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旧时东风入梦来 作者: 惟象   ??主业追妻副业保命??   ?  ? 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天之骄子??穿越时空   ? 主角:顾子湛、楚澜   ? 风格:正剧 ??视角:互攻   ? 霸王票排行:第21987名   ? 收藏:734??灌溉:599??评论:372 ??评分:10.0分   ◎立意:讲述两个人的成长,有杀伐与烈火,更多的是相爱和坚守。   【入V公告: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万分感谢!本文从2020年6月1日周一开始入V,倒V章节从第40章开始,到74章截止。新章节从75章开始,看过的小伙伴不要买重了哈。】   再次感谢大家,感谢大家的陪伴,我会继续努力的!希望接下来的路也能与大家一路同行!   【废话超多狗里狗气炮灰攻】vs【才智无双别扭大小姐受】   顾子湛:人间惨剧!万万没想到看个绣球招亲也能被砸穿越,再看热闹我就是狗!!!   楚澜:这个小智障我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嫁给她真是命运的无奈,捂心口叹气......   后来   顾子湛:热闹乃良缘之母,看的好看的妙!汪汪汪~   楚澜:小智障真可爱,汪?呸,本姑娘就爱真香!   一个是图谋不轨王爷家注定炮灰的菜鸡世子,一个是忠良贤臣家文武双全的女医官,偏偏被命运纠葛在一起,互相依偎互相扶持,于乱世之中杀出重围。   HE!!!日更!!!重要的事说三遍!!!   主角确认关系后,时不时会有甜饼掉落。   以下是正经版文案   【看似无欲无求实则道德枷锁极重受】vs【暖心阳光努力做一个正人君子攻】   此身曾落千山外,旧时东风入梦来。   顾子湛怎么也没有料到,她竟然会被一个绣球砸到穿越,还一穿就穿成个天命之子。当然,如果这个天命之子不是一个被人觊觎,被人利用、注定炮灰的角色就更好了。   那么,事到如今,炮灰天命该何去何从?顾子湛开始绞尽脑汁寻找帮手、安排退路。   第一步,就是要让楚澜嫁给自己!   她却没有想到,她们这桩早已注定的婚事里,竟隐藏了各方势力的拉扯!   本文文风保守、剧情较为慢热(作者严肃脸),有查案内容,前期女扮男装(什么时候脱衣服作者也不确定),且有不少天命因果之说(手动doge表情)。   Ps:攻受只代表衣着,其他方面当然是互攻!!!毕竟,这可是各凭本事~   最后,围脖呢,就是作者名,挥手绢欢迎有兴趣的童鞋前来围观。 第一章 梦异无可休,头上落绣球   雕梁画栋、帐幔轻纱,室内袅袅飘着从香炉中流淌出的轻烟。   是谁的脸庞,隐在缭绕的烟雾中,眉眼如画般轻柔淡漠,却始终看不真切。又是谁的身影,摇曳起身,只留一个背影,飘散向远处。   是要道别吗?能不能,不要走,不要离开啊。   骤然间一阵心痛袭来,顾子湛从梦中惊醒。   她大口喘着粗气,背后传来的冰冷感再一次让她意识到,她又做梦了。   这个梦境,伴随她从小到大。梦中人的脸庞她从未看见过,也不知道在她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却每一次都会有彻骨的心痛弥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可每一次醒来后,她都会期待着下一次的梦境。这个梦似乎有着魔力,让她欲罢不能,即便心痛难忍却依旧不能自拔、甘之如饴。   她在这个梦中沉沦,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看清梦中女子的脸。顾子湛总有一个念头,总有一日,她会遇到她。   顾子湛期待着,又惶恐着。茫茫人海,她害怕自己,会认不出来对方。如果错过了,可还会有重头来过的机会吗?   **********   今天是十月二号,国庆佳节假期的第二天。   眼下,顾子湛正被挤在人潮里,随波荡漾,一脸生无可恋。再这么挤下去,她深刻怀疑,自己会变成一只腌过头的卤蛋。   一大早,顾子湛就被父母从床上拎了起来,来到了一个古镇旅游。她的家乡昂州城,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随着旅游热度的兴起,附近有许多个古城古镇被路线开发出来。他们来到的这个古镇,就位于城郊,据说是古昂州城的所在。   这里和国内所有北方的古城一样,修建有高高的城墙和城墙内各式各样的仿古建筑,道路平整,屋舍林立。前些年被挖掘出来后,政府对古城地基进行了封闭保护,又进行了地面建筑的仿古复原,这个长假刚刚开始对外营业。   城内的店铺售卖着各式特色小吃和统一批发来的刺绣、丝绸、油纸伞等仿古小玩意儿,还有许多装饰老旧的古董店。   顾卤蛋跟在爹妈身后,伸着脖子四处看,不知不觉越笑越姬。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梦境的缘故,她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与周围大多数人不太一样。能牵动她的,永远都是女子的柔软。   如今看到不少穿着汉服的漂亮小姐姐们在人群中走过,步摇珠钗、轻纱罗裙,时光都好似被放缓。这番景象对于顾子湛这个母胎单身的姬崽来说,自然是赏心悦目极了。   来到外城和内城的连接处时,人潮忽热在一个城门楼前停滞。   顾子湛好奇抬头向城门上看过去,只见这个城楼的正中间,垂下来一条红色绸布,上面用毛笔写了大大的几个字,   “周员外绣球选亲”。   *   顾父笑嘻嘻,对着顾母一脸荡漾,“呀,老婆,咱们也在这儿看看热闹吧。”   顾母斜他一眼,嗔笑:“怎么着,你个糟老头子还想参加选亲?”   顾父努力收起脸上的荡漾,故做严肃道:“不是的,我哪里有,是澄澄想看,可能是她想参与。”   站在一旁的吃瓜群众顾子湛突然从亲爹嘴里听到自己的小名儿,手里的瓜都要吓掉了,心中疯狂尔康手,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不要乱说……   眼看顾父对着自己使眼色,顾子湛悄悄回以眼色,父女二人开始用眼神讨价还价。   顾子湛眨巴眼睛两下:封口费,两千。   顾父眨一下:一千。   顾子湛嘟嘟嘴看了下顾母,又眨巴眼睛五下:五千。   顾父沉默,狠狠眨了两下眼:两千就两千。   顾子湛咧嘴微笑:成交。   顾母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跟父女俩问:“你们两个,眼睛抽筋吗?”   顾子湛&顾父:……   顾母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叹了口气,看向顾子湛,“唉,你说说你,这么大了也没有个对象。看看就看看吧,你多看看别人谈恋爱,说不定也能赶紧开个窍。”   顾子湛:“......”我的亲妈,我真的没有要看的......   她头低的太快,错过了母亲眼中一丝带着了然的心疼。   *   一家三口说着说着,就听到一阵喧天的鼓乐声由远及近,远远可以看到,一队穿着古时候大红喜服的队伍从城内走来。在敲锣打鼓的吵闹声中,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戴着红盖头的窈窕身影走上了城楼。   人群霎时沸腾起来。   顾子湛置身在这场景中,青瓦高墙,衣袂翩跹,人群吵嚷,喜乐喧天,恍然有种时空错乱的熟悉感。现实与梦境交错,一瞬间,她竟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一个穿着紫红色绸缎衣服的中年男人,浑身圆润的走上城门楼。人群的兴致被带动,一阵阵热闹的吆喝中,男人开口了:“各位父老乡亲!静一静,静一静!”   人群随着他带着浓重口音的话语慢慢平静,只听这位继续说道:“感谢各位父老乡亲捧场!在下姓周,大家都叫我周员外。我家是这城里的大户人家,乃是这远大奶业的东家,家财万贯,膝下只有一个闺女,正是二八年华,还未出嫁。”   “小女周小婷,长得貌若天仙,温婉可人,艳绝古今!今天正是良辰吉日,我欲在城中为我家小女绣球选亲!只要没结婚的,都可以来参加!被绣球选中了的,那就是天意,除了与小女举行仪式,还可以得到我周家的全部牛奶!喏,各位可看,就是旁边的这五箱牛奶!”   旁边立着一个牌子,上书“远大奶业”,右边放着五箱牛奶,原来是商家搞的促销噱头。   “周员外”话音刚落,鼓乐声又响,底下人群又喧闹起来,有人大着嗓门对楼上喊:“那有对象的可以参加吗?”   “周员外”听到问话,哈哈一笑,“有对象的,那就要看你胆子够不够肥了!”众人闻言,顿时哄笑起来,楼下不少小情侣,男的大多想留下看看,身旁的女朋友便或是娇嗔或是气恼,乱作一团。   顾子湛也被逗笑,忍不住小声嘟囔,“对象要是在,那就两个人一起参加好了。”   又被顾母丢过来一个白眼。   顾子湛缩一下脖子,老实闭嘴。   城楼上的“周小姐”被人扶着走进城墙边,旁边丫鬟端上来一个红布盖着的托盘,取下红布,见到那个绣球,人群又是一阵哄笑。原来这所谓的绣球,竟然是一个被涂成红色的玩具皮球。   人群中不少人在喊着,“往这边扔!” “左边左边,左边二十米!” “周小姐我就在你正前面,你使劲往远了扔就行!”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周小姐吃饱了么,吃饱了就使劲往高扔!砸到一个算一个!”   顾家三口站在旁边小店屋檐下的台阶上,离得有几十米,是个观战的好位置。   顾父从包里给老婆取出一盒酸奶,讨好的说:“来来来,给我老婆补充体力。”   顾子湛斜眼看到,伸手,“爸,我也要喝。”   顾父瞪她,“咦,你怎么还在这里?哪有你的份,都是我老婆的,你赶紧自己去玩吧。”   顾子湛一噎,气哼哼地扭过头去,不想再看这两个“老”家伙秀恩爱。   那边,城楼上的“周小姐”已经捧起了绣球,旁边的“周员外”开口,尽职的宣传道:“闺女,使劲扔!爹有钱,咱家远大奶业有钱!咱家的牛奶又新鲜又好喝,喝了之后保管想生几个崽,就能生几个崽!”   这是什么蛇精病的广告词?!众人也顾不上吐槽,都瞄准那“周小姐”手中的皮球,人群中骚乱起来,推推搡搡好不热闹。   只见那“周小姐”纤纤玉手将皮球高高扔起,皮球落入人群,迅速便给哄抢起来。偏偏这皮球弹性极好,又十分光滑,从前排人群伸出的手臂上弹到后面来,人群越是着急,越没法接住。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来了玩性,也不主动去接皮球,而是从人群中高高跳起,将这个皮球拍来拍去,在人们的头顶上飞来飞去。   眼看着皮球越弹越靠后,人群也随之向后推搡,就连顾子湛这边的人也多了起来。顾父护着顾母,把自家媳妇往后拉,躲进了身后的小店里。正要出来把顾子湛也拉进来,就看见那个红彤彤的皮球向这边飞砸了过来。   顾子湛捧着个好不容易从她妈妈那里卖惨得来的酸奶喝的正欢,就看到一个红色的物体正以十分迅猛的速度向她飞来。她两手占着,一时间舍不得还剩半盒的酸奶,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那个红色的皮球已经擦着她的头顶,砸向了她身后小店的玻璃。   一阵玻璃破碎的尖锐声响中,顾子湛来不及动弹,只觉得脑袋被狠狠砸中。   很快,猩红的血色遮盖了她眼前的景象。紧接着,剧痛袭来,耳边充斥着人群慌乱的尖叫,和来自她父母撕心裂肺的呼喊。   意识的最后一刻,是胸前酸奶冰冷湿滑的触感,和怀中多出的一个球形物体,以及身后跌落进的,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   一阵巨大的眩晕中,顾子湛缓缓睁开了眼睛。刺目的阳光照的她脑袋更疼了。恍惚之中,身体似乎在被拉扯着。顾子湛心中涌起强烈的求生念头,这个世界上,她有太多的牵挂和不舍。   父母、家人和好友们的面孔在脑中闪过,最后定格的画面,却是那轻纱薄帐中,从不曾看清的背影。   再下一刻,她又陷入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   再次醒来时,顾子湛依然觉得头很昏,眼很晕,周遭的景物像是遭遇了地震,在她眼前绕着圈的打转。强打起精神,顾子湛努力集中视线。眼前不是预想中一片白色的医院,而是,雕花的床围,和大红色的床幔?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她不是在医院,而这里又是哪里?顾子湛想要坐起来看看,手不禁动了动,却感觉到从右手手腕处传来轻轻的按压之感。   视线顺着往过一转,顾子湛就看到,两根如葱玉般的手指正搭在她的右手手腕上。视线再往上一抬,顾子湛就跟这手指的主人四目相对了。   那是怎样一对眼眸啊。目光相接的一瞬,顾子湛昏得厉害的脑子里忽然涌入了许许多多的形容词。   美目流盼、星眸微转、顾盼生辉......不,不是这些。这双眼眸美是极美,但眼底含着的,没有情意,只有古井无波般的幽深、不加掩饰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位相貌极美的姑娘,只是她梳着古代的发式,身穿一袭白衣,也是古代才有的样子。   陌生……偏偏又觉得熟悉。   眼看顾子湛醒了过来,白衣女子从她脉搏处收回手来。指尖划过顾子湛的肌肤,被带起一阵冰冷的触觉。   顾子湛忍着头晕收回手来,却看到自己手臂上并不是之前的T恤袖子,而是月白色的丝绸广袖,再一看身上穿的,竟是一身长袍!   她顿时冷汗都下来了,只觉得脑袋更疼,不禁慌乱的坐起来,抬起头来去看周围。这时她才看清楚,身边围着几个人,都是古代的衣着打扮,她的父母并不在其中。唯一觉得眼熟的,竟然个一身紫红色绸缎衣服的中年男人。   顾子湛忍不住脱口而出:“周、周员外?”   周员外见她醒来,长出一口气。见那白衣女子站起身来,又忙上前几步,对呐女子作揖之后就看向顾子湛,哈哈一笑,说道:“贤婿!你可总算醒啦!”   顾子湛一脸惊愕,只觉头皮发麻。手摸向头上的伤口,心中又是一惊!她刚剪的一头短发哪儿去了?厚厚的纱布啥,是柔顺的长发和束起的玉冠,分明,是古代男子的发式!   周员外却并未在意她的神色,哈哈大笑着,大手在顾子湛肩上一拍,大嗓门嚷道:“哎呀,贤婿啊,你醒来就好了!不要不好意思,缘分天注定,这个绣球砸了你头上,又到了你怀里,你就是我周某人的好女婿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家中父母兄弟几人?你的生辰八字是啥?”   顾子湛脑子彻底蒙了。周员外口音太重,一连串的话砸的她头更疼,忍不住抱住头,抽着冷气小声说:“头......头疼......”   周员外立刻“哎呀呀”了几声,一脸慈爱地看向顾子湛,眼中有几分歉然,忙道:“脑袋还很疼是不是?实在是可怜我家贤婿了,唉,这事,是小婷莽撞了。等你好了,我就叫她来给你赔礼道歉!那个,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你就不要怪罪她了。”   话锋一转,又道:“贤婿你安心养伤,不要多想,也千万不要觉得是高攀了,既然是绣球招亲,那就是听天由命,只要你出身清白、家中没有妻室,我周某人一定会认你这个女婿的!对了,你先把你的家里情况、生辰八字说来,我赶紧去让他们安排成亲的事。”   顾子湛顿时惊慌的说不出话来。   她还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连自己身处何处都尚不清楚。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周围这些人又是什么人,她又怎么会被要求去给人当上门女婿?难道,这是先前那场绣球招亲的后续?可是,她的父母呢,又在哪里?   不对!如果只是一个节目,她不可能连衣服和发式都变了!她今年二十二岁,家里是普通的工薪阶级,仗着上学早,今年研究生毕业,刚找到了一份大学讲师的工作。她确信,没人会无聊到用这样的戏码来整蛊她!   下意识地,顾子湛目光朝那白衣女子看去。   *周员外看她不答话,只一脸惊慌地看来看去。当下也有些急,便也向那白衣女子看去,叫了句:“楚大夫,这......”   那被称作“楚大夫”的白衣女子眼眸微垂一下,拦住了周员外的话。不点而朱的唇微启,当着众人对顾子湛问道:“公子,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突然听到问话,又见众人都在看她,顾子湛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多年浸淫穿越小说,又有着那样奇怪的梦境,直觉隐隐提示,事态似乎有些照此发展了!   她说不出这些缘由,于是只好抿住唇,沉默许久,给了一个穿越者的标准答案:   “抱歉,我记不起来了。” 第二章 有心脱笼囿,无辜惹风流   顾子湛话一出口,就看到众人脸上的神色俱是一变。   那周员外更是愣在原地,张着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被称作楚大夫的白衣女子却低下头,顾子湛余光瞟到,她似乎是,微笑了一下?   只是这笑容消失的太快,顾子湛再看去时,那楚大夫已经敛了神色,那一笑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却在此时,楚大夫转过身,对周员外说道:“周老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这一句话令众人回过神来,周员外忙点头,连声道好,又命周围的人好生照看顾子湛,便带着那楚大夫向外走去。   *   顾子湛重新躺下,心里有些忐忑。   她稍微舒缓下脑袋里的晕眩感,又强行半睁着眼睛,时刻留心周围的动静。   头疼,怎么办?难道,真的是穿越了?   她不用捏大腿、抽耳光之类的,光脑子里那份不容置疑的晕眩和头上的剧痛,都能给她最真实的反馈。来不及难过,顾子湛忽然想起刚才楚大夫也称她为公子,心里一凉,难道她把性别也给穿错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慌乱,半闭着眼睛把手伸进被子里。先去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虽然一片平坦,但能感觉到是裹了胸,使劲一捏,疼的倒吸一口冷气。   还好还好。   想了想又不太放心,又鼓起勇气把手向下探去。还好还好,下半身也还是熟悉的感觉,并没有多出二两肉来。   顾子湛这才稍稍把心放下,又上下摸摸,自己这身体挺瘦的,还可以清楚感受到嫩滑皮肤之下的肌肉线条,腰是腰,臀是臀,身材不错。   正满意间,顾子湛忽的又一惊,这这这,这具身体,不是她原先的那具!她原来瘦是瘦,可作为一个宅,她绝对没有这么手感美妙的肌肉啊!   顾子湛顿时又慌了起来,今夕到底是何夕,这里到底是哪里!她急于向周围人求证,便猛的睁开眼,看到旁边还站着几个人,现在仔细看来,穿的应该是古时候下人的衣服,其中为首的是一个衣料稍好些的中年人,应该便是管家之类的了。   顾子湛打量他一阵,开口求问:“这位,这位先生,请问,这里是哪里?现在是,是什么朝代?什么日期?”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声音都变了,清冽中带着沙哑,有点像少年人变声之前的声线。   经过刚才的场面,又见过顾子湛对着自己上下其手的样子,那管家心里已经把她当个傻子看了。听她这么问,心中更加确定眼前这人怕是真的被那个绣球砸傻了,不禁有些担心自家小姐,便也没有多在意她这奇怪的问题。回答道:“回公子的话,现在是大昭天顺二十一年五月廿一,这里是昂州城。”   昂州!不就是她的家乡么!对了,她穿越前那个搞了个劳什子绣球招亲的古城,不就据说是古昂州城的所在地吗?可这大昭又是什么?乍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顾子湛忙问道:“大昭?什么大昭?大昭什么二十一年又是什么?”   管家听她如此问话,更加确定她被自家小姐给砸傻了,脸色比顾子湛还白,偏还得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道:“大昭是我朝国号,当今圣上年号为天顺,如今正是天顺二十一年的五月二十一。”   管家好心的解释却并没有平复顾子湛震惊的心情。   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历史上的朝代,顾子湛心里不禁更慌乱几分。她历史学的不错,十分确定自己没有听过大昭这个名字。捂着狂跳的心脏,抖着声音又问道:“那、那你知道,现在这个朝代、这个大昭朝是什么时候建立的?皇帝是第几任,姓什么、叫什么?”   管家闻言,顿时大惊失色,腿一软差点跪下。这光天化日的,竟真有人敢直问皇帝名讳,这,这当真是十分严重的痴傻了!想到自家小姐,好端端一个绣球招亲,竟把个俊俏郎君砸成个傻子,这可如何是好!万一老爷真要让小姐下嫁,那日后可该怎么过活?可若是小姐不嫁,这事被报去官府,小姐与周家的名声可就都毁了!   忠心耿耿的管家脸上青白交加,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垂头丧气顿在那里沉默不语。   顾子湛等了许久等不来答案,心里也有些急,刚要开口继续问,就听到从门口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   “我大昭已历两朝,皇姓是顾。”   *   顾子湛一抬头,便看见那个白衣女子从门外走进。   屋外阳光很足,在她的身影周围染上淡淡的金色,如画般的清冷眉眼被光线镀上一层柔和,宛如在古画中见到的仙子。就连跟在她身后,表情一言难尽的周员外,也被这女子衬托的少了几分俗气。   顾子湛呆了呆,就看到那白衣女子走到她的身边。   “公子还当谨言慎行,方才那番话切切不可再提,莫要连累旁人。”   顾子湛略有些委屈,刚想解释,却被这白衣女子抬手止住。只听她继续说道: “不过公子这样,姑且也算情有可原。你头上受过伤,脑内淤血一时难以消散,怕是短时间都无法好转。故而,你记不得今夕何夕,也记不起自己的身世如何。但看你衣着,应是良家子,说不定还有功名在身,至于是否成亲,更是难以知晓。”   “周老爷不愿趁人之危,这桩亲事,便就此作罢,此也算是天意。周老爷许诺给你出治病的诊金和药钱,由我给你医治。所以,待你头不晕了,便跟我走吧。”   顾子湛早就恨不得从这里逃走了。她现在明显是女扮男装,指不定还藏着什么秘密,多呆一刻都是风险。况且她对这具身体还不熟悉,万一大姨妈突然来了,那可就真的令人绝望了。   听楚大夫这么一说,她忙不迭就点头。“好好好,对对对,我跟你走!”   开玩笑,这人给她探过脉,怎么能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偏偏还管她叫“公子”,替她遮掩了身份。眼下,还敢不听人家的吗?   此外,说不出来的,顾子湛对眼前这个白衣女子,有种难以言明的亲近感和信任感。也许,是因为醒来之后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   听到她的回答,周围的周家人都松了口气。   毕竟,人是被周小姐扔的绣球砸傻的,要是她非要赖在周家,还真是个大/麻烦。眼下这般,可说是最好的结果了。   顾子湛在周家昏迷了两天,醒来后又住了三天,她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脑中的晕眩感也好了些,就跟着那白衣女子离开了周家。   她对自己现在身处的朝代一无所知,也并没有像许多小说里写的那样有这副身体原主的记忆,一切对她来说都是空白的,唯一能抓住的,似乎只有眼前这个一身白衣的女子。下意识的,顾子湛觉得,她应该是个好人,应该是不会伤害她的。   她心中又生出一些难明的希冀。这一切,是不是会与她那些梦境有关?   *   顾子湛在周家的这些天里,一直窝在床榻上养病,没有出门一步。自然也不会知道那素未谋面的周小姐,竟然会因为她,在家中惹出了不小的风波。   那时周小姐蒙着盖头扔出绣球之后,只听得下面一片混乱,后来又听到人群吵嚷着说是砸到了一个人。混乱之间,她轻轻扯开盖头的一角,依稀看到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倒在人群中。   大昭民风较为开放,选亲之前的周小姐也曾与丫鬟及三两闺中好友一起外出逛街,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也看过不少,对于自己日后的夫君也有着不少幻想。当时便下意识的认为,那个白色身影当是一个俊俏的公子。   等那个被绣球砸晕的公子被抬进周府,周小姐也没能与人见上一面,更不知对方相貌如何。偏偏她爹看的紧,周小姐几次想寻着由头去探视,都被周员外以尚未成亲的理由赶了回来,惹得周小姐哭了好几场。   恰好是顾子湛昏迷的第二天,周小姐借着出恭的名义,躲开了随身丫鬟,一个人偷偷来到顾子湛的屋外,想趁机偷看未婚夫君一眼。恰赶上照看顾子湛的丫鬟出门,就这么短的功夫,周小姐便在没关严的门缝中看到了床榻上那个眉眼紧闭的人。   不得不说,顾子湛如今这个身体,五官样貌着实俊美无双,只这一眼,周小姐便入了迷,还根据之前看过的那些话本子,在脑海中补全了一部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情爱大戏。   于是,在周员外兴冲冲的跑来与她说亲事取消的时候,周小姐出乎他预料的极力反对,甚至还给气的卧病不起。   周员外对此一个头两个大,不禁想起楚大夫同他讲的那些话,连忙转述给周小姐。   中心思想就两点:   其一,这位公子脑子坏了,中看不中用;   其二,这位公子身患隐疾,日后夫妻生活中难展雄风,也是中看不中用。   只可惜周小姐未经人事,不懂得夫妻房中之事的互动性与重要性,听到周员外给出的理由,根本不能打消她以身相许的念头,反而还激发了她的怜爱之情。周员外无法,只得命下人牢牢看管住周小姐,不许她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终于等到顾子湛跟着楚大夫走了,周员外才算长出一口气。回头再看自家那个正撕心裂肺鬼哭狼嚎着的傻闺女,只能长叹一声,果真儿女都是债,只好再给她招一次亲了。   下一回,绣球可绝对不能是实心的了!   **********   对于周小姐的满心痴恋与周员外的恨铁不成钢,此时端坐在马车中的顾子湛自是全然不知,她也绝不会想到,对面这位看起来一副高人做派的楚大夫会给她编排出这么一个身残志也未必坚的身世传奇来。   此时,距离顾子湛跟随楚大夫离开周府,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马车外的车夫正在寂寞地赶车,马车里坐着一门心思读书的楚大夫,一个没见过的正在绣花的丫鬟,和一个比车夫还寂寞的顾子湛。   大概是马车里的气氛太过沉闷,顾子湛憋了半天没憋住,开口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她学着周围人咬文嚼字,先从看起来更容易打交道的丫鬟下手,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对方白了她一眼,抱起绣花的家伙事儿,背转过身去没了下文。   顾子湛碰了一鼻子灰,见楚大夫正好抬头看她,又笑开颜,开口道:“楚大夫,还未请教您如何称呼?”   楚大夫听她开口,看她一眼,又低下头看向手中拿着的书本,淡淡开口:“楚大夫。”   顾子湛再次被噎到。破罐破摔的直白问道:“楚大夫,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呢?”   一旁的丫鬟惊地扭过头来。   那楚大夫见她这么执着,也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向她。目光又一次交接,顾子湛处于下风,很快先错开眼。便听得耳边传来那个熟悉的,清冷好听的声音响起,“敢问公子您叫什么名字呢?”   顾子湛闻言有些心虚,小声答道:“我不记得了呀。”又更小声的补充一句,“我之前说过了的呀。”   楚大夫听她这么说,忽然轻笑出声。顾子湛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美到极致的美人浅笑的画面。楚大夫却继续说道:“我略懂些相面之术,要不要我说与你听听?”   顾子湛怔愣片刻,心想难道真遇到了古代的高人?忙点点头,答她道:“好呀好呀。”   楚大夫又是微微一笑,缓缓开口道:“你面相堂堂,脸型端然,天庭饱满,眉目舒展,鼻梁挺括,是大福大贵之貌,只是,嘴唇有些薄。看起来,你应是个出身高贵,心志坚韧但多情薄凉之人。”   顾子湛听了,笑着摇摇头,“楚大夫,这你可就说错了。我觉得吧,我应该是出身小门小户,性子软弱得很,也从来没有机会风流多情过。”   楚大夫听她否认也不以为忤,依旧淡淡笑着,开口说道:“有这份气度,又是这样出身的人,应为国姓。”又好心替她解惑,“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是姓顾。”   顾子湛被人突然说中姓氏,涌上来的惊叹很快便被惊吓代替。她这可是穿越啊,她自己连这具身体姓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这楚大夫说她姓顾,到底说的是她,还是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   紧接着,她便又听到那楚大夫说道:“我想想,你该是叫什么名字?是叫顾澈吗?”   顾子湛把这话听到耳里,紧绷的心弦一松,努力维持着笑脸说道:“虽然我也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楚大夫见她这般神情,笑容渐渐变深,继续说道:“你竟不叫顾澈?那顾子湛呢,这个你可还有印象?”   顾子湛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真能将自己的名字叫出。一时之间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中不可抑制的生出阵阵恐惧,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一句话也再说不出。   楚大夫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深深地看着顾子湛,眼眸染上冷意,嘴角绽出一抹笑,竟使得顾子湛没来由的浑身发冷。   只听到她微微启唇,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你不是她。” 第三章 新人事太多,无知还啰嗦   说完那句把顾子湛吓个半死的话之后,楚大夫便没再多言,书也不看了,自顾自地开始闭目养神。   丫鬟直接掀开帘子,去跟车夫坐在了一起。   顾子湛却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慌中。   *   她可以走动之后就拿铜镜照过了,镜中的那个人与她自己有八/九分相似,只不过五官更加锋利些,眉尾多出一颗红痣,气质更是大相径庭。   尤其是不笑的时候,镜中人冰冷淡漠的神情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现在可以完全肯定,自己真的是穿越了。   穿越到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这里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一切她作为顾子湛存在过的痕迹。她在最初的无所适从之后,本来已经打算以现在的身份重新开始,大不了就学着那些书中的穿越者们装失忆,她这么聪明,一定也可以做到的。   可是楚大夫的这一席话,却令她完全慌了。楚大夫知道顾子湛这个名字,更似乎对她的身份也已存了怀疑。   原先那些莫名的亲近和信任被打散。此时才发现,眼前的这人的心思和目的,她完全看不穿。   *   就这么战战兢兢、欲言又止的,马车走了半日,到了潞城附近的小镇上。   楚大夫掀帘下车,对顾子湛扬扬眉。“下来。”   顾子湛还没回过神来,“要干嘛?”   楚大夫秀眉微蹙,“你伤还没好,先在这镇上给你把伤养好再走。”   顾子湛闻言,一边下车,一边好奇问道:“那为什么不在周家多住些日子?”   楚大夫的表情一言难尽,许久,招手让顾子湛离近些,才对着她的耳朵低声道:“你的脉象,葵水快来了,再不走,你这身份......”   顾子湛脸涨得通红,打断她:“好、好的我知道了,谢、谢谢你。”   *   傍晚饭后,客栈中,顾子湛的葵水,突然而至。   惊慌失措下,她敲开了楚大夫的房门。   见四下无人,忙慌慌张张的说明来意,顾子湛脸已经红的快要滴血。   楚大夫除了最开始显露了些微诧异之色,随后就很自然的开始给顾子湛准备东西。顺便将那个丫鬟叫来,吩咐让人给顾子湛送去沐浴用的热水。   跟着顾子湛回到她的屋子,楚大夫看着店家将热水一桶桶拎至外间,将东西的使用方法又讲了一遍,有条不紊的安排好,才看了顾子湛一眼。   “可还有什么问题?”   顾子湛红着脸摇摇头,“没了。”   楚大夫轻轻颔首,“那我便先出去了,你自己把门插好。”   顾子湛无比羞赧,嗫嚅道:“多、多谢了。”   楚大夫摇摇头,便要离开。走到门口,又顿住脚步,转过来,侧身施了一礼,旋又离开。   顾子湛被她突然的礼数搞了满头雾水,不解其意。   但眼下顾不得多想,忙不迭清洗整理起来。   花了一个时辰,总算都收拾妥当,顾子湛顿觉神清气爽!自打穿越,这个是头一回洗澡。然而她的神清气爽只维持了半刻,就遇到了一个难题。   ——头发擦不干。   披散着头发,顾子湛又去敲楚大夫的门。   这回是那个丫鬟开的门。   见到披头散发浑身湿漉漉的顾子湛,丫鬟惊的长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很快,后面传来脚步声,“见微,门外何事?”   见到这样的顾子湛,楚大夫也是一顿。   顾子湛可怜巴巴露出一个笑容。   心里叹了口气,楚大夫从顾子湛身边路过,主动走去了她的房间。   顾子湛忙顶着谄媚笑容,屁颠颠跟上。   抓起两块布巾,楚大夫面无表情的开始讲解:“先拿一块,包住发丝,用力绞至不滴水。再用另一块干巾,重复一遍。这个时节,半干也可,但须得待发丝干后才可就寝。”   顾子湛演示一遍,失败。又演示一遍,继续失败。   对楚大夫不好意思的笑笑,楚大夫终于叹出了声,接过布巾,认命给她把头发绞干。   这次楚大夫忙活完,出门时,没再给她行礼,走的很直接。   顾子湛不觉有些好笑,对着门口傻乐了一阵。   *   安静下来后,顾子湛不禁又想起白天楚大夫对她说的那番话。   关于她穿来的这具身体,楚大夫一定知道些什么!   完了完了,头皮发麻的感觉又来了。   但很快,她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已经说过她不记得自己是谁的!那么,无论遇到什么事,遇到什么人,她都可以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即便那个楚大夫真是个能掐会算的高人,也不能阻拦她脑子有病啊!   毕竟她伤过脑袋,因此而失智,也十分顺理成章。   想到这里,顾子湛一下坐起来。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这个楚大夫到底知道多少,搞清楚她说的原主到底是不是真的也叫顾子湛,如果能搞清楚真实身份就更好了。   想到就去做!穿好衣服和鞋子,顾子湛今夜第三次来到了楚大夫门前。   她心里憋着气。人家楚大夫什么都没讲清楚,说把她带走,她就跟着走了?好歹得问清楚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啊!难不成自己真的是个不争气颜狗?!   咬着腮帮子,顾子湛握拳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过了快把一张高考语文卷子都写满的时间,顾子湛才把勇气攒够,下定决心准备敲门。   刚抬起手臂,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顾子湛的手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对上了楚大夫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楚大夫的视线在顾子湛正举着的手臂上一扫,又落在她的脸上。顾子湛在门外的动静她听得清楚,那好一阵的踟蹰也被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暴露个明明白白。   想到这一晚上为顾子湛不停脚的忙碌,楚大夫长叹一口气,问道:   “顾公子,又有何事?”   这话听着就让人不好意思再来麻烦她。   顾子湛耳朵发红,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心里嚷着要一鼓作气不能认怂,脸上却还是没出息的僵了僵,虚张声势的开口说道:   “有大事,进去说。”言简意赅,十分想把对方糊弄住。   顿时,楚大夫的脸色更差了。   上下打量顾子湛,楚大夫眉头微蹙,“顾公子是又有什么事不会做了吗?”   顾子湛眉眼顿时耸拉下来,偏偏还得强撑着气势。   “这次、这次是有事要问您。就、就今早马车上你说的那些。”   楚大夫挑眉,升起几分逗弄之心。装作不解,镇定道:“见微已去休息了,现在时辰不早,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好。顾公子有什么事,就在门外说吧。”   马车上说那番话时,她实是存了试探,以及几分刻意而为的吓唬。她二人渊源颇深,此次她也是特意为此人而来。因着一些缘由,一开始时,她便先入为主地没什么好感,语气态度也十分冷淡。但接触下来,反倒觉得这人与想象中不同,竟起了几分逗弄之心。   顾子湛果然被她打击到了。气势立刻就怂了,弱弱开口:“这里?不,不太方便吧?”   楚大夫冷漠无情:“进去更不方便。”   顾子湛急的脚都跺了跺,压低声音可怜道:“什么孤男寡女,我、我还来着葵水呢我。我是真有事,真有大事,你就让我进去吧。”   楚大夫见她眼角都急红了,还真有点怕把这人真逗急了,万一在她门口把人弄哭了,就不好收场了。于是见好就收,转身先走回屋里,又侧头对顾子湛道:“那好吧,顾公子请进。”   终于进了门,顾子湛跟在楚大夫后面,心里继续写作文吐槽,原来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女人的心思都太难缠了!   光进个门,就惹了一身疲惫。   楚大夫去给她倒水,顾子湛就自个儿找了个椅子,在桌前乖乖坐好。   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个打开的包袱,旁边还展开着一幅画卷。   顾子湛好奇,探身看去。   这一看,顿时如遭雷击,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楚大夫正好给她端过水来,口中还一边道:“你葵水初至,不宜饮茶,喝些热水为好。”   话音刚落,就看到顾子湛脸色煞白,正看着桌上那副画,浑身发抖。   见到楚大夫,顾子湛再也忍不住,手指画卷,喝问道:“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竟会有我的画像!”   桌上摊开的画卷上,一个清隽少年正执剑而立。少年眉目如画,唇角含笑,眉尾,正有一颗鲜艳的红痣!   这分明就是顾子湛现在的模样。   *   楚大夫的目光,顺着她的手看向那副画卷,沉默。   过了一刻钟,楚大夫才缓缓答道:“画上这人,名叫顾澈,字子湛,与我算是旧识。只是,我也不知道,此时的你,是不是她。”   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如鸣钟擂鼓。顾子湛脑中如惊雷炸响,又一次,又是一次的怀疑,她只觉得神经紧绷,几乎要崩溃,忍不住怒道:   “够了!”   她心里又惊又怕,起身上前,“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故弄玄虚了!我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什么是不是的,还不都是由着你说了!这画上之人分明就是我,既然你说你认识我,那不如你先来告诉我,我到底是谁,你又到底是谁?你把我带出来有什么目的,又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楚大夫在她对面坐下,心里也有几分讶异。   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你当真全无印象?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子湛只觉得火气更大,怒道:“废话!”   楚大夫却没有生气,微一思索,反而露出了然一笑。   迎上顾子湛愤怒的面孔,俯身盈盈一拜,开口道:   “弟子楚澜,拜见紫微星君。”   这回,轮到顾子湛傻了眼。   怎、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剧本? 第四章 真凰成虚凤,喜恶由家翁   战战兢兢,顾子湛开口问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我是你师父?”   心里却又觉得不太像,哪有对师父这么冷冰冰的弟子?   自称楚澜的楚大夫闻言更是一愣。忍不住蹙起眉头,上下打量顾子湛。好看的朱唇抿起,心里也有些疑惑。   顾澈命数有变,这她是知道的。师父已经同她说过,紫微星君将转世,入其命中。   知道这事的人,都道此乃顾澈的大造化、是大幸事,但她却不知为何,心中总存一丝忧怀。   仙君入命,其事飘渺,言说难定。在顾子湛醒来后,楚澜见她性情与先前大不相同,又懵懂无知如同稚子,便推断,是紫微星君替代了顾澈的灵识。灵识被替代,便犹如灯灭,一具躯体,不过行尸走肉罢了,余下的造化,已与顾澈无关。   她虽不喜顾澈,但眼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替代、被剥夺,却还要被人冠上“幸事”,终是过于残忍。这也是为何在初见顾子湛之时,她摆不出好脸色的缘由——即便是神灵,也不该剥夺他人性命。   作为仙君,不识岁月、不通俗务,甚至不知葵水、不会擦头发,这些她都可以勉强理解,毕竟大家生活环境不同嘛。可是如今听到顾子湛这个问题,又令楚澜起了怀疑。   试问,有哪个仙君,会不明白凡人口中的“弟子”是何意?   想到这里,楚澜刚要开口试探,就听顾子湛又急急说道:   “算了,嗯,徒、徒,咳,不必多礼。那个,你先跟我说说,这个顾澈,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一抬头,楚澜就看到对面的顾子湛,正故作高深的板着脸。殊不知,她无处安放的右手,正紧紧扯着身侧的衣摆,把心里那些忐忑表露无遗。   楚澜起了看戏的心思,索性也不去试探,就点点头,面无表情开口:“好的。”   “顾澈,字子湛,乃是当今豫王的嫡长子,亦是豫王府世子,自幼拜入元虚道长门下修行学艺。我与她幼时相识,长她两岁,我师父为元虚道长师妹,按师门辈分,我称她为师弟。此次我前来,便是为了寻她,也是为了将她送回京城去。”   顾子湛听她开口,当下赶紧往心里默记。口中干涩,看到桌子上摆了一杯茶,一时忘情,下意识就端起来喝了一口。   那杯茶是楚澜先前喝过一半的,见被顾子湛喝了,楚澜朱唇微抿一下,忍住没有提。   只继续说道:“豫王府世子顾澈顾子湛,自幼体弱,拜元虚道长为师后,便长年跟随他在天枢山上修行学艺。今岁清明后私自下山,下落不明......”   听着楚澜一贯清冷而温柔的嗓音,顾子湛只觉得脑子里不受控制的多出许多画面。   **********   在一个雕梁画栋的庭院里,一个小小的孩子藏在树后,只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院子里许多婢女和仆人在来来回回,一个年轻的女声焦急的说:“世子呢?怎么找不到人了?陛下册封世子的圣旨都到了,李公公就在前厅等着世子接旨,你们赶紧去找人!要是寻不到人,王爷定会发怒的!”   画面一转,似乎到了一个书房。那个小孩子跪在书桌前,身后跪了一地的奴仆,先前那个寻人的年轻女子也在。   一个长着胡须一身紫红蟒袍的中年男人坐在书桌后,厉声喝问:“阿澈!你可知错?”   小孩子一个激灵,跪伏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父王,儿子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贪玩了。”   那个中年男人却不依不饶,将桌上的砚台狠狠砸了过来。砚台碎在身边,飞溅的碎片和墨汁划破了小孩子的额角,染黑了她的脸颊。   一阵混乱之中,只听得那个中年男人下令,将先前寻人的奴仆拖出去杖毙。推搡之间,那个先前寻她的女子扑到在她眼前,哭喊道:“世子爷,救命啊,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啊!”   可是这个小孩子一动也动不了,耳边充斥着衣衫拖拽的声音,与院中那些声嘶力竭又渐渐消止的哭嚎和惨叫......   再后来,是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小孩子的视野前。头顶传来怒喝,“你哭什么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给本王记住了!这般小女儿姿态,本王看着恶心!再敢让本王看到你哭,定会打断你的腿!现在,给我滚出去!”   *   顾子湛只觉得两眼发黑,可是脑海中的那些画面却依然没有放过她,自顾自的如走马灯一般,来回转个不停。   画面中的小孩子渐渐长大,长成了一个清隽少年,周遭是一片鸟语花香,置身于云遮雾罩的山林中。少年郎正跟着一个一身白衣的中年道士练剑,一招一式极有章法,那个中年道士似乎十分满意。   收剑之后,那个道士对她微微一笑,开口道:“今日就练到这里,稍后便去背书吧。阿澈,你已十五,师父为你赐一字,待你行冠礼之后,便可正式用了。你名叫顾澈,清朗澄湛为澈,便叫你子湛如何?”   *   脑中的画面又是一闪,空旷的山林间,在夜晚可以清晰的看到天上的明月和繁星,夏虫的鸣叫衬的夜色更静。她躲在窗外,从窗棂的缝隙中可以看到,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先前带她练剑的师父,一个是一身黑衣打扮的中年人。   黑衣人先开口:“道长,这紫微星到底何时能来?王爷已经等不及了!切不可误了王爷大事!”   她那位师父却一副高人做派,轻抚胡须答道:“应是快了。”   又出言似是安抚道:“紫微星应居紫微宫,但自十九年前便已离宫,于太微宫侧新亮起一颗天星。这颗天星在逐渐向紫微宫靠近,不过两年左右,应当就会在紫微宫中亮起。”   “但天机难测,紫微星君到底何时可以正位中宫,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预料的,她毕竟只是肉/体凡胎,能否承受也是未知。你先回去复命,告诉豫王爷稍安勿躁,只需等待时机便可。”   *   随后的画面转换很快,顾子湛感觉自己与那画面中的少年已经成为一体,一会儿是在暮色笼罩的山里练剑,一会儿又是在看书,书上隐约可见各类星宿的名字和方位,再过一会儿,却是她拿出一个火盆子,将那本古旧的书籍付之一炬。   转眼之间,又是夜晚的山间小路,她一路磕磕绊绊的向下跑着,只觉得精疲力竭,身上脸上不知道被山中草木划出多少细碎的伤口,浑身发冷,口中不受控制的喃喃出声:“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   又不知过了多久,顾子湛才从一片黑暗之中清醒过来。   她盯着眼前浅色的帷幔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躺在客栈的雕花床上。窗外日头高升,已经是白天了。这间屋子是她自己的那间,应该是昨晚昏迷之后,被楚澜送了回来。   想到这里,顾子湛坐起来,轻轻揉了揉脑袋。她这一次昏迷,脑中多出了许多的记忆来,应该是这副身体原先的经历。但她头疼得很,脑袋里突然被塞进了太多的画面和碎片,只觉得将许多她自己的记忆都压缩的变了形。   恍惚间,顾子湛却未曾发现,有一些她曾经念念不忘的东西,已经被悄悄藏了起来——包括那个曾在梦中陪伴她、令她魂牵梦萦的身影。   *   顾子湛现在已经很清楚,她应该是穿越到了一个类似平行时空中的古代,这里叫大昭朝,现在的皇帝是天顺帝,叫顾桢,是大昭的第二位帝王,也是她这具身体的父亲豫王顾权的长兄。   而她自己,便是顾权的“嫡长子”。只不过,这 “嫡长子”三个字中,三个字都是假的。   紧接着,她便想起,多出来的那些记忆里,有些是关于楚澜的。   她们二人,天生的立场不合。   楚澜是京城楚太傅的女儿,而楚太傅是当今皇帝天顺帝的老师,也是他最忠心的臣子。顾澈是豫王世子,豫王与顾澈的师父元虚道长勾勾缠缠在一起,整天研究些星相之类的东西,私下里似乎对天顺帝并不忠心。   楚澜与顾澈这两人,幼时曾经定过亲,但后来因为楚太傅和豫王政见不合,便在顾澈十岁的时候取消了婚约。后来楚澜进了宫做了医官,与皇后、太子走得很近,自然与豫王一派的顾子湛没了来往。   楚澜的师父是元虚道长的师妹元晦道长,但师兄妹感情很差,每次见面都会吵架,然后再打上一架,最后更会让徒弟们,也就是楚澜和顾澈也打上一架。   楚澜打小就沉稳大气,顾澈打小就多疑小气,每次见面顾澈都要对楚澜出言讥讽,偏偏楚澜学识胜过她许多,说不过之后顾澈就会先动手,之后便被楚澜痛打一顿。顾澈每次都打不过楚澜,还偏偏每次都要嘴欠去招惹人家。   但有一事却被顾子湛发现了,原来这位看上去十分正直的楚大夫,悄悄对她实施了欺骗行为。   顾澈今岁十八,刚过了生辰,楚澜长她两岁,已满二十。但是,顾澈拜入元虚道长门下的时间更早,所以,算起来,楚澜是她的师妹才对!   偏偏楚大夫心有不忿,昨天晚上时,骗顾子湛说,顾澈是她师弟。   顾子湛有点好笑。   至于楚澜为何会认为她是那什么紫微星君,顾子湛依然没有头绪。   于是,她眼下便面临一个难题——接下来在楚澜面前,到底是假扮顾澈呢,还是继续装失忆呢?   这是一个作为天秤座的她,难以抉择的问题。   *   正抱着被子在床上想的出神,顾子湛一抬头,就看到脑海中被她念叨的对象,正面无表情的站在她面前。   不禁吓了一跳,心里疑惑,这、这、这,眼前这位楚大夫,怎么没有敲门就进来了?   楚澜看她一眼,低头解释了一句:“我方才敲过门了,你没有应声。门没锁,我便推门进来了。”   顾子湛眼睛睁的更大,这人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次,楚澜没再给她解惑,径直道:“手伸出来,我看看你身子如何了。”   顾子湛愣愣把右手伸给她,好奇问道:“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女子吗?我堂堂豫王世子是个女子,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楚澜眼都没抬,答她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师父一早就告诉过我了。”   顾子湛在脑中搜索一遍,发现并没有关于这个的记忆,更加好奇了,于是又问她,“元晦道长怎么会知道?”   楚澜正在给顾子湛诊脉,闻言抬起头看向她。她确信自己从未在顾子湛面前提过自家师父的名号。   “因为我师父与你师父是师兄妹,早年两人还没有起争执的时候,也是无话不谈的。”   答完之后,又微微蹙眉,问道:“你如何会知我师父名讳?你,是顾澈?”   顾子湛一顿,没想到那个令她纠结的难题,这么快就得面对了。 第五章 神识与身换,同行路未远   见顾子湛没有回答,楚澜先慢条斯理的给她诊完脉,又把她的手放到一边。   起身坐在一把椅子上,好整以暇,与顾子湛四目相对。   顾子湛被她看的心里发慌,手又开始不自觉的扯衣摆。心一横,先照实说了:   “昨晚过后,我脑子里确实多出了许多旧事。”   “楚师妹。”   楚澜被她戳穿,心里顿时没了好气。这家伙果然是想起来了,竟连这个都记得了,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只是她向来擅长隐藏情绪,顾子湛除了觉得她脸色更冷外,别的倒也没甚发现。因着心虚,顾子湛还在那自顾自地解释:   “但我不确定我到底是不是顾澈,可能因为我伤过脑子,我觉得我的性格和思维,与原先有些区别,记忆也有些断断续续。”   “而且我也真的不知道你说的那紫微星君是什么。”   “不过我觉得,我可以先按照顾澈的身份活下去,也许,哪一天就能确定了呢。”   她可还记得对面这位的直觉那叫个敏锐,提前铺垫些,也免得日后再被怀疑。毕竟,万一被当作什么“借尸还魂”的妖怪,可不是什么好事。   却没有料到,她这半真半假的一番话,竟歪打正着了。   只见楚澜思考一番,对着她点点头,感叹了一句:   “原来如此。”   又点点头:   “你说的对。”   顾子湛不敢置信,自己似乎没说什么啊,怎么忽然就“原来如此”了?   *   顾子湛不知道的是,其实在楚澜心里,已经经过了一场巨大的头脑风暴。   她这次出来,本就是受了师父元晦道长的安排,要来寻找紫微星君入命之后的顾澈。   元虚道长与元晦道长是天枢门最后的传人。天枢门笃信天命,亦十分擅长天象推演。早在顾澈幼时,他二人便算出,在顾澈十八岁生辰前后,将会有紫微星君入命。   只是这紫微星君降世入命之事,古所少见,至于被星君入命之后这人会是个什么情境,元虚道长与元晦道长也不甚明了,楚澜自然更不知道了。但根据元晦道长猜测,或许就是指紫微星君下凡,替代顾澈的神识,并赋予她紫微命数的意思。也因此,在发现顾子湛没有顾澈的记忆之后,楚澜便下意识的认为,对方就是紫微星君,也才会去向她行那一礼。   没想到,那时的顾子湛却自己露了马脚。   紧接着,顾子湛一昏,醒来之后,也就是现在,又有了许多属于顾澈的记忆。   加上顾子湛那番说辞,也使她有了猜测,也许,紫微星君入命的意思,不是仙君下凡,而是投胎转世。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眼前的顾子湛,没有仙君的记忆,却又与原先的顾澈十分不同。所以,顾子湛才会说自己也无法确定是不是顾澈。   全部说得通了!   只是,这堂堂紫微星君的转世,怎地看上去竟有些呆傻?   *   总之,顾子湛的这个解释,在楚澜自己强大的脑补之下,就变得通顺了起来。   这两人鸡同鸭讲之后,竟就把这事圆了过去。虽然,两个人心里想的根本没一处相同。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   顾子湛有点受不住闷,想起之前的话题,干笑两声,说道:“你师父对你真好,什么都愿意同你说,不像我,我师父藏着许多秘密,什么都不告诉我。”   楚澜抬头,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面对这么一个呆呆的紫微星君转世,她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磕磕绊绊答道:“元虚道长的有些事,恐怕不好同顾澈多说。”   毕竟,早知道一个人的命运无可避免地会被替代,又怎么能对其明说呢。   于是,这个话题也被终结了。   空气又一次安静起来。   *   良久,楚澜开口:“你先前受了伤,如今脑中尚有淤血,至少还得七八天才可散去。这期间须得静养,就先在这家客栈里安顿下来吧。”   顾子湛眨眨眼,乖巧点头。   楚澜又说:“正好这几天你初临葵水,也好熟悉一下。毕竟你身份特殊,日后作男子打扮时,切不可漏出破绽。”   顾子湛心里软下来,依旧乖巧点头。   楚澜还是有些不放心,担心这位仙君的转世不懂俗事,又嘱咐道:“不管你还能想起多少,你都得记着,你就是顾澈。原先的那番话,不许跟第二个人说。”   顾子湛感动的差点掉下泪来,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仰头看向楚澜,顾子湛眼泛水光,乖乖用力点头,“我记下了!谢谢楚师妹!”   楚澜看她这样子,忽然觉得这人好像她幼时养过的一只扶菻犬,毛茸茸白乎乎,傻里傻气。   心中有几分好笑,楚澜伸手一点她脑门,“不许这么叫我!我比你年长,叫姐姐。”   顾子湛从善如流,眨巴眨巴亮晶晶的大眼睛,唤道:   “楚姐姐。”   顾澈今年十八,正届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但她长相稍显稚嫩,再加上顾子湛眼神纯净,更显年少,恍若如春日青竹般的少年郎。此刻这“姐姐”两个字,竟偏偏被她叫出了软糯糯的感觉。   楚澜从未觉得顾澈的声音好听,此时却被顾子湛这声姐姐叫的有些不自在起来。   端起架子,又刻意板起了脸,朝令夕改道:“算了、算了,你就叫我楚澜吧。”   说罢,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顾子湛正好看向她的侧脸,女子清冷明媚的样貌,深深印刻进了她的心里。   鬼使神差,顾子湛喃喃道:   “我叫你阿澜可好?”   *   从那天后,二人间的相处,也自然多了。   应顾子湛的要求,楚澜对她的称呼从“顾澈”变成了“顾子湛”。其他更为亲密些的,则被楚澜坚决拒绝了。   至于顾子湛对她的称呼,楚澜虽纠正了许多次,但架不住顾子湛不知悔改,最终也就随她去了。   顾子湛便发现,楚澜这个人,除了会偶尔捉弄她外,着实是个无欲无求、万事不挂心的潇洒性子。   在楚澜对她的精心照料下,顾子湛头上的伤好的很快,就是总觉得有些睡不醒。第八天傍晚的时候,楚澜便来敲响了顾子湛的房门。   过了一会儿门才打开,就看到了顾子湛那张亮闪闪的笑脸。   “阿澜,深夜来访,有何贵干啊?”   楚澜看看天边依稀尚存的晚霞,又看看顾子湛。   顾子湛脸上还有压出的印子,显然又是刚睡醒。擦擦口水,脸色涨红,不好意思起来。   楚澜压下笑意,开口道:“你如今伤势已无大碍,一会儿用过晚饭后,就早些洗漱休息,从明日开始,我们就要赶路了。”   顾子湛点点头,开始提要求:“晚饭我想跟你一起吃。昨天的那道鱼滑豆腐羹就很好吃,我今晚还想要。还有鸡丝笋片、红烩肚尖、清炒八珍......”   楚澜浅浅一笑,将顾子湛的房门一掌合上。   顾子湛被带起的风扫到脸,刚“嗷”了一声,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句:   “孤男寡女不宜同处一室,这些珍馐,顾公子你自己去梦里吃吧。”   *   当夜,夜深之时,楚澜提笔,沉思良久,匆匆写好一封书信。打了个口哨,很快,窗外便飞进来一只浑身靛青色、额头一抹白羽的鹰隼,直扑向楚澜。这只鹰隼在桌子上立好,将翅膀一收,亲昵地抵了抵楚澜的额头。   楚澜笑开唤,“青鸢别闹”,将信系在鹰的腿上,抬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这鹰立刻抖抖脑袋,随后便振翅高飞,消失在夜幕里。   *   等太阳重新升起,顾子湛精神饱满地出了门。   见到楚澜与她那个叫见微的丫鬟,就咧开嘴,笑嘻嘻地跟人打招呼。   到了马车跟前,见到这几日给她们赶车的车夫,也一脸灿烂地打了招呼。一口白牙把那个面容黝黑看不出年纪的车夫都闪的愣了一愣。   跟着楚澜上了马车,顾子湛这几天憋闷的久了,忍不住就开始说个不停。   “阿澜阿澜,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京城。”   “阿澜阿澜,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三日左右吧。”   “阿澜阿澜,你在做什么?”   “......看书。”   “阿澜阿澜,你在看什么书呀?”   “......药书。”   楚澜被顾子湛的一口大白牙晃的眼晕,又被她烦的厉害,回答之后索性合上书本闭起眼睛,就差把“嫌你烦”三个字写在脸上 了。   但顾子湛这会儿心情正好,见楚澜这样也不恼。果然,人长得美连板起脸都这么好看。   摸摸自己的脑袋,顾子湛把头转向一旁绣花的婢女见微。   “见微姑娘,你这是绣的什么?”   就看见微极为利落的收起手里的全套物件,一声不吭地往后一靠,在楚澜下首也开始闭着眼打坐。   顾子湛没想到见微对她竟这般从始至终的不待见。   挠挠头,又看了一会儿楚澜,见她大约是睡着了,顾子湛索性出了车厢,去找车夫说话。   楚澜闭着眼睛,耳边依旧能听见车厢外顾子湛絮絮叨叨的声音。只觉得外面那人的声音与先前那许多句的“阿澜阿澜”混在一起,扰的人心乱。   *   车厢外,顾子湛笑嘻嘻的同车夫说话,“大叔,您给我介绍了这么多沿路的风景,真是太感谢您啦。”   一脸黝黑的车夫愣住,缓缓,粗哑开口:“别,别,公子叫小人白二就成,小人姓白,家中行二。那个,小人今年二十,可担不起公子这声大叔诶。”   顾子湛一顿,也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不好意思啦白兄弟,不知您大名怎么称呼?”   白二听到她的问题,忽地脸色一红,幸好脸色够黑,没有被看出来。见顾子湛还在眨着眼睛等他的回答,只得讷讷开口答道:“小人,小人大名叫白晶晶......就是,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晶晶......”说罢,颇有几分羞涩的低下了头。   顾子湛“......”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这时,车厢内传来清冷的声音,“白二,好好看路,莫要分心。”   顾子湛和白二对视一眼,灰溜溜的爬回了车厢。   白二捂着心口,长出一口气来。   *   赶在天黑前,三人入住客栈。   白二大约是白天的时候受了顾子湛的刺激,说了一声去马厩拴马之后便一去不还。   顾子湛和楚澜及见微在大堂用过晚饭后便各自回了屋。   楚澜回到房间里不久,白二便敲门进来了。拿给楚澜一个字条后,便退了出去。   楚澜看过字条,嘴唇微抿下,眼中闪过一丝难明的情绪。   不一会儿,楚澜便走到顾子湛的门外,这回她刚敲了一下门,门便很快被打开。   顾子湛的笑脸迎了上来,极欢喜的模样,“阿澜,深夜来访,有何贵干呀?”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副带着一丝傻气的温暖笑容。楚澜的心也被她的笑容暖到了。淡淡一笑,开口道:“明天一早,会有豫王府的人前来接你。”   顾子湛点点头,眼中染了一丝忧愁,“这么快?”看向楚澜,“那阿澜也还会同我一起走吧?”   楚澜却认真想了想,然后答道:“他们来了之后,我就不便与你同行了。你须得坐豫王府的马车回去。”   又难得的解释了一句,“况且我回楚家,你回豫王府,并不顺路。”   顾子湛的脸色顿时垮下来。这许多天相处下来,她对楚澜在不知不觉中,就生出了许多的信任和依赖。乍一听说要分离,心里便涌上了不舍与感伤。   但其中缘由她也明白,当下只好应下来,闷闷答道:“那好吧。”   楚澜见她这样,有心安慰一二,便听得顾子湛又雀跃起来,“不过回了京城,我也可以去找你呀。阿澜你要等我,我很快就回去找你,你不要太想我。”   楚澜不觉好笑,心叹这人真是好厚的脸皮。   ********   次日一早,顾子湛收拾妥当去敲楚澜的房门,敲了许久都没有人应答。   楼梯口店小二探上来一个脑袋,对顾子湛说道:“公子您别敲啦,这屋里的人天没亮就走了。”   顾子湛顿时脸色就垮下来了,心里涌上说不出的难过。   怎么,竟会不告而别呢?就好似这些天相处下来的情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放在心上。   顾子湛一个人站在门外消沉着。   忽而又想,虽然楚澜是她在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人,但对于楚澜来说,她却只是一个遇到变故伤了脑子,往日并不太熟、且相处也不算愉快的假师兄而已。设身处地的想想,顾子湛觉得,如果是自己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只怕还不如楚澜做到的这般体贴周全。   呼出了一口气,顾子湛觉得自己应该是想通了。   只是想通归想通,兴致依然提不起来。转过身来,慢慢向自己的房间踱步。按照楚澜说的,一会儿应该就会有豫王府的人来接自己,要面对的事情还很多。她眼下虽说有了以往的记忆,但她毕竟不是顾澈,对于许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如今楚澜不在,就得全靠她自己了。   远处楼梯口的店小二还在支棱着脑袋往这边看,见顾子湛一直在门口发呆,便也不好上前打扰。这会儿见她要回去了,赶忙叫住她。“公子留步,公子请留步。”   几步跑了过来,店小二问顾子湛:“您就是顾公子吧。”   顾子湛点点头,不知道这店小二找自己有什么事。   只见店小二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双手拿给顾子湛,笑着跟她说道:“顾公子,这屋里的主人走的时候,给小人留了一封书信,嘱咐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顾子湛听到是楚澜留给她的,心骤然明亮起来,仿佛沉到水底的心被人蓦得捧起,暖的热烘烘的。她止不住笑意的接过信来,依着原先顾澈的记忆给了小二打赏,开开心心的回了屋。   *   小心捧出那封信,一打开,就看到几行清秀的字迹:   我先回京,不必挂念。   一路小心,保重。 第六章 死生叹噫吁,前路多崎岖   顾子湛将楚澜给她留下的书信收好,没过多久,屋外就传来敲门声。   顾子湛听着动静,依旧静静坐着。   不久,门外声音又起:“少爷,奴才刘喜来接您回府。”   顾子湛知道这个刘喜,乃是豫王跟前的管事太监。心里的记忆告诉她,这个刘喜是豫王的心腹,平时对府上的主子们都是笑脸相迎,对下人们却是十分狠辣,不禁有些紧张。   待屋外声音停止,顾子湛起身整整衣袍,把门打开走了出去。她没有发现,自己此时的仪态端方肃然,与往日在楚澜面前时,判若两人。   顾子湛随着刘喜上了马车。这马车与她同楚澜坐过的那辆全然不同,车厢很大,内里有案几和茶台,铺着软绵绵的锦缎坐垫,可坐可卧,十分舒适豪华。她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她这辆马车后还跟着一辆稍小一些的马车,以及一大队随行的家丁侍卫。   刘喜在车外看她探头张望,忙上了马车,跪伏着身子同顾子湛说话:“世子爷,奴才年纪大了,怕跟在您身侧照顾不周,王爷体谅,特让奴才乘后车随行。”又招呼上来两个婢女,继续说道:“奴才安排这两人随身伺候您。”   下意识的,顾子湛在心里骂一声,“奸猾!”这刘喜初初见面就端起了架子,还拿豫王来压她。   再看这两个婢女,一个尖脸一个圆脸。尖脸的那个叫秋霞,年纪看着稍大些,大约十七八的样子,圆脸的那个叫/春晖,则完全是个小丫头的模样,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二人一个温柔一个活泼,那个叫/春晖的小丫头长得尤其讨喜。   应了声好,顾子湛便没再多说。   秋霞和春晖上了顾子湛的马车,因她这马车实在太大,倒也没觉得拥挤。顾子湛心里有些想从二人口中问出些豫王府的事情,但又直觉不妥。索性学起了楚澜之前的样子,闭目养神起来。   两个婢女见她这样,也不敢开口多说,两人就在车厢边上坐下,马车中安静的过分。   *   一上午很快过去。   现在正值六月,夏日的天气,说变又变。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的时候已经阴沉了起来,眼看一场骤雨将至。   顾子湛听到雷声,睁开眼掀帘往外瞧去。他们这一段正好走进一片山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禁有些担心,也不知楚澜现在走到了哪里。   马车突然停下,顾子湛抬眼看去,就见刘喜匆匆跑了过来。   “世子爷,莫要担心,刚才侍卫们去前面看过了,不远处就有一座山神庙,咱们这就赶过去,避过这场雨再走。”   又补充道:“夏日里的雨来得急去的也快,咱们避过雨后再走多半个时辰,就可以赶到前面的镇子歇息。奴才不敢劳世子爷辛苦,已派人快马前去镇子上安置了。”   顾子湛见他安排的十分妥当,便微笑点头道:“有劳刘总管了。刘总管也快些上车吧,这雨说来就来,刘总管当心身子,莫要淋了雨。”   刘喜连忙行礼道谢,便去了自己的马车。   不一会儿,天色暗了下来,雨便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发出咚咚的声响,顾子湛算算时间,想着楚澜应该已经到了前面的镇子,便也放下心来。   *   山神庙如刘喜说的那般,很快就到了。顾子湛在秋霞与春晖的帮助下披上斗篷,快步走进庙里。   这庙很小也很破旧,应该是许久没有香火了。跟着的奴仆家丁动作很快,在半倒的山神像一侧给顾子湛收拾出了一方干净的坐处。   顾子湛环顾四周,脑子里蹦出个念头。许多她看过的小说里,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破庙,似乎主角总会在此遭遇些譬如暗杀、埋伏之类的狗血场景。顾子湛胡乱想了一阵,连画皮妖怪都想了一遍,心里好笑,觉得自己真是善于苦中作乐。   但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真的遇到了刺客。   *   门外值守的侍卫和家丁与刺客们混战在了一起,冷兵器相撞时特有的刺耳声响激的她全身汗毛倒立。喊杀声一阵高过一阵,不时有人惨叫出声,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重响。顾子湛此时,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她现在身处的世界,是与之前的现代社会完全不同的。她可以清晰的听到刀剑破空的声音,听到兵刃刺穿身体时的声音,听到鲜血喷溅的声音。   人命在此时毫不值钱。   血腥气袭来,顾子湛只觉得腹中翻滚,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此时只觉得恶心想吐。   刘喜和那两个婢女带着三个侍卫守在她身边,刘喜见她脸色不好,忙起身护在她身前,回头对她安抚道:“世子爷莫怕,奴才此次带来的侍卫精勇,定不会让世子伤到分毫!”   顾子湛抬起头,正要答他,忽然余光瞟到身边寒光一现,那个尖脸的婢女秋霞正站在她身后,双手握着一柄闪着幽蓝暗光的匕首,向她直直刺来!   变故来的太过突然,顾子湛心中大骇,脑中一片空白。   *   恍惚间,顾子湛却觉得身体不受她控制的有了反应。   一个闪身,顾子湛被身体的本能反应带动,轻松避过了秋霞的这一击。紧跟着,转身跃起,狠狠踹向秋霞的小腹!   这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攻势迅猛,秋霞无从躲避,立时就被踢飞出去,撞在本已破败的山神神像上。神像顿时炸碎,碎片砸在秋霞身上,也飞溅在顾子湛的脚边。   顾子湛此时却没有停下,跟着几步跃至秋霞身前,伸手便要去夺她手中的匕首。   秋霞被神像砸中,尚在挣扎间。眼看顾子湛奔来,却忽地手腕一翻,那柄幽蓝的匕首,便被她狠狠刺进了自己的胸口。霎时,鲜血四溅,连顾子湛的衣襟也被鲜血沾染。   顾子湛立刻伸手,手指在秋霞身上轻点几下,同时厉声喝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秋霞却看着她,忽地笑了。   这笑容里藏了太多的情绪,似悲似喜,似绝望又似解脱。紧跟着,口中黑血涌出,抽搐几下,人就不动了。   直到此时,顾子湛才猛地回过神来。   刚才那些行为,是她做出的,却也不是她做的。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完全是身体在自主作出反应,有一瞬间,顾子湛甚至觉得,她的大脑,无法控制这具身体。   甚至之前那句喝问,也是在大脑下达指令之前,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转头看向软在一边的秋霞,顾子湛只觉手脚冰冷。   *   身后,刘喜和春晖正连滚带爬的往她这边来,那三个侍卫先这二人几步,来到了顾子湛身前。   一个侍卫上前,伸手在秋霞颈侧试了试,随即拔出那把插在她胸口的匕首端详,又掰开她的嘴细细看了看,回头对顾子湛单膝跪下,开口道:   “禀告世子爷,这人已经死了。这把匕首上淬了剧毒,毒性着实狠辣,她尚未将舌下藏的毒吞下就断气了。属下救护不利,让世子爷受惊,请世子爷责罚!”   顾子湛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   一个鲜活的、甚至几分钟前还在温声同她说话的人,突然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这一切对她带来的冲击,远胜过刚才被刀刃直对时候的恐惧。   心脏像是骤然被捏紧,脑中嗡嗡作响,顾子湛猛地喘息几下,转过身,大口的干呕起来。   刘喜等人前一刻还被顾子湛干净利落的身手震撼,乍然见她这般,顿时都手足无措起来。   **********   顾子湛清醒过来的时候,屋外的打斗早已停止,雨势也小了些。   方才她并未昏过去,只是受到的冲击太大,一时之间神思混沌。被刘喜扶着坐下后,身体在她发怔的时候,已经自行开始运转气息。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似乎有气流在绕着四肢百骸流转,从小腹中生起一团热气,注意力一集中起来,就发现这团热气流入大脑,整个人便精神起来。   顾子湛的内心,也逐渐镇定起来。   她抬眼看看四周,秋霞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地上不见血迹,只有那碎裂的神像在证明刚才发生过的一切。   顾子湛抬眼,问刘喜道:“刘总管,外面那些人,可查清是什么来路了?”   刘喜见她目光如炬,只觉得似乎这位世子爷,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忙躬身行礼,语气更加恭敬:“回禀世子爷,外面那些刺客皆是舌下含毒的死士,逃走三人,剩下的眼见不敌,便也跟这秋霞一样自尽了。奴才已经让侍卫长派人去追了,只是侍卫们也损伤颇重,山间岔路又多,只怕,只怕不好追上。”   他身后还站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便就是此次随行的侍卫长。   这个答案是在顾子湛的预料之中。   刘喜的话,听起来似有意推脱,却也是实情。既然是死士,定然武艺高超、善于隐匿。何况还在下雨,道路湿滑难行,侍卫们顾忌她的安危,肯定无法派出大量人手,这也会增加追踪的难度和危险程度。   想到这里,顾子湛沉声对刘喜道:“不必去追了。”   又看向那名侍卫长,只觉得心中涌起一阵熟悉感,继续说道:“山路难行,侍卫们忠心护我,本就受了伤,切不可再去涉险。你们速去将侍卫们唤回来,咱们即刻启程,先去了前面的小镇再说。”   刘喜看了那侍卫长一眼,二人应下后,便匆匆走出去安排。   *   过了一会儿,那侍卫长先回来了,立在门外守卫。   顾子湛向外看去,正好看到几个侍卫正拖着一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圆脸的婢女春晖。   顾子湛想了想,走出去对那几个侍卫说道:“把她留下吧,本世子要亲自处理。”   就见那个侍卫长走前几步,面露不忍,犹豫一下,对她道:“世子爷,春晖她、她年纪还小,许多事应是不知,属下斗胆多言,她,罪不至死。”   顾子湛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她本意是想保下这个小丫头,谁知却被人误会了去。   轻轻笑了起来,“卫长误会了,我并非是要责罚她,我的意思是,就先让她在这儿继续伺候着。”   这时她也想起来,怪不得她会有熟悉感,眼前这个侍卫长,跟她姑姑家的表哥长得有些像。便好奇问道:“不知卫长如何称呼?”   那侍卫长听到她的话,抬眼时便看到了顾子湛此刻的笑容。少年眉眼笑的真挚,一种温润的暖意在她身边漾开。   忙低下头,抱拳道:“属下遵命。劳世子爷询问,属下名叫段勇。”   顾子湛一乐,巧了,竟同她表哥一样也姓段。点点头,又笑着问道:“段卫长可有表字?”她记得在古代称呼表字似乎是表示亲近的一种方式。   段勇却是一愣,旋即答道:“属下表字从毅。”   顾子湛便笑道:“此次辛苦从毅与诸位了。救命之恩,我顾子湛铭记于心。”   段勇面上有些动容。因着遇上刺客,又损折了人手,刘喜那老货已给了他不少脸色看。此刻听到顾子湛的这番话,待他以平辈之礼,以表字相称,话中真诚的谢意和体谅,令他心中一暖。   忙起身抱拳道:“从毅愧不敢当,多谢世子爷体谅。”   顾子湛笑着摇摇头,见刘喜也回来了,知道已经安排妥当,便不再多说,踱步走了出去。   *   走至小庙门口,顾子湛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大厅内已经四分五裂的山神坐像。   向着神像郑重一拜,顾子湛对刘喜吩咐道:“回去之后,麻烦刘总管请人将这山神庙修葺一下,给山神老爷重塑金身。此次我们平安无事,也是山神护佑。”   刘喜应声答喏,顾子湛便转过身去,大步走了出去。   前路漫漫,几多崎岖。她占了顾澈的身子得以重活一世,那么这以后的一切,自是要学会去独自面对和承受的。 第七章 世事皆变迁,哀骨何人怜   果如刘喜所说,顾子湛一行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了前面的小镇。这个小镇叫栖霞镇,是一个影视剧中十分常见的古代小镇的名字。   顾子湛没有再坐马车,换成骑马而行。   打马停在雨后初晴的斜阳里,看着小镇低矮墙垣上被晚霞映照的“栖霞镇”这三个字,心中有些说不出的疲倦。   先前若不是顾澈留给她的这具身体武功高强反应迅捷,只怕她早已死在秋霞手上了。如今生死颠了个个儿,那个叫秋霞的侍女,再也看不到这片晚霞,也再也到不了这栖霞镇。   她不是圣母,不会去同情一个要害她性命的人,但也做不到视人命如蝼蚁草芥。心中涌起阵阵悲凉,却说不清是为了谁。   收拾好心情,顾子湛路过街边的人群和商铺时,不由自主的会多看几眼。   但心里想着的那个人,却始终未见。   *   有刘喜的打点,顾子湛的吃住都被安排的十分妥当。用过晚膳后,顾子湛便把春晖单独叫住了。   春晖这个小丫头显然还未从之前的惊吓中缓过来,见顾子湛单独留下自己,心中惶恐更甚,不待顾子湛开口,就扑通一下跪在了她面前。   顾子湛一惊之下,下意识想要伸手把春晖扶起来,就看她已经抽噎着哭了。   一边哭,春晖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呜呜呜,世子爷,奴婢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秋霞姐姐会,会这么做......秋霞姐姐平日里,平日里待我很好的,我入府的时候,年纪小,我什么都不会做,总会被嬷嬷们打骂,也是秋霞姐姐在帮我......为什么......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呜呜呜,奴婢真的好难过,好难过......”   在顾子湛眼里,春晖就是个小孩子,眼看她哭成这样,心里也有些难过。想来行刺这种大事,秋霞也不会让个小孩子知晓。况且现在回想,秋霞与屋外那些刺客不同,她确实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   但据段勇禀报,秋霞舌下藏的毒,与屋外那些刺客们服的是同一种,应当是一伙儿的没错。但这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又为何要杀她,顾子湛翻遍了脑中顾澈留下的所有记忆,依然理不出头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背后之人知道她要回京,也知道他们会走那一条山路,更知道秋霞会贴身伺候她。想到这里,顾子湛顿觉一股寒意从心头升起。   只怕这幕后之人,与豫王府脱不了干系!   *   顾子湛在那边皱眉沉思,而这边,春晖还在哭个不停。   待顾子湛收回心神,就听到耳边,春晖这个小丫头已经在抽抽搭搭的讲起往事,不,是蠢事了。   什么因为年纪小贪睡起不来,被嬷嬷们脱了裤子打屁股;什么因为贪嘴吃掉了一整盘炒黄豆而忍不住一直放屁,被嬷嬷们打了屁股;什么因为笨手笨脚砸碎了一个王妃喜爱的花瓶被嬷嬷们打屁股;还有什么因为学着话本子上讲的半夜坐在院子里吸收天地精华,被嬷嬷们认为脑子坏掉了而打屁股......诸如此类,顾子湛听着都替她屁股疼。   但春晖说的每一句话里都有秋霞,都有那个一直照顾她、保护她,替她受责罚的,已经死去的秋霞。   这让顾子湛又有些好笑,又觉得难过。长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轻轻摸摸春晖的脑袋。对她开口安抚:“都过去了,以后没了你的秋霞姐姐,还有本世子。只要你忠心待我,我必会护你周全。”   春晖抬起头,一双哭的通红的核桃眼看向顾子湛。秋霞因谋刺失败自戕,死生皆自取,旁人谁都怨不得。可她实在无法相信秋霞是坏人,只觉得心中的难过,要把胸口都撑炸了。   本就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子,此刻对上顾子湛关爱的眼神,听着她温柔的话语,春晖又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顾子湛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是段勇。   “少爷,老爷派人传来书信,属下来拿给您。”   顾子湛正被春晖的哭功震撼到绝望,段勇此时而来,她如蒙大赦,连忙开口应声,“从毅快进来!”   于是段勇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的世子爷,正蹲在地上,一只袖子被春晖抱去擦眼泪,拿眼巴巴地看着他。   “从毅,你快来帮我哄哄她!”少年目光澄澈,几分狼狈,几分可怜。   段勇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只可惜段勇也是个嘴笨的,绕来绕去就只会说一句“别哭了”。到了后来,也跟顾子湛一起,蹲在地上,看着彼此互相叹气。   眼看春晖哭得都开始打嗝了,顾子湛实在没办法,咬咬牙虎起脸,凶巴巴地对春晖道:“不许哭了,再哭本公子就让段卫长把你丢出去喂狼!”   春晖立刻捂住了嘴巴,惊恐地看着他俩。段勇也及时摆出一脸凶恶的表情,吓得春晖一连打了好几个嗝,才总算止住了哭。   又想起之前顾子湛的话,抽抽嗒嗒保证:“世子爷,世子爷,奴婢以后一定尽心伺候您,绝对不、不会有坏心的。”   顾子湛长叹一声,拍拍她的脑袋,“快去把你的猴子脸洗干净吧,好好睡一觉,今晚就不用你伺候了。”   *   待春晖出去后,段勇便将豫王的书信交给了顾子湛。   顾子湛先没有将信打开,反而笑了笑,说道:“方才,我本意是想问问春晖,那个秋霞今日可有什么反常之处,只是那小丫头哭的厉害,我都没能开得了口。”   “但她虽哭的厉害,断断续续的,我还是大约听出了些。秋霞这人,在府里已有七八年,平日里处事周全,为人细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妥,对主子们也算忠心。”   “这样,就有些奇怪了。”   段勇闻言,神情也是一肃。抬眼看向顾子湛,就见她长眉一扬,开口道:“从毅,你觉得呢?”   段勇被她眼中的深意一震,忙抱拳道:“属下、属下愚钝——”   顾子湛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站起身,缓缓踱步至烛台前,顾子湛点燃灯芯,开口道:“我在王府住的时候不多,也从未与秋霞打过交道,此事,绝非我们之间的恩怨。况且,那些死士,也绝非寻常之人,能够豢养的起......”   随着顾子湛的话,段勇愈发紧张,掌心隐隐渗出汗来。   忽地,顾子湛止住话,转身看向段勇的眼睛。   “我在王府,未曾有相交之人,亦无可依仗之人。说是一见如故也好、似曾相识也罢,眼下,在这豫王府里,我可以依仗、且愿意依仗的,惟有你段从毅一人。愿以诚相交,以命相付。当然,也得看从毅你,是否瞧得上本世子。”   她目光清亮,笑容和煦,周身被烛光熏染,温暖而非灼烈,谦和却不躬卑。段勇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一甩衣袍,抱拳下跪道:   “我段勇,愿为主上分忧!”   顾子湛上前扶起他。笑着道:   “那便有劳从毅了。日后身家,皆托付从毅了。”   灯烛摇曳,少年清隽的容貌被映的朦胧,不似凡尘。这一幕,成了段勇心里永远抹不去的烙印。   他自幼习武,好游侠,从不屑曲意逢迎,因而即便武艺超群,依旧是个不受重用的二等侍卫。这次来接顾子湛——这在府里没甚名头的世子,也全因他功夫过人,才捡了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可他愈是孤高,实际上,愈渴望被看重。   如今,顾子湛给了一切他想要的。猛虎虽属稚嫩,但已有慑人威势。武人的一腔热血,有了归宿。   *   得到了段勇的承诺,顾子湛心中大石才算落下。此刻她还是有些恍惚,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竟然可以如此顺畅的说出那些话,竟就这么刺准了人心。   但她给出的承诺,也都是真的。   段勇确实是个人才,他也想到,秋霞以及那些刺客的目的,是要在顾子湛回到豫王府之前除掉她。且那幕后之人,既可以做到将秋霞安插在顾子湛身边,又能全盘知晓他们的行踪,事先做下埋伏,足可见这人与豫王府,牵绊极深。   且地位绝不会低。   顾子湛又打开豫王的那封书信,上面寥寥几句,写了已经知晓她遇刺之事,并说已加派人手前来援助,宽慰她不必忧心。   此地距离京城,按照顾子湛现在的速度,至少得走个一天半,但现在刚过去三四个时辰,豫王便已知晓此事,可见其耳目通达。   将事情托付给段勇后,又说了几句,段勇便告辞,外出值守。   顾子湛最后又嘱咐他切切小心,不可犯险。   **********   等到段勇也走了,顾子湛起身熄了灯,才彻底瘫软在座椅上。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好似脑袋上被罩了个罩子,隔着一层,什么都感受不真切。好多她做出的行为,似乎都没有经过大脑的指令,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直到此时,四周静谧起来,脑袋上的那个罩子才渐渐消失,情绪如决堤洪水,瞬间涌入她的脑海。她骤然体会到如黑夜般浓稠的伤感,是的,她是真的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又忽热想起,原先世界里的自己,到底还存不存在?大约,是不存在了吧。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忽热不可抑制的疼痛起来。   原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出游,却陡然遭逢巨变,她的父母该如何接受?天命之年,骤然失独,该是怎样的悲痛彻骨?还有从小把她当眼珠子宠爱的爷爷奶奶与姥姥姥爷,又该如何承受这样沉重的打击?   这一次意外,已经摧毁了他们全家。   顾子湛抬起头,透过窗纸,看向窗外的月光。奶奶家住在农村,就是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暖白色的窗纸附在木头窗棂上,贴着红色的剪纸窗花,不隔音也不怎么遮阳,但却是与大自然最和谐的相处。纸窗外夏日的蝉鸣和冬日的风雪,都曾是她最爱的景色。   可是如今,皆不可得了。   思绪飘到这处,顾子湛再也忍不住。这些天深藏心底不敢去想的事情,与压抑了太久的悲伤情绪,经过这一场刺杀,翻涌出来,蔓延了她整个心。   泪水再无法抑制,喷涌而出,打湿了她的面容。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却在此时,泪眼婆娑中,看到一个纤瘦人影,从窗口跃入房中。   月光从打开的窗中流淌进来,楚澜自月光中走出,来到了顾子湛的面前。   窈窕的纤细身影走上前来,抬起手,轻抚去顾子湛的眼泪。   顾子湛定定看向她。   *   楚澜背对着月光立着。眼神里不再有初见时的试探和冰冷,也没有平日玩闹时故作的不耐与揶揄,有的只是一眼可见的担忧和心疼。   他们一行比顾子湛早出发一个时辰,遇到雷雨便索性安置在了这栖霞镇上。白二出去打探消息,回来之后便告知了楚澜顾子湛一行遇袭的事。   她素来冷清,从前对顾澈也从未多加半分的关心。如今却不知是怎么了,听说之后便坐立难安。实在放心不下,眼见天色暗了下来,便悄悄来看顾子湛。   顾子湛的屋子没有点灯,楚澜料想她大概已经睡下,纠结了许久,还是决定翻窗进来看看她。   谁知,却看到了顾子湛这副泪眼婆娑的模样。   总是笑着的人,一旦落泪,更惹人心疼。楚澜轻声安抚她:“莫怕了。”   顾子湛乍见楚澜,胸中的情绪翻涌,还多了半分委屈。再也忍不住,忽地紧紧抱住楚澜纤腰,头埋进她胸口,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   *   楚澜顿时身子一僵,腰有些软。 第八章 紫微星旧事,人心难自知   楚澜从小到大,都没有与人这般亲密过。   被顾子湛环住腰的瞬间,楚澜差点直接抬手将人挥开。手抬了一半,偏又软了心。   过了许久,待顾子湛止住哭时,楚澜才发现自己竟然在用手轻抚对方的脊背。   顾子湛心里的难过好受了些,此时便犯起了羞赧。红着眼看向楚澜,“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   湿漉漉的眼神,莫名让楚澜心口一悸。   轻咳一声,楚澜嗓音几分慵懒,打趣答道:“那好办,世子爷可赠我千金,一半买衣裳,一半嘛,做封口。”   顾子湛愣神,“诶”了一声,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外人眼中的幼虎,此时分明是一只小猫。   楚澜眼中染了几分促狭, “世子爷现在知道羞了?”   顾子湛眼睛一转,两手一伸,猛地摸上楚澜的腰。   “那这千金我可不能白掏了!”   *   两人闹了一阵,顾子湛正揉着被揪红的耳朵,就听一旁好整以暇喝着茶的楚澜问道:“对了,今次那些人,有留下活口吗?”   听她说起正事,顾子湛也正经起来。摇摇头,答道:“没有。”又将今日遇到的事,仔仔细细与楚澜说了。   又补充道:“我觉得应该跟豫王府里的人有关,但到底是谁派来的,我还不知道,也不记得与谁结过怨。不过,我有个直觉,刘喜,哦,就是这次来接我回去的豫王府总管太监,他可能知道些什么。因为他似乎很希望我赶紧把此事掀过去,并不想查清楚这件事。”   楚澜闻言点点头,想了想,忍不住嘱咐道: “你切记万事小心,尤其是回到豫王府后,更不可大意,要知这豫王府并不简单。你虽然是世子,但往日里在王府住的时候并不多,况且,你身份也有些特殊,还是低调为好。”   顾子湛扭头看向她,忽地一笑,摇摇头,“阿澜,在我面前,你又何须顾忌?”   楚澜微微诧异,没想到顾子湛竟一眼看穿她心中隐忧。   那边顾子湛却自顾自继续道:“既然你知道我的女子身份,那这件事儿,你应该也知道。我并非豫王妃所生,豫王却将我记在了王妃名下,又以嫡长子的身份为我请封世子。你想想看,这件事,才是细思极恐的很呐。”   “况且,我还记起来,豫王这些年与元虚道长,似乎一直在密谋些什么,只怕其中也是暗藏玄机。”   然而这些事背后的深意,顾子湛不晓得,楚澜却是清楚一二的。   她见顾子湛眸色闪亮,将这些隐藏着巨大秘密的话,就这般坦荡荡地说出来。反而她自己,心中惊骇不已。   忍不住打断顾子湛,“这些事以后不可再提!”又叮嘱道:“你当谨慎些,豫王是你的父王,你不可这般在外人面前谈论他。”   顾子湛不满,“外人?阿澜你又不是外人!”又嘟囔道:“况且我无不可对你言,你也不要总将我与原先那个混一起,我已非旧时顾澈!”   看她这般不长进又拎不清,楚澜忍不住冷下脸。   冷声问道:“那你说,你现在不是顾澈,那你是谁?”   *   顾子湛也冷静下来。   明明楚澜说的道理她都懂,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将楚澜与其他人放在一样的位置,自然,也总希望楚澜将她与以前的顾澈区分对待。   那些秘密被她说出来时,带着一种“我予你信任,你也当予我信任”的负气感和强迫感。她也清楚的知道,这是不对的。   小声开口道:“对,对不起。”   楚澜被她气的头疼,恨恨道:“就你本事大,就你不怕死!不愧是紫微星君的转世,哪轮得到我等凡夫俗子替你操心!”   又是这个词!   顾子湛半张着嘴惊诧万分。“紫、紫微星君?”   楚澜背过身去,不想搭理她。   顾子湛却急得跳脚。   “阿澜你、你同我说说,这紫微星君到底是什么?我怎么就成了那什么星君的转世了?”   楚澜以为她有心隐瞒,冷笑一声,“你莫要再做戏了。你既然占了顾澈的身份,便合该依照她的身份而活,即便是仙君转世,也无法摆脱这俗世的纲常。大不了,日后我恪守规矩,与您敬而远之算了。”   *   这下顾子湛是真急了,顾不得许多,将真相脱口而出。   “别啊!别敬而远之、别算了啊!我、我哪里是什么转世、什么仙君了,你别不理我啊好不好?唉,我都跟你说了吧,我确实不是顾澈,我,我本来就叫顾子湛,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   “我是去跟着父母出游的时候,好端端的遇上个狗屁绣球招亲的表演,被个绣球砸碎了身后的玻璃,伤到了脑袋,我就昏迷了。我,我,我的魂魄再一醒来,就到了这里,就,就见到了你......”   顾子湛慌慌张张说的语速很快,颠三倒四的,楚澜有些话听不太懂,但还是听清楚了大半。   她也被顾子湛的话惊住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向来少有表情的精致面孔上,也显出明显的惊诧之色。   屋里安静了许久,楚澜才收回吃惊的神色,但又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你,你之前,你之前也是一个大活人?”   顾子湛差点被噎死,捂着脸嘟囔,“当然了啊,我之前就是一个出身小门小户,性子软弱得很,也从来没有机会风流多情过的大活人啊!”   又忐忑说道:“阿澜,你、你千万别把我当做妖怪啊。”   这些话楚澜之前就听她说过,当时不以为真,现在却是不得不相信了。不禁站起身来仔细打量顾子湛,停顿许久,忽然开口问道:“你的魂魄来了这里,那你可知顾澈去了哪里?”   顾子湛讷讷,“我也不知道。”   楚澜低头思考,她心思通透,很快便有了猜想。   长叹一声,“皆是命数。”   又同顾子湛解释道: “你醒来后不久,我收到了我师父的书信。信上说,据天象推算,紫微星君的气运,已在你醒来的时候,替代了顾澈原本的命数。所以我便认定,醒来之后的你,已是紫微星君的转世。如今听你这么说,想来,你虽然不是紫微星下凡,但也是身负紫微命数的人,所以合该来此走上一遭。”   “况且,世间也不可能有你这般呆傻的妖怪。”   顾子湛一愣,楚澜这番解释她依旧听得满头雾水,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这紫微星君,又到底是什么?”   楚澜看向她,眼神沉了沉。   接着,便缓缓开口详细讲了起来。   **********   天顺帝是大昭的第二位皇帝。太/祖皇帝当初征战天下的时候,膝下的九位皇子都曾随父出征,各个都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杀伐果决之人。   立国之后,天顺帝是嫡长子,自然而然做了太子,但底下的兄弟却并未人人臣服。尤其是太/祖第六子,当时的齐王顾杕,因其深受太/祖宠爱,对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天顺帝顾桢十分不服,处处与他作对。渐渐地,朝中大臣与诸皇子便分为了两派,一派是太子/党,一派是六皇子党。   二十二年前,朝中突然传出太/祖欲废太子的消息。就在那时,天象中预示帝王命数的紫微星君却突然从紫微星宫中消失,不久之后,原本身体康健的太/祖竟驾崩了。   因太/祖并未写下废太子的诏书,太子顾桢便在灵前继位,成了天顺帝。   远在封地的六皇子听到消息,立刻拿出一封改立他为太子的太/祖遗诏,领兵反叛天顺帝。天下大乱之际,原本保持中立的五皇子豫王顾权却突然发兵抵抗六皇子,与天顺帝派出的军队一起,将六皇子击杀。从那之后,天顺帝的皇位才算稳了下来。   只不过,虽然天顺帝继位为帝,但那紫微星宫中的紫微星君依旧没有出现。天顺帝担心这个消息传出去,被众人知晓后会认为他的皇位来路不正,便杀了当时的天师天机门祖师袁道成和他满门弟子。其余一干知情者也皆被斩杀,又暗中派出皇帝亲卫龙骑卫大肆捕杀与紫微星传言有关的人。从此,天下间再无敢妄言天机者。   但天顺帝不知,袁道成还有两个弟子流落在民间,便是元虚道长与元晦道长这一对师兄妹。元虚与元晦算出四年之后,紫微星君将托生转世,并算出这紫薇星君托生的方位正是在豫王府中。   于是,这二人便投奔了豫王,进入豫王府,保护紫薇星君的转世之人。恰巧,顾澈便出生在紫薇星君转生的那个时辰。   只是不知为何,紫薇星君的命数却并未随着顾澈的出生一同到来。   元虚与元晦推算一番之后,认定紫薇星君将在顾澈十八岁时,重现人间。   只是在这期间,元虚与元晦却发生了矛盾。具体因为什么楚澜也并不清楚,只知元虚道长将紫微星的秘密告诉了豫王之后,元晦便离开了豫王府。自此,两兄妹再见时,便针锋相对有如仇敌。   十七年后,顾子湛误打误撞的穿越过来,恰逢天象有异,便给这师兄妹二人认定,她是紫薇星君转世归位。   天象异动之时,恰逢顾澈私自下山,元晦道长便派自己的弟子楚澜下山寻人,寻回了顾子湛。随后,元虚道长也与豫王传了书信,豫王便派出刘喜,接人回府。   **********   顾子湛听后,只觉得匪夷所思。   她是个受了二十多年唯物主义教育的现代人,虽然突如其来的穿越令她认识到这个世界确实存在一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但也只觉得这是科学研究尚未触及的领域。   她可以相信有紫微星宿的存在,也可以相信元虚和元晦可以通过天象测算星宿变动的方位,但要说紫微星与帝王气数和王朝兴衰相关,甚至与她有关,她却是无法相信的。   可是她不信,却不代表这个时代的人不信。脑中似乎另有什么一闪而过,可惜转瞬即逝,顾子湛并没有抓住。   二人之间一时沉默起来。   良久,顾子湛长叹一声。   *   照这个说法来看,她接下来的处境,更加复杂了。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吧。   眼下,她更看重顾澈留下的这具身体里,那些她尚不明了的地方。   既然话已说开,她便找楚澜来解惑: “顾澈的这个身体,我还不太熟悉,我只知道她这具身体武功高的很,但我还不怎么会用,都是身体自己在下意识做出反应。”   楚澜见她神色还算镇定,也稍稍安心些,便放下心来给她解惑。   “这大约是顾澈先前练功时留下的印记。她筋骨不错,但往日里心思没有放在提升修为上,武功也算不上有多高,更从未胜过我。在练功这一点上,我可以教你。”   唇边浅浅一笑,眼眸亮了起来,如整个夜空中的星辉都落入了她的眼中。   顾子湛被她的笑容感染,也笑了起来, “好呀,我都听阿澜的。”想了想,又保证道: “阿澜你放心,以后在除去你之外的人面前,我会做好顾澈的。我的小命是你救的,我会好好听你话的。”   又想了想,说道:“在我原先的世界里,我的亲人都叫我澄澄,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楚澜依旧是笑着,却是接受了她的这份亲密。浅笑开口:“小澄儿。”眼睛一闪一闪,几分逗弄几分亲昵。   在知道顾子湛并非原先的顾澈后,她心中竟好似落下了一块大石。就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她对日后的际遇,少了许多抵触。 第九章 阴谲浪未平,王府势难明   楚澜天快亮时才离去。   第二天一早,顾子湛把段勇找来,旁敲侧击地问了下,昨夜他是否有听到什么异动。   听他说过并无异象,顾子湛才放下心来。内心对楚澜的身手进行了一番彩虹屁吹捧之后,又嘱咐段勇今夜也由他一人值守,并透露了也许会有故人前来之事。   段勇见她坦荡,也没再多问,便直接应下了。这般人狠话不多的做派,令顾子湛很是满意。   *   待到这一晚楚澜来时,顾子湛与她说了段勇之事。能得一个助力,楚澜对此也十分赞同。将专门带来的关于内功修行的书本拿了出来,便开始指导顾子湛练功。   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楚澜好奇之下,也问过一些她在现代社会生活的情况。顾子湛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主要都是些她自己的经历。有意无意间,顾子湛提到了些涉及百合、耽美的话题。楚澜听后有些惊诧,倒并未显露厌恶的之色。   随后,楚澜便指挥她坐定,二人相对,带着顾子湛将这内功心法走了一遍。   转眼又到深夜,楚澜该要离开了。   她们心里都清楚,明日便可到达京城,回到京城后,相见便会更难。   *   又过去一日,晌午刚过,顾子湛一行便到达了京城。随后,顾子湛便被送回了豫王府。   豫王是亲王等级,这豫王府也修的恢弘大气。天顺帝现存的兄弟有四人,除去豫王,其余诸王皆留在封地。豫王独自留京,并领了工部、礼部和宗正寺的差事,此时还没有回来。   按照豫王之前的安排,顾子湛带着春晖先去自己的院子里休息。刚换了身衣服,便听到外面有人传话,说是豫王妃请她过去。   顾子湛有些紧张。豫王妃是顾澈名义上的母亲,她有些担心会被瞧出端倪。在去豫王妃居住院子的路上,努力整理着顾澈之前留下的记忆。好在豫王妃与原先的顾澈并不亲厚,心里才踏实些。   很快,顾子湛就见到了豫王妃。   豫王妃王氏大约四十岁,保养的很好,样貌温婉端庄,仪态大气娴雅,可知年轻时定是一个极为出众的大家闺秀。   见到顾子湛,豫王妃浅笑开口:“阿澈回来了。几年未见,愈发俊秀挺拔了。”   顾子湛忙跪下行礼,学着顾澈的口气道:“阿澈见过母妃。多年未归,劳母妃挂念,是儿不孝。”   豫王妃招呼侍女请她起来坐下,侍女端着茶放在顾子湛面前。   豫王妃又开口道:“先前听王爷说起,阿澈回来时头上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吗?”   顾子湛想她说的应该是自己被绣球砸昏的事,连忙开口答道:“如今已无大碍,有劳母妃担心了。”   豫王妃端起茶盏啜饮,又说道:“听说你受伤,王爷与我都十分担心,王爷更是派出刘喜亲自带人前去接你。”又看看她额角上还贴着纱布的伤口,“你平安归来,我们便也放心了。”   话里话外都客气的很,令顾子湛有些不自在。   她下意识的摸摸额头,笑着说道:“一个意外罢了,脑袋挨了一下,不过没什么大事,我脑袋硬的很,倒还不至于被砸成傻子。”她本意是开个玩笑,却不料豫王妃在听她说完后,脸色突然变了。   豫王妃手中的茶盏被重重搁下,脸上神色变了几变,眼神中闪过几分狠厉。顾子湛茫然不知为何,有些无措地看着豫王妃。   豫王妃刚要开口,就见一个少年急匆匆的跑了进来,从身后一把抱住顾子湛的腰,全然没有顾忌这室内诡异的气氛,笑着叫道:“大哥哥!大哥哥真的是你回来了!清儿好想你呀!”   身后远远传来丫鬟的惊呼:“二公子,二公子您慢些跑!”   顾子湛僵着背转过身来,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睁着单纯清澈的眼眸,暖暖的笑着。对上顾子湛的眼睛,带上几分羞涩,只甜甜的对着她笑。   顾子湛被他的笑容暖的心中一片柔软,也笑着轻轻揉揉他的脸。她认出了这个少年是谁,也一瞬间明白了为何自己刚才那句话,会让豫王妃神色骤变。   *   这个少年,是豫王府的二公子顾清,他才是豫王府真正的嫡子。   顾清比顾澈小三岁,身子长得很壮实,像个憨厚的小牛犊。见顾子湛对着他笑,他却不好意思起来。见到坐在上头的豫王妃,顾清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忙松开顾子湛,有些局促的站在一边低下头,不敢去看豫王妃。   豫王妃见到自己儿子,原本要说的话也说不出了,后面赶过来的婢女便遭了殃。豫王妃狠狠责罚了顾清的婢女,就开口打发顾子湛退下。   顾子湛刚要走,原本畏缩站在一旁看母亲责罚下人的顾清却大着胆子拉住了顾子湛的衣袖,鼓起勇气对豫王妃说道:“母、母亲,清儿想去同大哥哥玩儿。”   豫王妃忍下怒气,脸色却依然不太好,有点冷硬的说道:“你大哥刚刚回府,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清儿要乖一些,不要去打扰。”   顾清垂下头,松开手,不敢再开口。   顾子湛见到,笑着安慰他:“清儿不急,等大哥哥忙完了,就来找你,同你一起玩儿。”说罢,她对王妃歉然一笑,走了出去。   顾子湛十分懊悔。是她一时忘记了,她的二弟顾清,是一个自小就有些痴傻的孩子,这是王妃一直以来的心病。王妃这些年忧心顾清,性子变得敏感多疑,最恨别人提到痴傻之类的字眼。   *   晚膳的时候,豫王回来了,便安排顾子湛与豫王妃一起吃个家宴。   顾清是个痴儿,豫王对此也十分忌讳,从不让他在人前露面。豫王算上顾子湛,共有二女三“子”,顾子湛上面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三公子顾泓不过六岁,所以这个家宴便只有他们三个人。   顾子湛想到要面对豫王,心里颇有几分忐忑。猛然一惊,突然明白自己之前漏想了什么。   从楚澜的话中以及之前的梦境里都可以知晓,豫王从头到尾都知道紫微星君之事。那么,豫王岂不是已经知晓,如今醒来之后的顾子湛,与先前的顾澈,已并非同一人了吗?   抑或如楚澜一开始那样,将她当作什么紫微星君的转世?   想到此处,顾子湛惊出一身冷汗。古人皆信天命,她身负帝王才有的紫微命数,一旦令世人知晓,定会惹来杀身之祸,那么,豫王又会做何打算?况且,顾澈的命数已被她替代,世间再无此人,即便生疏如楚澜,也难免生出些伤怀,而作为父亲的豫王,不知又会如何?   顾子湛几乎是僵着头皮走入的了餐厅。无论如何猜想,都比不过一次面对面的交锋。是生是死,也得先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态度。   好在晚膳过的还算平静。   用过晚膳后,豫王把顾子湛叫到他院中的书房。简单问过她身体几句,又说明刺客之事已经派人去彻查,便让她退下了。顾子湛一面小心回答,又一面打量豫王神色,见他似乎并无探究和怪异之处,心中的忐忑才稍稍安定了些。   临出门时,顾子湛犹豫一下,又对豫王提出,想请豫王派给她几个侍卫,说了包括段勇在内的几个人。豫王同意之后,顾子湛便回到了自己居住的院子。   *   一路惴惴,顾子湛也摸不清豫王到底有什么打算。只觉得心中惶恐,恨不能躲到天边去。   接下来的时日,她没什么理由可以外出,便只得躲在自己的院子里,苦思冥想也理不出个头绪。   在这个时代,她身为皇室宗亲,不能参加科举,也还没有领什么正式的差事。早年的时候,天顺帝为了表示亲厚,特许年幼的顾澈入国子监读书,但后来因为她跟着元虚道长上了山,豫王就给她请了长假,如今也还没销假。   最开始的几天,顾子湛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怕自己露出马脚,便躲在书房把顾澈的记忆又梳理了一下。发现琴棋书画这些的本领和顾澈自小读过的经书典籍里的知识,都被她完整的继承了,想着即便豫王对她起疑,她也可以应对一二,心里才又安然几分。   只是,老天爷似乎并不想她过的安稳,很快,又有一场变故来袭。   *   顾子湛在豫王府中日日谨小慎微,一切吃食都依靠春晖打点。春晖如今也与她亲厚许多,小丫头似乎也从之前秋霞那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恢复了往日里活泼开朗的性子。   那天傍晚,春晖给顾子湛端来一碗解暑的绿豆汤,用银针试毒之后,又照例给她自己养的狸花猫小狸喂了些试毒。见那狸花猫不满的被灌下不爱喝的绿豆汤之后张牙舞爪地跑去一旁吃肉,又活蹦乱跳的满屋子溜达,才放心拿给了顾子湛。   恰巧顾子湛这时有些喝不下,便将绿豆汤放在了一边,准备就寝前再喝。   待顾子湛看了会儿楚澜留给她的武功秘籍之后,感觉十分神清气爽,正准备喝完绿豆汤便去洗漱就寝,就见春晖像疯了一样的冲了进来。   见到顾子湛正端着绿豆汤,春晖一把将她手中的绿豆汤打掉,脸色惨白,吓的说不出话来。顾子湛皱眉抬头用眼神询问,就听春晖声音尖锐地叫了起来:“毒!毒!这汤有毒!小狸、猫、猫被毒死了!”   顾子湛跟着春晖冲进她的屋子,就看到原本还活蹦乱跳的狸花猫,此时已口吐黑血,抽搐的倒在墙角。   顾子湛颤抖着上前,便看到那狸花猫在她眼前狠狠抽搐了几下,剧烈地吐出一大口黑血,片刻,便死去了。   她与春晖一样,脸色瞬间惨败,浑身战栗,几乎站立不住!   谁,到底是谁,这豫王府中到底藏了怎样的狠毒之人,要几次三番地置她与死地!   春晖忍不住尖叫起来,倒在椅子上,昏了过去。   春晖的尖叫声很快引来了侍卫和下人们,顾子湛强打起精神,看向一个豫王给她安排的长随,让他去将此事禀报豫王,又让人照看好春晖,便对赶来的段勇说道:“段卫长,你将这猫拿去验毒,再去厨房看看这绿豆汤可有剩余,好生查看下,到底是什么人,敢在豫王府里对本世子下手!”   她神情狠厉如一把利刃,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惊出一身冷汗。   顾子湛大步向外走去,浑身都笼罩在夜色里,浅色的身影衬托的夜色更黑,令人捉摸不透。   *   很快,豫王得了消息,派了刘喜过来。刘喜脸色不好,显然先前已受了豫王的训斥。   顾子湛见到他,想到他先前对自己遇刺那事的遮掩,脸色十分阴沉,只冷冷看着刘喜。   刘喜只觉得这位世子爷的性子似乎变了许多,此时她周身气势凌厉的骇人。躬身低头将来意说明,刘喜便从段勇手上接过那狸花猫的尸体和打碎的碗碟要带走。顾子湛冷声开口:“刘总管,先前本世子遇袭之事,可查出什么眉目了吗?”   刘喜不敢与她对视,低头答道:“回世子爷,那事奴才还在查探,还、还没有查到什么。”   顾子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直看的刘喜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才说道:“刘总管,父王信任你,自然,本世子也会信任你。刘总管该知道要如何办事,我便也不多说了。只希望,刘总管不要辜负了我父子二人的这番信任。”   刘喜连声应诺,倒退着走了出去。出去后,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只觉得这个原本有些令他看不起的世子,如今周身气质竟与豫王愈来愈像,隐隐透出几分杀伐之气来! 第十章 兄弟皆是债,忧思两厢来   进入到八月,天气更热了起来。   发生下毒之事后,顾子湛又与豫王见过几次,但豫王神色不见异色,对她的伤势也只是稍加询问。而她两次遭遇暗害之事也都没有什么进展,只刘喜处理了几个膳房中的下人,便再无下文。反倒是几次听春晖说起,府中三公子顾泓的生母裴侧妃,如今风头更胜,连王妃都要避让几分。   *   这天傍晚,夏日的燥热引得顾子湛在屋子里坐不住,便命人搬了一把躺椅放在花园中的凉亭里,躺在上面犯懒发困。   顾澈的书房里经书典籍一应俱全,与律法相关的书籍也很多。顾子湛打小对侦查破案很感兴趣,这几日除了照着楚澜给她的那些书练功,便整日抱着那些记录断案故事的书册看个不停,到了这个时辰也确实有些疲乏。   正半梦半醒间,忽然就听到园子外传来蹬蹬蹬的脚步,顾子湛便撑开眼皮看了过去。   原来是顾清来了。   他手里还牵着一个梳着总角、一脸别扭的小男孩儿,正是之前没怎么见过的三公子顾泓。   顾清见到顾子湛,便松开了顾泓,向顾子湛跑来,极欢喜的说道:“大哥哥,我们来寻你一起出府去玩。”   他身旁的顾泓见自己被顾清松开,扭头就要跑,顾清毕竟大他许多,见他要跑,追上几步就把他抱了回来。顾泓被顾清抱着,大声喊叫着:“我不想出去玩!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才不要去玩!我要背书、要背书!不然师傅要打我手心的!”   顾清不理他,抱着他往顾子湛身前一放,笑嘻嘻的说着:“小泓你还没有怎么见过大哥哥呢,要乖乖的,二哥哥一会儿带你出去给你买好吃的。你不是最喜欢吃桂花糕吗?二哥哥带你去西城那家最好吃的荣庆斋!”   顾泓长得胖嘟嘟,小短腿在顾清怀里扑腾着,听到有好吃的,倒不再挣扎,仰起头鼓着小胖脸向顾清确认,“你说的是真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顾子湛看着他俩,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清推推小胖子顾泓,两人一起对顾子湛行礼,“顾清、顾泓,见过大哥哥。”   顾子湛上前拉起他俩,“走吧,咱们这就去荣庆斋,哥哥给你们买好吃的。”   顾清在顾子湛身后跟着,小跑着追上她,一脸小心翼翼的小声开口:“大哥哥,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做。西城再往里面有个巷子,住了一个老婆婆,那个老婆婆做的桂花糕才是最好吃的。可是她现在生病了没钱医治,我想去给她送些银子。”   顾子湛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温柔地答他道:“这是好事,自然可以。清儿有这份心,真是个好孩子。”   顾清又是羞涩的一笑,跟在了顾子湛身后。   顾子湛心里对这个弟弟很有好感,虽然智力有些弱于常人,但心肠却极为良善,是一个温暖的人。   *   顾子湛派人去同豫王、豫王妃说了,命段勇领了一队侍卫跟着,便带着两个弟弟出了府。顾澈之前在京城待得时间便不多,所以她对京城也并不熟悉,反倒是看起来憨憨的顾清,对京城熟悉的很。   顾清在马车上一路同顾子湛讲着话,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同顾子湛说上几句。顾泓在一旁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在马车滚来滚去的看着风景。   顾清见到,傻呵呵的笑着,扶着他的脑袋嘱咐道:“小泓坐稳些,不要撞到了。”   顾泓见周围没有下人,也野了性子,对他哼笑一声:“我又不是你这个傻大个儿,我聪明着呢,如何会让自己撞到。”   顾清依旧是憨憨的笑着,顾子湛却皱了皱眉,有些不喜顾泓对顾清的态度。但见顾清不以为意,顾子湛便没有开口。   到了荣庆斋门口,三人下了车,顾子湛让侍卫看好两个小的,自己走在前头给他们买桂花糕。   她对这古代的店铺充满了兴趣,便亲力亲为,拉着店家问了许多。刚买好了桂花糕,一转身,就看到一个一身白衣的清丽女子站在她身后,笑吟吟的望着她。   顾子湛许久没有见到楚澜,乍见之下,满心的欢喜,连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   楚澜此时的打扮与往日不同,虽然也是一身白色的衣裙,但头发披了下来,鬓间有一朵珠花,脸上的淡妆恰到好处,清贵而不见庸俗。顾子湛上前几步,顾忌着身后那些人,压了压翘起的嘴角,端正行礼道:“楚姐姐别来无恙。”   楚澜听她这样称呼,不禁有些好笑。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傻气,竟真的叫了姐姐。面上情绪不显,只眼中露出几份喜悦。微微福身还礼道:“见过顾师兄,问师兄安。”   顾子湛没想到她竟真的叫了自己师兄,一愣之下,便笑了出来。强压住心里的喜悦,只想着该如何与楚澜多说几句话,又怕说多错多,给她惹麻烦。   正纠结着,就听楚澜开口道:“顾师兄此次下山走的匆忙,元虚道长托我师父给你带了一封书信,叫我转交给你。但眼下,这书信我并未随身带着......”   不待楚澜说下去,顾子湛立刻心领神会,接口道:“有劳楚师妹了。不知明日你可方便,我亲自去府上去取。”   二人目光相接,都知晓对方心中所想,默契一笑,楚澜便应了下来,“那明日我便在府上恭候师兄了。”余下的话不便多说,楚澜便先告辞离开了。   *   回到马车上,顾子湛刚坐好,心中还满是刚才的乍见之欢,便听到顾泓哂笑一声,“大哥哥,刚才那位便是楚太傅独女楚澜了吧。”   顾子湛听他的语气便有些不喜,对他不欲多说,只点点头。   顾泓却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听我阿娘和嬷嬷们说,这楚澜可是比大哥哥还年长些,如今却还未成亲。楚太傅先后给她寻了两门亲事,都是在订婚之前,男方一个断了腿成了瘸子,一个摔断腰成了瘫子,全跑去退了婚。大家都说这个楚澜,是天煞孤星,克夫!”   顾清在一旁皱着眉头打断她:“小泓,你这么说一个姑娘家,不太好吧。”   顾泓却来了脾气,大着声音对顾清说道:“你懂什么!你这个傻子!”   顾子湛厉声打断他:“顾泓!”   顾泓意识到自己失言,讷讷不敢开口。   顾子湛心中有气,声音也严厉起来:“顾泓,你今天几次言语无状,你可还记得清儿是你的兄长?清儿爱护你不与你计较,这是他心胸宽广,但你却变本加厉!兄友而弟不恭,目无长幼,尖酸刻薄,你便是这般背圣贤书的?师傅便是这般教你的?”   顾泓吓的眼泪都出来了,带着哭腔赶忙认错。顾清在一旁有些难为情,想跟顾子湛求情,又觉得不太妥当,兄长教育弟弟,又是因他而起,他只觉得无论对哪一方,都有些过意不去。   顾子湛也不愿多说,下令今天先回府,回去后顾泓须得给顾清写一份检讨书,下次她也会亲自检查顾泓背书。之后又对顾清抱歉,先给那个老婆婆送去银两,下次再陪他一起去探望。   看着认错态度良好的顾泓红着眼不敢吭声,一旁顾清也被吓的怂唧唧的样子,顾子湛在心里长叹,今生兄弟都是前世债!   *   回去之后,两位母亲都从自家儿子口中得知了今日之事,当晚,顾泓的生母侧妃裴氏便哭着去找豫王说理了,豫王妃则看着自家儿子懵懂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   顾子湛也把那个豫王安排给她的长随刘安派了过去,说了明日要去楚府的事,至于今日之事刘安会如何对豫王禀告,她才没有去在意。兄长教训弟弟,实乃理所当然。   **********   第二天一早,顾子湛便带上拜帖,去往楚府。   楚澜没有欺她,楚府与豫王府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坐轿子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当真是不太顺路。   顾子湛来的很早,楚太傅和豫王一样,正在宫里参加朝会。这也是顾子湛特意选定的时间。提起楚太傅,也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总是存了几分畏惧。   来到楚府,被小厮引着一路来到了楚澜的院子。楚澜是楚太傅的独女,但不是唯一的孩子,她上面还有个庶出的长兄楚孟泽,在国子监当监丞。楚孟泽早已娶亲,与一妻一妾及两个儿子住在楚家的偏院里。   走入花厅,顾子湛就见到正在看书的楚澜,见微立在她的身侧。   见到顾子湛,楚澜将书放下,看向跟着顾子湛一同进来的两个下人,开口说道:“你们下去吧。”   这两人面露难色,相互对看一下,其中一个开口道:“小姐,大少奶奶说过,男女有别,为着小姐的清誉,让奴婢等在一旁尽心伺候着。”   楚澜面色一冷,淡淡开口:“退下。”语气是顾子湛不曾听过的冷冽。这两人吓的连忙跪下,却还是没有往外退走的意思。楚澜沉默起身,居高临下的看了看两人,抬步向外走去。   那两个下人想跟上,被跟在楚澜身后的见微拦下,开口对她们喝到:“跪好了!小姐让你们起来了吗?主子没有发话就敢起身,你们的大少奶奶就是这般管教下人的?”   又冷哼一声,“是我说错了,哪里有大少奶奶,分明是庶少奶奶!你们以后可得谨言慎行,毕竟跟了个脑袋不灵光的主子,小心掉坑里!”   *   顾子湛跟着楚澜来到了她的书房。书房在卧房的东边,广义上来说,也算是楚澜的闺房。顾子湛心下暗喜,脸上也染了笑模样。   楚澜把怀中的书信拿给她,顾子湛一呆,讷讷开口:“还真有信啊。”   楚澜白她一眼,不复之前面对下人时的冷淡,嗔道:“不然呢,难道我还敢诓骗顾世子?”却故意没有告诉她,这信在她到达栖霞镇时便已收到,当时没有拿给顾子湛,便是想着日后可借着这个由头见她一面。   顾子湛扫一眼那信,无非是些嘱咐她好好休养,好好练功的话,翻来翻去也没有看到与星宿有关的东西。   她便收起信,笑嘻嘻的回楚澜:“我是想念阿澜的紧,不知道阿澜可曾想我?”又想到先前那两个下人,小心询问道:“阿澜在府中过的如何?可是你兄长那一房不太/安分吗?”   楚澜一笑,“想你作甚。”又微垂下眼,答了一句,“还好。”   旁的楚澜没有多说,倒是见微忍不住了,少有的没再给顾子湛脸色看,把这些天的委屈说了个七七八八。   *   楚孟泽是楚太傅成亲之前由父母安排的通房丫头所生,后来楚太傅娶了楚澜的母亲傅氏,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感情甚笃,楚太傅便再没有过其他妾室。   楚澜五岁的时候,傅氏病故,楚太傅一心念着亡妻,也没有再续弦。这期间楚孟泽的生母起了不该有念头,生了不少事,被楚太傅安排送去了外面的庄子上,不久便病死了。   楚孟泽因此消沉过一阵,但时间久了,见楚太傅再没有其他儿子,便又摆起了大少爷的谱,连带着他的正妻冯氏也跋扈起来,因楚澜接连遭遇退婚,对她便也看轻几分。   这次楚澜回家,冯氏想将自己的弟弟推给楚澜,被楚澜拒绝后,便更是不满起来。顾忌着楚太傅不敢明着来,暗地里却多了不少小动作。   顾子湛听见微说完,又见楚澜眉间皱起,便知道她过的并不太好。不禁也蹙起眉,叹道:   “要是我们没有退亲就好了,也省去眼下这些烦心事。” 第十一章 惊觉情根种,囊中羞空空   听了顾子湛的话,见微便有些欲言又止。   楚澜微微蹙眉,开口对她说道:“见微,你先下去吧。”   见微便只好应声退下。   楚澜向顾子湛看过去,淡淡开口:“这些旧事与你又有甚关系,我自能应对,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叫外人听到,怕是会觉得楚澜太过冷酷。顾子湛却知这是楚澜对她的安慰,也没去在意,而是看向楚澜,想了想,问道:“阿澜,你可有意中人?”   楚澜没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微一怔,轻轻摇头。   顾子湛便轻笑起来,目光如灼灼桃花,眸底清澈真挚,一字一句说道:“那正好,不如你嫁给我吧。”   楚澜全没有料到这话竟会在此时从顾子湛的口中说出。心中一紧,又沉了下来。眼中藏起一抹探究,还有一丝不可察觉的猜测——难道顾子湛,是在试探什么?   却没料到顾子湛忽然红了脸,垂下了头,声音里有明显的故作镇定。 “你看,我的身份你也知道,最多再过一两年,豫王必定会要我成亲。与其咱俩各自为难,倒不如凑在一起。你且放心,回去后我就去求豫王给我安排差事,有你从旁帮衬,我便不会出什么大错。过个一年半载,我就申请外放,皇帝不会不允,到时候我带着你远走高飞,便再不会有人为难你。”   原是这般。楚澜的心,至此缓缓落了回来。   那边,顾子湛顿了顿,又继续诚恳道:“而且,这豫王府,对我来说,也并不安全。”   话说到这里,顾子湛便将先前遇到的被人下毒之事告诉了楚澜。   楚澜听罢,登时怒从心起,少有的怒斥道:“岂有此理!”又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道:“豫王当真是老了,竟这般窝囊!”   顾子湛倒不在意她评价豫王,只不愿惹她担心,便又玩笑般打岔开:“不说那些人了,我总归也没受到损伤。来来来,咱们再继续说说方才那事。嫁给我,保证你不吃亏不上当。反正我也打不过你,日后咱俩要有争执,也是我吃亏多些。”   “怎么样?嫁给本世子可好?”   楚澜将心中波澜压下,浅笑问道:“可你方才说的,大多都是你受益之处。你得说说,若是我嫁与你,我还有什么好处?”   顾子湛一愣,掰着手指,开始绞尽脑汁举例。   “嗯,第一点嘛,我已经说过,就是成亲之后,你不必再受你那兄长一房的欺压,凡事我自会挡在前面。二来嘛,我是女子,自然就只守着你一个人,日后你必不会有后宅之中那些困扰,乐得清净。三来嘛,你这么优秀,一定也会有自己的抱负,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想法,无论你想做什么,我必定全力支持!旁的人若有敢说闲言碎语的,我第一个不放过!况且,你无需依附于我,而是我要依赖你......”   听着顾子湛在那边絮絮叨叨个没完,看她一脸真挚的模样,楚澜心里却泛起丝丝动容。   顾子湛的确是将她放在首位去体谅,有许多,更说到了她心坎上。   她性子淡泊,向来无欲无求,但偏偏被人安排上了许多使命。也不是没有人关心她,但那些关心里,却都或多或少夹杂了许多他们自己的思量。只有面前这人,一眼看穿了她的骄傲与抱负。   更重要的是,在顾子湛说出那句“你嫁给我吧”时,她的心底,除了因不可置信而起的猜疑,还有一丝淡淡的欢喜。   但,不该这样的,起码这件事,不该由眼前这人先说出来。   *   压下心底那些不甚明了的情绪,楚澜却不答反问:“婚嫁之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结亲,莫说我父亲了,豫王又如何会肯?”言下之意,若是豫王会同意,当初便不会取消婚约了。   顾子湛却笑了起来,眼睛弯弯,嘴角含着狡黠。   “阿澜莫不是忘了,当今皇后可是阿澜的姨母,你多去求她几次,她必会同意赐婚的。况且你又是宫中医术最为精湛的女医官,我记得就连太子对你也十分信任,有他二人相助,这事肯定能成!”   有些话顾子湛没有明说,楚澜却也明白。   如今朝堂之上豫王势大,无论谁与顾子湛结亲,都会给豫王增加助力,天顺帝定不会容忍。反而,要是顾子湛与楚澜结亲,因着楚家心向皇帝,便等于在豫王府中留下了一枚钉子,豫王有了掣肘便不得不收敛些,天顺帝自然乐见其成。楚澜心里叹了句,还好,这人不是真的傻。又不禁几分自嘲,缘由这样简单的事,怎么竟然还会惹得自己几番心绪难平?   见楚澜不答她,顾子湛说的多了有些口渴,喝了一口水,又厚着脸皮继续问,“阿澜你还是得先告诉我,你到底肯不肯嫁给我?”   她眉眼含笑,目光灼灼,楚澜只觉心口一暖。忍不住打趣她:“顾世子当真好计谋,你这分明是要我去主动求赐婚......”又升起逗弄之心:“哼,我可还没有同意要嫁与你呢!”   顾子湛见她这样,心神不禁一荡。脑中忽然明了,自己,怕是当真对楚澜动心了。   *   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人动心,年少意气冲动,就算对方全然不知自己的心意,可还是难以抑制心里生出的欢喜。   她拉起楚澜的手,见楚澜没有挣脱只定定看向她,心中不禁有些紧张。   手心也生出细汗,顾子湛声音郑重却难掩颤抖 :“阿澜,这虽是一时之计,但我会努力的,你要信我,你,也要等我。”   她却不敢将这份感情说出来。   她怕这份惊世骇俗之情带来的震荡,更怕在楚澜眼里看到抗拒和厌恶。只敢在心里默默许下这份带着自私的期望。   既然这一世已是不可逆转的命运,那么能第一眼相见,也是命运一早的馈赠。   若能得君同行,便是拼上性命,也定会在这晦暗不明的境况中护住你,努力守护住你期望的未来。不妨就将彼此的命运牵扯的更紧密些。紧到再也拉扯不开,紧到如磐石坚定,那么,我们便就是彼此的命定之人了。   即便,最后你当真无意,也自不会再予束缚。余生,便两生欢喜,自去过活罢。   迎着顾子湛澄澈而坚定的目光,楚澜忽热觉得尘封已久的心上,有颤裂的声响。   微垂下头,轻轻从对方掌中抽回手,强敛下心神。   顾子湛脸上笑容减消,又强撑起。   这一幕被楚澜收入眼底,心中也微微泛起酸涩,情绪难名。   *   短暂沉默过后,楚澜开口,声音悠悠,“这事,尚算不得当务之急。”   顾子湛一愣,便听楚澜继续说道。   “你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你可曾想过豫王真正的意图是什么?如今你当知晓,豫王一早便知道紫微星君之事,他将顾澈自小当男儿养,又是请封世子,又是交给元虚道长抚养,究竟是有甚打算?如今,你身负紫微星君命数而来,元虚道长与豫王,又会将你如何处置?”   她的话说完,顾子湛心中涌上的热意被浇息,不禁也陷入沉思。   确实如楚澜所说,她如今尚不知晓豫王与元虚道长的打算,这一点,如头顶高悬之剑,始终难安。   沉默一阵,心中念头一闪,面上不禁惊慌失色,压低声音道:“莫非,他们想谋、谋反?”   是的,观豫王行事,他并没有对顾子湛表现出一个父亲应有的关爱,且他又在朝堂上积极培植自己的势力,已有几分与天顺帝分庭抗礼的意味,分明是有野心的!那么,他又如何会对顾子湛身负的紫微命数毫不动心呢?   可是,紫微命数是顾子湛的,却不是豫王的。加之如今天顺帝皇位稳固,又早已有了太子和太孙,谋朝篡位岂会那么容易,他又真敢有这样大的野心吗?   更是不知,自己在他的图谋中又是什么样的角色?   楚澜见顾子湛眼中惊惶,低声叹了口气。   “你所想不错,豫王,的确是有野心的。元虚道长因为那些旧事,也对陛下存了报复之心。所以,如今你该明白,为何他对你是否还是顾澈并不关心了吧。因为无论你是谁,你的到来,便是他与元虚道长等待的时机。”   顾子湛不禁跌坐回椅背。   良久,她缓缓开口,“那么,阿澜,你与元晦道长,又是有什么打算呢?”又蹙起长眉,“还是说,是元晦道长投奔了楚太傅和陛下?”   楚澜垂头,静默良久。   “这其中曲折太多,但我师父早已放下,与楚府并无瓜葛。总归你要相信,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话至此处,时辰已经不早,楚太傅也该要下朝回府了。   顾子湛无法再多待下去,只得带着新添的这笔心事,道了告辞。   临走的时候,楚澜却忽又叫住她,脸上神色已平复许多。   突兀补上一句,“对了,前几日我进宫的时候,皇后娘娘曾问起过你。过些时日,你应当就会回国子监去读书。”   又补充道:“今年的年考在十月。”   **********   顾子湛从楚府出来时,心中原先的欢喜已染上落寞。   直到最后,楚澜也没有回答她那个提议,反而新说的那番话,令她愁绪更深,心中涩然。   但她也明白,为求自保,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脱离豫王府,又不能令豫王生疑。   这一块儿该如何做,她也毫无头绪。无奈只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还当从长思量罢。但首先她须得想办法尽快出现在众人眼前,空有一个豫王世子的头衔,将会始终被覆盖在豫王的阴影之下,无法翻身。   这点,无论是对她与楚澜的亲事还是她自身的安危,都是弊大于利。   更何况,她如今身无长物,一切都得靠豫王给予,终究不是办法。   顾子湛知道,无论是古代社会还是现代社会,最重要的便是权和钱。权势这一块儿她暂时无能为力,但是钱财这一块儿,也许可以学着别的穿越众,将现代社会挣钱的新奇玩意儿搬过来试试看。   这点她原先想着要同楚澜说说的,只是刚才心绪太过纷乱,忘记提了。   如今心思稍定,顾子湛决定还是应该自己先想出个章程,再去让楚澜来把把关,也不能全都依靠楚澜来帮她。但总之钱是一定要挣的,不然就靠着那点亲王世子的俸禄,连给楚澜的聘礼都没得。   只是,又想到临走时楚澜的话,顾子湛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好端端地,为何会突然提到国子监和年考?   忽地眼前一亮,顾子湛猛地从马车里坐起身,嘴角也重新弯起。   国子监对于他们这种不能参加科举的宗室与勋爵子弟,每年会安排一场年考,成绩优异者可直接上报吏部安排职衔,这就是她眼下最重要的机会。   心中一喜,顾子湛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阿澜,果然还是偏心她的!   *   顾子湛走后不久,见微便回来了。   见到她,楚澜眉心微蹙。本就看不清的心,瞬间更加纷乱。   见微看她神情,心中一慌,连忙跪下。“小姐,奴婢知错了。”   楚澜沉默良久,冷冷说道:“仅此一回,绝无下次。” 第十二章 血脉不相惜,试探各心疑   从楚府回来后,顾子湛检查过顾泓就昨日之事给顾清写的检讨书后,正在给自己制定学习计划,就听到下人来报,豫王请她过去。   豫王正在挥笔作画,见到顾子湛,并没有开口,而是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番。眼神落在她额角,那里已经去掉了纱布,露出还有些发红的伤疤。   低头将画旁一首小诗题好,豫王将笔放下,淡淡开口:“伤好的如何了?”   顾子湛余光看到豫王画的是一幅田园饮马图,又见他在旁提了一句 “放马南山久,热血十年空”,眉头一跳,忙答道:“回父王的话,儿子头上的伤,已大好了。”   豫王点点头,似是不经意抬眉又问:“记忆有没有受影响?可有什么想不起来的么?”   顾子湛心下微惊,依稀感到这似乎是一句试探。斟酌一下,她壮起胆,顿了顿,答道:“回父王,是、是有些往事还有些模糊,记不太真切,头也时常发昏,但大体上是无碍的。”   豫王沉默不语,将笔洗净放回笔山,忽然抬眼看向顾子湛,目光有些沉,声音也有些凌厉:“那,你可听过,紫薇星君?”   顾子湛没有料到豫王竟会这般直接,一时微惊,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忽然看向豫王,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这样的试探,又未尝不是她的机会!   缓缓开口,顾子湛似笑非笑道:“元虚道长倒是未曾与我说过此事,我脑中也还有些混沌。但提到紫微二字,只觉得无比熟悉。”又忽地变回懵懂模样,浅笑问道:“父王,您说的这紫薇星君,与儿子有关吗?”   豫王一直在仔细观察她的神情,见她方才一瞬间气质大变,话中也似有深意,竟一时有些忐忑。他自来对天象之说深信不疑,不然也不会被元虚道长以此为饵,说动了心。   他心中生了疑,当下也不敢再多加试探,一怔之后,便换了个话题。对顾子湛说道:“今日朝会后,陛下与我说起要让你回国子监继续读书,我已应承下来,明日你便过去吧。”   旋又补了一句,“其他你不必忧心,我已为你日后出仕做好打算了。”   顾子湛先前有楚澜的话做底,便顺势应下:“儿子遵命。”   豫王也再没有多说,叫来刘喜让他去给顾子湛准备去国子监要用的东西,便让她下去了。   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顾子湛心中一路惴惴,对于自己刚才反试探的举动又是后怕,又隐隐有些兴奋。无论如何,现在已经明了,豫王对于那紫微星君之事,确实是存了几分忌惮。但愈是如此,愈可看出他对此事的看重。   *   直到回了自己的院子,顾子湛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去国子监读书,可是要住在那里的。不禁又感到头疼,要与国子监中的男同学朝夕相对,她的身份是个大问题,自是得谨慎对待。   