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皇叔每天残废一次》作者:明蚊   文案:   九月初三,秦妗设下了陷阱,把慎王卫岐辛的双腿废了。   此事完成得干净利落。   没想到的是,两人从此就被困在了九月初三,反复重溯着当天同样的事件。   卫岐辛会因为各种奇葩原因导致双腿残废,一旦他残废,新的一天就不会到来。   就这样,秦妗和卫岐辛重溯了n遍九月初三。   一阵崩溃过后,他们终于得知,除非两人遵守晋朝的道德规范,否则今天就会反复循环,永无上限。   这意味着,假如两人的言行违规,那么就永远不可能有明天。   所以…他们必须活成道德标杆。   知道这个真相后,秦妗冷冷道:不行!我的梦想是手捏京城富贾、脚踩世家贵女…   她话音未落,一辆马车就莫名其妙地失了控,卫岐辛再一次嗷嗷惨叫着断了腿。   他认了命,一把捂住秦妗的嘴,满面悲切地说道:“美人儿,求求你了,同我一起做个大圣人罢!”   等等……   卫岐辛反应过来:所以现在本王不能声色犬马、纸醉金迷,而必须做一个勤奋好学的人?   夭寿了!!   ***   心狠手辣的相府千金 & 奶凶纨绔小王爷(后期蜕变)   一个是恶人,一个是废物   双c.教主角做人   一句话简介:请两位金盆洗手   立意:做人要有道德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妗jin;卫岐辛 ┃ 配角: ┃ 其它:轮回;脑洞;剧情 第1章 (修) 九月初三   “呀,秦妗,你怎么还穿着上次赴宴时的裙子?”   “秦妗,是不是你的小姑没给你置办新衣裳?”   一群小女孩的咯咯笑声飘荡在空中,随着风送上了灰白阴暗的天空。   “主子,相爷唤您去书房一趟。”   名唤巫清的贴身婢女轻轻将秦妗叫醒,看着美人紧皱的黛眉,犹豫道:“主子,你又梦见小时候了吗?”   巫清看似是普通的婢女,其实乃秦家暗卫之一,心思细腻,做事滴水不漏,自然能看出秦妗此刻的状态不好。   唔,连她的得力属下都知道这是什么梦,未免太夸张了。   秦妗缓缓睁开了那双潋滟的猫儿眼,眸底荡着冷色。   “无非就是过去的小事,有什么可梦见的。”   她摆了手,从软塌上坐起,穿好绣鞋,面色平静:“父亲唤我时,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巫清为她整理着发髻,小声禀报道:“今日朝堂上,姜氏旁系的那个大理寺卿驳回了让相爷摄政的奏折。”   秦妗颔首不语,揉了揉额角。   随着父亲从兵部侍郎一路爬到宰相之位,十年之间,秦家顺利摆脱了她幼时的衰落地位。   又在小国主登基后,借着她小姑升为太妃的春风,一跃成为了当今最炙手可热的权贵世家。   对于摄政王之位,作为外戚的秦家自然是野心勃勃的。   尤其是秦妗。   身为相府独女,这些年来,她可是为秦相出谋划策了不少,暗地里代替秦相出手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无人明白秦妗为何这样看重权势地位。   只知道她心狠手辣就是了。   但最近,拥护幼帝反对秦相摄政的一派在朝堂上闹得个凶,刚刚除去一个姜氏,其旁系又开始反扑。   还有内阁大学士廉家,都不是让人省心的玩意儿。   真是不长眼,都要护着所谓的王室正统。   硬生生来当秦家前进的绊脚石。   “父亲,他们今日驳回让你摄政的折子时,又拿出了什么说辞?”   秦相眉头皱得很紧:“此事棘手了。大理寺卿提出的人是慎王,卫岐辛。”   晋朝老百姓都知道,慎王是当今小国主唯一的皇叔,更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整日吃酒逛花,纸醉金迷,实乃京城第一纨绔。   “为何说起他来?”   “唉,虽然慎王好逸恶劳,不学无术,可终究是皇叔,身份高贵,理应担当摄政一职。”   秦相有些烦闷,撑着头,看向面前的乖女儿:“有慎王在,摄政此事上,秦家就会永远被压一头,拿不出像话的理由。难不成真要暗杀了他才行?”   端坐的秦妗摆了摆手,悠悠呷了一口茶,芙蓉面上带着些许薄凉的笑意,如同霜下桃花般艳丽。   她好整以暇,红唇一勾,轻声说道:“父亲,杀人怎么划算?”   “只需把他废了便可。”   她放下白瓷茶杯,一双狡黠的猫儿眼中幽光流转。   杀人的话,定会闹得沸沸扬扬,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到秦家身上,怀疑得理所应当。   但如果说,慎王卫岐辛似乎只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导致双腿残废,连上朝都困难,那么谁还敢说要他来当摄政王呢?   合情合理。   闻言,秦相思索片刻,满意地抚起长须,看着自己的独女,露出了笑容,击掌道:“还是我的好妗儿最有主意!未来若是你弟弟有你一半聪慧,那秦家也可算是有福了。”   秦妗母亲早逝,相爷的后院中只有一房许姨娘,前不久刚生下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是她唯一的弟弟。   想到那个张着小嘴流哈喇子的弟弟,秦妗心中一阵不屑。   她不再多说,站起身冲秦相道:“父亲,既如此,那我就去安排了,你只管等好消息便是。”   秦妗办事,那可是让人放心极了。   他微微点头,目送她大步出了书房。   几日后,巫清收了远方传来的信鸽,掏出一看,上前对秦妗低语道:“主子,绪英山的山寨已经清理完毕。”   一月前,卫岐辛从京城出发,下了南边去,好一通吃喝玩乐。   暗卫传来消息,他已经在回京的路途上了,约莫这两日就会路过绪英山山谷。   那可是个埋伏的好地方。   于是秦家暗卫潜进了绪英山的山寨,把山匪们通通麻晕了,五花大绑,丢进地窖囚着。   她要亲自带人前去,伪装山匪,将卫岐辛给废掉。   听到巫清这么说,秦妗从容地点了点头,宣称要去城外寺庙祈福几日,便收拾好了行装,乘着轿子出了京城。   到了城外隐秘的别院,她立刻换上了一身上好的骑装。   三千青丝用缎带高高束起,腰间别着冷剑,手腕裹上了护臂甲。   一切准备就绪后,秦妗蹬上了等待多时的骏马,带着一干精锐暗卫往绪英山飞驰。   为了掩人耳目,轿子里则坐了个换上小姐服饰的丫鬟,向寺庙而去。   草枯鹰眼急,叶落马蹄轻。   秦妗与众人纵马疾速赶到了绪英山。   沿着山路向上,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   再前行半炷香时间,就能看见一座关隘,四边都是擂木,进去便是山寨大门,约有三五百丈平地,四周都是耳房,此时空空荡荡。   她翻下马进寨检查了一番,轻轻笑了起来:“这几日,所有人都必须伪装好,只等慎王进山。”   “是,主子!”   慎王必须在这里遭遇变故,如果难以活捉,那就将他杀掉。   没有办法,要怪就怪他挡了秦家的道。   秦妗钻进山寨的兵器房里寻了寻,最后选中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大砍刀,挥起来虎虎生威。   她把自己也易容成了个瘦弱的黄脸小子,便开始在山上蹲点,等待着慎王一行人的到来。   两日后,载着慎王的车队果然出现在山前。   “主子,慎王的车队到了,正在进山谷!”   已经吃了两天咸菜稀饭的秦妗早就不耐烦了,听到属下来报,她顿时来了精神,快步走到崖前。   果然,两驾马车并着十几个护卫正慢悠悠地穿过峡谷,不用想,其中一辆里面必定坐着慎王。   秦妗踩上山石,皂靴慢条斯理地碾了碾石上青苔,面上浮现出一弯梨涡,扬声吩咐道:“分成两路人马,拦着这支车队。”   “谁先把车里的人脚筋挑断,重重有赏!”   废个腿而已,简简单单。   待慎王残疾后,就把所有山匪们都放出来混淆视听,暗卫则立刻撤离,走小路返回京城。   抱歉,绪英山的这群山匪得被迫背锅了。   秦妗向山下走去,微微挑眉。   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秦家,就是这个道理。   两路小队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车队。   秦家最得力的暗卫总管叫做吴朔,此时正纵马横在车队前,手中持着一根狼牙棒,面上贴了些假胡子,又在臂膀上画了只有模有样的大青虎,粗声厉喝道:“想要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顿时,假山匪们纷纷抽出大刀,寒光四射,刀尖凶猛地对着车队护卫。   慎王的护卫们也立刻跳下马,拔出剑来,双方对峙。   站在吴朔身后的秦妗压低了自己的斗笠,将大砍刀竖在跟前。   看时机差不多后,她踢了踢吴朔,后者立即收到信号,挥鞭冲向前方,高声喊道:“兄弟们,给我上!”   绪英山的峡谷里顿时乱作一团,护卫们拼死抵抗着,无暇顾及其他。   秦妗闪避着刀光剑影,斜眼瞥见第二辆马车上逃下了一名身穿暗兰纹罗鹤氅的贵公子。   那人容貌昳丽,衣着考究,握了把精致匕首,由侍卫相护,贴着马车边缘,左顾右盼,准备偷偷溜走。   不用想,定是慎王。   秦妗抬手招来三四个心腹,飞身向前,杀了几名护着他的侍卫,拦住了卫岐辛的道路。   寒剑拔出时,一声铮响。   卫岐辛一抬头便看见了阴恻恻的几人,那砍刀闪着寒光,唬得他眼皮一跳,僵在了原地。   “你们想要什么财物都可以,只要别碰本王。”   见几人没有提刀就杀的意思,他赶紧说道。   秦妗几人没有回答,一动也不动。   卫岐辛有些狐疑,莫不是被他的自称吓着了?   应该就是普通的山匪。   这么一想,他便得到了些安慰,镇静下来,桃花眼一闪:“你们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本王是什么身份?还不快束手就擒!”   气氛一阵冷凝。   片刻后,他看见那为首的斗笠小子低声笑了起来,嗓音雌雄莫辨,带着些蔑视:“真是无药可救的蠢笨玩意儿。”   秦妗左右活动了一番脖颈,悠悠下令道:“捆住他,挑断脚筋。”   说罢,她转身离开,毫不犹豫。   看着那个瘦弱的背影,卫岐辛忽然觉得大事不妙:“干什么?滚开——”   他的挣扎一丝作用也起不了。   片刻后,一声惨叫划过山林,惊起无数飞鸟。   卫岐辛倒在马车边,痛晕了过去。   瞧,她说过了,此事必定不费吹灰之力。   秦家很快就能顺利摄政了。   秦妗满眼笑意,收兵清理,自己则赶回了京城,给父亲做了个交待。   次日清晨,听着窗外鸟儿啾鸣,尚在睡梦中的她转了个身,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眼眸轻轻看了看周围,顿时瞳孔紧缩。   秦妗坐起来,犹疑不定地看着四周。   怪事儿了,昨晚明明是在闺房中睡下的,一觉醒来,怎么自己又回了绪英山的寨子?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第2章 放弃挣扎   她警惕地打量了一番,发现一切正常,没有什么歹徒,也没有被捆绑的痕迹。   发生这等奇事,饶是足智多谋的秦妗,也有些惊慌。   她沉思片刻,翻身下床,打算先更衣。结果拉开衣柜一看,自己两日之前放进去的大砍刀静静竖在那里,还没有被拿出来过。   这就更加莫名其妙了,明明昨日都把刀给销毁了!   秦妗心神一震,又不能贸然走出房间,便站在衣柜前思索着。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主子,慎王的车队到了,正在进山谷!”   这声音极为耳熟,和昨日给她汇报的人如出一辙。   秦妗脸色一变,猛地打开门一瞧,四周都是伪装成山匪的手下,正齐齐结了队,等待她发号施令。   奇了怪了!   顾不得说话,她的心脏砰砰跳着,快步走向崖边。   向下一看,果然,和昨日一模一样的车队正在徐徐入谷。   一切都是熟悉的场景。   难不成昨日只是一个梦境?   秦妗稳住心神,沉吟再三,还是决定按照计划行事。   她转身回房,快速穿上衣,拿起大砍刀和斗笠,厉声说道:“分成两路人马,拦着慎王车队!”   这句话她在梦里就说过。此时一脱口,竟有种背台词的感觉。   手下皆应着,分为两路包抄了车队。   秦妗提着大砍刀,看见吴朔再次正纵马横在车队前,手中持着一根狼牙棒,粗声厉喝道:“想要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顿时,假山匪们纷纷抽出大刀,寒光四射,刀尖凶猛地对着车队护卫。慎王的护卫们也立刻跳下马,拔出剑来,双方对峙。   真是太眼熟了。   秦妗暗暗想着,面部一阵扭曲。   不过,她又有些疑惑——   为何这个梦境准确地预知了一切?而且,如果真的是梦境,那倒也实在过于逼真了些。   罢了,现下情况更加重要,这些得先抛之脑后。   按照约定,她踢了一脚吴朔,作为发起攻击的暗号。   两方人马再次扭打起来。   ***   就在一刻钟前,绪英山外的马车中一阵混乱。   卫岐辛苏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还在舒适的马车里,靠着柔软的枕垫。   他猛地喘息了一声,惊得一旁的侍女也颤了颤。   被挑断脚筋的记忆太过可怕,他拍着胸脯,感觉自己的腿还在隐隐作痛,连忙低头一看。   咦,怎么还是好好的?   卫岐辛左捏右捏,感到不可思议。   还未等他沉下心来静静思考一番,只听见车外有一人喝道:“想要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这句话怎么又来了!   那群山匪们在外面?   卫岐辛一阵震惊,愣愣看着侍女们,那几个女人果然像之前一样慌慌张张地下了车,匆匆跑路,一溜烟消失了。   难不成,上天是重新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他连忙反应过来,心想道,这次绝不能被挑断脚筋!   说干就干,卫岐辛动作飞快,选择把自己碍事的鹤氅脱下一甩,没有再拿出匕首,而是抽了把长剑拎着。   他跳下马车,飞速蹬上其中一名侍卫的黑马,挥鞭就向深林中冲去。   还好他从小就爱骑马,倒不至于在原地等死。   贵公子的墨发飞舞在空中,倾着身,修长的双腿紧紧夹着马腹。   瞥见那背影,秦妗眯起眼,怎么和梦境不同了?事不宜迟,她来不及多想,便也急急翻身上马,带了三四个下属快速追去。   卫岐辛咬着牙,瞥了一眼自己完好无缺的双腿,眸光闪了闪,手下鞭子一挥,黑马奔得更快了。   一人一马慌不择路,即将跑到山顶。   追在身后许久的秦妗有些恼了,皱着眉,见距离缓缓拉近,便侧头对其余三人说道:“放箭!”   顿时,箭雨向卫岐辛飞去,其中有几支深深扎到了黑马身上。   马儿抬蹄嘶鸣了一声,旋即倒地,将卫岐辛摔了下来,长剑也掉在了一旁。   山崖前,已经无路可走。他承受着摔下来的巨大冲击力,闷咳一声,撑着地,慢慢站起。   只见面前四匹骏马赶到,其中一位小个子带着斗笠,持把大砍刀。   卫岐辛确定下来,没错,就是上次的四个山匪。果真是上天垂怜,让他重来一遍。   只是……   为何偏偏在这个关头才醒过来?前后不过一刻钟,根本来不及想办法抵抗这群山匪!   他气急败坏,暗自咒骂着老天爷。   只见小个子首领翻身下马,向他走来,哑声吩咐道:“绑起来。”   “慢着!”   卫岐辛觉得五脏六腑都泛着疼,吸了一口气,问道:“你们是不是想挑断本王的脚筋?”   他是怎么知道的?   秦妗停下脚步,斗笠下的凤眸微微抬起,随意地瞟了他一眼。   卫岐辛见这人似有触动,又想起了什么,忙补充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无药可救,蠢笨玩意儿?”   想到这,一向骄傲如小公鸡的慎王顿时心情更差了些,却不得不赔着笑说道:“不如先别急着动本王,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这位大哥您说呢?”   大哥?   秦妗面不改色,心里却十分不爽。   有何可聊的,无论这个慎王说什么都没用,毕竟早晚都得废。   她心中正烦,便懒得说话,只淡淡一挥手,三名悍匪立刻毫不犹豫地走上前钳制住了卫岐辛。   怎么又来?   卫岐辛步步后退,勉强躲避着,企图逃脱。但也抵不过三人下手。   不一会,他便倒在了崖边,双腿鲜血淋淋,痛得再次失去了意识。   秦妗平静地往回走着,熟门熟路地又收兵清理了一番,还不忘把卫岐辛丢进了山寨。   这次也非常顺利。   总不会出问题了罢。   ***   没想到,睁眼后,秦妗发现自己依然在山寨的小房间里。   暗卫也再次来报,慎王车队正在靠近山谷。   不对……   昨日她还不小心划伤了手,明显有痛感,绝不可能是梦境!   但秦妗抬手一看,手背的皮肤光滑无比。   她坐在床上缓了好一阵,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就像是一个怪圈,从醒来决定要劫住慎王车队开始,到当日晚上睡觉为止,整整一天。   她想得头疼,便犹疑着问了问丫鬟:“这几日你可觉得有什么异常?比如,十分熟悉?”   丫鬟不解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主子饶命,奴婢并不知您所说的含义。”   又问了几个心腹,皆是一脸迷茫。   行罢,看来只有她自己觉得怪异。   秦妗长叹一口气,直接给前来询问的吴朔说:“我不去了,你们看着办罢,只要记住务必把他双腿弄废,然后清理干净。”   吴朔领命离开。   秦妗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个鬼地方,于是便带着心腹丫鬟,打算直接提前回京城。   这厢,卫岐辛这次醒来后,没有浪费一秒,连忙夺过侍卫的马,向着来时的路就是一阵狂奔。   他终于争取到了这宝贵的一刻钟。   见绪英山的山匪们追赶不及,卫岐辛得意一笑:“呸!一帮乌合之众,还想抓住本王?”   他从小最怕的就是痛,再也不想品尝那断腿的滋味了。   简直就是噩梦。   卫岐辛回想着自己的两次经历,顿时咬牙切齿,满口芬芳:“真真是狗娘养的!”   下一秒,马儿忽然嘶鸣起来,直直向前摔去。   就像是慢镜头播放一般,卫岐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黑马重重掀下,膝盖好巧不巧地磕在了一方崎岖的大石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卡嚓——   断了个痛快。   他疼得说不出话,晕厥之前,满脸震惊。   真是流年不利……   他卫岐辛这几日水逆了不成?   秋风吹起一路的落叶。   秦妗还不知道绪英山山谷所发生的一切。午后,她终于抵达了秦府,但家中的人却都只道她才出门了两日。   果然是魔怔了罢。   她实在想不通,心浮气躁,十分疲乏,于是将平日琐事处理了后便提早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东方刚亮,睡梦中的秦妗额上有些冷汗。   感受到了梆硬的床板,她面无表情地睁开眼。   果然,又是在相同的山寨,又会发生相同的事件。   就像鬼打墙一样,原地转圈,找不到出口。   这是第三次了,整整三遍相同的日子。   秦妗坐在床边沉默不语,紧紧攥起了拳头,眼中是难得的迷茫。   山的另一边马车中,卫岐辛萎靡不振,索性默默躺平,放弃了逃跑。   大寨中的耳房外,吴朔再次敲了敲门:“主子,不去拦截慎王车队吗?”   还拦,拦个屁!   秦妗心力交瘁,深感疲惫,刚想发一通无名之火,脑中却忽然闪过卫岐辛说过的话。   九月初三这个日子第二次重来时,他像是提前知道自己要被挑断脚筋似的,胡言乱语,还称呼她为“大哥”。   当时她心情烦乱,没空搭理他。但现在却忽然察觉出不对劲之处。   慎王所说的话有问题。   想到这里,秦妗忽然找到了方向,皱眉吩咐:“务必要把慎王活捉到山寨里来!”   山谷中骚动不已。   卫岐辛静静地窝在马车里,等待着外面喧哗消去。   果然,片刻后,一帮山匪提着大刀掀开了车帘。   车里的公子斜躺在软榻上,眉眼如画,乌发乱散,一身锦衣貂皮,白玉般的手里还捧着半颗柑橘,正慢慢剥着往嘴里送。   怎么说呢,整个人显得格外地从容镇定。   就很匪夷所思,   吴硕有些怀疑,还未讲话,却只听见那个素来胆怂的年轻王爷冷冷一笑,朗声说道:“不必多言,也不必来挑断脚筋,直接给本王个痛快罢了。”   其言语似乎勇敢无比,却透出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   与其三番五次地感受双腿带来的疼痛,生不如死,又逃不出这个怪圈,那还不如干脆点抹脖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卫岐辛暗暗想着,面上的笑容渐渐褪色,无奈说道:“命该如此,本王逃不过了。”   一时间,他的目光有些游离,似乎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情。   吴硕看他这样颓废,嘴角一撇,直接把人绑了起来,带回山寨。   好一番折腾后,山寨深处的密室中,卫岐辛愣愣地坐在木椅上,被反手紧紧缚住。他看着眼前的小个子首领,有些迷惑不解。   怎么,这一次不毁双腿了?   ……   呵,难不成是开始图色了? 第3章 奇特玉佩   秦妗不知道慎王爷的脑洞正在大开。   她没有什么耐心,用刀背拍了拍他风流倜傥的脸,轻声问道:“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卫岐辛剑眉一抖,赶紧嫌恶地撇开脸:“要想挑断腿筋就直接来,别磨磨唧唧!”   话虽是这样说,但他语调却有些不稳,实在是个色厉内荏。   秦妗没有在意他的辱骂,眸中一闪:“哦?你怎么知道我要做这件事?”   “本王我未卜先知!”   卫岐辛十分嘴硬。   真是不识好歹。   秦妗嘴角一勾,手起刀落,登时,卫岐辛的膝盖就被刀背轻轻一敲。   本来只是三成的力道,但卫岐辛瞬间变得面色惨白,紧接着就晕了过去。   室内只有他们两个,并无郎中在场。   秦妗放下手中的大刀,感到莫名其妙,怀疑他演技甚佳,便决定查看一番。   她亲自探了探他的脉搏,发现果然是真晕过去了,想了想,又仔细一看,卫岐辛的双腿居然在膝盖处齐齐断了。   处处都透着诡异。   无奈之下,秦妗出门接了一碗清水,无情地洒在了小王爷脸上。   卫岐辛闷哼几声,慢慢睁开了桃花眼,眼中尽是无奈和绝望。   他气若游丝地说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明天…”   “明天?”   “明天你照样得重来…”   卫岐辛轻声说着,面如死灰。   秦妗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慎王也在这一天中不断轮回着。   不过这是个猪队友,看来也不会有多大的用处罢了。   心下打算着,秦妗想再多探探他的口风,却忽然瞧见卫岐辛的腰间系着一块青碧的翡翠玉佩,它大半被衣褶所遮住,却在昏暗的密室中散发着微弱的亮光。   有些古怪……   秦妗伸手摘下玉佩,定睛一看,上面刻了五个字:“温良恭俭让”。   五个字中,唯有“让”字是白色,正是它在闪烁,而其余四字皆是黑色,一丝亮光也没有。   秦妗反复摩梭了片刻,也没发现其他异处,便拿着在卫岐辛的眼前晃了一晃。   “这是什么玩意儿,你的?”   卫岐辛的鬓角全是冷汗,星眸微睁,随意地瞥了瞥眼前的玉佩,舔了舔苍白的嘴唇:“不是本王的。不认识。”   “那怎么会在你的身上?”   秦妗冷笑着俯身,另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膝盖,满是威胁意味,唬得卫岐辛浑身一抖。   他睁大桃花眼,压制着怒气,紧紧抿着嘴,正打算再仔细看看时,余光一扫,却发现面前的小个子腰间也有一处在发亮,不禁下意识地盯了盯。   秦妗顺着对方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瞧,顿时脸色有些不大好。   又是谁在她的身上也系了一块相似的玉佩?   她可从来没有此种习惯。   她思索着,一把扯下自己腰间的玉佩,上面竟然也端端正正地写着五个字:“仁义礼智信”。   此时,只有“智”字是白色,同样在微微发亮。   这看起来倒真的是一对,但却让整个事件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是谁放在他俩身上的?   上面为何刻字?   而且还能发光,这等精致的工艺又是如何做出来的?   卫岐辛见这小个子愣愣地,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一动也不动,好生奇怪。   膝盖处实在太过疼痛,他咬牙忍了片刻,还是不禁脱口而出:“你到底想怎样?要是没别的事,叫个郎中来行不行?”   秦妗回了神,有些失笑:“还郎中,想得美,喝西北风罢。”   这话虽然刻薄,但能明显感到对方没有杀意。   卫岐辛依旧僵着脸,却暗暗放松了许多。   害怕的情绪消失后,想到自己悲惨的遭遇,他的心中顿时升上了被侮辱和忽视的愤怒。   卫岐辛盯着眼前的人,目光幽怨,带着些不值一钱的傲气和自矜。   “我问你,这玉佩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你身上的?”   秦妗根本不把他的情绪放在眼里,十分平静,淡淡问道。   “本王不知道!”   小王爷斜着眼,生硬地回道。   他那副生龙活虎的样子,简直不像是膝盖刚碎了的人。   秦妗抚摸着两块玉佩,黛眉紧紧皱起,她居然没有发现这东西是何时出现在身上的,这般悄无声息地冒出来,实在诡异极了,一时半会真是难以琢磨出真相。   只不过,眼下,卫岐辛倒也没有什么拷问价值了。   她叫了两人好生看着废物王爷,便离开了密室,回屋细细钻研起玉佩来。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玉佩与最近几日的奇异遭遇有着联系。   “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这个谁人不知道?正是晋朝学儒们时常挂在嘴上说的道德规范之五常五美。   可又会有什么样的涵义?   就这样思索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拉,黝黑的夜幕下,莹黄的月亮挂在了树梢旁。   秦妗不再睡觉,屏退了手下,再次来到了密室。   她倒要亲眼看看,今晚是否还会轮回到相同的九月初三。   天窗外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   卫岐辛浑身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睡得不甚安稳,只觉得椅子太硌人,不论脑袋怎么靠都不舒服,双腿也是疼到毫无知觉。   他叹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满室黑暗,一片静寂。   四处都太黑了,只能看见头顶的小窗还有一缕月光倾下,洒在他右侧。   卫岐辛凝视着地面上的光斑,大脑空空。   片刻后,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慢慢地转了转眼,发现本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多出了一人。   他的面前坐着一道身影,那人一双眸子正像狼般闪着幽幽的亮光,紧紧盯住了他。   那一刻,脸色苍白的小王爷发出来一声凄惨的尖叫,心跳瞬间飙升至五十迈,差点叩响了天堂的大门。   一只干燥柔软的手及时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拉回了人间。   秦妗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简直要被这个大嗓门叫破了耳膜。   她以手捂着卫岐辛的嘴,感到对方身子有些颤抖,心中不屑,低声呵斥道:“胆小鬼,不许叫了!”   直到卫岐辛认出了眼前的人,平静下来,她才重新坐回自己的软椅,翘起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吓破了胆的小王爷缓了缓,警惕地问道:“半夜三更,你坐在这里干甚么?难不成真是图色?!”   秦妗听着听着,简直要把白眼都翻上了天。   而对方还在继续喋喋不休:“想都别想,就你这样难看的人,本王宁愿即刻赴死,也不要屈从于你!”   好一个白痴,还敢说她丑。   摸了摸脸上的伪装,秦妗幽幽地绽放了个白牙森森的笑容:“好啊,那你干脆就去死吧。”   嗯?   色厉内荏的卫岐辛缩了缩身子,马上闭了嘴。   秦妗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正慢慢升到头顶正上方,似乎就要到子时了。   “快了。”   她轻声说道,收回眼,紧紧盯着卫岐辛,纤手缓缓抚摸着两块清凉润泽的玉佩。   “什…什么快了?”   卫岐辛心中起了些奇异的预感,眨巴着桃花眼,小声问道。   还未等秦妗回复,密室中忽然响起了嘶嘶的风声,呼啸不已。   下一刻,两人皆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昏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秦妗头脑渐渐开始清明。   她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侧躺在山寨主房的小床上,周围宁静得很。   再慢慢坐起,定睛一看,自己放在床头的衣裳上静静躺着一枚玉佩,正闪烁着微亮。   窗外天色亮着,分明还是那个时间点,片刻之后,吴朔又即将来敲门询问。   她握了握拳,拿起玉佩,心中感到一阵气闷,抿着嘴,将它一把摔了出去。   玉佩砸在地上,“叮咛”一响,在房中滚来滚去,竟是完好无损。   服了,究竟要如何才能摆脱这个魔咒?   秦妗脸色变幻,终究还是赤足下床捡回了玉佩,一言不发地穿好衣裳,集结了寨中人马。   鸡鸣不止,日出东方,一片没有温度的阳光铺在山河之间。   绪英山的山谷前,齐齐排列着众多山匪,为首的小个子头戴斗笠,骑着骏马,正在等候着慎王的车队。   卫岐辛躺在软榻上,静静闭着眼,一声不吭。   “王爷,前方有山匪,数量众多,恐怕我们寡不敌众!”   近卫忽然敲了敲车壁,紧迫地报道。   “急什么急,本王比你还清楚。”   卫岐辛嗤声回复,摇手示意慌张的侍女闭上嘴,坐起身来,掀开了帘子。   十步开外,果然还是那群山匪。   卫岐辛旁的一律不看,只紧盯着秦妗,高声问道:“请问首领,昨夜睡得可好?或者说,可有奇异之事发生?”   他不确定对方是否会轮回,抑或只有当日的记忆。   秦妗微微一笑,轻喝一声,就打算纵马去卫岐辛的跟前。   顿时,两方人马都一阵紧张。   马儿铁蹄哒哒,就快要行至卫岐辛的跟前。   立在卫岐辛一旁的近卫腮帮紧绷,目光警惕。忽然之间,举起剑就向秦妗刺去。   “主子!”   吴朔面部一抽,下意识地喊道。   秦妗看见了那把寒光闪闪的剑,正向自己飞速刺来。   而车内的卫岐辛吃惊地抽了一口气,赶紧关上了车帘。   完了完了,这可不是他吩咐的……   眼不见为净,干脆躲起来当个鸵鸟得了。 第4章 改造任务   坐在马背上的秦妗轻笑着,神情堪称纹丝不乱,侧身一躲,右手一竖。   原来,她的衣袖下居然藏有一把精巧的小小袖弩,电光火石之间,就对准了近卫的腹部,快准狠,放了一箭。   这根箭后劲十足,还涂了毒药。   那名近卫闷哼一声,便栽下了马。   其余侍卫们顿时团团围住了秦妗。   吴朔见状,大喝一声,他身后的人便都涌了上来,拦住那群暴动的侍卫,开始互相械斗。   山谷里一片腥风血雨。   卫岐辛默默坐在马车的角落里,摸着自己的双腿,像是再看最后一眼自己心爱的情人。   秦妗翻身下马,身子飒爽。   她掀起了车帘,微微倾身,扶着车壁,脸上尽是血渍。   卫岐辛有些慌乱地看向来人。   那人身后刀光剑影,厮杀无度,而她却面色沉静,带着些清冷的笑意。   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与她平凡蜡黄的脸形成了强烈对比,像是汪了一湖冷冽的池水,又像是灌满了星辰宇宙。   睫羽如扇,眼尾微微上翘,带着无限风情和谋略。   所有的厮杀都成了她的背景板。   鲜血飞溅、一片嘈杂之中,只有她一人笑吟吟地立在车头,静静地望着车内的公子。   真是一眼万年。   卫岐辛愣在原地,心中砰砰直跳。   他有些慌乱,只见小个子收敛了笑意,嘴唇一张一合,镇定地说道:“慎王,你去死吧。”   ……   ?   闹半天还是想杀他?   卫岐辛才浮上扉红的白玉脸颊顿时变得铁青。   秦妗索性上了马车,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旁:“我也再不想轮回于这一天了。仔细一想,你死了,说不定就不会再发生了。”   这句话信息太丰富,卫岐辛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她。   “你自杀,又或者,”秦妗忽然抬起自己的手,露出小弩:“被我杀掉。”   “本王……非死不可了?”   卫岐辛稳了稳心神,低声询问道。   秦妗刚想点点头,却不料身旁的人立即像风一般冲向了车门,企图逃跑。   “你想都别想!”   卫岐辛鼓着腮帮,怒喊一声,抬起绛青皂靴,大步跨出车门。   不过紧接着,他像是忽然被人一把扯住了脚踝,诡异地摔了下去,狠狠扑在尘土中。   “哎唷!”   就在这瞬,拉车的马儿猛地受了惊,鼻中喷气,铁蹄一动,顿时,沉重的车辘瞬间碾压过了卫岐辛的双腿,痛得他简直叫唤不出声。   吾命休矣。   以“大”字形趴在泥地里的慎王两眼一翻。   ***   待卫岐辛呲牙咧嘴地醒过来,睁眼一看,早已日头高照,他正半靠着树干而坐,双腿血肉模糊,失去了知觉。   秦妗束着手,见他醒来,笑道:“看见没有?你的腿无论如何都会被废,我们一直走不出这一天。慎王,痛吗?”   你来试试,能不痛吗?而且都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卫岐辛心灰意懒,低低垂着头,只敢暗自腹诽。   “这么活着太折磨人了,不是么?所以,你还不如冒险一搏,自杀试试看。万一明日,又在原处醒了过来呢?”   秦妗循循善诱,声音似乎带着一种魔力,尽显无情。   接着,她语调转冷:“而且,假若你不愿意,那么就由我亲自动手。”   原来横竖都会是一死。   卫岐辛愣了愣,苦笑着,缓缓抬了抬腿,但这尝试却毫无用处,只有一阵剧痛袭来。   他紧紧咬住了唇,一股子血腥味弥漫在喉间,沉默许久后,轻声说道:“不必。”   话音刚落,他就勉强探手抓过了地上的一把残剑。   那只拿剑的手修长白皙,一看便知主人平日素来养尊处优。   剑柄被颤颤巍巍地握着,抖个不停。   片刻后,卫岐辛似乎下定了决心,手猛地一动,那把残剑终究是狠狠扎进了胸膛。   刹那,他惨哼一声,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双眼紧闭,面如金纸。   绪英山的绿林如海,鸟鸣不止。在山脚的官道旁有一棵庞大的桉树,树冠翠绿,遮天蔽日。   几束灼热的日光穿过了枝叶缝隙,直直地照射在黄泥软土上,被切割成了各色斑驳的光影。   树下倚靠着一名狼狈不堪的俊美公子,一柄断剑插在他的胸前,墨白掐纹衣襟上,不断地沁出深红血色。   公子面前有一名背手而立的瘦小子,头戴玄藤斗笠,脸色蜡黄,像是抹了什么药物,独有一双眼尾飞翘的漂亮眼眸。   她正紧盯着树下之人,目光平静似水,内里装载着无数波涛,粼粼不已。   卫岐辛缓缓倒在了秦妗的面前。身下是一片血泊。   秦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叹了口气,上前蹲下,轻柔地为他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素手一探,慎王已经全无气息。   这是第五次重置的九月初三。   午后一刻,卫岐辛自尽殒命。   秦妗回了山寨,命人将卫岐辛放进了临时打造的棺材中,她则坐在棺材旁,半夜无眠,静静等待着子时到来。   也不知,子时是否还会像之前那般重溯回九月初三的清晨?   ***   一片虚空中,雾气沉霭,远方有飘渺的丝竹管弦之乐传来,清柔隐约,仙气十足。   秦妗站在原地,面上晦暗不定,锐利地观察了一番四周,什么东西也没有。   “唔——”   面前的雾团中,忽然发出了嘶哑低沉的哼声。   秦妗谨慎地退后了一步,好奇心害死猫,她并不打算出手查看。   说来也奇怪,子时到来后,她便眼前一闪,瞬间便来到了这里,不知是个什么地方?   须臾,雾团中的人钻了出来,竟是死而复生的卫岐辛。   他气色好极了,面如冠玉,目朗神清,身着宝石红大锦直裰长裳,正迷茫地打量着这片虚空。   果真是祸害遗千年,这纨绔王爷居然还能活着。   秦妗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咦……难不成本王已经登入极乐世界了?”   卫岐辛竖着耳朵,听见了些许朦胧的弦乐,不禁惊叹了一句。   末了,他抚了抚自己尚且温热的胸膛,又想起昨日自尽的剧痛,面庞隐隐浮上了几分后怕。   不过,本王也真是勇气可嘉,铁骨铮铮,宁肯自尽也不会选择被折杀。   他啧啧地感慨了两声,这才抬起晶亮的桃花眼,向前走了两步,鞠礼笑问:“敢问这位仙子姐姐,小王如今应该去往何处呢?”   ……   秦妗红唇紧抿,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没有任何伪饰物。她完全地露出了真容,也难怪卫岐辛没有认出来。   否则,这小公鸡还不炸毛?   “仙子姐姐?”   见她沉默不语,卫岐辛直起身,翩翩而立,再次询问。他眼眸含情,将嗓音压得低沉,又微微上扬,带着些若有若无的亲近之意,实在是风流成性。   秦妗收在袖中的芊芊玉手轻微动了动,想把面前这名自认倜傥的纨绔公子一掌拍到一丈开外。   她刚想冷笑出言,眼前的景象却突然一变,化做了一处宽敞的厅房,四壁挂满了古训字画。   一道沧桑厚重的斥责从厅门外响起:“嗬,你们二人真是冥顽不灵,不懂此间真意。”   秦妗迅速侧头看了过去,只见一名穿着墨白晴纹袍的小童子迈进了厅房,那门槛甚高,他的小短腿跨得十分吃力。   好不容易进来后,他走向主位,从容不迫地拂衣坐下,葡萄般的眸子眯了眯,摸着那光洁嫩滑的小下巴,沉脸说道:“且先就座罢!”   卫岐辛没想到这看似可爱的小童子居然是个老者,一双桃花眼顿时瞪得溜圆,却又不愿意表现出自己没见识的样子,赶紧闭上嘴,乖乖地和秦妗一同在侧位落座。   “老夫乃是离耳尊者。你们二人,轮回于九月初三已然五次,却始终不改言行,甚至是互相残杀!”   小童子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颇为老沉地说着,面带不悦。   “故而老夫不得不将你们魂魄召来,好生教导一番。”   “什么?我和这位仙子一同轮回的?那个小个子山匪呢?”   卫岐辛闻言,连忙追问,一脸迷惑。   离耳尊者不耐地说道:“果真是个蠢儿,竟不知这是同一人。”   这位大美人就是那心狠手辣的山匪头子?   一时之间,卫岐辛的表情管理失控,愣怔地盯着秦妗冷艳的面容,别说,还真就逐渐在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上找到了丝许熟悉感。   这!   这般好看的姑娘,却存心将他残害至此,真是十九年来未曾见过的无情女子……   卫岐辛的脸色不再像刚才般红润了,也不再吭声。   为了远离秦妗,他悄悄往右边挪了挪臀。   看他那样子,秦妗只觉得好笑,便转头看向童子,端正神色,问道:“究竟是何缘由,还请尊者明示。”   离耳尊者也不再故弄玄虚,微微一点头,开口说道:“天星有启,晋朝命数即将断送在你们手上。晋朝人世均受老夫庇护,怎能束手旁观?定要将你二人改邪归正、重回正路才是。”   原来,天星已经预见了晋朝泰安年间会发生的事。   堪称是人间地狱。   泰安正年十月,秦相被封为摄政王,独掌大权。   而国主尚且幼弱,唯一的皇叔又是个残废纨绔,朝堂上下皆是混乱不已,人心浮动。   五年后,探子与逐渐壮大起来的夷疆蛮人里应外合,攻进晋朝都城,此后便是哀鸿遍野,路尽遗骸。   泰安七年,繁荣了十余世的晋朝正式宣告灭亡,国土从此陷入了蛮族残忍的统治中。   而这一切的开始,可以归结到九月初三的一场阴谋,那便是秦家独女伪装绪英山山匪,废了卫岐辛双腿。   作为一方守护神的离耳尊者虽然无法直接干涉王朝的命数,但却可以在个人身上动些手脚。   因此,简单来说就是:为了世界和平,秦卫二人是改造的重中之重。 第5章 直接违规   说到这,离耳尊者已是口干舌燥,便索性停了下来。   只见他小手一抬,面前就凭空出现了一串晶莹剔透的紫玉葡萄,一颗颗上还挂着新鲜的水珠,乖乖地往口中跳去。   葡萄们像是有了自我意识,奉献得无比情愿欢快。   本来秦妗得知这一番真相后,脸色有些怫然。但看见这老不正经的场景,倒也不禁眼尾一抽。   “原来如此,你、你竟是秦相的独女,这野心可真是极大!”   卫岐辛听得十分不满,手一拍腿,借着尊者在场,侧过脸怒斥秦妗,悄悄地为自己前几番的遭遇打抱不平。   秦妗的唇角弯起一抹讽笑,眼眸微动,一道阴冷的目光瞬间甩向了喋喋不休的小王爷。   后者缩了缩脖子,立刻条件反应般地住了嘴,只剩下幽怨委屈的控诉目光。   “秦家独女,你是个心智不凡的女子,奈何为人太过偏激,行事手段残忍。是以,老夫予了你‘仁义礼智信’五字箴言,意在指导你改邪归正,成为真正的贵女。”   说着,吃罢葡萄的离耳尊者舒缓了神情,唇红齿白的小脸上现出了格格不入的和蔼之色。   原来玉佩上的字是这个意思,秦妗心下暗自打算。   看她面无表情,一身反骨,离耳尊者暗暗叹了口气,鼓起脸,又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慎王!你可知罪?”   “这,尊者何意……”   忽然被点到名的慎小王爷不禁一阵慌乱。   他又不像那美人一样心狠手辣,品行好着呢,从不杀人放火强抢民女。   卫岐辛剑眉下的眸光有些闪烁,感觉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学堂,被太傅好一阵训,连忙摆出无辜的眼神。   “你身为晋朝当今小国主血脉最为亲近的皇叔,却不学无术、懒散成性,实在是叫历代先人失望!”   离耳尊者面色肃然,一字一句说道:“故而,老夫予你‘温良恭俭让’五字,就是意在让你成为谦谦君子!”   他跳下主位,走到二人面前,双手一摊,上面浮出两枚品相不凡的玉佩,说道:“这玉佩名叫‘道德检测器’,箴言都刻在了上面,女者为雌佩,男者为雄佩。”   见卫岐辛不解,他说道:“日后,你们的言行举止都须符合玉佩上的五字箴言,倘若玉佩发声警示,那么光阴重溯,你们会始终活在当天,永无明日。唯有每日规醒自我,才能迎来全新一日。”   “这是天道惩罚,也是重生机会。”   离耳尊者的目光意味深长。   “敢问尊者,倘如,我不从呢?”   秦妗凝视着玉佩,紧紧抿嘴,幽幽地问道。   “那你就永远困在当日!”   离耳尊者顿时扬起声,言简意赅,警告道:“你们只有一百天的时间。假若完成不了检测器的指标,五字没有全白,那么身体就会直接灰飞烟灭,魂魄降入十八层地狱苦熬三百年,老夫不会留情!”   什么?   本王只不过是风流了些,就要遭到这般待遇?   卫岐辛一时失声,紧紧抿住嘴,眼眸在玉佩和秦妗身上来回打转,放在桌沿边的手指焦急不安地敲击着桌面。   秦妗盯着离耳尊者,只觉得他蛮不讲理,却又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怒气,仔细看了看玉佩:“这么说,如今我的‘智’已达标,慎王的‘让’也已达标。我们现在只需完成其余四个?”   “不错。秦氏女,雌佩上的道德‘五常’即是指,你须宽容大度、正义友善、行事有礼、明智聪慧、诚信守约。”   “而雄佩刻的道德‘五美’意在告诉慎王,你须性格和善、学识精进、遵纪守法、节俭勤劳、谦虚朴实。”   听起来不错,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当下的秦妗是个冷酷绝情的毒辣女人;卫岐辛则是烂泥扶不上墙的闲散纨绔王爷。   简直与箴言的要求完全相反。   啊这。   “这倒不如直接让本王去死罢!”卫岐辛愤愤不平。   温良恭俭让……他一听这五个要求就脑袋发晕。   “蠢儿!但凡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死亡一次,都会导致原本的百日期限缩减十天,没有上限。”   离耳尊者像是早已料到,笑了笑,补充道:“况且,慎王你别忘了,无论是谁,只要当天言行有所违规,那你都会双腿残疾。”   “可本王只是爱玩了些,从来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是我残废?”   卫岐辛委委屈屈。   奈何另外两人都没有理会他的抗议。   秦妗接过了玉佩,缓缓摩梭着,轻声问道:“尊者,你觉得堪堪一百天的时间,就能将性情改为完美么?”   “哼哼,天机不可泄露。老夫相信你们能够做到的。”   离耳尊者像个老顽童似的眨了眨眼,倒真显出几分属于小童子的天真幼嫩。   卫岐辛心下腹诽,一个阴险狡诈的老家伙还装可爱,可见人果真不能被表面所欺骗。   他正想再装装可怜,博得些宽限,却看离耳尊者小手一挥,身影渐渐消散,厅房也开始朦胧。   “老夫不可召魂太久,劝你们多加努力!”   “哎,别走啊——”   卫岐辛大急,倾身呼唤着,却没想到自己身下的椅子也正在化为虚无,让他一下跌坐在了云地上,嘶了一口冷气,衣裳乱了几分,显得有些狼狈。   属于他的那枚雄佩则自动从半空中飞了下来,乖乖地挂在了他的腰带上。   秦妗立在原处,紧紧攥着雌佩,脑筋飞速转动着,企图寻个法子摆脱目前的被动局面。   奈何,因为在这短短时间内她就接收了过多不可思议的信息,所以一时间竟什么也想不出,思维混乱、一团乱麻。   随着仙人离开,整个虚空都在消散中,须臾间,两人都感到了巨大的吸力,似乎要把他们的魂魄塞回身体中。   末了,只听见离耳尊者最后传来的一道幽幽声音:“别忘了,九月初三已经轮回了五日,且慎王又死一次,如今,你们还剩余八十五日可努力噢。”   这句话怎么听都有一股子幸灾乐祸的意味。   ***   还未等咬牙切齿的卫岐辛低咒几句,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听着马车哒哒的声响,他猛地睁眼坐了起来。   车内华贵,还是那辆熟悉的马车。   鸟儿啾鸣,还是那个熟悉的清晨。   向来矜贵的慎王气得冷笑一声,狠狠踹了软榻一脚。   一旁的侍女不知道王爷是在发什么起床气,连忙跪下求饶道:“王爷息怒。”   “不用多说。现下是在绪英山附近对吧?”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竖眉问道。   看侍女讷讷地点了点头,卫岐辛大叹一声,颓然歪倒在榻上:“甚烦,又是这狗屁绪英山——”   话音未落,他忽然听见一阵“滴滴”声从腰间传来。   卫岐辛狐疑地低头一看,原来是雄佩正在警示,“温”字疯狂闪烁着,似乎在告诉他违规了。   他蹙起眉,犹疑不定,侧过俊脸,向侍女们问道:“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侍女们皆是迷茫摇头。   “滴——滴——”   响了片刻后,警告便停歇了下来。   看来雄佩果然是个有灵之物。   不过……   “可笑。”   卫岐辛懒洋洋地挑了挑眉,神情高傲无比,随手两指拎起佩带流苏,对它说道:“就你这小小妖物,也想困住本王?不自量力。”   他脸一僵:“不过就是断腿么?本、本王……”   说到断腿,原本趾高气扬的慎王忽然渐渐弱了下去,期期艾艾,犹豫地住了嘴。   他担忧不已,眼神躲闪,忽地瞥见了一名圆脸侍女投来的好奇目光,便干脆把雄佩一甩,对侍女叱道:“你作甚么?非礼勿听知道吗?”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那名圆脸侍女委屈地想着,连忙磕了头,小步退在榻旁,不敢再轻举妄动。   “温”字又闪动了一下,但没有再滴滴作响,像是表示程度还在容许范围内。   卫岐辛很是烦躁,撇过桃花眼,嘴硬道:“一举一动都要你管?滑天下之大稽。”   等会,不对。   想起离耳尊者的介绍,他忽然意识到雄佩的警报代表着言行违规,光阴即将重溯。   所以……   就因为他发火说了“狗屁”两字,犯了温规,今日又没了?   双腿又得断了?   卫岐辛如遭晴天霹雳,双眼发直。   不稍时,雄佩上的“温”字慢慢黯淡了下去,回到了纯黑的模样。   正当他苦恼不已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帘外传来了一道浑厚的男人声音,语调并不客气:“还请慎王留步下车,我们绪英山寨主想邀您上山相聚一番,共商大事。”   嗬,什么寨主,明明是那个野心勃勃的秦家独女。   长了副艳丽样,却是个毒心肠。   你叫本王去,本王就去?   卫岐辛咬咬牙,对秦妗这几日连番残害他的行径极为愤恨,刚想掀帘拒绝,却听见对面一片抽刀的铮锵声,满是威胁意味。   咳咳。   看来,就算他不想应邀也不行了。   卫岐辛抓着车帘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   如果让秦妗知道他今日已然违规了,那她会有何反应?   依这女人的脾性,就算不让他死,恐怕也得活活去掉半条命。   ……   等了片刻,吴朔没听到他的回应,便直接动了手,毫不客气。   哎哎哎啊,这可怎么办——   卫岐辛被拽出马车时,还在像一尾脱水小鱼般死命抗拒。   无处话凄凉。 第6章 达成约定   秦妗走进厅房时,众人正围在小王爷身边,拨开人群一看,昏迷的小王爷正仰靠在软椅上,而吴朔半跪于地,为他包扎着鲜血淋漓的双腿。   见她到来,在场的人纷纷低头噤声,吴朔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饶是脸庞黝黑,却也看得出有些青白交加。   他转身叩首,干净利落,咬牙沉声道:“主子,属下办事不力!慎王在进门时绊了一跤,使得如今双腿俱断,还请主子责罚。”   进门摔跤……   秦妗盯着双眼紧闭的卫岐辛,一阵失语。   “这不怪你。”   她扶起吴朔,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尽管卫岐辛的纨绔风流名声已在晋朝流传二十载,但此刻的他安静地倚在墙边,双眼紧阖,浓黑细密的羽睫微微颤动着,倒是显出几分纯净的少年感来。   秦妗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别着的玉佩,扶着檀木桌慢慢坐下,拧眉凝视着浑然不觉的卫岐辛。   不必想也知道,定是在这短短几刻内,慎王又做出了违背玉佩规则的行为,才会进门便摔断了腿。换而言之,今日又是白费。   就算再怎样努力挣扎,区区凡人也难以和神魔鬼怪相抗衡。   秦妗排斥这种事情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   这种感觉,会让她想起曾经弱小的自己在强权面前伪以笑颜、卑躬屈膝的日子。   比如,不得不在宴会上忍受长公主的骄横刁蛮和其他贵女的捉弄。   厅外鸟鸣不止,显得室内格外寂静。秦妗的目光逐渐放空,纤白的手指紧紧捏着桌檐。   自从九岁立下誓言后,十年以来,她的决心从未动摇过,她有着最坚硬的自尊和傲骨,不甘在任何一个她瞧不起的人面前低下骄傲的头颅。   为了全族人都不受屈辱,拥有体面和尊严,秦家已经艰难跋涉了十年,终于只离顶级世家一步之遥。   但秦妗心中清楚,其实秦家的根基并不深厚,仍在受到那些簪缨世家的无形压迫。   要想摆脱这道束缚,最后的关键一步就是让秦相登上摄政王之位,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势。   这样一来,从此,那些妄图用权力和声望来逼迫她弯下脊梁的人便能不复存在。   秦妗缓缓眨了眨凤眸,眼中重新聚起神采,腰板也挺直了些许。   说到底,父亲作为秦相,必须成为摄政王。   十年来,她已经做下了如此多的努力,如今还会差这一件两件吗?   尽管今日已然作废,但她还是重拾起精神,备足了耐心,决定与醒来后的卫岐辛做个交易。   “王爷,可是醒了?”   卫岐辛听见这道略微熟悉的声音,吃力地动了动,娇气哼声着,半睁开眼,斜瞥向眼前的人。   视线逐渐清晰,只见秦妗乌发高高束起,眉眼如画,嫣红的双唇微启,正附身看着他。   她身着短衣劲装,身材曼妙。修长的双腿之下,皂靴锃亮。   卫岐辛意识清醒了些,想起了自己之前摔的那一跤,连忙移了目光,仔细观察了一番被精心包扎的双膝,重新感到了从那处不断传来的疼痛感。   “本王这是在哪里?”   他不敢触摸伤口,只得抬头环视了一圈,发觉他们二人正在山寨的一间厢房内。   他身上盖着温暖的棉被,只着里衣,那件暗兰鹤氅也被整齐地叠放在床角。   听他说话十分沙哑,秦妗转身去倒了一盏热茶,妥帖地将他扶起,看他狐疑地接过茶后,她抱手微微一笑:“寨中饮食简陋,粗茶只可解渴,还望王爷海涵。”   “你这又是作的什么模样?”   卫岐辛不是傻子,自然察觉到了她前后态度的转变,连茶水都不敢轻易喝下,悄悄搁在床边。   “本王虽是如今唯一一个留在京中的王爷,但从未理会朝政,你们秦家的心思与我无关,各走各的路罢了,谁也别理会谁。究竟为何意欲对我下手?”   秦妗的唇角更弯了。   好一个纨绔子弟的自私发言。   不过,他既然这样直白地开了口,她当然也不会再卖关子。   在那双漂亮眸子的怒瞪下,秦妗拿过床边的茶盏,慢悠悠地坐到桌边饮下几口,才启唇说道:“王爷说得极是。本来应当井水不犯河水,然则总有些人想要绊住我的路,为此甚至不惜扯上慎王,故而臣女只得出手,去除障碍。”   卫岐辛想起了那日与离耳天尊的谈话,剑眉一皱:“你这样做,可是为了秦家夺得摄政王之位?”   “自然。”   摄政?竟然是为了此事,害他受了无数的苦!   卫岐辛气得俊脸扭曲:“本王也从未想过要做什么摄政王,岂不累哉?告诉你那父亲,要当便当,与我无关!倘若谁要拉我下水,我第一个不同意!”   秦妗扑哧一笑,好整以暇地点了点桌面,幽幽说道:“那枚雄佩上,‘让’字通白,如今一看,王爷果真是事事都愿意拱手相让,大方极了。”   卫岐辛知道她人美心恶,是在嘲笑自己,握住了拳,忍着双腿的痛,扭过头不愿再看她一眼。   就算那张芙蓉面再漂亮,他也不稀罕看。   小王爷这般赌气的行径,反而让厢房中产生了莫名的诡异感。   他此刻的行为动作像极了在和心爱之人撒娇。   意识到这一点,秦妗的笑容渐渐回落。   床上的人一动未动,偏头盯着床侧空无一物的灰墙,只给她留下侧脸,轮廓精致,纹丝不动。   现在两人处境危急,情况复杂,不料他倒是沉得住气。   秦妗抿唇想着,暗自摇头,不再兜圈子,直接出言打破了这份宁静:“王爷可还记得那两枚玉佩上对你我二人的要求?”   此事离奇且又重要,因此,饶是拉不下面子的卫岐辛,也不得不重新看向她,目光中充满了迷茫不解。   “雄佩上的‘温良恭俭让’,不知今日王爷可有违规?”   卫岐辛缩了缩,目光闪烁,犹豫片刻后,终于诚恳地点了点头,将食指竖在唇上,窃声神秘说道:“我说了狗屁二字——”   他的嗓音压得极低,像是害怕被谁听了去。   秦妗往后靠去,翘起二郎腿,无语地看着他:“今日已废,还会重置,你现在不必担心违规。”   “哦这样啊。”   卫岐辛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窘迫,清清嗓子,恢复了正常音量:“今早本王醒来说了这两个字后,玉佩上的‘温’字便开始闪烁鸣叫,但侍女们一概听不见,过阵子它就变回了原来的颜色。紧接着,本王进门时只觉得像是有人在脚边拽了一把,往前摔去,立刻断了腿。”   秦妗点点头:“按照那尊者所言,性格和善、学识精进、遵纪守法、节俭勤劳这四项要求你都还未达到,看来今日便是犯了性格和善的忌讳,口吐不雅之语,因而重置。”   她抬起眼看着卫岐辛:“实话实说,王爷现在和我不得不共进退,倘若有一人犯忌,当日你定会断腿重新来过。此番滋味,王爷怕是觉得不好受吧?”   卫岐辛虽未言语,但眼神充满赞成,脸色痛苦。   “所以即使再不情愿,我们也须共同遵守玉佩要求,直至度过这剩下的八十四日为止。这段日子中,臣女会协助王爷推辞掉摄政王之位,继续当个自由恣意的慎王。待我父亲摄政后,秦家则会多加注意夷疆蛮人的动向,搜寻调查潜伏的探子,让离耳天尊所说的泰安七年祸事瓦解,从此各自安好,如何?”   好死不如赖活着。   沉思片刻后,卫岐辛心下自然选择了同意,却仍是装模作样地板起了脸,做出王爷的威严,勉强道:“唔,摄政也并非本王所愿,甚好。”   唉,要知道,再断几次腿,他说不定可就要精神崩溃了。   这样一来,约定既成,来自慎王的威胁已然消逝,就算有朝一日他反悔,也能看出难有大作为。   目前最重要的便是他们共同遵守规矩,以迎来下一个清晨。   重新掌握住局势的秦妗露出了今日最为甜美的笑容,站起身,为她暂定的盟友端去了新的热茶。   这次,口渴已久的卫岐辛接过立刻一饮而尽,霜打的小白菜终于透露出了鲜活劲儿。   意见达成后,两人便开始细化要求,商讨之后该怎么做。   “第一,不随便发火骂人、出口成脏;第二,每日接受老师教导,认真读书;第三,不以身份仗势欺人,出入不良场所;第四,吃喝用度减半,凡是不必要的花销通通去掉。”   卫岐辛朗读着纸上的内容,每读一条,脸色便苍白一分。   读罢,他已是心如死灰。   秦妗拿过宣纸,满意极了:“很好。王爷今后要多加努力,也算是个重获新生的机会。毕竟,如若你不从,受伤的还是你。”   这话听上去虽然极为幸灾乐祸,但,好像是这个道理。   卫岐辛听得胸闷,眼珠一转,一把抓过她腰间的玉佩,指着“仁义礼智信”五字,露出了阴森森的白牙:“轮到你了。”   “秦家独女秦妗,第一,要学会包容和互助,时刻露出友好的笑脸;第二,要正义诚实,不许撒谎,不许暗自耍计,行事光明磊落;第三,在京城各大宴会中要表现出该有的贵女礼节,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卫岐辛念得字正腔圆,只觉得通身舒爽了许多,眉眼展开,笑着抖了抖纸,盯着面无表情的秦妗,威吓道:“听见没有?你要是违规一次,你父亲摄政的日子又要晚上一天!”   他犹嫌这样的恐吓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八十四日内玉佩没有全白,我们都得和人间道别,下地府去,魂飞魄散。可明白了?”   看不惯卫岐辛这样嚣张,秦妗冷冷一笑:“是极了,听闻他们给每日断腿的王爷在地府阎王处安排了最好的油锅,就在臣女身侧呢。”   卫岐辛笑眯眯的脸庞瞬间拉了下来。   二人各执一纸,相互拌嘴,自己倒没什么异样的感觉。   但要让旁人看见,只会觉得是两个幼稚鬼。   但不论如何,明日重置后都将会是个全新的开始。   秦妗和卫岐辛结成了暂时的联盟,决心一同送走这噩梦般的九月初三。   最好是能够顺利度过长达八十余天的考验。 第7章 回京风波   第六次重置的九月初三,绪英山中充满了和谐的气氛。   秦妗脚蹬一匹高大的赤色骏马,带领一干手下迎接了慎王的车队。   而慎王则喝退了警惕的护卫,掀开车帘,带着有如春风拂面的笑脸,邀请秦妗进入马车歇息,一同前往京城。   未曾伪饰面部的秦妗则下马道谢,扬着那张人人惊艳的面庞,落落大方地上了马车。   哎,不是来劫害慎王的吗?吴朔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实在摸不着头脑,欲言又止,终是不敢质疑主子的决定,只好和其余迷惑的属下一起乖乖地跟在车队后前进。   卫岐辛清清嗓子,看了看两侧垂手服侍的侍女,组织好措辞,欠身将面前盛满鲜果的玉盘向秦妗处推了推:“姑娘,路途尚远,你且尝着这些打发打发时间罢。”   侍女也十分知趣地为她斟上了一杯香气四溢的碧清荷尖茶,却被秦妗摇手拒绝。   她偏头凝视着小王爷,淡淡提醒道:“多谢王爷款待,只是这些东西如此难得,民女实在受用不住。”   有什么难得的?   卫岐辛看向在他眼里再寻常不过的茶水点心,摸着下巴想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   时处深秋时节,盘中盛放的玲珑柑橘等都是南方鲜果,必须由几大箱子寒冰覆盖,再靠各大驿站的数匹骏马,连夜从产地运来他的车队。   而这茗茶也是取自小荷才露尖尖角时的露水烹制而成,绝非一般人能享受到的。   秦妗警告的眼神瞥向他的怀中。   卫岐辛知道她的意思。   因为,在他的衣内,放着一方小小的宣纸,上面白纸黑字,其中一条正是:“吃喝用度减半……”   “嗯,你们把这些东西都收下去,不必如此奢靡,路途中一切从简。”   卫岐辛不情不愿地下了指令,在侍女们诧异的眼神中默默靠向车壁,凝望着窗外,开始伤神。   看见慎王吃瘪,秦妗抿嘴笑了。   看着他闷闷不乐的面容,她打趣道:“王爷真是勤俭节约,心怀大智,这样的风范实在让民女为之钦佩。”   她以前还不曾发现,原来废物也会有几分可爱的一面。   听见背后传来的婉转声音,卫岐辛哼了一声,不愿搭理她。   他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任凭别人拍拍马屁就会高兴?   做梦。   何况这女人拍的马屁叫一个阴阳怪气。   眼下,他只想为自己从前的富贵日子做个哀悼。   浩浩荡荡的一干人在异常和睦的相处中渐渐向京城靠近。   天色将近傍晚时,车队已在城外。   秦妗心中早有打算,便叫醒了昏昏欲睡的卫岐辛:“多谢慎王为民女同路护航,如今距离民女要去的宅子只余五里,不如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卫岐辛被她叫醒,扭了扭酸痛不已的腰,睁着一双尚且愣怔的眸子说道:“你在这里有什么可去的……”   两人周围还有侍女侧立,无不是竖起耳朵在好奇倾听。   秦妗皱起柳眉,偷偷甩了他一个凌厉冷酷的眼刀,吓得卫岐辛连忙住口,坐直了腰板:“既然姑娘去意已决……”   这次,他的话又未说完,便被马车的猝然刹停给震没了下半段。   “怎么回事?”   卫岐辛与秦妗对视一眼后,扬声问着外面的护卫。   “禀告王爷,是路上躺着一名老汉,这才无法通行。小的立刻驱除了他,还请王爷稍候。”   “老汉?”   会不会是哪个仇家设下的阴谋圈套?秦妗下意识地盘算起来,仔细分析着此次绪英山出行是否有所暴露。   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卫岐辛眼睛一亮,不怀好意地制止了护卫,转头开口说道:“这位姑娘,不妨和本王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可笑,万一两人出去就是一阵箭雨,岂有小命存焉?   直接让护卫驱走才是保险之策。   在秦妗眼中,卫岐辛已经从废物上升为了天真幼稚的废物。   她正欲开口拒绝,卫岐辛又抢先说道:“看姑娘通身气质,想必定是个正义善良的人,老者躺在路中央,怎会不去相助呢?哎呀,本王真是欣赏姑娘的义气。”   原来这个废物不是天真,而是小气。   秦妗知道他在暗示自己应该跟着约定行事。   不过也是。   她想起了雌佩上的告诫。也不知道直接命令护卫赶走老人会不会违规?   此事变幻莫测,还是小心为妙。   秦妗有些警惕车外情况,便捏紧了袖中的小弩,眼波一扫,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做出邀请,毕恭毕敬:“这是自然,王爷先请。”   不曾像她这样多疑,卫岐辛毫无察觉,掀帘下车,大大咧咧地走到了车队最前面。   秦妗与吴朔打了眼色,这才放心了些许,也随卫岐辛走到了老汉的身边。   这老汉直直躺在大路中间休息,也不嫌黄沙呛人。   一身粗布麻衣已脏得分辨不出本色,面黄肌瘦,戴着顶破洞的狗皮帽子,帽下半白的头发凝结成一缕一缕的乱草,与长须混杂在一起。   他怀中还抱着根烂木拐杖,腰上悬挂着小酒葫芦,像是个乞丐老疯子,看得秦妗后退半步。   还未待卫岐辛问话,老汉便睁开了浑浊的小眼,扫过庞大的车队,狡黠地抓住了他的靴子,叫唤连天:“贵人啊,好人啊,给口饭吃,给口酒喝吧!小的愿此生都去佛堂为二位贵人祈福,子孙后代福泽深厚绵延不绝!”   这话背得滚瓜烂熟,难免让人失笑。卫岐辛也不作言语,只管转头笑吟吟地看着秦妗。   秦妗继续打量了老汉片刻,扬声开口:“吴朔,把你马上驮着的干粮给他。”   吴朔应下,下马取出十余张白面饼子,另有两把用上好的风干羊肉制成的束脩,统统塞进了半坐的老汉怀中,简直要把他的脸都埋了过去。   卫岐辛悄悄撇头一笑,又不忘清咳了两声,继续暗示身旁皱着眉的女人。   “老人家,”秦妗拿捏着自己最和善的语气:“道路上车马往来众多,还是别在路中歇息乞讨了。这些吃食你拿着,尽早进城寻处安身之所吧。”   谁曾想,下一秒老乞丐便翻了脸,迅速站起,把东西又原封不动地扔给了秦妗,拄着拐杖,使劲敲地,瞪眼吹胡子道:“谁要你这些干巴巴的饼子肉干,酒呢?”   他把腰间的酒葫芦拍得啪啪作响:“没有酒也罢了,让我进城安家,那你倒是给些金银铜子呢?看着有钱,哪知你们这么抠门。呀,果真是——越有钱,越抠门!”   老乞丐说得连连摇头,痛心疾首,末了还往黄沙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就啐在两人的脚边。   随着他的句句嘲讽,秦妗的脸色越发不善,吴朔心下暗道不妙,连忙识相地从她手中接过干粮,递给下属拿着,随后拔出了刀,怒道:“你这不知好歹的糟老头子,怎么在说话?嘴放干净点!”   他的主子也敢惹,就不怕身首异处?   要知道,胆敢挑衅秦妗的人,最后都不会落得个好下场。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如此离奇之事,被迫受到玉佩支配,秦妗本就难以忍受,只觉憋屈,心中常压着一股子无名之火,现下她难得和颜悦色地行善做事,对这老汉好言好语,却只收到不敬,按她这十年来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作风,当然是要出手。   叫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   然而,听了吴朔的警告,老汉非但没有恐慌,却更加趾高气扬,把拐杖敲得梆梆作响:“天子脚下,京城之外,老夫倒要看看谁敢动我,滥杀无辜!你们不仅有钱,还仗势欺人,一群小年轻拿刀指着我,把我这个快进棺材的人逼得活不下去,岂有此理!”   他尚嫌死得不够快,又指着秦妗:“你这个小丫头长得像模像样,实际却是个假惺惺的人,谁要你那点破吃食,留着回家喂狗去!”   卫岐辛顿时扑哧笑出了声,心想,这老头虽然说话不知好歹,但倒一眼看出了秦妗这个女人的真面目,实在是个老顽童。   他边笑边看向秦妗,随即失去了笑容。   秦妗眼中酝酿着风暴,素手向后一伸,便有一名属下递上了柄寒光闪闪的利剑。   她接过长剑,缓缓向前走了两步,将剑拔出,铮声分明。   卫岐辛的冷汗立即顺着额角淌下,还不等秦妗动作,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扑了上去,死死按住她的手,焦急求道:“使不得,使不得啊!”   秦妗不曾看他一眼,左手一扭,就要从他的怀中抽出胳膊,似乎是杀人之意已决。   见状,本还有些畏惧碰她的卫岐辛想起了自己在这五日内所承受的痛苦,索性在一干人的注视下放弃了王爷的尊严和颜面,紧紧抱住蛇蝎美人不撒手,在她耳际绝望地呓语着:“仁义礼智信——你别忘了,仁义礼智信!”   二人纠缠在一起,看得王府侍卫们大眼瞪小眼,都不明白这是在演哪一出。   秦家死士更是哑口无言。谁能想到,最是胆小无能的慎王如今居然敢抱着杀人如麻的秦氏少主,在她身侧如同念咒般地诵读仁义礼智信呢?   眼前这一幕简直是魔幻现实主义。   卫岐辛已经做好了被她迁怒的准备,闭眼喃喃,心中盘算着是会被她一脚踢飞还是一剑嗝屁。   唉,这样一想,时间重置反而会成为一件好事,至少他明日还能醒来,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放手。”   秦妗看了看正逐渐发热的雌佩,忍了忍,咬着牙根说道:“叫你放手。”   她又不傻,当然能克制住自己。   何苦为了不必要的闲杂人等浪费光阴?当务之急,不是和一名老乞丐在这里争论是非。   卫岐辛犹豫地睁开了眼,看她虽然面上沉怒未消,但已经把长剑一甩,扎在了黄沙土地上,这才怔怔放了手,庆幸今日总算保住了。   他连忙招手叫来护卫,把犹在叫骂的老汉带到一旁路边树下歇着去,用鲜果美酒暂且把老头子的嘴给堵住。   又忙不迭地讪笑着,回马车捧出一碗清茶,对秦妗乖乖说道:“姑娘消消气,多喝热茶。”   小小的危机终是化解了过去。卫岐辛只觉得自己好惨一王爷,为了小命在夹缝中生存。   却不知这老流氓到底是什么来头,脾气这样臭,张嘴不饶人,竟也能活到现在,没被人给打死? 第8章 你行不行   在路上遇到这样个蛮不讲理的老头子,秦妗虽知遵守规范的重要性,但心中更是不快。   她索性将卫岐辛拽上马车,在小王爷迷惑的注视下低声说道:“现已回了京城,你我就分道扬镳,各自做好应做的事,秦家会把摄政一事处理好,你只须不插手即可。”   卫岐辛只得乖乖点头。   看着他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秦妗皱紧了眉头:“回京以后,记得按照纸上的要求来,管好你自己,别出什么岔子。倘若让我发现哪一天又再重复,必定先行提刀来慎王府……”   “哎哎!”   卫岐辛不等她说完,再三摇手,颇为着急地指着秦妗衣带下系着的玉佩。   原来那枚玉佩又开始微微发亮,但所幸没有警报。   他松了一口气,拍了拍黑着脸的秦妗:“说话注意礼节,姑娘家家的,一天天喊打喊杀,多粗鲁。”   如今秦妗无法做出什么违规的事,卫岐辛仗着自己在口头占了上风,便有些快活起来,眉眼弯弯,抬手一撩衣裾,翘腿坐了下来。   “慎王,我恐怕忘记说一点了。”   秦妗倒也没有生气,平静地凝视着他:“假如我不开心,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使得时光重溯,断腿的可是你。”   卫岐辛身形一僵。   “而且如果惹我不开心的人就是你,我也有可能直接对你使用暴力来解气,哪怕让期限再次缩短十日,也是值得的。”   她阴阴说:“反正,次日,王爷还会继续活蹦乱跳。”   开什么玩笑,那意思不就是她可能会为了撒气,宰了他吗?   “秦姑娘!请您老人家再喝口热茶。”   刚才还在悠闲抖腿的卫岐辛立即从榻上滑坐了下去,顺势端起一杯茗茶,举到头顶上。   “我一定全力以赴,只为您开心。”   他油嘴滑舌,笑得那叫一个谄媚,像是要用茶水堵住对面美人的威胁。   这变化之大,不免让秦妗暗自失笑,但面上却不显,依旧不动声色。   卫岐辛一边递茶,一边眨着眸子,默默想:罢了,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与娘们儿一般见识。   况且本王一向怜香惜玉,这女人恰好略有姿色,所以才让让她。   他重新抬头对秦妗微微一笑,后者正淡淡拿过了那杯温茶,呷了一口。   那双描画眸子低垂下来,有着鸦羽般卷翘的长睫,鲜艳欲滴的樱唇正从瓷杯边缘挪开,还沾了两滴小小的水珠,晶莹剔透,像是晨间挂着露水的赤红玫瑰花瓣。   卫岐辛愣了几秒,猛地偏头,不再看她,喉结咕咚一声响。   没、没错,这女人只是略有姿色而已!   秦妗放下茶杯站起身,绑好了护腕,抬脚向车外走去,最后嘱咐道:“记住,各自管好自己。”   “你这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回别院,更换行头。   秦妗心中虽然回答了,但口上却很冷漠:“王爷不必知晓。”   两人密议的这一阵,那老乞丐竟然还没有离开,抱着装满美酒的葫芦,斜躺在树下,咿咿呀呀唱着小曲。   见卫岐辛钻出马车,他还不忘挥挥手:“这酒好啊!真好!老夫可是有几个月都没喝着这么美的酒了。”   卫岐辛撇了撇嘴。   这是自然。堂堂慎王的车队里怎么可能有普通劣质的酒?这酒可是他从南边搜来的珍酿,随便拿出一坛定都是上好的品质。   按理来讲,这老头别说几个月,就是几十年,也不见得能喝过。   不过慎王是个大方的人,将美酒分给乞丐品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慎王府的护卫们更是饱受优待,托小王爷的福,什么好东西没有享受过?   因此,纵使老头那边的浓烈酒香阵阵飘到了他们鼻子底下,这些护卫也不曾抬眼一次。   车队的另一方,秦妗已经命令属下收队规整,准备出发去往别院,再做安排。   卫岐辛瞄了一眼正和吴朔站在一起议事的她,脚步微动,悄悄向老乞丐走去。   “老人家,你是从哪里走到京城来的?”   他走近老汉,闻见一股酸臭味,皱了皱眉头,连忙又退后了些,这才饶有兴致地发问。   老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三角眼盯着卫岐辛:“你这小子嫌弃老夫得明明白白,还敢来问话?”   虽是这样说,微醺的老乞丐还是忍不住开了话匣子:“老夫周游天下,居无定所,那叫一个潇洒自在!就是嘛,近来囊中羞涩,来京城摸点银子花花。”   卫岐辛听他这样说,赶紧捂住了自己的荷包,再次退后一步:“那沿路上没有通关文书,你又怎能走来这里?”   “我行走天下,从不需要通关文书这玩意儿。”   说到这个,老乞丐坐了起来,小眼一亮,洋洋得意,拿起身侧的拐杖,枯爪似的手抓着拐杖末端,上下麻溜一转,猛地探向卫岐辛的怀中,还不待他反应过来,金线绣的荷包已然被对方钩走。   树下的老头啧啧叹着,掂了掂沉甸甸的荷包,喜笑颜开:“你这个稻草包还真是有几分资产。”   