眼前忽然剧烈晕眩,脚下站立不住,地面忽然化作巨浪旋涡,他彻底被卷了进去。   ……   怒海沉浮,波涛汹涌。   长明挟着昏迷的云海,在海浪里艰难求生。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掉入此处,只知道身边还多了个不肖逆徒和包袱累赘。   “你倒是醒醒,别装死!”他狠狠给了云海几巴掌。   对方还真就睁开眼睛。   长明:……   云海反手将他抓住,长明还以为他要出手打人,对方却扯住长明拔水而起,将两人送到不远处一艘船上。   破旧海船在海浪中沉浮不定,却始终没有彻底沉入海底。   “这是哪里?”长明只觉满嘴俱是咸腥味,连脸上都沾满海盐的气息。   “弱水,九重渊里的第七重渊。”   “我猜得没错,镜湖下面果然联通其它各渊。”长明将袖子拧干。   云海摸出一个装淡水的水壶递过来。   “多谢。”   长明也的确是渴了,接过来打开就喝,喝了两口发现有点不对劲。   他倒不是担心云海在水里下毒,想杀他不必这么费劲,而是这人打从一开始就想杀他,后来又将他当成看戏的玩物,却从未如此态度平和行事正常过。   “云海道友,你没事吧?”   云海正想说话,眼角余光瞥见天光乍破,不禁微微色变。   “快天亮了。”   快天亮了?   然后呢?   长明思路被骤然打断,不明所以看他。   身后,漆黑船舱传来吱呀怪响。   两人齐齐回头! 第26章 这年头的散修都这么深藏不露了吗?!   暴风雨渐渐平静下来。   乌云散开,夜色还在,海天相接的远方绽露一丝明亮,所照之处,海面广阔无物,唯有他们所在这艘破船。   船不小,还是两层的楼船,上面依稀可见窗棱雕花,但时日久远,连窗纸都没了,在海上漂泊许久,更是木头腐朽,将欲倾塌。   船身微微倾斜,像随时都要沉入海底,海水拍打船身的动静不断传来,很有韵律感,让人精疲力尽之后昏昏欲睡。   这样难得的平静里,却到处透着古怪。   明明是海,却叫弱水。   偌大第七重渊,却像只有他们二人,既然每一重渊都有占主,那么第七重渊应该也有,它的占主在哪里?   长明无法肯定,眼前这一切,是又一场幻境,还是真实存在的?   他看向自己手上的琉璃金珠杖。   前几次经历里,他并没有随身带着这把禅杖,是否可以意味着,他已经彻底离开镜湖了?   九重渊的确玄妙神奇,难怪与黄泉齐名。   若说黄泉是处处充溢死亡绝望,九重渊则是在瑰丽之下暗藏致命危险。   前者让人时时提心吊胆,后者却很容易让人主动踩入死亡的温柔乡。   嘎吱,嘎吱。   并不刺耳,却很诡异的响动一声又一声,从船舱深处传来。   像老鼠在啃木头,又像船上某个古老部件不堪重负发出的呻吟。   长明喜欢化被动为主动,坐了片刻感觉体力稍稍恢复一些,他起身往里走。   胳膊却被云海抓住。   云海道:“我先进去,你跟在后面。”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这里我也没来过。”   长明不置可否,看着云海当先走入船舱,心里只觉古怪感愈甚。   这还是那个性情大变,不遗余力坑他的孽徒吗?   他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船舱。   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禅杖顶端的金珠光华流转,照亮船舱一隅。   白骨,蛛网,破败的家具,甚至还有桌上未来得及吃完,却早已发霉僵硬的食物。   脚下木板随着他们踩动也嘎吱作响,与黑暗深处的动静遥相呼应。   云海反应也很干脆,他直接虚空一抓,手里多了把长剑,朝船舱方向一划,剑气涌动,船舱被炸开一处,顺带照亮了黑暗的角落,几十只老鼠轰然四散。   刚才的嘎吱声倒真是一下子就没了。   长明弯腰去看那些蛛网。   金珠照映下,蛛网呈现近乎绿色的光泽。   他手指一弹,一道劲风出去,蛛网晃动一下,居然没破。   “你在看什么?”   “蛛网。结网的蜘蛛应该不是寻常蜘蛛,这里的占主是谁?”   “傅小山,据说他母亲是魔,父亲是人,身上有半魔血脉。但弱水在九重渊里名声不显,因为傅小山很少在人前露面。”   长明:“九重渊里,这样的半魔修士似乎很多?”   云海嗯了一声:“他们不容于世,九重渊反而是他们的乐土。据说傅小山早年曾经迷恋上一名女子,还想随她去外面生活,后来发生一些变故,女子死了,他也没走,反倒成了弱水之主。”   蛛网旁边,散落白色圆球,大大小小,圆润如珍珠。   指风弹出去,圆球四处滚动,真就像珍珠一样。   禅杖被长明当成灯,照在圆球上,还真有点莹润可爱。   长明低头观察,一边问:“九重渊魔气萦绕,所以能够忍受这里并成为最终胜利者的,大多都是有半魔血统的人?”   云海:“不,是因为出了九重渊,他们就无处可去。天下之大,那也是人的天下,而非异类的天下。”   长明伸出的手半途顿住。   “云海道友,自从我们在海边见面以来,你总以冷嘲热讽居多,这样说话好像还是头一回,倒真有些像我那位故人了。”   “你那位故人,是什么样的?”   这也是云海头一回主动问起。   此前他一直对长明口中的云未思有所抗拒,不愿意承认两人之间的共同点。   长明道:“这世上勤奋刻苦的人很多,但天赋异禀还愿意勤奋刻苦的人,却很少。难得的是,他生性专注,能以毕生精力付出,若无意外,成就修为本该不在我之下。四个徒弟之中,他是资质最好的,也是跟随我最久的。”   云海:“那你为何还将他逐出师门?”   “不是我将他逐出师门,而是我将自己放逐,离开道门。”   长明语气淡淡。   “每个人要走的路不同,徒弟也未必非要循着师父走过的路走下去,他适合心无旁骛,登峰造极,我的野心却很大,我想归纳百家,自成一家,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彻底分道扬镳。”   云海:“但你们还是反目了。”   长明说的话多了,习惯性喉咙有些痒,他咳嗽两声。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云海:“你后悔吗?”   长明哈哈一笑:“我此生做事,从未悔过。”   若说有遗憾,那就是……   嘎吱,嘎吱。   两人的声音停住。   这回声音不是在刚才位置响起,而是从下一层的船舱里传来的。   云海当先走下舷梯,长明也跟在后面。   黑,浓稠得化不开的黑。   禅杖上的金珠居然也像被限制了范围,不能再像刚刚那样照亮一片,只能停留在珠子周围寸许左右,甚至连前方云海的背影都未能照亮。   这里有古怪。   两人心头同时浮现这句话。   云海眯起眼,脚步放慢。   四下无声,连呼吸和脚步,仿佛都被黑暗吸收了。   “云海道友。”   长明想提醒他留意脚下是否有阵法,却没得到回应。   “云海道友?”   他站住不动,听音辨位。   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动静。   但越是安静,才越是不寻常。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悄然无声,搭上他的肩膀。   长明猛地往前滑去,回身禅杖反扫!   击中重物的动静,对方一掌还击,禅杖又反弹回来,对面闷哼后退。   “琉璃金珠杖?”他听见对面发出疑问。   长明:“陈道友?”   “长明道友?!”陈亭的声音瞬间变得惊喜。   他奔过来,近在咫尺,长明抬起禅杖,果然是陈亭。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亭不仅惊喜,还有点激动。   “我与云海道友从上面甲板下来的。”长明道。   陈亭狐疑:“什么甲板?”   长明反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陈亭苦笑:“说来话长。”   云海拉着长明跃入镜湖之后,剩下几人就守位开始争执起来。   神霄仙府弟子将许静仙归为云海一伙,认为他们浪费了何青墨的牺牲,还说魔修就是魔修,永远不堪大任。   许静仙堂堂凌波峰峰主,在外头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哪里容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么说自己,当下直接动手,将那人给拍到镜湖里去。   这下彻底大乱,关霞裳不敢与许静仙动手,只好转身往桥下跑,陈亭见许静仙杀红了眼,还想追杀关霞裳,只好动手阻拦,两人在彩虹桥上大打出手,底下镜湖由烈焰灼天变为惊涛骇浪,头顶也跟着狂风暴雨,水里忽然冒出一条三角巨龙,攻击两人,陈许二人不得不暂时联手共同抵抗恶龙,搏斗过程中又被巨浪冲散。   “我到了一处莫名的国度,国中从诸侯到官员皆为女子,只有那些下贱低等的杂役为男子充任,我在那儿修为尽失,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镇日逃亡,真乃荒唐至极……后来我藏身之处被她们发现,她们将我扔进监牢,我一觉醒来,却发现在这里。”   陈亭语焉不详仿佛有难言之隐,长明也没再追问下去。   每个人遇到的迷境不尽相同。   有些修士可能沉沦一世也无法自拔,对这些人而言,幻境也好现实也罢,其实已经没什么区别了,正如佛家所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就连长明,他也无法肯定自己现在就彻底挣脱迷梦束缚了。   能够将这些幻境迷梦糅合到一起,最初的创造者,必定是一个阵法与幻术的天才,因为他不仅将所学与万神山的地形地貌结合起来,更充分利用此处人魔交界,魔气充沛灵力混乱的特性,最终将镜湖变成九重渊里最为玄奇的地方。   在长明的记忆里,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但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死在他自己发明的阵法里。   嘎吱,嘎吱。   黑暗不知名处,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声响再度传来。   陈亭立刻停止说话,仔细聆听。   他能感觉到身旁长明的气息,这让他有些许安心。   并非对这里感到恐惧,而是经历这么多之后,能有个熟人同行,总是好的。   在他眼里,长明虽然是个散修,但说话做事,起码比脾气古怪的何青墨,出身魔宗的许静仙,都要靠谱得多。   陈亭握紧手中长剑。   这是他在无数幻梦中唯一没有丢失的法宝,因为这把剑,在他们拜入师门时,就与他们的心魂绑定,所有万剑仙宗的内门弟子皆是如此,这把剑也是他们的心剑,心性越强大,修为越高,灵力越深厚,剑的威力也就越大。   他手中的剑正微微发烫,这是心剑对他的警告,说明前方有很危险的存在。   陈亭止步不前。   他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也不缺乏足够的耐心,他可以等到敌人从黑暗里出来,而非自己冒冒失失扑上去。   他能感觉到长明也是同样的想法,对方甚至跟自己一样特意放缓隐藏气息。   陈亭很满意,这表示他的确没看错人。   嘎吱,嘎吱。   陈亭合眼,听音辨位。   声音越来越近了。   缓慢,但正朝他们的方向靠拢。   是硕鼠,虫子,还是什么?   陈亭试图从动静判断对方的形态。   在他的想象里,那应该是一只螳螂。   九重渊里妖魔众多,怪物也不少,再离谱的东西,陈亭作为名门弟子,也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绝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惊叫恐惧。   他倏地睁眼!   剑光大盛,能照见周身三尺。   然后,他看见了两只手。   两只女人的手。   修长,白皙,柔嫩。   手指像春天的柳叶那样纤细优美。   这样一双手,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手上的指甲很长,每一次往前伸,都会深深嵌入木板里。   嘎吱,嘎吱。   这个声音就是指甲每次插入地板发出来的。   乍听上去像老鼠在啃木头。   陈亭想也不想,一道剑光斩过去!   这双白嫩漂亮的手居然灵活避开了,指甲瞬间从地板拔出,抓向陈亭!   陈亭侧闪避开,剑光三连斩出,瞬间划破周身黑暗沉寂,也照亮了那双手后面的景象。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浑身赤裸,在地上乱爬。   但,这仅仅是她的上半身。   她的下半身被裹在白色蛛丝里,一大捆浓稠茂密的蛛丝紧紧将她下半身缠住,最终连接在一只五彩斑斓的巨蛛腹部。   陈亭骇然!   让他骇然的不是蜘蛛的庞大和怪异,而是他一开始以为这女人是被蜘蛛缠上的受害者,但细看才发现她竟已跟巨蛛融为一体,她的下半身其实就是蛛丝,她也不是被妖蛛驱使的受害者,而是本身就是蜘蛛的一部分。   他的呼吸蓦地沉重,出手却毫不迟疑,一跃而起,擒贼擒王,当头刺向巨蛛的腹部!   剑气炸开一蓬炫目光芒,原本抬起一只镰刀般巨足当头砸下的巨蛛见状似乎有些畏惧光芒,身体一缩开始往后退。   陈亭几道剑光分别落在巨蛛和女人身上,后者没有尖叫,只是发出嘶嘶声响,跟着巨蛛缩向里面,陈亭紧追不舍,但他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一切太顺利了,这妖物一打即退,怂得反倒像个诱饵。   白色丝线从四处角落里悄无声息拉过来,黏上他的衣服头发。   这些蛛丝近乎透明,在黑暗环境下很难令人察觉,陈亭也是感觉行动受限时才发现,自己身体居然已经被蛛丝牢牢粘住并固定在中间,这些蛛丝异常牢固,连陈亭召出火符真焰也无法将其燃断。   “长明道友!”   他忍不住出声呼救,一面指挥剑光将身上蛛丝斩断。   但这些蛛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次被剑光斩断之后又会飞快生出来重新粘住,他根本抽不出身对付巨蛛。   女人趁机飞身而起,双手屈指成爪朝他脑壳刺了下来!   巨蛛也发现他的窘状,再次趋近陈亭,腥臭气息跟着扑近。   剑光之中,陈亭眼睁睁看着蓝光闪烁的蛛足举头砸下。   长明那边同样没有回应。   他不由心生绝望,想道这回彻底完蛋。   啊!!!   惨叫声响起。   却不是来自陈亭,而是双手指甲本来已经快要插入陈亭头顶的女人。   女人被禅杖狠狠抽得往后撞在巨蛛身上,巨大冲击力令巨蛛也承受不住,跟着女人往后落。   陈亭看见了长明。   后者就潜伏在不远处,一直隐藏气息,就等着巨蛛将注意力悉数放在陈亭身上时,再出其不意。   “剑来。”   长明如是说道,然后伸手。   陈亭的孤月剑嗡嗡作响,似在应和,片刻后骤然飞起,落入长明手中!   剑光大盛!   一手禅杖,一手长剑。   陈亭这把孤月剑不是普通兵器法宝,乃是师祖亲手赠予他,跟随了他数十年的佩剑,早有灵气,非常人能驱之。   但长明现在非但能驱之,还能令行禁止,孤月剑在他手中,宛如自家用剑,随心所动。   陈亭目瞪口呆。   他愣愣看着那把“背主”的孤月剑,浑然忘了自己还被蛛丝控制着。   忽然间,陈亭又想到一个问题,长明能用琉璃金珠杖,说明他可能与佛门有些渊源,但佛道素来有些不对付,此人为何又能驱策道门的剑?   这年头的散修都这么深藏不露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陈亭:我错过了什么?!这年头的散修这么厉害??   许静仙:呵,你吃惊的我早八百年吃惊过了。   贺惜云:呵,你吃惊的我早八百年吃惊过了。 第27章 九方长明,我的师尊。   陈亭没能想出个结果,那头长明与巨蛛的交手已经激烈无比。   孤月剑在长明手中如有神助,剑光交错纵横,虽然巨蛛外壳坚硬,往往需要两三道剑光才能在它身上划开一道口子,但那个依附巨蛛而生的女人,却没有那样坚韧,她被困在长明召唤出来的两只傀儡之中,被长明当头一剑斩下,痛苦哀嚎,也由此露出披头散发下的面容。   这女人虽然半身长在蜘蛛上面,行止恐怖,但脸却是出乎意料的清秀。   如果不是在此地,她更像是个仪态端庄的大家闺秀,蕙质兰心,临窗绣花,等着心上人的到来。   她张开嘴,死死盯着陈亭,表情痛苦,嘴巴越张越大,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只能发出呵呵声。   女人的情状触怒巨蛛,它开始疯狂吐丝,攻击两人。   陈亭很快发现这些蛛丝带着毒素,因为他被捆住的手脚逐渐变得酸软无力,连带视线也有些模糊。   “先救我!”   他大声吼道,一条蛛丝飞来,狠狠抽在他脸上,陈亭顿时半边脸发麻,再说不出话。   长明也知道要先救陈亭。   但他实在抽不出手来。   巨蛛八只螯足并上,蛛丝在不断吞吐,源源不断,取之不绝,长明既要避开螯足攻击,又要留神避免蛛毒侵蚀,渐渐有些分身乏术。   更麻烦的是,他现在虽然修为大进,爆发力比之前强了许多,但身体依旧是那副身体,维持不了长时间的斗法交手,论耐力根本没法与这种黑暗生物相比,加上有伤在身,屋漏偏逢连夜雨,很快就开始体力透支。   汗,从额头滑下。   握住孤月剑的手开始变得湿热。   那不仅是汗,还有血。   长明后肩到右臂被巨蛛螯足划开,血顺着胳膊淌到手腕,又流入手心,湿润了握紧的手。   禅杖已经被丢到一边,心神灵力都无法支撑他同时对付女人和巨蛛。   更何况——   嘎吱嘎吱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更加刺耳更加明显。   巨蛛复眼后面,一双手从蛛壳伸出,黏腻湿滑。   紧接着是一个脑袋。   然后,完整的上半身人形在他们面前亮相。   此人上半身赤裸,一根头发也无,浑身布满黏液,脸却生得邪魅俊美。   只是这份俊美阴邪冷酷,一看就不是正常人类。   “你们,伤了她。”   男人缓缓道,似乎因为太久没有发出人言,声音干涩,语调古怪。   但长明和陈亭仍旧听得出他在说什么。   “你们竟敢,伤她。”   蛛丝收缩,将女人拉回蛛腹下,男人弯腰张口,口中吐出蛛丝,将女人黏住扯到自己怀里,搂住她,摩挲爱抚,无限眷恋,蛛丝将两人缠在一起,他轻轻拨开女人脸上的头发,连眼底也溢满爱恋。   陈亭却看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他勉强忍住想呕吐的欲望,开口道:“这位道友,我们来到此处纯属意外,无意冒犯,想请道友指条明路,我们立刻离开,绝不打扰!”   陈亭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对方能口吐人言,那就说明还能进行基本沟通,若是顺利,能不必再交手,那也是极好的。   男人却笑了起来。   他一笑,胸膛震颤,怀里的女人也跟着摇动。   后者就像个毫无生命力的傀儡,任凭摆布玩弄,偏偏脸上却还流露出真切的痛苦,也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得可怖。   “既然来了,就都留下来吧,正好,陪她。”   长明跟陈亭不一样。   他没有任何跟妖魔对话的想法。   因为对方能在此处以此等面貌出现,如果能沟通,早就沟通了。   他在休养生息,顺便等待时机。   等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但他发现这个机会非常难找。   对方看似疯狂,实际上下半身八只螯足已经将他们的前路全部堵得结结实实,即便想要后退——   蛛丝也会瞬间从四面八方黏住他,让他无法动弹。   唯一的生路,就是左右配合,同时出手。   陈亭现在自顾不暇,只要他流露出想要救陈亭的举动,男人立马就会察觉,到时候长明非但救不了人,自己也会陷落。   云海再一次失踪了。   他去哪里了?   这个名字从心头一闪而过,长明微微拧眉,自己旧伤复发了,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男人不知是否寂寞久了,面对陈亭的喋喋不休,居然没有出手杀他,反倒还饶有兴味看着他们。   “道友,方才我来时已经察看过,此处灵气稀薄,不利于修行,况且你与令夫人如此恩爱,就不该让她在这等暗无天日度过余生,依我看,不如随我们一道出去,见见外面那大好河山,洞天福地,我师门也算有些资源,若道友不弃,可与我一同回师门,以你的能耐,定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   陈亭苦口婆心口干舌燥,对方始终似笑非笑,看他的样子就像在看一个手舞足蹈的孩童。   “道友,唉,不知道友高姓大名,我与道友一见如故,可惜是在这样的地方,若在外面,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拉着道友去烧黄纸斩鸡头结拜了……”   真能胡扯啊,长明心道。   陈亭咽了咽口水。   他也发现对方压根就没把自己当回事。   但他又怕一停下来,对方会直接出手,只好继续喋喋不休,心里一边期望长明能意识到他的苦心。   奈何陈亭四肢都被捆在蛛网上,他使劲想给长明一个眼神,结果眼睛都快抽筋了,对方也没收到。   “我,生来便是妖魔,而她,是人。”   男人居然开口了,他低下头,柔情缱绻望住怀里的女人。   愿意开口说话就好!陈亭大喜,赶紧接道:“虽说人魔殊途,但俗话也说得好,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相信上天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俩分开的,祝二位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长明:……   他的体力和灵力有所恢复,但想要奋起一击还是不够,对方虽为妖魔,修为起码也是宗师级别了,长明这一击,如果无法令对方彻底丧失还手能力,那么死的就会是他跟陈亭了。   男人笑了。   笑声很瘆人,陈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跟你们一样,也是从外面进来的。”   “她叫孟藜。”   “她说,她的名字,是一种草木,叶边有锯齿,生得很好看。是不是真的?”   男人一双眼睛望过来。   陈亭不由自主点头:“的确很好看。”   “她生得真好看啊!”   男人露出回忆的神色,整张脸也因此变得柔和。   长明心头一动,对方似有所觉,一只螯足动了一下。   毛茸茸镰刀一般的足尖蹭过陈亭鼻尖,把陈亭蹭出一身冷汗,长明知道这是蛛妖的警告,他没再动了。   “我从小到大,见过最漂亮的,就是这弱水上的星月,她比星月还要美,我可以什么也不做,看着她,一直到很久。”   “她说,她也喜欢我,愿意陪着我留下来,我很开心,我愿意把最好的东西给她。”   “但是有一天,我醒来,却发现她不见了。”   男人的表情逐渐变得愤怒。   他的手一寸寸收紧,怀里的女人也跟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动静。   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陈亭头皮都快炸麻了。   男人恍若未觉。   “我很担心,很害怕,我到处去找,怕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伤害,杀死。”   “我找啊找,从白天找到黑夜,终于找到她了。”   “原来,她说喜欢我,都是假的,她要的是我身上的分水珠。”   “但是没关系,她喜欢分水珠,我就把分水珠给她,只要她不离开我,她不愿意,还想跑,我只好将她的脚切掉,换成我的蛛丝,这样她就再也跑不掉了。”   他露出甜蜜的笑容。   “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孟藜……   陈亭方才便觉得这名字很是耳熟,此时终于想起,神霄仙府当年曾有一名女弟子叫孟藜,从小因天分出众,很得师长喜爱,只不过后来有一次,众弟子下山历练,孟藜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据说她在神霄仙府里的魂灯一直未灭,许多人就当她没死,陈亭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听师父随口提起过的人,居然会出现在此地,变成这副模样。   说起来,这个孟藜,还是之前在彩虹桥上布阵的何青墨的师姐。   也不知道何青墨几人进九重渊,是不是为了找她的。   “藜儿。”   男人低头,深情款款。   “你负了我,我也不怪你,就像他说的,我们要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生生死死,都不分离,你说好不好?”   呵!呵!   兴许是听见自己的名字,女人的反应大了很多,露出想要挣扎的趋势。   但蛛妖一用力,她的挣扎就弱下去。   “我知道你也很欢喜,藜儿。”   孟藜口角淌血,眼神逐渐涣散。   男人不以为意,伸出手轻轻为她擦拭。   陈亭忍不住道:“她快死了!”   男人笑了:“她早就死了。”   “她早就……”   笑声渐大,男人却流下眼泪。   “死了。”   就是现在!   长明身剑合一,剑光如虹光,霎时掠向蛛妖。   后者猛地抬头,将女人往身后一塞,前肢高高抬起,戳向长明!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剑光居然一化为三!   蛛妖一时错神,只挡下两道,上半身被剑光穿透。   长明不及歇一口气,反身挥剑,将陈亭周身蛛丝斩断。   “小心!”   陈亭愀然变色。   身后,庞然大物趋近,在他们头顶罩下恐怖阴影。   长明知道蛛妖肯定会从背后袭击,但他没有回头。   解救陈亭只有这个机会。   陈亭脱困,两人合手,才有两人都活下来的希望。   如果他现在丢下陈亭不管,那么下一个必死无疑的,肯定就是自己。   长明已经做好承受这一击的准备了。   灵力环绕周身,泛起淡淡虹光,碗口的蛛丝撞过来,虹光震颤,长明身体跟着微微震了一下,血从嘴角淌下。   但蛛妖一击不成,又抬起螯足。   陈亭睁大眼,看着锋利的螯足朝长明后颈当头砸下!   而此时长明正挥剑斩断陈亭身体一侧的蛛丝。   “快闪开!”   长明动作慢了一瞬。   螯足距离他的肌肤已经不足三寸!   锋利如刀,迅疾如风!   眼看长明就要脑浆迸裂当场,他反身挥剑扫去!   杯水车薪,但好歹略略阻挡了一下。   蛛妖正要再度挥足将他们撕裂,一道白光自侧面黑暗处袭来,蛛妖痛呼后跌,上轻下重的身躯被巨大的力量撞倒,一条螯足当场折断,被打得飞起来又深深插入地面。   长明趁此机会将陈亭解救出来,又把孤月剑扔过去。   陈亭狼狈接住。   看过对方随心所欲驱策孤月剑之后,他还以为长明会顺手继续打下去。   “给你用!”他很有大局观地喊道。   “不顺手。”长明回了句。   陈亭:……   他默默握紧手里的孤月剑,仿佛听见自家爱剑的不平。   蛛妖被半路冒出来的云海彻底激怒,少了一条螯肢的他更加疯狂,想将三人置于死地。   但他面对的,却是实力深不可测的云海。   云海没有选择跟蛛妖正面对抗,他四处游走消耗对方体力,窥准机会跃上一条螯肢,将蛛妖身后的女人抓在手里。   “还我!”   蛛妖登时红了眼,恐怖威压喷涌而出。   女人下半身的蛛丝开始收紧往回扯,云海冷笑一声,抬袖回收,直接将蛛丝斩断!   这下不仅是女人惨叫,就连蛛妖也发出哀嚎!   “呵……呵……”   女人抓着云海的袖子,似乎想要说什么。   云海根本就没空理她,将女人反手往蛛妖那里一扔。   蛛妖下意识伸手去接。   就在这时,陈亭拼尽全力,暴起斩向蛛妖!   孤月剑在他手中,瞬间爆发出炫目光芒。   而长明将琉璃金珠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双手合十捏指为诀,波纹由禅杖往外泛开,如重重涟漪,似有形禅音,所到之处,三昧真火,星星点点,由小而大,迅速变成燎原之势!   在蛛妖接住女人之时,云海也紧随其后,两道剑光从他袖中飞出!   一道横扫蛛妖脖颈,直接将他的脑袋斩飞。   另一道则穿心而过,将他与女人狠狠钉在身后的船舱上。   与此同时,头顶,四周,火星飘飞而下,逐渐将周围变成一片火海。   地面传来震颤,陈亭低头,发现一颗颗白色圆球里,大大小小的蜘蛛被提前孵化出来,它们为了躲避火势四处爬动,朝陈亭他们这里蜂拥而来,前仆后继,却又很快被禅杖燃起的火烧成灰烬。   饶是如此,陈亭依旧有些反胃。   女人从蛛妖怀里掉下,她下半身空荡荡的,却还拼命往长明那里爬,嘴巴张张合合,似想说话,却最终只能发出呵呵声,别人根本听不懂,绝望从她眼中流露出来,那里头甚至空洞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走,这里要塌了!”   云海断喝,拽住长明就往后撤,陈亭脚踝则被女人死死抓住——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陈亭只好扯住她紧随其后。   摇晃。   天塌地陷的摇晃。   陈亭甚至能感觉到周围在逐渐破碎。   琉璃金珠杖照亮周身。   所有桌椅,木板,船舱里的一切,随着结界坍塌开始碎成一片片往下掉落。   掉落的碎片后面,居然是一片蔚蓝带彩霞的海天。   海天一色,落霞绚丽。   云海单手揽住长明,袍袖一卷,将挂在陈亭脚踝上的女人扯过来,一手按住她的额头。   随后,一颗珠子从她额头缓缓浮出,落在云海掌心。   陈亭想起之前蛛妖讲的那个故事,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分水珠!”   云海将珠子丢入海中,海水霎时退向两边,为他们分出一条道路。   道路延伸到尽头,居然隐隐能看见一座桥。   “这,又是什么幻境吗?”   陈亭已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第七重渊的出口,就在这颗分水珠上。刚才那只蛛妖,就是傅小山。”   云海将长明放下。   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另外两人却没留意。   弱水占主傅小山?   陈亭微愣,他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居然把第七重渊的占主给杀了。   “那她,就当真是孟藜道友了?”   他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身躯残破,凄惨落魄,甚至看上去已经不像一个人了,在她身上根本看不出昔日神霄仙府天才弟子的半点影子,那个被众弟子口口相传怀念,像仙子下凡的孟藜师姐,似乎只能存在陈亭的耳闻里了。   他有些唏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女人仰起头,近乎着迷看着久违的天空,缓缓闭上眼。   长明无暇顾及这一切,方才禅音火海撕裂结界彻底将他灵力透支,此刻他头痛欲裂,心跳加剧,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几乎要将身体撕成无数碎片。   自己的喘息声鼓噪耳膜,他眯着眼,看云海一步步走来。   袍袖翻飞,朝霞满天。   天快亮了。   这句话忽然在脑海响起,他勉强提振精神,努力去端详对方的表情。   不是熟悉的玩世不恭和嘲弄,而是彻彻底底的,没有感情,冰寒彻骨。   他之前还没细想云海为什么说天快亮了,此时却有种恍然大悟的明了。   对方来到他面前,停住脚步,居高临下。   “九方长明?”   长明听见对方道。   语调很慢,几乎一字一顿。   “云未思。”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即使现在视线模糊,头晕目眩,长明还是笑出来了。   “这么多年没见,你居然变成这样了。”   “九方长明,我的师尊。”   云未思弯腰,捏住对方下巴,迫使其抬头看自己。   “果然是你,很好。”   好字话音未落,他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长剑。   通体黝黑,朴实无华的长剑,唯有剑身亮起金色铭文。   下一刻,长明的身体被剑贯穿。 第28章 他已不配用你,你还舍不得杀他?   在四非剑之前,长明曾经有把剑,名曰春朝。   春日云高,朝阳华贵,春朝二字,道尽剑主前半生的意气风发。   他早年继承玉皇观,因天资出众,修为拔萃,将道观发扬光大,甚至因此跻身道门大派之一,人人见了长明,都得尊称一声真人,道尊,许多修士毕生追求,也不过就是这些荣光与实力罢了。   但长明却并未因此止步,他离开道门,转投佛门,临走前将春朝剑留给弟子云未思,自己则两手空空,没有带走一物,直到后来亲自淬炼出四非剑。   这把剑,被他带去万神山,却没有随同他进入深渊。   周可以说,四非剑很可能落在云未思那里。   现在他的话得到印证。   这把剑的确在云未思手里。   因为对方用四非剑来杀他。   “住手!”陈亭失声道。   他离得太远,赶不及过来阻止。   剑穿透长明的身体,剑尖从后背露出。   但长明居然动也不动,脸上甚至没有露出半分痛苦。   他甚至笑出声,眉梢微挑,面露讥诮。   “你用我的剑,来杀我?”   万物有灵,剑亦然。   四非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噬主。   云未思自然也无法用这把剑杀他。   将剑抽出,云未思不见如何动作,剑就在他手上消失。   “现在的你,没有资格拿这把四非剑。”   他对长明道,冷冰冰的语气是陈述事实,却不见任何师徒重逢的爱恨情仇。   长明点点头:“的确。”   云未思冷冷道:“没想到多年未见,你竟变成如此之弱,如今的你,也不配我称呼一声师尊。”   长明脸上不见悲伤,反是笑道:“此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多年未见,你怎么沦落到九重渊来了,道门之首变成九重渊占主,似乎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云未思不发一言,他直接朝长明抓来。   不用四非剑,他照样能杀长明。   后者早有防备,见状后仰跃起,琉璃金珠杖挡在身前,两人瞬间交手十数回合。   以长明的实力,本是必输无疑的结局,但长明能感觉云未思的修为似乎也被某种力量所限制,甚至还不如之前的云海——虽然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云未思虽然还记得自己与长明的关系,却一出手就要置他于死地。   云海行事正邪无忌,全凭一己喜好,却对两人的关系一无所知。   他这大弟子,过去究竟在九重渊里经历了什么?   陈亭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长明被杀死,当下赶紧出手阻拦,横在中间。   “云道友,有话好说,我们刚同生共死并肩作战,怎么转眼就变成仇人了?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   云未思:“让开。”   无形威压扑面而来,陈亭后退半步,又站住了。   “让开。”   云未思又说了一遍,这次手腕微动,直接亮出四非剑。   四非剑杀不了长明,可不代表动不了陈亭。   陈亭面露惊讶,他不知道四非剑,却发现对方手里的剑正散发惊人剑气,蠢蠢欲动急于寻找祭剑品。   “云道友,能否听我一句……”   “没有时间了。”   云未思忽然道。   这句话没头没尾,显得很古怪,陈亭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说罢,云未思直接出手,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   陈亭无法,只好祭出孤月剑应战。   几人刚解决完傅小山,甚至没能喘上一口气,就又得动手了。   琉璃金珠杖往地上重重一顿,两人与云未思之间霎时出现一道火海。   “走!”   长明声起,陈亭毫不犹豫回身御剑,不忘扯上长明,两人飞向分水珠分出来的彼岸小桥。   云未思紧追不舍,长明回身以禅杖拍出几道禅音,金色卐字层层叠叠,瞬间形成一道结界,阻住云未思上前。   小桥近在咫尺,桥的尽头居然是山石瀑布。   二人别无选择,只能冲向瀑布后面。   刚趋近小桥,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汽。   不是幻觉。   瀑布后面隐隐有个洞口,看不明晰,陈亭不敢贸然冲进去。   长明心头一动,当机立断。   “冲进去!”   后面追赶而来的云未思眼见两人冲向瀑布后面,不由神色微变,居然停下脚步。   两人消失在瀑布后面,他略一思忖,收了四非剑,也进了瀑布。   水声很大,宛若银河之上倾倒而下,一泻千里。   陈亭只觉两只耳朵完全被水声覆盖,满眼全是水,连眼睛都睁不开,飞剑完全失去效果,灵力也瞬间施展不开,只能勉强往前走,踉踉跄跄。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身旁的长明,却抓了个空,无奈之下循着直觉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倾泻而下的水终于没了,耳边却还余音绕梁,仿佛瀑布未远。   陈亭抹了把脸四下张望,居然没发现瀑布的踪影,取而代之是四下荒野,前方一座牌坊,上书天垂城。   不远处,长明靠在石头上,双目半合,似在闭目养神。   而刚才还紧追不舍的云未思还不知去向。   陈亭松一口气,走过去。   “长明道友,你没事吧?”   长明微微摇头,没说话,眼睛也没睁开。   陈亭见他面色虚浮苍白,应该是受伤不轻,却没有任何疗伤之举。   “我在师门时学了点医理皮毛,道友若不嫌弃,不如让我给你看看。”   先前跟许静仙刚认识时,陈亭下意识将长明也归到跟许静仙一样的魔修行列,现在自然知道是个误会,能用琉璃金珠杖和孤月剑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个魔修。   虽然长明自称散修,但世间修行者众多,不乏来头很大或者师门很厉害却不愿暴露的隐世高人,对方既然没多说,陈亭也就体贴地没多问。   “你没发现吗?”   长明睁开眼,徐徐道,“你现在察看自己内息,可还有半分灵力?”   陈亭一愣,继而神色大变。   他刚刚还真没多想,只当自己受伤耗神过度才会脚步无力沉重。   “这、怎么回事?我们中毒了?!”   体内所有灵力,像被吸走一般变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存。   “剑起!”   陈亭将孤月剑抛出,捏了个剑诀。   剑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直直插入泥土。   陈亭:……   “我是不是在做梦?我们又在幻境里了?”   他有点恍惚,生怕哪里又忽然冒出一个女儿国,要将他抓入宫。   “这里应该是第八重渊,我们看见的瀑布,应该就是天垂瀑。”   长明咳嗽两声,他想起方才云未思的话。   云未思说,没有时间了。   白天属于云未思,黑夜则是云海。   现在头顶灼热,距离黑夜还长,云未思说的时间不多,就不是指云海快出来,而是怕长明他们抢先进入天垂瀑。   “如果你我都经由那道瀑布变为凡人,那其他人肯定也是。”   包括云未思。   如果是真的,那就很有趣了。   当第八重渊里,大家都是普通人,不再以修为区分高低时,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他那不孝徒儿自然也杀不了他了。   陈亭追问:“那如果我们能出去,修为会恢复吗?”   长明:“等云道友追来了,你问问他?”   陈亭:……   他见长明勉强起身,下意识伸手去搀扶,这才发现对方后肩到胳膊被斜斜划了老长一道口子,血已经干涸了,但留下的痕迹却更为狰狞。   陈亭看了都觉得疼。   他小心翼翼问:“你真没事吧,不然我背你?”   “不必。”   长明自然会疼,他甚至发现自己修为突飞猛进同时,受伤所感受到的痛苦,也会比寻常更剧烈。   但这些都是可以忍耐的。   而且这里也未必安全。   “先进城里,找个地方歇下来再说。”   陈亭见他直接将禅杖当拐杖来用,抽抽嘴角,想说点什么,还是忍住了。   堂堂庆云禅院的镇寺之宝……算了,反正这里没有秃驴。   过了牌坊,两人再走几里,终于看见人烟。   不单有人烟,还挺热闹的。   陈亭都想揉眼睛了。   “他们这是在……赶集?”   他的确没有看错,错落分布的摊贩,来来往往的人潮,正是外头每逢初一十五各国城城里的常见景象。   只不过,这里是九重渊。   而卖东西和买东西的,都变成了修士。   细想倒也正常。   当这里所有人都失去灵力,大家同样是普通人,以修为斗法来分辨强弱的法子已经行不通,日子一久,出不去的人不得不考虑生计,自然而然也就像外边的人一样生活起来。   所以城子里不光有集市客栈,甚至还有人种地,有穿得光鲜亮丽,满身绫罗绸缎的富人,也有混得并不好,衣着朴素寒酸的男女。   长明无暇细看,伤口的疼痛让他不停冒冷汗。   陈亭赶紧扶他进了附近的客栈。   在这里住客栈也是要钱的,伙计见面就问:“二位郎君可有天垂钱?”   陈亭:“那是什么?”   伙计笑道:“在本城住宿吃饭,都是要天垂钱的,郎君若是没有,可将随身值钱物事给我,我拿去当铺,折算价钱,多退少补。”   陈亭:“你们收什么值钱物事?”   伙计:“自然是法宝灵器,比如郎君这把剑。”   陈亭:“进了这里,不是什么法宝灵器都不管用了吗?”   伙计:“话虽如此,但这些东西还是值钱,有朝一日出去了,便是身价百倍。反之,你一日逗留在此,就得跟个寻常人一样吃喝拉撒,想我十年前进来时还是赫赫有名的一方高手,现在不也照样在这里跑堂打杂?”   陈亭无话可说。   他自然不可能拿孤月剑去典当,长明也不可能拿出琉璃金珠杖,双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伙计看出长明有伤在身,不慌不忙,就等着他们服软。   “两位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现在是白天还无妨,等天黑了,你俩再找不到住处,可就危险了。”   陈亭皱眉,只当伙计虚言恫吓:“此话怎讲?”   对方正要说话,却有一人从外面进来。   “我给他们出钱。”   ……   云未思抬头看天色。   晴空日丽,万里无云。   但他想杀的人却追丢了。   天垂瀑是九重渊里他最厌恶的一个地方。   因为在这里,所有灵力都会消失,每个人都会成为普通人。   如果想离开,就得等到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   为了杀长明,他进来了。   手掌传来低吟。   那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   宛如龙吟。   但他知道,那不是龙。   而是四非剑的剑吟。   四非剑很少有动静,即便被他驱策,也只是如臂使指,悄无声息。   却在今日遇见九方长明之后,破天荒出现反应。   云未思手腕微动,通体黝黑的长剑被他握住。   铭文微微发光,仿佛遇见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知道四非剑曾经属于九方长明。   但云未思觉得,对方现在已经没有资格拥有这把剑了。   为什么四非剑,还会有如此反应?   往事历历在目。   他记得九方长明,记得自己拜入师门,又与其决裂,最终两人走上不同的道路。   他也记得,自己一定要杀了他,天涯海角,在所不惜。   岁月渐逝,所有记忆逐渐模糊远去,唯独这个信念保存下来。   他没想到,自己闭关苏醒未久,对方就主动送上门了。   罢了,在天垂瀑里,也就是麻烦一些,不碍事。   但,为什么四非剑,会发出近乎悲鸣的低吟?   云未思无悲无喜看着剑身忽明忽暗的金色铭文。   “他已不配用你,你还舍不得杀他?”   四非剑自然不会回答。   云未思也不需要回答。   他大步流星走向前方。   一定要在天黑前,找到九方长明。   ……   “许道友!”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陈亭惊喜交加,此刻的心情不亚于甘霖和故知了。   许静仙还是那个一身紫裳的娇俏女子。   就连走路间那种妖娆气息也没变。   陈亭原先有些避之唯恐不及,这会儿却倍感亲切了。   最起码许静仙还是个人,比起八条腿的傅小山,和没了下半身的孟藜,是要亲切多了。   许静仙一脸嫌弃看他,又转向长明,亲亲热热体体贴贴。   “明郎,还好你没事,是不是很想奴家了?”   长明:“你先把钱给了。”   许静仙:……   她摸出几枚银钱,交给伙计,手一挥,豪气阔绰。   “要两间上房!”   上房还真是上房。   被褥是熨烫过的味道,连喝的水都提前温好了,四处摆设不亚于外面一国都城里的富户家宅。   陈亭还有心欣赏几眼,长明却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所幸许静仙眼尖,伸手就将人搀到怀里。   “明郎怎么伤成这样了?!”   陈亭:……你看我作甚,又不是我打的。   许静仙居然随身还带了伤药,她一边给长明上药,一边听陈亭讲他们跟傅小山交手搏命的经过,在听见云海突然对他们动手时,不由撇撇嘴。   “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人了!”   “你起初还被色相所迷,想与他一夜春风的。”   长明说完,随即闷哼一声。   许静仙特意加重力道。   “那也是起初!”   陈亭没心思开玩笑,他更关心天垂城的问题。   “刚才那人说,等天黑了我们就危险了,许道友你可知为何?” 第29章 你到底还有几个仇人!   天垂瀑是九重渊中最为奇异的一个地方。   它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占主。   因为在这里,所有人都会失去灵力,变成普通人。   相反,普通人会在这里获得无上灵力,体会到在外面无法体会的强大。   但这里根本也不是普通人能够进来的,他们可能在第一重渊就已经死于非命,更别说来到天垂瀑了。   当修士被困在一处地方,失去灵力,人人平等,迎接他们的不是互敬互爱的乐土,而是更为残酷的弱肉强食。   身强力壮,武力更高的修士脱颖而出,成为掌管天垂城权力的人,这五人被称为五长老。   “天黑后,这里会出现大批秃鹫,以食人肉为生,如果吃不到人肉,它们就会发狂,力量大增,因此伤害更多人命。”   “所以这里默认一条规则,天黑后没有庇护之所的人,就是秃鹫的食物,除非你能自己熬过它们的攻击,否则没有人会伸出援手。因为你死了,就意味着别人能活。”   陈亭直接听愣住了。   “那如果人人都躲在屋里不出去呢?那些秃鹫不也没有食物吗?”   许静仙:“这就需要用到第二条规则了,强者为尊。在这里,如果你灵力消失之后一无是处,就只能被扔出去当秃鹫的食物了,你们别看方才那人沦落到当跑堂伙计,其实他武功不错,起码能与我打成平手。”   陈亭:“这里就从来没有人能离开吗?”   许静仙:“自然是有,不过出口的机缘只有离开的人才知道,他们也不可能再回来告诉这里的人。更何况,也不是人人都想走。”   看着她意味深长的表情,陈亭一下听明白了。   有的人想出去,就有的人不想离开。   能在这里成为被捧着供着的人上人,过得并不比外面差。   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外面虽然海阔天空,竞争却也更激烈。   “还有,这里每三日就会在本城最高的云顶楼举行比武,胜者有可能被选为长老身边的近侍,还能提升城中地位,得到田地宅舍钱财,最适合初来乍到两手空空的人参加。陈道友有兴趣吗?”   陈亭下意识问:“那要是输了呢?”   许静仙笑嘻嘻:“输了,自然是被丢出去喂秃鹫咯!”   陈亭:……   “你不想参加也得参加,外来的修士,如果没有天垂城流通的银钱,衣食住行都保证不了,很快也会流落街头,不过嘛,也不是人人都需要参加,你也可以走捷径,直接变成人上人,想知道吗?”   许静仙眼波流转,见两人都不捧场,忍不住娇嗔。   “你们怎么也不吱个声,都两个死人吗!”   陈亭:……我感觉你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就不必问了吧?”   许静仙:“那我偏要说,你若是能被长老看上,自然不必比什么武,打什么秃鹫,也能成为吃喝不愁的人上人了。”   陈亭:“以许道友的容貌,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许静仙嘻嘻笑:“实不相瞒,我都帮陈道友打听好了,那五长老里有个侯长老,爱男人不爱女装,身边侍卫全是浓眉大眼的儿郎,陈道友相貌堂堂,想必侯长老一见倾心,届时我们就可以跟着鸡犬升天了!”   陈亭:……   他心说妖女果然就是妖女,一出口就不正经。   “怎么?你瞧不上那些人?”许静仙意犹未尽,“说来也巧,陈道友的故人,如今就在五长老身边吃香喝辣,若有缘得见,还请陈道友帮奴家美言两句,让她提携提携我们吧!”   陈亭疑惑:“谁?”   许静仙:“关霞裳。”   陈亭面露意外:“这,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许静仙哂笑:“没想到妖女没有牺牲色相,反倒是名门大派的圣女先忍不住了?”   陈亭:“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还在斗嘴,长明却没了声息,等许静仙想起时,发现他已经只手支额,坐着睡过去了。   陈亭也看见了,他停止争辩。   许静仙道:“陈道友请吧,别打扰我们家明郎休息了。”   陈亭愣了下:“不是订了两间上房吗?”   许静仙:“对啊,我与明郎一间,你单独一间。”   陈亭:……   他看着许静仙理所当然的样子,说不出话,只好默默走了。   许静仙看着陈亭关门走人,忽然道:“我看见养真草了。”   长明睁开眼睛。   他在闭目养神,没入睡。   “真找着了?”   许静仙眯起眼:“你果然承认你那时是胡诌的了?”   长明若无其事:“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轻易被你找到。”   “谁说轻易,我是机缘巧合!”许静仙忿忿不平。   当时彩虹桥上,几人内讧,关霞裳逃走,许静仙追在后面。   多管闲事的陈亭从中阻拦,害她跟着姓陈的一道卷入巨浪之中。   结果陈亭不知去向,反倒是她与关霞裳都来到第三重渊。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铁棋盘,以人为棋,以气运性命为赌注,一朝下错,便会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铁棋盘生生死死,有人走就有人来,许静仙和关霞裳二人顶替前面因为走了死棋的人,成为起始点的两枚棋子。   两人为了从死棋变成活棋,还短暂合作过,其中惊心动魄死里逃生无需赘言,他们最终得以逃脱,来到这天垂城。   “前几日我去看云顶比试,看见了养真草。它就长在云顶楼外的湖里,湖中央种满五长老之一的卢建木的奇花异草,无人敢动,有一回月圆之夜,我看见湖面上浮动一株发光的花草,形状与你所说的一模一样。”   许静仙激动一瞬,随即又强忍着平静下来。   “可惜那些花草都是卢建木的珍藏,他根本不允许有人靠近,因为云顶楼就是他的别院,他的人常年在楼上驻守巡视,只要有人靠近湖边,立马就会被发现。”   “还有,这天垂城内,五长老权势熏天,你想避世不出是不可能的,我身上的银钱,还是从一人身上得来的,这里银钱用得很快,现在还给你们付了房费,很快就会花光。”   她没说自己是怎么从那人身上拿到钱的,长明也没问。   在天垂城内,巧取豪夺皆为合法,只要能活下来,许静仙原就是魔修,行事更不会有那些道德负担。   “我有一点不解。”长明道,“既然关霞裳也能成为五长老身边的新宠,以仙子的手段,想让五长老为你神魂颠倒,进而站稳脚跟,并非难事,你在五长老身边图谋养真草,总比现在容易。”   许静仙抛了个媚眼:“人家还不是为了等你,怕你这病痨鬼来了之后举目无亲!”   长明:“那我真是荣幸之至。”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懒懒散散,脸上却全无受宠若惊的表情。   两人心知肚明,他们没有那么深的交情,许静仙肯定也不是出于某种矜持,才不去接近五长老的。   也许他们的关系比陈亭或旁人更近一点,那也全是因为养真草的秘密,和不相冲突的目标。   见他不动如山,许静仙撇撇嘴,也不想装了。   “这五个人,疑似有养真草的卢建木,据说从来不近女色,一心痴迷养花种草,最大的喜好就是搜罗各种奇花异草,你说奇怪不奇怪,专门跑到九重渊里来养花种草?但他武功,又是五人之中最高的,身边侍卫,也都要五年以上的老人,他动辄闭关不出,我根本找不到接近他的机会。”   “还有徐凤林你记得吗?就是东海派那个天才剑修,他也到天垂城来了,还杀了原来的五长老,自己成为长老之一,但这人孤傲得很,我在外面时与他交过手,他认得我。”   “还有一个姓侯的,不爱女人,喜欢男人。”   长明:“关霞裳依附的那个呢?”   “那长老姓刘,古怪得很,他白日里不见人影,反倒很喜欢夜晚躲在暗处欣赏秃鹫追逐吞吃被放逐的人,除此之外,还没打探到更有用的消息,我不能贸然行动。这五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没一个正常的!”   许静仙抱怨完,终于道出来意。   “我们合作吧,你明日去报名参加云顶比试,若能胜出,留在长老身边当侍卫,我们就有更多机会,摸清这五人的脾性喜好,你再想办法引荐我。你肯定想早日离开这里吧?听说那云顶湖底下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与进出天垂城有关,我也想拿到养真草然后离开这里,我们目的是一致的。两人合作,总比一人胡乱闯荡来得好。”   长明:“我不能去。”   许静仙:“为何?”   长明:“有人要杀我,我露面等于自投罗网。”   许静仙:“谁?”   长明:“云未思。”   “云未思?”   许静仙重复这个名字,怀疑自己听错了,“昔日道门之首,九重渊占主云未思?”   长明:“不错。”   许静仙声调提高:“你怎么又惹上他了?!”   长明:“他就是云海,云海就是他。”   许静仙惊疑不定,细想好像又不意外。   云海此人出现得突兀,消失时也莫名其妙,能力更是深不可测,若说他就是云未思,许静仙也不觉得奇怪,只是——   “你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结仇?先是我们宗主,然后又是云未思,说吧,除了他们俩,你到底还有几个仇人!”   长明想了想,不确定道:“应该还有两个吧。”   徒弟收得多,仇人也就多,早知道从前少收两个,现在也就省心几分。   许静仙:……   长明:“不过除了云未思,其他人都不在九重渊。”   许静仙气道:“我当初就不该信你的鬼话!还跟你进了这里,现在想出也出不去,眼看养真草就在眼前,还看得见摸不着!早知道你这样无用,我何必多费唇舌,不如与陈亭合作算了!”   长明没把她的抱怨放在心上。   “照你所言,养真草在云顶楼外,即便守卫森严,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许静仙想也不想就摇头:“不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到了夜晚,云顶湖虽然五人看守,但秃鹫尽出,只有被选中的祭品,才会被迫暴露在外面,那些秃鹫的可怕,你根本想象不到,我也曾有一夜不信邪,想伺机寻摸去湖边,结果差点被秃鹫盯上。”   她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   能坐到凌波峰主之位,许静仙这些年手上没少沾血,能让她露出如此表情,可见那些秃鹫不是一般的猛禽。   “你若不信,天黑之后,你可以在屋子里打开一条窗户缝隙,远远偷窥。”   许静仙语气幽幽,近乎诡异的低沉。   “天黑之后,这天垂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叩叩叩。   仿佛为了应和她的话,敲门声响起。   长明咳嗽两声,没动。   敲门声再度响起。   许静仙认命去开门。   是刚才跑堂的伙计,后边还跟着两人,一身黑衣。   许静仙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穿着意味着他们是五长老身边的人。   “长明公子。”   二人看也不看许静仙一眼,直接望向她身后的长明。   “我们徐长老,想请你过去做客。”   长明:“哪位徐长老?”   许静仙:“徐凤林?”   黑衣人:“正是徐凤林长老。”   许静仙望向长明:“你认识徐凤林?”   长明:“素未谋面,不曾相识。”   许静仙问黑衣人:“徐凤林找我家明郎何事?”   两名黑衣人没说话,但他们也不走,大有长明不同意就强行将人带走的架势。   “还请长明公子不要让我们为难。”   许静仙秀眉一挑,随即意识到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们刚才还在想如何接近五长老,徐凤林就派人过来了。   长明却不这么认为。   他感觉来者不善。   ……   一个时辰前。   徐凤林得到禀报,有人想见他。   自从他坐上天垂城长老之位,想求见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真正能得到徐凤林求见的人却很少。   在乍听见这个请求时,徐凤林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不见。”   他闭上眼,继续打坐冥想。   “那位客人说,他叫云未思。”   徐凤林蓦地睁眼。   “你说他叫什么?”   “云未思,他说他是从虚无彼岸而来。”   徐凤林起身。   “快请他进来!”   徐凤林低头看自己衣裳,甚至伸手去抚平。   确认没有任何不得体之处,他才迈开脚步。   他生性孤傲,在师门时,也从未如此仔细注意过易容,有心讨好一个人。   但云未思这个名字,就代表着一种意外。   他怕这是个冒名顶替者,而自己将会失望。   但片刻工夫之后,当对方在侍从引领下来到他面前时,徐凤林知道,此人的的确确,就是云未思。   这样的风华气度,无可错认。   “云道尊。”   “徐凤林。”云未思道,表情没有任何波澜。   “是,你还记得我吗?”   徐凤林有一瞬激动,很快强压下去。   云未思看了他一会儿。   “二十年前,你师父带着你来拜访过我。”   徐凤林感觉自己的心随着表情,变得轻快且有些飞扬。   “是我,云道尊入了九重渊,一别二十年,杳无音信,如今风采依旧。”   云未思:“你为何也进来了?”   徐凤林:“我想效仿云道尊,在最危险之处磨炼自己。”   云未思:“能到天垂城并非易事,你很好。”   徐凤林嘴角翘起。   “我原以为到虚无彼岸还要历尽艰辛,不曾想竟能在这里提前见到你。传闻九重渊里,唯独云道尊可以随意来去自如,穿梭于九重渊之间,原来这传说竟是真的,果然非同凡人。”   云未思:“天垂城很特殊,我的灵力在这里也用不上。”   徐凤林:“但以你的武力,想成为天垂城主宰轻而易举,若云道尊愿意留下来,我愿将长老之位拱手相让。”   云未思:“不必,我来此地,只为杀一人。”   徐凤林:“谁?”   云未思:“九方长明。”   徐凤林想也不想道:“只要你想,我可以亲自动手!”   他甚至没有去思索云未思为什么要杀对方,张口就许下承诺。 第30章 你想要什么?   云未思记得徐凤林。   二十年前,他前往东海派,那时徐凤林随侍掌门身侧,已经崭露头角,是名副其实的后起之秀,只是举止神情还带着些许青涩。   临走前徐凤林喊住他,向他请教道法。   云未思没有回答他,反是道:“大道三千,各有所悟,东海派底蕴深厚,足够让你修行,不必再另觅途径。”   但徐凤林很坚持:“道尊修为如此高深,想必有我可以学习之处,还请道尊不吝赐教。”   云未思:“无它,唯专注耳。”   徐凤林:“我听闻云道尊的师尊九方真人,叛道入佛,又由佛转儒,最终入魔,不知云道尊对此有何看法?”   云未思:“他有他道,我有我道。”   徐凤林:“那我还是更向往云道尊的道。”   云未思点点头,不再多言,启程下山。   这是他们之间寥寥数言的交集,谈不上交浅言深,但总算有过一面之缘。   所以云未思在听说徐凤林成为天垂城长老之一后,就过来找他。   云未思原以为还需要费些唇舌,没想到徐凤林答应得如此主动痛快。   云未思不喜欢欠人情,就道:“你若能杀他,我可以答应为你做一件事。”   徐凤林:“你为何要杀他?”   云未思:“九方长明,他曾经是我的师父。”   这句话有些答非所问。   也许就连云未思自己,也无法说出答案。   这仿佛已经成为铭刻在骨子里的一种记忆。   非做不可,没有原因。   就在徐凤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云未思也在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杀九方长明?   是师徒理念不同,最终分道扬镳的遗恨,还是觉得他玷污了道门,不配为师?   云未思扪心自问,他对九方长明无爱无恨,根本谈不上深仇大怨。   思及此,他微微蹙眉,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失过什么,空落落缺了一块,再体味却无从找起。   徐凤林却面露震惊,终于知道自己方才觉得这个名字耳熟的原因。   “九方长明?他竟还没死?!”   云未思反问:“他死过?”   徐凤林:“他与妖魔勾结,导致六合烛天阵失败,也是害你不得不镇守九重渊的罪魁祸首,你都不记得了?”   云未思不语。   徐凤林将此人视为毕生追求,如今看见真人,不管对方到底为何想杀九方长明,只要云未思想要,他自然会帮忙做到。   “九方此人,早已在人间身败名裂,人人得而诛之,如今虽然在九重渊,也难逃天罚。只要他在天垂城中,我派出的人就能找到。”   云未思:“天黑之后,我须闭关,无法协助你。”   徐凤林:“我会亲自动手,将他首级奉上,云道尊放心便是。”   云未思点点头,又问了一次:“你想要什么?”   徐凤林思索片刻:“传闻九方长明遗失的四非剑,如今可是在云道尊那里?”   云未思想也不想就拒绝了:“那把剑认主,我至今尚未完全驯服镇压,不能给你。”   徐凤林不以为意,他真正想要的也不是四非剑——   “听说云道尊早年有把春朝剑,不知能否成为得剑的有缘人?”   春朝剑。   云未思取下背上长剑,翻手出鞘。   上面并未铭刻剑名,但剑身修长秀丽,宛若春水繁花,正应了春日兴荣,朝朝向阳。   这把剑的灵力远比不上四非剑,而且到了云未思这种修为,枯枝长叶皆可为剑,一把有形之剑算不得什么,但他仍旧一直带着这把剑,从玉皇观到九重渊,从未离身。   他看着剑,徐凤林则看着他。   “春朝剑,也不行。”   徐凤林:“此剑对云道尊而言,应该已无大用。”   的确没有大用。   但自己还一直背着。   “换一样吧”   徐凤林没有强人所难。   “既然如此,我暂时还未想到其它想要的,等我想到,再与你说。”   云未思嗯了一声。   “天黑之前,最好动手,以免徒增变数。”   徐凤林道:“天垂城每日新来的人不多,轻易就能找到,明日一早,云道尊便可听到好消息了。我这里有众多客房,适合你静修,不如今晚就在此将就一晚。”   云未思:“不必了,我去附近寻一座山潜修即可。”   说罢也不等徐凤林再出言挽留,竟是转身就走。   徐凤林有些急了,在身后忙道:“那明日我如何联系你?”   云未思头也不回。   “明日我会再来找你。”   徐凤林刚要说什么,云未思已经走得没影了。   后者消失在视线内,一人从内帷步出。   “长老既然想留人,方才为何不让我出手?”   徐凤林冷冷道:“道门之首,岂是你想留就能留的。”   “道门之首为何会沦落到九重渊里来?”谋士不以为意笑道,带着三分讨好,“听说他在九重渊里已经很多年了,一直呆在虚无彼岸,很少出来过,若真能自由出入,为何不出去?照属下看来,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不过您倒是可以趁机与他交好,也能从他那儿打听不少消息,有朝一日出去了,说不定还能带上两件绝世神兵,修为大增,问鼎人间巅峰。”   徐凤林:“九重渊乃堵住妖魔肆虐的唯一存在,他的确是主动进来镇守九重渊的,否则如今他非但是道门之首,可能还被所有修士尊为首尊。”   但一入九重渊,就等于什么都放弃了。   放弃尊荣地位,也放弃人间威名,千年百年,肉身连同姓名被九重渊逐渐吞噬,世间再无人记得他。   徐凤林只要一想到这些,就为云未思不值。   若不是因为云未思有个与妖魔勾结的师父,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说到底,罪魁祸首都是九方长明。   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你现在出去全城搜索,找最近半天入城的人,将他带过来。”   ……   黑衣人对长明的态度颇为客气。   但不管长明问什么,他们都不会回答,只是一前一后,让他跟在中间,穿过繁华集市,登上城中最高的云顶楼。   “这里不是你们卢建木长老的别业吗?”长明道。   两名黑衣人依旧沉默。   楼中昏暗,火光甚少,黑衣人一前一后各秉一盏烛火。   微光簇簇,烛影摇摇。   窗外,夕阳西下,晚霞满天。   长明想起许静仙说过的话。   天黑之后,秃鹫就会占领整座天垂城,将这里变成它们的乐土。   而那时候,就是人间地狱。   六六三十六层,每层二六十二个台阶,到了第三十六层时,他们也终于走到了顶层。   四面临窗,视野极好,远眺可俯瞰半座城,低头可见楼下湖泊。   顶楼软塌长桌,一人面桌独酌,似在等他。   “九方长明。”对方抬起头,“我是徐凤林。”   长明道:“当年千林会,你师父还是东海派弟子,在千林会上大出风头,得到你师祖的青睐,那时候你还未拜入东海派吧。他与神霄仙府那场比试我也看过了,虽说各出手段,还用上毒药,结果神霄仙府那弟子因此落下病根,你师祖却觉得做大事不拘小节,很欣赏你师父的手段,最终才选定他接任掌门。”   徐凤林冷着脸:“祸害遗千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居然没死,还有闲心在这里给我讲东海派的故事。”   九方长明笑道:“徐小友何必一脸不忿?人生在世须尽欢,你如今已是一城主宰,与我这种半死失意之人计较,可有些失身份了。让我来猜猜,我一入城,你就知道了,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了吧?”   徐凤林:“你与妖魔勾结,身败名裂,人不人鬼不鬼,又害云未思流落九重渊,至今无法重回人间,心中可有一丝悔意?”   九方长明:“没有。”   徐凤林:……   他想不通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徐凤林从来不擅长与人争辩,他也一直奉行实力至上,闻言不再多说,忽然伸手抓向长明!   作者有话要说:   真相应该后面几章就会揭开了,情节如果时间允许我也希望能多多写点让大家没悬念过节的~~ 第31章 这就是云未思的师父?他不配。   许多年前,徐凤林曾见过九方长明几面。   没有近身交谈或接触,仅仅是看了几眼,从别人口中听见一些传闻。   顶多是在长辈的招呼下,被介绍过去,充当一个乖巧有天赋的晚辈。   因为在九方长明纵横天下的巅峰时期,徐凤林这样的新手,还远远排不上号。   彼时的九方长明,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祇,就算徐凤林想,他也没有机会靠近。   他只能抬头仰望对方的存在,看他无比耀眼恣意妄为,所有人还不得不慑于实力,恭恭敬敬尊称一声真人或道尊。   即便后来九方长明离开道门,遁入佛门,佛门巴不得有这样一位天才存在,昭显佛光普照,也将他高高捧着,言必称佛尊。   对那时的徐凤林而言,这是近乎神话的存在,自己遥不可及,反倒是九方长明的弟子云未思,那才是真正的人,自己触手可及的榜样和向往。   他想成为云未思,又或者,与云未思并肩。   世间有这样一个存在,何其令人振奋。   至于更多人所景仰倾慕的九方长明,他反倒兴趣寥寥。   时隔多年,徐凤林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年这个需要抬头才能遥遥看见的强者,居然就在他眼前。   气息孱弱,眉目惨淡,何等落魄凄凉。   对方甚至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连贯气息,只能断断续续,偶尔咳嗽两声。   徐凤林不必把脉,单从气色来看,也能判断对方年不寿永,行将朽木。   这就是云未思的师父?   当年的九方长明,好歹是动动手指也能山崩地裂的强者,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活着也是屈辱,又怎配与云未思的存在并列?   不,他不配。   只要此人真正死了,云未思就可彻底挣开枷锁,得获重生,再也不必活在九方长明的阴影之下。   徐凤林手指微动,感觉一股热血心潮涌动,澎湃而兴奋。   击杀九方长明——哪怕对方现在已经变成这样——仍旧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   说不定他可以因此突破心障,修为更进一层。   徐凤林是个言出必践的人。   他既然亲口答应云未思会解决长明,就一定会亲自动手。   此时一手抓出去,另一只手已经按在桌上剑鞘上。   虽然他不认为杀这样一个九方长明需要动用自己的剑,仍旧做好了万全准备。   但他没想到自己还是漏算了。   九方长明似早有所料,在他手抓去的瞬间,人也跟着飘然后退,迅疾飘忽,一直退到阑干边上,又从柱子后面绕回来,袖子一抬,两道白影飞出!   徐凤林定金一看,居然是两头白狼。   白狼扑杀而来,定睛一看竟为白纸捏成,神情凶狠,不亚于真狼。   徐凤林面露意外,只能抽剑出鞘一边后退。   他先横剑在身将白狼逼退,又反手出剑,划向纸狼。   没想到这边还未解决两头狼,那边九方长明又放出两个纸人傀儡。   傀儡手持短剑将他后路截断,短剑竟也虎虎生风有模有样,直接把徐凤林前后左右去路封住,堵了个严严实实。   “你怎么?!”   徐凤林根本没料到在人人灵力被封的这座城里,对方居然还能召唤出傀儡。   九方长明随手拿了把瓜子就坐在阑干上磕,一条腿架在横栏上,好整以暇。   “贤侄,嗯,你辈分小我太多了,贤孙啊,你得庆幸你遇到的不是五十年前的我,不然就直接送你去投胎了,如今本座脾气好了太多,似你这样的,还能捡下一条命来。这瓜子不怎么好吃,下次拿点好的。”   徐凤林不言不语,他的剑极锋利,又是发了狠,不多时就将两头狼斩于剑下,但两个短剑傀儡却不好对付,它们身手同样利索,放到外面也可以称得上武功高手了。   交手之间,九方长明又放出两只傀儡,四“人”围住徐凤林,令他根本抽不出手来对付九方长明。   徐凤林惊疑不定,心说难道九方长明修为已经深厚到返璞归真,能无视九重渊规律的地步了吗?   趁着他无暇分身,长明望向楼下的云顶湖。   云顶楼有一条栈道连向湖中央的圆台。   圆台上栽满各种花草,颜色各异,形状奇特。   长明正待分辨哪株是许静仙口中所说的养真草时,脑后一阵劲风袭来!   他头也不回侧身闪过,反手又丢出两只傀儡。   徐凤林不管自己双臂被傀儡刺伤,径自朝长明掠来,杀气腾腾,不死不休。   长明被他一往无前的气势略略震了下,寻思自己与此人也无深仇大恨,对方怎么就一副非置自己与死地的架势?   两人很快短兵相接。   长明吃亏在没有兵器护身,不得不避开对方剑锋,但他身手利索居然丝毫不逊徐凤林。   后者持剑横扫,剑光交错,几十招过去,居然仅仅只是割破长明衣裳,留下伤痕,根本无法伤其根本。   内心震惊不妨碍徐凤林的利落,他足尖跃起,剑指对方,这一剑刺过去,快得连纸片傀儡也来不及反应!   楼外,天色渐暗。   云霞不知何时消匿无踪,天空余下一片沉沉黯淡,集市方向早就了无人迹,整座天垂城从喧哗热闹到静寂无声,似乎只经历了短短时间。   远处传来秃鹫的叫声,衬得城中越发静默。   所有人似乎都在死寂中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徐凤林微微色变。   这里四处临窗,地势又高,毫无遮挡,秃鹫群一来,首先袭击的就会是他们,那些秃鹫的恐怖之处,他早已领教过,武功再高的人,也很难以一敌百。   他原想快速解决掉九方长明,砍下脑袋去给云未思,至于尸体正好就留给秃鹫食用,还可以向所有人宣布九方长明彻底死去的消息,却没想到时间拖延至秃鹫到来还未能解决。   徐凤林加快攻势,剑风如雨,密集瓢泼,长明随手操起地上软垫挡在身前,随即被剑劈成无数碎片,片片在空中飘零飞荡。   秃鹫越来越近了。   长明忽然伸出手。   他侧首避开剑锋,抬腿踢向对方胯部,趁着徐凤林闪避之际,蹂身抓住徐凤林后背的衣裳,狠狠一撞!   二人由云顶楼最高一层,一起跌落湖里!   两朵巨大水花溅起,伴随着秃鹫由远而近的呼啸。   那些夜晚的食尸者出来了。   整座城彻底陷入毫无一丝光亮的黑暗深渊,每个人都躲在屋里,生怕被这群比妖魔还要可怕的东西盯上。   偶有不怕死的还从窗户缝隙里偷窥,带着对好奇与刺激的窥探心。   一批献祭者提前被放出来,扔在天垂城一处,早有大批秃鹫循着气味飞去。   也有一小部分发现云顶楼的动静,朝徐凤林他们这里飞来。   徐凤林顾不上杀长明了。   他必须首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巨大阴影降临在头上,徐凤林从水中跃上湖中央的圆台,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以剑幕将那些怪物阻挡在身外,羽毛和血肉纷纷掉落,萦绕周身的腥膻味越来越浓重。   反抗引来更多的进攻。   半人大小的秃鹫在黑暗中睁着血红双目,争先恐后前仆后继扑向他。   徐凤林毫不留情,手起剑落。   胳膊传来剧痛,一小块肉连同衣裳被秃鹫啄下。   这些东西闻见人类血气越发兴奋,大批大批的秃鹫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没有人出来帮忙援手。   徐凤林以武立足,在最短时间内成为天垂城的主宰之一,有多少人阿谀奉承希望从他身上得到好处,就有多少人背地诅咒看好戏巴不得他早点死去将长老位置空出来。   此时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但秃鹫不会因为他顽强抵抗就放过他。   它们只会因为猎物的肥美更加趋前狂热。   长明也没好到哪里去。   同样有不少秃鹫扑向他。   他脑袋一沉,直接钻入水里。   这片湖很深。   深不见底。   身体一直往下沉,似乎永远无法抵达湖底。   长明摊开掌心,金黄明珠冉冉升起,悬于水中。   这是琉璃金珠杖上的金珠,在入城前被他收入袖中,禅杖还在许静仙那里。   但琉璃金珠才是那把禅杖上的法宝。   没有金珠的禅杖,也仅仅是难得一见的武器,绝称不上珍稀。   金珠照亮周身。   长明往下看,珠光依旧照不到底。   湖水在微光中更显暗沉浑浊,周围浮动细小微尘。   这片湖是有古怪的。   许多人将云顶楼视为天垂城的标志,反倒忽略了围绕云顶楼的湖水。   但在长明第一眼看见这个湖时,就发现它的存在正好补上不足,成为天垂城独一无二的阵眼。   如果说九重渊是一个在修士抗衡与妖魔作用下引发天地剧变而形成的缺口,那么这个缺口里的无数存在,从第一重渊七星台,到现在的天垂城,无不处处布满人为的痕迹。   确切地说,是人力和天时地利重合,造就了如今的九重渊。   这里蕴含无数秘密,也有无数灵通宝物,吸引外界的修士接踵而来,舍生忘死。   那些秃鹫无法入水,暂时放过长明,转而更多去围攻徐凤林。   但他不可能永远都不出去。   远远的,底下传来一点光亮。   模糊不清,似梦还真。   应该就是那里……   但长明觉得自己也许坚持不到那里了。   随着在水里时间加长,气息逐渐不继。   身体虽然逐渐下沉,速度却还是不够快。   水开始从鼻耳各处渗入,金珠氤氲柔和的光,也照出他逐渐失去意识的脸。   他的手腕被握住。   长明下意识挣动,力道却不够。   那只手不仅握住他的手腕,还循着手往上摁住肩膀。   长明只觉唇上传来温热柔软,气息随即从口中渡入。   对方紧紧抱住他,没有试图往上蹬,反而逐渐下沉,朝那一点光源游去。   衣服头发水草一般漂浮,琉璃金珠不远不近,描绘出梦境般的幻觉。   半睁半闭的视线里,是熟悉的人影。   名字可以脱口而出。   长明微微张口,水泡从嘴角涌出,很快又被温暖气息覆盖。   水面上,以一敌百的奋勇逐渐变成单方面屠杀,血肉被撕开细碎洒在水面上,很快又被精准找到吞吃入腹。   星星点点的血泼溅入水,又很快晕开,与水化为一体。   一面修罗血海,一面梦幻泡影。   水里水外,两个世界。   ……   时间倒流,混乱,来回游移。   长明发现自己再度来到万神山。   那是几十年前的他。   如梦境延续,他终于想起之前在彩虹桥下的往事后续。   当时他游历万神山,却发现这里不同以往的秘密。   荒芜隐秘的山脉间,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个的坑洞,正不停往外散发黑气。   他捏了个剑诀,几道劲风掠去,黑气被打散,在半空凝聚为人形,黑中冒着红光,团团朝他围过来。   这些还未成形的妖魔怎么可能伤他分毫,不多时就被九方长明打得溃不成军。   他甚至从坑洞中揪出一只已经成形的魅魔,对方上半身已经化为人形,妖媚勾人,下半身却还维持黑气的形态,魅魔以精气为食,魂魄则是最好的修行之物,长明眼前这只魅魔,少说也吃了数百人的魂魄,才能修成这般模样。   但万神山四处荒芜,人迹罕见,魅魔又能上哪寻来这么多的魂魄?   长明将其锢而未杀,想从魅魔口中问出内情。   飞沙走石,混沌无光。   魅魔在他的压制下挣扎求饶,不得不一点点吐露实情。   “您想必也知道,如果无人邀请,我根本不可能从黑暗深渊来到现世的!”   “是谁邀请你们?”   “我也不知道……啊!”   长明收紧掐住她喉咙的手,丝毫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那张国色天香的脸瞬间落泪。   可惜她遇上了一个铁石心肠之人。   “说。”   “那人会、会道法!”   “哪门哪派的?”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只听过声音,应该是个男人,他在万神山布阵召唤我们,还订下血契邀请我们过来,他说,只要我们……”   声音越来越小,长明略略松开力道,凑近一些。   不料魅魔忽然面色一变,青面獠牙,狞笑朝他扑来!   血盆大口,黑气漫天。   他蓦地睁开眼。   抱住他的不是魅魔,而是云未思。   准确地说,是夜晚的云海。   “这是哪里?”   “第九重渊,虚无彼岸。”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云海:我出来了。   云未思:谁想看你?   云海:观众。   云未思:只要师尊不想看你,别人无所谓。   长明:我也想念云海爱徒了。   云未思:…… 第32章 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从脚下蔓延开去,是一望无际的镜面。   看似镜面,实则是水。   人虚悬其上,步步生出涟漪,如有浮力,罗袜未湿。   有些像彩虹桥下的镜湖,却又不是。   因为镜湖映照的,永远不是湖面上同步的景象。   而这里——   长明低头,看见自己的脸。   水面上烟云缭绕,更有星星点点的光错落开来,轻轻晃动,似在无声引诱别人去点。   “这些光是什么?”长明问道。   云海没有回答,他直接足尖一点,将长明带到半空,俯瞰这广袤没有边际的虚无世界。   所有光团从脚下蔓延开去,散作满天星,入目皆是柔和温暖的浅黄色在发光,如星河倒置,梦里浮生。   除了长明,也不是没有别人来过。   云海见过许多人乍来此处,都会震撼莫名,沉浸其中。   但在这里,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也是最狡猾的。   一旦神识跌落其中,也许再也无法找回来。   长明仅仅失神一瞬,很快看出端倪。   “这些光,是按天上星辰来排列的?”   “不愧是昔日的天下第一人。”   云海调侃戏谑,“我还以为,你被那些秃鹫吓傻了。”   长明咳嗽几声,刚才跟徐凤林动手,他也受了些伤,打的时候没感觉,这会儿脱离险境,伤口就开始疼痛,很快牵扯全身,要不要云海揽住他的腰,长明根本站立不稳,更不要说虚悬半空了。   星辰图的想法浮现脑海,脚下光团的分布规律就更加清晰了。   那里是北斗七星,还有南方的鬼宿,张宿,柳宿……   “这些,都是云未思布置的?”   “修无情道者,舍情而忘生,每一个光团,都是他主动舍弃的一段过往记忆。但来到这里的人,碰触光团所看见的,亦是他们自己的过往,有些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不愿回来。你看见有些光团周围徘徊不去的蓝色星光了吧?那些都是执迷不悟者的魂灵。尸骨无存,魂魄犹存怨念,不肯放下,外面也许只有数十年,这里却是千百年。”   长明:“那你看见了什么?”   云海:“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什么也看不见。”   他伸手去碰离自己最近的光团。   后者一触即散,如聚拢一起的萤火虫分散开来,四处飞舞,片刻之后,才又重新在原位慢慢聚拢。   “你不是应该早就猜到了吗?”   这里时光混沌,过去现在未来失去意义,长久以往,生命也会失去意义,记忆不必存在,神智与魂魄分离。   云未思也难以摆脱这样的命运。   白日里的云未思,将过往舍弃,没了七情六欲。   而他,云海,只存在于夜晚,凭空出现,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即便此时此刻,也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不一样。”   长明没有再试图去说服云海。   他用欣赏美景的目光去欣赏脚下星河。   云海甚至不知道他这份从容惬意是从哪里来的——   明明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修为尽失,连能否从这里出去都未知。   能来到这里的人,无不是人中龙凤,但他们之中,有的为法宝灵器而来,有的为淬炼自己增进修为而来,还有的,觉得自己过往皆可抛弃,希望在这里找到新生。   但最后,这些人全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而葬身此处,魂灵徘徊不散,成为万千星海里的点缀。   “我方才,倒想起了一些旧事。”   “哦?”   “关于这九重渊的。当年我上万神山,抓住一只魅魔,她说,是有人以血为契,将他们召来,就算我杀了她也无用,她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们都说,是你与妖魔合作,背叛所有筑阵抵御的人。”   “死人是不会开口为自己辩解的,我只是碰巧还活着。”   “那到底是谁把妖魔召来?”   “当时我在魅魔手心发现司徒家的印记。”   “虚无彼岸曾经也有个姓司徒的人进来,他说他叫司徒远。”   云海伸手朝前方不远处一指。   “他的魂魄应该就在那里。”   长明:“我记得司徒远,他是司徒万壑的侄儿,我发现印记之后,就去了司徒家,找当时的家主司徒万壑。”   云海:“司徒万壑,很有名吗?”   长明:“当时天下有十大宗师,司徒万壑身在其中。他闭关苦修多年未得突破,为人又偏激固执,不爱佛道偏爱旁门,与妖魔合作并不奇怪。但当我赶到司徒家时,司徒万壑已经死了。司徒家的人说,就在前一晚,他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当时天现异象,方圆数十里的人都看见了。”   云海:“也许是假死。”   长明:“我也想到了,但司徒万壑的尸体,是我亲眼所见,做不得假,之后司徒家少了一名宗师,元气大伤,自此一蹶不振。”   云海:“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进来的那个司徒远说,他想突破心魔和修为,振兴司徒家。”   长明:“这就说明,司徒万壑的的确确是死了,否则他不会坐视司徒家衰败。当时万神山上的魔坑已经越来越多,不少妖魔在人间肆虐,魔气吞噬洞天福地的灵力,寻常人也无法消受,它们所到之处,屠城屠村,后来更善于隐藏自己,伪装为人。许多人苦寻对付之道,昆仑剑宗的任海山提议,在万神山布六合烛天阵,将魔洞彻底封住。他找到我,希望我也出手相助。”   云海:“你答应了。”   长明:“我答应了。当时我一直在追查这件事,却没有头绪,我觉得,幕后之人一定不会坐视六合烛天阵布置完成,彻底封上那些魔洞的。”   云海:“但布阵过程中出了意外?”   长明:“不错,我负责坎位一角,只要保证身前烛火不灭即可,但当时他们接二连三出了意外,我独木难支,最终功亏一篑,我神魂俱伤,最终流落黄泉,直到重回人世。”   云海:“意外最先出在谁身上?”   长明凝神想了片刻,摇摇头。   “不记得了,那时候情况十分混乱,我的思绪至今也残缺不全,无法悉数回忆起来。”   长明伸手,去碰触距离最近的一团光。   在指尖即将接上的瞬间,云海握住他的手腕。   长明看他。   对方的动作不像是要阻止自己,倒像是——   云海握住他的手,去碰那团光。   眼前烟花炸开,白茫茫如鹅毛大雪覆盖天地。   所有一切,回归原点。   云海在这里见过许多人。   看见他们进来之后,重新历经轮回生死,看见他们喜怒哀乐痛哭流涕后悔不迭。   那时云海没有半分触动,甚至还觉得滑稽可笑。   但现在,他却想看长明的过往。   这些光团不是简单的往事回放。   即使它们已经发生,却不意味着不能改变。   如果长明知道,又会怎么做?   他对此人,终究是动了本不该有的好奇与探究。   ……   云海睁开眼。   夜色正浓。   他站在一片树林边缘。   左边是茂林,右边是溪水。   树林方向传来咳嗽声,还有不远处马车辘辘的动静。   周围有些暗。   云海张手就想召来灯火,却捞了个空。   他愣了片刻。   “剑来。”   手中空空。   像在天垂城一样,灵力彻底消失,荡然无存。   车轮终于停下来。   马车停靠在官道旁边。   帘子掀开,少女从里头探出头,左顾右盼。   “小娘子,前边可不能再走了,危险!”   少女随手指向路边坐着咳嗽的长明。   “那不是还有个人吗,他也好端端的!”   车夫哎了一声,苦口婆心:“前面就是界碑,再往前经常会有党项人出没劫掠的,去不得!”   少女:“可我听说,今年的千林会在西域沙海举行,有不少神仙高人,我若想拜师修仙,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车夫:“那些神仙飞来飞去的,谁会低头去看地上的凡人,您这小娘子,就是平日里话本看多了,天真!”   少女笑嘻嘻跳下马车:“阿伯,你就放心吧,我不怕他们,你先回去便是了,我一个人可以。”   她走到长明面前。   “郎君也是要去西域沙海吗?”   长明抬首。   少女有些惊艳。   “郎君生得真好,不知是否婚配?”   云海从树林里走出来,就听见少女在问长明是否婚配。   单刀直入,开门见山,毫不羞涩。   长明居然耐心上佳,还回答尚未。   少女道:“郎君看我如何?”   云海:……   “他是修士,不能成婚。”   云海代替长明,回答少女的问题。   少女不服气:“你少诓我,我可知道,修士也是有道侣的!”   长明道:“你这年岁,根骨已经长成,修炼天赋也是平平,恐怕很难有门派愿意收你。”   少女咬了咬唇:“那,我就去瞧瞧热闹,看完了,也就死心回去了。”   她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里出来得娇养千金,不知世事险恶,纵有几分身手,在人心面前却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长明看向她的裙底。   少女留意到他的视线,赶紧将脚收回去,带着几分羞恼。   “你这人也太无礼了!”   “你想出远门,连鞋子都是闺中行走的软底鞋,薄得没几步路就会破,方才那车夫是为你好,我也劝你回去,再往前走,不止有盗匪,修士一言不合打起架来,也很容易殃及无辜。”   听见他的话,少女抱膝蹲下,有些低落。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现在回家,肯定会被关起来,哪里也去不了。我就想看一眼,看那些神仙是怎么修行的?你可以带我去吗?”   她抬头看长明,满脸期待。   长明:“你看我像好人吗?”   少女:“挺像的。”   长明:“……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丛容,京都人士。”   长明起身的动作一顿。   “丛林的丛,容颜的容?”   丛容:“你认识我?”   长明:“略有耳闻。”   丛容撇撇嘴:“那你还是别说了,肯定不是什么好名声!”   长明笑而不语。   “两位郎君呢,贵姓大名?”   “我叫长明,他叫云海。”   丛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我总觉你们面善得很,好似在哪里见过。”   长明:“走吧。”   丛容:“去哪儿?”   长明:“千林会,我们捎你一程。”   丛容高兴起来,她对长明和云海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信赖,又或者说,她毫无戒心,一下子就接受了与陌生人同行的事实,还将老实厚道的车夫打发回去,因为长明告诉她,翻过前面的玉汝峰,就会有座玉汝镇,她可以在玉汝镇上购置一套更加轻便的行头。   但是没走几步,丛容小娘子就开始觉得腿酸,渐渐落后长明他们老大一截。   云海觉得丛容是个彻头彻尾的累赘。   他甚至不知道长明先前行事还算精明,为何会被这女的一求,就答应带上她。   “你跟她是旧识?”云海问。   “此前未曾谋面。”长明道。   “你别忘了,这是在过去。”云海提醒他。   长明:“如果我没有记错,明晚玉汝镇会发生一桩震惊天下的变故,许多人在一夕之间惨死,又死而复生,化为僵尸,四处伤人,当年我是惨案发生之后隔天才到玉汝镇的,有两人比我更早一步到达此处,他们将一部分中尸毒不深的人救下,其中就有那名叫丛容的女郎。她目睹了血案的发生,也是唯一见过凶手的人,但事后她尸毒虽解,双目却盲,落下终身残疾,药石罔医,无力回天。”   云海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亲自跟过去,找到凶手?”   长明:“那两个比我早到一步的人,其中之一,正是司徒万壑。还有一个,说来也巧,与你渊源匪浅。”   云海挑眉:“我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会与我谈得上渊源匪浅。”   长明:“你的生身父亲,云长安。”   云海:……   长明:“巧了不是,那个你百般嫌弃的小娘子丛容,正是你日后的生身母亲。”   云海:???   他看着长明戏谑的脸,一时竟说不出话。   云海原以为,他们所回到的过去,怎么也该是云未思拜师之后,却没想到时间竟回到如此早之前。   “走在你后面的丛容,现在还未与云长安相识,她是为了逃婚才离家出走的,玉汝镇血案之后,她虽双目失明,却得云长安真心相护。云、丛两家原本门当户对,但因丛容目盲,云家不同意这门婚事,连带你出生后也不受待见,直到洪氏朝政风云突变,他们二人也卷入其中。”   长明神情悠悠道。   “我先前并未料到能回到此时,但既然来了,说不定能查明真相,顺带,救你娘一双眼睛。”   “你们等等我,别走太快了,天黑,我怕!”   丛容的娇呼从身后传来,她快步追上二人,气喘吁吁。   “明郎君,你还没道侣吧,当真不考虑下我么?我对你一见倾心,若有缘成为你的道侣,定能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她看都没看云海,一双眼睛全黏在长明身上。   云海嘴角微微抽了下,觉得手有点痒。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云海:(哼笑)她是云未思母亲,并非我的。   长明:没有云未思,能有你吗?   云海:……(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跟云未思剥离的可行性。) 第33章 云未思,你当真忘光了?   丛容是个很天真的姑娘。   在她的脑子里,似乎永远没有不开心超过半个时辰的事情,旅途的疲惫很快就被她对长明云海二人的好奇所取代,一路上她不停问着与修炼有关的事情,什么神仙仙丹更是天马行空,总有无穷的奇思妙想从她脑子里冒出来,云海爱答不理,她就黏着长明。   难得的,长明对她也有无比耐心。   “长明哥哥,你们是在哪座山修行?”   “凌波峰。”长明随口道。   此时还没有见血宗,凌波峰自然也就名不见经传。   “名字真好听,那上面一定住着很多神仙吧,长明哥哥,你能不能御剑飞行,捎我一程?我小时候曾见过太子殿下身边有能御剑的修士,自己却从未亲身体验过。”   “我受了伤,不方便,你不如请教云海道友吧。”长明二一推作五,直接祸水东引。   丛容望向云海。   云海走在他们身前几步,背上春朝剑的剑穗随脚步荡漾,很有节奏。   “我手瘸了。”   云海头也不回。   丛容:……   她冲长明挤眉弄眼,自觉跳过话题,继续问别的。   “长明哥哥,你知道有哪门哪派还收像我这样年纪的弟子吗?”   “像个普通人一样成婚生子,快活一生不好吗?”长明反问,“以你的家境,为何非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寻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她不到玉汝镇,眼睛也不会瞎,丛容下半生所遇到的所有波澜起伏,都是从她这趟行程开始的。   此时的丛容自然一无所知,但长明却清清楚楚。   没有丛容和云长安的相遇,也就不会有云未思。   没有云、丛两家的变故,云未思也不一定还会去玉皇观拜师。   一饮一啄,皆有前定。   但,他若阻止血案,还会有后来一心向道最终大成的云未思吗?   “我长到快二十岁,都没有离开家门,离开京城,每次我想上山拜师,家里人总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像我离开他们,就什么也做不了。我一年年蹉跎,总想着让长辈们省心,可我越来越不开心,直到他们为我订亲。”   丛容絮絮叨叨诉苦,描绘着一个出身富贵的小姑娘的烦恼。   换作贫寒之家,为一日两餐烦恼尚且不及,肯定不会有闲工夫再想修炼成仙的问题。   世人无非如此,得陇望蜀,永无止境。   “你家里为你订下哪家的亲事?”   “说了你也不知道,云家的。”   三人很快走到山脚下,丛容的体力也彻底耗尽,她没法再走下去,提出歇脚的要求,他们便在山脚下一处平地寻了个地方升火休息。   如今天下一统,但世道不算太平,修士之间虽然也会杀人夺宝,但一般来说他们不屑对普通人下手,反倒是山匪蟊贼不时出没,这些小插曲不足为患,当年没有长明和云海二人,凭丛容也足以应付,她之所以敢一个人出来闯荡天涯,武功身手还是相当不错的。   “还有半个时辰,也许不到。”云海忽然道,没头没尾。   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困倦,长明从未见过。   “云未思?”长明心头一动。   云海嗯了一声,嘴角翘起讥诮的弧度。   “你也更想见到他吧?”   毕竟那个云未思,才是真正的云未思。   而他,只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何时会消失的云海。   但云海还记得海边那团篝火,记得篝火旁的长明。   那是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在玉皇观外的雨天,也不是那个一心只想杀九方长明的云未思。   他没有等到长明的回答,视线就陷入彻底黑暗。   天际出现第一道白痕时,长明看见云海打盹一样垂下脑袋。   仅仅一瞬,对方睁开眼睛,神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看见长明,下意识就是伸手拔剑,然后发现自己灵力全失。   长明懒洋洋闭目养神,依旧倚靠在树干,似半点不担心自己脖子上会多出一把剑。   云未思拧起眉毛,四下打量。   他看见丛容,也看见周围不同以往的环境。   这里显然已经不是之前的天垂城了。   也不是九重渊里其它任何一个地方。   云未思灵光一闪,眉间折痕更深了。   “虚无彼岸?”   长明:“不错。”   云未思反是问:“这是哪里?”   长明:“前往玉汝镇的路上,你应该知道她是谁。”   云未思盯着沉睡的丛容看了片刻,后者已经被长明点了睡穴,此时睡意深沉,对外界浑然不知。   “丛容。”   长明点头:“我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正好问你。先前云海和我说,在这里能回溯每个人的记忆,但我当年到玉汝镇,是在血案发生之后隔天,你母亲这段记忆,我也从未经历,为何我们能来到这里?”   云未思道:“不是记忆。”   长明追问:“那是什么?”   云未思抿唇蹙眉,神色闪过一丝迷惘,苦苦搜寻记忆。   “是阵法,时辰回溯与记忆交融,与每个人有关。”   在九重渊漫长的岁月里,许多记忆早已被他视为累赘一件件丢入虚无彼岸,反复碾碎。   唯独剩下几许残缺片段,偶尔滑过,如大海捞针。   云未思低头摁住前额,忍耐头痛,企图捕捉。   “所有记忆,与经历关联……万神山地形特殊,有远古灵气残存,也有后来修士在此修行,更有魔气和六合烛天阵的威力,可以在五星连珠那一夜,利用天时地利人和,扭转阴阳,倒置乾坤,彻底形成九重渊……九重渊,其实就是当年六合烛天阵的延续。”   他说得断断续续,但长明却听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这里的记忆与每个人的经历有关,如若做出与过去不同的选择,还能改变既定结果?”   云未思:“应该是这样。”   长明面色微变:“这样庞大的阵法,不可能是你一个人布下的,当年还有谁与你合作?”   云未思沉吟道:“万象宫……”   长明:“迟碧江。”   “是她,但不止她,应该还有两三人。”   “谁?”   “我不记得了。”   云未思恢复万事不关心的表情,还出言警告长明。   “万象星罗,皆有轨迹,改变这里的过去,不一定就能改变你想要的将来,反而可能弄乱既定星线,导致一切混乱,最终你也会跟着消失。从前进来那些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扭转悲剧,但最后无不痛苦哀嚎,灰飞烟灭。”   许多人看不透,所以执念深重,但看透本质,同样也会执着,以为自己超然物外就能改变过去。   唯有放下一切,修无情道,方得解脱。   长明失笑:“你念念不忘想要杀我,何尝不是一种执念?”   云未思淡淡道:“你是我唯一的心障,只有杀了你,我的道才能圆满。”   他看也没看沉睡的丛容。   对他而言,那已经是无法改变的过去。   既是过去,皆可抛弃。   长明道:“既然你不想改变过去,也就不能在这里杀我,否则我没了,现在的你也不一定会出现,一切恩怨,等离开这里再说。”   云未思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这算是师徒二人重逢之后头一回握手言和,达成默契。   但长明知道,如果自己遇到性命危险,云未思肯定会选择袖手旁观。   天色大亮。   睡穴时效一过,丛容揉眼醒来。   她向两人道歉,表示不知道一觉竟睡了这么久。   长明表示无妨,三人重新赶路,准备翻山前往玉汝镇。   “云郎君怎么了?”   丛容凑近长明,扯扯他的衣袖悄声询问。   长明挑眉不解。   丛容:“他好似与昨夜有些不同。”   自然是不同了,连表情神色也不一样,丛容察觉异样不奇怪。   长明:“他想起从前喜欢却求而不得的姑娘,心里难受。”   他信口胡诌,丛容居然也信以为真。   “他喜欢的姑娘也是修士吗?”   长明嗯了一声:“还是魔修。”   丛容:“什么是魔修,妖魔吗?”   长明:“魔修与妖魔不同,只因修炼心法不同,被称为旁门左道。”   丛容顿时心生同情:“若真心相爱,只要不伤害无辜,魔修又有何妨?”   落后几步却听得一清二楚的云未思:……   他懒得纠正,任由长明胡说八道也不发一言。   但九方长明却越说越离谱。   “他喜欢那姑娘,人家却不喜欢他。他越追,人家就逃得越远。他发誓此生非她不娶,所以至今形影相吊。”   丛容啊了一声:“那就只有你收留他了?”   长明戏谑:“可不是!”   丛容感叹:“若我这趟出来,能认识个像你们这般要好的朋友,也就了无遗憾了!”   丛容看见前方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蹦蹦跳跳追远了。   长明落后几步,与云未思并肩。   “看见她,你内心也没有半分波澜吗?”   云未思没说话,但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告诉长明,自己不会被任何言语动摇。   长明:“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寂然不动,若忘而非忘。”   云未思淡淡道:“你当年便是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无法到极致,才会落得那般结局。若得一道,矢志不回,无可置喙,稍有回转,前功尽弃,如你一般。”   长明:“云未思,你当真忘光了?”   云未思不答。   “长明哥哥,你过来看!”   丛容在前方喊道。   长明缓步上前,不疾不徐,将毫不设防的后背完全留给云未思。   云未思只需要动动手指,抽剑出鞘。   即便他现在不能动用灵力,这一剑出去,也足以让对方气绝身亡。   ——云未思,你当真忘光了?   言犹在耳,云未思袖子扬起,身后的剑穗无声落地。   ……   玉汝峰不陡峭难爬,三人在晌午前就抵达玉汝镇了。   这里是出关前最后一个镇子,也是方圆数百里最大的一个,往来商旅络绎不绝,其中还夹杂不少修士的身影,四处都是叫卖货物的吆喝声,许多人因为懒得前往市集,在入城不远处就地摆起摊位,很快又形成一处人流聚集区域。   很难想象,这样一座几千人规模的城镇,会在今晚入夜之后成为修罗血海。   “我们找个地方先用饭吧,我有些饿了,我请你们,还有,吃完饭我想找间成衣铺,买身方便行走的衣裳,长明哥哥你陪我去好不好?对了,千林会离这里还有多远,我们明日再启程过去,会不会来不及?”   丛容一口气说了不少,兴致勃勃,好不容易见到繁华城镇,旅途疲惫一扫而空,看什么都是新鲜。   “放心,千林会三日后在黑风戈壁上举行,离此不远,但那里气候多变,商旅往来通常会特意绕路。”   长明抬手指向城中最高的四层楼客栈。   “今日就在那里入住吧。”   不算居高临下,但半夜有什么动静,也能及时察觉。   丛容没有意见,云未思更不会有。   不过不大巧,四楼的六间上房,已经被订下四间,只剩下两间。   也就是说,长明与云未思,得合用一间。   更不巧的是,这两间上房,一东一西,还分布在同一层楼的首尾两端。   客栈伙计告诉他们,东边倒数第二间,是一位年轻郎君订的,但他订了房间之后便出去了,今日城中有庙会,兴许是去看热闹了,至今还未回来;而西边倒数第二间的住客,则是两名年轻女郎,如果他们想要把房间换成相邻的两间房,恐怕得先与住客协商同意才行。   最终三人一东一西,丛容住东边,而长明和云未思住西边。   听说有庙会,丛容立时表示想去看看,顺便找点东西吃,长明云未思自无不可。   玉汝镇没有文庙,只有一座城隍庙,庙会自然也是在城隍庙外头,三人过去时,正是庙会人声鼎沸的高峰,戴面具的匠人踩着高跷喷火,火到半空却变成铜钱落下,引得一众围观者欢呼雀跃,忙着弯腰捡钱。   这一切热闹在云未思眼里,都是无波无澜的平静,他的心如止水似乎也感染了周围的人,大家不自觉离他远些,只有长明还站在他身旁。   但长明的注意力也不在眼前热闹,而在看热闹的人身上。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陈亭。   作者有话要说:   虚无彼岸这里长明不仅会揭开一些以前的谜题,而且跟云未思也好,云海也好,也会有飞跃的进展,敬请期待。 第34章 你只能由我来杀。   就算陈亭知道虚无彼岸的入口就是天垂城的云顶湖,他也绝不可能到这里来。   因为这里属于过去,而且是与长明有关的过去。   如果长明眼睛没出毛病,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果真是陈亭,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此人与云未思一样,可以无视九重渊的规则,任意来去,非客而主。   看见他的瞬间,长明毫不犹豫就追上去。   此时四周人群忽然惊叫混乱,长明被左冲右撞,阻挡视线。   再低头一看,满地铜钱不知何时居然变成四处游窜的毒蛇蝎子。   方才还兴高采烈的百姓顿时哭爹喊娘,一哄而散。   拿着喷火棒的杂耍伶人左右四顾手足无措,直接被逃散的百姓撞倒,重重摔在地上,连面具都摔碎了,表情茫然慌乱。   陈亭早已不知去向,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长明皱眉,转头问身后跟上来的云未思。   “还有谁能与你一样,在九重渊来去自如的?”   云未思凝神想了片刻。   “不记得了。”   长明无语:“你到底还记得什么?”   云未思:“你是我师父,留在九重渊,以及,杀你。”   长明:“……为师当真有幸,三者占其二。”   云未思淡淡道:“我每次闭关出来,就会忘记一点,久而久之,许多事都忘光了,只留这三件就够了,大道无情,能忘则忘。”   长明似笑非笑:“那你就没想想,为何别的都忘了,就是对为师念念不忘?”   他看云未思,云未思也看他。   四目相对,一人百感交集,一人无波无澜。   云未思毫无回避退怯,眉目远淡寡情,如看陌路之人。   长明道:“如非刻骨,怎会难忘?”   云未思:“所以杀了你,一切心障迎刃可解。”   长明:“如仍解不得呢?”   云未思想也不想:“不可能。”   长明笑而不语。   云未思心念一动。   那种感觉又来了。   一晃而过,没来得及捕捉,怅然若失。   云未思很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修为至此境界,万事不萦于心,他更不该为了旧日孽缘耿耿于怀。   弑师证道,弑师非恩怨,只为斩缘,斩尽最后一丝牵绊,方得道法大成。   等离开此处,就解决此人吧,他如是想道。   “什么铜钱,都是障眼法,这些小把戏我早在京城就见过了!”   丛容倒是没被吓着,撇撇嘴道,看了一圈回来,又拉着长明去买吃的,没留意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长明被她拉到一家煎豆皮的摊位面前,周围几处吃食,就属这里香气最为诱人,除了丛容,还有几人也都被香气吸引过来。   “让让!让让!”   一人拨开人群挤到前面。   “你卖的什么破玩意儿,里面有蛆居然也敢拿出来招摇撞骗!”   摊贩老板被揪住衣领,随即反应过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哎哎,想讹我呢?我在这里卖了几年,可从来没有人说吃出蛆,你这也太离谱了!”   两人扭打起来,来找茬的人忽然面露痛苦,弯腰捂住肚子。   摊贩老板赶紧松手,还后退几步,撇清自己:“你们都看见了啊,我根本就没打他!”   说话间,对方开始呕吐,大口大口呕吐物从嘴里吐到地上,周围的人纷纷退避三舍。   众人惊恐发现,他吐出来的居然不是食物残渣,而是还活着的蛆。   一条条白色的蛆落在地上,蠕动爬开,活蹦乱跳。   那人吐着吐着,真的就两眼翻白,软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摊贩老板脸色大变,手足无措。   “我没杀人啊,我的东西好好的,我吃给你们看!”   他拿起竹篮里做好的豆皮就往嘴巴里塞,一口接一口。   众目睽睽之下,他脸色发白,露出反胃表情,也开始呕吐起来。   丛容吓得将手里豆皮给扔了。   豆皮老板同样吐出一堆堆的白蛆,倒地不起。   长明伸手去探对方的脉搏。   丛容紧张道:“怎样?”   长明摇头,翻看对方眼皮颈侧。   一命呜呼,回天乏力。   再看地上那些蛆,渐渐由白转灰再转黑,还想爬上他们的靴子。   云未思抽出春朝剑一挑,近身蛆虫悉数化为齑粉。   这里的骚乱很快惊动许多人,大家虽然退出一个圈的范围,却都不肯离去。   玉汝镇远离中原,没有官府管理,靠的是当地士绅自治,那些士绅又对修士和有本事的人十分客气,闻讯派人过来问明缘由,也没蛮不讲理对长明他们如何,还恭恭敬敬将人收走,豆皮摊子和两具尸体也很快被人接收清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丛容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无法回神。   “他们到底怎么死的,那豆皮当真有毒?”   长明袖口一翻,掌心出现一块豆皮。   “待我拿回去再研究一下。”   丛容连声道晦气:“你怎么还把东西带回来了,万一沾上了那些倒霉玩意呢!”   长明道:“他们死因蹊跷,却非中毒,待我回去研究一下再说。”   话音方落,他忽然顿住脚步。   “又怎么了?”   丛容一惊一乍,快被他吓出毛病来了。   长明将豆皮往她手里一塞。   “好好保管,我还有事,未思你先送她回去!”   说罢也不等二人回应,就匆匆消失在人海里。   余下丛容和云未思面面相觑。   前者露出尴尬微笑:“云、云郎君?”   云未思望向长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经此一事,丛容如何还有胃口吃东西,恶心都恶心饱了,她也不再提逛街吃食的话题,怏怏跟着云未思回客栈,一路无话,却在客栈门口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云长安?!”   “丛容?!”   年轻男女不约而同喊出对方名字,充满不期而遇的惊讶。   毫无惊喜。   丛容甚至一脸愠色:“你从京城就开始跟踪我?!”   云长安冷笑:“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谁跟踪你?不过堂堂丛家女郎,居然离家远走,传出去恐怕没有人再敢娶了吧?”   丛容:“你又好得到哪去,还有脸说我?你家里让你去从军,你说太辛苦不想去,让你去读书考举,你说太累考不上,就你这纨绔样,谁嫁了你,怕是要倒霉八辈子!”   云长安:“真是不巧,丛小娘子不就是我家那逃婚的未婚妻?”   丛容呵的一声:“我已留书出走,从此与你再无瓜葛!”   云未思对这场孩童似的争执无动于衷,绕过两人径自步入客栈。   丛容见状赶忙追上。   “云郎君,你等等我!”   云长安乍听云郎君,还以为她在叫自己,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敢情跟丛容一起的男人还与自己同姓。   “好啊,你不单逃婚,还跟野男人勾勾搭搭!”   丛容大怒:“你说话放尊重点,别逼我出手!”   云长安嗤笑:“就你那三脚猫功夫?”   战火一触即发,云未思不知何时回身折返,将手横在中间。   “把那东西给我。”   丛容愣住:“什么?”   云未思:“豆皮。”   ……   长明又一次看见陈亭了。   同样是惊鸿一瞥的背影,但这次他绝不会错认。   陈亭的频繁出现已经不是巧合了,他显然带着某个目的,甚至与很多事情都有关系。   长明远远缀在后面,没有因为心急就贸然拉近距离。   对方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好似在躲避什么人,一路七弯八绕,要么往人群里钻,要么专门走人少冷僻的巷子。   前面一群人抬大红轿子路过,唢呐笙箫,甚为热闹的迎亲,瞬间将两人隔开一道鸿沟,等长明绕开迎亲队伍,就看见陈亭已经奔向镇外,头也不回。   玉汝镇外有三条岔道,中间那条是商队常走的官道,车辙整齐,尚算平整,左边那条是死路,被许多年前倒下的参天枯木阻挡道路,又有砂石堆积,长年累月,已经没人行走。   眼前道路两侧还能看见些许绿意点缀,等走过前方土坡,就是茫茫戈壁,漠漠黄沙。   陈亭偏偏选择了左边的死路。   事已至此,即便蹊跷再多,长明也选择追上去。   枯木后面传来若隐若现的痛呼,叫声被闷在半途,只能发出戛然而止的哀嚎,绝望已极。   声音的确来自陈亭。   长明疾奔而去。   陈亭后背抵住粗糙枯木,半坐不起,青面獠牙的妖魔张嘴咬在他肩膀上,一只手死死堵住他的嘴巴,成为陈亭发不出完整声音的罪魁祸首。   他的另一只手,则从陈亭额头缓缓划下一道口子,血自伤口沁出,口子划得很归整,看样子正准备活剥人皮。   那只手,露在黑袍外面的手背,红筋暴起,根根分明,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的手。   陈亭半边身体汩汩流血,面色虚弱,虽抵死挣扎,但对妖魔而言,不过是徒劳无功的消遣。   长明脚步再轻,也会发出声响。   妖魔倏地扭头,血红双眼盯住他,那脸上一片片鱼鳞似的东西跟着微微耸动,十分可怖。   他一出现,妖魔对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陈亭就没了兴趣,松手任凭他软绵绵滑下去。   在猛兽捕猎前下意识的片刻紧绷观察后,对方猛地起身,飞速朝长明抓来!   长明早有防备,见状后退。   他身无长物,琉璃金珠杖也没带在身上,随手抓起几截烂木头扔过去,但这些脆弱之物对妖魔造成不了任何伤害,只能阻碍片刻视线,随即化为碎片从半空落下。   这种孱弱的人类,妖魔压根就不会放在眼里,长而尖的指甲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长明的脖颈!   两只白色鹧应从长明袖中扑出,紧接着又是四头白狼。   长明的袖子仿佛无尽宝藏,永远藏着许多傀儡。   纸片傀儡的战斗力不可谓不强,面对这么多猛兽,平日里连中阶修士都不敢直接对上,妖魔却不管不顾,白狼和鹧应在他身上留下许多抓痕伤口甚至咬下他的皮肉,却抵不过他强大的力量,统统被撕成碎片。   长明的脖子被单手捏住。   这只手力量极大。   以长明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挣脱。   何况他的修为在这里受到限制,半分施展不得。   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   长明面色涨红,开始呼吸困难。   妖魔双目流露嗜血残忍的笑意,反倒减轻力道,多了点猫玩老鼠的戏谑,这是看见上佳猎物,准备慢慢将他玩弄至死的打算。   突然间,他表情僵住,所有得意忘形都化为难以置信的惊容。   一把剑从他胸后穿心而过,复又拔出,前后不过瞬间,快得来不及眨眼!   他反身一掌拍去,却拍了个空!   云未思抖落剑上血珠,弹指剑风掠向妖魔脖颈。   后者痛呼一声,鳞片被削落许多,簌簌往下掉,妖魔知道自己今日注定铩羽而归,索性转身便走,毫无迟疑。   云未思没有追上去。   他在看长明。   对方脖子上一圈深红色瘀痕,妖魔的指甲甚至在皮肤留下深深的掐印,血从印记渗出,异常显眼,触目惊心。   “爱徒这是担心为师,特地赶来相救?”   长明咳嗽两声,声音哑得与平时判若两人,语气却仍不掩调侃。   “你只能由我来杀。”   云未思不愿再看那瘀痕一眼,别开视线,落在陈亭身上。   “扶我一把。”   长明是真没力气了,刚才妖魔拍在他身上那一掌毫不留情,瞬间感觉五脏六腑都有移位的风险,他现在克制住大口吐血的冲动,是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云未思没动,长明叹了口气,主动伸手抓住对方胳膊,借力起身。   “陈道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陈亭抹去嘴角血沫,一瘸一拐走来,又惊又喜。   “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长明:“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   陈亭一愣:“长明道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长明:“这里是第九重渊虚无彼岸,你是怎么进来的?”   陈亭:“我们不是一起进的天垂城吗?那天晚上城外好大动静,我一时好奇就出门探看,谁知被大片秃鹫追赶,落入云顶湖,结果稀里糊涂就跟着进来了。方才那妖魔在镇中出没,被我发现行踪之后,就一直想杀我灭口,我有伤在身,打他不过,幸好你们赶来。这里到底是哪里?”   云未思一言不发,春朝剑突然飞出,化为虹光直指陈亭而去!   陈亭蓦地后退,动作利索根本不似受伤之人,云未思紧追不舍,两人转眼交手数十招,虽然他似乎也被限制灵力,只能单凭武力,但居然也不落下风,游刃有余。   可见他藏拙甚多,所谓后起之秀,与何青墨等人不相伯仲,实在太谦虚了。   “且慢!”   陈亭不愿与云未思缠斗,觑了个空后退十数步,抢先高声喝止。   “我知道二位心中有许多疑问,不如寻个静处让我慢慢解释!”   云未思眯起眼,根本不予理会,抬袖便要动手。   长明似有所料,上前一步按住他。   陈亭见状笑道:“还是长明道友冷静些。”   长明:“他只是不想听你废话罢了,但我对你很有兴趣。”   陈亭:“是我方才那番话让你听出漏洞?”   长明:“你与我一路走来,处处皆是漏洞,岂止这一处?”   陈亭挑眉:“譬如?”   “九重渊是一个穷天地造化的庞大阵法,除了此处,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这里就像另一个大千世界,能容纳芸芸众生,我与许静仙渊源匪浅,她也无法时时跟我待在一起,你却三番两次,总能与我相遇,我能看出云顶湖乃天垂城阵眼,是因为我阵法造诣天下少有人及,你为何也能知道湖底就是第九重渊的通道,这总不会又是巧合吧?巧合多了,就不能成为巧合了。”   长明边说边咳嗽,语速很慢,陈亭却饶有兴致倾听,没打断他。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与云未思一样,都掌握了进出九重渊的钥匙,可以来去自如。甚至,连云未思都不知道你的身份。”   陈亭哈哈一笑:“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记得了!堂堂道门之首,如今自困九重渊,变成这里的看家狗,值得吗!不过我没想到,九方长明,你竟还未死,这么多年了,黄泉里的幽魂邪魔,都奈何不了你吗?”   他一语道破长明身份,又对他们知之甚深,必然是昔日故人。   但无论面容声音,陈亭都极为陌生,长明流落黄泉,记忆固然捡回大半,也多有破碎零落,他一时竟想不起来,对方究竟是谁。   “不过可惜,你捡回一条命,却成了个废物,这幅样子出去也只能任人欺凌,徒惹故人伤悲,倒不如我送你一程,一了百了吧?”   吧字刚刚出口,陈亭就已到了眼前!   极为恐怖的速度!   这是他之前从未表露过的实力,就凭这一步千里的功夫,即便除去灵力,也足以跻身凡间一国顶尖高手了。   以长明如今状况,哪怕看清对方出手,身体反应也无法跟上。   这轻飘飘的一掌,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春朝剑横在中间,如凭空而生的天堑,长明只觉一股轻柔之力将自己推开,他原先站的位置就成了云未思,陈亭的攻势如泥入大海,登时无处施展。   他不疾不徐与云未思周旋,似有无限耐心等到云未思露出破绽。   长明看了片刻,眼角瞥见天色逐渐暗淡,黄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黑夜吞并。   陈亭想拖延时间!   当长明意识到这一点时,最后一丝白光正好消失在地平线。   云未思有些恍惚,身形难以控制摇晃了一下。   陈亭嘴角翘起,长剑蓦地出鞘,剑尖点向云未思!   剑势如风,点水成冰!   黄昏交割,阴阳边缘,云未思沉睡,而云海即将苏醒。   但这恍惚的片刻工夫,却已足够让陈亭置他于死地!   剑尖与肌肤之间相隔不到一寸,剑风却已将云未思眉心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陈亭目光一凝,生生停住动作。   并非他突然心生怜悯,而是孤月剑被握住。   被一只手握住。   空手接白刃。   血从指缝滴下。   一滴,两滴,一连串。   他不必看,就知道对方掌心现在必定已经血肉模糊。   “你居然……”   陈亭呵的一声冷笑。   “没想到当年将所有徒弟逐出师门的九方长明,竟还是个爱护徒弟之人!”   他想也不想便将剑往回抽出。   如此一来长明指骨必然被悉数震碎。   但就在此时,又有另外一柄剑横生拦截,划向陈亭手臂。   他想要保住手臂,就不能不撤手弃剑。   陈亭果然撤手了。   孤月剑掉落在地上,陈亭也不去捡,他杀人不成,阴谋败露,脸上还带着心情不错的笑容。   “你们再不回去,可就晚了。”   话音方落,城中方向,传来一声尖叫。   寂静深夜,凄厉哀绝,贯穿人耳。   长明脸色微变。   夜深之时,玉汝镇剧变,便是由此刻开始,陈亭故意现身引人离城,不惜暴露自己,竟是为了让他又一次错过了探明原因的机会? 第35章 云未思若是知道了,怕是得气个半死。   是继续截杀陈亭还是回城?   陈亭已经帮他们作出选择。   他在说完那句话之后,立刻抽身后撤,飘然拂袖。   长明他们若是再想追上去,就会失去挽回丛容眼睛的唯一机会。   更何况——   在长明倒下的前一刻,云海伸手将人揽住。   他点住止血的穴道,用春朝剑裁开一截袖子,裹上对方血肉模糊的掌心。   云海知道,此时长明必然是痛极。   “站稳,我先杀了他。”   “来不及了,先回城,去客栈找丛容!”   现在赶过去,也许还能阻止她的悲剧。   长明神情尚算平静,但额头汗珠正一颗颗往外冒,刷得脸色冷白晶亮。   云海二话不说,揽住长明的腰,足尖一点往城中疾奔。   城门紧闭,但云海轻功足以轻松翻越不高的女墙。   这道女墙就像界线。   越过之后,迎接他们的,是无尽死寂。   偌大玉汝镇,已经相当于内陆比较繁华的县城了。   但现在,刚刚天黑不久的时辰,却没有万家灯火,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   偶尔角落里响起的一两声哀嚎与短兵相接,仿佛黑暗深渊中最后的绝望挣扎。   挣扎过后,等待的只能是永远沉沦。   “你有没有闻到……”   一股奇异的香味四处飘荡,甜得发腻,让人只觉反胃。   长明话未说完,接连咳嗽好几声,顺带也咳出一大口血。   云海透过衣裳都能感觉到对方肌肤传来的滚烫。   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生物从四面八方赶来,循着鲜血香甜的痕迹,悄无声息将触角伸向似乎毫无防备的长明后背。   云海突然回身!   剑起剑落!   一条正欲搭上他后肩的胳膊被斩断,剑光落处,身躯随之被劈成两半。   轰然倒地,却无鲜血喷溅而出。   借着半隐云后的红月粗看几眼,那躯壳分明已经干瘪了,眼睛周围的肌肤都塌陷下去,脸上布满裂纹,暴露出皮下的红色肌理,眼睛圆睁却泛着诡异青灰色,直直瞪向夜空。   由此延伸而去,直到巷尾,如这尸体一般的活死人,正密密麻麻,大批朝他们蜂拥而来。   这些人穿着玉汝镇居民的服饰,外形神态却无一例外呆滞木讷,身体发肤更像面目狰狞的妖魔,他们虽然脚步迟缓,将二人前后左右的道路完全堵住。   云海的目光扫过这些活死人,落在僵尸大军身后的八角楼上。   两层高的建筑很精巧,飞檐下还挂着风铃,随着夜风当啷作响,仿佛无言命令,指挥大军夜行。   檐角方寸之地上,立着一人,富手背光,看不清长相,只能看见他的衣裳迎风飞扬,猎猎作响。   “司徒,万壑?”   云海听见身旁的长明轻声道。   似不确定,又像在问他。   司徒万壑。   云海搜索记忆,不费功夫就能想起来。   长明说过,此人修为足以跻身天下十大宗师。   当年玉汝镇惨案,正是司徒万壑比旁人更早赶过来,只是凶手早就跑了,所有人一无所获,后来这桩惨案依旧是个谜团。   现在看来——   云海微眯起眼,看向司徒万壑。   现在看来,也许不是找不到凶手,而是当年许多人都没想到,堂堂宗师级别的修士,居然会去屠镇,将上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变成活死人吧。   ……   云长安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不算热的天,他的后背却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湿淋淋贴在身上,难受得很。   换作往常,他一定跳脚抱怨不休,赶紧换上一套干净舒服的衣裳了。   但此刻,他却无暇顾及这些。   长剑捅出去,一个活死人被捅穿身体往后倒,跟在他后面涌上来的同类也都顺势滚下楼梯。   但这只能让云长安他们喘息片刻,因为很快就会有新上来的活尸踩着同伴填上来。   前仆后继,仿佛永无止境。   可这些“怪物”,在不久之前,还是有说有笑,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云长安甚至能认出其中不少熟悉面孔。   扒着楼梯扶手朝他抓来的,是客栈跑堂的伙计,今早刚刚给他端上一碗馄饨,听说他要葱,又跑去后厨要来一小把葱花,还笑着说郎君您慢用,这玉汝镇我最熟了,您若想四处逛逛,也可以找我。   刚刚扑上来,动作最为凶狠的女子,是客栈外头不远处卖胭脂的,那时他正与丛容胭脂摊边上吵嘴,这卖胭脂的娘子对他们说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别在外头让小娘子难堪,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当时他和丛容还异口同声一致对外,说了句谁和他(她)是小两口。   还有住在同一层的房客,以及早上还被他多看了两眼,风韵犹存的浣衣娘子。   这些人,现在通通都变成恐怖的怪物,他们力大无穷,失去人性,只对鲜活的生命感兴趣,云长安亲眼见过一个来不及逃跑的人被这些怪物扑围上去撕咬生吃,又在不久之后苏醒变成新的怪物。   只会喘气,没有人性,不会说话,没有正邪喜好,一心追逐血肉,不是怪物又是什么?   云长安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天黑仿佛一个号角,吹响所有人体内的怪物,可为何他却没有变成怪物?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脑海里搅成浆糊,混淆时间与理智。   “快,这里挡不住了,去上面!”一名少女带着哭腔喘息道。   聂峨眉是与他住在同一层的房客,据说是准备去参加千林会的修士,但与她同行的师姐妹,刚刚也变成怪物之一,转头攻击曾经的同门,聂峨眉不忍心下狠手,差点也变成怪物的盘中餐。   修为在遇上这些刀枪不入,只要有残躯就能攻击人的怪物时很难发挥作用,更何况这些怪物里也有一部分修士,他们变成活死人之后,攻击力比普通人更大,寻常兵器根本奈何不了。   被她一喊,云长安回过神,赶紧转身往楼上跑。   但他还背了个人,力气耗尽之后脚步开始虚浮,走没几步就被台阶绊倒,身后一只手伸过来,差点将他背上的人抓出血痕。   关键时候还是聂峨眉出手,将那只手斩断。   “快点啊!”   她伸手拉了云长安一把,转头踉跄奔向顶楼。   “你把我放下吧。”   丛容趴在云长安背上,平静道。   她原是不肯出声,生怕影响他们杀敌,现在却忍不住了。   “我是个累赘,你带着我也没用的,你要是能回京,就给他们说,说我死了,别说我变成怪物……”   丛容哽咽,双目却已变成两个黑洞,流不出半点眼泪。   她甚至不敢睁眼,只能紧紧闭着。   “少废话,抓紧我!”   云长安喝道,跟在聂峨眉后面狂奔。   所有事情还要从那一声尖叫讲起。   睡梦之中的云长安被惊醒,想起那叫声来自丛容。   他再讨厌丛容,也不至于希望她死,所以赶紧起身,随便套上外衣就跑去对方厢房。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彻底陷入另一个噩梦之中。   他永远忘不了踹开房门之后,趴坐在窗前的丛容回过头来,眼皮下是空荡荡的凹陷,两颗眼珠不翼而飞,白天还活蹦乱跳的少女变成失去双目的瞎子。   多么希望现在还是在做梦,会有一个人将自己叫醒,告诉他眼前这些全都是幻觉。   客栈是城中最高的楼房,可也只有四层,他们很快跑到顶楼平日提供给贵客吃饭的宽敞包厢,聂峨眉守在门边,待云长安前脚进来,她后脚就立马将房门关上反锁,又找来桌子叠在一块堵门,连屏风都用上了,将几扇门结结实实堵住,可她也无法确定,这种法子能安全多久。   “怎么会这样,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绷着一根弦,早就近乎崩溃。   聂峨眉一屁股瘫软在地上,不停喃喃自问。   云长安将丛容放下,让她靠墙休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人突然就变成、变成这样的怪物,为什么我们又没事?”   聂峨眉双手抱头,缓缓摇动。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师妹死了,早知道我就不带她过来,我不该贪图热闹,特意在这里逗留的……”   “你振作点!”   云长安看不下去,扯开她的手,迫使她抬头。   “你好好想想,在今晚之前,你们都去哪了,周围的人有什么异状吗!”   “没有,我们白日里去市集逛了,都跟往常一样……”   聂峨眉迷茫一瞬。   “对了,我们遇到一个人,吃坏了肚子,一直在呕吐,吐出来的却全是白色虫子,很恶心,师妹拉着我赶紧离开。”   虫子?   云长安灵光一闪:“他吃的是豆皮吗?”   聂峨眉:“我没细看。”   豆皮是本地特色食物,许多人来玉汝镇总要尝尝,与别处豆皮不一样的是,玉汝镇的豆皮加入了本地才能种植产出的一种特有香料,这种名为胡梁草的香料只在西域特定的地方才能存活,它赋予了玉汝镇豆皮与众不同的香气。   但云长安和丛容习惯京城饮食,闻不惯那种味道,从未吃过带有胡梁草的食物,包括豆皮。   “你吃过那种豆皮吗?”   聂峨眉:“没有,我在辟谷,很少进食,我师妹倒是尝了点,但也只吃了一口。”   云长安觉得,问题也许就出在胡梁草身上,但他一时半会还说不清,这种在玉汝镇周围生长了千百年的普通香料,怎么会突然跟活死人扯上关系,如果吃了它就会有问题,为何之前都没出过问题?   来不及细想,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砰砰!   砰!   外面在砸门!   几人刚刚放松的心再度提起来。   云长安和聂峨眉紧张盯住门的方向。   这间客栈是全城最好的客栈,门自然也比别处坚固些,可再坚固的门,也经不起再三的猛力摧折,哪怕后面东西顶着。   桌子和屏风微微震颤,似乎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聂峨眉扑向窗台往下看。   楼下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怪物似乎闻见活人的气息,全都朝这里涌来。   聂峨眉再望向远处。   这里是玉汝镇中心,但她如果逃离客栈奔向镇外,这些怪物是不是也没法追上自己?   只是……   聂峨眉回头看云长安和丛容,有些迟疑。   这两人都不是修士,顶多身手好些,但在这种攻势下肯定不管用,两人很快都会被怪物淹没,变成新的怪物。   她修道没几年,大多时候在山上跟着师长们,心思纯净,还远远学不会一些高阶修士视人命如蝼蚁草芥的心态,也学不会毫无负担放弃这两个人。   云长安似乎看出她的纠结,咬咬牙道:“聂娘子,你先走吧,若是看见救兵,能帮忙喊过来救我们也好,你没必要在这里跟着我们一道……”   砰砰砰!   又一声巨大的闷响。   云长安分明看见门有些松动,眼看就要被撞开了。   “快走!”   “我先带她走,安置好了晚点回来再救你!”   聂峨眉下了决定,对云长安说完,强行拽起丛容,将她扶住。   “你抓好我!”   她还未学会御剑之术,但轻功纵跃必然比寻常武功还要更加灵活,聂峨眉带着丛容纵身一跃,从窗台跃下,轻盈落在活死人怪物头顶,又在他们还来不及攻击自己两人之前再度跃起,飞向不远处的屋顶。   看着她们远去,云长安刚松下一口气,身后砰然巨响令他下意识回过头。   房门被撞破了!   “你就在这里等我,别动,我救了他马上就回来!”   聂峨眉将丛容在一处较高的屋顶放下,叮嘱道。   丛容紧张点头,揪住衣角强忍住恐惧。   她的世界已经完全黑暗,不复彩色,但云长安和聂峨眉都不想放弃她,她也不能再连累别人。   “你快去吧!”   她能听见聂峨眉离开的动静,也能听见屋子下面悉悉索索有东西靠近聚集,围着她所在的屋子打转,甚至能听见那些怪物正手脚并用往房顶爬过来,从屋子外面的墙壁,从屋内的柱子爬上横梁,破开屋顶瓦片,顺着屋脊爬过来的声响。   沉重的呼吸越来越近。   丛容难以控制身体颤抖。   她愿意主动放弃自己,但也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去死,甚至变成怪物,以血肉为食,毫无知觉意识,那将会比死还恐怖。   忽然!   一道剑光破空而来,丛容面前的怪物应声滚落屋顶。   紧接着,她感觉自己被提起来,再度腾空,甚至像是被某种飞禽载于背上,飞到玉汝镇东南的哨楼上。   “是我。”   丛容听见长明的声音,虽然虚弱疲惫,但的确是他的声音。   久违的熟悉和委屈一道涌上心头,丛容哇的哭出声。   “丛容!”   聂峨眉携着云长安一道赶来,二人配合,将屋子下面的怪物驱散一波,但又有更多的怪物扑来,聂峨眉反应稍慢,来不及躲闪,肩膀被一只手抓上,指甲尖利几乎刺破衣裳肌肤。   我命休矣!   她知道皮肤一旦被抓破,自己也会与师妹一样,变成可怖的怪物。   聂峨眉心中惨淡灰暗,无以复加。   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   那只手被长明及时赶到的剑斩断,掉落在地上,反是长明将聂峨眉扔上另一处屋顶,自己则陷入怪物包围圈。   云长安和聂峨眉见状想去帮忙,却被长明喝止。   “不要过来!”   云长安发现长明手中的剑似乎有种魔力,那些怪物并不敢过于靠近,身躯一旦接触到剑身,就会被黑光灼烧焚化,化为灰烬,这些活死人即使失去人性,也是能察知危险的。   聂峨眉眼见长明力有不逮,忍不住跃下屋顶,与他背靠背,帮他清扫背后视角所限的障碍。   “你……”   身躯相贴,她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对方异乎寻常的体温。   “你没事吧!”   长明没有回答。   他的体力和精力已到极限,只能将有限的专注放在眼前局面,剑锋过处,怪物首级飞起,纷纷倒地。   一波又一波,如收割稻草排山倒海,只是这种优势很难让人体会到喜悦。   他手中的剑黑气氤氲,越来越浓郁,如有灵性,缠上他的手腕,支撑他的强弩之末。   “你这把剑?”   聂峨眉也留意到这一点,她忍不住问,“是邪物吗?”   “这把剑与我心神相连,气息与共。”长明淡淡道。   “我能有幸知道它的名字吗?”   聂峨眉也见过不少宝剑灵器,最有名的当属她师祖的鸿鹄剑,那也是他们镇灵宗的镇派之宝。   鸿鹄剑唯独在师祖手中,才能发出清亮长鸣,那是剑对于主人的认可。   但鸿鹄剑的灵性跟眼前这个纯黑色不起眼的长剑比起来,就像小山丘和万神山的差距。   “四非剑。”   “四非?”   聂峨眉只觉这名字既古怪又耳熟,好似在哪儿听过。   “非道,非佛,非儒,非魔。”   长明轻声吐出几个字,利索斩落又一个首级。   他也没想到,云海为了让他自保,会直接召出四非剑。   长明来九重渊,也是为了找到四非剑重新修炼,如今却阴差阳错达到目的。   云未思若是知道了,怕是得气个半死。   四非剑由他亲手淬炼而成,如今他修为几乎半废,即使修炼执玉念月心决突飞猛进,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回到当年的巅峰状态,四非剑在他手中,非但没有因为灵气压制就反噬旧主,反倒轻柔抚平他的修炼破绽创伤,似豢养多年的爱物久别重逢之后依旧能认出主人,连长明都能从那颤动微鸣的剑身中感知四非剑的喜悦。   屋瓦已经被争相攀爬的活死人损毁大半,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他们,云长安带着丛容落在长明身边,将丛容紧紧护在角落,一手支剑帮他们清理漏网之鱼。   他手中挥剑不停,满心却无尽茫然空洞,不知自己是否能活过今夜。   另外一头传来巨大动静。   云长安和聂峨眉循声望去,遥遥望见两人激烈交手,从半空落在屋顶,又纵横飞跃,在屋顶之间穿梭,由远及近,很快接近他们这边。   司徒万壑是正儿八经的修士,还是天下十大宗师,他并不像云海长明陈亭等人,是“外来入侵者”,他是属于这段过往里的人,但他在对上云海时,居然没怎么占优势,皆因云海手中那把春朝剑,早年先是跟着长明出生入死,后来又到云未思手中,日夜浸润,灵气逼人,凭着云海本身的身手,竟还能暂时牵制住司徒万壑。   “接住!”   当二人靠近他们这边时,云海忽然向长明抛出一物。   长明抬手接住。   一颗琉璃珠子,比掌心略小,光滑圆润,紫气流动。   云海无法辨认此物,所以丢给长明。   长明看着,紫珠心念微动。   “聚魂珠?”   听他说出这个名字,正与云海交手的司徒万壑面色一变,半途变道抓向长明!   云海岂容司徒万壑腾出空,春朝剑一荡,又横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们的打算了。”   长明道,忽然将聚魂珠狠狠掷向地上!   这一切快得让司徒万壑根本来不及阻止。   琉璃破碎,紫气西归,千魂散尽,万鬼同哭!   霎时间,所有活死人怪物如有指令,全部停住动作,死死望向从聚魂珠里逃逸出来的万千紫气。   那些紫气四窜横飞,在活死人头顶流动飞舞,最终颜色变淡,又渐渐升向天空,烟消云散。   所有怪物不再攻击长明等人,一个接一个纷纷倒下,合眼长瞑。   他们如真正逝去的亡者,最终得到安息。   “你竟毁了聚魂珠!”   司徒万壑怒不可遏,只想将长明撕成碎片!   他直接抓住云海的春朝剑,一掌将对方拍开,随即掠至长明面前,直接捏住对方脖颈。   只稍眨眼工夫的用力,他手中的颈骨就将碎为几段,天人难救!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云未思:四非剑呢?   长明:在我这里。   云未思:?   长明:你自己给我的。   云未思:??   长明:没想到吧。 第36章 云海感觉自己像被重重一锤,心神俱裂。   在司徒万壑看来,原本一切很顺利。   玉汝镇的人几乎都死绝了,聚魂珠也炼成了,他们想做的大事指日可待,而距离自己的心愿达成越来越近。   结果这两个人却凭空冒出来,横生枝节,不仅趁交手之际将聚魂珠抢过去,另外一个人居然还知道聚魂珠的作用,立刻将其打碎。   所有日夜筹划,心血结晶,全部化为乌有。   司徒万壑惊怒交加,怨恨之极,将眼前此人挫骨扬灰都不足以消他心头之恨,更不必说只是捏碎脖子了。   他动作极快,就连云海也慢了半拍,根本来不及阻止!   若说此地不禁锢灵力,以云海本身实力,对付司徒万壑这等宗师,还能占些上风,但他现在只能纯粹以武力取胜,即使见状立时持剑扑来,也还是慢了半步。   眼看长明脖子被对方捏碎,嘴角淌血,脑袋以平日根本无法达到的角度歪向肩膀时,云海感觉自己像被重重一锤,心神俱裂。   直至此刻,云海才知道,云未思与自己的羁绊到底有多深,哪怕再不愿意承认,长明对于这具身体本身的影响力也毋庸置疑。   从最初猫玩弄老鼠的戏谑,到后来不由自主想要多看他几眼,对方一举一动始终牵动自己的关注。   为了修无情道,云未思选择抛弃七情六欲,剥离人性,接近天道。   可说到底,他也舍不得完全抛弃自己的往昔,否则,自己又是怎么出现的呢?   不过是自欺欺人,装腔作势罢了。   但那人已经死了。   颈骨粉碎,回天乏术。   那一瞬间,云海脑子一片空白,脑海里只有杀掉司徒万壑一个念头。   然而在手紧紧抓上对方胳膊时,云海神色微动,察觉到不对。   他手里的手臂冰凉柔软,一捏即碎。   不仅是胳膊,连带整个身体,都在所有人面前化为风沙,灰飞烟灭。   司徒万壑露出震惊之色。   是御物化神之术!   对方竟用此术为自己捏出替身,骗过他的眼睛,诱他使出致命一击?!   与此同时——   一把通体漆黑,黑气朦胧的长剑由他后心插入,穿透身体!   到了宗师境界的修士,寻常兵器根本不可能近身,更勿论是没有灵力等同常人的长明。   但四非剑是个变数。   这把一直跟随着长明,已经修炼出灵性的神兵,根本无视司徒万壑的灵力屏障。   在他失神的那一刻,破绽就已经暴露。   云海反应极快,几乎是四非剑透体瞬间,他的春朝剑也紧跟其后,封住司徒万壑所有退路,令其彻底失去优势先机。   纵是没有灵力,也不妨碍他人剑合一,剑气直穿司徒万壑要害。   聂峨眉虽是初出茅庐,但经过方才那一场变故,她也锻炼出些许敏锐了,见状也赶紧以灵力为二人的攻势加持。   “别杀他!”长明喘息道。   四非剑通体的黑气犹如锁链,将司徒万壑四肢紧紧缠绕,令他身受重伤又无法动弹。   “我还有话要问他。”   云海及时伸手将他揽住,免于他力气透支。   司徒万壑虽然面露痛苦,身体微颤,神智却还尚算清醒。   “你叫九方长明?”没等长明发话,他主动问道。   “不错。”   司徒万壑露出一丝嘲讽笑意。   “他说你是日后的天下第一人?难不成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吗,你这副模样,竟也能当天下第一了?”   长明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告诉他的。   只有跟他们一样都是外来者,才会知道以后的事情。   “司徒,你现在的修为虽然还未像日后那样高,但也算一代宗师,一派之首了,居然还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弄出聚魂珠这种东西。要知道聚魂引魄,当先就要将自己的性命献祭,你已经做好被人用完就扔的准备了吗?”   听见长明用淡然不屑的语气说起这些,司徒万壑嘲笑神色微微一变,变得激烈起来。   “你懂什么?!只要运用得当,我非但安然无恙,还能扭转乾坤,令死者复生,你屁都不懂,还天下第一人,像你这样无用的病鬼,早该死了……唔!”   春朝剑和四非剑同时深了半寸,司徒万壑面色骤然惨白,话也说不下去了。   长明抬手拂过他的胳膊。   司徒顿觉手臂如被千针刺入,痛不可抑,立时冷汗津津,甚至痛叫出声。   以他的身份地位,在敌人面前受刑惨叫,自然是他这种人所无法忍受的,但也可说明司徒实在是受不住了。   “到底是谁,告诉你制作聚魂珠的办法?”   长明缓缓道,“你可以想好了再回答,不过司徒家主,容我提醒你,这件事如果你是主谋,一旦公诸天下,你司徒家就会名誉扫地,人人喊打。据我所知,司徒家如今除了你,再无一个高阶修士,更不必提宗师了。你可以视人命如蝼蚁,但你也不将司徒家的人命都放在心上了吗?”   司徒万壑面容微微抽动,夹杂着痛苦与狰狞恨意。   “我要让一个人复生,迟碧江告诉我,用万千生魂炼就的阵法,可以达成我的心愿,而聚魂珠,就是其中的阵心。”   长明:“万象宫宫主迟碧江?”   司徒:“不错。”   长明:“她为什么要帮你,她想用阵法做什么?”   司徒:“我不知道,我只想达成我的愿望,至于她的目的,我从未过问,也不想过问。”   长明:“这么多生魂,单凭你一人,根本无法收割,还有人在帮你,那人是谁!”   身旁劲风鼓动,长明云海聂峨眉三人只觉压力扑面而来,身形不由自主后退,连插在司徒身体里的剑也悉数被拔出来,司徒整个人腾空而起,定睛一看,居然是有人忽然出现,抓住司徒的后背将其带走。   是陈亭!   他趁其不备,出手迅猛,加上众人也都各自有伤在身,一时竟来不及拦截,陈亭已经拎着人跃过几处屋顶,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内。   云海待要追,却被长明按住。   “来不及了,陈亭与你一样,能自由来去九重渊,转眼就能隐匿在这浩渺如海的地方。”   “是他!就是他!”   丛容忽然激动大叫,挥动的胳膊差点把云长安打了。   “是他弄瞎了我的眼睛,当时他没说话,但那种气息,那声不屑的冷笑,我记得!就是他!”   丛容方才没有吱声,一方面是因为长明在逼问司徒,她怕出声打扰,另一方面也是一直未敢确认,只能凭借记忆感觉再三斟酌反复验证,最终才确定。   “那时我听见外头动静,就起身开窗往外看,正好看见他在杀人,那些人、那些人都是惊慌失措跑出门的,半点都没法反抗,他就这么捏住脖子,一手一个,杀了好几十,然后就看见我……”   丛容做梦都忘不了那个眼神。   对方似乎感知到她的窥视,在屋檐下猛地回头,直直看过来。   然后——   她来不及关窗后退,拿起兵器,眼睛就传来一阵剧痛。   丛容微微颤抖。   云长安下意识抱紧了她。   丛容似也想汲取尽可能多的温暖,往他怀里缩去。   “他为什么没有杀你?”云海问。   回答他的是云长安:“因为我白天刚跟她吵嘴,话说得狠了,怕她娇气躲在屋子里哭,到时候又说我欺负她,就一直在门外徘徊,当时听见她的尖叫,立马就踹开门进去,那人本来也可以杀了我,但他嫌动手浪费工夫,就先把我们丢下,又去杀其他人。”   若说原先先取丛容只为虐杀乐趣,云长安的加入,就让司徒杀人不那么方便了。   玉汝镇里的活死人虽然多,难免也有像云长安他们这样的漏网之鱼,司徒万壑想要炼聚魂珠,当然是将城中活人杀得越多越好,云长安和丛容再怎么也掀不起风浪,留到最后再解决也不迟。   就这样,丛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毙当场,甚至还捡回一条命。   但云长安却很自责。   “要是我早点进去就好了,当时我根本什么也没听见,我……”   云海没有那么多慈悲心肠,即使眼前两人是他的生身父母,但这些事情本该在过去就发生过了,如今只不过是循着原来的轨迹前进罢了。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改变。   最起码,聚魂珠被打碎,原本那里头上万条性命,是会被用于炼阵的。   炼阵之魂,滋养阵法,也受阵法所困,往复循环,不得解脱。   现在那些亡魂早已升天消散,去了它们本该去的地方。   “我记得,云未思说过,九重渊非一人之力所成,除了他之外,迟碧江也帮了大忙,现在看来,所谓的帮忙,不过是当初他们未能完成的遗憾的延续。”   长明嘴角翘起,却是嘲讽意味。   聂峨眉迟疑开口:“我听师父说过,万象宫长于推演天象术数,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尤其对奇门遁甲八卦阵法一类,有独到精通之处,而如今的万象宫主人迟碧江,又是其中佼佼者。但她平日里深居简出,寻常人奉上万金求她出山,也未必能见上一面。可是,迟碧江为何要掺和到此事之中,那聚魂珠炼就的阵法到底又有何作用?难道她也有想要复活的人吗?”   云海道:“聚魂以聚怨,怨气这种东西,跟日月精华其实没什么区别,但效果来得极快,无须找洞天福地累经年月苦心修炼,是许多想走捷径的人必选之法,但常人也就是想想,要想在一夜之间收集这么多魂魄怨念,就必须像他们这样,以蛊毒注入玉汝镇居民的饮用水源或日常香料之中,那胡梁草就是极好的宿主。”   长明:“那阵法若真到了能够扭转乾坤的地步,复活某个人,或者增进自己修为,也都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它的用处是你所想象不到的,布阵之人可以以此为自己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随心所欲,生杀予夺,成为真正的主宰。”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似想到什么。   云海哼笑:“你已想到了,为何不说出来?那我来替你说了吧,六合烛天阵,根本就不是为了阻止什么妖魔为祸人间的屏障,而是将妖魔引到人间来的招魂之阵!”   长明:“我对阵法一道,虽不如迟碧江精通,但有人想在我眼皮底下做鬼,也是不可能的,除非——”   云海:“除非他趁你参与结阵无暇旁顾之际,临时变换阵法,将聚魂珠引入,以死者为幡,将万神山彻底变为无间地狱,再由此延伸至世间每个角落!”   长明揉揉额角,对这段记忆,他一直有些模糊,至今也时断时续,无法全部清晰记得。   但伴随司徒万壑的出现,一切前因后果似乎不难推演。   从前他们所看见的,仅仅是所有事情最不足为道的冰山一角。   “当年你答应与他们结阵,成为持阵人之一,但你们双方的初衷目的早已南辕北辙。阵法本来没有问题,以迟碧江的能耐,想要瞒过你的法眼,是可以办到的。所以那一场变故之后,死伤惨重,你魂魄不齐,流落黄泉,而他们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阵法失败大半,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九重渊的形式封住,弄出这么个不人不鬼的奇诡之地。”   云海自诩将来龙去脉推得八九不离十,旁边聂峨眉等人却听得云里雾里,只觉他们的话古怪莫测,什么六合烛天阵,九重渊,更是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那个陈亭,”云海道,“明明修为奇高,却故作低调。他一直尾随你,名为同伴,实则监视,只为不让你改变任何既定的过去,他就算不是当年布阵的其中一人,也绝对是知情者!”   长明:“还有那个妖魔,看似要杀陈亭,实际上应该是与他一伙的。”   “够了!”   云长安忽然打断他们。   “玉汝镇上万条人命,在你们这些修士眼里,是不是形同蝼蚁草芥,什么都不是?!成千上万条人命啊!我到现在只要一吸气,就能闻到满嘴的血腥味,就算让你们猜出阴谋又能怎样,这些人还能再活过来吗?!他们早上还是活生生的人,会说会笑,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你们的修为,难道只能堆砌在普通人的血肉上面吗?这算什么修士,明明就是屠夫!是妖魔!”   他终究只是个十几岁少年,平日里纨绔享乐不思进取,骤然遭遇如此大的变故,身心崩溃,只能用大喊大叫来发泄压抑,脸上却早就涕泪横流。   云长安紧紧抱住无依无靠的丛容,心头难过,无以复加。   作者有话要说:   阴谋逐渐浮出水面~~ 第37章 不如叫云心肝如何?   云长安其实并非在冲长明他们发火。   他只是在宣泄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懑。   一个看惯了金花银柳姹紫嫣红的世家子弟,的确不可能像修士那样见多识广心志坚定。   别说他了,就连聂峨眉,也都受到极大冲击,抱剑垂首,默然无语。   反倒是丛容,还伸出手来,轻轻拍着云长安的肩膀,像在无声安慰他。   云长安啜泣声渐小。   “你怎么样?”   云海的声音仿佛耳语,但在长明听来却无比遥远。   他摇摇头,没力气说话了。   四非剑重归旧主之后,一直细水流长以灵力回哺,它似乎也知道长明身体经不起澎湃巨浪汹涌而入,只能用这样缓慢的方式滋养修补受损经脉内腑。   目光梭巡检视,云海的视线最后落在对方的手上。   那只手,虽然缠了布条,血仍旧不断渗出,已经将手掌的布染成红色。   而布条遮掩下,是一团血肉模糊。   长明的手指不大灵活,微微动一下也会不由自主抽搐。   常人如此,手恐怕早就废了一半,对修士而言,这同样不是容易痊愈的伤。   但这种痛楚相较身上其它伤而言,也就不算什么了。   长明闭目养神,任由四非剑的灵力从掌心传来,温柔抚慰,流淌四肢百骸。   将睡未睡,神思昏迷。   他感觉另一只手的布条被解下。   只有云海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但对方要杀他,总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也不可能以拆开布条的方式来开始。   当那只手传来刺痛麻痒时,长明睁开眼了。   云海正低着头,在他手上的掌心上,一下一下地舔舐。   专注,认真,心无旁骛。   干涸的血迹被他舔干净了,新涌出的血也很快被舔掉。   狰狞的伤口露出表面,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长明把手往回一抽,没抽动。   他咳嗽两声:“松手。”   云海:“一时没找到干净水源,这样伤口好得快些。”   淡定自若,面色如常,甚至让长明怀疑这几十年里是否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新风尚,正如前朝早期男子流行簪花而后期则流行别纱,这算是修士之间彼此表达友好的方式?   他忍不住看向聂峨眉。   后者正呆呆望着他们,见长明视线投来,还忍不住先红了脸,别开头去。   长明……   他自己老脸堪比城墙,倒是半分没变化。   “你的尊师之道呢?”   “我早已叛出师门!”云海哼笑,“他这样痛恨你,你从前想必不是这样的性子,现在倒装起羞来了!”   似为了故意挑衅,他还特意又低下头,在新冒出血的伤口上再次舔了一下。   既然无力反抗,长明索性继续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我从前很严厉。”   云海:“如何严厉法?”   长明:“我门下四人,但凡出了差错,都是要在门外跪上一宿的。我那三徒弟周可以,正因天资不如你与孙不苦二人,被我几番责备之后就私下修炼魔功,最终被我逐出师门。至于老二孙不苦么,周可以偏激固执,孙不苦却是个笑面虎。”   云海:“这样的人,往往混得不错。但既然如此,又为何被你逐出师门,总不能是因为对你笑得太多吧?”   长明:“他追逐佛门名利,已经远远超过修炼本身。”   云海挑眉,讥诮反问:“方外之人,竟也热衷名利?”   长明:“有何奇怪?名利二字,千古未有人能解脱,即便修士苦苦修炼,不也为了有朝一日飞升得道,这便是利。孙不苦原本有机会修无上佛境,却因汲汲名利而陷入阐提深渊,当年我觉得这样的徒弟不要也罢,就让他自行离去了。”   云海:“后来呢,他如何了?”   长明:“他在庆云禅院,当时隐然已有院首之势,但我将他逐出师门,令他又不得不重头开始,在万神山那场变故之后,我并未刻意打听,至今也不知他到底如何了。”   云海心说难怪徒弟个个反目成仇,孙不苦定然将其师恨透了。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徒弟?”   长明:“你是说宋难言?”   云海:“这些人的名字都是你起的?”   长明:“不错。”   云海:“宋难言有何寓意?”   长明:“他成日里废话太多了,我想让他安静点。”   云海:……   他忽然有点理解那四个徒弟的感受了。   成名之后还没有弑师,可能只是因为师父比他们强太多。   “那,云未思呢?”   长明懒洋洋道:“相思何益,不如未思。他来拜师时,说想摒弃从前名字,一心大道,我便为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云海哂道:“果然你用在他身上的心思,是旁人所不能及的,我真怀疑你那其余三个徒弟,是因为嫉妒不平,才对你恨之入骨的。”   长明微微一笑:“你这是在拈酸吃醋吗?你也是我的爱徒,为师不介意为你新取个名字,云海稍显单调,与你争宠心思格格不入,不如叫云心肝如何?”   云海:……   单看这人随口胡诌,还真看不出他过往是符合不苟言笑对几个徒弟严厉苛责的。   他忽地一笑,倾身近前。   “我不想叫云心肝。”   云海轻声启齿,一字一顿:“倒可以叫,云念明?念念不忘,九方长明,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饶是脸皮厚如长明,亦是听得寒毛直竖。   尸字还未落音,身后一只手伸来。   凭空出现,悄无声息。   同时惊叫起来的是聂峨眉。   “小心!”   以她所坐的位置,根本来不及出手救援。   尖利指甲堪堪碰到云海肩膀,后者几乎同时转身,春朝剑出手。   对方被迫完全显形后退。   这一退就退了许多步。   “住手,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春朝剑顿住,剑尖震颤而身形未动。   “说。”   云海面色如冰,不复方才半点暧昧挑逗。   “给你三息。”   眼前正是之前袭击陈亭又仓皇逃走的妖魔。   对方此时已与之前大不相同,乍看上去就是个面目寻常的中年男人,唯有脸上与手背未褪的些许红鳞,能让人认出他的身份。   “他们要杀我,我想与你们合作,我可以告诉你们许多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前提是你们要帮我!”   长明:“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你指什么?”   妖魔:“玉汝镇血案,其实是为了收集魂魄炼聚魂珠,死人越多,怨念越大,聚魂珠也就越强大。”   长明淡淡道:“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们更有用的。”   他坐在地上,看上去很虚弱,但他身前的四非剑却正低吟颤动,似乎时刻准备护主。   妖魔道:“万神山,他们在那里活祭,将我与一部分同伴从深渊召唤出来,并告诉我们,他们希望能彻底打碎万神山的封印,令人魔一统,从此之后,我们便可自由来去人间,不受任何限制,前提是帮他们收集怨魂炼就聚魂珠,以逆天阵法破印。”   云海嘲讽道:“他们这么说,你们就信了?未免过于天真。”   怒色自对方面上一闪而过。   “我们别无选择。黑暗深渊太苦了,那里贫瘠寒冷,神仙也无法久留,人间是我们的向往,这是唯一的机会。”   云海:“那你为何又反悔了?”   妖魔:“因为玉汝镇血案一出,他们需要一个凶手,而我就是那个替死鬼。我不想死,但单凭我无法打赢他们,我需要合作者。你们方才能活下来,也有我暗中帮忙的缘故,我帮你们解决了不少修士所化的活死人,否则你们不会这么顺利,想必你们心里也清楚。”   长明道:“你说的他们,除了万象宫主迟碧江,还有谁?”   妖魔:“司徒万壑,还有一个,始终披斗篷蒙面,我不知道。”   长明:“陈亭呢?你之前与他勾结,假意要杀他,特意将我引到城外。”   “陈亭?”对方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自称迟碧江的使者,司徒万壑也默认他的身份。”   长明沉默片刻,缓缓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问名字意味着同意达成初步合作,对方松口气。   随着云海将春朝剑放下,他也收起戒备姿势。   “藏天。”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长明:云心肝。   云未思:???   云长安:你师父喊你呢!   云未思:我沉睡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38章 从前的你,倒是鲜嫩可爱许多。   人性多变,妖魔也不遑多让。   他们甚至在外形和能力上也都各有不同。   但他们大都迫切渴求人间世界,这里有数不尽的修炼资源,软红十丈,歌舞升平,全是黑暗寒冷的深渊所不能比拟的。   有性情温和些的,愿意低头融入人间,甚至与修士或寻常人结为道侣夫妇,隐姓埋名,也有的如张暮一般,直接取人皮化为己用,改名换姓堂而皇之行走人间,隐藏数十年也未必有人发现,甚至还有性情激烈的,直接以凌虐取乐,只为满足内心的杀欲。   藏天不属于以上。   他希望能堂堂正正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不必隐瞒身份,不必再因为被人发现而东躲西藏。   所以他才会选择与万象宫合作,不管对方目的为何。   “他们在胡梁草里下毒,只要吃了带有胡梁草食物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反应,有些反应大的,会口吐虫子,腹痛而死,但实际上那不是毒,而是蛊。”   藏天现在也很愤怒。   他以为万象宫是一个不错的合作伙伴,却没想到自己知道太多,他们需要一个凶手将这件事从明面上遮掩过去,第一个被推出去的,就是藏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藏天彻底明白同族对人为何那么痛恨了。   但他现在不得不暂时跟这些人合作。   长明道:“万象宫走的是偏门,能人异士尽聚其中,迟碧江有个师妹,擅毒调蛊,据说还能在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其实就是下蛊之后算好发作时间,令其死在千里之外。”   藏天:“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怎么做的,但蛊的确是万象宫下的,不过仅仅是蛊还不够,想要让这些人都在天黑的一刻彻底死去,被蛊虫操控,需要一点引子。”   长明:“你就是那个引子。”   藏天坦然道:“不错,他们让我将魔气注入其中,这样的蛊毒会比寻常更厉害百倍,所到之处,绞杀无存,连修士都逃不过。”   天黑之后,玉汝镇顿成一片修罗世界。   腥风血雨,人鬼难安。   在没有长明和云海干预的过去,这个地方就此成为鬼城,但凡路过商旅,宁可绕远路,也不愿意从这里穿过,传说闯入这里的人,也大都会被那些死不瞑目的怨灵抓走,九死一生,人人闻之色变,久而久之,荒草丛生,这里被彻底湮没在风沙之下,鲜为世人所闻。   如今事情大体也都朝着原先的方向在走,血案已经发生,丛容的眼睛也瞎了,唯二改变的,可能就是藏天的倒戈,以及司徒万壑提前暴露。   过去没有长明云海,藏天必定不会现身,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后来长明却未听过藏天这个人,说明他极有可能没逃过厄运。   还有云长安三人,过去他们必然不知道玉汝镇血案背后推手是司徒万壑与万象宫,所以还能平安活了那么多年,如今提前知道,又平添许多变数。   云长安和丛容就罢了,他们不是修仙之人,说的话无足轻重,也无人相信,反倒性命无碍。   但聂峨眉不一样,她是镇灵宗弟子,司徒和万象宫十有八九不会放过她。   镇灵宗虽然规模颇大弟子众多,聂峨眉却不是其中佼佼者,就算她无声无息消失在外面,镇灵宗只会当她历练遭遇变故,不会去深究其中内情。   更何况这内情,牵扯太广,不是一个镇灵宗能承受得起的。   长明眉头微蹙,念头急转,一面望向旁边三人。   丛容眼睛微合,靠在墙上,似乎睡着了,身上还披着云长安的外裳。   她眼皮轻颤,攥着外裳的手也有些发颤,并未真正入睡。   云长安怔怔望着墙壁,神情麻木,不知道在想什么。   万象宫也好,司徒万壑也罢,对他们而言都太遥远,方才藏天说的这些阴谋,即便他们听懂了,也抵不过眼前一座死城带来的冲击强烈。   唯独同为修士的聂峨眉,面色发白,难以置信。   “炼就一颗聚魂珠,就需要这么多的人命,如今被打碎了,难道他们还得另外去寻人命来填?”   藏天带着恶意道:“你以为一颗聚魂珠就够了吗?想要炼成那倒转乾坤甚至开启洪荒的逆天之阵,需要的是六颗聚魂珠,而聚魂珠里的魂魄,自然是越多越好,说不定,修士的魂魄还能让聚魂珠拥有更多力量。你们所有人,迟早都逃脱不了!”   随着他每说一句话,聂峨眉的脸色就更白一点。   “也许,迟碧江是被妖魔附体了?”   藏天冷笑一声:“你们人总是这样,自己解释不了的事情,就全往我们身上推!你大可继续自欺欺人,如今你已见过司徒万壑的真面目,等他们要杀你时,再跪地求饶也不迟!”   “我、我不是……”聂峨眉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过现在就算知道了这些也没用,你们与我已绑在一条船上,所有人,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藏天阴恻恻道,如风中之烛,幽暗摇曳,诡异莫名。   “第一声鸡鸣之时,这里将再度变为无间地狱,届时,谁也跑不出去。”   聂峨眉失声:“什么意思?!聚魂珠不是已经被打碎,死者也都安息了吗!”   藏天淡淡道:“这里早就被布下天罗地网,魔气入蛊毒不过是其中一环。早在你们到来之前,阵法就已经围绕整座城埋下,将经年未散的恶灵怨鬼镇于某处,鸡鸣之后,阵法启动,今夜所有幸存者,将无一幸免。”   云海挑眉:“雄鸡一唱天下白,即使天还未亮,焉有恶鬼生存之地?”   藏天:“你能想到的,迟碧江早就一一想到了。那些恶鬼都是几十上百年的怨魂,一口恶气未散,大白天于它们都无碍,何况它们被强行用来布阵,早已积怨深重,只等阵法启动,就会迫不及待出来,把阵中活人撕碎。”   云长安腾地起身,积攒多时的怒气一下爆发。   “那我们就趁着鸡还没叫的时候冲出去!”   藏天:“你可以试试。”   云长安也不废话,一跃而起,朝丛容丢下一句我马上回来接你,便往女墙方向疾奔而去。   长明和云海却没动。   他们知道,藏天既然会这么说,那肯定是自己已经尝试过了。   如果能走,他早就走了,不会还特地现身提什么合作,又说了这么多废话。   整座玉汝镇本身,已经在所有百姓悄然无觉的情况下,变成一个阵法。   天黑之后,阵法启动,所有人就都出不去了。   长明打碎聚魂珠是个变数,也许连迟碧江都想不到,但她还有后手,所以陈亭和司徒说走就走,并不恋战——   因为他们都笃定,长明他们绝逃不过鸡鸣之后的万魂索命。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将要迎来更艰难的一战。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云长安就垂头丧气回来了。   他经过连番打击之后已变得足够坚强,起码没有再冲藏天或其他人发火,径自跳上屋顶平台,走到丛容身旁坐下。   “我每次要出去,都会遇到鬼打墙,最后又绕回原点。”   “你不仅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会遇到跟你同样的状况,你们人族修士比旁人敏锐,察觉异样更不会进来自投罗网,除非——”   他们此时休憩的地方,位于城中一处屋顶平台,原是主人家用来莳花弄草的,两层不算高,但位置正好对着城门方向,足够让他们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些。   众人听见藏天声音突然中断,就都抬头看他,又循着他的视线望向城门处。   一名少年,从身形上看应该是少年,缓缓步入城门。   束发成髻,衣带飘扬,身后还背着一把长剑。   “除非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傻缺二愣子。”   藏天终于把后半句话说完。   长明:……   偏生云海还凑近前与他咬耳朵。   “从前的你,倒是鲜嫩可爱许多。”   长明面无表情:“当年我是在天亮之后才入城的。”   入城之后,城中已无一活口,更没有什么藏天和聂峨眉。   至于云长安和丛容二人,是因为当时找到一处客栈的地窖躲藏进去,才侥幸逃过一劫,但他们茫然未知发生何事,更不知其中阴谋内情。   “说明历史早已发生改变。”   云海看着从远处走来的少年长明,饶富兴致。   对方面容清隽,隐隐有后世的轮廓气势,但仍旧稍显青涩,毕竟如今也才十三五岁。   多么有趣,他从未想过能在这样的情形下面看见少年时期的九方长明。   那种感觉,就像窥见对方隐秘面纱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细节改变,许多事情仍旧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   比如玉汝镇血案,比如丛容的眼睛。   但,少年长明的出现,是一个更大的变数。   如果他死在这里,自然也就不会有以后的天下第一人,云未思也不会出生。   后面一切,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长明忽然觉得,六合烛天阵,仅仅是迟碧江他们那个局里的一步棋。   一个延续数十年,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的庞大棋局。   兴许,就连他进入九重渊,也在对方的算计之内。   “布局之人,的确是艺高人胆大。”   长明想到这些的同时,另外一人也想到了,云海哂笑。   “但局布得越大,容易暴露的破绽也就越多。”   随着岁月增长,破绽越多,这个局也会逐渐浮出水面。   那些人没想到万神山一役之后,长明没死,流落黄泉数十年,终归重回人间。   他们也没想到云未思在九重渊修无情道,却还修出一个黑夜的云海。   少年长明渐行渐近。   他看见屋顶上的几人,抬头停住脚步。   夜色犹浓,暗淡无光。   但修行之人目力极好,并不妨碍。   聂峨眉见其他几人没动,主动起身拱手行礼。   “不知道友从何而来,怎么称呼?”   “这城里的人怎么全死了?”   少年长明没有回答她的话,反是问道。   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遇到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最好选择自然是暗中戒备原地不动。   聂峨眉也看出他的防备,苦笑道:“不是我们干的,说来话长,有人早在城中下了蛊毒,布下阵法,想置我们于死地,好用亡者魂灵来淬炼聚魂珠。”   少年长明:“你身边有妖魔。”   他竟一眼就看见藏天了。   云海继续给长明咬耳朵。   “师尊自小便目力惊人。”   他从不叫师尊的,此刻一喊,调戏意味甚为浓厚。   长明:“……此时我已十三。”   云海:“好好,你那时已是大人了。”   这敷衍哄逗的语气……   长明懒得理会,只作未闻。   聂峨眉没来得及解释更多。   城中某处,一声鸡鸣打破长夜静寂。   除了少年长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若说他们先前还对藏天的说法将信将疑,接下来的一幕将彻底瓦解他们所有疑虑。   暗夜鬼城,幽幽蓝光从各处亮起,化为人形,朝这里凝聚。   由缓而快,由少而多,暴风雨一般,呼啸而来。   伴随着鸡鸣声而起的,不是天光破晓,不是天地归清,而是千魂哀嚎,万鬼同哭,前仆后继,纷涌如潮。   白日里繁华热闹的熙熙攘攘不复得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彻底被怨灵恶鬼占据的城郭。   