现在距离十月年考还有不足两个月的时间,她不愿一直处在豫王的掌控之下,便不能依仗豫王日后对她的安排。那么,她就一定要努力学习,抓住国子监年考的这一次机会!   第二日,豫王传来话,要顾子湛等他下朝。待豫王下朝后,便亲自领着顾子湛去了国子监。   国子监的祭酒叫傅松,是皇后的亲弟弟,也就是楚澜的舅父。傅松带着两名司业并监丞楚孟泽前来迎接。傅松沉默少言,又与楚太傅交好,与豫王便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简单几句之后,便命楚孟泽带着顾子湛先去安置了。   楚孟泽蓄了须,身材瘦削,广袖儒衫穿在身上也有那么几分文人的样子,只是那清高的姿态,恨不得将万物踩在脚下,令顾子湛尤为不喜。一路上更是端着架子,一句话不曾说过,顾子湛见此,对他的印象也更差。便也一路沉默着,被他领到了自己的宿舍,只心中想将楚澜带离楚府的念头更甚。   国子监里多权贵子弟,虽然读书上管得严,其他的吃穿住宿条件却还算不错,都是二人间,分里屋与外屋。顾子湛原先相识的同窗多已不在,宿舍自然也换了一间。此时,国子监里正在上课,所以宿舍中便只有顾子湛一人。   顾子湛把带来的东西收拾好,就开始打量自己的宿舍。看到另外一张书桌上正摆着书,便往过看了一眼。   书上写着所有者的大名,傅友。   后面还加了一行小字,傅友诗书气自华。   顾子湛被逗的一笑,认出来这个傅友,便是祭酒傅松的小儿子。傅友比她大上一岁,转过年去就二十岁了,顾子湛之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傅友便在,这几年下来,竟成了国子监里铁打的营盘。   傅家诗书传家,向来讲究的很,坚持男子二十而冠才取表字,所以他现在还没有取字,无论同窗年龄大小,都一口一个傅友的叫他。他对此不满,便纠集了一帮小兄弟,整日以“老大”自居,久而久之,便有了 “傅老大” 这个绰号。   这个傅老大,君子六艺样样不成,偏偏对玩乐一事颇为在行,令他爹傅祭酒头痛不已。   想到傅友对原先的顾澈便处处看不惯,如今他们两个大龄少年被安排在一起,顾子湛也觉得头开始痛了。   **********   在宿舍里看了一会儿书,便到了下学的时间。就见傅友如旋风一般冲了进来。   见到顾子湛,傅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笔墨书本往自己书桌上一扔,就坐在一旁打量起了顾子湛。   顾子湛没有理他,仍旧自顾自的看书。这些经书典籍顾澈早已背熟,但考试可不是只考背书,而是要写成策论文章,这点上,顾子湛也只能靠自己了。   傅友盯了她一阵,见顾子湛不理他,心里更加不痛快。站到顾子湛身前,又哼了一声才开口:“顾澈,祭酒要我看顾你些,以后你便要乖乖听我的话。”   顾子湛抬头看他一眼,侧头想了想,微笑答道:“好,日后便承蒙傅师兄照拂了。”   傅友却好似受到惊吓一般往后一跳,顾子湛不解的看过去,便见傅友捂着心口叫道:“你、你竟然没有骂我?!”   说完,又捻出个剑指,对顾子湛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快现形!你傅爷爷浑身正气,八十米的偃月刀横刀在手,此身誓要斩魔除妖,捉鬼开山!”   顾子湛满头黑线,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傅友见顾子湛又笑了,惊慌更甚,颤抖着手指向顾子湛,哆哆嗦嗦的开口问:“顾澈,你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么?不然为什么对着你傅爷爷笑的这般如花似玉?”   顾子湛觉得此人有毒,不禁笑的更欢。   傅友大惊,哇的一声跑了出去。   *   待傅友跑走了,顾子湛揉揉笑僵了的脸,后知后觉的想起,顾澈原先的人设是个言辞犀利的面瘫,对傅友更从没有过好脸色,还暗中下过不少黑手,惹得傅友几次当众出丑。怪不得现在傅友见到自己对他笑,会吓得这般屁滚尿流。   但顾子湛却觉得傅友这人还算不错,虽然头脑简单些,但没什么坏心,且他先前对顾澈的讨厌也不算全无道理。加之他与楚澜还算亲厚,顾子湛便打算回来之后与他好好说说,希望两人可以和平相处,共同营造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和学习氛围。   但大约是吓的厉害,直到傍晚,傅友都没敢再回来。   顾子湛午间的时候吃了些带来的干粮,眼下饿的紧,只好循着记忆去饭堂觅食。   顾子湛来的比较晚,饭堂里的学生并不多。顾子湛找了墙边的一个桌子坐下,要了两个简单的小菜,一碗清粥,便吃了起来。   这时,从外边走进来几个学生,都是统一的太学生打扮,几人自发的把一个高瘦的少年让在主位,便说说笑笑的在顾子湛不远处坐下。   其中一个对那个高瘦少年开口道:“自华兄,如今那个傅老大得了教训,当再也不敢在咱们面前炫耀了。”   另一人哂笑打断他:“可算了吧,他傅友算哪门子的老大,真是臭不要脸!如何比得上我们自华兄?”   一个便也紧跟着说道:“可不是嘛,傅友那个草包仗着祭酒的面子充大,处处与自华兄作对,还敢拿一副假字来咱们面前装模作样。”又带着几分谄媚继续道:“还是自华兄厉害,当真把那幅右钧先生的《松鹤庆寿图序》拿了出来,稍作比较,就看出傅友拿的那幅《鸣泉山寺碑》是假的了。”   那个高瘦的少年对这些吹捧颇为受用,也自得起来,“我王家可是世代门阀,自然底蕴深厚,岂是他傅家能比的,真是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区区一幅真迹而已,无论是右钧先生还是佶牙公的,我王家都能拿得出来!”   又屈指敲敲桌面,讥笑道:“愿赌服输,我收了他那副幅假《鸣泉》,也省的他傅友拿出去招摇撞骗,就当为民除害行善积德了!”   他身旁的几个少年也连连应和,对傅友的嘲笑声不绝于耳。   但听到这里,顾子湛眉头微皱。   这几人口中的右钧先生和佶牙公都是前朝有名的书画家,尤其那右钧先生,乃是前朝的大文豪王千重,诗词字画皆是一绝,尤以行书最为精湛。《松鹤庆寿图序》和《鸣泉山寺碑》都是他出名的代表作,但皆遗失许久。   听这几人话中的意思,这个姓王字自华的少年家中,竟有《松鹤庆寿图序》的真迹。   这点,着实令顾子湛心下诧异。   别人不知,她却是知晓的,这《松鹤庆寿图序》分明就挂在豫王的书房里。   想到这里,顾子湛便起身,走到那桌前面,行了一礼,对那个高瘦的少年开口道:“在下顾澈,顾子湛,听到几位师兄说话,特来结交。”   她礼数周全,对方见到不速之客,略微诧异,便也起身互相行了礼。几人分别介绍自己,轮到那个少年时,他神色间却带着几分别扭,作礼开口道:   “在下王书礼,字自华,见过表兄。”   顾子湛闻言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这个王书礼,应当是豫王妃王氏的娘家子侄,算是她名义上的表弟。那么刚才这人口中的王家,便就是豫王妃母家——定国公府。 第十三章 少年意气争,琅琅读书声   见王书礼主动道明身份,不情不愿却还是依着礼数将主位让了出来,顾子湛便客气一笑,顺势坐下了。王书礼蔫耷着脑袋,那几个跟班赶紧给他搬来把椅子,他便也在顾子湛身边坐下。   顾子湛为长,与众人招呼几句,便就着他们原先的话题,开口问道:“刚才子湛无意听到,自华兄弟手里,竟有右钧先生的《松鹤庆寿图序》?不知子湛可否有幸一观真迹?”   王书礼面色一顿,有些不自然,显然是在想理由拒绝。他身旁一名学生看他脸色,连忙开口打圆场:“顾兄只怕还不懂我们的规矩。要想见到别人手中的真迹,自己也需得另拿一副真迹来交换。而且,若是两幅之中有假的,假的那幅便需交给对方,无论对方是撕毁还是收藏,都再管不得了。”   顾子湛一听,也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把《松鹤庆寿图序》拿给她看,便笑着岔开话题,闲聊几句,就先告辞了。   *   回去之后不久,傅友也回来了。没好气的瞪了顾子湛一眼,也没有温书,便自顾自地去打水洗漱。   顾子湛有心从他这里套话,等傅友回来,便直接开口问道:“傅师兄,听说你今日输给那王书礼了?”   傅友本不欲理她,听她这么直白的戳自己伤口,不禁怒从心起,把手巾狠狠往盆架上一扔,怒冲冲开口:“要你多管!是那个王书礼仗着人多势众,颠倒黑白诬陷我!我那《鸣泉山寺碑》可是从我大哥书房拿的,怎会有假?分明他那幅《松鹤庆寿图序》才是假的!”   又哂笑一声,“他王家早就是个破落户了,要不是攀上豫王府......”想到眼前顾子湛的身份,傅友把话咽回去,又骂道:“他使手段诓走我的《鸣泉》,着实可恨至极!我定要讨回来!”   顾子湛做不解状:“你又怎知他那幅《松鹤》是假的?”   傅友撇撇嘴,皱眉看向顾子湛:“因为小爷我这双眼睛就从没看错过!”   又极为不满的补充道:“你别因为我读书比不过你们这些书呆子就小看我,我大哥收藏了许多名家书画,我自小便耳濡目染,对各家风格也算有些了解。右钧先生行书有英豪之气,运笔之中多留有飞白,笔枯而墨重,这次王自华那幅《松鹤》,虽然临摹的十分相似,但几处运笔之间墨迹有些重,那飞白也有刻意停顿之感。”   “哼,要不是这几处,小爷我也差点被他蒙混过去。但我与那王自华赌过许多回了,他那十几幅假字画还在我这里扔着,他的这些伎俩我清楚的很!这次不过是手段高些,就敢以假乱真以次充好!我定要找到他的破绽,叫他好好地丢人现眼一番!”   顾子湛见他正在气头上,也不便多说,心里却是起了一番思量。   的确,豫王府上能人众多,定不会收一幅假字画摆在书房里,那么王书礼的那幅十有八九便是假的。但王书礼也没本事在国子监一手遮天,他那幅字若不是当真仿的极像,也不会赢过傅友去。   又想到傅友刚才的话,和他写在书册上的那句“傅友诗书气自华”,顾子湛差点被口水呛到,难不成傅友这小子,一直以来的目的就是气倒王自华?   顾子湛挠挠头,只觉得这国子监里的同学,当真是个个不省心。   *   第二日寅时,顾子湛便同傅友一起,来到了课堂。   王书礼几人远远看到傅友,还颇为得意的对他嘘了几声。顾子湛与傅友坐了同席,之后的几天私下里替两方拉了几次架,总算没再让他们如先前那样剑拔弩张。   **********   时光如清泉,周而复始的流淌,顾子湛已渐渐适应了国子监的氛围。很快,便迎来了国子监每旬日一次的休沐日。   这日,来接她回府的是段勇。   当日顾子湛将段勇调到自己身边时,只为了有个可以信任的自己人在旁。倒是没有料到,因段勇性格颇有侠义之气,在豫王府中虽不得赏识,但在京城的三教九流中却有许多意气相投的朋友,连不少帮派中人都与他有些交情,打探起消息来有不少便宜之处。   索性,顾子湛便让段勇自己去招募人手,开始在培养一些耳目通达、善于打探的人来。   段勇借着给顾子湛拿东西,打量下四周,悄悄对她说道:“世子爷,先前那两件事,属下查到些眉目了。”   顾子湛心下一凛,知道他说的便是最初山神庙遇袭和后面那次绿豆汤下毒之事。面上无波,浅浅点头,示意段勇说下去。   段勇便开门见山说了一句:“或与裴侧妃有关。”   复又低声细细解释道:“属下照着主上的吩咐先去查了秋霞,发现她的家人在前一阵突然出手阔绰了起来,她兄弟还在城外新置了一套院子,近日又在西城盘了个铺子。属下便顺藤摸瓜,发现这秋霞临走之前,曾特意去拜访了家中父母,并留下了大笔的银子。”   “她原先在府中受过王妃责罚,被调到了后院洗恭桶,日子着实艰难,从那段时候开始,她便与裴侧妃有了联系。直到王爷安排刘喜去接您,秋霞突然被裴侧妃调了回来,又贿赂了刘喜,把秋霞安排着随队去接您。此外,黑衣人那里也有些发现,在其中几具尸体上,有发现西域胡族的纹身。而裴侧妃的生母,便是西域来的胡姬。”   “上次那个绿豆汤,据春晖回忆,绿豆是裴侧妃身边的婢女露荷拿来的,属下事后偷偷查过,毒便是下在了绿豆里。那毒也狠厉,银针无法立刻验出来,服下一刻钟后,才会毒发。且那露荷在事发后,便告假回家,被人发现死在了护城河里,她的家人也同样在事后,得了一大笔银子。”   顾子湛心中大骇。   垂下眼眸,她面上不动声色,袖中的手却紧握起来。   略一思索,顾子湛便想到了裴侧妃的打算。   豫王只有三个儿子,除去她之后,二公子顾清生有缺陷不足担当世子之位,那么顾泓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世子,日后自然也会承袭豫王的亲王之位。刘喜得了裴侧妃的贿赂将秋霞安排进来,后来见秋霞行刺,应当就会想到裴侧妃身上,但他怕被牵连出受贿一事,才会在当时表现出不方便继续追查的态度,事后也对这事进行了隐瞒。   至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只是不知为何,顾子湛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怪异,这一切,有些太顺利了。   段勇消息是灵通些,但也不算顶尖的厉害。既然他可以查到,没道理豫王会查不到。可为何豫王却丝毫没有表示,反而依旧由着裴侧妃在府里横行霸道,甚至还隐隐压过豫王妃一头。   究竟是对她这个“儿子”当真不上心,只要人没被害死就懒得多管?还是说,这其中另有什么隐情?   这些,顾子湛尚想不明白,但也没有多说,只安排段勇再去查查。   但是否还能查到别的什么,她心里半点成算也无。   **********   时间很快过去,顾子湛与傅友朝夕相处,关系也好了许多。   傅友深觉她平易近人了不少,虽然依旧是整日埋头于书本,但不再如之前那样端着架子动不动就嘲笑讥讽,在课堂上也时常帮助自己,免去了师傅们的许多责罚。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顾子湛私下不知同王书礼说了什么,王书礼竟跑来对他认了输,还把他的《鸣泉山寺碑》还了回来。   傅友乐得找不着北,一下蹦起老高,要不是顾子湛跑的快,当场就要被他拉着结拜。   经过这些事,本就仗义洒脱到有些愣头青的傅友,把顾子湛彻底当成了好兄弟。往日里那些针锋相对自然烟消云散,还放出话来,顾子湛是他兄弟,更是被他罩着的,叫各路人马都不得与她为难。连他那帮子小兄弟,也被傅友要求着改了对顾子湛的称呼,一口一个“顾二哥”叫的恭敬,被顾子湛严令禁止之后,傅友还不乐意了许久,时不时就要遗憾几句。。   然而没过多久,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就在傅友身上,见识到了什么叫 “兄弟情,比纸轻”、“男人的脸、说变就变”。   原因在于,他的小表姐楚澜,在知道他与顾子湛同住之后,不光让他多加照拂,竟然还私下托他给顾子湛带了许多东西!还不止一次!还不告诉他送了什么!天呐,男未婚女未嫁的,有什么礼物竟是连他都不能告诉的?   这还了得!   当然,他是坚决不会承认是他自己酸了。   偏偏这事儿事关楚澜清誉,他还不能跟别人讲,只能心里憋着气。即便顾子湛已经同他解释了许多回两人只是在进行学术上的交流,但傅友依旧忿忿不已。   顾子湛心里也叫苦。她在这个世界举目无亲,唯有楚澜可以信任,一些较为私密的衣物和用品,也幸好有楚澜替她考虑,为她打点。偏偏这些事情,她也没法拿去跟傅友多讲。   *   直等又到了一个休沐日,楚澜将顾子湛与傅友一起,叫出了国子监。   于是,京城最大的酒楼——饕餮楼二层靠里的包厢中,匪夷所思的,传来了琅琅读书声。   楚澜一脸冰冷,手握教尺,直盯着这两个大龄少年瑟瑟发抖。   随后一扬眉,尽职尽责的楚老师,开始对着这两位同学侃侃而谈:   “国子监年考的策论,多是结时政出题。‘策’者,以策问下,‘论’者,议论成文,答策问发以议论。答题时,既要解释策问的出处以及当时的原意,又得言之有物、切合实际,从可以施为的角度出发,最忌讳虚假和空洞。”   看了眼傅友,又道:“这些,我先前已与子湛讲过,阿友是头一回来,我便就再说一遍。孔圣经典中的考点我基本已经讲完,阿友回去后可向子湛去要笔记来抄,今天我们便接着讲《孟子》。”   之后,便听楚澜声如涓涓流水,将她自己的心得体悟细细道来,又夹杂了不少可与时政结合的要点。   傅友眯着眼睛,一边不停地打着哈欠,一边时不时拿手去擦打出来的眼泪。看一旁的顾子湛听得满眼晶亮如星,时不时还会接上楚澜讲的进行对话,整个人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傅友开始在心里猜测,难不成这二人之间的往来,竟当真只是为了课业学问?   又过了一会儿,见楚澜开始检查先前给顾子湛布置的作业,随后又十分自然地提到明日会将自己收藏的一本前人诗集托傅友转交给她,在答卷时,若是有名家诗句加入其中,会提高阅卷考官的好感度。   至此,傅友彻底相信,顾子湛与楚澜之间,真的是无比纯洁的、学霸之间的学术交流与灵魂碰撞!   可他只是一个无辜又弱小的学渣,并不想参与这些啊!   *   这次回去之后,傅友心中的怀疑消散,又嬉皮笑脸跟顾子湛不分你我了起来。   顾子湛不禁在心里冷笑,哼,男人! 第十四章 梦恶非南柯,龙门隔江河   又过去几天,这一日,傅友下午休课之后便偷跑出了国子监,顾子湛自然而然地给他打掩护,打发走了巡屋的仆役。晚膳过后,傅友便跑了回来,一进门,踢掉靴子,便踩着软鞋跑到顾子湛跟前。兴冲冲开口道:“阿弟阿弟,你可知我今日发现了什么?”   傅友脑筋独特,对顾子湛的称呼也是一天一变,昨天还是一本正经地叫她子湛老弟,今天果然又变了称呼。顾子湛懒的纠正他,一边翻书,一边懒懒应和道:“傅少爷发现什么大事了呢?”   傅友也不去管她敷衍的态度,依旧是兴致高涨地说道:“跟了这么许多天,总算让我发现王书礼那小子的秘密了!原来是他府上多了一个能人,据说那人临摹的本事一流,无论是笔迹还是着色,都能仿的一模一样!”   顾子湛眼睛都没离开书本,淡淡问道:“然后呢?”   傅友搔搔头,“没什么然后了啊!”坐下喝了一口水,又眯着眼睛坏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   顾子湛接过,打开一看,竟是《松鹤庆寿图序》,她立刻便明白这应当是王书礼手中那幅。疑惑向傅友瞧去,便见他一脸得意,扬扬下巴,说道:“你也仔细看看。”   顾子湛端详一番,没看出什么门道。   傅友嘿嘿一笑,继续说道:“这幅假《松鹤》啊,应当就是出自这能人之手,确实算个人才,连小爷都差点被他骗了过去,只可惜不走正路。不过也都怪那王书礼,这个小兔崽子当真是心狠手辣,我听说他为了将此人绑回府去,派了家丁拿住了人家一家老小的性命做要挟,我呸!真是好不要脸!”   顾子湛有些惊诧,“他大费周折把人绑回去就是为了给他临摹字画?”   傅友撇撇嘴道:“谁知道呢?大概是他王家祖传脑子不好吧。”   又说道:“这事儿,在西市书画铺子那里早不是秘密了,都传了许久,好些人都知道。但外人也没办法,王家把人一家的投身契都拿出来了,说是两方买卖、自愿交易。最后,也只能感叹几句,各自散了。不过,都说他王家这般纵着王书礼这个小儿子胡来,迟早得把人宠成废物!”   顾子湛皱眉,心里对这种事很是不喜。将《松鹤》还给傅友,说道:“这东西也是个麻烦,若是让王书礼知道了,又得找你闹。”   傅友却又嘿嘿一笑,“莫急,这幅字中的奥秘,你还没看到呢!”将这幅《松鹤庆寿图序》翻转过来,取来烛台,放在下面稍微熏了熏,就见这幅字的右下角,印出四个棕色字迹“定国公府”。   顾子湛一怔,捧起来细细看来。这四个字,与临摹的右钧先生的字迹完全不同,顾子湛认不出,却又觉得有些熟悉。仰头看向傅友,“这像是那人故意而为。”   傅友哈哈一笑,“定然!这人肯定是不愿让王书礼这小王八蛋拿着假东西招摇撞骗,故意留了痕迹!不错!有骨气,小爷喜欢!”   顾子湛顿感一噎,什么都不想多说了。   **********   当天夜里,顾子湛睡得有些晚,大约是睡前书看多了,她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有些睡不踏实,恍然间,做起梦来。   似乎是在一个很大的山洞里,五步一个火把,把山洞照的通亮。但不知从哪里来了些山风,风把火把吹的有些摇晃,隐隐绰绰的,多了几分不真切。   顾子湛只觉得自己似乎正隐于暗处,手中执着长剑,依稀看到几人走了过来,个个凶神恶煞,像是山寨里的土匪。她不禁下意识的想躲,却发现身体全然不受自己控制,依旧一动不动盯着这几人。其中一人道:“二当家,此次咱们一口吞下了个大的,倒多亏了京城里的那位大官老爷!哈哈哈哈,这下可是真的要发财了!”   被称呼作二当家的是个年轻人,闻言笑笑:“那是当然,咱们这便叫兄弟们把火架起来,融掉之后就给兄弟们分了,够咱们弟兄吃上个十年八年了!”   几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又有一人开口问道:“二当家,路上截回来的那几个小娘子,也给咱们分分吧!说不定,我胡老三还能得个儿子呢!”   眼见这几人慢慢走远,远处便听到男人们粗鄙的话语和女子的求救与哭泣。顾子湛正怒火中烧时,只觉得自己这具身体蓦得动了。   剑光闪烁间,山洞中的火把晃动的更厉害了,鲜血飞溅,遍地残肢,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气和刺耳的惨叫声。顾子湛晕的厉害,只下意识的感觉到,自己杀了不少人,喷洒出的热血溅了一身。她身后似乎也跟了不少人,一时之间分不清是敌是友的脚步声震动着山洞,眼前的景象忽明忽暗,火把阴暗处似乎还隐藏这些什么,但已看不真切了。   **********   顾子湛猛地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全身都是冷汗,眼下已近十月,被室内的寒气一激,身上被汗水浸湿,更觉得寒气逼人。   顾子湛在黑夜中圆睁着双眼,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梦中的景象太过骇人,让她久久缓不过神来。   直到眼睛渐渐适应黑暗,耳边听到傅友那边传来的呼噜声,顾子湛才慢慢缓过神来。她在顾澈的记忆里找不到这一段回忆,不敢确定梦里的景象是不是顾澈曾经的经历,但那如身临其境般清晰的画面,还是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披衣起身,给自己到了一杯水,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流入身体,虽然被冷的打了个寒颤,但好歹是清明不少。去外屋烧了热水,锁起门窗擦了一遍身子,又重新换好衣衫,顾子湛才觉得好了一些。看看时辰,刚到丑时二刻,但她已全然没了睡意,便在外屋点起灯烛看起了书,强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没过多久,傅友迷迷糊糊地出来起夜。半闭着眼推开外屋的门,一只手去拿恭桶一只手正准备解裤子,忽然觉得不对,睁开眼,被屋里的烛火惊得手一抖,裤子差点掉了。   看清楚灯下坐着的顾子湛,傅友忍不住破口大骂:“顾澈!大半夜的不睡觉,要吓死你傅爷爷啊!”   顾子湛看他这衣衫不整的样子,脸上也有些难堪,被他一骂,脾气也上来了:“你鬼叫甚!赶紧把你的裤子给爷爷穿好,这般样子成何体统!”她同傅友待的久了,不经意也学会几分他骂人的腔调。   傅友一听,觉也醒了,见自己这样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忙把恭桶拿到屋里解决了问题,又在顾子湛的呵斥下拿出去洗刷干净,才又巴巴的跑了回来。这下,他也彻底没了睡意。   在顾子湛对面坐下,傅友打着哈欠好奇开口:“我说,顾大兄弟你好歹也是亲王世子,有必要这么刻苦么?年考的名额就十个,反正你有家业等着继承,又何必与我们这些人争呢?”   傅友想不通也是正常。大昭的爵位分亲王、郡王和公、侯、伯几等,亲王与郡王皆为皇室宗亲,除世子外诸子皆降等袭爵,另称将军;公、侯、伯为异姓爵位,可封有功之臣和皇帝姻亲等,也是由嫡子继承爵位,其他子嗣便只可享贵族之名,而无实际爵位。大昭为表公正,这些人家的子嗣皆不可参加科举。   国子监中,亲王世子如今只有顾子湛一人,其他的基本上都是从公、侯、伯家中选出的非继承人,就如出身皇后母家安国公府的傅友,和先太后母家定国公府的王书礼。傅、王等人因无法继承家业,所以被父辈求着恩典送进国子监,只待年考过了,便可以入朝为官,也可算是他们这些人除了当一辈子纨绔外唯一的出仕途径。   顾子湛与他们不同,她是世子,豫亲王的爵位与家业迟早是她的。所以傅友才会奇怪,为何顾子湛会这般刻苦,好似孤注一掷般要凭学识入朝为官。   顾子湛也不愿与他多解释,便只笑笑,打岔道:“傅少爷既然已经醒了,就与我一同读书吧,你今年要再考不过,可就连国子监也待不下去了。”国子监的学生一般不会超过二十岁,傅友今年已经十九,再过一年,若及冠之后还考不过,便要被领回家另谋出路了。   傅友脸上一红,也只好期期艾艾的抱起一本书翻了起来。心中却在想着,听说豫王提过顾子湛身子不好,所以早早就把顾子湛送到山上去跟个高人修行,也许真实原因是这个儿子并不得豫王欢心,豫王眼不见心不烦就把她扔出去自生自灭了。   傅友越想越远,更觉得顾子湛可怜,看向她的眼神也不禁带上几分同情,想着以后一定要对这个小兄弟更好一些。   *   当然,傅友如何想的,顾子湛并不知晓,她依旧在抓紧时间埋头苦学。   这期间,顾清跑来送过不少次吃食和书信,连顾泓也随同写过几封信,顾子湛都写了回信,还随手给顾泓写了些记忆中的寓言故事,连哄带骗地告诫他要敬爱兄长尊重他人。   楚澜与顾子湛之间的书信往来也一直保持着,还给了顾子湛许多她自己写的手稿,并标注了对经书典籍的引申和感悟。顾子湛越看越觉得,以楚澜的学识见解,埋没在庙堂之外太过可惜。   十月初,楚澜最后一次托傅友给顾子湛带了东西。打开一看,是一个香囊和一碟桂花糕。香囊里装的符纸是从京城郊外报国寺求来的,桂花糕却是楚澜亲手做的。   顾子湛眉眼都染上笑意,顾不得傅友在旁目露疑惑,自己捧着桂花糕吃了个干净。香甜的滋味入口更入心,暖的人心里发烫。   转眼间,年考就来了。   **********   国子监的年考比科举简单许多,只考策论,不考诗文。这一回年考的题目取自《大学》,这一大段经文恰好是顾子湛背的最熟的部分,也是楚澜给她专门标注讲解过的地方。顾子湛眼中带笑,闭着眼屏息凝神片刻,随后睁开眼。   少年眸色清亮漾着自信,摊开纸笔,开始答卷。   她本身是学过书法的,但如今用了顾澈的身份,也只得依照顾澈的字迹来写。好在她有功底,很快便适应了新的笔迹,只笔锋较顾澈原先的相比,更显沉稳大气。   考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洋洋洒洒间,顾子湛文章已成。停笔之时,抬眼看向天边,落日的霞光正好,天地之间一片金色。   走出考场之后,顾子湛察觉身后有股风,侧身一躲,就看到傅友从身后冲了出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又想来攀上顾子湛的肩,被拍掉手臂后,一脸谄媚:   “顾大少爷干嘛这么凶巴巴的对人家。”   顾子湛被他气笑了,懒得理他,大步往外走。   傅友却自顾自地跟在她身后,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一路说个不停:“本少爷这回可是发挥的极好,这么多年来参加年考,就这一回我竟然把卷纸都答满了!这还不算完,写完之后我竟觉得自己写的十分之好!”   “哈哈哈,多亏了您这位好同窗,整日里耳濡目染的,带动我也积极向上了许多。要我看,再与你同睡个几年,本少爷的文采大约可以比得过那些进士了!”   虽然顾子湛一直没有理他,但傅友自己把自己说的开心极了,一点也不觉得闷。   忽然,走在前面的顾子湛脚步一停,傅友一个没留意,直接撞了上去。   于是,楚澜便看到原本见到她之后露出惊喜笑容的顾子湛,忽然一个踉跄,半扑进了她怀里。   身后傅友探出脑袋,就看到顾子湛和自家小表姐抱在一起,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第十五章 南风断袖香,各人怀思量   好在国子监门口此时人头攒动,各人自顾不暇,又有身后的马车遮挡,这一幕并未被太多人看去。   更好在楚澜穿了男装,即便有几人看到,也只当少年放浪,顶多哂笑一声,便会转头关注起自家事来。   楚顾二人急忙分开,顾子湛窘的满脸通红,她心里怀着情意,自然低头不敢去看楚澜的眼睛,也便错过了楚澜眼中一闪而过的羞赧和那隐在鬓发后微红的耳廓。二人也都没有注意到,远处豫王府马车边站着的刘安,见到此景惊诧万分的神色。   傅友赶忙上前,十分勇于承认错误:“哎呀都怪我毛手毛脚,我家的顾世子身娇体弱经不住撞,我替她向小表姐赔不是啦。”   楚澜却微眯起眼,看向顾子湛,“顾世子,你是他家的?”   顾子湛闻言手摆的都要晃出重影了,“不不不,阿澜你听我解释,我同他没有半分关系的。”   傅友却被楚澜顿时强大起来的气场一压,怂到了尘埃里,脱口而出:“要不起要不起,是你家的,顾世子全须全尾都是你家的!”说完之后,只觉脑中神光乍现,一脸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大张的嘴。难不成,学霸之间的学术交流与灵魂碰撞,也可以是不纯洁的吗?   顾子湛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这家伙定然是想歪了,忙一把按住他的嘴,冲着他耳朵喊:“傅师兄,快回家吧!这些天课业紧张,您辛苦了,如今也头晕眼花啦!”   抬眼正好看到段勇正往这里来,忙将傅友往后一推,塞进了段勇怀里。“从毅,快快护送傅少爷回家!”   段勇忠心耿耿,长臂一伸就把傅友拦腰抱住。   傅友挣脱不开,委屈的眼睛都要红了。   楚澜见他们闹的厉害,上前止住顾子湛与段勇,等傅友从段勇怀里挣开,便一本正经对他说道:“表弟快些回府吧,我听说大舅舅的接风宴,一早就准备好了。”   傅友一听,脸色顿时垮了下来。顾不上许多,扭过身一脸悲壮,抱着包袱就跑走了。   楚澜说的大舅舅就是他爹傅松,他爹给他准备的可绝不是什么好宴,开饭前定要先考他一遍年考考题,若是答得不好,宴席就会变成竹板炒肉和屁股开花。每次年考结束,屁股都得遭一遍罪,回去的晚了责罚便会更重。好在今年他自觉考的还不错,难得有了些底气。   见傅友跑走,顾子湛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上带笑,长揖到底,“这次年考,多谢阿澜了!”   楚澜看着她抿唇浅笑,神色柔和,低声道:“看来我们澄澄是胸有成竹了。”   顾子湛一脸灿烂,“多亏了阿澜的提点,今年参加考试的太学生也不算多,我应该可以挤进去。”   楚澜眼神扫到顾子湛系在腰间的香囊,唇角又是一弯,淡淡说道:“那我便先回去了。”说罢,转身便上了马车。   顾子湛呆立在那里,不禁开口问道:“你这就走了?”这连五句都没说上吧。   楚澜掀开车帘,看到她这个呆样,心里发笑,摇头只轻叹道:“莫要忘了你我的约定。”说罢放下车帘,白二驾着马车缓缓走开。   车里,楚澜想到顾子湛的模样,不经意弯起唇角。多日未见,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傻气,令人忍不住地想去逗弄。一旁的见微却吃惊不小,她家小姐这般轻松恣意的神情可是少见,难不成那个呆呆傻傻的顾世子,竟有这般的魔力?   *   顾子湛却还沉浸在刚才那番与楚澜相处的画面里。   楚澜怀中的温暖,简直让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思绪飘到楚澜最后的那句话上,约定,什么约定?   猛地,顾子湛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难不成,难不成,阿澜是同意嫁给她了?!   是的,一定就是这个约定!   巨大的喜悦铺天盖地而来,顾子湛恨不得当场打个滚尖叫起来。又回味了几遍楚澜刚才说那句话时的神色和语气,顾子湛用尽全力克制着,才没太过失态。   还有还有,阿澜,阿澜刚才还唤她的小名儿了!   今天真是个黄道吉日!   被喜悦冲昏头脑的顾子湛被段勇带着晕回了豫王府的马车,上了马车脚还有点发软,自然也就漏过了长随刘安那欲言又止的神色。   *   回到府里,豫王罕见地在等她。   顾子湛先回去更衣,豫王便叫来刘安,简单的询问了几句。   刘安想到顾子湛与楚澜亲密相拥的情形,终是没有忍住,开口说道:“世子爷,世子爷与一男子相交甚密,瞧上去、瞧上去,怕是要被人怀疑有断袖之癖。”之后便仔仔细细,将今日所见对豫王全讲了出来。   刘安见豫王听后神情古怪,便也不敢再多说,自觉窥破了自家世子爷的大秘密,忙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一起用晚膳时,豫王问过顾子湛考的如何之后,勉励之余还与她说笑了几句。顾子湛不敢掉以轻心,打着精神同豫王说话,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外人看去,竟有几分父慈子孝的模样。   她小心的样子自然被豫王看在眼里,但他并未表现出半点不快,反而笑呵呵与顾子湛说道:“本王听说,阿澈你在国子监中格外用功,你先前受过伤,切记要当心身体,莫要令为父担心。”   顾澈心中讶异,只敢垂眸点头。便听豫王继续说道:“其实你无需这般的。你如今已满十八,本王已上书向陛下举荐你入朝,待明年开春,你便可先去工部历练。”   顾子湛吃惊更甚。   大昭未设宰相一职,大小事务皆汇总至皇帝那里,皇帝一人看顾不过来的时候,就会分派给诸皇子,由他们先过目,紧要之事再上呈御览。是以豫王虽不领官职,但他自太/祖立国之初便领了工部的差事。虽然太/祖晚年的时候为了削弱诸皇子的权利,将他们都赶回各自的封地去,但豫王后来因对天顺帝有从龙之功,被破例留在了京城。且天顺帝膝下仅有太子一个儿子,初时又对豫王十分依仗,给他分了不少权利,现如今想收回,却也难了。   眼看着豫王渐渐势大,天顺帝如今大约是后悔的很。   眼下豫王这么对顾子湛说,显然是有将她放在自己手下照拂的意思。但同时,这也是一种监视。   顾子湛心中惶惑,却无法多言,只得开口应下,“儿子多谢父王,日后定当勤学不辍,不敢有负父王期望。”   豫王听她这么说,满意一笑,又缓缓说道:“我儿如今与旧日不同,处事当有大格局,眼光要放长远些,须知为父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你。胸襟也当宽广些,无需与你那两个兄弟计较。”说罢,眼神在她脸上一扫,不见喜怒。   顾子湛闻言,心里一紧,前一句她想不明白,但知道豫王这后面一句,是在敲打她管教顾泓之事。顾子湛强笑一下,“儿子记下了。往日与两位弟弟相交不多,怕是言辞有些不当。”   豫王点点头,忽然倾身上前,低沉道,“你要记住,你与他们,终归是不同的。”   用过晚膳后,豫王本打算让顾子湛离开。但想到今日刘安所说之事,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了一句:“我儿如今也大了了,可有对什么人,心存了些超越友人的好感?”   这话说的有些绕,顾子湛在心里转了几圈,反应过来了,有些不敢置信,豫王这是在八卦她的感情生活?又咯噔一下,莫不是她与楚澜商议之事,被豫王听去了什么风声?强稳住心神,还算镇定答道:“父王说笑了,儿子并无心仪之人。”   豫王深深看她一眼,忽然皱着眉转开脸道:“你当时刻谨记你的身份特殊,平日里与男子接触时,要把握分寸,切不可过分亲密。”   顾子湛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点头应下,“孩儿省的。”   如今已是深秋十月,顾子湛离开时却觉得后背衣衫都要被冷汗打湿了。豫王今天说的这许多话里,似乎都另有深意,是敲打,抑或是试探吗?   但有一事她很清楚,豫王心思深沉,藏了太多的秘密!   想到这里,顾子湛愈发想要逃离豫王府。但显然,现在还时机未到。现在的她,莫说与豫王对抗,就连这区区一座豫王府,她也无法挣脱。   **********   五天之后,国子监这次年考的成绩出来了,直接由傅松交给了天顺帝。当天,顾子湛接到谕旨,令她与豫王进宫面圣。   顾子湛心中一跳,莫非,她期待许久的转机就要来了吗?   果然,进宫之后,天顺帝对她大加赞誉。因所有考卷都是糊名批阅,几名考官共同推举出其中最优秀的十份试卷,再拿去天顺帝跟前依照排名当场拆开考生姓名。故而连天顺帝都没有想到,被一致推为魁首的那篇令他也颇觉惊艳的卷子,竟是顾子湛答的。   之后,因顾子湛此次在年考中的策论行文干练、条理分明、剖析入微,展现出不俗的思辨之才,吏部尚书当场便举荐其入大理寺,天顺帝也同意了,并安排顾子湛由大理寺的寺丞做起。刚入朝堂就是正六品的官职,实在是皇恩浩荡了。   但这与豫王原先设想的安排完全不同。当下他便以顾子湛竖子无知的由头拒绝了,并请天顺帝将人放到工部去历练。   天顺帝却没有立即答他,反而笑吟吟地对他摆摆手,说道:“五皇弟你与诸位爱卿先退下吧,朕先问问阿澈是如何思量的。”   豫王与顾子湛俱是一惊,天顺帝说是要问问顾子湛的意思,却故意支走豫王,分明就是有话要同她单独说。   豫王脸色有些僵,但眼下也不好明着拂逆天顺帝,只得应下。临走时,豫王用眼神扫了顾子湛一眼,警告之意再明显不过。   *   待豫王出去后,便只留下天顺帝与顾子湛二人。   天顺帝比豫王大许多,须发皆已花白。虽是笑着的模样,但一身凌厉的帝王气势依旧令人不敢直视。   天顺帝对顾子湛打量一番,抬眉笑笑,说道:“阿澈是如何想的便照直说吧,无需顾忌你父王。”   顾子湛心里暗叹一句“老狐狸”,面上也只得毕恭毕敬地答道: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澈得陛下赏识,得父王爱护,实在是澈之大幸,皆不敢妄言推拒。且澈尚未及冠,身为家中子侄,还当奉长辈之言行事,澈不敢置喙。”   她的答案,令天顺帝满意的同时,又有几分出乎意料,不禁又多看了她几眼。   顾子湛头垂的更低。   她这话,明面上讲自己是个晚辈,要听家中长辈的话。但却是以君臣父子的那一套说法做的开头,那么如何抉择,便自然是君在父前。   在天顺帝看来,顾子湛根本没有说她想去哪里,但却表了态,自己让她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正合了帝王的心意。   天顺帝忍不住大笑起来,开口勉励道:“朕子嗣少,见到你们这些侄子便有如亲子。阿澈的学识很好,在宗室子弟中当属第一等,连太子也在朕面前对你赞赏有加。你去了工部也只是在你父王手下做事,倒不如早些自立,去大理寺先历练一番,日后也可成为太子的依仗。”说罢,状似不经意的扫了顾子湛一眼,气势却不减分毫。   顾子湛忙跪下行礼,道:“澈谨遵陛下旨意,不敢有负圣恩。”   天顺帝笑着让她起身,又说道:“阿澈唤朕皇伯父便可,一家人,何须这般见外。”   顾子湛连忙应下。又听天顺帝说道:“阿澈日后可去东宫与太子多走动些,你们是兄弟,要互相扶持,当亲近些。”   见顾子湛恭敬应下,天顺帝便笑笑让她退下了。   *   随后,天顺帝便颁下旨意。这次国子监年考中的前十名,顾澈、傅友和王书礼入大理寺,其他七人被分别安排至六部任职。除顾子湛被封为六品寺丞外,傅友与王书礼皆从七品司直做起。各人被先放回家,五日之后十一月初一,正式入各衙门任职。   豫王知道后气的摔了茶盏,偏偏又无可奈何。   顾子湛托段勇偷偷给楚澜那里传了消息,第二日约在城东的饕餮楼相会。却没想到在门口遇到了傅友。   她本就是打着与傅友相见的名头跑出豫王府的,如今看到傅友,一时有些心虚。   又见到傅友对自己热情不已想要过来勾肩搭背的样子,顾子湛只觉得灵光一现,心下突然怀疑起来,难道那天豫王敲打她不要与男子相交过密,说的是傅友不成?   当下,只觉得头上早已好了的伤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第十六章 期财运隆隆,盼心意相通   十一月初一,黄历显示:婚姻进益生贵子,玉帛金银箱满盈,官运亨通皆吉利,男荣女贵寿康宁,总之,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顾子湛一早便来到大理寺报到。   大理寺的大门敞开,正对着外面的照壁上獬豸画像栩栩如生,一口獠牙怒目直视的样子令人遍体生寒。   顾子湛在门口站定,就看到远处来了两辆马车,为了争个第一,两车互相挤来挤去,几乎要撞在一起。   顾子湛看这个样子就知道,必然是傅友与王书礼到了。   一瞬间头又疼了起来。但想到自己与他二人皆为同窗,又同批被分到大理寺,原本就是要一起去面见大理寺卿的。加之傅友与她如今来说,身份尤其特殊,顾子湛只好停住脚步,一脸严肃,在门口等着这二人。   顾子湛在心里想着,希望自己这般威严肃穆的一身正气,可以镇住对面那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二愣子。   结果,傅友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却是:“老顾,我大老远就看着,你怎么与那獬豸越长越像了?”   顾子湛:“……”   王书礼你怎么还没把这个智障玩意儿打死?   身份特殊又如何,依旧欠揍的令人忍不住想动手捶爆他的狗头。   而为何傅友如今身份特殊了起来?这就要从与楚澜相约的那天说起了。   **********   那日,天顺帝在与顾子湛说过话后便颁下指令,将她调去大理寺。豫王因此对她十分不满,认为她拒绝的没到位,在府中对她也没甚好脸色。   对此,顾子湛脱离豫王府的想法更迫切起来。   她脑中依稀想到一个赚钱的门路。所以第二天约楚澜相见,除了要把自己即将去大理寺任职的消息告诉她,也想把这赚钱的门路对她说说,让她把把关。   而傅友本是与几个狐朋狗友约在饕餮楼吃酒,见到顾子湛便要把她也拉去,顾子湛被他缠的不行,一没留意,不小心说出了是约了楚澜相见。   这下,傅友更不走了。   顾子湛头痛不已,情急之下给段勇使了个眼色。   她本想让段勇用言语缠住傅友,却眼看着段勇回她一个了然的神色,随后悄悄走到傅友身后,接着,一把将傅友拦腰抱了起来。   傅友受惊刚要叫出声,段勇一把捂住他的嘴,抱着他转了个圈,背对着顾子湛,大声说道:“少爷!人我拖住了,您快跑!”   顾子湛被震惊了。   万万没想到她和段勇竟一如既往的没有默契。   顾子湛对正被段勇公主抱着的傅友投去同情的目光,忍住笑道句抱歉,又嘱咐段勇不要伤了傅友,便一溜烟跑走了。   *   冲进包厢门,顾子湛转身就把门紧紧合住,大口喘着气。   楚澜已先到了。   刚才见微先顾子湛进了门,已将外面发生的事同楚澜说了个大概,见到顾子湛这个狼狈样子,见微便先笑出了声。   顾子湛一脸尴尬,强行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楚澜同见微低语几句,就看见微气啾啾地向外走,路过顾子湛的时候,还冲她翻了个白眼。   顾子湛在楚澜对面坐下,接过她递过来的茶盏,仰头一口喝了个干净。放下茶盏,眨眨眼睛,“阿澜,我有话同你说。”   楚澜弯唇浅笑, “不急,你先缓缓。”将手帕递过去,轻声埋怨“这么大个人,怎的还这般冒失?”   顾子湛只觉得老脸一红。她本来就弯的彻底,现在又对楚澜动了心,最怕这种无心之撩了。把自己被调去大理寺的事说了,顾子湛又把自己打算做的生意,也一同讲了。说完之后,便有些紧张的盯着楚澜。   她很怕楚澜与这个时代的许多读书人一样,觉得经商不是正途,瞧不起那些黄白之物。   却见楚澜微蹙眉头思索一番,随即眼眸一亮,认真说道:“这个主意甚好,子湛眼光果真不俗。”又拍拍她的脑袋,补了一句,“这脑筋也确实好用!”   顾子湛脸红更甚,这种赚钱的思路其实是她从现代社会搬过去的,但心却依旧因为楚澜的一句话而欢喜的飘了起来。   *   她穿越过来之前,现代社会正流行起了盲盒这种东西。顾子湛也不能免俗,同她好几个损友一样,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要不是她穿越的突然,双11她都想好要再囤一批了。   她想到赚钱的法子和抽盲盒类似,但考虑到古人的喜好怕与现代人不同,所以做了改良。这个时代远不像现代社会那般,有各种各样的技术可以让人们足不出户就能见到各种珍藏的名家书画和精致古玩,对于这些东西的把玩和鉴赏,即便是上流社会中人,也未必都有机会去见识。   但只要是读书人,都对这些历代的名家珍品充满了好奇,追求之心与后世的追星差不多。所以顾子湛便打算将这些东西按比例缩小,之后分成不同系列装进袋子,运气好抽到整套的人,便可一观全貌。   对于名家字画,顾子湛打算将其仿制品拆分成八份,装入不同的锦袋中,打乱放置;而那些流传下来的珍宝器物,也是缩小仿制之后按类别分成系列,全部由人随机挑选。改动一下,“盲盒”变“盲袋”。   每个人的喜好不同,自然想要挑中的东西也不一样。况且只要东西做的好,得了第一件,便会去想着第二件。   楚澜也觉得顾子湛这个主意极好,新颖又不落俗套。   只还有些疑惑,楚澜便道:“但你这般急着要去赚钱,可是有甚急用之处?若是有难处,我可以帮你的。”   顾子湛又红了脸,许久,讷讷道:“我总靠着豫王府也不是回事,况且,这不,不是想给你多挣点聘礼嘛……”   正经人楚澜莫名也脸热了起来。   *   强行说回正题。先前二人间那些旖旎的气氛消散,又渐渐恢复了自然。   眼下还剩下一个关键,那就是,该去哪里找到善于临摹仿制之人。   顾子湛对此也有些发愁,忍不住在楚澜面前叹气起来。   顾澈做了多年的世子,钱财上倒是有些积蓄,对于君子六艺也十分擅长,但要说要临摹的一模一样,还是很有些难度的。   这个主意刚蹦出来的时候,她最先想到的是傅友和王书礼。傅友见识广博眼光毒辣,可以监督这些仿品的相似程度,而王书礼府上有那个擅长临摹之人,倒是可以借用过来。   只是她与王书礼关系一般,那小子与傅友不和又小气得很,这事怕是难成。   话说到此处,楚澜却笑着打断她。   “何必舍近求远?你面前便有一位高人,只要你能讨得她的欢心,她自然可以助你成事。”说罢,嘴角扬起,翩然一笑。   顾子湛没有想到楚澜竟还有这种隐藏技能,又被她话语里难见的亲昵惹得心中发烫。当下有些惊讶,眉毛刚刚挑起,又很快舒展开来。忍不住自豪的想着,她喜欢上的人,如何优秀,都不过分。   忍不住上前牵住楚澜的手,带上几分小儿女的娇憨。   “以身相许成不成?”   说罢,惊觉自己有些孟浪,忙有些紧张的向楚澜看去。   楚澜却未觉出被冒犯,反而心里一热。面上保持着淡然,没忍心挣开她的手。   想了想,正经答道:“不好,这样的话,我有些亏了。”   顾子湛一呆,眉眼瞬间苦兮兮起来。   楚澜被她逗乐,强忍笑意解释道:“顾世子当真好算计。先前还说要给我挣聘礼钱,如今倒想着空手套白狼了。”眼眸生辉、似笑非笑,几分撩人却不自知。   顾子湛厚着脸皮,打蛇随棍上,“赚到的银子我分文不取,全送给阿澜可好?”   楚澜赏她个白眼,佯装嗔怒道:“你果然将我当做白狼了。”   顾子湛心中紧张的厉害,强做镇定,眸中含着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深情,“那,阿澜可愿入我套中?”   目光相接。一瞬间,楚澜几乎被拉进她的眼眸。   她在顾子湛的眼中,仿佛看到星辰满空、山河涌动,万般光彩中,只有自己一人的身影。   *   再不识春风的人,此时也该明了,眼前这人,竟已对自己有了别样的感情。   一时间,楚澜思绪万千。   她心中少有的生出了恐惧,有些慌乱,害怕伤了这人。   *   顾子湛对楚澜来说,是全然不同的。即便相处算不上多,但点点滴滴,皆流淌入心,带给她的是从不曾有过的宽心与惬意。   顾子湛曾说,楚澜是她最信任之人,其实,楚澜心中对她,不知不觉中,竟也有了信任。只是楚澜只以为这是知己相交,却不曾想到,竟会有人在其中乱了心。   但当真是不曾想到吗?   也许是像此时隐在鬓发后发红的耳尖一般,早已存在,却尚不自知罢了。   正如她尚未发觉的——她竟不曾对这份惊世骇俗的情感有半分抗拒和不解,就这般自然而然的承认了。   微垂下头,楚澜不敢去看顾子湛的眼睛。   但顾子湛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   许久,直到顾子湛眼中的光彩渐渐消散,楚澜也一语未发。   顾子湛只觉得心里和眼里都酸胀的厉害。   眨眨眼睛,顾子湛垂下头,轻咳一声,有些刻意的说笑道:“我以为那日在国子监外,你要我莫忘记与你的约定,说的,是你愿意与我成亲、假成亲的。想不到是我会错了意,唉,真是抱歉啦——”   “我同意的。”顾子湛话音未落,便被楚澜打断。   咋惊之下,顾子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见她呆愣在那里,楚澜只得上前一步,朱唇轻启,又重复一遍,“我说,我同意嫁给你,我也一定会嫁给你。”声音坚定,好似阴霾天骤然乍晴。   *   “咣当”一声,房门猛地被人推开。   二人尚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这忽然的变故,将满室停滞的空气打破。   双双回头,就看见出现在门外呆若木鸡的傅友,与他身后同样呆愣的段勇。   显然,楚澜的那番话,他二人也听到了。   傅友呆立在那里,正哆哆嗦嗦地伸手指向她们。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后的段勇猛地醒过神来,一把捂住了傅友的嘴,随后便要把他再一次拦腰抱走。   傅友腾空的瞬间,整张脸都委屈了起来。   **********   待二人将傅友放进来,门被重新合上,三个人面面相觑。   傅友气鼓鼓地从顾子湛与楚澜之间挤过去,在凳子上重重坐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对顾子湛很狠狠翻了个白眼。   顾子湛自己的情绪还没有消化完,被傅友这么一搅和,她心里像堵了一团棉絮,上不去也下不来。看看气鼓鼓的傅友,又朝楚澜望去。   楚澜一脸面无表情,倚在窗边,置身事外。   偏偏傅友不理会那些,只觉得顾子湛是要把他家小表姐骗走的坏人。黑着一张脸,傅友大手一拍桌子,问顾子湛:“不解释一下?”   顾子湛长叹一口气, “唉,这是我俩之间的事......”   她话刚说了半句,傅友就被气的跳了起来,“放你的臭狗屁!婚姻大事,结的是两姓之好!什么叫你俩之间的事?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有心想要欺骗我们家游儿?”   顾子湛冤枉,“我没有啊,你想到哪里去了!”   傅友怒意不减,喝道:“你别跟我狡辩!你要真心待游儿,就该正正经经回去请你老爹上楚府提亲,而不是在这里瓜田李下单独相会!”说到这里,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楚澜一眼,被她眼神一冷,想教训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只能哼了一声,自己去生闷气。   顾子湛无奈,她知道傅家上下对楚澜都极为看重,傅友与楚澜年岁相近,亲厚尤甚。只好先将自己的心思放一边,软下声音同他解释:“傅兄,我顾子湛人品如何,这么多日的相处你也该知晓。我是真心待阿澜的,她是我珍之重之的人,你且放心。她能同意嫁给我,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我会将她明媒正娶,做我此生唯一的妻子。”说罢,忍不住向楚澜看去。   楚澜正好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各怀心思。   傅友得了她的保证,才稍稍放下些心来,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气,皱着眉瞪了顾子湛许久,忽地嘟囔出一句,“顾澈,我拿你当兄弟,万万没料到,你竟然想当我姐夫。”又悲愤道:“我竟然还得管你叫姐夫!”   顾子湛差点把口水喷出来。   楚澜也忍不住了,拎起傅友的后衣领,便要将他丢出去。   傅友忙嚷着求饶,又抓紧时间恐吓顾子湛,“我警告你顾澈!你要是敢对不起我家游儿表姐,我们傅家上下都不会放过你的!”   楚澜被他惹得又好笑又好气,在门口把人放下,拍拍他的衣襟,终于开了口:“好了,你莫要担心了,我心中有数的。”   傅友委屈巴巴,“当真?”   楚澜点头:“当真。”   傅友眼珠一转,一把拉起顾子湛,“那也不许你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顾老弟我就先带走了,一日不提亲,一日不许她单独来见你!”   楚澜被他烦的头疼,顾子湛又拉扯不过傅友,今日之事也已经说的差不多了,二人索性就此分开了。   于是,在傅友这里,顾子湛便成为了正处于考察期的重点监视对象。 第十七章 开张生意佳,真托不如假   等傅友与王书礼上前,顾子湛便与他二人一起,见过了大理寺卿颜骏驰和少卿马成大,又被领着去了各自日后办公的屋子。   顾子湛是六品寺丞,与一位名叫邢康的寺正同屋,寺正为正五品,且顾子湛本就是初来乍到,平日里便跟在邢康身后学习审理案件。傅友和王书礼也分别跟了两位寺丞打下手。   他们三个都是没有经验的新手,虽都有巡视查案的差事,但因为眼下什么都不懂,便都留在了大理寺里整理之前的卷宗学习经验,还没有出巡地方的资格。   大理寺积累了许多旧案档案,三人每日钻在故纸堆里,都是焦头烂额。颜骏驰在大理寺为官多年,经验老道,破过许多漂亮的案子,尚未查明的很少,称得上大案要案的更少,只是有几桩拦截盗抢官银的案子尚未勘破。但这些案子最近的也有三年,其他更早些,因没有线索,都被锁在档案里。   *   那日出了饕餮楼,顾子湛便与傅友说了自己要做盲袋生意的打算。傅友立刻便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也嚷嚷着要与顾子湛合伙赚钱。顾子湛自然同意。   一拍即合之后,傅友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跟段勇一起,在城西选中了一处临街的铺面。这家店铺原先是家话本铺子,因之前的老板家中有事着急回老家,所以空了下来。价格方面很是公道,更令顾子湛满意的是,这里距离荣庆斋很近,她还记得,楚澜很喜欢荣庆斋的糕点。   顾子湛与楚澜不便出面,一切便皆由傅友在外打点。正好傅友喜欢热闹,也擅长与除了王书礼以外的人打交道,顾子湛与楚澜自然乐得清闲。   顾子湛给铺子起名叫做博众堂,有“博采众家”之意。每一个锦袋都印上了博众堂的名号,而每一幅楚澜临摹的字画,分成八份之后每一份都印了刻有“逍遥”二字的印章。元晦道长在楚澜及笄时曾私下给她起了“非游”为字,顾子湛觉得这名字有些拘束,在问过楚澜的意思后,便用“逍遥”作为了楚澜的假名。   珍宝器物的仿制还需费些功夫,顾子湛便打算先从字画的临摹做起。傅友从他大哥傅朋那里偷出好几幅右钧先生和佶牙公的字画,字数皆在百字以下,其中就包括上次那幅被王书礼赢走又被顾子湛替他要回来的《鸣泉山寺碑》。顾子湛收到之后,便去拿给了楚澜。   谁知楚澜见到那幅《鸣泉山寺碑》之后,却忍不住弯眉浅笑。   一旁的见微更是咯咯笑出了声。   顾子湛不解,问见微:“怎么了?好端端你怎么学鸽子叫?”   见微羞恼,冲她哼了一声,当着顾子湛的面就向楚澜告了状。   楚澜好笑看顾子湛一眼,安抚见微几句,便让她先出去了。   顾子湛此时已猜到些,眸光灼灼,上前试探问道:“莫不是那幅《鸣泉》,与我面前的这位才女有些关系?”   楚澜被看得竟有些赧,挥手挡开她,又白她一眼,“油嘴滑舌!”随即扬起笑,话语中更不由自主添上几分傲然:“那幅《鸣泉》并非右钧先生真迹,乃是我临摹之作。当初大表兄见我临摹的好,便留作收藏了。”   顾子湛眼睛更亮了,与楚澜相识之后,每一天都会带给她无尽的惊喜。忍不住称赞:“阿澜你真厉害!”又有些得意道:“我也真厉害!”   楚澜有些疑惑,打趣问道:“你又哪里厉害了?”   顾子湛眨眨眼,“我慧眼识珠,夫凭妻贵,可不是厉害?”   觑她一眼,楚澜的心情却也被她带动,又嗔一句:“油嘴滑舌!”   **********   十二月初一,博众堂正式开张。   顾子湛舍不得楚澜受累,命段勇去找了些擅长临摹之人来,通过傅友的筛选,先留下了十二人。这十二人临摹的书画上没有个人私印,只保留了博众堂的印章。   初期的时候,顾子湛本打算让楚澜只临摹出二十幅便可,但最后楚澜交来的,却足足有五十幅之多。这五十幅顾子湛只留出十组预备整套出售,从剩下的四十多幅中拿出二十幅,与那些临摹师傅们的八百余幅拆开打乱,装入博众堂统一制作的锦袋里,成为第一批摆在店里任人随机挑选的盲袋。   大昭的一两纹银与一贯铜钱,即一千文铜钱同价。一个盲袋单卖为八百文,整套八个买的话,在博众堂新开业的十五天以内可以享受优惠价,六两银子便可。楚澜那些印有“逍遥”印章的字画也在其中,能否抽中,便全看各人运气了。大昭物价较为稳定,普通的四五口之家,一个月大约可赚五六两银子,一两个盲袋还是买得起的。况且博众堂面向的受众多为读书人,能上得起学堂的人家,当然会更富裕些。   *   开业那天,傅友一身月白色锦缎长袍,领口袖边以青色丝线纹了祥云花样,配上羊脂白玉做成的发冠,衬得他竟有了几分文质彬彬的模样,连有些微胖的身材都被很好掩饰。领着几个身着国子监太学生服饰的小弟往门口一站,颇有几分文人相会的架势。   顾子湛作为幕后老板,自然要来捧场,还特意穿了亲王世子的绛色常服来。   邢康听说后,也带了几个与他交好的大理寺官员一同前往。   傅友一脸笑容的招呼来客,见到顾子湛一行忙拉起她往屋内引。顾子湛听他说话时挺腰收腹、声如洪钟,忍不住打趣:“傅老板,今天气色不错,你这肚子都好像小了不少。”   傅友一听,登时泄了气,肚子忍不住一凸,向顾子湛大吐苦水:“憋死我了,刚才一直吸着气,就怕我这肚子暴露了我并非读书人的本质。”   邢康在一旁听着,忍不住也笑出声来,跟着打趣道:“果然是浅色衣衫与傅老板更衬,平日里大理寺的玄色官袍倒是令明珠蒙尘了。”   傅友听到上官打趣,倒是难得的红了脸。忙摆摆手,不忘推销道:“诸位贵客莫要打趣我了,快些里面瞧瞧,本店物美价廉、童叟无欺!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其中还藏有珍品,能否选中,全凭运气!”说罢,便仔细介绍了盲袋的买法,专门说明其中印有“逍遥”二字印章的,便是上上佳品。   顾子湛率先上前查看,在傅友悄悄递来眼色的示意下,拿起了其中一个锦袋。   撕开封口的粘纸,解开丝带,顾子湛从锦袋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宣纸。小心展开,站在她身旁正目不转睛盯着的邢康便惊呼出声:“这、这竟是佶牙公的《寿山石》!”   说罢,忙从顾子湛手中接过纸,仔细端看起来。一边看,一边忍不住连连赞叹:“妙哉!妙哉!这山石、这流水、这松柏,当真是佶牙公的手笔!”忍不住又向旁人介绍起,《寿山石》画的并非是一块石头,而是整幅山景,山中松柏葱葱,精妙之处便在于,这山间流水,从上至下,恰好勾勒出一个“寿”字。   看到纸边,邢康兴致正高,却发现画被切割开了,上上下下又看了几遍,忍不住问向傅友:“傅司直,这画怎的不完整?其余的部分呢?”   傅友眼看着在邢康之前那番情难自禁的解说下,已经有好几人跃跃欲试了,此时心情大好,手指着旁边放在一起的七个锦袋,哈哈一笑说道:“便在这其中!邢寺正可还记得下官先前所说,八个锦袋为一整套,您手上这个,只是《寿山石》的八分之一罢了!”   邢康乍见名画太过激动,一时忘了傅友先前的介绍,如今便也反应过来。他身为大理寺寺正,算下来每月的俸禄为十五两银子,但四十来岁的年纪,上有老下有小,需要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一下拿出六两银子买个全套,还是有些肉疼。   正犹豫间,顾子湛在一旁开口,对傅友说道:“傅兄,这幅《寿山石》,我全套买了!”边说边给傅友递去了六两银子。   傅友顿时眉眼弯起,笑嘻嘻的接过银子,对顾子湛吹捧道:“顾世子好眼光!您这是小店开张的第一单生意,给您奉上一张小店的礼券,下次再来,便可免费挑选一个盲袋。”说罢,给顾子湛塞了一个精致的硬纸卡片,上面写了“捌佰”二字。卡片摸起来纹理分明,显然做过特殊标记。   *   顾子湛笑着收了,当下又将其余七个锦袋拆开。邢康紧跟着顾子湛,将这八张纸拼在一起,便见到了一幅完整的《寿山石》。   邢康忍不住又赞叹起来,脸几乎要贴到画上去,简直爱不释手。但仔细观赏之后,便发现后来拆开的那七张纸上的画,似乎又与第一张有些微不同。   第一张宣纸上的山石流水运笔自然流畅,浑然天成的灵气跃然纸上,再看其余的七张,虽然也是佳作,但有了第一张的对照,便显得有些呆板匠气了。端详一番,邢康便发现那第一张纸的左下角,印了一方小小的“逍遥”二字。   拿去问傅友,傅友拍着自己收不回去的肚子,笑着解释:“这一张是‘逍遥先生’所做,自然更胜一筹。哎呀呀,顾世子真是好手气,第一张就能抽到‘逍遥先生’的大作,看来您与她真是有莫大的缘分呐!”   顾子湛在一旁差点笑场。   其他人不知其中缘由,也纷纷对顾子湛的运气羡慕不已。   眼看着已经又有几人交了银子选中锦袋,傅友依照顾子湛给他的推销策略,讲明第二和第三位购买的客户,可以得到印有“伍佰”字样的卡片,下次便能抵五百文;剩下的从第四位到第十位,都可以得到“叁佰”的卡片,同理按三百文抵用。   同时,凡是购买过的顾客,皆在账簿上登记了名讳与私印,依照一两银子抵一分的方法折算成积分,可在日后博众堂搞促销活动时用以兑换。   很快,这十个名额就满了,当下众人又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对着手中的书画作品观赏点评起来。只是再没有人能抽到逍遥先生的作品,令人又是可惜,又激起了再次购买的冲动。   *   傅友渐渐退到一边,看着店里热火朝天的景象,乐得见牙不见眼。   顾子湛见邢康也买了两个,但都没有抽中印有“逍遥”二字的,显然有些意犹未尽。知道他家中不大富裕,便将手中那个“捌佰”的卡片塞进他手里。   邢康想要推辞,顾子湛连连摆手,硬拉着他收下。顾子湛可清楚的很,要没有邢康先前那一番声情并茂的义务讲解,又哪里会有这么多人踊跃购买。况且,邢康刚才可是对逍遥先生赞誉有加、十分推崇,听到有人夸楚澜,可是比听到夸她自己更令人开心。   推辞不过,邢康只得收下,当下,便又去挑选了一个。这回,邢康抽中的是欧阳鲲的《山关越》。   欧阳鲲是几代之前的一位皇室后裔,归顺后来的王朝之后,被封了安顺侯,一生郁郁,不久便英年早逝。他诗词书画皆是非凡,尤其这首《山关越》,满是对旧日富裕生活的追忆和对故国统治失败的反思。大昭文风开放,对先前朝代的文字并无忌讳,所以这首朗朗上口的《山关越》可谓是家喻户晓。   但这欧阳鲲的字画,流传下来的却是极少,所以虽然内容早已为人熟悉,见到这难得一见且水平很高的临摹品,还是令邢康惊喜不已。即便这并非出自逍遥先生,也依旧是物超所值。   众人皆是尽兴而归。   夜深打烊时,傅友粗粗算了一下今日的流水,竟卖出去一百多个锦袋,得了近百两银子。刨去各项成本,净赚五十两。与顾子湛四六分成,二十两银子快比得上他在大理寺半年的俸禄了。   一天就能赚这么多,傅友觉得自己真是跟对了人。又搔搔头,心里感慨,自家小表姐也确实有眼光,日后嫁给这么一个招财郎君,整天在家数钱就好了! 第十八章 初见贤太子,相助得相惜   博众堂有了国子监与大理寺的捧场,自然在京城士林与上流圈子中掀起一阵热议,一时间炙手可热,引人争抢。   段勇与傅友整日督促临摹师傅们赶工,只是成效不大。顾子湛却是不急,她心里清楚的很,适当的饥饿营销也是一种相当不错的推销手段。在她的劝说下,傅友也冷静下来,毕竟,口碑的好坏才是最重要的。索性,直接在门口贴出告示,每天限量发售,没有买到的就只得明日再来。   转眼便到年关,博众堂又搞了一次促销活动,将楚澜的临摹品一次性放出十套,锦袋用江南特有的名贵绸缎制成,上面花纹的刺绣手法也是难得一见的精妙。其中五套以二十两的价格整套出售,只卖给积分在三十分以上的老客户,且是先到先得。剩下的五套拆开单卖,每个锦袋售价五两,可用积分兑换一半。   一时间,博众堂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   临近年尾,楚澜也忙碌了起来。   朝廷上政务不少,许多事情都要提前安排处理,宫里又大宴小宴不断,无论是天顺帝、太子还是皇后,都忙得不可开交。为了保证这一家三口的身体能够吃得消,太医院的医官们不光要昼夜守候,更得时不时根据这三位的身体情况,开些固本培元的方子并调补些药膳。   楚澜因此也整日待在宫里,已有两日不得回家。   这日,她被皇后叫去,除了按例的诊脉,还拉着她大倒了许多苦水。这几日本来事情就多,偏偏又有许多权贵人家的女眷,趁着年节进宫来求皇后帮忙相看亲事,累得她头痛不已。   楚澜只浅浅一笑,道了一句舐犊情深,人之常情。   皇后便朝她看去,心里起了思量。   从皇后宫里出来后,楚澜又去了东宫。   *   及至傍晚,楚澜才从宫里出来。   她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心中还在回想先前在宫中的事。皇后是她的姨母,与她母亲感情很深,所以她才会在皇后面前说那一句“舐犊情深”,为的,便是引起皇后的爱屋及乌。   就在这时,忽听得车外一阵人声喧闹,似乎有人起了争执。见微看她神色,便知她不愿多管闲事,刚掀开车帘嘱咐白二快些离开,就听到“咚”的一声,有东西狠狠撞在马车轮毂上。   白二猛地止住马,楚澜与见微都是一晃,险些跌倒。   见微立刻沉了脸,掀开车帘闪身出去。   楚澜却在马车里,缓缓蹙起了眉。   不久,外面嘈乱渐止,见微也回来了。   一进来,便忍不住嘲讽一笑,“小姐,是王家那群不成器的东西,又来仗势欺人了。”   楚澜有些诧异,“定国公府?他们来城西做什么?”   见微答道:“看样子,是瞧上了这户人家的店铺,寻了些由头,非说什么房契、地契有假,要将人生生赶出去。”又冷笑骂道:“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楚澜闻言没再多说,只眉头锁得更紧些。见微见此,便也止了嘴,不敢打扰她。   马车缓缓驶走,忽然,楚澜将车叫停,声音从车里传来,“白二,一会儿你去看看,若那户人家确实遭了委屈,你便先将他们安置起来。”   白二连忙应诺。   **********   大年二十九,顾子湛随豫王进宫参加天顺帝的请宴。   因这次算是家宴,所以只有在京的皇室亲眷参加。顾子湛穿越之后,第一次见到了太子。   太子名叫顾源,是天顺帝的嫡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天顺帝身为皇帝没有等候臣子的道理,太子便代替其父,先出来招呼各家宗亲。他已过而立,自小得天顺帝悉心栽培,向来温润宽厚、礼贤下士,加之自身学识极好,在朝野上下也颇有令名。年幼的皇太孙跟在太子身侧,一举一动也很是大方得体。   如今见到立于豫王身后端正行礼的顾子湛,太子显然心情很好,彼此受礼之后,便留下顾子湛与她说话。太孙也乖巧地与顾子湛见礼,软软地唤了声:“六叔”。   *   顾子湛如今历练不少,再不复先前刚穿越来时的局促紧张。与太子相对而立,侃侃而谈,二人心中都升起几分惺惺相惜。   顾子湛已经知晓豫王存有野心,如今看到太子贤德宽仁,太孙乖巧伶俐,更加觉得他那些不明了的小心思怕是要落空了。即便权倾朝野又如何,只要皇帝与太子尚在,单凭玄之又玄的星宿之说就想谋朝篡位,真是痴人说梦。   想到这里,顾子湛对那一直耿耿于怀的紫微星宿命,也看开了许多。   与太子说完话后,顾子湛回到自己的座席上。   豫王坐在天顺帝御案下首,顾子湛自然坐在他侧后。   大殿上许多人陆续前来,除豫王外,其余二王都远在各自封地,只有留在京城的世子们带着家眷赴宴。   顾子湛见到不少宗室带了女眷,心中有些疑惑,为何不见豫王带豫王妃同来?豫王妃乃先太后母家定国公府的嫡女,现在的定国公还是豫王妃的亲弟弟,按理来说,这种场合是该要带她的。况且,定国公府不是一向为豫王马首是瞻吗?看豫王与定国公王允和谈笑风生的样子,也并不像有什么嫌隙啊。   顾子湛隐于人群之后,一脸乖巧懂事,心思却飘了很远。   定国公都来了,当今皇后的父亲安国公,应该也快来了吧?   *   果然,不多一会儿,外面便有些喧闹起来。立于上首的太子远远看去一眼,便忙不迭地走过去迎接来人。   众人见太子如此,也都跟着起身相迎。   便看到太子笑吟吟扶着一位鹤发老者,慢慢走进了大殿。来人便是太子的外祖,安国公傅怀。   顾子湛一眼便看到,跟在安国公身后的那一位,恍如仙子的清冷佳人。只一眼,她便再挪不开视线。   楚澜自然也看到了她。   二人视线遥遥相对,心中皆有欢喜。只是面上还需敛去神色,不好叫旁人瞧出端倪。   太子将安国公引至天顺帝御案的另一边,坐了首位。随后,太子也回到自己座席上坐好,众人便知,人都到齐了。皆整肃仪容,等待天顺帝的到来。   *   不多时,天顺帝便领着皇后一同步入大殿。   帝后来了,自然就要开席。礼乐鸣奏,丝竹渐起,众人齐声对帝后行礼恭贺。   天顺帝率先饮过三杯,众人便重新落座。鼓乐司鸣奏起轻快的燕乐,大殿之上灯火通明,气氛渐渐热闹起来。这本就算是皇帝家宴,自然不需刻意恭顺,天顺帝也乐见宗亲和睦,带头说笑起来。   顾子湛跟在豫王身后,端起酒盏,去向帝后及太子敬酒。   天顺帝十分开怀,与豫王玩笑几句,二人皆大笑起来,一母同胞的兄弟,眉眼轮廓确是极为相似。   一旁的太子也与顾子湛聊了几句,问及她在大理寺做的如何,便说若有难处,尽可以来找他这位阿兄相助。皇后听着,忍不住开口打趣,直言太子是将顾子湛当小孩子看。   天顺帝在一旁听到他们说话,也忍不住笑着接口:“阿澈可不是小孩子了,如今也已十八,早该相看媳妇了。”   转头便看向豫王,问他道:“可为阿澈定下哪家姑娘了?”   豫王虽然知晓顾子湛的身份,但他有自己的打算,便想借着顾子湛的亲事,给自己拉拢势力。眼下见天顺帝提起,担心他一时兴起指门亲事坏了自己的大事,便连忙推辞:“阿澈还小,又自幼养在外面,性子野得很。故而臣弟并不着急,打算让她先磨磨性子,免得害了人家姑娘。”   天顺帝却笑着摇头:“朕瞧着阿澈便很好,洒脱大方又谦逊守礼,样貌也是一等一的,一看便是我顾家的好儿郎。嗯,品性仁善,这点与太子肖似。你若觉得她性子不定,不如找个沉静些的姑娘,也正好有人约束。”说罢不待豫王开口,便去问皇后:“皇后可知有哪家贵女,能与我家阿澈相称?”   闻言,豫王与顾子湛俱是一惊。豫王担心什么自不必说,顾子湛却是把心都提起来了,就怕对面这两夫妻给她乱点鸳鸯谱。   皇后刚要开口,却见远处安国公领着傅松、傅朋和楚澜走了过来。当下,几人便起身相迎,天顺帝也对着安国公一行微笑颔首。   *   豫王见有人来了,正好将这个话题转开,心中也是一松。却没料到皇后见了楚澜,忽然似想到什么,对着天顺帝温婉笑道:“陛下先前还问臣妾有哪家贵女可与阿澈相称,如今臣妾便有一绝佳人选。喏,这不,佳人就在眼前。”纤指轻捂唇角,眼中带着笑意望向楚澜。   天顺帝顺着她的目光向楚澜看去,顿时也是哈哈一笑。不禁抚掌,对豫王开口道:“五皇弟,朕瞧着这楚家姑娘便是极好!你可满意?”   豫王憋得脸都要涨红起来,却偏偏无法在帝后面前多说什么,加之安国公就在跟前,他也不好当着人家长辈的面,指摘楚澜“克夫”的名声。他心中并非没有亲家人选,只是先前不好在天顺帝面前显露出这层关系,便没有提起,如今再想说,倒显得是他御前欺君了。   偏偏安国公有些耳背,并不知晓几人先前谈话,只以为是豫王对自家外孙女不满,当下也皱起眉头,有些不悦的看着他。   豫王骑虎难下,心中恼恨不已,恨不能拿起御案上的瓜果塞进天顺帝嘴里。顾子湛在一旁却乐开了花。要不是她极力克制,只怕这笑容便要藏不住了。   当下,豫王只能压抑住满心的怒火,强笑着开口:“楚太傅的嫡女,自然是极好的。只不过这结亲之事,还需要看二人八字命格。阿澈自幼体弱,与太傅嫡女有些不合,臣弟当初与太傅退婚,也是因着这个缘由。”   天顺帝听他这么说,想起两家旧事,面上也带出几分犹豫。顾子湛心中一急,忍不住上前半步。   楚澜忙向她看去,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   这时,便见太子引着个颇为富态的老者走了过来。   顾子湛认识来人,正是福王殿下。福王是天顺帝与豫王的王叔,是跟着太/祖打过天下的功臣,因他不喜权势又洒脱惯了,便早早退出了朝堂。如今年岁也大了,便整日沉迷古玩字画,逗鸟遛狗好不自在。   他一来,便插进了几人的话题中来。   一听豫王说出的理由,福王便皱起眉头。他刚才喝得有些多,如今红着脸挺着大肚子子往中间一站,插着腰便开始对豫王教训:“阿权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八字之说在命,但人的祸福却还要看运势二字。我瞧着小澈如今活蹦乱跳的,这运势肯定也早变了。你要担心什么八字不合,多去庙里上几柱香,再改改你府里那些摆设位置,不合也能合!还是天作之合!再说了,楚家这个姑娘可是医术精湛的很,你说小澈身子弱,这不正可让楚家姑娘给她调理调理,两厢便宜嘛!”   有了福王的话,天顺帝也重新开怀起来。当下便拉着豫王与安国公,说起了这门亲事。   安国公这回倒听清楚了,捻着胡须叹了口气:“老臣瞧着顾世子也不错,不过这婚姻大事,还需得父母做主。老臣回去便让傅松与楚太傅说说,看他舍不舍得嫁女儿。”   他说的也是正理,众人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天顺帝说起明日会亲自再与楚太傅讲讲,言下颇有撮合之意。众人便各自回去,不多时又三三两两的拉着喝起酒来。   顾子湛的心放下一半,眼睛瞧着豫王阴沉的脸色,明白在他那里,定免不了一顿训斥。今日之事若说没有楚澜在背后出力,她是全然不信,如今楚澜已将路给她铺好,那她自然也绝不会给阿澜拖后腿的。   心里又不觉升起欢喜。她喜欢的阿澜,能促成这一切的阿澜,真的是一个很靠谱又很厉害的人呢。 第十九章 好事终落定,翻脸最无情   宴会过半,天顺帝便带着皇后与皇太孙先走了。   随后不久,太子也起身离开,临走时拍拍顾子湛的肩膀,背对豫王,广袖滑过她的手掌,又冲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豫王一对鹰目狠狠瞪着太子的背影,这神色被顾子湛瞧了个清楚。见太子离开,豫王也顾不上如往日那般同各位宗亲权贵虚与委蛇、拉拢关系,没好气地叫上顾子湛,就离开了大殿。   顾子湛悄悄低下头,朝掌心看去一眼。   上了豫王府的马车,豫王开口便对顾子湛训斥道:“你今日是叫猪油蒙心了吗,怎的如此蠢笨,连句话也不会说了!莫不是你当真想与那姓楚的成亲?”   豫王先前虽然多番试探,但从未对顾子湛如此疾言厉色,今次显然是气的狠了,连虚假的慈父面孔都顾不上伪装了。   顾子湛低着头,不发一语。   豫王气的狠狠一掌拍在小几上,斥道:“说话啊!哑巴了?”   顾子湛抬头,一脸不解的神色答道:“儿子不知父王要儿子说什么。”   豫王被她气了个倒仰,强忍住怒意,对她骂道:“朽木!你又不是不清楚你的身份,楚家一向与本王不和,你若娶了楚家女,被她发现了你这秘密,定会牵连豫王府满门!”   听豫王语气,顾子湛便知他并不知晓楚澜已经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想到刚才太子交到自己手上的那张字条,顾子湛忽地有了猜测,这件事,应当是元虚道长将豫王瞒下了。豫王对元虚道长向来倚重,不如趁势将此事挑明,看看豫王会是什么反应。   想到此,顾子湛故作茫然,开口道:“可是那楚澜一早便知我的身份啊。她是元晦道长的弟子,我的身份,她一早便从元晦道长那里知道了的。”   豫王的脸色瞬间一变,显然事先并未料到,当下神情便有些古怪。楚澜从元晦那里得知,那元晦又能从何处得知,自然不言而喻。他登时生出一股怒气,又夹杂着一些因未知而起的惶恐。他心情不好,又有些事想不明白,便不愿再同顾子湛多说,沉着脸在马车里闭目细思去了。   顾子湛握紧拳头,掌心被汗水打湿,被她捏紧的那张字条上,有一行楚澜写的小字:   “君如木兰,妾心知之。源出同门,纠葛难分。乃示高堂,两姓结欢。”   这个时空里没有木兰辞,花木兰的故事只有顾子湛讲给楚澜听过,所以楚澜这个字条,也只有顾子湛可解其中意。   *   回到豫王府,豫王打发顾子湛回她自己的院子去,便大步走向书房。一进屋子,豫王便找来刘喜,对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刘喜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说。   待豫王发泄完了,抬手饮尽一杯茶,刘喜才敢开口:“主子恕罪,那元虚道长为何会将世子的身份泄露出去,奴才确实不知啊。奴才所做之事皆按主子吩咐,不敢有半分隐瞒!”   豫王只冷冷看着他。   半晌,忽地哂笑道:“刘总管如今威风的很,你私收贿赂,连世子被害之事都敢有所隐瞒,本王倒不知,还有什么事你不敢做!”   刘喜顿时吓的趴伏在地,却不敢再为自己辩解一句,只不停在地上磕头求饶。   豫王冷笑,言道:“刘总管不必在本王面前装可怜,你当清楚本王最恨人欺瞒背叛,你自己做下的好事,你自己清楚。”   说罢,不顾刘喜苦苦哀求,轻轻排了桌案几下,立时便闪出两道黑色人影。豫王连头都没抬,只对来人挥了挥手。   那二人立刻上前,拎起如一滩烂泥的刘喜,堵上他的嘴,将他拖了出去。   *   一盏茶的功夫,其中一人便走了进来,对豫王禀告道:“主子,已经处理干净了。”   豫王点点头,好似才稍稍解气。顾子湛两次遭遇暗害的事,他早已暗中调查清楚并着手处理了。刘喜私收贿赂之事他早就知道,但这些事的根源不在刘喜这里,豫王清楚这点,所以原本也没有打算对刘喜下死手。偏偏赶上他今天心情不好,又刚刚得知元虚道长有事对他隐瞒,心中气恼非常,便迁怒刘喜丢了性命。   左右不过是一个奴才,死便死了罢,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   如今豫王气消了大半,便重新坐定,草草写了一封信,对那黑衣人说道:“你去一趟天枢山,将这个拿给元虚道长,务必让他亲自下山来见本王。”想了想,又说道:“你再告诉他,他若想依靠本王成事,就必须保守秘密,不然,本王定不饶他!”   那人接过信,便领命而去。   豫王心下暗忖,今日观天顺帝神色,这个婚怕是指定了。楚太傅对天顺帝向来忠心,天顺帝说一他便不敢说二,也指望不上他有胆子拒婚。加之楚澜已经知晓顾子湛的身份,他也一时摸不透元虚道长的想法,便也只能先应下这门亲事,待问明元虚道长,再做打算。   但无论如何,这笔账,他依旧记在了天顺帝的头上。日后,定要千倍百倍的讨还回来!   刘喜之死豫王处理的十分隐秘,豫王府上下皆不知晓,顾子湛更是无从得知。只是清晨时,她见着豫王身边出现了一个新的总管太监。   又见着来告假时刘安红肿的眼睛,心中有些诧异。   *   第二日,天顺帝将楚太傅召进宫里单独说话。随后不久,天顺帝便下了圣旨,给豫王府世子顾子湛和楚太傅嫡女楚澜指了婚。婚期便定在来年,待年后再请钦天监选定良辰吉日。   这是过年封笔前的最后一道圣旨,在豫王府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和红底金色的春联映衬下,顾子湛满心欢喜的接了旨。   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离她能与楚澜光明正大的站在一起的日子,更近了一步。   即便楚澜还不知晓她的心意,但,只要有了身份,便多了一层的牵绊。   这也是她的私心。   *   这一道赐婚的圣旨,除了参加过皇帝家宴的豫王和顾子湛外,其余豫王府众人都不曾料到。待宣旨太监走后,豫王依旧是没甚好脸色的甩袖离开。他不留情面的模样,让几日未曾谋面的豫王妃脸上,都多了几分无措。   顾子湛心中生疑。   午后,顾清领着顾泓来找顾子湛,还带了不少贺礼。   一见顾子湛,顾泓便躲在顾清身后,显然对她有几分敬畏。   顾子湛倒不在意,对二人笑笑,便让春晖带人端上蜜糖瓜果,招呼二人坐下。   顾清对顾子湛道了喜,他性子宽厚懵懂,也从不像旁人那般介意楚澜的名声,单纯就是欢喜自己即将迎来一位大嫂。顾子湛知他性情,对于这真心的祝福,她也十分开心。   顾泓探出小脑袋,也对顾子湛道贺,脸上却带上几分同情。说完话后,又小心翼翼地从脖子上拿下一个玉佛,几分别扭的塞给顾子湛。小嘴嘟囔:“这是我阿娘给我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阿娘说灵得很,大哥哥你可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要被那楚家女克住了。”   顾子湛好笑又好气,她这个小弟弟对她倒确实关心的紧,却偏偏对楚澜存有偏见,只得拿过他手中的玉佛,又认真给他系上。对上顾泓不解的眼神,柔声同他解释:“既然这玉佛灵得很,小泓你可一定要戴好了。你大哥哥命格不一般,不怕那些流言蜚语的。旁人受伤,不过是他们福分不够,娶不得贵人。”   又加上一句,“太傅之女与我自小相识,是个极好的人,日后她嫁了过来,定也会是个极好的嫂嫂。都说日久见人心,你要记得不可人云亦云,亦不可对人心存偏见。”   顾泓似懂非懂,却也乖乖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今日已是年三十,晚上还需守岁。三人说完话后,顾子湛便领着顾清与顾泓回去他们各自的院子,嘱咐他们先休息一下,不至于晚上守岁时犯困。   从顾泓的院子离开时,顾子湛见到了立于廊下的裴侧妃。   *   裴侧妃与王妃端庄娴雅的相貌不同,她年纪很轻,模样几分凌厉,面上妆彩很重,身姿窈窕十分妩媚。   对着她行过礼,顾子湛刚要退下,却听裴侧妃巧笑开口:“妾身听闻世子爷就要大婚,先在这里给世子爷道喜了。”   顾子湛身子微躬,对她谢过,又说道:“多谢夫人。日子还没有定下,待年后由父王并陛下安排。”   裴侧妃又是一笑,以手掩口,声音娇嗲说道:“这事本该由王妃来说,但妾身瞧着王妃贵人事多,怕是将这大事忘了,便多嘴提上一句。世子爷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安排人侍寝了,日后免得怠慢了世子妃。”   顾子湛没料到她说的竟是这事,脸上顿时一热,来不及多想便开口拒绝:“不敢劳夫人挂心,这等事还是由父王与母亲安排吧。”   裴侧妃倒不觉她拒绝的唐突,轻笑一句,“世子爷这般羞涩的男儿当真世间少有。既然世子爷如此打算,妾身便不多说了。”   顾子湛忙行礼告退。   回去途中,她仔细思考裴侧妃的这一番话。只觉这个裴侧妃对王妃颇为不满,话中也半是对她卖好,半是挑拨她与豫王妃的关系,似乎并不把她们当亲母子看。   况且她两次遇险之事,这裴侧妃身上的嫌疑还没有洗清,还是离的远些为妙。   且不论几方人马各是如何思量,顾子湛来到大昭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如期而至。   各院的年礼已经分别发下,顾子湛也依照旧例给府里的主子每人送了些,都是些中规中矩的小玩意。   *   晚上照例是豫王府家宴,难得的,豫王准许顾清和顾泓一同参加,连裴侧妃也被请了过来。   豫王在上首坐下,顾子湛与豫王妃分别坐了他两侧,裴侧妃坐在豫王妃下手,顾清与顾泓便紧挨着顾子湛坐了。   这家宴无趣的很。   豫王一向冷面示人,加之因天顺帝赐婚之事心中烦闷,在这本应喜庆的守岁宴上也是面寒如霜。他板着一张脸,其他人自然也不敢随意说笑。整场下来,只有在一旁布菜的丫鬟们零星发出些声响,其余人尽皆沉默吃饭,连咀嚼的声音都很小。   眼见时候差不多了,豫王放下筷子,接过侍女手中递过来的帕子擦擦嘴角,也不管旁人吃饱了没,便命下人们撤去了碗碟,换上沾糖和瓜果。便就要开始等着新年到来了。   豫王饮了会儿茶,看向豫王妃和顾清,开口道:“清儿跟你母妃先回去吧,守岁在哪里都成,你身子不好,就在自个儿院子里暖和待着吧。”   豫王妃脸色惨白,显然没料到豫王会当场赶人,竟不给她母子留半分颜面。   裴侧妃在一旁斜倚着,用帕子掩住唇角的轻笑。   眼见豫王妃颓然起身,行礼之后便领着懵懂的顾清离开,顾子湛起身对豫王说道:“父王,儿子去送母妃与阿弟。”   豫王斜斜看她一眼,却没有准许,说道:“两步远的道儿,有什么可送的。你且留下,本王有话同你讲。”说罢,扫了一眼他身边的那名叫胡培的新任王府总管太监,胡培便立即起身,陪着笑脸跟上豫王妃和顾清,送他二人回去自己的院子。   裴侧妃却没有离开的打算,反倒因着豫王妃的离开更加骄纵,直接靠在了豫王的肩上。柔着声问豫王道:“王爷可是要说世子爷成婚的事吗?妾身虽然懦弱无知,但也想出一份力呢!您就让妾身听听,有需要打点的地方,妾身一定全力而为。”   先前听她温言软语十分受用,已经抬手抚上她纤细腰肢的豫王,听到后来,却变了脸色。冷笑一声,猛地推开裴侧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突然,对着裴侧妃那张梨花带雨的容颜,狠狠甩了一个耳光,暴怒骂道:   “贱人!”   “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本王还没有昏聩到宠妾灭妻的地步!你不过一侧妃耳,还敢妄想染指王府嫡世子的亲事?你真当本王不知道你私下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本王还想着给你留几分颜面,你倒好,竟还不知好歹、变本加厉!莫非你也想去跟着刘喜,再照拂照拂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裴侧妃吓的立时跪在地上,忍不住连声求饶:“王爷!妾身知错了!妾身再也不敢了!求求您不要再吓妾身了,妾身对您、对世子绝不敢有半分不敬!”伸手抱住豫王的腿,却被毫不留情地狠狠踢开。   摔倒在地上,裴侧妃嘴角带血,又跪着转向顾子湛,哀求道:“世子爷,求您看在泓儿还小的份上替妾身劝劝王爷,妾身真的知错了!”   豫王变脸太快,周遭一群下人都跟着裴侧妃跪在地上,各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第二十章 旧事昭狠辣,奴仆恶欺压   豫王突如其来的暴怒,和对裴侧妃的突然发难,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顾子湛一时也被豫王话中的深意惊到。   难怪不见刘喜,竟是被豫王秘密处理了!又见裴侧妃跪在她身前,鬓发纷乱、面目全非,她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无奈之下,顾子湛看向豫王,试探开口:“父王,眼下便是新年,侧夫人既已知错,不如便先将此事放放?”   豫王扫她一眼,冷哼出声。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去送王妃母子的胡培回来了。豫王一甩衣袖,交代胡培把裴侧妃带下去,关到她自己的院子里闭门思过,不许任何人前去探望,更不许私自踏出半步。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去。   走了两步,回头看了顾子湛一眼,她便赶紧跟了上去。   *   顾子湛跟着豫王,一路来到了他的书房。   此时的豫王,已不见了先前那令人恐惧的暴怒,恢复了冷淡的模样。   待顾子湛坐下,豫王悠悠喝了盏茶,开了口。“阿澈,你可知为父为何要处罚裴氏?”   顾子湛一愣,答道:“是裴侧妃妄自尊大,失了体统。”   豫王看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声音竟带上了几分温和:“是为父对不住你。这事说到底也是家丑,为父本想着她若知道收敛,便无需将此事掀开来丢人现眼,哪知她却自以为无人知晓便愈加骄纵,已是不能不管了。”   对上顾子湛有些茫然的神情,豫王继续说道:“阿澈,其实先前你遭遇的那两次暗害,便皆是裴氏所为。”   顾子湛没有料到豫王竟会在此时将前事翻开。   豫王接下来说的,与她让段勇探查来的消息几乎一模一样。   一开始,裴侧妃便是贿赂了刘喜,并将秋霞安插在顾子湛的身边。一计不成,又狗急跳墙让身边的侍女露荷给她下毒。豫王讲,秋霞行刺失败自戕,露荷下毒后被灭口,皆已丧命,便不好再追究。刘喜吃里扒外、隐瞒不报,也已被豫王处死。至此,还剩一个主谋——裴侧妃,尚未受到责罚。   照豫王的意思,家丑不卡外扬,且念着顾泓,不好大肆张扬。便先留裴侧妃一命,幽闭起来,看她日后是否安分再行处置。   顾子湛自然没有异议。   豫王说的笃定,这些人的处置结果以他的角度来看,也确实合情合理,顾子湛原先的疑虑被基本打消。她又做不得主,便答道全凭豫王处置,只心里隐隐有些不太舒服。秋霞死前那个眼神,时隔这么久,她依然难以忘怀。   顾子湛的态度令豫王满意。于是,先前那些旧事便掀了过去,豫王说会将顾泓接出来单独安排个院子,让顾子湛有空也多去看看他。   原先,豫王似是不喜顾子湛插手顾泓的事,如今倒变了个样,顾子湛心中也不知这他到底如何打算。   又问了几句顾子湛在大理寺的情况,豫王忽然想到什么,笑着开口道:“过几日你师父元虚道长便会前来,到时你也一起,有些大事也该让你知晓了。你身为王府世子,为父与你师父对你都十分看重,本王已为你做了不少事。你如今大了,也是时候为父分忧了。”   顾子湛只得应下,心中却是一惊,难不成,豫王终于忍不住,要与她摊开了吗?   豫王见她应下,也没什么好再多说的。拉着顾子湛下了几盘棋,便让她自己回去了。   *   第二日便是新年。   顾子湛一早便去给豫王和豫王妃拜贺新年,又被赏了些东西,豫王妃心情很好,还留下顾子湛同顾清一起吃了早饭。   回来的路上,顾子湛想到顾泓,便转去他新安置的院子看看。   刘安原本与春晖、段勇一起跟在她身后走着,顾子湛想了想,打发他先回去整理要送去楚府的东西。   待刘安走后,顾子湛让其他人离得远了些,问段勇道:“从毅,你可知刘安和那刘喜有什么关系?”   段勇想了想,谨慎答道:“回主上,这二人明面上没什么关系。刘喜是打小净身伺候王爷的,无亲无故。刘安是三年前被采买进府的,还是属下亲自去查的身家,他父母双亡,只有个半瘫的婶娘。这二人籍贯不同,口音也不同,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关系。”   顾子湛点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嘱咐段勇再找人去刘安的老家查查。刘喜是被豫王秘密处死的,那么,为何在别人还不知道的时候,刘安就那么巧的,在刘喜死后的第一天,便告假了一天?且还会红肿着眼睛?真的只是偶然吗,怕也太过巧合了!   *   来到顾泓的院子门前,顾子湛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孩童哭声。   她心里一急,加快几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原先跟着顾泓的那些熟悉面孔全都不在,正屋门口立着几个没见过的侍卫和下人,里面除了顾泓的哭声,还可听到嬷嬷们的叱骂声。顾子湛不禁怒从心起,大步走了过去。   众人见到顾子湛连忙跪下行礼,顾子湛心里有气,全然没有搭理这些人,径直走到正屋门口,一脚踢开门闯了进去。   屋里,顾泓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胖嘟嘟的小脸上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子。旁边站在几个嬷嬷,其中一个还刚把抬起的手收回。   顾子湛看到这样的场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想到这些人竟敢对顾泓下手,几步上前就狠狠踢向那个最靠前的嬷嬷心口。   那人刚要开口辩解,就被顾子湛踢中,惨叫一声滚到了地上。   旁边几个嬷嬷见状,也吓的连忙跪在地上,连声辩解求饶。   身后的段勇见状,立即让身后随行的侍卫将几人按住,抬眼询问顾子湛的意思。   顾子湛冷冷开口:“嬷嬷们好大的威风!我豫王府每月的月银花着,小主子随便打着,本世子竟不知,天下还有这等好差事!”看向段勇,顾子湛下令道:“将这些恶奴拖下去!刚才怎么对三公子的,便怎么样对她们!从今往后,本世子再不想见到这些人!”   段勇连忙领命,让侍卫们拖起几人便往外走去。   顾子湛上前,轻轻揽过顾泓,顾泓埋进她肩头,抽噎不停。   顾子湛轻缓了声音,摸着顾泓的脑袋,安抚他:“小泓不怕了,有我在呢,大哥哥会保护你的。”   顾泓紧紧抱着她,头低低的,哭泣声渐渐小了。   顾子湛拍拍他,“小泓乖,跟大哥哥走,大哥哥去给你找个大夫看看伤,擦过药便不痛了。”   顾泓从她怀中抬起头,大眼睛里满是水汽,眼睛一眨,泪珠又落了下来。顾子湛替他擦擦眼睛,便听顾泓哽咽着开口:“大哥哥,我怕,我要我阿娘!这些人是昨夜里来的,一进来就开始打人,流了、流了好多血,那些原先伺候的嬷嬷和下人,全被他们拖走了。他们还、还不许我再找我阿娘。我说想阿娘,他们便骂我,我说的多了,他们还打我。”说罢,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小胖手擦着眼睛,伤心极了。   顾子湛心里知道,这些人定是豫王派来的。他们眼见裴侧妃失势,连带着对顾泓也不放在眼里,竟敢胆大包天到对他动手。顾子湛心中有气,可笑那些短视之人,只怕注定要凉了。豫王对此事的态度,都是大事化小、避免大张旗鼓,无非就是为了保全他自己的颜面。况且,即便豫王再是不喜裴侧妃,这顾泓也是他的亲子,打了顾泓,便是伤了他的面子。他们这般高调行事,豫王断然不会置之不理。   顾子湛也不怕今日之事叫豫王知晓,索性抱起顾泓,回去她自己的院子了。   *   把小胖子一路抱回来,又是安抚又是逗他开心,顾子湛只觉得胳膊跟举过铁似的又酸又麻,回到自己屋子里喝茶的时候手都有些抖。   顾泓已经止住了哭,小脸红彤彤皱巴巴,紧紧靠着顾子湛,全然没有往日的神采。   顾子湛心中也对他很是心疼。如今回想,前一晚豫王突然暴怒,发落裴侧妃的时候,顾泓就在一旁看了全场。父亲的翻脸无情和母亲的狼狈哀求都被他看在眼里,如何能不惊惶。尚未来得及喘息,他便又目睹了身边熟悉的下人被殴打凌虐。   而顾泓身边消失的那些往日伺候着的下人,会有何下场,自不必多想,定然也是被豫王如对待刘喜那般叫人处理了。   想到这里,见刘安回来复命,顾子湛命他去豫王那里通报,就照实将顾泓被奴才打了的事说清楚,再说明这几日就先将顾泓安置在她这里,请豫王将那些恶奴处置了,再安排顾泓日后的去处。无论如何,她都舍不得顾泓再受苦。   陪着顾泓坐了会儿,看着府里的大夫给他上了药,顾子湛便起身准备去楚府拜年。她如今已是楚家的准女婿,自然要亲自上门。   顾泓显然还没有从之前的阴影里走出来,见她要出门,小手扒着她的衣袖不放,可怜兮兮地瞧着她,就怕又被丢下。顾子湛无法,想了想,只好也把这个小胖子带上了。那嬷嬷虽然打了顾泓,但到底还是有些顾忌他的身份,没敢下狠手,如今敷过药,他脸上的巴掌印也消散许多,倒也不算明显。   顾泓听说要去楚府,猜想可能会见到楚澜,便有些心虚,一路紧紧跟着顾子湛,在她身后躲躲藏藏,像个胆小的胖兔子。   顾子湛看的有些好笑,牵起他的小手,拉着他一同进了楚府的大门。   她才不会承认,拉弟弟的小胖手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的呢! 第二十一章 遭泰山生恶,见不速之客   楚家对顾子湛的到来,显然已做好了准备。楚孟泽与老管家亲自等在府门口。   楚府的管家和下人对顾子湛很是恭敬,老管家一边引着他们往里走,一边笑着说,楚太傅已在主院正厅等候。反倒是一旁陪着迎接的楚孟泽神色冷淡阴郁,一语不发。   楚家是世家大族,在前代便已享有盛名。这座祖宅已逾百年,院子里的屋舍景致都十分考究,顾子湛原先来找过楚澜一回,但并没有去过楚太傅居住的主院。这次过来,走在高墙之间的石板路上,只觉得楚府更加恢弘肃穆,甚至隐隐有几分压迫感,令人不自觉间便生出几分紧张来。   见到楚太傅时,顾子湛的第一印象便是,他这位未来岳丈给人的感觉,如楚家大院一般,古板冷硬。   楚太傅见到顾子湛,抬手制止她欲行礼的动作,先微微躬身,对着顾子湛与顾泓行了一礼。“臣拜见豫世子、三公子。”   顾子湛微微一愣,立刻便明白过来,她是皇帝亲封的亲王世子,楚太傅这是依照先国后家的顺序,对她先行国礼。她只好受下,待楚太傅礼毕之后,才对他行礼,这一回是翁婿家礼。   见楚太傅大大方方受了礼,顾子湛心里对他刻板守礼的印象更深了一分。自己这位老丈人,还真是如豫王所说那般,古板而迂腐。不禁在心里感慨,幸亏楚澜不是由他教养长大。但转念一想,阿澜在面对外人时也清冷的很,又似乎与这楚太傅、楚家大院给人的感觉有些相似。   几人行礼后,楚太傅示意顾子湛与顾泓落座,随后便对楚孟泽说道:“孟泽,你先退下吧。”   楚孟泽身子顿时一僵,面色有些灰败。   顾子湛也随即了然。依照古礼,庶子不配继承家业,也没有资格登堂与客同席而坐。想不到楚太傅竟守礼至此,即便楚孟泽是他唯一的儿子,也依旧恪守旧礼,嫡庶分明。   楚孟泽也很快收敛起情绪,僵着脊背起身,对几人行了礼,板着脸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楚太傅才对顾子湛开口道谢:“豫世子有心了。”   顾子湛忙作礼答道:“太傅切莫与小子见外。时间匆忙,子湛未曾事先准备,也不知太傅喜好,若这礼物有不合心处,还望太傅见谅。”若是别人,顾子湛早就打蛇随棍喊上岳父了,可她刚见识了楚太傅的守旧,又哪敢在他面前有半分随意。心里暗暗叫苦,照这样子,今天定是不能与阿澜相见了。   楚太傅一双眼眸很深,始终凝视着顾子湛,令她不敢有丝毫放松。与顾子湛的谈话中,楚太傅时不时还要考校考校她的功课。好在顾澈当年背的还算扎实,顾子湛接手后也没断了学习,才总算从楚太傅的脸上看到了几分满意的神色。   别说那国子监年考了,顾子湛只觉得当年高考都没有这般紧张过。   一旁的顾泓听着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的问答,里面许多典据经纶他还不懂,但也能感觉到顾子湛的应对得当。看顾子湛的眼神都更加亮了,原来大哥哥的学识竟这般厉害!   好不容易等到楚太傅说累了,端起茶盏来啜饮,顾子湛才敢稍稍喘口气。正揣测楚太傅是否在端茶送客,就听他开口道:“豫世子,今日便在臣府上用午膳吧。对了,不若将游儿也叫来,豫世子以为如何?”面上竟还带了一丝分外难得的笑意。   *   顾子湛有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昏的感觉。   大昭民风是比较开放,一般人家里未婚夫妻别说坐在一起吃饭了,就算是再亲密些也没有什么。但这可是楚太傅啊,是个连庶子不得登堂的古训都要遵守的“古人”,怎么突然开明到请自家女儿来见未来女婿了?   但不管怎么说,能见到楚澜,顾子湛总是欢喜的。   忍不住眉眼都带了笑,顾子湛忙起身道谢,“可与楚师妹同席,子湛自是乐意之至。如此,便多谢太傅大人了。”   可谁又能料到,原本神情软和不少的楚太傅,听到她这般回答之后,却立刻恼了。冷哼一声,上下打量顾子湛,楚太傅冷冷开口:   “臣原先还觉得豫世子学识不错,当是个懂礼的,没想到当真人不可貌相。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与游儿尚未成婚,怎可同桌宴饮?礼为君子存身之本,自当据守于心,又岂可因旁人的三言两语便弃如敝履,豫世子有些孟浪了!”   顾子湛已经欲哭无泪了。这不是钓鱼执法是什么?这未来老丈人也太狡猾了,坑起她来的时候怎地一点不见正直迂腐?   顾子湛只得咬牙行礼道:“是子湛失礼,多谢太傅大人教诲。”   楚太傅冷哼一声,哂笑道:“豫世子当知,礼不可废!切莫做那巧言令色、干名采誉、私相授受之人!”   楚太傅的这几句话被顾子湛听在耳里,顿时燃起了怒意,同时还有无限的委屈。她知道楚太傅定然已经猜到,她俩的赐婚能成,少不了楚澜私下去求助太子。这几个词,是他在表达对顾子湛的不满,同时,也是对楚澜的贬低和不信任。但无论如何,私相授受——这种在如今的时代大逆不道的贬义词,不应该和楚澜沾边。   实在有些忍不住,顾子湛强压下心中情绪,忖度说道:“太傅大人恪守礼法,却用言语试探于我。古人有云,知为先,行为重,知行当合一。可在您这里,男女大防是您的‘知’,提议让我与楚师妹同桌却是您的‘行’。您此举,可是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嫌。”   “况且,太傅大人以我未做之事为教训,又牵连他人,未免有些欲加之罪了。”   楚太傅显然没有料到顾子湛竟会当面反驳自己,偏偏还讲出了一番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不禁一时语塞,脸却被气的通红。狠狠在桌上一拍,楚太傅怒喝道:“狂妄!”又拿起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对外高声说道:“送客!”   立刻便有下人进来,要将顾子湛二人请出去。   顾子湛心里的情绪翻涌,气愤、委屈还有一丝新添的懊恼,激得她眼圈都有些泛起了红。她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跟个迂腐的古人计较什么,楚太傅毕竟是楚澜的父亲,不喜欢她,那她敬而远之就是,又何必还没成亲就把老丈人给惹毛了。可事已至此,顾子湛也没法再厚着脸皮多说什么。只好恭恭敬敬的行礼,带着顾泓走了出去。   顾泓却一脸崇敬的看着顾子湛,眼睛眨也不眨。他自是不会认为顾子湛有错,心里只觉得自家大哥真是英明神武的很,竟然将天下读书人的偶像楚太傅说的哑口无言,真是太了不起了。   二人坐上马车,顾泓终于忍不住开始对着顾子湛吹起了彩虹屁,恨不能把学过的所有美好词汇都奉献给自己兄长。   顾子湛却头疼得很,现在去讨好岳父还来得及吗,下次再来,会不会被楚太傅让人拿着扫帚赶出来?   **********   回到豫王府,顾子湛依旧苦着一张脸。   楚太傅又是给她挖坑,又是讽刺挖苦,她心里要是不生气才怪。尤其牵扯到楚澜,她就更难以忍受。可无论如何,两家历来不对付是真,楚太傅对她看不顺眼,也不算奇怪。终究还是自己沉不住气,毕竟是长辈,又是阿澜的至亲之人,她吃个憋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作为父亲,顾子湛在心里还是对楚太傅存了不满。   她心里纠结,也就没有在意顾泓的神情。   用过午膳后,豫王派人来唤顾泓。顾子湛料想豫王已知晓顾泓被苛待,自然要出面安抚,也就没有多去理会。让春晖给顾泓打扮一下,就跟着来人走了。   豫王见到顾泓,确如顾子湛所想,对他稍加安抚了一番,又重新给他安排了忠厚本分的下人。但顾泓显然还有些阴影,便央求豫王让他与顾子湛住在一起。   豫王有些不快,但看着顾泓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最终也只好答应他在顾子湛成亲前,顾泓可以去同她一起住。但等楚澜进门后,顾泓就必须回到自己的院子。   见顾泓听到可以与顾子湛待在一处后欢喜的神情,豫王又有些奇怪,忍不住多问了几句今天去楚府的事情。   顾泓记不太住原话,但照着自己的理解把今天楚太傅与顾子湛的对话说了个七七八八,其间夹杂了许多自己对顾子湛的赞美和吹捧,显然对这个大哥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   豫王听到顾子湛与楚太傅起了争执,心下也安稳不少。他最怕顾子湛会因为与楚澜的婚事而与楚家走的太近,如今知道这“翁婿”二人生了嫌隙,自然乐见其成。又给顾泓赏赐了些东西,就命人把他送回去了。   *   闲暇的时光过得飞快,很快,便到了正月初七。   这几天顾子湛陪着豫王见了不少上门拜见的宗亲和大臣,对豫王在朝中的势力也有了一丝粗浅的认识。不止六部中许多文官是豫王一派,连武将中也有不少人投靠了豫王。   豫王有时召见幕僚也会让顾子湛在场,似乎确实有让她接触朝政的打算。   这日夜里,顾子湛在自己的院子里与顾泓用过晚膳,突然见到胡培急匆匆赶来,说是豫王急召她过去见客。   顾子湛心下生疑,也不知这个时辰,会有什么客人来访。   换好衣衫,顾子湛跟着胡培去了豫王居住的院子,一进书房,便看到一个一身道袍的中年人与豫王坐在一起,正一脸笑意地朝她看来。   顾子湛脑中立刻明白,这人,定是元虚道长了。   终于,见到了啊。 第二十二章 故人重相识,旧梦谁人知   待胡培退下,豫王手一指,让顾子湛也在身前坐下。顾子湛忙对豫王行礼,又对着那元虚道长一揖,说道:“徒儿拜见师父。”   元虚道长轻笑捻须,对她点点头。   待顾子湛坐下,豫王开口对元虚道长说道:“阿澈这些年,有劳道长悉心教导了。”   元虚道长微微一笑,“王爷何须多礼,世子乃当世奇才,贫道可得如此爱徒,是贫道占了便宜。”   豫王却没有接话,而是开门见山说道:“阿澈此次归来,谈吐气度皆非旧日可比,本王已有意,要将大业托付给她,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元虚道长依旧是一副高人做派,笑容高深莫测,“世子本就是局中之人,身份举足轻重,自然该知晓王爷的一番苦心。”   豫王却看向他,冷声质问:“既然如此,道长又为何要将那楚家女牵扯进来?道长此事将本王也蒙在鼓里,莫不是道长与本王未曾交心,抑或另有所图?”   元虚道长却哈哈一笑,抖了抖拂尘,似是漫不经心答道:“贫道能有何所图,不过是为王爷招揽人才罢了。”   豫王冷着脸道:“说来听听。”   元虚道长却不曾被他的气势压迫,笑着答道:“楚家女乃是我师妹爱徒,文才武略自不必多说,世人皆以为她医术精湛,却不知此女得我师妹真传,还是个用毒的行家。且她与楚家不和,又与我师妹亲如母女,自然会为我们所用。”   顾子湛在一旁听着,心下疑惑,又有些焦急,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父怎知她与楚家不和?”   豫王扫她一眼,并未多说,只以眼神示意元虚道长继续说下去。   有些突兀的,元虚道长在回答之前,却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况且这楚家女,本就是阿澈命中注定的妻子。”   *   不待顾子湛继续问,元虚道长饮了口茶,又悠然自得说道:   “至于楚家女与其父的矛盾,这便说来话长了。世人皆道楚太傅多年不曾续弦,又没有旁的侍妾,是因为对嫡妻傅氏爱重,为其守身如玉。却不知当年傅氏之死,全由他宠妾灭妻所致。他那长子生母,乃是个阴险善妒之人,当年她给傅氏下毒,令傅氏再难生育。楚太傅对此心知肚明,却顾忌着自己的颜面不愿声张,连大夫都不愿去请,就怕被人瞧出端倪。”   元虚道长不屑哂笑,顾子湛却大吃一惊。   话说那傅氏缠绵病榻多年,只以为是自己身子弱,染上了恶疾,却不知这一切皆是人祸。原先楚太傅也如此认为,但请过大夫一看,才知晓其中缘由。但楚太傅却将这事视作后院丑事,将这事压了下来,连傅家人都不知晓,甚至,他为了掩人耳目,竟连大夫也不再请了。   那几年,楚太傅任由楚孟泽母子在府里为非作歹、把持家业,连唯一的嫡女楚澜也受了不少苛待。还是元晦道长离开豫王府后在江湖上四处行医,碰巧遇到了前去庙里上香的傅氏,二人言谈颇为投缘,才发现了这一秘密。   那时的傅氏,被楚太傅安排到别院居住,身边除了一个陪嫁丫鬟外再无可信之人。元晦道长便秘密潜入别院,医治傅氏。本来再需几服药,傅氏便可痊愈,偏偏那药材珍奇,得去岭南寻回,元晦道长便只得先行离开,去替傅氏寻药。   但就在她离开不久,楚太傅知晓了此事,立刻命人把傅氏关回了楚府。而那楚孟泽的生母见事情败露,更是丧心病狂,故技重施又给傅氏下了毒,而这回,连楚澜也没有放过。可怜傅氏被困在楚府,连那个陪嫁丫鬟也被发卖出去,身边奸人环绕,为了女儿苦苦支撑,只盼元晦道长能早日归来。   只可惜一月后,元晦道长归来时,楚府门外已挂上白幡,傅氏终究没能等到脱离苦海的日子。   元晦道长闯入楚府,便见到面色枯黄,哭昏在母亲灵前的楚澜。   直到这时,楚太傅还在嘴硬,嚷着“楚府乃书香世家,从无阴私之说”,被元晦道长将证据扔到面前,又改口称 “后院女人惯爱争风吃醋,本性如此与楚府无关。”元晦道长忍耐不住,便对他动了武。   眼见元晦道长武艺高强远非对手,楚太傅这才着了急。担心此事被抖露出去,便跪在元晦道长面前痛陈己过,并求元晦道长念在保全楚澜名誉的份上,放他一马。元晦道长终究是女子心软,经不住他苦苦哀求,又为着楚澜,只得应了下来。   随后,元晦道长逼着楚太傅吃下断绝子嗣的毒药,又让他将楚孟泽母子发配到偏僻别院,并带走了楚澜。临走时,她用一根银针毒死了那作恶多端的楚孟泽生母。   楚澜那时已经五岁,悲愤与母亲的遭遇,但碍于纲常礼法和父女身份,无法与楚太傅断绝关系,只是心里却对这个父亲,早没了感情。倒是与元晦道长多年相处,得她悉心教养,已是亲如母女。   元晦道长虽然对元虚道长与豫王所谋之事并不赞同,但为师尊和同门报仇之心,二人却是相同的。所以她也答应不会阻拦元虚道长与豫王所图之事,只潜心修道,不问世事。   *   其间,元虚道长在顾子湛面前对自己的身份也毫不隐瞒。原来,他不只是当初被天顺帝冤杀的天师袁道成之徒,更是袁道成的亲生儿子,如今唯一的血脉。但至于他为何会说楚澜是顾子湛命中注定的妻子,却只字未提。   说到后来,元虚道长又提起紫微星旧事,他抚须直言道:“天命不可违,天道不可废!那顾桢虽将年号定为‘天顺’,但他身为帝王却没有紫微星命格,根本不配为天下之主!”   说罢,元虚道长将目光放在顾子湛身上,豫王也沉着眼眸看向她。顾子湛只觉得如芒在背,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元虚道长却又微微一笑,“阿澈不必惊惶,原先为师与王爷未曾对你提起,是因为时机未到。如今,为师不妨与你直说,天象昭昭,无论你是否知晓,你已身负紫微命格,必将为天下之主。这是天命,凡人皆不可违抗。”   又似是宽慰她道:“紫微星君已与你自身命格融为一体,大势便在了你这一方。至于剩下的那些琐事,你无需操心,自有为师与王爷替你去做。你只需言行如旧,待到万事俱备之时,自可成就大业。”   豫王此时也缓缓开口:“确如元虚道长所言,为父将你自小作男儿看待,便是为了日后你可以名正言顺的承袭大统。当今陛下这些年虽然还算勤勉,但北境戎族蠢蠢欲动,西北与西南天灾不断,各地也屡有灾民反抗,江南又曾出现夏雨雪的异象,这些显然是上天示警,预示他这皇位得来不正!本王为你所图,皆是在顺应天命,我儿还当放宽心,莫要辜负上天的旨意和为父的苦心。”   原先豫王尚未对她明说时,顾子湛一直在暗自猜测、惴惴难安,如今得到了准话,更觉得心中惊骇。她从不觉得星宿之说有可信之处,作为现代人,也更没有主宰众生的野心。如今知晓豫王与元虚道长果真意图谋反,又将自己与他们绑在一起,心里丝毫没有欣喜,只有无尽的恐惧。   况且她并不傻。豫王与元虚道长眼下看重的,无非是她这所谓紫微星君的命格,但言谈间,却都是要她不要过多参与具体的事务,更从未说过要将手中的权柄交给她。显然,他们并不是真心助她,又如何会愿意在她登上那个位置之后,臣服于她呢?   历史上有太多的故事,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夫妻相害,豫王与她又并没有什么深厚亲情,已经尝过权欲滋味的人,又如何会愿意将手中权力拱手让人?   眼下,顾子湛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怀璧其罪。   顾子湛即便心中仍存着疑虑,却不敢与这二人继续往深里说,只得讷讷开口:“阿澈谨记父王与师父的深恩教诲,不敢有负重托。”   豫王点点头,话已说尽,剩下的便是他们自己要商讨之事,便令顾子湛先退下了。   *   顾子湛直到回了自己的院子,一个人坐进书房,才稍得喘息。她忍不住躬下身子,把脸埋进掌心,心中的委屈和恐惧才稍稍平复。   全都是利用!   为什么她会穿越来这个世界,为什么偏偏是她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该怎么做?她要逃去哪里,才能够躲避开这些险恶之人?   委屈和恐惧之后,是铺天盖地的愤怒。   凭什么!她既然是真命之人,凭什么要受他人牵制!   脑中不受控制的涌入许多记忆碎片,慢慢拼凑成一幅幅如电影画面一般的影像。   **********   那是还在天枢山上的时候,顾澈在夜里偷听到了天虚道长与豫王派来暗卫的谈话,知道了自己竟会成为身份紫微命数之人,还几次听到了“改天换命”这个词。   她所担心的,同如今顾子湛一样,甚至因为她对豫王的了解更深,对自己日后成为棋子的命运也更为惊惧。几多情绪翻滚,顾澈忍不住发狠,跑去后山练剑,直到精疲力竭,依旧觉得心中郁结难舒。她狼狈的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仰面看向无边的夜空,忍不住落下了一滴泪。久久未动,呼吸也渐渐平缓,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忽然,顾澈猛地起身,发足向山下奔去。   她跑到元虚道长的藏宝阁后,凭着极快的身手,躲过藏宝阁中的机关暗器,跳了进去。   来到一面屏风后,顾澈轻轻敲击墙面几下,墙面从中裂开,露出一间暗室。进来里面,顾澈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在一堆古书中寻找着。   她一手拿着火折子照亮,火苗被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暗风裹挟,摇曳不定,在墙上印出晃动的残影。就好似,有些隐在暗处的东西,正蠢蠢欲动。   很快,她便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第二十三章 世道最无情,何人心难明   顾子湛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倒在书房的地上。窗外漆黑一片,孤星高悬,夜寒如冰。原来她刚才,竟是昏了过去。   她倚着桌边坐下,回忆着脑海中之前那好似梦境般的画面。   *   顾澈找到的是一本古书,书页泛黄,已有些残破。然而,上面记载的内容,让看过之后的顾澈彻底崩溃,也令此时的顾子湛,如坠冰窟。   那是一本与星宿有关的古书,上面记载了一个秘法,一个可以改天换命的大秘密。   原来,所谓的改天换命竟是这样!原来,豫王心中所图,竟是这般的无耻!   他不光想要取代天顺帝成为天下之主,更意图用无比残忍的手段,将顾子湛那所谓的紫微命数,换到自己身上!   炮烙、寸折,甚至人彘,曾经听闻过的所有酷刑,都比不上这手段十分之一的惨烈!   此时的顾子湛,对豫王已彻底死心。他根本不是一个父亲,他不是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丧心病狂的恶魔。至于那元虚道长,顾子湛心中冷笑,面对唾手可得的权利,他当真舍得撒手吗?   一个贪婪又愚蠢,一个阴险又奸猾,全是一丘之貉!   因着她事先的吩咐,不曾有下人前来打扰,书房中也没有点灯。顾子湛坐在黑暗中,忽然嘴角微扬,轻笑了起来。   二十几年来,她从不曾有害人之心。但陷入如今这般险恶的情境里,她也别无他法,面对恶龙,不如也成为恶龙罢。   *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快到晌午。顾子湛原还担心会失眠,却未料到,竟是难得的好眠一场。   无人前来打扰,顾子湛穿好衣衫,唤进春晖打水洗漱。收拾妥当,便见到顾泓一蹦一跳的跑了进来。   顾子湛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他,笑着问道:“小泓今日,心情倒是不错。”   顾泓依偎在她怀里,仰头看向顾子湛,忽然有些惊奇,小手摸上顾子湛的眉尾,问道:“大哥哥,你这颗红痣,怎地愈发红了?”   顾子湛也有些奇怪,伸手拿来铜镜,打量一下,也发现似乎这颗与她原本相貌最大区别的痣,确实比往日更红了一些。想了想,对顾泓说道:“可能是没有休息,脸色一白,就显得这里红了吧。”   顾泓却咯咯笑了起来,奶声奶气说道:“大约是你常与我这个小泓在一处,身上也便红了。”   顾子湛哈哈大笑,也没放在心上,抱起他,与他说笑着走出去用午膳。   往后的几日,顾子湛依旧时不时被豫王和元虚道长叫去,旁听他们与幕僚们商谈朝政。豫王几次说起,想再过段时间,便安排将顾子湛外放至江南,豫王在江南根基深厚,也依稀有让她独自打理部分事物的打算。这对顾子湛来说,亦是一个深入虎穴的机会。   她在知晓豫王他们的图谋后,倒从未想过去向天顺帝告发。随着她脑海中出现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她已清楚知道,天顺帝,绝非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宽仁大度。与豫王一样,天顺帝同样笃信天命,不然便不会处死袁道成满门,更在这十几年间,不断派出暗卫,销毁民间与天象有关的书籍,并大肆捕杀一切与天象扯上关系的无辜之人。   这世道,远不是看起来那般祥和安宁。距离太/祖建朝不过三十年,繁荣的假象下,已涌动起大厦将倾的暗流。   顾子湛趁着豫王对手中权力的稍稍放松,暗中观察着,悄无声息的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   除了小心拉拢豫王手下那些不太引人注意的幕僚,她开始将眼光放到了国子监和大理寺中。   一改往日隐于人后的做派,顾子湛开始常常往外跑,利用同窗与同僚的关系,游走于权贵和富商子弟之中,对在京的诸王子嗣与宗室也亲近起来。有了博众堂,加上天顺帝和豫王因她即将成亲拨下的赏赐,如今的顾子湛,并不缺银子,但她并不满足,开始谋划起新的生意。   等到正月十六朝廷重新开始运作的时候,顾子湛已经派段勇联系好了商队,前去西域收购玉石珠宝。   同时,一家名叫“聚宝盆”的当铺,在京城悄然开张。   **********   开衙第一日,傅友便在大理寺堵到了顾子湛。   一见面,傅友就有些不满,皱着眉头把顾子湛拉到一边,问她道:“顾老弟,你这几日到底在忙些什么?怎么总不见你人影?”   顾子湛不解反问:“怎么了?你我不是前天才见过吗?”   傅友哼了一声,显然很是不满,“那日你从博众堂取走大把银子,分明说要早早回府歇息,可又为何骗我?要不是见微同我说起,我竟不知你会去那种腌臜地方!”   顾子湛一惊。那天她离开博众堂,便带着段勇去了京城最大的青楼——织秀楼,将银子交给了商队的管事,却不曾想到,竟会被楚澜撞到?   一时有些语塞,顾子湛停顿片刻,答道:“我,我去织秀楼见了一位朋友,只是公事,绝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又小心询问,“阿澜看到我了?”   傅友又是一声冷哼,上下打量顾子湛,语气不善,“真想不到顾世子竟也是个风流之人,你有我家小表姐竟还不够,还敢到处招蜂引蝶!哼!去青楼能只谈生意?偏偏还是织秀楼?你当我傅友是三岁小儿,会信你这种瞎话!亏我家小表姐还信任你,在我这里替你说好话,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你这烂泥上!气煞我也!”   他话说的不客气,顾子湛自知理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不停解释,她当真不曾做出任何对不起楚澜的事情。傅友狠狠瞪她一眼,见远处已有不少人开始走动,才愤愤离去。   顾子湛一整日心神不宁,她已知晓楚澜身世凄凉,更不愿她有一丝一毫的误会,只想着要赶快去与楚澜当面解释清楚。   *   这晚,顾子湛难得没有去应酬,而是在大理寺待到天色沉沉,趁着夜色去了楚府。   她记得楚澜院子的方位,运着轻功翻墙进入楚府,悄悄摸到楚澜的院外。   正庆幸这一身大理寺玄色官服还算便于在夜间行动,就看到身边忽然多出一道人影,大惊之下,顾子湛差点叫出声来。   只见楚澜站在清冷的月色中,正冷冷看向自己。   见到顾子湛,楚澜看清她脸上神色殷切——几分讨好几分狼狈,终是无法狠下心肠。叹一口气,转身离开,却是把人带去了自己书房。   顾子湛满脸局促,更添几分做贼心虚,脑子却不受控制的想到,现在这副场景,竟有几分幽会的意味。   只是,万般情愫,皆不过她一人所想。   *   进了屋,楚澜径直走向桌后木椅坐下。顾子湛连忙跟了上去,急急开口解释:“阿澜阿澜,你要信我,我绝没有背着你做那些不好的事。”   楚澜却没有答她。顾子湛只好继续解释,将那日去织秀楼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几时离开都说了个清清楚楚,还搬出不少人证来。待她说到口干舌燥,也没见楚澜有什么表情。   心里担心被她误会,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不被信任的委屈来。蹲在楚澜身前,顾子湛仰头望向她,心里酸涩难忍,轻轻长叹一声,“唉,澜儿,我绝无旁的心思,你,不能不信我。”   楚澜微俯下身,与她四目相对。   眼前这人,从相识开始,便是开朗如煦日,灼灼如暖阳,此时却是一身的落寞,眼神中往日的张扬不再,不禁叫她心口发疼。   都是因她而起,这,不该。   微抿唇,楚澜在心中长叹一声,缓缓开口。   “我未曾不信你。其实,自打那日你从楚府离开,我便一直在等你。我知你在我父亲那里受了委屈,又起了些争执,依照你往日的性子,是一定会来找我的。只是没有想到,你一直没有来。”   “及至前几日,我在街上看到你,与人言笑晏晏,走进秀楼里。我便知道,你心中藏了事。说来好笑,最开始,我是有些气的,至于气些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大约是气你有了心事竟不同我说吧。”   听楚澜这么说,顾子湛的脸涨红起来,“不是的,我——”   楚澜却摇摇头,轻笑起来,“我已经不气了。说到底,其实这些事,我本就无权过问的。你信任我,愿意同我讲,我听着便是,却不应该主动探听你的隐秘,即便日后你我结为夫妻,也只是权宜之计,为的,也是各自躲个清净罢了。”   “所以,你也无需挂心的。”   楚澜说完,目光坦然,露出毫不在意般的清浅笑容,将顾子湛引至一旁的罗汉榻边坐下。   顾子湛却浑浑噩噩,恍如丢了心神。她甚至忘了同楚澜再提起元虚道长那日所说,有关于她二人是命中注定的话。   楚澜的话,已经给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做了清晰的定义。是的,在楚澜眼里,她们这场亲事,不过“权宜之计”、“各自清净”而已。她期待的那些亲密,只是痴望罢了。   眼见顾子湛浑不自知的颤抖,扫到她眼尾的那抹胭红,楚澜忽然觉得心里闷得很,堵得人喘不上来气。   她没有告诉顾子湛,她曾去过大理寺两回,更曾经在豫王府门前,徘徊过许久。可能有些给不起的东西,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提。   *   许久,顾子湛喉头微颤,苦笑出声。   “你别想着我会把你摘出去。我坏得很,碰上恶人,我一定会把你拉过来,躲你后面去的。”   强装无事的语气被楚澜听在耳里,却好似被捏紧的心脏骤然一松,无边的酸涩感涌上来,竟差点逼的她落下泪来。   顾子湛垂下头,暗暗擦擦眼角的湿润,强笑道:“你说你不在意,但我却偏偏要讲给你听。你可是我的军师,你不管我,谁管我?”   楚澜也笑起来,“好,那我这个军师,就管你到底。”   顾子湛的眉眼终于弯起来。随即想到豫王的那些心思,又忍不住泛起恶心,皱起了眉。   一五一十地,顾子湛将豫王与元虚道长的打算、以及这些天发生的点点滴滴,全讲给了楚澜。   无论是她,还是当初的顾澈,命运从来都不曾掌握在自己手里。豫王之所以现在留着她的命,不过是在等那古书上记载的“贪狼吞日”的时机来临罢了。另一方面,豫王和元虚道长终究对紫微星宿存了畏惧,想要先利用够她这个天命。   楚澜乍一听闻,顿时又惊又怒,一掌下去,竟将榻上小几拍飞一角。面上神色几变,开口时却软下声音,有些关切问道:“子湛,为何你这记忆总是断断续续恢复?你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顾子湛心头一暖,答道:“倒不曾有什么难受之处。这事确实有些奇怪,我也想不明了。”想了想,又说道:“也许说不定有些事,是顾澈刻意想要遗忘,只不过我受了刺激,便会把这些记忆重新记起。”   楚澜点点头,心中却仍有疑惑,转念想着还是要给顾子湛先好好调理身体,再慢慢观察。顿了顿,楚澜斟酌开口:“不如去寻太子殿下。”   顾子湛向她看去,神情有些好奇:“为何是太子殿下?阿澜,你信他,竟胜过陛下?”   楚澜心头莫名一慌,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二十四章 难坐以待毙,惟婚日可期   楚澜沉默一阵,心中似下定了决心,对上顾子湛的眼眸,坚定答道:“有些事,陛下远比你我想象的,更无情。”   顾子湛倒不意外,也更因此对楚澜的信任深了几分。点点头,笑着说道:“是的,我原还担心阿澜会因着太傅的缘故,对陛下太过崇信,便不敢多说,怕惹你生厌。”   楚澜闻言,白她一眼,嗔道:“在我眼里,你的安危是第一等大事,旁人都比不过你。”   顾子湛笑出声来,眉眼都是欢喜。忙带上几分谄媚,讨好说道:“楚姑娘深明大义,小人倍感荣幸。”   楚澜忍不住掩嘴轻笑,骂道:“油嘴滑舌!”   又忍不住多加一句,“然太子与陛下不同,我自幼与他亲厚,知道他是个真正的仁厚君子,不会因此害你。所以,这事——”   顾子湛却摇头打断她。楚澜说的办法,她何尝没有想过,但正因有过思虑,才深知其中难以施行之处。轻叹一句,道:“太子即便可信,但他只是储君,在朝堂上根基尚浅,还无法与豫王相抗。况且这事隐秘,若他知晓,难免不会流露痕迹,如果引得豫王或者陛下生疑,只怕皆难以善了。这事,我不敢托大。”   她原本以为楚澜会如自己当日,下意识生出逃走的念头,但很快明白过来,楚澜心思剔透又冷静自持,遇事不会逃避,而是会先去思考解局之法,心里也不禁对她又敬佩几分。她却不知,其实有些事,楚澜也选择了逃避。   经过她稍稍一点,楚澜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略一思考,也知道其中艰险。想来顾子湛已思考多日,便直接问她道:“即使如此,你可有计策?”   顾子湛却长叹一声,“如今我对豫王一脉还有不少用处,许多事情他还需借着我这紫微星君的身份行事,我想不出计策,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培植些自己的人手,再伺机而动。”   楚澜点点头,“所以,这些时日,你便在忙这些事了?”官场交际为了权势,行商是为了钱财,顾子湛的胆略令她很是欣赏。   顾子湛看出她眼中的赞许之色,忍不住脸色微红,“豫王现在也有意让我替他办事,我便打算趁机探探他的底。即便日后要投靠太子,也总得多些筹码,才可保你我平安。”   楚澜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太子如今看着是个能够容人的,但有朝一日成了帝王,也难保不会担忧卧榻之侧的安稳,加之顾子湛这怀璧其罪的命数,放到哪个帝王心里,都难免不被忌惮。   又因顾子湛将她也考虑进来,更令楚澜心中感动。   *   又想到什么,楚澜神色忽冷了几分。“当真好不要脸,我师父心性仁善,唯一难平的便是当年师门被灭之恨,想不到竟也被他们算计到其中。”   与楚澜身世有关的那段,被顾子湛简单带过,只提到元虚道长想利用元晦道长对楚澜的恩情,让楚澜为他们所用。但既然元虚道长自信元晦道长会站在他这一边,也说明元晦道长必然也有把柄在他手里。   对此,顾子湛心中也满是担忧,忍不住忧心向楚澜看去。   楚澜却一眼便知道了她的心意。神色缓了些,安抚道:“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随即又忍不住冷哼,“若那元虚道长还有半分良心,便不该将心思动到我师父头上!”   顾子湛有些疑惑,但这牵扯到元晦道长的个人隐秘,楚澜也没法与她多说,顾子湛便没有再问。   *   至此,话已说开,顾子湛这里,对楚澜已是再无隐瞒。   而楚澜,也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与顾子湛的命运,放在了一起。   忽然想起白日里得来的消息,清冷的眉眼微垂,楚澜声音里忍不住染上淡淡羞涩,“对了,今日陛下已命钦天监算出了吉日,二月十二,便是你我成亲的日子。”   顾子湛登时大喜。   顾不上许多,顾子湛一把握住楚澜的手,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眉眼上的喜悦也感染了楚澜,令她心里竟也生出了抑制不住的期盼。再多的烦恼,都比不上这即将到来的喜事。   二人执手相对,四目相接,心中的欢喜却一般无二。   被她的笑眼看的有些赧,楚澜板着脸推开她,端起架子说道:“顾世子快快回去吧,莫要坏了我的清誉。”言罢,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个消息,是连日阴霾中唯一的光彩。   *   然而,在顾子湛走后,楚澜的情绪却很快沉入谷底。   顾子湛对她没有隐瞒,但她自己呢,却连从一开始的接近,都是有意而为之。   楚澜清楚,顾子湛对她身负的那所谓紫微命数嗤之以鼻,甚至多有厌恶。若是被她知晓,自己从一开始,就也是这局中的一环,她是否也会觉得自己可笑?确实是可笑呢,但天道之术,从一开始,就已经深埋进了楚澜的骨血。   楚澜却隐隐感觉,也许总会有一天,自己会将一切对顾子湛说出,就是不知那会是什么时候了。   **********   很快,派出的商队也给顾子湛传来了消息,并送回一些玉器、玛瑙制成的小物件。   商队是段勇找来的,这位刘管事是镖师出身,后来走镖多了走出经验,也开始做起行商。他曾经在遭遇歹人时被段勇救过一命,是个可信之人。   但毕竟是商队第一次出行,为了保险起见,段勇还是跟顾子湛请命跟随同去。有段勇随行,顾子湛自然放心,于是现在跟在她身边顶替原先段勇的,便是另两个豫王府护卫,段勇的徒弟,张贯和李岱。   对于二人名字连着念出来时,那种难以名状的一言难尽之感,顾子湛选择接受。谁让这两个人当真亲密无间到天天换着衣服穿,真正做到了“张冠李戴”。   在传回来的信里,段勇表示已经顺利跟西北最大的胡商呼延祥牵上了线。同时,亦听说顾子湛的婚期已定,表示虽不能赶回来参加世子爷的大婚,但等归来时,必定会献上厚礼。这次先送回来的物件中,有一对金底包玉的红玛瑙戒指尤其惹眼,便是段勇特意按照顾子湛的要求替她寻回来的。只是段勇似乎颇为不解,好好的戒指,为何要寻一对?   这话他没有对顾子湛说起,顾子湛自然也不知晓,大昭的风俗在这一事上,竟与现代社会,有着天差地别。   顾子湛见到这对红玛瑙戒指后也十分满意,自己小心藏好,只等到了晚上去拿给楚澜。今日正月廿二,恰好是楚澜生辰。   *   按照大昭的风俗,成亲一月前,未婚夫妻便不可再见面了。但顾子湛心里并没有这些忌讳,所以但凡忍不住思念时,顾子湛便会偷偷去楚府爬墙,楚澜也由着她折腾,称得上十分纵容。   顾子湛依旧是翻墙而入,见到楚澜,她身旁的见微对顾子湛这种行为也见怪不怪,瞪过一眼之后就退了出去。   顾子湛便连忙走近楚澜,眼睛亮晶晶笑起来,“阿澜,生辰快乐!”又献宝似的将怀中的那一对戒指拿给楚澜瞧。明面上的礼物自然已有豫王府替她打点送来,但最真挚的心意,还是要自己奉上。   这戒指十分精致,羊脂玉中间镶嵌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红色玛瑙,底座是金丝镂空,结绳般缠绕起来,尺寸与楚澜的无名指大小合宜。   听着顾子湛在一旁解释,这颗红玛瑙便是她的一颗真心,底座金丝缠绕,恰恰合了结发同心的寓意。虽然顾子湛在解释时故意将这寓意曲解为酬谢知己的生日贺礼,但楚澜又如何能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一时间,这些欲盖弥彰的情愫令她脸热。   但无论如何,楚澜心中却依旧升起无限的欢喜来。   带了几分打趣,楚澜对顾子湛说道:“想不到小澄儿当真是女儿心性,对这些女儿家的玩意这般感兴趣。”   顾子湛不解,挠挠头,坦率说道:“我对这些没什么偏爱,只是戒指不就该是成双成对的吗?我瞧见这枚可与阿澜相称,便让人寻了来。”   楚澜便知她并不清楚戒指在这个时代的含义。笑着将其中一枚与顾子湛手指大小相称的戒指放回她怀里,解释道:“看来子湛当真并不知晓这戒指的含义。在我大昭,戒指是只给女儿家带的玩意,男子若是带出去,怕会惹人笑话。”   怕她不快,又安抚道,“我知你心中所想便好,也无需让外人知晓。回头我替你缝一个荷包放这戒指,交你随身携带可好?就算做,是你送我生辰贺礼的回礼。”   顾子湛没想到这戒指在大昭的风俗竟和现代不同,一不小心惹了个大红脸。本有些遗憾,但听到楚澜说的,又晶亮着眼睛开心起来,点点头,“好的。”又忍不住问:“阿澜,那你喜欢这个戒指吗?”   楚澜大方答她:“喜欢。”喜欢这戒指,也喜欢由你送出的这份心意,什么都喜欢。   顾子湛一喜,笑的见牙不见眼。   二人又说了一阵话,顾子湛便得走了。这亲事有些匆忙,她还有许多要去亲自打点查看的,只好恋恋不舍的离开。想到婚期越来越近,心里又几分欢喜,就快可以与阿澜朝夕相对了,真是甜蜜又紧张。   虽然,这般欢喜的只有她一人,却也已足够细细品味了。   *   二月初的时候,元虚道长便离开了。   婚期前的第五日,楚澜最后一次进宫给皇后及东宫女眷请脉。皇后及太子妃都与她道了喜,有些身份的内侍宫人也凑在二人身边同她打趣。听着众人对这段姻缘的艳羡,和对顾子湛的称赞,楚澜置身其间,竟恍如当真要出嫁的少女那般,心神飘荡起来,紧闭的心门,竟尝到一丝羞赧与甜蜜。   临出宫时,太子遣人将她唤去。   一见面,太子便爽朗笑了起来。“往后游儿表妹便是孤的弟妹了,这亲上加亲,当真是喜事一桩!”   楚澜盈盈一拜,算是谢过。   太子似看出她心中那抹忧思,在她对面坐下,安抚道:“你莫要担心,虽只有几次见面,但我看的清楚,阿澈这孩子心思通透,待人宽厚,是个良人。陛下那边,你无需担忧,自有哥哥给你们挡着。”   楚澜心中一暖,思忖片刻,忍不住问道:“殿下,您可信天命之说?”   太子闻言一怔,随后郑重答道:“孤崇敬天地,但亦知事在人为。古往今来,未有只依靠天命成就的盛世,亦未有只靠天命而成的明君。”   楚澜向他看去,心中感动,却又怀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和愧疚。   *   待楚澜从宫中离开,登上马车,如今寒气凌人,见微将软毯搭在她腿上。一面替楚澜倒了热茶,一面开口说道:“小姐,咱们那天见到的那场争执,可是有些意思。”   楚澜闻言抬头,便听见微继续说道:“那王家在城西抢占人家商铺,白二依照您的吩咐,将那户人家安顿了。事后才知,那户人家的大姐儿原先竟是在豫王府上做活,赚得银子拿去给自家兄弟置了房产,不知怎的,又惹上了安国公府。”   楚澜眉头一挑,问道:“既然算是豫王府上的人,怎地会被王家欺压?”   见微嗤笑一声,显然对王家极为不耻。“他们家的大姐儿死了,自然也就没法再去跟豫王府攀关系,王家便仗势欺人无所顾忌了。我呸,老安国公若是还活着,也得被这帮子不肖子孙给气死。”   楚澜止住她,淡淡道一句,“谨言慎行。”   见微便不敢再多说。楚澜静坐在一旁,心中疑惑更深,又嘱咐道:   “这事的来龙去脉,还得再打探清楚些。”   但有一事,见微却没有说错,定国公府王家,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第二十五章 同结一片心,两姓终成亲   日子匆匆而过,很快便来到了二月十二这一天。   成亲前三天,顾泓都被安排与顾子湛同睡。这原本是成亲的必备礼数,只是这个小胖子睡相不好,常常睡着睡着就压在了顾子湛胸口。顾子湛直怕被他发现自己的身份,每次都千防万防,整晚苦不堪言。好不容易等到十二日这天,寅时未到,便起了身。   唤进等候在外的春晖、刘安及一众下人,顾子湛便开始洗漱更衣。   小胖子顾泓睡眼惺忪了片刻,又仰躺在床上呼呼睡了起来。   顾子湛看着好笑,让张贯把他抱回自己屋里,由着他继续睡去。这边已立刻有下人开始整理床铺,布置喜床。   新郎官自然是一身大红喜服,脸上也是要上些妆彩的,要不然前一晚折腾大半宿又是拜祭祖先又是焚香祷祝,体弱些的新郎非得憔悴着一张脸去迎亲了。好在顾子湛身体好,又一脑袋激动欢喜,整张脸都是飞扬的神色。如今上了妆,更添几分俊俏非凡,连一旁的几个年轻丫鬟都瞧红了脸。   先去拜见了豫王和豫王妃,聆听了一番训诫,又去祠堂里给□□皇帝及几位先祖上了香,为表诚心,皆需依照礼制膝行叩首,一圈下来,顾子湛已是满头热汗。   想了想,顾子湛趁没人注意,悄悄给顾澈生母和顾澈自己也上了柱香,默念几句,算是全了礼数。   *   赶在巳时之前,顾子湛骑上高头大马,带着八抬花轿和十八车的“拜门礼”,浩浩荡荡奔去楚府。   这十八车可不是聘礼,真正的聘礼早在先前过大礼时便已送至楚府,礼书足有三十多页,可见聘礼之丰。楚太傅倒不吝啬,给来的回礼分量可抵十之七八,价值更甚。这成亲当日的“拜门礼”,是大昭上层阶级独有的。因大昭也有女方亲眷堵门一说,这“拜门礼”便相当于送给女方亲眷的见面礼,意为讨好对方高抬贵手,不要在男方叫门时太过难为新郎官。   