卫草包耐心解释道:“它不是稻草包,是用蜀锦制成的荷包,价值不菲。”   老乞丐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是说你这个绣花枕头稻草包!”   听见这样的话,卫岐辛依旧和善,一脸平静,没有如老头想象中那般发怒,反而摇了摇头:“这种话在我这儿早就不稀奇了。”   他背手而立,挑着眉,缓缓勾出一抹无所谓的笑容:“你倒说点别的新奇话来听听。”   老乞丐收了嘲笑的神色,正视着卫岐辛:“你小子…看样子快及弱冠了罢?这身子骨还行,但太娇生惯养了,到处细皮嫩肉,成不了武才。”   娇生惯养?   卫岐辛抿了抿唇。   也是,上至先皇皇兄,下至当今宰相,都希望好好把他娇生惯养着,唔,最好是当个废物。   就算如此,秦家千金还嫌不够,前来痛下毒手。   此时,那位千金小姐就正在他身后收拾行装呢。   若不是时间重置,天地间便会多出个被除双腿的废物王爷了。   “成不成得了才,可不由老人家你看一眼说了算。”   卫岐辛思考片刻,低头拾起腰间的玉佩,抚摸着上面的“良”字,瘪起了嘴。   如今,他要是不成才的话,那就不是被大家嘲笑的小意思了,是会断腿,会灰飞烟灭。   “你这意思,是要从现在开始练武?”   老乞丐睁大了眼睛,噗嗤一笑,连连摇头:“你都多大了,不行的,再好的习武骨子,也已经废了!”   虽有自己的傲气和打算,但卫岐辛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不由慢慢放下了玉佩。   “谁说不行的?”   忽然,一道飒爽的声音从卫岐辛身后响起。   他一愣,回头一看,一尺外,秦妗正牵马而立。   啊这,说这话的人是她,那他应该感动一下吗?   “老人家,你若这样不信他能成才,大可以住进他家宅子里去,亲眼看看他行不行。”   秦妗轻抚着自己的马,不咸不淡地对老乞丐说道。   卫岐辛:?   老乞丐:?   卫岐辛:请别说男人行不行这种话可以吗?   秦妗没有在意两人的神情,只歪头看着老乞丐:“你要是去了,那你这下半生的酒,我全包了。” 第9章 记得练字   还有这等好事?   不等卫岐辛反应,老汉立刻跳起,提着酒葫,撑着拐杖,笑眯眯地点头:“去,去!女娃娃,你可要守信!”   秦妗抱起双手,轻轻地笑:“放心,我可不敢在章老怪面前偷奸耍滑。”   “章老怪是谁?”   卫岐辛摸了摸下巴,好奇地问道。   被秦妗认出身份的章老怪原本还有些尴尬,这下一听,顿时炸了锅:“臭小子!你连老夫的名号都没听过?”   “没有……”   “老夫可是二十年前叱咤风云的章老怪!人见杀人佛见杀佛,一双毒手天下绝顶的章老怪!”   “还是不认识……”卫岐辛打了个呵欠。   章老怪被气得手直抖,只得愤愤骂道:“小兔崽子,见识短浅!”   卫岐辛很无辜:“那既然你这么有名,这么厉害,怎么还至于饿到躺在路中间?”   还在怒发冲冠的章老怪突然停了口,站在原地,与两个年轻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阵尴尬。   秦妗白了卫岐辛一眼。   这人就是典型的废物又话多,他不挨揍谁挨揍?   她也不好多说,便直接把手中的缰绳递给章老怪:“您直接跟着车队去吧,到了府里,美食美酒管够,只消盯他习武就行。”   章老怪照着秦妗学,也白了卫岐辛一眼,颇有些傲娇,翻身上马,缰绳一动,悠悠向大路上的车队走去。   “本王的王府到底谁说了算?”   吃了两个白眼的卫岐辛有些不满,低声发起牢骚,却被秦妗一个冷酷的回眸堵住了剩下的委屈。   “有这么个看不起你的人在府里,想必王爷会决心好好改变自己让他刮目相看的。”   幸好刚才吴朔提醒了番,她才发觉这老乞丐竟是踪迹莫测的章老怪。   他虽狂妄自大,但最是心软,爱才是一等一的。且又大手大脚,时常贫穷潦倒,喝不起素爱的美酒,心思狂放不羁,面对诱惑可谓是大方上钩。   这样的人放在王府里,倒说不定真能督促卫岐辛习武,加上她打算派去老师给卫岐辛授文,“良”字要求应当就不成问题了。   秦妗叹气。   温良恭俭让,对卫岐辛来说,实在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她断不能让这人的行为影响到她,使得秦家每日做出的努力化作流水。   例如,倘若哪日好不容易除掉了保守派的重要成员,结果因为卫岐辛的不学无术而重置光阴,岂不可惜?   光阴流转,变数太多,她绝不容许这种危险存在。   “王爷努力罢,”秦妗一面离开,一面缓缓说道:“做到温良恭俭,这是我对你最后抱有的期待。”   她顿了顿:“不要逼我动手。”   卫岐辛闻言,抖了抖,不禁十分发愁,望着她和十数名属下绝尘离去的背影,使劲揉起了太阳穴。   末了,他看着高坐马头的章老怪,迟疑地走了过去。   难道从明天开始真要化身成为励志人士了?   救命,他还没做好准备啊!   “巫清,为我绾发。”   进来别院,将马鞭往管家怀中一扔,秦妗大步走进里屋,快速地换下了劲装,又有贴身丫鬟巫清的前后忙活,顷刻间,英姿飒爽的女子便摇身一变,成了个明艳动人的大家闺秀。   她的身材凹凸有致,袭了一件绣银飘纱衣,下着紫桑百合水裙,正漫不经心地往白皙的耳垂上戴羊脂玉耳环。   铜镜中,艳丽美人的面容看得不甚清晰,略有斑驳,却依旧能瞧出她天生带着一股风情诱惑,但气势又叫人不敢随意侵犯。   巫清立在一旁瞧着,心道,若不是自家主子素来不爱抛头露面,又不与众人厮混,京城贵女的风头又怎会被廉大学士家的嫡小姐给夺去?   要知道,那廉老身为内阁大学士,最是顽固拥皇的代表,廉家与秦家势不相容,于是战火也烧到了两家的儿女之中。   正想着,眼尖的巫清忽然发现秦妗那双如同宝石般闪耀的猫儿眼下竟然多了些许青黑:“主子,这几日可是没有休息好?”   秦妗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巫清有些踌躇,她早已收到消息,说是不知为何,主子在今晨忽然决定放弃劫除慎王的计划,反而与慎王举止亲密地一同赶路。   这种举动放在杀伐果断的主子身上,实在诡异。现在,她想求解一番,却又不敢随意过问秦妗的命令。   “巫清,以后我的吩咐你照做就是,不必多问,我自有安排。”   秦妗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整理着妆容,慢条斯理,在镜中斜瞥着身后的心腹丫鬟,声音轻柔,但目光犹如玫瑰的尖刺,叫巫清神色一紧。   她连忙跪下:“巫清不敢有别心,谨遵主子安排。只是相爷那边……”   锦绣软凳上的美人站起身来,一步一摇,脚下犹如生莲,裙裾迭荡开来,泛着深紫的波纹。   一枚别致的玉佩在她的腰封下时隐时现,闪着温润的光泽,却刻着四颗纯黑的篆字。   美人走到屋檐下,闭上眼,扬起了脸,沐浴着深秋中毫无温度的阳光,轻声道:“父亲那里,我来处理。”   她的决定,向来由她一人承担着,谁也不能干涉,或者阻碍。   时间重置是个秘密,没法与他人解释。就算能够解释,也不一定会有人相信。   倘若父亲执意要杀了卫岐辛,以致威胁到她的生存,那她可不会在意任何人的看法眼光,定要保住卫岐辛的狗命。   八十五日的期限把他们二人紧紧捆绑到了一条线上。   唯有顺利度过这些日子,她才能解除枷锁,和卫岐辛划清界限。届时,他是死是活便再与她无关。   但总之,不是现在。   “主子,慎王一行人已经回府。”   她派出了暗探,时刻紧盯慎王的一举一动。   “好。”秦妗睁开眼,“我们也该回家了。”   一壶徐徐升烟的温茶渐渐发凉,碧玉珠帘后对坐的二人依旧沉默不语。   “这么说,你和慎王做了约定,他真愿将摄政一事拱手相让?”   秦相眼神深邃,盯着面前平静的秦妗,终是发问。   “女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废除双腿之举过于冒险。慎王的确难成大器,不足为惧,倒不如与之合作,反而可以减少我们的阻力。”   他引以为傲的独女可从来不是这般谨小慎微的性格。   秦相微微皱起了眉头,叹道:“妗儿,你可知养虎为患?”   “父亲放心。”秦妗不卑不亢,坐得挺直:“慎王一事,我自有分寸,定不会生出乱子。”   沉吟片刻后,本着对她的信任,秦相还是放弃了追究这番怪异的行为,默认了她的任性妄为。   看着眼前出落得明眸皓齿的嫡女,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慈爱欣慰:“此次来去,你也着实疲惫,看着都憔悴了几分。接下来的几日就在府中好生歇息罢,也与你弟弟亲近亲近。”   本来还勾出了浅笑的秦妗听见最后一句,唇角缓缓扯平,眸中逐渐冷淡。   一个咿咿呀呀的白胖娃娃,和那个许姨娘一同,天天就只知道吃喝睡,就像是被圈养的宠物,她有何必要去亲近?   他们是能替她解除现下的烦恼,还是能让秦家的未来更加稳当?   “知道了。”   秦妗生硬地答毕,起身离开,礼节挑不出一丝瑕疵。   怔了怔,秦相有些无奈,低语道:“妗儿虽好,但终究……”   终究过于冷情,目的性太强,野心太甚。   但他是个做父亲的。   他是她全力抱了胳膊,眨着亮晶晶的眸子,奶声奶气唤着的爹爹。   当年,他蹲下张开怀抱,把小小的女娃纳在臂弯中,眯眼笑着把她举起转圈时,就生出了一个永生不变的念头。   那便是,凡是爱女想要得到的东西,做爹爹的,岂有不予之理。   回了自己的闺房,秦妗这才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恢复了些许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少女娇憨,软软倒在美人榻上,再也不想动弹一分。   屋里燃着她最爱的玫柑果木香,雕花小窗微开,送进缕缕清凉的微风。   床帘边挂着的小铃轻轻摇曳,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她伏在榻上,细腰陷出一段美妙的弧度,白玉般的手交叠在颌下,浅浅阖眼,有如一幅色彩浓烈的秋棠春睡图。   就算单看那抹轻启的诱人红唇,便也是心跳加速的感觉。   巫清进门见了这番美景,也不禁放轻了脚步,不忍扰到主子的小憩,打算再度悄悄掩门离去。   谁料秦妗的耳力极好,已经察觉有人进来,略微沙哑道:“何事?”   “主子,刚才有宦人前来,说是四日后,皇太妃在御花园设宴,请您前去一叙呢。”   原来是姑姑邀她进宫去。   秦妗眼皮也不抬一下:“嗯,还有何事?”   “但三天后便是夫人忌日,巫清便想问您是否需要推辞掉宴会?”   秦妗默了默,片刻,从容说道:“这哪里冲突。照常赴宴便是了。”   母亲早逝,那时她还小,也记不得什么所谓的娘亲模样。   只知道出殡之日,她身着粗糙的白色麻衣,双眼懵懂,被大人们按在灵堂前磕了好多个响头。   人群来往,只有几个雇来专门哭丧的婆子嚎叫得最大声。   那时,还是个将将晋升为翰林院小官的秦父红着眼,摸着她的小小发髻,有些哽咽,喃喃道:“妗儿,你从此,便没有娘亲了……”   别哭了。   没关系。   毕竟,她也不记得有娘亲是个什么滋味。   独自学习女红,独自上床睡觉,独自进食甜点。   独自学习管家,独自应对贵女,独自置办妆奁。   反正她很坚强,她有足够的勇气来保护好自己。   不需要疼爱的娘亲,也不需要知心的姊妹。   毕生她之所求,只是一个安心的地位。   能够让她就算没有娘亲,也不会被任何别家的小女欺辱的地位。   风大了些,吹得床前小铃一阵乱颤。   秦妗回过了神,忽然记起来眼下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没有做。   半晌后,正懒懒躺在桦树下晒太阳,吃着芙蓉酥的卫岐辛动了动身子,睁眼向旁侧的小案看去。   只见小案上除了几盘精致点心,却多出了一枚由布帛所制的小小枫叶。   这枚淡红色的枫叶状信笺折得一丝不苟,静静躺在倾泻的夕阳下。   他狐疑地往四周看了看,一片死寂。只能听见黄昏时分的归巢鸟儿在啾鸣。   卫岐辛探手拿过小枫叶,打开一看,唇边若隐若现的笑纹顿时逝去。   这个女人…居然还专门来提醒他今天之内必须撤去不必要的家奴,认真执行吃喝用度减半的约定…   而且,堂堂慎王,今晚要被逼去书房练字写诗! 第10章 认真进学   睡梦中的卫岐辛动了动。感觉脖颈酸痛不已,疼得他呲牙咧嘴,缓缓睁开了困乏的眸子。   谁曾想,映入眼帘的不是自己寝屋中奢华精致的床帐,而是杂乱无章的案桌,还有角落一隅的锦绣屏风。   卫岐辛这才清醒了过来。   他竟在书房看书看睡着了!   案桌上一片狼藉。   读了十几页的《左传》被他压出了几道褶子,抄写的三四篇诗经也胡乱卷到了一旁。   案桌两侧挂着样式精美的小鱼灯,此时小鱼嘴中含着的蜡烛也早就燃烧殆尽,只剩下歪倒的灯芯。   早知道就吩咐人进来叫醒他了。定是灯火通明了半夜,才让下人们以为他在通宵达旦地看书,不敢进屋打扰。   一帮蠢材,也不想想他们的主子会是这般勤奋励志的人吗?   极具自知之明的小王爷冷笑一声,想揉揉眼睛,却发觉感受不到手的存在了。   原来,胳膊早就被压麻了。…   案桌斜对面有一方大铜镜,用以主人审视仪容仪表。   卫岐辛朝镜中一看,发觉镜中人顶着一双熊猫眼,脸上还沾着几团墨迹,滑稽得不像话。   素来臭美的他简直无法直视自己这副模样,连忙高声喊着王府的老管家:“李叔——”   叫了几声,屋外候着的小厮才应着推开了门,慌慌张张,行礼道:“王爷有何吩咐?”   卫岐辛颇为不满:“李叔呢?”   “李老去安排府中新的事务去了。王爷您、您昨天一口气撤了将近一半的家奴婢子,眼下府里乱作一团,剩余的人都在等着新安排呢。”   卫岐辛忧愁地长叹一口气。   又不是他想撤人,谁让宰相家里有位惹不得的大小姐下了指令呢?   想他如此潇洒的一介闲王,不也是万般无奈,破天荒地坐到了书房里?   咳咳,虽然看了没一会就直接睡着了……   想到这里,卫岐辛猛地反应过来,音量顿时拔高了几度:“今日可是九月初四?”   小厮被他问得浑身一抖,跪倒在地,一头雾水,结结巴巴道:“回王爷的话,的、的确是九月初四。”   这这这,妙哉!   卫岐辛恨不能立刻站起身来原地转个圈,奈何浑身酸痛。   他们真的成功来到了新的一日!   见鬼,他差点都想跑去相府,和秦妗一同分享这份只有两人知道的快乐了。   卫岐辛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赶紧抹去了自己这个找死的念头。   总之,看来之前在宣纸上做的约定果然有效。   一时间,卫岐辛笑弯了眼,眉飞色舞,小小的虎牙都露出了一角。   他揉着渐渐恢复知觉的胳膊,扶桌慢慢站起:“去备水,本王要洗个痛快!”   今天,把身上的晦气全部通通洗干净,耶!   慎王检查着自己的好胳膊好腿,愉悦至极,一步三晃进了浴池,全不知后头还有好戏等着他。   梧桐叶在秋风中摇曳,悠悠飘下。院中金黄灿烂,细小的桂花散落在地面上,阵阵清雅芬芳的花香弥漫在天地之间。   “什么,廉阁老推举来的先生?”刚刚出浴更好衣的卫岐辛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王府门外来了个文质彬彬的老先生,向门生递了帖子,说是内阁大学士廉老推荐来给慎王教书的。   卫岐辛放下茶盏,将外袍穿上,深深皱起了眉。   廉阁老向来是最为保守顽固的两朝元老,拥护正统,极看不惯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小王爷。怎么如今又突然插手管起他的事来?   他本不愿见人,但却神差鬼使地拿起了放在床头的玉佩,瞟着上头的几个字,终究是让了步,装模作样地端着君子风度,颔首道:“叫他去书房等着,本王这就过去。”   温老先生在书房来回踱步,飞速思考着如何教导这纨绔王爷,脑仁一阵阵发疼。   适才他看了看慎王书房中的东西,看得两眼发直。   好家伙,几排高大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看着都骇人,谁知道,抽出第一本发现是市井的情爱小说,第二本是前朝的野史,第三本是山海经的画册,总之没一个是正经的。   桌上的《左传》堪称崭新,只翻了十几页。   抄写的诗经更不必看,狗爬的字体歪歪扭扭,上一笔粗得像铁杵,下一笔细得像绣花针,末尾要盖章的地方居然画了一只小黑狗,寥寥几笔,憨态可掬。   温老先生哭笑不得,愁得白胡子都要薅秃了。   听见推门的声音,他愁眉不展地转过身,顿时一怔。   只见小王爷袭了一件白金缠枝牡丹纹长裳,并未束冠,乌黑的发丝末端还带着微微的湿润。   长时间的沐浴,水汽过重,使得他两颊绯红,一双桃花眼透亮,挑眉微笑,加之挺秀颀长的身形,最是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诱人得很。   温老先生一面见礼,一面暗暗想道,果然,慎王此人完全符合了街头巷尾的描述,一看就不是好学生的模样。   “先生如何称呼?”   “草民名唤温清德,曾在先朝任过几年翰林小官,告老还乡后便在家中闲撰了几本书。”   卫岐辛的神色更加恭敬起来。江湖上的章老怪他可以不认识,但眼前这位温清德可不一样,是秦相当年在翰林院任职时的老师,更是当今有名的学儒。   既是秦相的老师,又怎么……   “原来是温老先生!那您为何会递廉阁老的门帖,说是来教导小王的呢?”   温清德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王爷您素来不喜读书,但老夫此次前来是受某位千金小姐所托,还望你今后认真进学才是。”   卫岐辛了然,不得不佩服秦妗的手段,竟能借了与秦家相对立的廉家名头,请出学儒过来教他。   毕竟只有这样,才不会让旁人揣测。一同争抢摄政大权的王府和相府之间突然有了密切联系?这会刺激到那群顽固派的。   秦家小姐这样贴心,真是感动得他难以推辞。   呸——   温清德看出了小王爷的不情不愿,和蔼一笑,从背后的书架上抽出了那本前朝野史,神秘说道:“王爷对这本书感兴趣?”   卫岐辛迷惑不解,点了点头。   “正好,老夫对此书倒有研究一二。”   卫岐辛眨了眨眼:“那先生不妨一说?”   “想要读懂这本书,王爷当然得先了解一些前朝的历史。譬如那位以淫/乱后宫闻名天下的显宗——”   挑这样的历史人物入手开讲,姜当真还是老的辣。   温清德到底是个门生无数的大学儒,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卫岐辛集中了精神,饶有兴致地听起了他自以为是野史的正史。   两人谈得见机,在书房一直待到了正午,卫岐辛才意犹未尽地放过了老先生,还邀他共进午膳。   不得不说,秦妗的确聪慧有眼光。   她请的温老先生并不是个刻板的教书人,反而讲究因人而异,风趣幽默,很快便抓住了小王爷求知的心。   “那魏显宗实在无能,漳州知府与当地上下官员相互勾结一事竟然都处理不清。”   卫岐辛说着话,为温老先生斟了一盏清酒,笑道:“平日只知道沉迷酒色,还发生了如此多的荒唐趣事,温老您讲得太妙了,小王现在都还没听够呢。”   “哪里哪里。”   温清德抚着胡须,轻轻摆手,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那倘若是王爷,会怎么处理漳州贪污一事?”   几杯小酒下肚,卫岐辛也来了精神,带着微醺的面容美如冠玉,墨色剑眉下的桃花眼正流光溢彩地看着老先生:“这有何难?那漳州知府到任后与士绅大户们结交上了关系,因此上下口风一致,相互包庇,大理寺便寻不到状告证据。既如此,便把知府升任调离,看似是升,实则让他们之间的交流变难,再暗自挑拨,本王就不信他们还露不出马脚!”   “孺子可教也。”   温清德点点头,对小王爷不吝夸奖,直把卫岐辛夸得尾巴都翘上了天:“王爷,那前朝大将军王琪手握重兵后,行事张扬,不可一世,又该如何做呢?”   卫岐辛有了醉意,唇边的笑容逐渐变深,略带了些狡黠:“捧得高,摔得狠。”   他继续道:“对大将军礼让三分,赐下无尽宠爱,让他坐实功高盖主,犯下大错以后,再一网打尽!”   此时的卫岐辛眼眸微眯,神色莫测,看上去倒真像个深谙谋略的王爷。   晋朝卫氏的皇室血脉,让他天生具有三分凛然的气势,如同一柄高雅的宝剑,虽然尚未开刃,但已经寒气逼人。   温老先生沉默片刻:“王爷这样做是何道理?”   “小王当年在赌场里,一赌便是三天三夜。曾亲眼见一人连赢数十把,自称无人能敌,洋洋得意,哪知在最后一把豪赌中显出破绽,被庄家抓住,输了个精光,连女儿都抵押了出去。可见人愈顺利得意之时,就愈有隐患,二者相生相克,居安思危才可。”   “老夫今日发觉王爷天资聪颖,颇有大才,但却安心做个闲王,实在令人惋惜。”   卫岐辛面色上的绯红淡去了些,自嘲道:“老师您说笑了,我从小便学不进书,自知无能,不敢担当大任。”   “这可就有逃避之嫌了!”   温清德的目光中暗含无奈,但脸上不显,只好拍着卫岐辛的肩头大笑,不再多言。   一顿午膳过后,卫岐辛送了人,慢步走回寝间躺下。   盯着床幔上绣的花鸟枝蔓,他失神片刻,轻轻漾出了微笑:“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烦心之事不必多想,费力之事不必揽下,怎么能叫做逃避呢?”   他只是在钩心斗角的深宫中找到了最为自在的活法罢了。   慎王卫岐辛,不需要任何人插手来管教他该做什么,但凡试图管教者,都是吃饱了撑的。   此时此刻,难得有了好心情在相府中游园的秦妗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她执起手绢,皱了皱鼻尖:“也不知是谁在说我的坏话?” 第11章 美色误事   “主子,深秋寒凉,要不还是披件斗篷罢?”   秦妗正想摇头拒绝,却忽地听见小亭外的花丛另一端传来了女人的欢声笑语。   巫清的小脸顿时有点紧绷起来。   果然,只见她家主子缓缓站起身,一袭翡翠青缎裙犹如汩汩流淌的碧水,映着那张冷艳的面容,像是藏在秋日中的一抹青玫。   秦妗抿着唇,一派不近人情:“巫清,我们回屋。”   她实在是懒得同许姨娘寒暄。   然而花丛那头的许姨娘并不聪敏,抱着个胖娃娃便绕了过来,身后跟着个小丫鬟,说说笑笑地,与秦妗二人撞了个正着。   许姨娘长了张温柔敦厚的脸蛋,眉眼秀丽,嘴唇丰润,身穿月白绉裙,看着极为循规蹈矩。   此刻她被小小地吓了一跳,愣了几秒,抱着孩子,略带忐忑地问候道:“大小姐,好巧啊。”   眼见这场寒暄必不可少,秦妗有些烦恼,笑容冷淡,点头致意道:“许姨娘。”   作为嫡女,她自然不需要和一名姨娘有多客气。   尽管秦相后院中也只有这一个姨娘。   “听闻大小姐刚从央山寺祈福归来,想着你多歇歇身子,我就没有前去栖月阁叨扰。”   “姨娘有心了。”   秦妗随口答着,正准备告辞,却不料在襁褓中吃手的弟弟忽然咿咿呀呀叫了起来,两只白嫩的小胖手向她伸来,奋力挥舞着,像是在讨她的抱抱。   小胖娃张着只有一颗乳牙的嘴,笑眼眯成了月牙,哼出各种腔调,非要从他娘亲的怀里探出来,往秦妗那方凑。   “昂哥儿喜欢姐姐,是不是?”   许姨娘看这姐弟俩有缘,心中激动了几分,逗弄着昂哥儿,抬脸笑道:“昂哥儿快满八个月了,正是在认人的时候,可惜你之前一直忙着府里府外的事务,见面稀少。但没想到他这么喜欢姐姐呢。”   她热切地絮叨着,便要把昂哥儿递到秦妗手上。   那对胡乱挥舞的小胖手上还沾着几丝口水,在阳光下亮晶晶地。   秦妗不由自主地向后倾了倾身子,微蹙的柳眉下,一双猫儿眼中写着满满的拒绝。   胖娃娃的脖子上挂着五彩镶金璎珞圈,并着长命锁,锁上嵌了一枚熠熠生辉的红宝石。就连襁褓也是百蝶穿花大红袄子,看得秦妗眼皮一阵阵跳。   许姨娘看着朴素,哪知品味竟然如此粗野俗气,好歹也是县上的小官吏之女。   何况昂哥儿的小爪子上口水嗒嗒。   秦妗是何许性格?绝不可能伸手抱他。   她冲着尚未满岁的弟弟敷衍一笑,偏头从母子身边走了几步,稍作停顿道:“妗儿还有事,姨娘和弟弟继续游园罢。”   眼前的母子俩登时垮下了脸,神情一模一样,看得巫清都有些于心不忍。   许姨娘性情并不坏,秦相不重女色,这后院冷冷清清的,加之京中没有熟识的闺中密友,她也颇为寂寞,幸而得了个儿子,还能慰藉几分。   看得出许姨娘想和秦妗多亲近点,奈何她家主子不是小女儿性格,从不爱扎堆玩闹。   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了婴孩哭啼的声音,还有女人安抚哄孩子的低语声。   见主子头也不回,巫清悄悄转身看去,昂哥儿的眼中正噙着泪珠,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们,那双圆滚滚的眸子像是被井水浸过的紫葡萄,极为惹人怜爱,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们,两臂张开,拥抱着空气。   谁能不喜爱这样的小家伙?!   巫清艰难地回过头,沉痛地叹了口气,却没发现自家小姐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脸上阴晴不定。   秦妗在袖中攥紧了拳头。   她听见了“滴滴”的响声。   就在上一秒,随着她离开的步伐,腰间的玉佩迅速发热,急促地警告了起来。“滴滴”声极为冷酷,越来越响,给这个好日子画了个句号。   警告声夹杂着远处小屁孩的哇哇哭闹,直吵得秦妗心烦意乱,猛地顿住了脚。   她拿起玉佩定睛一看,“仁”字正闪着得意的光。   秦妗想起了与慎王的约法三章,其中第一条就是,要学会包容,时刻露出友好的笑脸。   怎么着,意思是她应该笑呵呵地接过胖娃娃,抱着他,与许姨娘一起,和睦有爱地逗弄一番?   真是,绝了。   “主子,这是怎么了?”   “你不用管。”秦妗沉沉地说,颇有些咬牙切齿:“把暗卫叫来。”   尽管不明所以,但巫清还是立即领命离去了。   秦妗隐在蔷薇从中,皱着眉,看着小亭边的母子,越发觉得不顺眼。许久,只从嫣红的唇中迸出两个字:“甚烦!”   秋风更加喧嚣了些,刮着树上为数不多的梧桐叶,飘飘洒洒,又落一地。   卫岐辛缓过神,觉得有些口渴,吃力地拍了拍床板,却只抓住了一团手感熟悉的布帛。   原来还是一枚用布帛制成的枫叶。   他勉强睁开眸子,打开小枫叶,皱眉看了看,顿时火冒三丈,煞白干燥的嘴唇直直发抖,拿信的手都在颤颤巍巍:“来人!备上马车,去秦相府!”   被他掷在地上的小枫叶上简单写着几句话:“今日已毁,无可奈何,望王爷明日也继续努力。”   瞧瞧,这是什么嚣张跋扈的态度,他们之间真的存在平等的盟友关系吗?   简直是要把他气得咳出一口血!   今日他小心翼翼地规范着言行举止,上午和温老先生认真探讨学问,下午又在章老怪的嘲笑中咬牙练武,特别辛苦。   哪知道练着武,突然被陪练的侍卫掀翻了身子,双腿“咔擦”就断了?   这一天他累得像条狗,如今付诸东流,秦妗这个狠毒女人,好歹也要说句对不起罢?   卫岐辛越想越气,顾不上刚被包扎好的双腿,幽幽看着地上的淡红色信帛,对赶来的家仆说道:“把本王抬上马车,立刻去秦府!”   区区断腿,以为就能拦住他?   以为他就只好乖乖躺在床上,静静等待子时一过,时间重返吗?   要知道,这残废之痛,他已经经历数次了,身体就算再疼,也有了忍耐力。堂堂慎王,可不会再像第一次那般弱小无助。   去讨伐她的力气,还是有的。   在慎王的强烈要求下,一辆奢华舒适的马车向着相府飞驰而去。   说是飞驰,其实也就隔了几条街。   不稍时,骏马蹄子一蹬,嘶鸣着,稳稳停在了秦家正门。   秦家的门仆呆呆看着这辆席卷沙尘而来的马车,发觉上面还刻了慎王府的字样花纹,一时傻了眼。   只见车帘掀开,两名悬着寒剑的侍卫抬下了一张软榻。   雕花镶金的榻上躺着名容貌昳丽的贵公子,裹着石青银鼠大氅,眉宇之间自带一股风流,只不过现在却含了几分怒气,脸色也是苍白如纸。   饶是再舒适的马车,也免不了些许颠簸,所以还是让执意要来的卫岐辛吃了苦头。   他当然是怒上加怒。   门仆飞快传了通报,传到秦妗耳朵里时,慎王一行人已经到了相府正厅里。   卫岐辛躺在软榻上,对秦家下人偷偷瞟来的目光选择了忽视,捧着一盏热茶小口喝着,目光游离在厅中的字画上,组织着待会的措辞。   没错,到时候大喝一声,气势要足,他可是受累的一方,绝对要讨个说法,免得日后再出现这般状况。   卫岐辛暗暗打定主意。   “家父未在,不知王爷突然前来,有失远迎。”   一道冰冰凉凉的声音传来,秦妗随之出现在门口,眯着猫儿眼,似笑非笑。   卫岐辛抬眸看见她走来。   她背对着秋日阳光,芙蓉面在暗处隐晦不明,只有那双描画眸子闪着冷光。   怒发冲冠的小王爷忽然一个激灵,像是酩酊大醉的人喝下了醒酒汤,气焰褪去了大半。   圆鼓鼓的河豚被扎了一针也不过如此。   “你不必再端着了。”   卫岐辛捧着热茶,忘记了事先想好的措辞,只好向自己的双腿努了努嘴,弱弱问道:“本王今日如此努力,却还是白费了,是何原因?”   秦妗本来料到了卫岐辛是在气头上,不惜忍痛前来兴师问罪,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带了几分委委屈屈。   她愣了一刹那,回过了神,淡淡回答:“今日犯了‘仁’字,下次不会了。”   要知道,能让秦妗诚实回答“下次不会了”,已经是个巨大的进步,非常难得。   但小王爷并不了解这个真相。   他占了理,底气十足起来:“那你是做了什么?为何不向本王道歉?”   秦妗扫了一眼厅中听着八卦的众人,眸色更冷。   她抬脚靠近卫岐辛,俯身轻声开口,像是恶魔撒旦的低语:“这些人明日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王爷,适可而止。”   她的吐息就在卫岐辛的耳侧,那股清淡好闻的幽香直蹿进他的鼻腔。   满城皆知的风流王爷,此时却像极了一名纯情美少年,僵在榻上,动也不敢动,白玉脸颊上带着一抹可疑的扉红。   秦妗低声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美人的乌发随着她俯身的动作,轻轻垂下了几缕,就这样软软飘荡在卫岐辛的眼前,像是下一秒就要贴到了他的脸上。   那种发梢划过脸颊时痒痒的感觉,仿佛要痒到小王爷的心尖去。   他的瞳孔颤了颤,喉间一动,身子仍是僵着,张了张口,最后只小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秦妗无语。   “总之,还请王爷回去好生歇着。明日定不会重蹈覆辙。这次乃是个教训,以后,你我都须更加谨记箴言行事。”   “哦哦。”   卫岐辛的神思还飘在半空中,瞧着她好看的红唇一张一合,如同诱人的花瓣,便下意识地应了两声。   秋风萧瑟。   马车重新驶过了一条街,捂着大氅的卫岐辛忽地撑着榻坐了起来,怔怔看着小案几上的玉佩:“说好的道歉呢?”   真真是美色误事啊! 第12章 口水弟弟   书房的门半掩着,微风穿了进去,吹得宣纸哗哗作响,带着些许秋意,寂静而又敞亮。   快到门堂前时,卫岐辛停下了脚步,背手而立,抬起眼,瞟了瞟头上那片湛蓝高远的天空,颇为惆怅。   今天是第二次九月初四。他感觉自己正在逐渐失去生活的乐趣。   昨日在书房和武场所做出的努力,通通都要重新进行一次。换了谁,都要觉得委屈。   不是他小气,但这一笔帐,确实得要算在秦妗身上。   卫岐辛磨了磨后槽牙,喟然长叹一口气,抬脚走进书房。   书房中的老先生听到动静,关上手中的书,转身向他看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多谢温老肯来教导小王。”   卫岐辛穿得周正,行礼更是毕恭毕敬,唇边挂了一丝微笑:“得您东窗教诲,实乃岐辛之幸,今后定会认真听讲,勤于学问。”   慎王这是已经提前得知了他要来的消息,打探了身份不成?   温清德有些讶异,略一思索后,抚着胡须,微微点头,颇为满意:“王爷客气了。坊间皆传王爷你向来疏于进学,老夫闲得自在,本不打算前来,但有人说你并非朽木,实则天资聪颖。如今一看,是老夫轻信传言之过了。”   秦妗说他天资聪颖?   行着躬腰之礼的卫岐辛有些发怔,身形一动不动,眼神游离在地上。   前几日,秦妗亲口说过,他是个无药可救的蠢笨玩意儿,是个胆小鬼。   她会看好他吗?   罢了。卫岐辛心里明白,所谓的天资聪颖,只是把温老先生哄骗过来的伎俩而已。   他的的确确是个疏于进学,惫怠求知的人。   一股淡淡的自卑和羞愧之情忽然涌上了卫岐辛的心间,说不清道不明,反正让他觉得闷闷的。   “温老师。”   他扶了扶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挺直了腰板,引着温清德坐下,斟了茗茶后,将桌上的《左传》递了过去:“还请您不吝赐教。”   小王爷的神色很是庄重。   他眉如远山,鬓若刀裁,桃花眼眸饱含风情,眼尾微微上扬,本就有些轻佻的意味在里面,现在却被认真至极的眼神给生生压了下去,就像是海棠忽然添上了寒梅的气息。   不知怎么地,这让温清德想起了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小丫头。   他家爱徒的掌上明珠,秦妗。   那个早慧的孩子从小便是个倔脾气,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独立自主,力求完美。   当然,也是个美人胚子,长大后,面容是难得一见的艳丽。   但这样的艳丽长相,却也盖不过她骨子里的孤寒之气,正如冰天雪地之中的一树海棠。   唔,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娃娃。   温清德眼神深邃,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呷了口茶,从容地接过了《左传》。   秦家的暗卫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一刻后,慎王行为的日常报告便传到了秦妗手中。   “他倒还算是拎得清是非轻重。”   看罢纸条,秦妗轻轻一笑,随意将其搁在了妆镜一旁的匣中。   “主子,为何要紧盯慎王的学习呢?他越勤奋,岂不是对秦家越不利?”   巫清实在看不透她家主子在做什么,得知慎王在认真学习,竟然心情还会颇为不错。   秦妗托着雪腮,伸出纤细白皙的食指,闲闲地绕着耳畔的一缕乌发,红唇依旧微微勾着,却并不言语。   沉香静静燃着青烟。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秦妗才慢悠悠地说道:“巫清,今后关于慎王的一切事宜,你都不必好奇,哪怕发生再匪夷所思的事情,你也不必理会,只听我的去做便是。”   巫清并未因为主子的避而不谈感到憋闷。无论如何,主子自有分寸把握。   她只是有些担心。毕竟主子是和慎王一块亲亲热热地从绪英山回来,种种行径有些无常。   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她心里,秦妗不但是值得追随的主子,更是个孤独坚强到惹人心疼的妹妹。是她想好好护住的妹妹。   见秦妗不再说话,漫不经心地玩着发梢,似乎有些无聊,巫清便终止了这个没有结果的话题,转而开口道:“今日秋高气爽,金菊开得灿烂,正适合去后院游园,主子,不妨我们出去透透气?”   去和许姨娘一块哄孩子吗?   昨日她便是听了这个建议,一时大意,惹得那个奶凶奶凶的小王爷蹿上门来讨说法。   所以,时间重置后,她自然不会再去后院了。   秦妗摇摇手,站起身,披上了银边狐绒斗篷,将长长的乌发一扬,侧脸道:“备车出门,去青湖边走走罢。”   青湖距离相府不远,虽说深秋时节岸边有些寒凉,但风景尚美,是京城小姐们都爱去游逛的地方。   只要不撞见许姨娘,那“仁”字忌讳便也不会犯了。   不稍时,自信满满的秦妗站在青湖岸边,走了几步,面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了,迅速消逝。   远处的许姨娘已经看见了她们两人,愣怔一霎,便扬起了客气的笑脸,快步向她们走来。   许姨娘身边的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抱着她那胖乎乎的弟弟。   秦妗硬生生地忍住了自己后退半步的冲动。   看着许姨娘走来,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卫岐辛昨日的面庞。   他卧在软榻上,双腿被大氅遮得严严实实。苍白着脸,看着她的眼神湿漉漉的,像是一只委委屈屈的小狗:“本王今日如此努力,却还是白费了。”   秦妗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起。   她眯着猫儿眼,抿了抿唇,终究是重新微笑了起来:“许姨娘,今日真是巧极了。”   专程跑到青湖来也能撞见你,可不是巧极了?秦妗严重怀疑是这枚玉佩在作祟。   或者说,是那个离耳尊者的恶趣味。   也罢,该来的总会来,总不会让人轻松躲避了过去。   许姨娘并未听出她话中的咬牙切齿,只感觉今日的大小姐比往常要和善可亲了些。   或许是因为风景悦人心?   既然如此,不如趁这个机会拉近一些距离。毕竟她被纳入相府三年有余,却一直对这位看着就不好惹的大小姐有所忌惮,不敢多多接触。   想到这里,许姨娘连忙侧身,逗了逗裹在襁褓中的小儿子:“昂哥儿,姐姐在这里呢,快看姐姐。”   胖弟弟被裹得很厚实,精神劲儿十足,被他娘亲一戳脸蛋,便傻呵呵地张嘴笑了起来,光秃秃的牙床上只有一颗小小的乳牙,显得有些呆萌。   小婴孩的脸颊肥嘟嘟地,像是剥了壳的煮鸡蛋,白里透红,惹人喜欢。   昂哥儿瞧着自己眼前的美丽姐姐,大眼睛更亮了些,顿时,和昨日相同,一言不合就伸出了讨要抱抱的双臂。   “呀,昂哥儿很喜欢姐姐是不是?”   许姨娘对小儿子的行为很满意,立刻把他从丫鬟手中抱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往秦妗怀中送。   不就是抱个打扮庸俗、口水滴答的小娃娃吗?   大不了回去洗净衣服,再好生沐浴一番。   秦妗凭借自己良好的演员修养,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襁褓。   啊这。   好家伙,这孩子才八个月,到底是有几斤重?再加上这厚厚的襁褓,实打实的璎珞圈和长命锁——   要不是她练过,说不定还真抱不了多久。   难得许姨娘昨日还能抱着他游园,瞧她那副不甚丰润的娇小身材,真是,为母则刚!   昂哥儿不太熟悉抱着他的美人姐姐,但却也不怯生,反而激动不已,咿呀笑着,在秦妗的怀中手舞足蹈,左右晃动,只差在她臂弯里游泳了。   秦妗面不改色地抱着,还不忘学了许姨娘的样子,轻轻戳着胖娃娃软嫩的脸蛋,笑眯眯地逗着:“昂哥儿,叫一声姐姐。”   怀中的婴孩用一双懵懂纯粹的眼眸看着她,咧嘴一笑,笑出了一枚和她极像的梨涡,两只小手抓住了她的手指。   他的眼眸黑白分明,干净的瞳仁中映出了一道小小的人影,仿佛清澈的湖水。   秦妗微微一愣。   那两只抓住她食指的小手,确实是湿哒哒的,沾着不少口水,已经弄到了她手上。   那大红百蝶穿花的襁褓袄子,确实是土气庸俗的,和她的喜好格格不入。   但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嫌恶。   面对这样天真无邪的婴儿,谁都会少去几分晦暗的心思。   从青湖那头吹来的微风拂过秦妗的面容,她嗅到了来自怀中孩子的奶香气味。   淡淡的,甜甜的。   秦妗慢慢收回手指,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真实的弧度。   她又把襁褓往上抱了抱。   昂哥儿便把小脸贴在了她的锁骨窝处,很是依赖。   那张小脸有些微凉,触感极好,脑袋还不安分地动了动,弄得秦妗有些痒痒,是极其陌生的感觉。   她抬眸看向欣慰的许姨娘,神情端庄平和,张口轻声说道:“湖边风大,昂哥儿怕是受不住,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罢。”   一行人便抬脚走动起来,随意逛了逛,闲聊几句,又乘车回了相府。   秦妗回了栖月阁,肘弯处倒真有些酸,这胖弟弟的确壮实,又不肯立时离开她的怀抱,抱了他许久,竟累了起来。   他是一头白白净净的小香猪不成?   倒在床上的秦妗一边揉着手,一边蹙眉想着。   嗯,绝不能让许姨娘再把秦昂喂得这般胖了。   还有,他的襁褓,必须换个更软更简洁的样式。   府中缺乏主母,身为掌家的嫡女,这点自然也归她管。   对了,差点忘记去净手!   秦妗连忙从床上撑坐起来。   呵,要不是为了时间能继续往前流动,她才不会抱这个口水弟弟。   秦妗回想着那双水汪汪的眸子。   她只不过是遵照约定,时刻露出友好的笑脸罢了。 第13章 呆子王爷   秦家的暗卫盯得很紧,每个时辰都在传书给秦妗,详细描述了慎王的一举一动。   秦妗的那只小匣子很快便装了不少纸条。   他还算是识相,今日没有做出任何违规的行为来。   根据暗卫的形容,卫岐辛午后去了武场,被章老怪好一番敲打,为了拾回他幼时练习的基本功,累得满头大汗,鬼哭狼嚎。   看着小纸条,秦妗不知不觉弯起了唇,眉梢都带着忍俊不禁的愉悦。   两人便相安无事地捱过了九月初四。   一觉醒来,问旁人日期,得知是九月初五,其中的欣慰只有卫岐辛和秦妗两人才懂得。   她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对生活的期待。   因为睁开眼睛后,新的一天充满了未知;而不是一直重置,像是困在牢笼里,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并一遍遍去经历。   每迎来的一个全新日子,都值得她去细细体会。   但九月初五不行。   床尾整齐地放着一套掐云绣白纹的长裳罗裙,秦妗赤足下地,静静看了片刻,伸手拿起穿上。   一支白玉嵌珠簪子被人从妆奁中取出,稳稳别在了她的发髻上。   打扮得极其素净。   今日是秦妗母亲的忌日,早有马车在外头候着,就只等她上车,便要一路驶去秦氏墓地,给秦母扫墓供奉。   她神色淡淡地登上了车。   与此同时,卫岐辛还在王府中赖着床,不肯起来。   “不是本王不想起!”   卫岐辛蜷缩在柔软的被窝中,紧紧抓住被子,只露出一双迷迷瞪瞪的眸子:“昨日练了武,伤筋动骨的,如今全身酸痛,实在动弹不得。”   老管家李叔袖手站在床前,看着他那副懈怠样子,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王爷说的是。老奴考虑不周了。”   卫岐辛以为李叔说完就会离开房间,这下放了心,懒洋洋地哼了一声,眼皮又开始耷拉,眼看就要合上了。   李叔微微一笑,侧头向外轻喊道:“牛儿,过来给王爷按按身子锤锤肩!”   牛儿是府中新来的小厮,年方十六,长得无比壮实,浑身是劲。   他刚来不久,规矩还没学透。今早遵了老管家的话,在外头候着,百无聊赖。   所以此时听见里头在喊,牛儿顿时来了精神,答应了一声,小跑进了屋,将卫岐辛抱着的软被一把掀开,麻利极了。   卫岐辛从短暂瞬时的梦中惊醒,感觉身上凉飕飕地,睡意去了一大半,支起身子,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给王爷您按按。”   牛儿搓搓手,绽开了一个腼腆羞涩的笑容,放在他那张猛男脸上,很是格格不入。   “按按?什么按按——”   卫岐辛凭空感到了一种危机袭来,还未等他问罢,牛儿已经轻轻松松给人翻了过去,让堂堂慎王毫无形象地趴在了床上。   紧接着,卫岐辛猛咳一声,只觉得背上受了狠狠几拳,砸得骨头都在咔咔响,酸爽到要命的地步。   “给本王住手!”他拼命嚷嚷。   牛儿依旧卖力捶打着,只是询问性地望了望李叔。   李叔并未让他停下来,而是高声说道:“王爷昨日实在辛苦,现在放松身子好好享受享受,待会就能起床了。”   卫岐辛被按在床铺上,直不起身,受着拳击,艰难咬牙:“行,我这就起来。”   不行,他一定要好好练武了!怎能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厮拿捏在手里!   皇室尊严何在!   李叔终究是李叔,是服侍了宫中三代的老人,卫岐辛也无可奈何,只得乖乖答应起床。   牛儿又把他的胳膊和腿使劲拉了拉,李叔这才喊了停,带人出了门,只留下两名贴身奴婢伺候卫岐辛更衣洗漱。   卫岐辛眼冒金星,后背火辣辣的。   他趴在床上又缓了一阵子,哼哼唧唧,慢慢挪着身子,踩住床踏,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咦?浑身上下居然还真不酸了?   卫岐辛原地跳了跳,左右活动着胳膊,吃惊道:“真是大力出奇迹?”   门外又传来小厮的声音:“王爷,温老先生说夫人昨夜突得急病,今日暂且休沐。”   “知道了,叫李叔列个补品单子,你们今日送过去,代本王向温老夫人告慰。”   说起来,他也算是在家中闷了好几日了,既然今天休沐,还不如去街上逛耍一番。   “温良恭俭。”卫岐辛又扳着指头数了数这四个尚未达标的要求,有些迟疑起来。   倘若想要去街上逛耍,该如何避免犯忌呢?   照朱楼里的沁芷姑娘也有一月多未见了,不知道琴技有无精进?而且她茶艺极好,特别是一盏梅雪毛尖茶,久了没喝,还有些想念了。   但君子肯定不能出入花柳街巷。   假如去了,时间重置,秦妗还不知会有多生气呢。   况且……卫岐辛下意识地不想让秦妗知道他去那些地方听小曲。   “不对,就算不去照朱楼,也会在别处花银子。”   他皱起眉头。这个“俭”字,又是要有多俭?   还是去找秦妗再商量商量罢。至少,别让他刚掏出一两银子,玉佩就滴滴作响。   这是正事。要不然,他才不会去找那个心机女人。   卫岐辛一遍遍说服着自己,兴冲冲地到了秦府,才得知今日她去了城郊秦氏墓地祭拜母亲。   卫岐辛的生母只是个小小的贵人,早就得病归了天。幼时,看见皇后把太子哥哥抱在怀里,他也是极羡慕极难过的。   虽然现在那两人也已经不再了,诺大的宫中,只留下个小不点当皇帝,以致秦家的野心更大。   这一点他们经历相似,卫岐辛明白没有娘亲疼爱的那种感受。   “王爷,现在您要去哪里?”   他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逛耍的打算。   去找秦妗罢。   他才不是为了去看看她的状态,只是希望今日也不会出乱子导致时间重置而已。   车夫轻轻喝声,甩着鞭子,慎王府的黑檀马车踏着深秋时节清冷的朝阳碎光,向着城外飞驰。   坟前的扫墓祭酒结束,秦妗正在祠堂中磕头。   她起身,最后凝望了一眼祠堂上的那块已经斑驳的牌位,眸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转身便走,只字未说。   祠堂前开阔的大道被清扫得很是干净,落叶都堆到了两旁的枯黄草丛中去,却更显得幽寂落寞。   她一步步走出去,忽然看见秦氏拱门外停着一辆奢华的马车。   车前,站着这些日子以来,不停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人。   那人面如冠玉,俊秀异常,负手伫立在车前,衣袂翻飞,如同一株挺拔的杨树。   轻风吹起了他的墨发,与乌青蟒缎发带相互纠缠。   他的眉眼精致柔软,转盼多情,安静的目光笼罩着秦妗,凝视着她走来。   “王爷怎么在这里?”   卫岐辛看着一身素净的她,并未回答问题,而是左右环顾了一圈,开口低声说道:“不如随我去走走,再说话。”   秦氏的祖坟选在松山,墓地正修建在山脚下。拱门外,一条弯曲的小路直通山顶。   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山间树林荫翳,鸟鸣不止。   “人死不能复生。知道你现在出落得这般好,秦夫人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的。”   两人并肩走了好一会,卫岐辛才想出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叫做出落得好?”   秦妗面上平静,没有任何哀色,只用眸光斜瞟了一眼身旁的贵气公子,似笑非笑地问道。   卫岐辛噎了噎,低头慢慢说:“我是说,你谋略不凡,聪慧过人,是个难得一见的女子。”   而且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实打实的美人。他在心中默默补充。   秦妗有些好笑。   这个小王爷怎么这样没有心眼?明明几天前还在绪英山被自己残忍折磨,如今却像是通通忘完了,把她看作成了友人。   呆子。   “王爷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赞美之词吗?”   “什么赞美之词!”   卫岐辛的耳廓有些发红,死不承认:“本王并非要夸你!只是,叫你不要过于难过罢了。”   秦妗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他。   金黄色的阳光被繁密的树叶切割成了大大小小的光斑,照在她白嫩优美的面容上,细小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那双猫儿眼目光幽淡,光束下,瞳仁是清透的浅褐色,浓睫繁密,像是一个漩涡,要把人吸进眼底。   “难过?”   卫岐辛听见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从不曾难过。”   他一怔,看秦妗抬起手,拨弄着发梢,微微歪头,再次对他强调:“有什么好难过的?她的样子我都想不起来了,今日只是例行祭拜而已,王爷何必如此劝我?”   是啊,她的声音平淡,脸色和缓,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是在哀伤。   卫岐辛皱眉不语。   山间只有鸟儿的啾鸣。   就在秦妗想要抬脚往回走时,仅隔一步的卫岐辛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他向前半步,执起秦妗腰间那枚玲珑剔透的玉佩,低低说道:“既如此,那为何玉佩会发热?”   秦妗瞳孔一缩,立即抢回玉佩一摸,果真在升温。   卫岐辛认真说话时,嗓音很是清雅,音质带着些许磁性:“因为你差点犯了信讳。”   仁义礼智信。秦妗方才几乎要违反诚实守信。好在玉佩检测是把握有度的,未曾发出警报。   她撒谎了。   就算她心底再不承认,玉佩作为天赋灵性之物,终究揭示出了那份最深的伤痛,撕破了小心翼翼戴好的面具。   “所以呢?”   秦妗放下玉佩,声音很冷,像是沁了冰雪,紧盯着卫岐辛:“知道我伤心,你满意了?”   “你今日专程赶来看这个笑话?”   她像是个开始自我防备的小刺猬,亮出玫瑰花瓣下藏着的尖刺,恼羞成怒,不惜咄咄逼人,冲着当朝王爷冷笑,眸底涌动着水汽。   是不是所有人都非要看着,早年丧母的她跪在墓前淌眼泪的样子,才会舒坦?   “没有娘亲,我照样活得很好,不需要谁来同情安慰。”   秦妗逼回了眼泪,只余下微红的眼眶。   眼泪属于娇气的小女儿,她不想在别人面前显得这样脆弱。   但下一秒,有人将手轻轻覆在了她的头顶上,带着柔和的温度,抚了抚,那小心呵护的意味,几乎要颤动了她的灵魂。   就连冰凉的秋风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卫岐辛的脸都要烧起来了。他空有个风流名声,却着实不知道如何对待秦妗。   没办法,小刺猬实在太惹人怜爱了,神差鬼使就摸上了她的头,像是要把她的尖刺抚平。   发觉秦妗有些僵硬,同样僵直站着的卫岐辛拧眉深深思索了半刻。   “秦妗。”小王爷终于开口说话了。   被他一喊,秦妗闭了闭眼,有些恼怒,暗自做好了被嘲笑的准备。   或者也可能是安慰罢。   美人抿着唇,仰起了脸,恢复了冷静,等待着小王爷继续说话。   这人非要来惹她,都是他的错。   她打定主意,任他怎么安慰,都不给好脸色。   只见卫岐辛愣愣看着她,半晌,忽然挂上了委屈又苦恼的神情。   “你说我每天最多能花几两银子啊?”   仿佛有寒鸦嘎嘎飞过,树林沙沙响。   ? 第14章 赴宴芙蓉   “你是傻子吗?只说要节俭罢了,又不曾规定每日可用的银钱。”   这道姑娘的声音出奇得冷。   “那又该如何遵守?”   “一切遵照本朝王爷应用的规制来,在这基础上减少浪费即可。”   夜色笼罩,明月高悬,凉风拍打着门楹,室内倒是暖烘烘的,弥漫着好闻的玫柑果木香。   几缕月光穿过窗纸,使得房间有了些微弱的莹白细光。   秦妗尚未闭眼,回想着今日在山径上的那幕,默默把锦被又往上拉了拉,拽得更紧了些。   她恐怕是得了癔症,才会以为那家伙要安慰人!   棉被裹着,慢慢升起了热气,秦妗烦闷地踢了踢,索性赤足下地,打开窗户,倚着窗台,托腮望向皎皎圆月。   迎面吹来的清爽空气让她燥热的脸庞感觉好受了些。   秦妗看着萤黄的月亮,深深叹了叹。   今日,实在太丢脸了。   还差点掉眼泪。   绝了。   “主子,还没睡吗?”   外屋的巫清耳力极好,听见开窗的动静,连忙轻轻敲了敲门,有些责怪:“明日可要去宫里赴皇太妃的宴,还是快睡罢。”   再熬夜,顶着一对儿黑眼圈去宫里,岂不是让别的贵女抢了风头?   尤其是廉家的嫡女,廉明玉。   “你还不睡,明日怎么梳妆——”   巫清颇为担忧,嘴里嘟哝着,又扬起嗓子喊道:“主子,秋风冷瑟,把窗关上再睡,不然会着凉。”   一个好端端的年轻姑娘怎么像个唠叨老妈子似的?   但在这些生活琐事上,巫清绝不会让步,有时甚至会凶起来。她不得不从。   秦妗撇撇嘴,只好“啪”地关上窗户。   她正打算回到被窝,余光一瞥,瞧见了随意放在檀木小几上的宣纸。   拎起一看,卫岐辛狗爬的字体在月色下有几分可爱。   但内容却依旧让她看一次不爽一次。   秦妗的目光钉在了第三条上,黛眉深深蹙起。   “第三,在京城各大宴会中要表现出该有的贵女礼节,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窗外风吹不止。   沉默半晌,她把宣纸一丢,上床盖好棉被,拧着眉,自顾自地说了句话。   “我平日就很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那双猫儿眼中笼罩着颇为不服气的幽光,眨了又眨,最终慢慢闭上。   睡了睡了,再不睡,明日可能真就不好看了。   华阳宫不远处,芙蓉园里秋花金黄灿烂,并着一汪碧水,式样别致的席案上摆了各色点心瓜果,缠丝白玛瑙碟子中更是呈了一味难得的精致甜点,名曰见风消,却没有几枚被动过。   花团锦簇,十数名京城贵女在园中翩然来去,皆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衣着不凡,面容姣美。   听闻皇太妃素来与成国公、镇国公交好,如今这两家中的嫡子都到了适婚年龄,她们之中保不齐就有人会被皇太妃所欣赏,亲自赐婚。   尤其是镇国公家的嫡次子,冉白。   乃是今年京城里最为炙手可热的探花郎。   那日他容色雅致,手执鲜花,袭了探花郎的官服,打马走过街头,不知迷醉了多少待嫁闺中的少女心。   出席这场宴会,贵女们的打扮都是下足了心思的。   “呀,好明玉,你今日可真美!”   也有几个自知够不上国公世家的姑娘,此时都围住了廉明玉,趁皇太妃还没来,和她一块亲热地说说话。   廉明玉人如其名,生得一身洁白似雪的好肌肤,穿什么颜色的衣裙都能被衬得如同明玉,光彩照人。   她今日专门挑了件樱色绣花罗裙,白里透粉,明眸皓齿,唇瓣像是桃花般,正是少女好姿色。   “哪里有。”   廉明玉颇为害羞地笑了笑,拿着小团扇轻轻拍了拍身侧的闺中好友,闹作一团。   “明玉这般好看,说不定要被许配给探花郎去了!”   人群中,这道略有酸味的话使得整个小团体都静了静。   廉明玉坐直了身子,杏眼扫过这群贵女,正色说道:“妗儿容色秀丽,又是太妃的亲侄女,你们都该去盯着她,怎么笑到我头上来了?”   听见秦妗的名讳,众人神色微妙。   齐尚书家的嫡女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听她这么一说,便环顾了一圈:“说起来,秦家那位怎么还没见着人影,该不会不来了罢?”   这下氛围更是寂静。   这些年来,每每都秦妗出现的宴会,她们都要收敛几分,不敢过多玩乐。   不为别的,一来,秦家势力正盛 ,谁也没法轻易招惹。   二来,秦妗的美貌当真是京城贵女第一流,任谁看了都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最关键的第三点是,秦家独女向来不喜合群,气质冷肃,不打扰她也就罢了,一旦惹怒,下场定不会好过。   故而秦妗就像一把浑身带刺的冷剑,贵女们都要小心翼翼,避其锋芒,最好缄口不谈,以免招祸上身。   她们害怕她,就只能紧紧依靠住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廉明玉。   毕竟廉家积荫深厚,廉明玉的父亲又乃内阁大学士,是当今独敢和秦相叫板的大臣。   要论起来,廉明玉对秦妗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   没有人说得上来。   只知道的是,几年前,京城贵女圈中更新迭代后,廉明玉便成了核心人物,处处都把秦妗当做对手来竞争。   “不管来不来,”萧家的小姐打破了微冷的气氛,笑着握住廉明玉的手:“在我心里,明玉是顶漂亮的人,特别是这嫩生生的脸,连我都想亲一口!”   大家都知道她是在缓和场面,便都默契地笑了起来,不再说起秦妗,转而找了别的话题闲聊。   还没聊几句,园口便来了宦人唱到:“皇太妃到——”   这下,园中的人立即停下说话,纷纷站起了身,行礼请安,声音像是黄鹂啼鸣,一个比一个脆。   廉明玉深深低头,视线中逐渐出现了皇太妃雍容华贵的裙裾。   但皇贵妃身旁还有一人,穿了绛纹云裳裙,就连金莲绣鞋上也嵌着小串的圆润珍珠,精美异常。   绛色罗裙荡出水波般的起伏,显现出布料的珍贵难得。   廉明玉一眼就认出这是秦妗最钟爱的飘云绸缎。   她连忙偷偷抬起眼,看了看那人。原本粉嫩的脸颊上,忽然失去了光彩。   待皇贵妃走到园中正位,宦官喊了起身,贵女们这才起身,坐回席位,扬脸看向正位。   在看到秦妗后,饶是害怕她,所有人也不免沉溺在了那般姿容中。   云髻乌发斜坠,掐丝软玉耳铛在迎风微晃。   红裙美人坐在太妃身侧的席上,容颜鲜妍,胜过百花。饱满的额间束了鸦黄坠珠,衬得描画眸子简直是顾盼生光。   黛眉清淡,弯出一抹新月,唇不点而朱,嫣红诱人,使她间于清纯和风情之间,夹杂二者,清丽可人,媚而不妖,硬生生把所有人比了下去。   就算不愿意承认,但身穿粉裙的廉明玉在这样具有攻击力的美貌下,的确显得幼嫩寡淡了些。   廉明玉变得透白的脸又渐渐涨得通红。   贵女们都在悄悄看着端坐的秦妗。   感受到那些目光,秦妗忽然绽开了一个堪称和善的笑容,对皇太妃说道:“小姑,妗儿就是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   她转过脸,笑得人畜无害:“不知为何,许久没有看到各位姐姐们了,今日走进芙蓉园,只觉得大家比花儿还要鲜艳几分,个个好看得紧。”   不同于欣慰的皇太妃,在场的十数位贵女陪着笑,心里都异常紧张,打起了鼓。   秦家大小姐这又是要耍什么花样了!   席上端坐的秦妗还在微笑,勾出乖巧的弧度,努力配合着玉佩进行表演,全然不知其他人更加忌惮她的一举一动。   她的脸都要笑僵了,座上的姑娘们却愈加瑟瑟发抖。   人生好难。   皇太妃今年不过三十有余,保养得体,一股成熟风韵,此时正说着些场面话,秦妗便慢慢走了神。   适才,皇太妃专门叫人把她接进了华阳宫。作为她的小姑,幼时丧母后,皇太妃将她一手带大,自然是最最疼爱的。   华阳宫内,太妃手指一幅画卷,笑着对她说道:“妗儿,镇国公家的好儿郎,哀家看了都十分满意。你可有意?”   她瞟了一眼画卷,上面正是一名浅浅微笑的少儿郎,骑在高头大马上,俊秀清隽,扬脸看向画外人,一双墨眸温润有礼。   原来这就是冉白。   秦妗轻轻一笑,对皇太妃的询问不置可否。   皇太妃知道她意不在此,无奈地拧了拧眉,心下明白此事不能着急,只得徐徐图之。   当婢女收起画卷时,秦妗脑中却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若画的是卫岐辛那个纨绔王爷,会不会鲜衣怒马,更为张扬? 第15章 光天化日   皇太妃设下此宴,原本便是为了瞧瞧有没有资质上好的贵女可以许配给成国公家嫡子。   镇国公次子就不用提了,自然是留给她最爱的侄女儿秦妗。   宴已开席,茶点一律备齐,姑娘们只管吃喝玩耍,四处赏花,皇太妃则优哉游哉地坐着饮些小酒,暗中打量这十几位娇娇女。   秦妗陪她闲聊一阵,讲了些她感兴趣的京城八卦后,便起身离开席位,往扎堆的贵女处走去。   嬉笑打闹的场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随着她的缓步走近,围着廉明玉的几位贵女心中都紧了一紧,又不敢立刻闪开,只好佯装继续玩耍着。   怎么,侄女儿这是变了性子?平时顶看不惯这些人的她,竟要主动加入。   皇太妃眼睛一亮,索性放下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   “今日一看,还是芙蓉园中的秋菊开得最别致。”   秦妗悠悠走近她们,素手一探,采了朵金黄灿烂的菊花,细细一嗅,转眸冲廉明玉等人微微一笑。   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   还似今朝歌酒席,白头翁人少年场。   鹅黄花瓣配着红裙美人,再加之她那一脸明媚如风的笑容,本应给人温暖至极的感受。   但在场的人只觉得一阵寒风吹过,连勉强的笑容都要挂不住了。   秦妗的手执着花茎,修剪得极为干净的指甲染了凤仙花汁水,殷红似血,那朵花仿佛都在风中瑟瑟发抖。   “妗儿——”廉明玉扬起笑脸,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   “此花名唤百鸟振羽,我也觉得十分高雅美丽,据说颇为名贵。可如今你直接将它摘下来,恐怕……”   她欲言又止。   秦妗倒不觉得有什么,低头把玩着花朵,眸光淡淡:“哦,你说这个?无妨,这是秦府里种的玩意儿,小姑进宫时带了几盆,如今便把它栽在此处。”   她随意把折断的花丢回丛中,拍了拍手,就好像手上沾了灰似的,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今日回去我就再送些百鸟振羽入宫,在宫人照料下,长势应当会更盛。”   这算得上是直接炫耀了罢?   廉明玉一噎,咬住了唇。   一旁的萧家嫡女连忙帮腔:“这样好的花,最适合你们二位美人,何不插进鬓发中,扮一回深秋花主?”   其他人纷纷笑着应和。   “这倒不错。”   秦妗点了点头,便俯身又采了一朵,别在廉明玉的耳旁:“这样优雅的颜色,最适合明玉你了。”   廉明玉:?   明明都是同一品种,她刚才随意扔掉一朵,结果现在把这朵给自己?   这样的羞辱,这样的暗示!   廉明玉气得小脸发白。   心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的秦妗瞧了瞧,还补刀道:“这花朵真是衬人,明玉的脸蛋看着更加白皙了,叫人好生羡慕。”   “既然如此,那我也为妗儿摘一朵。”   廉明玉咬牙切齿,刚伸出手,却被秦妗拦住:“多谢好意,只是我素来更喜欢墨菊。”   深紫色的墨菊在不远处怒放,犹如秦妗本人,百花丛中肃杀开,张扬而不自知。   巫清贴心地为自家主子的云鬓边上插了一朵,花色如墨,显得她清寒傲雪。   戴黄花的廉明玉似乎更俗了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   廉明玉实在难堪,眼眶微红,只好默默挽起好友的手,活像被秦妗摧残过的小白菜。   秦妗不曾注意到这些小女儿家的细枝末节,又随便与别人讲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后,便被皇太妃唤了过去。   “妗儿,你今日怎么有兴趣和你口中的那些个小姑娘们闲玩了?”   秦妗谨记“做个大家闺秀”的要求,端坐着,仪态优美。   她落落大方地笑起来:“我要是再独自坐着,小姑又该担心起我不合群了!”   “那你刚才与她们相处得如何?”   “还不错。”   秦妗优哉游哉地饮着清酒,自觉表现良好:“和和气气说了些花,还相互别了花在头上呢。”   她口中和和气气的几个人现在正偷偷凑在一起安慰欲哭无泪的廉明玉。   皇太妃瞟着秦妗发髻上的墨菊,噗嗤一笑:“九月初九的重阳节尚有几天,你们就把菊花戴上去了!”   秦妗眨眨眼,难得地顽皮一笑,和皇太妃极为亲热。   “说起来,镇国公府里也栽了不少墨菊,听闻正是冉白喜爱。”   皇太妃话锋一转,身子倾向秦妗:“你们二人还真是有缘。”   “原来小姑的话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秦妗淡淡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   不知不觉,宫人们指引着其他贵女走向园林深处去赏花,渐渐消失在了庭中。   皇太妃的侍女突然领着一人出现在园口,扬声说道:“禀报太妃,镇国公之子,探花冉白求见。”   秦妗的手一顿,微微蹙眉,没有看向园口,而是嗔怪地瞧了瞧座上的皇太妃。   “冉白见过皇太妃。”   他的声音穿过远处渺茫的乐音,携着九月的微风一起抵达她的耳畔。   清润飘逸,悦耳动听。   “你适才去拜见了皇帝,回来正好要路过芙蓉园,哀家也是想着,许久未见你这个镇国公家的小子,便差人唤你过来了。”   冠冕堂皇的皇太妃。   冷哼一声,秦妗斜着眸光,灌了一口酒,皮笑肉不笑。   看来冉白也被骗了过来。   唔,这是一场姻缘鸿门宴。   刚见过皇帝,冉白还穿着探花郎的官服,一身玄青长裳,绣了展翅欲飞的鹭鸶,乌黑的头发笼在精致的玉冠中。   他对皇太妃行了礼,此刻正立在秦妗面前微笑。   那双墨眸温柔地注视着她,如同熠熠生辉的黑曜石,唇边始终含着一抹春风化雨的淡笑,令人目眩神迷。   “不知秦小姐也在此处,还请包涵。”   该死的仁义礼智信。   秦妗本不愿多和他打招呼,但碍于礼节,只得抬起艳丽的脸,回应一笑,敬而远之。   冉白的眸光亮了一瞬,笑纹变深,看着她抿唇不语。   “哀家有些乏了。”   皇太妃带着明眼人都看得出的揶揄之意,抚着额角,精神奕奕:“妗儿你们到别处去玩罢,让哀家在这里歇会。”   秦妗极为大不敬地在心里对着自己的小姑呸了一口。   “既如此,秦姑娘可否与在下同去赏景?”   冉白开口邀请,不得已,秦妗只得慢慢站了起来,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一步之遥,出了芙蓉园。   冉白的随身小厮侯在园外,见了秦妗和巫清,眼中不禁也添了几分惊艳之色,乖乖问了礼,跟在后面。   四人就在华阳宫附近缓缓闲逛着,秋高气爽,天色湛蓝,雀鸟翻飞。   “秦姑娘,你可还记得我?”   “不记得。”   秦妗答得很是干脆。   冉白没有生气,而是低低笑了起来,眸中满是包容:“在下倒是记得你。”   “那年宫中年宴,我往女席处找妹妹,却见角落里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端端坐着,也不与其他女孩玩耍,只盯了房梁发呆。”   他凝视着如今出落得十分美艳的姑娘,继续说道:“问了妹妹,才知道那是秦家唯一的千金,向来喜静不喜闹,同我一样爱独自坐着。”   走在他身侧的秦妗一阵沉默。   许久,她凉凉开口:“并非和你一样喜静不喜闹,只是没人愿意同我玩罢了。”   你以为我小时候不想做个活泼孩子啊?   跟在两人身后的小厮听了她这话,都为自家公子尴尬得直挠头。   冉白似乎并不意外,颔首敛眉:“如此,也算是多了一番经历,方能成长得更加强大。”   他停下脚步,瞧着她髻上盛开的墨菊:“昨日我做了一样小玩意儿,没想到与秦姑娘头上的饰物倒很是呼应,如此志趣相同,不若就赠予姑娘罢。”   他手上放着一枚小小的白玉印,印章刻的正好是墨色菊花。   看得出主人的手艺很好,将菊花雕得栩栩如生,细瓣舒展,卷翘适中,要是盖章在书画上,定会雅致。   这方小印乖巧地躺在他修长的手里,应了秦妗的品味,花纹又实在讨巧。   她神差鬼使地拿起了小印,仔细品玩着。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两位好兴致。”   一道干巴巴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冉白转过身,忍不住握拳一笑:“见过王爷。王爷,光天化日一词并非这样使用的。”   “本王乐意。”   王爷?   秦妗手里还握着小印,转头一看,卫岐辛正带了侍从,打着玉扇向他们走来,一步两晃,瘫着一张俊容。   看着他那颇有些吊儿郎当的走路姿势,秦妗缓缓蹙起了黛眉。   这样一看,他何来的温良恭俭让?   “秦小姐素来忙碌,赛过宰相,今日怎么得空在宫中游玩?”   卫岐辛明知她今日是来赴宴的,还是忍不住讽刺了一嘴。   想着她来宫里了,他也闲来无事,便打算进宫试试运气,没想到还真撞见了人,哪知是买一送一,竟然多出个镇国公次子。   这人他怎会不知道?考了个探花郎,一时间在京城中响彻名声,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   不就是会写点文章吗?他也在学着写,有什么不得了的。   她今天打扮得这样漂亮,居然是跑来和男人私会,还收定情信物,成何体统!   咳咳,他是说,这样万一违背了玉佩要求呢?   没错。他理直气壮。   卫岐辛想明白了,便撇撇嘴,继续讽人:“不像本王,整日忙着进学习武,连现在这点时间也是挤出来的。”   秦妗听着他的话就来气,顾不得旁边还站着冉白,冷冷笑了起来:“既然王爷这样忙,这会还过来做什么?”   “本王、本王——”   卫岐辛见了她的臭脸,习惯性地后退一步,这才发现自己词穷。   对啊,她来赴宴,他跑进宫来找偶遇做什么?   脑袋进水了!   幸好侍从有眼力,赶紧在旁解围:“王爷,皇上还在等着你呢。”   “呀!对对对,差点忘了皇上找本王有事。”   卫岐辛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撑着面子,装模作样地拿扇子敲了敲脑袋,脚底抹油。   待走远了些,他又回头看了看远处那对看起来很是般配的璧人,磨着后腮牙,不自觉地嘀咕道:“他们到底是在宫里做什么?”   查!必须给他查起来!   下定决心后,小王爷望了望天,十分苦恼。   唉唉,没办法,他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那个女人遵守约定,不要做出于礼不合的事情,免得牵连到自己断腿。   都是被逼的—— 第16章 不能高估   东窗下的书案上,一枚白玉印章放在砚台旁,被细碎的阳光所笼罩,透出温润沁人的光泽。   深紫的花纹在其上怒放,显出收敛而又勃发的生命力,仿佛是一朵真正的名贵墨菊。   不远处,一只芊芊玉手正轻轻敲击着桌面,颇有节奏,指尖还沾了细微的墨迹,似乎是主人在出神思索着什么事情。   秦妗的手旁放着一封刚刚从城西铺子传来的密信。   城西的几座铺子是秦家的资产,也放着她安插在廉家附近的眼线,用以摸清顽固派臣子们平日的动静往来。   但没想到,这次暗探传来的竟是仓族人出没的消息。   倒是手下人机灵,瞧见有形似仓族的客人,连忙查了底子,迅速就把此事上报给了她和秦相。   戈壁荒漠上的仓族部落素来与晋朝不和,边境时有动乱,不过自从准许贸易后,已经维持了几十年的短暂和平。   这样的和平,让大多数晋朝人都忘却了仓族部落曾经所带来的威胁性。   动辄屠城的蛮夷之辈,哪会甘愿一直匍匐在中原的脚下?   不过,这里可是大晋的京都,乔装打扮的仓族人究竟怎么混进城内的?   又是作何图谋?   事情繁多,又是状况频出,秦妗想得头痛,还没换去上午赴宴时的衣裙,便索性又拿起密信,往后院书房走去。   “父亲,你在里面吗?”   她轻轻叩响了门,却没听见回应。   “父亲?”   按理来说,退朝后,秦相便会一直待在书房里处理事务才对。   秦妗有些犹疑,谨慎地推开了房门,悄声向里间走去。   穿过木雕屏风,她这才看见秦相,原来是倚着椅子睡了过去。   秦妗松了口气,揉了揉额角:“父亲,醒醒,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听见她的声音从几步外传来,秦相缓缓睁开眼睛,眸子里布满了血丝,显得既苍老又疲惫:“不知不觉睡着了——妗儿,你来做什么?”   她将信放在桌上,皱眉说道:“仓族人怕是有探子进城了。”   “唔,不过是几个人罢了,难成大器,不足为惧。”   秦妗没有说话,抿唇凝视着密信。   如果几日前那个离耳尊者没有扯谎的话,五年后,便是晋朝京城被仓族人攻破之时。   难道隐患便是从现在开始埋下的不成?   “父亲,还是要把这些人通通抓起来盘查一遍口风才是,最好是由我来动手。移交给顺天府,也许办不妥。”   毕竟谁都没放在心上,只有她知道其中危害。   秦相随意地挥挥手,并不与女儿继续纠结这个小问题:“今晨你不是进宫去见皇太妃了吗?她可曾有给你说些什么?”   他未曾注意到面前的女儿忽然眯了眯眼。   “小姑为我择了个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秦妗说得慢条斯理,像只蓄势待发的猫儿一般,幽幽看着秦相。   “哦?是谁?”   说到这个,秦相可就不困了,立时来了精神,还往前倾了倾身子。   “镇国公家的次子冉白。”   秦相摸着胡须,接话道:“原来是这孩子。前些日子,在翰林院见过一面,老夫看着不错。”   他的掌上明珠顿时沉了脸,风雨欲来,黑云压城。   秦相连忙补充:“不过你放心,爹爹绝不擅作主张,一切凭妗儿喜欢。”   “这么说,”秦妗冷冷一笑,并不相信:“任我喜欢谁,你都会同意?”   她这一问倒是让秦相犯了难,眉宇之间皱得很深,思索半晌才慢慢开口:“为父自然相信你的眼光,能让妗儿喜欢的,定是个优异俊才。”   他抬起沧桑的狭长眼眸:“别是慎王那样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便行了。”   “这是自然。”   听父亲说起卫岐辛,她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却也强行按了下去,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没了什么继续谈下去的兴致,起身离开。   刚在书房里坐了片刻的功夫,不曾想屋外就变了天,转眼就下起了冷瑟的细雨。   吹过屋檐的风更加冰凉起来,阴翳的天空灰蒙蒙的,哪里还看得见阳光。   “主子,我去取件外袍来。”看她穿得单薄,巫清有些急了,连忙朝前院奔去。   秦妗立在屋檐下,意兴阑珊地看着雨幕。   胳膊上的确传来了些凉意,她又重新推门进了书房。   听动静,里间的秦相似乎又开始批阅信件,都没注意到她回来。   不想打扰到他,秦妗便在外间闲逛,随手拿起了架上一本不起眼的册子。   这册子她从未见过,原来是手抄的心经。   秦相端正凌厉的字迹极好辨认。   她一时失笑,有些好奇。   何时起,不信鬼神的父亲也会做这档子事来了?   正欲放下,秦妗的手却忽然顿住。   刚才是她没有细看,这会才发觉,心经的扉页写着一行小小的字,下笔极重。   “悼念吾妻,书意。”   袁书意,这是她母亲的名讳。   她一向以为父亲和母亲只不过是媒妁之言的几年情谊罢了,如今母亲已经逝去十数年,这心经上的墨迹却是崭新,难道父亲用情至深?   秦妗咬着唇,快速翻了一遍小册子,在最后一页看见了时间落款。   就是昨日。   母亲的忌日。   她年年去祠堂扫墓,父亲也不曾同去过,竟然是在暗自抄写心经悼念亡妻。   秦妗猛地抬头,往书架上方看去,都是些寻常典籍,并没有相似的册子。   她紧紧盯着书架,又拉开了书架下方的屉柜。   这下,十几本小册子映入眼帘。   皆是手抄的心经。   “悼念吾妻,书意。”   柜里还有一轴包裹得极为严密的画卷。   她轻轻展开,泛黄的纸面上渐渐出现了一名亭亭玉立的清丽少女。   衣裳朴素,首饰素净,但却巧笑倩兮,粉面含春。   与她相似的猫儿眼下,有一颗小痣。   虽然她记不住母亲的样貌,但她依稀记得母亲俯身而下时的微笑,还有那颗别致的小痣。   秦妗久久看着画卷,沉默不语。片刻后,把一切物品归回原处,出门扬声唤来了秦相的贴身侍女。   “昨夜父亲宿在何处?”   “回小姐,相爷昨晚一直在这里看书,灯火未熄,也不让婢子们进去。”   定是写了一夜的心经。   她披上巫清递来的外袍,也不再说话,踏着淋湿的青石板,慢慢走回栖月阁。   原来她自认通透,但也从未真正了解过父亲。   把伤痛掩在人后,避而不谈长情与否,在人前依旧是个果敢睿智的宰相,不曾给旁人其他错觉。   就是相处十余年的父亲,她也没有看透,又何况是其他人?   细雨斜斜地打在油纸伞上,夹着细刀般的风,淅淅沥沥。   绣花鞋的前端也沾上了些许污泥和雨水。   秦妗还在静静走着,忽然想到了卫岐辛。   胆小无能,天真幼稚。这些都是她所看见的,并且深信不疑。   卫岐辛的确是所有人口中说的那个纨绔小王爷。   的确是烂泥扶不上墙。   但,这究竟是不是全部?   今日之前的秦妗并不会思考此事,然而当下此事却成了她心中的疑问。   这两日来,王府那边传来的消息都是他在认真学习,勤奋练武,没有哪一处出了差错。   也许,她该再好好审视一番他。   假如,他尚有潜质,当真能够改变自我,成为个翩翩君子的话……   此刻,引起秦妗警惕和反省的“翩翩君子”正抱手站在窗前,神色懒散,打着呵欠看向天空。   “这样的日子,再适合睡觉不过了。”   “睡睡睡,就知道睡!”   一旁坐着摇头晃脑品酒的章老怪听见他的呵欠声,立即变了脸,吹胡子瞪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老夫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子,明明资质不错,却这样懒惰,实在是白白浪费!”   “是是是,”卫岐辛挖了挖耳朵,把人推着往外走:“这话您老一天要说二十遍,本王都倒背如流了。现在下雨,看来一时停不了,练武一事就先放着罢。”   “你这臭小子……”章老怪很不满意被人推着走,刚要反身回击,却听见身后的小王爷大声说:“来人,再送十坛美酒到东院!”   “哎——”章老怪顿时变得慈眉善目,腿也不打抖了,像条老泥鳅一般,顺势就出了门,还不忘贴心地掩上房门。   卫岐辛眉开眼笑,执起桌上的酒壶,便倒在了软榻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小酌几口。   喝上几口暖暖身子,再躺上床,喜滋滋地补上一觉,这就叫做苦中作乐,自寻惬意。   唔,美!   困意渐渐涌了上来,却有不速之客登上了王府。   房门被下人小声叩响:“王爷,沁芷姑娘求见!”   卫岐辛好看的剑眉皱作一团,有些发气,不愿睁眼:“谁啊?”   “回王爷,是照朱楼的沁芷姑娘——”   “沁芷……”   卫岐辛喃喃着,忽然酒劲一醒,骨碌碌地坐了起来:“妙啊,我不就山,山就我!”   他正愁没法去听琵琶小曲了,谁知人家自己上门来了。   “快请她进来。”   卫岐辛抱着酒壶,笑得快活恣意。   真好,这下可以一边饮酒一边听曲了。   十分助眠啊~   “什么,青楼卖艺女子从角门进了王府?”   适才换洗完毕走出浴桶的秦妗看着报信,蹙着黛眉,手下一用力,纸条化作灰烬。   她的睫羽上还带着小滴的水汽,此时正随着眼睑微微颤动。   美人的面上挂着一抹犹如寒冬的冰凉笑容:“卫岐辛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玩意儿。”   真是不能高估他。   也罢,何苦自寻烦恼!她的手头还有许多未做的事情呢。   明日,定要去把仓族探子们通通抓起来。   秦妗只觉得手痒痒,很想对谁用点酷刑。 第17章 捧给你吃   九月初七的黄昏时分,城西的布料庄子前停下一辆普通的马车。   随行的丫鬟抬起手,毕恭毕敬地掀起车帷,从里面缓缓走下一位头戴幕离的少女。   她穿了一袭淡紫软罗绉裙,步履从容,摇曳生姿,虽然看不清容貌,但面上的皂纱随风飘动,如同云烟,凭空生出一股清雪脱俗的气质。   就连从她身侧吹过的风似乎都沁上了淡淡的芬芳,一嗅,一瞥,直叫周围的公子哥们挪不开眼。   布料庄子的伙计连忙放下手头的事情,小跑上前,笑容可掬:“姑娘可是要看料子?里面请——”   秦妗微微点头,和巫清一同迈进了庄子,直直走去后院。   后院清净极了,连一丝雀鸟的啾鸣也没有出现,只有一棵庞大的桂花树立在中央,遮住夕阳最后的几寸红霞,投下一地昏黑。   “可曾查出那些仓族人现在何处?”秦妗的声音曼妙,却也透出不容抗衡的气场。   刚才还在点头哈腰的伙计早已摆正脸色,行礼道:“主子,一共五人,都歇在街角的祈愿客栈中,属下收到您要亲自动手的命令,便没有提前收网。”   感觉幕离上落了什么细小的东西,秦妗仰头看了看院中的桂花树,小小的金色碎花就快掉光了,躺在地上,待不了多久,就会被来往的伙计们碾碎成泥,揉进土中。   她隔着朦胧的面纱,瞧着桂花,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轻声说道:“白日里,客栈人多嘈杂。今夜动手罢,最好都是活口。”   “是。”   秦妗将幕离摘下,露出姣美微冷的容颜:“巫清,随我去查账。”   城西的这几座铺子,每月金银流水甚多,今日既然来了,索性由她亲手掌灯,查看一番铺子的账本。   天际的霞云丝丝散去,店中算盘的木珠来回劈啪响,烛灯的白光越发明亮,夜色逐渐铺了下来。   算完最后一家首饰铺子,秦妗揉了揉额角,合上账本,伏案歇息了片刻,便走出了门。   街上的人已经少了大半,只有两面的烟巷酒楼还亮堂着,结着红灯绿幕,传出各色声音,说书嘈杂,舞乐靡靡,醉汉叫喊,野狗争吠。   秦妗倒也不着急,慢慢向街角的祈愿客栈走去。   街道两边的房屋瓦片上,飞速踏过十几名身手矫健的玄衣暗卫,一步步逼近客栈。   还有几十步之遥,从秦妗身旁擦肩而过的轿子却忽然停了下来。   她眉头一皱,认出竟是慎王府的软轿。   真是个阴魂不散的猪队友。   只见卫岐辛钻了出来,伸着懒腰,冲轿夫道:“你们先回去,本王溜溜弯子。”   他摇着扇子,一面往回走,一面自言自语:“王府怎么寒酸成这样了,在别人家吃顿饭,居然感觉什么菜都香得很。”   撑到他不得不散散步,真真丢脸了。   来不及避开他,秦妗干脆迎了上去,悠悠说道:“由奢入俭难,王爷可要继续努力才行。”   “秦妗?”   卫岐辛后知后觉地看向她的脸,桃花眼睁大了一瞬,生生把要打出来的饱嗝给收了回去,还不忘站得端正一些:“你怎么在这里?”   “来城西铺子查账罢了。”   秦妗随口答完,打量着卫岐辛的衣着,微微一笑,凉凉说道:“不像王爷,在外面从白天玩到黑夜,也不知道现下是要去找哪位美貌娘子作陪。”   “本王是被廉大学士请去府里了!”   卫岐辛一急,声音都拔高了些:“你不要妄自揣测本王的作风!温良恭俭让,样样都是在的。”   的确,廉家就在城西街头,这几座铺子也是拿来盯着廉府的。他也许并未说谎。   看四下无人,秦妗引着卫岐辛走到街旁闭门的小店屋檐下,低声问道:“廉学士找你做什么?”   “老一套呗。”他说得无所谓,随手把玩着手中折扇:“又在劝我每日上朝,协助皇上治理朝政。”   “那王爷你是怎么想的?”   “你要问本王怎么想的话——”卫岐辛忽然把扇子一收,卖了个关子,轻轻俯身靠近秦妗,盯着她冷清妩媚的眸子,勾唇一笑,玩世不恭。   秦妗蹙起黛眉,但没有后退,反而直直看了回去。   她的目光虽然不近人情,但一双描画眸子却黑白分明,在夜色下浮动着碎光,将万户灯火和浩瀚星辰都收进了眼底,清澈如同海洋。   卫岐辛的眸光闪了闪,喉结一动,主动避开了秦妗的注视,转而看向她白皙耳垂上戴着的翡翠珠子,眼神凝在上面,低声说道:“本王想的是,廉家的白酪酿青团可真好吃。”   ……   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和她卖关子打太极?   认真聆听的秦妗顿时沉下脸色,闭了闭眼,默默握起拳头。   制怒。制怒。   小王爷没有发觉,依旧在她的头顶上方说着悄悄话,吐息之间,吹拂着她的发丝:“你知道为什么好吃吗?软软糯糯,香甜可口,最重要的是,看着就诱人,弄得心痒……”   “巫清!”   秦妗没有耐心再听,抬手就是一掌,按在卫岐辛的胸膛上,将他直直推开,冷声对屋顶上吩咐道:“不用等我过去了,现在就动手。”   卫岐辛回过神,捂住胸膛,犹疑地看着秦妗:“动手?你要做什么?”   秦妗现在是一眼都不想看到这个只知道吃的饭桶,便大步从他的身边走过,就连敷衍假意的笑容也早已消逝不见:“抓仓族的探子,杜绝后患。”   卫岐辛面色一紧。   她从袖里拔出了一柄锋利的匕首,在手中转着,划出漂亮的弧度,从容不迫地观察着客栈二楼的那两间房。   玄衣暗卫们已经分成三路包围住了房间,为捉活口,吴朔正倒悬在窗外,捅破窗纸往里放烟。   一切行动都是井井有条,尽在掌握中。   秦妗掐着时间,刚准备飞身点檐而上,却被人紧紧捉住了手腕。   “你又做什么?”她没好气地转过头,看见卫岐辛抿着唇,将她拉着,好看的眉宇皱了起来,竟有些直面而来的威慑感。   “你不许去。”   秦妗一怔,不禁哑然一笑。   这个小王爷真是人又菜,又霸道。   卫岐辛长身玉立,暗海兰纹的袖裾被秋风吹起,和她的轻纱纠缠在一起。   他神色很是严肃认真:“白纸黑字第二条,你行事须光明磊落。”   这也能算进去?   秦妗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挣脱他的钳制,伸手拿起腰间垂挂的雌佩,一摸,温度正在逐渐升高。   “你命人在夜间潜行去捉他们,本就不够光明,何况亲自登场?”   好像是这样没错。   虽然憋闷,但没有他法。   无奈,秦妗只得停下步伐,和卫岐辛一同站在街角檐下看着吴朔他们行动。   不稍时,暗卫们悄无声息地从窗内翻了出来,带了四个昏迷不醒的仓族人。   天色乌黑似墨,但可以看出,虽然那四个人穿了普通京城百姓的服装,剃了浓密的腮发,却仍能寻出几分高鼻深目的影子,稍加打量就能察觉出,并非中原人士。   只是晋朝繁荣数十年来,异域外族时常有见,没有引起人们的警惕。   再说,仓族部落的凶狠善战已经被他们忘在脑后。   暗卫们从小巷离开后,吴朔跃下房屋,冲秦妗禀告道:“主子,有一人未被迷晕,先行从东窗逃走,属下已经派了人去追。”   卫岐辛听他这样说,立时发了愁。   逃走一人会不会打草惊蛇?   “知道了,你去善后罢。”   果然,秦妗的回答听上去立刻就带了一股强行压下去的火气。   吴朔走后,寂静的街角只剩下并肩站着的两人,自成一方天地,远处传来的喧嚣似乎都被屏蔽在无形的墙外,与这里无关。   情况不太对劲。   卫岐辛小心翼翼地看向左边,只觉得美人的面容藏在黑暗中,气鼓鼓的。   他有些紧张,握紧了折扇:“你、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他出声问话,顿时点燃了秦妗的闷气。   她像个炸毛的猫儿一般转过了脸,恨声道:“你说怎么了?”   气势汹汹,小王爷硬着头皮站在风中,悄悄抖了抖。   “你非要拽住我,不让去。这下漏了一人,日后探子更不好抓了,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来。”   “天天就念叨着不能违规,不能出半点差池。”   她越说越心烦,干脆拽出雌佩,往地上用力一丢:“束手束脚,事乱如麻!”   卫岐辛没看过秦妗发这样的气。   从绪英山第一次看见她起,她发怒时要么是冷嘲热讽,要么则暗自忍耐,还从未像这样明显又直白,显出真正属于她这个少女年华的生动来。   他低头看着雌佩咕噜噜滚了一圈,完好无损地停在脚边,紧张的感觉褪去,竟突然有些想笑。   怎么会呢……   怎么会觉得这样的秦妗……   如此可爱呢?!   救命,他肯定是脑子灌水了!   “你笑什么笑?”   怒气未消的秦妗看见小王爷唇边掩饰不住的弧度,再次拔出了匕首,意味不言而喻。   但卫岐辛没有害怕。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玉佩,重新为她挂在腰间,动作轻柔细致,一时半会,反倒让生气的人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   那双手骨骼分明,袖边的暗海兰纹犹如涌动的波涛,精致好看。   秦妗握着匕首,看见卫岐辛神秘地从怀中摸出一方丝绢,打开来,竟包的是一枚白白胖胖的奶酪团子,端正地躺在他的掌心里,透出一抹诱人的莹白来。   他像是哄小孩子一般,送到她跟前,念念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团子。   贵公子鸦睫轻动,弯弯的桃花眼眸中只盛了她一人,溢出些许笑意,伴随着那股扑面而来的美食奶香,悄声说道:“好了好了。”   “吃了这个团子,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诺,本王偷偷从廉家顺走的最后一个团子,也捧给你吃。   你还要继续生气? 第18章 荣当保姆   “那四个仓族人招出什么来了?”   秦妗俯身执笔在案前描摹着名帖,挑眉淡淡问着吴朔。   “回主子,他们一口咬定只是来京城看货的游走商旅,别的都不肯说。”   闻言,秦妗眸色一冷,将狼毫“啪”地搁在了砚台上。   吴朔连忙跪下,不敢多言。   “上刑也不说?”   “是的,通通上了一遍,但口风依旧很紧。”说起这个,吴朔心中也生了警惕。   这几个仓族人倒是出乎意料地顽固,重刑拷打之下,竟半字不吐。就算已经查出他们并非商旅,却也拿人毫无办法。   若是大漠上的仓族部落中,个个都这样硬气,届时晋朝再与之交战,会有几成胜算?   “昨夜那个逃走的,没有抓到?”   “还请主子恕罪,那人轻功精湛,又似乎极为熟悉京城街巷……”   “行了。”秦妗坐回软椅,低头抚额,打断他的解释:“下去领罚。”   她倚在靠背上,缓缓揉着额角,陷入沉思。   逃走的第五个人,或许并非仓族一员,而是接应他们的京城人氏?   按照秦家暗卫递来的消息,那人只和其他几个仓族探子一同出现过两次,且他两次都蒙着面,身形颀长,腰佩短剑,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正想得入神,巫清轻声开门进了内室,放了一盘点心在案桌上:“主子,您午膳都没动几口,尝尝这个罢。”   “我不饿。”   秦妗说着话,随意往桌上一瞥,顿时有些沉默。   缠丝玛瑙盘中,白莹莹的荔枝糕还有袅袅热气,散发出香甜的气味。   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昨夜昏暗月色下的那枚奶酪团子。   白乎乎、胖滚滚的团子看上去真的很有胃口。   但拉不下面子的她并不想收下来自卫岐辛的好意。   “谁要吃你这个?”   那样的场面下,秦妗着实有些不自在,只好说着狠话,意欲离开。   但卫岐辛眼疾手快,一把将团子塞进她的口中,脸上扬起得逞的微笑,带着小小的狡猾:“好吃吗?”   他弯腰看着她,凑得有些近,面如冠玉,星眸明亮:“你喜欢不喜欢?”   奶香味在口中四溢,绵软得不可思议,让她都忘记了生气。   不远处的酒楼灯火都成了贵公子的背景,那般俊美的眉眼,在她的面前笑得如同新月。   “主子,主子?”巫清的唤声把秦妗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您刚才在想什么,怎么忽然走神了?”   秦妗难得有些慌乱,清咳两声,捻起盘中的荔枝糕:“没事,你先出去罢。”   巫清有些犹豫地观察着秦妗,发觉她脸颊上不知何时悄悄染上了一抹轻微的粉色,桃花面上眼波流转,更添风情。   “主子,你这是——”   “都说了,让你出去。”秦妗像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连连摆手,不愿被旁人所揣测,将巫清轰了出去。   她默默抿着清甜的荔枝糕,无意识地抬起冰凉的指尖,摸了摸脸颊。   咦,为何会有些发烫……   “对了,主子!”   没有眼力见的巫清又在外面敲响了门,害得秦妗又是一惊,坐直了身子,微有恼怒:“还有什么事?”   “相爷待会要见您。”   半个时辰后,许姨娘在相府门口一步三回头地登上马车,泪洒当场,一袭缟素,带着贴身丫鬟,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门口只留下一脸无语的秦妗,还有哄着奶娃娃的奶娘。   昂哥儿见许姨娘离开,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在奶娘的怀中不停扭动,挥舞着小手,将她的手背抓出了道道红痕。   婴孩的哭啼实在恼人,秦妗脸上像是挂着冰霜,寒气逼人,奶娘都不禁颤了颤。   但鉴于之前时间重溯的教训,她还是勉强忍住了不耐,勾起一抹笑容。   “弟弟, ”秦妗和颜悦色,对着一个年仅八个月大的孩子笑道:“你再哭,今天就别喝奶了。”   从来被溺爱惯了的昂哥儿虽然听不懂人言,但却很是机灵敏感,一下就察觉出自己的姐姐并没有面上那样可亲。   他立刻停下了哭泣,害怕得缩了缩,打起了嗝,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睫毛上都是惹人怜爱的泪水。   奶娘心疼起来,拍了拍他的背,顶着秦妗摄人的气压,大着胆子细声说道:“大小姐,昂哥儿舍不得娘亲,哭闹都是正常的,过会就好了。”   “什么娘亲?”   秦妗眸光一冷,似笑非笑,眯起猫儿眼:“我们娘亲早就殁了,这府里,他只有个姨娘。”   “是,奴婢说错了话,还请大小姐饶恕!”   奶娘知道她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下就开始求饶。   昂哥儿懵懂地看着,连嗝也不敢打了。   秦妗没有说话,瞧着他酷似父亲的小脸,一阵心烦。   就在一刻钟前,秦相在书房中情深意切地慰问了她,向她当家以来获得的成就表示了高度赞赏,并对主母早逝进行了沉痛哀悼,最后才说了正事。   “妗儿,你姨娘的父亲病逝,她得回县上去奔丧,这几日,就要委屈你照顾一下弟弟了。”   路途较远,昂哥儿作为秦家的小少爷,年纪又那么小,自然不会跟着她去奔丧。   于是便出现了如今一幕。   寒冬将至,门外冷风刮过,枯叶打旋,刚从温暖的厢房中走出,众人都有些瑟瑟。   这才没过一会,襁褓中的婴孩脸蛋就快冻成了红苹果。   她闭了闭眼,对下人问道:“昂哥儿平日里都是谁在照顾?”   “回小姐,许姨娘怕婢子们笨手笨脚,除奶娘喂奶以外,向来都是自己亲自照顾。”   “罢了。”秦妗一听,实在无奈。   许姨娘手下的丫鬟哪能有几个得力的,这奶娘也没学好规矩,说到底,昂哥儿还是得由她看管。   这下可真要上演长姐如母了。   她踌躇再三,还是从奶娘怀中抱过了孩子。   “不哭了。”   她硬邦邦地哄着,点了点昂哥儿的额头,往后院厢房走去,步伐略显沉重。   虽然这个姐姐很是冷漠,但昂哥儿却感到她的怀抱极其暖和。   他把小脸埋在秦妗胸前,出奇地乖巧,不哭不闹,安静睡了过去。   悄悄用内力烘着襁褓的秦妗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抬眼看了看阴郁灰蒙的天色。   嗯,得叫底下的人给胖弟弟做几件厚袄子了。   天色暗了下来。   一觉睡醒后,本来哭得精疲力竭的秦昂又恢复了力气,从自己的小被窝中爬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栖月阁。   他有些饿了,但环顾一圈,却没有熟悉的面孔。   小嘴一瘪,昂哥儿的眼中又开始积蓄起水汽。   他往前爬着,委委屈屈,刚要张嘴发出点动静,仰起头,忽然看见前面有一道屏风。   琉璃绢画屏风下放了一张青竹美人榻,他的姐姐便倚在其上,海棠月牙裙轻柔地垂到了地面,乌发倾泻,朱唇皓齿,正懒懒地撑着头,翻看书信。   翻书的柔荑十指纤纤,葱段一般,莹莹白皙,仿佛在焕发光彩。   昂哥儿早已显现出姐控属性,此时哪还记得哭,愣愣看着榻上美人,开口只发了一个单音:“叭!”   秦妗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看小床。   那个胖乎乎的弟弟正爬在床沿上冲她傻笑,软嘟嘟的脸蛋都笑成了一团,又吐了个口水泡泡:“叭!”   他笑得玉雪可爱,在这暖洋洋的房内,就像是一颗小太阳。   想了想,秦妗还是起身,抱起昂哥儿,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   他立刻更加高兴起来,咧嘴咿呀,手足舞蹈,大眼睛闪闪发光。   “再笑,口水又要流出来了。”秦妗叹了口气,皱皱鼻子,有些嫌弃。   但当她不经意间扫过铜镜时,才恍然发觉,镜中的人早已勾起红唇,笑意深深。   唉,真是不想承认。   她有些认命地垂下眸子,看着弟弟,想了片刻,低声说道:“明日带你去央山寺游玩,怎么样?”   许姨娘深入简出也就罢了,但秦昂又怎能一直窝在府里闷着?   城外的央山寺应当是红枫满山了,正适合去赏赏景,恰好也能她静下心来梳理梳理乱七八糟的心情。 第19章 央山逃亡   重阳节这天并没有多少阳光,天气阴凉。   秦昂才喝过奶,便被抱进了马车。他倒也不娇气,安安静静地,直接在巫清的臂弯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眼就开始呼呼大睡。   坐在车厢另一旁的秦妗侧过头,看着沉睡的昂哥儿,莞尔一笑,对巫清低声问道:“你抱着他,累不累?”   重得像头小猪,谁抱谁知道。   巫清心下极为喜欢这个奶香奶香的小少爷,赶紧摇头:“回主子,一点都不累。”   秦妗随意倚靠在车壁上,嗤笑一声。   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出了城,去往央山寺的路逐渐变窄,也没有那么平坦了。   尽管巫清小心翼翼护着,但几个颠簸后,昂哥儿还是睁开了大眼睛。   他把小手握成拳头,想要放进嘴里啃一啃,还好秦妗眼疾手快,赶紧把他那湿哒哒的小拳头抽了出来:“不许吃手。”   秦昂傻乎乎地看着眼前有些凶巴巴的姐姐,忽然小声打了个嗝,嘴一张,吐出两口奶来。   秦妗:!   “巫清,他这是怎么回事?”   看昂哥儿连续吐了好几口奶,秦妗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拿出手绢为他擦了擦脸蛋。   巫清也慌了起来:“少爷这是要晕车了吗?”   到底是两个未出阁的姑娘,这会面面相觑,并不知道其实这是婴孩喝奶后常有的表现,不足为奇。   秦昂吐着奶泡泡,小脸一皱,像是吹响号角的战士,中气十足,扯起嗓子就开始哭。   祸不单行,马车猝然停下,车夫在外敲了敲车壁:“请小姐恕罪,刚才车轴断了,小的得停在路边修一下,短时间内,怕是拉不动了!”   内外都闹作一团,秦妗索性一把抱过昂哥儿,轻轻拍着他的背,对巫清说道:“算了,许是昂哥儿坐不得马车,我们先出去让他透透气罢。”   打帘下车后,她这才看见,原来马车已经飞驰到了央山脚下,距离山顶的寺庙也不远了。   正巧十步开外依稀有条上山的小径,应该是周围村庄的老百姓砍柴时踩出来的。   小径直通山顶,地上覆满了蓬松干燥的红枫叶,远远看去,像是一条蜿蜒的窄细火蛇。   秦妗心下打算着,干脆从这条小径走上山去,正好一路景色也不错,让昂哥儿缓缓,免得不断吐奶。   车夫在一旁讪笑着搓了搓手:“大小姐,小的修好马车以后就在路边等您,您和小少爷尽管放心。”   秦妗微微颔首,裹紧了秦昂的襁褓,抬脚走上小径。   巫清则在前面开道。   她们漫步在山间,从远处山岗卷下的清风迎面拂来,夹着稍冷的秋意,穿过胸膛,敞亮轻快。   央山十分寂静,北面有一群鸟雀似乎正要归巢,盘旋着树冠,来回翻飞。   一片嫣红的枫叶悠悠飘到了襁褓中,盖在了昂哥儿的小脸上,他乐呵呵地抓起落叶挥舞,眨着眼睛,看向湛蓝高远的天空。   丝丝白云被红枫树冠所遮住,割成了碎片。   猛然间,呆呆捏着叶子的秦昂与树上蹲伏的蒙面黑衣人来了个直接对视。   “主子,让奴婢来抱着罢。”   并未察觉到异常的巫清放缓步子,走到秦妗身旁,见昂哥儿眼也不眨,不禁逗道:“小少爷这是在看什么?”   她话音未落,周围的树上忽然一阵沙沙作响。   反应过来的秦妗瞳孔一缩:“快躲起来!”   两人飞速向高大的杂草丛中闪去。   眨眼的功夫,嗖嗖几声,她们刚才站的地方已经扎下了几枚飞镖,泛着冷光,激起一圈落叶。   约十数个黑衣人从树上跃下,向秦妗袭来。   “主子快走!”   秦家四个暗卫也跟了上来,巫清快步上前抽出软剑,护着身后。   秦妗眉头紧皱。   实在失算,今日秦相去廉家赴宴,带走了大部分暗卫,她就只叫了四名新人随行。   不知又是哪家仇敌?看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他们恐怕寡不敌众。   秦妗来不及多想,单手抱着昂哥儿,快步后撤,暗自将袖中的小弩紧紧握着,疾声吩咐道:“暂且挡住,山下会合!”   她刚转过身子,却发觉山下也有几名黑衣人在逼近。   这是个设计周密的陷阱。   奈何她还抱了个哭啼的弟弟,施展不开。   不得已,秦妗果断回头,脚尖点叶,向山顶寺庙奔去,巫清见状,立即一名拦住意欲追赶的黑衣人,奋力厮杀起来。   四名暗卫和黑衣人缠斗,争取了片刻时间。   但山的另一侧还有追兵,形势不容乐观。   秦妗咬紧腮帮,微喘着气,终于来到了央山寺后门。   央山寺的后门在山顶最高处,除了一棵挂满红绦的百年老树外,四周皆是山崖,笼罩着浓浓白雾。   那扇厚重的木门外堆了好些柴火,紧紧闭着,似乎没有僧侣在场。   昂哥儿被吓坏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也在逐渐变小。   就在此时,一声疑惑的问话从树边传来:“秦姑娘?”   问话的人是冉白。   他本来在老树后面一一读着那些祈福符,忽然听见有哭啼声,这才绕了出来,不料看见的竟是在扶门喘息的秦妗。   冉白瞧她形容狼狈,又带了个婴孩,有些讶异:“你这是怎么了?”   秦妗抬脸一看,这才认出他是镇国公家的次子,前两天在华阳宫中打过照面。   但她没有时间解释,只是抱着哭累的昂哥儿,警惕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顺着她的目光,冉白瞧见了十几个向他们疾速追来的黑影,顿时神色一紧。   ***   “岐辛,你这是在做什么?”   从王府的小武场门口走进一人,手中摇着一柄绢面檀香扇,丹凤眼里浅淡带笑,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把一件青边缠枝花绫的长裳穿得洒脱不羁,薄唇乌红,弯出好看的弧度。   腰间扎着蓝边汗巾的卫岐辛瞟了来人一眼,练剑的动作没有停下,口中也毫不留情:“岐辛也是你叫的?”   “哎呀呀,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还这样见外。”   来人并未恼怒,笑眯眯地把折扇一收,顺手夺下了卫岐辛手中的寒剑,撇到一边去。   “交情?”   卫岐辛索性停下练习,走到庭中石桌上倒了一杯清茶,自顾自饮着:“你身为成国公家嫡子,本就小我一个辈分,见面不喊一声王爷也就罢了,还敢直呼名讳?”   成星泽毫不客气地在石桌旁坐下,懒懒哼道:“你从南边儿回来以后当真是换了个人,不仅没有寻我去玩乐,反而认真练武,到如今,还翻脸不认人了。”   到底是狐朋狗友。   卫岐辛看着他闲散的坐姿,心中暗自摇头。   就成星泽这个整天逛花吃酒的世家公子哥儿,能有什么学好的?看来,日后须离他远一点,免得把自己给带坏了。   若是成星泽能够听见他的心里话,定会喷出一口茶来。   出了名的大晋第一纨绔,此刻居然在防着被别人带坏?   卫岐辛一心想把好友赶走,便转了转眼珠,假意问道:“那你今日怎么得空来王府了,就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做?”   谁曾想,他这样一问,成星泽顿时变得满脸委屈,伸了个懒腰,哀怨说道:“本来要和镇国公家那个冉白一起去翰林院修书,谁知他竟临时递了个消息来,说改日再去,我被活生生放了鸽子,只好顺路来你这里逛逛了。”   冉白,哦,就是那日公然给秦妗送礼物的小子。   卫岐辛眉头一皱:“本王就知道他品行不端。你可知他为何放鸽子?”   “这还用问,我可是京城第一消息通,更何况他敢惹到我的头上。”   成星泽漫不经心地玩着折扇,忽然薄唇一勾,坏笑道:“他是被相爷家的美人勾走了。”   “你说谁?”   卫岐辛拍案而起,把成星泽唬得一个激灵,折扇都掉在了地上。   “你是说他和秦妗一块出去了?”   “这倒不是。你激动什么劲儿?”   成星泽一叹,埋怨着卫岐辛,弯腰捡起折扇:“斯有佳人,他早就心悦之,都在积极说亲了。”   他摇头晃脑地八卦道:“冉白探到秦小姐今日要去央山寺,晨间便传了信给我,想必现在定是于央山静候美人了。”   两家都在……说亲了?   难怪那日在皇太妃眼皮子底下也敢私会!   卫岐辛紧紧握着手中的小茶杯,但怎么也握不碎。   该死,内力不够,连情绪都没法帅气表达出来。   想想他内力深厚的那些先祖们,动辄就能将手中物事儿化为灰烬,喜怒难辨,多潇洒。   一时之间,卫岐辛心中乱七八糟的,神情更是复杂晦涩,让成星泽看了好生奇怪:“岐辛,你在想什么呢?”   “本王在想,”卫岐辛回过神,严肃地说道:“冉白实在天真。”   他居然敢心悦秦妗,他了解她什么?   哼,就单说这个时光重溯,他冉白能懂?   探花郎又如何,这可是秦妗和堂堂慎王之间才有的秘密。   而且秦妗这样毒辣的女人,定不会看得上小绵羊似的冉白。   成星泽认同地点点头,忍住笑意:“那你为何在解汗巾?”   “还用问吗?!”   卫岐辛把腰间的汗巾子一丢,武功也不练了,拾起寒剑就往旁边的马场冲去,翻身上马,扬鞭离去,一气呵成。   开什么玩笑——   卫岐辛一面纵马飞驰,一面紧紧抿唇想着。   怎么可能真让他俩在央山寺卿卿我我!   冷风刮得脸颊生疼,他深呼吸了一口气。   但愿秦妗还知道自尊自爱……   啊不是不是,他是说,但愿秦妗这女人还记得仁义礼智信。   咳咳,那什么来着?   “礼”字。   卫岐辛眸光变得更为坚决,一边握着缰绳,一边喃喃自语道:“本王只是赶过去警告她遵守礼节,嗯,对,私会男人是不合礼节的。”   咳咳,只有这个目的……   骏马撒开蹄子飞速奔着,只留下滚滚烟尘。   望着那抹背影,成星泽好整以暇地挑了匹枣红高马,慢悠悠地牵出来,折扇一打,笑得风流倜傥:“哎哟,真是比看戏本子还精彩。”   唔,他也不介意自己写一本话折子,来记录慎王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名字他都想好了。   不如就叫作——   京城第一纨绔和第一闺中佳婿的夺爱之战!   成星泽在骏马上摇着扇子快活微笑,卫岐辛则火急火燎地往城外赶路。   两人都没料到,此刻的央山并不是花好月圆的相会之地,反而正在上演着一男一女一娃的夺命逃亡。 第20章 恐要定亲   “撤退,去找人!”   黑衣人追到山崖边,奈何这白茫茫的雾遮住了底下的景象,他们也无法贸然跳下,带头的人只得吩咐撤退。   想不到这秦家女子如此果决,竟然能不说二话就往下跳。   也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待黑衣人离开得差不多后,一根附在崖上岩石底部的藤蔓才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大雾之中,山崖数十尺下,秦妗抓着冉白的右手,谨慎地攀在陡崖上,浑身已经沾满了苔藓,手掌也破了,在岩上留下了几道血印。   冉白的右手紧紧拉着她,左手缠在藤蔓上,青筋爆出,却纹丝不动。   秦妗竖耳听了半晌,哑声说道:“应该暂时安全了。”   她头顶上的人轻轻“嗯”了一声,并未说别的话。   揪着那些岩缝中的野草,秦妗抿起了唇,眼中闪动着凌厉的冷光。   今日竟然有这样的阵仗来包抄她,待回到安全之处,她定要彻查背后之人。   叫那人生不如死。   “秦姑娘,”冉白终于开口了:“我们无法上去了。”   “什么,怎么会?”   秦妗眼眸一颤,始料不及,仰头看着冉白发问,有些焦虑。   刚才追兵甚多,情急之下,她给昂哥儿点了昏睡穴,与冉白一同搬开柴火,将他藏在了木门下面,用杂草掩着。   如今要是不爬上崖顶,那她的胖弟弟该如何是好?   罢了,冉白作为一介书生,能撑到现在也算不错了。   事到如今,她不能再把擅长轻功的事实给藏着掖着了。   “冉公子,其实我轻功尚可,能够拉着你运力而上。”   秦妗说得很平静。   相府的大家闺秀竟然有内力,必然会招致冉白怀疑,但在如今情形下,这已经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冉白知道她的意思,却只苦笑一声:“并没有这么简单。”   原来,藤蔓虽多,但也耐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吊在上方的冉白已经感觉到藤蔓的根部正在慢慢抽离,此时若是向上攀岩,动作太多,必然会连藤带人地摔下去。   就算有轻功,却仍然需要着力点。失去藤蔓,哪怕轻功盖世,也不可能在这近乎垂直的崖壁上跳跃。   “我们只能往下慢慢滑动,看看能不能踩到实处。”   总不能一直吊在这里,不上不下。   的确如此。顾虑着冉白那只即将脱力的手,秦妗略加思索后,便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藤蔓,一点一点向下移动。   “秦姑娘,小心——”   没想到她松手得这样果断,冉白猝不及防,望着下方的雾气,怔了怔,清隽的脸庞上出现了一抹无奈的笑容。   对啊,这才是秦妗,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们之间,可不止幼时宫宴的那一面之缘。秦妗的武功有多高,下手有多狠,他其实是见识过的。   本来今日揣着个佛前巧遇,同用斋饭的小心思,谁想到最后成了这样,反而有点同甘共苦的意思了?   冉白一边下移,一边低低笑了两声。   秦妗啊秦妗,这还没来得及去提亲,便要和你出生入死了。   算了,生死有命。就看他们的运气到底如何罢。   好在秦妗身上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运。刚滑了几尺,藤蔓应声而断,两人心中一惊,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山腰一方突出的巨石上,虽说砸得浑身剧痛,但好在没有直接掉到崖底。   实在是太险了。   秦妗的背部被撞得生疼,火辣辣地,她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抬手摸了摸,鬓发间全是冰冰凉凉的液体。   满手都是鲜血。   她还从未如此狼狈脆弱过。   秦妗有些气闷,仔细一琢磨,立刻初步梳理出了前因后果。   定是府中有人泄露了她要来央山寺的行踪。紧接着,秦相被邀去廉家做客,带走了精锐暗卫。   之后,马车的轴轮被人恶意破坏,如此一来,就算昂哥儿不吐奶,她们也得下车走上这条小径。   小径的四面都布下了黑衣人,守株待兔,下山之路被截断,她只能往山顶躲去,最后走投无路,要么被杀,要么跳崖。   这之中的意外变数就是冉白。   幸好他时常来拜访央山寺高僧,清楚崖下有藤蔓,这才敢纵身一跃,在险境中赌一把死里逃生。   浓浓的山雾也起了大用。   秦妗用掌心按着额角的伤口,不断用力,试图让神智继续保持清醒。   她的行事终究太张扬自信,以致着了旁人的道。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秦姑娘,你还好吗?”   天色阴沉,崖下的风卷得狂妄。   冉白撑起身子,掏出怀中尚算洁白的手绢,为她轻柔地擦了擦脸上的血渍。   秦妗没有心情应付他,低头往巨石下看去。   仍旧茫茫一片,不甚清晰。   黄昏将至,温度下降,继续待在这块突兀的山石上对他们肯定不利。   巫清为人机灵,在山顶找不到她以后,应该会带着人马搜寻方圆十里。所以,要真正下了崖,或许才会有一线生机。   冉白见她观察着四周,眉头紧皱,实在不忍,想了想,将身上的香囊取下,从里面摸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璞玉。   这块美玉尚未琢磨,浑然天成,约有掌心那么大。   他垂眼摩挲了片刻,轻轻一叹,忽然把玉狠狠丢了下去。   只听见几声叮锵后,传来了微弱的扑通落水声。   实在是气运加身。   “我先来罢。”冉白冲秦妗安抚地笑了笑,移到巨石边,手一放,人顿时没了踪影。   落水声随即响起,看来巨石的地势并不算高。   “秦姑娘,这是安全的,跳下来罢!”   冉白的左腿撞到了水中碎石,丝丝鲜血涌出,开始在水面上传开。他面如金纸,冷汗涔涔,勉力接过秦妗,将她送上岸边。   秦妗倒也不是个弱女子,受不惯他这样的礼待,再冷硬的心肠都有些过意不去了:“冉公子,你也快上来,我为你包扎。”   湖中那个翩翩探花郎早已乱了发丝,面容苍白。秋水寒凉,他却迟迟不肯上岸。   冉白扎进水底,四处找寻,终于又看见了自己的玉。   可惜璞玉已经碎成两半,他只拾回其中一部分。   秦妗看不下去了,重新下水,拉着冉白往回走,将人拽回岸边,撕下一道裙边,为他包扎了血淋淋的腿,动作不容拒绝。   冉白不再说话,静静瞧着她。   湿漉漉的发丝贴着如玉面颊,还在滴水。唇色浅淡,罗裙残破,处处淤青,失去了身为京城贵女的精致出尘。   尽管如此,她还是那个冷厉而坚强的美人,谁也比不过。   包扎完毕,秦妗抬起脸庞,紧盯着那双淡雅的墨眸,幽幽说道:“多谢公子今日舍命相救,回城后,秦家定会相赠更好的玉物,如今还是快走罢。”   真是书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那里找他的另一半玉。   何况,玉碎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冉白其实被冻得不轻,咳了几声,缓了缓,垂下脑袋:“是在下草率了。”   “你还能走吗?”   “自然。”   他们得赶紧出山。毕竟,黑衣人定会绕到崖底来寻尸,再拖一会,说不准要碰面。   秦妗眼眸一扫,找了根和擀面杖一般粗的树枝,飞身便是一脚,将树枝直接踹断,随手拔去细枝末叶,然后递给了冉白:“拿着,当拐杖。”   看着她的举止,冉白又咳了两声,眼中都是笑意。   两人拨开树丛,辨了方向,小心翼翼地往山外走去。   天色就要暗下来了,此时距离秦妗遭袭,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时辰。   “且慢!”   行了一会,草丛越来越深,冉白眼尖,忽然拽过秦妗的手腕,把她拉到怀边护着:“此处野蛇出没,断不要直接行走。”   他解释着,用手中树枝探了探周围的草丛,神色专注。   天气越发阴沉。   远处的树林中,和巫清等人找得心急如焚的卫岐辛终于费力地钻了出来。   瞧见远处的两人,他本来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刚要开口唤秦妗,谁料就看见了两人互相拉扯的亲密一幕。   卫岐辛顿时不悦地闭上了嘴。   他缓缓收回脚,抬手擦着额角的细汗,霍霍磨牙,低声说道:“英雄救美是吧?臭小子,好深的心机。”   亏他亲自找了这么久,还让巫清拿着令牌带了大批的皇家侍卫来。   就连在廉家赴宴的秦相都冲了出来,和镇国公一道,驾马飞驰到这里。   结果就让他看这?!   正巧,树林另一边中也钻出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满脸焦急的秦相和镇国公就在最前面。   “妗儿!”   此刻的秦相哪里还有平日喜怒不行于色的宰相气度,女儿奴的本质尽显,不顾杂草丛生,飞快向秦妗奔去,宽大的朝服衣袖都灌满了风。   镇国公刚要张嘴叫人就被秦相抢了个先,气势瞬间落下三分。他瞥着奔跑的秦相,又看了一眼冉白。   嗯,似乎没有缺胳膊少腿,那他就不急了。   反正也不是娇贵的女儿。   说起来,他镇国公好歹也是一员龙城飞将,怎么生出个这样文质彬彬的小儿子来?得了,让他受点伤也无妨,增添男儿气概。   众人沉浸在找到他俩的喜悦之中,个个都松了口气,面带笑意。结果走近一看,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父亲,我没事。”   秦妗看着向她奔来的秦相,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她从没料到父亲有这样珍爱自己,居然会忘记维持一朝宰相的形象。   今天带走了太多暗卫,秦相自觉没把孩子护住,内疚不已,刚准备好好安慰她一番,却也和其他人一样噎住了话,愣在原地。   秦妗后知后觉地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冉白还握着她的手腕。   而且,她身上的罗裙破破烂烂,被水浸透,凹出了曼妙的身姿,着实有些不雅。   卫岐辛一震,心中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连忙脱下外裳,快步走到秦妗身旁给她披着,顺便一掌将冉白的手劈开。   他望向众人,急急开口,打破尴尬的气氛:“他们二人相安无事就好,本王也深感欣慰,别站在这里了,先出去上了马车再说。”   已经晚了。   镇国公没有搭话,而是摸着下巴,转头对秦相说道:“老秦,我家这孩子品质倒也算是不错……”   秦相也默契地转过了头,犹豫片刻,颔首道:“的确不错……”   “今日这小子也算是和令千金共生死了,自然是该负责任的。”   镇国公看着老友陷入沉思的脸,补充道:“而且老夫早就想派媒人来你府上提亲了,妗儿美丽聪慧,若能娶了她,是冉白的福气。你看如何?”   放屁!你们有把本王放在眼里吗?   冷风吹拂,卫岐辛站在原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众目睽睽之下,秦妗和冉白这样亲密,又是衣冠不整,就算是逃亡之故,也挣不脱两家定亲的命了。   毕竟秦妗是个世家小姐。   那么多人看着,此事定会传到京城里去。这样一来,哪怕双方都不情愿,秦冉两家的姻亲也是板上钉钉了。   卫岐辛看着眼前一切,脸色发青。 第21章 心甘情愿   “父亲,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秦妗面色平淡,语气却透着丝丝凉意。   秦相看着她额角的伤口,连忙住嘴,立即变了一副脸孔,对镇国公凶道:“两个孩子如今浑身是伤,你倒有闲心,实在是大错特错!这些事情理应之后再议。”   镇国公到底是个武将出身,嘴笨,说不过这些擅长推诿的文臣,瞪圆了老眼,张口讷讷半天,最后只得摸了摸鼻子,小声闷道:“他奶奶的,几十年了,一直都没骂赢过……”   卫岐辛见秦妗从冉白手中挣脱,心中一宽,抬手擦了擦冷汗。   这女人还算识相。   问题在于,回到京城以后,该来的还是会来。   卫岐辛眸光闪动,脑筋转得飞快,忽然有了主意,心中安定下来,整个人也不慌了。   他拨开由秦相和镇国公二人组成的长辈人墙,把秦妗身上披着的外裳拉紧了一些,低声说道:“出来得急,没换衣服,你且将就穿着。”   毕竟他一直在练武,也不知道这外裳会不会有汗味儿?   秦妗瞟他一眼,淡淡点头,不做言语。   什么意思?难不成她真的闻到了?不会吧不会吧……   向来爱好干净的卫岐辛猛地感觉脸有些烧得慌。   “王爷,你这是……”   闻言,卫岐辛抬起头,这才发现周围众人都盯着他们,尤其是秦相,皱着眉头,一脸怀疑和探究。   一旁的冉白忽然又咳嗽了几声,开口唤道:“秦姑娘……”   卫岐辛反应奇快,不等他说完,立刻拉着秦妗往人群外走去:“你跟我走。”   镇国公抱着胳膊,似乎看穿了一切,瞧了眼站在原地发呆的冉白,暗自啐道:“不争气的笨小子。”   一点都没有当年他轰轰烈烈追夫人的风范。   眼见着女儿就要被自己最看不惯的纨绔王爷拉走了,秦相急了,刚想阻拦,却只听卫岐辛头也不回地扬声说道:“本王有要事须办,侍卫都给我听令,拦住所有人!”   皇家侍卫立即上前一步,委婉地挡住了秦相的脚步。   “岂有此理!”秦相气得胡子直抖,目光如刺。   卫岐辛背后一凉,连忙拖着秦妗走得更快了些。   没事没事,今天惹到这个护女狂魔也没关系。   两人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中,无人敢拦。   又走了十多步,秦妗终于凉凉开口:“王爷拉够了吗?”   “嗯?”   卫岐辛茫然地回过头,才发觉自己一直紧紧拉着她的胳膊,赶紧松开,像是拿了个烫手山芋:“咳咳,对不住了。”   秦妗无奈,叹了口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卫岐辛更加不自在起来,支吾半晌,忽然指着不远处的大路说道:“这里荒郊野外,风一吹真是冷得很,你快先上我的马车换掉这身湿淋淋的裙子罢,车上有干净舒服的衣裳。”   “哦,这么细微体贴?”   秦妗看他话题转移得如此生硬,内心发笑,黛眉一挑,仰脸盯着他。   卫岐辛误以为她话中有话,匆忙辩解:“是你的丫鬟拿着本王令牌去唤侍卫时准备的,平日里我车中从来没有女人衣裳!”   不料他竟会努力解释这种小事,一时间,秦妗看着他,有点反应不过来,缓缓眨了眨眼。   眼前这位小王爷的矜贵仪容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穿了件里衣,玉冠斜散,寒鸦黑玉簪子歪歪插着,汗湿的乱发贴着鬓角,甚至还沾了一点草屑。   但他看向她的神色认真严肃,耳廓通红,勾人的桃花眼熠熠生辉,灌满了赤诚,像是炽热的金乌。   秦妗勉强回过神:“那我先去换衣裳。”   马车中铺了厚软的地毯,静静燃着暖香,秦妗褪下衣物,看见浑身的青紫瘀伤,眯起美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等回府包扎时,巫清要是看见这些伤痕,定会极为心疼和自责。   罢了,到时背着她涂药就是。   穿好衣裳后,秦妗拉开车帷,卫岐辛单薄的影子映入眼帘。   他立在马前,背对着她,似乎在望着西山最后一点未落的日光出神。   山野之间,秋风四起,仅着里衣的卫岐辛有些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却依旧站得笔直,不失芝兰玉树之风姿。   秦妗静静望着他的背影,良久,轻轻开口:“王爷,进来罢。”   卫岐辛转过身点点头,踏上马车,经过她的身侧时,带着清晰的凉意,仿佛是一块寒冰。   秦妗敛下眼帘,把自己刚才脱下的外裳还给了原主人,又侧身倒了杯热茶。   卫岐辛接过外裳,并没急着穿,而是揉起了眼睛。   “你这又是做什么?”秦妗看他坐着不动,顿时有些不悦:“那么冷,还不穿衣裳?”   小王爷坐在软榻上,还在揉着眼睛。听见她凶人,缩了缩脖子,默默答道:“等等……”   “刚才看着夕阳发呆,眼睛花了……”   他这会进了马车,只觉得眼前都是赤橙金红的飞影,连外裳的衣带都不大看得清。   俗称,闪瞎了。   秦妗眉尾微不可见地一抖,看着软榻上抬手揉眼睛的卫岐辛,竟然莫名觉得蠢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生气,慢慢红润起来。   她一整天都没笑得这样明媚过,猫儿眼中倒映着莹亮的火光。   “你别揉了,再揉,眼睛更花。”   卫岐辛知道自己失了体面,有些不好意思,只得乖乖放下手来,换了一种方法,努力睁着双眼,试图把面前的秦妗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视力逐渐恢复,一切就像拭去水雾的镜子般,愈发明晰起来。   他看见那个素来冷脸冷声的美人正扬着宛如新月的笑容,明眸皓齿,雪腮飞红。   卫岐辛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昏沉过。   虽然旁人眼中的他是个纵情声色的风流公子,但他却有自己的挑剔,容不下庸脂俗粉,只会去卖艺的姑娘处稍作休息,听曲吃酒,纵的是奢靡的情,享的是感官的乐。   从古至今甘愿浑噩堕落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愁闷烦恼,并没有世间想象得那么自在快活。   说什么美色醉人,以前他付之一笑,眼下却终于深信不疑。   周幽王为何愿意烽火戏诸侯?   现在,他知道缘由了。   “秦妗,”卫岐辛听见自己低声说道:“饿了罢?我们去沉香阁吃晚膳,好不好?”   不管她饿不饿,反正他肚子是在咕噜噜唱歌了。   沉香阁的厢房中,上菜的婢子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秦妗看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被端上桌,有些无语:“你确定吃得完这么多?”   旁边的败家子正热情地给她斟着美酒,神采飞扬:“来,先喝一口暖暖身子。放心,今晚尽情吃!”   他夹了一筷子燕窝什锦鸡丝,刚要放在秦妗碗中,却忽然在半途一转,送到了自己口中。   秦妗幽幽看着他堪称挑衅的一举一动。   卫岐辛努力咽下后,这才开口道歉,简直饱含热泪:“对不住,这几天在王府吃得生无可恋,刚才情不自禁……”   馋鬼。   秦妗又在暗中发笑,面上却很不屑,嗤道:“哼,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叫花子罢?”   卫岐辛连忙端了一碗水晶八珍羹,意欲拿美食堵住她那张厉害的嘴。   饿坏了的两人埋头苦吃半天,桌上的饭菜照样剩了大半。   “今日不记账在王府上,本王给你真金白银。”吃饱喝足的卫岐辛慢条斯理地说着话,掏出荷包,往掌柜怀中一甩,便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秦妗自觉丢脸,故意落后了数步,只想假装不认识他。   掌柜目送两人离开,抱着沉甸甸的荷包,嘀咕道:“今天这慎王爷是饿死鬼投胎啦?”   出了沉香阁,卫岐辛腰间的玉佩大声警告起来,亮得刺眼。   秦妗:“王爷知道节俭一词怎么写吗?”   “不知道!”   卫岐辛一面走,一面回答得欢快,甚至拿起玉佩,提到眼前,对它悠悠说道:“哟,叫魂呢这是?操/你大爷的。”   他笑得恣意畅快,像是终于吐出了一口恶气:“听见了吗?操/你大爷的!”   玉佩似乎拥有情绪,愤怒不已,“俭”和“温”字来回疯狂闪烁着。   “叽里哇啦叫什么叫?”   卫岐辛挖了挖耳朵,用力抡直了胳膊,使出一个漂亮的投掷。   眨眼之间,玉佩就咻地飞了出去,带着一路惨叫,不知落在了哪家屋顶上。   他不顾街上人来人往诧异的目光,抚掌痛快大笑,转头看向身后的秦妗,扬声问道:“高兴吗?”   秦妗不说话,直直盯着他,良久,芙蓉面上忽然浮现出了一抹梨涡。   嗯,不得不说,实在解气。   卫岐辛直起身子,向她快步走来,伸手取下了雌佩,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狗屁的仁义礼智信!”   “狗屁的温良恭俭让!”   他说:“是好是坏,我们自己心中有数,哪里需要一个死物来拘束着?”   秦妗瞧着他放肆不羁的面容,恍神之间,只感觉漫天灯火都在颤动,仿佛下一秒,这个世界就要以他们为中心开始地震,随后崩塌。   “秦妗。”   卫岐辛拎着雌佩,收了笑容,眸色深深:“我知道你想要摄政王位很久了,伸手去够罢。”   “本王相信你有分寸原则。”   他站在颤动的街道上,手中握紧碧绿的翡翠玉佩,平静地退了几步,望着她,在身侧瓦房将塌的瞬间,勾起了一抹明亮的微笑。   那抹微笑也带着独属于他的炽热和不驯。   秦妗说不出话,耳鸣不止,徒然地向前追了两步,眼睁睁看着大片的砖瓦哗哗落下,砸向了面前的矜贵公子。   卫岐辛看了最后一眼秦妗额角的伤口,挪开眸子,抬起头凝视着飞袭而来的横梁瓦片。   这一次,断腿之痛他心甘情愿。   他甚至想感谢上苍,能够让他以残废的代价来换取这一天不复存在。   还秦妗一个平安无事的九月初九重阳节。 第22章 寺庙纷争   这次断腿的原因是地震,而且只有卫岐辛身边那座瓦房受损坍塌。   秦妗则毫发无伤。   卫岐辛觉得,玉佩的这种设定,怎么看都是老天爷在故意整他。   街上的人早已惊呼跑空,还是秦妗独自一人将他从瓦烁中拽出来的。   正所谓帅不过三秒,刚才他还在情深意重地和美人对视,此刻则已被砸得蓬头垢面,躺在地上哀声连连:“哎唷,好疼——”   的确很惨。   秦妗为他点穴止血后,看着他失去知觉的双腿,抿唇不语,面上似乎有些不忍。   卫岐辛偷偷瞟了一眼她,转了转眼珠,立刻变得更加气息奄奄起来,虚弱道:“唉,我从小最怕疼了……”   “不过……为了这一天重来……倒、倒也值了。”   他望着秦妗,无限真诚,断断续续地说罢后,强忍不适,露出了一抹坚强的微笑。   “王爷,”秦妗忽然蹲下,伏在他身侧,声音微微发抖,捂着双眼,如同一朵娇弱胆怯的花朵:“真的很疼吗?”   她这是怎么回事?   卫岐辛觉得有点诡异,但还是硬着头皮应下:“自然很疼……”   秦妗缓缓松开捂着眼睛的双手,冲他眨着水光潋滟的眸子,嫣然一笑:“那我来帮帮王爷。”   “什么——”   卫岐辛心中顿感不妙,话音未落,只感觉脖颈一阵剧痛,眼前一黑。   天杀的,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看着昏迷在地的小王爷,秦妗收回笑容,起身拍了拍手,淡淡说道:“让你一天到晚装可怜博同情。”   台子上唱曲儿的都没你戏多。   话虽是这样说,看着他倒在冰凉的地上,双眼紧闭,脸色发白,发丝凌乱,秦妗睫羽一颤,还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人抱起。   并顺手轻轻理了理他鬓边的乱发。   要是卫岐辛此刻醒来,发觉被一介女流抱着,定会羞愤不已。   因此她索性点了昏睡穴。   也免得他一直挨疼。   今日险象环生,秦妗也受了不少内伤,却仍咬牙撑着,稳稳地把卫岐辛抱进了马车,一路相护,送回了王府。   折腾许久,待她终于回府,早已月上梢头,更声四起。   “主子!”   巫清早早地候在大门处,等了许久。见她下车,连忙小跑过来,满眼焦急担忧,不惜以下犯上,责怪道:“相爷都派人来问话七八遍了。你负了伤,本就要擦药疗伤,而且今夜又出现了地动,怎么现在才回来?”   秦妗心中清楚,这场地动只是为了让慎王残废罢了。明日,除了他们俩,谁也不会记得。   她面带疲色,连话都不想说,只摇摇头,扶着巫清,慢步走回栖月阁。   巫清心疼地搀着人,却也没有忘记职责,低声禀报道:“您放心,寺里的僧人早发现了昂哥儿,后来交给了我们,小家伙没有大碍,只是饿了而已。”   “唔,”秦妗揉了揉眉心:“可曾查看到那些蒙面黑衣人的身份?”   “重伤了其中两个,但皆已服毒自尽。面纱揭开后都是普通面孔,手上茧子极厚,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那些飞镖呢?”   巫清期期艾艾:“没有标识。看不出是什么来路。”   “……他们去了崖底寻人没有?”   “属下带人埋伏许久都没有收获,他们应该是直接离开了。”   秦妗沉默了下去。   园中竹影婆娑,浸染了月色,叶片摇曳,沙沙作响。   “主子,如今该怎么办?”   巫清有些踌躇。   半晌,秦妗抬起冷淡的眼睛,静静看着朱墙树影:“不急。”   “明日还能再查。”   明日?巫清摸不着头脑,但看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得结束话题,将人扶回房间,匆匆去拿金疮药。   子时一过,又回到了重阳节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天蒙蒙亮,秦妗挣脱梦乡的桎梏,缓缓睁开了双眸。   她有些恍惚,坐了起来,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身子。   哪里都是好好的,不酸不疼。   她拿起放在床头的玉佩,透过它,看向朦胧晶莹的世界,喃喃自语道:“你还有这等妙用。”   玉佩冰凉,“智”字通白,其他四个字则是灰扑扑的模样。   秦妗神色一变,翻来覆去地观察了好几遍。   “仁义礼信”四个字的确从纯黑色变成了灰色。   到全白的那一天,就是他们脱离苦海之时罢?   她来了些精神,紧紧握着玉佩,掀被下床,扬声喊道:“巫清,把暗卫都唤来!”   按理来说,重阳节既然被重置,那么这会,黑衣人应该就要去央山寺附近埋伏了。   秦妗束上乌发,蹬着长靴,持了一柄锋利的寒剑,翻身上马,英姿飒爽。   她拉着缰绳,俯视众人,冷脸吩咐道:“吴朔,今日你与朱雀一支随相爷去赴宴,其余人等,都跟着我去央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既然能重来,今日,她定要反捉仇家。   ***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李叔看着自家王爷从早上起床就开始傻笑,不免忧愁起来。   不会是傻了罢?   卫岐辛压根没听进去,手中握了一卷书,貌似是在阅读,脸上的笑意却始终没有褪下,自言自语道:“不亏,不亏。”   “嗯,不亏,实在不亏。”   就连一旁打算讲习的温清德都摇了摇头,低声对老管家李叔说道:“看来王爷今日不适合进学,老夫就先行告辞了。”   李叔连忙赔着不是,将碰了一鼻子灰的大学儒引出了书房。   室内幽寂了片刻,忽然又响起卫岐辛兴奋的声音:“不对啊,何止是不亏,简直要大赚特赚!”   他精神奕奕地从软椅上跳起,满意地看了一眼双腿,抬头喊道:“来人,备上马车,本王要去央山寺。”   红枫漫天,钟声飘荡,央山寺坐落林间,巍峨庄严。   一乘软轿把小王爷从山脚送到了寺庙正门。   他束着紫玉墨冠,面带笑意,鸦纹玄色的衣裾在清风中飞舞,上面绣的金丝仙鹤展翅欲飞。   卫岐辛哼着小调,跨进寺庙,抓住小僧人问道:“师傅,今天有没有一个长得略逊于我的世家小子来这里拜佛?”   小僧人语塞:?   他耐心解释道:“就是乍一看觉得长得很不错,但仍然不敌我的那种人。”   什么玩意?   小僧人有些为难,仔细瞧了瞧他的面容,思索一番后,双手合十,诚恳地回答道:“这位施主,并不曾有。”   “不应该啊——”   卫岐辛皱起眉头,四处张望,忽然瞟见从文殊菩萨大殿中走出了一抹月白色身影。   “冉白!”他赶紧叫住了人,还不忘回头对刚才那个小僧人怪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还说没有,诺,不就在那里吗?”   说罢,卫岐辛一打折扇,端的是个矜贵倨傲,慢步向抬起头的冉白走去。   小僧人抱着扫帚,望向大殿下那位笑得如同清风朗月的月白长裳公子,有些委屈。   “好生自欺欺人的施主。”   “王爷今日怎么有心情来上香了?”   见卫岐辛走来,冉白有些诧异,却还是温和地行了一礼。   奇怪,他们之间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这位慎王怕不是个自来熟?   “本王是来上香的,就不知道冉公子是不是了。”   卫岐辛笑眯眯地,示意冉白一同散步闲聊,顺便悄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哼,这小子果然精心打扮过。   “王爷此话怎讲?”   “你就直说罢,”卫岐辛没有耐心陪他装傻,折扇一收,不屑道:“你是怎么知道秦妗今日要来央山寺的?”   “您是说,相府家的千金也要前来?在下倒没料到竟然如此巧。”   冉白眸色微深,答得滴水不漏。   “少来了。”卫岐辛哈哈大笑,拍了拍冉白的肩头,桃花眼中闪着小小的得意和狡猾:“不用等了,她不会来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寺庙深处,一汪小潭清澈见底,灌丛高大,小径曲折,四下都静悄悄地。   冉白停下脚步,转头凝视着卫岐辛:“那你又是如何知道她行踪的?”   “这你不用管。”卫岐辛寻了处山石坐下,衣裾一撩,翘腿坐下,悠悠说道:“反正论起秦妗来,本王比你了解多了。”   冉白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你知道她什么?无非是宰相家的独女,容貌美艳,聪慧有识,便想提亲下聘。”   “那王爷又何尝不是?依王爷的性格,贪恋美色倒也正常。”   “胡说!”卫岐辛哪里受到了这种嘲讽,瞪着他,起了怒气:“前些日子我被她来来回回断了数次腿,早就清楚她的为人了!”   他脱口而出后,又忽然住了嘴,有些后悔。   “断腿?”冉白抓住了重点,看向对方完好无缺的双腿:“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当没听到。”卫岐辛没好气地摆摆手:“总之,不要再纠缠秦妗了,她没空理会你的。”   哪知,冉白听了这话,不但不生气,还低低笑了起来:“你是用什么身份来告知我的?”   卫岐辛瞪圆了眼睛。   冉白走到他面前,步调从容,声线却越来越冷:“以秦家女婿的身份?还是以风流在外的慎王身份?” 第23章 新的要求出现了!   冉白俯视着坐在山石上的卫岐辛,唇边那抹温和的笑意早已消散:“你我皆是同龄人。但卫岐辛,除去王爷这个名头,你又还剩下什么?”   “你竟敢这样说话?”   “不然呢——”   冉白挑了挑眉:“一个不曾上朝的闲散王爷,难不成还动得了镇国公府?”   “你配不上秦姑娘。”   电光火石之间,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小王爷瞬间褪了玩世不恭的模样,猛地站起身来,乌唇绷紧,与他直直对视。   那把精致的折扇被握得很紧,他潋滟的桃花眼中出现了难得的冷意,像是受伤的刺猬,却没有开口说话。   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天际灰白,万物冷寂。   看他许久都未置一词,冉白一晒,收了锋芒,移开墨眸,叹道:“也罢,倘若一朝没有了王爷身份,你怕是连巷角的乞儿也打不过,我这又是何苦。”   他摇着头,转身就要离去。   身后却响起了一道平静的声音:“说得不错。”   闻言,冉白皱起了眉,重新看了回去。   眼前的贵公子没有再生气,那分薄怒已然消去,他浅浅一笑,眸底晦暗难明,没有半点温度,多了些复杂的情绪:“整整二十年来,我都是这样。”   以前的卫岐辛,从不觉得当个纨绔子弟有什么可自卑的,他避开深宫争斗,活成世人眼中最悠闲自在的王爷。   但不知为何,从这一秒起,他再也不想继续下去。   冉白并未多想卫岐辛话中的含义,微微颔首,望了他最后一眼,拱手离去。   山间柏树巍然屹立,雀鸟高飞,鸦纹玄色长裳的公子负着手,怔怔看向头上那方清澈高远的天空,唇间溢出一丝叹息。   ***   “分成三路上去。”   秦妗勒住骏马,带着暗卫们停在了央山山脚下,扬起脸庞,凝视着那条昨天让她吃了大亏的小径,似笑非笑:“务必要把每一棵树,都给我仔仔细细地搜。”   三路暗卫很快就潜上了山,声势浩荡。   巫清纵马行到秦妗身边:“主子,今日忽然来搜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   “寻常的仇家罢了。”   秦妗侧头看着巫清紧绷绷的小脸,轻声一笑:“怕什么,秦氏这些年结下无数宿敌,多一个又能怎样?”   她这样随意,反而让巫清更加忧虑。   理应居安思危才是。   “主子,属下是担心……”   “我知道。”见暗卫们消失在视线中,秦妗估摸着时间,打断巫清的絮叨,提剑下马:“我们该上山了。”   巫清只得又把话吞了回去,怏怏不乐。   秦妗瞟着她郁闷的身影,摇了摇头,小声说道:“我现在哪有空理会这些。”   光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卫岐辛,就已经够让她头疼好一阵了。   他说会把摄政王之位让出来?说得轻巧,但要想夺得,自然又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任务在等着她去做。   何况还加上了时间重溯,仓族来犯之类的破事。   身处多事之秋,像仇家暗杀这种习以为常的事,直接处理了就好。   她如今只盼,朝堂上的那些个顽固派分子们不要也跳出来凑热闹。   “主子。”见她上山,暗卫连忙来报:“并未搜到异样之处。”   “怎么可能!”秦妗平静的面容立即一变,快步走向昨日遇刺的地方,抬眼看去,树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黑衣人藏匿的踪迹。   分成三路纵队也没有捉住他们的一衣一角?   她红唇抿紧成了直线,望向山顶,声音冰冷:“你们继续搜,不要放过任何一处草丛。玄武十人,随我去山顶。”   玄武支的暗卫最擅长侦察和近搏。   昨日是她被逼上崖头,今日倒反了过来。   除非长了翅膀,否则他们绝无逃离机会。   寺庙这头,卫岐辛独自坐在山石上,心里乱糟糟的,看着眼前安静的深寺后院出神。   他的确有了改变的决心,但这并非一时半会能达成的事。   必须再缓缓,做一下心理建设。   卫岐辛用折扇敲着脑门,正在长吁短叹之际,余光中却忽然略过了众多黑影。   “嗯?”他抬起眼,迷茫地看向小院屋顶,顿时回过了神。   屋顶上,十数个黑衣人点瓦而过,堂而皇之。   坐在下方的卫岐辛立刻僵住了脸,安静如鸡。   但那群黑衣人并不曾看他一眼,行色匆匆,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这让卫岐辛暗自松了口气。他想了想,便继续翘腿坐着,偷瞟着屋顶,老神在在。   不是吧,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现在还是白天罢?   穿个黑衣裳,要多显眼,就有多显眼。   傻了吧唧的。   他正默默吐槽着,忽然福至心灵,想起这应该就是昨天追杀秦妗和冉白的那一批人。   卫岐辛心中激动起来,身形一动,刚要起身,却又来了些许神智,慢慢坐了回去。   咳咳,真的要好好练武了。   他本有心,想抓了人送去秦府,奈何三脚猫功夫……   上去就是单纯的送人头行为。   卫岐辛愁得捂住了脸,恨声骂道:“你说你怎么这么弱?”   他还没骂完,忽然听见长剑划空而来的破流气声,颈边一凉,像有条毒蛇附了上来,丝丝吐着信子。   卫岐辛一噎,极为缓慢地放下捂脸的手,和眼前的黑衣人来了个近距离对视。   “……我刚才说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他喉间动了动,斟酌着语气,看着黑衣人,诚恳说道。   这个人身量颀长,一身服帖的玄色劲装,绑着暗金纹路的护腕,眼窝幽深,长睫浓密,盯着卫岐辛不作言语。   那柄剑虽然贴着他的颈肉,却没有划出伤口。   卫岐辛不知这人为何在逃走途中还有闲情逸致来威胁自己。   他犹豫片刻,忽然眨着无辜的桃花眼,开口道:“我有一事想请教阁下,不知可否?”   黑衣人没说话。   “你们杀手业界……都必须穿黑衣裳不可吗?”   卫岐辛指着他的玄黑衣裾,嬉皮笑脸:“大白天的,真的不怕被发现么?”   黑衣人终于身形一动,长剑重新袭来,声音低沉肃杀:“装傻充愣。”   卫岐辛皱起眉来。这人倒也不蠢。他的确是在故意转移注意力,想要伺机溜走。   这次黑衣人似乎真正地动了杀心,剑尖疾速抵到卫岐辛的胸前。   “站住!”秦妗带人追了过来,看见这一幕,立即飞身向前,拔出了寒冷如雪的利剑。   黑衣人回头一看,眉头一紧,顿时推开卫岐辛,收剑离开,毫不留恋,并未花费时间与他们缠斗。   鬼门关上走一遭的卫岐辛捂着胸膛,像是才记起呼吸这件事,猛地喘了口气,委委屈屈地看向拔剑杀来的秦妗。   可惜那名最后离开的黑衣人身手极好,轻功上佳,几个纵跃,甩开了他们的追赶。   秦妗索性停下脚步,挽了个潇洒的剑花,走到卫岐辛面前,皱眉问道:“你怎么一天到晚四处瞎逛?”   “我?”卫岐辛指着自己,不可置信:“闲逛?”   “你知不知道本王今天一大早就赶过来帮你,被人嘲讽得狗血淋头不说,又牺牲自我,拦住那个幕后指使者?”   “你居然一点都不领情。”   “秦妗……你有没有心?”   卫岐辛一脸沉痛,说得跟真的似的。   虽然真相实际是他想跑来杀杀情敌的士气,不料被成功反杀。   但不妨碍他卖惨。   秦妗当然知道小王爷是个睁眼说瞎话的戏精,便也不在意,只问道:“你被谁嘲讽了?”   此话一出,小王爷顿时恢复正常,左顾右盼:“没,没什么。”   他握着折扇,站起身,吹着小调,假装无事发生,转身就准备撒丫子跑路。   “回来。”   难得身后有美人召唤,却是个惹不得的美人。   尽管卫岐辛的心里不情不愿,但人还是乖乖地转了过来,咽了口唾沫:“做什么?”   没想到秦妗并不是要训人,而是有些无奈:“你走到哪里,身边都不带个人,也不拿个防身的东西?”   卫岐辛怔了怔,从她平淡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关心,不是错觉。   他展颜一笑,卸下了那副吊儿郎当的伪装,小跑回来,眸子变得亮晶晶地:“那你就陪我去挑把好剑,行不行?”   他明明是个玉容俊美的年轻公子,却又带了孩子气,像个摇着尾巴的少年。   秦妗神差鬼使地点了点头。   但不等他们走下央山,眼前的红枫山路忽然扭曲起来,拉伸成一团,白光大盛,刺得睁不开眼。   光芒越来越强烈。   “你们两个真是要气死老夫了!”   白光散去,原来是又回到了那个挂满古训字画的宽敞厅房,门外云雾缭绕。   许久未见的离耳尊者还是那副豆丁大的模样,正在卫岐辛腿边喋喋不休地批评,用着像个老头子般的声音:“居然还主动去犯忌!”   他的本意是借玉佩检测来教化二人,没想到却被钻了漏洞,成为了操控时间的手段。   卫岐辛低头看着那个白袍小豆丁圆滚滚的头顶,胸中忽然生起了一股闷气。   他才邀到了和颜悦色的秦妗,幻想着一会逛哪里吃什么,高高兴兴下山,结果“咻”地就被接到了这里,计划全盘打水漂。   换了旁人,谁不生气?   卫岐辛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忐忑不安,自顾自找了个座位,斜着眼,似笑非笑说道:“尊者,我们可是一直乖乖遵循着你的教诲,只不过不小心犯了一次,你怎能说是我主动的呢?”   原本冷淡瞧着小豆丁的秦妗扑哧一笑,也坐了下来。   离耳尊者看他们一副放荡不羁无所谓的态度,气得连喝三杯仙茶消火:“你俩可知还剩下多少天?”   秦妗托着腮,皓腕如凝霜雪,妩媚冷艳的描画眸子一扫,淡淡答道:“七十六天。”   卫岐辛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撇撇嘴,点头道:“对啊,七十六天,还早呢。”   离耳小豆丁从没见过这样油盐不进的改造对象。   昨晚卫岐辛在大街上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深知再这样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他直摇小脑袋,背着手,焦虑地在厅房中来回踱步,半晌,看得卫岐辛眼都花了,这才一拍脑门,终于停下,忽然笑出了声,在两人犹疑的注视下,宣布道:“重阳节这天过后,你们不必死拘着五字箴言了!”   卫岐辛:“有这等好事??”   秦妗看出了离耳小豆丁眼中的狡诈之意,皱起黛眉,静静开口:“然后呢?”   “玉佩会定时给你们指示,限期完成,否则重新来过。这七十六天结束后,老夫再来评判,魂魄消散与否,全看你们啰。”   “等等,等等,”卫岐辛仔细琢磨着他的话,有点警惕起来:“什么指示?”   小豆丁得意一笑:“待会的第一个指示就是,让当朝皇帝真心实意地笑三次,期限五天。”   “就这啊?”卫岐辛揉了揉眼睛,乐不可支:“这可比温良恭俭让简单多了。”   秦妗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你是傻子吗?”   