茫茫沙漠,这样大大小小的城镇有许多,今夜过后,被恶鬼风沙吞噬淹没的玉汝镇很快就会被所有人遗忘,戈壁沙漠之上,又会多出新的据点供旅人歇息,这里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会被遗忘,顶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因为死的大多是寻常百姓和低价修士,也不会有人去寻根究底,查明真相。   当少年长明挥剑破开其中一抹恶灵,却有更多蓝光聚拢过来,并开始灼烧他的衣裳皮肤时,他果断选择跃上屋顶,与其他人会合。   但是当他看见长明,以及云海手中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春朝剑时,饶是道心坚定,少年老成,也不由结结实实一愣。   云海挥剑破开他身后的怨灵,蓝光骤然破碎,化为星光点点,曼妙美丽,但若被沾上,却是阴火焚身,尸骨无存的下场。   “不要分心。”   云海冲他露出充满戏弄的微笑。   “如果你害怕,可以过来我们这边。”   他似乎乐于看见少年时代的长明露出任何窘迫不自在,以此让现在那个八风不动的九方长明尴尬或愤怒。   但少年长明让他失望了。   对方看云海一眼,又看了看长明,似乎明白一点什么。   扭头挥剑,斩碎迎面扑来的恶灵,闷声不吭。   迟碧江不知道上哪儿找的这些恶灵,又提前布在城中各处,这些恶灵淬炼不了聚魂珠,却足以给长明他们构成巨大威胁。   四面八方,长啸狰狞,蓝光隐隐描绘人脸,那是一张穷尽世间恶意的脸,几乎凝聚所有人性里的恶。   它们生前就非善人,死后还被镇压布阵,更是怨气冲天,恨不得将眼前众人通通撕成碎片。   云长安和丛容只是凡人,几时见识过这样的可怖。   丛容眼睛看不见倒也罢了,单是听那可怖鬼哭,也忍不住紧紧捂住耳朵。   云长安却身心都要受到更大的冲击,而且他的武功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只能与丛容一道被护在中间,看着长明挥手扬出几只轻飘飘的纸片傀儡,落地即化为猛兽,扑向恶灵凶猛撕咬。   恶灵浑身冒着蓝光,这蓝光实则是一种世间未有的火焰,名为鬼火,鬼火可以忽视任何实质或非实质的东西,即便这些傀儡猛兽,也很快就被撕碎,长明调出的傀儡越多,恶灵的攻势也就越猛。   众人很快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到底要如何才能破阵出去?!”   聂峨眉禁不住叫起来,她已濒临力竭,即使长明云海藏天等人分出大部分压力,但她依旧有些支撑不住。   “把这些东西杀光,阵法自然就破了。”   藏天道,他手中双刃化为两道白光,一刻不停斩尽近身恶灵。   这怎么杀得完?!   聂峨眉很想驳斥,但她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一道鬼火扑面而来,迅雷不及掩耳,她心下咯噔一声,转手出招稍慢半步。   砰!   鬼火尽碎!   是云海的春朝剑。   “到中间去!”   聂峨眉随即被扯到中间,与云长安他们一道,另外四人则迅速靠拢,将圈子缩小,补上缺口。   茫茫望去,鬼火如海,几乎占据了他们大部分视线。   铺天盖地,无穷无尽,令人油然而生绝望之感。   “我想让他提前出来。”云海忽然道。   旁人都莫名所以,只有长明知道他在说什么   云海想让云未思提前出来。   他不愿承认云未思比自己强,同一具身体,本应是同样的能力。   但云海感觉有些疲倦,这通常是将欲天亮的信号,与其分神出错,不如让云未思来接手。   他闭目凝神,但又睁开眼,显然失败了。   天还未亮,按照往常规律,还要再过一会儿。   少年长明也觉棘手。   自出门历练以来,他从未遇到如此险恶的局面。   虽则是个修炼的机会,不过要是命都丢了,再刺激的机会也无用。   之前在城外接连遇到鬼打墙,换作常人早就走了,但他偏偏觉得这里大有古怪,起了探究之心,还布下一个小阵法破开间隙入城,结果被兜在里面,现在想出也出不去了。   眼看今晚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生机,他寻了个机会低声问身旁的长明。   “你到底是谁?”   少年时的自己,果然还是不够沉住气。   长明嘴角微翘。   “你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   “我只是为了确认所想,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玄妙之事。”   “你所想不错。”   “见你如此,似乎我日后有些惨淡。”   “我欲托你一事。”   “说。”   “若能从此地离开,你帮我照看中间三人,尽量护他们平安。”   “这件事很重要?”   “很重要。”   “我答应你。”   现在与过去的自己达成无言默契,不必多问,也多问无益。   许多事情,早在长明开口,过去的他似乎就已明白。   就算不明白,在以后漫漫岁月里,也总会明白的。   大批鬼火突然破开藏天防御,凶猛扑了过去,藏天乱了一瞬,露出破绽,旋即被穷凶极恶的吞噬大半容颜。   他惨叫一声,身体跌落屋顶,双刃将周身鬼火斩碎,但随即又有更多的扑咬上去,他周身很快就被鬼火吞没,渐渐白骨可见。   云长安等人被此景震撼,聂峨眉咬咬牙持剑顶上缺口。   藏天如此强悍,一不留神都被鬼火侵蚀殆尽,其他人的压力可想而知。   夜长梦多,不能拖下去了。   长明心道。   他双手捏诀,缓缓引剑上升。   “剑指东来,喝破重霄。”   剑身黑气渐浓,半悬于空,四非剑发出微微低鸣,似有无尽威压,急欲倾泻而出。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长明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灵牵天机,威临六合,去!” 第39章 徒弟啊,好好跟为师学着点。   四非剑如闻天音,伴随长明话语落下的那一刻,它骤然发动了!   剑身漆黑原本毫不起眼,但此刻黑焰萦绕,所到之处,诸邪退避,万鬼同消。   四非剑如同旋涡,鬼火被不断吸进去绞杀,索命的尖叫变成哀嚎,在来不及散发怨念之前,蓝色就已经被黑焰撕裂,星星点点散落下来。   这场景看上去殊为美丽,宛如夏夜无云的星空。   但无人有心思去欣赏。   不远处藏天尸骨未凉,被鬼火吞噬大半,余下半张脸正眼睛圆睁死不瞑目,无言诉说方才发生过的可怕一幕。   既然他的剑这么厉害,早点拿出来,他们不是早就脱险了吗?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在云长安心头浮起。   他忍不住看长明一眼,在视线接触到对方几乎毫无血色的脸时,念头立马消失,他责怪自己被保护还有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   一夜之间,云长安成长不少。   丛容的身形在微微颤抖,他不由握紧对方的手。   “会没事的。”   既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两人自打双方长辈有意撮合联姻以来,从未看对方顺眼过,却没想到在这边陲小城里生死相依。   云长安之前看丛容,处处都觉得不好,他嘴上不说,心里觉得丛容姿色不够,又太闹腾,还爱损他,两人根本处不到一块去,就算勉强成婚,日后恐怕也是鸡飞狗跳,没一天安生。   现在哪里还有这种想法?   他恨不得丛容跳起来跟他斗嘴三百回合,就怕这女孩儿从此连话都不爱说了。   也不知他们今日还有没有命回去。   云长安胡思乱想之际,铺天盖地的鬼火竟已稀疏许多。   四非剑遇魔杀魔,遇鬼杀鬼的架势,连那些怨念冲天的恶灵都感到害怕,竟不敢再主动往剑锋上撞,转而寻找其它各处破绽。   但其他人也没闲着。   对云海的春朝剑,少年长明有满腹疑问,却一句也没问出口。   剑光如雨零落,他的灵力恰到好处弥补了云海长明二人无法使用灵力的缺陷,为聂峨眉增加一大助力,直接将四人镇守的四角筑起结界,等闲鬼火根本无法撞破。   第二声鸡鸣响起。   长长的拖曳语调从城东响彻城西,鬼哭狼嚎也无法掩盖它的清亮激昂。   对白日与生俱来的恐惧,让这些早已习惯生活在黑夜里的恶灵们被激怒了,许多鬼火转头扑去鸡鸣方向,将公鸡撕成碎片。   但鸡不叫,并不意味着黎明就不会到来。   长夜漫漫,终有睁眼的一刻。   恶灵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   它们呼啸狂嚎,企图在最后一刻将长明等人彻底吞噬。   于是它们反而安静下来。   鬼火飘忽四散,在不远处游荡,寻找众人疲惫的间隙。   四非剑在微微震颤。   这把神兵跟随长明多年,比眼前凶险的局面,它也遇到过,不可能轻易经受不住。   它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原因——   四非剑的剑主无以为继了。   长明紧闭双目,双手捏诀。   衣袍猎猎狂飞,身形岿然不动。   看不出半点虚弱之态。   但云海很清楚,即使有坚定过人的意志,对方也已到了强弩之末。   那些新旧交错的伤,苦苦压抑,支离破碎,已经到了濒临发作崩溃的边缘。   而他就像一件满布裂痕的玉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会爆裂碎开。   云海心下一沉,伸手去拿四非剑。   谁知四非剑也已到了无念无空的境地,根本不认得其他人,云海手刚一近前,就被剑光所伤,划开长口子,血淋淋往下淌。   除了长明,四非剑竟是敌我不分了。   恶灵们闻见血腥味,越发蠢蠢欲动。   有几个忍不住扑过来的,立刻就被绞杀。   但它们也发现了,四非剑的剑光比之前黯淡些许。   这说明剑主快要支撑不住了。   远处,一道白线从乌云后绽露。   宛若剑光破开天光。   恶灵没有时间了。   而四非剑的剑光似乎又弱了一些。   它们咆哮着扑过来,轰的一声,竟突破结界屏障,撞入剑光包围。   长明的袖子被鬼火侵蚀,一点点化为灰烬。   云长安看见了,忍不住惊呼一声,要来拉长明。   聂峨眉也忍不住回过头。   少年长明皱眉,横剑过来想要拦截。   但他们都晚了半步。   鬼火已经舔上大半截袖子,并以无法阻挡之势烧到手臂。   眼看长明就要重蹈藏天的覆辙——   剑光大盛!   白日冲天!   不是四非剑的剑气,是春朝剑。   而且也不是少年长明手里那把春朝剑,而是云海手里的春朝剑!   旁人只觉云海表情瞬间一变,变得冷肃凌厉。   黑白交错的万千道剑光耀眼炫目,晃得所有人睁不开眼。   直到片刻之后,他们重新睁开眼睛,看见云海从剑光中缓缓落地,怀里还抱着昏迷过去的长明。   而那些鬼火恶灵,已经消失殆尽,不复踪迹。   被旭日东升笼罩的玉汝镇,大半屋瓦都呈现阳光反射的璀璨,只是放眼望去,宁静之后,尽是残砖破瓦,家破人亡。   云长安脚一软,忍不住坐倒在地。   连带被他牵着的丛容,也被带得一歪。   聂峨眉惊悸未定,胸口起伏,就听见少年的声音。   “别走!”   她循声回头,惊讶发现长明二人竟已不见了。   “他们呢?!”   彼此虽是萍水相逢,昨夜却已同生共死,她以为对方又被什么手段掳走了。   “道友!道友!”   她高声呼喊,却无人应答。   长明和云海,似平地消失,了无痕迹。   “快找找人!”   聂峨眉着急起来,催促其他人。   云长安愣愣道:“我看见他们身上笼着白光,人就没了。好像……”   好像不是被什么东西带走,而是时间到了不得不走。   因为那个姓云的,脸上并无任何惊慌之色。   另一边的少年,手中春朝剑还未入鞘。   他若有所思,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   “小道友?”   聂峨眉的声音让他回过神。   “他们去了该去的地方,不必担心。”   少年长明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你们离开。”   ……   云未思抱着长明,在混沌之海沉浮。   这里是虚无彼岸的边界,从记忆星海出来时,很容易掉入混沌之海,除非找到另一处记忆光团入驻。   他能感觉到怀中人气息虚弱,几近于无。   现在下手,根本无需任何力气,这人就会彻底死去。   如这虚无彼岸的每一个灵魂,他们在往事里徘徊不去,求而不得,最终化为枯骨,魂灵也难得解脱,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生前遗憾,千万年无法消解。   但云未思没想到,长明这么快就从这段往事里超脱出来。   对方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所有过往缺憾,竟似没有留下半点涟漪。   也正因为如此,长明才能轻而易举离开玉汝镇那段记忆。   云未思将手覆在他的脖颈上。   掌心感觉皮肤下面跳动的脉搏。   但触感并非温热,而是微凉。   在方才的大战中,对方已然消耗过多精力,鬓发甚至因此染上星白。   油尽灯枯,命不久矣。   长明微微一动。   干涸嘴唇张合,似要说什么。   云未思看了片刻,缓缓低下头,将耳朵贴近。   “过去改变了。”   他听见对方如是道。   “但总体走向并未变化。”   云未思淡淡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你打碎了聚魂珠,虽阻碍他们布阵的步伐,却也因此令他们要多杀一城的人来弥补。”   “原本杀一城就能炼就这颗聚魂珠,现在却要多屠一城一镇,你得到真相,却也等于你多杀了一城之人。”   “还有,聂峨眉三人虽然当时被你救下,后来却同样要死。”   “过去的人受你之托照看他们,聂峨眉死于一次历练,云长安和丛容虽多活了几年,也如过去一般,因朝廷党争倾轧家破人亡。”   “还有迟碧江和司徒万壑,你也无法从他们身上追查到任何线索。因为过去的你在听聂峨眉说了玉汝镇的内情之后,立马就上万象宫去找人,正好遇上他们新任宫主的就位大典。据说前任宫主迟碧江,某夜从山崖落下,从此生死未卜。而司徒万壑,也如原来一般走火入魔,司徒家彻底衰败。他复活不了想要复活的人,线索也全部中断。”   “你以为提前知道,就可以阻止,结果并没有。”   “许多人和你一样,以为这里是改变过去的机会,最终却反倒被过去所误,连魂魄都无法解脱。”   云未思很少说这么多话,每说一句都是在打消对方的生念。   长明却笑了。   “你想起来了,很好。”   他连咳嗽声都很弱,一动就有血从嘴角淌下,声音更是轻如羽毛。   但云未思能听清。   “我进入过去,并非为了改变,而是想起来。”   “过去改变的同时,也会唤起我们的记忆。”   “至于他们为了聚魂珠再屠一城,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会因为别的原因去杀,杀一城与杀二城,这份因果不在我。”   “将加害者的作为揽在自己身上,是非常愚蠢的,你若想以此乱我道心,便算多此一举了。”   “你看,你这不就记起许多了?”   “徒弟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好好跟为师学着点。”   玉汝镇那段过去,他虽未能与过去的自己多言,但寥寥几句,少年长明似也明白大半。   他遵守诺言送云长安三人回去。   云、丛两家因为婚事争执暂且不表,在云长安的坚持下,最终顺利与丛容成婚。   两人婚后倒也和美,云长安一日日稳重起来,不仅参加科考,还入朝为官,时常犯言直谏,人称铁面御史。   但当时洪氏王朝倒行逆施,皇帝醉生梦死,内宦当权,外臣也并非一致对外,还分为几派,有的投靠宦官,有的谄媚上意,也有的自视清高不肯低下头看一看百姓疾苦。   云长安虽则家世清越,但谏言说得多了,皇帝也会烦,很快寻了个借口将他贬职,远远打发了去外地。   就在云长安即将携妻赴任时,宫中发生政变,内臣意图谋反,被及时拿下,皇帝震怒,下令追查。   京城一时腥风血雨,很快牵连到丛容娘家,丛家被满门抄斩,丛容这等外嫁女原是不在其列,但云家生怕被牵连,逼着云长安夫妻俩和离云长安断然拒绝,皇帝一怒之下将云长安也算入其中,命其伏诛。   据说云长安被押赴刑场途中,非但毫无惧色,还高吟圣贤诗歌,以示自己毫无过错。   作为二人独子,云未思无人敢收留,连云家都拒之门外,他又不肯乖乖受死,于是只身潜逃,从京城到玉皇观,千里之遥,雨中拜师。   兜兜转转,一切终究回到原点。   不同的是,因长明提前警告,过去的他派出师弟隐居京中,暗中庇护云长安夫妇,不仅传授云未思武功,还教他修炼。   或许因为云长安跟丛容不是修行中人,这么多年都没有与修士往来,知道再多也无威胁,所以这许多年中,他们安然无恙,并未受到骚扰袭击,最终也与原来的历史一样,因朝堂争斗而死。   但再想深一层,躲藏在暗处的人,可能早已将云未思视为棋盘上重要一子,他的存在与九重渊息息相关,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死。   长明能想到这些,云未思自然也能。   他也意识到其中内情过于庞大恐怖,需要花费时间去探究清楚。   直到怀中人剧烈震颤,鬓发迅速染白,他才回过神。   握住对方冰凉手腕,云未思一点点为长明灌注灵力。   对方就像被掏空干净的罐子,再多灵力进去,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而长明的头发,也越来越白。   容颜倒是变化不大,白发如雪,冰肌玉骨,   他沉沉睡去,再也无法说出半句话。   混沌之海轻柔托起他们,沉浮水面,却又感觉不到任何潮湿。   这里的时间本该永恒停止,怀中躯体却在缓慢衰竭。   云未思微微蹙眉。   现在出去也无用,反而会加剧对方身体的衰败。   他将人抱起,飘向远处微光闪烁的星海。   云未思抬起长明的手,随意点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光团。   他自己已将记忆抛弃,只有在长明这里,才能回到过去。   轰!   白光在眼前骤然炸开。   狂风蓦地卷来,云未思差点抱不住人。   不仅是狂风,还有暴风雨。   瓢泼大雨,将天地化为一体,云未思甚至一时未能辨清这到底是哪里。   直到有人从风雨中遥遥喊起来。   “郎君,您上船吗?”   “这位郎君,快过来吧,错过这班船,今夜就没船回乡了!”   云未思怀里还抱着长明,瓢泼大雨将两人淋的湿透,饶是如此长明也没醒过来。   他快步走去,果然看见岸边靠着一艘船。   船舱里探出几个脑袋,看样子有不少人。   船家斗笠蓑衣,站在岸边树下喊他们。   “郎君到底走不走,这么大雨,您等不到别的船的了!这个湖比海还大,风浪又这么急,其他人都不敢开船的,只有我敢入水!”   船家见他走近,松一口气的同时又着急上火,生怕自己说了这么多,云未思还不肯走。   船上那些人已经开始催促他了。   “走。”   云未思抱着人就想上船。   船家赶忙拉住他。   “诶诶,您还没给钱呢!”   云未思顿住脚步。   “多少钱?”   “承惠,一贯,您也别嫌贵啊,这要是搭不上,您今儿就得在这岛上过夜了!”   云未思疑惑:“现在流行什么钱?”   船家:……   他以为对方想白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也不想废话了。   谁知云未思把他拉住,往他手里塞了一金。   船家登时眉开眼笑。   “来来,郎君,快上船,正好还有最后两个位置!”   他拖了许久才开船,客人早等得不耐烦了,众多目光全落在最后进船舱的云未思身上。   船舱的确还算宽敞,里头坐了五个人。   这样的船已经算中等了,自然不会有船家一人在掌舵,下层船舱应该还有四人在使力划桨。   云未思也没有与旁人攀谈的打算,抱着长明径自走到角落空位。   旁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从他身后背着的春朝剑,也能知道这两人不是寻常好惹的。   三名男客很快继续方才未竟的话题,只有两名年轻女客不时好奇望向他们这边,尤其是长明的灰白头发上。   “谁说那岛上有神兵降世的,害我白跑一趟,还撞上这种百年不遇的风雨,真他娘晦气!”   “是不是神兵早就被拿走了?”   “不可能啊,我是听到消息就赶过来的,找了三天三夜都没发现!”   “我倒是听说四天前,海上蛟龙出没,翻云覆雨兴风作浪的,当时就把岛给淹了,兴许是落到海里去了也未定!”   云未思头也未抬,视线一直落在长明身上。   头发并未变黑,但倒是没有继续变白了。   他一时记不起这存在于过去的哪一段,听见几名船客交谈,也毫无头绪,索性不再去听,尝试再度将灵力灌入。   吼!   一声咆哮打断几人说话声。   连带原本就摇晃的船身,也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女客惊叫,男人也都变了脸色。   有人立时往外探头,却看见一座隆起发绿的小山丘。   “山丘”居然还会滑动,眨眼又沉入水面下。   那人顿时反应过来。   哪里是什么山丘,分明是一条巨蛟!   蛟龙近龙,却还未修炼成龙,可它就是这个湖的霸主,稍稍一翻身,众人脚下又是一阵剧烈摇晃,随时都要翻船。   船舱里的人也跟着东倒西歪,从这边滑向另一边,惊呼声不断。   这些人既然过来寻宝,自然都是修士,虽说修为不怎么样,也不待在船舱里等死。   当下就有人提着兵器飞出船舱,高高跃起,手中长鞭卷向刚刚露出的蛟龙脑袋。   这条蛟龙委实巨大,它一翻身就能引来巨浪,鞭子于他而言就像可爱玩具,张口衔住,连带持鞭的人也跟着飞起。   蛟龙扬首松口,人重重落在浪里。   又有几人陆续上去缠斗,但抛开体型不说,这蛟龙起码也是准宗师级的修为,别说这几个人一起上,就算是再来几个,也都不是它的对手。   在船即将被彻底掀翻之际,云未思出手了。   众人只见一道剑光飞出船舱,直掠蛟龙面门。   龙须瞬间被斩断一截,蛟龙暴怒,尾部从水面撅起,重重甩向云未思!   后者落在蛟龙脑袋上,剑随心动,缠住绿鳞发光的巨尾。   蛟龙一阵剧痛,却被云未思威胁。   “你若敢将船掀翻,我就直接把你龙筋扒了。”   他的声音冷冰冰不带一丝烟火气,蛟龙却龙躯一震。   “怎么是你?”   “你怎么又回来了!”   “你不是说好放过我的吗,呜呜呜,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云未思意识深处响起蛟龙的声音。   非但不粗犷狂傲,还像个小女孩,一边说,还一边嘤嘤哭泣。   从开始说话就带着哭音,一直到后面,就只剩下呜呜声了。   像许多苍蝇无缝环绕云未思脑袋。   嗡嗡嗡,嗡嗡嗡。   “闭嘴。”   识海终于清静片刻。   海面也逐渐平静下来。   船上众人惊魂未定,不知云未思在干什么,远远地只敢遥望,不敢靠近。   “我见过你?”云未思问它。   “四天前,你还把我打了一顿,让我以后不能轻易出来,但我不是故意的,今天风雨这么大,我在下面睡久了,想出来翻个身,谁知道他们还想打我,是他们想动手的,你不能怪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把你师父救出来了吗?”   云未思一怔。   蛟龙的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把尖刺,直直刺入云未思心口。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刺破,正汩汩往外流淌。   “我,救他?”   “对呀!你说六合烛天阵突然失败,你师父一去不回,此事很是蹊跷,其中必有隐情。”   “我,还说了什么?”   “你还说,你可以用武力征服天下所有人,却无法扭转人心对他的误解,你不愿让他永远背负污名,也不许世人说他半点不好,所以一定要亲自前往万神山,直到真相出来的那一天。哎呀,万神山那地方,如今已经是群魔乱舞之地了,我劝你,你还不听,非要去!是不是现在发现事不可为,就回来啦?”   蛟龙得意洋洋,只差没摇头晃脑。   “要说等我炼出第二颗蛟珠,就把第一颗蛟珠借给你,就凭本龙能耐,保你事半功倍,你不听劝,这下后悔了吧?”   “蛟珠?”   “对呀,死而复生,滋养功力,本龙的蛟珠可是不世出之宝物,前几天刚刚大成,旁人想要还没门呢,也就是欠你一个人情才……咦,你的气息怎么变了,明明还是他,却又不大一样?”   “我还是我,未来的我。”   “本龙听不懂。不过还是你就成,你来得正好,我这几天修为大有长进,感觉自己快要化龙了,你快来与我切磋一下,试试我全盛的功力,我告诉你,东海那帮家伙至今还瞧不起我,以为自己多有能耐,等我成龙的那天……”   蛟龙出奇啰嗦,絮絮叨叨用它那小女孩嗓音说了一堆,末了还意犹未尽,低头喝一口湖水,又问云未思。   “你觉得怎样?”   云未思嗯了一声,就说了四个字。   “蛟珠借我。”   蛟龙:???   这人是不是根本就没在听自己说话?! 第40章 终有一日,他会渡劫归来。   持阵守心,气定紫宸。   星越百宇,川覆九州。   一盏明灯悬于身前,在狂风迷雾中摇曳不定。   耳边传来无数纷乱人语。   他则始终岿然不动。   因为他在等。   等对方先沉不住气。   六合烛天阵,穷天地之造化,极世间宗师之心血。   阵法功成之日,万神山将彻底封印,从此妖魔无法再由此处出来为祸人间。   这个说法本身没有问题。   阵法从布置到各处角落,他也都检查过,并没有人做手脚。   只要六位宗师就位,中间不再出差错,六合烛天阵是可以完成的。   就算半途再生出什么变故,以他的能耐,也足以控制局面。   嗯?   好像哪里不对……   慌乱的叫声越来越大。   迷雾越发浓郁,连身前明灯都无法看清,只能依稀瞧见一团火光摇摆挣扎。   行将熄灭。   他捏了个剑诀,一道灵力弹出,烛火旺起些许。   但这只能抵挡一时。   魔气隐藏在浓雾中,千丝万缕渗透过来。   他看不见其他持阵人的情况。   但从叫声来看,并非什么好的情况。   思及此,他不再犹豫,变换剑诀。   “剑来。”   四非剑飞出,护在周身,诸邪退避。   浓雾涤荡消散开来,眼前视野为之一清。   眼前景象却让他深深皱起眉头。   刀剑相向,短兵相接,外围护阵人正在自相残杀。   他们已然杀红了眼,不仅把武器捅入昔日同伴身体,还一片片将他们的肉割下来,甚至塞进嘴里,仿佛三天三夜没有吃饭。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这其中没有半个妖魔的踪影。   阵法未成,对方就已经兵不血刃,把他们瓦解了一半。   不少人倒戈相向,挥刀朝他们砍来,但六名持阵人周身是有结界阵法护持的,他们根本动不了。   就在这时,一缕劲风从右边掠来。   他心念微动,随即以灵力筑起屏障抵挡。   但那缕劲风并非冲他而来,而是越过他,射向左边的人。   他立时望向劲风来处。   却见狂风忽而袭来,卷起大片迷雾重新笼罩。   浓雾之中,那人面容若隐若现,看不明晰,唯独嘴角一抹笑容,深深烙在他眼里。   那是……   明灯一盏接一盏熄灭。   耳边惨叫声此起彼伏。   阵法结界由裂痕到彻底破碎,也不过眨眼之间。   持阵人倒下一个,阵法缺了一角,其他人就很难再坚持多久。   六合烛天阵的失败,似乎已成必然。   他早已做了万全准备,就算阵法崩塌,这里也不是完全洞开任人进出的缺口,而会形成一处新的阵法,他们一定舍不得摧毁,因为万神山乃远古神山,无数宝物深埋其间,只会将其重新布置,变成一处新的阵法,既可掩盖意图,又可变成自己的私谋之地。   而他——   只要不死,便有希望。   终有一日,他会……   渡劫归来。   长明微微一震。   随着船身摇晃,他的脑袋往旁边歪去,嘴角跟着淌下新血。   束发的玉冠早已不知所踪,长发散落迤逦,近半雪白,直到靠近发根才逐渐有黑。   于蔷忍不住又一次偷偷望向他。   真漂亮,像仙人一样。   可为什么会身受重伤?   来岛上的修士,也没听说哪个受了这样重的伤,他们大都是无功而返,就像自己。   风浪逐渐平息,他们的心也跟着渐渐落定。   于蔷修为低微,此番不过跟出来长见识看热闹,见到蛟龙作乱,自然是不敢出去冒头的,只能与船家一道躲在船舱里。   “道友,你还好吗?”   在众人都跑出去看外头状况的时候,她却还在看这个昏迷不醒的人。   对方自然不会回答他。   于蔷看着他嘴角还在不停淌血,都已经划过脸颊流到耳垂了,不由伸手想用袖子擦拭。   袖子刚刚碰到对方,手腕就被捏住。   于蔷竟然半点都未察觉。   她心头一惊,抬起头。   这人的同伴,方才出去与蛟龙恶斗的人,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浑身湿淋淋,一双眼睛盯着她时却吓人得很。   于蔷只觉无形威压扑面而来,不由缩手默默后退。   “我,我没恶意。”   云未思没有多言,他弯腰捏起长明手腕探看内息,片刻后拿出蛟珠放在对方额头上方,然后松手。   蛟珠悬空流转,光华内敛,犹如装着无声轮转的星海,那些光悉数被身下之人所吸收。   白发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恢复变深。   于蔷看呆了。   非但她看呆了,连从外面看热闹回来的众人也看呆了。   “蛟珠!”   不知道谁先喊起来,众人哗然。   这可是修炼至宝,谁不知道蛟龙几百年修炼精华,尽在这蛟珠之中。   常人若得,不说长生不老,最起码也能延年益寿。   至于修行中人,更可增进修为,机缘巧合者与灵力心决相济相辅,说不定还能突飞猛进,就此提升一大截。   他们先前在那岛上寻寻觅觅,找不见什么神兵,如今倒是看见一件不比神兵逊色的宝物。   几名男修当即眼热起来,不管不顾伸手便去抢!   胜者为王,弱肉强食,修士之间的江湖便是如此残酷真实。   蛟珠到手,谁还管你是怎么得到的!   冲在最前面的一名男修只觉身体一轻,人跟着往后飞出船舱。   他脑子瞬间空白,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人在半空,就看见后面相继有几人也被甩出船舱,其中一人甚至身上还插着自己的剑。   他不由暗自庆幸自己方才一心只为抢珠子,并未有杀人之心,没用上兵器,否则现在小命也不保了。   随着这个想法,人重重砸落水面,水从眼耳口鼻涌入,将他所有神智打碎。   有了这几个前车之鉴,船舱里剩下两名女修哪里还敢动手。   于蔷也没动手的想法,她默默看着珠光映照下,对方的脸色不再那么惨白,甚至逐渐有了血色。   而蛟珠的光芒则越来越黯淡。   直至珠光完全消失,整颗蛟珠就像寻常古玩店里的赝品。   云未思伸手,蛟珠落在他掌心。   他看着长明头发还未完全恢复原样,发尾部分依旧是雪白的。   不过蛟珠只有一颗。   那蛟龙还未炼成,拿来也没什么用。   他拿着蛟珠走出船舱。   “龙倾。”   明明不是龙,还非要起个龙姓。   哗的一下,蛟龙从水里冒出半个脑袋。   她已经将力道控制到最轻了,船还是剧烈摇晃了一下。   “这么快用完了?”   蛟龙忽然哀嚎。   “你就不能给我留点,还真全用光了!”   云未思:“他伤得很重。”   他将珠子扔出,蛟龙仰头张口吞下。   那动作有点像狗叼球。   云未思没说出来。   不然船估计要翻。   “这给你。”   他将春朝剑的剑穗一起扔出去。   当时明明是斩落了,最后却又捡起来,神使鬼差。   “这是什么?”   蛟龙嚼了两下,差点吞进去,发现不好吃。   “信物,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还你。”   蛟龙:“那为什么不是现在还,我想吃东海的龙虾,你去帮我找一箩筐来啊!”   云未思:“……现在不行,我们要走了。”   他也不等对方回应,飞身进了船舱,抱起长明,两人跃入湖中,失去踪影。   人入了水就没再浮起来过。   雪白发尾的青丝在眼前荡漾,成为于蔷对两人的最后印象。   来得突然,消失也突然。   她甚至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何门何派。   在以后数十年岁月里,直到她放弃修行,嫁给一个寻常男人,数十年过去,发摇齿落,白发苍苍,也忘不了当日船上那一幕。   而蛟龙眼看着他们入水,也赶紧沉入水中,却寻遍整个湖,也没再找到两人。   ……   长明吐出一口水,缓缓醒转。   “下次别用这种入水的办法离开了。”   他刚才猝不及防,口鼻都被呛住,人才清醒过来,导致现在感觉脑袋里晃晃都能流出水来。   云未思淡淡道:“我不希望再改变什么。”   离开时身不由己,仅仅是若有所感。   但他不希望再改变任何能影响未来的细节。   包括发生在玉汝镇的那一切。   包括聚魂珠。   长明似笑非笑:“你从前就容易心软,如今倒还一样。”   云未思不置可否。   他心软吗?   外面也好,九重渊也好,死在他手里的人和妖魔不计其数,春朝剑上的血若拭不掉,此刻怕早已浸在血海中。   他只是不想再改变那些已成定数的过去,因为——   云未思心底隐隐知道答案,即使他不想承认那个答案。   蛟珠虽然治愈长明大部分内外伤,将积重难返奄奄一息的他强行从生死边缘拉回来,但原先许多旧伤留下的烙印并非一年半载能改变。   “那蛟龙,我后来见过。”   他咳嗽几声,抹去嘴角血沫。   “在黄泉。”   云未思神色一凝,看他。   黄泉,正是长明最初归来之地。   他在那里整整待了五十年,意识混沌,魂魄不全。   蛟龙从小到大都待在蓬莱湖里修行,她又恋家,没有什么事轻易不肯离开,怎么会突然跑到黄泉里去。   “她被镇压在铁索之下,岩浆间歇从山顶浇灌下来,鳞片一片片往下掉,早就没了从前的光泽,血迹干涸,伤口又裂开,日复一日。”   长明从那里路过时,原是想着走路累了,将这蛟龙救出来,让她充当自己坐骑。   但他很快发现锁住对方的铁链乃万年寒冰所铸,边上还有别的东西镇守,那东西邪门得很,以他当时实力,的确无法抗衡。   那条蛟龙虽然力量强大,却在冷僻少有人至的蓬莱湖,当初有些修士看见天现异象,以为神兵出世,后来遍寻不到,渐渐也就散了,就算有什么宝贝,也早就被那条蛟龙给吞了,如何还会等到旁人去寻,蛟龙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就是蛟珠。   但蹊跷的是,当年长明看见蛟龙时,她身上的蛟珠,却还在。   否则,也无法撑那么久。   既然不是为了蛟珠,又为何要将它锁在那里,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混沌之海,波光粼粼。   一团团柔和的光像星辰散布各处。   云未思暂时也不提杀他的事了。   长明一笑,伸手点开最近的光。   风雪覆地,寒云改天。   满目的灰与白。   灰是因为狂风吹开覆雪的山峰,白则是铺天盖地的冰雪。   长明没想到一来就是这种地方,迎面吃了满嘴的风雪,大病未愈的身形在狂风中站立不稳,连连后退。   直到后背撞上一人,对方扶住他的腰。   他眯着眼半回头一看。   哟,大徒弟也跟来了。   只是没法子开口揶揄,就算张口,话语也会被吞没。   云未思拖着他往边上走。   风雪虽然大,路却不是很崎岖,前方还有一座木屋,门用铁链锁着,但对云未思而言不是难事。   手一拂,锁便断了。   里面很小,不过方寸之地。   布置也简陋,茅草,木桌。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但修士进可安处锦绣庙堂,退可苦修冰天雪地,这点简陋不算什么。   比起外面风雪交加,已是好太多了。   但从寒冷骤然温暖,长明身体有些受不住,顿时剧烈咳嗽。   但没咳两下,他的咳嗽声就停止了。   他自己生生压抑住的。   因为门外有人。   除了呼啸狂风,还有一个脚步声。   很轻,但凌乱。   说明是个修士,而且是受伤的修士。   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将自身动静压到最低。   云未思上前开门。   手刚碰上门边,门就已经被推开来。   一人从外跌入,踉跄几步,又重重倒在地上。   云未思:……   他料到回到过去,也许能看见过去的自己,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看见。   身受重伤,神志不清。   “自己”还踉跄挣扎要爬起来,抬头看见云未思时,不由愣了一下。   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过去的云未思直接晕过去。   长明缓缓道:“既然你不想改变过去任何事情,我认为,你还是暂时避开为好。”   云未思沉默片刻,走到门边,开门,走出去,关上,默默隐入风雪中。   长明的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云未思身上。   拨开沾了血污的发丝,一张年轻俊美的脸露出来。   长明想起来了。   这里是舍生峰。   此时,应该是他离开玉皇观之后不久。 第41章 你从前也这般爱撒娇吗?   这里是舍生峰。   修炼之中,凶险关卡比比皆是,唯有舍生忘死,方能置死地而后生。   此地常年风雪,一年里几乎没有几天是放晴的,普通人在这里根本站不住,即便修士,也很难忍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清苦。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但长明带云未思来过几回。   他反而很喜欢这里的寂寞艰苦。   越是艰苦,才越能淬炼心智躯体。   修士眼中的至臻境界,是白日飞升,这种飞升并非魂魄飞升,而是连同肉体一道顿悟,这就需要肉体与魂魄都修炼到极致,方能两者并行,兼而容之。   长明时常坐在山巅,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甚至是好几天。   起初云未思是受不住的。   他自小锦衣玉食,受尽父母宠爱,虽然也习练了一些入门心决,可仗着天赋过人,从未认真坚持下来,每次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马马虎虎糊弄过去便算完事了,直到家门生变,家破人亡,方才突然醒悟过来。   哪怕经历过千里逃亡,也只是在危急之下提着一口气的本能反应,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娇生惯养的翩翩公子,玉皇观的修炼虽然刻苦,咬咬牙还能忍下来,舍生峰令人望而生畏的狂风暴雪,却让云未思每次想起来就有种牙酸的刺骨寒冷。   但在长明离开玉皇观之后,他却主动经常来这里修炼。   后来没遇到长明,来的次数也渐渐少了,他已经不再畏惧这种程度的风雪,在这里修炼的意义也就不大。   这一年,他前往万莲佛地,挑战龙象佛座。   万莲佛地与庆云禅院并称佛门两大圣地,藏龙卧虎,高人济济。   龙象佛座圣觉是万莲佛地中号称武力第一的僧人,地位仅次于本门佛首。   以云未思当时的实力而言,必然是赢不过对方的。   对方听说道门新秀上门求教,也是付之一笑,并未亲自出面,随手召了座下数名弟子招待。   但那些人都被云未思打败了,连带圣觉座下最为青睐的大弟子。   圣觉终于被惊动了。   他亲自出手,与云未思在佛地门前的院子战了三日三夜,云未思身负重伤,可圣觉也未占到什么便宜,甚至被云未思以半招之数堪堪取胜,圣觉主动认输,并感慨云未思前途无量,终有一日能登顶武道巅峰。   离开万莲佛地的云未思没有回玉皇观,反而来了舍生峰。   就连他也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神志昏沉中,会选择这个地方。   也许他早就知道,师尊再也不会回玉皇观了。   在这个地方,兴许两人还有再见一面的机会。   虽然机会也很渺茫。   天涯海角,寻寻觅觅,他努力变强,却无人可以诉说了。   长明看着倒在地上的云未思,推了几下没有反应,认命将人搬到屋内。   木屋里还有些柴禾,生火开窗,捡了点茅草往他身上盖。   长明开始觉得不应该把那个云未思往外赶,否则现在起码还有个干活的,对方总不能看着自己被冻死吧。   眼前这个云未思,正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时期,比起刚入师门那会儿,已经沉稳不少。   虽然日后容颜也没什么变化,但从神态表情,是可以轻易辨别出不同的。   屋内逐渐变得更暖,长明只觉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一声又一声。   咳嗽声让昏迷中的云未思动了动,微微有些感知外界的意识。   他迷迷糊糊睁眼,还未感受到身体剧痛,视线之内就先映入一个身影。   “……”   云未思张了张口,以为自己发出声音了。   其实没有。   那只是他心里的回响。   师尊。   长明咳嗽完,抬头看见他半睁眼眸的一脸迷茫。   “爱徒?”   云未思:……   他想,果然是在做梦,师尊绝不可能这么喊自己的。   但做梦也好。   师徒二人已经整整三年未见了。   他不时听见师尊的消息,可也只有只言片语。   只知道对方越来越强,而他需要拼尽全力,才能追赶对方脚步,不至于被远远甩在后面。   师尊……   嗓子已经哑了,喊不出声。   但长明从唇语上读懂了。   他伸手去摸对方的脑袋。   云未思顺势将头靠上去,蹭了蹭。   在玉皇观时,长明很少这么做。   他对徒弟素来是不遗余力的严厉。   但云未思知道对方是为了自己好。   一开始也许还有些脾气,后面也渐渐明白过来了。   寻常人提起修仙,只知道长衣飘飘出尘脱俗,但修仙江湖中的争斗,往往比普通人还要残酷百倍。   不够强大,就无法在师门出头。   不够强大,就可能被杀人夺宝。   朝堂上那些尔虞我诈固然厉害,输了顶多是下野流放,杀人不过头点地。   修士若是在斗法中落败,也许有时连魂魄都未能留下,还要被拿去充作炉鼎材料。   长明越严厉,他成才的机会也就越大。   而且师尊,也不是日日都不苟言笑的。   手谈与泡茶时,师尊的姿态往往是放松的,连带神情也柔和不少。   可也没有像眼前这样,如雪化青松,风拂夜云,所有严厉烟消云散,唯有眼底星河,满目开阔。   这不像师尊了,更像自己的幻觉。   “你从前在家里,也这般爱撒娇吗?”   他听见师尊如是问道。   云未思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他从前是家中独子,虽然母亲目盲,可父母对他的宠爱没有减少半分,云丛两家的丰厚家底,足够让他随意挥霍一辈子也挥霍不完。   据说两家原先是有婚约的,因为母亲眼睛的事情,一度想取消婚约,闹得双方长辈不太痛快,他父母成婚后也还僵着,直到他的出生才改变这个局面。他母亲说他小时候冰雪可爱,人见人爱到什么程度?那真是每个人见了都想亲一口,听说连皇帝见了也差点要让他跟公主配下娃娃亲。这种情况下两家长辈哪里还有火,就都借着他下台阶,重归于好了。   有了万千宠爱,从前的云未思仅仅是个有些纨绔的公子哥儿,父母长辈们也已经很满意,不再多做要求了。   重伤之时,神智未清,肢体流露,越发从心。   从前的师尊很严厉,他未敢有半分逾距。   如高高在上的神明,只能让人仰望。   但既然是幻觉,就无所谓了。   神明固然强大完美,眼前难得温柔却也令他珍视眷恋。   长明早知道他将对父母的孺慕转移到自己身上来,无形中也纵容他的行为。   四个徒弟之中,云未思是天赋最高,修为最强的。   内心深处,却也是最柔软的。   只是这份柔软,从前只有自己能看见。   后来对方就亲手斩断了。   现在想来,云海也许是云未思心底未竟的执念。   少年时鲜衣怒马的放纵恣意,许多戛然而止,求而不得的憾恨。   云未思以为自己斩断了,却始终藕断丝连。   他枕着长明的手睡着了。   醒来时,这不过是一场温暖的梦。   也许脸颊上温度犹在,他却依旧孤身一人。   这个少年时很爱热闹的人,将注定半生都要在风雪中独来独往。   在他睡沉之后,长明也没将手抽出来。   直到外面天光渐暗,长明心神牵动,蓦地抬头。   另外一个云未思,似乎已经半日未归了。   即便是要避嫌,不让过去的自己看见,也没必要躲那么远去。   脚下微微震动,似有什么东西在摇晃山峰。   长明看身旁的云未思。   后者没醒,伤得太重,睡得太沉了。   摇晃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长明直觉与云未思有关。   他起身悄然离开,门外风雪迎来,他将门关好,奔向震动来源。   舍生峰很高。   但它不是一座独立的山峰,而是众法山脉的其中之一。   这片山脉广袤相连,与万神山一西一东,遥遥相望。   长明一路朝往东,疾奔百十里,还在众法山脉的某一座山上,只是距离声源越来越近。   风雪之中,有两个身影在交手。   其中之一正是云未思。   而另外一个——   长明凝神望去,居然是陈亭。   这厮阴魂不散,从玉汝镇跟到这里来了。   两人的剑气在周身形成一个漩涡。   但震动声并非从他们那里传来。   而是在不远处。   陈亭固然来历不明,但他属于外来者,在这里也被限制了灵力,一时奈何不了云未思。   长明看了片刻,绕开他们继续探索那一下下诡异的动静。   轰。   轰。   一下又一下。   不是地动山摇的震撼,而是在地底深处。   那里会有什么?   长明停住脚步,将耳朵贴在地上聆听。   片刻之后,反而起身上山。   这些的山脉大多被冰雪覆盖,越往上,雪就越厚。   旧雪还来不及化开,新雪又一层层覆上去,经年累月,几乎找不到可以下脚的路。   但长明的脚步很轻,轻得像羽毛在雪上刷过,凌波微步,片尘不沾。   半山腰同样是满目的白。   长明停下,看着眼前毫无异样的积雪山石,忽然伸出手。   掌风拍碎山石,也露出后面的洞口。   他弯腰进去。   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但脚下却一直斜坡向下延伸开去,仿佛人工开凿的曲梯。   越往下,就越感觉到热度。   深处隐隐有灼热亮光。   长明直觉那里是有东西被困住的。   不是人,是猛兽。   而且,恐怕不是一般的猛兽。   他单膝跪地,手在地上摸索。   冰凉触感入手,他很快辨认出来。   是一条铁链。   这条铁链很长,从他所能摸索到的范围向下缠绕,应该是牢牢将那嘶吼声的主人锁在地底。   万年寒冰的锁链,连寻常修士也未能轻易破解。   轰……   被锁住的东西依旧在咆哮,但声音气息越来越弱。   它也许不会死,但修为灵力却会慢慢被这万年寒冰吸收,仅剩一口气在,又在这常年不见天日的地底。   那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蓬莱湖那条蛟龙被锁在黄泉时,身上也是万年寒冰所铸的锁链。   那么这地底下,又会是什么?   他摸着铁索,在黑暗中静默,似乎摸到一点模糊的轮廓。   所有猜测,都需要时间去验证。   除非离开九重渊,回到现世,否则一切依旧成谜。   既然解不开锁链,待在这里也是徒劳,长明没有多逗留,他很快循原路返回外面。   当夜色出现在面前时,他心下一沉。   自己竟忘了!   黑夜来临之际,正是云未思的破绽。   陈亭虽然没了灵力,单凭武功和孤月剑,也依旧能与云未思势均力敌,更何况此人来历神秘,知道颇多内情,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手。   想及此,长明一刻不停,赶往二人交手之处。   ……   陈亭是真的想杀了云未思。   玉汝镇的聚魂珠被打碎,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未必不比司徒等人恼怒。   若是能在此处将人解决,固然未来会随之改变,但同样他们也会铲除一个障碍。   否则此人终究是个巨大的隐患。   他相信,届时许多事情,将会因此迎刃而解。   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一些东西,就更不能放人离开了。   一百回合过去,双方五分胜负。   此战不看灵力修为,只看武功根基。   陈亭一道剑气斩过去,未等近身,他分影为三,正面紧随其后,而两边分影则左右包围。   三把孤月剑,分作三个方向挥向对方!   云未思不进反退,并未贸然迎战,反是准备退出包围圈。   但他身形忽然一顿,好像在犹豫。   神色忽显迷惘,   这是个太明显的破绽。   高手过招,随时随地都会有性命之危,以云未思的能耐,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重大失误。   陈亭一喜。   他立马抓住这一丝破绽,孤月剑化为万千道剑光,朝对方当头罩下!   近在咫尺,方寸之间!   一把剑横在中间。   掐好挡住孤月剑的去势,甚至还将孤月剑逼得微微往后退出半寸。   虽则只是半寸,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无疑等于退出半个战场。   这把平平无奇通体乌黑的长剑主人,猝不及防插手进来,将陈亭的攻势又一寸寸逼回去。   但长明身体今非昔比,此处又不能用灵力,陈亭哪里将他放在眼里,当即又化剑万千,索性准备将两人一起解决。   他身形半空跃起,如流星踏月,轻盈柔软,以一对二,身形再度化一为三。   但这次,三个身影居然同时作出不同动作,仿佛完全不同的三人。   一人持剑掠向两人。   一人手捏剑诀掷剑而出。   一人以身入剑,身剑合一。   霎时间,虹光万千,杀气如幕,疾风狂雷,排山倒海!   陈亭势在必得。   他必要将云未思斩于剑下。   如果九方长明不自量力伸手阻拦,只会跟着一并倒霉。   “是不是我隐世久了,你们就都忘了,当年我是以武道扬名的,其后才是修为?”   轻飘飘的话语自身后传来,陈亭蓦然一惊。   他想回头已是不可能。   因为他身前的云未思,挡住陈亭三个化身的攻势,春朝剑准确无误,剑指其中一个。   剑起。   破开!   剑落。   一气化三清。   三清元合一。   陈亭脖子上多了一条血痕。   血一丝丝渗出,看似犹有可救之处,实际上早已划开半个脖子。   陈亭一动不动。   他的后背同时被另一把剑贯穿。   一命呜呼。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周身皮肤骤然由上而下,浮起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下一刻,身体随风化为灰烬。   唯有手上那把孤月剑,当啷落在地上。   长明面色一凛。   “三花化身之术?!”   道门有所谓三花聚顶之说,意即内丹修炼到相当境界时,人华地华天华三神聚于玄关,实现境界突破。   但此术与三花聚顶关系不大,只是借用三花之名,神魂分离,相当于元神出窍,可又比元神更加高明,因为它已经有了实体。   就像陈亭这样,如果不是他死亡时的表现,谁也想不到他居然只是一个化身。   但这个化身如此真实,自然是因为对方几乎分了一半的魂魄在上面。   如今化身死了,元神魂魄也未必回得去,本体也算是废了大半。   长明弯腰捡起孤月剑。   剑是一把好剑,毫无疑问,称得上神兵了。   否则陈亭也不可能拿着它纵横九重渊如此之久。   而且从陈亭本身的表现来看,他自己的本体在外面,肯定也是宗师级别的人物了。   长明若有所思。   云未思冷冷道:“你还想在风雪里站多久?”   长明咳嗽两声:“你还是云未思?”   云未思嗯了一声,冷冷淡淡。   长明蹙眉:“现在是黑夜,云海没出来,这是为何?”   云未思反问:“你很希望他出来?”   长明:“那倒不是,他永远不出现也好,毕竟你才是真正的云未思。”   云未思不语。   长明哈哈一笑:“云心肝,若你不狰狞于色,看起来会更像些!”   云海:……   笑得太厉害,嘴里进了风,长明又咳嗽起来。   这次咳得弯下腰。   云海伸手粗暴一扯,直接把人揽在怀里,掌心上翻。   一团灼目的光亮悬浮于手。   在最初的刺眼过后,仔细端详,竟能看出光团中有万千星海缓缓流动,宛若一个微缩的洪荒宇宙。   ……   许静仙第一百次后悔了。   后悔进来这无穷无尽,危机四伏,随时随地可能丧命的九重渊。   舒舒服服待在凌波峰当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面首无数侍女环绕的峰主不好么,为何要跑到这里来受罪?   虽说周可以是难伺候了些,但只要她两条腿跑得够快,也不至于连命都保不住。   反观在天垂城,岂止是当狗,简直活得连狗都不如!   她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第42章 这里的天,要变了。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天夜里,天垂城五长老之一的徐凤林派人过来,将长明带走,许静仙也是知道的。   她原想跟过去,奈何人家不肯带她,只好留在客栈等消息。   左等右等睡不着,索性去找隔壁陈亭,打算欺负一下人,谁知陈亭居然也不知所踪。   此时夜幕降临,外面一片漆黑,传说中那些秃鹫倾巢而出,哪怕外面无月无光,许静仙也能感觉到乌压压的秃鹫几乎占据大片天空,翅膀扑扇的动静连她在屋内也清晰可闻。   多年来在魔门的尔虞我诈让她学会如何将不必要的好奇心掐灭在萌芽时,许静仙安安静静在屋子里待了一整夜,在确定那些秃鹫不会冲进屋内后,枕着远处的打斗声和惨叫声入眠。   直到隔天早上,她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徐凤林死了。   那个横空出世,杀入九重渊,从七星河大败妖魔,一直杀到天垂城,当上五长老之一的徐凤林,居然死在天垂城的云顶湖里。   据说他是被人杀死的,落在湖中,尸身被秃鹫啃噬殆尽,死状惨不忍睹。   天垂城每日身死的修士不计其数。   许多人在外面叱咤风云,来到此地灵力受限,未必还能如从前一般呼风唤雨,或者一不留神被人算计的,大有人在。   但像徐凤林这样的东海派天才,如无意外,将来离开九重渊,十有八九也是东海派未来掌门,却以如此荒谬的死法,结束了生命。   传闻从头到尾没提到长明,因为他们前一天才刚到天垂城,但许静仙直觉徐凤林的死绝对与长明有关。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连带那个陈亭,也都无影无踪。   许静仙只好继续孤身一身摸索生存之道。   在这里吃住都很花钱,她原先攒下的钱财眼看见底,唯一来钱快的法子,就是去参加云顶楼比试。   许静仙原是不想走这条路。   因为这样太出风头,也容易引人注意,为自己招来祸患。   她原想让长明去参加,但现在长明人间蒸发,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自己来了。   前面的对手没什么难度。   修士们在外面世界能高人一等,俯视普通人,无非依仗普通人所没有的灵力。   一旦失去灵力,他们的武功身手未必就能赢得过普通人。   许静仙武功不错,对付这些人绰绰有余。   但她的表现很快引来有心人注意。   此人就是关霞裳。   关霞裳深知天垂城的游戏规则。   在这里,灵力无法施展,像她这样的女子,若不依附于强大实力,就会沦为玩物任人蹂躏。   所以她不顾旁人眼光,放下修士尊严,在短短时间内攀上五长老之一,成为那位刘长老的新宠。   只不过,这样的新宠,一个就够了。   关霞裳不希望许静仙也与她一样。   凭借对方出身魔门的魅惑,想要得到五长老青眼,那自然比自己还有胜算。   所以在得知对方也参加比试之后,关霞裳略施小计,激另一位侯长老身边的高手下场参加,与许静仙对上。   此人自视甚高,很得侯长老看重,但江湖传闻,两人之间有些不可言会的关系。   侯长老有断袖之癖,这也是公开的秘密了,身边无一女子,侍卫却都高大英俊。   云顶楼比试,素来是不死不休,许静仙技高半筹,面对此人步步相逼,最终将对方杀死。   此时按照规矩,许静仙本该继续晋级,与另外一名参加比试的人,争夺最后胜利。   但心爱之人被杀的侯长老又如何忍得了,当即亲自下场,准备用许静仙来为爱人献祭。   天垂城内强者为尊,纵然侯长老公然坏了规矩,其他几位长老没有出声,旁人又能说什么?   许静仙还未从上场战斗中恢复过来,身上带着伤,又如何与五长老之一抗衡?当即被打得连连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可侯长老不仅要她败,还要她的命。   对方掌风凌厉,隐隐若风雷之声,身形跃起,如大鹏展翅,直接就封住许静仙想要反守为攻的所有去路。   无奈之下,许静仙只能退。   但她发现退路也被对方早就料到了。   侯长老用的是鞭子。   男人很少以鞭子作为武器,饶是在外面,鞭子也很少被修士使用,只有个别女子喜欢用鞭子来以柔化刚。   但他手中这一条铁鞭,居然舞出了不逊刀剑的威力,软硬由心,可笔直如剑,也可柔软如缎。   偏偏许静仙自己那条纱绫,之前在刚入九重渊时就折损了,此时威力减半,左支右绌,被对方鞭子抽在身后,不由以纱绫去挡,但如此身前就露出空门,侯长老一掌拍在她胸口,许静仙只听见咔擦闷响,自己胸骨竟似被打断了,人也跟着连连后退撞上身后柱子,吐出一大口血。   “我算是看明白了!”   她心头怒极,却笑得越发娇媚软绵。   “敢情侯长老大半天的,又是帮男宠出头,又是亲自下场,就是为了占奴家的便宜啊!”   侯长老冷哼,根本不与她废话,又是一道鞭影抽过来。   这一鞭下去,她就算不死,也至少容颜半毁,皮开肉绽。   许静仙躲无可躲,索性也不躲了。   她眼角余光瞥见依偎在刘长老身边的关霞裳,也看见之前在彩虹桥上结成临时同盟的那几人。   他们都选择站在人群中,袖手旁观。   这也很正常,谁又会冒着性命危险来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呢?   他们连同门道侣都可以见死不救,又如何会管魔门妖女?   那一刻,许静仙心如止水。   她从来就不期望有人从天而降,来拯救自己。   自许多年前起,她就不做这样的梦了。   只是——   长明是一定要骂的。   若不是他,自己肯定不会来九重渊,就更不会遇上眼前这些了。   混蛋长明,老娘做鬼都不放过你!   太阳很耀眼。   许静仙的眼睛被刺了一下。   她眯起眼。   那一鞭迟迟没有落下。   她觉得自己眼睛被刺痛得都出了幻觉。   因为她居然看见长明了。   那个男人手持长剑,如天神降临一般落在侯长老身后。   剑起!   剑光如虹,迅若闪电。   侯长老感受到身后高山倾塌的威压,但还没等回过头,剑锋已经落在他身上。   “唔!!!”   自从当上五长老,侯长老日益养尊处优,什么事都有手下出头,他已经很久不必亲自出马,更别说面临生死危机了。   若说方才对许静仙,那只是势在必得的玩弄,此刻背上被划开深可见骨的口子,也激起他的杀心。   他低吼一声,转身挥鞭,跃出凉亭,主动掠向对方。   许静仙惊魂未定,终于反应过来。   自己不是在做梦,那混蛋的的确确回来了。   她想破口大骂,却没了力气,只能靠在柱上喘息。   没人顾得上理会她。   众人注意力都落在云顶楼外面的云顶湖上。   长明与侯长老二人正在湖面上交手。   湖上栽种不少奇花异草,那都是卢长老的心爱之物,其中甚至有许静仙念念不忘的养真草。   卢长老心疼得直抽气,居然趴在云顶楼阑干上,大声让两人去别处打。   长明和侯长老听而不闻。   两人足尖落在花叶上,不时借力飘在水面,侯长老的长鞭居然在长明手上没占到任何便宜,反倒处处受限,落了下风。   武功高强者甚至能看出,长明处处留力,并非拼尽全力在与侯长老打。   这说明什么?   说明侯长老的败局已定,也许天垂城将会诞生一位新长老。   关霞裳也没想到,第二重渊里那个病恹恹的男人,居然武功会如此之高。   也许对方的灵力放到外面并非强者,但在灵力受限的此地,倒是显露出优势了。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她跟着他们,又何必来委身这个年老猥琐的刘长老呢?   侯长老很狼狈。   他身前身后皆受了伤,脚下踩空,人直接落入水中,却被对方扑面而来的剑风逼得不得不重新跃起,飞向云顶楼方向。   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上!”   他怒斥手下,又大声求救于其他几位长老。   “帮我杀了他,我把身家法宝都送给几位!”   侯长老的法宝收藏中,有几件很不错的珍品,众人听了意动不已。   若侯长老死了,这人把法宝据为己有,未必肯让出来给他们。   但如果侯长老跟这人一起死了,那东西就全是他们的了。   其余三人对视一眼,几位原本准备袖手旁观的长老,终于一起出手了。   除开已死的徐凤林,如今天垂城中还有四位长老。   四人无一不是武道高手。   一个侯长老也许打不过长明,但其他三人合力,就绰绰有余了。   长明人在湖中央,一下就要面对来自三方的压力。   两把长剑。   一把长枪。   从三人出手到他们掠至长明眼前,不过眨眼工夫。   剑与枪却都已如离弦之箭,势不可挡。   三个人,分作三个方向。   流星赶月,走云连风。   三道光芒如同天上流星,霎时滑向同一个地方。   无论怎么看,长明好像都躲不开这一击。   下有湖水,除非从上面跑。   但三人合围,兵器形成三道气幕,根本不容他有任何逃离的机会。   许静仙知道长明会御物化神之术,而且出神入化,神鬼莫测。   她以为这种情况下,对方肯定会以替身傀儡迷惑众人,转而出其不意突出重围,再杀个回马枪。   但长明居然没有。   三道光距离他咫尺之遥时,他居然还一动不动,像是被吓傻了。   皇帝不急太监急,许静仙急得脑门都出汗了。   长明不动。   三把兵器居然也无法再前进半分。   咫尺之遥,就永远是咫尺之遥。   刘长老等人微微变色,不约而同试图往前刺入半分。   一股强烈的力道同样反弹回来,三人不由自主后飞数十步,差点落入水中。   黑色长剑自对方手中脱出,飞快掠向刘长老面门!   那是他人生中看见的最后一副景象。   刘长老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但别人看见了。   尤其是其他两名长老,看得清清楚楚,他是被一把黑色长剑杀死的。   那剑去势极快,快到已经无法用肉眼分辨速度了,只觉下一刻就已经出现在刘长老面前。   刘长老的脖子裂开一道口子,整个人往后跌落在水中。   身体沉下去,血却浮上来,很快染红他周边的湖水。   众人惊呆了。   另外两名长老也大为震动。   谁也没想到威名赫赫,在天垂城呼风唤雨数年的刘长老,居然会就这么死了。   也许是他多年来沉迷酒色,很多事情自有手下出面应付,旁人摸不清他的底细,也就不会轻易动手,却让长明捡了个大便宜。   但眼前这一幕,委实令许多人震惊不已。   许静仙发现关霞裳悄然离开。   这女人看见刘长老死了,靠山轰然倒塌,立马就想溜了。   许静仙冷笑一声,赶上前将对方去路拦住。   纱绫一出,关霞裳下意识抬手,但她的剑早就被刘长老收走,空手接白刃,娇哼中鲜血喷涌而出。   她踉跄后退,倒在地上,没有人接住她。   美色在天垂城,不过是唾手可得的玩意儿。   当你拥有了力量,也就拥有权力和想要的美色。   关霞裳是刘长老喜欢的玩物。   可,也仅仅是玩物。   场面就这么乱了。   长老五去其三,所有人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全都脱缰而出。   “把长老杀光,我们自己做主!去他娘的当牛做马!”   也不知是谁先喊出一声,所有人紧随其后,全都杀向剩下两名长老。   这里又有谁天生是低人一等,他们在外头都是有几分本事和名头的修士,否则谁又敢跑到九重渊里来?   只是天垂城限制灵力,大部分人技不如人,只能忍气吞声,任由五长老驱遣盘剥,心中早就不满已久。   如今长明的出现,当场被杀死的长老就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所有人潜藏内心的暴虐压抑。   卢大惊失色。   他就算武功再高,也抵挡不住这么多人合围。   “宁涵,你倒是快想想办法啊!”   卢长老冲同伴大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甭管从前多么忠心的手下,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只有同为长老的宁涵靠得住。   但宁涵一言不发转身就跑,余下卢长老,陷入早就满蓄仇恨的人海之中。   面对一双双杀红了的眼,他知道,自己今日是跑不掉了。   关霞裳躺在地上,许静仙没再去管她死活,目光落在湖面上。   卢长老栽种的许多珍奇草木被一场打斗损毁殆尽,唯独那株疑似养真草的植物,摇曳生辉,凌然水面。   许多人不知宝物近在眼前,大都将注意力放在长老身上,还有的早已闻风奔向五长老宅邸,期望从中搜刮出什么珍奇。   许静仙左右四顾,心头一喜,再也忍不住,起身掠向湖中央。   阳光下,养真草显得很低调。   但近看才发现,它的草叶上竟有丝丝缕缕的金线,宛若天绣。   这些金线似乎还构成一幅幅曼妙图案,形似诸天星辰,一层层,旋涡版令人不由自主沉迷下去。   许静仙的胳膊被人拽住,才回过神来。   她发现身体居然已经沉入水中,不知不觉,差点就淹死了。   意识恢复的瞬间,水从口鼻眼耳纷纷涌入,她被拽着浮出水面,呛咳不已。   “那东西……”   “的确是养真草。”长明道。“此物擅于迷惑神智,取养真草者,须得有过人心志,你方才差点就着道了。”   然后许静仙干了件事。   她二话不说把整株养真草塞进嘴里,然后鼓起脸颊死命咀嚼,企图几下咽下去。   长明:?!!   饶是他见过那么多世面,也被许静仙的行为震撼到了,一时难以用语言形容。   “这东西是要炼化成丹的,你就这么……”   吞下去了?!   许静仙:“这么吃下去会死人吗?”   长明:“……暂时没听说。”   主要记载里真能得到养真草的人几乎也没有。   这么一株,生在九重渊里,并非卢长老所种,而是万神山灵气蕴藉所成,千难万难,机缘巧合。   只不过众人不识货,卢长老爱伺弄草木,也只将它当成珍奇一些的花草,毕竟这里不能使用灵力,许多人也没想到它竟是能令修为大进的宝物。   许静仙理所当然道:“夜长梦多,到嘴里才谁也夺不走,为了这株养真草,老娘差点连命都搭上了。还有你!”   她正想骂长明丢下自己消失,想起对方刚才以剑破力,诛杀刘长老的情形,忽地嫣然一笑,凑近前,亲了长明一口。   长明下意识想避开,人在水中有阻力,反应慢了点,脸颊被红唇堪堪擦过。   “明郎前来相救,想必对奴家情深义重,难以割舍,不如咱们以天为媒,以水为床,直接把好事办了吧!”   她嘴里胡扯八道,手还真就开始扯衣领了。   长明似笑非笑,毫无窘迫之态。   “你就没发现自己现在热得厉害吗?”   许静仙何止没有发现?   她咽下养真草之后,从喉咙到五脏六腑瞬间冰凉又随即火辣辣的灼热,像极了欲火焚身的时候,再怎么竭力忍耐,也口干舌燥脸色发红。   许静仙欲哭无泪。   “到底怎么回事!”   “蠢物。”   长明任她在水里冷静,纵身跃上岸边,望向远处。   火烧云正以浓烈的姿态,描绘夕阳最后一丝余晖。   那些秃鹫就快出来了。   云海那边应该也差不多了。   正思及此,地面开始摇晃。   这种摇晃很快加剧,逐渐演变到地面裂开。   有些人猝不及防,掉入裂缝之中。   原本四处火光乍起的天垂城,越发多了些惊慌失措的呼喊。   这里的天,要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云海:你脸怎么有点红?   长明:(伸手一擦)哦,刚才被许静仙蹭的。   云海:蹭?   长明:(没当回事)她亲了我一口。   云海转身抹口脂,倾身上前,在刚才的地方重重一口。   云海:咦?不小心滑了下,蹭到你了?   长明:…… 第43章 你奚落本座爱徒,本座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长明想毁了天垂城,就像当日七星河被张暮摧毁那样,彻底摧毁这个绝对封闭的,将人心深处所有欲望释放出来的城池。   因为幕后之人既然处心积虑阻拦他们,甚至不惜追到过去,想要提前改变未来,达成目的。   天垂城的变故,一定能够逼他们提前现身。   九重渊对他们如此重要,必然不止布了陈亭一个棋子。   云未思虽然什么也没说,却也默许了这个计划。   但黑夜是属于云海的。   云未思要做一件事,云海只会将这件事闹得动静更大。   于是在长明救出许静仙,天垂城也因为五长老的死而发生动乱时,天垂城开始天崩地陷了。   许静仙愀然变色,忍着浑身火烧似的紧紧拽着长明的胳膊。   她一下子想到了七星河。   “是不是这里要没了?”   长明嗯了一声,看她坐立不安的难受模样。   “你还能走吗?”   “我、我……”   许静仙欲哭无泪,她现在连舌头都开始发麻打结了。   这哪里是什么集天地灵气的仙草,分明是毒药!   “我们要去哪儿,快、快走!”   哪里还需要她催促,长明拽住她的胳膊跃向云顶楼,两人站在楼顶,看着地面裂开,湖水倒灌,城中房屋纷纷倒塌,天空阴暗难言,唯有城中各处燃起的火光照亮视野。   当远处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被黑云吞噬时,黑暗的使者将成群结队蜂拥而来,追寻它们眼中最美妙的血肉滋味。   “那些秃鹫……”   许静仙也想到了,她催促长明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长明却摇摇头。   “再等等。”   “再等就来、来不及了!”   许静仙身体好受了点,但脸部表情却不受控制,歪口咧嘴,说话还流口水,跟行将就木的八十老太一样,气得她颤巍巍抬起袖子死命遮住。早知道养真草的药性如此剧烈,她就——   闭着眼还是得生吞下去。   “许仙子。”   长明负手站在屋顶,看着远处乌云翻滚变幻,高深莫测,长发衣袍俱飞扬,颇有些乘风而去的出尘。   唯独身边跟着个以袖掩面流口水,不大像仙女的女子。   他问出来的话,更是让许静仙全身的毛一下炸了。   “你确定你吃下的,就是真正的养真草吗?”   许静仙:?!!   她骨子里压抑的多疑瞬间被挑起来。   “为何这么说?”   “如果是养真草,你怎会如此难受?说不定真的早就被那卢长老用了,你现在吃到的,不过是赝品。”   “不可能!”许静仙下意识反驳,“卢建木若真用了那养真草,还怎会如此狼狈?还有,我看的那本古籍上,明明白白写着,养真草的草叶上面,确实有金线纹路,这是无法模仿的,世上不会再有与它相似的赝品了!”   长明讶异挑眉:“原来那古籍上记载养真草叶子有金线,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许静仙语塞,她总不能明说自己之前不信对方,有所保留吧。   说了一会儿话,她发现身上难受的症状正在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丹田一股暖意升起,流遍四肢百骸。   “那养真草,你为何自己不用?”   许静仙犹豫片刻,还是问出来。   世间修士,若是不知道的也就罢了,在知道了养真草的存在及其效用之后,似乎没有人能抵挡它的诱惑。   “它对我没用。”   长明淡淡道,他与对方随口扯闲篇,实则在观察天色变化,等待云海那边的结果。   “我身负重伤,虚不受补。”   吃下养真草,他的反应未必比许静仙小,说不定还会一命呜呼。   唯有四非剑的灵气,可以慢慢滋养他的身体,也许还能助他度过未来执玉念月第八重的瓶颈。   “你不必担心我诓你,无论如何,你陪我进来一趟,这养真草就算是应有的酬劳。”   许静仙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知道自己心底所有想法似乎全被看穿。   脸皮比城墙还厚的许峰主没有露出任何惭愧,反是嗔道:“人家还不是担心吃到假的,连累你么?再怎么说,咱们也算共患难过的了,你放心吧,回去之后,我定会尽力保你,不让宗主迁对你下手……咦,你的头发?”   方才忙着忍耐痛苦无暇旁顾,她这才发现,对方靠近腰部的那部分头发,不知何时竟全变为霜白。   暗色与火光交融的夜里,随风飞扬的白色非但不显苍老,反倒为长发的主人增添几分魅惑。   “还真……”挺好看的。   许静仙沉迷美色的本性又冒出来了,忍不住伸手去摸。   一缕发丝被她抓在手里,随即又被风揪走,挠在手心痒痒的。   但好看归好看——   “你是不是受伤了,头发怎会变成这样?”   长明随口胡诌:“这是九重渊最新风尚,往后出去了,所有人都会群起效仿,照着这个样子来染的。”   骗鬼吧你!   许静仙嗤之以鼻,松手任由发尾在风中狂舞。   然后她听见长明道:“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   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的许静仙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   劈啪,劈啪。   由远及近,由疏而密。   在这里早就待了快两个月的许静仙对这种动静实在是太熟悉了。   秃鹫。   那些秃鹫出来了!   它们就像黑夜的审判,不见鲜血决不罢休。   正忙着互相厮杀的人们突然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们心底的恐惧被秃鹫唤醒,顾不上快到手的宝贝,赶忙转身就跑,寻个屋子躲藏起来。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果断,有些人眼看梦寐以求的法宝近在咫尺,恨不能扑上去抢,犹豫的片刻工夫,就已经成为秃鹫的猎物,他们手里挥舞武器拼命反抗驱赶,可也抵不过秃鹫群起而攻的凶猛,很快便有人被啄咬得头破血流,满身窟窿倒在地上,死状颇为惨烈。   但没有人顾得上去哀怜他们的死。   天垂城彻底陷入混乱。   人性在生死面前变得无足轻重。   有人将同伴推出去挡在自己前面,有人将道侣关在门外,任凭对方被秃鹫蚕食的哀嚎响彻耳边,也有人为了救师兄弟,自己成为秃鹫嘴下的食物,而被救的人却转身就跑,头也不回。   站在高处的许静仙和长明二人,自然也成为显眼的目标。   大批秃鹫朝他们远远飞来,转眼就已经到了附近。   许静仙抓着长明要往下跳,却被对方按住。   “等等。”   还要等?等什么?   许静仙不明所以,他刚不是说时间到了吗?   就在这时,一道光霎时照亮整个天空。   闪电将天歪歪扭扭划成两半,刺目的亮让许多人无法直视,也让不少飞在半空的秃鹫纷纷掉下。   轰隆!   伴随着雷声滚滚,闪电划开的裂痕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就像整个天空被一股巨大力量撕裂开来,再也合不上。   “走!”   长明一手拽起许静仙,一手以四非剑开路,从楼顶跃起,掠向天边裂痕的方向。   大批秃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吓傻了,那股疯狂的劲儿一下子削减不少,有的被四非剑剑气波及,很快就往下掉,有的则下意识避开长明的方向,二人得以一路畅通无阻。   旋风,巨大的旋风,从云层降下,席卷而来。   众人远观而色变,纷纷往反方向跑,许静仙却发现长明拉着自己头也不回奔向旋风。   “我们要去哪里!”   她需要将声音抬到最大,才有可能让对方听见。   但长明什么也没回答,他甚至松开许静仙的手让她自己走。   许静仙没法子,只好紧紧跟在后面。   她发现自己的速度果然比未服用养真草之前快了许多。   在无法使用灵力的情况下,还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她与之前在云顶楼跟刘长老交手相比,已非同日而语了。   但大批秃鹫丧失战斗力,并没有让所有人高兴太久。   他们很快发现一件更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天垂城的另外一边,原本已经抛下刘长老独自逃跑的长老宁涵又回来了。   在他身后,大批黑衣斗篷看不清真面目的人重新归来,他们手无寸铁,指甲却有两三寸长,伸手便抓向来不及避开的人,黑气从指甲倒灌,后者从上而下漆黑倒毙,风吹来,人瞬间化为灰烬,尸骨无存。   再看那宁长老,却分明是穿着五长老衣裳的妖魔,只不过借了宁涵的躯壳,半张脸依稀还有宁涵的样子,另外半张脸,则是全然的青面狰狞,眼珠血红。   是……   “七星河那个妖魔?!”   许静仙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当日那个妖魔假借张暮躯壳潜伏在悲树身边,半夜吸了悲树的精气,将他杀死,不料被长明撞见,他在众修士围攻之下,破罐破摔,直接选择毁掉第一重渊七星河,自此遁去无踪。   原来对方一直就没离开九重渊,反倒又为自己找到了一副好躯壳,作为五长老之一,源源不断送过去的资源,足够他养精蓄锐,来一场更大的颠覆杀戮。   长明不去管他们,也没回头看过,径自奔向那个连接天地的飓风旋涡。   在那里,云海破开了缺口,毁掉天垂城的阵眼云顶湖,整座天垂城很快就会像七星河那样,彻底分崩离析。   地面的震颤摇晃还在持续。   整座天垂城几乎已经夷为平地。   唯一屹立不倒的云顶楼,也随着倒灌的湖水冲击,在强震下摇摇欲坠,一根柱子倾塌,牵一发而动全身,整座云顶楼很快歪倒,湖水淹没了倒塌的宝盖,也摧毁最后一丝原有的模样。   当长明带着许静仙穿过旋涡,来到他们最初的海边,也有不少人反应过来,纷纷通过旋涡离开天垂城,逃出生天。   张暮率领大批妖魔也追了上来。   偌大海滩,霎时变成人与妖魔厮杀的战场。   被压制已久的灵力一下解开禁锢,许多修士憋闷已久,顿时准备大开杀戒。   但很快,众人发现这些妖魔并非寻常魑魅魍魉。   他们是比秃鹫更为可怕的捕食者。   借着身边手下开道,张暮如入无人之境。   血,染红了海滩,又很快被海水冲走。   喊杀声响彻天际,却撕不开漫漫长夜。   人们从未感觉自己与高阶妖魔之间有过如此悬殊的差距。   哪怕在外面独当一面,来到九重渊之后也未尝败绩的修士,在这样的攻势下,仍有些捉襟见肘的吃力。   许静仙在杀死一只妖魔之后,又迎来四面夹击,她甚至顾不上转头去看长明。   养真草的灵力还未彻底与身体相融,她感觉发挥尚未能出全力。   张暮眯起眼,视线落在混战中的一人身上。   九方长明。   四非剑对妖魔而言,是巨大的震慑。   长明纵然灵力残缺,但有四非剑在手,加上御物化神,也能转圜无碍。   就在四非剑将一个妖魔对半劈开时,张暮出手了。   他穿过人海,飘忽不定,迅捷如风,上一刻还有数丈之遥,下一刻便到了长明身后。   张暮伸出手。   这只手布满青筋,指甲乌黑,只要沾到发肤,就能将污秽魔气染上对方。   张暮露出势在必得的表情。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着这个干净的人,被魔气污染,在地上痛苦哀嚎地翻滚了。   一道剑光射来!   凌厉霸气,目空四野。   带着横断四合八荒的决绝。   张暮表情微凝,发现这道剑气居然突破自己周身的屏障,不得不撤身后退,暂时放弃美味猎物。   云海缓步走来。   魔挡杀魔,神挡杀神,缩地成尺,瞬步千里。   他的步履极稳,剑锋却极狠,灵力氤氲,无人敢掠其锋芒。   张暮看见他,却蓦地笑起来。   在修士们且战且退,已然不自觉缩成一小圈时,张暮却忽然下令停止进攻。   他对云海笑道:“没想到昔日道门首尊,竟是我同族中人,果真是难得的惊喜!只是你想护着他们,他们领你的情吗?”   张暮以手环指众人,毫不意外看见许多人惊疑不定,望向云海,下意识远离他。   云海孑然一身,面对群魔。   他冷冷笑了下,似根本不在意对方的话,手中春朝剑慢慢抬起。   就在此时,一人越众而出。   他不顾旁人眼光,走到云海身边,停住脚步,望向张暮。   “听说妖魔大多守诺,我想与你打个赌,若我赢你,你就罢手,如何?”   张暮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与我打赌?当日在七星台,若不是你狡诈多端,早已是死人了。”   “就凭,我是昔日天下第一人,九方长明,他的师父。这个资格够不够?”   长明微微一笑,将旁人哗然抛之脑后。   “你奚落本座爱徒,本座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第44章 所谓世间第一人,竟是你这样的?   许静仙自然知道九方长明。   从寻常人家踏入修炼之门伊始,这个名字就会经常在她耳边被提起。   天下第一人。   道门首尊。   佛子。   魔修宗师。   儒家名士。   很难想象这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头,会同时落在一个人身上。   因为九方长明与旁人修炼轨迹不同,他先入道门,而又入的佛门,然后成了魔修,还进过儒门,最后成了四不靠的散修。   常人终其一生穷究一道已是极限,他居然门门都学,而且门门都精通。   更稀奇的是,为了笼络这位奇才,哪怕背地里不齿,他改投的宗门,依旧会竭尽全力捧着他,给予无上尊荣。   那些或明或暗的流言蜚语根本不敢放到台面上来,在九方长明鼎盛时期,所有人,不管喜欢或不喜欢,是敌是友,当着他的面,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九方真人。   对许多人而言,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奇。   许静仙也不例外。   她不止一次看着各种话本上编排出来的九方传说,生出修士当如是的想法。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不满的声音都会消失。   世人畏他,谤他,可也敬他,服他。   万神山一役之后,九方长明陨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将六合烛天阵的失败归咎于他,后者这种说法越来越盛行,许多新入门的修士不明就里,渐渐的九方长明这个名字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为人族与妖魔勾结的铁证。   崇拜追逐强者是所有种族的天赋,修士也不例外,当神像陨落失格,他们心中的大山坍塌,九方长明这个名字,也就不再被提起,慢慢被遗忘。   许静仙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病恹恹的男人,跟传说中的人物联系到一起。   虽然两人同名,她一直也以为只是同名而已。   谁能想到,同名就真的是同一人呢?!   那这么说——   许静仙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见血宗,长明和宗主之间的古怪氛围。   宗主是九方长明的弟子之一,这她也知道。   最初听见这件事时,许静仙还在心里暗暗吐槽,就宗主这喜怒无常的脾气,当年在九方真人面前也敢如此么?   万万没想到,这师徒俩还真见过面了。   难怪宗主会让她带人来九重渊。   她尚且如此惊诧,旁人更不必说了。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落在长明身上。   震惊的,怀疑的,好奇的,各有不一。   就连张暮那张狰狞的脸上,也闪过一丝错愕。   “九方长明?”   愕然过后,他上下打量对方,讥诮嘲讽之意显露无疑。   “所谓世间第一人,竟是你这样的?你们的修士全死绝了?你也配?”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话一出,人群自然沸腾起来。   有些性子急的,听不得这挑拨之言,当即就破口大骂。   长明不为所动,只看着张暮:“你认识藏天吗?他是你的同族,还曾托我给你们带话。”   张暮面色微微一变。   长明:“看来你果然认识。”   张暮:“他如何了?”   长明不答反道:“赌约。”   张暮冷笑:“我是不会与你打赌的,有本事就凭实力撬开我的嘴,否则你们今日全都要死!”   死字还未说完,他身形一动,已至长明面前!   指甲跟着伸出,却抓了个空!   长明原地消失,张暮只抓到一具人形傀儡。   薄纸化成灰烬,碎片四散飘飞。   张暮猛地转身,黑色剑尖已到眉心!   他只觉眉心一痛,急速后撤飘飞,他身旁那些手下要出手,却都被云海拦住。   眼看云海的身影没在黑衣妖魔之中,魔气环绕澎湃,不知胜负生死,许静仙咬咬牙,心道老娘可算是在你这边下注了,便也蹂身飞过去。   长明与云海之间似乎有早已约好的默契。   云海没有插手长明和张暮的斗法,只帮他拦住其他妖魔。   而后两者的战场,已经从沙滩转移到海面。   众人遥遥望去,只见黑夜里,剑光纵横交错,海浪被灵力所引,越发澎湃激昂,掀起滔天巨浪,一波接一波,几乎将夜空覆盖。   昔日七星台上,张暮能以一人力战群雄,修为自然不必说,哪怕众人不了解黑暗深渊中的妖魔的世界,也知道张暮实力起码也是宗师级别的了。   九方长明曾经威名赫赫,但曾经不代表现在,如今江山代有才人出,早已不是九方当年的光景了,在场绝大部分修士,他们所入门修炼的时间内,天下各大宗门大局底定,势力已成,他们不曾在九方长明的阴影下战战兢兢修炼,自然也就体会不到当年此人是何等威势,仅以名字,就能让人退避三舍。   许静仙觉得自己那半截纱绫委实不大好用。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也就是她现在修为大进,突破了瓶颈,还能勉强撑一阵,否则换作先前,早就败下来。   如果这一次他们能赢,也就罢了,她跟在长明身边,说不定还能再挖到一棵养真草的好处,如果输了,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长明,当真是那个九方长明吗?   传说变成现实,未免令人产生些许不真实感。   兴许是因为,不久之前她还抓着对方的头发调戏。   一边打架一边走神,后果就是肩膀差点被长长的指甲抓破,幸好有人将她及时推开。   “愣什么神?!”   许静仙扭头一看,居然是何青墨。   彩虹桥上萍水相逢的神霄仙府弟子,跳下镜湖之后就不知所踪,居然没死。   让许静仙更意外的是,在许多人都选择袖手旁观,让他们先打的时候,何青墨竟然主动参加进来。   在他后面,他的另外一个师弟也过来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绝大多数选择明哲保身,静观其变,也有一小部分渐渐加进来。   许静仙的压力一下子小了许多。   至于云海——   许静仙发现云海不见了。   他去哪里了?   张暮本不相信对方能赢自己。   此刻他却无法确定了。   他发现自己被困在虚空阵法之中。   前后左右八个方位,皆是长明持剑捏诀的模样,每个虚像手诀各不相同,但无论他朝哪个虚像进攻,所有攻势都会被反弹回来。   如是几次,张暮差点怀疑人生。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有什么细节遗漏了。   这种阵法,除了灵力支撑,还需要强大的神识,张暮完全无法想象,对方的识海强大到如此地步,竟能将他困在这里,寸步难行。   识海……   他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自己必然是一不留神,被对方趁虚而入。   现在他所在,并非九重渊的迷雾之海,而是在长明的识海内。   只要将识海打破,不单再也困不住他,而且九方长明还会因此神识重创。   昔日威名赫赫的宗师变成一个傻子,听上去似乎也挺有趣的,不是吗?   张暮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忽然出手!   他早已发现八个方位的虚像虽然看似毫无破绽,实则依旧有细节上的不同。   其中东南方位者,同样手持四非剑,但剑尖朝上,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出手。   但越是如此主动强势,就越是内里虚弱。   尤其这个虚像,四非剑的灵力似已支撑不住,呈现出比另外七处更浅的颜色。   张暮心念电转,出手如风,抓向东南位。   虚像在他碰到的刹那破碎消失。   果然!   张暮一喜。   但他的喜悦维持不到半息。   飓风自身后袭来,将他卷入旋涡之中,混乱中他以灵力抗衡,却发现其它七个虚影同时御剑朝他斩来!   方才是对方故意露出的破绽!   张暮恍然,但为时已晚。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他被四非剑由后面穿心而过,剑拔出来时,张暮亦从半空跌落入海。   但他的身体还未被海水浸泡,就被人捞起,拽往岸边。   张暮只觉身体剧痛,不仅是被剑穿过的胸口,还有掌心。   他费力掀开眼皮,看见自己掌心被长明用剑牢牢钉住,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张暮想说点什么,张口却先吐出一大口血。   他看见长明在身前蹲下。   “我认识藏天。”他听见对方说道,“那些人与你们合作,也不过是为了利益,一旦他们发现需要一个替死鬼,就会毫不犹豫把你们出卖。当年的玉汝镇血案,藏天就是这样死的。他临终前让我转告你们,不要轻易相信那些人。”   “咳咳,你错了,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们!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离开黑暗深渊,来到人间,他们没有骗我……”   张暮脸上露出笑容,那是一种讥诮和嘲弄。   “你以为,杀了我,离开九重渊,就结束了吗?不,一切才刚刚开始,九重渊在你们看来,已经足够宏伟庞大,但它也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环。哈哈哈……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看来用藏天撬开他的嘴是不可能的了。   长明手下使力,令四非剑又深入一寸,灵力搅弄对方筋骨,饶是妖魔也经受不住,张暮痛苦闷哼,面容抽搐扭曲,眼神也开始涣散。   “他们是谁?除了万迟碧江和司徒万壑,还有谁与你们的合作?”   张暮自然是不会说的,脸上露出毫不意外的神色,似乎在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提他们”。   血从他的嘴巴和鼻子不断涌出,他却还想嘲笑长明的愚蠢。   但长明问出这句话,仅仅是为了引出下面的——   “萧藏凤?”   张暮的笑容凝住。   重伤令他意识模糊,分不出更多的急智来掩盖表情,但瞬间反应已经让长明知道答案。   长明:“还有,若我没猜错,陈亭应该就是万剑仙宗宗主江离的化身分神。”   我不会说的,有本事,你就自己去查。   张暮嘴唇张张合合,无声道,表情逐渐凝固,彻底没了声息。   那边黑衣妖魔也都被杀戮大半,许静仙见长明飘然落地,安然无恙,不由大喜过望,抽手朝他奔来。   “明郎,你没事吧?”   长明嗯了一声,转头望向迷雾之海尽头。   在那里,新的巨浪正慢慢涌过来。   遥遥望去,速度似乎并不快,但其势之高,其声之大,居然远远超过方才所有。   若无意外,等到巨浪来袭时,这里的海滩将会被彻底淹没,变成泽国汪洋。   许静仙见状皱眉。   “怎么办,我们还要穿过迷雾吗?”   他们的确是通过迷雾才来到九重渊的,但上回穿越迷雾,却直接去了第三重渊,可见那里头变化万千,一个不好又会被重新绕进去,无穷无尽。   “尸虫!那些尸虫又来了!”   长明还未回答她,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许静仙面色大变,扭头果然看见夜色中,一群莹莹之光自远处飞来,乍看星星点点,甚为漂亮,但在场许多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让人闻之色变,触之即死的萤火尸虫。   许静仙一看到萤火尸虫,就想起自己那半截纱绫。   长明对她道:“跟我来!”   说罢便当先御剑飞向巨浪来处,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没入海浪之中。   这种看上去纯粹找死的行为令许静仙愣了一瞬,但她随即选择跟随。   离巨浪越近,风也就越大。   许静仙几乎身形不稳,跌落海中,她咬咬牙眯起眼,硬着头皮顶着滔天风浪,将身体扎进去。   水,铺天盖地的水。   身体彻底没入水中,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道牵扯,许静仙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一点灵力护持周身保证神智清醒,但眼前天旋地转,不辨阴阳,很快就连清醒都很难办到,入门修炼这么多年来,她再次尝到小时候坐马车头晕恶心的那种感觉。   许静仙白眼一翻,终于彻底晕过去了。   再度醒来时,身体还叫嚣疲惫,但眼皮已经明显感觉到灼热刺痛。   她有些难受,忍不住抬手遮住眼睛,一边慢慢睁开。   日光透过手指缝隙,直刺眼睛。   许静仙的意识慢慢回笼,坐起身举目四顾。   不远处,长明负手站在崖边,与那神霄仙府的何青墨在说话。   云海则从另外一边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束枯草,好像是去树林里刚摘了什么东西回来。   许静仙记得这里。   他们先前就是从这里进入九重渊的。   那悬崖下面,云雾弥漫,正是九重渊的入口。   也就是说,他们彻底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了?   许静仙有些恍惚,甚至感觉像在做梦。   如果时光倒流,重来一回,她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但可以确定的是,这辈子她绝不会再踏足此处。   绝不会。   何青墨与长明不知说了什么,朝许静仙这里看了一眼,似乎犹豫要不要过来告辞,最终并没有,只是越过她走向云海,跟后者拱手告辞,然后御剑离去。   被忽视的许静仙:……很好,以后看见神霄仙府的弟子,捉住一个折磨一个,捉住两个折磨一双。   她看向长明。   后者随手用发带束住长发,但仍有些许逃逸出来,散落肩膀。   宽衣长袍,迎风而立,果真有一代宗师的风仪。   许静仙知道,长明先前力杀张暮的战绩,很快就会随着那些从九重渊逃出去的修士传遍天下。   许多人也会知道九方长明死而复生,重现人间,只怕天下很快又会掀起风波。   她怔怔望着对方,心绪起伏不定,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唏嘘。   忽然,长明低头吐了口血,往后瘫坐在地上,毫无传说级宗师的形象。   许静仙所有遐思瞬间灰飞烟灭:“你方才不是跟没事人一样吗?”   长明抹去嘴角血沫:“在仰慕者面前,风度绝不可少,忍也得忍着。”   许静仙:……   他们在九重渊里遇到的事情太多了,众人各自分散之后又各有奇遇,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许静仙心中更有许多疑问,尤其是张暮之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云海是自己同族的那句话,一直在她脑海徘徊不去。   抬眼就看见云海朝自己走来,那双眼睛里似有冰川雪海,令她血液凝结,问不出半句话。   云海没有在她身边停下,连注意力也未分出分毫,径自走到长明面前。 第45章 色心再大,不如命大。   “把衣服脱下来。”   许静仙听见云未思道。   她睁大眼睛,一下子就不困了。   长明也有些讶异:“脱衣作甚?”   云未思淡淡道:“你背后不是有伤口吗?”   那是之前跟张暮交手时被打伤的,火辣辣的,但尚可忍耐。   “被妖魔抓伤,须在三日内敷以猫爪草,否则毒入骨髓。”   长明笑道:“我若毒入骨髓,发狂而死,岂非不用爱徒动手,就遂你所愿?还是说,你舍不得杀为师了?”   他一边调笑,一边褪下衣裳,后背果然有几道伤痕,已经紫肿近乎发黑,许静仙见了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长明却只是将头发拢到身前,微微垂首方便对方上药,面色如常,若无其事。   云未思不语,似乎没听见长明的话。   他将洗干净的枯草摘下叶子,放入口中嚼碎,再吐出来,一点点抹在长明背上。   好端端一个上药的动作,却像是在轻柔摩挲。   偏生云未思聚精会神,没有半点猥亵轻薄之意,却仍旧让旁观者老脸微红,目不转睛。   那唯一的旁观者,自然就是许仙子了。   她自忖也算阅尽千帆,拜倒在石榴裙下的仰慕者如过江之鲫,能入她法眼的,自然也都是容貌身段上佳的才俊,但这些人与眼前相比,许静仙竟觉得之前完全是糟蹋了自己的眼光。   那段微微弯下的脖颈在日光里像是会发光,若有水珠泼上去,怕是半刻都留不住。   几缕被风吹散,从长明手里溜出来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霜白发尾缠上云未思上药的手,犹如恋恋不舍,无声挽留。   许静仙有些口干舌燥。   她后悔方才没有主动提出给长明亲自上药,好摸一摸是不是真如眼睛看见的那样滑腻,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只能在内心垂涎,幻想自己化为云海的手。   视线再往下,背部伤口被草药覆盖,原本的紫黑色又加入青色,交错杂陈,但素来喜欢美丽事物的许静仙,竟然半点也不觉得丑陋,反是怎么看都心旌摇动,色授魂与。   为何先前她会觉得长明不如云海好看呢?此人的漂亮分明是深藏在骨子里的,只有懂得发现与探究的人,才会发现这种不为人知的美妙。   譬如她。   就在这时,云未思忽然转头,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如冰水浇头,倾倒而下,顿时让许静仙清醒过来。   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凑近许多,手差点就伸出去了。   许静仙轻咳一声,假惺惺道:“云道友累了吧?不如我来帮忙。”   云未思又看了她一眼。   许静仙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她从先前张暮和长明的对话里,已经约莫知道云未思的身份,但又觉得眼前这个,与一开始认识的那个“云海道友”有着很明显的不同。   一个喜欢用笑脸掩盖意图,行事恣意妄为毫无底线,喜则爱极,怒则恨极。   一个半句话不肯多说,看上去仙风道骨,但许静仙直觉他要比另一个可怕得多。   色心再大,不如命大。   早知当日在凌波峰,就该先借故把人给办了,生米煮成熟饭,也比现在看得见吃不着好。   思及凌波峰,许静仙倒是忽然有些想念了。   峰上人不多,但大都是她的心腹,连打扫的侍女都比外头漂亮。   厨娘那一手做菜功夫也是别处比不上的,那都是她自从前故地找来的,虽说自从修炼就与家里断了联系,但这些年她出身豪富之家的习性未改,能穿好的用好的绝不肯委屈自己,也就是在九重渊里,朝不保夕,无暇顾及其它,这会儿脱离险境,许静仙就想起自己多日没有洗澡,浑身上下难受得紧,连美人都无心欣赏了。   “许仙子,你可认识萧藏凤?”   许静仙正胡思乱想,闻言回过神,长明的衣裳已经重新穿上系好。   她暗道可惜,嘴上回答:“见过几面,不算熟。萧家在幽国当官,走的是儒门的路子,唯独萧藏凤不是,他少年拜入万剑仙宗门下,而后力战几位成名高手,前几次的千林会,我曾见过他几面,此人风采神俊,说话也好听,当然,不及明郎之万一。”   长明拢发的动作一顿。   又是万剑仙宗。   许静仙嫣然一笑:“细说起来,他与你还有些渊源。”   长明:“哦?”   许静仙:“萧藏凤曾与孙不苦交过手。我记得,不苦禅师也曾出自你的门下吧。”   长明:“胜负如何?”   许静仙:“相差仿佛,无分上下。但也正因如此,萧藏凤的名声越来越大,他也被认为是萧家奇才,据说此人喜爱游历各方,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要找到他很难。”   长明:“那么,万象宫宫主迟碧江呢?”   许静仙微怔:“迟碧江?她早死了许多年,如今的万象宫主人叫赵丝竹,是迟碧江的师妹。”   长明忍不住皱眉。   “万剑仙宗宗主江离,该不会也死了吧?”   许静仙:“那倒没有,你不知当年六合烛天阵失败之后的事情吧?包括你在内,万神山死了许多修士,幸存者寥寥无几,万剑仙宗宗主江离是其中修为最高的人之一,但他也受了重伤,回去之后足足闭关十年,方才出关。出关之后江离修为大进,比原先更为厉害,万剑仙宗也在这数十年间越发壮大,门下弟子天资卓越比比皆是,如萧藏凤等,便是其中之一。如今俨然天下第一宗门,隐隐有超越神霄仙府之势。”   长明:“那陈亭呢?”   许静仙:“跟我们一起在九重渊里的那个陈亭吗?他自称万剑仙宗弟子,但我从未见过,兴许是后进门的吧。不过他手里那把孤月剑,我倒是认得,是昔年江离大弟子吕舒衡的佩剑,只是吕舒衡已经死去很多年了,照理说这把剑应该被封存起来,也许是重新被拿出来赐给陈亭了吧?”   看来事情与自己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没有点本事的人,根本不可能贸然闯入九重渊,如果陈亭真是万剑仙宗的人,一定不会是藉藉无名之辈,但既然许静仙没听说过,而他手上又有掌门才能亲自启封的孤月剑,这就证明长明之前所推测的,应该是对的。   那个陈亭,极有可能就是江离的化神分身。   但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直接找上万剑仙宗,非但见不到江离,还会生出许多事端。   既然对方步步为营,煞费苦心设计这一切,又处处被他破坏,现在就连云未思,也被他带出九重渊,那么就算长明自己不去找他们,对方也迟早会找上门来。   他只想按照自己的步伐走,去解开那些自己想要知道的谜团。   被困在黄泉的蛟龙,众法山脉地底咆哮的猛兽,还有张暮——   “不要走神。”   下巴被捏住,长明被强行拉回眼前。   他发现许静仙不见了,只有云未思还在。   “她呢?”   “说要先回凌波峰。”云未思道。   方才许静仙与长明道别,他没听见,云未思和他说话,他也恍若未闻。   云未思这才出手。   长明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掀起袖子。   上面原本那根红线,堪堪已到内关穴。   “怎会如此快?”   他记得上次那条红线,才刚到郄门,如今方才过去多久,怎么就到内关了。   当红线生到掌心,便是成魔之时。   “无妨。”   云未思倒是淡然,毫不在意,将手抽回来。   长明再看他眉心,不知何时竟已浮现一道浅浅红痕。   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却很不寻常,因为长明记得很清楚,他在九重渊里见到云未思时,对方还没有这道红痕。   先前张暮讥讽云未思是同族,想必正是感觉到他身上隐隐的魔气波动。   云氏世世代代皆为人,无一丝妖魔血统,云未思的妖魔之血,显然不是原来就有的。   “你在九重渊里遇到过什么?”   “我不记得了。”   他还是那句话。   云未思遗落了许多记忆,那都是他主动舍弃的,可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被人算计。   通过虚无彼岸那些经历,无须长明说,他也知道当年那场变故里隐藏了许多秘密,说不定就连他镇守九重渊这件事,本身也早在计划之中。   如果身在局中而不去破解,这将成为他修炼的心障。   所以云未思出来了。   他想找到当年的真相。   他想知道,缘何自己对九方长明,总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蛟龙龙倾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已经半点记忆都没有了。   云未思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他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而这件事情与眼前此人有关。   哪怕把他杀了,对方从此消逝于天地之间,这种感觉也并不会消失。   他想知道答案。   “你方才说到张暮。”   长明道:“不错,当日我离开黄泉,到七弦门落脚,随后七弦门大弟子刘细雨半夜惨死在外门后山,连魂魄都找不到,九重渊里,张暮也以同样的手法杀了悲树,我在悲树屋子里发现一颗沧海月明,里面就有可以让人神智迷失的无求之药,后来许静仙说,原本与刘细雨订亲的萧氏嫁妆里,同样也有一颗沧海月明。萧氏乃萧藏凤侄女,萧藏凤又是万剑仙宗的弟子,现在直接去找江离,显然是没有结果的。萧藏凤居无定所,一时也很难找到,七弦门既然差点与萧氏联姻,也许会有什么线索,不妨先从七弦门查起。”   云未思点点头,他对这些人都没什么印象,自然由得对方决定。   “那就先去七弦门。” 第3卷 血海潮生见血宗 第46章 宗主靠不住,还是宗主师父靠得住啊!   这是上凌波峰的路,许静仙再熟悉不过。   但她平时很少走这条路。   她要么是用雨霖铃直接传送到山顶,要么是让人用小辇抬上去。   月色很好,也许是太久没有回来,她忽然想亲自走上山。   也许芳尘和蔓草会惊喜万分。   白梅树下那坛酒,应该也可以开封了吧。   长途跋涉的疲惫之后,原想着风尘仆仆回去泡个花瓣澡,睡他个三天三夜再说。   嗯,不行……自己离开这么久,宗主肯定会将她喊去问话的。   九重渊里两三个月,在外面却已三年有余,宗主见她迟迟未归,凌波峰该不会也易主了吧?   思及此,闲情逸致顿时没了,许静仙从怀里拿出雨霖铃,视线落在脚面,忽然顿住。   鞋子旁边的泥土,怎么有一片血迹?   血已经干涸变深,与泥土融为一体,但一眼就可看出与旁边泥土的颜色不一样。   再往前走,这样或浅或深的血块,随处可见。   许静仙将凌波峰当成自己的地盘,她素来不允许手下在这里杀人,所以凌波峰一直是干净的。   那么,这些血迹又是从哪里来的?   许静仙忽然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觉,这感觉来得浓烈,让她心头一突,握紧手中的雨霖铃,却依旧选择了飞掠上山。   死寂。   放眼望去,寂然无声。   山林里,楼阙下,没有人听见她到来的动静,跑出来迎接。   不会吧,难不成宗主真将她这个峰主给换了?   哼,那她就干脆投奔长明去,宗主师父的大腿,总比宗主来得粗吧!   心念电转,脚下不停,她一路奔到山顶。   山门已到,那里本该有两名弟子驻守,如今亦是半个人影也没看见。   再入凌波宫,举目空荡荡的,纱绫在夜风里飘飞,鬼影幢幢,阴森可怖。   许静仙的心彻底沉下去。   就算凌波峰易主,也总该是有新人在的。   现在这样,倒像是——   人全死光了。   “芳尘!蔓草!”   自然是无人回应的,连敌人的身影也没有。   难道见血宗突然遭遇了什么变故?   有宗主这个活阎王在,谁敢如此放肆,又不是不要命了。   难道连宗主也……   不,不可能。   宗主修为那么高,她如今虽然服用养真草,实力突飞猛进,也不敢有一战把握,这天底下能人虽多,敢来挑战见血宗的,却也寥寥无几,更别说进行一场规模如此之大的屠戮了。   许静仙停住脚步,她又看见了血迹。   这次是在柱子后面。   一大滩的血迹,还未全干,一部分还喷溅在柱子上又流下来,形成一道道的血痕。   流这么多血的人,想必性命也难保了。   在她平日最爱待的软塌旁边,一滩血赫然入目,像是有人被强行拖走,血迹一直往前延伸。   许静仙想也不想就循着血迹拖行的方向追去,这一追就追到后院。   杂草丛生,荒芜杂乱。   这不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瞧这副光景,起码好几年没有打扫了,总不可能她当年刚走,这里就没人了。   四下无声,连虫子鸣叫都绝迹了。   血到草丛就戛然而止,草丛有半人高,一眼看不出里面是否藏着东西,白雾过处,更笼罩上沉重阴影。   许静仙下意识屏住呼吸,慢慢走向草丛。   她手里已经捏紧半截纱绫,随时可以准备出手。   忽然间,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气息全无,居然突破她的防备,轻轻搭上她的肩膀。   啪的一下,似静夜里一声爆响。   许静仙整个身体几乎炸起来!   她扭过头!   许静仙睁开眼睛!   头顶是纱帐,底下是熟悉柔软的被褥。   侍女蔓草袅袅走来,站在外面询问。   “峰主可要用早膳?”   许静仙松一口气。   她就说,方才都是在做梦。   三年对于经常闭关清修的修士来说并不算久,昨夜她归来之后,凌波峰一切如常。   许静仙生怕宗主等久了发脾气,还想着先过去拜见宗主,汇报一下这三年来她在九重渊里的经历,顺道提醒宗主别忘了之前答应给自己的鲛绡,能平安无恙从九重渊回来的人可不多,她不趁机胡吹一把再扯虎皮做大旗要点好处,实在说不过去。养真草的事就不必说了,至于宗主的师父和大师兄的事,看宗主心情再作决定。   结果昨夜,她已经将话都酝酿好了,却见不到周可以。   门口守卫的弟子告诉她,周宗主闭关了,不见人,也不知何时才出关。   宗主闭关很寻常,只是她的鲛绡一时半会就拿不到了,许静仙老大不痛快,回来之后也懒得吃东西或打坐静修了,沐浴之后就往床上一躺睡到现在。   “我不在的这三年里,凌波峰可有什么事?”   许静仙任蔓草给自己梳妆,将手下几个心腹唤来,懒洋洋询问近况。   “丹青峰和观海峰的人没来找茬吧?”   “没有,一切无事,峰主放心。”芳尘回道。   许静仙奇怪:“他们看我不在,一次都没来过吗?”   芳尘道:“来过一回,被属下挡回去了,后来宗主发话,说您出去办事了,他们便不敢放肆了。”   “算他们识相!”   许静仙娇哼,想到自己去了一趟九重渊,历尽生死,拿到养真草,不免得意起来,如今自己应该算是见血宗除宗主之外修为最高的人了吧。   “不行,他们没来,我倒想去会会他们,看他们以后还敢在我面前放肆不!”   芳尘劝道:“你刚回来,还是休息几日再去吧,听说汤峰主闭关了,不知如今出关没有。”   许静仙蹙眉:“怎么我一回来,个个都在闭关?”   芳尘笑笑:“您先将这盅燕窝羹喝了,厨下从昨日就炖着的。”   许静仙:“拿过来吧。”   修士中辟谷者,数日乃至数十日滴水不进也是寻常事,但许静仙爱那口腹之欲,在自家地盘上有条件享受的时候,自然不肯苛待自己。   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呈上来,还加了许静仙从前最喜欢的杏仁露。   她拿起汤匙,随手在碗里搅了搅,舀起一勺低头正欲入口。   白腻的燕窝羹里,除了燕窝之后,似乎还有细长的虫子在游动。   许静仙眨了下眼。   没有虫子,燕窝羹依旧是一碗燕窝羹,仿佛刚才只是眼花错觉。   这时芳尘问了一句话。   她问:“峰主,怎么了?”   “没什么。”许静仙放下汤匙,打了个呵欠。“我回来之后总觉得累,睡也睡不够,你来帮我捶捶背吧,燕窝你们分了吧,晚些时候再给我炖一盅。”   芳尘娇声应是,走过来服侍许静仙,力道适中,不轻不重。   蔓草过来拿走燕窝,许静仙忽然叫住她。   “你今日是怎么了,梳头也梳不好,还有一绺落在肩上。”   蔓草:“是属下大意了,这就回去梳好。”   许静仙喜欢看她身边的人每日都漂漂亮亮,梳妆打扮不重样,是以这些手下侍女非但衣饰不同,连风格也各不相同,旁人若不小心闯进来,还当进了盘丝洞妖精窟。   蔓草匆匆离开,许静仙挥退芳尘,说是想再躺会儿,其他人不敢叨扰,纷纷告退离去。   纱帐刚放下,许静仙就一骨碌坐起来了。   不对劲。   所有一切都不对劲。   方才她在蔓草耳后看见一道细如游丝的红线。   所以她借故让芳尘过来捶背,结果芳尘耳后也有。   蔓草的性格原本很活泼,这两日话却不多,昨夜她刚回来没有留意,今日再与之对话,就容易发现异样。   还有那碗燕窝粥。   许静仙有点坐不住了,她想去见宗主。   但现在还不能动。   她捺下性子,硬是在床上躺到天黑,外面渐渐无人走动了,方才起身下榻,足尖一点掠出寝殿。   许静仙翩然落在屋顶,俯瞰大半个凌波峰顶。   院子外头,值守的弟子都在,但一动不动,仿佛死了。   许静仙看了半天,忍不住飞下去,落在柱子后面,作出刚从里面走出来的姿态。   她刚踩下台阶,那些弟子就都动了起来,走来走去,一如往常。   “峰主。”   在许静仙路过时,他们还会请安。   许静仙嗯了一声,脚步未停,飞快走出山顶。   她心头狂跳,直接冒出一身白毛汗。   方才实在是太诡异了,那些人在她出现之前,一直都是死寂一样的僵硬不动,可之后,她的脚步仿佛号角,那些人又瞬间“活”过来,走动的频率乃至迈出的步子,似乎都经过精心计算,每个人每一步,都是一样的弧度,一样的距离。   这根本不像是寻常人能作出的动作,倒像是——   长明那些傀儡纸片人儿。   但她凌波峰上的人,总不可能全都变成傀儡了吧?   许静仙不敢再逗留,拿出雨霖铃直接传送到龙鼎峰。   她要见宗主,无论如何也得见到宗主。   周可以闭关的静室外面,依旧有弟子值守。   许静仙之前没留意,现在站在暗处端详,发现那两名弟子同样一动不动,像睡着了。   一个人就算打瞌睡,也不可能连任何小动作都没有。   难道连宗主这里也……   许静仙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正准备绕到后面找机会进去看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动静。   许静仙一凛,猛地回身出手!   对方似乎提前一步料到她的举动,侧身避开还伸出手来,直接将她拽开,又捂上她的嘴。   “是我,别声张。”   是长明!   许静仙浑身微颤,几乎瞬间瘫软。   她从未觉得这个声音如此动人过!   仿佛长夜明灯,许静仙感动得快要落泪了。   宗主靠不住,还是宗主师父靠得住啊! 第47章 云道友,啊不是,云大师兄呢?   许静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威名赫赫的见血宗,竟会有朝一日变成满是行尸走肉的阴地。   在普通人眼里,修士是如神仙一般的存在,可修士也不是无所畏惧的,死亡和未知是人性深处最为畏惧的事物,只是对普通人和修士而言,能够承受的程度不同。   许静仙现在就有油然而生的森寒之感。   她甚至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捂住自己嘴巴的这个长明,也是假的呢?   念及此,她无声挣扎起来。   长明顺势松手,见她回身看自己,只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想来不是幻觉。   许静仙想起刚刚摁在唇上的温热触感,暗松一口气,也顺着他观察的方向看去。   门口二人依旧一动未动。   长明弹出一颗石子,后者命中守门弟子头部。   对方半点反应也没有。   他又捏了个剑诀,须臾,四非剑凌空浮现,化作白光飞掠去!   那两人却忽而惊醒过来一般,陡然迎上飞剑来处,与四非剑激战起来。   似乎感到许静仙的疑惑,长明说了两个字:“灵气。”   许静仙恍然。   这些“人”是感应灵气而动的,修士周身散发灵气,四非剑上也有灵气,但刚才那枚石子没有。   不一会儿,那两人就被四非剑放倒。   说来也蹊跷,闹出这么大动静,龙鼎峰上下居然无人跑过来看一眼。   这越发印证了许静仙心中的不祥之感。   如果宗主也不在里面……   思忖间,长明身形一动,人已经落在周可以闭关的屋子外面。   他挥手放出一只白色傀儡上前敲门,那纸片傀儡居然还能模仿他的声音。   “可以爱徒啊,为师前来看你了。”   许静仙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里头没人应,傀儡伸手推门。   门一推就开,里面微光泄露。   待两扇门被全数推开,数十道白光霎时疾射而出!   许静仙反应极快,当下就反手拍出纱绫,将白光悉数挡回去,身体则飘然而起。   她的纱绫虽比不上东海鲛绡,可也是难得的法宝,除了在九重渊遇上那些萤火尸虫毫无办法之外,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此时竟被这些白光穿透而过,已然是不能用了。   许静仙又恨又怒,那些东西落地即燃,立马将草丛烧成一片。   长明丢出两个傀儡,支使它们去灭火,自己则走上台阶。   “且慢!”   许静仙慢了半步,对方衣角从手里滑开。   她犹豫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对见血宗,许静仙心中实在有太多疑问。   这些疑问的答案,似乎都藏在那间屋子里。   夜风随着洞开的两扇门刮入,将白纱吹得狂舞乱翻飞。   正中蒲团上,盘腿坐着一人。   那人原本闭着眼,听见他们闯进来的动静,便徐徐睁眼。   许静仙大惊:“宗主,您没事?!”   周可以冷冷道:“我有什么事?”   大难当头,许静仙顾不上他阴阳怪气的语调:“外头发生了许多变故,宗主可知?”   周可以:“什么变故?”   许静仙急急道:“这见血宗,恐怕由上而下都被控制了,连我身边侍女,都一个个变成傀儡机关,不知死活……”   “你是说,他们吗?”   周可以古怪一笑,抬手指向右侧方向。   许静仙扭头望去,惊容乍起。   那里白纱层层,她原本不会刻意去看,此时外头风一吹来,白纱全翻卷起来,她便看见后头居然站了许多人。   确切地说,那些人身上连着丝线,丝线另一端则系在横梁上,他们是被双脚腾空吊起来的。   里面有她熟悉的一张张面孔,芳尘和蔓草,平日里最与她过不去的丹青峰和观海峰的二位峰主,还有——   还有她自己。   另外一个“许静仙”双手下垂,睁着眼静静与她对视。   平静面容与死寂湖水般的双眸,足以让许静仙霎时寒毛直竖。   周可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赝品终究是赝品,比不上你,既然你来了,正可过去填上那真品的位置,去吧。”   她无法控制自己挪开眼神,着魔一样盯住“自己”,真就脚步迈开朝对方走去。   直到眉心一点冰冷传来,直透脑海深处!   她蓦地回神。   哪里有什么傀儡人偶和另一个自己?   周可以闭关的屋子空荡荡的,半个鬼影都没有。   而她的脚步还停留在刚刚迈入门槛之后,竟是站得呆住,入了魔障。   许静仙伸手往眉心一抹,抹下一痕腥红。   是长明的血。   要没有这一抹血,她刚才差点就着道了。   “有人将这间屋子布置成阵法了。”   长明就在她身前几步,似已察知她的情状,头也没回,正在观察四周环境。   “我们现在看见什么也没有,也未必真的什么都没有,不要随便乱走。”   “您觉得这会是宗主留下来的布置吗?”许静仙不知不觉带上敬称。   长明一口否认了:“不会,他天分稀松平常,学不来那么多东西。”   许静仙嘴角抽动一下,很想说,宗主所谓的稀松平常,比起她已经强上许多了。   但这番话出自宗主师尊之口,只能说明在长明眼里,的确如此。   “这个阵法很高明?”长明道,“我一时半会找不到阵眼。”   许静仙:“您说过九重渊也是一个巨大的阵法,它比九重渊还要高明吗?”   长明:“不能比。一者庞博广杂,一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回来之后发现了什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许静仙又想起之前在凌波峰上那种恐怖感。   放眼整座凌波峰,竟只剩下她一个活人。   见血宗偌大魔门,放眼当今天下,敢正面挑战的并不多。   即便那些数百年的宗门有能力对付见血宗,也不可能兴师动众跑来剿灭他们,除了宗主周可以,本门九峰十三溪各有峰主,再怎么强大的敌人,也不可能在三年里将这个门派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消灭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荒土废墟,还能把所有人变为无心无智的傀儡,驱使驾驭,若真有这样的力量,许静仙所能想到的,只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暗算和偷袭。   可难道,连宗主都没能活下来?   这隐藏背后的,又得是何等庞大的力量?   她将自己经历说罢,想起长明与云未思原该是一起的,如今却只有长明一人出现,不免奇怪。   “云道友,啊不是,云大师兄呢?”   “他在观海峰。”   长明没去计较她打蛇随棍上的称呼,也没多解释云未思在观海峰做什么。   他慢慢往前走,步子看似随兴,又会在某一刻突然停下,生生拐了个方向。   “跟着我走。”   许静仙一凛,不敢再轻易走神,仔细留意对方的步数和方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长明从前面递来一截红绳。   “绑在手腕上。”   红绳的另一端,则连着长明自己的手腕。   这是为了将两人绑在一块,避免许静仙行差踏错而又落入阵中迷障。   她将红绳系上之后,又跟着走了几步,便看见眼前景象为之一变。   好像还是这间静室,却又不是这间静室。   布置一应没变,非要说有变化,大概也就是白纱染上血污,而光线也更为黯淡真实。   真实二字浮现在脑海时,许静仙心头一突,似乎明白了什么。   下一秒,阴恻恻的声音出现。   “不愧是九方长明,三重迷障都能识破!”   三重迷障……   这阵法竟隐藏三重幻境。   许静仙明白了。   第一重是她刚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一幕,而后被长明喝破,她以为自己清醒了,实际上被喝破的瞬间,就与长明一道跌落第二重迷障,直到此刻——   他们依旧站在进门之后的位置。   静室中央的蒲团上,有个人头。   那人头上皮肉半蜕,露出森森白骨,一颗眼球快要从眼眶里调出来,却还会转动。   它的嘴巴一动一动,方才那声音应该就是它发出来的。   长明面上殊无异色,就像看见路边的野花野草一般寻常。   “这种阵法不算复杂,下次若是想困住我,最好再花点心思。”   骷髅咧嘴笑道:“偌大一个魔门第一大派,被连根拔起,渣都不剩,你身边那个小娘皮若不是跟你走了,此刻定也早被我做成人皮傀儡,似她这么漂亮的皮囊,我能用上好几年,可惜了!”   长明居然还点点头:“我也觉得可惜。”   骷髅:“你现在修为早已大不如前,那一手御物之术,骗骗不懂行的人还行,难不成还想在宗师大拿面前献丑?九方长明,如今早已不是当年你横行天下的时候,既然你能从黄泉捡回一条命,老老实实苟延残喘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卷进来多管闲事?”   长明:“你们若不将我当作棋子之一,我也不想多管闲事,若我不能从黄泉归来,此刻怕是早已成了聚魂珠里一个冤魂了吧,江离江宗主?”   骷髅一时没了声音,它头顶的蓝色幽光渐渐暗淡下去,仿佛附身其上的灵力也在跟着消散。   许静仙待要走近,却被长明拦住。   那个骷髅头又说话了。   “周可以倒是还活着,你若想救他,七月十五,我在万莲佛地等你。九方长明,你敢来吗?”   最后一个字落定,声音渺渺,骷髅随即化为灰烬粉末,堆在蒲团上。   “等等!”许静仙急了,“见血宗其他人呢!”   “不必问他了。”长明道,“你入眼所见,但凡已经变成傀儡的,必然是魂魄已被抽走,被他们拿去炼聚魂珠,回天乏术了。”   许静仙难以置信,见血宗何等宗门,饶是佛道联手,也得几大宗师一起出手,才能将见血宗上下彻底灭绝吧,缘何短短三年,就成了这般模样?   “当日在七弦门后山,刘细雨的死,你还记得吗?”   长明的提醒让她猛地回忆起来。   刘细雨死得很蹊跷。   当时她奉宗主之命前往七弦门索要炉鼎,若无意外,那个原定的炉鼎应该是七弦门大弟子刘细雨。   但就在刘细雨跟萧家女儿成亲前夜,他死在七弦门后山,魂魄全无,凶手无迹可寻。   她以为是张琴那老匹夫为了躲避让爱徒成为炉鼎,故意让刘细雨假死,张琴则觉得是她或长明将人杀死,七弦门没敢拿她怎么样,最后不了了之。   现在想来,那件事应该是一个征兆。   预示着接下来所有事情的开始。   当日离开九重渊之后,长明与云未思二人前往七弦门。   但他们抵达七弦门山脚时,却发现那里原本几个村庄,已经了无人烟。   灶台稠粥满碗,桌上筷子整齐,连手里竹编的活计,都像是干一半被匆匆撇下,来不及收拾。   家家户户还保留主人临走前的状态,上面却蒙尘已久。   七弦门乃见血宗附庸门派,见血宗又离此不远,碍于周可以的凶名,很少有修士会从此地路过,就算有,也只会当村子的人匆匆搬走了。   长明他们在村子里仔仔细细找了一圈,最后是在山里竹林发现的尸骨。   整整齐齐一百来口人,全部被埋在近河的坑里,魂魄早已不知去向,不存在冤魂不散的可能性。   这种死法,很容易让人想起刘细雨和玉汝镇血案。   “那些人手无寸铁,面对修士自然无还手之力,为何宗主他们也……”   “你们见血宗,除了周可以和九峰十三溪那几个人,其余修为,可能还比不上刘细雨,只要有个像张暮一样的妖魔披上人皮,以沧海月明迷惑神智,夺魂摄魄,进而蚕食整个见血宗,是可以办到的。周可以修为虽高,但他修炼的功法里有致命缺陷,导致性情越发激烈偏狭,一叶障目,等发现的时候,也许就太迟了。”   对方选择见血宗,必然是早已预见这样的情景。   聚魂珠需要为数众多的魂魄,但寻常人魂魄再多,也比不过修士的魂魄有用。   放眼天下宗门,见血宗各峰分散,不似其它大宗门有森严的规矩制度,是最容易被趁虚而入的。   从玉汝镇到如今的见血宗,可见对方已经不满足于攫取普通人的魂魄了。   他们势必觉得修士的魂魄能让聚魂珠发挥更大效果,直接铤而走险了。   许静仙呼吸沉重,没有言语。   这里是她经营数年的地盘,本以为宗主虽然难伺候,但也比在那些佛门道门自在,要说她与手下人半分感情没有,那也不可能,可谁都想不到三年归来,见血宗竟已成了过往,她所有心血付之东流,又成了孑然一身的妖女。   许静仙忽然想起一事。   “那骷髅头是江离?他为何让我们去万莲佛地,难道佛门也参与其中了?”   若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将要面对的,岂非强大到难以抗衡?   当今世上几大宗门,万剑仙宗与万莲佛地,无疑都在其中。   尤其在万神山一役之后,万剑仙宗一跃成为顶级宗门,甚至超越神霄仙府,隐隐有问鼎之势。   而万莲佛地素来八风不动,与庆云禅院并称佛门双璧,地位尊崇不分上下,万莲佛地行事比庆云禅院低调许多,江湖上甚至很少听说从万莲佛地出来的佛门修士,许静仙对秃驴没什么好感,却也不想跟难缠的佛门对上。   对付克制魔宗,佛门怕是有一百种不止的法子。   今日是六月十八,距离七月十五,不到一个月了。   “你若是怕了,可以不去。”   长明言下之意,自己是要去的。   许静仙咬咬牙:“去就去,他把老娘地盘都毁了,老娘也无处可去,宗主还欠我鲛绡未给,决不能让他赖了!”   如今她连那半截纱绫也没了,凌波峰上倒还有不少私藏的法宝,可无一比得上她原来那条纱绫。   许静仙一面庆幸自己去九重渊躲过一劫,否则就算没被摄魂,恐怕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一面又为自己折戟沉沙的纱绫心痛不已。   长明想解开绑在自己跟许静仙手腕上的红绳,却发现刚才自己图方便直接打了个死结,现在想解开就有些麻烦。   红绳不是普通棉绳,用四非剑从中斩开,手腕上还留了一截。   他蹙眉看着,似在犹豫要不要用嘴咬断。   就在此时,悬停半空的四非剑,嗡的一声,似被人弹在剑上,发出清越长鸣。   他心神牵动,蓦地抬头!   云海那边出了问题。   ……   观海峰。   见血宗九峰十三溪,这里是离龙鼎峰最远的一峰,常年萦绕在云雾中。   观海峰上的人也远远少于其它峰。   峰主方岁寒没有收徒弟的爱好,也不喜欢美人,只喜欢炼丹。   魔修沉迷炼丹,这传出去,怎么都让人觉得滑稽。   但这也在变故来临之际,令观海峰成为见血宗最后一方净土。   方岁寒是在三天前闭关炼丹出来之后发觉不对劲的。   他原想拜见宗主,将自己最新炼成,有助于缓解宗主走火入魔的丹药献上,但手下弟子告诉他,宗主在闭关。   方岁寒经历了与许静仙差不多的遭遇。   不同的是,他被困住了。   困住他的是炼丹房外面八名修士。   此八人,手持长剑,将炼丹房围起,正好将他困住。   不管他想怎么突围出去,这八个人都能组成剑阵,令他无法走出这里,却又没有主动动手杀他。   方岁寒原本还不知道原因,但现在他明白了。   今夜是罕有的三星射月之象,天雷不断,而剑阵与地上的八卦图相生相成,对应天象,被困死在阵中,又被天雷击中的人,将会被炼为人丹,从此无法解脱轮回,生生世世都要成为阵魂,供对方驱遣。   好歹毒阴损的法子!   方岁寒寻思见血宗里,难道有人看自己不顺眼,要置他于死地?   可就算这样,在门内大动干戈,也很容易惊动宗主吧。   此时他还未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见血宗全员沦陷,连宗主都自身难保。   方岁寒在这个八卦剑阵里被折磨了整整三天。   在最后这一晚,他抬头看见三星射月,终于意识到对方意图之后,突然生出颓然,想要彻底放弃的念头。   此时他的双腿已经血肉模糊,修为也无以为继,几与废人无异。   这八人,修为虽然不及宗师,却借助阵法之利,将他压制得无法反抗。   对方不急着杀他,似乎立意要将他慢慢折磨到斗志全消,甚至心生怨恨,才能让他在成为阵魂之后,发挥更大的效果。   方岁寒看破他们的意图,冷笑一声,狠狠心,正欲自绝,却见剑光东来,炫目耀眼,八卦剑阵竟被破开一个缺口!   一人落在他身前。   方岁寒眯起眼,一下辨认不出对方的身份来历。   此人背对着他,望向守阵八人,哼笑出声。   “江离不敢露面,只敢派你们这些杂鱼来送死吗?”   八人二话不说,直接出手。   八卦七星步,四灵北斗诀。   脚下亮起,以符箓的形状亮起蓝光,迅速延伸到阵中央,也就是丹房门口的方岁寒。   直至此时,八卦剑阵方才正式启动!   方岁寒只觉浑身被蓝火包裹,灼热交加却动弹不得,连喊都喊不出声,修为被源源不断吸到地面符箓之中,使得蓝光越发明亮,又反哺到八人身上,生生不息。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是对方的目标,站在他身前的人才是,八卦剑阵的目的正是要诱对方到这里来。   这人,才是他们想要的阵魂!   方岁寒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如刀俎之肉,任人宰割。   此人修为很高,方岁寒目测,可能比周宗主还要高。   但他力量越强,剑阵反弹就越厉害,一层层蓝光犹如茧丝,将他们重重围困。   这到底是什么剑阵?   方岁寒骇然,眼睁睁看着虚空浮起的符箓蓝光越来越盛,身前那人动作也迟缓下来。   持剑守阵的八人也觉得不对劲。   以八卦剑阵的威力,此人纵然修为堪比宗师,也早就束手就擒了。   对方非但没有,还一直在用灵力对抗符箓,剑阵在巨大的灵力冲击下居然微微震颤,似有不稳。   “剑……”   一人喃喃出声,看着自己手中竖起的剑身隐隐浮现裂痕。   强大威压扑面而来,连符箓也维持不住,轰的一声,剑阵爆发巨大波动,蓝光骤然炸开!   宛若洪荒伊始天地混沌,灵力冲击之后爆炸迸开化作漫天星光,点点落下。   剑阵彻底被毁,持阵八人无一幸免,悉数被阵法反噬惨死,唯独方岁寒和此人安然无恙。   “多谢道友相助,不知道友尊姓大……”   方岁寒的声音戛然中断,他看着对方转身朝自己走来。   长发狂乱,剑尖滴血。   符箓蓝光细碎落下,也照亮了对方的脸。   那张俊美已极的面容上,双目尽赤,流露着浓浓杀机。   方岁寒心下一沉,刚走了八个煞星,竟是又来个阎王?   他下意识拖着身躯慢慢往后挪。   “道友救命之恩,若有什么要求,我当——”   话未竟,对方身形已经到了他面前。   方岁寒的脖子陡然被扼住!   “云海!”   他听见有人喊道,脖颈上的力道一松,那人放开自己,转身面向来者。   方岁寒死里逃生,猛地咳嗽不已。   “云海。”   长明刚对上他的眼睛,就知道不对劲。   对方入魔了。   距离手臂上那条红线到掌心还有一段时日,但刚才八卦剑阵逼出云海潜藏的灵力,被符箓反弹之后竟提前入魔了。   那双眼睛绯微染红醺,正一瞬不瞬注视着他。   陌生而嗜血,似随时都会大肆杀戮。   长明仔细端详,应该入魔未深,尚可挽回。   “你现在什么也不必想,先凝神入定,我会帮你……”   对方对于他的兴趣,似乎只维持了短短片刻。   未等长明语罢,对面风声已至!   凌厉杀气挟着强大灵力,席卷而来! 第48章 这些无用之物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长明抬袖扔出两个傀儡,后者两道白光扑向云海面门。   对方只稍一剑,就将傀儡斩为两半。   这些雕虫小技在真正的实力面前,就只能是糊弄人的把戏罢了。   长明也没指望这两只傀儡真能拦住云海,他只是趁隙争取到片刻工夫急速后退。   春朝剑已至!   剑光快若流星,迅猛如雷,随着他后撤的身形步步紧逼,甚至已经咬上长明的发丝。   霜白被剑气灼烧,瞬间燃掉一小块,长明手捏剑诀,长袖一引,四非剑飞出!   他不是没有与云海交过手,只是之前灵力全无,局势一面倒地任人宰割,对方也只是拿他猫捉老鼠似的戏耍,现在对方入魔,他也从四非剑拿回一部分灵力,勉强恢复到从前五六成水平,算是可以一战。   只是这一战,胜算依旧不大。   四个徒弟之中,云未思毫无疑问是天分最高,也是成就最高的。   假若当年没有那一场变故,现在对方也许青出于蓝了。   云未思在九重渊里修炼数十年,虽然最终修炼出个云海,连记忆都没了大半,但他实力并未因此受影响,入魔之后的云海七情皆抛,无所顾忌,将云未思所有功力化为己用,不管眼前阻挡他的是四非剑,还是九方长明,一切障碍皆不在心,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不留余地的攻势,甚至比无心无情的云未思还要疯狂几分。   在对方毫无保留的状态下,长明的倾尽全力,也未必能克敌制胜。   更有甚者,他稍有不慎,可能连命都不保。   “剑蕴万灵,法归无极,彼尽浩劫,始有阴阳,敕!”   剑诀起,夜风忽而大盛,四非剑一分为七,浮空罗列于云海面前,形成一道剑障,挡住他的去路。   长明则趁势飞起,在更远处遥遥指挥。   云海想也不想挥剑斩去!   但他强大的灵力在剑障面前居然反弹回来。   这与方才那八人布下困住方岁寒的八卦剑阵,有异曲同工之妙。   现在只有七把剑。   七是一个单数,在道门也好,佛门也罢,都没有特殊的寓意。   然则古语有云,七,阳之正也,从一。   方岁寒喘息不已,看着不远处长明布下的七道剑光,竟然一下看得入迷了。   肩膀冷不防被摁住,他的心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当场就去世了。   “怎么见血宗的人全死了,就你没事?”许静仙道。   方岁寒翻了个白眼,原话奉还:“怎么见血宗的人全死了,就你没事?”   许静仙冷笑:“方峰主,如今情势,宗主不知去向,唯独你我二人,我劝你还是放下往日成见,精诚合作。”   方岁寒纵是平日看她百般不顺眼,也不能不承认这番话有道理,但他仍是不敢置信。   “偌大见血宗,当真一个人都没剩下了?我只当观海峰遭了变故……宗主呢?”   “宗主不见了,其余人等,我回来的时候,”许静仙的声音在他听来颇为冷酷。“便全死了。”   方岁寒:“谁干的?”   许静仙:“万剑仙宗江离,也许,还有万莲佛地。”   方岁寒倒抽一口凉气,他知道平日里有许多人看他们魔门不顺眼,但也从未听说万剑仙宗和万莲佛地的交情有多好,怎么一下子就联手了?他们面对的,可是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宗门。   代代传承,谁也说不清万剑仙宗的底蕴有多深。   万莲佛地就更不必说了,自世间有佛门以来,就有万莲佛地。前朝在时,它与庆云禅院轮流坐镇朝廷,被奉为至上国师,享受无上尊荣,前朝覆灭,天下三分之后,万莲佛地也是幽国国教,而庆云禅院则被洛国国君请去。   这样一个在世俗政权和修真江湖都有双重特殊地位的存在,想要对付见血宗,自然不在话下。   但——   “为什么?”方岁寒百思不得其解。“宗主是强暴过江离的女儿,还是杀了万莲佛地老秃驴的爹妈?”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并非针对宗主。”   许静仙分心去看长明,发现战局胶着激烈,一时间还很难分出胜负。   云海固然实力骇人,但长明灵力逐渐恢复,又有四非剑加持,暂时还能撑住。   若是撑不住……许静仙想想自己如今的修为,再想到自己刚才已经彻底报废的纱绫,不由一阵心酸。   云大师兄要是能正常点儿,她也能多一条大腿抱,现在这般,她是选谁好?   “不是针对宗主,那是针对见血宗?”   方岁寒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发问。   许静仙分心观战,有些不耐烦了:“我要与师父去找宗主,你倒不如想想自己该何去何从!”   方岁寒:“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师父?”   许静仙:“上面交手的那两位,一位是宗主师父,一位是宗主大师兄,宗主师父他老人家在九重渊里屡屡救我,可不就如同我再造父母一般,师父就如同父母,我已决意——”   话音方落,长明就在他们视线中,如断线风筝飞出,重重撞向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峰,云海的强大灵力,竟直接将山峰顶端削去一小块。   长明落地,不知生死,但云海并未就此放过他,依旧飞身追上去。   许静仙:……   她这师父,是不是认得有点早了?   长明知道,云海是真的想要置他于死地。   先前云海虽然性情不定,但九重渊中屡屡站在他们这边,连长明也不免放松了警惕。   却未想到,今夜八卦剑阵会令对方提前入魔。   而入了魔的云海,六亲不认,远甚先前修无情道的云未思。   胸口闷痛,目力模糊。   长明想吐血,却忍住了。   狂风迎面而来,转瞬即至,他重新捏起剑诀,让四非剑挡在身前,自己则勉力起身。   四非剑再度一化为七,环成剑阵将云海围住。   黔驴技穷,故技重施。云海压根就没放在眼里,直接以方才破解之法抬袖劈向其中一把剑。   这次居然没劈开。   云海挑眉。   七把剑围绕他旋转,白色符箓微微发光,不断从剑身浮现虚空,对他形成进一步的压制。   符箓携带的灵力进一步收缩,最终会将他困在里面,直到自身力量消耗殆尽。   云海低头看向脚下。   他脚下竟然也有一个阵法,符箓重重叠叠,复杂难辨。   原来将自己引到这里,是为了让他落入这个阵法,云海笑得张狂,忽而敛去笑容,以千钧之势一跃而起,春朝剑骤然飞起悬停头顶,又爆发出刺目光芒,脚下符箓寸寸裂开,似已承受不住他强大灵力的威压。   长明面色微变。   四非剑中的灵力无穷无尽,但他目前的身体却承受不了太多,如同巨浪滔天漫过堤坝,就有可能反噬己身,随着云海即将挣脱剑阵符箓,他却不得不临时从四非剑再汲取更多灵力,用以维持剑阵稳定。   血,从口鼻缓缓漫出,头发随风狂舞,霜白似乎也在逐渐向上蔓延。   “你,还是不行。”   白光中,云海一步步朝他走来,带着讥诮轻蔑。   “有所求,有所顾忌,这些无用之物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长明闭目不语,任凭脖颈被捏住,弱点尽在对方手中。   云海没有急着杀他,反是将人锁入怀中,低头在他颈子锁骨轻嗅,冰凉鼻尖与温热肌肤相触,带来敏感的颤栗。   这是香甜的,魂魄的味道。   妖魔不容于世,因为人的魂魄是他们提升力量修为最方便的途径。   与其辛苦修炼,倒不如攫取魂魄,尤其是修士的灵力,化为己用。   云海抬起头,眼中黑色与红色交织翻腾,似有微弱波动,在为即刻动手与否而矛盾。   长明不动声色,手在背后默默捏起剑诀。   轰!   当光芒大盛,彻底炸开,甚至覆盖两人交手的那一片区域时,连许静仙他们也无法看清战局了。   她腾地起身,站在崖边张望,却无论如何也只能看见白光。   到底要不要过去看看?   恐怕还没靠近就会被殃及池鱼了吧?   即使许静仙现在修为大涨,她依旧有点心虚,尤其在面对宗主师兄时。   要是连宗主师父也打不过,自己好像也没有必要再上了吧?   偏生方岁寒还在旁边聒噪。   “你不过去看看吗?他入魔了,你不看我们就快走吧,别管闲事了,不然我们都要交代在这里!”   他不是不想跑,是在方才剑阵中双腿腿骨尽碎,想跑也有心无力。   “闭嘴!”   许静仙狠狠道,回身将他定住,又撕下方岁寒的袖子,掰开对方下巴塞进去。   天地顿时一片清静。   方岁寒:……   未等许静仙过去,光芒缓缓消散。   云海抱着长明走来。   没有预料中的两败俱伤,但长明……   许静仙心头一突。   半白头发大片迤逦,也遮住对方埋在云海怀里的脸,看不清生死。   而云海——   他周身血迹斑斑,但已经没了先前的癫狂和血红眸色。   许静仙试探:“云道友?”   云海没应,但也没表现出不认识许静仙的陌生。   “见血宗有什么灵草丹药,都拿过来。”   “宗主私藏颇多,我去找找!”   其实许静仙自己也有私藏,哪个有点能耐的修士这年头不搜刮点丹药灵草备用,不过她觉得宗主的东西效果肯定更好,自己本来就穷,没必要再拿出来献丑了。   “啊对了,这位是见血宗观海峰方峰主,擅于炼丹炼药,您有什么需要,找他就成。”   她顺手就把方岁寒给卖了。   方岁寒动也动不了,嘴巴还塞着东西,只能唔唔唔个不停,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反对。   许静仙自动帮他翻译:“我们方峰主最是热情好客,方才二位救命之恩,他感恩戴德,我记得他有一盒向阳丹,是炼制数十年的心血,对灵力受创者最为管用,想必很愿意拿出来的。”   方岁寒:……   云海不言不语,抱着长明就往里走,看样子是要临时征用方岁寒的炼丹房了。   “云道友!”   他转头看许静仙。   许静仙道:“长明,嗯,宗主师父没事吧?”   她其实有点怵现在的云海,因为对方直到现在,煞气浓郁,威压深重,像是随时有可能翻脸不认人。   眼皮还带着红,蜿蜒流下,像眼角流血,瑰丽邪魅,惊心动魄。   “你眼睛流血了。”   “不是我的血,是他的。”云海随手一抹,“他没有性命之危。”   说罢不再多言,抱着人入内。   没有性命之危,也就是说受伤还是不轻了。   许静仙待要再说,炼丹房的门已经关上了。   她与无法说话的方岁寒面面相觑,对视片刻。   “你那向阳丹放在哪里?”许静仙问。   方岁寒:……   他没有说话,当眼神里流露出我死也不会告诉你的意思。   “你不说,我就自己搜了,反正你现在动弹不得,你这观海峰上的人也死光了,根本拦不住我,到时候我搜出什么据为己有,你就别怪我不顾同门之情了!”许静仙狞笑,她觊觎方岁寒的私藏已久,要不是忌惮他布下的机关暗算,早就动手了,哪里会跟他先礼后兵。   方岁寒目眦欲裂,呜呜两声,强烈表达出想要说话的意愿。   “我可以让你说话,不过你要是说那些废话,以你现在处境,就等着被我整治吧!”   许静仙警告完,这才解除对方禁言术。   方岁寒脱口而出:“你别想动向阳丹!”   许静仙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现在是宗主师父疗伤需要用到,你不交出来?”   方岁寒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她嘴快,他们如何会知道向阳丹的存在?   从他开始炼丹起,就耗尽心血,夙兴夜寐,才终于有了那三十六颗向阳丹,原是想给留着自己突破修为时用的。   许静仙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冷笑道:“你那修为,再过八百年都赶不上我了,这次见血宗遭逢巨变,如果没有宗主师父和大师兄在,我们根本报仇无望,你用脑子好好想想轻重先后吧!今夜若非我们及时赶到,你怕是早就尸骨无存,去地下抱着那些向阳丹哭吧!”   方岁寒沉默片刻:“跟我来!”   他双腿如今不能行走,还得许静仙背着,但许静仙偏不背,她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把方岁寒给气得,差点又要骂人。   幸好忍住了。   两人素来不和,他很清楚自己要是骂出口,许静仙能直接把自己从山顶扔下去。   所到之处,见血宗半个活人也无,那些早已死去多时,失去灵力支撑的身躯没了开始腐烂。   早在之前长明毁掉骷髅头之后,外面的傀儡就一个接一个倒下,如今的见血宗,除开长明和云海,实打实就剩下两个活人。   许静仙先前已经见过,倒还没什么,方岁寒却不知道见血宗竟已变成这样,大受震撼。   “我离开见血宗三年,这外头是否发生了什么?”她问方岁寒。   方岁寒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沉迷炼丹,经常十天半月关在炼丹房,甚至不会去关心外面侍女是不是换了人,长得漂亮还是丑陋。   “好像有一回我出去,听见他们说,镇灵宗和二十四陂袁家一夜之间相继被灭门,凶手不知所踪,但当时我急着回去炼丹,也没怎么打听……停,你放我下来。”   方岁寒指着前面的井。   “向阳丹我就藏在那里头,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丹药,你都拿出来吧。”   许静仙:“我?”   方岁寒奇怪:“难不成是我?我现在还怎么下去?”   一刻钟后,他就知道自己怎么下去了。   方岁寒是被拎起来扔下去的。 第49章 昼夜如斯,无声长情。   “我依稀记得,三年前,万剑仙宗的人好像前来拜访过,说要请宗主去参加一个什么会,宗主没答应,甚至连人都没见,就让人打发走了……”   井里别有乾坤,许静仙为了方岁寒那些私藏,背着他在井下走,顺道还得让耳朵遭受荼毒。   声音打在井壁上,层层回音,炸得许静仙耳朵嗡嗡直响。   为了听方岁寒回忆这三年来见血宗的变化,从中提取有用信息,她忍了又忍,没打断对方。   “我想起来了,应该是千林会,当时万剑仙宗的人说,历来千林会,各大宗门齐聚,魔修也不少,唯独少了我们见血宗,三年前的东道主是万剑仙宗,他们派人前来邀请宗主,希望宗主能拨冗出席。”   “宗主怎么说?”   “宗主说,要是江离老儿亲自来邀请,他还会考虑一下。”   许静仙嘴角微微一抽。   “果然像是宗主会说的话。”   除了他们二人,见血宗上下无人生还的景象让方岁寒受了极大震撼与冲击,他拼命想要回想起与此有关的任何记忆。   因为任何细节,都有可能还原真相。   方岁寒拧着眉头:“江离不可能因为宗主不给面子,就要屠了见血宗吧?咱们宗主好像都没这么狂妄过。”   许静仙沉默片刻:“我觉得不是宗主不够狂妄,而是他一个人也灭不了万剑仙宗。”   方岁寒:……   魔门偏居一隅,行事非此即彼嗜杀无忌,因此不受其他宗门待见,修士也以魔修为耻,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声音都会销声匿迹,就像周可以,对附庸见血宗的小门派也干了不少让他们送男女为炉鼎的事情,就没见其他门派跳出来反对。   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魔修宗主,也没有动不动就说要灭了哪个门派,说明周可以脑子还是清醒的。   既然万剑仙宗与见血宗无仇无怨,江离为何又要对见血宗下手?   从九重渊到见血宗,处处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仿佛蓄谋已久,就连她跟长明进入九重渊,都像是一场早就算计好的阴谋。   许静仙忽然道:“我听说,万剑仙宗的衣钵人选,曾经不是江离,而应该是他的师兄燕行。”   方岁寒:“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许静仙:“后来一次历练中,那个燕行身负重伤,双腿残疾,别说修炼,连正常人都达不到,自然而然失去继承衣钵的资格,于是他师弟江离接掌万剑仙宗,成为如今的宗主。”   方岁寒:“这跟见血宗被屠有何关系?”   许静仙冷笑:“凡事都要追根溯源,你这脑子自然想不明白!你焉知江离背后无人,又或者他酝酿更大的阴谋?他让宗主师父七月十五去万莲佛地,这说明什么?说明佛门居然与道门勾结在一起,共同对付魔门了,你说事情严重不严重?如果我们还内斗不休,最后只会被他们逐个击破!还有,你说镇灵宗和二十四陂也都一夕之间被灭门了,他们与魔门毫无瓜葛,跟万剑仙宗也素无往来,都是不起眼的小门派。这说明被针对的不仅仅是见血宗,对方打定主意,从一些不惹人注意的门派开始蚕食。”   她越想越是惊心动魄,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宗主师父果然没说错,万剑仙宗从数十年前六合烛天阵就开始布局,所图甚大,绝不会仅仅满足于执天下道门牛耳,他连宗主师父都敢算计,其他人,更是不在眼里了!”   方岁寒注意力却被她的称呼吸引了。   “你口口声声宗主师父,宗主哪来的师父?别是你从哪儿认的野亲戚吧?”   许静仙:“九方长明听说过吗?”   方岁寒:“好像有点耳熟。”   这要不是在井下狭长通道里,许静仙就要直接把人掼下来了。   “你除了炼丹,还能知道什么?”   方岁寒啊的一声:“是不是那个跟妖魔勾结,毁了六合烛天阵的九方长明?”   许静仙:“我觉得你这话,最好不要当着他的面说,否则我不会出手救你的。”   方岁寒悻悻:“还不是因为那件事太出名了……等等,那固然是宗主的师父,你为何又叫那么亲热,难不成还打着让人家收你为徒的主意?”   他对长明的身份没有太大震撼,固然因为已经有了见血宗变故在前,再大的事情也很难让方岁寒吃惊,也因为他常年沉迷炼丹,对九方长明这个名字的敏感,还不如一颗绝世仙丹放在面前来得震撼。   “反正宗主师父对我很好,要不要收我为徒,是人家的意愿。要是收呢,往后我的辈分就与宗主平起平坐了,你怎么也得喊我一声宗主师妹吧,唉,这还真让人有点抗拒不了!”   她的声音飘飘荡荡,虽然力持镇定,但方岁寒怎么都能听得出里头的得意。   碍于现在被人家背着,他不好说什么,只能无声冷笑。   得意不死你吧!   ……   四非剑与春朝剑悬停半空,围绕坐在正中央的人缓慢旋转发光。   蓝色星光组成万千星河,徐徐流淌,最后汇入头顶百会穴。   太极阴阳,生生不息。   长发披散遮住垂下的面容,苍白脸色在两把剑的灵力滋养下逐渐好转。   不远处,云未思看着地上被自己用树枝随手画出来的复盘,陷入沉思之中。   数十年前,万神山出现异状,魔气外泄,被长明发现,由此展开追查。   妖魔在万神山现身的事情很快被各大宗门得知,昆仑剑宗任海山找上长明,请他参与布置六合烛天阵,彻底封住万神山的缺口。   这个阵法是由万象宫迟碧江提出的,长明自己就是精于阵法之人,他事前仔细检查过,阵法并无问题。   但九方长明过于自信,阵法依旧出了纰漏,在场除了万剑仙宗江离、独孤重、神霄仙府付东园三人之外,其余人等,包括外围护阵之人,全部当场殒命,事后三人对外宣称,是九方长明中途变节,与妖魔勾结,导致阵法失败。   为了防止万神山彻底崩溃,迟碧江和江离等人重新构筑了九重渊,利用当时已经混乱的灵力和魔气,推演日月星辰,将其布置成一个缓冲地带,这就是九重渊。   而云未思镇守九重渊,并非为了天下苍生,他只是想要寻找一个真相。   一个导致阵法失败,他师父殒命的真相。   这是蓬莱湖里那条蛟龙告诉他的,云未思自己已经不大记得了,但是与九方长明重逢之后,随着他们探究的步伐,当年许多模糊的细节,却开始逐渐浮出水面。   云未思在西面画了一座山。   万神山。   又在相对应的东面,画了一座山,表示众法山脉。   万神山有九重渊,而众法山脉下面,上回他们在舍生峰附近,也发现地底囚禁异兽的痕迹。   还有那条蛟龙,被镇压在黄泉。   树枝在西南方向又画了个圈。   浅浅灵力烙在地面,代表黄泉的白圈微微发光。   东,众法山脉,异兽。   西,万神山,九重渊。   西南,黄泉。   那么西南对应的东北方向,是见血宗。   他指尖一点,四个点随之被光线相连,形成中间交集的圆点。   山川河流九州天下仿佛在指掌画过的地方隐隐浮现,而这四个地方,彼此之间竟相差无几。   那么按照这个距离,其它两个点,西北与东南所对应的……   长袖随着手指轻轻滑过虚空,惊世骇俗的猜测逐渐在心头成形,饶是宠辱不惊的云未思,眼底也不禁泛起波澜。   这是——?!   “一个新的六合烛天阵。”   沙哑声音补充了他没说出口的猜测。   长明不知何时苏醒过来,撑着额头微微蹙眉。   “对方想要将世间万物容纳进去,彻底将这九州万地与妖魔所在的黑暗深渊打通,融而为一,单凭万神山那个六合烛天阵是不够的,所以他们干脆以天下为棋盘来布阵,九重渊就成为其中一环。”   先前他一直以为,在五十年前万神山一役失败之后,九重渊就是对方新的布局,江离分出化身伪装成万剑仙宗弟子陈亭尾随他们进入九重渊,也只是想要彻底破坏九重渊,最终打破这处缓冲地带,将妖魔放出。   但他错了,对方的谋略野心,根本就不止一个九重渊。   或者说,九重渊仅仅是起点。   对方所要的,是以九重渊为其中一个据点,将天下东、西,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六处联结为阵,重新形成一个更为庞大的六合烛天阵。   以天下为棋盘,修士、宗门、异兽,万物皆可为棋。   星罗棋布,阵法天成,所需要的是更多尸山血海,而所铸就的,却是千万年来从未有人设想过的尝试。   饶是知晓自己被当成棋子的一部分,长明望着那幅被云未思描绘出来的九州虚空图,仍赞叹出声。   “何其巧妙大胆的构思,神仙怕也不过如此!”   如果这个想法真是由江离提出来的,那么此人将会是一个可怕又值得重视的敌人。   “布局,应该是从五十年前那场变故就开始了。”云未思道。   当神秘不再变得神秘,真相的庞大与可怕,却远远超乎最初的想象。   许静仙兴冲冲拿着向阳丹过来,暗中昧下两颗,准备将其它拿出来邀功,冷不丁听见二人推演对话,脚步呼吸下意识变缓,站在旁边听得呆了,她不敢打断云未思,心中纵有无数疑问,也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长明嗯了一声:“对方算到六合烛天阵的失败,以封印为名,布下九重渊,诱你镇守其中,成为新阵法一环。”   只是他们百密一疏,漏算了他还活着,流落黄泉,若干年后还能活着出来,所以亡羊补牢,希望算计他在九重渊里被云未思所杀,却没想到昔日反目的师徒二人非但没有两败俱伤,反而达成某种联手的默契。   即使这种默契是暂时的——云未思从来没有承诺过自己不会再弑师证道,只是他自己也不想被人当棋子牵着鼻子走,所以愿意暂时跟长明合作。   但师徒联手,这恐怕也是对方所不乐于看见的。   听至此处,许静仙有些按捺不住了。   她也提出自己的疑问。   “见血宗固然是魔修大派,但比起九重渊和众法山,根本不值一提,为何会被作为六合烛天阵其中一处支点?”   “因为时间。”   长明淡淡道,对上许静仙的迷惑不解。“一来,见血宗是魔门,素来不为其他宗门待见,便是灭门,也少有人会在短时间内发现异常。二来。二来,不独见血宗,像七弦门和山脚下所有村庄,悉数都被摄魂取魄,其规模不亚于一个玉汝镇了,甚至其中诸多修士,魂魄比玉汝镇的寻常人更有用,足以炼化聚魂珠,支撑阵法一角。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等不及了,时间越久,变故越大。”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了然无声,头也跟着垂下。   “长明?”许静仙一惊。   有人已经先于她上前,捏住长明下巴察看。   没有昏过去,他只是过于困倦睡着了。   这一睡,直接就到了黎明前。   天还未亮,模模糊糊的光线照入半开的门窗缝隙,在地上印出一块块明暗相交的花纹。   云未思抱着春朝剑,正看着那些花纹出神,袖子忽然被扯了一下。   长明将醒未醒,意识尚且有些朦胧。   “方才入魔之后,你就是云未思。”   云未思:“嗯。”   长明:“天还未亮,为何是你?”   他与云海,一个白日,一个黑夜,交替出现,早已形成某种惯性。   云未思:“他七情六欲过甚,最难控制魔心作祟。”   他与云海,看似两人,实则又是一人,只不过分离为两个意识,居然也能在识海中交流,后者无法控制局面,索性将主动权交给云未思,因为云未思修的是无情道,对控制魔心尚有一些心得。   长明揭起他的袖子,云未思没有抗拒。   那条红线曲折细长,已经穿过手腕,堪堪抵达手掌最下面的掌纹。   “放心吧,为师不会让你入魔的。”   长明握住他的手,打了个呵欠。   云未思偏头去看他,后者说完这句话,却又睡着了。   晨曦微光渐渐东起,柔柔披在长明侧面,不知怎的,云未思忽然想起自己在虚无彼岸里看见的星河。   日升日落,沧海桑田,唯有那点点星河陪伴着他。   昼夜如斯,无声长情。   先前那半截红绳还在手腕,孤零零的,缠成死结了。   云未思伸出手,一点点去解开。 第50章 如果你没回来,我就去找你。   云未思已经许久没有真正睡过觉了。   修士所谓睡觉休息,其实也是一种修炼冥想。   人生苦短,追求长生大道的步伐,半刻也未能停歇。   但这次,他不止睡着了,还做了梦。   兴许是之前入魔所致,兴许是受了倚靠身边睡觉正沉的人影响。   梦里光怪陆离,光阴跳跃。   冰天雪地,茫茫一片的白,看不见半点异色。   他却身着单衣站在冰瀑下面。   头顶冰瀑垂落成丝,似随时能化为尖锐冰锤落下,刺入他的脑壳中。   他的牙齿在打颤,浑身也不由自主发抖,寒冷从外部渗入身体,又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几乎将骨头也冻为冰雕。   有人从远处走来。   身影越来越近,却依旧掩盖在风雪中,不甚明晰。   他望着对方走到身前。   “还继续吗?”师尊如是问道。   他艰难点头,脖子彻底被冻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点头了没有。   “那就继续吧。”   对方道,看了他片刻,复而转身离去,再无回头。   他又整整站了三天三夜。   不是处罚,而是修炼。   他的灵力迟迟未能彻底淬炼出来,玉皇观的人都觉得他很难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   即使大家都认同他的毅力决心,但有时候再坚毅能吃苦,没有天赋也无济于事。   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   艰苦环境也许能逼出他的潜力。   云未思主动提出到这里来修炼,师尊同意了。   师尊素来严厉,这样自苦的修炼法子,是对方所乐见的。   他从未给云未思灵丹妙药,从不让他走捷径,甚至连修炼瓶颈上的指点,也总是寥寥数语,吝于开口。   三天,也许是更久,他已经完全模糊了概念。   脑海一片空白,唯有丹田一点灵力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风雪消停一些,视线不再模糊不清。   他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霜花簌簌掉落。   远处石头上,坐着个人。   那人头顶肩膀上都落了些雪,想必这个姿势已经维持很久。   那是师尊。   以对方修为,根本不必用这种法子来磨炼自己,但他还是坐在那里,与云未思遥遥相对。   云未思想笑,忘了脸已经冻僵住,差点就笑出裂痕。   但心底的笑还是徐徐漾开,像春意拂过结冰的湖面。   后来,他在那里坐了多久,师尊也就坐了多久。   直到他终于能够自如控制灵力,将其运转全身,收放自如。   有些人并不喜欢用言语来表达想法,他们的想法通常都蕴含在举止行为里了。   他觉得,师尊内心其实是个十分温柔之人,只是他不善于表达,也不屑轻易表达。   能领悟的,便是缘分,若因苛刻而错过,师尊也绝不惋惜。   他在冰天雪地里沉沉睡去时,身体似乎被抱起,许久之后醒来,那种暖意似乎还在。   从家破人亡起,他原以为自此孑然一身,独来独往。   没有师尊,他也许现在什么也不是。   “不要跟着我了。”   场景变换,耳边传来这样的话。   师尊对他重复了一遍。   “我们早已恩断义绝,你不必再跟着我,徒惹牵绊罢了。”   他见对方要走,上前两步将胳膊拽住,继而紧紧抱住。   “师尊!”   这样幼稚的举动,换作往常,必是要被训斥的。   但这一回却没有,他听见师尊静默半晌,只是叹了口气。   “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你修无情道,便是修成如此模样吗?”   “不然,还是我代你去吧。”   “我早已说过,此去吉凶未卜,不必二人都搭上。在外人眼里,你我已经反目,在我没有查出幕后之前,他们必然不会针对你。”   悲凉的情绪在心头缓缓流淌,他似乎早已预见对方即将去赴一场无法回头的约定。   惟愿此刻肌肤相贴的温暖,能停留得更久一些   师尊是如此强大,天下第一人,一个何其尊荣的名头,所有敌人都不敢正面与师尊对上,再狂妄的人,也会在他面前低下傲慢的头颅。   但强大并不意味着无敌,人心如水不能平,与利益伴生的阴谋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师尊发现隐藏在六合烛天阵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也意识到敌暗我明,六合烛天阵很可能会出问题。   但他终究决定答应任海山的请求,成为六名持阵人之一。   云未思在后来无数次想过,要是当时他尽力阻止,是不是师尊就不会去了?   不可能的。   他早已知晓答案。   师尊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九方长明这个人,看似随意妄为,任性得令人发指,连宗门都是说离开就离开,说改换门庭就改换门庭,从来不顾及他人想法,对徒弟又严厉无比,严厉到有的徒弟受不了,直接叛出师门。   但云未思知道,这人心里,却有着至为柔软的地方。   只有愿意去读懂他的人,才能窥见这一方别有乾坤的天地。   “那我等你。”   仿佛游离于外又置身其中,云未思听见自己在说话。   “如果你没回来,我就去找你。”   一只手落在自己头顶。   就像少年时那样,温暖而有力量。   那是无声的默许,也是两人的默契。   但转瞬之间,那只温暖的手消失,取而代之是天地混沌,无边无际的迷雾。   难听刺耳的嘶吼在耳边响起,硕大身体伸出尖利指爪拍过来,稍一愣神就差点身首异处。   这东西远远望去宛如一座小山,浑身鳞甲坚硬反光,隐隐发绿,那双血红眼睛缓缓转动,透着血腥残暴。   它原本应该是寻常老虎,却因被魔气侵蚀,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九重渊雏初成,到处都是这样的妖物。   张开嘴巴,口涎从獠牙缝隙流下来,魔兽微微后退,作出蓄势待发的攻击姿势。   下一刻,它扑过来了!   云未思不记得自己已经杀了多少只这样的魔兽。   有人间寻常野兽受魔气侵蚀变异的,也有原本就从深渊缺口跑出来的漏网之鱼。   还有修为强大不逊于人间宗师的妖魔。   他想要在九重渊长久立足,就必须将这些障碍通通铲除。   春朝剑划破妖兽的肚皮,后者跃至半空就重重摔在地上,但它仍不肯束手就擒,依旧挣扎着想要绝地反击。   一剑插入脖颈要害,剧烈震颤的猛兽渐渐不动了。   它临死前喷出的血和魔气溅了云未思一身。   后者毫不在意,只是拭去脸上血迹,面无表情将猛兽开膛破肚,取出内丹。   在九重渊里的时间久了,这样的场面比比皆是,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自己被魔气缠身,那些魔气丝丝缕缕渗入发肤,积少成多,为了抵抗这样的侵蚀,他日复一日,修炼无情道,选择将前尘过往抛弃,如果抛弃不了,那就全部封印。   封在无人知悉的角落,不会再成为自己的弱点。   他想找到那个人,首先得确保自己能活下来,而非成为对方的弱点或软肋。   只是明月白露,眨眼百代过客。   他以后还能记得自己的初心,还能记得那个人吗?   他不知道。   云未思徐徐睁眼。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更勿论是如此复杂变幻的梦。   身旁的人不见了,外头传来说话声。   天光大亮,门还虚掩着。   云未思起身推开门。   “这些向阳丹,您看看是否有用?”许静仙借花献佛,不亦乐乎。   方岁寒坐在轮椅上,一副懒得多说半句的模样。   “有用。”长明眼高于顶,寻常丹药还不入他眼,唯独这些向阳丹,被他大加赞赏。   “能炼此丹者,也算是于此道上炉火纯青了,不亚于宗师水准。”   许静仙挺高兴,就像自己被夸奖一样。   “那你们先用一些,不够再让方峰主炼,他就最喜欢炼这个了!”   方岁寒:……   他嘴唇颤巍巍抖了两下,想说话,碍于自己现在武力约等于无,最终只能委婉道:“一颗向阳丹顺利的话,起码也得耗费三年心血,其中极品的,更需要三十年往上,要是这些吃完,可就没有了!”   许静仙嘻嘻一笑:“方峰主,你炼丹是一颗颗炼的呢?怎么不是一炉一炉地出?我是不会炼丹,但宗主师父是行家,你可别想蒙他老人家!”   方岁寒忍得很辛苦。   妖女、狐假虎威、崽卖爷田不心疼等字眼从脑海飞速滑过。   百忍成金,我忍!方岁寒嘴角抽搐开口:“你那是寻常丹药,跟向阳丹不一样……”   许静仙对他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颇为满意,仿佛从前憋的恶气都在一夜间出了。   “这些够了。”长明道,“我要去万莲佛地。”   许静仙想到那个骷髅头的话:“宗主当真会在那边吗?”   长明:“不知道,所以要走一趟。”   许静仙:“我有传送法宝,万莲佛地是秃驴的地盘,我虽未去过,不过离那里最近的洛国国都,我可以直接送您过去。”   长明的确是要先去洛都一趟。   根据他们的推演,以天下为棋盘的六合烛天阵,其六处连接交集点,正好就落在洛国国都上。   “你们也一起吗?”   许静仙干笑道:“我就不必了吧,打打杀杀的场面不大适合我这样的弱女子。”   方岁寒翻了个白眼。   天下红雨了,连魔修妖女都能说自己是弱女子了。   长明略作思考:“此处现在已成凶地,对方是否留有后手,现在一时半会无法察知,你们不去洛都,也要尽快离开见血宗。也罢,方岁寒如今不良于行,你就带着他先去别处吧。”   许静仙瞪大眼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多了个叫方岁寒的包袱。   待在见血宗的确不再安全,但孤身流落在外,还带着个半废的累赘,未必就能安定到哪里去。先不说见血宗仇人遍天下,那些人知道见血宗落魄了,会不会来围攻他们,倒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更何况如今背后疑案重重,要是遇到幕后真凶,看见他们这两条漏网之鱼,加上敌暗我明,许静仙都能想象自己死不瞑目的下场了。   似乎,仿佛,好像还是留在宗主师父身边最安全的,若是顺道能救出宗主的话,她那条东海鲛绡也指日可待了。   当日入九重渊之前,她也百般后悔,最后甚至因缘际会真就拿到了养真草呢。   无形之中,许静仙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我想清楚了。”她面露真诚,语气真挚。“让二位前辈去赴汤蹈火,我实在放心不下,我还是跟着你们吧。”   旁边传来方岁寒一声嗤笑。   许静仙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往后朝他那条伤腿一踢,下手快狠准。   啊!!!   惨叫声划破天际,迎来新的一天。   ……   洛国,洛都。   随着洪氏末帝让出权柄,江山一统的局面一去不复返。   长明流落黄泉时,天下就已经一分为三了。   洛国,幽国,照月王朝。   俗世政权的变迁与修士无涉,但也不乏修士插手其中,搅弄风云,攫取更大的利益。   毕竟作为人间富贵的极致,朝廷皇室素来能够集中更多资源,也可以为修士带来更多好处。   与幽国将万莲佛地奉为国教,崇佛之风甚为浓郁不同,洛国更为兼容并蓄。   虽然庆云禅院是国君的座上宾,常年受供奉,但道门儒门在此,同样也有一席之地,魔修虽少,亦混迹其中,这使得数十年间,洛都一跃成为天下繁华之首,年节热闹从未间断,晚上也无宵禁,从夜幕降临到旭日东升,城中各处灯火就没彻底熄灭过,是以洛都又有“火都”之称,寓意不夜辉明,煌煌如白日。   许静仙是个爱热闹的人,从前闲暇也曾到洛都玩耍,只是这样的次数不多,一则她是魔修,容易被针对,二则这里龙蛇混杂,佛门犹多,她不爱看见满眼的秃驴晃来晃去。   “差点忘了,今日是浣秋节!”   熙熙攘攘街道上,许多行人手里拿着彩纸风车,风车上还插着各色花朵。   父亲手里牵着儿女,小贩努力兜售还带着露珠的花瓣,间或有贵人马车经过,却被人潮堵住,马车上的人也不得不下来步行。   “什么是浣秋节?”长明不记得从前有过这样一个节日。   许静仙道:“洛国当年立国为秋天,他们皇帝就将这一日定为浣秋,从朝廷衙门到民间百业,都会大肆庆祝,不过本来洛都也不宵禁,平素没比今日冷清多少,就是多了些人罢了。”   比起长明只是不知本朝节日,云未思入目皆为新奇。   九重渊里变幻无穷,就是没有人间烟火气。   他也曾随长明在过去流连,甚至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可那些与眼前相比,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这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热闹。   “这是何物?”   难得云未思也有好奇心发作的时候,虽然面上依旧是没有表情的。   “节节高。”   长明伸手,将几个大小不一的花球往上叠,这些球并非浑圆,上下都有平口,极小,孩童间玩闹,以叠得高为胜出,所以叫节节高。   他随手叠了四五个,却听云未思道:“你是不是给我买过?”   长明微怔,一没留神,手下几个球都滚下来,前功尽弃。   “你记起来了?” 第51章 您老人家可真是桃李满天下啊!   云未思依稀有些印象。   似乎在那个梦之后,一扇虚掩的门徐徐打开,落在门后的许多事情,也随之陆续呈现。   那年是父母忌日,他拜师之后的第二年。   父母尸骨远在京城,而且已经被敌人抛尸弃骨,死无葬身之地,显赫一时的两个家族,随着权力斗争失败风流云散。   师尊九方长明带他出门游历,拜访旧友,他因平日师尊严厉,未敢将这些儿女私情诉诸于口。   但路过某村集市时,自己手上也多了不少玩具。   九连环,节节高,竹编小兽。   彼时他早已不是孩童,还以为师尊是要买给故友孩子的,谁知却一直让他拿着,后来也没要回去。   他这才慢慢恍然,原来玩具是要买给他的。   当时的心情已经不大记得了,好像是有些哭笑不得,师尊带徒弟没经验,连哄孩子也这般粗糙了事,似他这样的年纪,早不会为了这些玩具兴奋不已,但他还是拿起来玩了一阵,后来发现师尊闲暇时居然也拿了九连环在解,兴许是头一回玩,不大熟练,花费时间比他还多,由此可以发现,师尊约莫也是没什么童年乐趣的。   那个时候的云未思,实在想象不出,年幼的九方长明如何度过自己漫漫的启蒙岁月,难不成也是一本正经成天盘坐在冰瀑下面修炼吗?   “你好像叠过一个二十几层的。”   云未思回忆了下,大概有半人高了。   后来……   后来是被他推倒了。   顽心一起,加上手痒,本来可堆到一人高的花球被他碰倒了。   九方长明自然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罚他,但对方本来就难得的兴致也被打散了,再没了堆第二个的工夫。   为了哄人,他大半夜将冰雪堆砌成屋子那么高的节节高,顺道练习御风削冰的能力,等隔日九方长明推开房门,正好一阵狂风,两层房屋高的冰球直接倒塌,差点没砸头顶上。   哄人是哄不成了,不过师尊倒是没有发火,只是让他多抄几遍清静经。   ……   原也没有刻意去回忆,只是阀门自己打开,潮水一般涌进来。   “看来你想起不少事,为师深感欣慰。”   长明手里拿个竹编耗子把玩几下,随手塞给他。   “洛都太大,线索一时无从找起,你们不妨先闲逛两天,再……”   话音未落,人潮一窝蜂涌向某个方向,将他们几人挤到街道边上去。   原本就热闹的场面忽然就像热水倒入油锅里,更加沸腾起来。   