现下正是一天之中的热闹时候,街边有不少百姓,早就听闻今日是豫王府和楚府的大日子,都在等着要瞧上一瞧这难得的热闹。眼看着顾子湛骑着高头大马由远而近,都仰头踮脚,推推搡搡。豫王府的侍卫早早便立在道路两侧,不少人近不了跟前,便都交头接耳,听着前头传来的消息三三两两的交谈着。   不少人见着容貌惊艳的顾世子和这绵延不绝的“拜门礼”,都赞叹一句,楚家这位惹出不少传言的大姑娘,当真好福气。   这边顾子湛恨不能快马加鞭赶到楚澜身边,那边的楚澜眼下也是忙个不停。   *   新娘的成婚步骤较新郎官更为繁琐,也更辛苦些。   不光是衣着服饰和妆容上要更复杂,新娘子从成婚前夜开始,就不能进食了。楚澜身旁围着喜娘和全福嫂嫂给她开过脸,唱过梳头歌,打理好凤冠霞帔,便给她讲起成婚的具体事宜,见微一副大丫头做派,不停指挥着丫鬟们拿这拿那,也忙的不可开交。饶是楚澜自幼便见惯许多大场面,见此情景,心中也泛起一丝近乡情怯般的紧张。   总算是收拾妥当,因家中没有当家主母,便从楚氏宗亲中选出一位身份较高的正房奶奶来代替母亲,拿着楚太傅写好的家训,替他前来训诫。楚澜坐在圆凳上,屈膝代替跪礼,听完了训诫,又得了些私房赏赐,便听到外面传来下人们的呼喊,“新郎官已至门前了!”不由得心中紧张又加了几分。   喜娘给她戴上盖头,掩去凤冠下那一张绝色容颜。一旁的全福嫂嫂见楚澜双手绞着喜帕,知她心里紧张,便连连笑着拍拍她的手,安抚道:“好游儿,莫要紧张,这是你夫君前来接你了。”   这“夫君”二字,竟惹得盖头下的楚澜,不自禁的红了脸。   身边人簇拥着她坐好,外间的顾子湛已拜见过楚太傅及一家楚氏宗亲,便带着人向着楚澜的院子走来。   刚走到院门前,就看到傅家三兄弟带着一群年轻后生,笑嘻嘻地堵在门前。   傅友上前几步,拦下顾子湛,伸手要红封。   顾子湛从身后的堂弟——新任临江郡王顾涛手中取过红封,笑着递给傅家兄弟以及身后那些人。见傅友收下,顾子湛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这是改口费,收了之后,就该喊我姐夫了。”   傅友立刻被气的瞪起眼睛,开口就想教训她。猛地想到今天也是楚澜的大日子,又炸着毛忍气吞声。忽地眼睛一转,冲着里面喊道:“嫂嫂们,新女婿来接人,你们说,给不给进门?”   里面的女眷七嘴八舌笑着答道:“不给不给,心意未呈!”   傅友心里痛快了,又看向顾子湛,笑的甚为讨打,“子湛老弟听到没,我家姐妹们要看心意呢!”这“老弟”二字,被他咬牙切齿的念出来。   随即,里面便传出女声来,唱出一句“堵门诗”。   顾子湛对身边的顾涛眨眨眼,回傅友道:“傅家表弟,快让门里的姐儿嫂子们听好了!”顾涛便笑着走上来,张口将那“堵门诗”接了起来。   来来回回十几次,顾子湛身后那群堂兄弟亲友团基本上都对了一遍,里面那些女眷们才算满意。   刚准备进门,又听里面传来一句:“我们还有一道题,须得新郎官自己上,出一首以表心意的情诗。若是新娘子满意了,才可进门!”   顾子湛一脸喜气,也不觉得为难,大步向前、中气十足的张口便来:   “我自西野向东来,   爱极此边远山黛。   楚天雁过香痕在,   闺心何待郎君猜!”   *   她这首歪诗可谓十足的直白易懂、毫无文采,无论是翰林子弟还是后院妇人都是哄堂大笑。楚澜在屋中听着,心里对这人又好气又好笑,偏偏那傅友还在院外嚷着,“里面的嫂嫂们帮着问问,楚家表姐对这才高八斗的新郎官是否满意?”   全福嫂嫂也在一旁打趣,抿嘴笑着问她道:“闺心如何?外面那位郎君可猜到了没有?”   楚澜没有办法,只得顶着一张满是妆彩的大红脸,轻轻点点头。好在有红盖头遮挡,才没有叫人发现,这清冷高贵如谪仙一般的佳人,此时正暗自咬牙,气恼着外面那人的厚脸皮。   全福嫂嫂忙对外喊道:“新娘子说了,新郎官猜中芳心,可以进门了!”   一旁的喜娘忙领着丫鬟又上上下下打点一番,刚拉展了楚澜坐皱的衣角,就看到顾子湛一身大红吉服,胸前缀着大大的红色喜花,大步走了进来。脸上的神采,欢喜极了。   她身后跟着的那些堂弟们忙哄笑着与女眷们互相阻拦,顾子湛已走到楚澜身前,俯下身,牵起她的手,轻声笑道:“澜儿久等了,我来接你了。”二人执手相握,楚澜感受到顾子湛有力的掌心,心中也温暖起来。   *   二人拜过楚太傅,楚澜便由喜娘背着出了楚府,坐上了花轿。   轿夫皆是顾子湛找来的豫王府侍卫,脚步很稳,楚澜坐在花轿里也不觉颠簸。之后跟着的是楚府给的回礼,共有七大车,取“三从四德”之意。稳稳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豫王府。   此刻,吉时正好。   顾子湛在外轻踹了轿门三脚,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轿门被打开,顾子湛弯下身,稳稳背起了楚澜。   楚澜伏在她背上,这并不宽广的肩背,此时却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与可靠。   进了豫王府大门,顾子湛放下她,牵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叮嘱,跨过马鞍与火盆,便进入了豫王府正厅。   周围是热闹的人群,盖头之下,只可见到二人紧紧相握的双手。顾子湛的指尖有些因紧张而发白,纤瘦却有力,楚澜只觉得周遭的人声都遥远起来,只有眼前这双手、和耳边轻柔声音的主人,才是唯一真切的存在。   今时今日,她,当真嫁给了她。   *   在豫王府正厅,豫王和豫王妃已在主位坐好。   随着礼官高亢的声音,顾子湛牵着楚澜,一拜天地、再拜高堂。   豫王和豫王妃赏了楚澜不少东西,楚澜身旁的见微作为陪嫁丫鬟替她接过礼单。   紧接着,一声更加嘹亮的“夫妻对拜”响起,顾子湛与楚澜相对而立。为了给楚澜无上的体面和尊重,在这一环节,顾子湛选了这个时代男子少有的跪礼。   二人缓缓相拜,心中皆是感慨万千。这一跪,对于二人的意义虽然不同,但彼此依赖的心意,却是一般无二。   随着一句“礼成”,楚澜被喜娘领着,走向喜房。顾子湛眼疾手快,塞给楚澜一个装着点心的荷包。新娘子要等晚上新郎官入洞房后才能吃东西,她担心楚澜饿着。   楚澜心知喜房里定然也会有许多人,根本没有机会偷吃些东西果腹,却依旧因她的体贴,心中感动。   喜房里,果然已围好了一群女眷,便都是顾氏皇家宗亲里有些体面的夫人,顾泓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坐在喜床上,这是金童玉女来压床。女眷之中,顾子湛那两位已经出嫁的姐姐也在,只不过她们是王府庶女,位份不高,只远远陪坐着。   另外还来了几位郡王家的郡主和县君,临江郡王家的荣泽郡主也在,她弟弟近日与顾子湛走的很近,正是临江郡王顾涛。   荣泽郡主幼年也识得顾澈,当下便很有几分长姐的模样,拉着楚澜同她说话,缓解新娘子的紧张。又假意要与她说些悄悄话,仗着郡主的身份让其他人走远了些,塞给她些糕点叫她垫垫肚子,还打趣道:“这可是阿澈拜托我的,想不到她竟这般疼媳妇。”说罢掩嘴轻笑,令楚澜又忍不住脸红。   这一场婚事,处处可见顾子湛对她的在意和体贴。   外面的顾子湛还需亲自去皇宫拜谢天顺帝。匆匆赶到皇宫,又得了天顺帝的几句嘉勉和几箱赏赐,便又赶回豫王府招待宾客。   没想到她前脚刚回来,后脚便听到传报,太子殿下驾到,还带来了一车贺礼。   *   太子此番,是来给顾子湛撑场面的。有他在,豫王也得低调几分,更别提那些本来想要给顾子湛好好灌酒的男人们了,譬如傅友,眼见太子亲口当着众人面嘱咐顾子湛莫要贪杯误了今晚的大事,也只好偃旗息鼓,灌了顾子湛三碗酒,才不甘不愿的放她走。   顾子湛好气的敲敲他的头,笑骂道:“傅表弟如今可不站在我这边了,令姐夫好生伤心。”   傅友被她一口一个“表弟”、“姐夫”噎得慌,偏又反驳不得,只忿忿回她:“那是自然!在外,你我是兄弟,自然一条心,不过遇上我家小表姐,你便得靠边站了。如今我是你的小舅子,你今日可得好好巴结我。”他把小舅子的身份坐了下来,自然也得讨些便宜。   一旁的顾清有些听不明白,憨憨笑着上前拉住傅友,一心想替自己大哥挡酒。“傅三哥,如今你我便是一家人,你也是清儿的兄弟。我阿兄的酒,便由小弟代她喝了。”   傅友哪敢叫他喝酒,忙躲开去,又不好说的太多伤了他的面子,只好咽下一个哑巴亏,讪讪说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莫要多喝酒,不然你阿兄日后定会找我算账。”这般忸怩,连一旁的傅朋、傅徒两兄弟都忍不住打趣他。一直紧跟他身后的王书礼,笑得更欢。   顾子湛哈哈一笑,留下刘安照看顾清,便又去了下一桌。到不知什么时候,王书礼与傅友这两人竟混到了一处去,颇有几分欢喜冤家的意思。   *   一圈下来,饶是酒中已被顾子湛悄悄兑了水,如今也有些头重脚轻起来。   太子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要起身离开。临走时,拉着顾子湛,又笑着对众人说道:“孤是阿澈的兄长,便在此替我这六弟向诸位求个情,还望诸位酒下留情,莫要令她耽误了今日吉时,惹得孤那位新弟妹埋怨便不好了。”   众人哪敢不应。   顾子湛与豫王亲自将太子送出府,回到酒席,一旁的胡培便极有眼色的开口:“吉时已到,新郎官该入洞房了!”   顿时,众人又热闹起来,年轻男子们更是簇拥着顾子湛,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去向喜房。   人群喧闹着,不少人笑着吵嚷,“新郎官要入洞房了!”“闹洞房,闹洞房!”“瞧瞧新娘子长什么样!”   傅友黑着一张脸,紧紧跟着人群往过跑。他倒要看看,是哪个狗东西胆子肥,敢闹他家的游儿小表姐!王书礼也在他身后跟着,一边跑,一边嘲笑傅友。   *   顾子湛笑着走向喜房,心里的喜悦全体现在了走路带风的脚步上。她倒不担心会有哪个胆子肥的敢来闹洞房,毕竟傅家三兄弟可是一个赛一个的疼楚澜,加之傅友那混不吝的性子,才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闹楚澜。   喜房里那些女眷见新郎官来了,除了几个近亲的,其他都极有眼色的笑着走了出去。   吃过生子饽饽,又依着流程简单走了些闹新人的过场,那些看热闹的便被傅友和王书礼带着人全赶了出去。顾泓不愿走,被傅友打横抱起,塞给张贯送了出去。一旁那个小丫头倒是乖巧,腼腆笑着被荣泽郡主牵起手就离开了,原来她便是荣泽的长女李家丫头。   只留下喜娘和几个丫鬟,笑着服侍二人饮下合卺酒。   酒味微苦发涩,先苦后甜,意喻二人同甘共苦。   顾子湛笑着让喜娘几人下去领赏,喜房才总算清净下来。   拉起楚澜的手,看到她无名指上那枚红玛瑙戒指,顾子湛自顾自傻笑个不停。   一旁的楚澜有些无语,悠悠开口:“新郎官,您莫不是忘记掀盖头了?” 第二十六章 洞房花烛夜,谲风浪未歇   顾子湛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最重要的盖头还没掀呢!顿时“腾”的一下,烧了个大红脸。   又羞又窘,顾子湛手都有点抖了。   楚澜早猜到她此时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顾子湛听到她的笑声,顿时脸色更红,一边伸手去拿喜秤,一边强作镇定给自己解围,“咳咳,这不是头回成亲嘛......咦,喜娘怎地也不提醒?”   楚澜顿时无语,忍不住开口打趣她:“是是是,看出来您是头回成亲了,要不然怎么连方才喜娘说的那么一大番话都没往心里去呢。”   顾子湛小声嘀咕:“是她说话没重点,你说话我就从来没漏听过。”   楚澜好气,嗔她道:“狡辩!哼,我说顾世子,你莫不是在敷衍我?”   顾子湛手一抖,差点没拿稳喜秤。她看不到楚澜的表情,担心真把心上人惹恼了,连忙解释,说话都有些磕巴:“我我我,咳咳,我哪有!我是欢喜的昏了头......”   又怕说多叫楚澜生疑,顾子湛连忙止住话头,这下,连耳朵都红了。   楚澜嗔她一句,“油嘴滑舌”,又忍不住提醒,“你可莫要忘了,掀盖头时,要说句‘称心如意’的。”   顾子湛连忙点头,发现楚澜看不到,又一迭声的应下。稳了稳心神,脸上又忍不住染上笑意,轻轻挑起楚澜的红盖头,一边轻声道:“娘子大人,称心如意!”   盖头被缓缓挑起,楚澜的容貌便展露在这红烛的亮光中。   顾子湛不由得看痴了。   她早已知晓楚澜容貌出尘,但见到此时上了浓妆之后的楚澜,还是被这绝美的容颜,惹得心神摇曳。   肤色胜雪,眉如远山,秋目盈波,俏鼻挺直,朱唇丰润,头微低时,莹白小巧的耳垂便露于眼前。因着方才顾子湛的那句“娘子大人”,楚澜脸上也氤氲起微红,衬得她容色更绝。   呆愣了许久,顾子湛忍不住呢喃一句:“阿澜,你好美。”   楚澜被她看的脸红,低头嗔了一句,“你好蠢。”唇角微微上扬,满室的红色也引得她心中泛起欢喜。   顾子湛挨了骂也满面喜色,又忍不住傻笑起来。   *   待二人收拾妥当,顾子湛又硬拉着楚澜吃了些才算放心。   等下人们都出去了,楚澜撑的厉害,难得地抛开仪态,仰靠在软榻上叹气。   顾子湛凑过去,歪头看她,“怎么了?你这般样子,倒好像有了身孕。”   楚澜盯着顾子湛,忽地朱唇微启,“既然腹中已有货,不如郎君地上卧?”   顾子湛一骨碌翻进床里,紧紧抱着被子,坚贞不屈:“我不!”   楚澜敲敲她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闭嘴!睡觉!”   这一晚二人相互依偎,心中安稳,倒是难得的好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门外就听到见微的叫起声。顾子湛打着哈欠,批好外衫,起身去开门。门一开,见微第一个冲了进来,先瞪了顾子湛一眼,便快步去床边伺候楚澜起身。   顾子湛不解其意,搔搔头,由着随后进来的春晖折腾自己。   二人很快收拾妥当。楚澜的长发被盘起作妇人装扮。顾子湛几步上前,牵起她的手,便去向豫王夫妇见礼。   顾清与顾泓也在。几人见完礼,便一同用了早膳。   早膳之后,豫王叫顾子湛跟他去书房,楚澜也被豫王妃叫了去说话。   *   豫王妃与豫王不同,她倒不觉得楚澜做儿媳有甚不好,说了些教导夫妻相处的话,又闲聊起来。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女人的保养上去。楚澜顺势要给她探脉,豫王妃伸出手,楚澜的指尖刚刚落下,便见她急急将手收回。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豫王妃轻笑几句,忙用话将此事岔开。   楚澜也不以为忤,浅笑着对她说了几个对身子有益的食补方子,二人又说了几句,见豫王妃端起茶盏,楚澜便告辞离开。   等回到如今她与顾子湛住的院子没多久,顾子湛也回来了。   二人关起门来,躲在书房里互通消息。   没等楚澜开口,顾子湛便拉着她抱怨道:“又是老生常谈!哼哼,叫我切不可与你太过亲密,小心中了你的美人计。还叫我多打探你的喜好,争取把你拉拢过来。没劲!”   楚澜几分无奈又几分好笑,敲敲她的头,叹道:“你呀。”   顾子湛拉下她的手,问她道:“阿澜阿澜,那豫王妃找你去,又说了些什么?”   楚澜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母妃可是同我讲了许多大道理,要我恪守妇道,敬你、重你,以你为天。”   顾子湛眨眨眼,又叹了一句:“没劲!”   楚澜被她惹得好笑,忽又敛起眉,正色道:“倒是有一事,很是蹊跷。”   顾子湛坐直身子,也正经起来:“何事?”   楚澜蹙着眉,有些疑惑问道:“豫王妃在府内,可是不太受宠?”   顾子湛稍一回忆,老实回答:“何止不受宠,有时我觉得豫王对她似乎极不看重。原先裴侧妃受宠时,没少在豫王面前给她没脸,也从不见豫王有甚不满。对了,年前宫里赐宴,豫王都没有带她去。”   又说了之后守岁时的事,当着下人的面,豫王便直接赶走了豫王妃。她早已知晓豫王妃王氏的母家定国公府依附于豫王,且私下替豫王办了不少事,如今想来,豫王妃与豫王的关系,透着许多古怪。   楚澜听后,眉头蹙的更紧。想了一会儿,才开口:“确实蹊跷。今日我替豫王妃探了脉,发现一件更蹊跷的事——她竟被人下了毒。”   顾子湛一惊,不可思议道:“竟有这事!”   楚澜点头,想到豫王妃立时便收回手去,神色也很不自然,又觉得她的做派透着反常,莫非她已经知晓自己身子有异?二人互相看过去,对豫王府形势错综复杂的认识,都更加深几分。   **********   顾子湛的婚假只有三天,但前期准备时可着实费了许多精力,于是前两天都被这二人用来发懒了。与顾子湛整日相对,受她感染,楚澜只觉得自己的心绪也豁然开朗起来。不再去纠结那些不知该如何回应的事情,索性由着性子,潇洒恣意许多。   顾子湛也发觉,楚澜待她,更亲密了。甚至偶尔还会在顾子湛赖皮赖脸的时候,露出些小性子。   这是个好兆头呢。   等到第三日,两人却不能再偷懒了。因为今天,是楚澜回门的日子。   顾子湛可没忘了,头回拜见楚太傅那次,她可是把老丈人得罪了个彻底。眼下都已经坐在去楚府的马车上了,依旧还是一脸忐忑。   楚澜好笑,揶揄她,“如今知道害怕了?莫怕莫怕,顾世子的伶牙俐齿,天下无敌。”   顾子湛苦着一张脸,“哪有,我只是不想有人说你不好,无论是谁我都受不了。”又小心问道:“阿澜,你爹记仇么?”   楚澜幽幽开口:“当年,韩王杞酒后曾醉言家父乃无知竖子,难堪大任,不配为太傅。没过多久,就有人告发韩王杞仗势敛财、纵仆伤人。陛下大怒,夺其亲王之位,韩王杞忧心而亡,爵位空悬。过了十年,其子方可袭爵,降为临江郡王。”   顾子湛大惊,“所以,”又掰着指头算了算,“我那九皇叔韩王顾杞,唔,就是顾涛他爹,原来竟是因为得罪了我老丈人,才被削的爵?!”一时间,心里更害怕了。   见她吓成这样,楚澜忍不住笑出声。   顾子湛满头雾水,一脸莫名。   楚澜好不容易止住笑,捏捏顾子湛的脸,笑道:“骗你的!”   “啊——”顾子湛哀嚎出声,鼓起腮帮子不理人了。   楚澜被她惹得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又上前拍拍她的头,叹道:“你怎的这般好骗?日后若叫人骗去了可如何是好?”   顾子湛扭过头来,忿忿不平:“分明是阿澜你太坏了!”   揉揉她的头,楚澜安抚道:“好了,莫要担心了,有我在,没人可以把你欺负了去。况且我认定的事,没人可以左右,你只需要站在我身边就好。”   顾子湛被她眼中的霸气迷住了,恨不得时间就此停住,将此刻的美好永远镌刻。小声补了一句,“除了为你,也无人能骗了我去。”   两人相对,都笑了起来。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今日的这番话,竟会在许久的以后,一语成谶。   *   到了楚府,便见到楚孟泽与管家及几个下人在门前等候。走入正厅,便见到已在等候的楚太傅。   顾子湛上前,与楚澜恭恭敬敬对他行礼、敬茶。楚太傅仍是严肃着一张脸,依照旧礼对她们讲了些日后要互敬互爱、和睦相处的话,顾子湛连忙一一应下。   随后,便有下人前来,将几人领去饭厅。   楚府的午膳倒是十分丰盛。顾子湛留心一看,许多菜式都是楚澜平日喜欢的。然而父女两个在饭桌上,却是各自安静吃饭,一点交流都没有。这种气氛令顾子湛觉得憋闷,加之她本来便对楚太傅有些不喜,也匆匆吃个半饱,跟着楚澜放下了筷子。   饭后,三人坐着饮茶。   楚太傅先开了口,说的却是读书和做学问。顾子湛坐直了身子,努力与饭后的困顿作斗争。楚太傅说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竟说到了兵书上去。   只听楚太傅忽然说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此乃兵圣的开篇所言。不知豫世子对此有何见解?”   顾子湛忙谦虚道:“岳父大人,小婿不善此道,见识浅薄,不敢班门弄斧。”   楚太傅点点头,脸上摆出一抹僵硬的微笑:“豫世子谦虚了。《始计篇》中有一句话,世子应当知晓,便是‘兵者,诡道也。’”说罢,看向顾子湛,示意她接下去。   顾子湛满腹狐疑,却只好硬着头皮背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   听到这里,一旁的楚澜已经露出了然与同情的目光,看向顾子湛。   接下来,便听到楚太傅接口道:“甚好,甚好!”   “能而示之不能,利而诱之,以试真心。所以,老夫上回以游儿试探与你,也只是借兵法而谋。”   “此乃兵家之道,老夫取而用之,却并非知行不一,你可明白?”   顾子湛这才反应过来,老丈人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果真是个记仇的老家伙! 第二十七章 性情喻得失,归衙遇案子   顾子湛没想到楚太傅对上回的辩论结果这般不满,竟还要再来一场加时赛。   她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心里一阵吐槽,真是人不可貌相!都说楚太傅重视规矩、极为古板,没想到这么小心眼爱记仇,还这么争强好胜不吃亏。顾子湛暗中撇嘴,没办法,只得起身认怂,“岳父大人说得对,小婿受教了。”   楚太傅见她吃瘪,面上神色未变,点点头,语气有些沉,冷冷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顾世子日后还当恪守礼法,谨言慎行,当知天道有常、尊卑有序,切不可失了分寸!”   这话说的!分明就是得寸进尺、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子湛脸色也僵硬起来,刚要说什么,却听一旁的楚澜先开了口。   楚澜面色冷淡,语调清浅,“兵圣大才,却也是分敌友的。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这不该去看兵法,而该去看医者。”   说罢,没有去看楚太傅的表情,楚澜径直拉起顾子湛,告辞离开了。   楚太傅一个人坐在原处没动,面上神色已寒如冰霜。良久,却忽然笑了。   到了楚府门口,顾子湛正拉着楚澜给她讲笑话转移注意力,就见到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将一个檀木匣子交给楚澜,看着见微接过去放好,老管家忍不住又嘱咐一句:“小姐,您一定要亲自收好啊!”   之后又回头,面上几分歉然,对顾子湛说道:“姑爷,唉,我家老爷就是这样的性子,您莫要往心里去啊。”   他态度诚恳,惹得顾子湛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   上了马车,楚澜看着这个檀木匣子,神色却有些复杂。   见楚澜没有打开,顾子湛有些好奇,探头看看她,“你看都没看就知道这里面装了什么?”   楚澜闻言一笑,敲敲她的头,“坐好。”又抬起手,将匣子打开。顾子湛也歪着头,伸长脖子向里看去。   匣子不大,里面放的东西也不多。几件首饰和一个墨玉扳指。   楚澜就这么看着里面的东西,一句话不说。顾子湛看她这样,也坐好,小心问道:“阿澜,你有心事?”   *   马车里只有她二人,但顾子湛在说这话时,还是压低了声,话语里带着体贴。   楚澜看向她,目光忽地有些飘渺。良久,楚澜微垂下头,有些嘲讽的笑了一声。   “这个墨玉扳指,可是我那兄长梦寐以求的东西。”   楚家是世家,底蕴深厚,家财也不可小觑,这小小的一枚墨玉扳指,竟是调动这一切的唯一凭证。这其中代表的权力,一直是楚孟泽觊觎的。顾子湛也是一呆,没想到就这么轻轻巧巧的,楚太傅就把它交到了楚澜手上。   而那些首饰,则都是楚澜生母,傅氏生前佩戴过的。   楚澜顿时,五味杂陈。   取过一对耳珠,楚澜贝齿轻咬下唇,“这是她成亲时戴过的。”摇摇头,眼中含上讽刺,“这么多年,真难为他竟都找了回来。”   没有对顾子湛隐瞒,楚澜语气淡淡,讲起了那些往事。   傅氏当年受了楚孟泽生母欺压,她死时楚太傅正在外地巡查,许多贵重的首饰都被那恶妇抢走变卖,这对耳珠也在那时遗失。如今被楚太傅寻到,又交回楚澜手上,冥冥之中,却更加重了物是人非之感。   顾子湛心被揪的疼,她舍不得楚澜这样寂寥的模样。楚澜正垂着头,从顾子湛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露出的白皙脖颈,美好中带着一丝脆弱。好不容易,顾子湛才忍住上前抚摸的冲动。   挨近楚澜身侧,顾子湛轻轻说道:“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楚澜被她说的心里一暖,抬头去看她,就看到顾子湛的眼睛里,清澈通透地印着心疼和怜惜。如墨的瞳仁里只有她一个人,爱慕之意,无处可遁、摄人心魄。   楚澜清晰地听到,心中原本的荒芜里,有了花开的声音。   **********   第二日,顾子湛与楚澜一同出门,同乘了一辆马车。顾子湛先在大理寺衙门口下了车,隔着车帘,笑着同楚澜说话。   想着她回去时差不多能正好赶上晚膳,便答应下会给楚澜去买些荣庆斋的桃仁酥和糯米糕。   楚澜浅笑道了声谢,就听到顾子湛好不要脸地回她:“自家娘子,客气作甚。”   楚澜半晌没说话,白二一身鸡皮疙瘩盯着顾子湛,时刻准备听候楚澜发令逃离此处。   只听楚澜冷笑,“白二,晚上便不用来接她了。”掀开车帘,朝顾子湛挑眉一笑,“自家相公,接她作甚。”   顾子湛哈哈笑了起来,故意苦着脸,哀求道:“好娘子,娘子好,莫要打趣我了。”   楚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放下车帘,招呼白二驾车离开。唇边的笑意,却久久未消。   顾子湛立在原地,看着马车渐渐走远。这情景,就好像是在现代社会里的双职工家庭,每天两个人一起上班,然后目送对方离开,虽然平淡,但这份无声的牵绊,却是最亲密关系的体现。心中满满的都是欢喜,顾子湛笑着转身,向大理寺走去。   顾子湛刚一回头,就看到傅友正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见顾子湛回神,傅友咂咂嘴,“啧啧,还真是新婚燕尔,瞧瞧我们顾大人,都要成望妻石了。”   顾子湛白他一眼,看了看他身后没人,下意识问道:“王书礼呢?”   傅友却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跳脚大叫:“我哪儿知道!”又补充一句,“我俩关系又没有多好,你问我作甚!”   见他气鼓鼓的样子,顾子湛好奇了,拉住他就问:“怎么了你这?我成亲那天你俩不还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嘛,今天你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   傅友咬牙切齿:“那个小王八蛋,他那张臭嘴——”   “哼!那小王八蛋非说我羡慕你跟我小表姐夫妻恩爱,要拉着本少爷去织秀楼看姑娘!他娘的,他爷爷我是那种人吗!”   当然,原话里王书礼还对傅友的守身如玉进行了嘲笑,也因此被傅友狠狠地教训过了。   这时,王书礼也来了,傅友见到他,冷哼一声,甩着袖子先走了。见王书礼笑得一脸招欠,顾子湛瞪他一眼,教训道:“你也消停点,老大不小的也没个轻重!”   王书礼不敢顶撞她,嗯嗯哈哈的答应下来,一转脸趁顾子湛没留意,撒开腿就跑去追傅友。远远的,就听到王书礼在那边嚷嚷,“傅友小儿!你敢跟我表哥告状,我今天十八般武艺非得在你头上试一遍!小刀划屁股——爹爹让你开开眼!”   顾子湛顿时头疼起来。   *   待顾子湛进去后,同僚见她来了,都上前祝贺。一路走,一路同人说笑,等到了衙房门口,她脸都要笑僵了。探头往里一看,傅友、王书礼与邢康,及一众相熟之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又被玩笑打趣了一番,顾子湛向来随和,众人对她也没什么顾忌,再加上傅友和王书礼从旁时不时的插科打诨,那些年轻人们凑在一起,笑声不断、闹作一团。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司直开口笑问顾子湛:“顾寺丞如今小登科,与娇妻自是水深火热、如胶似漆,估计用不了多少时日,府上就能再传出好消息了。”   邢康是过来人,立刻也大笑起来,接口道:“对,正是这个道理!看来我等的贺礼,该要再备上一份了!”   他两人这么一说,旁人自也明白过来,都笑着打趣顾子湛,问起她与新婚妻子的相处来。   顾子湛红着一张脸,好在这些都是读书人,所问所言都还算文雅。但正因为是读书人,那些雅言皮下的弦外之音,更让人面红耳赤不敢深思。   傅友臭着一张脸,哼哼唧唧骂顾子湛捡了大便宜。   忽然,门外放风的书吏风风火火跑进来, “快点散了,大老爷的人来了!”   这大老爷指的自然就是大理寺卿颜骏驰。   众人一听,立刻作鸟兽散,顾子湛和邢康匆忙坐好,摆出一副努力工作的样子。   刚摆起架势,便见一个书吏走进来,对二人说道:“邢寺正、顾寺丞,寺卿大人请您二人过去。”   顾子湛与邢康对视一眼,赶忙跟上来人。   到了颜骏驰的屋外,见到傅友、王书礼以及平日领着他二人的那两个寺丞也在,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就赶忙走了进去。   只见颜骏驰正和少卿马成大坐在一起,等几人行过礼后,马成大看一眼颜骏驰脸色,眉头微蹙,开口说道:“有案子要查,邢寺正为首,李寺丞与王寺丞辅之。你三人同顾寺丞一起,带傅、王二位司直,去与京兆尹第五大人做好交接,将卷宗带回来,即刻便去。”   几人面面相觑,心中俱是一惊,怎地这般突然?   邢康上前一步问道:“敢问大人,所查何事?”   马成大剑眉一蹙,答道:“京兆府的人查到东宫司藏署的司藏丞与私铸官银有关,已上呈御览,陛下亲自下旨,让我们大理寺负责查案。尔等先去,移交之后,寺卿大人与本官会亲自督办。”   顾子湛心中大惑,东宫司藏丞不过九品小官,又怎会与私铸官银这等朝廷大忌牵上关系,由大理寺直接出面审理,必定牵连甚广。   难不成,东宫要出事了? 第二十八章 道私铸难查,偏几多复杂   没有时间耽搁,顾子湛立即跟随邢康等人去往京兆府衙门。   见过京兆尹第五铭,几人便跟随衙役,去与直接办理此案的司法参军魏铎会面。   *   据介绍,案件发生在京兆府下辖的福安县。   京城治安归属于京兆府管辖,但由于城域较大,为方便治理,京城从中心的玄雀街分为东城与西城,亦称东、西两县,东为寿康县,西为福安县。   这起案件是有人越过福安县衙,直接将密信塞进了京兆府衙门前的铜钟里。   那天恰是正月十六,开衙第一日,第五铭去京兆府上衙,衙役们依照惯例撞钟,便发现了从铜钟里掉出的这一封检举密信。   听着京兆府司法参军魏铎的介绍,顾子湛接过那封密信仔细端详。信上的字迹十分潦草,但却详细写明了东宫有人私铸官银,并写明了私铸官银的数量、金额,以及假官银存放的地点。落款是“忠义士”,这显然是一个假名。   京兆府收到密信,因私铸官银是大事,自然不可等闲视之,当下,第五铭便安排魏铎亲自带人,依照密信上所写,前去搜查。此番搜查不便大肆张扬,且那信上所说的地址恰巧在城厢,位于外城福安县管辖内,正是鱼龙混杂之地。魏铎也只得叫手下先将坊门围了,再以检查藏匿人口的名义入内搜查。   只是去了那处民宅搜查一番,却并未发现半点私铸官银和存放假银的痕迹。   魏铎见无所获,正要带人离开,就发现外面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人作书生打扮,站在一群三教九流之中尤为惹眼。此人见被官差注意到了,立刻便向外跑去。   但到底一介书生,又哪里能跑得过专事抓捕的衙门捕快。被抓住后,那书生吓得哭爹喊娘,没费什么功夫就招认出他便是东宫司藏署的司藏丞曹炎。   京兆府的人听后,立即便将这曹炎带回衙门,还从曹炎身上的包袱里搜出了二十两假官银。   曹炎当即大呼冤枉,只说他是受人之托,要将这些银子花出去,其他一概不知。但魏铎当了多年的司法参军,审讯经验十分老道,严刑审讯一番,曹炎便招供——他确实参与了几桩私卖皇家用品的勾当。   *   据曹炎所说,他久试不第,前年时经由同乡介绍进入东宫当差,先从詹事府不入流的书吏做起。按理说东宫书吏最起码应是秀才,但他那位同乡手段了得,硬是将他一介白身安排了进去。   进去后,曹炎也是个有眼色的,很快便跟东宫詹事府那群老书吏们打得火热。其中一个叫曹广寿的,不光与曹炎是同姓,更是同乡,二人便以兄弟相称起来。   这个曹广寿的舅父是东宫詹事府舍人刘充,在东宫资历很深,不久便被提拔成为詹事府的从六品司议郎。曹广寿自然水涨船高,做了司藏署的九品司藏丞。恰逢另一名司藏丞告老还乡,他便举荐了曹炎。   曹炎上任后,便与曹广寿沆瀣一气。司藏署掌管东宫银钱往来和库藏财货的保存与管理,平日也代理东宫采买,是个大肥差。司藏署原先的主官是个老叟,第二年就因年迈辞官,曹广寿便升为司藏监。从此,司藏署便彻底成为二曹的私库,两人狼狈为奸,从中贪墨了不少银子。   今年,曹广寿的舅父刘充被调任地方,曹广寿担心无人庇护,便与曹炎约定,干笔大买卖后,就从东宫辞官,去投奔刘充。   于是,曹炎便按曹广寿所说,替他把司藏署中的一些年头较长、并不起眼却价值不菲的小物件卖往宫外,并替他运过几次东西,就存放在这座被京兆府盯上的院子里。   而如何偷运出皇宫、运送的东西为何物以及买主如何联络,皆是曹广寿一手安排,曹炎只道一概不知。卖得的赃款,曹广寿与他八二分成。   至于这次他为何在此,却是曹广寿突然安排他带了三百两的银子出京城,并嘱咐他必须全部花掉。唯一的条件便是——远离京畿、远离京兆府。   曹炎将大部分的银子在毗邻京兆府的河西、河东两府花了,留下了五十两打算私藏起来。但他不敢全藏在自己家中,想到这座院子已许久不用,便打算藏在这里。却没想到突遇京兆府查案,他被抓个正着。但他却一口咬定,自己并不知晓这些银子是假官银。   *   魏铎自然没有全信,立刻命手下去将曹广寿抓来,并带人去抄了曹炎的家。从曹炎家中的菜窖里找到三十两假官银,又从他家中的土炕、夹墙等处搜出零零碎碎近百两银子,这其中真、假夹杂,私铸的假官银约占十之五六。且另有房契、地契及金银珠宝众多,折算下来,足有一百两之多。   这可绝不是他所说的几笔小买卖便能赚到的。   但去抓捕曹广寿的那方人马,却遇到些麻烦。   就在半月前,曹广寿与东宫左春坊的中允刘胜文订了亲家,此时听闻京兆府前来抓他,便躲在准岳家府里不出门。   中允为从五品,前去抓人的京兆府衙役们叫不开门,等到魏铎亲自赶去,曹广寿已从后院的狗洞里跑走了。可恨那刘胜文依旧不依不饶,说魏铎无凭无据便来他府上抓人,闹到了京兆尹第五铭面前。   此时,能指认曹广寿的只有曹炎一人,第五铭不愿因这事与东宫结怨,便只能叫魏铎加紧审查,务必要从曹炎嘴里,再多套些线索出来。   *   魏铎按照从曹炎家中搜出来的那些房契、地契挨个去查,费了近半月功夫,当真在薄州——河东府辖内毗邻京兆府的一座院子里,搜到了印模、铁桶、床机等可以用来私铸官银的器具,同时,还找到了一张字迹模糊的地图。拿回来与曹炎和曹广寿的字迹做比较,发现这便是曹广寿的字。   当下,魏铎立刻带人去刘胜文府上将曹广寿拿了回来。   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夜里,曹广寿竟死在了京兆府的大牢里。   刘胜文立刻将此事禀告了东宫左春坊的主官——左庶子裴文清,裴文清立刻上报东宫詹事许若谷。许若谷与太子有半师之谊,又是楚太傅的得意门生,这事,便自然被太子与楚太傅知晓了。   而这边,第五铭身为京兆府尹,自然也将此事写成奏疏,在第二日朝会中上呈天顺帝。   *   于是,朝堂之上,便见双方各执一词。裴文清与许若谷斥责京兆府办案不利,未曾与东宫通报便擅自抓人,滥用苛刑牵扯出了人命。第五铭则怪东宫左春坊与詹事府枉顾刑典、阻拦办案、包庇罪犯,双方吵作一团。   楚太傅突然出声,却并未就案件有甚说明,只说道,京兆府审案未知会福安县,且去河东府查访时也未与河东府交涉,有越权之嫌。   他这一开口,许若谷也转了声,向天顺帝请罪,道他御下不利,请求责罚。   他二人这番一唱一和,第五铭一句话没说,就已经在天顺帝心里被坐实了越权和失职。对此,第五铭心知肚明,却也无法再多说什么。   天顺帝便下令,将此案移交大理寺,务必要查清这些私铸官银的来源和流向,至于曹炎所说与曹广寿私卖东宫藏物之事、以及可能牵扯出的东宫其他问题,则交由太子去查。一件案子分作两件,足可见天顺帝对太子的庇护之心。   但天顺帝如此行事,不光令京兆府上下寒心,也引得朝堂之上议论纷纷。东宫属官出了问题,虽然天顺帝下旨由太子去查,但太子必不可能亲自去查案,还得安排詹事府去做此事。如此一来,岂不成了自己查自己,又如何能保证不偏不倚?   **********   在京兆府听着魏铎等人讲起此事时,也都是愤愤不平。   在他们看来,曹广寿本就嫌疑重大,如果一开始那东宫左春坊的中允刘胜文不包庇他,早早将人抓了来,一番审讯下来,早就有了结果,又何须复杂至此。且京兆府本就比河东府高出半级,即便是跨区查案,也是寻常,往日也不见那些官老爷们说什么越权,如今牵扯到他们自己头上,这些便都成了把柄和错处。   听到这里,顾子湛也有些疑虑,忍不住开口问道:“那曹广寿的死因是什么?”   她刚一开口,便觉失言,果然便看到邢康在看她。忙退后一步,不再多说。   邢康看过顾子湛一眼,便也看向魏铎,点头道:“确实,这个曹广寿是因何而死?”   魏铎倒没在意顾子湛的插嘴,随意答道:“绝非用行致死,这点我京兆府问心无愧。那小子八成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刚带回来就昏死过去了,一句话没说就开始口吐白沫,唤来医官一看,人早就死了。”   邢康眉头微蹙,对他身边的那两位寺丞说道:“烦劳李寺丞带着傅司直去将此案的卷宗及相关证物与京兆府各位大人做移交,王寺丞与王司直带人去将那曹广寿的尸体及随身之物带回大理寺。”说罢,见二位寺丞带人走了,又转身看向魏铎,开口道:“还请魏参军领路,下官这便去将那曹炎带走。”又对顾子湛说道:“顾寺丞且随我去。”   *   魏铎与邢康等在外面,顾子湛便跟着衙役进入京兆府的牢房。   京兆府的牢房在高墙之内,先是两排相互对着的低矮平房,每间约有三平米,里面挤着七八人。门窗很小且皆无遮挡,只有细密的生铁根根直立,墙厚有一米,铁栏杆有二指宽,中间的间隔约有一寸,内里污秽横流,臭气熏天。听衙役说,罪轻者方可居此。   再往里走,依旧是矮房子,门窗却小了许多,顾子湛便知,这里关押的犯人罪刑当比先前见过的重一些。   及至走到另几处房前,门窗皆无,屋檐下仅有一处半个巴掌大小的通风口,这便是死牢了。   随着衙役们将牢门打开,扑面而来的恶臭与血腥气夹杂,险些将顾子湛熏倒。   待门被大敞开,顾子湛便看到里面有一人趴在地上,手脚四肢皆被铁链缠绕,铁索很长,牢牢钉在后面的墙壁上。   一个衙役上前,抓起那人乱糟糟的头发,扯起他的脑袋看了一眼,便对外说道:“上枷锁,将人带走!”   几个衙役便上前将人从地上拖起,上下都戴好枷锁,把人连拖带拽的拉了出来。   站在阳光下,顾子湛看着面前有如一滩烂泥、满身血迹秽物的曹炎,只觉得这早春的暖阳与阴暗的牢房一比,竟是如此单薄,根本无法驱散这长年累月的阴湿与寒冷。   *   曹炎惨败着一张脸,身子瘫软站不起来,却强撑着仰起头,看向顾子湛。   他目光空洞,浑浊的眼睛盯了顾子湛许久,忽地咧开嘴,喃喃一句,“您,终于来了。” 第二十九章 几方被牵扯,心异志难合   曹炎说完那一句便昏死过去。拉着他的几个衙役面面相觑,看向顾子湛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顾子湛心中诧异,又带上几分火气。不说她,就连顾澈也从未与东宫詹事府打过交道,更不曾与这曹炎见过面。眼下曹炎却忽地说出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令她很是不悦。   瞧那几个衙役神色,顾子湛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晦气!”又对这几个衙役喝道:“愣着作甚,莫非要本官亲自抬人?”说罢,狠狠一甩衣袖,大步向外走去。   几个衙役也很快回过神来,他们虽不知顾子湛的亲王世子身份,但也识得她那身六品官袍,当下再不敢多想,赶忙七手八脚将曹炎拎起来,半拖着走出了牢房。   *   见到邢康,另外的那两拨人也传来了信儿,皆准备妥当。邢康便命随行的大理寺官差将曹炎带回大理寺,他与顾子湛骑着马,在队尾押车而行。   见身边没旁人,邢康忽然对顾子湛问道:“不知顾寺丞以为,陛下为何会将此案交给我大理寺负责?”   顾子湛不知他为何会有此问,想了想,谨慎开口:“先前已听魏参军说过,此案不光牵扯京兆府,亦与河东府相关,所以由京兆府出面并不合适,陛下便安排由我们大理寺负责了。”旋又加上一句,“难道邢寺正认为,陛下另有深意?”   邢康却是一笑,压压唇角的胡须,说道:“京兆府出京查案又不是头一遭,且因着前任京兆尹杜九龄德高望重,京兆府已隐隐有‘小刑部’之称,我大昭许多府县,都曾直接向京兆府递过案纸。”   “所以这一点,根本不算问题。”   顾子湛有些不解,便向他看去。   邢康眼中似有深意一闪而过,继续说道:“这事儿的重点是在于,第五铭在陛下心里啊,已不是纯臣。”   “京兆府收到检举东宫的密报,第一时间却没有上报陛下,反而自作主张开始查案。从案发至今,已整整一个月,这么久的时间,连京城里都有了些流言蜚语,偏偏第五铭捂得死紧,没给陛下提起半句。此事牵扯东宫,与国本相连,在陛下心里自然是大事,他如此作为,你说陛下会不会疑他?”   顾子湛有些诧异,要说起来,第五铭的做法并没有不妥,也皆是按照律法规定行事。但既然邢康这么说,她想多听听,便淡淡一笑:“下官见识浅薄,确实没有想到这些,还需邢寺正提点一二。”   邢康却敛了笑,看向远处,悠悠道来:“无论第五铭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此番已在陛下心里留了墨点,日后这仕途,怕是会有些艰难了。这事,对我等也是个警醒。”   他话锋一转,语气似有疑惑,“说来也怪,陛下仅得东宫一个儿子,储位稳固,按理说不该会有那夺嫡之患,但陛下却偏偏对此防的紧,啧啧,想不明白啊。”说完这句,邢康连连捂嘴,笑说道:“瞧我,失言了失言了,还望顾寺丞莫往心里去。”   顾子湛嘴上笑说:“邢寺正哪里话,您倾囊相授,子湛感激不尽,又怎会给您惹麻烦,还请寺正放心。”心中却已忍不住细思,邢康这番话说的大胆,竟提到了“夺嫡”二字,不知他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试探?   *   等回到大理寺,邢康便与李、王二位寺丞一道去找马成大与颜骏驰复命,顾子湛正坐在屋内想着邢康方才的那番话,便看到傅友走了进来,王书礼又重新跟到他身后去了。   见到这二人,顾子湛忍不住嘲笑他俩:“二位兄台如今和好了?”   傅友又成了一副懒散的样子,朝顾子湛翻了个白眼,懒得多说。   王书礼再一旁嘿嘿一笑,还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劳表兄挂念,先前是自华失了分寸,好在傅兄大肚有大量,放了我一马。”说罢,还扫了一眼傅友滚圆的肚子。   傅友被他看的又羞又气,伸手就要去打他脑袋,王书礼忙讨饶,“傅哥哥!您宽宏大量这事儿可是窗户外面吹喇叭——声名在外,千万别折在小弟这儿啊!”   顾子湛被逗笑,又问傅友,“我这表弟你觉得如何?”   傅友嗤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是个好东西。”   王书礼却还点头应和了傅友,又加了句,“傅兄就不一样,除了有点骆驼的屁股——眼高外,还算是个好东西的。”   顾子湛被王书礼的话逗得厉害,傅友却气的不轻,扑上去就与王书礼打闹,嚷着:“王自华你有完没完,怎的屁话那么多!”   王书礼一边躲闪,一边回嘴道:“别打小爷这张俊脸!我这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你干嘛跟我计较,怪小气的!”   见二人闹作一团,顾子湛忙笑着将二人拦住,岔开话,“好了,那你俩现在来我这里是有何贵干?”   傅友把王书礼扔开一边,凑上前嘿嘿一笑:“你没有听邢寺正说吗,李寺丞、王寺丞倒是与我和王自华说起,这次的案子与河东、河西两府有几处相关,我们三人有可能会被派去出差。”   搓搓手,又道:“可算等到了,整日窝在这衙门里,你傅爷爷的身子骨都要发虚了!”   顾子湛瞪他一眼,冷冷说道:“我竟不知你这般大的辈分,回家我便与我家夫人说去。”   傅友立刻怂了,端正坐好,讨好一笑,“这等小事便不用我小表姐费心了。”又忍不住吐槽顾子湛,“你也是,好歹一堂堂世子爷,竟什么事都拿去与媳妇说,怕不是惧内?”   顾子湛咧嘴一笑:“我惧内我乐意,毕竟我有内人可惧,倒是你呀傅三少爷,什么时候也惧一个给我看看?”   傅友被她气的说不出话来,撸起袖子就要扑过来,却被王书礼拦住,笑嘻嘻瞧一眼傅友,开口道:“傅兄你快省省吧,说不过就动手,也太光屁股推磨——转圈丢人了!”   傅友被他这画面感极强的粗话惊到,气的都忘了自己要干啥,拉起王书礼就往外边走,边走边叫:“来来来,到外面去,你傅爷爷今天非得让你知道什么是老虎发威!”   王书礼被他扯着袖子,一边对顾子湛行礼告辞,一边还嘀嘀咕咕:“都说是人前教子人后教妻,我教育你多光明正大,你要背地里教训我,有点搞错了吧。”   顾子湛被他俩逗得笑个不停,她到没看出来,这个王书礼竟还是个嘴巴厉害的歇后语小王子。那两人渐行渐远,只能听到傅友从远处飘来的怒吼:“想给你傅爷爷当小娇妻,你做梦吧!诶不对,王自华你个小王八蛋,你说谁是你儿子!”......   见他俩总算走了,顾子湛又像个泄气皮球,仰倒在椅背上,忍不住心里哀嚎:她可不想出差,好不容易把楚澜娶回了家,做什么要跑大老远去查案,在家陪媳妇不好吗?   *   当邢康回来时,果然也将这个“噩耗”一并带了来。时间尚未确定,只说等寺卿及少卿安排。   既然天顺帝已经说过,大理寺只负责追查私铸官银之事,那么主要的关注点便需放在已查出的河东府薄州那处疑似私铸官银的院子、发现的地图,以及曹炎家中搜出的另几处房契和地契中。同时,因搜出了有曹广寿字迹的地图,颜骏驰已向天顺帝请旨,要求查封曹广寿的府宅。   很快,天顺帝的旨意便下来了,准许查封曹广寿的府宅。同时太子也下令暂停了刘胜文的东宫左春坊中允一职,责令查封刘府;并追查曹寿舅父刘充徇私舞弊之罪,将其从河东府的辞州押解回京,搜查其府邸。对于刘胜文与刘充府邸的搜查,大理寺可与东宫同行。   由此可见,此次对于大理寺查案,太子表现出无比配合的姿态,以期堵上朝中的悠悠之口。   *   当晚,顾子湛亥时才回到豫王府,荣庆斋自然没去得了。   她心里存了疑惑,一听豫王在等她,便直接去了豫王的院子。今日上朝时,豫王便在当场,大殿上那番争执自然看得清楚。   听顾子湛讲完今日之事,豫王点点头,开口说道:“陛下这是对本王不满了。”   顾子湛眉头一蹙,很快不答反问:“第五铭是父王的人?”   豫王却是一笑:“这倒不是。但刘胜文却是本王的人。”看顾子湛不解,豫王少有的耐心解释道:“你光看到第五铭没有及时上报,却没想到这刘胜文也是近日才将此事说出的吗?”   顾子湛恍然。   第五铭自有一身傲骨,不然也不会在这京兆尹的任上一干就是十年,他行事作风天顺帝定然也是十分清楚。反倒是那刘胜文有些引人注意,若是当真毫不知情,想要护住曹广寿,只需在第一次将京兆府的人拒于门外时便该将此事上报。而他却并未如此行事,反而直等到第二次京兆府上门抓人,曹广寿死在牢中,才将这事向上官禀明,行事反复,确实有些奇怪了。   想到此,顾子湛不禁问道:“那陛下是已经知道了此事吗?可会借此发难于父王?”   豫王却冷哼一声:“正是因为他明明猜到却查不到证据,才会心有不满。但无凭无据的事,他还动不得本王。”   想了想,顾子湛笑说道:“这件案子倒是蹊跷,至今也查不到那封检举密信是何人所为,案情更是一团迷雾。孩儿第一次办案,不知父王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她本意是想试探豫王在这私铸官银一案上是否有插手,却不想豫王只深深看她一眼,缓缓开口:“时机未到,本王尚未心急,你也无需太过急迫了。”   临走时,豫王又嘱咐她道:“你在大理寺,便全听上官安排吧。此事与我豫王府无关,只管大胆去查。”沉默一瞬,又补上一句,“如今,也该轮到东宫出点血了。”   顾子湛心中一凛,连忙应下,便退了出去。   *   回到自己的院子,顾子湛一眼就看到正站在院中等她的楚澜。   楚澜抬头看着她,目光染上柔色,显然已经知晓了白天发生的事。顾子湛走到她跟前,有些疲惫,苦着脸说道:“没有桃仁酥,也没有糯米糕了”   楚澜嘴角漾开笑意,拉着人回了屋里。顾子湛在椅子上坐好,看着楚澜,苦笑一下,“阿澜,我要被派去出差了。”   楚澜摸摸她的脸,点点头,“今日我去宫里时,便知道了此事。你这趟差事,还是太子亲自交代给颜寺卿的。”   顾子湛拉下她的手,顿时皱出一张苦瓜脸,“亏太子他平日里还一口一个阿弟的唤我,明知道你我刚刚成亲,还把我派去出远门”。   楚澜嗔她一眼,“河东、河西两府也并不算太远,且你初次办案,经验不足,也不会让你打头阵的。”   顾子湛被她揭穿,讪讪一笑。此时她坐在椅子上,楚澜立在她身前,抬眼看去,楚澜完美的下颌线清晰可见,白瓷般的脖颈露出些,引得顾子湛耳朵发热。怕叫楚澜看出来,忙错开眼,转了话题。   顾子湛将与豫王的对话同楚澜说了,又有些担忧:“虽然他说此案与豫王府无关,还叫我大胆去查,但他又说了那样一句,总叫我有些放心不下。”   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楚澜由她牵着在一旁坐下。   “豫王向来对东宫不满,想要落井下石也实属正常。既然他说与豫王府无关,眼下你便无需多想,先看看形势再说。不过,也正是因为牵扯到了东宫,太子担心会出事,所以才把这差事指给你。让你也参与进去,也是彰显对你的信任和看重。”微抿唇,打量下顾子湛的神情,顿了顿继续道,“你要是觉得不好,我可以、可以去求他把你留下。”   顾子湛哈哈一笑,摇摇两人牵着的手,“上位者的御下之术嘛,这我懂的,我没有不开心的。况且他把我安排进去,也正说明此事确实与豫王无关,是宽了我的心。”她听出来了,楚澜是真的怕她因为即将远行而不开心。心里有些感动,凑到她跟前低语,“阿澜你真好。”   她的突然靠近,楚澜一时不察,只觉得耳边吹来一阵热气,烘的她面颊发烫、染上桃花。身子下意识一躲,却不想正好令顾子湛的唇,从她的脸边滑过。   一瞬的接触,乱了两个人的心。   于楚澜来说,胸腔中动如擂鼓的心跳声,和这种陌生的甜蜜与羞涩,终于积攒到再无法忽视的时候了。 第三十章 谁人演好戏,谁人性命失   这一晚,两个人都没能睡好。   顾子湛失眠大半宿,直到天光微亮才堪堪入睡,不到一个时辰,便又昏着头起来洗漱上衙。   楚澜今日不用去宫里,但还是得出去一趟——元晦道长来了。   *   这一整天的时间,顾子湛是忙得脚不沾地。   一早,邢康就带着她去旁观了对曹炎的审讯。   因为曹炎在被京兆府审讯时被用了重刑,身上伤很重,邢康自然无法再对他用刑,耗了大半天依旧一无所获。曹炎一口咬死他只是照着曹广寿的安排行事,家中所得皆是从东宫贪来的银子,那些房产地契也是曹广寿交给他代为保管,他从未去过。至于为何会有假官银,及假官银的来源,则是一概不知。   之后邢康又命她去整理此案卷宗,标出那几处房契与地契的具体位置,快到傍晚,又带着她去见了大理寺专门的仵作,询问曹广寿死因。   曹广寿的死因也很简单,与京兆府所说一致,是身体虚弱惊厥而死,并无外力或下毒痕迹。   等到去与东宫詹事府一同查抄曹广寿与刘胜文府宅的王寺丞等人回来,邢康又叫顾子湛一同过去议事。   据王寺丞说,刘胜文家里干净得很,搜出的银钱并不多,与账目也合得上,应该就是他俸禄所得。倒是那曹广寿家中,另有乾坤。   曹广寿家中搜出的银子有万两之多,令前去抄家的大理寺众人都大吃一惊,更令人料想不到的是,这些竟都是真正的官银。且搜出不少他与其舅父刘充的往来书信,其中不少涉及到买通东宫及皇宫守卫,以及在东宫采买与售卖旧物上作假之事,并有十几本厚厚的账目。   顾子湛草草翻过那些账目,便见这上面记载的,都是从东宫贪墨的银两,以及用那些银两做生意所得。数目近万两,基本可与搜出的赃款对上。   期间,王寺丞欲言又止,最后才叹道:“其实,这曹广寿另有一本账目,被詹事府的人带走了。那是本密账,记录的是贿赂东宫官员的情况,着实令人惊骇。其中,似乎连左庶子裴文清也被牵扯进来了。”   大理寺众人听后,皆是眉头紧锁。邢康似是气急,追问道:“既然如此,怎可由着詹事府带走?”   王寺丞无奈,叹道:“先前陛下已有明旨,东宫之事由太子殿下查办。詹事府去了个五品府丞,领着东宫卫直接便将那账本与赃物取走了,下官着实无法阻拦。”   邢康大怒:“岂有此理!”   此案在曹广寿这里,似乎变成了单纯的东宫案。虽也是大案,但依照先前天顺帝的旨意,这都应该由东宫负责。可是,既然涉及了贿赂东宫官员一事,再由东宫自己负责,似乎也太过可笑。这个道理众人皆知,却又无可奈何。   邢康发怒之后也是为难,长叹一声,对顾子湛说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只能据实上报,由寺卿大人定夺吧!顾寺丞,便由你将此案梳理成册,案情定要书写清楚!此事万分紧急,今日务必完成,之后便立即交给本官。”   顾子湛连忙应下,立刻开始誊抄卷宗,写成文书。   这事,依照天顺帝偏心东宫的习惯,必然不可直接指摘东宫有包庇嫌疑,顾子湛也只能谨慎措辞,完全陈列事实,以此来说明,如果继续由东宫主理,并不妥当。   直到酉时,顾子湛终于写完,交给邢康之后,邢康嘱咐她今晚就宿在大理寺,随时待命,便匆匆去找颜骏驰。   顾子湛只好打发衙役去给家中传话,告知豫王与楚澜今晚她回不去了。大理寺因为时常需要加班查案,每位官员都有自己的宿舍。顾子湛官职不低,是个宽敞干净的单间。但头一回住在这里,离了楚澜熟悉的身影,又遇到这种难缠的大案,她根本睡不着。   不过此夜,难以安寝的不止顾子湛一人。   *   邢康将顾子湛写成的文书修改之后拿给颜骏驰。颜骏驰看过后,沉思许久,开始写奏本。   大半夜过去,奏本写成,颜骏驰叫来马成大,将顾子湛写的文书与他自己写好的奏本拿给马成大看。   马成大匆匆看完,脸上神色诧异,指着顾子湛写的文书出言询问道:“大人,这是那小子写的?”   颜骏驰点点头,“正是。”   马成大蹙眉问道:“大人,为何不依照她写的上奏?您写的这篇奏疏,是否有些不妥?”   颜骏驰揉揉酸胀的眼睛,看向他,问道:“何处不妥?”   马成大言道:“如今我们只是猜测东宫存在受贿舞弊,您却断言此案或有人故意往东宫引,已不便由东宫插手,是否有些妄断了?”   颜骏驰看向他,微微苦笑摇头:“至元,你性子一板一眼,对于查案来说,这是好事。但你要明白,陛下与东宫父子一体,最忌讳有人指摘东宫。如今这案子,东宫已有人牵涉其中,若再不把东宫摘出去,才是真正的对太子不利。我如今这般说,只是为了给陛下一个借口,也能全了体面。”   马成大面露不解,又问道:“可是您常说,大理寺办案,当就事论事。您就不怕日后查出真与东宫有关,堕了大理寺的威信?”   颜骏驰却皱起眉,说道:“本案所涉证据我皆详细列明,包括裴文清令人夺走账本这事也不曾隐瞒。是非曲直皆有公断,只是在公道之前,还该想到如何去做,才能最大限度的确保这公道,能被允许存在。陛下原先就不该将东宫牵扯进来,我如今唯有这样写,才能帮东宫置身事外,也才能使陛下再无顾虑。”又看向马成大,颜骏驰停顿良久,长叹一句,“至元,我等毕竟是食君之禄,秉持本心的同时,也当学会为君分忧啊。”   马成大听他如此说,眉头却并未舒展,许久,也只能跟着长叹一声。   **********   当晚,豫王负手立在窗前。   他的身后,胡培刚刚把得到的消息说完。   豫王折下窗边花盆里的一枝嫩芽,低低一笑,“她还是心软,这般,难成大事。”   胡培一旁赔笑道:“少主人年纪还轻,又是头一回领差事,中规中矩了些。”   豫王却摇摇头,“哪里是中规中矩,她这样啊,还是有些不听话。”   胡培尴尬一笑,“怕是,她有些不懂主上您之前的提点。”   豫王转过身来,将手中嫩芽随意一丢,说道:“也罢,要东宫出血这点,本王从未指望过她。王妃那里,你还是要上心些。好了,你去吩咐吧,明日朝堂,务必咬死东宫,裴文清必须辞官。”   胡培连忙应下,便欲离开。   豫王忽又叫住他,对着窗外扬了扬下巴问道:“楚家那个丫头,近日在府里,可还安分?”   胡培躬身答道:“世子妃倒算安分,对房里的事也从未插手,依旧是刘安在打理。”   豫王点点头,抬手叫他退下了。   不久,夜正深,京城中一处院落突然起火,仆从慌忙扑火,火势甚大,五城兵马司也前来救火,大火燃至天明方休。   **********   次日上朝,颜骏驰当众上奏折本,满堂哗然。   东宫詹事府左庶子裴文清当殿怒斥颜骏驰污蔑东宫,对太子不敬。   颜骏驰不卑不亢,说道:“裴庶子身涉其中,说话做事皆算不得数。若要清白,还需将那账本交出来!”   裴文清却满脸通红,怒道:“何来账本!昨日所查账本与赃物皆送至你大理寺中,詹事府只有誊抄副本,其他片纸未留,你休要血口喷人!”   这时,兵部侍郎赵卫上奏,据五城兵马司禀报,昨夜京城中一处詹事府用来存放旧物的仓库起火,火势扑灭后入内查看,仓库燃烧殆尽,其内物品尽毁。   裴文清一愣,立刻便明白过来,转身跪下,对天顺帝高呼:“陛下,怎会有这般凑巧之事!定是有人在栽赃陷害!”   天顺帝抬手止住他的话,沉声问道:“昨日詹事府去查抄曹寿与刘胜文府宅之时,你可在场?”   裴文清顿住,“下官并未随行,但是——”   天顺帝打断他,问道:“谁去的,传上殿来。”   *   不多时,詹事府府丞许胜与东宫右卫率郎官萧程进入大殿。   许胜与萧程皆答,昨日左庶子裴文清未在詹事府,他们便留下书信,先将那账本与赃物留在衙署。申时,裴庶子来到詹事府,在他们留下的书信上批复,让他们将这些东西移放至京城中的一处仓库里,待清点之后登记成册,再交由他上报太子殿下。   为了自证,他二人还将裴文清的批复文书带了来。   同时,二人也表明,昨夜起火的那个院子,正是他们此前存放东西的詹事府仓库。   听到此处,裴文清已是站立不稳。他不可置信的叫道:“并非如此,并非如此!”指着许、萧二人,颤声喝道:“你二人的留书中写的分明是已将所查之物尽皆交给大理寺处置,本官见后便只批了一个‘好’字!你们身为东宫官属,为何出言攀诬!你们——”“够了!”   一声暴喝响起,天顺帝已然没了耐心。看向一旁静立无言的太子,说道:“太子,你东宫之事,你自己问吧。”   *   太子应声上前,接过许、萧二人呈上来的批复文书,端详一番,又让人拿给裴文清,说道:“裴庶子,你好好看看,这是否为卿之字迹?”止住他欲开口的话,“不急,你先看,孤稍后自会问你。”   又看向许胜与萧程,“昨日你二人所查之物中,是否有账本记录了东宫官收受贿赂之事?其中是否涉及裴庶子?”   刘、萧二人皆道:“禀殿下,确有此事。”   太子面色一冷,斥道:“既然有这事,你等为何不知避嫌!”   二人面色惨白,趴伏在地,彼此对视一眼,又向裴文清看去。眼看太子脸色不好,萧程大着胆子答道:“是裴庶子,裴庶子曾说,若查到与东宫名声有碍之事,须得、须得先交由他过目。”   此言一出,殿内寂静一片。   裴文清软倒在地上,已是双目无神。   *   太子恨铁不成钢,咬牙骂道:“裴庶子,你糊涂!”终是不忍心,转身对天顺帝说道:“父皇,此事是儿臣管束下属不力,请父皇降罪,准儿臣彻查此事。”   天顺帝刚要答话,都察院一佥都御史忽然上前,说道:“启奏陛下,此事有些不妥。裴庶子还未回答那封批复文书,究竟是否出自他手!”   闻言,天顺帝与太子皆向裴文清看去。   裴文清此时已满目恍然,跪倒在地,颤声答道:“字迹,确实与臣的一般无二,但,微臣确实不曾写过这些。微臣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他这般凄惶,太子有些不忍,刚要开口,却见一旁的詹事许若谷对他摇摇头。   太子心中难过,闭目长叹一声,缓缓跪下,对天顺帝说道:“父皇,儿臣无能,致使东宫出了这些乱事。儿臣恳请父皇,将此事交由大理寺全权负责,其他人不得过问。”   群臣见太子一跪,也尽皆跪下。   天顺帝静默许久,缓缓答道:“准。”   *   便在此时,骤变突生。   裴文清忽地跃起,几近癫狂,狂笑道:“微臣问心无愧!是小人害我!”说罢,猛地向殿内廷柱撞去!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听一声巨响,鲜血飞溅一片,裴文清已软倒在地。他脑袋裂开,面貌已被鲜血尽染,脖子斜歪着,抽搐几下,便断了气。很快,深红色的血迹混着白沫从他的倒下的地方蔓延,染红了大殿。   *   众人惊慌失措,离他近的几人尖叫着向后退去,殿上登时乱作一团。龙骑卫立刻上前,挡在天顺帝与太子身前。   天顺帝面色铁青,怒目圆瞪,厉声喝道:“查!大理寺何在!给朕查!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下朝之后,颜骏驰冷着一张脸,无视身边或是惶恐或是探寻的眼神,大步向外走去。   回到大理寺,立刻派出人手去那被烧毁的院子探查,烈火将那里燃成灰烬,一无所获。   至此,因着裴文清的以死明志,整个案子又重新陷入到了一团迷雾之中。   当夜,刚回暖的天气骤变,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 第三十一章 出京查案急,情义两厢惜   曹广寿这边的线索已全部断绝,颜骏驰便下令,将目光转移至正在被押解回京的刘充身上。令马成大亲自领邢康和王寺丞及顾子湛、傅友、王书礼,带着一众官差,即刻去往河东府,邢康与顾子湛去查刘充的府宅,马成大带王寺丞等人去查曹炎的那些房产,尤其是那个发现私铸官银器具的院子。   又过了一日,一行人便启程,离开了京城。   *   城外小山上,楚澜正目送匆匆离去的顾子湛一行。她的身旁,站着个一身道袍的中年道姑,正是元晦道长。   元晦道长看着满目忧心的楚澜,慈善一笑,“舍不得?也好也好,见你与子湛相处融洽,师父便放心了。”   楚澜一怔,很快回过神来,声音里少见的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师父,您就莫要打趣徒儿了。”   元晦道长促狭一笑,满眼怜爱。然而转眼间,神色却忽地一暗。“为师这一辈子信奉天道,对你也是整日这般教导,使你有诸多束缚。非游,你,可会怨我?”   楚澜微微一愣,不知元晦道长为何会有此一问,言下却自然接口答道:“自是不会。”又微一停顿,继续说道:“天道有常,这是师父领我见过的。弟子愚钝,未能及得上师父的十之一二,却也是明白道理的。于公,我身为天机门弟子,守护天道本就是应有之义,她是天命之人,我嫁给她,这是自小就注定的。于私,您是我们母女的救命恩人,又待我恩重如山、胜过亲女。您的夙愿,我自然当倾尽所有去实现。”心中却升起一丝苦涩,这命运二字,已搭进了太多人。   目光落向那道已渐渐消失不见的身影,楚澜声音有些不真切。“只希望各人皆能如愿,不负此生吧。”   元晦道长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也不禁长叹一声。“愿望多虚妄,凡囿其中者,不过惶惶。”   又看向楚澜,带上几分笑意,“人生一世,还当开怀些。男儿郎、女娇娥,红尘百年皆是客。非游,珍惜眼前人。”   **********   几日之后,顾子湛一行到达河东府境内,马成大等人在薄州留下,邢康便带着顾子湛,继续赶赴辞州。   又走了两天,到达辞州,邢康联络好当地州府,又找了驻扎地方的骁骑卫,便开始搜查刘充的府邸。从中果然发现不少与曹广寿的往来信件,裴文清赫然在内,受贿十万两。先将此事传回京城,众人开始在刘府内细细翻找。   而顾子湛的身边,除了张贯和李岱,又悄无声息的多出了一个年轻长随。   除了楚澜,还能有谁?   *   顾子湛乍见楚澜,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楚澜此时是仆从打扮,身材干瘦,面色黝黑,唇上还有两撇小胡子。   微微一笑,两撇小胡子向上翘起,楚澜哑着声音说道:“小人楚归,见过世子爷。”   顾子湛一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楚归、楚闺!当日她俩成亲时,顾子湛在楚澜闺房门外吟的那首藏头打油诗,连起来就是“我爱楚闺”!如今正主来了,还光明正大的应承下来,让她如何不欢喜?   楚澜叫她笑的脸红,没好气地嗔她一句,“你小声些。”   顾子湛赶忙捂住嘴巴,眨眨眼,小声问她,“阿澜、阿澜,你怎么来了?”   这人!楚澜又羞又恼,自己为什么会来,还不是放不下眼前这人?那天元晦道长说的那番话,令她感触颇深。人生匆匆,难道当真要在顾虑和逃避中度过吗?她虽然对自己的心意还不是十分的确定,但牵挂和思念,却是再无法自欺其人。纵然宿命难逃,但能遇上眼前这人,也可以算是黯淡之中的一抹星光。   可恼人的是,往常精明的人,此时却犯起傻来,还要一本正经的追根究底。   见楚澜不答,顾子湛眼神有些暗下去,自己回答自己:“我知道了,定是太子叫你来的。”   楚澜被她气的心口疼。她已自称“楚闺”,这其中的含义,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可见顾子湛一脸黯然伤神,还是不忍起来,罢了,她又岂会不知,若不是真的情重,眼前这人,又怎会这般患得患失。   想到这人的患得患失也全由自己而起,终是不忍心,楚澜也好嗔怪一眼,佯怒答她:“我是来看看,怕你这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背着新婚妻子,做些什么不好的事。”   顾子湛自然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却还是立刻被安抚到了,眼神中带上惊喜,有些不敢置信,“阿澜、阿澜,那你是想我了吗?”   楚澜脸一热,点头强作镇定道:“想你会不会被案子难住,急的哭鼻子。”   顾子湛眉眼彻底舒展开,眸色深深,心中涌起如潮水般的欣喜。一般的闺中密友,会像她们这样牵肠挂肚吗?是不是说明,阿澜,也对她有了那么一点点,不一般的情愫?   上前拉起楚澜的手,顾子湛目光灼灼,忍不住开口:“阿澜阿澜,我好欢喜。”   在这样的目光下,楚澜的脸,彻底红了。   **********   京城。   定国公府。   现任定国公王允和正焦急地在书房来回踱步。   定国公府管家王益立在他身后,噤若寒蝉。   忽地,王允和停住脚步,回头问道:“怎地还没有消息?”   王益低头答道:“那妇人身受重伤,眼也瞎了,便是逃了出去,应当,也是活不长的。”   王允和大怒:“废物!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刚要继续骂,就听外面传来敲门声,一个家仆走了进来,禀报道:“国公,那妇人的尸首已在城外发现。”   王允和神色一松,忍不住大笑:“好!甚好!立即将尸身毁去,不可留一丝痕迹!”   那家仆应声后便退了出去,想起那具尸首早已面目全非,见王允和并未问起,便也没有详说。   王允和又看向王益,训斥道:“这次是一个教训,你给我记住了,绝没有下次!”   王益悄悄擦擦头上冷汗,连忙应下。   王允和神色一凛,又对他说道:“你去,联络东宫詹事许若谷,就说我亲自求见,有大事要上报太子殿下。”   王益心中一个咯噔,忍不住看向王允和,“国公,您当真打算......如此一来,只怕,姑奶奶会有危险,国公府,也怕会......”   王允和神色烦乱,打断他:“顾不得许多了!我总不能让定国公府,毁在我的手上!”   王益连忙应下,退了出去。   **********   又过几日,邢康与顾子湛已基本查清,刘充在詹事府任职时,便已开始贪墨银钱,后来又让外甥曹广寿通过司藏署继续敛财,所得赃款一部分贿赂上官,一部分用以经商,赚了个盆满钵满。   只是其中牵扯金额重大,仅贪污所得并不能完全弥补,甚至可说是杯水车薪。   此外,其中查出假官银数额近百万,坐实了刘充,确实参与了私铸官银一事。   而这些赃款及假官银的来源依旧不太清晰,只是隐隐与河东、河西两府相关,恰巧与之前查出私铸官银之地相合。   邢康决定,立刻上报马成大,并赶回薄州与他汇合。   等邢康与顾子湛赶到,才发现马成大他们已经离开了。   原来,马成大这里的情况更加复杂。在薄州曹炎的这座宅子里,又找出几张地图,与先前那张拼合在一起,正好指向距离薄州不远,同属河东府下辖的鼎州。马成大他们便根据地图,去了鼎州。   旋即,邢康便带着顾子湛,赶赴鼎州。   *   这地图所指位置在鼎州辖下的丹城县,竟是一座荒山。   那山上着实荒凉,三月里依旧寒气逼人,草木皆是枯败,尚未长出新芽。枯树丛中散落着几座荒坟,被夕阳拉长了影子,风一吹,光影凌乱,分外凄凉,更显阴冷。这山没有名字,因山上有几座乱坟,当地人便直接将其称作坟山。   邢康与顾子湛拜见过马成大后,就开始询问案情进展。   马成大已经断定,薄州的院子里,那些器具确实是用来铸造银子的,院中也有一些遗留下来的痕迹,表明这里曾经有不少人往来过,只是如今却是空空一片。询问周围住户,也有人证明,这里曾住过不少人,往来运输货物的马车也不少,更有人曾听到里面传出过机械敲砸的噪声。   基本可以证明,那里,曾是一处私铸官银的场地。   但如此一来,这张地图,出现的便有些突兀了。   刚开始,马成大以为这张地图应是指明了假官银的储藏地,但将这座坟山翻查一遍,也没有找到可以存储东西的地方。   当晚,回到他们在丹城的居所,马成大将邢康找去商议案情,顾子湛便与傅友等人一起,在丹城里走走。   *   傅友拉着顾子湛,多日未见,表现出非一般的热情。   顾子湛十分头大,要说逛街,她也只想跟楚澜逛,才不想跟这么一群电灯泡在一起。被傅友拽着,顾子湛有些没好气的问他:“傅表弟你要带姐夫去哪里?”   傅友嘿嘿一笑,说道:“我小表姐又不在,你快别这么叫我,不然我都不好意思拉你去玩耍了。”他如今倒是对顾子湛姐夫的身份接受良好了。   又有些脸红,傅友带了几分不好意思地把顾子湛扯到一边,耳语道:“你别这么看我,是、是王书礼这个狗玩意儿,他非要带我去那啥涨涨见识,我、我又没去过,就想你陪我去壮壮胆。”忽然一叉腰,傅友抬抬下巴,“别忘了我可是知道你去过的,你别想拿这点蒙我!”   顾子湛一头雾水,“你能不能说清楚些,‘那啥’是啥?”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有些喑哑的声音,“‘那啥’,指的是青/楼吧?”   顾子湛和傅友齐齐回头,就看到面色黝黑的长随“楚归”,正跟在他俩身后。顾子湛一眼瞧去,忽然觉得她的脸色,似乎更黑了。   顾子湛一脸惶恐,吓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不不不、没没没,我就去过一次,都是谈公事,旁的那些我看都没看!”   就听楚澜幽幽开口,“那正好,今天世子爷可去瞧个清楚了。” 第三十二章 惊迷雾未散,叹天日难现   楚澜看着顾子湛的表情,就知道她想把自己的身份抖露出来了。对她使个眼色,吓得顾子湛立刻住嘴,不敢再多说。   只有一旁的傅友还浑然不知,甚至拉上楚澜一起说。 “对对对,顾少爷,你这长随说的对!既然之前没来得及看,正好今天一次看个够!”   正说着,王书礼这个始作俑者也凑了过来,“表哥,您也一起来吧!您别看这丹城不大,乐子却不少!这城里也有家织秀楼,更巧的是,京城织秀楼的花魁香君姑娘,现在就在这里。嗨,要不是这香君姑娘,我还说不动咱们傅少爷呢!往日在京城,要想见上一次香君姑娘都难得很,今晚正巧就是她登台献艺,机会难得呦。”   傅友也跟着劝,“哎呀,你就陪陪我吧!”   顾子湛被他扯的没办法,最终黑着脸,连拖带拽地被带去了织秀楼。   眼下,长夜将始,正是织秀楼最热闹的时候。   王书礼紧绷着小脸打发走了缠上来的妈妈桑,傅友这会儿也看出来了,这个小崽子也根本没他自己吹的那么老练。一行人在角落一处坐下,到底是来查案的,张扬不得。   丹城是小地方,这织秀楼也远不比京城里的精致讲究,各色人等混杂其中,吵吵嚷嚷的令人着恼。   顾子湛这时才知道,那所谓的香君姑娘,大名叫做李香君,竟与历史上有名的“秦淮八艳”中的那位同名,不禁也多了几分好奇。但她已经见过楚澜绝色,旁的人再是如何美貌,在她看来,都只觉得不过尔尔。   待到李香君上台献艺,大堂里才安静了些。   这位花魁姑娘戴着镶着珊瑚的蝶形钿花,半张薄纱下,依稀可以瞧见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且这香君姑娘确实有真才实学,一手古琴弹得余音绕梁,令人身心舒畅。只是她弹过一曲之后,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客气话,便立刻退了场。接下来的都是些庸脂俗粉,与先前李香君一比,皆黯然失色,连王书礼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眼见时候不早,顾子湛率先起身,拉着傅友和王书礼就往外走。楚澜瞧着她的背影,不知怎的,竟觉出几分气急败坏来,不由得有些好笑。   傅友也觉得没甚意思,原来这些所谓的秦楼楚馆,也不过如此。对此,王书礼很不服气,直嚷着是这丹城的织秀楼名不副实,回京之后,定要带傅友去好好见识一番。   *   顾子湛一行走后,二楼楼梯处,一个窈窕少女正倚在楼梯口,注视着那几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身旁一个侍女上前问道:“姑娘,可要将人留下?”   那少女看着顾子湛的背影,眼中神色复杂。良久,直到看不到人了,才叹一口气,收回目光,缓缓开口:“不必了,现在还不是相见的时候。你们先将人护好,有什么情况速速来报于我知晓便可。”   说罢,转身离去。   侍女跟在她身边,小声问道:“姑娘,你,还好吧?”   少女径直走回屋子,看她一眼,美目流盼,巧笑嫣然,“无事。”又加上一句,“我本就不曾是她的眼中人,只盼日后她知晓这些,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就好。”   木门轻合,里面的人影便再也看不到了。门前廊柱上有一块门牌,上书“花满楼”。   这少女便是这织秀楼的花魁,李香君。   **********   接下来几日,众人继续绕着坟山查找,方圆几里都已经查了个遍,却依旧毫无头绪。   京城里已传回消息,刘充骨头很硬,颜骏驰亲自审问,将大理寺中那些折磨人的刑具用了一遍,他依旧牙关紧闭,什么都不说。   马成大被这些消息磨的心烦气躁,天天在丹城县衙里板着一张脸,县衙上下都提心吊胆,不敢去招惹这位大官人。县令王兴躲在自己屋里,与师爷脸对着脸愁眉不展,只盼这几日丹城天下太平,不要有什么错处被抓到。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   这日,县衙外聚集了不少人,都是附近的村民。   他们拿着农具围在衙门口,吵吵嚷嚷着要报官。被引进了县衙大堂,为首的一个精壮汉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大叫道:“县令大老爷,不好了,坟山上的恶鬼抓人啦!”   王兴看着身旁黑着一张脸的马成大,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喝问道:“大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何来鬼怪之说,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来人,给这奸人用刑!”   一旁的衙役们便立刻上前,挥起板子就向这汉子打去。周围百姓见状,立刻骚乱起来,纷纷喊冤。   马成大阴沉着脸,开口阻止:“王县令,你先让此人细细说来,岂有无故用刑之理。”   王兴脸一白,心中暗骂这老小儿多管闲事,却也不敢辩驳,忙止住衙役们,对这汉子问道:“堂下何人,速速将案情禀明!”   那汉子被打了几板子,听到王兴的问话,挣扎着跪直起身,答道:“小人刘山,家住城外山脚下。今日我和几个农户去坟山上捡枯柴,却、却没料到,竟是大白天见了鬼!”他脸色惨白不似作伪,王兴才叫他继续说了下去。   原来,刘山几人刚上了坟山,就见其中一座荒坟有些古怪,远远看上去似乎有个白衣人站在那里。   几人顿时吓的不行,其中有个胆子大的叫刘五,家里世代屠夫,仗着刚喝了二两酒,非要上前查看。刘山几人拉不住,只得跟着刘五上前。发现那处荒坟上竟挂了一件白衣,也不知是从何处飘来的。正要离开时,刘五却好像发了颠,飞快向那件白衣扑去,一边跑一边还嚷着粗话,样子像是中了邪。   几人没有拉住,便见那刘五扑在了荒坟的坟头上,又拍又打,嘴里怪叫着,又哭又笑十分渗人。   紧接着,那荒坟却突然塌了。   众人愣神间,就见那刘五随着坍塌的坟头,掉进了荒坟里。   刘山最先反应过来,领着几人连滚带爬的跑过去,就见这荒坟从中裂开一个大坑,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早没了刘五的身影。   几人趴在上面,一连声的向底下喊。除了耳边的山风,和下面传来的回音,竟是没有一点声息。   这可将几个农户吓个半死,忙跑下山去喊人。   又找来十几个村民一起寻人,依旧是一无所获。看着那深不可测的坟坑,只觉得下面漆黑似有恶鬼,又觉得山上的风也更加阴冷,再忍不住惊吓,忙跑来报了官。   *   听着刘山将案情陈述完,不要说经验老道的马成大,就连王兴也觉察出几分不对来。那坟山由来已久,从不曾听说过其下还有山洞,这件案子里里外外,都透着蹊跷。   王兴乍一听闻,只觉得这事着实有些棘手,忙看向马成大,讪笑着问道:“大人,您看这事,下官该如何处置?”   马成大却蹙着眉,他们这几日没少去坟山,也从未发现什么古怪,怎地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了这样的事。他倒是不信鬼神之说,只觉得这般凑巧,怕是其中有古怪。   看了一眼王兴,马成大开口道:“王县令,这事定有内情。你先将刘山几人留下,再派出衙役,同我大理寺一起,去坟山走一趟吧。”说罢,便起身向后堂走去。   王兴忙不迭应下,便去安排了。   邢康带着顾子湛几人就站在堂下,听过刘山的叙述,也知道马成大打的什么主意,忙跟着他走了出去。   很快,马成大领着一行人,在丹城衙役的带领下,径直奔去了坟山。   来到了那处坍塌的荒坟,马成大向下看去,确实如刘山几人所说,里面极深,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清楚。   命人取来长绳,马成大先让人放下去一盏烛台,见蜡烛未灭,又放下去一只活鸡。待一刻钟之后,将活鸡拉上来瞧过并无大碍之后,才命丹城县衙的两个衙役下去查探。   等了许久,要不是绳子始终在动,顾子湛都要担心里面出事了。过了小半个时辰,从长绳上传来振动,是让人拉起来的信号。   两个衙役被拉上来,刚一露头,众人见到二人脸色惨白,心里都是一惊。   二人似是受到极大的惊吓,刚上来,就跪趴在地上打颤,哆哆嗦嗦的话都说不清楚。好半天才带着哭腔吐出一句话来,“大、大人!里面有、有好多死人啊!”   此话一出,就连马成大都变了脸色。   *   马成大身先士卒,命王寺丞在上面守着,带着邢康、顾子湛、傅友及大理寺几人,跟着那先前的两个衙役,系着吊绳进了坟坑。王兴本不想去,但见马成大也进去了,只得带着几个衙役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楚澜依旧扮成长随“楚归”,和王书礼几人与剩下的衙役们留在外面,以待随时接应。张贯与李岱对视一眼,张贯跟了顾子湛,李岱留下,守在楚澜身边。   临下去时,顾子湛忍不住向楚澜看去,正见到她也在看着自己。不禁微微一笑,彼此的眼中,都倒映着坚定。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呢。*   马成大一行人皆带了兵刃,进入坟坑,站稳之后才发现,里面大得惊人。   这是一个山洞,看着山壁上的痕迹,分明是人为开凿出来的。   顾子湛握着大理寺佩刀上前一步,举着火把看向四周。山壁上有放置火把和烛台的地方,她点燃附近的几处火把,趁着火光看去,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个极大的山洞,洞中堆满了碎裂开的木箱,其中零星散落着一些泛着冷光的碎银,从掉在一旁的封条上看,应是官银。山风很大,吹得火把的火光摇曳,隐隐绰绰的可以看到,在远处的山石后面,竟一层层叠放着许多兵刃和尸体!那些尸体的衣着已经有些破败,依稀可见似是山匪一般的褐衣短打,皆已化成一具具白骨。   堆尸如山!饶是大理寺那些见惯尸首的老人,见此情景,都不禁头皮发麻,只觉得阵阵寒气从脚底升起。   王兴更是吓的腿软,要靠身旁衙役的搀扶才能立住。   他回头看向马成大,声音发抖,“大、大人,这,这与我丹城县衙无关,与、与下官无关啊。”   马成大看他一眼,满是不屑。向邢康看去,就见邢康正立在那里皱眉沉思,忽地抬起头,与马成大对视。只见他张张嘴,无声做出口型,“天顺十九年,大理寺”。骤然间,马成大也忍不住神色一变。这里是那张地图所指之处,竟又与旧案扯上了关系!   当下,马成大略一沉思,对着邢康说道:“邢寺正,你带人向里查看,可有那刘五的踪影。”   邢康领命,对顾子湛和傅友点点头,带着他二人便往里面走去。   而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咯咯咯的怪笑声。这声音空谷传响、飘忽不定,令人头皮发麻、肝胆俱颤!   *   被这怪笑一惊,众人神色皆变。   邢康大喝一声:“是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那声音却没有停,被这山洞中的回音干扰,只觉得忽远忽近,令人毛骨悚然。   邢康握紧腰刀,对顾子湛使个眼色,顾子湛拉起还算镇静的傅友,跟在邢康身后侧耳倾听片刻,便向着声音来源处奔了过去。   跑出十丈,先前那处火把的光亮便照不过来了。顾子湛担心傅友不好应对,便叫他先将山壁上的火把点燃。她自己则仗着武艺高强,在黑暗中也能视物,便脚下没停,依旧向着声源处奔去。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邢康一个文官,竟也有些身手,只稍稍落后她几步。   傅友惊得大叫:“邢寺正!顾寺丞!你们等等我!”   慌乱间,傅友脚下打滑,被个东西绊了一下,踉跄摔倒在地,手中火把也被甩出去老远。   他赶忙向着火把爬过去,捡起火把,撑着山壁站起来,抬头照了照山壁上火把与烛台的位置,踩着脚下一块突出的石头,伸手去点燃。   傅友伸手够了半天,此时才万分懊恼自己这肥硕的身子。肚子太大,腿上肉也多,抬了好几次脚才在那石头上站稳,已累的满头大汗。终于将火把和烛台都点燃,傅友向下一看,登时腿软。头上的汗被冷风一吹,寒气入骨,从那石头上跌坐了下去。   他此时才瞧清楚,刚才将他绊倒的东西,竟是一个骷髅头!   骷髅黑漆漆的眼窝,正直直“盯”着他。 第三十三章 惜宝剑藏灰,道后生可畏   那边的顾子湛与邢康奔出老远,穿过一条甬道,竟是来到了另一处山洞里。   邢康摸出一个火折子,手脚灵活地爬上山壁,将烛台与火把点燃。   先前那声音却停住了,一时间静谧无声。顾子湛警惕地向四周看看,忽然,她听到不远处响起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   紧接着,又是一声怪叫,猛地窜进耳中。   这回,声音离得极近,如惊雷在耳边炸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二人对看一眼,顾子湛猛然跃起,向那处奔去。   转过一处山角,就看到一个人影蹲在地上,正发出凄厉的叫声。   顾子湛将手中的火折子向那人脚边扔去,火光一闪,正照见那人面目扭曲,呲着森森白牙,正往嘴里塞着什么东西。见到顾子湛二人,那人忽地咧嘴一笑,将手中的东西一扔,猛地向顾子湛扑来!   顾子湛并未闪躲,一步向前抓住那人肩头,狠狠摔落在地。那人仰面倒地,一边抽搐,一边还在怪笑。他一身农户打扮,头发散乱,满面污秽,嘴边满是鲜血,不远处,还扔着半只森白手骨!   **********   短暂的惊骇过后,顾子湛立刻认出,这人的体貌,无疑便是刘五。   只是眼下他已疯傻,被带去马成大等人面前,也没能问出来什么。王兴见他这般模样,想起之前便是被他的嚎叫吓得魂不附体,当下便恼恨起来,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骂道:“下贱玩意!敢在此装神弄鬼吓唬你爷爷,不知死活!”   马成大冷冷看他一眼,将王兴吓得赶忙停住,悻悻开口:“下官、下官替大人教训教训这个东西......”   马成大懒的多搭理他,对身后跟着的大理寺官差挥挥手,让他们先把刘五带出去。之后,便看向邢康,说道:“邢寺正,开始查线索吧。”   邢康忙拱手应下,又将顾子湛带在身边,与马成大几人分头行动。   走在这山洞里,顾子湛刻意落后几步。她猛一个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   进入一个山洞,顾子湛看着眼前的用木头围起来的牢房,远处散落的木箱和到处横陈的尸体,只觉得脑中疼痛难忍,似乎要炸裂开来。这里太熟悉了,熟悉到令她万分惊骇,彻骨生寒!   这处场景,分明在她的梦中出现过!   顾子湛只觉得脑中袭来许多的碎片,她仿佛还能听到这里女人们的尖叫声、听到那阵阵的惨嚎声,似乎还能感受到血液喷洒在身上的温度和黏腻。鼻中被腥臭充斥,她头痛欲裂,紧紧咬着牙,能感受到因过分用力从口里咬出的鲜血。   长刀撑在地上,顾子湛浑身冷汗,猛地大口呼吸几下,脑中才稍稍清明。   忽然,顾子湛脑中一闪,因用力过猛,身子摇晃几下。她站起身,握着刀柄,快步向那些木箱走去。   一阵翻找,其中除了些碎银,再多的便没有了。   顾子湛愣住。   她记起,在那个梦中,是自己,不,是顾澈带着人,将这里的许多山匪斩杀,而她分明记得,那时的这里,堆满了官银!   怎么会这样,那些官银究竟去了哪里?这里的尸山到底是何人所为?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又与那顾澈,到底有什么关系!   手中长刀落地,顾子湛抱紧头,强忍住快要冲破胸膛的心跳,跪倒在地。   *   许久,顾子湛缓缓起身。现在还不是时候,她隐隐觉得,这具身体蕴含有许多被藏起来的秘密,眼下危机环绕,也不知那些阴暗的角落还藏了些什么未知的凶险。她强打起精神,断不能叫人在此时发现她的破绽。   又四下看了看,顾子湛走出这个山洞,正见到来寻她的傅友和张贯。   傅友见她脸色苍白,火光之中,只觉得顾子湛眉尾那颗痣鲜红如血。刚要开口询问,又想到自己此刻的脸色怕也是一般惨白,便止住了念头,强笑着玩笑道:“顾大人莫要偷懒,还是跟着大家一起走吧。”   顾子湛点点头,跟上了他俩。   傅友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她,却见顾子湛面上已恢复了血色,又发现她那颗红痣也并无异样,心里有些奇怪,又觉得应是自己看错了,便也摇摇头,不再多话。   那边,马成大与邢康几拨人马也回来了。   马成大向邢康看去一眼,后者轻轻摇了摇头,马成大眼见时候不早,便让众人先从此地离开。   回到上面,又留下大理寺的人手在那坟坑洞口把守,便带着众人先回去丹城。   楚澜一眼便看出顾子湛脸色不好,知她心中有事,便跟在她身后,轻轻拍拍她的手臂,无声安抚。   *   回到暂住的驿站,顾子湛将自己关在屋里。   楚澜悄声推门而入,见顾子湛两眼无神坐在椅上,忙快步来至她身前。   顾子湛抬头看向楚澜,轻轻环住她的腰,将头埋进楚澜腰间。   楚澜身子一僵,随后很快放松下来。这个动作,对于她们来说,因着熟悉,有些唏嘘。还是那日顾子湛刚刚在山神庙遇袭,回到栖霞镇后满心萧索悲凉,在客栈里哭泣,楚澜来看她时,她二人便是这般相拥。   时间过去许久,顾子湛再次环上楚澜的纤腰,只觉得恍然如梦。她差点都要忘记,她只是异界来此的一缕孤魂。   楚澜轻抚上她的额顶,缓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顾子湛起身,拉她在身边坐下,定定问道:“阿澜,你,了解顾澈吗?”   楚澜摇摇头,“谈不上了解。她一向孤僻,心思藏得很深,我从未与她深交。”   顾子湛点点头,苦笑说:“我也不了解,一点也不了解。我,有点害怕了。”   楚澜心里一惊,忙去看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顾子湛身子下滑,仰靠着椅背看她,咧嘴一笑,“阿澜,你可以抱抱我吗?”   她的笑容叫楚澜看的心疼。张开手臂,楚澜将顾子湛揽进怀中。两人四目相对,平淡中萦绕着无上的温情。   仰靠进楚澜怀里,枕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顾子湛语调平缓,将今天遇到的事情同她娓娓道来。   又将疑惑向楚澜吐露。“山洞中那些官银应是被山匪劫盗的,山匪却又被杀,势必还有另一方人马黄雀在后,我怀疑,那黄雀,应该就是顾澈。只是我想不明白,顾澈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她又是受了何人的指派?如果真与豫王有关,那他为何会这般大胆,丝毫不担心大理寺查出端倪?”   “顾澈这个人,怕是还有许多秘密,我并不知晓。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还有没有做过什么更可怕的坏事,就怕哪一天,在我毫无防备之时,就掉进她曾经留下的火坑里了。”   楚澜蹙着眉听她说完,整个人都严肃起来。伸手搭上顾子湛的手腕,一边问:“子湛,除了这些断断续续的记忆,你身子可有别的不适?”   顾子湛心里一暖,乖巧笑了一下,“阿澜不要担心啦,我身子无碍的。”   楚澜还是不太放心,揪揪她的耳朵,“要有什么不舒服的,切记要同我说,不要惹我担心好不好?”   顾子湛乖乖点点头,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楚澜见她情绪好转了些,才继续开口:“你是在担心,顾澈与那些死在山洞里的山匪有关系吗?”   顾子湛锁眉,“是的。”   楚澜也陷入思考。良久,缓缓开口:“别担心了,我觉得不会是顾澈做的这么简单。听你所说,那里面的官银已被移走,山匪的尸体也被人为堆放起来。这样的话,我觉得,除了顾澈这只黄雀,之后应当还有另一方人马插手其中。”   *   第二日,顾子湛到了丹城县衙。   她直奔仵作所在的停尸房,径直推门而入。却见到邢康已经在里面了。   邢康与几名仵作见到顾子湛,便停下说话,待顾子湛走近,邢康便笑说道:“此地阴凉,顾寺丞怎地来了?”   顾子湛对他行礼,说道:“下官也是首次查案,又遇到这般复杂的案情,想跟在大人身后,多学点东西。”这自然是官面上的话,昨天晚上,与楚澜分析过一番后,她们都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从这件案子着手,找寻突破口。   邢康很是满意,笑道:“年轻人有进取心,甚好。正好仵作刚查完这几具尸首,你便来一起听听吧。”   顾子湛便跟着邢康身后,立在一边。   听仵作说道,这些尸体身上伤痕很深,骨骼有不少断裂处。   顾子湛上前,此时见着陈列的白骨倒也没有惧怕。只见这些白骨上遍布伤痕,不禁抬头去问邢康:“邢大人,为何白骨上会有这么多伤痕?凶手是用了多大的力,才能将这些人的骨头伤成这样?”   邢康也是皱眉,一旁的仵作开口道:“若是一般杀人,往往会在要害处留一两处致命伤,尸体化作白骨,最多也应是喉骨或胸骨断裂。若是要在人活着的时候割出这么多见骨之伤,可要费不少的力气。”   听到此处,邢康问道:“若是死后呢?”   仵作略一沉思,答道:“应是会容易些。”又疑惑道:“可是人都死了,又何必费这些力气?”   邢康却向顾子湛看去,问她道:“顾寺丞可有想法?”   顾子湛皱眉思索,答道:“下官猜测,也许是凶手人数众多,又与这些人抱有深仇罢。”   邢康点点头,又问向仵作:“伤痕上可有发现?”   仵作忙答道:“确有发现。卑职看来,这些伤,应是刀伤。”   顾子湛一听,不禁又在心里仔细回想那个梦中场景。当时她应该是执剑才对,她身后跟着的那些人中,似乎也没有见到拿刀的。心里暗惊,难道真如楚澜所说,在他们之后,还有另一方人马来过?   忍不住又向那些尸骨看去。   伤痕确实像是刀伤,只是这刀痕却有些奇怪。中间深处很短,两边刀痕较轻,顾子湛一惊,忍不住开口道:“邢大人,这刀伤,似乎,是弯刀所致!”   邢康一听,也赶忙上前仔细查看。只见他眉心猛地一跳,拉住仵作上前。仵作也重新检查尸骨,忽然神色大变,身子竟有些发软。看向邢康,颤声道:“大人,这、这像是官刀!”   邢康也看了出来,神色骤然冷了起来。拉起仵作,急忙向外走去。   顾子湛连忙跟上,便知道邢康这是在寻马成大。   *   顾子湛本欲停在院外,却被邢康叫住:“顾寺丞,此事还多亏你心细,一起进来吧。”   将发现与马成大说了,马成大也是脸色一变。看向邢康,邢康面色紧绷,低声说道:“大人,依照下官的经验,这应是河西骁骑卫的官刀!”   骁骑卫各地皆有驻扎,是拱卫地方的精锐部队,虽然武器都是官刀,但驻扎的地方不同,刀刃上也各有差别。河西骁骑卫的官刀刀刃很薄,刀面较宽,整把刀双面开刃有如弯月,特征十分明显。   马成大与邢康皆是一脸严肃,堂中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将众人找来,说明情况后,各人思量不同。   王寺丞主张是有人伪造河西骁骑卫的官刀,此事不宜张扬,以免与河西骁骑卫产生间隙。   邢康却不赞同,他打断王寺丞的话,看向马成大说道:“莫说是兵刃,便是普通民用铁器,朝廷也一直在严格把控。民间要想铸成弯刀,一来缺少生铁,二来也少有工匠能成。这些刀伤可以说明,凶手人数定是数倍于死者,民间如何能有这么多的弯刀?依下官之见,这些弯刀,很有可能是偷盗而来!事不宜迟,我们应速速去往河西府,亲至骁骑卫一探究竟!”   当下,王寺丞便又与邢康争论起来。   马成大一言不发,任由他二人争得面红耳赤。   *   邢康言语间已变得犀利,喝问王寺丞道:“我大理寺查案,一向以线索和证据为重,什么时候要看人眼色、讨人喜欢?王寺丞你这般唯唯诺诺,堕的可是我大理寺的声威!”   王寺丞顿时脸色涨红,二人之间的情势已成水火。   就在这时,马成大站起身,止住了二人的争论。于是所有人的目光,此时全部集中在了马成大身上。   只见马成大走到顾子湛身边,他身材魁梧更似武将,目光沉沉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看向顾子湛,冷声说道:“顾寺丞,你即刻替本官写一道密折,将案情上报陛下,就说我等将往河西府骁骑卫而去,请陛下准我等便宜行事之权!”   顾子湛忙低头应下。   马成大却没有走,顾子湛心下存疑,不禁抬头看去。只见马成大正定定看着她,眼中神色莫名,忽然沉声开口:“上回你替寺卿大人写的奏折,很好。日后也当切记,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秉持公正、守住本心!”   又忽地哈哈大笑,转身离去时,深深看顾子湛一眼,加了一句,“后生可畏!” 第三十四章 拨云难见日,少年踪影失   顾子湛连夜将密折写好,交给了马成大。   她与马成大接触不多,但几次下来,也深知对方眼光狠辣,不禁有些暗怕。   三日之后,尚未等到天顺帝的回信,马成大便带着一行人,拔足奔赴河西府。毕竟当初曹炎的房产里,也有几处在河西府,还当先去查看一番。   *   从河东府去往河西府,途径了昂城。   这里是顾子湛最先醒来的地方,亦是她与楚澜初逢之地,更是她前世的故乡。顾子湛故地重游,见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城门楼,恍然如梦。   楚澜牵马立在她身旁,自是知晓她心中所想,见周围无人注意,凑近顾子湛耳边,轻声笑说道:“今日可没有绣球选亲了。”   顾子湛一愣,随即忍不住笑起来。一边走一边说,“也不知道那位周小姐,最后选定了夫君没有。”   楚澜白她一眼, “都怪妾身,阻扰了顾公子抱得美人归。”   顾子湛笑的好不要脸,“哪里那里,是多亏了楚大夫,小生才能抱得美人归!”   走在前面的傅友正好回头,见顾子湛对着她身边那个干瘦黝黑的长随笑得暧昧,诧异之下不禁又多看了几眼,心里有些奇怪,难道是自己眼花?他怎么觉得这二人之间,有些太过亲昵了?   在昂城住过一晚,大理寺众人便继续向河西府行去。   楚澜与顾子湛分别,她当初借口回楚府小住,如今已过去大半月,再不回去,担心惹得豫王猜疑。加上收到了段勇的来信,说商队已回,收获颇丰,也需有人回去打理。顾子湛倒大方,对着楚澜,直道要将这次的所得,都上交予她。   楚澜抿唇不语,表示笑纳。   她二人在昂城相遇,此刻又在昂城分离,顾子湛看着楚澜深夜离去的背影,心中笼罩了一层说不清的怅然。她自然也不会知道,因着这一次的同行,楚澜原本的一些念头被打消,随之而来的,又生出了新的期望。   这件案子,远比想象中更复杂。当初裴文清在大殿上以死明志,虽勇气可嘉,但他一死,这身后污名,便再无法辩驳。太子不信裴文清受贿,对当日那封出自他手的批复也存了疑,更不信那所谓的私铸官银会与东宫有关,便将希望寄托在了大理寺上。   但就目前的线索来说,对东宫十分不利。刘充这里查出的账本,更坐实了裴文清受贿一事。对此,楚澜倒曾怀疑有人字迹造假,但有动机者寥寥,能将手伸进来的,就更少了。更何况,眼下根本就没有证据支撑。   临走前,楚澜交给顾子湛一个腰牌,顾子湛将这腰牌拿在手里,摩挲着上面的“东宫令”三个字,只觉得无比沉重。   *   第二日出发时,傅友见顾子湛身边那个长随没在,忍不住打马凑上前,问道:“姐夫,你那个长随呢?”   顾子湛瞧他一眼,继续蒙骗这个傻兄弟:“我离家许久,家中亲眷有些担心,我便让她回去报平安了。”   傅友摸摸自己的肚子,点点头,“她走了,我便放心了。”   顾子湛诧异,“为什么?”   傅友刚要开口,又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看她有点不老实,你可别被这种小厮勾引了去!”又啧啧几声,“长得那么难看还敢勾引主子,这种人,回去了我也得叫人把她腿打断!”   顾子湛好笑又可气,敲敲傅友圆乎乎的脑袋,骂道:“满口胡柴!”想了想,又道:“你敢说她长得难看,才要小心你家小表姐揍你。还敢打断她的腿?哼,你敢!”说罢,心情极好地打马先行。   傅友抓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灵光一现,满脸的不可置信,追上顾子湛,压低声音问道:“你你你什么意思?她她她跟我游儿表姐什么关系?”   顾子湛也不瞒他,哼了一声,答道:“正是本世子的世子妃!本人!”   傅友一脸震惊,圆滚滚的缩在马背上呆如木鸡。   顾子湛拍拍他的头,轻笑一句,“记得保密。”便一夹马背,哼着小曲先走一步。   徒留傅友双眼无神,一脸生无可恋。   *   到达河西府,马成大便领着众人直奔河西骁骑卫的驻地恩州迩轮县。   此时天顺帝的密旨已到,果然许了马成大便宜行事之权,并给了一个“如朕亲临”的腰牌,摇身一变,大理寺众人成了钦差。   但见到骁骑卫指挥使王珹后,马成大却并未将腰牌亮明,只是简单说明来意,先行试探。   王珹看着不到三十,但他久历官场,对马成大等人十分恭敬,亲自安排众人住进他的府宅。   顾子湛四下打量,这王珹的府邸十分奢华,六品的指挥使府邸修的竟比京城中许多三四品高官家中还要精致华丽,不禁暗暗称奇。   王珹出手更是阔绰,七品以上的都给安排了单间,还配了侍女随身伺候。他摆明知晓顾子湛的世子身份,对她的优待更为明显,床铺摆设比之豫王府也毫不逊色。马成大见此,黑着一张脸,挥挥手将人全赶了出去。   他与邢康在屋里商谈许久,邢康出来后,立刻带了傅友和王书礼,又点了一队大理寺官差,便赶去了河西府曹炎的那几处房产。   顾子湛见他没叫自己,临行前拉住邢康,主动请缨道:“邢大人,大人此行若有艰难,子湛愿同往。”   邢康笑着拍拍她的肩,说道:“无甚大事,例行查探而已,不出五日便可归来。顾寺丞便留在此地,听从少卿大人安排吧。”   顾子湛只得点头应下。   *   这几日中,马成大一直在与那王珹虚与委蛇。王珹看似豪爽,实则圆滑的很,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好似河西骁骑卫中当真无事发生,一切太平。   马成大派顾子湛带人去了骁骑卫营中查看,也碰了软钉子,别说兵械账目,就连兵械库的门都没能摸着。   一连五六日,马成大几人好似被困在这府里,虽说进出无阻,但无论去哪里,都有王珹的亲兵跟着。马成大见此,沉着脸叫来王寺丞安排一番,就见王寺丞带了几人从府中侧门离开,不知去往何处了。   距离到达迩轮县已过了十日,马成大这边依旧是一无所获,就连邢康等人也没有回来。顾子湛心中焦急,隐隐有些担心。   *   这日,王珹在府里设了宴席,宴请马成大几人,顾子湛自然同席。   桌上酒肉丰盛,王珹那边几人都是热情招呼、兴致高昂,再看大理寺这边,马成大依旧是板着一张脸,其下众人面上皆是情绪低沉,皱眉不展。   王珹招呼道:“众位大人查案辛苦,但这事与我河西骁骑卫确实无甚干系,帮不到大人的忙,卑职实在是自责难安。”   又指着一盘色泽精美的菜食,对马成大说道:“这道豆腐鸭掌,可是我迩轮县的名菜,请大人尝尝。鸭掌从中掏空,将掌肉与豆腐腌制在一起,小火慢炖一天,豆腐未破但肉味已入,期间鸭掌拿去用上等药材炖软,保证肉质鲜美。再将豆腐取出,放入这鸭掌中,二者味道混合,乃是上等的滋补佳品。”   他旁边一个副指挥使又笑着加上一句,“王大人已将这其中精妙说了,卑职便再多嘴一句,这道菜啊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尽在掌中’!”   听他二人一唱一和的说完,大理寺几人面面相觑,这分明话中有话!“尽在掌中”,岂不是指他们此行,皆被对方掌控吗?当下,几个年轻司直面上便染上怒色,真是欺人太甚!   马成大却轻轻一笑,并未去尝那鸭掌,反倒夹起旁边一道红烧鲤鱼放入口中,品尝一番,开口说道:“那道‘尽在掌中’是好,只不过烹制起来太麻烦,花费那么多功夫,其中一道工序出了问题,怕就会连累整盘菜成了废物。”   不待王珹开口,马成大继续说道:“这道红烧鲤鱼倒还有些滋味,尤其是这鱼,鱼头虽大,但要是落入网中,便也再难逃脱。”说罢,抬眼看向王珹,道:“王指挥使以为如何?本官说的可对?”   王珹脸色涨红,显然在强压怒意。忽然哈哈一笑,答道:“大人所言不差,正是这个道理!只是这鲤鱼乃是本地迩轮河所出,不说这鱼身滑腻难以捕捉,单说这鱼头,可是坚硬无比,鱼牙锋利,普通的渔网,断是无法将其困住的。”   马成大悠然点头,并不去看王珹,一副专心吃菜的样子答道:“正是如此。不过如今,它不也被王指挥使擒住,成了本官的盘中餐吗?”   不待王珹开口,他身旁那个副指挥使已经先站了起来,怒道:“马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你吃着饭,还想把碗砸了不成!”   马成大扫他一眼,从身后早已被吓得战战兢兢的侍女手中取过帕子,擦了擦嘴,朗笑开口:“不是在说菜品吗?这位大人怎么急了?”   又看向王珹,“王指挥使觉得呢?可是发生了什么本官不知道的事情?还是你也认为,本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王珹铁青着脸,挥手叫那名副指挥使坐下,僵硬答道:“大人说的自然没错。是卑职管教无方,卑职手下都是粗人,大人莫将这些醉话放在心上。”   马成大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本官吃好了,多谢王指挥使的盛情款待!告辞!”   顾子湛几人赶忙起身,也向王珹道了告辞,快步跟上。   *   刚走出屋子,便听到里面传来碗碟被砸碎的声音。   马成大走在前面,显然心情很好,爽朗大笑,仿佛几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   然而刚到他们居住的院子,就见一个大理寺官差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见到马成大,那人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叫道:“少卿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马成大脚步一顿,拉起那个官差,厉声喝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摸了一把脸上热汗,声音已带上哭腔:“少卿大人!小人奉命在城外等待邢大人一行,就在刚才,遇到重伤的邢大人!据他所说,昨夜他们遭遇山匪埋伏,邢大人身受重伤,傅大人和王大人跌落山崖,生死不知!”   马成大一把将这人拉起,他身子魁梧力气极大,拎着人向院外走去,“给本官说清楚!他们现在何处,你速速说来!”   顾子湛眼前一黑,她几日来总觉得心绪浮乱,总担心要有事发生,却没想到竟是傅友与王书礼遭了伏击!   跌落山崖、生死不知!这几个字险些将顾子湛击的崩溃! 第三十五章 少年莫回首,回首百年空   马成大立刻带着顾子湛等人,出城去将邢康接了回来。   邢康脸上血色尽失,见到马成大,开口第一句便是:“大人,证据被下官藏在了胸口,您速速拿去!”   随后,邢康强忍住伤口剧痛,断断续续讲起他们这一行的遭遇。   他们一行人到达河西府后,陆续查了曹炎的几处房产,皆无所获。及至丰州拂衣县,终于在其中一处宅院中翻出了伪造的官府文书。上面内容是责令押送官银的官差改道至坟山,又藏有与山匪勾结的密信,信中写明,山匪若遇官府拦截,可往河西骁骑卫寻求帮助。   这些东西藏得十分隐秘,且那宅院已被焚毁,要不是他们找的仔细,也根本发现不了这灰烬之下,竟另有密道。   眼看已耽搁了不少日子,他们拿上这些东西,便连夜向迩轮县赶来,为求快,挑捷径走了一条山间小路。然而,就在这条距离迩轮县不过二十里的小路上,竟遭遇了山匪的埋伏。   那些埋伏之人虽是山匪打扮,但进退有据,行动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大理寺中虽也有官差随行保护,但在这些山匪面前,根本不堪一击。邢康躲闪不及,被一刀刺中腹部,眼看就向着山崖滚去。傅友与王书礼连忙去拉他,却不想在被那些山匪拦截时踩了空,反而先一步跌落山崖。   就在其后,邢康终究势单力薄,在又一次被刀剑划伤之后,也被逼落山崖。只是他在下落时被崖边长出的枯树拦截,横挂在了树干上,侥幸躲过一劫。然而随行的大理寺官差,便没那么幸运了。这些山匪明显是抱着将他们斩草除根的打算,招招致命,甚至连几个重伤倒地的官差都没有放过,残暴非常!   邢康挂在枯树上,不久便昏了过去。待到天光大亮,他被上山砍柴的农户救下,才知道就在一夜之间,大理寺随行众人,竟无一生还!他强忍心中悲痛,撑在崖边却看不到傅友与王书礼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得先拜托农户用牛车将他送回迩轮县。   强撑着讲完这些,邢康又请求马成大速速派人前去寻找傅、王二人,便身子一软,昏死了过去。马成大命顾子湛将邢康送去医馆,收好那些已染上鲜血的证据,转身便走。   *   回去王珹的府邸,王珹正好便守在府门口,一脸焦躁,正对着一个副将训斥着。这名副将姓陈,是王珹十分倚重的心腹,此时瞧着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见到马成大,王珹快步上前,说道:“卑职已派出骁骑卫前去寻人,定会将傅、王二位大人好生带回来!”   马成大脚步一顿,冷冷看向王珹,“王指挥使倒是消息灵通,你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但寻人一事,不劳王指挥使操心!”   王珹大急道:“马大人,人命关天,您又何必与卑职置气!卑职知道,傅大人与王大人皆出自国公府,若他二人有了闪失,你我都担待不起!”   正在此时,忽见远处奔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便是那多日不见的王寺丞,而跟在他身后的,却是一位一身玄甲头戴玄盔的四品将军。   马成大眼中一亮,心中暗叹,终于来了!   *   王寺丞与那将军翻身下马,那名将军抱拳行礼道:“末将镇远军中郎将段武,拜见钦差大人!”   王珹大惊,顿时慌乱,竟拔出腰间弯刀指向马成大,问道:“马大人!你这是何意!我骁骑卫之事何时轮到镇远军插手!”   不待马成大开口,段武身后的镇远军士兵已跃步上前,纷纷拔出腰刀,指向王珹,远处还有士兵骑在马上,已弯弓搭箭。王珹身后的亲兵见状,也纷纷举刀相向。   一时间,双方已是剑拔弩张。   马成大被王珹刀刃所指却毫无惧色。面色冷凝,从王寺丞手中接过那枚腰牌,高高举起,厉声喝道:“陛下亲赐本官这枚腰牌,见此如见陛下,王珹,你可是要抗旨不成!”   王珹顿时脸色惨白,手中弯刀掉落,腿一软,跌跪在地,“卑职不敢,请钦差大人发落。”   他身后那些亲兵也皆扔掉兵刃,跪伏在地。   马成大扫视一眼,冷冷开口:“段将军,将这王珹及一干随从拿下,即刻起,河西府骁骑卫由镇远军暂管,随同本官查案!”   段武抱拳应下:“末将遵命!”他此次带来二百镇远军,除了身后这一队,其余已先行安排去河西骁骑卫驻地接管营防。当下便命身后兵士将王珹拿下,并围了他的府邸,入内搜查。   *   顾子湛正在医馆,守在邢康身边。   邢康失血过多,始终昏迷不醒,但好在他身体底子不错,腹部的伤口也不是很深,加上后来被前去寻人的大理寺官差敷了止血的药物,倒并无性命之忧。   看着邢康已被大夫安顿好,顾子湛心急如焚,留下几个官差守着邢康,便急急向王珹的府邸奔去。   到了地方,顾子湛看着周围把守的镇远军士兵,大为诧异。顾不上多想,急忙冲进院子,直奔马成大而去。   马成大此时正与段武、王寺丞等人议事,听到外面传报顾子湛求见,马成大心知她要说什么,命人直接将她叫进来。   一见到马成大,顾子湛匆匆行礼,顾不得旁边几人,径直开口道:“大人,下官请求去寻找傅友和王书礼!”   马成大没有片刻停顿,直接答她:“准了!”见顾子湛扭头就向外面跑,又在后面喊道:“你自己注意安全!先前段将军已派出一队镇远军前去搜救,你直接赶去汇合便可!”   眼见顾子湛脚下生风,转眼便没了踪影,马成大知道她与傅、王二人交情甚笃又都是表亲,明白她心中焦急,只摇头轻叹。顾子湛和傅友、王书礼三人性格迥异,但遇事踏实肯干,公务繁忙也从不喊累,是他欣赏的年轻人。况且确如王珹所说,傅、王二人皆出身国公府,身份非同一般,若是真出了意外,他也难以心安,不禁眉头锁的更紧。   段武看着顾子湛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   顾子湛拉过一匹马,翻身而上便快马向城外奔去。她脑中一片混乱,皆是往日三人相处时的画面。傅友与她自不必说,即便二人整日里互相打趣,但却是她真心相交的朋友。而王书礼虽然先前接触不多,但与她算是表亲,更随着一同进入大理寺相熟了起来,也慢慢发现在他牙尖嘴利的表象之下,是恣意洒脱的少年心性。   此次一同出京查案,一路上三人之间的友谊更深了许多,顾子湛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他们任何一个人发生危险。   不自觉间,顾子湛手中马鞭挥的更快,恨不得立刻便奔至那处山崖。   到了那里,果然见到有二三十个镇远军士兵正在各处搜查,只是那山崖很高,士兵们腰间系了长绳,也依然到不了最深处的崖底。顾子湛心中焦急,上前从一个士兵手中接过长绳,又对另一人说道:“再取一条绳子来。”   那士兵连忙阻止:“大人,已经是将三条绳子系在一起了,若是再长,绳子该不牢靠了。”   顾子湛摇头:“无妨,本官身负武艺,你不必担心,速速取来。”   待到腰间系好长绳,顾子湛将绳子放松握在右手,背对山崖而立,身子猛地向后一倒,纵身跃入悬崖。   **********   此时的傅友,正抱着王书礼,靠在崖底石壁上。   距离他们坠崖已过去了一天一夜。在下落山崖的时候,傅友身上被树木枝干划出不少血口子,但因为体积较大,滚落途中被崖壁上的老树绊了几次,虽被撞得头晕眼花,可好歹起到了缓冲作用。   但王书礼却没这么好运了。   他从山崖跌落,径直便摔了下去,一开始,便被崖壁上一块突出的大石撞断了腿。傅友几次伸手去拉他都拉了空,好不容易扯住他的衣角,傅友横挂在一个枯树干上,挣扎着想把王书礼拉上来。   王书礼腿骨被撞断,钻心的疼痛让他面白如纸,被划破的伤口血流如注,却还强忍着不出声叫痛。   傅友急的满脸都是泪,大叫道:“王自华,你给爷爷坚持住!”   偏偏王书礼双腿使不上力气,没法爬上树去。眼见衣袖已经传了丝帛开裂的声音,傅友伸出另一只手也去拉人,却始终无法与王书礼伸出的手握住。   就在二人挣扎间,王书礼的袖子破了,身子猛然向下坠落。而傅友身下的老树,也随之断裂。   好在此时距离崖底也不算太高,傅友滚落下去,浑身如散架,仰面喘了许久的粗气,才慢慢缓过来。他努力坐起身来,后背疼的厉害,依旧第一时间向四周看去,寻找王书礼的身影。   王书礼正躺在不远处,双目紧闭,脑后缓缓渗出鲜血。   傅友大叫的扑过去,抱起王书礼的头,一边哭一边慌乱地替他包扎。他心如死灰,好在王书礼鼻尖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此时天已大亮,傅友心中的阴霾,却愈发浓重。   **********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友只觉得怀中冰凉,整个人正半昏半醒间,忽然看到顾子湛正极速向他们奔来。   远远的,顾子湛已经看到他们二人,王书礼的两腿扭曲的垂在地上,身上脸上全是污血;傅友也是满身满脸的血口子,正双眼无神地看着她。   顾不得口中因极速奔跑而泛起腥甜,顾子湛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来到二人脚边。   傅友却好似已经呆傻,只两眼空洞地看着她。   顾子湛扑过去,抬手拍向傅友的脸,大叫道:“阿友!阿友!你看看我,我来了,我来救你们了!”手滑到王书礼身上的瞬间,顾子湛便呆住。   冰冷。   顾子湛猛地探上王书礼的手腕,心中恍如瞬间被冰水淹没,透不上气来。   王书礼,已死去多时了。   顾子湛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 第三十六章 其树惹纷乱,其叶性命还   少年的脸庞,擦尽血污之后,嘴角含笑,彷如沉睡般安详。   看着这样一张青涩俊秀的面孔,顾子湛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傅友却依旧无知无觉般呆坐在一旁,脸上泪痕还在,眼泪却早已流尽,只留红肿的双目,心神俱散。   顾子湛看的难受,轻轻拍拍傅友的肩,缓缓叹道:“阿友,回去吧。”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了大理寺众人暂住的院子。王书礼的身体已被安置好,也被换上了干净衣衫。马成大已向京城传去书信,明日就将安排人送他回家。   傅友却一如先前,外界的一切都无法传入他的脑中,他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顾子湛心中悲恸,好在经过大夫诊治,傅友腑脏并无大碍,只手臂骨折,其余的皮外伤也被上药包扎。但他始终这般无声无响地守在王书礼身侧,也令人担忧。   强行将傅友拉起,顾子湛让几个官差将他抱回寝屋。   顾子湛把他在床榻上安顿好,心中悲痛难忍,眼里也酸胀的厉害。强忍住对他说道:“阿友,你睡一觉吧。你身上伤也很重,要好好休养。”   又见他如木偶般被人安置也不动一下,忍不住又颤声说道:“你莫要这样,这不是你的错,听话,好吗?若是、若是自华有知,他也一定不愿你这样的。”   傅友脖子缓缓转动,躺在床上,侧头看向蹲在榻边的顾子湛。   见他依旧双目无神,顾子湛实在忍不住,落下泪来。   傅友看到她的眼泪,眼中慢慢凝起一丝光亮,随即,似又想起先前发生的事,那光亮便一点一点的重新消散。   顾子湛再忍不住,泪流满面,转身,便要离开。   傅友却突然在此时开口。   “他,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   当时,邢康被山匪刺中腹部,眼看便向崖边滚去,傅友离他最近,下意识地便去拉他。那些山匪逮到空处,立刻便向傅友围攻过来。傅友一边躲闪,一边挥刀抵挡。但他只是有些蛮力,又如何是那些山匪的对手,很快,身上便被划出几道伤口。心里一慌,脚下打了滑,也向着山崖滚去。   王书礼与他不同,君子六艺都很能拿得出手,对着那些山匪也能抵挡一二。但他见傅友遇险,情急之下便猛地跃起,想去阻拦正往崖边滚去的傅友。   偏偏傅友身子重,王书礼不光没有能拉住他,反而也被他带着,一齐跌落山崖。   “他最后,我知道,他是在我怀里咽气的。他临走,他还在跟我笑,他说、他说,叫我别抱他那么紧,他又不是我媳妇儿,不想跟我搞断袖......他个王八蛋......”傅友用手捂住脸,终于嚎哭起来。   声音断断续续从他指缝中溢出,“我忍不住哭,他还骂我,说我是豆腐渣擦屁股——没完没了,让我屎壳郎搬家——滚、滚远点......他、他还说,男子汉大丈夫,死了也要堂堂正正的把脸朝着天,让老天爷知道,他这辈子虽短,却也无愧于天地......是我没用,是我连累了他啊......”   顾子湛心被揪的生疼,狠狠将眼泪逼回,目眦欲裂。狠咬着牙,“不怪你的,不怪你的,我一定会给他报仇!我会把害你们的凶手,全杀干净!”   许久,傅友哭声停止,人也昏了过去。   *   两日后,载着王书礼的灵车启程回京。   傅友不顾阻拦,撑着身子硬要陪着回去,马成大为此还发了火。顾子湛力排众议,叫了大夫同行,又把李岱留在傅友身边,护送他们回京。   将他们送出城外,对上马成大阴沉的脸,顾子湛开口道:“大人,下官要审王珹。”   马成大被她气笑,骂道:“你好大的口气!本官亲自审了两天他都没有开口,你来逞什么强!你给我回去好好待着,休息够了两天,再回来办案!”他知道王书礼的死对顾子湛打击很大,对她也实在有些不放心。   顾子湛却强犟着脖子,直视回去,“下官要审王珹!请大人准许!”   马成大被她气得头疼,根本不想搭理她,转身便要走。一旁的段武却对他开口:“马大人莫要生气,看顾寺丞的样子,即便回去了也难以安心,不如就随她去吧。末将会派人盯着,不会出什么乱子。”   马成大脚步顿住,看向段武,又扫视依旧立在身后抱拳的顾子湛,仰天长叹一声,“也罢!就有劳段将军了。”说完,一甩袖子,快步离去。   *   顾子湛来到关押着王珹的柴房。阴沉着脸,看着被镇远军带上来的王珹。   不过两日,王珹早不复之前的嚣张跋扈,头发散乱、满脸青茬,一身的狼狈不堪,被反绑着双手,扔在了顾子湛面前。见到顾子湛,王珹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她会来。   顾子湛挥挥手,让周围的士兵退下。   见镇远军的兵士已退到门外,顾子湛俯下身,看着他的脸,冷冷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王珹也已从最初的诧异中缓过神来,对着顾子湛的眼睛,抿唇不语。   顾子湛一脚将王珹踹翻,王珹挣扎着跪直了身子,就听顾子湛说道:“你勾结山匪抢劫官银的罪证已被大理寺找到,你已难逃一死。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本世子也不跟你绕圈子,只是本世子有些好奇,作为一枚弃子,你身后那些人,打算再往你身上泼些什么脏水呢?”   王珹怒目圆睁,却依旧不发一语。   顾子湛也不在意,轻笑一声,“其实也好猜。抢劫官银的证据是从曹炎的宅子里搜出的,他另一处宅子里还有私铸官银的器具,可偏偏曹炎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把整起大案全按在他头上,在我皇伯父那里,也说不过去。大理寺呢,自然也不能这么断案。”   猛地抽出腰刀,顾子湛握着刀柄,刀背贴上王珹的脸,用力拍了几下。瞧见王珹满脸怒色,顾子湛又笑着开口:“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顾家人,最重脸面,千错万错都只能是别人的错。曹炎可是东宫的人,东宫里可以有被人哄骗的傻子,却不能有大奸大恶的逆贼。所以啊,这口黑锅,还得王将军你来背。”   “本世子已经想好了,大约明日吧,你这宅子里就能搜出许多罪证,证明是你将抢来的官银融化,再掺进去私银,私铸成官银贿赂上官当了这骁骑卫指挥使,顺便把你的上司邱老将军也拉下来。”   “嘿,你可别不信,邱老将军功高盖主,我皇伯父正愁没机会敲打敲打他,正瞌睡着,你这儿就送了个枕头,真是个贴心的好奴才!”   “到那时候,你这可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了!对了,还要加进去一笔,你派河西骁骑卫伪装山匪袭击大理寺官员,谋害皇亲国戚!啧啧,数罪并罚,别说你的家眷和这你这帮子弟兄,就连他们的九族都能给夷个干净!如此,黄泉路上,你倒也不会寂寞了。”   顾子湛眨眨眼,又说道:“你这么看着本世子作甚?怎地,你想说你是受人指使?不好意思,这都不用本世子动手,你稍微动动这个念头,你背后那些人就能把你活撕了!”   王珹早已被她一席话气得脸色铁青,忍不住破口大骂:“你放屁!”   顾子湛却不在意他的叫骂,眉眼微垂,语调依旧嚣张:“这几日,我见你时常往家中寄去银两孝敬你那七十老母,外人都说,你可是个孝子。还有你那位最宠爱的姨娘,看样子也有了身孕了吧,说不定还会生下你第一个儿子。不过这些,日后都不用你担心了,等你背后之人帮你把罪定了,你这些罪臣家眷,别管多大岁数,就算能保下一命,也都得扔去教坊,不知你的娇妻老母还能不能承受的住!”   王珹再也忍不住,挣扎着站起身,就要向顾子湛撞来,口中骂道:“你个畜生!你敢!你敢!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顾子湛不闪不避,抬脚就将王珹踢得仰躺在地。王珹满口鲜血,牙齿也断裂了几颗,仍咬着牙不停谩骂。   顾子湛站在他身前,俯身看他。   许久,待王珹力竭,谩骂渐渐停止,顾子湛刷的一声将长刀入鞘,沉声开口:“王珹,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本世子了。”   *   王珹定定看着她,许久,忽地哈哈大笑。“想不到,我竟会栽在你这个小儿手里!”又忽然疯笑起来,直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王珹突然怪叫道:“要杀要剐随便你!有他王允和的儿子陪葬,老子不亏!”   顾子湛一惊,猛地上前,扯住王珹的衣领,喝道:“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本世子保证,可以给你王家留个后!”   王珹与她对视,阴测测笑开,“哈哈哈,老子敢说,你真敢听吗?”见顾子湛神色不动,一会儿,王珹眼中慢慢涌上泪来。   “我王珹贫苦出身,上阵杀敌从未手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十几年来凭着一身伤痕和军功坐上了如今的位置,这点,我无愧于天地!可是,大昭的官场,早就烂透了!即便是邱老将军赏识又如何,我年纪还轻,总不能一辈子都窝在区区六品武将的位置上!靠着那点随时会被你们这些高官显贵克扣的俸禄,我连家人都养不活!”   他沙哑着哭叫道:“富贵险中求!反正那些官银最后也会落到你们这些蛀虫手中,倒不如多过我这一手!”   狠狠盯向顾子湛,王珹口中净是鲜血,一身狼狈却诡异笑着:“你不是想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吗?老子横竖都是一死,但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谁他妈都别想把屎盆子扣我一个人头上,要死,那就一起死!”   顾子湛紧紧看向王珹,只听他继续说道:“不错!那些山匪是老子派人杀的!但其他的那些腌臢事,包括你说的私铸官银,老子一概不知!除了坟山那一次被不知哪里来的狗贼抢了先,其他山匪抢来的官银,都被我夺了来。但那些银子,我留下的,不过十之一二,剩下的,都送去了河东凉城!”   王珹阴阴一笑,“说到这凉城,你该知道,这事,是何人指使了吧?”又癫狂笑起:“哈哈哈哈哈,前几天老子派人去拦杀大理寺那帮人,还千叮咛万嘱咐不敢伤了那两个小崽子,没想到,那个姓王的小子倒霉,自己个儿丢了性命!哈哈哈哈哈,他王家作恶多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   顾子湛再也忍耐不住,她已是恨极,骂道:“是你自己贪慕富贵,叫鬼迷了心窍,甘心去当奸人的走狗!王自华何其无辜,你却害了他的性命,你,该死!”她紧闭双目,强压住翻涌的怒火,却再也无法在此多呆一刻,发足向门外奔了出去。   王珹在她身后连咳几声,断断续续喊道:“世子爷,莫要、莫要忘了,你说过,要留我一条血脉的......”   *   凉城是哪里?顾子湛自是知道,河东府勒州辖下的凉城县,那里是定国公府的老家,是王书礼与其父定国公王允和的老家!顾子湛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事,竟会与定国公府扯上关系!   门外的镇远军官兵早已听清了屋内动静,见顾子湛面色不善的跑了出来,当下便有人入内,并去请了马成大和段武过来。   王珹已在顾子湛面前将事情说了出来,待到马成大与段武过来,也不再坚持,将他所犯之事全部交待了。   马、段二人听后,也俱是大惊,对视一眼,皆知此事已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怕是再难善了。   *   待二人离开,已是傍晚。   段武看向马成大,问道:“马大人,此事,您会如何上报?”   马成大脸色铁青,冷硬答道:“自是据实上报。”又看向段武,“难道段将军认为,这事不能说吗?”   段武被他逼问,浅浅一笑,“这事与我何干?末将只是怕,马大人的骨头不够硬。”   马成大冷哼一声,“那段将军便好生瞧着,看看本官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第三十七章 刀刃皆已露,生子不类父   马成大是钦差,天顺帝的腰牌在手,已无需再次请旨。于是在传回书信后,马成大便立刻派人,赶赴凉城,直击定国公祖宅!   世人皆知,定国公向来与豫王走的近,更是顾子湛的舅家。她此时身份尴尬,马成大为了避嫌,也为免顾子湛卷入不必要的麻烦,将她留在了迩轮县。   邢康伤口刚刚愈合,硬挣扎着要与马成大同行,马成大知他性格,身边也只他最为得力,便命人找来马车,让他跟在后面。   顾子湛独自留在迩轮县,依旧是住在这座原属于王珹的府邸里。   她好似已经恢复了平静,在这偌大的府宅里,按马成大的吩咐,整理这些时日查明的案情和证据。其实这些工作,下面的文书早已整理完毕,她核对之后,便也无事可做。   不得不说,王珹这座府邸的景致很好,顾子湛像是变回了那个京城中的贵公子,整日侍弄花草,逗鸟喂鱼,外人看来好不惬意。   只有跟在她身边的张贯知道,顾子湛已经有好几个晚上,不得安眠。   随后不久,顾子湛收到了楚澜的信,她已经安全到达京城,并直言段勇此次行商,收获颇丰。信的最后,顾子湛看到了楚澜隽永字迹所写的三个字,“盼君归。”这是她唯一的慰藉了。   如今,定国公府被牵扯进来已成定局,那么,这件事是否会就此打住?未知的以后,恍如头顶高悬之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置人于死地。   *   直到这一晚,她又梦到了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顾澈带人,将坟山下面山洞中的匪徒斩杀,便命她身后那些人将官银劫走了。   这些人皆是江湖人打扮,对她十分恭敬,口中称呼她为“楼主”。   而顾澈之所以会知道在坟山下藏有官银,则是因为她在天枢山上,偷听到了豫王密使和元虚道长的谈话。他们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利用伪造官府的通关文书,令押送官银的官差改道至偏僻小路,再安排山匪抢劫官银。随后,再由当地与他们勾结的骁骑卫暗中出手,杀山匪、抢官银,送至王家安排好的地方,将官银与私采的银矿私银融了,再加入生铁等,铸成假官银。   他们这样做已有过许多回,至少从五六年前便开始了。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的梦境,顾子湛几次从梦中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事到如今,她绝不信此事没有豫王插手,梦中亦可证实,这事一开始,就是豫王安排王家做下的!再联想到一开始她去京兆府带走曹炎时,曹炎对她说的那句话,这曹炎,应当也与豫王脱不了干系!   她心中惊慌难定,豫王在她面前保证此事不会牵扯到豫王府,那么,这样一盆脏水,他又打算扣到谁人头上?区区一个王家,即便豫王要放弃,以他的性格,也必定要从敌人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那么,谁是他的敌人呢?猛然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最初,那封递到京兆府的密信,可是一早便将矛头指向了东宫!难不成,“忠义士”,竟是豫王的人?   好大一盘棋局!想到这里,顾子湛已是冷汗淋漓!   顾不得许多,她赶忙坐到桌前,匆匆写好一封信,揉进一颗蜡丸中,叫来张贯,说道:“你将这个送去给世子妃!要快!”   张贯一惊,接过蜡丸放进怀中,转身便要走。   顾子湛叫住他,思索片刻,眉头紧锁说道:“你注意安全,若是情况紧急,就算将此物毁去,也绝不可落入他人手中!”   张贯神色一肃,应道:“属下领命!”   *   张贯一走,顾子湛身边再无人可用,更觉形单影只、萧索万分。她靠在椅背上,心中依旧惊惶难安。如果真的是豫王从一开始就布下的局,那他又如何能将东宫,与那王家扯上关系?想到临走时豫王说的话,如今才隐隐感到其中深意慑人。   然而,更令她担心的,则是自己这具身体。按梦中所示,那顾澈定然早就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但如今她偏偏记不得。这个身体,好像真的有许多事,在瞒着自己呢。   又取来桌上卷宗,顾子湛拿在手里反复查看,忽地一惊,猛然起身,撞翻了身后木椅。   *   而此刻的京城,也同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大朝会上,钦天监监正胡为道当众上奏,太微宫光亮暗淡,其中主星太子星后面多出一道扫尾,意喻诡星入道,上天示警,东宫失德!   天顺帝大怒,当殿下令将胡为道关进刑部天牢,秋后问斩。一时之间,朝堂大乱,六部与御史台言官纷纷上书,直指天顺帝因言入罪、冤枉忠良,请求释放胡为道。更有甚者,要求太子下罪己诏,告慰上苍,安抚黎民。   天顺帝早年也曾有过雷霆手段,但他当政多年已渐趋平和,此次却被触动逆鳞,命龙骑卫在午门外仗罚了十数人,当场便有六人丧命。却不想此举不光激怒了朝臣,更惹得京中百姓物议沸腾,一时之间,无论朝野,皆传太子失德,帝王不公。   骚乱传至地方,不少原本就不太/安宁的州府也发生混乱,民变骤生。   *   几日之后,风声传至迩轮县,顾子湛也听说了此事。   不光是她,刚从凉城回来的马成大与段武,也知道了这事。   看着查到的证据,段武又一次问向马成大,“马大人,眼下,您还要如实上报吗?”   马成大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脊背挺直,此时却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如千斤。   段武静静看着他,没再出声。   许久,马成大悠悠开口:“朝堂争斗,本官从不屑参与其中。但本官自认为,秉持本心这点,我这一身老骨头,还是撑得住的。”   段武朗声一笑,“有大人这句话,末将便可放心了。”   马成大看他一眼,讥讽道:“段将军不是说过,此事与你无关?”   段武却不在意,答道:“查案之事自然与我无关,末将只是不愿这身官袍,被染上污泥罢了!”   马成大被他气笑,“段将军不愧是精通兵道之人,倒把本官当成那挡箭牌了!”   段武哈哈一笑,“马大人多虑了!在此事上,你我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   风雨兼程,赶回京城已是五日之后。   去凉城带回来的证物,马成大亲自保管,没有向外透露半点消息。但看他脸色,顾子湛便知,其中定是牵扯重大。段武既是护卫,又算个见证人,自然也同行返京。   与邢康相处时,顾子湛将那日猛然间想到的,同他问了出来。果然如她所想,大理寺中有几桩抢劫官银的旧案,正巧与这次王珹领着河西骁骑卫做下的对上了!其中坟山下那些已化成白骨的山匪所犯的,应当就是两年前——天顺十九年发生的那起案子。没有想到,竟会牵扯出这么多隐藏其中的曲折离奇。   *   回到大理寺,马成大立即向颜骏驰禀明了案情,颜骏驰连夜写好奏疏,当晚便进宫去见了天顺帝。   他到底比马成大经验老道,一看到马成大带回来的证物,瞬间便明白了事态的严重。   通过对凉城县的定国公祖宅的搜查,大理寺已然确定,私铸官银的地点,除了曾经在河东府薄州找到的曹炎宅院外,主要便在这凉城县所在的勒州。同时找到的,有王允和勾结河西骁骑卫抢劫官银、私铸官银的证据,更有不少王允和亲笔写给东宫的密信!按照那些信上所写,是东宫指使王允和私铸官银,贿赂各地守军,勾结军队意图谋反!至于最开始牵扯出的曹炎与刘充等人,则是负责将这些假官银洗白的小卒之一。   而最令颜骏驰惊恐的,则是在王允和与东宫的往来信件中,提到了二十二年前天顺帝夺位,和天师袁道成因言紫微帝星离宫而被满门诛杀之事!   太子在信中直言天顺帝的帝位来路不正,担心紫微帝星无法归位导致国运变动,欲拨乱反正,取其父而代之!   这些事,骇人听闻!   如今不光是太子,就连各地驻军也被牵涉其中,一个不好,便会引起天下动荡。如此,已超出大理寺职责范围,必须要先交给天顺帝定夺!   对此,马成大并不赞同。依照他的想法,此事应在朝会上当众奏报,以免天顺帝因偏袒太子而对大理寺不利。   颜骏驰听他说完,连连摇头,若是这事被当众抖露出来,只怕非要逼得太子被废才能收场。而到了那时,这大理寺上下参与过查案的人,就当真一个都保不住了。   *   当夜,颜骏驰进宫后,马成大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前许久,心中郁气难平。猛地坐直,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写完之后,停笔稍刻,又翻出另一本奏折。夜风吹动烛台,光影摇曳,依稀可见 “辞呈”二字。   *   天顺帝看完颜骏驰交来的奏疏,果然大发雷霆。太子自幼得他亲自教诲,又是他唯一的儿子,要说太子欲对他取而代之,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将奏疏狠狠砸在颜骏驰头上,天顺帝大怒道:“一派胡言!朕让你们去查明案情还太子一个清白,你倒好,编出这鬼话连篇的东西糊弄朕!你们大理寺就这点能耐,还是说,你们也受了奸人致使,要来诋毁国本,扰乱朝纲!”   颜骏驰跪在地上,任由奏本将他的额角擦破,不发一语。   此时,太子正好赶来。   天顺帝见到他,稍止住怒气,说道:“太子,你去看看他写了些什么东西,就敢拿来蒙骗朕!”   太子匆匆上前,拿起那本奏疏一看,脸色顿时一变。   看向天顺帝,见他正闭目捏着眉心,又见颜骏驰依旧挺着背跪在地上,太子只得先开口对颜骏驰说道:“颜寺卿查案辛苦了。孤自问不曾做下这等恶事,只怕这些搜查上来的证据,一开始便有人在其中动过手脚,也是故意要借大理寺的手,将这事掀开来。”   又看向天顺帝,“父皇莫要生气。此事颜寺卿直接呈给父皇,正是因为寺卿大人忠心父皇又心思缜密,要是换个性子粗的,选在朝会上当堂禀报,只怕会令父皇颜面有伤。”   天顺帝知道太子在替颜骏驰求情,但也明白他这番话确有道理,这才稍稍平缓了怒气。看了颜骏驰一眼,天顺帝开口:“颜卿家先回去吧,此事先不要外泄,之后如何,再听朕的安排吧。”   颜骏驰深深叩拜,“臣遵旨。”   *   待颜骏驰走后,太子走到天顺帝身后,给他轻捏肩膀。想了想,开口道:“父亲,其实这事,儿子先前便得到了些消息。”   天顺帝眉眼一抬,回头看向他。   太子缓缓说道:“其实,这事儿还是六弟告诉我的。”   天顺帝十分诧异,“她?”   太子点点头,“是游儿表妹前几日进宫时,交给我一封阿澈传回来的密信。信上提到,此案的开始,便是有人在针对东宫,她担心有人会借机对东宫不利,叫我早做准备。”   天顺帝哼笑一声,“她倒还有些良心,倒与她那个爹不太一样。”又接口问道:“那你怎地不将此事告诉我?”   太子面色露出几分难色,“她说只是猜测,当时案子已查到了王允和头上,马少卿为了避嫌就没让她继续参与,她传回信来也是让我早做打算,以防万一,故而我也没有拿来叨扰父亲。