一定有诈,不可能像看起来这样简单。   离耳看出了秦妗的怀疑,正色说道:“你们放心,接下来的指示都是这种小事,没有陷阱,老夫乃是堂堂一介王朝守护人,怎会和你们开玩笑?”   “只要认真去做完,从此以后,你们随心所欲。”   他不再多说,小手一挥,一阵呼呼大风袭来,厅房和人影都渐渐消失了去。   清风吹过枫树,秦妗和卫岐辛被悄无声息地送回到了山间,暗卫们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卫岐辛拿起腰间的玉佩,左右看了看,上面果然没有了箴言,只出现了一排小小的字,正是刚才离耳所说的那个任务。   “让小皇帝真心实意笑三次?”他抬起眼,轻松摊手:“直接进宫去挠他痒痒不就行了?”   秦妗:……毫无逻辑却很有道理。   当今皇帝是卫岐辛的小侄子,时年六岁半。   玉佩上的指示要求两人共同完成。看来,他们不得不进宫去找小朋友了。   话说回来……怎么逗笑他? 第24章 万字大章   “反正如今不用恪守那几个烦人的要求了。”   卫岐辛轻快地往山下走着, 心情大好,摘了一根草茎叼在嘴里,提着玉佩, 旁若无人地对它开玩笑:“怎么看你都顺眼几分了?唔, 因为离耳终于做一回人了, 是不是?”   秦妗斜瞥着他的行径, 尽管心中还有无数疑虑,但唇边却依旧荡起了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微笑, 嗤道:“幼稚。”   她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时, 总是极美的,浮出一枚清淡却柔和的梨涡,洗去了身上不该有的冷漠和戾气,如化春风, 最让人心动。   卫岐辛忽然转头向她看来,秦妗连忙收起了表情。   “秦妗,”卫岐辛吐掉草茎, 声音清朗,桃花眼微挑, 闪闪发光:“一会你想吃什么?”   “你这是何意?”   “自然是一起吃饭。”   卫岐辛说得理所当然,细细安排起来:“你今日怎么骑马过来的?这多累人。下山后你上我的马车来, 去寻处美味饱餐一顿, 再去我府里……”   “慢着!”秦妗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为何我要去王府?”   卫岐辛一听,顿时虎起了脸, 清咳两声,严肃说道:“你答应本王要一同挑一把好剑,自然得去王府库房里看看。”   去王府的库房?秦妗皱了皱眉。   卫岐辛看她没吭声,佯怒道:“你明明答应过本王。难不成你说话不算话?”   秦妗有种错觉, 仿佛卫岐辛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孩子,而她则是个不守承诺、不带孩子出门玩的万恶家长。   她干巴巴说道:“自然是算数的。”   眼前的幼稚鬼立刻变脸,笑意晏晏,乖巧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到我府上去,你看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拿走。然后把你这身衣裳换了,我们一同入宫去。”   卫岐辛认真打量着秦妗,她那身简洁干练的靛青短打简直没法看。   他颇有些嫌弃:“你这样漂亮的一个美人,虽说穿什么都好看,但理应穿更美的。我府里有许多宫里赏下的珍贵衣裙,正巧没有女主人,自然不能白白放在箱子里落灰。美物配美人,这才妙。”   巫清在旁偷听得眉头直皱。这慎王爷,果然油嘴滑舌,还想用华衣珍馐来蛊惑她家主子的心!   卫岐辛还在仔细回想哪件衣裳最适合秦妗,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坐实了别人眼中的风流浪子。   秦妗似乎已经习惯,微微点头:“我想吃玲珑水晶鱼虾煲。”   “没问题!”卫岐辛回答得很高兴。   巫清暗中拉了拉秦妗的衣角,压低声音说道:“主子,你可千万要小心。”   小心什么?   秦妗看向前面那个走得潇洒不羁的背影,不料下一秒,卫岐辛便被横亘在路上的树根给绊了,一个趔趄,差点没贴脸摔下去,好在有暗卫捞住了他。   秦妗眼尾一抽,收回目光,   小心这个呆头鹅会自己绊自己么?   “巫清,你带暗卫回去,我心中有数。”   “是。”   央山通往京城的大道上没有多少车马,十分安静,慎王府的通黑檀木马车行在其间,华贵耀眼。   “来,再吃点香梨。”   卫岐辛第五次向她递来精致的小食盘时,秦妗终于忍无可忍:“两刻钟便能行完的路程,你就有这么饿?”   她那双艳丽的猫儿眼一瞪,卫岐辛便不敢动了,只好默默收回手,把盛满佳果的食盘放了回去。   他有点闷闷不乐:“并不是饿,毕竟这些东西许久没吃了。”   “自打温良恭俭让以来,本王就没吃到过一顿好饭,脸都生生饿瘦了,如今好不容易解了桎梏,还不能尝尝么?”   秦妗不吃他装可怜的那套,避开他湿漉漉的眼神,凉凉一笑:“你把昨日那顿沉香阁的饭菜通通忘了?”   “还有几天前,你从廉府里出来时,不是撑得只能下轿遛弯吗?”   说什么没吃过一顿好饭,满嘴瞎话,实打实的撒谎精。   卫岐辛卖惨被拆穿,支支吾吾几声,眨眼说道:“那你忘了,最后一个团子我不也省下来给你吃了?如今也是,把我珍视喜爱的东西捧到你面前,你竟还凶巴巴的,实在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秦妗望着他,不作声了。   那一夜月色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绢,鬓若刀裁,眉如远山,波光荡漾的桃花眼饱含情意,把一个白胖团子视若珍宝,依依不舍地递到她的眼前。   那一幕美好得像幅画卷,实在很难忘记。   “吃罢。”秦妗回过神,索性把所有的小碟子都推到了卫岐辛的面前,抿唇说道:“你既然都饿瘦了,那就多吃点。”   卫岐辛受宠若惊,看她神色柔和,便又高兴起来,试探性地拿起一枚果子,往嘴里一放,嚼巴嚼巴,弯着眉眼冲她笑道:“真甜。”   秦妗沉默片刻,扫了一眼小碟子,转眸盯着他,问道:“真的吗?”   “真的!”   “……但你刚刚吃的是山楂。”   卫岐辛一愣,咂了咂嘴,反应过来,立即把俊美的脸皱成了一团,捂着腮帮:“好酸——”   饶是再冷淡的秦妗,此刻也是忍俊不禁,倚向车壁,扶着额角低低发笑,清丽白嫩的面颊上弯出小小梨涡。   端茶直灌的卫岐辛见她扬起笑容,没有再深深蹙眉,便也放下茶盏,微微笑了起来,眸光中带着旁人看不透的宠溺。   回城后的那份玲珑水晶鱼虾煲也吃得很香。   午时已过,他们将将来到王府的库房前。   光是那把结实巨大的铜锁,都能看出这扇铁门背后究竟是有多少珍奇异宝。   厚重的门被下人缓缓推开,微光透进了关闭已久的库房,照亮了飘在空气中的浮尘。呼吸之间可以嗅到一股上好的书卷墨味,都源自于房中墙壁上悬挂的古画。   一箱箱沉甸甸的东西被整齐摆放在房间内,分门别类,满目琳琅。   怪不得卫岐辛明明只是个闲散王爷,却大手大脚,原来是有这样深厚的底蕴。这里面的东西,但凡拿出去一件,恐怕也能价值连城。   先皇乃是卫岐辛同父异母的哥哥,所以他才能脱去三皇子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当今的慎王皇叔。按理来说,并不应该会有如此底蕴。   “宫里的东西更多,堆了好几朝,都许多灰了,我看不惯,便拿了一些回来。”卫岐辛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疑惑,摸了摸鼻子,小声解释道。   “拿了一些”?   这分明是堂而皇之地一箱一箱往外扛。   不得不说,秦妗十分佩服。   竟然能从两代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顺东西,还真能顺走这么多,卫岐辛定有过人之处。   秦妗眼神复杂地看了看他,半晌后,默默点头表示认可。   她一向力求权力地位,自然也喜欢珍奇宝物,那些清高贵女眼中所谓充满铜臭味的“阿堵之物”,是她最喜欢的黄澄澄金元宝。   衣着可以清素,饭菜可以简朴,但荷包一定不能瘪小。   卫岐辛没想到在这样庸俗的事上,他们的喜好竟出奇地一致,看向秦妗的目光不禁更加亲切起来。   他原本以为冷清傲雪的秦妗只不过是醉心权术而已,是那种最不喜欢身外之物的一朵高岭之花。   还好还好,原来是英雄所见略同。   “怀里只要有金子,走到哪里都不怕。”   他兴致勃勃地从长屉中抽出一把镶满宝石的鱼肠长剑:“这把一看就很好!”   秦妗走过去拿起仔细一瞧,差点没被各色争奇斗艳的玛瑙宝石给闪瞎。   卫岐辛美滋滋地指着剑,剑鞘上的一颗祖母绿宝石有鸽子蛋那么大,在秦妗手中熠熠生辉:“你瞧,不错罢?只不过有点沉而已。”   废话,镶嵌了这么多玩意儿,能不沉?   秦妗严重怀疑用这把剑的人是不是臂力极强。   “这把不行,你挥不动剑。”   她皱起眉,把鱼肠剑放回了长屉,忽然余光一扫,看见角落里有把灰扑扑的青铜刀。   那把刀线条优美,刀柄的花纹古老繁复,却不显多余,反而增添了几分历史的积淀。   秦妗走过去,拎起大刀,用手绢擦了擦灰。   果然,刃边锋利,刀面清可鉴人,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武器。   “你该不会挑中了这把罢?”卫岐辛脸色一僵。   “没错。”   “我这样的人,”他指着自己,又指了指威风凛凛的大刀:“用这样的玩意儿防身?”   京城第一俊美王爷居然挥舞大刀,气质简直不要太违和好吗?   虽然这个第一俊美是他自封的。   “有什么不妥的?”   秦妗抬起眸子,将刀递给卫岐辛,镇定地分析道:“你手腕不够灵活,长剑难防近身,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这把刀轻重合适,便于借力使力,远近皆宜。”   她一口气分析完毕,又向卫岐辛处推了推刀:“还用我再说吗?”   卫岐辛无奈地接过了大刀。   “再给它取个名字罢。”秦妗倒是很喜欢这把锋芒外露却又气息内敛的青铜刀,摸了摸刀身,爱不释手。   “还要取名……”   卫岐辛心灰意懒,随意舞着刀,张口就来:“就叫随意吧。”   “随意?”秦妗蹙眉一想,觉得有些敷衍,但这一时半会的,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名字来。   卫岐辛看她还在思索,便把手中的随意刀放在墙角边,绕到了东侧去开箱:“秦妗,快过来!”   他左手拿了一件玫红海棠云罗裙,右手挂着一件绿珠穿枝莲锦裙:“这些,你喜欢不喜欢?”   他将两件罗裙举起,左边红得耀眼,右边绿得发青,看得秦妗站在原地傻了眼。   她想入宫的冲动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穿什么都行,只要能离开这里。   只要能快速去见小皇帝,完成指示。   ***   “皇上——”   卫祁博小朋友刚迈出藏书阁,便看见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小太监向他小步跑来,急急说道:“慎王和宰相之女求见,正在明心殿里候着您呢。”   “皇叔要见我?”   卫祁博有点愣怔,下意识地抬脚往明心殿的方向走去。   “小严子,皇叔可说有什么要事?”   “这……不曾说过。王爷只问了您今日心情如何。”   卫祁博的小脸绷紧了。   这个皇叔向来做事不着调,也并不曾和他多接触,如今忽然求见,还专程问了他的心情,看来一定是个麻烦事了。   而且还带着宰相独女。   他扶着小严子的手,爬上华贵宽敞的龙辇,忽然挠头嘀咕了一句。   “该不会要朕给他赐婚吧?”   明心殿中,秦妗和卫岐辛坐在偏殿,各端了一盏香茶,细细品着。   “王爷,你同皇上关系如何?”   沉默着等了半天后,秦妗挑了个话题问道。   卫岐辛本不愿提起,但心下明白,该来的还是会来。   当年,皇帝膝下子嗣不多,只有三个儿子,便是大皇子、二皇子和卫岐辛。   二皇子乃是皇后嫡子,沉稳果敢,是当之无愧的一国储君,奈何皇帝更加偏爱贵妃所出的长子,使得大皇子日渐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两兄弟之间的气氛逐渐微妙了起来。   而卫岐辛年纪最小,母族又低微,自然不敢随意掺和龙虎之争。   两位皇子的夺位之争越烧越旺,卫岐辛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彻底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争锋相对,蓄势待发。   “岐辛,”他还记得,床榻上那个虚弱的国君用苍老的手抚着他的脸庞,艰难说道:“这些都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   “去岷玉园林避暑罢,你想怎么玩都可以。”   于是一群皇家侍卫把他打包送去了避暑胜地。   临行前,最受敬重的御前太傅凝视了他许久,摸着他的脑袋叹息道:“去避暑吧。千万记住,什么事都不要过问,那样你方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只有不站队,才有可能不被殃及。   父皇和老师年事已高,衰弱的羽翼下已经不能为他遮挡未来的风雨,只好用另一种方式来予以保护。卫岐辛明白。   他把想请教的问题吞进肚里,把习武师傅气得卸甲归田。丢下手中未看完的书卷,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大肆挥霍。   世人的偏见日渐甚嚣,两位兄长看他的眼神却日渐和蔼。   看他不学无术,看他吃酒逛花,皇后和贵妃一面佯怒责怪,一面笑意盈盈。   后来,有新来的太傅痛心疾首道:“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   他听着这些话,却早已忘了曾经读书时求知若渴的初心,只大笑道:“老师,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有什么不好?当个骄纵又无能的三皇子,随心所欲地堕落。   主动成为废物,就没有人会去动他。   深夜失眠时,心中升腾上来的那一点寂寥和难过,又算得了什么?   哪里比得过白昼时的纸醉金迷。   朱楼灯火通明,他同齐国公家的狐朋狗友一同畅快饮着酒,忽然接到消息,陛下薨了。   宫中的白绫都还未挂好,大皇子就已带兵逼宫,不料被二皇子反将一军,惨死在乱军之中。   二皇子即位后,封卫岐辛为慎王,意在规训他行为举止要更加谨慎庄重。   但卫岐辛很清楚,亲手轼兄的新皇更喜欢的,当然是毫无规矩的他。   于是他照样我行我素,夜夜笙歌。   直到新皇和太后都毒发重病,宫中才发觉,原来死去的大皇子还留了这最后一手同归于尽。   小太子当时才堪堪三岁余,朝堂上下又都把目光聚集在了正值十七年华的他身上。   重病的新皇怎么可能愿意把胜利果实拱手相让?他布局防着卫岐辛,甚至起了杀心。   听曲饮酒的卫岐辛一扬手,把前来规劝的老臣们通通赶了出去。无奈之下,哀乐奏罢后,只有三岁余的小太子被众臣拥护着登上了皇位。   先皇防着他暗害,从未让叔侄俩亲近。因着这样的前因后果,当今小皇帝和卫岐辛的关系堪称陌生。   当然,前尘过往皆已散作云烟,如今他想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倒也不会有什么威胁和阻拦了。   沉吟片刻后,卫岐辛向秦妗坦白道:“虽然血脉相承,但我们却只有君臣之谊。”   “嗯,说白了就是不熟。”   秦妗慢吞吞地呷了一口茶:“大不了从现在开始相熟,让皇上笑起来,确保五天之后不会重来便是了。”   “害,一个六岁多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爱笑。”   卫岐辛语气轻松:“一会就能搞定。”   半刻钟后,他才明白了自己的话是有多打脸。   “皇叔,你是来求朕赐婚的吗?”   小皇帝穿了一身庄严厚重的帝服,对行礼的二人微微颔首,坐到正中间的椅子上,睥睨下方,气势不容小觑。   他的脸颊还带着婴儿肥,唇红齿白,看上去明明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却不苟言笑,颇为老成。   一看皇上的气质,秦妗就知道要出问题。这个指示,恐怕真的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办到。   卫岐辛听见他的询问,耳尖顿时起了一抹绯红,克制不住地害臊。   他清咳两声,露出笑容:“非也。陛下,臣只是想知道,您今日可有什么高兴的事值得一说吗?”   卫祁博看向他的目光很是迷惑,又带了几分怀疑。   卫岐辛保持着温和有礼的微笑。   在两人饱含期许的目光中,座上的小皇帝眨着眼睛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自然是有的。”   卫岐辛想从他的小脸上找到一丝快乐的踪迹,无果。   秦妗扶额:“陛下,具体是什么高兴的事呢?”   “今日早朝时,朕处理了兵部尚书调动一事,得到了大学士的夸奖。”   小皇帝端庄坐着,说得一板一眼,语气平静,唇角也没有起伏。   “还有呢?”   “还有……刚才在藏书阁寻到了一本颇有意思的书,讲的是北朝时期的讽诗。”   卫岐辛闭了闭眼,悄悄对秦妗说道:“这孩子没救了。”   “你们二人求见,究竟所谓何事?”   见卫岐辛和秦妗似乎在背着他说悄悄话,小皇帝不乐意了,跳下椅子:“皇叔,你就不要在朕面前故弄玄虚了,有话直说。”   “好,那本王就直说了。”   卫岐辛想了想,直起身子,朗声说道:“还请陛下准许我们今日待在宫中,侍您左右。”   “为什么?”   卫祁博到底是个孩子,一听他这样说,措手不及,以为自己身边又要多出两个监管他的人来,顿时酝酿了一下情绪,小嘴一扁,眼眶通红。   “朕做得还不够好吗,又是谁派皇叔你来的?”   得了,这下好了,还说要把人家逗笑,结果直接弄哭。   卫岐辛并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看着皇帝陛下泪水打转的大眼睛,他头皮一麻,忽然察觉到了这次的指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办。   该死的,轻敌了。   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秦妗。   她一开口,声音清新婉转,温柔似风:“陛下,偏殿沉闷,不若我们一同出去,到御花园中边散步边聊,你看如何?”   这倒是给了卫祁博一个台阶下。   他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刚才委屈上头了,都忘了注意仪容,要是被太傅发现,肯定又得听那些絮絮叨叨的教导。   小皇帝连忙揉了揉眼睛,恢复倨傲的样子,往殿外走去:“好罢,那朕就准你们御花园随行了。”   卫岐辛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哼笑,冲那道小小的背影努了努嘴,对秦妗低低说道:“小小年纪,装模作样的。”   闻言,秦妗侧头看了他一眼:“你不觉得陛下这个性格和谁很相似吗?”   动作和语调都是一样的傲娇。   说起来,不愧是叔侄,都长了一双桃花眼,侄子的显得可爱软萌,叔叔那双则是潋滟勾人。   秦妗微微笑了起来。   “和谁相似?”   卫岐辛不曾察觉异样,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皱着眉头:“他这个性格又娇气又傲慢,搁在谁的身上都会是一个刺头,不好交往。”   秦妗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唔,我非常赞同。”   殿门口出现了一抹小身影,是卫祁博又折了回来。   他逆着光,背着手,语气威严,向殿里喊道:“你们做什么呢,还不快快跟上朕?”   “哎,这就来了——”卫岐辛扬声回应。   答毕,脸色有点黑。   他到底是个自在惯了的闲散王爷,不太喜欢被人指手画脚,抬脚走着路,嘴里嘟嚷道:“一个小豆丁罢了,活得像个世界都要围着他团团转似的。”   有什么不对吗?这句话本来就是真的,毫无错误。   人家是大晋的皇帝,气运之子,本来就是世界的中心。   秦妗简直懒得理他,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试探性地打趣道:“看不出来,你对陛下的敌意颇深啊。”   “他爹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卫岐辛想起自己对二皇子虚以委蛇的年少时光,斩钉截铁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待会寻个机会让他笑够三次,然后我们就走罢。”   看不出来,二皇子给卫岐辛带来的心理阴影面积还挺大的。   “什么样的机会?”   “唔……大不了,真的上手挠痒痒。”   秦妗深吸了一口气。   对,这听起来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问题是你敢去挠皇帝的痒痒?这岂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身为王爷,以下犯上,过一会直接被大理寺点名批评,奏折送到史官的桌案上去,浓墨重彩地记下一笔。   “某年某月某日,慎王于御花园中对国主上下其手,使其瘙痒发笑,颜面尽失。后罚禄三年,发配琼州。”   听上去好极了。   寒冬将至,即使是御花园中的应季草木,也泛出了些许枯黄,并没有什么惊艳的景色。   冷风吹过,卷起草叶,更加添了几分凄凉。   对大多数人而言,自古逢秋悲寂寥,这话是真理。   三个人行在御花园中,情绪纷纷不知不觉地低落起来。   小皇帝踢着脚下的石子,郁郁寡欢地说道:“你们今日既然想陪侍在朕的身边,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需要给朕一个理由。好好地怎么忽然来了这样一出?”   “不瞒陛下,微臣昨夜梦见了先皇,他说陛下你在宫中寂寞,专门叫臣来陪着。”   卫岐辛扯起慌来,流畅自然,脸不红心不跳,技术一流,特别适合拿来哄小孩子。   明明上一秒还在说他爹不是个善茬,下一秒就能自称梦见了,情深意切。   卫岐辛真正是个撒谎精。秦妗心下暗暗决定,以后都要提防他几分,话最多信一半。   “真的吗,父皇托梦给你了?”   六岁半的小皇帝被直接骗了过去,低落的眸子一亮,忘却了国君的礼仪,紧紧抓住卫岐辛的衣袖:“皇叔,你都梦见什么了,快仔细给朕讲一讲。”   “笑一个,我就告诉你。”   小王爷堪称厚颜无耻第一人,用谎言来骗小孩子的笑容。   卫祁博歪着脑袋,实在搞不懂皇叔奇怪的举动,又按耐不住期待,只好努力勾起一缕没有灵魂的笑容,还在换牙期,缺了一颗门牙,像个大开的狗洞。   看得卫岐辛反倒嗤笑出了声。   小皇帝这样做,自然不会合格。   连秦妗都不忍再让卫岐辛实验下去了,他就是个猪队友,不管在哪个阶段。   “可以了吗,皇叔?”   “嗯,你父皇叫你好生学习,做个治国明君。”   卫岐辛看小屁孩还在等着他说话,便随意开口答着,顺手揉了揉他圆滚滚的脑袋。   可惜这次小皇帝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朕也猜到了…父皇和太傅一样,都只会说这样的话。”   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双手捧着脸发呆,唉声叹气:“过一会,朕又得去西书房学治国之策了。”   “学完以后,再去马场练习箭术。晚间,和宰相一起批阅奏折。”   小朋友的行程满满当当,听得卫岐辛都十分同情。   秦妗心想,这样的重压之下,能笑得出来才怪。   看来,要想让小皇帝真正高兴起来,第一步就应当是减负。   “陛下,既然王爷进宫作伴,今日不妨稍作休息?”   卫祁博看向秦妗,仔细一琢磨,脸上忽然焕发出天真的神彩:“对啊,廉大学士要是知道皇叔肯进宫了,定会允许朕休沐一天!”   他来了精神,从石头上一跃而起。   卫岐辛赶紧俯下身子瞧了瞧小皇帝的脸蛋,很好,神情不像刚才那般垮了,只不过距离笑出来还差点火候。   他拍着卫祁博的肩头:“皇叔去给廉大学士求情,今天就痛痛快快地玩,只要你高兴。”   卫祁博点点头,抠着手指,沉默片刻,小声说道:“皇叔,你真好。”   秦妗咳了两声,卫岐辛则心虚地缩回了手。   “皇叔,为什么你以前都不找朕玩呢?”   “嗯……因为你父皇之前还托梦说过,不准本王带坏你。”   “可是朕在这宫里好无聊。”   不知何时,卫祁博已经和卫岐辛并肩走到了一起,小皇帝还将自己的手塞到了皇叔掌心中,颇为信任。两人相互牵着,像是一对寻常的叔侄,看得秦妗微微叹了口气。   “唉,他们都说你好逸恶劳,在宫外纵情声色,好不自在。”小皇帝此话一出,卫岐辛面上顿时浮出了尴尬。   卫祁博说到这个就来气,幽幽抬头望着自己的皇叔:“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慎王只知道一个劲地在外面潇洒快活,也不知道来帮他分担一些政务。   每晚批阅到深夜,小孩子也是很缺觉的,好吗?   卫岐辛只好蹲下来,凝视着他那双酷肖自己的眼眸,说道:“是皇叔不对。以后,一定多来明心殿陪你做事,怎么样?”   “你说真的吗?”   “真的。”卫岐辛竖起手立誓。   “太好了!”卫祁博欢呼一声,抱紧了卫岐辛的胳膊,门牙一露,笑出了小酒窝。   秦妗和卫岐辛立刻听见腰间的玉佩“滴——”了一声。   小皇帝真心实意地笑了一次。   卫岐辛心情瞬间敞亮起来,笑眯眯地一把捞起小皇帝,让他骑在自己的肩头:“走,今天皇叔先教你怎样捕鸟!”   卫祁博从来没体验过骑在成年男人肩头上的滋味。   他对父皇的映像早已模糊,只记得父皇来看望他学习时立在暗处的身影,高大而威严,让他有些胆怯,没有皇叔这样亲切。   对于这个陌生疏远的皇叔,他一直都很好奇,又不敢靠近。没想到今日却发觉,皇叔身上有一种令人莫名想亲近的魅力。   单纯的小皇帝心中平添了几分孺慕。   他往下一望,觉得自己距离地面好远好远,新奇又刺激。一抬头,可以看见远处巍峨的宫殿重叠起伏,长长的檐角飞出,像是要翘到天上去。   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直生活在这宫中,天空被框得四四方方,规矩得没有一丝云彩。如今坐在卫岐辛的肩头,目光放得更加辽远,就有了一种自由的错觉,仿佛下一秒,能长出翅膀飞上天去徜徉。   “陛下,这样成何体统?”   就在卫祁博兴奋地四处环顾,小嘴即将慢慢咧起弧度时,一道沉稳又严肃的声音传到他耳里,打断了即将露出的笑容。   三人皆皱眉看向声音的主人。   小皇帝忽然脸一白,挣扎着从卫岐辛的肩头下去,乖乖行礼道:“太傅好。”   白须老头子手中拿着戒尺,脸拉得很长,像刷了层浆糊般地紧绷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卫祁博,铿锵有力:“宫中所有人都以陛下为尺度,你理应时刻端正言行,克己复礼,刚才那是在做什么?”   小朋友的眼中滚着泪花,揪着手指,垂下头,小声哽咽道:“是朕失态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手伸出来罢。”   老太傅将戒尺一亮,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慢着!”卫岐辛忍无可忍,将害怕的小皇帝护在身后:“他是一国之君,哪是你想打就打的?”   老太傅斜着眼睛,像是才看到卫岐辛似的:“原来是慎王,老夫身为御前太傅,要对幼帝进行适当的教导与惩戒,还望王爷体谅。”   卫岐辛知道,因着行径恣意,所以那些老学究几乎都很是看不顺眼他。但是,瞧不起他可以,想在他眼前训骂小侄子可不行。   他也是从学堂挨手板一路过来的,知道这有多让小孩羞耻和害怕。   “皇帝还小,且是本王主动抱起他来的,这顿打就免掉罢。”   “正因为是皇帝!”太傅的音量猛然拔高:“他贵为皇帝,注定是这片江山的主人,当然不可以和寻常稚童一样天真无邪。”   卫岐辛也恼怒起来,眼眸一瞪:“那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本王是他的皇叔,知道该怎么做!”   “怎么做?”老太傅冷冷讽刺道:“带陛下一起去青楼不成?”   秦妗听得一噎。   卫岐辛素来爱笑的桃花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焰。   “看来陛下就是在王爷你这处耽搁了时间,迟迟不来西书房。”   老太傅自诩一身傲骨,根本不怕慎王,自顾自地向小皇帝伸出手:“走罢,该去学习治国之策了。”   卫祁博闷闷点头,小心翼翼地牵上老太傅的手,犹豫半晌,转头对卫岐辛说道:“多谢皇叔好意。但父皇母后都说朕要好生学习才能治家治国,今天的休沐还是算了吧。”   刚才皇叔把他护在身后时,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需要被呵护的孩子,这种滋味真好,皇叔的背影就像一座大山,把羽翼未丰的雏鸟挡起来,防着狂风暴雨。   他不能让太傅继续说下去了,皇叔会难堪的。   小皇帝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一边往西书房走,一边还回头挥了挥手,那双相似的桃花眼里有些黯淡,脸上带着不属于同龄人的早熟。   他还扬起了一抹微笑,表示自己很好。   两人腰间的玉佩静悄悄的。   秦妗看见卫岐辛一言不发,缓缓握起了拳。   在孩童眼里,或许老学究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他们一丝不苟,刻板严肃,要求甚高,动辄就要高高举起戒尺打板子。待他们的小手被打红肿了,火辣辣地发疼,又要执起毛笔继续写字。   “他奶奶的——”   卫岐辛闭了闭眼,从唇中溢出一丝低不可闻的咒骂,忽然飞速向不远处的卫祁博冲了过去,猛地将孩子抱起,转身就跑。   这一举动实在让人意想不到,出奇制胜。   “哎,站住,你们两个不肖子弟!”   老太傅后知后觉,气得白眉毛都在发颤,看向甬道两侧路过的太监宫婢,指着劫持皇帝逃远的卫岐辛,吩咐道:“都给我追,把皇上追回来!”   一干小太监连忙追了上去。   “本王就是不肖子弟,你管得着吗?”卫岐辛扛着小皇帝,一面跑一面高声戏谑着。   他胸中畅意快活,低声对怀中的侄子说道:“别怕,皇叔明日就把他辞退。”   秦妗点壁而起,旋身一落,挡在了太监们的面前,冷着丽脸说道:“皇上有令,你们谁也不许过来。”   众人脚步慢了下来,有些犹豫。   “究竟是听皇上的吩咐,还是太傅?”秦妗抬起幽淡冷寂的猫儿眼:“你们可要想清楚。”   卫岐辛抱着小侄子顺利逃跑。   他胸腔微微震动,低低笑着,觉得刚才的行为真是冲动又荒诞。   不过,倒也不算后悔就是。   “祁博,想去哪里?”   怀中的小人听见他问话,动了动,揪着他的衣裳,把脸贴了上去,却没张口。   卫岐辛有点纳闷,半晌后,忽然察觉到那处衣襟渐渐被冰凉的液体给浸湿了。   一时之间,他默了默,胸中涌起心疼和怜爱。   原本只是为了完成玉佩指示,但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他血脉至亲的小侄子。   是年仅六岁半就要上朝听政的小皇帝。不像当初的他那般自在,还能上树掏鸟蛋,下湖捉鲫鱼。   “伤心的话,想哭就哭。”   多亏秦妗断后,他们身后已经没有了追兵,卫岐辛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拍着卫祁博单薄的背。   孩子很轻,抱在怀里,小小一团,一点也不吃力。   除去那身华贵繁复的帝服,摘掉沉重灿烂的王冕,他就是个被迫学习大人模样的小男孩罢了。   卫祁博伸手抱住自己的皇叔,放声抽噎了好一会,终于渐渐停下。   “皇叔,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他擦了擦眼睛,睫毛还是湿漉漉的,却亮起小小的笑容,如同雨后新晨,脸颊红彤彤地:“刚才你可真厉害!”   像个下凡的英雄,直接把他一手扛起带走。   卫岐辛听着玉佩一声“滴”鸣,看着小皇帝脸上带着泪花的笑容,轻轻牵起嘴角,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皇叔会陪着你的。”   秦妗负手看着叔侄俩的互动,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明白了几分玉佩指示的含义。   真正的考验恐怕从现在才开始。   让小皇帝再笑一次,这五日的指示就算达成了。但五日以后呢?   又会跳出什么新的东西来? 第25章 指示完成   “弹弓要这样拉开——”   卫岐辛耐心地给小皇帝比划着, 指了指十米开外的杨树:“看见那只小麻雀没有?”   “没有——”   卫岐辛叉着腰:“哎唷,你这眼睛不行啊,难不成是奏折看多了?诺, 就在左边树枝上, 这下看见了吗?”   “看见了……”   “好。让皇叔给你瞧瞧, ”卫岐辛绷紧了弹弓, 舔舔唇,歪头眯眼说道:“什么叫做百步穿杨!”   话音未落, 他修长的手指一松, 小石子猛地射向杨树,麻雀应声而落。   “厉害不厉害?”卫岐辛收了弹弓,眼神瞟向抱手站在一旁的秦妗,颇为得意。   秦妗挑眉, 微微一笑。   卫岐辛美滋滋地转过头,却发觉小皇帝一脸严肃地研究着弹弓,没有像寻常孩童那样欢呼雀跃。   他只得清清嗓子, 说道:“其实,陛下也不用这么认真。打弹弓嘛, 讲究的就是开心……”   卫祁博没有答话,点点头, 握着弹弓, 忽然抬起头,跑向那棵杨树, 拾回了扑腾的小麻雀。   这只小鸟被石子射中,翅膀受了伤,躺在小皇帝温暖的手心中虚弱挣扎着。它通身麻棕,刚从树上跌下来, 圆滚滚的脑袋上有点炸毛,小黄嘴还在啾啾求救。   “皇叔。”卫祁博轻轻顺着小麻雀的脑袋,嘴一扁:“为君者,当怀仁爱之心,弹弓于朕只是消遣,却要戕害生灵,实在不妥。”   卫岐辛愣了愣,不自在地把精美的弹弓收了起来,神色复杂:“二哥居然能生出你来……”   你爹当年在白缎尚舞的宫中轼兄时,怕是没想到会有个爱惜雀鸟的儿子吧?   秦妗剜了卫岐辛一眼,上前柔和说道:“陛下心地善良,可见未来会是一代明君。这只鸟就交给下头的人去照管罢,一两日之后,就能飞走了。”   说来也是无奈。   明明想让小皇帝学打弹弓,体验顽童乐趣,再真心笑一次,哪知道他同情起麻雀来了。   这样仁慈的小皇帝,反倒更让人喜欢起来了。   卫祁博早慧,自然意识到了刚才自己的话有些煞风景,赶紧借着秦妗给的台阶顺势而下,将麻雀交给小严子护着,重新举起弹弓,扬脸笑道:“皇叔刚才好厉害!朕也想学,练习练习准头。”   卫岐辛看了一眼玉佩,什么事也没发生,顿时撇嘴哼笑一声。   这臭小子是在说官面话。   他看打弹弓这个计划怕是泡汤了。   于是卫岐辛也不再挖空心思地表演技术,懒洋洋地捻着小石子,瞥了眼身旁的秦妗,忽然故意说道:“要论弹弓,不知道秦姑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正巧陛下也在这里听着,你若有疑问,可以说出来,本王一同解惑。”   卫祁博偷偷看着自家皇叔快活肆意还带些狡黠的俊脸,似乎明白了什么,啧啧摇头,像个小大人般。   秦妗本不想在皇帝面前出风头,但奈何卫岐辛不长眼,还来特意挑衅。   这下,不教他做人,都说不过去。   她缓步走到卫岐辛面前,抬眸静静凝视着他,伸出一只白皙柔软的纤纤小手。   那双淡然无波的猫儿眼中似乎写着三个字。   “你完了。”   卫岐辛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低头看了看那只摊开的手,指尖透着淡淡的樱粉,指腹上微有剑茧,但整体而言,洁白纤细,是独属于清丽少女的手。   他有些犹豫地把弹弓放在了她的掌心上。   碰到的那一霎,从卫岐辛的指尖上传来了柔软细腻的触感,还带着一丝温热,不知怎么地,让他想起曾经在漫山野花之中酣眠的美好。   那时春风微吹,打马路过的他睡意正浓,便随意找了处碎阳细撒的山坡,枕手躺下。四周都是微微摇曳的杂色花朵,他的脸颊被几株嫩草擦过,留下痒意。   阖眼浅眠,春日晨阳的温度刚刚好,如同轻抚,温柔暖和。   现在,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蹿到了他的脊梁中。   卫岐辛触电般地缩回手,忽然觉得脸上升起了臊意。   他回过神,发觉那个身量只到自己腰间的小侄子正仰头盯着他,水灵灵的眸中满是探究。   卫岐辛收回目光,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握拳咳了咳,看向秦妗说道:“你拿弹弓要做什么?”   秦妗不言不语,转身往御花园的深处走去。   “这是去哪里?”卫岐辛连忙抬脚跟上。   “别过来,就在这里站着。”秦妗转头斥了一句,继续走远。   卫岐辛立刻停住,像是一棵在地上扎了根的杨树。   小皇帝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忽然小声说道:“皇叔,朕觉得你搞不定宰相家的千金。”   尚在讷讷望着秦妗的卫岐辛立刻变脸,恼羞成怒:“你一个小孩子瞎想些什么?本王和她没有任何干系。”   “哼,你说是就是吧。”   卫祁博见他反应这么大,只好耸耸肩,背地里挠头嘀咕道:“不是就不是嘛,居然还敢凶朕。”   他好歹也是堂堂一朝皇帝,小严子还站在这里呢,他不要面子的吗?   百米之外,快要走到密林中时,秦妗终于停下步子,转身向他们拉起弹弓,捏着石子开始瞄准。   她立在林间,身姿亭亭,掐丝绿水纹的衣袖滑下半截,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袖角随风猎猎,髻下的几缕青丝荡起,衬着身后一簇簇碧绿的鲜竹,活脱脱一幅英姿飒爽的美人拉弓图。   虽然拉的是小小弹弓。   可这架势,这气魄,倒是很足。   “皇叔,她要做什么?”小皇帝有点慌张:“该不会要射到我们身上来吧?”   啊,毕竟小石子打人还是很疼的。   “你慌什么?”   卫岐辛抿了抿唇,状似镇定自若,轻声嗤道:“这么远的距离,连你皇叔都没把握,更别说她了,射到这方圆十米内都算她厉——”   他话还没说完,一粒石子穿风而来,划破虚空,以凌厉的速度击到了他束好的玉冠上,和淡墨玉簪相撞。   这支玉簪通身细长,式样精致,尾部雕刻了寒梅花纹,经不住重力,所以被石子猛地击到后,顿时叮咛一响,碎成两截,尖锐的一端滑过卫岐辛的肩头,掉落在地上。   小皇帝的嘴巴惊讶成了一个圆圈。   卫岐辛被吓了一跳,缓慢地看着地上的半边玉簪,表情僵硬。   秦妗放下弹弓走了回来,面上端的是个云淡风轻,只在眸中藏着一抹淘气的笑意。   小皇帝眨了眨眼,见皇叔吃瘪,觉得有趣极了,立刻围着秦妗拍起手,高兴得几颗乳牙通通露了出来,目光崇拜,赞叹道:“真是高手,比皇叔强多了!”   玉佩滴了一声,指示完成。   但卫岐辛却只扯了扯面皮,再也笑不出来了。   原来这就是全方面被秦妗吊打的滋味。   别的也就算了,但身为一个名声在外的纨绔子弟,连自己的娱乐专长之一都被比了下去,哪里还有颜面。   要不再比比酒量、箭术、识曲?或者爬墙、潜泳、闻香?   还是算了罢……   虽说他平日都在做这些事,但实际上倒也没有一样是真正拿得出手的。   单想到这一悲惨的事实,他都羞愧得想捂住脸,有种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冲动。   慎王神色哀恸,握紧拳头,瞬间树立下了人生的新目标。   现在他就要回府勤学苦练,争取有朝一日,能在某件事上也让秦妗开开眼界!   想到这里,卫岐辛也不磨蹭了,看一眼玉佩,上方的小字已经渐渐消失,只剩下纯粹的碧色。   他放下心,立刻行礼道:“陛下,时候也不早了,本王和秦妗就先行告退了。”   “啊?”   卫祁博猝不及防,很不满意,气鼓鼓道:“怎么这样突然?”   卫岐辛看着西山正在下沉的夕阳,一心只想着要开始闭门深造,便敷衍道:“行了行了,天都要黑了,各回各家去。”   “那皇叔你明日还来吗?”小皇帝连忙摇起卫岐辛的手,看起来可怜巴巴:“朕还没学会打弹弓呢。”   “你明日可得要好生学习了。”卫岐辛翻脸不认人。   “你——”小皇帝怒了,委屈地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说话不算数,小心朕治你的罪!”   秦妗幽幽看着卫岐辛,帮腔道:“王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卫岐辛看着她的如玉面庞,无奈叹气:“好,好,两个祖宗——”   晚霞绚丽,赤金橙红,映在了远方靛青的山头上,欲消散的落日余晖,与大朵蓬松柔软的云朵相击相荡,幻成了异样的颜色,铺在飞鸟之间。   待秦妗回府时,天色已经黯淡下去了,淡月渐上树梢。   她心情还不错,垂眼把玩着手中玉佩,穿过正堂,行在廊桥上,迎面忽然走来了一道身影,正巧拦住去路。   “秦姑娘,”冉白退后一步,微微行礼,玉容带上了笑意:“没想到能遇见你。”   秦妗束起手,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这里可是秦府,遇到她有什么意想不到的。   秦相从廊桥那头追来:“暮先,走这么快做什么,快留下来共进晚膳。”   冉白转过身,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妗抿唇瞧着两人,轻声念道:“暮先?”   听她喊出自己的字,冉白神色一怔,眸光柔柔,解释道:“这是在下及冠时取的字。今日是来请教相爷一些翰林院杂事的,不曾想竟待到了现在。”   他拱手对秦相说道:“今日实在有劳您了。”   “这有何妨?来来来,暮先,用过晚膳再走。”秦相似乎对这个稳重的年轻公子很是喜欢。   秦妗心中却在琢磨旁的事。   怎么没听说过卫岐辛的及冠之礼? 第26章 细数生辰   吃罢晚膳, 秦相故意自称有要务处理,先行离开,只留下两个年轻人。   毕竟不止是镇国公有意, 连在宫中的妹妹都劝他让两人接触一番, 谁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会不会心动呢?   今天正巧来了机会, 为了这件事, 他可是挖空心思地想要留人。翰林院的区区一点杂事,讲了一整个下午, 口干舌燥。   不过还好镇国公家这个嫡次子有眼力, 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情,甚至还积极提问,举一反三,让他讲得也舒心。   这孩子, 他看行。   秦相背手在府中慢悠悠地踱步,欣慰一笑。   这厢,用过晚膳后, 室内一阵沉默。   秦妗端着茶,小口啜饮着,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冉白望着她明艳动人的侧脸,眸光深邃, 站起身道:“相府景致处处典雅, 秦姑娘能否带在下游览一番月下之美?”   “这是当然。”   堂中明珠皎皎,柔光莹莹, 照在冉白浅浅微笑的脸庞上,挺鼻薄唇,清新俊逸。   两人出了厅堂,往后院小湖亭榭走去。   萤黄弯月下, 一汪湖水深蓝静谧,偶尔泛起几圈波纹,随着岸边的苇草摇曳。朱亭金榭之间杂着细细的虫鸣,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那日,在下的言行有些唐突,还请秦姑娘见谅。”   言行有些唐突?   秦妗皱眉,不假思索地说道:“哪里的话,我还没感谢公子的救命之恩呢。何况,跳下时还害得你伤了腿。”   她抬起头,凝视着身旁的人:“也不知如今伤势好些了吗?”   冉白唇边的笑意渐渐收起,停下步子:“秦姑娘,你这是在说什么?”   “在下因着那日于华阳宫外,猝然将墨菊玉印相赠于你,是以觉得有些唐突佳人了。又不知道你如今说的是哪日,难不成,是记错了人?”   他的语调慢条斯理,面容温文尔雅,似乎没有多想什么,但秦妗却是猛然一惊。   她刚才怎么会犯那样的错误!   重阳节那日,卫岐辛主动违规,换来了重溯,所以什么央山逃命,崖下落水,都是随风散去的事,只有她和卫岐辛还记得。   正是因为记得,她才弄混了冉白那句话的含义。原来他觉得唐突的是华阳宫外忽然赠礼,而不是重阳节那日的生死逃亡。   秦妗黛眉皱得很紧,快速说道:“是我刚才迷糊了,昨夜做了个惊险的梦,将它与现实混杂了。”   这样解释,他总不会再问是谁了罢?   冉白轻轻点头,低声闷笑:“这么说,你是梦见我来救你了?”   秦妗睫羽一颤,索性面无表情。   没有再为难她,冉白敛了眉眼,低头对秦妗道:“我本是想说,那天送的印章刻得马虎粗糙,赠与你,实在难为情。”   他从香囊里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美玉,约有她的掌心那么大:“这个就放在秦姑娘书案上,权当做个装饰罢,只盼你不要嫌弃就好。”   这枚玉很眼熟。   秦妗忽然想起,它正是冉白曾经在巨石上扔下去探声响的那一块。   之后冉白涉水寻了许久,也只找回了半边碎玉。   他竟是要送给她么?   秦妗犹豫地接了过来。   这块璞玉的外形和玉兰树叶有些相像,并不曾被细雕慢琢,保持着原玉美色。但透过淡淡的月光,才能看出其中奥妙。   晶莹的玉身中,渐渐显出精美的浮雕。   正中是一棵扬扬洒落的小桂花树,旁边坐着只白胖的兔子在玩耍绣球。不远处的飞檐下,刻着一位眉目如画的仙子,手执圆扇,罗裙柔软,绦带舞动。   唯有璞玉照月,方能瞥见其中嫦娥。   雕刻者的构思别致,手艺也巧夺天工。   “不过是个莹玉浮雕,献丑了,”冉白见她怔怔鉴赏着,有些羞郝:“只是这玉的品质尚好,所以给你拿来压宣纸。”   他看着秦妗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温润一笑。   璞玉赠美人,相得益彰。   是夜,秦妗将玉雕摆在了书案北侧,压着铺好的宣纸,一丝不苟。   旁边还放着一个匣子,匣子中是各式各样的私印,其中就有那朵小小的墨菊。   她拿出墨菊小印,倚在美人榻上品玩着,神色淡漠,突然开口说道:“巫清,把慎王的生辰八字拿过来。”   秦氏暗卫库房中的东边放着京中所有要人的相关信息,其中,卫岐辛的资料极为扎眼。   那一沓厚厚的册子很快就送到了秦妗手上。   她懒懒地翻开第一页,凝眸一看,顿时挑了挑眉,嫣红的唇瓣一勾。   原来他比冉白小了十几天。   她轻轻张口,低声念道:“九月十一。”   这么说,两日后,就是小王爷的及冠之礼了?   ***   九月初十的初晨,天色蒙蒙亮,一身精练短打的卫岐辛就叩响了章老怪下榻的厢房大门。   “章老,快起床。”他精神奕奕,不厌其烦地敲着门。   半晌,屋内毫无动静。   卫岐辛从容淡定,俯身研究了一下这扇高大的松木门,扬声喊道:“李叔,把牛儿叫来。”   片刻后,厢房的门猛然裂开,摇摇晃晃地与两侧墙壁分离,激起一圈木屑尘灰,轰然倒地。   “牛儿这力气,”卫岐辛后怕地退了两步,拍了拍胸脯:“之前居然没把本王给捶死。”   章老怪暴怒的声音从内室一路响到门外,震得墙壁又是一阵碎屑掉落。   “是哪个天煞的臭小子,敢搅老夫清梦!”   卫岐辛弯腰搬起地上一坛美酒,费劲地运进了内室。   章老怪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把棉被拉得极高,捂住耳朵:“出去!待老夫醒了再来收拾你们。”   绝了。   怎么会有人的起床气比他还重?   卫岐辛没说话,暗中撇撇嘴,拍开酒坛的封泥后,在软凳上一屁股坐下,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床上那团大茧子。   不稍时,大茧子就动了动,章老怪把棉被掀开一个角,尚且还闭着眼:“好香,好香……”   他坐起身来,睁开眼睛,目光炯炯地看向床下那坛美酒:“这是哪里来的?”   “王府里窖藏了整整三十年的雪梅佳酿。”   卫岐辛伸出三根手指比划着,向前倾身说道:“想要不想要?”   章老怪跳下床,围着酒坛啧啧赞叹着,舔了舔唇,佯怒道:“臭小子,你说呢?”   小王爷对他以下犯上的态度并不在意,把手往酒坛坛口一遮,笑眯眯地说道:“想要,就好生教本王习武。”   “你不是江湖鬼手,轻功一绝吗?本王也要学那个。”   闻言,章老怪停下了动作,像是看傻子一般盯着他:“你都多大的人了,这身子骨都长硬了,以为老夫这身绝技是想学就能学会的吗?”   卫岐辛清清嗓子:“明天才及冠呢,怎么就大了?本王还小呢。”   “呸,都年满二十了才来求教,你也不嫌晚?”   “能学多少是多少。”   章老怪不吭声了,瞥着神色坚定不容分说的卫岐辛,沉默了许久,幽幽说道:“小子,你既然真要这样倔强,可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了。”   “你先天筋骨上佳,奈何荒废了最好的时间,如今想要追上,定会比旁人花上更多的精力,经受更多的磨练。”   卫岐辛心中当然清楚。   他站起身,将酒坛塞进了章老怪的怀中,平静说道:“这些我都明白。”   “享乐了整整二十年,也该找点事做了。毕竟,活出个人样,才不会被世间所轻视。”   他对章老怪微微一笑,眉眼俊朗,意气风发:“你说是不是?”   “你怎么一夜之间开了窍?”   章老怪有些讶异。   “也不算一夜之间罢。”   卫岐辛抬脚向外走去,声音轻轻,带着些须笑意,温柔动听:“只不过是这段时间以来,因为某人而升起了动力。”   门外,橙黄灿烂的金乌将将从东山上露出半边,大朵大朵的朝霞伏在蔚蓝的天际。   微风携了秋季最后一抹青菊香气,打着卷,柔柔地掠过王孙侯爵家,勾过年少公子俊美如画的面颊。   “唔,”章老怪才不管他这些个八卦,小心翼翼地收起美酒,抚着乱糟糟的长须,回头喊道:“那你现在先围着王府跑上个五十圈,热热身子!”   五十圈?   跨出门的卫岐辛脚下一个踉跄,抬起头,茫然地环顾着四周。   巍峨庄严的王府中,他的身影像一颗小小的芝麻。   这么大的王府,跑五十圈,还只是热身……   “你该不会这么快就后悔了罢?”   身后那道苍老声音又响了起来,带了些幸灾乐祸的看戏意味。   “怎么可能。”   卫岐辛握紧拳头,从紧闭的唇间溢出一丝冷笑,原地舒展了一下四肢,埋头开始绕圈跑步。   过往一切恣肆,都从现在开始买单。   长久堕落的人想要一朝清醒,才是最难的。   “他真开始刻苦练武了?”   秦妗坐在妆镜前,拎着手中纸条喃喃自语。   片刻后,她托腮想了想,弯唇一笑。   “我倒还以为真会是个注定一辈子站不起来的呆子呢。”   纸条照例被放进了那个精美的小奁中。   她凝神在自己的发髻中插进了一根玛瑙流苏钗,又轻启檀口,专注地咬了红纸,将鲜艳欲滴的唇瓣染上了几分更深的殷红。   “主子,你这是要出门吗?”   巫清为她梳着盘月飞髻下黑亮柔顺的乌发,觉得自家小姐今天看起来心情还挺好的。   秦妗淡笑不语,又将手边那本记着卫岐辛生辰的册子翻了一翻,眼波婉转,鸦睫如扇。   “巫清,备上软轿,今日去好生逛逛城中的铺子罢。”   她还没想好买什么礼物呢。 第27章 及冠之礼   花梨屏风后, 一池清泉雾气朦胧。   卫岐辛不知道在想什么,一面沉思,一面下意识地解开衣带, 脱了玄青外裳, 身上只余下单薄的中衣, 从容地走向清池。   中衣透出了劲瘦的腰腹, 带着微微的象牙色,线条若隐若现。长腿匀称, 带着蓬勃的力量感, 透出几分令人脸红心跳的蛊惑之意,和平日在秦妗面前表现出的娇气小王爷大为不同。   卫岐辛伸手除去了紫玉冠,一头绸缎般的乌发散下,有几缕贴在了他的脸际, 水汽蒸然,衬得那双桃花眼中的漠色更为浓郁了些。   清池旁整齐摆放着起浴后要穿的锦边缁衣,墨底上的朱红就像是一枝枝绽放的艳梅, 处处华美,开得过盛, 以致于显出几分即将凋零的颓败。   他瞥了眼,皱皱眉, 毫无情绪。   “王爷, 沐浴斋戒必不可少,还请您多加用心以待。”屏风外室束手而立的李叔似乎知道他的想法, 扬声对里面恭敬说道。   “知道了。”他靠在池壁上,仰头闭眼,微微叹了口气。   王孙公爵的冠礼本应在坛庙中盛大举办,祭拜天地后, 由皇帝开礼加冠。   但当今小皇帝乃是慎王的侄儿,自然不可这样做。   况且宗室中德高望重的长辈都去了封地,不在京城,更是无人为他加冠。   要不是太常卿一直催促,卫岐辛甚至都不想在生辰之日行及冠典礼。   争论许久后双方决定各让一步,太常卿这才同意让他在王府家庙的东堂简单举行。   父母双亡,兄弟皆死,除了宫中的小豆丁,卫岐辛一无所有。   他沉默着,任由下人替他更衣梳发,伴着流水筝乐,独自在寂静的东堂拜了三拜,亲手拿起虎骨玉冠束上。   古筝弦响,余音袅袅,绕过空荡的堂前,四处的席位没有任何宾客,正中间,卫岐辛孑然一身,负手而立,背影孤寂。   李叔看得心酸,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待礼毕,连忙走上前直笑道:“恭贺王爷及冠成人!”   卫岐辛怔怔望着高堂明悬的牌匾,扶了扶玉冠上的簪子,良久,撇开眸子低声说道:“行了,回去罢,本王有些乏了。”   “王爷且慢,刚才没告诉您,廉大学士送来了一座玛瑙红珊瑚和两对玉如意做贺礼。”   李叔笑眯眯地拦住他,手一挥,两个小厮抬上了赠礼,放在东堂门前。   又有穿得喜庆的两个婢子到来,齐齐行礼,脆声说道:“廉府恭祝慎王爷成礼,祝愿王爷岁岁有今朝。”   李叔顿时拉下脸来,老眼一瞪。   岁岁有今朝,是说年年生辰都像这日凄凉是么?这两个婢子到底有没有长脑子,贺词简直是墨守成规,一点都不晓得变通,这下让王爷给听见了,还不知心里有多堵呢。   卫岐辛倒没觉得有什么,沉静地看着她们行罢大礼,极为包容,唇边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难得廉大学士有心了,李叔,赏下去。”   其实,一介被人看轻的闲散王爷,没有官员相贺很正常。   他也不需要。   但既然廉大学士送来了祝福,那就另当别论了,该感谢的,就要谢。   从多少年前开始,卫岐辛便觉得,朝中最看不惯他的人就属这个内阁大学士廉敬轩。   今日一看,也不知道老人家都在想些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打动他,好让他答应上朝摄政?   卫岐辛凝视着那座高大华美的珊瑚,笑意慢慢消了下去:“李叔,把这些东西都送去库房罢。”   说完,他不再多待,转身离去。   摄政王之位,他从前没有想要过,今后更不会想去争。   秦妗一门心思都扑在那上面,他又何苦去与她作对?就算赢了,也不见得能把这片江山治理得好。   只不过,生命漫漫,过往二十年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虽然今日才刚到弱冠之时,但他已然觉得心境苍老,了无生趣。   形单影只,茫然不知所为。   往后还有几十年,日子冷清,到底该如何打发。   东风吹过王府的金壁朱檐,拂起一地残叶,把卫岐辛那身锦红长裳吹得猎猎作响。四方院角,除了例行职责的侍卫,空无一人。   他回了屋,将门一关,倚在软榻上,动也不动,抬手遮住了眼睛。   室内只听见风铃轻晃。   香炉中的檀香悄悄燃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响起了李叔的声音:“王爷,您在午眠吗?”   卫岐辛睁开毫无睡意的眸子,揉了揉额角,皱眉说道:“什么事?”   “前门有丫鬟给您递了帖子,说是有事禀报。”   他无奈地坐起身,披了外裳,踩了木屐,开门道:“本王近来又没做什么事,怎么会有丫鬟来?”   而且,就算是以前的他,虽然去烟花柳巷之地,但也只是听曲聊天,从不与那些女子沾上什么是非。   “老朽也觉得奇怪,不得已,只好来叨扰王爷您,以作决断。”   看他神色疲倦,李叔莫名生出一股愧疚,后悔敲门。   “算了,就去见见吧。”   来人竟是个眼熟的。   卫岐辛眼眸微微亮起:“你是……”   “回王爷,婢子名唤巫清,是秦家的下人。”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卫岐辛请她坐下,笑道:“本王把令牌给过你。”   那日搜寻央山,他见这个丫鬟找秦妗找得精疲力竭,实在是忠心耿耿,心下便记住了几分。   哪知,巫清犹豫了片刻,最后嗫嚅开口道:“王爷,奴婢从未与您有过此般交集,许是您记错了。”   卫岐辛怔在原地,才想起那日早已重溯,只有他和秦妗还记得。   这种感觉很奇怪。   如果没有了秦妗的话,那世上再无一人会相信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勉强回过神,温和问道:“你今日来,可是你家主子秦妗派的?”   巫清见四周的下人都被屏退,这才点头说道:“正是。秦家不便与王府有所接触,为避口舌,就派奴婢来祝贺您及冠。”   “她竟然知道是今日么?”   卫岐辛的眼眸像是被瞬间点亮了一般,真切地笑了起来,薄唇弯出愉悦的弧度,甚至露出了一颗小小的虎牙,清朗年少。   巫清都有点不敢直视这位容颜俊美的小王爷,只直直跪下,把手中抱的匣子举起:“主子说,希望您今后能够更为仪容有度,风范翩翩。”   卫岐辛嘴角一抽:“她是说我现在毫无风度可言不成?”   话虽这样说,但他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小心翼翼地拿起精美的匣子,轻轻抽开,里面端放着一顶样式高雅别致的远游冠,还镶了一颗莹莹润白的东珠。   “主子还说,昨日在宫中打碎了您的墨玉簪子,这也算做赔礼了。”   “哪有她这样的做法,赠人贺礼,还又当赔礼,一箭双雕?”   卫岐辛摆摆手,嘴上埋怨着,手中却不受控制地捧起远游冠左右赏玩。   末了,他毫不犹豫地除去头上新换的玉冠,搁在一边,转而把秦妗送的这顶束起。   “好看吗?”他笑意盈盈地问着巫清。   巫清垂下眼帘,不卑不亢地答道:“王爷自然是一顶一的人物。”   “那你回去别忘了告诉秦妗,本王很喜欢,戴着也很好看。”   他强调了一句:“一定要告诉她,很好看。”   “是。”巫清乖乖应下,出门时却捏紧了手。   想用美色勾起她家主子的好奇心?没门儿!   昨日,秦妗在铺子里用心挑选了许久,折返数次,终于才买下这冠。当时她以为主子是要送给镇国公家的探花郎君,没想到今日就被派来了王府。   这么一想,那时主子认真挑选的神色似乎透露出了很多不言而喻的信息,让巫清心下担忧。   这浪荡王爷,声名狼藉,现在又不知给主子喂了什么迷魂汤,怎能不防?   “他什么也没说?”   秦妗坐在窗下,吹着微风看书,闻言,抬起头淡淡看着抿唇不语的巫清:“当真?”   巫清咬着嘴,摇了摇头。   秦妗冷了脸色,将手中的史书猛地合上,声音很轻,混在风中,听起来有些缥缈:“巫清。”   “你真让我失望。”   巫清猛地抬眼,神色有些慌张。   秦妗撇过眸子,看向窗外沙沙作响的玉兰树,沉默片刻,开口说道:“下去,自己领罚。”   在她认知中的那个小王爷,应当会笑眯眯地接过,甚至会迫不及待地当场戴上。   总之,不知为何,她就是对慎王有莫名的自信,认为他绝不可能在收到这份礼物后全无反应。   秦妗纤白的手指抚着粗糙的书页,忽然开始深思。   她是哪里来的自信呢?   深秋的天空灰蒙蒙地,夕阳很快就沉了下去,夜色渐深。   卫岐辛站在铜镜前打量着自己。   束着发的远游冠上,那颗东珠熠熠生辉,光芒清贵又柔和,看得他很是满意,不知不觉勾了笑容。   他推开窗,看着漫天繁星,忽然很想在这最后几个时辰里与秦妗见上一面。   王府很美,却也很空。   他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想要见一个人。   似乎,见到她以后,过去现在的一切烦恼都会随风而逝,脑中只会留下属于她的冷香气息。   卫岐辛看着夜幕,眼前忽然浮现出相府千金那抹动人的笑颜,弯弯梨涡像是盛了佳酿,一望便醉。   “不管了,说干就干。”他喃喃自语着,忽然伸手从窗边一跃,绕到角门处溜了出去。   月下爬墙见佳人。   到时,就算秦妗要赏他两个白眼,亦或者紧闭门窗,他也觉得不错。   只要她能与他说说话。 第28章 月下爬墙   “主子, 那四个仓族人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隔着一道珠帘,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吴朔跪在外室中,颇为头疼。   仓族人的嘴都这样难撬开的不成?   珠帘内, 一盏明黄的鱼灯下, 秦妗正对镜试着一支绞叶翠玉簪子, 闻言, 手一顿:“把他们都放了。然后暗中跟上,追踪他们都要去哪里。”   她可还没忘记, 当时客栈里有一个漏网之鱼。   也不知这四个会不会去找那人?就算不去, 或许也能查到更多信息。   吴朔松了一口气:“是。”   伴随脚步声,他走出厢房,轻轻掩上了房间。   因着巫清领罚,秦妗又不大喜欢有人服侍, 所以一时间,室内静悄悄的,只有穿着一袭绛裙的她坐在镜前, 百无聊赖地执着黄花梨木梳,捻弄着尾部的流苏。   窗边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黑影, 秦妗目光一扫,眼风凌厉:“谁?”   “主子, 属下有事禀报。”   原来是秦家暗卫。   这么晚了还能有什么事情?按照常理来说, 暗卫一般不会在深夜打扰她休息。   “说。”   “适才,慎王正在后院外墙处徘徊, 似乎想,翻进来……”   暗卫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离谱,悄悄擦了擦额角上的冷汗:“主子, 是否要将人带过来?”   室内沉默了片刻,飘出一道轻悠悠的笑声。   “不用管他,只盯着,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暗卫应了下来,重新点树上瓦,伏在一轮幽幽的圆月下,默默看着后院墙外的小王爷。   这算是什么,一介慎王现在也开始干起采花贼的事情来了不成……   风流归风流,也应该有个度吧,这货当他们秦氏暗卫是摆设不成?   他们在京城里若是自称第二,就没有哪家暗卫敢称第一,好吗?   卫岐辛并不知道自己早就被盯上了。   他一面寻找着借力点,一面埋怨道:“相府的墙竟然这样高,连本王这样的高手都会有些吃力……”   “也对,秦家树敌太多了,能不把围墙建高点么?”   他自言自语着,扑哧一笑,拾了一块石头搁在树下,撩起袖子,借助两物,身手灵活地摸到了墙顶,奋力往上一探,好不容易才蹲了上去。   卫岐辛小心翼翼地将头上的远游冠扶正,潜在原地小小地喘了两口气。   不行,一定要好生修炼内力,不然以后翻个墙都有可能会伤筋动骨一百天。   月光下,院内高大的蓝花楹树散发出阵阵清香,树冠繁茂浓密。   他挪了两步,把全身藏在蓝花楹树的影子中,谨慎地打着拍子数时间。   屋檐上的暗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瓦缝间躺着,撑起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王爷掐着指头打拍子,一板一眼,口中似乎还在默念着什么。   这是做什么,专程来相府高墙上施法吗?   树后的小王爷盯着院中空无一人的廊道,静静数了一阵子,忽然停下,直接翻下了墙,稳稳落进花草丛中,左右环顾一圈,叹息道:“竟然没有侍卫轮换巡逻,你倒是早点说啊!”   高处的暗卫嘴角一抽,心中默默想道:“因为我们就在你头上。”   要不是秦妗授意,他慎王能顺顺利利到达后院?暗卫可不是吃素的。   卫岐辛活动了一番手脚,看了看灯火通明的东侧厢房,便贴了墙壁,绕着梁柱,抬脚轻步走了过去。   他屏息走到厢房窗边,探头一看,窗户没关,里面有道坐在书案前哼小曲的身影。   定睛观察,原来是秦相。   书案上的奏折堆得像小山,而他端坐在奏折后面,被掩住了手中动作。若有人进来,肯定以为他是废寝忘食地批阅一国要事。   但从卫岐辛这个侧边的角度看过去,就能发觉,秦相正躲在奏折后面,偷偷玩着手中的鲁班锁。   他哼着早已过时的小调,歪头研究着鲁班锁,皱起眉头:“这里怎么打不开呢?”   话毕,老人家又开始埋头努力钻研起来。   卫岐辛看得瞳孔乱颤,心下震撼,连忙踮着脚又悄悄离开。   连一代虎狼宰相背地里都是这样的形象,千人千面,那他在努力练武的同时,好吃懒做了一些,也完全可以被理解罢?   小王爷加强了对自己的信心,离开后院东侧,举目向西边厢房眺去。   黑漆漆的。   沉思片刻,他决定多转两圈,探探秦妗到底在哪里。   半晌后,屋上一名年轻的暗卫打了个呵欠,推了推身旁人的手肘:“三哥,我们要不要下去提醒一下王爷该走哪边啊?”   被唤作三哥的暗卫动也不动,冷声道:“不要擅作主张。”   “我不信,堂堂慎王居然在一个后院里也能迷路。”   卫岐辛起初还刻意掩藏着气息,苟着身子,细致地查看着每一处房屋,到了后面,索性挺直身躯,背起手,大摇大摆地在府里的两弄后院中踱步。   “怎么这外头就是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他累了,停下脚步,望了望升至正顶的圆月,很惆怅,很无奈。   西侧厢房后面终于缓缓走出了一道身影。   绛红水纹罗裙轻轻荡动,腰间乌发微晃,清风一拂,携了缕熟悉的冷香,直吹到卫岐辛鼻边。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发觉秦妗正向他走来,容颜似画,眉眼鲜妍。   卫岐辛顿时一僵,像是个被抓住干坏事的小孩,声音小得如同蚊虫,指了指秦妗身后黑漆漆的西侧厢房,弱弱说道:“你、你怎么从那里……”   “再不出来,你找到天亮也找不到。”   月色如水,柔柔铺了下来,花影摇曳,黄草舞动,寂静的蓝花楹树伫立在两人身旁,随着阵阵秋风,晃晃悠悠地落下一些小小的叶瓣,扑簌簌地洒在卫岐辛的发梢肩头上。   他怔怔看着美人,不太好意思说话,更不敢问她为什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秦妗似乎永远都掌握着全局。   其实很简单。   当慎王从王府角门中溜出来时,时刻盯着他的暗卫便把消息传了回来。   秦妗早有所知,只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是为了前来相府。   所以,尽管夜色深深,她却没有褪去外裳,上床歇息。   “王爷深更半夜爬上相府墙头,是想做什么?”   她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似乎被蠢萌的小王爷逗得不行,语气也似波漾湖水般轻快柔和,还有些打趣的意味。   卫岐辛脸颊上染上了扉红,连耳尖都在发烫。   他避开问题,指了指头顶,咳了两声:“嗯……多谢你送来的贺礼,本王很喜欢。”   不得不说,那顶精致的远游冠衬着面容如玉的小王爷,的确是更显了几分俊逸。   也算是她昨日在街上挑了半天的好成果。   卫岐辛犹豫地抬起迷人的桃花眼,轻声说道:“这么晚了还翻进来,我知道实在失礼。”   他顿了顿,目光赤诚,话音更加小声:“但就是想让你瞧瞧,我戴着好看不好看?”   圆月萤黄,他披了件茶绿软缎外裳,墨发锁起,冠上东珠莹莹,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亮晶晶地,有些拘束,站在一派夜色之中冲她浅浅微笑。   小暗卫被这样美好的画面给看痴了,还在呆呆看着,忽然被他三哥敲了敲脑门。   三哥暗骂道:“小兔崽子,还看?快走!”   小暗卫吃痛地摸了摸脑袋:“啊?”   “现在是你能看的么?没点眼色,快去随我们去前院巡逻!”   三哥有点焦急,瞟了屋下不远处的两人,拽着小弟,静悄悄地滑下屋顶,一溜烟跑掉。   主子内力深厚,定能听见刚才他们的对话,也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接下来的场面,哪里是他们暗卫敢继续看的!   秦妗并没有听见来自院后屋顶的窃窃私语。   她抿唇看着面前的害羞公子,忽然向前又走了两步,与卫岐辛只差一肘之遥。   嗅着那股好闻的冷香越来越接近,卫岐辛垂眸看向脚尖,耳廓越发通红,本应后退,却又不想后退。   “王爷,”秦妗缓缓开口:“今日及冠,生辰快乐。”   那道清亮婉转的声音像是一只软软的小爪子,用粉红的小肉垫,轻轻地摸了摸卫岐辛的心尖尖。   整个及冠之礼中都很冷静淡定的他忽然觉得鼻酸起来,眼眶热热的。   “唔。”卫岐辛胡乱点点脑袋,不愿抬眼,固执地埋着头。   “你这是怎么了?”   秦妗看他反应冷淡,有些诧异,便俯身弯腰,从下方望向他低垂的脸庞。   他额间的墨黑碎发洒在了精致的眉眼前,在月下,俊美得好似神祗,眼尾微微上挑,沁着一抹通红。   见她偏头盯着自己,卫岐辛吓得连忙转过身,清清嗓子:“快乐,自然快乐。”   身后的佳人莞尔一笑,慢慢直起身子,瞥着地上那两道交错的身影,红唇弯弯:“倒还不知道,你及冠时取了什么字?”   卫岐辛沉默片刻,静了静砰砰直跳的心,这才回过头,一脸无谓地答道:“也没什么,只是太常卿随意定下的字罢了,唤作瑜之。”   “瑜之,”秦妗点点头,轻笑道:“哪里随意了?涵义不错,也很好听。”   就在这一刻,卫岐辛忽然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个由太常卿老头子取出来的字,看着她轻松愉悦的芙蓉面,也不知不觉地微微弯起了眼眸。   但他枉为一介纨绔浪子,这会竟然有些嘴笨,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妗,”踌躇半晌,卫岐辛眨巴着潋滟的眼睛,开口道:“你说下一个指示是什么?”   “……”   “王爷,时辰也不早了,你还是赶紧回王府罢。”   卫岐辛看着变脸的秦妗,一时间傻了眼。   美人转身就走,还撂下一句狠话:“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爬墙进来。” 第29章 廉大学士   天蒙蒙亮, 街上的小贩都还没挑着担子来叫卖,相府的后门便打开了一道缝。   一名玄衣小暗卫将四个形容狼狈的仓族人推搡了出来,叉腰啐了一口, 倨傲得很:“异族人, 滚去卖你们的商货吧, 拘在相府里纯粹就是浪费银子。”   后门猛地关上了。   那四个伤痕累累的仓族人没有说话, 相互对视一眼,赶紧捂住伤口, 踉跄地钻进小巷中, 没了身影。   玄衣小暗卫一关门,便上了墙,跟在吴朔带领的一群暗卫身后,于小巷两边平房的黑瓦顶上, 悄悄摸了过去。   草原荒漠上的仓族部落向来粗犷武勇,不拘小节。故而四个人不察有诈,一路小跑, 不稍时,竟然溜进了照朱楼的角门, 消失在楼中。   清晨的照朱楼里,大多数姑娘们还没有从彻夜的狂欢中醒来, 院内静悄悄地, 只听见有年轻女子在井边打水的声音。   小暗卫瞥了一眼院中那抹打水的窈窕身影,愣了愣, 忽然就撞在了前面一位停下脚步的暗卫背上,猝不及防。   他不敢叫出声,痛得摸了摸鼻子,连忙也止步趴下, 望着总领吴朔,犹豫片刻,期期艾艾:“大人,我们现在要追进去吗?”   他脸上带着一抹可疑的红晕,像是有些害羞。   正伏在二楼瓦尖上观察四周的吴朔顿时无语,给了他一个爆栗子:“大早上的,你嫌你自己不够显眼,还要去一间一间屋子搜人不成?”   “留下两个人来跟着我,在这里盯着人。”   “其余人等,都回府去禀告主子,待命。”   吴朔吩咐完毕,抬起脚刚要走,又幽幽看了一眼发呆的小暗卫,低声喝道:“燕社,没让你留下,快和他们回去。”   要是让他留下来守着,指不定心飞哪里去了。   离开之前,燕社磨磨蹭蹭地,望了后院最后一眼。   这时,照朱楼的窗边有人出现,对着打水的女子亲热地喊了一句:“沁芷,你一会来我屋里弹弹琴罢!”   “好。”   虽然女子只回答了一个字,但嗓音温柔轻灵,活像栖息在树林里的一只黄鹂鸟。   声音真好听。   燕社忽然脚下一崴,两片灰瓦掉了下去,发出噼啪破碎的响声。   听见响声,沁芷迷茫地抬头望了望,但屋顶空寂,天空灰蓝,什么也没有。   她奇怪地摇摇头,提着一桶水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楼。   待人走后,不远处传来两道压低的声音。   “毛毛躁躁的,没见过女人不成?快走!回去以后自己禁闭两个时辰思过去。”   “大人,一个时辰行不行……”   吴朔一脚把燕社踹走,无奈地叹了口气。   和他一同留下的那两个暗卫都闷闷地笑出了声,顿时惹来了吴朔的白眼:“怎么,一个个都忍不住,是时候让老子请你们来照朱楼放松放松了?”   秦氏暗卫当然不能这样荒唐行事。   两个下属赶紧闭了嘴,正了神色,与吴朔敏捷地绕过屋檐,翻进顶楼。   整座照朱楼一共四层,雕梁画栋,极为奢靡。一楼乃是唱戏赏舞的厅堂,二三楼则是相同的装潢,一间间房门紧闭着,没什么动静。   绿窗笼纱影,红壁背灯光。   吴朔皱眉思索着,忽然听见下方的四楼传来了响动。   他轻功不错,便跃到顶楼的横梁上伏着,看了过去。   四楼只有两处诺大的厢房,门口都用月色珠帘拦着。   此时,几名墨青劲装缠环臂甲的男子提着尚且在滴血的长剑,将四具尸首拖了出来,随意扯了朱绸丝帷一裹,直直地带下了楼。   拖出尸首时,珠帘微微撩起,吴朔定睛一看,室内小案后方还站着一名身量颀长的男人。   他面上覆着一张青金面具,且又逆着初阳,眼眸看得不甚清楚。   这人正慢条斯理地用手揩了揩剑身,将指尖沾上的血迹随意捻散。他的手腕上绑着暗金纹路的护腕,别了一把冷厉的匕首。   吴朔正想踩梁过去,哪知下一秒,男人便像是有所察觉般往这处斜瞥了一眼。   他不敢再动,又潜伏在原地等待了片刻,这才悄悄带着两个暗卫离开了照朱楼。   室内,男人看着从远方送来的书信,忽然抬了抬眼,浓睫一扇,声音很淡:“不长眼的东西,竟然跑这里来了。”   他微微一笑:“这下,那个女人可就知道了。”   身旁有人问道:“左贤王大人,这可怎么办?”   男人眸色冷漠:“该杀就杀。”   “不过,我倒不介意叫她先派人来查清楚,也能死个明白。”   秦府内,西房中。   