个个翘首以盼,激动张望。   许静仙等不及近前去看,随手拉了个路人询问。   不一会儿便回来告诉他们。   “是照月遣使来朝,据说这次还有照月皇女,生得国色天香,他们的马车待会儿也会从此处经过。”   天下三分,有强有弱。   洛国为强国之首,独占九州中原以北大部分地区,其次是幽国,拥有中南东南区域,最后才是照月王朝,偏居西南一隅。   之所以没有被灭国,是因为照月充分了解自己的定位,利用洛、幽两国的不和从中游走摇摆,又向强者俯首称臣,每年朝见进贡,一件都没落下,照月如今女主当政,更将委曲求全善于低头的婉转发挥得淋漓尽致,洛国新君刚登基没多久,他们就把皇女送来了。   “这位皇女,是照月女主的亲妹,正儿八经的公主,为了讨好洛国,也算是使出浑身解数了。”   许静仙语气中不乏感叹。   皇女身不由己的命运,很容易让她联想到自己。   如果她不是毅然离家走上修炼长生之道,如今怕是早就被困在夫家生儿育女,如同芸芸众生,毫不例外走完一生。   哪怕锦衣玉食,也掩盖不了无法自主的轨迹。   修士之间的竞争固然也更为残酷,动辄就会性命不保,但起码她不必在囿于狭小逼仄的井底仰望头顶那一小块天空,起码她有了更多选择的余地,杀人夺宝而死,也好过在后宅里成日操心那点子屁事。   人生一世,最要紧是痛快。   照月王朝的车队很快过来。   他们所在的这条路,是通往皇城的主干道,方才民众百姓只是因为好奇心,纷纷想先睹为快,这才追过去,此时又跟在车队后面涌过来,一下子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所幸还有皇城卫引路疏导,将百姓拨向两边,让马车得以顺利前行。   前方自然是照月来使,高头大马,侍卫簇拥,中间车辇华丽异常,想必正是照月皇女座驾。   只是马车四面遮挡得严严实实,两面小窗还未打开,众人只能望车兴叹,在心里想象皇女的模样。   似乎听见大家的心声,车窗忽然打开,一只白若美玉的手搭在纱帘上,轻轻掀起。   丽人好奇的神色映入眼帘,有幸得见真颜的人都发出赞叹,一时说不清是皇女头上的珠翠照亮了美人容貌,还是美人本身让珠翠更加出色。   长明也看得失神,他不由自主往前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却被皇城卫推回来。   对方瞪他一眼,似要张口训斥,见他风仪不凡,话到嘴边,仅仅是道:“不可唐突。”   洛都藏龙卧虎,皇城卫见的高人多了,自然也不会轻易做出得罪人的举动。   许静仙看那皇女,固然生得美貌,可世间美人多得是,何况那皇女再美貌,也是只属于凡间的佼佼者,远没有修士修炼到一定境界之后那种出尘缥缈的仙气。   难不成宗主师父这是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看见清粥小菜,就觉得养眼?   许静仙有些不服气,禁不住道:“您若是对那女子动心,我可以将她掳来。”   玩上一晚上,什么兴致也都尽了吧?这是典型的妖女风格。   长明却道:“你方才没看见她的头饰么?”   云未思:“玉冠上有一颗宝珠。”   长明嗯了一声:“沧海月明。”   许静仙出于女人的天性,方才顾着去看所谓国色天香的皇女,还真没留意到对方头上。   长明这一说,她就想起来了。   这沧海月明,大有来历,无论七弦门刘细雨,还是七星河悲树,他们的死都与沧海月明脱不了干系。   珠子里通常藏着一种叫无求的药香,能令人迷失神智,身不由己。   方岁寒双足还未痊愈,不方便行走,被安置在城中宅子,他们三人则随着车队前行,一直跟到照月国下榻的官驿。   说是官驿,为了迎接这位皇女,洛帝命人重新修缮,看上去也与王府差不多,不至于辱没皇女身份。   “不能再靠近了。”云未思道。   随行里有照月来的巫女,官驿里还有洛国王室供奉的修士,其中不乏准宗师级高手,为的就是保护来使安全。   长明一行自然不必忌惮这些人,但动手肯定会打草惊蛇。   沧海月明的出现,是极为不祥的征兆。   皇女此番入宫,如无意外是要被皇帝留下的,不管她头顶那颗沧海月明是怎么来的,自然也会跟着她留在宫中。   显然,对方的目标不止于照月国使团,而是皇城内的宫廷。   如果洛国宫廷成为幕后者的傀儡,见血宗的事情会不会再度上演,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   许静仙能想到这些,长明和云未思自然也想到了。   他们原先觉得洛都既然被定为阵心,必然会有些可以探查的古怪之处,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现一条重要线索。   许静仙道:“不如等夜深人静之后,再潜入官驿查探。”   现在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了。   长明轻咳一声:“倒不必这么麻烦,可以让佛门出面,邀请皇女参加佛会,以庆云禅院的地位,照月公主不会不给面子的。”   许静仙刚想说佛门怎么会帮我们,转念一想,宗主师父不正是从佛门出来的么?   说来也巧,庆云禅院如今的院首不苦禅师,还曾是他的二徒弟。   可他们师徒俩不是反目了吗,对方未必会给这个面子吧?   长明不用问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庆云禅院只有一处分寺在此,孙不苦很少亲自过来坐镇,一般都是长老在主持,但琉璃金珠杖不还在我们这儿吗?”   那把禅杖自从离开九重渊就被长明收起来了,再也没用过。   旁人对这件佛门法宝求之不得,就算不是佛宗修士,也可以用来帮助修炼增进修为,长明有四非剑在,却不是很在意这件法宝,但庆云禅院的人,肯定很乐意为了这件法宝去做点什么。   “你回头就将琉璃金珠杖送到他们那里,以此为交换,让他们派人请到照月公主和正使去听经。”   许静仙眼珠一转,有镇寺之宝在手,岂非可以为所欲为刁难那群秃驴?   “放心吧,宗主师父,交给我便是。”   方才三人交谈,俱是传音入密,旁边无人听见。   来看热闹的民众熙熙攘攘,围在官驿门前,哪怕被士兵挡住无法前进半步,更看不见公主是何模样,也不肯离去,仿佛多站一会儿,就能从那门缝里盯出点门道来,三人站在人群后边,也不算扎眼。   “洛都天天都这么热闹么,不愧是天子脚下!”   说话之人是头一回进城,颇有大开眼界的赞叹。   他的同伴就告诉他:“这照月公主再怎么好看,咱们也见不着,倒不如去看看宋相爷纳妾。”   “也是今日?”   “是啊,浣秋节是难得的黄道吉日,许多好事都赶在今日呢,还有东边那座八宝琅嬛塔,看见没,也是今日竣工,各方宝物都源源不断送过去,就等着陛下携高僧道长开光呢!”   众人循着他所指望去,果然看见一座金顶琉璃宝盖的宝塔,在晴朗天空下闪闪发光,屹立瞩目。   不少头一回来京的人还当那宝塔早就有了,听这话才知道,敢情是刚落成。   “那塔可有什么说头?”   “说是陛下梦见神仙,教他老人家在那里建塔,可保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呢!陛下还下令各地进贡宝物,供奉此塔,以悦仙人,今日照月国不是运来许多东西,届时怕也是有不少要供奉在宝塔里的!”   “原来如此……”   “那塔可真好看啊!”   “诶,你说宋相爷纳妾,是什么时候?”   “约莫就在晌午吧,为了避开照月使团,特地选在一个时辰后,宋相爷权倾朝野,这纳妾的阵仗可不比照月国进城逊色,咱们得早点过去,说不定还能抢着个好位置捡喜钱,去晚了说不定就没了!”   “走走走!”   众人一阵骚动,相继簇拥着往相府方向而去了。   许静仙对那位相爷没什么兴趣,倒是对八宝琅嬛塔兴致勃勃。   “也不知那塔里是否会供奉什么法宝,不如寻个机会进去看看,顺手拿上一两件!”   “你这么想,别人也会这么想,那里若真有宝物,也必定机关重重,特别是专门对付修士的。”长明道,“走吧,咱们也去看看相府纳妾,与那宋丞相见上一面,也许不用去佛门绕一大圈,还有更简单的办法混入宫。”   许静仙:“您与那丞相有故?”   长明在黄泉五十年,就算洛国丞相盛年当政,把持权柄五十年,如今也该七八十岁了。   但她曾见过对方,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出头,并不显老。   长明不答反问:“你说的宋丞相,姓甚名谁?”   许静仙:“好像是叫,宋难言。”   长明:“我在儒门时,曾收过一徒,也叫宋难言。如无意外,他应该就是你说的宋丞相。”   许静仙:……   您老人家可真是桃李满天下啊! 第52章 她现在回见血宗还来得及吗?   长明会收宋难言为徒,源于一场有趣的意外。   当年他刚叛出魔门,觉得儒宗里颇有些可以化为己用的地方,便寻个小县城落脚,还找了位儒学先生,给自己授课,如同那些孩童启蒙一般,从头开始学习儒门典籍,甚至还通过当地考试选拔与推举,当上本地县官副手,负责掌管文书,辅佐县官。   自然,这中间长明也用了些手段,譬如说通过贿赂太守夫人,进而结识太守,让他赏识推荐自己。   彼时天下还未三分,洪氏主政,选官以考试和推举并行,这其中就有许多可操作的余地,很多人利用门第财富,即使在考试中表现平平,也可通过推选资格得到官职,再一步步往上升官。   他虽平日里我行我素,但若想达到某个目的,也不是不能暂时低头的,投其所好,自然深得上官喜爱,很快上官得到机会升迁,他就顶替了上官的位置,成为当地父母官。   按照儒门观点,出世不如入世,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在庙堂泽被苍生才能学以致用,儒学经典博大精深,长明越深入,就觉得有意思,他还真就每日有模有样处理起政务,在案牍文书,鸡毛蒜皮的事情里寻找儒门真谛。   这两年里,他几乎将儒门典籍翻了个遍,还派人搜罗孤本残本,以及鲜少流传于世的先贤著作,县衙书阁里堆满书籍,嗜书如命的名声逐渐传开,许多儒生上门请教,提起他都是满口称赞,长明的名声甚至传到六义书院,书院派人捎来书信,询问他是否愿意拜入大儒丘秉坤门下,成为丘大儒的记名弟子。长明自然是婉拒了,不过他还写了封信,表示对丘大儒的青眼感激涕零,只是自己政务在身无暇分身,兼之学问不精,想等任满辞官之后再亲自去六义书院请教学习。   到了他这样的修为,想隐姓埋名掩藏身份是很容易的事情,长明竟也安安稳稳当了两年的县太爷,没有人料到一个人口不多的小县城父母官,居然是修士中赫赫有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宗师。   彼时宋难言是县里一个家境贫寒的普通少年,家里亲娘早死,父亲娶了后娘,为了少一张嘴吃饭,他被后娘赶出来,流落街头,以打零工为生,饥一餐饱一餐,看不见希望,和万千贫苦人家一样,兴许连媳妇儿都娶不上,就要在某场瘟疫或水患中死去,又或者迫于生计去当苦力,死在贫困交加之中。   与别人不同的是,宋难言很聪明,他打听到长明爱种花,县里士绅地主也跟风种起花,就弄了些花,每天都在长明途经之处叫卖,终于有一天引起长明注意,他凭借自己机灵的反应和对答,成功在县衙里谋到一份差事,又千方百计,在名士为长明授课时旁听,甚至将对方说的话,一字不漏记下来,倒背如流。   长明在宋难言眼里看到了野心。   一个人有野心不是坏事,它能催人奋进,让人努力达到目标,修士若无野心,每日得过且过,恐怕天赋异禀者也无济于事。   宋难言不仅有野心,还有天分。   他过目不忘,在修炼上也能举一反三,悟性不比云未思差,但他的心不在修炼上。   他不想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成仙之道,他想当官,他想要掌握世俗的权柄,让人从此不敢再欺侮他。   长明收下了这个弟子。   宋难言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过往,能够拜县官为师,已是天大造化,他努力学习,勤奋刻苦,每天几乎都沉浸在书海之中。   精力有限,也志不在此,他除了儒家学问,只是向长明学一些道门修炼的皮毛,主要还是为了身轻体健,保持旺盛精神。   如是几年过去,宋难言学业有成,他的文章通过长明的推荐,被六义书院录取,他拜别恩师,踏上前往六义书院的路。   六义书院乃当世儒门最高学府,地位如庆云禅院之于佛门,能够得到六义书院的敲门砖,是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向往。   宋难言不可能不心动。   那是他与长明师徒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直到分别,宋难言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先生究竟有多大的能耐,毕竟那些如神仙一般出神入化的修士高人,是不可能跑到俗世里来当官的,宋难言对这位授业恩师感激不已,但他不可能一辈子侍奉恩师左右,裹足不前,他的野心注定他要在世俗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在六义书院,大儒丘秉坤看中宋难言的资质,想收为关门弟子,他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便写信与长明说明情况,甚至等不及长明回信,就拜入丘秉坤门下,成为人人欣羡的大儒嫡传门生。   儒门并不禁止学生拜多位老师,但修士不一样,在长明这里,宋难言拜丘秉坤,就相当于叛出师门了,彼时天下乱象初现,他对几年仕途心生厌倦,已是挂冠飘然离去。   虽然没再遇到长明,宋难言从六义书院出师之后,由于有了丘秉坤弟子这一层光环和推荐,他在仕途上步步高升,哪怕改朝换代,也照样平步青云,以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从一无所有到权势熏天,堪称传奇。   如今洛国天子登基未久,宋难言为先帝托孤之重臣,实际上已是万万人之上,如摄政王一般的地位,纳妾自然也远比旁人隆重。   世人都说,宋相爷得神仙授术,长青不老,风流多情。   多年未见,长明对这个徒弟的印象,远没有其他徒弟来得深刻。   眼下想要追查沧海月明,直接找到宋难言那里,显然要比拿着琉璃金珠杖去找庆云禅院的秃驴要方便一些。   不过方便也是相较而言,他若是自称宋丞相的老师要进门讨一杯喜酒喝,恐怕会被门子直接当成胡言乱语的疯人,如果出手大张旗鼓,又会打草惊蛇,还是得想法子从别处入手。   想及此,他看向许静仙,和蔼可亲道:“你午夜梦回,有没有想过自己像寻常人家成婚生子,和乐融融的滋味?”   许静仙:……   她现在回见血宗还来得及吗?   ……   宋难言从未娶妻,却有许多妾侍。   他从不讳言自己爱美色,食也性也,连修士都无法免俗,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凡夫俗子。   而且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他的每一个妾侍,毫不例外都是出了名的大美人,有青楼花魁,也有小家碧玉,他不看重数量,不追求多如繁星,加上今日新纳的,拢共加起来也才五六人而已。   这在豪富权贵之中,也不算奢靡成性的了。   近来京城市井里流行的段子,却是他弃公主的倾慕于不顾,拒绝了皇帝赐婚,偏偏要纳一个浣纱女为妾。   这样的故事无疑是百姓茶余饭后最爱听的,无数人簇拥在相府门口,以比看照月公主更大的热情,想一窥新娘子的真容。他们不会去计较其中曲折与真相,在许多人看来,能够舍公主而就浣纱女,说明那女子的美貌已经远远超越公主了。   但他们还是失望了。   花轿一路从外边抬到相府门口,新娘子在喜婆和侍女的搀扶下进府,从头到尾盖头都严严实实盖在头顶上,天公不作美,也不肯来一阵狂风将盖头揭起。   不过新娘子有盖头,她身边的侍女却没有,一袭粉色衣裳明艳大方,已是世间难得的美人,许多人看呆了,纷纷说道宋相爷好艳福,这一收就收了俩,陪嫁侍女尚且如此美貌,正主儿必然更是绝色天香。   相府极大方,钱成把成把地撒,人们蜂拥上前拾捡都来不及,也就将新娘子长相抛诸脑后了。   纳妾比娶妻简单许多,不需要那么多繁复的仪式,也没有高堂可拜,新娘子直接就被左右送入洞房,在相府新收拾出来的后院里,静静等待夫君的到来。   宋难言在前面略吃了几杯酒,面上微醺,但尚算清醒。   毕竟以他如今的地位,没有多少人敢当面灌酒了。   皇帝也派人送贺礼过来,打破了因为宋丞相拒绝公主而龙颜不悦的传闻。   面对众人一如既往的谄媚奉承,宋难言都置之一笑,应付半个时辰之后,他就起身往新院子走。   这位新纳的妾侍,是他在河边看见的,晨曦初起,女子倚溪浣纱,衣裙半湿,的确平添不少姿色,但要说比公主还漂亮,则言过其实了,人人都知道,今上御妹是难得的佳人,只是宋难言不想娶一尊大佛来家里供着。   他本已权倾朝野,再加上一位公主妻子,非但不能有所助益,反倒变成累赘了。   门虚掩着,一推便开。   侍女站在门口,朝他福身行礼,盈盈笑道:“恭迎相爷,恭喜相爷,相爷请!”   宋难言嗯了一声,忽然止步,回退几步,仔细看她。   “你是彤娘陪嫁?我为何从未见过?”   许静仙眨眨眼:“好教相爷知晓,奴乃府中新进侍女,先前管家派奴去服侍彤娘子左右,再跟着彤娘子一道回府,往后还是在府里伺候的。”   宋难言再要说些什么,却听对方又道:“管家有命,相爷既来,奴便去外边守着,莫要打搅您与彤娘子,相爷若有吩咐再喊奴便是。”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便低着头告退了。   宋难言寻思反正也是自己的人,什么时候起意再收到身边也是一样的,就没再喊住她,举步入了新房。   屋子里,红烛高照,囍字映光。   新娘子正束手端坐在床边,微微垂着头,似有无限娇羞,正待郎君揭盖细说。   宋难言一笑,将揭盖头的喜秤伸过去。 第53章 你还记得,我为何要给你取名难言吗?   在揭开眼前这条正红色绣着戏水鸳鸯的盖头前,宋难言并没有特别波澜起伏的心情。   毕竟他妾侍也收过好几个了,这个固然清秀如兰小家碧玉,也就是仅止于此,他对妾侍素来不错,年老色衰也在后院里养着,她们若想自行离去也不拦着,比起那些动辄打骂妻妾的侯门显宦,宋难言觉得自己是个无比厚道宽容的人。   若是眼前此人温柔小意机灵识趣,他也不是不能多宠爱几年。   但是当宋难言揭开盖头,他结结实实愣住了。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他也忍不住蹬蹬蹬接连后退几步,张口欲嚷。   下一刻,他的声音像被石头堵住,徒劳费力,却半点发不出来。   长明长袖一挥,消除幻术。   在宋难言眼里,对方原本一袭嫁衣也随之消失,男人青玉高髻,广袖长袍,俊丽如仙。   最重要的是,有些眼熟。   不,是很眼熟。   “你还记得我吗?”对方问道。   宋难言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当然不会忘记,只不过他没敢往那方面想。   明明死去多年的人,怎么会活生生出现在面前?   “你……”宋难言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您,是老师?”   这个猜测一出口,他的表情越发古怪离奇。   长明点头:“我以为多年不见,你把我给忘了。”   “您不是已经……”死了吗?   宋难言还记得自己去六义书院之后,还经常写信给长明,给他讲述自己的见闻和在经义上的学习。   长明回得很少,通常是他自己也有疑惑,才会让宋难言向书院大儒转达请教,通常寥寥数语,十封信过去能回一封就不错了。   但后来,宋难言收到的书信突然中断。   他心中奇怪,可自己早就离开家门,身边能称得上亲近的人,除了长明一个都没有,宋难言一时没法千里迢迢跑回去察看,只能等几年之后自己当了官,再派人回去探望,这一探望,才知道长明早就挂冠离去,连辞官都未曾,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去向。   起初宋难言还派人多方打听,渐渐的数年过去,他的启蒙老师音信全无,又过了十数年,宋难言觉得对方约莫是不在人世了,在他权倾朝野之后,还曾回到故地,轰轰烈烈为他老师起了衣冠冢,竖了石碑,煞有介事拜祭一番,掉了几滴眼泪,缅怀他们师徒二人的情谊,以表哀思和孝心。   谁知道这会儿他师父坐着本该由他新纳妾侍坐的轿子进来,坐在他洞房夜的床边,冲他微微笑道“你还记得我吗”。   五雷轰顶,一佛出世。   宋难言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我何时与你说我死了?”长明挑眉。   “可……”   以常人寿命而言,长明此时就算不死,起码也得是耄耋老人了。   但他非但毫无老态,眉目神色宛若当年初识,竟是一模一样。   宋难言也从他这位老师那里学过些道门修炼功夫,但他实在没兴趣,仅仅学了皮毛,后来又得遇机缘,被赠予佛门丹药,据说修士吃了能修为大进,他没有修为,也能青春常驻容颜不老,是以常人这个年纪早已垂垂老矣,宋难言却还如三十上下,若无意外,就算不能达到修士的寿数,也能比常人长寿许多。   他在数十年的官宦生涯中,早已学会勾心斗角暗度陈仓过河拆桥种种伎俩,内心深处对授业恩师还是心存感激的,也许是因为早早离开后来又了无踪迹,长明在宋难言心目中的形象相当高大,直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但他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活着的师父,而且是在洞房里。   如此说来,他师父应该也是修士了?   若是常人,又如何能数十年如一日,容颜不老。   “你所料不错,我的确是修士。”长明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   震惊过后,宋难言心情复杂:“这么多年了,您为何从未来找过我,难不成弟子在您心里,就是如此微不足道吗?想当年,弟子三餐不继食不果腹衣衫褴褛,幸而遇见师父,方如一步登天,顿时有了当人的尊严,弟子还记得,您允许我在府里读书时,我是何等雀跃……”   长明打断他:“你还记得,我为何要给你取名难言吗?”   宋难言:……   长明很满意他的突然静默。   “这些年我遇到些事,被困在某个地方,新近也才出来,只因追查一件事,不得不先来找你,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再叙旧情不迟。”   宋难言:“师父请讲。”   长明便将九重渊的存在,和妖魔很可能已经混入人间,伺机寻衅之事略说了一下,又提到照月公主头上的沧海月明。   “照月公主应该是要长留你们皇帝后宫的吧,如果她身边有人出问题,很容易殃及皇帝,如果你暂时无法查清究竟是谁有问题,我可随你入宫查探一番。”   宋难言骤然接受如此之多的消息,有些难以消化。   这毕竟是一个修士为尊的天下,他虽手握权柄,也得时常与各派修士打交道,尤其对这些人还得客气有加不能得罪,但寻常修士也是不敢对宋难言无礼的,哪怕宗师驾临,知道宋难言的身份,也无法无视他的存在。这便是一个互相成全的世道,修士虽超然,偶尔也需要世俗权力为其张目,譬如被幽国尊为国教的万莲佛地,在幽国境内便已达到称王入圣的地步,而权贵本身也需要修士的保护,就像宋难言这丞相府,里里外外起码有十数名修士在日夜暗中庇护,以防宵小作祟。   但这些修士居然还没能防住老师的李代桃僵。   由此可见,不是他的人太废,就是老师太强了。   宋难言不觉得自己挑人的眼光有问题,他更倾向于后者。   “老师,妖魔祸乱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前朝末年,我曾在朝中为官,虽说当时未入中枢,但也听过一些秘辛,据说末帝便是受了妖魔附身的妖姬蛊惑,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方才会神智迷乱,干出许多异乎寻常的事情。本朝立国之后,先帝也曾严防死守,竭力阻止旧事重演,常年镇守宫廷四方的宗师就不下四位,更不必说那些常来常往的客卿了。如果照月国的人当真如此胆大包天,我只能说,他们是自寻死路。”   他定了定神,渐渐从“我师父没死还变成神仙”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多年不见,您风采如故,弟子日夜思念,还请老师留下几日,暂作歇息,让我尽尽孝心。”   长明似笑非笑:“你就不想知道你那新娘子哪里去了?”   宋难言一噎,他还真忘了这件事。   “您想必不会为难她的。”   长明:“她与侍女都在床底下睡着了,一会儿你再把人弄醒便是。”   宋难言趁机问道:“那门外那位……”   长明似笑非笑:“你有兴趣?”   宋难言干笑:“您若愿牵线,我那正室之位可为她……”   “你大可自己去问她,我不当媒人。”   长明觉着自己这徒弟固然在俗世混得不错,看女人的眼光却实在有些问题,居然敢对许静仙动色心,这分明是不知死活。   甭看许静仙在他面前如此听话乖顺,那是因为长明用实力让她无话可说,起初许静仙也并不是如此好说话的,若因此就觉得她好摆弄容易相处,那完全是瞎了眼。   “言归正传,妖魔之中不乏修为高深者,又与修士有所勾连,连大宗师都无法轻易察觉,我不信旁人,只相信自己双眼,你须得寻个机会帮我入宫,如若不然,我便另外再想办法了。”   长明淡淡道,自负之意尽在言语之中。   宋难言根本不知道他师父是何等修为,过去又有何等尊荣的地位,只听对方意思,大有自己不答应就直接硬闯的意思,赶忙道:“您误会了,弟子不是不愿意答应,实在是宫内情况复杂,皇帝身边的修士,俱是先帝和太后所安排,不让旁人插手,我费尽心思,这些年努力经营,也算是能与其中一两位说得上话,但您也知道,那些宗师脾性古怪,他们不会完全听我命令,任我差遣。”   长明若有所思:“你与太后不和,皇帝身边的修士安排,是你们暗中角力的方式?”   宋难言苦笑:“老师还是一如既往言辞锋利!不错,帝权与相权,自古不能相容,太后出身前朝高门,素来瞧不上我,只不过我是先帝指派,在朝中也算支持者甚众,她未能轻易动我。但是在那些宫内修士面前,弟子也未能完全掌握主动,那位与我交好的宗师名叫寒夜,是东海派长老,要么让弟子先去探探口风,让他帮忙在宫内查探,以他的身份,要光明正大许多。”   长明:“你有没有想过,宫中那些修士,也有可能被妖魔渗透,而且一旦他们有问题,比常人更难以被发现?”   宋难言一怔:“这,不可能吧?”   他虽然沉浮宦海多年,毕竟还是与人打交道得多,便是见过修士的神通,也未有深入了解,更难以想象。   修士与普通人,毕竟如同两个世界。   长明道:“宫墙外面都有众多宗师设下的结界,我要强行通过也不是无法,只是会惊动些人,稍微麻烦些,你设法带我入宫即可,后面的事情就不必你操心了。”   宋难言还真怕他一言不合去强闯皇城,届时若闹大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还不如老老实实帮师父想办法带他进去。   “老师莫急,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是可能要委屈您了。”   长明:“但讲无妨。”   宋难言轻咳两声:“我府中有位内侍,常年往返宫廷与此地,传递消息,您若肯委屈一下,此事倒也容易。”   长明:……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   许静仙不知所踪,对方直接就敲门了。   “相爷!相爷!”   宋难言皱眉:“何事?”   “宫中来使,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宋难言一凛,刚要开口,想起长明还在这里,不由看他。   长明没有避开的意思,一动未动。   宋难言只好让人进来。   管家满脸焦急,入内就愣住了。   洞房花烛夜,没有美娇娘,新郎官衣冠整齐不说,边上还多了个男人。   “何事,速说!”宋难言催促。   与管家一道进来的内侍倒是没想那么多,赶紧就道:“相爷,大事不妙了,陛下忽然生了急病,沉睡不醒,太医全看过了也说不出名头,这会儿太后和几位宗师都在,想尽办法陛下也没醒过来,太后特地让小人请您速速入宫商议!”   浣秋节举国欢庆,朝廷上下休沐三日,皇帝昨日还举行盛典祭祀先祖,活蹦乱跳的,转眼居然就说沉疴不起了?   宋难言与太后素来说不到一块去,她会派人过来,这说明情况已经十分紧急了,拖不下去了,太后独木难支,需要宋难言帮忙出力。   这会儿照月国来使刚刚入京,皇帝还未召见,而且再过几日就是初一,皇帝还要亲自上八宝琅嬛塔祈福,这时候忽然急病,无异于地震一般。   对宋难言来说,皇帝也不能出事,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   短短几息,他就将利害关系想明白了,他立刻道:“我这就更衣随你入宫!”   今日纳妾,他身上还穿着颜色喜气的衣裳,这样的衣服显然不能入宫。   旁边长明忽然咳嗽一声。   宋难言:……   他沉默片刻:“你也准备下,随我一起,我身边不能没有你。”   宋难言言语暧昧,很容易让人误会。   但这年头贵人身边带上一两个心腹是常事,宫中来使忧心如焚,无暇多想。   倒是管家从未见过长明,听见自家主人这番话,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惊疑不定,浮现无数可怕想象。   长明安之若素,任由管家的眼珠子快等出来了,也若无其事。   入宫途中,宋难言不忘在马车里叮嘱长明。   “老师,事发突然,还不知缘由为何,宫中强手如林,光宗师就有四位,高阶修士更不必说,届时老师还是跟在我身边,切勿轻举妄动,以免发生危险。”   他只知长明是修士,但对方修为能耐如何,却半点都不了解,生怕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师刚相认不到半天,就惨死宫廷之中。   照宋难言多年来的老奸巨猾,本不可能对一个人如此有求必应,但不知怎的,当师徒重新相认时,他对昔日老师的要求,竟不假思索,就神使鬼差答应下来,这根本不像他往日的作为,但事已至此,宋难言只能硬着头皮带他入宫。   长明掀开车帘往外看。   傍晚天色渐沉,没了往日的夕阳,头顶乌压压一片,如巨石压顶,风雨欲来,让人心头沉甸甸的不自在。   宋难言也跟着瞅一眼:“今日天气似乎不好,但这云也压得太低了,像随时要砸下来。”   不是云,是异象。   当妖魔来袭,实力强盛,原本不属于人间的他们,自然而然会有气息外泄,改变天象。   这就说明,洛都中必然有妖魔潜伏,修为能耐可能还不低。   构筑六合烛天阵,必须要有聚魂珠作为支撑。   血洗见血宗,固然可以炼化一颗聚魂珠,但以山河九州为支点的阵法,仅仅只有见血宗那些亡魂是不够的,只有无数魂魄汇聚融合,怨力足以撼动天地时,聚魂珠才能发挥效用,支撑起阵法一角。   而洛都这样拥有庞大人口的繁华之地,是对方梦寐以求的聚魂容器。   他们甚至不需要大开杀戒,只要制造一场足够大的天灾,就可以将无数魂魄收入囊中。   洛都地处中原,气候优越,平日里别说冰雹,连暴雨成灾都罕见,眼下秋季临进,天高气爽,除了干燥些之外,风调雨顺,一派太平。   寻常状况下,根本不会有天灾。   可,如果有人非要制造非同寻常的状况呢?   “起风了,相爷快把帘子放下!”   一阵狂风须臾而来,刮得路人纷纷举袖遮挡,连马车都微微摇晃起来,马匹嘶声长鸣,躁动不安。   侍卫连忙在外面提醒他们。   长明放下车帘,但宋难言已经被风沙迷了眼,正低头在揉,一边抱怨。   “怎么回事,往年这时候不会有这么大风沙的!”   马车很快驶入皇城。   宋难言被先帝赐予入城不下马的殊荣,马车一路长驱直入,载着二人到了正殿台阶前,宋难言这才带着长明下车,二人拾阶而上,被领着绕过正殿,来到皇帝平日起居的地方。   门口守卫森严,人比平日还要多上两三倍,宋难言无暇多看,匆匆扫了几眼,对长明低声道:“情况恐怕不妙。”   多年的宫廷生涯让他一眼就能从守卫人数和面孔上判断出许多事情。   宋难言那张脸无需多言,守门将军也能认得。   长明却被拦住了。   宋难言正要向人解释长明的身份,却听得里面传来太后焦急不安的声音。   “是不是宋相来了,快请进来!”   将军自然不敢再拦,二人得以顺利入内。   龙榻前,已是围了许多人。   太后,御医,修士。   这些修士个个来头不凡,既有宋难言之前说的东海派长老,也有庆云禅院驻守洛都的主持枯荷,连太后都得客客气气,持礼深恭。   长明微垂着头站在宋难言身后,倒也不引人注目。   内侍小声而飞快给宋难言讲述事情经过。   今日一早,宫人去请陛下起身,发现陛下怎么喊也喊不醒,面无异样,呼吸平稳,前一夜也毫无征兆。   太后过来一看,赶紧请太医,但太医用尽法子,也都束手无策,她这才慌了,连忙找来镇守皇城的几位宗师。   枯荷禅师等人一看,虽然宗门不同,但大家都有个共同的判断,那就是皇帝离魂了。   只是如何找回皇帝魂魄,众人却产生分歧。   分歧还不小,已经到了一言不合剑拔弩张的地步。 第54章 以我从前的脾性,谢掌教今日恐怕走不出这里。   根据皇上近侍的说法,昨夜皇帝看书半个时辰左右,便说倦了,要就寝。   天子二十不到,太后不欲让他沉沦美色,后宫只有两名宫人,皇帝也没多大兴趣,年轻人贪新鲜,他倒是对即将入宫的照月公主兴致勃勃,还曾想微服出宫提前看看那位公主闻名遐迩的美貌,只是被告到太后那里,把他拦了下来。   皇帝就寝的时辰与往日差不多,近侍也没在意,服侍天子之后就在外间待命,里头也未传出什么动静,直到早上,他们去叫醒皇帝,却发现天子面容安详如得好梦,却怎么也叫不醒。   从早上到现在,怎么也有大半天了,太后原是想找来太医赶紧让皇帝诊断,可费劲折腾也毫无起色,她才不得不找来几位宗师,以及宋难言商量办法。   按照行程,皇帝明日就该接见照月使团了。   即使托病不出蒙混过去,总不能连朝臣都不见,时间久了,大家肯定会起疑心的,洛国以微弱优势的国力称强,幽国原本就虎视眈眈,若趁机联合照月王朝和北方游牧民族对洛国不利,转眼又会是一场席卷天下的腥风血雨。   思及此,太后心头发慌,赶忙制止四位宗师之间一触即发的冲突。   “几位真人上师,如今皇帝怪病来势汹汹,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我却六神无主,只能倚靠诸位了!”   太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几名修士走到龙榻前,察看皇帝状况,她自己则将宋难言拉到一边。   “宋相,不知此事你有何建言?”   纳妾当日在洞房里看到失散多年的老师已经够懵的了,突然又来了一桩惊天巨变,换作常人早就不知所措,但宋难言不愧是帝国丞相,来时在马车上已经将思绪理了一遍,此时闻言就压低声音道:“为今之计,先将消息控制在皇城之内,所有知情者,不得轻易出宫,以防宫外生变。”   太后点点头,他们平日再不对付,目前的利益都是一致的。   “宋相所言甚是,我这就让卫将军立时把皇城围起来……”   二人说话之际,几位宗师却有些火药味了。   “离魂一术,非近身者不能施展,陛下身边的人,全部都要控制起来审问,一个也不能放过,唯有找到真凶,方能逼他交出陛下残魂!”   人有三魂七魄,离魂并非这三魂七魄悉数离体,一般离体的只有魂,魄只能依附人体而生,只有把三魂召回,人才能恢复如常。   说话之人长明认得,对方名为谢春溪,乃金阙道宫掌教,是鼎鼎大名的宗师修士。   以一宫之掌教来镇守宫廷,常人兴许还觉得莫大荣幸,但在修士看来却有些掉份了,不过金阙道宫在道门中并非顶尖宗门,自从他们第一任掌教兵解之后,金阙道宫就每况愈下,如今虽然不能算三流门派,也无法与神霄仙府那等规模的宗门相提并论了。   “近身施展摄魂之术仅仅是对修为寻常的人而言,如果是宗师高手,无需近身,只要有被摄魂者的八字和近身物件,哪怕相隔千里,也能摄魂取魄,依我看,倒也不必那么麻烦,直接调查能经常接触陛下的修士既可!”   这话一出,明显就是跟谢春溪唱反调的了。   长明循声望去,发现这人面目陌生。   正好宋难言从太后那儿回来,听见长明询问,便低声道:“他是镇灵宗宗主,越澄波。”   他一边回答长明的问题,一边心道老师连宗师都不认得,恐怕修为实在不如何,有些后悔贸然将人带进来了。   长明对镇灵宗倒有印象。   这是个小门派,几乎淹没在济济宗门里,但他与云未思在虚无彼岸回溯过去时,曾于玉汝镇与镇灵宗聂峨眉有过几面之缘。   按照时间来算,这个越澄波,应该是聂峨眉的师兄弟。   另外两人也很好认,想必就是宋难言提及的庆云禅院枯荷禅师,以及东海派长老寒夜了。   越澄波一番话矛头直指谢春溪,暗示他才是让皇帝离魂的罪魁祸首。   谢春溪勃然大怒:“越澄波,你这话是何意!”   越澄波冷笑:“我是何意,你不知道?是谁平日里总弄些乱七八糟的道术蛊惑陛下,陛下年轻气盛,不知节制,难不成你也不知分寸吗?!”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道术?陛下对道门法术有兴趣,我自然要为其展示,你也是道门的,竟说出这样的话?”谢春溪顿了顿,哂笑,“哦我倒是忘了,你们那镇灵宗,以幻术化神起家,跟街头卖艺杂耍的差不多,充其量只能算旁门左道,根本不入大雅之堂!”   寒夜打圆场道:“陛下未醒,二位还是暂时放下成见吧,我先抛砖引玉,试试能否让陛下醒转,若是不行,就得几位道友出手了。”   说罢他双手掐诀,指尖往皇帝额头上一点,将自己的灵力灌入。   这是典型的搜魂之术,不仅能查探皇帝昏迷前的部分记忆,还能寻找隐匿周围与此相契合的游离残魂,各门各派手法略有不同,但大体是相通的。   但片刻之后,他放下手,摇头自嘲:“敝人学艺不精,还得看几位的了。”   枯荷禅师不言不语,上前一步,手中禅杖顿地,双手合十默念经文。   伴随他低声吟诵,皇帝周身浮现一层淡淡金光,细看金光竟是由无数微小经文组成。   太后见状不由心生希望,紧紧盯住皇帝。   庆云禅院威名赫赫,四人之中承载了她最大希望的自然也是枯荷。   但很可惜,这层金光在一炷香后逐渐淡化,而皇帝依旧毫无起色。   枯荷念了一声佛号:“贫僧无能,若是院首在此,兴许有法子。”   他口中的院首,正是庆云禅院掌院孙不苦。   以孙不苦的修为,太后自然没有疑虑,只是他现在不在洛都,远水救不了近火。   越澄波与谢春溪也轮番尝试,俱都无功而返。   “这索魂之术古怪得很,我看着倒不像是寻常宗门能干得出来的,对方想必是将陛下残魂禁锢在某处了!”   听见越澄波此言,枯荷颔首表示赞同。   “方才我搜索陛下识海,发现他离魂之前残余情绪,并非惊慌恐惧,而是平和安详,甚至有点快乐。”   这也是枯荷的疑惑之处,一个人在魂魄被攫取之前,必然是害怕的,但皇帝非但没害怕,还很快乐,这只能说明皇帝在被摄魂之前已经陷入幻境迷梦,任由对方摆布。   天子不是修士,年纪轻轻,意志力薄弱,被人所趁可以理解,但皇城内外俱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结界阵法,一般修士也很难窥见更勿论穿透,对方是如何突破重重围困,如入无人之境,成功对皇帝下手的?   除非,他本来就隐藏在皇城之中。   太后强自维持的镇定差点就崩了。   “那现在如何是好?”   越澄波道:“陛下出事,论理该有人摄政,若此事传出去,陛下的皇叔惠王必定发难。据我所知,谢掌教平日与惠王交情倒是不错。”   谢春溪的脸一下拉长了:“我与惠王不过泛泛之交,越澄波,你今日不想着如何救助陛下,反倒一直针对我,你到底是何居心?难不成恶人先告状,你才是最有嫌疑的人吧!”   “这位道友,既然来了,为何一直不开口?”   二人又生争执,枯荷却望向另一边,忽然开口道。   他所指的,是长明。   一直低调沉默,站在不起眼角落的长明,被枯荷注意到了。   他的修为毕竟比另外三个人还略高一筹,竟能看出长明刻意收敛的修为灵力,而不是普通人。   宋难言心一提,比自己被点名还紧张。   长明笑了笑:“我修为低微,不值一提,有几位在此,我洗耳恭听便罢了。”   他虽是说洗耳恭听,脸上却明显不是低阶修士那种神色,一个人是否阅历见识广博,是无法伪装也无法刻意掩藏的。   谢春溪眯起眼。   “道友面生,不知是何门何派的高人?”   长明:“无门无派,散修而已。”   谢春溪:“就算是散修,也有师承吧?”   长明:“先师山野闲人,名不见经传。”   谢春溪越发觉得此人可疑。   “便是山野闲人,总也是有师出的,你早不入宫晚不入宫,偏偏是陛下刚出事,你就在这儿,天下岂有这么巧的事情?”   “谢掌教,这位是我的启蒙恩师,我们多年未见,他正好来京城探望我,听说陛下出事,我便携老师一同入宫,看能否帮得上忙。”   宋难言出面解释,他也觉得谢春溪委实过于咄咄逼人了,但不仅是他,连太后面对此四人,也得客客气气,眼下皇帝出事,更不能得罪。   他暗暗将这笔账记下,准备之后再找机会清算。   “老师?我记得宋丞相的恩师是六义书院的丘秉坤吧,怎么又变成这位了?难不成丘大儒在一夜之间剃光了胡子,还改头换面了?”   谢春溪摆明了不信他的话,甚至直接伸手过来想要试探。   在宋难言看来,姓谢的明显是想转移自己跟越澄波的矛盾,才跟长明过不去。   “且慢!”   但对方出手极快,他竟来不及阻拦。   谢春溪充耳不闻,抓向长明肩膀,想要试出他的来历。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谢春溪在碰触对方瞬间,表情蓦地一滞。   竟是抓空了?!   他反应极快,一道灵力随即从掌心溢出,分作几股缠上对方。   长明袍袖一挥,居然悉数挡在身外。   两人交手数招,藉藉无名的散修非但没落下风,反而有些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的意味。   谢春溪邪火一起,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他原是没准备出剑的,但如果再不压制下此人,他在越澄波等人面前,就会彻底沦为教训不成反被教训的笑柄了。   “你果然可疑!”   谢春溪先下手为强给人扣上帽子,与此同时并指微抬,剑随心引,化作白光疾射而去。   白光至中途化为千万道,一剑幻千,所向披靡。   宋难言禁不住啊的一声。   他眼睛被剑光刺痛,忍不住抬手遮挡。   但心跳却剧烈加快,几乎快要跳出胸腔!   早知道,就不该带老师进来了,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没想到谢春溪跟越澄波过不去,竟会祸水东引,跟长明过不去。   宋难言又急又怒,这不仅是不把长明当回事,更是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   金阙道宫掌教,堂堂宗师,竟与无名散修过不去,而他这一击,起码用上七八成灵力,寻常高阶以下的修士根本无法抵挡。   千钧一发,任何人想要阻拦已是不及。   眼看寝宫就要血溅三尺,万千剑光却忽而一收,仿佛天光瞬间垂下夜幕,万籁静寂无声,有形之物化为无形。   当啷!   谢春溪手中神兵,竟断为几截落在地上。   再看长明,束手而立,神色如常。   “动辄要人性命,金阙道宫都是如此么?今日给我徒弟一个面子,就不在这里杀人了,否则以我从前的脾性,谢掌教今日恐怕走不出这里。”   他淡淡一笑,眉目毫无凌厉,语锋却如利剑穿心。   谢春溪面色惨白,连退三步。   宋难言看着自家老师,微微张嘴,颇有些大开眼界的震惊。   至于其他人,也都是一脸意外。   方才枯荷出言试探,也只是觉得对方有些可疑,却没想到此人居然出手就将一名宗师震慑了。   那他实际修为,恐怕称得上深不可测。   “技不如人,无甚可说的,太后陛下有道友这样的能人在,必能逢凶化吉,我就不在此地献丑了!”   谢春溪惨淡道,他甚至不想去问对方师承来历了,转身欲走。   “慢着!”越澄波岂能让他说走就走,“谢春溪,你若是心里没鬼,急着跑什么!”   谢春溪沉下脸色:“凭你也想拦我?”   他身后响起长明的声音。   “谢掌教方才有句话没说错,害皇帝离魂的凶手,正是皇帝身边的人,也就是说,在场诸位之中,必有妖魔化身。”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若不是长明方才露了一手,大家几乎要以为他在说疯话了。   在场都有谁?   长明,宋难言,四位宗师,皇帝,两名近侍,另有两名高阶修士,以及,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宋难言:老师这个逼装得真是……   长明:?   宋难言:让我差点吓没魂儿了。   狼人杀开始→_→ 第55章 还真挺爽的!   帝都上空,乌云从未如此密布。   雾沉沉的,却始终下雨,不过这并不影响百姓的日常生活,这几夜比平日更要热闹许多,浣秋节带来的喜庆经久未散,东西坊照样灯火通明彻夜未眠,据说乐坊还多了不少照月来的客人,一掷千金,毫不吝啬,都说照月多富贾,此言名不虚传。   在歌舞升平的夜色掩护下,黑气悄无声息在云层中弥漫流逸,融入其中,不被任何人察觉。   滴答,滴答。   黑气从井里冒头,从流动的状态逐渐变为人形,身上还淌着水。   水滴落在青石板上,一点烟气冒出,了无痕迹。   井前这间屋子,是本城最大乐坊的后院。   琵琶声嘈嘈切切,划拨的却不是多愁善感的哀曲,而是快活曼妙,花团锦簇。   衣着暴露的舞女随曲起舞,跳的是西域胡旋,手镯脚环跟着琮珑作响,为身体平添悦目可爱。   客人们推杯换盏,酒肉香气在屋中蒸腾,进门上菜的伙计闻上一口,差点也跟着醉醺醺。   纱缎从光洁肩膀滑下,引来众人又是一阵恍惚喧哗。   在这样的氛围中,黑气从窗户缝隙逸入,在毡垫下游走,循着气息找向让它觉得最适合寄居的人选。   半裸的舞女,弹奏琵琶的乐师,醉眼迷离的酒客,面露歆羡的乐坊送菜伙计。   纸醉金迷的小半个洛都百态,几乎尽在其中。   每个人似乎都很有价值,黑气竟有些犹豫了。   云未思盘坐静修。   他双目紧闭,周身浮现一层淡淡白光。   这是他们几人在洛都置的宅子,方便临时落脚,比在客栈住宿更要灵活许多。   长明去宋府了,至今未归,许静仙和方岁寒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各有要做的事情。   此处临近东坊,又是居民区,闹中取静,夜晚还能听见遥遥传来的琵琶声。   这是他在九重渊里没有听过的靡靡之音,许久以前,他也曾身处这样的繁华人间,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却恍如隔世。   近来他时常梦见从前的事,其中又以与长明的最多。   梦中对方时常是冷酷严厉的,对他要求几近完美苛刻,但梦中的云未思心态也随着时间不断变化,从最初满心仇恨,到被操练得精疲力尽每天倒头就睡,无暇再思考报仇雪恨,再到崇拜强者,一心求道。   前尘过往,点点滴滴,在梦中逐渐浮现。   他修无情道,却越修越回去,未能及时斩断那一点牵绊,结果寸草犹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云未思忽然睁眼!   他几乎没有犹豫,身形一掠就出了门窗,飘向屋顶,又循着瓦当飞向另一座屋子。   夜色中,俗世间的狂欢丝毫没有绊住他的步伐。   云未思身形极快,寻常人抬头亦只能看见一道白色身影,只当自己眼花了。   唯独他自己知道,在前面的东西比他还更快!   是一道魔气。   浅淡无尘,从窗外掠过,却瞬间被他捕捉到。   他对魔气的嗅觉比任何人都要敏感。   从城内到城外,不过片刻工夫。   眼看魔气大有逃逸而去的架势,他直接飞剑出鞘,直接穿透过去,将其牢牢钉在前面的树干。   树干蓦地冒出烟气,须臾化为灰烬,连带魔气也都消散无形。   云未思手腕微动,春朝剑即刻回到手中,他动作未停,手捏剑诀分作八道剑光同时向周身八个方向疾射而出。   剑光如电,灿若霓虹。   其中一道剑光倏地半途顿住,而后爆开,炸出轻笑的人影。   “上天有好生之德,云道尊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可是伤了我一片好心!”   男人蓝袍广袖,颇有些飘逸的风采。   若忽略他方才混在魔气中的行迹,几乎就是帝都文馆那些随处可见的文士打扮了。   云未思:“是你?”   男人挑眉:“你记得我?”   云未思:“我见过你。”   面目熟悉,依稀有些印象,应该是在很久以前打过交道,但云未思的记忆里,关于此人的信息很是模糊,说明曾经的交集也只是萍水相逢,没有太多关系。   对方笑道,摇摇扇子,带起一阵香风。   “素来是只有宗师以上修为的人,才能入得你眼,彼时我不过是无名小卒,怎能劳云道尊惦记?”   他一说话,反是勾起云未思更多的记忆牵连。   云未思:“是你,当年跟在江离身边的小道童。”   对方有些讶异,似乎没想到云未思真能想起来。   “不错,是我,想必云道尊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自我介绍一下吧,敝人姓萧,名藏凤。”   这个名字终于让云未思的眼神有所变化。   “当日七弦门刘细雨的死,与你有关?”   萧藏凤笑道:“不能说有关,我只不过放了个引子,杀他的人也不是我。正如今日,我将云道尊引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与你动手,恰恰相反,我对云道尊仰慕已久,若非立场所限,你我也许可以成为惺惺相惜的论道之友。”   云未思不语,春朝剑霎时飞向对方,却在抵达萧藏凤身前半寸时,被无形之物阻挡,生生反弹回来。   再看脚下,一圈红纹隐隐发光,正好将云未思圈起来。   “江离让你困住我?你以为自己能做到?”云未思淡淡道,不是反问,而是轻蔑的否定。   萧藏凤叹了口气:“我修为不过宗师,比起你,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师尊将你困在九重渊,原想让你静心修炼,为六合烛天阵护持,没想到九方长明出现,险些坏了师尊的大事。云道尊,我无意与你为敌,反倒是你,无情道大功将成,只因一个九方长明,就方寸大乱,前功尽弃,值得吗?”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江离身为万剑仙宗宗主,地位不啻人间至尊,他还想求什么?长生?成仙?与妖魔勾结,没有办法得到他想要的那些,他就算成魔,也无法永寿不老。”   云未思目光灼灼,似乎非要逼出一个答案。   事实上这也是他与九方长明曾经讨论过却未能得到结论的困惑。   若说司徒万壑为了复活亲人,还会跟着江离去干这些事,那么万象宫,那个号称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的地方,为何也会被江离所蛊惑?   云未思与江离相交不多,无从说起,长明与江离此人,却有过几次合作的经历,对江离评价颇高,但以他的博闻广记,竟也想不通江离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万剑仙宗之中,曾出过得道飞升的人。”云未思道。   萧藏凤点头:“你说的,正是我师尊的师父,师祖落梅真人。”   当是时,万剑仙宗也顶多也就是二流有余一流不及的宗门,正是出了个落梅真人,白日飞升,轰动天下,方才一跃成为顶尖宗门。   据说落梅真人飞升之前,给门中弟子留下不少修炼手记与灵丹妙药,在他之后,万剑仙宗人才辈出,又有江离众望所归,带领万剑仙宗更进一层,如今江离二字天下已无多少人敢直呼,大家往往都是称呼一声江真人。   云未思道:“修炼之人,毕生追求,也不过是得道飞升,长生不老。”   言下之意,既然已有落梅真人珠玉在前,江离为何还要另辟蹊径?   萧藏凤微微一笑,这笑容里竟有些苦涩。   “师尊所作所为,自然是有其道理的,他不奢望世人能理解。不过他说,若是云道尊得知真相,也许能理解一二,可惜如今看来,你无情道半途而废,前功尽弃,也是不成了。”   对萧藏凤装神弄鬼不肯坦诚的言辞,云未思回以一哂,不再与对方废话,直接以力破难,捏诀列阵。   出于某种目的,萧藏凤很明显想拖住他,这也许关系到洛都城内正在发生的事情。   对方甚至有意无意把长明拉出来,为的就是混淆云未思的心神,让他在分神中出错。   云未思微眯起眼,春朝剑身随意动,在他身侧悬停轻颤,似感应到主人的战意。   他心无旁骛,所有注意力都落在面前的萧藏凤身上。   ……   皇城,咏玉宫。   寝殿之内,长明语惊四座。   鉴于他先前已经对谢春溪展现出来的实力,没有人立马跳出来指责他妖言惑众,但众人震惊之后,表情都有些奇异。   枯荷当先道:“道友修为深厚,贫僧有眼不识泰山,方才有所得罪,不过我等受托护佑天子,自然不能有所轻忽,还请道友见谅,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长明负手淡道:“我是何姓名,出自哪门哪派,跟我说的话有关系吗?”   枯荷稽首:“自然没有关系,贫道只是仰慕道友风采,而且道友所言非同小可,不知有何依据,可方便说一说?”   宋难言算是大开眼界了。   今日之前,他可想不到素来高高在上的宗师会如此低声下气说话。   在他看来,在场这四名宗师,尤其是来头不小的枯荷与谢春溪,架子一个比一个还大,枯荷虽然说话不像谢春溪那样眼高于顶,但人家背靠庆云禅院,说话总是挑不出毛病中又让人感觉到一丝疏离矜傲。   宋难言也知道这是修士的通病,他们在面对普通人时,总会因为力量的差距,自觉不自觉地表露出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但俗话说,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只有绝对的臣服。   头一回看见连皇帝太后都要恭恭敬敬的宗师在自己老师面前低下头,宋难言不得不说,这心情——   还真挺爽的!   长明没有急着回答对方关于自己姓名的询问。   “我与妖魔打过几回交道,他们善用的手法,我很清楚。先前我就曾在照月公主饰品中看见妖魔惯用的沧海月明,但她还未觐见,皇帝就已经出事,可见宫廷之内,也早有妖魔行迹隐匿其中,方才为皇帝诊断时,甚至有人已经在言语举止中露出破绽。”   太后惊疑不定:“真人所言,是指谁?” 第56章 是你,和九方长明的未来。   长明没有急着回答太后,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有垂着头,不与他视线相接的,也有接触之后移开的。   尤其是皇帝身边其中一名近侍,原本就有些紧张,被长明一看,更是手足发颤,只觉对方目光锋利如刃,一下刺穿自己内心,令他无所遁逃,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在屋子里所有人都不动的情况下,他这一退就太招眼了。   太后立刻道:“将他捉住!”   甚至无须她说,离那近侍最近的枯荷出手如电,立时就将那人制住,令他动弹不得。   “太后饶命!小人所做一切,皆为刘昭仪指使!但她口口声声说体恤陛下,只为亲手做羹汤给陛下尝尝,小人绝无加害陛下之心,也万万不敢这么做啊!”近侍彻底崩溃,苦于无法下跪求饶,只能痛哭流涕。   太后怒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近侍抽抽噎噎:“刘昭仪苦于陛下不肯临幸,就亲手做了碗莲子汤,求小人送上来,陛下用了两口,说太甜了,就……”   太后:“那碗莲子汤呢?!”   近侍:“被、被小人倒掉了!”   枯荷:“碗还在吧,把碗拿过来。”   太后赶忙让人去找碗,她恨不得将此人大卸八块,但现在却不能动。   这刘昭仪进取心甚强,三番几次想要接近皇帝,但皇帝年轻,又不太喜欢这种大了他两三岁的女人,逼得刘昭仪不得不剑走偏锋,她下毒谋害皇帝的胆子肯定是没有的,但焉知她会不会被人给利用了?   碗很快找来,枯荷等人察看一番,都没发现什么异样。   “从这碗里残存汤汁来看,应该只是放了些助兴的药物,并无其它。”   若是方才,没有谢春溪主动挑衅长明一幕也就罢了,在长明展示了自己实力之后,其他人自然不能再装作他不存在。   太后主动询问,恭敬有加:“宋相的老师可也要看看?”   长明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枯荷忽而心头一动,对方不看碗,说明他也不认为问题出在宫人身上,那他所说的妖魔又是指什么,不会就是随口胡诌的吧?   太后没想那么多,她又气又恨,余怒未消。   “几位真人看,可要将刘昭仪一并抓来审问?”   谢春溪因为方才受挫又走不得,深感失了颜面,此后一直维持很漠然的态度,不主动掺和也不主动开口。   越澄波面带讥诮看了他好几眼,几次想出言嘲讽,碍于场合不对都忍下来。   寒夜在四人中一向低调老好人,不会抢着说话。   唯有枯荷回答太后:“若能将人带来问一问,是最好的。”   长明却道:“刘昭仪是否参与谋害天子,我不知道,但在场却还有一位脱不了干系,寒夜道友,你说是不是?”   寒夜冷不防被点名,微微一愣之后沉下脸色。   “道友此言何意?”   长明道:“有两种人,一种是做贼心虚,一种是故作镇定,不知寒夜道友是哪一种?”   寒夜这下确定对方是来找茬的了。   “道友这话好生莫名其妙,你是怎么认定我有嫌疑?”   长明道:“方才越澄波与谢春溪二人争执,你打圆场并头一个上前为皇帝搜魂,当时你做了什么?”   寒夜:“在下学艺不精,无功而返,让道友失望了!”   长明摇头:“东海派有一门绝学,名为素神诀,在施术人修为大幅超过被施术人时,可以此诀攫取对方灵力,包括搜魂摄魄,无往不利。我记得没错吧?”   寒夜冷笑:“道友对我东海派倒是了解得很!可方才需要察看陛下体内是否还有残魂隐匿,我用素神诀又有何问题?”   长明:“用素神诀自然是没问题,问题就出在你用素神诀的时候,还悄悄留了一缕灵力,用以清除皇帝体内的残留魔气,防范其他人在察看情况时发现真相。”   寒夜:“血口喷人!你究竟是何人,身份不明就敢入宫来胡言乱语!先前是跟谢掌教过不去,现在又盯上我,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谁知谢春溪却半点不想被他拉下水的意思。   “不劳寒夜道友惦记,是我主动挑衅,却技不如人,与他无关。”   由此可见四位宗师之间也不是一团和气的。   寒夜气得咬牙:“好好,如今陛下情况不明,当务之急是找到他的魂魄尽快苏醒,你们却在这里听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胡言乱语,既然他们都不敢动手,我就当仁不让,先除了你这个祸害吧!”   最后一字方落,他人已到了长明面前,灵力倾泻而出,牢牢将对方压制住!   转眼两人就动起手来,太后牵挂儿子还躺在榻上,心急如焚,忍不住拉上枯荷的袖子,让他赶紧制止二人。   枯荷苦笑,他何尝不想阻拦?只是插不进手。   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也就罢了,刚才反击谢春溪,已看出实力深厚不可小觑,但枯荷没想到,就连寒夜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一副老好人模样,竟也是藏了拙的,很难将他与眼前这个出手凌厉的中年人联系在一块。   看样子寒夜似乎很想给长明一个难忘的教训,出手就是杀招,灵力澎湃而出,汇聚成海,汹涌席卷,没有半分留情的余地。   反观长明,双手空空,只靠袍袖卷起抵挡对方攻势,大有后继无力的迹象。   太后往后踉跄两步,直接坐在皇帝床边。   宋难言忙低声道:“太后保重凤体!”   别说太后,这一晚上跌宕起伏,连他都有些承受不住。   太后看了他一眼,似怨非怨,心里很是埋怨宋难言自作主张将长明带进来,但事到如今,她也不好说太过火的话。   “宋相,你这位老师,到底是何来历?”   宋难言道:“实不相瞒,当年臣拜师时,只知老师名叫方长明,是臣老家的父母官,臣随着老师入门学习儒家经典,当时并不知道老师还是修士,后来老师离去多年,我也只当他老人家仙逝了,如今想来方长明这个名字,应该也不是老师真名。臣也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说宫中出事,连忙与老师赶过来了!”   太后心说这说了半天全是废话。   “既然如此,你快让你老师住手,寒夜真人镇守宫廷数载,是先帝也极为信任之人,绝不会——”   话还未说完,她的脸色就变了。   不止是她,宋难言,连同其他所有人,也都神色大变。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寒夜略占上风时,长明忽然转守为攻,召出四非剑,剑光步步紧逼,直接将对方退路截断,再反手筑起剑阵困住寒夜,直把对方逼得无招可出,不得不撕下人皮,亮出皮下的妖魔本相。   有人皮在身,总是束手束脚,无法发挥全部实力,寒夜也看出长明毫不留守,不仅仅是试探,而是真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再不拼尽全力,就真要死在当场了。   寒夜不再犹豫,揭开身上禁忌,咆哮一声便冲向剑阵,青面狰狞,魔气轰然如海,剑阵很快出现裂痕,被寒夜双手强行撕开,破阵而出!   但他居然没有对长明出手,而是直接消失在原地!   观战的枯荷心道不好,他隐隐猜到寒夜打算,抬手就想筑起结界,却是晚了一步。   下一刻,太后尖叫声顿起!   她细嫩白皙保养得当的脖子被一只手掐住,紫黑色的指甲尖端深深陷入她的肌肤里,让这个颈子里发出来的所有声音通通消失。   “住手!”   众人大惊,却不敢轻易出手,生怕打了老鼠却伤了玉瓶。   寒夜也正是倚仗这一点,阴恻恻盯着他们:“都给我让开!”   谢春溪等人都没想到长明所说居然是真的,这妖魔不知何时杀了东海派长老寒夜,然后披上他的人皮,模仿他的言行举止乃至东海派灵力心法,不,不能说模仿,谢春溪觉得这厮必然吸取了寒夜的记忆和灵力,化为己用,才能一点破绽都没被察觉。   今日若不是长明,恐怕所有人都要被他瞒过去。   只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宋难言的老师不管眼力还是修为,已经力压在场所有人了。   其他人都没敢动手,唯独长明充耳不闻,并指御剑,在寒夜尚且来不及反应之前,剑光化为长虹袭至眼前,竟然穿透了太后的身体,直接将寒夜一道盯死在柱子上!   “啊!!!”   四非剑的剑气如何是妖魔能承受得住的,寒夜不断嘶吼哀嚎,身体逐渐变黑,渐渐的化为浓水沿着柱子流下。   而与他钉在一起的太后,则在剑身入体那一瞬间变成一具白纸傀儡。   真正的太后,早就被长明偷龙转凤瞒天过海用障眼法安置在寝殿外面,此时在近侍的搀扶下进来,双膝虚软,惊魂未定。   “陛下残魂到底在哪里?!”越澄波上前逼问他。   寒夜嘴角扭曲露出一个狞笑,直到身躯腐化,都不肯开口。   他自己既然已经难逃厄运,又怎么可能会告诉他们?   ……   萧藏凤将云未思引到这里来,明显是早有准备。   春朝剑将自己周身屏障斩碎之后,萧藏凤却消失在原地。   云未思发现自己进入一个新的幻境。   眼前景物为之一变。   云未思看见另外一个自己。   还有长明。   一把剑插在“自己”心口上,剑柄则握在长明手中。   剑尖穿透身体,血顺着剑尖不断淌下。   长明神色漠然,看着被四非剑所杀的云未思,毫无波澜。   “这是你应得的下场。”云未思听见对方如是道,“人魔殊途,你的存在只会给我和这个世间带来更多变数。”   那是长明的声音,曾经多么熟悉,现在就有多么陌生。   这个幻境很用心,不仅连人物都栩栩如生,声音还能影响心境。   云未思想召唤春朝剑出来破阵,却发现召不出来。   “这不是幻境,而是未来。”   萧藏凤自黑暗中步出,面色和煦,如老友叙话。   “是你,和九方长明的未来。”   云未思淡淡道:“我竟不知以你的修为,还能扭转乾坤,倒置阴阳了?”   萧藏凤似未听出他的嘲讽,反是语重心长:“云道尊,你如今魔气入心,除非修无情道,否则无法可解,你既已在九重渊清静多年,又何必为了一个九方长明,重新入世呢?他不过是你修道路上的障碍,除了将你拉入泥潭之外,一无是处。” 第57章 九方长明?!   阵法幻境里,萧藏凤口中所谓的未来,云未思面前的“自己”缓缓倒地,至死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九方长明”将四非剑抽出,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却不是为了让他瞑目,而是搜索对方体内残存的魔气,确认“云未思”是否彻底消亡。   在确定魔气彻底消散之后,“九方长明”还不肯罢休,他掌心翻上,焰火落在“云未思”的尸身上。   火焰很快燃起,蔓延包裹,将“云未思”烧成灰烬。   目睹这一幕,真正的云未思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萧藏凤试图从中窥探一丝破绽。   但对方心如止水,灵识圆融无缝,竟连半点破绽都没有露出。   这样一个云未思,似乎已经真正修成了无情道,任何人做出任何事,都无法再撼动他的道心。   萧藏凤不相信。   如果真是如此,又还怎会入魔?   云未思一动未动。   因为他也在寻找机会。   萧藏凤看似在他身旁说话,实则这也只是一个幻影。   只要他稍有轻举妄动,幻影就会消失,出手无济于事。   想要出手,就必须先寻找出对方真正的藏身之处。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云未思缓缓道,“是因为江离以天下为棋盘,布下六合烛天阵,需要我回九重渊,为你们镇守万神山的那一角?”   萧藏凤挑眉,似有些意外。   “原来你们已经猜到,不过这也不算难猜,如果你跟九方长明两个人联手,还猜不透我师尊的计划,那天下恐怕也无人能识破了。”   云未思不是为了听对方吹捧,自然对这些话不置可否。   他在等萧藏凤的下文。   “五十年前,万神山那个六合烛天阵,仅仅是一个尝试的开端。”   萧藏凤缓缓开口,揭开那座掩藏在岁月中的冰山的隐秘一角。   云未思神色微动。   “所以,江离和迟碧江在想出布下六合烛天阵的法子时,就已经想过阵毁人亡的结果,我师尊和任海山等人,全部都是你们的牺牲品?”   萧藏凤摇摇头:“不能这么说,当时我师尊同样做了自我牺牲的准备,他也以为自己会在那一场变故中身亡,没想到最后还能幸存,既然如此,计划就得以继续了。而且,九方长明本身也是精通阵法之人,他当年既然答应与我师尊合作,自然就是接受之后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   云未思冷冷道:“那为何你们要将阵法失败的责任归咎于他?”   “凡事总要有一个出来负责的,不是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师尊为了这件事作出的牺牲,是你们所想象不到的,那么让九方长明来分担一点,又有什么不妥呢?”   他注目云未思,微微一笑,没将他的冷意和杀气放在心上。   “九方长明正邪无忌,行事诡异无由,再加上叛出四门,道释魔儒,说他与妖魔合作,不会有人质疑真实性,也不会有人帮他说话。只是我没想到,在那样惊天动地的变故中,他竟还能存活下来,而你,明明与他反目成仇,也愿意为了他镇守九重渊,数十年不踏出一步。所以说,你们的师徒之情,实在令我感动不已。但是,”   萧藏凤略顿了顿。   “你觉得九方长明归来,仅仅是与你重叙师徒之情吗?他想要为自己翻案,想要寻找当年的真相,你是其中关键的人物,而你入魔了,以他行事不择手段的性子,他是会与一个即将成魔的徒弟重归旧好,还是利用你来揭开他想要的谜底,然后踩着你的尸骨,一步步走上去?你,可曾想过?”   他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时,对方神情似乎微微动摇了一下。   极其细微,但被萧藏凤捕捉到了。   正是现在!   萧藏凤不再犹豫,亮光乍然从八个方位浮现,分作八个幻影同时飞掠向对方!   光团去势极快,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就已扑到云未思面门。   云未思只来得及后退半步,就觉得灼热火焰在周身燃起,星星之火眨眼就成燎原之势。   火越来越大,黑焰冲天,几乎将阵法之内的云未思淹没。   即使他祭出春朝剑,也无法阻挡这些来自黑暗深渊深处的火焰,只要接触到一点肌肤,它们必然就要将人吞噬殆尽,方肯罢休。   如果长明或许静仙在此,一定能认出这些黑焰与九重渊里萤火尸虫的相似。   烈焰中,云未思的脸渐渐变黑,神色流露痛苦之意。   他的半身已经被黑焰吞噬殆尽,隐约可见白骨,黑焰如附骨蛆,舔着他的身体往上蔓延,不死不休。   萧藏凤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太顺利了。   没有人比他更懂这些黑焰的威力,凡是沾上的,几乎都没有还手之力,哪怕是宗师。   但云未思不一样。   他是曾经独挑道门几大宗师,最终稳坐道门首尊位置的人,是数百年来道门极少承认过的首尊之一。   一个修为甚至超越大宗师的人,会如此轻易就没了吗?   当黑焰烧至云未思的脖颈面容时,萧藏凤的疑惑达到巅峰。   他忍不住,踏出半步。   正是这半步!   他心头警铃大作,那是来自识海深处的警示。   后背传来一股寒意,萧藏凤来不及旋身,灵力直接筑起周身结界,再召出自己的兵器。   一把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长枪。   长枪反手划向身后,炸开一片巨大的气海,绚烂耀眼,也迷惑人心。   但那一点寒意,居然无视他所有攻势和结界,直接穿透了他的后背,再从前胸射出。   萧藏凤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打穿,骤然在体内爆开四碎,这股力量甚至还不消停,继续蔓延散开,直到将他全身经脉筋骨震碎,他如同一只被剔掉骨头的猛兽,软软倒在地上。   萧藏凤的神智还很清醒。   他自知死期将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黑焰中的“云未思”烧成灰烬,另外一边的云未思朝他走来,嘴角微翘,带着嘲弄讥讽。   萧藏凤明白了,被烧死的是云未思的化身傀儡。   九方长明将御物化神之术传授给了对方。   以云未思的悟性天分,想要在短短时间内学会,并非难事。   “你既然知道我即将入魔,又还怎敢用魔物的东西来对付我?”   云未思哂笑,看萧藏凤的眼神如看死物,轻蔑藐视。   萧藏凤的脖颈渐渐沉重,他甚至无法再去看对方表情,只能垂下头。   他感觉云未思与之前有一些差异,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表情,不太像是那个八风不动的人。   但生命将熄,昏昏欲灭,萧藏凤嘴角淌血,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死死将目光钉在对方不断走近的鞋面上,仿佛要从上面看出朵花。   耳边响起云未思妖魔一般的声音。   “我知道你的魂灯在江离那里,不过他一定赶不及过来救你了,真是可惜,当年他是怎么布下这个局,现在我也要他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很快就轮到他自己了。”   不……   萧藏凤勉力张口,似乎想要说话。   血突然大量涌出,顺着下巴染红前襟,也彻底堵住他临死前最后的声音。   萧藏凤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云海面无表情,掌心簇起一朵蓝焰,弹指落在萧藏凤身上,随即焰火狂燃。   连同来不及逃脱的魂魄,全部燃为灰烬。   就算江离赶过来,也绝对找不到徒弟的一丁点痕迹了。   云海觉得这样处理太便宜他了,按照他的风格,起码应该将萧藏凤的残魂拘禁起来反复折磨。   但那样一来,恐怕就会给江离循迹而来做手脚的机会。   要他说,对付江离萧藏凤这种人,云未思的无情道根本不堪一用,还得他出手才行。   云海一挥袖,尸骨灰烬随风而起,消散在夜色之中。   长明那边,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心念刚起,他就感到一阵牵引,似冥冥之中有无形之物,拉着他望向不远处。   灯火通明,流光溢彩,塔尖在夜色下也泛着琉璃异彩,令人目眩神迷。   那里是——   八宝琅嬛塔!   ……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前。   皇宫内寒夜刚刚伏诛,但皇帝的残魂依旧遍寻不至。   众人不得不分散开来,四处寻找。   最后谢春溪在太后寝宫床底下找到皇帝三魂中的其中一魂。   一魂入窍,皇帝慢慢苏醒,但整个人依旧是呆滞的,能睁开眼坐着,但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如被随意摆布的傀儡玩偶。   这样的皇帝,还不如躺在床上。   眼看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太后不由心生绝望。   她与先帝就这么一个儿子,若皇帝出了问题,且不说围绕帝位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单是幽国得知消息,就绝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就连现在向他们俯首称臣的照月王朝,恐怕也会生出异心,趁着洛国内讧转投幽国。   两国联手,洛国危矣。   幕后之人是铁了心想以只手搅动天下大乱了。   谢春溪与越澄波正分头在宫内各处搜罗审问,希望再从可疑人物上找到一丝线索。   但恐怕希望渺茫。   太后垂泪不已,将大部分希望都放在长明身上。   在她看来,这位能够凭肉眼就辨认出妖魔的真人,本事一定比其他人也大上几分。   “明日,照月使者就要入宫觐见,皇帝如今这样……还是我出面接见他们吧,对外就说皇帝病了,这几日要歇息。”   枯荷道:“事情拖了这么久,宫中消息很难彻底封锁,此刻惠王想必已经得知风声,若他将消息透露给照月,照月使者就会无论如何都想亲自察看一眼陛下的情形,还请太后节制悲伤,早做打算。”   太后一凛,很快擦干眼泪。   “禅师所言极是,多谢提醒,不知二位有何建议?”   长明道:“我有一门法术,可以傀儡替身取代皇帝,不过这傀儡只能维持一日,不能近水不能近火,若是离远一些,蒙过他们并不困难。”   太后听得长明所言,连连点头:“如此甚好,那就拜托真人了!真人实在助我良多,今日若不是你,恐怕就要被那妖魔得逞了,直至现在我还不知真人尊姓大名,不知真人能否告知,我必让人在宫中为您供奉长生牌位!”   长明道:“九方长明,无门无派,散修而已。”   太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却不得不装出久仰大名的表情。   “原来是九方真人!”   旁边枯荷先是微怔,感觉这个名字无比熟悉。   下一刻,他如遭雷击,浑身僵住。   九方长明?!   作者有话要说:   ps,云未思和云海前面就已经可以自由切换了,估计有的盆友没注意到~ 第58章 实力是最容易得到尊敬的。   几乎没有一个修士没听过九方长明的名字。   那曾经是悬于每人头顶的一盏明灯或一把利剑,或激励,或威胁。   相较别人而言,九方长明与庆云禅院还有不浅的渊源,虽然枯荷入门时,这位行事张狂无忌的大宗师早已叛出佛门,但关于他的传说从来就未曾少过,以至于后来还有人指着枯荷打水那口井说,九方长明曾在这口井旁边悟出威力巨大的佛门法咒。   时隔多年,没想到竟还有人提起这四个字。   枯荷疑心此人是个冒牌货,毕竟总有些人想要模仿威名赫赫的前辈,这种人他也见过不少了。   但他盯着长明再三端详,却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   枯荷的异常也引起太后注意,她奇道:“禅师,可是有何问题?”   “没有,是贫僧失神了,太后见谅。”枯荷双手合十,将目光收回。   长明没有理会枯荷的看法,他既重回人间,往后这样的事情只会屡见不鲜。   “我有一事想问,还请太后如实作答。”   太后定了定神。   “真人请讲。”   “那八宝琅嬛塔,可当真是皇帝梦见神仙所建?”   “非也。再过两月便是我的生辰,皇帝孝顺,说想建一座塔来供奉五谷宝物,祈求我长命百岁,也祈愿我国五谷丰登,国运昌隆。”   “这么说,民间传说神仙托梦是假的了?”   “让真人见笑了,的确是以讹传讹,想必是民间百姓喜欢玄奇故事,故而添油加醋的。”   “那么皇帝去过那座塔吗?”   “没有,那座塔自落成之后,皇帝与我只是远远眺望,未曾入塔,皇帝原是打算十二月初二,也就是我生辰那日,请庆云禅院的高僧大德入寺开光做法,我与皇帝亲临祭拜,祈求风调雨顺,此后每逢初一十五,再开放允许百姓入内供奉鲜果。”   “也就是说,现在塔里没有人?”   “没有。”太后顿了顿,“应该没有。”   她又望向枯荷,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确认。   枯荷道:“的确没有,除了运送器物入塔那日,有禅院僧人随行之外,如今塔里是无人的,外面倒是有人驻守,道友是怀疑塔有问题?”   长明:“洛都八面来风,此塔正好建在风口汇聚之处,若说四平八稳,天地相连,这琅嬛塔正好就处于连接天地的中心,如冠冕明珠,耀眼夺目,却也吸阴聚阳。”   太后紧张起来:“那会怎样?”   枯荷接上长明的话:“神仙喜欢这样的地方,邪物也会喜欢。”   太后脸色微变。   “这塔的选址,当日是寒夜定的,禅师与谢掌教都看过,说没什么问题。”   枯荷叹了口气:“是贫僧的疏忽,从选址上看,塔本身的确没问题,我只是没想到寒夜有问题。”   长明道:“我不知东海派何时也擅长阴阳堪舆之术了?”   枯荷:“寒夜虽为东海派长老,但他的堪舆风水却是家传,他姑姑便是万象宫弟子。”   兜兜转转,果然都连上了。   长明不再多言,只对太后道:“我想去那塔里看看。”   太后抱着希望:“皇帝生魂会是在那里吗?”   自然谁也无法担保这个问题。   枯荷也道:“我随道友同去吧,宫中就有劳越道友和谢道友继续搜寻了。”   太后忙道:“还有一事,照往年规矩,此次幽国与照月国使者入宫,必定随身带着修士,想与我方切磋比试,去年是我方赢了,但今年幽国必定不死心,想挽回颜面,听说这次他们宗师就带了两位,还请二位尽量天亮前回来,你们不在,我心里实在不安!”   经过方才种种,太后对长明的信任已经超过其他三人,枯荷也知道她说的是二位,实际上看的都是长明,便也没有出声擅作主张。   长明道:“琅嬛塔如果真有问题,我们能不能安然离开还是未知,无法承诺何时出来。”   太后面色一白:“竟有如此凶险吗?”   枯荷觉得长明言过其实,但是他生性厚道,没有当着太后的面拆台,就附和道:“目前不知塔内情形如何,无法给太后保证,宫中有谢、越二位宗师在,应该是无甚问题的。”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铜令。   “若有急事,太后可派人至禅院,寻我师弟听雨。”   这算是多一重保障。   太后略松口气:“多谢禅师,多谢真人,祝二位顺利,希望洛国平安,天下和顺。”   皇城离琅嬛塔不远,以两人的道法,片刻可至。   入塔前,枯荷频频看向长明,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庆云禅院昔年曾出过一位佛子,虽半途入佛门,却资质过人,被尊为五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后来却又因故离开佛门,此人姓九方名长明,敢问道友……”   长明懒得听他啰啰嗦嗦一大堆,直接打断。   “是我。”   枯荷:……   长明看他一眼:“你跟孙不苦同出一门,算起来我也算你师伯吧,你怎么跟他半点不一样?若有他那种笑面圆滑的功夫,现在庆云禅院院首就是你的了。”   枯荷连连苦笑:“不敢当!前辈言重了,我怎敢与不苦师兄相比!”   长明嗯了一声:“就你这样,难怪会被扔到洛都来吃灰。”   枯荷本想多试探几句,没想到反是被一句接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索性就闭嘴了。   琅嬛塔外的确有修士驻守,不过这些驻守者修为都不会高到哪儿去,他们不认识长明,但看见枯荷,都纷纷行礼。   听说枯荷来意,他们很快将塔门打开。   但长明没有急着进去。   他抬头望去,塔尖在这样的视角下形似高耸入云,每一层窗口都亮着微光,仿佛有人在里头连夜抄经。   如果夜里有人没睡,披衣起身,遥遥望塔,如心灵得到慰藉,一点暖意洋洋而生。   但这些都是表象。   在修真之人眼里,塔尖头顶云层翻涌,腥红若隐若现,正是不祥的征兆。   琅嬛是传说中天帝藏书之处,但这座塔非但没有带来吉祥,反而从建好之后,帝国就开始频频出现问题。   细微的裂缝也许不起眼,但当裂缝连接在一起,就会形成更大的缝隙,最终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皇帝出事,正是其中一条显眼的缝隙。   连枯荷都看出不对劲了。   一入塔,出乎意料的平静。   没有扑面而来的魔气,也没有想象中的敌人。   枯荷的目光从入目的神像移到左右四方,抬头看穹顶,低头看地板。   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这神像,刻的是虚天藏?”长明问。   “确是佛门虚天藏佛尊。”枯荷低头朝神像行礼。   虚天藏是创立佛门之人,传说也是佛子降世,圆寂之后被尊为佛门祖师,庆云禅院也有佛尊立像。   不过由于在塔内,与禅院立像不同,这尊神像是坐像,佛尊盘腿而坐,一手持珠,一手掌心向上,托着虚空。   关于这神像,其实还有一段争议。   原本洛国就不同于幽国尊佛,是佛道儒皆尊,取海纳百川兼容并蓄之意,所以琅嬛塔建立之初,关于塔内立的神像,是佛是道,两家一直争论不休,枯荷跟谢春溪差点翻脸,后来儒门也加进来,非要挂儒门几位先哲的画像在塔内,皇帝被吵得没法子,最后找了个折中的法子,八层的宝塔中,一层塑佛门神像,三层挂儒门先贤画像,最高一层的塔顶则供奉道家法宝,如此一来,三家兼容,大家都无话可说。   虽然后来佛门表示不满,凭什么道门和儒门的东西能在自己头顶,儒门也不痛快,觉得自己被夹在中间,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枯荷不想说出来徒惹长明笑话。   却听长明问:“神像手上是准备托举什么?”   枯荷定神一看,笑道:“没有,这就是本来的手势。”   手托虚空的神像比比皆是,长明也没再纠结,二人转而察看一层各处,珐琅墙砖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仿佛琉璃世界,地面还贴着莲花金砖,朵朵绽开,令人心醉神迷,恍惚间已摸到西方极乐的门槛。   伴随着视觉上的饕餮盛宴,乐声隐隐从楼上传来,琵琶箜篌编钟,璁珑悦耳,曼妙动听。   但塔内原先除了他们,分明是没人的,又怎会凭空生出乐舞?   枯荷心头微凛,一下清醒过来,不由看向长明。   后者却已拾阶而上,朝二楼走上去。   “前辈!”   枯荷下意识伸手,慢了半步,只抓到对方袍角。   长明的身影已消失在楼梯拐角。   枯荷无法,只好握紧手中禅杖跟上去。   二楼是另一个世界。   绝美妖娆的舞者翩翩起舞,男女皆有,衣带飘飞,纱绫半透。   长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中间,一名舞姬不着寸缕贴着他的身体,丰乳顺着他的轮廓一点点往下挪,红唇贴近,吐气如兰。   枯荷几乎面红耳赤不忍再看下去。   “何方妖孽,竟敢作祟!众生无相,妖魔尽退,去!”   他手捏法咒将灵力化为金光拍向众魔,却见那些舞者非但毫不惊慌退却,反倒嬉笑窃笑,好像在嘲笑他的小题大做,纷纷簇拥过来,也将他拥到中间。   自己的法咒为何不起作用?!   枯荷惊疑不定,身不由己被推着走,这些男女舞者同样用妖娆多姿的身体缠住他,令枯荷动弹不得,不管他念什么法咒,用什么法术都不管用,他发现自己不管怎么想走出去,最终都会被绕回原地。   舞姬脚踝的铃声仿佛有种魔力,跳动间叮铃作响,让枯荷也控制不住自己,有种想要跟着跳舞的蠢蠢欲动。   一旦跳起来,可就停不下来,至死方休了。   这是天魔舞!   他满头大汗,恍然惊悟,却发现那头长明居然已经跟着女舞者跳起来了,甚至还伸出手去抱住她,两人缠在一块,身躯扭动,不是男女交合,却又超越交合的情态,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九方长明已经被蛊惑了!   枯荷心头一凉,想到自己一世英名恐怕要毁在此处,日后旁人打开此塔,只能看见他跟长明倒在地上衣衫凌乱面露痴态,那真是至死都无法洗清污名了,但心思清明,身体却不由自主沉沦下去,甚至有种想要拥抱面前舞女的冲动。   啪!   他听见一声爆响。   脸上被溅了温热的液体,流到嘴里,还有点咸腥。   枯荷定睛细看,长明一只手从贴在身上的舞姬身上穿过,灵力灌注,舞女惨叫一声,身躯骨骼随即寸寸碎裂迸开,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咕噜噜滚到枯荷脚下,双目圆睁盯住他,眼睛净是不甘,张口还要来咬枯荷,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脚下一空,半身入了血池。   那脑袋咕噜噜沉下去,取而代之是无数双在血池中拉扯他的脚踝,想要将枯荷彻底拉下去。   血池里的血水不时飞溅到枯荷脸上,鼻腔里布满腥膻的气息,无数人在他耳边呼喊自己死得很惨,让枯荷陪着他们一起。   怨念深重,血海滔天。   但洛都繁华之地,哪来那么多的冤魂?   枯荷暗自心惊,一不留神整个身体差点被拉进水里,血池没过鼻尖,他没防备喝了一大口血水,差点没吐出来,神智却变得昏昏沉沉。   意识模糊间,他隐约回想起来了。   洛都本也是前朝故都,洪氏主政末年,乱臣起叛,天子拒不开城门,乱臣大怒,攻下洛都之后大开杀戒,据说十日之内死了整整五万余人,除了提前得到消息逃出去的少数人之外,大部分百姓,连同来不及逃走的前朝贵族,悉数都死在屠刀之下,城中尸骨遍地,腥臭冲天,还有不少孩童少女,被当成两脚羊,活生生剖下肉来炙烤,当做那乱臣的美食消遣。   还是后来洛国先帝打败乱臣入京之后,才派人收敛尸骨,埋在京都地下。但,那么多死于非命的怨念,又岂是时间能够轻易平息的?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猜测,枯荷耳边响起许多喃喃低语,诉说自己从前死得如何惨,盘旋苟且阴暗处多年,又是如何痛苦不甘,想要重回人间的。   枯荷若真被轻易蛊惑,他也就不可能在洛都撑起庆云禅院的门面了。   他握紧手中禅杖,不再去管那些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抓住他身体的骷髅枯骨,闭上双眼,杜绝一切视觉色相上的迷惑。   “世间芸芸众生,多苦少乐,执迷虚妄,故有法在,超度万相,归于庄严。破!”   枯荷陡然睁眼,手中光芒万丈!   一切枯骨化为乌有,所有冤魂在佛光中被净化超度,血池逐渐消退,怨灵松开攀附他身体的手往外飘走。   多年执迷在慈悲诵念中灰飞烟灭,纵然还有死不瞑目不肯消散的执念企图抓住枯荷,也都在他的经声中无以为继。   枯荷没有忘记他们进来的目的,他念经同时也在用搜神术暗中搜寻皇帝生魂,但这些怨灵化为光团飞出去时,他并没有找到皇帝的下落。   一无所获。   当光芒消散,枯荷重新置身琅嬛塔二层,发现四面原本绚丽多彩的壁画,居然都变成一片空白。   “天魔化生,以画为偶,恭喜禅师堪破业障,修为更上一层。”   枯荷对上长明似笑非笑的眼神,竟有种无所遁逃之感。   “惭愧,贫僧学艺不精,让前辈见笑了!”   无论师门和外界如何评价,在枯荷看来,九方长明不愧是昔年的天下第一人,如今重现人间,修为底蕴只怕不减旧日,对方恐怕早就破除迷障,在旁边看着自己挣扎沉沦呢。   “敢问前辈可曾找到天子残魂?”   若说原本枯荷只是碍于自身修养和对方名头称呼长明前辈,这一次他的称呼就变得很真诚。   实力是最容易得到尊敬的,长明深知这一点。   “无,再上去看看。”   琅嬛塔三楼,如枯荷先前所言,供奉儒门先贤画像,一共十六位。   枯荷不是儒门中人,对画像里的人认不大全,他只看这些画像里是否隐藏魔气与残魂。   从二楼经历来看,他也发现这塔里古怪了,本来好端端的宝物供奉塔,有儒释道三门法宝神像镇压,居然还会有天魔血池,若他不是多年宗师修为,此刻恐怕早就着了道。   如此看来,若是对方以画为障,将魂魄困在画里,倒也不是不可能。   枯荷小心翼翼,谨慎万分检查每一幅画。   但每一幅画都是正常的,这些画虽然精细,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却无任何神通奇妙。   这里仿佛就是一个真正的先贤瞻仰之地。   枯荷皱起眉头,望向长明。   长明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发现异常。   二人继续往上。   四层,五层,六层,七层。   宝塔风光视野绝好,站在窗口远眺皇城和帝都各处,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越是平静,枯荷的感觉就越是古怪。   他总觉得有什么隐藏在表面之下,翻涌欲出。   “顶层供的是道门法宝?哪件法宝?”   “是神霄仙府先代掌教所用的拂尘,名为瀚海归尘。还有皇室历来珍藏,陛下对此塔甚为重视,命人将不少宝物都搬进来了。”   说话间,二人步上顶层。   果如枯荷所言,中间琉璃台上供奉一柄拂尘,隐有流光闪烁,看似不凡。   长明见过瀚海归尘,以他的眼力,不难分辨真品赝品。   眼前这柄拂尘,确是如假包换的瀚海归尘。   这件法宝是神霄仙府先代掌教早年所用,也算上佳法宝,但不算绝品,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这件法宝供奉在此,也意味着洛国皇室与道门的相互承认。   问题不是出在瀚海归尘上。   长明移开视线,落在旁边那些错落分散的珍宝上。   满满几斛的硕大珍珠,各色宝石,月亮形状依附微弱灵力的法宝。   “这是何物?”   长明弯腰,从珍宝中拿起一个白色象牙圆盆。   盆边以星辰形状镶嵌宝石,珠光宝气,夜色不掩其辉。   枯荷探头来看。   “这应该是个聚宝盆吧?”   这象牙委实有些白得过头了,还泛着莹莹蓝色,摸上去光滑细腻,如美人肌肤。   “不对。”长明忽然道。   枯荷:“怎么?”   长明:“这不是象牙。”   枯荷也上手来摸,“那是什么?”   他亦觉得不大像象牙的手感,但具体是什么,却一时说不上来。   “是人骨。”   枯荷听见这三个字,心头悚然一惊,却见长明伸手抠下聚宝盆中间的那颗红宝石。   说时迟,那时快,黑云弥漫,魔气呼啸,二人眼前陷入浑然漆黑,如亘古从未有过光明!   作者有话要说:   ps,有的盆友想知道这文里的修为等级,为了方便大家理解记忆,这里面等级已经简化到最大化了,就是低阶,中阶,高阶,宗师,大宗师。   大宗师往上已经无法用具体来衡量了,就不会再具体计算,得通过他的对手来判断了。 第59章 你会杀了我。   在经过方才二层天魔舞之后,枯荷对这里已经有了深深的警戒心。   黑云方起,眼前骤然黑暗时,他就将禅杖往身前一横,口吐法咒,以灵力威加四方。   “有法非法,有相非相,受持颂诵,万魔皆除!”   嘴唇阖动,咒语化为金光倾泻而出,生生将黑暗驱开,照出一条明路。   与此同时,他发现从另一个方向涌来的白光竟如波涛将黑暗覆盖淹没,以强横决然之势,无可抵挡,一马平川!   好霸道的术法!   枯荷惊叹,下意识后退几步,为那白光让出道路。   神王驾到,万方跪拜,无以横路当前,无法争夺其辉!   一把剑出现在枯荷视野,剑身发出的光芒足以让任何黑暗邪魔都退避三舍。   而后,持剑的主人在耀眼夺目的光海里逐渐显露身形。   是九方长明。   他神色漠然,如从天而降斩妖除魔的神明,冷眼看着人间兴衰喜乐。   似乎受了感染,枯荷神色心态也跟着肃穆庄严起来,放轻呼吸,生怕有所冒犯。   他趋近去看对方手中之物。   刚才兴风作浪差点失控的聚宝盆,此刻就静静躺在他手心,乖巧柔弱如襁褓酣睡婴儿。   “前辈将它封印了?”   “无,仅是驱散它表面的魔气,我想做个尝试。”   什么尝试?   长明没有回答枯荷脸上显而易见的疑问。   他带着聚宝盆下楼,从八层重新回到一层。   神像如他们进来时,依旧在莲花台上盘膝而坐,似笑非笑,一手持珠,一手向上拖着虚空。   枯荷见状心念一动。   没等他捕捉确切的念头,长明已经把聚宝盆放到那只托举的手上。   是了!   枯荷恍然大悟。   他先前以手托虚空来解释,这自然是可以的,但总觉得与这座八宝琅嬛塔格格不入。   手托虚空之虚天藏佛尊,为的是让后来者探究宇宙阴阳,但这里是帝都之塔,为的是给凡俗世间百姓祈福安康,求取功名利禄的,说白了,阳春白雪奏给下里巴人听,无疑是对牛弹琴,点化有缘人也得用有缘人能看懂的方式,在这里,虚空法相远远不如手托宝盆的法相。   这才应了琅嬛塔本来的建造目的!   聚宝盆被神像平平托在手上,光彩夺目,映照得神像面容也跟着有了光彩,越发慈眉善目,高深莫测。   枯荷看着神像露出微笑,眉目生动,栩栩如生。   不,不是栩栩如生,他本来就是活的!   早已坐化多年的虚天藏佛尊居然朝枯荷露出笑容,须臾那笑容一敛,如暮鼓晨钟,喝破人心。   “枯荷,你可知错?”   心头似有擂鼓重重一锤。   他定了定神,隐约察觉这可能是幻象,或者未死心的妖魔又在作祟。   “弟子自入佛门以来,佛心坚定,从未半途而废,从未欺凌弱小,从未做任何有悖良心之事,日月可见,神佛共察!”   虚天藏佛尊沉沉一笑,仿佛在笑他说谎。   “那入佛门之前呢?”   枯荷沉声道:“佛门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语,既然杀人者亦可顿悟洗罪,我自然也可以。”   虚天藏佛尊陡然喝道:“狡辩!你虽未杀人,行迹却如诛心,你兄嫂因你而家破人亡,你为了逃避方才遁入佛门,这么多年你从未深省,总以为修为越深厚,在庆云禅院地位越高,就能掩盖你从前所作所为,却从未想过不管自己如何修行,铸下的错误已经不可能挽回,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比你直接拿起屠刀杀了他们还要凄惨!”   枯荷沉默不语。   “汝还有何可说!”   “汝还有何可说!”   “阿弟,我求你了,不要折腾我们了!”   “阿弟,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让你,唯独阿婉不可以,她是一个人,你明白吗?”   “汝还有何可说!”   ……   质问如雷电迭闪,一声接一声,目不暇接。   回忆潮水般涌上来。   枯荷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汗如雨下,面若死灰。   ……   长明看见的,与枯荷截然不同。   他看见的是他的师父。   玉皇观先代观主,那个将玉皇观交到他手里,殷殷叮嘱他一定要将本门发扬光大的人。   长明的确让玉皇观在天下高手如云的宗门里也有了名声。   这份名声却是依托他的实力而来的。   当长明离开玉皇观,他将观主给了自己的师弟,道观因此又沉寂数年,若非后来出了个云未思,玉皇观恐怕依旧会藉藉无名下去。   可就算这样,在云未思去了九重渊之后,玉皇观也不可避免走向衰落,它还未成为一流宗门,仅仅如流星般在天空绽放过耀眼光芒。   从这一点上来说,长明的确辜负了自己师尊的托付。   顶级宗门不可缺少顶级高手,但宗门想要源远流长,却无法单靠一个人来实现。   “你明明答应过,却没有做到,长明,你自诩一诺千金,却连对师尊的承诺都无法实现。”   玉皇观主望着长明,神情失望。   “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将观主之位传给你。”   “你不传给我,便也无人可传了。师弟资质平庸,勉强支撑,无力为继,唯有我,是当仁不让的人选,我并不贪恋玉皇观之位,是看在师徒情分上,方才勉为其难。你想乱我心智,趁虚而入,也得找好人选。”   长明嘴角微翘,看他师父的面容,如同在看一个笑话。   “这种程度的幻术,去骗骗外头那些老百姓还可以,想要骗我……”   指尖一弹,小簇白光落下,神像霎时熊熊燃烧,但燃烧之后,玉皇观先代观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周可以。   他一条腿屈起,一条腿盘着,浑身血迹斑斑,狼狈不堪。   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头,暗色血水已经干涸,周可以抿唇靠坐在角落,眼皮掀开瞅了长明一眼,复又垂下。   “我快要死了,你终于来了。”   “我正要去救你,他们血洗了见血宗,说你在万莲佛地。”   “万莲佛地?”周可以哂笑,气息微弱,“你去到那里,只能看见我的尸体,我早已被他们身魂分离,魂魄被囚禁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明挑眉:“以你堂堂见血宗宗主的能耐,被人剿了老巢,竟还无法反抗,若当日肯定为师一言,何至于沦落到今日情状?”   周可以忽然怒意上涌,为他轻描淡写的语气。   “见血宗会有今日,还不是全因为你?!若不是你多管闲事,去调查万神山,一切怎会如此?你自己搭进去还不够,还要牵连他人!”   长明先前以为这又是一个幻象,顶多更高明些。   但眼前周可以的激烈愤怒,却让他有些拿捏不定了。   难不成对方被抓去万莲佛地是假,被囚禁在这里是真?   他走过去,握住周可以的手腕。   温热的,脉搏还在微微跳动。   “你怎样了?”   长明将灵力灌输,却瞬间被对方身体本能的反应排斥在外。   他心头一沉。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民间有句俗话叫回光返照,周可以身体排斥越激烈,反倒越说明自己的虚弱。   “九方长明,我一直恨你。”周可以喃喃道。   “我知道。”长明被他反手握住手腕,没有挣开,“是谁干的,你说,我给你报仇。”   周可以冷笑,咳嗽不已,血沫喷溅上长明手背,热得滚烫。   “那重要吗?我想自己复仇,不需要你。”   “好,你不需要。”长明跟哄小孩子似的。   在他心里,周可以始终是不成熟的,是四个徒弟中最需要关照的那个。   但当年的长明并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去细腻温柔地哄孩子,他认为每个人都有各自苦难,修炼之路更是残酷无比,如果脆弱到需要时时抚慰才能有所成就,那此人基本也就与修士绝缘了。   所以周可以叛出师门时,他无动于衷,内心只有轻蔑哂然,觉得周可以自此已经将自己的后路切断,除了走火入魔之外,别无他途。   事情也果然照着他意料的方向去走。   许多年后,长明自己也经历过无数生死挣扎,性情发生变化,终于开始反省自己当年对周可以的态度。   师徒一场,原本可以不必走上绝路。   “见血宗,全毁了。”周可以闭上眼,喃喃道。   即便他一开始纯粹只是为了跟师尊作对,证明自己可以,方才一手创立魔门,但后来,见血宗渐渐就成了魔修人人向往的去处。   周可以虽然喜怒无常,是名门大派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修,但在许多魔修眼里,他却是一座高山。   正如许静仙,如果不是见血宗,她至今可能仍然流落在外。   是以她对周可以,是又畏又敬又怕。   长明叹了口气,按上他的肩膀。   “见血宗毁了,还可以重建。”   “但,人死了,神魂俱灭,神仙难救。”周可以淌下血泪,“他们本来可以避开这一切的,只要没有你。九方长明,你害了多少人,还不够吗?”   他无力攀上长明衣襟,揪紧,扯近自己面前。   “你招惹了这么多祸患,如果不是你,见血宗不会变成这样,我……”   血顺着嘴角流下,周可以双目尽赤,似有千言万语,幽恨难喻。   忽然,他瞪大眼睛,面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死死盯住长明。   “过了。”   长明的手从他胸口抽出,慢条斯理,用对方的袖子擦拭自己满手血污,仔仔细细,连指缝都不放过。   “树欲静而风不止,非我之过,我为何要强行认罪?还有,周可以不是这样的性子,他不会自怨自艾,絮絮叨叨怀念自己的见血宗,他喜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不是临死前跟个怨妇一样,对他的师父怨声载道。”   他起身,顺势将“周可以”踹倒。   “你只得其形,未得其神,一开始还真差点让我着道了,可惜后来演得过火了,落入我的陷阱。你知不知道,记忆和印象,也是可以造假的?”   长明冲地上瘫软一团的“周可以”露出诡异笑容。   “你以为摄取我的记忆,就一定是真实的吗?你可以制造幻象,我也可以反过来,控制你所制造的幻象。”   “周可以”虚弱喘息,血从身体各处伤口加快流淌,身形逐渐化为细沙沉入地面,最终归于血肉,又消失在长明面前。   眼前恢复明亮,神像托着聚宝盆在他面前安详盘坐。   烛光微微,透着暖意。   枯荷却不知去向。   塔门一层内门被推开,云未思走了进来。   “你这边如何?”   “还好。”长明注意到他的眼神与先前不同,“你是云海?”   “师尊好像不想看见我?”云海贯来是学不会认真说话的,两人很好分辨。   长明蹙眉:“你们频繁交替,会加快消耗灵力,催发入魔。”   云海哂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遇到萧藏凤,他特意将我引到郊外,想困住我。”   “然后呢?”听到这个名字,长明不由注目。   “然后他被我杀了。”   “萧藏凤是个关键人物。”   “他引我过去,只为分散我们,置我于死地,此人对江离死心塌地,根本不可能从他口中得到一星半点消息。”   长明叹道:“可惜了。”   云海:“倒也不算太可惜,他给我看了未来。”   长明:“未来?”   “是的,你会杀了我的未来。”   云海走过来,将长明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就是这里,四非剑穿胸而过。我到现在,甚至还记得那种感觉。”   长明想说那只是迷惑你的幻术,但他随即感到不对劲。   因为自己身后也被云海紧紧抱住,对方将下巴靠在他肩膀上,脸贴着脸,声音与前面的云海如出一辙。   “萧藏凤是不是想告诉我们,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逃不过自相残杀的宿命?”   长明动弹不得,他的身体四肢,已经被对方牢牢禁锢,绳索化为利刃,一寸一寸,凌迟血肉。   而前面的云海,则捏起他的下巴,将唇覆上,以魔气渡入。   黑气热焰,翻涌奔腾,缠绕着他的发肤,钻入衣裳,攻城掠地。   长明眼神极痛,身体却已沉沦,嘴角滑下一抹腥红,目光逐渐迷离。   在外人看来极为缠绵暧昧的拥抱,实则却是凶险万分的生死相搏。   他如同正站在悬崖上,狂风咆哮,山石滚落。   眨眼瞬间,便是万劫不复! 第60章 五徒弟,来磕头吧。   长明的意识在混沌荒芜漂流。   他无法控制身躯随着识海前进,只能将识海与躯壳强行抽离,堪堪避开那一瞬间魔气席卷而来的恐怖威压。   周身时光回溯,数不清的片断流淌滑过,伸手去抓去留不住半点痕迹。   光点在掌心散开,什么也没剩下。   长明发现自己的手也变成光点的一部分,逐渐融化消解,从手指,到手掌,手腕……   识海深处隐约有个声音在警告他,再这样下去他连神魂都会被侵吞殆尽。   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冥冥之中却有股力量一直在扯着他往下坠,无声叫嚣让他离开这里,只要身心解脱就能达到传说中的飞升境界。   长明竭力想要维持清明,却发现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一旦失去先机,这股强大的力量就会趁虚而入,再也难以驱逐。   修为越高,挣扎越是剧烈,束缚住他的力量就收束得越紧。   长明听见自己的喘息逐渐加重,连带意识也慢慢沉向最深的暗处。   你这一生,反反复复,所学者众,奔波流离,到底得到了什么?   恍惚间,似乎有个声音如是问道。   得到了什么……   长明一时无法回答。   他精通儒释道魔,多少人穷其一生没能参悟的法术,他却不屑一顾,最终成为睥睨天下的大宗师。   但即使是他,也过不了得道飞升那道坎,他寻寻觅觅不得其法,希望在万神山找到远古遗留的蛛丝马迹。   既然所谓远古众神可以飞升,那么他也可以。   至于眷恋人间——   他这辈子朋友寥寥无几,敌人却很多,但说到底,修真之人孑然一身,连性命都可抛却,旁的更是说放下就放下。   那我呢?   忽然有人问他。   那我呢?随你上天入地,生死无惧,你可曾想起过我,有所留恋?   长明蹙起眉头,心神微动。   声音化为无形力量,从上方将他拉住,阻住他的神识下坠。   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两股力量在拉锯。   也正是这微微的一滞,长明借机将硕果仅存的清明提了起来!   区区妖魔,也敢放肆。   光芒在眼前骤然炸开!   “万方无极,普告生灵,三魂拂剑,合道圆方,破!”   随着这一声破字,混沌尽碎,天地复归,魔气呼号着四散逃逸,却又被四非剑斩为齑粉!   剑光所到之处,生灵无不俯首称臣,妖魔无不匍匐下跪。   被死死压制的封印彻底裂开,世间再无外物可束缚九方长明。   非道,非佛,非儒,非魔,所是者,是他自己。   天上地下,唯此一人。   耳边传来大势已去的哀嚎呻吟,那是不甘失败的魔气最后垂死挣扎,但当长明睁开眼睛的瞬间,所有魔气避其锋芒,俱如潮水般退开,唯有一人,还死死抱住他。   “……云海?”   长明张口想要说话,却禁不住咳嗽,顺势吐出一大口血。   衣袍瞬间染红一片。   但这口淤血吐出来,反倒舒服多了。   “是我。”   云海没有松开他,长明感觉到对方身躯动作有些僵硬。   “方才是你救了我?”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云海的脸色有些难看,苍白中还带着点灰。   他刚才循迹而来,被魔气引动,差点也着了道。   不是他救了长明。   恰恰相反,是长明救了他。   长明将他手指拨开,露出掌心,红线在掌心弯弯曲曲,两边分岔,就像两条细长的小路。   之前看的时候,红线只有一条,是还未分岔的。   长明皱起眉头,覆上对方掌心,将灵力源源不断灌入。   云海想把手抽回,却被强力按住,无法撤手。   他扯了扯嘴角:“师尊看清楚了,我是云海,不是你的云未思。”   长明闭目不语。   他无暇搭理云海,灵力灌输也是需要技巧的,不是一味蛮横横冲直撞,而是要顺着经脉梳理抚平。   云海能感觉自己心头那股翻腾欲喷的嗜血狂躁之意逐渐淡化平静,待长明移开手,他发现自己掌心的红线居然也好像淡了一些,原本分岔出来的两根细红,更是浅淡得近乎消失。   “我知道你是云海。”   长明懒洋洋道,与魔气一番交手,修为虽然突破了些,但刚才又耗费不少灵力出去,此刻身体软绵绵懒得动弹,连骨头都是酥软的,索性闭目养神,然而口吻却是带了些放松的调笑,眉目柔和,嘴角微翘。   “你在一遍遍提醒为师不要把你忘记吗?还是,在跟云未思争风吃醋?”   云海哦了一声:“既然师尊这么喜欢我,那我就让云未思永远不要出来了。”   长明回答很痛快:“随你喜欢,不过你既然口口声声喊我师尊,云未思又曾叛出师门,念在你与他不同的份上,回头允你行一次拜师之礼,为师就破戒多收一个关门弟子吧,本来宋难言之后,我是不准备再收徒的了。”   云海嘴角抽搐。   长明说完,自己好像也觉得这主意不错,拍拍身边。   “五徒弟,来磕头吧。”   云海:……   “对了,”长明意犹未尽,“把你名字也改了吧,跟你四位师兄一样,就叫云,嗯,云大海,怎么样?”   云海忽然觉得,周可以他们日日夜夜口口声声想要弑师,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心头恼怒,一时无言,忍不住迁怒旁人,手中灵气弹出,直接撞在角落里的枯荷脑门上。   后者啊的低喊,从满脸痛苦的深渊中猛地惊醒。   枯荷方才便一直沉沦在幻境之中,如同先前的长明,但四非剑将魔气斩碎后,枯荷也跟着脱离险境,只是识海依旧被束缚住,惯性不得挣脱,醒转后过了许久,他才渐渐恢复意识。   这里是琅嬛塔一楼,神像还在,只是手上的聚宝盆没了。   他看见长明毫无雅态坐在不远处,也看见长明身边的陌生人。   “这位道友是?”   “我是你们院首孙不苦的大师兄。”云海冷冷道。   枯荷:???   他一脸摸不着头脑,更不知道对方这莫名其妙的怒气从何而来。   “前辈,那聚宝盆?”   “毁了。”长明转头看向宝塔窗格里透出来的光。   天色大亮了。   他问枯荷:“太后是不是说过,今日幽国修士会入宫?”   从光线时辰来看,这会儿照月国和幽国的人,应该已经身处皇宫之中了。   但他们,还没找到皇帝生魂。   琅嬛塔之行,可说是无功而返。   ……   长明猜得不错,此刻宫中,正是风起云涌群英荟萃。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之前。   幽国与照月使者先后入宫,向天子与太后问好。   前者国力强盛些,与洛国不相上下,使者虽然恭敬,却也不必过于巴结。   照月王朝就不同了,他们在两国的夹缝中生存,姿态须得放低一些,否则不可能存活到今日。   所以幽国只来了个礼部侍郎,照月却来了礼部尚书,还有一位即将进入洛国后宫的皇女。   陪同在侧的,还有洛国朝廷的大臣宗亲。   皇帝在御座之上,面色平淡,待他们行完礼喊了句平身,就不说话了。   太后自然而然接过话头:“皇帝这两日偶染风寒,身体还有些不适,但听说两国来了人,又不愿意延后会见,以示重视,是以今日我代皇帝多说两句,诸位不要见怪。”   众人哪里敢见怪,两国使者自然说了些感激涕零的场面话。   但太后发现,不单是皇帝没精神,对方照月皇女,好似也有些恹恹不振。   “公主初来乍到,可是水土不服?”   照月皇女盈盈下拜。   “有劳太后惦记,臣只是这两日睡得不大踏实,过两日便好了。”   民间宫廷素来没有女子戴面纱的习俗,但照月公主此番入宫,非但戴了半面轻纱,连眼睛都遮住,还始终低垂着头。   太后有些不喜,只觉得这公主太过小家子气了。   不过皇帝也不可能娶她为正宫,若是入了后廷,顶多就是贵妃罢了。   “公主若有不适,我可请太医来为你诊治。”   照月皇女道:“太后恕罪,非是臣有意怠慢,实是这两日被蜂虫蛰了眼睛,一只眼睛流泪不止,臣怕有碍观瞻,这才戴上薄纱,以免唐突了陛下和太后。”   说罢她将面纱揭下,众人看见她的右眼果然微微肿起发红,她只能闭上单目,若非眼睛有瑕疵,倒是清秀中带着妩媚,不失为花容月貌。   太后面露怜惜:“原来如此,你不早说,我便派太医去驿馆为你诊治了,来人,赐座。”   照月公主柔柔道:“多谢太后体恤,臣一定尽快康复。”   太后:“好孩子,不必忧心,你就在驿馆里好好养着,待病情痊愈了,皇帝再让礼部挑个良辰吉日,风风光光迎你入宫。”   她正发愁皇帝此事不知如何拖延,照月公主的伤正是瞌睡就送来枕头,太后暗自松一口气。   众人寒暄一番,太后如往年一般宣布在花园里设宴款待。   皇帝虽然话不多,偶尔咳嗽,但行止如常,只是主持宴会的人换成了太后。   酒过三巡,却见惠王上前拱手:“太后,去年幽朝来访,几位宗师交手切磋,委实精彩,让臣至今历历在目,不知今日可还有幸看到?”   洛国这边,两位宗师自然是留守皇宫的谢春溪和越澄波。   二人就坐在太后边上,身份地位优越。   至于幽朝那边,来的则是一男一女。   太后不认识,以眼神询问,谢春溪就给她解释。   “男的叫卢知远,是青杯山长老,女的叫风素怀,是竹海灵隐的隐主,二人同时也是师兄妹,修为应该都在宗师上下,风素怀甚至还要更强一些。”   太后低声问:“那他们比起二位呢?”   谢春溪略有犹豫:“卢知远应该与我们相差仿佛,风素怀可能稍胜一筹。”   太后咯噔一下,心往下沉。   但不比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去年有此定例,今年总不能说我们这边暂时没有实力比你们强的,要不先等我去找几个高手来再跟你们比,那样只会让幽国看低,明知对方试探之意显而易见,太后也不能不答应。   “哀家也很期待几位真人切磋,只是几位真人自己的意思?”   卢知远当先起身,拱手道:“听闻谢春溪谢掌教修为高深,道法独树一帜,不知卢某可有幸请教?”   谢春溪原想主动挑战风素怀,但被对方先发制人,如果再提出这个要求,反倒显得越澄波技不如人,己方落于被动了。   他只好道:“请。”   众人闻言,无不放下手中酒杯,翘首以盼。   一场精彩的宗师级别交手,近在眼前。   这种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   作者有话要说:   云海:我现在觉得他们造反是情有可原的。 第61章 皇宫斗法,形势危急。   谢春溪和越澄波素来不和,这从他们之前的针锋相对就能看出来。   但再怎么不和,在外人面前,还是得维持基本的团结,否则只会让别国看笑话。   修士虽无国别,只要修为足够高,无论哪国都要奉为上宾,但像谢春溪他们这样镇守宫廷的宗师,本身就有了立场。   又譬如被幽国奉为国教的万莲佛地,他们的首尊若是来到洛国,洛国太后也不会真就以为他是中立的。   强者为尊的同时,游戏规则也会套住强者。   自然,像九方长明从前那样的,除外。   青杯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但卢知远不是。   他出身竹海灵隐,后来游历到了青杯山,因与青杯山掌门交情深厚,应邀长留,才成了青杯山的长老,身份清贵。   卢知远的天资修为虽然比不上风素怀,也是不容小觑的。   最起码,他能作为随行修士之一,凭的绝不是跟风素怀的关系。   谢春溪未敢轻视,当下一出手就祭出长剑。   他这把长剑,也是跟着他走南闯北斩妖除魔的,剑方出鞘,当即走云连风,声鸣九霄,许多人桌上杯盘跟着嗡嗡振动作响,把他们都给吓了一跳,更有甚者,白玉制的杯子直接就当场震碎了,酒水溅了身后主人满脸,惊得他当场往后坐倒。   先声夺人,谢春溪已经做到了。   卢知远也有剑气灵力护身,但他只觉泼天风雨一般的压力迎面而来,如千斤巨石重压,他猝不及防苦苦支撑,咬牙坚持了好一会儿,仍是被破了灵力屏障,卢知远胸口闷痛,人已往后连退三步。   这三步,就将地上石砖震裂了。   他的脸色倒还好,但剑从半空落下,手也无力垂在身侧。   到了这地步,高下已分,继续动手没有意义了。   卢知远勉强一笑:“是在下输了。”   谢春溪不掩得色:“卢道友承让。”   开局就输,幽国使臣的面色不大好看,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风素怀身上。   照月皇女依旧戴着薄纱,她没怎么吃东西,喝酒也几乎没有,毕竟面纱在身不大方便。   先前她入城时的容貌,是有不少人看见的,如今眼睛红肿,失色不少,就连太后也不好强人所难,还让人另外单独为公主准备了些清淡饮料。   先帝的两位兄弟,惠王和齐王亦在场,宋难言作为丞相,自然也要在场,此外还有一些重臣。   惠王与齐王低声说笑,神色很是轻松,显然没把今日宴会当作如何重要的事情。   只有宋难言,面上不显,言笑晏晏,实则坐立不安,内心焦虑。   上头那位皇帝,虽然有吃有喝,说话也挑不出毛病,但宋难言知道,那是个纸片傀儡!   昨天晚上,他亲眼看着长明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白色人形纸片,放在皇帝身上,吹一口气,那纸片落在地上悠悠晃晃,就跟发面人儿似的,渐渐变成皇帝的模样,连头发丝都分毫不差,把所有人给看呆了。   这傀儡纸片还不单单只是变个模样,它连皇帝的声音神态都学了个十成十,除了话少一些之外,寻常情况下不会露馅,若非宋难言亲眼所见,很难怀疑这皇帝竟是个纸片人变的。   非但如此,假皇帝还能辨认来人的身份,准确喊出每个人的名字,只是不能近水不能近火,但一场宴会下来,又有什么需要近水近火的?   宋难言是真没想到,自己当年走投无路认来的师父,不仅是个修士,还是个修为高深,连枯荷禅师都要俯首的修士。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寻个机会,让皇帝早早退场,以免露馅。   宋难言暂时找不到机会开口。   因为风素怀已经离席走向越澄波了。   “素闻镇灵宗役鬼之术厉害,今日得见宗主,还请不吝赐教。”   镇灵宗的确擅长役鬼,但镇灵宗也是剑宗,同样擅长剑术,风素怀提役鬼不提剑术,显然有两层意思。   一是瞧不上镇灵宗的剑术,二是故意激怒越澄波。   越澄波是个暴脾气,否则之前也不会当着太后的面,就跟谢春溪掐起来。   他听见此言,果然面露怒色。   “风隐主客气了,役鬼之术难登大雅之堂,今日我还是用剑术向风隐主请教吧!”   风素怀笑道:“好说。”   她话音方落,袖子就抬,一把修长玲珑的素琴应声从座位飞来,落在风素怀面前。   在越澄波出剑之时,风素怀纤纤五指也按在琴弦上。   铮!   在旁人听来,那真是清脆悠长的琴音,若一曲能成,必是天籁之音。   但在越澄波耳中,那一声犹如利刃,直直穿透他的心脏,先发制人将他定在当场,接下来又是三四五声琴弦波动,环环相扣,直接让越澄波所有欲发之招挡了个密不透风,越澄波处处被压制针对,非但失去了先机,还不得不手忙脚乱反攻为守。   太被动了,再这样下去,非输不可!   越澄波哪里甘心,当下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身前长剑,催动灵力,剑光骤然大盛,瞬间灵力威压竟似海水涨潮,排山倒海涌向风素怀!   风素怀没料到对方还有后手,正专心致志催动琴声化为灵力结弦为阵,冷不防被越澄波绝地反击,身前犹如狠狠一撞,一口血吐在琴弦上。   但她的琴音,却催动得越发急了!   嘈嘈切切,风雨如珠,一把五弦琴,竟拨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百万大军自地平线下出现,轰轰烈烈,策马扬鞭,长枪尽出,金瓶迸裂,声势震动天地。   宋难言早年随长明学过些基础的养生道术,面容不显苍老,也薄有根基,但在旁边听得耳膜砰砰直响,难受得直想跟着呕血,更不必说太后这等年纪了,她直接大喊出声,差点昏厥过去,谢春溪赶紧在众人面前筑起一道结界屏障,将声音隔绝在外。   饶是如此,众人依旧面色苍白,很不好看。   而卢知远则眯起眼。   他在不着痕迹暗中观察皇帝。   以风素怀的修为,她不出手则已,方才几乎用上八九成功力的琴音,别说寻常人,连他都有点消受不住。   但皇帝居然面不改色,在众人都禁不住捂上耳朵时,皇帝却一动未动。   卢知远不认为洛国年轻皇帝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在想,难道传闻竟是真的?   如果是,今日便是大好机会了。   在风素怀倾尽全力的攻势下,越澄波逐渐后继无力。   外人眼里,两人之间尚有一段距离,并未因此靠近。   实际上,风素怀步步紧逼,而越澄波步步后退。   退无可退,背水一战,也未必有赢面。   他知道自己修为比不上风素怀,对方今日也是存心让洛国不好看,但落在自己身上,终究是不甘心的。   尤其是越澄波这么一个好胜心强的人。   但就在此时,越澄波眼角亮起一簇火光。   谢春溪筑起的结界骤然破碎!   下一刻,宫女的惊叫声传入他耳中!   风素怀罢手。   越澄波也循声望去,却是脸色大变。   上首的天子身上不知何时着火,那火沾了衣服就熊熊燃烧,甩也甩不掉,但天子并没有因此跳脚着急,反是燃烧的部分都软软塌陷下去,身旁的宫女惊叫起来,根本没法理解自己看见的景象。   任谁看到皇帝忽然变成个烧焦的纸人,反应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少臣子更是目瞪口呆愣在当场,嘴巴都忘了合上。   太后最不想发生的意外还是发生了。   长明再三交代纸片傀儡不能近水不能近火,居然还是烧起来了。   “大胆,你做了什么妖法!为何陛下好端端会变成这样!来人,将他拿下!”   宋难言腾地起身,当先发难。   他看得很清楚,刚刚分明是卢知远将一簇星火弹指出去,正中皇帝身上。   谁也想不到卢知远会胆敢行刺,谢春溪本来倒是有能力提前发现,但他看太后面露痛苦,就站在她身边护持结阵,一时疏忽了皇帝的古怪之处被卢知远发现。   卢知远想也不想,直接选择当场揭穿!   皇帝竟是个纸片人儿,那真正的洛国天子呢?!   不知内情的众人惊疑不定,听见宋难言的话,都望向卢知远。   卢知远冷笑一声:“难道贵陛下出了什么不测,竟见不得人,要让你们用一个傀儡御神之术来掩盖?贵国就是这样对待使臣的?”   谢春溪二话不说,朝卢知远出手,想要将他拿下。   但惠王反应也很快,他直接将手中酒杯往地上狠狠掷去!   “皇嫂这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吗?!我早就察觉不妥,没想到皇嫂竟如此狠心,为了独揽大权,连亲生儿子都下得了手!”   他摔杯为号,手下人抬手一个手势,登时就有数十人拥了过来,动作整齐,显然早有准备。   太后知道他早前带了人入宫,不过这是先帝所赐的侍卫,先帝爱重弟弟,对惠王的待遇规格也远比其他兄弟高,太后没法说什么。   惠王与太后二人不和,也是因为太后觉得他日益拥兵自重,想要剥夺他的诸多权力,只是主少国疑,暂时未有更好的机会,却没想到今日两国使臣入宫,惠王早有谋算,而她最近心忧皇帝病情,一时竟未有察觉。   谢春溪定睛一看,脸色竟比太后还难看几分。   他低声告诉太后,惠王带来的这些人,全是有修为在身的,即便修为不高,只是低阶修士,可也不是寻常禁卫能比拟的。   惠王竟在一夜之间将自己的近卫全部换成修士,可他又从而调来这么多的修士?   谢春溪开始感觉到势单力薄了。   单凭自己跟越澄波两人,今日恐怕很难控制住局面。   如果惠王趁机把太后挟持住,那就更难了。   似乎与他生出同样的默契,风素怀忽然掉头,掠向太后!   她身形极快,纵是谢春溪和越澄波看见了并动身去拦,也已经慢了半拍。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劲风破空而来,射向风素怀的太阳穴! 第62章 翩然惊鸿,足不沾尘。   风素怀一惊,下意识抬手挡在太阳穴前面,下一刻,掌心传来剧痛!   她顺势侧身避开,定睛正视对手。   一个男人。   看着不显年纪,一眼看不出多少岁,可能是二十几,也可能是三十几,甚至上百岁。   修士便是这样,未至寿元将近渡劫兵解之时,是看不出真实年纪的。   但饶是在俊人如云的修士中,这人也算是出类拔萃的。   明明清隽如仙,眼中却有岁月,这些岁月映在眼底各处,须臾散为星辉,更添风采。   风素怀在注意力不在对方容貌上,但一个人的修为阅历,是可以从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里看出来的。   短短眨眼片刻,风素怀还击,对方接下,举重若轻。   那一瞬间风素怀心往下沉,她感觉对手是个硬茬子,恐怕不好对付。   心随意动,琴入怀中,风素怀一刻不停,开始弹琴。   她谈的是《松风明月》。   这是一首时下名士喜欢弹奏的曲目,并不复杂,但意境高远,最能体现出尘之心。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枕石而弹,仙鹤聆听。   但原本是清淡雅致的曲子,在风素怀手中却变得慷慨激昂。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这不像是月下弹琴,倒像是披甲策马准备大战三百回合。   她将灵力蕴含曲中,又通过琴弦表达,犹如金石落地,声声铿锵,由无形之声化为有形之刃,四面八方斩向对方!   大音希声,势如破竹!   风素怀从不轻易下山。   竹海灵隐地如其名,是个近乎隐居的门派,同时这个门派又很有名,因为一百年前,竹海灵隐曾经出过一名奇女子,那就是风素怀的师父。   风素怀的师父膝下只有两名弟子,正是风素怀,和她的师兄卢知远。   师兄妹并非道侣,感情却如亲生兄妹,后来卢知远出门远游,在青杯山落脚,从此长住青杯山,很少再回过竹海灵隐,但师兄妹书信不断,这次卢知远请她出山帮忙,护送幽国使者来洛国,并将可能需要出手的事情说明清楚,风素怀不愿掺和世俗名利,却无法推辞师兄的请求。   直至此刻,跟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交手时,风素怀忽然生出点懊悔。   懊悔自己太过轻易就答应了师兄的请求,如果她死了,竹海灵隐恐怕从此就要后继无人了。   这个念头刚起,她就知道自己输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如果自己都没了战意,那么胜败只在顷刻之间!   风素怀飞了出去。   手中五弦琴脱手而出,在半空碎为几段。   她撞翻一张桌子,摔在地上,毫无之前的仙人风范。   反观长明,翩然惊鸿,足不沾尘。   所有人都被这一手镇住了。   只有宋难言兴奋起来,并且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喊出声。   “师父,您老人家可算是来了!”   出息!   长明瞥他一眼,没吱声。   谢春溪和越澄波腾出手,自然而然也拦在太后身前,挡下了卢知远。   凭他们二人之力,制服卢知远并不困难。   更何况还有随后赶到的枯荷,也把惠王带来的修士都一一制服了。   惠王完全没料到长明与枯荷会及时出现,完完全全将局面扭转。   原本他是没准备那么仓促就动手的,如果太后今日准备周全而且占了优势,他就按兵不动,如果太后这边出了变故,他不妨就捡一捡便宜,当那个鹬蚌相争后得利的渔翁。   先时局面一片大好,正如照月国秘密传来的消息所言,皇帝和太后果然有问题。   不单那母子二人有问题,就连本该在他们身边,实力最为身后的枯荷,竟也不知去向。   天助他也。   惠王不再犹豫,直接配合幽国使臣亮出底牌。   可谁曾想,枯荷竟然及时赶回来,还有另一个更为棘手的人物。   照月国的人明明保证过,这两个人都会被困在八宝琅嬛塔,就算侥幸离开,那也得是三天三夜之后的事情了。   三天三夜,尘埃落定,足以完成许多大事。   惠王忍不住瞪向照月使臣,怒火烧天。   太后又是激动,又是满怀希望地望着长明和枯荷他们。   枯荷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微微摇头。   太后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   枯荷的意思是他们没有找到皇帝生魂。   如果八宝琅嬛塔也没有,那要去何处寻觅皇帝?   难道她儿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变成个傻子?   幽国使者强自镇定,企图挽回场子。   “技不如人,我们本也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好端端的国宴,陛下若日理万机,不出席也就罢了,缘何换了个纸人来糊弄我等,真当我幽朝与照月软弱可欺吗?!”   宋难言冷笑:“方才你们出手伤人未成,这笔账我朝可还没有算,贵使就开始先下手为强了?我倒想问问,风隐主对太后出手是为何,难不成还想救我们太后?还有,贵朝与惠王一唱一和,惠王明显有备而来,难道二位早就知道今日会有此变故?!”   惠王立时将自己撇清。“我带兵入宫,是怕幽朝和照月对陛下不利,以防万一,方才事出突然,陛下忽然变成纸片,任谁都会觉得古怪,我询问太后,也是完全出于公心,还请宋丞相慎言!”   他们还在掰扯,长明却理也不理,径自走向风素怀。   风素怀也在看他。   “多谢道兄手下留情,在下竹海灵隐风素怀。”   她受了内伤,灵力经脉受损,但对方没下杀手,她只当长明有意为之,实际上长明也是强弩之末,在琅嬛塔内损耗过甚,虽然修为精进,身体却依旧残损,每次出手都意味着要耗费更多精神,而强大的灵力反而会加剧身体消耗。   风素怀以为对方君子风度,点到为止,这完全是个美丽的误会。   长明停下脚步。   “竹海灵隐?我认识你师父,宁无意,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能被长明评价一句很有意思,那当真就是很有意思了。   风素怀眼神一黯:“是我堕了先师的威名。”   长明毫不客气,淡淡道:“你天资大有可为,如今擅入红尘,又要多十年的光阴蹉跎。”   风素怀更不怀疑对方是师父的故人了,恭恭敬敬道:“多谢前辈教训,晚辈回去之后,一定闭关不出,绝不再理会红尘俗事。前辈既是先师故友,晚辈能否有幸得知您的尊姓大名?”   长明走向不远处的照月公主,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你师父偷过我的狗,被我追杀了三天三夜,她脚程快,方才留下一条命。记得了,我叫九方长明。”   风素怀:……   早知是这样的渊源,她还是不问了。 第63章 你是想要救周可以的命呢,还是更关心云未思?   照月公主还是柔柔弱弱的模样。   兴许是因为眼睛受伤,女子最在意的容貌受损,入宫之后除了行礼问安,不必说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多说,低调坐在那里,谁也看不清面纱下的表情。   方才打起来之后,公主就躲到角落去,能看得出她明明害怕之极还强自镇定,竭力想要维持一国公主的尊严。   如无意外,今日国宴之后,她就应该留下来,成为皇帝后宫的一份子,也许会封个贵妃,但绝不会是皇后,皇女固然身份尊贵国色天香,但这就是属于她的命运。   但宫变失败之后,一切都变了,作为胜利一方,太后和宋难言不知道照月是否参与其中,肯定不会再让公主入宫了,公主也许就要面临被赶回国的下场,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哪怕身为公主,也是面上无光的。   太后还在质问惠王,照月公主却始终躲在角落里,唯独长明朝她走去。   “你就是照月公主?”他问道。   语气冷冷淡淡,少有起伏。   公主垂首不语。   “将你的面纱揭下来。”长明又道。   公主反是往后缩了一点。   在旁人看来,这明晃晃就是在欺负弱女子的架势。   连越澄波都有点看不下去,但他没有贸然出头。   先前他也没想到寒夜会是妖魔附体,长明却发现了。   风素怀微微蹙眉,想要阻止,但长明动作更快,他见对方没有回应,伸手如电,扯下公主的面纱。   没了面纱,一张单眼红肿,楚楚可怜的脸就映入众人眼帘。   照月公主啊了一声,伸手捂住自己那只肿起来的眼睛,又羞又恼。   “你想做什么!”   长明道:“将皇帝残魂交出来。”   照月公主一头雾水,她后退两步,恼意更甚。   “太后,今日宫中多事,我等本该留下来协助配合,可照月小国,从未参与过贵国谋逆之事,还请太后明鉴,我实是不知道这位郎君在说些什么!”   她生得柔弱多情,就连羞恼时说的话,也不带半分火气,反是更让人心生怜惜了。   太后也觉得,今日很可能是幽国跟惠王暗中勾结,照月纯粹是被牵连进来的。   毕竟照月那么弱小,不依附两个大国就无法生存。   但她正要张口,长明已经朝照月公主出手了!   动作极快,所有人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   长明这一出手,没有半分留情余地,在修士眼中,若照月公主不躲不闪,只怕眼睛就要被当场戳瞎!   风素怀看不下去了,哪怕晚了半步,她也要拦下对方。   “住手!”   越澄波和谢春溪也齐齐一惊,朝长明掠去。   莫说照月公主只是个手无寸铁的纤纤弱女子,修士对毫无反抗之力的寻常无辜之人动手,也是为人不齿的,更何况公主身份特殊,还有许多事情要从她口中问出来。   她绝不能有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千钧一发之际,公主居然躲开了!   她飘然后退,玉手甚至往前一推,灵力落地立为屏障,将长明前路阻住,又接连弹出十数朵金花。   这些金花玲珑精致,看似女子头上簪的饰物,可到半空却炸开朵朵金丝,将长明团团裹住。   风素怀面色大变!   她知道这些金花是什么。   西有灵蛊,落地为花,遇风则散,金丝银柳,璨若日晖。   这些叫金花蛊,不是兵器,不是灵力,而是一种蛊虫。   美则美矣,却也可怕,碰到肌肤就会自燃,而且不把人烧得尸骨无存,就决不罢休。别说寻常人,就连修士撞见了,也很头疼棘手。   照月国虽然也在西南,可谁又能想到照月公主身上居然还藏有这种蛊虫?!   公主没有恋战之意,她知道在场能人济济,尤其是长明,这些金花蛊还未必能困住他多久,当即转身欲走,想趁所有人还未追上之际,以传送法宝遁逃。   但她刚捏住手中玉佩,身后忽然生出巨大危险临近的警兆,公主头也不回,抬袖而起,身形飘飞,渺然如仙。   别说太后和宋难言等人,就是风素怀这样的修为,之前又有谁能看出照月公主深藏不露。   直到长明毫不留情出手,面临性命之危。方才逼出对方底线。   但照月公主的前路还是被拦住,一道耀眼白光以迅雷之势朝她直直射来,避无可避!   公主微微眯眼,左眼隐然黑气翻腾,红肿右眼却越发晶亮,似有眼泪似落未落,看上去殊为诡异。   事到如今,既然已经暴露身手,想要全身而退,也唯有展示真正的实力了。   本是十全十美的局,却因多了个九方长明,全盘倾塌,否则今日他们早就控制了宫廷甚至京城,又怎会平生风波?说到底,还是江离做事不慎!   九方长明……   这个名字在她心头滚了几滚,照月公主抬起手,竟然生生阻住剑光!   她衣裙狂飞,身形却伫立不动,面前剑光悬停半空,刺目异常,所有人忍不住闭上眼睛。   公主一抓一摔,身前黑焰骤起,陡然卷住剑光,逼得剑光往来时方向疾射而去!   她调动灵力,黑气自然再也遮掩不住,循着她周身翻腾涌动,如地狱黑莲,绝美却令人心里发寒。   一只手撕开虚空,握住疾射而来的剑光,将剑光逼停。   然后是胳膊,肩膀,上半身。   云海露出真容。   他握住春朝剑,返身落入黑莲之中,转眼被黑焰吞没。   那黑焰蔓延极快,由公主脚下迅速向四面波及,许多人闪避不及,也都跌入黑暗中。   云海神色肃然,他从刚刚接触朝自己射来的春朝剑,就已经感觉到了,照月公主的修为,恐怕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妖魔都要高。   春朝剑早年跟随长明,后来为他所用,随身带着,日夜浸润灵力,早就几乎与他融为一体,但居然还能被对方驱策得动,可见对方实力之强,恐怕远远出乎意料。   之前一无所获从琅嬛塔出来时,长明就说过,琅嬛塔内的聚宝盆,实则是聚魂珠一样的法器,有朝一日高僧开光,百姓奉为神明日夜上香跪拜祈求,这些信仰无形之中也会成为一股念力,被聚宝盆源源不断吸收,日久天长,积少成多,届时整个琅嬛塔将会成为一个新的聚宝盆,无人可以压制。   试想当洛国帝都变成玉汝镇那样的情形,将会是何等可怖?   而照月公主,看似与琅嬛塔毫无瓜葛,可从她如今的行为来看,两者之间绝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那些金花蛊没能对长明造成什么伤害,他早就挣脱了,却一道被照月公主的黑焰卷进去。   魔是什么?   天地初开,有人受神明眷顾,自然也有能在偏远冷僻瘴气丛生的险恶之地生出来的灵长类。   万神山是众神遗迹,也是把人间和黑暗深渊彻底切割开的封印。   但总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挑战这道封印。   自古便有的定律,就一定是合理的吗?   有人不信命,妖魔更不信。   深渊中的黑暗生物,为了生存,远比人更要懂得隐藏和迷惑。   所以魔气天生就是人的克星。   即使是修士,修为稍低一些,也很难不受影响。   充满欲望的妖魔能轻而易举看穿对方的脆弱,挑起潜藏他们心底的各种欲望,甚至不必自己动手,就可以让他们自寻死路。   而皇帝呢,已经坐拥天下,应有尽有的皇帝,也会有求而不得的欲望吗?   长明看见一个人在哭。   那是个二十不到,可以称之为少年的人。   他哭得很伤心,脑袋埋在屈起的膝盖,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肩膀一下下的抽动,周身立起无形屏障,画地为牢,将他困住。   长明知道他是谁,即使没看见对方的脸。   因为他身上穿着龙袍。   “他的生魂在我这里。”照月公主道,声音由远而近。   她缓步而来,绝美动人。   脚下步步生莲,却是一朵朵焰火般的黑莲,不由自主引人堕落。   “你们想救他,但你们救不了,因为他不愿意走。”   公主在少年背后停下,弯腰抚摸他的头顶,少年不哭了,他抬起头,怔怔看着公主,半晌伸手将公主双腿抱住,依恋长情,不肯松开。   “他不是我刻意收来的魂魄,是他自己不愿意走,没想到会引来你们。”   公主重复一遍,轻轻叹了口气。   “九方长明,久仰了,我曾在许多人口中听过你的名字,没想到你我有缘,还能在此相见,我叫玲珑。”   长明不动声色:“玲珑似乎是照月公主的闺名。”   公主笑了笑:“如今我就是公主,公主就是我,玲珑自然也是我的名字,听说你曾入佛门,而且佛法精深,怎么反倒着相了?”   有朝一日,九方长明居然会被一个妖魔反过来教训着相,这委实是很滑稽的场面。   但长明没有笑,反是点点头。   “你说得有道理。”   玲珑公主道:“你也看见了,他很眷恋我,不肯离开,不是我有意扣着,你们将琅嬛塔的布置毁了,这次算你们赢了一筹,我可以将他的生魂还给你,而且还有两个消息可以附赠,交换你放我走,怎么样?”   长明:“你先说说看。”   “第一件事,是周可以的生死,我知道你想赶去万莲佛地救他,可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也只是白跑一趟?第二件事,自然是事关云未思入魔,我有办法,可令他恢复正常。不过两个答案,你只可二选其一。”   玲珑公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九方长明,你是想要救周可以的命呢,还是更关心云未思?”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周可以:你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你觉得他会选我???   公主:不好意思,我不是人。 第64章 还有第三个选择吗?   “还有第三个选择吗?”   听见他这样问,公主轻轻一笑。   “在你心里,周可以或云未思,不管哪个徒弟,都无足轻重,是吗?”   长明也笑:“我不喜欢别人牵着鼻子走,就算你给我答案,我也未必相信,这个选择没有意义。”   公主道:“那你想问什么?”   长明:“你如何确定,万剑仙宗会真心诚意与你们合作,而不背叛?”   公主似乎还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沉默片刻。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只能靠你自己去寻找答案了。”   长明:“万剑仙宗宗主江离是否已经入魔?”   公主:“不曾。他是我见过,最聪明厉害,无法看清深浅的人。可惜你让他的谋划平生变数,否则,我们如今早已大功告成。”   长明摇摇头:“不然。要论聪明厉害,江离远比不上他的师父落梅。”   古往今来,自有修士,无不追求长生不老,得道飞升,可惜最终真能堪破生死大关的人寥寥无几,远的不说,近的也就一个落梅,万剑仙宗正因有了落梅,方才一跃成为顶级宗门。   “他吗?我倒是听说过。”   公主啊了一声,表情似有意外,似有微妙,说不清是什么。   长明想从她的神色变化中找出些许端倪,可惜失败了。   公主的实力修为,比长明之前见过的妖魔都要高,地位肯定也更高。   自然,也就更不好对付。   长明道:“人也好,妖魔也好,除了生存方式,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都不会干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公主点头:“的确如此。”   长明:“与你们合作,最终得到一个人魔不分,妖孽混淆的世界,对江离,对万剑仙宗,有何好处?”   在人间,万剑仙宗的地位已足够高,见者无不敬仰俯首,若说只求名利,江离根本没必要干这些事情,若说为了追求长生大道,江离只要循着师父落梅真人留下的修炼手札,在合适的机缘下,终有一日也能得成正果,他却偏偏要与妖魔勾结,从数十年前就开始埋线布局,思虑不可谓不深远。   “这是第二个问题,我答应过只回答一个,方才已经回答过,你犯规了。”   公主说话时,举步往他这里走。   两人相隔不远,却又似千山万水,脚下黑莲丛生,公主却始终近不了长明的身。   这里本是她故意布下的结界,却没想到刚才趁着说话的间隙,对方已经从中做了手脚。   公主讶异:“江离告诉我,你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我还不信,现在却信了几分。”   她语气里没有恼怒,只有欣赏,仿佛长明的势均力敌,对她而言反而乐趣更大。   至于除此之外的其他人,风素怀枯荷等人也罢,洛国太后幽国使臣也罢,全都不在她的眼里。   对站在山巅的人而言,看其他人,一如蝼蚁。   若说片刻之前的长明,仅在半山腰,得公主半眼相待,如今才算真正入了她的正眼。   公主袍袖一挥,漫天黑焰卷起,无声静默,若情丝缠绵,勾连不休。   但这样温柔毫不喧嚣的黑焰,却可以吞噬万物,将看见的一切扭曲毁灭。   瑰丽而极端,这就是妖魔的力量。   人间对他们而言不是需要维护的存在,而是甜美的猎物。   对待猎物,小心翼翼只是为了让狩猎的过程更加刺激,等猎物到了嘴边,大快朵颐才是猎人的本性。   公主在发现自己的黑焰破不开长明筑起的屏障时,并未感到挫败,而是更加兴味盎然。   猎物奋起反抗的话,总会让这场狩猎变得更加高潮迭起。   这里像是个被切割开来的独立世界。   她能看见长明,长明也能看见她。   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但她始终无法靠近长明,不管怎么走,用什么法术,瞬息千里,却仍被困在原地。   居然能在她的结界里临时布了个阵法。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问。   “在你跟我废话的时候。”长明道。   当公主让他二选一时,他就知道,公主不想杀自己。   即使对方表现得来势汹汹,但如果想要他的性命,早就一言不发动手。   对方不想即刻取他性命的意图,让长明觉得很有趣,她怎么就笃定局面一直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呢?   黑焰灼烧无形屏障,一点点向长明蔓延靠近,火舌忽而窜起舔舐,忽而低首徘徊,在无声处能让敌人不知不觉放下戒心。   但公主发现对手的戒心没有半分松懈,这道结界几乎天衣无缝,连她一时都看不出破绽。   既然看不出……   她微微一笑,抬起袍袖!   周身黑暗骤然破碎,天光乍现,周围大亮,天火从头顶落下,半空变为火球,在地面砸出一个个深坑,洛国皇宫人人惊叫逃窜,原本精致花园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与此同时,长明耳边响起公主的声音。   “我本来只想杀你一个,可你却逼得我不得不连他们一道杀了,九方长明,你本想救他们,结果却变成害他们,你于心何安?”   这种攻心之术,还不被长明放在眼里。   “公主说这句话,是忘了琅嬛塔里用你同族尸骨铸成的聚宝盆?”   被他一针见血点出意图,对方轻笑如铃,不再多言,只是从天上不断降下天火,燃烧长明周围的人和物。   火海熊熊燃烧,灼逼着长明周围,哀嚎惨叫声不断传来。   但长明发现,她的天火无法落在皇宫以外的地方。   也就是说,公主虽然很强,但她与这具躯壳,也许还未完全融合。   她的右眼正不断流泪,满含愤怒哀伤,左眼无动于衷,仿佛藏着世间最难打动的铁石心肠。   长明并指为剑,慢慢结印。   公主看见他的动作,哂然一笑,柔声道:“我不想杀你,你又何必挣扎?你面上镇定,实则已是强弩之末,苦苦支撑,倒不如放下一切,随我而去,我这样欣赏你,定会好好待你。”   她的确不想杀长明,因为对方的坚韧心志与修为,必可单独炼成独一无二的聚魂珠,这样一颗聚魂珠,她甚至舍不得交出去给江离布置阵法,只想佩戴在自己脖颈上,这便是妖魔最浓烈的喜爱。   妖异,极端,不寒而栗。   长明身前突然光芒大盛!   四非剑悬停半空,一分为三,随着他手印结成,疾射而去。   公主也出手了。   黑焰倏地卷上剑光,白与黑瞬间纠缠难分,一时无法看出胜负。   但公主已经发现长明的弱点了!   站在她面前结印御剑的,只是一个纸片傀儡,真正的九方长明,隐藏在傀儡右后方!   公主心下一笑,黑焰扑向傀儡,她假意中计,却已悄无声息将真正的九方长明包围起来。   生死之间,无非都是瞬息万变的抉择。   她终究还是没有太把长明当回事。   此人五十年前也许可以与她一战,但现在,也就只能依靠御物化神之术来拖延时间罢了。   一点寒芒自她身后掠来,眨眼已至后背!   春朝剑的剑光在黑焰中分外耀眼,无惧任何灵力屏障。   是云海。   黑焰被破开两半,往两边涌去。   公主眯起眼,分身化形,消失在原地。   春朝剑斩了个空,而黑焰趁势而起,缠上春朝剑。   此消彼长,一瞬百态。   天火降下时,枯荷等人赶紧筑起灵力阻挡,将太后皇帝等人安置在安全处。   太后面色煞白,不仅仅是因为惊吓。   她想到这场天火引发的灾难,很容易被人视为不祥,被宵小趁机作乱。   不过幸好今日惠王已经暴露真面目被当场制服,否则日后又是一场祸患。   枯荷与谢春溪等人的面色并未比她好多少。   他们在等长明和照月公主的交手结果。   也幸而公主注意力都在长明身上,给了他们一线的喘息之机。   但两人现在都在他们眼前不见了。   公主自然不会真正消失,黑焰就是她,她就是黑焰,两者早已浑然一体。   四非剑找不到目标,剑身微微颤动,似乎有些焦躁不安。   它在等待主人的指令。   主人却像彻底消匿,无影无踪,气息全无。   黑焰渐浓,剑气越盛,一触即发。   突然间,黑色流淌的地面落入水滴,泛起涟漪,层层往外推开。   那不是水滴,是血,长明身上的血。   方才交锋,长明早已有伤在身,此刻已然无法掩藏。   仿佛闻见香气的野兽,黑焰瞬间从四面八方卷来,顺着涟漪周身描绘出人形,再逐渐收紧,一点点吞噬。   公主在黑焰中露出半身,微微笑着,双手挡下两边同时飞来的四非剑和春朝剑。   掌心对着剑尖,后者却始终无法更进一步。   此时裹住人形的黑焰猛地炸开,突然倒戈卷向公主!   公主心念一动,分神去控制黑焰,两道剑光随即突破瓶颈,同时刺向她的身体!   枯荷想,今日即便是不苦师兄在此,恐怕也很难善了。   谁又能想到柔弱的照月公主,居然才是幕后真正的元凶。   天火已经不降了,这意味着照月公主分身乏术,暂时没空再对付他们,但枯荷抬起头,只能看见天色着火一般,被红云占领,这些红并非傍晚霞光的橘红色,而是血一样的暗红色,仿佛云里随时都能落下血雨。   空气中漂浮淡淡腥风,令人焦躁不安。   他们面前,几缕黑焰飘来,很快凝结成团,谢春溪等人连忙摆出防御架势,将太后宋难言等人挡在身后。   黑焰逐渐在花园中央形成一朵黑云,黑云又迅速扩大,变成漩涡。   枯荷甚至能感觉到若有似无的吸力从漩涡里散发,似要将他们所有人都吸进去,忙将禅杖横在身前,满心戒备。   就在此时,漩涡里伸出一只手。   不算白皙,但修长有力,一看就不是女人的手。   长明从漩涡里走出,又将手伸进去,将一人提了出来。   居然是那个照月公主。   公主被丢在地上,奄奄一息,不复方才妖冶。   最后出来的才是云海。   他回身挥手,漩涡消失。   长明跟云海两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前者神色还要更惨淡一点,嘴角有些血渍,约莫是受伤了。   但以照月公主那样的实力,枯荷自忖换作自己,别说受伤,恐怕性命在不在还是两说。   越澄波最为冲动,当即上前就要对照月公主下手,被长明拦住。   “把皇帝生魂交出来。”长明道。   众人大吃一惊。   照月公主低低地笑,并不作答,她抬起头,左眼黑焰翻腾,只是身体方才被灵力锁住,暂时无法动弹,一旦挣脱束缚,立刻就会反扑。   长明没再逼问,他直接出手,戳向公主右眼眼珠。   众人只听得一声惨叫,白光随着长明抽手,被牢牢攥在掌心,一浅一深,两道光在他手上流转成球,分离不开。   长明皱起眉头。   太后战战兢兢上前。   “这便是,我儿的生魂吗?”   “不止是他。”长明道。   太后不知何意,枯荷却接道:“还有照月公主的生魂。”   天子生魂在照月公主体内待得久了,二者早就混为一体,密不可分,如今长明借着妖魔虚弱之机,强行将皇帝魂魄带出,同时也把真正的公主魂魄也一并带出来。   枯荷生怕太后听不明白,又解释了一句:“如今想要陛下魂魄归体,恐怕也得让公主魂魄暂时到陛下体内。”   “那岂不是……”太后目瞪口呆,想说雌雄同体,又觉得不对。   皇帝的躯壳还是那个躯壳,只是里面变成两个人的魂魄,他自己与照月公主两人,将会共享一个身体。   昔日太后也曾听人说起民间奇闻,借尸还魂,魂魄出窍云云,却从没想过皇帝也会有如此经历,甚至比借尸还魂还要离奇,一体两魂,那以后还会是皇帝自己吗?   长明正要将这团魂光交给枯荷,照月公主身上却忽然起了变化。   黑焰燃起,将她裹住,锁住她的灵力尽数炸开,所有人猝不及防被冲退数步。   公主化为黑焰,随即消散在众人面前,只留下一句话。   “九方长明,后会有期。”   众人犹在震撼中未回过神。   长明与云海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枯荷他们也许还没到那个修为,所以没有察觉,但长明刚才跟她交手的时候,发现对方修为就像一个无底洞,不管怎么试探,仿佛都没有止境。   如果刚才不是他与云海联手,而是只有他们其中一人,哪怕长明修为恢复到五十年前的巅峰状态,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换作平时,他会很乐意有这么一个难以捉摸的强大对手,但他并不喜欢被当成棋子牵着走。   自己想要做一件事,跟被牵着鼻子去做,是截然不同的。   天火过后,御花园火光四起,虽然灭了大半,但到处都是残花断枝,受伤的宫人一瘸一拐走过,入目混乱狼藉,不堪一述。。   太后命人暂且将幽国使臣和惠王都押下去,又让人出宫去察看宫外的情形,若天火殃及城中各处,就要派人灭火赈灾。   那头,有人将呆滞的皇帝带过来,枯荷将手松开,魂光落在皇帝头顶,又缓缓入体。   过了片刻,皇帝慢慢睁开眼睛。   众人屏息看着。 第65章 你这收徒弟的眼光是越来越差了。   “我,为何会在这里?”   皇帝一张口,还是他自己的声音。   众人莫名生了口气。   他神色懵懂,惶然。   毕竟还是个少年人,身份再怎么高,也没经历过这些。   太后柔声道:“说来话长,没事就好,你可有感觉哪里不适?”   皇帝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并没有在哪个人身上过多停留,包括太后。   太后强忍激动,以免失态,转身对长明道:“能否有劳真人帮忙看看,皇帝如今是否恢复正常了?”   她方才听见枯荷说皇帝魂魄与那照月公主纠缠一起无法分离,至今心有余悸。   长明走到皇帝面前,伸出手。   “我为你把脉。”   皇帝面露犹豫。   太后以为他不认识长明,忽逢变故,浑浑噩噩许久,又骤然清醒之后看见那么多人,的确会心生疑虑,就劝道:“这位是九方真人,你那魂魄被人强行夺走了,便是真人找回来的!”   皇帝却道:“我没病,不必看了,我累了,又忘了许多事,我想歇息。”   长明忽然抓向他的胸口,皇帝吓一跳,侧身避开,顺势双手捂胸,蹙眉尖叫。   “大胆狂徒,你想作甚!”   众人:……   太后也感觉到不对劲了。   这哪里是少年人的反应,分明是个少女。   太后变了脸色:“你到底是谁!”   皇帝:“我自然是皇甫睿羽。”   这是皇帝的名讳。   但这个名字不是秘密,照月公主嫁入洛国宫廷,自然也会知道。   太后沉声问:“你还记不记得,你八岁那年落水,醒来之后跟我说了什么?”   皇帝沉默片刻,小心翼翼:“以后再也不贪玩了?”   太后:“你八岁时根本就没有落水。”   皇帝:……   太后:“你到底是谁!”   枯荷道:“一体双魂,她现在应该是照月皇女。”   太后早有预料,她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占着自己儿子躯壳的女人碎尸万段:“将我儿子交出来!”   说话间,谢春溪与越澄波已然上前,一左一右将皇帝去路堵住,以防他突然发难逃窜。   皇帝带着哭腔,一下崩溃了。   “我也想回去啊,要是能还,我早就还了!”   照月公主是在还未来洛国之前,就被妖魔控制了。   她自己也说不清具体是从何时,只知道某日醒来,身体就发生异常变化,好像脑海中总有个不属于她的声音,时不时冒出来,让她去做各种事情。   渐渐的,那声音反客为主,占据了身体的主导权,而她自己则被迫退避三舍,缩在角落看那声音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   她也能与那声音交谈,声音主人对她还算和气,有问必答,说自己从黑暗深渊而来,说公主的身体很契合,也说自己无意霸占公主身躯,等事情完成,自然会将身体还给她,公主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那人施为。   照月国虽小,皇帝后宫同样波澜诡谲,公主生母乃是宫女,出身不高,从前常常饱受欺凌,换了那人之后,居然也无人敢欺负她了,照月国女主当政,那人似乎还有意效仿,想让公主借宫廷斗争之机,成为执政公主。   “但后来他好像又改变主意了,听说幽国有和亲意向,就主动向国主提出,让我来洛国和亲。”   皇帝抽抽噎噎,还翘着兰花指抹眼泪。   太后看着眼角抽搐,一张还算保养得体的脸透着铁青。   为何是洛国,而非幽国?因为比起依附幽国,肯定是与更强大一些的洛国和亲,要更加符合照月的利益,对于公主体内的妖魔而言,也可能是他在洛国早有布置。   当日太后听说照月国主愿意主动献出皇女,也觉得小国谄媚殷勤,舍幽而就洛,彰显自己功绩,颇有高兴得意之处。   皇帝似乎想摸手帕拭泪,摸了半天没摸到,只好抬袖擦拭眼角,配上那张浓眉大眼阳刚气十足的脸,许多人都忍不住移开视线,不忍目睹。   “然后呢?”太后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气的。   “照月国小,需要在洛朝与幽朝两个大国夹缝中生存,国主正发愁应该如何讨好洛朝,见我主动请缨,自然高兴。”皇帝心虚嗫嚅,“我、我也没法子,我的身体全然不由得自己控制,那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枯荷:“那人叫什么?”   皇帝:“他让我唤他寒隐,寒风的寒,隐居的隐。”   这名字不止对枯荷是全然陌生,在场也没人听说过。   不过既然是妖魔,未曾有人听过,也就不稀奇了。   枯荷又问:“他为何要让你来洛国和亲?”   皇帝:“他对我说,洛国皇帝是我命定的姻缘,说我来了之后会有更好的日子,我原本就浑浑噩噩,身不由己,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偶尔夜里我也能离体游荡,一旦离得太远,就会被强行拉回去。刚到洛朝,在郊外官驿歇脚的那天晚上,我离开躯壳去外头透气,就遇到皇甫睿羽,他告诉我,他是在睡梦中离魂的,起初,我还还不相信他就是洛国皇帝,直到皇甫给我说了许多洛朝的事情。”   很快皇甫的存在被霸占公主身躯的妖魔发现,他将两道生魂都拘禁在公主体内,当公主随着使臣入宫赴宴时,皇帝甚至可以借由公主视角看见太后,却什么也做不了。   听至此处,太后忍不住流泪:“我可怜的儿啊!”   她忙求长明和枯荷等人想法子,让皇帝恢复正常。   枯荷众人皱眉不语,长明却知道皇帝根本就不想回到原来的样子,说不定还挺乐意现状,有事的时候让公主魂魄主导这副身躯,没事的时候再自己出来晃荡,不必听母亲与众臣啰嗦,却照样能享受到当皇帝的好处。   皇帝见太后泣不成声,想说点什么,抬眼对上长明似笑非笑的眼神,仿佛早就看穿自己,伸出一半的手不由瑟缩回去,又开始当起鹌鹑。   枯荷道:“如今玲珑公主与陛下的生魂互相纠缠,加上公主躯壳也被妖魔夺舍,一时之间两人的孽缘恐怕很难解开,贫僧才疏学浅,恐怕得等师兄回来,再看看有无办法。”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觉得就算师兄来了未必有用,毕竟就连师兄的师父,也没什么办法,只不过面上还是得这么安慰太后,给她一个希望。   以庆云禅院的底蕴,枯荷都如此说了,谢春溪等人也都束手无策。   太后收拾泪容,勉强平静情绪,对皇帝道:“你让我儿出来说话,他的魂魄不是也已经回去了吗?”   皇帝为难道:“我方才喊了,他还在睡,一直没醒,应该天亮就会出来了,要不然这样,白天给他,晚上给我,成吗?”   得,以后白天是正常的皇帝,夜里是男儿身女儿心的皇帝?   那皇帝以后还能宠幸嫔妃,传宗接代吗?   太后怒道:“何时由你来做主!”   皇帝无辜道:“那也由不得你做主呀!”   太后眼前发黑,气得发昏。   眼看两人一时半会还谈不拢,长明已经将目光移开。   云海正在看天。   头顶的血色正慢慢消散,但东面仍有一道长长拖曳的红痕,像有人拿着刀劈开层云留下的伤口。   这一场变故,从白天到黑夜,竟消耗了整日。   长明叫来宋难言。   “东边有什么?”   宋难言道:“东市啊,洛都东西二市是城中商贾往来的繁华之处。”   长明要问的自然不是东市。   “再往东呢?”   “没了。”宋难言答了之后,才反应过来,“您说的是洛都以东?那里是皇陵,又叫东陵。”   东陵……   血痕下面,依稀正对的,就是郊外高坡。   长明心中的疑惑,也许要等许静仙他们回来之后,才能解开了。   宋难言早就注意到云海,只是刚才一直没机会开口。   此人刚才悄无声息出现,就与长明联手击败公主,同样的事情枯荷谢春溪等人却做不到,这说明对方实力比枯荷他们高。   修为高,就一定不是藉藉无名之辈。   宋难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年也是八面玲珑能屈能伸的性子,此时长明询问,他就顺势问道:“先生,不知您身边这位真人,该如何称呼?”   云海先杀萧藏凤,后又赶到琅嬛塔,再与长明联手重创妖魔寒隐,纵使他体内有云未思和云海两个意识,灵力体力却已消耗殆尽,眉间不掩疲倦,连神色亦是恹恹,尤其不爱说话,半身倚坐在唯一一张完好的椅子上,坐没坐相,比太后皇帝更像这座皇城的主人。   现在场面混乱,太后忧心皇帝体内的公主魂魄,枯荷等人则希望从风素怀和卢知远口中再问出点什么,哪怕云海现在坐在皇位上,估计也没人顾得上去纠正。   听见宋难言的话,云海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又垂下头去,闭目养神,爱答不理。   “你想让他留在皇帝身边,镇守皇城?”   长明一眼就看破宋难言的意图。   这次敌人空前强大,让宋难言意识到,之前他视为神仙一般的枯荷和谢春溪等人,虽然已是宗师实力,在面对妖魔仍旧力有不逮。天下间自然不止这几位宗师,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宋难言自忖留不下先生,就把主意打到云海身上了。   听见长明的话,他讪讪一笑:“若是这位真人愿意,我立马向太后建言,请立真人为国师,在京城中为真人立观建庙,光大门派,广为宣扬。”   云海闭着眼睛,懒洋洋道:“我是你师父最早收的徒弟。你这收徒弟的眼光是越来越差了,自我之后,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纳进门来了?”   前面一句话是回答宋难言,后面那一句,自然是对长明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长明:来,你给小宋自我介绍一下。   云海:……(不屑,懒得开口)   长明:(面对宋难言)这是云大海,我的五徒弟,你师弟。   云海:???? 第66章 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莫名其妙就被归类到“阿猫阿狗”的宋难言不仅觉得冤枉,还生出一股怒气。   想当年他也是正儿八经拜师的,虽然不知道先生是修士,但自从拜师之后,栉风沐雨朝夕必至,后来以为先生死了,还跑到故乡缅怀一番,给先生立了个衣冠冢,掉了几滴眼泪,怎么也比这位“大师兄”来得情深义重吧?   但他宋难言何许人也,在官场上混迹数十年,跟各色人精打交道,早就练出心里狂风暴雨脸上笑靥如花的本事。   “师父,这位真人果真是我的大师兄吗?”   宋难言一脸无辜,还有几分被奚落的委屈,下巴微抬,正好对着傍晚的霞光,深谙告状装可怜的本事。   “按照入门顺序,他的确是你大师兄,你唤他云师兄便可。”   长明看了云海一眼,没有将他身上的复杂情况说出来。   宋难言从善如流:“云师兄好,我随先生学书几年,当时并不知道先生身份,也没学修仙之术,不过老师仅仅是教我读书做人,也足够我受益终生了。”   云海似笑非笑:“那你运气真不错,赶在他把你逐出师门之前,就自己离开了,再看周可以的遭遇,啧啧,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宋难言:???   长明若无其事:“你云师兄受伤了,心情不爽,有些胡言乱语,等伤愈就好了。”   宋难言也没顾得上细琢磨,忙将自己要说的话说了:“不知老师此番过来,可还有别的要紧事?若没有,且让弟子尽尽孝心,挽留您老人家多住一段时日,弟子与您好久没见了,此番匆匆入宫,也没来得及叙旧,您是不知弟子这些年日思夜想,无不怀念师恩。古语有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弟子在洛国尚有一二薄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父母早逝,您就像我的父亲一般,还请老师勿要客气推辞!”   他说罢,见长明没反应,忍不住催促:“老师?”   长明嗯了一声:“为师在想,似你这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功夫,若能落字成音,以言为兵,不啻开宗立派前无古人。”   宋难言心说您就是在变着法子嫌弃我话太多吧?   他有点委屈:“弟子都这把年纪了,虽说面上不显老,那也是托老师当年教我养生健体之术的福,现在入门只怕太晚了。但要是您不嫌弃,弟子愿日夜侍奉老师左右,聆听您的教诲。”   长明想起从前自己为何会收宋难言为徒,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宋难言日日夜夜都往自己身前凑,逮着机会就说个没完,用当时少年人还很青涩幼稚的话奉承长明,长明实在是被烦得受不了,才把人收下。后来对方被起名难言,想也是知道自己短处,倒是有所收敛,只是没想到数十年未见,老毛病又犯了。   “我欲与你云师兄前往幽国一趟,就不在这里久留了。”   “您去幽国作甚?”   “七月十五将至,万莲佛地会有超度法会,你可听过?”   宋难言忙道:“听过,中元法会在幽朝极为盛行,规模庞大,据说每年中元节前后都要举行三日,而且这三日之中,进入万莲佛地的人,都不被允许出来。”   长明:“为何?”   宋难言:“这弟子就不大清楚了,枯荷大师同为佛门中人,想必知道更多一些,不如老师先随我回府休息,我再找禅师慢慢打听。”   长明还未答应,便见枯荷与越澄波等人联袂而来。   “今日之事,多谢真人援手,若无您在,只怕皇宫已是翻天覆地。”   经过方才之事,饶是谢春溪,也心甘情愿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几人都向长明行礼道谢。   长明不爱俗礼纠缠,反应淡淡,只是问越澄波:“你们镇灵宗昔年,可有一名弟子叫聂峨眉的?”   “前辈是在哪儿遇到她的?!”   长明其实也只是顺口一问,没想到越澄波的反应如此之大。   当年聂峨眉曾说她出身镇灵宗,事有凑巧,越澄波正好就是镇灵宗的宗主。   长明将在虚无彼岸时回溯过往,在玉汝镇遇到聂峨眉的事略略一说。   “对她而言,应该是数十年前与我打过交道了。”   许多人萍水相逢,都很难给他留下印象,聂峨眉悟性心志反应都不错,若一切顺利,成就应该不比越澄波低。   “我这师妹失踪许多年了,三十年前,师父大寿,她就没有回去,这么多年来,门中师兄弟们离开宗门,四处游历,也正是为了找她。”   镇灵宗不是什么大门派,但同门之间都很团结友爱,越澄波与聂峨眉一起长大,感情更是非同一般。   聂峨眉虽然失踪,但她一盏魂灯未灭,显然尚在人世,只是天下之大,这么多年,越澄波也有些灰心了。   直到去年,镇灵宗一名弟子,也就是越澄波的师弟在外面捎来讯息,说自己在洛都见过聂峨眉。   越澄波重新燃起希望,不惜亲自出马来到洛都,答应太后镇守皇城三年的请求,换来太后帮他寻人。   太后毕竟坐拥朝廷兵马,发布消息寻人,有时比修士手段还更快一些。   但一年过去,聂峨眉依旧杳无音信。   “她的魂灯呢?”长明问。   “时明时暗,暗时只余一线,行将熄灭,明时若煌煌大火,哎,若不是这魂灯,我们都以为她早死了。”越澄波神色黯然,哑声道,“去岁我师弟说,在洛都的琅嬛塔附近见过峨眉的踪影。”   他原只是看重洛都这个地方,也一直在整个洛都范围内找人,经过这次的事件,得知长明他们在琅嬛塔内险象环生之后,越澄波方才觉得自己可能一开始就弄错了,聂峨眉的失踪,也许与那座八宝琅嬛塔有关。   枯荷道:“先前贫僧与前辈在塔内并未看见其他人,更未看见修士的尸体,聂道友许是没有入塔,往别处去了。”   越澄波叹息一声:“不管怎样,多谢前辈惦记她,聂师妹性情爽利,对朋友两肋插刀,不吝性命,我们都很喜欢她。修炼一道本就凶险,她若遭遇不测,意外殒命,一了百了倒也罢了,怕就怕……”   怕就怕魂灯未灭,是在哪里遭受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就像先前被妖魔摄走魂魄的皇帝,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还不如死了。   这就要看聂峨眉自己的造化了。   谢春溪在旁边枯等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等到越澄波闭口不言,终于找到自己开口的机会。   “敢问前辈,方才太后说你自称九方长明,可是昔日的玉皇观观主九方长明?”   自九方长明身份揭开,枯荷等人就有许多疑问了,只是大家刚被长明出手相救,碍于情面不好询问,问了就难免会尴尬为难,毕竟这些年,九方长明这四个字,一直与勾结妖魔联系在一起。   枯荷他们几个毕竟大多是一门宗主或首座,自矜身份阅历,对此事将信将疑。   新生代的年轻修士们,却大多受师门长辈影响,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   尤其是万剑仙宗的弟子,更将长明当作背叛人族一般的存在,以如今万剑仙宗的影响力,不难想象这种印象和言论的范围有多广。   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是我。”   得到对方亲口承认身份,谢春溪仍是难掩震撼。   因为站在他身前的此人,曾经是传说一样的人物。   背叛人间也好,威震天下也罢,当年谢春溪只是金阙道宫的无名小卒,什么事都轮不到他出头,当然也就没机会跟九方长明交集。   “前辈既然方才对妖魔出手,可见与他们势不两立,缘何这些年音讯全无,也不出来澄清一句?”   谢春溪早年,天赋平平,在金阙道宫里毫不起眼,连师父也没把他当接班人培养,他索性得过且过,懒散度日。   实是某日他下山受了欺负,又听别的修士说起玉皇观新任观主九方长明大出风头的事,谢春溪若有所感,从此奋发向上,后起直追,直到接掌衣钵,成为金阙道宫掌教。   他为人自负,行走江湖也得罪过不少人,只不过修为高,能拿他怎样的人很少,但谢春溪自己也不是没有钦佩的人。   九方长明是天下第一人的时候,谢春溪不爱提他,让人觉得自己是在巴结奉承,九方长明落魄时,谢春溪也曾失落失望过。   他以为自己看错人了,后来年纪渐长,又觉得事有蹊跷,难以辨清。   直到在这里遇上自己年少时高山仰止的对象。   “他不在人间,如何澄清?你若有心,为何不帮他澄清?”   嗤笑声响起,不是长明,而是旁边打盹的云海。   他实在是倦极了,刚才没力气跟宋难言耍嘴皮子,就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此时歇了片刻,缓过劲来,嘴角带着讥诮弧度,眼神却冰窟一样,毫无温度。   “行事似魔者,心未必成魔。行事如佛者,也不一定就是真菩萨。你觉得自己是哪种?既然早已认定一件事,却又何必假惺惺来问?”   “我……”   谢春溪心生怒意,张口就要反驳,但话到嘴边,怒意却消失了。   他固然对当年的事情有疑惑,但不敢去推翻万剑仙宗的结论也是真的,如今的江离就像当年的九方长明,高高在山,宛若一尊神像。   不,他比九方长明还要更稳固,因为江离身边有无数拥趸,他们会自发给江离加上一层又一层的金身,拱卫左右,让外人遥遥看见完美无缺的万剑仙宗宗主,不容半点玷污诋毁。   江离的修为也许跟九方长明巅峰时期相差仿佛,也许要略逊一筹,但他的地位和影响力,已经远远超过当年的九方长明。   也许,比世俗权力里的天子还要更大。   云海似乎看穿他所思所想,仅仅是冷冷一笑,又恢复那种倦怠的状态。   谢春溪惭愧道:“多谢道友点醒,谢某轻信人言,失了判断,的确可笑。”   云海垂着头,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长明无可无不可,他根本无所谓世人怎么说,也不会为了他人看法就影响自己行事,谢春溪醒悟与否,事关他自己的道心和修炼。   “你们先别走,还有一事。”他道。   枯荷:“前辈,还有何事?”   长明:“琅嬛塔的存在,说明对方早有预谋,布局甚大,若配合奇门八卦,藏风聚水,可将琅嬛塔聚魂的效果发挥更大,我已派人去城外四处查找线索,整整一天,想必也该有结果了。”   话音方落,一道五彩霓光落在皇宫不远处。   片刻之后,许静仙驾着纱绫飘然而来,宫人们不知情,还当是仙女下凡,满目惊艳。   “可算到了,累煞我也!”   许静仙撤去纱绫,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气喘吁吁。   她没来过皇宫,无法用雨霖铃直接传送,只能先到皇宫外面,再自己进来。   “前辈,我照你说的在洛都城外四个方向察看,果然发现了一些东西。”   寻常宫卫自然拦不住她,但今日变故刚过,难免又引起一阵骚动,还是枯荷见她与长明熟识,亲自去解释了两句。   但许静仙在长明面前又是擦汗又是喘气,姿态做足,连谢春溪都忍不住问她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只有长明握手拢袖,老神在在,抬头望天。   许静仙不说,他也不主动问。   她不由气道:“你就不问我发现了什么,有没有危险吗?”   长明:“你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问不问,你都是要说的。”   许静仙赌气道:“我那纱绫没了,临时找了一条又不合用,这会儿跑遍整个洛都,腿都要断了!”   长明抬抬下巴:“那你去跟你云道兄挤挤,他那椅子大。”   许静仙哪敢去跟云海挤着坐,后者掀起眼皮扫来一眼,她都忍不住往长明旁边缩。   狗男人,难怪打了一辈子光棍!   她满怀怨念,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我在城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发现了四根龙柱。”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谢春溪跟许静仙以前是有点渊源的,还有人记得吗→_→ 第67章 你果然入了魔门!   许静仙从来到洛都的第一晚,来不及看一眼城中繁华,就被长明赶去办事。   如果以琅嬛塔为圆心,整座洛都为阵,那么在洛都四个方向,都将会有暗桩,作为四面拱卫中间的琅嬛塔,随时配合发挥作用,令洛都悉数落入控制,这是长明的猜测,而许静仙就要负责找出这四处暗桩。   