唉,但这事儿如今看来,应该是儿子疏忽了。”   天顺帝眉头紧锁,“怎么说?”   太子神色凝重,“父亲,先前王允和通过东宫詹事许师傅递来话,他手中有豫王谋反的证据!只是他王允和亦牵涉其中,要我保他一命。我当时觉得他不可信,担心这会是一个圈套,便没有答应。”   天顺帝登时变了脸色:“你怎地早不说!如今大理寺查出王允和私铸官银的证据,还有那些劳什子的密信,分明是要将你拖下水!儿啊,你好生糊涂!”   太子脸色灰败,“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天顺帝面色一冷,“此事的幕后主使,定然就是你那位五皇叔。你速速去将王允和找来,就说,朕答应会保他一命,让他将豫王的罪证尽数拿来!”   太子还有些犹豫,“父皇,此事颜少卿已经答应先不明奏,不若就让大理寺再查查,待查明之后一并上报如何?”   天顺帝瞪他一眼,教训道:“源儿,我与你说过许多次,遇事当断则断、不可犹豫!如今这事既然会被捅到大理寺,老五那里又怎会没有后手?趁着他此时还在观望,只有先下手为强!你是在太平年月长大的,对这些人心险恶之事,还是知之甚少!”   太子不敢再多说,忙要奔出去找王允和。   天顺帝又忽地叫住他,“你去,将楚太傅也请来!”   太子一愣,又立刻点头,继续向外奔去。   *   天顺帝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口气,太子宽厚仁善是好事,只是这般温吞的性子,终究不适合做一个帝王。可惜他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伤,难以再有子嗣,不然又何须这般为难。   不知为何,他脑中忽然浮现出顾子湛的脸,又狠狠甩头,子不类父,这点上,他们兄弟倒是一样。 第三十八章 黄雀尤自得,何人落网中   王允和很快便进了宫,也确实带来了天顺帝想要的东西。   跪在天顺帝的御案前,王允和面上尽是凄楚。   他已经见到了王书礼的尸体,得知自己的儿子竟是死在了河西骁骑卫的追杀下,只觉得当真是遭了报应。可怜他那个小儿子,一生坦荡,却被他这个老子连累,成了冤死鬼。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跪伏在天顺帝的脚边,如一条丧家之犬,祈求得到曾被他反咬一口的主人怜悯。   天顺帝看完他交上来的那些东西,龙颜大怒。他甚至有些不敢置信,豫王竟当真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这么多胆大包天的恶事。贪赃枉法、勾结朝臣、豢养私兵,更令他心中惊惧的是,豫王竟与那袁道成的余党混在一起,在民间散播紫微帝星离宫的传言。   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天顺帝很清楚,这些传言会在民间引起多大的骚乱!他猛然一惊,若是这些传言得到响应,那他便会成为窃国的贼子,更会成为豫王出兵反叛的借口!   留不得了!再留不得了!   *   天顺帝向楚太傅看去一眼,瞬间便通了心思。打断王允和喋喋不休的自辩,开口道:“行了!明日大朝会,定国公你便将此事当殿上奏吧!你做下这等恶事,按律当诛。念在你终究与先太后同出一脉,朕也答应过要保你一命,只要你将这事全推到逆王头上,朕也好顺水推舟,将你改为流放。不然,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王允和连忙应下。他自是晓得,豫王的事他知道的太多了,又因他生了贪念,多次从豫王手中拦截利益,豫王已再难容他。更何况,还有先前他替人做下的那事。想到这些,王允和心中清楚,在豫王眼中,他早已离死不远了。如今有天顺帝答应保他,流放之刑,总好过被豫王不明不白的害死。   只是在想到他那位嫁入豫王府的姐姐,还是怀了几分愧疚。但这愧疚只一闪而过,如今关头,他也再顾不得旁人了!   待他走后,天顺帝留下太子与楚太傅关起门来密谈许久,天快亮时,楚太傅才一脸凝重的走出御书房。   太子也是神色肃然,抬头看向泛着鱼肚白的天色,只觉得浑身发寒。手摸到腰间,一把摸空,忽然想起那个腰牌已留给了顾子湛。心间一松,他终究无法做到天子那般的狠厉果决,也好,也好。   *   当夜,一队龙骑卫在夜色中奔出城门,离京而去。城门之上,一个五品郎将正看着龙骑卫远去的身影。如今已是初夏,但被夜风一吹,依旧凉意入骨。他紧紧身上披风,快步奔下城楼。   第二日,大朝会如期而至。   马成大跟在颜骏驰身后,站在文官队列里。他摸摸怀中的两本奏折,心中悲凉。不改初心又有什么意义,到头来,不还是要靠这一身硬骨头,去往别人的刀口上撞吗?   天顺帝坐在大殿上,见众人行礼完毕,目光一扫,看向立在勋戚班中的王允和。   王允和感受到天顺帝的目光,强忍着心头惧意,止住发颤的身子,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天顺帝的目光扫过立于勋戚班首的豫王,沉声道:“呈上来。”   王允和深吸一口气,说道:“启奏陛下,臣检举豫王勾结山匪、盗抢官银!结党营私、滥杀朝廷命官!伪造文书、私开银山!私铸官银、嫁祸东宫!豢养私兵、勾结驻军、意图谋反!此贼不杀不足以慰苍天,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他话一出口,满殿哗然。   不少豫王一系的低阶官员甚至不敢置信,这王允和怎么竟会来检举豫王?但在几名高官出面稳住阵脚后,这些人也立刻随棍上前,指着王允和破口大骂。登时,又有不少东宫属官站在另一派,与其对骂,连大病初愈的东宫詹事许若谷也亲自上了场。楚太傅则静静立在一边,未发一语。   一时之间,朝堂上乱如闹市。   天顺帝一直盯着豫王,却见他老神在在,好似被检举之人并不是他,一派坦然。   天顺帝不禁眉头微蹙,开口喝问王允和:“定国公可有证据?”   王允和事到如今退路全无,倒也豁了出去,大叫道:“物证尽皆在此,请陛下过目!至于人证,臣便是人证!豫王以家姐性命要挟,令臣不得不违背本心替他办事,如今臣幡然醒悟、悔不当初,愿为人证,大义灭亲!”   立时便有豫王一系的官员上前质问:“你既已坦白你牵涉其中,那你这话又如何可信!莫不是你自己心虚,想要攀咬豫王!”   王允和脸涨得通红,大叫道:“我没有!我皆是受豫王指使,受他胁迫!他才是罪魁祸首!请陛下明察!”   天顺帝没有去管下面是如何的吵嚷,静静看完那些物证,良久,冷声开口:“豫王,这些皆是你亲笔所写的书信,一应账目也是清楚明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静谧,所有人都在等着豫王开口。   **********   此时的顾子湛,正在豫王府中无聊坐着。   昨日回京时已是傍晚,去完大理寺放东西后,马成大直接给她放了五天的假,让她在家中休整一下,先不急着去大理寺。   夜里,楚澜也同她说起,她的那封密信已交给了太子。但观太子神色,虽然十分欣喜,但似乎并未太放在心上。顾子湛眉头紧蹙,她不知道这次马成大到底查到些什么,更想不出豫王要如何利用定国公府将太子牵扯进来,又会如何动作以保证他自己全身而退。不知道,这波澜诡谲的朝堂之上,又会发生怎样的血雨腥风?   除开这些政事,她这次回来,发现楚澜在面对她时,好像也有了些不同。昨天她没忍住这些日子的相思之情,乍见到等在大理寺门前的楚澜,被欢喜冲昏了脑子,刚上马车就将人一把拦腰抱了起来。   若是以前,估计她这楚师妹能当场给她来个飞云掌,将她的狗头打爆。然而昨天她却只是得了一个白眼而已,反而楚澜还将手臂环在了她的脖子上。   阿澜对她,似乎也不一样了呢。顾子湛不禁有些懊恼,昨夜实在太困,回到楚澜身边之后又太过安稳踏实,竟没来得及与她说话,便昏睡了过去。   想到这里,顾子湛又懊丧的无精打采起来。今日她醒来时,不光豫王已经去上朝了,楚澜也已进宫去给皇后例行诊脉。顾子湛一边连声叹气,一边去看春晖喂狗。   春晖也不知从哪里抱回一只小白狗,还是个两个月大、刚断奶的小狗崽。小狗崽又白又软,脑袋圆乎乎的,四条小短腿扑腾个不停,偏偏尾巴像个棍子般又直又硬,甩个不停。   顾子湛闲得无聊,戳戳小狗崽的脑袋,问春晖,“它叫什么名字?”   春晖正低头给小狗崽的狗盆子里倒羊奶,闻言答道:“叫艳丽。”   顾子湛满脸问号,“你说啥?”这狗东西一身雪白,哪里艳丽了?   春晖头也没抬,语气嫌弃,“怎么就不能叫艳丽了?它这么可爱,长大了肯定是个艳压群雄、丽冠古今的大美狗。对了,我闺女还有大名,李艳丽,随我姓。”还拿手摸摸狗头,语重心长嘱咐,“乖艳丽,多吃点、快快长,我李家开枝散叶,就靠你了。”   顾子湛顿时无语,深深觉得自己这个侍女胡说八道的本领更上了一层楼,也不知道这段她不在的日子里,春晖经历了什么,怎地脑子都坏掉了。   段勇正好过来,见到顾子湛一脸欣喜,大步朝着她们走来。   顾子湛也很开心,二人并肩走去书房,刚进了书房,段勇刚准备开口对顾子湛倾诉多日未见的思念之情,就见顾子湛一把拉住他,急急问道:“快说,赚了多少银子?”   段勇只觉得他家主子的眼里都亮起了元宝形状的小星星。   张张口,段勇被她噎住,脑子都卡了一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咳了两声,见顾子湛依旧眨巴着眼睛看他,连忙答道:“属下幸不辱命。此次带回来的都是好东西,半个月的流水,就有近三百万两,刨去成本,净赚一百八十七万两。再加上从聚宝盆收的死当,里面也有不少好东西,也赚了二十多万两。两项加起来,主上,您现在的进项上了二百万两了。”   顾子湛顿时眼睛都亮了,忍不住砸吧砸吧嘴,啧啧道:“不到三百万的流水,你就能给我赚了快二百万回来,从毅,你当真是个商业奇才,是个当奸商的好苗子!”忍不住拍拍段勇的肩膀,一脸欣赏的看着他。   段勇一脸懵,他家主子这是在夸他吗,可哪有夸人是奸商的?他可是个堂堂好汉,江湖上也有不少小弟的那种啊!   但不管怎么样,如今顾子湛回来了,他自然是欢喜万分。刚要谦虚几下,又听顾子湛欢快问道:“对了从毅,那我的银子呢?”   段勇顿时差点笑出来,憋得脸都有点扭曲,要知道他也是很期待他家主子知道这个答案之后的表情呢。   “主上,银子都叫夫人拿走了。她说您已经成亲,就不需要这些私房钱了,若您乖乖听话,她会每月给您发赏银的。”说完,抬头去偷看顾子湛。   只见顾子湛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绿,最后成了一个泄气皮球,正缩在椅子上捂脸哀嚎。   段勇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顾子湛好不容易缓过来,强自拉着段勇吹嘘自己,想要掩饰她惧内的事实,希望重新树立在下属心中高大威猛的形象。   就见春晖小跑着过来,急匆匆说道:“世子爷、世子爷,宫里来人说少夫人在宫里昏倒了!让您赶紧进宫去!”   顾子湛噔的从椅子上跳起来,顿时满脸焦急,“你说什么?阿澜怎么了?她怎么会昏倒?”   这时,顾子湛才看到,春晖身后还跟着两个宫人打扮的内侍,二人见到顾子湛连忙行礼,其中一个年老些的,顾子湛也识的,正是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刘福。   只见那刘福见着顾子湛,顿时一张老脸笑了开来,开口说道:   “问豫世子安,奴才给您道喜啦!今日世子妃在宫中昏倒,被诊出了喜脉,豫世子,您要做父亲了!”   顾子湛彷如惊雷在头顶炸开,一时之间呆立当场。   刘福见她这般,心中虽有些诧异,觉得许是这位豫世子被这天大的喜事砸昏了头,又上前说道:“豫世子,您快随奴才进宫吧,世子妃还在等您呢!”   段勇和春晖脸上也皆是喜色,春晖推推顾子湛,小声唤道:“世子爷,您醒醒,快去把少夫人接回来!”又忍不住笑起来,“真好、真好!要有小主子了,世子爷您要当爹了!”   顾子湛却心中方寸大乱,这分明是一个借口!   难不成,是阿澜出事了? 第三十九章 身陷牢网中,情势几转重   顾子湛来不及换衣服,匆匆跑进宫里。   一进宫,顾子湛跟着刘福来到了皇后的寝宫,合坤宫。   皇后正与五岁的太孙说着话,见到顾子湛,也是眉眼带笑,拉过她的手,笑吟吟道:“阿澈,快擦擦头上的汗,放心吧,游儿那边有义许在照看,没有大碍的。”   又让太孙上前与顾子湛见礼,皇后在一旁笑说道:“煜儿,你要有小弟弟了呢!”   顾子湛暗中打量她的神色,见皇后眼中清澈,笑意真诚,便知她并不知晓内情。又听她提到义许,顾子湛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这义许是太医院院首,是资历极深的女医官,她啊,可是天顺帝的心腹。   但当务之急,还是要见到楚澜。   *   进入合坤宫的后殿,顾子湛一眼便看到正躺在榻上的楚澜。她身旁站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医官,正是义许。   见到顾子湛匆匆向楚澜奔去,皇后眉眼带笑,打趣道:“当真是新婚燕尔、少年夫妻,瞧瞧,这般如胶似漆呢!”   顾子湛面上微红,忙去问义许:“义院首,我夫人如何了?”   义许笑笑,“回豫世子,世子妃无大碍,许是初初有孕,没有休息好,身子有些弱。稍后臣会派内侍送来汤药,饮下便会醒来。”皇后也在一旁宽慰顾子湛,又嘱咐她要好好待楚澜,便笑着带着众人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围了一队龙骑卫,领头的是天顺帝身边的大内总管太监李若愚。   皇后觉得奇怪,开口问道:“李公公,这是做什么?”   李若愚满脸堆笑,上前搀扶起皇后,对她说道:“娘娘,陛下听说豫世子进宫了,便命老奴带人来好生伺候着。后来陛下知道豫世子妃有了身孕,又特特嘱咐,这是豫世子第一个孩子,也是整个豫王府第一位小主子,定要看护好了。宫中有太医随时候着,就让豫世子与世子妃在宫里多住些时日,胎儿稳了再出宫不急。”   皇后顿感诧异,这番阵仗可不像是来伺候人的。她与天顺帝是少年夫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登时便嗅到了其中风雨欲来的气息。当下神色便是一冷,没想到天顺帝竟没有同她讲起,就连着楚澜也一起禁住了。心中一恼,他们顾家人爱怎么斗怎么斗,但没人可以随便动她这唯一的外甥女。她着急去找天顺帝问个清楚,当下便不再多说,厉声敲打李若愚定要好生照看楚澜之后,便匆匆离去。   至此,顾子湛心里已经清楚,这架势,分明就是软禁!   *   待众人离去,顾子湛听着外面龙骑卫不停巡视的脚步声,压低声音问向楚澜:“发生了何事?”   楚澜睁开眼,原来她竟一直醒着。侧耳向外倾听,悄声答道:“陛下怕是要对豫王下手了。”又笑问道:“你怎知我在装昏?”   顾子湛心中有事,笑容便有些浅。拉拉楚澜的手,说道:“这义许看着便有问题,我家娘子大人英明神武,怎么可能会着了她的道?再说,你会不会怀孕,我能不知道?”说罢,凑近楚澜轻笑起来。   楚澜捏着她的鼻子把人丢开,瞪她一眼,掩住面上热意,说起正事来。 “今日我进宫给皇后请脉,本不是义许当值,她却突然来了,还张口就说我面色不佳。皇后娘娘听后有些担忧,便让她给我诊脉,我就明白这义许定有古怪。没想到的是,她竟对我用了迷药。”   楚澜已知其中有蹊跷,见义许的手帕中有迷香,便顺势闭气装作被迷昏。之后,义许给她探脉,立刻便说,她已怀有身孕。皇后自然大喜,就在义许的建议下,让刘福去豫王府将顾子湛唤来。   楚澜随即便猜到,义许此举,是要将顾子湛骗进宫里,而能让义许出言骗人的,除了天顺帝,还能有谁?将顾子湛留在宫里,目的无非就是以子为质,牵制豫王,先前那番她怀有身孕的说法,只是一个掩人耳目、无足轻重的幌子罢了。   顾子湛也想明白了,不禁咬牙:“真是恩将仇报!我好心提醒他们,没想到他们却反过来把我当做质子!真是岂有此理!”看向楚澜,心里的不忿更盛,为着这样的腌臢事,竟将楚澜也牵扯了进来。   楚澜自然看得出她的想法,摸摸她的脸,轻声安抚道:“有我父亲和皇后娘娘在,他又怎敢真的对我下手?把我留下来,不也是为了骗你吗?照此说来,还是我连累了你呢。”   顾子湛摇摇头,嘟嘟嘴,“才不是,你是无辜的。”又摸摸心口,“方才,乍一听闻你在宫里出事,我都要吓死了。唉,昨天我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今早没有见到你,原本就在念着你呢,就来了这么一出,真是讨厌。”   说话间,顾子湛下意识摸摸怀里,忽热眼睛一亮,从怀里摸出了一块令牌。   两人对视一眼,顾子湛眉眼一喜,“看来,除了阿澜你,也还是有人真心疼我的。”忽而一笑,“澜儿,我有个主意......你,可愿随我,冒一次险?”   楚澜与她相对,浅浅一笑,紧了紧两人相握的手,“我一切随你。”又低低说道:“待这次回去后,我有话,要同你说。”连日来的相思,也令她想明白了许多。起码,她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顾子湛见她神色,心中隐隐生出个不可置信的念头。猛地,眉目染上狂喜,“好、好的,我等着你!”   *   从合坤宫后殿出来,皇后便让人拦住了李若愚。她已派人去打探了,如今天顺帝尚未下朝。天顺帝的后宫就这一位皇后,宫中向来帝后一体,奴才们也从不敢隐瞒皇后。但李若愚今日,却什么也不敢在皇后面前多说。   见此,皇后立刻明白,前朝,果然要有大事发生!   **********   朝堂之上,在天顺帝向豫王发问后,豫王许久没有答话。   东宫詹事许若谷出言冷冷问道:“豫王殿下莫非是心虚了?陛下问你话呢,怎地不答?”   豫王身后的臣僚刚要开口反驳,就见豫王抬抬手,朗笑答道:“臣弟从未做下这些事,自然无话可说。”   天顺帝皱眉,“你既然说这些事不是你做下的,那这些物证如何解释?”   豫王看向他,“陛下,此乃有心之人故意构陷,伪造出这些证据。此皆非出自我手,臣弟更从不知晓那些事,自然难以解释。”   天顺帝见他这般油盐不进,不禁心头火起,刚要开口,却听豫王继续说道:“倒是臣弟这里,也有一封奏折要报,说来也巧,正是与定国公有关。原先臣弟并不知晓今日定国公会来攀咬我,还想着看在同朝为官又是姻亲的份上,将此事私下奏报。如今听了定国公的这席话,反倒令臣弟怀疑,莫不是我这事儿被人走漏了风声,让那贼子狗急跳墙了!”   王允和立时大怒,骂道:“你这个逆贼,你骂谁是狗呢!”   豫王哈哈大笑,“定国公倒还有些自知之明!”又看向天顺帝,说道:“陛下,臣弟检举定国公图谋不轨,豢养私人伪造朝廷信件,勾结贼子贿赂驻军,意图谋反!”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折,高举过头顶,说道:“请陛下过目!”   这等突如其来的反转,令殿内众臣目瞪口呆。   天顺帝铁青着一张脸,命身边内侍将豫王那本奏折取来。   *   一目十行,天顺帝将奏折看完,猛地将奏折往御案上一摔,奏折被弹起,掉在了大殿上。天顺帝大怒道:“你们二人当朕是什么!这两本奏折所言之事分毫不差,你们,莫不是在耍朕!”   又看向王允和,天顺帝骂道:“定国公,你给朕说清楚,这些烂事,到底是你们谁做下的!”   王允和连滚带爬的上前,捡起那本奏折,匆匆扫视一眼,已带上了哭腔:“陛下!这些事,这些事皆是豫王所为,臣发誓,臣绝不敢欺瞒陛下啊!”   他猛地转身,狠狠盯向豫王,骂道:“你!你这是诬陷!”又慌乱起身,逼近豫王质问道:“你无凭无据,你、你捏造了这些东西,你、你可有人证!”   豫王侧身躲开,满脸嫌恶地看向王允和,又轻轻摇头,“三郎,你还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又面向天顺帝,豫王开口道:“陛下,证人就在臣弟府上。一个半月多前,臣弟曾救下过一个妇人......”   王允和听到“妇人”二字,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他恍如遭受雷击,这、这怎么可能?满目惶然间,将目光在天顺帝、楚太傅和太子间来回逡巡,最后落在太子面上,喃喃道:“殿下,救我啊。”   豫王将目光看向王允和,轻蔑一笑,眼中已是胜券在握。   *   豫王说完,天顺帝立刻派出龙骑卫去豫王府上,将他所说的那名妇人带了来。   很快,就见一个披头散发、满脸刀疤,被毁去双眼的妇人,被人抬着进了大殿。   见到来人,王允和身子猛地一颤,软倒在了地上。   那妇人被放下,众人才看清,她双腿已断,自小腿被齐齐斩去!她侧趴在地上,艰难地行了跪礼。   见她这般凄惨,天顺帝身旁负责传话的内侍也有些不忍,缓了声问道: “殿上何人?所证何事?”   那妇人挣扎起身,她一开口,众人又是一惊,她的声音竟如刀刃刻在瓷器上,嘶哑尖锐,令人头皮发麻!   只听她说道:“民妇曹李氏,我要、我要状告王允和!他残杀我家十九口,害了我夫君和家人性命,连我那两岁的孩儿也没放过!他个畜生!我恨不能、恨不能活剐了他!我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我还要告他,逼迫我家夫君替他伪造朝廷信件,勾结贼子,意图谋反!”   *   大殿上,曹李氏字字泣血。   她的夫君曹举人有个不为人知的天赋,过目不忘又极擅长临摹,无论是信件还是书画,拿来看上一眼,就能做到以假乱真。因家贫无力读书,一直没能考中进士,为了谋生,不得不举家搬来京城,靠卖字补贴家用。   却不想,他这个才能,竟被王允和知道了。自此,一家人便再没了安生。   王允和以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做要挟,将他们一家子软禁在定国公府,逼迫曹举人替他伪造官府文书和朝中大员之间往来的信件。随着伪造的那些东西牵扯的人越来越多,牵扯的事越来越大,曹举人心中的惶恐日胜一日。然而,他曾多次向王允和求饶,但无论发怎样的毒誓,王允和都不肯答应。   直到这些日日夜夜的折磨,将曹举人彻底压垮,他疯了。   见此,王允和很快便同意放他们一家人离开。却没有想到,他们前脚刚走,后脚编贝王允和派出的杀手追上了。   所有人都死了,除了如今这个半死不活的曹李氏,恰好为豫王府的一个下人,从乱葬岗上救了回。   至于她所说的证据,则被她藏在了一个令王允和绝想不到的地方——定国公府中!曹举人有个习惯,每一份他替王允和伪造的文书,他都会多留一份,就藏在那个关了他们全家一整年的院子里。   待她说完,大殿上陷入死寂。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王允和,彻底完了。   王允和身子一软,心中万念俱灰,昏死了过去。   *   天顺帝面色已极为难看,当即下令着龙骑卫大将军廉适之与大理寺正卿颜骏驰带人查抄定国公府。   他心中已是恨极了王允和,当真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事到如今,已不可能利用王允和扳倒豫王了!这种棋差一招的感觉,令他又气又恨。眼下,为了保证太子不被牵扯进来,只能顺势将这些罪名,全扣到王允和头上去!毕竟,谁也不知道颜骏驰手里的那些“证据”,还能瞒多久。   那边,豫王一系的官员已经上蹿下跳起来。他们嚷着不可退朝,定要等廉适之与颜骏驰回来后,当众还豫王一个清白。   天顺帝简直恨不能将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连同豫王一起就地斩杀!连带着对太/祖皇帝也有了迁怒——若非太/祖临终前给他的这几个兄弟发了金书铁券,他又如何会陷入如今的困境里!靠在龙椅上,天顺帝心中始终难平。他的这位好皇弟,还真是滴水不漏!但要让他就这般毫发无损,岂不是将帝王的脸面,丢到地上叫人践踏!想到这里,天顺帝的眼中,染上一抹杀机。   他挥手唤来身边内侍,耳语几句,便见那内侍脚步匆匆,急急向后殿走去。   太子坐于天顺帝身侧,见此,眉间猛地蹙起,袖中手握成拳。难道,父皇真的要对那人下手了吗?想到昨夜天顺帝的那句“不计生死”,太子暗自咬牙,只希望那枚令牌,可以保她一命! 第四十章 忠良为心困,稚童道亲恩【倒V开始】   天顺帝心中下了决断。王允和与豫王走的近,这点人尽皆知。如今豫王虽然将这事撇的干净, 但也只需一步棋, 就一步棋, 便可将这些事,再整个串起来!   机不可失!   等待中,时间已至晌午, 天顺帝与太子先回寝宫用膳,众位官员尽皆等在殿外廊下,吃着被尚膳司拿来的冷饽饽。   马成大独自站在一边,冷着一张脸, 手中的饽饽像是仇人,被他一口一口恶狠狠地咬着。   别人看不出来,但他可不是。自从这私铸官银的案子交到大理寺后,便一直由他主理。他自认一步步走来, 历经凶险、代价惨重, 到如今证据确凿,环环相合, 无论由谁来看, 太子的嫌疑都是最大的。即便天顺帝有心包庇, 私下将这事儿压下, 也比现在这般教唆王允和去攀咬豫王要体面些。   从马成大的角度来看,今天这一出戏,分明就是昨晚颜骏驰进宫面圣之后,天顺帝根据那些他们拼死保住的证据去要挟定国公王允和, 使他将罪名引到豫王身上去。要不然,怎么除了幕后主使,这整出戏都与他们查到的一般无二?若是任由他们颠倒黑白,他又有何面目去向那些枉死的大理寺官差交待!   *   直到申时三刻,太阳落山,众人已感到了丝丝冷意,忽然见到颜骏驰与廉适之从远处奔来。   大朝会旋尔继续。   与曹李氏所言无差,在那院子的菜窖中果然搜出了曹举人往日替王允和伪造的那些书信。   至此,定国公王允和的罪行再无可推脱。   同时,还查到不少豫王手书,其中有几封,正是王允和先前呈给天顺帝的物证,似乎恰好坐实了王允和诬陷豫王之事。   对待已成弃子的王允和,天顺帝自然没有手软,当即下令将他全家压入天牢,王允和本人处死,其他亲眷由刑部审理之后,依照律法进行审判。   王允和瘫倒在地上,神情涣散,一直在喃喃自语:“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一身的国公朝服已经皱成一团,被龙骑卫从地上拖起来,王允和忽地挣扎,大叫道:“陛下、陛下!您说过的,您会饶我一命的啊!您金口玉言,君无戏言啊!您不能杀我!”   瞬间,众人的脸色,均是一变。   天顺帝暴怒,几欲起身,又狠狠克制住自己。他此时,决不能自乱阵脚!   就在这时,却听豫王在殿内哈哈大笑起来。   *   天顺帝心中一紧,狠狠看向他。就听得豫王开口:“陛下,这王允和,确实还不能死!此案最初便是由东宫属官牵出,还当查明王允和到底与东宫中的何人勾结,犯下此等大罪!”   天顺帝登时大怒,太子更是没有忍住,喝问出声:“你——”   就在此时,朝臣队列中忽然传出一声:“陛下!臣有事启奏!”只见马成大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本奏疏。“臣,要弹劾大理寺少卿马成大!”   一时间,众人只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马成大,是在自己弹劾自己吗?   紧接着,又听马成大朗声道:“臣弹劾马成大,此贼罔顾公义,私藏要案证据;执法不公,使有罪者逍遥法外;媚上欺下,令上下者同罪而不同罚!此贼,无犯颜直谏之傲骨,无肃清奸佞之坚勇,无秉持公心之胆气!有愧于天地,有愧于社稷,有愧于黎民!如今,此贼还将有愧于圣上!”   满堂哗然,正惊愕间,又见马成大又从怀中抽出一本奏折,直直跪下,将奏折高举过头顶,高呼道:“陛下!臣检举当朝太子顾源,指使王允和私铸官银,贿赂守军,勾结军队意图谋反!妄言天机,目无天子,罔顾人伦,妖言惑众!”   说罢,马成大便拿起那本写着案情的奏折,当众念了起来。   这下,不光是天顺帝和太子,就连一直静立在一旁的楚太傅,脸色都是大变。   颜骏驰更是焦急,一把拉住马成大,斥问道:“你在做什么!”   马成大满眼不屑,“颜寺卿,你出身东宫詹事府,下官可以体谅你偏袒旧主之心,但你也不能如此包庇犯恶之人!此次查案,我大理寺几十名官员丧命,这笔账不算清楚,你就不怕半夜睡不安稳吗?”   说罢,又高呼道:“东宫失德,先前上天早有预警!陛下,臣请陛下顺应天命,废太子!”   天顺帝再坐不住,站起身怒斥道:“你放肆!”   天子一怒,龙骑卫立刻拔剑出鞘,从御座两侧立身向前。   霎时间,大殿上一片肃杀之气!   *   豫王眼中闪过玩味,随即畅快起来。原本他下一步就是要将太子牵扯进来,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个马成大,倒省去他许多麻烦。今日,定要将太子废了!   他向身后使个眼色,立时,几名御史台的御史上前,六部中也有不少人站了出来,挡在马成大身前。口口声声皆言马成大忠心为国,让天顺帝秉公处理,不可寒了天下人之心。   天顺帝狠狠盯向隐于人后的豫王,恨不能当场将其斩杀!   便就在这时,骤变又生。   内侍李若愚匆匆自殿外跑来,扑通一声跪在殿上,尖着嗓子大声道:“陛下!豫世子、豫世子将太孙劫持了!”   太子脸色一白,身子猛地一晃,差点跌坐在地上。   天顺帝也是面色大变,身子晃了几晃,恨声道:“廉将军,速速带兵,将那逆贼拿下!”   又恶狠狠看向豫王,“来人,将豫王看管好!”   豫王此时也是神情大乱,他心中惊疑,为何顾子湛会被牵扯进来?   立时,廉适之已转身,带着龙骑卫,向殿外奔去。   然而紧接着,群臣便看到,大殿之外的龙骑卫兵士,正缓缓倒退而行,背对大殿、兵刃对外,围在了殿门口。   **********   远处,传来稚童轻轻浅浅的歌声。   龙骑卫兵士缓缓向两边退开,执剑对着来人。   殿内众人这才看清楚,竟是一身月白长袍的顾子湛,正抱着太孙,于薄日微垂的雾气中,缓缓踏歌而来。她身姿缥缈、面容高洁,怀抱粉雕玉琢的童子,竟有如谪仙。在她的身后,还跟着清冷孤高的楚澜。   此时,就连楚太傅也是神色骤变。   顾子湛浅笑抱着太孙走至大殿门口,在众人的目光中,将太孙往高一抛,众人呼吸皆是一顿。见太孙落下,被顾子湛稳稳接在怀中,众人才不禁长出一口气。   太子已从殿内跌跌撞撞向这里奔来。   却见顾子湛隔着大殿的门槛将太孙放在殿中,太孙回头看她,顾子湛微笑说道:“煜儿,你阿爹与祖父皆在里面,你自己去寻吧,六叔便不进去了。”   太孙懵懂,奶声奶气的问她:“六叔为何不一起进去?煜儿还想跟六叔玩呢。”   顾子湛笑道:“大殿之上的都是朝廷肱骨,六叔是没资格去的。”   太孙还是不明白,歪着小脑袋继续问:“可是六叔不还说我们是一家人吗?不嘛不嘛,煜儿想跟六叔一起。”又探头看向跟在后面的楚澜,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小声道:“六婶也一起,还有小弟弟也一起嘛,好不好?”   太子已奔至太孙身后,此时听到他这么说,神色一松,也并未叫龙骑卫上前。   顾子湛蹲下身,摸摸太孙的小脑袋,柔声道:“煜儿乖,你要是想六叔了,六叔以后也会来陪你玩的。等你的小弟弟出生,也叫他来陪煜儿玩。但他眼下还只是个小泥鳅,我也没见过他,不知道长得丑不丑,煜儿还需再耐心等等。”   太子抱起太孙,听顾子湛这么说,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太孙窝在自己父亲的怀里,看看太子,又看看顾子湛,小模样一脸感慨,“六叔,你长得可跟我阿爹真像。”又眨眨眼睛,对顾子湛说道:“那好吧,那六叔来跟我拉钩。”   顾子湛站起身,伸出小手指与太孙的小手软软一勾,太孙嘴里还嘟囔着:“拉钩拉钩,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狗。”   说完后,才趴回太子的怀里,却还回头冲顾子湛眨眼睛。   顾子湛也对他笑着。   *   待到太孙被太子抱走,顾子湛与楚澜对视一眼,双双跪下,顾子湛高声道:“臣请陛下、太子殿下降罪。臣私自带走太孙,罪无可恕!”   太孙小耳朵很尖,一听顾子湛这么说,立刻转头看向天顺帝和太子,嘟起小嘴,说道:“不要、不要,是煜儿求六叔带我来找祖父与阿爹的。煜儿好久都没见到祖父了,阿爹也是,煜儿好想你们。是煜儿求六叔带我躲猫猫的,躲猫猫可好玩呢,刚才,他们都没能寻到我们呢!”   又扯着太子的衣袖,太孙小脸皱起,急的快哭了:“阿爹,您求求祖父,我们都是一家人,不要责罚六叔好不好。”   童言无忌,听他这么说,天顺帝与太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此时,豫王也跪下来。他一眼便看了出来,定是天顺帝将顾子湛骗进了宫里,想要以此要挟他。也不知顾子湛用了什么法子,竟将太孙带了出来,虽然歪打正着,解了眼下困局,但如此一来,拉太子下马这事,今日再难成了。   豫王跪伏在地上,叹一口气,沉声道:“皇兄,臣弟教子无方,请皇兄责罚。”   天顺帝见豫王换了称呼,知道他是对自己服了软。他们兄弟两个如今半斤八两,都为了子孙的事儿焦头烂额。万般不愿,天顺帝也只得无奈叹了口气,说道:“罢了!阿澈这事,总归算是家事。扰乱大朝会这点,太孙虽然有错,但他毕竟年幼,阿澈纵着他胡闹,更是错上加错!就罚他二人闭门思过,阿澈再多扣罚三个月的亲王世子俸禄!”   众人见天顺帝将此事定义为家事,便也无从置喙。   楚太傅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天顺帝向殿中扫视一眼,见马成大还在那里梗着脖子跪着,不禁又觉得头疼。狠狠一甩袍袖,道:“朕乏了,退朝!”   李若愚立刻尖声道:“退朝——”   颜骏驰见马成大还要开口,顾不得许多,忙一把捂上他的嘴。   马成大正挣扎间,就见太子走到他的身边,俯身将他搀扶起来,“马少卿,无论你信与不信,孤都要说一句,孤是被冤枉的。你先回去,此事,孤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马成大直直望向他的眼睛,见太子眼眸清澈不似作伪,也只得冷哼一声,狠狠一甩袍袖,大步向殿外走去。   太子摇头苦笑,回头看到呆立在身后的儿子,转身抱起他。稚子尚知亲亲和睦的道理,为何他们这些大人,却偏要同室操戈、手足相残,拼个你死我活! 第四十一章 道得情谊浓,心意两相通   天顺帝当众罚了顾子湛闭门思过,顾子湛便带着楚澜回了豫王府。这一整天, 可谓是心惊肉跳、跌宕起伏, 能全身而退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豫王也直接回了府, 将顾子湛叫去问了话后,就把他自己关在了书房里。随后,便有不少官员陆陆续续进出豫王府。很显然, 今天这场戏对于豫王来说,还远没有结束。毕竟,天顺帝意图以顾子湛要挟他,虽然最后被顾子湛化解, 但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且王允和一倒,豫王手中收回的那些权利,也还须得重新安排。   顾子湛与楚澜一回来, 就看到一脸喜气等候一旁的段勇、春晖与见微。是的, 段勇与春晖到现在还以为楚澜是真的怀孕了,并且将这一喜讯分享给了后面回来的见微, 全然不知这二位正主经历了如何惊险刺激、跌宕起伏的一天。因着天顺帝哄骗顾子湛这招着实不地道, 所有知情者也都只能选择缄口不语, 默认下来。笑话, 若是直接拆穿,那岂不是在打皇帝的脸?那样的话,可就真的是撕破脸皮了。   于是,顾子湛与楚澜也只好被动接受了大家的祝贺。   终于搞完了这一套, 顾子湛拖着疲惫的身躯先去沐浴。楚澜坐在屋中,回想起今天在宫里的那番遭遇,此时此刻,才觉出后怕来。当时那些龙骑卫将她们困在合坤宫后殿,不久之后,李若愚又回来了,言辞之间,几分威逼利诱,说的都是让顾子湛学会壮士断腕和大义灭亲。只不过因为当时他也在等候天顺帝的指令,便没有敢将话说的太透,也才使得如今尚有转圜的余地。   但如果不是李若愚低估了她二人的本事,又能恰好遇到在僻静处玩耍的太孙,她二人也难以在不将太子令牌拿出来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是的,不到万不得已,她们还是不愿将太子牵扯进来。   楚澜不敢想象,若是天顺帝当时下了狠手,或者李若愚胆子再大点,直接给顾子湛用刑,只怕此时已是另一番鱼死网破的景象了。无论顾子湛说或者不说,她都将彻底成为一枚弃子——不说,她对皇帝不忠;说了,她对豫王不孝。不忠不孝这四个字,将会把顾子湛永远地钉死耻辱柱上。   真是太狠了!   *   这时,顾子湛披散着头发,半散着中衣走了进来。   看到楚澜的第一眼,顾子湛的眼眸就亮了起来。她二人经历许多磨难,今天这一遭,更添了几分同生共死的意味。如今逃出生天,在这暖黄的烛光下,见到眉眼都温柔起来的楚澜,这种幸福感,令她恍惚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来。   楚澜被她这眼神瞧的有些不自在。这许多天的分离令她明白,有的时候,思念恰是一面镜子,可以让人看清自己的心,就如同现在的她一般。   看顾子湛正笨拙绞干头发,楚澜眼中带上几分笑意,接过布巾替她擦了起来,嘴上数落。“怎地还是这般笨。”   顾子湛笑得开心,也不去替自己辩解,在楚澜面前乖乖坐好,由着她打理自己的头发。   楚澜站在她侧后,如瀑的黑发间,可以看到顾子湛清晰瘦削的下颌线和白嫩的脖颈,跟她整个人一样,流露出卓然端方的气质。偏又有几分的软糯乖巧,正是少年人最好的年纪。楚澜不知道的是,目光在顾子湛身上逡巡时,她的唇角,始终含着温暖的笑意。   这一室的恬静温馨正好,就见顾子湛稍稍侧头,看向楚澜,笑着问道:“阿澜,白天你跟我讲,有事要同我说,到底是什么事?”   楚澜一时语塞,脸上绯红顿起。当时她们被困宫中,被人刀戈所向、前途未卜,她说的那番话,是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意气在里面。现在劫后余生,她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顾子湛从她手中取走布巾,拉着她一起坐下。看着楚澜的眼睛,一抹红晕从面上漾开,顾子湛明显有些紧张。“阿澜,我也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顾子湛伸手入怀,从内衫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荷包,自颈上取下。   楚澜心中已有猜想,仍是渐渐红了脸。   *   这个荷包啊,就是楚澜亲手做的那个。里面装着的,是同楚澜手上此时正戴着的——那枚金镶玉红宝石戒指成双成对的另一只。   顾子湛咽咽口水,“其实,阿澜,我有件事骗了你。”   “在我的故乡,成婚的新人确实要戴一对戒指,这象征的,不光是日后要相互扶持和依赖,更是两个人互相爱慕的体现。但我拿这个给你,不是因为要遵循这些习俗,而是因为,我是真的,爱慕你。”   “从一开始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很不一般。渐渐的相处多了,你的一颦一笑都印刻在我心里,我忍不住想去和你亲近。我也知道,你不是真的如外表那般的万事不挂心,我希望能更走近你,能有资格去帮助你,给你依赖。”   “因为,你是这般好的一个人啊,不该有烦忧的。”   **********   顾子湛说了很多,她的心像是被人捏在手心,即便对楚澜的心意已有了些确认,但如今这般直白地将感情袒露,还是令她紧张地喘不上气。   停下后,她看向楚澜,却见她始终垂头沉默。   顾子湛的心,一瞬间疼痛起来。又惶然无措的,生出许许多多的负疚感。   楚澜抬起头时,就正好看到顾子湛这样复杂的眼神,正对着自己。有些苍白的脸色,显得她眼圈更红。就好像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奶狗,是比春晖家的艳丽好看一百倍的那种。楚澜也心疼了起来。   “别这样。”她摸摸顾子湛的眼角。“我也有许多秘密啊,比起你的来,或许才是真正的不堪。”   “我应该不敢去肖想的啊,可是,我没能管住自己的心,我动了肖想的念头。”   眉眼被惊喜沁润出湿意,顾子湛乍然的欢喜鲜活的让楚澜心疼。她抬手捂上顾子湛的眼,苦笑说道:“我会告诉你的,这些秘密,你本就应该知道的。也许,在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之后,就不会再苦闷,也不会再喜欢我了。”   楚澜心中正忐忑难安,“其实最开始——”   “最开始你会在昂州城遇到我,就是故意而为,对不对?”   少女的眉眼依旧温润,扯下楚澜遮挡的手,眼中的笑意不减分毫。这样的眼眸里,只有暖暖的温情和缱绻的爱慕。楚澜最担心看到的那些情绪,一丝一毫都没有。   楚澜忽然就笑开了。是的,顾子湛本就是这般的人,豁达通透,又温和大度。许多事,即便心底早有思量,却不会动摇她原本的一颗赤子之心。倒是她自己,固步自封,被困住了。至此,楚澜终于开怀,上前捏捏顾子湛的耳朵,笑说道:“没错,我一开始便是有意去接近你,更是一早便知道我必须要嫁给你。但这原本的不得已而为之,到如今,已经变成了,我心悦你。”说出这番话后,楚澜感到仿佛笼罩心头的迷雾尽散,重拾起曾经的洒脱来。   顾子湛什么都不顾得了,一把将楚澜紧紧拥进怀里。   *   听着楚澜慢条斯理的讲述,顾子湛只觉得自己原有的认知,又一次遭受到了冲击。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政治上的权力角逐自不必说,怎么又有这许多的道门玄学在里面?   按照楚澜的说法,天机门以守护天道循环为己任,虽然元虚道长在师门被灭之后已生了执念,要利用豫王去向天顺帝复仇,但无论是他还是元晦道长,都跳不出顾子湛这紫微星君的命数。在他们看来,帝王之位,还是必须由身负帝星运数的人来执掌。即便是楚澜,自小由元晦道长教导,亦是这般想的。   但楚澜又与他们不完全相同。   元晦道长早年与傅氏相识之后,便发现楚澜同样是身负特殊命数之人。她的气脉主东,日出东方、紫气东来,是命中注定可以辅佐与保护紫微气运的人。所以,元晦道长师兄妹一早,便定下了要楚澜嫁给顾澈的计量。所以在最初顾子湛穿越而来之时,元晦道长便命楚澜前去寻人,并随身守护她。也因此,楚澜在顾子湛初初醒来之时,对她便怀了试探与考量,甚至还有一丝抵触。   而她自幼与天家亲厚,虽然元晦道长对她的教导便是这天下必定会易主——交由紫微命数之人,但她对这样的未来,还是心怀抗拒和不忍。所以,她尽力周旋在这几方之中,心怀难言的苦衷,只希望各方都能圆满。如今,元虚道长与豫王的势力已日渐壮大,她既知道这是依照天道循环,却又实在不忍太子受到牵连。毕竟,若说无辜,顾子湛是第一人,那太子亦可算得一个。   故而在最初发觉顾子湛对她的心意之后,才会有那么久的逃避。在赶去辞州之前,楚澜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利用顾子湛对自己的情意,毁掉这所谓紫微命数的念头,以保全仁善的太子与太孙。但人心最难估算,重逢之后,她心中的欢喜告诉她,她也已在不知不觉中,对顾子湛动了心。   *   在楚澜说完后,顾子湛始终呈呆滞状。抬手推起差点要惊掉的下巴,顾子湛砸吧砸吧嘴,问道:“这天命之说,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可信呢?”   楚澜拍拍她的头,“我亲眼见过师父利用天命救人。原本已死去的人,师父说他气数未尽,便利用星象为其讨回了寿数。师父还曾带我去发生天灾的地方,通过星宿辨明生位与死穴,领着灾民逃出生天。这样的事情,我自小见过许多。天命,确实是存在,且不可逆转的。就像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顾子湛还是不太信,想了想说道:“嗯,在我的家乡,有句话是,‘我命由我不由天’。还有,我们那里有个伟人曾经说过,人定胜天。呃,对了,地球是圆的,这你知道吗?”   楚澜好笑看她,“此一时彼一时。有一年,师父推算出江南将有水患发生,罹难者逾千人。我偷偷告诉了太子,他着人防备安排,却没曾想,水患发生时,新修的大坝溃堤,百姓依旧难逃天灾,死伤人数,便有千人之多。还有北境的兵灾、西南的民乱,这种事,我做过许多回,但每次都不可避免。自此之后,我便不得不信,天道有常。”   顾子湛顿住。良久,又染上笑意,“那照这个说法,如今天命在我,又有了你这可以守护我的人。我便去向豫王夺权,搅黄了他之后,再送给太子哥哥,保他坐上皇位,享太平天下!”   楚澜被她逗笑,正欲多说,却被顾子湛打断。   “哎呀,今天难得我鼓起勇气对你表白,你又正好也对我起了那等心思,不如就赶今天这个黄道吉日,咱们把正事办了!”   楚澜话被止住倒没在意,抬眼斜睨她,问道:“你给我说清楚,我对你起了哪等心思?你说的‘正事’,又是什么事?”   顾子湛一把将她扑倒在床上,学着电视里那些纨绔子弟的样子,挑起楚澜下巴,坏笑道:“明知故问是不是?”   又贴近楚澜耳边,轻声道:“你的心思与我这正事,都是同一件事。” 第四十二章 撷花终如愿,云雨两相欢   顾子湛幻想中金风玉露一相逢的良辰美景并没有实现。   正在她被楚澜用小拳拳教做人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   见微站在门外, 就见到拦在门口面色微红的楚澜, 和窝在床上眼角带泪的顾子湛。一瞬间, 见微的脑中波涛汹涌,演完了一出跌宕起伏的爱情动作大戏——没有想到,自家小姐, 竟然是这般的生猛???   楚澜看见微发着愣,眼神飘忽地往顾子湛那边瞟,直了直身子,挡去见微的目光。面上重新恢复冷清, 开口问道:“这个时辰了,何事?”   见微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以为楚澜在问她这个时辰来合不合适,霎时脸涨了个通红, 说话都有些结巴, “啊?不、不合适?”   顾子湛听着这主仆二人的对话,笑得在床上打滚。   见微被她笑的着恼, 啐道:“呸!小白脸!”   楚澜回头给顾子湛个白眼, 定了定神, 知道见微应当是有要紧事, 把她领了进来。“有什么事,进来说罢。”   顾子湛也忙起身坐好,乖乖披上外衣,走到楚澜身旁。   大约是自觉撞破了自家小姐的“好事”, 见微在面对顾子湛时,少见的没再多怼她,垂着头吐吐舌头,跟楚澜说起正事来。   这事,确实是有些不得了。   据见微说,当日楚澜的马车遇上定国公府的人在城西欺压商户,白二将人救下后,就安置了起来。后来得知那户人家原有个女儿在豫王府当差,但其他的,那户人家皆缄口不言。近日,白二使了些手段,终于使得那家人开了口。全没料到,他们家那在豫王府中当过差后来又死了的大姐儿,竟然叫做秋霞!   秋霞!这个名字一出,顾子湛与楚澜齐齐向对方看去。顾子湛更是一时大惊,脱口而出问道:“定国公府?是王允和的人?”   楚澜心中已闪过许多念头,微一停顿便答她道:“那个时候,应是王允和的人没错。”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皆已看出对方有话要说。   *   待见微出去后,顾子湛便急急开口,“为何王允和的人会去与秋霞的家人为难?难道——”   楚澜点点头,替她说道:“他们应是在替人办事。”   顾子湛便继续道:“是的,没错!不会是豫王,我于他有大用处,他定不可能在那时害我性命。况且若真是他指使秋霞谋害我,依照他的性格,一早就杀人灭口了,不可能会留下这些隐患,更不可能会交给王家去处理。王家,说起这王家,难不成,竟是——”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说道:“豫王妃!”   定国公府说起来,虽然是天顺帝与豫王生母先太后王氏的母家,但早年因着站队问题,差点被天顺帝整个端了。如果不是与豫王妃的亲缘关系,豫王也不会伸手搭救。所以,王家虽依仗着豫王,但说到底,还是在依仗着这层姻亲关系。那么他们去替豫王妃卖命办事,也再自然不过。   只是,豫王妃又有何所图,为何会想着让人谋害顾子湛?   又想到什么,顾子湛开口:“其实现在想来,似乎豫王对豫王妃的冷落,也是从我回来之后开始的。那时我在府中日日谨小慎微,遇事也想不到深处去,如今看来,难不成那时,豫王就已觉察到豫王妃的异状以及她与王家的勾连?”   这事关乎顾子湛的性命安危,楚澜也十分挂心,听她这么一说,也皱眉思索起来。   片刻后,她缓缓说道:“若真是豫王妃所为,那她想要除去的缘由,应与原先的顾澈有关。”又问向顾子湛,“子湛,这点,你脑子里可有印象?”   顾子湛依旧眉头紧锁,摇头答道:“我一点与这有关的记忆都没有。”又叹气道:“阿澜,不瞒你说,我总觉得我这脑子里的记忆,有些蹊跷。”便将在迩轮县王珹府邸中的梦境,以及她自己的想法同楚澜说了。   “我有时甚至怀疑,顾澈的一部分思维,还留在我这个身体里。什么事该叫我知道,又该什么时候知道,都有人在控制着。”顾子湛苦笑着说完,心里不禁唾弃自己。之前还在那里跟楚澜普及科学知识,怎地这时候自己也开始说起了唯心主义论调?   楚澜却被她话中的深意惹的心绪不宁。   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顾子湛的手臂,指节纤细,顾子湛却觉出她的手在用力。知她担心,顾子湛伸手拍拍楚澜后背,柔声安抚道:“莫要担心,我无事的。”   楚澜直起身,与她四目相对。就听顾子湛继续说道:“我既然能来到这里,就如你所说,一切都是天命。与你成亲的是我,与你携手的人也是我。只要你我同心,我便永远不会离开你。”   楚澜眼眶微红,强撑起笑意答她,“我不许你离开我,若有那一日,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一定会把你揪回来!”   顾子湛朗声大笑:“娘子大人有令,小人自然遵命!”   *   虽然有顾子湛的保证,但楚澜依旧不敢托大,当天夜里,便手书一封,当着顾子湛的面唤进来青鸢,寄给了元晦道长。   顾子湛头一回见到这只大鸟,吓得唧唧缩缩,又惹的楚澜好一番嘲笑。   同时,因她们对豫王妃起了疑心,这几日,便让白二继续去秋霞家人那里探查线索。顾子湛联想起之前曾让段勇去查过刘安与刘喜的关系,只记得当时段勇复命时说过,刘安的婶娘已不在其家乡,于是顾子湛便没有令段勇继续追查。   如今看来,这两人事涉同案,背后牵扯重大,不该掉以轻心。索性就将白二与段勇放在一起,对这两家人去继续追查。   **********   天顺帝为了帝王颜面,也为了安抚顾子湛与楚澜,在顾子湛与楚澜回府的第二日便发下了许多赏赐。不知情的如春晖等人只道这是对楚澜怀孕的例行赏赐,但头脑精明的段勇和见微,已经渐渐觉出不对来——这些东西有些过于贵重了,不像奖赏,倒更像是封口。   顾子湛与楚澜对此没有多说,但以那二人的敏锐,还哪会不明白这便是默认了。楚澜做的更直接,因着顾子湛被天顺帝下旨禁足,连期限都没说是多久,她便也借由“养胎”的由头,与顾子湛一起窝在自己的院子里,整日喂喂艳丽、逗逗子湛,好不惬意。   自从心意互通之后,顾子湛整日里肖想的那件事,也终于得到了楚澜的应允。于是这两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终于在不懈的探索和努力中,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大和谐。   从此,顾子湛食髓知味,不可自拔。   而对于她花样百出的借口和理由,也得到了楚澜由衷的敬佩。   拿一壶酒与楚澜花间酌饮,顾子湛说这叫“花间一壶酒”,自然要“醒时相交/欢”;   夜里楚澜要看书,顾子湛在一旁烦她,楚澜便叫顾子湛自己先睡,顾子湛就会开始发牢骚,说楚澜是在“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不如直接“脱罗裳、恣情无限”;   就连楚澜换身新衣裳,顾子湛都能上前动手动脚,被打翻在地之后,抱着头在一边幽幽开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更有甚者,一日,顾子湛竟然背着春晖抱走了她家“艳丽”,举到楚澜面前背起了“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还没背完,就见春晖一脸暴怒从后面追来,一边骂她不要脸,一边骂她咒自己家的小狗狗。   ..........   这其中有些诗词是这个时空也存在过的,有些没有的,就全靠其本身直白的字面意思与顾子湛现编的胡说八道做解释了。对此,楚澜真是好气又好笑,偏又几多羞涩,到最后,也是不得不从,且身心舒畅、受益良多。   **********   五月初一的时候,傅友来了。   距离当初大朝会上的那出闹剧,已过去整整十天。   这十天里顾子湛与楚澜大门不出,但对于外面的事,也一件不落的全都知晓。只是傅友不知道这些,这次过来,也是给她们通报一下大朝会的后续情况。   自那日在迩轮县一别,傅友护送王书礼灵柩回京,顾子湛已与他一月未见。如今再见,只觉得傅友整个人都成熟不少,只是脸上的笑容,也少了很多。傅友前天刚过了二十岁生辰,瘦了许多,面孔少了青涩,已是青年人的样子了。他对大理寺的差事也不再上心,开始专注于赚钱致富。   就听傅友提起,王允和被褫夺一切爵位,判了秋后问斩,嫡系一脉的男丁全部判了流放,妻眷被充入教坊,所生之女皆扔进宫里为奴为婢。妻族也受了牵连,家中五世不可参加科举,亦不可入朝为官。   那些牵连其中的,曹炎与刘充、王珹等人不必说,罪名定作勾结乱党、污蔑东宫,判了斩立决,其满门男丁被诛,女眷充入教坊,永世为奴。就连民间一些与假官银有些关系的商户,甚至仅仅是使用过假官银的店家,凡说不清来源的,也被罚家产全数充公,本人斩首示众,家眷一概流放,为披甲者奴。   王允和那些证据中牵扯到的各地驻军首领,也被天顺帝一早派出去的龙骑卫撤换,由龙骑卫亲自搜查罪证,一旦证据确凿,立刻就地斩杀。   至于太子,因御下不严,由其属官——东宫詹事府詹事许若谷抵过,撤去其詹事一职,降为五品左赞善大夫,太子也被罚俸一年。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血流成河,唯独东宫得保安宁。   这般对比之下,难免不令人心寒。是以朝野上下虽被天顺帝的铁血手腕弹压,但其下涌动的暗流,已愈发激烈。 第四十三章 少年情难逝,旧事引深思   大昭之前,是世家的天下。便如顾氏, 起事时已是百年门阀, 底蕴深厚。太/祖建国后, 不少旧贵族舔着脸伸手要来分一杯羹。太/祖深恶之,着手斩除了几个领头闹事的世家,又大力提拔依靠科举选出来的寒门子弟, 使得大昭的世家,远不如前代猖狂。   但世家毕竟树大根深,至今在朝堂上依旧掌握着不少权利。天顺帝此次,本意也有借机打击世家的打算。但奈何朝中门阀大族之间盘根错节, 他这一回出手,没有几家是没被牵连到的,反倒令世家同仇敌忾,抛去内斗, 转而一致对抗皇帝了。   又因为那些出现在证据中的“私兵”最终查到的, 仅有不到千人,普通世家的家丁奴仆加起来都比这多, 也使得不少世家觉得天顺帝是在借机生事。   于是, 在世家的挑拨之下, 朝堂之上立刻生出了许多不满天顺帝铁血手腕与处事不公的言论。包括民间, 一些小户人家被大族拉去抵罪,本就血泪未干。他们不敢去与大族抗战,便仗着天高皇帝远,对朝廷和天家多有怨愤之词。   而首当其冲的, 自然是被天顺帝明着保下的东宫一系。   这其中,当然少不了豫王的推波助澜。   *   顾子湛先前便与傅友商议,从教坊中救出了王书礼的生母,又想办法保下了王珹那名怀有身孕的姨娘,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王珹老母在抄家之前自缢而亡,不过也只是这场斗争之中毫不起眼的一具白骨罢了。   这话题颇有些沉重,三人一时都沉默不语。   忽听傅友在一旁嘲讽一笑,说道:“说起定国公王允和这次犯的事,有一点,子湛老弟你绝想不到。可笑,你我当初,可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发现这其中的阴谋了。”   顾子湛纠正他:“叫姐夫。”又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事?”   傅友没在意她的打岔,喝了口茶,依旧是满脸嘲讽,继续道:“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我会成为兄弟,还是因着王书礼那小子的一幅假《松鹤庆寿图序》。”   这事情太过久远,顾子湛一时有些记不起。好在傅友没有卖关子,而是继续往下讲:“我在大理寺中,见到了那曹举人替王允和造假的信件。有好几封的背面,都与当初那幅假字一样,被火烤过,便会出现‘定国公府’四个字。而这四个字的笔体,又与官造银子上的一模一样!王允和铸的那些假官银,就是照着这曹举人写成字迹的浇铸而成!”   顾子湛根本没有想到这两件事竟然会有关联!一时之间,脑中思索几分,惊呼出口:“既然是这样,那日你说的王书礼从西市书画铺子掳走的那户人家,难不成,竟就是这个曹举人?”   傅友点点头。良久,低声叹一句,“可怜我家王书礼,明明是当爹的做下的恶事,却拿儿子来挡骂名!”又狠狠一拍桌子,傅友怒目圆瞪,骂道:“王八蛋!爷爷日他个球!”   顾子湛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也许,当初的曹举人,在被人强迫做下那些事时,始终在寻找得救的希望。只可惜阴差阳错,他们谁都没有那样深远的眼光。   *   楚澜原先并不知晓这些事情,但听傅友的话,已大概明白了事情始末。她见顾子湛神情低落,很是心疼。这件事说到底,与他们二人并无关系,他们也一样是无辜之人。   在桌下握住顾子湛的手,楚澜柔声安抚:“这事是作恶之人犯下的,该承担罪责的是他们,不是你们。子湛,人无需为没有做过的坏事负责和愧疚。”   顾子湛眨眨发红的眼睛,乖乖点头。   楚澜便又向傅友看去。岔开话题问他道:“对了阿友,你既已及冠,起了什么表字?”   二十岁,便要行冠礼。顾子湛与楚澜虽不方便出门,但礼物什么的,也都没亏了他,尤其是顾子湛送他的那把西域匕首,更令傅友十分满意。于是自然而然的,楚澜便想到问起傅友如今的表字来。   顾子湛的心情被楚澜的三言两语拨去阴霾,也好奇向傅友看去。   傅友深吸一口气,也扯出一个笑脸,“我跟我爹说过了,这表字我要自己取,就叫‘自华’!我傅自华以后,会带着王自华的那一份,好好走下去!”   顾子湛眼眶一热。将眼中的湿意逼回,顾子湛也不禁朗笑起来。 “本世子看好你,你傅自华定会成为我大昭的第一大财主!”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俱是少年意气。楚澜在一旁,也几多感触,几多欣慰。   腹有诗书气自华,如今,又多出了另一份寄托。   **********   待傅友走后,顾子湛忽热对楚澜说道:“阿澜,今日我想饮些酒,你可愿陪我?”   楚澜自然知晓她心情有些沉重,有心要借酒舒缓,便笑着点点头,又说道:“但不可饮多了。毕竟,如今我可是‘双身子’。”   顾子湛被她逗笑,又强行给自己争取福利,“可我又没有怀孕,当不碍事的。”   楚澜立刻瞪她一眼,“那顾世子是打算抛下我这怀孕的糟糠妻,自个儿去吃独食?”又哼了一声,“你若喝多了,谁来照顾我这个孕妇!”   顾子湛吓成鹌鹑,哆哆嗦嗦,“我不是、我没有!”又使坏一把抱住楚澜纤腰,手开始作怪,“你再说我就要开始耍酒疯啦!”趁机直起身,吻住心上人的红唇。   楚澜满脸通红,挣扎娇嗔道:“登徒子!”   *   毕竟楚澜的家庭地位一骑绝尘,顾子湛最后也没能得逞。但眼下是白天,她没能得逞也是自然,至于晚上又如何,也还着实不好说。   二人命见微与春晖置办好一桌酒席,便执手落座,对视一眼,又忍不住双双笑开。   言谈间,自然而然又聊起了朝堂之事。   马成大最终还是辞了官。   这件牵连甚广的假官银案,最终被定性为王允和结党营私、假铸官银、勾结驻军、贿赂朝廷官员。至于最开始投递匿名信的“忠义士”,也被按在了王允和一系的头上,目的么,自然便是要依靠曹炎、刘充以及最开始收受曹炎贿赂安排他进入东宫的几个左春坊小官,这些个东宫蛀虫,将太子拉下马。   但这事只能糊弄些普通人,稍微精明点的都不难看出,这其中,缺少了关键的一环。   那便是如果王允和自导自演这出戏,为了将太子拉下马,那么他又怎么会愚蠢到不将自己的罪证隐藏起来,反而就这么大剌剌的任由大理寺给他查了个底掉儿?这种蠢办法,分明就暗示了其身后,另有一只漏网的黄雀。   马成大便是这般,认定太子就是那只黄雀。在他看来,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东宫所为,那“忠义士”只不过是他们其中有人,在狗咬狗。东宫在发现这事之后,便打算利用王允和,顺势将这事去栽赃到豫王头上。毕竟大朝会上王允和状告豫王的那一幕,已经再明显不过。因此,他虽同样不喜豫王,但眼见天顺帝与颜骏驰等人偏袒太子,也对这朝堂再无留恋。   他虽然那日在朝堂上公开弹劾了太子,但到底人微言轻。在天顺帝的皇权面前,犹如以卵击石。甚至他最后没有被牵连责罚,也是因为太子对他的力保,和颜骏驰从中的奔走周旋。当然,更重要的是,天顺帝总还要给自己保留些有容人之量的体面。   但这样的局面,也依旧不能使他相信太子的无辜。况且,如果他还留在大理寺,也绝不会被天顺帝容忍。与其等着日后难堪,不如激流勇退,好歹,能保得一家老小的平安度日,与那最后一丝的不悔初心。   而说起马成大,便自然而然要说起他的继任者——邢康。   *   在这次查案过程中,邢康的表现绝对算得上可圈可点。   此次大理寺查案有功,除了顾子湛被罚困在了府里,其他人也各自有了封赏,皆向上升了一级。王寺丞成了王寺正,傅友也升成了傅寺丞。   更何况,在邢康带着傅友与王书礼去拂衣县搜查曹炎府邸的那一回,河西骁骑卫勾结山匪的关键性的证据就是被邢康找到的。方才傅友来时也曾感叹,当时那座院落已经被焚烧殆尽,是邢康发现了在那些灰烬之下,另藏有密道。若非如此,也是绝找不到的。   傅友连声称赞他经验老道,心细如发,言谈间也满是敬佩。   顾子湛也十分认同。与楚澜说起时,也称道邢康为人谨慎,查案细致,且大理寺中也属他资历最深,由他当少卿,倒也算合适。   楚澜听顾子湛细细讲起那些事。待顾子湛讲到她提审王珹,诈出定国公府之事,不禁带上几分与有荣焉,摸摸顾子湛的脸,毫不吝啬地进行了一连番的夸奖。这些辞藻华丽的赞美之词,令脸皮很厚的顾子湛都染上了几分不好意思。   说说笑笑间,顾子湛的讲述进行到了邢康带伤坚持跟着马成大去了凉城,查抄了定国公老宅。忽热,楚澜蹙起眉头,打断了她。   “邢康不是受了重伤吗?这刚过了几日光景,怎地他便能跟随查案了?”   顾子湛掰起指头开始算:“四月初一的时候,他们遭遇埋伏,那时起邢康受了伤。四月初二,邢康逃回迩轮县,被等候在城门的大理寺衙役发现,将他送去医馆治伤。四月初五,阿友送自华回京,我于当日提审了王珹。转过天去,初六那天,马少卿便带人去了凉城。满打满算,整整五日吧。”说罢,抬头看向楚澜,皱眉道:“好像,时间是有些短了。”   楚澜又问她:“你还记得,邢康当初伤到哪里了?”   顾子湛回忆着答道:“我记得是在腹部。”又停顿一下,“对了,我记得当时医馆的大夫说过,伤口不算深,只是失血过多。”   楚澜眉头蹙起,看向顾子湛。“除了跌落山崖的阿友,从那片山里活着出来的,就只有邢康一人对吧?”   至此,顾子湛终于看出来,楚澜对这邢康,起了兴趣。索性直接开口问道:“阿澜,你是在怀疑邢康?”又有些不解,“为什么?”   楚澜也坦然回答:“是的,我现在觉得,他有些地方,太不寻常。”   “你不觉得,这次的私铸官银案,其中每一步关键线索的发现,都少不了他的参与?”   “况且,如今你我都怀疑此案由豫王策划,他何能够保证,可以叫大理寺顺利发现那些王允和与东宫勾结的伪证?若没有他的人在其中穿针引线,他真就有这个胆子,去信这事能够全无纰漏的按照他的预计发展?”   顾子湛的脸色,也渐渐变了。   长叹一口气,说道:“豫王善狡诈、性多疑,他布好了局,一定会叫人在旁监视事态的。”   她语气有些艰涩,“我原先曾怀疑,这个人,是我。” 第四十四章 长夜温情短,良宵春衫乱   楚澜听顾子湛这么说,伸手捏捏她的耳垂, 笑道:“你性子厚道仁善, 豫王不会把这样的大事交给你的。”   顾子湛知道楚澜在安慰她, 心中温暖,却故意挑眉挑刺,“阿澜你这是在说我弱吗?”   楚澜眸光流转, 站起俯下身,一指抵在顾子湛唇间,红唇微启,“对, 我说,你弱,说你不行。”   言罢,转身便大笑着离开。她向来冷清, 如今却因着顾子湛染上凡尘中的暖色。此时的楚澜, 裙摆摇曳,衣袂翩翩, 身影高洁如仙, 眉眼中的促狭却犹如稚童, 令顾子湛看得心痒难耐。猛地追上去, 将人一把打横抱起,顾子湛坏笑说道:“我行不行,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二人玩闹间,楚澜被顾子湛抱回了寝室。此时天色将将擦黑, 室内很快便升起热浪,隐隐绰绰间,交缠的人影从帷幔间印出,阵阵轻呼低吟婉转,偶尔夹杂几声嗔语。   杏花开了燕飞忙,正是好春光。   *   晚饭自然错过了。待顾子湛消停下来,已经到了亥时。楚澜枕在顾子湛肩窝,已经累的连翻个身都懒得动。顾子湛手臂揽着她,手指还时不时在她肩膀后背上打转,扰的楚澜一阵痒。   缩缩肩膀,楚澜推推顾子湛:“我饿了。”   顾子湛亲亲她的脸颊,“那好,我让见微端些宵夜进来。”   楚澜气恼这人折腾起自己来不知节制,现在就起了迁怒的心思,故意哼她一声,“可我不想穿衣起身!”   顾子湛如今已经久经调/教,立刻就反应过来,一脸乖相,“好的好的,那宝贝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进来好不好?”轻轻把楚澜挪到枕头上,又麻利地穿好衣服,在楚澜脸上印下一吻,就屁颠颠的出去了。   楚澜把脸埋进被子里。自己这般矫情,当真是没脸见人了!后知后觉着,又被顾子湛先前的那声“宝贝”羞红了脸。   宵夜是一直备着的,见微看顾子湛一个人出来,刚有些担心楚澜想着出言询问,就看到顾子湛脖颈那里的几枚红痕,顿时涨了个大红脸。偏偏顾子湛毫不知情,顶着个红脖子还跟人家打招呼。   待她将食盒拿进房里,便一边往外拿,一边招呼楚澜过来。楚澜披了件顾子湛的中衣,挪到桌前坐好。   顾子湛一边给她盛粥,一边转头看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楚澜嗔怪:“你笑什么?可是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顾子湛一脸无辜,眨眨眼睛,谄媚说道:“我对你哪有什么坏主意。我就是觉得,我的阿澜如今,更加光彩照人了!”   楚澜背过身去喝粥,不想再看她。   *   第二日,清晨薄雾中,顾子湛推开窗户挂起挂钩,就看到一只大鸟正眨巴着眼睛,与她四目相对。   顾子湛大惊失色,手里的撑杆都吓掉了。她可是最怕鸟类这种生物了,在现代时就是这样,一只小小的麻雀都能把她吓成高位截瘫。如今还是这样大的一只鹰隼,顿时顾子湛腿都软了。   可惜青鸢对此毫不知情,还抖了抖翅膀,爪子一迈,就蹦进了屋里,还一个劲儿想往顾子湛跟前凑。摇晃着脑袋,那样子摆明就是在说:你怎么不来摸摸我?   顾子湛终于能动弹了,哇的一声惊叫出口。然而,比楚澜先给她回应的,是屋外春晖家的闺女,艳丽。   顿时,院子里就热闹了起来。   楚澜看着这一幕,强忍着笑分开这一人一鹰。先摸摸顾子湛的脸做安慰,又转身摸上了青鸢的脑袋。   青鸢终于如愿,欢快地叫了几声。一时间,受惊过度的顾子湛与屋外八卦心思极重的“艳丽”也沸腾了起来。楚澜被吵得脑壳疼,快速取下青鸢脚上的信筒,又摸摸它的头,就叫它自己出去玩。青鸢十分懂事地飞走,大爪子一蹬,把顾子湛刚打开的窗子又合了起来。   顾·呆若木(不可说的某种动物)·子湛捂着胸口,开始向家长控诉:“我果然跟它们这一类的生物八字不合!”   楚·家长·澜颇为头疼,深觉得孩子不好带。   这信是元晦道长给楚澜的回信。上回楚澜跟她写信提了顾子湛现在的状态,元晦道长也十分关心。她同楚澜讲说,观看紫微星宿的天象,正红之中,隐隐有些黑气,尚不知是什么缘由。让楚澜先按照她以前教过的培固元神的方法试试,她如今正在西南探访一位药师,完事之后,就会过来亲自替顾子湛相看。   楚澜这才放下些心来,每日便开始替顾子湛疏通经脉。依照天机门的说法,人身体有几处要穴,分别与代表各人的星相对应。疏通这些穴位,就可以起到培固元神和增强体魄的作用。   顾子湛对此倒没有多上心,虽然身体存在一些无法解释的异状,但在此时的她看来,牛磺酸和维生素,或许更可信。   楚澜也懒的同她多废话,赏个白眼了之。   *   这天夜里,顾子湛与楚澜已经准备安置就寝,就听屋外春晖来报,豫王妃夜里请了御医,似乎是生病了。   顾子湛与楚澜对视一眼,披好外衫,叫进春晖问话。   原来,听豫王妃院子里的侍女说,晌午的时候,豫王妃便没有胃口,饭也没有吃就去休息。下午便升起高烧,晚间竟开始说胡话。她的贴身侍女着急之下寻豫王不得,便命胡培去请了御医。   在定国公府生变之后,豫王妃整个人就郁郁寡欢起来。虽然按理说她与王允和为亲姐弟,免不了被牵连,但豫王考虑到顾子湛“嫡子”身份和他自己的面子,便利用权势使得天顺帝让了步,没将王家出嫁的姑奶奶们牵扯进来。然而转脸,就在府里对豫王妃进行了软禁。   豫王妃如今母家失势,又被自己丈夫这般对待,心情如何自不言而喻。但她身体向来不错,如今突然生病,还是免不了叫人多想。   顾子湛与楚澜听后,都开始换衣服。无论先前顾子湛遭遇的那些事到底与豫王妃有没有关系,眼下她生了病,总要过去探望一下的。   二人携手,很快就到了豫王妃的院子。   来的是楚澜认识的一位老太医,刚给豫王妃诊完脉出来,就遇到了她们两人。打过招呼后,楚澜就开始询问豫王妃的病情。   老太医姓张,神情间有几分凝重。“微臣看王妃脉象,因是思虑过重引发的邪风入体,这病来势汹汹,一时之间,有些棘手。”   楚澜想起她与顾子湛刚成亲那时曾无意见探过豫王妃的脉,当时就有中毒迹象,便多问了几句,“张太医,别的可有什么不妥?”   张太医想到楚澜的医术精湛,也不敢托大,便将豫王妃的脉象细细讲来,又笑说道:“楚医官的医术远在微臣之上,若非您如今身子重,该由您再瞧瞧,当比微臣的看的准。”   楚澜听他所说,就知道他并未查探出有中毒过的痕迹,当下也没再多说什么。张太医写下药方之后,又拿给楚澜过目,楚澜一看这些药石还算对症,便没有多说,吩咐下人去准备了。   在张太医走后,楚澜与顾子湛本想进屋探视,楚澜也想再给豫王妃探探脉,却被侍女拦下。这侍女一脸谦恭,说的话却不容置疑。只说王妃先前有言,如今楚澜怀有身孕,万不可过了病气。而顾子湛终究顶着个男子的身份,也不好多说什么硬气话。只是她与楚澜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这事,从头到尾透着蹊跷。   *   第二日一早,豫王却突然让人过来传话,叫顾子湛过去。   二人的第一反应,都觉得豫王这个时机选的,有些微妙。豫王这几天忙着笼络人心,要知道天顺帝越是手段狠辣,对豫王来说越是良机。是以豫王已经有许多日不曾露面了。偏偏她们前一晚刚探视了豫王妃,今天豫王就有了空闲来见顾子湛,也太过巧合了。   临出门前,楚澜又叫住顾子湛,替她理理衣领,开口道:“你猜,他会同你说些什么?”   顾子湛挺着脖子歪头看她,“无外乎两件事。第一件,试探咱们昨夜去看豫王妃,有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妥。第二件事嘛,大约要敲打敲打我,让我好生摆正立场,多说些陛下的坏话。”   她说的太直白,惹得楚澜好笑,点点她的鼻尖,说道:“我猜,他还当有一件事要说。”   顾子湛好奇,“他跟我这个小傀儡还有什么好说的?”   楚澜稍敛神色, “他应该还会问你,我对那日与你一起扰乱大朝会,是个什么态度。”   顾子湛还是不太明白,“那我该怎么说?”   楚澜敲敲她的脑袋,嗔道:“你这小脑袋怎地又不灵光了?咱俩可是被人摆了一道的啊,怎会没有些火气?我又被迫怀了孕,你说我该是什么态度?”   顾子湛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却又有了问题,“可咱俩不是要保太子的吗?我要是当真把我皇伯父你亲姨父骂得狠了,你不会怪我吧?”   楚澜好笑看着她, “他是他,太子是太子。太子仁善,陛下却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我这么聪明,你觉得豫王会看不透我已想明白这些?”   想了想,旋即又说道:“对了,还有一事,你可拿去与豫王说。”   “什么事?”   “用我假孕来要挟你的主意,是我父亲出的。” 第四十五章 几方心思异,火灭烟未熄   来不及惊讶,顾子湛只得匆匆去见豫王。她心里却着实有些气恼, 若不是恰好见到太孙, 并想出借此脱困的主意, 只怕那日能否善了,还当真不好说。   怎地这些当爹的,心肠都这么硬!   豫王见到顾子湛, 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昨日夜已深,你母妃自然已经休息下了,你又何必冒失赶去?又有御医在场,你乱了分寸, 叫人看去笑话该如何?”   顾子湛一顿,也不多作辩解,索性顺着豫王的话开始了自我批评。“父王教训的是,是儿子考虑不周。”   她这态度倒使得豫王不好再继续责备, 只冷哼一声, 道了句“此次便罢了,下次你还当警醒些!”   又顿了顿, 豫王饮过一口茶, 忽然话锋一转, 摆起了慈父面孔。“为父近日公务缠身, 一直不得闲暇与你说说话。那日大朝会上,着实有些凶险,幸得我儿反应机敏,当机立断, 才能够平安脱困。当时,你也有些吓坏了吧?”说罢,竟难得有了丝笑模样。   这些,倒是他的心里话。他事先并未料到,天顺帝会用顾子湛做人质要挟他。他倒不是对顾子湛有多深的父女亲情,只是顾子湛对他而言,到底还有用处。若是天顺帝当真拿顾子湛的性命做要挟,他也不得不从。   天顺帝的狠辣,从一早豫王便心知肚明。好在他从一开始就对王家没有全然信任,留了后手,又事先知道了天顺帝的打算,才能顺水推舟,将太子也牵扯进来。   如今,虽然马成大已经辞官,王允和也被坐实了替罪羊,但太子可能谋反的事,也早已在朝野中传播开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不愁日后没有扳倒那对父子的机会。   这边,顾子湛正在心里掰着指头算,豫王妃这事已经说过了,果然现在已经进行到了“骂”天顺帝的环节。   她立刻摆出义愤填膺状,开口道:“回父王,那日确实把我吓坏了,往日里也没少同那对父子打交道,倒没有看出他们竟如此狠心!若不是那日遇到了太孙,楚澜提议以他为质,我们也绝不会那么轻易脱身。”   豫王有些不可置信,问道:“你是说利用太孙这主意,是那楚家女想出的?”   顾子湛点点头,“正是,若不是她,我可是想不到这些。唉,如今她与她父亲之间的父女情份,也已断得差不多了。”   “她已经知晓,大朝会那日的主谋,正是楚太傅。”   *   从豫王的院子离开,顾子湛心里对楚澜不禁更佩服几分。果然,阿澜所料的三件事无一例外,而她因着事先楚澜的提点,回答的也算是说到了豫王的心坎上去。   最后在她离开时,豫王心中对楚澜的戒备明显消减很多。在他看来,楚家父女已基本离心,楚澜又是元晦道长的弟子,彻底倒向他这边也指日可待。   只是在她想到这一切皆出自楚太傅的筹谋之后,还是忍不住对楚澜更疼惜几分。阿澜说的云淡风轻,可被自己的父亲算计,又怎会真的无动于衷?   待到顾子湛与楚澜说过与豫王的谈话后,便到了午膳时间。楚澜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顾子湛又怎会看不出,楚澜的心绪,还是受了些影响,只是她自持久了,早习惯什么事都放在心里。饭后,二人在凉亭小憩,顾子湛抓耳挠腮想着在现代时看过的小段子给楚澜开心。   这份笨拙的体贴,楚澜自然清楚。顾子湛对她的这份情意,亦令她心中发暖。五月时节,微风中带着温柔,繁花似锦,花香氤氲比醇酒更醉人。   *   正说了会话,就见段勇与白二快步走来,远远就可见到二人脸上的喜色。   顾子湛诧异,问段勇;“是有什么喜事发生?”   段勇大手一挥,重重拍在白二肩上,哈哈笑道:“晶晶小兄弟真乃我段某人的知己。”   白晶晶的脸色顿时变得姹紫嫣红。   顾子湛看着他俩,满脸都写着“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   好在段勇尚有一丝理智,继续解释:“倒没有想到我俩追查豫王妃那些事,竟追查到了同一个人身上去!”   前些时候,楚澜让白二从秋霞的家人着手去追查,顾子湛这边则让段勇继续去查刘安,他二人竟在西城的一处破院子里碰了头。白二是跟着秋霞的家人去要债,段勇却是跟着刘安去哭丧,偏偏都是同一个地方。那院子已废弃许久,虽有些冷清,倒还算干净。把这两方人堵在一起,各自审问,竟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这院子的主人,是刘安的婶娘。   据刘安所说,这院子是他在豫王府攒了些银子后,特意将自小抚养他长大的婶娘接了来,给她置办的。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的婶娘来了京城之后,竟遇到了一位故人。   这位故人,就是刘喜。   也直到这时,刘安才知道,刘喜竟然就是他的二叔。   *   一日,刘安跟着刘喜出去办事,想着顺道去给婶娘送些银子。刘喜难得好心,跟着他一起去了。谁知,刘喜刚见到他婶娘,竟转身就跑,他的婶娘一愣,随即哭着喊了一声,叫的竟是刘喜幼时的乳名。刘喜停住脚步,再回头时,二人已是含泪相顾。   刘安这才知道,他的婶娘,竟是刘喜当年的童养媳。   原来,刘喜九岁时,被人牙子拐走,送去宫里做了小太监,从那时起,就跟着豫王。几十年下来,他乡音尽改,与婶娘一样,容貌已是沧桑。可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仍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彼此。虽然他的婶娘与刘喜并不曾做过真正的夫妻,但自小的情谊和责任感,仍叫她遍尝辛酸,一手把父母早亡的刘安拉扯大。   此时的刘喜,身体早已残缺,而婶娘也因劳累过度,行走不便。少年不得伴,老来才重逢。几分煎熬,二人终于又重新走在了一起。   只是,这好日子也没能过多久,风雨便骤然袭来。   豫王妃一直想拉拢刘喜,但刘喜对豫王很是忠心,豫王妃无法,便派人监视跟踪了刘喜,也便发现了刘喜与他婶娘的秘密。   顿时,豫王妃便生出了恶念。   她将刘安的婶娘藏了起来,要挟刘喜替她办事。   刘喜舍不得妻子的性命,几番挣扎,终于倒向了豫王妃,开始替她办事。   不光是顾子湛在回豫王府途中经历的那次埋伏,以及回府之后被下毒的事,就连先前的顾澈,也几次差点遭了毒手。   而更令刘安无法接受的是,即便当时刘喜并不曾向豫王吐露豫王妃才是主谋,在刘喜死后,豫王妃依旧没有放过他的婶娘。   就在王家出事之前,豫王妃安排王家派人,将他的婶娘杀害了。   所以,刘喜这次来这个院子,就是为了祭奠被豫王杀害的刘喜,和他那如今尸骨尚不知在何处的婶娘。至于秋霞的家人,则是因为当初秋霞曾经说过,若她出事,可以来这个院子找人问询。   可怜秋霞死前还在惦记她自己的家人,而她的家人却在她死后拿着她用命换来的银子给儿子添置房产,直到被王家的人欺负了,又心知自己的银子来路不正不敢告诉白二,才想起到这个院子里替儿子要债讨说法。   **********   顾子湛同楚澜对望一眼,皆不曾想到,这事其中竟会有这样的隐秘,便叫来刘安问话。   按照刘安的说法,他置办这个院子时并没有大肆张扬,待刘喜与他婶娘相认后,他更不敢将这事往外说,还哪敢多去。只是他婶娘擅长做些桂花糕之类的点心,他也就借着买糕点的名义,来过几回。所以,豫王妃倒并不知晓他与刘喜的关系。也幸得如此,他才能保下命来。   说到这里,刘安已是话不成声,泣涕成雨。   顾子湛与楚澜也尽皆愣住。   原来,这一切,当真皆是豫王妃所为!如今真相被揭露,顾子湛心中的大石落定,心绪却依旧难平。   良久,顾子湛缓缓开口,“你说你的婶娘,平日里靠做桂花糕谋生。我问你,她可是住在西城深处的巷子里?”   刘安抬起头,满脸是泪,有些诧异的答道:“奴才的婶娘正是住在那里。世子爷、世子爷去过那里吗?”   顾子湛摇头答道:“不曾去过。只是听说过,那里有位老婆婆,做的桂花糕极是好吃。”   刘安不再多问,又哭了起来。   顾子湛却心里发寒。   顾清曾与她说过多次,西城的巷子里,有位老婆婆做的桂花糕最是好吃,还曾经因那位老婆婆生病差人去给送过银两。她的弟弟,是如此一个心善之人,可那做母亲的,却令人胆寒。顾清会知道那里,豫王妃又默许他去过许多回,只怕顾清每次去,都是豫王妃给刘喜,与那刘安婶娘的警告!   真是狠毒!   想了想,顾子湛又问道:“刘安,那你可知,为何豫王妃要害本世子?”   刘安闻言,猛地打了个哆嗦,他战战兢兢的开口:“小人曾听叔父说过,是因为、因为您并非豫王妃亲生,她、她曾说过,是您害的她孩儿夭折,又、又连累二公子,成了痴儿。”   “你说什么?”顾子湛惊呼出口。   然而,饶是顾子湛再怎么问,刘安也全不知晓了,只不停赌咒发誓,说他绝不曾向外透露过半句顾子湛与豫王妃的关系,就连他已逝的婶娘,也不知道此事。   但顾子湛心中的惊疑还在。豫王妃自然知道顾子湛并非她亲生,二人的关系也向来不冷不热,可她却不知,豫王妃竟会对她怀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几次三番,恨不得置她与死地。   但知道了这事后,顾子湛又忽然想到豫王的态度。   她与楚澜先前说起豫王妃时,对此就有过怀疑。如今回想,若是豫王当真早已知晓那些皆是豫王妃所为,那么,他定然也会知道,豫王妃仇恨顾子湛的缘由。   究竟是什么呢?竟令豫王妃对她恨不能置之死地而后快?   *   只是顾子湛还没来得及去问,豫王妃自己却主动找了上来。   而楚太傅那边,也找上了楚澜。 第四十六章 骤然风雨至,幡然生死迟   楚澜到底是被太医院院首义许诊出的喜脉,在大朝会上, 太孙又口口声声说着对楚澜腹中“小弟弟”的期待, 也算是得到了天顺帝与太子的默认。如此一来, 这“怀孕”之事,一时还真不好说没就没了,好歹得等这出闹剧过去了, 再让这“孩子”无声无息的消失。   所以,楚太傅来寻楚澜,要说的,也是这事。   楚澜也在等他。   这日, 天空下起了小雨,刚起的热气被浇息。距离楚澜与顾子湛发现豫王妃便是幕后之人,正好过去十天。楚澜也在心中感叹,她这位父亲, 真是一如既往的, 沉得住气。   楚太傅知道楚澜自小对他这个父亲便不亲近,如今因着他帮天顺帝将楚澜困在宫中为诱饵, 无论他自认为有多少的正当缘由, 那将女儿置于险地的事实, 却都不容辩驳。   事到如今, 天顺帝与豫王算得上已经势成水火,只剩下最后一层脸皮还没有撕破,但也离撕破不远了。楚太傅比天顺帝小几岁,但他少年得志, 在天顺帝还是太子时,便入了东宫做了詹事府詹事,那时天顺帝便称呼他为“小师父”。   及至天顺帝即位,他便被封为太傅,亲自教导太子读书,说起来,他也算是两朝帝师。   站在楚太傅的立场上看,豫王对天子不敬,觊觎皇位,便是罪无可恕。为了除奸佞,便无论是怎样的手段,都是可行的。至于楚澜,他自认可以护得住,而顾子湛,只要她不去与她那父亲狼狈为奸,为着自己的女儿,他也绝不会主动加害。   所以,在见到楚澜时,楚太傅心中自认无愧,坦然得很。   只是在见到女儿更加冰冷的面容时,他心里还是升起了一丝波澜。   *   见到楚澜被见微搀扶着进来,楚太傅微有些诧异,轻咳一声,本想说的关心之语,等到说出口,却变成了责备。“你身子怎的了?怎地这般不会照顾自己!莫要整日与那小子贪耍,不知轻重!”   楚澜挥挥手,让见微下去了,抬眼看向楚太傅,淡淡开口:“女儿已有身孕,自当警醒些。这些,不都是父亲大人安排的吗?”   楚太傅面色一僵,随即不答反问:“你这是何意?那些不过是权宜之计,游儿你如此聪慧,又怎会想不明白?”   楚澜却不再看他,冷冷一笑,“父亲说的轻巧。大殿之上,众人皆知我已有身孕。这孩子,难不成还能您说有就有,说没便没了吗?”   楚太傅不欲与她争辩,顿了顿,只说道:“总之你自己便是大夫,过一两日你想个法子,叫这孩子没了便是。”   想到那日的功亏一篑,又忍不住责怪道:“那日为父与陛下早已安排妥当,只要豫世子出来指认豫王谋逆,便可将豫王一党拿下。别以为我不知道,太孙上殿之事,你定然也插了一脚,游儿,你如今也太不知轻重了,令为父失望。”   楚澜心中发寒,忍耐不住,冷冷开口:“豫王之事,子湛从何而知,又何来指认一说?父亲与陛下想的,难不成是屈打成招?但她又何其无辜!你们事成之后,豫王谋逆死有余辜,子湛身为世子却指认其父,也成了不忠不孝之人,众口铄金,她岂会有命!”   低眉长叹一声,“父亲,您好狠的心!”   楚太傅心中被刺痛,随即狠狠拍案而起,大怒道:“你满脑子儿女私情,有什么资格来指摘为父!舍弃一人而得天下安,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要怪,就怪她错生到那豫王府!”   楚澜直直看向他,许久,摇摇头,叹气道:“那当初,你又为何要让我嫁入豫王府?”眼眸如寒冰,射向楚太傅的双眼,“您一早便这般打算的吧,以您亲生女儿的幸福与清白,换取用来杀掉她丈夫的证据!”曾经以为是自己筹谋所得,却不想,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旁人的算计里!着实可恨!   楚太傅被楚澜眼中的寒意一激,张张口,却再无法将那个“是”字说出口。   楚澜不再等他的回答。站起身,背对楚太傅,声音冷淡:“顾子湛这个人,生同衾、死同穴,女儿保定了!至于我腹中的孩儿,不妨告诉父亲,我确实已有身孕,您若不信,大可请陛下再派义许前来诊脉。父亲别忘了,依照大昭律,凡判为谋逆者,为斩草除根,怀有身孕的女眷,也要一并处死。”   “况且当日王允和去向陛下投诚,应当也提到过紫微星相。不妨与您直说,如今天道何往,已不由人定。即便这样,子湛与我,也都已认定太子殿下。您若是还不相信,那我也再没有好说的了。”   脚步稍顿,楚澜终究没有忍住,长叹一声,“上一辈的过错,你到底还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父亲,您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母亲过世的真相吗?我看,该迷途知返的,是您!”   说罢,楚澜不再停留,迈步走了出去。   楚太傅缓缓坐下,身子倚上椅背,僵直的脊背慢慢放松,一寸一寸陷进椅背,如枯槁的老树,雪落的稍重些,就会压弯脊梁。有些事,他从未去辩驳,是心中有愧,亦是不屑而为。但他也不曾想到,如今这一步步的,竟已离当初的那个自己,越来越远,再无法回头。   **********   楚澜是下午出的门,傍晚回来时,却没见到顾子湛。   问过春晖才知道,就在她回来前不久,顾子湛被豫王妃叫了去。   豫王妃因王允和之事,在府里彻底没了话语权。她娘家已倒,新上任的定国公是王家的旁支,与她并不亲厚。如今,虽然豫王为了自己的名声和顾子湛的“嫡子”身份,并没有废了她,但打理府中事宜的大权,已从她手上收了回去,并且分出来一部分,交给了楚澜。   如此,对顾子湛和楚澜来说,倒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顾子湛见到豫王妃时,很是大吃了一惊。短短几日,豫王妃容色蜡黄,整个人如一朵颓败的花,老了几十岁。   她卧病在床,见到顾子湛,豫王妃一瞬间竟有些微愣,随即面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说道:“你与王爷年轻时,长得真像。那时我初见他,就是你这般的清隽少年。”又染上苦笑,“可惜啊,知人知面,不知心。”   女生肖父,顾澈的眉眼,确实是更像豫王。顾子湛没有应声,在她身边坐下,心中有几分复杂。二人半晌无话。   豫王妃抬手让周围伺候的侍女退下,看向顾子湛,轻轻一笑,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纸包不住火,看你这样,那些事情,你怕是已经知道了吧?”   顾子湛看向她,神色间几分纠结,点点头又摇摇头,答道:“我听说了一些。只是不知道,您为何要这般对我。”   豫王妃突然冷笑,眼神锋利如刀,恶狠狠叫骂道:“你不知、你不知?顾澈,你竟敢说你不知?你也太不要脸了!”   顾子湛被她骤变的脸色惊得头皮发麻,下意识站起身后退几步,豫王妃却口中不停。“顾澈!我不知你是什么妖孽托生,我那孩儿与你同日出生,若不是你命中带煞,他又如何会死!是你克死了他!还有清儿,我的清儿啊,也是你害了他!”   忽地,豫王妃神情又变为凄苦,眼中流下泪来。“我先前不知道这些时,体谅你没有亲娘,也曾想要好好待你。曾经,曾经我待你如亲子啊!我曾经抱过你,哄你入睡、教你喊娘,你生病时,我急的整夜无法合眼!即便是有了清儿,我也不曾苛待你,反倒真心的欢喜,觉得我有你们一双儿子,心愿已足!可是如今想来,真叫我恶心!”   “什么紫微星入命!胡说八道!你就是一个孽障!你,该死!”   顾子湛只觉心中猛地一痛!这疼痛撕心裂肺,心中涌起无限悲伤,脑袋几乎要炸裂开!这种情绪分明不是她自己的,却偏偏无法控制!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在这具身体里,真的,另有他人!   难道,真的是顾澈?!   *   夜深之时,豫王府却骚乱起来。   楚澜听到外间的段勇来报,正立在外院门口张望,就见顾子湛在雨中跌跌撞撞奔了来。   她竟是满面血污!   楚澜心中一惊,忙上前去迎她。   顾子湛半张脸都被鲜血覆盖,她心中已惊慌至极点,在见到楚澜的第一眼时,才觉出一丝丝的真实感。几乎是半扑着跌进楚澜的怀抱,顾子湛面上鲜血与雨水凝在一起,灯火中,竟显出几分阴森。   楚澜心口一窒,惊呼问道:“子湛!这、这是怎的了?”   顾子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直到回到屋里,楚澜不敢再多问,只让见微打来水,屏退众人,温柔为顾子湛擦去脸上血污。这才发现,她的侧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楚澜一眼便看出,这是被匕首所伤。   刀刃划开皮肤,顾子湛眉尾的那颗痣,正好就被从中间划破。   不断有血渗出来,楚澜忙取过药箱,替她止血。顾子湛也还在恍惚中,浑身不停的颤抖。   许久,顾子湛渐渐缓过些来。她抬头看向楚澜,见到楚澜关怀中带着焦急的神色,良久,颤着声音说道:   “阿澜,我、我杀了豫王妃!”   “顾澈,顾澈回来了!”   楚澜手中的药瓶掉落,发出“咣当”一声。   当晚,外间传来消息,豫王妃,死了。 第四十七章 雨停天未明,权势最无情   豫王妃不是顾子湛杀的,她是自尽的。   但这一切, 又都与顾子湛脱不开干系。   *   当时, 顾子湛在听完豫王妃所说之后, 心绪被另一股力量拉扯,只觉得头痛欲裂。她极力与那一股力量抗衡,却还是败下阵来。   一时间, 她好像变成了一抹幽魂,浮于这场景之上。   她眼看着,自己这具身子,在豫王妃的床前跪了下来。   “顾子湛”啜泣着, 声音嘶哑,低低开口:“母妃,清儿发生那样的事,我心中也是万分难过。清儿落水, 是我救助不及时, 导致他染了风寒高热不退,最终、最终成了如今的样子。这事, 我始终自责难安!但是, 母妃!那时我也不过五岁啊!我尚且是个孩子, 我也害怕啊!”   豫王妃却不为所动, 面上眼泪流的更凶,狠狠咬着唇,“你们不愧是亲父子,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利用完了,便一脚踢开,毫无怜悯!我当初,就应该掐死你!”她声音尖锐,整个人已近乎癫狂。   “顾子湛”脸色惨白,跪倒在豫王妃身前,不停解释。   豫王妃却并未被她打动,只不停咒骂。   忽然,顾子湛只觉得这另一股力量中升起浓浓的戾气,只见这具身体已停下解释,直起身,与床榻之上的豫王妃对视。   停顿一刻,“顾子湛”唇边溢出一抹笑,声音陡然一沉,“母妃啊,你想听的话,我都说过了。余下的,我便要劝劝您了。”   “如今顾清已经是个傻子,您除了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呢?我实在想不明白,我也是您的孩子啊,您曾亲口说过的!为何您的眼里,不能只有我!”   “豫王他给不了你的尊荣,我可以给啊!若是从一开始你能看清这一点,如今,又怎么落到这般境地?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顾子湛”眼中的讥讽,深深刺痛了豫王妃。她伸手指着“顾子湛”,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咬牙切齿地说道:“顾澈!原来,原来这一切,当真是你做下的!”   “顾子湛”邪邪一笑,又叹一口气,“唉,刚才那些话,你不信也罢,反正,也都是我随便说说的。”   她站起来,俯下身看向豫王妃。“不错,顾清是我推下水的,这又如何?反正豫王府的世子是我,多他一个也是浪费。至于你说的那个与我同日所生的孩儿,哈哈哈哈,紫微天命在我,他这萤虫之光,也配与日月争辉?!”   豫王妃已被她的话震惊的无法言语。她怔愣着,与“顾子湛”四目相对。   忽然间,豫王妃神色一变,猛地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狠狠向“顾子湛”头上刺去!   骤变发生的太快,正志得意满的“顾子湛”躲闪不及,脸颊被匕首划破,鲜血很快将她半张脸覆盖!“顾子湛”大惊之后,心中狠厉顿生。猛地,她一把扼住了豫王妃的喉咙。   顾子湛在虚空中目睹这一切,心中大骇,狠狠挣扎起来。   豫王妃已喘不过气来,脸色青紫,双目圆瞪,手中的匕首早被打落,无力的挥动几下,便垂落了双臂。   就在此时,顾子湛强忍要炸开般的头痛用尽全力挣扎,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猛地向下坠去!   瞬间,她感受到了从手心处传来的、与人身体相接的触感。   手一松,就看到眼前的豫王妃,软软地瘫倒在床榻上。   顾子湛跌跪在地,抱着头,大口地喘起气来。   旋即,她转身奔出屋子,在夜色中仓惶逃走。   在她走后,豫王妃缓缓醒来。最后,她用一条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梁柱上。   **********   楚澜听完顾子湛的讲述,眼中染上如浓夜般惊忧。   她一把抱住顾子湛,紧紧的,压得顾子湛透不过气来。但顾子湛却没有挣扎,回抱住楚澜,她也久久无法平静。   这一晚,顾子湛深深感受到了楚澜最初知道那天命之说时的无力感,甚至因为这些切身感受,惶恐更甚。原来,真的存在这么许多,用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她自己原先的那些坚持,与这命运桎梏比起来,竟这般可笑。   这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啊!   良久,楚澜直起身,捧着顾子湛的脸,轻轻吻着她被包扎起的伤口。“澄儿,莫怕,有我在,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顾子湛点点头,手探起抚上楚澜的脸,“我信你,我不怕了。”   楚澜心中一痛,强压下心头愁绪,俯身吻上她的唇。   “顾子湛,我爱你,也只因你而存在。”   *   深夜,顾子湛又陷入梦境里。   在梦中,她看到了许许多多未曾见过的顾澈。   年幼时,豫王对顾澈向来狠厉,豫王妃的温柔体贴,便成了顾澈唯一的慰藉。所以,在豫王妃查出怀有身孕后,顾澈就对这个孩子,升起了无比强烈的妒忌与憎恶。小小的孩童刚满两岁,就总喜欢跟在她身后,口齿不清地亲昵唤她“大哥哥”。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挡顾澈心中的恶意。终于,在一天无人的午后,顾澈将这个孩子,狠狠推落湖中。看着他在水中挣扎,顾澈心里却升起丝丝快意。   慢慢长大,那个小孩子侥幸逃得一命,却依旧纯善不知人心的险恶。是豫王妃在王家的帮助下,查到了些端倪,随之而来的,便是豫王妃对顾澈彻底的厌恶。   顾澈却不知悔改,反而对着顾清与王家,生出了迁怒。她的性格逐渐扭曲,甚至从十岁起,就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利用行走江湖的机会,顾澈慢慢建立了一个叫“花满楼”的组织,她自封楼主,又因机缘巧合,救下了几个孩子。从中,她选三个人,封了堂主。那织秀楼中的李香君,赫然便是其中一个。   另外两个,一个叫做柳赞的,被她派去紧盯王家。于是顺藤摸瓜,她发现王家受豫王指使,做下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当初跟在山匪后面将藏在坟山下的官银抢走时,她就是带着事先混进山匪中的“二当家”柳赞,一起做的。余下一个叫栾楠的,因着她的不看重,便一直跟着那李香君做事。   而最令顾子湛不能忍受的是,楚澜,竟也被顾澈算计到其中!顾澈其实,一早便贪慕楚澜!但她心术不正,以为楚澜对她的不喜,是因着豫王与楚太傅不和,便在嫉妒之下,对那些曾与楚澜传出过婚约的世家子下手,甚至还向外散播开楚澜“克夫”的名声。她这些手段,为的,便是想在日后寻着机会,坐收渔翁之利,夺娶楚澜!   甚至于顾澈身负武艺又为何会被绣球砸中,也是她自己造成的。   当初顾澈偷听到豫王使者与元虚道长的密谋后,又知道了那手段狠毒的改天换命之法,心中惶恐,便私逃下山。路上,她回忆着看到的破局法门,强行给自己改命,想要将自己的命格抢先与紫微星宿融合。却不想其中出了差错,她不光没有改命成功,反而让自己神识被毁,一度变成了记忆尽失的傻子。   也正因此,她才会被绣球砸中,昏迷之后,醒来的人,就变成了顾子湛。   世间哪有那么许多的凑巧,不过皆是人为罢了。   只是冥冥中自有注定,顾澈的一番计较,最后倒是全为旁人做了嫁衣。   *   梦中思绪纷乱,不知过了多久,顾子湛猛地从梦中惊醒,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窗外已无雨声,身后贴上来一具温软的身子,熟悉的声音温柔清浅,安抚了她满心难言的凄怆。“莫怕莫怕,澄儿,我在的。”   顾子湛满头冷汗,大口喘息几下,心中那些深入骨髓的冷意才消退几分。   缓了许久,顾子湛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楚澜看看天色,答她道:“刚过了未时。”   顾子湛一惊,“我竟睡了这么久?”又急急看向楚澜,“阿澜,豫王妃那里,后来、后来如何了?”   楚澜神色有些不忍,先摸摸她的头,才开口。   “你睡下后,我便让段勇去打听了。大约、大约在你睡下半个时辰之后,传来了消息。豫王妃她,自缢了。”   顾子湛的眼睛,猛地红了。   原本就不曾平复的情绪,如今更加肆意地撕扯着她的心。顾子湛双手掩面,泪水不可抑制的从指间溢出。   她本是一个局外人,却因着那许多在梦中见到的旧事,生出无尽的悲伤来。忍不住呜咽出声:“王妃她、曾是真心疼爱顾澈的。她原本无辜,却、却受尽了苦楚......”   断断续续的,顾子湛将自己的梦境,对楚澜缓缓讲了出来。   顾澈啊顾澈,可悲,但更可恨!   *   楚澜一直在轻抚着顾子湛的脊背。这些旧事里,也有她自己。但事到如今,或许是身边已有了顾子湛,她倒并没有太多的气愤与不平。   待顾子湛说完,楚澜摸摸她的脸,又捏捏她的耳廓,轻声说道:“顾澈与豫王妃,可怜却不无辜。尤其顾澈,是她自己迷失了心神,一步步走入歧途,又害了许多人。至于豫王妃,即便她要向顾澈报仇,可那刘安的婶娘与秋霞等人,又凭什么要因着她的私仇,丢了性命?”   “苦难令人煎熬,却不该成为作恶的理由。”   楚澜的最后一句,为顾子湛扫开了满目阴郁。是的,这些旧事令人唏嘘,但那些局中之人,又何尝不是深陷其中之后,便迷失了本心,自甘沉沦其中。   楚澜见她神色稍霁,又拍拍她的头,浅浅一笑道:“总之,那些事与你我全无干系,我并不放在心上。如今我所牵挂的,只有你这身子。澄儿,你可还头疼?伤口还疼吗?”   顾子湛微微动动脑袋,头发散落着,柔顺的披在肩上,模样十分乖巧。她摇摇头,“不那么疼了。”   又想了想,自己也有些奇怪。“说来有些不可置信,但当时豫王妃将我的脸划破后,一瞬间,我便好像清明了许多。”取过铜镜来端详,又稀奇道:“咦,眉尾那颗红痣被遮住,倒与我自己原先长得一模一样了。”   距离她的穿越,刚好过去一年。顾澈的样貌少了稚气,除去那颗红痣,已与顾子湛穿越前没什么差别了。   她这么一说,楚澜也看向她的伤处,心中却升起一丝说不出的不安。她记得,在顾澈小时候,似乎眉尾这颗痣,仅是无光的暗红,并不是后来的鲜红。忍不住掀开纱布,又向那里看去。   渐渐地,楚澜的神情微变。   如今被刀刃划开的伤口依旧狰狞,只那颗痣仍可以分别出它的颜色。往日的鲜红褪去,分明,正如最初那般,黯淡无光。   它在变。 第四十八章 时光如白驹,顽石终成玉   事关顾子湛,楚澜一向上心。所以在豫王妃自尽的消息传来后, 便让段勇去详细查探了。   豫王妃与顾子湛之前谈话时没有旁人在场, 后来她选择自缢, 又恰好将她脖子上被“顾子湛”弄出的伤痕遮掩,不至于太过引入注意。但这样一来,反倒是像有意为之。   但人已经没了, 她在生命最后一刻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再不会有人知晓。楚澜只能猜测,豫王妃替顾子湛遮掩这一切,唯一可能的, 就是为了顾清吧。   *   豫王妃新丧,顾子湛醒来后,自然得前去吊唁。   平复好心神,待顾子湛与楚澜赶去豫王妃的院子, 豫王已先到了。   见到她二人, 豫王自然也看到了顾子湛脸上的伤,他面色有些冷, 看向顾子湛问道:“你脸上这伤, 是怎么弄的?”   顾子湛忙低头答他:“回父王, 儿子昨夜起身时贪懒没有点灯, 叫/床幔的挂钩划了一道口子,不碍事。”   豫王没做声,又看了眼楚澜,才开口:“所以你感了风寒, 也是昨夜所致?”   原先她昏睡时,楚澜给出的理由就是这个,于是顾子湛便顺势应下,“是的。”   豫王又看她一眼,冷淡开口:“既然如此,你们便回去吧。这事由本王处置便可,你不必多管。”   顾子湛脸色也不太好,迎着豫王说道:“孩儿,想去看看母妃和清儿。”   豫王已是不耐,挥挥手,“有什么好看的!你先回去,不要插手此事!”   顾子湛还要说什么,袖子被楚澜拉住。她看向楚澜神色,忍了忍,终于没再与豫王争执。   二人转身,忽听豫王说道:“你母妃卧病多时,如今病重而逝,于她来说,也是解脱。”   顾子湛心中一凛,低头应下,“儿子记住了。”   说罢,二人便离开了。   *   对外,豫王果然皆说豫王妃是染病去世。那夜过后,豫王府的下人又经历了一番清洗。而顾子湛与楚澜也探听到,在顾子湛从豫王妃那里离开不久,豫王曾去过。   那么,豫王妃究竟是不是自杀,她临死前又经历过什么,豫王又究竟知道些什么,又到底是不是豫王给她下的毒。这些,都成了再无法解开的谜团。   *   顾子湛作为“嫡长子”,按照大昭礼制,当为豫王妃守孝三年。   顾姓皇室的祖籍在凤都,位于江南。“头七”过后,顾子湛便护送豫王妃灵柩回了凤都,在那里一住便是三年。随她一同去的,除了楚澜,还有顾清。   顾子湛对顾清怀有愧疚,如今豫王妃没了,顾子湛自然要将他带在身边照看。   离开之时,见微、春晖与白二随行,京城这边的一些关系还需段勇打理,他便没有一同离开,派了张贯和李岱护送。送到京城外二十里处,段勇目送顾子湛一行渐渐远去。   烟尘滚滚,段勇想起不久前的另一场送别,心中涌起难名的悲壮。   那天,他在跟踪刘安时,遇到了离京的马成大,更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还记得当时,那人同他讲,既然路是他自己选定的,便再无需考虑旁的其他。而至于被他认定的这位主上,倒也确实是值得追随的。   巧的是,这天正是五月廿一,顾子湛穿越来此,正好一年。   **********   楚澜腹中那所谓的“孩子”,在他们到达凤都的两月后,寻了个风和日丽的傍晚,自动自的“小产”了。明面上,天顺帝和豫王都送了些补品来,但私底下,顾家众人,也只有毫不知情的顾清,为他那不得谋面的“小侄儿”,落了好些眼泪。   豫王这边,他自是知晓顾子湛与豫王妃之间的争执,但恰恰因为这点,他认可了顾子湛的“心狠手辣”,信他不会被旁人左右,反倒生出了一些生子类父的欣慰来。只有当一个人生出了欲/望,才更容易利用。加之楚澜也被他认为已与楚太傅断了关系,更添了几分志得意满。   于是,在顾子湛一行去往江南后,豫王便将一部分在江南的势力,交给了顾子湛打理。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豫王更多的考量,是要将顾子湛放在他眼皮子下,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   顾子湛在楚澜的帮助下,将一开始被人监视、掣肘的局面,渐渐扭转,慢慢渗透,安插进了许多她自己的人手。如今紫微星宿的传说已在民间甚嚣尘上,豫王手下的这些人,原本就知晓天命之人在豫王府,如今的顾子湛,便趁机坐实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   她本身容貌气质便远胜常人,再加上办事干净利落、赏罚分明,对人心也善于利用和拉拢,日积月累下来,豫王在江南的势力,大半已经在暗中归属了她。   这其中出力最大的,当属顾澈原先建立的花满楼,以及在他们到后不就便跟来了的李香君。   元晦道长也来过几次。她教给楚澜一些培固元神的方法,顺便帮助顾子湛提升了内力修为,最后,又留下几本记录道门秘法的书籍。顾子湛便照着书上所写加以锻炼,顾澈的神识,倒再没出现过。如今,她对天象之类的玄说,也基本信服了。   但顾子湛心里始终有个感觉,顾澈对她的影响消减,似乎与她眉尾那颗已经暗淡的红痣有关。   *   这三年间,朝堂之上的乱局愈演愈烈,几年下来,受损最大的,便是被当成靶子的太子。   豫王自从三年前被天顺帝截胡王允和一事后,便正式站了出来,在朝堂上带领他这一系的官员,对太子展开了全方面的打压。许多东宫推行的新政被废黜,亲近东宫的官员也因为各种各样的考核评议被降职和替换。对此,天顺帝已经换了几任吏部尚书,但朝中关系盘根错节,一时也无法全部控制。   楚太傅则利用门生故吏等关系,也对豫王进行了反击。因着御史台与大理寺尚在天顺帝手中,几次拉扯下来,豫王也受了些损失。只是他终究无需太多顾忌声名,又有太/祖发下的金书铁券作保,天顺帝也奈他不何。   **********   这日,又是一年初夏。四月初时,清明刚过,暑气渐起。   再过一月,三年之期就满了。   顾子湛此时正在凤都南城的一家酒楼,临街而坐,独自饮茶。她眉眼间依旧风华无双,只是气质沉稳了许多。瞧到街上人来人往,顾子湛心情不错,唇边漾起笑意,眉尾也随之上扬。依稀可见,她眉尾那颗红痣小了许多,色泽暗沉,已毫不起眼。   很快,就见一个窈窕身影,面覆轻纱,翩跹而至。   见到顾子湛,来人轻启面纱,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容,对顾子湛俯身行礼。   顾子湛笑笑,抬手止住她的礼,“香君请坐吧。”   来人便是原先京城织秀楼的花魁,李香君。   顾子湛眉眼稍弯,心中却不禁想到了之前的往事。   *   当初,在他们到达凤都不久,李香君便自己找了上来。   原先的顾澈,最信任的,便是这位李香君,甚至连她的女子身份,李香君也是知道的。正因如此,在她逃下天枢山后,欲为自己改命前,将这事也告诉过李香君,并提过自己也许会被反噬,神志有失。顾澈原本的安排是让李香君按兵不动,等待顾澈清醒之后再去找她。只是李香君忍耐不住,在丹城织秀楼那次短暂的相见之前,就已经在暗中跟着顾子湛了。   而顾澈做的这一切,似乎冥冥注定,也将李香君对初见顾子湛时不曾相认的疑虑打消。   但在找上顾子湛之后,李香君还是稍稍试探了一番。   还记得那日,距离他们到达凤都已过了三月,顾子湛与顾清除去了一身重孝,换上了素白纱衣。   顾清因着豫王妃过世,整个人悲伤过度,始终神色郁郁。顾子湛为了开解他,便带着他去了凤都街上,要给他买绿豆糕。那时秋热初盛,桂花糕也寻不得,便正好吃些绿豆糕解解燥气。   顾清见着熙熙攘攘的闹市,心情总算好了些,也难得有了几分笑模样。买完绿豆糕,二人正要回府,忽地顾清身前撞来一人,瞬息之间,腰间的钱袋子就被人夺走了。   顾子湛立刻去追,让张贯陪顾清留在附近茶肆等她。   刚转过一个巷子,就见到远处走来一个蒙着面纱的青衣女子。顾子湛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李香君。   她立刻知晓,这一切 ,都是李香君所为。   坦然对上李香君的眼睛,顾子湛展颜笑道:“你来了”。   她的笑容太温暖,竟令李香君在一瞬间生出许许多多的思念与伤感。甚至恍然间,有了如梦似幻的痴念。   一时之间,李香君竟不敢与她相认。眼前人如玉般的温润和煦,她已太久不曾见过了。忍不住呢喃开口:“花月遥相见,满园香影迁......”   顾子湛随即朗笑接口:“楼外江湖远,主君自得闲。”   李香君心间一颤,忍不住涌上泪意。   这首诗是顾澈私下写给她的,既藏了“花满楼主”这四个字,又暗含了她的名字,除她二人外,再无人知晓。眼下顾子湛朗朗说来,李香君心中疑虑尽消。但终究襄王无意,她埋在心底的思绪,只剩午夜梦回时的一点痴妄。   寤寐思服,求之不得。   尤其是之后见到顾子湛身边的楚澜,李香君更是满心苦涩。   但这又如何,不过是有人得偿所愿,有人痴心妄想罢了。   **********   对往事的回忆也只一瞬,很快,顾子湛便将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这次她来见李香君,就是要再安排一下她回京之后的事宜。   如今,她已经将段勇安排进了花满楼,成为了她的影子。又因为段勇出身豫王府,也成为了她与江南豫王势力之间的联络员。但段勇自身发展起的人脉终究在北方,所以这次离开,她也一定要带段勇走的。接替段勇的人,顾子湛便选中了李香君。   在来到江南后,顾子湛几番尝试,利用假官银一案带来的恐慌心理,从聚宝盆当铺开始,又做起了票号生意。票号的名字与“聚宝盆”同一风格,就叫日日昇。三年下来,她的产业,已遍布了整个大昭。   李香君来到江南后,带走了一部分原先隐藏在织秀楼中的情报人手,于是,先前隐在暗处的柳赞便显露出来,接手了李香君留在北方的势力。至于那向来没甚存在感的栾楠,也被顾子湛拎了出来,依靠由江南这边渗透进豫王势力的关系,派去了西南。毕竟,如今豫王豢养的那些私兵还没有找到,顾子湛与楚澜猜测,很有可能就藏在西南。   李香君带来的,自然多是青/楼女子,这些人手,也被顾子湛安排进了日日昇。一时之间日日昇中美女如云,莺莺燕燕,倒也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而如今日日昇江南分号的大掌柜,就是面前的李香君。 第四十九章 岁月去不还,以己度人难   李香君在顾子湛对面坐下,先把票号里的事务汇报一下, 又给顾子湛带来了不少北面的消息。   太子膝下仅只太孙一个孩子, 子嗣不丰这一点, 不光是豫王一党攻讦的重点,更是天顺帝的心病。太孙已有八岁,近来又常常生病, 更令天顺帝心中焦急。   加上太子妃几次小产,即便天顺帝将义许派去贴身照顾,孩子也都没能保住。如今,东宫子嗣这一事, 在天顺帝看来,已迫在眉睫。于是,他不顾太子反对,于这月初下旨由各州府挑选秀女, 要给太子充实后院。想来有些可笑, 天顺帝的后宫仅皇后一人,却偏偏要给自己儿子的后院里塞女人。   太子自然不愿, 为此还与其父当殿争执, 却又被豫王一系顺势弹劾了一波不孝。于是, 在天顺帝更进一步的威压下, 即便贵为太子,也无力抗衡,只能屈从。   偏偏又赶上西北连年大旱,颗粒无收, 百姓苦不堪言。且西北的官场自打三年前那一次清洗,不少府县官都是新提拔上来的,在当地的威望有限难以服众。如今秀女大选,许多官员趁机强征,收取贿赂,更引得民怨沸腾。报上去之后,天顺帝不但没有安抚,反倒因着忌惮豫王,怀疑有他在其中参与,下令驻扎当地的骁骑卫武力镇压。顿时,民变骤生。   听李香君说完这些,顾子湛点点头。这些事情陆陆续续的她早已知晓,如今李香君将这些整合起来再说,朝堂上的权力争斗,便更加清晰了。   夸赞了几句,顾子湛话锋一转,又问起李香君与段勇交接的如何了。   李香君也是有备而来。她作风干练,手段也算老道,原先个别因她女子身份而不太服气的,经过几次的敲打,也都安分下来。这点,很令顾子湛满意,忍不住笑说道:“香君你做的很好,这样,我把南边交给你,也可以放心了。”   李香君已知道顾子湛就要回京,听她这么一说,眼中染上几分不舍与眷恋,却又很快隐藏好,问起了顾子湛的归期。   顾子湛神情轻松,答她道:“就定在月余后,五月廿一,我便启程回京。”   想了想又道:“我把张贯留给你。如今他已是这凤都府衙的捕头,官面上的事,你便可交给他。”   李香君应下,顾子湛又与她闲说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李香君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又忍不住感伤。此时一别,再见面,就不知会是何时了。   *   回到凤都的豫王府,顾子湛刚进府门,就见到一个白团子滚到了她脚边,扯住她的裤脚,白团子哼哼唧唧顺势一躺。   顾子湛笑着蹲下,摸摸这只又来碰瓷的小狗子,跟它讲道理:“狗狗乖啊,你乖乖听话放开我,以后才能找到如意郎君。”   再一抬头,就看见楚澜身后跟着顾清与春晖,正出来迎她。   楚澜对顾子湛一笑,“这小家伙比我们耳朵都灵,老远就跑到府门口来等你了。”   顾子湛又摸摸狗脑袋,这小家伙长了三年,个头也不过一尺多些,是个长不大的小白狗。性子被春晖养的黏人的很,一点看家护院的本事都没有,就知道跟人撒娇。就如此时,正敞着肚皮仰躺在地上,被顾子湛摸着舒服的眯着眼睛,歪吐着舌头。   春晖在后面还不满的嘟囔,“都说了它叫艳丽了,就您还整日叫它狗狗,一点也不尊重我闺女。”   顾子湛笑着把这传说中的“艳丽”抱起来,塞进春晖怀里,玩笑道:“都怪你给它起的这名儿,又跟了你的姓儿,连累我们小艳丽一把年纪还找不到对象。唉,真是狗随主人。”   春晖立刻对她龇牙,“就您话多!艳丽这名字多好!哼,没眼光!”   顾清见她二人斗嘴,在一旁憨憨偷笑。   见此,顾子湛只得无奈举双手告饶,“好好好,随便你。对了,艳丽它娘,您午饭准备的怎么样了?”   楚澜拍拍她的手,嗔她一眼,“没个正行。”又帮着春晖理了理狗脑袋上被摸乱的毛,替她答了顾子湛,“艳丽它娘办事利索,还能少了你这一口饭。快去洗手,之后就来吃饭吧。”说罢,转身先走,不想搭理身后那个幼稚鬼。   幼稚鬼见她这样,对春晖眨眨眼做了个鬼脸,忙快步跟上楚澜,嬉皮笑脸的硬扯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楚澜甩了几下没有挣开,就随她去了。   如今顾子湛身体康健,她便再没什么其他的顾虑了。   **********   手上的事情已基本都安排了出去,顾子湛也彻底清闲下来。余下的一月时光,她便拉着楚澜整日在凤都和周边溜达,有时候也会带上顾清。   顾子湛与楚澜身边的人,段勇自是南北两头跑,忙的不可开交,张贯去当了捕头,也是公务缠身,李岱与见微则是被顾子湛与楚澜各自安排着,也时不时外出办事。最常留在身边的,就是春晖这个小丫头与白二这个车夫。   三年下来,白二对小丫头起了心思,顾子湛与楚澜对此看的清楚,也只有春晖这个当事人懵懵懂懂,只当白二是个体贴的邻家哥哥,整日拉着白二侍弄她家艳丽。   这日,天气正好,楚澜与顾子湛一早起来,顾子湛就拉着她要去城外的梅坞赏花。   楚澜无奈,那梅坞以梅花闻名,但眼下这个时节哪有梅花可看,也不知这位如今愈发娇气的人又起了什么兴致。   *   用过早膳,顾子湛与楚澜便带着顾清与春晖、白二与难得回来的见微,一起出了门。   顾子湛自然与自家媳妇黏在马车里,春晖抱着狗在外看着白二赶车,见微只好陪着想要骑马的顾清,一路翻着白眼紧紧跟随。   没错,这许多年下来,见微绣花的本事没涨,翻白眼的功力倒日益深厚了。   到了梅坞,虽没有梅花,但另一侧种了不少花草,其中芍药开的正盛,树木映衬点缀,景色也是极美。   寻了一处开阔地,春晖将狗放下,小白狗撒着欢到处跑来跑去,春晖忙跟在后面去追。白二见春晖追狗追的吃力,有些为难的看看顾子湛与楚澜,却讷讷不敢开口。   顾子湛暗自翻了个见微式白眼,摆摆手,“你去看紧春晖,别叫她跑丢了。”   白二如蒙大赦,眨巴眨巴亮晶晶的眼眸,黝黑的面上微红,点点头,忙去追赶春晖与“艳丽”了。   楚澜微笑打趣:“白二若是有某人一半的脸皮厚,如今也不会追不到喜欢的姑娘了。”   顾子湛仰天大笑,一脸贱兮兮,“那是当然,要想追姑娘,脸皮不厚点怎么能行?”   楚澜瞧不过去她这嚣张的样子,白她一眼,自顾自向不远处的溪流走去。   顾子湛忙跟上,扯过楚澜的手,紧紧握住。   *   来到溪边,阳光正好,顾子湛与楚澜并肩坐在草地上,忍不住心中欢喜,仰躺在地。   微眯着眼看向天空,顾子湛忍不住感叹:“若是回到京城后,也能这般恣意就好了。”   楚澜侧头看向她,清冷的眉眼染上笑意,捏捏她的鼻子,笑道:“你如今这般懒散,倒愈发像个纨绔子弟了。”   顾子湛牵住她的手,不怀好意的摸了几把,见楚澜美目嗔起,忍不住笑嘻嘻的将她一起拉着躺下。“京中烦心事太多,只怕我也纨绔不起来。但无论如何,能与阿澜待在一处,便是极好的了。”   楚澜知她所想,也不愿多说那些烦心事,只笑笑道:“你我同心,又有何事可惧。”这几年,顾子湛成长的极快,对那些权谋之事也愈发老练,几乎要令楚澜忘记她原是自异界而来。但好在,她纯澈的内心,始终不曾对自己变过。   顾子湛听楚澜这么说,也点点头,看向她,“还是阿澜通透,你我珍惜眼下便好。”   说罢,与楚澜一起抬头看天。这天上云卷云舒,皆无法遮挡太阳的光芒。顾子湛忍不住叹道:“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楚澜一笑,“澄儿好气魄。”   顾子湛心一虚,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会不会有王安石。又摇头轻笑,眼下的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玄之又玄的道法,怕是不能再套用历史书上的那些知识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顾清大叫了一声,“大哥哥!这里有鱼!你们快来看看!清儿捉到鱼了!”   顾子湛与楚澜起身,就看到顾清正赤着脚,站在那溪流中。一脸纯真灿烂的笑容,手里正高高举着一条小鱼。   顾子湛与楚澜相视一笑,起身往那边走去。   阳光落在她们的肩头,将身上的衣衫染上金色。顾清一回头,好似看到了下凡的仙人,正呆愣间,手中的鱼儿趁机扑腾几下,又跃回水中。再一低头,便见那小鱼顺着溪流,鱼尾晃动几下,便远远游走了。   见顾子湛与楚澜已走近,顾清脸上显出惋惜,喃喃自语,“鱼儿没有了......”   顾子湛上前拿起手帕给顾清擦手,笑着说道:“莫要担心,小鱼儿这是回家了。”   顾清如今的个头已窜至顾子湛眉间,神情却依旧像一个孩童,懵懂看向顾子湛:“小鱼儿是回家找妈妈了吗?”   顾子湛摸摸他的头,“小鱼儿是回家找哥哥去了。清儿也想回家吗?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顾清眼睛一红,默默点头,“我也有哥哥,我哥哥是世间最好的哥哥,比小鱼儿的哥哥还好。”   楚澜也跟上前,顾清看到她,又重新染上笑意,“我还有嫂嫂,小鱼儿可未必有呢!”   楚澜对他微微一笑,也说道:“清儿的嫂嫂也会与你哥哥一起,陪着清儿的。”   顾清灿然一笑,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小声说道:“清儿的嫂嫂也好。”   顾子湛忍不住打趣,“那,是哥哥好还是嫂嫂好?”   顾清抬头,认真想了想,又微低下头,小声说道:“嫂嫂好,哥哥也好。”又眨眨眼睛,认真补充道,“哥哥与嫂嫂一样好!”   顾子湛与楚澜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   时间飞逝,很快便到了要回京的时候。豫王已给顾子湛传来了书信,几次催促,要他们速速启程。   顾子湛却心中了然。豫王,这是后院起火了。   她如今早已知晓,她的那位邢师傅,一早便投靠了豫王。当初那起私铸官银案,从头至尾,也皆拜他邢康所成。借由这事,豫王一早筹谋安排,成了最大的赢家。   明面上那些与王允和牵扯到的文官和武将,除了几枚弃子,大部分都不是豫王的人。即便是当初寻到的那几处私采的银山,也大多都已被挖空。天顺帝按着那些假证据,前脚担着骂名抄了别人的家,后脚就被豫王安抚,既笼络了人心,又安插进了许多人手。   可谁曾料到,这最大的功臣邢康,却在如今,跑去向天顺帝投诚了。甚至还将自己的女儿,嫁进了东宫。   不错,太子迫于压力新纳的那名侧妃,便是邢康之女。 第五十章 子丧妻亡祸,故人今非昨   走了十来天,顾子湛一行终于回到了京城。   这一路上, 她与楚澜也在猜测, 邢康在此时投靠天顺帝, 究竟是因为什么?仅仅是一个太子侧妃的位置,连名义上的太子岳丈都算不得,他又怎么可能满足。   不过邢康这人, 顾子湛几年历练下来,也看清楚了许多。其实从一开始,邢康就是个投机者。从他最初对第五铭的评价上就可以看出,在邢康心里, 对于讨上位者的欢心,是极为看重的。那么,若是他发觉豫王无法满足他向上爬的欲望,倒向更有权势的一方, 似乎也说的通。   只是不知道, 天顺帝又给了他怎样的许诺。   刚回到京城,顾子湛与楚澜, 便又听说了另外一件事。   这件事, 令她二人也是一惊。   太孙竟然在宫中落水, 高烧不退。这事, 怕不简单!   *   这件事,由天顺帝亲自出手,被压了下来。   太子妃本就因太子纳侧妃之事心情郁郁,又遇上太孙出事, 一时急火攻心,也卧床不起。   而太子见此,竟不顾天顺帝的旨意,强行罢选秀女,甚至要将新纳的侧妃退婚。天顺帝龙颜大怒,直斥太子妃不贤,甚至扬言要废掉太子妃。   太子无奈,迫于天顺帝的威逼,与那新纳的侧妃邢氏圆了房。   知道这事后,顾子湛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这世间的以己度人,竟这么难!   *   在豫王府中,豫王为顾子湛几人办了一顿接风宴。   人不多,只有顾子湛和楚澜,以及顾清、顾泓两兄弟。豫王到来时,身边还跟了一名年轻女子。顾子湛先前已得到消息,豫王新纳了一个侧妃曲氏,只是没想到豫王竟会将她带来参加家宴,足可见对其的看重。又不知,这名叫做曲烟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顾子湛与楚澜悄悄对视一眼。之后,顾子湛看向顾泓。   三年未见,顾泓也长高了不少,眉眼间却少了许多灵动,看向顾子湛时,眼神竟有几分戒备。   曲侧妃倒是个会说话的,几句寒暄下来,不光说了顾子湛与楚澜许多好话,对豫王也是小意奉承,竟惹得一向阴冷的豫王大笑了许多回。   *   饭后,豫王留下顾子湛,与她去书房说话。   先是嘉勉了几句,夸奖顾子湛这三年在江南发展的很好,不光稳固了原有的势力,也新拉拢到不少官员的支持。最重要的是,使紫微帝星之说在民间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留不下惹人怀疑的线索,又如星火燎原,愈演愈烈。   顾子湛谦虚笑着。   这些事,都是她有意做下的。但豫王却不知晓,这些,只是顾子湛走向人前的开始。新拉拢的官员,自然是只忠于顾子湛的,便是原先豫王的那些人手,也大半被顾子湛掌控。甚至凤都巡抚——原先豫王派来监视顾子湛的人,如今也站到了她的身后。所以豫王收到的消息,都是些天下太平的喜报。   随后,豫王话锋一转,开口道:“如今太子与陛下日渐离心,他顾源的名声也不怎么好,正好是我们的机会。”笑了一声,豫王继续道:“还有一件好事,小太孙落水了,高烧难退,估计也就在这一两日了。”   顾子湛有些吃惊,她也没有料到,有义许坐镇,太孙的病情竟会发展成这样。且听豫王之意,太孙怕是命在旦夕了!   豫王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见顾子湛面露惊疑,便又笑了起来,“这小儿福薄,也是上天助我!等他一死,太子便再无子嗣,储君无后乃国之大忌,再加上储君失德,他这太子之位,就再保不住了。”   顾子湛点点头,又问道:“但陛下仅太子一子,即便太子不贤,怕也不会废储吧?”忽然看见豫王志得意满之色,顾子湛心头闪过一个念头,不禁一凛,试探问道:“父王莫不是欲学前朝景帝?”   豫王轻抚胡须,只一脸高深地笑对她,却并未答话。   但顾子湛心中却已了然。   前朝文帝无子,选了自己的弟弟封了皇太弟,便是后来的景帝。看来,豫王竟是在打这般的主意!   如此一来,东宫,性命危矣!   *   顾子湛回去后,忙将这事与楚澜说了。   楚澜秀眉紧锁,良久,看向顾子湛说道:“我欲进宫一趟。”   顾子湛自然理解她。太孙是个好孩子,又对东宫此刻的处境十分重要,而且楚澜身为医者,也绝做不到无动于衷。况且,她也是真心喜欢太孙,他极像太子,是一个心怀仁慈,聪颖机灵的好孩子。   想了想,顾子湛起身替她取来披风。“孩子是无辜的,阿澜你想做什么便尽管去做,我全力支持。我这就让段勇护送你入宫。”   忽然想到什么,顾子湛从腰间取下一个腰牌,目光停留在“东宫令”这三个字上。只稍稍一顿,便递给楚澜。   “你带这个去。”   楚澜也是一愣,随即立刻接过腰牌,转身离去。   顾子湛看着她的背影静立良久。   那日在宫里,太子给她们留过一条退路,千难万险中的生机。那时她们没有用上,如今为着太孙如今物归原主,竟有一丝冥冥注定的意味。   **********   楚澜归来时,天色已微微发白。   瞧见她发红的眼眶,顾子湛再没有多问,只上前拉起楚澜,把她拥入怀里。   “澜儿,你尽力了。”   楚澜在顾子湛怀里紧咬下唇,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义许不是庸医。这回,是真的,救不回来了。”   天亮之后,宫中传出消息,太孙薨。   **********   顾子湛作为宗室,虽然叔父无需为侄儿服丧,但毕竟是正经册立过的太孙,地位崇高。顾子湛腰间依旧系了一条白布,代替豫王,与楚澜一起,入宫吊唁。   时隔三年,顾子湛又一次踏入了皇宫。   *   再一次见到太子,已于三年前判若两人。   曾经的温润君子,如今满脸胡茬,一身颓然。   见到顾子湛与楚澜,太子顾源强扯出一个笑脸,“阿澈有心了。你是真君子,孤自愧不如。”   顾子湛知道他是说楚澜进宫为太孙诊治之事,摇摇头,轻叹道:“是殿下待我如亲弟,如今又何必多言。煜儿这孩子,唉,可惜了。殿下,阿兄,还当保重身体。”   闻言,太子眼眶一红。“是我这个当爹的没用,护不住他。”   楚澜见周围人多,只得出言打断,“殿下,太子妃在何处?我去看看她。”   太子强忍住泪意,点点头,“她就在后殿。她身子不好,有劳世子妃照看。”   楚澜点头应下,便去往后殿。   *   刚进入后殿,楚澜便闻到了殿中浓重的药味。   太子妃脸色蜡黄,丧子之痛已将她彻底击垮。双目无神,见到楚澜,也只呆呆望向她。楚澜接过宫女手中的药碗,放在鼻尖轻嗅,心知太子妃心中郁结难舒,又染了风寒,这药很是对症,应当出自义许之手,便放下心来。交给宫女,看着她们扶起太子妃,让她将药饮下。   太子妃由着宫女喂药,神情呆滞,仿佛心神俱被抽离。   待宫女退下,楚澜便伸出二指,轻轻为太子妃探脉。   殿中寂静无声。许久,太子妃好似缓过些神来,轻声对楚澜说道:“无需这些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煜儿没了,我也活不久了。”   楚澜在除了顾子湛之外的人面前,一向清冷,如今也是沉静答道:“殿下身子有些弱,但多加调养,也可恢复康健的。”   太子妃猛地抽回手,凄苦说道,“我的煜儿没了,我身子康健又有何用!”好似突然被触动心弦,太子妃掩面悲泣,“他已经八岁了啊,我的煜儿!他前一日还缠着我,喊着娘、娘,儿子要吃糯米团子,我不让,我要他好好背书,第二日再做给他吃。可是,可是那第二日,他就落了水,他醒不过来,就那么发着烧,就在我怀里,不停梦呓,喊着娘、娘,孩儿疼、疼、浑身疼......”   “我救不了他,我恨不能以身相替!我的孩儿啊,我十月怀胎,我把他从那么小,养成一个懂事的小伙子,可是、可是我却无法替他疼,我什么都没法替他做!”   实在是忍不住悲痛,太子妃失声痛哭,“我恨不能替他去死啊!”   见太子妃这般,楚澜恍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已许久不曾记起母亲当初的模样,却从不曾忘记,那日母亲拉着她的手,油尽灯枯之时,还是笑着对她说:“真好,我的游儿无事,便好。”   闭上眼,楚澜将忽然涌起的泪意逼回,有些沙哑的对太子妃说道:“殿下,你当知晓,你待煜儿之心如何,煜儿亦会与你相同。”   太子妃满脸泪痕,呆呆抬头看向楚澜,“你说的是真的?”   楚澜神色肃然,重重开口,“是的。”   见她这般郑重,太子妃看了良久,才低泣答道:“那便好。”又忍不住哀泣,“可如今,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楚澜扶起她,正色道:“如今已至危急关头,殿下若再不振作,只怕会令煜儿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心。”   太子妃怔怔看向她,“此话何意?”   楚澜与她直视,“东宫若无子嗣,则东宫危矣!”   *   待到楚澜从后殿出来,便见到那正在殿外等候的人。   顾子湛拉过楚澜,与她一同踱步出宫。   路上,顾子湛轻声问道:“已与她说过了吗?”   楚澜点点头,旋又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只是她此时丧子之痛难忍,会如何做,也不得而知。”   顾子湛点头,长叹一声,“我也与太子说了。东宫不可无后嗣,不然,只怕他当真会如意。”   这个“他”是谁,二人心知肚明,便不再多说。   只希望天顺帝可以体谅人心,不要再一意相逼,给这对可怜的父母一些时间。   *   然而,即便是天顺帝想给时间,豫王也等不了了。   因太子健在,太孙的丧期便只有一月。一月之后,豫王便派人在大朝会上,对太子当殿发难。   又是钦天监,上任监正胡为道被秋后问斩不到三年,新任监正石道杰便再一次当殿言说太微星陨灭,东宫失德。他甚至当众斥责太子乃是诡星,克死了太孙这个真正的太微星君。   这话太过诛心,太子当场急火攻心,昏厥倒地。天顺帝大怒,又一次判了钦天监监正秋后问斩。   但这一回,群臣的反应,比上次更为激烈。   像是不要命一般,一名言官当场死谏,另有十几名文官见天子一意孤行,进谏无法,当殿摔冠而去。就连国子监的太学生,也有许多人围在宫门口,扬言天子不公,要罢黜太子。   一日之间,龙骑卫数次出动,带走了近百名官员和士子。龙骑卫的暗狱之中,人满为患。   京城百姓物议喧天,不少人围在暗狱门前,几乎要引发骚乱。   最终,天顺帝无法弹压民意,只得将石道杰罢黜官职,改判流放。   太子下了罪己诏,被罚去太庙思过。   *   太子离开的第三日,太子妃投井而亡。   天顺帝大怒,贬斥太子妃母家,将其族人发配充军。   太子在太庙得知此事,吐血昏厥。   顾子湛再安耐不住,当夜,秘密去往太庙,见到了太子。   谁也不知那夜他二人说了些什么。   一月之后,太子思过归来,一向温和的面庞,已染上了狠厉。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天顺帝请命,向天下招选秀女。不计身份高低,只求身家清白。   无论成佛与成魔,其志不可夺。 第五十一章 运命惟所遇,暗夜长唏嘘   大昭天顺二十五年,有两个九月。九为至阳之数, 一年两现, 天下皆传, 此年不祥。   闰九月二十日,距离太子思过归来,已过去两个多月, 东宫传来了一个喜讯,侧妃邢氏有孕。   十月,太子从民间新选上来的一个良娣苏氏,也传出怀孕的消息。   *   十一月时, 降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   太子一身胡裘立于雪中,身后跟着一身雪白披风的顾子湛。   自打回到宫里,太子的身子就一日比一日虚弱。如今脸色苍白胜雪,手中捧着暖炉依旧无法抵挡这阵阵寒意。   顾子湛看他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已有些佝偻, 忍不住劝道:“殿下, 先回殿内暖和暖和吧。”   太子却不为所动,立在一刻枯败的桃树下。   这里是东宫的一处旧院。但其实并不算旧, 只不过这是先太子妃生前居住的院落, 自她在院中投井而亡后, 这院子就被封, 自然再无人敢来。   太子静静地看着这株桃树,良久,抬手拂去眼角的湿意,淡淡开口:“这是当初她嫁入东宫时, 孤与她亲手栽下的。如今,已过去十一年了。”   顾子湛知道他又想起了先太子妃,心中也是凄然,沉默无语。   “阿澈,为兄谢谢你。你将她的家人护的很好,比我有用。”   顾子湛张张口,最终只长叹一声,“阿兄,斯人已逝,你莫要多想了。如今,还是养好身子,最为紧要。”   太子摇摇头,“锦衣玉食、如花美眷,皆非我所愿。我背弃了她,即便是到了地下,我也没脸见她。”看向顾子湛,太子眼中有羡慕一闪而过,“可是,我这个薄幸之人,还是不舍得,留她一个人在那冰凉阴暗之处独眠。”   顾子湛心里一惊,忍不住开口:“殿下,您身负社稷,如何能这般想——”   太子抬手止住她的话,目光深邃看向顾子湛,“是你当日骂醒了我,我自不会再做傻事。孤身在太子之位,也不会再任性而为。如今东宫有后,这一局,算是堪堪破了。但我先前目光短浅,未曾想过要培植自己的势力,才落得当初那受人逼迫的境地,更连累了身边之人。”   “只是如今,我身边可以信赖的,仅你一人。无论如何,接下来的路,还要辛苦你了。”   顾子湛眸色渐深,“阿兄有何打算?”   太子看向她,“上次大理寺封赏,你没有赶上。如今邢康做了少卿,大理寺的寺正便空出一个,我打算向父皇举荐你。他虽对你有疑心,但也认可你的能力,所以你也无需担心这点。只是接下来,孤有一事要拜托你。”   顾子湛听他换了称呼,忙行礼答道:“殿下请讲。”   太子一笑,“孤要请你,盯紧邢康。”   “孤,不信他。”   *   从东宫回来,顾子湛直接去了大理寺。   邢康早已搬去了马成大原先的屋子,如今顾子湛便一个人一屋,倒也清净。   没一会儿,傅友便来了,看见顾子湛,傅友嘿嘿一笑,上前扔给顾子湛一个东西。   顾子湛接过一看,是个小金锁,上面镶嵌了各色宝石点缀,十分精巧。   顾子湛一愣,问他:“你这是要干啥?”   傅友笑嘻嘻,“给我外甥的小礼物。”   顾子湛满头黑线,“你哪儿来的外甥?”   傅友瞪她一眼,“这得问你啊,你把我外甥弄哪儿去了?”又上前想敲顾子湛的脑袋,被她躲开,傅友不满的嘀咕道:“也不知你整日在做些什么,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这都几年了,你都没把我外甥给我弄出来!”   顾子湛气的跳起来就捶他的头,傅友一边躲一边叫唤,“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动手啊!啊呀呀,痛痛痛!”   顾子湛骂道:“我让你天天狗嘴里吞不出象牙!你还有脸叫疼,你有媳妇吗你就说我!你这么有钱,净买些堵心人的东西,你怎么不直接拿钱送给我!”   傅友瘦了不少,身子灵活了许多,绕着桌子跑,还嘴硬地嚷嚷,“我拿钱给你做什么,你又不是我养着的小白脸!”   顾子湛抓起桌上的小金锁扔给傅友,傅友连忙接住,又小心翼翼的摸摸,瞪着顾子湛:“哼!你不识好人心!”   顾子湛被他气的脑壳发疼,揉揉眉心,骂道:“你别来天天气我就行了!”又看向傅友,“对了,你今年得二十四了吧,你就真不打算娶个媳妇?”   傅友捧着小金锁,瘪瘪嘴,“你怎么跟我爹似的,我这不是还没遇上看对眼的姑娘嘛。”说罢,气鼓鼓地看顾子湛一眼,扭头跑了。   顾子湛叉着腰,看着傅友滚远了的背影。自打她回到京城,这傅友就三天两回的给她来上这么一出,让她烦躁的很。   但不得不说,她与楚澜成亲已久,三年的孝期也早已过去,如今不少人都与傅友同样心思,开始猜测她与楚澜何时会有子嗣。   这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难题。   *   下衙之后,顾子湛见到楚澜,将今日傅友这事儿当个笑话讲给了她。   楚澜抿唇,其实不光是傅家人,就连楚太傅也派人来问过几回。   但楚太傅担心的不是她俩没有子嗣,反而是担心楚澜会真的与顾子湛有了孩子。   在他看来,豫王终究留不得,到时候顾子湛若是不能大义灭亲,必然会受到牵连。他本就担心楚澜会被连累,若是有了孩子,便再难切割。即便当初让楚澜嫁给顾子湛的是天顺帝,但帝王之心,容得了楚澜一人便已算开恩了。   这些话,楚澜即便不曾讲过,顾子湛也心知肚明。反倒是太子与顾子湛说的那番话,令楚澜有些担忧。   无论是哪一边的消息,邢康都已经投靠了天顺帝。然而如今太子却要顾子湛去查邢康,难道说,邢康这里,还隐藏着什么秘密?抑或是,太子与天顺帝之间的父子之情,已出了嫌隙?   忽然之间,楚澜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没有一个上位者会喜欢随风倒的墙头草,更何况是多疑的天顺帝。但他却不光接纳了邢康,还将他的女儿扶作太子侧妃,不禁令人好奇,邢康到底,有怎样的筹码?   