秦妗啜饮了一口寒菊龙井,缓缓放下茶盏:“身形高挑,还有护腕?”   她黛眉皱了起来:“难不成是央山那个黑衣人?”   但问题在于吴朔那日并未跟着她去央山,而是在秦相身边护着,所以这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倒也不太好判断。   毕竟这年头爱绑护腕的杀手太多了些。   “就当客栈逃走的是他,央山上的也是他,”秦妗低声说道:“那为何是与仓族搅在一起,意欲杀相府之人?”   看来,并非普通的仇家。   ***   “廉大人到——”   大太监尖细的声音从殿外阶下一路传进了内殿。   本来在看画册子的卫祁博小手一抖,连忙爬上龙椅,拿起狼毫,翻开一本大臣日常问安的奏折看了起来。   “瞧你那样,”卫岐辛嘲笑着,捡起地上的画册子,不慌不忙地从书架下方站起:“就这么害怕廉敬轩?”   “皇叔,都是你害朕!”   小皇帝从奏折后面露出一双要哭不哭的桃花眼:“说好来陪朕批阅奏折,结果就看了那么久的闲书!”   他觉得自己被深深地带歪了。   刚下朝后,听身边的小严子说慎王在偏殿等他,卫祁博兴奋得差点没原地起跳。   然后,这个皇叔便掏出了好多小玩意儿来教他玩,还带了几沓绘着妖魔故事的画册,美其名曰“帮助陛下找回童趣”,这下好了,他不知不觉入了迷,整整一上午,什么奏折都没看。   “坏皇叔,不学好!”   因着从小受到良好教育,颇为具备君子品德,故而现下小皇帝内心惭愧,越想越气,小孩子脾气犯了,便鼓着嘴,通通怪到慎王身上。   卫岐辛脸上一副戏谑的表情,不但不生气,还加深了笑容,痞痞说道:“如今被本王教坏了,陛下肯定要来治我的罪,哎唷,糟了糟了,我好害怕怕——”   就算是皇帝,也不过一个六岁半的小豆丁,他卫某根本不把这口是心非的小侄儿放眼里。   卫祁博被他那欠揍的表情气得一噎,小脸通红,刚要破功怒骂,忽然瞟见卫岐辛的身后,水眸一闪,乖乖闭了嘴。   “王爷把陛下教坏了?”   这道声音从卫岐辛背后传来,唬得他一抖,转头一瞧,原来廉大学士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殿中。   “王爷,”廉大学士行罢礼,瞥了瞥他手中的画册子,抚须笑道:“你小时候就爱的东西,如今又要传给陛下了不成?”   “不是的不是的!”小皇帝赶紧大声辩解。   “廉爱卿,都是皇叔一厢情愿带过来的,朕根本不好奇!”   卫岐辛磨了磨后槽牙,暗骂着兔崽子,没吭声,把手中的玩意儿通通放在了一旁。   都是及冠的公子了,可遇到老学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到了弟子身份,不敢多言,这烙在身体中的下意识习惯实在可恶。   廉敬轩不曾怪罪卫岐辛,只看向正前方龙椅上的小孩,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陛下,当真如此?”   他那双深邃苍老却饱含智慧的双眸紧紧盯着卫祁博,像是早已看穿了一切。   小皇帝抠着手指,嗫嚅半晌,忽然捂住脸哭出了声,抽抽噎噎,诚恳认错道:“是……是朕撒谎了,皇叔他拿来以后,朕就不自觉地看了好久……”   “皇叔,朕知错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歉,哭得好不伤心,泪水滴答滴答掉在奏折上,渲染出一团团墨渍,看得卫岐辛都于心不忍起来。   但奇怪的是,这次廉大学士并没有沉下脸规劝他,反而拉走了卫岐辛。   小皇帝从指缝中偷偷看着两人走远,连忙把脸蛋擦拭干净,拍拍胸脯,转动着机灵的大眼睛,喃喃自语道:“吓死朕了,吓死朕了。”   他瞧着被泪水打脏的奏折,慌张了片刻,咬唇思索一番,索性拿了本全新的空白折子写上:“齐知府务必专心为官,朕每日都好,这些问安的废话就不必送来了,节省人力物力!”   写罢,他很是满意地吹了吹字。   哼,除了近身的几个人,谁也别想知道他哭了。   他卫祁博,可是沉静睿智、喜怒难辨的一国之君!   廉大学士一口气把卫岐辛拉到了殿外,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道:“王爷,你看,今日陛下又哭鼻子,是谁的错?”   卫岐辛抱起手,望着老学士,奇道:“你的错啊。”   廉敬轩:“?”   “这孩子不就是你惹哭的?”   廉大学士沉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摆手说道:“不是老夫,也不是王爷你的错。”   “错就错在,陛下小小年纪就要担起如此繁重的事务,实在可怜。”   卫岐辛听他说得情深意切,语重心长,剑眉忽然一抖:“那廉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廉敬轩抬起亮得吓人的老眼:“王爷,陛下都这么凄惨了,你不考虑出出力?”   卫岐辛:“……”   他就知道这老家伙没安好心。   他赶紧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脚下开始准备溜号:“不行,本王批阅不来奏折,绝对不行。”   廉大学士早就料到他要推脱,一把捉住他的手,笑眯眯道:“无妨,王爷来老夫府上,老夫亲自手把手教你批阅。”   他嘴上温和,手下却钳制得很紧,十分狡猾。   卫岐辛内力不够,实在逃不掉,无可奈何,索性仰起头,冲着辽远天际,怒道:“本王以后一定要当个武林高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是没实现,他愿天打五雷轰! 第30章 做饭大赏   过了两日安宁日子后, 九月十三的子时一到,秦妗和卫岐辛的玉佩都瞬间光芒大作,无声无息地在原地闪烁了片刻, 随即回归平静。   卫岐辛吃早茶时才发现自己腰间那块雄佩的变化。   上面又冒出了一行黑色小字。   他一边浅呷着, 一边眯眼读道:“五日内, 让廉明玉愿意吃下秦妗做的饭菜。”   什么, 要让秦妗做饭?   卫岐辛反应不及,呛咳了两声, 连忙把茶盏放下, 拍着胸脯缓了好一阵。   末了,他若有所思道:“廉明玉——”   话说,这谁啊?   “你连她都不晓得呢???”   北堂茶室内,成星泽双手往檀桌上一撑, 瞪大了眼睛,向前倾身,差点就要站起来与卫岐辛脸贴脸对视。   身为京城第二纨绔, 他自然对美貌佳人如数家珍,故而此时立即恨铁不成钢地对好友骂道:“她是廉大学士家正儿八经的嫡女啊, 能歌善舞,一笑倾城!”   卫岐辛看他那副激动的模样, 皱起了眉头, 撇撇嘴:“没见识,随随便便就用什么一笑倾城来形容庸脂俗粉。”   成星泽可不允许卫岐辛如此诋毁自己的品味, 说廉明玉乃是庸脂俗粉,岂不就是在打他的脸?   他想到此处,顿时冷哼一声,绢面折扇一打, 掩住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是,在下差点忘了,王爷眼中最美的当然是相府千金。”   没想到卫岐辛不但不辩解,还弯唇一笑,将食指竖在嘴前,神秘说道:“嘘!小声点。”   成星泽一阵无语:“秦相的掌上明珠怕是给你和冉白那家伙都下了迷魂汤罢?”   果然,一提到冉白,卫岐辛笑意吟吟的脸便垮下来了:“别把本王和他相提并论。”   “嗯?”   “这小子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卫岐辛很是不屑:“什么温润的翩翩公子,都是装出来的而已。”   那你就优秀得紧了哦?   成星泽内心吐槽,却还是给自家好友留了几分薄面,转而问道:“瑜之,你今日为何忽然问起廉家的姑娘?”   “停停停——”卫岐辛还不等他说罢,立刻挥手打断,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唤我这个新取的字,还真有些不习惯。”   成星泽不以为然,半开玩笑:“让秦姑娘来念念,保证你一点都不嫌弃了。”   卫岐辛愣了愣,难得没有反驳。   倒还别说,那晚秦妗念出这个字时,他只觉得酥酥麻麻的,一点反感都没有。   不行,可不能再想了,日夜都不间断地想起这个女人,真是不得了了!   卫岐辛摇摇头,似乎要把那些联翩的遐想通通甩出去。   他饮尽最后一盏温茶,便直接起身告辞:“本王只是无意中看到廉明玉这个名字,故来问问你,没有什么别的事。”   成星泽看他大步离去,有点奇怪:“这么急匆匆地,又是要去哪里?”   他可真是越发看不透这个酒肉之交了。   “原来,”成星泽收回目光,把折扇揣进怀里,摇头品茗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   足以让曾经那个最最贪玩的小王爷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换了副模样。   ***   相府后门外,卫岐辛握着玉佩,来回踱步了许久,也没想好该不该敲门。   他仰头瞥了瞥朱墙灰瓦,瘪起了嘴:“又不准本王爬墙进去……”   要不是秦妗说因着摄政夺位一事,两府须得避人耳目,他早就大摇大摆到正门递帖子去了,又何必在这里转悠呢?   他纠结半晌,想到秦妗那张妩媚冷艳的芙蓉面,颇有些近乡情怯之意,骨骼分明的手拽着光洁沁润的玉佩,无意识地摩梭着,唉声叹气。   燕社抱着自己的长剑,踩了灰瓦,隐在高树的影中,倚了树干,好不悠闲地磕着瓜子,呸呸一吐,摇头说道:“三哥,慎王要是再转下去,就算他没事,我倒都要看晕了。”   向来严肃谨慎的三哥难得没有斥责燕社的开小差举动,而是盯着卫岐辛,默默闭了闭眼:“实在不行,还是下去给他开个门罢……”   他还没说完,府里的小厮便从角边晃了出来,吃力地提着一大桶洗过杂役衣裳的脏水,拉开了后门。   “慢着——”燕社眼看不对劲,一急,连瓜子皮都忘了吐,站在屋顶上,扯着嗓子制止。   奈何已经晚了。   小厮开了门以后,便看也没看,直接把水一泼。   哪里知道门外还站了个小王爷。   于是,一桶脏水直直倾倒在卫岐辛的身上,猝不及防。   他还在想着秦妗,所以没能躲开,硬生生淋了个酸爽通透。   小厮这下傻眼了。看眼前这位公子颇为贵气,似乎是他惹不得的人,连忙跪下求饶:“公子息怒,小的不是故意的,您老大人有大量——”   卫岐辛眼睁睁看着自己专门换上的绣白长裳变为灰黑色,脑门上迸出几根青筋,刚要生气,忽然转念一想,换了副表情,笑眯眯地说道:“你既然弄脏了本王的衣服,还不去禀报你家主人,带我进去梳洗更换?”   顺理成章进入相府,计划通,耶。   屋上的燕社见王爷没有发怒,立时松了口气。掌声忽然响起,他转过头,看见三哥在默默鼓掌,便挠了挠头,不解问道:“三哥,你这是做什么?”   “你这就不懂了。”三哥悠悠一笑。   “此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只不过嘛,慎王若是想追求他家主子,那路还远着呢。   卫岐辛如愿以偿,在相府家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白日澡。   虽说泉水池子没他王府里的豪华宽敞,但耐不住心中那股美滋滋的感觉,就像是和秦妗成了一家人般。   沐浴过后,他换上秦家专程准备的白狐绒裘锦裳,揽镜自照,啧啧赞叹道:“你说你,怎么生得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为他捧着玉冠的婢子忽然脚下一个踉跄。   卫岐辛瞧着那个紧张到咬唇发抖的婢子,倒也不在意,只从唇齿之间溢出一声哼笑,悠哉游哉地打扇离开,活像一只翘着尾巴的小狐狸。   “秦妗——”   隔了老远,坐在湖边亭间抚琴的秦妗便听见了他的呼喊。   中气十足,且没有礼貌。   姑娘家的名讳哪能直呼?   她也是在一开始时忘记警告他了,不曾想竟然让他一直叫到如今。   锦帽貂裘的小王爷逐渐从廊桥上快步走了过来,鬓若刀裁,眉眼似画,在白狐毛的衬托下,那双桃花眼流光溢彩,端的是个俊俏公子。   他亲热地在秦妗面前坐下,勾唇弯眼一笑,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这是在弹什么曲子?”   秦妗手指一拂,古琴悠远肃穆的弦音便荡了出来,她垂着眼,浓睫卷翘,犹如振翅欲飞的蝴蝶,通身流动着冷清傲雪的气质:“没什么,随便玩玩而已。”   不知为何,在卫岐辛面前,她还不大愿意展示琴技。   毕竟这只是个放松身心时的玩意儿,造诣也不算有多高。   想到这里,秦妗微微蹙起黛眉,抬脸问道:“王爷今日怎么会在相府后门处站着?府里头的下人不慎,害你染了脏,我先在这里赔个不是了。”   卫岐辛眼睛弯弯地,觉得美人最近是越来越有礼貌了,待他十分和善尊重,真是个好兆头。   他摇摇手,避开问题,只把玉佩拿出来晃了晃:“你瞧见这个没有?此次的指示真是奇怪。”   秦妗屏退亭外一干侍女,这才微微颔首,说道:“今晨我就看见了。虽然不知道是何缘故,但若届时没有完成的话,恐怕就要浪费五天时间,倒退回今日了。”   “这有什么难以完成的?”卫岐辛大大咧咧,睁着晶亮眸子:“你去做桌饭菜,邀请她来秦府,然后让她一吃,这事情不就结了?”   秦妗一阵沉默。   在这异样的沉默中,卫岐辛慢慢收起笑容,犹豫道:“该不会,你不会做饭罢?”   秦妗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儿,顿时瞪道:“谁家的姑娘要求必须会做饭了?”   见卫岐辛一脸“不是吧不是吧”的欠揍表情,她气不打一处来,语调奇冷,嘲讽道:“难不成你就会了?”   “哎,你还别说,”卫岐辛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连忙接道:“本王还真会。”   想不到罢?   一个时辰后,太阳正灿,秦妗面对着一桌子丰盛的午膳陷入了长久的无语之中。   虽然菜式不算复杂多样,但这的的确确是宫宴的标准。   她不信邪,咬着唇,拾起筷箸夹了一块白玉豆腐放进嘴里。   柔滑细嫩,还带着香葱的芬芳,好吃得要把舌头吞掉。   卫岐辛刚净了手,用墨纹手绢将额间上的细汗一擦,坐在秦妗一旁的软凳上,得意洋洋:“怎么样?”   ……秦妗不愿承认。   她撇开眸子,恨声说道:“你一个纨绔成性的王爷,怎么还会做饭?!”   卫岐辛可不乐意了:“说谁纨绔呢?那都是过去的本王了,不值一提。”   现在的他可是决定改过自新、开启崭新人生的励志王爷。   他随意地撑着脑袋,看着咫尺之遥的冷面佳人,好整以暇地一笑:“从前在宫里,除了学习不爱做,其余的什么本王都喜欢试试。”   只要不让他看书,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年少的卫岐辛经常溜到御厨房去躲避太傅,顺便偷嘴,久而久之,竟也看会了不少菜式。   “本王聪明吧?”他哈哈一笑,用公筷给秦妗夹了几根金边脆鱼丝,挑眉说道:“看来,想要廉家小姐心甘情愿地吃下你做的饭菜,是得花些功夫了。”   卫岐辛放下公筷,低声问道:“想要本王教你吗?”   “想的话,你这态度可得更乖些——” 第31章 菜肴故事   相府厨房的烟囱上空浓烟滚滚。   “咳咳咳——”   卫岐辛率先冲了出来, 灰头土脸,掐着自己的喉咙一个劲咳嗽,双眼泛泪, 似乎下一秒就要咽气了。   秦妗是最后走出厨房的人, 面无表情, 手中拎了一把闪着寒光的菜刀, 看得众人赶紧闭上了嘴。   她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 转头向卫岐辛问道:“为何那些菜倒下去,锅里就起火了?”   卫岐辛怔怔地直起身子:“你不知道?”   秦妗没有回答,只是歪了歪脑袋,那双素来冷淡的猫儿眼中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无辜和迷茫。   “你不知道?”卫岐辛眼睛瞪得溜圆, 直直盯着她,一脸沉痛:“把火烧得那么旺,你说呢!”   周围一群下人静了静, 本来想笑,却又只能憋住。   烟囱上的黑烟还在翻滚上冒。   卫岐辛悄悄啧道:“扶不上墙的……”   秦妗耳力极好, 一听见小王爷那处处透着骄傲的小声嘀咕,顿时没了耐心, 捏紧菜刀, 极冷地说道:“谁说要亲手生火做饭才行?”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数名相府厨子,最后随意选了两位:“你, 来烧火,另一个,切菜。”   两名被点中的厨子唯唯诺诺,不敢不从。   卫岐辛问道:“那你只管炒出来?”   秦妗向来是个好胜心很强的姑娘, 此刻见这样失败,优美的黛眉简直要皱成了一团,却又不肯明着显露出来,只得暂时妥协道:“至少要在两日内能炒出一盘像样的罢,只要能吃就行。这么做应该也可以达成玉佩要求。”   一瞬间,卫岐辛竟然对素未谋面的那位廉家嫡小姐升起了真情实意的同情之心。   歇了片刻,院中的下人纷纷散开,进了厨房收拾适才的残局。   唯剩卫岐辛和秦妗,各自坐在蓝花楹树下的小石凳上,未曾言语。   远方拂来的风静静地吹过枯叶,勾起清脆的林海涛声。   卫岐辛瞧着秦妗那张虽忍得极好却仍透出几分气鼓鼓的如玉脸庞,眸光闪烁了一霎,敛下眼帘,遮住深深浅浅的笑意,抿起薄唇来。   可能出来得太急,秦妗的侧脸上还沾着一点炭灰,但因为下人都低垂着眼没瞧见,故而没有人开口提醒她。   “秦妗。”卫岐辛扑哧一笑,向她倾着身子,低声唤着,充满善意地指了指她的脸边。   还在生自己闷气的秦妗转过头,一入眼的,便是贵公子那张弯着眼眸笑得动人的俊脸,像是带着深秋的阳光,灿烂又美好。   不知为何,她心中那股恼火的情绪忽然淡了不少。   秦妗有些慌乱地撇开目光,自顾自摸了摸脸颊,动作透着些许呆萌。   卫岐辛眼睁睁看着她把那点炭灰涂抹得更均匀了,活生生给那处皮肤擦成了匀称的黑色。   他乐不可支,一面摇头,一面从怀中摸出丝质上好的墨纹手绢,探着身子,动作轻柔地触上了她的面庞。   秦妗一僵,身形半分未动。   卫岐辛离她很近,额前墨发微动,正认真地为她擦拭着污渍,剑眉下的星眸含了笑,好看极了。静下心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轻微的呼吸。   手绢在脸上拂过,滑滑的,痒痒的。   那一刻,从天际云彩中透下的碎光,从树间打旋飞下的落叶,还有在院中屋檐上伸着懒腰的猫儿,万物细节都映在秦妗眼中,清晰明亮,细致入微。   卫岐辛棱角分明的下颌近在眼前,和她只隔了几寸距离。在这咫尺之间,气息中荡动的浮尘也被她收入眼底,看得一清二楚。   秦妗不自觉地小口呼吸着,仿佛只要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把这湖面般悠静的氛围给打破。   “好了。”卫岐辛满意地看着她终于恢复了洁白细腻的肌肤,坐回了自己的石凳,偏头一笑,风度翩翩。   秦妗有些犹豫,斟酌二三,半晌,刚想开口道谢,却见眼前的小王爷忽然面色一紧,像是记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你怎么了?”她语调温和。   卫岐辛捏着手中那块帕子,神色阴晴不定,瞟了一眼秦妗,有些心虚:“没、没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她怀疑起来。   卫岐辛逃离了她目光的捉捕,知道躲不过追问了,只得低头干笑:“午膳时,本王用过这手绢,刚才没想起来,抱歉抱歉——”   “你用它擦嘴了?”   “那自然不会!”   他竖眉反驳完毕,弱弱说道:“用、用来擦汗了。”   “……”   秦妗拾起了石桌上的那把菜刀。   卫岐辛猛地跳了起来,连退数步。   但她并没有发作,只将手一伸,声调冷硬:“拿着。”   卫岐辛手忙脚乱地接过寒光凛凛的菜刀,见她头也不回地走开,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洗脸!”   最后那句回答堪称咬牙切齿,简短有力。   卫岐辛自觉不好意思,只得仰起脸来,望着上空幽幽叹气,决定以后出门都要带上两条手绢。   另一条,永远给不但爱干净而且还爱生气的某位美人备着。   相府的厨房叮当作响,折腾到天色已然昏黑之时,面带疲色的卫岐辛放下手中的筷箸,看着那道终于像样了些的蜜制甜茄羹,笑出了一口白牙:“不错,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没想到这样聪慧能干的相府小姐竟是个厨房杀手,他算是长见识了。   但京中的大家闺秀毕竟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之躯,何况秦妗志不在此,倒也能谅解。   “也不是人人都能像本王一样烧菜那么好吃,”他好言安慰道:“你在一日之内能有这般成果,已经天纵奇才了。”   换来秦妗一个白眼。   巫清也应邀而来,尝了一口。   嗯,咸淡合适,也没糊味。   她眼中闪着盈盈泪光,欣慰道:“恭喜主子,实在太厉害了。”   秦妗勉强提了提嘴角,颇有自知之明。   “好了好了,”卫岐辛心情愉悦起来,笑道:“如今你只需要给廉府递个帖子,邀请廉明玉过来就行。”   廉府?巫清听他这样说,心头迷惑,不解地看向秦妗:“主子,咱们相府和廉府……”   秦相和廉大学士在朝堂之上早已是人尽皆知的对立关系,彼此都在为摄政一事的人选吵个不停。就算秦妗送去帖子,那对方会收下么?   卫岐辛见势不对,皱起剑眉:“差点把这层关系给忘了。那你私下和廉明玉关系如何?”   两人对坐着,桌上的茄羹热气腾腾。   秦妗回想了一番自己和廉明玉的接触。   幼时,秦父还只是个兵部侍郎,而廉敬轩已经官至尚书。当年的廉明玉梳着双角发髻,上面还经常绑着一根飘动的粉红丝带,灵动极了。人又软糯,面容有些肥嫩,水沁般的双眼软软眨动着,笑容乖巧,任谁见了都心生喜欢。   而她生得瘦弱,家道式微,又无母亲为她打扮,浑身都显着寒酸。   小贵女们自然都不爱与她玩耍,有时甚至会直接明着讽刺,暗里嘲笑。   灰暗的记忆里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面孔,乱七八糟,她已经记不清那群小姑娘中有没有廉明玉的身影了。   后来,一次小聚中,廉明玉踩脏了她刚新得的绣鞋。   心中压抑已久的委屈终于喷涌而出,她咬紧了腮帮,表面不哭也不闹,暗地里寻了个机会,偷偷绊倒了尚在四处奔跑玩耍的廉明玉,让她栽进干涸的荷塘中,染上了一身污泥。   以牙还牙。   这笔帐就这样两清罢。   之后,两人再无过多交流。秦妗一心扑在家族的东山再起之上,哪有闲空去参加贵女之间的社交宴会。   何况,就算是去了,也不见得会招人喜欢。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当有不长眼的姑娘自己闯上门来时,她倒也不介意好好收拾收拾。   她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坐在角落里缄默不语的寒酸丫头。   唯有前几日去华阳宫赴宴时,因着玉佩的箴言,她不得不主动加入廉明玉带头的小团体中,笑脸待人,时隔十年,这才终于和她们又好生地聊了几句。   当时,似乎氛围还不错?   秦妗思索了许久,抬起脸来,对卫岐辛说道:“我前几日与她相处得尚可,还相互采花插鬓了。”   “那就是不错了。”卫岐辛放下心来,点点头:“你邀她来,只当是相处融洽的姐妹两个聚聚,并不涉及秦相的名头就是了。”   秦妗应了下来。   卫岐辛站起身来,只觉得今天像是打了一场大仗,浑身乏力。他望了望天色:“时候不早了,本王也无意和相爷相见,还是先行告辞罢。”   秦妗连客套的挽留也不曾有:“不送。”   巫清都要礼貌一些:“王爷慢走。”   卫岐辛倍感心酸,摆摆手,默默走出院子,在后门处停下步子,又回头瞧了瞧,仿佛在等谁跟过来。   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那件锦裳,上面黑一道灰一道。   “哎,今日在这里洗的澡也是白费。”   也罢,他回去再说。   卫岐辛走出小巷,刚想把自己府上的车夫寻回来,忽然感觉胃里躁动起来,一阵阵发疼。   糟了!   卫岐辛弯起腰,捂着肚子,暗道不妙。   秦妗做了十几道菜,为了检验合格与否,每道他都尝过。   有多难吃他就不说了,现在还害得他要闹肚子不成?!   再不回府,他的小命恐怕都要耽误在这里了。   望着腰间的玉佩,卫岐辛咬牙说道:“都是因为你——”   当夜,慎王闹了一晚上的肚子,御医开药无效,直呼不可能。   次日,虚弱的小王爷躺在床上,刚刚喝罢一碗又黑又苦的药,手中的瓷碗忽然掉落在地。   “什么,廉明玉不愿意去秦府?!” 第32章 喝粥花猫   卫岐辛倚在床头, 撑着额角,无限忧愁地望向窗楹外的一抹黄昏秋色。   他披着鹤氅,也不束冠, 墨发散了几缕在脸前, 虽说生得极好, 但因着昨夜折腾, 如今容色便有些黯淡,眼下发青, 且又愁眉不展, 活像个霜打的小黄瓜。   李叔实在看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药碗,低声询问道:“王爷,整整一日了, 您这究竟是在苦恼什么?”   “李叔,”卫岐辛盯着天际正在下沉的落日,沮丧说道:“你说, 如果三天之内必须给一人做菜吃,那人却又不肯前来, 该如何是好?”   李叔吃了一惊:“王爷这般好的厨艺,竟也有如此不长眼之人?”   “本王厨艺确实很好。”卫岐辛听得很受用, 点点头, 又忽然反应过来,摆手说道:“不是我, 是旁人。你就说该怎么办罢。”   “这有何难,若是非要她吃的话,做好饭菜端到府上去便是了。”   卫岐辛眸中逐渐焕发出一抹神彩:“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探身将药碗端过来一饮而尽,束好大氅, 起身说道:“备笔,本王要写封信。”   “王爷,你这身子……”   “不就是闹个肚子?”   刚才还病怏怏的卫岐辛此刻简直是浑身有劲,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身强体壮的,哪里需要躺这么久。”   恍惚之间,李叔觉得自家娇气的小王爷似乎终于长大了些。   他将喝尽的药碗放回木盘中,笑得欣慰和蔼,眼角皱纹深深:“好,好,这就给王爷备笔。”   月上树梢,秦妗收到了一封来自王府的信。   上面大大写着:“秦妗亲启”。   她没急着拆开来看,而是微微挑眉,细致观察着这四个字。   虽然笔锋尚且不足,运力不够简洁干脆,但字形还算是像模像样,没有到辣眼睛的地步。   他的字实在是有所长进。   一年前,她曾在父亲的案桌上见过卫岐辛的折子,当时秦相匆匆扫了一眼,便丢到一旁不再理会,撇嘴挖苦道:“慎王这手天下独创的潦倒醉体,真真不是凡人所能欣赏的。”   出于好奇,她拾起看了一眼,谁曾想,还得要仔细看半天才能辨出上头写的是身体抱恙,不便上朝,还请皇帝海涵等诸如此类的鬼话。   说实在的,卫岐辛以前的字,能让人认得脑仁儿一阵阵发疼,就只差被直接送走。   回想至此,秦妗嫣然一笑,摇摇头,垂眼将手中的信抽了出来,缓缓展开。   “让我到廉府去送吃食?”   看罢,她在灯下抬起幽淡的猫儿眼,喃喃自语道。   也不是不可以。   据她所知,关系好的贵女们彼此之间经常串门,顺便送点喜欢的吃食给对方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但廉明玉和她关系有那么好吗?   今日早晨,她递去的帖子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廉明玉只托人回复道她身体不适无法见人,为此深表遗憾。   但秦妗是何许人也,手下精锐暗卫众多,这番借口在她眼中自然是极其苍白的。   毕竟盯着廉府的人早就传回话了,本应缠绵病榻的廉明玉和自己的哥哥一同在花园中下棋,玩得不亦乐乎,笑容灿烂,脸色红润。   “是情谊还不够,又或者是她在顾虑秦廉两家的争斗?”   思来想去,处处棘手。   秦妗不耐烦地把信往桌上一扔,望着漫天星辰发起了呆。   其实要让廉明玉吃下她亲手做的饭菜很简单,有上百上千种方法,但每一条都不符合玉佩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二字。   “愿意。”   不过,让这女人自愿吃口菜,真就如此麻烦?   夜已深,该歇息了,秦妗坐在妆台前,身姿窈窕,探起素白玉手,把髻上的别翠金绿簪子一拔,三千青丝倾泻而下,顺滑柔丽。   铜镜中的美人如同猫儿般眯起了眼睛,眉如远山,鸦睫斜飞,唇瓣红润,微微启开,唤道:“巫清。”   “明日随我去一趟廉府。”   好歹苦练了一日厨艺,弄得全府鸡飞狗跳。不管怎么样,明日,廉明玉都得给她吃下去!   秦妗低头看了看手上切菜时留下的伤痕,抿起了唇。   又不是什么毒药,她做出来的菜,卫岐辛也说好吃的呢。   秦妗默默忽略了暗卫传回的那张“王爷整夜肠胃不适”小纸条。   嗐,反正吃不死人……   玉佩指示亮起的第三日,晨光熹微,廉府上闹哄哄地。   廉明玉将脸埋进了被子,怒道:“她怎么忽然这样热情,邀我去玩也就罢了,现在还直接上我家来!”   名唤紫莲的贴身丫鬟站在一旁,这下也没了主意,只得安慰道:“小姐,她许是真想与你好好相处呢。”   “胡说!”廉明玉打开棉被,一双水眸中含着盈盈泪光:“你忘了她那日在芙蓉园里是怎么欺侮我的?”   那女人极为不屑地将指间的名花弃之在地,又故意采了一朵一模一样的,插在她的鬓间。   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起此事,廉明玉的小脸更是气得粉中透红,转着眼珠,捉住紫莲的衣袖哀求道:“就说我病得太重,昏迷不醒,让她回去。”   紫莲连忙拉开廉明玉的手,低声劝道:“小姐万万不可!秦家那位大小姐这些年来是怎么收拾京中贵女的,您可都看在眼里呢。”   说到这里,廉明玉清醒了几分,身子微微一颤。   嘲讽秦家靠皇太妃上位的段氏,背地说秦妗活像个哑巴的江氏,朝中争吵时推倒秦相的吴氏……   “紫、紫莲,”廉明玉原本还在激动的情绪像是被泼了冷水般平静下来,赶紧说道:“快拿粉扑子过来,给我掩掩气色。”   细白的铅粉厚厚一拍,廉明玉娇艳的小脸顿时比台上唱戏的还要苍白上几分。   为了演得更像,她还专程在屋内燃了艾草,煨了一罐苦味浓重的药汤。   “明玉,你怎么病得这样重?”   不稍时,秦妗便走进了房中,坐在榻边,颇为关切地问着话,伸手就要往廉明玉的额上探去。   廉明玉慌忙抓住对方那只不安分的爪子,勉强笑道:“多谢妗儿来看我,已经好很多了。”   她唇边牵起一抹笑容,顿时使得细粉扑簌簌掉下了一些,看得秦妗黛眉一挑,淡笑不语。   巫清恰到好处地送上了食盒。   秦妗扭头拿过食盒,一边打开,一边语调轻快地说道:“想着你生病,这会定是还没有吃好。我给你带了些早膳,趁热吃罢。”   她端起一碗百合薏仁白粥,用调羹一搅,吹了吹,递到廉明玉嘴边,粲然一笑:“来,我喂你。”   廉明玉的表情十分精彩,就像是废后看见太监带人前来赐死似的。   她吃力地吐出几个字:“我、我已经吃饱了。”   秦妗恍若未闻,又瞥了一眼食盒说道:“今晨起来,我亲手做了好些菜,你可都别嫌弃。”   食盒中热气腾腾,香气缓缓弥漫开来,把一屋子的药味都压了下去。   廉明玉还想拒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几声。   秦妗来得太早,她的确还没有用过早膳。   这下……再想解释也难了。   闻声,秦妗悠然一笑,坐在床头,手中还捧着粥碗,静静盯着她。   “我、我……”   望着那张艳丽脸庞,廉明玉又尴尬又害怕,词穷片刻,忽然悲从中来,索性破罐子破摔,躲在被窝里,捂脸哽咽道:“秦妗,这里又没有旁人,你就直说你要做什么罢!”   秦妗吹着粥,镇定自若,敛起黛眉,轻声说道:“做什么。”   “明玉,你怎么这样怕我?”   她将碗搁在一边,平静地看着捂脸抽泣的廉明玉,低低说道:“抬起头来。”   廉明玉神差鬼使地听了指令,透过指缝瞧着她。   她长得的确很美,像是带着冷刺的玫瑰,极富攻击性。   她的手段的确也很阴冷,家中权势滔天,又是独女。   无论怎么努力,真的很难与之较量。   廉明玉彻底泄了气,放下手,幽幽说道:“我怎么惹到你的?”   “你还在梦中罢?”秦妗似笑非笑:“坐起来吃点早膳就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你带来的这些东西里头,下了毒?”   “什么也没有。”秦妗在她眼前从容地喝下一口粥,示意道。   廉明玉怔怔看了她半晌,忽然开口说道:“我真的很讨厌你这样。”   “表面笑意盈盈,但你明明就看不上我们,反之,谁不小心惹到你,你就会十倍奉还,害得大家大气都不敢出。”   廉明玉像是憋了很久:“凭什么?你一个人不合群,立在一角,显得高高在上,倒把凑在一起玩闹的我们都衬成庸脂俗粉!”   秦妗无语:“慢着,当年不是你们在孤立我吗?”   怎么,一个人缘不好的小姑娘站在角落里发呆也是错了?   廉明玉到底是个被家中宠惯了的掌上明珠,年纪又小,不像秦妗这样早慧,心气十足,带着哭腔说道:“那,那还不是因为你这人实在小气!”   “我小气?”   廉明玉揩了泪珠子,脸上的粉被一道道泪痕冲刷而下,像只花猫:“纪将军家的小姐说你寒酸,我还为此与她们争吵过,哪知道,后来有次不小心踩到你的鞋子,你便直接把我绊倒在荷塘里去了!”   她顶着滑稽的小脸,哭得梨花带雨:“你知不知道,那么多人瞧着,我全身都脏透了。”   “我心里真是恨死你了!”   秦妗愣住了。   她倒还从未晓得这些内幕,只道廉明玉身为其中一员,定是不安好心。   自己只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谁想让人家记恨了这么多年。   她无奈地皱起眉头,只好执了绣白绢帕,为眼前的花猫擦了擦豆大的泪滴,轻声说道:“好了,不哭了。” 第33章 天真小孩   “谁要你这样假情假意的!”   廉明玉怔怔地看着为自己擦拭泪珠的秦妗, 突然觉得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赶紧故作嫌恶地撇开脸,连声催促她停手。   秦妗自然不是个傻姑娘, 向来不喜欢巴巴地赶着上前讨好他人。   她收回手绢, 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淡:“明玉, 你如此作态也十分小气。”   “来, 把粥喝了,我们之间这些事情往后再算。”   往后再算?   廉明玉抖了抖。   紫莲倒算个贴心的丫鬟, 见自家小姐气势上已然落下一大截, 连忙上前陪笑道:“小姐,你们说了这会子话,食盒里热气也淡了,吃了凉胃, 奴婢拿去温一温罢。”   廉明玉像是得了个救星,一把拽住秦妗的手,点头说道:“对对, 紫莲,你快拿去热热。”   她紧紧抱住秦妗的胳膊, 整个上半身都从床上坐了起来,丝毫没有生病之人的觉悟。   秦妗看得好笑, 刚想说话, 却听见门口清脆一响。   原来是紫莲抱着食盒跨过门槛时,摔倒在了地上。   菜肴洒了一地。   “秦小姐, 奴婢知错了,请您责罚!”   浑身沾满油汁的紫莲慌忙从地上爬起,带着哭腔,不停磕着响头。   廉明玉暗中一喜, 面上却佯怒道:“你怎么笨手笨脚的!妗儿心善,肯定不会责怪你,但做错了事就该受着,下去讨罚罢!”   秦妗面无表情地看着主仆二人演戏。   没关系,乐观一点想,还剩下两天。   亲手做的菜被这样破坏掉,她当然心情不好,也懒得在这里逗留,便直接起身说道:“既然这么不巧,那我就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明日还来?”廉明玉瞳孔一震,下意识回嘴道。   秦妗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你整日在家养病,多寂寞,我自然要陪陪。”   也不等廉明玉想出理由回绝,秦妗转身就走。   当她路过脏污的门槛时,伏在地上的紫莲只感到一道冷淡尖锐的目光刺向了她,宛如被毒蛇盯上一般,让人后背发凉。   待秦妗和巫清离开,紫莲的衣襟已经被冷汗浸透。   她扑向床榻,战战兢兢地说道:“小姐,我们行事须再谨慎一些。”   如若遭到秦妗报复,有十条小命都不够活的。   “小姐,要不然,明日你还是委屈委屈,和她好生说话罢。”   “小姐,小姐?”   廉明玉望着早已人去楼空的屋子,愣愣出神,直到被紫莲推了推才反应过来。   她迟疑片刻,环顾四周,最后悄声说道:“不知怎么地,今日的秦妗脾气可真好,似乎不会害我。”   这句话一出,她自己都懵了。   屋内还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几个婢子在门口认真清扫。   廉明玉皱眉思索片刻,忽然一拍大腿:“不对啊,难道秦妗敢公然在廉府给我下毒不成?”   可恶,之前她实在是过于慌乱害怕了,竟然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没反应过来,还如此胆怂地哭闹了一场,真是丢脸。   “这是那个女人的试探,”廉明玉下定结论:“虽然不知道她想试探什么,但本小姐自然是不会示弱的。明日要来便来,看谁斗得过谁!”   紫莲不吭声了,默默看着忽然斗志高昂的小姐,陷入忧愁。   她家小姐,向来都是个只敢在背后虚张声势的孩子。   秦妗快步走在廊桥上,裙裾随风摆动,乌发垂腰,面色平静,并没有巫清想象中的那样生气。   廉府提倡节俭,整个院内只有寥寥几个下人的身影,且又都忙碌着自己的事,故而廊桥显得格外地空荡寂静。   行至廊桥尽头,即将拐弯走向外院之时,房角树后忽然探出一只好看如同琢玉般的手,将秦妗轻轻拉了过去。   秦妗眼眸一眯,刚要避开,却看清了那人的脸,立刻吩咐道:“巫清,你先出府,在马车那里等我。”   主子有命,巫清不敢多言,只好应声低头离开。   杨树高大参天,与房角之间的间隙并不多,卫岐辛就隐在其中,借着阴翳的叶影,将秦妗抵在树上挡着,悄声低语:“秦妗——”   公子的声线有些低哑,小声唤着她的名字,尾音在微风中打了两个卷。   秦妗后背一颤,紧紧贴着树,洁白小巧的耳尖染上淡樱色,像是初夏小荷。   “你进行得怎么样了?”   他贴得很近,说话吐字听得人耳朵痒痒,还携着一股清朗的松柏气息。   秦妗僵着俏脸,并不答话,只把人一推,清清嗓子,严肃说道:“说话就说话,离这么近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你是贼不成?”   卫岐辛后知后觉,有些害臊,连忙顺势退后一步,靠在房壁上,闷声说道:“好的,好的。”   说实话,他倒想当个贼呢。   采花贼。   凉风习习,树下的秦妗极力掩饰着不自在,扬起下颔,抱手说道:“王爷怎么在廉府?”   “廉老头子前几日非要扭着我学批奏折,”卫岐辛回过神,像是邀功似的,笑嘻嘻道:“本来不想学,但你今日来了廉府,我就索性也用这个借口跟过来了。”   “你真去找廉大学士学习了?”   “哪能啊,去他书房里转了一圈,便借口小解溜掉了,猜着你要经过这里,本王等了半天了。”   顿了顿,卫岐辛正色问道:“那个廉明玉,她吃了吗?”   “玉佩不曾响动,你说呢?”   听她语气不善,卫岐辛眨着眼睛,委屈道:“失败了还可以再来嘛,你凶我做什么?”   秦妗只觉得心累,抬脚便要从树后走出去。   “等等,”卫岐辛从背后拉过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听说廉明玉是个小孩子脾气,你明日大不了哄哄她罢,骗一骗,说不定就成功了。”   秦妗脸色微变,冷冷收回手,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他“听说”?   他听谁说的?   对廉明玉很感兴趣不成?   不愧是个浪荡公子。   秦妗虽然清楚卫岐辛话中的道理,却觉得心中梗了一根小刺,说不上为什么,反正不开心。   丝毫不知道自己说错话的卫岐辛还在原地伫立着,目送美人离去,眸光温柔,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深知被逼做不喜欢的事会让人多么难受。所以,就算是让她委屈一下,也好过日日都得亲手烹饪。   在卫岐辛心中,仙女似的她就不应该碰到油烟。   “王爷……王爷……”   远处有人唤着卫岐辛,他下意识地走出角落,偏头一瞧,被廉大学士抓个正着。   廉敬轩瞟了一眼树从,微微笑道:“王爷好雅兴,在此处小解了这么久,是被什么风景迷了眼?”   四处寻他的小厮们也追了过来,听到老爷的这句话,瞬间齐齐停下脚步,垂头束手,悄悄觑着卫岐辛。   “……”   卫岐辛尴尬到语塞。   糟了,随地小便的坏名声要被坐实了。   廉大学士也没再刁难人,拽着卫岐辛往回走,悠悠笑道:“行了,王爷请吧,老夫桌上还有一大堆奏折您没看呢。”   卫岐辛木着俊脸,连每根头发丝都写着不情愿。   因为秦妗,他到底还要受多少罪?   唉,算了。   毕竟成星泽说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仔细想想,还是很值得的。   成星泽:这句话不是用在这里的,文盲卫岐辛!   ***   秦妗耐着性子又进了一趟厨房,半晌后,登上马车,再次前往廉府。   睡过一觉后,她心中那抹不快似乎也淡了许多。理智告诉她,自己的确应该按照卫岐辛最后的那番劝说展开行动,免得最后重来,还得下厨。   于是,此日的廉明玉和秦妗两人显得格外友善。   “明玉,今天要好些了吗?”   秦妗揣着明白装糊涂,拂裙坐下,眉眼带笑,整个人的气息都柔和了下来:“昨夜回府后,我又想了想,发觉幼时的事情真是误会一场,你当年可是替我说话了的。”   廉明玉缓了缓吃惊的神色,换了副深受感动的表情,亲密地挽住她:“妗儿,你别这样说,我也不该为这样的芝麻小事气愤多年,现在你不计较,真是太好了。”   “真是好明玉。”   秦妗打开印着“百香坊”字样的纸包,轻轻向廉明玉推了推:“听闻你最爱这家的点心,今晨我便去买了些,也好让你解解馋。”   纸包里放了几枚鲜果豆糕,许是马车颠簸,有些破了相。   因着廉敬轩管教严格,廉明玉倒真许久没吃到百香坊的点心了。   秦妗肯定也不会蠢到在里面下毒。   毕竟,她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坏到危及性命的程度。   打昨日想通以后,廉明玉便放下了心。此刻看见最想吃的东西就在眼前,难免水眸一亮,小嘴抿起真心实意的笑容来:“那就有劳妗儿费心了。”   秦妗端庄地坐在床边,眼不错地盯着她捻起一枚豆糕,咬了一口。   “滴——”   正在廉大学士的书房中看奏折的卫岐辛听见腰间玉佩响起,原本愁眉苦脸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转而神采奕奕。   “廉大人,”他像是终于被大赦的囚犯,快速向廉敬轩行了个礼:“小王记起还有事情,今日且就到这里罢!”   卫岐辛逃跑的身影比风蹿得还快。   这厢,廉明玉正心满意足地品着,突然小脸一垮,呛咳几声,放下手中的糕点,瞪大眸子,含混不清地说道:“不对!这次百香坊做的是什么玩意儿?”   秦妗听着玉佩的响声逐渐消下,挑了挑眉:“怎么,味道不好吗?”   廉明玉索性一口咽下,这才吐着舌头说道:“又咸又干,难吃死了!”   秦妗懒懒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敷衍道:“哦,大概是百香坊换厨子了罢。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待了,你好好歇息。”   她走得非常干脆。   廉明玉撅着嘴,低头研究纸包,一脸狐疑。   走出房门的秦妗脸庞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玉佩上可没有说必须让对方知道是她亲手做的东西。   唔,廉明玉,这个天真的小姑娘。 第34章 睡醒上朝   “王爷, 王爷,您该醒来了。”   听见李叔念经一般的唠叨声,卫岐辛嘟嚷几句, 推开李叔, 翻了个身, 又睡了过去。   “王爷, 牛儿候在外头呢。”李叔不再焦急催促他,收回手, 低声细语, 那抹老顽童的笑容如同恶魔撒旦。   卫岐辛星眸半阖,迷迷糊糊地,瞟了一眼屋外,回味着李叔这句话, 猛然之间想起牛儿的蛮劲来,顿时睡意全无,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他看向窗外, 黑黝黝地,一轮淡淡的弯月还挂在天空上, 根本瞧不见日出的征兆。   卫岐辛怒了:“天还没亮,章老怪都没起, 你把本王喊醒做什么?”   李叔揉了揉额角:“王爷, 今日有议政王会议,你该上朝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虽说他当了个闲散王爷, 极力逃避着朝会,但每月两次的议政王会议是怎么也推不掉的。   不过,因为如今驻京的王爷只有他慎王一个人,凑不齐八王, 所以惯例的议政王会议不过是个虚话,只需要卫岐辛参与朝会,和大臣们一同处理几件京畿事务即可。   “起得比鸡还早。”卫岐辛抱怨几句,无可奈何地下了床。   李叔微微一笑,拍拍手,外室便缓步走进两个侍女来,细致地服侍他洗漱更衣,换上朝服。   慎王的朝服自然很是讲究。   月白缎里,外罩狐毛,肩上紫貂,通身玄黑,绣了盘旋的五爪金龙,龙眸冷淡威严,咄咄逼人。   卫岐辛起床气极重,一面穿衣,一面抿紧乌唇,皱起剑眉,就连素日里轻佻俊秀的桃花眼中也盛满了不悦,笼罩了一层薄霜,寒气凌厉。   穿好朝服的他就像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冷剑,挟裹了身为上位者的摄人气压,两名侍女都不敢抬头。   慎王冷着俊脸,寒意凛凛,探手取了官帽往头上一扣,压了压,低声吩咐:“备轿,进宫。”   李叔知道他心情不好,试探性地问道:“王爷,时间还来得及,不妨用了早膳再出发?”   “不必了。”卫岐辛大步跨过门槛,侧脸棱角分明,眼尾上挑,似笑非笑道:“本王已经迫不及待要去看看今日的朝堂是个什么样子了。”   他身姿挺拔,走得很快。夜色还未褪去,繁星密布,那身玄黑衣裾在秋风中翻飞,倒显出几分摄政王才有的气魄来。   日出之前,寅时一到,参加早朝的数十名大臣都会齐聚午门,待午门城楼上的大鼓敲响后,再鱼贯而入。   紫轿悠悠在午门前停下,小厮撩开轿帘,一双上好的皂靴伸了出来,沿着长腿往上看去,那与众不同的朝服上,是四只虎视眈眈的金龙。   还在闲聊的大臣们忽然默契地打住了话头,安静下来,齐齐看着从紫轿中走出的慎王。   几个新晋上来的小臣以前并未有资格见到王爷,此时定睛一看,是这样年轻俊美的贵气亲王,且眸光又如此锋利冷漠,不禁都吃了一惊。   都说慎王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今日一见,似乎倒又与真相不符了。   在他们的想象中,卫岐辛应该是一副脚下虚浮,脸色黯淡的形象。   打量之间,卫岐辛已经下了轿子,随意扫了各色大臣一眼,直直走到正中,立在门前,不再言语。   大臣们纷纷让开道来,后退一步,围到两侧去。   默了默,氛围有些尴尬,人群便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恢复到之前的喧嚣,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王爷,许久不见。”   一道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垂眸沉思的卫岐辛回过神,转头看去。   冉白站在他的身后,行了一礼,唇边微微勾起。   卫岐辛没有心情理会这个看似翩翩君子的腹黑家伙,只淡淡应了一声,也不愿多说别的。   冉白像是没有看出他的敷衍,又靠近了些,用只有彼此之间才能听见的音量轻轻说道:“王爷如今腿上还有伤么?”   卫岐辛眼眸一眯,紧紧盯着微笑的冉白:“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记起来,之前去央山寺寻冉白时,曾无意间说漏嘴过,冉白应该是好奇当日他为何说“被秦妗来来回回断腿了数日”,如今便来试探一番。   又不是傻子,以为他还会泄露第二遍吗?   冉白也不逼问,脸上带了几分憾色,悄声说道:“可惜了。”   他直直对上卫岐辛的目光:“在下到底是救了秦姑娘一命,她心存感激,讲了许多,而王爷却不同,竟然如此警惕。”   秦妗把时间重溯的秘密告诉冉白了?   卫岐辛眸中风雨欲来,脸色沉下,向冉白逼近一步:“探花郎恐怕还没睡醒,讲的话本王一句都听不懂。”   看着他陡变的脸色,冉白眉尾一挑,见好就收:“既然如此,那暮先就不打扰王爷了。”   腹黑的家伙走得倒是干脆,只留下卫岐辛一人阴晴不定地站在原地。   他自然不相信秦妗会将这样离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冉白听。   但冉白又是如何知道他曾救了她一命的?按理来说,那日早就被重溯了,绝不会有其他人知晓。   除非……秦妗说出来。   卫岐辛想得心烦意乱,索性抛之脑后,决定下朝后就去找秦妗,顺便帮她看清冉白这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君子,是不是世人所认为的温润如玉,人畜无害。   正巧,卯时已到,城楼上的鼓声响起,一声荡过一声,飘到高远的天际。   远方东山上泛起鱼肚白,厚重庄严的午门被侍卫们缓缓拉开。   卫岐辛颇为烦闷,便快步走了进去,把一干大臣远远甩在身后。   望着那抹独自走在最前面的玄黑身影,冉白皱了皱眉。   他现在可以确定,慎王和秦妗之间一定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且,可能还牵扯到了怪力乱神之事。   就像是多出了一些不同的记忆。   冉白收回目光,微微叹了口气:“这可就有些难办了。”   他想迎进门的姑娘,心底似乎装了太多故事。   想到这里,冉白抬起墨眸,在大臣中寻了一圈,可惜,没瞥见秦相。   只瞥见廉大学士和都察院御史行在他的左侧,一面聊天,一面赶路。   罢了,再怎么亲近秦相,也不如多去见见秦妗。   太和殿上,小皇帝端坐在龙椅中,用衣袖遮住小脸,偷偷打了两个呵欠。   听见身旁的太监不着痕迹地咳了两声,卫祁博连忙重新坐好,眸中迷迷瞪瞪地,还泛着打呵欠时涌出的泪光,和他皇叔那个起床困难户的神情一模一样。   “陛下,臣有本奏。”   行过大礼,一殿寂静中,都察院御史忽然走出队伍,跪地大声说道:“四年前,太子太保姜蕴因受贿一罪,贬谪琼州,但昨日有当年亲历者寻到臣府上,称此事有冤,还请陛下准许大理寺重新彻查!”   卫祁博听得一愣一愣地,挠挠头,问道:“四年前姜太保受贿,当时父皇病危,朕又才三岁不到,此事是谁处理的?”   下方立在首位的秦相皱紧眉头,上前说道:“陛下,那时是肖阁老处理的,如今他已驾鹤西去了。”   他斜眼看着都察院御史,继续说道:“臣以为,姜太保早就病逝了,何苦还要再查他受贿一事,烦扰亡魂?且单凭一个自称亲历者的人只言片语,就要耗费大理寺的人力物力,未免太过儿戏了罢?”   小皇帝思索片刻,点点头,刚要说话,却又被抬脚快步走出的廉大学士给打断:“陛下万万不可!事虽小,却也关乎姜家清白,倘若如此敷衍,岂不是凉了天下臣子的心?”   卫祁博觉得两方都说得很有道理,犯了难。   他望了望左边,廉大学士白发苍苍,都察院御史正气凛凛。   又看看右边,秦相眉宇威严,恳切地盯着他,目光坚决。   “嗯……皇叔!”   猛然被点到名字的卫岐辛目光一闪,瞪向阶上的小侄子,后者却不为所动。   “皇叔,你来说该不该重新彻查,朕想听听。”   殿中的大臣都看向了卫岐辛,让他避无可避。   臭侄子,专门坑人是吧。   卫岐辛暗自不爽,慢吞吞地走出来:“启禀陛下,臣才疏学浅,又不熟朝政,实在不明白四年前发生了什么。”   都察院御史胸有成竹,连忙接话:“那就由微臣来给王爷讲讲其中细节!”   卫岐辛低声咒骂了一句。   靠,这死心眼。   原来,四年前的姜家还是个未曾没落的世家,嫡系三房在朝中都是举重若轻的官职。   其中,时任太子太保的姜蕴便是大房长子,虽然身子孱弱,但为人刚烈,爱憎分明,是个行事果决的才子。   但后来因为重大受贿一事,姜家大房全部流放琼州,写进奴籍。   流放途中,姜蕴因体弱多病,累死在了路上。于是朝中改了决议,就地埋葬姜蕴后,女性为妓,男性充军。   姜家的其余两房也从此一蹶不振,嫡系的势力日渐式微。   就在不久前,姜家剩下的那二子因为忤逆皇帝办事不力,降为布衣,只留旁系。   卫岐辛听得头大,赶紧打断御史:“行了,本王知道了。”   寥寥数语,他就嗅出了不对劲的味道。   看刚才秦相的言行举止有些匆忙,十有八九和姜蕴流放一事脱不了干系。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次御史上奏,恐怕是廉大学士暗示的。   两家又在明争暗斗了。   卫岐辛看破不说破,抚着衣袖上的绣丝,轻描淡写地说道:“陛下,臣以为人已逝去,彻查毫无意义,就此按下不表罢。”   秦相,麻烦你争气些,早日夺了摄政王位,也好让秦妗闲下来,得空想些别的。   咳咳,比如觅婿啊之类的。   小皇帝看他这样说,便小手一挥:“皇叔都这样说了,那朕也觉得大可不必,这个就不讨论了。”   廉大学士似乎不太敢相信卫岐辛居然选择站到秦相那边去,满眼失望之色,沉痛地叹了口气。   卫岐辛不喜欢他那样的眼神,连忙归回了队列。   身为慎王,他也有他的打算,并不想掺和进秦廉两派。   党同伐异的,有什么好。   只不过,姜蕴这件事真的很重要么? 第35章 姜家往事   日上三竿, 在小皇帝已经偷偷打了许多次瞌睡后,争论不休的事务终于一一解决,朝会结束。   卫岐辛倒是没犯困。   因为他饿得不行了。   早知道, 上朝之前就应该乖乖听李叔的话, 吃些膳食再走, 谁能料到今日朝会竟然能开这么久?   腹中空空, 鸣唱不已。   胃里难受也就算了,还得忍受周围大臣诧异的目光。   宦官一宣布下朝, 卫岐辛便深吸了口气, 大步往殿外走去。   快回府,赶紧吃口热饭才行。   “皇叔!”见他溜得这样快,小皇帝的瞌睡虫顿时不翼而飞,连忙跳下龙椅, 喊道:“留下来陪朕看看奏折再走罢!”   作为皇叔就应该多为国君分忧嘛。慎王批阅,皇帝睡觉,岂不妙哉?   卫祁博心中的小算盘打得哗哗作响, 面上却装起幼童的稚气来,嘴一噘, 像是个单纯在撒娇的小屁孩。   瞧瞧,他这般寂寞缺爱的小可怜样儿, 会有人不心软吗?   哪知卫岐辛偏偏就不吃小皇帝这套。   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身影顺着灿阳消失在殿门口,扬声拒绝:“皇叔下午有空时再来看你。”   枉费小皇帝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对方看都没看一眼,又何谈心软。   卫祁博愣了愣,僵在阶上,半晌, 眼珠一转,冷哼道:“没事,那奏折就先留着。”   他又不傻,下午再拿给皇叔批阅,这会倒不如先去耍会弹弓。   啧,舒坦。   卫岐辛快步下了殿阶,直奔午门外的软轿。   天空蔚蓝,没有一丝云彩。三三两两的大臣走在广阔的白玉桥上,各自闲聊。   “慎王,请留步。”   卫岐辛面前出现了一道挡住去路的身影,声音沧桑,还带了些许强硬。   他刹住脚步,抬眸一看,原来是个身穿从四品官服的中年男人,眼窝幽深,鼻梁高挺,正紧紧盯着他,眸中布满血丝,有些骇人。   “阁下是?”   “大理寺少卿,姜壁。”   姜姓?卫岐辛终于正色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人。   想起来了,他是姜氏旁系最优秀的那棵独苗。   四年前死去的姜蕴似乎就是他的远方堂哥。   “不知姜大人有何贵干?”卫岐辛缓了语气,暗中揉了揉发痛的胃部,耐着性子,拱了个礼。   “王爷今日为何不肯彻查?”   没想到,姜壁一开口,语气便是咄咄逼人:“臣的堂哥遭奸人陷害,全家下场凄凉,此事明眼人一看就知定有猫腻。”   “若是查出什么真相来,也和王爷并无干系。”他咬着牙:“但王爷就这样一语带过了。”   卫岐辛哑然,没想到姜壁竟能直直地说出这样的话。要知道,他贵为一朝亲王,从四品的官员谁敢如此逼问?在背后议论两句都还得小心翼翼。   日头正高,秋日灿烂,照得人眼晕目眩,却没有几分温度。   姜壁立在白玉平桥上,似乎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音量越发变大:“你可知姜家有多少人因此受到莫须有的对待,又有多少孩子,至今还在等着翻案!”   “你轻飘飘的一句话,葬送我们所有的希望。”   卫岐辛眸光冷凝,一言不发。   “啪——”   姜壁将手中的竹笏掷在卫岐辛的脚边:“慎王,你实在是非不分,恣意妄为!”   竹笏磕在白玉砖上,碎为两段,洒落在地上。   卫岐辛垂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地竹片。   这头的动静闹大了,几个察觉到不对劲的大臣纷纷小跑过来,意欲把姜壁拉走。   姜壁情绪激动,虽然被人钳制着,却依旧昂头怒道:“国主年幼,王爷昏庸,大晋危矣,危矣!”   他很快就被拉远。原地只留下卫岐辛一人站着。   卫岐辛沉默片刻,俯身将竹片一一拾起,紧紧握在手中,重新抬脚走向午门。   一个时辰后,皇帝下诏,大理寺少卿姜壁对亲王出言不逊,犯不敬之罪,罚俸三月,笞二十。   ***   “主子,查到了。”吴朔向秦妗递了一本册子,沉声道:“两年前,照朱楼便换了东家,背后是姜氏族人在经营。”   秦妗有些讶异,接过册子,倚在软榻上翻阅起来:“姜氏虽已布衣,但怎么说也算是书香门第,怎么会做起这样的营当。”   吴朔眉头紧皱,也不大想得明白个中缘由:“而且,蹲守的人报回消息,说是发觉这些日子以来照朱楼无故多出了不少异族客人光顾。”   “仓族的?”   “应当是,都扮作游商。”   秦妗冷笑一声,把册子搁在案几上,眯眸说道:“姜家竟然敢私会仓族蛮人,好大的胆子。”   离耳尊者说过,晋朝最后的覆灭是因着探子与仓族里应外合,京城被破,这才导致山河皆失,伏尸百万。   姜家可能就是那最大的内鬼。   其旁系在朝为官,也许没有参与进去。而没落的嫡系,恐怕就摆脱不了嫌疑了。   想到这里,秦妗忽然记起了一双怨恨的眼眸。   “吴朔,你先退下罢,继续盯着照朱楼,尽可能去窃听他们的谈话。”   “是。”   秦妗看他离去,又随手捧起册子翻了几页。其中一页的账上记录着,大房所余银票千两,尽皆存下,用以添置人手。   大房。   姜蕴。   秦妗心烦意乱地合上册子,伏在美人榻上,凝视着香炉中冉冉升起的一缕缕细烟,黛眉蹙起。   她怎么会不记得姜蕴呢?那个虚弱到不停咳血,却依旧不肯承认自己受贿的男人。   四年前,先皇病危,恰巧小姑查出喜脉,晋为贵妃,而秦父官至兵部尚书,正是秦家往上爬的好时机。   太子太保姜蕴身为卫祁博的启蒙太傅,日日去东宫授课,谁料竟在无意中察觉到了深宫秘闻。   原来,秦贵妃为了腹中胎儿诞下的皇序,不惜设计使别的嫔妃小产。   他那样刚正不阿的人,立即便要去寻先皇告发。虽说忠心耿耿,却也实在天真。   先皇重病在床,周围服侍的人都是秦家安排的,当然不可能让姜蕴有机会得见圣上。   肖阁老年事已高,相位空悬,这紧要的关头,哪许让一个愣头青似的太子太保上蹿下跳,毁了秦家的计划?   一纸贪污状告,发配姜蕴一家到琼州去。   秦贵妃生怕姜蕴还能东山再起,抓住她的把柄,便嘱咐秦妗一定要在他们去琼州的路途上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干脆果敢,肃杀不二,这一向是秦家人的特点。   秦妗率了暗卫,抄小路而行,打算在深林之中截堵他们,秘密暗杀姜蕴全家。   她伏在灌木丛中,透过草隙,看见兵役正押送着数十名姜家人,行在黄沙道上,就要来了。   但似乎不用大张旗鼓地出手灭口了。   她仔细观察着,发觉姜蕴面色极差,已然透出一股死气。   这人性格躁烈,但身子的确孱弱。   且不论这一路上有多颠簸,押送的兵役又极为苛刻,时不时就抬手挥鞭。哪怕瞧见姜蕴吐血晕倒也丝毫不惧,直命姜家子弟抬着他继续赶路。   这样的折磨之下,姜蕴定已活不到琼州。   秦妗沉思半晌,最终还是撤走了暗卫,决定让他们自生自灭。   也免得手中沾上太多鲜血。   她正打算从灌木丛下挪走时,黄沙大道上绑手前行的姜家子弟中忽然有一人偏过头,冲着她藏身之处喝道:“是谁!”   那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浑身衣物褴褛,但依旧桀骜不驯,脊梁挺得笔直,一双锐利的狭长眼眸冷冷盯着树丛,像是知道有人正在埋伏。   竟然如此敏锐。   可兵役却不以为然,随意看了看安静的灌木丛,扬手就是一顿鞭子,狠狠笞在少年的背上:“一路上就你这个小王八羔子最闹腾,还想玩什么花样?爷今天就让你先长长教训!”   长鞭划破气流,发出嘶嘶响声,把少年的脊背笞得鲜血淋漓。   “骛儿!”姜蕴的夫人想要扑上去护住他,奈何双手被麻绳死死捆住,一时之间,只得大哭,撕心裂肺。   少年昂着头,一声不吭,看着自己哭晕过去的母亲,咬紧牙关,只死死地盯着路边的灌木丛。   他知道,里面一定有人。   一定是陷害他们全家的人。   绿叶拂面,荆棘横生,秦妗握着腰间的冷剑,伏在丛中,与少年直直对视。   那是一双漂亮的狭眸,眼窝深邃,长睫繁密,却闪动着怨恨的光芒,簇簇火焰在眸底烈烈燃烧,像是一匹决心要孤注一掷的独狼。   秦妗记住了这双眼睛。   待兵役押着人走远后,她低声向身边人问道:“刚才那个受鞭的人,他是谁?”   “回少主,那是姜蕴的长子,名唤姜骛。”   姜骛。   纵横者,心无旁骛。   姜蕴病逝后,男性皆充军。也许姜骛现下正在边疆守城。   “主子,”巫清推门而入,看秦妗还伏在榻上出神,忍不住唠叨道:“您怎么也不盖条毯子,这天气越发寒冷下去了。”   被她这么一打断,秦妗的心情倒也没有刚才烦躁了。   她懒懒起身,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问道:“父亲下朝多久了?”   “相爷还在书房议事,”巫清犹豫再三:“倒是王爷,他、他又来了。”   卫岐辛这时候来做什么?   秦妗一怔,拂了拂罗裙上的褶皱,将微散的鬓发随手别到耳后:“让他在堂中等着,我这就去。”   半炷香后,一袭水红绢裳的秦妗走进厅堂,将身上罩着的浅缎披风解下交给婢女,坐到卫岐辛面前的黄梨木椅上,明眸皓齿,丹唇轻启:“你来做什么?”   随着她的到来,这沉闷的堂中像是飘进了一股清新素雅的微风,柔柔地抚平了卫岐辛紧皱的眉头。他望着眼前的美人,忽然觉得心上压着的阴霾正在渐渐散去。 第36章 心生懊悔   厅堂中的婢女皆被屏退, 只余两人对坐饮茶。   屋外茂竹已转为灰绿色,但却依旧繁密。竹林摇曳,一片脉脉清凉, 郁郁苍苍, 重叠成一道屏障。   卫岐辛沉思了半晌, 终于开口问道:“冉白可是套了你的话?”   秦妗容色微冷:“他都给你说些什么了?”   “就说他救过你的命。”   “唔, ”秦妗蹙起眉头,将茶盏搁下, 颇为不悦:“的确是我大意了。如今他有心试探, 我们都谨慎些罢。”   卫岐辛若有所思,点点头,冷不丁说道:“四年前姜太保流放一事,你可知晓?”   他忽然问起这个, 秦妗眸光一闪,有些讶然,只把茶盏重新拿起, 轻轻吹开茶叶,并不言语。   看她这样子, 卫岐辛便已明白:“恐怕是姜蕴和相爷不对盘罢?”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适才大理寺少卿那副狂怒的模样还映在他的脑海中,耳畔仍然回荡着那句“是非不分, 恣意妄为”, 像是对他的一锤锤重击。   慎王从来都不是一个愿意沾上棘手之事的人。深宫钩斗,如履薄冰, 他习惯了推脱,习惯了用旁观者的冷漠态度去面对世事。   但身为亲王,本当负担起应尽的义务。   就像今日朝会,两派争论不休, 决定权放在了他的手中。于是姜家翘首以盼的彻查机会,就这样被一句话摧毁了。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   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前几日时,他进宫去陪小皇帝看书,就连六岁多的孩子都在诵读这篇圣贤之道。   圣人说,君子做事,应当要保持知耻之心。   他知耻否?   卫岐辛胸中堵得慌。   “你怎么了?”秦妗看他面色越发沉重,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秦妗,”卫岐辛有些迟疑,闭了闭眼,眸底覆上霜意,深深凝视着面前的美人,轻声说道:“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惜伤害他人,这样真的正确吗?”   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容,秦妗突然再次想起了那双属于少年的狭眸。   姜骛……   从前,若是有人问,应该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会答,努力争取。   但为了争取到手,被一双愤恨的眸子紧盯着,她的语气便忽然不再能够铿锵有力。   有时,也会在午夜梦醒之后辗转反侧。   卫岐辛垂下黯淡的桃花眼,顿了顿,忽然说道:“我们初识之时,你也只为让我残废,哪怕素未谋面,毫无瓜葛。”   如果不是出了时间重溯这样怪力乱神之事,他早就是个躺在病榻上再也无法行走的废王了。   虽然他生来性情不羁,看淡了生命无常,腻烦了庸碌日子,无所谓计较,但是——   “若当你真拿到了想要的一切,会不会有某刻,觉得后悔?”   后悔你曾经的冷酷。   亡灵缠身,冤魂作祟。   卫岐辛说得很轻很慢,语调落寞,并不激烈,却让秦妗第一次感到胸腔之中有什么部位在隐隐作痛。   古来上位者,岂是良善辈。秦家走到如今的势头,没有一步是轻松的。   不过,她是不是应该徐徐图之,而非现在这般,急不可耐地挥剑斩下碍眼的人?   实际上,就算放弃摄政,又有谁人小瞧?   秦妗犹豫了。   她并不清楚内心的答案。   又是一阵沉默后,卫岐辛站起身,低声道:“今日就不叨扰了,本王告辞。”   他脑中有太多杂乱的东西需要好好理理了。   比如说,一朝亲王究竟拥有着多少旁人够不到的权力。   究竟能成为多少人的救赎。   云翳遮月,小雨淅沥,是夜难眠。   秦妗只着中衣,赤足坐在窗下,侧脸望着雨幕,纤白素手中紧紧握着那枚发亮的玉佩。   玉佩上细细地浮现出一行小字。   三日内,让许姨娘为秦妗落泪。   她越发想不通,这些指令到底都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自许姨娘被纳进相府,因着秦妗的漠然,她们从未密切接触过。如今许姨娘又怎么会为她落泪呢?   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无论是什么样的奇怪指令,都尽量去尝试一番,挨过这剩余的六十六天,再论以后。   秦妗微微叹了一口气,将玉佩扔到一遍,抱住了双手,头埋在膝间,青丝倾泻了一肩。   今日如果不是卫岐辛提起,她差点都要忘记自己曾经是怎样一个狠辣的人,竟会在绪英山中连断他腿筋数次,甚至逼他自尽。   不知怎么地,如今回忆起这些行径,她的心头涌上了一股懊恼,颇不是滋味。   卫岐辛那双赤诚的眸子,藏着金乌般的光芒,在夜色之中温柔缱绻,亮晶晶地,包罗了漫天明月星海,就那样安静地注视着她。   慎王为人向来旷达恣意,心胸敞亮,以德报怨。   倒让她显得如此俗不可耐。   他在这沉闷的京城浮华之中,是最鲜活亮眼的一抹颜色,如同枯叶上的一滴晶莹露珠,照进了万千彩霞。   他纳尽了旁人的不屑和鄙夷,却依然能在心底留下难得的纯粹通透。   秦妗勉强打起精神,走回床榻,用棉被将浑身冰凉的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些微暖意。   她会好好完成这个指示的。   不让卫岐辛担忧。   许姨娘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也没甚城府,要想博得她的眼泪,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寻觅同情。   秦妗睁着迷茫的猫儿眼,暗暗打好了主意。   没问题的。她会是一个极好的戏子。   一夜小雨过后,冬意越发浓郁,微风清凉寒润,远山墨色层叠。   许姨娘起了个大早,挑了件厚实的石榴袄裙穿上,又裹好银鼠锦披风,跨进自己的小院,提了把花剪,用心地修剪着一树尚未结花的腊梅。   奶娘抱了昂哥儿立在东窗下,含笑看着。   “昂哥儿,”许姨娘很是高兴,一面剪着,一面回头唤着孩子:“这是腊梅树,一月后就会开出好多好多小花,香极了,到时我们和爹爹一起看,好不好?”   昂哥儿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在奶娘怀中咯咯发笑,挥舞小小藕臂,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的确是难得的腊梅树种。”   伴着这道温和的声音,院门走进了一位身着绣白流云罗裙的清丽美人,正是秦妗。   她微微一笑,容色婉和:“姨娘,今日得闲,我来陪你和昂哥儿说说话。”   此话一出,院中的所有人皆是寂静了一瞬。   虽然这话在寻常人家中再普通不过,但这可是在相府,秦家嫡女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许姨娘一惊,愣了片刻,连忙笑着应下:“今日天气寒凉,大小姐快往屋里去坐。”   她一边迎着秦妗,一边想起自己刚才剪梅的无心之语,怕被秦妗误会,又赶紧指了指腊梅树:“待它开花,大小姐和相爷一同来赏雪,小酌几杯清酒,更是不错。”   适才对昂哥儿说的什么“和爹爹一起看花”,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平凡和美的小家三口,让秦妗听见了,指不定会觉得受了冷落呢。   许姨娘有些后悔,只觉得自己心思不够细腻,说话不经头脑,没有考虑周全。   实际上,秦妗明白她心思不坏,故而并没有生气。   眼下看许姨娘这样补救,聪慧如她,顿时黛眉一挑,发觉是个切入话题的好机会。   秦妗拉住许姨娘的手握着,挽手一同走进堂屋,轻声说道:“姨娘见外了,妗儿当然更喜欢我们四人一同赏雪。”   “四、四人?”许姨娘受宠若惊,说话都有些结巴,磕磕绊绊地坐到软椅上,直直凝视着秦妗。   秦妗点点头:“你我,昂哥儿,还有父亲。”   “我只是个姨娘,哪里又能……”   “姨娘别这样说。”   秦妗打断她的话,酝酿了一番情绪,敛下睫羽,望着鞋尖,低低开口说道:“我自幼丧母,一个人独立惯了,所以姨娘进府以后,迷茫无措,并不知如何与你相处。”   她的手指搭在桌边,不自觉地向下按紧,指尖泛起一抹苍白:“那时秦家式微,小姑将将入宫,父亲忙于朝政,家中只有几名家仆,用度却依旧吃紧,没有主母持家,到处杂乱无章。”   “今日小厮闹架前来寻理,明日铺子上说亏损甚多,事事繁忙。当年我是多希望能有个母亲站在身后,哪怕不能细细教导,至少也可以看看我,摸摸我的脸,告诉我,妗儿做得很好。”   秦妗松开手,看着指腹:“赴宴要穿的纱裙被勾破了,我学着缝补,却刺穿了手指,将血渍留在了裙上,只得又哭着洗干净,穿箱底的旧裙去。”   “穿了旧裙,看着寒酸,众多同龄贵女嘲笑之时,她们的母亲前来呵斥,将她们一一牵走。而我留在原地,知道无人会来。”   说着说着,她感到了一股久违的泪意涌上眼眶。   明明只是为了博取许姨娘的同情,谁料先酸鼻的是自己。   秦妗说不下去了。   再说下去,她也许会在不知不觉中把这些年积压的心情给通通宣泄出来。   很多时候,人都需要独自咽下生命中冒出的酸楚。   因为哪怕是在心中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从口中讲出来时,于旁人而言也只不过是一缕泄露出来的杂音。   她缓了缓,勉强一笑,抬头望向许姨娘。   许姨娘眼眶通红,目光心疼,拉过秦妗的手,轻轻拍了拍,慢慢说道:“好孩子。”   她的掌心很暖和,捂住秦妗蜷起的手指,像是要把体温通通传送过去。   但尽管如此,她却没有落泪。   秦妗轻声一叹,垂下了眸子。   许姨娘继续说道:“妗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相爷也一直以你为傲。”   “姨娘虽然庸碌胆小,出身低微,但也从小就立志要当个坚韧不拔的女子,不会被凡事轻易击垮,更不会整日哭哭啼啼,故作娇态。”   “岁月蹉跎,初心易忘。但看见你这样独立的好孩子,姨娘突然又觉得自己拾起了心气!”   秦妗听罢她的一番豪言壮志,噎了噎,默然无语。   这么说,许姨娘是绝对不会轻易掉眼泪了?   这玉佩简直有毒,从来都不会派发简单的指令。 第37章 攻略姨娘   秦妗望着浅浅微笑的许姨娘, 决定多多了解她一番以后再做打算。   玉佩的期限是三天。时间紧迫,她索性今日就赖在这里好了。   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留下,秦妗忽然瞥见奶娘怀中的胖弟弟。   秦昂又比几日前看到的样子壮了些, 被裹在襁褓中, 两只小手攥成拳头, 懵懂地看着她。   秦妗站起身来, 走到秦昂面前,俯下身子, 笑意温柔:“昂哥儿, 叫声姐姐来听听?”   “叭——”   昂哥儿张开小嘴,响亮地发了个单音。   秦妗回头看了看许姨娘,一同交流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满室的人皆是笑了起来。   “姐、姐——”   “叭!”   秦妗:“……”   许姨娘认为姐弟俩互动得不亦乐乎, 颇有些高兴,亲热地凑到秦妗身边,掖了掖昂哥儿的襁褓一角, 轻声逗道:“告诉姐姐,我们还小, 是不是?等昂哥儿再过几个月,就能唤姐姐啰。”   “让我来掂掂你这只小猪有多重了。”   秦妗笑了笑, 看他小脸粉嘟嘟的, 心下涌上淡淡的喜爱之情,伸手接过小香猪, 轻车熟路地抱了起来。   又是那股熟悉的奶香味儿。   小香猪在她的臂弯中咯咯发笑。   许姨娘扑哧一声,叹道:“昂哥儿真的很喜欢大小姐您呢。”   