但谈何容易?   洛都乃天下第一大都,也是在前朝故都的旧址上沿用改建的,城外东南西北四处相距甚大,范围又广,单凭许静仙,无异大海捞针,很难在一天之内办到。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空手而回。   现在的许静仙,两手空空,没有法宝神兵,只有掌心一道长明画上去的符箓。   长明告诉她,只要在城外四处察看,遇到可疑,符箓就会发烫,给她预警,如果许静仙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上自己的机缘。   许静仙将信将疑,只当对方想要让自己干活。   她不敢明目张胆反抗,背地里消极偷懒还是可以的,许静仙先到西市逛了一圈,天色还早,西市没什么铺子开张,她随手买了串冰糖葫芦,顺势出城,城外不算荒芜,沿着官道有两座小客栈,外面还有茶寮,当时天色未晚,人来人往,刚出炉的焖驴肉随着茶寮伙计掀起锅盖的动作飘出来,一下子留住许静仙的脚步。   就是这一留,许静仙走近茶寮时,发现掌心符箓果然微微发烫,低头看去,符箓似乎还在发光。   “我找了半天,才发现茶寮正中有半截巴掌大的柱子,下半截被埋在下面,上半截则像枯木,被当成系绳的普通立柱,稳固茶寮,前几天下雨,泥土有所松动,露出埋在土里的一小节龙雕,当时我就发现这东西的古怪。”   她再用从方岁寒那里顺来的罗盘一对,茶寮所在方位,恰好就是琅嬛塔正西方。   但毁掉柱子的过程却没有这么顺利,虽然茶寮老板和顾客全是普通人,许静仙给一笔钱就能打发,照她从前的魔修妖女行事风格,可能连这笔钱都会省下,但许静仙视线转一圈,却发现人群之中的一名修士。   洛都有修士不稀奇,稀奇的是那女修坐在茶寮之中,身前的茶续了一杯又一杯,似乎在等人。   “我猜,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谁,能不能等到人,只是奉了命令守在那里,没想到真就等到了我。”   许静仙越说越慢,希冀长明能怜香惜玉给她点好处,她才继续讲下去,谁知长明还未开口,云海已是不耐烦起来。   “长话短说!”   狗男人,要不是打不过你……   许静仙又暗骂一句,敢怒不敢言。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项,她在周可以手下时早已淬炼得炉火纯青,还学会了什么时候得闭嘴,什么时候溜须拍马能恰到好处让宗主通体舒畅,同时入见血宗的其他人就没她这份本事,自然升迁也就没她快。   许多人都以为在魔门就一定得踩着别人的尸骨一步步走上去,自然出手狠辣是魔修必备,但察言观色学会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才是通往成功的秘诀。   扯远了,许静仙顶着云海饱含杀气的眼神,将思路拉回来。   “一动手我才知道对方是南海飞仙岛的人,而且修为不低,保守估计也得有高阶往上了。”   换作没有养真草之前的许静仙,两人相差仿佛,还不一定能短时间内决出胜负,但从九重渊出来的许静仙今非昔比,修为突破瓶颈上了一大台阶,是如假包换的宗师了,对方估计是也没料到许静仙如此厉害,很快就被控制住。   非但如此,许静仙还用魔门独有控制心神的法术,将对方底细掏了个精光,把对方身上的法宝据为己有,顺便不费吹灰之力得知另外三个方向的下落。   “南北两处的龙柱,我也陆续找到了,一处在山坡,另一处在民宅里,都被我设法毁掉了,那飞仙派女修说,原本四处皆有人镇守,反倒是她这里修为最低,防守最弱,但这两日不知何故,据说洛都来了厉害人物,南北两处的人被调去对付,唯有她和东面的人还在。听说东面龙柱在皇陵里,里头还有个厉害人物,是他们四人之中修为最高的,我不敢贸然过去,就先回来交差了。”   许静仙说罢,长长吁了口气,露出一副虚脱的娇弱,等着长明给点好处。   另外一个,她反正是不指望了。   谁知长明看了她的袖子一眼道:“你新收的法宝不错。”   许静仙:……   她根本就没露出一丁点,对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那飞仙派女修用的也是纱绫,虽然比不上东海鲛绡,但也是难得的鲨皮所制,许静仙正发愁没有趁手的兵器,这女修无疑是见她瞌睡了就送上枕头来,许静仙哪里有放过的道理,当即就收为己有,权当是自己奔波这么多天的小小报酬。   “这两日我们就要启程离开,东面皇陵的龙柱,你们需要派人去处理一下,否则日后可能会成为新的隐患。”   这句话,长明是对枯荷等人说的。   皇陵不仅是每个朝代所有皇帝的埋骨之处,更承载一个王朝的风水,从飞仙派女修的话来看,皇陵里的龙柱,可能还是最为棘手的。   “前辈,我有一事不解,既然琅嬛塔中邪祟之物已毁,仅剩一根暗桩,对方还能如何作祟?龙乃洛朝天子象征,此番既然是妖魔与幽朝从中作梗,为何又要选择用龙柱?”   之前长明露手,谢春溪心服口服,问出这样的问题,也不是为了找茬,而是解惑。   妖魔混迹人间,偶有出现,但这么多年来,大部分人与之打交道的还是很少,只闻其名,不见其影,这次皇帝离魂,洛朝差点人仰马翻,将枯荷谢春溪他们的自信几乎击溃,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妖魔的阴影已经渗入其中,根深叶茂。   别的不说,照月公主被妖魔附体这件事,到底是妖魔看上公主身份的巧合,还是照月前朝后宫有人与妖魔有所勾连。   而幽国使臣与惠王准备里应外合一起发难,其中是否有别的力量在左右?   这些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调查清楚的。   莫说洛朝太后,饶是谢春溪他们这样的修士,也难免感觉前方茫茫,心里没底。   “琅嬛塔里的魔物虽出,但建好的塔却不可能摧毁,只要塔还在,就是埋在洛都心口的一颗钉子。”长明道。   枯荷眉间皱褶深深。   “如果将塔毁去,可行否?”   “去塔只是第一步,皇陵中的龙柱也得尽早去掉,否则琅嬛塔与皇陵两点相连,依旧可以重启祸端。一个月后,天象将有五星连珠,对方原本算好对应地上阵法,琅嬛塔,洛都四面暗桩,同样也是五点,届时发动,事半功倍,只是现在被提前毁去,对方是个布阵高手,能耐不逊于我,我也无法料到对方下一步会怎么走。”   长明从来没有小看过江离,对方若是能力不济,早数十年前也不会逼得他明知前方是坑,也要跳下去。   双方这一局棋,从五十年前下到现在,起初敌暗我明,长明落了下风,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反倒是江离的底牌被渐渐揭出来。   万象宫,萧藏凤,妖魔,对方能用的越来越少,长明知道的也越来越多。   如果有充足的时间条件,八宝琅嬛塔本该有更完美的布置,萧藏凤作为江离的弟子,也不该死得如此悄无声息,但对方显然是等不及了,长明逐渐恢复修为,云未思离开九重渊,已经打乱了对方的筹谋,一子乱,则步步乱。   “到底是何人与妖魔勾结,前辈是否知道什么线索?”   谢春溪显然也已经想到背后可能隐藏的重重黑幕。   单凭妖魔,就能布下如此之大的局吗?   显然不可能。   那么与之合作的,必定是他们之前预料不到的庞大势力。   金阙道宫毕竟不大,谢春溪问出这句话时没什么顾虑,像枯荷出身庆云禅院,他需要考虑的太多了。   虽然同样想到谢春溪想的,甚至比他想到的更多,但枯荷就绝对不会轻易问出这个问题。   但长明没有给他们过多考虑的时间,直接了当就说出两个地方。   “万剑仙宗,和万象宫。”   谢春溪等人果不其然一愣。   这两大宗门,虽然同样有个万字,却没有任何亲缘从属关系,只因万象宫自诩上至天文,下晓阴阳,博罗万象之意,而万剑仙宗,则是世间所有修士绕不过去的一座高山。   世人都说,能入万剑仙宗,等同你修行之路通天之途就缩短一半,万剑仙宗是天才荟萃之处,也是强手如云之林,萧藏凤作为江离亲传弟子,固然天资出众,是萧家经常挂在嘴边的骄傲,可他这样的天才,在万剑仙宗就有三五个。   而寻常宗门,想要找一个都难。   哪怕佛道不同流,佛门对万剑仙宗这样的顶级宗门,也都维持着相应礼数,不会轻易得罪。   万象宫也就罢了,这个宗派的弟子神出鬼没,在江湖上只闻其名鲜见其人,大家印象不深,但长明居然将矛头直指万剑仙宗,所有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谢春溪几人有些尴尬。   跟万剑仙宗作对,几乎是他们从未想过的。   长明一笑,没有多言,走到云海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先回去吧。”   对方几人的反应很真实,他们不可能为了长明的三言两语就对万剑仙宗表示怀疑,长明也不会勉强他们义愤填膺,但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很难再拔除了。   江离以天下为棋局,跨越长达几十年之久的谋划,将会一点点浮出水面,最终让所有人都看见端倪。   长明不着急。   他曾经以身为棋,流落黄泉,九死一生,修为尽失,千夫所指。   退无可退,重回人间,他正一步步找到当年的真相,重回当年的巅峰。   现在急的,应该是江离。   云海眯起眼,半睡不醒的模样。   他昏昏无力,只是外人看不大出来。   但长明看出来了,他一手搀住云海,让对方大半重量卸在自己身上。   许静仙见他抬腿要走,忙叫住人:“明郎!”   话音刚落,云海看了她一眼。   “前辈!未来师父!”   许静仙随即改口,拉住长明袖子。   “我这一日东奔西跑,累得要死要活,好不容易将三根暗桩连根拔起,您就不肯给我一点奖励么?”   她若是要撒娇,那必能将人的骨头都酥软掉,从头到尾,服服帖帖,有求必应。   可惜长明不是一般人。   “我想起来了,这里还有你的故人,金阙道宫谢春溪,你想必熟识?”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罢还好心指向谢春溪。   “谢掌教,昔年你途遇一名小姑娘,说她媚骨天生,长大之后必要祸国殃民,不宜修道,你还记得吧?如今这小姑娘就在你面前,说来也巧,她如今成了魔修,还是见血宗凌波峰峰主,你们久别重逢,看来有许多话聊,许仙子大可慢慢与谢掌教叙旧。”   许静仙:……   她如何会不认得谢春溪,刚刚进来的时候,她立马就锁定这个昔日一言让自己改变命运的人,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是在长明面前,许静仙原是准备当作谢春溪不存在,过后再暗中寻机去算账,让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谁知却被长明一语道破。   谢春溪自然认不出女大十八变的许静仙,他还很震惊:“是你?”   许静仙眼角余光瞥见长明跟云海走了,正想去追,谢春溪又来了一句——   “你果然入了魔门!”   许静仙刚抬起的脚步立时转了个方向,素手捏诀,迅疾如电,直接点向谢春溪面门。   今天不把对方脑袋削尖了,她就不叫许静仙! 第68章 你觉得,我像你师尊吗?   谢春溪从来就没想过,他当年随口一句话,就让一个小姑娘改变了半生。   寻常人听见他那样说,恐怕灰心丧气,就此放弃志向。   因为当时的许静仙是个普通人,而谢春溪已经是道门颇有声望的修士,修士对普通人下的定论,是很少有人质疑的。   谢春溪说她不能修道,她爹也让她收心,希望她学点琴棋书画,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成婚生子,顺顺当当过一辈子,许静仙偏不信这个邪。   误打误撞入了魔修,又误打误撞得到养真草,如今的许静仙,已经不是谢春溪可以随意折辱,用一句话改变命运的人,可那并不代表她对从前一切可以释怀。   谢春溪半是糊涂半是懵懂,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迫防卫,打了一会儿发现不太对劲。   这妖女,实力怎的如此惊人?   两人交手过半,谢春溪被压制得寸寸后退,好不容易飞剑出鞘,与对方纱绫绞作一团,看似平分秋色,实则他之前对付卢知远,灵力尚未恢复,此时额头冒汗,也甚为吃力,被纱绫划成的虹光迎面袭来,忍不住脚下踉跄,小腹被重重一击,往后撞在树干上。   谢春溪倒抽一口凉气:“住手!”   许静仙冷笑,自然不会住手,她一松手,纱绫被灵力催动,又朝谢春溪掠去。   旁人看见花园里两名修士又动起手来,吓得纷纷躲避。   谢春溪也被打出气性了,两人越打越起劲,将花园里树木毁了大半,又直接飞向城外,这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长明眼见祸水东引,满意地带着云海往外走。   宫中侍卫虽然不知他身份,但看方才太后枯荷等人对长明的态度,自然也是不敢相拦的。   “老师留步!”   宋难言从后面追上来,脚步匆匆。   他方才不放心皇帝的情况,也跟在太后身边逗留片刻。   “老师,方才太后又与我说,希望我能挽留两位在此多待几日,看是否能治好陛下的病。”   宋难言被长明拒绝过,知道这句话出口,肯定又会被拒绝,但他不能不转达。   长明果然道:“你们皇帝现在没有生病,他只是一体两魂,而且照月公主的躯壳被妖魔占据,她的魂魄又与你们皇帝十分契合,即便大罗神仙来了,也很难分开他们。”   宋难言苦笑:“既然公主躯体一时找不到,那能否找到另外一具跟公主魂魄契合的,将她移走?”   长明也笑了:“契合的,不就是现在这具吗?”   宋难言:……   长明:“魂魄与不是自己的身躯却互相契合的情况,万里无一,用你们的话说,照月公主与你们皇帝有缘。有枯荷盯着,不至于出什么大麻烦,如果你们觉得实在不方便,就只能换个皇帝了。”   宋难言无言以对,这会儿的心情真应了自己这个名字了。   太后就这么一个亲儿子,再换个皇帝,那怕是只能考虑今日意图谋反的惠王了。   要还是现在这位陛下的话——   以后就等于白天一个,夜里又一个,他们这些臣子,还得伺候两位性子截然不同的皇帝吗?   宋难言只要一想到皇帝刚才翘起兰花指擦眼泪的样子,就感觉脑袋大了一圈,不敢再想下去了。   “老师,距离七月十五还有几日,您与云师兄不如还是在我家里歇息吧,我绝不拿那些俗务烦您老人家,必定让您舒舒服服的!”   长明道:“不必了,你云师兄受伤了,我先带他回去,这几日也不必再过来,日后若有缘,你我兴许还能相见。”   这就是道别的意思了。   宋难言心中怅然,任他平时舌灿莲花,对油盐不进能力高强的师尊,却颇有些不知说什么的无措。   对老师是个修士这件事,他至今仍旧有种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那,弟子帮您送云师兄回去。”   他伸手要来扶云海,后者看似眼皮耷拉,却将胳膊往里一缩,让宋难言落了个空。   宋难言:……   长明笑了一下:“他被我宠坏了,脾气也坏得很。”   云海抽抽嘴角,对他的睁眼说瞎话不是懒得反驳,而是没有力气反驳了。   他倦意浓重,也不是真的因为想睡觉,而是内息混乱,灵力损耗所致。   不让宋难言碰,更不是出于什么赌气的原因。   是因为他现在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魔气了,一旦宋难言近身,云海很难克制自己不会出手杀人。   长明死死搂着他,正是在用灵力压制他的魔气,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泰山压顶,彼此都绷着一根弦。   及至回到宅子,云海脑海中那根弦终于绷到极致,他反手捏住长明手腕,另一只手则掐住对方脖颈。   双目尽赤,理智俱散。   但下一刻,他的手一松,身体软软到地。   剑光忽而飞来,击中云海身后几处大穴,四非剑悬停半空,似在回应长明方才的应召。   心神微动,千里而来,久别重逢之后,这把剑又恢复了与他往日的默契。   长明收回剑光,只手撑住桌面,单手捏诀在院子四周布下结界,防止有人冲撞进来。   结界刚布下,他就忍不住咳嗽,血从嘴角咳出,手来不及掩住,喷溅在云海身上。   云海浑然未知。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身负长剑,即将远行,对着站在台阶上的九方长明道:“我早已想得很清楚,便是出门历练上十年,二十年,两百年,我的道心也依旧是您。”   “我的道心不是你。”   长明冷冷道,声音因冰雪氤氲而显得格外漠然。   “世间万事,最忌强求。你得我所教的,都落在哪里?”   云海,不,那时还是云未思,一瞬不瞬望着对方。   “唯有执着之人,方能求上善大道。师尊,你是不愿求,还是不敢求?”   九方长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身走入道观,只留下一句话。   “再跪三日。”   这样的冰雪天,别说三日,便是三个时辰,人也废了。   但修士毕竟不是常人,云未思在冰雪之中,感觉自己也快化为冰雪了。   乘风而去,吐气成冰,就像——   就像是八宝琅嬛塔中,他的元神一分为二,一半拥住长明,就像抱着千年寒冰,竭力想要用体温去暖化,另一半则群魔乱舞,想要将世间最极致的恶渡给对方。   思绪蓦地跳跃,走马观花一般,无视过去现在,混乱不堪。   云海喘息渐重,突然睁开眼睛!   自己躺在床上,长明则背对着他,正坐在桌边看书。   何处是梦,何处又是真?   云海闭了闭眼,又睁开,对着长明道:“师尊。”   对方嗯了一声,手握竹卷看得入神,头也没抬:“感觉如何了?”   云海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还在玉皇观里,还是南柯一梦,前尘往事如烟琉璃幻境。   “师尊,你转过头来,我想看看你。”他低声道,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九方长明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竹卷,慢慢转过头来。   但,那张脸——   云海忽而身形一震!   青面獠牙,双目淌血,眼睛里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意。   “你觉得,我像你师尊吗?” 第69章 你放下了吗?   他毫不犹豫并指出手,一道剑气点过去。   青面獠牙的“长明”瞬间被击碎,身躯散落下来,眼前画面也开始出现裂痕。   云海面无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心魔已经像野草疯长,怎么都压不下去了。   在九重渊孑然一身的漫长岁月里,他心里也总有一把无名火烧着,不知何处起,又不知往何处灭,无法消除,无法铲掉,无法毁灭,任由心魔的种子落下生根,再长遍漫山遍野,既是茂盛,也是荒芜。   眼前青面獠牙的这个“长明”,正是最好的写照。   手握竹简看书,是过去记忆里的九方长明。   那时岁月静好,一切动荡尚未发生,他的过去固然冰冷,却也有点点温情洋溢其中。   这个转过身,面目狰狞人,让人猝不及防的九方长明,是他现在的心魔。   他当年深入九重渊,与妖魔交手周旋,魔气入体,日久天长,渐渐压抑不住,所以修无情道的云未思才会分裂出恣意妄为的云海。   哪些是本来就有的想法,哪些是被魔气影响,可能连他都分不清了。   画面还未完全破碎,一道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又瞬间在耳边响起。   振聋发聩,如狮子吼。   “不要分神!”   暮鼓晨钟一般,撞入他的识海。   是师尊。   云海原是不愿意叫师尊的。   因为他头一回见到九方长明就是在九重渊的海边,那时的九方长明病弱不堪,伤毒内炽,云海只知自己想杀他,却不知为何而杀,对此人毫无记忆,更谈不上一丝恋旧感情,如果不是九方长明引起他的兴趣,对方现在早已是累累白骨的其中之一。   但后来——   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云海自己也不记得了。   兴许是他与九方长明几番经历,逐渐认可这男人曾经也是他师尊的资格。   兴许是云未思慢慢记起往事,而他和云未思的记忆又逐渐融合,对前尘过往有了那么些带入与感同身受。   仿佛自己曾经,就是云未思。   这声师尊,从调侃戏谑,再到不知不觉,若有其事。   云海的心境,缓缓平静下来。   长明紧闭双目,细汗从鼻尖一点点沁出。   他没想到,给云海疗伤,还能触发自己的修为就瓶颈。   先前为了速成,他选了一门名为执玉念月的心诀。   这门心诀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修为,唯一弊端就是练到第八重时会出现致命缺陷,轻则走火入魔,修为全废,重则当场丧命,魂飞魄散。   修炼执玉念月的人,宁可止步第八重,因为那已经足够他们成为一名高手了,但对长明来说远远不够。   当时只是为了更快拥有自保的实力,现在却成为横在前面的拦路虎。   他原打算在解决周可以的事情之后,再寻求解决办法,但现在为了压制云海身上的魔气,这道难关会提前触发。   四非剑灵力充沛,但再充沛也不可能予取予求,此时他必须作出二选一的抉择,选择优先让自己度过难关,还是帮云海。   云海盘坐闭目,敞开灵脉,任由长明吸取四非剑的灵力,又度化给他。   他从漫长梦境里苏醒过来,又被强行拉入天地苍茫白雪皑皑的山路。   这不是梦,而是长明的识海。   他自己的元神一不小心,竟闯入对方识海。   而在他身前不远处站着的人,也不是九方长明的本体,而是九方长明的元神。   这是一种玄妙的体验。   云海知道自己以元神方式存在,也知道自己身处对方识海。   但对方却浑然不知他的入侵。   这是九方长明的过往,还是对方记忆衍生出来的幻境?   自己又会看见什么?   云海兴味盎然。   风雪一直在下,越来越大。   对元神而言,无知无觉,无寒冷灼热之分,但云海却能仿佛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霜。   这里很熟悉。   云海举目远眺。   山峦在风雪中模糊了轮廓,近处的路更被淹没在厚厚雪层之下,这几乎是天下大部分雪山拥有的特征,云海一时无法辨认这到底是在哪里。   有些熟悉,可还是想不起来。   九方长明已经站在悬崖许久了,连姿势都没变过,一直望向崖下积雪的山路。   云海起初以为他在苦修,后来发现不是。   对方像是在,等人。   等谁?   一刻,两刻。   时间在这里静止,也变成永恒。   云海有些不耐,忍不住伸手去抓那人的袍袖。   “别等了。”   手从袍袖穿过,声音也落在虚空,对方没有反应。   未知过了多久,风雪终于停下,入目仍是不见边际的白,但视野总算比之前好了很多。   云海站在九方长明的元神身边,盯着他视线未曾移开的那条路,再转头望向他们身后,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甚。   这是……   进万神山的必经之路!   再看九方长明,一身素衣,在风中猎猎起舞,身形宛若高山巍峨,不可撼动。   眉目冰雪积蕴,孤傲萧索。   此时的他,与日后还是有些不同的。   毕竟那个时候的九方长明,还未经历过重大挫折,他天分过人,即使出身小门派,一路走来也都在人上人,风头出尽,未尝败绩,旁人的流言蜚语从来到不了他面前,无论谁怀着什么样的小心思,在这位天下第一人面前,必然都是恭敬有礼,避让三分的。   但萧索之中,又有几分决绝。   对方终于迈步,走向那条进山的路。   转身之前,再最后看一眼,看向身后苍茫的白,满目的霜。   而云海也终于恍然大悟。   他要去赴约。   去万神山赴约,成为六合烛天阵的其中一位持阵人。   当时,九方长明已经发现其中种种诡异之处,他是为了深入虎穴探知真相,才选择以身为棋。   他自诩实力,也并未料到迎接自己的,竟是差点殒命当场,最终魂魄重创,修为尽失的结局。   但他对此行凶险,也已有了隐隐不祥的预料。   临走之前,他在等人。   等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人。   他明知对方不会出现,却依旧等了很久,直到最后一刻。   被等的那个人,叫云未思。   云海感觉心口闷痛,犹如被无形之物重重一锤,将他锤得七零八碎,也将另一个意识撞了出来。   淡淡身影浮现在云海面前。   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云未思,正望着他。   如果不是因缘际会的这段识海入侵,云海不知道,云未思也永远不会知道。   云未思与云海,彼此看着对方。   云海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一直埋着怨气的。   他就是云未思的怨气。   为了追寻九方长明在万神山失踪的线索,为了给九方长明正名翻案,他义无反顾留在万神山,甘愿抛开俗世浮名身份,沉浮辗转于九重渊,与各色妖魔打交道,在魔气侵蚀下艰难求道,修为寸进。   云未思并不是由始至终一直坚定不移的,他在魔气的折磨下也有过对九方长明的怀疑和不甘,既怀疑对方为了避开他,设下阴谋骗局假死,又不甘于在九重渊里日复一日地蹉跎消磨,毫无线索。   时日一久,怨气逐渐主导意识,被修无情道的身体所排斥,自然而然衍生出云海。   忽然间,云海就明白了自己骨子里的偏执,和一开始想杀九方长明的那点念头,到底来自何处。   那是自己过去的不甘。   而云未思,就是他的过去。   原想抛弃所有记忆,从头再来,却未曾想,最终还是选择走回来,因为舍不得。   “我放下了。”云海道。   “从前已耗费失去太多,我不愿再蹉跎下去,他心上有我,这便足够了。无论这种情,到底是师徒之情,还是道侣之情,又或早已超越这两者,只要能与他并肩,度过将来的每一日,我已别无所求。”   云未思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他。   “你放下了吗?”云海又道。   云未思还是没说话,却嗯了一声。   云海笑了。   他彻底放下了。   放下所有纠缠过去的纠葛和不甘,就在九方长明回身一望的那一眼里。   对方望入雪山虚空,却也望入他的心底灵识。   他,与自己和解了。   ……   许静仙跟谢春溪整整打了整夜。   从月暗星沉打到天光破晓,许静仙直接将谢春溪打了个内伤吐血,落荒而逃,犹嫌不解恨。   她想暗中寻个机会,将人直接弄死,反正这本该就是魔修妖女的作风。   斩尽杀绝,斩草除根。   不过许静仙也知道,长明跟宋难言有些渊源,而谢春溪如今又算是洛国御用修士,要是死在她手上难免不好看,于是她也不忙着去追杀谢掌教,而是先回来跟长明通个气,打算要个免死金牌再动手。   结果刚准备推门而入,就被阵法拦在外面。   许静仙咦了一声。   她认得长明布下的阵法,但眼前金色铭文在半空若隐若现,有些更是消失不见,显然阵法效力存续微弱,即将损耗破碎,这也意味着布阵之人灵力不继,甚至可能出现性命危险。   但昨夜她跟谢春溪动手之前,对方不还是好好的吗?   该不会出什么变故了吧?   许静仙可不想长明出事,虽则有了养真草,她修为大进,但行走江湖,单凭她现在没了见血宗当倚靠,单枪匹马,还是不够有底气,唯有抱紧长明这条大粗腿,才有机会活得更滋润。   心念电转,她一手捏诀,一手掷出纱绫,轻易将阵法破除,迈步入内,奔向长明所在的院子,伸手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第70章 你后悔了吗,师尊?   一刻钟后,许静仙很后悔自己的举动。   但一刻钟前的她,还没想那么多。   因为轻而易举推开门之后,她就看见,云海抱着长明坐在地上,后者神志昏迷,长发迤逦,铺满云海膝盖和地上大片,脸色惨白,血自嘴角蜿蜒,淌入耳下。   这怎么看,都像是云海刚杀了人准备毁尸灭迹清除证据一了百了。   如果他不低头将唇贴在长明唇上,就更像了。   许静仙与他四目相对,忍不住后退两步,心头怦怦直跳。   对方威压扑面而来,排山倒海,她感觉到无形压力。   云海乌黑眼珠注视她,没说话,唇也没离开。   自己是装没看见,掉头就走,还是冲上去英雄救美?   她知道云海跟长明的关系,也知道两人亦敌亦友,完全不像寻常师徒,以云海在九重渊里六亲不认的架势,若说他突然发起疯想杀长明,许静仙是毫不怀疑的。   以自己现在的修为,未必打得过云海,还可能很惨。   但长明才是她想要抱的大腿。   云海喜怒无常,跟宗主一样难伺候,还是宗主师父正常些。   许静仙天人交战,纠结片刻,冲云海干笑一声。   “云师兄在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出去。”云海只有两个字,言简意赅。   “云师兄不要赶人家嘛,前辈是不是受伤了,需要我帮忙吗?”许静仙拿出自己作为魔修妖女的基本素养,声音中不知不觉带上魅惑人心的魔功。   云海的神情果然缓和许多。   但还没等许静仙得意,一道剑气就弹过来,直冲面门,若不是她闪得快,这会儿脑门就多个洞了。   “云师兄为何这么凶,吓着人家了!”   “出去,我在帮他渡劫疗伤。”云海脸色一变,阴沉沉的,看着瘆人。   在他的威压之下,许静仙硬是咬牙坚持了半刻钟,她暗暗心惊,自己明明已是实打实的宗师修为,在云海面前竟是感觉泰山压顶,喘不过气。   这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双方照面就能察知对手的大概实力,这其中也不乏虚张声势者,但许静仙不敢冒这个险,她知道云海是真能杀了自己。   许静仙心说前辈她实在是顶不住了,不是不想救,是对方太可怕,她尽力了。   “那、那我在外面帮你们守着,云师兄有事只管喊我!”   说罢脚底抹油,没影了。   云海抽了抽嘴角。   “你看见了,这就是你看好的三徒弟的人?”   “许静仙资质尚可,虽然比不上你们,不过算是矮子里拔尖的。”   咳嗽声响起,长明徐徐睁眼。   “还有,我留着她,不是因为周可以,是因为她办事比周可以靠谱。”   随着江离布局越来越大,他们交手也越来越深入,有许多事情,长明能力再强,单凭他一人也不可能全部办到,就像江离身边三番几次派出徒弟手下,妖魔盟友,甚至自己的化身,不仅是为了对付长明,也是为了试探他现在的底细。   长明甚至连江离现在的修为到了哪个阶段都摸不清楚,反倒是长明的实力,已经清清楚楚映在江离那里,敌暗我明,前路莫测。   云海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世人都说,万剑仙宗宗主江离,是当今的天下第一人。但是近十年来,没有人看过他出手,因为没有人再值得他出手。没有人知道他如今的进境,只知十年前他最后一次亲自动手,是在千林会上对阵神霄仙府府主付东园。”   长明以手撑地,慢慢坐起。   “你怎么知道这些,你不是一直在九重渊待着吗?”   云海:“许静仙说的。”   长明:“那次对决的结果呢?”   云海:“惨败。”   长明咳嗽两声,抬眼看他。   云海:“付东园惨败。也正是从那一次起,神霄仙府的声势渐渐为万剑仙宗所夺,世间宗门无敢掠其锋芒,占其风头,而这十年间,无人见过江离出手,也无人知道他已到了什么境界。”   长明:“你与他交过手吗?”   云海:“你入万神山之后的事了,他曾经向我提出过切磋。”   长明:“如何?”   云海:“我们一共交过两次手,第一次,他出手凶狠,过于急切,输了半筹,第二次,他稳打稳扎,最后不分胜负,但是我觉得,他没出全力,我摸不透他的底。”   长明若有所思:“那么现在的他,只会更强。”   云海:“那你还把四非剑的灵力都给了我,却放弃自己突破瓶颈的机会。”   先前长明想拿回四非剑,便是因为此剑受他浸润多年,灵力非比寻常,关键时刻可助他度过难关,但刚才他的执玉念月到了第八重行将突破不成反败的阶段,正好也遇到了云海走火入魔,魔心入体,千钧一发之时,长明最终选择将四非剑的灵力让渡给对方,助对方压制魔性。   四非剑的灵力已经耗尽,它作为难得的神兵,固然还能为长明出生入死斩妖除魔,却只能依附主人的灵力深浅而发挥威力,无法再助长明度过危机。   “你失去了重回巅峰的宝贵机会,失去了跟江离交手的资格。”云海看着他,“你后悔了吗,师尊?”   “你看看你的掌心。”长明不答反道。   云海抬手,摊开手掌。   上面原本开始交错的红线已经几乎消散,红线甚至退至手腕处,颜色浅浅淡淡,与原来鲜艳欲滴形成鲜明对比。   魔气虽然没有完全消除,但长明的心血没有白费,他起码已经将对方的魔气逼到一个角落里,相当于找了个笼子关起来,短时间内不会再发作。   “你的心魔是因我而生,那就让我亲手来了结这个果。”长明拍拍他的肩膀,“谁让你是我最不省心的大弟子呢,云未思。”   从今日起,云未思或云海已无区别,因为与自己和解的他,不会再在意执着于长明喊的是哪个名字。   长明并不觉得后悔,他从来就不会对做过的任何事情后悔。   世间大道三千,终有一日,他会凭借自己,重回巅峰。   “所以现在是我欠你了,师尊。”   在他抽手之前,云未思握住他的手腕。   他们彼此之间的羁绊,不可能就此了结。   “那一年,你进万神山之前,等了很久,是在等谁?”   长明眯起眼:“你刚才闯入我的识海了?”   云未思:“为了救你,事急从权。”   长明看他,后者一脸无辜。   “很好,看来你已经放弃无情道,与云海融合得很彻底了。”   云未思道:“无情为因,有情为果,所谓天地大道无情,不过是以人有限须臾之眼作如是观,顺心为之,水到渠成,方为修炼之道。”   长明哼笑:“恭喜云道尊顿悟,修为更进一层。”   云未思:“也多谢师尊成全,让我看清自己的内心。”   长明:“那你现在可以松开我的手了吗?”   ……   周可以没有死。   但他现在比死还要难受。   天是沉沉的黑,从他踏入此地起,头顶从此就没了白天。   但最让他难受的,并非这漫长黑夜。   而是入目脚下,无所不在的莲花。   一朵朵石雕的莲花,在视野可见的范围内,错落绽放,避无可避。   莲花乃佛门法宝,圣洁无瑕,但这里的莲花不是。   它们看似石雕,实则下面埋着万千尸骨,而这些石莲,正是承载它们的法器。   在人活着的时候,削皮去骨,在规定的时日之内,照某种秘法,用灵药将人缩至能够装入莲花容器的大小,再装入其中,让受法者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变成容器一部分,最终在痛苦中死去,就是肉莲法器。   法器与肉身一体,又将死不瞑目的魂魄怨气永远禁锢,周可以所处的,就是这样一片无穷无尽的法器之中,这些凶灵和怨气所构筑的屏障,也许无法一下子将他杀死,却能将他困在这里。   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周可以的灵力与心神日渐被侵蚀,性情越发狂躁,几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血,从裂开的伤口汩汩流出,滋润了石莲,花瓣缓缓绽放,妖异而诡邪。   周可以想要睁开眼皮,却不遂所愿,他现在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他早已遍体鳞伤,却始终不会致命。   伤口永远在反反复复地愈合又裂开,无穷无尽,大大小小的石莲簇拥着他,就像簇拥神坛上的祭品。   让我看看……   滚开。   让我看看,周可以,你的心魔是什么?   滚……   见血宗已经毁了,毁在你的手里,见血宗周围那些依附你的门派,也都无一幸免,这些全是因你而起,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可你还不肯放弃。瞧,我发现了什么呢?你心里还有个人,你在等他来救你?他是谁,让我看看,呵呵呵。   滚!   周可以陡然睁开双眼,周身黑气骤然迸发,所有贪婪汲取他血液营养的石莲悉数破碎!   暗色莲汁喷溅一地,看上去就像血水,也弄污了他的衣裳,但周可以浑然顾不上这些,这是他最后一次爆发了,如同回光返照,很快他双目变得黯然无神,眼皮缓缓垂下,与四肢一道无力瘫软。   地面再度生出一朵朵新的石莲,重新在他周边簇拥起来。   你希望那个人来救你吗?   滚……   我佛慈悲,既然你有所求,那本座就遂了你的心愿。   不……   不要来。   不要……   在他的身躯不远处,一座巨大的神像矗立在阴云之下。   血红袈裟,宝石念珠,便连一颦一笑,也精巧细腻。   只是如今嘴角那抹微笑,却不再是慈悲,而是妖异。   七月十五,近在咫尺。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心理描写,有些盆友没细看,说看不懂,这里解释一下:   1、和解,云海是跟自己和解。里头说得挺明白,他开头想杀长明是出于云未思长久以来的一些执念和不甘,现在放下了,等于跟自己和解了。   2、当时长明不是真的在等云未思,他跟云未思没那个约定,他只是预感自己赴死,出发前最后一次回望人间,潜意识是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这意味着云未思这个徒弟在他心中是特殊的。文中不可能写那么直白的,不过昨天评论里也有聪明细心的盆友看出来了的。 第4卷 万莲渡化佛骨地 第71章 此等风姿,更令人移不开眼。   七月十三,幽国。   名为幽都的石碑映入眼帘,再从此处往前数十里,就该进入城门。   据说穿过城门之后,就能看见天下最壮丽巍峨的城门,以及城门后面,世间多少文人骚客都曾描绘过的幽国都城。   幽都。   何青墨发现自己离开师门下山游历之后,也曾到过许多地方,却从未到过幽都。   “这城门,的确比别处高大漂亮许多,可也称不上让人惊叹,说这话的人,是不是此前从未出过远门!”   站在城门底下,少年嗤笑一声,说出与他差不多的想法。   何青墨看他一眼,没接茬。   大家萍水相逢,泛泛之交,很快又要分道扬镳,大可不必有什么过多的交情。   章节见他如此,只当他名门弟子瞧不上自己野路子,低低呵了一下,举步当先入城。   “何道兄别介意,章道友就是自尊心高了些,并非恶友。”   相比起章节,此刻打圆场的贺惜云,就显得顺眼许多。   不是因为她是个女的,而是因为她比章节会处事。   何青墨摇摇头:“无妨。”   他对贺惜云倒是颇有些好印象,愿意与她多说两句。   “幽都虽然是幽国都城,但能人异士也多,藏龙卧虎,大隐隐于市,贺道友入了城,最好还是别乱走的好。”   贺惜云含笑点头:“多谢何道友提醒,我早就听说七月十五幽都有超度法会,规模盛大,天下崇佛者十有八九皆会来拜祭追思,我虽不是出佛门弟子,也想过来看看热闹,何道友见多识广,可知法会是否与传闻中一样,能否给小妹讲讲?”   何青墨刚想说自己也没来过,话未出口,已经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贺惜云也同样。   入目是精巧的房舍,一座座如出自同一匠人之手,错落有致,井然有序。   屋顶瓦片想是混入了琉璃一类的材料烧制,即使不是全然的透彻琉璃,也在阳光下辉映闪闪,仿佛有光。   许多百姓房屋门前都栽了莲花,家家户户,此时正好是莲花盛放的季节,满城莲花香动,襟带含露,脚下一条笔直大道直通皇城。   道路尽头,一座地势更高的皇宫在皇城城门口矗立,遥遥可见,仿佛佛门传说中的神国,模糊而又清晰。   瑰丽,圣洁。   风来,铃响。   何青墨循声望去,房舍屋檐下还挂了铜铃,稍有动静,千百个铃铛先后响动,犹如美妙乐曲,胜过世间千言。   不必佛音絮念,佛音自在心间。   不说何青墨贺惜云二人,就连走在前面的章节,也都看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久久吐出一口气。   这几乎是每一个初入幽都的人都会有的反应,当地百姓早已见怪不怪。   贺惜云惊叹:“不愧是崇山佛门的幽都,果然处处皆是佛宗的烙印!”   惊叹之余,却也羡慕。   幽国崇佛,自上而下,几乎倾举国之力,从朝廷到百姓,无不虔诚,说明万莲佛地在幽国不仅地位崇高,而且权力很大。   相形之下,道门虽然也受尊崇,却远远没有这样的地位。   不过这只是世俗的影响力,说明佛门修士远比道门修士熟谙世俗权力的游戏规则,修真界以实力为尊,代表道门的万剑仙宗和神霄仙府还是当仁不让的执牛耳者,无出其右。   想及此,贺惜云心里就舒服许多了。   连带她身边这位神霄仙府弟子,在她心目中也越发形象高大。   “未入此门,不知世间有如此瑰丽之城,难怪幽都又被称为佛都!”   贺惜云似想起什么,左右四顾。   “不知佛门二宗的万莲佛地,又在何处?”   “那里。”何青墨抬手遥遥一指。   远处山腰,一座院落在云间若隐若现,金顶佛光,似远似近。   “听说万莲佛地在佛门中也不过并称二圣,尚且不如庆云禅院,没想到在幽都的地位竟如此崇高,先前旁人与我说时,我还不大信的。”   章节见何青墨名门出身,竟也和自己一样乡巴佬似的呆看半晌,不由满意,态度也友善许多。   贺惜云道:“两位道友,不如先寻个地方住下,听说临近七月十五,前后五日内,幽都夜晚都会十分热闹,我们可以等天黑之后再出来走走。”   章节自然没有异议,他本来是出来游历,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何青墨却道:“你们先去吧,我再四处走走,我们有缘再会,告辞!”   贺惜云想叫住他:“诶,何道友!”   没等她出言挽留,何青墨已经走远了。   章节冷笑:“看吧,我就说他不屑跟咱们同行,神霄仙府府主亲传弟子,好生威风厉害,如何会将咱们这等小门派出身的放在眼里?”   贺惜云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她本以为有机会跟何青墨切磋交流一下的。   “章道友不必多心,也许何道友真的有事,我们萍水相逢,本来就不好多问,你别想太多。”   章节冷哼一声。   青杯山的确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唯一有点名气的就是门中长老卢知远,不过贺惜云的师父跟卢长老没什么交情,前些日子贺惜云九死一生离开黄泉,回到青杯山,却发现师父因为渡劫难关而兵解,她竟连师父最后一面都见不上,贺惜云大哭一场之后,索性辞别掌门,下山游历,再也没有回去过。   至于章节,出身来历就更冷僻了,他的师承连贺惜云都没听说过,但章节的资质还算不错,如果贺惜云没有在黄泉里的那一段奇遇,此时也就是跟章节打个平手而已。   “这些名门弟子,素来眼高于顶,何青墨不会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早习惯了!”   章节对她的安慰不以为然。   “修为越强,态度也就越倨傲,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不是的。”   起码有个人不是这样。   贺惜云心里不期然冒出一个身影。   对方说自己叫长明,没有来历,没有记忆,却强大得耀眼,令人目眩神迷。   但如果没有他,自己早就死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尸骨无存。   也不知道对方在七弦门如今怎么样了。   “对了,章道友,你先前不是从龙血山过来的吗,那边离七弦门近,我有位故友,名叫长明,住在七弦门的山脚,不知你可听说他的近况?”   “七弦门?七弦门被灭门了,你不知道?”   贺惜云大大愕然。   “何时的事?!”   章节:“我也不晓得,我在七弦门也有个朋友,当时本想顺道去探望,谁知到山脚下,就发现那里的村子全没人了,东西倒是还在,饭也有做了一半的,山上的七弦门也如此,就好像、好像人在突然间全部不见了。后来一打听,说是见血宗连同周围大大小小的门派,全都被灭门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贺惜云震惊莫名:“见血宗宗主周可以,也是当世有数的宗师高手,难道他也遭了不测?”   章节:“魔门本来就仇敌众多,听说周可以经常一不顺心就以活人为炉鼎练功渡关,保不齐是抓了哪位大宗师的得意门生,遭报复灭门了吧!哎,可惜我那朋友,平白遭了池鱼之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也不知道怎样了!”   那长明……   贺惜云有些心乱,连幽都景致也没兴趣欣赏了,与章节随意找了个客栈歇脚,打坐静修一下午,直到夜幕降临,心境方才慢慢缓和下来。   章节过来寻她,邀她出去走走,贺惜云便应下了。   幽都虽然崇佛,也并非一点歌舞娱乐都没有,据说与洛都一样,东西二市夜夜笙歌,乐坊通宵达旦灯火辉煌,从外地来幽都的客人,也多数落脚于此。   贺惜云他们就住在西市边上一处客栈,去西市很方便,不过隔着一条街,抬步可至。   只是没想到,刚刚分别没多久的同伴,这么快又在西市见到了。   “何道友!”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何青墨回头,讶然。   “是你们?”   贺惜云快步上前,看出他惊讶之余的失望。   “你以为是谁?”   何青墨:“没什么,我方才仿佛看见一位故人,不过应该是认错了。”   贺惜云想起长明,心有戚戚然。   “何道友之前匆忙告辞,是去寻那位故人了?”   何青墨摇头:“我去了一趟万莲佛地。”   贺惜云:“有约?”   何青墨:“没有,就在外面看看。”   方才他还未靠近万莲佛地,就能感觉重重阵法结界的封锁,神霄仙府中最擅布阵者非何青墨莫属,但他在万莲佛地外面站了许久,竟看不出对方的破绽,眼看再待下去可能会暴露,何青墨这才转身离去。   贺惜云感到何青墨此行并非像他们一样毫无目的,可能是为了什么人或事而来,但对方不说,她也不好追问。   章节本来就看何青墨不顺眼,见状也不乐意跟他们多待了,直接快走几步,去前面逛。   华灯初上,人间星火。   举目望去,盏盏灯笼连成一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上熠熠生辉,将幽都照得白昼也似。   临近中元节,不少摊位上都挂着鬼怪面具,有面目狰狞栩栩如生的,也有俏皮可爱五彩缤纷,中元节对于生者而言,并非全然悲伤缅怀的色彩,亦可祭祀鬼神,祈福求安,保佑风调雨顺,家宅安康。   何青墨三人是修士,没有过中元节的习惯,只当是游人一般,体会幽都民俗,走马观花。   边上百姓闲聊不时飘荡入耳。   “阿爹,我们怎么还不烧纸呀,去岁不是要烧纸么?”这是不懂事的孩童问的。   “胡说,年年都是十五那日才烧纸,你记错了。”   “烧纸那天能吃烧鸭!”   “就惦记吃!那是祭祀鬼神的,只有鬼神吃完,我们才能用,不许胡说,小心被捉去当替身!”   “什么是替身?”   ……   教训小儿的声音落在身后越来越远,贺惜云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师父训话,不由也露出会心一笑。   “那边有面摊子,二位道友不如过去坐坐?”   若是何青墨提议,章节肯定不搭理,但对贺惜云,他还是给面子的。   三人寻位坐下,贺惜云叫了碗猫耳朵,何青墨和章节则要的臊子面。   满满一碗上来,料是足的,花的钱却很便宜,同样价格在洛都可买不到这样一碗面。   章节看何青墨吃面,忍不住嘴痒嘲讽:“没想到何道友名门出身,竟也和我们一样食人间烟火,我还以为你日常都是辟谷呢!”   何青墨平平淡淡:“辟谷是可以辟谷的,章道友也可以,可若不是在深山老林无物可吃,谁又会苛待自己?”   贺惜云生怕他们又吵起来,忙打断道:“我这猫耳朵也太淡了,半点咸味都没,你们呢?”   章节:“我的也没什么味道。”   他问老板要来盐和醋自己放,可就算放了,自己那碗臊子面也还是淡淡的,入口乏味。   三人都有些扫兴,匆匆把面吃完结账,离开面摊。   “我还当幽都的东西有什么特别,面钱倒是不贵,可这么淡的面,像喝白开水一样,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在吃,他们都吃不出味道吗?”章节忍不住抱怨。   贺惜云若有所觉,走出几步,回过头。   面摊上的客人的确很多。   只是个个埋头吃面,没有交谈,像饿了三天三夜。   可从他们打扮来看,分明衣着整洁,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也不至于连一碗面都吃不起。   贺惜云心里升出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她顺势望向面摊老板。   后者似有所察,恰好也抬起头,二人对视片刻,后者冲贺惜云露出笑容。   一个古怪,诡异的微笑。   贺惜云全身寒毛炸起,猛地回身并作三两步冲向老板。   面摊老板被她吓了一跳。   “这位娘子是作甚?”   贺惜云一双秀眸盯住对方。   老板面容无辜,被她气势所吓,想退又不敢退。   毫无异状,方才仿佛她的错觉。   贺惜云再回身看各桌客人。   方才陆续有人吃完起身走了,桌上放下饭钱,只有一桌还在等面,三口之家说说笑笑。   “贺道友,怎么了?”   何青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贺惜云松开眉间皱褶。   “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章道友呢?”   何青墨不在意:“兴许是方才走快了,走散了吧。”   人潮来来去去,一眼望不到头,哪里还能看见章节的影子?   不过走散了也无妨,又不是小孩儿了,总会自己回客栈去的。   贺惜云还是觉得不对劲。   她跟何青墨走出一段,又忍不住回头去看面摊。   这一看,脸色都白了。   “那面摊呢?!”   何青墨回头,也发现不对劲了。   偌大面摊竟完全原地消失不见,那块地方变成一个卖糖糕的摊子。   “卖糖糕嘞!卖糖糕嘞!郎君娘子来块糖糕么,保甜的!”   小贩也完全换了个模样,不是刚才的中年面摊老板。   贺惜云:“刚才的面摊呢?!”   小贩莫名其妙:“什么面摊,这附近没有面摊,我在这儿卖糖糕已有两年了!”   贺惜云还要再说,却被何青墨按住。   她被拖到一旁。   “这些人不是修士。”   “但刚刚……”   “自打入城,我就觉得不舒服。”何青墨道,他以为是自己闻不惯那些佛莲檀香,也没在意,直到此时,脑海中警铃大作,那是属于修士本身的警惕心。   他现在知道了,是这里无处不在的气息让他觉得不舒服。   那些气息,不是檀香,不是接踵摩肩的浊气,而是——   鬼气。   如烟似缕,又无处不在的鬼气。   “你看!”贺惜云陡然提高声音,又蓦地强行压低,“那是什么!”   何青墨看着被竹签串插起来的糖糕,原本白胖绵软让人食欲大发的糖糕,在灯笼下竟缓缓蠕动身躯。   一条硕大的蛆虫。   那他们刚才吃下去的面……   贺惜云不敢继续深想,她觉得自己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想吃面了。   何青墨忽然伸手抓向糖糕小贩,对方任他抓在手里,也不挣扎,只是拖长了语调,软绵绵地求饶。   “郎,君,您,这,是,干,什,么,呀——”   何青墨稍一用力,小贩肩膀上的脑袋竟被晃下来,咕噜噜滚落开去。   “杀,人,啦!”   “你,杀,人,啦!”   四周此起彼伏,响起质问,只是这些质问都阴森森的,根本不像活人发出来的。   再看周围,原本游逛的人群纷纷望向他们这边,贺惜云甚至看见背对着他们的,身形不变,脑袋直接转了个对折,眼睛直直盯过来,个个面无表情,嘴角却咧开向上,如同戴着面具,从头到脚透着恐怖。   这哪里是夜市,分明是鬼市!   一双双手伸向他们,何青墨身后长剑出鞘,无情斩出,剑光起落之处,无数人头白骨纷纷落地,身后却有更多的人簇拥过来,前仆后继,怎么杀也杀不完。   而他们两人,已经被团团围住。   贺惜云想用灵力,却发现丹田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再看何青墨,他的剑威力虽大,却也只是剑锋本身带起的气息,而非灵力御剑。   他们的灵力呢?!   “杀人偿命,你们就留下来吧。”   不知从何处传来轻笑,幽幽怨怨,似远似近,却如有形力量,牵引着万千鬼手,拥向何青墨二人。   危急之际,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搭上他的肩膀。   何青墨原想斩开,却发现那只手似有所料,轻而易举绕开攻击,又摁住他的胳膊。   “跟我来。”   似曾相识的声音,令何、贺二人不约而同回头。   乌发玉簪,素衣宽袍,眉目深邃,高远如山。   此等风姿,比贺惜云当日在维清山脚下所见,更令人移不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   ps1,关于师徒两人的心理变化,加精评论id“早睡早起”大可爱说得很详尽,许多文中不可能给大家像说明文一样解释出来的内容,他都进行了揣摩分析,话题楼下面大家的讨论分析,也都非常精彩,也许可以解答有些盆友的部分困惑。   ps2,世上感情很多种,很多百味杂陈,爱恨交加,不能单纯用什么爱情亲情求而不得之类的来概括诠释,比如周可以对老师的心理。 第72章 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上你吗?   长明?!   贺惜云简直又惊又喜,还未脱口喊出对方名字之前,这个名字已经在脑海里冒出千百遍,烟花一般绽开。   何青墨比她克制多了,虽然也有喜色,但尚算冷静。   长明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二人不要多言,两人立时会意,跟在他后面走。   三人所到之处,鬼手纷纷退避,让开一条路来,但若是何青墨等人离得稍远些,那些活死人又会拥上来,两人须得紧紧跟在长明后面,不离须臾,方能平安无事往前走。   何青墨起初以为是长明结了什么法印让对方无法近身,后来发现,令鬼怪们忌惮的,好像是他手里的灯笼。   一盏小小的灯笼,毫不起眼,透着白惨惨的光,微微摇曳。   狂风骤起,阴寒刺骨。   不像秋夜里清爽的风,倒像是从不知名墓地里刮来的阴风,贺惜云被吹得打了个寒噤不说,连长明手头的灯笼也剧烈摇晃,里头的光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一只手抓向灯笼,尖利指甲带起厉厉风刀,几乎要刺破裹住光团的灯笼皮!   何青墨提剑斩下去,还未等剑锋落在鬼手上,眼前景致倏地一变,他脚下踉跄往前跌去,被长明伸手及时拦住。   “这里是?”   他听见贺惜云惊讶的声音。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灯笼错落,火焰辉明。   此处幽暗安静,是闹市中难得僻静的角落,但往前一步,就是幽都中著名的西市。   如果这才是西市,他们刚才又在哪里?   贺惜云忽然有些迷茫了。   “我们刚才是被拖入幻境了?”   “不算幻境,就是被鬼迷了眼,你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换了寻常人,魂找不回来,人也就留在那儿了。”   长明抖抖手上的灯笼,那灯笼落在地上,居然变成一只兔子,一溜烟钻进人群,不见了。   “七月十五快到了,别乱跑。”   他不说还好,一说贺惜云又想起那碗没滋味的面,和之后变成蛆虫的糖糕,顿时一阵反胃涌上喉咙,忍不住弯腰对着墙角呕吐。   但吐了半天,也就吐出点胆汁,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别吐了,我们吃进去的不是食物,是鬼气。”何青墨道,他的脸色也不好看。   普通人着了道也就算了,他们俩是修士,还被鬼迷了眼,说出去都会被同门师兄弟笑死。   何青墨身在局中一时被迷惑,现在也醒过神来了,民间经常传说有人夜里进山会看见华丽房舍和美貌女子,还受了热情招待,第二天起来才发现什么雕梁画栋全是朽木腐土,就连前夜吃进去的山珍海味,也都是些枯枝烂叶,蛇虫鼠蚁所化,更有甚者,还有人吃进些纸钱灰,回去之后就一病不起,小命升天。何青墨没曾想,有朝一日他们也成了传说里被迷惑的那些人。   贺惜云不解:“可这幽都,不是佛都么,万莲佛地在此,诸邪万鬼还敢在此肆虐?”   “鬼不着相,人自着相,万莲佛地也不可能佛光笼罩整个幽都,你们也不是头一回在外面行走了,怎的警惕心如此之低?”   长明的调侃让他们都无言以对。   也幸而他们都是修士,恢复正常之后,吃进去的鬼气也都会被灵力化解无形,而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大病一场。   至于当时吃进去的面条到底是什么东西变的,已经不重要了,让贺惜云感到不适的是她的记忆和味觉。   “多谢前辈相助。”   何青墨正正经经拱手行礼。   贺惜云看得一愣一愣,这怎么突然就将道友的辈分拔高一层?   九重渊里,何青墨跟长明曾有过几面之缘,双方谈不上同生共死,但也合作过,离开前长明还表明身份,让他转达对自家师尊的问候,何青墨回到师门与师尊一番交谈之后,对长明的态度也就更加不一样了。   “师尊他老人家对前辈甚是推崇,提起当年万神山一事,他也很遗憾,不过神霄仙府从来就不认为当年是前辈的责任,若有人询问,也都据实以答,说当时情况复杂,真相未明,至于旁人信不信,师尊也无法左右,他让我转告前辈,水落石出,拨云见月,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   大不大白于天下,长明无所谓,神霄仙府府主付东园的态度,长明其实也没放在心上,这老狐狸当日固然没有落井下石,但也没雪中送炭,对方行事圆滑八面不落,这固然让神霄仙府多年来屹立不倒,可也失去了更进一步独占鳌头的机会,被万剑仙宗抢了风头,一步步蚕食势力,沦为如今的屈居人下,可谓成也付东园,败也付东园。   长明:“那你到幽都就是为了来看中元法会?”   何青墨蹙眉,面色有几分凝重:“是为了孟藜师姐。”   神霄仙府弟子孟藜,早年下山游历,神秘失踪,魂灯未灭却一直杳无踪迹,直到长明在九重渊的弱水中发现她成为弱水占主傅小山的禁脔,孟藜死后,云海还曾从她体内寻出分水珠,破除弱水结界。   此事在离开九重渊时,长明也曾对何青墨提过。   “但后来,我发现佩剑时常会给我传达讯息,有人想与我说话,先时我还以为是妖魔,直到回师门之后,请师尊察看,才发现是孟藜师姐的残魂。”   长明神色微动。   何青墨接着道:“她的残魂在九重渊感应到同门气息,当时又因气息太弱,无法与我沟通,只能暂时藏身剑中,直到我回师门,得师尊以魂灯相引,方能现身片刻。孟师姐说,当年她之所以会流落九重渊,非因好奇误闯,而是无意中听见一个秘密,被人一路追杀,最终才不得不躲入九重渊。追杀她的,正是万莲佛地的人。”   长明:“什么秘密?”   何青墨一字一顿:“万莲佛地的龙象佛座圣觉,有半魔血统。”   圣觉乃万莲佛地第一修士,其修为高深莫测,有人说他已到了大宗师水准,有人说他甚至超越大宗师,世间大宗师本就寥寥无几,万莲佛地高手如云,圣觉需要亲自动手的机会本来也不多,上一回亲自出马,还是与云未思交手。但堂堂佛门二宗的佛座,相当于副院首的尊荣身份,若半魔身份公诸于天下,无异会动摇他的地位,说不定连佛门都待不下去。   人世间也不乏妖魔隐姓埋名,与人类结合,其中更有妖魔血统的修士,但这样的人往往都会遭遇异样眼光,不得不去黄泉或九重渊这样远离尘俗的地方遁世修炼,譬如长明他们先前在第一重渊七星河里观战庆云禅院叛徒悲树与太罗斗法,后者便是有半魔血统的修士。   贺惜云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又不好意思掉头就走,只得尴尬继续听下去。   何青墨道:“孟师姐说,她当时被追杀时,也不慎将随身佩剑落在对方手里,让我以后找机会帮她寻回来。我辞别师尊之后四处游历,前两日听说万莲佛地将有中元法会,就顺道过来看看。”   长明问:“追杀孟藜的人是谁?”   何青墨:“孟师姐不认识,但对方身戴佛珠,手持禅杖,应该也是万莲佛地的人,否则不至于发现孟师姐知道圣觉的秘密,就要追杀她。”   长明:“我亦是过来瞧瞧中元法会的热闹,既然如此,你们不如与我同行。”   何青墨道:“有前辈在,我自然安心,只是前辈不是与云道兄一起么,他呢?”   长明:“离此地不远的赭鹤山,传闻前几日天降奇石,形成地汤天藏之奇观,他说要过去看两眼。”   何青墨:“此事我也听说了,神光出没,便有神兵灵药出世,说不定云道兄机缘巧合,能得一称手神兵。”   如果他不是为了查明孟师姐的死,现在估计也在赭鹤山了。   贺惜云一直没说话,两人注意到她的脸色越来越古怪。   “贺道友,你没事吧?”何青墨询问。   “我……好像听见章道友的声音了。”贺惜云皱着眉头。   救救我。   救救我……   声音若远若近,带着急切恐惧,可以想象章节此刻的处境。   一开始贺惜云还以为是幻觉,她左顾右看,都找不到章节的身影。   但声音却越来越急,甚至带着哭腔。   虽然章节修为不算高,但也足以独自行走江湖,能让他想哭的处境,是何等凶险?   “章道友?你在哪儿!”   贺惜云忍不住喊道。   但章节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   许静仙气喘吁吁。   她现在很想摸出腰间纱绫,直接一个飞纵,越过眼前山头。   但她无法这样做。   因为会打草惊蛇,云未思不允许。   她只能老老实实跟在后边。   三日前,赭鹤山有神光现世,紫霞漫天,半日不消,百姓都说这里肯定有神仙下凡,带来宝贝。   但修士知道,不是神仙下凡,而是天降星雨,奇石降临,形成“地汤天藏”,这平平无奇的赭鹤山一下子就成了藏宝之地,远近修士闻讯而来,就为了能分到一杯羹,找见地汤天藏里的宝贝。   神兵也好,灵药也罢,若能得到一件,无异于实力突飞猛进,从此踏上一个全新台阶。   这其中的好处,许静仙最清楚了。   没有养真草,她现在兴许都入不了云未思的法眼。   “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上你吗?”   许静仙听见云未思如是问道。 第73章 你更好,你来当我的娘子吧!   许静仙听说赭鹤山天降奇石时,也来了兴趣。   毕竟哪个修士会不喜欢法宝仙器呢?自然是越多越好。   但长明兴趣不大,他想先到幽都察看情况,于是双方约好,七月十五当日在万莲佛地所在山脚见面。   许静仙本以为自己得跟着长明,却被云未思主动叫来跟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喊你过来吗?”   听见云未思的问题,她还愣了一下。   因为自己的美貌让对方起了歹意色心?   不不,这么说,恐怕自己小命不保。   她如今虽已巩固宗师境界,但许静仙很清楚,云未思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所以在两人面前,她老老实实不敢造次,已经装了很久的鹌鹑。   “应该是,因为我善解人意,能为您鞍前马后随时效劳?”   她婉转地换了个说法,心说自己还是太出众了,任谁都无法掩盖光华,连云未思都发现了。   云未思:“因为你吃过养真草。”   许静仙茫然片刻,没理清两者之间的关系。   云未思蹙眉,似不满意她的鲁钝不开窍,但为了此行目的,不得不多说两句。   “灵药分神品、仙品、上品、中品、下品,你吃的养真草,虽然不是顶尖的神品,也能称得上仙品了。上品以上的灵药之间会有感应,如今你与养真草融为一体,感应虽弱,如有上品灵药出现,你应该也能感应到些许。”   许静仙:……   敢情她的存在,就是一个感应灵药的法宝?   云未思没听见声音,回头看她一眼。   “能感应到吗?”   许静仙立马扬起灿烂笑容:“现在离得远,在山脚下,还没任何感觉。”   云未思嗯了一声:“沿途仔细体察。”   许静仙嘴角抽搐,敢怒不敢言。   忍了又忍,她忍不住道:“云道尊,以您如今的修为,即便是神品灵药,也收效甚微。”   云未思:“师尊需要。”   许静仙明白了。   她隐隐也知道长明的修为进境卡在一处瓶颈进退不得,虽然在许静仙看来,长明如今的修为已足够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但显然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宗师并不满足止步于此,他还要向更高处走,甚至挑战自己曾经的高度。   云未思想帮他。   不过灵药可遇不可求,许静仙踏上修真之途以来,也就得到一株养真草,还是在九重渊九死一生得来的,世间灵药仙草固然不缺,但天地之大,非大机缘者不可得,许多人终其一生未必能找到上品,更不必说仙品和神品了。   赭鹤山出奇的大,这里山路曲折难辨,据说本地百姓也不敢轻易上山,樵夫猎人迷路失踪更是常有的事,这次神光降世许多人也都看见了,但敢于拿小命来冒险的普通人还是少,他们一路上都看不见几个人,直到半山腰一股气旋迎面而来,云未思拂袖抬手,灵力挡住气旋,分开飞沙走石,他们也就看见前方的景象。   半山腰,一道石桥天堑连起两座山峰,下面云雾缭绕,上面则青天湛湛,蔚然欲滴,仿佛湖面倒置,随时要溢出水来。   “这就是地汤天藏?”许静仙叹道。   果然是夺天地造化的美景。   石桥上面,有二人正在斗法。   剑起刀落,白紫交加,剑光刀气之中一时难辨胜负高下,但见霞光映天,沧溟浩淼,唯独两人杀气腾腾,有些煞风景。   许静仙观战片刻,大约就对两人修为了然于心了。   两人应该都是高阶以上,接近宗师,出手毫不留情,自然精彩万分。   另一座山峰还有三四人,应该也是与他们一样的观战者。   确切地说,是在等时机捡便宜的修士。   天堑之下的雾海中,莹光若隐若现,非蓝非紫,偶尔能看见一簇晶体,剔透闪烁。   “那是……”   许静仙端详许久,只能看出好像是块石头。   “天降奇石?”   云未思道:“五彩奇石,是淬炼神兵的必需材料。”   当年淬炼四非剑,长明寻遍三山五湖,天下精奇,也没能找到这种五彩奇石,最后才退而求其之用了别的材料。   难怪那两名修士争得头破血流。   再看许静仙,不也两眼放光,蠢蠢欲动。   云未思对五彩石的兴趣不大,他的注意力在云雾之下,伴生五彩石而长的返春草。   传闻此草所在方圆五里之内,便是冰天雪地,也能瞬间百花绽放草长莺飞。   “你感应到没有?”他问许静仙。   许静仙迟疑:“肚子有点饿,算吗?”   云未思:……   在饱含威胁意味的目光注视下,许静仙硬着头皮闭上眼努力去体会所谓的感应,却只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冷山风,和两人斗法夹带的灵力和水汽。   灵药之间的感应到底是什么?   玄之又玄,妙不可言。   许静仙觉得自己又不是一株行走的养真草,怎么可能感应到别的灵药存在?   她煞有介事闭目片刻,酝酿说辞打算蒙混过关,那斗法二人却忽然生出变故!   其中一名修士手中剑光一黯,落下万丈深渊,他的对手趁势而起,灵力将对方紧紧缠绕束缚,但与此同时,对面观战的修士也出手了!   他并指所向,剑气到处,竟是占上风者的后背。   这是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气过去,交手二人齐齐坠落,出手之人则纵身飞起,掠向云雾中的晶光。   虽说出手暗算不光彩,但杀人夺宝本是修士之间的常态,少数坚守原则君子风度之人无法改变大多数的贪欲天性,这样的情景,许静仙可谓见惯不惊了。   她专注看戏,并无出手成为局中人的打算,旁边云未思却身形一动,同样掠向那抹晶光!   许静仙:……   跟,还是不跟?   在身后劲风袭来,不明身份者意欲偷袭之际,许静仙作出了选择。   她回身掷出纱绫,身体一面往后飞出,发现暗算她的,居然是个和尚。   一个没有剃发,乌发如云,却手持禅杖,颈挂佛珠的俊俏和尚。   那和尚看着二三十岁,但修士往往不能以貌取人,对方明明没笑,嘴角却自然而然往上翘起,似乎笑容常在,他朝许静仙往来,深邃眉目欲语还休,似有千山万海诉说不尽,许静仙非但没有惊艳之感,反倒全身寒毛倒竖!   这是一种修士本能的直觉,它在告诉许静仙,此人非常危险!   千钧一发,电光石火,许静仙选择下坠追随云未思!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云未思怎么都要比这和尚强吧?   ……   章节浑身动弹不得。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拉去配冥婚。   大红花轿,喜服喜冠,外面还有唢呐震天,从摇晃不时露出缝隙的轿帘往外看,依稀能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前前后后,至少也能延伸出一两里地。   唢呐明明是喜气洋洋的乐曲,却不知怎的带了股诡异的惨淡,尤其外面那些人,个个穿着白袍,行止僵硬,丝毫没有活人的气息。   还有,就算是冥婚,为何他是坐在轿子里的啊?!   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子里转过,章节都快崩溃了。   喜婆似乎察觉他的情绪,还在外头说话。   “别着急,别着急,快好了,马上就能见到郎君了——”   连语调都是慢吞吞的,像极了被拉长的面条,软绵绵无一丝弹性。   什么叫见到郎君,我是男的啊,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章节很想大吼大叫,偏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急得浑身冒汗,被轿子一路抬着起起伏伏,好像经过高低不平的山坡。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下,他心说总算可以离开这见鬼的轿子了吧,谁知乐声停了之后,连喜婆声音竟也没了,远远近近一片冷寂无声,静得足以让人生出无数种可怕遐想。   章节默念心诀,想摆脱困境,可都无济于事,他的兵器甚至不知何时被收走了,此时当真是束手无策任人鱼肉。   悉嗦,悉嗦。   似有什么东西朝轿子走来。   门帘被掀开,眼前骤然一亮。   也不是白日天光的那种亮,是一连串灯笼连起来的光。   红色的灯笼,高高低低,由远而近,弯曲延绵直到眼前。   “娘子,下轿吧,郎君在等您呢!”   一条锁链不知从何处而来,紧紧缠上章节,扯着他不由自主起身往前走。   我不是什么娘子,你们抓错人了!   章节气得三魂出窍,却半句话憋不出来,难受得面容扭曲。   喜婆还跟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娘子高兴点,露出点笑模样来,咱们家郎君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呢!”   这不是正打着灯笼吗,灯笼还挺多的,怎么找不着了?   章节气得都会开自己玩笑了。   浓雾之中,一道身影隐隐绰绰,站在前方。   他心头一凛,凝目望去。   对方身量高大,似乎一身黑袍,负手而立,看不清面目,但他身上浓郁的鬼气几乎倾泻而出,化为实质。   鬼气……?   章节斩过鬼。   作为修士,他不算孤陋寡闻,也曾到过不少地方,见识过不少妖魔鬼怪。   可他从未见过威压如此厚重的鬼魅。   那沉沉森冷的鬼气,竟绵绵不绝压了过来,挥之不去,无可退避。   此人——   不,这不是个人。   章节惊骇莫名,身不由己被锁链拉扯着,一步步往前,与那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他的全身毛发都强烈排斥这个距离,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叫喊,警示危险,让他不要再往前半步,但章节根本无法反抗挣脱,他的灵力在这里似乎丢得干干净净,一如常人。   章节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明明是在幽都上看花灯,怎么会转眼就在花轿里,被绑到这个鬼地方来!   不能去,不能去!   被那人抓住就完了!   章节无比抗拒,却又无可奈何,大汗淋漓,手足发颤。   他张大嘴巴剧烈喘息。   喜婆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   “矜持些,郎君喜欢斯文的女子。”   章节难以控制地合上嘴巴,便连喘息似也被压下去,一层层的无形强压,透不过气。   一只手从昏暗中伸出,抓住锁链,轻轻用力。   当啷,锁链断为两截!   动静分外刺耳,就连那黑衣人,似乎也跟着微微一震。   喜婆愀然变色。   “你是谁!”   谁字还未落音,章节只觉自己胸口被那只手轻轻一印,所有枷锁封印登时解开,似乎连呼吸都顺畅了。   下一刻,对方与近身的黑衣人交上手了。   一盏盏灯笼在昏暗中相继摇晃落地,化为红衣少女朝他们扑来。   章节伸手拍开一个,脖颈却被另一个狠狠抓了一道,火辣辣的疼。   那种疼很快变成痒,痒得他忍不住伸手去抠,使劲想从里面抠出点什么来。   理智上知道不能再抠下去,又麻又痒的感觉却无法忍耐。   章节后颈被手刀砍了一记,身体软倒,人事不省了。   但那些红衣少女却不肯放过他,依旧争先恐后来抓他,贺惜云眼明手快,挥剑挡开,将他揪起来往轿子里一扔。   那头长明与黑衣人交手,却是暗暗惊讶。   对方非人非魔,路数诡异,修为却深不可测,以长明如今的实力,两人上手片刻,他居然还未能看出对方深浅。   黑袍男人容貌俊美,面色惨白僵硬不似活人,一双幽幽发绿的眼珠一错不错盯住他,直接无视长明身前屏障结界,抓上他的手腕。   “我不要他了,你更好,你来当我的夫人吧!”   对方冲长明一笑,那手似铁链一般牢牢卡住他,半分挣脱不得。   “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长明任他抓着,沉声道。   “你猜。”   那人离得极近,气息却不是温热的,而是冰冰冷冷,阴寒入骨,令人毛发悚然。   长明有所防备,仍不禁寒毛立起。   “世间有驭鬼者,所到之处,百鬼跪拜,万魅俯首,指月行日,无所不从。”   心念微动,四非剑出现在另一只手上,长明随手一斩,剑气霎时脱手而去,对方不得不松开手后退三步。   “想来,你就是那个能驱策鬼魅的鬼王,令狐幽。” 第74章 怎么配说喜欢我?   人有三魂七魄,世间寿终正寝者众多,横死冤死的也不少,许多人死后,一股怨气未消,魂魄不肯往生,流连人间,迟迟未去,在阳间阴寒处浸润日久,自然而然便成鬼魅。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不是所有鬼魅都能对人造成伤害,但怨气深重,修炼多年,成为厉鬼之后,连寻常修士遇上了也会头疼。而心怀怨气的厉鬼,已经不肯局限于“冤有头债有主”的范畴,它们怨恨世间所有人,稍有不如意就会施加报复,牵连无辜之人。   厉鬼之中,经千百年而未超脱渡化,集天地阴邪之气于一身,驱魂驭魄,不生不死,众鬼见而膜拜,无有不敢从者,是为鬼王。   鬼修的修炼手法不同于世间修士,也区别于妖魔,无法用低阶或高阶来评断,不过似鬼王令狐幽这等实力,若作为人间修士,已经足可超越宗师,深不可测。   他指甲修长,在半空一划即留下五道黑气,这些黑气若留在肌肤上,必会销蚀皮肉禁锢,损伤灵力修为。   长明一剑荡开,顺势斩向黑气,后者在剑芒中化为齑粉,消散无形。   鬼王攻势极为凌厉,毫无回旋反应的余地,章节愣在原地反应稍慢,差点就被黑气波及,幸而何青墨及时赶到,直接将他推到一旁。   “前辈,我来助你!”   他长剑引气而动,紫霞霓光,随着剑主心念掠向鬼王。   剑锋如雷,剑光如日,煌煌巨光,势不可挡!   鬼王周身,瞬间被剑光笼罩,几不可见。   但何青墨只听见一声冷笑。   “不、自、量、力!”   他的笑也不同于活人,阴阴惨惨,如清明雨丝,绵绵刻骨的寒意,让人忍不住打从心底发憷。   何青墨甚至觉得这股笑声有种无形魔力,不知不觉就会牵引他的心神,往对方想要的方向拐去。   引剑捏诀的手微微一颤。   正是这一颤!   剑光陡然消失,鬼王的身影也跟着消失在眼前,何青墨还未等扭头细看,只觉胳膊一阵剧痛,几乎整条胳膊都要被卸下来。   他面露骇然,越想反抗挣扎,手臂却越是使不上劲,就连随身佩剑也不听使唤了,无论怎么召唤都回不来。   抓住胳膊的力道越来越大,何青墨痛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咬牙苦苦坚持。   忽然间,手臂的压力一松,他身体猛地踉跄后退,被贺惜云扶住。   “何道友,你怎么样!”   “我……”   没事……   他痛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胳膊还能动,但每动一下都会引来巨大的痛楚,这种痛甚至超越了胳膊被斩断的痛苦程度,何青墨从前也自诩名门出身天之骄子,此时方才深刻意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八个字。   这鬼王的实力,可谓深潭寒冰,根本无法摸到底细!   解开他困境的自然是长明。   四非剑在他手中如臂使指,所向披靡,鬼王颇为忌惮剑光,一下就放开何青墨。   两人再度近身交手,鬼王身形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淡淡飘忽,让人看不清动作。   长明也看不清。   他是依靠“嗅觉”来辨认的。   因为,鬼,也是有气味的。   “你在找什么?”   轻笑声响起,似有清淡气息喷在长明耳廓。   黑影一晃而过,剑斩了个空。   “我在找你。”长明道。   “我不就在这里吗?”鬼王呵呵地笑,声音忽远忽近。   近的时候,如贴着他的身体,远的时候,又像在天边。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长明手腕微动,四非剑应声而去,黑气轰然四散,但那仅仅是鬼王的幻影。   “我叫,九方长明。”   “九方,长明?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我好似在哪儿听过。”   “你在哪儿听过?”   “不记得了,我知道的事情太多,总有些要遗忘,记不住。不过我很喜欢你,不如你留下来,我放了他们。”   “这里是哪里?”   “万鬼窟,温柔乡,你觉得它是哪里,它就是哪里。”   “我非鬼,如何留?”   “既然如此,你变成鬼,不就能留了?我来帮你。”   黑光缓缓凝聚为剑形,伴随温柔缠绵的声音,往他脖颈划去。   长明往后划开,却被身后无形鬼气挡住,身前那把鬼剑不依不饶,缠了过来。   “温柔乡是个好名字,可惜你找不到你的有情人,需要我帮你吗?”   长明微微一笑,结印捏诀,弹出金光,身后鬼气轰然崩塌,身前鬼剑则被四非剑挡住劈开,势如破竹。   但这里是鬼王的地盘,只要他们身处这里,就永远会被对方牵着走。   鬼气会慢慢深入他们的身体,影响神智,腐蚀修为,最终——   将他们变成这里的一部分。   贺惜云逐渐感到更深的恐惧,她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回应了章节的求救,连累长明和何青墨他们三人,都被拖进这个鬼地方。   身后森森寒意袭来,贺惜云回身出剑,发现红衣少女双目血泪流淌面容狰狞朝她扑来,身形透明,根本无惧她的剑气,指甲尖利朝贺惜云当头抓下!   贺惜云心中一突,来不及反应,眼看就要被抓个正着,何青墨一剑斩下,剑气恢弘,红衣少女这一回却怕了,猛地后退,似有忌惮。   何青墨再度出剑,贺惜云这下看清楚了,他的剑气隐含金光,比自己的更为浑厚凌厉,自然灵力也要醇厚许多,两人修为本来就在不同层次,那厉鬼怕何青墨却不怕贺惜云,说明贺惜云修为太低,不足以被对方放在眼里。   逼退一个厉鬼,不足以解救他们现在的危机。   森森鬼气正从四面八方靠近,一只手从地面伸出,缓缓地,无声攀向贺惜云的脚踝。   而她,毫无察觉,只盯着周围四处。   “我可以帮你,回溯记忆,找到你从前想找的人。”   长明对鬼王道,两人之间,招招都欲置对方于死地,偏偏鬼王声音温柔,长明也不疾不徐,若非此地鬼哭幽幽,萧杀四起,二人直似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了。   鬼王讶异于长明的实力,知道一时半会无法速胜,也就缓下动作,与他继续周旋。   “我不记得她了。”   记忆中,似乎真有这么个人,模模糊糊,可过于久远,他连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都在岁月流逝中消磨殆尽,变得心如止水。   不,鬼怎会有心呢?   有心的是人,而他的心……   鬼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长明身上,视线从对方面容下移,停在心口。   “你的心,能不能给我看看?”   他想挖出来看看,是不是滚烫血红的。   好久没有吃过活的人心了。   他见过许多从活人身上挖出来的心,跳动的,还带着血,热气腾腾,但那些心吃进去的味道都不怎么样,后来他渐渐的也就不喜欢了,现在看见长明,反倒将那股久违的欲望又勾了出来。   “你喜欢的人,是人,是鬼?”   “好像,是人。不过那么久了,应该也早就变成鬼了。”   “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   鬼王对上长明带笑眼睛和微翘嘴角,一时有点恍惚。   好像,她的名字里,也有个明字。   是了,叫明什么,后面那个字,就是她的小名。   她很喜欢自己叫她的小名,但他就偏不,总想逗她生气。   后来——   鬼王忽然发怒,抬袖挥去,五鬼尽出,扑向长明!   长明却已消失在原地,只余下一纸人形傀儡,五鬼扑了个空,却将傀儡当作真正的九方长明,将其撕成碎片。   接二连三的傀儡出现在五鬼周围,只需稍加撩拨,就令它们狂性大作,互相厮杀。   鬼不同于傀儡,是一种有自己意识,区别于人魔的物种,那些稍有灵性的鬼长年累月进行修炼,也可变成鬼修,而鬼王,自然是鬼修中最为厉害的。   但他放出来的这五鬼,固然攻击力惊人,充其量却只是生前几缕怨气残魂,不足以形成自己完整的意识神智。   “你很喜欢她,很想记得她,却还是将她忘记了。”   长明的声音忽而在背后响起,带着浓浓蛊惑之意。   鬼王蓦地回身抓去!   长明消失在原地。   御物化神之术!   身后灵力惊涛骇浪般灭顶而来,鬼王猝不及防,身体被几股灵力束住,长明的手直接就覆在他的脖颈上。   两人近在咫尺,对方鼻尖几乎压到鬼王脸上,鬼王来不及收敛表情,甚至还有残余的震惊。   “这样的你,怎么配说喜欢我?令狐幽,你觉得,我会对你有兴趣吗?”   鬼王眯起眼,迅若闪电地出手,屈指成爪,探向对方心口!   又是抓了个空!   “你好好想想,她到底叫什么?”   叫什么?   她到底叫什么?   如果许静仙在此,一定会惊讶发现,长明居然用上魔门的摄魂魔音。   但长明原本就在魔门待过,博采众长,这天底下各门各派的修炼手法,心诀路数,几乎就没有他不会的。   许多旁人看来毫不相关的门派,在他看来却是殊途同归,万变不离其宗。   而且长明这手摄魂魔音,很明显比魔门中的大部分人,都要用得娴熟。   在他眼里,只有有用与否,并无正邪之别。   世间万物,莫不如此。   深浅沉浮不定,远近飘忽不绝,如钟如玉,似吕似风。   此等魔音,撼动人心,竟连鬼王都免不了受了影响。   “她叫,明晖。” 第75章 我无恙,你倒是有疾。   自视甚高的鬼王恐怕没有想到,他原本视为囊中必得的猎物,竟然反客为主,想要控制他。   鬼王心底大怒,但后发制于人,那一点空隙被长明趁虚而入,牢牢掌握,他一时竟找不到对方破绽,反是被不由自主牵着鼻子走。   “明晖,好漂亮的小娘子。”   是啊,她很漂亮。   初春时穿着绣春草的裙子从堤岸上走来,两边开满淡紫色的花,裙摆随着步伐缓缓摇动,那春草是她亲手绣的,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花生在裙上,还是春草从裙上走下,为花添了点缀。   她的手素来是很巧的,与她的容貌一样,世人说蕙质兰心,便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但她的美好不仅于此。   明晖很聪明,不是自作聪明的那种小聪明,什么东西,她几乎一学就会,若非经脉先天孱弱,以她的资质,本可成为当世闻名的宗师级高手,可惜天妒英才,明晖甚至连寻常的内息心诀都修炼不了,但她并未因此气馁,又去读书,许多书几乎被她读遍了,她不仅倒背如流,还能将作者言外之意讲给他听,可惜儒门不收女弟子,她只好自学,私下去请教大儒,有些所谓名士见她是个女子,非但不肯解答,还直接拒之门外,连发问的机会都不给,他气不过,想去教训那些人,却被明晖拦住。   她说,儒门不收,她便以书为师,修炼之道不通,她就帮他修炼,她去学医,不仅能救天下人,也能在他受伤的时候帮他医治。   “后来呢?”   后来……   意识深处,有个声音一直在警告他尽快清醒过来,鬼王双手握拳想要抓向长明,却在半空复又软软垂下,呼吸加重,眼皮下的眼珠颤动,似随时都要睁开。   贺惜云看得惊心动魄。   在鬼王被控制的情况下,周围厉鬼的攻击力似乎也变弱了,她与何青墨一边杀退鬼魅,一边观察鬼王和长明那边的情状。   “发生了什么……”   章节缓缓醒转,扶着脑袋,眉头紧皱。   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被抓来配冥婚的阴影中,时不时一阵后怕,连眼神都带着忌惮。   “我们这是在哪里?”   没人有空解答他的疑问,贺惜云长剑劈下,一个红衣鬼魅裂为两半,虽为魂体却溅了章节一脸的血,后者禁不住叫喊起来。   “啊!!!”   鬼王身躯微震,蓦地睁开眼睛。   章节的喊叫让他短暂挣脱魔音,双目精光四射,陡然发难,鬼气汹涌而起,朝长明当头罩下。   “剑来!”   长明及时后退,手捏剑诀,引四非剑横在身前,剑光连成一片,恰好挡住澎湃森罗的鬼气。   鬼号四起,一声比一声凄厉,如饥饿猛兽奔窜而至,扑向自己早已看中的猎物,呼啸凌厉带着满腔恨意,纠结不散,赶尽杀绝。   “神存三清,心定五气,紫玄介剑,行立乾坤,敕!”   何青墨冷肃表情,并指捏诀,束剑成光,瞬间紫气以他为圆心直冲云霄,向外扩散,剑气一道道蔓延,顿时天地四方,乾坤涤荡,为之一清。   鬼怪呼号之声立时消停,他们周身半里之内,暂时得以清静。   贺惜云压力骤减,暗暗松了口气,心道换作是她在这里,定然很难孤身应付眼前的困境,恐怕会拖累长明,变成对方的包袱。   幸好有何青墨在。   但何青墨其实也不轻松,他虽未表现出来,却暗中一直观察长明的一举一动。   他很清楚,长明安全,则他们无恙,若长明有事,他们也逃脱不了。   铮!   四非剑一声长鸣,震开阴魂不散的鬼气。   鬼王没有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剑气威胁,却只觉春风拂面,温柔轻抚,像极了——   像极了明晖柔软细腻的小手。   “明晖是怎么死的?”   长明温柔地问,如老友叙话,亲切友好,不带半分烟火气。   鬼王蹙眉,欲伸出的手落下,鬼气半途散尽,化为黑蝶漫舞纷飞,意识终是又缓缓下沉。   明晖死的那日,也是个像现在这样阴沉沉睁不开眼的天。   她倒在自己怀里,病痛已经让她无法开口,唯有用那双睫羽长长的眼睛看着他,哀伤难以自抑。   他能感觉到明晖的气息在一点点流散,却怎么也抓不住,他刚踏上修炼之路,什么法术都还只会皮毛,他只能抱着明晖去求师门,师门却说明晖寿元已尽,神仙难救,无能为力。   白色的气争先恐后从明晖身上飘逸出去,那些都是她的生气。   他能看见,却无力回天。   阿幽……   明晖很痛苦,他知道,活着对她来说,已然变成一种折磨。   他将手放在明晖脖颈,迎来的却是对方抱着期待的眼神。   她也希望能早一点结束这种痛苦。   手慢慢收紧,他的神色比怀中人还要痛苦几分。   明晖的生机加速流失,脸色涨红,又开始发白,身体不由自主颤抖挣扎,但很快就没了气力,渐渐软下去,直到僵硬。   他亲自将明晖埋葬,但后来……   明晖居然化为厉鬼,见人杀人,遇魔弑魔,连他都不认识了。   明明在他怀中去世的明晖,居然少了两魂三魄。   后来,他也成了厉鬼,收服百鬼,炼成鬼修。   可他再也找不到他的明晖。   找不到那个陌上花开缓缓归的少女。   “你的明晖,在生前就中了术,死后又被拘了魂,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个人连想死都死不成,魂魄不得安息,无过于世间最大的痛苦。道门有拘鬼术,佛门有金刚镇鬼法,妖魔也有噬鬼修炼的法门,以鬼化灵,滋养修为。你修炼多年,又是百鬼之王,想必比我清楚,她到底,是被谁人害到如此田地?”   是谁?   鬼王沉沉吐出气息,周身黑焰逐渐浓郁,原本沉寂好一会儿的鬼哭声,似乎为了应和他的心境,再度从四野响起,由远而近,缥缈无踪。   黑暗中分不清东南西北,贺惜云几人只觉阴寒煞气再度冲他们扑来,冰凌凌的刺骨,却比刺骨还要令人胆寒,满怀怨恨杀念,直欲剥皮拆骨,吞肉噬血。   蓦地,缠绕鬼王周身的黑气轰然炸开!   他睁开带煞双目,唇色腥红欲滴,身上杀气远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重,死死盯住眼前的人,似乎又透过此人,望向无边无际的虚空。   长明负手站在他对面,神色淡然,视若无睹。   鬼王缓缓开口:“金刚镇鬼术!”   ……   许静仙觉得,或许她不应该跳下来。   因为那和尚,根本不是冲着她来的。   云雾缭绕之下是一处山谷。   寻常人跌落山崖,十有八九就没命了,对修士而言,这仅仅是一段有些高的距离。   许静仙视线所及,与她一道落入山谷的,共有五人。   连她在内,五人。   将许静仙逼下山崖的和尚,正与云未思面对而立,两相无言。   两人看样子应该是旧识,而且不是一般的旧识。   彼此却没有故友重逢的惊喜。   要说仇人,也不大像。   “是你。”   和尚盯着云未思看了许久,似乎唯恐认错,震惊神色维持片刻,又很快恢复平静。   “没想到,你竟真从九重渊出来了。云未思,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云未思不语。   和尚眸子一弯,微微带笑,眼底却殊无笑意。   “遥想昔年云道尊为了天下苍生,舍身成仁,亲自入九重渊镇守,此等胸襟境界,贫僧钦佩不已,原想此生再难见到云道尊,心里还犹有遗憾,怎么云道尊倒是耐不住寂寞,离开九重渊了。莫非那千魔幻地终究抵不过十方红尘,让云道尊心生眷恋不舍?”   他说话的强调再温柔不过,仿佛站在眼前的是暌违多年的旧情人,绵绵情意,尽在其中,偏生声音又好听得很,低而不沉,清而有韵,连许静仙这种妖女,都禁不住微微红了耳根。   “我无恙,你倒是有疾。”云未思面无表情,缓缓道,“孙院首,你对我如此意难平,莫非是从前就抱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如今一时激动失了智?枉费你浸淫佛法多年,竟连情关都参不透。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的心,从来都不在你身上。”   许静仙微微张开嘴巴,疑心自己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江湖内幕天下惊闻。   再看云未思,似乎仅仅只是在嘲讽。   天下能被称为院首的,寥寥无几,姓孙的院首,就更是只此一人了。   如果她没有听错,这位姓孙的院首,应该就是庆云禅院院首孙不苦,世人尊其为不苦禅师。   说来也巧,他们刚刚还在洛国见过庆云禅院的枯荷,这么快又遇上他们秃驴的头儿。   许静仙记得,这位不苦禅师,昔年也曾拜入九方长明门下,其后九方长明离开佛门,孙不苦说他背叛佛门,还昭告天下,师徒恩断义绝,他要追杀其师,誓不罢休。   如此论来,孙不苦与云未思,也算是师兄弟了。   佛道二宗本就有些互相看不顺眼的罅隙,如今旧日师兄弟重逢,却身在二宗,可不得更是分外眼红一触即发?   此时此刻,许静仙只恨两人相遇不逢时,没能让自己坐着小板凳摇着小扇子好好看戏。 第76章 更深不可测的,竟是长明。   云未思和孙不苦之间,似乎有种风雨不进的屏障,无形中隔绝了其他人。   孙不苦微微眯起眼,忽而笑了。   “多年未见,云道尊竟还学会开玩笑了。从前你看见我,可都是一言不合就动手了,如今倒还学会逞口舌功夫了,看来九重渊果真改变你不少,不知云道尊在里头,可又参悟了什么新境界。”   对方打量自己,云未思同样也在打量他。   许多年过去,孙不苦不见衰老,这也正常,毕竟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想要衰老,除非是在渡劫失败行将兵解之时。   但孙不苦周围的气息,已经从锋芒毕露,变为内敛无声。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这说明孙不苦的修为同样也在精进。   精进到什么程度,云未思看不出来,只有真正动手,才能试出对方实力。   许静仙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两人不是在打情骂俏,是真的不对付。   据说孙不苦一心佛法,是佛门自开宗立派以来,第一位通过七七四十九道考验成为院首的人,可见佛心坚定如磐石。   他虽拜九方长明为师,但在九方长明离开佛门之后,他却没有跟着一起走,反倒继续在佛门修行,甚至还声讨其师佛心不坚,不配修佛。   又据说,他与云未思,水火不容,曾经交手数次,但自从云未思进九重渊之后,就鲜少再见到孙不苦动手,旁人都说,不苦禅师已臻大宗师境界,那些已经成名的宗师不会贸然跑到他面前动手,而后起之秀也不值得不苦禅师亲自出手。   在此之前,许静仙没见过孙不苦。   出于对佛道二宗的忌惮,许静仙没兴趣往这两家跟前凑,更没想过天下佛宗之首的庆云禅院,鼎鼎大名的秃驴头子,竟是这样一个妖僧模样。   听闻曾有一年,庆云禅院出了个叛徒,名叫悲树,此人天分极高,却因野心勃勃,觊觎院首之位,用尽各种办法想要将孙不苦拖下水,他针对孙不苦分别设了八个局,囊括权力,美色,修为,法宝,灵药等人性弱点欲望,后者却一个都没有中计,反是悲树自己过不了法宝那一关,偷了禅院的琉璃金珠杖出逃。   当时许静仙是将这件事当作茶余饭后闲谈告诉方岁寒的,谁知方岁寒听完就道,孙不苦心志之坚,世所罕见,以后若是与他交手,绝不可用摄魂攻心之类的术法,否则一旦被反噬,就再无还手之力。   方岁寒修为不如何,但他常年沉迷炼丹一道,非耐得住寂寞枯燥者无法在此途坚持下去,对他这句评价,许静仙还是记得挺清楚的。   眼前这张带笑的脸,看似很好说话,但他的心狠手辣,早在逼自己坠崖那个细节里,就已经毕露无疑。   云未思没动,孙不苦也没动。   两人相顾无言,伫立如木。   许静仙知道,他们不是在深情相望,而是在找对方破绽,伺机出手。   如果附近没有其它干扰因素,今天将会是一场极为精彩的对决。   “两位道友,有什么恩怨不如出去再解决,我刚才转了一圈,我们恐怕很难出去。”   一个人伴随大大咧咧的声音闯入两人中间,打断一触即发的战意。   “这下面好像所有结界,把我们都给困住了!”   鲜少有修士如眼前这络腮胡子一样不修边幅,他连剑都是宽剑,扛在肩膀上,像扛沙包似的。   见云、孙二人,包括许静仙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络腮胡子咧嘴一笑。   “在下昆仑剑宗君子兰,不知几位高姓大名啊?”   许静仙:……   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对方身上哪里衬得上君子兰这三个字。   可能他爹妈起名的时候,也没想过孩子日后会直接往狗尾巴草的方向生长了吧。   君子兰见没人回答,也不尴尬,对在场另外一人道:“齐道兄,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了,眼下还是暂且放下成见,共同度过难关,再去上面打个痛快如何?”   姓齐的修士冷冷看他一眼,没回答,径自走向散发紫光的山洞。   他们所在的山谷,四面环山,包饺子一样严严实实,上头云雾缭绕,看不见天,许静仙发现君子兰没说错,那云雾实则是一层结界,她想重新飞上去,居然怎么都越不过去,像遇到坚如磐石的屏障,连她的灵力也无法穿透。   这就有些稀奇了。   在荒山野岭,天降奇石之后,竟然会出现这样一层结界。   结界是人为,还是奇石落下之后形成的?   如若是人为……   许静仙蹙眉,心头隐隐浮起一个不确定的猜测。   她下意识看向云未思和孙不苦,那两人身形虽还未变过,但彼此之间对峙气息却已散去,如两张拉满的弓瞬间松弛下来,许静仙暗暗松一口气,此时此刻,她反倒不希望两人打起来了。   刚才在山崖上,众人看见云下紫光,竟是从眼前山洞发出来的。   紫光明暗变化,深浅强弱渐次变化,寻常人或许没有太大感觉,但几人都是修士,他们无形中能感觉前往一股威压,越往前,越浓重,那股压力令人不由自主望而却步,却让他们都兴奋起来。   这分明就是,神兵法宝出世的威压!   世间珍奇甚多,有缘人甚少,即便出身名门大派,似何青墨那等宗主入室弟子的身份,有幸能得到宗主亲自赐下的兵器,也是寥寥无几。   更何况,在真正的神兵面前,世间许多名器法宝,仅仅只能称为佳品材料而已。   长明那把四非剑,就不单单由一种材料淬炼而成,况且想要炼得神兵,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宝物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并非有定力就能克制得住。   许静仙也很好奇。   但她自然是不会第一个闯进去的。   见君子兰和齐姓修士走上前,她又望向云未思。   孙不苦好像看穿她的心思,冲许静仙笑了一下,意味深长。   魔修妖女何时怕过这个,她当即回了个媚眼。   孙不苦笑意更深了。   他双目狭长,笑起来自然而然有条笑纹往后延伸,薄唇如血,更配得上妖僧二字了。   许静仙暗暗腹诽,忍不住往云未思那边挪了两步。   虽然云未思从前也喜怒不定,甚至还想杀她,但如今有长明在,自己对云未思还有感应灵药的用处,跟在他身边,怎么都要比孙不苦靠谱吧。   “慢着。”君子兰忽然道。   齐姓修士刚要踏入洞窟的脚步顿住,侧首看他。   “神光出世,必有至宝,但此地离万莲佛地甚近,而且消息传出去也有好几日了,为何只有我们几个人在此,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这正是许静仙方才隐隐不安的缘由,他们本是为了周可以而来,现在万莲佛地迟迟没有露面,安静过了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齐姓修士道:“万莲佛地何等地方,自然看不上这等法宝,没必要自降身份过来跟我们抢!”   君子兰笑了下:“若是法宝不怎么样,他们看不上,那还好说,现在见光而鉴宝,这里面所藏,必然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宝物,万莲佛地又还未真的成仙成佛,怎么会半个人都不动心?”   齐姓修士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却不肯承认,只道:“照你这么说,里头有诈,就不进去了?”   君子兰:“来都来了,进肯定是要进的,我只是想提醒几位,待会儿所见,切忌自相残杀,我只是来见见世面,你们若想要,让给你们也无妨,可别宝贝没拿到,咱们最后全死在这儿,便宜了别人!”   齐姓修士冷冷道:“你如今说得豁达,别届时忍不住就行!”   说罢也没等对方回应,他当先抬步,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内。   君子兰唉声叹气,面露无奈,也跟在后面进去了。   然后是云未思和孙不苦。   许静仙赶紧跟上。   ……   所有幻象如潮水退去,露出的自然就是本相。   章节抬头四顾,面露迷茫。   哪里有什么万鬼同哭,千魂索命,周围灯火高照,热闹喧嚣,尽是人间繁华。   脚下枯骨如山,耳边血泪哀泣,似乎全是过眼云烟,如梦幻影。   被铁链锁住的感觉还很清晰,章节低头,身上却依旧是那身衣裳,只有受伤的痛楚仍在,提醒他刚才不是一场梦。   “嘶……”   旁边吃痛声响起,何青墨挽起袖子,胳膊上一道紫色掐痕深深印入皮肉,触目惊心。   这是他方才被鬼王抓过的伤痕,对方的轻描淡写对何青墨来说却是难以忍受的疼痛,连稍微动一下,都觉得难以忍受,他估摸着骨头应该也被鬼气侵蚀了,一时半会很难恢复。   方才若非长明的摄心之术,现在他们几人怕是已经成了白骨一堆。   鬼王实力,如斯恐怖。   但更深不可测的,竟是长明。   何青墨还记得先前在九重渊里,九方长明虽也厉害,却未让他感觉到昔日天下第一人的不可逾越。   那时对方肉眼可见的孱弱病重,似乎随时会被打败倒下。   如今的九方长明,虽也云淡风轻,却更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轻,一种泰山崩于前色不改的淡。   短短时日之内,他已恢复到这个地步,依稀能让何青墨看见当年独步天下的风采。   明月风时,寒枝雨时,幽山人来,化雪为春。   何青墨定定看着长明后背,从前师尊曾经说过一句似是而非意味不明的心诀,他总是难以理解,如今置之死地而后生,反倒是福至心灵,若有所悟了。   他心头激荡,正欲感谢长明,忽闻背后鬼气森森,眨眼即至! 第77章 天下从来就未真正太平过。   何青墨警铃大作,下意识灵力护身,左手握剑就要出鞘,谁知背后泼天风雨忽地一敛,悉数被兜入口袋,威胁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何青墨大感诧异,片刻间回过头,便见一人站在角落,斗篷从头到脚,兜帽遮住半边面容,露出熟悉的下半部分,身形几乎与角落黑暗融为一体。   这是……?   何青墨心跳漏了半拍,鬼王二字呼之欲出。   收敛鬼气的鬼王,就像这夜市上众多平平无奇的游人之一,即便在何青墨眼里对方是如此古怪诡异,但如果他有意隐藏气息,来来往往的百姓也绝不会朝他看上一眼。   何青墨觉得,在对方说出“金刚镇鬼术”之后,事情好像就起了某些变化。   困住他们的鬼境解开禁制,几人依旧身处万家灯火的闹市,长明与鬼王走在前面,贺惜云扶着何青墨走在后头,还有个踉踉跄跄,神情恍惚的章节。   前一刻他们还在生死相搏,下一刻就变成在夜市闲逛了。   衣角被扯动,贺惜云悄声过来咬耳朵。   “我怎么感觉,有些别扭。”   何止是你觉得别扭?何青墨抽抽嘴角,看着前头长明与鬼王说话,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我们现在应该不是在鬼域里了吧?”贺惜云又向他确认。   “应该不是。”何青墨想了想,多给她解释两句,“如果我没猜错,鬼王有个故人,为人所害,死后又被金刚镇鬼术逼迫,最终魂飞魄散,但鬼王不知何故,却早就忘了这段,直到方才前辈用摄心之术,逼问出这个秘密,鬼王也才回忆起来。”   贺惜云方才浑浑噩噩,注意力大都放在那些孤魂厉鬼身上,哪里有闲暇再去细究其中细节,此时不免震惊恍然。   “金刚镇鬼术,那不是佛门秘术吗?!”   何青墨:“你也听过?”   贺惜云:“我师父曾给我说过,佛门中多有不外传的秘术,如金刚镇鬼术,堪称赶尽杀绝,甚至有些正邪不分,全在于用的人存于一念,若是在心术不正之徒手中,甚至可以驭鬼策邪,为所欲为。”   她说完,便想起此地是幽都,而在幽都郊外,正有威名赫赫的万莲佛地,心中有所联想,脸上随之流露出骇然之色,只是还不太敢相信自己的推断。   “……不会吧?”   何青墨显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神色淡淡,没有贺惜云的震惊。   “为何不会?妖魔入世,人心思变,天下从来就未真正太平过。”   贺惜云还是觉得这个推测委实令人震惊。   “若果真是那样……长明道友要帮鬼王去万莲佛地寻人吗?”   重遇长明之后,变故一桩接着一桩,她甚至来不及去细究何青墨对长明的称呼。   何青墨心说那正好了,他此来幽都,单枪匹马,本没想到会这么快跟万莲佛地正面对上,但现在多了九方长明和鬼王,倒不是不能闯一闯。   思及方才自己千钧一发顿悟到的境界,他一时竟有些热血沸腾起来,只是转头看见贺惜云忧愁焦虑,不由略略缓和表情。   “你若是怕,待会儿先回驿馆吧,今夜之事就当没发生过,明日一早离开幽都,尽快回师门。”   贺惜云变了脸色:“我知道何道友出身名门,修为也比我高,在你眼里我必是累赘,可我也并非毫无胆气之人,你们若要去,我也定然相陪到底!”   何青墨面露茫然,不明白为何自己好心劝她离开,反倒让对方反应如此激烈。   就跟他不明白自己在师门时,为何每次一说话不超过三句,就总会让门派里师姐妹们不高兴一样。   “那随你吧,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以为自己这么说总该可以了,谁知贺惜云一听,好像更不高兴了。   “你为何会找上我们?”   前方,长明问鬼王。   二人闲庭信步一般走走停停,鬼王似乎对路边许多小玩意儿还颇为感兴趣,有时候会停下来拿起一件细看,更诡异的是,那些摊主自顾自干别的,直到他开口询问,才会向他介绍,表情如常,就像对待每一位寻常客人,没有对鬼王的衣着打扮表示出半点惊异害怕。   “有人拿着鬼王令,来与我作交易。”   “鬼王令?”   “我成了鬼修之后,起初东躲西藏,受了不少折磨,也承了几个人情,结下因果,那人拿着我当初欠下的人情找上门来,要求我困住你们。”   “困住我们,而非杀了我们?”   长明咀嚼其中含义,看来万莲佛地早就知道他们来到幽都,而且在暗中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敌暗我明,现在万莲佛地,是否已布下天罗地网在等他们?   “不错。”   令狐幽先时觉得自己是丢了魂,才会总是怅然若失,心口仿佛缺了一块,直到九方长明用摄心之术重新唤起他的记忆,他才发现,自己不是丢了魂,而是被人为刻意封印住某些记忆。   明晖是被一个佛修杀死的,那凶手不仅杀了她,还用金刚镇鬼术将她魂魄拘禁,炼制秘法容器,明晖宁可魂飞魄散也不肯就范,最终玉石俱焚,想要与那佛修同归于尽,但明晖死了,那佛修却没死。   他为了报仇,不得不放弃自己原本的修炼,自戕以炼己魂,成为一名鬼修。   许多年过去,他已成为鬼王,连佛门中人也需要来求他办事,他却忘记了明晖,忘记自己成为鬼修的初衷。   “我们何时去万莲佛地?”鬼王问。   如果不是长明这个变数,他会作为布局的棋子,被万莲佛地放在幽都,成为他们驱策差遣的鹰犬。   鬼王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口气。   “还不是时候,过两天,等七月十五。”长明道。   “为何要等?”   鬼王不耐烦,他希望现在就去,直捣黄龙,他的鬼火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将那里烧成灰烬。   长明知道他在想什么,“万莲佛地的底蕴,远远超乎你的想象,现在直接过去,才是真正的自投罗网。中元节阴气最盛,借助天地之气,你的实力也会有大幅提升,相反佛地压制鬼魂的力量则会相对削弱,对我们是最有利的。”   鬼王蹙眉,勉强压下心头焦躁,眼睛落在前方摇摇晃晃的小挂件上。   “那是何物?”   “柿子,寓意事事如意,中元节民间有挂此物辟邪的习俗。”   “我为何从未听说?”   “好像是这两年间才兴起的吧,我之前也未听说。”长明顿了顿,“你有多久没来过人间了?”   鬼王:“不记得了,我入鬼域那年,人间好像有叫十几岁的皇帝叫洪枳。”   长明:……那起码也有上百年了。   他原以为自己流落黄泉,已经足够闭塞了,如今竟还来了个更加不通人事的。   这还不算完,长明很快发现,他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上百年与世隔绝的鬼王。 第78章 危若累卵,命悬一线。   “这是何物?”   “这怎么用?”   “为何石磨与我过去所见不同,有何改进之处?”   “青杯山是何门派,以何物为兵?”   “你们如今这等修为都能称得上高手了?放在我生前只能算是平平。”   长明有些头疼。   他委实没有想到这位鬼王褪去敌对立场之后,竟是这样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不,不算人,对方已经死了,应该是个好奇心旺盛的鬼。   鬼王对阳间事物充满好奇,从生活器具到各大宗门势力分布不说,就连食物——他固然吃不了,也一定要让人买回来给他闻闻味道。   作为所有人中最闲,并且修为最低的章节,自然就成了那个给差遣的人。   章节本来是不愿意的。   他自尊心敏感且脆弱,经不起任何人一个看低的眼神,像他这样的性格本不适合弱肉强食,但他天分颇高,又出身小门派,从小到大都有门派里的人捧着,离开门派出来历练之后,方才意识到江湖的残酷,章节的修为在门派中是佼佼者,出来之后却发现天下之大,他渺如尘烟,根本不足为道,在何青墨这等名门出身的弟子面前,更是处处被比下去,但他还是不服气,动辄阴阳怪气,虽无攻击力但总是令人厌烦。   但在鬼王面前,章节所有不忿都会被吞噬殆尽,只要鬼王稍稍接近,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气足以让章节瞬间忘了所有要说的话,老老实实去干活。   所谓一物降一物,不过如此。   听见鬼王的话,章节深吸了口气,似要发作,又强忍下去。   “我没说过我是高手!”   鬼王追问:“那谁是?九方长明是不是?”   章节:“他应该是吧。”   鬼王:“什么叫应该?你不服气?”   章节很不耐烦,又不敢不回答:“他曾被誉为天下第一人,就是几叛几出,佛道儒没有一个宗门肯收留他,这样的人,就算实力在,私德也有亏,这个天下第一人,名不正言不顺。”   鬼王正低头摆弄手里的七巧板,闻言抬起头,一脸好奇。   “几叛几出是何意?”   他久未经人世,惨白阴鸷的脸上竟有种近乎天真的神色,矛盾而又诡异。   章节不敢直视他,匆匆撇开视线,将九方长明当年入道叛道,入佛叛佛的事迹略略说了一遍。   这些传闻耳熟能详,他几乎不需要很熟悉长明,也能把江湖流传讲个七七八八。   岂知鬼王听罢,却大为赞赏。   “不拘一格,天马行空,随心所欲,方为我辈风范!”   章节没忍住,反唇相讥:“他与妖魔勾结,也是你辈风范?”   鬼王一个眼神轻飘飘扫过来,章节只觉周围登时从飒爽秋日变为凛冽寒冬,气势声音一下就弱了。   “什么与妖魔勾结?”   章节嗫喏:“当年万神山,众大拿筑六合烛天阵抵御妖魔入世,关键时候九方长明与妖魔勾结,致使阵法功败垂成,死伤惨重,自那之后,万神山反倒成为妖魔来去自如的入口了。”   鬼王歪着脑袋:“那再加上我,岂不正好凑成妖魔鬼怪了?”   章节:……   鬼王微微一笑:“你越说,我反倒对他越是好奇了。这么多年来,闯入鬼域之人,他是唯一一个能与我不相伯仲的。”   章节还想说点什么,慑于对方之威,终究没有说出口。   鬼王却不肯轻易放过他。   “你再说说他的事情。”   章节哪里还能说什么,他认识九方长明不过比鬼王早了片刻,当时还不知这位突然冒出来救了他们一命的人,正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九方长明。六合烛天阵失败,那也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章节还未出生,他所知道的,全是从师长与同辈口中的道听途说。   章节对长明的了解,绝不会比鬼王多多少。   鬼王也看出章节是个绣花枕头,懒得与他再说,拼完手中七巧板,便起身往外走。   章节忙道:“你去哪儿!”   鬼王回头盯住他,两道目光如同冰箭,瞬间冻结章节五脏六腑,让他下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奉命来监视我的?就凭你?”   鬼王眯起眼,方才还人畜无害的神色为之一敛,暴风雪扑面而来,威压几令章节承受不住,愀然变了脸色。   “你误会了……他们有要事在身,让我看着你……”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反倒更像此地无银了。   “他们在哪里?”   鬼王身上黑焰萦绕,浑然没了刚才的闲适恬淡。   此刻的他才是章节在鬼域里遇上的鬼王。   万鬼拜服,遇神杀神,以尸山血海填起自己的王座。   而不是刚才那个摆弄七巧板,对人间世事好奇追问不休的令狐幽。   “他、他……”   威压之下,章节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他甚至有种被逼到绝境的濒死感。   “找我何事?”   春风化开冰雪,带来温暖与新生。   章节如闻天籁之音,感激涕零,结在身体外面的冰块跟着簌簌解冻落下,差点连滚带爬仪态大失。   长明走进来,带入一室的生机,那些在阴气下蔫头耷脑的草木,慢慢跟着活了过来。   鬼王的脸色谈不上好看。   “你去干什么了?”   “布阵,我回来拿些东西,正好需要你帮忙,走吧。”   长明弯腰,随手自院子里的花木上摘了几簇,又从屋里拿来一些红线。   误会消除,阴森气息慢慢敛去,鬼王蹙眉不解。   “去哪儿?”   “跟我来。”长明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腕。   鬼王的手冰冷如寒铁,但反倒是他被猝不及防的暖意灼了一下。   “闭眼。”长明道。   铃铛响起,璁珑清脆,叮铃铃一串入耳,鬼王没来得及闭眼,眼前天旋地转,若不是手腕被紧紧抓着,几乎要软倒在地。   “传送法宝?”他很快就猜到了。   “不错,此物名为雨霖铃,是我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我与何青墨这两日都在布阵。”   抬眼望去,三面环山,唯有一条小路通往山外。   野岭荒郊,寥无人烟,唯独山形地势与别处有些不同。   鬼王站定,咦了一声,似有所察。   他的修为境界实已超脱寻常鬼魂,此时虽光天化日,他也丝毫不惧,仅以斗篷盖顶,脚下缥缈轻忽,除了没有影子之外,其它与常人无异。   长明看出他的异状。   “令狐道友对堪舆之术也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我生前曾在师父那里看过几本闲书,这应该是三龙衔珠的地势,若有珠在,可通日月星辰之精华,修炼事半功倍,可惜前面一座山脉应该曾经遭受过破坏,本来的三龙衔珠成了三龙衔草,狗尾续貂。”   不过他不觉得很可惜。   因为修炼事半功倍,仅仅是针对人修而言,因为天地人,是上古三才。   三才天地人,三光日月星,自打人存于世,就受尽了上天的眷顾,鬼修与妖魔却不在其列,只是许多人自己不认为如此,也从来不知道珍惜。   鬼王果然有几分眼力,这三龙衔珠的地势,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   “地形虽已残缺,却可修复,只要有‘珠’在,三龙就可重新衔珠。以此为阵,除了修炼之外,还可屏蔽阴阳,凝炼气息,让万莲佛地的人,彻底失去我们的行踪,甚至打通此地与万莲佛地的通道。三龙衔珠的这颗珠,既可人为,又可天造。你看——”   长明抬头,先指向头顶,再指向前方阵心里面那颗灿灿发光的琉璃金珠。   “今日午时,烈日当空,天珠与地珠遥相呼应,阵法完美无缺,任谁来了都破解不了。”   何青墨正在两人不远处布阵。   以树枝为阵,分别镇守八卦方位,以红线为根脚,连接方位,中间地上则是神霄仙府的独门符箓秘术,原本此阵可以天日为阵心,但人间不可能永远都是白天,当太阳偏移或者下山,阵法就会相应效果减弱。   但现在有这颗琉璃金珠就不一样了,便是天珠下山,它白日功绩地珠的精华灵气,也足以让地珠维持一个夜晚,直到第二天重见天日。   说来也巧,这颗琉璃金珠正是长明从那把琉璃金珠杖上挪过来的——反正禅杖一时半会也还不了庆云禅院,倒不如拿来充分利用,做点它应该做的事情。   这个阵法,说简单不难,说难也不简单,长明虽然对阵法有些研究,但阵法中那样复杂的符箓篆文,也只有何青墨这等出身神霄仙府,能接触到大量只有备受重视的弟子能接触到的古籍心诀,而且还在阵法上有独到天分的人,才能背诵墨记下来。换作别的任何一个人,这阵法就成不了了。   何青墨弯腰半蹲,一笔一划,神色专注,心无旁骛。   他手里攥了跟细长的毛笔,笔尖落处,却隐隐泛起金光,落在地上,深可入石,风沙难灭。   从起笔到落笔,整整花了一个时辰,才将阵心符箓写好,何青墨回过神,才感觉腰部一阵剧痛,几乎直不起身,浑身也早就大汗淋漓,几近虚脱。   “如何?”长明与鬼王走过来。   “差不多了。”   何青墨低头,自己长时间抓着毛笔,又笔笔灌注灵力,竟是连指甲都崩裂流血了。   “今晚午夜正是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时,就是我们的机会。依照以往惯例,万莲佛地会大开中门,举行超度法会,整个幽都的百姓都会前往供奉祭拜,大部分人只能在山下,有缘人则可获得通天之梯上山,进入佛地之中,进去的人往往需要聆听三天三夜的佛经,谓之涤荡身心,之后便会脱胎换骨,罪孽尽去。”   鬼王问:“如何罪孽尽去?”   何青墨摇头:“我不知道,只是道听途说,传闻出来的人根骨灵智都会更上一层楼,就连样貌丑陋的,若是能得佛地高僧青眼,进去走一遭,也能变得出水芙蓉沉鱼落雁。”   鬼王嗤之以鼻:“不过是迷惑人心的手段罢了。”   何青墨:“幽都百姓对万莲佛地视若神明,这些说法都只能听听罢了,不足为信。”   长明不像两人这样乐观。   他在遇到何青墨等人之前,曾听过一个故事,据说一女子原本形貌丑陋,到了婚嫁之龄却无人敢娶,差点就跳河自尽。求死之前抱了最后一丝希望前往法会,祈求漫天神佛保佑自己来生拥有一张漂亮的脸,却得了进入佛地的机缘,谁知出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不仅变得如花似玉,还嫁入高门,由一介民女,成为王侯之妻,可谓传奇。   为了佐证传闻是否真实,长明特意寻到那女子,远远看了一眼,对方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的确惊为天人,他又潜入对方府中,从仆从的私下闲话听得,女子嫁入王府的经历,确实与市井传闻的差不多。   人人都说,杨氏诚心感动上天,得了神佛的护佑,方才点石成金,一夜由媸化妍。   但长明知道,世上本无偷龙转凤之术,修士尚且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令根骨容貌大变,更何况是普通人。   似杨氏这种旁人歆羡有加的有缘人,身上必定是有某些古怪之处。   如此一场中元法会,也就更显得神异离奇了。   “还有一个问题。”   何青墨的声音将他思绪拉回来。   “我们需要有万莲佛地里的一件东西作为维系,阵法方可将我们直接传送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否则只能落在附近,如此我们就得突破结界,容易打草惊蛇。”   长明问:“什么样的东西?”   何青墨:“只要是在里面的皆可,物件,或者从里面草木折下的部分。”   他自己说完,也觉得这个条件过于苛刻。   “算了,要不就直接落在附近吧,届时我再想办法破解他们的结界……”   “血脉相连可以吗?”长明突然道。   “什么血脉?”何青墨一时没听明白。   长明:“如果有人现在可能被困在里面,那人以前受过重伤,我用自己的血救过他,那么现在也以血为媒,应该可以满足你说的条件?”   何青墨不太确定:“我也没试过,也许可以?”   长明二话不说,割破手指,将血滴落在阵心琉璃金珠上。   金珠霎时光芒大盛,下面符箓似也被触发,金光流动,浮于表面。   果然可以!   “阵法启动了!”何青墨又惊又喜。   长明则确定了一件事:见血宗内那个骷髅人头没有骗他,周可以的确是在万莲佛地。   桀骜不驯性情暴戾的三徒弟,落在那个地方,现在即便还活着,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   他料得半点不错。   周可以此时,确实危若累卵,命悬一线。 第79章 九方长明,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日月轮换,斗转星移。   周可以已经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所有观念。   他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自己维持这种状态已经多久了。   四肢纹丝不动,因为双臂被铁索紧紧缠住,穿过他的琵琶骨,两头连着两边柱子,将双臂拉直绷紧,血从锁链与皮肉交接处流下,早已干涸。   自从上次他突然灵力爆发,看守他的人差点压制不住,对方不得不加强禁制,又给他上了几重封印,又将他半身种在这万莲石林之中,上半身以铁链锁住,完全动弹不得。   那些看似用石头雕刻而成的莲花,正朵朵簇拥在他身边,花瓣在月光下舒缓收放,惬意闲适。   花瓣蓝光飞舞,随着石莲舒展的心情,时而凝聚,时而散开,萦绕周可以左右,汲取他的生机,放肆张狂,绚丽夺目。   但它们所有极致的美丽,都是以灵气精血换来的。   周可以没死。   他还有一口气,神智甚至也是清醒的。   肉体的折磨非但无法令他昏迷,反倒越发维持这种清醒。   他头一回知道,清醒也是令痛苦的,因为一点点微弱的疼都能被感知放大,退无可退,无处可逃。   正因为还清醒,所有外界声音,些微动静,都清清楚楚,传到他的耳朵里。   石林中间有一条蜿蜒九曲的羊肠小道,定期会有人进来,将锁魂幡往里一扬,魂魄纷纷落在石莲上,变成这莲池里的养料。   魂魄滋养石莲,石莲汲取精华又反哺给池子里的残魂。   周可以经常可以听见池子里发出来的惨叫,一声又一声,凄婉哀绝,并非真切的呼喊,而是来自灵魂深处,被逼入绝境的惨叫,无数个声音没日没夜倾吐自己生前的怨恨和不甘,有些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残魂依旧猖狂叫嚣,哭天抢地,吵得他不得安宁。   每过几天,就会有人将这些残魂收集起来,然后又匆匆离开。   有时来的不止一个人,彼此也会交流,周可以难得听见一些有别于残魂挣扎的声音,总会集中注意力去多听两句。   “晚上就是中元法会了,你怎么这幡里的魂魄反倒少了,今夜佛首超度亡魂,若是不够用,你小心被怪罪下来。”   “嗐,本来一家六口,整整齐齐,谁知那女人都被夫家虐待成那样了,口口声声说要杀了夫家全家,我便给了她毒药,满足她的愿望,谁知她临到头来却心软后悔了,独自一人将毒药吃了。结果呢,夫家她男人还说她是毒妇,把人尸体往荒郊野外一扔,我也只能收来一道魂魄,甭提了,晦气!我现在就担心再过几日若是聚魂珠都炼不成,我怕是更会受罚!”   “只要晚上安然度过,法会上你还担心没有生魂可收?多的是人前仆后继,想被佛首见上一面。”   “说得也是……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这么锁在这儿?不死不活的?”   “师兄说他原先是个很厉害的修士,留着他当诱饵的,如果有别人来救他,正好一网打尽。”   “我看着也不如何厉害,要不然能被关在这里?”   “哈哈,这你就不晓得了吧,他是被铁链锁住修为了,灵力也被石莲吸走了,据说当时师兄带人过去差点着了道,后来还是师尊亲自出马,才血洗他的门派,将人擒了过来。他倒好,还留了条命在,他那些门人弟子可就没那么幸运了,魂魄都填在这池子里,当了肥料了。”   “那救他的人能过来自投罗网?”   “救他的人来头好像更不得了,不过师兄不肯细说,再怎么厉害,也都是佛首与佛座的掌中玩物吧,你担心什么?”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嘛!话说回来,这天底下,除非万剑仙宗和神霄仙府联手,要不谁能奈何得了我们,庆云禅院成日雷声大雨点小,装得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清高,可他们在洛朝,能有我们万莲佛地这样的声势吗?”   “这话我爱听,哈哈……”   声音渐行渐远,逐渐不闻。   周可以微微一动,铁链轻响,换来剧烈的痛楚。   对方的话似是而非,但他知道,最后说的应该是九方长明。   他那死鬼师父,呵。   周可以冷笑一声。   对方怎么会来?   他巴不得九方长明死,九方长明自然也——   周可以闭上眼。   就算来,单枪匹马,双拳难敌四掌。   这地方太诡异了。   他从前不是没有跟佛门打过交道,却头一回发现万莲佛地光鲜其外,内里……   周可以又是一声冷笑,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这佛地内里却比他那魔门,也好不了多少。   可嗤笑归嗤笑,他却依旧摸不透这里的门道,还有这些人到底在进行什么鬼蜮勾当。   万莲石林,这个莲池,还有无数枉死的怨魂,炼化魂魄,蛊惑人心。   “周可以。”   他倏地睁眼,不顾铁链抖动,筋骨剧痛。   四周依旧是万鬼哭嚎,怨气冲天。   他疑心自己幻听了。   但下一刻——   “周可以,你还醒着,就吱一声。”   声音是从识海传来的,他不必出声也能回应对方。   “九方长明?”   “是我。”   “你在哪里?”   “我在你心里。”   对方略带戏谑的语气让周可以想骂人。   他也果真就骂了,破口大骂,用尽最难听的措辞,把这些年的怨气怒气尽数发泄出来。   力气很快耗尽,周可以其实也没剩下多少气力了,他喘着气,在识海中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   “有多远,滚多远,九方长明,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对方没了声音,果真像是彻底离开。   周可以松一口气,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合上眼,准备抵御那些石莲下一波的侵袭。   “过了这么多年,你这口是心非的别扭毛病,怎么还没改?”   忽然间,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识海骤然炸开!   周可以茫然睁眼,略略一怔,流露出片刻的惶然和难以置信。   也许,还有连他自己也不承认的,深藏心底的惊喜。   他曾经以为自己被放弃过,他不信命,宁可自立门户,也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但兜兜转转,竟回到原点。   “你怎么又……”   “我们时间所剩无几了,你到底在哪里?”   周可以沉默片刻。   “我也不知道,这里鬼门道很多,我被一片莲池困住,这些莲花都是石头雕刻的,却会动,他们会定期将一些不知从何处收来的魂魄倾入莲池,饲养这些石莲,石莲生得越好,我的灵力就被压制住,加上这条锁链,根本动不了。就算你来,也束手无策,你……”他顿了顿,讥讽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   “他们不杀我,就是为了引你过来,你没有必要为了我……”   “知晓了。”   话音未落,他就被直接打断,识海里的声音跟着中断,再也没了下文。   九、方、长、明!   周可以咬牙切齿。   ……   许静仙原以为山洞里会突然冒出什么妖魔鬼怪,但居然没有。   一切异常顺利,几人从洞口一直走到底,直到看见光源。   那不是一块晶石。   许静仙很难形容眼前的盛景。   整个洞窟全都被剔透莹润的晶石填满四壁,无光自明,紫蓝色光辉便是这些晶石本身发出来的,柔和却极亮,足以传到外头。   满室生辉,灼灼耀眼。   哪怕是堆积如山的宝石,也无法达到这种效果。   许静仙自诩不算没见过世面的,乍然看见眼前这番景象,禁不住仍是愣了一下。   这愣了片刻,便是一闪神。   再回过神来时,她就看见了一株养真草,长在洞窟角落,边上一簇晶石,不细看几乎注意不到。   许静仙迈步走过去。   云未思见到的,则与她截然不同。   他没有看见晶石。   在云未思眼前,是万神山主峰山谷。   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眼前云雾缭绕,怪石嶙峋,寒意中魔气流淌,六人身影围成一圈,掐诀悬灯,面色凝重。   背对着云未思的,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师尊?!   他的心怦怦直跳,忍不住步步走近。   这是五十年前的万神山。   这一年,万剑仙宗宗主江离提议在万神山筑六合烛天阵,永镇魔气。   提议得到当世几位大宗师的同意,六人相约在这里持内阵,另外还有不少人自告奋勇,在外阵守护。   云未思一直想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当年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以致于连九方长明都失手重伤。   如今长明虽然逐渐恢复记忆,唯独对这一件事,迷雾重重,记不分明。   云未思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机会回到过去,亲眼看见真相。   持阵过半,六人身前的悬灯也燃烧过半。   只要灯维持不灭,再过一个时辰,灵力由他们所持手印灌注脚下符箓,连贯到阵心时,六方符箓触发阵法,缺口就会被彻底封上,妖魔再无途径侵入人间。   但也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变故发生了。   云未思看见长明忽然翻转手印,结了个反印,他身前的灯火立时跟着落地,打在脚下符箓上,灌注符箓的灵力打断,其余五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非但如此,师尊还祭出四非剑,掠向离他最近的任海山。   封印功亏一篑,被压制已久的魔气立刻反噬,倾斜而出,嘶吼着扑向持阵六人。   云未思绝没想到自己看见的是如此真相,他想也不想就朝长明疾奔过去。   后者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忽然转身,诡魅一笑,抬手朝他印来。   身形转瞬及至,云未思不闪不避,直直被对方手掌印上心口! 第80章 我以九方师尊的在天之灵起誓。   “长明”印了个空,表情不掩惊讶。   他印上的不是温热的躯体,而是轻飘飘落地的傀儡。   春朝霁日,剑光乍现,所有人事霎时碎裂成片。   片片落入虚空,低头深不见底。   云未思立在原地,他其实始终没有挪动半步,方才妄相,悉数被心刀斩落。   但脚下不是方才的洞窟,而是一道狭长石梯。   狭长到仅能容纳一人侧身通过,而石梯两旁,无穷黑暗,星罗万象。   云未思蓦地回头!   离此三尺处,一把禅杖虚虚点在他的后背,分毫未移,似乎随时都能刺入他的后心。   孙不苦冲他微微一笑。   “恭喜云道尊死里逃生,方才你若有半寸挪动,我的禅杖就会立时将你毙命。”   说话间,他收回武器。   孙不苦的禅杖,远比琉璃金珠杖古朴无华,甚至看着有些寒酸,唯有禅杖顶端,并非寻常佛门法宝那样镶嵌宝珠佛像加持佛咒符箓,而是如剑尖般的锐利,细看上面密密麻麻,刻了不少佛门经文。   这样一把禅杖,便是不作为法宝,也可以当称手的武器用了。   “你知道这是何处。”云未思道。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孙不苦知道的,肯定比他们多得多。   云未思与他打的交道不算多,两人之间虽无旧怨,可因着佛道不相容,以及长明的缘故,总有那么些非敌非友的感觉。   旁人只知庆云禅院佛法高深,院首不苦禅师更可称为当今佛门第一人,行止柔声细语,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发火,据说每个有幸聆听他讲经的人,都有种如沐春风,醍醐灌顶之感。   佛修与凡俗和尚不同,可剃发,可不剃,因为佛修更讲修心,心境不到,修为不进,就算全身毛发剃光也无济于事,佛宗里带发修行的人比比皆是,当然也有人为了表示修行决心而剃发,譬如枯荷。   毫无疑问,孙不苦的皮相,已经远远超越一般的佛修,俊俏得很容易勾动凡心,据说曾有人听他讲经半途,被他容貌所惑,当众扑向孙不苦,求他所爱,最终自然没有得逞,可佛门玉树之名,也由此远播。   但云未思知道,这些都是表象。   此人心思,称得上高深莫测,城府深沉,虽然常常带笑,充其量就是个笑面虎,什么慈悲为怀,那都是蒙骗无知小儿的鬼话罢了。   “你在九重渊待了那么多年,应该知道虚无彼岸。”孙不苦缓缓道。   岂止知道,云未思在那里镇守多年,连那里如何分布,有何规律,都清清楚楚。   “佛门有两件至宝,实则也是一对,名为夔纹雷音鼓,相传上古神明以夔龙皮弥补天缝,余下碎片被制成两只夔纹鼓,一只放在庆云禅院,一只则在万莲佛地。当年六合烛天阵失败之后,万剑仙宗宗主江离欲以九重渊覆盖缺口,镇压妖魔逃逸,所需法宝之中,就有夔纹雷音鼓,但万莲佛地不肯出借,只有庆云禅院上一任院首心怀苍生,将鼓无偿借给江离。”   他的话看似与他们眼下处境毫无关系,但云未思听见六合烛天阵,却神色一动,没有打断他。   孙不苦继续说道:“那只鼓既是上古法宝,自然也妙用无穷,鼓可大可小,大至混沌,小至微尘,造化万千,沙海浮生,变化无穷无尽,九重渊内的虚无彼岸,实则正是夔纹雷音鼓所化,加上江离跟迟碧江布下的阵法相合,可回溯过往,可改变未来,想必你已经体会到它的妙用了。”   云未思:“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所处,在另外一只夔纹鼓里?”   孙不苦含笑:“云师兄不愧是道门首尊,聪明绝顶,举一反三。”   云未思:“这里面也可回溯过去,改变未来?”   孙不苦:“夔纹鼓本身没有这个用处,虚无彼岸只是被江离瞒天过海骗过天劫硬生生造出来的一个结果,为此迟碧江才会寿元减损,英年早逝,那女人一腔深情,却完全是为江离挡了灾。你可知道,江离造出九重渊的本意,也并非当初对你们说的,弥补黑暗深渊的缺口。”   云未思:“是因为,他以天下为阵,布下一个更大的六合烛天阵,九重渊作为新阵一角,为他修补漏洞所用。”   孙不苦有点讶异:“你还真知道了。”   云未思反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们过来找周可以,好巧不巧,孙不苦也来了。   云未思不相信巧合,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孙不苦倒也痛快,没再兜圈子。   “因为迟碧江。”   云未思:“万象宫主。”   孙不苦颔首:“不错,起初我是为了悲树叛出禅院一事,后来遇见迟碧江,从她口中得知一些事情,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说来话长。总之我顺藤摸瓜,发现万莲佛地也在其中插了一手,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会有意外发现。如此看来,当年万神山一役,九方师尊英明一世,死因却大有蹊跷。我相信,你应该也想揭开其中真相,好歹那曾经也是我们的师尊,怎能令他身后之名被蒙尘玷污?”   云未思看着他,揣摩他的话到底有多少真实性。   “但你刚才想杀我。”   话可以用谎言掩盖,方才的杀意却明明白白,在对方眼中出现过。   “你差点陷入迷境,贫僧必然不可能坐以待毙。”   孙不苦眼神里带着探究,想要穿透他的内心。   “比起九重渊,这里头小巫见大巫,以你的修为,根本不可能被迷惑,所以你是看见了什么,竟会一时把持不住着了道?”   云未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身开始寻找出路,一步步走下石阶,用上灵力,令春朝剑出去查探。   但石沉大海,一无所获。   他低头往下看。   他们脚下这条天梯,来无归处,去无尽头,在黑暗中漫漫延伸,悬于半空,不知从哪里离开,也永远走不到最后一级台阶。   云未思随手扔了块玉佩下去,许久没有动静,听不见响。   这下面,深不见底。   孙不苦在旁边悠悠提醒。   “你若跳下去,就会落入无边无际的陷阱,就像虚无彼岸里,那些永远沉溺在过去的人。云未思,既然我们都想出去,不如来一场合作,如何?”   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自己同样出不去,好整以暇,甚至在石阶上盘腿坐下,掐了个莲花手印。   拈花微笑,恰似佛祖慈悲。   云未思:“说。”   他的寡言少语,源于不想跟孙不苦多交流,此人察言观色读心颇为厉害,远不是看上去那样慈悲为怀,春风化雨。   云未思下意识反感,他一直在提防对方。   孙不苦道:“多年来,万莲佛地广纳门徒,屡屡以神迹显形吸引无知百姓顶礼膜拜,以信仰加深灵力,又暗中与鬼界勾结,攫取生魂用以炼化法器,增进修为,悲树的事情出了之后,庆云禅院一直暗中追查,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次我亲自出马,也是希望在中元法会上能发现一些线索,却没想到他们会不惜血本用夔龙鼓布局,先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困住。”   云未思心下蹙眉,打断他的话:“与鬼界勾结?”   “你不晓得?”孙不苦还以为他对万莲佛地的事情已经知道许多,“每年中元法会,四方百姓慕名而来,奉上钱财瓜果鲜花,堆积如山,希望万莲佛地超度先祖亡灵,护佑家宅,实际上却非如此。”   万莲佛地招魂纳鬼,引其入彀,或驱策差遣,或炼为厉鬼,在人间却享尽尊荣。   这场法会,在孙不苦看来,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云未思想到的是长明。   他们二人分道扬镳,后者在幽都内探路,万莲佛地既然早知他们到来,用夔龙鼓请君入瓮,师尊那边,对手势必也早有准备,如果真有无数陷阱埋伏,单凭长明一人,恐怕会有危险。   思及此,他难免有些焦虑起来,却又不能表露,以免被对方看出端倪。   “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凝重的神色,看上去更像是在思考孙不苦的话。   “看在你我曾为师兄弟的份上,我以九方师尊的在天之灵起誓,查明万莲佛地真相之前,我不会做出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   饶是心思深沉如孙不苦,此时也有些莫名其妙。   “你的脸色为何这般古怪,我的话有何不妥?”   云未思收敛表情:“没什么,你既已叛出他门下,就不必再以他之名起誓了。”   “我与九方师尊,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一心侍佛,他却不屑佛门,我自然无法认同,但他对于天道的追求,却是我辈楷模,我一直心存敬仰。而且我知道——”   孙不苦似笑非笑,“你虽与他为敌,内心却是将他当作师尊的。”   对孙不苦而言,九方长明是前方明灯,追上了灯,此后他便自己为灯。   他信佛,却不是信九方长明。   但云未思不同。   云未思的道,一直是九方长明。   “救命啊!有人吗,快来救我!”   急切无措的求救传来,飘忽不定,时远时近,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试探。   声音来自之前跟君子兰针锋相对的那名修士。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孙不苦:我以师尊在天之灵发誓……   云未思:???   周可以:???   宋难言:??? 第81章 是师尊。   云未思循声望去。   茫茫黑暗,无边无际,那人的声音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   “我们现在有三个选择。”孙不苦道,“要么往上或往下继续走,要么直接跳下去,又或者——”   “斩断这道石梯。”   云未思接道,他动作很快,当机立断,话音方落,剑光就已出现在孙不苦势力范围内。   孙不苦也没二话,他举起手中禅杖,重重往石梯上一顿。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禅杖落地的一刻,金光骤然在地面炸开,石阶寸寸碎裂,整条长长的石梯跟着崩开塌陷,石头一块块落入无尽虚空,两人脚下无寸土可立,也都跟着往下跌落。   春朝剑与禅杖在身后保护,淡淡灵力萦绕周身,令两人不至于像那些碎石一样落入万丈深渊,未知过了多久,身体已经快要习惯轻飘飘无处落脚的环境时,云未思感觉自己踩到了地面。   片刻之后,孙不苦轻轻啊了一声。   “果然不出我所料。”   什么不出所料?   云未思方才一直闭着眼,在感知周围动静,但他发现这里一切几乎是无声的,除了他们衣裳抖动摩擦和脚步声,几乎没有其它声响传来。   但脚下有光。   “你瞧,这是什么?”孙不苦的声音传来。   云未思低头,光的来源是一片光滑石面。   与其说是石面,倒更像是镜面。   镜面平整,模模糊糊有光,却瞧不清是什么光,脚下感觉很光滑,须得细心留意,不然容易摔跤。   “这是什么?”云未思觉得孙不苦也许会知道。   “你听说过一句话吗,阴阳分隔孽镜台,生前身后定分说。”   “孽镜台。”云未思咀嚼这三个字,“十八层地狱的孽镜台,为何会在这里?”   孙不苦的声音里有意外,有惊讶,也有感叹。   “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把夔纹雷音鼓内变成佛家的十八层地狱,果然玄妙!”   云未思:“再玄妙,也没有九重渊玄妙吧。”   “自然不同,九重渊以迟碧江布下的阵法为核心,号称囊括天地万物,星罗棋布,颠倒乾坤,无所不奇,人魔妖仙混杂而居,弱肉强食,虽然轻易出不去,却也成了某些人的乐土。但这十八层地狱,却是受难审判之所,落入其间者,必是罪孽缠身,须得先在孽镜台前照出过往犯下的过错,再以此分到十八层地狱受刑。”孙不苦兴味盎然,“万莲佛地竟有如此野心!”   云未思挂心长明那边,实在不知道孙不苦的乐趣在哪里。   或者说,他从未对此人有过深入的探究。   但现在两人同样被困在此地,云未思只能暂时相信孙不苦是可靠的。   “你镇守九重渊多年,想必知道,想要离开九重渊,是需要一个契机的,也就是找到阵心,这里也一样。”   孙不苦在孽镜台上行走,禅杖微微一顿,用上足以让山石崩塌的力道,脚下镜石却分毫不动,光滑如初。   “你猜,这里的阵心会在何处?是不是整个万莲佛地,如今都成了夔纹雷音鼓的一部分?”   庆云禅院与万莲佛地虽同为佛门二宗,彼此之间联系却很少,庆云禅院甚至私下有些看不惯万莲佛地,认为对方与世俗接触太多,以致于贪恋世俗权力,百十年来却很难单独拎出一个修为出众的人物,甚至连号称武力第一的佛座圣觉,竟也曾经败在云未思手下,而当时的云未思,甚至还不是后来被尊为道尊的云未思。   但幽都崇佛,万莲佛地的地位始终无法动摇,上至天子,下至布衣,每逢初一十五,家家户户就供奉鲜花香炉,满城每个角落几乎都能闻见檀香的味道。   不知怎的,孙不苦自来就不喜欢万莲佛地,几次路过幽都,甚至下意识避开,从未踏足。   直到调查前院首之死,与叛徒悲树下落,蛛丝马迹连上此地。   现在看来,他要避开的不是万莲佛地,而是夔纹雷音鼓。   这件上古法宝,威压四方于无形,顺者生逆者亡,冥冥中让孙不苦不想正面对上。   兜兜转转,却仍旧避不开。   “猜不到。”   云未思显然不是个好同伴,他没兴趣跟孙不苦废话,兀自琢磨镜面玄机。   呼救声依旧遥遥传来,却辨不清是哪个方向,声音陡然拔高,长而尖利的惨叫之后,是悄无声息的冷寂。   与此同时,云未思也看见镜台有了变化,前方模模糊糊,倒映出人影,却不是他,也不是孙不苦。   镜像越来越清晰。   那人双臂被拉伸捆绑,铁链缠绕,动弹不得,披头散发,血污斑斑。   云未思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捏住,连呼吸都顿住。   他以为是长明!   定睛细看,他发现不是。   那是——   周可以?   “见血宗,宗主?”   孙不苦也认出来了,他半蹲下身,手摸上镜石。   周可以若有所感,微微抬手。   镜面映照出来的景象,居然渐渐清晰起来,周可以的痛苦神色也跟着落入两人眼帘。   在他下半身,是一簇又一簇盛放的莲花,只不过那些莲花全是灰色的,随着缓慢舒展,似乎在汲取周可以身上的养分。   而周可以面色惨白,正在一点点失去生机。   他的眼神绝望涣散,似乎在看他们,又似乎在看虚无缥缈的远处。   救,或不救?   如果出手,他们很可能也会落到周可以同样的境地,在还未摸清这里之前,即便修为强如云未思和孙不苦,也不敢小觑夔纹雷音鼓的力量。   就在两人迟疑的片刻间,景象又慢慢发生变化。   这回是许静仙。   她被星星点点的绿色莹光包围,那些莹光乍看极美,她却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手中纱绫不时挥舞,将莹光驱散。   莹光飞起,两人看清楚了,那不是莹光,是一条条毒蛇的眼睛。   那些毒蛇远比外面的蛇还要灵敏,生命力也极为旺盛,在许静仙的灵力攻击下,重重摔在地上,竟还没死,缓缓蠕动,趁其不备又会突然跃起袭击,尖牙竟能突破护身屏障,在许静仙后背咬下伤口,血流如注。   “这些不是寻常毒蛇,是一种妖物,佛门称其为不舍嗔心,传说在十八层地狱里的第三层,缠绕铁树,噬咬犯了嗔怒贪色戒律之人。但世上最后一条不舍嗔心,早就被创立佛门的虚天藏佛尊斩灭了。”   怎么这里还会出现?   难不成这夔龙雷音鼓内幻化出来的十八层地狱,就连本不存在的东西,都能幻化出来?   不,这不是幻境!   孙不苦随即否掉了自己的推测。   作为佛门弟子,又身在曾经拥有过其中一件夔纹雷音鼓的门派,孙不苦甚至是庆云禅院里硕果仅存,亲眼见过,亲手摸过这件法宝的人,他与夔纹雷音鼓之间存在某种天然的联系,能够感知这一切并非幻境,而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这些不舍嗔心,又是从哪儿来的,又或者佛经里说的都是假的?   心念电转,云未思正要下手,但又迟了半步,镜台之下的许静仙不见了。   取而代之是原本的混沌灰黑。   云未思决意一力降十会,他召出春朝剑,剑身悬于镜台之上,随时插入镜台。   “等等!”   孙不苦拦住他。   “下面好像有声音,你听!”   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   有规律的节奏传来,像是有人在敲镜台另外一面。   “谁?”孙不苦道。   叩镜声停止了,过一会儿,又响起来。   叩叩叩,叩叩。叩。   这次好像在传达某种讯息。   云未思神色凝住,欲落的剑光随着心意又悉数收敛回来。   是师尊。   叩叩叩,叩叩。叩。   很多年前。   确切地说,应该是他拜入玉皇观的第二年。   师尊让他在院子里静坐冥想,体察世间万物。   那时他的心还很浮躁,闭上眼睛,入耳任何动静都会变成聒噪和焦虑,身体随时紧绷如弓,很难真正放松下来。   在他又一次静坐一下午无果之后,师尊终于出来,走到他身前,坐在他对面。   叩叩叩,叩叩。叩。   师尊屈起食指在檐下木廊轻叩数响。   知道这是何意吗?师尊问他。   他自然是摇摇头。   你再仔细体会。   师尊丢下这句话,拍拍手起身走了。   而他则在接下来的无数个日夜里,模仿师尊叩动的节奏和规律,企图从里面听出什么天机。   但云未思失望了。   他就算将耳朵贴着木板,也只能听见木板下面蚂蚁搬家,听见雨水顺着屋檐落在台阶,听见花草野蛮生长恣意绽放,渐渐的云未思也不再去纠结师尊到底有何深意,他沉湎于院子里万物活泼的动静,心境渐渐平和下来,从前怎么背也记不住的心诀,居然在一个月后突破了一重。   然后师尊问他,到底悟出了什么。   他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一模一样的节奏,让云未思瞬间就勾起记忆。   剑锋随着心意落下,直直插入镜台!   轰!   镜台四分五裂,炸成碎片!   但碎片之下,并没有云未思最想看见的人。   他与孙不苦两人,都落入冰冷的海水里,咸腥海浪扑涌过来,灌入口鼻,一下子淹没了他们!   晦暗不明中,几只柔软修长的手,正随着波浪起伏,慢慢探向他们身后,摸上云未思的肩膀。   歌乐悠悠传来,绵软长情,拉着他们,沉向更深的美梦。   镜台下面,方才明明是长明,除了他没有人会再叩出那样的节奏!   可为什么……   云未思没来得及细想,攀上他肩膀的手倏地刺入皮肉,腥甜流入水中,逐渐化开。   作者有话要说:   想想孙不苦看见师父“死而复生”会是啥反应?   ps,文中十八层地狱是文中改设,与现实解释不大一样,不用参照。 第82章 云未思!云未思!   在水中漂浮的这些手,比世间最美的女人还要柔软细腻,黑色海水之中的白皙肤色微微发光,晃得人心旌摇动,目眩神迷,像水草一样柔若无骨,饶是心硬如铁的男人,也会在这样的魅惑下软下心来。   可这样的手,不该出现在这里。   在不合适的地方出现绝美的事物,这份被蛊惑的心神,就弱了几分。   尤其当那些手还生在同一个人身上时,美丽的同时也伴随着震撼惊悚。   云未思吃痛转身。   方才因为判断周遭环境而分去心神,反应略迟半步。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女人。   一个很美丽,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女人。   你可以说她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却很难用樱桃小口这样具体落到某个部位的言辞来修饰,因为这个女子的脸几乎是世间所有美人所向往的化身,令人感叹上天竟会捏出如此造物,在这张脸的映衬之下,所有女人黯然失色,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但这样一张脸,却生在一个深海妖物身上。   她的长发在水中漂浮不定,几乎与海水融为一体,修长脖颈下,十多条手臂镶嵌在白皙赤裸的胸脯两侧,挥舞虚抓,远比一般人更长的胳膊和指甲尝到了鲜血的甜头,又朝云未思抓来。   比云未思身体更快的是春朝剑。   心念刚起,剑光已至,斩向离他最近的胳膊,云未思趁隙抽身后退,离得更远一些,好更全面观察敌人。   这女人下半身连接在长长看不见根脚的海草上,随着海水涌动而摇摆,却每一次都准确无误向他扑来,尖利的指甲在水中划开几道长长的波痕,云未思之前被划破的肌肤开始灼热疼痛,这意味着那些长得弯起来的指甲上带着剧毒。   她的胳膊被春朝剑斩为两半,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来,很快就长到原来一样的长度。   这是不死之身的怪物。   如果连春朝剑都斩不死的话,还有什么能杀了她?   云未思暗自皱眉,女人很快又扑到眼前,她的头发化为万千蔓藤缠向云未思的手臂四肢,被灵力震开又锲而不舍,一旦有漏网之鱼缠上则立刻绞紧,直到绞破皮肉吮吸鲜血,又被灵力震断。   如吸血跗骨之蛆,源源不绝,不死不休。   剑来!   云未思默念剑诀,春朝剑飞入他手中。   挥剑,斩下!   真正的剑意无须任何花哨,本该是剑光所指,万物拜首,所向披靡。   他周身炸起耀眼光芒,连妖女都不由自主被推出一丈开外,面露愕然,随即被斩为无数肉块,零散分布在周围水中。   但居然没有血。   这些肉块像被无形力量牵引到一起,逐渐又凝聚成团,渐渐形成原来的面目。   当那张美丽的脸再度出现在视野范围内并冲他微笑时,云未思已经不觉得美丽了。   那是世间最妖邪的恶,最善于蛊惑人心的魔。   因为那张嘴一张一合,似乎正在对他说话。   明明无声,声音却能直达云未思心底。   “你无法杀死我,因为你心中有魔。”   她慢慢朝云未思飘过来,头发重新缠上云未思的身体,轻轻柔柔,像情人之间的抚慰。   “你以为你将魔气控制住了,其实并没有,它一直在,只要稍加诱导,有合适时机,它就会重出人间,你猜到时候会怎么样?”   女妖的手碰到云未思了。   这次她没有选择用指甲刺入攻击,因为那会令对方清醒反击,缠上对方的头发散布迷香。   云未思的眼神微微迷惘,动作也略显迟滞,显然已经开始沉溺其中。   香气由淡而浓,萦绕鼻尖徘徊不去,再一点点渗入。   “当被强行压抑的大火再度喷发时,只会烧得比以往更加炽烈,你看看你的手掌,那条红线,是不是重新浮现出来了?”   云未思迷迷糊糊低头,恍惚看见原本已经被长明强行淡化的红线,再次从手腕延伸至掌心,弯曲缠绕,蜿蜒绵长,一圈一圈,绕成无解的谜题。   什么时候又重新冒出来的?   是他到处找不见师尊,面上不显却心中着急,还是心头那把烈火熊熊燃烧,却四处找不到宣泄出口的时候?   孽镜台下,原来照的不是今生前世,而是你心底最深处,无法诉之于口的魔。   女妖勾起魅惑微笑,一只手臂绕到他背后,悄悄往上,再高高扬起,当头插下!   这个男人的脑髓,骨血,她全都要了!   突然,她身形顿住,面露惊骇!   云未思面色上的迷蒙退得干干净净,只有彻底的冷酷。   春朝剑当头劈下,将她的脑袋斩为两半,美丽的脸瞬间裂开几道,狰狞惨烈,张嘴尚且来不及叫出半声,就被夺目剑光彻底碾为齑粉。   海草般的头发失去依托,纷纷从他身上落下,跌入万丈深渊的海底。   还有少许不甘心地攀附着,企图垂死挣扎,用残余的香气蛊惑他的神智。   这一次,云未思居然没有及时反应,反倒露出一丝恍惚。   想要抓掉头发的手无力垂下,身前剑光似有所反应,也跟着慢慢黯淡。   脑海深处警钟大作,身体却不听使唤,云未思呼吸粗重,天人交战,在沉溺与清醒之间游移,同时也是在道心与魔心之间作出抉择。   云未思!云未思!   睁眼,是我!   耳膜震动,云未思倏然睁眼!   缠绕周身的头发簌簌落下,他反手握住来人的手,顺着对方的拉扯往上跃。   原本黯淡下去的春朝剑再度明亮起来。   这深海里的水如有魔力,沉沉将人拉往最深处,但在修士全然清醒的情况下,这点力量根本无法抗衡。   很快云未思被半拉半拽扯出水面,彻底脱离那片香气迷离的水域。   “你没事吧?”长明道。   云未思摇摇头,握住他的手紧了紧,像是想确认并非做梦。   长明意会,笑了下,没挣开。   两人身上原本湿漉漉的,但离开水面出乎意料的灼热,根本无须浪费灵力,衣服就已经被烘得半干。   “我方才看见你了。”   但说话无法传递过去,灵力也被无形隔开,他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曾经他用这个办法让云未思顿悟,真正踏入修炼之途,只是不知道对方如今是否还记得。   事实证明云未思是记得的,若不是他及时破开镜面,他们很快又会错开,再遇上不知要多久之后。   “这里有些邪门。”   长明松一口气,起身掸去衣袖多余的水汽,顺道打量四周。   “我方才还看见许静仙了,略一迟疑便来不及救她。你不是去找神光降世了,怎会在这里?”   长明等不到对方回应,不由抬眼看他。   “云未思?”   云未思定了定神,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手掌微微灼烫,他下意识藏入袖中。   心神逐渐安定下来,就连那灼烫感也不怎么明显了。   方才魔女的蛊惑言犹在耳,他有意无意将其忽略。   “孙不苦说,这里是仿照十八层地狱而建的世界。” 第83章 你云未思居然能甘心吗?   凡人信佛门六道轮回,是因为他们希望来世能过得更好,佛门因此有了西方极乐世界与十八层地狱的说法。   十八层地狱,以刀山火海,石磨血池的残酷来惩戒驯化人心,生者所作所为,到了此处,在日久天长的磋磨下,自我意识只会一层层退去,饶是再狂妄的魂魄,也终将成为这地狱之中的肥料,被主宰者驱策差遣。   夔纹雷音鼓有两个,一个被用来创造出九重渊,一个则幻化成他们眼前的“十八层地狱”。   但假的毕竟是假的,这里既无判官也无鬼差,孽镜台无法照出平生善恶,只能趁着人心迷离,勾出他们心底最深的欲望。   无数碎片拼凑的时光洪流,动辄将人冲散到不知名处,机缘巧合之下,流散的人也许会相遇,也许会在洪流中继续迷失,直到逐渐被磨去最后一块棱角,彻底消失在这里。   这里并非幻境,像九重渊一样,所有一切真实存在,他们想要离开,就必须找到此处的阵心。   长明在踏入万莲佛地时,就发现了这里的奇异之处。   万莲佛地被分隔成无数小块,每一块之间都有结界屏障,从主院往里走,未必能抵达中庭,却很有可能被送到侧院,实际上这些地方连同这片十八层地狱,全都是万莲佛地的一部分,他们以夔纹雷音鼓为界,凭空造出自己的一个世界,有神有佛有人,还有被打落“地狱”接受惩处的“恶鬼”,就连整座幽都,连同幽国天子,俨然已成万莲佛地随意控制的指掌之物。   之所以没有向外扩张,大约是因为掌控者的能力还不够,而非他们的野心仅止于此。   想必他们一行人初入幽都,行踪就已经尽收万莲佛地眼底,就连鬼王铩羽而归,与他们联手,也都清清楚楚。   长明原想只将周可以救出,情势发展却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想要救周可以,就必须摧毁万莲佛地。   谈何容易?   如今连许静仙,都生死未卜。   狭长石道两旁,烈焰滔天,热气逼人,撩起的火星四处飞舞,飘向两人衣裳,随即又被灵力轻轻荡开。   若说九重渊恢弘迷幻,此地便是光怪陆离,诡邪难辨。   换作常人在此,怕是已经被这灼热高温,活活蒸腾而死。   长明与云未思虽然毫发无损,但也并不舒服,热气在周身徘徊萦绕,灵力只能将火星隔离,两人身上都起了薄薄一身细汗。   石道蜿蜒盘旋而上,越往上就越是狭窄难行。   为免遇到突发险境,两人没有御剑,而是亲自步行,一前一后。   火海映衬下,人影无限渺小,由上而下俯瞰,似随时都会被融化消失。   云未思心跳得有点快。   不是遇到长明之后的激动,快且毫无规律,有时骤然连跳三四下,有时又突然恢复平静,与往常无异。   随着剧烈心跳而起的,是越来越古怪的感觉,无征兆或预警地漫上心头。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对方的衣袖。   “慢着!”   长明停步回头。“怎么,有什么不对?”   云未思摇摇头,面色有种古怪感,欲言又止,终是道:“我闻见前方有妖魔的气息。”   闻见……?   长明心下一沉。   “你的手给我看看。”   云未思伸出手,掌心朝上。   那根红线依旧停留在上次被压制的手腕处,没有再越雷池一步,但那种灼热感始终若隐若现,无法消除。   云未思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感觉,明明无事发生,只是他下意识感到不安。   他生怕自己会突然失去理智,暴起伤人,无法控制灵力,作出无法弥补的事情。   长明见他手掌红线如故,略松口气,如果对方突然在此地入魔,那还真不好办,眼下他们有太多事情要去做了。   “我走前边,你在后面。”云未思道。   “好。”长明柔下眉目,朝他伸手。   那一瞬间,云未思闪过的念头,不是此地的危险和自己身上的异状,而是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师尊性情比从前温厚柔和许多。   从前的师尊,不仅严于律己,尤其在教导徒弟上,一丝不苟,半分不肯容错。   据说周可以也是因为如此,才会最后叛出师门,分道扬镳。   云未思少年气盛时,虽然默默忍耐,心里未尝没有不以为然的感觉。   直到后来,他独自下山历练,所有被磨炼出来的敏锐和耐心,都变成制胜保命的关键。   再后来,九方长明消失在万神山之变,云未思再没了背后默默守护可以依靠的那个人,他在一夜之间快速成长,终究成为另一个九方长明。   如今回头望去,在玉皇观被严厉要求的那几载,竟成了半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明亮。   可师尊呢,他又是如何从那个不苟言笑的九方长明,变成现在的豁达随意?   自己所不曾知晓的五十年中,对方到底经历了什么?   无论是面对九重渊里喜怒无常的云海,还是后来各种变幻莫测的险境,他始终安之若素,淡定寻常,很少有惊怒和失态。   “长明。”   他没有喊师尊,有意无意的。   对方在后面嗯了一声,好像也不介意。   果真是变了许多,云未思心道,从前的九方长明尊卑分明,绝不会允许弟子这样僭越无礼。   “万神山一事后,你那五十年,都是在黄泉中度过的?”   “我受了重创,浑浑噩噩,起初没有任何记忆了,后来才慢慢想起,有神智时,人就已经在黄泉了。”   “黄泉中有什么?”   “飞禽走兽,与外面不大一样,还有传说中的异兽,法宝灵药,你想要的都有。不过人心欲望所在,危险也同样存在,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那你呢?”   “我?我对那些法宝没兴趣,自然也少了许多危险,大多数时候,我就坐在沙丘上,看日升日落,星起星灭,思考我从前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日复一日,记忆没找回来,同样的景色也看了无数遍,再多的愤懑也会化为平静。我逐渐不再为自己的来历困惑,学会去欣赏重复升落的星辰中,是否有平日所无法发现的变化。”   “枯燥中发现乐趣吗?”   “不算吧,起初也许是迫于无奈,后来我想,我流落到如此境地,一定是有原因的,既然原因暂时无法找到,何妨将它变为磨砺,兴许哪天我就知道答案了。”   背对着长明,云未思却能感觉他翘起的嘴角,兴致盎然的回味。   旁人眼中艰辛困苦,危险重重的黄泉,在他口中竟成了足以淬炼心志的地方。   九方长明,果然与众不同。   云未思也不由微微带了笑意。   当枯燥成了习惯,无望而漫长的绝境,长明反倒从中看见天地万物,星罗万象,窥见天道一角。   重伤的身体不知不觉在慢慢修复,哪怕记忆还未恢复,从前那个九方长明,迟早也会归来。   而这一次的他,将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云未思觉得,他还是更喜欢这样的九方长明。   更有温度,更有人情味,也似乎更能体察他的心意。   即使什么都没说,这就够了。   有生之年,他从未想过,在魔气入体,险死还生之后,还能与对方一前一后走在同一条路上,听见对方近在咫尺的声音,哪怕这辈子就这样,两人永远只能近在咫尺又无法再靠近的距离,他也心满意足了。   真的够了吗?   冥冥之中,一个声音从不知名处响起。   似在黑暗深处,似在九霄云外,若远若近,无名魅惑。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你不想抱着他,将他拥入怀中,让他的体温温暖你,用你的身躯去征服他吗?   你想的。你只是不敢承认罢了,没想到堂堂云道尊,竟也有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一日,假如你愿意,你完全可以达成自己的心愿,将他困在你手中,永生永世都属于你,视线所及,只能看见你一个人,任你予取予夺,无从抗拒。   你想象过吗,他为你着迷痴狂淋漓喘息,躺在你怀里衣襟敞开,任君采拮的模样,你难道半点都不心动吗?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连儒门最死板的道学先生都不会相信,你云未思居然能甘心吗?   闭嘴!   “慢着!”   云未思猛地抬头,身体僵硬立在原地。   脚下半寸就是万丈悬崖,深不可测。   叫住他的长明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   “方才怎么叫你都不停下,我差点就出剑了,你没事吧?”   云未思缓缓摇头,平静神色看不出半点端倪,唯有浑身都汗湿了。   长明没有察觉异样,因着火海炙烤,他也出了一身薄汗。   他们脚下,悬崖此端,有一条长长的锁链,连接黑暗中不知名的彼岸。   求救声遥遥传来,听着还有些熟悉。   身后气温渐高,两人回头望去,火海不知何时正吞噬来路,狭长石道慢慢被火焰淹没,烈焰朝这边逼近,很快就要到面前。   他们别无选择。   两人对视一眼,似有默契,几乎同时召出长剑,朝铁索的另外一端飞去。   既然对方想逼他们往前走,那他们就遂了对方所愿,看看这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至差,也不过是背水一战,佛挡杀佛。 第84章 这章是许静仙和孙不苦视角为主。   许静仙万万没想到,自己来一趟传说中的佛门圣地,居然还能看见春宫戏。   她原本与云未思等人因故分散,独自流连在一处密林之中,那密林似乎是万莲佛地的一部分,又独立于万莲佛地之外,林叶错落,内有乾坤,许静仙转到其中一角,霎时飞沙走石,异兽出没,将异兽击退转到另一角,又是冰天雪地,冰刃从天而降,连灵力护身都不管用,饶是许静仙如今修为大进,也花了不少工夫,才破除密林结界,却又来到如今的地方。   时间已经失去意义,她不知道距离他们看见神光过去多久。   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   这里看起来像是个古墓,或者地宫。   许静仙不知道长明对万莲佛地其实是无数碎片集合起来,范围可能囊括整个幽都的说法,她只以为自己又被关入引入另一个阵法内,还在思考万莲佛地之内出现古墓的可能性。   虽然幽朝皇陵在北面远郊,但幽都在前朝几代也算繁华,要是有什么古墓被拿来用了似乎也不奇怪。   脚下是平坦的青石板,两端则描绘色彩绚丽的壁画,有佛门诸神,讲经论法,也有人死后被诸天仙女迎接前往西方极乐,裙带飘飘,镶金戴玉,秀发如云堆高髻,华容半掩胜新月,一笔一画,连裙摆上的燕雀花纹,都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精致细腻,无可挑剔。   按照民间的说法,越是用心的壁画,就越能引来神明青睐降临,也能给建造者和受供奉者带来好运,那么眼前甬道两旁的壁画,无疑正是匠心独具的上品佳作。   这些壁画,难道说与万莲佛地有什么关联么?   许静仙心不在焉,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就听见几缕呻吟。   “嗯……啊……”   她停住脚步。   作为一名魔修,许静仙能充分区别受伤的呻吟与交合的呻吟之间的区别。   前者带着痛苦,而后者是欢愉。   拐角之后的一男一女,显然沉浸在极致欢愉之中,完全没注意许静仙悄无声息正在接近。   两人一前一后侧躺着,女子模仿仙女散花的姿势,双目噙泪面色潮红,任凭男人尽情驰骋摆布,曼妙身躯无意识的颤动犹如天魔舞,散发致命诱惑。   许静仙饶有兴致,她甚至蹲下身开始研究。   被看的人毫不羞耻,观看者自然也就无所谓。   他们好像不知疲惫,永远维持同一个姿势。   此二人从何而来?   这里若是古墓,本不该有活人,他们身上也没有灵力,不像修士,分明是普通人。   但普通人怎会在这里上演活春宫?   乐声响起,由缓渐急,悦耳动听。   许静仙盯得久了有些累,忍不住揉揉眼。   闭眼再睁眼的片刻工夫,四周已经多了十数个乐师,鼓瑟吹笙,弹拨划拢。   这些人哪儿来的,怎么凭空就冒出来了?   许静仙眨眨眼,没有贸然上前,但也没有后退。   乐曲仿佛有种魔力,让人心境平和,生不起半点警惕。   她动作也跟着懒洋洋起来,举手投足都变缓慢了。   这里阴凉安静,不像外面那样危险,动辄打打杀杀,男人女人都俊美如神佛,个个慈悲宁和,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不好,是否就是传说中的西方极乐?   许静仙定睛望去,那些乐师中,有个形容像极了长明,对方似乎注意到她的凝视,也抬起头,一边吹笛子,一边朝她微微一笑,飘逸出尘,清雅似仙。   就这么一笑,感觉浑身的尘俗烟火气似乎也被带走了。   再看旁边,弹琴的不正是云未思么?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姿态是极潇洒的,许静仙看腻了那对妖精打架的男女,再逐个看乐师,反倒觉得更加赏心悦目。   嗯,前排左起首位,不苦禅师抱着个箜篌,轻轻拨弄,专心致志,许静仙不由好笑,心说你庆云禅院院首也有今日。   她完全忽略了其中的不寻常。   真好,大家都在这里。   许静仙看见地上落着一管白玉箫。   她是会吹箫的,当年在家中,琴棋书画,那也曾是样样精通的。   神使鬼差的,许静仙走过去,将白玉箫捡起,主动走到前排右首的位置坐下,加入乐师们的行列。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旁边有个人,正拼命朝她挤眉弄眼,那嘴巴只差没咧到耳根去,夸张且丑陋。   有些熟悉,这人是谁?   许静仙微微皱眉,动作一顿,只觉眼前画面潮水般涌来,她心头一震顿时后退!   可惜慢了半步!   一股巨力将她扯向前,许静仙全力反抗居然也无济于事,视线晃了一下,眼前画面渐渐就活了。   她这才意识到,刚刚看的那对男女也好,乐师也好,其实都过于扁平化,不够鲜活,直到现在,所有人好像突然活过来,连那个冲她做鬼脸的男人,也更像个活人了。   乐声此时也更加清晰,天籁一般,那对男女不知何时穿上衣服,已不是全身光裸体的模样,但春光乍泄,欲语还休,反倒比刚才还要更添魅惑。   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许静仙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觉得不对劲,她灵台深处其实是清醒的,但这种清醒却不足以牵动迟钝的肢体反应,导致她一举一动都慢吞吞的,内心却心急火燎,急于捅破那层窗户纸。   这时她终于想起挤眉弄眼的男人究竟是谁了。   正是先前一直与君子兰过不去的那名修士齐金鼓。   想来齐金鼓也早就发现这里的不对劲,竭力想要摆脱控制,身体却跟不上,只能在那用表情提醒她,狰狞可笑地做着鬼脸,连话都发不出来。   反观孙不苦,许静仙慢悠悠朝对方瞥去。   不苦禅师依旧在弹琴,心无旁骛,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多了个人,更没有抬头跟他们“眉来眼去”,仿佛自己正在做的,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堂堂庆云禅院院首,难不成只是金玉其外虚有其表?   那云未思呢,他又去哪儿了?该不会等会儿也被拉进来吧,只不知孙不苦弹琴,云未思又干什么,敲鼓?   许静仙乱七八糟地转着念头,想象云未思面无表情敲鼓的模样,竟觉得有些滑稽好笑,可惜嘴角要扯起来总是慢了半拍,缓缓牵动一边,在齐金鼓看来无比诡异。   可惜,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音乐近似佛乐,与佛门平日祭典上奏的有些类似,但更为悦耳动听,飘飘欲仙,能让人忘记世间一切烦恼,许静仙的思绪不知不觉被清空,吹奏萧管的动作却是越来越纯熟了,仿佛这首曲子与生俱来映在心间,随时随地都能想起来。   未知过去多久,乐曲终于渐入尾声,男女舞蹈也慢慢缓下,许静仙只觉自己双唇肿胀麻木不已,却像个吊线傀儡一样跟着节奏吹至结束。   一曲既罢,她来不及松口气,就看见跳舞的男女牵手起身,其他人也纷纷收起乐器,从中分开一条道,让二人通过,又跟在后面,鱼贯前行。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许静仙内心呐喊,奈何身体不听使唤,还乖乖跟在齐金鼓后面,孙不苦则站在左边前方的位置里,抱着琴施施然,十足名士风范。   石道很长,一开始两旁只有夜明珠,还比较昏暗,但不知怎的就渐渐明亮起来。   许静仙努力转动眼球观察四周,发现地面居然铺了金砖,两边从夜明珠换成了犀角,角尖幽幽白光,头顶又是各色琉璃,贴出绚丽图案,在犀角燃烛的反光下,金砖变得耀眼,把前路照得清清楚楚。   这些犀角与达官显贵家里珍藏的还不大一样,上头一圈圈的白纹,有种规律的美感,许静仙记得北海冰川下面有种冰犀牛,浑身雪白近乎透明,其角若琉璃天成,上有螺纹,可那样的珍兽罕见得很,有些修士在北海待了半辈子,也未必能见上一头,这儿却奢侈到拿来燃烛,简直暴殄天物。   非但如此,她发现石道两旁也有壁画,画的正是一对男女翩然起舞,罗衫半落,身后数十人奏乐。   但许静仙越看,越是毛骨悚然。   因为她竟然在壁画里找到自己!   那个吹着白玉萧的女子,莫说衣裳款式颜色与她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就连略略垂首,不甘不愿的样子,也与她惊人神似。   再旁边,挤眉弄眼的年轻男人,还有专心弹琴的,可不正是齐金鼓和孙不苦吗!   