她看向顾子湛,眉头微蹙,缓缓说道:“澄儿,我觉得,邢康手上的东西,怕不简单。”又问顾子湛,“花满楼与江南那边,可有探听到什么?”   顾子湛点点头,“确实,邢康给了陛下如今最想要的东西。”   楚澜疑惑,“是什么?”   “太子的清白。”   *   很快,她们便目睹了这一场事情的结果。   一团缠绕紧密的线绳,解开的源头,系在了一个小人物身上。   这人姓陈,叫陈铠甲,是原先河西骁骑卫指挥使王珹的副将。带人去拦杀大理寺官差、致使王书礼坠崖丧命的,就是他。顾子湛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深知这就是一个龌龊卑劣、趋炎附势的小人。   为了自保,邢康必然不会牵连到他自身。于是,这整个一场戏,便围绕着豫王一系的地方驻军,开始了精准打击。   由陈铠甲去攀咬骁骑卫总指挥使邱老将军,又从他身上牵出了河东、河南和西部几个府州的骁骑卫指挥使、副指挥使。顺藤摸瓜,许多嫁祸东宫的证据,被一点一点找到,幕后那只真正的“黄雀”,已呼之欲出。   然而这件事情轰轰烈烈闹了一个月,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因为,这其中至关重要的邱老将军,在留下血书证明清白后,抢过关押他的龙骑卫腰刀,自刎了。据说,邱老将军用力极猛,竟几乎将他自己的脖颈折断。只是即便他死了,这个罪名,仍然被扣在了他儿子头上。但他毕竟分量不够,也没法再用来撼动豫王。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邱老将军之子利用其父的权势,与原定国公王允和沆瀣一气,勾结几个府州的骁骑卫首领,开始了结党营私、嫁祸东宫的勾当。至于他们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又是为谁办事,则因着刻意停顿,令豫王有口难辩。如此一来,太子先前被嫁祸之事坐实,又是一场清洗下来,豫王损失惨重。   至于这其中是否有无辜之人,又或者向来有刚烈之称的邱老将军清白与否,已没有人在意了。   倒是这件事,忽然令顾子湛想明白了,如今的东宫,还缺一样东西。   但她还尚未来得及进行下一步行动,又有一个人,不期而至。   *   在一个夜里,青鸢在风雪中振翅而来,送来了元晦道长给楚澜的一封信。   这信上说,她已经到了京城。近日天象又有变化,有些事情,要同顾子湛与楚澜当面讲。就约在第二日,与她们两人在饕餮楼相见。   楚澜与顾子湛对望一眼,元晦道长这一次的突然造访,好生奇怪!   又想到最近发生在东宫的这许多事,顾子湛隐隐生出一个念头。也许,元晦道长将要说的,会与东宫有关。   在见到元晦道长后,也果然证实了顾子湛的猜想。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些事情,竟又会与她扯上关系。   元晦道长随手取过几枚铜钱,指尖轻轻指着其中一枚对她说:“这枚,位指太微。”又指着另一枚说,“这枚,乃是紫微。”   随后,元晦道长的手指,快递在圭盘上动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那两枚铜钱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   待到元晦道长停下,顾子湛还在眼花缭乱时,就见身旁楚澜的神色大变,竟是极为惊骇!   只见她满目惶然,不敢置信地看向元晦道长,喃喃开口,“师父,这竟是——”   元晦道长一脸严肃,点头接口:“紫微生、太微死!” 第五十二章 恶念附骨噬,人心难自持   不错,根据元晦道长的推演, 东宫一切祸乱发生的根源, 全都在于顾子湛。准确来说, 是在于她身负的那所谓紫微命数。   元晦道长还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命数,无法更改。她存在的每一日, 都是将东宫的太微命数逐渐碾压至熄灭的过程。毕竟,今年已出现双阳之日,也在昭示着着天无二主,亦是上天的预警。这一切, 都会不以人力而更改。   说完这些,元晦道长便有事先行离开,留下了已经浑浑噩噩的顾子湛与满心担忧的楚澜。元晦道长年纪已过四十,但身姿出尘, 行走间, 腰间的一枚深红玉坠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元晦道长出尘于世外,然而她带来的这事, 已令顾子湛重新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   回到豫王府, 顾子湛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与楚澜苦心孤诣, 就是为了保住太子, 继而在太子这位仁君的庇护下,得以一世安稳。可如今,这其中最大的阻碍,竟成了她自己。这情何以堪!   楚澜见她这样, 实在心疼的很。相较于顾子湛,她是更信这命运之说的。因此,这样的事情,对于她的打击更为巨大,当真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但她亦更清楚,此时的顾子湛,比她更需要安慰。   于是,楚澜强忍着翻滚的思绪,亲自照顾顾子湛更衣,引着她去了床榻上休息。   顾子湛好似一个木偶,也任由楚澜拉着她。到了床上,即便她脑中各种思绪被拉扯着、愧疚着,却依旧很快便昏睡过去。她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已被拉扯到再无法承受的地步。   睡梦之中,时隔许久,顾子湛又一次见到了顾澈。   *   此时的顾澈,已经成了一个单独的人影,与顾子湛正面相对。   她极尽讥讽,咬牙切齿对顾子湛恶毒的咒骂着。她眉尾的那颗痣,已鲜红的要滴出血来。   顾子湛却任由她骂着,不发一语。恍然之间,她竟觉得顾澈说的是对的,她才是这一切罪恶的源头。可依稀,心中又有一个念头,在告诉她,这一切,与她无关。   直到顾澈从怀中抽出一把剑,叫嚷着向她奔来:“你这怪物,我今日,便要杀了你!你还我命来!”顾子湛却依旧浑身动惮不得,乍惊之下,只见自己的右手上白光一闪,竟也握着一把长剑。本能地,顾子湛挥了挥手臂,“咣当”一声,将顾澈的剑抵挡开了些许。   但她本就心神不属,又如何会是顾澈的对手。很快,顾澈的剑,又向她刺来。   就这么来回之间,顾子湛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她狼狈跌倒在地,眼看着顾澈的剑已经到了胸口,再往里一寸,就会刺中她的心脏!却就在此时,从顾子湛的胸膛中,猛地迸发出一道耀眼的白光。   一道声音如炸雷,从虚无中传来,“顾澈!你本就来路不正,如今又起杀心,当心魂飞魄散!”这,分明是顾子湛原本的声音!   穿越已久,顾子湛几乎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声音了。乍一听闻,只觉得心神如海啸山崩,一股清明的力量猛地将她从混沌中托了起来!   电光火石间,她反身跃起,于空挡处,一剑刺进顾澈眉心!   顿时,顾澈凄厉的喊声响起,许久,久到顾子湛的耳膜已经麻木,这声音才终于渐渐消失。   但顾子湛心中惊疑还在,她对着虚空中,大声喊了起来:“你是谁!”   久久无人应答,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在这片虚无中来回激荡着。   又过了不知多久,那个声音才缓缓响起,轻叹一声,“顾子湛啊,我就是你。”   “可惜你已经忘记,你自己是谁了。”   *   顾子湛在睡梦中一直挣扎着,楚澜眼看着她的煎熬,只能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直到过了很久,才见顾子湛猛地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她浑身被汗水浸湿,长发贴在额上,满目的惊惶未定。   楚澜忙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柔声安抚:“澄儿莫怕,我在的,我在的!”她的声音轻颤,也满是担忧。   顾子湛只觉得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在看向楚澜时,又生出许许多多的劫后余生,甚至,还有一丝久别重逢的唏嘘。   她侧身抱紧楚澜,脸埋进她胸口,抑制不住的痛哭起来。许久,才在楚澜的怀里,重归平静。   抬眼看向楚澜,顾子湛涩然开口:“澜儿,顾澈,她又出现了。”   骤然间,楚澜神色大变。目光相触时,楚澜赫然发现,顾子湛眉尾的那颗痣,竟又开始发红!   **********   第二日,楚澜替顾子湛告了假,只身进宫去寻太子。   对于她原本坚信不疑的命运之说,楚澜头一回升起了要与之抗衡的激愤来。若是上天当真有灵,又凭什么要将这许多无辜之人,平白被当做玩物摆弄!   原先,一直是顾子湛挡在她的身前。想到在江南的那三年,顾子湛一步一步,耗费心力周旋在各种各样的人之间,原本高洁耀眼的暖阳,学会了俗世间的玩弄权术和琢磨人心。从一开始的懵懂单纯,逐渐沾了世故、染了狠辣,甚至是鲜血!顾子湛走的太快了,竟令她忘记,是因着自己,才让这无双的宝玉,蒙上了尘埃。   如今,也该自己,挡在她身前了。   *   在与元晦道长见面之前,顾子湛就曾将自己想到的那点与楚澜谈过。   如今,顾子湛在江南官场上有了一些势力,同时她与众宗室的往来也不曾间断,临江郡王顾涛已彻底倒向她,成了顾子湛与宗室年轻一辈之间的桥梁。   但这些势力,对于东宫来说,还远远不够。其中最为紧要的一点便是,东宫如今,没有兵权。   这点,楚澜也想到了。顺着这个思路,她们同时想到了一个人身上——龙骑卫大将军,廉适之。廉家世代从军,再上一辈,更是与太祖有从龙之功。若说文官之中门生最多的是楚太傅,那么在武将中,廉适之便是当仁不让的祖师爷。   而廉适之的小孙女,今年,刚好十六。   凡人都会自私,也最难以己度人,这点上,楚澜亦是如此。   *   然而,当见到身子羸弱,斜倚在软榻上,依旧眉眼温润的太子时,楚澜心中,还是升起了不忍。只是与眼下的形势相比,这些不忍,还是太过单薄。   屋内被炉火熏的很热,太子却依旧披着大氅,脸色潮红,咳嗽个不停。   先给太子诊过脉,楚澜皱眉,忍不住有些埋怨,“殿下的身子,还是当上心些。”   太子温和一笑,“不碍事。昨日出去赏雪,不小心受了些风寒,是我大意了。游儿不必忧心,眼下,我还是能撑得住的。”又笑笑道:“游儿亲自来寻我,必是有事要说。你无需顾虑,但说无妨。”   楚澜将脉枕收好,心中思量再三,终是有些涩然地开口:“殿下,我今日前来,是要当一回恶人的。”   看了一眼太子神色,楚澜又说道:“东宫若要脱离困境,必少不了兵权。眼下,正有一个良机。”   “廉老将军的孙女今岁十六,我以为,可以将其收入东宫,立为太子妃。”   许久的沉默过后,太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楚澜眼中带着愧疚,上前给他拍背。却被太子瘦弱的手臂,轻轻挡开。   再抬眼,太子已是满目萧索。良久,咳嗽稍止,太子定定看向她。“游儿,除了幼时,你向来称呼我为殿下,我便知道,在你心里,兄长这个身份,始终是要排在国事之后。”   苦笑一下,太子继续说道:“可是,游儿,我是将你视作亲妹妹的啊!你明知我心里的苦楚,又怎可、怎可这般逼迫我,这般逼迫你的哥哥啊!”说罢,又咳个不停。   太子眼眶通红,断断续续说道:“为何、为何你也要来逼我!”   见太子红了眼眶,楚澜心中也酸涩难忍。可是如今,顾子湛已是殚精竭虑,却又因着那些天命之说乱了心神,如今东宫若再不强势起来,她真的怕顾子湛也会有一天,被逼到崩溃!   强忍住哽咽,楚澜开口唤了一声:“阿兄!”   她幽幽叹道:“阿兄,如今,形势比人强啊。我们如今,没有兵权啊。况且,太子妃的位置空悬一日,陛下便一日不会放心你,豫王也一日不会死心。与其等到受人逼迫,不如早做打算。若真到了那时,我与子湛只怕,护不住你啊。”话到最后,楚澜也带出了哽咽。   太子脸色涌起不正常的潮红,他忍不住双手掩面,声音悲戚,“你嫂嫂才刚走六个月啊,这半年的时光,我无时不在思念她!我已经背叛了她,又、又如何能让别人再代替她的位置!”   挣扎起身,太子额上青筋突起,“不行!这是孤的底线!东宫,绝不会再有新的女主人!谁来逼我,都不行!”   太子已如被触痛逆鳞,面容因愤怒而扭曲。   楚澜心知无法再多说什么,只好坐在他身边,轻拍背脊安抚他。   良久,太子忽地开口,声音竟有些冰冷,“孤要兵权有何用处!父皇就算对孤失望,也绝不会加害孤!你要是担心有朝一日生了乱,那也是有贼子先害了父皇!真到了那一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与其想着在孤这里留退路,倒不如告诉顾澈,先将她那乱臣贼子的父王除了去!”   “什么护不住我?你要知道,一直以来,是孤在护着你们!”   楚澜一惊,看向太子,这眼前之人,好似竟已成了陌生人!   殿内霎时一片静谧。 第五十三章 寒更闻弓弦,清镜览衰颜   那日楚澜从东宫离开后,太子望着她的背影, 怔愣许久。   最后, 他掩住面孔, 空荡的殿内,传来了压抑着的悲戚哭声。   楚澜回到豫王府,顾子湛已在书房等她。   彼此只需一个眼神, 便知晓了各自的想法。   顾子湛一句话没说,上前轻轻将楚澜拥入怀中。从她们决定要将太子顺利推上那个位置开始,一切便都再不可回头。   良久,楚澜低低开口:“殿下说的不错, 我去逼他,根本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全我们自身。可事到如今,又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一夜, 无人能眠。   *   三日之后的大朝会上, 天顺帝当殿下了谕旨,赐婚安国公府。   将龙骑卫大将军廉适之的嫡孙女, 嫁与安国公傅怀嫡孙傅友为妻, 择日完婚, 满殿哗然。   顾子湛与楚澜知道, 太子还是信任的,也还是会护着她们的。   只是这一回,却是傅友,无辜受了牵连。   终究, 又将无辜之人,牵扯进了这乱局中。   *   自圣旨下后,一连几天,傅友日日去织秀楼买醉。   每天,顾子湛都陪着他,待他喝醉之后,再将他送回安国公府。   许多回酒醉之后,傅友就开始背歇后语,喃喃自语间,顾子湛总能听到“自华”二字。他时常自言自语,骂自己做不到文气自生、华而有为,如今,却也再做不到放浪不羁、恣意洒脱了。   傅友如今愈发瘦了,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脸上竟开始蓄起了胡须,更显颓然。醉酒迷离间,他看向顾子湛,喃喃笑道:“子湛老弟,这么多年,你竟未曾变过呢。”   顾子湛饮尽杯中酒,侧倚在桌边,低头叹道:“怎会没有变化呢?阿友,你醉了。”   傅友却依旧笑笑,“对,是有变化的。那时,你重新回到国子监,我差点认不出你。你说你,怎么就变成了个好人了呢?若不是这样,我还当真不敢让我家小表姐嫁给你。”   顾子湛没有答他,只浅浅一笑,“自那之后,我也已经变了许多。”   傅友却忽然着急起来,一把扯住顾子湛的衣袖,打断她:“不、不!你不要变,我求求你!”说罢,脸上竟落下泪来。他狠狠抹去眼泪,牵起一抹笑意,几分怪异之中,是满目的萧索。   “你不会变的,我的小表姐也不会变的!这世上,我也只得你们这两个知交了啊!我已经要变了,你们若也变了,我还有什么可以坚信的?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   “我曾经,已经因着他变了的啊!如今,这份心意,也再无法坚持了......”   “我长大了,总得学着,去为别人撑起一片天啊。”   **********   赶在年节前,顾子湛正式被任命为正五品的大理寺寺正,至此,她也有了参加大朝会的资格。   大殿上,顾子湛跟在颜骏驰与邢康身后,立于文官一侧。她心中对邢康的戒备很深,见到如今春风得意的邢少卿,也不免多留意了几分。   邢康却好似无事发生一般,对待顾子湛,言谈之间,亲密尤胜往昔。这一点,令顾子湛颇为胆寒。   *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   北境遭逢大雪,不少百姓冻饿而死。北方戎族也趁机骚扰边疆,已连克三座城池,令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这几日的朝会上,也多在商讨此事。   大昭立国不算久,但刀枪入库之后,自太/祖起,就对武将起了提防。武将的地位自然逐渐衰落,是以许多主战派的武将,在朝堂上的话语权,被主和派的文官牢牢压制。   今日已是年前最后一次的大朝会,而朝堂上的争论,依旧在围绕着北境之事。   天顺帝看着下面吵成一团的朝臣,气的发了好几次火。   太子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堂下众人,不发一语。顾子湛看向他,只觉得太子的身子,似乎更单薄了些。   *   回府见到楚澜,顾子湛自然将今日之事同她说了。   楚澜浅笑,从桌上取出一封密报,拿给顾子湛。   顾子湛笑着打趣道:“啧啧,瞧瞧我的管家婆,如今咱家的钱和权,都要依仗您老人家了。”   楚澜嗔她一眼,眼眸一转,纤指捏上她的下巴,把她拉近自己。   顾子湛仰着脸,一脸的傻笑,嘿嘿凑上前。却见楚澜仔细打量她一番,忽地手一松,将她又推开去,十分严肃说道:“你以后,还是应当少笑一点。”   顾子湛一呆,眨眨眼:“为什么?”   楚澜斜睨她一眼,语气依旧一本正经:“笑太多老得快,我看你如今,眼角已有皱纹了。”   顾子湛吓得立刻跳了起来,那封密报都被她随手放下,凑到一盏铜镜前挤着眼睛左右看看,又怂拉下眉毛,哀嚎道:“这铜镜我看不清。阿澜阿澜,我当真长皱纹了吗?怎么办,我老得这般快,日后咱俩一起出去,被人当作是老夫少妻可怎么办!”   楚澜挑挑眉毛,“那正好,总算可与我这老人家相称了。”   顾子湛这才反应过来,啧啧几声,又轻拍几下自己的嘴巴,拿头蹭蹭楚澜,开始撒娇:“都怪我这张臭嘴,哈哈哈哈,你才不是老人家,你是海棠,我是梨花!”   楚澜对她向来没有办法,心里又有些好笑,故意板起脸把她推开,瞪她一眼,“油滑!”又指指桌上的密报,“你正经点,先把这个看了。”   顾子湛眨眨眼,拿起那封密报。楚澜在一边,轻轻给她抚平领口的褶皱。   渐渐地,顾子湛的眉头,蹙了起来。   这当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北境,真的要乱了。   *   因着今年东宫接连出了丧事,历年的皇室家宴也被取消,天顺帝发下的年礼也较往年简单许多。   年三十的时候,楚澜去宫里给皇后等女眷诊脉。   这一年来,不光是天顺帝与太子的关系变得紧张,就连帝后之间,也因着太子的事,发生过许多次争执。楚澜虽时常与皇后见面,仍旧觉察出她日渐衰老,神色间满是疲惫。也只有在面对楚澜时,皇后眉眼间才流露出几分轻松来。   皇后身子没什么事,也只是忧思过重,肝火有些旺。楚澜给她开了几副清火的药,便坐在一旁陪她说话。   皇后看着楚澜,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唉,说起来,姨母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女儿。若是能有个游儿这样的闺女守在身边,就好了。”   楚澜浅笑,“娘娘说笑了。”   皇后却微垂下眼睫,轻叹道:“唉,自从煜儿没了,我这合坤宫便再没了往日的热闹,只剩一片死寂。宫外那些个女眷,都只道我心里难过,怕触了霉头,还哪敢常往宫里跑?也幸好还能时常见到你,看你过的好,姨母这心里,也才好受些。”   楚澜也敛下眉,轻劝道:“姨母,思虑伤身。这些往事,您还当放开些,不然,若是煜儿有知,也定会舍不得您这般伤怀的。”   皇后点点头,转开脸轻拭去眼角的湿意,向楚澜看去时,又带上笑意。“我明白的。瞧瞧,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儿,多好啊!”随即又打趣道:“不过若你真是我的女儿,便定然不能嫁给你那位好郎君了。”   眉眼中笑意更深,皇后继续说道:“我看啊,阿澈待你确实极好,她今日好不容易休沐,这不,又陪你进宫来,这会儿不还等在合坤宫外呢吗?这些呀,我都是知道的。”忽然又有些感叹,“唉,咱们女人啊,能得个懂得疼人的夫君,便最是难得了。”   提起顾子湛,楚澜脸上也忍不住带上些浅笑,眼眸中闪过的温柔,令皇后心中艳羡。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可如今,到了老,怎地却愈发离心了呢。   楚澜见她神色又郁郁起来,想要出言安慰,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怕说的多了,更惹皇后伤心。皇后自然看出她心中所想,拍拍她的手背,摇摇头叹道:“你也不必忧心姨母,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有什么事看不透的?如今东宫也算有了些好消息,我也再没什么可操心的了,至于前朝那些破事,就由着他们男人们去折腾吧!只是你兄长那边,还是要阿澈再多帮扶些。”   楚澜也随着她的话,说道:“您放心,子湛同我一样,是极敬重阿兄的。”   皇后便笑笑,“这我就放心了。”   *   楚澜从合坤宫出来,就看到等在一旁的顾子湛。   她长身玉立,一身雪白胡裘于这风雪之中,满身风采不但没有被周遭的雪景比下去,反倒更衬得她卓然出尘,傲然不可侵犯。   见到楚澜,顾子湛粲然一笑。顿时,世间的一切喧扰消于无形,犹如暖阳一般,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她快步走上前,迎着楚澜而来。楚澜一时却被她这一身的光芒怔住,直等至人来到自己身前,才主动伸出手,握上顾子湛有些冰冷的指尖。   顾子湛笑着回握住她,与她十指紧扣。眼中满是笑意和温情,牵起楚澜说道:“走吧,咱们回家。”   不知为何,楚澜一时,眼中竟几乎涌上泪来。心中却更加坚定,无论天地如何更改,这个人对待自己的心意,都绝不会有任何改变。原来这种心怀依赖的感觉,竟这般美好。   *   皇后立在殿中,远远看着那两个并肩离去的身影。这二人间的情意,纯粹又干净。   她心中涌上许多的往事,也不知究竟是岁月无情,还是人心易变。抑或是她曾以为的相知相守,从一开始,就是一厢情愿和不得已而为之罢!也许,曾经的温情相待不假、患难与共不假,但这么许多年过去,终究,谁都变了。   回到寝殿,看着镜中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皇后心中,更觉这岁月,无情的令人心惊! 第五十四章 新岁春未至,太微不可欺   天顺二十六年的新年,注定是冷清的。   豫王府里也没有太过铺张, 众人也只是循着旧例, 平平淡淡度过了守岁夜。天亮之后, 新的一年,悄然而至。   豫王府中的事务,豫王将很多都交给了曲氏打点。如今, 花满楼也早将她的底细查探清楚,并交给了顾子湛和楚澜过目。这曲氏是由江北那边的僚属送进来的,身家倒也清白,从小就因着样貌出众, 被官宦收养调/教,专门为了用来讨好上官的。如今见到她这样八面玲珑,又深得豫王宠幸,也足可见那些人下过的功夫不少。   顾清今年便该及冠, 接下来也须得相看媳妇, 曲氏便在家宴上,向豫王提了这事。豫王向来不喜顾清, 对他这样的人生大事也毫不上心, 直接交给曲氏去办。顾子湛向楚澜看去一眼, 楚澜便知她起了不满。只是这种事情, 向来是父母做主,豫王妃早已过世,她们也着实不好明着插手,但无论如何, 总不会眼看着顾清被委屈了去。   顾泓如今在豫王面前,还是那副沉郁的样子,颇令豫王烦心,对他也开始视而不见。顾子湛对顾泓倒一切如旧,时不时会去给他查查功课,带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只是不知为何,顾泓如今,却再不吃桂花糕了。但好在,他对待顾子湛的态度,也慢慢有了转变,亲近了许多,有些回到小时候的样子了。   顾子湛与楚澜几番整治,院中个别心怀鬼胎的下人被除去,日子便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只有一事,令她们有些头疼。楚澜的生辰就在正月,眼看着,她便要二十五岁了,这在大昭,着实已经算不小了。只是如今,她们成亲许久却尚无子嗣,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也开始流传。   但这些在楚澜看来,皆是琐事,唯有顾子湛的身子叫她记挂。如今虽然顾澈再未出现,顾子湛眉尾的那颗红痣也重归暗淡,但正因此,她总忍不住将这两者想到一起。她曾向元晦道长又去信一封,但信中却并未再提起顾澈,不知为何,她心中竟起了几分提防,对所有人都不敢再信,甚至连元晦道长也不例外。忽然间,想起一个地方,楚澜暗暗琢磨,看来有必要,要去那里一次了。有些事情,总归还是要自己探查得来的,才最安心。   不过还没有等她们分心多想这些,朝堂之上,已又起了波澜。   没有等到正月十六开衙,初十这一天,天顺帝便提前举行了大朝会。因为此刻,北境的战乱,已到了迫在眉睫、不得不决之时。   *   趁着大昭新年,戎族又来侵袭,已连下数城。九边骁骑卫十几封战报如雪片般,裹挟着寒风,一封封砸向了京城。   这天的大朝会,天顺帝下令,众臣必须拿出章程来,解决这眼下的燃眉之急。   如今百姓生计艰难,若不是戎族手段惨烈,对外族视为牲畜,只怕会有不少人要去投敌。即便如此,也已经不少州府,发生了民变。内忧外患,给天顺二十六年的春天,染上了一抹血色。   于是,有人提出了去与戎族议和。   只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是立在文官之首的楚太傅。   *   楚太傅似乎也苍老不少,他上前一步,打断那人开口道:“我大昭立国刚刚两朝,正是旭日初升,百倍强于戎族,如何能妄自菲薄!况且戎族为不义之师,我大昭占据道义,不战而屈,岂非笑话!依老臣之见,擅言议和者,其心可诛!”   他这番话一出,自然满殿之上,再无人敢言。   随后,又听他缓缓开口: “然而如今形势,救济灾民、安抚民心,才是当务之要。”   看向天顺帝,楚太傅奏道:“陛下,臣以为,有驻守九边的骁骑卫已足够震慑戎族,先前的几场败仗,不过是吃了阵前轻敌的亏。况且戎族不事生产,断没有与我大昭持久作战的资本。假以时日,我军将士,定会击溃来犯!所以,臣以为,北境之乱,不足为患。”   话锋一转,又道:“且九边骁骑卫在北境经营许久,威名赫赫,可以由骁骑卫直接出面监督府县官开仓救灾,以军威安抚民心。若是再去调集各地守军,只怕不光会耗费银钱,更会引起民心动荡,亦会加重百姓的负担。”   户部尚书马光耀是楚太傅的门生,听楚太傅这么一说,便也立刻上前,奏道:“起奏陛下,太傅所言极是。九边各州府皆有粮仓,不如就近调配粮食,先助百姓度过灾年才是。”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听一个粗犷的声音哂笑道:“马尚书说的轻巧!北境九边骁骑卫的军饷都欠发了三月,他们连年与戎族征战,用的兵械却还是天顺十年配发的,如今已过去十几年,你给老夫算算,他们还怎么一边抵御外侮,一边安抚百姓!”   说话的是兵部侍郎张天豹,他行伍出身,现在虽入了兵部成了半个文官,但骨子里的血气还在。他狠狠一甩衣袖,斥道:“真是笑话!”   张天豹刚一说完,他的上官——兵部尚书李为捷也出言道:“确实如此。骁骑卫守城已是吃力,况且北境向来贫瘠,仅在要隘才设有重兵,再远些的,城墙残破,根本无法抵挡。往年北境收成好些,还有余力修筑城防,但今年自秋收时就下了雪,府县粮仓便空了大半。如今若是朝廷不派援兵,怕是就连云城、幽城,都守不牢了。”   他话音刚落,户部一个叫谭思贤的侍郎便反唇相讥。“兵械与城防之事,乃是由你兵部负责。如今贼寇都打上门来了,李尚书与张侍郎才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些!”   这可惹恼了张天豹,他立时大怒,骂道:“要不是你户部扣着银子不发,我兵部又何至于此!谭侍郎你还真好意思说!你们有钱配发新官袍,怎么就没钱给将士们添兵刃!”   谭思贤也起了恼,冷笑道:“新官袍少了你张侍郎的吗?你要真有骨气,就把你身上这身官袍脱了!”   张天豹跃上一步,大怒道:“你——”   就在此时,太子突然开口。   “成何体统!”   *   这声呵斥不算大声,但其中蕴含的凌厉,却令殿上登时肃然寂静。   只见太子缓缓起身,先对天顺帝行了一礼,又看向下面这两方脸红脖子粗的人马。轻咳几声,冷冷开了口:“朝堂之争,皆为国事。只是你们这般大呼小叫、摩拳擦掌,如市井泼皮骂架,可还记得这是大朝会,可还将天子与孤放在眼里?”   “再者说来,诸位穿的这身官袍,是我大昭朝廷的象征!孤自问都不敢随便叫人脱去官袍,谭侍郎,你方才那话,可是有些僭越了。”   他这一番话说的直戳人心,殿内众人皆不敢再言。谭思贤更是面如土色,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停顿片刻,太子向下扫视一眼,又说道:“如今天灾是主因,兵戈也因此而起,二者皆是大患。”又看向天顺帝,太子朗声开口,“父皇,儿臣以为,疾在腠理,亦不可轻视。北境没有粮,那便从有粮处调配,兵士疲惫,便从各地援驰。此二者,并不矛盾。”   天顺帝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太子又咳了几下,继续说道:“调集粮草一事,可以先行。每逢天灾,最怕有贪官污吏从中欺压,不如便由御史台与大理寺同行。江南与江北为我大昭粮仓,江南稍远些,那便先从江北运粮至北境。同时,户部将拖欠的兵饷补发下去,先安抚住骁骑卫将士,使北境少丢些城池,再从镇远、定远、平远军中调集军士,驰援北境,以安民心。”   “这兵饷的发放,也当有御史台与大理寺同去,以彰朝廷公正,务必要直达北境!”   天顺帝抚须,蹙眉沉思。   户部尚书马光耀见此,忍不住说道:“殿下所说,确是良策。只是,户部今年收上来的税银并不多,怕是,难以支撑啊。”   太子淡淡一笑,“户部出其六,其余的,孤以为,可以由内帑出。若是还不够,东宫自今日起节衣缩食,将孤的俸银全拿去,也定不会让将士寒心、百姓受苦!”   太子说罢,便看向天顺帝。   不待天顺帝答话,堂下的福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太子有这般心胸,本王佩服!本王忝居宗室之长,愿带头捐出白银五百两、黄金一百两,给百姓与将士,多添几件寒衣!”   福王说完,天顺帝的眉头立时舒展。他已看出来,今日之事,太子必已与福王有了事先的筹谋,有福王带头,无论宗室还是百官,都得捐出些银子。此计甚好!他看向太子,心中赞许,他倾注心血栽培的储君,如今,终于长大了。   天顺帝立刻便答应了,并对福王大加称赞,许诺减免其封地往后五年的赋税。   众臣见此,大多都只好自解腰包,依照品级,捐出银两。余下一些没有捐的,有个别性子硬气的清官,也有一些为图清廉名声的投机者。天顺帝虽没有说什么,但在心里还是给这些人记上了一笔。   豫王黑着一张脸,也在福王之后,捐出了三百万两。他地位仅次于福王,出的太少,也只会落人笑柄。   回去之后,豫王如何恼怒自不必说,总之那一夜过后,书房里的摆件,换了大半。   *   下朝之后,顾子湛出宫门时,与京兆尹第五铭错身而过。   第五铭已过了六十,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该乞骸骨致仕了。顾子湛心中一阵恍惚,想不到第五铭如今的境遇,竟当真被邢康一语说中!这几年,天顺帝多次斥责于他,果然早不复当初的信任。   想到邢康,顾子湛更觉他心思深沉,对于帝王心术,也把握的极为精准。这个人的目的,只怕比他们想的,更可怕。 第五十五章 马急尘烟蔽,故人相逢迟   楚澜此时,却正在东宫。   邢侧妃的身孕快五个月了, 早已显怀。但胎位有些不稳, 是以楚澜身为医官, 时常被太子召入东宫,为邢氏开些补药,养神安胎。   除此之外, 这也是个幌子。   顾子湛身为“男子”,自是无法经常出入后宫,楚澜便成为了她与太子之间传递消息的桥梁。   楚澜给邢氏诊完脉,就被太子秘密找了去。   一见楚澜, 太子便染上笑意,似乎先前那场龃龉,从不曾发生过。   “阿澈大才,她这一次的计谋, 可谓是一箭双雕。”   楚澜也浅浅一笑, “对殿下有用便好。”   太子摇摇头,又叹道:“若说治国理政, 阿澈确实在我之上, 只可惜她无法直接参与朝政, 待在大理寺, 有些大材小用了。”   又看向楚澜,太子眉眼间染上几分促狭,“但如此一来,她必定要随大理寺去江北, 你二人又需分离一段时间,表妹可不要埋怨阿兄不解风情啊。”   楚澜向来冷清,只浅笑摇头,“阿兄莫要打趣了。”   想起今日给邢氏诊脉,楚澜开口道:“对了,方才我替邢侧妃诊脉,她这胎的情形,如今愈发不好了。”   太子脸色一滞,面上的笑意散去。淡淡开口,“无碍。可与你直说,她的这个孩子,我从未放在心上,甚至,没有最好。”又看向楚澜说道:“游儿多留心苏氏的身子便好,至于邢氏那里,顺其自然吧。”   楚澜心知不可再多说此事,便点头应下。   见太子又咳嗽起来,楚澜上前给他探脉。眉头微蹙,忍不住开口劝道:“您这身子,还是要多仔细些。思虑过重,与身子无益。”   太子却毫不在意,止住楚澜的话,说道:“我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是安逸久了,连身子也懒了起来,如今多动动脑子,也算是弥补以前那些荒废的时日了。”又嘱咐她道:“你也不必拿这去与阿澈说,你们都莫要担心,阿兄还是可以护着你们的。”   太子面色虽然苍白,但笑容中的和煦暖意,一如从前。楚澜再无怀疑,太子对她们的爱护之心,也当真一如从前。   待楚澜出宫时,太子又叫住她,“对了,游儿你回去同阿澈说一声,这次的大理寺官员,我欲派邢康与阿澈同行。放虎归山,不过是为了一击毙命。你叫她切记保重自身,万事小心。”   楚澜点头应下,见太子已拿起了奏折去看,便告退离开了。   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忧虑。   太子的身子,颓败的有些快了。   **********   北境之事紧急,如今更探查出这次戎族来犯,竟是由奇多汗王亲自领兵。奇多素有杀名,北境已然危及!众人耽搁不了,正月十五,便是顾子湛一行启程离京的日子。   豫王知道顾子湛要随行前往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曲氏竟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样子,指挥着下人给顾子湛打点行李。   出发之前,天顺帝与太子一起,单独召见了顾子湛,言语之中,天顺帝对她几多敲打。顾子湛跪伏在地聆听教诲,不敢多言。天顺帝见她如此,便想起豫王,满腹邪火,指桑骂槐间,将茶盏都碰倒了。   顾子湛一慌,怀中一个荷包掉落在地上。束口的绳子没有系紧,一枚金底包玉的红玛瑙戒指滚了出来。   天顺帝瞧在眼中,见是女儿家的玩意儿,只觉得顾子湛是个耽于儿女之情的浪荡子,心中忍不住嘲讽。总算在子嗣上,他比他那个心怀不轨的弟弟,强了许多。   *   离京之时,顾子湛与邢康及御史台的两位御史同行,先去往江北。调集粮草的文书早发了下,八百里加急,已先一步送了过去。去往北境抚慰军士的差事则交给了当初那个王寺丞,如今的王寺正去做。   正月十五,众家团圆的时候,顾子湛与邢康启程,快马加鞭,于风雪之中赶赴江北。   临行前,豫王却特意叫住了顾子湛。   沉默良久,豫王缓缓开口:“你如今,当真是长大了啊。”   顾子湛现在对上他,早已没有先前的畏惧,闻言只是一笑:“儿子年岁也不小了,再不长大,就真要惹父王担心了。”   豫王始终注视着她,听她说完,便大笑起来,连道三声:“好!”旋即却敛下眉,悠悠开口:“你此行去江北,会与那邢康同行。其他事情本王不管,但有一事,你须得做到。”   “何事?”   “除掉邢康!”   *   冬日里骑马最是熬人,顾子湛有武艺在身,内功也在楚澜的教导下日益精湛,倒也不觉得冷。眼下,她甚至还有闲心,去回想那日豫王对她说的话。   顾子湛能够感到,豫王如今对她,已有了猜疑之心。又不禁好笑,也不知是她隐藏太好,还是豫王终究是老了,竟废了这么许多时日,才觉察到这些异象。   江南已经基本倒向了顾子湛,那么江北的那些人,豫王怕是不会再掉以轻心。所以,在顾子湛替他除掉邢康之后,下一个目标,便自然会是顾子湛自己了。至于为何豫王在京中没能除掉邢康,则是因为邢康在投靠天顺帝之后,天顺帝派了暗卫保他。   天子脚下,豫王的手,还不敢伸得那么长。更何况眼下,他还另有打算,眼光远在北境,时机也还未成熟。   但邢康啊,邢康,也确实是不能再多留了。就连太子也隐隐探查出,当年小太孙落水、与先太子妃自尽之事,背后都有邢康与她那位好女儿的身影。他邢氏满门,心思,太大了。但如今,还不是除掉他的时候,毕竟,此次留他,还有大用处。   *   随着思绪,顾子湛看向邢康和那两个御史。邢康有些身手,这个顾子湛一早便看了出来,如今在寒风中,也还能纵马疾驰。但余下的那两名御史,便有些抵挡不住,被寒风吹过,在马背上冷的东倒西歪。   顾子湛几次想劝二人休息,但这二人也知事态紧急,倒硬咬牙坚持了下来。   快马十日之后,一行人到达江北的南庆府。   南庆府有镇远军驻军,他们此次正好与镇远军汇合,待顾子湛等人将粮草调集妥当之后,由镇远军护送,同赴北境。   而如今驻扎南庆府的镇远军威远将军,也是一个老熟人——当年查私铸官银案时,就与大理寺打过交道的段武。   众人相见,邢康去与段武寒暄。段武依旧如当日般豪迈爽朗,只是在看向顾子湛时,二人短暂相视一笑。   *   南庆府的巡抚叫柳知秋,是楚太傅早年的门生,为官老道,治理府县很有些手段。早在接到朝廷调粮的文书时,便已着手准备。待顾子湛一行到来,已将征调粮草之事安排妥当。不过,因粮草太多,且天顺帝已有不得假人之手的命令,这些粮草便依旧停放在各府县的粮仓中,等着由镇远军护送的顾子湛等人,亲自去调运押送。   段武与他们见过一面后,便回去整调军队,约好十余日之后,带队前来。顾子湛他们也只在巡抚衙门停留了一日,第二日,邢康便带着顾子湛等人,先去往南庆府下辖的青江县和梅江县调粮。   同行的两名御史,一个姓陈、一个姓蒋。姓陈的那一位岁数大些,与顾子湛一样,都是正五品,但年龄已过知天命的岁数了。他与邢康有些交情,做事便跟在了邢康之后。姓蒋的那位御史刚过不惑,上年刚提升至六品。蒋御史出身户部,对于核查账目等事十分熟悉,此次前来,虽是跟在陈御史后面办事,但也算可一展所长。   到达青江县,青江县县令名唤陶修,三十七八的年纪,却与那陈御史是同年。在同一年参加科举得中进士的官员,便称作同年,在官场上,这就可以算作是师出同门,很能攀上几分关系。   二人相见,简单的寒暄过后,陶修便领着几人去了县衙的官仓。蒋御史留在县衙中查看官仓账目,陈御史已自觉担当起双方的中介人,跟在陶修身后,走在了前面。   邢康落后几步,正左右打量,脸上笑意很深,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   官仓中堆满了粮食,用粗麻编成的袋子装着,整齐的堆放起来。硬实的地面上铺着麻草,用来隔绝水汽,防止粮食发霉。   见此,陈御史客气恭维道:“江北不愧是天下粮仓之一,陶县令也是治理有方,青江县的官仓,收拾的如此井然有序,可谓天下官仓的典范了。”   陶修连忙谦虚道:“上官谬赞了。当今天子贤明,得上天庇佑,青江县这些年还算安生,下官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陈御史哈哈一笑,看向身后的邢康,微一点头行礼,便对陶修说道:“陶县令过谦了。你我虽有同年之谊,但我等此行身负皇命,有些事也还需按规矩来。还请陶县令打开几袋粮食,由邢少卿与本官过目查验。”   陶修忙点头,命手下衙役将上面的十几袋粮食取下来,当着众人的面将袋子拆开。邢康与陈御史上前,细细查看之后,这些粮食确实是新粮,颗粒饱满,品质上乘。   陈御史满意点头,又看向邢康。虽然此次大理寺与御史台同行有互相监督的意味在其中,但邢康远比他官职高些,又与他相熟,便自然成了这一行的领头之人。   邢康微微一笑,并没多说什么,只道:“便先将这官仓封了吧,待我们去过余下的几县后,再一并运走。”   听他话中并未评价粮食的品质,更没有签署交接文书,在场的几人心思都转了起来。   陈御史还好,只觉得邢康有些不给面子。但陶修心里,却微微捏了一把汗。   出来之后,顾子湛取出大理寺的封条,贴在了官仓的大门上,又将特制的火漆仔细盖好,做了印封。   当夜,他们到达梅江县后,便在管驿中早早歇下了。   *   深夜,街上的更夫刚刚打过三遍锣,就见到一个人影,从管驿里悄悄走了出去。   紧接着,又走出一个黑影,小心跟了上去。   顾子湛在黑夜中等待着,果然,一炷香之后,从这管驿,又走出一个身影。   看来,每个人的心思,都不简单呢。 第五十六章 天命逢凶险,灾祸连北边   天亮之后,邢康带着几人出了管驿, 就见到等候在外的梅江县县令朱弘科。   朱弘科两鬓花白、大腹便便, 红光满面的对邢康等人一一行礼, 身后跟着一名留着八字胡的师爷。巧的是,这朱弘科与陈御史,也是同年。   又是一番互相恭维的客气话, 朱弘科领着众人,打开了梅江县的官仓。   与昨日在青江县一样的过程,见过几袋粮食后,邢康便让顾子湛也将这梅江县的官仓贴了封条。同样的, 任何接收文书都没有签。   *   陈御史憋了一路,待回到管驿,便忍不住对邢康发问。   “下官愚钝,不知少卿大人有何顾虑, 为何将这两县的官仓封了, 既不将粮食运走,又不签字交接?可是在少卿大人看来, 这些粮食, 有什么不妥?”   邢康哈哈一笑, “陈大人想多了。镇远军调集还需要几天的时日, 我们眼下还没法搬运粮草。眼下还有五六个县衙未去,不如等我们全部查验之后,镇远军将士到了,再签署交接文书, 直接启封押送,不知陈大人意下如何?”   这话说的有些道理,但这陈御史毕竟在御史台见过不少世面,见邢康三言两语就要将此事揭过,哪能不知他是有意敷衍,当下便有些不满。“押运粮草之事这般紧急,既然我们已经看过这两县的粮仓,为何不直接交接,等到镇远军来了再做这些,岂不是要花两遍的功夫?您官位品阶虽在我等之上,但御史台可还不是大理寺的从属!”   又忍耐不住,陈御史质问道:“少卿大人如此,是信不过我御史台吗?还是说,少卿大人是信不过我陈某人?”   他心中有气,这几日见到的县衙官员,都是他的同年旧识,待他自然要比邢康亲厚些。陈御史便怀疑,邢康难不成是心怀嫉妒,因他而起了刁难之心?   邢康见陈御史已有些红了脸,当下也有些不快。皱了皱眉,邢康依旧没有改换说辞,“此事的缘由本官已同陈大人讲清了,陈大人与其在这里质疑本官,不如去与镇远军联络看看随行的兵士几时能到。那些算同年、拉关系的话,才是多说无益!”   陈御史怒起:“你——”   见他还欲多说,一旁的蒋御史忙将他拦下,对陈御史使了个眼色,安抚道:“我等此行一同办事,皆是为圣上分忧,诸位,稍安勿躁。”   邢康冷哼一声,甩袖离去。顾子湛面容平静,起身行李之后,跟上了邢康。   陈御史被邢康挖苦,面红耳赤,在后面“岂有此理“之类的说个不停,依稀能听到几声来自于蒋御史的劝慰。   顾子湛跟着邢康,已渐渐摸出些他的想法。   邢康应是已看出来,这江北的粮仓,其中定有猫腻!   *   回到房间门口,邢康果然将顾子湛叫住了。   “顾寺正请留步,进屋说话吧。”   顾子湛随他进了屋里,邢康自顾自的烧了水,给顾子湛沏了一杯茶。制止住顾子湛欲起身的动作,邢康笑着摇摇头,开口道:“陈御史要沉不住气了。”   顾子湛便顺着问道:“少卿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邢康笑道:“你有所不知,昨夜,有人悄悄离开了管驿。”   轻啜一口茶,邢康继续说道:“其实,本官一早便有所怀疑。江北富庶,官仓中怎会没有陈粮?可你想想,咱们一路走来,青江县与梅江县的官仓中,可见到一颗陈粮了吗?”   见顾子湛点头,又顿住,笑说道:“也许是这两县的县令为了面子,只带着咱们看过了新粮吧。”   邢康却摇头,继续道:“不会的。本官曾细细留意过,这两县的官仓中,地面干净整洁,没有丝毫稻谷的痕迹。若是真有陈粮,或者当真大量贮藏过粮食,新粮、陈粮在搬运时,地面上必定会留下许多细碎的粮草。且江北去年丰收,官仓应是多次被开启,日积月累,即便再是干净爽利,地上也做不到这般整洁。”   “此事太过反常,其中必有蹊跷!”   顾子湛对邢康的敏锐早有领教,此时感触更深,心中也更升起几分戒备,只面上不露分毫,依旧是一脸正肃。   邢康见顾子湛受教,便微笑继续道:“事到如今,御史台的人已不可信。眼下人手短缺,许多事还要麻烦顾寺正了。”   顾子湛便连忙应下。“分内之事,全听少卿大人安排。”   邢康哈哈一笑,“如此,我便不跟子湛见外了。我知子湛武艺高超,怕是今夜,就要麻烦你去查探一下这梅江县的官仓了。”   顾子湛却没有立刻应下,反向邢康问道:“大人,何不等镇远军来了,押运之时再开仓验粮?到时若有不妥,有镇远军在,我们也多个保障。”   邢康却不这么认为,摇头道:“如今两县的官仓上已贴了我大理寺的封条,若那时发现出了问题,免不了又是一通扯皮。我今日故意在陈御史面前露了不满,若是其中真有勾连,今夜他们必然会有所动作,机不可失。”   又安抚顾子湛道:“子湛你也不必担心,我昨日已写信给了柳巡抚,他已派人带了府兵赶来,最快明日可到。你先过去,若是当真有问题,待你回来,明日咱们便可杀个回马枪,令这些朝廷蛀虫措手不及。”   话已至此,顾子湛也只得点头应下。临走时又问了一句,“那昨夜外出之人,大人可知是谁?”   邢康摸了一把胡须,缓缓说道:“蒋御史。”   *   当天夜里,顾子湛换好衣衫,静静等着窗外的打更声。   三更刚过,顾子湛轻轻推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她翻身跃入梅江县的县衙,悄无声息地来到官仓门口,夜色中,门上的白色封条尚还完好。绕过那两个在门口打盹的衙役,顾子湛侧身从屋檐下透风用的间隙中跳了进去。   绕过白日里见到过的那几堆粮食,顾子湛向着后面走去。到了官仓深处,顾子湛掏出匕首,在那些粮袋上划出一个口子,探进手去。立时,顾子湛便蹙起了眉头。   随着手中的东西被拿出来,顾子湛脸色染上一抹寒意。   竟全是杂草!   又划开了几袋,不出预料,果然也全部都是杂草!   *   顾子湛面如寒霜,即便早已知晓会有蹊跷,但她原先也想不到这梅江县令朱弘科竟如此明目张胆!简直是将愚蠢二字写在脸面上!   抓起一把稻草,顾子湛正欲离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到了这官仓门外。   来人几声厉喝,显然是在训斥门外那两个衙役。至此,顾子湛也已知晓,来人,正是梅江县县令朱弘科。   紧接着,脚步声绕着官仓走到了一面墙后,随着几声机关转动的声响,顾子湛意识到,这官仓怕是另有入口!   已然知晓这些人就要进来了,顾子湛扫视这官仓一周,其中的粮草堆放十分整齐,没有可以藏人之处。心下一凛,只听“咔嗒”一声,门锁已开。   来不及犹豫,一个闪身,顾子湛跃上屋顶的横梁,紧紧趴伏着,将自己隐藏在这昏暗里。   很快,就看到梅江县县令朱弘科与他那个师爷,走进了官仓。身后跟了两个家丁打扮的人,举着灯笼,将官仓照出几分光亮。   **********   此时的豫王府中,豫王正坐在书房里,在灯下看书。   房门被敲响,豫王微微侧头,对外面说道:“进来。”   胡培推门而入,来到豫王身前,说道:“王爷,北境的客人来了。”   搁下书,豫王眸色一沉,忽然笑了起来。很快,一个一身黑色斗篷的高大人影,进入了书房。   来人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张明显有异于中原人的脸。满头乱发微卷,与蓬乱的胡子连在一起,眼窝很深,阴影之下,竟看不清他的眼睛。高鼻如鹰,衬得他瘦削的脸庞,更多了几分阴鸷。   见到豫王,来人抱胸行礼。   豫王招呼胡培给他看座,来人大马金刀的坐下,直接端起桌上茶盏牛饮起来。看他这样,豫王笑容更深,眼中却闪过一丝轻蔑。   缓缓开口,“小王爷,别来无恙啊。”   那人放下茶盏,用袖子擦了一把嘴,才露出笑来,回他道:“豫大王,您也别来无恙啊。”又扯扯嘴角,“你们大昭人,总爱这样虚假的客气。算了,我这次来找您是有大事,这些就不多说了。”   豫王面色一冷,却听这人继续说道:“原先您讲过,紫微帝星在您这里,可是现在,我们在北境那里,可是听说了,这紫微帝星,却另有其人!您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在骗我们?”   “你放肆!”豫王登时怒气,狠狠一拍桌面,冷冷看向来人。   这人却混不在意,耸耸肩,“这些事我大哥不让我说,可我浑尔多不管那些,我也没你们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们戎族这回可是损失不少儿郎,北境那几座破城要了也是白要,连个屁都没有。您得讲道理,可不能这么对付朋友!”   豫王已经面沉如水,忽然冷冷一笑:“做朋友,当然要坦诚以待。这件事,只怕小王爷有些误会了。紫微帝星确实在本王这里,我大儿子,便是这星君的转世之人。所以说,本王并未欺骗你们。”   浑尔多有些吃惊,“那您让她来,我要自己看看!”   豫王摆摆手,“她眼下另有要事去做,不在府中。”又话锋一转,说道:“小王爷远道而来,就先去好好休整吧,这些事,本王自会去信亲自同汗王说明。”随即向外喊道:“胡培,送贵客!”   胡培刚进屋来,便听到已站起身的浑尔多又说道:“既然我已经来了你们大昭,那么豫大王,您的人,也该启程了!对了,我们早听说您二儿子——”浑尔多指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点问题,先说好,我们戎族,可不养傻子!要不,您把您的大儿子叫回来,派她这紫薇帝君过去,也让我们戎族沾沾贵气。”   胡培顿时冷汗直流,不敢抬头,只偷偷拿眼去瞧豫王。   果然见到豫王变了脸色,就在胡培以为他要发怒时,却见豫王又缓下神色,淡淡说道:“这个就不劳小王爷操心了,本王自有安排。”   浑尔多还要说什么,瞥见立在一旁的胡培,终是把话又咽了回去。   待他走后,豫王胸中的怒意再忍不住,将书房中的摆设砸了个稀烂。   等胡培回来复命时,就见豫王坐在满室的狼藉中,咬牙切齿说道:“你速速派人去查,到底是谁把紫微帝星降世之说传去了北境!还有江南那边,他章铭这个凤都巡抚是死人吗,怎么这么久都没有信件传回?”   又忍不住怒骂:“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们眼里可还有本王,都是些死人吗?一群废物!”   胡培赶忙应下,瑟瑟不敢多言。 第五十七章 寒霜逢火炽,惊梦谁人知   顾子湛趴伏在梅江县官仓的横梁上,正探出头来向下偷偷看去。   就看到梅江县县令朱弘科与那师爷进来后, 四下看看, 朱弘科便有些惶然对那师爷问道:“王师爷, 你说,那些镇远军真的不会查验粮食吗?”   那王师爷语气里带着安抚,说道:“老爷不必忧心, 御史台的那位大人已安排妥当,您无需多虑的。”又道:“这里您就不该来,大理寺都贴好了封条,咱们静观其变就可。”   朱弘科却焦虑的很,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大理寺的邢康,他那眼睛跟钩子似的, 转来转去叫我心里没底!”又扯住王师爷, “你说说,他会不会看出些了什么!要不然, 为什么连移交文书都不签?”   王师爷被他扯住袖子, 也不敢硬挣脱开, 只好就这么弓着腰说道:“老爷, 您多虑啦!我打探过了,青江县的情况也是这般,并不是针对咱们梅江县的。再说了,就算他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门外那大理寺的封条还糊着呢,签不签字的,总归也是大理寺查验过的,咱们大可推脱出去!”   朱弘科显然还有些顾虑,那师爷便继续开导:“我的老爷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么多年,在咱们手上散出去的粮草,要被查出来,可是会掉脑袋的!如今您好不容易遇上个能将自己摘出去的机会,可千万不能错过啊!”   朱弘科擦擦额头上的汗。正月天里,他却生出了一头热汗。又忍不住开口:“要不,咱们再给京城传个信儿?毕竟这次那位世子爷也来了,咱们这么做,日后会不会落下埋怨?”   只听那师爷哎呀一声,又劝道:“老爷啊,这位爷不过是个花架子,不然那位大人的信上怎会只字不提?再说了,咱们如今,也只不过是听令行事,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又抬手指指天,“天塌了,自有上面人顶着呢!”   点点头,朱弘科这才好似下定决心,咬牙道:“好罢!王师爷,这事儿还要劳烦你多上心了。这粮仓我也再不来了,眼不见心不烦,今后这事,谁都不许提起,其他的,我便全不管了!”   王师爷忙点头应下,二人一边在踱步,一边又说了几句。眼看便向着顾子湛先前停驻过的地方走去。   忽地,王师爷在刚刚被顾子湛划开的那几袋稻草前停住,惊呼出口:“老爷!这!这里有古怪!”   朱弘科赶忙上前,见到那几袋稻草,登时愣住。“坏、坏了,这是,有人来过了!”   顾子湛听得他语调颤抖,已是惊惶万分。   就在此时,只见那师爷忽地将家丁手中的灯笼夺过来,抛向那堆稻草,朱弘科大惊,喝问道:“王师爷!你要做什么!”   那师爷却猛地拉起朱弘科,向外奔去,同时大叫起来,“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   *   顾子湛心中惊觉不好,这师爷将官仓点火,显然是将证据毁去!   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顾子湛立刻翻身下来。火势蔓延很快,转眼已将小半个官仓烧着!   此时,不说这些假官粮的证据将被毁去,火势熊熊,外面还有县衙的人守着,顾子湛竟无法脱身!   火光之间,顾子湛已面寒如冰。   *********   深夜。   豫王府的一个院子中,灯烛已灭。寒风自纸窗外透入,月影斑驳。床榻上依稀可见一个单薄身影,隐在黑暗中。   忽然,床上的人影动了。   楚澜从榻上惊坐而起,噩梦中的场景令她整个人如坠冰窟,大口喘息着。   她看见顾子湛正置身火海,面上笑容温煦,一身白袍如往日般风华无双。   然而,熊熊烈火却自她脚边燃烧起来,顾子湛仿佛一张单薄的画像,被火苗一寸寸向上攀附,边缘卷起焦黄色,其下的身躯已如烟尘般随风而逝。   楚澜在梦中挣扎着想要上前,却一步都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子湛被烈火焚烧,看着火苗窜上她的面容,看着顾子湛嘴角的笑容变得凄然,看着顾子湛满是深情的眼中,落下最后一滴泪。   这种彻骨的痛意令楚澜窒息!她颤抖着,满心都是被那噩梦中的景象带起的悲伤,已是泪流满面。   素白的手指紧紧抓着衣襟,楚澜浑身湿透,又喘息几下,狠狠擦干脸上的泪水,猛地起身,叫道:“见微!”   很快,见微便在门外开口:“小姐,何事?”   “进来!”   **********   邢康在管驿等了一整晚,都没有见顾子湛归来。夜色中,一个人影来到管驿,悄悄交给邢康一个荷包。   邢康想着昨夜那场大火,又看着这个荷包,眼中染上狠厉,嘴角却牵起一个诡谲的笑容。此时,他只需要等待,自有人会找上门来。   天亮之后不多时,果然就有人来敲他的门。   邢康却不着急,悠然饮过茶,又施施然换好官袍,整整仪容,肃然出了管驿。他手向怀中摸去,探到一个东西,眼中忍不住升起几分志得意满。不知何时,蒋御史跟在了他的身后。   一出管驿,就见到正焦急等候的梅江县县令朱弘科,以及守在一旁,同样满脸焦急的陈御史。   见邢康出来,陈御史忙上前两步,又向他身后看看,才压低声音问道:“少卿大人,顾寺正现在何处?”   邢康挑眉,也向身后看看,故作诧异道:“咦?顾寺正不在这管驿之中吗?本官也没有见到她。”   陈御史急的满头是汗,声音中有些惶惶然,“不在啊!我看过了,她没在这里!”又问向邢康:“她是您的下属,您当真不知她去了何处?”   邢康似笑非笑,“她一个大活人,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腿长在她身上,本官又如何会知道?”   陈御史的脸色顿时哭丧起来,大惊叫道:“她可是陛下亲封的世子爷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如何能担待的起!”一把扯住邢康的袖子,陈御史急道:“耽搁不得了!大人!该去向巡抚大人请府兵来寻人了!”   邢康却抬手,狠狠甩开陈御史,旋即,迎向梅江县县令朱弘科,邢康朗声开口:“本官乃是陛下亲任的钦差!梅江县县令何在?”手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高高举起。   情势骤然一变,众人全没有想到。朱弘科也是大惊,忙上前颤着声答道:“下、下官梅江县县令朱弘科,拜、拜见钦差大人!”   邢康朗声大笑,突然笑声止住,猛然喝道:“来人!将陈御史拿下!”   *   陈御史闻言,立刻怒从心起,大声质问:“邢少卿,你这是何意!”   邢康看向正呆立着的梅江县衙众人,回头向身后的蒋御史使了个眼色,那蒋御史立刻上前,对朱弘科说道:“见钦差如见陛下!如今钦差大人有令,你等是要抗旨不成?”   朱弘科这才回过神来,却又惊疑不定,他身旁的那个师爷却立刻对身后的县衙捕快说道:“快去!听钦差大人的话,快将陈御史绑了!”他将“钦差”二字咬的极重,也将朱弘科的神志拉了回来。   陈御史见捕快们已经上前,忍不住大叫:“邢康!你发什么疯!本官何罪之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御史下手?”   邢康却哈哈大笑起来,“陈御史,本官奉劝你,莫要再装傻了!难不成当真要本官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你做下的那些勾当公之于众吗?”   这话,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朱弘科也着了急,慌忙指挥着捕快们道:“快、快、快!将他的嘴也堵了!”   直见到陈御史已被堵了嘴拿下,邢康才满意一笑。转身看向朱弘科,笑说道:“如今,朱县令,总算可以与本官,好好说话了吧。”   *   当夜,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传回京城。   三天之后,天顺帝接到密报,当殿宣读。   豫亲王嫡世子、大理寺五品寺正顾澈,于江北调集粮草事中,遇梅江县官仓失火,丧命其中,终年二十三岁。尸首俱毁,所留遗物,唯有一枚金底包玉的红玛瑙戒指。   豫王闻讯,当殿昏厥。   遗物传回豫王府,世子妃楚澜见之,悲恸不已,昏倒在地。当晚,太医院案首义许为其诊脉,查出其已怀孕月余,因悲伤过度小产,身子有亏,再难有孕。   豫王大怒,斥其隐孕不报,谋害世子遗嗣,不孝不忠。盛怒之下,竟欲令人对她动手,被院中护卫拦下,双方发生械斗。场面一时难以收场,这事自然不胫而走。   第二日,楚太傅当殿为其女伸冤,请求天顺帝准许其女迁出豫王府,与先豫世子和离。   天顺帝斥责豫王不要脸面,有失体统,念在他爱子新丧免去责罚,但准许了楚氏女迁出豫王府。正欲答应其与先豫世子和离之时,被太子拦下。在朝议之后,天顺帝派太子去询问楚澜的意愿,楚澜表示,她与先豫世子夫妻情谊甚笃,不忍和离,惟愿搬出豫王府,为夫君别居守节。   天顺帝准许。   当天,楚澜一身重孝,搬出了豫王府。豫王与儿媳之间的那场械斗,早已传遍了京城,如今虽被天顺帝一锤定音,路旁依旧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几年前,楚家独女与豫王世子那场盛大的婚礼,是如何的气派,那如长龙般看不到头的拜门礼,和满街往来相贺的高门权贵,这场景时不时还会被人拿来津津乐道。那时骑着高头大马的世子爷风采卓绝,满身气度绝代无双,不少人都还记忆犹新。如今却落得个尸首无存的下场,人死如灯灭,身后竟连这素有才名的娇妻都被驱逐出府,不禁令人唏嘘。   这时的天空,缓缓飘下雪来,楚澜的一身素白孝衣在此刻,更多了几分孤冷和悲凉。 第五十八章 冤家分真假,君在便是家   从豫王府搬出后,楚澜便住进了城南一处挂着“顾宅”牌匾的院子里。这里, 是她们成亲后, 顾子湛特意置办的房产。   而无人知晓的是, 如今,这里便是花满楼在京城的大本营。   楚澜以休养身体为名闭门谢客,除了第二日皇后亲自前来探望, 其余人皆入内不得。几拨人马在顾宅门前来了又走,皆无所获。但无论是豫王还是天顺帝,如今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里。他们心思各异, 目的却是一致——都想透过楚澜的反应,验证顾子湛的生死。   当又一个白日升起后,顾宅一切如旧。府门依旧紧闭,有下人低调出门, 去药铺采买药材。门上的白幡在刺目的晨光中与雪景融为一体, 被寒风吹动,更显萧索。   药铺的伙计几日下来, 也已与来买药的顾宅下人相熟起来, 便在言语间, 状似无意的问起了当家主母的病情。   那下人倒也健谈, 愁苦着一张脸,只说着他们尽心伺候,可主家的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现下下人们最担心的, 便是怕夫人对已逝的老爷牵挂过深,会一同去了。   伙计陪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又与这下人一同长吁短叹起来。   又过了两日,天顺帝再派出义许,去顾宅给楚澜看诊。   但这回,义许被掩在床幔后的病人拒绝了。里面的人声音喑哑,态度倒一如往日的冷清,只说自己心中有数,不肯劳烦旁人。   义许回宫复命,天顺帝听她虽不曾诊脉,但依稀见到楚澜面色苍白,比前几日诊出小产时气色更衰败不少,只怕着实是损伤了身子,能否好转,也全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天顺帝心中涌起一丝愧疚,但很快便烟消云散。他摆摆手,让义许退下后,便不再去管这些堵心事了。   *   豫王也收到了楚澜重病的消息,他反倒恨不得楚澜因此一病不起,甚至最好就这么呜呼哀哉了事。虽然这消息是得了宫里宫外两重印证的,但他仍存了怀疑几分怀疑。这两人都是女子,顶天了不过姐妹之情、知己之谊,还会真到这种生死相随的地步吗?   心中又忍不住暗恨,眼下这楚氏女病的越重、越是哀凄,反倒却越是衬托出他这个做父亲的心狠,于他树立声望和拉拢人心是大大的不利!当初他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这楚氏女可信!于此,也不禁对元虚道长师兄妹产生了一丝不满。   只是他们谁都不曾察觉,早在楚澜搬出豫王府的第二日,见过皇后之后的这天夜里,就有几个人影,趁着夜色,离开了顾宅。如今留在顾宅中掩人耳目的,正是春晖这个小丫头。   唯有楚太傅依旧安稳如常,并没有表现出对楚澜的关心与在意,仿佛那日在大殿上与豫王为了儿女之事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不是他一般。   *   而楚澜能够顺利离京,这一切,则还是多亏了傅友。   亏傅友酒醉之时,还对顾子湛讲,要为别人撑起一片天。如今这话,已被狠狠打脸。   楚澜与顾子湛曾瞧过那廉家孙女的画像,端的是一派天真秀丽,谁成想,她们与傅友一样,皆被画师蒙骗了。   廉家孙女模样是极好的,但却是个快意恩仇、大胆泼辣的姑娘。这倒也是自然,毕竟廉家男儿众多,尤其到了孙儿一辈,只得这一个女孩儿,自然成了全家人疼宠的对象。加之廉家是武将世家,向来没有那么多规矩,这位闺名胜男的小丫头,便被兄长们宠上了天。   在得知自己要嫁给傅友之后,廉胜男几次想要翻墙逃走,都被她爷爷绑了回来。心中几多不忿,廉胜男一咬牙,扬言要亲自会会那傅友小儿。在给廉适之立了保证不再逃走的军令状后,廉胜男终于得到允许,可以在她三个哥哥的陪同下,一起去找傅友见面。   于是,傅友便在饕餮楼,见到了杀气腾腾向他走来的廉家四人,那架势,不像相看未来夫婿,反倒像是前来约架的。   见了面,廉小姐打招呼的方式也很别致——掷骰子。   按她的话说,赌/品见人品。而她的那几位哥哥竟对此毫无异议,也足可见廉小妹往日的作风泼辣。   不过,这倒恰好合了傅友的性子。他可是京城之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啊,只是在跟了顾子湛之后收殓不少,但廉胜男的那些小伎俩,也还是比不过傅三少的童子功。   于是,第一回合,廉胜男铩羽而归。   回去之后痛定思痛,拉着满院子的下人恶补一番,就又去找傅友比拼。   几个回合下来,廉胜男已对傅友心服口服。于是不久之后,京城的纨绔队伍中,又多了一个样貌清秀的“小少爷”。   尤其是在得知博众堂——廉胜男最痴迷的唯一文雅爱好,竟是顾子湛与傅友合开的产业,又知道了楚澜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逍遥先生”之后,廉小姐便手脚并用、威逼利诱,对傅友开始了萝卜加大棒的策略。为的,便是能一睹逍遥先生的真容。   整日被廉小姐武力逼迫的傅友,只感觉他这天还没来得及撑起来,就快要塌了。不过几次相交下来,大家也都成了伙伴。廉小姐更成为了逍遥先生的忠实拥趸,只怕楚澜叫她去跳护城河,她都能闷头往下跳。   而楚澜这次能够顺利出京,便全靠了廉胜男。她二哥龙骑卫五品参将廉永安奉天顺帝旨意,前去江北调查顾子湛殒身一事,楚澜与见微、段勇几人便改换妆容,混进了其中。   夜色茫茫,在京城外三十里,趁着龙骑卫整队之前,几人悄悄策马,向夜色最深处奔去。   **********   如今,二月的江南,还沉浸在一派新年的喜气中。   凤都不远的玉成县中,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迎来了几个风尘仆仆的远到之人。   即便楚澜一早就知道顾子湛无恙,但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还是没有忍住,当着众人便快步上前,狠狠揽住顾子湛的肩,抵进了她的怀里。   顾子湛感受着怀中人的力量,心中也涌起浓浓的心疼。她的澜儿,竟瘦了这么多!   *   其余众人自觉散去,将这一片温情,留给已离别太久的两人。   楚澜连日来的情绪已紧绷到极点,在回到屋里后,再无法抑制,难得主动地,急急吻上了顾子湛的唇。   楚澜的吻毫无章法,似发泄般,撞得顾子湛有些疼。但没有躲避的,顾子湛抚上她的后颈,一边纾解心上人的情绪,一边慢慢将这个吻加深。   直到楚澜有些透不过气,轻咬下顾子湛的唇瓣,将她推开,二人也依旧四目相对,眼中俱是百感交集,有重逢之喜,亦有劫后余生。   顾子湛凑上前,在楚澜耳边低低叹道:“澜儿,我好想你。”   楚澜没有应她。良久,忽然有一只玉手摸上顾子湛的耳朵,用力一拧,耳边传来清冷的声音:“不知是妾身哪里做的不好,竟惹得世子爷想要休妻?”   顾子湛顿时头皮一麻,明白过来,她这媳妇儿,要开始秋后算账了。眼神飘忽,顾子湛恨不得找出个狗洞爬出去。   握上楚澜的手,顾子湛讷讷开口,“是和离啦,我哪里会要休妻!”   *   早在天顺帝收到邢康的密报之前,顾子湛便已传书给了楚澜,除了报平安,就是要楚澜借此机会,脱离豫王府。有些憋屈的是,信使就是那个大鸟青鸢。当时顾子湛可是鼓了好久的勇气,才敢跟青鸢亲密接触,如今稍一回想,都能吓的双股战战,浑身打哆嗦。   顾子湛想出的主意是让楚澜与自己和离,彻底与豫王府了断干净。但当时一门只想着楚澜的安危,却忽略了心上人的感受。   楚澜对她的感情,远比任何人想象的更深。即便只是名义上的和离,了断的都是她二人间的关系,楚澜又怎会愿意?于是,她便给自己服下了一副猛药,又用内功逼化,使得经血倒行,引寒入穴,让脉象显出如珠滚玉盘的圆润滑腻之感。随后又强行运功,令脉象骤然而下,类于血崩之象。而楚澜之后的昏厥倒地,也亦是因此所致。又故意找来义许诊脉,为的便是借她之口,加重此事的分量。   义许精于医道,但对于习武之人的内功做法却并不擅长,她从医者的角度来看,楚澜的脉象,确实是小产无疑。   这个消息传了出来,第一个震怒的,必然便是豫王。   除了会怀疑楚澜不贞,更重要的,豫王会因着义许的身份,对楚澜的立场产生猜忌。只要他先有了动作,楚澜必然会趁势将此事闹大。闹得人尽皆知,闹的必须得由天顺帝出面,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名正言顺的脱离豫王府,而不必与顾子湛和离。   但顾子湛也没有想到,豫王竟会按捺不住,对楚澜动手!她想想都会后怕,若不是楚澜身边有不少人护着,万一有个闪失,她将如何承受!那她做的这一切筹谋,又还有什么意义?   *   想到这里,顾子湛握着楚澜的手,忍不住用了些力。   楚澜哪会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松开她的耳朵,与她十指紧扣。轻声安抚顾子湛:“不要担心了,我如今,不好端端的来见你了吗?”   顾子湛垂下头,有点哽咽,“可是你还是伤了自己,又差点被那老家伙欺负了去。”   楚澜却一笑,语气有些傲,“我怎会那么容易被欺负?也无人能够伤了我去,那些无足轻重之人,我全不曾放在心上。”心中却忍不住感叹,她满心的忧思,也全是因眼前这人所起,也唯有眼前这人,才能抚慰那些连日来的焦虑和担忧。   终是不愿见顾子湛伤怀,楚澜便转开脸去,又捡起了先前的话题。她可还记得,当看到这人信上写下的“和离”二字时,她心中瞬间涌起的不安和惊慌。忍不住哼了一声,“你如今在这里惺惺作态,当初不还在想着法甩开我这糟糠妻?”   啊,又来了!顾子湛先前那些伤感一扫,如今在心里只剩哀嚎,她当时是怕豫王在得知她的死讯后用楚澜来要挟,所以一心只想楚澜能彻底摆脱干系,才想出这么个主意。只她还是小看了楚澜,现在看来,楚澜的方法,可比她要高明的多。   但眼下,如何将妻子哄好,成了如今智谋无双的顾少爷,最头疼的问题。   以色侍君,还来不来得及? 第五十九章 各方展手段,相逢得偷欢   这一夜,窗外飘飘落落的, 重又下起雪来。   雪落在树梢上, 被风一吹, 发出扑簌簌的声响。本就温暖的屋中又翻起热浪,几不可闻的颤抖声线,消融在暖帐里。   总之这一晚, 在外威风八面的顾大少,憋憋屈屈的几乎躺了个通宵。   也不算是躺吧,反正各种她原先对楚澜做过的花样,如今一个不落, 被好学生楚澜全还了回来。期间她几次求饶,直到楚澜抵在她耳畔轻语:“便算是补给我的生辰贺礼可好?”顾子湛立刻老实躺平,乖乖做受。   这直接导致第二天起身时,顾子湛腿一软, 差点没站起来。   别别扭扭支着两条长腿, 顾子湛披着大氅坐在桌边,端着鸡汤一边喝, 一边拿眼神控诉昨夜那作乱之人。   瞧着楚澜一脸神清气爽, 顾子湛才彻底明白, 往日里她在床上的那些威风, 不过全是因为楚小姐懒——懒的跟她计较,也懒得亲力亲为。   楚澜看着顾子湛这副小媳妇做派,忍不住一笑,嗔道:“你够了啊, 干嘛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子湛瘪瘪嘴,又揉揉腰,嘟囔道:“果然便宜占不得。便宜过了头,唉,就都是操劳了。”   楚澜心里忍不住学着见微翻个白眼,不去跟这无赖计较。自从顾子湛的“死讯”传回京城,见到那枚戒指开始,她便日夜难安。既要同各方人马周旋,又要担心顾子湛这边会不会报喜不报忧。而那夜的梦境,也令她惊惧不已。这许多事凑在一起,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直到此时见到好端端就在眼前的顾子湛,她心中那些不安,才渐渐消散。   又想到一事,楚澜问顾子湛:“对了澄儿,你这几日身子如何?那些怪事,有没有再出现?”   顾子湛摇摇头,“没有,最近顾澈都没再出现。”又笑笑,安抚楚澜道:“莫要担心我,这几回,她都只是在我心智不稳时借机生乱,只要我自己坚定些,还是不需要怕她的。”如今,她对顾澈也再无畏惧,反倒是那日在梦境中最后出现的声音,令她心存不解。但她没有发觉的是,她对此,除了好奇和疑惑,竟从不曾有过恐忧。   楚澜也明白,但心里的担忧还在。总要寻到方法,彻底解决这个隐患的!到底是分身乏术,虽然她已将见微派了出去,但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到那想要的东西。   顾子湛知她担忧,亦心疼她这许多日的辗转反侧,上前牵起楚澜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贴在自己的心口处,“我有这种感觉,即使再遇到她,我也不会怕她的。”   “因为我有你啊,我牵挂着你,就不会让我失去你。”   **********   顾子湛这边是春/光无限,邢康那边也是风生水起。   他一早就知道,那位陈御史,是豫王的人。   想来,陈御史的目的也简单。江北不少州县官都是豫王一系,粮仓有亏的问题,也不是一两天了。如今遇上北境兵灾,江北的官仓只要一打开,这些问题必定会暴露,也总要有人来背这个黑锅。至于人选是谁,自然不言而喻。除了背叛豫王的邢康,还能有谁?   至于青、梅江两县的问题,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环而已。当年他能凭一己之力替豫王将那私铸官银之案办成,眼下,他有了天顺帝做靠山,自然更加得心应手。   这边,梅江县县令朱弘科眼见邢康三两下的功夫,就将陈御史拿下了,在单独面对邢康时,早吓的面如金纸。   他心中畏惧何事,邢康也是心知肚明。这点小伎俩,在邢康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如今邢康想要做成的,另有其事。   无需多费口舌,朱弘科就跪在邢康面前,吐露了一干二净。邢康不禁在心中哂笑,豫王老矣,就这几个小鱼小虾,竟也敢拿来嫁祸他?这些手段,对付当年王允和那样的傻子是够了,但想对他邢康下手,真是痴心妄想!   *   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就在眼前,邢康自然不会放过。   三言两语间,朱弘科已经将这青江县官仓的情况讲了个七七八八,从邢康的屋子出来后,又惊又怕,加上跪了许久,朱弘科双腿几乎站立不稳。   等在外面的师爷见状,忙上前扶住他,问道:“老爷,钦差大人怎么说?”   朱弘科哭丧着一张脸,“他、他什么也没说啊。”又惊慌地向这师爷问道:“王师爷,你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我该怎么办啊!”   王师爷瞧见周围有人,忙小声安抚朱弘科几句,末了,说了一句:“老爷,事到如今,您啊,怕是要出点血了。”   *   当夜,一张日日昇票号的一万两银票,被送到了邢康手上。   邢康看都没看,直接将这银票退了回去。   第二日一早,送到邢康手上的银票,变成了两张。   邢康依旧没要,又退了回去,却一改先前着急办事的做派,悠悠然在这管驿中耗了一整天。   朱弘科却惶恐更甚,差点承受不住去上吊。顾子湛下落不明,那粮仓废墟中又有一具焦骨,他根本不敢把这事儿往外说,更不敢去向豫王一系的官员探听消息。那可是位世子爷啊,若是真在他这里出了闪失,他哪里还有命活!况且他已在邢康面前说了个底儿掉,豫王定饶不了他,如今邢康也是这般不理不睬,他是真觉得活不下去了。   那王师爷将他拦下,朱弘科哭道:“你拦我作甚!这个姓邢的油盐不进,分明就是想要逼死我啊!”   王师爷略一思索,却笑了开来。朱弘科这边急的正哭,见到他笑,气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王师爷连忙给他顺气,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又指挥仆从将他扶到椅子上坐好,挥退了众人,才开口说道:“老爷,您可千万莫要再做傻事了啊!这事依小人看,嘿,有戏!”   朱弘科看向他,泪眼婆娑问道:“怎、怎么说?”   王师爷抚着胡须,停顿一下,开口道:“您想想,这邢大人虽没有收下咱们的银票,但他却也并未将此事声张出去啊!若他当真是个清官,哪能容得下这些?”   朱弘科一愣,问道:“那、那他是什么意思?”   王师爷轻笑一下,低声道:“恐怕他的胃口,远不止这些!”又对朱弘科劝道:“老爷,如今,是舍不得银子保不住命了!”   于是这天夜里,邢康又收到了一张银票。这一回,面额是十万两。   邢康对那送礼之人笑笑,收下了。   *   第三天,朱弘科面色好了许多,匆匆赶来见邢康。   一见面,不待他再多哭诉,邢康开门见山问道:“朱县令,下一步,你可想好要怎么做了?”   朱弘科“哐哐”磕了两个响头,抹了一把眼泪,回答道:“我朱某人一条贱命,全听大人安排!”邢康笑笑,扶起他来,让他在对面坐下。朱弘科哪敢让他来扶自己,连滚带爬连邢康手都没敢挨,半侧着身子虚虚坐上凳子。   邢康向他看去一眼,又摇摇头,面露为难叹道:“唉,朱县令你这事啊,有些难办!”   朱弘科一惊,又跪了下去。   邢康大笑,“你这又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本官可受不起朱县令这样的大礼!快起来,你起来再同本官说话!”   朱弘科畏畏缩缩起身,立在邢康身前。   邢康才又开口:“如今,本官奉圣上旨意,前来江北押运粮草,可这眼下,你青江县的官仓空空,我是想帮你却也有心无力。”   眼看朱弘科身子一软,似乎又想下跪,邢康忙止住他。原本的笑脸瞬间一变,训斥道:“你好好说话,若再是这般,不如将那银票拿回去,也省的本官还要在此替你做这许多筹谋!”   朱弘科顿时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就这么打着哆嗦站着,不住哀求着。   邢康摆摆手,又叹一口气,“罢了罢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况且朱县令终究算不得大奸大恶之人,本官便帮你这一回吧!”   朱弘科顿时狂喜,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忙问道:“大人,那下官,如今该如何做?”   邢康微微一笑,“这事说来也不算难!只要官仓里有了粮食,本官便不再追究,到时候镇远军来了,自然也不会发现。”   听他这么说,朱弘科又苦下脸,“可是,大人,下官如今,哪里还能找来这许多粮食啊!”   邢康却悠然一笑,启唇吐出一个字:“借!”   随即又缓缓说道:“本官瞧着,这江北的州县官中,可有不少是你的同年旧识啊!江北几十个州县,此次需要调集粮草的,不过七八个,余下的那些官仓里,总不能各个都是空的吧?你一人遇到难事,不如叫众人帮你。”   又讥讽一笑,“朱县令的家财,应当也还能支撑的住吧!”   朱弘科哪敢多言,擦擦头上冷汗连声道谢,便应了下来。又想到顾子湛那事,朱弘科忍不住又带上哭腔:“大人,下官、下官还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办。那日,葬身火海的,是、是那个顾大人吧!她、她可是位世子爷,我、下官,哎呀,这可怎么办啊!”   眼看朱弘科又要哭,邢康厌烦的摆摆手,骂道:“此事你就不要管了,本官自有安排!” 第六十章 泥沼难拉扯,志异心不合   邢康出手一如当年,又快又狠。   他甫一得知顾子湛“身死”的消息, 便当机立断向天顺帝传去了密信。待到这个消息借由天顺帝之口传遍天下, 甚至楚澜都还没有到达江南之时, 他便已在江北搅弄出了惊涛骇浪。   不过他会这般行事,也一早便在顾子湛的预料之中。果然,趁你病要你命, 这才是邢康的本性!   顾子湛清楚,他这摆明是想借着这次江北官仓有亏的由头,再往豫王心口上插一把刀。既能讨好天顺帝,自己也可以趁势发一笔横财!到时候名利双收, 全他一人占了便宜。   至于顾子湛嘛,能借机除掉她,对邢康来说,也是除去了绊脚石和心头患。一来顾子湛是豫王世子, 活着注定会扰乱他的整盘打算, 死掉的话,也正好可以打击豫王的势力。二来, 其实邢康也清楚, 顾子湛心思缜密且有谋断, 留的越久对他便越是麻烦。所以即便天顺帝并没有让他对顾子湛动手, 他也决定铤而走险,先下手为强。   顾子湛也是一早便料到这点,正好将计就计,命李香君提早做好安排, 借此来个金蝉脱壳,脱身去往江南。   *   那日在去过青江县后,有三个人趁着夜色离开了管驿。顾子湛看的分明,正是陈御史、蒋御史与邢康。   陈御史与青、梅两县的县令陶修和朱弘科,都是豫王的人。甚至这江北官场上的官员,大大小小,过了半数的,也都与豫王有牵连。这些,顾子湛一早便已经知晓。这几人的目的,也是依照豫王的安排,要将粮草的问题嫁祸到邢康头上。于是,陈御史便连夜赶去与朱弘科密会。   至于那位蒋御史,不过是因为他对账务敏锐,自己发觉出这些粮仓有问题,便趁夜跟踪了陈御史。   只是这两位御史大人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早已在邢康眼中暴露无遗。   顾子湛想到临行前豫王同她说过的话,也不禁哂笑。豫王要她除掉邢康,却只字不提他对这陈御史这些人的安排,便是因为他对顾子湛既不信任,又不看重。到底也是他顺风顺水了太久,失去了原有的警觉。   所以,在邢康让她去夜探梅江县官仓的时候,顾子湛心中便已清楚,那晚,就是邢康选中送她“上路”的时机。   因为那王师爷是邢康的人,顾子湛便顺势“死”在他手上,这样更加可以使邢康放心。只有邢康再无顾虑,那么接下来,他才好放手去与豫王纠缠。   顾子湛与楚澜等着的,就是这个时机!   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半年前根据栾楠探查回来的消息,豫王豢养的那些私兵,不在西南,偏偏,就在江南!   当时,顾子湛与楚澜便安排人手潜入其中,眼下已快到收网的时候。只有在此时由邢康去牵走豫王的注意力,再由顾子湛生死不明的消息扰乱他的心神,她们想做的一切,才能够实现。   *   朱弘科只以为邢康是要帮他,谁知,他只不过是邢康这条鱼竿上的一个诱饵而已。   邢康临行之前,特意去向天顺帝要来了钦差腰牌,便是一早便打算好,要在这江北搅弄起一番风雨。   就在青江县的官仓被填满之日,蒋御史已领着府兵,将那几个向青江县借粮的州县衙门围了起来。原来,这些才是邢康的目的。小小的青、梅两县,他根本不曾放在眼中!   朱弘科能借到粮食,除了因着他自己的关系,更多的,走的还是先前豫王的门路。他哪里敢将自己投靠邢康的消息散播出去,于是豫王在江北的一系官员,还只当他是被邢康刁难,遇到了险事。为了不使朱弘科遭难牵连出自身,便纷纷慷慨借粮。   如此一来,青江县的官仓是满了,可是那些州县的官仓,却空了许多。待蒋御史等人过去,开仓、查账,一套做下来,自然是一抓一个准。   这一切,全在邢康的算计之中。围点打援,重点,自然就在这些“援兵”上面。   邢康拿住了这些人的把柄,便将对付朱弘科的那一套,又尽数使了出来。   对待骨头软一些的,自然要拉拢,而那些不太听话的,则变成了被他杀鸡儆猴的肉鸡。如此一来,自然是他想要什么证据,就会有什么证据。   一时之间,江北的天,彻底变了。   **********   正如顾子湛和楚澜料想的一般,此时远在京城的豫王,已经焦头烂额。   自打顾子湛去了梅江县后,便再无消息传回,甚至连着陈御史的踪影,也一并消失了。在朝堂中混了几十年的豫王立刻便明白,这绝不是个好兆头!而不久之后收到顾子湛的“死讯”,更令他方寸大乱!   而最令他惶恐的是,他已派出了许多人去打探顾子湛的下落,却偏偏一无所获。这其中深想起来,不禁令他心中发寒。再按捺不住,豫王命人速速去寻元虚道长。   与此同时,尚留在京城的戎族小王子浑尔多,也给他惹出来一个大/麻烦。   虽然豫王与戎族都很清楚,浑尔多此次前来,除了给豫王带话敲打,更多的,是作为人质留在这里。戎族究竟不如豫王狡诈,加上浑尔多胆大妄为惯了,又极为自傲,按捺不住性子巴巴跑了来,却没有想到,豫王这边的人质,迟迟没有动身。   这可惹恼了浑尔多。   他虽被豫王让人领去了城厢一处别院暂住,又派了人手暗中看管。但浑尔多也不是只身前来,身边亦有二十多个戎族武士跟随。   就在豫王为着顾子湛的下落坐立不安时,别院的管事匆匆跑来,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浑尔多,被京兆府拿下了!   豫王一听,几乎怒急攻心吐出血来。   眼见别院管事战战兢兢杵在那里,豫王恨极,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骂道:“废物!不过二十来个人,你们竟然看不住!那些护卫呢,都是死人吗?”   管事趴在地上,胸口被豫王踢中,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忍不住哀嚎,可不,浑尔多这么一冲,那些护卫,差不多也都是死人了。   喘了好久,管事才断断续续开口:“王、王爷,他们逃出别院时,打、打死了许多的护卫,在街上护卫们去拦截,又、又起了械斗,还牵连了不少路人。这些戎族人个个跟蛮牛一般,阵势太大了啊,护卫们根本就拦不住!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都来了,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浑尔多几人拿下。”   豫王心里一沉,忙问道:“那为何最终会落在京兆府手里?被五城兵马司拿住,也总好过京兆府!”他心里清楚,这五城兵马司隶属兵部,其中有不少他的人,要想将此事压下去,也总要比京兆府方便许多!毕竟,第五铭虽然老矣,也愈发不受天顺帝待见,但他那一身硬骨头却丝毫未变。   管事急的眼泪都出来了,显然他也明白这点,“京兆府是先到的,最后人也是被他们拿下的,便从、从五城兵马司那里,把人带走了!”   豫王被气个倒仰,撑不住跌坐回靠椅上,心中暗骂一句:流年不利!随即狠狠咬牙,再忍不住,挥起衣袖,将桌上的摆件摔个干净。   之后,他站起身,心中已下定了决断。   当夜,同样被关押在京兆府大牢中的豫王府护卫,全部中毒毙命。他们皆着便服,没有任何可以印证身份的东西。   第五铭令司法参军魏铎仔细查验,从这些人脚上短靴的夹缝里,找出来一枚,象征东宫的祥云图样。   **********   这个消息,仅比楚澜晚一天到达了江南。   躺舒坦了的顾子湛拿起东宫传来的密信,刚囫囵看完,就坏笑一下,一把将信纸翻转扣下,凑到楚澜跟前嚷道,“阿澜阿澜,你快来猜猜,这回,太子哥哥打算要如何应对?”   楚澜浅笑,“吃一堑,长一智,殿下如今,已早非吴下阿蒙。”   顾子湛哈哈大笑起来,耍赖斜靠进楚澜怀里,抬头看着她说道:“哪有你这样的,我让你来猜,你却拿这些大话来糊弄我!”   楚澜把她推开,忍不住教训:“是你没道理!”   顾子湛立刻不干了,憋憋嘴不满嘀咕:“阿澜对我好凶。”   楚澜觉得好笑,抬手给她顺顺毛,唇边噙起一丝狡黠,“要我猜也可以,猜对了的话,须得给我些彩头。”   顾子湛一骨碌坐起来,便听楚澜继续道:“这彩头我一时还没有想好,待我想好了,再同你说。到时,你可决不许反悔。”   顾子湛面露难色,“那,要不您就别猜了?”   楚澜便笑了起来。满室温情如春/水般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流淌入心。   捂上顾子湛还要说话的嘴,楚澜选择直接将谜底掀开。“殿下聪慧,往日那些,不过是因着心慈而生出的犹豫。如今,磨砺之后,已坚毅许多。”   “如今处在东宫这个位置,一动不如一静。外面有你我撑着,他便什么都不需做,时机一到,这个危局,自然可解。况且戎族那些人落在第五铭手里,反倒更能放心。”   一切的一切,最关键处,还是在顾子湛与楚澜这里。太子清楚这一点,也信任她们,自然便不会多生事端。至于东宫又会有哪些人被牵扯进去,太子也不再去操心——除了他自己后来培植的那些人,余下的,对他来讲,皆无关紧要。   楚澜说完,看向顾子湛,忍住笑意正经说道:“殿下信上,写的应该便是这些,可被我说中了吗?”   顾子湛佯怒瞪她,“说中了说中了。不过莫得彩头,这里只有一个抠老头。”   楚澜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十一章 欲又当又立,皆难成大器   抠老头顾子湛其实抠的很有道理,毕竟如今自家的钱财大权都在媳妇手里, 口袋简直要比这张小白脸还干净。唯一值点钱的那枚戒指, 如今也被媳妇握在手里不还, 真是凄惨无比。   但楚大当家可不管这些,还专门叫这位抠门的小白脸立了字据,签名画押。   *   段武领着镇远军将士赶到时, 邢康已将粮草筹集好,同时,一大堆江北官场上下勾结、亏空粮草、贪赃枉法等的罪状,也打包整理妥当, 只等时机一到,便立刻送回京城。   看着这些东西,蒋御史只觉头皮发麻。也头一回生出对邢康的质疑来。   他原本并不是邢康的人,只是在发觉陈御史与州县官员勾结之后, 心有不满, 便被邢康拉拢了过去。于是,在他回京带去证据之前, 便去找了邢康, 进行过一次彻夜密谈。   对其他的那些贪官, 蒋御史自认处置还算公道, 唯独对着其中的竹江县县令喻怀章,他存了几分不忍。   喻怀章是前几届的状元郎出身,虽与豫王一系有些关系,但为人算得上清廉, 治理地方也极有手段,若不是将粮食借给了青江县一部分,也没有其他错处可寻。   况且这喻怀章性格正直,看不惯邢康那一套做派,加上确实没有家财,便没有对邢康贿赂。所以,他便被邢康,用作了第一个开刀之人。   *   蒋御史对此有些不安,加上他也渐渐看出,邢康的本性,并非良臣,所以也对他此举,产生了不满。如今瞧见邢康将许多罪状按在了喻怀章头上,便再忍不住了。   听蒋御史义愤填膺的说完,邢康只是微微一笑,缓缓抬头,向蒋御史看去。   想了想,邢康笑着叹道:“唉,蒋御史这么说,有些不识好人心了。本官,心中有些难过啊。”   蒋御史不明其意,一时有些疑惑,便问道:“大人,您这是何意?下官愚钝,还望大人解惑。”   邢康便笑笑,指节敲敲桌面,开口却说起了旁的事:“蒋御史年轻有为,却终归是被御史台这一亩三分地困住了。”   不待蒋御史再问,邢康继续说道:“蒋御史在户部多年,直至到了御史台才升至六品,难道就不想再进一步吗?如今,这可是个大好的良机,真要错过了,别说是你,本官都要觉得惋惜。只是御史台人才济济,若不曾立下大功,这进封一事,当极为难办。”   “还请蒋御史想想,如果本官不给那朱弘科出这个主意,最后牵扯进来的,不过青、梅两县而已。余下的那几个咱们还没去查的征粮州县,得了风声,大约也会准备妥当。如此一来,咱们费尽了功夫,又搭进去一位世子爷,收获却不过尔尔,你想,陛下会不会满意?”   话锋一转,邢康便自问自答的接上,忽然大声说道:“陛下自然不满!”   他这一声高喝,震得蒋御史头皮一紧,脸上也变了神色。   邢康看在眼里,心中满意,便又继续说道:“只有案情足够重大,陛下与朝廷才会重视!也才不会在我们将案情呈报上去后,被心怀不轨之人从中干涉啊。况且办成了此事,便是大功一件,蒋御史此番回京,也必定会得到陛下的看重,日后加官进爵,又岂在话下?”   蒋御史被他这么一说,险些绕了进去。   *   良久,蒋御史终于从邢康的思路中脱离。他眉头皱的愈发紧,看向邢康的眼神中,也多出了防备。开口说道:“但邢大人此举,分明是钓鱼!原本这些人只是小罪,却因着大人的‘良策’,变成了弥天大罪!更何况这其中,还有无辜之人啊!”   邢康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想起这蒋御史也是收了好处的,不禁暗骂一句,真是当了表子还想立牌坊!随即又装起了那副浑不在意的悠闲模样,轻啜一口茶,缓缓说道:“蒋御史说笑了。本官即便是在钓鱼,那也是愿者上钩,我何尝有过逼迫!况且这其中,哪一个是无辜之人?”   “本官知道,你说这话,是为着那个喻怀章。可是还请蒋御史想想,喻怀章治下的粮仓,有没有亏空?若他真的清雅高洁,不屑结党,本官还能从他竹江县的粮仓中往外搬粮食不成?既然他选择去帮那朱弘科,便要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又悠悠一笑,看向蒋御史,声音沉沉重复道,“人啊,总还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   蒋御史浑身一颤,他已听出了邢康的言下之意,这分明就是对他的敲打和警告!梗着脖子,蒋御史想要开口,却发现竟不知自己还可以说些什么。   这邢康,分明就是做好了准备,要将这江北的官场,拉进他自己的掌控中!蒋御史是聪明的,也自然想明白,若是他在此时与邢康翻脸,自己也定然难以善了!   再三忍耐,蒋御史涨红着脸,再说不出一句。   邢康看的明白,心中也忍不住讥讽一笑。这人呐,事到临头,果然都是自私的。   **********   在邢康押运着粮草,启程去北境之时,江北官场的问题,已经由着蒋御史,在镇远军的守护下,启程向京城奔去。毕竟他们此行明面上的目的是来督运粮草,这事耽搁不得,于是邢康没有等到天顺帝派来调查的廉永安一行便向北境出发。   于是邢康自然便不知道,他没有等到的人,已被另一方人马等到了。百密之中,这是他唯一的疏漏。   而等蒋御史带着证据赶回京城,一时间,已又有一场轩然大/波,自平地而起。   *   此次去江北调集粮草,有人欲借机陷害钦差,这件事的主使者,不出意外的,变成了已故的豫王世子——顾澈。   同时查到的,还有江北官员与豫王府的往来书信,清清楚楚表明,豫王府中有人在江北拉拢了大量官员,常年倒卖官仓中的官粮。余下的,至于这人到底是谁,贪墨的官粮又被运往了何处,却刻意按下不表,给人留下了无尽的遐想。   即便豫王已有预感,并提前做了准备,扔出了几个替罪羊。但因着那陷害钦差的罪名被按在顾子湛头上的关系,他一时不愿切割,便无法自证清白。于是,豫王到底有没有牵扯其中,就成了朝堂热议的焦点。   豫王焦头烂额之中,令他手下的那些言官抱团进谏,又无意间暴露了许多的势力,这也给了政敌们借此发难的由头和方向。他结党之事,已彻底再无遮掩。   *   天顺帝这回倒没有着急,雪片般的奏折就堆在御案上,无论是要保豫王的,还是要求严惩豫王的,他一概没有去看。   几天下来,朝堂上的势力已愈发明显,而在此时,京兆尹第五铭也送来了对浑尔多等人初步的调查结果。   第五铭查出,那些有着东宫祥云样式的短靴,确实是出自东宫。但这种图样,只在天顺二十年的时候由司藏署用过一段时间,之后便再不曾使用。巧的是,天顺二十年时,掌管东宫司藏署的,正是曹广寿与曹炎!   而在当初邢康替东宫翻案,便指出骁骑卫总指挥使邱老将军之子,拉拢各地骁骑卫结党营私、嫁祸东宫,那时,便将二曹算进了其中。如此一来,浑尔多这事,自然再与东宫无关。反而因着时机特殊,隐隐将矛头指向了豫王。毕竟,能串联起大半江北官场的豫王爷,似乎是有能力嫁祸东宫的最佳人选。   *   第二日的大朝会,天顺帝一改往日沉默的态度,当殿下发了惩处豫王的圣旨。   圣旨之中,直斥豫王结党营私、收受贿赂、倒卖官粮,教子无方、纵容其子销毁证据、意图构陷朝廷钦差,去其亲王之位,收缴册封文书和亲王宝珠。念其为天子手足,有太/祖发下的金书铁券,且曾立下大功,天子宽宥,降其爵位,贬为宁陵郡王,并罚俸三年。同时,责令其立刻就藩,无传召不得回京。   至于先豫世子顾澈,撤其世子之位,罢享祭,灵位迁出宗庙。   这封谕旨,立刻昭告天下。   豫王,不,此时已是宁陵郡王的顾权,称受其子拖累,自己全无所知,只认下了教子无方这一点。其他的,皆不承认,亲至午门喊冤,欲面见天顺帝。   龙骑卫得了天顺帝的旨意,封锁宫门,将宁陵郡王赶了回去。   当天夜里,便从宁陵郡王府传出消息,顾权砸掉了府中给先豫世子澈摆放的灵堂,斥其不忠不孝,与她断绝了父子关系。之后,宁陵郡王怒火攻心,吐血昏迷。   太子得到消息,只是浅浅一笑,随后,轻车简行出了宫。   *   这几年,京城中出现了一家酒楼,名叫“有客来”,风头正盛,几乎可与饕餮楼比肩。这晚,有客来的后院中,来了两拨人。   便在这有客来的暗室里,蒋御史正一脸焦急,来回踱步。   在他把江北官场贪赃枉法的证据交给天顺帝后,在回府的路上,一枚短箭裹带着劲风,没入轿中。差点被吓死的蒋御史战战兢兢取下这枚短箭,就看到了一张字条——择日将请他为东宫解惑。   蒋御史是个聪明人,立刻便明白,邢康在江北做下的事,太子定已知晓一二。而既然这信中用了“解惑”二字,也可看出,东宫,并不信邢康!   太子一身素白狐裘,姗姗来迟。   蒋御史一见太子,便立刻跪下来,再按捺不住,直言道:“殿下救我!”   太子脸色仍是泛着病弱,坐定之后,才看向蒋御史,笑问道:“孤原本是来请蒋大人解惑的,却不知如今,蒋大人遇上了何事,竟要孤救你?”   蒋御史既已看清邢康的真面目,他自打离开江北后,便翻来覆去的想,他临行前与邢康的那次争执,必然已惹恼了邢康。依那人的性子,若等他回了京城,定不会对已生出二心的自己手软,保不齐还有什么阴招等着。蒋御史进士出身,读书多年,自然懂得不可千日防贼的道理。   既然东宫先找上了他,不如便破釜沉舟,借此攀上东宫,赌这一把!   太子自然猜到了这一切,只定定看向蒋御史,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蒋御史跪在地上,咬咬牙,说道:“殿下,豫世子是被大理寺少卿邢康嫁祸的!江北官仓有亏不假,但邢康却并未详加调查,而是替那些贪官出谋划策,收取贿赂、排除异己!”言罢,蒋御史便将他所见之事,对太子和盘托出。   听他说完,太子轻啜一口茶,良久,问道:“这一切,你可有证据?”   蒋御史顿时生出冷汗,趴伏在地颤声道:“微臣、微臣受那邢康要挟,未不使他生疑,只得假意迎奉,如此,才、才能有机会向殿下道出实情。所以,微臣不敢打草惊蛇,便、便没敢留下证据。”   太子心中哂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幽幽一叹,“可惜了。但你这般无凭无据,孤也不敢轻信啊!”   蒋御史闻言,眼中却是一亮。太子这话,反过来听,便是在说,只要有证据,他就会相信!赶忙抬起头,蒋御史急急说道:“邢康收了贿赂后,为了封口,也给过微臣一些,微臣分文未动!那些都是从日日昇新提的银票,其上标着的编号,与邢康手上的,定然是连在一起的!除此之外,微臣能得殿下信任,来日愿为人证,指认邢康!”   见蒋御史满脸激动,太子依旧是浅浅一笑,随后点点头,道了声:   “好。” 第六十二章 端倪初显现,醋意涌心间   第二日,朝堂之上, 请求天顺帝宽恕豫王的呼声此起彼伏, 期间零星夹杂几句恳请延后宁陵郡王就藩的声音。从这二者的称呼上, 天顺帝便清楚看出,这是已成为宁陵郡王的顾权,在对他退让服软。   原本便不可能连根拔起, 天顺帝也怕逼得顾权狗急跳墙,便用沉默不语,透漏出了一丝默认的妥协。   于是,顾权便趁机将就藩一事, 拖了下来。   也许是顺风顺水了太久,今年的宁陵郡王府上格外的不太平。几日之后,便又有噩耗传出——府上的三公子顾泓,感染风寒, 竟突然过世了。但他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宗室子弟, 这事便如落入湖面的一粒石子,未引起半点波澜。   太子冷眼看着这一切, 只觉得犹如闹剧。打发心腹给江南送了封信去, 便继续作壁上观。   他与顾子湛所想一致, 眼下, 时机还没有到。   *   豫王府的匾额被换下,新换的一块上,改成了“宁陵郡王府”这四个大字。新匾额上,时隔不久, 重又覆盖上了白幡。   但正坐在书房中的豫王——不,此时该称作宁陵郡王的顾权,有着气恼与焦虑,却丝毫不见丧子之痛。   顾泓当然没有死,此时的他,已被顾权打包,正在去往北境的路上。顾权此番因着江北之事吃了大亏,浑尔多也还被关在京兆府的大牢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生出事端。终是无法再拖,顾权只得将顾泓送去戎族为质,先安抚住那奇多汗王再说。   冷静下来的顾权,开始细细琢磨这次江北之事的来龙去脉。   在他原先的打算里,根本就没有将邢康放在眼中,也终究是他小瞧了邢康。顾权虽然让陈御史联络江北官员,意图将江北粮草的问题嫁祸到邢康头上,但这一切在他看来,并不是十分紧要,所以,也不曾再多做筹谋。因为一早开始,顾权就没打算让邢康活着离开江北。   除了让顾子湛除掉邢康,顾权也另外安排了杀手,打算寻着机会将邢康灭口。邢康一死,再将粮草的问题扣在他头上去,人尽皆知如今邢康与东宫关系不一般,死无对证之后必定又是另一场朝堂争执,也正好可以将天顺帝的目光从北境移开。   只是没想到,邢康却是先动手的那一个。在到达江北后的短短三天时间,邢康就先将顾子湛“除去”,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陈御史拿下,随后收服了朱弘科,令顾权的算盘全落了空。   最终,“死无对证”的那一个成了顾子湛,顾权反倒被彻底拖下水。甚至因着天顺帝在明旨中提到了他用来保命的金书铁券,虽不曾名言这玩意儿已经作废,但终究留下了进退皆可的空间,日后天顺帝再想对他下手,便少了许多麻烦。   而这一切的起因,在现在看来,全系在了顾子湛身上。   那么眼下顾子湛究竟身在何处,便成了最紧要的关键!顾权已派出许多人手,但几乎将江北翻了个遍,都寻不到顾子湛的踪影。这也促使他不得已对戎族稍稍低头,将顾泓送了出去。   *   顾权是绝不相信顾子湛已死的,他苦苦筹谋、等待许久的紫微星君的命定之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如今,元虚道长也终于来到了这郡王府,带来的消息,也稍稍安抚了顾权焦躁难安的情绪。   据元虚道长根据天象的推演结果,紫微星君无恙。当然,如今的紫微星宿在元虚道长看来,也是存了一些异状,但对顾权来说,只要有这无恙二字,便已足够。   那么,顾子湛又为何会消无声息的消失了?时间越久,这一点,越是令顾权心惊!究竟她是被人藏了起来,还是说,她竟然已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有了躲藏的能力?   无论是哪一点,都是顾权绝不想看到的!   转而想到先前楚澜闹出的那一番事,豫王不禁咬牙切齿。他如何不知道,那楚家女根本就不可能有孕!可偏偏,这事竟还是义许诊治出来的!义许啊,那可是天顺帝的心腹,能跟着楚澜一起作弄他,难免不让他怀疑,楚澜从头至尾,都还是天顺帝那边的人!   着实可恨,他竟被欺瞒这么久!   有了楚澜这事的铺垫,豫王便忍不住怀疑,难不成,顾子湛竟也已受到了天顺帝的拉拢?可是,顾子湛的死讯是天顺帝昭告天下的,满身的污水也是天顺帝泼上去的,照这么看,似乎又不是如此。那么这一切究竟是谁做下的,又究竟有着怎样的打算?如果当真竟与那小儿自己有关,那么她的目的,究竟为着什么?   猛然间,顾权心中,涌起一种极为不妙的感觉。他立刻叫来胡培,令他直接派人去江南,对于凤都巡抚章铭传回来的那些消息,他已不敢确信了!又想到今日从北境传回来的讯息,紫微帝星另有其人的传言竟是自江南而起,这更令顾权心中气恼。可恨,难不成有些人竟真当他年老可欺,便生出了别的心思?   真是笑话!即便当真是帝星转世又如何,不过一介弱质女流,又怎配与他相争?顾权已起了心思,若是当真被他查到江北这事其中有顾子湛的手段,他,定然轻饶不得!女人啊,呵,果然都是些心肠毒辣的。   终究是自己放手早了,竟会在这事上犯了大意!   只是此刻,谁也不知,被顾权忽略的那点,元虚道长心中感知到的紫微星宿的“异状”,才是最紧要的关键。   **********   豫王面对的这一切,顾子湛与楚澜自然清楚,这原本就是她们预料之中的结果。   眼下,朝堂之上已足够混乱,正是她们趁机行事的大好良机!   自从栾楠探查到顾权私兵所在之后,花满楼的势力再顾子湛的安排下,已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顾权豢养的那些私兵里。一客不烦二主,既然是栾楠查到的,后面的事,顾子湛便让他放手去做了。   顾权能有如今的势力,自然是谨慎的,虽然这些私兵就在江南,但他却从未向章铭等人露过半点口风。既然这样,顾子湛也不打算让章铭知道,所以在最初,许多事情都是靠栾楠自己做成的。通过他的经营,如今已经是私兵营中的一个旗队长,加上善于揣度人心,已得到了营中将领的信任。   故而此次来江南,顾子湛是一定要见见栾楠的。   *   顾子湛是第一次见到栾楠,甚至之前的顾澈都不曾见过他。   栾楠相貌极为漂亮,但身世凄苦,原是世家大族的小少爷,却因当年天顺帝对世家下手,家族覆灭,几载飘零之后,沦落成了楚馆中的小倌儿。后来,多亏了李香君,他才能脱离那苦海,重获自由。原先他便是跟着李香君替顾澈做事,因能力出众,渐渐在花满楼中脱颖而出。   只是原先的顾澈,对他这个人向来不算看重,栾楠通透,也一早看出。直到顾子湛来后,对他委以重任,他才渐渐有了被人信任、被人倚重的感觉。更重要的是,顾子湛对他的出身从不曾有半分看轻。这份善意,被内心敏感的栾楠铭记于心,为着这份知遇之恩,短短几年时光,他愈加努力,成长极快。   终于能被主上召见,栾楠自然心绪澎湃。待见到顾子湛后,也更加被她的风采与智谋折服。   顾子湛对栾楠也很是满意。与年轻的外貌不同,栾楠性子老成,言谈间更显心思缜密,又丝毫不见迂腐,许多想法与顾子湛不谋而合,不禁令她生出几分相见恨晚。如今借助栾楠的打点,段勇也顺利进入私兵之中,这令顾子湛更放心许多。于是在栾楠来的这几天,二人多次深夜长谈,除了公事,也聊了不少旁的闲话,几番下来,心中皆引为知交。   但春风得意的顾子湛却没有想到,她这样的举动,竟会引得爱人生了醋意。   *   栾楠见过顾子湛之后没过几天,便赶回了私兵营中。段勇在随楚澜来江南时便直接去与栾楠汇合,他比栾楠更为老道,处事手段也更高明些,有充足的人手和银两作后盾,加上先前栾楠的铺垫,很快便也在私兵营中站住了脚。加上已升任凤都司法参军的张贯暗中协助,至今不过半月,段勇已拉带起一支新的旗队。与栾楠领着的另一队互相配合,二人合力,风头日盛。   这天,栾楠给顾子湛传回信来,汇报了他同段勇这边的进展,也说明了接下来的计划。   更令顾子湛欣慰的是,栾楠提出的一个想法,又一次与她眼下的打算不谋而合。除此之外,栾少爷因着对顾子湛的信赖,还对她吐露了些儿女私事,这令顾子湛一边看信,一边忍不住露出姨母笑来。   楚澜也在书房坐着,但恰好在给京城那边写信,便没有跟着顾子湛一起看。如今见到顾子湛对着信纸笑的一脸灿烂,便忍不住轻咳一声,问道:“谁的信?”   顾子湛依旧一脸笑意,答道:“栾迦南的。”   楚澜心里别扭,啧啧,表字都叫上了。见顾子湛没了下文,楚澜心中不满更甚,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对此浑然不觉的顾小怂根本不会想到,眼前一本正经与她相对而坐的心上人,此刻正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要如何作弄她。 第六十三章 猜心缘何故,旧路非归途   对于楚澜的反应,正一门心思沉浸在八卦里的顾子湛当然没有发现。   栾楠这是对人家姑娘动了心思, 对方年纪比他大几岁, 他便总担心人家会嫌弃他不够稳重, 言语间颇是惆怅。这位被栾迦南爱慕的女子,顾子湛也是知道的,原本这次便打算要见上一见。想到那人的赫赫威名, 顾子湛不禁也提栾楠担忧,很难想象娇娇柔柔的栾少爷喜欢的竟会是这样一个坚韧冷硬的姐姐,确实有些难办。   顾子湛将栾楠的来信又看了一遍,在上面画了几个圈圈, 便开始伏案写起了回信。想着栾楠这事儿,顾子湛嘴角的笑意就那么一直挂着,令一旁吃着暗醋的楚澜更觉碍眼。   直到晚饭时,顾子湛看着满桌的醋椒豆腐、芥末炒青笋、辣椒烩鸡块、黄芥烤鱼和胡辣汤, 一边吃, 一边抹着眼泪,才渐渐反应过来——她, 一定是有事惹阿澜不爽了!   唉, 这般又酸又辣的, 看来, 还不是小事啊。   不敢怒也不敢言的顾小受,一边擦鼻子抹眼泪,一边傻笑着去讨好老婆大人。   饭后,顾子湛连喝了两大壶白水, 才小心翼翼去问楚澜:“澜儿,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吗?”   楚澜白她一眼,冷漠答道:“呵,没有,哪有,我心情好得很。”   顾子湛一噎,又贴上去,抱住楚澜,直往她怀里钻。被推开后,才笑嘻嘻抱着美人,说道:“哎呀,我就是个不开窍的小傻瓜,阿澜阿澜,你心里想着什么,总得告诉我呀!”   看着眼前这个小傻瓜笑的一脸灿烂,楚澜心里一酥,但又立刻板起脸来。顿了顿,楚澜哼了一声,忽然出其不意开口问道:“我好看吗?”   顾子湛点头的速度极快,忙不迭回答:“好看好看!阿澜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又求生欲极强的继续补充:“不光人长得最好看,心肠也是最最好的!待我也是最最好的,是我心里最最重要的人!我最爱阿澜了!”   楚澜差点破功,抿着唇嗔她:“油嘴滑舌!”眼里却染上了笑意。   偏偏又忍不住,楚澜还是敲敲她的头,“你言行不一,该罚!”   顾子湛眨眨眼,有些疑惑,“我这么乖巧懂事,哪里言行不一了?”   楚澜却不同她直说,轻哼一声,就把她晾去了一边。   *   顾子湛抱着头,在一旁细细梳理自己这一天做过的事情,上扬的眉尾被她皱成了八字眉,活脱脱一副艳丽被欺负后的可怜模样。她一整天都很乖啊,到底是哪里惹到了楚大小姐?   见她这样,楚澜心里哪还能有气。她原本也清楚顾子湛忽略她根本就是无心而为,自己这醋吃的也没甚道理,但感情一事上,又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如今顾子湛这份小心,不也是一种,因着对自己的爱重而生的纵容吗?正是这样温柔的纵容,竟令自己有些恃宠而骄了。   已深刻反思和剖析过自己一轮的楚大小姐面色云销雨霁,揉揉顾子湛的脑袋,十分正经地浅浅一笑,“好了,我逗你的,你乖巧懂事,就莫要再想这些了。”   只是她这番语重心长却并没有使顾子湛停止思考。她还在歪着脑袋打量楚澜,面前这位女施主今日如此反复,心里定然是藏过坏心眼的!忽然脑中灵光一现,顾子湛晶亮着眼睛叫道:“我知道了!”   楚澜被她叫的一愣,旋又看到顾子湛狡黠一笑,凑近自己问道:“好阿澜,你是在埋怨我下午给栾楠写信时,冷落了你吗?”   见楚澜面色一僵,顾子湛立刻知道自己猜对了,得意起来。“澜儿,你就是在吃醋!”   “我想想啊,你说我言行不一,就是在讲我虽夸了你好看,可却又因着别的事不看你,你觉得在我心里,那些事比你更重要?”   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阿澜阿澜,你吃醋啦!旁的事哪有你紧要?哈哈哈哈,但阿澜为着我吃醋,我好欢喜!”   楚澜脸上再挂不住,拿起锦帕堵上她的嘴,自己的耳朵却悄悄红了。   当晚,乐极生悲的顾乖巧,被发配书房就寝。在门口哀嚎许久的顾子湛,被门缝里探出的纤纤玉指按住脑门,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你这些小伎俩,今夜无效。”   *   第二天,委屈巴巴的顾小狗,一早又蹲在卧房门口,守株待媳妇。   借着要说正事的由头,总算得到允许,进了这间原本有她一半的,昨晚却被临时征用去了的自家媳妇的“闺房”。一脸惨兮兮,一双小狗眼滴溜溜进行着无声的控诉。   楚澜对她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才懒得去搭理。   顾子湛又是一番撒娇装乖,总算是把媳妇逗笑了。   之后,顾子湛便说起了栾楠信中提到的那件正事。这事说来也巧,正与顾子湛和楚澜这次来江南的另一件要事息息相关。如今,也确实到了栾楠所说的时机!   **********   顾权虽然并没有将元虚道长口中所说的,那件事涉紫微帝星的异象放在心上,但他眼见元虚道长神情凝重,还是留出了几分在意。   元虚道长探查到的那点异状,便是原本应当是正红之色的紫微星宿,竟隐藏了一丝黑气!   这黑气,其实原先便是有了的。自打顾子湛穿越过来,也就是元虚道长观测出的紫微星君归位之时,其中便隐含了一丝黑气,只是当时并不明显,只是隐约存在。但如今,这黑气已隐隐有扩大的迹象。   而更令元虚道长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这黑气之外,竟还被一团紫色包裹着。他如今尚看不出缘由,只是这紫气颜色纯正,应是祥瑞之气。与那黑气也有拉扯之势,似乎是在互相压制着。   听他语气郑重,顾权也有些疑惑,虽然他更在意顾子湛的生死,不,是紫微星君这个象征的生死,但还是多说了一句,要元虚道长再去仔细研究,必要保得紫微星君安稳无碍。毕竟,他如今已是箭在弦上,甚至因着眼下的形势逆转,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此时,再经不起半点的波折了。   于是,不得其解的元虚道长,便回到了天枢山,欲去藏宝阁中的典籍里查找。天枢山上的藏宝阁中,有许多天枢门历代祖师留下的星象秘法,也许在那里,可以寻到这些怪事的根由。   今年京城的春天来的格外晚,天枢山位在东北,更是寒风凛冽、一片萧索。元虚道长毕竟年纪大了,这一番折腾下来,难免也觉得有些吃力。   刚到了天枢山,元虚道长便发觉,这里,有人来过了!   正有些惊异的元虚道长,来不及细查这些踪迹,就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经年未见的故人,正肩披风霜,迎面而来。   这人正是元晦道长。   **********   见到元晦道长的一瞬间,元虚道长就想逃了。强止住脚步,元虚道长故作镇定,上前笑着同元晦道长打招呼:“师妹,好久不见了。”   又似乎惧怕对方般的,赶忙补充道:“师妹最近可好,今次难得上山,是有什么要事吗?”   元晦道长看着他,忽然,嘴边牵起一抹嘲讽的微笑,而开口说话时,语调中竟似有几分少女撒娇的意味,轻声唤他道:“枢哥哥”。   脸上竟升起几分落寞,早已不再年轻的元晦道长语气幽怨,“我就非得有事才能见你吗?还是说,甫一见面,枢哥哥便要赶我走吗?”   元虚道长瞬间面色一变,几番纠结,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良久,元虚长叹一声,“璇妹,你、你已许久不曾这般称呼我了。”又急急补充道:“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我明白你不想见到我,我担心你是有事来此,想要帮帮你。唉,我怎会赶你走呢?你知道的,璇妹......”   元晦道长却突然变了脸色,啐了一口打断他道:“呸!我不许你这样叫我!从、从那事之后,你便再不配这样叫我了!”   元虚道长面上难堪更重,声音却放的更软,唤道:“璇妹”。上前几步,想要去碰元晦道长。元晦道长却好似见到了什么脏东西,猛地后退几步,怒视向他。   见她这样,元虚道长也只好停了脚步,换了称呼,不敢再去激怒面前这人。“师妹,莫要着急,我不说了、不说了。”又赶忙换了话题,笑着问道:“师妹难得上山,若是真有要事,你且说来,我一定帮你!”   元晦道长直直看着他。目光从元虚道长已有些衰老的脸上划过,看着他鬓边生出的几缕白发,一时神情竟悲喜莫辨。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涌起的淡淡苦涩,元晦道长的面容重新染上冷意。   “我是来寻东西的。我倒要问问你,藏宝阁中的那件东西,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元虚道长不解,面露诧异。   元晦瞬间大怒,一字一顿说道:“袁枢!你若再敢骗我,我便当真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风中夹杂着莫名的悲号,此时的天枢山一片荒凉。 第六十四章 筹谋终展露,缘法自难书   几天之后,顾子湛与楚澜住的这个小院里, 来了一个人。   李岱验过来人的信物, 便转身跑去向顾子湛通报。待跑出几步, 他脸上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住。   很快,顾子湛与楚澜便见到了来人。   这人身材魁梧, 着了粗布短打,满脸的虬髯被斗笠遮挡,但依旧难掩一身的肃杀之气。见到顾子湛,来人摘掉斗笠, 露出了笑来。面上瞧去,他年岁倒也不大。   来人上前几步拜倒,称呼道:“末将见过公子!见过夫人!”   顾子湛大喜,与楚澜对视一眼, 扶起他笑说道:“马副将无须多礼!这次的事, 劳你费心了。”   马副将恭敬将礼数做全,才起身在下首坐好, 连连摆手说道:“公子可千万别这么说, 这原先就是我该做的。正好我跟那廉家二哥幼年时有些交情, 他是廉老将军亲自教出来的, 着实精明着呢,许多事我只需递到他眼前,他自然一点就透。”   顾子湛点头笑笑,又嘱咐道:“好的, 你回去之后让他不必着急,先不要回京。陛下不会催促的,再过几天,应当还会有旨意叫他多加详查。”   马副将连忙应下,便又听顾子湛问道:“你家将军最近如何?”   马副将闻言爽朗一笑,答道:“将军临行之前曾说过,公子为人最是有礼,但他也不与公子客气,只管说他最近过得不好便可!”   顾子湛被逗笑,便顺着这话问道:“他都是一军之将了,哪里会不好?”   马副将抓抓头,嘿嘿一笑道:“这话我都有些说不出口,可我家将军偏要叫我带话,马某也只好厚着脸皮说了。将军说,待来日再相见时,需得请逍遥先生为他娘子做幅画,他最近发愁他娘子的生辰贺礼,愁的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便都过不好。”说罢,便向楚澜看去。   顾子湛却不依了,笑骂道:“他怎么这么会想!我家逍遥先生的大作,那是千金不换!再说,他怕老婆,难不成我便不怕了?若是逍遥先生累到了,受苦的可就是我了。”   马副将哈哈大笑起来,楚澜向顾子湛瞪去一眼,上前应承下来,“将军与夫人鹣鲽情深,日后相见,我定会为段夫人作画一幅。”   马副将连忙道谢,又向顾子湛看去,顾子湛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摆摆手,指指楚澜,“听她的,听她的,我们家她做主!”又忍不住嘟囔:“段老大就会多话,这事让他兄弟找我夫人来说,总归也是一样的结果,偏还叫你当面来奚落我。怕老婆这点,他跟我半斤八两,哼哼,谁还笑话谁呢。”   马副将便再忍不住笑,“哈哈哈,这一点,公子确实与我家将军,是同道中人!”又话锋一转,长揖到底,“当年家父一事,多谢公子从中周旋。我马某能有今日,也全赖公子相助,大恩不敢言谢,皆铭刻于心!”   顾子湛端然坐好,止住他笑说道:“何须客气,厚脸皮这一点,你也该要多向你家将军学学。再者说来,当年那事,也多亏了你家将军的先见之明,于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况且后来,令尊也帮我许多,我亦是感激不尽。你这话,我受之有愧。”   马副将也笑起来,“公子待人一如往昔,令马某佩服。将来无论您有什么打算,我定然第一个振臂相迎!”   顾子湛便爽快笑道:“如此,便一言为定了!”   *   这位马副将,正是如今官居镇远军威武将军——段武的心腹副将。段武临去北境前,将马副将悄悄留下接应自京城而来、探查顾子湛身死真相的龙骑卫廉永安一行。   马副将确实与廉永安自幼相识,他是马成大之子,早年在京城里与廉永安同为官宦子弟,往来颇多。当初曾任大理寺少卿的马成大因私铸官银案中的那些假证据错认太子是主谋,并与天顺帝生了嫌隙。他辞官之后,段武担心他路上有危险,特意派人前去护送,在城外遇到了正在追查刘安一事的段勇。段武、段勇,谁也不知道,这二人,竟是亲兄弟。   段家是个破落的军户人家,段勇早年离家,在江湖上飘过一段时间,后来阴差阳错投了豫王府。他不愿依仗家里,更不屑去攀附已渐渐有些威名的大哥段武,便将这一段身世隐瞒了下来。那次兄弟二人相见,段武才得知他这小弟现在竟已跟了顾子湛。段武对顾子湛印象很好,也觉得自己这兄弟如今,总算是又走到了正途。因着这层关系,顾子湛与段武也已相交多年。   马成大回乡时,曾有些下面的官员,自作主张为上分忧,对他一家多有刁难,也幸得顾子湛与段武暗中保护,才得以平安。时日久了,马成大也渐渐想明白了许多,他厌恶文官中这些勾心斗角,索性将自己的儿子送去了段武军中历练,一直到如今,已成为段武的得力副将。   眼下,马副将已与廉永安接洽,将邢康在江北官场上的那些手段尽数交给了他,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为顾子湛翻案。   至于这时机何时会到,则全看顾子湛这边的安排了。   **********   而顾子湛此次,除了要将豫王在江南豢养的那些私兵彻底收为己用外,她和楚澜还有一件是需要亲自查看。那便是她们早在替先豫王妃守孝的那三年里,已悄悄开始做的另一件大事——整练女军。   在大昭,虽然民风较先前开放许多,但女子的地位,仍始终屈居于男子之下。男子可入朝为官,女子却只能被困于闺中,即便才华如楚澜者,也只能白白埋没于庙堂之外。女子,似乎天生便是男人的附属品,她们的人生价值,也只能体现在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和“妇道”二字上。   顾子湛和楚澜,自然不会向这种偏见低头。   这世间的女子,有才能者数不胜数,心怀抱负的,更大有其人!既然顾子湛身为女子而有着那所谓的紫微命数,她便有责任,要为这天下间的女子,开辟出一方新天地!这一点,始终被顾子湛放在心里,亦是她思虑许久的一个转机。   况且,从另一方面来说,她这女子身份,注定是不可能隐藏一辈子的。若是豫王侥幸占了上风,那么顾子湛的女子身份,便是他不用改天换命也可取而代之的,最好的借口!   只有手中的权利再多一些,多到无法被撼动,女子的势力再大一些,大到不可被轻视,才能在日后,有资本去与那些迂腐守旧的权贵抗争。命运,终究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于是,成立女军,便可成为使女子走入朝堂的第一步。用刀枪和热血,将笼罩这片苍穹的浓雾划破,迎入刺目的朝阳。这一点,早在一开始顾子湛对楚澜讲起花木兰的故事时,便隐隐在楚澜心里扎了根。更何况,眼下,正好便有这么一群女子,不甘于被人左右的命运,宁愿牺牲一切也要争出一片天地来。她们,便是李香君带来的那些,曾出身青楼的女孩子们。于是,她们就成为顾子湛最初的班底,而李香君,便自然而然,成为了其中的领头人。   不得不说,李香君做事极有手段,在不知不觉间将队伍壮大,也给她们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惊喜。   **********   那时,顾子湛与楚澜尚未寻到豫王私兵的踪影,派出的人手也主要去往西南,在江南的重点,还放在官场上面。   豫王做事谨慎,他从不亲自与官员往来,而是会在各地寻几个可信之人加以栽培,并逐步安插到手握实权的职位上去。再利用这些人,一步步将网撒开,连成一片。   凤都巡抚章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原先任职江南学道,是各州县试的主考官,利用职权,替豫王拉拢到了许多人。后来升任凤都巡抚,成为了一府长官,便更得豫王看重,成为了豫王一系在江南的话事人。   顾子湛之所以可以将他拉拢过来,则多亏了那时已告老还乡的马成大。   在大昭,幼时启蒙的教习先生被称为“蒙师”,参加科举时的主考官则被称为“座师”。蒙师多为乡野教书匠,权势地位自然不可与那些座师相比,故而世间读书人,大多重座师而轻蒙师。甚至许多人为了遮掩自己早年的落魄,还会在腾达之后,切割掉自己与蒙师之间的关系。但章铭却是正好相反,他对自己早年读书时的蒙师始终记挂,并十分倚重。而他的蒙师,便是马成大。   马成大早年屡试不第,曾去做过一段时间的西席。后来他入朝为官,这些便成为往事,从不曾提及,故而朝中便无人知晓。加上章铭后来跟着族人辗转多地,考中进士时,也早不是当初的户籍。况且他从政之后,与马成大明面上也从不来往,便就连顾权,也不知道这些。   直到马成大落难后,章铭曾暗中多方奔走,那时才被顾子湛注意到了。   正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一切缘法,皆已冥冥注定。 第六十五章 斗嘴做冤家,世乱多女侠   有了章铭这重保护伞,顾子湛与楚澜在江南整练女军一事, 才能放心施行。但这事毕竟古所未有, 顾子湛也不曾向章铭详说。不过章铭倒也知分寸, 即便隐隐知晓一二,亦不曾多言半句。不得不说,他这样的态度, 令顾子湛十分满意。   女军的军营就在距离这里的五十里外,从顾子湛与楚澜那时来到江南之后的第二年起,便开始陆陆续续招募人手,如今已有千余人。说来无奈, 最初,除了极个别主动投上门来的,大多数还是用各种手段从人牙子那里寻来的。   毕竟,女子多被困于后宅, 不到了山穷水尽要被发卖出去的时候, 大多都无法出门。顾子湛建立女军其中一个目的便是使女性地位独立和平等,但在最初却必须要借助因女子地位低下而带来的人口/买卖, 这样的现状, 实在是讽刺又悲哀。   但顾子湛与楚澜并未动摇。她们坚信, 撑过了这最初的煎熬, 终会有云开见月的一日。   事实正是如此。随着队伍的壮大,逐渐的,一些心怀不甘的有志之人,也主动找了上来, 其中甚至还有些出身军户的女孩子。这对顾子湛来说,便是极大的收获。   李香君除了按照段勇与顾子湛商讨出的练兵之法来操练,更组织一些原先织秀楼中的姐妹来教导女兵们识字。她还仿照顾子湛曾写过的一些小故事推陈出新,自己琢磨着也写出不少,浅显易懂中蕴含了自强不屈、敢与命运相抗的道理。再加上她赏罚分明,虽没有武艺,但也深得女兵们信服。   *   马副将离开的第二日,见微便回来了。她风尘仆仆,正好与同样前来传信的李香君撞个正着。   原先在江南那三年时,二人也见过几次,但李香君从来都是直接与顾子湛联络,与见微这位跟在楚澜身后的侍女并没什么交情。如今二人都着急,进门的时候见微急着低头快走,竟将李香君撞了个踉跄。   李香君皱眉侧着身子让开,在见微经过时小声说了一句:“这么急作甚,撞了人,竟不知说声抱歉!”   见微下意识就翻了个白眼,回头看她,拉长语调说了句:“抱——歉!”   她这态度也令李香君有些着恼,冷哼一声便不去看她,只低低道了声:“粗鲁!”   这句“粗鲁”令见微立刻恼了。想她自小跟着楚澜,确实性子张扬,所以楚澜才总叫她用绣花来磨炼心性。许多年下来,见微自认已经足够端庄,但见了风姿绰约的李香君,也难免不自惭形秽。如今又被人家一语道破本性,面上哪里还能挂得住,立刻便跳脚,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道:“粗鲁也好过假正经!”   话一出口又气了起来,这样一来,岂不是自己认下了这粗鲁二字?脸涨得通红,见微语气不善,“你说谁粗鲁?我、我、我这叫不拘小节!”   李香君抱胸而立,挑眉看着她,幽幽一笑,“沐猴而冠。”   见微差点气炸,急吼吼道:“呸呸呸!你才是猴子!不对,你这样肥,我看该说你是那雪山上的白猿才对!”   李香君对自己丰满的身材可是向来满意的很,想不到如今竟会被人说肥。再也端不起满身气度,脸色瞬间涨红,偏偏又说不出那些粗鄙的骂人话,急的吭哧许久,骂了句:“那也总好过你这身板!”拿眼在见微胸前一扫,讥笑道:“贫瘠!”   二人争得面红耳赤,早把要来汇报的事情抛在脑后。见微见说不过李香君,眼睛都急红了,上前一把扯住李香君的袖子,嚷道:“你你你欺人太甚!我要让我家小姐来评评理!你还敢说我贫瘠?呸!你怎么不说你们顾少爷贫瘠呢?我贫瘠?我能贫的过她吗我?”   *   正躲在门后看热闹看的津津有味的顾子湛不干了,刚要跳出来,就被身后一只手臂扯住。委屈巴巴回头,顾子湛泫然欲泣:“阿澜,见微说我坏话!”   楚澜心下扶额,这届的熊孩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好带。   *   索性什么都没说,楚澜直接上手拎起顾子湛,快步走至见微和李香君身前。   原本还剑拔弩张的两人瞬间偃旗息鼓,一个气鼓鼓放下正叉着腰的手,一个抬起手臂理理气乱的鬓发,互相对看一眼,又双双偏过头去。   楚澜板起脸,顾子湛也瞬间站好撑起保镖的架势,威风凛凛立在楚澜身后。   “你们两个,一齐进来。”   说完,楚大佬便先转身,带着顾保镖进了屋。   见微下意识向李香君看去,却见李香君连个正脸都没给她留,直接挺直腰杆往里走。见微气的咬牙,也快步跟上,哼哼唧唧翻了好几个白眼。   *   进了屋,楚澜心知她二人所来何事,李香君自是为了整练女军而来,便让她先开口。   见微在一边跺脚,显然是觉得楚澜偏心。   楚澜目无斜视,顾子湛却在一旁笑着看热闹。见微一个白眼看向她,顾子湛眨眨眼把她的眼神攻击挡回去,还用口型附送无声的两个字:“贫瘠。”   顿时,见微气得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那边,李香君已细细说起来了。   如今女军已渐渐有了些气候,但只困于小小的军营之中,所得也皆是兵书阵法上的死东西。一支军队,总不见血可不成。于是她此次前来,就是想找顾子湛说说,看有没有什么机会,能带女兵们出去实战历练。   这一点,顾子湛与楚澜深以为然,她们同样也有这样的打算。   想了想,顾子湛先没有答应,只是点点头,随后笑着问道:“这事,难不成又是刘木兰的主意?”   李香君也微微一笑,答道:“不错,正是她提出来的。”   顾子湛与楚澜对看一眼,也笑了来。   *   在女军队伍中,刘木兰可是一个响亮的名字。   她便是那些前来投军的军户女子中,最亮眼的一个。   刘木兰原名叫做刘大姐,如今二十五岁,却已被家中逼迫嫁过两回。第二个丈夫许大官人死后,眼看又要被夫家强行发卖给个同族的痨病之人为妻。娘家畏缩不敢言也就罢了,甚至还打算将刚满十三的小女儿也嫁去许家,平息因着刘大姐“带煞克夫”传言而引起的不满。刘大姐便再忍耐不下,索性带着妹妹跑了出来。   辗转许多地方,恰好,就在江南遇到了正在招人的李香君。   刘大姐幼时常跟在她祖父身边,她祖父当年可是随着太/祖打过仗的老军户,也总爱跟这个小孙女讲些早年间上阵杀敌的经历,对她也很是疼爱。若不是她祖父去的早,刘家也未必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将这些同李香君一讲,李香君便立刻反应过来,她捡到宝了。身份文书不是难事,都不用劳动凤都巡抚,那时还是捕头的张贯便办好了这一切。于是,知晓花木兰故事后的刘大姐便改了名,以刘木兰这个名字,投入了李香君麾下。   先是跟着众人一边识字,一边操练。她本就力气大,又跟着段勇找来的师傅认真苦练,很快便崭露头角。加上她对战阵的理解很有一套,连段勇也很是欣赏,慢慢下来,已成为了一个旗队的旗队长。   如今,更叫她发现了女兵们最缺乏的一点——少了血气。   而这件事,前些日子栾楠给顾子湛的信中,也恰好提到。更巧的是,栾楠那点子儿女之情,也因这刘木兰而起。   栾少爷春心萌动,对着这位雷厉风行的女队长,起了相思。   *   想到这些,顾子湛忍不住又露出了姨母笑来。   楚澜瞧她神情,便立刻猜到她想去了哪里。栾楠只当顾子湛也是个“男儿郎”,来信时便拜托她请夫人楚大小姐也帮忙出出主意。想来楚澜对待女儿家的心事,总要比他们两个憨憨想的更靠谱些。   于是顾子湛自然就将这事告诉了楚澜。   如今见这两位男女主角想到了一处去,顾子湛忍不住嘿嘿一笑,感慨了句,“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楚澜瞥她一眼,拿眼神指挥她乖乖坐好。   顾子湛听话的很,端然做好,点点头:“这件事,香君与木兰想的极是。”随后又忍不住笑开,“你们啊,想到我心里去了。这次我跟澜儿来江南主要为做两件事,私兵那里有段勇和栾楠坐镇,已步入正轨,余下的一件,便是为着你们说的这件事情。”   “眼下北境的兵灾,便正是一个练兵的好机会。只是战场无情,你们可准备好了吗?”   *   顾子湛带来的这个消息,自是令李香君倍感振奋。匆匆应下之后,便赶回去处理军营事务。   见微被楚澜留下,看顾子湛还坐在一旁,忍不住小声对楚澜说道:“小姐,有些话,我想同您单独讲。”   顾子湛的脸立刻皱了起来。楚澜心中虽也有些诧异,但还是点点头,对见微道:“好。”   顾子湛的脸皱的更瘪。   楚澜看她这样,忍不住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安抚的给她拍拍头,凑近顾子湛耳边,用仅有她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乖。”顾子湛立刻像被摸过肚皮的艳丽,笑容重现,憨态可掬。   然而顾子湛刚走,见微便跪倒在地。   楚澜的神色,骤然一冷。   **********   京城之中,天顺帝坐在御座上。   邢康一行到达北境之后,便给天顺帝传回了消息,距今也已过去十日。但北境的兵灾,却并未因着粮草和援兵的到达,出现天顺帝曾经期望的逆转。   九边的骁骑卫好似一盘散沙般节节退败,更不曾预料,北境重镇云州城,竟也被戎族攻克!   如今这朝堂之上,议和之声,又重新响起。   这一回,楚太傅选择了沉默。 第六十六章 焦额失分寸,引祸自烧身   面对有备而来的议和声,向来主战的兵部侍郎张天豹显然独木难撑。   上回与兵部产生争执的户部众人则选择冷眼旁观。眼下银子也花了, 粮草也运了, 他们户部能做的一切全做了, 偏偏领兵的将军们不长脸,硬生生被小小的戎族攻破了边城重镇,想想就觉得丢人败兴。   眼见朝堂上又快变成泼皮骂街, 天顺帝忍不住喝道:“够了!”   转头向兵部尚书李为捷看去,天顺帝冷声开口:“李爱卿,到底是你兵部哪里出了问题,为何事到如今, 我大昭十几万精兵,竟连区区几万的戎族蛮贼都抵挡不住?”   李为捷身子一震,忙低下头去,心中却暗暗叫苦。他自是清楚为何九边骁骑卫竟如此不堪一击, 说到底, 还是因为当年私铸官银一案埋下了祸根。   当时,因着王允和牵出的那些勾结驻兵之事, 天顺帝震怒之下, 未加详察就责罚了许多骁骑卫将官。后来邢康替东宫翻案, 更是将骁骑卫总指挥使邱老将军逼死, 又牵连了许多武将。这其中不少人的罪名真假难辨,自然大大损伤了士气,也寒了不少将士的心。   更何况九边骁骑卫之中,有五个指挥使都是那场祸乱之后新提拔上来的, 带兵时日尚短,威望不足,临阵指挥起来也欠缺经验。如此一来,焉有不败之理。   只是这些,他又哪里敢同天顺帝实说。在心里把话挑挑拣拣,眼看天顺帝就要没了耐性,李为捷才磕磕绊绊地开口:“回禀陛下,如今戎族有备而来,战术战略与往日相比变化极大,骁骑卫许多将领不曾与其交过手,故而在应对时,难免有些措手不及。微臣以为,如今镇远、平远二军已有三万余人到了北境,北境之事,当不日便会有转机出现。”   李为捷说完这些,依旧躬身不敢抬头。许久,只听御座之上,一声嗤笑传来。   “可笑至极!”   天顺帝话音刚落,便狠狠一拍御座扶手,再忍耐不住,起身怒斥道:“李为捷,你好大的胆子!你当朕是三岁小儿不成,竟敢拿瞎话来糊弄朕!陈朝时戎族便屡屡进犯,朕七岁上马,第一仗就是跟随太/祖同戎族打的,戎族有几斤几两,朕会不清楚?我大昭更没少跟戎族交过手,几十年下来,哪次不是大获全胜?什么有备而来,还战术战略与往日变化极大,真亏你能想出这些屁话!”   天顺帝显然怒极,言语间竟少有提到了前朝。又一脚踢倒御案,怒气更盛,“区区几万的贼子,十几万大军竟然连连溃败,你竟然还敢在这里给朕找借口!若是太/祖尚在,你有几个脑袋,敢这样说话?你们,莫不是在欺朕!”   他这话一出,不光是李为捷吓个半死,满朝的文武官员尽皆跪下,各个抖如筛糠。   大殿之上,竟如死一般沉寂。   *   良久,一声长叹,从大殿一角传来。   天顺帝刚要发怒,就见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的福王,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天顺帝怔愣片刻,便见福王摸摸自己的大肚子,悠悠开口:“陛下息怒。”   见到这位老皇叔,天顺帝一时间,心中竟涌上一丝委屈来。他如今日渐衰老,不知为何竟长梦旧事,跟随太/祖开国时的意气风发时常在梦中出现。那时的太/祖一呼百应,被天下人视为救世之主,可却因着连年兵灾,只给他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国库。他殚精竭虑,夙夜难眠,才使得民生日渐兴盛,可无奈的是,朝野之中对他的评议却远不如太/祖。   摆摆手,恢复冷静之后,天顺帝缓下声音,对立在身旁的大内总管太监李若愚说道:“去,给皇叔看座。”   李若愚忙不迭跑下去,让小内侍们给福王搬了把椅子。福王也不推脱,就在这跪了满殿的朝臣之中,安然落座。   待他坐好,天顺帝才开口:“皇叔,如今这事,还要请您出谋划策了。”   福王长叹一声,轻抚胡须开口道:“如今,咱们在北境的兵力是够了,但要凝聚军心,还需得有个声望大的人,前去坐镇才行。老臣虽老,但尚有一战之力,愿请陛下,准臣出征!”   天顺帝大惊,叫道:“不可!皇叔耄耋之年,怎可前去犯险!”   福王无奈轻笑,索性不再遮掩,直言道:“陛下啊,邱老将军,死的有些早了!”   天顺帝猛然一怔,跌坐回椅背。   *   当晚,许久不曾上朝的宁陵郡王顾权公开向天顺帝上了奏折。恳请天顺帝准许他戴罪立功,替天子出征。