秦妗点头笑笑,看着怀里小孩那双和父亲酷似的眉眼,若有所思。   借着逗弄孩子, 她和许姨娘聊了不少话,亲近了许多,顺利成章地留在偏院中用过了午膳。   午后金阳昏暖,人情怠懒,困意随即上涌。   一室寂静,昂哥儿早已在自己的紫檀小床上酣眠,周围束手站立的几名婢女也有些魂飞天外,发起了呆。   见秦妗没有说要走的意思,许姨娘问道:“妗儿,你可是不困?”   和她话家常了一上午,秦妗着实有些懒倦了,但一想到只有三天期限,她还是打起了精神,面上丝毫不显:“姨娘不必费心,我向来不爱午眠。”   许姨娘顿时绽开笑容:“这一点我们倒是相似!你可愿与我一同绣绣昂哥儿的小肚兜?”   女人家的玩意儿无非就是这些。   一直低头绣花,能有什么意思?无聊极了。   秦妗没有什么兴趣,却只得点头答应:“我不曾接触过太多女红,正想向姨娘你讨教讨教呢。”   许姨娘走到绢面屏风旁,从篓中拿出缠着几色丝线的绣绷,招呼着秦妗和她一同坐到窗边小榻上。   秦妗仔细一看,绣绷上是一块通红软绸,上面已经绣了些黄黑虎纹。   “你看,先用黄丝把这处密密填补起来……”   她身旁的小女人垂着头,摆弄着绣绷,细声低语。有几缕软软的发丝搭在她纤细白皙的后颈间,慵懒而不自知。那双素手上下翻飞,牵丝引线,十分灵巧。   秦妗靠在许姨娘的身边,听她一面讲解一面绣织。   窗外午后阳光正好,猫儿伏在屋檐上眯眼伸着懒腰。高墙外的小巷里不时传出几个孩童玩耍奔过的嬉笑声,辽远飘渺却又真实鲜活。   分明就是她曾在梦里见过的场景。是她想象中与母亲日常相处的感觉。   许姨娘手中的软绸上渐渐浮现出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用来给昂哥儿做肚兜再可爱不过。   秦妗望着那只在扑着蝴蝶玩耍的小老虎,不知不觉出了神。   许姨娘说着话,转头一看,秦妗正呆呆地瞧着绸缎,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猫儿眼中朦朦胧胧地,浅褐色的瞳孔中只映着绣绷。   她宽容一笑,下意识地为秦妗挽了挽耳边垂落下的青丝,语调温和:“妗儿,你在想什么呢?”   脱口而出,许姨娘立时有些后悔。   她到底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姨娘,这可是相府嫡长女,刚才的举动实在是违矩。   秦妗回过神,竟然也没出声怪罪,只怔怔地摸了摸鬓边被打理好的散发,抿唇片刻,忽然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纤白柔荑,指着绣绷说道:“姨娘,我也想试试这个。”   这句话她说得又轻又快,传到许姨娘耳中,居然有种错觉,似乎她身旁坐着的是个天真小女孩。   她稍稍松了口气,连忙扬起笑脸,把手中的绣活递给秦妗。   不得不说,嫡小姐确实不大擅长女红,绣了拆,拆了绣,一晃神,太阳都沉下了西山。   天色越来越模糊,快要看不清丝线了。秦妗揉揉眼睛,站起身,动了动脖颈,有些酸痛。   许姨娘带了些歉意:“你看我!没注意时间,竟然都这么晚了。”   她道了歉,看秦妗没说什么,又赶紧小跑到昂哥儿床前。   原来胖小猪已经睡醒了,正在被子中打滚玩耍,自得其乐,倒也没发出什么声音来,是以差点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玩得正开心,见许姨娘探了过来,愣了愣,望着她那张熟悉的面庞,忽然扯开嗓子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打湿了睫毛,变脸堪称极为迅速。   许姨娘慌了神,转头就唤奶娘进来,还斩钉截铁地对秦妗说道:“定是给昂哥儿饿着了。”   秦妗打量着那只突然哭成泪人的胖弟弟,心下很是怀疑。   怎么看,他都像是知道娘亲过来了,便假意委屈,好让人多多哄着捧着,关怀甚高。   多多少少都些演戏的成分。   秦妗好整以暇地看着挥泪如雨的胖弟弟,脑海中忽然想起另一个热爱演戏的家伙。   昨日卫岐辛说的那些话还在她耳畔盘旋。   他那意思,是秦家过于狠毒了,希望日后不要再如此不择手段?   至少不像当时绪英山那般,断他腿筋也毫不讲理。   秦妗把卫岐辛的话自动理解为这个涵义。   也不知道他是抽了什么风,忽然上相府来说这些,闹得好像以后他都不会对她和颜悦色了似的。   想到此处,秦妗心情瞬间有些低沉,也说不上是生气抑或不满,总之闷得慌。   婴孩的哭闹声充斥了满屋,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围着他,有的喂奶,有的换床枕,有的什么也帮不上忙,在一旁拿手扇风,仿佛秦昂会把自己哭得浑身冒热气。   秦妗蹙眉,简单说了告辞,便走出了屋子。   许姨娘顾不上她,心下颇为愧疚。   好不容易和嫡小姐说了些话,拉近了距离,但她真是愚笨,竟然只叫人家看自己刺绣,整整一下午也没拿出些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招待,现在还抽不开身去送秦妗离开。   真是该打。   秦妗不知道许姨娘心中所想,只慢慢踱回了栖月阁,疲惫地仰倒在软床上,盯着帘幔顶上的明珠,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巫清以为她是因为和姨娘打交道大半天,累着了,便有些埋怨:“主子,你本就不喜欢和那些深闺女人待在一块,怎么今日偏要去许姨娘的院中呢?”   秦妗摆了摆手,示意巫清别再问了。   她幽幽地看着明珠,心下暗道,都是这枚玉佩害得。   让自诩要当个坚强妇人的许姨娘为她痛哭?   什么馊主意。   看她不愿回答,巫清也没了办法,只得问道:“这会也到用晚膳的时候,主子,不如下床来吃点东西?”   秦妗索性翻了个身,背对着巫清:“不想吃了,你下去罢。”   巫清还想劝劝,可想到自己的身份,到底还是住了口,默默退了下去。   歪头看了一下午的刺绣,此刻秦妗只觉得脖颈酸痛,眼睛昏花,随手牵起蚕丝被的一角盖住,不知不觉,便闭眼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待醒来时,整个房间都蒙上了一层暗色,只有四角的暖珠还透出了微微莹光。   雕花木窗外,天色已黑,檐下挂上了几颗灯笼,用以照明。   秦妗卧在内室的床榻上,抚着被角上的花纹,环顾着四周,忽然有一股极深的孤寂感涌上心头。   她一开口,便察觉嗓音有些睡醒后的沙哑:“巫清!”   巫清应着,打帘走进,将手中的灯台搁在桌上,一一点亮:“主子可要喝点热水?适才您睡得沉,属下不敢打扰,故而没有点灯。”   室内终于亮堂起来,驱散了些许孤独。   秦妗撑起身子,发髻微乱,青丝散在锁骨窝里,腰间凹陷的弧度美好诱人:“扶我起来收拾收拾,再去趟许姨娘那处。”   “您别着急。”巫清实在想不通主子为什么对后院这样上心,只好乖乖为她重新梳理了一遍。   一梳洗,浑身顿时舒服了些。秦妗穿过竹林,走到许姨娘的院中,到处寻了寻,这才在小厨房中看见了她。   她穿得朴素,正在灶上忙碌,热菜的香味儿直直飘出小厨房,在秦妗的鼻尖打了个转,激起她的饿意来。   “妗儿,”许姨娘擦了擦额间的细汗,一抬头,忽然瞥见秦妗扶门而立,有些讶异:“油烟太重,你别站在那里。”   秦妗笑了笑,没有动。   许姨娘盖了锅,咕嘟咕嘟地焖着羊排,端起两盘精致好看的小菜,走到秦妗跟前:“我还说把这些菜送去栖月阁给你尝尝呢,正巧你来了,不如就在我院里用点晚膳罢。”   秦妗盯着她亲手做的菜肴,默默点了点头。   此刻,王府里的卫岐辛放下手中的木剑,微微喘了口气,望着天际渐渐亮起的月牙,喃喃自语道:“也不知她做得如何了?”   唔,按照秦妗的性子,定是在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惹哭那个许姨娘罢?   全然不知真相的卫岐辛欣慰一笑,又挽了个剑花,偏头问着:“章老,您看我这样对不对?”   “对着呢,非常对,”章老怪苦恼地坐在一旁,锤着肩膀,低声骂道:“臭小子,练一下午了,你不累,老夫还累呢。”   这京城第一纨绔,习武像是打了鸡血似的,还真洗心革面啦? 第38章 雾东路上   秦妗在许姨娘处吃了顿饱饭, 连秦相的份儿也没留下。   不得不说,这县丞小家出身的许姨娘厨艺实在不错,她没法与之媲美。   卫岐辛的手艺是标准的宫宴级别, 重在搭配与卖相;而许姨娘则是能把寻常菜肴的味道做到极致, 难怪秦相这几年来到了晚膳时间就往她院子里跑, 比上朝还准时。   秦妗告辞时, 唇角都是无意识地上扬着。她步子轻快,穿过竹林, 选了条回屋的小径, 悠悠走了上去。   月色温柔似水,繁星点点,看得人心情舒畅。   正在此时,墙角两道婢女闲聊的声音传进了秦妗的耳里。   “翠兰, 你这是要去哪儿呢?”   “许姨娘又让我去窖里拿坛清酒,说是要做什么莓果酒。”   “天天就她事儿最多,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使唤你一点也不客气!”   “就是,她一个姨娘, 按照规矩只能使两个丫鬟,相爷抬举她, 又把我们给派了过来, 结果她倒不知羞,事事都让叫我们做, 呸——”   翠兰和另一个婢女正小声咒骂得痛快,忽然余光瞥见一抹绣白人影从树林背后走了出来。她仔细一看,竟是大小姐。   秦妗的面容掩在树影下,看得不是很分明。   两个婢女立即住了口, 乖乖行礼。   秦妗眸光凝淡。以前也有下人背地里抱怨许姨娘,那时她不以为意,只觉得这女人连自己屋里的人都管制不住,实在无能。   而现在——   “你们两个,私下议论主子不是,嘴如长舌,心比天高,相府可放不下两尊大神,现在就去领了契拿着月钱走罢。”   任由两个婢女下跪求饶,她不再多说,转身离去,蹙着眉头,自己都有些疑惑。   为何刚才心中会生出淡淡的怒气来,还为许姨娘出头?   后面两日中,许姨娘知道了秦妗为她管教下人的事,十分感激,但不曾流泪。   秦妗又花了不少时间给胖弟弟亲手做了件墨白的小袄子,秦相都大为欣慰,但这样的程度依旧不够许姨娘落泪。   末了,秦妗想起前些日子许姨娘的父亲病逝,便与她聊起此事来,虽然许姨娘眼角湿润,但仍然坚强挺住。   缅怀她的父亲,疼爱她的儿子,为她处罚下人,无论涉及到哪一方,许姨娘的确有着丰沛的感情。   但,就是不爱哭。   这简直是和秦妗在作对。   眼看着时间用尽,已经把浑身解数都使出的秦妗不禁心浮气躁起来。   连卫岐辛都忧愁起来,专程写了封小信丢入相府。待秦妗拿到一看,果然是在询问进行是否不顺。   不顺,不顺你倒是来想想法子啊!   秦妗烦得一把将小信撕得细碎。   没有等到回信的卫岐辛一脸懵。期限只剩下最后几个时辰,他也想帮帮忙,但这事关相爷的后院女人,一个外男如何插手?   要是惹得相爷雷霆大怒,岂还会允许爱女和他接触?如此一来,不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卫岐辛在窗边等不到信鸽,很是委屈。   这厢,秦妗甚至冒出了骂哭许姨娘的念头。   这应该也算是许姨娘为她哭泣了罢?   不过这个念头实在荒谬,她生生压了下去。   许姨娘不曾做错什么,安分守己,体贴温柔,她实在做不出这档子事来。   对于女人,只要没惹到她的头上来,没碍住她的路,秦妗总存着几分宽容。   她怅然地立在院中,仰头闭眼感受着今夜秋月的细微光芒,默然等待时间重溯。   这一次,就算败给坚强的姨娘了罢。   付出三天的代价。   虽说对卫岐辛有些抱歉,但玉佩的规定就是这般没有人情味的死物,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得共进退。   不理会巫清的劝说,秦妗在院中直直立到了深夜子时,等得浑身冰凉,衣袖也沾上了露水。   玉佩终于光芒大作,闪烁起来,眨眼的功夫,秦妗睁开眼,听见了雨声。   她只穿了中衣,赤足坐在窗下,屋外正下着小雨。   秋雨绵绵,正是三天前夜里的那一场。   时间果然重溯了回来。这时的许姨娘还不曾与她那样亲近,胖弟弟没有墨白小袄子,秦相也什么也不知道。   秦妗把玉佩随手一放,自顾自上床盖好被子,窝在里面,裹成一团,只觉得疲惫。   不过,时间重溯倒也不算完全白费精力。至少现在她更加了解许姨娘的性情和做事风格了,不必像三日前那样一点点做起,小心试探了。   姑且也能自我安慰一下罢。   卫岐辛也没睡觉,眼睁睁见自己回了三天前的子夜,那时的他正在挑灯夜读。   他一怔,倒也没郁闷,索性集中精神,继续翻阅起来。   “唔,不对,这本已经读完了。”   这三天中,卫岐辛将将看完了手中的书,如今时间重返,他便又起身在架上拿了下一本看。   “要是时间重溯个几十天,”他自言自语道:“那温学儒岂不是觉得本王一夜之间突飞猛进?”   好家伙,真是个装逼的好办法。   以此类推,章老怪也会因着他的进步而惊为天人。   卫岐辛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   “搬东西都仔细点。”   九月十八的午后,吴朔盯着来回搬运衣物的车夫吩咐道。   他看着陆陆续续挪进车厢的东西,撇头对巫清说道:“我还是想不通,主子怎么突然要带许姨娘和小少爷去县上?”   “说是让小少爷也去祭奠一番许县丞。”   巫清站在一旁,眉头紧皱:“好端端地,为何要去呢?最近主子的想法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吴朔连忙点点头,表示附议:“而且此次出行还能把相爷说动,主子着实费心了。”   他们二人站在相府门外小声说着话,府内的下人们也行色匆忙,纷纷整理打点行李。   “父亲,就去两三天,不打紧的。”   秦妗拍了拍秦相的手以示安慰:“雾东县风景尤佳,昂哥儿闷在府里也许久了,再说,姨娘多回去和家人聚聚也是好的。”   听她这样相劝,秦相只得答应:“妗儿,父亲相信你能照看好弟弟和姨娘,你们姑且就当出门散散心罢。”   秦妗面上绽出一抹舒心的微笑,转身就往许姨娘的院子走去。   相爷在她身后扬声道:“不过,记得要把府里的大半暗卫都带上,以免生出事端遇上危险。”   “知道了。”   秦妗头也没回。   驱了三辆大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雾东县而去。   因着车上还有昂哥儿这样小的婴孩,无法纵马疾驰,更别说日月兼程,因此他们走得很慢,原本一日的行程足足延长到了第二日下午。   秦妗倒不担心。她心里头已经明白,按着许姨娘的性子,能抱着自己的孩子回家进祠堂,去给亡父点香,定是一生都难得的事情。   如果届时她在一旁倾情相慰的话——   许姨娘肯定会念起她的好,深受感动。天时地利人和,不信她不哭!   早在走之前,秦妗也给卫岐辛捎了话,简要说了说这次行动的想法,好让他宽心,认真进学习武。   但卫岐辛并未放心。不知怎么地,从早上开始,他的眼皮便一直突突跳个不停,心中焦躁不安,似乎正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们二人共进退,哪能让秦妗一个人去完成玉佩指示,而他在家中自在?   听她说要去雾东县,卫岐辛立刻也备马收拾了包袱,待秦妗一行人走远后,带了一小队皇家侍卫,悄悄跟了上去。   马蹄哒哒,众人行进了官道。这天并非休沐日,商旅也不见行踪,官道两旁皆是枯草山坡,偶尔路过一两个小小的驿站,除此之外便荒无人烟。   走到一半,昂哥儿忽然哭闹起来,似乎有些晕车,怎么也哄不好。   不得已,许姨娘只好让秦妗叫停马车,在原地稍作歇息。   秦妗下了车,倚在树边,眯眼望着远山黛色,拿起水壶一饮,低声唤道:“巫清。”   巫清连忙从马车旁小跑过来:“主子,怎么了?”   “这路,”秦妗凝神盯着前方:“你不觉得太过安静了些?”   就算是冷清,但好歹还在京城附近,怎会没有一丝人影?   她这样一说,巫清也紧张起来,主仆两人齐齐往前方看去。   黄沙漫漫,大道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匹高大的骏马,通身黑亮,品相不凡。   马背上,一名覆了青金面具的墨发男子正悠然牵着缰绳而来。   约莫百米之外,能看清他那身玄边银裳在风中猎猎翻动,腰间别了柄寒气逼人的利剑。   秦妗低声吩咐:“快带姨娘她们进山掩护!”   吴朔早已认出那张眼熟的面具,猛地拔出了大刀:“主子,是照朱楼那位!”   伴随着吴朔的这道喊声,官道上烟尘滚滚,从男子身后跃出了众多黑衣杀手。   秦妗将手中的水壶一扔,冷冷笑道:“上次在央山就想杀我,现在果然也跟了上来。”   以为她那么蠢,会不做准备吗?   虽说是为了让许姨娘落泪才出城的,但她其实也存了几分心思,想引诱藏在暗地的蛇重新出洞。   果真,蛇上钩了。   这下,谁生谁死可就不一定了。   “敢和仓族的人勾结。”   秦妗红唇微勾,一面挥手让五六名暗卫护着弱质女流之辈上山,一面接过了巫清递来的鱼骨长剑。   “那就要做好被抓住以后九族诛灭的准备。”   话音刚落,她飞身向前,手中剑尖刁钻,直探向扑面而来的几名黑衣杀手。   暗卫们紧随其后,丝毫不怯。   官道能通四驾马车,尚且算是宽敞。男子似乎也没有太过在意许姨娘和秦昂两人,手一指,多数的杀手们便只专注于围攻秦妗。 第39章 长咽苦果   面对这群来势汹汹的杀手, 秦妗丝毫不怯,身形灵活地穿梭在刀光剑影之间,手中那柄长剑有如真正的青蛇, 来去自如, 挡下无数杀意。   秦家暗卫同样也是训练有素, 一时间, 双方缠斗不止。   凭借一身上好的武功,秦妗很快就杀至了墨发男子跟前。   她临危不乱, 望向马背上的男人, 挑眉一笑,迅速旋身,从袖中露出了一把结实精致的小弩,手指轻扣, 射向男人。   那支锋利的短箭上淬了浓黑的毒,速度奇快,却被男人偏头躲过。他顺势翻身下马, 手一挽剑,便追向秦妗。   此次出行, 秦妗暗中命令暗卫们准备好了各色毒药和暗器,为的就是出其不意。而且在这段路程中, 两侧山坡后还跟着众多潜行的暗卫, 只要她一声令下,冷箭难防, 来人定要全军覆没。   是以,她根本不惧,甚至还有些心情与男人周旋一番,最好能套出些话来。   她一面格挡, 一面厉声道:“你与仓族人有何关系?”   青金面具覆了男人半面,只露出一双冷淡的狭长眼眸,正极紧地盯着秦妗的面孔,就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狼。   恍惚间,这样的眼神似乎有些熟悉。   秦妗暗暗咬牙,手上发劲,寻了个空当,借助身旁的车壁,一跃而起,直直刺向男人的脖颈。   男人迅速侧头回身,哪知秦妗的真实目的并非他的脖间,而是那方面具。   冷剑一挑,青金面具应声而落,发丝也被斩断了一缕,一并散开,簌簌从男人的肩旁滑下。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五官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抿得很紧,绷出狠厉的弧度,显出几分孤傲不驯。   男人低眸看了看地上的面具,哼笑一声,再抬起眼来,幽寂瞳孔中没有半分温度。   秦妗的目光凝滞了一刹那,手腕就像被冻住了似的,僵得提不起剑来。   她只觉得从背脊上窜过一丝战栗,直达天灵顶。   “姜骛——”   真是姜骛勾结了仓族人作祟!   姜骛眯了眯眼,终于开口:“你竟认识我。”   伴随着这句话,他锋利的剑尖挑开了秦妗的手,一把刺进她的左侧腰腹,力道极重,从后背穿出,雪色的剑背上全是血气,好似冬山红枫尖。   秦妗的腰间立刻沁出几抹鲜红的斑斓,身子也不禁晃了晃,向后退了几步。   “我等你很久了。”姜骛的脸就在她的眼前,目光一如当年那个桀骜的少年,写满了戾气:“你爹和你做的事,自然要血债血还!”   他猛地拔出剑来,秦妗闷咳两声,捂着腰间伤口,踉跄半步,勉强稳住。   她幽幽盯着眼前的人。   这道伤口还不至于让她完全丧失行动力,若是举剑一搏,或许还能几分胜算。   但不知为何,她却没有挪动手指,只捂着伤口,抿唇不语。   妻离子散的姜蕴一家,的确是秦家害的。   姜骛勾结外邦,自然该死。但谁杀都轮不到她来动手。   说来也可笑。   都到这个关头了,她何苦装起良善来?   人心,真是奇怪。   秦妗自嘲一笑,看着姜骛重新提剑而来,直指她的胸膛,忽然觉得没有什么挣扎的必要。   许姨娘和胖弟弟被暗卫藏起来了。   况且她死后,时间也会重溯。   秦妗面对着姜骛攻来的剑尖,那张脸庞已算得上是面如金纸,但却依旧不掩丽色,没有任何乞求之意,看得姜骛眉头一皱。   “主子!”巫清将这幕收进眼底,顿时急得满头大汗,也不管不顾了,回头就往山坡上喊道:“快放箭!”   秦家暗卫向来令行禁止,唯独遵从主子吩咐,至死都是如此。   眼下见巫清喊话,一时之间,他们搭在弓上的箭都有些犹豫。   但这分秒必争的关头,哪里容得下犹豫?   秦家对暗卫的规定极为严苛,说一不二。说到底,成也因它,败也因它。   无人来得及阻止姜骛的杀招了。   巫清转身又杀了一人,泪水夺眶而出,顺着喷溅在她清秀脸庞上的鲜血,汇合成一股,汩汩淌到腮边。   忽然,从车马的后方横空飞出一只银制羽箭,挟了十足的劲道,生生劈在姜骛的剑上,打歪了他的方向。   “你敢动她试试!”   铁军马蹄震得黄沙弥漫,秦家的车马后方,羽箭的主人正怒极嘶吼,纵马穿过杂乱的人群,赶到秦妗和姜骛二人面前。   巫清喘着气,连忙胡乱擦干脸上的泪水,定睛仔细看去。   不远处,卫岐辛勒紧了缰绳,降低速度,俯下腰身,以极低的姿势悬在马上,一把揽过秦妗,将她带上了马背。   他的手感受到了湿意,低头一看,地面,罗裙,马鞍上,皆是秦妗的血。   “你这狗娘养的——”   卫岐辛咬牙切齿,小心翼翼地搂住秦妗,将她稳稳安置好后,借着骏马的力道,居高临下,旋身对着姜骛就是一剑。   “走!”   见漫山都是秦家暗卫,还有卫岐辛带来的人马,姜骛心知不妙,冲着手下低喊一声,立刻点叶而去,轻功了绝,身影飞烁,无人能追。   纵使他走得快,官道上还是留下了不少黑衣人的尸首。   卫岐辛知道此人不好对付,现下也顾不上这么多了,赶紧下马,抱起秦妗便往马车处飞奔。   “秦妗,秦妗!”   一袭染上扉红的青萝水裙飘荡在风中,秦妗斜倚在他的臂弯中,微微睁开了阖上的双眸,轻轻看向卫岐辛。   向来吊儿郎当的贵公子此刻满脸急色,下颌处凝了几滴晶莹的汗珠,桃花眼中只盛了她一个人,身边的刀光剑影都不曾看进去。   “我马上给你敷药,很快就不痛了。”   看她睁开眼睛,卫岐辛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些,低声哄着,生怕她难受,脚下加快速度,只想着先把她放在马车软榻上。   秦妗忍着腰间传来的剧烈痛感,头枕在卫岐辛的胸膛处,轻轻一笑。   这个人,当她是个小孩子么?   卫岐辛抱着怀中的姑娘,一步跨上马车,将人放在狐绒软榻上。   她乖乖窝在他怀中时轻得像羽毛,还是那位盈盈美人,但回头一看,才发觉她早已流了一路的鲜血,这样多,这样红,刺痛人的眼睛。   许姨娘本被护在山坡深处,不知何时挣开了暗卫的束缚,小跑着就冲上了马车,扑到秦妗身边:“妗儿!”   卫岐辛看着她激动的神情,突然察觉不妙。   “你不要哭!”   他心神大震,忘了礼节,伸手就要捂住许姨娘的嘴。   但许姨娘在奔跑过来时就已经快绷不住了。   此时,望着榻上脸色苍白的秦妗,她的泪水直直从眼眶中跌出,砸在秦妗手背上,速度之快,是卫岐辛挡也挡不住的。   听着玉佩发出的响声,卫岐辛怔怔收回手,缓缓攥起了拳头,隐忍不发,只侧脸对车外的巫清喝道:“快找药来!”   卫岐辛的手上沾满了秦妗的血迹,适才许姨娘的脸被他一捂,立时画出了道道红印,被眼泪冲刷开来,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但她并未发觉,颤颤巍巍地拉着秦妗的手,看着她那处骇人的伤口,哭成了个泪人儿:“是姨娘无能,眼睁睁地,让你受这么重的伤……”   话还没有说完,卫岐辛毫不客气地将她拨开:“这些话你自己说去,别挡在这里妨碍我上药。”   许姨娘傻了眼,哭声噎在喉间,愣了一瞬,才又后知后觉地重新跟上去:“你是何人?不要碰妗儿,让我来给她上药!”   这明显是个和妗儿年纪相仿的外男,怎么可以看她的腰?   卫岐辛早看许姨娘不顺眼了,此时听她在一旁絮叨,秦妗又虚弱地躺在榻上,耐心终于耗尽:“侍卫何在?把这个女人拉出去,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她靠近马车一步!”   这下马车内安静了。   卫岐辛用匕首轻轻割开了秦妗腰腹之间的衣物,一道极深的伤口显露出来,血肉淋漓,看得他眸光一沉。   他咬牙不语,低头将金疮药的瓶子拔开,靠近秦妗的伤口,一边缓缓吹着气,一边小心地涂了上去。   金疮药很是清凉,秦妗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   但这只是暂时的法子,用以止血,眼下还是需要一名郎中来包扎好伤口,再熬些生血的汤药喂给秦妗喝。   卫岐辛拿过巫清递来的湿帕子,坐在榻边,专注温柔地为她擦了擦脸上的污渍,又再绞了块丝绸手绢敷在她的额上。   “她有些发热。”   他的手指拂过秦妗绯红的脸颊,低声对巫清吩咐道:“赶紧去这周围的乡镇找郎中。”   黄昏时分,夕阳欲沉,万千绚丽的晚霞浮在天际,红橙金紫,透过马车的小窗,映照在卫岐辛疲倦的面容上,为他镀上了一层如同神祇的金边。   “秦妗。”卫岐辛望着昏昏沉睡的美人,低叹一句:“辛苦你了。”   若是许姨娘没有为她落泪,玉佩指示不达成,那么明日子夜就能重返三天前,让秦妗避开这一场皮肉之苦。   但人算不如天算,瞧见这样血淋淋的伤势,许姨娘一介深闺妇人,又怎么可能忍住泪水?   卫岐辛只得暗自庆幸,他赶得及时,还能堪堪挡住那名男人痛下杀手的最后一招,不然秦妗身死,绝非他想看见的画面。   就算能重溯,但她那刻该会有多痛?   卫岐辛不希望。   秦妗应该是一个最最漂亮的大家闺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任性撒娇,不必担忧那么多,也不必承接那么多。   他低眸看了看自己最近练剑磨出不少血泡的双手,剑眉蹙得很紧。   “还不够。”   还不够。   还保护不住想要保护的人。   他摩梭着掌心的新茧,喟然长叹:“卫岐辛啊——”   当年不学无术所造下的苦果,也该你自己咽下了。 第40章 欲护乌狼   秦妗望着眼前一片虚空, 有些茫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衣裙完好无损, 也没有任何伤口, 但却依然隐隐作痛。   她试探性地向前跨出一步, 在大雾中顾盼寻找:“卫岐辛?”   “卫岐辛——”   无人回应。   但雾中缓缓出现了一抹纤瘦的人影。   秦妗抬起眸子, 看人影向她走近,顿时停下步伐, 暗中捏起拳头, 警惕问道:“你是何人?”   雾气散开,来人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是一名身姿窈窕的少女,脸庞清丽, 唇角含着柔和的笑意,眼下有一颗别致的小痣,陌生却又熟悉。   秦妗怔怔盯着那颗小痣:“你, 你是——”   袁书意。   准确来说,她应该叫娘亲。   但不知怎么地, 秦妗唤不出口,只僵立在原地, 紧紧看着袁书意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容。   少女模样的袁书意走到她面前, 忽然张开双臂将她轻轻纳入怀中,拍着她的脊背, 熟悉的嗓音温柔如风:“好孩子,你辛苦了。”   秦妗不说话,死死咬着唇。   来自娘亲的呵护,曾经是她最想要的东西, 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太晚了,不是吗?   她吃了无数苦头,走到今天,自己一人也过得很好。   袁书意探手而去,按在秦妗的腰间,满眼心疼之色,把她看作孩童一般:“这里很疼是不是?娘给你揉揉。”   她的手按在上面,那股难以忍受的疼痛忽然就减轻了不少。   秦妗盯着面前的少女,轻轻一笑:“我这是要死了么?”   “不然怎么会看见你。”   “胡说。”袁书意嗔道,亲昵地抚着秦妗的脸颊:“你现下是在梦里,身子好着呢,都出落得这样漂亮了,比娘当年美多了。”   她说着话,难过起来:“没能一直陪在我儿身旁,让你遭了这么多罪,是娘对不住你。”   秦妗看她眼中含泪,终究不忍再装冷漠,摇头低声说道:“你当年重病离去,我有怨过,但如今也明白了,生死无常,只当自强。”   袁书意早逝,怪得了谁呢?只能说是她不够幸运罢了,没能得到娘亲的庇护。   “我的妗儿最是坚强了,”袁书意低头抹泪,拉过秦妗的手:“但娘不想看见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再四处遭罪了。”   “秦氏仇家甚多,你可知道你今日差点就要没了命?”   袁书意语调很是坚定:“这十年间,你和你爹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妗儿,现在就收手罢,荣华富贵转眼就会烟消云散,切莫为了这样的东西再滥杀无辜了!不然,只怕最后,大罗神仙也护不住你的性命了。”   秦妗静静看着自己的母亲,缓缓缩回了手。   “你看,四年前的姜家做错了什么?”袁书意神色哀恸:“娘只望你勿再执迷不悟,今后好生积德,改过自新,好不好?”   “好了。”秦妗往后退了一步,眸底冷淡:“我娘早已是一抹亡魂,现下都不知投胎去了谁家了,你是离耳派来的罢?”   话音刚落,眼前袁书意的身形便开始消散在风中,但她还在急切说道:“妗儿,你不信我也可以,但一定要往北面去,多多行善,以慰冤魂!”   大雾四起,终究什么也不复存在,只留下秦妗一人站在原地。   她垂下眸子,脸颊似乎还存着一丝袁书意掌心的温度。   多多行善,以慰亡魂么?   姜骛的话犹在耳边:“我等你很久了。”   “你和你爹做的事,自然要血债血还!”   那年,藏在荆棘丛中,看见姜蕴咳血,姜骛受鞭,她何尝又不知道他们是受冤的呢?   但野心蒙蔽了双眼,让她暗自按捺下了那股来自内心深处的迟疑与不忍。   这份迟疑,在以后的日子中,转化为了每个夜晚在噩梦惊醒后的阵痛。   变成了今日她面对姜骛的愧疚。   以前的秦妗,对周遭一切都抱着敌意,像只刺猬,总觉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但原来她并不是完全正确的。   廉明玉只是个娇气的世家小姐。许姨娘也只是个贤惠的小女人。   她忽视了人性的善,也不愿看到身边人的优点,封闭在自己的世界中,横眉冷对所有人。   其实,就算刚才没有袁书意的出现,她也会扪心自问:   倘若秦家摄政,再无敌手,你真的就会得到那份梦寐以求的快乐么?   秦妗,你要的东西究竟应该从哪里找?   她低头摸了摸腹部,眼尾逐渐沁出一抹微红的湿意。   有人说道:“这里很疼是不是?娘给你揉揉。”   有人哄道:“我马上给你敷药,很快就不痛了。”   至始至终,缺的不过是一份属于她的呵护,想要的也只是一处安全的港湾。   四周一片白茫。   秦妗漫无目的地在雾中行走,想着昏迷前最后瞥见的那双桃花眼,不禁喃喃自语道:“卫岐辛……”   实际她一直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卫岐辛这样傻的人。   被她设计陷害,忍受剧痛,差点残废,却还能以德报怨,性格鲜活,嬉笑怒骂,对她一片赤诚之心,并无心机城府,甚至出手救她。   就是这样一个她曾经极其瞧不起的废物慎王,身上却有许多令人自惭形秽的闪光点。   最是清冷孤傲的秦妗,突然停下脚步,立在无人可知的浓雾中,姣艳的芙蓉面上落下了一串晶莹的泪珠。   快让她醒来罢。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   待秦妗终于挣脱梦境,费力地睁开眸子,入眼的便是栖月阁的闺房床幔。   巫清就守在她的身边,脸颊似乎已然瘦了一圈,见她醒来,愣了愣,眼中顿时涌起泪:“主子,您可算醒来了!”   秦妗张口想说话,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只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   巫清见状,连忙倒来一杯水,轻轻扶起秦妗,一边喂她喝水,一边带着哭腔说道:“王爷请了御医来看,也说您只伤了腹部,但不知为何,您就是迟迟醒不过来!这些日子,所有人都担心极了。”   秦妗咽下温水,忽然大感不妙:“我睡过了多久?”   “整整五日了。”   她一急,顾不得伤势,咬牙坐起想要寻找玉佩。   这一动,腰腹间立刻开始剧痛,疼得秦妗脸色瞬间惨白。   “主子别动!”巫清大惊,按住她:“您可知这道伤口有多深?那歹徒下手又狠辣,御医说了,没有一两个月,恐怕都下不了床。”   姜骛的确杀心极重,那一剑带了十足的力道,即使是内力深厚的她,也颇有些吃不消。   秦妗缓了缓,喘口气,低声说道:“把我平日系在身上的那枚玉佩拿过来。”   巫清将她安置在床上躺好,这才转身从妆奁中取出玉佩,放在秦妗的掌心中。   她蹙着眉头,仔细一看,立刻抬头问道:“卫岐辛呢?”   “慎王,他在哪里?!”   她一脸急切,看得巫清内心惊惑,不得不老实答道:“王爷两日前请缨出征西塞,如今已经走了一天了。”   玉佩上清清楚楚地写道:“四十五日内,护住乌狼城。”   秦妗闭了闭眼,声音有些苦涩:“他是不是去了乌狼城?”   “您怎么知道?”   巫清轻声道:“西塞近来与仓族人多有摩擦,三日前,边疆来报,说是乌狼城外遭了仓族洗劫,其规模是前所未有,请求朝堂派兵支援。”   “王爷他自告奋勇,作为副将,随着戚辉大将军前去乌狼了。”   秦妗手中的玉佩“叮当”一声掉落在地。   她脸色极差。   卫岐辛这个呆子,怎能这样冲动。   古来征战几人回?   巫清拾起玉佩,突然说道:“对了,主子,王爷走之前还来看过您……”   “他说什么了?”   “王爷屏退了所有人,属下并不知他对您说了些什么话。”   巫清期期艾艾:“只是,您、您这几日在昏迷中一直唤着王爷的名字。”   原本愁眉不展的秦妗忽然默默抬手,捂住了脸。   “主子您别害羞,此事就只有属下知道,旁人一律不知晓。咳咳,就是不知道王爷有没有听见……”   “把这几日王府传来的消息拿给我看。”秦妗将脸捂着,闷闷说道:“然后你就下去。”   巫清清清嗓子:“是,主子。您有事再唤我。”   九月二十一,慎王未曾回府,守在相府,并命御医前来,相爷与之不和,但未曾驱赶。   九月二十二,慎王进宫,请缨出战,为副将,陛下准之。   九月二十三,章老怪送别慎王,相授二十年内力,与戚将军率兵离去。   “内力……”   秦妗盯着手中的纸条,蹙眉怒道:“就算是有内力,又能怎样?”   战场杀人不眨眼,他一个纨绔多年的闲散王爷,可以做些什么?   虽然秦妗很想相信卫岐辛,但实在担忧不已。   她揭开蚕丝软被,意欲起身,却又重重倒在床上。   在这样紧要的时刻,她自己却成了一个缠绵病榻的废人。   秦妗按住伤口,唇瓣苍白,额前布满汗珠,再次试图撑起身子来,奈何剧痛袭来,眼前一黑,便再次失去了知觉。   窗外灰云涌动,室内美人卧床,双目紧闭,形容憔悴,只余香炉艾草静静燃着。   铁蹄震天,远在百里之外的卫岐辛正带领着众多将士纵马奔行,似有所感,忽然仰起脸看了看天际流云,忧心忡忡。   “王爷可是在担心秦姑娘的伤势?”冉白一挥马鞭,行到他的身旁,墨眸深邃。   “要你管。”   卫岐辛瞬间变脸,略过问题,没好气地怼了回去:“你一个翰林院的修编,自愿去乌狼城做什么,找死?”   冉白低低一笑:“那王爷可也是寻死?在下只不过是受了父亲吩咐,不好拒绝罢了。”   他这话倒应该不假。   卫岐辛想起镇国公当时对冉白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心中暗自点头。   镇国公家世代武将,忠心耿耿,恐怕早就希望冉白能再添些血性了。   他不再理会冉白,双腿一夹马腹,俯低身子,快马加鞭,驰向远方,带着大军,直往荒漠而去。 第41章 即将相见(两章合并)……   “今日就在这里驻扎。”   用毡皮围起的军营中, 戚将军最后看了一眼地图,竖起手指,定在荒城残垣的古遗址处, 对营中其他将士肃穆说道:“明天探兵侦察完毕后, 再从南门进乌狼城。”   冉白坐在旁侧, 低头用蘸满墨汁的狼毫在卷上记着。   卫岐辛从角落中站起:“戚将军, 南门后方地势敞亮,援兵易被发现罢?”   戚将军淡淡看了卫岐辛一眼, 不曾回答他的忧虑, 只沉默了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道:“行了,先说到这里,现在大家都出去吃饭。”   气氛有些凝滞, 营中的将士相互对视,不敢说话,纷纷低头退了出去。   卫岐辛没有生气, 只是轻轻皱起眉头,盯着戚将军。   后者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自顾自地拿起水壶,仰头畅饮。   看他喝得痛快, 卫岐辛转身掀帘而出。   寒风夹杂着细沙便要扑到眼里去, 他眯了眯眸子,长靴一抬, 独自往驻扎的军营外方走去。   铁甲沉重,每一步都在漠上印下痕迹,腰间的铠胄与剑柄相击,断断续续地发出铮声, 他缓缓走着,被远处橙红的夕阳光芒所笼罩,剪成了一道墨黑的颀长背影。   卫岐辛握着手中的剑,登上了一处小坡,看着几十里外依稀可见的乌狼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就算是矜贵的王爷,钦定的副将,但名声不好,军中便无人会服。   若他想要争得一丝话语权,势必要做出点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情才行。   远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沙大漠,卫岐辛摊开手掌,看着已经结痂的血泡,淡淡一笑。   他拾起长剑剑柄上的玛瑙穗子,手指一捏,那枚赤红玛瑙珠子顿时化为齑粉,从指缝中细细溜走,穗子也从剑柄上随之掉落,扑在一地绯色灰烬中。   “单有内力是不行的。”卫岐辛低头看着灰烬,若有所思。   要是秦妗在这里,肯定也会这样说,而且还会带着她那一贯从容又冷傲的语调,听起来,像是轻淡的嘲讽,又像是暗中的鼓励。   军队已经行了快半月了,也不知她的伤势如何?   他走得急,此处又偏僻荒凉,没能叫人递个消息来,而秦妗这女人,也不知道主动找人传个话,枉他这样担心。   卫岐辛想到那张艳丽的芙蓉面,忽然又觉得心中稍稍振作了些精神。   他喃喃道:“好。做点事出来。”   “总要风风光光地回去见她罢?”   他摩梭着装在怀中的玉佩,像是在抚摸着心脏,望着夕阳最后一点余光在大地上消失,这才回头下了小坡。   次日,大军摸着黑进了乌狼城的南门,在城边重新驻了营。   与城主会面后,冉白在将营中转了一圈,寻到戚将军,恭敬行了一礼,不解问道:“戚将军,您老可有见着卫副将?”   戚将军对这个镇国公家的嫡次子颇有几分好感,如今便也不瞒他,哼笑一声,摸着美髯道:“暮先,你暂且不必管他了。”   冉白的墨眸中写满了疑惑。   “这慎王,昨晚自己跑来找老夫,说什么他要隐瞒身份住进兵营去,和他们在一块儿,学习如何杀敌?看起来还真是想要当个好将军。”   “住进兵营?”   “嗬,这小子,是想寻个机会证明他自己!”戚将军点点头,饶有兴趣地说道:“他终究还是天真,做起事来没个谱,想要将士一心,哪有如此容易?”   冉白沉思片刻:“将军,就算卫副将这样说,但也不能真把他放进阵中去杀敌。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他好歹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回头可不好交代。”   戚将军扬扬手:“老夫自然知道。”   “让他去的是运物生炊的兵队,没什么大碍。”   “待个几日,慎王知道没意思之后,就会自己回来了。”   戚将军转身进了军营,叹道:“战场并非儿戏,派这么个闲散小王爷来,这不是来添乱的嘛!”   按理来说,的确是这个道理,谁知廉大学士对卫岐辛抱有太多期望,竟也没阻拦他领旨前来。   不过——   冉白立在军营外,发丝被荒漠狂风吹得纷飞不止,皱眉看向天际,轻声说道:“似乎没那么简单。”   冥冥之中,他总觉得卫岐辛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无能。   ***   卫岐辛换了身粗布兵服,抱着破布被子就住进了兵营。   他自称卫二,行军之中落后走散了,现下将将归队,所以被分到此处来。   已是傍晚要睡之时,营中排排躺满了打鼾的兵勇,东处角落里,王肖窝在被子里,撑着头,把卫岐辛的被子一扯,上下打量道:“兄弟,瞧你细皮嫩肉的,咋会来这呢?”   这大兄弟的里衣确实破烂,面上也灰扑扑地,头发和狗啃了似的,但怎么都觉得他通身气质与兵营里的人格格不入,像是一堆乌骨鸡里混进了只白鹅。   “乌骨鸡,白鹅?”   卫岐辛差点没被王肖的比喻给呛着,连忙摆手:“大哥说笑了,小弟家曾经有几个闲钱,一朝家道中落,混到街头乞生,眼看不是个活法,所以前来参军,弄口饭吃。”   王肖捻着从被角露出的一节麦秸,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你说话一股子京畿味儿,是那里的人?”   还不等卫岐辛答话,几步外忽然有人说道:“别瞎咋呼了,还不赶紧睡,找死了?”   他转过头,借着顶上的些微月光,看见那人蹲坐在营壁旁,看似神情木讷,眼神却明亮凶狠,平静地看了卫岐辛一眼,手中把玩着数枚铜钱,叮锵作响。   王肖赔笑,躺好把被子一拉,蒙住头,小声对卫岐辛说道:“那是许虎,在军里好些年了,老油子。”   “哎,明天再说,睡吧。”   乌狼城已被仓族人扰了半月有余,虽说每次来掠夺的蛮人数量不多,但毕竟也经不住被他们三番五次地侵城,来去毫无规律,如此折腾,打得守城将士们疲惫至极,也失了不少精锐。   不过,这几天仓族未曾来犯,平静得有些诡异,恐怕是认为消耗得差不多了,正在集结大队人马准备强攻下乌狼城。   还好朝堂中派了援军过来。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大军收下了城中散兵,卫岐辛瞥见那些面带疲色的乌狼本地兵,发觉他们的眼神和援兵并不相同,多了几分弥漫的杀气。   “他们都有亲人被仓族杂碎们给杀了。”王肖在他耳边低声说着,叹了口气:“上午我才和其中一个聊了几句,他那口乌狼话着实难懂,不过我听懂了一些。”   王肖小心翼翼地伸出三根手指比划着:“三个。”   卫岐辛怔怔看着他的手,又抬眼看了看他的神情。   王肖僵着脸,咬着牙根:“他家三个妹子,都被劫走奸杀了。”   “卫二,你我是来军里混口饭吃的,许虎那种人是到处骗军饷的,但这些乌狼兵就不一样了。”   “他们是真真正正不怕死,要杀人的。”   卫岐辛轻声说道:“王大哥,来了这里一看,我也是想上阵报忠的。”   这座城已经被摧残得不像话了。值钱的东西通通被抢走,妇女老少皆不剩下多少,守城的也是缺衣短食,累得快要拿不住弓了,箭矢都要冒险去捡回来继续用,成百上千的伤兵躺在城中搭的棚子里哀嚎。   “谁不想杀那些个狗日的仓族人?”王肖啐了一口:“只是戚大将军这个人沉稳方正,行事素来规矩,就算底下的兄弟们恨得牙痒痒,也不能擅自妄动。”   他说得的确没错。   两日后的清晨,乌狼城外大军集结,意欲攻城,戚将军率了前军击鼓迎战,直直打到下午才收兵稍作歇息。   卫岐辛所在的小队只管运送物资,不曾上战场,他按捺住性子,借运送的路程,站在城墙上谨慎地观察着下方局势。   戚将军是典型的汉将,熟读兵法,善待士兵,谋略有余,狡猾不足。   远处仓族的大营像是漠上的一点白雪,卫岐辛遥遥望了一眼,收回目光。   寒风刺骨,阴冬已至乌狼,整日见不着阳光。   待仓族也收兵撤离后,城门悄悄开了一道小缝,是戚将军派的后军数十人,去给汉军收尸。   细沙掩了半具尸首,卫岐辛探身为他轻轻拂去了脸上的砂石,发觉这是一张极其年轻的面孔,看样子只有十七八岁,身形瘦弱,胸前一个大洞,周围的血迹已然干涸。   沙土留不住鲜血下渗,就算满地都被浸得乌黑,却也会在一阵风吹后失去所有痕迹。   卫岐辛闭了闭眼,将年轻的士兵尸首拉出沙坑,为他抚平了眉眼之间的紧结。   傍晚时分,乌狼城再次迎战,行动十分紧迫。   仓族想趁着夜色奇袭,这次进攻的人马甚多,可以说是倾巢而出。   站在上方,可以看见城底下的人密密麻麻,如同蝼蚁,双方的士兵都在不断倒下,像是收割的麦茬,一批接着一批。   战鼓擂击,伴着战场上的嘶吼,残酷而又现实。   卫岐辛剑眉皱得很紧,再次眯眸看向那抹挪近了的仓族大营,半晌,忽然将正要运去的弓箭顺手背上,转身就下城门。   “卫二!你这是去哪儿?”   王肖颇为照顾卫岐辛,时刻都在注意着他。此时见他溜走,顿时把东西一扔,恨铁不成钢地追了上去:“怎么,你小子见了这阵仗就要临阵脱逃了?”   他揪着卫岐辛的后领怒骂道:“这还只是个开胃菜,怕什么怕!”   “王肖。”卫岐辛转过身,紧握住他那只手腕,眸子中冷色浮沉:“先下去。”   天色越来越暗,漠上昏黑,尸骨如山。   “将军,城上弓箭不够了。”因着冷风呼啸,杀敌嘈杂,一名副官在戚将军耳边大声喊道:“还是赶紧收兵修整吧!”   戚将军肋下受了伤,此刻已然挥不动长矛,嘴唇干枯,望着前方黑压压的仓族大军,低声喃喃:“援军还是不足。”   边疆和平数十年了,谁能料到仓族人养精蓄锐至今,能够拿出如此多的兵力攻打乌狼城?   他们的目的,绝非乌狼一城这么简单。   戚将军抬头看了看正从大漠上升起的明月,迟疑二三,终究默然说道:“传我将令,收——”   还未说完,副官忽然指着远处的一点亮光,欣喜若狂:“将军,快看!”   那是什么?   那是一抹明黄赤红的火光,燃着乌黑的浓烟,直直窜上暮色天际,染灰了月云。   戚将军愣住了,紧紧盯着那道火光越烧越厉害。   仓族将士突然乱作一团,嘴里叫嚷着,纷纷掉头往回赶,残留在战场上的伤兵也差点忘记带走。   副官大笑道:“他们的营中起火了!”   天助我也。   戚将军按下激动的心情,握住长矛,指向火光,凝眸说道:“是谁,竟敢突击深入?”   他还不至于傻到以为仓族人军营是自己起的火。   终于能歇口气的汉兵们也直起身子,脸庞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相互私语讨论着为何会起火。   纷乱之中,卫岐辛出现在了被照亮的战场上,借着内力,踏地飞驰,身后还拽着一人。   “慎王?”戚将军认出了来人,顾不得肋间伤势,翻身下马,对左右怒道:“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不是把他放在安全的后方混吃等死了么?   副官们面面相觑,城墙上的冉白却微微勾起了唇角。   待卫岐辛走得近了,众人才发觉他身上竟然套着仓族士兵的服饰,披了乱发,穿了宽松的绵羊皮袍子,高立领,大斜衽,腰后插着一把弯刀,面容被熏得黢黑,在夜色下乍一看,和那群蛮人没什么两样。   “大将军!”王肖满脸喜色,单膝跪在戚将军面前:“仓族粮草被我们点了好几处火,现下烧得正旺!”   此话一出,听见的将士们静默了一瞬,立即欢呼出声,全军上下的疲倦和死气一扫而空。   若是粮草没了,仓族哪里还有精力围城?主将要先愁怎么熬过这个冬天才对。   看王肖详细讲着他们是如何只身深入虎穴,又是如何换了衣服点火,卫岐辛负手一笑,灰扑扑的脸上只剩下一双锋锐明亮的桃花眼还算干净,直直地看向戚将军。   他那样的目光,坚韧有力,并非京城纨绔子弟所有。   戚将军与他对视片刻,突然侧眸对王肖说道:“好,立下大功!你是哪里的兵?记一等,战后重重有赏!”   王肖站起身来,兴奋得说不出话。   戚将军转而继续看向卫岐辛,胡须微抖,沉声说道:“卫副将无视军令,擅作主张,罚鞭五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盯着沉默不语的卫岐辛,议论纷纷。   “卫、卫副将?”王肖结巴了,连连后退。   “怎么,老夫的命令没有作用了?”见没有人上前押住卫岐辛,戚将军虎眼一扫,似带怒气。   两名副官磨蹭半晌,还是过去扣住了卫岐辛的双臂,把他往城门里押,小声说着:“副将,对不住了。”   怎么会要罚他?望着卫岐辛顺从的背影,王肖有些急,但人轻言微,又不敢开口阻拦。   周遭将士的反应都和他一样。   戚将君抚着白须,冷哼一声,转身就走,眼中却浮现了一抹赞赏的笑意。   城中木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卫岐辛脱下仓族绒袍,露出劲瘦挺拔的脊梁,静静受了五鞭,一声不吭。   全城的人都默默看着那只长鞭划破气流,毫不留情地笞在年轻公子的背上,留下道道骇人的淋漓血痕。   待他受完,还未站起,台上的几名副官却纷纷向他跪了下来。   “还请卫将军恕罪!”   卫将军。   五鞭换来这一声,实在值得。   卫岐辛缓了面色,爽朗一笑,扶起跪地的副官,转头说道:“今后,还请弟兄们多担待了!”   台下的人虽然顾着军令不敢大声说话,但皆露出了朴实的笑脸。   ***   “只身趁夜去烧粮草。”   秦妗披着大氅,坐在案前,紧紧捏着手中的纸,蹙眉说道:“怎么这样莽撞。”   巫清看她指尖用力得泛了白,让纸张都有些变形,顿时不敢多语。   秦妗快速浏览着前线传来的消息,“未赏”“五鞭”等字眼刺得她眸子生疼。   “他这是为了寻处立足之地,不惜铤而走险,剑入偏锋。”   她放下纸,有些疲倦,慢慢说道:“戚将军行事中规中矩,仓族并不畏惧,这番火烧粮草,出其不意,反倒能收些成效。”   “王爷是个有主意的人。”巫清应和着秦妗,点点头,上前为她拉了拉雪色大氅的系带:“主子,你身子才好不久,不宜心绪太多,还是上床再歇歇罢。”   “不用管我。”秦妗垂眸看着浑身的狐裘软袄,只觉得被裹得厚实无比,不禁想到了边疆的卫岐辛。   也不知道他穿得厚不厚?会不会冷?   “对了主子,廉小姐方才递了帖子来,邀您下午一同去为将士们织些棉衣,届时送去大漠。”   自打廉明玉跑来看望病中的秦妗后,就愈发热情起来,像是肩负了把秦妗重新纳入她们那个贵女小圈子的使命,如今这些日子一直在找各色借口,不遗余力地邀请秦妗出府聚会。   巫清简直想不通。   这位娇小姐都存了些什么匪夷所思的念头?   “巫清,这次也拒了罢。”秦妗想了想,淡淡开口:“就说多谢她的好意,只不过下午我还要和父亲议事,没空出府。”   她这倒不是借口。   她真要和秦相好好聊聊了。   “父亲,前方战事吃紧,朝中事务积压,这些日子来您辛苦了。”   秦相揉了揉眉头:“无妨,还有廉敬轩与我一同理事。妗儿,你今日身子要更好些了?”   “早就已经好了。”   秦妗没再多说,起身为秦相续上了一盏热茶,长睫扇动,轻声说道:“父亲,女儿打算明日离京,前往乌狼。”   她口吻平淡得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似的。   “什么?”   秦相失手打翻了茶盏,小案上顿时茗香四溢,热水横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不受他瞪眼威慑,秦妗静静地拿起帕子擦拭桌面,点头说道:“我有护住自己的能力。”   “护住,”秦相真的生气了:“你要真能护住自己,前些日子又怎会受这样重的伤?”   因为这件事,秦相勃然大怒,气头上时,差点没一举送姜家通通归西,幸有众人制止。   “女儿非去不可。”   秦妗仰起脸来,罕见地违抗了秦相,一脸固执,唇瓣血色尚且不足:“若是不去,在府里也是整日担忧,照样难受!”   难受些什么?   秦相看她这样冥顽不灵,拍案而起,扬手一挥,一个巴掌就要落到秦妗消瘦的小脸上。   秦妗一动不动,只闭上了双眼。   但过了许久,她只感到一阵微风从自己的面庞前拂过,睁开眼来,秦相的手已经从她脸前划过,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妗儿,你到底想要些什么?”   秦相重新坐下,深邃沧桑的眸中有些微光:“以前你说想要秦氏的荣华富贵,爹爹许了,只望你过得能更加舒心快乐,却不曾料到让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受这么多折磨,前些日子一度缠绵病榻。”   他语气低沉,听得秦妗垂下了眼。   “如今战火纷飞,你又忽然说想去乌狼城,你觉得爹会答应吗?”   秦妗怔了怔。   任性的那个人,其实一直都是她。   “爹爹,”秦妗咬住了唇:“你……”   “你是不是向来无心摄政?”   这句话她问得很急切,也带了些焦躁。   秦相轻轻看了她两眼,没有回答。   这便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原来如此。”   秦妗苦笑一声,心情立时跌落谷底,沉默片刻,索性离开小案,跪倒在秦相脚下,深深低头说道:“这些年来,是妗儿太过执念了。”   “爹爹,妗儿知错了。”   “你又何错之有?”秦相赶紧扶起爱女,叹道:“妗儿,你不要想太多了。还记得爹爹说过什么吗?”   “但凡你想要的,爹爹都会为你争来。”   秦妗摇头:“不了。”   “爹爹,这些年来秦家为了往上爬,做了太多错事。”   她看着洁白细腻的掌心:“我们手上满是鲜血亡魂。”   秦相一噎,明白她所指的是那些被陷害的士族,缓缓放下手,沉吟不语。   “如今女儿只想要做最后一件事了。”秦妗终于抬起头,紧紧握着秦相的手,眼中盈盈:“就让我带着暗卫去相助一臂之力罢。”   “姜蕴长子勾结了仓族,被封为左贤王,不日就要接收乌狼城外的仓军了。”   秦妗说得铿锵有力,恍若冬夜里傲然开放的一支艳丽蔷薇:“此人心思细密,手段颇多,直迎恐不能胜,须得背地里下些功夫,方能保全乌狼。”   “就让我去罢。”   秦相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一旦这样说了,即使他不许,她也会伺机离京。   他沉沉叹了口气,仿佛在一刻之间老了十岁,将秦妗揽进怀中,抚着她乌黑的发顶,哽咽道:“爹知道……”   “我们妗儿向来都不是个寻常的闺秀,坚韧不拔,心气孤傲。”   他像是欣慰,又像是难过,在秦妗耳边低语道:“爹爹等你回来,待你此番心愿已了,全家再一同赏雪看梅。”   “爹爹带着你弟弟,一块儿等着。”   窝在他怀中的秦妗轻轻笑了。   她拍了拍秦相的后背,从他怀中挣脱,补充了一句:“还有许姨娘。”   秦相愣了愣,凝视着面前长大成人的爱女,微微点了点头。   秦妗不再磨蹭,向门外走去,身影即将消失在秦相目光中时,却突然停下,狡黠地说道:“若不争摄政,爹爹恐怕和廉大学士会是好友罢?”   他们当年可是一同考进翰林院的门生,早年关系本就不错。   只是这些年来立场不同,利益互斥,逐渐变为了最争论不休的仇家。   秦妗推开门,拉好披风,刚走了几步,面颊忽然感到了一丝冰凉。   她后知后觉地抬起眼,看向灰蒙的天空。   “下雪了啊。”   凉风吹拂着秦妗鬓边几缕散下的青丝,自言自语时,呼出了一团团的白雾。   漫天洁白纷乱,有细小的雪花轻轻飘落了下来,吻在她的眉梢和眼睫处,融化为水,像是一滴滴晶莹的小粒珍珠。   她不等巫清拿伞过来,索性抬脚踩上被细雪润湿的小径,漫步在这场初雪之中。   玉佩上,四十五日内护住乌狼城的指令透着莹莹的光芒,像是在指引着秦妗和卫岐辛于城中相见。   而她现在就要动身,去见他。 第42章 最后指示(大肥章)   “卫将军, 都快子时了,您还是早些歇息罢。”   “行了,我知道, 你先下去。”   卫岐辛摆摆手, 坐在案前纹丝未动, 身旁一盏油灯幽幽燃着, 黯淡的灯光照耀着他俊朗的脸庞,如同明珠生辉。   尽管连日的战事太忙, 他一直没能有空打理自己, 长出了些许青色胡茬,但配上一身戎装铁甲,反而多出了几分刚毅,颇具男儿气概, 和从前那个精致矜贵的小王爷相差甚多。   他执笔而书,十分专注。   写下最后一笔,卫岐辛将它装进信封, 轻轻烙上火印。看着漂亮的信笺,他沉默半晌, 忽然又将其塞进了桌下存放文书的铁盒中。   铁盒里,还有数十封相似的信笺, 均写着“秦妗亲启”, 苍俊有力,字如其人。   看着那堆没有送出去的信, 卫岐辛关上铁盒的手停顿了一瞬,半晌,终于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最新的一封放了进去。   “也不说寄个消息来,问问我好不好。”他嘀咕半天, 看了一眼帐篷的天帘,大漠圆月正直直悬在空中。   卫岐辛伸了个懒腰,起身往自己的床榻走去,面带疲色,准备和衣入眠。   正在此时,他从怀中拿出的玉佩却开始大作亮光。   “怎么,四十五天竟然到了么?”   这些日子以来,仓族顽孽仍未死心。   毕竟,没了大半粮草,他们捱不过这个寒冬,如今势必要攻破乌狼城才有更多粮食。已是穷途末路之人,仓族大军便没有后撤,索性继续驻营,不断寻找机会进攻。   卫岐辛整日都在派兵出征守城,忙得连日子都忘了细数。   这四十五天到了就到了罢,想来,毕竟乌狼城没有被攻陷,指示不会重溯。   他不以为然,来回翻看明亮的玉佩,平静等待着玉佩的下一个幺蛾子。   光芒逐渐淡了下去,玉佩上的娟秀小字写道:“十日内,保护乌狼城全城。”   “嗯?”   卫岐辛皱起眉头,反复读了几遍,确定就是这么一句话后,愣了愣:“这和上一个指示不是差不多么?”   怎么又来,难道在这十日内乌狼城还会发生别的事不成?   此事有些费解,却又无人可以与他探讨。   卫岐辛微微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玉佩,忽然更加想念起京城中那个冷漠无情的美人。   “卫将军,看你帐中灯火未熄,可是还没有睡?”   冉白掀帘而进,立在卫岐辛面前,轻声一笑:“这些日子来,冉某真是对卫将军刮目相看。”   “哪里哪里。”卫岐辛敷衍两句:“这么晚了,你来是有什么事么?”   “无他,就是怕卫将军还在担忧秦姑娘的伤势,特来说一声,她已然痊愈,而且正往乌狼城来。”   “什么,你怎么知道?”   卫岐辛听他说得轻巧,剑眉瞬间皱起:“你就如此关注秦妗?”   冉白为自己斟了一杯热水,端起慢饮,低声说道:“卫将军真是明知故问。”   “我初见秦姑娘时,她和舍妹差不多大,十六芳华,风姿正盛。但我撞见的却是她带了人马暗杀高官,铲除异己,毫不留情,与旁的小姑娘们全然不同。”   他握着滚烫的瓷杯,仿佛陷入了回忆,扑哧一笑:“世间怎会有这般无视女德的佳人?行事乖张,比男儿还要心狠,实在有趣极了。”   卫岐辛坐在他的对面,俊脸寒峭,沉默听着。   “自出生起,冉某所见女子皆以温柔娇弱为上,安心在深闺中做只端庄贤淑的鸟儿,好不容易才寻见能并肩而行的苍鹰,怎么能不关注呢?”   冉白饮尽杯中温水,好整以暇地盯着卫岐辛:“卫将军,苍鹰高傲,若要追逐,定得当心反被扑啄。”   他的意思很明确。   说白了,就是告诉卫岐辛:你不配。   卫岐辛并未再像从前那般被他激怒,而是默默站起身,为冉白掀起帘子,撇着嘴,嫌弃道:“说完了?说完了就回你自己帐中睡觉去。”   冉白:“?”   “本王和秦妗的故事,给你讲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卫岐辛站在帐门前,冲着冉白不屑一笑:“别拿着你瞧见的只言片语就跑来大做文章。”   “既如此,倒是在下唐突了。”   冉白显然很是怀疑卫岐辛哪里来的底气,眸中微怒,却依旧选择了保持翩翩风度,微一颔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不送了哈。”卫岐辛冲着那道吃瘪的背影喊道,看似轻松得意。   放下毛毡帘子,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   刚才的狠话说得倒痛快,可还没问出秦妗的动向啊!   “她要来乌狼城?”卫岐辛在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嘴中喃喃道:“难不成是来看望我的?”   额,可能性似乎有些低。   对于秦妗此行的目的,卫岐辛毫无把握。   他坐在桌边,看着跳动的烛火,揉了揉额角,皱眉说道:“若是要来,也不知她现下走到哪里了?”   这女人总是出其不意,真让人不省心。   话虽是这样说,但慎王伏在案桌上,不知不觉中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愉悦笑容。   ***   “瑜之,自仓族的左贤王接理这支大军后,其阵形越发诡秘起来,今日你就不迎战了,带上百人小队,去勘探一下城外四面,瞧瞧有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戚将军现在使唤起卫岐辛是一点也不客气了。   他亲密地拍了拍慎王的肩膀:“切记要小心谨慎。”   卫岐辛穿了一身玄金铁刺甲胄,腰间悬着乌剑,墨发高束,气宇轩昂,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说起来,这位左贤王看起来不像是仓族男儿,反而像是中原人士,我总觉得,似乎还有点眼熟。”   “这就不知道了。”戚将君也皱了皱眉头:“仓族何时封的左贤王,姓甚名谁,一点消息都没有流过来。”   既然没有头绪,卫岐辛也就不想了,索性抱拳告辞,奉命离去。   他带着小队,小心翼翼地勘探了一遍乌狼城的城外四面,都没有可疑的地方。   乌狼城的西面不再是荒漠,衔接着草原,地势逐渐变高,两坡陡峭,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峡谷,是兵家必争之地。   卫岐辛纵马逛了一圈,一切都很正常,连个仓族探子都没遇到。   坡顶上,他勒住了骏马。   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西城门边上堆积的尸骨。   那些杂乱的尸骨是由早些时候的乌狼士兵和仓族人所构成,已经堆了一两月有余,被秃鹫啄食得面目全非,散发出阵阵恶臭。   他眯起眸子,用马鞭指着城墙根下黑压压的尸骨,冷声问道:“城主就没有派人来收拾收拾?”   “回卫将军,当时仓族攻势正盛,城中人手实在不够,故而搁置至今,还未处理……”   也是,在援军没到的时候,整个乌狼城都要气息奄奄了,何谈收尸?   卫岐辛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纵马下山。   但偏偏就是这些恶臭的尸骨,埋下了无数隐患。   一日后,城中百姓开始陆续得病,症状与破伤风很像,传染性却极强。   乌狼城中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夫,只有随军的郎中尚且能诊断一番。   在望闻问切后,郎中顿时冷汗涔涔,洗净了双手,用衣袖捂住口鼻,慌不择路地找到戚将军,报道:“将军,城里这是起了瘟疫呐!”   卫岐辛站在戚将军身旁,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忽然了悟,恐怕这就是玉佩的意思。   十日内,解决乌狼城的瘟疫,“保护乌狼城全城”。   但在大漠上,既无充足的药物,也缺干净的用水,怎么在十日内保护好乌狼城?   卫岐辛顿时脑仁儿发疼。   “怎么会在冬季出现瘟疫?”戚将军拍案而起,满脸不信。   他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糙汉,便直直闯进病人的帐中查看情况。   “虽说寒冬冰冷,瘟疫不易发生,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郎中解释着,看见戚将军大步走进帐篷,整个人都不好了:“还请将军掩好口鼻!”   卫岐辛忽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年事已高的戚将军,次日就卧床不起,出现了一样的症状,头脑昏沉,咳嗽出血。   眼下,只能由卫岐辛代大将军领兵了。   听到这个消息,收兵回城的卫岐辛脸上除了疲倦,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   他就知道,这个玉佩不把人当人,总会设置一些让人猝不及防的情况。   卫岐辛命人在城外筑起了防御壕沟,暂且歇战片刻,然后又指挥城中的人把病号们通通隔离在干燥通风的环境中,防止再度蔓延。   冉白又提了个建议,城中的水源也许已经被污染,需要寻找别处的水。   正值寒冬飞雪,朵朵鹅毛堆砌起了蓬松的白壁,士兵们行在雪路中,一步深,一步浅,费劲地走到无人处去收集雪水,运回城中饮用。   还好发现得及时,在卫岐辛和众人的不懈努力下,城中还没有完全蔓延开来的瘟疫总算有了些好转。   而不远处驻扎的仓族军中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到第七日时,他们营帐内也出现了这种瘟疫,不少人中招倒下,再加之天寒地冻,缺乏粮草,现下正是自顾不暇。   仓族士兵纷纷都有些绝望起来,人心涣散,是姜骛拼尽一人之力也无法挽救的。   戚将军身体素质还算不错,因着旁人的精心照料,情况越发好了起来,神智也清楚了许多,但已经无法统领大军,便被护送回了中原,只由卫岐辛一人兼管。   还剩三日。   城中只余下十数名感染瘟疫的病人了。   指示可以完成。   卫岐辛已经许久不曾睡饱觉,脸色黯淡,眼下发青,胡茬也是乱糟糟地,双颊糙红,和京城年少贵气的公子已经相差甚远。   毕竟全城上下都是杂事,都在等着卫将军决断。   不过,虽然繁忙到饭都没空吃,但他心中却被一种充实感涨得满满当当。   世人的认可,属下的遵从,还有百姓的感激。   这些东西,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从未体会到过。   而他也没有料到过自己能独自一人肩负起治城要务,在短短十日内处理好瘟疫。   卫岐辛简直要飘了,但他按捺住了。   秦妗或许就要到了,一定要让她瞧瞧,他把指示完成得有多好,出城打仗有多威风。   嘿嘿。   第十日,漠上大雪皑皑,城内一片寂静。   经历了前几日与瘟疫的斗争,眼下人们总算有了些空闲坐下好生歇息了。   侍卫烧了一壶热水,端到卫岐辛的帐中:“卫将军,您喝口水,睡一会罢。”   对于这个年轻的副将军,他们是打心眼里服气的。   且不论他能只身烧粮草的孤勇,就单说这几日来他伏案理事不舍昼夜,大家都看在了眼里,知道这是一位肯干实事的将军。   听说卫将军是那一位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王爷后,大多乌狼百姓都不肯相信。   怎么会呢?完全就是两个人。   侍卫的眼神中饱含尊敬与忧虑。   唉,卫将军真的该好好休息了。再这样下去,熬得身子垮了也说不一定。   卫岐辛看了一眼侍卫手中的水壶,点点头,垂眼继续写着奏折:“放在桌上就行了。”   “将军——”侍卫还想再劝劝,却被报信的士兵所打断。   “报!西边峡谷突然出现了仓族军队,约莫五千人,正在往西门而来,还带了钩梯!”   “什么?”卫岐辛放下手中的狼毫,还未写好的奏折立即被墨汁染花:“他们竟想趁着大雪天气从西处进城。”   纷飞的雪花扰乱了视线,是以哨兵没有察觉到仓族军队在逼近,直到他们绕后进了峡谷,这才来通报。   “还不算晚。”卫岐辛带上甲胄,肃声说道:“传我将令,西城前阵上城墙,后阵随我一同出西门!”   一时之间,乌狼城中再次忙乱起来,一扫早晨的宁静。   卫岐辛看了看架上悬挂着的乌剑,拧眉想了想,从乌剑面前走过,转而抽出了一柄大刀。   那柄青铜刀凌厉生威,正是秦妗当初替他选的武器,名唤“随意刀”。   不知怎么地,今日,他就想用这一把。   西山峡谷中,仓族铁蹄正伴随着漫山雪花而至。   卫岐辛率了人马,意欲在峡谷出口拦住他们,全部截杀。   “慢着。”他拎了鞭子,勒住骏马:“谷里怎么还有这样多的难民?”   乌狼城中有些人想尽法子钻出了城,往中原地区逃亡,如今正被困在峡谷中,前有仓族,后有汉军。   奔涌而来的仓族军队自然不会理会这些难民,一时间,不少人丧命在仓军蹄下,呼救不止。   “将军,我们上吗?”看着峡谷中的惨状,副官有些迟疑。   要是上了,两头夹击,难民必死无疑,绝不可能幸存。   卫岐辛没有说话,紧盯着谷中杂乱的人影,忽然瞳孔一缩,扬鞭冲了上去。   “别跟上来!”   他喝住副官,单枪匹马冲进了峡谷,顶着狂作的风雪,眸中焦急,厉声唤道:“秦妗——”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一定是秦妗。   就算被风雪迷了眼睛,他也认得出来!   正抱着一名脏兮兮的小孩沿谷上山的秦妗忽然僵住了身子,下意识往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年轻的将军正打马而来,手中青铜刀扬起,斩下无数意欲近身的敌军,一身玄金铠甲在雪中熠熠生辉,往她所在之处奔来,鬓若刀裁,眉宇藏锋,恍如天神。   她愣了愣。   今日终于赶到乌狼城,却不料撞见这么多难民,仓军已经到来,她吩咐了暗卫们,救一个是一个。   就像是在努力赎罪,亲手把无辜的生命一一挽回。   没想到卫岐辛这样眼尖,一下就能发觉她在其中。   暴雪将至,天色阴沉,呼啸的风吹着鬓发。   秦妗望着卫岐辛,看他神色突然变得更为狂怒,唇瓣一张一合,嘶吼出声,她却什么也没听清。   是因为风雪声太大,湮灭了话语么?   “你说什么?”   秦妗喃喃开口,向卫岐辛奔来的地方走了两步,才察觉自己嘴角溢出了鲜血。   她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向胸膛,那里正露出了长矛枪头的尖角,锃亮的矛上滴着鲜血,直直流淌到怀中小孩的脸上,血滴还散发着热气,带着融化的雪水,流到地上去,吓得孩子大哭起来。   怎么……   秦妗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腿一软,抱着怀中的小孩倒了下去。   她身后,姜骛收回了长矛,眸光复杂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放开她!”   下一刻,卫岐辛的青铜刀呼啸而至,削开了姜骛前胸的铠甲,露出内里的中衣,劈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皮开肉绽。   这慎王的武功怎么涨了这么多?速度之快,都没来得及避开。   姜骛始料不及,闷声受了这一刀,连连后退,随即被赶来的部下掩护了起来。   原来,刚才不止是卫岐辛看见了秦妗,仓族大军中的姜骛也瞧见了她。   趁她偏头分神之时,姜骛跃身而起,轻点马背,飞前一刺,正正穿过了秦妗的胸膛。   因着腹部那一剑,秦妗本就没大好全,加之连夜赶路到乌狼城,身子较虚。风雪之中,她的注意力全在卫岐辛身上,是以毫无防备地受了重创。   看她被长矛穿胸而过,卫岐辛纵马飞奔过来,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眼前尽是重影。   他像曾经那样将秦妗揽上高头骏马,紧紧抱着冰凉的她往回赶。   秦妗鬓发尽散,双眼紧闭,唇瓣乌紫,却仍然搂着怀中的小孩。   那名难民的孩子正颤颤巍巍地堵着她胸前的伤口,放声哭泣。   哭声胆怯,像是道出了卫岐辛心中的恐慌。   他为什么总是迟到一步?!   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他都原谅不了自己。   他杀出一条血路,看左右皆是敌军,索性咬牙往坡顶上冲去。   “动手!”   远远地,副官听见卫岐辛怒极的吩咐,再一看谷中已然没有剩下几个难民,连忙击鼓出战,率着兵马向阵形尚未展开的仓族大军杀了过去。   谷中一片腥风血雨。   坡顶上,卫岐辛把孩子安置在一旁后,迅速将秦妗抱下了马,撕开她的罗裙,卷起为她包扎伤口。   秦妗身上还披着水银貂裘斗篷,他为她裹好了斗篷,轻轻把人抱在怀中,手下运出内力,暖着她冰凉的后背,低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   “待回了城,我们马上就去找郎中敷药,好不好?”   卫岐辛看着秦妗惨白的脸庞,鼻头一酸,垂下眼眸,极其忍耐地呜咽了两声。   一滴滚烫的泪珠跌落在秦妗的腮边。   不知过了多久,谷中已经渐渐安静下来,残军各自收兵。   无人敢上坡。   “秦妗……”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在两人身上,秦妗的脉搏越来越微弱。   卫岐辛声音哽咽,眸中布满赤红血丝,在她耳边唤着,像是一匹哀鸣的独狼:“你不要睡,睁开眼看看我。”   他绝望至极,呓语道:“求你……”   看看我。   雪花覆在秦妗的鸦睫上,一朵朵晶莹剔透,冰晶似的,并不曾融化。   就算卫岐辛输送再多内力暖热她的后背,也逃不过她身体已然冰冷的事实。   她丝毫气息也无。   那朵盛开得极其艳丽的海棠花,终究凋谢在了大雪之中。   看着怀中失去呼吸的娇颜,卫岐辛沉默许久,眸中空空荡荡,仿佛心如死灰。   他的背影隐忍不发,暗暗透出风雨将至的肃杀之意,低头吻在秦妗的眉眼上,小声说道:“不怕,我会有办法的。”   他温热的唇颤抖着,吻在秦妗漂亮别致却毫无温度的眼尾上,如同许下了一个珍重的誓言。   一名衣衫褴褛的男人爬上小坡,抱走了自己的孩子,连滚带爬,都不敢看他们一眼,更别提道谢。   卫岐辛没有看过去,他站起身,抱着秦妗走在冰天雪地之中,步步沉重,在脏乱的雪地上烙下脚印。   ***   帐中,秦妗静静躺在卫岐辛的床榻上。   床边伏着一名年轻将军,形容枯槁,面色憔悴。   他正握着玉佩,神情癫狂,不断安慰着榻上死去的美人,也是在安慰着自己:“不怕,不怕……只要我违背指示,你就还能活过来。”   当时,离耳尊者要求他们要在八十五天内改过自新,若是身死,则会扣除十日重新来过。   然而他算了算,现在仅剩的期限已经没有十日了,扣无可扣,只有违背指示这一条路可走。   但这已经是第十日的傍晚了,距离子时只剩下几个时辰了。   而就在刚刚,副官才来报了消息,感染瘟疫的人只剩下几个还在卧床休息了,基本已经处理完毕。   仓族大军也伤了元气,一时半会不敢再来侵犯。   “保护好乌狼城全城”,这个指示多么讽刺。   他该怎么违背?屠尽全城么?