许静仙自忖见过不少世面,修为除开少数执掌宗门,隐居山林的大宗师之外,足可笑傲群雄。   可今日所见所闻,委实过于诡异离奇了。   若说都是幻境,此刻她明明是清醒的,若说不是幻境,那神似她的壁画又是怎么回事?   再走十几步,壁画内容又换了,那些人抱着乐器迤逦前行,跳舞的男女在前面带路,行止神圣端庄,不正是他们现在的情态吗?   视线迫不及待朝前面伸,好不容易又熬过十几步,许静仙果然看见新的壁画。   这回是漫天神佛在圆厅周围驾着祥云漂浮半空俯瞰他们,所有人跪坐于中间神像下,肃然抬首,似在认真聆听神明训示。   神明脸上带着不容错认的悲悯,高高在上,以拯救的姿态观望众生,就像人在面对蝼蚁时,捏死或不捏死,只取决于心情。   视线落在其中一名女子身上,许静仙觉得那应该就是自己了。   再往下呢?   她忍着好奇,好不容易等到众人行至下一幅壁画。   上面的祥和安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中间神像勃然大怒,指向他们,似在训斥,天火降临,惩罚所有匍匐在地上的凡人,将他们淹没在熊熊火海之中,包括许静仙在内的所有人在火海中哭叫哀嚎,面容痛苦,却难逃被烧成灰烬的命运。   再往后,壁画戛然而止。   确切地说,石道走到尽头了。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更为宽阔宏伟的圆厅,入目俱是金光灿灿的砖石,中间矗立神像,四周则是浮雕神佛,许静仙看着眼熟,但叫不上名字,大多是佛门出名的先贤佛尊,无形威压四面八方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弓起腰,甚至有种下跪的冲动。   此等威压?!   许静仙暗生恐怖之感,她觉得这已经不似人间的力量,远远超过自己所认知的某一位修士大拿,即便是九方长明,也……   难不成这世间真有神明存在?   都说上古神明早已陨落或飞升,世间最后一位白日飞升的修士叫落梅,是万剑仙宗前宗主,江离的师父,在他之后,再没有人能突破极限,踏破虚空,羽化成仙。   可落梅是剑宗道门中人,与眼前佛像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旁边齐金鼓的膝盖已经弯了下去,看得出很不情愿,弯的弧度很僵硬,称得上直挺挺撞在金砖上,发出许静仙感到牙酸的闷响,许静仙比他多坚持了两息左右,最终也还是跪了下去。   但当她看见孙不苦也跪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想道你先前还敢威胁我,现在还不是任人摆布!   这个念头刚起,眼前就有东西簌簌落下,许静仙定睛一看,是花瓣。   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伴着幽香,洁白无瑕,落满他们周身地面。   他们匍匐在地上,明明没有别的动作,却还有乐声从别处传来,笙歌隐隐,恰似天乐。   “汝等,俱是有缘人。”   许静仙正恍惚愣神,忽闻头顶声若洪钟,竟是佛像开口,震得她耳朵嗡的一下,如锤子重重敲在心上。   “无论过去种何恶果,有何罪孽,行何恶事,只要今日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即可成佛。”   “生清净心,成琉璃身,持戒内外,定胜大德,从前种种,不过虚妄,红尘十丈,是非功名,皆为欲念,法无定法,终得其法。我佛慈悲,今日渡诸位入门,来日成佛可待,西方极乐,永生不死,离苦去悲,得享欣悦……”   许静仙感觉对方一字一句加诸于身,如有魔力,一层层给她套上枷锁,让她动弹不得,神思也被牵着走,恍恍惚惚走到一处鲜花盛放百草芳美之地,奇珍异兽出没,凤鸟婉转于耳,往来谈笑襟飘带舞的,尽是神佛天仙,他们看见自己,非但没有露出看见凡俗外人的嫌恶与意外,反倒还朝许静仙伸出手,含笑鼓励,就像她本来就是其中一员,历千百劫,最终归位。   难道自己从前,本是神仙?   她迷迷糊糊想道,再生不起半丝反抗的念头了。   “齐金鼓!”   头顶佛像忽然点名。   “你出身富贵,却一意追求仙道,负气出走,以致你走后,父母病重不起,书信辗转托出,却等不到见你最后一面,不孝不忠,如今你又修出什么境界?不过是中人之姿,泯然众人矣!”   许静仙心头微动,费力转着眼珠,余光似乎瞧见齐金鼓肩膀一耸一耸,被说得以面抢地,无地自容。   “许静仙!”   她被点了名,微微一震,心神似也有所感应,瞬间从西方极乐被硬生生拖回来,落入眼前苦海沉浮,不得解脱。   “你自小与佛有缘,却偏偏听信旁门左道之言,受激而入了魔门,一步错,步步错,若你自幼修佛,如今已是大德沙门尼,何至于沦落至此?”   被那声音一说,许静仙也觉得自己失足入了魔门,实在是无可救药,不由悲从中来,眼睛多了些泪意,强忍着没落下来,仔细倾听来自上方的指点。   心底深处却似乎有个小人蹦跶出来,发出疑问:我凭什么听你的,姑奶奶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成了魔修宗师,怎么被你一句话就否定了?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洪水冲走,干干净净,心中只余懊悔怅恨,满心虔诚。   “孙不苦!”   “你身为佛门弟子,本该诚心虔至,弘扬佛法,但你内心深处,竟生了魔念,你在质疑佛法吗?!你的佛心呢?!你早已邪魔入体,不配入我佛门!”   头顶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严厉,哪怕许静仙不是被针对的那个人,也被压得面色煞白,喘不过气。   许静仙仿佛分裂成两半,一半战战兢兢,不敢丝毫反抗,五体投地等着头顶审判,另一半则冷眼旁观甚至有些恨其不争,拼命想要将另一半扯过去,天人交战,浑身汗湿。   “什么是佛法?”   清朗的质疑声骤然响起,越过众人直逼神像而去。   许静仙感觉身上压力稍稍为之一轻,勉力抬头,循声望去。   “什么是佛心,什么是邪魔?”   孙不苦竟敢向至高无上的佛一连三个反问!   他甚至站起身,仰头直视神佛。   “正心即佛,我法即法,依我看,你在这里伪作神佛,才是真正的邪魔!”   他不仅口出狂言,脸上也殊无半点畏惧之色。   神像大怒:“狂徒小儿,竟敢放肆!”   许静仙似乎看见神像虚空朝孙不苦一指。   “尔等邪魔,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惜字刚出口,卐字金光骤现半空,拍向孙不苦。   孙不苦大笑:“这年头邪魔也能妄自成佛渡化世人了,果真是末法之时,群魔乱舞!”   话音刚起,他手里多了根禅杖,手臂随之朝前挥舞,顷刻间眼前景象犹如壁画脱漆簌簌而落,许静仙长身而起,手里纱绫跟着扬出。   胆儿肥了,还敢算计姑奶奶!   她冷笑出声,出手狠辣无情。   世界倾覆,天崩地裂。   作者有话要说:   小许和孙二的视角比较重要,直接会拖出万莲佛地的boss所以这章着墨挺多,本来昨天就是写不到长明云未思出场所以想今天写到他们出来,没想到他俩还是得明天才能出场。 第85章 我还活着,让你这么吃惊吗?   壁画脱落之时,那神像轰然倒塌,周围漫天神佛也被孙不苦毁去,金身银像一块块剥下,宛如年久失修脱了色彩的泥塑,瞬间失去所有神圣感。   加诸在众人身上的威压登时为之一轻,许静仙趁势而起,跟在孙不苦后面,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那些鼓瑟吹笙的男女在天崩地裂的变故中大惊失色动弹不得,面色失去鲜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风化,最终变成一堆沙尘。   混乱中,许静仙看见齐金鼓和她一样挣脱束缚飞身而起,一剑斩开从头顶落下的一尊佛像。   二人紧紧跟在孙不苦后面,碎片尘土在周身形成气旋飞速旋转,若不是他们有灵力护身,此刻早已被划出斑斑血痕。   当金光灿灿的世界全部脱落,呈现在眼前的不是崭新的生路,而是——   入目满眼的灰白,占据了所有视线。   许静仙只觉脚下虚空,立时用纱绫裹在脚下,载着自己缓缓落地。   左看右看,依旧是灰白颜色。   她差点以为自己眼睛出问题了。   但当抬头看见头顶星空,再缓缓回神,许静仙才意识到,不是自己眼睛出问题了,这些灰白巨石前后左右将视线全部挡住,才让她产生错觉。   伸出脚碾了一下,地面是松软有弹性的小草,而不是先前平坦坚硬的金砖。   石头矗立在方圆一丈开外,一块接一块连在一起,这才让人看不见别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怎么没完没了!”   齐金鼓摸摸腮帮子,刚才他挤眉弄眼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现在感觉整张脸都是酸的。   许静仙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前方研究巨石的孙不苦身上。   宗师与宗师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许静仙得养真草之助突破瓶颈,一跃有了宗师修为,但孙不苦突破宗师早已不知多久,而且是实打实依靠自身突破,没有借助外力的,所以方才那神像所散发出来的威压,可以压得许静仙喘不过气起来,却压制不了孙不苦。   这就是宗师与宗师的差距。   许静仙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松懈了,自从得了养真草,她就好像所有事情都解决了,修炼有意无意比从前惫懒许多,却忘了天下之大,人外有人,自打离开九重渊之后,几次出生入死,险境重重,方才差点就连沦为玩物傀儡了。   想想周宗主何等修为,整个见血宗都被连锅端起,这万莲佛地根本就不像从前以为的那样简单。   思及此,她心生凛然,半点轻慢都不敢有了。   “方才多谢大师狮子吼救奴家一命。”   她走过去,跟孙不苦套近乎,娇滴滴的嗓音,任是再铁石心肠的汉子听了都要心软。   但孙不苦不为所动,他兀自盯着巨石,连一眼都没有施舍给许静仙,似乎巨石上的花纹比许静仙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还要好看百倍。   许静仙心头嘀咕,也跟着往巨石上看。   这一看,就被吸引住了。   巨石上面刻着斑斑点点,分散各处,看似毫无规律,实则却是二十八宿星辰,细看也许比这还要多,星罗棋布,天地宇宙囊括其中。   看着看着,许静仙只觉自己变得无比渺小,置身洪荒,日月星辰包围其间,缓缓运行,而她无措仰望,明知天机无数,却窥不透许多秘密。   这种感觉并不好。   修道之人汲汲追求,魔门也好,道门也罢,所求者无非是茫茫天机能被自己捕捉一丝半缕,即受用无穷,不说能得道飞升,起码境界更进一层。   如果没有这种进取之心,倒不如安心当一介凡人,蝇营狗苟数十年,撒手蹬腿闭眼归西,一切从头开始。   道阻且长,是每一个修士的心声。   此刻许静仙的感觉,就像明知眼前是个宝库,里头装满珍奇稀宝,她却死活找不到入库的钥匙,推不开那扇门。   近在咫尺,却止步于此。   难道是她悟性不够吗?   她能以这个年纪跻身宗师,虽说不乏机缘,可也有本身的努力,若单凭运势,尸骨早就不知道在哪儿化灰了,哪里还会站在这里!   不,她不甘心,这些星象里,一定蕴含了什么秘密,她可以参透的!   许静仙呼吸渐重,双目圆睁,禁不住伸出手去,企图从中抓住什么来不及溜走的天机。   但她抓了个空,身体也从后面被人狠狠推了一下!   眼睛一花,入目还是草地,巨石,孙不苦正站在她面前,哪里有什么宇宙洪荒,上古变化?   许静仙感觉胸口正剧烈跳动,疼得有些厉害,嘴角痒痒的,她伸手一抹,手背见红。   她走火入魔了。   “多谢禅师相救。”许静仙哑声道。   不仅嘴角,鼻子和眼角也都流血了,要是孙不苦没有及时喝破,她现在恐怕就要七窍流血而死。   由此也可见不显山露水的万莲佛地,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奥可怕,许静仙如此修为,竟被耍得团团转。   孙不苦似笑非笑:“你是魔修,却跟着云未思,他居然也愿意带着你,有点意思。”   许静仙一怔:“云道尊很讨厌魔修?”   孙不苦:“从前很讨厌,他对魔修从来不会手下留情,难不成你们俩?”   许静仙连忙阻止他过于丰富的想象。   “云道尊如今已经不拘泥门户之见了,更何况在这里面,是道是魔,恐怕都要受到打压!禅师可知道此处如何离开?”   另外一头,齐金鼓的修为远不及孙不苦和许静仙,他已经被巨石上的星象迷惑,抓耳挠腮大喊大叫,最终在地上打滚,身上一道道血痕全是他自己抓出来的。   孙不苦仅仅是冷眼旁观,没有上前搭救的意思。   许静仙发现他面色有种近乎漠然的冷淡,半点也不像慈悲为怀的佛修。   哪怕是装,也装不出半丝悲天悯人,倒更像是平日里那些冷冰冰,许静仙见了就头疼的佛像。   纱绫抛出,在齐金鼓肩膀上拍了一下。   他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神色茫然呆滞,久久仍未恢复。   许静仙明白了,齐金鼓已经走火入魔了。   他最开始必然也是受了诱惑,一脚踩进去,但修为又远不如许静仙或孙不苦,那些讯息纷涌而至,以齐金鼓的修为根本无法抵抗,更容纳承受不了,整个人直接就崩溃了。   “石头上那些星象纹路,是有意迷惑修士的吧?”许静仙忍不住道,更像自言自语。   她本也没指望孙不苦会回答,但对方还是说话了。   “不是,那上面星罗棋布,确实蕴含无尽天机。”孙不苦的话里多少有些遗憾自己未能参破。   天机不是看见了就能得到的,一旦陷进去就很容易再也走不出来,自控不足的,如齐金鼓,更会陷入疯癫,再无恢复的希望。   在他的意识里,会永远停留在自己看见的瞬间,兜兜转转,永世沉沦。   孙不苦方才也差点抵挡不住诱惑,往更深处探索,只是念头刚起,身体就敲响警钟,一点警觉生生把他拉回来。   许静仙奇怪:“万莲佛地里竟有这等高人?”   孙不苦摸上石头:“这些不是万莲佛地里的,是从别的地方被搬过来的,上面记载的是远古神佛飞升的天机,能参破的人,也不会留在人间了。”   别的地方?   许静仙念头一动,脱口而出:“万神山?”   孙不苦微微点头。   这些巨石虽然遮挡视线,但彼此之间是有石缝,沿着石缝也许能离开,但两人谁都不着急离开这里。   谁也不敢再轻易去细看,这里总归是上古遗迹,都想多逗留一会儿,说不定就有机缘。   结果机缘没等到,他们却等来两个人。   石缝之后,两道人影出现。   许静仙既讶异又惊喜。   “云道尊!”她现在不敢喊道友了。   云未思负着手嗯了一声,风采如故,架子也端得足,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在孙不苦面前不落下风。   孙不苦对上他的视线,两人都没说话,但无形中许静仙能感觉到电闪雷鸣的火药味。   她默默往旁边挪开几步,并不想当那条倒霉的池鱼。   云未思旁边还有个人,是先前走在前面的君子兰,相比这两位,他的存在感明显弱了许多,见两人半天不说话,不由顿足。   “我们找到出口了,快跟我来,再不走,这里随时会倒塌!”   他又走向齐金鼓,伸手要去拍对方肩膀。   “齐道友,你没事吧!”   齐金鼓蓦地扭头,双目鼓起,赤红满布,低吼着朝他抓来,迅若雷电。   君子兰呵的一声往后蹦了一下,动作灵敏得像只兔子,让齐金鼓扑了个空。   后者还没等站稳,挥着剑又要砍向他,君子兰避开之后一脚将人踹开。   齐金鼓后背撞在巨石上,整个人不动弹了。   “时间不多了,快走!”   云未思催促道,许静仙也感觉脚下隐隐震颤,牵动巨石似乎随时都会崩裂倒塌,便赶紧跟上。   孙不苦没多话,也默默跟在他们后边。   刚才大声聒噪的君子兰反倒安静下来。   穿过石缝,许静仙眼前一亮。   没有金砖,也没星光,头顶一片漆黑。   光是从巨石缝隙里透出来的,温软昏黄,像极了故乡老家永远为自己点亮的一盏灯,也像许静仙在凌波峰时,入夜后侍女们常常会捧来的烛光。   许静仙心头一软,不知不觉迈步上前,越过君子兰,甚至还比他快了半步。   忽然间,她听见背后一道灵力袭来!   许静仙猛地警醒,往旁边错开半步,灵力擦脸而过。   她意识到这道灵力不是冲着自己来的,目标是君子兰。   君子兰后退两步,捂住肩膀,挥剑朝来人扑去。   对方错身挥袖,轻轻一笑,飘然后退,正好落到孙不苦身旁。   孙不苦却毫无反应。   他看着来人,面色不掩震惊,仿佛看见鬼。   虽然眨眼即逝,却被许静仙捕捉到。   来人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但对孙不苦而言,却像死而复生。   “九方,长明?”   伴随这个名字,对方居然冲他笑了一下。   人还是那个人,从前的九方长明,却不会这样笑的。   “我还活着,让你这么吃惊吗?” 第86章 云师兄,你的道心,是什么?   幻觉,傀儡,陷阱。   种种猜测在脑海一晃而过,杂乱纷繁,实则只有眨眼几息。   孙不苦凝神望住长明,后者不动如山,也任凭他目光如炬上下打量。   许静仙甚至能感觉到孙不苦周身瞬间竖起的灵力威压,逼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咬咬牙勉强还能站住,边上君子兰就不行了,直接后退数步,面露惊惧。   再看长明,一脸平静,但袍袖无风而动,已然高高鼓起,大有乘风归去之势。   两人在斗法!   许静仙突然明白了。   一方杀气腾腾,步步紧逼,一方引而不发,暗潮汹涌。   看上去没有丝毫留情的余地。   昔日师徒重逢,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场?!   许静仙仔细回想,当初周宗主看见九方长明,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但其中又有不同。   周可以是满腔仇恨,怒气冲冲,恨不得把数十年怨气通通发泄出来。   孙不苦却不是。   他的面容很平静,甚至是平和的,嘴角还带着笑意,眼里也毫无杀念,但他周身的杀气却又是不容置疑的。   孙不苦想杀了长明!   他已经在这么做了!   许静仙心下暗惊,也想不明白。   且不论两人之间有什么陈年旧怨,即便是有,孙不苦真想杀人,又怎会出手必杀之招,而脸上殊无半点杀意?   他到底是在试探对方实力,还是真要杀人?   如果真要杀人,怎会脸上半分杀意都没有?   若不是想杀人,这必杀之招,分明不留半点余地。   心念电转,孙不苦的禅杖往地上重重一顿,灵力以涟漪之态迅速向外扩散,凝聚为点,所有攻击排山倒海倾向长明一人!   长明抬手,食中二指并为剑指立于身前,平平淡淡,视若等闲。   “剑来。”   四非剑听令而至,剑光大盛,天外飞仙一般,势如破竹,直接冲碎禁制,逼向孙不苦面门。   地面涟漪剧烈涌动,禅杖急剧震颤,一圈又一圈的白光泛开。   两把神器悬停半空,互成对峙之势。   许静仙发现奇怪之处。   云未思一直没插手。   以他现在对九方前辈的维护之意,本不该如此冷眼旁观。   他不止冷眼旁观,面上还有股淡漠之色。   就好像,眼前生死相搏的人与他无关。   此时,云未思说了一句话。   “这个九方长明,是假的。”   许静仙一愣。   她一时竟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云未思又说了一遍。   “师尊正在前面与圣觉斗法,这个九方长明,是假的!”   许静仙忍不住看向长明!   他面色不变,视线依旧盯着孙不苦,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动容。   孙不苦却突然撤手。   他握住禅杖猛地抬起,地面涟漪消失,层层白光也骤然不见。   两人之间的战意和威压瞬间化于无形,四非剑重新入鞘,回归长明手中。   一切恢复如初。   “我是假的,难不成你是真的么?”   长明也不生气,好整以暇,对云未思道。   许静仙端详长明,再看云未思,以她的眼力,暂时辨不出二人真伪,她看着,两人都像真的。   可彼此都说对方是假的,这就有些滑稽了。   云未思看着眼前的九方长明,冷冷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真的?”   长明挑眉:“四非剑就是最好的证据,你呢?”   云未思抬手一招,春朝剑凌空而现,悬停有光,剑气澎湃。   待几人都看清楚,他又袍袖一收,将剑隐去。   两人都能召出自己的佩剑,而且全是耳熟能详的剑。   云未思的春朝剑,孙不苦见过不止一回,也曾与之交手。   九方长明的四非剑就更不必说了。   方才与九方长明交手,上手即可知道对方修为深厚,灵力强大,饶是之于如今的孙不苦,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强敌。   地面的颤动越来越厉害,君子兰急道:“想打出去再打,你们不走,我就先走了!”   说罢也不等几人,身形待要钻入石缝。   长明伸手,一道灵力劲风直接把君子兰逼退。   “今天没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他这句话一出,许静仙就觉得这个长明应该是假的。   摆明是想将他们困在这里。   君子兰也面露怒色。   他虽不知长明身份,却从方才对方与孙不苦交手中,看出此人修为实力,此时纵然再生气也不敢造次。   “这位道友,你自己不逃生就罢了,还不让别人走,未免也太霸道了,待会儿我们全部葬身此处,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说这话,也是想撺掇孙不苦等人对长明动手。   但出乎意料,孙不苦望向云未思,似笑非笑问道:“云师兄,你的道心,是什么?”   云未思冷冷看他,没有回答。   他贯来如此,孙不苦也不在意,又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个疑问,九方长明入九重渊之后,你前面再无禁锢挟制,当时以你的实力,号令道门只有半步之遥,而且你与九方长明早已决裂,不复师徒情谊,为何你非要不管不顾,只身前赴九重渊,赴那个九死一生的死局?”   这个问题,许静仙也想知道。   不止许静仙,这几乎是所有修士心中的疑问。   当云未思下定决心镇守九重渊时,所有人都盛赞他的大公无私,心怀天下苍生,可随着时间流逝,旧事被山灰湮没,一代后浪推前浪,还会有多少人记得曾经那位惊才绝艳的道门首尊?   他光芒毕露时,连万剑仙宗和神霄仙府两大宗门也要避让三分,尊其为首,玉皇观前有九方长明,后有云未思,正如冉冉上升的新星,却在行将中天时,伴随云未思进入九重渊而跌落尘土,没落至今,再也扶不起来。   虽说修真之路漫漫苦长,所有凡人看重的功名利禄,对修士来说都不算什么,但修士也有修士看重的浮名,宗门之间的竞争攀比,名门正派瞧不上邪魔外道,大宗门瞧不上小宗门,人心如此,大同小异。   修士的终极追求自然是飞升,但古往今来,能飞升的寥寥无几,大多还是得在这尘世打滚。   云未思当时相当于舍弃了唾手可得的一切,许多人说他是为了去九重渊证道,寻找机缘,可也有许多人不信。   几道目光同时落在云未思身上,似乎想看他如何作答。   作者有话要说:   #被逼当众表白的云未思#   #不过这个云未思是真的吗?#   #如果他是真的,难道长明才是假的吗?# 第87章 我的道心是————   云未思皱了皱眉。   他面色还是冷冷淡淡的,许静仙早就看习惯了,但这次却觉出一丝不对劲。   到底哪里不对劲,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   直到云未思看了君子兰一眼。   且莫说两人之间素不相识,就算他们进来之后发展出什么深厚情谊,何至于这一眼都带上询问请示,云未思是什么人,君子兰又是什么人,这也太……   不对!   许静仙也察觉出云未思身上的不对了。   九方长明和云未思互相指责,都说对方是假的,起先她是倾向云未思这边的,毕竟几个人一起进洞,长明却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但现在她不能确定了,因为云未思刚才那一眼,看上去有些怪。   “所以,云师兄,你的道心是什么?”孙不苦又追问了一次。   云未思不能再装听不见了。   他冷冷开口:“追求长生,修为的最高境界,是每个修士的道心,也是初心。”   这个答案没什么问题,许静仙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为了变强,谁又会千辛万苦踏遍人迹罕至的穷山恶水?   但孙不苦却哈哈大笑。   “你果然不是云未思!”   他身形随着话音而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人已掠去三尺,禅杖跟着挑起,云未思躲闪不及,高高飞起,撞向巨石又轰然落地。   云道尊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竟连一招都没挡下来?许静仙瞠目结舌。   从头到尾,旁边的九方长明居然也没有阻拦。   君子兰见势不妙,转身就朝石缝冲去!   他动作太快,跃起瞬间身形陡然缩小无数,竟变成一只长耳朵形状的异兽,众人只见眼前白影飞过,下一刻兔子模样的异兽就已经消失在石缝之间。   长明想也不想,紧跟其后,也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内。   云未思落地之后身体跟抽气似的软瘪下去,很快变成一具徒有其形干尸。   齐金鼓不知何时醒来,见状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回事!”   没有人应他,许静仙和孙不苦都去追长明了。   那异兽行动极快,用迅若闪电来形容也不为过,以长明的反应,居然一时也没法抓住它,只能跟在后面,那兔子左跳右蹿,一蹦蹦得老高,速度稍慢一点的,压根跟不上它。   石缝不像外面看那样狭窄,进来之后不仅明亮,而且极宽敞,只是光从四面八方照来,过于明亮反倒阻碍视线,他三番两次差点追丢异兽,最后还是四非剑循迹而去,在异兽的惊叫声中,将它牢牢钉在地上。   “叽叽!救命,放开我,放开我!”   长得像兔子的异兽居然能口吐人言,随后而来的许静仙等人虽然意外,却不算震惊。   修士见过的世面多了去,会说人话的异兽,许静仙也不是没见过,早年她还见过一只鹦鹉能跟一位老叟下棋,一边下一边讥讽对方棋力不行,而且最后居然还下赢了。   相比之下,这只异兽只是会说话而已,不算什么。   它的耳朵被四非剑盯住,全身拼命挣动也挣不开,声音虽然稚嫩如孩童,眼神却极为怨毒。   “你们冒犯神使,会受到惩罚的!”   “你是神使,那谁是神?”许静仙问。   “兔子”叽叽两声,喉咙冒出一连串稀奇古怪的语调。   “神就是神,不是尔等凡人能妄议的,你们闯进这里,就是自寻死路,终将会得到神的惩罚!”   如果它换个语调,不要说两句就叽叽一声,也许会更吓人些。   长明问道:“你知道出路在哪里?”   异兽道:“这里没有出路,只有死路!”   长明走过去,扯住它另一只没有被剑钉住的耳朵,用力一扯!   异兽惨叫,一只耳朵被活生生撕拉下来。   与此同时,许静仙闻到一股香气。   不是血腥味,而是香气,香甜诱人,像极了从前家里老仆做的那碗银耳莲子羹。   但那不是莲子羹,是异兽的血。   血怎能香甜到这个地步?   许静仙生怕有毒,立时屏住呼吸。   长明动作很残忍,语气依旧温和。   “我再问你一遍,出路在哪里?”   “在左边,左边!”小东西尖叫起来。   许静仙抬头看左边。   刺目到几乎睁不开眼的白光,哪里有路?   别说左边,前后左右,几乎都是这样的光,走是能走过去,但看不见光后面隐藏什么。   就在此时,从方才就微微震颤的地面开始加剧震动。   长明将四非剑抽起,异兽立时找到机会,眨眼工夫就消失眼前。   “走右边!”   长明道,身影消失在光芒中。   光与光之间开始出现裂缝,那些裂缝越来越大,让人只能联想到不祥。   刚才异兽说了左边,长明却偏偏往右边。   许静仙心中奇怪,下意识却选择长明。   光的后面,是暗。   无边的黑暗,无尽的深渊。   许静仙往下坠落,无法控制,她想召出纱绫,却发现灵力铺天盖地,不知从何处而来,将她层层裹住。   这些灵力醇正浓郁,却霸道异常,不容异类,根本不由得她抗拒,以许静仙的修为,竟感觉无从挣脱四肢渐沉。   耳朵传来嗡嗡轰鸣,细听竟是有人在念佛经,那些经文化为实质,一字一句往她耳朵里倒灌,逼得许静仙头痛欲裂,禁不住捂住脑袋,身体直直往下坠去!   诵经声越来越大,仿佛成千上百个人一起念诵,配合木鱼的敲打声,死死压制住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佛门心诀天生克制魔修,这是许静仙为何看见佛门中人就觉得讨厌,哪怕孙不苦没有剃发也以秃驴腹诽的原因,但到了她这等修为,寻常佛门心诀早已奈何不了她,唯独此刻念经声四面八方无孔不入,捂住耳朵,就从缝隙里溜进去,闭上眼睛,就从灵台侵入,许静仙避无可避,只能奋起反击!   但她爆发强大灵力,对方的压制也就越强大,无穷无尽,似乎她每次被逼出一点更强的实力,那股念经声也跟着增强一点点,无论许静仙怎么反抗,终究逃不出佛祖的手掌心。   不,她不信!   许静仙戾气陡生,心中突然横生一股毁天灭地的反抗念头。   你凭什么禁锢我,凭什么不让我好过!   既然你不让我好过,那大家也都别想过了,一起毁灭吧!   灭世的念头一生出来,却没有想象中的佛挡杀佛。   “冥顽不灵,非人不可教也!”   非人是佛门中骂人的用语,大意是指对方不像人。   轻飘飘的话却如狮子吼重重锤在许静仙灵台,令她识海震荡,心神俱裂。   她痛苦大叫,声音被淹没在层层诵经文中。   灵力爆发的反噬眨眼即至,许静仙立马感受到这些灵力通通用在自己身上时的痛苦,如飓风化为绞索,扼住她的身体,凌迟皮肉,切割筋骨。   这种折磨几近酷刑,许静仙苦苦支撑,弦已拉到极致,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溃。   “天地本大荒,万象俱其中。道从天风过,心自海山来。碧玉持春绿,寒光照雪衣。明月自有时,何必问南山?”   就在此时,幽幽淡淡,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如一道带着凉雨的清风,逐渐安抚许静仙躁动的心。   随着业火散去,她仿佛看见连绵起伏的山脉,被云雾遮挡,山风成岚,绿意葳蕤,从眼前延伸到远方。   山河远阔,天地浩然,所有痛苦烦恼,悉数一扫而空,浩浩汤汤,乾坤博大,岂能拘泥方寸之争。   许静仙眼前,天地万物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清风拂面,草木清香,她若有所悟,面上不自觉平静下来,甚至露出淡淡微笑。   可还没等她抓住那一点灵感,万物须臾褪去,入目展露一片血红,刺得她眼睛生疼。   许静仙禁不住啊了一下。   她甚至刚刚一刹那,是所有修士梦寐以求的灵光乍现,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人如此,修士亦如此,三千大道,殊途同归,这一抹灵感若能抓住,修为必定更上一层楼,若是错失,那将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乃至下半生的憾恨。   很可惜,许静仙没有抓住,她又情不自禁叹了口气,然后才定神去看自己的处境。   眼前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   而她的脚步正好就停在崖上半步,再往前半步,粉身碎骨,神仙难救。   更何况那下面……   许静仙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那下面竟然全是削尖了的冰笋,像血凝结成冰,透着微微的红,又透亮清澈,顶部尖尖的角正闪烁妖异微光。   冰笋之间的间隙零散一些尸骨,有些新死不久,还能看见面部表情,无一不是惊恐扭曲,有些早已白骨化灰,骨头尽碎散落其间。   从这些人衣着打扮上可以看出,死者里头有寻常百姓,也有携带兵器的修士。   许静仙甚至会想,这些冰笋之所以透着红色,是不是长年累月被血冲刷出来的。   如果自己刚才跌落下去,以她被经文控制住的心神,必然来不及灵力护身,只会同样被冰笋穿透,想那些尸骨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迎面有灵力扫来,在她抬手抵挡之前,已经有一只袖子抬起,如扫去尘埃一般,将这些灵力化为无形。   前方,两人正在斗法。   循着峭壁,身形飘然无尘,似乎无须着力,出手却又重逾千钧。   其中一人是云未思,另外一个,许静仙觉得有些眼熟,过了片刻才想起来,那是圣觉。   号称万莲佛地修为第一人,佛门座下一青莲的圣觉。   “退后点。”旁边有人出声提醒,是长明。   刚才帮她化去攻势的是长明。念诗点醒她的也是长明。   许静仙差点喜极而泣。   “前辈!”   长明轻轻嘘了一声,许静仙立时闭口不言了。   她改以神识传音与对方交流。   “前辈,方才到底怎么回事!”   “君子兰吃了讹兽的肉,肉体已与讹兽融而为一,那个假云未思则是他调派出来的伥鬼。”   真正的云未思,当时正在前方探路。   讹兽,许静仙知道。   传说西南荒中有异兽,形似长耳兔,叫声悦耳,能口吐人言,看似无害,但从它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全是假的。它的肉很鲜美,但吃了之后从此也就不会说出真话,所以人称讹兽,就是不会说真话的异兽。   可许静仙从未听说过,吃了讹兽的肉,身体也会被讹兽所融化,变成一只讹兽。   长明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又道:“那讹兽被万莲佛地所养,日久天长,早已有所变化,不能以寻常讹兽比较。”   先前所有人在山洞之后分散开来,各有遭遇,比起外面大部分修士,君子兰的修为已经不低,但在这等诡谲莫测之地还是远远不够,见宝起意的后果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君子兰和齐金鼓只是众多陨落者之一,修真之路从来都是累累尸骨堆叠起来,从前不会少,往后也不会少。   此处就像一朵硕大莲花,一层层剥开,方能看见最终的莲心,而他们每深入一点,就能感觉到周围的灵力更强大一些。   中元法会当夜,长明与鬼王令狐幽等人,通过阵法进入万莲佛地,但进来之后他就发现,万莲佛地远远不像外面看上去那样简单,这里与幽都相连,早已形成一个完整世界,无数结界又切割成无数小世界,无数小世界各自独立又彼此相连,所有人进去之后即被冲散。   长明撞入的其中一个小世界,是幽都一座老宅子宅子看似不大,两进左右,片刻工夫既可逛完,但宅子被下了无数符咒禁制,可以将人永生永世困在里面,不少人无意间闯入又受尽折磨惨死当场,魂魄无法超脱,化为怨魂厉鬼,像自己生前死法那样往复循环,残害后来的不速之客这些厉鬼战力还不低,数十上百个集结在一起,便可形成强大的灵力旋涡,将修士困住无法挣脱,更勿论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了。   这样的小世界,在万莲佛地比比皆是,而且越是往前,受到的阻力就越大。   及至此处,灵力已经强大到连许静仙都差点站立不稳的地步,再往前还会有什么样的强敌在等待他们,连长明都隐隐感觉不祥。   这里的守护者,是圣觉。   想要离开这里,就必须打败圣觉。   长明知道,这里还不是万莲佛地的核心,周可以必然是被关在最核心的地方,才能发挥诱饵的最大作用。   圣觉不愧是万莲佛地第一武僧,此刻与云未思交手过半,竟半点不落下风。   云未思已经是大宗师修为,但圣觉凭借地利,仿佛永远取之不尽的灵力源源不断流入他的身体,让他完全可以和云未思打成平手。   反观云未思,似乎却开始转攻为守了。   长明没有急着插手,这个层次的对决,云未思心中自有成算,贸然插手反倒会平生变数,有害无利。   他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落在崖底冰笋,随即凝住。   那些尸骨上正缓缓冒出鬼火,幽蓝色丝丝缕缕纠结在一起,很快渐成人形,脑袋,肩膀,双手,上肢,它比寻常人大了数倍,正缓缓举起手,抓向凌空而立的云未思。   长明并指为剑,点向鬼火。   剑光过处,鬼火被打散,很快又重新凝聚起来,死灰复燃,生生不息。   如是几次,长明就知道,凡间灵力根本无法消灭这些鬼火,有万莲佛地的灵力护持,等于多了一道护身符。   幽蓝鬼火似乎也发现长明奈何不了它,呼的一下,身形蹿高,竟想直接将云未思吞噬。   但一道身影拦住了它。   鬼火大怒,想也不想就卷过去。   它直接张口将对方整个人“吞”下去。   蓝光震荡,似乎在咀嚼消化。   但它很快发现对方就像一颗石头,不管怎么“咀嚼”,都无法将其咬碎,自己的“腮帮子”还疼得厉害。   这股疼痛由内而外扩散,越来越甚,最后鬼火不得不重新把人“吐出来”。   不,它是被活生生撕裂开来的!   “道出本心,至诚合天,内外澄清,洞慧交彻!”   道,不是道门的道,而是九方长明内心的道。   这么多年来,他在修行路上不断往前走,所求并非叛出四门的恣意,而是融百家之长,真正的开宗立派。   四非剑,非道,非佛,非魔,非儒,早已寄托他对自己至高境界的追求。   他历劫回来,记忆丢失大半,在旁人眼里,连落魄都称不上,因为世间芸芸高手,已没了九方长明的位置。   然而他又一步步,重新回到接近山巅的地方。   一双洁白如玉的手从蓝光中露出,长明将鬼火直接撕成两半,再难愈合。   此时石壁飘出几缕黑焰,黑焰遇上蓝火,后者随即被吸得干干净净。   黑焰凝聚为人形,鬼王令狐幽出现在半空。   他低头朝冰笋望去。   不知何时,那些幽蓝鬼火再度冒出来,并很快连成一片火海,将鬼王与长明二人悉数吞没。   须臾过后,火海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带长明鬼王,也都不见踪影。   这一切变故,似乎都没干扰到圣觉与云未思的斗法。   当年打败圣觉的云未思,如今已经上升不止一个境界。   而当年曾败于他手的圣觉,也不是昔日的圣觉了。   举凡万莲佛地有抛头露面的盛大庆典,乃至各大宗门之间的交流,又或者修真界决定修士排名的千林会,几乎都能看见圣觉的身影。   可以说,在世人心目中,圣觉就代表万莲佛地,他的声音就是万莲佛地的声音。   但云未思知道,万莲佛地,远不止一个圣觉。   圣觉不愿让外力插手他与云未思的这场斗法,兴许在他心里,也对曾经的略逊半筹耿耿于怀,希望能借这一场交手,彻底消除他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心魔。   一道佛音响起。   外人听来,中正平和,四大皆空。   但在云未思这里,佛音宛若佛印,巨大威压从天而降,直欲将他碾为齑粉。   饶是周身灵力充沛,在此等近乎压制的灵力威压之下,云未思似乎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万法循因,皆为佛法。”   圣觉嘴唇紧闭,声音明明是他的声音,却又像是从别处传来。   佛印金光越发耀目,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圣觉凌空盘坐,周围佛经满布环绕,如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明。   他睁开眼,金光在眼底一闪而过,面容慈悲,渡尽世间苦难人。   可惜这人,不包括云未思。   圣觉神色微动。   他发现加诸于云未思身上的桎梏,正一点点在消失。   “万法回向,不可思量。”   金光又加一重。   “万法不来,世间无我。”   金光再加一重。   但那一重重的金光,又由内而外,一点点被对方破除。   圣觉面色不变,语气渐重。   “万法恒永,因缘得法!”   口吐佛偈,偈语又化为金光禁制。   若有佛门子弟在此,定能看出圣觉已到了口吐莲花的境界,放在凡间,这就是活佛化身,佛子降世,必受凡人百姓顶礼膜拜。   但云未思双目微合,动也不动,似乎根本看不见。   圣觉眯起眼。   此人不动如山,在重重金光下依旧能顶住,无非是因为道心圆融,暂未被破。   云未思的破绽,是什么?   圣觉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对这个老对手不算陌生,在对方去九重渊之前,他们也算棋逢敌手,将遇良才。   云未思看似淡漠,内心却很高傲,他看似遵循道法,其实无视规则。   圣觉甚至觉得他很狂。   世人只看见云未思的清冷如仙,很少有人看见他的狂。   这样狂傲不羁的内心,必然不可能没有破绽。   是他出身富贵后来遭逢变故的经历,还是师徒反目后来又从天之骄子跌落的反差?   还是……   云未思似有些坚持不住了,他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只有一丝,但圣觉捕捉到了!   “万法无法,我即是法!”   最后一重禁制,金色卐字虚空炸开,以绝无仅有的霸道砸向云未思!   势如破竹,舍我其谁!   云未思睁开眼,似乎有一丝怯意。   正是现在!   圣觉不再犹豫,飞身而起,手中禅杖以万钧莫敌之势当头斩下!   云未思却忽然笑了。   “你想知道我的破绽是什么?”   圣觉听见他如是说道。   不对!   不应该现在出击!   但他已经来不及撤手了!   落子无回,驷马难追。   圣觉将五感提到至微境界,他甚至可以听到石壁上虫子爬过的悉嗦动静,可以听见头顶落下来的水滴。   头顶水滴?!   “我的道心是——”   圣觉看见他微微张口,无声说了四个字。   那水滴破开他的灵力,化为冰针刺入头顶,瞬间毁去圣觉所有布局。   云未思的春朝剑出鞘。   身后还有一道剑光补上,那是曾经威震六合的四非剑。   金光骤然消失,圣觉从半空跌落。   在冰笋插入身体的前一刻,他看见原本应该被鬼火吞噬的九方长明,居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对方与云未思一前一后,形成夹击之势。   我的道心是,九方长明。   这是圣觉所能想起的最后一句话。   居然……   圣觉沉沉合上眼,到死都无法想通,一个以他人为道心的人,怎么可能迸发出那么强烈的战斗力。 第88章 你身上的变化,他可曾关心过?   地面震颤越发剧烈。   鬼王和许静仙早已不知所踪,头顶巨石却一块接一块掉落,石壁整片整片出现裂缝开始坍塌。   长明没有急着走。   他和云未思贴在悬崖峭壁上,脚下仅有方寸,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长明抬起头,在寻找这里的出口。   在小世界与小世界的相连之处,必然有藕断丝连的节点。   云未思却有些异样的沉默。   他一直看着深渊下面圣觉跌落的方向,目光一瞬不瞬。   圣觉临死前曾经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似笑非笑,意味深长,似乎蕴含着无尽含义。   圣觉想说什么?   云未思不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但他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他回忆两人交手的过程。   这些年圣觉的修为大涨许多,今非昔比,云未思能明显感觉到,圣觉实力已然接近大宗师,全力爆发奋起一战时,更可达到大宗师境界。   对方的失败源于大意,圣觉太过轻敌,以为在自己的地盘上,就根本不把云未思放在眼里,这最终导致他尸骨无存。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云未思摸上心口。   熟悉的心跳经由手掌传递过来,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忽然间,他耳边传来一声冷笑。   呵。   不,不是耳边,是心口传来的。   云未思皱起眉头。   那是自己原本的声音,还是圣觉临死前做了什么手脚?   听说佛门里有一门心诀名为玄念通,可以一缕神念蹑入对方识海,与之共存,窃听对方所思所想,久而久之窃据灵台心魂,甚至夺舍。   难道圣觉不惜以自己为饵,用性命在他心里种下一缕魔念?   “怎么?”   长明察觉他的异常,轻轻按住他的胳膊,在身旁问。   云未思忽然觉得他的手滚烫如烙铁。下意识想甩开!   念头刚起,自己又怔住了。   这种焦躁厌烦感,之前是没有的。   他闭了闭眼,平心静气。   “无事,先找办法出去。”   呵。   话音方落,冷笑声又在心底响起。   是他自己的声音。   费尽心思来此受死,不过是因为他想救周可以,你身上的变化,他可曾关心过?   “云未思!”   提高了的声音拨开他眼前的迷雾,让身躯微微一震。   “你当真无事?”长明又问。   云未思也有些疑惑。   在洛国的琉璃塔时,长明已经将他的魔气暂时压制下去,虽然无法彻底根除,但云海与云未思早已融为一体,不会再出现动辄失控的情形。   他低头看自己手,红线止于掌心正中之处,浅淡几近不见,并没有再更进一步。   难道真是圣觉?   “出去再说。”云未思道。   长明也无暇多问了,整个洞窟瞬间崩塌,那些冰笋被巨石淹没,圣觉的尸骨早已被掩埋其下。   “跟我来!”   ……   鬼王令狐幽发现自己刚才追逐鬼火而下,却没入一片冰海之中。   澄澈的蓝色海水在周身飘荡,冰笋之下,竟是如此琉璃世界。   海水冰寒刺骨,但对鬼王而言却不算什么,他早已没了会受冷热影响的身躯,就是滔天火海也照样能生存下来。   让他凝目冷肃是前方的景象。   一人被铁链缠绕困在铁柱上,长发在水中飘荡,头颅微微垂着,看不清面目。   令狐幽下意识觉得那个身影很熟悉,对自己很重要。   手臂被抓住。   周身黑焰腾地冒起,他扭头看向来人,鬼气森森。   对方僵了一下,似乎被他吓一跳。   “不能过去!”   何青墨没有开口,但他的声音通过神识,清清楚楚传到鬼王这里。   “这里是个阵法,想要离开得找到阵眼,但前面那个一定是陷阱!”   他比鬼王更早落到这里,早已把周围大致察看了一遍,这片冰海一眼望不到头,而且极容易迷失方向,何青墨在附近转了三回,第一回 看见铁柱和柱子上的人,第二次绕回来时,同样地方,铁柱却不见了,第三次也就是现在,多了鬼王,铁柱又冒出来了。   何青墨是神霄仙府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对阵法尤其擅长,师父对他曾说过,普天之下善于布阵破阵者,除了万象宫宫主迟碧江之外,应该就是他了。   但他却看不破眼前的阵法。   天下阵法芸芸,让他转了许久还研究不出端倪的,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迟碧江亲手布下的阵法。   传说这女人惊才绝艳,却天生病弱,无法修炼,便将所有精力都放在研究天文术数,占卜布阵之上,终成一代大家。   可惜迟碧江死了,听说死讯是在上个月传出来的,但真正死因和死期都无人知晓,也不知其中又有什么内幕。   何青墨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拉回来,发现鬼王不知何时已经震开他的手,一步步朝前走去。   他心下大急,冲上前要把人拦住,却没想到鬼王冷不丁出手,一言不合黑焰冲天,顺着海水涌来,瞬间将他推开,黑焰犹如实质化为绳索,将何青墨捆住动弹不得。   “那是陷阱,别上前去!”   鬼王轻飘飘瞥他一眼,阴气慑人,何青墨只觉浑身血液都被冻住,差点说不出话。   先前化敌为友之后,鬼王与他们相处了两天,这两天里,对方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对什么都感到新奇,跟前跟后,问东问西,何青墨布阵的时候他也没放过,连阵法的基本排布规则都问了个底朝天,将何青墨问得很不耐烦,虽然最后也不知道能记住多少,但他跟鬼王因此熟悉起来,甚至知晓了对方过往经历,何青墨还以为两人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   再看此时鬼王那一眼,犹如在看蝼蚁,何青墨毫不怀疑,对方随时会杀了自己。   什么朋友,狗屁朋友,那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一条纱绫飞来,将鬼王身前去路挡住。   许静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跟鬼王交上手,她的修为自然比一心研究阵法的何青墨高出许多,鬼王也觉棘手,一时半会还真没法将许静仙驱逐。   “许道友拦住他!”何青墨以神识传递讯息,急切异常。   许静仙不认识鬼王,却认识何青墨,她虽讨厌这人,但鬼王身上的阴森气息让她浑身不适,敌意陡生,就算何青墨不说,她也会出手。   铁柱上绑的人缓缓抬头。   鬼王目光触及对方,不由心神一震。   救我……   他听见那人如是说道。   “你疯了,那铁柱上哪里有人,绑的是一具白骨骷髅罢了!”   鬼王置若罔闻,他对想要拦住自己的许静仙视同仇雠,黑焰从他周身暴起,又铺天盖地漫卷向许静仙,趋势汹汹,杀气腾腾。   许静仙咬咬牙,勉强以灵力和他僵持不下,局面一时悬而未决。   前两日有些呆萌的鬼王已经荡然无存,何青墨唾弃曾经看走眼的自己,他竟然还对鬼王的遭遇有过那么一点点的同情,然而眼前这个出手就想杀了他们的鬼王,才是真正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黑焰舔上袍袖立刻得寸进尺,蔓延到整个袖子,进而包围全身,灵力根本震荡不开,衣服被黑焰死死绞住,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鬼王一步步走向铁柱。   白骨周身似有鬼火萦绕,星星点点,幽蓝鬼魅,引诱他的心神。   杀了他们,她就会活过来。   杀了他们。   杀!   何青墨看着鬼王走到半途,脚步停住,还以为他忽然醒悟过来,却不料对方转身朝他伸手抓来!   他的视线瞬间被黑焰占据,黑色在冰冷的澄蓝色里划开,带着浓郁死亡气息迅速接近。   而许静仙——   纱绫在这样的压力下寸寸碎裂,许静仙心疼得要命,现在周可以生死未卜,她的鲛绡还未到手,现在连唯一称手的法宝都要被毁掉了!   鬼王身后黑焰骤起,张牙舞爪,狂啸着凝聚成一个庞大的黑影,如暗夜幽灵,一手遮天,倏地蹿起,朝他们当头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许静仙想了许多。   她想到自己那条可望不可即的鲛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拿到养真草,却没来得及彻底化为己用,怎么也得在千林会上威风一把,让天下人都记得魔修许静仙的名头,才算不枉此生,至于踏破虚空飞升成仙那些至极境界,太过虚无缥缈,她从未奢望自己能达到。   可打从离开九重渊起,她就身不由己被扯进漩涡之中,阴谋诡计波折重重,一刻也不得闲,从见血宗到洛都,又从洛都到这里,一只冥冥中看不见的手已经席卷天下,把整个天下都揉乱变成一盘乱局,从前朝代更迭也只是凡夫俗子之间的争斗,修士们高高在上远离凡尘大可坐山观虎斗,凡夫们自然会求到他们头上来,许静仙从一介凡女汲汲修炼,所求的不是长生大道,而是能够彻底掌控自己的人生。   但她现在忽然有种恐惧感,不是因为近在眼前的危险,而是感觉就算鬼王不杀自己,她仍旧难以避免直面接踵而至的危险。   鬼王,妖魔,万莲佛地,这些人背后到底隐藏的是……   巨大黑焰从头顶浇下,张口吞噬他们。   许静仙微微睁大眼,心跳在这一刻停止。   下一刻,也许就是她的死期!   ……   苏河是十年前搬来幽都的。   他本来住在近郊,每日种田为生,夫妻俩生了一儿一女,女儿远嫁,儿子入城做小买卖,因为脑子活络,日子越过越好,不仅在幽都置了宅子,还娶了米铺掌柜的女儿,将苏河夫妇接去城里一家团圆。   苏河辛劳一生,临到老了还能享到清福,自然是高兴的,但他闲不下来,总惦记着老家那几亩土地——多的全都租出去给邻居耕种了,他自己特地留了几亩,平日里跟老妻养养鸡鸭,伺弄庄稼,每个月回城住上那么几日,也不讨儿子儿媳妇的嫌,还能有来有往。   中元节这一日,儿子一家原本应该出城回乡下祭祀拜祖的,但儿媳妇身怀六甲眼看就要临盆了,一家人不放心,商量之后便决定让儿子留在城中照顾儿媳妇,他与老妻两人在老家拜祭完先祖,再趁着入夜城门关上之前,赶回城中。   原本一切也还顺利,只是今日的天黑得特别早,申时刚过,天就已经逐渐暗淡,红霞漫过头顶,红得像染了血。   “老头子,我怎么瞅着这天不对呢?是不是我眼睛出毛病了?”老妻拉着苏河出来看。   苏河也觉得怎么看都古怪得很。   “会不会因为今天是中元节,不是都说那啥,鬼门大开吗?”   “那往年怎么不是这样?”   “嘘,别说话了,赶紧把东西收拾一下,马车还在外头等咱们呢!”   苏河的儿子派了米铺的伙计驾着马车出来接老两口,苏河跟老伴也用不着怎么收拾,平日里衣裳吃用,城里的家该有的都有,眼下只是将带了些吃食,苏河老妻惦记儿子想吃乡下老家种的地瓜,特地摘了一箩筐,放上马车准备带回去。   乡下进城不远,平日里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今日因为载了东西,走得慢一些,进城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到处都是烧纸钱的味道。   毕竟是过节,苏河也没多想,中元节家家户户都在祭祀先人,门口往往会放上火盆烧纸,加上幽都本来崇佛,每日烧香不断,住在城里久了,他也早就习惯这个味道了,但今天味道又格外浓烈,苏河本该觉得呛鼻,不知怎的,却没有掩鼻咳嗽,眼睛也没被熏疼,反倒是觉得这烟灰里有股特殊的香味。   像平日烧香的香气,又有些不同,浓而不烈,令人闻了还想再闻,身体也懒洋洋的,浑身舒展惬意。   苏河一个接一个打呵欠,他坐在前头,身边的车夫也与他差不多,好在家门口很快就到了,苏河想着回去跟儿子打声招呼,就洗把脸歇息。   他正要跳下马车,身体却忽然僵住。   邻居门口的火盆忽地一下火焰蹿高,似乎有个黑影跟着闪现,狰狞邪恶,张口欲噬!   苏河以为自己眼花了,赶紧揉揉眼睛。   那黑影果然不见了,刚才仿佛是错觉。   他嘀咕两句,转身掀开车帘去喊老伴,却看见此生最为惊悚的场景。   一团人形黑影正趴在他浑水过去的老妻身上,嘴巴一嚼一嚼,好像在啃咬什么。   定睛一看,老妻的耳朵连同右半边脸,已经被啃去一半,血迹斑斑,露出白骨。   苏河先是后退两步,随即大吼一声,抄起车厢里的木棍就朝黑影打过去!   木棍落下时,黑影骤然被打碎消散,随即点点黑色又凝聚为人形,倏然蹿向后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河哀嚎一声,扑上去想要摇醒老妻,可摇了半天对方都没反应,他这才想起喊家人来帮忙,赶紧去请大夫,他跌跌撞撞下了车,扑向家门。   车夫早就不知去向,四处弥漫着窒息的安静,只有火盆里的火焰在劈啪作响,苏河根本无暇留意,他一边大叫一边上去敲门叫人。   门虚掩着,一推就开。   院子里也有火盆,旁边一叠纸钱被风吹起,漫天飘散。   “阿新!阿新!快出来啊,你娘出事了!”   苏河带着哭腔喊叫儿子的名字,没有人回应。   他脑子一片混乱,下意识跑向后院。   两进的宅子几步路就能到,苏河很快听见些动静。   “阿新!快、快跟我出去,你娘……”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地上躺着两具躯体,一大一小。   大的是个女人,腹部高高隆起,看样子已经怀胎七八个月,就快临盆了。   小的是他刚满三岁的孙儿,平日活泼伶俐,最爱扑到他身上要糖吃。   苏河睁大眼睛,仿佛从来就不认识这个家。   因为他的儿子苏新,正趴在儿媳妇肚子上,一口一口,嘴巴鼓动不停。   屋檐下的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照得苏新脸上的阴影也一晃一晃的。   苏河甚至看见儿媳妇的肚子已经被咬去一半,里面的,里面那……   他根本不敢再想下去,只能从喉咙里发出虚弱的气音:“阿新,你、你在干什么……”   苏新停下动作,缓缓抬头。   不,这已经不是自己的儿子了!   这是个怪物!   苏河看着他血红的双眼,忽然想道。   不知怎的,他根本不敢再上前,凭着本能转身就跑,踉踉跄跄,哪怕脚软也要往外跑。   呼……呼……   苏河甚至不知道这种拉风箱般的声音是来自自己的胸腔,还是背后怪物追赶上来的动静,他根本就不敢扭头往后看,直到狂奔出家门,才感觉好像可以松一口气。   但很快,他就觉得这口气松得太早了,苏河放眼望去,街道全部空荡荡的,唯独纸钱碎屑从各家院子里飘逸出来,带着星火,飘上半空。   “救命啊!救命啊!有怪物!快来人啊!”   苏河觉得自己喊得已经足够大声了,可偌大幽都,平日里人来人往,他们住的这地方也有许多户人家,平日里有事没事就串个门,这会儿居然没有人回应。   别说人了,连一声犬吠都听不见。   “呵,呵……”   远远的,苏河看见有人好像听见他的呼救,打开门出来张望,想也不想就跑过去。   “郎君,快、快帮帮我,我们——”   那人抬起头,缓缓朝苏河露出一个笑容,但他的下巴不翼而飞,笑起来还能看见白森森的牙齿和里面的骨头。   苏河再也跑不动了,后退两步扑通坐倒在地上。   黑漆漆的天空,飘过一丝血红。   他怎么也不明白,昨天明明一切还好好的,怎么出个门回来,幽都就变成这样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不是还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里?   为什么?   “啊!!!!!”   凄厉尖叫划破夜空,惊起几只栖落树枝的乌鸦。   血腥,还在延续。 第89章 既然迟早成魔,何必强行为人?   幽都,天下最繁华的都城之一。   这里有着世间最美的佛塔与佛寺,最精致的宫城,最整齐的民居建筑。   据说皇宫的琉璃宝顶中涂了一种极为特殊珍稀的香料,连在夜里也能隐隐发光。   在阳光灿烂的白天,整座幽都更像是沐浴在黄金之中,远看如一座黄金之城,人尚未至,就已心生向往。   文人墨客花了不少篇幅去咏颂它的美丽,更有好事者将幽都和洛国洛都,照月王朝的都城相提并论,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词赋,最后得出幽都无人能及的结论,广为流传,虽然反对者不少,但他们只能提出幽都奢靡,耗费民脂等言论,无法反驳幽都不美。   然而此刻,这座曾经广为世人称羡的都城,已然沦为恶鬼之都。   千魂游世,万鬼同哭,夜焰与腥红四散弥漫,黑漆漆的夜空血色尽染,到处都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腥膻恶臭,放眼望去,生人化鬼,鬼食活人,人鬼不分。   这里不是佛都,是恶鬼地狱。   苏河觉得自己的噩梦一直醒不过来。   即便那恶鬼涎着血沫朝他扑来,却被一道剑光打断,他依旧看着眼前的救星发愣,表情呆滞,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贺惜云根本顾不上苏河的反应,只喊了声快跑,就提剑斩向另一个冲她扑来的恶鬼。   实则连她也有些不解,堂堂幽都,为何一夜之间就到了如此境地。   她原本没有跟随长明他们入阵,贺惜云也知道自己修为较低,不好去拖后腿,就主动提出留守幽都以备不测,当时长明说过,如果万莲佛地出变故,很可能也会影响到幽都,从而乱象频出,让她早日出城躲避,贺惜云还觉得对方言过其实,没太当回事。   但现在看来,是她自己天真了。   这么多年来,幽都笼罩在万莲佛地的阴影之中,早就埋下灾祸种子,这些种子一旦得到滋润,就会迅速生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像瘟疫一样蔓延污染整片土壤。   鬼王和长明说过的话,此时正逐步在应验。   贺惜云甚至觉得,事情的严重远远超乎自己预料。   触目所及,哪里还有半点活人气息。   难道整座城,全都沦陷了?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恶鬼扑出来,打断她一闪而过的思绪,贺惜云顾不上其它,赶紧提剑挥去。   如果她经历过数十年前发生在玉汝镇的那场变故,就会发现眼前一幕与当时何其相似,甚至此地情状,有过之而无不及,玉汝镇再热闹,不过是数千人口,而幽都——   苏河凭着一股想活下去的勇气,跟在贺惜云身后搏命狂奔,可这股血气稍微松懈下来,他就感觉整具躯体都不听使唤,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幽都各处用的都是上好青石板,平平整整,往日里驷马马车从上面驶过也毫无问题,现在苏河跌倒在地上,近距离细看,发现石板缝隙里黑水流淌,全是血水,一手一按全是腥红。   后面阴气逼人,恶鬼已至!   他只来得及翻身回看,那是苏河此生最后一个画面。   一名嘴角淌血的恶鬼朝他扑来,张嘴喷出腥臭气息。   苏河后脑重重撞在青石板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贺惜云救得了苏河一时,救不了他第二次,甚至就连苏河被活活咬死,她也难以脱身。   数十个恶鬼闻声而动,团团围住她,贺惜云纵身起落,飞到屋顶,但根本无济于事,这些恶鬼似有形体,却又能穿墙飞天,犹如灵体,防不胜防,十个八个,以剑气灵力尚能阻挡,当上百成千个蜂拥而来,挟着黑焰卷风,呼啸惊嚎,贺惜云只觉满眼皆是恶鬼狰狞,无论怎么杀也杀不完,她周身的灵气屏障正在一点点被收缩,恶灵一下又一下猛烈撞过来,贺惜云稍有破绽,结界出现裂缝,恶灵立时咆哮着钻入,黑焰瞬间布满视线!   不好!   贺惜云胸口猛地一滞,浑身四肢百骸全使不上力,手指一松,剑落在地上,人直接从屋顶滚落。   黑焰追随而至,狞笑着咬上贺惜云的腿,准备像咬死苏河与其他人那样,享受这具充满灵力,更加美味的躯体。   忽然间!   金光陡现!   卐字从天而降,直接将萦绕贺惜云周围的黑焰悉数拍成粉碎!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我佛面前,邪灵安敢放肆?”   贺惜云似乎听见一道清风。   不高声,不妄语,稀松平常,似在说一个世人皆知的真理,清明如玉,内外澄澈。   黑焰哀嚎四散,随即被金光吞噬殆尽。   高髻广袍,长身玉立,颈挂佛珠,手握禅杖。   金光之中,一人缓缓走来,贺惜云怔怔看着,疑见神明。   那人在她面前驻足片刻,见她并无大碍,便未多作停留,贺惜云回过神,赶忙爬起来,一瘸一拐跟上去。   “多谢救命之恩!敢问这位道兄尊姓大名?”   “贫僧,孙不苦。”   语调轻柔婉转,在贺惜云耳中却如平地惊雷。   “你,您是庆云禅院院首不苦禅师?!”   “正是。”   贺惜云本以为自己碰见长明和鬼王,已是奇遇,孰料这幽都之中风云突变,波澜迭起,竟又来了个佛门大拿。   她一肚子疑问,一时半会却不知先问什么才好。   恶灵厉鬼接踵而来,有孙不苦在前,根本不需要贺惜云再出手。   金光过处,片甲不留。   贺惜云得以喘息片刻,却也看见满城到处皆是死尸,有些尸体已经被啃噬得斑斑痕迹,面目全非,谁能想到平日烧香拜佛的佛都,今日竟无法得到神明庇护,当这些人在拜祭先祖,祈求佛尊保佑时却被恶鬼活活咬死,不知临死前作何感想。   如此无间地狱,万莲佛地却半个人都不见踪影,难不成真如鬼王所言,一切与万莲佛地有关?   贺惜云虽非佛门修士,对万莲佛地也绝谈不上什么同气相连的感情,却也想象不到对方会与恶鬼妖魔沆瀣一气,反过来祸害自己地盘上的百姓,终究是得亲眼见到,她才肯相信。   偌大幽都,绝不只有孙不苦和贺惜云两名修士,不断有散修寻到他们这里,汇聚过来,零零散散,等他们走到距离宫城正南朱雀门不足三丈时,已经有七八人左右。   但除了孙不苦之外,众人伤痕累累,很难谈得上什么战斗力,也许只要敌人稍强一些,他们今日就走不出这里。   贺惜云感觉自己双腿越来越沉重,方才被咬过的大腿火辣辣肿痛得厉害,而且这种疼痛正通过伤口往全身蔓延,她完全是凭着不肯死在这里的心气,方才一步步走下去。   连黄泉都能熬过来,贺惜云很难相信自己会折在这里。   八个人站在他们前方。   袈裟长袍,手里各自拿着不同的法宝。   宝瓶、宝盖、双鱼、莲花、右旋螺、吉祥结、尊胜幢、法轮。   “这是……万莲八圣?!”有人失声道。   贺惜云勉强定了定神,凝目望去。   那八人立在前方不远,渊渟岳峙,不动如山,宛若无法逾越的屏障,阻挡了他们的去路。   万莲八圣,传闻修为不在圣觉之下,也是万莲佛地修为绝高的长老,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很少在世间行走。   此刻他们却站在不远处,即将成为他们的拦路虎。   贺惜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与另外几人都止步了。   唯独孙不苦微微一笑,举步向前。   ……   一只手拦在鬼王面前。   修长有力的手不足以让鬼王止步不前,让他停住动作的,是随着这只手衍生而来的力量。   是云未思!   许静仙惊喜交加。   澎湃汹涌的灵力将鬼王逼退两步,两人转眼在冰海里交起手。   鬼王血红双眼盯住他,穷凶极恶,丝毫没了不久之前无害的模样。   这毕竟是万鬼之王,他的威压气息一旦释放,就鲜少有人能顶住。   但云未思竟然顶住了。   海水的阻力无碍两人行动,灵力反倒令得海水越发汹涌,在两人周身形成强大旋涡,高速旋转。   黑焰卷去,被春朝剑挡住,剑气破开黑焰,光芒直指鬼王面门。   鬼王想要奔往铁柱的心神被分散,低吼一声,双目不掩将云未思揉为粉碎的杀气,双手一抓一放,剑光居然硬生生被黑焰分开,轰的一下,黑焰顺着旋涡将两人团团裹住!   不要拦着我!   你与我是一样的人!   我看见了,你心里也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既然迟早成魔,何必强行为人?!   你成了魔,才能为所欲为,得到最想要的!   不要压抑自己,滚开!   云未思能听见鬼王的咆哮。   一声接一声,如鼓槌,一下下重重锤在他的心上。   但他面无表情,掐捏剑诀的手从头到尾就没有颤抖过。   因为——   身后就是他求而不得,最想要的——   那个人。   长明飞向铁柱,剑光在他手中浮现,又随着他的手势剑指,掠向铁柱。   不!不能斩断,那不是阵眼,是陷阱!   何青墨拼命呼喊。   鬼王也更疯狂了。   剑光在一点点接近。   许静仙看见海水突然浑浊,不仅仅是黑焰和旋涡的缘故,剑光直接将铁柱斩断,天地之间的支撑似乎突然倾塌,所有东西颠倒旋转,困住她的黑焰不知何时松开,她却身不由己,随着海水的巨大冲力,沉沉浮浮,被冲向不知名的彼方。   作者有话要说:   ps,许静仙那里的确是bug,不过说迟碧江英年早逝不是,对修士来说,迟碧江的确不算老,何青墨和孙不苦有信息差,这个后面会解释到~细节已经修改过来,不影响之前整体阅读,不用回去翻看也可以的。 第90章 这声师尊,却居然喊得心甘情愿了。   狂乱神智似被一根弦重重一弹,得以恢复部分清明。   鬼王眯着眼望去,哪里有什么披着长发的女人被锁在铁柱上,那分明只有一具支离破碎的白骨,随着铁柱倾塌冰海汹涌,白骨转眼也被冲得不知去向,多年妄梦终是被锤醒过来,那个人早已死了,哪怕他不肯从回忆里抹除,天上地下,风流云散,也再找不到她的身影,   他其实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敌人依旧想利用他最后一丝妄念兴风作浪。鬼王摸上胸口,冰凉彻骨,海水从指缝溜走,没有意料之中的心痛欲裂,只有些微怅然若失。   一只手伸过来,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鬼王下意识想出手。   “快走,还愣着做什么,跟上去,那边有光!”   何青墨的声音通过神识传来,在脑海炸开,清清楚楚,一下驱散记忆里飘零不去的身影。   鬼王没发现自己放松下来。   “你不是已经走了?”   “走到半途又回来!”   何青墨没好气,粗暴拽起鬼王就往海中唯一耀眼的光源游去。   身后海水浑浊混乱,越来越多的碎石杂草被庞大旋涡卷进去,而那股旋涡正在朝他们急速前进,眼看就要将他们卷进去,鬼王索性反手抄起人往光源游去。   何青墨的手软软垂下,他在修炼上的天分远远不如在布阵上,若不是当时在九重渊对孟藜师姐的死因心存疑虑,他也不会专程来幽都查找真相,眼下早已接近力竭,灵力只能勉强维持自己在冰海里继续呼吸,不受冰冷海水的侵犯,再没力气离开险境了。   他昏昏沉沉地想,自己本来可以独自逃生的,不必再回头拉对方一把的。   此人与他们萍水相逢,暂且化敌为友,也因有共同的敌人,真要谈什么交情,短短两日也不至于建立多深厚的情谊,人鬼殊途,何青墨在神霄仙府里也是出了名的孤高冷傲,不肯轻易搭理人,刚才偏偏回头伸手,无非是前两日听见令狐说,他死去多年,在这世上再无亲朋故旧,也不会再有人像那女子一样对自己那样好。   当时何青墨还挺不屑,长生大道何其残酷,孑然一身者比比皆是,修仙本来就是个寂寞的事情,别说亲朋故旧,就是起点相同的同门师兄弟,甚至是情同父子的师徒,也会终有一日分道扬镳,鬼王这句话委实有些幼稚。   可幼稚归幼稚,不知怎的他却记得了,方才千钧一发,自己被对方扼颈的怒气还没消,下意识又伸出手拉了他一把,险些连自己也搭进去。   何必心软呢,反正那人早已死过一次,鬼修约莫也不会死的,更何况对方还是鬼王,更何况——   更何况他也不把他们当朋友。   何青墨一阵胸痛,忍不住咳嗽。   咳嗽声越来越大,连身体也蜷缩起来。   一只冰冷的手搭上后背,注入的灵力却很温暖,甚至有些灼烫。   何青墨皱着眉头睁眼。   血色横空,夜幕沉沉,四处残烟弥漫,混着腥膻尸香,令人作呕。   他们这是从冰海里出来了?   还是从一个镜像又落入另外一个镜像里?   熟悉的飞檐屋顶让何青墨依稀能辨认出轮廓,这里应该是幽都平日最热闹的街坊之一,距离他们当时歇脚的宅子不过隔着一条街,入夜之后还时常有歌乐传出,各地语言在此荟萃交流,虽然比不上洛都那样的繁华似锦,可也是天下闻名的都城,如今满目疮痍,恶灵作祟,鬼哭神嚎,不绝于耳,哪里还有半点旧日的热闹,甚至让人怀疑他们只是来到另外一个同名地方而已。   何青墨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万莲佛地深不可测。这个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地方,竟比神霄仙府这等声名显赫的宗门还要可怖。   为了防止外敌入侵,神霄仙府内里也有重重阵法禁制,却以防守为主,真正制敌的是人,但万莲佛地——   平日里宣的是佛法,讲的是慈悲为怀度化众生,实际上行事却比魔修还要邪门,若是被世人知晓万莲佛地的真相,佛门将会从此名声扫地。   不,世人也许不会知道,只要他们全都死在这里……   远处炸起刺目金光,强大灵力威压卷尘而来,令何青墨霎时有所感应。   前方云未思和长明已经挥袖筑起结界,足够庇佑他们暂时不受侵扰。   但是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一波又一波的恶灵涌来,狠狠撞在灵力壁上破碎散开,随即又有更多的恶灵扑来,如是反复。   这时何青墨看见鬼王将自己放下,起身走向前方。   他抬袖伸手,四两拨千斤一般拨开身前结界,令恶灵涌入,但下一秒,那些穷凶极恶的厉鬼悉数被鬼王纳入袍袖,根本来不及反抗。   结界彻底破碎,泼天黑焰在他周身燃起,恶鬼怨灵悚然变色,非但没有扑过来,反而恨不能争先恐后逃离此处,却都在靠近黑焰时被身不由己吸了进去,与黑焰融合,灰飞烟灭。   何青墨怔怔看了半晌,待反应过来时,云未思和长明已经不见了踪影。   “前辈他们呢?”   朱雀门前,孙不苦与万莲八圣的交手,已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   八人手持佛门八宝,将孙不苦团团围在中央,大有以多敌少,将他彻底剿灭的架势。   但细看却能发现,孙不苦在这八人的围攻之下,竟然丝毫不落下风,甚至隐隐站住阵脚,随时有反守为攻的可能性。   他双手结印,禅杖在身后悬停,缓缓转动,金光闪耀流转,与孙不苦周身灵力相互应和。   随着灵力越来越强,他额头上竟隐隐浮现金色卐字。   手持宝瓶的守心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心神微震,恍惚想起佛门一个传闻。   当佛门弟子之中有佛法高深悟性天成者,以绝佳资质领悟虚天藏佛尊留下的真谛时,佛尊就会降临于身,额头明光绽放,卐字佛印代表此身与佛合一,等同佛尊降世。   但传说终究只是传说,佛尊飞升后数百年里,从来无人能有如此机缘,此时此刻守心不由怀疑自己的眼睛。   眨了几次眼之后,额头上那枚金印依旧在,而且越来越耀眼,越来越明显。   “结阵,诛邪!”   八圣之一的守思沉声喝道,将守心微有些动摇的心神立时拉回来。   孙不苦却忽然大笑。   “诛邪?诛什么邪?你们自己就是邪魔外道,佛门叛徒!”   禅杖忽然往地上重重一顿,以此为中心,裂缝向四面八方迅速延伸,随着澎湃耀眼的金光,转眼就到八人脚下!   “万法循因,皆为佛法!”   八人同时念出来的威力奇大无比,灵力瞬间反噬,片片红莲挟着金光卷回孙不苦周身,瞬间将他包围挤压,孙不苦只觉胸口闷痛,喉头腥膻,强行将血咽下。   孙不苦方才没有跟圣觉交过手,但是他直觉这八人实力可能比圣觉稍强一筹,八人合力更非圣觉可比。   这才是万莲佛地的真正实力!   一直以来,许多人都以为,圣觉是万莲佛地第一人,连佛首都只是挂了个虚名,是圣觉的傀儡。   但现在看来,事实远非如此,也许真像长明所猜测的那样,圣觉仅仅是被推到前面而已,真正可怕的对手,随着今日,才刚刚浮出水面。   “万法回向,不可思量!”   八音齐出,八个方向,红莲业火,轰然而起。   前后左右,孙不苦所有防守,所有筹谋,瞬间被堵住,严丝合缝。   “万法不来,世间无我!”   一层又一层,威压层层堆叠,莲花在八人与孙不苦之间朵朵绽放,绚丽璀璨。   这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却也是最恐怖的美景,每一朵红莲都是加诸于孙不苦身上的枷锁。   他越是挣扎,红莲就越灿烂,枷锁也就越重。   直到他再也顶不住压力,完全放弃反抗的那一刻,身体就会彻底被红莲吞噬,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金光肉眼可见地减弱下去,而红莲带起的业火则肆无忌惮熊熊燃烧。   守心暗自冷哼一声,为自己方才的妄想觉得可笑。   这样的对手,怎么会是佛尊降世,虽然比圣觉强一些,可也不过是……   念头刚起,他便微微睁大眼睛。   手中宝瓶啪的一下,开始寸寸碎裂。   “凡所有相——”   孙不苦终于开口念佛偈了。   几乎是同时,八人也出声了。   “万法不来——”   孙不苦的声音被无形盖住,无论怎么张口,也说不出下面的话。   他合目结印,神色安宁,若无其事,额头上的金印却在逐渐变淡。   外人以为他应对甚是轻松,却不知他此刻四肢百骸暗潮汹涌,隐隐被身后的禅杖所牵引。   那禅杖在红莲威压之下,正在一点点崩裂。   “唯有琉璃金珠杖,方才配得上庆云禅院的院首!”   熟悉的声音朗朗传来。   孙不苦倏地睁开眼睛!   他看见九方长明从远处赶来,身形轻若鸿羽,守心等八人的红莲业火却拦不住对方。   金光骤起,一把禅杖从天而降,孙不苦大笑一声,起身接住。   “多谢师尊雪中送炭!”   这声师尊,却居然喊得心甘情愿了。   ……   万鬼横空,血红遍地的幽都,唯有孙不苦那一隅金光不断,与红光僵持不下,但放眼整座幽都,那一点金光似乎暂时还无法改变全局。   不远处的万莲佛地,一人遥遥俯瞰,漠然无言,似远离尘世,视众生为蝼蚁,一切变化与己无关。   “你这一步,走得急了。”边上人忽道。   作者有话要说:   ps,上一章有萌萌说这几章乱,其实已经尽量分开了,不过因为人多,几个场景切,大概概括下:   1、长明去了幽都,遇到何青墨、贺惜云、鬼王等人,跟鬼王化敌为友,一起通过阵法进入万莲佛地。   2、云未思跟许静仙去了神光降世的地方,遇到孙不苦、君子兰、齐金鼓,一起去探神光,结果发现这里是万莲佛地设下的诱饵,最终他们找到连接点,同样落入万莲佛地。   3、整个万莲佛地有很多独立切割的空间,各人各有遭遇,所以偶尔会相遇,偶尔会分开。   就像孙不苦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佛偈: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这一卷幻象丛生,需要以心去破,现在万莲佛地已经快到boss了,人差不多都汇聚了,幻境基本不会出现了。 第91章 云未思,他将会是你的助力。   急了吗?   春迟远眺幽都,默然无言。   此地地势甚佳,半山腰林木掩映,因有灵力护持,莫说现在秋天,便是寒冬腊月,也照样无损蔼蔼青阴。   从这里遥遥望去,可以看见幽都上空血色氤氲,鲜红欲滴,燃烟错落,黑焰盘旋其中,俨然修罗地狱。   “急了。”   “何处?”   “鬼王令狐幽,他本来是一枚极好的棋子。但你急于发动,将他推到九方长明那边,令如今的局面,平添变数。”黑袍人毫不客气,他与对方似乎颇为熟稔,无须周旋客套。   “不过是一个令狐幽而已,影响不了全局,没有他,今日结局也不会改变。”白衣僧人面容如仙,双足却如履微尘,下半身几近透明,好似随时都会消失。   一名年轻僧人小跑过来,撩着袍子,心急火燎。   “首尊,守鹤师叔从宫里传讯过来求救,说是恶鬼围攻,他快守不住了!”   各国皇宫都有常年坐镇的修士,幽都也不例外。幽国崇佛,皇宫里的修士悉数出自万莲佛地,守鹤与院首春迟同辈,修为深厚,常年驻守宫城,拱卫皇族。   年轻僧人本以为自己一说,院首会立刻让人去救,谁知等了半晌却没得到回应,他悄悄抬头,只见春迟恍若未闻,依旧望向远处城楼方向,不置一言。   首尊身旁那个黑袍者,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哪怕狂风大作,也难以掀起一片袍角,任他眼角怎么偷窥,都窥不见一星半点。   “不必管。”   他听见首尊如是道。   年轻僧人一愣,春迟目光淡淡瞥过来,他立时不敢再多言,赶紧应声离开。   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心中好奇,偷偷又回望一眼。   正是这一眼,让他后悔终生。   不,他的性命永远终结于此,年轻僧人维持一脸惊愕恐惧,身形正欲后退,人已经软软倒在地上,气息全无。   一缕黑气从他鼻孔钻出,又回到春迟袖中。   自始至终,春迟与黑袍人没动过分毫。   “你对自己人,也这样狠。”黑袍人道。   “从我决定做这件事起,就注定走上一条不归路,你连徒弟都下得了手,又何必说我?”   春迟面色漠然,语气轻淡,一股风吹来,随时都被吹散,杳无踪迹。   万莲佛地守卫的幽都乱成这样,他却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作壁上观,令人很难想象,一切始作俑者正是他。   “我一直在为今日做准备。”   多年经营,幽国上下崇佛之风大盛,逢年过节,幽国百姓都要去佛寺进香,尤其在幽都,就算不是初一十五,平日里,万莲佛地山脚下也大多人头攒动,达官贵人想要荣华富贵,平民百姓想要风调雨顺,大家各有所求,久而久之,信仰云集佛地,凝结为无形之力,滋养佛地。   谁也不知道,幽都百姓多年来诚心诚意奉养,最后竟养成一只巨大的怪兽,反过来吞噬他们。   “这么多恶鬼,你是从哪里找来的?”黑袍人有些好奇。   “人心。”春迟道,“人心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便是死,这些欲望也不会消散,却会因为求而不得,更铭刻在心,修士尚且无法完全控制心魔,更何况是寻常人。”   黑袍人忽地笑了一下:“你是指云未思吗,还是在说你自己?”   春迟漠然道:“这世间,谁能例外?即便是你,若无执念成魔,怎会走到这一步?”   黑袍人想了想,居然点点头:“所言甚是。不过整个幽都,人口甚多,今日之后你要如何收场?”   他的语气并无质问,言下之意,竟不是责怪春迟草菅人命,而是好奇万莲佛地如何收场。   “孙不苦已经身在幽都,你如此行事,庆云禅院不会坐视不管,神霄仙府迟早也会察觉,届时各大宗门联手讨伐,对你来说始终是麻烦。”   “他们不会有那个机会了。”   春迟望向远处幽都城中轰然而现的巨大红莲,与随后与红莲缠斗在一起的金光。   那是万莲八圣和孙不苦在交手。   孙不苦虽然很强,但万莲八圣也并不弱,八人联手,几乎毫无破绽。   没了孙不苦的庆云禅院,就像老虎没了爪牙,只能任人宰割。   至于神霄仙府——   “自从万神山一役之后,各大宗门再难团结联手,神霄仙府多年沉寂,如今除了付东园和几个老不死,其余人等不足为患,这也是多亏了你,若非当年你将他们召集起来,死伤过半,今日再想行事,恐怕还要多几分变数。”   黑袍人叹道:“佛首何必调侃我?当日也是我天真了,本以为万神山缺口打开就万事大吉,谁能料想中途出了九方长明这个变数,不过也罢,万神山失败之后,我痛定思痛,如今大功将成,九方长明也主动送上门来,岂非妙哉?”   春迟微微蹙眉:“你好像,不把九方长明当回事。”   黑袍人摇摇头:“单论个人而言,他的确是强敌,但他身后无门派势力可依,一人再强,终是有限。更何况,如今的他,比曾经还不如。”   春迟道:“据我所知,他当年在万神山被你算计,差点魂飞魄散,却居然还能历劫归来,又三番四次破坏你的布局,怎么都不能说比过去还不如吧。”   黑袍人:“从前他没有破绽,如今却有了。明知此处有诈,却为了一个周可以,还非要赶过来,在我看来,并非明智之举,乃愚者所为。单凭这一点,他就永远无法跨越瓶颈,突破修为。更何况,如今与他同在的,还有云未思。”   春迟:“云未思,也是个劲敌。”   黑袍人笑了:“不,云未思,他将会是你的助力。”   春迟侧首,面露不解。   黑袍人却没有多作解释,仅仅是转身。   “我先走一步,预祝首尊一切顺利。你的本体还在沉睡,分身清醒不容易,此地不宜久留,你也早些回去吧。”   “不送。”   春迟头也未回,负手远望幽都。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触目所及的一切,因为平日里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出来。   今日若无意外,成千上万的恶鬼,将会把整座幽都吞噬,死于非命的厉鬼无处可依,正是成就聚魂珠的绝佳材料。   他也很想知道,当人间倾覆,彻底变成修罗地狱时,漫天神佛,还有一个站出来的吗?   春迟漠然无波的眼底,泛起一丝波澜,像石头落入水面,涟漪层层泛开。   “你执掌佛门二宗之一,却不信有佛,我执掌天下第一宗门,却不信有神。无知匹夫以为人间天大地大,殊不知穷尽一生,也再难往前半步,你我倾覆一切,不过是为了给人族挣出一条血路,九方长明那些人,天分再高又有何用,不过是鼠目寸光的蝼蚁罢了!”   黑袍人哂然一笑,转身欲走。   春迟忽然道:“你近来梦见过迟碧江吗?”   黑袍人顿住脚步,没作声。   春迟又问了一遍。   黑袍人终于揭下兜帽,露出其下的真面容。   若旁人在此,定然大惊,因为他不是旁人,正是万剑仙宗宗主江离。   江离嘴角的笑容微微淡去。   “何出此问?”   “最近,我入定时,总会看见她,她没有说话,总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我,好像要说什么,可当我询问她有什么心愿未了时,她却总是摇摇头,然后转身消失。”春迟似没看见他的反应,望着远方兀自道,“后来我觉着,她应该不是想见我,只是因为入不了你的梦,才只好让我代为转达。迟宫主对你,一往情深,可惜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想不到方外之人,也有此等感慨,都说庆云修心,万莲修身,怎么如今万莲佛地,也开始修心了?”江离重新戴好兜帽,“我该走了。相信今日之后,过不了多久,我们的夙愿,很快就能实现。但愿你这里,不要出岔子,让我失望。”   最后一个字未落音,白光陡起,化为祥云簇簇,将黑袍悉数卷入。   幽都上空,乌云翻滚,红莲炽烈,连云层都映得红了。   一切都在朝既定的方向走。   春迟看着方才倒地的年轻僧人一眼,微微叹口气,正欲挥袖将他挪走,却忽然一怔,抬头望向自己来时方向,似在倾听什么,片刻之后,他捏了个手诀,半透明的身形随即彻底消失,甚至顾不上躺在地上的年轻僧人了。   ……   长明找到万莲佛地的阵眼了。   他觉得自己这一次,应该是正确的。   打从进入幽都起,一切较量就在明里暗里开始了。   在进入万莲佛地之前,何青墨与长明二人,以幽都为棋盘,在城中各处布下大大小小各六十四处阵法。   这些阵法,有的是摆设,有的是陷阱,有的却是起初看似不起眼,后面才会起大作用的,星罗棋布,散落全城。   这场交手注定难缠。   一力降十会远远无法解决所有事情,放在明处的敌人仅仅是对方布局的第一步,也是引诱长明他们入局的棋子,佛门讲究色即是空,堪破一切,自然也喜欢以重重幻境来布局制敌。   长明觉得,圣觉的出现,仅仅是一把钥匙,杀了圣觉,才能打开大门,窥见万莲佛地的真正布置。   果不其然,圣觉之后,万莲八圣出现,他们的实力远在圣觉之上,这些年却甘愿隐居幕后,不动声色,迷惑世人眼睛。   就在刚刚,万莲八圣与孙不苦交手时,长明忽然察觉一丝异动。   这一丝异动是从幽都东北角传来。   敌人虽然布下天罗地网,但再缜密的陷阱,都会有破绽,这一丝破绽就出现在琉璃金珠杖出现之时,孙不苦以绝对优势压制住八圣,令他们心志出现微微动摇,满布幽都的阵法也在瞬间感应发动,虽然只有一瞬,但这一瞬,就像万千丝弦被人轻轻弹了一下,牵一发而动全身,立时为长明所察觉。   他随即与云未思循迹而来。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难以言喻的境界,仿佛诸天星辰为己所用,哪一颗骤然光芒大盛,哪一颗忽然陨落,他了然于心,尽在掌握,就像下棋的人到了某种程度,甚至可以闭着眼睛下盲棋,对方走哪一步,他自己走过哪一步,不必用眼睛去看,整个棋盘早已落在心间,清晰映出每一寸角落。   长明感觉在这短短一息之间,自己的修为似乎有了某种突破——自从将四非剑的灵力悉数让渡给云未思之后,他已经放弃自己短期内的突破了,却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此种情况下,有意外收获。   不过眼前的局面依旧棘手,他们仅仅是找到阵眼,真正的敌人却还未出现。长明如是想道。   呈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片广袤无边的莲池。   池子里大大小小的莲花相簇绽放,一如盛夏。   只不过这些莲花并不是常见的粉色绯色,而是像石头一般,纹理粗糙,斑斑点点,却又缓缓收放,似有生命。   莲池中央立着两根铜柱,铜柱之间则用铁索绑了一人。   那人下半身泡在莲池之中,石莲簇拥在他周身,而他脑袋微垂,生死不知。   是周可以。   长明没有急着过去,他观察四周,企图找出莲池的异常。   “欢迎二位贵客远道而来。”   周可以缓缓道,抬起头,他面色憔悴,出口声音沙哑,语气却分明不像他平日里的风格。   “不知此地风物,可还令二位满意?”   “地大物博,应有尽有,不愧是佛门二宗之一的万莲佛地,只是将佛座圣觉的性命拿出来当见面礼,未免过于隆重了些,春迟首尊诚意拳拳,委实令人过意不去。”长明缓缓道。   周可以神色急切,双目通红,语调截然相反,诧异之中又带着一丝欣悦。   “哦?九方真人为何知道是我?”   “世人都说,万莲佛地之中,武力当属圣觉为首,但这么多年过去,圣觉修为不过宗师以上,大宗师未满,这样一个人领导万莲佛地,实在说不过去。唯一的解释是,万莲佛地需要一个放在台前的傀儡,真正主事的人,是几乎从不露面,号称不食人间烟火,一心禅修的佛首春迟才对。你说我说得对么,春迟首尊?”   周可以微微一叹。   “我还记得当年初见九方真人,你立于山巅,俯瞰我等修士众人,狂傲张扬不可一世,根本无需为任何细节琐事烦心,在你的实力面前,一切人等自该俯首称臣。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就连九方真人,也学会深思熟虑,细心缜密了。”   “人总是会变的,时间没有磨平我的雄心壮志,却总该让我的脾气好了许多。”长明微微一笑,“否则换作从前,我看见你如此对待我的徒弟,早就二话不说将你碎尸万段了,怎么还会浪费工夫如此啰嗦?”   周可以微微睁大眼睛,似乎竭力想要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的身体因用力过度而颤动,连带身上缠绕的铁索也开始抖动作响。   但他便是双目尽赤,嘴巴张张合合,也出不了任何声音,只能以唇形向长明无声传递几个字。   不要过来,快走! 第92章 先救周可以,还是驰援云未思?   云未思出手了。   他剑诀一引,春朝剑分作三道,掠向周可以!   剑光如虹,去势如电,如离弦之箭,无人可挡。   他不为杀周可以,而是想斩断束缚周可以的铁链。   但,剑光在离周可以三尺左右时就悬停住了!   片刻之后,剑光被一道无形屏障所吞,唯独春朝剑本体,因云未思见机得早,及时撤回,回到手中。   与此同时,云未思与长明二人,前后左右,皆被八道威压近身,金光耀眼,灿灿逼人。   长明左右四顾,只见八道威压逐渐成型,化为春迟的模样。   只是这八个“春迟”,身形俱都是半透明的,若有似无,仿佛随时会消散。   长明有些震惊,随即掩去。   “道家素来有一气化三清的说法,许多人穷其一生,能炼成一个化神分身已是不得了,没想到春迟佛首竟已达到化身千万无穷尽的境界,果然非同凡响!”   他面上洒然,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今日想要取胜,恐怕难上加难,原以为他们加上鬼王联手,怎么也能将万莲佛地捅出个窟窿,但看来,万莲佛地隐藏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深。   春迟的修为,起码也不在大宗师之下了。   外有万鬼作祟,祸乱幽都,内有陷阱处处,化身万千,万莲佛地以周可以诱他们来此,想必早有万全准备。   思忖之间,电光石火,八个化身已经同时出手,佛印化为金光,与春迟口中的佛音同时发出。   “唵!”   第一个音节发出时,层层佛塔带着金光从天而降,金丝银线姹紫嫣红,带着绚丽光华,重重砸向长明头顶,将他周身禁锢,无法动弹。   细看这佛塔四周,正是布满六字经文中的“唵”字,层层堆叠,缓缓旋转,经文与佛塔熠熠生辉,相互映照,挟着无上威力,令长明如有千万锁链加身,压得他喘不过气,几近窒息。   他微微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哪怕在心里默念剑诀,也像被无形力量沉沉锁住,将神识困得密不透风。   佛塔开始收缩,金光如有实质,一点点勒住身体,衣裳下面甚至开始渗血。   长明的神色却很平静,仿佛受困受苦,与己无关。   金光越勒越紧,甚至在衣裳下勒住皮肉的形状,春迟化身神色一动,手指微点,一朵莲花落下佛塔顶端,金光轰然炸开!   那具被困住的身躯也跟着形神俱散,粉身碎骨!   不,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九方长明的死,难道他也修成化身了?   心念刚起,他就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个人。   是长明!   剑光,铺天盖地的剑光。   挟冲霄之紫气,荡六合之异邪。   佛塔光辉一时被压了过去,四非剑一出,四野莫能与之争锋。   “不是化身。”   似乎看出春迟化身的疑惑,长明主动为他解惑。   “我没有春迟首尊的机缘,修不出这万千化身,但御物化神之术,却已臻化境,信手拈来,不如今日就来看看,到底是你的化身强,还是我的傀儡之术强?”   “如此,甚好。”   话音方落,春迟化身反倒四合为一,虚悬半空,双眸微合,两手捏出极为复杂的手印,掌心翻覆宛如花开花落,片片莲瓣随之绽放,佛光圣洁,不可侵犯。   这朵极为璀璨漂亮的金莲所带给长明的,却是无穷尽的威压,莲花越来越大,像之前佛塔冉冉升起,在长明头顶盘旋,洒下金辉点点,远远望去,长明整个人就像沐浴在佛光之中。   念经者安详平和,听诵者无欲无求,旁观者看来,这正是佛经中所讲虔诚听经信佛的图像,但只有身处其中,才能发现,二人的角力是隐于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汹涌,一点暗礁与漩涡的碰撞,都有可能将人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莲花的威压化出无边幻界,将长明身心连同神识层层困住,比方才佛塔更胜一筹,若说佛塔只是正餐之前的开胃菜,那么此刻才真正开始上硬菜了。   长明只觉自己置身仙佛之境,周身金莲朵朵,流光溢彩,佛幡飘动,经文一条条在虚空无声流淌,入目皆是万法无法,色即是空,中央一人正是佛门师祖虚天藏佛尊,细看竟是春迟模样,他双目皆闭,右手拇指与中指捏在一起,碰触左手掌心,左手五指再以堆叠的形式,一根根叠起来,半包住右手。   这是佛门中极为隐秘复杂的一个法诀,传说大修为者持此法诀,能得金光不坏之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诸邪异端更是无法不得其门而入,心如琉璃,内外明澈,已是大圆满境界,所见者,唯有俯首受教,身心拜服,方能得佛所赦,回头是岸。   正是在这个法诀之下,六字咒语中的第二字已然出口。   “嘛!”   短短一字,佛音催伏,如狮子吼,百兽皆为之惊怖。   莲花震颤之下,花瓣片片落下,砸在长明头顶,如高山倾塌,其势不可挡。   长明周身灵力屏障,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龟裂,花瓣进一步下压,眼看就要砸在身躯上。   轻若鸿毛的花瓣实则重于山石,顷刻即可将人砸死。   这时长明抬手,做了一个动作。   他像拂去头顶落叶那样,轻轻朝头顶一拂。   四两拨千斤。   重重花瓣,悉数被拂开,飘向春迟的方向。   周天景致,由方才的春暖花开,也随着他这一拂,顿时化为冰天雪地。   狂风大作,挟着雪花凌厉卷向二人。   一收一放,反守为攻,两人算是正式交手两次了。   两次都是春迟先出手,一次让长明用傀儡化神之术化解,另一次则被长明以新的幻境重叠,反过来让春迟陷入考验之中。   春迟并不意外。   如果眼前之人会被自己轻易打败,那他就不配叫九方长明了。   因为九方长明这四个字,曾经代表天下最强大的存在。   对方见识卓著,博览群宗,也曾为了研究佛门修炼之法而深入佛门,虽然此等行径为佛门中人不齿,但春迟从来就没有像万剑仙宗宗主江离那样瞧不起九方长明。   在他看来,九方长明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数十年前,对方凭借一己之力,就让六合烛天阵功败垂成,即使不明真相,却还能死而复生,从黄泉里挣出一条命来,眼下的九方长明,兴许比几十年前那个他的修为还要略逊一筹,但此人既能九死一生历劫归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突破障碍更上一层楼。   他觉得自己也许能通过今日这一战,也领悟迟迟未能解决的玄机。   风雪刺骨,将春迟僧袍刮得猎猎翻滚,他岿然不动,合目微念,很快周身泛起金光。   金光如涟漪泛开,伴随木鱼之声,每响一下,风雪就弱一重,直到第九下时,遮天大雪已经停下,只有风还在呼啸,但也逐渐减缓,眼看云边渐有金光,映亮天空,日光即将出来,风雪即将停息,长明微微一笑,长袖一拂。   “剑来!”   “呢!”   几乎是同时,两道敕令发出!   四非剑剑光夺目,二人头顶天空也跟着乌云散尽。   云后并无日光,而是成千上万道佛光,正好被四非剑挡住,两股强大灵力正面对上,谁也不肯相让半寸。   佛光越盛,剑光就越盛。   八荒丛云,寂寥长风,凝聚荟萃,风云际会,无穷无尽,霎时间天地真气黑白相间,正邪相容,呈现出既撕裂又糅合的迹象。   要破九方长明的屏障,唯有此刻!   “叭!”   “咪!”   “吽!”   春迟竟接连念出咒语的后三音,一音强过一音,一鼓作气,大有趁势将对手一举击溃的迹象。   ……   随着佛音渐高,被束缚在铁链中的周可以,虽竭力忍耐,面色依旧流露痛苦。   他的周身上下开始出现血痕,如有刀刻,一道一道,在他身上凌迟。   这些血痕不仅仅是落在肉体上,更是鞭在识海深处,周可以的灵力已经在这些日子里被折磨削弱得所剩无几,如今这些无形之刀,每一刀都是刻在神识的伤口,令他痛极,恨不能立时死去,不必再忍受无尽痛苦。   可内心深处偏还有一股心气撑着,让他不能就此死去。   堂堂宗师,见血宗宗主,还有,那个人的徒弟,决不能以此屈辱的方式死去。   否则将来世人提起他,提起九方长明,只会轻描淡写喟叹一声——   哦,周可以,那个见血宗宗主啊,最后不是死在佛门手里了,正说明魔修再怎么修炼,也翻不出佛修的掌心。   他不甘心!   谁说魔修不如人,哪怕只为了证明给那人看,让他知道,自己的路没有走错……   他没有走错!   血,顺着嘴角淌下。   伤痕从皮下裂开,一条条蜿蜒曲折,在脖颈手臂等裸露肌肤呈现,触目惊心,形容可怖。   周可以迷迷蒙蒙睁开眼睛,仿佛看见有人朝他走来,向他伸出手。   睡吧,只要睡着了,就可以忘记一切,解决问题。   再不会有痛苦折磨,再不会有纠结烦恼。   在梦里,你依旧是魔修第一宗门的宗主,俯瞰众生,为所欲为。   周可以喘息着,在魅惑与真实之间苦苦挣扎。   他艰难地眨了眨眼,汗水混着血水的视线中,似乎看见长明与春迟的倾力一战,长明甚至还分出心神,朝他这里看了一眼。   周可以勉强牵起嘴角,心道自己怕是出了幻觉。   都让那人别过来了,他怎么可能还过来赴死。   自己可是他,最讨厌的徒弟。   ……   四非剑更胜一筹。   只要一息,长明便可结束与春迟的对决。   但他却要面临更艰难的抉择。   云未思那边遇上万莲佛地十六金刚,对方以金刚莲花阵将其困住,加上春迟的另外四个化身,彼此周旋纠缠,直到长明这边决出胜负,春迟被迫收敛化身,集中全力对付云未思,连带十六金刚也以必杀之招力压,天时地利人和,重重禁制之下,纵然云未思再厉害,也渐有不逮之力。   这片刻之间,长明需要作出选择。   先救周可以,还是驰援云未思? 第93章 这是魔心蚀体,已然成魔之象!   云未思可以明显感觉到,对方的灵力如同泉水,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十六金刚如莲花的十六瓣,绵密连续,合作无间,开合张闭,就像一个人那么完美。   但他们最令人头疼之处,还是灵力的强大。   这个莲池里数不尽的冤魂,是他们日日夜夜从各处收集而来的,这些冤魂凝聚在一起,加上外面百姓日夜祭拜的信仰之力,循环往复,为金刚莲花阵提供了源源不绝的灵力。   就像一个垂髫孩童忽然得到一把威力巨大的绝世神兵,纵然他什么都不会,随意舞弄两下,也足以造成强横伤害,就譬如眼前,十六金刚固然修为不如云未思,但他们联手配合无间,加上诡异邪门永不枯竭的灵力,竟也能将云未思围困起来,令他短时间内无法离开。   诵经声流淌入耳,无法隔绝,哪怕云未思已经关闭心门,这些声音依旧四面八方,无孔不入,似乎在劝说他弃道从佛,皈依佛门。   十六人分布周身各处,组成完整的莲花阵,将每一处生门与破绽封锁,并牢牢控制云未思的每一步动向,一旦他有出手的意图,莲花池中的灵力就会出现剧烈波动,凝聚于一点,形成坚不可摧的屏障,反弹云未思的攻击。   “佛有生时,万人皆拜。其是时,金光四耀,花果满地,莲花盛放,天乐齐奏,香气充盈,草木盎然,濒死者复生无恙,残疾者行走自如,众生俯首求佛授法,佛曰,万法无相,唯求本真。何谓本真,问心自知。天地万物,举凡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高如鹰隼,低若池鱼,皆有本真之心……”   云未思合目不动。   诵经声高高低低,渗透神识,灌满灵台,饱含灵力,让他不知不觉就干扰了道心,触动神魂。   金光重重之下,春朝剑的剑光正一寸寸收缩,越来越弱,金光进而白光退,云未思周身结界所剩余地,已经不多了。   守凡是十六人中性子最急躁的。   他自入佛门,在万莲佛地待了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没有磨掉他的急性子,反倒让他看遍世间诸相。   普通人总有无穷无尽的欲望,财物,权力,爵位,乃至女人,富贵荣华,爱恨嗔痴,他们甘愿舍弃一切换去万莲佛地的庇佑,最终神魂俱销,一无所有。   这让守凡有个感觉,万莲佛地是无所不能的,凡人无不有所求,只要有求,便有弱点,哪怕强横如修士,自诩高人一等,同样破绽百出,魔修欲望最盛自不必说,就连道修佛修,也难逃此理。   修为越高的修士,所求也就越多,正因为看过高山之巅的风景,渴望更进一层,绝不肯落到半山腰甚至山下,既有所求,就有欲望。   什么道门首尊,昔日天下第一人的大弟子,守凡倒很想看看,此人内心的欲望到底是什么,一旦揭下那层面纱,所谓强者也就是那么回事,欲望面前,众生平等。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见这位云道尊沉沦于欲望之海无法自拔的情形了,那不正可证明道修的确不如佛修吗?   想及此,守凡悄然换了个手印,双手结莲花八宝印,引灵力入阵眼,企图加速云未思的焦虑,引诱他发狂,层层金光中,他的神识随之潜入,滑向对方。   已作困兽之斗的云未思悬空立于十六人包围之下,合目出神,看似平静,实则神识正在激烈交战缠斗,根本无法脱身。   护卫他的剑光越来越弱,春朝剑似乎力有不逮,如风中残烛,随时熄灭,而金光却进一步耀眼。   正是现在!   守凡的神识穿过金光,迅疾掠向对方后脑勺!   只要突破前方屏障,就能侵入对方识海,从识海彻底摧毁云未思此人,让他魂飞魄散。   对方的灵力被佛光困住,根本阻拦不了守凡,后者内心不出意料一笑,志得意满,眼看尽在掌握。   等等……   忽然间,守凡身躯一震,神识若有实体,此刻定然是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他看见了什么?   对方的识海——   没有勉强支撑苦苦抵抗的背水一战,没有即将被击溃的意识神智,更没有脆弱濒临破碎的道心,面临绝境的无助绝望,只有无边无际的血海。   腥膻扑面而来,血海中尸骨沉浮,每一个骷髅头都在对他露出诡异的微笑,以强大威压令他不由自主往前送,等他反应过来,血水已经漫过来,逐渐淹没他的神智。   原来,自己只是个诱饵!   对方一早就发现了守凡,但云未思没有声张,冷眼旁观他过来送死,从而将他当成突破点,击溃莲花阵!   当守凡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已然来不及。   血海滔天,尸骨积山,守凡最后一个念头,是惊恐。   因为他发现了云未思的秘密。   对方识海最深处,竟不是道心,而是——   魔心!   云未思睁开双目!   红焰在眼底蔓延开来,迅速染满眸子。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红线浮显纠缠,猛烈如火,熊熊无法熄灭。   那是曾经在九重渊中求而不得的痛苦,是深埋心中的困惑不解,是与诸魔缠斗交手时被种下的魔气,为了压制这股魔气,他强行分裂出云海,后来为了压制魔气,又重新融合了云海,但魔气若能就此轻易消失,也不能成为魔了,几次与妖魔交手,魔气都被极大程度引诱出来,用尽全力才能勉强压制下去。   治标不治本,压抑已久的魔气,迟早会像火山喷发,物极必反,再也压抑不住,这是云未思和长明两人心中的共识,所以上回在洛都的琉璃塔中,长明宁可牺牲自己修为上的突破,也要将四非剑灵力先用在云未思身上。   但此刻,身处佛修重地,莲花阵中,云未思却放任魔心肆虐,红焰疯长,经声越高,经文越盛,效果越是相反,他甚至能感觉自己的心思开始发生变化。   当他有能力趁着守凡的死突破阵眼,彻底摧毁金刚莲花阵时,云未思却没有这么做。   他看见了周可以陷落险境,看见长明的左右为难。   某种念头开始在内心深处发酵生根,阴暗不得见光。   云未思心道,原来任性是如此让人痛快的。   守阵十五人察觉守凡的死了。   他们开始对云未思发动猛烈攻势。   云未思引而不发,以肉身承受强大的佛光威压,苦苦支撑。   他捕捉到长明面上的矛盾纠结一闪而逝,亲眼看见对方最终仍是朝周可以掠去。   云未思嘴角微微扬起,是冷意,也是自嘲。   他一直知道,九方长明对自己是特殊的,但这种特殊和看重,是相对于其他人而言,因为自己在他身边待的时间最长,也是最了解对方习惯的,从前哪怕明了自己心意,在对方拒绝之后,他也总是会想,没关系,这样就行,能够看着他,伴他左右,远远的,终此一生,就已足够。   然而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现在他知道远远不够。   自己根本就不想隐忍。   既然不想,又何必强人所难?   魔心是一个借口,也是放纵自己的理由。   生死关头,对方的行动终于印证他长久以来的不安,证明他自欺欺人的可笑,充其量,自己只是重要了一点,却远远没重要到,让九方长明能够放弃其它一切。   云未思,你的存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在他脑海炸开,肆意嘲笑,疯狂无忌。   不如成魔吧!   成魔吧!   世间诸物,将再也无法束缚住你,凡夫俗子通通该死,你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若非如此,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红焰从周身炸开,陡然将金色经文彻底粉碎!   金红交织,却逐渐演化为黑色,纯然浓烈的黑焰炽热绽放,莲花阵顷刻瓦解,十六人被迫现身,被黑焰击飞出去,又在半空被黑焰卷住舔走,化为灰烬。   以云未思为圆心的莲花池发生剧烈震颤,池水翻涌,石莲倾覆,迅速蔓延,周围开始扭曲龟裂,莲花池中的冤魂争先恐后呼啸而出,凭着本能想要往云未思的反方向逃离,却又悉数被黑焰卷住,通通吸入云未思周身的旋风中。   旋风黑焰越来越厚,以致于根本看不清云未思的情形。   却说长明那边却晚了半步。   他拼尽全力赶到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可以的身躯肢解化开,皮肉一块块掉落池中,最终仅剩一具白骨,而神魂将将被莲花池吸入其中。   天打雷劈的折磨也不过如此,长明目眦欲裂,只来得及将他的魂魄抢下纳入怀中,便被身后黑焰卷至!   他回过头,便见黑焰铺地,绽开朵朵黑色莲花,云未思一步步走来,双目尽赤,神色平静中隐有疯狂。   这是魔心蚀体,已然成魔之象!   长明心头猛地往下一沉。   此时莲花池被魔焰席卷滔天,阵法彻底失败,所有化身归于无形,虚空中一人缓缓现身,正是万莲佛地佛首春迟。   云未思停住脚步,望向春迟。   三人分据三处,大有鼎力僵持之势。   春迟的目光滑过长明,落在云未思身上,忽然想起万剑仙宗宗主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云未思,他将会是你的助力。 第94章 这一笑,直接笑得长明头皮发麻,身躯微震。   春迟一直觉得,万剑仙宗宗主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   当年万神山计划,他虽未参与其中,却也是从头到尾的旁观者。   江离从头到尾都很淡定,就连六合烛天阵中九方长明突然发难,最终导致临阵失败,死伤惨重,他也没有太大的愤怒失望,就好像一切早有所料,尽在掌握,虽然对方口口声声说自己疏忽出了纰漏,但春迟甚至怀疑,对方之所以提出万神山计划,正是为了在失败之后,以整个天下为局,东南西北四角为支柱,重新布阵。   这里面唯一的变数,就是九方长明未死。   也许就连江离都没有想到,九方受了那样重的伤,没有像任海山一样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居然还能在黄泉那样险恶的境地中生存下来,甚至一步步又走到当日与他们作对的位置上。   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天意。   但春迟自己是不相信天意的。   即使身在佛门,每日向信众讲经,宣扬佛道,他内心深处却对神佛存在抱着质疑。   正因这一丝质疑,他放任万莲佛地收集魂魄聚敛灵力,放任江离将此地作为六合烛天阵的其中一处阵脚,用以炼化聚魂珠,启动阵法。   如今其势已成,只等东风上门。   在春迟眼中,九方长明就是这股完美的东风。   他心志坚忍,比世间任何修士,都要适合成为六合烛天阵的一部分,比起九方长明这条大鱼,周可以仅仅是用来引诱他上门的诱饵罢了。   思及此,春迟微微一笑。   他扬起袖子,周围金光迭起,道道经文从天而降,将自己与其他二人分隔开来。   “二位想必有许多话要说,贫僧就先不打搅了。”   他的那一丝笑容忽然僵住。   春迟看见云未思朝他这里前进一步。   一步千里,伸出的手居然直接穿过经文屏障,朝他抓来。   双目暴戾,杀意翻腾,已然将春迟当成猎物。   万剑仙宗宗主的话言犹在耳,春迟以为云未思必然会先出手对付九方长明,没想到自己坐山观虎斗不成,倒是先成了对方的目标。   他心念电转,手中禅杖重重一顿,双手合十。   “万法波澜,唯心一处,出来吧!”   话音方落,莲花池黑浪翻涌,怨气冲天,无数怨灵凭水而起,蹿向云未思与长明二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万莲佛地,已不见佛影,所见之处,悉数是鬼哭狼嚎,凶灵呼啸,它们如噬血之蛆,看见肥美猎物,便一拥而上,若非长明与云未思周身有灵力护体,只怕立时就要被它们吞噬殆尽。   长明被黑浪卷入其中,没了身形,生死不知。   春迟并不指望这些怨魂能困住二人,他长身一跃,悬空持杖而立,一手捏诀,引金光由禅杖入水。   “法出有因,由我而引。万法恒永,因缘得法!”   须臾,十六道金光混着黑浪出水,在半空形成黑色莲花,隐隐金色流转。   但金色剧烈波动,似与黑色交织,满心不情愿,却又被纠缠。   “法出今日,身心幻生,赦尔无罪,万邪趋避!”   春迟嘴唇阖动,随着法诀念出,金光与黑莲纠葛越深,丝丝缠绕,最终浑然一体,黑莲炸开滔天黑焰,分作两股,撞向云未思与九方长明二人!   守凡一招冒进,使得阵法满盘皆输,被云未思毁于一旦,其余十五人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却还有生机在,春迟这一手,竟是直接将十五人置于死地,令他们与池中怨魂结合,形成强大法器。   春迟出手之后,也不去看二人如何,毫不犹豫撤身就走。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聚魂珠其势已成,今夜过后,整个幽都沦为修罗地狱,谁也难以独善其身,万莲佛地连同幽都这一片,将以万千生灵为祭,成为六合烛天阵最坚固的一角,而九方长明的性命,也将会构筑在这片地狱之上,为聚魂珠锦上添花,发挥巨大效果。   这一切,不管有没有云未思在,都不可能被破坏。   天,黑沉沉的,似乎永远看不见曙光。   破晓黎明停留在来临前的那一刻,万物哭嚎也唤不醒它。   春迟忍不住抬眼看天。   即使是这样,神佛也未曾出现降临。   万莲佛地诋佛毁佛,以佛为名,行妖魔之事,甚至比魔修还不如,果然这世间,从来就未曾有神佛吗?   既然如此,他不停修行,又有何意义?   既然人间总有终结的尽头,不如就由他来了结。   怨气由地面滋生,凝聚,波动,上涌。   幽都上空,乌云翻腾之中隐现一丝血红,红光流溢下沉,与怨灵的黑焰搅弄在一起,形成庞大漩涡,正一步步朝万莲佛地移动。   当漩涡落在万莲佛地,六合烛天大阵正式启动,黑暗深渊的裂口豁开,整个人间,将会彻底陷入绝境。   妖魔尽出,吞噬生灵,五十年前江离想做到却功败垂成的事情,也将会实现。   春迟不在乎万莲佛地,不在乎生灵涂炭,甚至不在乎自身修为生死,他只想彻底解开自己多年来孜孜追求的疑惑,除了江离,没有人能帮他。   忽然间,他的身形顿住!   匆忙神色凝固在脸上,甚至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缓缓低头。   一只手穿透了自己的身体,直接擒住他的心脏,准确无误。   红色的心在这只手掌里跳动,犹带着热气。   血从身体喷溅出来,春迟甚至抓不住禅杖,后者从松开的手里直直掉落。   这只手从他身体里抽出,整个过程不过眨眼工夫,春迟口角吐血,身躯像刚才的禅杖一般,转眼被莲花池中的黑浪吞没,沉浮两下,不见踪影。   长明击碎十六金刚冤魂所生的黑莲浪潮,从结界束缚中走出,便看见云未思手里捏着那颗心,低头缓缓舔舐,似在品尝什么美味。   唇齿染血,眼角生红,片刻之后,察觉对方注视,云未思抬起头,冲着他展颜一笑。   这一笑,直接笑得长明头皮发麻,身躯微震。   眼前之人,哪里还是云未思,分明是个魔气滔天的妖孽!   他张了张口,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   因为云未思很显然,已经听不进他的任何话了。   对方将那颗心捏在手里,像把玩心爱之物,举步向他走来。   长明并指捏诀,纵有万千波澜,终隐于平淡之下。   “剑来。” 第95章 周可以的神魂,给我。   章节不记得自己已经狂奔多久了。   他明明是按照贺惜云他们的吩咐,安安分分待在一个小院子里,以备不时之需的接应,长明他们则通过阵法前往万莲佛地。临走之前,许静仙还将一个双腿残疾的瘸子寄在他这里,那瘸子也不与他说话,整天什么事都不干,一心守着个破旧的小炼丹炉,关在杂物房里,也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章节穷极无聊,不得不静下心来思索自己过去所学,镇日打坐静修,倒也有些收获。   但他从未想过,变故并非始于长明和鬼王那边,而是来自幽都。   一夕之间,风云突变,妖魔肆虐,神鬼悲鸣。   孤魂野鬼倾巢而出,在幽都上空呼啸盘旋,形成庞大黑焰,又狞笑分散各处,肆意杀戮,为所欲为,恶鬼直接抓住活人吞噬生机,妖魔则趁机灌注魔气,或附身其上,以人皮招摇过市,再狩猎下一个受害者。   满城内外,哭声不绝于耳,章节恍惚有种错觉,他从人间来到炼狱。   小院子起初有阵法结界护持,还算安全,后来那些恶鬼不知怎的撕裂结界突破进来,修士的气息让他们嗅到美味,前仆后继涌入,想要将两人撕成碎片。   瘸子方岁寒在见血宗时受了伤,战斗力减半,基本等同寻常人,只剩下章节一人在单打独斗。   他修为放在平日也还够用,但面对以一敌百,以寡敌众,尤其当黑焰般的恶鬼还源源不断涌来时,章节就有些后继无力了,他不得不拖着瘸子步步后退。   费尽力气逃出那座宅子,两人又仓皇奔向城外,可惜还未出城就被更多的恶鬼围住,前后夹击,想跑也跑不了。   唯一的生机,就是拼死抵抗,杀出一条血路。   他无数次抱怨瘸子没用,谩骂絮叨不休,瘸子也让他扔下自己,但章节最终还是没把人丢下,他说服自己,这是因为生怕许静仙等人回来看见瘸子死了,要找他算账,他可不想得罪那几个人。   “我跑不动了!”方岁寒道。   他脚伤未愈,前些日子甚至无法行走,最近才好了些,许静仙带着他原是看在那几颗救命丹药的份上,想从方岁寒身上再多榨点好处,估计也没想到堂堂见血宗观海峰峰主,居然会沉迷炼丹到荒废修为,难怪见血宗惊变那天,他竟会差点丧命。   “我背不了你!跑不动也得跑!”章节挥剑斩去一个恶鬼,回头见状有些崩溃。   “死就死吧,碗大一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方岁寒破罐子破摔,他脸色煞白,半瘫在地上,出气多入气少,眼看用不着恶鬼扑上来,他也快不行了。   远远的,灵力的剧烈波动传到他们这里来,地面跟着微微震颤,似乎有人在斗法。   有斗法就说明有敌我之分,说不定还是可以投靠的盟友!   章节眼睛一亮,求生欲陡升,回头再看方岁寒一副死样子,咬咬牙。   “我背你,快上来!”   等方岁寒磨磨蹭蹭上了他的背,两人一路斩妖除魔,半是奔逃半是亡命地跑到皇城前面广场空地,便见遮天蔽日的黑焰笼罩在皇城上空,暗沉沉的隐有血光,几欲压塌摧折皇城一般。   黑云之下,许静仙、何青墨、鬼王等人都在那里,还有零星生面孔的散修,以及一些侥幸逃生,又闻讯赶来避难的寻常百姓,万千恶灵凶魂环绕着他们,急于撕开一个裂口。   章节和方岁寒看傻眼了。   他们觉得自己不是赶过来得救的,而是过来自投罗网的。   身后黑焰来势汹汹,又与前面恶鬼合流,两股一并,将两人当成餐前甜点,张口欲噬!   “紫气东来,剑意诛邪!”   章节大喝一声,剑光骤然大盛,挡在两人身前,岌岌可危,面前维持。   这是本门高阶剑术,他还未能修炼,平日里背是背得多了,也不敢尝试,此刻性命遭遇威胁,实在顾不上那么多,想也不想就用出来,没想到还真成功了。   还没等他高兴片刻,那剑光忽明忽暗,似在黑焰与主人命令之间摇摆,过了一会儿,居然掉转剑身朝他们疾射而来!   章节面色大变,拽起方岁寒就往许静仙他们的方向奔去。   “救命啊!!!”   令狐幽虽然是鬼王,但这个称号,只是因为他是鬼修之最,能驭鬼于千里,寻常鬼魂见了他都要俯首称臣,号令群鬼的前提是他的力量远远凌驾于这些凶灵之上。   眼下黑焰势大,咄咄逼人,大有将他们所有人都吞噬于此,彻底将幽都变为鬼域的架势,在此等威压之下,令狐幽已经很难发挥出鬼王的优势,甚至就连从前收服的鬼灵,也隐隐有噬主迹象,换而言之,过去驭鬼所能达到的巨大力量,此刻已经剩下不到十之一二,甚至开始出现劣势。   鬼王手中的敛鬼幡猎猎翻动,里面的恶鬼与外面遥相呼应,蠢蠢欲动,呼的一下从幡中蹿出,却不是扑向令狐幽对面,而是朝令狐幽咬来!   他挥袖斩去,气劲之下,恶鬼哀嚎粉碎,却又有更多的扑上前来,它们忽然发现令狐幽这样的鬼修,正是对恶鬼来说最肥美的猎物,连活人生机都有所不及。   令狐幽一下成为众矢之的。   边上不断有百姓和修士下意识离他远些,以免被波及,令狐幽面色苍白冷峻,似乎对此毫无意识,他身处一波波汹涌扑来的黑焰恶灵之中,手起手落,将杀戮当成一种习惯。   许多年以来,他一直生活在黑暗中,从未奢求过光明,也本来就不需要光明。   一条路,一个人走,就已足够。   袍袖被零星黑焰咬住不放,得寸进尺,竟是想卷上他的衣裳,进而舔上衣裳下的身躯!   下一刻,黑焰被剑光斩去,一人狠狠撞上他的后背,将令狐幽撞得往前。   “别分神,你杀前面,我后面!”   何青墨的声音传来,气急败坏,带着嘶哑的血气。   整整一晚上的厮杀,早已耗尽他的气力,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全凭一股气力在支撑。   但令狐幽没想到,何青墨竟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救自己。   “你……”   “你什么你,你死了我们也活不了多久,专心点!”   说话间,何青墨又挥剑斩下几只恶鬼。   令狐幽成鬼修之后,早已许久没体会过温度是个什么样的感受,他摸什么都是冰冷的,就连吃人间的食物,哪怕再热气腾腾,到他嘴里,也是冰冷一片。   唯独此刻,他竟能感觉后背隐隐有些发烫。   是久违的,令人怀念的温度。   ……   云未思忽然想起一件事。   先前圣觉被他杀死,临死前落下万丈悬崖,被冰刺穿心而死,面色却毫无恐慌,甚至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   云未思还曾琢磨过,对方那个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现在他已经明白答案了。   圣觉拼着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给他种下一道禁制。   这道禁制,平日里毫无所觉,也不会对修为有什么影响,但当他魔心触动,禁制就会加深魔心,引诱他彻底成魔。   也许从他进入九重渊,与妖魔日夜缠斗,被魔气入体开始,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这正是敌人想看见的结果,一步棋走到今日,终于开始发挥他应有的作用。   但此刻云未思已经无所谓了。   入魔也好,修道也罢,如果不能随心所欲,又有何益?   他的内心无波无澜,将掌中那颗尚且在跳动的心捏碎,然后朝九方长明伸出手。   “周可以的神魂,给我。” 第96章 你要杀我?   长明看着他,他也望着长明。   四目相对,长明在对方眼中看见疯狂与偏激。   唯独没有旧日冷静。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他问云未思。   手指微微一动,血肉碎末从指缝流淌而下,黏腻腥膻,云未思却毫不在意。   “你以为我失忆了吗?”云未思微微一笑,“我现在很清醒,师尊。”   “我记得我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包括如何被仇家追杀,一路逃到玉皇观,求你收徒,风雨里跪了很久。这些我都记得。”   记忆甚至比以往更为清晰,他甚至记得当时自己跪着的那块青石板上的纹路,记得雨水冲刷过后的树叶落在他面前,而他的心情就像那片叶子,无根无源,不知今日如何,明日又会怎样,家国离他已经远去,唯有眼前的玉皇观无限放大,是他仅存的依靠。   如果当时观主不肯收留,他只能血洒当场,成为过去现在千万个亡魂的其中一个,即使在他自己看来惊心动魄的经历,放大到整个天下,却又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还记得,有一年冬至夜,我去厨下亲手包了饺子,端去给你,你说玉皇观冬至素来是喝羊肉汤的,不过还是将那盘饺子吃了,一边吃,一边嫌弃我包得不好,有些还破皮了,肉馅掉出来,染了满碗汤。”   他望着长明,一双眼睛不掩杀戮,却也无比清醒。   胸腔里的心还在炽烈跳动,所有记忆他都不曾遗忘,只是不想再隐忍自己。   像现在,血沫碎肉停留在指尖的滑腻令他感到享受,云未思已经对清心寡欲和静心修道没有任何兴趣,唯一的执念被无限放大,他势必要得到眼前此人,才能消了心头那把火。   否则火势愈演愈烈,只会将他自己焚烧殆尽。   “我记得。”长明缓缓开口。   “不止饺子,第二年你也做了羊肉汤,只不过厨艺平平,那羊肉弄得太韧,根本嚼不烂,还不辟腥,我是捏着鼻子才喝下去的。”   长明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唤回些许旧日温情,但他失望了,云未思就像在听旁人的过往,眼中血色浓郁,化不开分毫半点,若是长时间盯着,很容易令人心神涣散,被扯入那波涛汹涌的血海翻腾中。   “周可以肉身一灭,神魂还在,犹有一线生机,你想连这一线生机都剥夺吗?”   云未思神色漠然:“周可以杀孽过重,从前炼化炉鼎时,不也杀人如麻,如魔无异,有今日下场,不过是他在偿还前面的罪孽罢了。修道者讲因果,一饮一啄,皆有前定,这是你从前对我讲的,如今对他倒是宽容得很。”   长明道:“他罪孽深重,已经受尽折磨而死,余下一抹残魂,即便得以保存,也需细心呵护得遇机缘才能存活,杀与不杀,其实没有区别。我不希望你手上沾了他的因果,这个理由可足够?”   云未思盯着他片刻,若有所思,须臾之后,冷冷一笑。   “周可以的身魂,和你自己的命,你选一个。”   长明受了伤,而且伤势不轻。   这是刚才闯入万莲佛地之后一路杀过来留下的,不算致命,但他修为原本就到了瓶颈,加上从前旧伤,种种叠加,已经到了负荷的极限边缘,危若累卵,摇摇欲坠,此时只需有一只手,便能将他推向万丈深渊。   他不知道云未思有没有看出来。   两人对话的同时,也是一场对弈。   以心为棋,揣摩对手。   入魔后的云未思,已然变成另外一个人。   “若我都不想选呢?”他反问道。   云未思眸色一暗,眼底掀起巨浪滔天,那只刚捏碎了心的手陡然朝他伸过来。   一步千里,瞬息到了眼前!   长明倏地后撤,身体轻若无物往后飘飞,似早有准备,恰好避开了对方的攻势。   但云未思不依不饶,身形跃起,黑袍宛若遮天羽翼,将长明视线彻底挡住。   黑焰在莲花池中翻腾,焰火不时卷向两人脚面,企图趁虚而入。   长明发现云未思入魔之后,出手风格也有了许多变化。   从前万变不离其宗,法诀剑诀影响手法,总归还在道门范畴之内,春朝剑来来去去,也脱不开从前在玉皇观学习的影子轨迹,但如今却全然不同了。   他甚至没有召出春朝剑,出手随心所欲,天马行空,周身魔气似乎察觉主人心意,化为狰狞鬼脸张开血盆大口朝长明咬来,其余魔气则分作四股将其围住,魔气与长明的灵力绝不相容,来势汹汹,贪婪得近乎将他一口吞下。   长明挥袖,灵力澎湃而去,将魔气阻住。   “剑来。”   四非剑应声呼啸而来,剑光夺目,如巨浪行空,潋滟光彩,不可直视。   他早年携着四非剑走遍天下,如今历劫归来,剑意更上一层,与四非剑早已达到无须剑诀便可心意相通的地步,剑随心动,骤然分出无数道,像一把巨大的扇子哗地打开,穿透魔气,疾射向对方。   剑气凛然,杀意凛然,这一去,竟半分也不留余地。   “你要杀我?”云未思问道。   他并没有张嘴说话,这句话是通过神识传达的。   无声胜有声,长明只觉对方声音如擂鼓,重重撞在自己识海中!   他勉强吞下喉间腥膻,眼看云未思已然伸手抓过来,长明身形陡然消失在原地。   云未思冷笑一声,蓦然回头!   九方长明果然在他身后!   不过是傀儡之术故技重施罢了!   魔气感应主人愤怒,轰然炸开,尖厉狂啸着纷涌过来。   既然他宁可抱着周可以的神魂一起死,那就死吧!   云未思冷冷想道。   他漠然旁观魔气突破对方结界,眼看就要钻入七窍,将躯体撕碎,忽然一丝警觉从心头升起!   云未思说不上这丝警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只是长久以来习惯了危险的身体一种本能的反应,告知他巨大的危险即将来临。   难道这一丝危险来自九方长明?   他下意识收敛魔气,但已经来不及了,一些去势太快的魔气直接冲入对方胸口,将九方长明直接冲得往后飞去!   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威压从头顶出现!   云未思抬头,只来得及看见金光灿烂,依稀有只佛手从天而降,沉沉压下!   魔气在这样的威压之下,仿佛天生相克,居然很快被碾为齑粉。   白光插了进来,挡在云未思与金光之间!   千钧一发之际,九方长明居然折返回来,将云未思推开,以身与金光相抗衡!   剑光被寸寸吞噬。   之前已经将绝大部分灵力渡给了云未思的四非剑也终有抵挡不住的时候,铮的一声,剑落入莲花池中!   与剑一道的,还有九方长明的身影。 第97章 就让我来为你解决修道路上的魔障吧!   黑焰尖声狂笑,蜂拥而上,想要将九方长明吞噬其间,享受这一场饕餮盛宴。   但它们的欲望被生生阻住!   被佛手重创的九方长明,居然还能在莲花池中保持神智,四非剑在他手中微微发光,剑气凌厉,起手落下,无数亡魂被剑光粉碎,从此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但已经被欲望日夜浸染的恶鬼亡灵们早已失去恐惧的滋味,它们难得看见修为如此强大美味的猎物,依旧前仆后继,不知疲惫。   云未思居高临下,冷眼旁观。   他看见九方长明的手渐渐迟缓,对方嘴角见红,眼角也有血迹,显然力有不逮,开始呈现不支。   对方霜白发尾在黑焰中飞扬狂舞,宛若流星划过长夜,璀璨却极短,令人着迷,终究唏嘘。   四非剑与九方长明已然一体,当先挡在主人身前冲锋陷阵,这是四非剑对长明的忠诚,剑已成灵,如有心意。   大部分修士都有属于自己的神兵,未必是剑,但一定伴随终身,有些是师长馈赠,有些则是从他人手中获得的,神器法宝同样有灵,不可轻忽怠慢,许多人终其一生往往要与自己的神兵法宝无限磨合,也未必能达到从心所愿的境界。   但四非剑不同,它的一分一毫都是长明穷尽四方打造出来的,从它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此生只认一个主人,即使后来落入他手里,云未思也可以驱遣它,但他很清楚,那是四非剑感应到两人之间的牵绊——他的师门修为,都来自玉皇观,与九方长明一脉相承。更确切地说,他早就打上九方长明的烙印,所以四非剑愿意认他为主,直到后来九方长明本人出现,这把剑才又回到对方手中。   此刻,这把忠诚不二的神兵,也濒临绝境,行将崩溃,它已竭尽全力,却仍无法挽救主人于水火,最终只能挡在主人身前,以最后的生命发出最为耀眼的剑光,将周身一切黑焰横扫荡平。   随后,剑身碎为星光点点,消失在长明手中。   但危机并未因此终结,头顶金色威压顷刻逼近,一人在云间若隐若现,周身金光环绕祥云附庸,天乐齐奏百香聚来,与神明降临无异,若有凡夫善信在此,必然毫不犹豫跪下磕头,祈求保佑。   云未思眯起眼,发现对方乍看很像万莲佛地大雄宝殿里的那尊佛像,但金身佛像上顶着的,竟是方才已经死去的春迟的脸。   他面容慈悲,看着云未思,宛若看着迷途未返的无知孩童,包容大度,胸襟广博。   装神弄鬼!   云未思冷冷一笑,舍了九方长明,将注意力都放在春迟身上。   春迟堂堂万莲佛地佛首,方才那样轻易战死本就蹊跷,似如今这般早有成算死而复生,才算正常。   云未思袍袖微振,魔气排山倒海涌向对方!   他入魔之后,体内另一股力量冲破封印已久的禁锢,如出笼猛虎,再无限制,云未思能感觉自己的力量甚至比原来还要强大,已经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他也很清楚,这股力量带来的,并非无穷尽的强大,而是毫无挟制底线的深渊,一旦自己稍有弱势,非但控制不住这股力量,还会为其反噬。   但云未思既然选择入魔,就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此时的他,实力修为已经深不可测,魔气半空化为猛虎头颅,咆哮狂吼,张口欲噬!   面对山呼海啸般的威压,春迟却不愿与他正面针锋相对,抬手一点,金光化为屏障稍挡片刻,春迟选择避其锋芒,退让三舍,身体化实为虚,让魔气扑了个空。   “云首尊,你的敌人不该是我。”春迟的声音很柔和,柔和到听不出半点敌意。“你的心愿,我可助你达成。”   须臾,金光在莲花池上大盛,春迟竟是将手伸向被困其中的九方长明。   从头到尾,他的目标就不是云未思,而是九方长明!   “一念为佛,一念成魔,你的心思,我已知晓,你想杀的人,我为你杀。”   春迟嘴角噙笑,面现淡淡慈悲,金光朦胧中,身后隐有光轮,与神佛无异。   “众生皆苦,就让我来为你解决修道路上的魔障吧。”   长明已是强弩之末。   没了四非剑,池中恶灵尚有万千,也不知这些年万莲佛地到底收揽了多少魂魄在此,日久天长以怨气滋养,令浑浑噩噩的无知魂魄逐渐化为难缠厉鬼,彼此在莲花池中互相厮杀,最终能够存活下来的,必然是恶灵中的佼佼者,这些恶灵方才被四非剑清了大半,却还有一些残余下来,长明光是对付它们已是费劲,旁边还有个成魔的云未思在虎视眈眈。   结果现在又冒出个春迟。   金光袭来时,春风拂面,微不惊澜,若美人柔荑,如柳叶过水,但长明只觉后背一阵剧痛,想必是金光佛印突破自己灵力,拍在身躯上的反应。   旁边的云未思明明有机会出手,但他没有动。   魔气早已侵蚀他的神智,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又或许,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从前的云未思以道心压制,如今完全抛弃道心,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长明微微苦笑。   看来,今日自己难逃死劫了。   长明从未像此刻这样对死亡有清晰的认知。   哪怕是当年在万神山,六合烛天阵忽逢变故,混乱中几大宗师大打出手,阵毁人亡,他差点魂飞魄散,长明也能将身前后手安排妥当,将死亡当作修道途中的另一场冒险。   但现在,他真切看见幽冥黄泉之路已经在前面打开,而自己一只脚已经迈了上去。   血从嘴角与眼角淌下,混杂着不知何时落下的雨水,流入鬓角,又滑向发尾。   霜白与腥红缠绵交织在一起,形成邪魅诡异近乎绮丽的粉色。   莲花池的黑水慢慢退去,他半跪在池中,以最后的本能维持脊梁的挺直。   与身体剧痛鲜明对比的是,九方长明的表情始终漠然,并未流露出半分痛楚难耐。   春迟微微皱眉。   云未思还没有出手,正如万剑仙宗宗主所说的那样,此人入魔之后,反倒成为他的助力。   而曾经的天下第一人,九方长明,只需要他再出一掌,就能变成这莲花池中的一个新魂。   只不过这个新魂,将会被炼为六合烛天阵的一部分。   一切似乎如同预料,未曾偏离轨迹,但他仍旧有种即将发生变数的不妙预感。   这种预感一闪而逝,快得让他捕捉不住。   春迟决定先发制人。   九方长明一死,诸事就此底定,任谁也无法再力挽狂澜。   就在这时,春迟陡然感觉到一丝警兆!   不是来自云未思,而是在另一个方向!   他想也不想,当即放弃九方长明,手结法印,抵向来处。   一点白光骤现,劈开虚空混沌,直指春迟而来!   那白光顷刻便至,竟是硕大卐字,但会在此地用佛门法术攻击的,只有一个人。   孙不苦!   先前他在皇城之前,面对万莲八圣的围攻,本是十死无生,有去无回之局,谁能料想他竟能在此绝地中杀出生路,破局而出,琉璃金珠杖之下,一切伪佛邪魔尽数伏诛,恶灵妖孽无处可逃,竞相哀嚎求救!   春迟面色不变,口念虚天藏法咒,捏法诀引天龙,八道金光从天而降,化为八条金龙,一条盘踞周身护法,其余七条则从云随风掠向孙不苦。   “万法无法,我即是法!”   孙不苦大笑,身形跃起半空,琉璃金珠杖挥向金龙,毫无胆怯。   “你多年来吸纳善信信仰之力化为己用,炼化恶鬼凶邪,如今居然还以虚天藏佛尊自居,妄称自己是佛尊再世,今日不如就让我来会会你,看看万莲佛地号称佛门二宗,究竟藏污纳垢到了什么地步!”   春迟面色一滞,他万没想到孙不苦竟能以笑声化解自己的法诀于无形。   再看对方身后,隐隐有金身浮现,慈眉善目,俯瞰众生,像极了他日日夜夜在佛殿中跪拜的那个人。   不,绝不可能!   世间本无神佛,虚天藏佛尊早就坐化了,消散于天地之间,哪里还会有元神降临襄助,这必是幻象!   “万法从源,我以佛身,渡化众生,终得其法!”   双手结印拍出,卐字金光灿烂化为有形,重重击向孙不苦。   孙不苦还未出手,他身后的金身虚影却出手了,抬袖轻挥,卐字粉碎四散。   春迟面露震惊。   那虚影长眉敛目,看不出分毫表情,但春迟分明能感觉到自己一举一动无可遁逃,都在对方掌控之内。   金龙与孙不苦缠斗起来,但双方优胜劣势一望而知,孙不苦游刃有余,而金龙威猛过甚,金身却在一点点被削弱。   “我居然能从万莲八圣手中逃脱,你觉得很奇怪吗?”   孙不苦的声音在春迟耳边响起。   “因为我发现,你们所有人的法力,都来自于这万莲佛地日日夜夜吸纳的信仰之力,这些信仰中夹杂恶鬼凶灵的力量,也有人性各种欲望,以此为生,以此为食,彼此相互依存,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我根本不必试图去打败他们,只要暂时将他们压制,直接过来杀了你,一切迎刃而解!”   他高高跃起,琉璃金珠杖凌空一点!   春迟面前,无数幻象凭空而生,他甚至看见虚天藏佛尊冲他冷冷一笑,笑他不自量力,妄自尊大。   “以佛自居,欺瞒世人,凌虐生灵,炼化妖魂,春迟,你该为这些年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了!”   ……   孙不苦与春迟一战,堪称百年少有,但这一切似乎与云未思无关。   他落入莲花池,些许恶灵遇上他的魔焰,随即惊号退怯,不敢再上前沾染。   云未思一步步往前走。   那人坐在地上,微垂着头,看不清面容生死,一动不动。 第98章 你现在会选什么?   云未思捏起他的下巴。   呼吸微弱,但还在。   对方睫毛微颤,睁开眼,从缝隙里看他,光芒黯淡。   “你还有多久才死?”云未思问。   长明不答。   云未思也没指望对方回答,直接亲自上手搜罗。   他将人揽在怀里,手伸入衣裳下,动作暧昧缠绵,如情人之间亲密,长明则柔若无骨,温顺倚靠,不加反抗,在旁人角度看来,绝想不到两人的真实境况。   “你希望我亲手结束你的痛苦吗?”云未思轻声道,柔情款款。   长明依旧没有出声。   他委实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了,鸦羽般长发披散遮住半脸,余露的半边苍白不见血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沉沉睡去,再不复苏醒。   长明微微一动,抬起头看他。   四目相对,彼此都能望入对方眼底最深处。   那里云雾缭绕,已然无法一眼看透。   自然,云未思觉得,他也从来无法猜透这位师尊内心所思所想。   而自己对他,一开始也许是走投无路的仰望,于绝境中的唯一希望,这份师恩日日夜夜督促他努力刻苦,教会他不以天赋而矜傲,不以进步而困于原地,潜移默化就变成思慕之情,绵绵不绝,便是用四非剑,也无法斩断。   云未思曾经努力追赶在对方后面,竭力跟上他的步伐,希望终有一日能与对方并肩而行,携手在修真路上披荆斩棘,可他发现九方长明根本不会停下来看他一眼,对方眼里似乎装得下天地万物,却又容不下他一人的位置。   他还记得自己在九重渊里的每一个日夜,面对渺无边际的彼岸星河,看着日月瞬移,星斗轮转,心如枯槁,无悲无喜。   那时他以为九方长明已经死了,天上地下,终不复此人身影,而自己为了遵守曾经答应过对方的承诺,却依旧要守在九重渊里,不知何时才能解脱,这份折磨,眼前此人可知道?   对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如何染上魔气。   那些妖魔蜂拥而至,修为强大,有时候人数众多,连云未思也未必能抵挡,魔气窥见他的虚弱和伤势,趁机钻入四肢百骸,在经脉游走,在识海飘荡,以致于云未思面上不露,但身体常常需要承受无异于五马分尸的撕裂痛楚。   时间一长,云海应运而生,夜晚的时候他可以得到片刻喘息,用余生的白天继续践行诺言。   直到九方长明死而复生,云未思以为自己也会跟着被救赎,但这些魔气不肯放过他,夜以继日,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叫嚣着让他早日抛却道心入魔,哪怕长明用四非剑的灵力暂时压制住,那也只是暂时,充其量他识海里的声音小一些,却从未消失过。   现在,那些声音总算不见了,云未思能感觉自己体内的魔气在不断沸腾欢呼,簇拥怂恿着他将眼前这人杀了,亲手斩断这道魔障。   “没有多少时间了。”   云未思突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也不知道是在指长明,还是指自己。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现在会选什么?”   长明缓缓道:“我心如故,你呢?”   云未思笑了:“亦然。”   长明:“未得道心,何必长思,未思,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得太多,从前如此,现在入了魔,依旧如此。既然如此,就让我来看看,入魔后的你,到底比之前强了多少。”   云未思:“现在的你,恐怕不配与我交手。你不肯交出周可以的神魂,那便与他一起死吧。”   他话音方落,春朝剑即在手中出现,利刃化为剑光,划向怀中人的脖颈!   云未思出手极快,几乎没有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宗师以下的修士根本无法挡住这一剑。   至于长明,他眼下已如风中残烛,随时将熄,势必也很难接住。   仅仅一瞬的工夫!   一瞬之后,他的头颅即使还未落地,脖颈也会豁出缺口,鲜血喷涌而出,灵力尽失,神仙难救。   但云未思感觉怀里蓦地落空了。   重量陡然消失不见,剑光过处,春朝剑失了手。   与此同时,云未思耳边传来对方的声音。   “森罗万象,不离其宗,道本无物,何事自扰,天地有知,草木怀意,来势无穷,横绝长空。”   是诗非诗,又仿佛法诀的偈语,化开云未思的第二道攻势。   举重若轻,飘若鸿毛。   云未思神色一凛,丢开最后一点轻忽怠慢。   明明已近枯竭,居然能爆发到这等地步,是回光返照,还是对方深不可测?   ……   春迟睁大眼睛。   他现在完全无暇关心云未思那边的战况。   因为他发现孙不苦居然牢牢掌握住主动权,令这场斗法的胜负不再是悬念。   万莲佛地经营数十年,吸纳信仰之力,逐渐培养出如今的庞然大物,而他自己,又坐拥所有资源,以百姓信仰,恶灵冤魂为养分,一步步提炼修为力量,自忖已能与当年虚天藏佛尊不相上下,即便将力量分给万莲八圣等人使用,他也足以问鼎佛门,凌驾众生之上。   至于孙不苦,多年来深居简出,闭关修炼,庆云禅院俗务大多是旁人在打理,若非当年六合烛天阵之后,宗师大拿折损过半,各大宗门始终维持一种微妙平衡,春迟也需要为阵法寻找新的聚魂珠,无暇过问庆云禅院,否则又如何会放纵它们与万莲佛地并称佛门二宗。   但现在,不显山不露水的孙不苦,居然一鸣惊人,甫一出现就直接切断他的生机,让春迟无处可走。   四面八方,对方皆无破绽。   方寸微末,自己皆无出路。   春迟头一回感到恐惧。   并非因为孙不苦修为高到让他恐惧,而是他在对方身上,感受到虚天藏佛尊的气息。   这个认知几乎令他崩溃。   佛光当面袭来,落在他额头。   春迟周身的恶灵鬼魅之气悉数被涤荡一清,他自己感觉不到疼痛,身形已经往后飘去。   世间的巅峰修为是什么?   是虚天藏佛尊那样,肉身成佛,金身永葆,神识却已不再,还是万剑仙宗前宗主落梅真人那样的,白日飞升,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云骑鹤,成为万民景仰的传说?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春迟一直在思索这个答案,直到万剑仙宗宗主江离出现,告诉他一个秘密,让他的猜测成为笃定事实,春迟终于相信,世间并无神佛。   所谓遥不可及的成仙成佛,从来都是修士们一厢情愿的梦境,与其将一生都押在上面,不如及时行乐,让自己成为万圣之尊,享受人间香火。   但现在,看着虚天藏佛尊显形,赋予孙不苦金刚不坏之身,助他打败自己,仿佛真佛亲自出手惩戒伪佛,春迟头一回对自己的信念产生巨大怀疑。   “你告诉我——”   他拼尽全力,也要问一个答案。   “这世上,到底有无神佛?” 第99章 你欲杀他,可曾问过我?   这世间,究竟有无神佛?   初入佛门,春迟曾经以为有。   那时他日日虔诚念经,往往在佛堂里一坐就是一天,刮风下雨,不动如山。   许多新晋弟子往往无法做到如春迟一般坚定,十丈红尘,诱惑太多,稍有不慎就会偏离初心。春迟出身富贵人家,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未有挫折苦难,拜入佛门时,资质不算最佳,就连师长都没有在他身上投注更多的注意力,但春迟日复一日,居然坚持下来了。   修禅需要耐得住寂寞,比起其它门派,佛门的修行更为枯燥乏味,打坐冥想,背诵佛经,晨钟暮鼓,从未间断,有些人无法忍受枯燥离开了,有些人则因资质跟不上而渐渐掉队,唯有春迟不疾不徐,稳稳地一步步往前走。   他慢慢超过同门,甚至超过那些入门比他早的师兄们,万莲佛地论资排辈的风气重,春迟身上没有什么一鸣惊人的故事,日久天长,他的资历地位自然足以匹配他的修为,春迟终于慢慢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佛首是他的师尊,可以说在万莲佛地之内,他再也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春迟的修为在突飞猛进,他本就天资过人,一草一木,飞花落叶,都能成为他禅心的根源,他比任何人都要坚信佛门,可当信仰被摧毁的那一刻来临时,大厦倾塌,也比任何人都要惨痛。   许多年前一个初夏,行将坐化的师尊归夜将他唤去,问他对天道领悟几何,春迟的回答中规中矩,并未令归夜惊艳,随后归夜又问他,佛门中人修行一生何所求,春迟道,成仙成佛,渡化众生。归夜摇摇头,说世间本无神佛,所谓白日飞升,立地成佛,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春迟自然不信,古往今来,成仙的修士虽然寥寥无几,可也不是没有,正因天道艰难,更可淬炼修士心志,灵其历久弥坚。   归夜也未多作解释,在那之后,他将佛首之位传给春迟,嘱咐他光大佛门,却未再向他提过此事,这次交谈却在春迟心中生根发芽,挥之不去,无数次他翻阅典籍,寻找大宗师之后得道的佐证,却一次次只能得到些似是而非的神话传说,那些被世人传颂的神佛故事,被添加美化,再也看不出原本的真实面目。   万莲佛地上一个离成佛最近的大宗师,是归夜的师尊,也就春迟的师祖,据说对方当年是在参悟虚天藏佛尊成佛契机时走火入魔的,离天道只有一线,也止步于此,狂笑三日三夜之后,七窍流血而亡,这是万莲佛地不光彩的过往,对外只说坐化,却从不提及原因。   春迟甚至不敢再继续追查下去,他怕自己越查,就越接近自己难以接受的真相,到那时,作为一名修士所毕生追求的终极目标都将荡然无存,他踏上修炼道路的意义也不复存在。   直到那一天,万剑仙宗宗主将一个秘密告诉春迟。   江离说,自己的师尊落梅真人,根本不是突破人间极限,羽化登仙而去的,而是在发现大宗师之后根本无从突破,因神魂久离躯体,修为灵力早与人间格格不入,最终魂飞魄散,无所依存。   远至传说众神,近至宗师大拿,所谓突破人间去往极乐境界的说法大为荒谬。   人间之上,既非神佛之界,也非更高一重的修炼境界,而是无边无际,永恒的死亡。   落梅真人选择重新将神魂强行降入人间,让徒弟知道这个秘密。   春迟震惊的同时也感到茫然。   既然飞升之后,等待他们的不是新生,而是彻底消亡,那么修士汲汲苦修的意义又在何处?   他最终选择答应江离的条件,与之合作。   春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看看妖魔肆虐,人间危亡,那些隐匿在不知名处的神佛,还会不会袖手旁观,他想知道,若世间没有神佛,被妖魔所占据的天地,又会是怎生模样。   人占据天地精华灵气而生,却依旧被各种欲望主宰,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自相残杀,不死不休,即便修士之间也不例外,杀人夺宝从未少过,说不定绝境之处,反而是人间的新生。   但现在,孙不苦身后出现的金身虚像,既然不是幻象,又作何解释?   难不成佛门二宗之中,庆云禅院才是最得佛尊青眼的?   春迟一生苦苦追求的信仰曾经彻底崩塌,如今又重现希望,可他竟未因此感到高兴,哪怕身死魂销,也想得到一个答案。   哪怕身体飞出去,又重重落地,灵力受损,身躯重创,他仍旧死死盯住孙不住。   孙不苦稳稳落地,持杖大步流星朝他走来。   春迟很清楚,自己大势已去,此地恶灵方才被九方长明扫荡大半,四非剑毕竟是绝世神器,更何况剑器以己为祭,驱除诸邪,莲花池中多年经营毁于一旦,已经无法为他提供更多力量。   “世间本无神佛,惟心向神佛,便是神佛。”   孙不苦居高临下,琉璃金珠杖高高举起,身后虚天藏金身也跟着慈悲俯瞰,仿佛无声告诉春迟,孙不苦方才是神佛选中的宠儿,而他春迟,不过是妄称佛名,侮辱佛门的败类罢了。   “春迟,你着相了。”   孙不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春迟摇摇头,这个答案并不能令他满意。   有,或者没有,他只想得到这样的答复。   但他也无法再追问了,春迟发现自己一张口,血就源源不断从嘴里冒出。   不止是嘴巴,还有眼睛,耳朵,他的视线逐渐被血红淹没,浑身感觉不到痛苦,灵力却在飞速流失。   是莲花池内残余的恶灵……   昔日的为他所用的养分,在发现春迟虚弱之后,竟纷纷反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急于吸取他的灵力化为己用,春迟被孙不苦的佛光所压制,再想挣扎已是不及,身体被黑焰缠上卷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干瘪,最终变成一具干尸,面目无存,魂飞魄散。   堂堂万莲佛地,一派宗师,竟落得如斯田地,委实令人喟叹。   但孙不苦没空在对方身上浪费一丁点唏嘘,他随即抡起禅杖,跃向另外一边——   九方长明与云未思的交手,正到了如火如荼的阶段。   昔日师徒,如今已成生死之敌,云未思面色淡然,下手却毫不留情,似乎又回到当日两人重逢之处,他一心一意,心中只存对九方长明的杀念。   反观长明,虽然看似游刃有余,并未处于劣势,可以他的修为资历,未攻反守,本身就是下风了,因为唯有无暇进攻之人,才只能选择防守。   他手中已无四非剑,等同赤掌空拳,云未思手中却有春朝剑,但春朝剑之于他,如今只是锦上添花的物件,周身魔焰呼啸澎湃,方才是最为随心所欲的妥帖武器,心念所指,魔焰所噬,比春朝剑更加听话。   长明又一次踉跄后退。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胸口被魔焰拍中,魔气趁隙侵蚀,扑面而来,如云未思阴郁表面下的爱恨情仇,波浪汹涌,瞬间掠向面门,冲击识海。   一口血涌上喉头,长明想咽下去,却呛住了,最后仍是吐出来。   衣裳早就血迹斑斑,不差这一口血,束髻玉簪不知去向,长发也早就凌乱披散,无一不在说明主人此刻的狼藉。   固然他看上去还能再战,但云未思很清楚,眼前此人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会被完全压垮。   云未思曾经为了对方不惜此命,这时候却居然没有半分心软,他抬起手,周身黑焰若有所觉,瞬间涌向对方,轰的一下,炸开浓烈的黑花,邪恶之极,却也绚烂之极。   这些黑焰,但凡有一星半点沾上九方长明的袍袖,里面就会顺着衣裳卷向身体,直入皮肉骨髓,与方才原本就已经侵蚀入体的魔气遥相呼应,将他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云未思的手指微微一颤。   下一刻,黑焰呼啸而出!   罡风袭来,金光吞噬黑焰,云未思面色一动,飘然后退。   孙不苦落在二人中间,禅杖一顿,宛若明王佛尊。   可惜他生来面容俊美,便是不笑时,也如似笑非笑,即使身形笔直,面容也更似佛经中蛊惑人心的天魔。   “你欲杀他,可曾问过我?”   云未思面无表情:“你早已叛出他门,何必多管闲事?”   孙不苦微微一笑:“岂不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云未思:“我记得九方长明离开佛门时,你也想追杀他的。”   孙不苦:“那时我还未领悟佛门真谛,如那春迟一般,心有执念未消,现在的我,已非昨日之我,对师尊,自然也一如从前尊重。”   云未思:“这么说,你是要保他。”   孙不苦:“是。”   云未思眯起眼。   孙不苦此时正是巅峰状态,身后金光虚像竟然一直未消,而云未思自己魔心初成,无法保证能打败孙不苦的同时还杀了他身后的人。   “今日便暂且将你的命多留几日,我以后再来取。”   他淡淡道,后退两步,转身没入滔天黑焰之中。   随着云未思离去,黑焰也跟着一点点消散于无形。 第100章 这是一个局。   何青墨眨了眨眼。   汗水随着他睫毛颤动滑下,从眼角到颊边,像很快被蒸发的泪水。   实际上他浑身已经无数次这样汗湿了,他几乎能感觉到后背衣裳津津贴着皮肉,那令爱洁的他无比难受,换作平日,何青墨早就冲去沐浴个十遍八遍,非把肌肤每一寸都保持洁净为止。   修士中热爱洁净的人不在少数,像何青墨这样的不稀奇,何青墨也纯粹是在危难关头忽然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小念头,类似于人临死前总会天马行空,电光石火,想些与生死无关的杂七杂八的事情。   眼前,的的确确已经到了危若累卵的边缘了。   几乎整个幽都所有幸存者,都聚集到皇城面前的广场,人数越来越多,被吸引过来的鬼火也铺天盖地,乌压压的,抬眼几乎看不见夜空,仿佛它们才是真正的天。   人越多,并非意味着越安全,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只有小部分是修士,百姓的存在无异于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如同人眼中的小兔小鸡,而修士的修为又不算太高,这些修士大多是中元节路过幽都,留下来参加中元法会看热闹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遇上如此生死大劫。   贴着何青墨后背的是鬼王令狐幽。   他的身体生铁般又冷又硬,挨着汗湿的衣裳皮肉,令何青墨异常难受。   但他却没有哪怕是稍微挪动一下。   因为他能感觉到,压在后背的力量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这意味着鬼王的灵力也在大量消耗,面对这些被万莲佛地豢养多年,饥肠辘辘的鬼焰恶灵,饶是令狐幽,也渐渐力有不逮。   敛鬼幡在风中膨胀变大,几乎可以遮住他们大半人的头顶,为所有人挡下大部分鬼魅进攻,但结界之外,呼号声越盛,敛鬼幡振幅越大,随时都有可能被撕裂。   许静仙没了法宝,只能凭借赤手空拳,终究有些束手束脚。   何青墨资质不低,但他平日里将精力都放在研究阵法上,反倒疏忽了修炼,此时弊端毕露无疑。   至于贺惜云和章节,此二人修为与在场其他修士差不多,锦上添花仍嫌不足,雪中送炭自然不必奢望,顶多只能勉强自保,若敛鬼幡一破,鬼焰破界而入,他们也将会和普通百姓一般坐以待毙。   一切希望,系于鬼王身上。   放在几年前,何青墨绝对想象不到自己会与鬼王这样的人物并肩作战,托付生死。   因为神霄仙府自诩名门正宗,何青墨骨子里也总有那么一股傲气,等闲修士不入其眼,就算入了眼,他也不会主动结交,只会默默观察对方,企图找出对方的缺点加以批判,剔除可交往的朋友之列。   是以他离开师门以来,虽走的地方不少,朋友却始终寥寥无几,甚至连几个同门师弟也受不了他这孤僻脾气,敢怒不敢言,寻个借口先后溜了。   与九方长明、许静仙、令狐幽几人在一起的这几天,算是他下山以来相处最长的人了,以致于此时此刻,他竟生出一种错觉,如果今日能逃过此劫,说不定回去他们还能把酒言欢,共叙情谊。   但这种一闪而逝的错觉,很快就被后背重重一推打断!   何青墨感觉自己背上似乎突然加了千钧之力,压得他一时支撑不住,差点佝偻背往前跌倒,忙稳住下盘支撑起来,死死抵住。   “令狐幽?!”   他惊诧扭头,却觉靠近自己的鬼王右臂湿漉漉的,细看正往下淌血,已经流了一小滩。   原来鬼也是有血的?   这个念头冒起,何青墨随时警醒,赶紧定了定神。   “你没事吧?”   “无妨。”令狐幽的声音传来,依旧平稳,但何青墨下意识感觉不对。   鬼王虽为鬼修,但长久以来早就修出实体,不惧阳光,会流血自然也没什么奇怪,古怪的是以令狐幽的修为,能令他如此受伤的,必然是情势呈现不妙。   思忖之间,劲风呼啸而来,何青墨抬起头,便见敛鬼幡猎猎鼓动,被撑到极致,撕拉一下突然破开裂口,黑色鬼焰立时从裂口处涌入,朝他们当头扑下!   众人大惊失色。   来不及多想,何青墨强忍胸腔滞闷剧痛,口念剑诀,剑光一道道斩出去。   “神存三清,心定五气,紫玄介剑,行立乾坤,敕!”   神霄仙府的神兵毕竟不凡,配合何青墨本身的灵力,勉强能护住周身范围。   但旁人就没这么幸运了,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不少人被鬼焰冲倒在地,那些鬼焰遇弱越强,扑上去疯狂啃噬吞食,不过片刻,生机魂魄被活生生吸食干净,唯留一具干瘪尸身。   其他几人,亦是如此。   那些鬼焰“吃”了一个人,从尸身上爬起,几乎不需要任何物色的时间,又任意掠向下一个被狩猎者。   人群之中,尖叫求救声此起彼伏,许多人慌乱之下往外逃窜,分散开来,却更给了敌人可趁之机。   四散的人群犹如奔逃的肥羊,被咬上脖颈即无力回天,倒在地上激烈挣扎,最终变为恶鬼的美餐。   何青墨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他也开始觉得后继无力了。   握剑的手酸麻不堪,却不敢轻易松开,因为一旦松开,等待他的就是虎视眈眈的疯狂反扑,而他一倒下,令狐幽的后背立时空虚,会同样跟着遭殃。   但眼皮越来越沉重,何青墨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他只希望沉沉的夜,有人来打破这无边黑暗,赋予所有人重生的希望,哪怕微乎其微,也能激起无限战意,幼时听见那些四面楚歌的英雄人物如何在走投无路之下背水一战,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如今轮到自己,方才知道那是千难万难,几近于奇迹。   但,奇迹居然真的出现了。   云边浮现金光,打破了黑沉沉的夜,顺带也穿透被鬼焰占据的上空。   何青墨耳边听见一个声音。   “闻音如佛,心存正法。”   声音虽然悦耳,却很陌生,他之前似乎从未听过,只能由此判断出声之人修为极高,几乎与鬼王不相上下,也许还要更胜半筹。   随着这一声,鬼焰倏地散开大半,却又嚎叫着被吸过去,拨云见月,明光雾散,一人手持禅杖,从远处走来。   然后何青墨就听见另外一人的声音。   “万邪退避,浩气长存。”   前后似有衔接,默契无间。   是九方长明!   语调略有虚弱,却稳如泰山,金光开路,一只巨大的雄鹰从高空俯冲而下,破开大片鬼焰,悉数将其吞食入腹,而后呼啦一下化为黑灰,纷纷落在地上。   这是九方长明的御物化神之术。   何青墨蓦地扭头——   果不其然,在他们身后,则是九方长明的身影!   鬼焰如闻腥味,蓦地散开,分头拥向两人。   这给了令狐幽他们喘息的机会,众人纷纷重新调整汇聚,那些四散逃窜的人也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了,又都陆续奔逃回来。   敛鬼幡已破,鬼王索性将幡撕成碎片,扔向各处,幡落地变成黑色令旗,直挺挺立在地面,鬼焰顿时如入迷宫,原地绕路不止。   但他们的敌人并不仅仅是眼前这些鬼焰魔气,还有万莲八圣。   方才孙不苦为了破阵,并未与八人纠缠至死,而是通过阵眼直接传送到万莲佛地核心,与春迟交手,如今春迟虽死,万莲佛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八圣却还在外围八角镇守,遥控鬼焰攻击众人。   事已至此,幽都俨然修罗炼狱,万莲佛地也已毁了大半,对方必是抱着不死不休的决心,哪怕不能将他们杀光,也要同归于尽。   但包括何青墨在内的众人,却都不想死。   正是这一丝一丝活下去的念头,苦苦支撑他们等来援军。   孙不苦手中的琉璃金珠杖极为耀眼,几乎成了黑暗中为唯一一处最为夺目的存在。   他挥舞禅杖,当先掠向黑焰最浓郁处,以金光破开暗色,毫无回旋的决绝之姿,风雷隐隐,大开大合,举手投足尽皆阳刚,与这晦沉难辨的佛地鬼焰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众人先时被万莲佛地整得精疲力尽,如今看见孙不苦出手,顿时精神一振,大有这才是佛门风范之悟。   再看在鬼焰中若隐若现的万莲八圣,简直如同妖邪一般。   九方长明则是另一种风格。   他的御物化神已到出神入化之境,抬袖挥袍,黑风化为鸦雀万千,扑腾飞向鬼焰,吃虫也似张口便啄。   这些鸟雀能吃的鬼焰太少了,而且脆弱,被鬼焰一卷就扑棱翅膀落地消失,但架不住数量庞大,很快形成一堵高墙,竟慢慢阻住鬼焰的气势。   只见九方长明站在高墙最前方,背对他们,衣角袍袖猎猎狂舞,唯独身形不动如山,令人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众人见状缓缓松口气。   虽还未能完全松懈下来,但起码压力被分担大半。   有粗壮大腿抱的感觉,真好。   许静仙却有些隐隐的忧虑。   她跟着长明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从见血宗到九重渊,一路过来,她很清楚长明起初是个什么状态。   病恹恹,半分灵力也无。   不知他身份时,也就是看在那张俊脸的份上,许静仙没有太过出手折腾他,当然她现在觉得自己很明智,给当时的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后来九重渊内,九方长明虽然慢慢恢复修为,到最后照他自己的说法,恢复十之八九,但这么一路折腾下来,许静仙瞧着,任是大宗师,恐怕也得身负内伤,更何况万莲佛地妖魔鬼怪尽出,他们所面对的敌人之强大前所未料,她虽不知九方长明与云未思等人在佛地核心经历了什么,但想也能想到,那必是一场恶战。   “前辈,你没事吧?”   许静仙一步步挪到对方身旁,悄声询问。   刚近身就感觉不对劲。   因为她闻见了血腥气。   浓郁得化不开的血气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几乎不容错认。   许静仙赶紧出手,灵力在两人身前结成屏障,以免鬼焰冲破那些傀儡鸦雀幻化的高墙突围进来。   长明嗯了一声,听起来尚算平稳,许静仙一时也看不见他身上哪里流血,只当没有大碍,松口气问道:“前辈看见宗主了吗?”   他们此行原也是为了救周可以而来,对方以周可以为饵,想必不会轻易杀他。   “他死了。”   许静仙疑心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   她忍不住去看长明。   夜色中对方侧面有种近乎冷冰冰生硬的光泽,疏离冰雪般,不可亲近冒犯。   许静仙有满腹疑问,却无法在此时问出口,因为面前的局势容不得分心。   只是她的心绪难免乱起来,一会儿是兔死狐悲的叹息,暗道见血宗自此没落,一会儿又想起自己那条无缘得见的鲛绡,竟是从周可以允诺开始,就从没见过它的影子,恐怕此生也是拿不到了。   识海杂乱,出手分神,只听得耳边一声尖啸,竟有鬼焰撕开鸦雀的缺口趁隙掠入,朝他们袭来!   许静仙想也不想就出手,但仍是慢了半步,那缺口一下被撕开老大一块,鬼焰越过他们头顶,直接扑向身后的人群!   ……   令狐幽与其他人不同,他能听得见鬼语。   在旁人耳中那些毫无意义的狂嚎乱啸,在令狐幽听来,却是那些鬼魂在表达自己的心声。   这里,这里的魂魄更美味,他是修士!   我要吃了他,我要借尸还魂,我还想重新为人,我不想当鬼了,我好苦,我好苦!   你们通通该死!凭什么我这么痛苦,你们还能活着,你们也去死吧!   我好痛,浑身都好痛,谁来救救我!   ……   千奇百怪的言语涌入识海,癫狂混乱,杀意愤然,充溢人性中各种各样的恶念与欲望,甚至还有察知令狐幽内心,怂恿他投向他们的。   你明明是鬼修,为何要帮人?难不成你以为你帮了他们,他们就会感激你吗?人鬼殊途,他们永远不可能对你放下戒心!   快过来吧,我们才是同类!   你在犹豫?是因为你背后的那个人吗?他不过是因为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才只能虚与委蛇,一旦把我们毁灭,你也会被抛弃的,永远不要小看人心的恶意!   他不过是在利用你!   杀了他!   我们可以给你更强大的力量,让你重新站在众鬼之巅!   杀了他!   这些声音一层层涤荡在鬼王识海,千方百计想要动摇他的心志。   何青墨敏锐感觉身后人的震颤,只当他受伤了,不由分神微微侧首吼道:“你没事吧!”   令狐幽没有回答。   他本来就是鬼修,那些鬼魂虽然胡言乱语,但有一句话没说错,人鬼殊途,即便他努力控制,神识也会禁不住受到同类的牵引,只是他修为深厚,一时半会不至于乱了阵脚,要说完全没影响,也是不可能的。   何青墨却觉不妙,他忍不住扭头,却正好看见一波鬼焰涌来,而令狐幽依旧恍若未觉,没打算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何青墨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用身体猛地将人扑倒。   下一刻,鬼焰悉数撞在他的后背!   何青墨一口血喷出,溅了身下人一头一脸。   他昏昏沉沉,浑身没了气力,只觉被一双冰冷手臂紧紧圈住,又被带得飞起来,身体跟着起起伏伏,颠簸得他恶心,鬼气入体,何青墨的身体逐渐冰冷下去,唇色也变得青灰。   鬼焰一击不成,狂啸着再度卷来,却见鬼王蓦地抬手,眼神一冷,插在各处的黑色令旗若有感应,同时飞起,化为流火射向黑焰,轰然爆开!   鬼焰嚎叫着四散逃窜,开始脱离了万莲八圣的掌控。   这是一个机会!   孙不苦和九方长明绝不可能放过!   两人曾经分道扬镳,如今因共同的敌人再度聚首,甚至在多年之后联手拒敌。   “万法无法,我即是法!”   “天道通神,日月其遵,敕令我出,九州莫违!”   两人的法诀几乎同时出口。   许静仙从未听过长明口中所念的法诀,后者念得极快,稍一分神甚至听不清。   她直觉这个法诀的威力十分强大,可从前竟未见九方长明或其他人用过。   念头刚起,就觉地面震颤,金紫色光芒在黑焰中炸开!   随着长明法诀,夜空星星点点闪烁起来,很快连成一片,如陨石星落,划向人间,落在万莲八圣所在的各处,彻底摧毁阵法。   金身佛像在孙不苦背后显像,那佛像嘴唇张合,仿佛与孙不苦同步念诵。   金光越来越盛,直到众人都忍不住以手遮掩,直到金光将黑焰彻底吞没,所有逃窜的恶灵悉数被消灭,化为光点,流散绝迹。   放眼望去,一片狼藉。   除此之外,许静仙再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   一场大战之后,她灵力耗尽,外伤也不少,毕竟修为深厚又惜命,所幸没什么致命重创,但别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何青墨倒在鬼王怀里人事不省,贺惜云等人也不知去向,许静仙踉踉跄跄奔向九方长明的方向。   后者原本直挺挺站着,毫无征兆就往前倒去!   许静仙大吃一惊,待要伸手,却已有人比她更快。   孙不苦将人背起,瞥她一眼。   许静仙顾不得其它,见孙不苦似乎默许自己跟着,就赶紧疾步上前,自然而然去看九方长明。   这一看,她不禁吓一大跳。   原本只有发尾的霜白,竟又往上蔓延许多,甚至接近一半。   “孙院首,不知可否方便告知云未思云道兄的情形?”   许静仙耍了一个小小的心眼。   她知道佛门不待见魔门,如果自己直接询问周可以,孙不苦未必愿意回答,但换成云未思,也许还能打开话匣子,混个交情。   “他入魔了。”孙不苦果然痛快,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令人震惊。   “是,走火入魔?”许静仙皱眉。   “魔气入体,已成半魔。”   “那九方前辈的伤?”   “是他所为。”   许静仙微微色变,心道九重渊两人反目一幕,难道又要重演?   可从云未思过往一言一行,对其师分明是旧情眷恋,后来也逐渐恢复神智,与常人无异,如何又会说变就变。   孙不苦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三言两语便将当时惊心动魄描述出来。   “周可以已死,一人想救,一人想杀,云未思因此成魔。”   许静仙下意识问:“云未思为何要杀周宗主?”   孙不苦微微叹息:“这是一个局。”   这是一个明知是死,却无法抗拒的局。   所有人都在局中,兜兜转转,当局者迷。   唯独有一人,愿意九死一生,去尝试破局。   那人就是云未思。   而用性命成全他成为破局之人的,是九方长明。 第101章 是为了九方长明。   “我要走了。”云未思如是道。   无论长明怎么抬步走过去,两人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周身漆黑黯淡,半点星辉亦无,如亘古长夜,从未明过。   “欲往何处?”长明问。   “去该去的地方。”云未思侧身站定,似看他,又似看向长明身后不知名处。   神色缥缈,便连衣裳袍袖也缥缈起来,独立于天地之外,游离于山海之间。   长明隐约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临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仿佛被无形禁制封住,只能吐出一句——   “我与你同往。”   云未思摇摇头,将目光完全落在他身上,带了些忧伤决绝。   长明记忆里的云未思,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神情,他疑心自己在做梦,又不确定,反而抓心挠肝的,总觉得自己像是遗忘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   “你不能去。”云未思叹了口气,“师尊,我从未后悔过,哪怕魔心作祟,魔气入体,煎熬折磨,我也没有后悔过,当日进入九重渊,去追查你的死因,追查六合烛天阵的真相。虽然我不甘心,可那与我的作为无关。我原以为,你死而复生,从今往后我们还会有许多年,我可以……”   他声音渐低,最终沉默不闻,只微微笑了下。   “算了,我要走了。师尊,愿你早日突破瓶颈,重登巅峰,斩尽诸邪,从心所欲。”   此话说完,他转身便走,不再停留,身影在暗色中渐行渐远,终至白光缥缈,不复得见。   长明费尽全力,却仍旧无法迈出一步,他心中大急,下意识想召四非剑,怎么也召不出来,这才赫然想起,四非剑在先前万莲佛地一战时,就已经为了护主尽碎其身,剑灵销毁,从此天上地下,再也没有四非剑了。   万莲佛地……那云未思?!   耳边传来细碎的说话声,由远及近,像隔着一层纱。   “是什么样的局?”   “万剑仙宗宗主欲以天下为阵,连接黑暗深渊与人间,但如今万莲佛地已毁,他的宏图伟业又要延后实现,此时云未思以身成魔,对方必然会主动与其联系。”   “云道尊想以自己为饵?!”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他为何要周宗主的身魂?”   长明胸腔剧痛,气息如火,只觉灵力被无形束缚,连手指都无法颤动。   听见二人交谈话语,他想睁开眼睛,却反倒引得喉头一甜,血从嘴角缓缓溢出淌下。   不必孙不苦回答,他也知道为什么。   因为云未思已经问过他了。   当时他问,你的性命,与周可以的神魂,必须选一个。   云未思希望长明选的是后者,因为周可以已死,他的神魂足以让云未思作为投名状,得到万剑仙宗宗主的信任。   但长明没有如他所愿,长明选了自己。   他让云未思用四非剑和自己濒死的代价,去换取这足够分量的信任。   云未思问了他两次,长明都是一样的回答。   两人四目相对时,云未思已经知道对方的决心。   所以他出手了。   剑亦有灵。   正如当初云未思记忆缺失,想用四非剑杀九方长明,却发现无法办到一样,春朝剑也曾是长明的佩剑,跟随他出生入死,同样不肯将锋刃对准曾经的主人,是以在云未思出手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剑绝不会真正落在对方的脖颈上。   但他却必须这样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唯有如此,方能连自己都骗过,让体内作祟的魔心也相信,他的确是彻底入魔了。   长明无法听见云未思与体内魔心的拉锯,无法得知对方必须经历怎样的天人交战与折磨,方才能瞒着魔心制定出如此一套天衣无缝的计划,以身犯险,成为最终的破局之人。   他甚至不知道,云未思此去,是生是死,有生之年,两人还能否见面。   长明自修行以来,行千山,踏百川,曾于极寒处历经艰险,手缚苍龙,箭射星辰,也曾与顶尖宗师高手斗法交战,生死一瞬,从名不见经传的修士一步步走到天下第一人,哪怕九死一生,回顾黄泉浑浑噩噩,连记忆都残缺不全之事,他也从未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坐以待毙。   唯独此时,此刻,九方长明蓦然惊觉,他竟是连自己的徒弟都保不住。   