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又过了几日,原本已接到天顺帝旨意对顾子湛身死一事再多加详查的廉永安,收到了东宫密信,令他带着手中证据,即刻返京!   **********   江南小院中,顾子湛正立在窗前。   如今正是三月初,窗外弯月如钩。顾子湛难得没有了笑模样,眉眼清冷,竟与楚澜颇为神似。   楚澜走到她身后,给她披上一件长衫。手刚落下,就被另一只温热的掌心握住了。   顾子湛回头看她,摇头苦笑,“咱们的太子哥哥,这次,又有些急了。”   楚澜淡淡开口,“终归他是太子,你我亦无法左右。”   顾子湛点点头,叹道:“是啊。只是这样一来,怕又要功亏一篑了。他啊,还是想的太少了。”   旋即又补充道:“不对,是我太心狠了。”   楚澜拍拍她的肩,止住顾子湛的话,“不是你心狠,而是我们用的方法,跟太子的不同。”   顾子湛还是忍不住叹息:“唉,只是如此一来,却令许多事,都不好收场了。”   在顾子湛与楚澜看来,镇远军由段武统率,平远军也有另一位足智多谋的李将军,九边骁骑卫虽被戎族几次出其不意的进攻扰乱,但如今也已渐渐掌控了一些局面,北境之乱,绝不会持续太久。即便福王说要亲赴北境,也是象征意义大过实际作用,为的是稳定军心。只要军心一稳,大昭的将士们必定能够战胜戎族。   她们原打算暗中将一部分私兵和女军带去北境,由段武安排着跟随镇远军中上阵历练,也是出于顾子湛对北境兵势必不会持久的考量。   只是顾权上的那封奏折,扰乱了太子的心。   福王的本意,并没有请天子御驾亲征的打算,更不曾说出这一点。偏偏顾权横插了一道来,讲明此行,就是要替天子出征。再加上他虽然被降了爵位,但朝堂中的势力还在,几番拉扯下来,便将这件事摆在了明面。太子终究还是掉入了顾权的陷阱里,当了真。   其实太子会这般想,大半也是出于对北境那些遭受兵灾百姓的不忍。如果战火再拖下去,首当其冲的还是百姓。尤其是看到战报中写到,那些被戎族占领之地,烧杀夺掠,生灵涂炭,百姓十室九空,太子更觉心中难安。只有朝廷派出足够分量的镇抚使,才能最快的安抚民心、提升士气,也才可以使百姓的损失,能减少一些。   顺着这个思路,太子自然不忍福王亲赴险地,更不愿放虎归山,让顾权借机占去便宜。那么眼下他可以信任的,便只有顾子湛了。   所以,洗刷掉顾子湛身上的污名,便是太子眼中的当务之急。   但殊不知,以天顺帝的眼光,早看出顾权打的什么主意,并已有了应对之计。太子此举不光扰乱了天顺帝的打算,也使得顾子湛这边再无法隐匿行踪。更重要的是,他使密令召廉永安回京这事,对于天顺帝的冲击,远胜过北境兵灾。   太子终于还是将他插手龙骑卫,留心兵权的事,自己摊开送到了天顺帝面前。   **********   然而正如楚澜所说,太子终归是太子,顾子湛与她,也无法左右。   第二天夜里,私兵营中发生骚乱,段勇与栾楠联络其他旗队,一举将营中参将拿下。将卫亲兵们在短暂的混乱后分成两派,一派抛下兵刃选择投降,另一派则举起刀剑,砍杀了几个降兵后,冲入面前身着同一战袍的队伍里,厮杀起来。   从他们驻扎的山洞里,涌起了漫天火光。   凤都巡抚章铭坐在马上,那熊熊烈火隔着这般远,依旧可以在他的瞳孔中倒映出来。身后是司法参军张贯,章铭苦笑一下,回头对张贯说:“张参军,你领府兵们将这里围好,其余的,本官便再不管了。”   张贯点点头,又看向章铭,面露感激:“大人,多谢了。”   章铭摇头,不再开口。当初他倒向豫王,更多的是年少意气,被这花花世界的权势迷了眼。也是,身前富贵、前呼后拥,又有谁会不喜欢呢?后来投了顾子湛,一方面是他信任恩师马成大,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投机。毕竟这天下,终归是下一代人的天下。可谁成想,绕到最后,竟真把自己也绕了进去!   可悲、可叹,只是这种随势而倒的日子,希望,是最后一次了。   但火光摇曳处,黑暗亦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   *   也是在这一晚,楚澜陪着顾子湛,来到了女军营中。   算算日子,很快,廉永安就会回到京城。他的归来,也绝不会如太子所想那般,可以轻松将局面扭转。甚至,比洋洋洒洒恢复顾子湛身份的嘉赏圣旨更早到的,会是夺命的尖刀!   虽然如此,顾子湛依旧不打算放弃这次北境的机会!她苦心筹谋许久,终于有了这一支自己的队伍,怎能将磨砺血气的机会白白丢弃?何况这一回,她身后已再无退路。   同样需要在战火和鲜血中重生的,还有她自己!   李香君少见的穿了一袭戎装,领着女军中几位旗队长,对顾子湛和楚澜行了军礼。跟在李香君身后有一位身材高挑、英气逼人的队长,正是刘木兰。   顾子湛对她们点头笑笑,随后说道:“从今日起,我将与诸位同吃同住,一起操练。接下来的日子,还请各位姐妹照拂了。”   几人闻言,面上尽是欣喜。互相看去一眼,齐齐跪下,“将军恩泽,我等之幸!”   楚澜看着顾子湛的背影,心中却涌起一丝无措。   又一次到了,分别的时候。这一回,明知顾子湛将赴险地,她却再无法陪伴了。 第六十七章 师徒终生嫌,操戈立阵前   第二日天还没亮,楚澜便已起身, 直奔京城而去。   太子走的这一步棋着实不算高明, 顾子湛没死这件事, 恐怕不久之后,各方势力便都会知晓。真到了那时,楚澜必须要出面, 起码,她一定要在京城才行。   毕竟,天顺帝丢了面子,可不能叫他连里子也丢了。   *   这次回京, 楚澜谁也没带,只身一人快马而去。头顶传来几声惊空遏云的鹰唳,正是青鸢振翅飞过,直冲入尚未破晓的云层中。   楚澜骑的是一匹产自西北的汗血马, 这马还是段勇第一次去西北时, 随同那枚红玛瑙戒指一起送回来的。顾子湛当时沉醉在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汗血宝马的幸福里,脑袋一热, 就给那时的小马驹起名叫“小红”。由此可知, 在给动物起名字这事儿上, 她确实没什么资格去嘲笑春晖。   小红马颇通人性, 一路载着楚澜疾驰,步伐稳健,极少颠簸。因此,劲风将鬓发吹乱之际, 安坐与马上的楚澜才能分出心神,去想这几日发生的事。   那日见微与李香君撞个正着,之所以会这般匆忙,是因为她受楚澜之命,去了一趟天枢山,并知晓了一个大秘密。   楚澜知道天枢山上的藏宝阁中有许多与星相有关的秘法,说不定其中会提到如顾子湛这般的紫微星君入命之事。但她□□乏术,最终也只能让见微去跑这一趟。见微依照楚澜教她的法门,穿过山脚下重重的机关障碍,终于入了山门。   翻到后山,就在藏宝阁的门前,见微却看到地面之上,正有一个被人丢弃的小酒壶。见微上前将它拾起,立刻反应过来,这里,已有人来过!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浅浅的脚步声。   见微就这么下意识的,将这个巴掌大的小酒壶收进了袖中。回头看时,来人赫然便是元晦道长。   见微自小跟随楚澜,自然识得元晦道长。避无可避,见微只得强忍住惊慌,上前见礼。   元晦道长稍一讶异,立刻便露出了然的神色,笑问道:“是你家小姐让你来的吧?”   旋即又自问自答道:“除了她,也不会有别的人能让你这般轻松的进来。哈哈,我终归年纪大了,尽说些废话!”   见微冷汗都下来了,一句都不敢多说。毕竟,她这一回,算是来偷东西的。   元晦道长见她这样,不在意的笑笑,招呼她道:“既然都到门口了,便进来坐坐吧。”随后,拂尘一抖,将藏宝阁的大门轻轻推开。   见微便跟着元晦道长在里面绕来绕去,最终,穿过一道屏风,停在了一面墙壁前。元晦道长又是轻抬起拂尘,随意敲击几下,墙面赫然从中裂开,露出了一间暗室。随后,抬步进了去。   *   见微这时早吓的连白眼都不敢翻了,在元晦道长身后犹豫片刻,坠后几步也走进这间暗室。不待她看清楚,元晦道长长袖翻了几翻,墙壁上的灯烛便陡然亮了起来。   施施然在椅子上坐好,元晦道长轻抬下颌,挑挑眉毛对见微说:“这里面放着的,都是我天机门历代师祖的心血,你要找什么,尽快去找吧。”   见微心里给自己打气,厚着脸皮刚要顺着这话去翻找,就听元晦道长继续说了起来。“让我想想,你要找的东西,必定跟紫微星君有关吧。只可惜这些秘法,当初都被我师父带去了京城,经过那场祸事,怕是什么都没留下。要不然,你去那边书架后面再找找,那里面虽阴暗些,但却是我师父生前最爱藏东西的地方,说不定你跟他老人家心思相通,能找到些什么呢。”   见微明知元晦道长的师父——当年的天师袁道成早是个死人了,又听她这么一说,再配上此时灯火摇曳平添的几分阴森,吓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还哪敢迈出半步。   回过头去,见微连哭腔都带出来些,战战兢兢说道:“道长,您、您就别吓唬我了。”   元晦道长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来,越过见微身侧,向那黑暗处走去。“怕什么怕!我师父道法高明,即便肉身被毁,如今也早该位归仙班。我不过是让你沾沾他老人家的仙气,瞧你这出息。”   拿起一本破旧的古书,元晦道长翻了翻又丢下。另取过几本看了看,从中取出一本书来,扔给见微。“这本说的虽不是紫微,但讲的是人体肉身中蕴藏的命势和天象征兆,你把这个拿给游儿,照着修行,总不会有坏处。”   见微接过来,二话不说放进胸口。就见元晦道长摇摇头,叹道:“都说女生外向,果然不错。这不,即便是嫁给一个假夫君,游儿也这般上心,连对我这师父,都生了戒备。”   见微连忙摆手,替楚澜说话:“不是的,我家小姐对您敬重的很,哪里会有戒备这种东西?”忽然止住话,后知后觉的,见微被元晦道长话中深意怔住。   抖着声音开口,“等等,您、您说的假夫君,是什么意思?”   元晦道长一脸高深,忽明忽暗中,露出一个微笑。   “阴阳颠倒,假凤虚凰!”   **********   即便见微已经知晓顾子湛的女子身份,并因此对她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几分不赞同,楚澜还是把她留在了顾子湛这里。毕竟,京城那里还有她们的诸多势力,而顾子湛这边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真的凶险。   顾子湛在女军营中,当真如她所说那般,整日里与女兵们一同操练。女军如今人数虽少,但作为顾子湛最为看重的家底,还是认认真真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凰涅。凤凰涅槃,总有一日,大昭的女子会真正从被压迫中站起来,挣脱禁锢,拥有可以自己做主的自由人生。   只是顾子湛的女子身份,眼下终究不宜令太多人知晓,于是除了李香君和这几个已经知晓她身份的旗队长外,在其他人面前,顾子湛仍是恪守男女大防,保持距离。自然而然的,作为她唯一亲兵的见微,便有幸能够跟她一起,吃起了小灶。   但见微这几日一直没什么好脸色。她瞧的清楚,顾子湛与楚澜之间绝不是寻常的姐妹之情,原先她只当这是夫妻恩爱,可如今知道了实情,心里却别扭的很。两个女人在一起叫什么事?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岂不是白白拖累了自家小姐的名声!她也确实没有想到,这位曾得天子亲封的世子爷,竟会是女儿身!真是,太胆大、太疯狂了!   而瞧着见微那张动不动就翻白眼的臭脸,李香君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见微虽有武艺,但对于练兵的法子一窍不通,总觉得军阵中的那一套太过呆板,真要上阵杀敌,难道能靠着这些左转右转的花板子把敌人绕晕吗?李香君何其聪明,几次下来,哪还能不知道见微心中所想,她这纸上谈兵的样子,更令李香君生厌。   这一日,栾楠带着整编之后的一队私兵,来到了女军营中。   如今的私兵营,也有了正式的称号,“嘲风”。嘲风为龙生九子的其中之一,常置于宫殿檐角,性格威猛擅长观测。而顾子湛与楚澜之所以会选中这个名字,则是因为在大昭素有传说,嘲风为龙子中唯一拥有凤凰血脉的瑞兽。凤凰虽也分雌雄,但与龙并列时,亦多指代女子。   无论是凰涅还是嘲风,都寄托了顾子湛和楚澜对未来的期望。   *   嘲风营中皆为男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女兵,即便明白对方与自己效命的是同一人,但在许多人的心中,仍是存了几分小觑。   于是,在顾子湛提议两军对阵操练时,嘲风营中爆发出了阵阵笑声。有人趁乱大喊:“好男不与女斗,刀枪无眼,我等怕伤了妹妹们绣花的手!”   栾楠脸色铁青,转身便呵斥道:“放肆!”   嘲风营队中安静下来,但悉悉索索的交头接耳之声,依然不少。   这时,立在顾子湛身后的见微再忍耐不住,飞身从凰涅军中跃了出来。   众人只见一个一身银白铠甲的女将官,长/枪一挥,横握在胸前,大声喝道:“有胆子的便上来同我较量!只敢躲在后面叫嚣的,莫不是缩头乌龟不成?”   霎时间,一阵接一阵的嘘声,从嘲风营中传出。   栾楠头皮发麻,有些尴尬地向顾子湛看去。   顾子湛却悠然得很,点点头道:“你们同为友军,以武会友,可以一试。”   又对见微嘱咐道:“点到即止。”   栾迦南此刻只觉得更难了。恨不得当场捂脸,唉,今日,这些兔崽子,怕是要自取其辱了。   **********   这边。   先楚澜一步,匆忙向京城而去的廉永安没有料到,当他带着二十名龙骑卫夜至京城朱雀门时,迎接他们的却是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刀刃。   而领头之人,正是他的父亲,龙骑卫骁武将军,廉温。   廉永安一时愣住,刚开口唤道:“父亲——”   廉温猛地挥手打断他,对左右喝道:“拿下!”   廉永安手中□□咣当落地,满目惊惶,不可置信:“父亲,这、这是为何?”   廉温紧绷着脸,直到廉永安被押送到他跟前,终是忍不住,低声斥道:“逆子!”   擦肩而过时,廉永安依稀看到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辛酸,和一句轻飘飘的,好似根本不存在过的叹息。   “唉,谁让你回来的?糊涂啊!”   *   第二日朝会上,龙骑卫大将军廉适之当殿向天顺帝上书,自陈年迈昏聩,难当大任,恳请致仕。   天顺帝大怒,立时便责令退朝。但廉老将军的那封请辞折子,却被扔在地上,众朝臣避如蛇蝎自发绕开,无人敢捡。 第六十八章 祸事藏心中,满院春景浓   下朝之后,天顺帝怒气难平, 一路回到御书房, 见太子依旧远远跟着, 忍不住对他喝道:“给朕滚过来!”   太子面上不见波澜,轻咳一下,跪在了天顺帝脚边。   天顺帝飞起一脚, 便将太子踹翻在地。随后看向周围,见一旁的内侍婢女吓的跪了一地,下意识便侧身挡在太子前面,不耐烦的骂道:“都给朕滚出去!”   坐回龙椅上, 天顺帝看看面前歪倒在一旁,正缓缓直起身子的太子,又忍不住皱起眉来。叫来李若愚,吩咐道:“把刚才那些人, 给朕处理了!今日之事, 要是泄露半句,朕要你的脑袋!”   李若愚吓的跪伏在地, 哆哆嗦嗦的领了旨, 便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沉默了许久, 天顺帝看向太子, 闭一闭眼,长叹出声:“儿啊,你就这么盼着你爹早死吗?”   太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咳, 拿帕子擦擦唇角,眼中竟有几分泪意。   *   缓了几缓,太子才慢慢开口:“父亲,儿子不敢。儿子对父亲的敬重,从未变过。”   天顺帝见他这般孱弱,也终是软了心肠,开口给他解释:“你叫那廉永安私自回京,便是犯了大忌!龙骑卫向来只听天子号令,可他却甘心听你的话,若是放在私底下,这算是你的本事。父亲老了,你有了得力心腹,我姑且可以放心。可是,这是从私心上说的!”   “于国家大义上,龙骑卫将官违背天子,这罪名,往大了说,是可以诛九族的!他廉永安领着龙骑卫一路穿州过府,尽挑些大路走,快是快了,可这事已引得天下皆知!廉家一门忠烈,廉适之更是跟着你皇爷爷打天下的肱股老臣,你让他的孙子犯了大忌,你说,朕该怎么处置,才能保住朝廷颜面,才不会寒了他廉家的心?”   “难道你真要你爹扯着老脸,闭着眼说他是我叫回来的?这话,我说不出来!”   话到最后,天顺帝已然又带上了怒气:“如今北境又逢兵灾,这么紧要的关头你把廉家牵扯进来,你是叫猪油蒙了心吗,怎地竟会这般愚蠢!”   太子静静听着,这时,露出一个苦笑。“这事,是儿子想的简单了。”随即他望向天顺帝,眼神却是一肃,“可父亲明知阿澈是被冤枉的,为何在这紧要关头,还要将此事压下?”   “儿子知道,父亲忌惮五皇叔,借着阿澈的事将他降了爵,算是有所压制。但看如今,您要他去就藩,明旨已发下去半月余,可有半点作用吗?”   天顺帝猛然怒喝:“你放肆!”   太子却迎着他的目光,毫无畏惧之色,继续朗朗说道:“眼下,五皇叔甚至提出要代天子御驾亲征,朝中相应之人甚众,父皇又能奈之何?再拖下去,只怕北境之乱,会引得天下动荡!铁血手段用的太多,便失了民心,反倒更会容易让他钻了空子去。”   天顺帝的脸色,已彻底阴沉下来。沉默许久,冷冷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   太子气度不变,悠然笑道:“若想对付他,还当要从他自身下手。阿澈是他亲子,故而这次江北之事,会将五皇叔牵扯进来。但也正因如此,许多罪名如今被强按在阿澈头上,五皇叔反倒得以顺势开脱。只有先给阿澈正名,还她以清白,将那些真正有罪的人绳之以法,才好继续追查下去。如此,那些跟风之人必定心怀恐惧,为了自保,便不得不将真正的主使说出。”   天顺帝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太子,眉心皱的更紧。“你如何断定顾澈就是清白的?事情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多,如今这般的局面才是快刀斩乱麻。反正罪名都在他们两父子身上,宁陵郡王并非清白之身这事朝野尽知,他的名声已大不如从前。眼下只需慢慢耗着便可,又何必大费周章,再惹出事端来!”   话到此处,天顺帝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他眼中闪过阴郁,又立刻掩去,面上却带出个似不在意的微笑,叹了一声道:“即便你说的不错,可如今那孩子早已殒身,顾权可以将罪名推给她一次,便可再推第二次。”   又淡淡一笑,天顺帝继续道:“其实按你这法子,如果顾澈还活着,倒也确实可以使他们父子相争。阿澈这孩子,总归还是要比她那个爹强些,若她不死,朕倒是不介意以她代替其父,给她奉上爵位。那样的话,此次还可以由她代表天家,去前线督军抚民。”   说这些话的时候,天顺帝一直在打量太子的神色。只见太子面色变了又变,几番欲言又止,天顺帝心中便已大半笃定。顿时,一股怒意骤然升起,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目光中的冰冷如箭,恨不能将面前这不成器的儿子钉穿!   摆摆手,天顺帝强压住心头怒火,“死了便是死了,这些琐事,以后再说。”   见太子还想开口,天顺帝赫然怒起,斥道:“朕说了以后再说,便是以后再说!太子,朕警告你,不要抗旨!”   太子猛然一惊,抬头看向天顺帝。此时他才发现,一向待他温和的父亲,如今已因愤怒而面目扭曲。太子身子一软,几乎要支撑不住。   临出门时,又听一声话语从身后传出:“人死不可复生,源儿,保下廉永安是朕对你最后一次的纵容,你当好自为之!”   太子强撑着一口气,回到东宫,身子瞬间便瘫软下去。身后内侍惊呼出声,立刻便要让人去请御医。太子强撑着摆摆手,厉声喝退众人。   斜躺在榻上,太子缓缓地,将自己蜷缩了起来。多可悲啊,他真的是叫猪油蒙了心,竟然又一次因着自己的愚蠢,连累了最在意的人!   衣袖拉拽间,一方锦帕从袖中掉了出来,其上赫然可见,斑斑血红。   *   在太子走后,天顺帝再压不住怒火,十几年的养气功夫在此时全白费了,掀翻了御案,将御书房砸了个稀巴烂。   李若愚站在门外,紧紧缩着脖子,只觉得这位皇爷,如今年纪愈大,脾气也愈难揣测,甚至这心肠也比年轻时,更狠了。   随后,发泄过后的天顺帝推开御书房的门,走了出来。   他站在屋檐下,一脸疲惫的招招手。李若愚忙小跑过去,就听天顺帝说道:“你去,让裴恭去给楚家那丫头传旨,就说皇后有恙,朕让她即刻进宫!”   李若愚低头领命,心里却咯噔一下。龙骑卫参将裴恭与廉家并不是一系,甚至与廉永安颇不对付,天顺帝原先向来对廉家看重,极少直接安排裴恭去做事。在如今的节骨眼儿上,这道旨意下的,有些微妙。   天顺帝说完,便转身回了御书房。李若愚自然先等他走了后,才准备跑去传旨。抬眼时,正好看到天顺帝的背影,竟有几分佝偻。不知不觉间,这位帝王鬓发已白了大半,垂垂老矣。   **********   很快,顾宅门前,便来了一队龙骑卫,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   为首的将军坐于马上,挥挥手,让手下兵士上前叫门。   很快,府门悠悠打开,走出一个面色黝黑的下人来,脚边还跟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白狗。   裴恭抬抬下巴,开口道:“陛下有旨,请楚氏入宫一趟。”   白二低头行礼,答道:“我家主母染病许久、面色憔悴,入宫恐会惊扰圣人,更不敢——”   “扯淡!”裴恭不耐烦的打断他,扬扬手里的马鞭道:“这是陛下口谕,这是圣旨!她楚氏就算是个死人,本将也得给她抬进宫里!本将不是三岁小儿,你少在这里那话糊弄我!”   忽然又眯起眼,“还是说,难不成你们这位主母,根本就不在府中?是不是这位望门新寡,跑去偷会哪个野汉子了!”   白二大怒,上前一步,眼看便要动手。就在这时,从龙骑卫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混不吝的嗤笑。“裴将军,您好大的官威啊。”   裴恭回头,张口就要开骂,却见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正是傅友和他的未婚妻廉胜男。   廉小姐一袭红衣,站在同样一身绛红色常服的傅友身边,竟显出无比的般配来。   *   傅友上前一步,站在白二身前。原本正呲着牙对着裴恭低吼的小白狗艳丽,见他过来,立刻亲昵的上前,蹭蹭他的脚。   廉胜男抱起艳丽,摸摸它的圆脑袋,又捏捏它的黑鼻子,说道:“哪里来的漫天臭气!瞧瞧,把这小狗儿都熏到了!”   裴恭脸色铁青,怒斥道:“放肆!”   廉胜男却毫不畏惧,迎面与他直视,“怎么着,裴将军还想把我拿下不成?我可没犯王法,难不成陛下给你的圣旨里,还给了你污人清白、强抢民女的权利?”   裴恭忍耐不住,手中马鞭又是一扬,喝道:“本将不愿与你们这等小儿计较!我此次奉旨前来,要将楚氏带入宫中,难不成,你们竟还想抗旨!”   余光瞥见廉胜男要回嘴,傅友忙拉住她,淡淡对裴恭说道:“裴将军,还请慎言,当知,祸从口出。”   随后对向裴恭,又指指他身后:“裴将军身负皇命,自然是辛苦了。只是女子最重名节,人人皆知我家小表姐性情高洁,为夫守节不离不弃,是中宫娘娘最宠爱的外甥女,更是太傅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你方才那些话,丢得可不只是你自己的脸。外面围了这许多的百姓,裴将军自己不想做人无所谓,但还请莫要连累别人。”   裴恭脸色涨红,却也自知失言。此次廉家自己倒了霉,廉永安那小子更是叫他老子亲手绑了,可见已失了圣心。天顺帝找他来传旨,这等罕事更令他自觉压了廉家一头,整个人也有些飘飘然。只想到这楚氏乃是罪人顾澈遗孀,又被夫家遗弃搬到这小院独居,便没了顾忌。如今有了傅友的提醒,才反应过来。想到这楚氏背后的关系,又见不远处果真已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不禁有些后怕起来。   强扯出个皮笑肉不笑,裴恭缓了缓声说道:“本将行伍粗人,哪里能比得上傅大人巧舌如簧。但总归陛下有旨,要请楚氏入宫,这一点,谁也违背不得。”   *   院外是这一番针锋相对,院内的主屋里,也一片混乱。   春晖正穿着楚澜原先常穿的淡色罗裙,坐在镜前梳妆。   身旁几个花满楼派来的婢女正围着她,其中一个焦急劝着。“姑娘,眼下,你绝不能出去!此次进宫,全是熟面孔,肯定会露馅的!再说,宫里还有那个极厉害的义许,只要她给你探一探脉,你这么一个黄花大闺女,立刻就会被识破身份!”   另一人也急急附和,“是啊!到那时,你哪里还能有命在!这不是白白送死吗?”   小丫头春晖此时尚显稚嫩的脸上,已染上坚毅。她浅浅一笑,拿起口脂放在唇边,启唇微微一抿,目光坚定说道:“我会故意偷跑出去,那些龙骑卫定然会将我拿下带去皇宫,这样,他们就不会入府,便不能确定夫人到底在不在府里。”   “夫人如今必然已在路上,不日就会回京。只要这期间我能撑住,等到她回来,我便说我只是一个趁乱私逃的贱奴,夫人病重不能理事,我便生了二心。是外面那些龙骑卫没有详加探查,又贪功抓错了人,这事儿,自然便不会牵扯到夫人身上去。”   面向众人,春晖圆圆的小脸笑了起来,如她的名字一般温暖。“至于我这条命,与我家少爷和夫人相比,不足为惜。”一时之间,众人只觉她这和煦温柔的笑容,竟让人忍不住想要落泪。   说罢,春晖理理鬓发,趁众人尚没有缓过神来,猛地向外奔去。   屋外,正是春光明媚,一派生机盎然。 第六十九章 柳暗遇花明,风波起又平   屋里的婢女见春晖就这样冲了出去,赶忙追去拉她。   但顾忌着院外还有那些龙骑卫, 不敢惹出太大的动静, 这么稍一迟疑, 春晖已经奔至院门不远处。   还窝在廉胜男怀里的艳丽远远看到自己的主人,蹦跳一下挣脱开,就跃下去, 跑到了内门里面的春晖脚边。   春晖脚步一顿,却狠狠心不去看它,理理衣衫,慢慢走向侧门。原本厚重的包铁木门, 如今却觉得太过单薄,外面那些争执的声音,白二低沉的辩解和马蹄踢踏的声响,仿佛就萦绕在她的耳边。   艳丽还跟着她, 不谙世事的黑眼睛里仿佛带了笑, 嘴巴微张,粉嫩的小舌头探出来哈着气。春晖差点要落下泪来。   就在她要伸手推开院门时, 只听一道略带些虚弱的清冷声音, 从远处传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夫人的声音!终于, 她终于回来了!春晖眼中的泪水, 在此时滚滚落下。   *   就在裴恭失了耐性,要令龙骑卫冲进顾宅的时候,有两辆马车正缓缓驶来,稍稍落后一点的那辆车里, 车帘掀开,露出楚澜一张略有些憔悴的脸。   裴恭愣神的时间里,楚澜已下了马车,翩然而来。   她一身干净的月白色轻衫,袖口与裙摆处绣了淡金色水纹,一身清冷高雅的气质恍如正缓步踏入凡尘的谪仙。身后跟了两个婢女,面容干净,好似跟随仙人的童子。一行三人穿过龙骑卫的高头大马,站在了府门前。   裴恭下意识地想要行礼,随即想到面前这位如今已没了身份,不禁暗恨这女人真是擅长蛊惑人心,竟使得自己差点丢了气势。恨恨一甩马鞭,马儿发出响鼻,将裴恭猛地一震。   就见傅友上前一步,虚虚扶起楚澜,笑说道:“小表姐今日难得身子好些,好不容易愿意出去散散心,没想到竟与陛下想到了一处去。唉呀,总归是有些折腾,不要碍着你休养才好。”   楚澜看他一眼,又越过他对廉胜男微微一点头,才说道:“无碍。你这马车倒还算平稳,看来我府上也该置办一辆了。”   傅友哈哈一笑,拍着胸脯道:“小表姐喜欢,那自然就送你了!”廉胜男也开口:“唉呀,非游先生,我比傅小胖大方,我送您两辆!”   这时,回过神来的裴恭发觉自己竟被忽视了,气急纵马上前一步,面上已带了讥讽,哂笑道:“怎地竟这般凑巧,夫人不是身患重病了吗,闭门几月,怎么圣旨一来,便从外远归了?”   楚澜却没有看他,只继续对傅友道:“于无罪之人,骑在马上传旨这事,你可见过?”   傅友立刻心领神会,大摇其头,“没见过,咱姨父对咱们向来疼爱,他自己都没有骑在马上对我讲过话呢。”   裴恭立时被傅友这通阴阳怪气气的倒仰,却也不敢再赖在马上。恨恨翻身下马,打断他二人对话:“本将有圣旨要传,闲杂人等退下!”余光瞥见身后那两辆马车还杵着,尤其是前头那辆车,车帘紧掩,不禁心里又生出怀疑。   转过身去,裴恭叫道:“车内何人?”说来也巧,那拉车的骏马偏就在此时,对着裴恭的脸,打了个大大的响鼻。   裴恭登时被这场面激怒,也顾不上传旨了,上前几步走向那辆马车,喝道:“何人在里面!圣旨在此,竟还不知避让!连车都不下,哼,难不成,里面竟藏了什么乱臣贼子?”   眼见这马车前竟还有随扈敢拦自己,裴恭怒意更盛。既然楚澜已经露面,这马车里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身份高的人。他恨不能立刻将这马车砸烂,也好找回些被楚澜他们三人驳去的面子。   立在马车前,裴恭厉声喝道:“里面的人,滚出来!”   这时,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从马车里传来,“狗东西!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随着这句话,一位分外富态的老者,怒气冲冲掀开车帘,露出一张鹤发童颜的圆脸。   裴恭登时腿一软,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面前这人,竟然是福王!   *   福王走下马车,见到跪在地上的裴恭,怒意更盛。   袍袖向后一甩,福王双手叉腰骂道:“你既然是奉旨前来,代表的就是天子脸面,岂有随随便便下跪之理!给老子站起来,没骨头的孬货!”   见裴恭两腿发软,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福王忍不住猛然暴喝:“站起来!”   这边裴恭好不容易站住的脚,又软了。   总算,哆哆嗦嗦传完了圣旨,裴恭就要带队将楚澜送去宫里。福王摆摆手止住他,对楚澜说道:“丫头,叔爷爷跟你一起去。”   又瞪了裴恭一眼,“本王难得与小辈儿出游,却被这不长眼的东西扰了兴致。我得去问问咱们陛下,这种废物他是从哪儿捡来的,满嘴喷粪,着实少见!”   刚得意不到半天的裴恭,此时真是恨不得从来没领过这趟差事。即便是遇上楚太傅,他也能抛开颜面在天顺帝面前推脱一二,可遇上这位福王,怕是他十张脸皮扔在地上,也不会叫对方心软。   惊骇万分、慌张失措的裴恭没有发现,福王乘坐的那辆马车在车帘摆动间,里面似乎另有一人。   *   进了宫,天顺帝见到楚澜本已有些意外,又看到一旁臭着脸的福王,更觉得疑惑。   然而没等他开口,福王就哗啦跪下,惊得天顺帝赶忙小跑上前,去把这位祖宗扶起来。   福王不肯起,还装模作样的擦擦眼角,先诉起苦来。“你叔叔我是老了,没想到竟一把年纪被人指着鼻子骂乱臣贼子。我原本自己个儿觉着,我这岁数虽然是大了点,但身子骨还算硬朗,还想着能再上沙场为国立功。可如今,唉呀,你爹当年都舍不得骂我,没想到如今这般被人瞧不起,随便一个猫猫狗狗,都敢指着鼻子教训我!”   天顺帝眉头皱起,看向一旁装鹌鹑的裴恭,喝问道:“怎么回事?”   裴恭又立刻跪倒,扑在地上哭道:“陛下,末将有眼无珠,不知道福王殿下竟然会与楚、楚、楚小姐走到一处去。福王殿下在马车里面不、不出来,末将便以为是什么人故意要折损天子威严,就、就说了些糊涂话,冒犯到了福王殿下......”   福王听他在这里竟然还敢挑拨离间,顿时大怒:“你放什么狗屁!”蹭蹭两步站起身来,狠狠一脚踹向裴恭。见裴恭还敢闪躲,又灵活地补上一脚,正中他面门。   转过身来,福王叉着腰气说道:“瞧瞧,他说的什么混账话!丫头是小澈明媒正娶的娘子,陛下您都没有废了这门亲事,他倒好,张口连楚小姐都叫上了!”   上前一步,福王继续说道:“我瞧着今日天气不错,正准备出城去逛逛,就遇上了这丫头。丫头识得我的马车,尊敬我这个老人家,便与我一同出了城。谁知刚走了不远,就有下人来说,你有旨意要找她进宫,我也没了游兴,就一起回来了。什么叫我与她走到一处去,怎地,我孙辈儿的好媳妇,还不能来跟她叔爷爷一起散散心了?”   又指指裴恭,“我们还没到那小院儿呢,就见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对着里面指指点点。这混账东西在里面扯着嗓子叫骂,还敢编排我老顾家媳妇的清白!怎地,传个圣旨,是叫你吵架骂街传出个笑话吗?我见他嘴巴不干净,就懒的下车,他倒好,巴巴跑到我马车跟前,说我是乱臣贼子,还叫我滚出来?好家伙,那声势,天子出巡都比不过呢!京城百姓可都看到了,真是丢人现眼!”   “嘿,这小王八蛋还敢恶人先告状,我倒要问问你裴大将军,到底是谁在折损天子威严!”   他这一席话说下来,天顺帝早已面色铁青,裴恭更如一滩烂泥,趴在地上浑身颤抖。   天顺帝阴沉着看向裴恭,“裴参将,朕不过是叫你去传个旨,你就是这般行事的?”   裴恭再不敢辩解,哭嚎道:“末将、末将是叫猪油蒙了心,叫鬼迷了心窍,陛下饶命啊,殿下饶命啊!下次,末将绝不敢再犯!”   天顺帝一双鹰目看向他,忽然冷冷一笑:“也不必等下次了,裴参将的这身官袍,有些旧了。不如,就脱下吧。”   裴恭再撑不住,彻底瘫软在地。李若愚瞧着天顺帝脸色,忙挥挥手,让几个小内侍将他拖了出去。   *   再转过身时,天顺帝已换上一副温和笑容,对楚澜说道:“丫头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楚澜点点头,“不敢劳陛下挂念,臣女如今已好些了。”   天顺帝又笑笑,“何须这般见外,阿澈虽不在了,但你与朕始终是血脉亲人,就还照阿澈往日那般,唤朕皇伯父吧。”   说这番话时,天顺帝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楚澜。见提起顾子湛时楚澜不由自主微颤的眉眼,向来清冷的面上流露出难掩的悲伤。天顺帝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了疑惑。   又寒暄几句,天顺帝便微微颔首,说道:“近日来皇后总有些头痛,义许看过后说是她忧思过重,大约也是思念你了。你便去陪陪她吧,如今你身子也好了些,以后也时常来陪她说说话。对了,正好此时义许当也在她宫中,朕让她也给你诊诊脉。”   随后话锋一转,又道:“今日之事,是皇伯父思虑不周,选错了人,游儿可莫要往心里去啊。”   楚澜点头应下,便向合坤宫而去。   待楚澜走后,天顺帝又看向福王,笑着问道:“您还生气呢?”   福王没甚好气地哼了声,挥挥手,“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还犯不着跟他置气!”   天顺帝哈哈一笑,“当年的顾七爷风流不羁,如今年岁大了,也是风采依旧啊。”   福王嘟囔道:“莫要打趣老头子我了,哼,下回再叫我遇到那个小王八蛋,还得踢他的脸!”   随后,福王眉头一皱,正经起来说道:“陛下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去北境?”   天顺帝一怔,随后摇头道:“皇叔啊,您都这把岁数了,我不能让您去犯险。”   见福王想要反驳,天顺帝便继续说道:“这北境谁都不用去,戎族难成大器,如今的兵力,足矣。”   又对福王安抚笑笑:“放心,朕心里有数,断不会叫歹人占去便宜,皇叔尽管放心。”   福王也不再争辩,甩甩袍袖坐去一边,“哼,我老头子知道,你就是不想让我去舒展舒展筋骨。”   天顺帝无奈笑笑,忽然冷不防地出声:“皇叔今日,与那楚家丫头,当真是在城内偶遇的吗?” 第七十章 心有志鸿鹄,别离亦不孤   福王听天顺帝这么说,忍不住皱起眉。“陛下, 您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您觉着, 我还能欺瞒您?”   天顺帝忙笑着打哈哈, “我可没有这么想。唉,我就是觉得,阿澈虽然有错, 但她还年轻,并非不可雕琢。许是我年纪也大了,她又、唉,竟是连尸骨也没有留下, 心里总有些不忍。楚家那丫头也是可怜,膝下无一儿半女,阿澈一走,就只剩了孤零零一个人, 皇后也没少为着这事儿掉眼泪。”   “虽然她看着就是个重情义的, 但总也是没想到,她这身子竟会因着这事儿垮了。唉, 这几个月来, 闭门不出, 也不愿让义许给她看诊, 光看着面色,也是愈发憔悴。皇后担心她身子总也不好,这不,也犯起了头疼, 我心里不忍,就想着宣她入宫瞧瞧。也没想到竟会这般凑巧,她不光难得出了府,还遇上了您老人家。”   福王挑眉,“那也是她与我有缘,合该是一家人!”   又想到天顺帝前面那番话,福王面上也带出不忍,叹气道:“唉,小澈那孩子,我想起来也心疼。乖乖巧巧看着就让人喜欢,早先在大理寺时也是个能吃苦的,办起事来也挺有头脑。你说,怎么最后就落得这么个结果!”   抬头看向天顺帝,福王皱着眉认真道:“说实在的,她犯下的那些事儿,我是有些不敢信的。对了,廉家那小子不是回来了吗,他可有查到什么?还有,他老子为啥把他给绑了,阵仗还闹得挺大,是不是你发下的是密令,他廉家那些脑子一根筋的粗人,就这么给弄叉劈了?”   听福王提起这事儿,天顺帝只觉得胸口处被太子带起的那团火又要烧了起来。   心里将这个儿子骂了千百遍,最终还是得长叹口气,给他擦屁股。“嗯,差不多吧。廉永安确实查到些蛛丝马迹,但眼下北境之事更紧急些,我便让他先回来。这事儿我让源儿去办的,没成想他直接用东宫诏令去传信儿,直接给办砸了。唉,屁大点儿的事都能办成这样,真是没长脑子!”   福王哈哈一笑,轻抚下花白的胡须,拍拍天顺帝的手臂,笑道:“儿女都是债,你这只有一笔债,算是轻松的啦!瞧瞧我府上,那才是一堆烂账!”   天顺帝摇头苦笑,“我倒巴不得多来上几笔呢。”猛地止住话头,天顺帝自知失言,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便是皇帝对太子不满,只怕又会引起一阵动荡。   福王心思灵巧,自然也发觉了这一点,不动声色将话题转开,又引到先前顾子湛那事上去:“其实阿澈这事儿,也不算小事,江北官场可是已牵扯出不少人来。其实一开始她殒身的消息传回来时,我是不信的。堂堂一位亲王世子,竟会孤身一人丧命于官仓大火中?这说的是什么屁话!而随后,她人刚没,却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脏水便全泼到她身上去,若她真能串连起那么多江北官员,又怎么会愚蠢到叫自己被烧死?这一切,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又是一个天顺帝不想提起的话题!天顺帝心里不禁抱怨,自己这位皇叔真是好本事,自己心里的这些痛处真是一抓一个准!天顺帝有气无力的摆摆手,“皇叔放心,朕心里有数的。”   福王见他这样,便笑笑止住了话,随后,又淡淡开口:“老话说得没错,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老头子便继续做我的甩手掌柜,陛下也当把心放宽些,对这小辈儿们啊,还是不要管束的太狠了。”   天顺帝只觉得他这话似有深意,抬眼向福王看去。便见福王悠然一笑,靠近压低声音说道:“父子失和,这可得不来福报。看看你五弟,便是最好的例子。”   *   楚澜去了合坤宫,皇后见到她,也是欣喜不已。憔悴的脸上难掩倦色,但总归有了些笑模样。   皇后与天顺帝不同,她更清楚楚澜与顾子湛之间的感情深厚,也更能体谅楚澜失去所爱的伤痛。没有过多的安慰,皇后拉着楚澜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便一脸关忧问起了她的身子。   楚澜面色不太好,一脸倦容,在皇后看来,这便是大病初愈的样子。让人召来义许给楚澜诊脉时,皇后便坐在旁边,一脸紧张盯着。   义许的手在楚澜腕上搭了许久,眉头始终皱着,引得皇后更加担心,忙问她道:“义院首,游儿身子怎么样了?”   义许收回手,轻轻摇头,“楚大夫自己便精通医术,于休养上,还是当上心些。”对皇后微一行礼,义许继续说道:“楚大夫自先前那次小产后,身子便亏损许多。如今始终心存郁结,郁气困于脏腑,久不得发,有些损伤根本,往后只能慢慢调养,再不可大意了。”   “而且,子嗣一事上,怕是无望了。”   义许走后,皇后再忍不住,当着楚澜的面,落下泪来。   楚澜当然清楚这一切的缘由,但见到真心为她难过的皇后,还是忍不住,有些动容。轻声劝慰道:“姨母莫要担心了,我日后定会好生调养,不会有事的。”   皇后听她这么说,只当她在强颜欢笑哄自己宽心,更是心疼。长叹一声道:“唉,姨母知道你与那孩子感情深,但人啊,终归还是要向前看的。你若实在放不下,姨母也不逼你,总归源儿与傅家都会好生照看你的,便是再无子嗣,总也不会有人敢轻看了你去。”   楚澜看着面前的皇后,岁月给她的眉眼镀上温柔,眼中是再真挚不过的关切,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一阵恍惚。如果,自己的娘亲还在,应当也会是这般一个清雅温柔的贵妇人,应当也会这般温言细语又坚定包容的宽慰自己。   握上皇后的手,楚澜忍不住问出声:“姨母,我娘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时日太久,我竟然、竟然有些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皇后拿帕子擦擦眼泪,轻轻笑说:“你那时太小,又生着病,难免便会有些记不清。”   话语中带出几分回忆往事时的悠远寂寥,皇后缓缓说道:“唉,你娘她,与我不同。我年轻时性子泼辣,跟着陛下东奔西跑,许多时候都是粗心大意的。但你娘啊,是我们傅家娇养长大的大家闺秀,性子温柔,心思也细,从不曾与人红脸。就是有时候太看重面子,唉,思虑过重了。”   看向楚澜,皇后有些不好开口,终是咬咬牙,说了出来:“其实当年那事,说起来,当真是一件丑事。你如今也大了,经了人事,姨母便不再将你当小孩子看,也是时候,该告诉你这些了。”   “其实这些年,你爹也不容易。当年我恨他晚来一步,又没有早点察觉后院里的那些腌臜事,对他起了迁怒,便没给过他好脸色。但你终归不一样,说到底,他并没有亏待过你。你呀,有些事,怕是错怪他了。”   **********   楚澜正在经历的这一切,远在江南的顾子湛并不知晓,她如今正一门心思,慢慢将自己手上的这些兵士,偷偷送去北境。   先过去探路的,是嘲风营。   如今嘲讽营中再没人敢看不起凰涅军的女兵们,甚至提起来时,心中都免不了升起几分敬佩。是以这次能够替姐妹们探路,各个积极的很。   而这一切,都与那日的两军以武会友,脱不开干系。   *   上次,毫无悬念的,见微打着比武切磋的旗号,将嘲风营中那些原本瞧不上女兵的大老粗们,虐了个七零八落。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拳打脚踢的撂倒在地,各个灰头土脸,再不敢小觑。   随后,刘木兰领了一支三十人的小队,换上涂了灰粉的蜡枪头,与嘲风营中同样一支小队,展开阵列演习。   与见微那一场个人赛,虽然嘲讽营士兵已得了教训,但毕竟一眼便可看出见微是个高手,输给她,厚着脸皮还可以当作是特殊情况。所以,到了两军阵列对抗时,男兵们又恢复了信心。在他们想来,女兵们总不可能各个都是武功高手,且男女体力差异极大,同样的人数下,这些姑娘们哪里能是自己的对手!   这边,凰涅军令行禁止,整队换型极有章法,旗队长号旗挥舞间,已狠狠向嘲风营攻去。原本还混不在意看戏的嘲风营士兵,眼见凰涅军已气势汹汹的冲入阵来,一时便有些措手不及。   凰涅军前锋的长抢手几个冲刺,最前面那些嘲风营士兵身上已落满了白灰留下的点子——这意味着,他们已经“阵亡”。   嘲风营的旗队长见状,忙挥起手中号旗,指挥男兵们向两边换阵。这些嘲风营中的士兵毕竟操练许久,经验上胜过女兵们许多,退离几仗后,堪堪稳住阵脚。如今,他们心中再不敢小看对面这些英姿飒爽的姑娘们,陡然打起十二分精神,奋力拼杀回去。   见此,刘木兰毫无惧意,迅速从身后取出一把号旗,双手左右挥舞。眨眼间,凰涅军阵型又一次变了起来。   仗着气力足,嘲风营士兵几番冲杀,终于撞开凰涅军的藤牌手,在凰涅军中开出一道小口子,四五个女兵被点上灰粉,立时被清退出“战场”。如此一来,男兵们在人数上的劣势,得以稍稍减少。   然而,没等他们再继续进攻,就见身后士兵中起了骚乱,竟不知何时,有一队女兵已突袭至他们身后,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就这么短短一瞬,嘲风营阵脚已乱!再回头,这些嘲风营士兵才猛然发觉,女兵们竟然连他们的旗队长都已拿下!   嘲风营剩余士兵顿时血气翻涌,临时组成七八人的小队,围绕着一个仅存的长牌手自发结成一阵,破釜沉舟般向着女兵们冲杀过去!刘木兰始终沉着冷静,手中号旗翻飞,女兵们折损几人后,终于在最后一名嘲风营士兵的胸前,点上了白灰!   顾子湛看着这一场精彩无比的对战,只觉得热血上涌,忍不住拍掌叫道:“好!”   立在她身后原本面露不屑的见微此时,也沉浸在其中,心中再不敢小看这些往日里不停转来转去的女兵们。原来,战场上的阵仗,竟是这般!一举一动间,都需要主帅运筹帷幄,而更重要的是,每一位士兵,都必须对身边的战友全身信赖,从全局出发去互相配合,抱有视死如归的胆气和决心!   满心羞愧的见微再忍不住,向李香君投去敬佩的目光。与她相比,自己真是,太小家子气了!   巧的是,这一回,李香君也在看她。   二人目光相触,见微不好意思的笑笑,却见李香君挑挑眉,对她做了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动作——翻了个白眼。   见微心中的羞愧立刻消散了个干净,这女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可恶! 第七十一章 星火已成势,旧雨闻声迟   战阵之后,顾子湛让人上前清点人数。   嘲风营三十人全数“阵亡”, 凰涅军这边, 也只剩下十六名女兵, 且不少都在手臂、后背处留有“轻伤”。   这一战,从天明至傍晚,已过去快两个时辰。   刘木兰见到己方这些残兵, 面上丝毫没有战胜之后的喜悦,反倒始终眉头紧蹙,忧心忡忡。   顾子湛也很快冷静下来。   方才涌起的热血褪去,战场上冰冷无情的一面便完全展露出来。与这演习不同的是, 真正的战场上,永远没有可以重来的机会。每一位士兵,不是拍去身上的白灰印记,就可以重新站起来, 继续生龙活虎、谈笑风生。   栾楠的脸色更差。嘲风营中不少都是顾权一系精心准备许久、日夜操练的精壮兵勇, 可如今与凰涅军看上去有些羸弱的女兵一比,竟这般散漫, 几个来回就乱了阵脚, 之后虽然能够临时组阵, 但溃败之势已再难挽回。无论是士气还是阵法上, 都明显弱于女兵一头。   上前几步,栾楠跪倒在顾子湛面前,羞愧道:“属下无能,请主上责罚。”   身后那些嘲风营将士也皆跪下来, 他们心中与栾楠所想一样,甚至更因为是亲临阵仗,对于女兵的敬佩和对于自身的惭愧,亦比栾楠更沉重许多。谁说女子不如男,只不过是因为一直被压制着,女子真正的才能才一直被人忽视。   见嘲风营中跪倒一片,刘木兰向顾子湛看去,正撩起衣袍下摆也准备跪下,就听栾楠急急说道:“刘队长您可不能跪 ,您是战胜的一方,您要是也向主上自请责罚,那我们这些男兵怕是该要趴到地上去了!”   刘木兰一愣,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顾子湛笑笑,抬手止住她,又对栾楠说道:“都别跪着了,你们也起来吧。”   上前一步,顾子湛扫视台下众兵士,朗声道:“战阵之事,绝非儿戏。诸位如今虽只是我麾下将士,但除此之外,更是我大昭日后的良将苗子,是以绝非我一人之私兵,更绝非作乱之兵!无论是凰涅军还是嘲风营,首先,都是我大昭的臣民,忠义果敢四个字,当始终牢记。日后上了沙场,无论面对如何凶恶的敌人,都应当谨记这一点,绝不可大意轻敌,更不可临阵退缩。”   “其次,令行禁止,乃是立军之本。这一点上,嘲风营如今略逊凰涅军一筹,可见平日的战阵操练,还当更上心些。行伍之中,光靠一人之力,即便能逞一时之勇,但于战局上说,仍旧不过是杯水车薪,难成气候。一箭易折、十箭难断,只有千军万马化而为一,才能战无不克、攻而必胜!”   “我知道,从前的嘲风营,始终被人放在暗地里,受庸将驱赶,也做过些违背本心的事。我大昭兵马立国,诸位父祖一辈,许多也是行伍出身,那时,是扫平动荡的忠义之士,如今却如幽鼠暗虫,不敢顶天立地。想来各位的心中,恐怕也有些不好受,所以在段将军和栾将军振臂一挥时,才愿弃暗投明,追随与我。这一点,正能说明,在诸位的心中,是重大义,思报国的,也是我愿与诸位肝胆相照的缘由。”   “在此,我向诸位保证,无论是嘲风营还是凰涅军,绝不是我顾子湛拥兵自重、与朝廷分庭抗礼的筹码!你们的敌人,永远都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你们与我大昭其他将士一样,是平叛乱、杀奸贼的正义之师!同时,我也向诸位保证,在不久的以后,你们也会像其他军队一样,成为我大昭登记在册的正式兵勇,可以光宗耀祖、留名青史、不负平生!”   *   有了顾子湛这一番话,凰涅军与嘲风营中诸人,心中都忍不住热血激荡。士为知己者死,顾子湛,便是将他们从泥沼中拉出的那位救世人。   接下来,顾子湛找来栾楠和李香君、刘木兰等中层将领,开始安排起接下来的打算。   她一早便与段武联络妥当,要将手中这些兵士分散调集,运去北境。如今因着北境兵灾,不少心存救国之心的门阀大族,已自发安排门下产业,向前线运送劳军物资。顾子湛手中的不少产业,也在其中。第一步,顾子湛便打算从嘲风营中选出三百名老兵,跟随商队,扮做去北境劳军的行商,前去与段武的镇远军汇合。   除了打出日日昇和聚宝盆等旗号,想到楚澜临行前留给自己的那枚墨玉扳指,顾子湛思忖许久,终于也用上了楚家商队的名字。   这样一来,自然更便于掩人耳目。   在将这枚扳指交到栾楠手上时,顾子湛有些不舍,握在手中摩挲许久,心思已飘回了京城。   不知离开许久,阿澜自己在京中,可一切安好?   还是忍不住这思念,如藤蔓轻绕,在心中生长繁茂,令心绪久久难平。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一次相见。只希望再见之时,已是云销雨霁、浪过江平。   **********   楚澜从皇宫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她远远便看到傅友领着廉胜男与春晖、白二等在府门前,见到她的马车,艳丽立刻从春晖怀里跳下来,迎着马车,迈开四只小短腿,向她奔来。   跑到楚澜的马车前,小白狗艳丽摇着尾巴,嘴巴咧开绕着马车跑来跑去,见车没有停下,竟大着胆子想往上跳。   楚澜见到它这欢快的小模样,终于露出笑容来。   在距离府门几步远处,楚澜止住马车,从车里跃了下来。艳丽见状,立刻跑上前,绕着她打转。俯下身,楚澜将它抱起,看着在自己怀中傻呵呵摇头摆尾的小白狗,竟忽然想到了那远在江南的人。   果然狗随主人,不过让她养过几日,这憨傻的模样便学去了七八分像。   刚踏上石阶准备进府,楚澜便被傅友忙不迭止住,就见白二从旁边端出了个火盆放在地上,傅友笑说道:“小表姐先把这火盆跨过了,去去晦气!”   楚澜有些无奈,见这几人都是一脸认真,也只好照做。随后,春晖又去一旁拿来柚子叶,往她身上洒了些清水,还一边念念有词:“驱邪避祟,百福盈门......”   这时的楚澜,也只得轻笑摇头,配合着几人。这世间,最难得便是真心,也最不可辜负。   *   与几人一同进了府,春晖从楚澜怀中抱走恋恋不舍的艳丽,便极为自然的拉起白二走了。   楚澜也是同顾子湛相处久了,不自觉也起了八卦之心,忍不住打趣:“如今虽不适宜大肆操办,但若是二位定好了良辰,我也绝不会亏待了小春晖去的。不知五车聘礼,春晖小姐可会嫌少?”   春晖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倒是一向木讷的白二此刻却脑子快了许多,嘿嘿傻笑着,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搔搔头,“谢、谢大小姐!”此时已转过弯来的春晖,立刻羞红了一张脸。跺跺脚,“夫人怎么也像我家主子一般,就爱打趣人!”说罢,抱着艳丽,丢下正自顾自傻乐的白二,一溜烟跑走了。   傅友却在后面摇头,“哼哼,看这两人的样子,莫不是要赶到我前头去了!”又忍不住叹气,“钦天监那些老头子,是不是把我这门亲事给忘了啊!”   廉胜男啐他一口,“我就知道你没有耐性,哼!说,你是不是整日里不正经,就记得贪慕本小姐这个绝色佳人!”   胖回去一些的傅友立刻缩下脖子,“呸呸呸!我看你才是贪慕本少爷风流俊雅,等不及想要嫁给我了!”   廉胜男又羞又窘,红着脸气急,“傅三胖你!你不要脸!”   楚澜看着这两位,忍不住头疼叹气。但到底因着他们这番插科打诨,让她今日因那些往事而升起的烦闷消散许多。   *   留傅友和廉胜男在府上用过晚膳后,傅友简单问过几句顾子湛的近况,又忍不住说起今日之事。   傅友先前便得到楚澜正在赶回京城的消息,便每日都叫博众堂里的心腹小厮等在城门外面,只待随时接应楚澜。今日也是赶巧,若是楚澜没有及时赶到,有那个裴恭在,只怕还真不好收场。   楚澜也深知这一点,而更关键的是,今日若没有遇上福王,天顺帝那一关,也绝不会好过。   说到这里,傅友也有些疑惑,便开口问道:“说来我也奇怪,小表姐是怎么骗过福王的?”   楚澜摇摇头,“我并未开口骗他,实际上,我与他是在城外相遇的,而今日那番说辞,也全是他自己想出的。”   楚澜在城外五里的地方,上了傅友安排的马车。而还不等马车启动,便有一名小厮前来传话,还带来了福王的腰牌。   见到福王,他身边还跟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发髻是修道之人的模样,却偏偏穿了一身僧袍。楚澜心中正有些诧异,然而不待她开口,福王已将来意讲明。   今日下朝之后,他见天顺帝怒气冲冲将太子叫去,便猜到了这廉永安私自回京,怕是与太子脱不了干系。廉永安是被天顺帝派去查探顾子湛身死真相的,却被太子将人叫了回来,只能说明,在顾子湛这一事上,父子二人产生了分歧。太子倚重顾子湛,并与她交情甚笃,这一点福王心知肚明。既然太子不会对顾子湛不利,那么,自然便可以推探出,廉永安带回来的东西,必定是与天顺帝先前对顾子湛的处置,大相径庭。   福王多精明的一个人,又对他这位皇帝侄子的秉性分外了解,自然便想到,下一步,天顺帝要见的人,一定会与顾子湛关系密切。   这人选,除了楚澜,还能有谁?   而至于他为何会等在城外相应,福王却不再多说了,只一脸高深莫测的笑而不语。   听到此处,傅友忍不住惊呼:“难不成阿澈这事儿,他竟然一早便知道了?”   又不可置信问道:“那他怎么不去向陛下告发,反倒帮着隐瞒?难不成,福王竟还有其他的心思?”   楚澜摇摇头,“这一点,我也不明白。不过,他既然在此事上帮了我,我便欠了他一个人情。这人情,总有要还的时候,我只安心等待着即可。到那时,他的目的,自然就会清楚了。” 第七十二章 阴阳无高下,群芳待春发   待送走傅友和廉胜男后,楚澜便坐进了书房里。   书房的摆设与当初豫王府中她们二人的那一间几乎一模一样, 令楚澜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仿佛如今只是顾子湛去大理寺上衙, 她在府里等她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又仿佛再下一刻, 那人便会推门进来,一边给她拿去荣庆斋买来的桂花糕,一边笑着与她亲昵相拥。   看着紧闭的书房门, 楚澜不自觉地连呼吸都放慢了许多,心中涌上期待。   而下一刻,她又清醒起来,如今这时, 她正思念的那人,并不会到来。   心重重落下,楚澜深吸一口气,靠回椅背。今天皇后那番话带来的沉重感, 如这窗外漆黑粘稠的夜色一般, 压得她心生烦闷,亦更觉孤单。她又一次深深意识到, 顾子湛与她来说, 是无尽的牵绊, 更是绝望时唯一的依赖。   怎么可能啊, 如果那些往事真的如皇后说的那般,那她这已经过去的二十多年,难不成竟全都是谎言和笑话?   难不成她从来,都是一个受人哄骗的、可怜的蠢货!   再忍不住, 楚澜摊开纸笔,笔尖轻颤许久,洁白的纸面上落下墨痕。轻拭下眼角,楚澜重新取过一张纸,落笔写下:   “诸事安好,唯有相思切切。”   **********   就在楚澜写下回信的同时,身处宁陵郡王府中的顾权,也准备写信。他的脚边,正散落着一滩碎屑。   天顺帝不愧是做了十几年皇帝的人,在他上书请求代天子亲征后,连东宫都坐立不稳,偏偏天顺帝依旧老神在在,安坐御座之上,任由堂下朝臣相互争得面红耳赤,却无动于衷。   顾权如何能不明白,天顺帝打的主意,便是一个拖字诀。   无论战报多么惨淡,描绘的戎族多么残暴,天顺帝心里都清楚,眼下,戎族远比大昭,更拖不起。   不光是九边骁骑卫手下的数万兵将已逐渐重新振作,便是镇远、平远二军的三万余精锐,也各个都是老于阵仗的勇悍之师。那位镇远军威远将军段武,在军中威望很高,此次更是智谋迭出,几次击溃攻城的戎族军队,令他们再难向前推进一步。   如今两军已成胶着态势,恐怕过不了多久,戎族便会因着后继无力,开始溃败!   这不行,绝对不行!   顾权此次已下了血本,甚至将唯一能用些的儿子都送去戎族为质,他绝不允许在此时功亏一篑!戎族绝不能溃败,他还没有将那两父子拉下水,若是此时被大昭的军队占了上风,怕是他这么多年的筹谋都会落空。   想到这里,顾权又忍不住看向脚边那封已被他在盛怒之下撕碎的密信。狠狠踏上两脚,顾权恨不能这堆破纸就是那吃里扒外的不孝子,他真后悔,竟然瞎了眼,生生养出一只反噬主人的恶狼来!   这封密信便是当时那些逃出去的私兵营将官亲卫送来的。信上讲到私兵营中发生内乱,有贼人暗中拉拢人手,杀了主官,斩将夺旗!他们虽不清楚这些究竟是受谁人指使,但顾权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想到了消失已久的顾子湛身上。   除了她,还能有谁!明明紫微星君无恙,而顾子湛却凭空消失了这么久,他几次派人去江南探查都寻不到踪迹。想来那凤都巡抚章铭和江南那一帮子的酒囊饭袋,应当也是一早就反叛了。偏偏他被北境之事牵去了大半的注意力,竟没能一早发现这其中的暗涌,白白将那些苦心栽培多年的势力拱手让人!   既然如此,他便要看看,这所谓紫微星君的转世之人,究竟有多少能耐!子不孝,就不要怪父不仁了。又不禁哂笑,章铭那些人,这么多年,又岂会没有把柄在他手上?不过一些墙头草,还成不了气候。   *   但顾权心中也清楚,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北境之事。那奇多到底只是一介莽夫,打仗也只会一味横冲直撞,若是任由他自己折腾下去,定然难以支撑太久。   江南他养着的那些私兵,此次原本就没打算要派上用场,都是些没见过血的生兵蛋子,根本上不得台面。况且人数于他来说,并不算多,就算真被顾子湛蛊惑了去,也难成气候,还伤不到他的筋骨。而且,顾权并不相信,顾子湛会蠢到将这事捅到天顺帝那里去。   毕竟,满身脏水的顾子湛比他更清楚天顺帝的冷酷无情。毕竟从一开始,顾子湛的身上,就打下了他顾权的烙印,天顺帝容不下他,便也不会容得下顾子湛。更何况,他相信,顾子湛与他一样,是有野心的。如果她当真没有野心,便不会想着要从爹老子手里夺权,而只要她有野心,便更加不会蠢到去给可以一言置她与死地的人递刀。   都说女生肖父,在这一点上,这个狼崽子,还真是他的种!   终于将心中的烦闷暂时压下,顾权理清思路,开始继续在纸上写信。   写完给戎族奇多汗王的那一封,顾权又摊开纸,略一思索,便开始奋笔疾书。   夜风吹动灯烛,依稀可见他这信上,出现了“着戎族兵甲,必要时亦可倒戈投诚......”这几个隐隐绰绰的字迹。   **********   两日之后,远在江南的顾子湛,收到了青鸢送来的第一封信。   看到楚澜熟悉的字迹,顾子湛忍不住捧着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   楚澜信上写了遇到福王这事的来龙去脉,顾子湛也与她一般,觉得无需多做什么,只等福王自己找上来便可。她这位皇叔祖平日里虽表现得对朝事不甚上心,但因着与太/祖岁数相差极大,自幼可算是被他一手抚养长大,多次大仗,都跟在太/祖身后。且太/祖兄弟众多,其中也有些不太/安分的,唯有福王,在时局稳定之后便急流勇退,当起了富贵王爷,安稳至今。可见,他绝不会是一个没有眼光的庸人。   那么他在这事上对楚澜出手相助,又刻意隐瞒了天顺帝,定然是已经知道了一些内情的。   如此一来,他这番举动,到底是在示好,还是另有图谋?但总归,福王已经主动将他自己,牵扯进了这一盘棋局里。   随后,顾子湛又拿起从青鸢脚上取下的,用来装信纸的小筒把玩。竹筒翻转间,又有一张字条从中掉落。   顾子湛捡起来打开,便看到了楚澜那一行,有些氤氲开的小字。   “诸事安好,唯有相思切切。”   霎时间,顾子湛的眼中,弥漫起雾气。   向来吝啬说情话的人,讲起相思来,竟会这般动人。   *   这封信上,楚澜并没有提及她从皇后处听来的那番话,只因这其中牵连了许多往日,即便理智上清楚当不会有错,但从情感上,她还是一时有些无法接受。   于是,楚澜索性继续闭门谢客,整日只待在这顾宅里。也只有顾子湛传回来的书信,可以令她思绪稍缓,得片刻心安。只是瞧着疲累中露出不满神情的青鸢,楚澜有些不忍,却还是提起笔写了回信,又摸摸青鸢的脑袋,喂它几片鲜羊肉,聊作安抚。   很快,顾子湛的第二封信便又到了。   这封信上,顾子湛同楚澜讲,第一批扮做行商的三百名嘲风营士兵,已在段勇的带领下,就在她写下这封信的同一天,奔赴北境而去!   信中,顾子湛言语十分激动,楚澜也看得心绪澎湃。她们筹谋了这么久的事,终于拉开了序幕。   太不容易了!   对军阵之事愈是了解,便愈发明白这其中的艰难。   不光是博众堂、聚宝盆和日日昇这几年的经营所得,便就连楚澜当初的那些嫁妆,也发卖了许多,才能堪堪担负的起这巨大军费开支。至于兵械制造,更是小心谨慎,几番艰险,才得以筹集。好在当初她与顾子湛决定建立女军时,就专门去寻了一处山洞,又陆续分批运来了许多可以铸造兵械的器具。之后在章铭的帮助下,顾子湛让张贯出面,私占了一处矿山,才渐渐能够打造所需要的兵械和铠甲。   就这么一点一滴的拼凑,才终于有了如今的得来不易局面。   就顾子湛信上所写,待这第一队人马到达北境,紧接着,凰涅军的女兵们,也终于要启程奔赴沙场!   这一支她们倾注了更多心血的娘子军,也终于要亲临战场,真刀真枪的见见血了。   楚澜默读着顾子湛的信,看她一字一句的写道:“剑在鞘中,无论再如何锋利,总是在暗无天日里蒙尘。只有利刃出鞘,染了血气,才能不负锋芒,不负那些在烈火中敲击和打磨的岁月。”   “先贤以礼教训道,然而历经千载,礼教便高高在上了起来。寻常百姓于权贵看来,便多有轻贱,其中,女子所受桎梏,更甚!生而为人,便有男女之别,本不该分有高下,更不应以压迫另一方来彰显己方之强势。”   女子,终归是被束缚了太久,平等生存的权利,始终要靠自己争取。而这第一步,便是要让所有人看到。要让所有人知道,有这样一群女人,不愿做那笼中雀,亦不甘用一生去做他人附庸。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性格各异,她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活法。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大义,无愧于本心,便无人有权指手画脚。   可以想见,不久的以后,当这一队娘子军在人前横空出世,将会带给这世道怎样的震撼!   她们要让所有人知道,生为女子,亦配得上这世间的所有荣光。   *   就在顾子湛第二封信到来的这一天,楚澜看完信后,心绪被顾子湛字里行间的激昂感染,一时间思绪万千。   她提笔想写下回信,但又觉得无论怎样的文字,都无法清晰描绘自己此刻的心情。顾子湛一直都在给她惊喜,也正是因为这人,将她从那些被所谓“天道”的束缚中解脱。可以说,楚澜是第一个,被顾子湛唤醒心中独立意识的女子。那些原本只隐隐存在于心中的不甘与不解,她是从顾子湛的身上,寻到了扫清阴霾的第一缕霞光。   然而,还没等她落笔,门外忽然响起急切的敲门声。   楚澜刚应声,就见春晖急匆匆走了进来。   “夫人,京中,出大事了!” 第七十三章 京中生骤变,黑云重压天   就在今日朝会上,天顺帝刚刚因着镇远军夜袭戎族、一举奸敌三千之事龙心大悦, 颁下重赏。谁知, 到了晚间, 京兆府的牢房里,便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早前那些被抓回来的戎族人,竟趁牢狱送饭之时, 夺取钥匙,破门而出!   *   很快,第五铭带着京兆府衙兵,将关押牢犯的后院团团围住。   第五铭眉头紧锁, 一身文官官服,手中却拿起长刀,立在了衙兵身后。司法参军魏铎领兵站在最前,已与那些戎族模样的人真刀真枪的对上了。高墙之上隐约有人影闪动, 时不时便是一阵箭雨, 将那些戎族人牢牢困在其中。   毕竟人数悬殊,戎族人除了最开始趁乱夺了些兵械, 其余皆手无寸铁, 很快便显出了溃败之态。但第五铭眼尖, 立刻便发现, 那些戎族人始终将一人牢牢护在中间,甚至在刀枪对向那人时,不惜以身体去阻挡!   而那人却身子歪斜,似乎正生着重病。   其实早前在抓到这些人时, 单从衣着上便可看出,这人,应当就是这一队人的首领。但在生死之间,还能拼死相护的,怕绝不会是简单的主仆关系。先前多次审讯,这些戎族人都嘴硬的很,无论怎样的严刑拷打,全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呈报天顺帝后,天顺帝猜测这些人许是戎族派来的探子,便命第五铭好生看押,就丢在牢里任其自生自灭,只决不能让他们逃去向戎族传信即可。其余的,还要看北境战事,再做打算。   但看眼下,第五铭脑中灵光乍现,观这些人不要命的劲头,难不成,竟是些死士!那么,能被戎族死士以命相护之人,这身份,定然不简单!   大喝一声,第五铭下令道:“将贼人不留活口,尽数斩杀!”他这便是一种心理战术,越是身份高贵的人越不愿死,只有将他们逼入绝境,说不定,才能诈出这些人的真实身份!   魏铎立刻便明白了第五铭的意思,猛然跃上前,指挥衙兵们向那些戎族人攻去。但他将兵分作两边,显然是要行包抄合围之策。   而戎族那些人则并不清楚他们的真正意图,眼见己方人数越来越少,甚至连被围在中间的浑尔多都几次陷入险境,身上也落了伤。有人再忍不住,用大昭话高声叫道:“我戎族贵人在此,你们谁敢伤他,我们大王定然会踏平你们的都城,为他报仇!”   却见京兆府这边,衙兵们对他这话充耳不闻,依旧攻势迅猛。眼看就要全部折损在这里,正发着高烧的浑尔多也忍不住,强撑半刻清明,扯起嗓子喊道:“我乃汗王胞弟,戎族亲王浑尔多!你们这些猪狗不配杀我!我要见你们的皇帝,我要问问他,他敢杀我,就不怕我戎族武士的复仇吗?”   他这话一出,竟是连第五铭都没有想到,魏铎更是手上一顿,长刀从浑尔多身侧划下,将他手臂刺伤后,又堪堪避开。   很快,第五铭沉声下令,“缴械不杀!”   随后,他立刻派人,连夜进宫传信。   *   天顺帝被人从睡梦中唤醒,听说了这件事,立刻让人找来廉温,命他即刻带兵前去京兆府,其余人的死活无需多管,只必要将那浑尔多活着带来!   廉温片刻没有耽搁,领着一队龙骑卫便向京兆府奔去。   待廉温赶到,第五铭这边已将浑尔多拿下。此时,他的身边只剩三个戎族死士,但也都身负重伤。   将浑尔多等人交给廉温,第五铭犹豫一下,仗着二人私交不错,还是开口问了句:“廉将军,陛下可有说,要如何处置这人?”他向浑尔多那边抬抬下巴,廉温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浑尔多此时正被捆了手脚,由两名龙骑卫拖拽着胳膊。看他那样子,如一滩烂泥,几乎都站不直身子,显然是病的极重。剩下那三个戎族死士见浑尔多被人拖着,也顾不上自己尚且被人按倒在地,便用着半生不熟的大昭话高声抗议、叫骂着。   廉温看都没看这几人,直接下令道:“都麻利点,将那三人嘴堵上!”又看向第五铭,说道:“陛下只令我将这人带回去,剩下的这三个,第五大人便自己做主发落吧。”   又压下声音多说了句:“陛下如何处置,明日自会有风声传出,你稍安勿躁,且再多等一日。”   第五铭笑的有些怅然,“多谢廉兄。”   *   廉温带人离开后,不多时,便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找上门来。京兆府中的这一场骚乱动静不算小,五城兵马司也有管理京城治安的职责,手下养了不少“线人”,能知道这消息也实属自然。   但这一回第五铭却一改往日协同办案的做法,京兆府上下口风都很紧,一句话没有透露。   五城兵马司的人碰了个软钉子,最终也只能悻悻而归。   然而就在第二日,朝会上的天顺帝,始终阴沉着一张脸。虽然北境又有捷报传回,但他却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了很大一通邪火。   站在殿中的第五铭有些摸不准,下朝后,看到守在殿门外的廉温,向他悄悄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见朝臣们已走的差不多,廉温向左右看看,对第五铭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就在这一天,暗中盯着京兆府动静的五城兵马司便有人发现,天黑之后,从京兆府的后门驶出去了几辆蒙着黑布的马车,一路去向了京城外的乱葬岗。   顾权看着传回来的消息,登时大喜,暗道一句:这机会,终于来了!   *   又转过一日,战报的风向骤然巨变。   前几天那封讲的,还是大昭的军队收复了云州城以及周边天成、长青两县,今日这一封,却变作了戎族已再次占领天成、长青两县,正两向合围了云州城!   云州城自古便是中原政权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的边城要塞,云州之内便是中原腹地。又因这云州城乃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城墙坚固、地势极高,先前戎族占领云州时,大昭的军队便被困在山谷之间,历尽凶险、死伤无数,才终于能够重新夺回来。也是自那之后,士气才得以慢慢回升。   如今,若是这云州再被戎族夺去,只怕前线的军心都要被动摇。到那时,朝野上下,也定然会再一次剧烈动荡起来。   天顺帝不禁在心里暗恨,这也太过巧合了!   他眉头锁紧,不禁怀疑,难不成竟是从宫里漏了风声出去?但随即又想到,这封战报从北境传回,当已过去三天,那时,这事还没有发生,想来戎族此次的大举进攻,应当还不会与那浑尔多相关。又想到几次大仗下来,大昭的军队也慢慢探明了些戎族的实力,照奇多这样的打法,大约也是因为后力匮乏,想要拼死一搏。只要守住了云州城,拖上一段时间,戎族必然会透出疲态,到那时,便是大昭大举反攻、趁胜追击的良机!   只天顺帝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一回奇多发了疯的进攻,恰恰与浑尔多脱不了干系。   自打浑尔多来到大昭的京城,便会时不时与他书信往来。信上多是些诉苦,埋怨奇多不许他上战场,被困在这京城里,日日无趣的很。他们之间的书信,多是依靠顾权的人手传递,于是在得知顾权被降了爵位后,虽许久没有再收到浑尔多的传信,奇多也只当这是顾权胆小,害怕被人发现便收敛了起来。   然而,就在几日前,奇多忽然收到了一封浑尔多的来信。只是这信上字迹瞧着虽与自己那弟弟的极为相似,但他二人往日联络用的暗语,却全都用错了。立刻,奇多便明白,这封信,是他人假冒的!   更令他气恼万分的是,他收到了顾权传来的亲笔信。信上所写,浑尔多被天顺帝设计,擒了过去!   这样一来,奇多已然断定,先前那封假冒浑尔多的信,定然是天顺帝派人写下,故意蒙混他的!   大昭的皇帝竟然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欺瞒他,奇多又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立刻,便派出族中精锐,狠狠咬死云州城,势必要让大昭那皇帝老儿知道,身为北漠孤狼的戎族人,是绝不会轻易上当受骗的!   **********   天顺帝与奇多都自以为看穿了对方的打算,却没有想到,这一切皆是在顾权的算计里。   顾子湛看着手中传来的北境战报,也很快觉察出不对来。   此时,楚澜告知她浑尔多被天顺帝带走的书信,还在路上,但顾子湛已想到,这一切,必然又有顾权在其中捣鬼。   当初浑尔多领着戎族武士冲到街上那一番折腾动静极大,顾子湛自然一早便确定了北境这场兵灾背后,是顾权在与戎族勾结。所以在之后邢康欲将脏水泼向她的时候,她才会顺水推舟,背下了这口必然会牵扯出顾权的黑锅。令顾权受损,也使得他不好再插手北境之事。   甚至之后顾泓那事,也有顾子湛暗中动作,将他换了下来。要不然,以她这种心软的性子,又哪会在知道顾泓的“死讯”时,不哭的死去回来呢。   但同样,她也与天顺帝想法一致。戎族毕竟人少,如今已然连三尺半的儿童都被赶上了战场,无论士气如何,终究难以做到以一敌十。这般横冲直撞下去,必是撑不了太久的。   只是,还有一点她始终想不明白。若是顾权的打算是要引戎族来攻,折损大昭的兵力和天子的威望,再趁机浑水摸鱼拉拢势力,令日后取而代之时更顺理成章。但如此一来,却又不太像他的性格。只因顾权向来霸道,又岂会白白引狼入室,令戎族占去便宜?毕竟,若是此次戎族战胜,与他日后来说,也是心腹大患。   思绪飘转间,顾子湛又想到顾权那封上书天顺帝,欲代天子亲征的奏折。   猛地,顾子湛心中一慌,竟起了一身冷汗!   难不成,竟会是这样!难不成,从一开始,她便想错了! 第七十四章 行事疏不密,一意孤行时【倒v结束】   天顺帝既然已在心中认定,戎族这一回反攻是最后的疯狂, 便忍不住, 想要在他们这些正热血上涌的头顶, 狠狠浇一盆冷水。   其实,至于天顺帝为何会在见过浑尔多后的第二日那般气不顺,则是因为, 他全不曾预料,那号称戎族第一勇士的浑尔多,竟这般不中用!   从天顺帝知道那位戎族中地位极高,奇多汗王唯一的同母胞弟浑尔多竟然就在京城的时候, 大喜之下,立刻就做好了要好生利用一番的打算。   同为上位者,他自然清楚,利用浑尔多去逼奇多退兵这事, 根本是无稽之谈。不过是一个兄弟, 又哪里能够比得上好不容易抢到手中的猎物!但毕竟浑尔多的地位不一般,可算得上是戎族中排在前十的大人物, 若是能将他的嘴撬开, 于大昭来说, 绝对是不小的收获。况且, 若是能将他劝降,对于戎族的士气和军心,必然也会是产生极大的动摇!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 浑尔多刚被押送到皇宫,天顺帝的明君架子和皇帝威严还没来得及摆起来,便见浑尔多双眼一闭,两腿一软,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召来义许一看,这浑尔多,竟就这么死了!   想到这里,天顺帝就忍不住在心里将第五铭的祖宗十八辈骂了个遍。这不是扯淡么,都多久了,竟然连这些人的身份都没有查明,还让这么重要的筹码在狱中自生自灭。想来,难怪那些戎族武士要选在这一天发起暴动,定然是那浑尔多的病情已到了再不能拖下去的地步!竟连这些都没有发现,这个第五铭,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明明是白得的一个便宜,却偏偏还没送到手边,就这么鸡飞蛋打了,真是岂有此理!   只他却忘记了,当初下令第五铭对这些人用刑后又丢去一边的人,正是他自己。   *   那夜之后,天顺帝便立刻让人封锁了消息,反正人已经死了,只要他不说,谁又能知道!   但人虽然死了,却并不意味着不能再利用一番。   于是,在收到戎族发起猛烈反攻的战报后,天顺帝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开始仔细思索起榨干浑尔多最后一丝价值的法子。   左思右想,天顺帝忽然眼中一亮!   既然他原本就有打算要让浑尔多投降,再传出去叫戎族知道,那么就算这人死了,换一个假的不就好了!如今京兆府里不还关押着三个戎族人么,随便拎出来一个,反正又没人识得浑尔多到底长什么样,只要是个戎族长相的,换一身衣服,便说就是浑尔多,谁又敢跳出来指摘皇帝说谎呢。   不行,简简单单的投降还不够,以浑尔多的身份和现如今的时局,他还可以来一次午门献俘!   想到这里,天顺帝赶忙让李若愚去将楚太傅请来。这时他才发现,此时的天色已是傍晚时分,竟不想,他这一番思考,都过去了这么久。在等待楚太傅的时间里,天顺帝脚下不停踱步,眼中却染上一丝兴奋。   历朝历代,午门献俘这事,都是彰显皇帝武功和天子威仪的大事,亦是太平盛世的象征。想这事,也只有在太/祖刚立国时有过那么一回,献上来的还只是一些西南小族的首领。与戎族对大昭的威胁和浑尔多的身份相比,不过是些个小鱼小虾而已!   如此一来,他也终于能在这一事上,让世人看到,他并不比太/祖逊色!   *   楚太傅刚从东宫讲完学出来,还未出宫门,便被李若愚又请了回去。   见到楚太傅,天顺帝忙将自己这主意同他说了。但等待了许久,天顺帝都没有从楚太傅脸上看到他预想中的神情。   天顺帝忍不住笑着开口询问:“小师父,朕这主意如何?”   楚太傅面上无波无澜,淡淡开口道:“陛下,臣不掌兵事,不善治兵,不敢置喙。”   天顺帝哈哈一笑,“小师父熟读兵法,早年间也随朕上过沙场,你这么说可就是过谦了。”   楚太傅却摇摇头,“陛下,世易时移,如今臣确实久不沾兵事,再多说,只怕会是纸上谈兵。午门献俘是大事,若是战胜之后,时局已定,这自然顺理成章。但眼下,北境那里,两军尚在血战,朝中任何决断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臣以为,陛下可召来掌兵之将多加询问,再下定夺不迟。”   他话说到这里,天顺帝已然听出,楚太傅的言下之意,显然并不认同在此时举行午门献俘。天顺帝心里免不了生出一些不满,想不到这楚太傅临到老,竟也变得畏首畏尾起来!   挥挥手,天顺帝不让他再多说,只道了句:“太傅谨慎,也罢,朕便再找人问问。”随后不再多说,让李若愚去将廉温叫来。   只是天顺帝万万没有想到,当廉温听说了他这个计划后,竟比楚太傅还要干脆,第一时间就直接表示了反对。   廉家毕竟是武将世家,就连现在,也有不少嫡系子侄身处与戎族战斗的第一线。他们对戎族和如今这位奇多汗王的了解,远比已多年不经战事的天顺帝,深刻得多。   如果真要来这么一次午门献俘,只怕浑尔多立刻便会在戎族中沦为耻辱,戎族人也会第一时刻将他从族中除名,彻底抛弃。如此,不光不会打击戎族的士气,反倒会令他们因着要一血耻辱,爆发出更激烈的斗志。   但如今的天顺帝,显然听不得这些话。   *   在廉温说完后,天顺帝脸色便阴沉起来,久久没有开口。   廉温在慷慨陈词之后,血液慢慢冷静下来,心中也逐渐升起了一丝寒意。而想到自己在昨日早朝之后对第五铭给的暗示,更是忍不住在心里叹气,依照他那位老友的性子,只怕这几人,早就被黄土埋了!此刻,在生出了无尽愧疚的同时,连廉温都没有察觉,他的心中,隐隐存了一丝委屈和不忿来。   天顺帝沉默许久,余光看了看立在一旁的楚太傅,沉声下了决断。“朕意已决,廉将军就不要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廉温心中一抖,屈膝跪了下来。终是忍不住,又开口劝道:“陛下,如今我军形势大好,献俘大典与时局无利啊。倒不如即刻将那浑尔多枭首,首级传巡九边,再抛去戎族军中,更能打击他们的士气。末将斗胆,请陛下三思。”   天顺帝却根本听不进去,只冷哼一声,“莫不是廉将军在京城待得久了,竟是连武人的一腔热血,都被消磨一空了吗?”   廉温刚要开口辩解,便听天顺帝继续说道:“还是说,你们廉家人,一个两个的,都开始不将朕放在眼里了?”   廉温顿时冷汗直流,再不敢多说,前额重重撞在地上,大呼道:“末将不敢!廉家不敢!”   天顺帝却再不看他,绕开跪在地上的廉温,对守在角落的李若愚说道:“你去,将第五铭叫来!”   廉温心中一紧,暗道,这下,是真的坏事了!   *   待第五铭进宫后,天顺帝径直向他问起那三个戎族武士的情况,第五铭眼见廉温还跪在一边,心中也知道这是出事了。   他自然不会出卖好友,只得咬咬牙,对天顺帝说道:“陛下,那三人昨夜已受了重伤,撑到今早,便都死了!尸首,尸首已叫微臣命人拉去了乱葬岗。”   天顺帝登时气个倒仰,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三个,都这般与他过不去!再忍不住,天顺帝从书案后站起身,抄起手边一个镶着金边的玉镇纸便向第五铭砸去!   怒骂道:“废物!”   第五铭立刻跪倒,肩头被那镇纸砸的生疼,却一动也不敢动。   天顺帝尤觉得不解气,恨恨骂道:“放肆!”   “廉温!第五铭!你们一个两个的,还真是胆大包天!这点小事,一个不愿办,一个办不好,朕看你们,也不必再穿这身官袍了!”   此时,不光是廉温和第五铭,就连一旁听了个全场的李若愚,也生出了几分心惊!   天顺帝骂完这两人,余光看向楚太傅。却见楚太傅依旧站的笔直,心中也不禁对他生出几分不满来。却也如负气般,更坚定了要午门献俘的念头!既然这些人都不愿与他站在一起,那么,他就偏偏要让他们看看,这朝廷还是他的朝廷,离了他们这些老朽,一样可以成事!   **********   而此时,远在北境的奇多,也收到了顾权的来信。   摊开信纸一看,奇多立刻暴起,拎起身边长刀便狠狠向那信使砍去!屋外的侍卫听到动静,连忙冲入帐中,却见奇多目眦欲裂,手中的长刀还在滴血。   就听奇多暴喝一声:“浑尔多铮铮汉子,绝不可能背叛我!昭国的狗贼皇帝,敢欺侮我亲弟,我必要将他的皇宫踏平,活剐了他!”   一个军师模样的人上前一步,捡起地上那封已沾了血迹的密信,就见上面写道:   “浑尔多已被天顺帝擒住,日夜折磨,恐过不多时,便会有其投降之讯传出。”   奇多一把将这军师前襟扯住,喝问道:“你家主子的人,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那军师被他这么一拉扯,头上兜帽掉下,露出一张大昭人的脸来。他却不见惧色,反而微微一笑道:“汗王不必着急,只要您需要,我们的人,即刻便到。”   奇多冷冷看着他,“你们昭国人惯来狡猾,若是你家主子也敢骗我,我定然第一个活剐了你!”   那军师耸耸肩,毫不在意奇多的恐吓:“日久见人心,汗王还当自信些。”   奇多猛地一推,松开手,“杀了你,想来你主子也不会心疼。哼,若是你们敢骗我,我就拿他儿子祭旗!”   理了理身上的衣服,那军师笑答道:“悉听尊便。”   **********   几日之后,奇多又一次收到了顾权的信。   浑尔多已死!不日,天顺帝将寻人顶替,于午门献俘!   同时,忽然有三万余人,趁着夜色,混入到了戎族的军队里。   他们皆是一身戎族兵士装扮,脸上摸了黑泥,蓄了胡须。只是有些人觉得脸上太痒,擦抹之间,露出偏白的肤色——分明,竟是大昭人的模样。   第二日,大昭的将士们就见到对面的戎族士兵皆在左臂缠了白布,他们用戎族话高呼着:“复仇!复仇!”   这声响震天动地,紧接着,冲出的戎族兵甲,竟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   看着城下不断涌上来的敌人,段武心里头一回生出寒意来。这些人各个悍不畏死,甚至是在踏着死去同袍的尸体往上爬。一群疯子!真的疯了!   *   与此同时,顾子湛也收到了楚澜给她的回信。   得知浑尔多竟已身死,天顺帝又削去了廉温和第五铭的官职,顾子湛已确定,天顺帝已与朝臣生怨,北境之乱,即将又要迎来大变故!   就怕这一回,真的必须有人,代天子、御驾亲征了!   果然,在传回戎族攻下云州城,直破玉阳关,平远军李将军战死的消息时,大朝会上的朝臣里,传出了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声:   “请求天子,御驾亲征!”   原本已定下三日后举行午门献俘大典的天顺帝,此时觉得自己,竟是个笑话! 第七十五章 椿庭心渐异,各领兵马急   天顺帝看着下面这些人,显然, 如今他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 已成了被人胁迫的对象。   他清楚, 这其中确实有不少是顾权的人,但除了那些,更多的却是再无法冷眼旁观的忠义之臣。他们这样做的理由, 天顺帝自觉心知肚明,但正因这一点,更令他深感倦怠。   大昭承平多年,前代陈朝那些受外族欺压的往事已渐渐被人遗忘。虽有些地方不太/安稳, 但说起来,便是连村口那些说书人都会讲,大昭煌煌国威,太/祖带领百姓推翻暴/政、驱除外侮, 再无外贼敢觊觎侵犯。如今, 忽然就被瞧不起的野蛮外族打的连连溃败,丢盔弃甲、山河沦丧, 试问, 谁又能咽的下这口气?   所以, 人们渴望着, 身为万民之主的皇帝,象征着天命的天子,能够身先士卒去印证这种神通,能够以雷霆之势, 浩浩荡荡去扫平这些来犯之贼。如此,才能圆了他们的盛世美梦,成全他们心目中天/朝上邦的赫赫威仪。   百姓多被困在温与饱的挣扎中,对于他们来说,朝廷、皇帝、百官,原本就是高居青云之上。戎族之恶该当如何应对,不该由他们去做决定。然而这满殿本该替君分忧的大臣,如今只瞧着各个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将天顺帝这个君王送去战场,以坐实诤言直谏的美名。当那些流血的记忆褪色,安定的日子就变得理所应当。   于是,所有人都忽视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是一介凡人。他没有神通法术,能够轻而易举的扫清寰宇,也不是他振臂一呼,就能够吓退对面那些千军万马。战场上刀枪无眼,朝堂中亦有贼人虎视眈眈,看似安稳的时局下,其实早已暗流涌动,危如累卵。   天顺帝心里,忽然就生出惧意来。而更多的,竟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单。   多可笑啊,这整个天下,竟没有一个人能够体谅他。   天顺帝沉默许久,但大殿内的呼声却并没有停止。   终于,天顺帝缓缓起身,对一旁的李若愚低低道了句:“朕,乏了。退朝罢!”   李若愚忙扯起嗓子向下喊道:“退朝!”   众朝臣只觉得自己耳朵听错了!这般紧急的军情,戎族已占领云州城,大昭十几万军队折损近三成,战火马上就要烧到中原腹地上。这样紧急的关头,皇帝陛下竟然不敢出征,甚至,连劝谏之词都听不进去了!   这是什么道理!   登时,群臣的呼声更加猛烈!他们不允许皇帝就此退朝,今日必定要拿出个应对之策来!   天顺帝已再撑不住,龙骑卫挺身上前,保护在皇帝身前,挡开那些激动不已的朝臣。   就在龙骑卫的保护下,天顺帝竟有些狼狈的从侧殿向外走去,脚步凌乱,几乎要小跑起来。   身后,兵部尚书李为捷大声高呼:“大昭国威不可堕,将帅之志不可夺,万民百姓不可欺!陛下,还请早做定夺啊!”   *   太子此时,并没有跟着天顺帝离开。   他依旧坐在御座之侧,看着眼前这一番混乱,一动不动。他身子愈发瘦削,眉心与眼角处的皱纹清晰可见,苍白的面容上已蓄起了胡须,显得脸颊愈发瘦长。   目送天顺帝离开之后,太子缓缓起身。他身姿挺拔,宽大的太子朝服衬得他气度威严。抬起手臂,太子没有开口,只等殿内的喧嚣慢慢平复。   朝臣们发现太子还在,又见他有话要说,也到多停下来,站回班位里,等待这位始终被掩盖在天子光芒下的太子开口。恍然之间,见到太子已染上岁月的面孔,众人才惊觉,原来,太子竟已这般大了。   良久,见阶下百官已安静下来。太子缓缓开口:   “三日为期,孤定会请陛下,给百官与万民,一个交代!”   *   当天夜里,一封来自东宫的密信,被送到了顾宅。   楚澜看着这封信,寥寥数字,却越想越心惊。   “孤将代天子亲征,以战功迎回阿澈。”   同时,楚太傅坐在书房中,正静静看着族中商铺掌柜管事们纷纷传来的书信。   书桌上摊开放了十几封信,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江南有人打出楚氏的旗号,拿出信物,一路穿州过府,去往北境抚军。   楚太傅看着这些信,缓缓闭上眼,慢慢靠回椅背。   他的女儿如今已在京城露面,那么在江南操纵这一些的人是谁,自然已是不言而喻。   楚太傅阖眼静默良久,耳边四下无声,唯有自己的呼吸一停一缓,传入耳中。当真是年老体衰,这呼吸声竟犹如风箱拉合、门轴锈蚀,令自己听着都觉得刺耳。   终是忍不住,在心里自嘲。自己如今这番模样,竟已不敢去再梦旧事。佳人红颜冷,君郎白头翁。想来,即便能得相见,应当,也认不出了吧。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烛芯爆裂的噼啪声。楚太傅被猛地从回忆中惊醒,一时竟有些心悸。好在很快,他便令自己平复下来。   摊开纸笔,仔细研好墨,就着墨汁,楚太傅在纸上缓缓写下几个字。   “此为楚氏当前第一要务,兹事体大,不可外泄。凡得见信物者,无需追究原由,只鼎力相助便可。”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   远在江南的顾子湛,此时,刚送走第二批启程前去北境的士兵。第一批的嘲风营兵士已到达北境,此时,应当已在段武的安排下,见识过战场了。顾子湛也清楚,段武必定不会让这些人直接去与戎族相抗,大抵还是要先放在后方用作接应。   顾子湛也不急,循序渐进、过犹不及的道理,她自然清楚。于是这一回,她派出了三百名凰涅军女兵,与五百嘲风营男兵一起,向着北境,跨越千里而去。   此次出征,经过上次那些嘲风营士兵的沿路探查,已选定了更加便于行军的路径,尽可能的避免为着掩人耳目而不得不放缓速度。同时,已彻底归附于顾子湛的章铭等江南官员,也利用自身关系,使得沿途一些官府,对这一支军队大开方便之门。   顾子湛目送他们远去,这次,一定会比上一回,快上许多。   但是,当下一次她带兵亲去北境时,这样的速度,还是远远不够。快一点,还要再快一点。   是的,顾子湛已然下了决定,她的重现人间,将会是带领着这些女兵一起,于战火之中,浴血重生。   **********   三日之后,楚澜给顾子湛的信,再一次被青鸢背负着,于山水之间,自千里之外而来。   不知不觉间,这已经是阿澜写给她的第五封信了。   在这一封信上,顾子湛的猜测,终于被证实。果然,太子先做出了决定。这一回,他这举动虽然冒险,但顾子湛也不得不承认,眼下太子想到的,已经是这困境中,唯一可行的破局之法了。   戎族突然大涨的实力和出乎意料的进攻,将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御驾亲征这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这一点,顾子湛与太子所想一致。   但同时,早在上次的时候,她便顺着太子出征这一点,去猜测了各方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动作。如今,既然此事已势在必行,那么,她便有必要,早做准备了。   顾子湛心中不禁升起几丝夹杂着思念的怅惘,若是阿澜在她身边,该有多好。   摇摇头,顾子湛如今也只得聊以鸿雁慰相思了。   照她想来,东宫亲自代天子出征,所带兵马必然不会少,甚至就连龙骑卫,天顺帝也一定会派出一部分贴身守卫太子。这样一来,京城守卫反倒会出现空缺。这样的一个信号,可着实有些危险。该去找谁呢?顾子湛在心中将朝中的关键人物拉出来想了个遍,忽然咧开嘴,忍不住笑了起来。   既然已经欠过一个人情,债多不愁,索性今次这事,也全拜托他好了!   手执狼毫,顾子湛将自己的想法,在给楚澜的回信中细细写下。之后,又笔不停,话锋一转。   “女军一事,是我们共同的心血,筹谋多日,如今终于等到帷幕将启之时。我将亲上沙场,以敌人之热血,洗尽身上污名。澜儿吾妻,可安稳于京城,静候佳音。”   “我身前有段武照拂,马后有兵士追随,心中亦始终有你相伴。定会诸事小心,不敢惹澜儿挂怀。”   “相思之意,与君同心。待我凯旋之时,惟愿澜儿着红衣,候我于闹市。定要同乘白马,与君共享荣光,以慰相思!”   **********   自打那日退朝,天顺帝便索性开始称病,一连两日,皆不曾在朝会上露面。   群臣再忍不住,进谏的折子如飞雪乱箭,片刻不停歇的砸向天顺帝的御案。各地驻守的领兵将帅也纷纷上书,恳请追随天子,驱除外侮。   加上这几天时刻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传回京中,都是在说戎族人数众多,攻势强悍,又十分狡猾。他们绕过了云州城以西的右春关,竟一改往日不敢夜战的作风,趁天黑发动突袭,已兵临河西府的边城镇西关!   顿时,连整个京城中的百姓都骚乱起来。谁都知道,河西府距离京城并不算远,这中间已没有什么险要的地势可守!原本以为这戎族只是如往常一般骚扰九边,占够便宜就会离开,没有想到,竟会发展成这样一场大乱!   朝廷里那些享用着民脂民膏的官老爷在做什么!那高高在上的圣明君主又在做什么!怎么竟然连贼寇都要打上门来了,还缩在这高墙之内装乌龟!   一时之间,民怨沸腾!甚至就在天顺帝没有上朝的第二日,竟发生了京城百姓千余人,在午门前聚众闹事。他们高呼着让天子出面,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龙骑卫牢牢守在城门前,不知何时,人群中有人振臂一呼,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竟与龙骑卫发生了冲撞。   那一日的夕阳,从天边缓缓落下,将巨大的暗影,投射在了皇宫之上。残阳如血,午门前那一片未干的血迹,比这夕阳还要沉重。   很快,西南、西北一些本就不太/安分的地方,也有骚乱传来。有些山匪占山为王,甚至连官府都敢冲撞,霎时间,大昭的土地上,已猛烈地震荡起来。   *   第三日,天顺帝依旧没有上朝。   朝堂之上,主持朝议的太子,当众取出一封东宫令来。   李若愚接过来宣读,却是越念越心惊。磕磕绊绊的读完,李若愚咣当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殿下、殿下,您、您千金之躯,万万不可涉险啊!”   太子却根本没有去看他。他站起身,向着殿内的众臣看去。清冷的声音中带着威仪,“太傅大人、廉老将军与六部的尚书大人们,这便跟随孤,去向陛下请旨吧!”   他大步跨过李若愚,一步一个脚印地向着殿外走去。当殿门被打开,殿外的阳光霎时再无遮挡,直直射入这肃穆幽暗的大殿中。   李若愚浑身发软,瘫倒在地。阳光刺的他已有些浑浊的双目生疼,而更令他遍体生寒的是,这一对原本和睦的父子,难道此次,竟真的要走向对立了吗? 第七十六章 甘为身下石,筹谋慰相思   太子领着几位朝廷重臣,径直便去向了御书房。   早已有腿脚快的内侍前来传信, 天顺帝除了最初的不可置信外, 心中, 竟隐隐生出几分解脱来。   如今,他这个向来温和仁善的儿子,也终于有一次, 敢来逼他这个老子了。   见到跟着太子走进来的这几位重臣,尤其是看到紧随太子身后的楚太傅,天顺帝心中涌上失落,但又很快被欣慰代替。他老了, 但好歹,他还有个不错的儿子,能担负的起这天下江山。   但眼下,无论如何, 他身为皇帝的威严不容侵犯。   太子在天顺帝脚边跪下。他身后几人也随着他, 一同跪下。   天顺帝面上冷冷,“太子如今果然是长大了, 竟是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太子神色肃然, “儿臣不敢。”   天顺帝狠狠抄起桌上奏折便向太子头上砸去, 喝问道:“这等大事, 你竟不知先与朕讲!你领着朝廷重臣来朕这御书房一跪,难不成,竟是要逼迫朕不成!”   太子面色依旧不变,淡淡道:“儿臣不敢。”   他身后那几人, 也齐声呼道:“臣不敢!”   天顺帝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这几人,忽然哈哈一笑,“你们不敢?还有什么事是你们不敢的!北境之乱变成如今的样子,皆因主将无能所致,你们不去想着如何选拔良才,竟跟着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来逼迫朕!朕倒要问问,难道朕这个老头子披挂上阵,就能令戎族闻风丧胆,自愿退兵不成?”   众人脸色俱是一变,皆惶恐跪伏于地,七嘴八舌的辩解:“臣等绝无此意!”   只有楚太傅,虽然也是跪在地上,心中却毫无惧意。   他清楚的知道,如今天顺帝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替太子铺路,在替太子拉拢人心。此时的天顺帝,终于像一位寻常的老父亲,甘心用自己,去当那将儿子托举起来的踏脚石。   太子此次代天子御驾亲征,必定会有大军跟随,战胜戎族,只是时间问题。其实朝中的明白人都清楚,太子此行,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能通过他此举,令大昭上下重拾对朝廷和天家的信心,重新生出对天子和皇权至高无上的敬畏,才更重要。   所以,天顺帝此时说主帅无能,那么待日后太子去了北境,除了所有战胜的功劳,必然皆是太子的之外,就连将帅英勇抗敌之举,也可说是太子知人善用,有统御之能。甚至他最后那番话,已是将自己贬低到了极处,也正式要用自己的懦弱怯战,去衬托太子的坚勇果敢。   同样身为父亲的楚太傅,一时之间,已明白了天顺帝的苦心。   *   那一天,自然是以年老昏聩的皇帝,被成熟稳重的太子说服收场。   第二日,天顺帝重新出现在了朝会上。此时的他,看上去,竟又已苍老虚弱了许多。   他没什么表情的高坐在御座上,扫视下面群臣一眼。虚虚抬起手,让李若愚去将一早便拟好的奏折拿来宣读。   这一次,群臣终于等到了自己这几日来,最想听到的消息。   圣旨传巡天下,天子亲笔,将由皇太子,亲率五万精兵,执龙节与尚方,起皇帝仪仗,直赴北境沙场,替天子亲征!   除此之外,天顺帝更是直接派出由龙骑卫大将军廉适之亲率一万龙骑卫精锐,作为东宫亲卫,拱卫守护于储君身侧。   甚至在发下这封昭告天下的圣旨之前,天顺帝就已经安排好各地兵力的调动,甚至连需要的粮草与兵械,都已经安排兵部与户部协作,直接运去了。这五万精兵,三万为先前便已换防至河东府的镇远军,剩下两万,则要从正守在河西府戍边的平远军中抽调。为了尽可能的在保证太子安全的同时节约时间,天顺帝甚至还多派出了五千龙骑卫做护卫,先将太子送至河东府,与镇远军汇合之后,再返回京城。   太子出征的日子,则选定在十日之后。这日子是钦天监选出的吉日,正好也给龙骑卫与廉适之留出了准备的时间。这次是储君出征,再加上众人皆知天顺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更可以说是兹事体大,务要保得万无一失。而天顺帝里里外外这一番仔细安排,也当真是老父亲的拳拳舐犊之情,为儿子操碎了心。   太子跪于御座之侧,心中一时之间也是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他心里明白,他的这位父亲,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始终被照拂在其羽翼之下的孩子了。然而,不可抑制的,太子心中又涌上一丝悲哀。眼看着,他已快到了不惑之年,可而立之年就立不起来的自己,若不是那一场的子丧妻亡,若不是那一次次在逼迫之下冲破的底线,只怕如今心中依旧是什么也看不穿,又如何能做到“不惑”呢?   他们父子之间问题的焦点,从不在无情上。反而在于,那些自认为出自于善意的越俎代庖与自欺欺人的“为你好”。   只可惜,即便明白这些,也再回不去从前了。   *   如今已进入四月,今年气候热的很早,还有几日便要立夏。   两天前得知太子打算出征北境的时候,她就将这事写信告知了顾子湛。于是这天深夜,楚澜便等在了书房里。   果然,快到丑时时,就听得一阵羽翼扇动的声音。楚澜推开窗棂,便看到正立在床边,缓缓将翅膀收回的青鸢。   青鸢见到楚澜,歪歪脑袋,背着翅膀,十分有气势的迈开两爪,一蹦一跳的进了屋。一进来,便跃上书案,咕噜咕噜几声,向楚澜表示自己连日奔波的辛苦和不满。   楚澜笑笑,取下它脚上的信,又给它端来一小盘鲜羊肉。青鸢欢快地跳了跳,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楚澜则坐回桌案后,看起了顾子湛的回信。   她们一直在寻找合适顾子湛的“重生”时机,然而形势一次次的变换,时局变得愈发紧张,原本的那些打算已无法再继续。其实,在决定女兵要亲上沙场历练后,楚澜也看出来,顾子湛有了跃跃欲试的想法。这一步虽然有些凶险,但恰好遇上太子出征,只要顾子湛此次能够立下军功,太子必然会帮助她在朝野之中威名远播。   这样一来,日后她重回朝堂,也会更加顺利。   楚澜清楚这一点,自然不会怪她擅自决定冒险。   但看到顾子湛写的,要她安心于京城静候佳音,又忍不住有些好笑。她俩已是再默契不过,又怎会想不到对方心中的打算呢?顾子湛既然清楚自己不会因着她只身犯险生气,又哪还能当真以为,自己就会这么乖乖听话,安稳居于京城,袖手旁观呢?真是何苦还要再来多这么一句劝慰,真是傻呆呆。   楚澜笑笑,忍不住执笔,在纸上轻松挥毫,片刻,抱着艳丽的顾子湛,便跃然于纸上。   画中的顾子湛,眉眼笑开,整个人的气质是温和中透出纯善。眼中神色则与怀中的艳丽一般无二,都是憨憨傻傻、惹人怜爱。楚澜抬手抚上画中人的脸,心中微甜,却也有些惆怅。不过好在,要不了多久,就会见到了。   落笔在画旁,楚澜写下一行小字。   “红衣无需待京城,边塞车马与君逢。   艳丽纯蠢惹人疼,不如我家小阿澄。”   抿嘴轻笑下,楚澜将信细细叠好,又装回小竹筒立,在青鸢脚边系好。青鸢知道自己又要开始奔波,犯起了小性子,脑袋蹭着楚澜的手臂,可怜兮兮的咕噜个不停。   楚澜摸摸它的头,安抚道:“我答应你,这次去了那里后,你就不要用再来回折腾了。我把你留给子湛,你就陪着她,不许再乱跑。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赶过去,与你们相见。”   青鸢嘶鸣一声,翅膀张开抖了抖,脑袋又蹭蹭楚澜,好似在说它记住了一般。   随后,又饮了些清水,吃饱喝足的青鸢便重新背着翅膀,一蹦一跳从窗户出去了。紧接着,翅羽震动的声音传来,又很快,一声鹰唳远远响起,已是飞出百丈之外了。   楚澜将青鸢送走后,便走至床榻边,躺进锦被中。她须得赶紧休息了,因为天明之后,定然又会有事发生。而同时,她也需要抓住这次的机会,促成此行。   *   果然,天亮之后,宫中传来旨意。皇后亲传懿旨,召楚澜进宫。   一进合坤宫,楚澜就见到正在垂泪的皇后。   见到楚澜,皇后也再忍不住,拉着她的手,一迭声的叹气。   “唉,为什么那两父子竟没一个省心的!年轻时候我跟着陛下整日东奔西走,他杀去哪儿,我便跟去哪儿,那些日子,我是日夜担惊,根本不得一夜安眠!如今,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怎么你兄长也不省心起来!前线那么多将军和兵士,有廉老将军已是足够,他又过去凑什么热闹!他自幼不沾军事,又哪里懂什么带兵打仗......”   听皇后说到这里,楚澜轻抚她后背的手顿时停住。皇后也霎时,觉察出自己这话中的不妥来。   挥了挥手,皇后让周围随侍的宫女内侍都退了出去。有这么一出,她心中忧思半分未减,反倒又生出几分烦躁来。百姓都道天家高高在上,只是这高高在上的天家自己,又偏偏被这份尊荣束缚,连寻常母子之间的牵挂都得冠冕堂皇起来。   楚澜自然也体察出皇后情绪的变化。她微微抿唇,略一思索,开口说道:“太子阿兄,此次有廉老将军随扈,娘娘当无需挂怀。况且此次殿下定会得胜归来,到时在朝野之中的声望,也定然会更进一层。明年阿兄便该到不惑之年了,这点于他,也是尤为重要的。”   皇后立刻便明白了楚澜话中含义。又不自觉猛然心惊,许是太子日日养在她膝下,她竟然都差点忽视,太子竟已是这般大了!不,原来她的儿子,竟然,也已到了开始衰老的岁数!四十岁,皇后不禁在心里回忆,当初天顺帝四十岁时,也是身在东宫,正做着太/祖皇帝的太子。   可那时的天顺帝,不光在立国之战中有着赫赫战功,更几次代天子远征西南等边陲,皆是大胜而归。在朝中也是声望极高,僚属众多,于士林之间,因着楚太傅的缘故,也是素有美名。甚至就连在子嗣上,也早已有了顾源这个“好皇孙”。与其父一比,如今的太子顾源,却是差之远矣,甚至不值一提。   所以,这次的代天子亲征,几乎可以看做是他唯一能够给自己增加分量的机会了!毕竟,天顺帝已经老了,留给太子成长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储君太过势弱,于王朝基业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楚澜打量皇后神色,见她已明白过来,心中暗松一口气。随后,她缓缓开口,说道:“于军事上,陛下定会安排妥当,廉老将军也是稳重之人,定不会有差池。只是殿下这身子骨,还是稍有些弱了。”   “从医者的角度看,药石的调理必不可间断,但战阵之上瞬息万变,这一点,还需有人专门操持才好。”   果然,皇后的脸上又染上担忧。   “游儿自幼学医,亦习武多年,愿自荐于殿下马后,亲护殿下平安归来。还请娘娘准许!”   皇后顿时惊呼:“你——” 第七十七章 先入已为主,往事谁人负   但皇后终究是皇后,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 也不是白挨的。所以很快, 皇后便沉下了脸色。   “不行!”   她看着楚澜, 缓缓皱起眉,忽然冷冷一笑,“游儿, 其实你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好,要与源儿同去北境了吧。方才的那一番话,也是为了能让本宫心软, 故意说得吧!”   “莫不是你们以为,本宫会是那种为了亲子,就会不顾甥女安危,任由你身陷险地之人吗?你可有想过, 若我答应了你, 你母亲泉下有知,也定会怨我厚此薄彼!”   “再者说来, 宫中有那么许多御医, 军中也不乏军医, 派出几名跟随源儿便可, 根本无须你亲自前去涉险。这一点,你定然也是清楚的。那么,你究竟为了什么,非要去那北境不成?”话到这里, 皇后心中也忍不住生疑。原先太子与天顺帝曾为了廉永安之事起争执,事后皇后也有听说,大概知道些缘由。她也更倾向于,顾子湛这事,定有蹊跷。所以,当楚澜表现出为了去那北境不惜欺瞒自己时,皇后便忍不住有些怀疑,楚澜到底知道些什么。   皇后从未对她有过疾言厉色,如今骤然严厉起来,若是换个别人,只怕已慌乱起来。但在楚澜心里,皇后会有这样的反应,一早就在她的料想中。   于是,她神色未变,只缓缓在皇后面前,跪了下来。   皇后心里虽有不忍,但还是冷哼一声,没叫她起来。   楚澜也不多辩解,只淡淡开口道:“娘娘责罚的对,是我欺瞒了您。”   见皇后没有回答,楚澜便自顾说了下去:“我近日,总梦到阿澈。她言之凿凿,她从不曾做下那些恶事,要我信她,更要我救她......”   皇后忍不住眉心一跳,竟然,当真与此事有关!   *   皇后没有打断,楚澜便继续说道:“想来您当也清楚,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所以这件事,便成了我日日萦绕、夜夜难眠的噩梦。先前我只以为是她自己行差踏错,虽无法接受,但亦束手无策。”   “所幸殿下阿兄,他待阿澈,比我更信任,这点,尤令我惭愧。殿下前几日便告诉我,阿澈并没有背叛他,也并没有欺瞒我。只是,眼下重提这事,还不合时宜。殿下要我稍安勿躁,但我却无法无动于衷。您知道的,那时给阿澈定罪的人,就是大理寺少卿邢康,而如今他人,就在北境!”   “我欲随殿下出征,一来,确实为了方便照看殿下的身子,医术这一点上,除了义许,我自问宫中再无比我强者。二来,邢康这人虽然惯来骑墙两顾,但这种小人亦最惜命,也最善挑拨。若他当真污蔑了阿澈,见到太子与我同行,定然会慌乱,只要他开口生事,便更容易露出破绽。”   “况且,他终归是邢侧妃之父,对外行事也总仗着这层身份,于东宫来说,任由他这般下去,也不是好事。”   随着楚澜的话,皇后也慢慢觉出了这事的重要来。确实,邢康这人她虽然不曾接触过,但出去办个差,最后竟会让天家父子生了嫌隙,皇后对他自然没有甚好印象。加之邢侧妃在她面前虽表现的恭顺,但皇后又哪会不知道,这个女人,在东宫可是跋扈得很,处处都要压苏氏一头,竟是将她自己当做东宫的女主人了。   如此,这邢家,已然成为拖累东宫的绊脚石。这么想来,楚澜为了她夫君的清白与东宫的声望,想要去那北境一探究竟,也算合情合理了。   皇后长叹一声,“唉!”又重新拉过楚澜的手,让她起来坐下,“你这孩子,有了这么重的心事,竟也不同姨母说。你就这么自己放在心里,就不怕闷出病来吗。”又忍不住叹了一声,皇后拍拍楚澜的手背,嘱咐道:“有什么事,都不要压在心里。不要学你阿娘,唉,把事都憋在心里,最终也只是苦了自己。”   猛然又被提起自己的母亲,楚澜微微一怔,很快便转过心神。   许她随军的旨意,无论太子愿不愿意,都不能由他发出。因为,说到底,他们之间只是表兄妹,若是走的太近,难免会有心怀不轨者从中做文章。只有皇后应承了这件事,再以懿旨许她一个公开的身份,成为同样奉旨出征的人,才不会落人口舌。   而同时,此次顾子湛必然会在人前出现,提早给皇后露出风声,日后也好有人能在天顺帝面前替她们转圜。   只是这样一来,虽然算不得有意欺骗,但终归,她也对皇后隐瞒了许多。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呢?   **********   第二日,宫里传出消息,皇后与天顺帝大吵一番,之后摔门而走。   紧接着,合坤宫传出懿旨,任命太医院医官楚澜为副院首,准许随同太子出征北境。   随后不久,天顺帝也有旨意传至顾宅。在御旨中,天顺帝明确了楚澜的副院首之位,同五品官正。另派三名御医同去,由十人旗队随行,独楚澜得享马车,以彰朝廷体恤。   楚澜得知后,不禁对皇后更添几分敬佩。只怕自己的这些小心思,皇后也未必当真不知道。不过是一个不说,一个便不问,给彼此多留一些体面。   但想到皇后,自然的,她便想到了之前皇后同她说的那番话上。   逃避终归不是办法,这些事,不是说她不去想,便不曾存在的。终归,她要对自己逝去的那些时光,有一个交代。   于是,在临行前两天,楚澜乘车穿过闹市,来到了楚府门前。   *   老管家一早便守在门外,远远看到楚澜的马车,立刻迎了上来。   楚澜让马车停下,掀开车帘,看到是老管家,也对他微微一笑。   忙不迭的,老管家笑着说道:“小姐,您总算回来了!老爷前几日就吩咐下来,说您要来。老奴与您久不相见,嘿,您能回来,老奴真是欢喜啊!”说着,老管家忍不住抬起袖子擦擦眼角。   楚澜走下马车,轻声安抚,“忠伯,劳您挂念了。”   老管家又擦擦眼角,“唉,人老多情,小姐不要见怪。这几天一下朝,老爷就去书房坐着了。他虽然不说,但老奴也是清楚,他啊,其实是在等您呢。唉,老爷啊,总是什么事儿,都自己闷在心里。这点呀,小姐您也是!”   见楚澜无奈笑笑,老管家忙止住话,“唉,老奴失言了,小姐您莫要往心里去!”   楚澜笑笑,“自然不会的。”   来到书房门前,老管家上前叩门,果然便听到楚太傅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楚澜一个人,慢慢走了进去。   楚太傅正伏案写着安抚西南等地被盗贼、山匪冲击州县的章程,看到楚澜来了,抬起头,微微怔愣一下,说道:“游儿来了啊。你现在那边坐下等会儿,为父这里,再有一刻钟便好了。”   楚澜点点头,走去一旁坐下。目光向楚太傅望去,忽然发现,几月未见,自己的父亲,竟已这般苍老了。往日里那些古板冷硬,似乎已撑不起这副衰老的身躯。   不知为何,楚澜竟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   果然,一刻钟之后,楚太傅便停了笔。   起身去屋外让人进来换了茶,楚太傅便也过来,在楚澜对面坐下。两人对着茶饮过一口,楚太傅开口:“手谈一局?”   楚澜摇摇头,“今日先不了,改日,再来陪父亲下棋吧。   楚太傅捻须一笑,“既然这样,那么,你这次来,应当是有正事来问我。正巧,我也有正事,想要问你。”   楚澜眉头微皱,问道:“父亲要问何事?”   楚太傅扬扬眉,“楚氏商行的银子,你们花着,可还够用?”   他这副样子,让楚澜看着忍不住又想生出烦闷来。她的父亲,从不愿与她敞开天窗说亮话,总是要这般旁敲侧击、话里有话。   强压下心头的情绪,楚澜淡淡开口:“父亲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楚太傅见她这样,脸色也有些发沉,随后却摆摆手,“罢了,既然那扳指传到了你手上,你愿意如何花、愿意给谁花,便都由你自己做主吧。只是,这行事还当谨慎些,如今我尚能替你们挡下,但日后,总还是要靠你们自己的。”   楚澜几乎是下意识就在心里反唇回嘴,但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这点,忙强压下心中情绪,认真听楚太傅说完。她摈弃那些外在干扰,单从这些话中体会,竟发现,在楚太傅这些话中,她听出的只有善意。   难得的,楚澜软下声音,对楚太傅道谢:“多谢父亲。”   这下,楚太傅也有些诧异,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许久,楚太傅有些关切的看向楚澜,小心问道:“我儿这是怎地了?莫不是连日来忧思过重,伤了身子?唉,为父不早同你说过,切不可耽于儿女私情,万事都当以你身子为重,你怎么总是这么大意!”越说他眉头皱的越紧,看上去脸色又严厉起来了。   又是这种熟悉的指责之语,但头一回,楚澜竟从中听出了一丝关切。终是忍不住,无奈笑了起来。   打断楚太傅的“教训”,楚澜看向他问道:   “父亲,您年轻时对着我阿娘,也是这般爱唠叨吗?我阿娘,又是如何回应您的?”   楚太傅显然全没有想到楚澜竟会有此一问,一时有些怔住。   有些浑浊的双眼看向楚澜,竟仿佛穿过她,看向了另一个人。   *   过了好久好久,呢喃间,楚太傅仿佛自言自语,“她啊,哪里会回应我。”   “你阿娘她,永远都只会笑脸对人。” 第七十八章 善恶自难辨,将军赴阵前   楚太傅看着面前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楚澜,恍惚间, 竟有些不可置信。原来时光当真如此匆匆, 一晃经年, 已如流水般悄然而逝。   终于,楚太傅喉头涌动,有些哽咽叹道:“是我, 对不起你阿娘。”   楚澜也红了眼眶,“当年那事,真相到底是什么?”   轻拭下眼角,楚澜见楚太傅竟又开始沉默起来, 忍不住有些气恼。“事到如今,父亲,您竟还不愿把真相告诉我吗?还是说,在您心里, 终究还是脸面大过一切, 竟连您亡妻的清白,都比不过吗!”   楚太傅一时怔住, 抬眼看向楚澜。   许久, 就在楚澜心灰意冷, 以为楚太傅又会如曾经那般搪塞过去时, 却听到他缓缓开口。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你娘亲太过仁善,她敬我护我,也心疼你, 便不愿因着那些丑事污了楚氏一门的清誉,更担心会影响到你,所以临到最后也不愿我讲出真相。这么多年,我不愿违背她,便从不曾对你提起。”   “当年那事,也确实太不堪入目。我总是觉得你还小,相关之人也尽皆故去,便不愿再提。”   忽然,楚太傅目光坚定起来,终于下定了决定。“你如今也早已为人/妻,楚氏的扳指既然在江南出现,便说明那人定还活着。我知你不愿与她分离,说不得尘埃落定之后,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前车之鉴,为父便告诉你,只愿你能汲取教训,日后万不要因一时心软,害了自己。”   “我对你兄长,向来不喜,这一点,想来你也能看得出。但你恐怕并不知道,我对他,实际上却是憎恶的。我憎恶他身上那人的血脉,也更憎恶他亦流着我的骨血。当年,你母亲的早逝,皆是被他那不配为人的母亲所害!便是我百年之后,楚家后继无人,我也绝不会原谅他们!他,永远不配成为我楚家的继承人!”   楚澜忍不住心中震颤,而随后楚太傅讲出的那些往事,却令她更加惊骇!从当事人的角度说起这些,远比皇后对她讲的更加悲切,也更令她不敢置信。   *   楚太傅自幼丧父,全靠他那位严母教养长大。   因着家中没有能顶起门户的男人,又正逢乱世,楚老夫人终日与那些贪婪的旁支相争,性格便愈发强势。为了能让楚太傅早日能有子嗣继承家业,更是将自己的婢女强行许给了儿子。   楚太傅虽心中不愿,但为了母亲的这份苦心,也只得纳了他并不喜欢的人。之后,更是在这份压力之下,有了楚孟泽。   后来,他娶了傅氏做妻子,傅氏知书达理,性格也温柔和善,与他心意相通,他才终于体会到了寻常人家的夫妻和乐。只是傅氏在子嗣上有些艰难,几年都没有生育。楚老夫人不敢明着得罪傅家,但暗地里,却没少横加干涉。楚孟泽生母更是有恃无恐,在楚老夫人的授意下,抢占了不少管家的权利。   这一切,直到楚澜出生,不久后楚老夫人过世,才终于得到好转。   然而那时,天顺帝登基时间尚短,朝堂之上也不算安稳,楚太傅便也只得四处奔波,对于家中之事,便全靠傅氏支撑。   傅氏与她胞姊皇后不同,她是家中幺女,自幼便被父母兄姐娇宠着长大,于人心险恶这点,并没有多少戒备。又因自小熟读诗书,讲究礼仪规矩,故而在她心里,对体面二字看的极重。   就在那一年,天顺帝得到密报,查到些袁道成余党的消息。因这事牵连甚广,为了稳妥,便安排楚太傅去西南替他探查。楚太傅这一走,竟就去了大半年。   而就在这期间,傅氏无意中撞破了一件丑事——楚孟泽生母,与外人私通!   原本打算严惩的傅氏,在楚孟泽生母的眼泪和求饶下,选择了息事宁人。毕竟,这事若被掀开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楚太傅和楚家的名声,在这世道中,这些虚名,甚至也会影响到她自己的女儿。只她却不曾想到,自己的这一时心软,竟会使她们母女陷入险地!最终,她自己身死,连楚澜也差点因此丧命。   *   楚孟泽生母是楚府老人,又在楚老夫人活着的时候掌过家,还生下了府里唯一的少爷。她便散播谣言,买通了不少趋炎附势的下人,给楚澜母女下了毒。   傅氏从未想过会有人这般心思歹毒,自然没有发觉。直到见到女儿一日日虚弱下去,才找来大夫诊治。却不想,这个大夫,竟也是一早就被楚孟泽生母买通。他开出的药方,不光解不了毒,反而更加速了那些毒素的蔓延。   直到这时,傅氏才渐渐觉出不对来。但她身边,也已再无人可用。甚至还在楚孟泽生母的安排下,被强行带去了城外的庄子上幽闭了起来。   这期间,傅氏的那名陪嫁丫鬟,因为想要跑出去回傅家报信,更被楚孟泽生母指使人,活活打死了。   而就在傅氏绝望之际,一位曾偶然结识的女道士,主动找到了她。这位,便是元晦道长。   在元晦道长的暗中帮助下,傅氏体内的毒素才稍稍得到抑制。她曾拜托元晦道长去向傅家传信,但不知为何,傅家也并未能收到这封求救信。所以,就在元晦道长离开替她去寻药之时,傅氏身体中的毒,便发作了起来。   楚太傅比预计的时间,提早了半月回来,才终于发现了这一切。只是,那时傅氏早已毒入脏腑,为时已晚。   无论他再怎么愤怒到发疯,甚至于盛怒之下杀了楚孟泽的生母,却也再换不回他妻子的性命。   这件事,是他一生意难平的憾事,他始终心怀愧疚。所以,无论是傅家对他的迁怒,还是元晦道长对他的指责,他都没有辩解。更为了救活自己与爱妻唯一的女儿,同意元晦道长将楚澜带走医治。   而自那之后,楚太傅也愈发冷硬,再难有笑容。   *   这些往事,如今提起,楚太傅依旧难忍悲伤,话到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掩面落泪。   而楚澜,也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这么多年,她竟当真一直被人欺瞒,她对身边人的认知,竟从来,都不是真的!   “父亲啊,有些事,您应当早点告诉我的。”   楚太傅拭去眼角的湿意,长叹道:“这些事,为父原本,是打算带进棺材的。你阿娘的早逝,我难辞其咎。若不是我大意了,她、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不,您应当早些告诉我的。”楚澜却摇头,“人心险恶这一点,我与阿娘一样,终究明白的太迟了。”   **********   两日之后,在龙骑卫的护卫下,太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北境出发。龙骑卫军容整肃,刀刃寒光闪现,骑在马上走在最前的,便是须发皆已花白的廉老将军,廉适之。而骑马护在太子銮驾之侧的,则是廉永安和他的三弟廉永康。当日廉温虽然惹怒了天顺帝,被罢免了官职,但天顺帝也清楚,如今这关口,他还离不了廉家。于是,在天顺帝消了怒气之后,将廉温最终算成了告病辞官,他那骁武将军一职,也传给了他的长子廉永平。   此次出征,天顺帝也是给足了廉家面子。拜廉适之为太保,为此次北境之役中的主帅,使他在朝堂中的地位仅此于楚太傅。同时,将原本禁足在家的廉永安擢升为龙骑卫从四品骁锐将军,甚至连年纪尚轻的廉永康也被封了从五品的参将。至此,廉家年轻一辈中,将军称号的已有两人,更不要说还有一位当朝太保,一时之间,前来贺喜之人络绎不绝。   但廉适之却选择了闭门谢客,除了去军营理事外,廉府上下概不外出。直到此时,廉适之骑在马上,也在感叹,如今天顺帝对他们廉家越是表现出尊崇礼让,日后怕越是会功高盖主,惹人猜忌。   看来此次的北境之行,廉家必须要守好分寸,绝不可越过东宫半分。功名利禄皆是虚妄,能活着,才最重要!   *   楚太傅与天顺帝一起,在朱雀门上为大军践行。   之后,天顺帝先行回宫,而楚太傅则留下,目送着这一大队人马,一路向北而去。楚澜坐在马车里,楚太傅自然看不见,但依旧撑着有些浑浊的双目,久久追随着,直到再也看不到军队远去,踪影被风沙覆盖。   他如今对局势看的越清,心中的退意也愈发强烈。他已经老了,而大昭还是旭日初升,这天下,终归是年轻一辈的天下。他所能做的,怕也只是如天顺帝一般,倾尽所有,为下一辈人铺路。那日与楚澜长谈后,楚太傅才恍然惊觉,女儿已在他悄然未察时慢慢长大。也才令他猛然醒悟,作为父亲,他竟是这般的不称职。   既然游儿已认定那人,愿意以未来相托,那他也不妨抛开成见,护送这两个年轻人一程。于是眼下,最重要的便是,他需得稳住局势,为她们平安归来后,谋得一处生机。   想到这里,楚太傅心思已定,便缓缓转身,欲向城下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远远响起。   “太傅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太傅回头,便看到福王正站在不远处,对他微笑颔首。   楚太傅不禁心念一动,竟会这般凑巧?他欲去寻的人,便正是福王!   *   被福王领着,楚太傅与他一起,到了有客来。   这一路上,楚太傅便注意到,福王身侧,始终跟着一位梳着道士发髻,却一身僧袍的老者。落座之后,见这位老者也在席,楚太傅略有些诧异,向福王看去。   福王却哈哈一笑,指了指那人,对楚太傅介绍道:“这位是我老友,名叫黄玄,非僧非道却又自诩修行之人,太傅大人便称他‘疯道人’即可。”   楚太傅对黄玄点头示意,却开口称呼道:“黄师傅。”   黄玄忍不住大笑起来,须发凌乱,对福王说道:“哈哈哈,老朽瞧着,王爷还当多向太傅大人学学说话!”   楚太傅不禁皱起眉,他对这些修道之人从未有什么太多的好感,尤其黄玄这不分尊卑的态度,更令他不喜。   眼见楚太傅已准备起身,福王忙拉住他,神色一收,变出一副正经模样摆摆手,“太傅大人莫要见怪,我与这疯道人乃是多年至交,言语间便没那么在意。”   随后话锋一转,“本王今日请太傅大人过来,实是有要事相商。”   楚太傅这才冷着脸重又坐下,对福王微一行礼,问道:“不知王爷所说,是何要事?”   福王笑笑,开口道:“这事,与太傅大人的千金有关,亦与我那乖侄孙有关。”   “更重要的是,这事,与咱们这位陛下,同样干系重大!”   **********   差不多就在太子与楚澜启程的同时,顾子湛也准备妥当。上次派出的凰涅军由刘木兰带队,这一次,顾子湛本打算将李香君留在江南,却不想李香君态度十分坚定,决心要与顾子湛同行。   于是,留下看家的便成了另一名凰涅军旗队长,顾子湛带着李香君、见微与栾楠,领了余下的八百名凰涅军女兵和三千嘲风营男兵,先分别扮做凤都府兵和楚氏行商,由张贯这个司法参军护送着。待离开凤都府辖地之后,再全部改换装扮,分作行商而去。   这样一来,到达北境的日子,最快,也应当在十日之后了。   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第七十九章 两向奔袭去,死生皆无惧   其实,自从上回青鸢给顾子湛传回楚澜的那封信后, 顾子湛见这大鸟无论怎么劝说, 甚至拿美食相诱也不为所动, 坚决蹲在自己身边,就是不肯再回去传信。顾子湛便猜到,定然是楚澜对它有了吩咐。   只是顾子湛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阿澜竟不想再与自己通信了呢?   瞧着她寄给自己的那幅画,还有一旁打趣自己的歪诗,顾子湛倒并不觉得楚澜这是对她生了气。那么,为什么好端端的, 就不要这份鸿雁传书的小默契了呢?   顾子湛骑在马上,忍不住悄悄瘪瘪嘴,自怨自艾自己这个被一家之主“抛弃”的小可怜。她想的专注,又为了在属下面前撑起气势, 面无表情的脸色逐渐开始变得呆滞, 于是自然便没有察觉,一个巨大的阴影, 正从天而降。   突然间, 耳边炸响起一声尖锐的鹰唳, 一只硕大的鸟头出现在她的眼前, 一双鹰目还冲她眨了几眨。   顾子湛顿时浑身汗毛倒立,再忍不住,大叫一声。“啊——”   随后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还要维持领军统帅的“正气凛然”,这一声“啊”便被她生生吞回去一半, 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见微赶忙纵马挡在顾子湛身前,待看到正一脸无辜立在马背上与顾子湛大眼瞪小眼的青鸢,登时翻个白眼,小声嘀咕道:“大惊小怪!”   顾子湛拍拍胸口,努力挺直身子往后仰,尽可能离青鸢更远点。又四下看看,见不远处只有李香君与栾楠等亲卫正掩嘴轻笑,其余兵士皆护在外围,距离尚远,应当不会看到她这副窘态。这样一想,心情才稍稍平复一些。   栾楠第一个强行把满脸笑容憋回,涨着一张有些扭曲的大红脸,上前将青鸢领去他马上,才总算解了顾子湛的“危局”。顾子湛这才长舒一口气,对着见微哼了一声,“没大没小,日后我见到你家小姐,哼,定会让她帮我教训你!”   见微又翻了一个白眼,毫不畏惧顾子湛这种威胁。她早已知晓顾子湛的女子身份,虽然一开始觉得是她带坏了自家小姐,将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楚澜拖入这种无法见光的关系里。但随着时日渐久,她也清楚顾子湛对楚澜的真心,尤其见识过顾子湛整练军队和收服人心的本事后,心中对她也生出敬佩来。   但口嫌体正直,大约说的就是她这种人。即便心里存了敬重,嘴上却偏偏不愿表示出来。如今,便再翻了一个白眼,就打算反唇相讥。   正在这时,李香君也打马上前,对见微冷冷投去一眼。就这一眼,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见微大小姐,猛地熄了火。   她早已见识过李香君的伶牙俐齿,这段时间以来没少吃瘪。想要将这人当坏人看吧,偏偏又有许多时候,也会于细致处关心自己。比如瞧着自己吃不惯这南方菜式的甜软,便在那几日尤为烦闷时,专门找来北方的厨娘给自己做家乡菜。再比如正被她系在腰间的平安扣,也是出自那人之手。不得不说,这绣功,自己就是练上一千年练成个老妖怪,怕是都比不上。   于是,心情极为复杂的见微,就这样屈服在了这样一个眼神下。顾子湛还有些诧异,马鞭悄悄见微的马鞍,问道:“你怎么哑火了?”   啊呀呀,说谁是炮仗呢!见微刚偃旗息鼓的怒意登时又上了头,李香君赶忙上手拉住她,又忍不住对顾子湛嗔道:“主上,您也少说两句吧!”   顾子湛乖乖点头,“好的,我闭嘴。”心里却始终怪怪的,总觉得面前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偏偏别扭之中,又隐约有种奇妙的和谐。   **********   顾子湛在那边总算安分起来,楚澜也已跟着太子等人,到达了河东府。而这次要随同出征的三万镇远军将士,也皆整装待发。   带领这一队三万人的镇远军的,正是上次天顺帝在嘉奖中升任中郎将的马正远,就是当初去见过顾子湛与楚澜的那名马副将。   马正远挨个儿给太子和廉适之见礼后,远远向正给楚澜驾马的李岱,笑着点了点头。   随后,护送太子的五千龙骑卫返京,余下的人马便与镇远军一起,奔赴下一站目的地——河西府。   两日之后,他们到达昂州城,再往西边走,就是河西府了。   楚澜再一次来到这里,只觉得这与她和顾子湛意义重大的地方,如今已萧条的有些认不出了。因着靠近河西府的关系,虽然战火远没有烧到这里,但也已是人心惶惶。为了走直道近路,也为了以军威安定民心,大军打出天子仪仗,从昂州城最中心的宽广大路上奔驰而过。楚澜只见街两旁寻常百姓家家闭户,茶馆酒肆也早已歇业,整条街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人影。可见,若是战火再不停熄,怕是连这中原富庶之地,都要引起骚动了。   又一次来到了那处曾经她与顾子湛初遇的城门楼,楚澜下意识掀开车帘向四周望望。   这时日头正盛,道路两旁的树木已抽枝发芽,一片生机盎然。日升日落、四季轮回,果然从不会因人世的变化而更改,但人生存于万物间,却无法违背这种自然的变迁。此时她的身旁,没有曾经熙熙攘攘的人群,亦同样没有那个眼神清澈中透着慌乱的懵懂少年。初相识,未曾料,待觉察到时,她们已成为彼此这一生,最难了却的牵挂。   原来,只不过短短几年时光,她们竟都已变了这么多。可心中却不知为何,升起一丝恍若隔世的熟悉感,好像她们之间的这份亲密,竟已纠缠了许多个前世今生。不知不觉间,思念已如这路边的枝丫,藤蔓缠绕,无法自拔。   *   随后,大军根据行军计划,不必再穿过州县城内,直接在官道疾驰,又过了两日,便到达了余下二万平远军驻扎的河西府恩州迩轮县。此次带领平远军出征的中郎将名叫李广智,正是那位先前战死的平远军李将军胞弟。这里距离正在开战的镇西关已不算远,急行军两日便可到达。李广智摩拳擦掌,早做好准备,要上阵杀敌,为兄长报仇。   只楚澜却在心里思量,这迩轮县啊,又是一个熟悉的地名。   **********   与此同时,退守至河西府镇西关的段武,以镇远军为主力,逐步收拢败兵,终于站稳了脚,并几次击退来犯的戎族士兵。眼见士气已重新振作,段武开始寻找战机,准备向戎族发起反攻!   这天夜里,已是四月中旬的北境,却骤然狂风大作,下起暴雪。段武站在镇西关城墙之上,见到漫天飞雪,心中暗道,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果然如他所料,此次奇多带来攻城的戎族士兵有七万余,对镇西关却久攻不下,几次强攻更是死伤惨重。他们来大昭已经太久,越是往南,景色风貌与戎族北境之外的故乡越是不同。不少人眼见越来越多的族人战死,面前这座宏伟的城墙坚硬如铁,身后还时不时有大昭的残兵袭扰,早已身心疲惫,思乡日切。再加上大昭一直没有发布浑尔多的死讯,也让他们心中怀疑,他们这场所谓的复仇,到底是真是假。军心,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动摇。   本就缺少补给,兵械铠甲也消耗不少的戎族人,见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心中愈发倦怠。他们料想这么大的雪,已损耗不少的大昭军队,应当也会要趁机休整一番,便生出了大意。   待探马将这一消息传回,段武心中大喜,立刻下令大军出袭!先派出五千人的冲锋队,手执强弩,腰系火油瓶,直直向戎族大帐冲去!随后,他亲自带领五万整编起来的各军将士,跟在冲锋队之后,也向着那一片戎族驻扎的地方冲杀过去。   一直在后方运送补给和调运军需的凰涅军与嘲风营,也终于被段武安排着,上了战场。这第一战,他们一千多人被段武编成一支旗队,由段勇任旗队长,刘木兰为副队,与两千大昭军队一起,负责从西面侧翼围击中军冲锋之后,向外溃逃之敌。   一时之间,戎族军中的将士刚被漫天火光惊醒,随后便见到恍如神兵天降一般的大昭勇士,直向着已方而来!   奇多汗王立刻传令各部,整集兵力对阵。只是仓促之间,许多戎族士兵还来不及拿起兵械,便被蔓延开的大火吞噬。在这生死之时,即便戎族再是好勇斗狠,也被求生的本能压制,许多士兵或是发现自己的统领战死,或是根本就寻不到统领,便都惊慌之下四散逃窜,妄图逃出一片生机。   但愈是这样,愈更难逃脱。大昭将士手起刀落,已如摧古拉朽般,斩获了许多敌人的性命。奇多汗王见此,心知此时绝难以与大昭军队相抗,忙纠集起身边的死士和亲卫,收起帅旗,向外冲杀。这时,他忽然想起那个军师,忙拉住一个亲卫喝问道:“军师呢!”   这亲卫一时惊慌,向四周看看,这到处都是混乱,他又哪里知道那个狡猾的大昭人躲去了哪里。   奇多见他答不出,一时气急,对亲卫呵斥道:“留下些人,去将那军师与三公子找到,务必要把他们一起带走!”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浑身是血的死士冲了进来。   “大王!那些、那些大昭人,反了!”   奇多一时不可置信,随后立时暴怒,“狗东西!一群废物软蛋!老子日他祖宗!”   狠狠一甩长鞭,暴喝:“给老子杀出去!”   他身边众人立刻领命,忙护送着奇多向外厮杀。   而他们冲出的方向,却正好就是段勇与刘木兰那里! 第八十章 战火燃热血,忠魂震天阙   段武领兵杀入戎族营帐不久,见戎族士兵四散突围, 营帐中地势狭小, 不宜摆开阵仗, 便带兵退出营帐外,与正逐渐聚拢起来的戎族兵马展开厮杀。   段武这次带的皆是各军中精锐,与镇远军合力征战许久, 已愈发默契。加上以有心算无心,几次交锋下来,戎族已渐渐显出颓败之态。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大队身着戎族服饰的士兵冲到大昭军队阵前, 用大昭话高喊道:   “我们是大昭子民,被戎族蛮子抢掠而去,如今愿归顺朝廷,助大军平贼!”   说罢, 竟掉转枪头, 向着戎族那边冲杀而去!   大昭军队一时措手不及,段武心中也是惊疑万分, 这些人行军拼刺极有章法, 人数也不少, 粗粗看去, 便有两三万人。什么时候,戎族之中,竟掠去了这么多勇悍的大昭子弟?但他来不及细想,眼见戎族士兵被这些临阵倒戈的大昭人追的四散而逃, 却偏偏因为中间隔了这些人,大昭的军队竟无法将戎族合围!   这可不妙!若是让戎族逃了出去,要想再次击溃他们,怕就难了!段武当机立断,立刻下令大军从后翼包抄,必要截断戎族的退路。   但机会终是转瞬即逝,就这片刻功夫,戎族士兵已冲破大昭军队的包围,逃出去不少。段武登时怒从心起,令身边副将领五千人冲进那些起事的大昭人中,阻拦并驱赶他们到阵外,又亲自带领余下中军,驭马越过那些大昭人,向戎族追击而去。但他却没有留意到,这些临阵倒戈的大昭人,在被要求放下兵械时,皆齐齐向一人看去。只见那个身着斗篷的人微微点头之后,众人才丢掉了手上的武器。   好在如今的这些大昭军队,在段武的日夜操练下早已令行禁止,见到火把照亮处各自旗队长手中号旗翻飞,立刻便换了阵法,从东、南、西三路向着戎族溃兵追去。   镇西关外,南面与东面地势较为开阔,很快,段武便看到远远有一面奇多的帅旗向南冲去。他立刻率领中军向这帅旗而去,很快便追上了这些逃兵。东路军也很快接敌,开始了战斗。戎族人遭逢夜袭,仓惶间许多人来不及带走战马,衣衫也多有不整。跑在这寒冷的雪地里,时间一长,被求生欲望激起的热血慢慢变冷,便再难逃脱。战场之上,生死皆在一瞬,戎族阵势已乱,士气低迷,便是败局已定。   这一战,从子时末战至卯时初,已过了近三个时辰。风雪早已停息,天边也泛出鱼肚白,随后初生的朝霞,将金色洒满大地。段武满身早已被鲜血浸染,脸上也是一片血色。眼见南路军胜局已定,东路的人马也传回捷报,而唯有西面,迟迟未有消息传回。   段武扯过一个传令兵,喝问道:“西面的情况如何了?”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踉跄奔来,高呼道:“将军!西面,西面被突围了!我军损失惨重,请求将军速派兵支援!”   段武心中一紧,随即便立刻明白过来,西面多是山林,想来那戎族主帅的中军便是向那里逃去了!可恨,他已派出两万兵马紧攻西面,却没料到还是出了差池!又想到那些被自己兄弟带来的人,段武立时狠狠一扯缰绳,战马嘶鸣,马蹄高高扬起。便见段武已调转马头,高喝道:“中军将士,随我去西面!”   他的身后,一片金色的霞光中氤氲起鲜红,竟有如血色。   *   奇多到底是北漠狼王,他身边带着的中军自然也是族中千挑万选中的精锐。虽然他为了突围,命亲卫将帅旗换去了别的方向扰乱视线,但中军兵士毕竟战场经验丰富,许多人脚步不乱,从各处聚拢了回来,一路下来,已有三万余人。甚至这其中许多人战马还在,他们便死死守在奇多身侧,护送他向西面逃去。   身后那些大昭军队被奇多的中军拦截,几番厮杀,终究还是落后许多。眼看奇多就要跃进山林,大昭军队弓/弩齐射,将戎族中军射倒下一片,总算稍稍减缓了一些戎族的奔逃速度。奇多见此,狠狠咬牙,干脆将两万中军抛下当做诱饵,自己则率领亲卫和余下兵士,冲进了山林里。   