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卫岐辛发丝尽散,眼角猩红,拾起随意刀,缓缓走出了帐篷。   他低头掩着神色,经过一路问好的将士,走到了城中。   “是卫将军!”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孩童们跑了过来,个个眼中天真,抱着他的手臂,笑闹着:“卫将军是大英雄!”   孩子的欢声笑语总是最能驱散阴霾的嗓音。   卫岐辛手中的刀一再握紧了又放开,迟迟没有动静。   “卫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一名小女娃软软糯糯地用乌狼话问着,头上的黄毛揪揪在雪中晃动,可爱极了。   卫岐辛看着这群孩子,猛然惊醒,怔怔地松开手中的随意刀,无力跪下,伫在雪地中,轻轻揽住那名小女娃,垂下了头。   “抱歉。”   尽管知道违背指令后,时间重溯,满城的人都还会回到十日前的状态,但他实在下不去手。   至少……这些生命现在在他的眼前还是如此鲜活。   为了救秦妗,杀不杀全城?   到底该怎么选?   卫岐辛茫然地抬头望着雪花,喃喃自语:“怎么办?”   “秦妗,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卫岐辛!”   身后一道怒吼传来,卫岐辛愣怔地转过了头,只看见冉白褪去了一向的温和君子形象,眸中哀恸愤怒,大步走来,一把拽起他:“你都对秦姑娘做了些什么?!”   不顾街上百姓诧异的目光,冉白拉着卫岐辛而去,将他一把甩进帐中,声音颤抖:“你好好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她为何、为何……”   “丧命”二字堵在了喉间,冉白再也说不出口,盯着芳魂已逝的秦妗,瘫在床边,目光凝滞。   卫岐辛紧绷的神经像是被他这句话刺激到了,原本失魂落魄的他突然站直了身子,几步走到床边,紧盯着冉白,神情有些疯狂,目眦欲裂:“谁说她死了?”   “我会有办法救她的!”   望着卫岐辛那张即将入魔的俊俏面孔,冉白愣了愣,忽然想起二人之间的秘密。   他一跃而起,抓着眼前将军的肩膀,语气急切:“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快告诉我,只有说出来,我才有可能帮到你。”   卫岐辛沉默半晌,拿出怀中的玉佩:“你可看得见上面的小字?”   冉白定睛细看,什么也没瞧见。   “你当然看不见。只有我和她才会看见。”   卫岐辛冷冷一笑:“这上面写着,保护好乌狼城全城。如今只有违背这句话,才能让时间重溯。”   他说得极为苦涩:“这样,她……”   才会活过来。   冉白了然,也没有追问别的事情,立即选择了相信卫岐辛。   他低声在卫岐辛耳边说道:“那么现在必须想办法破坏乌狼城,对吗?”   卫岐辛转头看了看天色,拿着玉佩的手忽然微微颤抖了起来,稳了稳气息,慢慢说道:“只剩下两个时辰了。”   “难道要我亲手杀了全城么?”   “会有办法的。”冉白皱起眉头,来回踱步,按着额角,不断重复道:“破坏这座城……”   “破坏……”   还未等他想出合适的法子,一旁的卫岐辛忽然眸光一亮,整个人重新振作了起来。   “你想到什么了?”冉白连忙追问。   卫岐辛拿起桌上的火烛,掀开帘子,冷硬的嗓音飘荡在寒风之中:“烧。”   他还记得,当初廉明玉的指示完成之后,他问过秦妗是怎么达成的。   那时的秦妗坐在院中,手上拿了本书,任由微凉的秋风吹起她耳边的软发,淡淡说道:“指示上又没写必须要让她知道是我亲手做的。”   “原来你这是钻了文字的漏洞。”卫岐辛斜倚撑头,瞥着低头看书的秦妗,宠溺一笑:“真是聪慧。”   没错,文字的漏洞。   玉佩终究是个死物,短短一句话并不能涵盖全部的范围,只要钻了漏洞,重新去理解其涵义,就能精准掌握时间重溯的方法。   保护好全城。   它只说了“城”,并没有说“城中人”。   如果将所有人都驱出城外,一把火将这些残垣断壁烧尽,那么指示一定会算作失败。   届时,时间重溯,回到十日前,全城都完好无损,秦妗也还未到来,皆大欢喜。   “传我将令,乌狼城瘟疫蔓延,为防传染,全城所有人,现在立刻从西门出城!”   卫岐辛亲自站上了鼓车,拿起棒槌,奋力击打着战鼓,通知所有人撤离。   “敢有不出城者,通通抓起来押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卫将军这会是在做什么。明明瘟疫几乎要消失尽了,仓族也退回了百里之外的军营,现在又为何出城?   冉白骑马而来,附和着卫岐辛,对一干副官说道:“赶紧清城!”   军令如山,很快,密密麻麻的人群就从西门纷涌而出,聚集在城外,眼睁睁看着厚重的铁制大门关闭。   秦妗被妥当地放在了马背上,被人运出了城。   城中除去他们两人,就只剩下了卫岐辛的亲信。   “都点起火把来,烧了这座城!”   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卫岐辛焦急地飞奔向最近的帐篷,倒了油,推倒两座烛台,瞬间,火苗滚滚燃起,在大雪中探出摄人的火舌。   冉白紧随其后,也拿了一根火把,四处点燃。   他们争分夺秒,就像是在和死神赛跑。   整座城开始逐渐被烈焰吞噬。   还不够快。   卫岐辛耳畔仿佛能听见玉佩滴滴作响的倒计时。   他像是失去了神智,身影被熊熊的赤红焰火所覆盖,步履已然蹒跚,却还在固执地点燃着座座帐房。   火苗燎伤了他的半张俊脸,全是血泡,烧得吓人,已经毁容。   但他似乎没有察觉任何痛感,眼中只剩下明黄灿烂的火焰。   顷刻之间,卫岐辛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全城大火之中。   天空飘着大雪,却丝毫阻止不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燃烧。   年轻的将军仰起脸,冰凉的雪花在半空中就被火势融化成了雨珠,滴在他被烧伤的脸颊上,从血泡之间淌了下去。   他微微一笑,皮肉牵扯起来,剧痛不止,笑容却不曾消失。   深黑的夜幕上,残月血红,衬着满天繁星,像是预兆着这奇异的一夜。   “秦妗。”   卫岐辛那双桃花眼中映照着火焰雪水,笼进了残月星辰,亮得不可思议:“你会活过来的。”   从今往后,都有我来护着你。   子时应该到了。   火势凶猛,吞噬着卫岐辛的甲胄,舔舐着他的手臂。   他忍着灼热,从容地闭上了眼睛。   四周忽然寂静下来。   不稍时,列阵训练的号声由远及近,卫岐辛紧闭的双眼有些颤抖。   “瑜之,”他听见戚将军中气十足的声音,正带了些许责备:“好端端地议着事,你怎么打起瞌睡来?”   卫岐辛猛然睁开了眸子。   夜色浓黑,帐中站在不少副官,戚将军正奇怪地盯着他:“你这副表情是怎么回——”   不等他说完,卫岐辛大步冲出帐篷,牵过骏马,翻身而上,疾驰出城。   没错,这是十日前!   十日前的子时,他们还在营中讨论明日如何迎战。   卫岐辛眯眼避着迎面而来的刺骨冷风,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往西门峡谷那条唯一通向中原的小径赶去。   他一定要亲眼见到还活着的秦妗!   “这小子做什么?”戚将军追出帐外,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气得胡须乱抖,怒道:“他眼里还有没有军纪了?”   冉白看着怒发冲冠的戚将军,想起刚才神情大变的卫岐辛,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心下空了一角。   卫岐辛披着一夜星光,纵马飞驰,紧盯一路上是否有出现车辆马匹。   大漠荒凉,向来没有多少人会赶路而来。   他努力寻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却也没找到秦妗,就连马儿也累坏了,铁蹄一抖,倒在了路边,喘着粗气。   一人一马不得不停下歇息。   天空已然蒙蒙发亮,他脱力地坐在枯草上,望着即将冉冉升起的初日,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方传来了疾速的马蹄声,卫岐辛一僵,连忙转头看去。   那辆眼熟的马车正向他奔来。   卫岐辛慌忙站了起来,呆呆立在原地,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精致的桃花眼中含了点点泪光。   车帘被一只纤白玉手轻轻撩起,探出了一张他日思夜想的妍丽芙蓉面,远山黛眉,丹唇欲滴,通身清冷,正如雪下海棠。   “快停下。”   秦妗看清了路边的人,连忙喝止了马车向前,裹紧斗篷,迅速下了马车。   她还记得自己被姜骛一矛穿胸而过。   再次睁开眼来,竟又在马车中。   仔细一想,定是卫岐辛救了她。   害怕他担心,她也立即命车夫日夜兼程,是以终于在此处相遇。   秦妗走近了,看着卫岐辛憔悴的面容,心下有些作疼。   “你——”   她犹豫着开口,却被一个带着寒冬冷气的怀抱揽进了胸膛。   他抱得很紧,头埋在她的颈边,像个脆弱的孩童,正在无声哭泣。   温热的泪水浸透了斗篷,直直打湿了她的肩膀。   “你活着,对不对?”   卫岐辛说得很慢很轻,小心翼翼,似乎这是个逼真的梦境,会在下一刻破裂。   秦妗心软了。   她伸手回抱着这个娇气包,语调温柔:“我还活着。”   “你居然真的还没死……”卫岐辛回过神,喃喃道。   秦妗黛眉一抖,耐着性子继续哄道:“对,我没死。”   卫岐辛卸下力道,微松臂弯,低头看着秦妗,两人的面孔挨得极近,鼻尖抵着鼻尖,看得马车上的巫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凝视着秦妗鲜活的面容,沉默了许久,终于缓和了情绪,微微笑了起来:“秦妗。”   望着那双泪光晶莹的桃花眸子,秦妗目光一闪,蹙眉忍了忍。   她想要挣脱怀抱,却发觉卫岐辛面上立即又浮现出一抹委屈。   像个乖巧的小狗在等着她摸摸脑袋。   忍不了了。   秦妗定在原处,安静了片刻,咽了咽口水,忽然抬手抱住了卫岐辛的脖颈,踮起脚,轻轻在他微凉的唇瓣上印了一吻。   唔。   温柔似风,清甜如蜜。 第43章 车内缱绻   她亲得又轻又快, 像是一片羽毛落在了卫岐辛的唇上,他的神经紧绷了数日,面对眼下的情况, 竟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   巫清已经重新钻回了马车, 默默放下车帘, 看着空荡的马车愣神片刻, 长叹了口气。   天要下雨,女要嫁人。   她可拦不住。   啵了一口后, 秦妗飞速地缩回了手, 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秦、秦妗?”   卫岐辛后知后觉,忽然呛咳了两声, 两颊迅速升起扉红,耳尖也没有放过,眸子里闪着光芒, 像是亮晶晶的星辰。   “行了,随我上车罢。”   看他羞郝得说不出话, 秦妗突然有了些勇气,故作平静道。   卫岐辛见她转身就想溜走, 连忙收紧了手, 将美人重新揽进自己的胸膛。   “你要做什么?”秦妗罕见地有些慌张起来。   她没得到回应,只被紧紧收在怀中, 听见卫岐辛低低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温和清朗,愉悦至极。   下一刻,秦妗感觉那双手在自己的腰间一搂,稍微用力, 她便被卫岐辛抱在空中,晕乎乎地转了一整圈。   “放我下来。”她不乐意了,绷起一张俏脸。   那双皓洁如霜的柔荑按在他的胸膛上,香香软软,让卫岐辛高兴得简直想要再多转几圈。   美人精致小巧的耳朵在鬓发间露出,上面还染着羞红,看得他喉间微动,想要轻轻一吻。   “说了放我下来!”   秦妗冷了面容,一肘顶在他的胃部,极为无情。   “哎呦——”   偷香失败,卫岐辛吃痛,讪讪地把人放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眼珠一转,顿时故技重施,满脸委屈。   但这次秦妗可不吃他的套路了,丢了个白眼,自顾自地上了车。   巫清见主子和慎王一同走过来,连忙出了马车,跑到后面去和吴朔乘坐同一匹马。   吴朔后背僵了僵:“你怎么忽然坐上来了?”   “难道要看着主子和他腻歪?”巫清愤愤不平道:“杀了我得了。”   “慎王独烧仓族粮草的事迹没听说么,现在都传到京城里去了。如今他炙手可热,你却还瞧不上?”   巫清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一行人重新上路,坐在最前头赶车的车夫乐呵呵地,啧啧摇头,还在为自家小姐刚才的那番举动害臊。   车内则安静得诡异。   卫岐辛时不时偷偷瞟一眼秦妗,唇角的笑容比新月还弯,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快乐得像只傻狗。   秦妗埋头盯着手中的书卷,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身旁忽然一沉,卫岐辛坐到了她的左侧,挨得有些近,她再度不自在起来。   他的手撑在秦妗身边,侧着脸,在她的耳畔轻声说道:“等回京以后,我就去提亲,好不好?”   虽然在边疆守城的日子艰苦繁忙,但他身上依旧带着那股清新好闻的松柏气息,只是更具侵略性了。   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吐字之间都叫人战栗。   秦妗犹豫起来,咳了两声,往一旁挪了挪。   说实话,方才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多想,只觉得面前的人可爱得犯规,让人忍不住想啄一口。   提亲什么的,她可还没有考虑过……   见她有些躲避,卫岐辛眸中微微有些失落,但转眼又振作起来,笑意盈盈地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宠溺说道:“没事,时间很足够,你慢慢想。”   秦妗咬着唇,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已然相遇,马车便放慢了速度,悠悠地向乌狼城驰去。   一路上,车里的对话就没有停歇过。   “你干什么?”秦妗摸了摸脸颊,佯怒问道。   卫岐辛收回戳她脸蛋的手指,无辜说道:“我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活着。”   他撇下桃花眼,很是低落:“万一这只是个美梦,一觉醒来,你人殁了,城也毁了,我……”   “好了好了,我真的还活着!”秦妗无奈,只好忍耐住脾气,端了一杯清茶递给他:“你喝点水罢。”   “哎。”卫岐辛一扫落寞,眸光欢快,答应得从善如流,美滋滋地接过水,小口呷着,继续偷看秦妗。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从这个角度看去,秦妗低头阅书的侧脸实在美好,还带着少女盈润的颊肉,白嫩柔软,他喜欢得不行,便神差鬼使地伸手戳了戳。   手感妙极了。   卫岐辛盯着她妍美的轮廓,不知不觉把一盏茶都喝了个干干净净,尚且觉得口渴。   长睫翘密,鼻尖娇小,朱唇微合。   怎么看怎么漂亮,实在是京城第一美人!   他迟疑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悄悄说道:“小妗,再亲一口好不好?”   闻言,秦妗猛然抬起头,眼神犀利,紧紧锁住眼前这个贼心不死的家伙。   这样生人勿近的眼神熟悉又陌生,威慑力极大。   卫岐辛顿时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在她面前,又变回了一开始那个胆怂的鹌鹑。   他知道自己的确贪心,只好乖乖坐到角落去,一声不吭。   瞧见一向骄傲自大的小王爷这样听话,秦妗倒是微微一怔,忽然察觉自己刚才确实有些太凶了。   这不是她的本意。   只是这么多年来,她没怎么学会温和待人,所以总是下意识就不自觉地露出了那般神情。   秦妗看着角落里的年轻将军,不知为什么,莫名觉得他可怜巴巴的。   “坐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她按了按额角,试图语气更加柔和一些,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卫岐辛垂头不语,默默坐到了她指的地方,看似无辜单纯,却在隐蔽处偷偷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意,眸中闪烁着得逞的光芒。   完全不知情的秦妗还在反思着自己的行径,绞着手指,吞吞吐吐道:“你别说那种话了。”   “……什么话?”   卫岐辛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苦涩,带了些许自嘲和疲惫。   秦妗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负罪感。   咦……?   她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就是,别再说让我亲你之类的话了。”   “哦。”卫岐辛低头看着皂靴,闷闷应下。   气氛变得这样沉滞,让秦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伤害到了他。   怎么办,在这种事情上,她什么都不懂,实在不明白该如何与异性好好相处。   秦妗蹙起眉头,有些气恼,瘪着嘴,难得出现了一副害羞的小女儿神态。   她刚想再说些什么话来缓和缓和气氛,一抬眼,却见卫岐辛不知在什么时候直起了腰,笑得玩世不恭,伸手将她堵在了车壁上,压近身子,眸光痞坏,半开玩笑道:“再也不说让你亲我的话了。”   “换我来亲一口,怎么样?”   离得这样近,他的面容就在眼前,清俊贵气,锋芒展露,眼尾微挑,眸中满满都是她的影子,看似放荡不羁,实际上却温柔包容,又饱含情意,像是一壶桃花美酒,极为醉人。   秦妗一时失语,被笼罩在这一方逼仄的小小天地之中,与卫岐辛彼此凝视。   下一刻,卫岐辛喉结一动,从唇齿间溢出了笑声,缓缓俯身而来。   他的唇瓣很是柔软,携着清淡的茶香,触上秦妗颤抖的红唇,轻轻咬了咬。   一股麻意从秦妗的尾椎直直窜到脑中,让她卸了防备,彻底靠在了车壁上,接受着这枚慢条斯理的亲吻。   他微微一舔,含着笑意,擒住她慌乱的唇,细细品了起来。   秦妗忘记换气,揽着卫岐辛的脖颈呜咽了两声,被他照单全收,尽数吞进了腹中。   细雪纷飞,马蹄哒哒,檀车慢慢行着,车内一片暖意,沉香静静燃放着,一对璧人在角落中耳鬓厮磨。   卫岐辛的臂弯始终包围着秦妗,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吻着她的发顶,目光柔和缱绻。   秦妗早就羞红了脸,两颊绯红欲滴,安静被卫岐辛抱在怀中,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卫岐辛的下颌搁在了秦妗的肩窝处,嗅着她发间的芳香,满足喟叹一声,小声说道:“小妗。”   “嗯?”   “我,”卫岐辛正了神色,认真说道:“我心悦你许久了。”   如今抱得美人归,他快激动死了,只是还想在秦妗眼前保留些许薄面,所以一直按捺着,不肯太过表现出来。   听见他表明心迹,秦妗没有说话,抬手捏了捏卫岐辛的脸,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举起胳膊时,绛色水袖垮了下去,露出一截莹白温润的小臂,还带着翠色玉钏,诱人极了。   卫岐辛乖乖让她捏着自己的脸,瞥见那截手臂,情不自禁地扑哧一笑,眼中尽是钟爱。   腻歪得也差不多了,再这样下去,也太不知羞了。   秦妗收回手,决定还是要端正态度,最好能够对坐商讨一番,再去乌狼城解决玉佩指示。   她掩饰性地清清嗓子,推了推卫岐辛的胸膛,就要从他怀中钻出来。   “别动——”   卫岐辛神色突然一变,无奈地桎住秦妗的细腰,将她固定在自己腿上,哑声说道:“先别乱动。”   “怎、怎么了?”   秦妗被他吓了一跳,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停下动作,呆呆地看着他。   卫岐辛硬着头皮坐在原处,眸光闪躲。   开什么玩笑,和心爱的姑娘在这狭窄的车内卿卿我我半天,是个男人都要……   他有些不知所措,总觉得玷污了仙女一般的秦妗,所以什么话也不敢说。   秦妗狐疑地盯了卫岐辛片刻,忽然开口问道:“你身上装着什么东西?”   “硌着我了。”   不不不不会吧?!   他好歹还穿的是戎装,套着甲胄呢!有这么明显?   卫岐辛傻眼了。   紧接着,他便看见秦妗转了身子,一脸疑惑地向下探手摸去。   “不要——”   还未等他制止,只见秦妗拽出了随意刀的刀柄,揉了揉被硌疼的腰,将他那把大刀放在小案上,这才回头问道:“什么不要?”   卫岐辛:……   谁曾想秦妗并不是个傻白甜,见他满脸无语,蓦地了然一笑,像只狡猾的猫儿,启唇调笑道:“小王爷,你是不是……”   “太高估你自己了?”   卫岐辛:?! 第44章 品味不凡   “这么说来, 这十日只需要防止瘟疫泛滥,然后再堵住仓族人进峡谷即可?”   卫岐辛唇角的幅度就没有落下去过,眼下听秦妗分析得头头是道, 满眼星辰点点, 含笑看着她。   笑什么笑。   这个不知道还在瞎乐什么的傻狗……   秦妗无奈地扶了扶额, 推开粘人的小王爷, 警告道:“到了乌狼城,你可不许这样荒唐。”   “荒唐?”   卫岐辛一双桃花眼瞪得虎虎生威, 理直气壮地问道:“本王和未过门的王妃亲近亲近, 谁敢说是荒唐!”   他话音刚落,后颈便挨了秦妗一手刀。   美人的目光冷幽幽地盯着他,要把人的牙齿都冻掉。   卫岐辛堪称惧内第一人,连忙住口, 只敢抚着后颈,假装痛极了,呜呜咽咽, 哼哼唧唧,企图得到她的关注。   但秦妗哪怕一个眼神都没再投来。   演了半天的卫岐辛看她不理自己, 摸了摸鼻子,轻咳两声, 又贴近了人, 怯怯小声:“那小妗,你是如何打算的?”   “你管好城内, 我另有安排,”秦妗掀了掀眼皮,淡定说道:“你应该和仓族人的左贤王打过照面了罢?”   卫岐辛一怔,回想起那日乱军之中飞身而来的姜骛, 电光火石之间,便已经将他与秦妗被剑划伤腹部的那一歹徒联系了起来。   “左贤王与你曾有什么过节?”   卫岐辛变了脸,神色一沉,问得很慢,星眸中缓缓凝上一层冷霜:“是他两度欲取你性命对不对?”   秦妗低眸沉默片刻,点头说道:“他是姜骛。姜太保的长子。”   “姜家嫡子居然投奔仓族人献诚?”卫岐辛怒极反笑,只觉得实在可笑。   他抿紧了唇,克制着胸腔中忽然腾烧起来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不先尝试着让姜家脱离奴籍,东山再起,反而跑去给仓族人卖命?”   “岂有此理!”   这一刻的卫岐辛是大晋那位最为清贵凛威的慎王,他斥责姜骛的叛国卖主自然是最合乎情理的。   但秦妗未置一词,只撇了眸子,安安静静地看着鞋尖。   卫岐辛有些烦闷,撩开了车帘,冰雪夹着大漠的风沙气息扑面而来,粗粝而凉爽,让他躁乱的心绪平息了些许。   盯着帘外冰雪茫茫的荒凉大地,卫岐辛一动未动,轻声道:“小妗,你知道这一两月里乌狼城里死了多少人吗?”   “你又知道他们的死状是怎样的吗?有些孩子,年纪很小,身量都没陛下高,却失了双亲,只得窝在巷角里和狗抢吃食。”   他语调沉重,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这么冷的天啊——”   秦妗听得蹙起了眉,不知不觉地紧攥起大氅上的狐绒暖毛,揪下了几根。   “且不论姜家如何,乌狼城的百姓,”他抬起眼,冷冷说道:“他们,有错么?”   看身旁的美人脸色极差,他默了半晌,探手轻轻抚了抚秦妗的头顶,温和了许多:“我知道秦家与此脱不了干系,但一码归一码。”   他凝视着秦妗缓缓抬起的猫儿眼,盯着那双浅褐色的幽淡瞳孔,沉声说道:“无论之后发生什么,哪怕是回京后秦家决定立刻翻案赎罪,姜骛也必须死。”   “他不死,对不起乌狼城惨遭洗劫的百姓,更对不起为大晋抛头颅洒热血的男儿们。”   “第十日,姜骛会率兵突袭西峡谷。那时,就是他的死期。”   说完最后一句,卫岐辛收回了放在秦妗头上的手,转头看向别处,剑眉紧皱,不知在沉思什么。   小案上的随意刀折射着寒光,通身线条流畅,锋利至极,削铁如泥。   凌厉的风雪飘得更盛起来,秦家檀车深陷在泥泞的雪路中,费力地前进着,一日后,终于挪进了四面戒严的乌狼城。   此时已是玉佩指示下达的第三日了。   进了城,卫岐辛回到营中,立刻就受了一顿军鞭。   “你身为副将,胆敢随意出城门数日,就不怕被仓族擒住或是野狼吃掉?”戚将军看见他就来气。   本以为这纨绔王爷尚且是个可造之才,哪想他依旧不成器,目无军纪,到处乱逛,当乌狼城这里是窑子不成?   此事过于出格,是戚将军眼中所不能容忍的错误,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得被杖五十,不死也会逐出去了。   奈何卫岐辛还有个亲王身份,就算是大将军也无法轻易动他,只得鞭三十。   幸好慎王出走数日的消息被封起来了,不然将士们要是知道他只受鞭三十,与旁人有如此差别,肯定会寒心。   想到这里,戚将军更是恼火,扭头便对立在床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郎中说道:“你先出去,别急着给他上药。让卫副将记住这种疼,好好长长教训!”   郎中连忙点头如捣蒜,碎步小跑出了营帐。   帐中只剩下卫岐辛和戚将军两人。   戚将军冷哼一声,转脸看向卫岐辛,本以为会看见一张连连喊痛的俊脸,没想到对方趴在床上,神魂都不知飞到了哪里去,面上平静从容,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慎王,你倒是铁骨铮铮啊!”   戚将军有些惊讶,火气未灭,又增了几分郁闷,想了想,也只憋出这句挖苦,便皱眉出了帐,再也不想多看那臭小子哪怕一眼。   卫岐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出去。   他的后背此时的确很痛。   虽说笞刑已经比杖打好多了,但那鞭子甩在人的背上也是实打实的痛。整整三十鞭,即使卫岐辛身上有章老怪相授的二十年功力,却也会皮开肉绽,没有两天下不来床。   但他才不在意这个。   “三十鞭,”卫岐辛低声喃喃着:“就算打死我,我也认了。”   开什么玩笑,他倾尽全力烧了整座城,就是为了复活她。成功以后,怎么可能不先去确定一下人是否真的活过来了?   更别说此番一去还博得了佳人香吻,简直不要太赚了。   随便打,打死他都成,哈哈哈。   卫岐辛想起秦妗那枚轻快羞郝的亲吻,脸上的笑意就止也止不住,后背那点疼痛更算不得什么。   那日在马车里受到的待遇就是他最好的止痛药。   不得不说,在这种事上,小王爷倒还有几分风骨起来,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忍着痛一声不吭。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卫岐辛啧了啧嘴,悠哉游哉地哼着小调,趴在床榻上自娱自乐。   半晌,他一拍脑门:“欸对,这下还可以卖惨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要在秦妗面前多多哭嚎几声,要是能得个安慰性质的亲亲,那就再好不过了。   “嗯?卖什么惨?”   帐口有人掀起帘子,照进一室亮光,吓了卫岐辛一跳,还以为被秦妗偷听见了,转头仔细一看,才发现来人乃是冉白。   他松了口气,懒洋洋问道:“冉公子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自从昨日对冉白透露了时间重溯的秘密,两人再一同协作烧了城后,卫岐辛便对冉白不再那么反感排斥了,加之心情正好,如今看着走近的冉白,竟然也觉得有几分顺眼。   不过,时间已经重来了,现在的冉白什么都不记得。   冉白还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样子,手中捧了个小瓷瓶:“卫将军,你这伤实在严重,如若不赶快敷药,极易溃脓,且又在后背,暮先就来请缨帮忙了。”   这么好心?卫岐辛一愣,反应过来后,赶紧连连摆手拒绝:“多谢好意,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有打算。”   这当然是要等着他家小妗前来,温温柔柔为他敷药。冉白他一个大男人跑来凑什么热闹?   “哦?”   见卫岐辛拒绝得痛快,冉白眸光一闪,摸着下巴问道:“刚才进来之时听将军说什么‘卖惨’,十分有趣。”   他不紧不慢地问道:“难不成,将军已经知道秦姑娘要来乌狼城了?”   这人果然聪明。   但他的消息在时间重溯之前还算灵通,重溯之后可就不能同日而语了。谁也不知道,秦妗现下已经在乌狼城中了。   卫岐辛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这样清楚秦妗的行踪,是在她身边安插了多少线人?”   “秦姑娘乃是英气果决的相府千金,在下怎么敢安排线人?”   冉白摇摇头,话中有话:“如若是真正的有心人,了解她的心思,又愿意下功夫,自然就能知道她都去了哪里。”   卫岐辛眼眸一眯。   哟呵,还拿话来堵他?合着就说他不是个真正的有心人?   没事,反正冉白再怎么上蹿下跳,也亲不到美人芳泽。   秦妗可是他定下的王妃!   咳咳,虽然当事人还没有表态同意……   没关系,至少他的步伐已经走在冉白前面了,远超一干追求秦妗的京城子弟。   卫岐辛心里美滋滋,看了眼浑然不知的冉白,忽然升起一股来自胜利者的同情,却不曾表现出来。   他按下自得的情绪,眸中倨傲,却依旧假装大方,轻描淡写地说道:“行了行了,你喜欢秦妗身上那股坚决干练的劲儿,我懂。”   冉白怔了怔,忽然低低一笑,站在床边俯身对卫岐辛轻声说道:“王爷怎么会这样想?”   他像是有点惊讶于今日卫岐辛对他的了解,却又似乎略感无奈好笑,索性看着皱眉的卫岐辛,幽幽说道:“坚决干练?世间还有许多行事干脆的女子,这一性格有什么特别的?”   “那你——”卫岐辛有些看不懂眼前的男人了。   “秦姑娘出手狠辣,心肠非善,”冉白坦坦荡荡地笑道,轻叹了一声:“卫将军,不觉得这样的美人才是最有韵味的么?”   卫岐辛竟无言以对。   他撇撇嘴,盯着冉白,觉得对方有点奇怪:“你这品味真是不凡啊。”   “彼此彼此。”   冉白挑了挑眉,不再多说,将手中的小瓷瓶放在卫岐辛的手边,便欲离开。   “慢着。”卫岐辛低头看了看鱼白色的瓷瓶,扬声叫住冉白:“还请冉编修去替我办件事。”   冉白转过了身。   “将西门城根下的尸骨通通烧干净,然后把这两日内城中得了风寒的人聚到一处医治。”   “再去城外取雪运回,权当饮用。城中的水用以洗衣洗澡,不得下肚。”   卫岐辛把玩着光洁的瓷瓶,沉声说道:“切记,做这几样事时所有人都要掩住口鼻。”   他抬头看了看门口逆光而立的冉白,微微一笑,很是亲密:“暮先,我相信你会办好的。”   作为一代天骄之子,将军的威风尽显。   碍于官职高低而不得不领命而去的冉白:“……” 第45章 雪中送炭   入夜, 军营中除了巡逻的将士,一派静谧。   卫岐辛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棉被也没法盖, 只得裸着上身, 暗自咬牙受冻。   帐外忽然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卫岐辛心中一喜, 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这女人可算是来了,再不来, 他就算没痛死, 也得冻死了。   果然,帐帘被人小心掀开,淡淡月色下,秦妗身姿曼妙, 容色艳绝,立在门口,缓步走了进来。   卫岐辛只瞟了一眼, 便被月下美人闹得心中悸动,见她就要走到床边了, 这才又紧紧阖上双眸,假装睡了过去, 嘴中还小声念叨着:“哎呦——”   “真疼——”   他演得像模像样, 只感觉秦妗的目光凝在他的后背片刻,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   床边的被子一动, 有人坐了下来。紧接着,清凉的膏药被仔细均匀地涂抹上了伤处,让那股灼烧般的疼痛感减轻了不少。   卫岐辛将头埋在臂弯中,唇角悄悄翘起。   忽然, 背上的鞭伤被秦妗的指尖刮了一下,敏感至极,卫岐辛不禁“嘶”了一声,在安静的帐中,显得格外明显。   “还要装睡么?”秦妗手下的动作并没有停滞,继续低头为他敷药,口吻不咸不淡,像是早就看穿了卫岐辛的这点小伎俩。   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卫岐辛只得抬起头,默认了装睡的事实,望着秦妗精致的侧脸,笑眯眯地说道:“我就知道暗卫一定会告诉你。”   他学着吴朔的嗓音,粗声粗气:“禀告主子,慎王被军中鞭笞三十,一声不吭,是个响当当的血性男儿!”   听他在那里拐弯抹角地夸自己,秦妗忍俊不禁,微微一笑,佯装嗔怒,斥道:“大言不惭,我就没见过有人受刑了还这样高兴的。”   “这还不是有小妗你在吗?”   此刻,卫岐辛不再是大漠上的年轻副将,而是变回了那个京城贵气小王爷,冲心上人撒着娇,像个幼稚的孩童,闹着秦妗,故作可怜:“你看,没有你的话,我这伤口都上不了药,冻死也没人管。”   他眸中荡漾着温软的涟漪,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眼前人的钟爱和依赖。   这种被信任和被等待的感受很好,就好像对他而言,她是这世上必不可少的存在。   秦妗耳尖飘上一抹扉红,听他说冷,便下意识地摸了摸卫岐辛的背脊。   虽然他的后背肌肉线条分明,流畅好看,但满是惨不忍睹的鞭伤,而且温度的确很低,比她的指尖还要冰凉。   她皱起黛眉,抿了抿唇,将剩余的药慢慢敷开,细心包扎好后,扬头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顿时,四名暗卫抬着火盆就进了营帐,旁若无人,将热腾腾的火盆放下,便低头退了出去。   “嗯?”   卫岐辛偏头看了看,床边齐齐放着四盆燃着精炭的火盆,顿时让整个室内温暖起来,抵御住了大漠夜间的低温,让他舒坦了许多。   秦妗见他的背也包扎得差不多了,便起身轻手为他盖上棉被,淡淡说道:“这下总不冷了罢?”   室内的木炭烧得很旺,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响声,温暖得让人犯困。   卫岐辛撑手坐了起来,找了个不会碰到伤口的角度,轻倚在床头,抬眼凝视着她。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折射着炽热的火光,瞳孔犹如黑曜石一般,闪耀着秦妗看不懂的光芒。   他伸出手,拉住秦妗的衣袖,低声说道:“我的脖颈上也受了伤。”   “哪里?”秦妗疑惑地皱起眉,瞟了一眼他的脖颈,喉结分明,光洁润泽,锁骨的幅度很美,什么伤口也没有。   卫岐辛并不答话,只凝视着她,指了指脖侧。那里被他散乱的乌发所掩盖着,看得不甚清楚。   秦妗不禁往前探了探身子,试图撩起他的墨发,仔细看看。   她刚一倾身,卫岐辛拉着她衣袖的那只手忽然一用力,让她打了个踉跄,毫无防备地半跌在他的怀抱里。   他禁锢着她,微微低头,墨发散落在她的脸庞上,遮挡住了视线,还没等她来得及做出反应,柔软的唇瓣便已经贴了上来。   明明适才他的体温还那么低,眼下,他的嘴唇却滚烫得吓人。   他的亲吻很是诱人,向她传来一种炙热而又浓烈的情意。   卫岐辛的左手抚着秦妗的脸颊,右手搂着她的细腰,毫不费力地一提,便将她整个人都从床边抱了上去,横坐在他的腿上,仰面接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他们的呼吸彼此纠缠,在这静谧而又暖和的夜晚,轻喘着气,唇齿相互追逐。   秦妗被亲得头晕眼花,脸颊在不经意间触到了他的下颔,顿时擦过了些许泪水。   她伸手推开卫岐辛的脸,堪堪打住了这个漫长缱绻的接触,指腹轻轻拂过他的面庞,状似无意地拭去了那几滴泪。   卫岐辛闷声咳了起来。   秦妗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盯着他的面容。   微挑的眼尾沁着猩红,浓睫也被沾湿,几缕凌乱的发丝贴在他的鬓间,薄唇乌红,还能嗅到一股膏药的草木气息。   卫岐辛被看得心慌,连忙一把将人抱紧,头埋在她的肩窝里,急促而慌乱,低声说道:“别看,别看我了。”   他似乎有些羞郝,又有些委屈:“唔,刚才失态了……”   “嗯。”秦妗不敢碰他的伤口,没法回抱,只好乖乖窝在他滚热的怀中,点头说道:“哭包。”   什么?   卫岐辛的泪意一收,浑身一僵,简直想要立刻为男人的尊严而战。   完了,他这是不是要被媳妇鄙视了?   卫岐辛犹豫再三,只得落寞坦白:“小妗,其实是因为……”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待他了。   虽说王府里还有个老管家李叔,但毕竟年纪大了,很多事情上有些疏漏在所难免。而他身为一介亲王,除了李叔,竟连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   倒也不是说求而不得,只是卫岐辛冷清惯了,浑浑噩噩的,整日听曲逗鸟,并不想为自己多做任何有意义的事。   直到遇见秦妗。   一向懒散的他,慢慢有了精神去生活,甚至主动踏出改变的一步,硬着头皮去面对那些从未想过要接手的事,只为弥补以往颓废,重新做个值得她欣赏的人。   而他的心思也没有白费。   她会在夜里悄然而至,避开军营盘查,来替他敷药盖被。   还会记得他的生辰,专程去选购礼物,亲口对他说生辰快乐。   他爱她的理由,并非单纯的一见钟情,为色着迷,而是饱含着救赎和依赖的意味,贪念着她点燃的鲜火,心疼着她多年来的坚硬外壳,想要彼此温暖,牵手渡过时间重溯的每一个日夜。   一颦一笑都刻在心头,每刻都在反复思念。   这些话在唇间兜兜转转了许久,他怀中那个温软的美人安安静静地,极有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卫岐辛沉默半晌,本来想多说几句,但最终只是啄了一口秦妗的耳尖,轻声说道:“你只需要知道我有多想…”   “让这一瞬间停止。”   你在担心我,而我拥着你,一同倚在床榻上,听着近处火炭的燃烧,远处风雪的呼啸。   一切都很平静,你还这样鲜明地活在我眼前。   并且,有着无限的未来。   秦妗摸了摸卫岐辛的发顶,靠在他的胸膛上,轻轻闭上了眼。   是夜炭暖,再冷的风也灌不进这座营帐。   次日,未等卫岐辛睁眼,秦妗便轻手轻脚地掀开帐帘而去。   太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加之受伤,卫岐辛睡得很沉,保持着怀抱,全然不知怀中的人已经离开。   天色还没亮,太阳只露出了一角黯淡的红光,距离日出还有段时间,漠上视野清明,满目都是辽阔的黄原。   秦妗避开将士,从军营的后角而出,穿过小巷,想要一路走到乌狼城的街道上。   巷子角落的一团大乱毡下,鼓出几缕乱蓬蓬的头发,枯黄细软,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听见秦妗走来的脚步声,乱毡动了动,钻出了一颗睡眼朦胧的小脑袋,偷偷瞟了一眼她。   看样子,这是个五六岁大的流浪男童。   小男孩盯着她上下看了一会,愣愣地,又忽然钻了进去,用毡皮遮住了全身。   秦妗耳力很好,听见乱毡中小男孩对旁人说道:“有个好漂亮的仙女在外头,长得很像阿娘。”   乱毡中嘀咕起来,动了动,齐齐钻出了三个衣衫不整的小男孩,皆是几岁大,捂着毡皮,好奇地看着秦妗,有些害羞。瘦弱的小脸上脏兮兮地,飞着两坨腮红,嘴唇青紫,耳朵和手指上全是冻疮。   这样寒冷的天,怎么会睡在这里?   秦妗上前两步,蹲下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睡觉?”   “没、没地方去了。”一开始的那名男童抓了抓发痒的手指,有点结巴,乌狼话的腔调很重:“阿爹阿娘没了。”   “但睡在这里太冷了。”看着他窘迫的小脸,秦妗心头忽然涌上酸涩,轻轻拉过男童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替他捂着,低声柔和地说道:“晚上哪里睡得着?”   “太冷了。”另一个小男孩接过话茬,点点小脑袋:“弟弟已经冻死了,我们把他送出城了。”   最小的那个男孩子咬着唇,呆呆看着秦妗的脸庞,没有说话。   秦妗眉头皱得更紧,索性站起身,搂着三个孩子往街上走:“姐姐先带你们去吃点早饭好不好?”   男孩们冻僵的小脸上渐渐扬起了单纯灿烂的笑容,乖乖点头。   牵着他们冰凉的小手,秦妗心中有些沉重。   必须先将妻离子散的难民们安顿好,寒冬才不会带走更多人的无辜性命。   而最重要的还是击溃仓族人的军队,最好是让他们臣服于大晋脚下,再也不敢侵犯边疆,这才能治得根源。 第46章 姜骛受伏   秦妗将三个孩子送到乌狼城县衙搭的流民帐篷里去后, 转身就看见了一位眼熟的公子背手立在街头,静静地瞧着她,眸底的情绪不甚分明。   冉白。   她怔了怔, 还是抬步走了过去。   “没想到秦姑娘心底如此善良, 倒是暮先不曾留意的。”他轻轻一笑, 脚下未动, 任由细小的风雪飘在脸上。   秦妗觉得这人今日有些奇怪,笑得没有半分温度, 口吻也不大像从前那般温和谦逊。   她正色道:“这些人的生命也是可贵的, 还望冉公子向戚大将军提上两句,让他与城主商量一下难民去留罢。”   街上冷清,没有多少人来去逗留,冉白就立在街口, 也不侧身让她过去。   他敛了眼,低声说道:“这种话,秦姑娘自然可以让卫将军去提, 冉某难当大任。”   “哦。”秦妗硬邦邦地应下,也懒得再和他寒暄, 便轻声道了句“借过”,从他身旁从容走过。   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 冉白忽然伸手拉住了秦妗的手腕, 皱眉看着她,缓缓开口问道:“敢问秦姑娘来此处是为了何事?”   “是探望, 抑或仇杀?”   秦妗不想他竟然有心询问,下意识回答道:“怎么,与你何干?”   冉白有些黯然:“无甚,就是希望你注意安全, 切莫去随便招惹左贤王。”   “我没有杀人的打算。”秦妗眸色渐深,想起自己从前大开杀戒所做的一桩桩血事,索性坦然说道:“以前是我不懂,万物自有发展,不须强求,也不须以恶意妄加揣测他人。   她顿了顿:“我知道你派人盯着秦府。今后,你都不必关注这些了。”   冉白愣在原地,目送她远去,忽然摇了摇头。   他似乎有些遗憾,转身离去,仰脸看着灰白的流云,眯眼说道:“可惜了。”   ***   这一次,城中的瘟疫并未泛滥,故而戚将军也没生病,整日游逛在城中,精神奕奕。   秦妗派了暗卫到处去寻难民,将他们统一安放在了棚中救济。   卫岐辛能下床后,立刻带了几队人马,去西边谷坡设下埋伏,只等姜骛大军来袭城。   时间重溯的好处便是能够预测未来几天的走向,并且规避风险。   “小妗,”办妥当后,卫岐辛回了城,直奔秦妗临时的住处,一面跨进厅房,一面笑眯眯地唤着人。   秦妗正坐在房里看京城传来的消息,听见声音,不禁抬头望向珠帘。   俊秀的将军掀帘而进,容色虽没从前精致,但多了几分硬朗,反而让他显得更加英姿勃发,潇洒恣意。   他解开了满是雪花的银边斗篷,抖了抖,放在一旁,抬起头,一双眼眸多情含笑,正锁住了榻边的秦妗,笑得弯如月牙,如同孩童,与浑身气质再一糅杂,直叫人挪不开眼。   卫岐辛快步走到软榻边,在秦妗面前蹲下,仰脸看着她,从怀中摸出了一支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黄梨木簪,努了努嘴:“诺,送你的。”   秦妗接过瞧了瞧,这支簪子通身造型颇为朴素,但在簪尾镶上了一颗小小的红宝石,像瓣桃花,折射着亮晶晶的光芒。   她抬眼看见他正乖巧地期待着什么,忍不住扑哧一笑,抚着簪子,轻声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卫岐辛飞快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动作和他的小侄子极像,小声答道:“这漠上没什么趁手的工具,也找不到像样的珍宝镶嵌,让你看了笑话。”   话是这样说,但秦妗只觉得面前的小王爷似乎很是得意,如果身后有尾巴,早就上下摇晃了起来。   她知道他想听什么。   “不会,挺好看的,我喜欢。”   果然,卫岐辛顿时又笑了起来,唇角勾得真心实意。   他主动请缨:“我给你簪上试试。”   秦妗便侧过身子,将头上的翡翠钗子一拔,柔顺的乌发立刻倾泻下来,散落在后背上,衬着窈窕身姿,很是好看。   卫岐辛喉间咽了咽,连忙咳了两声,撇开眸子,开始专注地为她绾发。   窗外还是鹅毛大雪,下得纷纷扬扬,屋内暖炉正旺,一室生香。   他低头琢磨了半晌,好不容易给秦妗绾起了一个四不像的发髻。   虽然眼前没有铜镜,但感受着身后人越发急躁的动作,秦妗心下还是明白了,只得憋着笑意,轻快说道:“没事,把簪子插上就行了。”   “反正不管什么发髻,什么簪子,你都是最好看的。”卫岐辛掩饰着自己技艺的蹩脚,皱眉将簪子小心翼翼地插进了发髻中,松了口气。   “好看么?”秦妗转过身子,抬眼朝他微微一笑。   她这几日忙碌,脸颊又瘦了几分,去掉了些许少女的柔嫩肥腴,容色美艳得更为咄咄逼人,那抹清浅的笑容显得明眸皓齿,使整个房间熠熠生辉。   卫岐辛呆了片刻,低声说道:“实在太好看了。”   “是么,”秦妗见他一脸惊艳之色,有些怀疑,起身就要去寻铜镜。   “我们快去军营罢!”卫岐辛见她要照镜子,立刻慌了神,拽住她的手便往外走,匆忙之中还不忘为她系好绒白鹤氅。   秦妗任由他拉着:“为何要去军营?”   卫岐辛结巴了半天,找了个借口:“我给你看看西坡埋伏图,让你参谋参谋,争取把姜骛一举拿下。”   他回头看了看秦妗的面容,心中暗自擦汗。   唔,还好他家小妗生得极美,连这种稀奇古怪的发髻也能驾驭住。   他将美人扶上了高头大马,坐在前面,拿自己的斗篷一裹,把秦妗的小脸通通包住,这才挥鞭回营。   “我先去取点热水为你泡杯茶。”   到了帐中,卫岐辛看着秦妗脑袋上的发型,眸光有些闪躲,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一溜烟钻出了帐篷。   看他逃走,秦妗轻轻一笑,探手摩梭了一下头上的造型,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始悠闲地转悠起来。   他这帐篷,她都还没仔细看过。   帐中非常朴素,除了那张案桌还像模像样,其余的东西都没甚看头。   她逛到案桌前,随手翻了翻桌上卫岐辛练字的宣纸,忽然瞄到了桌下的铁盒。   机密奏折都是阅后销毁,这个铁盒里又会装着什么?   她犹豫片刻,蹲下轻轻打开了铁盒。   一入眼,便是“秦妗亲启”。   秦妗愣了,拿起那封崭新的信,这才发觉底下还有厚厚一沓,一一翻过,均是写给她的信。   它们却都没有送去京城。   她一封也不曾收到。   秦妗看着手中的信,上面那四个字写得力透纸背,比卫岐辛以前的书法不知强了多少。   她忽然抿唇笑了起来。   “热水来了——”   卫岐辛提着茶壶走了进来,随意一扫,没看见人,顿时瞳孔缩紧,放下茶壶唤道:“小妗,小妗?”   秦妗缓缓从案桌后站起了身:“埋伏图呢,拿给我看看。”   这一刻,他忽然紧张起来:“你刚才在看什么?”   不要告诉他,那些信已经被发现了。   救命!   秦妗轻描淡写地说:“找埋伏图啊。”   “那、那个盒子你动了?”   “你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我为了避险,没有打开。”秦妗歪了歪头,似乎有些好奇。   “真的?”卫岐辛连忙将她从案桌旁拉走,心下仍旧还有些怀疑。   “真的。”   秦妗的神情非常认真。   傻乎乎的小王爷便相信了。   也对,那些信要是让秦妗发现了,她这会还能是这样的态度?   肯定会借此调笑他。   卫岐辛又活过来了。   他倒好了热茶,与秦妗一同坐下,从床头掏出埋伏图,与她细细说了起来。   “对了,指示上说护好乌狼城,为了逆转时光,当日你是如何违背的?”   听她这样问,卫岐辛渐渐收起笑容,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他不想告诉她那些回忆。   关于封城。大火。满城灰烬。   半晌,他只轻轻一笑,撑头对她眨了眨眼:“这还不简单?”   “任由仓族大军攻破城门即刻。”   秦妗一想也是,没再多问。   卫岐辛凝视着她美好的容颜,眸光很亮。   关于那场大火,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就好。   旁的,他的王妃都不需要知道。   时间正常地向前走着,一切都在两人的计划之中。   果不其然,第十日,姜骛的人马纷纷折在了谷中。   卫岐辛骑在烈鬃骏马之上,提着随意刀,冷冷一笑,便带人冲进了覆灭的大军中,直直杀向正中的姜骛。   “怎会如此……”刚从偷袭中反应过来的姜骛茫然了一瞬,见卫岐辛向他奔来,连忙一夹马腹,企图找到突破口逃走。   “你还往哪里去?”   卫岐辛脱离马镫,脚一点,俯身就往姜骛身后砍去。   他的发冠束得极高,剑眉冷眼,锋芒极甚,下手果断肃杀。   就是这个男人,叛了王朝不说,还敢向秦妗动手两次,害得她差点芳魂消散。   这一刀的力道,比他以往的重了许多。   姜骛意欲避之,奈何身处马上,前后夹敌,最终只堪堪让过了半刀,还有半刀,劈在了他的肩胛处,顿时砍开了甲胄,鲜血汩汩。   卫岐辛哼笑一声,旋身就打算继续挥刀而去。   不料姜骛虽然受了伤,轻功底子还在,吹了一声口哨,随着涌上来的几名亲信护送,便往谷坡另一头突围而去。 第47章 下旨求亲   “追上去!”   卫岐辛不慌不忙, 冲身边人吩咐了下去,转头开始让人收拾战场。   飞雪盖住了谷中横七竖八的尸体,秦妗默默望着这狼藉的一片, 拢了拢斗篷, 站在城门下等着卫岐辛纵马回来。   “姜骛逃不了多远的。”   卫岐辛骑在马背上, 垂眸擦拭着手中刀柄上深深浅浅的血渍, 低声说道:“这冰天雪地的,他被我用十分内力劈了后背一刀, 还能去哪里?”   秦妗想着那双独狼一般桀骜的狭长眼眸, 睫羽微微颤了颤,抿唇不语。   秦家负他,他却负了大晋,又能如何是好?   “放心吧, 就算没追上他,”卫岐辛将随意刀插回刀鞘,于骏马上浅浅一笑, 睥睨着姜骛远去的方向,从容说道:“逃向也是中原地区, 迟早要被我揪出来。”   “仓族此次攻城未胜,耗时多月, 早已元气大伤, 短时间内成不了气候了。”   卫岐辛的甲胄上布满了斑驳的箭痕刀痕,如玉面颊上也沾了飞溅的血点子, 却笑得洒脱恣睢,意气风发,目光凝视着秦妗,轻声补充道:“小妗, 我们终于可以回京了。”   他俯下身来,对着她伸出了手。   手臂缠着玄色护腕,掌心带着粗糙的茧,骨骼分明,十指修长,就这样明晃晃地伸到她面前来,似乎只要她回应,对方就会立刻把她从这方荒漠中拉出来。   秦妗怔怔地探出柔软瓷白的手,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掌心。   虽然粗糙,但干燥温暖。   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却忽然被卫岐辛一把紧紧抓牢了手,腰间也被一揽,便稳稳坐到了卫岐辛的前面。   “走罢,”卫岐辛的声音温柔如风,在她耳畔轻轻响起:“我们今日就打道回府。”   秦妗还没答话,腰间的玉佩忽然“咔擦”一声,裂开了缝隙,伴随着清脆的响声,碎作了两半,从马上跌落到了地面,陷进了厚雪中。   “怎么回事?”卫岐辛看了看她系带上空荡荡的穗子,皱起眉头,赶紧从怀中摸出了自己的那枚玉佩。   果然,也已经变作两半。   “是不是因为这百日期限已然结束了?”   秦妗低低问道,垂头盯着地上的凹陷,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大适应。   时间重溯这般离奇古怪的事,就这样结束了么?   原本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她过得十分不痛快,只觉得度日如年,被玉佩胁迫的滋味儿极不好受。   但没想到这段时间却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中,离耳所规定的一百天时间便用尽了,回想起来,她的心境竟然大不相同了。   秦妗正蹙眉思索着,倏然感觉身后一空,她回过神来,才看见原来是卫岐辛跳下了马,弯腰在雪地中拾碎玉。   “你这是做什么?”   卫岐辛将两半玉佩放在手中,吹了吹雪花,擦拭干净后,勾出一张蚕丝手绢,将它们与他碎掉的雄佩一同放了进来,肃容裹好,重新揣进了怀中。   秦妗一阵迷茫。   “这东西怎能不要?”收拾好后,卫岐辛这才抬头一笑,牵过缰绳,带着骏马,漫步走回城中,轻快说道:“以后孩儿问起你我如何相识的,它们便是最好的证明。”   孩儿?   听他说得这样志得意满,秦妗嫌弃地翻了个白眼,盯着他的后脑勺,恨不能伸手打一掌。   西城墙高大厚重,凯旋而归的年轻将军踩着白雪,腰间古雅的青铜刀微微晃动,面容俊朗,笑得目眩神迷,牵着高头大马缓缓前行。   马上坐着一名容色艳丽的美人,银貂斗篷的裾角在风中荡漾,乌黑的发丝拂在她娇艳的唇瓣边,好似雪中玫瑰。   ***   卫岐辛回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王府中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然后好生打扮一番,穿得讲究点,进宫去寻小皇帝赐婚,再带着圣旨到秦家求亲。   他盘算得仔细,美滋滋想着,在热气腾腾的浴池中都忍不住乐出了声。   两个月的时间来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够不够呢?   哪天才是黄道吉日?   不如再忍忍,等到除夕之日,借着全城的喜庆热闹,爆竹声中迎王妃?   唔,害羞。   卫岐辛闭了闭眼,心中那只小猫咪的爪子又钻出来了,粉红色的肉垫轻轻一挠,闹得他发痒。   正泡着温泉,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秦妗凤冠霞披,龙凤褂上金丝红线密密绣织,端的是个艳绝天下的慎王妃,伏在大红的床榻上,用那双妩媚清艳的猫儿眼轻轻瞅着他,伸了个懒腰,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的柳腰。   活脱脱是一只金绒褐眼的小狸。   “喵——~”   啊……   这谁顶得住!   卫岐辛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一激,浑身发麻,连忙屏气,将整个人沉进了池水中,默念着清心咒。   李叔端着他待会要穿的朝服,默默立在池边,已经看了半晌,一阵无语。   好罢,本来看着王爷班师回朝,着了戎装,气宇轩昂,穿过人群,停在王府门前,撑手翻身下马,一气呵成,在众人面前站的笔直,如同大漠之子,芝兰玉树……   那时他老泪纵横,心想自家的小王爷经此锻炼一番后,终于有了个宗室亲王的模样,这不,惹得那些出门看热闹的少女们个个脸颊绯红,看谁往后还敢在背地嘲笑?!   哪知,卫岐辛脱了戎装,一进浴池,转眼之间又成了曾经那副样子。   李叔简直痛心疾首。   在他心中暗暗吐槽之际,卫岐辛已经从水面下站了起来,仰起头,伸手随意擦了擦面容上的水滴,往岸上走,沉声说道:“李叔,叫他们进来,更衣。”   虽说经过大漠洗礼后的卫岐辛硬朗了许多,失去了象牙白的肤色,已然称不上是一幅精致美男出浴图,但他腹间的肌肉纹理清晰分明,身上还存着几道伤痕,细碎的墨发贴在眼眸边,剑眉尾端还挂了几滴水珠,极具侵略性,反而让李叔这个老头子都看得有些害臊。   咳咳咳,王爷还是有长进的……   至少,之前他看见王爷出浴还不至于会脸红来着。   卫岐辛并没有留意身旁老管家的心思,只想着去秦府提亲应该如何说辞,漫不经心地穿好朝服,将官帽一拿,便出了门。   京城并没有大漠寒冷,细雪下得婉约动人,柔柔弱弱,配上王府的朱墙金瓦,美得惊艳。   漫天白云遮蔽,轻风四起,墙边的红梅悄悄绽放了几朵,暗送冷香。   卫岐辛深深吸了一口气,被这冰凉的梅香一勾,只觉得神清气爽,心胸开阔。   他唇边照例含了一抹笑意:“备轿。”   索性就乘着这场温柔的细雪,进宫求圣旨罢。   ***   “皇叔!”   听见宦官来报,正在西书房里看书的小皇帝顿时跳下了椅子,迫不及待地冲出了门,踏着白玉小道,挽起龙袍,不顾形象地小跑到了卫岐辛跟前。   “皇叔,朕可想你了!”   卫祁博一脸兴奋,激动地挽住了卫岐辛的手臂,黑亮的眼睛中充斥着崇敬之色:“前些日子,前线来报,说皇叔你居然带人独自去烧了仓族军营的粮草,让他们阵脚大乱。”   “真是太厉害了!”   “这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看他嚷嚷,卫岐辛笑得无奈,包容地摇了摇头。   小孩子嘛,就是没见过世面。   他以为自己还保持着宠辱不惊的神情,并不知在旁人眼中,慎王脸上的得意早已是藏也藏不住了。   小皇帝意犹未尽,一边拉着卫岐辛往亭间走去,一边倨傲地扬起下巴:“看他们仓族人还敢来犯我大晋?”   “有皇叔你在,无论什么人来攻打,朕都不怕。”   卫岐辛的笑容忽然一僵:“陛下,敢问你这意思是?”   “那还用说?”卫祁博歪歪脑袋:“皇叔这么厉害,一旦有战,当然要派你上场啦。”   “我呸,”见小皇帝四周没什么宦官服侍,卫岐辛毫不客气,直接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想得到美!等你长大了,自己捍卫江山去。”   “哎哟——”   自卫岐辛功力大增后,力道便在不知不觉中重了许多。   小皇帝吃痛,只觉得脑门上被摁出了个坑似的,只得捂着自己的额头,瘪嘴说道:“亏朕对你和颜悦色,哪里知道,你一回来便开始以下犯上,功高盖主了!”   “嘁。”卫岐辛在亭中坐下,对小皇帝的恐吓不以为意,甚至还想在和小朋友玩闹一会。   他抬起手,刚要继续点卫祁博的脑门,看着他逃窜的身影,忽然记起了今日进宫要办的正事。   糟糕,可不能在这时候逗弄自家小侄子。好歹是一国之君,万一他生气了,在圣旨这事上卡脖子怎么办?   卫岐辛后知后觉,赶紧缩回了手,掩饰性地握拳在唇边清咳了两声,正了神情,意欲开口。   “对了皇叔,”小皇帝跑到亭子的另一边坐着,挠了挠头,突然说道:“你们护城有功,今晚宫中设宴,干脆待会就不回府了罢,陪朕看会书就去赴宴。”   他神秘一笑,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满是八卦之色:“你别拒绝,此次宴会上会来许多官家妇女,届时美人如云,想要哪一位,就告诉朕!”   卫岐辛眉尾一抖,皱眉看着小皇帝拍了拍胸膛,对他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王府该添个知冷暖的人了。”   “陛下,”他沉痛地揉了揉额角,叹气说道:“你才六岁半,这样老气横秋的口吻是从哪里学的?”   卫祁博有些不满,撇了撇嘴,问道:“你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听他这样问,卫岐辛沉默片刻,眼前浮现出了一抹美似海棠,娇如狸猫的倩影。   “若陛下真的有心,就下旨成全本王与秦相千金罢。” 第48章 宫宴之时   “秦相家的那个独女?”   卫祁博眨巴着眼睛, 想了想,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朕就知道你们二人不一般。”   他翘起腿,思索了一阵, 忽然问道:“皇叔, 你想当摄政王么?”   “朝堂中因为此事闹许久了, 有人推举秦相, 又有人推举你,双方争执不下, 搁置至今。”   卫岐辛明白小皇帝是什么意思。   倘若他的慎王妃是秦妗一事被公开, 不但朝中的大臣会误解,秦家的形象也会受到牵连。   他像是刚从一场美梦中惊醒,察觉到恐怕秦相不会轻易同意这门亲事。   卫岐辛的面色忽然就黯淡了下去。   他皱着眉头,感觉肩膀被一只小手拍了拍, 转过头去,小侄子正站在他的身边,扬着笑脸, 安慰道:“放心,朕会帮你娶到皇婶的。”   “朕说的话, 驷马难追。”   小豆丁在这些日子中长高了些,两颊肥嘟嘟的肉也消了几分, 但看着依然稚嫩, 身量和坐着的他一般高。   但他却像个真正的国君那样,拍着亲王的肩膀, 许下九五至尊的诺言。   卫岐辛被逗得扑哧一笑,一把抱起小皇帝,将他放在自己肩头上,懒懒说道:“陛下只需要给我一道旨意就行了。”   他已经暗中下了决心。   让秦相摄政。   至于廉大学士等人的反对, 由他亲自去交涉。   秦妗如若嫁给他,那便是宗室一员。她是秦相最为宠爱的独女,假如日后秦相心生谋反,也得多多顾及自家女儿。   卫岐辛带着肩上的小侄子,一路走进御花园中的清池湖畔,笑闹不止。   他薄唇弯弯,恣意微笑着,眸色却深浅不一,带着些许深邃的光。   秦相,这一把算是他在下赌。   为了心爱的女人,拱手将最高的世家地位让给秦家。   不过,大晋百年根基,向来姓卫。国主年幼,他身为亲王,自然有自己一份要承担的责任。   所以,要是哪日秦家负了大晋,就算是她的父亲,那他也——   照惩不误。   这才是晋朝泰安年间,唯一驻守京城的慎王。   ***   华灯初上,宫宴按时进行。   大殿中,柏禧高台上,摆着皇太妃与小皇帝的金龙宴桌。旁侧又放了一张紫檀绣金的小案,设计得清贵别致,供以慎王。   高台地平下,左侧乃秦相、廉大学士等内阁长老的席位,右侧则是一干三品下的臣子。   出了内殿,左右坐的皆是相应的命妇和贵女。   月已渐上,璀璨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全城都能听见这股热闹劲。   阳清殿两廊的宫灯依次被点亮,伴随着奏中韶乐,卫祁博束着帝冕,一步步走上高台,与皇太妃一同落座。   卫岐辛跟在其后,也百无聊赖地坐了下来,低眸向外撇了一眼。   坐得高,视线便看得远,从他的位置直直向殿门看去,可以清晰地瞟见殿外摆放整齐的小案上放满了瓜果茶点,一众女人正在尽头处低头候着,等待入座。   艳裙交叠,美人如云,各色发髻重在一处,犹如远山云朵,随着夜风,一股脂粉香气荡了进来,盘旋在他的鼻尖。   卫岐辛撑着头,静静看着那群贵女。   里头,一定有那位他的心上人。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慎王,你这是在找什么?”   身旁忽然响起小皇帝故意调笑的声音,装模作样:“若是想要先吃点东西,可不是往那处看,诺,另一头聚在一起的才是端菜的宫人。”   卫岐辛收回目光,权当没听见,只哼笑一声,挥手屏退他身后服侍的宫女,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美酒,慢慢饮着。   倒是皇太妃来了兴趣,用团扇掩着半张成熟美丽的脸,欠身笑道:“陛下还小,不知道王爷是在看美人呢。”   她放下手中的绢面团扇,轻轻敲着桌面,轻声对卫岐辛问道:“不过,哀家想知道,王爷你看的是何人?不妨一说,也让哀家来为璧人们牵牵红线。”   此时大臣们已经行礼完毕,正在依次入座,台下有些喧哗。   卫岐辛瞟了一眼八卦的皇太妃,忽然放下酒盏,眯着桃花眼,勾起一抹风流倜傥的笑容:“只要本王说出来,皇嫂便会助我一臂之力?”   皇太妃倒也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往后靠了靠,舒服地倚在席位上,漫不经心地启唇开口:“说来听听。”   小皇帝默默憋着笑意,正视下方,一脸正经,悄悄竖起耳朵听着。   “这位美人,皇嫂也不陌生。”卫岐辛收起笑容,认真说道:“就是你最爱的那个侄女。”   皇太妃面上轻松的神情顿时一僵,脸色骤然变化。   侄女,她还能有哪个侄女?   “你想娶妗儿?!”   碍着底下的一干臣子,皇太妃勉强压低了质问的声音,但依旧泻出了几分惊怒:“真的是妗儿?”   吃瓜吃到自家头上了罢?   小皇帝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还不小心被口水给呛了一下。   卫岐辛早已料到她的反应,淡淡点了点头,侧过脸,继续盯着殿外开始入座的诰命夫人和贵女们。   皇太妃坐直了身子,眼中犹疑未定,开始正视着慎王,上下打量。   唔,还挺高挺帅的。   可他别以为立了战功回来就可以为所欲为!当京城里的人不记得过往二十年来那个慎王的纨绔名声吗?   假如妗儿真的被赐婚给他,日后出来赴宴,还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看轻呢——   再者,他可是廉大学士那一派的人。   不行,绝对不行。   皇太妃最后看了卫岐辛一眼,目光有些冷,咬着银牙,一口气喝下了整杯清酒,这才开口:“那实在就是哀家无能为力了,我家那个侄女心高气傲,已经在和镇国公府家的嫡次子在议亲了。”   “哦,你是说探花郎冉白?”   卫岐辛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语气浪荡不羁:“皇嫂看着,明日本王立马去截断这门议亲。”   “你敢!”皇太妃心中不满,怒喝一声,将酒盏重重放在金龙案桌上。   顿时,台下的大臣们皆住了口,一片静默,纷纷抬头看向高座上的三人。   皇太妃有些后悔刚才的失态,看了一眼最左侧,自己的亲哥哥正端坐在那里,安静地盯着她,眸中浮起幽光。   她连忙住了口,扶了扶风钗,束手坐好。   “母妃!”一道稚气可爱的女童声音从大殿外响起,打破了这一刻凝滞的氛围。   众人又看了过去,原来是沐雪公主。   当年先皇重病,皇太妃后孕,诞下了一名遗腹子,正是沐雪公主,如今才三岁多,被养在深宫中,少有见人。   她穿了一袭华丽的鹅黄细绸罗裙,小小的发髻上别了两朵做工精湛的翠线缠金芙蓉花,流苏穗子摇来晃去,配着那张玉雪可爱的脸,水眸闪动,灵气逼人。   公主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不顾身后侍女的小步追逐,飞快跑进了大殿,吭吭哧哧地爬上柏禧台,扑进了自己母妃的怀中,用小脑袋磨蹭着她的下颔,撒娇道:“海筱饿了!”   听着这句娇气的话,大臣们都有些讶异。原本以为沐雪公主是因为身子太弱才不见人的,今日一看,竟然是这样活泼健康的一位小公主。   “卫海筱,你没看见这还坐了两个人吗?”   小皇帝不高兴了。   父皇子嗣稀少,他是唯一的太子,序次下只有这名妹妹。登基以后,她是仅剩的一位还住在宫里的公主,饱受宠爱,以至于性子骄纵,目中无人。   身为一国之主,要事繁多,几乎没空去看望妹妹。哪知如今她就看也不看他一眼了。卫祁博有些委屈。   虽然委屈,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借着规矩教训卫海筱。   但沐雪公主怎么会吃他这套?   听见皇兄训话,她眼珠一转,立刻呜咽起来骗人:“你、你凶海筱……”   服侍公主的婢女们乱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这次小皇帝来气了:“今夜是为皇叔凯旋归来而举行的宫宴,你身为公主,一点礼仪规矩都不懂,如今还要喧宾夺主,在宴上胡搅蛮缠不成?”   国君发威,皇太妃也不好在所有人跟前拂他的面,只得敛了眉眼,警告性地拍了拍怀中娇女的发顶:“快去和皇叔认错。”   卫祁博看她出手教育孩子,便也不再多说,站起身来,走到台前,命宦官宣读口谕,对着赴宴的人致辞。   台上的皇太妃连忙在背地里推了推沐雪公主,示意她走过去。   “皇叔?”   装哭的卫海筱愣愣地放下小手,看向旁侧不言不语的俊美公子,小嘴微张:“皇、皇叔!”   她不闹了,碎步走到卫岐辛面前,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如同冠玉般皎洁清隽的脸庞,笑了起来,小声夸奖:“原来皇叔这样好看!”   脸上被摸得很痒,卫岐辛只好将小女娃的手轻轻拉开,一阵无语。   皇太妃也十分无语,撑着额角,撇过头,没眼看。   妗儿的事也就罢了,如今就连自己女儿也瞧着卫岐辛顺眼。   卫海筱出生三年以来,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宗室里出名的那位慎王,懵懂说道:“真好看,和表姐一样好看。”   她伏在卫岐辛的胳膊上,贴近他的耳朵,神神秘秘,小声说道:“皇叔,你,还有表姐,是海筱至今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表姐?   卫岐辛想了想,转头看着她那双漂亮灵动的水眸,唇角渐渐升起一抹弧度,笑得动人,露出一颗虎牙来:“小海筱,你说的表姐是不是……姓秦名妗?”   “你怎么知道?”   卫海筱瞪圆了眼睛,点点脑袋。   卫岐辛一拍大腿,立刻剥好了一颗紫玉水晶葡萄,送到小女娃的嘴边:“来,想吃什么,通通告诉皇叔!”   他看着“啊呜”一口吃掉葡萄的年幼公主,眸光闪亮,对她低声说道:“随便吃,只要待会你能把你表姐骗到芙蓉园那里去。” 第49章 暗月寒梅   秦妗拂开腊梅花丛, 看着不甚分明的芙蓉园,轻声唤道:“海筱?”   那个适才拉着她跑出来四处游逛的小女孩忽然没有了踪影,也不知是钻到哪里去了。   远处宫灯明亮, 人影攒动, 长长的宴席上嬉闹欢笑, 好不热闹, 反倒将这后宫安静的砖瓦衬得昏暗冷清。   秦妗收回眺望的目光,皱眉又走了两步, 忽然听见身后有他人的脚步声传来。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眯起凤眸一看。   来人原来是卫岐辛。   他袭着冷风梅香而来,衣裾飘动,清贵好看。月白缎里的披风,内罩狐毛, 肩上紫貂,通身玄黑,前胸绣了盘旋的五爪金龙。   但夜色之下, 龙眼也比不过他那双桃花眸子,灼灼生华, 似乎被宴上的美酒洗濯得更为明朗了。   “小妗,”他看着眼前的心上人, 眉开眼笑:“吓着你了?”   “早就猜着了。”秦妗回过神, 轻哼一声,抬脚继续向园中走去。   卫岐辛连忙快步追了上去, 将她拦在梅树下,小心地握了她纤细薄弱的肩头,低下头来,距离她的发顶极近, 缓声问道:“连日赶路回京,如今又得进宫赴宴,有没有累着?”   他温热的吐息喷在秦妗的鬓发之间,她的脸颊忽然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燥热。   “不累。”   秦妗闷闷回答着,扭了扭身子,似乎想从树干与他的桎梏中逃出去。   她这样轻轻一闹,那股熟悉好闻的清香便又扑进了卫岐辛的鼻腔中,让他喉结一紧,手下不自觉地又握紧了两分,一点都没有要放开美人的意思。   “你这又是作——”秦妗有些羞恼,低声呵斥着,突然住了口,抬手也拽上了卫岐辛的袖子。   原来是几步开外的小径上正巧有宫婢走过,还好她收声及时,没有被察觉,否则要是旁人见了这般场景,那便有几分尴尬了。   卫岐辛嘴角一弯,强行忍住了笑意,将披风一扬,俯下身子,挡住秦妗的身影,乖巧地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用气音小声说道:“别怕。”   他眸子眯得像道月牙:“我给你挡住了。”   秦妗站在原地,被他裹在披风中,没了冬风的侵袭,温暖得不像话。   他的怀抱,虽然总是令人猝不及防,但却又安全感满满,带着清朗的松柏香气,宁静温和,让她莫名不想再挣扎动弹。   她默默等着宫婢彻底离开,这才抬起头,微微启唇,打算说些什么。   哪知一抬头,便毫无征兆地印了一吻在卫岐辛光洁的下颔上。   “……”秦妗整个人连忙往后缩了缩,咬唇说道:“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要不是他身子挨得这般近,头俯得这般低——   夜色下,虽有月光,但树荫遮蔽,卫岐辛的脸庞看得不甚分明,似乎升起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秦妗盯着他闪烁的目光,静了静,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某人的心跳,快如擂鼓。   她忽然不再说话,抱起双臂,挑了挑黛眉,十分镇定。   “怎、 怎么了?”卫岐辛看她这样作态,反而害羞起来,将手收了回去,束手站在朵朵腊梅下,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公子,很是腼腆。   秦妗看着他这般反应,微微一笑,当日那种熟悉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   好可爱。   好想捏捏脸蛋。   她也的确这样做了。   卫岐辛一怔,感受到那只冰凉柔软的小手抚在他脸旁,亲昵又调皮。   堂堂慎王,凯旋将军,通身冷淡威严不可侵犯,胸前绣龙张牙舞爪,就这样,微微垂下头,任由面前娇小清丽的美人捏着颊肉,揉来揉去。   此般违和,如同一头威风的百兽之王瞪着虎眼,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喵喵”叫了两声。   秦妗一双猫儿眼中满满都是愉悦,心中暗自点评着手下的触感。   唔,软乎乎的,尚可,就是被大漠吹得糙了些,没事,日后还能养回来。而且细皮嫩肉的男子也太没意思了,还是要卫岐辛这种容色精致又不失冷峻的相貌才好看。   说真的,她越瞧越喜欢。   