云未思以命破局,不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苍生。   他放弃世间荣华虚名,入九重渊,与妖魔缠斗,放任魔气入体,魔心孕育壮大,只有一个原因。   是为了九方长明。   “九方前辈!”   许静仙正与孙不苦说话,忽然瞥见无声无息躺着的长明不止嘴角淌血,连眼角都有血泪流下。   血流入鬓发,在枕上晕开,化出一片暗红的湖,有种近乎惊心动魄的妖冶美感。   孙不苦并作几步上前,将人扶起,握住手腕,灌注灵力,一气呵成。   但他随即察觉不对劲。   对方气息孱弱,生机缠绵,似有断续,与方才的平稳沉睡截然不同。   九方长明原本的伤势固然很重,但在他自己的修为基础和孙不苦的全力救治下,本不该出现如此剧烈的波折动荡。   除非……   孙不苦忙将手放在他额头上方,片刻之后微微色变。   许静仙察言观色,暗道不妙,忙问:“如何了?”   孙不苦神情凝重。   长明三魂中的两魂,不翼而飞了。   但方才他们二人一直守在此处,任何鬼祟妖邪想要勾魂摄魄,都难逃孙不苦法眼。   那对方的残魂,到底会去哪儿了?   孙不苦虽有金身法相护体,但单纯以修为而论,他跟春迟决一死战未必有全胜把握,是九方长明与云未思二人先前拖住春迟,将万莲佛地核心大半鬼焰毁灭,孙不苦方才能一击即中,哪怕不看过往师徒情分,就算冲着这次因果牵绊,孙不苦也无法不管不顾,一走了之。   “我去外面看看,你守着师尊。”他对许静仙道。   许静仙叫苦不迭:“我如今已无法宝,若真有厉害人物来了,单凭我一人之力怕是抵挡不住!”   鬼王和何青墨等人伤势严重,各自静养闭关,如今根本指望不上。   她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缘何要肩负起这样的重担,难道是天妒美貌吗? 第102章 那是有我在!   孙不苦停步,带了一丝微妙的古怪表情回头看她。   “若我没看错,许道友也是宗师修为,这世间强横高手固然不少,不过眼下万莲佛地已经毁了大半,能有一战之力的修士几乎不剩,不可能再有什么人凭空冒出来,以你的能力而言,并无问题。”   许静仙估计不记得了,当年她与一人斗法,对方想用针对魔宗的春毒,逼她春情大发缴械投降,结果被她发现,许静仙也不直接杀人解恨,而是留了对方一口气,生生把人折磨得欲仙欲死,赤身裸体跑到城里妓坊门口自抽耳光,崩溃大哭不成人样,那会儿孙不苦可是全程都看在眼里的。   这样的她居然自称弱女子?   许静仙半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是越发可怜了,还卷起袖子给孙不苦看自己手臂上的累累伤痕。   “人家法宝没了,如今是赤手空拳,又受了这样重的伤,若真有敌人来了,怕是一拳就能将奴家给打没了,奴家若是没了,那这里真就一个能打的都没了,九方前辈,啊不,师尊也会被牵连的!”   孙不苦:“那你想怎样?”   许静仙嫣然一笑,亲亲热热:“孙师兄身为庆云禅院院首,身上想必法宝神兵无数,只要漏一件给小妹,那小妹既有傍身武器,孙师兄也可放心去找师尊了,小妹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上师尊玉体受到半点损伤!”   她打蛇随棍上,竟是一口一个师尊师兄地叫上了,不知道的还当九方长明当年在魔宗有个沧海遗珠私生女。   孙不苦正要说话,便见天际乌云翻涌,原本该是黎明破晓,旭日东升的时辰,但诡异的红色却从云后冒出,显露出一丝不寻常的征兆。   他飞身跃上房顶,居高临下远眺地平线尽头的红色越来越浓,从乌云后漏出,流溢晕染,血腥妖异,似有人受伤流血,那血被泼溅到天空,经久不散。   孙不苦低头思忖片刻,似想到什么,面色越来越难看。   许静仙修行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禁不住看呆了。   “那是什么?”   “缺口已经打开了。”   “什么缺口?”   “三破日,加上日月贯天狼的星象,对应六合烛天阵,其势已成。”   许静仙先前也曾听长明提过六合烛天阵的事情,但她总觉得那离自己还很遥远,私心里认为不如拿到鲛绡或什么厉害法宝更为实际,直到周可以的死讯传到眼前,她才忽然感觉到一股迫在眉睫的危机,山雨欲来风满楼,所有人头上都悬着一片阴云,随时都有可能风雨大作,淋湿己身,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偏安一隅。   “但我记得九方前辈……师尊说过,新的六合烛天阵里,万莲佛地应该是其中一角,如今万莲佛地已毁,阵法应该也失败了吧,怎么会?”   “不。”孙不苦摇摇头,神色前所未有凝重,这些年为了追查琉璃金珠杖和悲树的事情,他只身去过不少地方,也发现了许多从前鲜为人知的秘密,起初他的猜测与九方长明差不多,认为隐于幕后的人将六合烛天阵分散为天下六处,这六处要么地处险要,钟灵毓秀,或镇压神兽神兵,要么必须有大量灵气汇聚,源源不断,足以供养阵法所耗费的巨大能量。   万莲佛地既然以鬼为灵,滋养己身,必然也会炼化六合烛天阵最需要的聚魂珠,应该是阵法设想里最稳固的一角,但春迟的死和万莲佛地的毁灭,让孙不苦产生一丝疑惑,为何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幕后之人还沉得住气,没有现身?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万莲佛地的存在,仅仅是个幌子,尽管春迟知道太多,又一心一意执行灭世的计划,但他根本就不是那个真正能做主的人,万莲佛地也根本不是阵法一角,它甚至无关紧要,只为了转移孙不苦他们的注意力,拖延时间,最终让那边成功发动阵法。   舍生峰,九重渊,万象宫,黄泉,见血宗,六合缺一,既然不是洛都,也不是万莲佛地,会是哪里?   不管是哪里,阵法已经启动,万神山的缺口也已经打开,这天下,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先走一步,你在这里守着,半步也不要离开!”   他翻手亮出琉璃金珠杖朝许静仙丢去,后者下意识接住之后,就看着孙不苦转身双手结印,随即消失在自己眼前。   许静仙:……   她看着手里禅杖,心说姓孙的难道打算度自己入佛门?这辈子恐怕想也不要想了,她就算成魔也绝对不会去当尼姑的。   琉璃金珠杖固然稀罕金贵,可与她的修炼路数根本格格不入,天然也会与魔门心法相克,许静仙实在难以想象自己挥舞禅杖迎敌的场景。   天边的血色越来越浓烈,几乎将她手中的禅杖也映红了,她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忽然皱起眉头。   红光映下的天际,那个方向,是——   万神山?   ……   九方长明发现自己残魂离体,附在春朝剑上,是在云未思在万剑仙宗山下的时候。   云未思在“杀了”长明之后,就顺着脑海中一直作祟的声音,朝万剑仙宗疾奔而去。   他任凭魔心在体内肆意游走,始终将本心封印在灵台深处,但这种清醒只是短暂的,随着那股想要主导他神智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甚至开始出现嗜杀的欲望,在路过一个村庄时,差点忍不住出手屠村。   越来越迫切渴望闻见血的气息,特别是亲手扼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求饶哀泣,想及此心中就有种难以抑制的快感——云未思知道这些念头都是魔心萌生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控制多久,可能随时失控,大开杀戒。   “到万剑仙宗来,我会告诉你所有的答案。”   当云未思在万莲佛地指使魔焰穿透九方长明身体时,脑海里就响起这句话。   所以他必须在完全失控面前,找到江离。   但到了万剑仙宗所在的仙来山脚下,他魔心噬体,神智混乱,几欲控制不住,连脚步都凌乱不堪,半身奔入湍急的河流,却很难平息心中那股狂乱的杀心。   想杀人,想见血,甚至,想吞食神魂!   空虚的身体频频发出怒吼叫嚣,急于背叛他的理智,溪水溅湿了衣裳,露出下面精壮半身,云未思甚至不记得自己何时将春朝剑也召唤出来。   这把一直陪伴在身边,时间甚至比他与九方长明相处还要长,剑锋冷厉入手,刺得身体一个激灵,云未思略略一呆,望着剑身倒映出自己的模糊身影,神智忽然为之一清。   也正是这个时候,长明发现自己的残魂居然附于剑身,随着剑被召唤出来,残魂也得以脱离,站在云未思对面。   但云未思似乎看不见他,而长明也无法让对方看见自己,他所能影响的只有春朝剑。   春朝剑剑身颤动,发出清脆剑鸣。   云未思闭了闭眼,看着春朝剑,忽然微微叹息。   “多谢,你也不愿看我入魔吧。”   长明抬袖一挥,剑忽然飞起,悬于水面,震颤不已。   云未思忽然笑起来,神情已然清醒许多。   “你怕是已成剑灵?早知道还是将你留给他了。”   长明忍不住道:“那是有我在!”   可惜云未思听不见。   他休息片刻,对春朝剑道:“此去我上山找江离,心中并无胜算,生死不知,成败不知,若有万一,我会保你完整,劳你回去找他,代我,守在他身边吧。”   云未思自忖眼下修为与江离殊死搏斗,未必就会输给对方,但万剑仙宗是对方地盘,对方又为今日筹划已久,更何况他体内还有魔心,随时都会丧失理智,此时孤身一人送上门,结果难料,前路茫茫,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剑又突然飞高,对着云未思左摇摇,右摇摇,似在拒绝。   这番动作委实有些喜感,倒冲散了云未思的沉重。   “从前倒不知你如此作怪,回去吧。”   一声令下,春朝剑归鞘,随即消失,实则隐入云未思体内。   长明也被迫跟着陷入一片黑暗,只能听见云未思从水中出来,烘干衣服,重新上山。   以他的修为法力,想要到万剑仙宗门口,不过是眨眼工夫,但他却宁可避开耳目防守,步行上去。   可见云未思还需要时间去平息心中杂念,思考见到江离之后怎么应对。   长明身处黑暗之中,他也在默默思索。   自身残魂离体,他对此倒是没有太大的惊骇震动,毕竟他这辈子经历的惊涛骇浪实在太多了,九死一生都走过来,如今还能在云未思身边,已经是不幸中最大的幸事。   会附身春朝剑上,他隐隐有所猜测,大约是因为当时两人对峙,春朝剑与两人关系密切,在命悬一线之际就有了玄之又玄的牵引,以致于长明重伤之后,身体虚弱,魂魄离体,为春朝剑所召唤牵引,不知不觉就进来了。   最起码,在对方即将去见江离这样一件大事面前,自己没有缺席。   哪怕十死无生,这一次,他没有抛下云未思,让他独自去面对之后的风雨。   江离此人,长明交集不多,但万剑仙宗这个门派,却是天下修士绕不开的一座高山。   因为万剑仙宗历代宗主的苦心经营,也因为落梅真人的白日飞升,让万剑仙宗染上近乎神光的色彩。   但春迟说了,成神成仙,都是天道设下的骗局,这世上根本没有成仙之人,所有修士走到尽头,会发现那就是一条行不通的死路。   既然没有飞升一说,那么落梅真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件事是否与江离后面的布局有关?   长明灵光一闪,忽然抓住一个极为关键的点! 第103章 长明不禁衍生出一个离奇恐怖的想法。   九方长明曾经辗转天下各大宗门,由道而佛,由佛入魔,后入儒家,出世入世,遍阅百家典籍,世上比他博闻强识通晓古今之人寥寥无几。   他认为,各门各派固有所长,必也有各自的目光局限,唯有博采众长,方能万法归一,最终一通百通,窥见天机。   虽然截止五十年前,在他进万神山时,依旧未能完成这个目标,但他毕竟曾是天下第一人,这个称号既然为几大宗师所公认,必然意味着他在修为上曾经站在世间巅峰,俯瞰芸芸众生,意味着他也曾无限接近过天道。   但也仅仅是接近。   他清晰记得自己当时已经处于一直玄之又玄,奇妙无比的境界,仿佛往前一步便可抵达传说中的道心至境,从而摸到天道奥秘,白日飞升,可偏偏就是那一步,始终像有一道无形屏障横在面前,无法穿透跨越,这就是修士所说的瓶颈。   而九方长明的这道瓶颈,直接关系他无法由人成仙,实现境界的突破。   从前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当自己哪里出错,仍有不足,是以走遍千山万水,穷尽天下宗派法门,希望从中找到玄机。   但,如果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玄机呢?   如果春迟说的是真的,世上本无神佛,原为一场骗局,那么当年远至上古众神,近至万剑仙宗前宗主落梅真人的飞升,难道也都是假的?   长明没有见过落梅真人,在他在玉皇观开始修行时,万剑仙宗的宗主就已经是江离了。   落梅真人白日飞升的故事,都是口口相传,成为神化万剑仙宗的一部分。   但是,长明清楚记得,在洛都时,妖魔夺舍玲珑公主,在洛国皇宫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当时若无他与云未思在,恐怕现在洛国社稷就已经被颠覆了。   他与玲珑公主,也曾有过一番交锋。   当时长明问,江离是否入魔,玲珑公主的答案是否定的,在他问及既然江离没有入魔,玲珑公主他们如何保证江离绝对不会背叛与妖魔的合作盟约时,玲珑公主却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她说她无法回答,只能让九方长明自己去寻找答案。   妖魔本就不善于说谎,以长明的阅历,也能看出玲珑公主无意欺骗他,那么这个回答就显得意味深长,话里有话。   不仅如此,当时玲珑公主还特意提到江离的师父,也就是前宗主落梅真人,她说江离远远比不上落梅。   这说明玲珑公主与落梅真人打过交道。   长明不禁衍生出一个离奇恐怖的想法。   假如,落梅真人没有死呢?   春迟主宰万莲佛地这么多年,并非任人摆布的玩物,他能坚定相信成仙是骗局,那必然是他看见了令他坚信的证据,又或者亲眼见过传说中成仙成佛的人物出现在他面前,亲口告诉他这件事。   过于遥远的人物春迟不认识,见到了也不会相信,如此一来唯有落梅真人。   落梅真人如果没有飞升,甚至多年来一直隐藏在江离身后,遥控操纵万剑仙宗,那他与妖魔合作,也就合理了,毕竟当他苦苦修炼以为可以立地成仙的那一刻,却发现此路不通时,愤恨之余必然会选择另外一条路。   许多当初不曾留意的细节,如今一一浮现,无声展示可怕真相。   照月王朝那位公主,后来魂魄与洛国天子共存时,就曾说起过她的神智当时被一个叫寒隐的人所控制,对方指东令西,予取予夺,让她无法违背,只能顺着对方的指引,一步步来到洛国,成为差点颠覆洛国的棋子。   寒隐,落梅。   寒冬远去,春意将近,不正是梅花落败之时?!   原先隐隐的怀疑逐渐扩大,几乎已经成为笃定的答案。   他们从前就觉得,江离没有足够的动机布下这么一个局,但如果他背后多了落梅真人,又或者他本身就是落梅,那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有落梅在,云未思还能否骗过对方的法眼?   如果对方发现云未思没有完全成魔,会不会干脆出手杀他?   如果云未思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江离,他还有必胜把握吗?   长明无法阻止云未思朝山上走,也无法出言警告。   他现在能够驱使的只有春朝剑。   但春朝剑是不会说话的。   云未思的脚步声缓下。   他听见前面传来说话声。   是万剑仙宗两名弟子。   “师兄,咱们门中怎么一下少了这么多人?空荡荡的,走半天都没见着个人影,好不习惯!”   “陆陆续续都被派出去了,前几日我去外门找刘长老,才发现刘长老也被调走了。”   “师兄,我总觉得最近有些怪,你说我自小学习星术,虽然称不上登堂入室,好歹也知道点皮毛,最近天象星轨大乱,怎么看都是乱世将起的征兆,不说别的,今日万神山方向就频频传来异象,这天下该不是要打仗了吧,是洛国打幽国,还是幽国打洛国啊?我家人可还在洛国呢!”   “打仗那还是小事,我听说万莲佛地都没了!”   “什么?!”   “你小点声儿!”年长的弟子像是手忙脚乱去捂师弟的嘴巴,一面压低了声音发出警告。“消息是刚刚传来的,宗主召见咱们师父,师父回来之后告诉大师兄的,我正好在边上听了一耳朵。”   “呜……我知道了,你松手,差点没把我捂死!万莲佛地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晓得,听说前两日上元法会,幽都忽然有万鬼作祟屠城,万莲佛地被灭,连幽国天子也死了,如今幽国动荡,群龙无首,洛国很可能以此为借口挥师南下,师父还说今日天现异象,万神山方向恐怕有大变故,不知是否会影响到我们。”   “应该不会吧,这里离万神山还有很远,再怎么说天塌下来还有高个顶着!”   “行了行了,别废话,今夜不把后山巡视完,咱们都别想休息了!”   二人边走边聊,渐行渐远,身形很快就消失在草木之后。   他们都是门中的低阶弟子,没有足够的修为学习高阶法术,云未思甚至不必特意隐身,也不会被对方发现气息。   云未思停住脚步。   他感觉神念一动,春朝剑忽然不听使唤,离体而出,悬于他身前,微微发光,似在阻拦。   云未思默念口诀,剑却恍若未闻,不肯回去。   就在此时,另一个声音响起。   “云道友,你来了。”   玄冥天音,直抵灵台。   不仅是云未思,长明也听见了。   他只觉春朝剑甚至因此微微震颤一下。   对方修为,绝不在他与云未思之下。   “你我暌违多年,江某甚为想念,还请云道友上山一叙旧情。”   语调之中,气定神闲,似真与云未思阔别已久喜相逢。   长明甚至从其中听出一丝智珠在握的自信。   他忽然有种离真相近在咫尺,马上就能揭开,却又不想马上动手的矛盾心情。   云未思想必也能察觉这平和之下隐藏的暗潮汹涌。   但对方既然会开口,说明云未思已无退路。   他只能继续往前。 第104章 你是落梅。   仙来山在天下七十二洞天福地之中排行十三,不算赫赫有名,但它的山雾是一绝。   每逢晨光熹微之际,仙来山群峰云雾缭绕,茫茫云海之中林木葳蕤,奇石耸然,仙果累累,寻常山野樵夫固然入不了万剑仙宗的地盘,但偶尔迷路误入外峰山腰时,都有误入仙境之惑,回去之后大肆宣扬,久而久之仙来山之名不胫而走,名头反倒比原先的名字更响亮,万剑仙宗索性也以仙来山命名了。   云未思来到此处的时辰,恰好便是朝霞东来,立峰赏景的最佳时刻,可惜他目不斜视,根本不肯流连片刻,江离似乎打开某些禁制阵法,让他一路走来畅通无阻,别说机关阻碍,就连万剑仙宗弟子,也没再遇上几个。   仙来山主峰,江离负手立于崖边,背对云未思,却似后面也长了眼睛。   “你来了。”   “我来了。”   “与我共赏朝阳如何?”   云未思一步步走过去,在距离江离身后还有五步之遥时停住。   “你看这朝阳,每日都会由东边升起,可每日都不尽相同,霞飞雾散,来去如魅,变幻不定,多少乾坤奥妙,说不定就连我们修士汲汲追求的天道玄机,也皆在其中。不知云道友是否以此参悟过?”   修士修炼的法子各有不同,每个人也有自己参悟的机缘,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说不定有时看见块石头,也能立地顿悟,突破境界。   云未思没有兴趣与江离讨论这些,他也不认为江离布了这么久的局,到最后一步,仅仅是为了喊他来闲话家常。   他抬起头,天空此时东西两边分别呈现出迥异的景象,右边是朝阳初起,一如无数个清晨那样,右边则是沉沉黑夜,红焰烧天,红彤彤的尽头,黑色旋风连接天地,形成龙卷漩涡,似要将人间一切吞噬。   一边是白日,一边是黑夜,中间甚至没有渐变递进,鲜明而诡异,犹如两个世界强行缝合在一起,阴阳交界冰火不融,全然撕裂,生与死彻底对立,仿佛无声告诉世人,要么最终得到光明,要么彻底沦陷黑暗,没有第三条路了。   但云未思清晰看见,随着左边一点点推移,黑夜逐渐吞噬白日,很显然黑夜一侧的力量更为强大,红焰照天之处,正是遥远的万神山方向。   “你看这样的景色,千万年也难得一遇,多美啊!”   江离发自内心赞叹,双眼始终落在天空不曾离开过。   万神山处,群魔狂啸,还未有声音传来,但云未思却已能遥遥感知。   他体内的魔气开始躁动,在与远方同伴遥相呼应。   杀戮的念头在心头浮现激荡,想要压下去千难万难,但一不留神却很容易就蔓延开来,占据所有理智。   铮!   识海之内,一声清越剑鸣,令云未思身躯微震,顿时清醒。   “从未见过,的确很美。”   他渐渐沉下气息,竟也能按捺住疯狂的念头了。   但在江离转过身时,看见的依旧是云未思双目通红,眉心魔印浮显,只当对方入魔已深,并未起疑。   “云道友离开九重渊之后,与你的师尊也走了不少地方,以你们的聪明才智,想必已经明白我要做什么了?”江离笑意盈盈,气定神闲。   他虽然口称道友,语气却表面亲切实则疏远,如神仙隔于云端,俯瞰碌碌无为众生鲁钝。   云未思缓缓道:“五十年前,你是否已经料到六合烛天阵的失败,特意留下一个破绽,以便日后以天下四方为基,重建更为庞大的阵法?”   江离挑眉:“不错,我知道九方长明不肯安心做个傀儡,必要护阵时闹点动静出来,索性就卖了个破绽,顺水推舟,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当日他若身死,一缕魂魄留在黄泉之中,成为护阵之魂,说不定日后封神还有他一席之位。可惜我也漏算了,不知他死里逃生,竟还能归来。”   他神色惋惜,却并非为自己的计划惋惜,而是为长明惋惜,语气真挚,诚意拳拳。   “可惜了九方长明这等天资卓绝惊才绝艳,不是用在该用的地方,而是平白浪费在这污浊人间。”   “封,神?”   云未思口中缓缓吐出二字,重复对方的话。   江离颔首:“封神。”   云未思:“我在你眼中,想必也是护阵封神的材料?”   “不不,你与他不同,你是未来的深渊之主,与我共享天地三界的。你与世间庸人皆不相同,这一点连九方长明也不如你,道友无须妄自菲薄。我知你心中有许多疑问,眼下还有一炷香左右的工夫,若你愿意,我可为讲解一二。”   春朝剑中,长明微微皱眉。   他并非因为江离的话感到不快,恰恰相反,他感觉对方这两句话里透露出太多讯息。   排山倒海的讯息纷涌过来,真相就在一层即将剥落的薄纸之下,跃跃欲出。   在越接近真相的那一刻,长明却反而隐隐有种恐惧。   这对于他来说,是极为少见的情绪。   他这一生历经无数生死,不知有多少次在阴阳之间徘徊,大多豪情在胸,一往无前,偶尔也有凝重谨慎之时,修炼到了他这个境界,生死已经不再重要。   可他现在,真实地感觉到一丝恐惧。   这一丝恐惧不仅来源于江离本身,更与他接下来说的话有很大关系。   江离袍袖一挥,地面多了一桌一壶二杯。   修士无惧寒暑,江离直接往地上一坐,洒然恣意,大有名士之风。   一炷香之后会发生什么?   云未思看了片刻,也在他对面坐下。   “愿闻其详。”   江离抬手,亲自为他倒一杯茶。   “长久以来,修士都将成仙或成神,视为进入另一重境界的修炼起点,那传说中的仙界,灵气可能远比这里充沛,物宝天华,灵材遍地,人人修为都在宗师以上,又或许,那是一个永世无争,寿与天齐的地方,云道友,你也曾这么设想过吧?”   云未思没有回答,江离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许多年前,当我修炼到世间无人能及的至尊境界时,本以为迎接我的,是这样一个崭新天地,但是我发现我错了,在突破人间至境之后,迎接我的,并非新生,而是毁灭。我的身躯根本无法承受离开这个世界,当时便支离破碎,立地瓦解,而我的神魂也在巨大的压迫面前死里逃生,最终遁回人间,受尽折磨痛苦,龟缩一隅安静养伤,这一养,就养了许多年。”   云未思:“那么,你还是江离吗?”   江离笑了笑,“许多年前,从你们认识我起,我就是江离了,你将我当作江离也可以,并无差别。”   “但你不是,你是落梅!”云未思冷冷道,“久仰大名,未曾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你。只怕世人从未想到,万千修士景仰的楷模,堂堂万剑仙宗前代宗主,竟是一个夺舍徒弟的失败者!”   不唯独长明通过前事细节想到江离身份的可疑,云未思听至此处,自然也已经猜得七七八八。   江离哈哈大笑:“我也未曾想过,杀人如麻的你会说出这种话,难道你师弟周可以,不是间接死在你手里吗?怎么云道友就宽于待己严于待人呢?你们认识的我,自始至终都是我,你们知道江离是个什么秉性吗,他从来就没有在你们面前出现过,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云未思:“所以你飞升不成,就开始以江离的身份谋划多年,搅弄风雨。”   江离摇摇头:“我要纠正你,不是飞升不成,是根本无法飞升,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神殒仙销,就是魂魄消亡,当我发现自己受骗之后,曾经消沉了许多年,但是后来有一天,我又忽然悟了,既然多了一次重生的机会,我就应该尝试另辟蹊径,为自己,也是为天下修士,挣出一条生路!” 第105章 若有来世,我还当你师父吧。   成神不通,那就成魔。   江离,不,落梅的选择很简单,既然修炼至境也无法突破成仙,不如彻底舍弃这条路子,转而与妖魔合作,毕竟黑暗深渊等同于另一个世界,说不定妖魔的力量到了极致,反而能打开千百年来所有修士所追求的难题。   落梅开始有了一个新想法,他想打开万神山,曾经被封印的缺口,让妖魔来到人间,与人类融合,如此一来,双方互通有无,修士也可从妖魔身上学到更多。   “寻常妖魔的寿命远远超过普通人,你应该见过玲珑公主,她的修为与你和九方长明比,也毫不逊色,但她的资质在黑暗深渊中,也并非最顶尖的那一个,只不过她最聪明,最后才成为妖魔之首。”   落梅指的是那个占据了照月玲珑公主躯壳的妖魔,此人鸠占鹊巢之后,曾在洛都与他们交过手,此后就以玲珑公主自居,竟也不用别的名字了。   玲珑公主与落梅达成协议,当六合烛天阵彻底打开深渊缺口的那一刻,天下从此改变,人魔共存,深渊的魔气涌入,与人间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届时人人体内都会有魔气,相应的,人世间也就变了一番模样,结果未必会比苦苦修炼多年却还飞升不了差。   但事情在落梅身上出了点意外,无论玲珑公主为他渡入多少魔气,无论他自己主动前往黑暗深渊历练几次,却始终无法真正成魔。   “我走遍天下,追寻答案,却始终未能如愿。”   落梅的视线落在云未思身上,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狂热。   “你如今该知道,能够成魔,是一件多么珍贵的成就,我却求之而不得。云道友能否告诉我,你入魔之后,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不想成魔。”云未思道。   落梅摇头:“那是你还未体会到其中奥妙,你应该能明显感觉到,与魔气融合之后,修为力量有了很大的飞跃,从前你很难逾越的难关,却因打通其中关节而豁然开朗,就像一个人打扫屋子,平时很容易忽略角落细节,现在却连横梁上的微尘都清晰可见。”   云未思冷冷道:“你没听明白我的话。想不想,和有没有,是两回事。我的路,我自己选,用不着别人强加于身。”   说话间,天色的变化逐渐加剧,长夜一侧已然将天光吞噬过半,占据明显优势,红焰由天际逐渐蔓延至眼前头顶,乌云沉沉之后血色流溢,山林间飞鸟四起,走兽俱惊,动静不时传来,甚至伴随地面微微的震颤,狂风袭来,却无法撼动端坐的二人半分。   末世将近,天现异象,此时莫说飞禽走兽,便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此刻也必然惊慌失措急于逃命,可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场灾变,不是躲起来就足够安全,但红焰席卷天下,整个世间都被魔气所覆盖,躲到哪里都无济于事。   人魔殊途,寻常人根本承受不起魔气的侵蚀,他们既无修士那样特殊的能力,也没有妖魔天生与魔气相融无间的体魄,最终只能饱受肉体凌迟之苦,活活被折磨至死。   哪怕是修士,面对魔气侵蚀,妖魔祸乱,同样很难幸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落梅口中的山河焕然,是用尸山血海堆叠起来的适者生存,也许芸芸众生之中,真有些人能像云未思一样在九重渊内与魔气几番缠斗却侥幸未死,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之形成微妙共存的默契,但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寥寥无几。   就连这万剑仙宗,在灭世之下,大半弟子都要死于非命,绝无逃生之可能。   可始作俑者,执杯饮茶,淡定自若。   在他眼中,不管是世间普通人的性命,还是万剑仙宗弟子的命,不过是他改变世间法则道路上的一些草木罢了,草木毁则毁矣,不必有任何惋惜。   只因他们不够强。   落梅微微叹息。   “世间修士无不追求变强,所有人毕生修炼,也不过是为了穷极天地,堪破玄机,可是他们都办不到,我堪破了玄机,却无法超越,唯有你,云道友,唯有你拥有这份绝无仅有的机缘,余子碌碌,谁也比不上你,你如今已经超越了你师父的境界,为何却还困在你师父为你画下的圆圈里?画地为牢,自困自苦,愚者所为也。”   云未思将视线从远方红焰收回,落在眼前的茶杯上。   “说说万象宫迟碧江,你说过,要解开我所有的疑问。”   落梅道:“她一直以为我是江离。”   迟碧江心甘情愿为落梅布局,将天下山川,阴阳堪舆,所有能够布阵的关键点,都毫无保留告诉了落梅,甚至就连新的六合烛天阵,也是她亲手选定六处地点,虚虚实实,变幻万千,终究铸成今日之局。   若无迟碧江,也许落梅还不会那么快找到灭世的办法。   “那她为何死了?”云未思问。   落梅微微一笑:“也许是她终于发现,自己所倾尽全力付出的人,竟然不是她一直以为的那个人,承受不了打击吧。其实若没有当年那场飞升的变故,我倒是乐于撮合江离与迟碧江的好事,毕竟他们二人怎么也算得上珠联璧合,可惜阴差阳错,天意弄人,我已不是我,他也不是他了。”   他虽然嘴里说可惜,语气却是云淡风轻,不萦于怀。   时间,快到了。   落梅说话时,曾点了一支香,如今燃烧过半,眼看即将到底,那点灼亮在漫天风云变幻下微不足道,却又如此显眼。   头顶黑天就像这炷香蔓延大半,已经占据绝对优势。   天地晦暗,连草木都蒙上一层化不开的阴霾,飞鸟在尖啸盘旋之后也绝了踪迹,先前偶尔还能听见山林间万剑仙宗弟子的大呼小叫,还有些人企图上山来求助,都被落梅的结界阻拦在外头,如今反倒逐渐安静下来,唯有黑焰厉风,席卷而来,势要将这天地扭转倾覆。   在一炷香彻底烧完之前,云未思已经来不及问出更多未竟的疑惑了。   他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既无法成魔,黑暗深渊与人间相通,于你有何益处?”   落梅笑而不语。   他忽然双手结印,二人周身景物为之一变!   仙来山主峰之巅变成倒映星空的镜湖迷雾,云雾萦绕周身,浮现点点星光,万象罗列如棋盘散布,风来云去,聚散无形。   “九重渊中的第九重渊,虚无彼岸,云道友想必不陌生。”   何止不陌生,这里对于云未思而言再熟悉不过,他曾经有无数个日夜待在这里,为免旧念牵扯魔心交缠异变,便将许多记忆都存在这些罗列成星宿排布的光团里,多少修士曾经误闯进来,又在此处耽于回忆中的爱恨遗憾,无法自拔,只能永远流连此处,再也离开不了。   都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门短短八字,道尽悲剧根源,说到底无非执念太深不肯回头,但即便心里明白,能做到的也屈指可数,是以回头者,方能立地成佛。   此时一切真相大白。   当年落梅提议以九重渊作为人间与黑暗深渊的缓冲,阻止妖魔时,就已经想好让云未思作为镇守第九重渊的人选,而云未思为了查明九方长明在六合烛天阵后陨落真相和背负的污名,也必然会同意这个请求。   可惜他当时并没有想到,自己进了九重渊,非但没有查明真相,反倒在与妖魔交手中逐渐染上魔气,日复一日,终究将记忆遗失,顺带遗忘了九方长明,遗忘他们之间的约定。   落梅手指随意一点,光团冉冉上升,成为夜空中的群星。   “阵法已成,灭世将临,谁也无法阻止。”   诸天星辰被他伸手挥袖抹去,迷雾中慢慢浮现新的景象。   “以肉身成魔者,古往今来,寥寥无几,大多人最后都会神念混乱,爆体而亡,唯独你不一样。云道友,那颗最明亮的星,就像你一样,未来你将会是天下至尊,与这些注定任人宰割的猎物,不可同日而语。”   那本是人间街市,楼阁亭台,熙熙攘攘的热闹,如今已是完全变了模样。被魔气侵蚀的人如行尸走肉,半边腐烂,在街上踉踉跄跄,神色木然,也有那些被魔气入侵之后性情大变,攻击性更强的,见了活人便追赶着扑上前,将其撕咬成碎块。   血在砖石缝隙间流淌,原本平整的青石板已经沾上大片大片的暗沉颜色,那是血迹干涸之后又泼上新血的痕迹,层层叠叠,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的血洒在上面。   曾经最繁华的都城,此时如同万鬼作祟的幽都一样,变成人间炼狱。   画面借着魔气的侵蚀不断推进,云未思看见熟悉的皇城和八宝琉璃塔,不久前他们刚从那里离开,经历变故的洛都也重新恢复平静,但这份平静还未维持多久,就被突如其来的灾变彻底打破。   落梅在以事实告诉他,他们一路追寻阻止,从五十年前到现在,九方长明也好,旁人也罢,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在落梅眼里,只要能达成自己愿望,所有东西都是可以舍弃的细枝末节,包括他脚下这个万剑仙宗。   “想看你的朋友们吗?”   落梅道,景象倏地换成孙不苦。   他正挥舞禅杖,在与泼天魔气缠斗,身后金身虚像若隐若现,看似威势逼人,但并不占优势,因为与他交手的,正是长明他们在洛都交手过的玲珑公主。   多日不见,玲珑公主已不是孤身一人,她的周身有源源不断取之不竭的魔气,反客为主,实力大增。   相形之下,刚刚在万莲佛地经过一场大战的孙不苦,哪怕有金身佛相的加持,也很难在魔气冲天的环境下取得胜利,很快便左支右绌,苦苦支撑。   还没等云未思看见孙不苦的结局,景象又是一换。   许静仙守在那间有长明躯体的屋子外面,手里抓着孙不苦临走前留给她的禅杖,一边与被魔气吞噬神智已近癫狂的贺惜云和章节等人交手,一边破口大骂,有骂周可以不守信用的,也有骂孙不苦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的,还有骂长明躺在里面不起来,任凭她一个弱女子独挑大梁等等。   她没有抛下九方长明独自逃生,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事情挽回余地,一切仍有希望,担心云未思回来找她算账;也许是她对长明仍有信心,希望像从前几次那样,在最危急的时候,九方长明或云未思自然而然就会现身,将事情解决,并告诉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也许,她还惦记着她那条求而不得的鲛绡。   无论如何,她没有独自脱身,没有后退半步。   “或许,你想看看别的老朋友?”   落梅弹指,迷雾后的许静仙换成黄泉中的昏黄暗色,戈壁下的地底深处,锁链缓缓拖动,紧紧缠绕在一条蛟龙身上。   蛟龙鳞片脱落,血迹斑斑,一动不动,唯有在受不住疼痛时的颤动,方才会引发铁链响动,证明它还活着。   黑气与金色符箓始终在锁链上若隐若现,那是令它痛苦的根源,也是它无法摆脱的枷锁。   它本是一条无忧无虑的小蛟龙,因为将蛟珠借给云未思,却让自己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抓走镇在黄泉之中,成为六合烛天阵的一角。   “其实本来应该是九方长明留在那里,但我没想到,他竟还能挣脱黄泉结界,回到人间,甚至引诱你也想起往昔,离开九重渊。若是没有九方长明,许多事情本来简单许多。”   落梅的语气有些遗憾。   “当年,九方长明横空出世,学贯各宗时,我本以为,他将会是一个前后五百年不世出的天才,也将会是这场棋局里起决定性的一子,可惜他甚至不如当年的我,不肯将聪明放在专心修炼上,却还要追查什么魔气外泄,最终误人误己。他有今日,全是咎由自取,云道友,你委实不必有任何唏嘘愧疚,在我看来,九方长明被吹捧过甚,实际远不如你。他根本不配当你的师父。”   云未思面色平静,未有落梅料想中的震怒惊讶恐惧质问。   九方长明亦然。   他的神魂在春朝剑中波澜不惊,是以春朝剑在云未思识海里平静得几乎没有半点反应。   实际上落梅说的这些,在来万剑仙宗之前,他们就已经陆陆续续猜到答案。   两人所没想到的是,万莲佛地竟是落梅虚晃一枪的布置,对方动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快。   真正的六合烛天阵,在他们疲于应付万莲佛地万鬼齐出时,就已经完成最后的酝酿,六颗聚魂珠,六处阵脚,最终将万神山缺口彻底打开,群魔乱舞,人间已成魔界,再多的动作也为时已晚。   当结局过早来临,九方长明反倒有种难以言喻的释然,就像他少时在中秋节顺着河道沿途寻找自己放的那盏河灯,找了很久,最后终于找到它时,河灯已经灭了,被水打个半湿,即将沉入水中,但他却总算有种得到结果的解脱。   一炷香终于燃尽。   黑云已经完全将头顶遮蔽,人间最后一丝光亮被彻底吞噬。   魔气沸腾翻涌,所到之处,草木俱都枯萎,花叶纷纷凋敝,纵有鸟兽花草侥幸在魔气侵蚀下未死,也都纷纷魔化,变成灰黑色的奇形怪状,假以时日,它们必会逐渐变得与黑暗深渊里那些生物一般。   长明感觉到云未思的变化。   对方先前强横镇压在角落里的魔气开始蠢蠢欲动,如同遇到久别重逢的伙伴,迫切兴奋想要回应外界的呼唤,拼了命挣脱压制,开始出现失控趋势。   血色从一隅冒头,窥破主人的虚弱,趁隙发展壮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神识!   “云道友现在是不是感应到了,这泼天的魔气,都在欢迎你加入它们。”   落梅手指一弹,孤月剑出现在他手中。   这把剑,云未思不陌生。   当初落梅伪装成江离弟子陈亭行走江湖时,手里拿的便是这把孤月剑。   剑身如水,孤月在天,凛冽秋意扑面而来。   但落梅并不是要用这把剑杀云未思。   入魔后的云未思,已然不是他能够对付的了。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见血?魔心能让你强大,也能让你拥有毁灭的欲望,唯有毁灭,方能新生。”   落梅说罢,居然用孤月剑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他对自己下手毫不留情,这道口子深可见骨,血一下喷涌出来,染满衣裳,红了半手,他却面色不变。   “云未思,你可将我作为你得道路上的第一个祭品。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修成魔神之际,能告诉我,这世间若能成神,那究竟是去往何等境界?”   血腥气令云未思体内的魔气彻底爆发,他再也控制不住本能,伸手抓向落梅的心口。   落梅动也未动,甚至微微合眼,甘之如饴,似乎迫不及待要让对方杀死自己。   长明微微蹙眉,随即一惊。   他突然明悟对方的意图了——   此刻的落梅,周身魔气萦绕,却未有被侵蚀或入魔的迹象,他的身体早如行尸走肉,只靠秘术维持生机。   不能成神,不能成魔,是他永远挥之不去的魔咒,哪怕换了弟子江离的身体,同样无济于事,他只能另外寻找合适的皮囊,云未思无疑是最完美的容器,在云未思神智丧失无法主导身躯之际,落梅以神魂与之争夺,最终共存也罢,取而代之也罢,落梅将会借此得到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   如当年他夺舍弟子江离一般,云未思便是他“细心呵护栽培”已久的猎物。   不能让他得逞!   念头一起,春朝剑无召而出,挡在落梅与云未思之间,也挡住了云未思的去势。   剑光灼灼,铮然长鸣,云未思脚下一顿,双目血色微散。   落梅手指微动,孤月剑截开春朝剑,他直接朝云未思出手。   春朝剑虽为神兵,却不像四非剑那样已经拥有剑灵,平日里便是再厉害,它也需要主人的召唤,但此时没有云未思,春朝剑也与孤月剑战成一团,其灵力澎湃竟已远超平时,长虹惊啸,剑起紫霄,猎猎黑焰之中,春朝剑的光芒竟然越来越盛,孤月剑稍有势弱,立时就被牵着鼻子走,倒戈掠向落梅!   云未思忽然出手抓住剑身。   血顺着剑锋汩汩流出,长明只觉神识如巨木撞钟,被狠狠撞了一下,魔焰席卷而来,他的神魂几乎从春朝剑内跌出,目眩神迷,剧痛难忍。   彻底入魔的云未思,竟生生将春朝剑折断了!   他将断剑往地上一扔,依旧朝落梅抓去。   落梅毫不反抗,任凭对方手指戳破自己胸口,碰触到热气腾腾的心脏。   只要云未思亲手杀了他,他的神魂便可借由玲珑公主早先下的印记,趁隙窃入云未思识海,占据对方躯壳的一半主导权。   落梅双手结印,死死抓住云未思的手,面容不知是疼痛或得意,微微扭曲,嘴角上扬。   “三音入心,魔印焚体,汝得其神,吾得其躯!”   随着法咒,他抓住云未思的手开始变黑,黑色迅速往上蔓延,很快整个人都被黑焰吞噬,化为黑灰蹿向云未思灵台!   千钧一发之际,地上断为两截的春朝剑突然爆发刺目光芒!   在残魂强烈的神念驱动之下,在千里之外的身体竟无令而动,千里一瞬,与残魂合二为一!   一道身影挡在云未思面前,接下落梅化成的黑焰!   巨大光团蓦地爆开,黑与白交织纠葛,生死相搏,强烈的灵力竟将云未思生生推开,令他不由自主踉跄飞退,撞在树上。   树干应声而倒,云未思却愀然色变。   他看见九方长明的身影!   后者双手已经被黑焰所缠上,落梅倾尽多年的布局,纵然成功灭世,眼看自己最终借云未思躯壳重生的最终目的却未能实现,一切布局付诸东流,落梅愤怒的神魂悉数发泄在九方长明身上,黑白光线交缠越深,几乎到了合体的程度。   但云未思知道,那不是合体,而是同归于尽!   九方长明想以己身,与落梅玉石俱焚!   “云未思,你在我身上苦苦追寻之物,我也许无法给你,但我毕生追求天道,除此别无所求,唯有你,是我唯一的尘缘牵绊。从今往后,魂飞魄散,后会无期,若有来世——”   九方长明半身已被黑焰所融,但白光同样也吞噬黑焰,周围魔气不断涌向二人,又悉数被他吸收,云未思目眦欲裂,竟生生将魔心压制性逼到识海深处,以惊涛骇浪的神念将其彻底消化吞噬。   他只觉自己与九方长明这两丈开外的距离,竟似一生一世,星河浩瀚,难以跨越。   光芒中,九方长明微微侧身,好像对他卷起嘴角。   “若有来世,我还当你师父吧。”   “师尊!!!”   “九方长明!!!”   云未思神魂俱裂,澎湃灵力冲天而起,将周身魔焰瞬间吞没,又急剧往外扩散。   远方,正欲对孙不苦下杀手的玲珑公主忽然咦的一声,望向黑云翻涌的天际。   在那里,不知名的灵力突然由地面形成光束,冲破长夜禁锢! 第106章 他要追上前面那点遥遥的光。   厚重沉凝的夜色竟被光束骤然冲开,黑云四散逃逸。   魔焰如蝶,狂舞乱飞,在长夜里蹿向远方。   光束逐渐扩大,逐渐淹没黑焰,所到之处,已经魔化的草木如同蒙上白霜。   时间似乎在它们身上静止,生命在此刻失去意义。   万物俱寂,凛冬瞬至。   但这绝不是玲珑公主想要的。   她要的灭世,是妖魔占据原本的人间,而人类匍匐在妖魔脚下为奴为婢。   而非眼前真正的灭世。   以落梅的老奸巨猾,他那边本不该出岔子的,一个云未思而已,插翅难飞,怎么会……   白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扩大,大有反扑黑焰的架势,黑与白成为视线之内仅有的两种颜色,如生与死的割据,最终将决定天地归属。   玲珑公主难以置信,她顾不上孙不苦了,随手一掌掀起魔焰阻住对方,随即飞向仙来山的方向。   不单是她,就连落梅也没想到,局面会如此发展。   原本已经离死不远的九方长明,竟以残魂的形式附于春朝剑上,又在此时以神魂召回躯体,魂体合一。   黑焰落在长明身上,如水汽被掸走蒸发,落梅感觉自己的魂魄如被烈火围困,熊熊灼烧,痛苦不堪,他禁不住发出呻吟,执念却不肯轻易松手,双臂索性紧紧攀附在九方长明胳膊上,身体难以避免一点点化为灰烬。   “三花归位,五气朝元,灵宝引气,心通九界,太上有命,众邪俱除!”   法咒声音不大,却重重锤在落梅耳际!   落梅先是震惊,而后震怒。   九方长明怎么敢!   竟敢用万剑仙宗的法咒来对付他!   但九方长明便是如此做了,在他眼里,只有可用与不可用,并无宗门之分。   他面色平淡看着落梅,无视自己双臂被黑焰污染,也逐渐变得漆黑。   二人近在咫尺,落梅清楚看见,对方眼神甚至染上若有似无的嘲弄,似在讥讽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时云未思已掠过来。   只要眨眼工夫,他就能以万钧之力劈开落梅。   但也就是这眨眼的刹那之间,落梅邪诡一笑。   “你以为,杀了我,就一了百了?”   许多年前,他早已为今日作了万般准备。   成功与失败,都各有方案。   落梅让迟碧江在布阵时,将自己的神魂与六合烛天阵维系在一起,阵在,则人在,阵破,则人亡。   反过来说,如果落梅死了,那么六合烛天阵也会就此崩塌。   九重渊,万神山,众法山……   这些支撑天南地北的高山神脉一旦倾塌,人间也会随之毁灭。   极致的爆发之后,是夷为平地与支离破碎,所有一切,终将不复存在。   地面剧颤,黑焰渐散的白光尽头,是隐隐浮现的红。   云未思已至!   九方长明微微一震,他似乎发现落梅这句话的秘密了。   落梅的神魂,竟是六合烛天阵的阵眼!   绞碎神魂的同时,世界也会因此毁灭。   但来不及了!   云未思的灵力已经劈下,被九方长明压制住,毫无还手余地的落梅,瞬间被强大的灵力碾为齑粉,尸骨无存!   刺目的光炸开,地面的裂缝急速增加扩大,草木生灵纷纷失去立身之地下坠。   高山崩塌,河流倒灌,云气碎裂,灵脉断绝。   这是真正的末世,所见之物,生机不复,所见之景,销毁殆尽。   自上古开天辟地以来千万年形成的灵山秀水,在顷刻间面目全非,生灵涂炭,飞鸟走兽,修士也好,寻常百姓也罢,在这等灾变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落梅用自己的毁灭,换来这人间的毁灭。   他追寻千百年无法得到的飞升,此刻依旧无法得到,他不甘的长啸响彻山野,随即被仙来山的崩塌淹没,烟消云散,神魂俱灭。   云未思紧紧抱住九方长明。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是生是死,魂飞魄散,他都要与此人一起。   即便诉诸于口也无法得到的心愿,到了此刻已经不算遗憾,因为早在他容许魔心入体,彻底成魔时,他就抱了必死之志,不曾奢望有生之年两人竟还能相见。   白光占据视线,在天地毁灭的大混乱中,护身灵力和结界早已被打破,飞石碎木轻易割破身体,但更巨大的痛楚来自灭世将临的灵力混乱,乱流四散,无时无刻不在横冲直撞,云未思感到自己的躯体似乎被一把刀切成一块一块,最后唯有神念依旧感觉自己在抱住九方长明,实际上他已经无法睁开眼睛,更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时间也许静止,也许还在流动,天地也许已经彻底毁灭,回归混沌虚无。   无论人与魔如何争斗,天道自有它的一套法则,混沌于生灵而言是毁灭,于天道本身,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启。   在这样的天地之力下,若真有神仙,亦无法抗衡。   更何况,他们只是凡人。   云未思觉得,自天地初开以来,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的清静,也许今日灭世的结果,才是天道所乐于看见的。   像是一条路终于走到尽头,他吐出心头疲惫,放任自己的神魂,随波逐流,彻底消解。   漫漫长夜里,他无数次淌着漆黑的河流艰难前行,来回往复,被湍急溪水与尖锐暗石绊倒,却始终存着一股心气。   他要追上前面那点遥遥的光。   哪怕那点光虚无渺茫,永远在前方不知名处,让他倍感温暖又无法靠近。   他依旧,义无反顾,绝不回头。   ……   云未思睁开眼睛。   入目是光气,刺得眼睛生疼。   他忍不住皱眉,抵不过刺痛感,又狠狠合眼片刻,方才重新徐徐睁开。   疼痛是身体传递的第一感觉,随后是沉重。   自己没死?   那样强大的毁灭力量,自己居然还能幸存下来,人间也居然没事吗?   云未思倏地低头,看着怀中头顶发旋,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师尊……”   他尝试开口,沙哑的声音无法掩饰其中颤抖。   既期待,又害怕失去。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他愿意将梦境停留在此刻。 第5卷 须挽乾坤回暖春 第107章 他骗你的啊!   身体是温热的,气息固然虚弱,却也还有起伏。   云未思尝试将灵力灌入对方经脉,很快眉间折痕加深。   他发现自己的灵力似乎大不如前。   就着怀里抱人的姿势,他微微侧身弹指,点向身后一块石头——周围青苔盎然,草木葱郁,浑然没有灭世前的苍凉萧瑟——灵力落在石头身上,石头瞬间裂开,却没有想象中炸为齑粉效果。   修为果然大为退步了,甚至只有高阶修士的水准。   云未思将其归咎为自己受了重伤,在那样一场浩劫过后,活着已是万幸,眼下最重要是先将师尊唤醒。   丝丝缕缕的灵力注入,从白天到傍晚,终于起了作用。   眼皮几经颤动,长明缓缓醒转。   云未思抱着人的手臂几乎麻木,但他不愿松手。   水从他掬起的叶子流入对方嘴角缝隙,九方长明下意识吞咽大半,仍有少许流出,润湿了衣领前襟。   眼神从朦胧发散,逐渐聚焦,落在云未思脸上,最后是全然的疑惑。   出口的第一句话,更是让云未思差点把叶子都盖在对方脸上。   “你是谁?”   云未思力持镇定,将叶子扔在身边。   “你不记得我了?”   九方长明摇摇头。   云未思:“那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九方长明想了想,也摇摇头。   云未思:“你好好想想,还记得什么。”   对方认真思索半晌,眉头越来越紧,反是云未思不忍起来。   “若是真忘了,就以后再说吧。”   “我只记得,我似乎是修士,昏迷前受了重伤。”九方长明摇摇头,“别的一概想不起来了。是道兄你救了我吗,不知道兄尊姓大名?”   云未思:……   九方长明:“道兄?”   他的双目渐渐恢复明亮,将蓝天和云未思倒映其中,装满整个视线。   云未思从不知道师尊竟还会有如此……纯真质朴的眼神。   “我叫,云未思。”   对方想起身,他顺势松手,看着九方长明活动筋骨,检查身体。   “你是九方长明。”   “九方,长明?”   “九方天下,道心长明。”   “我见道兄只觉亲切,不是道兄与我,是何关系?”   “你当真想不起来了吗?”   “灵识虚弱,神智混乱,修炼行气的本能倒是还有,只是像被异物沉沉压住,力有不逮。”   所有修士在寿终正寝的那一刻到来之前,容貌都会维持在青春活力的状态,九方长明也不例外。   此刻已经忘却绝大部分记忆的他,眼里没了岁月沉凝的阅历,更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修士。   云未思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看见师尊少年时的模样。   许多念头闪过,他张了张嘴。   神使鬼差,鬼迷心窍。   “我是你师兄。”   “嗯?”   九方长明眨眨眼,疑惑只有半瞬,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弯起眼眸,张口就叫。   “师兄,多谢你救了我。”   云道尊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闻言仅仅嗯了一声,波澜不惊,安之若素。   “师兄,我们这是在哪里?我脑子里昏沉沉的,连我们原本要做什么也忘了。”   “你昏迷前,我们遇见强敌,当时天崩地陷,二人都身负重伤,如今我也不知我们身在何处,待你恢复些许,我们再动身察看。”   呜咽声传来。   二人循声望去,便见一团小小的黑色从乱石溪流后面冒出来,跌跌撞撞,深一步浅一步,走向他们。   浑身脏兮兮的小黑狗,多处外伤,并无大碍,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看见长明就飞速冲来。   黑团身形跃起的瞬间,颈子在半空被拎住。   “嗷呜呜!”   狗子四脚乱蹬,张口欲咬,奈何身形太小,脖子太短,使劲回头扭也够不着云未思的手。   “它好像认识我们?”九方长明道。   他朝小黑狗伸手。   云未思没从这条狗身上查出什么异常,也就把狗放下,后者直接顺着长明的手蹦入他怀中,钻进袖子里,呜呜咽咽,只冒出个头,瞪着云未思,杀气腾腾。   云未思也觉得熟悉,不是外形熟悉,而是气息熟悉。   他想到一个可能性。   “周,可以?”云未思试探地叫。   狗子浑身炸毛,双目喷火,恨不能化为烈焰将云未思燃烧殆尽。   云未思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先前长明将周可以魂魄收入怀中,离开万莲佛地之后又接连遇到变故,根本没来得及安置周可以,对方神魂跟着过来,却阴差阳错进了这条黑狗的身体里。   “师兄,这条狗是故人吗?我见它觉得亲切,它好像也认识我。”   狗子嗷呜嗷呜狂叫:什么师兄,他骗你的,他骗你的啊!   云未思面色未变:“的确是故人,他姓周,名可以,本是你的徒弟,因不服管教叛出师门,多有作恶,此番我们也是为了救他,才会沦落此地,他虽保住魂魄不散,躯体却已不存。”   长明蹙眉:“作恶是指?”   云未思:“修炼魔功,以人为炉鼎,吸取修为。”   长明看着嗷呜狂啸的小黑狗,沉默片刻,说了句:“也算因果循环。”   黑狗身形又小,一激动就从他袖子里滚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好悬被石头挡住,没滚进河里去。   它似乎也累了,爬在地上蔫不拉几,身上干一块湿一块,看上去可怜兮兮。   它见二人起身要走,耳朵一竖,倏地跟上去。   只听见云未思对身旁的人道:“此地多有蹊跷,小心为上。”   九方长明:“好的,师兄。”   狗子不甘寂寞,又嗷呜两声。   身体蓦地腾空,它被长明冷不丁伸出的手一捞,落在臂弯里,一身皮毛被衣裳一裹,登时暖和许多。   云未思淡淡一眼瞥来,形势比人强,黑狗忍住即将出口的呜咽,老老实实窝在师父怀里——   即使师父现在被奸人蒙蔽,暂时不记得他了。   此处水流从高山落下,瀑布化为湍急河溪,日夜冲刷,石头尖锐棱角早已磨圆,河边水下,深深浅浅印出水痕与时光。   林间鹂莺啼鸣,满目翠绿新红,一派春日生机,虽然不是洞天福地,也称得上灵山胜水了。   云未思越走,疑问就越多。   先前他与落梅同归于尽之前,整个人间早已被魔焰占据,即便世上真有神佛出手将缺口补上,弥漫的魔焰却不会因此消失,更不可能恢复到原先的模样。   那眼前的世外桃源,又作何解释?   走出山谷不远,二人看见一条官道,沿着路往前走上十几里,身后就有几辆马车驶来。   马车牢固厚重,商队主人穿着低调,却都是上好料子,还带了十几名自家养的护卫,一眼就能看出身家不菲。   这样的目标虽然显眼,但走在路上一般也没有山匪贼寇敢打主意。   放在平日,云未思不会多看这样的车队一眼,此刻这么多普通人,却足以让他拦下车队问个究竟了。   “二位先生既是修士,可会御剑飞行?”   车队主人听说两人身份,还有些不信。   云未思本想召唤春朝剑,忽然想起那剑已断为两截,视线一转落在车队主人身边的护卫上,衣袖轻扬,对方只觉手中一轻,剑已脱鞘而出,飞至云未思手中。   云未思握住剑柄,反手丢还给人家。   “我与师弟因故流落此地,不知方向,还请指点迷津。”   车队主人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常人有可能对他的车队起觊觎之心,修士可瞧不上这些凡俗之物。   “何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两位高人恕罪!我等原是准备前往商州,前方不远就是红萝镇,我等准备在那里过夜歇脚,明日一早再启程。”   云未思越听越是不对:“此地位于哪国国境之内,此时是哪位天子当政,年号又为几何?”   他的问题有些奇怪,不过修士闭关修炼有时不问世事数十年也是有的,车队主人见多识广,也不算十分诧异。   “好教先生知晓,这里乃洪景境内,距离洪氏一统天下,也过去上百年了,当今年号干化,登基刚满三载。”   洪氏……   干化……   干化帝在位二十一年,在他之后又过了三十多年,云家因卷入朝廷倾轧,满门抄斩,唯有云家一子逃出生天,前往玉皇观。   也就是说,现在距离他本来应该出生的时间,还有五十多年。   再加上原本所在的时间——   他们竟回到一百多年前!   也许是他的表情流露出一丝震惊,以致于长明都来扯他的衣角。   “师兄?”   云未思被自家师尊那声师兄喊得立时回过神。   “何兄不知是否方便捎我们一程,我们久疏人世,正好去那红萝镇见见世面。”   车队主人喜动颜色,能与修士同行,那可是运气好得很,毕竟如今不算盛世,走南闯北还是诸多麻烦。   “那是我的荣幸才是!先生也别喊何兄了,何某诚惶诚恐,叫我老何吧!不知两位先生如何称呼?哎呀,瞧我,请先上车,上车再说!”   老何将他们领上马车,又找来茶水点心招待,还让第二辆马车里的女儿过来拜见他们。   “这是小女,年方十二,成日里看些剑仙奇侠的话本,被惯坏了,听说二位先生是高人,就闹着要过来开开眼界。”   少女一脸好奇,却又有些害羞,行礼之后就躲在父亲身后悄悄探头打量两位贵客。   “我是云未思,这位是我师弟,九方长明。”   老何忙拱手:“云先生,九方先生!”   小黑狗从长明袖子里露出一颗黑脑袋,少女忍不住轻轻呀了一声。   她发现狗子似乎还瞪自己一眼,想笑又忙掩口忍住了,对狗子的兴趣立刻盖过对两位仙人的好奇。   “若我没有记错,老何你说的商州,再往西走,是否有个宗门,名为万剑仙宗?”   “的确如此,不过那万剑仙宗距离商州还有段路程,两位若有闲暇,不妨乘坐我的马车同往,正好我也得路过离万剑仙宗最近的天罡镇。万剑仙宗赫赫威名,连我这凡夫俗子亦如雷贯耳,莫非两位正是万剑仙宗的弟子?” 第108章 就连周可以,看起来也没那么碍眼了。   “万剑仙宗名门大派,我等只是散修出身,未敢高攀,只是久闻其名,此番与师弟游历天下,若离得近,正可过去拜会瞻仰一二。”   云未思面不改色,随口胡诌。   听见他的话,狗子不屑从鼻孔里喷出气来,心说想当年见血宗全盛时期,万剑仙宗算什么,它和神霄仙府两个加起来,其声势都不如见血宗一半,寻常修士听说见血宗,都是闻名而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神霄仙府和万剑仙宗的招牌可没有这样的效果。   想及热血沸腾处,它支棱一下站起就想仰天长啸,旁边长明好巧不巧伸手往脑袋上一按,直接将狗子的视线盖住。   长啸到了嘴边变成嗷呜,狗子浑身一颤,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一腔豪情无处可洒,呜咽半声吞进喉咙,恹恹趴下,不管少女作何古怪表情逗它,都不为所动。   老何走南闯北,是个极通人情世故的商人,听见云未思这样说,立时就笑道:“天下之大,能人异士,卧虎藏龙,也不唯独非得出身名门大宗,方才有所成就,我看二位先生龙章凤姿,日后定成大器,今日你我有缘在此相遇,承蒙两位不弃,愿意屈尊与何某同乘,何某三生有幸,若非遇见两位先生,只怕我还得特地在此停留,看看有无高人路过,愿意搭上这车同行,才敢去那红萝镇过夜。”   云未思:“听你语气,红萝镇很乱?”   老何叹道:“红萝镇到商州一带都不太平,边将拥兵自重,朝廷听之任之,时日久了便难免有些波澜,地痞流氓,贼匪恶霸,还有官兵明目张胆索要钱财,若不是绕路得多走许多路,还得路过山谷,一样不太平,我真是宁可绕远些,也不愿意进红萝镇,过商州。”   他一介商贾却带这么多护卫,也有了答案。   他们突然来到一百多年前,九方长明没了记忆,云未思不能贸然找上万剑仙宗去。   他需要更多时间来摸清楚情况,最起码找到恢复修为的办法,否则以他们现在的情况,即便对上落梅,也完全没有胜算。   更何况,一百多年前的落梅,此时是否已经与妖魔有所牵连,又是否产生灭世念头,一切犹未可知。   云未思微微蹙眉。   他忽然觉得,回到过去固然重新开始,所有事情也变得更加复杂了。   “我们还去红萝镇吗?”   边上有人轻声问道。   对方虽然失去记忆,但潜意识里似乎对他并无设防,随着马车微微颠簸,肩膀自然而然挨过来,亲近流露,不掩天然。   心忽然一下就柔软了。   正因忘却所有,所有举动却成了最不设防的答案。   不管他们能回来的契机是什么,云未思甚至有种不想去追查真相的念头,无论落梅灭世与否,那都是一百多年后的事情,既然历史无法改变,他们起码还有随心所欲的一百多年。   想法刚萌生,随即又被掐灭,这不是云未思的行事风格。   他的师尊九方长明若恢复记忆,也绝不会以如此退缩逃避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他只是经历过毁灭,所以格外珍惜当下。   就连——   “嗷呜……”   狗子似乎自己调整好心态了,从长明的袖子里钻出来,开始在马车里溜达巡视,却特意避开少女能够碰到的范围内,少女噘起嘴想要去捞它,狗子身形异常灵巧,几次都没被捞着,车厢里足够宽敞,官道又不算太颠簸,足以让小姑娘跟小狗相互追逐。   老何想必很疼爱女儿,捻须笑眯眯看着,也不加以阻拦。   云未思的视线从狗子身上淡淡扫过,补完心里刚刚未竟的话。   就连周可以,看起来也没那么碍眼了。   “去红萝镇。”   他回答刚刚长明的问题,也是给老何一个肯定的答复。   老何肉眼可见松了口气,可见迫切希望他们同行。   “何员外,红萝镇除了官匪勾结,还有什么事情发生?”长明问道。   他醒来之后说话不多,特别遇上商队,基本听的多,说的少,这还是头一个主动提问的问题。   “我这一路,的确听说不少,有说镇上闹鬼的,也有说妖邪作祟的,还有说这些都是贼匪故意放出的消息,真真假假,难以辨清,所以说,两位真是我的贵人……”   老何话还未落音,马匹忽然高声嘶鸣,马车重重刹住,狗子和小姑娘没来得及反应,全部往前滚!   车门因巨大冲力被撞开,一人一狗眼看就要滚出车外,小孩子脖颈柔弱,这一跌出去,怕是性命都堪忧。   老何大惊失色,奈何身体跟不上脑子反应,脑海刚浮现救人的念头,过了片刻手才伸出去。   完了,他的女儿!   两只手,一只揪住小姑娘后颈衣裳,一只拎住狗子皮毛,稳稳抓住,又将人和狗都收回来,放回马车里。   小姑娘惊魂未定,脸色呆滞,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连狗子也呆在原地,似乎没想到自己竟还会在昔日仇人面前如此丢脸。   老何心疼不已,正要安抚女儿,马车外当先响起责问。   “你们这车队,将路都占了一半,让别人怎么走?!”   清清亮亮的少年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很不中听。   带队的护卫趋上前,似乎与对方争执起来。   出门在外以和为贵,老何虽然老大不高兴,但还是跳下马车,准备能安抚就安抚,免得还未去红萝镇就闹出什么事来。   待他绕到车队前面,才发现对方也是个车队,一行十几人,看样子是富贵人家出行,出言争执的少年人身后还背着剑,连马都没下,居高临下,盛气凌人。   “主人,这些人从后面赶超,想越过我们,结果他们的马不知道踩着什么,受了惊差点失控,害咱们也差点跟着翻车。”自家护卫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   老何的马车居中,前边还有几个带队的护卫,对方马车受惊急刹,离得又近,他们这边直接就受了池鱼之殃,但老何知道,以对方的架势,自家护卫这么说,对方肯定不高兴。   果不其然,那少年人耳朵尖得很,闻言就拉下脸。   “什么叫害你们翻车?路是你们家开的,别人走不得?自己挡了别人的道,还不长眼睛,能怪谁?!好啊你们,还有脸倒打一耙,看来是想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   随着那少年人话语一出,对方两辆马车前后的护卫都迎过来,摆出虎视眈眈准备动手的姿态。   老何忙笑道:“郎君误会了,我们并没有这个意思,既然双方都平安无事,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你们先请,我们跟在后面便是……”   “算了?谁跟你说算了?”少年打断他,“你算老几,敢反客为主?”   老何忍气道:“那郎君想怎样?”   少年人:“身后马车里,坐的是我母亲和妹妹,他们现在受惊了,你过来赔礼道歉,等我们马车驶出十里开外,你们方可启程。”   赔礼道歉也就算了,距离十里委实过分,这样他们天黑前未必还能进红萝镇。   就算赶得上入镇,这么多人也未必能有刚好的客栈厢房了。   老何当即就拒绝了:“郎君,我这马车里也是妇孺,方才你们马车串道急停,差点害我爱女重伤,我不想计较,愿意赔礼道歉息事宁人,但这十里前后的距离,恕难从命,乾坤朗朗,这世道不是你说了算的,上车,启程!”   他看也不看少年一眼,挥手转身,就要上车。   “慢着!”   “主人!”   寒风与惊叫同时响起!   老何只觉后脑勺一凉,正要回头,眼前掠过一道影子。   下一刻,伴随惨叫声,少年人从马上摔下来,被后来赶上的中年人扶住,后者让少年站稳,伸手朝老何抓来。   老何吓得下意识往后趔趄,定睛一看才更是后怕。   原来方才少年一气之下直接御剑想要刺他,旁边的人都来不及反应,幸而云未思出手接下那把剑,又反手甩向少年人。   剑与少年的脸颊擦身而过,留下长长一道血痕之后,直接钉在后面马车上。   随后赶来的中年人将少年往后一推,抓向他们。   对方的目标不是老何,而是原本在老何身后的云未思!   不用等对方近身,云未思已经出手了。   中年人自负身手,这些年在张家为客卿,被奉为上宾,来往达官贵人,不乏宗师高手,他也并未荒废修为,可眼前此人,修为看似只有高阶左右的水准,又是赤手空拳,竟会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   势若高山,摇摇欲坠,危如玉碎倾塌,又似狂风巨浪,龙卷滔天,压面而来,令人惊骇。   中年人手掌一翻,手中烧火棍似的短杖浮现紫光,霎时化为灵力屏障,挡住来势,他顺势跃起,将短杖抽向云未思!   短杖过去,紫光落下,云未思抓起老何与护卫往旁边闪避,紫光在地面抽出一道裂缝,马车在旁边受惊,嘶鸣着想要往前蹿,一时间被这两匹马影响,其它马也都躁动起来,场面眼看就要失控,又一个人从马车内掠出,落在发狂的马匹前,伸手拉住缰绳,按住马首。   马很快安静下来,那头中年人也飞退两步,好悬站定,没失了风度。   他不露声色,内心已是波涛汹涌,暗生震惊。   再看后面出现的这人,长发近半染霜,乍看似乎上了年纪,面容却年轻俊秀得很,目光清澈明亮,根本无法辨清年纪。   “师叔!”少年出声打断他的思考。   “不知道友尊姓大名,是哪门哪派的高人?在下贺柏,方才师侄鲁莽,冲撞了道友,还望见谅。”   中年人再开口,语气跟先前立时不一样了。   云未思:“云未思,散修而已。”   回到一百多年前有个好处,云未思和九方长明这个名字,无论如何也不会引起旁人惊骇的反应。   他们大可继续低调进行自己想做的事情。   贺柏将手从胸口放下,他不肯在师侄承认失败,但态度的明显改变,足以让师侄孙无瑕明白点子有多扎手。   听见对方是散修,贺柏脸色不变,依旧笑道:“既然是修士,那便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而已,一场误会,说开了就好,云道友,你们先行一步吧,我们在后面跟着就是!”   老何何等人精,一听对方这语气,就知道这个贺柏虽然十分厉害,却根本不是自己同行云郎君的对手,他看了看云未思,见对方没异议,就朝贺柏淡淡一点头,也没什么兴趣多寒暄,转身与云未思长明一道回了马车,让护卫重新开路启程。   车队从贺柏一行人身边辘辘驶过。   孙无瑕很不服气,奈何被师叔按住,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他摸上自己侧面,看见手指染红,怒火更是上涌。   “他们破了我的相!师叔你到底是哪边的,怎么就把他们放走了!”   这名师侄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又因天资在门内备受宠爱,竟是养得这一派骄纵脾气,说难听点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贺柏暗自叹息,面上只道:“你那点小伤,用本门冰灵膏一抹便好了,这两人修为不低,方才动手这人,实力隐而未发,兴许在我之上,没想到对方小小一个商队,竟也有这等高人坐镇。”   孙无瑕不解:“我看那人至多不过高阶修士左右的水准,师叔你都是宗师入门了,不日便能登堂入室,得成正果,何必忌惮他们?”   贺柏沉吟:“方才交手时,我竟看不透他的真实水平,总觉得对方在藏拙。云未思,这个名号你可曾听过?”   孙无瑕摇头:“他不是说自己是散修么?”   贺柏暗道行走江湖,多的是真真假假,对方说什么便信什么,那死的会比谁都快。   不过这师侄素来心高气傲,他也不想说教,后面马车探出一只纤纤素手。   “二位道友,他们可是也要往红萝镇去的?”   随着这句话,一张清丽容颜也跟着展露二人面前。   孙无瑕对少女想必有几分好感,转身时就收敛了自己方才脸上的不忿。   而贺柏也显得客气许多。   “前方能过夜歇脚的只有红萝镇,他们应该是急着找客栈入住的。”   少女点点头,身体一缩,又回车厢里了。   孙无瑕见状忙叫住她:“迟道友!”   少女却不肯再露面了,只隔着帘子问:“孙道友还有何事吗?”   孙无瑕讷讷:“无事了。”   他们车队也重新启程,师叔侄二人骑马在前,贺柏低声提醒师侄:“不要去招惹她。”   孙无瑕不以为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家父与车中主人长宁郡主乃表兄妹,她又是长宁郡主的娇客,我等身份相当,又是同道中人,岂非天定缘分?”   贺柏见劝不动,也就不去管他了。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他还在琢磨方才那两人的路数。   如此强横的修为和气势,怎么可能是散修?   后边那半白头发的也就罢了,前面那个云未思,他怎么就从未听过?   除非对方报的是假名。   但云未思实力既然在他之上,有什么报假名的必要?   这芸芸江湖,强手如林,何时又出了个云未思?   若对方也是冲着千林会而去,今年他师侄孙无瑕恐难出头了。 第109章 就这?   入夜的红萝镇格外热闹,不比帝都旁边的县城差。   但孙无瑕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因为路上耽搁那一段时间,他们又落在后面,最终虽然赶在天黑前进了镇子,但镇上大多数客栈已经住满了,这是孙无瑕他们询问的第三间客栈,毫不意外又满客了。   其实放在平时,红萝镇来往过道的人虽然多,还不至于多到这个程度,只因过几日商州将有当地民众的盛大庙会,许多原本在附近的商队闻听消息,都想赶过来趁机赚点钱,加上临近过年,去商州赶集的探亲的,红萝镇一时熙熙攘攘,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闹。   孙无瑕本以为他们一行人出得起钱,想必不愁住的,谁知道几处问下来,能出得起钱竟也要不到房间,财大气粗的商队比比皆是,他正想亮出身份,强行让客栈掌柜腾出房间,就见一人从楼上下来,眼熟得很。   再定睛一看,对方可不就是白日里及时摁住马匹躁动的人。   虽然不知姓名,但那半边白发委实惹眼,从下楼伊始,不止孙无瑕,许多目光都落在对方身上。   孙无瑕上前一步,将人前路阻住。   “不知道兄这里可还有空余厢房,与我同行的朋友里有些女眷,受不得夜晚寒风,道兄人多,不如通融则个,我等必有重酬。”   他心里不爽,却还强忍着好声好气说道。   毕竟众目睽睽,闹起来不好看。   他听见对方问:“什么重酬?”   孙无瑕本是随口一说,闻言就道:“法宝灵药,你想要什么?”   长明歪头略一思考:“可有剑?我师兄还差一把剑。”   孙无瑕挑高了眉毛,心道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让两个房间就要一把剑,怎么不去抢算了?   “你要什么剑?”他提高声调,忍不住问。   长明目光扫过他背上长剑,略略停留片刻,摇摇头,好似在说,像你背的这把,将就也将就不了。   孙无瑕看明白了这无声的意思,怒气上涌,禁不住出手去拍对方肩膀!   他身上背着的剑,非因不能收起,而是因为这把剑是师门中的镇派之宝,这次千林会,师门意欲让他大出风头,是以师父将这把剑赐予他,孙无瑕爱不释手,连收起来都舍不得,天天背在身后招摇过市,这倒也能震慑住一些不怀好意的宵小,加上他此番出行有师叔陪伴,马车内的贵人也不是好惹,一路平安无惊无险。   结果对方一介散修,口出狂言也就罢了,居然还看不上这把剑。   连随身法宝兵器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资格瞧不上他的剑?!   孙无瑕这一出手,也不欲闹大事情,只想给对方一点教训。   谁知手伸出去,只觉软绵绵撞在一堵棉花上面,疼倒不疼,只是身体跟着不由自主往后飘,孙无瑕根本控制不住,脸上禁不住流露出惊骇,直到撞上身后柱子,人才停下来。   长明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意味深长。   孙无瑕赫然发现,对方乍看只有高阶修士水平,还病殃殃的,实则动起手来根本无法试出深浅,也许是初出茅庐,也许超越了大宗师,孙无瑕方才想要还手,那短短一瞬之间竟反应不过来,因为对方灵力圆融无碍,找不到半分纰漏瑕疵。   萦绕周身的隐隐金光一闪而逝,似佛门又像道宗,根本无法溯源宗派。   孙无瑕头一次有想知道对方姓名的冲动。   “敢问道友大名?”   长明没回答,反是道:“我们可以腾出两间厢房,不过你须得交换些东西。”   孙无瑕:“你要什么?”   长明:“有没有治失忆的药?”   孙无瑕茫然片刻:“从未听过世间有这等灵药。”   长明:“那你把身上的剑给我吧。”   孙无瑕自然不可能将镇派之宝拱手送给对方,为了两间厢房送法宝,这种事怎么想都憋屈,但车内的娇客不可能在车里过夜,镇子上也的确没地方住了。   他盯着长明看了片刻,心说你这张脸我记下了,咱们日后再慢慢算账,瓮声瓮气道:“你稍等,我去与人商量下。”   孙无瑕怒气冲冲出了客栈,将事情与等在门外车前的贺柏说了几句,不忘添油加醋述说对方有多可恶。   贺柏皱眉道:“你的知秋剑自然不可能给出去,欺人太甚,罢了,我们去别处……”   “我这有一把剑。”   车内娇客忽然出声。   孙无瑕下意识反驳:“此事不劳郡主出面。”   长宁郡主年纪虽轻,辈分却高,与孙无瑕父亲乃是表兄妹,兼且身世离奇身份贵重,远不仅仅是个寻常的皇家郡主,是以此番出行,孙无瑕叔侄俩方才如此看重。   “不必顾虑过甚,这剑是阿迟的,她本来就不用剑,放着也是放着,何况这把剑也算不上什么绝顶法宝,至多防身罢了,对方若修为不到家,恐怕都无法令剑出鞘,你只管拿去便是,只当出门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说罢帘子掀起,侍女捧出宝剑。   孙无瑕一看,剑身古朴无华,连铭文都没有,朴素得略显寒酸,比起他身上这把知秋剑,一去千里。   “这把剑是叫?”   “唔,此剑本无名字,对方若问起来,便说是叫无名剑好了。”   孙无瑕:……   他接过剑往客栈走,一边随手尝试将剑从剑鞘里拔出,居然拔不出来。   再用上几分力,依旧纹丝不动。   孙无瑕脸有些绿了。   “我来试试。”贺柏见状道。   孙无瑕递过去,只见师叔试了试,看表情约莫是用上灵力了,也没反应。   剑鞘和手柄像是牢牢黏在一起,怎么也无法令它们分开。   孙无瑕甚至怀疑长宁郡主是不是有意戏弄对方了。   他心里存了幸灾乐祸看好戏的念头,顿时也不觉得对方无理取闹伸手索宝了。   进了客栈,长明还倚在楼梯口等他们。   他手里多了碗热腾腾的汤面,目光落在汤面上,专注认真,除此之外,似乎再无能够引起他注意的。   “喂。”   孙无瑕拎着剑走过去。   “这把剑,你若能拔出来,就换你三间厢房,如何?”   长明视线移开,落在剑上,看了片刻,点点头。   “可以。”   他伸手来拔剑,孙无瑕故意卸了力道,对方只要用力一抽,剑就会落在地上。   到时候对方顾首不顾尾,想拿剑就得舍了汤面,总归能出个小丑。   但孙无瑕根本没想到,自己松手的同时,铮的一下,剑从剑鞘被拔出,轻轻松松,不费半点力气。   反倒是孙无瑕一松手,剑鞘跟着落在地上。   长明看着他,表情明显在看个傻子:就这?   孙无瑕也傻眼了,他甚至怀疑长宁郡主的同伴是不是在剑上做了手脚。   但想想也不可能。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和师叔的修为都不如眼前此人。   这无论如何,也是让孙无瑕无法接受的,他自己不敢说新秀一辈无出其右,单是他师叔贺柏,眼看一只脚踩进宗师门槛了,怎么可能连一把剑都拔不出来?   “剑来。”   孙无瑕听见对方平平淡淡说了两个字。   剑鞘从地上飞起,自动乖觉套入他手上的长剑。   孙无瑕克制住把剑抢回来自己再试一遍的冲动,挪开视线去看长明另外一只手的汤面。   那碗汤面还在他手里,稳稳当当。   “这把剑叫什么?”长明问道。   孙无瑕气得鼻子都歪了,好悬想起自己的目的。   “你答应的厢房呢,道友别是作不了主吧,你既是修士,就该知道规矩。”   修士可以杀人夺宝,但不能言而无信,因为许下诺言就等同于订下无形因果,若不遵守,就等于沾染无端的因果,这是许多修士都不愿意干的事情。   长明点点头,唤来掌柜。   “方才我们多出的那三间厢房,给这位客人住。”   房子本来就是多订了的。   老何做事滴水不漏,他预料到孙无瑕一行后面赶来,肯定会住不上房间,自己到时候出面再给个顺水人情,就当结个善缘。   云未思和长明为他解围之后,老何就将这份人情让给云未思他们做主,没想到长明还因此换了把剑回来。   长明端着面,拿着剑,施施然回到屋子。   老何正抱着女儿,与云未思一道听隔壁屋过来串门的客人扯闲篇。   那客人比他们早来两天,之所以没动身离开,是因为前两日风雪交加,直到今日才放晴。   “这阵子,镇上怪事接二连三,每到夜里,总会有人死。不止如此,听说还闹鬼。”   小姑娘吓得往父亲怀里钻,老何想让她去睡觉,她又不肯,害怕还非要听。   “闹鬼,总闹不到咱们这客栈来吧?”   “哎,难说,昨夜风雪大作,许多人早早回屋歇息了,今日一大早,不远处那家云来客栈你知道吧?”   “知道,方才我们才去问过的,客满了。”   对方一拍大腿,“幸好你们没住呢,天还没亮,伙计起来烧水,瞧见一人吊死在自家客栈门口横梁上,魂儿都快吓没了!算下来,这十来八天的,算上我来之前,拢共快死了八个人左右了,明日要是天气也晴朗,你们还是快些启程吧!” 第110章 当有一日,令天下人都识你知你。   红萝镇太小,没有知县,但它又是交通枢纽,四通八达,是以直属商州管辖,还有一套官员班子,为首的称为镇监,底下还有自己一套人马。   第一个上吊的死者出现之后,镇监手下的捕头立马就过去清查现场排除嫌疑人,不过至今第六天了,一共死了八个人,八具尸体整整齐齐放在衙门偏院,案子还没破。   风言风语由此而生,加上这几日风雪未停,大家困顿于此,无所事事,惶恐之心尤甚,更衍生出不少离奇恐怖的故事。   有说镇上寡妇被宵小凌辱身亡之后化作厉鬼来寻仇的,有说塞外夷人暗中过来闹事的,还有说这些人都是得罪了某个修士才被杀的。   “我听说的版本不大一样,说是许多年前,镇上有户人家姓李,因为多年未出,便收养了一名孤儿,那孩子长到四五岁的时候,那户人家的主母有孕,自此冷落了养子,纵容下人虐待冷遇,最终害得养子被活活折磨死,据说他死的那天,也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所以许多人都说,是那养子变成鬼回来报仇了,他不但要杀了那户人家,还要杀了整个红萝镇的人。”   临屋住客绘声绘色地说着,屋子里几人,唯有小姑娘听得入神,兼且瑟瑟发抖。   至于其他人,莫说是云未思,就连见多识广的老何,都觉得这传闻过于玄幻,只是碍于礼貌,暂且耐着性子在听。   屋里虽有炭盆,寒风却不时从窗户缝隙漏进来,呼呼作响,外面不知是谁的门没关好,风一来咿呀咿呀,令人不得安宁。   长明则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吃面,慢条斯理,似乎浑然不受外物影响。   小黑狗子趴在他旁边,尾巴一甩一甩,眼睛半眯起,打着瞌睡。   等长明的面吃完,对方的故事还没讲完,云未思没兴趣再听下去,当先起身告辞,带着长明离去,狗子一个激灵醒来,恶狠狠瞪着云未思,赶紧蹦下桌子,一口咬住长明袍角,被拖着离开。   老何也忍不住端茶送客,寻了个借口把临屋客人打发走了。   这次他花大价钱包下半间客栈,自然是连最好的屋子也包下,过来串门的客人与其说是临屋,倒不如说是临院,彼此隔了一个小院子,对方困在这里两日实在无聊,听说来了新的商队,这才过来闲聊打探消息。   他带着女儿和护卫住在主屋,长明云未思二人则在后院。   先前与二人萍水相逢,他也只是出于做生意以和为贵,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的想法邀请二人同行,现在老何则无比庆幸自己的善念,女儿捡回一条小命不说,路上的遭遇也逢凶化吉,如今来到这镇上,听说还闹鬼,有了云未思二人,心中也安定许多。   他拍拍女儿,哄她快些睡觉,一面暗暗祈祷明天天气放晴,好让他们赶紧启程,离开这热闹又古怪的地方。   天气很冷,半碗没喝完的面汤很快就冷了。   长明有些可惜,放下碗的时候还看了好几眼。   云未思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富有人间烟火气的一面。   很久以前开始,他眼里的九方长明,几乎就是神坛上的一尊神像,高高在上,完美无缺。   起初是仰望,孺慕,后来朝夕相处,逐渐也明白师尊不是神,而是人,有活生生的一面,也有人性和缺点,但依旧是带着仙气的,每日除了闭关修炼,就是督促他练功,讲法论道。   这是头一回,对方表现出对一件凡物的执念,哪怕这种执念仅仅是片刻的,出于食欲的诱惑。   九方长明看面汤的时候,云未思则看他。   狗子从鼻腔喷出一口气,恨不能狂吠两声,但他还是忍住了,最终只是哼哼两下,就蹦跶上榻,顺着身体本能找到温暖的被窝缩进去。   九方长明察觉到对方视线,抬起头,冲云未思笑了一下。   “师兄看我作甚?”   云未思摇摇头,目光落在他带回来的剑上。   “这是什么?”   长明将他在楼下与孙无瑕的事情略说了说。   云未思拿起剑,用上点力。   剑居然没离鞘。   他与长明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带了点讶异。   云未思又试一次,这次用上足以劈开一座小山的灵力。   剑鞘与剑柄牢牢相连,未肯展露剑锋半寸。   “此剑何名?”   “孙无瑕不肯说。”   长明握住剑柄,轻轻一抽,剑锋白光骤起,清鸣长吟,连狗子都禁不住从被窝里探头出来。   “看来此剑与你有缘,你收着吧。”云未思道。   长明正有此意,他右手并指捏诀,默念剑诀,长剑如有神助,从心所愿飞起,在屋内转了一圈,又稳稳悬停在他面前,似在向新主人展示自己。   “你既愿意认我为主,旧名为何也无须计较,从今日起,你就叫长明剑吧,以我为名,不算辱你,当有一日,令天下人都识你知你。”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似在讲述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唯有云未思,从这云淡风轻的霸气中,窥见一丝旧日天下第一人的影子。   只见长明手腕微扬,长明剑随即隐没,被收了起来。   这把剑的确像是为他量身定做,而且绝对不是孙无瑕会拥有的。   云未思觉得,此剑的原主人,很可能出自当时对方马车里,甚至可能与他们有些渊源。   “师兄。”   长明打断了他的沉思。   这句师兄,云未思起初还有点不适应,但如是被多喊两句,那点些微的不自在也就烟消云散了。   “你睡床上,我打地铺吧,今夜得了长明剑,我似乎有些领悟,正好打坐冥想。”   “不必,你去床上打坐便是,我也不睡。”   云未思出手帮他解开几缕长发与床帐的勾连纠缠,自然而然地,发色后半边的霜白入了眼,也就让他想起先前对方受的伤,眼色染上怅然。   “师兄,我受伤失忆之后,是否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你没告诉我的?”   对方的问题令云未思微微一怔。   “为何如此问?” 第111章 我们原先是不是道侣?   狗子一听这话就来精神了。   他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死鬼师父自己发现不对劲了。   瞌睡不打了,被窝也不要了,他死命从睡意里挣扎出来,就给对方控诉云未思的所作所为。   你听我说——   此事要从当年我叛出师门开始讲起。   云未思阴险狡诈,不想你收那么多徒弟,得了机会就总在你面前说我的不是,正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渐渐的你对我的印象也变坏了,最后还要将我逐出师门,云未思利用他的阴谋将你变成孤家寡人,你沦落今日境地,完全都是他的错!   还有,他处心积虑,一面对你尊敬有加,实则暗中联合其他宗门孤立围剿,最终在万神山将你击败,害你半死不活流落黄泉五十年,死里逃生之后他还不肯放过你,又利用你去对抗万莲佛地和万剑仙宗这些宗派,所以你会变得这么惨,全是他的错啊!   喂喂,你到底在听我说没有!   九方长明,死鬼王八蛋,我命令你听我说!   汪汪嗷呜呜!   黑狗在那叽叽歪歪半天,全是不知所云的狗语,他那死鬼师父和姓云的根本就没听懂。   “师兄,他怎么了?”   “饿了吧。”   “你说他从前是我徒弟,那他以前也是这般性子?”   “他从前喜怒无常,一有不顺心就杀人如麻,连自创的宗门都起名为见血宗,寓意不见血誓不罢休,周围大小宗门,若不依附,便是随时被倾覆的下场。不过他修的是魔宗,魔门中人,随心所欲,不讲因果,大抵如是。”   狗子怒不可遏,觉得云未思趁机在诋毁自己,奈何他无法口吐人言,吠了半天偏生一点气势也无,小小身体里发出的声音也娇滴滴柔嫩嫩,连隔壁屋子都吵不着。   他有些绝望了,回想从前自己身为见血宗宗主何等风光,放眼天下不说一言九鼎,起码也无人敢当面冲撞。   可现在……   狗子舔舔鼻尖,呜咽一声,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下一刻,身体随着睡意卧倒在床上,彻底失去意识。   两人都没把不知所云的狗子呜咽当回事。   “为何会如此问?”云未思又问了一次。   他自问没有在对方面前露出任何破绽,所有心思经过那么多年之后早已沉淀,静水流深,无声无息。   唯独一句师兄,是他企图拉近两人距离的一点私心。   “你总是心事重重,像有许多话想对我说,可惜我都忘了,所以你宁可沉默。”   长明盘腿坐在床榻上,一如从前为弟子讲道。   不同的是,此刻他微微仰头,看着床边站立的云未思,神色不再高深莫测,反是皱眉疑惑。   但在云未思眼里,不管运筹帷幄,还是困惑茫然,都是独一无二的九方长明。   “但我对你没有半分反感,心底从来就觉得亲近,我想,我们的关系,也许并非师兄弟吧?”   还是被看出来了吗?   云未思毫不意外。   以师尊的聪明,猜出答案是迟早的事。   他原本希望失忆后的九方长明,能因为两人关系的改变而消除隔阂距离,没想到这样的想法还是落空了。   云未思微微有些失落,也不是太难过,毕竟自己早已习惯失望百千回。   他不是没有想过先下手为强,但师尊是迟早会恢复记忆的,到时候两人只会走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九方长明此人,吃软不吃硬,只能徐徐图之,温水煮之。   “我们原先,是不是道侣?”   然后,他听见对方如是问道。   云未思:……   是,或不是?   云未思自然愿意回答是。   但那样一来,以后唯恐九方长明翻旧账,直接翻脸不认人,老死不相往来。   以他这位师尊的绝情狠心,日后完全有可能拂袖而去,从此黄泉碧落两茫茫。   但如果回答不是——   大好机会,云道尊岂有放过之理?   他没否认,也没承认,只就这么默默不语看着长明。   欲语还休,相顾无言,无声胜有声。   “师兄?”   对方的无声似乎已经说明了答案,但长明需要更为肯定的答复。   “我不想影响你的任何记忆,让你产生先入为主的错觉,我只能说,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云未思半跪下来,手放在对方的膝盖上。   现在变成他在仰视九方长明了。   “我不会背叛你,我愿跟随其后,以命履约践诺,遵守你我约定。”   长明有点恍惚。   冥冥之中,岁月变迁,似乎也有一个人,像如今这样,半跪拄剑,扶着他的膝盖,抬头仰望。   他已经忘记当时对方说了什么,自己又说了什么,却清晰记得,对方面上的神色,与眼前无缝重叠,别无二致。   “我知道了,我不再问了。”长明微微一笑,“你等我自己想起来吧。”   心里却已默认了两人关系,他拍拍身边床榻。   “师兄,你上床来休息吧,足够宽敞,不会彼此妨碍。”   云未思知道他误会了,却潜意识默认了这个微妙的误会,没有拒绝,默默脱鞋上榻。   睡得迷迷糊糊的狗子被突如其来的气息惊醒,一看冤家对头近在咫尺,浑身绒毛炸起,差点又要吠起来。   他早该看出这厮狼子野心,竟连自己的师尊都不放过,简直悖逆伦常,丧尽天良!   不行,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他得将姓云的图谋不轨公诸于众,让九方长明看清对方的真面目。   他要……   狗子摇摇晃晃走到两人中间,被长明顺手撸了一把下巴,舒服得眯起双眼,身体登时软下去。   他方才想做什么来着?   黑狗皱起眉头苦苦思索,身体却不由自主翻起肚皮,好让那只修长漂亮的手在自己身上多爱抚片刻。   当初为何不让他死了算了,魂飞魄散,一了百了,却居然还让他换了身体,留着记忆,堂堂魔门之首见血宗宗主变成一条狗,还成天动不动就打瞌睡流口水,他心头恨极,奶牙咬住长明的手指,用尽力气却也只是在手指上磨牙,很快就被另一只手捏住下巴抽开,一团柔软成了替代品塞进他嘴巴里。   狗子心满意足咬着被子重新睡过去。   但他很快又被惊醒。   啊!!!!!!!!   一声尖叫响彻寒夜。   凄厉惨绝,拉长了调子,恐怕大半个镇子都能听见。   比狗子更快醒来的是二人。   长明正想起身,云未思的手就落在肩膀上。   “先别动,我闻见了鬼气。”   暗夜里,无星无月,唯有窗边一点即将烧尽的烛火,模模糊糊映出万物轮廓。   两人近在咫尺,云未思吐出的热气丝丝缠绕耳畔,徘徊不去。   那种似曾相识的,玄之又玄的感觉又来了。   长明心道,就算不是道侣,两人的关系想必也曾无比亲近过。   因为自己非但毫无防备,即使对方现在下手取他的性命,恐怕他也不会生出反抗之心。   就像,彼此千百次生死托付,在无穷岁月流淌中溯洄从之,一往无前,却非孤身奋勇。   “长明。”   沉沉声调呢喃他的名字,似带着无尽缠绵暧昧。   长明轻声嗯了一下,表示自己也感应到那股鬼气了。   滑不溜秋,从窗户屋顶滑过,很快又消失了。   但刚才的尖叫声是从远处传来的,不一定与这股鬼气有关。   因为这一声尖叫,所有人都睡不住了,客栈前后上下重新掌起灯,悉悉索索都是穿衣穿鞋的动静,也有不少抱怨询问的声音响起,一时间,倒无人抱怨太吵了,连前院一楼厅堂都陆陆续续聚了些人,大家探头探脑在打听刚才发生了什么。   将近寅时,起得早的本该启程上路了,但外面天乌沉沉的,连风雪都没停,伙计从里头打开门缝,立时哗啦啦刮进一团的冰雪,冷得众人立时喊他关门。   灯也点起来了,外面响起骑马飞驰而过的动静,好事者悄摸溜出去瞅一眼,回来给大伙们学舌。   “你们看见没有,外面有血,老长老长的血痕,像尸体被拖过去一样,老吓人了!”   “是不是刚才有人骑马拖的尸体?”   “胡说八道,骑马的是几名捕快,估计是又出了什么凶案了,哎,你们还真别说,那血都快被雪盖过去了,这红萝镇怎么接二连三出事,是不是该改名叫红血镇算了?”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   “得了吧,瞧这天色,今日肯定又是没法上路了,这么厚的雪,马车走都走不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唉声叹气,有人偏不信邪,非要出门亲眼看一下。   却见那晦暗的天色下面,客栈门前两盏大灯笼隐约照出街道中央凌乱的马蹄印。   以及,一条显眼的血痕,从雪上拖过,留下干涸的深渍,又被新雪覆盖,眼看很快就要消没,却足以让人触目惊心。   厢房内,云未思当先起身,追寻那鬼气而去,长明却没动。   因为他感觉识海之中,自己新收的那把剑,正发出清越长吟。   铮的一声,似警告,又似反应。   心念电转,一丝警兆传来,长明若有所觉,蓦地望向老何他们所在的前院!   不好! 第112章 他隐约知道自己从前是个很厉害的人。   长明推开房门,寒气扑面而来,瞬间将房间里的烛火吹熄,也将狗子吹得打了个喷嚏,他再想跳下床跟上长明时,对方已经无声无息消失在门口。   院子里的雪越来越大,已经铺了厚厚一层,寻常人踩下去能陷进半只脚。   但长明的步伐落在上面,竟连个印子都没有。   客栈前边隐隐传来喧嚣,那是睡不着的客人们聚到厅堂里去打听消息。   相较之下,老何父女住的前院就显得异常安静。   几名护卫也都在前院左右两侧的厢房,但四下俱寂,兴许都睡熟了,连那声尖叫都没听见。   长明来到厢房外面。   手刚举起,里头就传来咳嗽声。   一下,两下,低沉粗糙。   “老何。”长明出声。   里面的人啊了一下:“是九方先生吗?您怎么在外头?”   长明:“你方才有没有听见一声尖叫?”   老何:“没有,我睡得太沉了,刚是被自己咳嗽给咳醒了,您要不要进来坐坐?”   说罢他掀被起身,里头传来下榻穿鞋的动静。   “不了,你继续歇着,我过来问问,没事别去外头乱走动,等天彻底大亮再说。”   老何连声应下,又问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长明一句话将他打发,转身离去。   屋里过了片刻,似重新安静下来,悄无声息。   长明去而复返。   他没有循原路来到屋外,而是身形轻飘飘落在屋顶,屋脊角落,弯腰揭起一片屋瓦,挪开缝隙,没让风雪渗入。   屋内很暗,但长明能看出个大概。   老何平躺床上,脖子下面盖着棉被,呼吸平稳起伏,看似毫无异状。   但在靠近内里的另一侧,隐隐有一片阴影覆盖住半身,乍看像纱帐落下的影子,却比影子还要浓郁,甚至还会缓缓流动。   无须细看,识海中的剑已铮然作响,跃跃欲试。   剑出。   他默念剑诀,眼前一道金光掠过,长明剑脱身而出,飞向屋内,蹭的一下死死钉住老何身旁那片阴影,没让对方有逃离的机会,那阴影哀哀低嚎,死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渐渐的力道弱下来。   长明伸手,那阴影无法抗拒被他扯起来抓住,上半身依稀是个人形,只是没有五官,阴影中混着血色。   这是个梦魔。   记忆缺失大半,答案却不期然从脑海里跳出来,妙手偶得,如有天助。   长明没有去深究,在云未思的只言片语里,他隐约知道自己从前是个很厉害的人。   既然厉害,那么多知道些,也就不奇怪了。   梦魔不是妖魔,更偏向于鬼魅。   此类精怪善于抓住人心弱点,进入梦境控制人性,从而一点点蚕食魂魄,壮大自己。   看老何的模样,估计梦魔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长明撞破了。   长明把人叫醒。   老何睡得比以往都沉,醒来只觉浑身酸痛,像过了许多年,连身体都散发陈腐气息。   听见耳边一直有人在喊自己名字,他勉强睁眼,昏昏沉沉瞧见床前似乎站了个人,不由吓一大跳。   “救……你,你!”   那人伸手在他眉间点了一下,老何一激灵,睁大眼,隐隐绰绰看清了轮廓。   “九方先生?!”   “你先掌灯,我不方便。”   老何满腹疑虑裹着衣裳颤悠悠点亮蜡烛。   烛光的暖意一下中和了屋内的冰冷,也让老何看见长明到底是怎么个不方便法。   老何瞪大眼睛,看着对方手中挣扎不休的阴影,禁不住后退两三步。   “那、那是什么!”   “梦魔,变幻人形,蚕食人心,很难杀死,一旦松开就会逃走。”长明左右看看,指着屋内唯一被当做摆饰的花瓶,“你将那个拿来。”   花瓶拙劣粗糙,客栈里也不可能放上太好的摆设,若被客人顺走或偷龙转凤就得不偿失,这种花瓶放在平日老何看都不会看一眼,此刻他却小心翼翼捧着瓶子,递向长明。   长明示意他就这么拿着。   “拿稳,别摔了。”   老何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对方拎起那黑影朝他这里塞过来。   瓶子一沉,好悬没摔地上,老何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一沉,长明已经将花瓶拿过去,随手不知用了什么东西塞住瓶口,彻底堵住梦魔的生路。   当务之急不是处理梦魔,而是弄清梦魔还有没有同伙。   尖叫声响起时,老何这边,不止他一个,连带他女儿和护卫却静悄悄毫无反应,本身就很不寻常。   “何小娘子在里屋?”长明问道。   老何还未回过神,闻言如梦初醒。   “对对,阿菱!”   他顾不上将鞋子穿好,跌跌撞撞跟在长明后面进了里屋。   “爹爹?”   因为天气太冷,小姑娘和衣而睡,拥被坐起,睡眼惺忪。   她这个年纪本该外男非礼勿视了,但事发突然,老何没多想,带着长明闯进来。   “你没事吧?”   何小娘子摇摇头,揉揉眼睛。   “阿爹跟先生怎么了?”   “外面不太平,阿爹担心你。”老何勉力镇定下来,“你方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好像是有人尖叫,但我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有人,迷迷糊糊的。”   何小娘子想要起身,却被老何拦住。   “你睡你的,爹跟先生去外头看看,你有什么事就大喊,我们会马上到。”   小姑娘乖乖点头,还很体贴道:“天气冷,阿爹你出去要穿暖些。”   老何欣慰女儿懂事,摸摸她的脑袋,起身与长明离开。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却让长明停住脚步。   “九方先生?”   老何回头,发现长明没动。   长明对何小娘子道:“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父女二人皆茫然。   小姑娘怯怯看父亲。   长明忽然笑了:“何小娘子自小被宠爱娇惯,天真调皮,遇见这种事情,只会关心明天还能不能出去玩,不经意的体贴却将自己暴露了。”   老何一愣:“暴露什么?”   长明上前一步,逼近何小娘子。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姑娘抱紧被子往后缩了缩,无辜又害怕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被长明吓到了。   老何也觉得长明有些反应过度,他女儿分明是正常的。   “先生,要不我们先去外头看看,陈申他们没反应,我有些担心……”   长明恍若未闻,突然出手,迅疾如电,抓向何小娘子! 第113章 你没有影子。   他这一出手,既快又狠,老何禁不住惊叫起来,生怕他伤了女儿,待要阻止却是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长明狠狠抓住女儿的头皮,五指陷入,仿佛要将头骨穿透,倏地又缩回手,何小娘子竟是整个人连皮带肉都被抓起来!   可想象之中血淋淋的场面没有发生,甚至也没有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整具皮肉下面,是一只蹲在床上的黑灰色狐狸。   狐狸皮毛并不鲜亮,但一双眼睛闪着金紫色的光,在黑暗中分外诡异。   老何甚至看见它冲着自己咧开嘴,似乎露出一个笑容。   他从未见过动物朝自己笑,老何遍体生寒,只能用邪恶来形容这个笑容。   精怪,活脱脱的精怪!   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怪事奇事,也看过被凡人称为神仙的修士施术,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妖魔鬼怪。   老何宁可自己从没见过。   门口传来狗子嗷呜,小小声,却似突然惊醒了狐狸,它没有攻击老何或长明,转而从床上跃起,朝窗户蹿去!   长明岂容对方逃离,剑光当下斩了过去,狐狸哀嚎一声,血溅三尺,断尾求生,身体在半空忽然打了个弯,没有撞向窗户,反是朝老何冲去!   确切的说,它冲向了老何怀里的花瓶!   巨大的冲力让老何猝不及防后退摔倒,花瓶跟着滑落在地,当啷碎裂,梦魔重见天日,黑影笼罩在两人头顶,狞笑压下,老何只觉冰寒之气被吸入,整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只能躺在地上打摆子。   从狐狸跃起到老何中招,所有事情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老何清醒过来时,房门大开,外面寒风凛冽,呼呼刮进来,天色似乎亮了一点点,让屋里也能多出一点光,他迷迷瞪瞪从地上爬起,扶着床柱,犹有些云里雾里。   只见地上一滩血迹,还多了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跟着长明的那条狗子在床上不停打转,何小娘子则不知所踪。   念及女儿,老何勉强打起精神,看见长明从外面进来,风尘仆仆,袍袖带风,立刻扑上去。   “先生,您可瞧见阿菱了?”   长明沉默片刻,摇摇头。   “那梦魔先将何小娘子的魂魄吃了,狐精再趁机霸占她的躯壳。”   方才狐精被他打成重伤,脱了躯壳逃走,但何菱的魂魄也被吞食干净,更何况老何打碎花瓶,梦魔逃走,长明追上去时,那两只精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何嘴唇颤动,从对方沉默的表情上读到答案,他难以相信仅仅是过去半个晚上,自己与爱女就阴阳相隔,天人永别。   他直接扑到床铺上,在堆起的被褥里摸到一手乌发和软绵绵的皮囊,那是精怪杀死何菱之后留下的人皮。   老何几乎要崩溃了——若不是他后颈的穴道被长明按住,灵力源源不断灌入,恐怕这会儿已经发疯了。   “冷静点,想想你的家里人,还有枉死的何菱,难道不想为她报仇?”   冷酷的声音强行灌进他的耳朵,震得老何身躯一颤,面容扭曲抽搐半晌,最终流下泪来。   何家不止何菱一个孩子,老何膝下另有四子,都已成年独当一面,唯独中年得女,这小女儿也备受家里人宠爱,此番出门行商会路过小女儿外家,老何禁不住妻女哀求,就将小女儿带上,反正一路上左右护卫众多,安全无虞,只当让她见见世面,哪里能料到竟会遭遇这般变故?   他眼泪流尽,心也要碎了,满脑子悔不当初。   “妖邪作祟,暗无天日,所以红萝镇频现异象,现在风雪交加,想走也走不了。”   长明手里捏着那根狐狸尾巴,正想带老何去外头找他的护卫,门外又进来一人。   是云未思。   “发生了何事?”云未思满身风雪,说话都带着寒意。   “方才梦魔和狐精来过,把何小娘子杀了。”长明叹息。   狗子盯着云未思看了好一会儿,想跳下床,却不料床榻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有点高,跳下来的时候又摔了个四肢贴地。   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狗子身上。   云未思的视线扫过木讷流泪的老何,最终落在长明手上。   “你捏着什么,妖气太盛。”   “是狐精的尾巴,我想看看能否以此追寻到狐精的踪迹。你那边怎么样了?”   “还好,我也遇到梦魔了,正要下手的时候被另一伙人抢出来救走了,先回来看看你们有没有事。”   见长明没事,云未思松一口气,走进来抖落一身寒雪。   “老何你也别太伤心了,等我们将那狐精抓住,就可以为何小娘子报仇了……师弟,你为何这样看我?”   长明目色沉沉,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袖子轻垂,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在手里微微晃动。   他整个人看起来,比方才的梦魔还要更像精怪。   云未思在心底轻轻咦了一声,想不通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但对方没动,他也跟着没动,挑挑眉,冲长明露出关切的神色。   “你知道吗?”   对面的人开口,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古怪。   他抬手,用尾巴点点云未思脚下。   “你没有影子。”   云未思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怎么就漏了这个关键之处?   长明道:“只有鬼魅精怪,才会没有影子。你,是哪一种?”   云未思露出无辜神色:“师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嘴上说着,心里已经做好抽身离开的准备,但他发现自己前后左右,不知何时竟被无形桎梏牢牢锁住,对方以灵力为诀,布下无形之阵,把他所有退路都封死了。   云未思变了脸色。   但长明早就认出他的真面目,眼前根本不是云未思,而是狐精幻化的假云未思,它去而复返,是想夺回尾巴的。   这尾巴想必对它来说很重要,可惜太心急了。   “云未思”见瞒不了他,桀桀两声,身体在黑暗中迅速缩小成团,当头扑向长明!   近在咫尺之距,狐精惨叫一声跌落地上,翻腾打滚,身上被一道道金线符箓缠绕。   “放开我!”狐精口吐人言,声音沙哑中夹杂一丝魅惑。“放了我,我让何菱回来!”   老何听见女儿名字,蓦地抬头。   “你说什么?阿菱还活着?!”   “她还活着,松开我,我就放她回来!”狐精嘴巴一张一合,语调满溢痛苦。   老何赶紧抓着长明,满是哀求:“先生,你听见它说的了吗?先放了它吧!”   “它骗你的。狐精最善于蛊惑人心。”   回答老何的是另一个声音。   真正的云未思从外面走进来。   他手指一弹,一点冰雪弹向老何眉心。   所有被狐精魅惑的幻想希望荡然无存,老何彻底清醒过来,抱着怀里柔软的人皮,悲恸大哭。   狐精死死盯着云未思和长明二人,眼神怨毒,身体在金光束缚中逐渐停止挣扎,最终气息全无。   原本在长明手里柔软顺滑的狐尾,随着狐精没气儿,根根毛发变得僵硬扎手,光泽不再。   狐精伏诛,却不止一只。   对方修为不低,先前云未思追出去之际,它们就已经察觉了,云未思与几只精怪缠斗一阵,杀死其中一只狐精,其余的负伤逃走,加上方才从这里逃跑的梦魔,目前大约还有四只以上的精怪在红萝镇活跃。   精怪善于化形,踪迹难觅,还能魅惑心神,寻常人根本不是对手,红萝镇频繁发生的命案很有可能是它们犯下的。   麻烦还不止这些。   长明他们在前院两侧屋子察看时,发现何家带来的护卫,大多在睡梦中被夺去性命,临死前还带着沉睡的恬然,似乎毫无痛苦。   除了歇在前头的几个马夫,偌大一个何家商队,最后竟只剩下老何一人幸存。   饶是老何见多识广,也被这件事沉重打击,当即就一病不起。   外头风大雪急,连大夫都难找,幸而还有云未思给他输送灵力,将性命保下。   出了这等事情,整座客栈人心惶惶,差点掀翻了天。   精怪索命之说不胫而走,门口那道血痕很快也有了答案,据说是半夜里有个女人被杀,身首分离,没了脑袋的身体被拖行大半条街,脑袋则被悬挂在街口药铺门前的望子上,吓得清早起来的药铺伙计差点去掉半条命。   客栈的血案传出去,镇监很快得到消息派了捕快过来,将尸体带走,查探一番,可也只能给些似是而非的官话套话,许多人害怕之极,不顾风雪交加,当即强行拉着马车上路,但车轮很快就陷入厚厚的积雪里,根本无法前进分毫,只得又拉着车马恹恹回来。   红萝镇上的客栈全部客满了,即便有人不想住在客栈里,也无处可去,一旦夜幕降临,留在外面只会更危险。   在无法离开的前提下,所有人只能继续滞留在客栈里,彼此围坐取暖,在闲聊中惶惶不安等待新的黑夜来临。   天色阴得足以拧出水来。   即使此刻是阳气最盛的午时,整个镇子的上空依旧弥漫一股化不开的阴郁,森然沉重,令人丝毫高兴不起来。   孙无瑕偏不信这个邪。   他在昨夜听见尖叫之后就疾奔出来,还跟追赶梦魔的云未思前后脚错过,扑了个空,白天听说跟云未思他们同行的何氏商队出事之后,他就想着将上回丢掉的面子从对方那里找回来,对方拿了无名剑,竟连几个普通人都护不住,迟道友的剑在他们手里,也只会被玷污了。   刚才他看见长明和云未思匆匆离开客栈的身影之后,立马就跟了上去,眼看着四周迷雾重重,前方两人越走越快,很快就踪影全无。   孙无瑕皱起眉头,正待追赶,只觉脚下凝滞,低头看去,原本的积雪不知何时竟变成粘稠血液,化开一团,把他鞋底牢牢黏住,令他寸步难行。   “何方妖孽,还不快滚出来!”   他大喝一声,御剑出鞘。   但四下空荡荡的,哪里有人回答?   一只素手伸来,拍上他的肩膀。   孙无瑕毫无防备,竟被拍个正着,他猛地回头!   ……   长明和云未思,正在那间药铺门口,察看早上被挂了人头的望子。   人头已经被捕快取走了,望子却还在,抬头望去,竿子上斑斑血痕,还残留一截绳索。   掌柜和伙计想取下来换掉,又怕精怪怪罪,反而回来报复他们,正纠结害怕,左右为难。   云未思看了片刻,忽然摇摇头。   “这不是梦魔和狐精的手法。”   “我刚问过了,邢捕头说,这半月以来,不包括昨夜,合共死了八人,其中一个与早上这女人的死法一样,是身首分离,两个是被剥皮,白骨不知去向,就像何菱一样,另外还有五个,身体完好,无病无伤,唯独面容惊惧扭曲,似乎在临死前看见什么异常恐怖的事情,死法倒与何家那几名护卫相似。”   长明方才去了一趟衙门询问情况,对方得知他是修士,态度还算客气,捕头出面陪聊了一会儿,将情况大致都说明白,他这才过来与云未思会合。   这就是他们为何会站在这里的原因。   既然所有死者里,死法各不相同,要么是梦魔和狐精故意混淆他们的视线,要么就是,红萝镇里作怪的,远不止梦魔狐精,还有隐藏在暗处,他们所不知道的黑手。   小小一个红萝镇,变故竟一桩接一桩,是因为离商州近,还是出于别的缘故?   云未思正盯着那望子细看,耳边嘶的一声低吟,他立时转头。   却见长明袖子略略往上一掀,他手背原本被袖子遮住的地方,多了三道血痕。   血痕原本是很浅的,只划破表皮,眼下疼痛感上来,他才发现血色不知不觉加深,竟隐隐泛着金紫,颜色沉淀下去,几乎与皮肉融为一体。   长明蹙眉。   这是之前交手时不慎被狐精划伤的。   “疼吗?”   云未思询问的时候,手已经伸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   灵力通过肌肤传递过来,原本应该是舒适治愈的,长明却只觉灼烫异常,禁不住飞速抽手,视线微微晕眩,脚下跟着一软。 第114章 别靠我,太近……   眩晕时,长明自己是没什么感觉的,等回过神,人已经被拦身一扶,稳住身形,他才发现自己刚才往前倾倒,难以自控。   他倒抽一口凉气,冰雪入喉,稍稍缓解灼烫的疼,随即又被铺天盖地反噬,带来更加滚烫难忍的痛,像极了被烧开的水倒在手背,生生将皮肉掀开,与此同时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酥软下去,毫无反抗之力,任人摆布。   “不能用灵力,快扶他进来!”   云未思循声抬头,浅青色布衣男人从里头走来。   当他那张脸映入两人视线之内,云未思感觉自己浑身血液有着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时间很短,但长明察觉了,对方压抑痛苦,朝他递来询问关切的一眼。   男人快步走到他们面前,还主动伸手来扶长明。   云未思下意识将人往自己这边一揽,避开了那只手。   对方一怔,表情有些莫名。   这时掌柜过来,打破不知名的尴尬。   “江大夫是咱们铺子的坐堂大夫,更是个活神仙,他让你们进来,两位郎君就快进来吧,听他的准没错!”   云未思决定顺水推舟静观其变,他没再抗拒对方一道扶着长明入内坐下。   对方与记忆中长得一模一样。   时间倒退一百多年,对于修士而言不过是弹指挥间。   唯一的不同是,堂堂万剑仙宗宗主,居然成了小镇上的坐堂大夫。   江大夫不是没有察觉云未思的视线,但他专心致志为长明看伤把脉,沉吟半晌,方才抬起头。   “老常,你们先去忙吧,记得别离开这药铺周围太远,外头不太平。”   掌柜和伙计连声应是,看得出他们很是信赖江大夫。   待他们离开之后,江大夫朝云未思二人道:“二位是修士吧,我瞧这位道友不止身中狐毒,身上还有旧伤沉疴,恐怕时不时就会发作,还会刺激狐毒进一步恶化加重。不过奇怪的是,道友体内灵脉紊乱,横冲直撞,本该寸步难行,如今却还能行走自如,显然还有些我不知道的变化。”   云未思看着他:“你很像我认识的一名修士。”   江大夫挑眉:“你见过我?”   云未思:“万剑仙宗宗主,江离。”   对方咦了一声,并未否认:“我鲜少下山,你如何认得我,我好似从未见过道友。”   “数年前曾有一面之缘,江宗主匆匆远去,与我未打照面。”   云未思含糊其辞,言简意赅,江离也没察觉异样,点点头。   身为一派宗主,再怎么少下山,也去过几回千林会,场面热闹各门各派皆有,经常是旁人见过江离,江离却不认识对方,这很寻常。   “不知二位道友如何称呼?”   “云未思,他是九方,我师弟。”   对方听见这两个名字也没什么反应。   “云道友,你师弟内伤不轻,再加上狐毒,恐怕有些麻烦。”   云未思是知道狐毒的,狐精拼死一搏,所有怨气都留在长明手背的这三道抓痕上。   狐狸擅魅,狐毒发作时自然痛楚难当,如果一直未解,每过些时日,毒就会更加深一些。   但云未思不知道,如果狐毒一直在体内不解,会产生什么后果。   “要如何解狐毒?”   江离略一沉吟,“以毒攻毒,需要另一只百年以上道行的狐狸为药引,再佐以冰雪草,以龙足鼎炼之,或可解读。”   云未思:“万剑仙宗的龙足鼎?”   江离点点头,又尴尬笑道:“我现在不方便回宗门,不过书信一封寄回去,让门中弟子借出龙足鼎给你们炼制解药,倒还是可以的。本门方长老尤擅炼丹,你们届时可以找他。”   他将解药材料与法宝都一一点明,周到详细,体贴善意。   一百多年前的万剑仙宗,本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宗门,身为宗门掌教,江离非但没有半点矜傲疏离的高高在上,反倒真与寻常药铺里的坐堂大夫无异。   从未来到过去,云未思从未与江离深交过,也无从判断对方如今的表现,究竟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按照既定的轨迹,真正的江离会在某个时候被其师落梅夺舍,落梅真人取代弟子的身份,以江离的面目行走江湖,一步步撒网布局,最终将整个人间导向毁灭。   如今他们回到一百多年前,云未思原还以为会费些工夫才能接近这位幕后主使,没想到轻而易举就与江离遇上。   只要杀了江离,后面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一切都能回归正轨,九方长明不需要为了探知对方阴谋以身试阵,九重渊也不会存在,所有人可以重新开始,他与九方长明,也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但现在问题就在于,眼前这个江离,到底是真正的江离,还是落梅真人?   如果对方还未被落梅夺舍,他对其师的意图,又是否知晓?   “多谢江宗主指点,此地妖气肆虐,江宗主可是闻讯过来斩妖除魔的?”   云未思心念电转,许多想法转过,面色无波无澜,让人看不出端倪。   江离摸摸鼻子。   “我若说我是过来避祸的,你信不信?”   他见云未思不置可否,打了个哈哈。   “实不相瞒,我是偷偷下山云游历练的,你们可千万别给别人说,只当没见过我就好了。”   云未思:“我们本是散修,出来游历,与其他宗门并无往来,江宗主放心便是。”   不知怎的,江离总觉得这师兄弟二人有些怪。   怪异之处在于,寻常散修听见万剑仙宗四个字,再得知自己身份,下意识总会肃然敬畏,再不济也会震惊诧异一下,这两人却淡然处之,如遇寻常。   江离甚至看不透他们的修为深浅和来历。   但现在红萝镇够乱了,光怪陆离,异象频出,也无所谓再加上这两人。   会被狐精抓伤,起码说明他们还与狐精交手过,并非与那些狐精一伙的。   “九方道友身上这狐毒,在没有解药之前,只能生熬过去,不可以灵力疗伤,否则只会加剧,而且此毒发作时间不定,耗时长短不一,我也是道听途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无法帮到你们更多了。”   江离很痛快,说写信帮忙出借龙足鼎,就真的开始挥毫下笔,很快将书信写好,还拿出随身携带的印章盖上。   那印章落在纸上便泛起金光,确是万剑仙宗宗主的私印,无法作伪。   他将信装好封上,递给云未思。   “这几日红萝镇忽然多了不少妖魔精怪,还有寻常百姓无辜受害,镇监手底下的捕快们,也都只是寻常有些身手的普通人罢了,二位既然是修士,还请多留几日,帮忙将妖魔斩尽,还红萝镇一个太平。”   江离这番话,委实不像那个将人命当作蝼蚁,以灭世来另辟蹊径的人。   云未思问:“江宗主可知道这些狐精突然出现的缘由?”   江离哎哟一下:“你可别再口口声声喊我江宗主了,叫我江大夫就行,看来我回头还是得易个容,方便行走……我也不晓得,只知道半个月前一个傍晚,天上忽现血月,之后夜里就开始陆续有人出事,而且此间不止有狐精,还有梦魔与恶鬼出没,先前我与梦魔交过手,此物极为难缠,而且不容易彻底消灭,一不留神就被他溜了。”   云未思也跟梦魔交手过,自然知道对方所言不虚。   “我们的确要在此地多留几日,如果还遇上,确会出手收拾的。”   “如此,我就先代镇上百姓谢过二位道友了。”   江离从袖中摸出一个银铃,小巧可爱,但摇了也不会响动。   “此物名为同心铃,你我各一只,紧握在手,意念所动,铃铛才会响,你们若有危险,就马上通知我,我会赶过去相助。”   长明一直没有出声。   一则他在忍耐痛苦,等待毒性发作这股劲过去。   二则他发现云未思与对方交谈时,始终是保持戒备的。   这种戒备不轻易察觉,唯有长明与他朝夕相处,才能感知。   直到两人离开药铺,在回客栈的路上,长明才开口:“这位江宗主,是不是就是你曾说过的罪魁祸首?”   云未思嗯了一声:“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的话。”   江离在这里,红萝镇正好就精怪频出,像极了对方从前驱策妖魔杀人,炼制聚魂珠的情形。   在云未思眼里,江离就是最有嫌疑的凶手。   但现在还不能贸然动手,他们还需要时间再看明白情况。   “静观其变吧。”长明道,声音几近呻吟。   云未思见他捂住心口,面色潮红,便将他扶得更紧一些,谁知长明面色微变,反倒将他推开。   “别靠我,太近……”   长明额头薄汗,喘息道,语调破碎淋漓。   云未思想起江离方才说的狐精擅魅,似乎隐隐明白了点什么。   ……   却说孙无瑕猛地回头,惊讶之后却松了口气,还隐隐有些惊喜。   “迟道友,你怎么跟上来了?”   “我方才在窗外看见狐精的身影,就追出来了。”迟道友蛾眉微蹙,煞是动人。“但出来之后却追丢了。” 第115章 我可以忍,你不必躲开。   “狐精?”孙无瑕挑高了眉,“往哪个方向跑了?”   昨夜精魅在客栈闹得沸沸扬扬,把老何一整个商队给灭得剩下老何一个,此事很快就传遍周围,孙无瑕等人自然也听说了。   但他们那边没有受到骚扰攻击,所以孙无瑕理所当然认为是云未思他们能力太弱,才会护不住何氏商队。   迟道友摇摇头:“彻底消失了,据说狐精喜荒野,不如去镇郊瞧瞧。”   这正合了孙无瑕的意。   他对这位迟道友早有好感,可惜对方陪伴长宁郡主左右,两人鲜少有机会单独说上几句话,孙无瑕自忖青年才俊,偏偏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制造机会。   “也好,长宁郡主那边有我师叔在,应该没什么大碍,迟道友请。”   孙无瑕不肯露出过分心急的高兴,还端着点儿矜持。   迟道友抿唇一笑。   她并非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却有种令人见之忘俗的清爽,如霜落新叶,星点山痕。   孙无瑕甚至还不大清楚她的来历,只知对方与长宁郡主似乎有些亲缘关系,但能与郡主同出同进,总归身份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话不多,但并非沉默寡言,只要孙无瑕问,她还是会答的。   孙无瑕就说些最近镇上的传闻,什么寡妇复仇,逆子归来,百姓总能给死者编出稀奇古怪的背景故事,添上不少饭后谈资,但随着昨夜越发恐怖的血案发生,无论当地居民还是过往旅人,皆人心惶惶,流言反倒一下少了许多,因风雪太大商队无法启程,众人只好继续躲在客栈里抱团取暖。   迟道友叹息:“也不知这些精怪是受何人指使,平白弄出这么些事,此时便是要走,也良心不安。”   大道无情,顺天而行。   修士中悲天悯人者并非没有,只不过这样的人除非拥有强大实力,否则只会在修炼道路上被残酷现实一次次磨砺教训,最终成为一个不沾因果,不肯多管闲事的人。   孙无瑕不以为然,但面对眼前少女的慈悲心肠,还是安慰一句:“迟道友不必难过,左右我们也要在红萝镇多留几日,若能将那狐精擒住,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放眼街道,白茫茫一片,还真没几个人。   按时辰现在已该是天色大亮,但头顶依旧是阴沉沉的,照不出半点让人敞亮的温暖明媚。   二人一路闲聊,很快走出红萝镇,四周房屋渐少,取而代之是逐渐茂密的丛林。   孙无瑕没看见狐精的踪迹,倒是看见不远处隐于林木中的宅子。   看上去像是镇上富户在郊外建的别庄,冰雪枯木后,蔚为豪阔,而且看上去很洁净,像是经常有人打扫的。   果不其然,两人近前,里头便有人开门出来,看上去像是洒扫小厮。   对方看见孙无瑕二人,面露惊讶,却很有礼数,听闻两人过来询问消息,就转身回去禀告主人。   不多时,正门大开,主人家从里头出来。   “郎君娘子远道而来,令老朽此处蓬荜生辉,还请入内饮茶歇息。”   孙无瑕略有不耐:“我们不是来讨吃的,你是红萝镇上的人吗?”   老人家道:“是,老朽姓陈,家在镇上,原本过来小住几日,哪里知道遇上风雪,家里人说等风雪停了再陪我一道回去。”   孙无瑕:“你住在这里几日,可曾见过什么异象?”   老人家摇摇头:“昨夜风雪大作,我等连门都不敢出,这不,庭中积雪已过足背。”   宅子大门敞开,孙无瑕与迟道友二人也都瞧见了,两名仆从的确正忙着在庭院里扫雪。   陈老叟面色清亮,毫无鬼邪妖魅之气,起码孙无瑕看不出半点可疑。   “也没有听见什么古怪动静?”   “未有,我方才正沉迷棋局,二位便来了。”   孙无瑕抬起头,只见天色好不容易稍稍明亮一些,很快又变得阴沉。   一场新的暴风雪即将到来。   陈老叟也道:“我看天色怕是又要下雪起风了,不如二位先进来饮杯热茶,暖暖身体再走。”   迟道友忽然出声:“不知老人家在下什么棋?”   陈老叟呵呵一笑:“围棋,新近得了一本新棋谱,其中珍珑局颇有意趣,我这一入神,不知不觉就大半天过去了。”   迟道友也起了兴趣:“我能否也旁观一二?”   陈老叟:“自然可以,小友里边请。”   她一开口,孙无瑕也不好催着走了。   迟道友果然是懂棋之人,与陈老叟就着一盘残局也能兴致勃勃讨论起来,从天明到天暗,外面簌簌下雪,屋里倒是暖洋洋的,火烧得正旺,侍女捧上热茶点心,饶是孙无瑕不爱口腹之欲,也接过杯子喝了几口热茶。   眼看天色已晚,他忍不住提醒迟道友:“我们该走了。”   迟道友如梦初醒,从棋局里抬起头,有些赧然。   “抱歉,我素来嗜棋,一入局就容易着迷。”   她嫣然一笑,不自觉露出些小女儿姿态。   孙无瑕心软了,语气禁不住也软下来。   “我们还有正事,得回去了,不然我师叔他们也会担心。”   迟道友点点头:“你说得是,我们走吧。”   她朝陈老叟告别,后者好不容易碰见一个旗鼓相当的棋友,很是依依不舍,还送了他们一个食盒,说里头都是些刚做好的家常菜,让他们带回去用,还让他们回去帮忙顺路给镇西棋盘街陈宅捎个口信,就说家里的老人得晚几天才回去。   主人家如此热情,迟道友也不好推拒,二人告辞离去,在夜色中离开别庄。   走出一段路之后,孙无瑕越想越是不对。   红萝镇又不是什么京城副独,便是有钱人,也不会有在郊外建别庄的道理。   他猛地回头看去,茫茫夜色中,风雪弥漫,遮天盖月,哪里还能看见白日里那座漂亮的宅子?   孙无瑕咯噔一下,暗自倒抽一口冷气,回头问同行女伴:“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迟道友摇摇头:“我没在陈老叟身上看见妖气。”   孙无瑕不放心:“你把食盒打开我瞧瞧。”   食盒打开,里面是犹有热气的菜肴。   红烧狮子头,四喜丸子,葱油拌面。   香气从盒中飘出,转眼又消散在风中。   是正正经经的食物,不是什么精怪幻术变出来的枯枝败叶。   但孙无瑕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   “无瑕!”   师叔贺柏不知为何竟出现于此,他匆匆赶来,停在二人几步开外,面色冷肃严厉。   “无瑕,速速过来!”   “师叔?”孙无瑕正奇怪,手腕已被迟道友捏住。   后者低声道:“别过去,他身上有鬼气。”   话音方落,对面的贺柏也厉声道:“无瑕,快过来,这妖孽根本不是迟道友!”   孙无瑕既没从贺柏脸上看见鬼气,也没在身旁少女身上感觉到妖气。   但这两个人里,必然有一个是有问题的。   到底是谁在说谎?   他一时竟拿捏不定了。   红萝镇昨夜鬼哭神嚎,孙无瑕也没觉得怎样,此刻身处荒郊野外,身边两个熟人却变得如此陌生,他忽然生出一股淡淡的恐惧。   ……   却说长明后背贴着墙壁,胸膛起伏,剧烈喘息。   他的折磨不仅仅来自手背狐毒感染身体的灼烫,还有这股灼热蔓延至心口的剧痛。   离云未思越远,灼烫和疼痛反倒稍稍缓和下来。   连药铺伙计和江离见状过来搀扶他坐下,长明也觉得毒发痛苦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如是几次,他隐隐对这狐毒有些心得了。   狐精擅魅,但狐毒的棘手,并非只在表面。   毒素会通过皮肉骨血,侵入灵台,与元神共鸣。   对于中毒者而言,越是亲近之人靠近,毒性就越强。   但难道,他在毒发时,就再也不能靠近对方了?   长明痛苦稍减,面色依旧潮红,他抬眼去看云未思。   对方松开手之后就没有再靠近一步,只维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眼中微澜泛起,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伫立不动。   如果有一丝伤害到他,对方宁肯压抑自己,不再靠近。   长明忽然读懂云未思的意思。   冰山下也许有喷薄欲出的熔岩,但冰山苦苦压抑,绝不肯令那熔岩轻易渗出一星半点。   他不知道自己从前与云未思究竟是如何相处,也不知道自己对云未思,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但他自醒来之后,入目所见,皆是对方,起居饮食,白日黑夜,都有对方相伴左右。   这道身影已经成了习惯,以至于看见对方眼中的落寞,长明竟觉心口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难以形容,却不是狐毒又重新发作的疼痛。   为此,长明深吸口气,勉强捺下毒性,往前伸手,冷不防踉跄一下,云未思下意识伸手扶住他,他也顺势握住对方臂膀。   灼热的痛楚又开始发作了,但长明却不肯让对方再松开手,反是冲他勉强一笑。   “没事,你看,我可以忍,你不必躲开。”   云未思身躯微震,意欲抽手,却被长明紧紧抓住。   “我不知道从前我是如何与你相处的,但从今往后,就这样吧。” 第116章 他现在对云未思伸出的手,将再也不可能有后悔的机会。   长久以来,对云未思而言,长明就像光。   让人仰望,让人追寻,执念终成欲念。   想攥在手心,想据为己有,哪怕他知道光是无法留住的。   对方这句话,有几分是出自失忆之中朝夕相处的依赖,又有几分是心底真有他的影子?   云未思很清醒,却又不想清醒。   他知道自己的魔心从未远去。   当引子被点着,魔心死灰复燃,如荒草丛生一望无际的原野化为火海,他将彻底沉沦地狱,万劫不复。   你想好说出这句话的后果了吗?   云未思在心底向对方如是道。   给予了希望,就不能再夺走希望了。   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看着对方隐忍痛苦却又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后者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狐毒迫使他远离自己的“师兄”。   此刻的九方长明,褪下失忆前的不近人情和云淡风轻,充分展露出更为贴近寻常人的喜怒哀乐,他依旧是个不拘小节,目标明确的人,却有着云未思才能看见的“弱点”。   他爱吃甜食,不过也到嗜甜如命的地步,只是对花生汤圆的喜爱更甚于芝麻汤圆。   他思考时有不自觉摩挲衣角的小习惯。   虽然是修士,九方长明也爱看书,这是从前就留下来的习惯,他喜欢研究百家,取其长补其短,甚至不拘类型,民间名士所著杂记小札,他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这些细节,从前的九方长明也许也有,但不会这么清晰细致印出来。   那时的对方更像一抹流云,握不住,留不住,随风而起,直冲云霄,不知何时消散,何时又入人间。   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云未思都能记下他的每一个细节。   九方长明也许不会知道,他现在对云未思伸出的手,将再也不可能有后悔的机会。   云未思顺势将人揽入怀里,看着对方逐渐明显的痛苦表情,却没有再松开手。   “你再装得虚弱一些。”云未思贴着他的耳朵道。   听出他话里有话,九方长明从毒发中勉强分出一点心神。   “江离现在还站在门口目送我们。”   从一百多年后回来,在知道江离就是幕后黑手之后,云未思很难不将红萝镇的案子与江离联系在一起,不管他是真正的江离,还是落梅,在云未思眼里,他们都跟那个阴谋息息相关。   堂堂一宗之主,改头换面在小镇当坐堂大夫,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蹊跷的事。   敌明我暗,这是他们现在的优势。   云未思希望他们两人在对方眼里,就是因缘际会来到红萝镇的修士,一切只是偶然巧遇,以此最大限度降低对方的戒心。   顶着江离正在注视他们的目光,云未思头也不回,他将长明背起,两人一步步远离药铺。   “他给你的那个铃铛,可有问题?”长明在他耳畔说话。   耳廓热气氤氲,带着对方的气息。   “同心铃是万剑仙宗弟子下山历练与师门联络的法宝,稀松寻常,没什么特别之处。”云未思道。   那也是他收下铃铛的原因,贸然拒绝反倒显得突兀古怪了。   两人的交谈只有彼此能听见,云未思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开始觉得不对劲。   长明也察觉了。   “方才那间米铺,我们路过了。”   风雪太大,光天化日也没什么人出没,整个小镇被淹没在茫茫雪白之中,街道两旁的店铺乍看上去都差不多,但店铺门口挂着卖米的望子,同一条街不可能出现一模一样的三次。   “放我下来。”长明道。   他的语调没有先前那种微微颤意,毒性想必平复许多。   云未思也在观察四周,路还是那条路,一回头也还能看见原来那间药铺,只是门口没了江离,方才的掌柜和伙计也不见踪影,狭长街道寂静得像是荒废已久,找不出半点人迹,就连路边被雪半埋的枯草,也垂头丧气不复生机。   长明低头,脚下这块砖石,刚刚他们就已经走过,他记得砖石右边缺了一角,现在又是一模一样的位置,缺角的轮廓也别无二致。   “遇上鬼打墙了。”云未思道。   鬼打墙不一定有鬼,但能够连修士也困住,一定不是寻常的“鬼打墙”。   江离此人,果然有问题!   云未思和长明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已经认定江离十有八九是红萝镇一系列悬案的幕后主使。   想要突破鬼打墙,就得找到缺口,就像破阵找到阵眼那样。   云未思当年在玉皇观门下,一心修炼不问外事,也未从长明那里学到多少破阵之法,唯独后来在九重渊虚无彼岸的日日夜夜,面对虚无彼岸万千变化,无穷无尽,反倒有所顿悟,另辟蹊径。   只见他抬手,一团金光分作几缕飞向前方各处,星辰各散,焰火炸开,璀璨莹光之后,两人眼前为之一变。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但气息明显已经不同,多了生机和动静。   他们赫然发现,他们离开药铺时明明是白天,此时竟已变成黑夜。   尖叫声从前方传来。   是药铺的方向!   云未思与长明循声赶过去。   药铺门口已经围了好几个人,大家都是左邻右舍听见动静出来的,众人怯生生的,不敢近前。   “快去报案,找邢捕头过来!”   “掌柜的女儿呢,把家里人叫来!”   “造孽啊,刘掌柜平日最是乐善好施的,怎么会这样,真是好人没好报!”   “就算有鬼,也该冲着恶人去吧,怎么反倒杀起好人了,这世道当真连死了都没公道吗?!”   “你小声点儿!”   长明他们拨开围观者进去时,便看见药铺掌柜与伙计都倒在血泊中,人已经没了气息,脖颈手背上斑斑血痕,正与长明手背上的伤口一样,是狐精所为。   至于江离,则不知去向。   “江大夫肯定是被妖怪掳走了!”围观者七嘴八舌,开始担心起江离的安危。   由此可见江离的口碑很好,所有人都不会往他就是杀人凶手的方向去想。   最近不太平,据说药铺主人已经带着家眷去商州躲避了,药铺平日里只有三个人在,掌柜,伙计,和江大夫。   现在两人已死,江离失踪,红萝镇又要增添一桩人心惶惶的悬案了。   “邢捕头到了!”   “邢捕头来了!”   众人自发让出一条道,捕快装扮的中年男人带着两名手下大步迈进来,一见云未思长明二人,登时脸色剧变,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   “两位可是云未思和九方长明?”他竟一下喊出两人的名字。   “不错。”   邢捕头面色凝重,后退半步,按住刀柄的手始终没挪开。   “何家郎君到衙门报案指证,说你们杀害了他女儿与何家护卫,合共十三口,还请两位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四下哗然。   围观百姓没想到疑凶就在自己眼前,当即吓一大跳,纷纷后退,生怕沾了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再想想这几日镇上所有命案死者的惨状,下意识已经将二人与妖魔鬼怪联系在一块,胆子小点的掉头就跑,哪里还敢看什么热闹。   云未思沉下脸色。   邢捕头又后退了一步。   他已经将眼前二人当作铁板定钉的凶手,生怕他们一言不合就要伤人。   邢捕头从前上山修炼过几年,勉强也能算修士,比起普通人自然高出不少,但在真正的修士大拿面前还是班门弄斧,他深知修士的强大可怕,不敢贸然出手,言语也尽量放得平和。   他眼睛一错不错,不敢从两人身上移开,紧紧盯着他们任何表情变化,企图从中看出蛛丝马迹。   这两人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就像他见过的许多修士,杀人不沾血,视人命如蝼蚁。   红萝镇上这几条人命,对于修士,尤其是正邪不分的魔修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杀了便杀了,但邢捕头却不肯轻易放过,这地方素来太平,不能让人毁掉,即使他打不过这两人,自己身后也还有能够制服他们的人。   “两位郎君,邢某无意冒犯,但邢某的顶头上司早已放话,不允许任何人在红萝镇滥杀无辜,邢某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不要为难我,有什么话,还请两位跟我的上官说吧。”   “我们没有杀人。”   老何明明亲眼看见狐精梦魔杀人附体,为何转眼又会认为云未思和长明二人是凶手?   难不成老何也被狐精上身,只是他们昨晚没有发现?   不,不大可能,云未思自忖狐精梦魔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这些精怪道行还算深厚,却不是他的对手,只是行踪诡谲善于隐蔽躲藏,背后可能还有人在操纵指使。   又或者,这一切跟江离都脱不开关系?   云未思面上淡淡,内心千回百转,许多念头一闪而逝,却始终捕捉不到头绪。   邢捕头坚持:“二位郎君是不是凶手,请与我去见镇监说明白,我也作不了主。”   根据老何口供,这两人半路上了他的车,一路来到红萝镇,当晚商队就出事了,现在药铺被灭门,两人又出现在案发现场,巧合到让人不能不怀疑。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两人的对手,悄悄垂手,一枚铃铛落入掌心,邢捕头紧紧捏住。   云未思看见了。   那分明是万剑仙宗的联络法宝同心铃。   拳头握紧的时候,法宝会传递到另一个   江离已经失踪,邢捕头能搬来的救兵是谁,总不会又是江离吧?   云未思原想与长明一走了之,看见同心铃之后,倒是不着急了。   他想看看邢捕头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这红萝镇,到底隐藏了多少谜团?   ……   孙无瑕左看一下,右看一下,视线在师叔贺柏与迟道友之间游移。   两人剑拔弩张,但孙无瑕不知道谁在说谎,谁是真的。   贺柏见他面露犹豫,生怕他被迷惑,赶紧道:“你五岁上山拜师时身体孱弱,都说你灵根凝滞,不适合修炼,是你师父力主收你为徒,当时我就在你师父旁边,你行礼的时候还因为太紧张晕倒了。”   孙无瑕心念微动,如果师叔是精怪所扮,一定不会知道这些细节。   他望向迟道友。   后者面色沉静,不疾不徐:“我来自万象宫,与长宁郡主是远方表亲,算起来,与孙道友也有些亲戚关系。这次陪长宁郡主到商州之后,我原是准备顺道去赴千林会的,与孙道友目的一致。”   万象宫素来神秘,孙无瑕不知对方竟是出身这个神秘门派,不由动容。   “迟道友可还记得你送出去的那把剑?”   “自然记得,那把剑虽为无名,却是万象宫至宝,我本以为那人拔不出剑,自然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却拔出来了,可见冥冥之中,此剑合该有缘人得之。”迟道友微微一笑。   孙无瑕有些不舒服,他对那把剑束手无策,对方却是有缘人,这就意味着他孙无瑕落了下风。   但迟道友能说出这些事情,也说明她是真的。   贺柏顿足。   “你还犹豫什么,她就是狐精所扮的!我出门前,迟道友还跟长宁郡主待在一起,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迟道友不怒不惊,待贺柏说完,才为自己辩解。   “我出门时,与贺道友打了个照面,他见你追出来,拦不住你,还让我将你追回去,只是我也好奇狐精踪迹,是以与你一路来到此处。到底谁是妖谁是鬼,一试便知!”   她说罢,手指轻弹,一道莹光落在贺柏衣裳,贺柏躲闪不及,整个人立时被蓝色火焰裹住。   贺柏惨叫一声,灵力法宝尽出,但蓝火非但没有消灭,反倒越发熊熊燃烧,看上去颇为诡异。   “你看,他分明是鬼魅,才会有此鬼火。”   孙无瑕微微吃惊,被身旁少女一扯,也跟着后退两步。   “孙无瑕,快离开那妖孽!”   蓝火中,贺柏犹不放弃,他面目狰狞朝两人扑来,迟道友袍袖轻扬,竖起无形屏障,贺柏被反弹出去,落在地上痛苦翻滚。   他已经说不出话,但看着孙无瑕的神色却包含沉痛。   孙无瑕越看越不对劲,正想上前细看,却发觉少女箍住自己的手如铁似冰,怎么都挣不开。   他心下一沉,猛地转头,却见少女娟丽的脸不知何时扬起诡异笑容,眼珠发红,盯着被蓝火燃烧的贺柏。   “你瞧,这火一起,可燃尽世间万物,岂不比那三昧真火和红莲业火更厉害?” 第117章 神仙本无情,却因此人而动凡心。   孙无瑕下意识出手朝对方拍去,灵力汹涌而出,他却扑了个空!   他眼前的人居然瞬间消失,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耳边不断传来若有似无的低语。   “孙郎,你好让我伤心,明明说喜欢人家,现在却想杀我,原来你只是叶公好龙,所有喜欢不过是说说罢了!”   “你知道,负我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吗?”   “就像他一样,被鬼火点燃,哀嚎,求饶,灰飞烟灭,一切污秽终将洗净。”   幽幽女声,断断续续,不管孙无瑕如何抵挡,都无孔不入。   他已经来不及出手救了,鬼魅一般的蓝色火焰很快就侵蚀掉所有皮肉,师叔贺柏只有一副骨架还在蓝火中苦苦支撑。   孙无瑕万万没想到,他师叔怎么也算是准宗师的修为了,竟被这鬼火直接卷入其中,皮肉无存。   师叔惨叫与女人幽语夹杂在一起,让孙无瑕心神混乱,背上长剑飞出,剑光纵横,胡乱挥砍。   蓝色鬼火遇到剑光即朝两边散开,又在另外一边聚拢起来,朝孙无瑕飘来。   “妖孽装神弄鬼,有本事给我滚出来!”   孙无瑕大喊,声音在林间回荡。   回应他的,却只有女人绵绵不绝的细语。   “男人果然都是负心汉,天下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包括你,孙郎!”   “既然你不喜欢我,就把我送给你的东西都还回来吧!”   “孙郎,你瞧瞧,那是什么?”   当啷一声,动静传来,孙无瑕不由自主循声望去。   方才的食盒掉在地上,散落开来,黑不溜秋从里头滚出。   哪里是什么红烧狮子头,分明是残羹冷炙混着泥沙,几片烂菜叶裹着黑乎乎的东西,一股腥臭扑面而来,孙无瑕差点吐了。   他想起自己刚刚在山庄里头还喝过人家的热茶,只觉喉咙也有一股腥味直冲味觉,熏得满脑子都是恶心欲呕的滋味。   身后!   神识警铃大作,孙无瑕顾不上回头,身体蓦地往前掠出几步,方才挥剑后砍!   迟道友在幽幽蓝火中现身,冲他嫣然一笑,被剑光劈得四分五裂,很快又在他不远处重新聚拢。   “孙郎,你变脸怎么这么快?”   对方幽幽道,神色哀愁可怜。   这张脸曾让孙无瑕心动,此刻他却只有满心愤恨。   但对方出手诡谲,无从揣测,以孙无瑕的修为,完全不是对手,打不过,他就只能选择跑。   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对方不急着杀他,却把他当成猫捉耗子的游戏,玩弄鼓掌之间,任凭他跑出大老远,再陡然现身,让孙无瑕精疲力尽又无可奈何。   孙无瑕手中所持之剑,乃是师门至宝,这次他下山历练,师门有意捧他出来,让他在千林会上出个风头,又让师叔贺柏随行,有长辈督促压阵,万无一失,谁能料到出师未捷,一行人竟是在小镇上折戟沉沙?   脚下的路漆黑一片,迷雾加上深夜,根本看不清楚。   孙无瑕脚步凌乱,踉踉跄跄,他没有发觉自己的灵力正以某种速度在流失,起初身后鬼火还不敢过于靠近,渐渐地开始有恃无恐,鬼火在他四周萦绕不去,间或突然扑上来,孙无瑕接连躲开几波攻击,最后乱了分寸,眼看着鬼火落在头顶,却慢了半步,来不及以灵力荡开。   师叔的下场历历在目,孙无瑕面露恐惧,只觉性命不保,眼看就要折损于此。   身体忽然被一股巨力推动,他不由自主滚向一旁,恰好躲开鬼火,又被人狠狠拽住起身。   “快跟我走!”   熟悉的声音。   孙无瑕禁不住抬首。   竟是迟道友拽着他往前狂奔!   “你……”   孙无瑕心神一震,差点甩开对方的手。   “别动!狐精以狐惑之术扮成我的样子,我才是真正的迟碧江!”   少女厉声道。   两人在夜风呼啸中狂奔,身后是鬼火幽幽,阴森恐怖。   “孙郎,真正的我在你背后啊,你回头看看!”   “孙郎,你不要理她了,理理我,好不好?”   女声徘徊不去,意图干扰孙无瑕的心神,却又好像有什么忌惮的,不敢过于靠近他们。   “我们去哪儿!”孙无瑕忍不住问。   “回红萝镇!镇上有这些鬼东西害怕的,它们不敢闹得太厉害,只敢趁夜偷袭。”   少女有些气力不继,灵力消耗过甚,脸色苍白得让人触目惊心。   孙无瑕想起贺师叔说过,迟道友身体不好,身份却特殊尊贵,让自己不要轻易招惹,他先前不肯听,因为执念被狐精所惑,还连累来救自己的贺师叔没了性命。   鬼火呼啸而来,突然冲破少女的灵力屏障,朝他们扑下!   孙无瑕不知哪来的勇气,将少女往前一推,毅然决然提剑迎了上去!   “孙道友!”   迟碧江没料到他有如此举动,眼看年轻人挡在她前面,挥剑逼退鬼火,但林中蓝火幽幽,若隐若现,间或能看见狐狸在草木中蹿动。   鬼魅狐精,群魔乱舞,小小一个红萝镇周围,竟是乱象丛生,光怪陆离。   这些妖魔鬼怪到底是被人有意引来的,还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吸引到这里来的?   原本前赴千林会,顺道陪同长宁郡主去商州省亲的迟碧江,不曾料想在红萝镇这里会遇到如此大的变故。   孙无瑕惨叫一声,鬼火咬上他的胳膊,大半条胳膊转眼生生被蚕食殆尽。   迟碧江顾不得自己灵力几近枯竭,双手合十召出法宝。   一把伞飞出,紫光流转,伞面唰的撑开,将鬼火击退。   “快走!”   听见少女尖声叫喊,孙无瑕捂着断臂,没敢再耽误逗留,转身便逃!   少女紧紧跟在他左右,伞挡在他们身后飞速旋转,挡住急欲吞噬他们的鬼火。   两人拔足狂奔,身形飘飞起来,如离弦而出的箭。   但还是不够快!   鬼火在飞速接近他们,一大片蓝汪汪的,就像澄澈碧蓝的湖水,流动缥缈,令人遐思,但两人都无比清楚,这美丽外表掩盖之下,是极为恐怖的伤害。   红萝镇近在咫尺,两人眼前一亮,燃起希望。   灵力即将耗尽,孙无瑕脚下虚浮,人往前跌倒,他没了一条臂膀,很难维持平衡,身体朝旁边滚开几圈,恰好避开射虹伞的保护范围。   鬼火当即如见甘霖,蜂拥而上。   孙无瑕猛地回头,大汗淋漓,面容惊惧!   迟碧江咬咬牙,双手结印,射虹伞霎时挡在孙无瑕面前,她自己却因此门户大开,毫无防御!   ……   红萝镇回春堂门口。   隔着一道门槛,刑捕头紧紧盯着屋里云未思和九方长明二人,不敢有丝毫放松。   在他眼里,眼前这两个人,已经形同凶手了。   就算不是凶手,肯定也跟这段时间四处作祟的精魅脱不开干系。   刑捕头捏着手中铃铛,心急如焚传递讯息,不停期盼救兵尽快到来。   见两人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更笃定对方有恃无恐,异常棘手。   四周陡然暗下来。   风沙卷地,黑烟凝聚,倏而化出人形。   一名浑身上下罩着黑袍的人在刑捕头身旁现身。   总算来了,刑捕头松一口气。   “就是他们!”   他对黑袍者小声道,快速将二人嫌疑说了一下。   云未思听见刑捕头对对方的称呼——   暗先生。   万剑仙宗有这号人物吗?   没有。   那这位暗先生怎么会有万剑仙宗的传讯法宝?   而且此人……   云未思眯起眼。   此人竟是个鬼修。   黑袍者出现时,周身鸦羽纷飞,气势非凡,黑雾甚至遮住了兜帽下一部分真实面容,让人以为那只是因为他灵力澎湃。   实际上,云未思知道,那是鬼气。   此人修为深厚,必是鬼修中的佼佼者,甚至已经有宗师水准。   以他们从前的修为,对上此人自然不必担心,但来到一百多年前,二人修为不增反降,面对这等高手,胜负却很难说。   “两位郎君,还请跟我回衙门一趟,听候镇监发落!”   有暗先生在,刑捕头镇定很多,他对两人下了最后通牒,见二人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思,当即掷出原本缠绕腰间的绳索。   黑绳在半空如有生命,自动滑向云未思,随即缠上他的手腕。   九方长明见状出手,并指为剑点向绳索,长明剑若得指令,从识海中现身,云霓断日,当头斩落!   被自己珍而视之的法宝竟一下就被对方的剑斩断,刑捕头大惊,正待反应,暗先生已经出手了。   他的身形原地消失,下一刻则出现在云未思身后。   鸦羽纷飞,鬼气汹涌,直接将两人裹住。   这便是鬼修的神鬼莫测之力!   比起鬼王令狐幽,这位暗先生出手更是诡谲难辨,云未思与九方长明二人瞬间只觉身体一轻,视线所及,彻底沉沦。   刑捕头禁不住蹬蹬后退好几步,下意识抬手想要挥去黑雾,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被卷了进来,不远不近地站着,恰好能看见暗先生和云未思二人在斗法。   暗是唯一的底色。   中间为数不多的光源来自几人。   九方长明身旁,长明剑凌空倒悬,蓄势待发。   暗先生右手朝上,掌心黑色旋涡缓缓流动,其中金色铭文若隐若现,瑰丽邪恶,令刑捕头忍不住再三朝那旋涡看去,心神受其牵引,眼看就要迷失其中,他下意识用指甲掐住掌心,将心神飞快拉回来。   至于云未思,他两手空空,身无长物,唯独双手结印,以灵力凝聚为剑,剑光倏然立起,化为千万道,悬于头顶身后。   在暗先生手中漩涡突然无限扩大,意欲将云未思和九方长明二人同时吞并时,云未思也出手了。   “万法归宗,神魂在心。”   一声令下,万剑齐出!   光照九霄,气冲斗牛。   暗与光正面对上,彼此僵持,暗色大有吞噬天地的架势,一点点将云未思压倒,纵使云未思丝毫没有怯战之意,但对方修为足以形成绝对优势。   长明剑适时朝暗先生疾射而去,企图破开那一团浓稠如汤的鬼气,但剑光旋即被鬼气重重包围,两人陷入十面埋伏的被动境地。   他们的灵力对上这位暗先生,始终稍逊一筹,无法将对方彻底击退,而这些无孔不入的鬼气但凡窥见一点机会,就不会轻易放过。   暗先生没有杀意,他看似只想将两人擒拿归案,也因此哪怕修为低于对方,云未思二人仍有一拼之力。   但一个鬼修会在红萝镇跟着镇监办事,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长明甚至怀疑此人才是红萝镇一系列悬案的幕后主使。   金光顺着鬼气丝丝缕缕破开云未思身前的剑幕。   剑幕如瀑,开始出现裂痕。   长明剑及时将裂缝修补,但鬼气忽然急剧膨胀扩张,轰然炸开,剑幕坍塌!   黑雾排山倒海涌向他们,二人飞速后退,仍难以避免被鬼气波及。   长明只觉森寒扑面而来,手臂肩膀脖颈各处已经被凌厉鬼气割破,伤口丝丝渗血。   但这些都是外伤,更麻烦的来自后面——   无数道鬼气化为铁索朝他们飞来,任凭剑光纵横也斩之不尽,长明帮云未思挡下身后袭击,自己的手腕却被鬼链铁索缠上,后者想要挣脱,不料反倒被鬼链狠狠一扯,身体飞起,整个人不由自主被扯向暗先生。   “剑来!”长明厉声道。   长明剑随声而至,在他与暗先生之间斩下!   就在此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插入其中,不是云未思,而是另外一个人!   对方拉起长明往后飞退,他自己则主动迎向暗先生。   暗先生脸色一变,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他却突然后退。   此人也没有与他交手的意思,拽起长明喊上云未思就走。   “跟我走!”   三人消失在面前,暗先生却完全没有追击的意思,刑捕头忍不住催促:“您不追吗?”   暗先生沉默片刻:“天黑了,狐精即将大规模出没,先回去再说。”   刑捕头还待再说,却见暗先生旋身消失在黑雾之中,袍角曳起暗色纹路,在刑捕头眼底留下无尽深痕。   他只知道这位暗先生在镇监身边,被倚为左右手,深得重用,却不知道暗先生的来历底细,对方出手诡谲莫测,连容貌都不肯露出分毫,比起刚才的疑凶,反倒还更可疑一些。   想及此,刑捕头暗自摇头苦笑,驱散外面看热闹的百姓。   “看什么看,都赶紧回家,天黑了,妖怪又要出来了!”   围观者一哄而散,余下药铺里两具尸体还躺在地上,刑捕头无法,让左右手下帮忙将尸体运上推车,再推去衙门。   暗沉的天色犹带一丝血红,刑捕头抬起头,只觉满心不祥。   他不知道这小小红萝镇,到底还会遭遇多少厄运,才能结束这一切。   ……   长明被那人拽着往前疾奔,方才斗法灵力急剧消耗,他感觉手背上又开始隐隐灼热。   狐毒快发作了。   这毒狡猾得很,总在他受伤或虚弱的时候趁隙而入,侵蚀神志。   他的喘息渐重,却仍强自压抑。   “江宗主,别跑了!”长明喊破对方的身份。   这人停下脚步,松开他,转身将斗笠摘下。   果然是江离。   后面云未思随即赶来,恰好扶上长明的腰,助他稳住身形。   江离叹了口气:“此地是红萝镇边界,我们不能走更远了,有人为此地布阵护法,离开边界,狐精鬼魅会更多。”   云未思冷冷道:“江宗主杀了人,一走了之,把锅甩给我们,现在又突然出现搅混水,你是觉得我们不敢对你出手吗?”   “不,我原先以为你们可疑,不敢对二位道友托付信任,所以诸般试探,却没想到百密一疏,让掌柜和伙计死于非命,这是我的过失,我会全力将狐精剿灭,还红萝镇一个太平。只不过,此间涉及许多隐秘疑点,我怀疑有人与狐精鬼魅内外勾结,致使此地血光连连。”   一百多年前的江离,意气风发,举手投足皆是自信,即使眼前悬案令他面露隐忧,也未减损多少俊秀风采,他看着一百多年后因灭世而意外来此的九方长明和云未思,云未思二人同样在打量观察他。   “不知二位道友可愿信我,助我揭开眼前迷局?”   云未思不置可否:“你也信我们?”   江离:“我相信你们是外来者,与这里前后发生的一切都无关,这就够了。”   云未思:“你先说说看。”   江离想了一下:“你们不是很奇怪,我为何会在这里当起坐堂大夫,就从那里说起吧。”   云未思侧首看长明一眼。   “你没事吧?”   云未思只觉入手肌肤滚烫,即使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掌心的灼热,不免微微忧心。   “无妨。”长明强压下狐毒激起的心头异样,深吸口气,维持面色平静无波。   哪怕失去记忆,他依旧是那个心志极为坚定的九方长明。   只不过,这一次他愿意让云未思接近,看见自己的软肋——   而非像从前那样,无心无情,将所有人远远隔开,如在云端,如临高山,遥望不可及。   神仙本无情,却因此人而动凡心。 第118章 原本的行程和命运,就发生了改变。   在江离看来,眼前二人很是古怪。   门派出身成谜,在此目的成谜,是敌是友成谜。   他们修为不低,名字却从未听说过,就像凭空冒出来,无根飘萍,天外飞仙。   但江离还是选择相信他们,因为他别无选择了。   “在万剑仙宗,我的资质其实并非最上乘,大师兄姚望年,才是百年不世出,众望所归的天才。”   姚望年的天才到了什么程度,江离记得很清楚。   他们六岁拜入宗门,起初都不是内门弟子,所有新人被归入外门,从基本功开始学,读书,站桩,背经,学剑,几乎每个万剑仙宗弟子,上至宗主,下至外门巡逻弟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当时外门长老布置功课,让他们在三天内将一本心法背下,心法有一个指节那么厚,里面内容艰深晦涩,对还是小孩儿的他们而言,十分难懂,有些人连里面某个字念什么都不知道,更勿论背下来了。江离苦苦背诵三天,也就记了半本,在外门长老考校时,还结结巴巴,错了好几句,但姚望年居然从头到尾一字不错,将整本入门心法背下,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就连长老都说,他在万剑仙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资质如此优异的苗子。   很快他们这批人因为表现出色被选入内门,江离与姚望年更有幸成为当时还是舀星峰长老落梅真人的入室弟子。   落梅真人博学多才,修为极高,对江离他们来说如师如父,落梅执掌万剑仙宗之后,姚望年也就理所当然,成为宗主大弟子,也就是万剑仙宗众弟子的大师兄。   姚望年资质出众,惊才绝艳,年纪轻轻就已是高阶修士,更在千林会上大出风头,一把孤月剑力压群雄,令天下修士印象深刻,自此之后,孤月道君之名不胫而走,无数少女芳心暗许,视其为心目中的道侣人选。   江离三言两语勾勒出一个少年成名的天才形象,云未思没有打断,因为他知道对方说这些,只是为了铺垫接下来的转折。   果不其然,江离话锋一转。   “但是,十年前,姚师兄突然被逐出师门。”   云未思:“发生了什么?”   江离摇头:“我不知道,只记得那天夜里,藏经楼忽起大火。”   那火并非寻常之火,而是红莲业火,再多的水也无法浇灭。   藏经楼乃万剑仙宗历代典籍珍藏之处,里面不仅有历代祖师所写心法剑诀,更有许多不外传的修炼奥秘,唯有门中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得到师长认可的弟子方可入内观阅学习,进去的人出来之后无不三缄其口,却又大有收获,都认为自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可见藏经楼对于万剑仙宗的意义。   可这样一处地方,竟然起了火,而且纵火者不是别人,正是被默认为下任宗主接任者的大师兄姚望年。   藏经阁数之不尽的历代珍藏付之一炬,连带看守藏经楼的长老和两名弟子,也都被烧死其中。   万剑仙宗损失惨重,举派上下大为震动。   江离甚至记得自己被喊去的时候,师尊落梅真人看上去憔悴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苍老数十岁,他原本不显年纪的俊秀面容,竟不知不觉爬上皱纹,连鬓边都染了星白。   当着所有人的面,落梅真人自陈过失,表示自己教徒不严,愿意卸任宗主之位,闭关悔过,以此自罚。   但这件事与落梅真人并无太大关系,长久以来他对众弟子一视同仁,执掌万剑仙宗期间,宗门越发强大,隐隐有超越神霄仙府,执天下宗门牛耳之势,许多人心服口服,别无二心,听说落梅真人为了弟子的过错要自罚卸任,纷纷出言恳求挽留。   从那一夜起,姚望年这个名字,就成为万剑仙宗的禁忌,再晚几年入门的弟子,甚至都不知道万剑仙宗曾经还有个天资过人的大师兄,都以为江离就是大师兄。   “为什么你们会认为姚望年烧了藏经楼,他自己承认的?”九方长明问道。   “没有。但我记得,出事前几天,姚师兄有些不同寻常,情绪暴躁,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他素来在修为上十分执着,我只当他遇到瓶颈止步不前,还想与他谈心,谁知说没两句他就大发雷霆。”   江离的记忆异常清晰,那天姚望年何止是大发雷霆,简直暴跳如雷。   他指着江离的鼻子破口大骂:“蠢货,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你是不是觊觎大师兄的位置,你想当下任宗主吗?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了!”   江离当时简直目瞪口呆,因为姚望年固然天资过人,却也从来不是这种狂傲的性格,平日师兄弟两人关系不错,姚望年也未因为自己在修炼上超越江离,就表现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那天姚望年一反常态性格大变,江离甚至怀疑他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师尊说,姚师兄因为修炼遇到瓶颈,越心急想要突破,越是突破不了,最终心性狂乱,走火入魔,一把火将藏经楼烧了,自己也葬身在里面。”江离叹息。   云未思想问,你师尊说什么,你难道就信了?   但转念一想,他这个问题,很不合理。他从一百年后回来,自然知道落梅有问题,可江离并不知道,而且姚望年的事情,也确实未必就跟落梅有关。   现在如果云未思对江离说,你师父日后将会夺舍你的身体,启动灭世计划,江离恐怕会把他当成疯子。   姚望年曾经去过黄泉,从那里取回红莲业火,他将此火与自己的心法融合,独创九转红莲,威力极大,万剑仙宗上下无人不知,所以当藏经楼被红莲业火烧个精光时,就算落梅真人不说,许多人也都会怀疑上姚望年。   十年间足够发生许多事情,落梅真人最终没有卸任,却经常闭关不出,宗门庶务渐渐落在几位长老和江离身上,江离也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实际上的代宗主。   但他本身不恋权势,对当宗主其实全无兴趣,甚至每天对着万剑仙宗处理不完的事务心生厌烦,实在忍不住,干脆寻了个借口下山,将庶务都丢给几位长老。   下山之后的江离原本一身轻松,如出笼鸟儿,恨不能一个振翅飞完九万里,却在离红萝镇不远的地方,看见一个酷似姚望年的人。   也许很多人已经忘记姚望年的长相,此人就像流星从天际划过,耀眼却短暂,但对江离而言,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一起长大的师兄。   在看见姚望年的那一刻,江离原本的行程和命运,就发生了改变。   “我一路追到红萝镇,却把人给追丢了,我不想放弃,就在镇上寻了个药铺暂时安顿下来,当起这里的坐堂大夫,没想到最近红萝镇也不太平,接二连三发生事情,我都快怀疑……”   江离苦笑了一下,没继续说下来。   云未思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姚望年走哪,哪儿就出事,江离都快怀疑这些人命都是姚望年杀的了。   “目前镇上有狐精、梦魔出没,他们很可能是被人特意引过来的,但我暂时还找不到幕后凶手,只得隐忍蛰伏,以免打草惊蛇,两位既然也想找出真相,那么我们的目的就是一致的,不如联手吧。”   云未思相信眼前此人不是被落梅夺舍的江离,而是真正的江离。   因为他的神态,语气,与百多年后那个江离,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即使言行举止可以模仿,但说话的腔调,语气停顿的间隔,却是每个人独有的。   他们不仅见到真正的江离,还听到一桩万剑仙宗的陈年秘闻。   眼下情形复杂,江离知道云未思二人对自己尚且抱有疑虑,坦诚才是合作的前提,所以他干脆将这件事和盘托出,以期得到他们的信任。   长明:“你确定姚望年还活着?”   江离:“不确定,我倒是希望他还活着,这样我就可以当面问问他,当年为何要火烧藏经楼,这些年他又去哪里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未思:“关于凶手,你现在可有想法?”   江离摆出四根手指:“有四个可疑的。一是邢捕头,他修为不高,算是半个修士,但我听说他早年几次想拜入神霄仙府,都因资质寻常被拒之门外,为了修为,他可能会与梦魔狐精合作,将人命作为交换,让精魅给他内丹。二是镇监,这位镇监在红萝镇七八年了,势力根深蒂固,却很少露面,神秘莫测。三是跟你们同行的何氏商队主人,那个老何。原本只有这三个,现在又多了一个。”   长明接道:“刚才邢捕头称呼的那个暗先生。”   江离点点头:“不错,正是他。”   话音方落,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三人面色微变,循声望去。   那声音来源,正是镇外密林,迟碧江与孙无瑕一路狂奔,却终究逃不过鬼火的速度,眼看幽蓝鬼火当头扑来,二人都要葬身于此,一道剑光破空而来,瞬间将他们头顶的鬼火斩为齑粉。   迟碧江猛地回首,看见男人手捏剑诀,丰神俊秀,若天降神明,救人于水火。   “妖孽还敢跑?”   男人随手一指,剑光化为剑幕,竖立在迟碧江身前,将后面的鬼火悉数挡住,而后以剑斩之。 第119章 你再被喊一句师兄就折寿一年!   孙无瑕大口喘气,劫后逃生的惊悸未定让他说不出话。   在半天之前,他还根本不把九方长明两人放在眼里,认为对方不过是仗着侥幸才能拔出那把剑,没曾想最后居然是被自己怎么都看不顺眼的人救了,人生如梦,不过如此。   鬼火锲而不舍,形散复聚,很快形成沉沉威压,逼近剑幕。   另外一头,数双眼睛在黑暗丛林中闪烁不定,从各个方向将他们围住并逼近。   那是狐精,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只。   孙无瑕不是没见过山野精怪,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精怪出没。   如果不是有人策应组织,又怎么解释得通?   可小小一个红萝镇,哪里值得谁花费这么大力气来对付?   孙无瑕脑子乱哄哄的,断臂的疼痛近乎麻木,让他反应迟钝,就连狐精呼啸突破剑幕朝他抓来,也无法就地避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狐精利爪抓向脑门,夹杂凌厉杀气风声,仿佛预见自己的死期。   一道白影掠来,将狐精扑倒!   狐精尖利短促叫了一声,反手将白影撕成碎片。   孙无瑕定睛一看,发现被撕碎的不是人,而是一具傀儡,看上去像是纸质,但活灵活现,脑袋被撕碎时落在孙无瑕脚边,甚至还露出痛苦表情,把他吓一大跳。   傀儡为他挡下一击,九方长明随即落在他面前,与狐精交手。   孙无瑕发现他的兵器正是那把无名剑,而且自己拔不出来的无名剑,到了长明手里,竟是如臂指使,随心所欲,甚至已到了以神御剑,凌空杀人的地步,任凭那些狐精梦魔群魔乱舞,一时竟无法突破密不透风的剑幕,甚至被剑气刮伤,不得不急速后退。   九方长明的身形,在孙无瑕看来,忽然如同一座高山,无法逾越。   为什么?   连一个横空出世,不知名的散修,都能随随便便超越我,我修炼那么多年的意义又何在?   捂着空荡荡的手臂,孙无瑕茫然了。   但眼前形势容不得他半点走神,孙无瑕很快被江离拽起来强行拖着后退。   “先退回镇内再说!”迟碧江急急道。   红萝镇是有阵法保护的,法阵内外的界线无法用肉眼看见,所以普通百姓是不知道的,但修士可以感知。   迟碧江也好,九方长明也好,他们在来到红萝镇之后,都能隐隐感觉到镇上有阵法在守护。   “阵法是我布的,但最近不知怎么回事,阵法各处被人撕开裂口,目前尚未找到原因!”   江离微微喘息,刚刚为了斩杀鬼火,他消耗太多精力,此时脸色有些发白。   迟碧江不声不响走到他身边,悄悄递出一块帕子,江离也没客气,道谢接过,用来擦拭额头汗湿黏雪的狼狈。   暗色中风声稍小,但雪依旧纷纷扬扬,众人满头满身都是霜白,云未思顺手帮长明拂去肩膀落雪,倒也无人注意迟碧江和江离之间这么一个细小的互动。   江离脸色难看,不全是因为刚才耗力过甚,而是他说话的时候灵光一闪,顺带发现了问题。   每个人布阵手法都各有出处,难免受了所在宗门的影响,江离以剑修为主,平日里落梅真人也并未传授他布阵破阵,他全是从藏经楼所载阵法典籍上自学的,譬如他在红萝镇布下的九灵和合阵。   那本典籍上记载,此阵是万剑仙宗第二代宗主于锦千所创,九灵取自九种自然衍生或人为之物,分别是石、水、树、土、瓦、雪、玉、金、灯,与一般五行相克相生不同,很少会有人用雪和瓦这两样东西入阵,因为雪是会融化的,而屋瓦则是百姓人家再寻常不过的物事,江离当时看到此阵,便有突破寻常局限,如入新天地之感。   但这样冷门的阵法,如今也被豁开缺口,破阵之人似乎对这个阵法了如指掌,早有所料,这正是问题所在。   如果不是万剑仙宗弟子,又正好去藏经楼看过九灵和合阵,又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阵眼,逐一击破?   难道果然是姚望年?   这么多年了,如果他真的没死,还引来妖魔精魅,将红萝镇变成修罗地狱,又是为何?是为了杀自己吗?   江离想不通。   他对这位大师兄既有失望,也有情义留恋,内心深处他始终不相信对方会变成在黑暗中苟活的魔鬼,那本不该是这位天才的下场。   迟碧江见他怔怔不语,只当他懊恼自己阵法被破,忍不住道:“我对阵法略有心得,道友这一手布置,的确精妙非凡,说不定对方只是碰巧误打误撞才破解的。”   江离摇摇头,不知怎么解释。   云未思倒是猜出他的想法了。   “你怀疑是姚望年干的?”   “是,为今之计只有把他找出来当面对质,才能弄明白。”   阵法有缺陷,就得补上,长明如今记忆有失,帮不上忙,江离并非专精破阵,对此也有些犯愁,正好迟碧江自称出身万象宫,于解阵布阵上有些心得,江、迟二人一讨论,寥寥数语大有相见恨晚之势,迟碧江主动提出帮忙修补阵法,一行人商议之后,决定分道扬镳。   眼下这些精怪尚有忌惮,无法大规模侵入,少数精魅在镇上杀人,也很快能被抓住,江离跟迟碧江先在此修补阵法缺口;九方长明云未思二人则在镇上寻找漏网之鱼——先前邢捕头说,老何突然反口指认云未思他们杀了何氏商队的人,两人也想去见见老何,看他是遭逢变故突然失了心智,还是别有内情。   至于孙无瑕,迟碧江不放心客栈里的长宁郡主,便让孙无瑕先回去客栈歇息,顺便在长宁郡主身边保护她。   换作以往,孙无瑕见迟碧江和江离一见如故,早就恨不能拆散他们了,但眼下他没了一条胳膊,师叔贺柏也因救他而亡故,他整个人失魂落魄,也不知将迟碧江的话听进去没有,胡乱应了一声就往客栈方向走。   街道空无一人,近来精怪肆虐,血案频频,大家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连蜡烛都不敢点,一眼望去,除了屋檐下零星几盏灯笼还在寒风中晃荡颤抖之外,许多屋子门窗紧闭,乍看过去像无人居住。   孙无瑕抓着自己另外一边空荡荡的袖子,脚步虚浮,凭着本能来到客栈门口,在灯笼映照下模糊认出名字,他木然拍门,里面传来一阵骚动。   “谁啊?!”有点耳熟,像是客栈伙计的声音。   “是我,住客!”孙无瑕粗声粗气。   听上去里头人似乎不少。   也是,这几天客栈出了何氏商队的人命,住客们走也走不了,睡也睡不着,索性三三两两聚在大堂,扯些闲篇,左右还有人陪着,也不怎么害怕了。   里面悉悉索索,似乎还在迟疑,孙无瑕很不耐烦,用力擂了几下门之后,终于有人开门了。   孙无瑕一看见来人,就愣住了。   “师叔?”   贺柏的视线落在孙无瑕胳膊上,也大吃一惊。   “你怎么回事,出去一天没个音讯,你胳膊?!”   他一把将孙无瑕扯进去,捏着袖管悲痛欲绝。   “是谁干的!”   “是狐精,我跟迟道友一起出去,我们在山间遇到狐精了……”孙无瑕还有些恍惚。   师叔没死,那他们在山里遇到的师叔又是谁?   难道他们是被狐精的幻术耍了?   贺柏沉痛道:“你这样,我回去怎么跟你师父交代,你还怎么去千林会?”   “我……”孙无瑕张口,发现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不知道……”   他出来之前,雄心勃勃,想在千林会上一举成名,但进了江湖之后,他发现从前的自己很狭隘,不光九方长明这等无名小卒都能给自己下马威,面对狐媚精怪他更是束手无策。   “师叔,要不,我们明日还是回去吧!”他苦涩一笑,嘴角悲凉。   贺柏皱眉道:“大丈夫焉能因为一点小挫折便打退堂鼓?便是没了一条胳膊,你也还是师兄最看重的弟子,走吧,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名字再说!”   孙无瑕任凭他拽着自己往里走,脑子乱哄哄的,也不知道转过多少念头。   直到几声狗叫,把他心神猛地提拎回来。   身形娇小的狗子不知何时蹦上桌子,从这桌蹿到那桌,打翻了许多碟花生米,又冲着孙无瑕死命狂吠,虽然叫声毫无威慑力,但它制造的混乱足以让众人措手不及。   “哪来的狗啊!”   “快捉住他!”   孙无瑕看着视线范围内,黑色狗子到处蹦跶,旁人非但抓不住,还被它带起的混乱绊倒,乒铃乓啷歪了一大片,他迷迷瞪瞪的脑子被这么一打断,好似清醒了点儿。   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怎么如此冰凉,如此瘦削?   