就在这时,山林之中忽然传出震天的声响,树木震颤、无数斑驳的人影于火光中在山林闪现。这动静,竟似有数万人!奇多大惊,大昭怎会还有这么多军队埋伏在此,难道一直以来,他们都不知道大昭竟还有这么多被藏起来的精兵?   随后,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已从山林中冲出三千余名身着大昭军服的兵士来。   他们利用地形,自上而下跃出,手执兵刃,狠狠向奇多攻来!   冲在最前的这些士兵分工明确,竟是三十人为一队,三队为一旗,三旗为一阵,迎面而来的约有四阵。他们有人手执长/枪,有人手执藤牌,其余人各执兵刃,藤牌手挡去戎族士兵在马上的攻击,长/枪手立刻斩断马腿,冲杀之时,那些落马未死的戎族人,便被后面的兵士砍去了脑袋。   戎族人从未见过这种打法,几番冲杀下来,竟已死伤惨重!   奇多大喝一声,从马上纵身跃起,挥刀向一个大昭兵士砍去。那人惨痛之间,忍不住惊号出声。   奇多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竟是一个女人!   女人,竟也能上战场?大昭,竟是没有人了吗!   心中猛地一喜,奇多高声叫道:“这些是女人!戎族的儿郎们,杀了她们!有一口气的,都抢回去给我们戎族当猪狗!”   *   战在最前的刘木兰分神看去,知道那名凰涅军女兵怕已殒命,心中一阵刺痛。又听到奇多这番叫嚣,立刻怒从心起,挥起长/枪挑死一个戎族人,大声道:“姐妹们,随我换阵!将这些戎族狗贼杀个干净!”   段勇也立刻响应,手中号旗一挥,号令道:“以单旗为阵,为兄弟姐妹们报仇!”   立时,凰涅军与嘲风营四处散开,困住意图逃出去的戎族士兵。他们身后那些大昭士兵也立刻补上,冲入戎族军中厮杀起来。   看着身边时不时倒下的战友,无论是凰涅军还是嘲风营,每一位士兵心里都对战场的残酷无情,有了最切身的感受。但他们心中亦有一个念头,兵士,以军令为天!只要有最后一息尚存,只要还有最后一滴热血,都要誓死拼杀,都要将这些占据故土河山的恶狼驱逐干净!天地生一人,一人则当无愧于天地!   终于,有他们在前面拖住了戎族士兵的脚步,后面那些大昭士兵也突破戎族中军的层层拦截,赶了上来。但他们身后戎族中军还在苟延残喘,自身又同样损失惨重,这些两面对敌的大昭士兵也只能堪堪抵挡,却再无反击之力。眼见己方中军那边战鼓渐息,知道那边局势已定,便立刻派出士兵前去求援。   此时的刘木兰,面上已被鲜血覆盖,她只觉得脸侧生疼,伸手狠狠一抹,将流进眼中的鲜血擦去。立刻又双手握枪,瞬息之间,将一个奇多的亲卫刺了个对穿。   抬头之时,只见天边朝霞一片,远远的,大批战马踏着飞尘,正向着这里奔来!   段勇同样也看到了援兵,他大声道:“撑住!援兵就要来了!”   奇多自然也看到了。从远处而来的大昭军队气势如虹,他心中一慌,大喝道:“冲出去!”   就在这时,凰涅军女兵们已围上了奇多。奇多只觉身下战马一震,随后,猛地向地面摔去!竟是他的战马,被这些女人们砍断了腿!然而不待他反应,立刻便有一柄长刀,直直向他胸口刺来!   他身旁几个亲卫见状,立刻顾不上自己的性命,起身扑上前。一人护在奇多身上,另几个长刀挥出,瞬间将那名执刀的女兵砍杀。慌乱之间,几人将奇多扶上另一匹战马,一人骑在马后护着奇多,其余几人转身拖住重又攻上来的女兵。   很快,这几个亲兵就被乱刀杀死,但奇多也已骑着马,奔出丈许。   刘木兰见状,大喝一声,狠狠将手中长/枪抛出,直向奇多而去!   奇多只觉得腰上骤然传来剧痛,他身后那名亲卫惨叫一声,重重砸向奇多后背。   原来,刘木兰这一柄长/枪,竟将奇多身后那名亲卫穿透,刀尖狠狠扎进了奇多腰间!   奇多心中暴怒,骂道:“疯女人!”但如今,他也早顾不得许多,只发了疯一般,纵着身下骏马,一路向西北狂奔而去!   *   待段勇终于赶到,余下的戎族士兵自然再无力抵抗。他们眼见主帅已逃,身边族人也各个身负重伤,一些不愿投降的要么自刎,要么便强撑着冲向大昭军队,以求速死。而剩下的千余人,则丢下兵械,跪地求饶。   军心溃散,便是北漠的神灵,也再无法支撑起他这些子民的脊梁。   这一战下来,除去最开始那近三万名临阵倒戈的大昭人,奇多这次带来的四万戎族士兵,逃出去的仅有千余人,又投降了千余人,余下的三万多人,竟于这一夜之间,斩杀殆尽!   这是大昭自建国以来,一次斩杀敌军最多的一战。其中西面这些包括凰涅军和嘲风营在内的三千余人,更是几乎全歼了万名敌军!但这样的战果,对于刘木兰和段勇,以及所有的凰涅军和嘲风营战士来说,他们的这第一场大胜仗,却是人生中最为惨烈的一天。   段武带出的五万精兵,中军与东路损失不大,而西路这边,两万将士阵殁五千,伤五千。然而凰涅军与嘲风营的千余人,因着与奇多亲卫万余人直面相抗,最后活下来的,仅只有不到五百人,且各个负伤,甚至有些人厮杀刚停,便倒了下去。再能否站得起来,却是谁也说不准了。   每一个倒下的,都是他们情同手足的战友,这战胜的勋章上,因着同袍的鲜血,变得竟让人不敢再多看一眼。   **********   因着损失惨重,段武本打算让中军帮着清理战场,安置同袍遗体。但没等段勇开口,刘木兰便先一步谢绝了。她身边带来的这些姐妹,原本的三百人,现在能站起来的,已不到一百人了。她请段武将那些受伤的姐妹们先送回营中医治,便带着这不到一百人,开始安顿余下这些姐妹的遗体。她带来的每一个人,她也同样要将她们带回去。   段勇也带着二百来个嘲风营男兵,同刘木兰一起。   经过这一场战斗,凰涅军与嘲风营真正的融为了一体。这种联系胜于血缘,是真正可以互托性命的信任。   看着烈火将一具具躯体焚烧,将一个个原本活生生的人彻底粉碎,许多士兵忍不住落下泪来。这些灰烬里,藏了往日那些日夜相伴的点点滴滴,燃烧了在战场上一同将兵刃刺进敌人身体时的热血,最后化成一张张,于最后关头,救过他们性命的那些年轻的面孔。   段勇也再忍不住,掩面悲泣。   而只有刘木兰,她脸上的刀伤还没有包扎,血液干涸之后,伤口就这么狰狞的露着。她却一动未动,只有在捧起这一坛坛骨灰时手臂上暴起的青筋,诉说了她心底深处的悲痛。   回到营帐后,刘木兰提笔,给顾子湛写了信。   直到这时,她的眼泪才终于落下。   都是些花一样年纪的姑娘啊,往日里操练的闲暇时光中,都是一张张如花的笑靥,都是凑在一起说笑时灵动活泼的面孔。她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还能记得她们各自的一些小爱好。可是如今,只剩一捧捧灰烬,尘归尘,土归土。   “我很难过,她们再无法恣意于阳光下嬉笑,也再无法看到日后那个,定会与今日大不同样的人间。” 第八十一章 镇外天如血,西北月正缺   两日之后,太子与廉适之一行, 到达了镇西关。但他们却并未见到段武, 因为此时, 段武已带着五万人马,重新奔向了云州城。   那日戎族大败后,段武曾派兵前去追击残寇, 但因着地势复杂,终还是让奇多逃了出去。   这次进攻镇西关,奇多带来的这四万余人都是族中老兵,中军三万人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些人一死,戎族早已元气大伤。余下的那三万多留在云州城镇守的,其中过半都是老的老,小的小, 却也已是戎族中能拿得出的最后力量了。于是, 段武不敢耽搁,命大军休整一日之后, 来不及面见即将到来的皇太子, 只趁着戎族军心动荡之时, 便一鼓作气, 乘胜向云州城攻去。   廉适之听闻这个消息,不禁在心里摇头。段武确实是良将之才,但说到底,还是太过年轻, 对于朝堂之事,考虑的总还是有些欠缺。如今形势大好,两军兵力悬殊,要想攻取云州城,彻底击败戎族不过指日可待。云州之役,几乎可算是最后一场大仗了。既然这样,他将皇太子丢在后方,连敌人的面都没见上,岂不是要让这位代天子御驾亲征的天潢贵胄,白来这走一遭么?   到时候,那位极好面子的天子陛下,脸上哪还能挂得住?真是白白辛苦一场,反倒头还要受责罚!   想到这里,廉适之终于还是不忍心段武这样一个好苗子,为着这些七拐八拐的琐事拖累,又看到段武那封留给镇守后方副将的战报,不禁大摇其头,更亲自上手大笔一挥,将内容改动了许多。   那副将显然有些不忿。原来廉适之竟将战报上战胜的原因里,多加了一条:   “敌寇听闻皇太子将至,临阵之时胆气俱丧,无久战之心,一击即溃。”   廉适之见这副将欲言又止,便知他心中所想。长叹一声道:“你若想保你家将军平安,便必须照此上报。”又终是忍不住,多嘴提点了一句:“与朝廷打交道,也得多想想兵法上的那些谋略,你可还记得,过刚易折?”   那副将一怔,随后若有所思。待廉适之大步离开时,便听后面这副将高声道:“卑职,代我家将军,谢过廉老将军!”*   而至于太子之后的行程,那个平远军中郎将李广智,却与廉适之产生了分歧。   照廉适之的打算,可先派此次带来的三万镇远军前去支援,这些人毕竟是段武带出来的,彼此配合默契,有他们前去已经足够。余下的龙骑卫与平远军便守着太子,留在这镇西关,待那边战事进行的差不多了,再赶去不迟。到时候,功劳必定会有皇太子的一份,他又不用以身犯险,更不会被战场上的热血一冲,做出些不利于局势的指令。多方考虑,这已是最好的办法了。   但李广智却不这么认为。他兄长被戎族杀死,此时正是恨意滔天,恨不能手刃敌人为兄长报仇,自然不愿躲在后方图享安逸。只是他不过一个中郎将,又哪能比得过廉适之这个太保兼统率?思来想去,李广智便找上了太子。   太子倒并不是贪功冒进之人,他也更信任廉适之的判断。且他此次前来,根本目的不是为了上阵杀敌,而是为了平息战乱、抚军安民。同时,他也深知自己于兵阵之事并不熟悉,所以便三言两语,将这李广智打发了回去。   李广智不敢得罪太子,更不敢在这位储君的眼皮子底下私自带兵出征。正左思右想间,一个亲卫上前,给他出了个主意。   李广智听罢,立时便忍不住拍掌叫好!这次段武带出去的兵,可有不少是他兄长原先的部属,他便立刻修书一封,照着那个亲卫的主意写好,让那人混入探马中,趁着夜色向着云州城奔去。   于是,第二日夜里,忽然从段武带去攻打云州城的队伍里,传回了一封战报。   大昭军队,在云州城下,被戎族大败,死伤过半!   *   见到这封战报,太子也终于坐不住了。   因这封战报上没有主帅段武的印信,廉适之主张立刻派出探马前去打探消息,同时三万镇远军也即刻开拔,先行支援段武。待探马将消息传回,再做下一步打算。   李广智见太子先前的焦急竟被廉适之三言两语打消不少,立刻忍不住,开口请战:“廉老将军,末将愿带平远军一同前往!军情紧急,这战报上分明已写的清清楚楚,我军已死伤过半!段将军带去了五万人,如今怕是仅剩两万了啊!那云州城坚固无比,只有大军压阵,用重器攻城,方可攻破。想来段将军此次战败,大约也是犯了轻敌冒进之大忌!”   这话说的,不光贬低了段武,甚至如果廉适之不同意他,便也被他扣上了轻敌的帽子。作为段武的下属,马正远自然听不下去,皱眉不悦道:“李将军这是何意?段将军还在前线与敌军厮杀,具体情况我等皆不知晓,你就在这里空口白牙给他定了罪,岂不是要让将士寒心!”   李广智一噎,他此次必然要与镇远军配合,确实不易在此时就把人得罪了。况且廉适之更是位高权重,他方才也确实是心急,便没多想,如今心里也生出几分后悔,于是只得缓了缓语气,为自己辩解。“是末将失言,还请廉老将军和马将军莫要往心里去。”   随后却想到他在这其中的小动作,也担心夜长梦多,语气便忍不住又急切起来。“末将虽然话糙了点,但道理也还是这个道理。三万镇远军过去支援,也不过杯水车薪,就怕僵持起来,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会对我方士气有损。再说,兵法上讲,一箭易折、十箭难断!我们这次来的,足有六万人之多,这本来是优势,又哪有再去分兵的道理?再说,这镇西关里不还有那弃暗投明的三万百姓吗,咱们人多,根本就无需顾虑太多!”   廉永安见他几次当面顶撞自己祖父,心中不快,便忍不住开口驳斥:“李将军有些操之过急了罢!我祖父并非要战场分兵,而是要先去将情况查探清楚。这封战报上并无主帅印信,真假尚难有定论,那奇多素有狡诈之名,若是这封战报是他伪造,我军匆忙行事,岂不是正中陷阱?况且,你说的那三万人,可不是普通百姓,那些是降兵!如今时日尚短,别说将他们收归整编,就连其中是否有奸细都还没有查清,又怎可掉以轻心?”   李广智心里火急火燎,对着廉适之还有些忌讳,但对上廉永安,则也不再有什么顾虑,直接开口讥讽道:“啧啧,廉小将军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少,想人也惯会往坏处想!若说战报是戎族伪造,那他们费尽心思把我们大军调去,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死的快一点?”   廉永安大怒,喝道:“你!”随后又向太子看去,对李广智呵斥道:“李将军莫不是忘了,如今殿下还在这里!若是中了戎族的调虎离山之计,殿下的安危你又如何担待!”   李广智冷冷一笑,随后便向太子那方行了一个军礼,又对廉永安高声道:“殿下乃是上苍护佑的太微圣君,你如何敢污蔑殿下便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你龙骑卫不敢上阵,我平远军却还是有些血性的!你们——”   “够了!”太子已再听不下去李广智这些激将之话,抬手打断他。又向廉适之微微颔首,说道:“既然李将军上阵心切,不如便让他去吧。这镇西关本就有近两万的重兵守护,如今龙骑卫也在,当无大碍。廉老将军,您意下如何?”   廉适之不禁在心里摇头,但他不好当面驳斥太子,只得先点点头,说道:“殿下说的有理。还请殿下暂缓半日,老臣先去布置一下,安顿好之后,再与殿下回话。”   太子知道廉适之这是缓兵之计,但他原本就不喜那李广智,刚才那般说也只是为了打断这场无谓的争执。如今回想,又看廉适之的态度,也觉察出大约是自己失言了。便点点头,顺着廉适之的话说道:“廉老将军是此次主帅,军阵之事,自然要听老将军安排。孤所说皆只是建议,万事还当谨慎,不可大意。”   廉适之这才放下心来。   从太子的帐中出来后,廉适之依照原定计划立刻便派出龙骑卫前去探查消息,同时,打发廉永安去找了楚澜。做完这些,他想了想,又亲自去寻了那名段武留下镇守在此的副将。   李广智不过一莽夫尔,真是给那位战死沙场的李将军,污了一世英名!   *   楚澜这时,正在帐中与刘木兰和段勇说话。矮桌之上,放了一束长着嫩芽的花枝。   她已见过那些余下的凰涅军与嘲风营战士,也去祭奠了阵亡的英烈,如今听着段勇与刘木兰的汇报,对于那场惨烈的战斗,更仿佛置身其中。   寒冷的黑夜里,骤起的风雪间,裹挟着战马的嘶鸣,和勇士的怒吼,兵刃相接时的刺耳声响,震得大地都在颤抖。热血从自己或敌人的身体中喷洒出来,冷却之后凝结在脸上、肩头,染红了铠甲,却又变成铠甲。   当听段勇讲到刘木兰那一柄长/枪掷出,重创了奇多之后,楚澜再忍不住,赞道:“以胆为剑身为枪,谁言巾帼逊儿郎!”   刘木兰浑身一震,眼中几乎要涌上泪来。是啊,姐妹们用性命和热血,终于让世人看到,女子并不是软弱不堪一击的,同样,她们也可以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那么,男子能拥有的身份和地位,女人又为何不能同样拥有呢?   一旁段勇听楚澜这般说,也忍不住称赞:“何止不逊儿郎,与刘队长相比,属下也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   刘木兰被段勇这话一说,竟有些不知所措。楚澜微微颔首,眼中淡淡笑意,开口道,“看来如今嘲风营与凰涅军,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确实如此。嘲风营成立时日尚短,虽然有了顾子湛先前的那番保证,许多人不再有身份上的后顾之忧,但终归比不得凰涅军从一开始便有的那种破釜沉舟之志。这次初临阵仗,若没有凰涅军在一旁的带动和鼓舞,怕也不会这么快就战胜畏惧,激发出血气和斗志。他们与凰涅军并肩作战,对这些女兵的坚毅果敢、悍不畏死,也感受最深。心中再无男女之见,只有满腔的同袍义气。   此次,凰涅军和嘲风营从一开始被段武力排众议,以义军的身份参战起,就有些受人轻视,随着凰涅军女子身份的暴露,大昭的军队中那些议论之声也愈发多了起来。甚至,有不少都愚昧迂腐、粗鄙不堪。嘲风营中的汉子们,因着这些风言风语,竟几乎要与那些人动起手来。   所以,这次攻打云州城段武没有令他们随同,一来是照顾他们损失惨重需得好生休整,二来,也不愿在此时因这些事令军心不稳。这一点,无论是楚澜还是段勇与刘木兰,皆能体谅。楚澜也同他们讲了,顾子湛已在路上,不日便会到来。待那时,这一切,都将会发生转变。   话到最后,楚澜见到刘木兰脸颊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说道:“木兰,你脸上这伤好的还是有些慢了,稍后我给你调配些药草,利于伤口愈合,日后也不至于留下太深的伤痕。”   刘木兰下意识抬手想要去碰那道伤,却又很快停下手,摇摇头道:“属下谢夫人好意。但这道伤疤,好与不好,我全不在意,甚至,我想留着这道疤,好让我永远也不要忘记那些死去的战友,永远也不要忘记我们这一路走来的目的。”   听到她这么说,一旁的段勇也忍不住在心中,对这位女将再多生出几分敬佩来。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有人求见。   随后,便见廉永安大步流星走了进来,面上却一脸愁容,说道:“夫人,恐怕还得有事要劳烦您。您啊,得劝劝咱们的殿下,这回就算了,下回,可莫要再心软了!” 第八十二章 长夜心难安,宵小又生乱   顾子湛一行人,因着要掩人耳目, 无法大张旗鼓的急行军赶路。但日夜兼程, 步伐倒也不算慢, 如今已进入河西府,距离迩轮县只剩一日便可到达。   这天夜里,夜空中漆黑一片, 看不清星月。顾子湛命令随行众人在野外就地安营,顺便等一下之前栾楠带去分头而行的嘲风营。   青鸢知道顾子湛怕它,除了偶尔或有心或无意的作弄,一般都远远飞去, 自己找些事情玩耍,或者去栾楠那边传些消息。过个一天半日的,就又会飞回来打一晃。   顾子湛也不得不承认,这只大鸟被她家阿澜养的, 确实很通人性, 也算得上乖巧听话,要是换个物种, 顾子湛也很愿意与它亲密无间。想到这里, 又有些思念那不知为何与她断了联系的爱人。但凭着多年默契, 顾子湛隐隐猜到, 也许,楚澜,正在不远的前方,等着她的到来。   待天快亮时, 青鸢带着满身露水,呼啸着飞了回来。果不其然,又带回了栾楠那边的消息。他们没有走顾子湛这条路,而是绕过这里,直接向迩轮县进发。顺便与顾子湛约定,一日之后,便就在迩轮县汇合。   此时,顾子湛也已听闻前线段武带兵大破戎族、重创奇多之事,亦知道了凰涅军与嘲风营战士们的那场恶战。她心中五味杂陈,有因着他们而升起的自豪,更多的却是,深深的心疼和愧疚。这些人,是被她亲手送上战场的,而这战场,又生生吞噬了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在这一刻,顾子湛只觉沉重的无力感,压得她心口发疼。   但她亦深知,此时她的这些情绪,绝对不能有丝毫显露出来。只有主帅无畏,兵士的胆气才不会破。   很快,一日的奔骑,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迩轮县。这里,与她来说,真的太熟悉了。就是在这里,她亲手为王书礼,盖上了白幡。   如今不过几年时光,一切,却恍如隔世。   *   这天夜里,顾子湛见过赶来的栾楠后,定下了整合军队,一齐向镇西关而去的计划。   随后,她躺在榻上时,却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心中总有一阵又一阵的烦闷,扰的她心浮气躁,坐立难安。怎么竟会有这般念头,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顾子湛再忍不住,取过长剑,去院中狠狠发泄起来。   巧的是,她遇到了同样没有入睡的见微。   顾子湛扔出一把长刀,对见微说道:“来陪我过过招!”   见微也不含糊,飞身接住长刀,便立刻上前,与顾子湛过起手来。   几年下来,顾子湛武艺在楚澜的调/教下精进许多,见微早不是她的对手,十几招之后,便只能堪堪抵挡,再无还手之力。   “咣当”一声,见微手中的长刀被顾子湛一剑挑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见微撇撇嘴,“有我家小姐那样的良师,姑爷您这剑法,也算不得什么。”   顾子湛哈哈一笑,收剑入鞘。“那是自然,阿澜教的好,我又聪明,自然能让你刮目相看。”   看她说起楚澜时忍不住的眉飞色舞,见微却少见的没有奚落,而是沉默片刻,随后开口问道:“姑爷,你可想过,你与我家小姐的以后吗?”   顾子湛与她在一旁席地而坐,点点头,自然说道:“当然想过了。我这次回了京城,便与她再不分离。待日后天下安定,我们就一起回江南,过些寻常人的平淡日子。”   见微却皱起眉,忍不住问道:“你们、你,我知你身份的,你这样的,又如何能做到与她一生一世守在一处?”   顾子湛有些疑惑看她,随后朗声一笑,“我们如何便不能守在一处了?我们如今这般辛苦,不就是为了日后的大昭,女子能从深闺中走出,天下间男女再无差别,皆可为官为将吗?既然这样,感情又何须分男女,只要彼此心意相通,不都可以厮守终生吗?”   见微有些怔住,喃喃问道:“真的可以吗?可是,这样岂不是成了阴阳颠倒,假凤虚凰?”   顾子湛好笑看她,“哪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东西!又不杀人放火,又不违乱法纪,一切便皆与他人无关。移风易俗,自我而始,也自你而始,每个人都想开点,守好自身,还哪会有那么多烦恼!”   看见微若有所思,顾子湛拿剑鞘拍拍她,“想什么呢,莫不是被本将军的高谈阔论惊呆了?”   “哼!”见微翻个白眼,气鼓鼓的起身。她最看不惯顾子湛这般在人后嬉皮笑脸的样子,每次都能让她炸毛。   顾子湛正被见微逗笑,哈哈哈个没完,却见见微忽然又垮下脸色,竟是一脸纠结。而后,便见她面带愧疚,咬咬牙,犹豫说道:“姑爷,我可能做了一件错事。”   顾子湛微微诧异,问她道:“什么事?”   见微狠咬下唇,涩涩开口:“我,我将你们在江南的打算,跟元晦道长,说了一些。”   “但不是我先说的,是她点破了这些,我惊慌之下不知该如何说,便算是默认了......”   顾子湛只觉脑中突然升起一阵晕眩,强忍住,安抚见微道:“没事,待见了阿澜,我会与她商量该如何办的。”   随后,见微抬头便见到顾子湛竟满面煞白,头上生出细汗,匆忙上前扶住她,“怎、怎么了姑爷,是不是,我犯了大错?你不要吓我啊!”   就在这时,顾子湛只觉得心中骤然一沉,这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   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鹰唳从高空传来,青鸢一个猛子,划破漆黑的夜空,冲了下来。   它停在见微肩头,随后,竟吐出一颗,沾着血的砂石!   见微一见这石头,立刻惊叫出声:“不好了!小姐他们,出事了!”   **********   那近三万的大昭人在战场上扔下兵刃之后,段武便派了五千余大昭士兵去收拢驱赶他们。如今,这三万人身份尚不明朗,便依旧由那五千大昭士兵将他们打乱拆开,分别看守着。   廉适之找到段武的副将,询问这些人的情况。   这名副将便是先前受过廉适之提点的那人,他少年从军时就曾听闻廉老将军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如今更认识到这位老将的心思缜密,便也没有保留,将段武的打算和盘托出。   这近三万人出现的蹊跷,临阵倒戈的时机也太过微妙,段武对他们并不信任。甚至在段武看来,他们的到来,与大昭军队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一下子多出这几万人的吃用不说,还要分出人手来看管他们,这些人毕竟是大昭子民,手段上也不好太过狠厉。且如今战事正急,便导致了如今这种不上不下的局面。依照段武的打算,是要在攻下云州城之后,有了能够转移众人视线的功劳在前,再来仔细排查。   所以,如今他们便只是被下了兵器,绑缚了双手,被分别看押起来。   廉适之对段武的考虑也十分赞同,看那些人各个身强体壮,以他多年的经验甚至可以看出,这其中一些人身上还有着杀过人命才会生出的戾气。这些,绝不会是普通百姓!廉适之推测,这些人大部分或许曾是山贼土匪,当初投入戎族军队中,应当也没少犯下为虎作伥的恶事。想到这里,廉适之对这副将说道:“对这些人,不必再留情面。今日起只发一顿米汤,饿不死就成。让他们吃饱喝足留着气力,对我们来说决不是好事。看管还要再严些,万不可大意了去。”   副将领命,立刻便下去安排。   *   在一个有些残破的大帐里,挤挤擦擦坐了千余人,便正是那些临阵倒戈的大昭人。在角落处,几个身体尤为强壮的汉子,正围着两个人坐在其中。一个身穿破烂斗篷的,正是先前那个在奇多帐中的军师。而他旁边坐着的,则是一个少年。原来,他们这三万人,便是顾权原先派来帮助奇多的那三万多私兵。   几人正在悄悄交头接耳。   其中一个对那军师说道:“王将军,咱们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但看样子,那个廉老头并没有上当。若是他们迟迟不动,我们该怎么办?”   这被称作王将军的军师先没有答他,而是向那个少年看去一眼。身边人立刻会意,忙有一人站起来,拉着那少年去了一边。   少年阴沉着一张脸,慢慢走开。   随后,便听那王将军高深莫测的一笑,说道:“不怕,那李广智如今已是冲昏了头脑,只差最后一把火,他便能立刻自己烧了起来。而这把火,本将已经派人,递了出去。你们稍安勿躁,出去告诉兄弟们,今晚吃饱喝足了,咱们就动手!”   “太子这头肥羊,此次定要叫他,有去无回!”   *   廉适之安排妥当,便去往太子帐中。此时,楚澜也在。   见到廉适之,太子率先起身做了一礼,笑着开口道,“廉老将军,先前是孤莽撞了,哈哈,孤已被我这妹妹教训过了,还请廉老将军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从今之后,军阵之事,便全听老将军安排,孤再不会指手画脚了。”   廉适之见太子态度诚恳,也放下心来。客气谦虚几句,便说道:“那还请殿下发下虎符,老臣这便让三万镇远军先行支援。”   太子点头,命身边亲卫取过一个檀木匣子,打开锁,又拿起其中的半枚虎符,交到廉适之手上。   “廉老将军速去安排吧,战事当前,那些虚礼便都免去。”   廉适之接过虎符,果然也不再多说,转身便大步向帐外走去。   但他们却都不知道,也就在这时,李广智的手上,同样收到了这样一枚,一模一样的虎符。 第八十三章 行调虎离山,终图穷匕见   就在马正远带着三万镇远军离开镇西关后,刚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天色还未全黑, 忽然, 镇西关城门处传来了骚动。   李广智带着两万余名平远军将士,拿着虎符欲叫开城门。守城的校尉见到只有虎符而未闻军令,犹豫不敢开门。却被李广智以军情紧急为由, 强行令手下兵士将人绑了。余下城门守军见势不对,一面上前阻拦,另一面便立即派人去城中大营禀报廉适之。   但城门守军毕竟人少,平远军蜂拥而上, 很快就将守军绑了来,其余人便立刻呼啸出城而去。   这是什么情况?城门守军心中皆是大骇!难不成,平远军竟然反了?   廉适之听说这一消息后,心中立刻也闪过这个念头, 但随后, 他便将这个念头抛开,若真是在此时反叛, 反而断没有向外跑走的道理。想来许是因为这次来的平远军并未与龙骑卫驻扎在一起, 李广智报仇心切, 便趁机私自带兵走了。廉适之不禁大怒, 这李广智好大的胆子!太子就在这城中,他竟然还敢私自出兵,即便是日后得胜,光凭抗旨不遵、违令出击这两点, 便能要了他的脑袋!战场上,违抗军令,这可是大忌!   但之后,听到前来报信的守城兵士说,李广智手中,竟拿着虎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顾不上多想,廉适之立刻去找太子,他必须要首先确认,李广智手上的那枚虎符,究竟是真是假!   廉适之脚步匆匆,太子见他这样,不觉有些意外,“老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廉适之神色严肃,开门见山道:“殿下,李广智带着平远军出了镇西关!据守门的兵士来报,他手中拿有虎符。老臣特来问问殿下,可有此事?”   “什么?”太子却立时变了脸色,大惊之下猛地站起身来。“不曾!孤不曾将虎符给过李广智!”   随后,太子立即叫来一个亲卫,说道:“速速去将孤的虎符取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廉适之哪还有不明白的,既然太子没有将虎符拿给李广智,那李广智手上的虎符,要么便是假的,要么,便是被偷去的!无论哪一点,都意味着,要有一场阴谋发生了。   立刻,廉适之面上已满是寒霜,当机立断命廉永安与廉永康分头去安排。一面传令龙骑卫,立刻整队集结,变为御敌之阵,前来保护太子。同时,去给镇远军留守副将传令,即刻关闭四面城门,封锁城内街道,务必严阵以待,严防外敌来犯。   二人立刻领命,转身就跑去安排。   再看太子,此时已满面惊怒,“平远军的那一枚虎符,不见了!”   *   就在此时,帐帘忽然被人掀开,太子如今心绪惊乱,忍不住动怒呵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待看清楚进来的却是楚澜后,太子面色一松,忙说道:“孤非有意训斥,如今正遇上一件大事,外面已是不太平,你便留在孤这里,不要随意走动。”   楚澜却面色无异,只稍稍一沉,说道:“殿下,我这里,也有一件大事要禀报。”   随后又看看廉适之,楚澜说道:“已查明,那些临阵倒戈之人并非我大昭子民,而是反贼!如今,他们正要趁乱生事,欲对殿下不利!”   廉适之忍不住惊呼出声,“什么?”随即便反应过来,东宫虎符被盗,之后李广智带领平远军离开镇西关,这一步一步,分明就是环环相扣的阴谋!甚至,那么忽然传回来战败的军报,现在再想想,其中也蹊跷万分,极有可能也是被人伪造的!他心中焦急万分,如今平远军一走,再遇反贼叛乱,这镇西关中情势立刻便危急起来。又向楚澜确认一句:“夫人所言,当真?”   楚澜正色道:“千真万确。”   太子此时也渐渐将情绪平复,对廉适之说道:“她的话,皆可信。”   廉适之点点头,再耽搁不得,立刻对太子说道:“殿下,如今虎符被盗,定然是东宫从属这里出了问题,老臣恳请殿下移步至我帐中,由龙骑卫贴身护卫!”   太子也立刻反应过来,的确,他带来的这些东宫卫率与内侍,其中,定然有人已经背叛!   楚澜便与廉适之一道,由龙骑卫护着,迅速去往龙骑卫中军大帐。廉适之同时命人立刻去将那三万人围了,必要时刻,可先下手为强!楚澜面色镇定不变,心中却不知为何,隐隐生出不详来。   方才她不便当着廉适之的面说,她已经知晓,那些所谓被戎族劫掠的大昭人,实际上,就是顾权豢养的私兵!她与顾子湛推算许久,虽然已隐约猜到顾权另有人手在北境,但却没有想到,竟然就是这些人!   若不是方才那个被顾子湛安排代替顾泓的花满楼探子偷跑了来,竟就连楚澜也绝想不到,顾权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是的,如今看来,他是打算,直接对皇太子动手了!顾权到底老谋深算,他在江南那些私兵看来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势力,从始至终,都在这北境!且他行事缜密,那名探子走了这么久,因着被人看管,一直无法向顾子湛与楚澜传递消息,今次偷跑了出来,也意味着,那些人,很快就会发现。而到那时候,就一定是该动手的时候了!   *   想到这里,楚澜忍不住脚步又加快几分。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几个身着东宫卫率打扮的人冲了过来,被廉适之的人拦在了外围。   太子认出来人,诧异问道:“萧郎官,尔等有什么事?”   来人乃是东宫右卫率郎官萧程,他身后领了几个东宫卫率,约有十人左右。   萧程高叫道:“殿下,属下有要是禀报,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胡言乱语!听萧程这么一说,在场众人心中俱感荒唐。廉适之命龙骑卫挡开萧程等人,便欲继续走。却见此时,楚澜忽然高高跃起,抽出身旁一个龙骑卫的腰刀,狠狠向萧程掷去!   萧程被刀刺中腹部,“啊”的一声惨叫出口,众人这才看到,他手中竟有一把淬了毒、正闪着幽色暗光的匕首!   萧程身后那几人见事情败露,索性不再遮掩,皆向守护着太子的龙骑卫攻来。只他们毕竟人少,三两下就被龙骑卫拿住了。廉适之刚将质问他们受何人指使的话说出,就见这几人已咬破口中毒药,登时便断了气。楚澜在一旁眼疾手快,将受伤的萧程穴位锁了,立刻丢给龙骑卫好生看管。随后,廉适之向楚澜看来一眼,皆是神色严肃,显然心中俱已明白,这一次的对手,定然是有备而来!只怕外面,也已经生乱了!   很快,待他们刚刚护送太子到了龙骑卫中军营,外面便彻底骚乱起来。   那近三万假意投降的反贼,如今,彻底反了!   他们趁着看守军士没有提防,直接抢夺兵刃杀死看守,随后,竟轻车熟路寻到了城南存放军械的地方,直接将军械库劫了!如今,这近三万人,已经向着龙骑卫驻扎之地,杀了过来!   廉适之赶忙命令龙骑卫准备战斗!如今对方有近三万人,而龙骑卫仅有一万,剩下那不足两万的大昭军队还守在城门处,为防止还有外敌来犯,也不可轻易调动。   已传令回来的廉永康气的大骂:“李广智真是蠢钝如猪!”又对廉适之说道:“祖父,要不我们索性弃了这镇西关,一路向云州城而去。待与大军汇合后,再将这些贼崽子一并击杀。”   廉适之却深思不语。   太子也有些焦急,便也说道:“是啊廉老将军,我们人数少于他们,不如就先避其锋芒,且战且退,向云州城那边去找段将军。”   “不可。”只听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正是楚澜。“云州城尚在开战,我们再将这三万人引过去,岂不是要让大军腹背受敌?况且,我们并不知道这一路上会不会有敌人埋伏,一路奔逃,太过冒险。”又看向廉适之,楚澜说道:“当下,我们还必须守好镇西关,不可将自己的后路也一同斩断。”   她说的这些,正好与廉适之想去了一处。况且眼下镇西关决不能丢,否则若是云州城那边出了差池,或者戎族与这些反贼另有暗手,那他们真的便再无退路。一旦镇西关有失,敌人甚至可以直入河西府,一马平川向京城奔袭!   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廉适之心中决断已定。就在这镇西关中,守好北城,誓要将这些反贼,先逼出镇西关!   **********   其实通过青鸢,楚澜一直都与见微有联络。若是平安无事,便让青鸢带一截花枝,而若是出了大事,便会带来一粒石头。前些日子,青鸢带回来的都是花枝,没想到已临到附近,却变成了石头,甚至,还带着血!   顾子湛问清楚见微后,确定了楚澜就在镇西关的消息,顾不上正是深夜,立刻派出探马去镇西关打探消息,同时,又急急忙忙写好一封信,害怕都忘了,伸手便系在青鸢腿上,让它即刻去寻楚澜。做完这些,立刻整集队伍,连夜奔袭,向镇西关而去。   她必须要清楚,镇西关发生了什么!明明就要相见了啊,为什么又会横生枝节!   仅用了一日时间,第二天傍晚,顾子湛一行已到达距离镇西关二十里外的地方。   而同时,探马也将消息报了回来。   镇西关四门紧闭,城中厮杀声阵起!   故意被楚澜从东边放出城去的青鸢,也飞回了顾子湛身边。   信上字迹潦草,“敌人三万,乃宁陵郡王私兵,夺之而聚于南门,抢占军械粮草,自南攻我。”此外,楚澜也将包括李广智带兵去云州城之内的经过简单写了一遍,待顾子湛看完,已是怒极。   她那位名义上的父亲,真的是够狠!从战场上临阵倒戈开始,这一切,就已经在照着他们的计划走了。不用多想,那封段武战败的军报定然是伪造的,为的,便是要将平远军调走,好趁城中人手不足之时,加害太子!   偏偏李广智被仇恨迷了心,就这么当了受人利用的棋子!真是又蠢又疯!可恨!   顾子湛找来见微,交给她一枚楚澜传出来的令牌,对她说道:“你就拿着这个令牌,带一队人马,立刻向西北,拦截平远军!但记住,那主帅是个没脑子的,要智取不可硬抗,定要让他们速速返回支援镇西关中的龙骑卫!”   见微立刻领命。顾子湛随后一振缰绳,对这三千余人说道,“诸位这便随我,上阵杀敌!”   她身先士卒,径直向着镇西关的南门,冲了过去。   此时,天色已沉沉一片,如墨的天地间,又是一个不见星月的夜晚。 第八十四章 瓮中捉鳖势,翻转未曾知   这近三万的私兵,虽然被收了兵械分开看守, 但他们毕竟暗中计划许久, 看守的大昭军士再怎么提防, 也想不到,这三万人,竟然会在同时, 说反就反了!   趁着大昭的军士措手不及,这些私兵立刻抢夺兵刃,他们人数众多,冲出一队之后, 立刻便向着城南军械库奔去。这些私兵确实如廉适之所想一般,他们许多人都是出身山贼土匪,被顾权找人收服后,除了偶尔摆摆阵列, 大多时候, 干的还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手上人命无数,残暴狡猾, 各个如饿狼一般。尤其是那原先投入奇多帐中的当军师的王将军, 作为这一群人的首领, 更是心狠手辣, 诡计多端。他们一早便透过萧程知道了军械库的位置,只要夺了军械库,手中有了武器,立刻便能反手一枪, 将大昭的军队杀个措手不及!   很快,他们便仗着几身偷来的东宫卫率军服,劫掠了军械库。整顿兵马之后,那个王将军忽然下令,先去向南门进攻。   他心里清楚,他们人数虽然多,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大军便会得到消息回援太子,所以不光不能久战,还要将退路留好。云州城在镇西关以北,想来若是段武或者李广智回城来救,北门当是最近,便极有可能从此入城。而南门,是通向河西府腹地的必经之地,又距离云州城最远,便是这王将军确定的,第一个夺取目标。   南门守军没料到背后突然遭袭,此时廉适之下发的军令还没有传来,见到这些人中有的竟还穿着东宫卫率的兵服,一时之间连是敌是友还没有分清,便难免有些惊慌。   私兵攻了一会儿却突然停火,以传东宫口谕的名义将城门守军统领骗了来,却忽然乱刀横出,将他斩于阵前。   趁着这一阵骚乱,私兵立刻蜂拥而上,占领了南门。而也正因为他们在南门费的这些时间,使得廉适之有时间将军令传至余下三门。登时,镇西关城门紧闭,段武副将调集出近一万的兵力,支援龙骑卫,与这些私兵展开了巷战。   *   之前因着战火,镇西关中已没有百姓,但屋舍俱在,一时之间,私兵们几次强攻不下。廉适之看楚澜武艺高超,又很有战略头脑,便让她领了千余龙骑卫,护着太子,躲进民房中。   只是龙骑卫多为骑兵,擅长战场冲刺,如今被困在城里,战马队列无法展开,一时优势全无。私兵们出身山匪,擅长偷袭和躲藏,几次下来,龙骑卫这边也出现了不少伤亡。   如今距离那些私兵生乱,已过去了一天时间。   太子见身边军士各个身上带血,楚澜剑上的血迹也从未干涸,心中不免惊慌。他拉起一个龙骑卫问道:“怎么还不见援兵到来?”   不待那位龙骑卫士兵回答,楚澜已先开口:“廉老将军已派人前去追赶李广智,殿下莫要焦急,援兵片刻就会到来!”   见她说的斩钉截铁,太子心中才稍稍安稳一些。但楚澜却知道,她这话也只是一时安慰,李广智大军已奔出许久,至今未有消息传回,若要说援兵什么时候会来,却是谁都无法保证。   忽然,院外传来骚乱,一阵火光竟在院中燃起。原来,竟是那些私兵发现这里有大队人马,便猜中太子可能在此,向着院中投掷了火油瓶。   这些原本应用来打击戎族外敌的利器,如今,却被用来对付大昭军队自己了。随后,外面攻势便一阵猛过一阵,龙骑卫士兵顾忌着身后院中的太子,不敢投掷火箭,就怕一个混乱,会引起火灾,伤到身后的太子。   同时,四面八方的私兵见到这里的战斗,也开始支援围攻。这千余名龙骑卫,已渐渐有些难以支撑。楚澜立刻意识到,那些私兵是想合而攻之,来个瓮中捉鳖!   楚澜再忍不住,让李岱在此保护太子,提着长剑,领着百十名身手敏捷的龙骑卫纵身跃上屋顶。不久前,她已让青鸢将遭遇围攻之事传给了顾子湛,想来要不了多久,她便会带着凰涅军与嘲风营战士赶来支援。   凭着二人默契,楚澜心知,顾子湛定然会从南门,也就是私兵的后方杀出。那么如今,他们只需要再坚持一下,只要顾子湛来了,那么,这瓮中捉鳖之势,立刻便会翻转!同时,她也要令这些私兵□□乏术,给顾子湛他们拖住敌人的脚步。   心中一边想着,楚澜脚下却不曾停步,几个闪身,便瞬间跃入私兵后方。这些私兵只见人影一晃,楚澜已夺去一个私兵手中的火把,又抢来一个火油瓶,狠狠向私兵后方队尾掷去。火油瓶落地的瞬间,她手中火把也随之扔出。   顿时,私兵之中,升起了熊熊大火。不少人身上被火舌点燃,顿时大乱。楚澜身后的龙骑卫士兵也纷纷效仿,私兵之中被撕开一道口子,再无力进攻。趁此机会,龙骑卫大举冲出,私兵见此,只得四散溃逃。   而就在这时,远处的天边,发出一阵阵惊天巨响!烟尘阵阵,大地也在震动。   楚澜远远看去,正是南边!   她的澄儿,来了!   **********   顾子湛领着嘲风营与凰涅军三千余士兵,一路趁着夜色,来到了南门城下。   她向城墙上看去,一片灯火中,影影绰绰站着许多兵士。这些人没有统一的军服,顾子湛目力极好,甚至能看出这些人的面孔,各个满脸胡须,面目凶恶。   果然,南门已被私兵占领!   顾子湛叫来栾楠与李香君,又找来百余名身手敏捷的士兵,便定好了进攻的策略。   一片漆黑中,隐约可见几个身影,慢慢爬上了城头。随后,一阵羽箭划破夜空,直刺入角楼。   几声闷响,便见城头上那些身影,极快地跃上了城墙。   随后,条条绳索,自城墙垂下。   又是近百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上了城。   片刻之后,喊杀声便自城上传来。   栾楠与李香君立刻整队,一面派人继续向城墙爬上,一面已守在城门两侧,只待城门一开,便立刻冲进去!   城墙上一片刀光剑影,手执兵刃的嘲风营和凰涅军士兵与私兵们战在一起,一时之间血肉横飞。私兵们万万没有想到,南边竟会有大昭的军队攻来,惊慌之下,又见对方阵法敏捷,虽然人数占据优势,但还是渐渐败下阵来。   凰涅军一队女兵见势,率先从城墙上跃下,拼刺之间,一个女兵趁机,打开了城门。立刻,乌泱泱的一队人马,立刻从城门中杀了进来。   顾子湛看见己方队伍已至,带着一队凰涅军,直直便向城中杀去!她目的明确,并非是要与城中那些私兵对战,而是直奔城南一处兵库,抢夺军械!巷战之中,火器,便是最大的杀器!   同时,已占领南门的嘲风营士兵,将城上炮口调转,对着不远处私兵的大营,轰轰几声炮响,立刻将那些营帐大半夷为平地。   几声之后,从私兵营帐的后方,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   此时,那王将军,正在私兵营帐中。   方才那一阵巨响,炮火震得他双腿发软。他心中一片不可思议,与南门上那些私兵所想一样,南面,怎么还会有这样一支强兵!   来不及细想,他身边已围上一群亲卫,护着他出了营帐。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焦土,满地的残肢和血肉,耳边充斥着阵阵惨叫和哀呼,让他有些不可置信。这是,竟然要败了吗?   一个亲卫满脸是血,忍痛问道:“王将军,如今南门已破,北面也被龙骑卫追着打,我们如今,只能突围了!眼下,我们该向哪里走?”   另一人也立刻说道:“东面离得近些,不如,我们便向东面突围吧!”   这王将军只觉得耳边蜂鸣一阵,扰的他头晕眼花,狠狠拿手去拍耳朵,才发现自己的耳朵里,竟然正流着血!他强自镇定,忽然喝道:“不可去东面!向西突围!”他还记得,之前曾有人来报,东面飞出去一只大鸟,想来,正是去向东传信!那么,东面,也必然会如这南门一般,另有强军,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众人见他主意已定,立刻便护着他,向西面奔去。这时,一个亲卫忽然惊呼,“王将军,如今三公子还不知身在何处,我们当分出些人手,去把他找回来啊!”   这王将军却早已没了耐性,横刀一把将那人砍翻,骂道:“还找什么找!定然就是他跑去给那廉适之传了信儿,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又对左右喝道:“全力突围!再敢废话者,皆视同扰乱军心,他便是下场!”   左右再不敢多言,忙护着他,向外逃去。   然而,他们刚冲出营帐不久,就看到一个一身玄色铠甲,手执长剑的将军,领着大队人马,冲了过来!   这王将军定睛一看,忍不住惊呼出声:“世、世子爷!”   “你、你怎么没死!”   *   两军对战,顾子湛耳力超群,自然将对面那人的惊呼听了个清楚。   她心中的诧异一闪而过,忽然朗声开口:“王允善!你们还不束手就擒吗!”   她也没有想到,这领头的,竟然是当初废定国公王允和的堂弟!想不到王允和死了,他族中的堂弟,竟然还会在顾权手下卖命!不过这其中缘由倒也好想,这人定然也是一早就投了顾权,后来王家被发落,应该也是顾权保下了他,为掩人耳目,就扔到了北境。   但顾子湛面上不动声色,忽然却冷冷一笑,喝道:“我为何会在此,王允善,你难道不清楚?如今,速速放下武器,否则日后算起账来,你如何担待得起!”   这王允善一时心头大乱,他忍不住怀疑,难道,这一切,也是顾权谋划中的一环?但随即他便反应过来,不可能的!顾子湛的突然出现,显然是解了太子之围,这绝不可能是顾权的安排!随后便立刻大喊:“她是假的,假的!诸将士听令,随我杀过去!”   但他这一声,终究是喊的晚了些。不少私兵已听清他们方才的那番对话,心中早已起了疑。战场之上,战意一退,便再难振作。一些人已扔下兵械,另一些人见顾子湛攻来,则下意识的便向四处逃散而去。   转眼之间,王允善身边,留下的亲卫,已不过千余人!   顾子湛立刻带兵上前冲杀,瓮中捉鳖,其势已成! 第八十五章 甲光耀金日,角声催暮迟   顾子湛带来的凰涅军与嘲风营战士皆是勇悍之师,很快, 王允善身边已再无人能战。   等到他被人绑着扔过来, 顾子湛看都没看他一眼, 命人将他口中塞上破布,好生看管起来,又让栾楠带兵将那些逃走的私兵赶去西门, 便急急向着城内奔去。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唳,顾子湛心中一喜,立刻辨明方位, 向着那里发足狂奔。她甚至连轻功都用上了,顾不上身后几个护卫她的凰涅军士兵,她的心里,只剩下那最牵挂的人。   思念再不温吞, 已如疾风骤雨, 令她半刻都无法多等。   那片小院外,因着私兵的溃败, 一半的龙骑卫士兵去追袭逃寇, 另有近五百名, 还守在院外。   见到顾子湛一身铠甲狂风般向这里奔来, 几名龙骑卫士兵高喝:“来者何人!”一边叫着,一边提着兵刃,冲上去欲将顾子湛拦下。   就在这时,从他们身后跃出一个人来。   顾子湛只看了一眼, 就几乎要落下泪来。周遭的一切她全再顾不上,无视了对向自己的刀锋,径直向内冲了过去。   楚澜见她这样,心里一急,忙止住那些龙骑卫,说道:“放他们进来!”龙骑卫兵士赶忙收手,心中还有疑惑,却见顾子湛已跃过人群,来到了楚澜面前。   然而。   她预想中的四目相对没有发生,热烈相拥也没有发生,执手泪眼,就更不可能发生了。   只见自家媳妇看着自己,神色却慢慢凝重起来。顾子湛正愣神间,忽觉得手臂一紧,被眼前人拖着,径直向着院内走去。   耳边轻飘飘传来一句,“脏脏乱乱的,小澄儿你近来有些,变丑了。”   ......   什么?!   *   走到院内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顾子湛反手握上楚澜的手,总算寻回一些主动权。   她一手拉着楚澜,一手狠狠擦抹几下,把自己擦出个大红脸。黑亮的眼睛眨了眨,气鼓鼓问道:“你再仔细瞧瞧,我哪里变丑了!”   这时,她与楚澜正面而对,才看清心上人的唇角边,始终挂着笑意。   好气,她又被阿澜戏弄了!   楚澜看她这副想炸毛又不敢,炸字写了一半变成了委屈的小模样,心中也再忍不住发软,拍拍顾子湛的脸,忍笑说道:“方才太暗了,是我没有看清楚。如今再一看,澄儿还是一样好看的。”   顾子湛瞬间扬起笑脸,礼尚往来吹捧道:“哪里哪里,还是比不过我家澜儿,您才是最好看的!”   楚澜再忍不住,一早存在于心的相见之欢,终于在唇边漾开。顾子湛也笑着,总觉得自己的心上人,似乎与原先相比,慢慢有了些不同。她这些幼稚的玩闹,竟难得有了回应。   待进到屋中,顾子湛终于再见到太子时,二人分别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令人震惊的变化。   看着顾子湛如青松挺拔的身姿,经历磨砺却愈发温和坚毅的面容,太子一时竟有些自惭形秽,甚至,有一丝隐隐的嫉妒。但他立即将心中这丝不该存在的情绪抹去,久别重逢的欣慰便瞬时涌了上来。   顾子湛也没有想到,再见到时,太子竟会比她离开京城那会儿,瘦削苍白了这么许多。眉目间难掩疲色,顾子湛恍然,尚未到不惑之年的太子,如今看去,竟有些佝偻如老叟。   太子看向顾子湛,率先开口:“这么许久,阿澈辛苦了。见到你平安,我便放心了。”   顾子湛听他话语中的关心如往日一般温暖和煦,心上那些淡淡的顾虑被打消,扬起笑脸道:“阿兄平安无事,我便也可安心。只是,您怎么,又瘦了?”   太子轻咳一声,摆摆手,“不碍事。”   这时,一名龙骑卫士兵敲门而入。段武那边已传回消息,先前那场战败的军报果然是假的,他们如今已攻破云州城,只余一些残寇还在抵挡,不日便可以彻底扫平。另外,李广智领着二万平远军也已返回,正在西门外围攻那些私兵反贼。   得知这个消息后,太子终于长舒一口气,目光在楚澜与顾子湛之间逡巡,随即便浅笑道:“如今大局已定,阿澈与游儿也终于团聚,不如便先休整一下,待外面战事停了,咱们还得赶去云州城,免不了又是一番奔波。”   又稍沉下目光,郑重道:“放心,接下来的路,阿兄会帮你们将所有障碍,一并清除。”   他神色郑重,顾子湛便知,凰涅军与嘲风营真正从阴影中走出的日子,就要来了。外面,旭日初升,金色的霞光顿洒,阴霾已被驱散的一干二净。   顾子湛与楚澜并肩立于这朝阳下,眼中是树木掩映的生机勃勃,身边是朝思暮想的意中人。重新沐浴在阳光下的感觉,真好。   *   见微追上平远军时,李广智正迷失在夜色里。   他们当时距离云州城已不算太远,但丝毫没有任何战败的痕迹。没有四散的逃兵,也没有大军败退过的踪迹。李广智被仇恨冲昏的头脑,终于被这微凉的夜风,吹醒了理智。   在到达镇西关之后的短短几天,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段武正领着大军在前线厮杀,多少战士因此流血牺牲,他却让人伪造了一封战败的消息!动摇军心、欺瞒储君、污蔑忠良,这一件件,竟然是他自己做下的!   他的兄长因杀敌而死,可是他,竟然要用这些腌臜手段,玷污了英灵未干的热血。   李广智忽然之间,心中涌上无尽的后悔和畏惧。他仿佛看到自己兄长与那些死去的同袍,正满身满脸的鲜血,围在他的身边,声声斥责喝问。   李广智猛然惊觉,大叫道:“停下!”   他身边那个曾给他出主意伪造军报的亲卫见状,立即上前,焦急劝道:“将军!我们很快就要到云州城了,将军还当一鼓作气!”   李广智看着他,忽然长刀挥出,那人躲闪不及,正被斩去一条手臂!他再忍不住,痛呼大骂道:“你疯了吗?”   李广智冷冷看向他,身边一队亲卫皆已停住脚步。李广智猛然下令:“全军停止进军!将这个贼人绑了,听候发落!”   就在这时,后面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响,被大军拦住后,一个高挑身影从马背上跃起,高声道:“平远军李广智听令!皇太子殿下命尔等速速返回镇西关!”   李广智大惊,怎么,竟会是一个女人?   见微身形极快,平远军士兵们根本拦她不住,眼见已有人射出箭矢,李广智赶忙制止。见微便稳稳落在李广智马前,手中高高举起一个令牌,火把的光亮将这上面的三个字清清楚楚的照出来。   东宫令!   见微快步上前,厉声道:“镇西关遭贼人围攻,皇太子殿下令尔等速速返回救驾!”   李广智只觉脑中一阵轰鸣,坏了!他竟然真的,中计了!   再耽搁不得,李广智立刻下令,二万平远军即刻调转马头,驰援镇西关!   原先顾子湛在交待见微去拦截李广智时,曾嘱咐她要智取,见微便料想此事将有些难办。没想到李广智如今却这般听话,倒令她有些意外。只是见微却不知道,如今,李广智已经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阴谋,自然再不敢一意孤行。无论她见微身份如何,眼下,保护太子才是最紧要的。而同时,在李广智的心里,已存了死志。   他不能让李家满门忠烈,因着自己的糊涂,白白蒙羞。   *   而这一点,在顾子湛听闻平远军大军已迅速返回围攻那些私兵时,也猜到了结局。   于是,在听到李广智于镇西关外被叛军流矢击中,当场阵亡时,顾子湛也只得在心中长叹一声。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由各自一步步的选择造成的。不甘与激愤,荒唐与迷惘,醒悟与惨烈,都促成了这一次次的选择。有的时候,一切真的就只是一瞬间的事,若不是在这种境况下,也未必会有这般的结局。不知那高高在上的所谓天命,又如何看待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楚澜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一只手握上顾子湛的手腕,随后,与她十指紧扣。   顾子湛看向她,只见楚澜神色满是坚定,一字一句说道:“天道,未必有常。”   此时的顾子湛,尚不知楚澜这一句感慨,背后还蕴藏了那些许许多多的往事。楚澜总是这般,将自己的伤疤藏好,沉入心底最深的地方,从不愿因此,给她造成一丝一毫的负累。   只因她们彼此都是对方在这个世道中,唯一确信,不会有任何背叛存在于其中的牵绊。   **********   京城之中。   这些时日于顾权来说,也有些难熬。他期待的消息陆续传回来许多,但他最想听到的那个,却始终未曾听到。   直到皇太子带领大军击溃反贼,大败戎族,夺回云州城的消息传回,顾权再坐不住了。   这不可能!   此次他派去帮助戎族的那三万多人,可以算是他手中大半的资本,怎么可能就全部折了进去!那些人各个都是他花了大把心血栽培出来的,留作最后底牌使用的精锐,甚至此次,他还将东宫里仅剩的势力也抛弃了出去,怎么可能,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被灭了个干净!   顾源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怎么就死不了呢?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胡培的声音。   顾权心绪烦闷,忍不住将桌上镇纸砸向屋门,怒斥道:“又有什么事!”   胡培听到屋里的动静,不禁被吓的脸色一白。犹豫片刻,才大着胆子说道:   “主子,元晦道长求见。” 第八十六章 死生皆牵连,凰涅现人间   镇西关战事已了,太子便领着顾子湛出现在了人前。   立刻, 这场因她“死而复生”带来的尘嚣, 甚至将假传战报、东宫虎符被盗、降叛皆突然的反贼, 与领着平远军去而复返的李广智最终在胜利前战死沙场的这许多事,都遮掩的不那么突兀了。   面对众人的询问,太子皆以一句话挡了回去。   “孤这六弟乃是为奸人诬陷, 她所行之事与带来的那些义军,皆是孤的安排。”   廉适之见那些义军中竟还有不少女兵,又听说了先前他们与戎族的那场恶战,甚至奇多被重创都是出自女兵之手后, 却并没有像许多人预料的那样站出来与太子争辩。更令众人没有想到的,他连一句不满都没有,就直接领着龙骑卫,站在了太子身后。   众人见此, 只当他年老失了锐气, 却不知道,廉适之在看到女兵时, 想到的, 却是他家中那个, 毫不逊于儿郎的宝贝孙女。若是大昭可以有女兵, 那么日后定然也会有女将军。这样的话,也许他的宝贝孙女,终于也能在不久的以后,得偿所愿。   在出发向云州城而去的前一天, 太子打出天子仪仗,手持龙节与尚方剑,出现在了校场上。   面对着几万将士,太子握住了顾子湛的手,言语铿锵,郑重向所有人说道:“孤代天子亲征,如今持龙节与尚方,便犹如天子亲临。早闻宗室子顾澈受奸人所害,几乎命丧江北,如今得以生还,乃上天护佑,实乃大幸!孤早先出征时,澈便受孤之命,整练义勇兵士,于后方调集粮草辎重,随扈于大军之后,以安民心。孤陷于危局之时,澈又冒死领义军相救,与我大军并肩,杀敌无数,立下赫赫战功,尽显我大昭军民忠勇。如今戎族败局已定,孤不可再令义士与百姓寒心,特以天子之命,收归两支义军于麾下,名其‘嘲风’与‘凰涅’。此二军,无分男女老幼,诸位需一视同仁,皆以同袍待之!”   又看向顾子湛,太子开口:“孤代天子,不可施礼于臣下。但君与台下诸将士救命之恩,亦不敢忘怀。特许澈以副将身份,随护孤之左右,待得胜而归之后,再与众将士一同论功行赏。”   随后,太子目光扫向台下诸将士,朗声道:“待我大军得胜归朝之日,便是诸位受功封赏之时!有诸位铁血将士,乃我大昭之幸!乃天下黎民之幸!”   “如今,诸位且随我,驱除恶贼,还江山太平!”   太子话音一落,立时间,排山倒海般的呼喝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大军口中皆是列阵时喊出的“武!武!武!”,连脚下的大地也带起了震颤。   顾子湛缓缓单膝跪下,向太子行了一个军礼,接下了这些激昂的称赞。此时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是那许许多多跟随着她一路至此满身伤痕的凰涅军与嘲风营战士,是那些在战场上牺牲了性命才终于等到今日之荣光的,一缕缕再难归故里的英魂。   还有,还有日后那些,能够因此而摆脱束缚,被朝阳照进生命的,每一个普通人。   *   随后,大军在第一束阳光照进大地的时候,集结完毕,启程奔向云州城。   与匆忙赶来时不同,每一位将士的心里,都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只是顾子湛与楚澜却发现,见微,有些不对劲。   楚澜私下问过几次,见微都是缄默不语。连对自己都这样,楚澜便更没打算让顾子湛去问。只是在说起时,有些忧心。   顾子湛已经将见微被元晦道长诈出她们在江南招募军队的事告诉了楚澜,楚澜清楚自己那位师父的为人和手段,也知晓见微是无心之过,言语之中,也对见微安抚过几回。但见她那样子,只怕,心里想着的,还并不只是这件事。   见微毕竟是自小跟着她的,楚澜也不愿她整日郁郁,却又不擅长开解人,不觉便有些闷闷。虽然她这闷是藏在心里的,但还是被顾子湛看了出来。   顾子湛想了想,便去找了李香君。   *   嘲风营与凰涅军因着太子特意下令,被归入了大昭的军中。只是他们现在人数还不算多,成不了单独的建制,于是便暂时归了龙骑卫,军服铠甲,也与龙骑卫一样。段勇与李香君,都暂时成为了龙骑卫中专责嘲风营与凰涅军的校尉营官。刘木兰与栾楠也因着各自战功,成了副营官。   李香君身形不算矮,但龙骑卫的军服穿在她身上,还是显得有些肥大。见微则与她不同,瞧见那人一身军服将身形趁的愈发英挺,胸前也并未因隆起太过突出而显得臃肿,李香君一时竟有些艳羡。   收了收情绪,李香君打马追上见微,用马鞭轻轻碰了下见微的后腰。   见微立刻绷紧身子,皱着眉回身就要骂人,待看清楚是李香君,又只得将那些粗话憋回,翻了个白眼,冷冷问她:“你干嘛?”   李香君受顾子湛之托来套话,难得没有被见微的白眼刺激到,反而浅浅一笑,问道:“你怎么啦?看上去,似乎有些烦心事,不如与姐姐说说?”   见微第一反应,这女人,又要作妖!   但随后,却又烦闷的叹一口气,摇摇头,“算了,你估计也不懂。”   李香君被她这态度惹得差点就要撑不住笑容,好在业务本领过硬,拿出当年织秀楼花魁的架势,假笑一下,又劝道:“那也未必。不如你说说看,两个人想事情,总比一个人要容易些。”   见微却又是一声长叹,就在李香君快要破功发起怒来的时候,只听见微声音有些微弱,开口道:“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要去故意送死呢?”   李香君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当时见微是随着李广智一起在西门拦截那些私兵,想来,她说的这人,应当就是李广智。   想了想,李香君缓缓开口:“因为在他看来,战死沙场,要比背负罪责、牵连家人,来的好一些。”   如今,那个被李广智斩去一条手臂的亲卫已经招认,太子与廉适之也都已清楚,当初那封段武传回来云州城大败的军报,是李广智受人蛊惑伪造的。当然,这些人其实一早便受到王允善的拉拢,而那封战报,也并非从段武军中传回。甚至那枚虎符,也是由萧程偷出来的。   李广智在带兵回援镇西关的时候,已经明白自己被奸人利用了。但打乱大军部属、违抗主帅军令的是他,私自带兵离开的也是他,甚至传递假军情这种战场大忌也有他的一份,以至于最终,连累大昭许许多多的将士枉送了性命,又发生了使太子困于敌手的凶险境况。说来说去,日后算起功过来,他无论如何也免不了要被斩于军旗之下,明正军法典刑。   但是,他可以死有余辜,李家满门却决不可被他牵连。太子心软,这点已恢复理智的李广智心知肚明,若是他死在战场上,看在他那位威名赫赫的兄长份上,太子,应当会给李家,留些最后的体面。   于是,在将那些私兵残党消灭大半之后,李广智一马当先,追击残寇而去。他身边剩余的亲卫,早被他打发去了别的旗队,私兵见大军前来,负隅顽抗时,将最后一阵箭雨射出。   平远军士兵举起圆盾抵挡,却见到身为一军主帅的李广智迎着朝霞,冲入了这一片箭雨中。   随后,一些已明白他心中所想的亲卫含泪高呼,为主将复仇!大军顿时喊杀声四起,李广智用他的死,加速了这场胜利的到来。   然而目睹这一切的见微,却也因此,陷入迷惘。听了李香君的解释,见微依旧有些不明白,问道:“若没有他,那三万反贼,难道就不会反吗?”   李香君摇摇头,“这是两回事。那些人反叛,自然就要承受被大军剿灭的后果。同样,李广智犯下的那些过错,也同样需要他自己承担后果。或许于他来说,战死沙场留个尚算勇烈的名声,求个太子心软不再过多追究,要比活着领受军法,甚至祸及家人、辱没名声,强上许多。”   “这是他的选择,每一步的路也都是他自己走下的,自然,便需由他自己负责。死在战场上,这便是他选择负责的方式。”   听李香君说完,见微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更加迷茫了。许久,她喃喃自语:“原来,有些错事的代价,竟会大到,要以死来偿还。”   李香君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忽然这样安静,只觉得有些不适应。想了想,又拿起马鞭戳戳她的腰。这回,见微炸毛的很干脆,白眼功力顿时飞升。   李香君见到她这个样子,终于也笑了。   *   当在整齐军队的簇拥下,庄严的天子仪仗缓缓驶入云州城门的时候,奇多已被段武安排马正远带兵,一路赶出了北境。   这次奇多几乎耗尽了戎族所有的战力,最后只带了五千余名的老弱残兵,仓惶如丧家之犬,被大昭的军队驱赶的到处躲藏。这一场耗时已久的战争,在付出同样惨重的代价后,大昭上下,终于迎来了曙光。   不过,在顾子湛的心中,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于是,在云州城只停留了一日,顾子湛便和楚澜一起,只带了段勇和见微与几名凰涅军女兵,出了云州城,又向西行去。   她与楚澜坐在马车里,手上正把玩着那枚,许下了诸多不平等条件后,终于拿回来的,金底包玉的红玛瑙戒指。   楚澜见她这样,浅浅一笑,“原来,那时你便知道他的身份了。”   顾子湛却摇摇头,“没有,最开始我只当他是个寻常富商,也是后来,通过花满楼,才打探出了他的身份。”   楚澜见她竟难得这样谦虚,忍不住老怀欣慰,“我家小澄儿也长大了呀。”   顾子湛立刻打蛇随棍上,“那不许叫我小澄儿了,叫声夫君来听听。”   楚澜一脸正经,似乎正在认真思考,之后缓缓开口:“那叫你,老顾?”   顾子湛被噎住,脸色顿时五彩斑斓。气咻咻地扑上去,大着狗胆将对面高洁仙子扑倒在怀,小动物一样在楚澜怀里乱蹭一通。   楚澜被她惹得,再忍不住,朗声笑了出来。   两人闹够了,顾子湛才放开楚澜。撑在她的上方,亲亲她的脸。被楚澜偏头躲开,顾子湛倒也不在意,扶着她重又坐好,才闷闷开口: “其实,我会猜到他的身份,也是因为在听说戎族劫掠北境时,心里忽然就涌上了这个想法。”   “就好像,我本来就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后来忘记了一般。” 第八十七章 泥牛入于海,又卷狂风来   一日之后,顾子湛便与楚澜一起, 到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漠城。   漠城地处西北边陲, 距离西域已不远,有许多西域行商在此,与中原进行贸易往来。他们从西域带来珠宝玉石和牛羊皮毛, 再从这里换回中原的茶叶和丝绸,以及一应生活物资,带回西域去售卖。所以,漠城虽然算得上富庶, 但人口混杂,许多商户都养着不少护卫私仆,也因此,奇多不愿多生事端, 此次攻打大昭时, 也绕过了这里。   只是更为重要的一点,这里有一个, 令奇多也心存忌惮的人。   这人, 便是顾子湛他们这次, 要见的人。   西北最大的胡商, 呼延祥。   当呼延祥见到顾子湛手中的那枚红玛瑙戒指时,又向她身后的段勇看去,忽然大笑起来,连声道:“缘分啊!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顾子湛微微颔首, 淡淡说道:“呼延——不,还当称阁下为呼日都王子才对。”呼延祥面上笑容不变,顾子湛便继续道:“想来你我之间的缘分,应也是阁下一手促成的吧。最起码,阁下猜出我身份的时间,要比我猜到您的,早了许多。”   呼延祥朗声大笑,“哪里哪里,我也是直到听说了江北那场噩耗,和那枚少见的红玛瑙戒指就是您的之后,才猜出了贵人的身份。毕竟,若论起装死人,我的经验嘛,总还是更丰富些。”   顾子湛也浅浅一笑,她才不信这呼延祥是自己猜出来的,想来他蛰伏这么许多年,各方势力里,都渗透进不少。大昭的京城里,应当也会有他的探子。于是,也不再客气,直言道:“这倒也是,毕竟,按照传闻来讲,戎族中老汗王长子呼日都,已经死了十多年。我这短短的时日,终究是比不过您。”   呼延祥倒不在意顾子湛这么说,十一年前戎族老汗王过世,本已被任命为下一任汗王的大王子呼日都被弟弟奇多暗害,传闻死于乱刀下。但实际上,那时呼日都在死士护卫下侥幸逃过一死,之后便去了西域,流离辗转多年,改名换姓,成了如今富甲一方的胡商呼延祥。   但随着他逐渐在西北站稳脚跟,他原先那些部下,也慢慢找了来。加上奇多这些年耽于享乐、喜怒无常,对普通族人压榨日益严重,动辄就会打杀奴仆,甚至连族中贵族的妻女也抢掠过多次,已逐渐失了民心。此消彼长间,许多戎族人已开始怀念老汗王在的时期,对那位被奇多杀害的大王子呼日都,也生出了同情。   奇多自从知道呼日都没死之后,便一直在找他。但当他的人找到呼日都时,呼日都也已经在西域有了自己的势力,几次暗杀都被他躲过之后,奇多便知道,想要杀掉呼日都,已不再容易。他这次发兵攻打大昭,也是想趁着对外侵略,将族中日益激化的矛盾转移的同时,再于族中重振声威。   正因为奇多对呼日都的忌惮,和呼日都在戎族中的影响力,顾子湛才在此时来找呼延祥。就是想助他返回戎族,重掌大权,给丧心病狂的奇多,来这最后的致命一击。   *   但这一切,还都有两个前提。其一,呼延祥日后,以至于他的子子孙孙,再不可与大昭为敌。其二,戎族需向大昭称臣,选拔族中贵族子弟入大昭沐习王化,年年向大昭纳贡,同时,大昭将派出镇抚使,帮助戎族汗王治理族人。   对于这两点,呼延祥答应的十分爽快。   如今戎族已经被奇多作践的一塌糊涂,要想恢复到能与大昭抗衡的地步,恐怕他这一辈子,都再不可能。既然如此,这个条件对他,可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至于子子孙孙,那时候他早就两眼一闭、魂归神山,还管这些作甚。   再说称臣纳贡,这种事对戎族来说原本就古已有之。这百余年间,戎族一直都是这样,中原政权强大时,他们便称臣纳贡,换取些好处养精蓄锐,一旦中原发生战乱或者国力衰弱时,他们便会亮出爪牙,趁机侵占掠夺。至于大昭派出镇抚使去戎族,这一点呼延祥更没放在心上,到时那镇抚使来了,他们戎族人多势众,不还是得听自己的嘛!   然而,这只是呼延祥的想法,对于顾子湛来说,她想的则更深远些。   两方说定之后,顾子湛便派段勇与刘木兰,领了两千名凰涅军和嘲风营战士,以及五千大昭精锐,脱下大昭的军服,以义军的名义,护送呼延祥重归戎族。   临行前,顾子湛找来段勇和刘木兰,对他们细细嘱咐。   将行军之事安排妥当后,段勇问起顾子湛对戎族接下来的打算。   顾子湛想了想,说道:“戎族与中原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上百年,如今,已到了要彻底消除隐患的时候。待我回京之后,便会通过太子殿下去向陛下请旨,派出官学先生去戎族教习大昭文化,制定礼法、消除陋习。同时,准许戎族将族中幼儿内迁。”   段勇与刘木兰都是聪明人,听顾子湛这么一说,便知道了她的打算。可以想见,不久的以后,戎族彻底与大昭融为一体的日子,将不会太远。当彼此有了统一的礼法观念,有了统一的价值观,互相亲厚而尊重,吾土吾民,自然会成为一家。   最后,顾子湛又看向他二人,说道:“下一步,凰涅军的壮大将会是重点,木兰大约还无法在戎族久待。从毅,待你在戎族真正立稳脚跟,这第一任镇抚使,我将向殿下力荐由你出任。”   二人听到顾子湛这样的安排,心神俱是振奋。可以说,顾子湛在考虑到他二人各自的想法后,真正做到了人尽其才。   *   这次跟随段勇与刘木兰的兵士,顾子湛已传信给太子,整队之后,已在云州城外等候。   在返回云州城的路上,呼延祥与顾子湛并辔而行。   想到自己即将重归旧族,重掌权柄,呼延祥心中也有些激动。按捺不住,呼延祥笑着与顾子湛说道:“我原也是想不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光明正大的回去戎族。这一切,全赖公子相助,您的大恩,我呼日都永生不忘。”   顾子湛淡淡一笑,“奇多穷兵黩武,令我大昭饱受其害,也使戎族百姓死伤无数、苦不堪言。只希望您回去后,我们两族能永守和平,再不使百姓受苦。”   呼延祥哈哈一笑,称赞道:“紫微天星下凡,果真不同常人!我有生之年能见公子,真是大幸、大幸!回去之后,我定会让族人日夜供奉,借仙君灵气,护佑我戎族子民!”   顾子湛心中却是一惊,怎么,这紫微星君之说,甚至自己这所谓紫微天命的传言,竟然传到了北境之外戎族!   面上丝毫没有显露惊诧,顾子湛只微微一笑,反问道:“哦?这事,阁下是如何得知?”   呼延祥只当顾子湛不愿声张,便也没有在意,反而自以为配合的压低些声音,说道:“数年之前,北境便有了些传言,当时说的是紫微星君下凡,托生在了豫王,哦,就是您父君府上。那时这事极为隐秘,我也是通过奇多的一个暗卫知道的。不过,就在一年前吧,这传闻便具体了许多,只说这紫微星君乃是天神上君,与凡间的亲属命格相克,会遭受些苦难磨砺。”   “所以,后来当我确定您的身份之后,才不会相信那些您丧命江北的风言风语。”   “就在月前,又有消息从京城那边传来,直说您就是紫微星君下凡尘,所以才能逢凶化吉,驱除掉奇多那头恶狼。还有,您身边那些女兵,也是天仙下凡,来帮助星君扫除凡间的祸乱。”   又嘿嘿一笑,呼延祥声音压得更低,“您既然是紫微星君转世,那自然,是要成为这人间的真天子!要不,我怎么敢只听您的几句话,就把身家性命都托付出去了呢?毕竟,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奇多可是与您在凡间的父亲往来密切得很,若不是您这样的身份,我可不敢轻信。”   听他说到这里,顾子湛的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   这流言传的蹊跷!三次,竟然有三种说法!更何况,若是连呼延祥都已经知晓,只怕,这些传闻在大昭中也已经喧嚣尘上!天顺帝与太子还在,这些流言于她,于绝不是好事!   究竟是谁,竟要在这胜利关头,置她于死地!   顾子湛的心中猛然闪过一个人,但又想不通,这样做,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而顾子湛心中的这个疑问,在那日顾权听元晦道长说完后,也这样问过她。   **********   “道长这主意,于本王来说,有何益处?”   顾权看着元晦道长,心中则在猜测她单独来找自己的目的。对于元虚与元晦这一对师兄妹,顾权向来都是与元虚道长联络往来。而因着楚澜背弃他这一派势力的缘故,顾权对元晦道长也存了几分戒备。   听到顾权的问话,元晦道长抿唇微微笑道:“王爷无需对贫道这般戒备,在贫道面前,您也大可安心畅谈。”   顾权眉头皱起,“这么说来,本王心中筹谋之事,道长也是一清二楚了。”不禁冷笑一声,“可是您那位好徒儿,却几次三番坏了本王的事!不知道长对此,有什么要说的?”   元晦道长丝毫不见惊慌,反倒是淡淡一笑,不答反问:“江南那些不过小鱼小虾,王爷舍便舍了,难道还会舍不得?”   顾权被她说中心事,不禁有些讶异。他在江南豢养那几千私兵的事,可是连元虚道长都不知晓,怎么面前这位向来低调的女冠竟能一语道破?   难不成,竟会是楚澜将这事告诉了她?那么,眼前这人,与她那个令人恼恨的徒弟,竟会另有图谋? 第八十八章 各争分夺秒,留残雪未消   顾权很快便把这些想法放在一边,对元晦道长开门见山问道:“道长无需再兜圈子了, 您有甚所图, 便照直说吧。”   元晦道长却微微一笑, 说道:“贫道是真心来帮王爷的,可惜王爷却不信我。”又摇摇头,“想不到王爷一代雄主, 竟也会有舐犊情深的一面。”   顾权脸色已极为难看,“道长若是不愿直言,那本王也不再强求,您请便罢!”言下之意, 已是要送客了。   就在这时,元晦道长却打断他,径直说道:“紫微星君乃是天上仙君,命格非凡, 来尘世间走一遭, 也并不会挂念这些俗世中的伦法道义。所以,她是她, 您是您, 从来就不是一体的, 这点, 贫道向来与我那师兄的观念,不一样。”   “如今她已至北境,与那位忝居其位的皇太子站在一处,想必您已经知晓。既然如此, 王爷想要成就大业,就只能将她舍去。她在北境惹出的风头愈大,对您来说,便愈加便利。待得胜归来,陛下自然想要将功劳全算给太子。若是此时传出这一切功劳全拜天君下凡所致,身为帝王的陛下与身为储君的皇太子,不过是窃位之人,您想想,陛下到底会忌惮您多一些,还是会忌惮这紫微星君多一些?”   她话说到这里,顾权早已明白过来。元晦道长的意思,无非是要他将顾子湛推出去,去做那挡箭牌。但这样一来,顾权也再无法借着紫微星君的名头行事,原先那些因认定天命在他而投靠的官员与属下,也会因此发生动摇。   元晦道长似是看出顾权心中所想,继续娓娓说道:“王爷经营多年,那些手下人,若说没有把柄在您这里,贫道是不信的。既然这样,他们若想再倒向别人,也得掂量掂量自身的处境和得失。这些于王爷来说不过区区小事,杀鸡儆猴便已足够。”   “此次戎族那里,败局已定,您折损不少,就算要在京城起事,但一来师出无名,二来,京城中的守卫已由福王接手,他可并不是一个年老昏聩,好对付的人。眼下,您便不如休养生息,待乱事再起,才好一击即中。这眼下,不就是个难逢的良机吗?”   顾权向她看去,冷笑问道:“道长当真了不得,连这朝中局势与本王的图谋,都敢妄自揣测。这些,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元晦道长笑容变得高深起来,“天机并非不可测,万事万物,皆受天道所限,亦受天道所成。贫道窥测天机的本事,要胜过我师兄许多,故而能知道这些,实属寻常。”   见顾权态度已有了些变化,元晦道长趁热打铁,抛出了另一个筹码,直击顾权心中要害。“还有一事,是这二十多年,我师兄一直对您隐瞒的。”   顾权神色骤然一凛,只听元晦道长轻笑说道:   “紫微星君的命数,并非不可转移。只需等到贪狼吞日之时,用我天机门中秘法,便可将这命势转移到另有天命之人的身上。而王爷您,便是这另一位,天命之人。若非如此,贫道也不敢逆天改命,前来寻您。”   “而这贪狼吞日的时机,已不远了。”   顾权双目倏然睁大,厉声喝问道:“你这话,可当真?”   “千真万确!”   **********   很快,通过花满楼的探查,顾子湛与楚澜已基本确定,这次有关紫微星君的传言,正是从顾权那里传出的。这次还要多亏了楚氏下面的商户伙计,是他们率先发现了散播流言的人,之后留在京畿的柳赞命花满楼的人顺藤摸瓜,才寻到了顾权那里去。   楚氏配合顾子湛做事已不是第一回,近来几次,双方已愈发默契。顾子湛隐隐觉得,似乎楚氏上下对她的态度,也愈发恭敬。   但顾子湛与楚澜来不及多去想楚氏与楚太傅的意思,也尚不清楚顾权下一步还要做什么,不多久,顾子湛就是紫微星君转世这件事,便传到了大昭军队之中。骤然间,包括太子在内的所有人,对顾子湛的态度,都起了变化。   太子再按捺不住,命人连夜去找顾子湛。楚澜知道后,执意与顾子湛同行,一齐去见了太子。   少有的,太子见到她们二人时,脸上没有了笑容。   他如今住着的,是云州城原先巡抚的宅院,现在已被收拾的十分干净整洁,主屋中央摆着一个从宫里带来的仙鹤香炉,正缓缓流淌出渺渺青烟。现下天气早已回暖,但太子依旧穿着夹棉锦袍,玄青色的缎面上绣了暗金云纹,衣领高高束起,衬得他苍白瘦削的面颊上,显出几分阴郁。   他看向顾子湛和楚澜,没有让内侍给她们看座,摆摆手,将所有人赶了出去。   许久,太子缓缓开口,将这一室有些压抑的静谧打破。   “游儿是不信任孤了吗,怎么,竟也跟了来?”他说这话时虽是笑着的,但语调中却含了有些尖锐的冷意。   楚澜淡淡答他:“殿下多虑了。只是这事,我亦牵扯其中,为了与殿下解惑,才一同跟了来。”   太子垂眸,把玩着手中一个有些破旧的香囊,冷冷说道:“你可知,这一点,孤便可算你僭越之罪。”又抬眼看向顾子湛,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阿澈如今,竟会让女人挡在前面!这一点,你可真不像我顾家儿郎。”   顾子湛却平淡笑笑,眼眸微垂,说出的话,却让太子从座椅上猛然站起,力道之急,竟将沉重的黄花木太师椅撞翻在地!   只听她语气自嘲说道:“顾家儿郎,我原本就不算是。”   *   她这一句话,令太子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难不成,她竟然真的是那所谓的紫微星君!难不成,所有的一切,竟都是她为了达到那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做下的!   难不成,竟连往日里与自己的亲厚,也是她谋划中的刻意而为?   太子心中顿时涌上滔天的恨意!他绝接受不了,他的身边,竟从未有过真心待他之人!   就在这时,顾子湛却继续开口,她长叹一声,“唉,阿兄啊,我根本就不算是真儿郎!”   什么?一时间,太子竟好似听不懂她说了什么。   慢慢的,他缓缓坐下身,神色变了又变,半晌,才好似终于反应过来。目光在顾子湛身上上下逡巡,又忍不住向楚澜看去。终于,太子面色上的阴郁消散,竟生出几分犹豫。确实,顾子湛如今已二十多岁,但面上却光洁无须,声音也不算浑厚,身形虽然高挑,但始终单薄如少年。往日里被她那身卓然气度遮挡着,还觉不出什么奇怪,如今听了顾子湛这样说,再看她,也着实与寻常青年男子有很大不同。想来,难不成她竟当真,那方面有些问题?   纠结许久,太子面色有些难堪,压低声音道:“你是说,你——” 又看向楚澜,见楚澜一副了然的神色,才继续说道:“阿澈,你是说,你有、有那隐疾?”   顾子湛点头,“这一辈子,我都无法与阿澜有亲生子嗣。”   太子还是不可置信,又向楚澜确认道:“先前游儿你搬出宁陵郡王府时,那场怀孕小产,真是假的?”   楚澜点头,“原本便没有瞒着您,是您不信。”   太子只觉得是他莽撞间撞破了自己弟弟这难以启齿的隐秘,仁善的本性促使他心怀愧疚,又有些不知所措。楚澜能瞒过义许,他倒并不怀疑。毕竟术业有专攻,义许的医术是用来治病救人,却并不擅长用毒害人。这点,他自身也曾利用过。   如今,在这微妙的气氛里,太子是真的不知再要说些什么了。   但顾子湛却清楚,有些事,还需要借着这个前提,一并说个明白,才不会在日后再留下如今日这般的猜忌。   *   于是,在见到太子已缓下神色后,顾子湛又说道:“我自幼便知我这身子与常人有异,这一点,我父王也是一早便知道的。所以那次澜儿经由义许传出子嗣的消息,才会令他那般震怒。”   “然而,此次这些传言,虽不清楚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但这样一来,将我一人推至风口浪尖,却是掩盖了我们此次十几万大军奋勇杀敌,历尽凶险、以血肉换来的胜利。”   太子听着顾子湛坚定的话语,也被引导着,在心中不住思量。确实,正如顾子湛说的,这个流言被传出,相信的人,有些会忌惮她,更甚者会想要除掉她,而也有些,会将此次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算到那虚无缥缈的天命上。即便是那些不相信流言的人,也会被这件事扯去精力,猜测这事背后的隐秘。   到头来,北境无数因战火而流离失所、家毁人亡的百姓被忽略,那些为了驱逐外寇而死伤的将士,他们的牺牲和英勇,也得不到应有的无上荣光和传颂赞扬。反而,一切,都沦为了这些流言的陪衬。   这时,楚澜听顾子湛话语停下,便又补上一句。“殿下初次掌兵,又是代天子御驾亲征,决不能出半点差池。”否则,失了面子的天顺帝,定然会第一个大怒。   她未尽的言下之意,太子也知道,至此,他已彻底明白过来。这场骤然而起的流言,不光是想将顾子湛拉下水,更是想一并牵连到他。   想到这里,太子也冷静下来,有些忧心说道:“这散播流言之人,心思竟这般歹毒!还有一点,你们虽没有明说,但我也清楚。他们,还想要借着这事,离间我与你们的关系。”   话到这里,太子脸上浮现愧色,“我也确实,差点中了奸人的毒计。”随后神情一肃,太子郑重道:“孤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你们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实属不易。往后,我再不会受奸人挑拨,无论回去之后父皇会如何打算,你们,我是不惜一切,也要护下的。”   顾子湛摇摇头,“阿兄,我胸无大志,平生所愿,只是安稳二字。如今有了澜儿,我也再无遗憾,只希望阿兄能不忘今日之志,成为一代明君。臣弟将隐于山野,为我大昭的太平盛世,日夜祷祝。”   她这番话皆出自肺腑,虽有些僭越,但太子依旧被震撼和鼓舞。他不禁在心中想,也许这次回京之后,待诸事安定,那些燃香,也可以不再用了。   只是如今,他们全没有想到,不久之后的京城里,另有一场腥风血雨,在等着他们。   有一个人,已经悄悄,返回了京城。 第八十九章 蝗蚁欲溃堤,凰涅始自西   先一步返回京城的人,是邢康。   自战乱开始后, 他便由九边骁骑卫护着, 与当初各自前来北境镇抚的官员一起, 留在了靠后些的平州城。   自从听说有义军前来与大军同力抗敌之事后,他便总有些不安。这不安来的突然,他自己尚想不清楚, 直到天顺帝密旨传来,让他在北境打探有关紫微星君的流言。   早在邢康还归附顾权的时候,他便听到过这种传闻。那时顾权言语隐晦,但倒是曾透露过, 天顺帝并非有紫微命数的天命帝王。邢康便曾怀疑,这所谓的紫微命数,应当与顾权有关。但如今顾权远在京城,又失了亲王之位, 大胜戎族这事上, 并没有他半点功劳,就算传出他才是天命之人的消息, 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猛然间, 邢康心中闪过一个人。这种想法立刻让他浑身发冷, 惊骇万分。这, 不应该啊!   只是,当他终于知道顾子湛“死而复生”之后,这种惊骇,立刻令他整个人如遭雷击!但很快镇定下来的邢康立刻想到, 如果顾子湛真的没有死,且在北境立下大功,如今又传出这紫微星君的流言,那么,也许这便是他死里逃生的唯一出路。   京城之中,可有一个人,比他更不愿见到已与紫微帝星扯上关系的顾子湛,活着回去。   立刻,邢康不动声色捱到了夜深,利用手中那枚天顺帝没来得及收回的钦差令牌,连夜快马加鞭,赶向京城。   顾子湛与太子也并没有忘记邢康,只是战事一件接着一件,他一个注定要被揭露出去承担罪责的小人,惩处他,也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然而,就是这个人,在他赶回京城后,竟惹出了一连串的风波。   邢康对于天顺帝心思的把握,向来十分准确。其实,他邢康与顾子湛在江北那次的官场动荡中,究竟谁对谁错,于天顺帝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次的结果,是使顾权丢了亲王之位,权势亦大受打击。这次也是一样,顾子湛到底是怎么死里逃生,又是怎么出现在了北境,天顺帝也不会在意,他在意的,是紫微星君的传说,到底与谁有关。   还能有谁!邢康在心中冷冷想到,他要做的,就是要将顾子湛与这紫微帝星,彻底牢牢绑在一处!   *   虽然顾子湛就是紫微星君转世的传说愈演愈烈,但太子再不受干扰,待顾子湛与楚澜一如往常。廉适之与段勇也始终保持沉默,没有表示出任何不寻常之处。军中众人见此,也都安下心来,开始进行这场战事的收尾工作。   各地原先的州县官员死伤许多,余下的尚有不少护送百姓逃去避难的,如今也陆陆续续归来。因着战火,北境之中百姓伤亡更加惨重,无分男女老幼,能活下来的,已不过原先的一半。原本就遭了天灾,又被戎族烧杀劫掠,百姓正急需朝廷安抚。   如此一来,当地官员的人手便捉襟见肘起来。   对此,太子下令,调集军中识字的军士去帮助地方官安抚和治理百姓。他这道指令一下,最符合要求的,竟是凰涅军与嘲风营中的士兵。毕竟,如今军户在大昭地位很低,许多军中士兵并不识字,也没什么其他手艺,便只能靠着军功一步步往上爬。不少从兵士中成长起来的将领,也是后来才认得字。这点,也更令文官看轻武人,觉得他们都只是些不通文墨的大老粗。   顾子湛早在打造凰涅军时,就派了李香君教她们认字、读兵书,后来栾楠与段武拿下了嘲风营,也开始培养士兵识文断字。是以如今,在认字这一点上,是凰涅军胜于嘲风营,而嘲风营又远胜大昭军中那些普通士兵。这样一来,如果按照太子的命令,就该由女兵充当主力,前去辅助地方官员安抚百姓。   而这一点,又引起了争议。   地方官员多是文官出身,本就对义军中这些女兵意见极大,认为是颠覆了阴阳伦常,乃大逆不道。因着女兵立下的赫赫战功,又见军队中没什么异议,他们也不敢把手伸得太长去管军中之事。但私下里,却没少因为这事,窃窃私语,甚至对廉适之也少不了说几句年老昏聩、奴颜媚上。如今眼见女兵就要出任地方,这可再忍耐不住,纷纷去找太子,要整肃纲常,不可乱了礼法。   只是,他们却根本见不到太子。吵吵闹闹了几天,太子不堪其扰,发下东宫令,命女兵各领旗队,直接去了各州府衙门。许多地方官忿忿不平,连安抚灾民也抛去一边,扬言要上书朝廷,向天子状告皇太子不谙民生,武断妄决。谁曾想,顾子湛与太子,就等着他们这样闹。   皇太子以天子仪仗出征,手执龙节尚方,原本就是皇帝的象征。他们不说上书天顺帝称赞太子抚军安民有方,反而因着些琐事就想要抹去太子的功劳,第一个不能容忍的,就是天顺帝自己。法不出二门,太子代表他的脸面,在此时战事还未平息时指摘太子,就是在打他的脸,就算是咬着牙,他也得把这场面撑起来。太子也毫不在意,三日之后,凡未领命安抚百姓者,皆就地罢黜,由其下属官员接任。这一番铁腕整治下来,就算有人心存不满,但畏惧于皇权,也不敢再说什么。   于是,李香君亲自领队,去往各县安抚百姓、救济灾民。一队队英姿飒爽的女兵整齐从街道上走过,在北境这些百姓心中带起的波澜,不逊于状元游街。许多人家没了壮丁,仅留下寡母和幼女,见到这样的情景,更是极为震撼。   *   这一日,一些百姓正陆陆续续迁回云州城。   太子与顾子湛立在城门上,看着百姓携家带口在凰涅军护卫下,正慢慢鱼贯而入城门,回到一片破败的故土。   因着人数太多,人与人、人与车之间,难免会出现推挤。其中一户人家,年迈的祖父母颤颤巍巍,拉着两个年幼的女孩子,被人群挤得摇来晃去。两位老人手中各牵着一个孙女,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才四五岁,都还竖着总角,衣着破败,满眼倦色和麻木。   他们身后,有几个年轻伙计推着独轮车,替一些较为富庶的人家拉运东西。见前面这一家四口走的慢,着急之下,便呵斥出声。老人忙拉着孙女让开,那几个伙计推着车便匆匆往前赶。结果这时,后面有个大一些的男孩儿,伸手便将那个老人最小的孙女向前一推,小女孩儿一个踉跄,便撞上了那堆满物什的独轮车。   推车的伙计吓了一大跳,忙把车倒向一边,小女孩儿额角被擦破,立时便肿起了一片,好在那伙计躲的及时,才没受太重的伤。只是这下,那些车上的物什落了一地,车轮也歪了,看来是不能用了。   那伙计见状,立刻便上前扯住那位祖父的衣领,连连叫骂,嚷嚷着要让他们赔偿。见微跟着顾子湛他们在城门上看的清楚,罪魁祸首分明是后面那个正躲藏在父母身后的小男孩儿!再看那小女孩儿额角还流着血,见微再忍不住,转身跃下城墙。   太子见她身法干脆利落,不禁对顾子湛笑说道:“怎的你与游儿身边,尽是些了不起的姑娘家。”   顾子湛倒不担心见微脾气火爆会将事情闹得更大,她知道今日值守城门的,正是刚从下面州县返回的李香君。有李香君在,见微不光不会添乱,反而这两人合力,总能将事情做的更好。听到太子这话,顾子湛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道:“大约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们跟着澜儿时间长了,自然都会了不起。”   太子抚掌,“你啊,我看你这眼里除了你家娘子,旁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又摇摇头,“对了阿澈,其实,我总不太清楚,为何你要许女子从军,又这般费心教她们习文识字?”   顾子湛低头想了想,看向太子,郑重说道:“其实,阿兄,我想做的,远不止这些。”   “我想要日后的大昭,有女子为兵为将,亦可有女子为官为相。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皆可有女子的身影。”   太子挑眉,“为何?”   顾子湛在这夏日中,迎着暖风而立。她面对太子,侃侃言道:“因为无论男女,本身便应当平等视之。世人皆道弱女子,可凰涅军中的女子,征战沙场、驱逐外侮,论军功胜过众多儿郎,且问问军中诸人,谁敢真说一个弱字呢?”   “再者说,为官者多是进士出身,寒窗十年,学富五车。但若论学识,难道当真是女子天生比不过男儿吗?绝非如此,只不过是世间女子,多被束缚,无法读书上进,自然便被埋没。说起来,殿下当也清楚,澜儿的学问见识,便是状元,也未必能比过。”   她见太子正皱眉沉思,想了想,又补上几句。“古语便有,君如舟,万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天子为万民之主,便当为万民做主。而这天下万民,绝非只有男子。贤明者,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断没有为着些仅思自身得失的狭隘小人,就舍弃珍宝,令明珠蒙尘。”   “再者说来,我大昭门阀世家根深蒂固,许多寒门进士及第后,不思效忠天子,竟也去攀附那些世家大族,指望成就自身。对于这一点,除了开化礼教、拆门立户之外,广招女子出仕也可成为一记奇招。”   “只有令他们彼此之间都心存芥蒂,为君者,才更好从中掌控。”   果然,到这里,太子的眼中,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光芒。   而顾子湛心中,却涌上了无尽的悲凉。开明仁善如太子者,也毕竟是从小读着经纶典籍、学着帝王术长大的。在这个时代里,她无法用人生而平等的现代思维去说服别人,也只能借助这些对权势和人心的揣度,去引导出更深的揣度。   但无论如何,当这一件事真正开始被推行,产生的结果,才是她真正想要看到的。   **********   在戎族传出奇多被忽然“死而复生”的大王子呼日都杀死的消息后,大昭的军队正式启程,班师回朝。   距离太子代天子亲征已过去月余,如今已是五月下旬,夏天来了。   然而,就在他们启程的两天后,忽然从京中传来了一道圣旨。   宗室子顾澈,脱逃罪责、欺君罔上,着令速速将其押解回京! 第九十章 遇先声夺人,计反害其身   在听前来宣旨的传旨太监念完天顺帝这封下令即刻押解顾子湛入京的圣旨后,同一时间, 另有两道圣旨, 分别交到了太子与廉适之手上。   这两封圣旨皆是斥责, 但在态度上,却有了明显的区分。给太子的那封还好些,到底留了几分情面, 只责怪他识人不明、妇人之仁、有失公允,下令将义军就地解散。而对廉适之的这一封,则要措辞严厉的多。   帝对廉适之,斥贪功冒进、驭下不利, 致使皇太子被反贼围困,境况凶险;斥克敌无方、错失战机,致使大昭将士损失惨重,伤亡多于敌军;斥昏聩不查、大意轻敌, 致使数万反贼混入军中, 几乎酿成大祸;斥好大喜功、劳民伤财,随意招揽义军入营, 不记前车之鉴, 擅开私募兵勇先河。   拿到这两封圣旨, 太子见到给廉适之的那封后, 忍不住无奈苦笑。廉老将军到底是受他连累。天顺帝对廉适之的斥责,说到底,每一句都是在教训太子,毕竟谁也清楚, 无论功过,太子才是真正应负责之人,廉适之不过是代他受过。   传旨太监是大内总管太监李若愚的干儿子李廉英,在太子幼时曾做过一段时间他的随伴太监,后来太子正式拜了太傅读书后,才回去天顺帝跟前当差。故而李廉英向来与东宫上下走得近,对待太子更是恭敬而不失亲密。传完旨后,李廉英让左右先退下,见太子没有避讳廉适之的样子,他也不再多话,向太子与廉适之分别行了礼,李廉英开门见山道:“殿下、廉老将军,陛下这回,是真的动怒了。怕是对廉家和楚家,都一并气恼上了。”   手向外面指了指,李廉英苦笑道:“这不,护送奴才来传旨的,可是那位裴恭、裴将军。”   廉适之诧异,与太子对视一眼,问道:“这裴恭先前不是因得罪福王殿下,已被陛下罢黜了吗?”   太子却微微一笑,“在陛下看来,他得罪的不是福王叔祖,而是孤的楚家表妹。”   话到这里,太子抬眼向廉适之看去。廉适之在心中稍一回想,便记起那事的前因后果,算起来,这其中还与自己这廉家有些关系。当时廉永安被太子私自以东宫令调回京城,为的正是如今已死而复生的宁陵郡王之子,顾澈。   好家伙,难怪这李廉英会说,天顺帝是连着楚家与廉家,一并恼恨上了。原来竟是这样的道理!   见廉适之已明白过来,太子笑笑,对李廉英道了谢,便让他先退下了。李廉英一行身负皇命,明日就须得将顾子湛带走先行赶回京城,他已将话说清楚,知晓太子不会阻拦,心中也踏实许多。   而至于为何那裴恭迟迟不来拜见太子,则是因为他自打出了京城,便似乎因着水土不服,一路腹泻个不止。李廉英因着太子的关系对他不喜,便也由着他折腾去了半条命,只做袖手旁观。好不容易到了云州城,裴恭这腹泻却愈发严重,整个人都几乎脱了水,躺也躺不得,坐也坐不下,万分狼狈,还哪敢到皇太子跟前丢脸。   太子知道后,原本打算找个军医去给裴恭瞧瞧,做做样子走个过场,却被正与他坐在一起的顾子湛拦住了。   *   太子很有些不解。因着圣旨,连他也没办法阻止裴恭和李廉英将顾子湛带回京城,但如果向裴恭施以善意,顾子湛一路上也能过得稍安稳些,起码不至于被过分刁难。   顾子湛自然知晓太子心中所想,笑了笑,与他解惑道:“裴恭乃欺软怕硬之小人,先前又曾想借势欺压澜儿不成,已与我们结下了梁子。如今殿下若是待他以仁义,他必会认定殿下因我而有求于他,我便成了他胁迫、敲诈殿下的筹码,苛待起来便更加无所顾忌。”   眨眨眼,顾子湛笑的有些不怀好意。“所以,对付这种人,不光不能给他传军医,殿下还得下道口令,斥责他枉顾纲常、蔑视东宫、不识礼法,按军法当罚一百军棍。念他自陈身体抱恙,殿下宽仁,改为杖三十。只有这样,他才会心存畏惧,也正好无暇顾及我。”   太子看着她,皱眉想了想,点点头,“嗯,道理是这个道理不错。”忽然神色一变,调侃笑道:“不过,我看这三十军棍,阿澈想的,其实是要替你家游儿出气吧!”   顾子湛没想到自己这点小心思,竟会被老实人太子一语说中,心里没一点准备,顿时就烧了个大红脸。太子难得见她这番窘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顾子湛挠挠头,见太子笑个不停,心中忽然也发起软来。她的这位哥哥,真的许久,没有这般开怀过了。只可惜,这份开怀,怕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果不其然,很快,太子便止住了笑。眼神变了几变,怅然的神色一闪而过,最终又重新化作一声叹息。   “唉——”   太子眉间重新染上愁色,“没想到,父皇最终还是如你原先料想的那般,中了奸人的计策。他在这时不分青红皂白将你押去京城,分明就是忌惮那所谓的紫微星君流言!可恨,此次多少将士血肉换回来的胜利,竟会被驳斥的一文不值!”   “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些流言先前便有,父皇到底为何会不顾脸面,竟选在大军尚未回京时就迫不及待要将你处置?”   顾子湛见太子情绪激动又咳嗽起来,忙上前给他轻抚后背,淡淡道:“陛下原先不将这事放在眼里,是因为觉着这事与大胜戎族相比只是小事,且不会动摇朝廷的根本。而如今选择在此时处置我,无非是有人已经先一步,在陛下耳边将这流言夸大其词,令陛下觉得,眼下我在北境的影响,有些太大了。”   “无论是要将我带离北境,还是斥责阿兄您与廉老将军领兵不利,都是为了让这场与戎族的大胜,变成杀鸡用牛刀的本该如此。到时再用一些编出来的证据,说明那所谓的紫微星君传闻是由我散播出来,由此,便可从源头上将那紫微星君流言中的神通,彻底抹杀。”   “只是,这同样也将百姓与将士们的牺牲,一同抹杀了。”   太子已是气极,怒道:“这到底是哪个小人想出的奸计!我绝不会放过他!”   顾子湛苦笑,“老对头了,是邢康。”   太子再忍不住,拍案而起道:“狗东西!他邢家满门狼子野心,这一回,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顾子湛点点头,其实心中却在叹息。邢康不过是一条疯狗,天顺帝对她的戒备不消,没有邢康,也会有别的人,会看准并利用这一点来往上爬。根源,从来都不在邢康一个人身上。要不然,仅凭着江北官场中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又如何能轻易就给她定了罪!   *   第二日,挨了三十军棍的裴恭趴在马车里,本就被止不住的腹泻拖累的去了半条命,如今更是狼狈不堪,时不时就能听到从他那马车里传来阵阵呼痛声。   另一辆马车中的李廉英忍不住偷笑。这个蠢货,自以为领了皇命便高人一等,竟还敢连他们这些宫中内侍都看不起,真是活该吃这些苦头。想到昨天皇太子给裴恭下的那道口令,心中更忍不住暗暗叫好。不管裴恭那个蠢货看没看出来,反正他是看出来了,太子这次,是几乎已明着表了态,他是要保下这个顾澈的。故而这一路上,仗着天高皇帝远,裴恭又自顾不暇,李廉英也只是做做样子给顾子湛带了副松垮的镣铐,再恭恭敬敬请她入了马车。   笑话,顾子湛与他又无冤无仇,太子也特意提点了他,他又何必给自己添麻烦?   顾子湛坐在马车里,感受着身下的颠簸,回想着先前与太子的对话。凰涅军与嘲风营自然不能解散,好在先前已经将他们编入了龙骑卫,而如今,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被安排到北境各州县协助安民事宜。索性今后彻底废止义军称号,直接称为龙骑卫嘲风营部与龙骑卫凰涅军部,也算明面上没驳了天顺帝的面子。   而邢康这个人,也确实如太子所说的,已到了不得不除去的时候。只是太子说他自有主意对付邢康,这点却是顾子湛没有想到的。想到还有半月多便要生产的邢侧妃,顾子湛也有些怀疑,太子究竟会如何对付这两父女?是会母去子留吗?只是她总不太相信,仁善的太子,会使出这种狠辣的手段。   掀开车帘,顾子湛看了看正高高挂起的烈日,敲了敲马车壁。   马车缓缓停下,立刻,一个身材高瘦满脸虬髯的龙骑卫大汉掀开车帘,不耐烦地大声问道:“你有什么事?”   顾子湛正眨着眼睛在憋笑。   待进了马车,这人却立刻变了一副样子,虬髯大汉挨着顾子湛放松坐下,敲敲她的额头,轻声问道:“又怎么了?”一上午都把自己叫进来四五回了,也不知道这人哪里来的那么多小破事。   顾子湛凑到对方耳边,小声说道:“想你啦!不行吗?”   ......   “不行。” 第九十一章 樊笼偷得闲,乌云蔽日连   不用说,这虬髯大汉, 自然就是楚澜假扮的了。   借着裴恭自顾不暇, 楚澜便易容后混入了龙骑卫。这件事, 太子自然知道,廉适之也未必不知,毕竟, 护送,不,是押送顾子湛的人,除了裴恭, 廉永康也一并同行了。   而还有一个人,也一早混了进来,正是花满楼的另一位堂主,柳赞。裴恭之所以一出京城就开始上吐下泻, 便全亏了柳赞给他饭食中加的那些“佐料”。   所以, 既然身边许多都是自己人,顾子湛便无所顾忌起来。   一个打滚, 顾子湛滚去楚澜怀里, 楚澜无奈, 伸手接住她, 又扶着她坐好,压低声劝道:“你还是需注意点,总叫我进来做什么?”   顾子湛一双黑眸亮闪闪,笑说道:“外面日头这么大, 我家阿澜这么金贵,我可舍不得你晒着。”   楚澜面上抹了一层厚厚的黑粉,微一挑眉,脸颊边的胡须抖了抖,嗔她道:“我这个模样,还能晒黑到哪里去?倒是你,少动手动脚些,也免得将我这妆给弄花了。”   她愈是这般保持距离,顾子湛愈发不老实起来。虽然外表已全然不同,但看着面前这人,还是忍不住心中欢喜。顾子湛凑上前,忍不住又吹起彩虹屁,“阿澜阿澜,我发现你这样子也挺好看,哎呀,你若是男子,只怕也是风姿绰约的风流公子。”   楚澜才不想理这人,胡言乱语,自己如今黑得跟炭一样,哪里来的风姿,又哪里来的风流。但看顾子湛两手扯着自己衣摆,一副春/心萌动的小媳妇做派,也不觉有些好笑。放软身子与她依偎片刻,便拍拍她的手臂,安抚几句,方能被对方松手放开,出了这马车。   队尾,一个分外魁梧同样满脸胡须的龙骑卫郎官看着楚澜几次出入马车,忍不住憋着笑,浑身抖了几抖。身下骏马被他带动,马蹄踢踏几下,轻快向前跃出了了几步。柳赞忙止住骏马,心中却忍不住好笑,自己这位主子,可真是越来越少年心性了。   *   他们这一队约有五六百人,因着天顺帝的旨意,走的并不算慢。待到傍晚时分,已经快到镇西关。李廉英与廉永康商议一下,见这一路上没什么驿站,打算还是快马加鞭,赶去镇西关再行安置。于是,太阳落山后,气温已渐渐凉爽起来,众人便趁着时间加快步伐,赶在亥时前到达了镇西关。   裴恭被折腾了一天,身上伤还没好,几乎半昏迷着被几个亲兵抬进了管驿。别说让他看押顾子湛了,如今就是让他多睁一会儿眼,怕他都没这个气力。   众人也不去管他,廉永康让人给顾子湛布置了一个单间出来,便领着龙骑卫士兵退了出去。柳赞看看情况,同左右打了声招呼,站在了顾子湛门外,又打发走别的士兵,开始独自守夜。   当晚,楚澜自然也趁着夜色,进了顾子湛的屋子。   一进门,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顾子湛拥着她,头埋在她的脖颈蹭了蹭,笑说道:“军爷深夜来此,有何贵干呀?”   楚澜推开她,耳朵却有些发烫。顾子湛也不在意,忙上前给自家媳妇打好水,拉着楚澜给她擦手,又拿起帕子就要照她脸上擦去。   楚澜赶忙止住她,“这妆可不好化,不许弄乱了。”   顾子湛瘪瘪嘴,“可是不擦掉的话,我怎么亲你?一亲一嘴黑,一摸还扎手。”   楚澜忍住笑,上下打量她,忽然板起脸说道:“你好肤浅。”   “整日里是不是只想着要方便你占我便宜,却不考虑我的处境?”   顾子湛听她说的这般严重,吓一大跳,立刻耸拉下耳朵,手摆的飞快。“没、没有,我不是的,我怎么会!”   楚澜见她吓成这个怂样子,也不去管她,就着这身装扮,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拿眼去看那个可怜巴巴一脸泫然欲泣的小媳妇。   抬了抬下巴,“我骑了一天马,肩膀手臂都有些乏。”   顾子湛立刻狗腿上前,又是捏肩又是捏手臂。时不时侧头问问顾客体验,“好些了吗?”   楚澜微阖双目,点点头,发出一声鼻音。“嗯。”   顾子湛立刻周到询问,“腿也乏了吧?我给你弄点热水泡泡脚!”说完,立刻跑到门口,悄悄拉开门,指使柳赞去给她换热水。柳赞立刻会意,心想自己这位主子果然是大少爷,看来这生活细节自己还需要考虑再周到些。   于是,打回来水后,柳赞十分坚决表示要进去伺候,就见顾子湛涨红着脸摆摆手,“不用啦不用啦,我自己来就好。”柳赞好奇向内一看,就见原先那个“虬髯大汉”正背对着门坐着,脚边放着一个空桶。   这还有啥不明白的?什么大少爷,这不是正上赶着讨好媳妇呢么!啧啧啧,大少爷果然非比常人,啧啧啧,真是能屈能伸!   顾子湛忙挡住柳赞的视线,呲了呲牙,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被扫了一鼻子灰的柳赞忍不住,咯咯咯低笑了起来。   大少爷顾子湛乖乖给媳妇倒好洗脚水,又立在一边提供全身按摩服务。手摸上楚澜的腰,顾子湛一本正经说道:“骑马多累啊,我叫你上马车你还不乐意。我这么一个罪人,当然得有人贴身看押,上来你一个,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楚澜差点就要学着见微赏她一个白眼,忍了忍,打掉腰间的那只手。   “如今还在河西府地界,这里战乱刚平,还有些地方不太/安稳。你就不担心,会发生什么吗?”   顾子湛也在一旁找了个椅子坐下,长腿一伸,仰靠在椅背,懒懒答道:“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无论担不担心,肯定都会发生什么啊。”   楚澜皱了皱眉,示意她继续说。   顾子湛想了想,答道:“若单从陛下的角度想,他现在最看重的是赶紧把我关到他眼皮子底下看管起来,省得再惹出什么麻烦。只是这主意是邢康出的,那么,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邢康啊,他最害怕我活着回去了。只要我活着,就还有翻盘的可能。我若是翻了盘,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定然就会是他。”   “所以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我在他手上,再死一次。”   *   休整一夜之后,天未亮时,顾子湛就将楚澜唤醒。最终,楚澜还是由着顾子湛给她卸了妆,又拉到榻上同床共枕了一晚。   顾忌着终归是在外面,且第二日楚澜还得骑马赶路,顾子湛没敢闹的太凶,二人又都是习武之人,所以休息的也还算不错。   楚澜看着顾子湛给她忙前忙后,又是上妆又是贴胡子,最后拿起眉笔,认真将那抹飞扬跋扈的剑眉画好。随后喜滋滋立在一侧,手中还拿着笔,笑着问楚澜,“我这画眉的功夫,如何?”   楚澜看看镜中那个满脸虬髯的“大汉”,粗哑着声音答道:“公子手艺还行,只是有些太过秀气,衬不起我这把大胡子。”说罢,自己也笑起来。顾子湛更是忍不住捧腹,压低声音笑个不停。还真是,这眉毛飞扬跋扈是够了,只是太过秀美,与那大胡子放在一起,便有些不伦不类。   楚澜接过她手中的眉笔,又对着铜镜给自己细细画好,站起身,在顾子湛面前转了一圈,见与昨日无异,二人才重新坐定。看了看时辰,楚澜又嘱咐顾子湛道:“接下来,想必邢康与陛下也该有所动作。李廉英看着是个聪明的,只要陛下不将明旨发下给他,他应是会装作不知,一路上也不会有太多刁难。裴恭那里有柳赞看着,应当也不会出大事。不过,就怕邢康会学宁陵郡王当年那招,所以,还是要小心提防着些。”   “当然,我也会护着你的。”   顾子湛点点头,笑着抬头看她,“我有澜儿在身边,自然一万个放心。”   楚澜也对她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接下来几天,都不许你胡闹了。”说罢,竟似逃也一般,匆匆离去。   顾子湛眨眨眼,忽然顿悟。忍不住又笑倒在床上。她家澜儿口是心非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   待到重新启程,顾子湛乖乖坐在马车里,不敢再去招惹自家媳妇。   她心里,也开始在思考,邢康下一步,可能会有的动作。   其实楚澜说的那点,确实也是她心中所考虑的。   顾权当年为了私铸官银,使出的便是命人指使河西骁骑卫勾结山匪,杀人越货。以至于后来王珹直接命河西骁骑卫假扮山匪,想要阻拦大理寺办案,并连累王书礼身死。邢康作为亲历者,难保不会也用这个法子。   想到这里,顾子湛在心中暗自思量。她临行前与太子商议的对策,也该要派上用场了。   想杀她顾子湛容易,但要想大张旗鼓除去紫微帝星,就算是天顺帝,也得再多掂量掂量。   顾权想把她推出来当那挡箭牌,岂不知,只会是搬起石头,平白给她当了垫脚石!   也不知这几方心思各异的争斗,到底最终,谁会是那相争的鹬蚌,谁又会是最终那不动声色就捡了大便宜的渔翁。她倒真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快点到达京城,去看看那一个不见刀刃、却早已乌烟瘴气的战场了。 第九十二章 雾低夜色深,天君非凡人   当在迩轮县外,见到对面那一队足有千人之多, 在夜色中明火执仗的山匪时, 顾子湛不觉五味杂陈。   邢康啊邢康, 真是好不要脸!他是明知顾子湛心里有伤疤,还偏要再拿把刀,恨不得将这处伤疤再刺的血肉模糊些!   只是, 他终归是小看了顾子湛。   对面的山匪刚冲上来,严阵以待的龙骑卫立刻在廉永康的带领下摆开阵型。廉永康此次带来的五百龙骑卫皆是从与叛军和戎族的厮杀中活下来的勇士,口中高呼着“武!武!武!”,攻势迅猛, 一个冲击,对方便已倒下不少人。   这些“山匪”也是河西骁骑卫中的一支,接到上峰命令扮成山匪来这里杀人,本身心中便有些不服。他们原也是守土安民的兵勇, 此时却干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虽不知他们要拦杀的人到底是谁, 但见到有龙骑卫随护,也知那人身份必定不简单。心中不禁升起怀疑, 自相残杀, 岂非乱命?又见龙骑卫各个勇悍非常, 怀疑不禁又被不甘代替。没死在敌人手中, 却死在同为官军的龙骑卫手里,真是太过憋屈!   顾子湛见着时机,心中算了算时间,掀开车帘, 便向远处山谷看去。   不多时,山谷中忽然响起如暴雷一般的震响!   似乎有无数的喊杀声和脚步声,正从山谷那边传来。大地震动,似乎连山间的夜风也剧烈了许多。又是一瞬,山谷中骤然窜出无数飞鸟,羽翼振颤,声声唳鸣,铺天盖地向众人袭来。那些“山匪”胯/下的马匹似乎也被这从未见过的景象惊吓,嘶鸣之时,纷纷忍不住倒退几步,若不是背上还有主人,只怕已四散逃开了。   就在这时,龙骑卫中不知是谁,忽然高喝一声:“将士们,莫怕!我们是皇太子带出来的兵,太子殿下乃天上星宿下凡,这是天兵天将前来相助我等了!杀敌!”   那些“山匪”见状,心中更加惊疑不定。他们中的大多数此时倒并未相信那天兵天将之说,更多的是在怀疑,难不成,山谷中竟会有面前这队人马的伏兵?那么,那辆被围在中间马车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声音穿透云霄,缥缈不知来处,仿佛那声音竟是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涌来。   “顾六郎乃紫微帝星下凡,自有仙人护佑!她统率千余神兵,于北境营救太微仙君于困境,照拂苍生黎民,尔等不思感恩,竟敢谋她性命!天理难容!”   “在下诸人,胆敢伤她者,必遭天谴,永堕阿鼻烈狱!”   这声音夹杂在风中,在山谷中带动起阵阵回音,不光是对面那些“山匪”,就连面前这些龙骑卫兵士,心中也俱是一惊。   难不成,天地间,竟真有神通!   而那些“山匪”,骤然听闻顾子湛的身份,又被这声响震撼,各个皆头皮发麻。他们中不少有亲眷就在北境,顾子湛带领义军前去护卫皇太子,驱逐反贼和戎族之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加之后来安抚百姓时,许多旗队私下也打出了紫微与太微的旗号,他们也知,这顾少爷,可是一直与太子待在一处,是个体恤百姓的好人。   太子爷的人,谁敢杀!更何况眼下这愈发诡谲的情形,更令他们心中大骇!   立刻,对面那些原本来势汹汹的“山匪”,本就被龙骑卫冲散不少,如今见到这样忽如其来的变化,心中顿时战意全消。憋屈渐渐变成恐惧,不甘渐渐变成愤怒,他们再顾不得头领的命令,立时便四散逃去。   乌泱泱的一阵兵荒马乱,顷刻间,已做鸟兽散。   楚澜趁着夜色,悄悄从一处高耸入云的树上落下,重新隐于兵士中。柳赞悄悄挪到她身边,抖了抖真正的大胡子,给她比了一个大拇指。   楚澜对顾子湛的驭下本事已经无奈,一个两个的,跟着她久了,都这么没正形起来。   抬头看看依旧漆黑的天色,楚澜心知,这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   天亮之后,见微领着一支男女各半的旗队,从山谷深处走了出来。忽然,空气被一阵气流震动,一个硕大的阴影从天空中闪现出来,落到了见微手臂上。正是一脸得意要求夸奖的青鸢。   原来,昨夜那一场“天兵天将”和万鸟齐飞的盛况,便是见微领着这五十来人与青鸢一起做出来的。   这些凰涅军与嘲风营战士皆是年轻人,又自认都是自家人,很快便都熟络起来。他们难得搞出这样大的动作,心中都有些意犹未尽。尤其是楚澜最后那一段用丹田内力逼出的腹语,竟能那般出神入化,更令众人惊奇不已。   其中一个嘲风营士兵忍不住赞道:“咱们夫人当真了不起,要我看她这内力,应当是天下无敌了!唉,说起来,我原本不信会有人能练出这样的功夫,现在见着了,才发现自己拿许多年,不过井底之蛙。”   一个凰涅军女兵笑出声,“那可不,其实我听说,夫人还可算是咱们主上的半个师父呢!”又调侃道:“看出来你们最近用功读书了,连‘井底之蛙’这种词儿,都会用了。”   另一个男兵接口,“别小看人啊,我们现在会的词儿可多呢!夫人待主上嘛,喏,便可称得上是舔犊情深!”   他这话一出,周围人各个抱着肚子,笑个不停,一个男兵上前敲敲他脑袋,笑骂道:“你快闭嘴吧,真不够丢人的!还舔犊情深?那叫舐犊情深!呸呸呸,那是形容父母对子女爱护的,你敢拿来形容夫人与主上,小心主上让你去给马儿擦屁股!”   众人被他俩逗得笑的更欢。见微看到他们这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大家笑够了,见微才轻咳一声,“好了,不要再耽搁了,我们立刻出发,追赶小姐他们。”   想到楚澜临走前留下的暗号,见微心中微微发沉,前路,看来还会有凶险在等着。   待她背过身去先行一步,后面那些年轻士兵们才互相对看几眼,一个女兵小声对身旁另一个女兵说:“咦,我觉得见微姑娘,倒与咱们李将军愈发像了呢!”   那另一个女兵便回嘴,“我看你还跟我越来越像了呢!”   **********   之后不久,顾子湛是紫微星君下凡,特来相助身为太微仙君的皇太子之事,便如长了翅膀一般,从北境飞向了整个大昭。太子也不再遮掩,光明正大打出了紫微与太微的旗号。   于是,这些传闻更进一步,愈演愈烈。   世人皆知,紫微为帝星,应居紫微宫。然而因民间纷乱难平,紫微帝星离宫,又见太微仙君受难,便不得不托身于宗室,助其平乱。而至于当今天子尚在,为何另会有紫微帝星降世,则在流传的过程中,逐渐演变为,这是上天对天子的警示,也是对世间万民的警示——天子受奸人蛊惑,以致灾祸不止,又降怒于贤臣忠良,紫微帝君才会暂离紫微宫,待盛世来临,将会重新回归紫微宫,以正天子之位。   当天顺帝得知那一次暗杀失败时,就连京城,也有不少说书先生,开始在百姓间悄悄传播这样的故事了。   天顺帝大怒,御书房一连几天都被砸的稀烂。再忍不住,天顺帝找来楚太傅,来不及等他将礼数做全,就下旨道:“立刻,立刻替朕拟旨,顾澈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朕要将她就地格杀!”   见楚太傅一动不动,天顺帝心中怒气更盛,再端不起仁君的架子,喝问道:“太傅大人,也要抗旨不遵吗?”   楚太傅长叹一口气,“陛下,这道旨意,老臣没法替陛下草拟。”说罢,撩起官袍下摆,端端正正跪在了天顺帝面前。   天顺帝倒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向楚太傅,良久,开口时,语气中竟带了几分哀戚。“小师父!竟连你,也不再向着朕了吗?”   楚太傅摇摇头,看向已经鬓发花白的天顺帝,说道:“陛下,如今那些流言只是妖言惑众,可若是您真的将那顾澈砍了,这流言,怕就要被坐实成真了啊。”   天顺帝登时皱起眉,“可是当年,那袁道成妄言天机,小师父不也力主将其剿灭。怎么如今到了你那宝贝女婿头上,你便换了一套说辞?”   楚太傅被天顺帝当面质问,依旧没有丝毫慌乱,沉声答道:“袁道成之说,不过是宫闱秘闻,所知者寥寥。那时,用堵可绝后患。而如今,且不说这传闻已波及天下,更是自北境而始。那里战乱刚平,殿下本居功至伟,陛下却不光没有发下嘉赏,反而多有斥责。百姓心中难平,加之顾澈‘死而复生’又有几分传奇,便添油加醋,以讹传讹起来。说到底,百姓无非是想让陛下正视此次北境军民的牺牲,于百姓发下抚慰,于将士加以犒赏,弘我大昭军民士气。对于此,堵自然不如疏。”   天顺帝眉头紧锁,“但源儿此次,损兵折将,在北境时便没有将那些流言弹压,廉适之更是花架子,带了那么多兵去,才堪堪险胜。朕若是因此就大肆犒赏,岂不是赏罚不分?”   楚太傅闻言,也皱起眉来。“陛下,老臣始终不知,究竟是哪个小人,在陛下面前进了这样的谗言。前线传回的军报上,皆说太子殿下赏罚分明,体恤臣下,廉老将军更是老当益壮,一马当先。况且如段武等前锋将军,亦是指挥得当,上下同心,得此大胜。想陛下掌兵之时,也曾遇过奸人使计害人,战场之上,也有胜有败。最终,陛下识破奸计转败为胜,不也成就了许多名留青史的大捷大胜吗?殿下初次领兵,您不该这般苛责的。”这话刚一说完,楚太傅便知自己有些僭越了。若是天顺帝再年轻二十岁,没有这么多年高高在上养成的唯我独尊,从一开始就不会认为太子做的不好,亦不会认为天下之事皆无难事,也便不会有这么多自以为是的恨铁不成钢。   只可惜,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果然,楚太傅刚一说完,天顺帝原本有些缓和的面色,又变得冰冷起来。只听他冷哼一声,随后连道了三个“好!好!好!”   楚太傅心中一惊,心想,这下,彻底坏事了!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李若愚匆匆走进殿内,目不斜视,对天顺帝低声说道:“陛下,福王殿下求见!”   天顺帝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住心情,最终挥挥手道,“请福王叔入殿。”他目光看向正跪在一边的楚太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却故意没有叫他起身。老东西,不给他留面子,那他也不留面子了!   很快,福王抚着自己的大肚子,乐颠颠走进殿来。   见到正跪着的楚太傅,福王诧异“咦”了一声,随后便绕过他,走到天顺帝跟前。   天顺帝见他满脸喜色,心中也舒坦几分。开口问道:“王叔什么事?瞧上去心情不错。”   福王点点头,哈哈大笑道:“岂止心情不错,我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呀,咱们太子殿下,当真出息啦!我这不中用的老叔祖,替他高兴的紧!”   天顺帝笑笑,“哦?源儿做了什么事?”   福王袖子一抬,露出怀中抱着的一个硕大卷轴,笑着说道:“唉呀陛下呀,您快看看,这是北境传回的万民书!我老眼昏花数了半天,何止万民,我看十万百万也是有了!百姓们都在夸赞,咱们太子殿下是太微仙君下凡尘,救民于火热水深,大军过后贼无痕,男女杀敌皆如神,天君果真非凡人!”他一边抑扬顿挫地说着,一边还用手打着拍子。   又是狗屁天君!福王这一通顺口溜念下来,天顺帝只觉得刚刚恢复平静的热血,又重新涌上了头!   呸!   狗屁天君下凡尘,真是活活气死人! 第九十三章 重听旧人事,山风遍地知   天顺帝因着福王这一打岔,终究无法再对此次讨伐戎族的大军与太子多加斥责。连同已彻底与紫微帝星挂上钩, 又将太子这太微仙君也拉下水的顾子湛, 也再不好明着除去。思来想去, 也许只有等顾子湛回到京城,待这场流言平息,才好再做处置。   或许, 这事真会如楚太傅说的那般,只是民心的一次宣泄,就势疏导,比在这风口浪尖上使铁腕手段打压, 要好上许多。加之这流言无论怎么传,说的都是紫微帝星下凡,只是为了辅佐太微,待天下太平之后, 自然也该悄无声息的散去了。到时, 只要顾子湛老实安分,也不会再起太大的风波。   只是, 天顺帝的这个想法, 却急坏了邢康。   要知道, 这流言虽然说了紫微帝星离宫, 似乎是上天对天子不满。但其中可有不少传言,天子是受了奸人蛊惑,处罚了忠臣良将。别人不知道,但他自己可清楚的很, 在天顺帝耳边搬弄是非的那所谓“奸人”,可就是他自己!若等待太子也回来了,父子二人将这些事的前因后果摊开说上一说,天顺帝又如何会放过他?到时候,顾子湛在江北被他构陷一事,自然也会成为他颠倒黑白攀诬构陷的佐证。   而假如顾子湛死了,世人自然会将这事算到天顺帝头上,那么他所行皆有皇帝背书,即便要责罚他,天顺帝也得顾忌些自己的名声。再者说,顾子湛一死,便是死无对证,他在江北那些事,就会成为实打实的功劳,他便总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况且,他那位贵为太子侧妃的女儿,也快要临盆了。若是能诞下太孙,到那时,便再无人能轻易动得了他。   想到这里,邢康不禁恶向胆边生。心中已想出了一条毒计。   没有天顺帝的旨意,他自然无法再去调集军队拦杀顾子湛。但他到底为官多年,凭着伪善的面孔,替顾权办事的那几年,私下也拉拢过不少不起眼的小人物。如今他虽不能再凭借顾权的势力,但到底也有了别的可以撑撑场面的身份。既然军队不行,那便从旁处下手好了。   **********   顾子湛一行,还在赶路。如今,已到达昂州城。   此时战火平息,昂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街道上人来人往,茶馆酒肆中也人满为患。百姓们聚集在一起,说着许多近日听来的家长里短。   李廉英原本打算在进入河东府后,便让顾子湛坐进那囚车里。但想到近日那些愈发激烈的流言,加之几次遭遇暗杀都遇到天降神通,对顾子湛也多出了许多敬畏。若是把顾子湛光天化日放进那四面漏风的囚车,只怕百姓对天家的威仪,更要生出许多不满和亵渎来。于是,他只得变通一下,找来廉永康商量下,派了个武艺高强的龙骑卫士兵与顾子湛一同入了马车,贴身看管。   廉永康笑笑,想都没想,直接挥手让那名“虬髯大汉”进了马车。   这人,自然便是楚澜了。   至此,楚澜与顾子湛已经清楚。无论廉适之现在立场如何,廉家的年轻一辈,已经选定了今后要走的路。   他们在傍晚时分,最热闹的时候,入住了昂州城中的管驿。   大昭的管驿皆受命于朝廷,只接待手执调令或朝廷腰牌的往来官员,一应开支也全由朝廷担负,并不再额外收取费用。昂州城向来繁华,同等条件的酒楼客栈赚的盆满钵满,而管驿中的驿官与仆役却只能拿着与偏远地区统一数目的俸银,自然多有不满。于是,城中一些富户,便多有扶持——毕竟是官家,攀上些交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   昂州城中与管驿往来最为密切的,就是周家。而这周家,说来也巧,正是当初一个绣球招亲,就把顾澈砸的魂飞魄散,又把顾子湛砸的穿越而来的那个周家。   得知这事后,顾子湛忍不住抚掌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看的周围众人退散几步,以为这位大少爷是突发了什么癔症。也只有楚澜,见她这样,黝黑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了然,也轻轻抿唇微笑。   还真是巧啊。   *   晚饭之后,管驿大堂中只余顾子湛这一桌。几个来帮工的伙计和仆役正在打扫,见隔得比较远,便开始时不时说上几句闲话。   这些伙计都是周家派来帮助管驿收拾打点的,与那些仆役处的久了,彼此说话便没什么顾忌。这话题嘛,自然就是时下最热门的紫微帝星。   其中一个伙计笑道:“也不知那位顾六郎上辈子干了啥好事,竟然能有这样的福报!啧啧,紫微星君转世啊,这好事咋落不到咱们头上?”   另一个伙计立刻上前捂住他的嘴,骂道:“呸,你想死可别连累我们!帝星转来转去,不还在天家吗?再说了,那顾六爷是受了奸人陷害,上天看她命不该绝,这才叫她死而复生,仙君也好有个托生处。紫微帝星托身到她头上,也是为了护佑我大昭国泰民安,保护太微仙君的太子爷逢凶化吉!你小子屁都不懂,就别在这儿瞎嚷嚷了。”   原先那个说话的伙计立刻讪笑起来,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旁的一个年轻仆役却凑上前,问那方才说话的伙计道:“诶你说,好端端紫微帝星下凡了,那宫里能放过她吗?”他这声音压得极低,除了顾子湛与楚澜,其余众人皆没有听到。顾子湛与楚澜对视一眼,对于这仆役会如何作答,心中也生出几分好奇。   这伙计见问话的是个管驿仆役,自然不好像对待自己同伴那般随意。但这问题问的着实粗鄙又没脑子,他想了想,斟酌答道:“这我也不知道,想来,许是紫微帝星只是暂且来凡间走上一遭,待诸事了了,自然会重新回去天上吧。她这是替天子办事,想必贵人们也不会太多计较。再说了,紫微帝星下凡,干的都是好事,咱们普通老百姓,也没必要太大惊小怪。”   众人一听他这话,也都觉出先前那问题太过无趣,话题便顺势转移,闲谈间,又说到了别处。几个伙计与仆役窃窃私语,说起了天上仙宫里的仙女到底长什么样。   这话题顾子湛与楚澜已不感兴趣,倒是对先前答话的那个伙计有些刮目相看。看来,百姓之中,也有许多明白事理、不容小看的,她们走的这一步险棋,算是走对了。   准备起身时,又听到那边传来些只言片语,一个年轻伙计问几个同伴:“你们说,天上的仙女,长得能比得过咱们府上的大小姐吗?”   顾子湛不禁眼睛一亮,嘿,这说的大小姐,难不成竟是当初那位想要招她入赘的周大小姐吗?   果然,便有一个伙计替她解了惑。“嘿,咱周家大小姐,那可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大美人!我看天上的仙女,大约也是比不过的。”   楚澜向顾子湛看去一眼,眼神中几分揶揄。顾子湛忙目不斜视乖巧坐好,就听另一个仆役插话,去打听人家府上的八卦。“我们可比不上你们,见不到周小姐的真容。不过说来也奇怪,为啥你们大小姐十几次绣球选亲,都选不上个如意郎君?”   说起自家的八卦来,几个说到兴头上的伙计不禁把声音压的更低。“唉,说的是呢,这十几回了,不是把人家公子砸成个痴傻的,就是净砸到那些有家室的身上了。想来好事多磨,如今老爷也有些心灰,打算先缓一缓。不过我听小姐身边的丫鬟说,大小姐最近开始刻苦读书了,北境那边不出了不少女官吗,许是大小姐也想着要等日后朝廷广招女官时,能考上功名,自己找个更好的夫婿吧。”   几个围观的仆役忍不住咂舌,“北境那边都是些风言风语,咱谁都没见过那些女官,哪知道是真是假。”   一人便唱反调道:“就是,我觉得八成是假的。让家里女人出来当官,那日后还难不成要丈夫向娘子磕头?呸,丢人现眼,反了天了!”   立时,却又有人不屑,反驳道:“嘿,我说任老二,你这话敢拿去跟你娘子说吗?你家什么样大伙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靠着你家娘子,你能从一个烂赌鬼变成现在这副人模狗样吗?嫂子深明大义,我看啊,她要是来做你这份活计,定然比你做的好!”   被指名道姓说出来的任老二立刻变了脸,众人见要起冲突,便也赶忙上前将几人拉开。口中虽是在劝着,但看众人脸色,对这任老二也多有些看不起。   那边已三三两两的散开,顾子湛听够了热闹,也心满意足起来。在桌下拉了拉楚澜的手,楚澜斜睨她一眼,顾子湛顿时小媳妇般做出委屈表情。又立刻板起脸,站起身来,招呼桌上几人回楼上安置。   临走时,楚澜向那个任老二看去一眼。见他眼神阴鸷坐在角落,心中也升起几分鄙夷。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丝不安,在心头蔓延。   *   当晚,管驿那位姓李的驿官,特意去拜访了李廉英与廉永康。毕竟李廉英面白无须,嗓音尖细,一看就是宫里来的,廉永康又领了一队衣甲鲜明的龙骑卫,瞧着也是个来头大的。顾子湛住了甲一号房,李廉英与廉永康分别住了甲二、甲三号,裴恭则被安置在了楼下的乙三号房中。廉永康来见这驿官时,便也到了隔壁李廉英的房里。   见面后照例简单交谈了几句,李廉英便要打发这驿官回去。但这驿官却有些不想走,话里话外都在打探顾子湛的身份,似乎想要确定什么。   听他话里又提到宫里的贵人们,李廉英心中不禁升起几分警惕。他们一路走来,可以说已经历了许多非同寻常的遭遇,他心中有些猜测,是否这背后,有天顺帝的旨意。但只要天顺帝没有直接给他下命令,他便也装作不知,只安心办好自己这趟差事。如今又听这驿官提起,便也想趁机套出些话来。   一圈虚与委蛇下来,李廉英听那驿官意思,竟是东宫有主子在打听这事!李廉英心中顿时升起怀疑,太子临行前专门叮嘱过他,要他好生保护顾子湛,又怎会暗中再派人来从他这里打探消息?心中警惕更强,李廉英已隐隐感觉到,似乎,这事已与宫中一些暗藏的势力,扯上了关系。   见那驿官还赖在这里不走,李廉英与廉永康对视一眼。廉永康也觉出些不对来,索性起身,向李廉英说道:“夜色已深,本将便不打扰李大人休息了,我先去看看随行人员情况,再安排一下。”   那驿官见他起身,便也跟着站起来,说道:“将军是要先去看看甲一房中的贵人吗?下官与您同去!”   廉永康看看他,不置可否。   李廉英见那驿官态度坚决,索性也站起身。笑说道:“既然如此,本官也一同去看看吧。”   来到顾子湛屋子门前,却见屋门大敞。廉永康便问守在门口的柳赞,“这是怎么了?”   柳赞行礼答道:“方才有个叫任老二的仆役进来送了碗绿豆汤,他走后公子也没有关门,说要透透热气。”   廉永康向里面看看,见顾子湛正坐在桌边看书,桌上还放着一只瓷碗,大约就是那碗绿豆汤。   廉永康点点头,刚要敲门,就听身后李廉英忽然问向那驿官。   “李驿官,你如何知道,这屋里住着的,是一位贵人?” 第九十四章 凶犯露马脚,穷途殊可笑   那驿官显然没料到李廉英竟会突然发问,骤然受到了惊吓, 竟浑身一抖。   廉永康见状, 立刻皱起眉, 退后几步,与李廉英左右夹着这驿官。   这驿官登时有些腿软,见这二人都看着自己, 只得强撑起胆子,哆哆嗦嗦开口辩解:“这、这甲一号房最靠里些,也最安静,两位大人都没有入住, 下官、下官便猜测,当是有身份高贵之人微服前来。”   李廉英扯出个皮笑肉不笑,“这甲一号房把着边儿,还有扇窗户向着后院而开, 你告诉本官这是贵人住的, 莫不是欺本官见识少?你连我们这行人身份如何都不清楚,只见到河东府通关的腰牌, 就能猜出我们其中有贵人, 看来李驿官在这小小的管驿, 当真是屈才了。”   又抬抬下巴冲顾子湛那个方向比了比, 李廉英继续道:“所以,这独一份的绿豆汤,也只给贵人准备了,是不是?”   廉永康眉头皱的更深, 更靠近这李驿官几分,显然是在准备随时反应将他制服。一旁的柳赞更是顾不上敲门,快步走到顾子湛身前,抬手便要去拿那碗绿豆汤。   这时,顾子湛才好似被身后那些声响惊动,拿着书卷,缓缓转过身来。   止住柳赞动作,顾子湛挑眉,“咦,众位深夜来访,是有何事?”   李廉英上前一步,答道:“公子,这昂州城的管驿卧虎藏龙,李驿官与我等绕了许久的圈子,非想要来见见您这位贵人。”   顾子湛哈哈一笑,“李大人与廉将军气度不凡,李驿官想必也是据此看出来的吧。”   那李驿官如蒙大赦,忙点头如捣蒜。   李廉英狠狠向李驿官剜去一眼,又对顾子湛道:“无论如何,这碗绿豆汤出现的蹊跷,公子还是不要喝了。待我等拿去查验一下,再做处置。”   顾子湛却摇摇头,拿起那碗绿豆汤,对那李驿官说道:“不必这么麻烦。”   “请这位驿官大人当着咱们饮下,不就好了?若是无事,便是咱们唐突了,到时候我自会给驿官大人赔罪。若是驿官大人有个什么不适,哈哈,那也不过咎由自取罢了!”   那李驿官已吓的面如死灰,连连哀嚎:“这绿豆汤并非下官安排的啊!”   顾子湛站起身看向他,顺着他这话轻笑补上一句,“不是驿官大人准备的,也当是您的手下准备的。怎么,大人竟不愿喝吗?”   “还是说,驿官大人,您知道些什么,却是不能同我等说的?”   这李驿官再支撑不住,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贵人啊,小人知错了,您天星下凡,大人有大量,求您放过小的吧!小人也是受了上头的命令,不然,也万万不敢伤害贵人啊!”   顾子湛听他竟会这么说,不禁向李廉英和廉永康看去一眼。二人皆是吃惊不小。听这驿官所说,不但已知晓顾子湛的身份,甚至,竟是上头有人下令要他谋害顾子湛。只是,指使这样一个小人物出马,想来断不会是天顺帝,那么,这人究竟是谁呢?   李廉英脑子转的飞快,立刻便想到先前这李驿官隐晦提到与东宫有关!只是东宫,除了太子,又究竟会是谁!   二人心思各异间,便听到顾子湛开门见山问道:“上头?不知驿官大人的上头,又是何人?是昂州知州,还是河西府巡抚?亦或者,是京城中的哪位高官贵人?”   李驿官听她问话,上下嘴唇只打着哆嗦,却迟迟开不了口。   顾子湛便继续道:“皇城中,殿下待我不分彼此,这点世人皆知,故而,绝不会是殿下想要加害我。”又指指李廉英和廉永康,“陛下嘛,不妨与你之说,这二位大人便是奉陛下旨意,要将我平安带回京城。你想谋害我,便是坏了这趟差事,更是伤了陛下的面子。你好好想想,你上头的那位,比得过方才我说的这二位贵人吗?”   见这驿官还在犹豫挣扎,顾子湛似乎已失了耐性,挥挥手,对柳赞说道:“驿官大人不愿说,那便不用说了。将这碗绿豆汤,给他灌下去!”   *   柳赞向廉永康看去一眼,廉永康立刻挥手,身后两名龙骑卫大汉闪身上前,将那驿官从左右牢牢制服住。   李廉英心觉有些不妥,开口道:“等——”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柳赞已迅速捏住那驿官咽喉,将这碗绿豆汤全灌进了他口中。随后,这驿官立刻跪倒在地,腹中升腾起的剧痛,令他再难支撑,就在这地上打起滚来。   顾子湛上前一步,一脚踏上他胸口,厉声喝问道:“说!是谁指使你的!如今你若再不说,便当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驿官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他心知这碗绿豆汤中的毒药是罕有的无解之毒,不然先前顾子湛要他喝下时也不会惊慌露了马脚。如今,更是万念俱灰。听顾子湛这一说,求生的欲望战胜了背叛和告密的恐惧,呜呜叫道:“我......我说!神仙救我!”   顾子湛力道一重,却正好踩在那驿官腹上,他便再忍不住,大口呕吐起来。随着这一阵剧烈的呕吐,他只觉得腹中绞痛稍稍缓解,随后顾子湛力道更重,绞痛又突然加重几分。   这样反复来上几回,那驿官再支撑不住,啊呜一声,吐出一口黑血。顿时,再不敢耽搁,忙叫道:“是,是邢同知!”又挣扎半坐起,嘶哑叫道:“神仙、贵人,救我!”   顾子湛将脚从他身上挪开,撇撇嘴,一脸的嫌弃。转过身去,随手丢出一个白瓷瓶,柳赞接住,就听顾子湛说道:“给他吃下吧,死不了。”   又看向李廉英和廉永康,顾子湛挑眉一笑,“二位大人,看来这昂州城,有人不太/安分,想砸了二位的饭碗啊!”   李廉英面色极差,已知道这其中定有小人在搅和生事,问廉永康道:“廉将军,这事如何处置?”   廉永康哈哈一笑,“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同知,李大人还会怕他吗?本将这就去将他绑回来,倒要看看,他上头,还有没有人!”   李廉英点点头,他心中也起了恼。正如顾子湛方才说的那样,要是路上她有个三长两短,不管有没有其他人的意思,单从他自身来说,便是办砸了差事。一个小小的同知,还不配让他瞻前顾后!   见廉永康已带兵走了,李廉英也知,这人,显然是与顾子湛走的近的,那他也省的去趟这摊浑水。指挥剩下的几名龙骑卫,便要将这李驿官抬下去。   正好,便听到已吃下解药慢慢有了些力气的李驿官,正不可置信地问向顾子湛:“贵人,这、这是什么药,小人竟立刻觉得好多了!”   顾子湛朗声大笑,开口道:   “仙丹!”   *   那邢同知并未休息,还在他那座表面寻常实际内里奢靡的府宅里,等着顾子湛身死的消息。   忽然间,府外起了一阵骚动,立刻,便有嘈杂的脚步声和下人拦截的喝骂声,涌入了他的院子里。   邢同知立刻掀开一旁的八仙桌,角落里那间暗门刚被打开,他还没来得及躲进去,就见到一队衣甲鲜明的龙骑卫士兵,已破门而入。这下好了,暗室的门还开着,他既无处遁逃,又将那间满是金银珠宝的暗室,也漏了个底儿掉。   