卫岐辛看她笑得开心,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内心便也柔作成了春水,自然而然地将脸庞边的那只小手握住,暗自用内力轻轻捂热,顺便还放在唇边偷香了两口。   寒梅花瓣悠悠飞在两人之间。   他拉着秦妗的手,正色说道:“小妗,你回府后就告诉秦相罢,明日让人重新推举他为摄政王。”   “我到时一同上朝,亲自应下,不信谁还能有说辞。”   秦妗忽然从旖旎的氛围中回过了神,盯着卫岐辛平静的面容,眸色渐渐变得有些复杂。   她只当卫岐辛没有心思去争而已,却没想到如今他竟然是真的愿意拱手相让,甚至主动出手。   她也明白为何卫岐辛这样着急。   他是为了能够早日迎娶秦氏嫡女嫁入王府,去掉朝堂上所有的阻碍,让这门亲事成为全京城都在祝福的一桩喜事。   但她的父亲就真的想做摄政王么?   从前是她被野心蒙蔽了双眼,将摄政之位视为必须够到的权利顶峰,成了心结和执念,为此不惜用尽千方百计。   她一心以为这是秦氏所有族人都想要的东西,却从未问过父亲是不是想这样做。   其实,在出京城的那一日,秦相的回答已经很明白了。   “只要是妗儿你想要的,为父都愿为你夺来。”   今夜,宫宴尚未开始举行时,她和父亲站在相府门外准备出发。   大门吊着许多灯笼,莹润灯光下,她看见了将欲登上马车的父亲,身形沧桑,两鬓斑白。   高束的冠发中,白发根根分明,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多,很是刺眼。   不知从何时起,虽然父亲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执笔批阅奏折的手腕依旧端得很稳,但属于他的盛年时光真的已经一去不返了。   她怎么如此贪心?只顾着秦家的权势荣耀,却不曾回头仔细注视过那抹每日都在书房忙碌到深夜的身影。   其实在大漠上的几日里,她就已经想明白了。   父亲最爱的不是醉心权术,翻云覆雨,而是过点清闲日子,摆弄他的木工活儿。他最期待的,也许就只是和妻妾儿女在府中平淡度日,和和美美。   没有要设计贬谪的朝堂官员,没有应付棘手的仇敌,不需要时刻带着暗卫防身,也不需要为国家大事通宵达旦。   “小妗?”   卫岐辛轻声将她的思绪唤了回来:“你在想些什么?”   看着他一脸担忧,秦妗内心那抹难过忽然就放大了些,懊悔夹杂着委屈,想要通通倾诉给他。   似乎他会包容一切,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开导,就像他的怀抱一样让人安心。   她抿着唇,不言不语,终究是放不开面子,只好揪着卫岐辛的衣角,垂着眸子,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前。   其实不需要她再多说什么,单单就这样的小小动作,就足以让卫岐辛了然。   平日里再如何独立冷傲,她到底还是个年方十九的闺中姑娘,也会有需要被呵护的一刻,就像浑身冷硬的小刺猬露出柔软的腹部。   他目光怜爱,摸了摸秦妗的头顶,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怎么,和父亲闹矛盾了?”   “不是。”秦妗把脸捂在他怀中,闷闷不乐,犹豫片刻,还是坦白说道:“也许让父亲当上摄政王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她两只小手揪着卫岐辛的衣服,弄了不少褶皱出来,又无意识地抚了抚,抠着金龙的丝线,郁闷说道:“我如今改了想法,想为父亲寻得一些他想要的。”   卫岐辛感受着那只不安分的纤手在他胸前摸来摸去,耳尖通红,又不好意思点明,只得拢着喉咙清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问道:“这么说,摄政一事秦家又不会争了?”   听他这样问,秦妗沉默片刻,垂眼点点头,小声说道:“抱歉。”   这是个非常悲伤的故事。   秦家不争了,那若是廉大学士等人再在朝上提出来,他还有得跑吗?   摄政王,他当?   想明白这一点后,卫岐辛本该眼前一黑,奈何温香软玉在怀,将他的思绪带偏了几分。   嗅着美人芬芳,他脑中混混沌沌地,竟然还轻声一笑,捞起秦妗鬓边散下的几缕乌发,绕过去,神差鬼使地吻了吻秦妗的耳廓,沉沉开口:“没关系。”   “只要你开心。”   他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卫岐辛脑中最后剩下的几分清明直接在他的心中痛哭出声:“你在干嘛!”   “这次你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她要摄政王位,你就巴巴送上去。如今她不要了,即使你从来都害怕变成个累心的掌权者,却也立刻应下来,简直突破了你为人的原则,毫无底线!   卫岐辛,醒过来,醒过来!   任由那个尚存理智的一魄怎么大声叫嚷,月下的卫岐辛依旧没有做出反应,只捧了美人的芙蓉面,收紧她的腰肢,低低啄吻着她的耳廓,完全没有想要清醒的意思。   他甚至还有闲心在她扉红的耳畔边笑道:“岳父想做什么就由他做去,只要你嫁给我,照样能拿到摄政王的权势,摄政王的正妃,喜不喜欢?”   秦妗忍着羞意,抬手圈住了卫岐辛的脖颈,脸侧受着他温软的吻,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   话说……她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是个人生赢家了。   要么是父亲摄政,要么是未来的夫婿摄政。   欸,听起来好像似乎很不错?   芙蓉园外,清湖畔的小公主丢了第五十二颗小石子进水,波光粼粼的湖面再次泛起涟漪。她坐在岸边,撑着小脑袋,抬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夜空,第五十二次唉声叹道:“皇叔和表姐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   皇叔说过让她不要乱跑,等他到时再带她回去赴宴来着呢。她卫海筱可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乖侄女。   只是——   呜呜,她肚子又有些饿了…… 第50章 重溯结束   宫宴散尽, 繁华逝去,臣子命妇一一出宫,登上马车而去。   内殿中只剩卫岐辛还在拿着奶酪点心哄着嚎啕大哭的小公主, 皇太妃也不帮忙, 在一旁抿嘴看乐子, 存心要折磨折磨慎王。   慎王被小女娃扯着嗓子的哭声闹得脑瓜子嗡嗡, 什么花前月下,什么卿卿我我, 这会他全都顾不上了。   卫祁博瞟了一眼这样滑稽的场景, 深知卫海筱真哭起来的威力,避如洪水猛兽,连忙脚底抹油,寻了个借口溜走。   也许这就是兄妹情。   这边手忙脚乱, 秦妗那处的氛围却是沉默至极。   微晃的马车中,秦相的眉头皱得很深:“若我无意摄政王,便真让慎王去做?”   他抬眼看了看自己爱女, 叹道:“不论私心,就单看慎王这些年的行为处事, 为父又怎么敢真让他摄政呢?”   “妗儿,在前线打了一场胜仗, 并没有代表他就能治国了。”   秦妗知道他的顾虑, 从容颔首道:“那父亲,你真的就愿担此大任?”   秦相一怔。   对面那个他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忽然微微一笑, 起身坐了过来,轻柔地挽过他的胳膊,就像她还是个很小的娃娃时那般依赖他。   秦相的身形有些僵硬,像是不敢相信秦妗会主动和他如此亲密。   他听着马蹄穿过街道, 车辙滚过泥土的声音,眸底浮起淡淡的湿润。   “父亲,”秦妗将头枕在他的肩上,回想着过往那些事迹,缄默片刻,开口说道:“摄政并非易事,身为相爷,您已经很操劳了。”   “妗儿什么都不要,只要父亲去做想做的事,每日都开开心心的。”   她话音落了许久也没得到回应。   不知马车又行了多少路,秦妗终于感到头顶上一动,原来是秦相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掌心温暖。   “妗儿,”他长长叹息道:“你长大了。”   单这句话,便让秦妗有些鼻酸。   她坐直身子,看向秦相,唇角一弯,露出了一抹灵动婉约的笑容,梨涡若隐若现。   “你的样子,实在像极了你的母亲。”   秦相凝视着她,目光柔和,却又在下一刻正色起来:“那以妗儿的意思,就遂了廉敬轩的意,让慎王摄政?”   这时,马车稳稳停下,帘外的车夫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车壁:“老爷,小姐,到府了。”   秦妗起身,搀着秦相下车,一面拧眉思索着,一面轻声说道:“不急罢。”   “此事争议了如此久,倒也不差如今的一时片刻。”   贸然就让卫岐辛摄政,还指不定要弄出什么东西来。她看,还是得再请温学儒帮帮忙,去探探如今的卫岐辛肚子里有多少墨水。   累了一整天,她此刻也倦了,恨不能立刻躺进被窝里闭上眼睛。   但当秦妗真要入眠时,熟悉的丝竹弦乐又从大雾中悠悠荡了出来,她回过神,发觉已然站在了离耳的厅房之外。   被打搅了好眠的秦妗一脸郁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不过,其实她也隐约猜到了今夜应该会见上离耳一面。   毕竟,时间重溯这桩事已经到了结束之时。   她立在原地,远远地,只看见一人拨雾走近,藏蓝海纹青裳抻得齐整,白面折扇一打,面如冠玉,墨眉飞鬓,笑容清朗又痞气。   不是卫岐辛,还能是谁?   瞥见秦妗站在厅房门边,卫岐辛眸子一亮,快步走了上去,点了点她娇小可爱的鼻尖,调笑道:“许久未见,可曾有想我了?”   许久未见个屁,两个时辰前还在芙蓉园里窃窃私语呢,这个厚脸皮戏精。   秦妗偏开脸,躲过他的逗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曾。”   “小妗太狠心了,”卫岐辛如同深闺怨妇般,幽怨说着,看了看她气鼓鼓的脸,默了默,忽然问道:“是不是被离耳搅了清梦?你脸色这样差。”   秦妗诧异地看他一眼,不料他竟能猜对原因。   从何时起,他变得这样了解她?   她心中有些惊讶,便岔开话题问道:“那你呢,刚才没有入眠?”   卫岐辛挑着眉,温柔地为她挽着耳边披散下来的乌发,微微一笑,轻声应道:“唔,还没睡,在想你。”   他的胳膊顿时被人拧了一下。   “哎唷哎唷!”卫岐辛赶紧收回手,吃痛认输:“好好好,我说我说。”   “今夜在宫里待得有些迟了,才回王府不久,故而方才还在书房里看书。”   卫岐辛捂着泛疼的胳膊,委委屈屈:“不过,想你也是一句真心话,本王比窦娥还冤。”   看小王爷那样娇气,秦妗扑哧一笑,刚想说自己根本没怎么用力,但却被厅中离耳的声音所打断。   “你们俩,还要腻歪多久才进来?”   这下,许是厚脸皮的卫岐辛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牵过秦妗的手,带她一同进了厅房。   小豆丁模样的离耳尊者果然就坐在上厅软椅中,幽幽看着他们:“原本是让你们二人重寻自我,没想到老夫竟然成了月老。”   盯着那两人身上缠绕飞舞的红线,他怎么想都不得劲。   有种替月老减轻工作量的憋屈感。   “尊者说笑了。”   卫岐辛悠悠说着话,将秦妗安置在一处软椅上,这才好整以暇地坐下,长腿一翘,懒洋洋地:“早在见到她第一面时,本王就打定主意了。就算没有尊者的出手,我也迟早要寻了机会迎娶小妗。”   小豆丁被气得肉乎乎的脸变成了个包子样。   一旁的秦妗慢品着香茗,眯着眸子,决定看破不说破。   见她第一面的时候?   那时卫岐辛刚从王府马车上逃窜下来,被她堵在绪英山里,干脆利落地挑断了腿筋。   真的还能一见钟情?   想起以往对可怜的小王爷做过的事,秦妗忽然就心虚起来了。   唔,多亏他从不记仇,在这种事上看得很开。   她面上窘红起来,偷偷瞥了一眼卫岐辛完好无损的长腿,暗自决定以后要对他温柔客气一些。   像拧胳膊什么的,尽量还是算了。   她也不是个没有心的人,不会以怨报德。   好,那就宠起来!   把卫岐辛往死里宠!   正在侃侃而谈的卫岐辛忽然呛了呛,打了个喷嚏,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地。   是谁在打他的坏主意?   他摸出手绢,揉了揉鼻子,狐疑地盯着座上的离耳尊者,后者顶着张小童子的稚嫩脸庞,懵懂地看着他,像是什么也不知道。   离耳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清清嗓子,朗声说道:“一百日已过,你们通过了考验,玉佩检测器也自行断裂了,如今老夫便履行诺言,放你们从这场时间循环中出去。”   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但真正听见时,卫岐辛和秦妗不免依旧有些恍惚。   以后,可以顺利度过每一日了。   没有被逼要遵守的规则,也没有指示需要完成。   秦妗简直嗅到了自由的甜美香气。   “不过——”   离耳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继续开口,惹得卫岐辛又紧张起来,顿时坐直身子:“不过什么?”   天煞的,这人还敢提出什么别的要求来,他一定当场弑神。   “不过日后你们也要多加注意言行举止,时刻慎独内心,为我大晋造福。”   离耳尊者看见卫岐辛被他成功吓到了,乐不可支,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利落地从软椅上跳下来,负手就要离开:“最后,老夫就祝你们两位年轻人白头偕老啰。”   “后会无期。”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雾中,只余下一丝声音还萦绕在厅中。   “真是个老顽童。”卫岐辛嗤道,看着眼前的厅房逐渐消散,忽然起身走到秦妗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秦妗一愣,扑哧笑出了声:“你倒是个不能惹的。”   她还没说完,便感受四周飞速扭曲起来,身子被外力猛地一拉,又脱离了梦境。   深夜月明,露水深重。   床幔中的秦妗缓缓睁开了双眼,回了神,换了个舒服的侧卧姿势。   寒冬腊月,气温冰凉。   房中生着暖和的炭盆,怕闷着,巫清又给她开了一道小窗,些许清风便钻过了窗缝,和和气气地吹了进来,拨弄着床榻上方挂着的翠玉竹叶小风铃,叮咛作响,清脆悦耳。   秦妗的乌发散在蚕丝枕上,被月光映照,如同一弯流泻的湖水,粼粼微光,柔顺发亮。   她窝在锦绣软被中,想起卫岐辛最后那句话,再次掩唇低低笑了起来。   刚才,卫岐辛说他走向厅房时偷听见了两名仙婢的谈话。   原来离耳尊者之所以长着孩童的脸,是因为看不惯自己苍老的面容。   但他施法时用力过猛,没有回到盛年时期,反而成了童颜。   这一点是离耳心中最难咽的刺,为了早日恢复容貌,他每日都要服用仙丹继续打坐,顺便还要镇守晋朝积攒气运,为的就是拾回法力,变为美男。   卫岐辛可不是吃素的。   他直接把老顽童的仙丹捏碎了两枚,丢到花圃里去了。   什么天意不可违,人神不可犯?   他们虽为凡人,却从不是能被随意裹胁的存在。   从卫岐辛主动违抗玉佩那一次,她就知道,在这种方面,他和她其实是同一类人。   天生傲骨,不愿屈折。   今夜卫岐辛所做的,就权当是回敬离耳一开始那般蛮横无理的行为了。   实在是大快人心。   秦妗之前有多憋闷得慌,现在笑得就有多高兴。   她抱着软乎乎的棉被,猫儿眼中睡意全无,凝视着微微开启的小窗,听到耳边风铃轻晃,红唇抿得弯弯,梨涡一漾一漾。   卫岐辛——   怎么如此顺她的心意? 第51章 两家冤仇   秦氏自打没了摄政的渴望, 便日渐悠闲了起来。   秦相每日下朝溜得飞快,连和廉大学士斗嘴的时间都削减了不少,为的就是早点回府做他最爱的木工活儿。   不但可以喝茶下棋刨木屑, 还有老婆孩子热炕头, 自然过得乐不思蜀。   既然搁置了摄政王一事, 秦相就不再强硬, 直接放手了不少辖制范围以内的事务,找各种借口逃避工作。   如此一来, 倒让廉敬轩增加了许多工作量, 他老人家气得胡子直翘,索性命人将一堆奏折统统打包,连夜送进了王府。   卫岐辛:“……”   “老爷说,王爷天资聪颖, 堪负重任,是大晋最为尊贵的亲王,这些奏折权当您摄政之前的开胃小菜, 望您莫要嫌少,先做练手。”   廉府派来的小厮说得不卑不亢, 听得卫岐辛连连冷哼,学着秦妗那样猛翻白眼。   他抑制着心中的不屑, 吹了吹手中茶盏里浮荡的浅绿褐茶叶, 盯着眼前的整整一箱奏折,咳了咳, 淡声说道:“回去问问你们老爷,是批阅这些无关紧要的奏折重要,还是本王的终身大事更重要?”   小厮眼珠一转,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八卦, 连忙点头称是,快步退出了王府。   夭寿啦!京城第一纨绔要娶亲了!   谁家的姑娘这么惨呀?   换上短打劲装正要出门的秦妗忽然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主子,要不再系个披风?”   巫清很是体贴,皱眉看着秦妗手臂上那单薄的海蓝束腕,有些担心:“现在可是冬天,外出风大,容易着凉。”   “不要紧。”   秦妗揉了揉鼻尖,抬头瞟了一眼阴沉冷清的天空,沉声说道:“去的是照朱楼,不在外面吹风,冻不着。”   她别好雪剑,一脚蹬上高头大马,高束的马尾发辫微晃,英姿飒爽。   待坐稳后,秦妗持了缰绳,马鞭一抽,回头冲暗卫说道:“吴朔,燕社,你们几个跟我走。”   五六人便出了相府后门,穿过小巷,直直往照朱楼赶去。   今日的确寒冷,一路上人烟稀少,迎面而来的风刺骨冰凉。   吴朔挥鞭赶了上去,谨慎问道:“主子,今日可是要去封查照朱楼背后的势力?”   “还能有什么势力?”   秦妗的身子压得很低,看着前方,目光波澜不惊,淡淡答道:“不过是赌一把姜骛有没有藏在那里罢了。”   吴朔点了点头。   一想也是,照朱楼已经歇业两三天,还真有些古怪。   他们行在前方,后面还跟着三名暗卫,其中之一便是燕社。   眼看就要到了,燕社目光一亮,打起了精神,转头对另一名暗卫说道:“三哥,今日我又可以见到沁芷了!”   被他称作三哥的暗卫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燕社是年纪最小的暗卫,心思又单纯直接,是以众人都若有若无地护着他,平日有什么危险的活都不会轻易交予他去做。   谁知前几日他偷溜出去被吴朔抓到,这下大家才知道,原来他与照朱楼一位名唤沁芷的姑娘来往甚密,不仅违犯了秦氏的规定,也有了暗通敌人的嫌疑。   吴朔顶着巨大的压力保住了他的小命,没有禀报给主子们,而是私下进行了责罚。   毕竟,燕社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活得阳光开朗,断不可能随意通敌。   被罚的伤刚好,如今他又想着去见那姑娘了?   要不是前头还有主子,三哥恨不能立刻把他从马上给踹下去。   他犹豫片刻,终究不忍心,还是低声对弟弟说道:“燕社,你再这样下去,那位姑娘有可能就性命不保了。”   乱你心智之人,秦氏是不会留的。   听到这里,燕社脸色骤变,唇边的淡笑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按照秦氏的规矩,暗卫年满三十方可离府,届时会有赏下的庄子和婢子,还会赐予适龄奴婢给他们为妻。若未满三十,除非暗卫伤残,不能再执行任务,否则离府免谈。   显然,燕社心气浮躁,挨不到那个时候。   如此一来,若是真被主子发现,要么他死,要么沁芷死。   平日里,主子颇为喜爱燕社,所以最有可能会除掉沁芷。   三哥冷静分析着,每一句话便让燕社的脸色更白一分。   到了照朱楼后院角门处,待下马时,他紧紧抓住了三哥的衣袖,强装镇定道:“三哥……一会你掩护我,我一定要去见见她。”   “你做什么?”三哥压低声音,怒道:“执迷不悟!”   “我必须让她离开此处。”燕社俊秀的脸庞上满是乞求之色:“最后一次,念在我们一同长大份上,你就帮帮我罢。”   望着他那双焦急的眼眸,三哥很难说不。   秦妗心中还盘算着别的东西,看他们俩还没跟上,也未做旁想,回眸提醒道:“你们还不跟上来?”   听见自家主子冷淡凌厉的声音,燕社一抖,放开手,拍了拍三哥的肩膀,视死如归地走近了秦妗等人。   角门被吴朔用巧力一卸,便被拆了下来,放在一旁,任由他人进出。   秦妗看了一眼安静的照朱楼,缓步从后院走了进去。   今日,他们不是来捉拿要犯的,不必像个贼似的飞檐走壁。她正大光明地走进去,只为见姜骛一面。   没想到,楼中空荡,所有姑娘们都在一二楼的房间里关着禁闭,待他们登上四楼后,迎面才看见了一名黑衣男子。   那名男子微微一笑,站在厢房的门口,伸手对秦妗请道:“秦姑娘,我家公子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姜骛竟在等她?   秦妗微微挑眉,看了一眼月色珠帘后微开的房门,抬脚就要进去。   “且慢。”男子拦下了吴朔几人,平静说道:“公子只让秦姑娘一人进去。”   吴朔顿时一急,害怕有诈。   秦妗却很是从容不迫,颔首道:“那你们就候在这里罢。”   她转身便进了门,只余男子和吴朔对视。   吴朔紧盯着面前的厢房,凝神注意着从里面传来的声响。   一旦有什么状况,他必须立刻拿下眼前的男人,然后冲进去营救主子。   燕社看这情形,顿觉是个好机会,慌忙给三哥打了个手势,从吴朔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厢房诺大,分为里外两间。   外间缠了许多朱绸金幔,拦住了秦妗看向里面的视线。   两尊香炉中幽幽燃着暖香,壁上挂了不少字画,落款皆是“陵南游生”。   亏得秦妗素来喜爱文人墨宝,一看便知,这是姜蕴的手迹。   想不到姜骛会如此怀念他逝去的父亲。   她眼神一黯,放轻脚步,向里间走去。   “你来了。”   姜骛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低沉清淡,没有裹挟太多情绪。   秦妗握紧了手,抬眼看去。   他换了一身素雅的软绸白裳,上面绣了深深浅浅的墨竹,正斜坐在美人榻上,和从前那个桀骜不驯的模样判若两人。   秦妗皱了皱眉,走到他的跟前,在对面为她备好的软榻上坐下,定睛一看,才发现姜骛怀中还横放着一把冷光流连的乌青长剑,剑鞘则放在他的脚边,躺在白绒毛毯上。   他的眸光锁在秦妗身上,少了几分狠厉。   沉默片刻,姜骛指了指案桌上的一杯清酒:“给你的。”   “多谢。”秦妗看了一眼,没有端起。   姜骛微微一笑,揉了揉额角,忽然拿起怀中的长剑,将它猛地一挥,刺破了气流,重重拍在了桌上。   而秦妗睫毛都没有颤动一分一毫。   见状,他站了起来,转身拉开了里间的绸幔,墙上的一张画像缓缓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笔触精细,色彩温润,正画着一副钟鸣鼎食之家在园中看戏的场景。   仔细看这个世家里的每一个角色,便会发现,是曾经荣盛的姜氏大房十数口人,天真烂漫,和乐融融。   姜骛负手静静看着画:“你不觉得,那杯酒应该由你代替秦家喝下?”   画上的人,如今只剩下他了。   姜骛伸手摸了摸画上那个躲在角落中嬉戏的年幼自己,苍凉一笑。   秦妗的目光从墙壁上挪开,看向了姜骛。   他背对着她,白裳上沁透了血渍,正在晕散开来。   看样子,被卫岐辛砍的那一刀的确伤得不轻,而且他似乎并没有医治,如今伤势恐怕正在恶化,情况不妙。   秦妗抿唇不语,干脆端酒站了起来,走到姜骛身旁,平静地对他说道:“大晋建朝数百年间,世家之间党同伐异已成常态,若有人想往上爬,便定会将另外的人挤下去。”   “以往秦家利益熏心,与数家明争暗斗,但姜太保一事,实属害了无辜之人,这是我和父亲的错。”   她看着姜骛那双狭长的眼眸,容色稍黯,转头对墙上的画鞠了三躬,一口饮尽杯中清酒。   入口的滋味并无异常。   她有些发怔。   就在此时,姜骛忽然拿起了榻上长剑,对准她的心口,面无表情。   秦妗昂起纤细雪白的脖颈:“你心中有怨,我自然无话可说。只是姜骛,你叛了大晋,他日入了黄泉,又该如何见你父亲?”   姜骛没有说话,剑尖轻轻刺进了秦妗的里衣。   她的目光不曾动摇。   僵持半晌,他颓然丢下了剑,坐了回去,轻声一笑:“我没资格替父亲原谅你们。”   “叛了大晋?”   他唇边的弧度越发上扬,看起来却是苦涩难言:“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说到底,我终究败了。”   姜骛背上的血渍浸得愈加浓郁,房中充斥着一股新鲜血腥的气味。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带着你的侍卫们走罢。”   “待你们秦家进了地狱——”   “再自行去见我爹娘。”   秦妗不言不语,将地上的长剑捡起,连带喝尽的酒盏,一同放回了案桌,最后再注视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第52章 直闯秦府   燕社拔出剑来, 用剑尖一挑,便捣破了紧闭的窗楹,翻进了沁芷的房间。   “谁?!”   发觉里屋传来响动, 坐在软凳上绣荷包的沁芷害怕起来, 将针线一扔, 便想跑出门去。   奈何现下的姑娘们都被关着禁闭, 门怎么也打不开。   沁芷的额角出了冷汗,六神无主之时, 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   “是我。”燕社低声说着话, 语气有些焦急:“阿芷,快和我走,离开这个地方。”   原来是他。   沁芷的心顿时落了回去,平静了几分, 挣脱燕社的手,喘了两口气,转身问道:“为何这么急着要走, 你犯了什么事么?”   她面前的俊秀少年沉默了片刻,迟疑道:“秦家规定暗卫不许有私事异心, 如今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保不齐会伤害到你。我带你出去以后, 你就走得远远地, 其余都不必再管。”   “就算我走了,你就安全了?”   沁芷心下早已明白他们的处境, 此刻听见他终于如实说出,不禁泪意上涌,紧紧拽住他的衣袖,咬牙说道:“沁芷出身低微, 行下九流之事,无人看得起,承蒙燕公子垂爱,已觉无憾。”   她凝视着燕社,微微一笑:“所以,又怎么会独自逃命?”   “我要留下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虽说秦家势大,但不一定真会来害我们。”   看着她坚定的面容,燕社愣怔了。   她明明身姿娇小,看似弱柳扶风,可却比这照朱楼中的其他女人都要坚强。   沁芷见他久久不答,生怕他还要送自己走,连忙拉着人在软凳上坐下,倾身斟满了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递了过去:“且与我共饮一杯罢。”   “终究会有法子的。”   燕社有些动容,与沁芷饮尽后,摸了摸她的头顶,勉强一笑:“阿芷是最好的。”   他敲着桌面,陷入沉思。   半晌,沁芷忽然问道:“如果你立下了功,再求秦小姐宽恕你我,是否可行呢?”   是个可行的。   燕社缓缓屈起了手指,捻着指腹,皱眉说道:“但我前头还有许多兄弟,去哪里找立功的机会?”   两人安静了一会。年少公子心事重重,清秀少女坐立难安。   不一会,她终于开口。   “燕公子——”   沁芷打断了燕社的思索,将袖子一捋,露出一截光洁细腻的手臂,轻声说道:“自从上次一别,你难得机会来寻我。日后还不知会如何,沁芷斗胆向您要一样东西以作留念。”   “什么?”燕社回过神,下意识地看向她的手臂,在最白皙的那处,一颗守宫砂痣灼灼赤红,红得刺眼。   他一惊,连忙抬眼,只见沁芷双目盈盈含泪,从容却又羞怯,咬着蔷薇般的唇瓣,缓缓靠近他的怀中,开始一点点抽开他腰间的系带。   燕社刚欲推开,忽然察觉心间正烈烈燃起了一股奇异的火,想要攥住怀中软玉的手腕,撇开她那慢腾腾的动作,直接将人抱上床去剥开衣服。   “你——”他瞥了一眼桌上喝尽的酒盏,面容浮上些许怒火。   沁芷的心意他也明白,但何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胸膛前伏着的美娇娘还在颤颤巍巍地为他宽衣解带,尽管十分难堪,却依旧没有放弃的意思,还直起身子,在他的耳畔轻轻吹气,软声说道:“自沁芷知事以来,学的便是琴棋书画与取悦他人。“   “但沁芷不愿放任自流,因此宁肯被打被骂,做尽粗活,也只弹弹琵琶小曲,至今完身。如今就不一样了,沁芷愿意——”   她顿了顿,忍着杏眸中的泪水:“愿意将十几年来所学之术通通用上,只为燕公子高兴。”   说到这里,她也不再做最后的犹豫了,站起身来就开始解外裳。   沁芷低头解得认真,却忽然“啪”地一下,被一件锦鼠斗篷盖住了全身。   是燕社从屏风上取下的。   他手下有些粗鲁,将她裹在斗篷中,来回缠了好几道,直到她动弹不得后才住手。   “燕、燕公子?”   沁芷傻眼了,讷讷轻唤着他的名字,一脸迷茫不解。   她不是在酒中下了药么?据姐妹说,只要男人中了那味药,只会意乱情迷,断不可能再起身反抗。   看着眸光清醒的燕社,沁芷顿时窘迫起来,眼泪再也藏不住了,啪嗒啪嗒往下掉。   燕社叹了一口气,将人扛到软榻上,好生安放后,无奈地刮了刮她的小脸,为她拭去泪水,忍住笑意说道:“蠢丫头,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内功?”   所谓内功,像这种热毒,自然是可以逼出来的。   实在不济,他怀中还常备丹药。另外,冷水也可以解围。   真不知道这个丫头是从哪里学会的小伎俩,以为中药了就会非要女人不可。   若真有那种事情发生,必定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呵。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厉害的药粉。   他微微一笑,俯身吻在沁芷委屈的眉眼上,为她理了理发丝,低声道:“别怕,我已经想出法子来了。”   “阿芷,还真要多谢你这颗守宫砂了。”   眼看时间不多了,燕社依依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翻窗离去。   “等等!”沁芷反应过来,急忙喊道,但窗外已经空荡,再无他的痕迹。   生怕其他人进屋后发现他来过,她只得住口,不敢再扬声叫唤。   屋内沉寂了一会,突然响起了“咚”的一道闷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在了地上。   沁芷掉下了软榻,一脸生无可恋,费力在地上扭来扭去,试图解开斗篷。   叫他等等,他也不听。   呜呜,这个急躁的男人,倒是帮她挣脱以后再走也不迟啊!   全然不知已经被她记恨上的燕社还在傻笑,跟上了出楼的秦妗等人,满脸高兴。   “怎么这么开心?”   三哥背着众人,推了推他,有些奇怪:“刚才你不是还急得要死吗?”   到底还是个年轻人,燕社抑制不住兴奋,摆摆手,意气风发,开口道:“倘若立了功,主子会留情,对吧?”   “对是对,但你怎么立功?”   他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自打心悦沁芷后,他有偷偷去了解过这名擅长琵琶的艺女,知道她以往常常被慎王叫去弹小曲。   那颗守宫砂,便证明着真正的卫岐辛与世人想象的纨绔子弟并不相同。   卫岐辛和主子如今的关系,他们暗卫一清二楚。   若是能在京城中查出慎王以往的桩桩善事,又为他洗清不良的名声,到时候,议亲的两家都高兴自在,何愁主子不赏?   论武功,他燕社的确比不过其他兄弟。但他最拿手的,其实就是收集和散布消息。   秦氏陷入危机时,不知有多少次,都是他得了消息,又造了利于秦相的舆论到大街小巷去。   舆论这个东西,从古至今,都是不容被小觑的东西。   燕社翻身上马,望着前方长街,不禁轻声一笑。   慎王,就等着感激他罢。   ***   次日,阴沉数日的天气终于晴朗起来,尽管冬日没什么温度,但看着心情总是好的。   秦妗和许姨娘一起,懒懒坐在树下。   她如同青葱般纤长的手指中托了一枚橙黄的柑橘,正悠闲地剥着橘皮,含笑望向几步开外的父子。   秦相将昂哥儿抱在怀中逗着,又将他放在刚做好的秋千小椅上,作势要放手,闹得小婴儿哇哇乱叫,笑得露出粉红柔软的牙床。   许姨娘也笑了起来,挽过秦妗的手,眯眼瞧着淡蓝的天空,幸福地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真好。”   秦妗手下一顿,看了看她发愣的侧脸,假装没有听到,只递过去了一瓣多汁的橘子:“姨娘,吃这个。”   正在此时,吴朔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两人的身后,小声叫道:“主子。”   秦妗皱了皱眉,放下剥好的橘子,起身和吴朔走到小院角落中去:“什么事?”   吴朔附耳说道:“王爷已经得了消息,带人去照朱楼缉拿姜骛了。”   听到这个消息,秦妗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姜骛作为仓族部落封的左贤王,迟早是要被大晋擒下的。   就算她不泄露行踪,也会有旁人泄露。   沉思片刻,她点点头,转身便往府中设下的小祠堂走去。   屏退下人后,秦妗点燃三根长香,拂裙跪在地上,静静看着面前一墙的牌位,沉声说道:“祖宗在上,秦氏这些年来所犯下的错事,罪女秦妗全部承担,只求亡魂在九泉下得知后能够安息,愿姜氏——”   她缄默半晌,在心中默念着,刚要将香插进炉灰中,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怎么了?”   静谧的祠堂氛围被打断了,秦妗有些恼怒,快步走了出去:“何事喧哗?”   还没批评完,风尘仆仆的卫岐辛便一把将她拥进了怀中,当着一干下人的面,毫无避讳之意,抱得很紧。   他身上还系着披风,似乎刚刚纵马过来,带了些许冬风凉意,那股随之而来的松柏清香中,好像夹杂了淡淡的血味。   许是卫岐辛直直闯进府中,走得太快,这时秦相和许姨娘才堪堪追来,便目睹了这一场景,皆是目瞪口呆。   秦相反应过来后,赶紧冲了过来,怒喝道:“大胆登徒子!就算你是慎王,在老夫这里也不许胡来!”   他扳着卫岐辛的手:“放开我家妗儿!”   许姨娘站在一旁,默默捂住了秦昂的双眼,对孩子小声说道:“昂哥儿,算娘求你,日后你可不能像你爹爹这样丢脸。”   卫岐辛岿然不动,气得秦相回头开始叫家丁过来。   在他怀中秦妗倒没有如此挣扎,她知道,卫岐辛这样反常,定是事出有因。   卫岐辛还在喘气,胸膛微微起伏,她便抬手抚了抚他的背,很是体贴,轻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姜骛,已经死了。”   闻言,秦妗瞳孔猛然一缩,回头看了一眼静默的祠堂。   牌位前的香火还在冉冉生起青烟,绕过梁柱,飘出小门,荡过天际。   “他自刎在了姜蕴的墓前。” 第53章 慎王提亲   “姜骛死了?”   秦相松开拽住卫岐辛的手, 陷入深思:“谁是姜骛?”   许姨娘叹了口气,为免他继续丢人现眼,只得暗自将走神的相公拉走。   周遭立时清静了许多。   卫岐辛拍着秦妗的背, 轻声说道:“这与你无关。”   他怀中的人安安静静地, 似乎还在发愣, 一动不动。   半晌, 秦妗才开口说道:“生死有命,他既然选择如此, 那就只能如此了。”   她稳了稳心绪, 退后几步,上下打量卫岐辛单薄的衣裳,看他只穿了件墨青银纹单衣,便皱起了眉头:“你怎么穿得这样少?”   “姜蕴卒于流放途中, 草席一卷,便是天地为冢。姜骛为他造了座衣冠冢在城外,我的人一直盯着他, 昨夜看他出了照朱楼,去往那墓前坐着。”   “早晨, 下人就跑来回报,说他自刎了, 我一时情急赶着要去, 故而没来得及添衣。”   卫岐辛将事情来去始末一口气讲完,这才抖了抖肩膀, 拉过秦妗的纤手,微微一笑,瘪嘴说道:“小妗,我好冷。”   他有时是这样淘气, 有时又变得极为可靠,总让人错觉百出,拿不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妗也随他一同笑起来,温温柔柔:“那你跟我来。”   她牵着卫岐辛往厢房走去,一脸刻不容缓的神情。   卫岐辛怔怔地跟着她走,心下觉得有些稀奇。   刚才的小妗,那语气,那动作,可真是体贴极了。   难不成,他冒着晨气寒风来回奔赴,让她实打实地心疼起来了?   卫岐辛抿着笑容,不大好意思。   直到眼睁睁看见巫清搬出一件件大氅,再有秦妗亲手为他一件件披上后,那抹纯真腼腆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又有婢女推来了两座炭炉,造型别致,一个被塑成了举着荷叶玩耍的男童,另一个则是抱着锦鲤的女童。两座炭炉的内部烧得正旺,不时从开口处冒出些火星来。   就摆在卫岐辛的面前。   秦妗将最后一件鹤氅系上,欣赏着被裹得像一枚粽子似的卫岐辛,忍俊不禁:“这下暖和了么?”   看冷面美人终于露出笑意,尽管知道她是在逗弄自己,卫岐辛面上却没有一丝不满,眸光饱含宠溺,低声应道:“嗯,不冷。”   不但不冷,还热得要命。   卫岐辛从容不迫,乖巧得紧,俊脸上写着五个大字:“你高兴就好”。   他对着秦妗这般驯顺的模样,让室内的侍女们看了都艳羡,皆是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慎王是何人?   那可是当今陛下的亲皇叔!   而且在京城中纵横放荡二十载,无人胆敢多言一句他的不是。   像这样位高权重又容色俊美的王爷,竟然对他们家小姐百依百顺,实在让人吃惊。   小姐不愧是驯龙第一人。   一时之间,氛围变得些许旖旎起来。   秦妗察觉众侍女看他们两人的目光都不一般了,顿时蹙起柳眉,换了副正经的神色,对笑眯眯的卫岐辛说道:“你刚才太莽撞了。”   “递个帖子再进府即可,何必直直闯入?这下,惹得父亲更是不满。”   “小妗,”听她埋怨,软榻上乖乖坐着的粽子不但没害怕,反而恬不知耻地挪了挪,紧紧挨着她,打趣道:“你也在害怕未来岳父不喜欢本王?”   秦妗一阵无语,刚想抬手掐他胳膊,却发觉他裹得太厚,根本没有下手的地方。   她攥起拳头,想了想,只好又将手缩了回去。   卫岐辛乐不可支:“这就对了,有话好好说,一个大家闺秀,切莫随意动手动脚的。”   他顿了顿,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纰漏,连忙又靠近秦妗绯红的耳朵,小声补充了一句:“如果是那种动手动脚,那就当我没说。”   那种?   哪种?   秦妗挑了挑眉,转脸看向身旁的纨绔公子,后者正在挤眉弄眼,笑得痞坏,吊儿郎当。   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不让卫岐辛吃点教训,他都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她缓缓勾起了朱唇,浅淡的猫儿眼中星月闪烁,像是一朵吐露芬芳的夜下海棠,正舒展着赤瓣柔蕊,美好诱人。   秦妗当着侍女的面,伸出一根纤细白皙的食指,挑着卫岐辛的下巴,悄声问:“你想要那种?”   她不害羞也就罢了,怎么反倒调戏起自己来了?   卫岐辛笑意一收,眉眼一耷,顿感有些消化不良。   秦妗手下用力,他便被迫抬起了脸庞,注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含春芙蓉面。   卫岐辛一双素来邪气不羁的桃花眼全是慌张,摸不透眼前的美人此刻到底想要做什么。   “若是想要,就来提亲。”   秦妗用指腹捻着他下颌那处柔软细腻的肌肤,又故意用指尖轻轻刮过,痒痒的,弄得他呼吸节奏都紊乱起来,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升温得厉害。   “提亲——”   卫岐辛反应过来,喉间一动,眨了眨眼:“这可是你说的。”   “本王明日就寻京城最好的媒婆来。”   她点点头:“唔,不错。”   听他俩说得直白,侍女们都有些害臊,只敢低头小声闷笑,唯独立在一旁的巫清没有弯唇,神色很是沉重。   秦家最鲜妍的一朵玫瑰,真就要被第一纨绔给摘走了……   她一向在心底把秦妗视作自己的妹妹般呵护,如今当然高兴不起来。   秦妗松开了手指,懒懒地倚到另一旁去,把玩着从肩上垂下的一缕发梢,玩味一笑:“那小女就等着王爷的好消息了。”   卫岐辛动了动身子,凝视着她的脸,没说话。   这个女人知不知道她那样的笑容杀伤力有多大?   不行。   忍不了了。   他终于开口:“快。”   什么?   秦妗歪头看了看他,等着下文。   “快,把这两座炭炉移走!”   卫岐辛将身上的数件大氅直直脱下,微喘了口气,额角沁了细汗,嗓音沙哑磁性:“又不是在火焰山。”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   卫岐辛果然说到做到。   次日,京中几个最为炙手可热的媒婆们便带了厚礼,登上秦府的门槛,前来提亲了。   她们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嗓门洪亮,穿了几条街行到这里,带了四五个小厮抬礼,浩浩荡荡,闹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门口聚了不少看热闹的小老百姓,多是那些闲得发慌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争相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只为看看里头提亲的盛况。   “哪家的公子这样张扬,来求娶相府千金呀?”   “听说是慎王爷哩!”   “哦唷,那可不得了!”   整座相府里里外外都热闹了起来,唯独秦妗一人,翘着腿,坐在窗下嗑瓜子看闲书,身边还放了一盏明前金露茶,并着几碟果丝乳酪点心,悠闲至极,仿佛故事的女主人公并不是她。   厅房里,听着媒婆把卫岐辛夸得天花乱坠,秦相的脸色堪比锅炭。   回想起昨日卫岐辛擅闯秦府,他终于品过味儿来了。   敢情这个慎王是对他国色天香的独女窥觑已久啊!   想到这里,一直表情僵硬的秦相坐不住了,索性直接站起身,拱手对带头的媒婆说道:“多谢王爷垂青厚爱小女,但他毕竟是一朝亲王,婚姻大事,岂能独自作主?依老夫看,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还未说完,门外又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众人齐齐看去,原来是皇帝身旁那个最亲近的宦官严公公来了。   “陛下口谕,宣宰相即刻随小严子入宫,不得有误,钦此!”   秦相从没觉得入宫是一件这样快乐的事。   “哎,来了来了。”   他连声应下,眉开眼笑,拍拍衣裾,佯装遗憾,痛心地对几个媒婆说道:“不是老夫不作陪,天子有命,违抗不得,还是请几位姑姑回去罢。”   秦相忙不迭地吩咐了下人送客,便小跑出了府,钻进入宫的轿子里,一溜烟撤了。   如此一来,媒婆只得告辞,而看热闹的人们也随之散去。   不过,慎王提亲宰相之女的轶事开始传遍大街小巷,成了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有人都不大看好卫岐辛,好奇地等着他们两家人出结果。   虽说慎王在边疆一改往日形象,骁勇善战,赢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但说白了,在迎娶王妃这事上,他到底还是个有案底的。   凡是权势盛大的世家,又有几个敢把女儿嫁给他?   一个曾经整日打马穿街而过,四处听曲逛花吃酒的人,可不是佳婿。   看着府前的人们议论纷纷,摇头离去,燕社蹲在角房的檐角灰瓦上,将口中的草茎一吐,撑手越过屋檐,跳下地来,抱手往后门处走,哼着小调,自言自语。   “开工干活啰——”   只要他家主子想,就算是个乞丐,他也能捣弄出两人是天造地设的言论氛围来,何况卫岐辛还是个高高在上的亲王?   就等着嘉奖他罢。   姜骛一死,照朱楼乱作一团,燕社便趁着夜色将沁芷带了出来,眼下正安放在城郊一处院中,只剩主子特批通行了。   想到那个清秀温柔的姑娘,燕社更是动力大增,飞快地推门出去,点地而起,嗖嗖踏过片片砖瓦,直奔勾栏那些说书老者处。   这厢,秦相行至皇帝寝殿,在门外候着觐见。   他脑中还在盘算着卫岐辛这猝不及防的一手,嘀咕道:“不行,嫁谁都不可以嫁给他!”   看来要去找皇太妃商量商量,赶紧将妗儿和镇国公家那个小子的亲事给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被慎王截胡。   至于妗儿的意见嘛——   开什么玩笑,这孩子向来要强,欣赏能人,还和他提议废去慎王双腿,自然是不可能心悦他的。   唔,一点问题都没有。   秦相放下心来,正巧听见殿中宦官已经在传唤他,便带起一抹笑容,从容地踏了进去。 第54章 我定要嫁   “参见陛下, 不知陛下召臣所为何事?”   秦相这会心情尚可,规规矩矩行了礼,垂首束手而立, 心底琢磨着小皇帝怎么忽然叫他入宫。   “哦, 爱卿来了。”   卫祁博放下手中吃得正香的蜜柚, 擦擦嘴, 正襟危坐,威严开口道:“定北的雪患如何了?前两日看太守报上来的折子, 说是已经在开仓济粮了?”   就为这事, 还专门口谕?   秦相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倒也算是歪打正着,让他劝退了那一干媒婆,实属缘分。   “回陛下, 这两日天气放晴,定北大雪转小,想来灾情不久便会得到控制。臣建议, 这一季的定北之税可减免些。”   “行,就这么办。”   卫祁博咳了两声, 话锋一转:“秦爱卿为国朝操劳多年,实在是大晋之栋梁, 朕心甚慰, 想犒赏一番,奈何你又两袖清风, 真是难办。”   秦相偷偷瞟了一眼座上那个两颊肥嘟嘟的小皇帝。   这个六岁多的小娃娃说话真是一套一套的,摇头晃脑,老气横秋。   “不敢不敢,”他客客气气地笑着:“都是臣分内的事情。”   “这怎么行!”   小皇帝“噔噔”下了陛阶, 拉过秦相的双手,仰头深情凝视着他:“不嘉奖一下,天下人都会说朕对老臣极其刻薄,何况朕自己心中也会极为愧疚!”   秦相眼皮忽然一跳,看着唇红齿白的小皇帝嘴巴一张一合,整个人都不好了。   “听闻爱卿有个聪慧美丽的掌上明珠,依朕看,定是气质不凡的贵女,不若许给皇叔,成全一桩佳话。”   “万万不可!”   皇帝叫他入宫果然没好事,看来,早就和慎王串通好了罢?   秦相伏在地上,行了大礼:“小女鲁莽顽劣,难堪王妃之位,而且也和镇国公府有了婚约,多谢陛下好意。”   “婚约?”   卫祁博小小的眉头顿时紧皱起来,侧身对小严子低声吩咐道:“怎么没听说过这事?快去查查。”   如果真有婚约,那可就不好办了。   他身为一朝之王,听从太傅指导,恪守君子之德,干不出挖墙脚的事来。   罢了,皇叔又不是什么君子,到时让他自己去努力得了,皇帝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   人心总是偏着长的。   “陛下,确有此事,太妃也知道。”   秦相搬出了皇太妃的名头,果然,小皇帝便犹豫起来了。   “嗯?本来还说如今就赐下一道圣旨呢,”卫祁博有些遗憾:“那之后再议罢。”   “多谢陛下,若是没什么事,老臣就告退了。”   小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一脸索然无味。   出了殿,秦相脚步飞快,对身边小厮说道:“快去叫妗儿入宫。”   他走了两步,又转身补充道:“还有镇国公!就说太妃邀我们两家在华阳宫品茗。”   说罢,他便往华阳宫赶去,急着和妹妹一同商议秦妗的婚事。   ***   “王爷,这已经是铺中最好的头面了。”   掌柜笑得谄媚,捧着一整套华贵艳丽的首饰,立在卫岐辛身旁,说得小心翼翼。   卫岐辛放下茶碗,倾身仔细看了看。   那钗子上一股脑地嵌着大大小小的无数玛瑙宝石翡翠,五光十色,与耳坠一同流光溢彩。   他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怎么看起来还是如此朴素?”   掌柜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抖,额间爆出两根青筋。   幸得卫岐辛见好就收,闲闲起身,勉强点了点头:“算了,既然没有更好的了,那就把这套包下来罢,送去本王府里。”   掌柜顿时喜笑颜开:“好嘞!”   卫岐辛伸了伸拦腰,踏出铺子,眯眼往天上一看,竟已经快到正午了。   “也不知道媒婆上门进行得怎样?”   他自顾自地说着话,折扇一打,慢悠悠往回王府的街道走去。   其实,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今日媒婆一去,定要受挫,毕竟他在秦相眼里可不是什么好货色,估计此刻正在生气罢?   不过,小妗既然叫他提亲,哪有不去之理。   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要——   算了,那个的确摘不下来。   卫岐辛“啧”了一声,瞥着沿路叫卖的小摊子,看见上面都摆着些丫头们喜欢的小玩意儿,不禁皱眉深思起来,喃喃道:“不行,刚才那套实在是素。”   他正打算再去逛逛别家的东西,忽然瞧见不远处极为气派的侯府门前热闹得紧。   好奇宝宝如卫岐辛,连忙用折扇遮了一半脸,从人群中钻了过去瞧稀奇。   镇国公府家的下人来来回回,好不繁忙,急匆匆地备着马车,像是有谁突然要出行似的。   府门前的小巷中长着一棵老树,颇有些年头了。   卫岐辛寻了处清净的枝桠,内力一提,轻轻松松跃了上去,撩起那身雪白华缎长裳的衣裾,盘腿坐下,探头探脑。   只见镇国公穿了朝服,大步走出侯府,身后紧跟着一名清俊颀长的世家公子,面容温和。   “唔,冉白?”   卫岐辛摇着扇子,眯起眸子,继续看去。   “赶紧套上马缰。”镇国公驱散了闲杂人等,对小厮们吩咐完毕后,站在车旁焦急等待着。   “父亲,何不骑马入宫?”   冉白和和气气地问着:“停在午门前,再走进去,岂不是更快?”   “不行,今日要去的可是华阳宫,路程遥远,秦相催得紧,走路来不及。宫中已经安排下去了,我们的马车可直接驶到皇太妃那处。”   嗯?什么?   卫岐辛收起折扇,揉了揉眼睛,心中渐渐升起不详的预感。   此时,树下的镇国公长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盯了冉白一眼:“都是为你这个小子的终身大事,不然老夫堂堂纵横边疆数十年的大将,能为一道传唤焦急?”   冉白唇边的笑意缓缓平复了下去:“您今日就要给儿子娶妻了?”   “知足吧你。”   看马车已经备好,镇国公拍了拍冉白的肩膀,一边上车一边说道:“秦家的女儿虽然算不得温柔贤淑,但也是个好人选。”   一直到两人身影消失,还能听见镇国公在车中传来的大笑:“今日在太妃那里将婚事一定,你娘还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小巷中,老树上,盘腿而坐的卫岐辛面无表情。   这还用问吗?   皇太妃要给秦妗和冉白赐婚了。   卫祁博当真是个靠不住的,出了此事,都不给他传个信,今日要不是他得了兴致来闲逛,到手的王妃都要飞了!   就算是皇帝又如何?   老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他娘的——”   卫岐辛自打回京后,难得爆了句粗口,慌慌张张地翻下树,猛提内力,点脚狂奔,连王府的马车都顾不上叫,直接往王宫赶去。   这厢,秦妗已经坐在了华阳宫的殿外小院中,靠着亭柱,品着紫玉石桌上的鲜果,淡淡说道:“所以,父亲和姑姑是要我即刻和冉公子定亲,免得嫁给那个纨绔王爷?”   “正是!”皇太妃柳眉倒竖,抚着秦妗如玉的脸庞,疼惜说道:“慎王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姑姑哪里舍得让你往火坑里跳?”   闻言,秦妗忽然放下手中的桔瓣,眸中波光流转,挑眉微笑道:“哦?”   “姑姑是如何知道他见一个爱一个的?”   啊?   皇太妃顿时语塞。   要说慎王花心,他府中倒也连个侍妾也无,她实在说不上来什么强有力的证据。   不过总觉得这卫岐辛应该就是个浪荡公子就对了!   皇太妃连忙推了推秦相,给了个眼色:“重点不是这个,兄长,你说是不是?”   秦相赶紧接过话茬:“的确。妗儿,你自幼丧母,成长出坚强的性子,是以父亲一直觉得有愧于你,希望你未来嫁去的人家里,会有公婆疼爱,妯娌照顾,但慎王他伶仃一人,王府冷清,就算他再怎么心悦于你,这也不是一门好亲事啊!”   他说得语重心长,让秦妗也微微垂下了头。   秦相和皇太妃对视一眼,有些喜悦。   看来,他们妗儿是听进去了。   秦妗敛着眸子,遮住眼中的落寞,试图压下那股从心中涌出的淡淡心疼。   卫岐辛一直都是最孤独的。   她想起曾经的九月十一,正值他二十弱冠的生辰日子,但却听暗卫来报,说慎王的行冠之礼极为简朴,甚至除了廉大学士,可以说是无人相贺。   于是她在月下小声说了句生辰快乐。   如今,她都还记得那时他眸中的点点光芒,像是璀璨的宝石。一双如此好看的桃花眼中,尽是晶莹的细碎星辰,被月光割出斑斓的水色。   眼尾通红,睫羽湿润。   像一只被遗弃的白绒小狗,正委委屈屈地拖着受伤的身躯,呜咽着缩进她的怀中,伸出温热的小舌头舔舐她的掌心,小心翼翼地示好,只求不被丢开。   他是这样的寂寞,活得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把日子过得虚张声势,不让任何人看出狼狈来。   秦相还在絮叨:“你也别说冉公子,过于生疏了,就叫暮先。依爹爹看,他是个好孩子,性子和顺,家中也亲睦规矩,堪当如意郎君。”   “那又怎样?”   “……什么?”   秦妗忽然抬起了幽淡冷寂的猫儿眼,认真地盯着面前两位怔住的长辈,艳丽的容色异常肃穆,丹唇轻启:“就算他是全京城的闺中意中人,也与我无关。”   “我要当的是慎王妃。”   “什么?!”   这一次,声音来自亭外,洪亮英气,正是赶来的镇国公。   秦妗转头看了一眼满脸诧异的镇国公,微微一笑,掠过他,看向他身后那个眸色平静的冉白,送了一道妩媚的眼波,从容不迫地开口。   “应该这样说——”   “我定要嫁给卫岐辛。” 第55章 年后成亲   “妗儿, 你怎么会突然这样想?”   当着亲家的面,见自己女儿开口就是这般斩钉截铁的话,秦相便有些尴尬起来, 向前倾着身子, 问得急迫, 满脸不解。   一时间, 四周俱静,四个人的目光都凝在她的身上。   其中, 三个长辈带着急色, 唯有冉白容色冷静,没有什么讶异的表情。   秦妗拽出一方手绢,擦拭着被桔瓣弄脏的指尖,从容不迫, 说得异常平淡:“他要提亲,我要嫁,有什么好问的?”   皇太妃眼前一黑, 一掌拍在石桌上:“可他坊间名声——”   “姑姑,”秦妗快速地打断了女人的反对:“单凭名声说明得了一个人的品行?侄女相信自己的眼睛, 请您不要担心。”   这次,轮到镇国公发言了。   他大步走进亭中, 神色有些忿然:“既如此, 秦小姐何不早日开口,还让老夫带着犬子白白跑一趟?”   秦妗站起身, 深深行了一礼:“此事的确是秦家的错,考虑不周,还请长辈宽容,秦妗在此给您赔不是了。”   这下一来, 镇国公倒也被她堵住了口,说不出什么责骂的话了。   他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粗人,看着这样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只觉得她养在深闺之中,娇滴滴地,倘若他口不择言,只怕她会像易折的纸鸢,受不住。   在镇国公的认知中,秦家这个被视若珍宝的独女,即使性子比他人傲气几分,但始终是个弱质女流。   只剩当事人之一,冉白,没有说话了。   在座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对迎娶秦妗是存着真心的。   如此看来,这个探花郎就算再怎么温润如玉,恐怕也会发一通火罢?   “你们都看着我作甚?”   冉白悠然一笑,手下转着墨玉扳指,神情冷淡:“婚姻大事,当然要让秦姑娘自己作主。暮先不会插手任何事。”   “唉呀!”   镇国公本来还抱着几分期待,等着自家儿子好好展现一次男人雄风,没想到他这样包容谦让,气得他颓然长叹,摇头就往外走:“也罢,也罢,你喜欢的女人,你愿让出去,老夫又还能说些什么?”   秦相连忙赶上去,拍着老友的肩膀,意欲和他推心置腹一番,至少也能缓解缓解两家的窘迫关系。   皇太妃也揉着额角:“妗儿,你呀,最是个有自己主意的。”   她知道秦妗的脾气,一旦做了决定,鲜少有人能再拧回去。   也不晓得慎王用了什么手段,能把这个最是冷傲的侄女拐回家。   总而言之,既然两个年轻人彼此心悦,那也不必阻拦了。   秦妗看人一向毒辣,若是她都满意慎王,想来,也许是慎王当真有些过人之处罢。   她疲倦地挥挥手:“就当哀家和你爹白操心一场了,你想要怎么做,随你去。”   闻言,秦妗轻轻一笑,为皇太妃续上了一杯热腾腾的花茶,说了些好话:“姑姑是天底下最好的,妗儿永远都是您的妗儿。”   “你呀——”   皇太妃勾起唇角,无奈地端起茶,眼波瞥向亭外的冉白,看他身姿如同芝兰玉树,心下依旧觉得有些可惜,便努努嘴,对秦妗低声说道:“你们自己解决罢。”   秦妗了然地点点头,向她告退,转身便出了亭宇,走到了冉白跟前。   她有些沉默。   冉白手上戴着一枚墨玉扳指,让她想起了之前收下的那两枚礼物。   刻着墨菊的印章,还有月下嫦娥的浮雕玉牌。   冉白此人,她倒也不算讨厌。   踌躇半晌,最终还是面前的公子轻轻开了口:“虽说有些遗憾。”   “但秦姑娘的选择,我自会尊重。”   秦妗抬起脸,看着冉白那双清隽端然的墨眸。   虽然他说得认真凝重,但不知怎么地,她下意识地感觉到,他并没有太多情绪。   她也并不关注这个。   总之对方妥协了意见,既如此,倒也没有什么顾虑了。   红唇抿起,秦妗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缓声说道:“多谢冉公子,日后,你定会遇到喜欢的姑娘。”   说罢,她也不再逗留,带着巫清离开了华阳宫。   听她说完那句话后,冉白伫在原地缄默良久,忽然摇头笑出了声:“唔——”   恐怕是不太可能的了。   世间,估计没几个女人能再像以前的秦妗那般,符合他的喜好。   绕过廊道,行了片刻,秦妗重新看见了秦相和镇国公两人的身影。   他们勾肩搭背,说得热闹,正一同往午门外走去。   秦妗眯眼看了看,瞧那样子,似乎两人已经重归于好了。   她的脚步便也慢了下来,不迟不疾,悠哉走在大殿前场之上,抬眼瞟着蔚蓝深远的天空,觉得心情还不错。   几只鸟儿从天际流云边擦过,冬日阳光正好,洒在她的脸庞上,微微升起暖和的温度。   诸事皆妥。   正在此时,巫清忽然拉了拉秦妗的衣袖,低声急促说道:“主子,快看前方。”   怎么?   秦妗回过神,往午门处看去。   那里正有一抹狂奔而来的颀长身影。   他跑得很急,束好的玉冠也完全歪斜了下去,任由披散的墨发飞荡在半空,乱不成章。那身雍雅的雪色华缎衣裳也露出了内襟,猎猎飞舞,袖里灌满了风。   巫清犹豫道:“那、那是慎王爷?”   秦妗同她一道怔住了。   卫岐辛越过汉白玉铺设的龙桥,拦住了秦相和镇国公两人,立在这空寂辽阔的广场上,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着,喘息不止。   他一路赶来,又经过数道门禁,属于慎王的那枚玉牌被他一直紧紧攥在手中,出示了数遍,终于在这里挡住了人。   秦相看得一愣一愣地:“慎王?”   镇国公犹疑地打量着卫岐辛,忽然默默盯着来人的脚,没有吭声。   于是秦相也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   原来,卫岐辛的左脚上套着一只皂靴,右脚那只却已经不翼而飞。   秦相心中有些犯嘀咕:跑什么呀,这么着急,一介亲王的风度都不要了。   他看着未来的女婿,不大满意。   卫岐辛终于喘匀了气,丝毫没有在意皂靴失踪一事,只管紧紧盯着眼前的两位长辈,皱起剑眉,抿唇问道:“还请恕小王无礼,敢问秦相,刚才已经将小妗许给了镇国府么?”   他说着话,瞟了一眼远远跟在秦相后面的秦妗,看她愣愣地,也不走过来,心下更是着急起来:“当真如此?”   秦相顿时了然。   敢情这小子是听说了镇国公带着冉白进宫,生怕妗儿被抢,这才飞赶过来,就连鞋子也不要了。   不得不说,这个态度,他还是挺欣赏的。   就凭卫岐辛这份焦灼,他对自家女儿的心意,便也能看出一二来了。   秦相心里看他顺眼了些许,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又如何?”   卫岐辛脸色一变。   适才,他赶来时,早已看见秦相和镇国公一面走路,一面聊得好不高兴,看那副样子,完全就是谈拢了一切,成功定亲了。   眼下听秦相这样一说,他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便“突——”地断了。   秦相摸着胡须,见眼前的年轻王爷凝起眉眼,眸色有些阴骛,眯起眼,看着镇国公说道:“倒也无妨。”   虽然他整个人的形容堪称狼狈,但面上含了一股冷冽锋利的气息,依旧在混淆凌乱中彰显了几分高位者的寒意,逼近了几步,将话重重掷了出来:“就算她今日成婚,本王也能把人抢出来!”   镇国公呆住了:“你小子在跟老夫说话?”   堂堂飞将!镇国大将军!在三十万大军中来去厮杀不受一道伤的猛将!   居然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   不同于镇国公的震惊,秦相反而一乐,暗地非常满意,嘴上却附和着镇国公,抱怨道:“王爷怎能如此鲁莽说话?”   他的口气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亲切起来。   很好,娶他妗儿的人就是要有这个决心,不能轻言放弃。   相比之下,他眼中的冉白就显得太过懦弱了。说让就让,没一点骨气。   秦相啧啧想着,刚要再试探几句,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女儿清泠的嗓音:“行了。”   “父亲就别再说了。”   哎?   秦相转过头,眼睁睁看着秦妗掠过自己身边,走到卫岐辛跟前,轻柔地为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又把歪倒的玉冠扶正。   秦相憋不住了,咳了两声:“妗儿,你可知道爹爹还站在这里呢?”   大庭广众之下,姑娘家哪里可以这样主动?   镇国公直接选择负手走远,没眼看。   他家儿子没讨到的人在这里秀恩爱?他可不想干巴巴地看着。   算了,冉白这个不孝子,自生自灭去,就算娶不到亲,他也不管了!   卫岐辛终于露出了笑意,眼眸明亮,凝视着秦妗,挪不开眼。   猛然间,他像是刚意识到了自己的狼狈,立即低头认真整理起来,生怕秦妗看了嫌弃。   而秦妗站在一旁,对气呼呼的秦相弯眼一笑,歪头说道:“替我将来夫君整理仪容,也有错不成?”   卫岐辛抚着衣面的手忽然悄悄一抖,颤颤巍巍。   看她如此坚定,秦相噎了半晌,只得默默与他们擦肩而过,和失意的镇国公一道离开。   无法,这门婚事就这样定下罢。   他看,谁也劝不住了。   果然,不久之后,小皇帝一纸圣旨便送到了秦府家门前。   大街小巷都在传,听说秦氏那位容色娇媚的嫡女,年后便要与京中久负盛名的慎王成亲了。 第56章 大婚洞房   这一日的秦府人山人海, 水泄不通,尽是来为新娘送福的女宾。   天色还透着朦胧,年后的白雪又在昨夜积了一层起来, 就等着初日升来将之融化。   定国公府夫人亲自来给新娘梳发净面, 细心地为她戴上了慎王专程送来的头面, 另有皇家首饰, 一一配齐。   欢声笑语中,秦妗又从妆奁中取出了一支极为朴素的梨木簪子, 只在末尾镶了一颗小小的红宝石。   她望着铜镜中明眸皓齿的美人, 偏头将簪子插进了云坠般的乌发中。   众女宾惊呼起来,不由得都问道:“王妃怎么还要这样的簪子?”   秦妗笑而不语,一旁的巫清低声解释道:“那是姑爷在乌狼城时为王妃专程打造的。”   屋中的女人们顿时了然,纷纷举起团扇遮脸笑了起来, 有些揶揄。   自跨出门,喜娘为她盖上红巾后,秦妗眼前的世界便模糊起来, 只能从红光中依稀看见外头的热闹场景,还有下方自己那双精致漂亮的绣鞋。   她被人搀扶着, 伏上了父亲的肩头。   只听秦相执拗地对周围不断重复道:“背得动,背得动。”   “唯一的女儿就要出嫁了, 就这几十步, 哪里背不动!”   他说话的声音透着一股精神奕奕,带着笑意, 却让秦妗感觉出了不舍。   那方肩膀驮着她,走得稳稳当当,一步一步,只恨不能再慢些。   一旁传来了许姨娘又哭又笑的埋怨:“老爷走得这么慢, 王府那边都要等不及了。”   “那就让他们等着。”   秦相冷哼一声,极不买帐,对背上的爱女嘀咕道:“多让卫岐辛那小子等等,好事多磨,是罢?”   披着红盖头的秦妗轻声一笑,想起最近天天往秦府里送珍奇木雕的卫岐辛。   要不是他这些小意奉承,恐怕秦相并不会这么快就当一个配合的老丈人。   就算走得再慢,也终有到轿边的一刻。   秦昂被奶娘抱着,咯咯大笑,看着自己姐姐被扶进了八抬大轿,便伸出小胳膊极力向前探去。   “劫、劫——”   他已经能说出单字来了,只是还不大流畅标准。   绸华大轿被缓缓抬起,大红灯笼在前开路,鞭炮爆竹之声不绝于耳,不少百姓聚在街旁探头望着,都在称好。   一个是宰相家倾国姿色的掌上明珠,一个是韬光养晦二十载一朝凯旋的慎王,真是天作之合。   他们眼中的慎王,正是那个所谓的韬光养晦,以臭名掩真意,浪子回头者。   至于这是何时洗清的名声,就得去问问燕社小暗卫了。   眼看着敲锣打鼓的送亲队伍走远,秦相低头平复了情绪,转脸笑着捏了捏小儿子软嘟嘟的脸颊,逗道:“昂哥儿,以后若是姐姐受了欺负,你就给她出头!对不对?”   “劫!”   秦昂咿呀叫着,眨了眨葡萄墨玉般的水眸。   “乖孩子。”   秦相淡淡笑了,放下手,直起腰,眯眼看着远处即将爬出山头的红日,踏着已然踩碎的细雪,转身对秦家祠堂所在的方向喃喃道:“书意,我按你说的照做了。”   他想起那时病倒在床的袁书意,弥留之际,抓着他的手,让他许诺的那句话。   “妗儿一定要做她想做的事,嫁她想嫁的人。”   他们的女儿,不是困在金丝笼里的贵女,也不是在丛林中歌唱着自由的云雀,而是一只翱翔在天际的高雅天鹅,不会被任何事阻碍住那双展开的翅膀。   秦相的眼眶微微湿润起来,余光出现了一方手绢。   他回过神看去,是许姨娘伸来的手,还对着他温婉一笑。   “老爷,走罢。我们也该动身去王府了。”   ***   一拢赤红喜服,玄纹云袖,黑发高高束起,丰神俊朗,高不可攀。   今日的卫岐辛弯唇一笑,桃花眼中波光潋滟,看痴了不少座上女宾。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便是当朝最年轻的那位宗室亲王所携风姿。   他按捺着心中那股如梦似幻的悸动,竭力保持着自制,温柔翩翩,面对满座来宾,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仪度。   距离高堂最近的侧座上,坐了章老怪和温大学儒两位老师,二人正意外地谈得来,把酒言欢,看着一对新人,颇为感概。   “这两个孩子骨子的确很像,老夫勘了八字,龙凤祥和之兆,妙极!”   温清德赞叹道,抚着胡须,笑眯眯地。   章老怪点点头,一心关注着小案上的青瓷酒壶,咂咂嘴,冲着温清德,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是啊是啊,好酒,妙极!”   礼成后,新娘送进洞房。   卫岐辛喉间滚动,在喜娘的催促下,慢慢挑开了秦妗的盖头。   大红喜烛静静燃着,在这昏暗的暖光下,美人艳丽不可方物,眼波流转,丹唇轻启,两颊升起淡淡的红晕,直叫卫岐辛心中一麻,看呆在原地。   他眼前忽然浮现了那场大雪。   乌狼城西门外,鹅毛大雪冷得彻骨,受伤的骏马哀哀嘶鸣,谷中尸横遍野。而他跪在雪地中,抱着毫无温度的秦妗,颤抖着手,不断用满带血渍的斗篷去裹紧她,尝试用内力捂热她冰凉的后背。   绝望,惊怒。淌到唇边的泪水,又冰又咸,发苦,欲呕。   他看着凤冠霞披的秦妗,又环顾起周围。人人喜气洋洋,笑容满面,满室喧哗嘈杂,窗外烟花炸开。   极不真实。   如同一场梦。   “王爷,快和这样美的新娘子喝交杯酒呀!”   喜娘将两盏清酒端到卫岐辛的面前,再次催促着。   卫岐辛忍下了泪意,心中翻涌,伸出食指轻轻抚了抚秦妗柔软温热的脸,终于笑道:“好,交杯酒。”   这一口酒的滋味,如同苦尽甘来的人生,百味交杂,以甜收尾。   从此以后,冷寂凄清的王府不再唯有他一个主子,也不必对月独酌,随意倚在软榻上和衣入眠。   他有明媒正娶的妻子,诺大的厢房中,会堆满属于她的小玩意儿。以后的以后,还会有吵闹的婴儿,玩耍的孩童——   这一切,怎能不叫卫岐辛鼻酸。   待众人都出了房间,关上房门后,他像是彻底卸下了慎王的仪态,回归为那个最原始的本真模样,坐在床沿,凝视着妆镜前亭亭而立的秦妗,低低笑了,温声唤道:“夫人。”   那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在风中卷了卷,缠绵而又柔朗,略带低哑,让秦妗睫羽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她将发髻上昂贵沉重的首饰拆下,只留那支素簪,便袅袅走来。   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   如花解语,似玉生香。   卫岐辛凝眸看着她走到自己身边,伸出一只手,揽过她的腰,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将美人乌发挽到一侧,便吻了过去。   他斜坐在床边,长腿随意撑在地上,把秦妗囚在怀中,梏着她的细腰,热烈地吻着她柔软清甜的唇瓣。   芬芳香醇,含苞待放,醉人心脾。   简直要把那般浓炙的火焰从他的下腹烧到胸膛去。   吻意正浓,秦妗忽然推开了卫岐辛,躲过猛攻,小口低喘着:“我先去沐浴,你回避下。”   回避?   他会回避?   卫岐辛舔了舔唇,盯着秦妗走到内室屏风后面去的背影,眯起了眼,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他听着内室传来的细小水声,坐在桌边慢慢饮酒。   这交杯酒中,定是放了些助兴的东西,不然他怎么会越听越燥?   换了平日,卫岐辛还会有些害羞,但今日不同,今日可是他盼了许久的成亲之日。   在梦里也练了无数遍了。   他一盏盏喝着,唇边的笑意始终褪不下去。   窗外的热闹声也渐渐消了下去,夜深人静,花好月圆。   秦妗这一次沐浴着实有些久了。   将最后一杯清酒喝下,卫岐辛站起身,解了大红外裳,缓步走进屏风。   正倚在浴池壁边的秦妗耳力极好,听见他的脚步声,连忙捂住了胸口,有些慌张,转脸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腾腾热气下,那张芙蓉面被熏得绯红,诱人可口,光洁的肩头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白皙柔嫩。   卫岐辛忍了忍腹间窜起的火苗,俯身用指尖轻轻从秦妗的肩头划过,一直顺到手背,为她擦去了几滴水渍,哑声说道:“洗了这样久,水热,会头晕的。”   他的指腹有些粗糙,但又带着滚烫的温度,在手臂上留下了犹在的触感,升起难言的痒意,让她打颤。   秦妗第一次说话有些不成语调:“还、还好。”   不料,她话还没完,只感觉卫岐辛忽然双手一伸,从她的胸前擦过,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水声哗啦,洒了一地。   秦妗缩在卫岐辛的怀中,未着一缕,又惊又羞,只得先用手遮住身子。   手下的触感极其细腻,卫岐辛抿紧薄唇,胸腔中跳得极快,劫着沐浴的美人,快步走出内室,催动内力,一举灭尽了房间中燃动的红烛,把人轻轻放在软榻上,伏了上去。   只有紧闭的窗楹透出微微月光,斜泻在榻脚。   两人挨得极近,紧紧贴着,气息不稳,炽热而又躁动。   卫岐辛的发冠有些散乱,埋在美人的颈间,只觉得她肌若凝脂,气若幽兰。   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秦妗蜷起脚趾,难耐地抬起脸,倏然瞥见他头上束的玉冠并不是皇帝御赐下的,而是他生辰时她送的那尊。   顿时,她有些出神,形容不出心中的滋味。   她戴的是他送之簪,他束的是她送之冠。   卫岐辛惩罚性地咬了一口她的锁骨,听见她小呼一声,这才勾唇一笑,附耳说道:“不去床上。”   “被面上洒满了花生桂圆,怕硌着你。”   软榻铺了狐裘细绒,柔毯就垫在她的背后,软和舒服。   他的里衣擦过她的皮肤,绸缎丝滑,带着体温。   秦妗抿着红唇,忍住羞意,轻轻点了点头,伸手勾住了卫岐辛的脖颈,为他取下了玉冠。   墨发倾泻在她的肩头,挟了松柏清香。   她就在卫岐辛愈加热烈的攻势下,紧紧攀附着他,咬唇堵住了又酥又麻的痛感,如同夜下含露的鲜艳海棠,寸寸绽放。   美人冰肌藏玉骨。   体似燕藏柳。   混沌之中,秦妗的指尖触摸着劲瘦的腰腹纹理,羞怯地绞住了他,任由他掀起浪涛,在秘境流连忘返。   月夜还早,海棠尚在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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