瘦得好像,某种动物的爪子,而不是人手。   这个认知让孙无瑕打了个寒颤,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了一下。   狗子竟然趁他出神之际直接跳到他的头顶耀武扬威!   小小散修瞧不起自己就算了,就连他的狗也瞧不起自己!   孙无瑕大怒,直接挣开贺柏的手,朝头顶打去,狗子灵活闪开,又扑向贺柏。   然后孙无瑕就看见恐怖的一幕。   他的师叔,竟对着狗子迎面扑来,下意识露出狰狞面容,尖嘴猴腮,怎么看都像是一只狐狸。   ……狐狸?!   孙无瑕似陡然清醒过来,他定睛一看,贺柏果然变成狐脸,只是身体还是人身,四周尖叫声顿起,不少人大喊妖怪,夺路而逃,也有混迹人群中的精魅,在烛光下照不出影子。   狐精朝孙无瑕的脸抓来,孙无瑕闪避不及,没了胳膊的身体失衡,眼看就要往后摔倒,他眼角余光瞥见黑狗正蹲在旁边桌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贱样。   但孙无瑕没有摔倒。   有人拦腰将他往后拽开,剑光在视线中闪现,如天外流星,旋即落在狐精脖颈上,后者见势不妙想要跑,退路却被另一个人堵住。   是九方长明和云未思!   孙无瑕不知怎的,突然松了口气,重重坐在地上喘息。   厅堂里一片混乱,所有烛火都被灭掉,狐精梦魔的尖声厉叫不时响起,夹杂在许多人的呼喊之中,人魔精怪,根本分不清楚谁混迹其中,谁又是披着人皮的精怪。   九方长明索性关起门来打狗,他与云未思一前一后堵住所有退路,任凭人魔精怪都出不去,只能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厅堂之内。   人心惶惶,精怪也不例外,黑暗中很快有几双红眼闪烁,那是狐精想要故技重施,以幻术迷惑他们。   几乎是在同时,长明剑指一挥,云未思则直接出手!   黑暗中凄厉惨叫,接连两三声起伏,众人只闻血腥味很快漫过鼻子,在周围散开。   混乱之后是诡异的平静,没有人敢先吱声,但粗重的喘息声随处可闻。   “快!把烛火点了!”   不知谁先叫起来,有人颤巍巍摸索火镰,擦出火花,再陆续把所有蜡烛点起来。   许多人帮忙传递蜡烛火光,不知过了多久,客栈一楼终于恢复大片明亮。   两只狐狸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还有一只半靠在角落,实在是跑不动了,奄奄一息,也就剩下最后一口气。   人们恐惧过后就是愤怒,有人想要上前将最后那只狐狸也一并杀死,却被长明拦住,他特意留下活口,就是为了从这只狐精身上问出其它讯息。   “这红萝镇到底是谁在与你们合作,让你们大肆进犯杀戮?”云未思逼问。   狐狸没有说话,眼睛里明明白白露出嘲弄之色。   长明道:“你若肯坦白,我们会放了你一条性命。”   “你放了我,不过是为了让我当诱饵,把我们一网打尽,你觉得,我会说吗?”   狐精口吐人言,它的语调很怪异,连带那张脸,都显得诡异阴森。   “你们不杀我,我可以自己杀自己。”   它一边说,竟还桀桀怪笑两声,飞快以爪子捅入自己腹部,连云未思都来不及阻止,血就已经溅了他们一脸。   长明低头,他被狐血溅上的手背隐隐灼痛,连带原先被压制下去的狐毒,似乎也重新活跃起来,他没有去管伤口的痛楚,反是生出一种微妙的感应,和一个奇妙的想法。   “我有一个主意。”长明忽然道。   “不行。”还未等他说出来,云未思就断然否决了。   长明忍不住笑了一下:“师兄知道我想说什么?”   狗子腾地跳上他的肩膀,冲云未思龇牙咧嘴。   师你的大头鬼兄啊,你再被喊一句师兄就折寿一年! 第120章 九方长明,你是不是疯了!   由人变狗,周可以似乎很快适应自己现在的身份。   许多人看见这一只浑身漆黑,看上去还有点可爱的狗子,都绝不会将它与一个活生生的人联系到一块去,更不会想到狗子体内的灵魂来自一百多年后,还是个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的魔修。   眼下狗子站在长明肩膀,冲着云未思作出各种普通狗根本无法做到的表情,他似乎已经看透云未思的用心,皮毛特意挨着长明脖颈蹭了蹭,再露出耀武扬威式的得意。   云未思眼皮一跳。   他与周可以名义上也算是师兄弟,毕竟两人都拜在同一位师父门下,只是一人道修,一人魔修,八竿子打不着,周可以称霸魔宗时,云未思已是道门之首,连当时万剑仙宗与神霄仙府的掌教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称一声首尊,但师兄弟始终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也许是周可以潜意识的心结,导致两人王不见王的局面。   云未思对周可以没有半点怜悯之心。   在他看来,对方之所以会沦落到今日境地,完全是咎由自取。但他知道,师尊虽然面上不显,内心对这个徒弟还是挺在意的。   或者说,四名弟子都在九方长明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若是能救,他依旧会伸手救一把。   许是想到周可以在万莲佛地的惨状,云未思将欲伸出的手又打消主意,看了得意洋洋的狗子一眼,目光回到长明身上。   “你想以狐精身份混入对方阵营。”   如果只有狐精作祟,自己不会阻拦,但现在幕后主使尚未浮出水面,在红萝镇肆虐的精怪,除了狐精还有梦魔,敌暗我明,情况复杂,云未思不希望他去冒险。   狐精虽除,客栈里还是乱哄哄的,许多人惊魂未定,生怕妖怪又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都有些疑神疑鬼,开始到处寻找精怪踪迹,一时越发混乱起来。   云未思找到客栈伙计,后者正躲在后厨瑟瑟发抖,听见他们询问老何的下落,伙计道:“何郎君一早就被邢捕头派人带走了,怎么可能还留在这里,二位得去衙门看看,哎,走了也好,他的商队出了这么大的事,所有人都没睡好,何郎君又疯疯癫癫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的,我好心过去问他要不要喝水,他抬头就盯着我瞧,那眼神,太瘆人了……”   云未思打断他:“他被带走的时候说了什么?”   伙计道:“他满口胡言乱语,说二位郎君杀了他女儿和商队的其他人,这怎么可能嘛,方才我们都看见了,要不是您二位,我们都要死在那几只妖怪手底下!”   更何况老何没了女儿之后形容落拓像个疯子,反观眼前这两位,出尘飘逸如神仙一般,两相比较高下立见,伙计自然有所倾向。   二人离开客栈。   天色已晚,雪又积了厚厚一层,踩下去就陷进半只靴子。   “师兄,我们分头行事吧。你去衙门打探情况,我去找狐精的老巢。”   他虽然嘴上喊师兄,行事说话却已不自觉是原本的语气。   云未思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他了。   “同心铃,你拿着。”   方才云未思从江离那里多要了一个,他铃铛放入长明掌心。   两人的手掌合在一块,那铃铛还带着对方体温,捏在手里有些暖热,严丝合缝,风雪也吹不进去。   “若有事,就叫我。”   长明还未抽手,云未思却先松开,他深深看了对方一眼,转身大步没入夜色里。   两人的关系很微妙,长明起初误会是道侣,后来又发现不是,只是那份暧昧的微妙始终挥之不去。   云未思对他是有情的,这份情还很深,可以同生共死,甚至可以为了自己去死。   那么自己呢?   长明看着手背上的狐精抓痕,那里又开始隐隐灼痛了。   也许等他回来时,就会有个更清晰的答案。   “等等。”   他叫住云未思,拎起狗子递过去。   “我不方便带着他,师兄带上吧,要是老何身上不对劲,好歹他鼻子灵敏,也能派上用场。”   云未思有些嫌弃看了一眼,没吱声,也没反对,默默用两根手指把狗子提溜过来。   狗子则震惊了:什么叫鼻子灵敏,能派上用场?难不成真把他当成狗来对待了吗?!他是人啊!   九方长明,你是不是疯了!   狗子疯狂咆哮,但很快就被云未思下了禁言咒,半点声音都吐不出来,只能徒劳伸着舌头,眼睛瞪圆,作着他自己觉得凶悍但别人看来十足滑稽的怪相。   他毫无反抗之力被人拎起来就走,四肢悬空,在空中不断狗刨也无济于事。   等一人一狗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长明摊开手。   掌心躺着一张白纸人形傀儡,上面抹了干涸的暗红痕迹,那是他刚才从狐精身上提取的血。   御物化神之术,哪怕记忆缺失部分,也牢牢烙在脑海,那几乎已经成为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了。   他并指竖起立在胸前,低声念咒。   须臾,金色轻烟从他指尖升起,丝丝缕缕流入傀儡纸人,那纸人原本黯淡的颜色笼罩上一层金光之后,渐渐变得生动起来。   暗红血迹慢慢化开融入傀儡身体,消失不见,与此同时,整具傀儡变成浅浅的红色,像极了姑娘梳妆台上打翻的胭脂,竟有种妩媚的美感。   这具纸人,与长明以往所做的傀儡完全不同,有了狐血的它如画龙点睛,瞬间有了自己的生机。   长明轻轻吹一口气,那纸人从他掌心飘起,在半空逐渐膨胀,变成人身等高,又轻飘飘贴近长明,缓缓融入他的身体,彻底成为一体。   孙无瑕跌跌撞撞从小门出来,碰巧看见长明回头。   他登时倒抽一口凉气,睁大眼睛,面露惊惧。   眼前这人,依稀还保留九方长明的模样,但又有所不同。   下巴似乎更尖一点,脸色也更苍白了,原本霜白的后半截头发,变成浑然的黑,尤其是眼尾两抹浅浅飞红,活脱脱是另外一个人。   如果对方不是还穿着九方长明的衣裳,孙无瑕绝对辨认不出他的身份,只当这又是个狐精。   可不就是个男狐狸精吗?   “你……”   他一张口,雪和风就往嘴里灌,孙无瑕呛了一口,禁不住弯腰剧烈咳嗽。   等他再抬起头时,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孙无瑕怔怔的,在雪地里呆立半晌。   难道九方长明有狐精血统?   不不,他这分明是想伪装成狐精深入虎穴!   可若是被识破了,岂非尸骨无存,那些凶悍愤怒的精怪,定会将他撕成碎片。   算了,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左右他都已经是个废人了,没了胳膊的修士,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嘲笑吧?   孙无瑕心灰意冷想折返客栈里休息,刚踏入门槛,就听见里头纷扰哀嚎,方才狐精大肆闹了一通,不少人因此受伤,现在一团乱哄哄的,脑海里闪过师叔临死前的惨状,他将要跨过门槛的脚又收回来,抓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孙无瑕咬咬牙,转身又没入茫茫暗夜。   ……   阿容正在雪地里狂奔。   她体形瘦小,是个长期饿肚子,最后活生生饿死的小女孩。   这是阿容好不容易找来的皮囊,同伴都笑话她,放着高大英俊的男人,和美丽妩媚的女人不要,偏偏选了这种新死不久的人皮来附身,看上去瘦骨嶙峋,毫无色相可言,在看重表象的狐精一族而言,阿容等同异类。   但她现在无比庆幸自己选了这具人皮,起码跑起来更快,身体也更灵活。   阿容拐了个弯,躲进一处马厩里,大气也不敢喘。   那些挨饿受冻的马似乎察觉到异类的侵入,瞬间有些躁动不安,阿容死命压抑自己的气息,将身体缩在角落最深处。   “人呢!”   “刚还看见了的!”   “我就说那小孩儿不对劲,明明几天前就饿死了,怎么又会活过来,果然是被妖怪附体了!”   “走,去那边找找!”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附近徘徊,随着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很快人群又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还没等阿容松口气,几个人提灯拎着铲子开始搜马厩。   “这里也能躲人,进来看看!”   “得亏是冬天,不然得多臭!”   “行了别抱怨了,那狐精应该受伤了,要不然不会跑这么慢,咱们抓去衙门领赏,岂不是发了?”   “你就不怕被它的同类报复……”   两三人絮絮叨叨,摇晃的灯影越来越近,阿容吓得气息都凝住了,雪落在她的鼻尖上,一动不敢动。   一步,两步,三步。   她藏在柴垛后面,只要油灯靠近,就能映出她的影子。   “什么人!”   外面突然传来动静,三人猛地回头,转身追出去。   阿容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被提溜起来。   她正要大喊,却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嘴巴也被捂上。   “别叫,我带你逃出去。”那人低声道,声音带起胸腔震动,连阿容后背也跟着嗡嗡响。   对方声音是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但阿容可以辨认出同类的气息,她点点头,对方松手,她果然没有叫喊。   阿容发现对方修为似乎很高,足不沾尘,贴着墙飘过,哪怕距离许多人很近,他们居然也没发现,两人飘出很远,直到接近郊外,对方才带着她避入一栋破败的屋子里。   四面漏风,连墙都塌了一半,连寒风都挡不住,这样的屋子自然是没有人住的。   对方寻了一处避风的角落,将阿容放下。   “你受伤了?”   “不妨事,都是小伤。”阿容忍痛抬头,“你是谁,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在红萝镇的同类不多,许多都是临时扯了人皮附身,声音模样各不相同,阿容自忖认得绝大多数,唯独没有眼前此人的印象。   对方转身摘下兜帽,乌发黑瞳,长眉深目,没有任何修饰,平淡到极致,却偏偏让人移不开眼。   阿容看得呆住了。 第121章 从未说过一个悔字。   阿容不知道什么叫铅华褪去,返璞归真,也不知道什么是浓墨尽处不如疏影,她只觉得,眼前此人真是好看极了,比她之前看过的任何一个同类都要好看。   狐精原本便是一个注重皮相的族群,他们即便附身披上人皮,也不会选那些歪瓜裂枣的人,加上狐精本身善于魅惑,被狐精附身之后的容貌总会不知不觉发生变化,变得更加英俊或俏丽。   但阿容也从未见过有一个同类,能像这人一样。   她小小哇了一声:“你是用了皇孙贵族的皮囊吗?”   否则怎会如此特别。   “这便是我原本的模样。”对方道。   阿容歪头:“那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她倒没什么戒心,毕竟此人救了自己,身上又有同类气息。   “我乃商州附近山中的散修,经受雷劫而成形,至今数百年,因出山游历,路过此地,不忍见同类受难,故出手相救。”对方徐徐道,他气质出众,入神近仙,与一般狐精不同,阿容几乎没经过什么纠结就相信了。   几百年修为,还经历过雷劫,受天地精华而化为人形,她不是没听过类似的传说,却没想到世间真有这样的狐修,这比他们这些披着人皮到处晃荡的狐精不知高出多少去,简直可以称得上狐精的老祖宗了!   阿容一脸仰慕,恭恭敬敬行礼:“阿容拜见前辈。”   九方长明高深莫测,似笑非笑,安然受了她的礼,周身气度令阿容越发相信对方的话。   “敢问老前辈如何称呼?”   长明略一停顿,“周可以。”   阿容疑惑:“为何姓周?咱们狐族有姓氏吗?”   长明面不改色:“我下山时正好瞧见一户人家自称姓周,以为我是山中迷途旅人,甚为热情好客,我就用了他们的姓氏。”   阿容受教点头,好奇道:“那可以呢?”   他随口胡诌:“天生万物,皆有归处,人可以做到的,狐精自然也可以,灵性所在,一通百通。”   这么霸气!   阿容又一次惊叹,她战战兢兢,手脚都有点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偏生这具躯体体弱多病,她方才受了伤,又夺命狂奔,激动之下竟往旁边倒下,眼看就要砸在碎瓦片上,一只手提前扶住她。   “你们那么多人聚在红萝镇做什么?”   一缕真气灌入,阿容感觉自己四肢百骸的疼痛好似瞬间被抚平许多。   但有些奇怪,她隐隐觉得真气不大像出自本族,偏又带了本族的气息,阿容将其归结为周前辈这样以天地灵气为介质的狐修自然与他们这些野狐禅不大一样,很快就接受自如了。   “画扇姐姐说,这里有高人,可以给我们提供内丹和活人精气修炼,只要我们听命行事。”   “行什么事?在镇上杀人?”   “是……”阿容声音低下来,“我不想杀人,但不能不听画扇姐姐的话,她对我们很好。”   “高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那人总是穿着黑袍,没有露脸,也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说话,但画扇姐姐跟他很熟,只让我们称他为公子。”   黑袍,没有露脸。   长明想到了闯入药铺跟他们交手的暗先生,对方是衙门的人,邢捕头对他甚为尊敬,会是他与狐精勾结吗?   “那你得到内丹了吗?”   “得到了,我年纪小资历浅,拿到的是一颗最小的,他们说事成之后,还会给我一副上好皮囊,让我以后可以光明正大混迹人世,当个真正的人。”   狐精虽有凡人所没有的些许法术神通,但他们同样羡慕凡人能够坦坦荡荡生活在世间,享有各种凡人才有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凡人唾手可得甚至抱怨不已的平凡,却是狐精梦寐以求的目标,许多狐精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自己渡劫修成人形,他们只能披上人皮,或者附身于人,借此行走人间。   阿容约莫是狐精里最没戒心的,居然还吐出一颗红丹,摊开掌心给长明看。   红丹只有米粒大小,但不是狐修的内丹,长明凑近嗅了一下,从中嗅出一丝熟悉的灵力。   这丹……是以修士神魂精魄炼化而成的,而且应该是修士死后被炼化成丹,分成许多份,这小姑娘分到其中最小的一颗。   阿容见他沉吟不语,不由好奇道:“前辈,这丹有问题吗?”   “没问题。”长明收回目光,若无其事。“你为何选了这样一具躯壳?”   阿容将内丹又吞回去。   “我不想杀人,这小姑娘家里穷,父母想卖了她换口粮,但她饿死了,新死不久,我便拿来用,他们都笑我不找个更好的,偏要去捡垃圾,可我,我……”   她原本迟疑的语气在与长明目光接触时变得更为坚定。   “我想和前辈一样,靠自己修炼成人,而不是一辈子去用别人的皮囊!”   长明沉默片刻:“这样固然是正道,不过你的修炼将会变得很苦,比你的同族还要苦上百倍千倍。”   阿容点点头:“我可以。”   她说我可以的时候,像是急于证明自己,却又斩钉截铁,比方才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在长明的记忆里,曾经似乎也有个人在自己面前,用矢志不移的语气说他可以——   刀山火海,我也愿意追随师尊,九死无悔。   长明有点恍惚。   那一瞬间,他脑海里似乎闪过许多画面,却快得无法捕捉。   有个熟悉的人影在眼前慢慢浮现,名字就在嘴边,几乎脱口而出,他偏偏想不起来。   那人似乎看了他一眼,转身慢慢走向九重渊,走向那个既定的宿命,从此多少年都在里面度过,人不人鬼不鬼,甚至因此魔气入体。   可对方,从未说过一个悔字。   手背的灼痛再度燃起,这次似乎急剧往上蔓延,很快就连心口都传来密密麻麻的痹痛。   长明甚至分不清是狐毒发作时的痛楚,还是想起那人时的反应。   那人,是云未思吗?   “前辈?前辈?”   在阿容看来,这位周前辈一动不动,似乎陷入某种魔怔之中,但自己一叫,他就很快醒过神来。   他问阿容:“你什么时候有机会见到那位公子?”   阿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一般都是画扇姐姐有事才会召唤我们。其实我有点怕画扇姐姐,虽然她很厉害,但不知道怎么的,我在她面前总是吓得话都说不全……”   她忽然停住声音,朝屋外望去,好似凝神倾听。   长明也跟着循声转头,却什么都听不见。   “画扇姐姐在召唤我们了!” 第122章 九方长明面临一个抉择。   画扇的手不断在袖子下绞着。   但她不敢表现出来,身体依旧站得笔直。   单薄衣裙在狂风中飞舞,飘飘欲仙,婀娜多情。   画扇这具躯体,是她从商州一名青楼花魁那里弄来的,花魁年方十八,娉婷袅袅,却染了急病,眼看就要香消玉殒,正巧被画扇撞见,画扇不由分说就征用了对方的躯壳,浑然不管花魁是否还能再救治一下,她是狐精,没有仁义道德的束缚,不必顾虑人类所谓的良心。   这具躯壳果然给她带来极大的愉悦,几乎走到每一处,都能吸引无数人的目光,哪怕是居心不良的宵小之徒,画扇也引以为傲,因为她喜欢这种被注视追捧的感觉,美貌是天生的利器,对于狐精而言更是事半功倍。   但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   她头一回希望回到自己得到这具躯体之前,与那人合作之前。   “你很害怕吗?”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画扇压下牙齿打颤的本能,勉强露出笑容。   “没有,是冷的……这天儿,太冷了!”   这话连她自己都觉得假。   天寒地冻不错,但到了她这种修为的狐精,小小一点寒风,还不至于让她冷得颤抖。   她只是下意识后悔恐惧,不想靠近身旁此人半步。   对方呵的一声轻笑,带着无限冷意,让画扇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公子……”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先前说的这个计划,是否还有回旋余地?红萝镇上人多得很,只要您说,我马上动手,保管他们鸡犬不宁,死无全尸,我们狐族就几十口人,能否放我们一马?”   “画扇。”   此人的语气很温和,就像长辈对晚辈说话,画扇却立时噤声了。   不久之前,走投无路的狐精遇到此人,对方宣称自己能帮他们找到合适的人皮,再给他们提升修为的内丹,即便无法修炼到自行幻化人形,起码也能大幅提升能力,从此不必东躲西藏,藏凤露宿。   这是个极大的诱惑,画扇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带着几十名同族投奔此人,称呼他为公子,按照他的计划,他们与梦魔联手,在红萝镇四处为乱,只需等到局面难以收拾,再将所有事情推到一人身上,他们便可功成身退,拿着余下那一半内丹,高高兴兴回老家修炼。   但现在,事情偏离原本的方向。   红萝镇原本有人暗中以阵法加持,护住这个小镇,但画扇知道,在无所不能的公子面前,这个阵法只是班门弄斧,他之所以没有去破坏,只是想以阵法作为诱饵,引诱他真正想要下手的人出来。   谁知真正的目标还未出现,意外却先出现了,两个不知名的散修破坏了公子的所有布局,他们胡乱救场,到处搜查,把该死的人救下,又把不该死的弄死,公子眼睁睁看着棋盘里的棋下歪了,就想让画扇的人纠正回去。   他需要一个狐精的性命来祭旗,作为祭品引诱目标出现。   这就是画扇与公子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公子让画扇从手底下挑出一个狐精来赴死。   画扇不想这么做,但她知道,如果她不这么做,死在这里的人就是她自己。   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能让她有一百种死法,每种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现在很后悔不该被一时的利益蒙蔽双眼,与虎谋皮。   几十个同族,每一个都与她血脉相连,让她献出谁,她都不愿意。   可十指有长短,画扇也有偏爱和冷落。   她想到了阿容。   这孩子是几十个同族中实力最弱,最不起眼的,平日里有一口饭她都吃得比别人慢,哪怕有些灵智,此生成就也仅止于此了。   偏生阿容能力差,还有着狐族所没有的慈悲心肠,挑选皮囊的时候也不肯直接附身活人,还选了个新死的穷苦人,以致于她外表越发落魄,深为注重外貌的同族所不齿。   就阿容吧。   画扇缓缓出一口气。   下了决定之后,倒没有那么纠结了,只是还隐隐后怕,担心一个祭品并不足以让此人满足,万一计划失败,难不成自己还得继续献出同族?那她在同族之中也就毫无威望信力可言了。   “公子,此事过后……”   “此事过后,我会把剩下一半内丹给你,由你自行分配,你我合作愉快,我无须你们再卖命了,你大可带着同族自行离去,天高海阔。”   对方似是知道她想说什么,自然而然接下去道。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阿容,就当是你为同族牺牲一次吧。画扇默默道,她曾亲眼见过这男人徒手捏碎一只梦魔,完全没有与之对抗的决心。   她抽出腰间玉笛,开始吹奏只有同族才能听见的乐声。   画扇特意将乐声只传递给阿容一人。   阿容以为同族也受到召唤,其实只有她一个,前来赴死。   笛声过了半程,阿容还未出现,画扇开始怀疑对方是否窃听到自己与公子的对话,不敢出现,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可能,阿容要是有这份机灵,也不至于如此不成器了。   思及此,空旷的街道另一头就出现一个瘦小身影,对方走得很慢,好似不堪风雪,随时会被吹走,她一步一步,朝画扇这边走来。   阿容一边走,一边与长明低声说话。   “先生,您是我族前辈,画扇姐姐见了你必定高兴,你何必躲藏隐身?”   她看不见长明,只能听见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你画扇姐姐旁边的,就是那位公子?”   “不错。”阿容咦了一声,“不是召唤同族么,怎么只有我一人来?”   长明眯起眼,仔细观察画扇身边那个男人。   黑袍罩面,从头到脚,看不清面目,很像跟邢捕头一起出现的暗先生,但又不能确定。   假设真如他们所猜,暗先生的真实身份是江离当年那个大师兄姚望年,那么红萝镇这一系列凶案的背后,果真都是他所为了?   “我不能再靠近了,即便隐身了,他们也能察觉我的气息,你先过去,等那位公子走了,我再现身与她说话。”长明对阿容道。   阿容也没多想,高人总有些高人的规矩和排面,也许他就是不愿意卷入这些无关的事情,只愿看在同族份上照拂一二,阿容觉得能遇到他,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她径自走到画扇与公子面前,朝两人行礼。   “公子,画扇姐姐,找我有事吗?”   画扇姐姐却没有回答她,反是转头询问旁边的人:“公子,您看她可以吗?”   可以?什么可以?   阿容还未理解这话中的意思,便听得那公子嗯了一声,画扇二话不说旋即出手,五指如电,抓向阿容天灵盖。   阿容大惊失色,仓促之间根本躲闪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死期将近。   此时隐藏在暗处的九方长明就面临一个抉择。   他是出手,还是不出手?   如果不出手,阿容就会死。   如果出手,除开画扇,他还要对付那个公子,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若真是姚望年,他现在修为大降,恐怕也不是对手。   最重要的是,提前暴露,还会打草惊蛇! 第123章 他快要窥见真相了!   只犹豫了半息,长明就出手了。   早在他找上阿容时,他们之间就产生因果牵绊,如果他不出手,阿容必死无疑,他则因此背负因果,妨碍道心。   也许此时出手不是个明智决定,但他别无选择。   公子修为很高。   几乎在长明现身的同时,他的目光就已经锁住对方,弹指一股黑雾疾射而出,如短刃利箭,离弦即飞。   这只是起手试探,投石问路,黑雾落在此人身上,黑雾炸开,身体也随之消失,碎片纷飞。   公子微微挑眉露出诧异之色。   画扇则早已机警躲到一边去,唯恐遭遇池鱼之殃。   在她眼里,公子是个极为可怕的对手,也许是宗师级别,也许是大宗师,也许在大宗师之上。   合作之初,画扇几番试探,她每次都以为自己探到了公子的底,但事实证明并没有,下一次对方总会出其不意再给她一个下马威,让画扇一次次被弹压,最终丧失反抗的心思。   画扇自诩见过世面,也与不少修士打过交道,但她跟公子合作这么久,愣是看不出公子的出身来历——即便是散修,总该也有个出处吧,然而公子仿佛凭空而生,他的法术,能力,举手投足,充满了神秘感,他没有固定的法宝神兵,却随处都能化为己用,哪怕一根稻草,在他手里都能化为淬毒的利刃,他神识惊人,画扇稍微有点小心思,公子似乎都一清二楚。   在这里几乎等同神明的男人面前,画扇不敢有丝毫造次,所以方才对方说要牺牲一个狐精当祭品,她几乎没什么挣扎就答应了。   此时同样如此。   碎片纷纷落下,一地的白纸,公子周身黑雾渐浓,他须臾抬袖,抓向虚空某处!   一个人生生被他抓住前襟揪出来!   公子二话不说,几乎连画扇都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拍向对方天灵盖!   砰的一下闷响,那人闷哼一声软软倒地。   画扇将心提到最高处,又软软呼出口气,有种惊心动魄又意犹未尽的遗憾。   这么轻易就把人解决了?公子果然不愧是公子。   但下一刻,她的眼睛又睁大了。   软软倒地的人迅疾融化,像雪人遇到日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很快化为一滩雪水,消失在雪地里。   画扇听见公子冷笑声起,不由缩了缩脖子。   她知道对方这是动真怒了。   上一个惹恼他的梦魔,被公子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我承认你有点小能耐,不过想要与我为敌,还差些火候!”   尾字落音,他骤然伸手拍出!   黑雾和灵力在拍出的瞬间交织化为复杂晦涩的符箓,在画扇还未来得及看懂之前,符箓倏然变大,拍在虚空。   一道白影闪现,被符箓重重拍得往后摔去!   阿容禁不住发出一声呼喊,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画扇扭头看她一眼,这小鬼什么时候搭上的修士,自己都不知道?   那白影轻飘飘落地,又是一张纸做的傀儡!   公子暗自恼火,目光私下梭巡,默默沉下气,不再轻易出手。   “道友这一手傀儡术,莫非来自南海擅长御物化神的南宫世家?”   他的语气不像方才那样高调,反是缓和下来,如老友叙话,亲切温和。   “道友与我无冤无仇,何必殊死较量,令渔翁得利?你想要什么,不妨说出来,如果能够满足你,我一定为你办到。”   就在这时,画扇听见有人在虚空说话,回应公子。   “道友出身名门,见多识广,难道还会猜不到我的来历吗?”   画扇的注意力被出身名门四个字吸引了。   难不成此人竟知道公子身份吗?   她忍不住偷眼去瞧,可惜光线昏暗,一身黑袍,兜帽低垂,只能隐约看见下巴轮廓,根本看不清公子的表情。   “可惜道友猜错了,我乡野村夫罢了,孑然一身,何来名门之说?”   公子眯起眼,漫不经心回答,实则在搜寻对方的位置。   他能肯定,对方就在自己周围,但此人障眼法甚是厉害,竟暂时将他也给蒙蔽了。   天下之大,藏龙卧虎不假,但只要是实力高强的大拿,就不可能当真彻底隐没,藉藉无名,总会有各种方式令对方一举成名,而只要成名了,公子自问十有八九都是知道来历的。   唯独眼前此人,却又不像南宫世家的人,煞是古怪。   南宫世家纵然擅长御物化神,也未能将傀儡幻术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哪怕他们的家主,也躲不开自己的法眼。   这人,到底是谁?   “道友何必谦虚,以你身份,本该天下皆知,却隐姓埋名来到红萝镇,勾结梦魔狐精,看似滥杀人命,实则另有图谋。不如你先将你的图谋说一说,若能合作,我自会现身。”   对方每说一句话,声音就在不同方位响起,画扇恍惚竟觉得四面八方全是人,一时之间分不清此人究竟在何处。   公子眯起眼,不像画扇那样东张西望,反是身形一动不动,只有耳朵微动。   直到对方最后一句话入耳,他才猛地闪身,身形化为虚影,掠向画扇!   画扇眼睁睁看着公子杀气腾腾来到眼前,面露惊恐,却完全来不及后退,对方的手从她身侧滑过,她才发现公子针对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   身后有人?!   画扇回头的同时,金石撞击声响起,像是两把剑同时相遇,王不见王,至死方休。   剑光如虹,剑气肃杀,画扇只觉背后剧痛,身体自然而然跌了出去,在她落地吐血的时候,耀目剑光也突然收敛消失,无影无踪。   公子飘然落地。   他毫发无伤,面露冷笑,盯着地面。   画扇随着他视线望去,方才发现雪地上一处深色痕迹,细看竟是零星血迹。   “你受伤了。”公子道。   他方才交手,探到了此人的底细。   对方修为不如自己,所以才需要用这种飘忽不定的障眼法来拖延时间,正面较量的话,对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只要再让他抓到一次……   “我与道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若肯现身,我必放你一马,道友既然受伤了,又何必苦苦支撑,那一道符箓打在身上,你初时不觉,渐渐只会手足如浸冰雪,奇寒入骨,针刺一般,难以忍受,只有我能解开。”   对方隐于暗处,似乎不为所动,始终没有出现。   两人现在比的是耐心。   公子觉得对方修为固然不如自己,但要是一直蛰伏不出,对他来说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夜长梦多,还是尽快解决。   他的视线落在柴堆后面一个瘦小身体上,嘴角微弯。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么。   公子忽然飘过去,出手如电!   阿容赫然一惊,还未回过神,便见公子要杀自己。   仓促之间她哪里来得及反应,连画扇都躲不开公子出手,她更躲不开了。   电光石火间,她隐约明白了,公子这是想借自己的命,逼前辈出来!   就算前辈不出来,她一条小命也无足轻重。   眼见杀机将至,旁边忽然拂来一股清风,紧接着身体被人轻轻推开,她不由自主倒向旁边。   前辈果然被逼出来了!   公子轻笑声起,一掌拍向长明。   他这一掌,与方才结印符箓不同,掌心黑色纹理丝丝裂开,隐有金线蕴含其中。   在长明眼里,这些黑金交织的线条如天罗地网,当头罩下,将他周身左右团团困住,织进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里,再也无法挣开。   长明忽然有种熟悉感。   既是公子,也是对他周身萦绕不去的黑雾,就好像,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   明明看不见此人的面容,自己也失忆了……   是在哪里见过呢?   阿容怔怔看着两人正面交手,前辈身前的剑光斩断黑线,却悬停在公子面前,无论如何无法再前进一步,剑光也跟着渐渐黯淡,不复之前耀眼夺目。   反观公子,步步逼近,明显占据优势,他双手结印,黑雾随着手势在空中画出一个圈,黑气往中间蔓延,黑色盘子金线交织,阿容看不懂,依稀辨认出几颗天上星宿的方位。   星宿似乎在动,不断变幻各种形状,仿佛无形漩涡将人吸入其中,阿容的心神不知不觉受其吸引,屏息凝神,不自觉发出一声惊叹。   她看见了——狐族的盛世!   万千狐族群聚人间,光明正大,不必再掩护身份,因为他们才是世间真正的主人。   真好,这不正是他们这些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吗?   可是,前辈呢?   前辈去哪儿了?   长明也被“黑盘”上的星斗控制住心神。   在公子将掌心印在他胸口的那一瞬间,这场斗法似乎已经注定以他的失败告终。   长明剑竭力护主,却也无法抵挡来自公子的攻势,长明整个人被黑雾裹住,所有黑色丝线如困兽之茧,在一点点蚕食他身上的灵力。   公子不急着要对方的命,他想要的是对方的修为,偷天换日,化为己用。   长明的生机正在黑雾中一点点流失,但他始终没有捏碎手里的同心铃。   拨开眼前黑雾,他似乎看见另外一幅景象。   低头望去,遍地是簇簇莲花盛放,金光从花瓣间溢出,佛音悦然,天乐飘飘,只是这些莲花并非平日所见的粉色,而是石头雕成的石莲。   入目所及,天地已经变色,摇摇欲坠,行将崩塌,石莲也已经一片片凋零,金光从中流溢而出,但毫无圣洁可言,只让人感觉乾坤颠倒阴阳尽毁的末日将临。   长明的晕眩感很重,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如同这些石莲一般,正飞快地流逝生机,他也知道自己与这个“公子”之间修为有所差别,自己很难抵挡对方的致命一击,但他仍在苦苦支撑,不愿意用同心铃呼唤云未思。   因为长明想知道,牵引他心神的熟悉感究竟是什么,他应该是认识公子的,公子到底是谁?   是——   漫天云雾中,他以身挡下对手穷尽修为的致命一击。   六合烛天阵崩塌,大宗师神魂俱裂,整个天地不复存在。   “云未思,你在我身上苦苦追寻之物,我也许无法给你,但我毕生追求天道,除此别无所求,唯有你,是我唯一的尘缘牵绊。从今往后,魂飞魄散,后会无期,若有来世——”   声音忽然在脑海炸开,振聋发聩,心头剧震。   是谁在说话?   是他自己吗?   唯一的尘缘牵绊……   长明闭上眼,面露痛苦,他的身体承受来自敌人的威压,加上狐毒发作,早已如同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随时都有可能断开,但手心的同心铃依旧没有被触发。   他快要窥见真相了!   云未思是他唯一的尘缘牵绊,那么对面那个人是——   长明蓦地睁眼,目光穿越重重迷雾,穿透一百多年的时光,穿越晦暗难明的灭世阵法,来到一百多年前,这个尚且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的人间,拨云见月,眼前人影与记忆中的重叠无缝,别无二致!   落梅!   他冲破记忆的禁锢封印,终将那个名字嘶吼出声!   黑线倏然断裂,长明身上炸起耀目白光,长明剑如得感应,铮的一声与主人共鸣!   豪情干云,紫气东来,九霄重临,舍我其谁!   公子愀然变色!   他发现周围的气息突然有了变化,面前原本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对手也突然不一样了,黑雾散尽,强大灵力扑面而来,伴随的是对方骤然近前的面容。   清醒冷冽,凌厉霸道,浑然换了一人!   “果然是你!”   公子看见对方冷冷一笑,他随即结印拍出!   两道灵力对上,毫无缓冲取巧,狭路相逢见生死,只在这一瞬!   公子生出退意了。   他不想死,更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狼狈死在藉藉无名的红螺镇上,他还有很多事没做。   哪怕退意只有一丝,依旧被对方洞若观火察觉了!   黑雾散尽的那一刻,就是两败俱伤之时。   公子退了!   他毫不犹豫选择弃卒保车,连看都不看画扇一眼,身形随即消失,无影无踪,了无痕迹。   结束了?   画扇小心翼翼探头出来,看着公子居然败走,还有些难以置信。   那人一动不动,伫立如石雕。   一滴,一滴,血不知从他身上什么地方流出,落在雪里。   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画扇悄然走近,一步一步,慢慢从袖中抬起手,朝他背后印去。 第124章 肩头覆白,发顶落霜,宛若雪像冰雕,半身静寂。   长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命悬一线,玄之又玄的情状。   百年后的落梅早已穷尽天人之算,达到世间修为巅峰,却无法飞升,只能夺舍寄居在徒弟江离体内,百年前的落梅不必倚赖他人躯壳,修为不比灭世之前逊色多少。   此时的他,状态正如日中天,甚至在大宗师之上,距离与天道相接,只有一线之隔,甭管这一线之隔是否让他彻底断绝飞升的念头从而走向极端,落梅的实力明明白白摆在那里。   方才两人交手,落梅未留余力,长明也倾力而为,他几乎能感到自己的灵力在那一瞬间被消耗殆尽,急剧流失,但也就是在那一瞬间,绝境逢生,记忆的封印被强行打破,溯回一百多年时光,他想起了一切,以不死不休之势威吓住落梅,令对方选择罢手离开。   论修为,此时的落梅自然更胜一筹,但他还有大业未完成,自然不愿意在这里跟一个不知名散修死磕,耗子死了不要紧,玉瓶打碎就可惜了,落梅见此架势,反倒生了退意,他的伤势也许没有长明这样危急,但应该也受了伤,起码这两三日之内,不会对云未思他们造成威胁。   云未思……   这三个字在识海沉浮,他心神激荡,不觉腥甜上涌。   他浑然不察外物,忘却周身一切,持剑伫立,连画扇靠近也无知无觉。   识海中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一度缺失的记忆纷涌过来,支离破碎,零落不成形,他在努力辨识,一片片重组。   十几岁入玉皇观,观主问他,此生何求,他说,惟道而已。   为了践行这四个字,从此他毕生问道,心无旁骛。   这一生,他有许多敌人,对手,朋友,徒弟,有些人将他视为自己的目标,有些人恨不得他死而后快,有些人跟在他后面生死不离,但九方长明的眼睛,始终只有前方,只有天道。   九死一生,黄泉归来,对人对事的看法发生变化,他开始发现许多从前不去注意的细节。   有时他会想,自己对弟子而言,的确不是一个好师父。   四人之中,三人或分道扬镳,或自立门户,拜师时虔诚专注,离开时毫不犹豫。   唯独云未思,自始至终,反目是假,做局是真,由生而死,不假二词。   从前他万事不萦于心,也不会去想云未思因为他而沦落到虚无彼岸,五十年中面对无边寂寥,魔心入体,究竟值不值得。   但现在,他会一遍遍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计划,云未思原本可以有一条更为顺畅的坦途,以他的资质修为,问鼎道门乃至天下首尊的,不会是万剑仙宗或神霄仙府,而是云未思。   他还记得,云未思在玉皇观前跪了一夜,衣裳湿透,强弩之末,师弟过来告诉他的时候,他刚闭关出来,闻言不以为意,说道若想修炼,连着点苦都受不了的话,往后也不必再谈其它了。   但云未思居然坚持下来,在获准进了道观大门之后,不仅通过观内近乎苛刻的入门测验,还很快成为其中的佼佼者,但外来者起初总容易受到排斥,虽然玉皇观风气不错,也难保个别弟子给云未思脸色看,使点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但云未思从来不说,尤其在长明面前,他的话很少,几乎说出来的每句话,半句都未多余过。   后来长明想,这本不该是云未思与生俱来的性格,他出身富贵,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这种惜字如金的行为,应该是来到玉皇观之后,才有的。   许多前尘往事本已在时光中湮没不见天日,却在此时一点点褪去沙尘,展现本来面目。   他弯下腰,重新将这些碎片一一捡起。   有一年,云未思下山历练,门中弟子帮忙打扫屋子,不小心撞倒书架,瞧见他平日书写的札记,吓得急急忙忙捧着札记来向长明请罪。   长明翻开竹简,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平日修炼心得,夹杂不少所见所感,日常琐事。   ——今日于瀑布下修炼,抬头偶见彩虹两道,东西映照,颇有意趣,不知师尊从前在此修炼,是否也曾得见此景,不过以师尊见多识广,想必不会如此大惊小怪。   ——春日晴好,枝头雀闹,众生安宁,想我初来玉皇观时,满心暴戾仇恨,总想一朝学成早日雪恨,如今家仇未忘,心境已渐趋平和,只因每逢不静时,就到师尊屋外,遥遥看师尊于檐下打坐沏茶,不觉灵台清明,烦恼冰消。不知师尊心境微澜时,又何以平复?   ——今日与师弟闲谈,师弟言道出山历练时偶遇神霄仙府何芸芸道友,颇有钟情之意,问我此为情动否,我竟无言以对。想我鲜衣怒马少年之时,也曾流连歌坊,为女子簪花别佩,时下都城风流少年莫不以此为傲,但如今回首,只觉稚嫩可笑。   雪不知何时重新落下,一片一片,落在人间万物,落在发梢眉眼。   肩头覆白,发顶落霜,宛若雪像冰雕,半身静寂。   九方长明双目紧闭,嘴角却微微翘起,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冰天雪地之中,何其突兀诡异,又令人移不开眼。   云未思并非由来就寡言沉默,他内心从来活泼多言。   这些活泼,一字一句,都在札记里,又偶然被长明看见。   若干年后,此时此刻,他竟发现,自己依旧记得这大弟子从带着少年气,到逐渐沉稳的每一句话。   ——何芸芸道友竟找上玉皇观来了,还亲自求见观主,求观主同意她与师弟结为道侣,此事震惊观中上下,今日众人恐怕都无心修炼了。我也有些迷惑不解,天道一途,何其艰深,怎容情爱分心,若有分心,还能如何得窥天境?若二人情深,其中一人不幸身故,另外一人,又如何能放下牵挂专心大道,岂非二人都被拖累?但修士之间结为道侣并不罕见,此事我思来想去,始终不得其解,想必还得请教师尊。   ——万万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师尊也不知道的事情,我将道侣与道心的困惑请教于他之后,师尊竟露出从来不得见的困惑表情,思考半晌,摇头告诉我道,他此生从未对人动心,无法回答我的疑问。我见师尊神色,竟有些想笑,不由生出以后问些古怪问题,好多瞧瞧他被难住,不过这想法有些大逆不道,赶紧打住,福生无量天尊。   ——今日听观主师叔与师弟相谈,倒是有所得,世间芸芸众生,人心不同,追求也各异,有些人自知资质寻常,比寻常人强,比修士中天分高者却差之千里,故也不求飞升得道,只愿长生逍遥,得一知心人,携手山河,长生自在。师弟问我,若有此等神仙眷侣,可能令我这修炼狂魔(师弟戏称)改变主意,由仙入凡?我思索许久,摇摇头,回答他,应是不可能的。   ——师尊今日难得没有闭关,竟是在树下自弈,我厚颜过去询问能否对弈,师尊欣然应允,于是我连输十三局,自觉面皮已厚如城墙,无所畏惧。   此人,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若是死了,怎会有气息,若还活着,怎又一动不动?   狐狸本就多疑,画扇更是其中佼佼,她距离九方长明五步左右,面露杀机,却稍有迟疑。   “画扇姐姐!”   阿容跌跌撞撞扑过来,挡在两人之间。   “前辈是我族中人,他是来救我们的,别误伤了自己人!”   画扇扬眉:“什么自己人?”   阿容讷讷道:“前辈说他是山中狐狸历雷劫修炼成人,是我们的同族啊!”   画扇嗤笑:“你真好骗,什么狐族,他分明是个修士!”   阿容辩解:“可他身上有我族气息……”   画扇:“那是因为他中了狐毒!他手背上分明是狐毒伤口,这厮幻术极高,以此蒙蔽了你!他既然身上有狐毒,说明肯定与我同族交手过,说不定还杀过我们的同胞,也就只能骗骗你,让开!”   阿容面露犹豫,随即摇摇头。   “前辈救过我,这里头一定有误会,画扇姐姐,你先别动手,让前辈给你解释清楚。”   她转身去摇长明的手。   “前辈,你醒醒,姐姐有话想问你!”   冰冷的手任她摇动,身上的雪簌簌落下,伴随一枚铃铛从松开的手掌滑落,很快半埋在雪里,人却依然一动不动。   阿容急了。   “前辈,你快说话呀!”   画扇走过去,弯腰捡起那枚同心铃,她眯起眼看了片刻,没有去捏碎它,反手收入怀中。   “你看,他已被公子重创,半死不活,就算我不动手,他也活不了多久,与其放任他死去浪费了,倒不如将他剩余灵力吸来,咱俩一人一半分了,你这体质立马就能得到改善,能力也会大幅提升,以后寻卿就再也不敢看轻你了。”   寻卿是他们另一名同族,平日里最是看不惯阿容,觉得她这样弱,拖累了所有人,时不时说些刺耳的话,阿容经常被她说得难堪,偷偷躲起来哭。   但有了此人的灵力,往后自然大不相同,狐族强者为尊,阿容一旦变强,寻卿自然再也不敢挑刺,阿容也不会被认为是拖后腿的累赘了。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化为己用的修为,哪个更重要?   长明仿佛对两人的争执,对阿容的天人交战一无所觉。   他兀自嘴角微扬,沉浮在最深的梦境里。 第125章 当时的他,知不知道云未思这点心思?   对画扇而言,她犹豫迟疑的那片刻工夫,于长明早已漫海流沙,千年一瞬。   那本札记上写的东西很多,也很零碎,当时粗略翻开,许多字带着画面映入脑海,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竟还能一一映入灵台,抹之不去。   电光石火,走马观花。   那些记忆不仅是云未思的,也是他自己的。   ——何芸芸道友与师弟跪在观主师叔面前相求,师叔说自己虽然是观主,此事还需师兄点头方可,他们便又去求师尊,当时师尊正在静修,一天一夜未曾出来,两人便在外面等了一天一夜,手拉着手,未曾松开。我身边许多师兄弟都歆羡得很,说这是只羡鸳鸯不羡仙,我却还有些困惑不解,只默默听众人讨论。   ——是夜,月圆,风清,于瀑布下夜修,得天地周转之灵气,若有所悟。   ——师尊闭关出来,听师叔说明情况之后,居然就点头同意何芸芸道友与师弟的事情,我们都还以为他会一力反对,然后师弟二人痛哭流涕哀求,没想到竟如此轻而易举……不过师尊他老人家也说了,修士寿命远比一般人长,道侣之间不仅仅是名分,更是告知天地的契约,不得中途反悔生变,让他们深思熟虑。我总觉得师尊话里有话,只是一时未想通,师弟与何芸芸道友二人还当师尊这话是考验她,连忙表明心迹,指天誓日,表示自己绝不后悔。   ——闭关一旬出来,正好赶上师弟的婚事,观主师叔亲制表文上告天地,为二人主婚,师尊也难得现身,喝了几杯喜酒,往日里肃穆的道观今日竟格外热闹,师弟们不胜酒意,醉醺醺的,我看他们平日嘴硬,说自己一心大道,此时看着新婚夫妇琴瑟和鸣,心里未必是没有羡慕的,一个个都说自己也要下山历练,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未去揭穿他们。   此时的云未思,刚放下被血洗满门的仇恨,逐渐融入玉皇观,习惯早课晚修的日子。   玉皇观弟子不少,但平日里都是很清静的,道门讲无为,讲顺应天道,而天道无情,虽未禁止道侣,加上九方长明喜静,众弟子也尽可能修炼心境,保持安静,那场婚事长明也记得,如今想来真是玉皇观难得的热闹了。   但世间悲欢离合,福兮祸所伏,长明早已预见之后的波澜,众弟子却未能体察他当时那句话的深意,就连最有悟性的云未思,也懵懵懂懂,想来许多事情,不光天资悟性,还得亲自入世在人间走一遭,方能入世而出世。   ——上元灯节,观里也有了些许热闹,有些师兄弟按捺不住,偷偷下山看花灯,观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本想回屋打坐,不了师尊将我找去,问我愿意陪他下山走一趟,我自然毫不犹豫答应了。老实说,我拜师数载,每日除了在观中聆听训示教诲,便是去后山瀑布修行,那后山每一棵树上的纹路,几乎都了然于心。师尊和观主并未禁止我下山出行,只是我已见过纸醉金迷的人间繁华,每每想起,总伴随家仇之恨,久而久之,连山下也不想去,此时师尊问起,我倒有些微兴趣期待了。   ——小镇虽小,五脏俱全,灯市人头攒动,放眼望去,前几年京城时兴的花灯样式倒也传至此处了,我看见其中一盏兔子灯,想起七岁时与家人去逛灯市,阿爹买了兔子灯逗我,我当时一心喜欢刀枪棍棒,哪里看得上这等斯文物事,自然不屑一顾,如今时移世易,可惜一模一样的兔子灯,却换不回来一模一样的人。师尊将灯买下,直接递给我,说见我盯着看了许久,以为我囊中羞涩,我心中五味杂陈,兴许修道之后,果真心境淡泊许多,就连往日伤感,也所剩无几。我等师徒二人从灯市一路行至河边,区区一条街,却走出半生之感,我看见师尊背影,不期然想起当时师弟的问题,忽然生出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若是师尊相约,我愿意放下修炼,与君同行。这念头不可不谓之胆大包天,连我自己都吓一跳,强压下去之后,却禁不住心乱如麻,连师尊几回唤我,都恍若未闻,师尊还当我思念家人。   ——逢年过节,尤其元宵七夕,人间有放灯习俗,今日也不例外,河边熙熙攘攘,放灯者众,我问师尊是否也要放灯,他扶手伫立摇头答道,放灯寄望,无非心有所求,他无欲无求,无须依靠放灯来寄托,我问向往长生大道难道不也是欲望吗,他说大道须自求,这些虚无缥缈的祈望,只能给凡人些许抚慰,修士从来不信。最后我还是亲手放了一盏河灯,因为我心中有所求。   ——近日闲暇无事,我至玉皇观藏书阁读书,发现其中不唯独道门典籍,更新增不少其它宗门的书籍,佛儒有之,阴阳堪舆,甚至连魔修一些修炼心法也夹杂其中,据说这些都是师尊新近搜罗来的,虽然没有不传之秘独门法宝,但也都是难得包罗万象的百花齐放,难怪师尊下令入门弟子不得观阅,想必是怕他们道心不稳先被动摇。不过话说回来,师尊为何忽然对其它宗门的典籍感兴趣,难不成越往上走,反倒越应该兼容并蓄,海纳百川?   ——今日与师尊闲谈,我将前日疑惑问出,师尊道他修炼时别有所得,想要另辟蹊径,又让我不必受他影响,依旧照自己先前的路子修行下去。我虽暂时解惑,却有更多问题因此衍生,师尊似乎话有未尽之意。   ——今日去藏书阁,发现其它宗门的典籍都被收起来了,看守弟子言道师尊下令,非宗师修为不得观阅,我心想这下可好了,早知如此,前几日就不该主动去问的,倒像是自投罗网。   血从嘴角淌下,一滴一滴,在脚边砸出一小块深色痕迹,就连新下的雪花也掩盖不住。   阿容摇晃长明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弱,似乎已经放弃挣扎,败给自己的心魔。   画扇不由嘴角带笑,这就对了么,这世上哪有人会放着好处不拿,偏要去当道德君子,狐精素来自私,也就出了阿容这么一个异类,现在异类也该醒悟了吧。   “你让开,待我收拾了他,便吸取他的灵力与你平分。”   先取了灵力再说,至于平分不平分,不还都是她说了算么。   画扇以最温柔的声音诱哄,她相信阿容不可能不听话。   但阿容非但没有让开,居然还敢抬起头顶嘴。   “画扇姐姐,前辈是好人,他救过我,我们不能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画扇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   “他隐瞒身份接近你,救你也是别有所图,你从小就笨,怎么被人利用了还傻乎乎的?”   “画扇姐姐方才将我叫到这里,也是为了杀我吧?”   阿容忽然道,她咬着唇,一字一顿。   “你说什么胡话呢!”   画扇面色不变嗔道,袖子下的手却悄悄握拳,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破绽被对方看出来。   “除了我,画扇姐姐没有召唤其他同族,公子对我出手,姐姐没有阻拦,也不像意外,说明你早就知情,甚至是你向公子建议杀了我,为什么?我有哪里做错了,让姐姐这样恨我?”   画扇眯起眼,她从前倒是小看了这孩子,以为又蠢又笨,没想到是大智若愚。   “我恨你做什么?傻孩子,是公子想要见你,我也不知何事,还当他对你青眼有加,哪里知道……唉!早知如此,我说什么也要挡住公子的!”   她似真似假,说得连自个儿都快信了。   “阿容,你要记住,你我才是同族,而你身后这个,不过是异类,公子固然是我们的盟友,可他既然对你出手,我肯定不可能再与他合作,为了护住你们,我必须要变得更强,如果这人的灵力修为能为我所用,对你来说不也有好处吗?”   画扇自觉这番说辞足够打动人心,谁知阿容却还是摇摇头。   “公子要杀我,前辈本可不现身,但为了救我,他还是出来了,如果不是我,他如今不会受这样重的伤,画扇姐姐,我求你看在你我同族的份上,不要伤害前辈,好不好!”   画扇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瘦小孤弱的小女孩。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阿容很碍眼。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却偏偏要去护着外人。   既然如此,那你就与外人一起死吧。   画扇举起手,狠狠印向长明后心,哪怕阿容死死挡在身前。   那就连你一起去死吧。画扇眼睛不眨,心如铁石。   但她这一掌,却居然落空了!   不,是眼前人影凭空消失!   画扇愕然。   下一刻,她只觉后背剧痛,当下警铃大作,立时倾尽全力往前奔逃而去!   那人没死!   非但没死,还有能力反击!   难不成他刚才在试探自己?!   乱七八糟的念头闪过,画扇连头也不敢回。   方才亲眼目睹此人与公子交手,对方的实力早已深深映在她脑海,此刻那种恐惧感再度浮现,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为何要心存侥幸去挑衅对方,说不定对方一直没出手就是为了试探她。   如果此时画扇回头看上一眼,就会发现自己的判断完全错误。   因为九方长明如果有余力,那一掌必然置她于死地,而不会还让她有余力逃走。   他,已将最后一丝灵力耗尽,软绵绵将全副身躯的力量都压在阿容身上,继续沉入无知无觉的混沌之中。   阿容紧紧捂住嘴巴,生怕自己满面泪痕的悲泣从嘴角泄露。   她不仅仅是哭长明的伤势,更是哭自己。   即便是同族又如何,竟还不如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更愿意出手相助,甚至于,同族想杀她,前辈却愿意救她。   阿容只是笨,却并不傻。   就算真如画扇所言,长明本来是为了利用她,那么在公子想杀她的时候,对方也大可隐于暗处,不必着急出手的。   “前辈,前辈!”   她只能压着声音,徒劳无功地企图唤醒对方,一边费力地将人半扶半拽向阴暗处。   画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现破绽,再折返回来,届时前辈无力反抗,两人都有性命危险。   还有公子,此人更是个可怕的存在。   阿容咬着牙,瘦小身躯使出微弱灵力,勉强支撑住长明的身形,一大一小在风雪中迟缓前行。   在那深沉迷梦的意识之中,许多模糊的旧日往事,正随着札记,一幕幕重现。   ——未曾想过,师尊一语成谶,师弟出外历练时遭遇强敌,斗法时不幸身亡,据当时同行的道友所言,他是为了保护何芸芸道友,方才会选择牺牲自己,临终前他托同行道友传话回师门,让师叔和师尊他们不要怪罪何芸芸道友,师兄弟们闻言接连几日长吁短叹,都为师弟英年早逝感到遗憾,毕竟师叔说过,师弟天分虽然比不上我,也属修士中的佼佼者,若无意外,假以时日未尝不能达到宗师修为,甚至连大宗师也可一窥机缘。可惜如今一切不过东流水,枉然而已。   ——许久未写札记了,近日平平无事,直到午时师叔告知一个消息,令我等惊愕不已:何芸芸道友,居然要与东海派新任掌门结为道侣。虽说道侣彼此牵引,上告天地,不可轻易解除,但若一方身故,则不在此限。师弟死后,玉皇观也并未有人为难何芸芸道友,让她得像凡俗女子一样为师弟守贞,但师弟才过世没多久,何芸芸道友这么快就又找到新道侣,他们心里未免有些微妙。也谈不上憎恶,只是一遍遍想起早逝的师弟,想他如果早知这一切,会不会后悔自己用性命和毕生大好前程,换来这么一个结局。师弟们在想,我亦在想,若换了我,是否会后悔?   ——几日以来,辗转反侧,连静修亦不时想起此疑问,几乎走火入魔,不得不停下修炼,去瀑布下坐一夜,清晨时师尊亲自来找我,他也未曾靠近,只站在小山丘上遥遥看我,我也睁眼遥遥看他。我想,当时心中便有答案了。   当时的他,知不知道云未思这点心思?   长明想,自己应该是知道的。   知道了却又不点破,是希望云未思能自己想通,不要被儿女私情蒙蔽眼睛,从此止步于此,无法再向天道靠近半步。   可惜——   可惜后来世事变幻,连带他自己的心,竟也失了掌控。   其实他全记得,只是深埋识海,不肯掀开。   捂得久了,便以为早就消亡,未曾料想机缘巧合,及至生死一线之际,那些记忆自顾顶开封印,破土而出,敞开眼前。 第126章 师尊所至,山海丛云,日月星辰尽处,唯从而已。   即使知道云未思的那点心思,九方长明也没准备回应。   在他看来,那起初不过是少年情怀一点无处寄托的躁动罢了,饶是修士如何淡泊心境,云未思终究还是个青年人,对方满怀家仇无处发泄,只能强忍急躁,将对家人的缅怀投射到朝夕相处的师尊身上,这同时也是对强者的向往乃至追逐。   九方长明不是没遇过仰慕者,恰恰相反,他的仰慕者众多,有落败不甘的对手,有想与他结为道侣的女子,有的纯粹为他风姿倾倒,有的则是慑于他的修为,对强者的膜拜。   对他而言,云未思与这些人,并无太大区别。   只不过他们毕竟是师徒,九方长明对他,也终究比别人多了几分宽容。   不愿见弟子沉溺儿女私情,长明打发他下山历练,希望他回来之后,能自己想通,修为更上一层。   此时的九方长明,遇到前所未有的难题。   修为足可问鼎世间巅峰,更在千林会上以半招之胜打败神霄仙府府主,令玉皇观大出风头,隐隐有成为天下第一人的趋势,众人都认为他将会是未来首屈一指的修士,许多人不知道的是,他正被止步不前的困扰所日夜萦绕。   九方长明自觉对于道门的领悟已到极限,已是修士力所能及的巅峰,但他隐隐感觉到一层无形障碍横在面前,阻隔他更进一步,更影响自己飞升成仙,却始终无法找到关键所在,突破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障碍。   当时他并不知在数十年前,落梅真人也遇到过同样的难题,最终因无法解决,心有不甘转而与妖魔合作,九方长明选择的是另外一条路,他想辗转宗门,集百家之长,另外独创一门心法,令问天大道,再无阻拦,令世间有天赋悟性之人,再不必受宗门局限,即便散修,亦可修仙。   这个志向宏伟过于远大,饶是狂傲如他,也不能不从长计议。   道门宗法大同小异,他自忖在此已臻化境,便有了离开玉皇观,前往佛门的念头。   佛修藏龙卧虎,高人济济,说不定会出现能解决问题的机缘。   云未思所求,不过是那一点缠绵短暂的私情,而九方长明心向大道,他根本无意私情,也不希望弟子执着沉迷于此,像那个跟何芸芸结为道侣的玉皇观弟子那样,亲手葬送自己的通天前程。   于是他彻底离开玉皇观,毫无留恋,踏上佛修之路。   庆云禅院虽然是佛门二宗之一,多年来却始终被万莲佛地压了一头,对九方长明这样的修士加入,自然是欢迎之至的,甚至给予九方长明无上殊荣待遇,尊其为佛子,允许他来去自如,不必像寻常弟子那样受禅院规矩束缚。   他入乡随俗,拜在一叶禅师座下修行,早课晚修,没有落下过一次,曾经威震天下的九方长明,成为庆云禅院一名弟子,江湖议论纷纷,于他如清风过耳。   一叶禅师不是院首,却是禅院中修为最高的隐士,他很少传授什么心法诀窍,更不曾手把手教导斗法杀人,更多是与长明对坐修禅,如多年老友。两人也许三天三夜不会说上一句话,也许连续十二个时辰辩法打机锋,长明想要赢得一叶,就得仔细研习禅院佛经典籍,将佛门经典都研究一遍,倒背如流,如此一来,触类旁通,以他的悟性,很快在与一叶的辩法中不落下风。   二人对坐,不唯独是口头辩法,间或夹杂修为上的斗法。   世间两大顶尖高手交锋,禅院自然无人敢来打搅。   这一日,大雪纷飞。   两人已经连续辩法两天,长明似有突破,一叶禅师会心而笑,坐等对方修为更进一层。   纸鸟由西飞来,于上空盘桓不下。   这是云未思的求救讯息。   当日九方长明将纸鸟传讯之术传授对方,这么多年来,云未思还是第一次用上,想必性命攸关,十万火急。   飞鸟无法进入两人设下的结界,焦急扇动翅膀,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一叶禅师微微皱眉望向飞鸟,待要弹指驱逐,不让它干扰九方长明,却心有所感,伸出去的手停住动作。   兴许冥冥之中,这飞鸟也是考验。   一叶禅师静静注视九方长明。   对方周身金光淡淡,天际丛云聚拢,若有异象。   若能突破此境,距离天道,又近一步。   一叶自知此生无法飞升,却有豁达胸襟,乐于成全一个天才。   因为他知道,对方比他更有悟性,也更近天人之境。   但,就在此时,九方长明睁开眼睛。   周身金光骤然消失,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宝贵进阶机会。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   一叶禅师微微叹了口气,挥袖撤去结界。   飞鸟扑了进来,在长明面前化为书信,轻飘飘落在手上,阅毕即焚,星火点点。   九方长明沉默半晌,对一叶禅师道:“我得离开一阵。”   一叶禅师:“你离突破,仅有半步之遥,若出此门,前功尽弃。”   九方长明:“我从前的弟子有难,无法见死不救。”   一叶禅师:“既是从前,早已两清,你入佛门,便与道门一刀两断。”   九方长明默然不语。   “舍得,舍得,你若不舍,何来之得?今日离你顿悟只差半步,你却因此前功尽弃。九方,你看似无情,实则却有无限牵挂。”   “他悟性过人,我以心血授之,只是,惜才罢了。”   一叶禅师以“你何必自欺欺人”的表情望着他。   “不舍乃牵挂,牵挂亦动情,世间有万种情,一心动则万心动。佛也罢,道也好,殊途同归,从来讲究忘情至境,抛除烦恼,玉皇观,庆云禅院,此间种种人事,将来都是你需要尽数忘却的尘缘,你若不能斩断这些牵绊,你永远无法真正达到天人之境。”   九方长明却摇摇头。   “我从来不信忘情方可飞升,世间大道三千,只因不得其门而入。芸芸众生修炼长生,本身就是一种无法舍得的执念,照禅师所言,岂非同样是牵挂动情?”   一叶禅师凝神细思,隐隐明白对方想走的,是与万千年来绝大多数修士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条路,但即使他本身修为超绝,也很难想象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你意已决?”   “我意已决。”   这是二人之间最后一次交谈,也是一叶禅师最后一次看见九方长明。   自那天起,九方长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连徒弟孙不苦也未能找到他。   直到一叶禅师听说他转投魔门,成为魔修。   天下震惊,昔日弟子宣布反目成仇,追杀其师,唯独一叶禅师知道,九方长明从未改变过初衷,他一直在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前行。   但一叶禅师并不知晓九方长明能够走多远,因为在隔年他就因为寿数已尽无法突破而坐化。   他自然也就不知道,归途中九方长明在万神山上发现秘密,由此揭开上溯百年的巨大阴谋。   冥冥之中,所有事情,融会贯通,汇聚成河,川流不息。   冰雪落在睫毛,又缓缓凝结。   他的气息微弱,几近于无,连身体也变得冰冷僵硬。   阿容心急如焚,想用灵力温暖他,却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就连阿容都知道,萍水相逢的九方长明愿意出手相助,并非无情之人,但从前天下人见惯了他独来独往,肆意妄为的一面,道门佛门,说扔就扔,膝下弟子,反目成仇,只有云未思与眼前阿容,不曾错看他。   长明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叹息。   “前辈?”   阿容只当他醒了,惊喜一瞬,很快又发现,那只是对方“沉睡”中的身体反应。   九方长明想连身陷万莲佛地的周可以都肯伸手搭救,却绝不会纵容周可以修炼魔功。   他同样可以容忍孙不苦与自己信念不同背道而驰,却很少却干涉孙不苦的前程。   对其余三名弟子,他自问没有溺爱,也不曾薄待,唯独对云未思,亏欠良多。   草木尚且动容,况乎人心。   但心软与歉疚,便是真情么?   云未思想要的,他能给吗?   识海深处,他无法解答这个问题,身体也跟着眉心紧蹙,却无法醒转。   记忆回到当年,他离开万莲佛地,循着弟子传来的求救讯息,在众法山冰萃林中找到重伤的云未思。   原来云未思在千林会上因小胜神霄仙府府主而大出风头,他的春朝剑也因此被魔修盯上,对方知道他交手之中必定受了伤,趁他离开千林会后孤身落单之际偷袭围攻,想要杀人夺宝,云未思寡不敌众,当时已是半昏迷状态,连他都没发现自己下意识向师尊发出求救讯号,更没有想到已经离开道门,让他以后好自为之的师尊会赶过来。   九方长明将那帮人重伤打退,背着神思昏沉无法行动的云未思往山下走。   “师尊……”   “嗯。”   “为何救我?”   “因为你是我的弟子。”   “你在说谎。”   云未思迷迷糊糊,脑袋抵着他的后颈,轻笑声传递过来,连他身体都跟着微震。   “你曾说过,我们在外历练,是非成败,都由自己承受。你说到做到,从未更改,可如今你却违背自己说过的话。因为你心软了,师尊,你对我心软了。原来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这句话,竟是真的么?”   九方长明没有回答。   在那之后,是师徒二人漫长的沉默。   云未思仿佛昏睡过去再无言语,哪怕后来清醒也从未提过两人这段对话。   他放弃修为前程,以毕生在践行自己的承诺。   师尊所至,山海丛云,日月星辰尽处,唯从而已。   昏迷中的人,又是轻轻叹息一声。   但让阿容毛骨悚然的,却是来自身后的动静。   “呵。”   她蓦地回头,脸色大变。   画扇不知何时竟又折返回来,身边还带着两名同族,正从身后走来。   “我当他怎么不追上去,果然是虚张声势了。”   “你们别过来,前辈只是在休息,他很快就醒了!”阿容脸上的慌乱泄露了她的内心。   画扇本就怀疑刚才此人与公子交手受了重伤,如今跟踪过来亲眼看见对方昏迷不醒,更能确信自己的判断。   她心中对阿容恼火之极,今日便是要吸食这人灵力修为,也要先将叛徒阿容杀了泄愤。   “你们去将她处置了。”   画扇冷冷道,她自己不上,却不妨碍让别人上。   阿容咬咬牙,拦在长明身前,主动朝那两人出手。   但她又如何会是两人对手,不过片刻就被一掌拍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甚至哀鸣一声,脱离躯壳,露出狐狸本体。   小小狐狸奋力跃起,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落向二人伸向长明天灵盖的手。   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但此时此刻的她,却浑然没有这个意识。   她只想救前辈,哪怕付出的代价是性命。   因为前辈救过她。   在短暂的生涯里,除了前辈,从未有人如此待她,这点善意,足以让她以命相报。   眼看自己就要毙命当场,威压近在咫尺,扑面而来,阿容禁不住闭上眼睛。   但意料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反倒是惨叫声接连响起,她睁开眼,便见两名同族往后飞去。   阿容扭头!   前辈竟不知何时睁开眼睛,起身振袖,剑光夺目。   不是方才那样凭着身体本能的出手,而是真正清醒了。   灵力汹涌澎湃,威力甚至比方才与公子交手还更胜半筹,长明剑更是剑光如日月临空,无人可以抵挡这样的攻势,画扇自然也不可以,她就像自己那两个同族一样,身体无法控制往后飞出,重重撞在身后的树上,五脏六腑,内伤深重。   ……   云未思与长明分道扬镳之后,便去了镇监所在的衙门。   比起县衙,这里自然更小,仅仅相当于镇上大户的规模,比起京城稍微富有一些的人家,都嫌寒酸。   但云未思一进这里,就感觉到不对劲。   前后左右,他似乎被无形阵法困住。   对方早已布下陷阱守株待兔?   云未思皱眉,见势不妙转身欲撤,黑暗中却有股森寒之气紧随其后,悄然舔上他的后颈! 第127章 云未思终于明白了!   危险悄然来临,云未思倏地转身,寒意骤然加剧,直扑面门而来!   狭路相逢,云未思刚碰到那股寒气就觉得不对劲,他的手飞速缩回,但由指尖开始迅速蔓延,寸寸冰霜很快覆满手腕以下的部位,动弹一下就感到钻心的痛,灵力对此竟完全无效!   自打没了春朝剑,加上回到过去修为下降,他遇到的又几乎是当世顶尖高手,总有处处受制之感,但也不应该像眼前这般,出手即被克制。   这不是寻常修士的法术!   确切地说,这不是人族修士所能修炼的。   冻住他右手的不是冰霜,而是通往幽冥黄泉之路上的鬼气。   对方是个鬼修。   红萝镇上的鬼修只有一个。   “暗先生?”   此人上次与邢捕头一起出现,身份诡谲,连真容都不敢露出分毫,以一敌二,对上云未思和九方长明二人,却未落下风,唯独看见江离出现时,二话不说就撤退了。   出现得古怪,离开得更古怪,浑身上下都透着疑点。   云未思的称呼刚出口,对面威压不减反增,似乎想将他逼入绝路,根本没有一回生二回熟的叙旧打算。   寒风凛冽,夹杂冰霜,四面八方涌来,将云未思团团困住。   他只觉脚底刺痛,竟无法移动分毫,像是生根发芽,与地面紧紧连在一起。   低头一看,却是地面结霜,片片白冰,迅速将他脚面凝住,并继续往上延伸。   结冰的手剁了起码还活着,要是双脚都剁了,人就彻底废了。   云未思显然也没打算“断臂求生”,他单手结印,弯腰拍向地面。   砰的巨响,脚下裂开,冰霜也跟着破碎,他飞身而起,迅速往后飘。   双脚依旧是刺痛的,像被冻伤,但这种痛不是不能忍耐,云未思在九重渊时经历过的劫难,无数比眼前险境更为凶险,无数次受的伤比现在更重,相较起来,此时此刻虽然也诡异莫测,但不过是有生以来众多考验之一。   周身是彻底的漆黑,连他的目力也无法看清,只能感觉若有似无的禁制在周遭以鬼气相连困住自己,明明院落很小,方寸就可走遍,现在却不管怎么走,都碰不到边际,显然结界已经将这里扩大无数倍,寻常人进不来,而他也出不去。   既然看不见,索性就不看了。   云未思闭上眼,用神识去感知周围。   冰块裂开的声音,鬼气如风声呼啸,在耳畔清晰浮动,纤毫毕现。   鬼气丝丝缕缕,忽东忽西,每时每刻都在尝试破开云未思护身结界,可惜方才云未思结印之后,始终没有再露出破绽,   双方在黑暗中对峙较劲,相持不下,比的是谁更有耐心。   此人修为极高,比起鬼王令狐幽不遑多让,一百多年后的云未思还能与其交手不相上下,此时他确实没把握能胜过对方。   红萝镇怪事不断,接连出了好几条人命,江离说过嫌疑人有四个,一是刑捕头,二是此地镇监,三是跟他们同行的老何,四就是这位暗先生。   老何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因为在他们到来之前,凶案就已经发生过几起了。   刑捕头他们也交过手,此人有点能耐,但在修士眼里不算什么,也不可能指使梦魔和狐精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至于镇监,云未思没打过交道,不好贸然下定论,他其实更倾向江离有犯案的嫌疑。   首先江离在红萝镇已经有一段时日,他自己也承认,在他来了之后,凶案才开始发生的。   其次因为一百多年前那场灭世的变故,哪怕后世是落梅真人夺舍自己徒弟,才会酿出那样的阴谋,但云未思对江离始终存着戒心。江离讲的关于姚望年的那个故事,其实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完全可以反过来理解为江离想要混淆他们的调查,才捏造出这么一个故事。   除了九方长明,云未思打从心底不再相信任何人。   江离口中最后一个嫌疑人,就是眼前的暗先生。   此人是个鬼修,跟刑捕头一伙,修为还很高。   云未思在黑暗中皱起眉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之前他们分析几个嫌疑人时,应该是在暗先生身上忽略了什么。   如果此人就是红萝镇命案凶手,那么他根本不必驱使狐精,以暗先生的修为,想要杀人来去自如神鬼不知绰绰有余,根本不必整出那么大的动静,鬼修本来就缥缈无踪可化虚无可隐形体,更不会留下那么多的痕迹线索,去让人调查。   如果暗先生不是凶手,为什么还要看见江离出现就走?   电光石火,千钧一发,云未思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念头!   结界被鬼气突破,四面八方的威压纷涌而来,意欲置他于死地。   嗷呜。   狗子在不知名角落忽然叫了一声。   刚刚云未思进入衙门的时候将它丢在外面,让它不要进来,谁知它还是跟在后面偷偷溜进来。   人眼会被蒙蔽,狗眼却不会。   它这一叫,云未思豁然开朗,心说从前姓周的有人不当自甘堕落,如今当了狗反倒是临危救急,作用不小。   “三清化气,天一生水!”   金光自结印处衍生炸开,森寒鬼气被陡然凝住,继而被金光吞噬,剩余的一哄而散,云未思周遭气息为之一清。   “姚望年!”   “大师兄!”   与他同时喊出声的,却是突然赶来的江离。   和江离同行的还有另一道气息,是万象宫迟碧江。   两名外援的加入,让云未思压力登时减轻,三人在各处结印破阵,合力之下饶是对方修为再高也难以为继,更何况暗先生被云未思和江离接连喝破身份,气息不稳,阵法当即出现破绽,被三人趁机劈开一条出路。   乌云散尽,风停雪止,鬼哭狼嚎逐渐远去,周围恢复昏暗但并不逼仄慑人的夜色。   这是红萝镇原本的夜晚,脚下积雪厚厚一层,破旧女墙与老树枯枝和他进入衙门的第一眼一样。   江离和迟碧江就站在云未思不远处。   而在三人对面的,则是那位暗先生。   四人有意无意形成三角,局势微妙而暧昧。   江离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暗先生,迟碧江的视线则大多数停留在江离身上。   云未思想到后世迟碧江为了江离,不惜以命布下的六合诛天阵,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自己和九方长明。   都说大道忘情,但修士也是人,何曾能真正忘情?   不过是道心越坚,越不容易被动摇罢了,可不容易不等于完全不会,纵使铁石心肠,也非真正的金石,再说水滴尚且石穿,更何况是人心?   迟碧江与江离真正的缘分,应该正是起源于红萝镇此地。   两情相悦,门当户对,这本该是一对天作之合的道侣,可惜后来江离身上出了差错,迟碧江却浑然不知,还把落梅误作江离,心甘情愿为了他,以寿元心血在天下各处布局,用苍生性命来成全她对江离的心。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女人殊为可悲可恨,但云未思知道,若换了师尊让他去做迟碧江做过的事,只怕他最后也是愿意的。   所有公道公平,皆因自己是局外人罢了。   “大师兄!”   江离朝暗先生走近一步,却似被无形力量阻挡。   暗先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仿佛没看见他们,没听见他们的话。   江离深吸口气,按下激动情绪。   “大师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不说话,我也认得你,我有许多话想问你,你为何一直避而不见?当年的事情,如果你有苦衷,可以说出来,我一定会帮你的!”   在他说话时,云未思则暗中观察四周。   他们刚才看似破阵出来,回到衙门的小院落里,实际上那棵树从刚才就没有动过,雪花每隔两息就飘落下来,沾在右边偏下的枯枝上,位置和时长间隔都没变过。   这说明他们依旧被困在这里,还没有完全出去。   暗先生动了。   迟碧江微惊,下意识想要拦在江离前面,江离却先半步将她扯到身后去。   这简单一个动作,便可窥见许多细节,尤其在云未思这等知道后事的人眼中,更明白意味着什么——如果历史依旧遵循原来的轨迹,江离仍旧被夺舍,恐怕事情也还是会照着原先的路走下去,最终重蹈灭世覆辙,云未思与师尊跟落梅同归于尽,这已经是至好的结局。   但他们回到过去了,回到红萝镇这个节点,一切还未发生,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然而,为何会是回到红萝镇这里?   为何他们恰好能见证江离跟迟碧江的邂逅,揭开万剑仙宗姚望年的存在?   云未思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却始终找不到答案,直到此时此刻,看着江离、迟碧江、暗先生三人,他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人早在当年的灭世阵法里,埋藏下能够颠倒乾坤日月,挽回一切的玄机暗线。   而那个六合诛天阵,是迟碧江一手布置的,除了落梅之外,只有她是最了解阵法的人。   也就是说,她可能早在自己死之前,就察觉了恋人身上的不妥,但她一人之力,当时却已经无法与落梅抗衡,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等待有人在破阵时触发玄机,以最决绝的方式,令时光倒流,来到曾经的拐角,重新去改变未来。   而他自己与九方长明,就是那个能够改变一切的变数。   不远处,暗先生揭下兜帽,摘掉面具,以嘶哑如蛇信吞吐的气息发出冷笑。   “你怎么会觉得,我是你的师兄?”   江离面色微变,身体下意识往后微倾,似要后退,却被理智阻止。 第128章 我便是说,他也不会信。   江离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动辄大惊小怪,能让他如此悚然变色的,自然是因为对方身上发生了极为恐怖的变故。迟碧江原本注意力放在江离身上,此刻看见他的眼神,不由自主也望向对面的暗先生。   下一刻,她也露出惊诧骇然之色,比起江离,有过之而无不及。   遮住大半面容的兜帽下面,是一个黑色面具,对方将面具摘下,露出的脸,那已经无法称为人脸了,脸上血肉腐烂大半,森森白骨即使在暗色中也隐约可见,两个原本应该是眼球的地方,一块是黑乎乎的空洞,另一块勉强倒还能看出眼睛的形状,可也只是勉强,因为眼皮周围的肌肤,也大部分都发黑了。   迟碧江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想后退,却被江离拉住胳膊。   些许温暖透过衣裳传来,让她有种重回人间的恍惚。   愣神的片刻工夫,暗先生已经重新将面具戴上。   兜帽遮住半面,加上夜色掩盖,那种鬼怪般的恐怖面容,好像只是他们的幻觉。   但云未思知道不是。   暗先生生前一定受过非人的残酷折磨,在无尽痛苦中死去,因为鬼修到了他这等修为,原本可以随意变换外形,如鬼王令狐幽,他同样是鬼修,容貌却很俊美。但眼前这名鬼修,临死前那段痛苦却始终无法抹去,以致于深深烙在记忆里,同时影响他呈现的皮囊。   见江离等人露出骇然神色,暗先生发出一声讥诮意味浓厚的低笑。   “你师兄是长这个样子吗?”   江离说不出话。   “你师兄不仅是鬼,还是这么一个恶鬼吗?”   暗先生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如夜枭在寂夜回荡,令人心头生寒。   “你不想承认,我也不会勉强你。这些年,我本以为你死了,但当年藏经楼起火的事情,我没有一日忘记。你还记不记得,出事前两天,你跟我吵了一架,当时你问我是不是想取你而代之,放狠说了很多难听话,起初我也生气,后来回头一想,就觉得不对劲。你不像是这种人,顶多是情绪不好,对自己人发泄,但又会是什么令你情绪不好,练功不顺走火入魔吗,还是另有隐情?”   江离的声音很轻,却很稳,在夜色里清晰可闻。   他甚至迈开脚步,朝暗先生走近。   “我察觉异常,却没有深究,只当你过几日就好,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变故,我很后悔,假如当时多留意些,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大师兄,我很想你,师父也是,如果他老人家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活着?”暗先生古怪一笑,“我早就死了,我也不是你的大师兄。不过你说的那个人,有你这样的师弟,真是一种不幸啊!”   说话间,云未思注意到院落外围一直有黑雾若隐若现,似在徘徊觊觎,等待时机入侵。   那些黑雾不像鬼气,若有似无,时聚时散,与夜色融为一体,所以连他也没发现黑雾是何时出现的。   “这里被人下了禁制,手法很高明,不是纯粹的阵法,还有幻术和符箓之术相结合。”   迟碧江也发现了,她扬手洒出一片碎金星光,那些璀璨漂亮的“星光”落到地上变成金线,当黑雾一点点前进企图越过金线时,仿佛被无形屏障重新弹回去。   但黑雾越挫越勇,很快重新凝结为更浓郁的雾气涌来,又再度被金线弹回去,只是一次次重逢,金线逐渐变淡,直到彻底被黑雾吞噬。   “这些是什么!”江离大声问暗先生,“大师兄,你就这么恨我吗?”   暗先生冷笑:“这不是我布下的,我要杀你,用不着这么费劲,你如今虽是万剑仙宗宗主,修为却仍旧未入大宗师门槛,不过是徒有身份招摇过市罢了!”   言语之间,已是默认自己的身份。   江离苦笑,也没生气:“我资质素来不如你远甚,若你还在,宗主非你莫属。”   姚望年冷冷道:“就算我还在,宗主也不会是我。”   江离听出他话里有话,正待细问,却见迟碧江接连洒出几片金光,形成三道金圈,将他们几个人团团围住,黑雾很快抵达第一道圈,被弹回几次,锲而不舍,很快就将第一道金线蚕食殆尽,在第二道金线外碰壁,接连几次,不得其门而入,攻势反倒缓和下来。   江离祭出飞剑,剑气纵横,霎时照亮四人头顶周身大部分区域,迟碧江只觉寒意凛冽,摄人心魂,心道这便是传说中孤月剑的威力吗,却听得姚望年又冷笑了一声,剑光非但没能劈开黑雾,反而被黑雾弹了回来,直接反扑向江离和迟碧江这边来!   迟碧江大吃一惊,却见江离双手结印,在剑光将近时将其消弭化开,有惊无险。   但是方才他的举动也证明了黑雾是很难用强力劈开的,难怪姚望年会冷笑。   “大师兄,我知道你不是凶手,但此处梦魔与狐精聚集,必然背后有人指使,我们需要将那人找出来,方能破解红萝镇的局。你比我早来此处,又是在镇监身边,想必知道的也比我多,能否给我们指点一二?”江离恳切道。   云未思先前也觉得这万剑仙宗宗主平平无奇,在修为和老辣狠毒上都远不如其师落梅真人,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会被落梅夺舍,假冒身份那么多年,但此刻听见他与姚望年的对话,却发现此人说话心态很稳,不惊不怒,被姚望年三番两次挤兑嘲讽也没见火气,要么脾气很好,要么城府深沉,从后面的事情来看,应该是前者。可江离这样的脾性,在寻常人里自然是好相处,想要担起一宗之主,却还是缺了些手段魄力。   姚望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江离,我没想到,你当上宗主之后,还这么天真,万剑仙宗交到你手里,早晚都会毁掉。”   迟碧江微怒:“阁下有工夫说这些,倒不如帮忙将这些黑雾驱逐,离开此地再说,若我们都死在这里,你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姚望年漠然道:“黑雾存在不是一两日了,只是有人忽然将它们集中到这里,为的就是请君入瓮,将我困死在此,不死也会入魔,你们的到来只是意外,大不了一网打尽,不留活口便是。”   江离目光一凝:“谁想杀你?”   回答他的是沉默。   一直没有出声的云未思忽然开口:“此人必定是你与他都认识的人,而且极为熟悉,从当年藏经楼到现在,他从未放弃追踪姚望年,一旦发现你大师兄还活着,必会痛下杀手,毫不犹豫。”   “你是何人!”姚望年倏地望向他,面具下目光锐利,如刀如剑。   “萍水相逢之客。”云未思面色淡淡,“姚望年,你心中早有答案,只不过你不敢说出来罢了,事到如今,你已被他害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们全都困在这里生死难料,你还要帮他隐瞒多久?”   江离与迟碧江惊疑不定,尤其是江离,目光在云未思与姚望年之间游移。   “云道友,你知道了什么?”   姚望年死死盯住云未思。   “你不是万剑仙宗的人,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与你们毫不相干,萍水相逢,偶然窥见真相一角,如果你不将过往和盘托出,将来你师弟只会以同样方式重蹈你的覆辙,你、他、万剑仙宗,甚至整个天下,都会因此倾覆。你应该很清楚,能对你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大奸大恶,绝情绝爱,根本不会心存半分怜悯,对你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对天下人?”   云未思冷冷回望,气势丝毫不逊于他。   此时他修为虽比一百多年后有所下降,但怎么说也曾是道门首尊,九重渊之主,形容气度比起在场三人,有过之无不及,先前他刻意收敛气息,姚望年也将注意力放在江离身上,此时他放开周身气势,便立时让姚望年警觉凛然。   修士的嗅觉是敏锐的,尤其是鬼修,超脱于凡人之外,游走于幽冥之中,姚望年隐隐从云未思的态度和气息上察觉到什么,但又说不出来,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让他停止追问,反是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哑声道:“我便是说,他也不会信。”   云未思:“你若不说,他永远不知道。”   江离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正待开口,一只柔软温暖的手忽然握住他的。   “我那三道金线还能撑上一时半会。”迟碧江附耳过来悄声道。   她虽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能及时察觉江离心中的焦虑。   江离轻轻嗯了一声,那些焦虑着急忽然就减轻许多,他发现姚望年的态度略有松动,不像之前那么固执偏激了,云未思的话让他发生某种变化,只不过江离此刻还不知道姚望年的话,将会为他带来多少冲击。   而此时的九方长明,刚刚击退画扇等几名狐精暗算偷袭的企图,就迎来新的强敌。   他连退三步,微微低头,吐了口血出来。   “前辈!”阿容大惊失色,忙将他扶住。 第129章 你我是否终如参商,生死音息永不相见。   画扇气息微弱,尚有神智,但她仅仅因为得救庆幸一瞬,就在看见来人时愀然变色。   公子缓步从她身旁走过。   此刻的狐精,不过是已经毫无价值的弃卒,被遗忘总比被想起来再补一刀好。   画扇大气不敢出,生怕去而复返的公子想起自己,轻轻抬手将自己彻底送上黄泉之路。   她现在无比后悔,后悔自己一时贪婪折返回来,想来个渔翁得利,殊不知自己却是可笑的螳螂,自以为将蝉捏在手心,后面却还有黄雀等着。   所幸,公子没有看她一眼。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不远处那人身上。   九方长明。   这个奇怪的名字连同这个奇怪的人,像天降陨石一样出现在红萝镇。   起初公子压根没把此人和他的同伴放在心上,于他而言红萝镇九州通衢,每日来往者甚众,更不乏修士奇人,这两人只是其中小小的插曲,不足为道。   但风雪不期而至,许多人滞留于此,凭空生出许多事端,连带这两个不速之客,也都卷入这一场风波之中,成为搅乱棋局的乱子。   既然是乱子,就该彻底剔除了,方才他出手试探,对方冷不防遭受暗算,加上之前跟他交手,想必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只是公子摸不清对方底细,不知道九方长明的伤势究竟有多重。   他素来谨慎,所有事情都想做到万无一失,自然不肯在此人身上栽跟头。   “九方道友,是吧?我不知你来自何门何派,也不想问,我们萍水相逢,实力相当,本该惺惺相惜,把酒话英雄,如今你因多管闲事出面,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兽类与我为敌,委实可惜。”公子语重心长,没有贸然出手。   他在等,等对面露出破绽,看清对面的实力,再一举毙命。   画扇听见他那句“兽类”,则微微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本来不妙,是她过于异想天开,以为能与公子谈条件,殊不知自己和阿容一样,在对方眼里,就是可有可无,随手可弃的小玩意罢了,枉她还异想天开,以为能在九方长明身上占到便宜,结果公子其实是利用自己来试探九方长明身上的伤到底有多重。   一旦明白这一点,画扇登时失去任何侥幸和期望,她现在只想找机会逃走,逃得远远的,保住自己一条小命。   血顺着长明下巴,滴落在雪地里。   他的腰微弯,脊梁却没有被完全打折,依旧站得很稳,手中以剑拄地,剑身微微发光,时明时暗,忽闪不定。   这个看似虚弱的姿势,却有着最严密完美的防御姿态,周身灵力圆融无碍,完美无瑕。   正因为如此,公子才没有妄动,他想杀人,不想被反杀。   “我能知道,你在红萝镇做的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吗?”   见公子不答,长明低笑一声。   “若你是魔修,杀人可以炼魂,可以作炉鼎,人命于你的确是有用的,但你身上没有半点魔修的气息,而且你驱使狐精梦魔在红萝镇闹出一桩桩命案,死的都是些寻常人,没有一个是修士,我想不出于你何益。除非——你是为了嫁祸栽赃?”   他能感觉对面之人身上的气息为之一放,锋利若出鞘宝剑,骤然炸开,威压如高山压顶,海潮汹涌,顷刻而至!   长明不得不结印抵挡,却仍往后退了三步。   三步,不能再多了。   再多就会露出虚弱本质,为对方所察觉。   凶猛的鹰隼会以敏锐嗅觉立时扑上来毫不犹豫将猎物撕成碎片。   但对方的反应只能证明他说对了。   “为了嫁祸谁?红萝镇有你想要下手的人,但你既不能亲手去杀,也不能让狐精梦魔动手,因为他们不是那人的对手,是吗?”   公子淡淡道:“道友,知道得太多,往往死得越快,你明明是局外人,却为何非要蹚这一趟浑水,我亦奇怪,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长明叹了口气:“我这有个故事,但也许对你来说太长了,你想必是没有心思听完的。”   公子:“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想听?”   长明:“我若是说,这个故事,与万剑仙宗有关,道友还有兴趣吗?”   公子:“你说说看。”   说这句话时,他的手已然微微握拳,蓄势待发,只等对方稍有破绽,立时出手。   九方长明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淡定闲适。   他能感觉到自己手背的狐毒正以飞快的速度在往全身蔓延,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如火烧野草,只需一点风势助长,立刻漫山遍野,灼灼燃烧,痛楚一刀刀划在皮肉,又慢慢往下剜,挑开筋骨,剜开血肉,最终将刀尖刺向最深处的心口,把心剖成一片一片,痛而未死,悬吊折磨。   方才画扇想要暗算他,长明于绝境中突破,回忆起过往点滴,连带从前因为流落黄泉而模糊的前尘细节,也都悉数灌入识海,修为恢复一百多年后的八九成,原本这样的他,与眼前此人应该是势均力敌,但旧伤加上狐毒发作,令长明如戴脚铐,行止沉重。   狐毒不是普通的毒,狐性善魅,往往会勾起内心深处的欲望与人性,将平日里看似寻常的人或事无数倍放大,打乱理智影响判断,而他的弱点是——   长明勉力将杂乱的呼吸压下去,只要暴露一丁点,对面之人就会立马察觉。   这是九方长明生平所见绝无仅有的敌人,比万莲佛地的圣觉和春迟,妖魔之首玲珑公主等人,还要更加可怕,更加深不可测,哪怕回到一百多年前,此人修为反倒比后来更高,因为这个时候,此人还是他自己,而不是夺舍徒弟的躯壳,借用旁人的力量。   “从前有个人,身居高位,修为非凡,放眼天下,已是修士之中的龙凤,数一数二的佼佼者,若说天底下有人能飞升成仙,必然非他莫属。”   长明调整气息,借由缓缓道出的故事,来掩饰自己本身的伤势。   公子微微眯眼,也不知察觉没有。   “许多人都将他视为道门希望,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他已达大宗师境界之后的第一次闭关修炼,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障碍。他找不到那条能通天的阶梯,起初他觉得是自己错了,不断寻找别的办法,走遍天下,拜访能人隐士,炼丹求药,仙器法宝,可惜都一无所获,他开始隐隐察觉,不是自己出了问题,而是这个天下,这个人间有问题。”   “道友这个故事,倒是新奇得很,我还以为你要讲什么痴男怨女的旷世奇缘。”公子微微一笑,略有杀意的目光从长明身上扫过,弹指点向对方手中的长明剑。   铮!   两人的灵力在中间交锋,剑身回以清越长鸣,灵力彼此抵消。   这一回合稍稍试探过手,以不分胜负告终。   公子依旧无法确定对方伤势到底有多重。   “道友一看便知是见多识广之人,若非新奇,我又怎好意思讲出来?”   长明以拇指轻轻拭去唇角血迹,身形挺直,目光也越发明亮起来。   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法门,能让对方在短短片刻间就治愈伤势?公子见状也不由狐疑起来。   “你继续讲。”   “他终于知道,天地自创立之初自有法则限制,哪怕修为再高,也无法飞升,修炼到终极并非解脱,而是消亡,彻彻底底的消亡,魂飞魄散,不复存在,所谓飞升成仙,彻头彻尾就是一场骗局,又或者说,是古往今来修士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他不甘这样的结局,也不想成为这些失败者之一,他想走出一条与前人截然不同的路,他不仅要真正飞升,还要获得永生,与绝无仅有的强大力量。”   长明一边说,一边盯着对方。   公子一身黑袍,像暗先生一样将真面目隐藏在黑袍之下,但是身体动作是不会骗人的,心中若是震惊,自然而然会有细节流露,如同现在,对方拳头倏地握紧,显然长明的故事,已经说到他的心坎上去。   “你,到,底,是,谁?”   幽幽语气由远及近,眨眼即至,公子已经不耐烦再等下去了,他选择出手!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要取长明性命的!   长明早有准备,心念微动,长明剑便已横在身前,挡住对方来势。   霎时间,地面裂开,玉山倾塌,天际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风声狂啸。   一百多年后,长明无法阻止灭世来临,只能选择以性命修为与落梅同归于尽。   时光回溯一百多年前,两名当世强者突破时空界限提前对上,落梅比从前更强,而长明却依旧有伤在身。   此消彼长,天崩地裂。   阿容在狂风中张不开眼,被灵力推得身体往外跌倒,不得不随手抱住旁边的柱子稳住身形。   其他人更不用说了,重伤的画扇与其他几名狐族就像身不由己的小舟,在巨浪中被卷起颠覆,高高推起,又重重摔下,当场就有人吐血断气,画扇聪明些,早在两人对上之前,就勉力爬到旁边矮墙,将身体蜷缩到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对面的灵力在一寸寸蚕食推进,而长明身前的结界屏障,却在一寸寸缩小后退。   剧痛从心口传来,他压抑不住喘息,不止嘴角,连眼角也开始流血了。   兴许这一次,他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一百多年前的落梅太强了,此时重伤的自己根本不是对手,长明很清楚。   他对死亡早无恐惧,唯一遗憾的是——   云未思。   云未思。   云未思……   他微微张口,无声描摹这三个字。   你我是否终如参商,生死音息永不相见。 第130章 云未思眼皮一跳。   时间退至半个时辰之前。   云未思、江离、迟碧江、姚望年四人,依旧被困在衙门的院落中,黑雾弥漫,鬼意森然。   三道金线画下三道圆圈,将四人圈在里面,如同三道屏障,黑雾徘徊不去缓慢蚕食,已经将第一道金线侵吞,第二道金线也隐约有了淡化的迹象。   姚望年掷出三道黑色符箓,符箓在半空化为三个骷髅头张口朝黑雾吸去,瞬间将周边黑雾都吸入口中,但随即,骷髅震颤不已,接连爆炸,无法承载的黑雾最终悉数炸开,重新恢复原点。   见姚望年还想再用符箓法术,云未思道:“这些雾气原本就是克制你的,鬼修法术越强,反噬也就越重,不想死就罢手后退。”   面具下的姚望年看不清表情,似乎不太甘心,还反唇相讥了一句:“你有魔气在身,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云未思淡淡道:“我曾经成魔,却有人不惜性命也要救我,我与自己和解了,你呢?”   你呢?   姚望年也问自己。   他当然不可能与自己和解,即便没有肉体没有成魔,他的心也早已入魔。   在痛苦中死去,一股执念未消,苦苦挣扎,炼狱翻滚,最终神魂不灭,炼为鬼修。   可鬼修又岂是容易炼就的?   他的肉身曾经在大火中陨灭,又支离破碎一点点拼凑起来,因为一直找不到能与神魂契合的躯体,他一直拖着自己的残躯,躲在人迹罕至暗无天日的地方修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甚至不知道外面已经过去多久,只知道躯壳与身下土地一起融化腐朽,最终融为一体,怨恨却一年年在滋长,到了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什么样一个怪物。   即便是鬼修,也没有这样丑陋的鬼修,人不人,鬼不鬼。   不管走到哪里,姚望年总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起初他还有些奇怪,四处寻找,后来才知道,那股味道正是来自他自己的身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修炼的奔头是什么,心中只有仇恨和怨念在支撑他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没有明天,没有寄望,这便是来到红萝镇之前的姚望年。   “你们该庆幸,我如今还未彻底丧失心志,否则看见你万剑仙宗江离,我就会杀了你,而不会还站在这里与你们废话。”   姚望年哑声笑起来,像是在问江离,也像在问自己。   “为什么活的是你,死的是我?如果我是你,我也可以站在这里,声嘶力竭质问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到底有什么苦衷?”   “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吗?你们不想知道,你们只关心自己现在遇到的困境,要不是红萝镇接二连三出现死人,你们怀疑到我身上,恐怕现在还事不关己吧,江宗主,你不好好当你高高在上的宗主,跑到这里来微服私访,体察民间疾苦吗?”   姚望年看见江离痛心疾首的样子就感到厌恶,他恨不能将眼前的人碎尸万段,才能略略消解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暗影和痛彻心扉的恨。   越说下去,那股恨意就燃得越是疯狂,面具后的眼睛血红暴戾,他周身鬼气氤氲,眼看就要失控。   “从小你就这样,什么都不在意,但最后什么都是你的,现在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话未竟,人被用力抱住。   迟碧江低呼一声,似要拉住江离,却来不及。   江离死死抱住姚望年,浑然不顾对方的鬼气将自己割伤。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我确实无法体察你的痛苦折磨,但我起码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当年听闻死讯,察觉有异时,我本该追查下去的,但我没有查出什么,就半途而废的,若早知道,早知道……”   江离很痛苦。   他抱着的这个人,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两人曾经是那样亲密无间,同寝同食,练功成长,除了没有血缘关系之外,与真正的亲兄弟毫无差别。当年的事情,他不是没有去查,而是多方追查均不了了之,可若是早知道姚望年不仅没死,还不分昼夜饱受折磨,他无论如何都会继续查下去的。   他的痛苦源于愧疚,尤其在听见这些话,看见姚望年的模样时,江离知道,自己下半辈子,无论如何都要为师兄找到一个公道。   如果这个公道在万剑仙宗找不到,那他就往外找,将天捅出一个窟窿来。   “你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如果告诉你的结果,是让你与整个万剑仙宗为敌呢?”姚望年不为所动,冷冷反问。   “是非曲直,若果真是万剑仙宗害的你,那我便将整个万剑仙宗,闹个天翻地覆,也要为你翻案正名。”   “如果害我的人里,有我们的师父呢?”   江离愣住,他缓缓抬头,看向姚望年。   那双眼睛里,满是嘲弄冷意。   江离沉默了。   姚望年心道不出所料,振袖一推,将他推开,江离却反手化开鬼气,一手又抓住他的胳膊。   “如果你有真凭实据,即便是师父,我也会去问出个真相。”江离一字一顿,“我想知道,当年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道金线快被黑雾突破,迟碧江和云未思正在结印加固四周屏障,拖延时间,抵御黑雾。   姚望年有时间将他的故事讲完,但他每次回忆起来,都觉得指尖发冷,心底发寒,久而久之,甚至刻意去遗忘。   “当年——”   当年他下山历练,在离万剑仙宗不远的一座乡村小镇里,遇到一桩怪事。   每入黑夜,村里就有几人死去,莫名其妙,人心惶惶。   姚望年路过村庄,原本只是借点水喝,因为此事古怪异常,他决定留下来查探一下。   入夜之后的村子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沉沉睡去,怎么也叫不醒,唯独姚望年还醒着,他悄然潜伏墙角,隐藏气息,发现黑气从井里溢出,又悄无声息飘向各家各户,从门缝窗缝渗入,钻入每个酣睡的人鼻孔里,让他们睡得更沉,而这些睡去的人里面,总会有人无声无息死去。   白天黑气消失,他潜入井里,发现里头别有洞天,竟还藏着梦魔。   “我费尽心思将梦魔杀死,从他身上得到了一颗聚魂珠。”   听见聚魂珠三个字,云未思眼皮一跳。 第131章 如是因缘生,如是因缘灭,环环相扣,一饮一啄。   以珠为鼎,以魂为丹,炼制神魂以供修士提升修为,似梦魔狐精这般的精怪,绝不会大费周章练什么聚魂珠,它们只会直接汲取精气神魂,化为己用。   也就是说,聚魂珠是修士之物。   更确切地说,是魔修常用的手段。   看见聚魂珠,姚望年自然而然认为是某个魔修在此杀人炼魂,他没有打草惊蛇,贸然将聚魂珠取走,只是杀掉梦魔,继续潜伏在井里,等待有人来取走聚魂珠。   姚望年等了整整三天,三天内没有人出现,就在他以为自己判断失误的时候,来人现身了。   “对方修为极高,我不是对手,一番交手之后,我侥幸受伤遁走,回去之后却越想越不对劲,因为当时我在井里布下一个阵法,叫三垣阵,此阵不难解,只是有些冷僻,寻常人根本不会想到解法,但对方不仅快速破解,还反过来将三垣阵以五雷符改为极火阵。”   “对方是个用阵高手。”迟碧江道。   她自己也精于布阵解阵,很明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反应迅速修改阵法的难度。   江离则更关心此人的身份:“他是谁?”   姚望年淡淡道:“他隐藏容貌,连声音也从未听过,我瞧不出来,但修士只要想,本来就有许多种办法伪装身份。”   江离道:“关于三垣阵,我曾在本门藏经楼见过,此阵乃万剑仙宗第三代宗主所创,初衷是布在万剑仙宗周围三座山峰,以备外敌入侵,后来年岁渐久,此阵被后任历代宗主修改,逐渐废弃,鲜有人知。”   但藏经楼里清清楚楚记载,三垣阵为万剑仙宗独有,天下旁处无出。   姚望年生性执着,有了怀疑更要追查下去,他原想养好伤之后再回村庄调查,殊不知等他回去却发现村庄总共一百一十七口人无一幸免,全部整整齐齐躺在家中,断气已久,神魂俱无。   不仅如此,姚望年还闻见若有似无的香气,他虽然早有防备,也有些神志恍惚。   “当时神霄仙府正好有几名弟子路过村庄,与我起了冲突,双方打起来,我杀了他们其中一名弟子。但我对这段记忆一直浑浑噩噩,无法完整想起来,就像是当时被什么东西糊住脑子。”   江离:“是那香气?”   姚望年:“也许是吧,之后我受了伤,被他们擒住,押回万剑仙宗问罪,当时我伤势严重加上心情激动,已经有走火入魔神智大乱的趋势。”   江离:“这件事我也记得,后来师尊带人去那村庄查找线索,发现那些村民是被梦魔所杀,与你无关,而你只是因为疗伤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又恰好在现场,被万剑仙宗的人撞个正着,才会被误以为凶手。但是你自从那次受伤之后,就一蹶不振,性情暴躁,迥异以往,直到一把火烧了藏经楼的那天晚上。”   姚望年冷笑:“但你不觉得蹊跷吗?为什么我折返回去调查的时候就被暗算神智大乱,又好巧不巧遇上神霄仙府的弟子?我被神霄仙府的人抓住,也就无法继续调查下去,如果真是梦魔干的,区区梦魔有这种机巧布局的智慧吗?师尊带人去那个村庄,到底是帮我洗脱罪名,还是去销毁证据?”   饶是江离早有心理准备,仍被他这一番质问,惊得面色微变。   “你怀疑师尊,纯粹是出于这些巧合?”   姚望年一字一顿:“那天晚上,我又闻见那股香气,与被屠村的村子一样,我追着香气跑出去,一路追进藏经楼,然后,藏经楼便起火了。”   江离一时说不出话,片刻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即便如此,你怀疑师尊的证据呢?”   姚望年:“那天晚上,藏经楼内与我交手,将我重伤之人,正是当日在村庄井里以阵法与我斗法之人,濒危垂死之际,我看见他一步步朝我走来,那身形,那轮廓,绝不会错认。”   其实何止江离难以置信,连姚望年,都疑心是自己重伤出现幻觉。   这些年来,他面目全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仍执着地想要一个真相,在化为鬼修七八年,自忖有了相当修为之后,他便找上师尊落梅真人,希望从对方身上找出线索,但是落梅修为极高,他根本不敢靠近,甚至连万剑仙宗都进不了,只能远远守着。   终于有一日,落梅以传送法宝出现在宗门之外的后山,被姚望年察觉,后者立刻跟上去,一路跟着落梅离开万剑仙宗的地盘,去了当年被屠村的小杨村。   人死光了,村庄早就荒废,成了乱葬岗。   他亲眼看见落梅轻车熟路从那口井下去,耳边嗡的一下,心头好像有什么炸开。   “你也跟着下去了?”江离问出这句话时,藏在袖子下面的手甚至是微微颤抖的。   “没有,我无法离他太近,只能在外面守着,过了半天,眼看他重新出来离去,我就回到那口井里,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面具下的姚望年似乎嘲讽一笑,但他并没有等旁人回答,便自顾说下去,“我看见许多当年未曾看见的骸骨,又闻见那股熟悉的香气。”   江离面色苍白。   他没有去考虑姚望年会欺骗自己的可能性,因为姚望年没有必要这样做。   当年落梅座下,姚望年和江离,以及另外几名弟子,皆为出类拔萃的修炼奇才,可其中又以姚望年为最,众望所归,毫无疑问,他将继承落梅的衣钵,师尊落梅真人对他的寄望和关切,也比对其他弟子更多,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现在还是万剑仙宗风头最盛的大师兄。   对师尊的感情,姚望年只会比江离和其他师弟更重,不会更轻。江离无法想象,当姚望年一步步推出这些结果时,心里作何感想。   仅凭同样的香气,姚望年不可能回万剑仙宗指认落梅,更何况现在的他早已是世人眼中的鬼魅,更是万剑仙宗身败名裂不愿提起的败类叛徒。   “我听说落梅真人闭关,你代为主持宗门事务,不久之后,却在红萝镇看见你隐姓埋名在此落脚,放着万剑仙宗宗主不当,在一家药铺当起坐堂大夫。原本红萝镇,也有我的故人在,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我才没有丧失理智,还想着查明真相。但,自从我有了将真相告知你的念头,并设法接近你之后,红萝镇就开始出现一桩桩的命案,我开始怀疑,幕后真凶有意将所有嫌疑往我身上推。”   姚望年知道自己应该去见江离,将所有一切说出来,但是两人十年没见了,他又无法完全信任江离,也无法保证江离在得知这些事情之后,会不会相信他,会不会选择站在落梅真人那边,将他指为大逆不道的凶手,与他决裂对立。   江离沉默半晌:“我认识的姚望年,天赋过人,却从不以此为傲,豪迈爽快,对师兄弟好得没话说。十年过去,我依旧这样认为。大师兄,此间事了,我陪你一道回宗门,去找师尊当面问个清楚,可好?”   姚望年:“你信我?”   江离:“我信我们从小到大的情谊,更信你的为人。”   二人相对无言,云未思忽然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本不欲打断姚望年和江离师兄弟的旧情重叙,但听见姚望年说至此处,心头陡然有种通透感,仿佛冥冥之中有根线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珠子般串起,终于融会贯通——   落梅与妖魔勾结,应该远早于他们所以为的时间。   飞升失败夺舍弟子之前,落梅必然还经历了往上提升修为的瓶颈阶段,他早已对飞升尽头等于死亡这件事有了隐约的预想,开始着手准备另外一条路,用聚魂珠来修炼神魂,为日后夺舍作准备,谁也不会想到堂堂万剑仙宗宗主,背后竟还有如此一面。   可落梅也没想到,自以为隐秘的事情,居然正好被出外历练的大弟子姚望年撞破,他起了杀心,通过完美布局让姚望年背上污名而死,却未料到姚望年死后怨念之大,竟支撑他自己练成鬼修,还不忘寻找当年真相。   当落梅发现,姚望年跟江离这对师兄弟在红萝镇阴差阳错重逢之后,担心姚望年对江离说出真相,就暗中制造红萝镇惨案,如当年一般,祸水东引,大有推到姚望年身上的趋势。   如果没有云未思和长明这两人的出现,江离只会以为姚望年变成鬼修之后以人命来修炼,更坐实了当年姚望年走火入魔提炼聚魂珠的嫌疑,师兄弟二人很可能也不会有碰面吐露真相的机会,红萝镇将以姚望年的死告终,自以为得到答案的江离,最终也只会带着一肚子唏嘘回到宗门,他永远不会知道这里头蕴含怎样的波澜惊变,也许直到死,都不知道对他下手的,正是他最敬爱的师尊。   云未思的目光落在迟碧江身上。   这个女人未必从头到尾一无所察,她可能窥见其中一星半点,又或许因缘际会得知内情,但无法与落梅抗衡,只能借由布局,在六合烛天阵内嵌入变数。   而这点变数,正是云未思和九方长明来到过去的契机。   如是因缘生,如是因缘灭,环环相扣,一饮一啄。   眼前这个阵法,应该就是落梅为了困住他们布下的。   但,落梅呢?   他没有现身,是因为想等他们被活活困死,还是另有图谋,无暇分身?   云未思突然想到九方长明——   难道?!   他面色突变,心念电转,双手结印,灵力如风沙倾泻而出,推向金线外的黑雾!   云未思没能将黑雾完全推开,只能拨开一小道口子,嗷呜声中,黑色身影从他脚边蹿起,竟是扑向那道被撕裂开来的口子,突围而出,须臾不见人影!   “先去找师尊!”云未思在他后面吼道。   狗子隐约嗷呜一声,很快远远不闻。   如果周可以能说话,此刻一定是想咆哮:你现在想起来叫师尊了?啊?!早先不是还骗师尊喊你师兄吗!你个大逆不道的东西,等我回来收拾你! 第132章 是云未思!   面对滔天如海的压力,长明比任何时候更能清晰感觉到死亡气息的笼罩降临。   他自知余力不继,回天乏术,反倒彻底放松,神识进入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至境,脱离身体,又浮游躯壳之上,冷眼旁观对方的攻势寸寸推进,所有动作霎时被放慢到肉眼可见的速度,他的躯体躲不开,神识却可以轻而易举看穿对方的意图——   公子不仅想要杀他,而且想彻底摧毁他的神识,令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   长明清楚知道这一点,但重伤的躯体无法跟得上神识反应,下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他无悲无喜,几乎以旁观者的角度在亲眼见证这一切的发生。   回想一生,除云未思以外,无一不可放下。   正如天地万物,所有终点,必然是无尽的混沌。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大罗金仙,贩夫走卒,莫不如此。   所谓飞升成仙,不过是从一个境界突破到另一个境界,便是永生,也是相对的。   沧海千年方改,于玄黄造化不过一弹指,蜉蝣朝生暮死,对它自身却已是一世。   修士汲汲营营,得到比普通人更长的寿命,但许多人建立宗门争权夺利,各种欲望实则与寻常人无异,不过是换个方式,修士之间杀人夺宝,也与世间朝堂倾轧无异,只不过更直白血腥,动辄失去性命。   既是如此,修行的意义何在?   天机茫茫,无处可寻,便连他和落梅这样的不凡人物,终其一生亦不得其解。   杀戮,惜生,轮回,往复如是,修士也好,凡人也罢,所有人如蝼蚁一般,被困在圆圈里兜兜转转而不自知,却始终无法离开。   如果,飞升并非终极的追求呢?   那一瞬间,识海中纷乱繁杂,却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敌人,灵力漩涡,死亡危机,狂风暴雪,连同画扇,阿容,周遭房屋,潮水般退去,天地之间,仅存一人。   他伫立虚空,仰头顶天,脚下踩低,如置身亘古混沌,前无可去,后无可退,岌岌可危,方寸深渊,换作常人,必定不敢再踏出半步,但长明毫无顾忌,他内心已然没有恐惧,闭上眼,混沌也能浮现心中,近处流云,远处水滴,清晰于耳,了然于心。   四方清风,寂寥长空,天枢摇光,北斗当顶,月出碧霄,云横六合。   道门讲清静无为,无为即无我,我即万物。   佛门曰菩提本无树,心如明镜台,心若不动,万物则不动。   说到底,有我即无我,我即万物,即佛道。天地玄黄是我,宇宙洪荒是我,日月是我,山海是我,可充混沌,可徜粟米,华星照神,万法归宗。   九方长明往前,迈出一步。   正是这一步,让他眼前骤然大亮!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这么失态过了,但此时,九方长明面色惊异,连眼睛也微微睁大。   而他眼底所映出的,是从古至今任何一个修士都未曾见过的绚烂场景。   对公子而言,九方长明的怔愣仅仅是一瞬。   怔愣暴露破绽,从而暴露致命的缺陷。   即便只有短短一瞬,也已足够!   他嘴角微扬,以志在必得之势,将所有灵力排山倒海一般推向失去反应的九方长明。   虽然他并不知道此人来自何方,有何背景,但他下意识已将九方长明与云未思二人,当成威胁与变数,他计划中的一切顺利进行,红萝镇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环,原本甚至可以称得上无关紧要,他绝不允许被忽然冒出来的变数毁掉所有心血!   眨眼间,灵力已近对方面门,眼看九方长明就要被毙掌下——   一条黑狗突然蹿出来!   它正好飞起,横在九方长明面前,为他挡下最为致命的那一击。   狗与人皆被巨大灵力掀起,往后飞起!   狗子只觉浑身剧痛,似筋骨寸断,血肉分离。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生不如死,哪怕当初在万莲佛地,被锁链穿透骨头,被当作引诱九方长明前来相救的诱饵时,也没有这么痛过。   这种痛,像神魂活生生被从身躯上撕裂下来,再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魂魄一点点撕开碾碎,碎片再扔进石磨里反复碾压,永无穷尽,永不停止。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有个人,也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很痛苦,只求速死,求他成全。   那是谁?   周可以已经记不起来了,那人的面目很模糊,名字来历更不记得,但他能清晰记得对方的声音,那种痛苦哀嚎,字字泣血,与他现在毫无二致。那个人……是因为被他抓来,当作修炼魔功的炉鼎,那时候他走火入魔,每隔一段时日就需要吸食人血,以精魂为丹药,缓解痛苦,精进修为。依附于见血宗的小宗派,为了不被见血宗灭门,不得不忍痛献出自己的弟子,因为周可以瞧不上普通人,他甚至还很挑剔,要求对方献上容貌姣好,灵根出众的弟子。这样的修士在那些小门派里无异于佼佼者的存在,是他们未来崛起的希望,有些不肯顺从的,当真就被周可以灭了,到最后整个门派的性命都保不住,以致于后来像七弦门那样的宗门,听见许静仙要求他们献出刘细雨,虽然掌门张琴百般痛恨,最终仍选择了妥协。   彼之前因,此之后果。   周可以从来就不相信有报应,他不听九方长明的告诫,执意将魔功修炼到底,期间有多少人为了他的修为化为肉泥,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但现在,那些人临死前苦苦哀求的声音,竟一个赛一个清晰起来。   他不仅失去作为人的资格,被迫栖身一条狗,那些用血肉堆砌起来的修为,也如流水般逝去,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在就连死法,也与那些人一模一样。   这是报应吗?   周可以恍恍惚惚地想着,他亲眼看见自己寄居了好一段日子的狗身体被巨大灵力压迫下支离破碎,血肉迸裂,那真是粉身碎骨犹嫌不足,每一滴血都被分解成粉末,蒸发殆尽。   痛到极致,他的神智居然还是存在的,每一刻都想着立刻死掉解脱,却身不由己,依旧在活生生饱受折磨。   灼热,热到一定程度,他竟也没有痛觉了,甚至还觉得暖和。   他感觉到自己被一只手掌攥住,轻轻合拢。   那种暖意更明显了。   痛感却在消失。   是,九方长明?   是九方长明?!   周可以以为对方在劫难逃,就算有自己抵挡,九方长明这次难保也要与自己一起死了。   死就死吧,他也活够了,天天在一条狗身体里,连话都说不了,只能汪汪叫,还要被云未思冷嘲热讽,他早就腻烦了。   可,九方长明为何没死?   不仅没死,他甚至能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烘托周身,令他痛苦消失,甚至一点点恢复精神。   他听见九方长明的声音。   虚弱,但轻快,如释重负。   “多谢你。”   谢谁?周可以蹙眉。   “若非是你咄咄相逼,我也不可能顿悟。”   他这下听明白了,九方长明谢的是对面那人。   公子不可思议,竟有人在那样的攻势下,还未死?   连那条狗都死无全尸了,他为何还在?   “你到底是谁?”他眯起眼,如临大敌。   公子从来不会将一个问题反复询问,如果对方不回答,他有的是办法问出答案。   但现在,对方近乎鬼神莫测的能力,却让他头一回产生不确定的疑惑。   “九方长明。”   名字足够特别,可惜公子从未听过。   对方似乎看出他的疑问。   “你自然没有听过,这天底下,也不会有人听说过。但我之所以站在这里,与你有极大的渊源。”   “为何。”   “因为,我是来杀你的。”   杀字落音,对方已经跃至半空!   剑光若日月之晖,耀目夺彩,极天地壮丽,尽山河伟岸!   迅如闪电,射向公子!   公子早有防备,在剑光乍起之时,他也已经跃身而飞。   两股强大的灵力相遇,如东西飓风正面对冲,彼此僵持不下。   两人周身迸发出更为剧烈的气旋,将周围一切悉数毁灭,阿容早已被狂风吹到两三里外,此刻仍感觉到黄沙卷着冰雹如利箭当头射下,将房屋土墙射穿,在破墙坍塌之后,整座房子很快也跟着轰然倒下,将阿容压在下面。   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原本阴沉的天空紫光冲天,在两人交手的中心点,云气剧烈旋转,将紫光牢牢吸住,连带附近翻腾不已的云,也都被染成紫红相间,诡丽奇幻。   整座红萝镇都笼罩在狂风之下,被九方长明和公子的交手所波及,许多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好事者跑出来看,立时被卷上天边,其余人只得牢牢关紧房门,躲在家中默默祈祷这场灾难尽快过去。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当是天现异象,神仙震怒,只有身处风暴中心的周可以,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   对面这人,无比强大,乃是世间罕见的修士,他的修为可能早已远远超过大宗师,只是平日里一直韬光养晦,未曾展露,直到九方长明的出现,将他真正的实力逼出来!   不仅如此,源源不断的魔气从他身上泄出,澎湃汹涌,永不枯竭,即便此刻周可以只有神魂,依旧能感觉到如山势倾倒般的压力,将他压制得喘不过气,意识里只留下求饶一个本能。   他尚且如此,九方长明受到的压力只会更甚。   周可以隐隐约约感觉方才那一瞬,九方长明约莫是顿悟到了什么,能力气势都得到相当的提升,但周可以不认为这种提升能战胜对面那家伙,此人实在是太强了,同时兼具人类与妖魔的力量,又将魔力与修为相结合,即便万神山上真正被封印的妖魔出世,恐怕也敌不过他。   相比起来,九方长明即使境界突破,应该仍有一段差距。   就像一个人快到山顶,而另一个人已经站在山巅,即便相差不远,还是有本质区别。   果不其然,正如周可以预料的那样,长明的气息在明显减弱,虽不明显,却此消彼长,对方灵力随即大涨!   紫光隐隐有朝黑色演变的迹象,灵力引发的风暴正向红萝镇扩散,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鸡犬倒毙。   这与一百多年后灭世之时的场景何其相似。   兜帽早已被狂风吹下,漩涡中的公子终于露出真面目。   他面色青白,双目尽赤,周身气势惊人,却已不似凡人,更不似神仙,更像是,传说中面容狰狞的妖魔。   这便是他必须夺舍江离的原因吗?   长明微微皱眉。   他方才的确已经顿悟到空灵境界,玄妙难言,落梅也许终其一生也未能到达,但他的身体还无法支撑这样强大的力量,狐毒依旧在此刻干扰他的神识,痛楚由躯体传递至识海,一波接一波,令他无法发挥十之八九的力量。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黑紫色途光芒陡然笼罩下来。   在两股力量汇聚的中心点,风暴静止一般,但长明却只感觉到更强大的威压,不管他用出多少灵力,对方都能悉数吸收,再这样,他坚持不了多久。   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   “我来了。”   是云未思。   长明微微一震。   下一刻,他的手被握住,对方灵力传递而来,甚至将狐毒发作的痛楚覆盖过去。   灼痛正在一点点消失,而身前的结界却在一点点增强。   云未思在吸收他的狐毒?!   确切地说,是在分担狐毒。   紫黑色光芒纷涌而来,长明剑剑光也瞬间大涨!   但,对面的威压却陡然消失,眨眼间片甲不留,干干净净。 第133章 于云未思而言,此人便是光,是他唯一的道。   云未思不是没有想过帮长明分担狐毒,但先前无论他如何动作,狐毒就像依附在长明身上,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用尽办法也无法消除。   现在却不同了,对方内息如同一块极能吸水的布,将所有灌注的灵力悉数吸收过去,与此同时,手背上狐毒发作时所闪烁的璨丽莹光,也在一点点变淡。   变淡意味着狐毒正在被压制,虽然没有消失,但被狐毒缠身的痛苦也会跟着减弱。   黑云迷雾散尽,公子无影无踪,头顶变幻风云也逐渐散去,层云之后,曙光隐约可见。   一夜阴霾,竟是快要天亮了。   寻常百姓并不知道他们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遭差点死得不明不白,只觉漫天雾气散尽,寒冰融化,积雪烁烁,仿佛山穷水尽之后迎来天日重开山河壮丽,所有人额手称庆喜极而泣,客栈内萍水相逢的人见了都能露出欣喜的笑容,商贾则庆幸这下子总算可以启程上路了,他们被困在这里好几日,虽然没有路途颠簸,却担惊受怕,远比行走还要更累心,此番见雪停天晴,二话不说便喊了人要离开,一时间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虽然镇上这次出了不少人命,甚至还有整个商队差点全军覆没的,是逝者已矣,生者却还要继续活下去,许多人担惊受怕以为自己也会折在这里,却在太阳出来的这一刻迎来希望,发现自己死里逃生,只怕往后他们宁可绕道,也不想再路过这里了。   但在红萝镇一角,此处多为破落房屋,久无人住,也罕有人迹,一场激战过后,满地狼藉,更是分辨不出原先的模样。   云未思前脚赶到,江离与姚望年等人后脚也到了,但两人心心念念的当面对质,却扑了个空。   “那人呢?!”   “落梅走了。”   长明似乎知道江离不愿承认对方身份,先一步点出来。   江离微微一震,沉默片刻:“道友如何确定就是他?”   长明:“我与他半生为敌,因六合烛天阵而入局,追逐寻找,眼看就要有个了结了。”   除了云未思,江离等人都不明白九方长明这句话是何意。   此刻的他们,即便察知自己师尊身上的端倪,姚望年也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死亡质问师尊,而江离,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大师兄讨一个公道,他们即便有再大的怀疑,也不会想到自己将会因此死于非命,魂飞魄散不得解脱,连带迟碧江与整个万象宫也被卷进去,天下混沌,生机混乱。   江离虽然听不大明白,但他能感觉到长明对自己与姚望年都没有敌意。   大宗师的气度便是不必言语也能令人心悦诚服,九方长明这个名字虽然此刻还藉藉无名,但世间不乏隐士高人,不肯依附门派,宁可作为散修闲云野鹤,江离下意识将两人归结为那一类了。   姚望年却比他要谨慎多疑,他审视九方长明与云未思,冷冷质问:“你们想借我们的手,杀落梅?”   “如果没有我们的出现,姚望年会死。他死后,红萝镇上所有事情,都会变成他的污名。”   “弃徒,鬼修,隐姓埋名,这些身份都会为他套上牢不可破的枷锁,而落梅真人会成为大义灭亲的典范,江宗主你是相信自己的师尊,还是往日翻脸多年不见的大师兄?”   “聚魂珠已成,姚望年会成为这颗聚魂珠里最耀眼的那份力量,但一颗聚魂珠无法满足落梅的需求,他在闭关修炼上遇到至关紧要的难题,他发现自己修为固然冠绝世间,凌驾天下修士之上,却永远无法突破最后那一层关卡,达到飞升成仙的境界,甚至因此走火入魔,差点殒命。”   云未思娓娓道来,江离的脸色却一变再变。   直到对方停顿,他不由追问:“后来呢?”   “后来,他在万神山发现上古封印的深渊裂缝,并与之取得联系,从那一刻起,落梅就已经不是万剑仙宗的宗主,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实现真正飞升的愿望,万剑仙宗只是他实现目的的垫脚石。”   “但他飞升失败,寿元已尽,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夺舍重生。普通人的躯壳于他而言没有半分用处,只有权柄在握,修为深厚,且与他同宗同源之人,方能满足他的需求。天下之大,又上哪去找符合如此多要求的人?”   莫说江离与姚望年不再打断云未思,就连迟碧江,也似乎猜到了什么,呼吸急促,面色苍白,她不想听,却忍住打断对方的念头,紧紧咬住嘴唇。   “姚望年已经死了,不符合他的要求,放眼整个万剑仙宗,就只有一个人,能够承载落梅的希望。”   云未思望着江离,后者没有急于反驳或怒斥。   江离似乎陷入沉思或出神,久久不言。   无声的静默伴随雪后余风,刮过矮墙残垣,也刮过每个人心上。   长明咳嗽几声,弯腰将被倒塌房屋压在下面的阿容抱起,她在方才的变故中失去寄身躯壳,变回原本皮毛黯淡的灰色小狐狸,小狐狸奄奄一息,被长明收入袖中,那里有个乾坤袋,周可以的神魂也在里面栖息。   即便变成狐狸,阿容也称不上好看,相比起来,不远处的白色狐狸,才更符合人们心目中可以修炼承认的美貌。白狐狸与灰狐狸一样,身上皮毛血污块块结团,不同的是白狐狸已经死了,唯独神魂在脑壳上微微发光,不甘离去。   在画扇短暂的一生里曾有过雄心壮志,她曾想过带领狐族走出更远,为此不惜与落梅交易,但绝对力量的压制带来的绝不是她自以为是的平等,而是彻底的毁灭,在落梅心目中,万剑仙宗与爱徒皆为可以牺牲的代价,更何况是小小狐精。   云未思伸手,虚空收紧,画扇的神魂立时化为清风被他纳入掌中,光华流转,变成一颗小小的魂珠。   他没忘记江离说过的话,想解长明身上的狐毒,须以狐狸为药引,佐以冰雪草和龙足鼎。   “他,就算夺舍江离,也做不了什么。我这师弟,天分没我高,心性也不够坚韧,万剑仙宗固然宗门势力庞大,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能做得了什么?”   姚望年忽然出声,谁也看不清面具下他是什么表情。   他像是在给云未思二人解释,也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可以设下一个骗局,告诉天下修士,他将在万神山筑阵,彻底封印住松动的裂缝,防止妖魔逃逸,但实际上,那场筑阵注定失败,有人牺牲,有人背锅,大拿宗师因此凋敝,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即便侥幸未死,也察觉异样而自惜其身,袖手旁观不肯。”   云未思说出这句话时,过往回忆在眼前一一浮现,他忽然发现一些过去很少深究的细节。   九方长明曾经问过,为何他重回人世之后,天下宗门纷繁林立,却始终未能像从前那样人才辈出,不说别的,神霄仙府作为道门乃至天下举足轻重的宗门之一,也曾出过许多大宗师,但自万神山一役后,宗主付东园神隐一般,不再露面,便是偶见神霄仙府弟子,也大多修为并不出色,唯一堪称优秀的,怕是只有先前与他们并肩作战的何青墨了。   以付东园的聪明,怎会这么多年都没察觉万剑仙宗的异样?他只不过是自知万神山一役之后,落梅其势已成,又有万象宫和妖魔助其一臂之力,单凭他一人一宗,很难与之抗衡,即便能对抗,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付东园惜身惜力,宁可冷眼旁观,低调半隐,也不肯当那个出头鸟。   再有佛门二宗,万莲佛地与庆云禅院,前者早与落梅达成合作,后者忙于扩展世俗影响,无形之间落梅等于将半个佛门也收入囊中。   其它各宗各家,无非各自为政,天南地北,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落梅步步为营,想要将其逐个击破,并不困难。   至于魔修,如见血宗这般,虽看上去繁花锦簇风光无限,但周可以残忍嗜杀,本就不容于其他各宗,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足以让这流沙之塔彻底坍塌,而这个契机,就是最初七弦门刘细雨的死。周可以当时还不知道,他的命运已经被素不相识的落梅捏在手心,只等某个时机作为一枚诱饵钓九方长明上钩,他存在的意义并非魔修之首或见血宗宗主,只因他有个叫九方长明的师父。   所以九方长明一心要救出周可以,也正因为他清楚落梅的心思,这是他欠周可以的因。   “在那之后,没有人能在明面上对落梅形成威胁,他只要有条不紊在天下各处,布下一个更大的六合烛天阵,当六处聚魂珠同时完成,阵法启动,深渊打开,人间变成妖魔之界,他彻底与魔气结合,与妖魔共享天下,届时不管是付东园,还是其他的大宗师,甚至是当世所有大宗师合力,都无法再与他抗衡。”   “所有人,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直接死在灭世魔气之下,要么——”   云未思缓缓道,“与阵法同归于尽。”   想要同归于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般人在落梅面前如同蝼蚁一般,即便是何青墨和许静仙那样的宗师级高手,同样如以卵击石一溃千里,哪怕是云未思,九方长明,孙不苦,他们在前面已经耗费太多灵力,到了阵法启动,分散各地,已经来不及联手一搏,分散各地的大宗师亦是如此,凝聚千万魂魄魔气的烛天阵,已经不是一个强者能够对付得了的,如果没有迟碧江在阵法里埋下的破绽,只怕他们当时连与落梅同归于尽都做不到,只能被碾为齑粉,成为落梅宏伟计划中不自量力的垫脚石。   云未思感觉肩上重量忽然一沉,他侧首一看,九方长明不知何时晕过去,大半身体压过来,他心下一沉,将人揽住后立马伸手。   鼻息尚算平稳,不知身上是否有暗伤,云未思只觉师尊与落梅方才一役之后,气息灵力有所变化,但他还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我先带他回去疗伤。”   云未思不再多言,将人打横抱起便走。   长明剑光芒自敛,倏然隐入九方长明身体。   迟碧江见状轻轻咦了一声,面露诧异,却什么也没说。   “千林会!”   身后,江离忽然道。   “现在便是赶回宗门,恐怕也找不到人。但再过三日,便是千林会举办之期,今年是峥嵘山庄做东,就在商州郊外,大师兄未死,师……他一定不甘心,加上千林会高手云集,他若想要聚魂珠,也许会再下手!”   江离咬咬牙,将猜测和盘托出。   姚望年身躯微微一动。   云未思止步回头。   “如果他无事,我们会赶过去。”   九方长明没有醒来,从回到客栈,云未思布下结界之后的半天里,他始终沉沉昏睡,尝试各种办法,都唤之未醒。   云未思将人揽在怀中,以手覆于对方手背,默念心诀,尝试感应对方神识将其唤醒,却始终如遇屏障,在门外徘徊不得入内。   他有些急了,索性刺破眉心,以印堂之血灌注对方身体。   在云未思心中,自然除了九方长明之外,别无大事。   哪怕落梅活着,至坏不过再重复一遍灭世罢了,九方长明若有事,他活下去也毫无意义。   说到底,他与九方长明截然不同,他很自私,他的道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是浩瀚星海,他便也能装下浩瀚星海,这个人是掌心芥子,他也就只有那么小。   但九方长明,看似无情,却是世间最无畏之人,众生都向往光明,唯他独往暗处,义无反顾,从不回头,哪怕修为前功尽弃,毁于一旦,亦从不停下追寻的步伐。   于云未思而言,此人便是光,是他唯一的道。   这个念头刚起,云未思只觉眼前白光大盛,轰然炸开,不仅将视线完全遮盖,甚至连身体都无法控制为之一轻,继而重重堕入深渊! 第134章 那他,要怎么做?   深渊的尽头并非终结,而是开始。   云未思发现了光。   耀眼光线落在他眼皮上,刺得眼睛生疼。   他睁开眼,头顶是斑驳树影,阳光在摇晃间洒下星芒,他不由用力合眼一瞬再睁开。   四周暖得让人身心发懒,不似真实,身下枕着一片软塌塌的东西,翻身还会悉嗦作响。   “怎么,四郎,你这一摔倒就起不来了?”   “平时瞧不出他竟是这么个娘们兮兮的性子啊!”   “难怪么,毕竟是云家独子,平日里千娇万宠的,现在可不是起不来了?”   “别说了,他一动没动呢,快去叫先生,别让人出事了!”   “不能叫先生!待会儿他醒来一准将我们告发了!”   七嘴八舌的聒噪在他耳边此起彼伏,吵得他想眯眼放松小憩片刻都不行,火气蹭蹭往上冒,他一跃而起大吼一声——   “有完没完!”   几个少年瞬间闭嘴,一脸目瞪口呆看着他。   有人上前两步,讷讷询问:“你、你没死?”   他不耐烦道:“谁从树上摔下来会死?你摔一个我看看!”   一边说一边顺手揪住对方衣襟,凶神恶煞,对方连连摆手,身后的小伙伴一哄而散。   远处书声琅琅,隐约传来先生的吼声:“云四郎和周十七呢,怎么又逃课了?!”   云未思心里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现在十三岁,堂堂云家小郎君,成日走鸡逗狗,流连市井,五陵少年挥金如土必有云未思的身影,满城都说这位云小郎君不得了,人家丛家小郎君是过目不忘天资聪颖日后能成栋梁之才,张家小郎君则是根骨清奇自幼被仙长收为入室弟子将来定会成飞升成仙,唯独这云未思云四郎,从头到脚的纨绔风流,恣意妄为。   满京城的人都是怎么说他的,云未思心里清楚得很,他也知道有云家在一日,他这个云四郎就可以永远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没有人能奈何他,也没有人敢动他。   但在脑海深处,云未思又清楚意识到,这只是存在于自己过去的一段记忆细节,即使细节琐碎到连他都无法刻意回想起来,那也并非真实的存在。   他就像被劈成两半,一半在身体里经历着熟悉又陌生的情景,另一半则在旁边看着,心里模模糊糊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却又有种不可预知的莫测之感。   与曾经在九重渊里所待过的幻境不同,他灵台深处并未响起警告,这说明将他拉到这段记忆里的力量并没有敌意。   既然不是落梅或妖魔所为,那又是因为什么?   “先生发怒了,你快松手啊!”   周十七挣开他的钳制,慌慌张张掉头就跑,身影一直消失在视线内。   他也该回去了,不然是要被先生骂的。云未思如是想道,跟在周十七后面,脚步显然慢了很多,悠哉游哉,被半道折返的先生逮了个正着,连同周十七二人,都被叫到屋子外面罚站。   周十七满嘴埋怨:“都怪你,你要是别那么慢吞吞,怎么还会被先生抓到,他肯定又会遣人去家里告状了!”   先生告状是周十七和少年云未思的家常便饭,不同的是周家家教森严,偏偏出了周十七这等顽劣败类,周十七的父亲每每恨其不争,诸多责骂,早就将周十七当成孺子不可教烂泥扶不上墙的典范,大有听之任之的架势。   周十七之所以叫周十七,并非他爹有十七个儿子,而是他在家族里排行十七,周十七上头有两个亲哥哥,个个成器,唯独小儿子从小被溺爱成自由自在的性子,索性他爹也渐渐破罐破摔,不再对小儿子抱太高的期望,只要他不作奸犯科也就罢了。   云家跟周家算是世交,两个家族祖上联姻,多少有些远远近近的亲缘关系,不过周十七跟云未思从小打到大,谈不上仇恨,可也互相看不顺眼,云家对云未思远比周家对周十七还要放纵溺爱,云氏夫妇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从未严格要求过,云未思也就纨绔子弟般恣意生长,所幸父母言传身教还在,也就仅止于一掷千金纵马行歌的游侠纨绔,在京城里虽有不求上进的名声,也有些少女暗怀春心爱慕他少年潇洒。   那周十七以后的命运又是怎么样的?   云未思听着耳边嘟嘟囔囔的抱怨,望向远处从学堂门口偶尔路过的贩夫走卒,有些出神想道。   在云家剧变之后,周家多多少少也受到牵连影响,父兄皆被贬职,外放偏远州府为官,全家不得不跟着搬出京城,随周父上任,而云未思则离开京城千里逃亡,独自一人在十面埋伏中挣出一条生路,遍体鳞伤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明天,最终被玉皇观收留,踏上茫茫修仙之路。   两个小伙伴从此分道扬镳,走向不同的人生轨迹,云未思没有去刻意打听周十七的下落,但京城故人的消息还是断断续续传到他耳朵里。   据说乱象初现,天下大乱,周家小康安逸的日子就此结束,周父被乱军抓住吊死,周十七愤而投军从戎,想借由朝廷平叛为父报仇,结果不过几日就死在战场上。还在京城当官的周家旁支也没好到哪里去,此时王朝已近末年,朝中党政激烈,你死我活,今日许多人踩着尸骨血肉上位,明日这些人又被拉下马尸骨无存,被拉下去的势力里面就有周家。   而方才训斥他们的先生,后来也入朝为官,结果奸臣上位,他犯颜直谏,被廷杖生生打死,留下的半世清名,却也在乱世之后再无人提起,在他死后,寡妻被卖入教坊,小女儿则被人贩拐走,本可安稳度日的一家从此支离破碎。   还有云家……   耳边的知了不断交换,与周十七絮叨混成一种奇妙和谐的噪音,云未思竟然觉得眼前有些岁月静好,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去阻止,是否还来得及?   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下一刻,他的念头竟得到回答——   “来得及。”   云未思微微一震,如梦初醒。   是师尊的声音!   左右除了周十七外没有旁人,师尊的声音回荡在识海深处,仿佛神魂与他共存。   “你在哪里?”   “我在你这里,却又不在你这里。”师尊道。   他的声音不像先前迷茫,云未思一听就知道他必然是恢复所有记忆了。   失忆的九方长明虽然可爱,但云未思还是更喜欢从前的他,不管强大还是虚弱,永远心志坚韧。只不过此情此景不适合叙旧,他迫切想知道自己的处境,以及在他将九方长明带回客栈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解?”   “之前与落梅一战,令我有所突破。”   “这不是幻境?”   “这是过去。”   “我不明白。”   “六合诛天阵中有一处玄机,恐怕连迟碧江自己都不知晓,当年她帮落梅布阵时,将阵法六角选在天下六处,以天地为阵,一旦触发则毁天灭地,但这六角之中,恰好有两处,正对阴阳交界,混沌秩序隐匿其中,交错混杂。我重伤濒危之际,神魂回溯古今,于冥冥中领悟突破。”   领悟突破,这究竟是个什么程度?   云未思蹙眉。   在万神山一战之前,九方长明就已经是天下第一人的修为,大宗师境界之上并无具体描述,距离飞升也只差一步,与当年的落梅相差仿佛,数十年后,他虽然身负重伤时好时坏,超拔出众的领悟能力与眼光见识却一直在那里,他所说的突破,往上自然是——   飞升?   但落梅明明说过,世间从来没有人得道飞升,所谓成仙,不过是前人世世代代留下的骗局罢了。   难道落梅错了?   九方长明察觉他的想法,“落梅所理解的飞升,是去往下一重世界,如西方极乐,处处皆天人,无生老病死,灵草丹药遍地皆有。当他发现他所修炼的法碰壁时,便坚决认为是旁人错了,是这个世间错了。”   “我曾经也是这样理解的。”云未思道。   九方长明似乎笑了,云未思立时能想象出他笑起来的样子,一时不免有些走神。   “大道三千,他仅仅是一道行不通,怎么就能断定其它诸法皆不通?从他说诸天无神起,我便一直在思索,何为神?说到底,神亦非凭空出现,对于寻常人而言,修士已如神仙,那么对于修士来说,能够比他们高一境界的人,也可称之为神。”   “不错。”   “既然如此,诸神为何必须是在西方极乐一般的新境界里,而不能是未来的自己?”   云未思一愣。   对方的话如一记重锤,打碎他眼前障碍,彻底拨云散雾,重见天光。   “此言,我从未想过。”   但九方长明的话,分明不亚于佛偈心法,为天下修士打开一扇全新的大门。   云未思悟性不亚于任何一个人,立时就从这一句话里,领悟到千万句话的真意。   “所以你,已可以任意游走于过去,眼下,将来?”   “对。”九方长明的声音饱含笑意,他知道云未思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世间,也只有与他生死相通的云未思,能在一句话的电光石火之间完全明白理解自己。   云未思哑然。   难怪师尊会说落梅走错了路,因为两人所领悟的道,的的确确截然不同,殊途亦不同归。   九方长明已然顿悟突破,在世人眼里,他应该是真真正正的神仙了。   可他又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那么自己呢?   云未思心道,九方长明,你是不是要离我而去了。   “其实我能顿悟,也因你之功。我知道你对过去一直有心结,现在你拥有真正解开心结的机会了,云未思,一切还来得及,去吧。”   随着九方长明话音方落,云未思肩膀被重重一拍!   “你在发什么愣呢,没看见先生都快把鼻子气歪了!”身旁周十七嘿的一声。   云未思恍然发现,他与师尊在识海内的对话,于周十七和周围一切而言,不过是眨眼工夫,逝水流沙,不及一瞬。   他真正回到过去,十三岁的时候,所有未发生的悲剧,都还来得及挽回。   那他,要怎么做? 第135章 九方长明于他而言,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珍贵存在。   云未思记性再好,也不记得这个年纪的这一天,他是具体怎么跟周十七相处的。   毕竟那时的他,每日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仗着家世的庇护活得潇洒快活,根本不必去想第二天会发生什么,家中有武师,京城里也有对他青眼有加的道长想要收他为徒,云未思的天赋让他学什么都能很快上手,但他不肯静下心,也静不下心去认真学,总是介于入门与一知半解之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法术学了几手,功夫也有点儿,骗骗寻常人还行,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自然不够看。但他也满不在意,因为此时修仙距离他还太过遥远,他根本就不想放下宠爱自己的父母和锦衣玉食跑去莫名其妙的地方受苦。   此时的朝廷统治早已不那么稳固,京城之外,各地起义,战火不断,唯独京畿地区重兵防守,尚能维持表面的繁华太平,只是云未思耳濡目染,没少从他父亲口中得知朝廷倾轧严重,排除异己,当今天子亦非有为明君,大家不过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能多捞点就多捞点,唯独他父亲云长安不肯同流合污,明明家世清贵不愁吃穿,也可与那些大家族合谋掌权,偏生要当个铁面御史,成天说些皇帝不愿意听的话。   虽然云未思不记得过去的今日自己干了什么,却清楚记得,就在三天后,内官勾结外臣发起叛乱,差点就将皇帝砍死于乱刀之下,侥幸死里逃生之后,皇帝开始进行大清洗,所有与反贼有丁点牵连的,一个都跑不掉。   他爹云长安原本接到外任贬官的旨意,已经让全家在收拾东西,少年云未思非但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反倒还憧憬日后去了外面更加自由自在,却没想到就在云家准备启程之际,有人告发叛乱时将云未思母亲丛氏的娘家也牵扯进去,丛家被暴怒的皇帝下令满门抄斩,丛氏早已出嫁,原本可以幸免于难,但云家担心被连累,命云长安与妻子和离,云长安自然不肯,但他为官多年直言进谏早已得罪许多人,便有人将此事添油加醋递到皇帝跟前去,天子大怒,直接将云长安夫妻也列入斩首范围,至此云氏夫妇便成刀下亡魂,独子云未思,从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一夜之间便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其实也不算孤儿,真正算起来,他那些叔伯族亲都还在,可彼时云家唯恐被连累,成了下一个倒霉鬼,哪里还敢伸手救援?云未思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敲遍与云长安交好或有亲缘关系的人家,竟无一得到回应,要么官职太小无能为力长吁短叹,要么直接紧闭大门连进都不让他进。   这是云未思头一回尝到世间人情冷暖,他从未发现这种滋味,竟是如此令人难熬。   父母上刑场那天,云未思甚至还在做着劫法场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幸而被忠仆打晕过去,方才没有跟着去送死,但等他醒来,发现法场上早已人去楼空,连父母人头落地的鲜血,也已经被雨水冲散大半。   最终,同样在京城为官的云家族长出面收留了他,但少年云未思的厄运并未就此终结,在此后的两年里,看不惯云长安的政敌希望斩草除根,不愿留下春风吹又生的后患,便设计让他被云家孤立,又在他回老家的路上暗设埋伏,打算将人斩杀,孰料那两年云未思已成长不少,不仅身手灵活,还跟着道长学了些粗浅的法术,竟单枪匹马闯出一条生路,虽然伤痕累累,仍旧活着去到玉皇观外。   现在时光倒流,一切回到本可挽回的起点,他的父母可以不死,他的家也可以圆满,他能做的有许多。   云未思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毫无茧子的稚嫩。   只要阻止悲剧,他马上就启程前往玉皇观拜师,所有事情与从前一样,不会有丝毫改变。   但云未思还是觉得不对。   内心深处,一丝警惕悄然探头,似要阻拦他这种想法。   如果提前改变原本的走向,其它事情是否也会跟着改变?   “师尊?”   他尝试在识海呼唤长明。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九方长明似乎完全消失了。   在云未思动念想要挽回父母性命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形同切断了与九方长明之间的牵绊,因为此刻的他们,素未谋面,更不相识。   一个是前程无量的天才修士,一个是满京城胡闹的纨绔少年,两人本该一生一世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周十七看见云未思忽然捂住心口弯下腰,不由吓一跳。   “你怎么了?喂喂,你方才自己摔下树的,我可没碰你!你别想讹我啊!”   云未思面色煞白,冷汗津津,咬着牙不说话。   周十七怕了,他扭头就要高喊:“来人——”   话未过半,胳膊被云未思死死拽住。   “没事,我只是……”   他只是一想到此生不会与九方长明发生交集的可能性,就生出撕心裂肺的痛楚,明明他现在只是回到过去,记忆还在,阅历也还在,根本不可能忘记对方。   “你的手怎么了!”周十七惊呼。   云未思低头看去,只见原本光滑的手背忽然生出一条条红色裂纹,似灼烧伤痕,抹之不去,望而生怖。   周十七觉得莫名有些害怕,不由后退几步,云未思却清楚得很,这是狐毒。   先前他将对方身上的狐毒渡了一半过来,等同分担对方毒发时的痛苦,他也对九方长明说过,狐毒善魅,最容易勾动情思,唯独两情相悦时,情思最浓,亦最能令人感同身受。   云未思背靠墙壁,慢慢缓过气。   “我没事。”他又说了一次,声音有些哑。   周十七感觉云四郎似乎有些不同了。   这种变化说不上来,但朝夕相处的小伙伴最为敏锐,眼前的云四郎没了那股故作成熟的不羁,整个人变得很稳,稳得甚至有些暮气沉沉,在他们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直到遇见一名老人。   “敢问两位小郎君,可曾见过我孙儿?”老翁比划几下,面色焦急,“大概这么高,梳着朝天辫,脸圆圆的,方才与我走失了,我正到处找他!”   “没见着没见着,你去别处找去!”周十七不耐烦挥手。   按照云未思的年纪,他原本也该是这样不耐烦的,但他却觉得这老翁莫名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这种感觉促使他停下来与对方多搭了两句话。   “你孙儿长什么样?”   这老翁满脸丘壑,眼神却很深邃。   深邃到云未思与对方对视片刻,就感觉整个人被吸入漩涡之中。   不对!   他下意识知道有问题,但十三岁的稚嫩躯体却远跟不上反应。   “我孙儿,就是长你这样的啊!”   对方桀桀怪笑,一手提起云未思,想了想,另一只手又抓住来不及逃走的周十七,将两人都捏在手中。   “你这少年郎有些意思,明明没有修为,神识却有些异常,正适合来给我当炉鼎修炼!”   老翁阴森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云未思陡然想起来了!   此人是赫赫有名的魔修楼升!   他残忍好杀,尤其喜欢提炼人脑为丹,禁锢神魂用以炼丹提升修为,不分善恶只要招惹他,被他看上眼的,一律难逃一死,起初他还只是对普通人和散修下手,到后来,连神霄仙府与东海派的弟子亦难逃其手,最终应该在八年后死于九方长明的剑下。   云未思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十三岁时是否与楼升擦肩而过,但是仔细回想,当初京城似乎也曾发生过几起血案,只是无人查出个所以人,后来便不了了之。   按照自己少年时的性子,在原本的这一天,他应该早就按捺不住出去胡闹的心,还未下学便与周十七偷溜出去,根本不会遇上楼升,更勿论成为被楼升相中的倒霉鬼。   楼升出手,根本不会有活口,云未思万万没想到自己想要改变自己父母惨死的命运,却在还未付诸实施时,就已经胎死腹中。   随着脖颈上那只手越收越紧,云未思的身体根本无从反抗,只能用双手死死扒住对方的手指,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身旁周十七的呻吟求救声渐弱,他们眼看就要死在这里,外界所有动静潮水般退去,在死亡临近的那一刻,一生所有快乐,坎坷,苦难碎片版闪过,最终停留的,却是九方长明进万神山,前赴六合烛天阵之约时,自己站在万神山的某座山峰上,遥遥看着那个身影逐渐远去,逐渐模糊,心中如同被挖去半块。   “不必担心,一切都来得及。”   九方长明的声音在识海响起,云未思只觉灵台忽而一清,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他身体之中,令他忽然产生巨大力量,将楼升狠狠掀开,掼在地上。   他将修为都给了自己?   云未思忽然意识到所有真相。   九方长明固然突破境界,可以于在过去与将来之间来去自如,早已凌驾世间所有人之上,但他也无法干预突如其来的变数,所以九方长明选择将修为渡给云未思,救他性命,也让他提前能够抵御所有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有了他的修为,加上自己的阅历见识,云未思就不再需要九方长明了。   九方长明,将会彻底消失。   落梅汲汲一生所求,不过突破虚空,飞升成仙,但他参了一辈子,经营了一辈子,也参不破飞升原来并非是另一重天境,而只是对过去现在未来的自如掌控,但过去有无数种细节,改变了那些细节,同样也会制造出无数种未来,他原来的父母与旧日,再也无法回去,即使当真改变了,改变的也不会是一模一样的从前,除非他的父母也跳脱轮回,掌握天机奥妙,但那也不会是他从前的父母了。   他想要改变过去,九方长明就成全了他,以自己的修为,以自己刚刚突破的境界,和可能永生的寿命,来成全他,助他扭转乾坤,颠倒日月,瞒过天道,令他从头来过。   当初万莲佛地,孙不苦得佛真身,悟的是我即是佛的有我之道。   而九方长明,从无我到有我,再到我即是他,境界显然比孙不苦,更要高上百倍。   然而这样的半神,却愿为了他云未思,而放弃所有。   他不想要改变了。   他愿接受所有既定的事实。   他这一生,固然少年时无忧无虑,但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刻,所有从前的没心没肺,都化为对自己的鞭笞和谴责,从此之后,历经生死,半世劫难,唯独在玉皇观那几载,唯独在与九方长明面前,才有片刻的欢愉开怀,即便后来要用数十年,于九重渊中饱受折磨,在五十年中行尸走肉般活着,等一个永远不知生死的希望,来换那些琐碎喜悦,他也甘之如饴!   云未思缓缓睁眼。   他看见的不是楼升,也没有周十七,而是九方长明。   面色有些苍白的九方长明,盘坐在他身侧,倚靠床榻,双目微合,似在沉睡。   云未思想也不想,就将人揉入怀中,低头覆上冰冷且颤抖的唇。   没有情欲,只有珍视,和生怕幻象的小心确认。   他等了很久很久,从隐忍到怀疑,从爆发到再度隐忍,那个潜藏在他身体里,张扬偏激的云海,正是他那么多年痛苦的化身,可如今云未思已足够明白,他的师尊,固然心系天道玄机,此生也绝不可能以如此付出,来对待除了云未思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正如九方长明于他而言,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珍贵存在,云未思对九方长明来说,同样是毋庸置疑的特殊。   “师尊。”   “嗯。”   …… 第136章 九方道友的修为,竟是突破了?!   九方长明与云未思二人闭关不出,四周设下阵法屏障,外人对里面情形不得而知,江离等人纵然担忧,也无可奈何。   大家萍水相逢,又都是常年修炼的修士,心志远比一般人坚韧,不可能寥寥数面就一见如故,但红萝镇这一系列事情下来,几人出生入死,又有共同的敌人,关系倒不同寻常。   更何况接下来前赴千林会,只怕要对上他们有生以来最强大的敌人,若少了九方长明二人,结局恐怕是可以提前预见的。   江离与大师兄姚望年久别重逢,一肚子的话想问,奈何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们去善后,旁的不说,与迟碧江同行而来的郡主还被困在客栈不知生死,孙无瑕也不知下落。   三人在前往客栈的路上,姚望年与江离并肩走在前边,迟碧江则自觉让出位置,落后几步,留给师兄弟说话的余地。   但江、姚二人却异常沉默。   他们分开太久了,江离就是满肚子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方才,云道友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踌躇半晌,江离还是打开话匣子。   “你不该问我,而该问你自己。你不想相信,才会这么问。既然不信,又何必问?你现在回去,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还是可以继续当你养尊处优的宗主。”   姚望年说话还是那么尖酸刻薄,毫不留情,但江离只要一想到他如今认不认鬼不鬼的样子,走在旁边鬼气森森,连半分活人气息都没有,就打从心底一阵难受,半句回嘴的硬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只是觉得,云道友所言,未免有些离奇,也不是不信,但师尊他这么做,最终只能害人害己,若是我如今去师尊那里询问,是否能让师尊放下执念……”   “江离!”   姚望年的声音变得无比凌厉,便连面具之后的眼神,也慑人可怖。   “他若还有天良,能做出杀徒嫁祸的事情吗?!你可知道我这些年是这么过的?我的骨头无时无刻不在疼,一时像火烧,一时像塞进无数冰块,在我死后,为了维持形体,白日出没,我需要付出比其他鬼修更大的代价,去黄泉炼狱中苦修,忍受万鬼噬心的考验。”   他冷笑一声,“我错了,不该说这些的,你堂堂万剑仙宗宗主,根本不必体会这些,我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你若想去便去,就是死在那里,我也不会去为你收尸的!”   江离任他说着,默默无言。   迟碧江却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柔声道:“姚道兄误会了,江道兄本性善良,将你与落梅真人都当作亲人,所以不忍任何一人出事,但若不是心中有了决断,他也不会决定去千林会,只是天人交战,一时还未能转过弯来,还请姚师兄多给他些时间,他定能自己想通的。”   姚望年不屑道:“妇人之仁!大难临头,再犹豫迟疑,所有人的性命都要没了!”   他虽未必全信云未思说的预言,但姚望年这些年来追寻自己枉死的真相,从不信到将信将疑再到悲愤交加,远比江离要清楚落梅的真面目,如果他今日死在红萝镇,背负所有罪名,那么这些年来他的所有修炼追寻都成了毫无意义,江离从此不会再有知道内情的机会,他将会成为下一个姚望年。   他心中一股无名鬼火无处可泄,袍袖一挥直接消失在原地,眼不见为净,不愿再与江离多说半句。   江离不由苦笑。   这么多年了,性子半点没变,竟是连半句话都不肯等他说。   “江道兄……”   “他不光是生我气,是一腔苦闷愤恨无处发泄,先让师兄冷静一下。我们从前感情很好,可惜我愚笨迟钝,从未发现这些事情背后的端倪,是我对不住他。”   “这不是你的错。”   江离摇摇头:“你不了解他。他从前与师尊的感情,比我还要深,师尊待大师兄,也一直将他视为接掌自己衣钵的人,所以起初无论如何,我也不敢去相信,师兄受到的打击,只会比我更重。”   迟碧江蹙眉:“我虽未见过落梅真人,也曾听说他修为高绝,恐怕凌驾世间所有修士之上,若真是……如姚道兄和云道友他们所言,恐怕集我们所有人之力,也未必会是对手。”   江离轻声道:“我担心的不止这些。”   此番千林会由峥嵘山庄作为东道主,而峥嵘山庄又与万剑仙宗交好,甚至于江离听说,其庄主当年之所以能当上庄主,与自己师尊落梅真人的支持离不开关系。这种情况下,他们要去峥嵘山庄,很难说是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落梅真人能够执掌万剑仙宗那么多年,一手将原本落后神霄仙府的宗门,经营到如今两者平起平坐,宗门上下,言出必从,即便落梅退居幕后,由江离代任宗主,但江离知道,门中上下,举凡弟子,依旧只认落梅真人为尊,而江离自己,虽然名正言顺,毕竟是少了些资历。   从前江离爱戴师尊,也无意争权,所以对这些无所谓,如今有朝一日可能与师尊为敌,他忽然清楚意识到,落梅并不是好相与的,他的手段心机,很可能早就料到他们会前往峥嵘山庄,并且已经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   但如果他们退缩,就再也不会有机会当着天下人的面,质问揭穿,还姚望年清白的机会了。因为修士云集的日子就这么一个,下一次千林会,还不知要多久之后。姚望年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   去,或不去,都是一个死局。   “我虽然修为不济,但布阵的能力还行,可以帮上一点忙,实在不行,我就飞信请我师父过来帮忙,他老人家疼我,想必是愿意援手的。”   江离从忧心忡忡的沉思里回神,对上迟碧江有些笨拙的安慰,不由一笑。   这是个在某些方面极具天赋,又在某些方面显得愚钝的姑娘,心思无瑕,内外琉璃,以她的布阵天赋,想必将来也是一代奇才,却愿为了萍水相逢的自己,陷在这泥沼里。   江离觉得,自己不能让这傻姑娘跟着自己去赴险,得想个法子,让她去不成。   按下担心,江离主动转移了话题。   “你方才一直盯着九方道友的剑看,是有什么渊源吗?”   迟碧江轻轻啊了一声:“说起来这事有些蹊跷,那把剑原是我师父藏珍阁里的剑器,先前我趁我师父闭关偷溜出来,临走前从他老人家藏珍阁顺了几样法宝,这把剑是自动飞到我手上的。听我师父说,这把剑是他在东海之滨游历时捡到的,当时那剑已经斑斑腐朽不成模样,只有剑骨不见剑形,已近废弃之物,他原是想拿回来再炼化一下再用,不曾想那把剑进了藏珍阁之后就再也找不着,直到我出门时,它才主动找上我。”   饶是江离心事重重,也禁不住被这桩奇事吸引:“那后来呢?”   “说来也怪,这剑跟着我在外面,一日日的,反倒越发精亮,也逐渐有了剑形,可无论我怎么试,也无法将那把剑拔出剑鞘。当时正好偶遇九方道友,我就把剑赠予他了,谁知人人都无法拔剑,唯独九方道友伸手,那把剑就应声而出,就好像——”   迟碧江微微侧首思索形容。   “就好像它等了许久,终于等来自己的主人。”   说话间,两人赶到客栈。   此处乱哄哄的,大有乱象之后的狼藉,许多人已经启程走了,还剩下不少没了亲人的,马车被大雪压坏的,一时半会走不了,正在与掌柜理论退房的银钱问题。   与迟碧江同来的郡主倒是还在,孙无瑕陪伴左右,后者少了先前的浮躁,变得寡言少语。   郡主担惊受怕,一见迟碧江就抱住她不放,还哭了起来,两个女子说悄悄话,江离只好拉着孙无瑕先行走出来,给她们腾出说话的地方。   “孙道友,你师叔的事我也听说了,节哀顺变,我们还有事要办,不若你先回去禀明师门,待此间事了,我再上门拜访。”   孙无瑕神色沉郁,恍若未闻,自顾自忽然问道:“你觉得这世间有没有一门法术,能够让影子会动?”   江离被问得莫名其妙:“何为影子会动?”   孙无瑕摇摇头,皱眉不语。   江离有些疑心他是因为眼见师叔被杀,又断了胳膊,神智开始出现幻觉,便寻思安慰两句,找些师门灵药给他,却听见孙无瑕又道:“地上的影子左手拇指在微微颤动,与其它手指飞快碰触,但郡主明明双手扶膝,一动未动,是我太累看错了,还是真有问题?”   说罢,孙无瑕抬头看江离,有些迷惘:“难道是我心神重创不堪打击,出现幻象了?”   江离张了张口,电光石火忽然想起,自己师尊落梅真人,擅长占卜,平日里也惯用左手掐算,这是对方再寻常不过的习惯性动作了!   他神色大变,二话不说,当即跃起扑向房门,狠狠推开大步跨入,却正好看见一道黑影挟着半昏迷过去的迟碧江往窗外飘,他们身后,郡主软软躺在床上,已变成一具皮囊。   “放下她!”   江离吼道,出手抓向黑影,却抓了个空。   虚空中传来一声古怪笑声,黑影与迟碧江已是消失一半,眼看就要彻底逃匿,此时夺目剑光骤然闪现,自门外掠入,转瞬即至,劈向黑影!   “天地本大荒,万象俱其中。道从天风过,心自海山来。”   朗朗清风,若拂耳畔,青衣剑影,振袖驱魔。   是九方道友!   江离只觉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心头重重一震,似将灵台秽垢杂念一扫而空,非高绝修为无法办到,九方道友的修为,竟是突破了?! 第137章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那黑影卷着迟碧江要走,却见眼前蓝光骤闪,剑光须臾散开,炸出诸天星辰,光华流转,形成璀璨夺目又无懈可击的屏障,将对方困在其中。   黑影发出狡黠冷笑,忽而一化二,二化三,化为三道人形黑影,每道黑影都挟着一个迟碧江,黑影将她紧紧圈在怀里,低下头覆上面门,一点点从眼耳口鼻挤入,似要将自身融进对方。   梦魔有神无形,最是擅长变幻形体侵入神识,先前狐精一族已经被绞杀殆尽,梦魔却不知所踪,原是藏在这里等着他们!   江离大惊失色。   说时迟,那时快,三道人影突破星辰结界,飘向三处,他只能在电光石火之间做出选择。   江离扑向中间!   孤月剑威压之下,黑影与迟碧江悉数粉碎,不复存在。   与此同时,左边的黑影也被长明震碎,唯独右边的黑影抓起迟碧江破窗而出,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一人束手站在院中,似等候已久。   是云未思。   他双手空空,没有神兵利器,袍袖因风而荡,身形笔直。   梦魔哪里将他放在眼里,当即不管不顾往前冲去!   却见云未思抬起手,伸出食指。   食指凌空一点,点出万千星河,长虹横空,银练为带,环身而现。   无论梦魔怎么突围,它发现自己永远在原地踏步,找不到出路。   正当江离追赶出来,准备伸手去抢迟碧江时,却见云未思面色微变,忽而抓向江离身后——   在他身后,几道黑气凭空凝聚为人形,陡然蹿高,扑向江离。   咫尺之距,千钧一发,黑影被云未思打散,云未思皱起眉头,梦魔弱得有些不合常理了。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担忧,下一刻,被江离抢到手里的迟碧江身体始终软绵绵的,根本没有苏醒迹象,梦魔却诡笑一声,不战而退。   “迟道友!”   江离将手放在她的天灵盖上探视,只觉对方神识空荡荡,魂魄无存,竟只余躯壳而已。   “迟道友的魂魄被它摄走了!”   无须江离开口,云未思和长明二人已经后发先至,一前一后将梦魔堵住。   长明剑脱手而出,剑光划出星河,天罗地网朝梦魔盖下。   “交出来,便饶你不死!”   星河阵法极为精妙,二十八宿浑然天成,每一颗星辰都意味着一处阵眼,想要突围而出,除非将漫天星河彻底打碎。   梦魔被困在星河阵内,却不动不惊,黑色气团流动变化,隐隐形成一个熟悉的轮廓身形。   “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   声音浓稠嘶哑,像蛇吐信子,又像是木棍在某种粘稠液体中搅动,带着令人生厌的黏腻。   这是梦魔本身的声音,他们是黑暗中的妖物,比狐精还要更见不得光,只能通过操纵人的梦境来控制他们的神识,夺走他们的魂魄。   “九方长明,云未思,江离,姚望年,很好。”   他一个个念出众人的名字,语调很低很慢,根本不像一个被困住走投无路的梦魔。   点到自己名字时,云未思心底生出微妙感觉,似被无形之手抓住,神魂欲飞。   他微微一凛,定住心神,眼角余光瞥见江离神色异样,立时弹出一道灵力,撞向对方肩头。   江离被灵力一撞,马上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差点被暗算。   作为万剑仙宗“最没出息”的宗主,江离虽然心无大志闲云野鹤,但他从小也是名师调教出来的佼佼者,堂堂宗师修为竟差点遭遇梦魔暗算,这怎么也说不过去,除非眼前的梦魔不是寻常妖物。   “堂堂大宗师,竟藏身梦魔体内,竟不委屈么?”九方长明淡淡道。   话音未落的同时,剑光如虹,斩向梦魔。   梦魔哈哈大笑,黑气骤然大盛,浓郁膨胀到极点,霎时将周身星河全数撑开,轰然爆炸声中,江离抱住迟碧江的躯体往旁边飞身躲闪,将她护在身上,自己后背则被梦魔爆体的冲击炸得生疼,哪怕有灵力护体,他也能感觉到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想要她的神魂,就自己来取,我在峥嵘山庄等你们,别让我失望!”   梦魔爆体之后,熟悉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江离心神大震,下意识喊出声。   “师尊!”   对方像是根本就没听见,或者不想理会,江离那一声之后,对方气息随即隐没遁走,再寻觅不到半点踪迹。   天地君亲师。   对修士而言,师父的重要性甚至比生身父母更甚。   一位好的师父可以引领他在修炼路上走得更远,也可以在关键时刻为他提供庇护,保护他的性命安危。   江离自问很幸运,他资质不错,从小就拜入万剑仙宗这等名门大派,而没有被其他不幸绊住脚步,蹉跎浪费光阴,落梅待他也极好,可以说如师如父,非但没有半点可待,反而倾囊相授,形同再造之恩。   虽说修士之间欺师灭祖的不肖之徒也有,但像万剑仙宗这等大宗门,毕竟还是很注重尊师重道,如果没有大师兄姚望年那件事,落梅真人在江离心目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绝无半分污点。在姚望年出事之后,虽然江离心中隐隐也有些疑惑,但出于对师门的绝对信任,他没有追查下去,直到姚望年现身,亲自揭开这桩往事背后的巨大阴谋。   落梅就像一座地动过后的高山,碎石开始从峰顶开始一点点滚落。   “他让你去峥嵘山庄,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   姚望年不知何时出现,随着森森阴寒的鬼气,人也半隐在暗处,只在屋檐下露出一抹袍角。   他的语气是一贯的讥诮,但就连他,也没察觉自己语气中隐含的那一丝怯意。   落梅于他们,确如难以逾越的山峰,方才牛刀小试,仅仅是借梦魔之手,就将迟碧江神魂掳走,令他们措手不及。   姚望年为了打败落梅,曾经夜以继日苦练修为,终于成为鬼修中的佼佼者,但这一次跟昔日师尊打了个照面,虽然还未正式交手,他却忽然发现,自己跟对方依旧有不小的差距,而这种差距很可能是致命的——无法打败落梅,他很可能连鬼修都做不成。   但他为此,已经等了很多年。   十年对修士可能不算什么,但对姚望年,却每一日都过得十分煎熬。   落梅说,自己在峥嵘山庄等他们。   这句话相当于战书。   一切已然摊牌,双方身份暴露,除战之外,姚望年别无退路。   “我是害怕,但我也要去。”江离淡淡道。   他没有令万剑仙宗一统天下的魄力,也没有修炼飞升的野心,落梅真人将门派交给他,他就认真经营,因为觉得担子太重,还索性隐姓埋名出来游历,红萝镇是他头一回能放下宗主身份,自由自在生活休息的地方,但落梅真人将平静彻底打破。   迟碧江的被劫,是落梅给弟子的警告。   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否则迟碧江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但正因如此,江离反而更下定决心,去救迟碧江。   他的性格不允许自己连累无辜之人。   心软如斯,他的确不是一块统领宗门的料。   江离暗自苦笑了一下。   “我们还是来商量下,去了峥嵘山庄之后,应该怎么办吧。”   千林会,乃天下修士切磋交流第一盛会,是后起之秀大出风头的地方。   自诩天资过人的新晋修士,无不希望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成名修士,踩着前人的名头一步步往上走。   而那些默默无闻的散修,自然也想借此机会一举成名天下知。   更有名门大派之间表面和谐暗自争锋,通过修为实力来分出高下先后。   人性对于名利之心的追求,并不唯独王公贵族贩夫走卒,连超然物外的修士也概莫能外。   修真界大大小小的比试交流不少,但千林会是规模最大的一个,也是最受瞩目的一个。   往常这样的日子,万剑仙宗必然不会缺席,如果宗主不亲自露面,一般也会是长老带着几名年轻修士出来增长见识,但落梅既然说了在峥嵘山庄等他们,无论是明是暗,等待他们的注定是一场狂风暴雨。   姚望年冷冷道:“还能怎么办,与会者没有门槛,散修亦可赴会,就以散修身份混进去,伺机将他杀了。”   江离摇首,大师兄吃了太多的苦,性子阴郁却不减当年冲动,恐怕已经忘了他们的师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在我们十来岁时,宗门内部出了一场叛乱,有位师叔当面挑衅师尊,说宗主之位本该是他的,却被师尊夺走了,当时师尊好言相劝,一派宗师风范,令我等佩服得很,你还说,从今往后,师尊便是你的榜样。”   姚望年淡淡:“那是我年幼无知,不知他的真面目。”   江离:“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后来师尊没有杀他,只是命人将师叔囚禁在后山血池,让他反省思过,有一年我悄悄溜去后山,无意间误入禁地,遇见那位师叔,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神魂缺失,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话。他说,我错了,我不是宗主,你才是宗主,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姚望年微微一震,抬眼看江离。   江离话语未停,继续道:“那时我并未细想,只觉师叔可怜,但现在深究一层,没有宗主之令,谁又会去折磨一个败军之将?那里是禁地,平日里,除了宗主与几位长老,没有人能出入,我当时是贪玩发现禁制的破绽,方才误打误撞,那么能进去的几个人里,谁会是把师叔折磨成这样的?”   姚望年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离:“我想说,师尊城府深沉,报复心强,你应该比我清楚。他既然指明峥嵘山庄,就绝不会给我们暗杀的机会。我们二人合力,也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加上九方道友和云道友二人,难道就能保证绝对击杀成功吗?以我对师尊的了解,他一定会布下天罗地网,等我们主动上门。”   姚望年:“不然呢?”   江离:“敌暗我明,我们本来就有劣势,只能兵分两路,一路拖住师尊的布置,另外一路,再见机行事。”   “既然敌暗我明,不如逼对方也弃暗投明。”   一直没有说话的九方长明悠悠道。   长明剑在他周身凌空徘徊,似眷恋主人不肯歇息,长明抬手,剑光旋即化为虹光收入掌心,光芒顿敛。   比起之前,他似有所蜕变,面容微泛莹光,神色风姿亦更近仙人,连身旁的云未思亦被映照得同样光彩夺目。   江离只能隐隐感觉对方境界大进,却不知到底进到了什么程度。   九方长明:“唯有当众打败他,逼他使出魔气,才能向天下人证明他与妖魔勾结,彻底令他身败名裂,令所有人心服口服,也能还姚道友一个清白。”   姚望年神色微动。   清白,于他而言,似乎已经异常遥远。   他不是不在乎,只是他失去太多,多到他觉得清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但,可以吗?   江离眉头紧皱,苦笑道:“实不相瞒,我,还有师兄,我们联手,恐怕都打不过师尊,而且这次他准备周全,万剑仙宗底蕴深厚,神兵利器,精英剑阵,我们四人加起来,只怕都……”   云未思打断:“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姚望年也激他:“你怕了?”   江离望向九方长明。   后者嘴角翘起,微微颔首,袍袖无风而动,似隐含风雷战意。   恍惚间,江离如闻铮然剑鸣,金光巨龙自身后腾空而起,轰然咆哮直冲云霄。   “那便去吧!” 第138章 幸而,最在意的人,还在身边。   虽然决定要启程前往千林会,众人却不能立刻动身。   江离要先找个法子将迟碧江的身躯安顿好,以便将来救回她的神魂之后不至于无处安放,红萝镇上乱哄哄的,能托付的人不多,他想到自己先前栖身的药堂掌柜,便带着迟碧江去找他,顺便去买点朱砂黄精等物,以备画符结印,布阵御敌之用。   他行色匆匆,脸上不复平日笑容,怀里抱着人事不知的迟碧江,背影似也有千斤重担,脚步沉重。   姚望年多年寻觅终于得到仇人真相,眼看决战在即,他本该畅快的心情却始终轻松不起来,看着江离远去,反倒越发沉重烦躁,无名火越烧越旺,恨不能将眼前一切摧毁殆尽。   这世间诸物诸人,皆是自私自利,他当年只因看见村民无辜枉死,想要帮助他们,明明是一腔好心,却落得如此下场,可见天道无情,善心从来不得善报。   他一面是愤恨落梅连师徒之情都说断就断,将他害至如斯田地,另一面又觉得落梅如此强大,唯有像对方那样无情无义,追逐对方脚步,才能成为走到最后的强者。   激烈矛盾撞击加剧内心煎熬,姚望年只觉浑身燥热,杀气顿起,鬼气由周身泛起推开,如波涛往外迅速扩散,所到之处,土壤焦黑,白雪化为青烟,草木不存,飞鸟落地。   云未思见状,振袖结印,金色符文浮现半空,将扩散之势生生阻止。   姚望年心头愤恨得不到纾解,神色反倒越发疯狂,眼看双目尽赤,就要走火入魔,一道佛印从他背后打入后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晨钟暮鼓,如梦初醒,姚望年神识连同身躯微微一震,所有癫狂悉数散尽,神色形容渐渐平静下来。   “……没想到你还会佛门心诀。”   半晌之后,他沙哑开口,兜帽下露出的一点下颌似乎变得更灰白了。   “我曾入天下各宗修习心法心诀,学贯百家,佛门,道门,儒门,对我来说并无区别。修炼方法只是细枝末节,最终追求的,都是殊途同归。”九方长明看着他,“你心魔很重,长此以往,恐怕连鬼修都做不成。”   鬼都没法当的时候,也是灰飞烟灭的时候。   “心魔,哼……”姚望年冷笑,“在我成为鬼修之后,就没有日夜年岁之别,只有煎熬痛苦无法忍耐,与勉强能忍耐的区别,你们这些顺风顺水的人,自然没体验过这种感受!”   “你怎知没有?”云未思神色淡淡。“求而不得,望而不及,不知对方生死,却为了一个承诺,自愿困在不见日月,只见妖魔的深渊之地,思念成疾,不甘成魔。”   最深的绝望并非毫无希望,而是怀抱一丝希望,却永远在漫长黑暗中度过等待,不知何时才能看见光明,久而久之,躯体因为痛苦而无法麻木,神智却只能将愤恨的自己分裂开去。   在九重渊的海边,那个魔气入体的云海看见了坐在柴堆边烤火的九方长明,只有杀念的他还不知道,漫漫岁月里,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光。   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想到别的,姚望年一时无声,没有反驳。   “自你死后,所有存在的意义,只为自己含冤而死的不甘,若此番赴会,真能打败落梅,你就能得到解脱吗?”九方长明问道。   他伸手按在云未思肩上,轻若无物,重逾千钧。   仅此一个动作,云未思就渐渐平静下来。   也许心里那道伤痕想要彻底痊愈还需要很长时间,但无论生死,九方长明都在他身边,他就已经有了治病的解药。   解脱?   另一边,姚望年摇摇头。   他心中有太多愤恨与不解,哪怕将落梅挫骨扬灰,也永远不可能得到解脱。   飞升成仙固然是许多人一辈子的追求,但以徒弟性命,宗门乃至天下为代价,去博一个未必能实现的结果,值得吗?   姚望年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问出口,但他听见九方长明的声音。   “世间诸人,所求之道不同,并非兼容并蓄海纳百川,就能万流归宗得悟天机。有些人走的是旁门左道,剑走偏锋,与妖魔合体,肉身成魔,灭天下而成就自己,照样也能踏破虚空,飞升境界。”   如果没有九方长明和云未思,落梅真人最后未必不能成功,与妖魔结合,将人间变成妖魔世界,强行改变了天地法则,是不是也能成为天道的撰写者?   他踩着那么多尸骨走到顶峰,弟子姚望年发现自己与妖魔勾结的端倪,就杀人灭口,还令对方蒙上污名;江离身份适合,就要被无辜夺舍;迟碧江对江离一往情深,就要被他利用;九方长明和任海山修为深厚,就要被他用来作为六合烛天阵的持阵人,成为骗局中的一部分;落梅看出云未思在意师尊,就要请君入瓮,让云未思自愿被困于九重渊,生生世世不得离开。   天下所有人,都被落梅玩弄于股掌之间,死的死,伤的伤,有人颠沛半生,有人死于非命,唯独落梅,从头到尾不曾得到半点惩罚。   “我少时入万剑仙宗,长老指着山壁上那柄石剑对我们说,剑道如剑心,山河如明镜,唯有澄澈明净,一尘不染,方能得成大道。我奉为圭臬,立德立心,以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为己任。”   所以遇到有人残害无辜村民时,姚望年才会选择留下来查明真相,而不是事不关己一走了之。   若不是他当日非要为这些人讨一个公道,又怎么会被自己的师尊视为眼中钉?   可他死了这么久,在万剑仙宗乃至天下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个背叛师门的弃徒,沉冤从来不曾昭雪,公道也从来就不存在过。   “若果这世间当真天道循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何枉死者的冤屈从来就得不到伸张,而视苍生如蝼蚁之人,却可以为所欲为?难道……非得像落梅这样的,才能得证天道?”   姚望年笑了起来,笑得弯下腰,身体微微颤抖。   远处霞光渐渐黯淡,又是一天即将结束,姚望年的身体却像即将随着霞光消隐,逐渐变浅,竟连他周身鬼气也浅淡许多。   “道,有三千。人、仙、鬼、神、妖、魔,各有归所。千百年来,莫不如此。”   “所谓正邪,滥杀与否,良善与否,不过是人定下的规则,天道从未如此规定过。”   “我寻遍宗门,追求天道玄机,也曾为你的问题所困扰,辗转佛道,亦无法寻找答案。”   “但后来,我终于明白,所谓天道,其实就是顺心而行。落梅本性如此,不择手段,是他的道,而我不是落梅,我也有自己的道,当我坚定本心,能够战胜他时,我便可令他人信服我的道。天道本无善恶,只不过是人去为它指定善恶罢了,这么说,你可明白?”   姚望年没有言语,但他的身躯也不再颤动。   “你既然已成鬼修,便也有你自己的道。若你不想这世间被落梅的道主宰,你便该让自己成为道的一部分,方才能改变法则,影响别人。”九方长明缓缓道,“能救赎你的,不是天道,不是旁人制定的善恶,永远只有你自己。”   姚望年喃喃:“我,成为道?”   九方长明颔首:“不错,万事万物,存在即有其意义。古籍上说,鬼修异于常人,不可见光,不可近火,怨念深重不得解脱,唯混沌时灵体方可游走阳间。但我见过的两个鬼修,一个是你,另一个叫令狐幽,你们都无惧日光,同样拥有身躯,这说明你们已经远远超越古籍的认知,甚至已经开始自成一派,若能以此走下去,未必无法大成。”   “我不知道……”   九方长明所言,已经超过姚望年的认知,敲碎他固有观念,重新为他打开一条路,让他往这条从未见过的路上走,姚望年心绪混乱,一时思索不到答案,索性鬼气卷着狂风,身形消失在两人面前。   “师尊,先回去歇息吧。”   云未思道,他见九方长明眉间倦意浓重,下意识伸手要去抚平。   “怎的不叫我师弟了?”   对方似笑非笑,成功令他伸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   “师尊是现在才想起要与我算账么?”云未思慢吞吞道。   “若我说是呢?”   “那我,也只能任君处置了。”云未思摊手,“我浑身上下,从性命到神魂,早已归师尊所有。若师尊舍得,只管下手便是。”   他如今也有些从前云海的影子,会说些戏谑的话了,不过也仅止于在九方长明面前。   有旁人在,云未思依旧是寡言鲜语的。   二人入了屋子,那里早已一片狼藉,根本没法住,郡主为梦魔所杀,原本光鲜的容颜如今只余一具皱巴巴的皮囊,看上去十分骇人。   人死如灯灭,山陵也罢,黄土也罢,其实无甚区别。九方长明轻轻挥手,皮囊化为点点莹光消散,随清风而走,不留半点痕迹。   房间凌乱是无法居住了,但红萝镇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空房,二人找来掌柜,又要了一间干净宽敞的上房,准备在此歇息一晚,等明日江离安顿好迟碧江归来,再一道去峥嵘山庄。   下榻之后,九方长明先去洗漱,云未思站在窗边,环顾屋内,虽然不过是客栈中寻常摆设,但他却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宁静。   这份宁静是他们用生死换来的,得来不易,殊为可贵。   从前年少时,他鲜衣怒马,醉生梦死,只爱快意跌宕,恨不能日日惊心动魄不枉此生,如今方才知道,便是这样须臾片刻的静好欢愉,也需要用许多的死亡和鲜血才能换来。   幸而,最在意的人,还在身边。 第139章 我可能会遗憾,但依旧不会放手。   云未思竟然困了。   修士餐风露宿,别说几天几夜,到了辟谷境界,只要间或几天喝点露水吃点药材,便是十几日不吃不喝不睡也不碍事,云未思当年在九重渊,曾遇到极为棘手的妖魔,整整十年与之缠斗,未曾有片刻能合眼,也不曾感到过困倦,后来离开九重渊,与九方长明一道入见血宗,闯万莲佛地,更是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但此刻,风平浪静,万籁俱寂,竟是倦意袭来,眼皮沉沉。   他不知不觉放松身体,就着斜倚桌边的姿势睡过去。   梦里走马观花,光怪陆离,闪过许许多多场景,有些转瞬即逝,有些停留无数年岁,从青丝到白头,自天光到暮夜,有悲有喜,有乐有哀,闪光碎片簌簌掉落,在他想要捡起来的时候却又冰消雪融,泡沫一般破碎消散无痕。   他记不清每个梦里有什么,唯有睁开眼时,脑海里残留一个人的影子。   从少年起的生命就有了此人的存在,从那往后,两人未必朝夕相处,但他往前行走的每一步,却都离不开那人的影子,所有喜怒哀乐,也就自然而然,与那人挂上了钩,这钩子如金若石,凿之不断。   漫长破碎的纷繁梦境之后,心绪安宁恬然,竟是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浑身经脉舒畅,似比打坐静养还要更恢复些元气。   云未思环顾一周,外头天色已晚,屋里没点灯,也没人。   他心头微动,起身推窗。   清寒之气扑面而来,头顶圆月皎洁,竟是难得的晴夜,院子对面屋顶上还坐着个人,晃眼望去,圆月如此近,人却如此远,竟似随时乘风归去,入月登仙。   他一推窗,对方便发现了,低头朝这里看来。   背着月光的九方长明,令人看不清表情,但他姿势显然是极为放松随意的。   自大战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了,即使很快就又要面临一场更为关键的战役,他们已经输过一次,这次再也输不起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不知师尊可愿拨冗指点弟子一二?”   九方长明一动不肯动。   “许久以前,你修为功法就已不下于我了,指点与否,都不再重要。”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师尊的肯定对于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只能跟在前人后面亦步亦趋,你永远不会有寸进。”   “于我而言,您就是我的道。”   短短几句机锋说罢,云未思翻手向上,掌心浮现一点光亮。   这点光很快扩大拉长,变成一把剑的形状,幽幽蓝光,行虹在手。   九方长明咦了一声,由坐起身,可见惊异。   “心剑?”   “心剑。”   “你何时领悟的?”   “春朝剑损毁之后,我一直想寻找一把新的兵器,但趁手神兵可遇不可求,世间也只有春朝剑与我心意相通,我便没有再强求。”   直到那日他被带回过往岁月,因自己做出不同的选择,历史细节发生微妙改变,从而提前遇到魔修楼升,差点性命不保。在生死之间,灵台空明,他忽然就有了从未有过的玄妙顿悟。   这一丝顿悟,让他确定自己的道,也由此衍生出自己的神兵。   以心为剑,以神为灵,月曙高秋,井润深翠。   神思所往,天地之大,上至九霄云外,下至幽冥黄泉,无处不可去,意在则剑在,剑在则神存,以无形之剑作有形之用,落叶飞花,皆可感知。   他突破的方向,与长明截然不同,却偏生是跟在对方后面。   若九方长明是灯,他便是从望灯前行的人,变成护灯挡风的手。   心剑一出,长明就知对方如今境界大不相同,登时也有了切磋交手的兴趣。   “固所愿也,但不辞耳。”   他双臂振袖从屋顶落下,半空时身形就已隐没不见,轻鸿飞羽,落叶无声。   云未思岿然不动,幽幽剑光脱手而出,虚空浮于身前,他知道对方就在周身。   一个活人,哪怕修为高深如大宗师,也不可能完全将气息隐没。   看似隐没消失的气息,其实只是与周遭万物融而为一。   云未思闭上眼,他运上灵力能听见方圆十里以内的动静。   积雪从屋瓦上滑落,扑簌簌堆在台阶上。   倦鸟在树巢里依偎入眠,梦里也许还在争抢虫儿吃。   小闺女不肯入睡,娘亲只好给她讲故事,母女俩盖着被子悄声耳语。   他唯独听不见近在咫尺的动静。   九方长明会在哪里?   云未思想起,从前他还在玉皇观时,师尊也时常与他切磋,对方下手从不留情,云未思受伤是家常便饭,甚至有几回是卧床不起的重伤,他也曾因此暗生怨恨,觉得九方长明无情无爱就罢了,对弟子亦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简直连半分人性都没有,但后来头一回下山历练,躲过旁人暗算,逃过一劫,他方才开始意识到师尊的用心。   忽然!   身前剑气大盛,身后却寒意骤至,铺天盖地,四面楚歌,云未思回身已是不及,他直接结印隐身,令对方灵力扑了个空,长明剑则与他的心剑对上,霎时间以此地为圆心,风雪顿生,剑意澎湃,凛冽风潮挟着寒意平地而起,直冲云霄!   头顶,原本晴好的夜晚渐渐乌云密布,风雷隐隐自云后传来,由远及近。   云未思知道自己突破境界之后,修为比入九重渊之前还要更上一层楼,却没料到及至大宗师境界之后,他的全力施为竟还能引发天象变化。   如此看来,先前他们与落梅交手,对方轻描淡写如四两拨千斤,可见也尚未出全力,难怪江离对此番前赴千林会毫无信心,即便回到一百多年前,落梅依旧是最棘手的劲敌。   万念一瞬,风雷闪电已至,云层被电光照亮,天雷劈下,重重砸在剑光上!   剑光非但没有黯淡熄灭,反倒越发明亮,两道剑光在旋风中竞相争辉,渐渐竟盖过雷光闪烁的光,变得极为刺目,与此同时,云未思也察觉九方长明的气息。   就是那里!   他身形微动,甚至比剑光更快,掠至对方身前,卷袖抬指点向对方眉心,长明抬手挡住,双方均未用灵力,周身杀气随着这一指一挡,登时烟消云散,春风化雨。   风止云静,电光隐匿,一切恢复如常,红萝镇百姓只当方才狂风暴雨,虚惊一场,绝不会想到天象变化是因两人斗法而起。   “你这一指,远远出乎我的想象,如今的我,即使全力以赴,也无胜你之把握了。”   九方长明认真道,他嘴角微翘,并未因为自己被力压上风而不快,反而有略略的欣喜。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人师者,岂不值得欣喜?   云未思也自然而然跟着微微笑了一下。   他伸手去拂对方睫毛上的落雪飞絮,长明一动未动,连眼睛也没眨,任他施为。   这对于防备心甚重的修士而言,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每一个修士早已习惯江湖上暗算厮杀,翻脸成仇的故事,不会轻易去相信某一个人,哪怕是江离这样的性子,也绝不会让人如此近身,因为这相当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里。   九方长明会去救昔日的弟子,却绝不会任人这样接近而毫不反抗。   云未思心思微动,顺势贴上袖子掩下的柔软唇珠,轻轻一贴,随即分开。   蜻蜓点水般无痕,他却尝到雪后初春的味道,带了点青草的鲜,和微风的甜,如冰山之巅的积雪在阳光下逐渐消融,露出被积雪描绘的山痕,清隽素朗,澄明动人。   九方长明还是未动,仅仅是睫毛微抬,扫了他一眼。   便是这一眼,差点又让云未思压不住情动。   在洛都八宝琉璃塔内,癫狂入魔的云海将九方长明扼住咽喉死死吻住,借以传递魔息。在红萝镇客栈小院,早已恢复清明的云未思,却反而在九方长明的默许纵容下,压抑情思克己复礼。   “为何压抑自己?”他听见九方长明如是问道。   因为越是珍视,就越是小心翼翼,不忍破坏。   九方长明,不仅是他的师尊,也是他的道心。   没有人会自毁道心,就像他曾经发誓再也不会伤害对方。   在九重渊备受折磨的日日夜夜里,他从未想过,余生还能与此人相见,还能让此人得知自己心仪,让此人接纳这份心意。   九方长明的道,是天地大道,宇宙洪荒,诸天星辰,无不容纳其中,这样的道里,众生虽大也小,在他眼里,却又不在他眼里,可他却也愿意腾出一方天地,专门容纳云未思的存在。   正因云未思自己是修士,方才能体会,这对九方长明来说,是何其不容易。   “我一直不知,你对我的默许,究竟是怜悯,还是真心?”   兜兜转转,云未思终于问出长久以来的疑惑。   九方长明注视他。   “若是怜悯,你便不要吗?”   云未思思忖片刻,摇头失笑:“若是怜悯,我可能会遗憾,但依旧不会放手。”   他握上对方的手,那只手肌肤如冰,修长若玉,握上就不会想要松开。 第140章 辗转半生,你我之间,终得正果。   其实九方长明见过云未思,远比云未思以为的早。   那一年,云家邀请亲朋好友前去参加云家幼子的抓周宴,远在玉皇观的他也收到请帖。   说来也巧,他原是准备闭关修炼的,请帖再晚上片刻时辰,九方长明也许就不在道观了,门人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特意去打扰他。   还是少年的九方长明思及自己与云长安夫妇的缘分,终是去了京城。   云家簪缨世家,代代有人在朝为官,但在修士面前,世俗的荣华富贵不值一提,九方长明的到来得到云家热烈迎接,云长安又惊又喜,没想到对方竟真愿意来,几人曾在玉汝镇萍水相逢,历经生死,那番遭遇令丛容双目失明,也成就云长安今生最大的机缘——结识九方长明。   虽然云家竭力反对他迎娶丛容,他依旧凭借自己的坚持,最终与心爱的女子成婚,婚后数载,方才有了云未思这根独苗。   彼时云未思还不叫云未思,小小的他被父母视为珍宝,在正式起名之前,就有了云宝宝的乳名,长明见到未来的大徒弟时,对方正被云长安抱在怀里,一声声地叫着宝宝,小孩子似乎被烦不胜烦,皱着眉头嘬着小嘴,模样滑稽。云长安像全天下所有傻父亲那样,摇着还不会说话的儿子,指着九方长明道:“这位道长是救过为父性命的,你长大之后可要好好报答人家啊!”   小婴儿根本听不懂,眨着两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跟长明对瞅,呆呆看了半晌,忽然就笑了,自顾自乐不可支,在父亲怀里东倒西歪,搞得云长安莫名其妙,朝长明尴尬笑道:“这孩子打出生就爱笑,经常自个儿傻乐。你瞧,他可有修炼的潜质?”   九方长明摇摇头:“看不出来。”   仗着跟他熟稔,云长安大胆提问:“不是都说有没有修炼的资质,都是天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吗?”   九方长明:“要再大些,探明神识才能知道,如今太小,唯恐灵力伤了他。你希望他修炼吗?”   云长安面露纠结:“我希望他以后有能力保护自己,但修仙之路艰辛漫长,又不希望他最后孤身一人,我只想他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人生一世,若无远虑,必有近忧,谁又能真正无忧无虑,但九方长明没有反驳云长安,这毕竟是一个父亲对爱子最为朴素的愿望。   小婴儿忽然张开双手要他抱,嘴里咿咿啊啊说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云长安也期待地看着他。   九方长明:……   他从来没抱过孩子,对孩子也没有过于热烈的怜爱之心,只是在两双眼睛的灼灼注视下,半敷衍回应了这个索求,将沉甸甸软乎乎的婴儿抱入怀中。   小东西双手抓住他的衣襟稳固身形,仰着头啊呜啊呜冲他乱嚷,刚刚从牙床冒出来的乳白色小牙咬在长明下巴,毫无攻击力,只能给对方沾了一下巴湿乎乎的口水滴答。   九方长明嘴角微抽,云长安见势不妙,赶紧将孩子抱回去,婴儿哇的一声嚎叫起来,居然不干了,还伸着手张牙舞爪要长明抱。   “抱歉,让您见笑了,这孩子平时不这样,挺乖的。”   云长安打了个哈哈,孩子自然是自家的好,哪怕这样他都觉得可爱,不过九方长明不是孩子的爹娘,又是素来爱洁的修士,唯恐他心生反感,云长安连连道歉。   但孩子的干嚎还没停下来,不管怎么哄,怎么威胁,从爹怀里换到娘怀里,给他玩具逗他开心,小东西依旧愁眉苦脸泪眼汪汪,到最后眼泪哭干了在那咳嗽打嗝,云长安看得心疼极了,只好过来求助九方长明。   “哪怕再抱抱他呢,这孩子确实喜欢你。”   抱一下就抱一下,九方长明接过孩子,小东西立马又安静了,破涕为笑,抓着他头上垂下的玉冠穗带,爱不释手。   其实九方长明觉得,这孩子也不见得就多么喜欢他,只是方才还没玩尽兴就被强行拉开,怏怏不乐,非要重新得到不可。   许久之后,九方长明回想起云未思,第一印象仍旧是,执拗。   刻进骨子里的执拗,哪怕家门被灭也不肯束手就擒,千里逃亡九死一生,终是去到玉皇观前。   抓周宴匆匆一别,数载过去,九方长明修为进步飞速,又在千林会上大出风头,已是道门赫赫有名的新秀,而云未思仍旧在父母的爱护下长大,成为在家里为非作歹的小屁孩。   祸害家里花花草草还不够,他经常偷溜出府,跟小伙伴在市井招猫逗狗,胡闹厮混,有一回为了找人报仇去摘人家院子里的红杏,差点从墙头倒栽葱摔下。   在墙下小伙伴的惊叫声中,他如有云托,轻飘飘落地,毫发未伤。   云家小童左顾右盼,惊疑不定,终于发现前方拐角飘然而过的衣袂。   “神仙,你站住!”他大喝一声。   神仙怎么会因此站住,衣袂自然从视线里消失,待小童跌跌撞撞跑过去,早已杳然无踪。   那时九方长明路过京城,顺道见一位故人老友,好巧不巧,从此走过,看见云未思将欲摔下,拂袖一扶,举手之劳,飘然而去。   冥冥之中,两人的机缘早已在某个时刻联系上,藕断丝连,千里将续。   思及往事,长明嘴角微翘。   “这次突破,境界更上一层,有些三千里内外纤毫毕现的明心通达了,陆陆续续想起许多事情。”包括从前遗忘或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万神山之后,他神魂受创,侥幸未死,流落黄泉,那段日子是他不愿回忆的经历,却又占据了整整五十年之久。   “白日里黄沙遍布,龙卷随时平地而起,稍有不慎就会被刮走,卷入鬼窟,落入熔岩炼狱,到了夜晚,万蛇出没,毒物妖魔随处可见,弱者在那里永远会沦为猎物,一天之内,唯有太阳下山前的半个时辰最为平静安全。”   在那个时辰里,他常常会坐在偶有流沙的山坡上,遥望远处夕阳,一遍遍提醒自己莫要忘了从前,提醒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如果他逐渐遗忘这些,最终就会变成黄泉里的一抹游魂,没有过去,没有回忆,彻底湮没,枯骨随风。   在他反反复复回忆从前时,那些挑战宗师前辈,修为突破,寻得神兵法器的记忆,显得重复而又呆板,唯有鲜活的人,才能让他片刻触动。   其中浮现最多的,自然是云未思。   这个人,从玉皇观拜师起,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无论何时回头,都能看见他。   也正是因为他,许多本该模糊黑白的细枝末叶,重新又鲜明起来。   黄泉路远,幽冥梦长。   渐渐的,他在黄泉里忘记了许多事情,唯独还记得云未思。   “不是怜悯。”九方长明长长叹了口气。   怜悯不是在苦难之时的念念不忘,也不是在大难临头时的牵挂不舍。   若干年后离开黄泉,他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贺惜云,贺惜云侃侃而谈天下局势,他只觉模糊而又遥远,似乎转世重生,早与自己无关,唯独听见云未思三个字,那根连接他与这个人间,细而未断的线,才终于重新出现。   它从未消失,只是被他忽略了。   他九方长明从不因怜悯而许人一生一世。   “得到这个答案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了,毕竟毕生所求,在次而已。”   云未思缓缓道,眼睛未在他身上离开过。   “但师尊,你知道吗,听见你这句话之后,我才赫然发现,欣喜若狂,是怎样一种感觉。”   淡定只是因为欺骗自己所求不多,实际上他既贪婪,且阴险,小心翼翼将最大的贪心隐藏在知足背后,一步步展露真面目,试探周旋,一旦确定对方退让半步,立时毫不客气张开血盆大口,将梦寐已久的宝贝一口吞下。   唯有今日得偿所愿,方才知道从前隐忍多苦,所幸不负今生。   九方长明抽回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划破手心,一道口子浮现血色,他捏指为诀,凌空虚划,金色符文随着血滴浮在半空融为一体。   “今九方长明,上告天地,愿与云未思结为道侣,死生与共,此心不负,若有违背,天雷击之,魂飞魄散。”   这是极重的誓言,天地为证,因果在此,一旦违背,绝无逃脱之理,即便是修士之间结为道侣,立下契约彼此约束,一般也不会立这样决绝毫无回旋余地的誓言。   云未思微微一震,深受撼动,已是说不出话来。   九方长明在等他。   若云未思反悔,不肯立誓,只要不以血践符,九方长明单方面的起誓便不会有效果。   但他几乎是毫不犹豫,也划破自己的掌心。   “今云未思,上告天地,愿与九方长明结为道侣,死生与共,此心不负,若有违背,天雷击之,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渡化!”   他最后竟又自己加了一句更重的誓言。   九方长明微微皱眉,似要责备,却终是没有开口。   两人掌心相握,血符交融,金光骤然耀眼刺目,迸发出更亮的光芒。   天际重云之外,雷声轰隆巨响,闪电如约而至,正正落在血符之上,恰似天地有灵,山海有情。   辗转半生,你我之间,终得正果,便是明日大敌将至,生死倾覆,也已无憾。 第141章 你当了一回师兄不过瘾,还想当我师叔?   屋顶最后一颗流星划下的时候,天开始蒙蒙亮,云未思也从小憩中彻底醒来。   他这一觉仅仅是睡了小半个时辰,结为道侣之后,天地异象散去,他与九方长明二人在屋顶上夜话,偷得浮生半日闲,云未思这才体会到些许平常人的闲情逸致。   想他这一生,从少年时逃离京城,九死一生之后,就彻底与平凡人的生活脱钩,能与毕生钟情之人有片刻闲暇何其不易,但这个道理在他年少是根本体会不到的,那时他意气风发,飞扬不羁,父母双全,家世清越,从来不必去考虑人生大事,更勿论天地奥妙。   但在虚无彼岸中回溯过去,在玉汝镇的经历让他意识到,即使当年父亲云长安没有顶撞皇帝,即使他的外祖父家丛氏没有被问罪,他的父母很可能依旧逃不过既定的命运,因为一切早在他还未出生时,就已经安排好了,而他人生唯一的变数,是遇见九方长明。   刚睁眼,就有人在外面冲击结界。   鬼气森森扑面而来,挟着狂风暴雨之势,灵力相连的结界发生震荡,连带云未思也受到影响。   他皱了皱眉头,推门而出,以指为剑往前劈去,将攻势化开,一面喝道:“姚望年,你发什么疯!”   鬼气倏地一敛,姚望年从黑色龙卷中步出。   “九方长明呢?”   他一副兴师问罪之态,原本就青白交加的脸色似乎更显难看。   云未思察觉异样:“他去给一只小狐精疗伤了,怎么,出事了?”   姚望年:“江离不见了!”   云未思蹙眉:“何为不见了,落梅来过?”   “不,是他自己走的。”   姚望年面色阴沉,一大清早他去药铺找人,掌柜说昨晚半夜江离向他告别,他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才发现人真走了。姚望年不信,发动手下鬼魅将红萝镇搜了个遍,不得不承认掌柜说的是真的。   云未思沉吟,“他是否遭遇什么变故?”   姚望年:“药铺四周没有斗法痕迹,他是自愿走的,你们是否与他说过什么?”   云未思:“此言怎讲?”   姚望年冷冷道:“姓江的心软又冲动,旁人说一两句,他就可以倾力相助,若非你们与他说了什么,他怎么突然一走了之?”   云未思挑眉:“姚道友维护师弟的一腔心意,云某感动不已,且不说我们没有与江宗主单独说过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将江宗主视为仇雠,如今兄弟相认,重归旧好,你愧疚于心,就要迁怒旁人吗?”   “你说什么?”   姚望年阴恻恻嗓音伴随忽然靠近的气息,鬼气忽而大涨,森然纷涌席卷过来。   他枉死多年,求而不得,一腔怨愤无处发泄,性情早与生前迥异,此时一言不合就要下杀手,那漫天鬼气夹杂凌厉嚎啸,半点未曾有留情,竟是要将云未思置于死地!   云未思早听长明说过,姚望年现在虽与他们目的一致,算是同一阵营,但此人多年来的遭遇令他性情偏激早已不能以寻常人论,动辄就会走火入魔误入歧途,此时见对方说翻脸就翻脸,倒也不意外,振袖拍出,鬼气到了身前,竟悉数化为水滴落在地面,四两拨千斤,让姚望年面色阴晴不定,身形也跟着微微顿住,似乎恢复些许清明。   此时他身后传来声音:“姚道兄何故发怒?”   声音隐含钟鸣鼓捶,如狮子吼,正好克制姚望年的鬼性。   他侧身回首,果然是九方长明。   “江离呢?”   一片信笺从九方长明手中弹出,姚望年想也不想便接住。   “今日我出门,发现他留了信。”   信是藏在外面花树上的,见他则落,花叶化为信笺飘入长明手中。   “江宗主说,此番千林会,万剑仙宗人多势众,落梅经红萝镇一事,恐怕早有防备,他担心我们四人难以匹敌,全部折损,故而先行一步,为我们探路,让我们跟在后面,见机行事,必要时——”   必要时,以我为饵,舍生取义,固所愿也。唯有一求,请师兄和二位道友尽力营救迟道友,她沦落至此因我而起,此生我已亏欠师兄许多,断不愿再负于她。   后面的话,无须长明说,姚望年也已经从信上看见。   他许多年没见过江离的字迹了,他以为自己早将万剑仙宗一切遗忘殆尽,却在看见这封信时,往事又潮水般回涌,淹没识海。   江离就是这么一个人,姚望年知道。   心慈手软,好吃懒做,不快乐的事情从来不会在对方那里停留超过半天,江离不像自己,一心修炼,好强自负,江离心胸很大,装得下万剑仙宗所有人,只要是朋友,同门,兄弟,他一个都不想辜负。   这样的人,很适合当掌门,却又不适合当掌门。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找落梅算账?   只怕他还未与落梅交手,就被对方拿下了。   “我去找他。”   姚望年将信纸烧成灰,转身欲走,却被长明拦住。   “你想拦我?”他杀气腾腾,双目通红。   长明道:“我们同去,但不能这么去。江离孤身一人对上落梅毫无胜算,但出于某些目的,落梅暂时不会杀他,我们兵分两路,你与云未思在暗处伺机救人,我则从明处去。”   姚望年:“明处怎么去?”   九方长明:“自然是参加千林会。”   姚望年皱眉:“赴会之人须得出示名帖,帖上陈明宗派出身,不得作伪混淆,你哪来的名帖?”   九方长明微微笑了下,从袖中摸出一张红色烫金的帖子,乍看与寻常请柬无异,但纸张边缘微微泛光,实则水火不侵,百十年不腐。   翻开帖子,上面姓名赫然入目——   金阙道宫,孙无瑕。   跟迟碧江同行的贺柏孙无瑕叔侄,在红萝镇便折戟沉沙,师叔贺柏身死,师侄孙无瑕则痛失一臂,以这样的状态,已然去不成千林会,九方长明索性将他的名帖要来,正好派上用场。   金阙道宫新秀弟子孙无瑕由此改头换面。   “贺柏的名帖呢?”云未思朝他伸手,“我与你同去。”   九方长明笑道:“你当了一回师兄不过瘾,还想当我师叔?”   云未思:“落梅认得你。”   九方长明:“你忘了御物化神之术,伪容于我而言不难。”   云未思:“我不愿与你分开。”   结为道侣之后,他表达心意自然不必再遮遮掩掩,这话说得光明正大,坦荡无比。   九方长明:“我们二人同时出现,并非好事,你明白的。江宗主和迟道友的神魂,都需要有人去救,未思,你信我。”   他极少去掉姓氏喊云未思,就连从前在玉皇观,也都是连名带姓地喊。   云未思只觉这最后五字带着无形魔力,令自己忽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何曾对九方长明有过半点不信,从数十年前到现在,哪怕他动摇过入魔过,亦只是对自己的质疑。   “好,你说的,记得你自己的话,不要有半点闪失。”云未思深深看他一眼。   “放心。”   云未思与姚望年先走一步,他们抄近路,此刻江离刚离开不远,说不定还能将人拦在峥嵘山庄外面,九方长明则带著名帖走官道,他单枪匹马去赴会,自然太扎眼了,能在路上找到别派修士一道同行更佳。   虽然嘴上对云未思说放心,他实则并不像面上那样笃定。   敌人的强大,九方长明比任何人都清楚。   落梅并不仅仅是修为深厚,他机关算尽,耐心无比,为了布局,不惜将对他崇拜如父的两名亲传弟子拿来布局,横跨数十年,将天下人尽收彀中,若非迟碧江在六合烛天阵内留下破绽,若非九方长明和云未思原与他同归于尽,现在他们早就输了。   如今重来一回,落梅在红萝镇交手早有防备,他们就算兵分两路,一明一暗,此行恐怕也变数诸多。   但他一定要诱落梅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交手,唯有如此,才能逼迫对方露出真面目。   九方长明低头。   他手里捏着张人形白纸,手指轻轻一振,那纸人就像浸了水湿润膨胀,很快变得真人大小,又慢慢贴近长明,由头到脚,贴得严严实实,而长明的面容也开始发生变化。   原本略尖的下巴稍稍圆润,眼睛却更狭长,鼻子比原来塌一点,鬓角往后移,嘴角下撇,霜白半发也瞬间乌黑。   虽然面容细节都只改变细微,合起来就换了个人,便是他现在自己去照镜子,可能也会觉得陌生。   还差一把剑,长明想道,张手将长明剑召出。   “剑有剑灵,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四非剑,剑灵追寻我一路而来,因缘际会又从迟碧江那里来到我手中。”   剑在半空嗡嗡作响,似听懂了他的话。   九方长明笑了。   非道,非佛,非魔,非儒。   他当时拥有这把四非剑时,其实还带了点年轻人剑荡四方威震天下的豪迈遐想,否则不会取这种睥睨众生自高自大的名字,但四非剑真就跟着他辗转各处,一路披荆斩棘,伴他走向山巅,伴他独孤求败,又为他粉身碎骨,尽了自己的使命职责,如今又跟随他来到百多年前,帮他扭转乾坤。   “这一次,你我又要并肩作战了,不过还得委屈你,暂作伪装,孙无瑕有一把知秋剑,你就先变成它的模样吧。”   长明挥袖拂过,四非剑光芒敛去,颜色纹路发生变化,重新落在他手中。   他将剑往背上一系,迎着朝阳霞光,迈步走向前路。 第142章 为何有如此恐怖的气息?   坠云山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门派。   门派中只有三个人,李暮星,她的师父,还有一个负责里里外外打扫的杂役弟子,因天生聋哑被遗弃,李暮星师父怜悯将人带回来,教了些粗浅功夫,勉强也算坠云山半个弟子。   李暮星自小就聪明,师父教的心诀功法,她基本看上两三遍就会,天下聪明的人比比皆是,坠云山地处偏远,却难得见到人才,掌门认为李暮星天资出众,不该埋没在这小门派里,在她突破心魔境界的第二年,恰好千林会的消息传来,掌门腆着老脸凭借人脉向昔日老友去信,请他代为向峥嵘山庄要一张名帖。   那老友与峥嵘山庄有些渊源,果然辗转要来一张,以飞雁传书送到掌门手上,看着那张泛着金光的请帖,李暮星的名字赫然在上,掌门郑重其事将它交给李暮星,叮嘱她去了千林会要好好表现,切莫因为本门弱小就自轻自贱,仿佛将自己前半生未能实现的梦想也一并交托给李暮星。   李暮星带着这份重托重新下山,她一路往东,越高山,跨江河,看遍日升日落,途中结识几名道友,又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分道扬镳,这些道友形形色色,有出门名门却平易近人的,也有少年天才自恃身份的,还有与她一样出身小门派却心有不甘,顾影自怜的,李暮星感觉出门以来所见识到人间百态所受的锤炼,比她躲在坠云山修炼心境还要强上许多。   历时一年半载,走走停停,游山揽胜,间或停下修炼数日,终于来到商州,也多了新的同行道友——来自白玉京十二楼的四名修士,对方三男一女,性情各异,总的来说不乏年轻傲气,但也比之前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名门弟子要好上许多。   李暮星不是不想一个人走,只是越近峥嵘山庄,前去参与千林会的修士越多,她孤身一人未免扎眼,容易被盯上觊觎,杀人夺宝从来就不是稀罕的传闻,李暮星行走江湖这么久,经验已经很丰富了。   白玉京十二楼的四名修士,加上她,五人在商州城中的客栈落脚,准备休整一番之后就直接启程前往峥嵘山庄,从未参加过千林会的年轻人们兴致勃勃,吃饭时围坐一起,对即将见到的景象畅所欲言。   “听说此番千林会,盛况空前,不止高手辈出,而且各大宗门的宗师亦会到场,单人连胜十场者,还能获得几位宗主的亲自指点!”   说话的人叫秦谦,是四人中年纪最轻,资历最浅的小师弟,这次是他第一次下山历练,故而语气也是最为兴奋的,凡事不落人后,有热闹必要凑上前看两眼,是个名副其实的八卦性子。   “行了,别咋咋呼呼,说得好像你能连胜十场似的,我们就是去凑个热闹的,当个绿叶陪衬罢了,这种场面还是神霄仙府,万剑仙宗那些人的天下。”   这是二师兄林问渔,漫不经心,对千林会的期望远不如小师弟秦谦,因为他几年前曾经赴会一回,那时候表现平平,一腔热血被当头冰水浇灭,那时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难道神霄仙府那些宗主也会去吗?不知万莲佛地的圣觉佛座可会降临峥嵘山庄,我听说他不仅修为高深,而且风姿飘然出尘,若仙如神,令人见而忘俗,真想看一眼呢!”   这娇俏绵软的小姑娘是三师妹徜月,也是热情邀请李暮星同行的人,因为他们四个师兄弟里,只有她一个女修,途中苦于无人说话闲聊,李暮星的到来填补了这个空白,师兄师弟都宠她,对孤身一人毫无威胁性的李暮星也无异议。   寥寥几句话,就能看出这几人各自不同的性格。   李暮星微微一笑,觉得这一趟下山,就算到时候没能在千林会上如师所愿出什么风头,就冲这些见闻阅历也值当了,却见徜月忽然扭头过来。   “李姐姐,你见过圣觉吗?”   李暮星摇头:“我与你一样,头回下山,一路上尽看见些山山水水了,见识还是不够,未能得见这些高人的风仪。”   大师兄夏证没有开口,好似没听见他们说话。   他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抬头朝外面看,茶杯里水满了也没留神,直到溢出杯子,流到桌沿滴落在身上。   “夏道兄,你的杯子!”李暮星轻声提醒,夏证这才醒过神,忙起身掸去身上水渍。   李暮星奇怪他的失态,便循着他方才视线望去,果然也愣了一下。   门口站着一人。   逆光而立,衣袂飘扬,身负长剑。   明明看不清容貌,李暮星却忍不住想细看,她意识到这也许是刚才夏证走神的原因。   对方环顾四周,似在寻找空位,发现厅堂已经客满之后就准备离开。   徜月先一步起身留人:“这位道兄请留步,我们这儿还有位置!”   李暮星暗暗扶额。   这八仙桌虽说一边长凳能坐两个人,但他们五个人坐下来已经稍显拥挤,两个姑娘家挤一块也就罢了,两个大男人再并肩坐一起,可没法看。   再说对方是敌是友,好不好相处都不知道,这样就贸然邀请过来,未免唐突了些。   此人似乎也犹豫了下,随即走过来。   “多谢道友相邀,在下金阙道宫孙无瑕,初出茅庐,还请几位道友不吝赐教。”   待他走近,李暮星终于看清对方眉目,不由暗赞一声,下意识又看了好几眼。   真是人如其名,在场两位姑娘不约而同想道,   话语如珠,行止琳琅,可不正是无瑕么?   徜月快人快语:“孙道友,你一个人出门吗?也是去千林会?”   大师兄夏证责备看她一眼。   孙无瑕不以为意:“是,我原是准备在商州歇一宿再启程,没曾想来晚了,转了几圈都没寻到客栈。”   “孙道友此言差矣,修士出门在外,餐风露宿也是常有的事,若没有落脚处,就连夜赶路好了,还能早一步去峥嵘山庄歇息。”二师兄林问渔又习惯性抬杠。   孙无瑕笑道:“我正是一身风尘仆仆,怕丢师门的脸,故而想拾掇整洁些再去。”   徜月见他非但没有生气拂袖,还脾气很好地解释,更生好感,便邀请他同坐歇息,又问夏证:“大师兄,我们正好有四间房,不如让一间给孙道友吧。”   林问渔忍不住道:“我可不想听小师弟打呼噜!”   秦谦不服气:“我哪里打呼噜了,跟我住过的师兄弟从未说过!”   林问渔:“那你就去荼毒大师兄吧。”   “行了行了!”夏证头疼,对几个师弟妹完全没辙,他朝孙无瑕拱拱手,“金阙道宫之名,如雷贯耳,幸会幸会,我等来自白玉京十二楼,若道友不嫌弃,我们可以腾出一间房来给你。”   他以为对方会客套两句,谁知孙无瑕一下就道:“那便多谢几位道友了。”   眼前这“孙无瑕”,正是九方长明。   他打蛇随棍上的原因也很简单,跟李暮星一样,孤身前赴千林会很容易招眼,随波逐流才是最稳妥隐蔽的办法,在与落梅真正动手之前,九方长明不希望有任何变故影响他与落梅之间那场斗法。   除了没心没肺的徜月,夏证等几个师兄弟都觉得这孙道友太自来熟了,半点都不知道客气,大家彼此也不熟稔,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孙无瑕起身走开片刻,林问渔忍不住埋怨师妹,说她不该随便邀请别人来同住。   “金阙道宫,这门派怎么听也没听过?”林问渔嘴里嘟囔。   徜月撇撇嘴:“一看就知道你没仔细听刘长老讲过天下大势,金阙道宫虽然不算一流大派,也是二流里拔尖的了。”   林问渔:“那怎么才他一个人来?”   徜月:“咱们不也只有大师兄拿到名帖?”   林问渔不吱声了。   论理说,千林会只能持有名帖的人参加,但对方若是带了师门亲属,也不可能不让进,只是届时不能下场,只能旁观。他们这几人里,当属夏证修为最高,其余人入门几年,资质不算差也谈不上惊艳,自然还没到千林会上切磋交手的资格,只当是陪着大师兄过来见世面的。   白玉京十二楼底蕴颇丰,前两年便有弟子在千林会上大出风头,如今已是名声显赫的修士,若是夏证这次表现不俗,白玉京十二楼的名声只会更往上走,说不定以后还能跟神霄仙府那些名门争一争,所以这次夏证是抱着稳打稳扎,笑到最后的期待,希望为师门为自己争取更大荣誉。   九方长明很快折返回来,众人叫了些牛肉面和包子,他也跟着吃,毫无客套之意。   徜月倒是朝九方长明问东问西,比如金阙道宫是个什么样的存在,那附近有什么好玩的,这次怎么就他一个人出来云云,对吃喝玩乐的兴趣远大于修炼。   李暮星对金阙道宫也颇有兴趣,主要是她曾听师父说过,他们上一代有位师叔远嫁金阙道宫之后,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过了,七弯八拐的本门与金阙道宫也有些渊源。   九方长明足迹遍天下,就算不是金阙道宫的人,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让对方根本不生疑心,这顿饭吃得也算愉快,待几人用完餐,夏证准备挂账,才知道九方长明刚才起身离开的那一会儿,就已经把几个人的房钱连同吃饭钱都一并付好了,夏证还有点过意不去,想把钱给九方长明,却被严词拒绝了。   “夏道兄这是作甚,我们萍水相逢,承蒙不弃愿意腾出一间房子给我,孙某已是感激不尽,若不能让我出点力,就是不将我当做朋友了。”   夏证只好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孙道兄你房间就在我隔壁,有什么事说一声便是。”   没有人不喜欢大方的朋友,不唯独是他,其他几人和李暮星,也都觉得这位孙道兄不仅生得好,出手还很豪爽阔绰,吃人嘴软,就连最能抬杠的林问渔也没话说了。   这是去峥嵘山庄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众人只当平平无奇,没想到意外来得如此之快。   天黑之后几人各自回房,李暮星跟徜月睡一间房,李暮星想打坐静修,徜月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拉着李暮星嘀嘀咕咕地说话,李暮星无奈,只好陪着她闲话家常。   徜月说来说去,话题都绕不开白天刚认识的孙无瑕,小姑娘出来一趟,见过的人不少,虽然论容貌,孙无瑕不算上乘,但他的气质很特殊,有种静水流深不慌不忙的老成,让徜月的目光一而再再而三停留在他身上。   李暮星其实也有这种感觉,只不过她道心更为坚定,不像徜月这样很容易分心动摇。   “初次见面,彼此都是交浅言不深,别说孙道友不了解我们,我们也不了解他,先前我路过银溪川,就听说一人被好兄弟背叛,最后还丢了性命法宝的事。”言下之意,这个孙道友品行好坏还不得而知,她担心小姑娘初出茅庐不知深浅上当受骗。   徜月睁大眼睛,忽然噗嗤一笑:“李姐姐你也想得太远了,我就是对他有些好奇罢了,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喜欢上一个刚见了没几面的人吗?不过——”   她特意拉长了调子,像是为了捉弄李暮星。   “李姐姐不如改天帮我问问,他有没有道侣呢?”   李暮星果然脸色一变。   徜月嘿嘿两声,正想调侃她,却见下一刻,李暮星陡然暴起扑来,紧紧捂住她的嘴巴,点住她的哑穴,让她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噤声!”   声音在耳边炸起,压得很低,徜月惊恐地睁大眼,看着一大片黑影从外面滑过。   夜深人静,月光高照,黑影倒映在门外,缓缓滑过走廊,徜月打了个寒噤,忽然发现自己没法动弹不是因为李暮星点了她的穴道,而是外面的黑影,阴森恐怖,分不清轮廓,更像一只巨大的怪物,却有着极为深重的鬼气,那鬼气从门窗渗透进来,竟将她们的气息压制住,形成压倒性的绝对控制权。   李暮星感觉自己所有天赋和修为在这一刻丝毫没有作用,她甚至没有力气捏起一个法诀,只能紧紧捂住徜月的嘴巴,避免她因为出声而惹来怪物的注意。   那究竟是什么……   为何有如此恐怖的气息?   黑影缓缓从房前滑过,消失在两人视线之内,但没等她们松一口气,隔壁就传来痛苦的闷哼。   “救命……”   是小师弟秦谦!   两人几乎立刻辨认出来,徜月呜咽挣扎着要去救人,李暮星略一犹豫,徜月挣开束缚,向外狂奔,李暮星赶紧追在后面。   那股恐怖气息在出了房门之后更上一层,徜月勉强扶着墙挪到隔壁屋子敞开的房门外面,就看见毕生难忘的一幕。   秦谦趴在地上,正拼了命往外艰难爬动,但是巨大黑影覆在他身上,已经吞噬了他的两条小腿,隐约能看见秦谦两条小腿已经干瘪,皮肉无存,白骨入目,徜月又怒又怕,下意识啊了一声,那黑影立时察觉抬起头,一双血红眼珠在黑色褶皱皮囊缓缓转动,盯住徜月。   徜月只觉自己身体如被冻住,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慌乱之际,眼前隐有熟悉剑光炸起。   那是大师兄的剑……   可剑光落在黑影上,随即就被吞没消失,黑影抬手,漩涡悬空浮现,对他们形成强大吸力,徜月不由自主往前被吸去,她大叫起来,泪流满面,只道小命休矣,还死得不明不白。   “何方妖孽,安敢放肆!”   伴随话音落下,眼前白光骤起,众人感觉身体被暖意包裹,所有森寒尽数去除。   与此同时,漩涡被斩断,黑影从秦谦身上飞起。   是、是孙道友! 第143章 一桩阴谋的序幕。   黑影随即扑来,但比它更快的是剑光。   双方交缠难分,黑影很快挟着剑光流星追月般奔向屋外。   或者说,是剑光将黑影逼迫到屋外。   剑刃之下,黑影左支右绌,却总能化险为夷,它倏地增大无数,幻化人形,将剑光完全笼罩,顺带连长明亦牢牢裹住。   夏证等人也已赶来,所有人见此情景不由惊呼一声,李暮星猛地回头看见秦谦双腿变成白骨的惨状,难以想象被黑影笼罩的九方长明待会儿又是怎生下场。   奄奄一息的秦谦被夏证和林问渔一左一右扶起来,他脸色苍白,颤巍巍问:“大师兄,我怎么感觉下面空空的,我的腿还在的,是吗?”   膝盖下面,只有两条白晃晃的骨头还在支棱,随着主人的颤抖,一动一动。   离开山门的秦谦,甚至还未来得及见过世面,没来得及在千林会上看见自己梦寐以求的高手对决,就要承受这样的打击,一双腿等于一个修士的未来,他还未在这江湖崭露头角,却已注定惨淡的下场。   “大师兄,你说话啊……”   夏证不忍目睹,无法回答,移开视线,望向院子里正与黑影缠斗的九方长明。   方才若不是孙道友及时出手,现在秦谦别说失去双腿,连小命都要不保。   那怪物,究竟是什么?   李暮星反应最快,她提着剑迎上去,想要帮长明御敌,却发现刚靠近黑影就感受到森寒之气丝丝渗来,无视自己的灵力,直接将她逼得后退数步,依旧挡不住那股冰冷,只觉浑身上下一个寒颤,身体不由自主打起摆子。   “不要过来!”她听见九方长明道。   李暮星惊疑不定,乍看那黑影平平无奇,威力竟是如此之大,她自忖修为已在高阶修士左右,不唯独在她那深山老林的小门派,便是外头行走,也足以拎出来独当一面。   可即便是这样,她在面对黑影时,仍旧被压制得半分灵力也使不出来。   剑气荡出,旋即支离破碎,狂风暴雨般反噬猛扑回来,李暮星的防御瞬间被震碎,人差点也受了内伤。   那黑影发出令人不安的嘶哑低吼,浑身黑气澎湃,将剑光连同九方长明整个人都卷入其中,院子里的黑色风暴逐渐往外扩展蔓延,隐约能瞧见风暴中心的剑光若明若暗,似力有不逮,挣扎求生。   李暮星体会过这其中的可怕,越发无法确信眼前这位萍水相逢的孙道友能否在这场斗法中占上风。   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徜月,紧紧揪着大师兄夏证的衣袖,面色发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场之人里,只有九方长明知道与自己交手的是什么东西。   是梦魔,但又不是梦魔。   原先红萝镇的梦魔已被他们消灭驱逐大半,纵是还有残余,也不会突然之间厉害到如此境地,这黑影不止有人形,还有非同一般的灵智,还知道斗法周旋,趋利避害,方才一见他厉害就想舍他而就李暮星,若不是被他截住,现在李暮星也会像那小子一样,不死即残。   看似剑光被围困,实则是黑影被剑光拖住,长明手捏剑诀,一剑分三,破开黑影,悬空分立,令黑影无法逃脱。   对方低声咆哮,隐藏在黑气之中一双血红眸子盯住他,怨毒幽深,带着化不开的浓稠腥膻。   “我知道你听得懂人言。”长明通过神识将声音传递过去。“谁指使你来的?你若肯说实话,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谁……指使我的……”黑影哑声重复学舌,嘎嘎地笑起来。“你身上,有很香甜的气,比他们都要香甜,我很喜欢,将你的皮囊给我用吧,我会好好珍惜的……”   话音未落,黑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点点淡化消散。   早在看见黑影时,九方长明就已在院子里筑起结界,顺带下了深眠咒术,其他住客进不来,也不会听见这里头的任何动静,只会继续安睡,兴许做个小小的噩梦。   其他几人犹有余悸,躲在柱子后面的林问渔忍不住探头出来。   “那玩意是什……”   “闪开!”长明厉声喝道。   林问渔不明所以,下意识朝边上翻滚。   下一刻,一股腥风扑鼻而来,他眼角余光瞥见黑影凝聚化形,正立在他刚刚所站的位置。   如果再晚半瞬……   后果不堪设想。   黑影成形之时,剑光如虹,几乎在同一时间当头斩来!   眨眼之间,电光石火,黑影根本没法料想有人动作如此之快,对方似乎已经算到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只等自己出现,立刻下手诛杀!   惨叫声中,剑气过处,黑影化为齑粉,消散无形。   九方长明收剑入鞘,打破沉寂。   “夏道友,先看看你师弟的伤势。”   夏证醒过神来,赶忙扑到小师弟秦谦身边,后者已经一动不动,他心下微惊,伸手去探鼻息,发现还有气儿,才略略松一口气。   “怕是痛晕过去了,我方才已经给他喂下止血行气的药。”   性命应是无碍,但恐怕小师弟醒来之后还是接受不了自己一夜之间失去双腿的现实。   “多谢孙道友,如若不是你,我们现在可能已经无一幸免了。”李暮星郑重道谢。   九方长明现在的身份是孙无瑕,他得有孙无瑕的做派,摆摆手谦虚道:“也是凑巧,我在红萝镇见过这种魔物。”   李暮星奇道:“魔物?难道不是鬼魅?”   那黑影已成人形,鬼气森寒浓郁,不是鬼魅又是什么?   长明道:“梦魔善于隐藏化形,遇鬼则鬼,遇人则人,变幻万千,防不胜防,这次他应该是杀过人见过血,将死者魂魄化为己用,伪装鬼魅前来。”   一般鬼魅,附身摄魂,实属寻常,但这黑影秦谦之后,非但没有急着摄取他的魂魄,反而直接吞噬蚕食他的躯体,只有妖魔,才会如此饥渴疯狂。   梦魔为何要伪装成鬼魅?以红萝镇那些残余逃窜的梦魔,似也没有能力在商州肆虐,除非有人在背后指点操纵。   而那个人会是谁,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但李暮星他们一无所知,长明的身份并未暴露,这个梦魔不是特意针对他们而来,更像是偶然出现在商州,选了此处下手。   九方长明暂时还未能完全明白对方的用意,眼下当务之急,是安抚好这几人。   “孙道友,劳烦你看看我小师弟还能恢复么?”夏证一时没了主意,只能病急乱投医地问道,他也没想到萍水相逢,起初还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孙道友”竟是关键时刻救命恩人,此时说话不仅客气,还带了些祈求和期待,希望对方能活死人肉白骨,化腐朽为神奇。   可惜九方长明摇摇头:“躯体有缺,我也无能为力,他如今身心受创,恐怕去不成千林会了,最好还是尽快回去,兴许你们师门长辈有什么秘法让他恢复,迟则生变。”   夏证此番出来,肩负为师门争光之职,如今若是半途折返,势必前功尽弃,但秦谦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也没法继续前行了。   他左右为难纠结,往常不懂事的师妹徜月这次却站出来:“大师兄,你去千林会吧,我先带小师弟回去,反正这次我也就是来凑个热闹,我先带他回去疗伤。”   徜月孤身回去,夏证不放心,他看向林问渔:“不如二师弟护送他们回去吧?”   林问渔却面露迟疑:“大师兄你在这里一个人我也不放心,有师妹陪小师弟回去就好了,我与你一道吧。”   这分明是不肯错过机会,还想去千林会看看。   夏证有些失望,却不能指责林问渔,除了师门的期望,坚持前赴千林会也是他自己的私心。   人皆有私心,谁也无法例外。   李暮星无意掺和他们同门师兄弟之间的事情,她的注意力都放在方才诡异的黑影身上。越想越觉得古怪。   “商州离峥嵘山庄不远,竟还有妖物刚出没,可谓胆大包天,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吗?”   “我也不知,不过为免夜长梦多,我们明日就启程前往峥嵘山庄吧。”长明有许多猜测,但他都不能说,不然反倒惹人疑窦了。   李暮星也觉得这妖物来得蹊跷,很可能与千林会有关,但具体有什么关联,她现在还没想明白。   这桩变故之后,所有人都心思惶惶,别说休息,除了长明,其他人下半夜都是了无睡意在等天亮,好不容易熬到晨曦曙光出现在东方,夏证那边四人也有了分说,徜月带着小师弟秦谦先回师门,夏证给师门传讯送书,让师门派人在山下等他们,林问渔则跟着夏证他们继续前往千林会。   一行人再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个个心事重重赶路,用饭洗漱之后就朝郊外峥嵘山庄出发。   那地方离商州不远,半日可至,只是周围设下禁制阵法,有外门弟子驻守,防止有人乱闯,九方长明四人到了桃林外面,见到峥嵘山庄的弟子迎上来,便奉上名帖。   那弟子拿着三张名帖,上下打量,目光锐利,令人不适。   夏证禁不住皱眉:“敢问道友,可是名帖有何不妥?”   对方道:“名帖是无不妥,不过你们四个人,却只有三张名帖。”   夏证:“千林会素来规矩,与会者是可以带上亲友的,这位是我师弟,我可以为他证明身份。”   那人依旧一丝不苟的模样,逮着夏证林问渔又问了不少问题,林问渔年轻气盛,差点忍不住发作,都被夏证摁下,连九方长明都觉得对方严格过了头。   “道友,我身上还有一张名帖,乃是我师叔的,只不过他老人家中途有事先走一步,若不然,我将这份名帖给林道友用,可否?”九方长明说着,一边递上一个锦囊。“这是百年黄精,炼丹制药上好材料,还请道友笑纳。”   别以为修士就超凡脱俗片叶不沾,说到底也不过是厉害些的人罢了。   那弟子犹豫片刻,又听夏证说了两句好话,这才收下贿赂:“几位道友也别觉得我找茬,实是半天前刚出了大事,上上下下都如临大敌,我等奉师门之命,也得打起精神来。”   九方长明:“什么大事,如此严重?”   有了这袋黄精,对方语气缓和不少,但说出来的话,却足以让长明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禁不住眉头一跳,心如擂鼓。   “是万剑仙宗的江代宗主,被魔物附身,竟是大庭广众之下要大开杀戒,幸而其师落梅真人在场,出手制止,免去一场灾祸,不过也死伤了不少人。听几位前辈真人说,这件事可能与万剑仙宗早年一个叛徒有关,更有甚者此人也很可能已经混入峥嵘山庄,伺机闹出更大的事情,所以庄主命我等守在这里,严查可疑人士出入呢!” 第144章 是云未思!   江离的形象早已颠覆他们从前所有认知。   这位万剑仙宗宗主仗义热情,百转柔肠,有时甚至显得不果断,很容易被他人所趁,一脚踩入万劫不复的陷阱。   但他绝不至于愚蠢到单枪匹马去挑衅落梅真人,甚至在大庭广众下杀人。   这样明晃晃授人以柄的行为只能说明一件事,江离被落梅抓住了,他的目的也为江离知晓。   与妖魔勾结,无异于葬送前程,这对于一个道门执牛耳的宗主而言,名声地位身份,顷刻间崩塌摧毁,不留半点余地。   落梅是准备彻底放弃这个弟子了。   这是否意味着落梅通过严刑逼供,也从江离口中得知他们的计划,做好万全准备了?云未思他们现在又如何了?   九方长明发现,重来一回,他们依旧没有必胜的把握,落梅不仅是修为上的强大,他先天握着万剑仙宗这把利剑,所向披靡,一马平川。   在落梅面前,他们注定螳臂当车,微不足道。   他甚至有种预感,如果这次再度失败,世界将脱缰野马狂奔向前,无可挽回,他们回不去从前,更无法重新改变一次,只能随之灰飞烟灭,万古同尘,永不复见。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们已无退路,只能背水一战。   迟碧江,江离,沦陷的人又多了一个。   现在只剩下他,云未思,和姚望年了。   九方长明思忖之际,那弟子见没人再来,他也站得久了有些无聊,就与李暮星他们闲聊几句,绘声绘色讲起半天前的情形。   “当时我不在场,是我师兄在,他说有个人孤身前来,失魂落魄的,一看就很招眼,我师兄询问身份,他说自己是万剑仙宗江宗主,师兄自然是不信了,因为当时落梅真人已经带着门下弟子早到一步,正在里头跟众位真人谈笑风生呢,师兄生怕有人假冒,便赶紧入内请示,落梅真人闻讯,亲自带着人出来。谁知他们赶到时,那人已经开了杀戒,不少人没来得及防备遭了殃,当场死伤不少,还是落梅真人及时出手,才将他制住。”   李暮星忍不住道:“那个人,是真的江宗主吗?”   “师兄起初也不信,后来他们师徒交手,用的都是同出一脉的剑诀法术,落梅真人还对他说,原以为你会迷途知返,没想到你竟还不知悔改,一错再错,今日不大义灭亲,我就对不起被你打伤的这些道友。”此山庄弟子神往道,“当是时,落梅真人两道剑光,分别破开对方防护,将江离左右琵琶骨射穿钉住,果断决绝,见者无不赞叹……”   李暮星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后来呢?”   那弟子悻悻道:“后来江离就被制住带走了,据说落梅真人要等千林会结束,再把人带回去发落。”   想来他也不知道那么多,江离之后如何,已经不是他这个身份权限所能打听到的事情了。   守门弟子验过他们的名帖,将人放进去,又让另外一名弟子领着他们去客房下榻。   峥嵘山庄以八卦成形,乾坤二楼为门中弟子所在,不对外开放,李暮星他们去的巽楼乃是专门招待外客的,不过这外客里头也分三六九等,如万剑仙宗,神霄仙府,庆云禅院这等贵客来了,住的自然是震楼,只有李暮星与长明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客人,才会被分到巽楼来。   虽说如此,巽楼也足够宽敞,中间是以太极两仪之形建造的广场,两旁数栋三层竹楼初拥围立,四周竹林送风,石子铺路,干净整洁,倒有几分隐居之逸。   即使寻常客房,自然也比他们路上住过的客栈要舒适许多,四人分住四间,厢房都连在一起,互相照应。   林问渔东张西望,下意识表现出初来乍到的新鲜,白玉京十二楼虽然听上去气派,宗门规模远不如峥嵘山庄,否则林问渔跟夏证师兄弟早就被请去震楼住了,自他们进入峥嵘山庄以来,所见所闻足以让林问渔大开眼界,譬如当空横过的彩虹原是法术所为,偶有金光落下,洒在身上一阵暖意,林问渔大感新奇,忍不住伸手去接那金光,却听九方长明道:“那是有人在彩虹中加持了妙手回春之术,暖光落在身上则有丹田固气之效。”   虽然对修士没什么作用,既不能疗伤也不能增进修为,充其量提提神,但峥嵘山庄的财大气粗可见一斑。   林问渔不禁惊叹:“那万剑仙宗和神霄仙府,也有这样的东西吗?”   李暮星和夏证都没去过,自然答不上来,能回答他的只有长明。   “万剑仙宗有冰桥,神霄仙府有丹凤朝阳,大同小异,都是观赏远大于实用。”   李暮星:“孙道友去过?”   九方长明笑笑:“我听师叔说的,他老人家去过。”   他虽然很想知道江离的状况,面上却分毫未露,与其他人一样,四处闲逛,充满好奇。   夏证虽然忧心师弟妹的安危,毕竟也是初出茅庐一心成名的青年,随着师弟跟九方长明一问一答,他也暂时放下烦恼,与他们聊起峥嵘山庄来。   “也不知明日千林会上,我们会抽到什么对手,我只怕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头一场就被筛下来,无颜面对师门长辈。”   “夏道友此言差矣,大丈夫身在江湖,生逢其时,能参与此等场面,痛痛快快战一场,哪怕输了,也是技不如人,回头再修炼个两三年,说不定就能力压群雄,一枝独秀。”   夏证被说得精神一振:“孙道友说得是,是我钻牛角尖了,难怪孙道友能代表师门前来,心境修养已是高我不少,惭愧惭愧!”   三人说话之际,四周不乏来来往往的修士,有些遇上了,彼此自报家门,寒暄几句,有些自恃身份矜傲有余,连话都不愿意多说,形形色色,众生不一。   等众人各自回房,还未等长明坐下,房门就被敲响了。   “李道友吗,请进来。”   外面的人推门而入,果然是李暮星。   “孙道友还能听步辨人?”她有些惊异。   “非也,方才李道友寡言少语,面带忧虑,始终没有参与我们闲谈,想必是有心事,又这么快寻过来,我方才觉得是你。”   “孙道友果然是人中俊杰,见微知着。”李暮星敷衍地捧场两句,随即道,“我初出茅庐,对天下宗门各派的确有许多不解,孙道友比我有见识许多,故而前来请教。”   “李道友请讲。”   “万剑仙宗之名,我在师门时,便已听师父屡屡提起。如果我没记错,落梅真人闭关已久,宗门由江离江宗主代掌,如今师徒反目,这其中是否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我也不想探听,只是孙道友看,明日千林会,不会因此出现什么变故吧?”   不得不说,李暮星是个很敏锐的人,即使什么都不知道,也已经察觉其中微妙。   师徒反目都闹到千林会来,这事情就小不了,还牵扯了妖魔,一旦闹出风波,很可能就是惊天动地的变故,所以李暮星担心殃及自身。   她能过来找九方长明讨论,既是对长明观感不错,也是觉得对方远比夏证等人成熟有见地。   “李道友不必担心,千林会在场多有宗师高手,就算真出现什么不可预测的情况,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你只要躲远些,不要凑上前便罢了。”   九方长明不可能将真相告诉她,说了李暮星也不会相信,点到为止,话中有话。   李暮星以女性和修士的双重直觉,总觉得明日会出事,而且很可能出大事,但具体是什么事,她又说不出来,那股不安阴影般萦绕徘徊不去,始终令她无法完全释怀。   “希望如此吧,明日寅时就要去干楼抽签,孙道友别忘了,去晚了许多人已经抽过,剩下那些姗姗来迟的,很可能都是高手了。”   “多谢李道友提醒,明日寅时我与你一块过去吧。”   “如此甚好。其实今日看见孙道友出手,我这才知道人外有人是怎生说法,今年千林会,恐怕无缘出头了,倒是孙道友深藏不露,祝你明日一展其才,直上青云。”   李暮星又请教了些道法上的问题,长明一代宗师,信手拈来,莫说道法,便是佛门魔门亦有研究,随口寥寥三两句,就能拨云见雾,令李暮星大有醍醐灌顶之感,对长明也越发不敢放肆。   在她看来,这哪里像个新手,简直堪比她的师父了,可就算是李暮星的师父,知道的也没有眼前这位孙道友多。   金阙道宫弟子尚且如此,万剑仙宗那些名门出身的修士,又该是如何见多识广底蕴深厚?   无形之中,李暮星对名门弟子的标准,已经因为九方长明而拔高一大筹。   天色渐暗,山庄弟子将晚饭送过来,各人都有四菜一汤,用或不用都在自己,但色味丰盛,不比京城酒楼大师傅做的差。   李暮星再想逮着九方长明请教,也不好一直赖着不走,见对方端起茶杯,便识趣起身,遗憾道别,等她一走,长明挥袖又在房间外面布下禁制阵法,以防外人闯入。   这里毕竟是落梅的地盘,纵是改装易容收敛气息,他也不敢有丝毫轻忽。   布置完毕之后,九方长明上榻打坐,很快就进入冥想静修状态。   神思渐远,冥冥之中,他似乎走在一条狭窄幽暗的道路上,身旁满布荆棘,脚下亦是尖刺凸出,无视他的护身灵力划破脚踝,刺痛异常。   血从伤口汩汩流出,渗入荆棘之中,那荆棘见血疯长,很快将他团团裹住,血腥气铺天盖地弥漫鼻腔,厚重窒息,他却觉得荆棘有种熟悉的味道,下意识不想推开,任凭对方将自己拥住。   划破衣裳,贴近肌肤,痛楚中又夹杂微妙快感。   他不觉喘息渐重,挣扎无力,彻底沦为荆棘的傀儡。   脖颈以下被牢牢束缚,薄唇微张,血腥气蔓延而至,无声无息,将他困在温柔茧里,慢慢收紧。   这不对……   有哪里不对……   为何能突破他布下的阵法禁制,令他丝毫不察,甚至勾不起半点反抗之心……   他勉强撑开沉沉眼皮,眼前陡然一黑,所有荆棘都化作一双紧紧抱住他的臂膀,令九方长明醒过神来。   是云未思!   只有他才能突破自己的禁制,因为两人心法本质上一脉相承。   本该与姚望年一道暗中潜入峥嵘山庄的云未思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长明随即闻见血腥气,可见梦境并非一味虚构。   “你受伤了?” 第145章 可别搜我床上去。   现在能伤云未思的人寥寥无几,但不代表没有。   他与长明分道扬镳之后,就跟姚望年二人提前抵达峥嵘山庄,但还是慢了落梅半步。   云未思寻了个机会,扮作一名在震楼服侍贵客的仆役,并以法术迷惑管事,让对方默认自己是峥嵘山庄新人,管事将云未思派去服侍万剑仙宗一名姓风的长老,对方性情挑剔,诸多要求,一时要热水,一时要冰块,一时嫌菜太淡,一时又想吃甜口的,令云未思疲于奔命,但他也因此听见不少事情。   “我当时从灶房拿了菜过去,正好听见有人进来问那风长老,你们是不是把人给。”   “给?只有半句?”   云未思的语调比平时还要慢,长明搭上他的手腕,将灵力灌输过去,对方大半重量则靠在他身上,略作喘息。   “只有半句,因为他看见我也在,就把后半句话咽下去。”   云未思不能继续逗留下去,那样太可疑了,随着风长老挥手,他顺势退了出去,关门的同时房间也被下了隔音禁制,他只能隐约听见最后一句话。   风长老说,你想违逆宗主的意思?   江离走在外面,别人都要尊称一声江宗主,但实际上他只是代宗主,真正的宗主是落梅真人,只要落梅真人一日没有坐化,或者举行接任大典,将宗主之位正式交给江离,那么他就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宗主。   风长老口中的宗主,云未思更倾向为指落梅。   两个半句的话,分别透露出许多未尽的信息。   但这些怀疑,他不能跟姚望年说,否则以对方冲动的性子,只怕会立即冲去找落梅。   前来拜访那人离去之后,风长老独自待在屋子里,云未思便也耐心在外面候着,及至天黑,风长老终于推门出来,他没有去找落梅,也没有闲逛,而是绕到震楼后面,从一条很偏僻的山道往上走。   云未思远远缀在后面,路越来越难行,但这对风长老和他来说不是难事,只是一路上都没见峥嵘山庄的弟子把守,只有几处符阵,风长老一一破解,轻车熟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峥嵘山庄的人。   仗着将破阵办法都记在心里,云未思也跟上去。   “这可能是陷阱。”   听到此处,九方长明道。   “我猜到了,但当时那种情况,不可能不去。”   去了,有机会得到江离的下落,不去,他们在峥嵘山庄无从下手,下一次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以落梅的手段,迟一分,江离就危险一分。   当云未思来到一处紫藤垂落的山门入口时,他选择继续深入。   路上阵法符咒阻挡自不必说,云未思过关斩将,终于见到被铁链缠绕束缚在水中动弹不得的江离,后者披头散发,脑袋微垂,生死不明。   此时有人缓缓步出,气定神闲。   “道友明知有诈,还要过来,可谓仗义执着,没想到他在外头短短时日竟能认识如此佳友,本座也深感欣慰。”   声音还是红萝镇那个声音,只是这次对方没有罩袍遮面,高髻长袍,气态凛然,一派得道高人之风,若非前世今生,云未思早与他诸般纠葛恩怨,绝对想象不到此人的真面目。   “落梅,好久不见。”   云未思没有对方料想中的惊慌,反而细细端详打量他,神色若有所思。   落梅听对方语气,似乎对自己很熟稔,但自己除了先前在红萝镇的交集之外,对此人根本谈不上了解,所谓很久不见更无从谈起。   他并不知道云未思来历,只是下意识很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你认识本座?”他问道。   “算是认识吧。”   “我搜罗江离识海,知道你叫云未思,是个散修,还有个叫九方长明的朋友,对吧。你等二人,所为何来,受我哪位故人所托?”   “如果我说,我来自万神山呢?”   “不可能……”   落梅陡然住口,他发现自己差点着了云未思的道。   不能留着此人了。落梅心道,虽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但在对方说出万神山这三个字时,就已经触碰了他的禁忌。   “我这徒儿被妖魔蛊惑,现在已是神智大乱,行止癫狂,我不得不将他囚禁于此,希望以万年寒冰之水,驱除他心中的魔火。”   他慢条斯理,说着大义凛然,充满严师关切的话。   “江离自小听话,但师门长辈都宠着他,令他不知世事险恶,此番抛下宗主职责私自下山,已是令宗门上下不服,还是我一力弹压方才得以保存,没想到他擅离职守也就罢了,竟还被妖魔蛊惑,此事若传出去,我万剑仙宗数百年基业,定会就此毁于一旦。”   落梅真人缓缓抬袖,手中亮出的,正是之前被江离随身携带的孤月剑。   连剑都没了,识海亦被控制,江离处境如何,不难想象。   只不过云未思知道,落梅不会在峥嵘山庄地盘上就把徒弟给杀了,因为江离于他而言还有用处。   “将你的来历和目的招出来,本座可以考虑放你们一马。”落梅盯着他,手中孤月剑蠢蠢欲动,蓄势待发,随时都有可能斩向云未思。   他身上的威压气势澎湃如山,顷刻间压过来。   若换了寻常人,此刻恐怕已经无法喘息而下跪,但云未思居然纹丝未动,非但如此,隐隐还有随时能够反击的余力。   落梅意识到对方的修为很可能比起在红萝镇时又更上一层,他已是彻底起了杀心,再没有任何犹豫迟疑,也不想听云未思说出同伙下落了,孤月剑霎时化为千万道,光芒充斥整个洞穴,亮如白昼,耀眼刺目。   那一瞬间,就连云未思也禁不住闭了闭眼。   可就在他闭上眼睛时,灵力剑气天罗地网般已到面前!   即便长明没有亲睹,也能从云未思寥寥数语中感出当时情状之危险,用千钧一发来形容毫不为过。   “然后你与他交手了?”   “交手了。”   “你不该进去的。”   “起码我让落梅觉得,我们已经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不得不铤而走险了,之后他必然会放松警惕。不过,这次也让我得到一个非常有用,但不算太好的消息。落梅的实力,可能比百多年后我们遇到的那个,还要强。”   这何止是不太好,简直是太糟糕了。   长明心下一凛,脸色微变。   “你确定?”   云未思嗯了一声:“我与他交手时有种感觉,他现在修为正处于巅峰,世间罕有敌手,只是这种实力更像一张弓拉到极限,稍有不慎就会反弹,兴许因为如此,才会加速他后来飞升不成,夺舍江离。”   他们的确是突破了,但落梅也更强了。   原本云未思要全身而退并不难,但他在不知道眼前那个江离是真是假的情况下,选择放手一搏尝试救人,结果正中落梅下怀,一番激烈交手之后,云未思得知这个江离果然是假的,却也受了伤,只能选择撤退。   因隔日便是千林会,峥嵘山庄虽与落梅关系好,也不想大张旗鼓掘地三尺找人,将此番盛会搞砸,云未思借此四处藏身,直至找到长明这里。   “那么我们先前刚来时,听见山庄弟子说道江离在大庭广众下伤人,那也是假的吧。”   “不错,那应该是落梅故意制造出来的,若我没有猜错,江离勾结魔物的罪名已然套上,下一步就是名正言顺被废,被消失了。”   “那姚望年呢?”   “我与他走散了,他不肯与我一道行动。”   “看来落梅是想用江离把姚望年钓出来,彻底斩草除根。”   至此,两名弟子皆落入其师控制,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只会被冠以大义灭亲的名声,甚至得到世人的同情。   颠倒黑白,乾坤置换,莫过于此。   “以他现在的实力,明日你想逼他现出原形,恐怕很难。”   更何况在那之前,九方长明肯定要先过五关斩六将,车轮战下来,还能不能战胜落梅,是未知数。   但他们之间终有一战。   即便再难,也难以避开。   “无妨,若失败,大不了再死一次。”   云未思听见这话,反倒露出一丝笑意。   因为九方长明若死,他自然不会独活,到时他们二人拼尽全力,起码总能重创落梅吧。   这世间最痛苦的,并非一同赴死,而是一人在九幽黄泉,一人却徘徊阳间,天人永隔,阴阳相绝,他已尝过一次,永生不想再试第二回 。   如今,无论生死,彼此相随,甚好。   在此之际,危机四伏,剑拔弩张,二人却在床榻上交颈依偎,默然无言。   直到脚步声由远而近,打破这难得的片刻宁静。   敲门声响起。   不止在这一处,在这一条走廊的几个房间,都有峥嵘山庄的弟子找上门。   抱怨声此起彼伏,陆续有人将房门打开,面色不善。   “近日有魔物混入其中,更有人因此受伤,为了各位的安全着相,掌门命我们四处检查,确保各位安全无虞,还请道友见谅,让我们进去察看一番。”   这里不是官兵随时可以来搜查的客栈,是招待修士的客房,对方这样半夜敲门想要闯入,自然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   “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这里藏了魔物,还是怀疑我们就是魔物?”   “这就是峥嵘山庄的待客之道吗?!难不成欺负我们小门小户不敢作声?”   这其中有林问渔的声音,也有其他门派弟子的。   有些好说话的,侧身让峥嵘山庄的人进去,有些则挡在门口不肯放行。   “实在是抱歉,三更半夜的,我们也不想打扰各位道友,但是万剑仙宗江宗主被妖魔蛊惑大开杀戒的事情,想必诸位也有耳闻,那些妖魔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我等也是为了各位安全着想,峥嵘山庄好不容易当一回东道主,实在是不想因此闹出什么事情来。”   搜查的弟子好声好气解释,倒让不痛快找茬的人接不下去,悻悻然让开位置。   及至长明这间屋子,他开门不早不晚,也像其他人一样满脸不大高兴,但他没有拦着峥嵘山庄的弟子进去搜查,只是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你们搜归搜,可别搜我床上去。” 第146章 若还有黄泉之约,也必共赴。   眼前此人,肩上随意披着外裳,懒懒散散,呵欠连天。   他甚至懒得抬眼打量峥嵘山庄来人,就转身往里走,几名弟子相视一眼,跟在后面进去。   “道友不让我们搜索床榻,是有什么缘故吗?”   来之前,搜查的弟子做过功课,此人出身金阙道宫,名为孙无瑕,是金阙道宫这一辈里最出色的人物。以金阙道宫的地位,孙无瑕本来也勉强能去震楼住,但他孤身前来,又跟李暮星他们一道,自降格调,峥嵘山庄就没把他算进贵客里。   “非礼勿听,非礼勿问,几位道友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越是不让人去看,就越让人起疑。   “庄主有命,我等不得不遵守,还请孙道友见谅,这床榻之上,我们只看一眼……”   为首的弟子一边说,一边掀起床帐,动作快得让长明来不及阻拦。   但下一刻,弟子扭头去看床榻,表情变得古怪异常。   床榻上拥被坐起一人,披头散发里露出一张柔弱怯生生的脸,唯独一双眼睛漾着水,欲落未落,如春夜嫩叶滚动的露珠。   黑发颤动下,白皙锁骨裸露在外,明晃晃的令人移不开眼,但几人盯着看了片刻,忽然发觉唐突,眼睛被灼烫似的挪开,又想到一个问题:这女子明显不是修士,难不成此人出门在外,竟还带着禁脔玩物,随时泄欲?   峥嵘山庄弟子也见过不少修士中穷奢极欲者,出入必有侍女,起居几人服侍,可这孙无瑕昨日来时明明只有一个,怎么就突然大变活人了?   思及上头让他搜查的人,为首之人陡然警惕起来。   “这女子是哪来的?”   “既然被几位看见了……”   长明轻轻叹了口气,抬手,门无风自动,关上了。   峥嵘山庄几人还以为他想动手,如临大敌,却见对方从袖中摸出一张白纸。   那纸片弯弯曲曲,轮廓俨然,乍看像个小人,长明在上面点了几点,吹一口气,纸人倏然变大,轻飘飘落地,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变成一个美貌少女。   双髻少女,鹅黄衣裙,眼睛细长,额头饱满,朝众人行礼。   “道友们瞧见了吧,我这床上没有藏什么妖魔,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不值一提,这不是长夜漫漫,我玩了个小把戏,也算给自己找点乐子。”   “这是,化形术?”其中一人愣愣道。   “正是御物化神之术,道友好眼力。”长明笑眯眯,从袖中摸出几张白纸,一个个递过去。“这法术乃是我金阙道宫不传之秘,还请几位道友不要说出去,不然我这里门槛可就要被人踏破了,这几张就当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   “修士讲究的是清心寡欲,你这、这……”对方这了半天,身体倒是很诚实,将白纸收下。   长明甚为无辜:“我也只是让她出来陪我说说话而已,跟清心寡欲有什么关系?几位动作还要小心些,若纸片折了,回头吹出来的可能就是个瘸腿少女了。”   几人一听,动作登时温柔许多,小心翼翼把纸片纳入怀中。   “这东西,要怎么用?”   “几位道友只需在吹气之前先想好自己要什么模样的,无论男女妍媸,自然就会心想事成,但切记,这毕竟个法术,聊以消遣,最多只能维持一个晚上,天明时就会恢复原样,纸片也会自动焚毁,保管不留下任何痕迹。试想一下,长夜寂寥,红袖添香,总是静思冥想,也多几分盎然趣味。”   “只能一次?”   “孙某不才,这法术确实只能维持一晚,这趟出来带的材料也不多,等千林会结束之后,诸位道兄若是有意,可以前往金阙道宫一游,孙某师叔极擅此术,他做的纸片傀儡,也要比我精致多了,不仅通灵解语,甚至还能在有事时帮主人挡灾避祸。”   他信口拈来,将几名峥嵘山庄弟子糊弄得一愣一愣。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不仅不生疑了,还有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   “以前从未听过金阙道宫有如此神术,果然天下之大,藏龙卧虎,今日我们也是奉命为之,预祝孙道友明日能旗开得胜,一战成名了!”   “我自然理解几位道兄的,这峥嵘山庄底蕴深厚,待千林会之后,我还想请几位道兄吃个便饭,为我引荐几位贵门长辈,也好让我回去交差。”   其实也无须他说,只要九方长明在千林会上出了名,峥嵘山庄自然也会主动过来结交。   三言两语,几名弟子被哄得开开心心,摸着怀里的纸片傀儡,满意离开屋子。   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再去追究长明屋子里出现的人,毕竟大家现在都有共同的秘密了。   长明将人送出屋子,目送他们走远,去楼上搜查别的屋子,再关上房门,折返回来。   他抬指一弹,床前的鹅黄衣裙少女忽而变扁,很快化为纸片落地。   至于床上——   长明伸手捻住床上“女子”的额头,慢慢撕下一层。   “人皮”被撕下来就变成白纸,而纸下,云未思的真面目逐渐恢复。   “师尊这一手御物化神,早已超脱凡俗境界,当得起鬼斧神工。”   云未思原本对这个法术的理解,仅止于对方能剪纸为兵,以灵御物,却没想到对方如今几番钻研改进,竟将这门原本不被众多修士看好的小法术,玩得出神入化,不愧贯通百门的一代宗师。   “你伤势不轻,不如就在此歇息,明日的事,你别管了。”九方长明道,他将撕下来的纸放入装水的面盆里,那纸很快就与水相融无形。   云未思不答反道:“明日千林会,你觉得落梅会怎么做?”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江离”既然大庭广众之下被扣上与妖魔勾结的罪名,明日就一定还会有后续,为他画上一个“圆满”的结局。   长明缓缓道:“我猜,对落梅而言,我们两个,尚且不算他的心腹大患。在他眼里,姚望年这个未死之鬼,才是真正的绊脚石,明日他也许会利用江离,把姚望年引出来。”   云未思叹了口气。   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落梅必然早已有了万全准备,他不怕姚望年出现,只怕姚望年不出现,只有众目睽睽,彻底将两名弟子置于死地,才能保证他们再也掀不起风浪,对落梅的宏图大计失去威胁。   “所以我必须走。明日千林会,落梅分身乏术,是救江离和迟碧江最好的机会。你能逼落梅露出马脚是最好,但如果不能,就得让江离本人现身说法,指证落梅。”   就算江离亲自指证落梅,也不一定能奏效,落梅总有一百种办法反过来将江离钉死。在世人眼里,师尊为天,徒弟必须俯首,落梅不仅仅是师父,更是万剑仙宗的宗主,这场棋局里,他是胜券在握的棋手,其他人大多是随波逐流的棋子。   天光晦暗,风雨交加,修士自诩比凡人更接近天道,实则亦是在混沌人间茫茫不知,摸爬滚打,懵懂前行。   “如果,我是说如果,”云未思深深望住他,似要看入九方长明眼底。“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想对我说什么?”   “这不会是最后一面。如果是,我从未后悔过,收你为徒,以及,与你结为道侣。”长明不善于说深情的话,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的样子有些可爱,云未思禁不住伸手一点点抚平,再用唇给予温度,令那眉间褶皱被柔情所化,此生不再峰峦起伏。   “我知道你这一生,汲汲于天道万方,很难在分心给身边的人或事,四名弟子里,我从前觉得,是我最不闹腾,让你最省心,也就最不在意。”   但后来他才知道,对方在不在意,与自己是如何的没有关系。喜欢一个人,便是他成日寡言一动不动,也喜欢得很,不喜欢一个人,就是千般万般完美无瑕,也难以动心。   他对九方长明,先是如仰望高山,而后靠近高山,将自己淬炼为高山,与其并肩而立。   九方长明对他——   “自你襁褓时,我就已经看过你,你我早有缘分,就算你没有亲自到玉皇观拜师,我也会拖托京城师弟对你多加照拂,你迟早与玉皇观会有关系。”   其实,他与玉皇观的关系,就是与九方长明的关系。   “后来,你天资出众,悟性过人,本也是修炼的好苗子,我有意栽培你,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也远远多过其他三人。”   听到这里,云未思笑了。   “因为我是你的第一个徒弟。”   长明凝神思索片刻,又摇摇头:“收你为徒的那几年,应该也是我毕生中最为平静安逸的几年,所以云未思,你就等于我的安宁静好。没有人会不喜欢闲逸舒适,我也一样,只不过修士必须被迫比凡人更为努力刻苦,才能一步步登顶。”   但那时,必然是没有逾越师徒的分寸,一者传道受业解惑,一者求知向学仰望,如果没有意外,云未思将会在师父的引领下,一步步成为强者,再走出属于自己的路,云未思确实也实现了,没有九方长明,他一样是道门首尊,几乎天下第一,然而一个局打破了世间的轨迹,也打碎了他们之间的分寸。   兴许是在云未思同意他的计划,对他说无论如何,我会成为你坚固的后背,即使现在不能,以后也可以的时候;兴许是在他与妖魔交手,不慎中毒,神智模糊,脑海中闪现许多人事,却独独往玉皇观方向走的时候;兴许是在他抵达玉皇观山下,发现云未思站在门口,像等他归来的时候——后来长明也才知道,自他离开玉皇观之后,每逢朝暮旦夕,云未思总会在山门之前待上片刻,没有人晓得云未思在等谁,云未思也从来不说——世事潜移默化,感情同样,长明不知道自己何时洞明于心,却几乎能记得关于云未思的每一个细节。   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存在了。   “我该走了。”   没等他细细回忆完,唇上的温暖消失,云未思长身而起,准备离开。   他的伤势还没好全,但经过一夜疗伤,已经好转不少。   天亮了,千林会就要开始,长明也该过去了。   一夜温存转瞬即逝,他们又要分道扬镳,各自前赴最险峻的悬崖峭壁。   “师尊。”   云未思忽然停下脚步,回头。   他依旧喊师尊,哪怕两人结为道侣,长明也没拦着,由着他叫。   只是两人唇齿相依床笫双修时,从对方口中喘息逸出的师尊二字,似乎格外能令长明敏感,也能令云未思越发失控。   但这次,师尊二字显得郑重沉凝,毫无半分狎昵之态。   “如果还有机会,重来一次,不要再让我入局了,我宁可陪你去黄泉,也别再让我离开你。”   长明微微一怔,似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   当年师徒反目那出戏,于云未思而言,恐怕是撕心裂肺高山崩塌吧。   他从前无法理解,如今却随着心口隐痛,慢慢感同身受。   “好。”   若还有黄泉之约,也必共赴。   云未思悄然离去,不惊动任何人。   他自有他的法子,以他如今的修为,整座峥嵘山庄,除落梅之外,恐怕罕有敌手,但落梅不会与他们单打独斗,峥嵘山庄处处都会有对方布置的陷阱暗算。   长明则整理衣裳,洗漱洁面,刚放下帕子,李暮星就来了。   “孙道友,昨夜歇息得如何?”   “原先睡得好好的,被那几人强闯进来说要搜查之后,下半夜就没了睡意,只能打坐了。”   李暮星闻言心有戚戚然,无奈又有气。   “我就不信对待震楼那些客人,他们也敢如此唐突!”   未等长明接话,外面就有人应道:“无非是狗眼看人低,仗势欺人罢了!”   林问渔一脸余愤未平。   “二师弟!人在屋檐下,今日千林会结束我们便离开了,不要多生事端。”夏证警告提醒他,又对长明李暮星道,“二位道友,趁现在还早,我们先过去抽签吧,各大宗门人才济济,若一开始就抽到强敌,恐怕有碍后面心境。”   其余三人没有异议,一行人很快就来到千林会所举办的地方,浩然台。 第147章 我没紧张。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浩然台位于峥嵘山庄正中,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楼将其围在中间,九方长明曾经私下猜想,这峥嵘山庄实则是个巨大的阵法,而浩然台说不定就是启动阵法的关键,一旦外敌入侵,这里转瞬就能化为绞杀敌人的修罗地狱。   不过猜想也仅仅是猜想,他对阵法的研究不如迟碧江,只能隐隐感觉此处风雷汇聚,灵气涌动,却很难轻易找出阵眼所在。   这次千林会按赴会人员,将姓名编列为号,按照十轮交手来抽签,相近修为的会被自动分在一起,胜出者可选择往上继续挑战,直到十场全胜。   但历来十场全胜者寥寥无几,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其中就有曾是万剑仙宗宗主嫡传大弟子的姚望年,这还是长明听江离提起的。当年的姚望年,风姿卓绝,光彩照人,只要往场中拄剑一站,便有无数女修为之倾心。现在的他容貌有多丑陋,性格有多疯狂,就越容易让故人想起他的从前,心生可悲遗憾。   千林会并非每年都举行,有时是三五年,有时是隔年,东道主无不是天下闻名的宗门,弟子众多,底蕴深厚,才能有广发名帖,广邀来客的面子人脉,毕竟有许多修士深居简出,行踪飘忽,寻常人未必能找得见他们,更勿论请他们过来。   峥嵘山庄建派不过三十来年,胜在与万剑仙宗关系好,又财大气粗,这才成了这次的东道主,八方来宾,高朋满座,一下成为峥嵘山庄津津乐道的资历。   在九方长明看来,这里处处都能看见万剑仙宗的影子,连这座蔚为壮观,内藏玄机的浩然台,很可能也是在万剑仙宗指点下建造的。   不远处,一个个莹光剔透的水晶球在空中悬浮飘荡,修士们则围在两仪图地砖外面,轮到抽签者时,对方招手,自然会有一颗水晶球飘向他手中,入掌即碎,掉出一块木牌,上面所写名字便是自己这一轮的对手。   夏证运气不大好,第一次就抽到神霄仙府的人。   “付云起?”林问渔凑过去看,“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李暮星道:“这名字我未曾听过,应该是神霄仙府中的后起之秀,兴许也和我们一样,头回来参加千林会的。”   林问渔:“若是女的就好对付了,大师兄别怕,你肯定能赢下来的!”   他说话不经大脑,李暮星禁不住看他一眼。   夏证皱眉:“不管男女,我都会全力以赴。”   轮到李暮星时,她抽到的是庆云禅院一名佛修。   比起这两人,林问渔的运气反而好很多,他抽到的人叫冯天,来自擎海派,名字听起来气派,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   “孙道友抽到何人?”   长明没急着抢到前面去,等轮到他时,场中水晶球已经所剩无几,他随手招来一个,木牌落在手中,露出门派姓名。   神霄仙府,付东园。   林问渔咦了一声:“怎么又是神霄仙府?又是姓付?他跟刚才的付云起有何关系?”   夏证倒抽一口凉气:“这是神霄仙府府主的嫡传大弟子啊!”   李暮星:“是他,听说这付东园修为出众,乃是最有可能接掌神霄仙府的人。”   一瞬间,三人看长明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   夏证还拍拍他的肩膀:“哪怕输了一场也无妨,还有另外九场,不必过于介怀。”   李暮星笑道:“其实我觉得,孙道友也未必会输。”   林问渔的杠精劲儿又来了:“他想赢付东园不容易吧,那可是下任神霄仙府的掌教,能打个百八十招再输,已经了不得了。”   夏证:“二师弟,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林问渔撇撇嘴:“我这叫刚正不阿,你们才是欺骗朋友。”   九方长明点点头,却无不悦之色。   “林道友所言甚是,我会尽力的。”   他心里却想,今日原本正想着要如何大出风头,才能脱颖而出,逼落梅与他交手,现在付东园自动送上门来,那可真是好极了,想来今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正可从付东园开始。   就让这位未来的付掌教,来当第一块垫脚石吧。   四人抽了签就走向场中,按照指引落座。   为了节省工夫,赛场分为甲乙丙丁同时进行,观者则围坐四周,可以同时观看四场比试,交手之人四周会有阵法屏障,避免他们出手时灵力混乱,伤及旁人。   环顾四周,长明看见了不少日后独据一方如今还是无名之辈的宗师大拿,也看见了不少已经成名,日后却很可能因故死去的修士。除了他,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洞悉自己未来的命运,不知道自己的命数,早已写在生死簿上。   但即使九方长明,也希望他们的命运并不如同自己预期,因为如果一切既定不曾改变,那么自己回到过去企图改写历史的行为也就毫无意义了。   他终于看见落梅。   远远的,对方被众星拱月簇拥着姗姗来迟,几缕银丝夹杂在鬓发间,为不显苍老的容貌增添魅力。   在他身边,除了峥嵘山庄庄主王镜渊,还有时任神霄仙府府主的许望舒,庆云禅院院首妙度等人,除了跟他们混不到一块去的魔修之外,如万莲佛地、镇灵宗、六义门、二十四陂等宗门,都相继派出长老首座,以显重视。   因为这不仅仅是各大宗门切磋交流,展示实力的时刻,也是重新洗牌预见前景的时刻,一个宗门现在称雄,不等于未来也能一直兴盛下去,唯有人才荟萃继往开来才能长盛不衰。   偶尔也有一些天赋异禀深具潜力的散修,因缘际会得到邀请前来赴会,各大宗门便会趁此考察搜罗人才纳入麾下,若是不来,指不定就要错过一位天纵奇才了。   一个天才对宗门的作用能有多大,在场许多宗师都很清楚。   他收回视线。   李暮星与夏证也在闲聊谈论这些宗师高手,前者见九方长明沉默寡言,便侧首过来小声安慰道:“你别太把林问渔的话放在心上,付东园是年轻一辈里难得一见的高手,我听说他上回已经参加过千林会了,不知为何这次又来参加,在经验实力俱足之下,哪怕是败给他,也绝不会有人怀疑你的实力。”   长明颔首:“多谢李道友的好意,我没紧张。”   谁头一场遇到付东园会不紧张的,李暮星明显不信,她觉得长明是在逞强,殊不知长明想的却是,届时赢付东园不能赢得太容易,否则很容易引起落梅警觉。   更何况这次千林会,时间拖得越久越好,云未思那边就有更多机会救人。   再多闲聊也解不开夏证心事重重,因为他必须下场了。   等付云起站在他对面,他才知道,这位是女修,却也是付东园的妹妹,她虽不及其兄惊才绝艳,实力也绝对在中上之流,一对双剑心随意动,出神入化,沉着冷静。   相比之下,紧张青涩的夏证完全不是对手,他勉强支撑到第一百招时,剑光迎面而来,破开他仓促筑起的灵力屏障,眼看就要直入眉心。   “我认输!”夏证不禁大喊起来。   剑光应声而灭。   付云起伸手,将剑召回,两道剑光瞬间收入宽袖,不见踪影。   “技不如人,我心服口服!”夏证额头沁汗,缓缓回神。   他方才那一刻,几乎以为自己真要死了。   也就是站在这场中,面对众目睽睽,他才意识到这是对临场应变能力的多大考验,修为、反应、沉稳,缺一不可,夏证虽然在门中没有敌手,那是因为平时的对手水平都要比他低许多,他还是头一次在同龄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可怕的威压。   “道友承让。”付云起淡淡道,点一点头,转身离开。   她的脚步如此轻盈,蜻蜓点水,分花拂柳。   但夏证没有心思去欣赏,他想的是,如果付云起都如此厉害,那她的兄长付东园,岂不更难对付?   人若是遇见比自己经历更加痛苦的遭遇,那份痛苦也会减缓许多,夏证现在就是如此,他暗暗同情孙道友,心里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很快,李暮星和林问渔相继下场。   林问渔的对手虽然藉藉无名,实力却出乎意料不错,最后以半招之差险胜,令林问渔大为不忿,回来之后还絮絮叨叨,说自己刚才若是如何如何,就一定能扭转局面。   李暮星的表现则令在场观众大开眼界,她与出身庆云禅院的对手,一道一佛,实力相差仿佛,两人倾尽全力,法宝尽出,最终在三百招出外,李暮星力压对方,技高一筹。   由于这场对决远比他们同一场次的其它三场精彩,许多人都把注意力放在这边,就连峥嵘山庄庄主也得知了李暮星的姓名出身。   之后若李暮星的表现也能同样出彩,千林会后,她的名字必然会被许多人记住,她自己的修为,也应该能因此顿悟提升不少。   九方长明的比赛在倒数第二场。   许多人因为付东园之名而翘首以盼,在看见他对面从未见过,面目陌生的九方长明时,不免心生失望,只当这场比赛无甚看头,将会草草结束。   在长明刻意收敛气息的情况下,就连日后出了名圆滑玲珑的付东园,也愣是没看出自己的对手在扮猪吃老虎。   “孙道友是吧,请。”   他平平伸手,还打算让对方出个先手,以免人家说自己名门大派,欺负新人。 第148章 决战前夕,风雨欲来。   身为神霄仙府的弟子,付东园自然与大多数师门中人一样,是用剑。   但他自信普天之下,用剑在他之上的,已经寥寥无几。   因为就在千林会之前,他刚刚领悟春蕤剑心最后一层,达到以心御剑,人在剑中的境界。如果说在许多修士手里,兵器仅仅是他们最为趁手的法宝,那么想要令法宝有灵,人与法器同心同意的地步,显然并非轻易能够做到。   付东园能在如此轻的年纪就做到这一点,非同寻常,只能说明他天赋高,师承底蕴也深,否则换个师门,没有名师指点,没有宗门资源喂养,他也断不可能进展如此之快。   面对九方长明,付东园没有面露轻视,已经是他作为名门弟子的修养,因为在九方长明刻意收敛气息的情况下,他看上去就像介于中阶与高阶之间,略有小成,又在这群英荟萃的千林会里显得不大起眼。   比试开始,另外三场的双方已经开始交上手了,九方长明他们这边却还毫无动静。   付东园不疾不徐,淡若清风,在等对手出先手。   但对面的九方长明,却一动不动。   “孙道友是不是太紧张了?”远远盯着动静的李暮星忍不住道。   她方才表现大好,最后绝地反击,打了个开门红,将那点紧张也给打掉了,心态彻底放松下来。   反是夏证,头一场输给付云起,唯恐自己后面继续遇到强敌,心不在焉,左耳进右耳出。   跟李暮星聊起来的是林问渔,他反正是来陪跑的,自己知道自己本事,输赢都不会有太大压力。   “我看像是,毕竟不是谁都那么倒霉,一上来就能抽到付东园的,连他妹妹都那么厉害,他本人肯定更不必说了。”林问渔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不我们来打个赌,孙道友能在付东园手下走过几招?”   夏证拧起眉毛:“你怎么能拿孙道友的胜负来赌?”   林问渔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付东园这么强的对手,他就是输了也不丢脸,若能多撑一会儿,指不定还能一战成名呢!”   夏证想到自己刚才输给付云起,觉得他这是在影射自己,满心不痛快,不吱声了。   李暮星想了想道,“孙道友身上总有些出人意料之处,我觉得他这次说不定能给我们点惊喜。”   惊喜?能有什么惊喜,无非是多走几招罢了。林问渔话到嘴边,终于意识到这番话可能会讨人嫌,勉强咽了下去。   许多人都瞧见了九方长明脸上的犹豫和迟疑。   这很正常,换作任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初来乍到第一场就对上神霄仙府大弟子,谁也会紧张迟疑。   “孙无瑕道友是吧,请吧。”付东园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吧字刚落音,对面的人就动了。   太快了!   付东园咯噔一下,他不是没有见过一瞬千里的人,但这不该出现在眼前这个面生的修士上。   对方是来自哪个门派?金阙道宫是吧,这个门派他听过,但没怎么放在心上,什么时候一个二三流的宗门也能有如此人才了。   心念电转之际,他振袖拍出两道灵气,身体却往后飞退。   若是此时对手以为付东园认怂,继续深入,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那两道灵气只是试探的开胃菜,如果九方长明顺势劈开迎上来,那么他遇到的付东园,也只会是付东园留给他的幻影罢了。   对方果然迎难而上,剑光由上而下,轰然澎湃,以开天辟地之势,将两道灵气碾为齑粉,并涌向灵气后面的付东园。   付东园等的就是这一手,他双手结青云印,随着默念法咒,祥云红光浮现身前,将剑气悉数吞没,他长身跃起,借着祥云一飞冲天,而后身形倒竖,长剑倏然出袖,掠向对手!   雷霆万钧,万法归一!   剑光化为千万道,剑如雨下,光若万重,霎时合而为一,霎时又重开万丈。   旁观者眼里,付东园这一招,无懈可击,势不可挡,几乎没有任何躲避的办法。   但,付东园却斩了个空!   或者说,他斩到的是一个分身。   付东园面露错愕,他自忖这一剑下去,变化万千,虚实相交,对方绝不可能识破,但对手是何时在他眼皮底下幻出分身再从容逃脱的?   真正的对手,应该是在——   自己身后!   付东园想也不想往后回身杀去,他动作果决,几无迟疑,果不其然,对手正御剑从他身后掠来,光芒万丈倏地收敛为一,两道剑光糅杂巨大灵力正面相遇,迸发出惊天动地的气势。   地面震颤,天现异象,乌云聚拢,红光骤闪。   不是没有大拿修士交手时引发天象,但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人还是藉藉无名之辈,众人面露惊异,不约而同坐直身体,原本在看另外三场的目光也纷纷移过来。   众所瞩目之中,白光与红光两道灵力炸开巨大气旋,以两人为中心往外扩散,若不是比赛场四周有阵法阻挡,此刻只怕已经殃及旁观者了。   往年这样势均力敌的激烈场面并不罕见,但很少在第一轮就出现,大部分人总会下意识保存实力,以免在后面的场次里后继乏力,毕竟许多人觉得十场都表现平平,总比其中一场输得特别惨好。   “与大师兄交手的那人是谁啊?”   “付道兄这回算是遇到对手了。”   “未必吧,那人看着来势汹汹,可能也只是外强中干,毕竟那些小门小户来的为了出风头,可是用尽法子了,你忘了上次千林会,还有个事先吃了千里丹的来,想要一战成名,殊不知人外有人,最后爆体而亡,可谓因果循环。”   “千里丹那件事我听过,还闹得挺大的,上回千林会是在握玉山办的吧,那人的师门说是握玉山与他有私仇,故意在他饭菜里下了千里丹,双方还闹得不可开交。”   “谁知道呢,现在的年轻人,为了出名,可真是什么都敢铤而走险!”   “嘿,说得好像你年纪多大似的,就别装了!”   那些年轻修士交头接耳的同时,几位宗师也早就注意到付东园和九方长明。   “恭喜欧阳道友,东园的修为较几年前,又更进一层楼了,神霄仙府后继有人,想必你也可以放心了。”   “任道友过奖了,你们家海山也是一颗好苗子,上回他与东园的切磋我也看了,前途无量,不亚于东园啊!”神霄仙府欧阳府主捻须而笑,口头还是要谦虚几分的。   虽然在许多人看来,付东园跟九方长明打得难舍难分,胜负未分,但修为到了宗师境界的几人一眼就能看出,付东园更胜一筹,十有八九是能赢的。   只不过赢得如此艰难,对方实力也不容小觑。   “对面那位小友,听说是金阙道宫的,叫孙无瑕?”   “正是,听说也是金阙道宫这一代很出色的弟子,这回只有他一人前来,想必师门也是寄予厚望了。”   “能与你们家大弟子打到如此地步,自然是出色,可惜已经有了师承,否则我倒是惜才眼热了,哈哈哈!”   “老任,你瞧瞧,你这老毛病又犯了,家里有白菜,还老盯着别人家的白菜!”   “你这话说的!”   神霄仙府与昆仑剑宗关系素来不错,两位宗主凑在一起,说话也比旁人来得随意。   任囿素忽然用胳膊撞了撞欧阳,低声道:“你看落梅那老家伙,目不转睛的,难不成也看上孙无瑕了?”   没等神霄仙府府主说话,任囿素又自言自语:“不过他教徒弟的手段委实不怎么的,先是出了个姚望年,现在又是江离,到底是徒弟有问题,还是他自己有问题?”   哪怕声音再低,又如何能瞒得过修士的耳朵?任囿素看似低声,实则故意说给有心人听的,欧阳府主苦笑,拦都拦不住,那头落梅真人果然听见了,他身后的万剑仙宗弟子个个怒目而视。   任囿素大大咧咧反看回去。   “怎么着?我说得也没错啊,虽说你们宗门的事情,外人无权过问,不过姚望年说起来,他娘亲好歹也是任家远亲,我老任关心两句,于情于理都没错吧!”   落梅真人面无异色,点点头道:“任宗主所言甚是,我教徒不严,以致出了这等让万剑仙宗蒙羞的事情,让几位道友见笑了,今日为正宗门清名,我正打算在千林会上说一说此事。”   任囿素一愣:“说什么?”   落梅真人却不回答了,他的视线落在远处付东园与九方长明的战况上,忽然微微一笑。   “金阙道宫的孙无瑕是吗?还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我那两个逆徒与他年纪相仿,可没有孙无瑕这般资质和随机应变的本事。”   任囿素挑眉:“真人这是不看好付东园?”   落梅真人:“要不,咱们来打个赌?”   任囿素:“什么赌?”   落梅真人:“赌谁能赢。”   任囿素:“可以,我赌付东园,赌注是什么?”   落梅真人:“不过是个小游戏罢了,谈不上什么赌注不赌注的。”   他心情似乎还不错,脸上平和闲适,当神霄仙府欧阳府主望过去时,只看见对方没有被阳光照见的侧脸,完全被阴影淹没,看不清表情。   欧阳心下皱眉,他的注意力已经没有放在弟子的胜负身上了,想了想,欧阳起身往外走。   “欧阳,你去哪儿?”任囿素问他。   “我出去转转,免得付东园老觉得我在看他,心里慌,发挥不好。”他随口诌了个理由,乐呵呵道,脚步不停。   任囿素嘀咕,他平日就觉得欧阳对他家徒弟宠过头了,要什么给什么,现在竟还怕付东园压力过大发挥不好,再对比落梅当众收拾徒弟那心狠手辣劲儿,简直是天壤之别。   欧阳走出供几人观赛的楼台,招来心腹常长老。   “万剑仙宗这两日是否有何异动?”   “没有。”常长老想了想,“不过我昨夜倒是远远瞧见,峥嵘山庄刘庄主深夜出门,匆匆一瞥,也不知大半夜的上哪儿去。”   欧阳沉吟不语。   常长老试探道:“您是觉得他们哪里不对劲?”   欧阳不答反问:“你认为落梅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长老:“老谋深算,城府深沉。”   欧阳:“那么一个老谋深算之人,会放任江离败坏万剑仙宗名声吗?”   常长老:“他会大义灭亲,就像当年对姚望年那样。”   欧阳又问:“那为何昨日江离大开杀戒时,他没有直接杀了,而是将人带走,只说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常长老:“也许他是想逼问出江离背后的主使?”   欧阳:“那为何当我们提出见见江离时,他不同意?就算江离当真被妖魔蛊惑神智,他也大可不必瞒着我们审问,除非——”   常长老语塞。   欧阳没打算让他回答,自己就接下去道:“除非,这里头有什么事,牵涉到不可告人的隐情,他必须先处理完,再给外人一个他想要的结果。又或者,他不能当众杀了江离,因为那会暴露一些对他,对万剑仙宗不利的事情。”   常长老耸然一惊,他先前只是模模糊糊觉得不对劲,被自家府主捅破窗户纸之后,方才有种隐隐印证了阴谋的恐惧。   他很想反驳,但张了张口,又说不出半句话。   万剑仙宗素来与神霄仙府不亲近,不是一日两日了。   昨日他收到江离在峥嵘山庄大闹动手的消息时就立刻赶过去,但也晚了一步,落梅早就把人收拾好了,他连江离的人影都没见着,可谓行动神速,落梅仿佛早收到风声,就等着江离干出什么事一样,偏生又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惜了江离,这孩子我曾打过几次交道,善良心软,仗义热情,哪里都好,就是不适合在万剑仙宗。”常长老唏嘘不已。   “更可惜的是,他拜错了师父。”欧阳淡淡道:“不过话说回来,他那样的人,本也不该修仙,问道长生者,沿途荆棘遍布,他若只有仗义热情,又不足够强大,迟早沦为他人手里的马前卒。”   常长老苦笑:“这么说,您也觉得他可能是冤枉的?”   欧阳摇头:“我觉得怎样,并不重要,他现在已经落入他师父手里,任人揉圆搓扁,重要的是,落梅究竟想用他来做成什么事。他方才说,今日要正宗门清名,我有预感,一会儿可能会出事。你多盯着点,让手下弟子都戒备,有什么不对,立时到我身边来。”   常长老心下一紧:“就算出事,应该也跟我们没有关系吧?”   欧阳:“不知道,我只是从落梅的话里,嗅出一丝不妥。这厮虽然平日老奸巨猾,与我话不投机,但我也不希望今日出现不可预料之情形。你先去吧。”   常长老应声离开,两人搭档这么多年了,欧阳寥寥数语,让他感觉到危机。   万剑仙宗与神霄仙府虽然同属道门,但抛开两派弟子彼此之间隐隐争夺魁首的别苗头之外,欧阳与落梅之间的交集几乎没有,欧阳不喜落梅为人,落梅也没兴趣拉拢欧阳,东升西落,王不见王。   十年前姚望年事件发生之后,欧阳曾经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   既是捕风捉影,毫无证据,就不能以此定论,但欧阳总觉得,落梅对徒弟过于狠心决绝了。   当年的姚望年是如此,如今的江离亦是如此。   外人眼里,弟子行差踏错,他果断处决,大义灭亲,固然值得称赞敬佩,但反过来说,一个对自己一手教导长大的徒弟尚且如此狠辣不念半点旧情的人,当真会一心一意为宗门着想吗?   大道也许无情,却绝非薄情寡义。   欧阳承认自己对落梅有偏见,这种偏见也许影响了判断,但有备无患,如果千林会风平浪静,那再好不过。   那头,同场次其余三人都已分出胜负,唯独付东园和九方长明依旧难分上下。   这自然是九方长明故意放水的缘故,不过他也没想到年轻时代的付东园就已经有如此出色的表现,如一把出鞘宝剑,锋芒毕露,与日后那个成天遇事不出装鹌鹑的老狐狸付东园,简直判若两人。   在旁观者看来,九方长明虽然坚持到现在,但已是强弩之末,节节败退,全屏一口气勉强支撑,能反败为胜的机会微乎其微,在付东园的步步紧逼下,九方长明的剑光一点点黯淡,从原本势均力敌被逼到身前方寸之地,眼看即将全线溃败。   但无论付东园怎么逼迫进攻,对方那根岌岌可危行将绷断的弦始终就不断。   他有点急了。   拖到现在,他不输也算输了,其实就算打败对面,也没什么光彩而言,付东园也没想到,自己一上来就遇上个硬茬子,对方不显山不露水,起手也平平无奇,后续竟如此坚韧。   思及此,付东园窥见对方一个破绽。   九方长明结印在周身形成的八卦阵法里,巽方位微光闪烁,似将熄灭,但因他身前必须全力抵挡付东园的攻势,所以无瑕顾及身后破绽,如果这个时候幻化分身从背后进攻……   时间不等人,付东园在瞬间下了决定,他长身一跃,在半空分化三道分身。   一气化三清!   一道凝聚了他大部分的力量,依旧从正面给对手施加压力,另外两道则分左右袭向对方身后。   对手果然措手不及,手忙脚乱想要转身,却疲于应付身前威压,步步退让,护身阵法瞬间破裂,眼看大势已去。   就是现在!   付东园想也不想,三形合一,剑光当头劈下!   水天一色,妙契同尘,光芒骤然大盛,耀眼若日月行空。   所有人都觉得付东园必然是最后的胜者,只有付东园脸色大变。   他感觉自己所有灵力剑气犹如遇到一堵坚硬无比的墙,所有力量瞬间潮水般回涌,浪花高筑,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浪潮”已经将他彻底“吞噬”。   众人惊愕发现,在所有光芒敛去退散之后,竟然是付东园往后连退数步,口吐鲜血。   “我输了。”付东园道。   这一刻,他不得不放下天之骄子的尊严,承认眼前此人赢了。   没有陷阱,没有暗算,只是自己没有看破对手的示弱和伪装。   “付道兄修为精湛,灵力深厚,我实不如也,这次只是侥幸。”九方长明也作势抚着胸口喘息道,他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唯独没有吐血,也没有后退。   所有人都看出来,的确是付东园输了。   两人周身的屏障被撤去,早有神霄仙府弟子快步上前扶住付东园。   “师兄,你没事吧!”   付东园摆摆手,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九方长明身上。   “你很厉害,日后定然不可限量,孙无瑕是吗?”   “是,金阙道宫,孙无瑕。”九方长明的回答行云流水,毫无阻碍。   付东园点点头:“我记得了,日后我会亲自前去拜访,还请你一定要接受我的挑战。”   此时的付东园,确实是一心扑在修炼上的,毫无日后那股暮气油滑。   所以中间这百来年,在他身上是不是也发生过许多事情?   九方长明面不改色,含笑答应:“孙某在金阙道宫恭候道兄。”   李暮星和林问渔也都过来迎接。   “孙道友,你没事吧!”李暮星有点兴奋,她没想到自己竟亲眼见证了一位高手的崛起。   打赢付东园,跟答应神霄仙府大弟子的意义还不一样,后者意味着九方长明已经引起各方瞩目,只要后面九场比赛不拉胯,今日之后,他的名字将会被列入年青一代的顶尖修士之中,说不定以后金阙道宫也会因他而更上一层楼。   一个天才带起一个宗门的例子比比皆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修真江湖亦是如此。   九方长明咳嗽两声,摇摇头,虚弱道:“无妨,我先去座席休息片刻。”   付东园都吐血了,他不装装样子,实在说不过去。   “姓付的一步三回头在看你呢,想必之前没有人让他如此受挫吧!”林问渔兴奋之余,又有点酸溜溜的,“孙道友这下,可算是名震天下了。”   九方长明笑道:“不过是一场小小比试,我侥幸占了上风而已,谈何名震天下,林道友过奖了。”   他心想今日真正名震天下的事,还在后头,眼下不过是开胃菜而已。   经过这场精彩绝伦的对决,后面几场交手,都显得乏味可陈,打的人固然倾尽全力,看的人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付东园没再遇上强劲的对手,几乎是一路杀到最后,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草草结束斗法,就等着看九方长明上场,但对方似乎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也再没了之前对战付东园时那种令人惊艳的表现,付东园甚至怀疑后面几场的九方长明被鬼附身了,出手错漏百出不说,还在不应该受伤的地方受伤,表现惨不忍睹,完全不像是那个跟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   “东园?”   他回过头,收敛表情。   “师尊,您怎么过来了?”   “方才出去转了转。你很在意他?一直盯着他看。”   付东园道:“孙无瑕很厉害。”   欧阳:“他的确不错,不过你只是不甘心在他身上栽跟头。”   付东园沉默片刻:“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未必会输。”   欧阳拍拍他的肩膀,心说让这骄傲的徒弟试试失败滋味也不错。   “任道友,我说如何?”落梅笑眯眯道。   任囿素微哼:“真人眼光卓绝!”   “东园出手,大开大合,以前十招气势最盛,孙小友既能扛过去,说明他修为是很扎实的,不像有些人空中楼阁,不堪一击,后面能够耐心等待,反败为胜,并不奇怪。”   落梅语气徐徐,目光却一直没离开过九方长明。   他心中有所怀疑,几乎就没有放过对方的一举一动。   只是九方长明后面的表现却很一般,连赢十场下来,身上伤也不少,半点不像他在红萝镇遇到的那两人之一。   不过没关系——   落梅微微眯起眼,就算他们躲在阴沟里,他今日也有办法把他们逼出来,以绝后患。   不知不觉,从天光乍亮,到日暮西山,每人十场比试陆续结束,峥嵘山庄弟子计算最后比分,以十场连胜者为最优,若无十场连胜,再以此往下算。   九方长明因此脱颖而出,成为本次千林会唯一的十场连胜者。   就连原本最有希望的付东园与任海山,也因惜败一场而区居第二。   众人发现,虽然在后面九场里,九方长明表现平平,每次都是出错无数,最后险险获胜,但他后面抽到的对手中,除了付东园之外,就没有过于厉害的高手,能赢也在情理之中,不算离奇。   “恭喜孙道友拔得本次千林会头筹!”   李暮星笑吟吟道,她自己输四赢六,表现中上,但她本来就是头一回下山赴会,历练为主,名利次之,有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了。   “恭喜孙道友了。”   夏证有些强颜欢笑,他这次只赢了两场,很想说服自己是因为师弟出事心神不宁才发挥失常,但依旧提不起精神。   “千林会头名,能得到什么?”林问渔比较关心这个。   李暮星道:“据说往年都会有东道主以神兵法宝相赠,魁首也可指定一名宗师下场与之切磋讨教,孙道友,你想向谁讨教?”   九方长明反问:“你觉得我找谁比较好?”   李暮星思索道:“道友是道门中人,自然是找道门宗师更为合适,万剑仙宗与神霄仙府乃道宗的泰山北斗,难分上下,不过你刚败了神霄仙府府主的大弟子付东园,欧阳府主若心生怨怼,可能会当众让你难堪,还是请教落梅真人更好一些。听说落梅真人脾性好涵养好,很少动怒生气,一定愿意亲自下场的。”   最重要的是,哪怕九方长明输得很惨,像他这样初出茅庐的新人能与落梅交手,本身就是能令自己名声大振的荣耀。   九方长明微微一笑:“李道友所言甚是,我亦是这么想的。”   他虽改了容颜,这一笑仍有不小威力,李暮星只觉眼前一晃,繁华摇落,心也漏了半拍,忙移开眼,默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很快就有峥嵘山庄弟子过来相请,庄主也让人捧出一把长剑。   众目睽睽之下,剑光出鞘,幽蓝泛水,如月映天,如井兜月,月碎则洒落满地星辉。   这的确是难得的神兵,众人暗道峥嵘山庄果然财大气粗,许多人不由对九方长明又羡又妒,更有不少人觉得他运道委实太好,虽然第一场遇到强敌,后面九场却一马平川,毫无阻碍。   “今年怎么就杀出一匹黑马了?”   “若换作是我,我也能拔得头筹。”   “这小子怎么运气这么好?”   这样的议论比比皆是,金阙道宫本就没什么名声,九方长明孤家寡人,走上宗师们就座的高台,袍袖起舞,更显孤清。   “本次千林会……”   “且慢!”   刘庄主刚开了个头,就被落梅真人打断了。   他声音悠扬,瞬间传遍在场每一个角落。   “今日千林盛会,容我一点私事打扰各位道友雅兴。此事关乎昨日前来山庄赴会的道友死伤,也关乎我万剑仙宗名声,请刘庄主给我半个时辰,处置完此事,再为孙小友庆贺也不迟。”   刘庄主忙让出半步:“真人请。”   九方长明心下皱眉,几乎猜到落梅想要干什么了。   只见落梅微微侧身,伸手一挥。   “将人带过来。”   众人伸长了颈子,议论纷纷。   伴随铁链拖地的声响,一人被押了过来,万剑仙宗弟子面色凝重,严阵以待。   所有人定睛望去,发现此人不仅脚踝上拷了铁链,连肩膀琵琶骨也都被铁链穿过,又牢牢锁在双手上,插翅难飞,神仙难救。   “江离?!”   “万剑仙宗宗主江离?!”   “什么宗主!宗主是落梅真人,他就是个弃徒!”   不知谁先喊起来,会场之中,嗡嗡作响,一时难以平息。 第149章 区区不才,九方长明。   从头到尾,江离的脑袋没有抬起来过。   乱发盖住了他微垂的面容,也盖住了他所有生气和表情,那仿佛是个傀儡,任由旁人拖出来示众,又被自己曾经最为爱戴的亲人推上悬崖。   在长明已知的过去里,并没有发生这一幕。   按照原本历史,落梅飞升失败夺舍江离之后,就一直以江离的身份出现。在外人眼里,江离从万剑仙宗大弟子接过衣钵掌印,成为宗主,顺理成章,毫无波澜,落梅在漫长岁月里慢慢巩固自己的权柄,将异见者一一清除,最终形成一人独大的局面,为他后来布下的棋局铺垫筹谋,姚望年这个名字更是从未出现过。   当许多人遗忘或死去,几乎没有人再记得落梅真人早年的疑点和破绽。   唯有长明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回到过去,才能揭开这些尘封往事,秘闻内幕。   原本应该风头尽出的九方长明,此刻已被尽数盖过。   所有目光都落在那个铁链曳地,步履沉重的身影上,有如实质光线,穿透撕裂,让那人原本一动不动的脑袋微微震动,抬起头来。   隔着乱糟糟的发丝,连长明也辨认不出江离现在到底是清醒还是昏聩的。   “几年前,我闭关修炼,将宗门一应事务交给我徒江离,命他暂代宗主一职,我本以为万无一失,孰料某日门人破关来报,说江离无故离山,彻底失踪了。”   伴随着落梅真人的声音,窃窃私语也逐渐安静下来,许多目光从江离移到他身上。   高台之上的落梅,衣袂飘扬,广袖舒展,说话并不需要如何用力,面色也始终平静,只是语气有着莫名的感染力,不知不觉就令人蒙上一层悲悯的阴霾,代入其中,细心聆听。   这是传音摄心的最高境界,出神入化,令人感同身受,如临其境,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察觉。   九方长明遥遥望向欧阳和任囿素等人。   果不其然,欧阳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任囿素想动,却被他按住了。   旁边还有庆云禅院以及其他几名宗师,或多或少,也有所察觉。   但他们不想管闲事,都秉持静观其变冷眼旁观的态度,而像夏证李暮星这样的修士,又毫无防备,一下就入了彀。   九方长明想,如果不是为了彻底消除后患,落梅未必会选择在今日,这对行事缜密滴水不漏的落梅来说,太过仓促了。但落梅别无选择,红萝镇的事情暴露了姚望年,也逼得落梅必须快刀斩乱麻,以免让姚望年这个小卒子坏了自己后面的盘算。   “诸位都知道,江离不仅是贫道弟子,也是万剑仙宗代宗主,此事一出,上下震动,我不得不亲自下山寻找他,直到在红萝镇,发现我这不肖弟子,与昔日本门叛徒姚望年勾结在一块。说起姚望年,这亦是我心头一桩痛事,我门下仅有这两名嫡传弟子,却因误入歧途,与妖魔勾结,酿成大祸。我教徒不严,以致有此后果,今日当着诸位的面,本门处置逆徒,给昨日死难者一个交代,此事过后,贫道也会让位闭关,不再过问宗门之事。”   落梅说罢,手掌向上,一道剑光旋即出现在手中。   若月孤悬,长空应晦,这是万剑仙宗历代宗主传予嫡传大弟子的孤月剑。   此剑从前在姚望年手中,后来又给了江离,如今重新回到落梅手中。   不同的人用这把剑,效果自然也截然不同,在落梅这里,孤月剑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凌厉气势与锋芒,它倏地掠向半空,遥遥悬停在江离头顶,随时都有可能坠下刺穿对方天灵盖。   而被铁链缠绕的江离,被迫跪在广场中央八卦图的地上,左右弟子已经离开,他却无力挣扎逃离,只能颤巍巍抬首,目光浑浊不清,嘴巴似乎在轻轻阖动,但离得太远了,连长明都无法辨清他说话没有,说了什么。   铁链也在颤动,但上面下了术法符箓,这点微末挣扎根本起不了作用,江离的挣扎注定是徒劳无功。   恍惚中,他听见熟悉声音传来,若远似近,若有似无,那是落梅真人,他曾经最敬爱的师长和亲人。   那些针刺一样的目光落在身上,他恍若未觉,只有师尊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下山时,未曾料想,自己会以这样的下场告终。   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他曾经前途无量,身为万剑仙宗的首座大弟子,又代宗主之职,迟早代宗主会变成宗主,但这一切现在全毁了,只因他想追寻真相,但江离没有想到,他所遇到的阻力,竟大到连命都赔上。   江离忽然想起云未思在红萝镇时说过的话,他说落梅杀了姚望年,将来还会杀江离,让江离代宗主,也并非认可江离的能力,只是为了以后夺舍更加方便,神不知鬼不觉,江离将信将疑,他不愿相信自己从小到大敬畏尊崇的人,竟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但现在他相信了。   他艰难抬头,与居高临下的落梅遥遥相望,师徒二人,处境悬殊。   江离似乎看见落梅眼中复杂的神色,那令对方迟迟没有下手将剑斩下来。   他惨淡一笑,嘴角扯起撕心裂肺的微弱弧度。   落梅对他这个弟子,也许是有些感情的,可这点旧情远远比不上对方心里的大局。   剑光倏然大亮,占满整个视线。   江离闭上眼,等待几乎可以预见的结局。   九方长明手指微动,但表情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就像所有围观者,惊诧好奇,但没表现出任何异样。   他觉得落梅不会这么轻易将江离杀死,因为对方想把江离作为诱饵,钓出更大的鱼。   果不其然,剑光闪过,江离痛苦低声呻吟,血从手臂洒落,在地上泼溅出水墨般的鲜红亮色。   深可见骨的伤,却不致命,仅仅是折磨。   整座峥嵘山庄,霎时间似乎陷入沉默,那么多的人,却一声未发,连交头接耳都没了,不久之前的喧嚣热闹不复得见。   只有一人在这诡异寂静中出声。   “你说江离与妖魔勾结,可有证据?”   是任囿素,昆仑剑宗宗主。   欧阳按不住他,暗暗叹了口气。   落梅也叹一口气:“任道友没有见过他昨日性情大变开杀戒的情形,也罢。”   他朝江离挥袖凌空拂去,黑气瞬间从江离身上蒸腾而出,半空化为狰狞鬼影,张牙舞爪。   “嘶!”林问渔倒抽一口凉气,“他这是被魔气附体了?”   绝大部分人,反应都与他大同小异。   他这一声惊叹本也没准备得到回应,有人回答了他。   “不是魔气附体,而是有人将魔气锁在铁链上,因势而动,想让别人看见的时候,别人自然就能看见了。”   林问渔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   九方长明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疑惑:“你们看东北角。”   那是巽位,他们原本下榻的方向,林问渔看不出个所以然,李暮星却隐隐瞧见不寻常。   “好像,有一丝波动?”   九方长明:“那是阵法破绽,若要破阵,从那里进来最合适不过了。”   林问渔狐疑:“为何要破阵?”   九方长明:“因为那是主人家故意留下的破绽,为的就是引人进来。”   林问渔还不明所以,李暮星却已经听出他话里有话了。   “孙道友,你的意思是,江宗主……他可能会有同伙来营救?所以落梅真人才选在这里处置,引他的同伙出来?”   “李道友聪慧。”   未等李暮星再想深一层,脚下震颤,东北角已有巨大灵力波动,离那里近的修士,已经下意识后退数步,亮出兵刃法宝。   但扑面而来的,是他们所未曾预料的森寒之气!   所有人禁不住表情剧变,露出骇然之色。   “我的法宝!”有人大叫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手上如水霜刃在黑气袭来时骤然破碎,连带那人双手也悉数染黑,对方先惊后怒,扑向黑雾来源。   浓郁黑雾逐渐散去,露出一身黑袍的人影。   在场大多数人,对这个身影绝对陌生。   除了九方长明,和落梅真人。   姚望年身前鬼气令人望之色变,所到之处,旁人纷纷退让,更多的修士围上来却又有所忌惮。   高台上,几名宗师相继起身,面色凝重。   “哪来的鬼修?!”   “岂有此理,千林会岂是宵小之徒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刘庄主更是勃然大怒。   就在此时,欧阳听见旁边任囿素的喃喃自语。   “我怎么看此人有些熟悉?”   欧阳定睛望去,果然也觉得是个故人。   但对方罩袍遮面,浑身上下只露出个下巴,周身气息如幽冥归来,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哪个旧识竟是鬼修。   “江离是冤枉的。”那人幽幽道,声音传入每个人耳中,如鬼似魅,寒气入骨。“他唯一的过错,就是对自己的师尊,爱戴有加,他不愿相信师父的真面目,非要亲自询问,结果落得今日下场。落梅,你午夜梦回,想起自己两个徒弟,可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我想起来了……”任囿素骇然,“他是姚望年!”   姚望年这个名字一出,连带不远处的落梅真人,也都波澜微动。   “姚望年是谁?”   “落梅真人有两个徒弟,一个姚望年,一个江离,当年这姚望年,风头可比今日付东园或孙无瑕要大多了,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啊!”   “他不是离奇身亡了吗,怎么还会在这里?”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落梅真人要对自己的徒弟下手?”   嗡嗡嗡,声音由大变小,又由小而大,瞬间在众人心中衍生出各色各样的内容。   落梅真人面色淡淡。   “你肯出现,就好。你师弟被你害成这样,为师别无他法,只能惩恶除奸,替天行道。善恶固可变,人魔不相容,万剑仙宗,绝对容不下与妖魔勾结的弟子!”   说至最后一句,他脸色陡变,凌厉异常,身形跟着一跃而起,掠向姚望年的方向。   与此同时,悬停江离头顶的孤月剑也随之重重砸下,江离动弹不得,只能等死。   姚望年想要救江离,就必须亮出后背,身死当场,他若想抵挡落梅真人这一击,就顾及不了性命垂危的江离。   江离对他来说很重要,不仅仅是从小到大的情谊,更是姚望年苦难的亲身见证,因为江离的命运几乎与他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江离悲剧发生时,他还能站出来阻止,而当年姚望年自己遭遇变故,被师父亲手算计而死时,却没有人能帮助他。   江离活着,就有人与他并肩战斗,对抗落梅,如果江离死去,他又会像从前一样,孤零零面对整个人间。   更重要的是,自己已经沦落至此了,容貌尽毁,再世为鬼,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但江离还有希望,他还有一线生机,不必像自己如此,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那一瞬间,姚望年已经有了决定。   滔天鬼气在他周身凝聚,陡然推向孤月剑!   姚望年死,接下来就是江离。   只要除去这两个隐患,就不会再有任何变数。   灵力宛若巨浪,覆盖天际,席卷滂沱,无边无际,令人顿生绝望之心。   这样的力量,合该毁天灭地。   灵力与鬼气交织,狂风乱舞,砂石顿起,眼前混沌迷蒙,所有人不得不稳住身形以免被推走。   这才是落梅真正的实力!   任囿素与欧阳相顾变色,后者想要出手阻拦落梅,不管如何,事情存疑,眼下已经从万剑仙宗内务变成事关妖魔入侵,欧阳觉得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落梅把人杀死。   但就在他出手之际,峥嵘山庄庄主刘筝灵也动了,他直接御剑横在欧阳面前,拦住对方去路。   “欧阳府主意欲为何?”   “刘庄主请让开!”欧阳皱眉。   “真人一人足矣,唯恐波及无辜,府主还是作壁上观为好,不必出手了。”   “我出不出手,刘庄主无权干涉。”   “这是万剑仙宗的家事!”   欧阳懒得与他废话,直接拂袖振去,刘筝灵自然不敢掠其锋芒,但耽误这么一会儿工夫,落梅的灵力触角已抵达姚望年后背!   姚望年必死无疑,回天无力!   江离猛地抬头,直直望向姚望年的方向,神情惨痛,身形剧震,似要挣开周身束缚,却用尽全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兄惨死。   不,还有一人能救。   落梅只觉身后突如其来的可怕灵力,如泰山压顶,其修为深厚竟似不亚于他,落梅不得不撤手回身,先应付后面的偷袭。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两股灵力正面相撞,其余波令两人不约而同往后飞退,落地之时,脚下砖石寸寸碎裂,蔓延数尺之外。   落梅眯起眼睛。   他能感到巨大威压扑面而来,直觉平生大敌,仅此一人。   但站在他对面的,却是方才在千林会上大出风头的“孙无瑕”。   “你、是、谁?”落梅一字一顿问道。   他想到与自己在红萝镇交过手的九方长明,但彼时对方绝无如此深厚纯粹的力量。   “区区不才,九方长明。”   对方伸手往面上一拂,面目似改非改,发色却瞬间由墨而霜,正是九方长明。   “不可能。”落梅低声道,不是觉得他是假冒的,而是认为对方绝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就突飞猛进,达到如斯境界。   如果说在红萝镇的九方长明,只是一个值得正视的对手,那么现在站在他对面的九方长明,就是一个可怕的,让落梅都没有胜算的敌人! 第150章 天上地下,你休想抛下我!   落梅作如是想, 九方长明又何尝不是?   只是他今日非但要除掉落梅,还得在众人面前揭穿他与万神山黑暗深渊力量勾结的真面目,否则在所有人眼里, 他们这几个人, 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异端。   “你们闪开!”九方长明朝姚望年喝道。   他与落梅的战场, 不需要多余的人加入。   随着孤月剑插入广场正中央的八卦图,地面轰然作响, 脚下以两人平分的圆心往外迅速扩散震颤,与此同时灵力炸开,巨大波动形成漩涡, 将原本就模糊的视线彻底搅浑。   入目所及, 黄沙漫天, 寸步难行, 虽非黑夜,也已混沌不堪。   修为稍低一些的,只能勉强稳住身形, 稍不留神就会被狂风刮走,一些不信邪的还企图召唤法宝出来,结果连人带法宝一道被甩上天。   姚望年伸手去抓江离周身的铁链, 欲将其扯开。   “别动……”   江离从嘴巴里勉强费力吐出两个字,声如蚊呐。   他早被魔气折磨得奄奄一息, 完全是凭借意志力才能维持仅存的神智。   但江离还是说晚了, 姚望年随即发现铁链如跗骨之蛆,牢牢黏在他手上,灼热滚烫,无论如何都甩不开,姚望年低头看去, 自己手心皮肉竟很快就被腐蚀一小半,得亏有鬼气护身,彼此缠斗,一时难分难解。   “万鬼噬心,破!”   姚望年低喝,几个手指大的骷髅头赫然出现,幽幽蓝火扑向铁链,当啷作响,铁链碎裂,他趁机将江离解救出来。   “没用的,他已,在我体内种下魔心。”江离痛苦喘息,勉力去推姚望年。“你,你走,他不杀我,就是为了钓你出来,你跟着九方他们,还来得及……”   “我既来,就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姚望年冷冷道,不顾挣扎将其负于后背。“你夺了原本属于我的宗主之位,享受了那么多年的风光,是不是不想还了?”   姚望年刚走出没两步,就停住了。   他们前后左右,已经被峥嵘山庄和万剑仙宗的弟子包围。   “宗主有命,与妖魔勾结之叛徒,杀无赦!”   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双目倒映出两人四面楚歌的处境。   峥嵘山庄与万剑仙宗有故,门徒也大多用剑,双方夹杂在一起,不分彼此,唯独将姚望年与江离二人视为仇雠,欲除之而后快。   江离在万剑仙宗时,人缘素来不错,他从不摆架子,对底层弟子与对长老时别无二致,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是在落梅的扶持下代任宗主,却也没有多少人反对的原因。   但现在这份喜欢,与落梅真人的命令相比,变成了纠结与为难。   “宗主有命,非我族类,不必留情!他妖魔附体,已经不是江宗主了!”   为首的丁朗说罢,左右看看无人愿意先动,便当先朝江离姚望年二人掠去。   他与江离同辈,修为也与江离仅在伯仲之间,只因他的师父不是宗主,所以代宗主就轮不到他,丁朗看着此时落魄的江离,心里升起说不出的滋味,一面是暗自侥幸,一面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但丁朗的剑没有片刻犹豫,依旧朝两人中的姚望年掠去。   江离也许值得商榷,姚望年却已是妥妥的异类。   “五雷正法,敕!”   风雷声动,剑光流转,破开姚望年身前鬼气,层层迭进,势不可挡!   只见黄沙之中,鬼气咆哮翻腾,须臾化为黝黑龙首,龙须颤动,鳞片含光,张开利齿将剑光一口吞下,千川万壑,纳于一口。   黑龙飞腾上天,倏然炸开,鬼气与剑光竟糅合成璀璨烟花,点点落下,消散无形。   丁朗惊诧于姚望年的实力,但他很快就被一股巨大力量往后推开,峥嵘山庄的弟子当先围上去,剑立八重,步蹑太虚,以指为星,在他们身后,八处柱石轰然而立,直耸云霄!   “阵启!”   九方长明之前所料不错,整座峥嵘山庄就是一个巨大的阵法。   阵法启动,先天八卦,诛天灭地,一旦开始,除非鲜血献祭,灵力充盈阵法,彻底将其喂饱,否则绝无结束之时。   姚望年和江离二人背靠着背,被围在中间,视线之内,俱是剑气纵横,密密麻麻,结网如丝。   江离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尽全力。   他仿佛看见自己的生命之火在一点点黯淡。   “我可能,快要不行了。”他的声音变得虚浮缥缈,很轻很淡,语调却反倒比先前连贯了些。“师兄,我这辈子,不仅碌碌无为,还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从生到死,都被蒙在鼓里。但我从来不后悔下山这一趟,起码知道你还在,也认识了碧江,和九方道友他们……你别管我了,突围去吧,我只希望,你往后,能开心一些,师尊他,他的丧心病狂,不值得你为之毁掉自己。”   “闭嘴,别说话了!”   姚望年暴躁打断,他抓起江离的手腕想灌入灵力,蓦地意识到自己是鬼修,修炼法子截然不同,灵力也不相容,越发气狠,反手将怒火悉数发泄在朝两人袭来的剑气上。   轰!   砖石飞溅,血水横流,剑器寸断,衣裳破碎。   一些人被打退,又有一些人补上来,源源不绝,阵法运转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姚望年以一敌百,却终究还是逐渐力竭。   姚望年周身鬼气渐浓。   但他很清楚,这并非柳暗花明的预兆。   从万众瞩目的道门大弟子,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鬼修,没有人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姚望年行尸走肉般熬过来,却眼看也得不到结果,十面埋伏,敌强我弱,对方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的失败似乎早已注定。   “行走人间,不见天日,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解脱了也好。”他淡淡道,对江离说,也是对自己说。   九方长明那边的斗法渐趋激烈。   落梅铁了心要速战速决,却发现这个想法根本行不通,对方显然在短短时日内境界突破,已非上次可比。   他那把剑如有灵神器,心随意动,倏然化身千万,倏然又合而为一,论威力,孤月剑远不是其对手。   如果说在红萝镇,落梅尚可俯视这名修士的话,到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必须平视对方。   思及此,落梅冷冷一笑。   他挥袖令孤月剑呼啸而去,另一只手则结印捏诀,酝酿杀招。   不管此人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今日也只有一个下场。   “你知不知道,这次千林会,为何会选在这里?”   这句话不是从落梅口中说出来的,而是他通过神识传音,直接传递到九方长明识海内的。   九方长明还未回复,就又听见对方的声音强行闯入识海。   “因为,本座早就在此布下天罗地网,原本是为姚望年准备的,既然你来了,就用来招待你吧。”   话音方落,四方巨响骤起!   九方长明只觉左右后背威压直逼而来,似要将他碾为齑粉。   他身形微动,人已原地消失,徒留一具傀儡身形,在威压下轰然破碎!   落梅蓦地抬头,却见九方长明虚悬半空,缓缓下落。   但九方长明随即发现他根本无处可落,因为入目所及,一片火海,连带落梅也身处业火红莲之中。   热浪灼面,火舌烧天,焰火追着长明足跟舔舐而来,很快就将衣角点燃,迅速蔓延。   长明拂袖扑面衣服上的火,这一拂却带起脚下火焰突然高涨,将他半身淹没。   “先天八卦,变化无穷,想你所想,思你所思,你固然是我这些年来遇到的唯一劲敌,但想阻拦我,还早了点。”   在外人眼里,他们看不见滔天火焰,只见落梅与九方长明周围狂沙骤剧,两人被裹在中间,已经完全看不见内里情形,更不知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今日宵小作乱,妖魔肆虐,本座教徒不严,致令各位笑话,还请稍安勿躁,待我斩妖除魔,再叙闲话。”   此时落梅的声音穿越风沙,清晰响起,不带半丝烟火气。   他一说话,姚望年的心就猛地往下沉。   两人斗法,一方如何能有闲暇放话出来?除非此人已经胜券在握,十拿九稳。   难道九方长明败局已定?   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破灭,姚望年心如死灰。   “他在说什么屁话,我怎么听不懂?”   任囿素脾气急,忍不住摩拳擦掌,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急躁什么。   昆仑剑宗的弟子们都被他护在身后,这里离战场远,一时半会不会被殃及,任囿素本不该如此焦虑的。   欧阳叹了口气:“他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多管闲事,作壁上观就行。”   任囿素拧起眉毛:“他为何要这么说?”   欧阳:“这就代表,落梅也没有必胜把握。”   任囿素:“不至于吧?我看那几人败象已定,不是都被压到毫无还手之力了?”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欧阳话未说完,急急伸手按住他,一瞪眼,“你想做什么?!”   任囿素:“他说他两个徒弟是妖魔,我到现在也未看出半分妖魔附体的迹象,此事说不定有什么内情,不如先将江离跟姚望年救下,恶心恶心那老匹夫!”   欧阳:“落梅极记仇,你这样做就是把昆仑剑宗放在万剑仙宗对立面,你想好了?”   任囿素身形一顿,恨恨道:“这要换了从前的我,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劫了再说!”   欧阳无奈道:“别人修仙,越修越是喜怒不形于色,你怎么反着来?”   “吾师落梅——”   江离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两人的拌嘴。   长夜惊雷,振聋发聩,在每个人耳边炸开!   蜡炬成灰泪始干,他这是消耗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在说话。   江离本已认命等死,看见姚望年拼尽全力也要与他同生共死时,闭眼片刻,运气凝神,聚毕生修为于此,没有同归于尽的激烈,只有心血耗尽的袒露。   落梅真人微微色变,他隐隐预料到江离想说什么,但此刻他被九方长明缠住,根本分不开身去灭口。   “吾师落梅真人,万剑仙宗宗主,放眼宇内,修为罕有敌手,然其毕生追寻天道而不得,辗转求索,终于万神山发现上古深渊,得获魔气……”   短短数字,江离剧烈喘息,再也说不下去。   姚望年直接接过他的话茬——   “当年我下山历练,偶然发现一个村庄被妖魔侵蚀,细查之下竟发现这其中有万剑仙宗的手笔,更骇然的是,我师尊落梅真人,亦在其中。我想要探寻真相,却最终死在一场大火里,我不甘心背负骂名就此死去,魂魄不灭修成鬼道,日日夜夜在痛苦中煎熬,就是亲自问我师尊一声,到底为什么!”   姚望年语速很快,抛开那些怨恨与愤怒,字字句句清晰入耳,令众人愕然。   刘筝灵怒道:“你们还要听一个鬼修妖言惑众吗?!将那二人杀了!”   他见左右弟子没有动静,便直接当先御剑上前,杀向姚望年他们。   此时姚望年与江离二人已是强弩之末,师兄弟二人身体挨在一起,像两座凝固的雕像。   比起回光返照的江离,姚望年倒还好一些,但他自从红萝镇开始,就受伤不断,想要将江离救出去已是不能,想要以一敌众大杀四方也是妄想,他已下定决心赴死,索性当着天下人将落梅多年筹划彻底揭开。   他一边说话,一边还要以灵力抵御周围风沙灵力的侵蚀,已无多余气力回击刘筝灵的袭击,只能反手将人推到身后,准备以身相抵。   但一道灵力从旁边拂来,四两拨千斤,将剑光荡开。   看似轻若无物,刘筝灵却身不由已,跌向旁边,剑光跟着一歪,劈在旁边风沙上,霎时激起另一股巨大乱流。   “欧阳府主?!”刘筝灵又惊又怒,“此二人被妖魔附身,胡言乱语,您是信了他们的鬼话吗!”   “他还未说完,你急什么?他们都不能反抗了,你连让人家说完的肚量都没有吗?”   欧阳的语气和他表情一样淡,刘筝灵甚至看不出他是真想插手,还仅仅只是同情心发作。   “不错,让他说完!当年屠村一事,我有印象,此事还牵涉了神霄仙府,欧阳府主完全有权过问!”任囿素一见欧阳开口,哪里还肯忍住,当即也跳出来,又转向姚望年,“你继续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   点点滴滴,浮上心头,姚望年发现自己这些年从来没有遗忘过,因为从他发现无辜村民离奇身死坚决追查下去的那天起,他下半身的命数就完全改变了。   “我在红萝镇遇到江离,原本还将他当成帮凶,但我们发现落梅布局之深,常人难及。他发现我还未死,就打算借那些人命,将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再借江离的手,让我们自相残杀,彻底绝了后患。可他没料到,我们非但没死,还胆敢找上门来,当面向他讨个公道。”   “当年死后,我日夜纠结愤恨,死不瞑目,因我曾对他景仰如山,视如亲父,他为何能如此狠心对我?但后来我明白了,修士毕生寻求天机,为此可舍所有,既有杀妻杀子证道者,区区徒弟,区区万剑仙宗,区区天下,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天道固无情,无情却非天道!”   九方长明朗朗道,声透层云,力破狂杀。   众人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看见无尽的飞沙走石。   “落梅,即便你与妖魔结合,也不可能得窥天道玄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   这句话,他既是对百多年后的落梅说的,也是对眼前的落梅说的。   “我仰不负天,俯不愧地,你们几人胡言乱语,就想颠倒是非,祸乱天下,恐怕打错算盘了!”落梅真人的声音稳稳传来,四平八稳,不受他们半分干扰。“望年,我最后悔的,是当年明知你误入歧途,也没有痛下杀手,以致于留你一条生路,让你神魂完整修成鬼道,为今日埋下后患,魔气与鬼道结合,这的确是前人从未设想过的,难怪你突飞猛进,今非昔比,还敢纠结几个来历不明的同伙前来发难!”   他与九方长明交手,竟还有余裕说这么一大段话。   事实是,他借助阵法之利,自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力,根本无惧对手的极限施压,哪怕眼前剑光万道,亦始终无法突破他护身的屏障。   反光九方长明,周身被灵力形成的漩涡寸寸收缩逼紧,剑气亦受阻滞,光芒逐渐黯淡。   他能感觉自己的灵力正在流失。   不是消耗,而是被阵法吸走。   这个先天八卦,周围八根龙骨为柱石,隐藏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座楼里,中间太极两仪则为虚像阵眼,负阴抱阳,生生不息,但此阵眼并非真正的阵眼,即便破开脚下两仪也无济于事,周围八卦阵法照样可以重生阵法,以天地山河容纳其中,彻底困死九方长明。   九方长明对阵法有所涉猎,但仅止于皮毛,谈不上精通,眼前这个先天八卦阵,显然非几天工夫能一蹴而就,而是耗时费力精心布置,旁的不说,光是找到那八根龙骨为柱石,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此时此刻,他无法深究落梅的初衷,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破不了这个阵。   这世间能破此阵之人,只有迟碧江。   但她早已生死不知,连带去寻她的云未思,也下落不明,去向成谜。   他似乎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九方长明深吸口气,引剑捏诀,凝光聚于掌心。   剑在身后,凌空微颤,蓄势待发。   不管是四非剑,还是长明剑,它始终陪伴左右,不曾远离。   “天地本大荒,万象俱其中。”   他悠悠吟唱,不疾不徐,仿若闲庭信步,半点不似在生死决斗。   但随着声调而起,是九方长明周身出现八具制片傀儡,一声令下,旋即飞向落梅。   落梅自然不会将这些雕虫小技看在眼里,但他挥袖拍出灵力之后,那些傀儡应声而碎之后,反是化为漫天雪花,飘向落梅,瞬间覆盖地上火海,雪迅速凝聚为冰,根根冰棱直竖而起,刺向落梅。   落梅飞身而起,双袖往下重重一拍,将冰棱悉数震碎,继而飞向九方长明。   “道从天风过,心自海山来……”   “刻于万神山废石上的符诗,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却能被你化为杀招,御万物而化万物,果然厉害,如果易时易地,我定要向你好好讨教,可惜今日——”   没等对方将符诗吟诵完,落梅就先声夺人打断。   他将周身灵力凝于双手,推向孤月剑。   剑光霎时炸开,一化百,百化千,至万亿,密密麻麻,那已非剑气所聚之芒,它本身就是光   !   以先天八卦将天地之光汇聚,除此之外,皆为黑夜,他若不出声,万物皆静寂!   这样的攻势之下,任九方长明神通百变,亦无生还之理!   落梅已经将江离和姚望年暂时抛诸脑后,只要除去眼前劲敌,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但见万光去处,九方长明身前符箓护阵悉数破碎飞灰!   落梅闭上眼,他感觉到充沛灵力在周身流转,那是阵法吸取天地精华与在场每一个人的灵力生机,源源不断,只为供予他一人。   没有人可以阻挡他,姚望年江离不行,九方长明不行,万神复活更不行!   他想要的道,就一定会得到。   哪怕尸骨成山,血肉横流,亦在所不惜。   “生中有死,死中求生。阴阳挪移,乾坤易变。”   涓流细雨,檐下风铃,从未听过的少女说话,令所有人都举目四望,循声寻觅。   唯独落梅面色微微一变。   “这个先天八卦阵,乃是万象宫第一代宫主梁梦藕所创,不过彼时阵法初创,破绽甚多,又因所需材料独一无二,珍稀难觅,多年来未有人炼成,没想到我能在这里看见阵法重现,落梅真人大才,竟还修复了诸多破绽,令它完全发挥出威力来。”   迷雾狂沙之中,阵法西南隅,有人杀出一条血路,由远而近,在冰棱烈火交织的炼狱如履平地,少女周身隐隐罩着莹光,凌波微步,衣袂飘飞。   刘筝灵咬咬牙,御剑斩去!   剑至半途,却忽然掉头折返,射向他自己!   刘筝灵大惊失色,连忙抽身飞退,但身后却也传来威压,前后夹击,他猝不及防,剑入胸口,整个人直接被掀飞,重重摔落!   再看自己原本身后,一人落下,面若冰雪,以指为剑,信手拈来,脚下冰棱断为两截,凌空飞至刘筝灵头顶,随时有可能刺穿他的脑袋。   “不要杀我!是真人,是真人让我布置这一切的!”   “以攻为守,以守为破,昼夜相应,虚实相交。”   迟碧江不动如山,眼观鼻鼻观心,闭目以心观阵,继续传授破解之法。   “此阵博大精深,能容天地,变化无穷,但它唯一的破绽,也在变化。”   “落梅真人的布阵造诣已是大家,假以时日,未尝不能超越万象宫任何一人,只可惜,此阵只是他达到目的的垫脚石。”   她语气多有惋惜,竟不是觉得落梅真人囚禁折磨自己,残忍怨恨,而是认为落梅如此天赋,却不未曾用心钻研,世间痛失一个布阵炼阵的天才。   “负阴抱阳,阴阳连生,天地山海,万变归真。九方道友,你听明白了吗?”   落梅真人眯起眼,他恨不得分神将迟碧江一剑捅死,但九方长明倾尽全力牢牢牵制住他,令他无法再分出多余力量。   “明白了!”九方长明长笑一声,铺天盖地的灵力海浪一般涌向落梅,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实则放出傀儡朝西南方向掠去。   落梅一股灵力掠去,将傀儡撕为碎片,但那些碎片落地即为飞鸟,纷纷扑向西南方向。   眼看阵眼即将被破,落梅只觉方才优势荡然无存,周身威压瞬间加重,之前他所施加在对方身上的,如今百倍奉还,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落梅怎么甘心就此失败,若没有九方长明在,他此刻早就打扫完局面,清除所有不必要的人,又怎会被拖到迟碧江救出。   被囚禁在那样一个地方,竟还能逃出生天,如果不是为了从她身上得到万象宫的炼阵精华,如今也不会徒生变数!   为时晚矣!   落梅自诩平静强大的心境,此刻终于生出一丝涟漪。   微澜一旦浮现,就绝不可能再平静。   他不接受任何失败,明明是完美的布局,又怎会沦落至此?!   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眼睛里多了些许黑雾,那黑雾很快将双目占满,并迅速蔓延全身经脉,手背缓缓生出鳞片,黑亮反光,竟连指甲似乎也尖利不少。   “他身上怎么了!”任囿素失声喊道。   欧阳皱眉端详,越看越是心惊。   “是不是,入魔了?”   原本萦绕周身的白色剑光被黑气渗透,丝丝缕缕,但也挡住九方长明的攻势,甚至有反推的迹象,此刻在落梅身上,已非纯粹的灵力,为了彻底解决九方长明,落梅终于被逼出隐藏深处的魔气。   他为了掩盖魔心,鲜少以此修炼,一方面是担心魔气外露被发现,另一方面是因为修炼遇到瓶颈,让他不敢完全任凭魔心噬体,落梅希望等到一个更合适的机会,譬如有一具适合夺舍的躯体,这样即使以正常方式突破飞升的尝试失败,也还有退路。   但他没有想到,九方长明等人的出现,红萝镇的变故,会直接导致今日提前被迫提前暴露。   九方长明只觉滔天魔气猛地涌来,其势之强,连他身前灵力亦瞬间溃散,胸口如遭重击,血从口鼻溢出,立时染红前襟一大片,人也被迫往后飞退,勉强稳住身形,落梅却已闪身过来,竟是不给他留下任何反应余地!   但长明被推开了,有人代他挡下这致命一击。   那人将他紧紧抱住,落在一边,又踉跄倒下。   “云未思!”   长明反手扶住他,那头落梅真人又紧随而至。   魔气盘旋,化为黑色巨枭,遮天蔽日,当头扑下!   所有抵抗与屏障在此面前都化为乌有,四非剑被魔气裹挟,无法抽身,九方长明只能拽着云未思先避其锋芒,东躲西藏,异常狼狈。   狂杀漩涡还在一点点收缩,先前破开阵法一隅的飞鸟傀儡早已被魔气卷得稀碎。   既已暴露,落梅就没打算给他们留出生路。   举目望去,头顶早已被魔气遮蔽,浪翻云卷,涌动不休。   漫天黄沙不知何时被黑气取代,入目所见,皆为魔息,先前本已破开的阵法,又有弥合的迹象,但迟碧江没了声息,九方长明一时也看不穿阵眼变化所在。   巨枭啄向他们,却被一旁横生的灵力劈开!   是任囿素。   他用的不是剑,而是长枪。   九方长明趁势而起,与任囿素一道攻向落梅。   “我知道了!”迟碧江脆生生的声音突兀响起,“八根龙骨,八处柱石,先将柱石摧毁!”   话音方落,云未思便已跃身飞向震楼。   八根龙骨作为阵法柱石,分别被镇在他们先前住的八处楼房。   几乎是同时,另外两道身影,也掠向干楼与坤楼。   是姚望年,和神霄仙府府主欧阳。   紧随其后的是付东园,以及任囿素之子任海山。   李暮星自觉能力不足,但她眼看局面出现一线生机,主动做事总比坐以待毙好,便也咬咬牙,掠向坎楼。   身后衣袂飞扬,她回头一看,却有好几名修士也与自己一并过来。   先前落梅真人未曾暴露真面目,众人不敢轻易站队,如今魔与人,他们自然知道该选哪一边。   生死关头,连带万剑仙宗宗主与妖魔勾结这样的事情,也似乎没有那么令人震撼了。   八处房屋连同底下的砖石被劈开,地动山摇,站立不稳,魔气倾泻而下,许多修士抵挡不及,被魔息覆上,青筋崩裂,眼角流血,满地翻滚呻吟。   “九方道友,落梅以身合阵,你看他此时所向何处魔息最弱,就全力攻他那处!”   迟碧江方才差点被魔气侵蚀,是江离用尽全力将她扑住,以身相挡,所以此刻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九方长明极目望去,落梅周身魔息环绕,似乎已经找不到弱点了。   不,还有一处。   对方一双眼睛,一只黑雾氤氲,另一只却通红微肿,几欲流血。   “剑来!”   机会转瞬即逝,九方长明捏诀召唤,以身入剑,化为一体!   从他起意到化剑,连半息都不到,云未思若有所觉,猛地回首,却只能看见朝落梅疾射而去,耀眼夺目的剑光!   他心下一惊,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天上地下,你休想抛下我!   “啊!!!!!!”   尖利的长啸几乎刺穿迟碧江耳朵,她再也无力支撑,摇摇晃晃顺势倒下。   被她紧紧抱住的江离也跟着歪倒在地上,两人蜷缩一隅,不断有碎石落在身上,灵力混乱,四处震荡,不时如利刃划破两人衣裳肌肤,迟碧江尽可能帮江离挡住,全然不顾自己后背早已血肉模糊。   她原以做好末日到来,同归于尽的准备,落梅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在她喝破阵法破绽时,也毫无把握,更没料想九方长明能够阻止对方,但过了许久,除了落在身上的碎石越来越少之外,似乎别无其它动静。   迟碧江缓缓抬起头。   黄沙不知何时逐渐消散,魔息更是无影无踪,头顶阴霾尽去,露出澄澈的本色。   整座峥嵘山庄几乎被夷为平地,处处疮痍,废墟错落,放眼望去,或倒或卧,死伤者比比皆是,这些人原本是超脱凡俗的修士,在落梅那样的存在面前却也如手无寸铁,任人宰割,束手无策。   其中最茫然无措的,当属万剑仙宗的弟子们。   宗主忽然变了面目,善恶翻转,之前被他们宗主口口声声视为叛徒的江代宗主和姚望年,却反倒才是受害者。   罪魁祸首则正屈膝半跪在地上,微垂着头,从他双目流下的血落在地面,业已凝固。   “落梅?”   欧阳走近,面色凝重,带着试探。   比他快一步的是任囿素,这位昆仑剑宗宗主直接用枪尖去戳,殊不知刚一碰触对方身躯,原本完好的身躯霎时迅疾褪色,如沙塔倾塌,轻风拂来,飞沙被吹散,了无痕迹,尽数湮灭。   “真死了?”任囿素愕然,赶紧缩手,回头看友人。   欧阳点点头,“真死了。”   任囿素长出口气,腿脚一软,要不是长枪拄地,差点就坐倒下去。   “孙道友呢?!”李暮星跌跌撞撞奔来,大声询问。   “他不姓孙。”付东园大步流星走来,“他叫九方长明。”   他以孙无瑕的身份与自己交手,却处处有所保留,付东园看见对方跟落梅斗法时的情景就知道了,那人何止是有所保留,分明是拿自己当垫脚石!   他本是想等尘埃落定之后,再与对方定下斗法之约,他不需要刻意相让,别有意图的切磋,他要的是堂堂正正的实力切磋,孰料落梅身死,那人却不见了?!   是了,九方道友和云道友呢?   迟碧江茫然四顾,企图搜寻他们的身影,但找了半天,庸庸碌碌的人海里,哪儿还能找到那两个人。   在所有人没留意的角落,姚望年艰难起身,蹒跚举步,慢慢离开人们的视线。   天高云阔,却非他鬼修所能容身。   “你看见了吗?你自由了,再也不必被他当作傀儡附庸,以师恩压迫了。”   迟碧江低下头,泪水落在江离满布污渍,几乎看不出原本容貌的脸上。   她等不到回应,呜咽着将脸埋入对方颈窝,那里也许曾经温暖,此刻却已半凉。   迟碧江不知道的是,在她搂着江离大哭时,垂在地上的右手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长明也想知道,自己与云未思是到哪里了。   方才天昏地暗,日月翻覆,他在刺入落梅眼睛的瞬间,身体也失去控制,只能任凭巨大漩涡将自己卷走,跌宕轮转,身不由己,唯有手臂一直被紧紧抓住,便是天崩地裂也未曾松开。   冥冥中,他似乎知道手的主人是谁,下意识也费力握回去,十指紧紧相扣。   耳边隐约有喧哗声,想必是有人烟之地。   长明皱着眉头,缓缓睁眼。   比他早一刻醒来的是云未思,对方正一瞬不瞬望住自己,见他睁眼,肉眼可见地松一口气。   他们又一次活下来了?   “这是何处?”   “神霄仙府山门外。”   九方长明一怔:“怎么会来到这里?”   云未思摇头,他刚才满腹心神全在对方身上,哪里有空去探究其它。   九方长明闭目察看,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除了外伤和轻微内伤,竟没有太严重的伤势。   “什么人!”   “来者何人!”   脚步声纷至沓来,两人已经被神霄仙府弟子团团围住。   他们本就没准备躲避,两个大活人坐在山门外,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九方长明与云未思对视一眼,由后者发问:“请问如今凡间,是哪位皇帝坐天下?”   神霄仙府的守山弟子面面相觑,神色古怪,半晌方道:“两位道友是隐世修士,敢问如何称呼?闻讯前来参加我们大师兄婚宴的?如今天下三分,幽国、洛国、照月王朝各据其一。”   有人看他们衣裳破裂,头发凌乱,便忍不住道:“我看这两人要么是来骗吃骗喝,要么身份存疑,别是来捣乱的吧,先跟我们回去再说!”   说罢当先出手,过来抓九方长明。   云未思岂容他碰到师尊半片衣袖,当即轻轻拂手,那弟子就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众弟子当即惊怒,纷纷拔剑,一触即发!   “怎么回事?”   忽有三人由远及近,声音遥遥传来。“有客至远方来,岂可无礼?”   三人中另一人道:“我今日兴起,占卜一卦,卦象上说有贵客将临,可惜今日来来去去,不过是些凡客俗客,眼看我那百算百灵的招牌就要砸在你这里,付宗主,你可得负责!”   众弟子闻声纷纷回首行礼。   “拜见宗主!”   “免礼。”付东园随意挥手,一边还在与旁边那人说话,“你百算百灵,与我有何关系?”   却见旁边友人咦了一声,双目直直盯着九方长明与云未思二人不放,似瞧见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付东园下意识也扭头去看。   这一看,不由彻底愣住!   待他回过神来,不由分说也伸手去抓九方长明的衣袖,竟比自家弟子方才还要鲁莽三分。   “九方长明,你欠我的那一场斗法,该还我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大结局奉上,明天有番外~~~   感觉这个结局很有意思,还是放出来了,不知道大家看得懂么?   【完结小感言】   这篇文不同于正常修仙文,其实更像一篇悬疑探案的修仙文,也是一个小小的新尝试,虽然未必尽如人意,但总算善始善终,有赖大家对师尊和云未思的一路支持!   这篇文也写得比较曲折,中间胖猫生病,自己生病等等许多琐事,导致行文过半之后没了存稿,更新速度变慢,这点需要向大家郑重道歉,下篇文一定会好好存稿再放出来,让大家看得痛快!   番外会有许静仙、付东园、周可以、孙不苦、姚望年等等,以及【新文预收,新文动向】,都会在番外里细说。   另外,之前答应大家写的狗血版,会作为全新的短篇故事免费开放,回头再慢慢发出来,就当是之前连载请假的小小补偿。   明天见,比个大心!!!!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