廉永康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个蛀虫逮了个正着。   与那尚有些顾忌还能撑个一时半刻的李驿官不同,邢同知养尊处优惯了,向来颐指气使的纸老虎,见到真刀真枪的猎人时,竟吓的流了一地的黄汤。   廉永康看着面前这一身骚气、瘫如烂泥一般的邢同知,骨子里的少爷脾气一起,恶心的不知从何下手。   一个亲卫见状,试探问道:“将军,要不,让他先洗洗?”   廉永康被气笑,忍不住骂道:“洗个屁!”想到这邢同知要洗的话确实该先洗洗屁股,又差点被自己逗笑,面色顿时有些扭曲,呛咳一声道:“那被单给他多裹上几层,先带走!”   说罢,大步向外走去,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回去,也该洗洗了,洗洗眼!太辣眼了!   **********   忙了个通宵,第二天一早,廉永康就把昨夜审讯的结果报给了顾子湛和李廉英。   本案清晰明了,加上龙骑卫与普通府县衙役不同,审起人来无所顾忌,往往一套刑罚下来,该招的就都招了。这次尤为痛快,都是些软骨头的孬货,连板子都没上,光吓唬了两句,自己就滔滔不绝全说了。   下毒之人是管驿中的仆役任老二,指使他的自然就是李驿官。而李驿官说的受上头指令,便是指这邢同知。至于邢同知又是受何人指使,在查出他的身份时,基本便已清楚了。   邢同知族中有位当大官的堂兄,这堂兄还有位好女儿,嫁入了东宫。   除了邢康,还能是谁?   不过,令顾子湛没有想到的是,当初那场顾澈被砸中脑袋的绣球招亲,竟然也与这邢同知有些关系。   原来,早在邢康还没有飞黄腾达的时候,那时还是个昂州城书吏的邢同知就仗着他有位当京官的堂兄,在这昂州城横行霸道。他瞧着周家家大业大,又只有周小姐这么一个美名在外的女儿,便起了想要强娶的念头。周老爷被逼的没法子,才会搞出那场绣球招亲,着急想找个清白人家的子弟,给女儿招婿。   阴差阳错之下,才使得顾子湛于这大昭,重活了一回。   后来邢康得了势,这邢同知自然水涨船高,成了邢同知。仗着太子岳父同族的身份,更加肆无忌惮、飞扬跋扈。短短的时间,那间暗室里,便堆满了金银珠宝。本着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自然而然,京城中的邢康,也得了他不少的好处。   待见到那本密密麻麻厚如墙砖的账本时,顾子湛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喜欢记账,真是一个不俗的爱好啊! 第九十五章 朝堂争执起,忠奸各相逼   这件事查清楚后,李廉英也是长舒一口气。没跟天顺帝扯上关系就好!   至于打着东宫名义横行霸道的这些蛀虫, 他心中更无所顾虑。想他在宫中那么久, 哪里还能不知道, 太子爷根本就没把那邢氏放在眼里!至于陛下那里,一个小小的太子侧妃,其父与亲族竟敢自称为太子岳家, 又岂会容他!真是一家子不知死活。   既然这样,他又何须留情面!想到这里,李廉英便立刻写了一封信,将这件事一笔一划讲了个清楚, 随后便准备寄去给他干爹李若愚,由李若愚掌掌眼,之后再交给天顺帝。寄出之前,李廉英想到顾子湛与太子的关系, 便去同他说了一声。谁知顾子湛听后, 却叫他将这封信改走密报的途径,直接呈到皇帝面前。   看他不解其意, 顾子湛笑笑, 道:“我知李内官是好意, 但如今这节骨眼上, 陛下御前的人,还当离东宫远一些为好。”李廉英将她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两圈,方恍然大悟。立刻对顾子湛道谢:“多谢公子教我!”心中不禁后怕,若是自己当真先将这信送给了干爹, 真是要犯下大错!   随着太子年岁渐长,又因着先太子妃等事,几次违逆天顺帝。而愈发苍老的天顺帝,心中因着岁月的流逝与肉眼可见的力不从心,也愈发善变多疑。这两父子之间,沟壑日深。加之如今在天顺帝的眼里,顾子湛俨然已被打上东宫烙印,若是让他知道顾子湛遭遇暗害之事,李若愚竟比他先知道,定然会怀疑李若愚已在暗中与东宫有了联系。这样一来,不光会怀疑顾子湛他们此次遭遇暗害是真是假,更会对李若愚也生出不满。到那时,身为皇宫内侍的李若愚与李廉英,便会不再被信任。   顾子湛却不在意李廉英的道谢,这不过举手之劳,同时,也是为了她自身考虑。又不禁想到这几天收到的那些自京城中传回的消息,便猜测,这个消息传去天顺帝耳中后,或许可以歪打正着。   原因嘛,不过是因为,邢康又替天顺帝,解决了一件头痛已久的难题。他在天顺帝面前表现的太好了,心思缜密、手段高超这些,已让天顺帝有了深刻的认识。但他终究是后投靠来的,一个本就不够忠心的臣子越是出类拔萃,越会让帝王心生忌惮。这时候,发生了邢康致使人暗害顾子湛又欲将东宫拖下水之事,这一番阴奉阳违、祸水东引,正好能够让多疑的帝王,对他再猜疑几分。   终有一天,这些猜疑和不满会积少成多,到那时,邢康再无可依仗,便再无可遁逃了。   **********   这次廉适之带领龙骑卫随太子出征,虽然事实上是大败戎族,同时亦因着顾子湛釜底抽薪的计策,呼尔都回归戎族之后,戎族中内乱骤起,奇多自顾不暇,再无力进犯大昭。但在如今愈发苛刻的天顺帝看来,终归是耗费了巨大的银钱物资,又折损许多兵力,才堪堪将戎族赶走。至于戎族之后的内乱,更只是天时而已,非大昭将士之功。   加上传出了紫微星君托生顾子湛的传闻,又与太子这太微仙君绑在了一起,再由邢康从中挑拨一番,天顺帝心中,只觉得这次远征北境,所得远远小于预期,太子与廉适之杀鸡用了牛刀不说,还将鸡毛丢了一地。正因如此,朝堂中建议嘉奖廉适之诸将、犒赏三军的声音越大,天顺帝就越觉得气不顺。此外,也让他怀疑,朝中这些武将,经过这次的战事,势力有些大了。   尤其是廉适之,与他身后的廉家。当皇帝认为已无法再封赏时,便也是功高盖主,盛极而衰之时。   这时,深知天顺帝秉性、已从大理寺调至御史台升任御史大夫的邢康,适时为他出了个主意——撤龙骑卫大将军一职,五万拱卫京城的龙骑卫各由五名“骁”字将军统领,直接受命于天子。   至于廉适之嘛,便封他一个国公爵位,倒要看看他会如何接。   为免夜长梦多,这件事,在心中敲定之后,第二日,天顺帝便暗使邢康,当殿上奏。   *   楚太傅清楚天顺帝现在愈发糊涂了,却也没有想到,他竟会这么糊涂!   当邢康这奏折被当众诵读时,楚太傅心中便忍不住浮现了四个大字——君要臣死!   天顺帝近来愈发倚重邢康,邢康又是个毫无底线的小人,楚太傅自然清楚,想来这道奏折,也不过是与天顺帝商量好后,拿出来走个过场。   只是这样,越发令人寒心!   想廉适之戎马一生,耄耋之年还亲上阵前领兵厮杀,从太/祖开始,辅佐过天顺帝父子三代人。出征之前,天顺帝将他拜作太保,本就是武人最高的荣誉和身份。如今,廉适之辅佐太子得胜归来,天顺帝若是真心体恤臣下,就该在子孙与钱财上多加赏赐。这样,一来无须加官进爵便无功高盖主之忧,二来,又给予了足够的声名利禄,君臣二者之间的面子,都好看。   可天顺帝不光没有如此,反而在廉适之还未归朝之时,就欲裁撤龙骑卫大将军一职,显然是在表示对廉适之的不满和不信任。这样也就算了,顶多廉适之退出朝堂,依靠先前打拼下来的名望,即便黯然却也能安稳过日。但如今,天顺帝竟然还要将他再封一个国公!   谁人不知,大昭立国后的几位国公,除了定国公、安国公这类天家姻亲,立国时那些因着功勋得封国公的,皆是死后荣封!廉适之,这样明摆着已被皇帝猜疑,又被皇帝明旨斥责过的武将,忽然得封国公,这岂不就是在叫人去死?   楚太傅心中涌上一阵荒谬感,这位他陪着成长起来的天子,究竟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自毁干城、远贤亲佞、刚愎自用,若当真再继续下去,岂不是真的,要成为一个昏君?他再难以坐视不管,向前一步,楚太傅出言打断邢康:“邢大人这主意,实在是奸佞之言,当诛!”   他这话,说的有些太重了,别说是邢康,就连高高在上的天顺帝,一时之间,都有些被震住了。   邢康率先回过神来,先看了看天顺帝,随即向楚太傅问道:“太傅大人,何出此言?下官自问一心替社稷着想、为陛下分忧,从不敢有半分私心。太傅大人这话,才是杀人诛心。”   楚太傅却不看他,径直看向天顺帝。他目光如炬,竟就在朝堂之上,与天子四目相对。   *   第一个移开视线的,是天顺帝。   他只觉得楚太傅这目光太过锐利,竟叫他有种被人看穿的错觉。他不禁有些心虚,仿佛年少时正面对着那严厉小师父,偏生自己背不出诗书中经义的下一句。   楚太傅眉头皱的更紧,对着天顺帝行了个全礼,说道:“我大昭此次战胜戎族,全赖将士用命、上下同心。太子殿下代天子御驾亲征,廉老将军随身相护,此次胜绩,二人居功至伟。如今得胜之师尚在途中,战阵中具体形势尚未了结清楚,实在不易先开赏罚,只怕会有失公允。”   又看向邢康,楚太傅说道:“邢大人好一张利口,这般锋利,老夫如何能将你诛心?除非,你心口不一。”   “能有资历参加朝会者,皆是宦海多年、久历官场之人,邢大人这主意背后的意图,想必没有哪位不清楚。有功之臣不赏反罚,你这不光是在羞辱那些浴血沙场的将士,更是在折损朝廷之颜面!”   邢康被楚太傅这般几乎可算是指着鼻子喝骂逼的面红耳赤,而同样面红耳赤的,还有天顺帝。   天顺帝已经知晓,楚太傅是真的看穿了自己心中所想,亦明白了邢康今日的这本奏折,根本就是自己的意图。既然这样,楚太傅呵斥邢康的那一番话,也可以算作,是在教训他。顿时,天顺帝心里也升起一团怒火。   只见殿中,果然已有人站出来,站在了楚太傅身后。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户部尚书马光耀。   他是楚太傅早年的门生,自然要与恩师站在一起。况且邢康近来越来越飞扬跋扈,奴颜媚上这点也愈发明显,惹得马光耀对他心生不满。   马光耀见邢康竟然还敢摆出一副孤臣模样,心中更是厌恶不已,开口道:“历朝历代,凡赏罚颠倒、驱除忠良的,皆是贼人当道的乱世!邢大人如今这打算,莫不是故意,要使朝廷声威受损、令陛下声威受损?”   “放肆!”忽然,一声暴喝从御座上响起。   只见天顺帝已是怒极,手重重拍向御座扶手。   邢康见机,立刻向马光耀喝道:“马尚书这话,真是惯爱将人往坏处想!你自己心思龌龊,却来攀诬我!我倒要问问,我这奏折到底有什么意图,又到底有怎样的打算?难不成我的这些,也不过全是你自己猜测,却拿不出半点真凭实据?要是这样,令朝廷与陛下声威受损的,不是我,而该是马尚书您自己!”   马光耀被他步步相逼,忍不住便要将邢康的心思说破。就在这时,离他最近的户部侍郎谭思贤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   马光耀猛地醒悟,这些话,想可以、猜可以、暗指也可以,但偏偏说不可以。   一阵无力感,忽然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马光耀缓缓放下双臂,再不多说一句了。   而就在这时,只听御座之上的天顺帝冷冷开口:“‘赏罚颠倒、驱除忠良’,朕自问还没有年老昏聩到这个地步!马尚书,你既然这般看不起朕的朝廷,那边不要再在此处,领着朕给的俸禄了!”   马光耀身子一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天顺帝。   天顺帝已从御座上起身,看着下面一众官员,高声宣布:“邢康这道奏折,朕,准了!”   顿时,群臣哗然。   *   当天夜里,得到消息的顾权,差点没高兴地去放烟花。 第九十六章 岁月空遗恨,道士入庙门   马光耀被天顺帝罢免了户部尚书之职,算作是给近日时常违逆他的楚太傅一系的敲打和警告。之后接任户部尚书一职的, 则是邢康。算上这次, 短短几月, 他已连升两级,成为手握实权的朝廷新贵重臣。   顾子湛在得知天顺帝搞出的这一番风波后,却深深体会到这位帝王内心的不安和无助。   江山和天下, 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的,这一点,年轻时候的他尚可以正视,而如今, 却再不敢去面对这样的事实。   他只活在普天之下皆他一人所有的幻想里,不愿醒来。   衰老不应该这样让人畏惧的。它不应该被青春诋毁,亦不该去成为戕害青春的刽子手。   这样的天顺帝,顾子湛并不畏惧。再刚愎的帝王, 也是帝王。尤其天顺帝这样真正的帝王, 他会犯糊涂,但却不会真的将自己的帝国毁去。帝王术, 擅长权衡与操纵, 这就意味着, 为君者必要时, 亦要懂得妥协。   所以,当李廉英的密信呈报到天顺帝面前时,看着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的邢康自天顺十年起每一笔的受贿金额,与邢家在外以太子岳家、天子姻亲为名仗势敛财的劣迹, 以及在江北官场案后,邢康忽然将近二百万两的银票交给邢同知,让他代存至日日昇昂州分号。天顺帝心中一直不愿承认的那点隐忧,突然再无处遁藏。   他有些后悔,让邢康升的这么快了。   *   天顺帝这一系列的做法,则令顾权开怀不已。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北境这一回,他三万余私兵毁于一旦,辛辛苦苦拉拢的那些势力也再难聚拢,颇为得力的王允善和东宫仅剩的暗桩萧程等人至今杳无音信,甚至连顾泓的消息也没有。只有太子遭遇反贼围攻,廉适之带兵神勇,又得顾子湛领义军相助,方令太子化险为夷这样概述的军报传回。这一切不禁令顾权怀疑,难不成他的那些人手,竟都被太子捉了去?   若真是那样,太子归来之日,便是他受罪之时。原先想到这些时,顾权甚至做好了要出逃的打算。至于逃去哪里,倒是元晦道长给他替了一个建议——去西南。   顾权留在各地的私兵,大约还有不到三万人,除了京畿附近的八千余人,余下的多在河西府以南,南资府与百益府这两府中。而元晦道长中意的地方却要更靠近西南边陲,瘴州。对这样的建议,顾权尚在犹豫中。而在得知天顺帝的这些处置后,顾权忽然觉得,或许,他不必去东躲西藏,只需要在时机成熟之后,将邢康丢出去就好。   于是没多久,京城中又平地起了风波,流言一阵高过一阵——东宫早年间便因德行有亏,致使真正有太微命数的先皇太孙早夭。如今东宫能逢凶化吉,除了紫微星君显灵外,还是因为,东宫即将另有太微仙君投胎转世。   很快,这流言就飞过高高的宫墙,传进了天顺帝的耳中。   在听闻天顺帝被气病了之后,顾权忍不住开怀大笑。想到近日与他往来密切的元晦道长,便不禁想到了已多日未曾出现的元虚道长来。那日,元晦道长对顾权讲说过,天机门中有一门能将紫微星君命数转移的秘法,而元虚道长对此心知肚明却一直隐瞒与他。这点,让顾权心里始终气不顺。   真是岂有此理!若是早知此事,自己又何必苦心孤诣筹谋这么许久!直接绕过那小儿,自己行事岂不是会更简单许多?   于是,在那日之后,没过几天,顾权便给元虚道长写了封信,只说有要事请他当面商谈。   算算日子,应当就在这一两日,元虚道长,就该来了。   *   第三日,元虚道长风尘仆仆,自远道而来。   听顾权讲完元晦道长说过的话后,元虚道长面色变得极为难看,长叹一声,沉默许久,才吐出两个字:“假的。”   顾权大惊,随后脸上涌起因愤怒而生出的潮红,喝道:“你们师兄妹二人,将本王当做什么!到底是真是假,今天,你必须给我说个明白!”   元虚道长低头苦笑,想不到他这师妹,竟会执拗至此!想不到啊,这二十多年,二人竟会就这样越走越远。心中不禁升起一阵绞痛,元虚道长恍然又回到了那日在天枢山上的偶然重逢。   时间将一切都改变,最终所有的美好,全没有留下。   那日,元晦道长直白的承认,当初顾澈在天枢山上看到的那幕元虚道长与顾权使者商议“改天换命”之事、以及之后她在藏宝阁中找到的那本记载手段残忍狠厉改天换命秘法的古书,都是元晦道长做下的。她的目的,就是为了逼顾澈逃离元虚道长,再让楚澜最先接触到与紫微星君命格融合之后的顾澈,因她二人命格相合,便能加速紫微帝星归位。同时,亦要通过这样的手段,令醒过来后的顾子湛,先入为主的提防元虚道长。   只有这样,师徒生隙、父子不和,才会使得她更便于行事。只是她也没有想到,原本已被她用那些天降神机震慑住,对天命之说深信不疑的楚澜,竟有一天也会失去控制。她费尽心思挑拨别人的师徒关系,到头来,自己竟然也在这事上面栽了跟头。   但说到底,她最根本的目的,还是要通过对顾子湛的利用,引得大昭天下大乱,引得天家自相残杀!她从不是为了要引导顾子湛这个身负紫微命数的天命之人登临九五,更不是要遵从天机门祖训守护天道、正本清源。而是要通过这样的手段,来为她认定的血海深仇进行报复。   而这血海深仇中,元虚道长自认,自己也有责任。当年终是太过年轻,以为纵容便是对待相爱之人的唯一方法,终于导致大错铸成,再无可挽回。   想到他们那日分别时,元晦道长因怀疑是他将那本顾澈看过的古书藏了起来而大发脾气,元虚道长只觉得内心无比疲惫。也许自那事之后,他们之间,真的再无法有信任存在了。   “道长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师妹讲的那件事,究竟可不可行?”顾权不耐烦的询问声将元虚道长飘远的思绪牵回。   定了定心神,元虚道长将杂念摒除,终于开了口:“我天机门中确实曾有过改天换命的记载,但千百年来,无一能成功者。况且,改天换命本就是逆天而为,失败者无不是魂飞魄散、彻底消泯于人间。”   待元虚道长将那一次次换命失败的惨烈下场说出来,顾权已听得有些头皮发麻。但他如今对元虚道长已不复先前的信任,虽然对方说的笃定,却依然无法叫他全盘相信。   只听元虚道长说完后,停顿一下,饮了口茶,忽然神色变得黯然,“我记得许多年前,便曾有人妄图改天换命,最终,却只落得个魄消魂散、灰飞烟灭的下场。切连那施法之人,也受到反噬,一度陷入疯魔。天道虽被一时阻隔,但终究非人力能抗,二十多年后,终是重回正轨。四季轮回、万物天生,不以善者存、亦不以恶者亡。”   听他说完后,顾权抿唇不语。他心中有些畏惧,但又因着侥幸而生出几分怀疑。   元虚道长坐在一边,心中却在暗想。那所谓的许多年前,不过就是二十二年前,顾澈诞生那一年。那一年,整个天空中,都是血腥与灰烬。   人啊,终究得为自己做下的错事负责。   *   元虚道长从宁陵郡王府出来后,便去往京城郊外的报国寺。   他虽然是个道士,佛家义理也与道家不同,但同为修道之人,亦可称为道友。所以,元虚道长不愿住在顾权府上时,便常常会来这报国寺挂单,躲在这清净之处,也方便修益道法。   报国寺山门口的小沙弥见过元虚道长不少回,对他一个道士来拜佛庙也没什么惊怪。互相行礼打过招呼后,小沙弥便领着元虚道长去往客房休憩。   一路树木花草相映成趣,绿意与红花相称,鸟鸣更显山幽。元虚道长走在山间小路上,听着远处禅房中传来阵阵诵读经书的声音,才慢慢放松下心神。   “若一切业定得果者,一世所作纯善之业,应当永已常受安乐,一世所作极重恶业,亦应永已受大苦恼。业果若尔,则无修道、解脱、涅槃......”   一阵阵梵音涌入耳中,元虚道长忍不住自嘲一笑,自己这一世所做下的,若要按照佛家的说法,应当也算是造下了恶业。来世,将永受苦痛折磨,该当去向今世害了的那些人一一奉还。   要按照道门之法来看,一切却早已天生注定,万事万物皆在于心,问心无愧,则天地无愧。只是,他却早做不到问心无愧。在自诩匡扶天道的过程之中,他已存了太多的私欲。有的时候,纵容,便是帮凶。   原来,无论是哪种门派,自己都已是个罪人了。   报国寺后山有一片稻田,是寺中僧人用来自给自足的口粮田。当元虚道长走到这里时,正从那稻田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元虚道长下意识停步。却在抬头看清楚来人相貌时,不可置信地脱口喊出:   “师叔!”   *   与此同时,顾子湛一行,正式回到了京城。 第九十七章 身陷囹圄中,祥瑞谁人功   顾子湛一到京城,立刻, 便被天顺帝下旨, 关进了宗正寺中。   因大昭立国尚短, 宗正寺关押宗亲的牢狱都没开过张,临时特开辟出一座小院子,顾子湛便成为大昭建国以来, 第一个入住进此处的皇室宗亲。   自打顾权被贬黜为宁陵郡王,宗正寺便交给了福王打理。这次,便是福王打着亲王仪仗,亲自从朱雀门接到了顾子湛。顾子湛也没改换牢车, 就乖顺坐进福王车驾之后的一辆小车里,穿街过巷,来到了宗正寺。寻常百姓不知道的,还只当是亲王出巡, 接回来了什么大人物。   楚澜依旧是一身易容之后的龙骑卫大汉装扮, 跟在顾子湛马车后面,也到了宗正寺前。   待顾子湛下车后, 福王也正从马车上下来。见到顾子湛, 福王笑笑, 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道:“瘦了些。”   又退后两步,上下看看她,“不过,倒是稳重不少。”   顾子湛腼腆一笑, 福王便上前拉起她,一同向宗正寺中走去。众人自然后退两步,福王拉着顾子湛走在前面,在穿过一道亭廊时,稍低下声,对她道:“回来便好!余下的你且放心,叔爷爷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的。”   老人有力的手臂撑着她,掌心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给她。顾子湛心中一热,眼眶也有些发烫。像个孩子一般点点头,郑重“嗯”了一声。   福王一笑,拉起她脚步更快了些。   待顾子湛进入小院,院门便被从外面锁上。门慢慢轻合,楚澜忍不住驻足。看着门缝中顾子湛侧眸浅笑的脸,被门扉一寸寸遮挡,好似时光被拉得很慢,又渐渐变远,终于将彼此间隔,只余满地怅惘。   因着天顺帝的旨意,顾子湛被关进宗正寺后,任何人不得探视。福王为着避嫌,便也不好与她再多说什么。安顿手下人好生照看她,便走了出去。   路过楚澜时,楚澜轻咳一声。福王挑眉看向她,便听楚澜压低声音说道:“卑职交接完毕,还请殿下发下腰牌,我便回去与上官交差。”同时,暗中用腹语道了声:“叔爷爷。”   福王看着她许久,忽然朗声一笑,“不急,你们路上情形如何,这位郎官还需同本王再说道说道,本王也好回去向陛下交差。”他边说便向楚澜眨眨眼,在无人处更摆出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楚澜便知,福王已经看出了她的身份。   *   跟随福王到了宗正寺中的主屋,福王挥退众人,便引了楚澜落座。   见楚澜坐好,福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压低声音一脸笑意,问道:“侄孙媳妇?”   楚澜见他坦诚以待,便也不再遮掩,用原本的声音说道:“问叔爷爷安。”   福王点头应下,又看看她如今的装扮,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这脸画的,哈哈哈,我那小侄孙与你站在一处,倒分不清谁是谁媳妇了!”   楚澜面色有些发僵,好在脸上妆彩够厚,才没叫福王看出她这难得的窘迫。随后,便见福王又正色起来,说道:“你们原先料想的不错,太子离京后,你那公公,确实曾有过些小动作。不过好在我先前便有了提防,这京城,守得还算牢固。”又抬了抬眉。“这点,令尊同样出力不少。”   其实,自打楚氏商行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后,楚澜便猜到了楚太傅,如今已经有了决断。待听福王这么说,也只有种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感触。也许,从一开始,在许多事上,她便错怪她的父亲了。   楚澜点点头,没有再多问这事。随后想了想,却问起了另一件事。   “叔爷爷,您府上那位高人,如今还在吗?”   福王向她投去打量一眼,随后了然一笑,“小丫头问的,可是我那老友‘疯道人’?他如今不在我府上,应是去京郊游山玩水了。不知你问他,可有何事?”   楚澜也不再犹豫,径直说道:“家父曾来信给我,说在我随殿下离京之后,您与黄师傅曾与他讲过,子湛有紫微天命。如今子湛被关进这宗正寺,您既然已知北境那些传言是真的,我便想请教您与黄师傅,余下来的困局,我们该当如何破解。”   福王却又是哈哈一笑,站起身朗声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紫微天命终归是在我顾氏,子湛又是个不争不抢的好孩子,日久见人心,这点,陛下总会想明白的。况且,你们在北境做下的那些事,也都是些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顺天而为,又如何会祸及自身?陛下要怪罪,也自会怪罪那挑拨离间、祸乱朝纲的奸佞小人。接下来的路,你们尽管放心,我与令尊已商议妥当,只待太子归来,一切便能水落石出,还阿澈清白。”   有福王这番话,楚澜也总算安下心来。却在这时,又听福王说道:“倒是另有一事,疯老道曾与我说起。阿澈这身子,或者说那紫微天命,嗯,似乎,有些奇特。”   楚澜立刻皱起眉,追问道:“怎么说?”   “天命不纯,似有诡星当道。”   楚澜从宗正寺出来后,心中还在回想福王同她说的那番话。顾子湛近来虽然没有再犯头痛,那些噩梦也没有再来袭扰,但楚澜依旧一刻不曾放下。原先她便听元晦道长讲过,顾子湛与这紫微命数融合后,紫微天星正红色之中,隐隐有黑气缭绕。如今这事被福王也说了出来,不禁让她怀疑,莫非那缕黑气,便是所谓的诡星?   那这一切,与那曾几次出现并试图左右顾子湛的顾澈,是否有关呢?   最终,她也只得拜托福王,待那位疯道人黄玄归来后,再亲自上门拜访。   能知道这些的,定然是对天命道法有大机缘的高人。楚澜曾跟随元晦道长在江湖上游荡过不短的时日,但却从未听说过除天机门外,还另有钻研此道的门派。许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倒不妨当面讨教。下意识的,楚澜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会不会,这位高人,也与天机门有什么渊源?   然而这些,如今还是未解之谜。   **********   五日之后,太子领大军归朝。   天顺帝终究还是软了心,即便再觉得自己这儿子不成大器,到底也亲至城门,迎接凯旋而归的大军。   路上的时候,廉适之便已接到天顺帝裁撤龙骑卫大将军之职的圣旨,所以他便自觉将队列之中的将旗取下,换上了“太保出巡”的牌面。自打从京城传出风声后,顾子湛便给太子去了信,要他好生宽慰廉老将军。廉适之却比所有人预想的都更加通透,在听闻这个消息后,没有丝毫不快,反倒像是终于卸下了肩上重担,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至于天顺帝打着的要加封他为国公的主意,廉适之更加没有放在心上——反正皇帝已不打算再重用他,如今天下安定,年轻一辈中也涌现出不少好苗子,他便再不用去顾忌推辞之后是否会驳了皇帝的面子。总归,这份“殊荣”他是决计不会去接的,谁爱要谁要,反正他不要。   老头子脸皮厚,耍起赖来,谁都不怕。   太子回京后,第一件大事,便是去太庙祷祝。第二日,沐浴净身后,太子便去往太庙,上告苍天祖先,下慰黎民百姓,此次代天子远征,剿灭贼寇、驱除外敌,大获全胜。   楚澜瞅准时机,派人传递出去,将奇多身死的消息也在这一天传回。   太子刚从太庙回来,就有头顶红缨的传令兵八百里加急,一路快马穿过京城的玄雀街,高呼着“大捷!大捷!”送回来了喜报。奇多身死,戎族大乱,新汗王呼日都向大昭称臣纳贡。   收到这封战报,天顺帝大喜过望。他也不禁在心中暗忖,难不成,竟真是紫微帝星庇佑大昭,助太子立下了这等大功?但总归戎族这心腹大患已除,太子此番也算建功立业,日后必定会在青史上留名。如此,倒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然而就在当晚,忽然从东宫中传出来一个消息。   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太子侧妃邢氏所居的侧院中,莫名升起了带着香气的袅袅青烟,院中清风阵阵,风中竟似有鸟兽在声呼万岁!同时,邢氏胎动,有内侍惊呼,小太孙仙君下凡,众宫女内侍立刻跪倒一片,齐声问仙君安。   于是,当天顺帝听到这个消息时,白日里的好心情顿时消散,只剩下熊熊的怒火。   不知死活的无知蠢货!这女人分明是在利用他儿子的战功,为自己作势!心中不禁对这尚未出世的孙子,也生出几分迁怒来。   太子却在暗中掌控着这一切。当知道天顺帝的反应后,竟笑的有些畅快。   他是恨那邢氏的,但念在孩子终究是无辜的,他也曾想要看在孩子的份上,让邢氏再多活些时日。只是,他原先也没有料到,所谓虎毒尚不食子,却在邢氏这里,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可以拿来当做向上爬的筹码。   太子到底是做了多年储君,在太医院里也养着三两个心腹。他一早便知,邢氏腹中的这个孩子,因着先天不足,根本保不住。能活到今日,全靠邢氏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歪门邪道,用药物催发起来。也不知道,到底会生下个什么怪物!因此,他刻意不让楚澜与义许等人与邢氏多接触,就是要等到瓜熟蒂落那日,叫邢氏自食恶果。   想到这里,太子派人去请义许来替他诊脉。   第一次,在义许面前,叫人燃起了熏香。   *   顾源也曾心存幻想,不需要用这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暗法子,便能让他的父皇,辨明忠奸,停止那些无谓的朝堂制衡,洗刷掉顾子湛身上的冤屈。   只是那一回,天子一怒,反倒与他生了嫌隙。既然这样,他也只得用自己的方法,将这一家子狼子野心之人,彻底打入永不能翻身的炼狱。即便同时将自己也伤的血肉模糊,他也再顾不得了! 第九十八章 面皱须眉斑,驱驰老不甘   天顺帝从未觉得有一天,夜晚会过得这么长。   他做了二十六年的皇帝, 还记得二十六年前, 他那位垂垂老矣的父皇, 躺在床榻上,临终之时,也只是冷冷看着他。那也是一个不见星月的夜晚, 他那被千万人视作救世主的父皇,已苍老的,再看不出往日的睿智和英武。   弥留之际的帝王,看着身旁不再年轻的儿子, 缓缓吐出一句:“你不像朕,你配不上。”   又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罢了,你们啊, 都配不上。”随后, 在这无法掩饰的不甘与悲哀中,老皇帝慢慢闭上眼, 溘然长逝。   那时的太子顾桢, 心中是不服气的。他埋怨太/祖晚年处事失了公允, 导致他那些兄弟们生出了野心和幻想。自认无论是为君还是为父, 他都一定会比他父亲强。   所以,每一件事上,都忍不住拿去跟太/祖比较。二十几年下来,总还算天下安定, 百姓也日渐富裕,起码,那吃人的乱世,再不曾重现。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他也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希望将自己不曾感受到的关心和爱重,全部给出去。   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些关爱却慢慢不受控制起来,变成了操纵和打压。他总觉得太子会做不好,总觉得比不过自己,关切的话语到了嘴边,说出的却成了那些伤人的责骂。   直到看着眼前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儿子,天顺帝的心中,才忽然生出后悔来。不知不觉间,儿子稚嫩的脸上已生出了皱纹,鬓边长出了白发,小时候那双胖胖的小手,也变得干瘪枯瘦。而到了如今,却更连一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也没有,连一个能承欢膝下的孩子也没有。   天顺帝忽然间想起,那个他已许久不曾记起的孩子。煜儿,煜儿啊,若是煜儿还在,如今该多大了?该有十岁了吗?怎么不过刚过去一年多,他竟就有些记不清了?   再一次,天顺帝深深感到,岁月流逝的沧桑与无助。也许,上天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忽然,床榻上的太子微微动了动唇。   天顺帝忙俯下身,把耳朵凑近太子唇边。便听到从太子口中微弱传出了一声:   “阿澈,救我。”   *   很快,太子病重的消息,便如生了翅膀般,飞出了皇宫。   顾权大喜,立刻让留在朝中的人手蜂拥上奏,内容与之前攀咬太子时别无二致——东宫失德,上天示警。   又暗中派人去京城传播流言,太子并非真正的太微星君,他此次病重,则是因为东宫中将有太微仙君诞生,他的存在,恰与仙君命格相冲。   于是,当朝中有人为了讨好邢康,提出建议将邢氏腹中那个孩子先立为太孙,给东宫冲喜时,向来对这种一听就没长脑子的言论从不挂心的天顺帝,登时发起了雷霆之怒。进言者被打了三十大板扒了官袍扔出午门,而在看向邢康时,天顺帝的目光也冷的可怕。   顾权知道后,连夜写出一封万言书,直接上报给了天顺帝。   他这封万言书,写的相当情真意切。先是深切忏悔他教子无方,使得顾子湛在江北惹出了个假死逃脱,又跑去北境胡闹一番。但又讲,他深知自己这长子的秉性,断不会是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这一切,应当是有小人从中作梗。当初他虽气恼之下与顾子湛断绝了关系,但同为父亲,天顺帝应也能体谅他这番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情,如今能等到唯一的爱子平安归来,他也总算能有些安慰。所以,如今那些在北境流传的风言风语,甚至太子被反贼围攻之类的事,也绝不会是顾子湛搞出的。   最后,请求天顺帝准许他将那不肖子领回家,好生管教,再不会再让她出来惹是生非。此外,太子这回生病,应当也是在北境时操劳战事,又屡陷险境,疲累交加受了惊吓,如今回到京城,便将这病催发了出来。无论顾子湛是否真有神通,都要叫她回府后日夜为太子祈福,愿太子早日恢复康泰。   在将这万言书送出去前,顾权又拿着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蠢,心中便越是畅快。   只有蠢的足够明显,才能引起天顺帝足够的猜忌。   他才不是为了替顾子湛开脱,反倒是有意要好好恶心天顺帝一番。皇帝忌讳顾子湛那充满离奇色彩的“死而复生”,更介意她那传说中的紫微天命,那么,顾权就偏偏要在信上反复提上几遍。而如今太子缠绵病榻昏迷许久,他也存心要强调顾子湛是平安归来,令他老怀安慰。   顾权心里清楚,他与天顺帝缠斗这么多年,彼此心里都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当他突然为了顾子湛示弱,依着天顺帝的多疑和猜忌,气恼堵心之后,定然会怀疑自己又在憋什么坏招。同时,也会怀疑,他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对顾子湛这样看重起来。而只需再多想上一想,天顺帝就会发现,作为北境战事亲历者的顾子湛,才是那场紫微星君流言中,最大的受益者。   到时候,有了顾权事先的这番伏低做小,无论天顺帝会如何处置,他都能将皇帝气量狭小的名声坐实。顺便,也能趁着这紫微星君的传言,扭转下他日渐衰败的声势。   这些,便是顾权使出的连环计。先以市井中那些涉及东宫的传言打底,将邢康拖下水,再把顾子湛与紫微星君旧事重提,他就不信天顺帝还能再坐得住。与这二人相比,他一个被贬斥的失败者,便不算紧要了。到时候无论天顺帝先迁怒哪一个,都能给他将自己从北境那些事中彻底脱身出来,多留出些时间。   毕竟,无论是王允善还是东宫那几个暗桩,还得尽快寻个机会除去。   千等万等,顾权终于等来了天顺帝在朝会上龙颜大怒,当众将邢康一撸到底,命龙骑卫将他押入大理寺牢中,交由三法司会审的消息。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说天顺帝派李若愚亲自去宗正寺,将顾子湛恭恭敬敬请去了皇宫。   同时,一道敕令发到了宁陵郡王府。天顺帝申斥宁陵郡王顾权德行有亏、持家不正、寡耻无情、枉为人父,言辞激烈,几乎可算是指着鼻子骂他了。对此,顾权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要干啥?凭啥骂他啊!   什么狗屁玩意?帝王心术呢,权衡制约呢,他的这位皇兄,到底是在做什么?   **********   其实,顾权唯一的失算,便是没有料到,太子已经事先,替顾子湛铺垫好了一切。   自从那日听到太子在昏迷中呼唤要顾子湛救他,天顺帝心中大受震撼的同时,亦是五味杂陈。该是有怎样的信任,才能在失去意识时,也能全心相托?   又想到之前李廉英传回的他们在昂州城遭遇暗害一事,天顺帝忍不住怀疑,难道,当真是从一开始,自己便中了小人的挑拨离间之计?   天顺帝再坐不住,立刻命人去将廉适之找来,让他把在北境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廉适之也没有丝毫隐瞒,从他们收到那封假战报开始,包括其中匪夷所思的东宫虎符被盗,直到太子被三万反贼围攻,且那些反贼抢占军械库之后,还一度占据了上风。听到这里,天顺帝已是怒火滔天,这些歹人,竟差点将他儿子害了!立时,气得几乎要将御案给拆了。   又听到后面,顾子湛仅带着几千义军,却能做到以一当百,又谋略得当,从敌人后方入手攻其不备,令局势瞬息扭转,使太子化险为夷。当听到太子出面认下了顾子湛的身份,又将那些义军一并收归,这二人间的默契和信任,更令天顺帝百感交集。   这一切,也让他开始重新考量这整件事情。   首先,顾子湛当不会与那些反贼有关联,不然,当时正是时机大好,她根本没有必要去营救太子。而如果她心存歹念,即便不与那些反贼是同伙,也完全可以在那时等两败俱伤后坐收渔翁之利。只需将太子谋害了,再趁着这紫微天君下凡的传言,顺势拥兵自立。   真到了那个地步,朝廷腹背受敌又失了储君,恐怕真的会引发天下大乱。可她却没有这样,反而乖乖束手就擒,被自己一道圣旨,关押进了那宗正寺中。   难不成,这所谓的紫微帝星,当真是来护佑太子的吗?不然为何这两人一分开,太子便遭了暗害!   是的,此时经过义许的诊治,天顺帝已清楚,太子是被人下了毒!而毒药,就在那燃香中!   *   先将朝堂上的纷争放在一边,两个昼夜,天顺帝除了让义许加紧救治太子,余下的时间,都在派人全力追查这毒药的来源。   北境那些反贼的幕后主使他定然不会放过,但先揪出隐藏在宫里的这条毒蛇,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思来想去,为了稳妥起见,这件事,天顺帝还是交给了福王领了宗正寺的人手来办。   就在第三天,天顺帝得到了最终的结果。   那放在燃香中的毒药,从邢氏的院子里,被搜了出来。同时,邢氏身边的一个婢女,突然趁着众人不察,撞柱而亡。顺着这条线索继续追查,很快,天顺帝便知道了一件更令他震惊的消息。   当初,小太孙在宫中落水,以及之后先太子妃投井自尽,这背后,竟都有邢氏的影子!   再联想到近日来那许多与东宫有关的传言,天顺帝恍然之间,想明白了许多事。   狗日的贼子!   难不成那邢氏满门,从一开始,就在算计着,要成为这东宫的主人!不,他们想着的,是要成为这天下的主人!呸,一群杂碎,他们也配?!   于是第二日上朝,天顺帝便再忍不住,命人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将邢康狠狠发落了。在他心里,邢康定然难逃一死,但在他死之前,还需要将他做下的那些恶事,一件件交代清楚。   同时,天顺帝派出李若愚,亲自去接顾子湛入宫。   若是真有皇天在上,那么,只企望冥冥之中的满天神佛,能帮助他的儿子逃过这一次的劫难。   **********   当顾子湛面前的屋门被打开,刺眼的阳光便再无遮拦地将她笼罩。此时她还不知道太子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已破釜沉舟般,掷出了那最后的底牌。无论佛与魔,皆在一念间。   她只是沐浴在当下的光芒里,却浑不知自己的命运,又将在不久的以后,迎来不可逆转的巨变。   也许安逸和平稳,真的不会到来了。 第九十九章 以身饲恶鬼,旧事落尘灰   顾子湛是与楚澜一起进的宫。   天顺帝大约是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她,或者说要如何安置她, 索性便没有见她。只派了李若愚, 径直将她们二人引去了东宫。   见到李若愚和他身后的李廉英, 顾子湛微笑颔首。李若愚忙上前行了大礼,满脸堆笑道:“奴才问六少爷安。”随后低声道:“老奴多谢六少爷,大恩不敢忘。”   顾子湛了然一笑, 微微颔首做了回礼。她心里清楚,李若愚这一谢,是谢她那日对李廉英的提点,才没有叫这位大内总管, 在帝王面前失了圣心。   这份人情,她便收下了。   随后,李廉英走去前面引路。太子中毒昏迷这事发生后,天顺帝便将他重新派回了东宫侍候太子。顾子湛则向李若愚问起了太子的病情。   这次天顺帝准了楚澜一同进宫, 便也是想让她替太子诊治。到底楚澜曾在江湖中游历多年, 兴许能听过些解毒的良方。李若愚知道天顺帝这心思,所以也没有隐瞒, 将太子被人暗害中毒一事的前前后后都讲了出来。他说的平淡, 楚澜心中却隐隐生出不详来。   太子这毒中的有些蹊跷。   她恍然记起, 太子, 已许久不曾让她诊脉了。   会是那样吗?   进入太子寝殿,义许正在给太子诊脉,看这样子,应当刚看诊完, 她身旁还立了个小小药童。见到顾子湛与楚澜进来,义许神色不变,起身行了一礼。顾子湛见她面色平静,心里也不禁对这位有史以来第一位太医院女院首生出几分好奇。想她先前曾帮着天顺帝假传了楚澜有孕的消息,及至后来楚澜那场假怀孕和假小产,也是经由她诊治确认的。如今见到她们到来,义许仍神色淡然,也不知是当真淡泊如此,还是又是一个深藏不露之人。   楚澜上前,向义许询问太子的情况。   义许向身边看去一眼,李若愚立刻心领神会,带着一众内侍宫女出了寝殿,又将门轻轻合上。义许这才开口:“情形不大好。殿下中的,是噬心毒。”   楚澜心中猛地一寒。但很快又问道:“噬心草需要有龙胆香才能催发毒性。这龙胆香,义院首可发现了吗?”   义许点点头,取过案几上一个有些破旧的香囊,交给了楚澜。   楚澜放在鼻尖轻嗅一下,便果真从这香囊中闻到了淡淡的龙胆香气味。   顾子湛也探过头来看了那香囊一眼,只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楚澜正要将这香囊交还给义许,又忽然蹙起眉,转手交给了顾子湛。顾子湛有些不解的接过,就见义许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只是这微笑带了些轻嘲,又转瞬即逝。   随后,义许起身,便向二人告退。临出门时,忽然转过身,说了句:“二位尽可放心,这么许多年,我早就是个哑巴了。”说罢,摇摇头,领着那个真正聋哑的小药童,出了殿门。   顾子湛有些不解,看向楚澜时,便听她低声道了句:“义许,是个高人。”   顾子湛懵懂点点头,又拿起那个香囊仔细端详,忽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不可置信地看向楚澜道:“我曾在北境看到过殿下把玩这个香囊!这、这是先太子妃的遗物。”   见楚澜并不吃惊,顾子湛便道:“阿澜,你,你已经看出来了?”   楚澜点点头,又自嘲一笑,“我亦见过这香囊许多次了,只是,却从未深思。”   顾子湛忙上前拉住她,“这不怪你。就算认出来了,也只会当做太子哥哥是睹物思人,又哪里能想到那毒药上面呢?”   是的,她如今也想清楚了许多,也许,太子身上的病根,早在小太孙与先太子妃过世时,便已种下了。   待楚澜上前去给太子细细诊完脉,她脸上的神色也愈发凝重。噬心毒厉害就厉害在,中毒越是深,脉象上便越不易察觉。太子这脉象如今几乎与寻常风寒无异,若非精通毒理之人,是绝难发现的。看来这位义院首,竟果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   而太子身上这毒,显然已染了不短的时日。如今看来,何止是不大好,而是已毒入骨髓,只怕再撑不了多久了。楚澜看向正陷入在昏迷中,面上却带着浅浅微笑的太子,心中不禁有些酸楚。   这噬心毒在毒发时,毒素随着经脉侵入五脏六腑,会一寸寸吞噬掉人的生命力。但它却能在同时,使人产生最美妙的幻梦。清醒时得不到的,在这幻梦里,都会实现。   也许,此时的太子,才是最舒心快意的吧。   *   待楚澜给太子刚用银针将经脉疏通过一遍后,李廉英便在殿外敲响了殿门。   义许已经将药煎好,让李廉英送了过来。   楚澜接过药,端至鼻尖闻了闻,这药中有龙藤和光慈草,此外,还有一味愁断肠。这几味药都是性烈的毒药,但和在一起,反倒能对噬心毒的毒性缓解和压制。只是依太子如今的情形,也不过聊做安慰罢了。医者治病救人,却救治不了必死之人。   李廉英叫来两个内侍,将太子扶起,给他一勺一勺的喂了些药。半柱香后,太子缓缓睁开了眼。   看到顾子湛与楚澜,太子扯起一抹虚弱的微笑,“你们来了啊。”又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对李廉英道:“你们先下去吧,孤要同她们说说话。”   顾子湛忙侧身坐在榻上,撑起太子虚弱的身子。太子却不在意,笑道:“怎么样?哥哥没有食言吧,还是能护得住你们的。”   顾子湛鼻头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有些埋怨,压低声道:“您这又是何苦。您自己的身子,当真就这么不在意吗?”   太子却笑笑,“我向来做不得主,也就这一回,狠下心来,才能做一回主。”看向顾子湛,“这一次,那些恶人,终于再难逃脱了。我知道你们定会埋怨我不知轻重,但世事无常,皆不由人。那些人,平日里我奈何不得,说的话也没甚分量,不过好歹,我还有这重身份,尚能拿来一用。”   “如今,父皇总算,愿意动邢家了。有当初廉永安从江北带回来的物证,还有不少人证,邢康在江北攀诬构陷,意图谋害你一事,终于能够昭告天下。还有此次在北境,你立下的那许多功劳,也可以有个正当的由头,把奖赏一并兑现了。”   “如此一来,我便也可以安心了。”   说完这些后,太子便有些体力不支,浑身颤抖起来,咳嗽个不停。   顾子湛忙扶他侧躺下,又给他拍背顺气。但太子显然已疲惫至极,半阖着眼,眼看又要重陷昏迷。   见他这样,顾子湛也只好起身,准备与楚澜离开。   就在这时,太子忽然猛地扯住她的手臂,强提起一口气,断断续续开口:   “阿澈,你与游儿,可、可愿,有个子嗣吗?”   然而不待顾子湛回答,太子便彻底陷入了昏迷。   **********   顾子湛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东宫。   忽然,手臂上一暖,楚澜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顾子湛强笑一下,反手与她十指紧扣。   待坐回马车上,顾子湛才悠悠开口:“太子哥哥,唉,我很担心他。”   楚澜微抿下唇,犹豫片刻才说道:“子湛,恐怕你心里,要有个准备了。”   顾子湛再忍不住,倏然红了眼眶。   “他真的,再好不了了吗?”   看她这个样子,楚澜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轻轻点了下头。眼见顾子湛已落下泪来,楚澜想了想,对她说道:“我是个医者,且对医术一道,向来是自信的。但这一回,我与殿下见过许多次,却始终不曾发现他已中了毒。不是我医术不够、眼光不准,而是我们解毒之人,永远比不过下毒之人。”   “医者,治病不治命。”   顾子湛胡乱擦了几下眼睛,强行将泪水止住,有些哽咽开口:“这我知道,是他自己把自己藏了起来。”   又忍不住悲叹,“我方才实在是不忍心在他面前多说。其实他原本不用这般心急的!邢康成不了气候,陛下已经对他起了疑心。他挑拨陛下父子关系在前,江北一案人证物证也俱在,我原本已经安排那蒋御史亲自去揭发邢康,到时翻案只是迟早的事。”   “而且也只需再过段时日,待陛下将北境那些事调查清楚,我自然也会洗脱嫌疑。朝中有廉老将军和太傅大人坐镇,福王叔祖也答应会帮忙,一切原本可以循序渐进地安顿好。为什么太子哥哥要这么着急,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想不明白啊!”   楚澜见她这般激动,忙轻抚她的背脊以作安抚。看顾子湛的情绪渐渐平缓,才开口道:“可是即便这样,陛下面前,还是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顾子湛有些不解。   “一个台阶。承认天子识人不明的台阶。”   顾子湛猛地抬头,与楚澜四目相对,心中一阵阵的发寒。经过着许多的历练,她的手段谋略早已运用纯熟,只是偶尔,还会对人心,有那么一点点的期许。但很快,顾子湛也明白过来。在臣子面前,天顺帝是一定要当那个永远英明的帝王,他不会低头、亦不会去承认他也是个会犯错的凡人。而如果发生储君被谋害,国本动荡这样的大事,帝王的那一点点小错,才会变得无足轻重——奸人歹毒、蒙蔽天子。   顾子湛低声呢喃:“所以,京城中近日来流传的那些与东宫有关的传言,不只出自宁陵郡王府一家,对吧。”   楚澜点点头,“其实,殿下这般破釜沉舟,也是舍去一身血肉,在为妻儿报仇。只是,代价有些太大了。”确实,抛去江山社稷的责任,对于向来仁爱百姓的太子来说,也有些突兀。   顾子湛听完楚澜的这些话,只觉得心中悲痛更甚。是的,这偌大的皇宫里,唯一记挂那一对母子的,只有太子。又不禁去想,若是澜儿有一日被人陷害,她会如何呢?她一定也会拼了命地去报仇,然而待手刃仇敌之后,恐怕也再难独活。   毕竟这个陌生的世界中,除了楚澜,她再无牵挂。   顾子湛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偏在这时,听到楚澜开口,语气格外凝重。“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令我心中很不安稳。”   “何事?”   “殿下最后那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章 命途几更改,灯枯天不白   很快,随着邢康被天顺帝关入大理寺, 颜骏驰作为大理寺卿, 成为此次三法司会审的主审官。之前廉永安从江北带回的证据被正式移交, 同时,战战兢兢龟缩许久的蒋御史作为人证,也亲至大理寺中, 协助调查。   而邢康从北境带回来的那些消息,也被证实许多都是他篡改捏造出来的,为的,就是要使天顺帝先入为主的认为此次大军的远征并不艰难, 廉适之和太子报回的捷报多有夸大。如此一来,将顾子湛与紫微星君这事的重要性,盖过大军凯旋的声势,便可将天顺帝的注意力, 都放在顾子湛就是紫微星君的那些传言上, 已达到借天顺帝之手,彻底除去顾子湛的目的。   至于那在昂州城意图谋害顾子湛的邢同知等人, 则算作是谋害李廉英等钦差一行, 将搜查出与邢康有关的一系列贪赃枉法的证据一并, 也送给了颜骏驰。   看着手中的这些证据, 颜骏驰不禁在心中感叹。   看来,世道当真要变了。不过,这样的转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随着邢康犯下的那一桩桩罪行被揭露, 顾子湛又一次重新成为了京城中热议的焦点。   明眼人都可看出,她在江北一案中被按上的那些罪名,如今彻底脱罪只是时间问题,于是,众人关心的重点,便成了天顺帝到底会如何安置这位,有着帝王才有的紫微命数之人。   除了这点外,还有一个人,关心的问题则与众人不同。那便是同样因着江北一案被贬斥,成为宁陵郡王的顾权。   当初邢康交给天顺帝的那些证据有真有假,但无论如何,江北官场上下勾连,致使官仓有亏这一点,都是不容辩驳的确实存在。当初他在没有查明顾子湛下落时便先将罪名按在了她头上,就是因为深知这些罪名,到底还是需要有一个人,出来承担罪责。   当时他选定了顾子湛,只是如今,顾子湛被邢康栽赃一事败露,权势早已一落千丈的他,难道还能将这些罪名再推脱出去?只是他即便想这样,眼下时间匆忙,又哪里能再找到一个,像顾子湛那样完美的替罪羊。   更何况,北境围攻皇太子的那三万反贼,若要追查起来,那些该死的人没死成,便留下了许多把柄,也难保不会被查到他自己头上。   想到这里,顾权不禁头痛,为何在好不容易等来着紫微星君的命数后,竟这般事事不顺,竟好似他二十几年筹谋下来的运势,都被一寸寸瓦解。事到如今,已慢慢显出了颓败之势!   召集身边那群幕僚商议许久,见他们乱哄哄吵作一团,半晌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顾权只觉得心中烦闷更甚。他如何能看不出,这其中有些人已经并不想再真心替他谋划了。他手中能用的势力越来越少,这群养在府里的酒囊饭袋想对策没什么本事,找退路倒是一个比一个在行。越想越气,顾权忍不住敲敲桌子,没好气说道:“诸位,既然如今找不出什么对策,就也别在本王跟前吵架骂街了。都回去各自消停下,想想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想出来的,就自己来找本王。”   话锋一转,顾权冷冷一笑:“若是实在没什么想法的,本王也不强求。总归是本王这座小庙,住不下诸位这些大佛,本王便索性将这庙拆了,诸位另谋高就去吧。”   他这话说的太狠,那些幕僚们心中俱是一寒。赶忙跪倒一地,口中高呼:“属下不敢,请王爷息怒!”   顾权已彻底失了耐心,一甩袍袖,就让胡培将这些人都赶了出去。   人是都走了,但顾权心里的烦闷还在。想了想,又招招手,把胡培唤到跟前:“你去,将元虚道长请来。”想了想又道:“再去给那元晦道长传个话,让她也赶紧过来。”   胡培领命后,便半退着出去了。   顾权一个人靠回椅背,心中却在暗自思量。若是这一回的祸事他无法避开,难道当真要仓皇逃离京城吗?   只是那时,又该逃去哪里?   忽然想到那日元晦道长同他的谈话,西南,究竟会不会是一个好去处?   *   而作为京城中热议的焦点,此时的顾子湛,连日来都奔波在东宫和顾宅之间。   原本因着邢康与邢氏自己做下的那些事,邢氏这回是定要被关押入狱的。只是她到底还怀有身孕,天顺帝顾忌着这点,只命人将她幽闭在东宫,只待她生下孩子后,再同邢康一并处置了。   如今已是六月初,眼看着,邢氏的产期也快到了。   而太子的情形却愈发不好了。   楚澜这些日子几乎日日住在皇后宫里,就是为了能方便随时照料太子的病情。因着这一点,她与义许的交往也密切起来。   这一日,顾子湛送难得回府休息了一晚的楚澜入宫,一同来见了太子。   太子刚喝过药,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见到顾子湛与楚澜进来,便浅笑着让她们靠近来坐。   顾子湛见他精神还可以,脸上的笑容也绽开,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笑说道:“阿兄今日可觉着好些了?”   太子浅笑摇头,“如今于我来说,能多活一日,便算赚到一日了。”   听他又说这种话,顾子湛不禁嗔怪道:“阿兄莫要这般,您一定可以好起来的,您当有这样的信念,切不可再做傻事。”她现在已经清楚,太子身上这毒,一开始确实是那邢氏下的。待被太子的心腹太医发现时,中毒已深。那时的太子因天顺帝的态度心灰意冷,对邢氏满门的仇恨也更深,为了报仇,便没有告知楚澜与义许,也没有将那毒香彻底停掉,这毒便越拖越久。他的身子本就因当初妻子俱丧之事亏损了根本,后来一直思虑过重也得不到调养,又被这毒素拖累,直到了如今再不能挽回的地步。顾子湛每每想到这里,都忍不住气恼和惋惜。   知道顾子湛是真心在意自己,太子也不再多说,让左右退下后,便看向顾子湛和楚澜,问道:“之前我说的那件事,你们考虑的如何?”   顾子湛知道他说的是之前询问她与楚澜是否愿意有个子嗣的事,这件事,就算太子不提,她也是要问个清楚的。如今见太子主动问起,便也不多兜圈子,径直说道:“其实那日您的意思,我并不是很清楚。”想了想,没有忍住,顾子湛直接问道:“不知道您说的子嗣,是谁家子嗣?”她心中却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莫非太子竟然想把邢氏腹中这个孩子,交给她们抚养?   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太子的回答也很直白。“我的孩子。我想把他,放在你与游儿名下。”   顾子湛一惊,立刻摇头,“阿兄,邢氏虽然其罪当斩,但她腹中的,毕竟是您的亲骨肉,想来陛下也不会因此迁怒那孩子。您如今只管安心养病,我答应您,待那孩子出生后,我与澜儿一定会护着他的。所以,您就别多想了,也不要再提那种话了。”   太子却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不是这个。我说的,是苏氏腹中的那个孩儿,我想托付给你与游儿。”   顾子湛与楚澜对视一眼,大惊道:“不可!”   而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很快,李廉英的声音就在殿外响起:“殿下,邢氏,要生了!”   太子被这一惊,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子湛忙上前给他顺气,太子咳嗽不止,嘴边也溢出鲜血来。楚澜立刻取出银针,准备替太子施针压住毒素。   太子虚弱地靠在顾子湛肩上,却拦下楚澜的手,缓了好久才渐渐止住咳嗽,断断续续说道:“我、我时间不多了,你们好好听我说。”   “邢氏那孩子,一定活不了,甚至,指不定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怪胎。到时,一定不要让这事传到宫外去,不、不然,又会有怪话了。”   “苏氏的孩子,我、我会去求父皇,名正言顺的放在你们名下。阿澈,你比我坚强,比我会做人家夫君,也、也比我会作父亲。你、你答应我,答应哥哥,不要让我,死不瞑目啊。”   见到太子眼角流出的泪水,顾子湛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颤声道:“不行的,不行的啊太子哥哥。那是皇孙,怎么能纡尊降贵做我的子嗣,我、我也当不了一个父亲啊——”   太子却只无力地摆摆手,“别、别说了。求你们原谅、原谅我,原谅哥哥这最后一次的自私吧!”   “就让我,给我那不能见面的孩儿,找......找一个好人家吧。”   说完这些,太子再支撑不住,猛地吐出一大口黑血,便昏死了过去。   楚澜赶忙上前给他施针,顾子湛浑浑噩噩站在一边,只觉得无数思绪涌入脑中,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   当晚,顾子湛与楚澜回到顾宅后,便听到李廉英从宫中传出了消息。邢氏难产而亡,诞下了一名三只手的死婴。   天顺帝只觉得无比堵心,下令封锁消息,将这二人草草收殓。   而当天夜里,顾子湛又陷入了那已许久不曾出现过的梦境中。   **********   这回的梦境有些奇怪,顾子湛一睁眼,竟回到了昂州城,见到了她最初在大昭醒来的那一幕。   她见到了冷冰冰的楚澜,跟着她离开了周员外的府邸,又在分开后遇到了来接她回,还叫做豫王府的刘喜。一样的,在那座山神庙躲雨时遇到了来暗杀的死士,也又一次亲眼见到秋霞死在她面前。   无论顾子湛心中是怎样的惊骇,她都无法控制这些梦中的场景,仿佛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语,都已经被人安排好。她就好像是个提线木偶,被人左右着去完成剧情。   恍然间,顾子湛意识到,她也许不是在重走自己走过的路,而是走上了另外一条有人曾经走过的路。她,只是一个被迫参与其中的旁观者。   在这一遍的剧情里,她胆小地不敢去同楚澜表白心意,只敢战战兢兢龟缩在“顾澈”这个身份的阴影下,被命运推着向前。她没有顾澈的记忆,也没有找到花满楼和李香君等人,没有打探出江南那些私兵,也更不曾组建凰涅军和嘲风营。   直到她在江北被邢康派那梅江县县令朱弘科身边的王师爷暗害,九死一生中逃出火海,也只是悄悄跑去江南躲藏起来,不敢向任何人求援。最后,是被顾权派凤都巡抚章铭,找到了她。   而江北一案,因着没有找打她的尸首,邢康也没有敢太过放肆,最终顾权抛出了几只小鱼小虾,便挡去了罪责,而他也依旧是权倾朝野的豫王殿下。   到后来,北境战事中代天子御驾亲征的也不是太子,而是豫亲王顾权。北境与戎族缠斗许久,劳民伤财,最终也只是打了个平手,以双方议和告终。而豫王却趁此机会,除掉了廉适之与段武,又在军中安插了不少人手。待大军归朝,豫王的声势已更加如日中天。   不久之后,皇太子病危一事,也传了出来。   却不知在何时,顾子湛发现自己身边,多出了一个元晦道长。   随后,顾子湛只觉脑中一阵剧痛,一阵阵黑色的雾气涌进她的脑海,堵得她晕头转向,喘不过气来。紧接着,如千刀万剐般地痛意撕裂着她的身体,一时像堕入烈火中,一时又像被埋进寒冰里,痛得她忍不住想要打滚,却又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顾子湛觉得浑身上下已对这钻心的疼痛变得麻木,久到她好似死过一回,又好似已死过千百回。   再一次睁开眼,顾子湛花了好半晌,才让双目重新聚焦。却突然看到了一个背影。   顾澈,她又回来了。   *   面前的顾澈,她的眉眼已成熟很多,眉尾的那一颗红痣已鲜红如血,看上去竟似乎比如今的顾子湛还要年长沧桑些。   顾子湛就站在她的身后,顾澈似乎发现她了,但又似乎没有,只微侧过脸,拿余光向后瞥了一眼,便立刻向前发足狂奔而去。在她的身后,竟是一队从没有见过的,穿着前朝军服的士兵。   这时顾子湛才发现,她与顾澈如今身处的地方,竟然就是皇宫!   只是这皇宫中却挂满了白幡,一些正四处逃散的宫人身上也都是一身孝服。此时已与顾澈脱离开,彻底成为旁观者的顾子湛心中大骇。难不成,竟是天顺帝,薨逝了?   但不待她多想,只见顾澈已经直直冲进了天顺帝的寝宫。   顾子湛赶忙快步跟上,刚冲进寝宫,便见到天顺帝正一身狼狈立在预案前,手执长剑,与台阶下的顾权对峙。顾权身后,也站满了披坚执锐的武士。   便听天顺帝厉声喝问:“朕命尔等前来吊唁太子,尔等为何敢执兵刃冲击皇宫!”   听到他这句话,顾子湛只觉心中一痛,竟然,竟是是她的太子哥哥薨逝了!   紧接着,便见顾权仰天大笑,“皇兄,你如今死了太子,已是后继无人!臣弟此次前来,是来求皇兄那一封禅位诏书的!你若识趣些,便自己将诏书写好,我还能宽限太上皇两日,让你选个体面些的死法!”   他见到顾澈来了,便又是一笑,对天顺帝说道:“皇兄啊皇兄,你可知为何你当皇帝这么多年,紫微帝星都不曾归位吗?正是因为你不配!如今紫微天命在我手中,你便是再不甘愿,也再难回天。”   天顺帝脸涨得通红,高声向殿外喊道:“龙骑卫何在!护驾,护驾!”   顾权放声笑道:“廉家不已经被你一锅端了吗?如今正在发配去往北境的路上,龙骑卫群龙无首,早已被我拿下。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彼此都留些脸面罢!”   而就在这时,立在一旁的顾澈却突然提剑上前,在顾权惊诧的目光中,趁众人不备,直接将他刺了个对穿!   这变故来的太快,那些跟随顾权的兵士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随后,便立刻被顾澈身后那些身着前朝军服的士兵蜂拥围住。顿时,喊杀声起,顾权那些兵士有的投降,有的反抗没多久,便被斩于刀下。   而这一切的嘈杂,在此时,却变成了被慢慢消音的背景。   顾子湛身上又传来一阵撕裂感,疼痛直接冲击着她的大脑,竟几乎要痛昏过去。但好在这次她有了之前的经验,很快便稍稍稳住心神,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她只觉得眼前又升起一团迷雾,渐渐消散后,便看到了正近在咫尺的天顺帝的脸。和从他瞳孔中倒映出来的,顾澈狰狞的面孔。   天顺帝的眼中渐渐染上惊恐。后退几步,撞在了龙椅扶手。“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顾澈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顾子湛这才发现,自己竟已与顾澈融为了一体。   “皇伯父,阿澈已替您斩除了意图篡位的乱臣贼子。您说,您是不是该表示些什么?”   顾澈这声音阴森如鬼魅,不光是面前的天顺帝,就连身处其中的顾子湛,也被惊的头皮发麻。   面前,天顺帝强撑起最后的天子威仪,声音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阿、阿澈,你、你想要什么,皇伯父都能给你!”   顾澈却忽然阴阴一笑,“我,要这天下!”   说罢,顾子湛只觉得手中长剑不受控制地猛力刺出。一股粘稠的湿热液体喷洒在脸上,竟让她不可抑制地想要呕吐!   眼前的最后一幕,是天顺帝缓缓倒下,胸口插着的那柄长剑,还握在她的手中!   顾澈猛地抽回剑,天顺帝死不瞑目地跌倒进龙椅里,抽搐几下,便再没有了生气。   顾澈就这般握着手中还在滴血的长剑,缓缓转身,近乎癫狂地大叫道:“我要这天下!”   “我要毁了这天下!”   **********   当顾子湛终于从这噩梦中脱离,一片漆黑里,能看到楚澜正跪在她身前,满脸的泪水,正嘶哑着声音呼唤她。   “子湛!澄儿!”   顾子湛猛地向前,将楚澜紧紧拥进怀里。她一身的大汗淋漓,心中惊骇未定,再无可抑制的悲哭起来。   “澜儿,救救我!”   偏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见微焦急地呼声:“小姐,姑爷!宫里传来消息请你们速速入宫,太子爷,怕是不好了!”   *   这一天的白昼过去,第二日朝阳初升后,宫中传出消息,太子薨。 第一百零一章 舐犊终此回,君嗣承天辉   那天夜里,得知太子不大好的消息后, 顾子湛根本顾不得休整, 片刻不敢耽搁, 整个人情绪都还没有平复,便在楚澜的陪同下,迅速进了宫。   见到正在宫门外守卫的廉永安, 顾子湛才恍然清醒一些。如今,廉适之还在,廉家没有倒,顾权那些私兵也损失大半, 绝不可能有机会趁虚进入京城。至于那些跟着顾澈的,身着前朝军服的兵士,她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还好,眼前的这一切, 都与那噩梦中的不一样, 至此,她心中的不安, 才慢慢消散一些。   来到东宫, 竟见到天顺帝也在。看他与太子的样子, 这父子二人间, 显然刚进行完一场谈话。   天顺帝见到顾子湛与楚澜进来,对楚澜还好,但看向顾子湛时的眼神,却复杂许多。有考量、有不满, 还有几分淡淡的无奈。但顾子湛顾不上天顺帝的心思,只快步上前,对这二人行了礼,便走去太子身边。   天顺帝见她满脸担忧不似作伪,也只神色莫测地轻哼一声,起身走了出去。殿内除了太子与顾子湛、楚澜三人外,便再无旁人。   顾子湛看向太子,见他面色中苍白带红,但眼神却是难得一见的清亮,心中咯噔一下,有些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楚澜上前给太子探了脉,心中也是一惊,看向顾子湛时,轻轻摇了摇头。顾子湛心中猛地一痛,她已明白楚澜的意思。太子如今,果然只是回光返照了。   太子见到她们这样,摇摇头轻叹道:“我啊,怕是要到时候,与你们道别了。”   顾子湛眼眶一红,强撑着把眼泪逼回,微垂下头,“哥哥,别,您别吓我。”   太子轻轻一笑,拉过顾子湛的手,说道:“阿澈,为兄已经同父皇说好了,日后这天下,就要靠你了。”   顾子湛猛地抬头,问道:“阿兄,您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又是一笑,有些轻松的开口,而说出的话,却令顾子湛毛骨悚然。   “国不可无嗣君。我走后,你便以宗室子的名义,记入父皇名下,成为这东宫的新主人。”   见顾子湛神色登时大乱,就要开口,太子忙摆摆手止住她,继续道:“苏氏腹中的那个孩子,还有不到两月,便该要出生了。若是男孩儿,自然会被立为太孙,但若是个女儿——”说到这里,太子凄然一笑,“我这辈子都不曾有过女儿,若有个女儿,定然也会是天下最可爱的孩子,只可惜,我再也不能见到了。”   轻拭下眼角,太子又道:“若是女儿,我与父皇商议,便也先做男儿养着,待日后天下安定了,你们再从宗室中选个男孩儿出来承继大统吧。只是切记,万不可委屈了孤的孩儿。”   顾子湛再忍不住,跪倒在太子面前,哽咽哭道:“太子哥哥!不行的,这样不行的!不该再将另一个女孩子,以这样的方式,拖进这潭泥沼了!”   迎着太子惊诧的目光,顾子湛艰难开口:“太子哥哥,我做不了这个位置!”   “因为,我也是一个女子啊!”   *   索性再无隐瞒,顾子湛一股脑便全说了出来。“为何我与澜儿不能有子嗣,是因为,我原本就不是男子!”   “那所谓的紫微帝星命数,从一开始,我那父王就是知道的!也正因此,他才将我自小当做男儿养!我无法脱离他,也深知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被揭发出来,陛下都不会再留我,所以,在一开始,我才会选择站在您的身后。因为我明白,只有您做了那个位置,日后,我与澜儿才能长相厮守,安稳度日。”   “后来,您愿意信任我,以真心待我,我也再不敢辜负这份信任和真心。几年筹谋,我父王手中的那些权柄如今已被我瓦解大半,他已是末路穷途,再无法撼动皇权的安稳。可如今,我万万没有想到,您会要弃我而去!”   “可无论如何,太子哥哥,我坐不来那个位置的,我,真的做不到的。”   眼见顾子湛跪在地上哭泣不已,楚澜也在她身旁跪下。“殿下,还请您三思。”   而床榻上太子,此时却被这些消息震惊,久久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床榻上却忽然传来轻笑声。   “所以,孤的五皇叔,确实是想要谋反的,对吧?”   顾子湛与楚澜抬起头,便看到太子已是满脸疲惫,倒回了靠枕上。随后,太子摆摆手,有气无力叹道:“罢了,你这些话,我信了。”   又自嘲一笑,说道:“若放在以前,我是会埋怨你们的。我会认为,即便阿澈你站出来揭发五皇叔,我也能在父皇面前保下你。但如今,经历过了这么许多,也许你这做法,才是最正确的。”   “就算你利用了我,但我人之将死,总还是愿意相信,到了现在,你还是真心待我的。”   听他这些话,顾子湛早已泪流满面。“哥哥,我永远不会害你的。”   太子无力地笑笑,“我原先不知,那些紫微星君的传言,竟然是真的。我只以为这事是朝中有小人故意拿来做文章,到后来为了在父皇面前保住你,才故意使这事愈演愈烈。不过如今看来,这倒也是件好事。”   “如今我大昭已有了女兵,北境那边女官也渐渐多了起来,倒不妨,日后再多一位有紫微命数的女帝。”   顾子湛猛地抬头,太子面上已恢复了笑意,拍拍床榻,说道:“莫要跪着了,坐上来罢。哥哥如今,万事都已看开了。”   “我已与父皇说定,你品性才学俱佳,又有传言你身负紫微命数,那由你来做太子,便是再恰当不过了。也正好,能够堵上朝野那些悠悠之口,承我顾氏正朔,统御天下。还有,你身患隐疾难有子嗣这一点,我也同他讲过了。他方才能同意,想来也是因着这些的缘故。”   又循循叮嘱道:“但你要明白,父皇为君多年,心思要比你我都深许多。你的女子身份,切不可拿去与他讲,不然,便真的会万劫不复了。”   “到那时我不在了,就真的再没人能护着你了。”   顾子湛艰难摇头,“我会护着孩子的,但我、我真的做不来。”   太子目光却十分坚定,“孤说你可以,你便必须得可以!这是孤最后的托付了,阿澈,你不要让为兄失望!”   随后,太子忽然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已有些涣散。“也只有你做了这个位置,才能保下我的孩儿啊!”   “这一回,也让哥哥,利用你一次吧。”   说完这一句,太子便再难支撑,仰倒回榻上。他的手慢慢垂落,又紧紧抓住床榻的边缘,胸膛一阵阵的抽搐着,眼神也再难聚拢。顾子湛忙奔出大殿,高喊道:“太医,快传太医!”又满目惶然地看向李廉英,叫道:“去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快去!”   又急急跑回殿内,惊惶问楚澜:“阿澜,阿澜,我该怎么办!”   楚澜收回正给太子诊脉的手,眉头紧锁看向她:“子湛,莫怕。”   “有我在的。”   *   义许先到,随后不久,天顺帝和皇后也赶到了。   此时的太子,已彻底陷入了昏迷。他时不时抽搐一下,口中偶尔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喃:“阿嫣、煜儿!”   这是先太子妃与先太孙的名字。   皇后再忍不住,抱着已枯瘦不成人形的儿子,痛哭不已。   这个白天过去后,太子终究是没有熬过漫长的黑夜,在天亮之前,溘然长逝。   皇宫中,挂起了白幡。   很快,天亮之后,太子薨逝的消息,便传到了宫外。   **********   顾子湛不知道是怎么出的宫,又是怎么回到的顾宅。   这一天一夜,好似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如今她只觉得浑身疲惫,再难以支撑。   那个一直护在她身前的兄长,就这么走了。一辈子的温润君子,甚至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宽恕了她以往的所有欺瞒和利用。   顾子湛只觉得心里,疼痛地像要炸裂开。与太子相比,她只是个彻头彻尾的贪生怕死的小人!   可当猛然间想起太子那最后的嘱托时,顾子湛又不禁满心迷茫。她不喜权谋争斗,厌恶被权势熏染的官场,平生所愿便是待诸事安定后与楚澜归隐于山林。向来胸无大志的她,又如何能承担的起那样重的责任。   似乎她的命运,已随着太子的过世,发生了再无可逆转的巨变。也许安逸和平稳,真的不会到来了。   她好累啊,真的好累。   顾子湛浑浑噩噩被楚澜搀扶着,躺在床榻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楚澜看着她在睡梦中也满是愁苦的眉眼,轻轻拿手拂去她眉间的褶皱,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她知道顾子湛从那晚噩梦过后,便再没有休息过,又遭逢这接二连三的巨变,心中怕也是撑到了极限。   轻轻抚摸顾子湛的侧脸,楚澜在心中感叹,希望她的爱人,能在这睡梦中,得到最后的片刻安宁。日后的岁月,便当真再无可回头了。   顾子湛这次倒再没梦到顾澈。只是一片祥和的宁静中,似乎始终有个声音在提醒着她:   “找回自己,找回那一部分,丢失已久的自己。”   恍然间,似乎有袅袅青烟从香炉中流淌而出,帐幔轻纱中,隐约有一张看不清面容的脸。 第一百零二章 新潮推旧浪,雾散昼日长   顾子湛恍然间, 觉得有些久远的记忆,被自己遗忘了。似乎,这个梦境中的人, 和她们接下来的分离, 都已纠缠了她许久。   为什么, 竟然会忘记呢?   *   太子的去世,令朝野上下震惊。有人为这位贤名仁善太子的过世难过惋惜, 然而更多的人则开始猜测——太子作为当今天子唯一的子嗣,他过世后, 大昭下一任储君, 将会是谁。   目前的情势来看, 东宫里还有个怀孕的先太子侧妃没有生产,如果她诞下皇孙,依照天顺帝的脾性,必然会将这个孩子立为皇太孙,承继后嗣。   但若是生出的是个女孩儿, 那么一切便都不好说了。但无论如何, 天顺帝如今已年逾七旬, 许多人心里已开始盘算, 主少国疑, 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念头有些人是放在心中,而另有一些人, 则将这一的想法写成奏折,一封封向着天顺帝的御案砸去。太子尸骨未寒, 便有些人迫不及待起来了。   这些奏折大体分为两类。一类请求天顺帝在宗室中另选一位子侄过继,若东宫生下的那个孩子是男孩儿,则立为太孙, 由这位过继来的储君抚养,日后自然可继承大统。   而另外一类,则是在不停夸大主少国疑的危害,又提到天顺帝年事已高,不忍他再耗费精力培养和调/教过继子。   看到这第二种说法后,天顺帝便知,如今这种说法只是试探,恐怕要不了多久,他们真正的意图就该彰显出来了。   果然,很快,请立皇太弟的声音,便出现了。   天顺帝如今活着的兄弟有四人,除顾权外,其余皆留守在封地,也都是亲王爵位。说来也巧,这四位与天顺帝,都是先太后王氏做出的同胞兄弟,故而在身份上,谁也不比谁低。但顾子湛与楚澜却清楚,这种声音的出现,绝不会是顾权的主意。   只因如今仅是宁陵郡王的顾权,除了赖在京城这一点算是近水楼台外,其余方面,皆不占优势。若他还是原先那个手握实权的豫亲王,自然会乐见其成并积极参与,但眼下,这些声音越大,却越令他恼火。   于是不久后,宁陵郡王反其道而行,向天顺帝上了一封请求就藩的折子。不过这一回,不想他离开京城的,变成了天顺帝。   笑话,在这个节骨眼上放顾权离开,不是放虎归山又是什么?   只可惜如今的天顺帝,手中还没有掌握确凿的,能将顾权一举定罪的证据。想到这一点,天顺帝忍不住命颜骏驰等人,加紧了对邢康的审讯。   然而两天后,在大理寺的牢房中,便发生了一件令天顺帝更加震怒的事   ——邢康,死了。   *   说起这件事的经过,则更令人惊骇。   竟是刑部的一个主薄,在三法司提审邢康时,当着众人的面,用匕首将他一刀毙命!彼时邢康刚刚经受不住严刑拷打,招认了他在江北一案中,指使手下诬陷谋害了顾子湛。   这名主薄在杀死邢康后,趁众人一时纷乱,毫不犹豫地又用那把还沾着邢康鲜血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脖子。顿时,血溅三尺,气绝身亡。也再死无对证。   颜骏驰大惊,立刻向天顺帝禀报。然而就在同时,京城中开始流传起北境那些围攻先太子的三万反贼,竟是废定国公王允和的部下,刺杀太子是为了被冤屈而死的王允和报仇!   一时之间,先太子与王允和之间那场看不清真相的旧怨,又甚嚣尘上起来。   而这一件事,才是真正戳进了天顺帝的心窝子,令他急火攻心,竟也生起病来。   他的儿子已经被害死了,却竟然还有小人,要再往他身上泼脏水!   再无法忍受这一切的天顺帝,连夜召顾子湛进宫。   **********   在见到顾子湛之后,天顺帝依旧是那副纠结复杂的神色。   顾子湛已知晓这近日来发生的那些事,亦听到了京城中的传言,心中对天顺帝找她的目的,自然也是清楚的。于是在听到天顺帝问她该如何应对这些流言时,顾子湛便开门见山答道:“陛下,您该下罪己诏了。”   天顺帝登时大怒,他万万没有想到,先太子名声被拖累的同时,顾子湛竟还想将他也拉下水!立时喝道:“放肆!”   顾子湛在顾宅休憩了几日,如今已渐渐从太子过世的悲伤和对未来的迷茫中清醒过来。既然那是兄长对她最后的托付,那她便必须接下这个担子!无论前路如何坎坷,如何的荆棘遍布,她都要杀开一条路,守护好这个天下!那些她心中寄望的未来,也只能靠她自己去实现了。   深深叩了一首,顾子湛说道:“陛下,世人皆道您为天子,但却忽略了,您也是一位父亲。同样,阿兄虽贵为储君,但亦是人子。”   “如今您失了爱子,天子失了储君,这份悲痛,当令天下人知晓。舐犊情深,方可唤起百姓与朝臣心中的体谅,避免更进一步的朝堂争斗。亦可争取时间,等待太孙降生,平息如今那些纷乱。”   “况且,流言只是一时的,百姓谈论这些,不过是因着茶余饭后的无聊而已。若有另有一件大事发生,先前那些流言自然会被人们遗忘,转而谈论更新鲜的这件。世人猎奇是本性,喜新厌旧,更是本性。”   天顺帝冷冷看着顾子湛,心中却忍不住升起一个念头。她这份当机立断的果敢和对人心的揣测与利用,确实要比源儿强上许多。若是他能有顾子湛这样的儿子,万是不会到了今日这样的地步。只可惜,终究啊,不是他的亲骨肉。   听顾子湛说完,天顺帝沉默许久,忽然目光一变,轻笑问道:“阿澈,你当还有未尽之言吧。”   顾子湛刚抬起头,便听天顺帝说道:“朕下这罪己诏,除了要向天下告罪,朕痛失爱子断了后嗣,愧对列祖列宗外,还得多说几句是朕德行有亏,以致上天降罪,连累了东宫。”   “顺便,再昭告天下,因你身负紫微命数,朕便立你为太子,方可算顺应天命,告慰黎民苍生!”   “对不对?”   说道最后的时候,天顺帝已眯起了眼,打量顾子湛周身后,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   顾子湛心中一凉,终于发现,是她失言了。天顺帝不是太子,对她,也向来没有信任。   心中悲痛骤起,对太子的思念也骤起。顾子湛俯下身,有些哽咽说道:“陛下不信臣,无妨。但臣心中,始终谨记阿兄当日的托付,一言一行,皆是为太孙考量——”   “够了!”天顺帝却不耐烦起来,挥手粗暴打断顾子湛的话。闭起眼平复下,过了许久,才幽幽开口:“你要记得,那孩子,永远是源儿的孩子,不是你的。”说罢,挥挥手,“你,下去吧。”   待顾子湛要退出殿外时,天顺帝忽然又开口道:   “罢了、罢了。日后,你便就将太孙,当做自己的孩儿吧。”   顾子湛眉心一跳,心中知晓,天顺帝,到底还是做下了决断。   *   回到顾宅,顾子湛见到等在门口的楚澜,心中一松,快步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汲取力量。   许久,顾子湛缓缓开口:“阿澜,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有一个孩子了。”   楚澜立刻便明白了她话中深意,随后顾子湛靠向她,口中喃喃道:   “其实我很怕,她会是一个女孩儿。”   楚澜心中一痛,双手揽住顾子湛的腰,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其实她与顾子湛一样,都不愿再有一个女孩子,承担与顾子湛同样的命运。   而就在这时,顾子湛却又抬起头,晶亮的黑眸直望进楚澜眼底,一字一句道:“但即便是个女孩子,我也不会让她再重走我的旧路。”   “我会让她堂堂正正的,以女子的身份,接过这天下!”   *   三日之后,太子头七已过,诸大臣脱去孝服,改为在腰间缠了白布,待出了一月,便可以除服。许多人面上也不用再维持悲恸不已的愁苦模样,心中也略微轻松一些。   尤其是那些与几位亲王走得近的臣子,更是打起了精神,准备再向天顺帝请旨,考虑册立皇太弟一事。毕竟,从龙之功,可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功劳啊。   而令众人没有想到的,却是皇帝陛下一身粗布麻衣的上了朝。   在众人的惊诧中,天顺帝命李若愚取来了一封诏书,当众开始诵读。   竟是,罪己诏!   在这封罪己诏中,天顺帝开篇便言辞恳切,再无皇帝高高在上的盛气凌人,完全变成了一位老年丧子的可怜父亲。   他痛陈是因着自身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知人不明、亲佞远贤,致使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民怨沸腾、兵患不止、天灾不断。上天降下责罚,却令仁善的太子遭了祸患。他虽知晓这是上天对他的报应,但作为一个父亲,他仍无法不为着儿子的早亡悲伤痛苦,自责难安。太子多年病弱,又为奸人所害,导致国本动荡、后嗣无人,这一点,他亦同样愧对上苍与先祖,亦无面目面对百姓万民。这万般过错,都在于他一人。   而如今,无辜的太子被上天召回,只留他垂垂老矣,独自面对这些责罚。   对此,他也只能痛定思痛,反悟自身。却又因着自身的软弱,蹉跎了这许多日的时光。   直到昨夜,重回天宫已成为上仙的太子前来,与他梦中相见。   太子先是代上苍对他进行了诘问,随后,又说大昭为上天庇佑,气数不绝,特降下紫微仙君,辅佐国运昌隆。另外,东宫尚有子嗣,也已身负太微运势,不日便会有龙孙降世,承继香火,为大昭开辟万世太平。叫他切不可一错再错,需得将紫微天君引为嗣君,并立太微仙君为皇太孙。   听到这里时,满殿的老狐狸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位皇帝陛下,明着是一封罪己诏,实际上,却是已做好了决断!太孙只有一个,自然无需多加猜测,至于那位日后的储君嘛,那所谓的身负紫微命数之人,皇帝陛下没有以妖言惑众之罪进行责罚,反而,竟然还打算要认下了?!   果然,只听李若愚用那副苍老尖细的声音继续读道:“宗室子顾澈,人品一流,可堪大任,即日起立为皇嗣!先太子嗣赐名为烺,降生满月后即立为皇太孙!惟愿此二者承祧衍庆,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李若愚后来又说了什么,群臣皆再顾不上了!怎么就这般轻轻巧巧,皇帝就将立储这等大事,定了下来!事先,竟都不曾与他们商量!   顿时,殿中跪倒一片,众人口中高呼: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收回成命!”   “立储乃国之大事,陛下万不可如此草率!”   ......   天顺帝冷眼看着这些人犹如闹剧般吵嚷不止,心中忽然生出无限的厌恶。   而另有一些老臣,则与他一样,选择了冷眼旁观。   就在这时,钦天监监正忽然上前,跪倒在地高声道:“陛下顺应天命,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一声高呼,更令那些哭天抢地的朝臣惊诧万分,怎么回事?钦天监不是向来跟皇帝不对付吗?前两任钦天监公然忤逆天顺帝的一幕还在许多人的记忆里,怎么这次,反倒转了性,站到了皇帝身后?   默默退至殿内一角的福王看着这一幕,慢慢露出一抹微笑。拍拍大肚子又往后一躲,深藏功与名。 第一百零三章 雨后池上平,风雨藏莲心   今日朝会散去后, 那些请立皇太弟的大臣们再一次感受到,皇权的至高无上,或者说, 是当今皇帝陛下的独断专行。   说好的罪己诏呢?呸!到头来还不是又挖了个坑, 把他们全坑了进去!   这些人中有不少, 原先曾是顾权的党羽,如今眼看顾权失势, 不少人便骑墙两顾,或者索性投了别的亲王门下。故而今日天顺帝搬出的那些玄之又玄的托梦与天象之说, 就曾是他们用来攻讦先太子的手段, 他们若是此时再站出来否认, 那就当真做成了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于是,被噎了一肚子火气的朝臣们,开始将炮火对准了钦天监,定要将这些奴颜媚上、反复无常的神棍们按在地上狠狠教训一番,才算甘心。而对于这点, 天顺帝便索性放开手来, 由着满头包的钦天监上下去顶缸。反正有福王坐镇, 让向来不怎么老实的钦天监, 得些教训也好。   不过该做的事, 天顺帝也一件没落下。当天,这封别具一格的罪己诏, 便被昭告了天下。龙骑卫各校兵骑着骏马飞驰出京,将这封诏书传至大昭的每一寸疆土。有了先前顾子湛就是紫微帝星转世之人的那些传闻, 这封诏书便成为了天子虚怀纳谏,顺应天理民心的最好证明。   十来天之后,诏书也到达了北境。那里的百姓和官员们得知之后, 因着顾子湛曾经在这里留下了太多带着神奇色彩的传说,更是家家户户兴高采烈,虽因着先太子过世尚处在国丧期间,无法大肆庆贺,但心中却都在感叹,救助他们脱离苦海的英雄,如今终于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尤其是在李香君的带领下,留在北境已成为各州县辅官的凰涅军与嘲风营将士,更是激动不已、与有荣焉。   而身在呼日都帐中的段勇和刘木兰,因着花满楼的情报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还要更早上一些。将这件事告知了呼日都后,呼日都立刻决定,命戎族出使大昭的使臣队伍,即刻出发。由呼日都长子呼延硕王子带队,满载着珠宝玉石和骏马牛羊的队伍,在刘木兰带队护送下,向着京城而去。   段勇带兵送出老远,最后分别时,他与刘木兰相视一笑,互相拜道:“祝君心愿达成、各展抱负,不负此生!”   身后,是大漠的朝阳初升,滚滚烟尘中带来的,是充满希望的曙光。   *   顾子湛已与楚澜搬进了皇宫,住进了东宫外,距离合坤宫不远的一处名为衍庆宫的宫殿里。待先太子的一月孝期过去,便要被正式册封。   怀有身孕的苏氏已经被皇后皆进了合坤宫亲自照料。为了防止再出现邢氏作乱那样的事,合坤宫上下被清洗一番,皇后更是将苏氏的安危,全权托付给了楚澜。因着义许先前的几次诊治,皇后已知晓楚澜身子受损无法生育。先太子临终前,也曾与她讲过,顾子湛在北境时为了救他受了伤,也再难有子嗣——这点,有天顺帝的例子在前,皇后自然不疑有他。于是,在她心里,便也认定,将苏氏的孩子交给顾子湛与楚澜,确实是最稳妥的做法。   只是心中仍难免伤痛。无论再贴心的打算,她的源儿,也终是无法见到这个孩子的出生。这不禁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更深重几重。   楚澜体谅皇后的心情,留在合坤宫的时间便长了许多。而顾子湛因着每日要跟着天顺帝上朝和学习处理政事,也十分忙碌。二人已许久没有一起用膳了。   这天,顾子湛难得在太阳落山前,被天顺帝放去休息。她在回衍庆宫的路上,看了看时辰,便转道去了合坤宫。   合坤宫内,皇后正在同楚澜讲话,苏氏挺着个大肚子,柔柔弱弱地坐在一旁。她父亲只是个七品小官,也是后来在太子将她从良娣升为侧妃后,才受了个荣封的虚职将军。因着母家势力低微,她又自小是个软弱的性子,连在先太子面前都不敢怎么说话。如今眼见东宫中发生了这一连串的大事,更是满腹愁肠,更加唯唯诺诺,不敢开口。   听到内侍通传顾子湛来了,苏氏神色一慌,想要起身往侧殿避去,又不敢说话,只拿眼可怜巴巴的望向皇后与楚澜。皇后扫她一眼,也没有多说,点点头,就让宫女扶着她下去了。   顾子湛见到苏氏背影,却有些不好意思,向皇后行礼后又抱歉道:“是澈莽撞了。”   皇后浅笑一下,刚欲叫她起身,却在看到顾子湛微低下的头时,又怔愣住了。像,真的太像了。顾子湛如今的眉眼,与年轻时的先太子太过相似,竟使得她一时有些迷惘。   直到顾子湛将下半张脸抬起,又看到她一身的素服,皇后才恍然惊觉。面前这个俊逸非凡的青年,不是她的源儿。而她的源儿,也再回不来了。   就在顾子湛有些诧异的眼神中,皇后轻拭下眼角,唇边扯出一抹凄然的微笑。“阿澈,往后,你便如源儿一般,唤我母后吧。”   *   将楚澜从合坤宫接回的路上,顾子湛走在楚澜身侧,两臂摆开,宽大的袍袖随着手臂的晃动前后甩着。她拿余光向身后瞥去,见那些内侍和宫女都远远缀着,右臂摆动几下,袍袖中探出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身边人。随后,忍不住眉眼一弯,露出个得逞的偷笑。   见她这样幼稚的举动,楚澜心中好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是一副淡然的肃正模样。   顾子湛瞧她神色,怕她又要嫌弃自己轻浮浪荡,好看的眉毛可怜兮兮的怂拉下,犹豫着就要把手松开。而她刚松开手,便觉得手上一紧,随后,又被人十指紧扣的握住。   顿时,顾子湛的眉眼又重新飞扬起来,整个人也都被欢喜填满。她的阿澜,真是个口嫌体正的妙人呀!   回到衍庆宫,殿门一关,顾子湛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将二人相握的手露了出来。   对楚澜嘻嘻一笑,顾子湛拉着她坐下,“阿澜,今日终于能陪我用膳啦!”   楚澜嗔她一眼,“往前数十日,除了两日我比你回来的晚,余下八天,都是你更晚些。这句话不该你说,该我说啊顾少爷。”   顾子湛被她这样摆数据讲事实的严谨学术做派弄的一愣,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可她在楚澜面前向来脸皮厚,笑的一脸讨打说道:“今天我可是亲自去接的你,一天当抵做五天。所以这样算起来,还是我早回来的多些!”   楚澜被她气笑,拧上她的耳朵问道:“顾子湛,你在你的家乡,是不是经史文章学的更好些?”   顾子湛正被媳妇教育着,忽然被这么一问,有些转不过弯来,眨眨眼,点头回道:“是呀,我文科可是年级前十!”   楚澜虽不明白“年级”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顾子湛这是又在嘚瑟。没好气悠悠开口:“我大人有大量,让你五天也罢。不过五加二竟会比八大,顾少爷算数的本事,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顾子湛顿时老脸一红,她真是吃多了全积食在脑子里了。五加二是七,七比八大个头啊大!   强撑住一口气,顾子湛绞尽脑汁许久,弱弱开口:   “七、七上八下,我上你下,总归我比你大!”说完,自觉在某些事情上占到些便宜的顾子湛,忍不住笑的愈发猥琐。   楚澜见她这样,就知道她又没想好事,直叫她气的脑壳疼,“什么胡话?你哪里比我大?”   顾子湛目光在楚澜身上逡巡,在锁骨之下的某处停顿片刻,又惹得楚澜拧她耳朵的力道加重几分。   顾子湛忍不住哇哇叫痛,情急之下嚷道:“我耳朵比你大!再揪,就更大了!”   楚澜冷哼,“我看,你是胆子大。”   “今晚,分房睡!”   顾子湛欲哭无泪,原本因着国丧就是分床睡了,如今竟还要分房!天啊,简直惨无人道!   **********   如今在众人眼中,顾子湛可谓是一朝升天,然而与此同时,却有一个人,已是跌落谷底,成为了众人的笑柄。   这个人,就是顾权。   那日天顺帝的诏书说的明明白白,顾子湛的身份是宗室子。而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当初江北一案事发,他为了避免牵连自身,将脏水全泼向顾子湛的同时,与她断绝了父子关系。   所以,眼看就要成为新一任储君的顾子湛,是太/祖嫡孙,却非顾权之子。而顾权心里也清楚,被亲儿子的死打击得清醒过来的天顺帝,应当也早已做好了应对之策。只要他敢提顾子湛的身份,天顺帝就能给顾子湛造一个出来。反正太/祖早夭无后的嫡子不止一个,随便算在谁名下,都不是难事。   既然明面上走不通,那他也只能暗地里,从顾子湛这里下手了。   终究顾子湛最要命的把柄,还握在他手上!   天顺帝能容得下顾子湛的紫微命数,但一定容不下,由一个女人,来继承这天下!   而就在此时,元晦道长,也回到了京城。手摸到腰间的那一枚深红玉坠,元晦道长露出一个晦暗不明的微笑。   杀人不过头点地,而诛心嘛,才会更加痛快! 第一百零四章 天下英才聚,何必分男女   在与天顺帝的相处中, 顾子湛愈发觉得,只要天顺帝不像先前那几次发昏,也可以算是一位还不错的帝王。   也许是因着先太子突然的过世, 天顺帝似乎偶尔也开始反省自身。对于顾子湛的许多政见, 也能够平心静气地商讨和指导。   就比如准许女子为官这一点。   在北境的那些凰涅军士兵, 如今还只是依照当初先太子持龙节发布的敕令,仅作为不在朝廷官员序列的辅官, 辅助州县官员处理日常的衙门事务。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在顾子湛心里, 是有着更大的野心的。   因着戎族的衰败, 呼日都为了表示对大昭的诚意, 将北境之外的近千里土地让给了大昭。条件就是大昭将这片土地辟为两族通商之地,并在与大昭朝廷的贸易中,给戎族多分一成的利。当然,根本原因也是在于如今他们人数太少,根本无暇掌控这么大的疆域, 倒不如大方点给了大昭, 求得彼此一个心安。对此, 天顺帝自然是答应的。   而在这片土地上, 大昭也将建立都护府, 进行统治和管理。于是,北境本就捉襟见肘的官员人数, 如今更加不够用了。   针对这一点,顾子湛向天顺帝进言, 在将如今的辅官们无分男女,皆纳入正式的官员体系中的同时,再从那些曾立下功劳的义军里选拔人才, 充实人手。这些义军在民间已积攒了些声望,辅官们对当地的政务也已熟悉,便能在方便治理的同时,更好地震慑心怀不轨之人。而这,只是第一步。   又因北境如今人口锐减,空出许多无主之地来,如那新得的千里土地,都还需要百姓去耕耘和居住。吾土吾民,当一片土地上有了自己的同胞,才能真正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也才能真正吸纳进大昭的疆域里。故而顾子湛的第二步,便是准许除因罪而罚入奴籍外的奴仆们,脱离奴籍。凡主动放奴的主家,可免去部分徭役和粮税,并从北境之外的那些土地中,得到些补偿。而脱离奴籍者,亦可在日后的都护府中,分得土地,以此鼓励百姓向外迁徙和垦荒。   此外,还有一点,尤为重要。北境的百姓中,许多人因着天灾和战乱丧生,不少户籍面临着因没有男丁,而要被官府除籍的局面。如此一来,不光官员们需要处理的政务会更加繁重和杂乱,更容易因此而引发贪婪的大户,趁机抢占贫户土地和财产,或者早已分立门户的亲戚间,争夺“绝户”之家。这必然又会引发骚乱,甚至伤了亲亲之谊,导致民怨沸腾,更加难以平复。   据此,顾子湛提出,若是家中没有男丁的,只要长女满了十三岁,便可顶立门户。同时,需承担起祭祀家中先祖,抚养尚未成年的姊妹和侄甥,以及担负粮税的责任。若是日后出嫁,待姊妹满了十五,便可按男子分家的情况,分得更多的财产和土地。而若是家中独女的,将财产带去夫家后,所生子女,亦当承担为外祖家祭祀的责任。   循序渐进地促使女子拥有与男子一样的权利,便是顾子湛的根本目的。   她的这些企图,自然无法瞒过经验老道的天顺帝。   听顾子湛说完后,天顺帝沉默许久,忽然一笑,说道:“阿澈你啊,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你那些女兵们吗?”   顾子湛也坦然笑道,“陛下圣明。”   天顺帝如今样貌上已是愈发的苍老,人也瘦了不少,但眼神却无比清明。他摇头低叹一声,问道:“其实,朕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当初源儿与你,一定要建立这样一支女兵呢?”   “或者说,你为何会这样做?”   顾子湛神色肃然,郑重答道:“因为,臣与阿兄都认为,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而天下人中,天然便分有男人和女人。男子天生力气更大些,但却并不意味着,女子便比不上男子。反而,因着一直以来的受到的束缚较男子更多,体会到的不公也较男子更深,也更加有破釜沉舟的胆气和决心。所以,臣只是给了她们一个机会而已。生死有命,战场最是无情,能否活得下来,不看是男是女,而只看是否有杀敌制胜的真本事。”   “她们活了下来,也更加证明了,她们配得上我给出的这个机会。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治盛世者,不该使人才埋没于乡野,而该有天下英才尽入我彀中的气魄与胸怀。”   说到这里,顾子湛心中一突,不知不觉间,她竟有些冒犯了。   果然,只听天顺帝冷哼一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朕说教?”   顾子湛一惊,连忙跪下:“是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许久,都没有再听到天顺帝的声音。顾子湛不禁在心中怀疑,自己这样,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听天顺帝缓缓开口:“你这些想法,朕已知道了。朕不会阻拦你,但也不会帮你。这件事能否办成,全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说罢,天顺帝摆摆手,让顾子湛退下了。   顾子湛走出大殿,心中还有些不可置信。天顺帝这样的反应,大大超出了她原本的预料,可以称得上是意外之喜!   天顺帝见顾子湛走了,把玩着手中一个玉佩,静静坐了许久。   这枚玉佩上刻了一个篆体的“源”字,是先太子顾源的遗物。   良久,天顺帝长吁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人轻声交谈:“天下英才尽入我彀中。呵,源儿啊,顾澈这样的胸怀和胆气,胜过你,也胜过了朕啊。”   “当真是,后生可畏!”   *   顾子湛拿着东宫的腰牌,连夜出了宫,与楚澜一起,去了楚府。   在楚太傅的书房里,三人交谈了许久,直到夜深,顾子湛才与楚澜离开。因着时辰太晚,宫门早已下钥,她们索性就回了顾宅。   在书房里,见到了已等候多时的傅友。   傅友如今比顾子湛刚回京城时,又胖了不少。唇上留了一圈小胡子,倒是遮挡了一下他愈发圆润的脸。   一见到二人回来,傅友立刻亲热地走上前,就要对着顾子湛勾肩搭背。顾子湛见他这样,连忙向楚澜身后躲去。傅友见状,立刻撇嘴,嫌弃道:“顾少爷如今愈发娇弱了,哼,什么事都往我小表姐身后躲,羞不羞?”   顾子湛立刻还嘴,“不羞!我有媳妇你没有,要羞也该你羞!”   傅友被气得跳脚,“我娶个媳妇都这么难了你还敢往我伤口撒盐!你是不是兄弟!”   顾子湛一乐,“谁是你兄弟,叫姐夫!”   傅友一张圆脸通红,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气的,上前就作势要把顾子湛从楚澜身后揪出来。原先向来是他被顾子湛追着打,如今乍一见他竟然胆子肥了,顾子湛都有些惊诧。   就在这时,不堪其扰的楚澜皱着眉冷冷开口:“够了,说正事。”拿眼神一撇顾子湛,让她老实些。   傅友委屈巴巴用眼神在她俩之间逡巡,更加觉得孤家寡人的自己可怜如狗。   门外,正仰着肚皮呼呼大睡的艳丽,猛地打了个喷嚏。翻个身,一头扎进旁边的小黄狗怀中。如今它有了白白,它才不是单身狗。   屋内,顾子湛和傅友总算安分了。二人分坐在楚澜两边,顾子湛将打算对傅友和盘托出。   很快,傅友便正经起来。没过多久,就匆匆离开了。   顾子湛伏案奋笔疾书,之后便由青鸢带着,一路向南飞去。   当晚,廉家的太保府院外,忽然传来了几声犬吠。   *   第二日,朝堂之上,忽然发生了一件稀奇事。   御史台站出来七八个御史,公开弹劾新上任的御史大夫和二位御史中丞。他们群情激奋,大有要将御史台的三位长官,来个一锅端。   听他们的意思,是这三位尸位素餐、庸碌无为,又收受贿赂、结党营私,将官员考评一事,当做了自己发财致富的门路。   这事一出,那三位被弹劾的是又气又急,而余下的众人,则是哗然一片。一来,官员考评一事与他们自身息息相关,二来,御史台向来是弹劾官员的急先锋,在一些有过切身感悟的官员眼中,那就是疯狗一群。有生之年竟会见到御史台那帮子人窝里斗了起来,真是奇哉!快哉!于是,一些觉得与己无关的人,便选择了远远围观这场热闹。   然而听着听着,他们却觉出些不对来。   新上任的这名御史大夫姓吴,在御史台蹉跎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升到了御史中丞,勤勤恳恳干了快十年,眼看该熬到他当御史大夫了,结果,从天而降了一个邢康。好在邢康调任的也快,他这才终于熬出了头,当上了一把手。然而,椅子还没坐热乎,下面那些小崽子们就反水了。   心中被堵的差点背过气去,这么多年下来,吴大人也并非没有湿过鞋子,便也多了几分心虚。忍不住,就去看那另两位一同被弹劾的御史中丞。这二人一个姓郑,一个姓齐。姓齐的跟他一样是个快致仕的老头子,而姓郑的这位,则刚过四十,身姿飘逸、样貌俊美,与他们相比,真是个令人羡慕的年轻人。更何况,这位郑中丞,还是楚太傅的门生。   郑中丞见吴大人向他看来,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就在吴大人满怀期望他可以舌战群雄的时候,忽然听到郑中丞高声道:“陛下,臣认罪!”   什么?   恍惚间,吴大人只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朝中那些看热闹的朝臣,也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御史台的人到底在搞什么!有些朝臣连偷偷藏袖子里的冷饽饽都准备好了,结果,就给人看这个?   而随后,郑中丞的另一番话,则更令众人吃惊。顾子湛余光中,隐约看到有好几个饽饽掉到了地上。   只听俊朗不凡的郑中丞中气十足高呼道:“陛下,官员考评一事沉疴已久,已是积重难返。臣斗胆,请陛下重立制度,文武互/评,已彰公平!”   听到这里,所有官员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这人疯了!   天顺帝不动声色,却悄悄向顾子湛看去一眼。心中却忍不住暗笑,好小子,竟果真有两下子。 第一百零五章 似明修栈道,实暗涌涛涛   虽然郑中丞说的文武互考这一点令人觉得荒谬——毕竟文官和武将历来都是自成体系, 对各自的要求也全不一样。但他说的前半句话,却引得不少有抱负的官员心中赞同。   大昭甫一建国,便沿袭前朝, 制定了官员考评制度, 三年一小考, 五年一大考,分“京查”和“外查”, 涵盖了大昭的所有官员。但具体实施起来,却逐渐因着许多标准无法量化, 导致这种考评也渐渐只流于形式。   依照朝廷律法, 考评之责在御史台。但御史台撑死也不过几十个御史, 根本无法顾及到数以千计的朝廷官员。于是,便逐渐演变成在考评之年,由州县长官负责给辖内官员几年的政绩做出评语,再交由御史汇集整理,打包带走。如此一来, 下级官员自然更需巴结上官, 若上官立身不正, 也只得沆瀣一气, 狼狈为奸。即便是御史来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大多数人也不敢检举揭发。   而因着御史台中的不少人御史, 几乎一辈子都待在御史台,缺乏地方理政的经验, 平日又只在京城转悠,对于民生大事全不熟悉。这些人到了地方,要么就是被地方官员糊弄, 要么就得依仗同年旧识这种关系。久而久之,又加剧了官场中互相串联的风气。进而到了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这样的级别,手中掌握着所有被考评官员的仕途命运,自然就成为了争相拉拢和贿赂的对象。   郑中丞在讲出那些话后,便也好似破罐破摔一般,将这里面的弯弯绕全讲了出来,算是把御史台卖了个底儿掉。   讲完这些,郑中丞忍不住声泪俱下,“微臣忝居中丞之位,虽不曾收受贿赂替人办事,但对于一些贪赃枉法之事,也选择了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每想到此处,真是夙夜难安,只觉得愧对陛下的栽培、愧对百姓之信任,愧对天地和高堂,亦无颜面对家中妻室稚子!臣,有罪!”   顾子湛看着他这一出演绎,在感叹楚太傅行动力过人的同时,也不禁微微吐槽,这位老哥,嗯,有些用力过猛了啊。   但除了殿中几个知情者外,其余官员,心中都是慌张不已。尤其是站在他身边的御史大夫吴大人和另一位齐中丞,又惊又怕,差点就要软倒在地了。   他二人彼此看去一眼,又不约而同抬起头,去偷看天顺帝脸色。   不出预料的,此时天顺帝的脸色,已是极为难看了。   吴、齐二人这下,真的吓得跪倒在地,一面喊冤,一面怒斥郑中丞与之前站出来弹劾他们的那些御史。   然而他们这番闹腾了许久,天顺帝却始终一言不发。不光是御史台的这几人,殿内众朝臣都慢慢觉出异样来——今日皇帝陛下的反应,有些太过反常了。   这样一来,喧闹反倒渐渐停止。就连那个别几个一向热衷用与皇帝作对来彰显自己刚正不阿拒绝同流合污的“清流”们,也不知不觉安静起来。   天顺帝一直沉默着,阴着一张脸,冷眼看着这些大臣。   忽然,他冷冷一笑,语气平淡,却蕴含着谁都能听出来的讥讽,“真好!诸位,可真是我大昭的肱骨和栋梁啊!”   一旁观政的顾子湛立刻跪下,高声道:“臣等有罪,陛下息怒!”   她这位“准太子”一跪,满殿的朝臣也只得随之下跪,齐声高呼道:“臣等有罪,请陛下息怒!”   天顺帝向顾子湛看去一眼,随后说道:“诸位都道自己有罪,看来郑中丞所言,是确有其事了!”   眼看那御史大夫就要开口喊冤,天顺帝一锤定音:“查!给朕好好查!此事由楚太傅牵头,大理寺与六部辅之,查到哪里算哪里,定要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朕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有些余力,定要将这官场,好好整肃!你们贪赃枉法,丢的是朕的脸面,是我大昭整个朝廷的脸面!”   又看向顾子湛,天顺帝悠悠说道:“阿澈,这事你也给朕盯好了!你头一回办差,可不许办砸了。”   被天顺帝点到的顾子湛与楚太傅,及六部的各部尚书,纷纷叩首道:“臣领旨!”   顾子湛心中亦激动不已,朗声道:“臣定不会叫陛下失望的!”   天顺帝点点头,李若愚看着时机,高声道:“退朝——”   *   这朝堂上的一幕,到底还是天顺帝配合了顾子湛的打算。先将这么一件对所有朝臣来说要命的大事抛出来,吸引去众人的注意力,顾子湛先前的那些计划,才能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推行。   既然天顺帝有心成全,顾子湛便也不再遮掩。下朝之后,跟随天顺帝到了御书房后,顾子湛便十分热情地顶走李若愚,一副鞍前马后的样子随侍左右。   见她这个样子,天顺帝倒看出了几分亲切。说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啊。   轻啜了一口茶,见顾子湛站在一旁忙不迭地就要给他满上,天顺帝心中有些好笑,摆摆手:“朕又不是牛,你少一个劲儿灌我。”   顾子湛咧嘴一笑,“如今天热,陛下切要保重龙体,多喝些清茶,有助于祛湿解暑、保养元气、延年益寿。”   天顺帝笑骂道:“你哪里学的油嘴滑舌!”   又招招手,让顾子湛在他身边坐下,说道:“今日这事,说到底,还是朕给了你面子。”   顾子湛点头如捣蒜:“多谢陛下,大恩不敢忘。”   天顺帝心中满意,又道:“你去找楚太傅办这事儿,确实是走对了路。但朕原先也没有想到,你会拿御史台的考评说事。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楚太傅的主意?”   顾子湛神色也认真起来,“是臣的主意。”又朗声说道:“我原先在大理寺时,出过几次外派的差事,与下面的官员也打过些交道。若州县官员在位多年的,底层官员对于上官的态度,大多恭顺的令人费解。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要看上官的眼色。而若是新上任的州县官员,却又反了过来。这些人过分依仗那些积年老吏,在治理地方时,往往多有掣肘。”   天顺帝斜睨她一眼,“这第二点,今日可未曾被提到。”   顾子湛点点头,解释道:“虽然表现不同,但说到底,还是与考评有关。在位多年的,对当地已然熟悉,亦积攒了足够的声威,下属官员的考评一事,自然便全由他们做主。这一点,今日在朝堂上,郑中丞已点出其中关节。但对于新上任的州县长官来说,他们对当地的民情风气一概不知,下面一旦有人阴奉阳违,只怕就连他们自己也未必能看穿。加之衙门内的老吏们,或多或少都与当地大户有关,这些大户又与府道衙门或者朝中大员之间关系复杂,进而,又会从侧面影响到上级官员,对这些州县长官的考评。”   “说到底,这些的症结所在,便在于考评不够独立,也不够了解当地的实际情况。所以,朝廷对官员的考评问题,即便现在不解决,日后也是一定要解决的。”   听到这里,顾子湛的未尽之言,天顺帝也听了出来。   若是官员的考评和升降不能掌握在皇帝手中,那居于深宫中的天子,真的就要成为闭目塞耳的孤家寡人了。   其实这一点,天顺帝也一早便有了警惕。不然,他也不会将邢康派出去当耳目了。   但正是因为他在邢康这里吃了大亏,对于监察官员这一点,才会有些畏首畏尾。毕竟,一个喜欢听人打小报告的皇帝,是注定成不了明君的。   想了想,天顺帝对顾子湛道:“这事不急在一时半刻,你回去好好想想,写成奏疏,再拿给朕来看吧。”   顾子湛点头应下,便被天顺帝打发到一旁去分理奏疏了。如今,给部呈上的奏疏都会先由顾子湛翻看,写成初步的意见之后,再交由天顺帝过目。十几日下来,她也逐渐得心应手起来。   一直忙到天色擦黑,天顺帝才打算放顾子湛走。   只是在她临出门时,又忽然问道:“对了,阿澈,这几日,宁陵郡王,可有找过你?”   顾子湛一愣,随后答道:“不曾找过。”   天顺帝点点头,似是放心不少,这才终于放她离开。   *   只不过却没料到,他刚刚问完这句话,就在当晚,顾子湛与楚澜居住的衍庆宫外,忽然被人扔进来一颗石头。   李岱和柳赞在廉适之的安排下,正式充入龙骑卫,成为了顾子湛的贴身护卫。捡到这颗石头后,李岱速速向顾子湛禀报,柳赞则带着人追了出去。   这颗石头上,绑了一封信。顾子湛刚把它取下时,柳赞也来回报。不出顾子湛预料的,一无所获。   顾子湛面色一沉,已经猜到了这封信,出自谁人之手。   打开来一看,果然,就是她那位好父亲的手笔。   “吾儿近日春风得意,徒留老父潦倒伶仃。吾儿当真铁血儿郎,不知可还记得,父母天恩?”   顾子湛顿时面沉如水。顾权这字里行间,分明就是要挟!   又忽然冷冷一笑,这个把柄是她的,但又何尝不是顾权的呢?想要以此来威胁她,难不成真当她还是原先那个任他摆布的无知稚子?   但无论如何,顾权这个人,却始终是个不知会何时发作的隐患。顾子湛明白,顾权几次上书请求就藩,心思绝不单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如今他手中大半的势力都被顾子湛破坏,但肯定还有不少未被找到。   若是准许顾权离开京城,倒是可以顺藤摸瓜再一网打尽,但就怕,会将欲擒故纵,演变成放虎归山。   想了想,顾子湛将这封信压下。如今,还不到她去见顾权的时候。   然而就在之后的一连四天,每天晚上,都会有一枚石子被丢进衍庆宫。顾子湛始终按兵不动,一派熟视无睹。   就在第五天晚上,埋伏了几天的柳赞,终于抓到了人。   只是这人的身份,却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但也正因着这人,让顾子湛明白,她必须要去见顾权一面了。 第一百零六章 敲山欲震虎,独行人不孤   被柳赞抓到的这人, 是义许那个又聋又哑的小药童。   但这个小药童即便被抓到后,懵懂又惊恐的模样,很难不令人觉得, 她只是一个被故意丢出来的幌子。   她不过八九岁的模样, 身量瘦小, 顾子湛与楚澜原先只当她是个小男孩儿。被抓到面前后,才看出竟是一个女孩子。   柳赞先前在外面的时候, 呵斥过她几句,如今这小药童战战兢兢满眼含泪, 像只小动物一样缩成一团。顾子湛蹲在她面前, 和善一笑, 摆着口型一个字一个字分开问道:“妹妹,可会写字?”   小药童依旧一脸害怕,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楚澜止住顾子湛,两手翻飞,竟打开手语。   小药童眼中一亮, 这才少了些局促。   她果然, 是被人哄骗威胁着, 跑来当这送信之人!   待楚澜将她们“交谈”的内容转述给顾子湛后, 顾子湛的面色已十分凝重。同时也清楚地知道, 这件事,绝对不可声张出去。   楚澜按着小药童的描述, 将那让她送信之人的模样画了出来。收起画像后,便让柳赞将人原路送了回去, 顾子湛这才关上门,同楚澜说话。第一句便是:“如今,我必须要去见见我那位父王了。”   楚澜点点头, 随后问她,“那你可想好,见到他后,要说些什么?”   顾子湛咬咬牙,“他必定想让我帮他就藩!但经过这一事,我反倒更不能放他走了!”   楚澜眉头微蹙,“那你打算用什么理由回绝他?子湛,你还当小心些,莫要将他逼得狗急跳墙,将你拖下水。”   顾子湛唇边扬起一抹浅笑,“他想回封地,无非是还没有死心,不甘心就此将多年图谋付诸东流。而只要他没有死心,我对他来说,就还有用处。”   “我可以给他些盼头。毕竟,他手上剩余的那些势力,我们还没有找到。而且,我如今在朝堂上,也根基未稳,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他。如今将北境辅官归入朝廷一事,六部已经通过,正交给吏部去统一安排。等女辅官们的身份报上来,必定还会生起一阵风波。而接下来,还有允女子顶立户籍这些事情要做。所以,在这个档口,宁陵郡王一定不可生乱。”   楚澜见她思路清晰,也点点头表示认同。随后,又问顾子湛道:“那你打算,要给他什么样的甜头?”   顾子湛指尖轻点桌案,微低下声音道,“再过几日,太子哥哥一月的丧期就满了。随后,陛下就会昭告天下,由我继太子之位。到那时,必然要拜祭太庙。他自认身份尴尬,陛下定不会允许他随着宗室参加祭拜。但是,我可以答应他会从中运作,保证让他能一同出现在太庙。”   楚澜蹙眉沉思一瞬,随即了然笑道:“这个可以。”又轻叹一句,“其实,陛下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只可惜......”   顾子湛明白她后半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是的,若是天顺帝在太子哥哥在世时,对他能有如今对顾子湛这般的宽容和体谅,应当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境地。   只是世易时移,若不是经历过切身的丧子之痛,天顺帝只怕,也不会在心灰意冷之后反省自身,继而有了想要放手的念头。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顾子湛见楚澜有些神色怏怏,关切问道:“阿澜,你是身子不舒服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楚澜对她安抚一笑,答道:“无事。许是近来有些乏累了吧,休息一下就会好了,你无需因我费心的。”   顾子湛点点头,眼神澄澈凝望着她,“若有什么难事,都要告诉我,我与你一同分担,就再无难事。”   楚澜神色也软下来,“放心,你好了,我便再无事值得忧心。”   顾子湛粲然一笑,拉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阿澜,我真的好喜欢你。只要有你在,我便觉得安心,也觉得欢喜。”   *   待二人睡下后,楚澜听着枕边人平稳的呼吸,却始终难以入眠。   月光透过窗纱印入屋中,依稀可见,在月光中,楚澜却是满目的忧心。她微坐起身来,手轻抚上顾子湛的面颊,替她抚平眉间的褶皱。顾子湛的眉心处,近日已生出了些细纹。即便顾子湛没有多说,楚澜心中也清楚,这连日来繁重的国事,实际上,已令顾子湛身心俱疲。   但这些,并不是她最担心的。   而就在这时,睡梦中的顾子湛忽然扭动起身子,眉间刚被抚平的褶皱又生,如山间深壑,神情也染上痛苦。楚澜将她揽进自己怀里,轻声安抚:“莫怕、莫怕,子湛莫怕......”   忽然,又有断断续续的梦呓,从顾子湛口中溢出。“不、不要离开!别离开我!”   楚澜将她搂得更紧,“我不走,我不走,澄儿,你不要害怕。我不会离开你的。”   然而紧接着,顾子湛又低低啜泣起来,“我好怕、我好怕......好多的血、血、血!人、人不是我杀的,不是的......”   “顾澈!求你放过我!”   “别、别那样看我,别,澜儿,求你信我......”   “澜儿,救救我......”   好不容易在楚澜的安抚下,顾子湛才带着未干的泪痕重归平静,但楚澜心中的忧虑却不减反增。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顾子湛几乎每晚都会陷入这样的梦境里。   想到今日那个小药童的话,楚澜心中发沉。   看来,她也要去见见那个人了。   心中骤然一痛。在知道了那些往事后,她已有些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那曾经深信不疑的人。   **********   第二日,顾子湛就让李岱出了宫,将一封信留在了有客来里。   又过了一天,早朝时,吏部将北境那些已接收进来的辅官名讳,呈报了上来。   不出顾子湛所料的,当朝廷官员发现其中竟有不少女子时,立刻吵嚷了起来。顿时,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好在顾子湛事先已有准备,御史台因着先前的那番整顿,如今大部分御史顾忌着自身,没敢风闻奏报。但站出来反对的,亦有不少人。顾子湛早有提防,早先便通报了天顺帝,准许龙骑卫入殿。   眼看着一个御史又要做出以头抢柱之事,龙骑卫立刻上前拦下。那个御史原先曾是顾权的人,后来转投了梁王顾枚门下。梁王是现存诸王中年纪最小的,原先自认最有希望担当皇太弟,被顾子湛半路截胡后,他手下的人便处处与顾子湛作对。   北境那些辅官与顾子湛关系密切,这点人尽皆知,他们自然也将这令女子为官一事,算到了顾子湛头上。   不过这一回,倒也没算错。   眼见自己被龙骑卫拦下,那个御史索性坐在地上,开始哭天抢地,话里话外都在痛斥有来路不正的奸佞小人,打算借此事祸乱朝堂,毁了大昭的根本。   顾子湛不动声色,向立在殿中的吏部尚书赵勤看去一眼。赵勤会意,随即开口:“朝廷嘉奖和安抚辅官的政令一早便下了,征纳辅官之事也在大朝会上说了不止一次。六部都走了一遍,这才由我吏部提请陛下发了明旨,太傅大人据此领中书发下政令。如今,我吏部不过是在照章办事,将已征纳妥当之人的名讳上呈陛下预览,而非是在征求诸位的意见。”   吏部尚书赵勤又冷冷补充道:“朝廷已发下政令,陛下亦有明旨。诸位这般做派,莫不是要用这些男儿泪,逼圣上做出朝令夕改、出尔反尔之事?”   他这话一出,大殿之中喧嚣又起。不少官员交头接耳,面上大多有些不可置信,似乎都对先前那些政令没甚印象。这也难怪,最近一连十几日每天都为着官员考评之事焦头烂额,每次上朝都得跟各路人马吵个不可开交,一些看上去不那么紧要的事,便被众人忽略了。   有些人刚提出那些辅官身无功名,与大昭的科举选士制度不符,赵勤便立刻反驳,这些在政令中早已写明,辅官被征纳之后,身份是书吏而非命官,并且皆已通过了书吏考核,此次被征纳者,成绩皆为甲上。诸如此类的问题,皆被这位新上任不多时,年轻有为又口齿厉害的吏部尚书大人一一挡了回去。   原先撒泼的那个御史见此,心里不禁有些怕,但还是强撑着道:“原先那政令并未提到辅官中有女子混杂其中,若是我等早知此事,当初便绝不会放任这乱命坏了陛下的声名!再说,自古以来哪有女子做官的?若是女子也配为官,岂不是乱了纲常!我等皆为读书人,多年苦读,便是为了捍卫这天地伦常!”   果然,他话音落后,有一些官员,确实被他煽动者,接二连三地出言表示反对。   *   而就在这时,楚太傅微微上前,高声道:“依老臣之见,此事,却有不妥!还望陛下三思,切不可厚此而薄彼。”   楚太傅的这句话,不光震惊了那些反对的朝臣——他们原先认为那政令自楚太傅而出,他必然是认可的赞同的,同样,也震惊了包括刚刚还在舌战群臣的吏部尚书在内的,许多与他较为亲厚之人。   不会吧,这位老人家是什么意思?大伙儿正在他搭的台子上对擂,难不成他竟然想把这台子给掀了?   唯有顾子湛,在无人发觉处,露出了一抹稍纵即逝的微笑。   果然,便听楚太傅开了口:“只许北境有女子做书吏和辅官,恐怕会令其余府州心生不满。老臣以为,此事为表公正,当推行于天下,一视同仁。”   “说来奇怪,殿上不少大人讲说事先并不知晓北境有女子为辅官,可偏偏,老臣这里,有一封凤都巡抚并江南总督寄来的信。他们听说北境有了女官,特来向老臣打听——为何北境能有女子入仕,而南方却不行?”   “故而,老臣还请陛下一视同仁,将北境之政令,通传天下!”   顾子湛再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这位老丈人,竖了一个大拇指。这时机选的,当真是妙!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第一百零七章 东宫重有主,月半旧梦浮   楚太傅的这番话一出, 那些反对之人登时被气个倒仰!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太傅啊,不是一向以迂腐守旧闻名朝野吗?楚家世代以经史传家,出过不少经学大家, 便是楚太傅自己, 也是当世大儒。历来经史典籍中, 可从未曾听闻女子也可入庙堂的!   再说了,北境呈报上来请求征纳为辅官的那些女子, 好歹也是义军出身,真刀真枪的拼过命、流过血, 总归是有些功劳于国的。虽不该委以官身, 但如果朝廷从其他方面加以赏赐——比如以父族或夫家的名义封赏诰命, 或者在县郡立几座牌坊,这些官员也不是不同意的。偏偏那些女人不知足,还想在国家大事上横插一脚!   至于与北境八竿子打不着的江南,那些风闻上奏的官员,更当真是抽了疯, 丧了良心!而这些事, 也令那些反对的官员百思不得其解,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怎么竟会在他们有生之年, 能见到为着些女人, 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立刻,楚太傅仿佛成了众矢之的, 被那些不同意女子入仕的官员们团团围住。大多数人顾忌着他的身份不敢太过放肆,但也有些人, 或是别有用心、或是痛心疾首,言辞也渐渐有些激烈起来。   楚太傅不为所动,冷着一张脸, 拿出了当年天顺帝初初登基时,他与朝堂上各派势力针锋相对的架势,来一个挡一个,来两个挡一双。   天顺帝拉着顾子湛高坐上首,时隔二十多年,又一次见到他这位小师父舌战群臣,真是又怀念又唏嘘。   争论到最后,你来我往间,谁也没能在楚太傅面前占到便宜,身心却俱已疲惫不堪。   再看看天顺帝,虽然始终不曾开口表态,但面上却平静的很,甚至还时不时面带几分悠闲地,对顾子湛低声指点几句。显然,对于吏部与楚太傅的意见,皇帝陛下没什么不满意,对于那些朝臣反对的焦点,皇帝陛下也没那么在意。   毕竟,正如吏部所说,这件事一早便有了定论,如今不过是照章办事而已。他们再反对,也无法令已经昭告天下的政令,说改就改。但归咎于他人,始终是大多数人的本性。这些朝臣不怪自己当初没有注意到,反而开始埋怨吏部办事不够缜密,也没有事先将这种事情呈报清楚。   这样一来,对于北境辅官中女子一并征纳之事再无力回天的那些人,在死咬着不许其他府州一并推行的同时,开始将炮火集中在了吏部尚书赵勤的身上。   但赵勤也不是个容易被揉捏的,这一日朝会上被人围攻,第二日,便将北境此次包括女子在内的被征纳名单,盖上了吏部的官印,直接发往了北境。   笑话!正如他在所有人面前说的那样,这事是早已定下的,更过了明旨,今次他只是往上报个名单而已。无论那些人叫的多凶,既然皇帝陛下没有对这名单表示出异议,那么,他只需按照规矩把事情办了就成。   况且,他可是听说了,这位准太子殿下,手中可还有不少好东西,就等着给这群老家伙们,再松松筋骨!   **********   顾子湛也不急,她如今到底还不是储君,许多事,也还不好直接站到明面上。总归北境那些原凰涅军女兵们有了着落,其他方面,她都可以慢慢磨。   转眼间,先太子的一月孝期,已过去了。受封为储君,这件顾子湛人生中的大事,也要到来了。   在这期间,顾子湛回了一趟顾宅,顺便又去了趟有客来,与顾权见了一面。   果然如她先前所料,顾权找她的目的,一来是敲打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二来,便是要让她促成返回封地这件事。   顾子湛惶恐的模样,很好地取悦了顾权。但在二人分开口,顾权才猛然醒悟,对于返回封地这事,顾子湛并没有答应他,什么时候能够办成。   这不禁令顾权心中有些气恼,但眼下偏偏还没到撕破脸皮的地步,元晦道长说的那个时机也远未到来。暗恨之下,也只得先看看顾子湛,到底能给他什么样的诚意。   大昭上下除服后的第三天,就是顾子湛正式受封的日子。而如今,前来向大昭进贡并请封的,戎族大王子呼延硕一行,也到达了京城。册立储君与外邦来朝这两件事凑在了一起,差点没让礼部那些人忙的吐了血。一帮子上了岁数的老大人们,只觉得自己已经半秃的脑瓜顶,如今更加岌岌可危了。而呼延硕一行人到来,无形之中,也给顾子湛这位大昭的未来之主,壮了壮声威。   与顾子湛想的一样,在皇室宗亲跟随新任储君祭拜太庙这事儿上,天顺帝从一开始就便没打算要专门针对顾权。这种稀松平常、又有循例可依的事,若是专门把他拎出来,反倒是给他脸了。所以,顾权自然也出现在了跟随顾子湛去太庙祭天的宗室队伍里,也自然而然的,将这件事,算做了是顾子湛给他的“诚意”。   但是,在顾权看来,这所谓的诚意,还远远不够。最起码一点,现在的顾子湛在面对他时,还不够卑躬屈膝。想来心中便有气,明明自己才是做父亲的,如今却要向着这个逆子行跪拜之礼!真是岂有此理!   看来,是时候给这个不孝女,一些敲打了。   于是,就在顾子湛正式成为储君的第二日,京城中关于顾子湛这位新太子身体有异的传闻,悄然而起。   也就在这一天,楚澜出了宫,来见已经等了她许久的,元晦道长。   *   楚澜让见微等在门外,独自一个人,进入了有客来后院中,一个僻静的小屋。   元晦道长正坐在桌边饮茶,见到楚澜,浅浅一笑,招呼道:“非游,你总算愿意来见为师了。”   楚澜施施然向着元晦道长行了一礼,不动声色在一旁坐下。   元晦道长倒也不介意她这番沉默,轻笑一下率先开口:“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我师徒之间,竟这般生分了?”   又自顾自说道:“让我想想,上回你让见微那丫头偷跑去了天枢山,想来应当在那之前,你便已知道了些什么。”摇头轻叹一句,“唉,看来定然是有人在你面前搬弄是非,那些旧事,竟让你怪在了为师头上。”   听她这么说,楚澜心中,不禁又生出些疑惑。原本,在皇后同她讲过她母亲身死的真相,又从楚太傅那里得到求证之后,楚澜心中已对元晦道长生出了怀疑。但如今,元晦道长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又一次否认了那些“真相”。   然而不待楚澜开口,元晦道长却继续说道:“无妨。总归这件事已过去许久,如今在朝堂上,你父亲能给出的帮助,也远远大过我这个不问世事的老婆子。你愿意与他和解,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为师也无从置喙。”   楚澜不禁皱起了眉。这话却分明是在说,她与顾子湛如今有求于楚太傅,才会枉顾真相,昧着良心依附于他!楚澜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快,面上却没有显露,只微抿唇瓣,摇了摇头。“师父,您想多了。”   又将话题引了回来,楚澜问道:“这次师父寻我,不知有什么事?”   元晦道长见此也不再多说其他,径直说道:“无论你眼下是如何看待为师的,我此次前来找你,还是要提醒你们,如今紫微天象有异,你们需得早做打算!”   “再耽搁下去,只怕咱们这位新太子殿下,性命堪忧!”   楚澜再忍不住,神色骤然一凝。她此次来见元晦道长的目的,竟然又一次被猜中。   是的,若不是顾子湛近日来每晚都会陷入梦魇中,她又寻不到福王府上的那位“疯道人”,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来见早已生出嫌隙的元晦道长。如今听这意思,元晦道长来找她,竟也是为着这件事!难不成,好不容易步入了正轨,那令她与顾子湛始终无法摆脱的命运,又要生事?   一时间,楚澜心中除了深深的无力感,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愤怒。   *   元晦道长毕竟是自小看着楚澜长大的,对于她这丝转瞬即逝的情绪,也看了个分明。   心中生出几分满意,元晦道长悠悠开口:“为师常与你说,天命不可违。如今先太子已然身死,最终成就的,不还是顾澈吗?”又摇摇头,“你们啊,怎可不信天命!终究是,狂妄了!”   楚澜打断她,“既然如此,师父此次前来,必然有所指教。还请师父明言。”   元晦道长轻轻挥了挥拂尘,将这拂尘搭在了左臂上。右手探向腰间,取下了一枚深红色的血玉。楚澜认出,这枚玉石似乎在上次元晦道长来见她与顾子湛时,便系在了腰间。   元晦道长见楚澜接过这枚玉石,便继续说道:“不妨与你直说,这紫微天命,在顾澈出生时,曾一同到来过。”   楚澜微怔,原先元晦道长一早同她讲过的,却并不是这个说辞。那时元晦道长说的可是,紫微天命并未随同顾澈的降生而到来!   元晦道长一直在暗中观察她的神色,见她面露诧异,便又笑着解释:“为师没有骗你,紫微天命,确实曾在顾澈降生时出现过。只不过转瞬即逝,并未在顾澈身上多停留。从那时开始,我便觉得,紫微天相之中,存了变数。”   “于是,这么多年来,我多方钻研,终于有了个猜测。许是顾澈自身的元神不稳,所以无法承载紫微天命。而为何在她十八岁之后,紫微星君能够重新依附于她,则是因为,有一个强大的元神,先紫微星君一步,占据了顾澈的身子。”   说罢,元晦道长抬头看向楚澜,笑容有些晦暗,“非游,我说的可对?”   楚澜此时已被深深震撼!她确实没有想到,元晦道长竟然,猜出了顾子湛的身份!顿时,一阵彻骨的寒意袭来,令楚澜在这炎炎夏日,竟几乎承受不住!   但很快,楚澜强稳下心神,神色淡淡开口:“弟子不知。”   元晦道长哈哈一笑,拂尘轻指楚澜道:“果然,非游你果然,被这虚凰假凤的情谊,迷了眼!”   又神色一变,阴恻恻望向远方,许久说道:“世间男子多薄幸!即便是顾澈这样的假男儿,你一旦倾心,也必定会自食恶果!”又看向楚澜,忽然面上带出几分凄苦,“罢了,你原本就是这样的命数,就如当年的我,都是咎由自取!活该!”最后两个字说出来时,元晦道长竟已有几分狰狞。   这样的元晦道长,不禁令楚澜心中生出一股惧意!一些久远的回忆涌入脑中,楚澜恍然记起,似乎,在她很小的时候,也曾见过这样疯癫的元晦道长。而同时令她记起的,还有许许多多,自幼年便开始的陪伴和关爱。   一时之间,楚澜心中五味杂陈。   良久,楚澜开口,将元晦道长从那些怪异的情绪中唤回。“师父,如今,我该怎么救她?”   过了许久,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元晦道长才重新恢复平静。   她直直看向楚澜,忽然冷冷问道:“你想救的,是哪一个顾澈?” 第一百零八章 三生旧精魂,身异性长存   直到傍晚时分, 楚澜才回了东宫。   如今她与顾子湛,已正式搬入了东宫。顾忌着先太子,顾子湛与楚澜没有搬入东宫正殿, 而是住在了一处景致不错的偏院里。正殿里的一应物件都没有变动, 正中间供奉了先太子与先太子妃、小太孙顾煜的灵位。   楚澜没有在偏院里寻到顾子湛, 便猜到她如今,应该还在正殿。   来到先太子的寝殿, 果然,便看到正坐在软垫上, 对着先太子灵位自言自语的顾子湛。   顾子湛一身储君朝服, 就那么斜斜地坐在地上, 背影被从打开的殿门外映入的斜阳,拉扯的有些寂寥。   楚澜心中一酸,快步走上前,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中。   顾子湛身子一僵,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后又放松下来, 安心地靠向身后人。   回头与楚澜对望, 顾子湛笑容中还带着些尚未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缥缈, “你回来了啊。”   楚澜点点头, 挨了挨顾子湛, 说道:“我来寻你,该用晚膳了。”   顾子湛侧头, 在楚澜耳边轻声道:“辛苦阿澜了。”又看了看先太子的灵位,说道:“再过半个多月, 苏氏的孩子就该生了。临到这关头,还更要辛苦你了。”   听到顾子湛的话,楚澜心中也是一沉。是的, 苏氏就快要生产了。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个孩子的出生,但同样,也有许多人,巴望着他胎死腹中。因着这一点,整个合坤宫愈发戒备森严,甚至是整个皇宫,都如临大敌般严阵以待。   楚澜轻声安抚她,“不要担心,有我在,他们母子不会有事的。”   顾子湛无声应下。与楚澜又依偎了一会儿,便缓缓站起身,又伸出手来,把楚澜也拉了起来。二人相对而笑,这种无需言明便深刻于心的默契,美好的令人沉醉。   *   晚膳过后,二人回到书房,楚澜便同顾子湛讲起了今天她与元晦道长的那番谈话。   对于元晦道长能猜到她是另一个元神这事,顾子湛听过之后,心中只闪过一丝怪异,倒并没有太多的惊诧。许是因着她如今的行事做派与原先的顾澈大不相同,对于熟悉顾澈过往的元虚道长师兄妹来说,更容易看出其中端倪。只是不知为何,她与楚澜面对面坐下后,心中却始终有些不太舒畅,头脑也有些昏沉。   然而之后楚澜提到的那些话,却令顾子湛在震惊的同时,更感受到了恐惧。   按照元晦道长的说法,她之所以会出现那些梦魇,是因为在她占据顾澈这具身子时,元神缺了一块,所以并没有能与这具身体完全融合。而她缺失的那处元神,已被顾澈占据。顾澈的这处元神,便留在身体里,时刻与她进行着拉扯和角力。在她身体虚弱或神思不稳时,顾澈便会趁机冒出来,重新掌控这具身体。而原先依附于她元神之力的紫微命数,因已与这具身体融合,所以一旦身体被顾澈彻底掌控,紫微命数便也会随之更改,转而与顾澈的元神相融,成为她与顾子湛抗争的助力。   也正因如此,紫微星宿的天象里,才会有那丝始终萦绕不散的黑气!   忽然之间,顾子湛想到她先前曾做过的那场梦。梦中的顾澈跟在顾权身后,带兵冲进了皇宫,最后,更是亲手杀了顾权和天顺帝!难不成,这竟是上天的预警?又或者,这场景,便是不知藏在何处的顾澈,最终的目的!   若说顾子湛在最初穿越来时,对于占据了顾澈的身子这点,尚怀有一丝愧疚。可随着她身体里属于顾澈的那些记忆苏醒,她对于顾澈这个人,这个做下许多恶事之人,已再没有半分怜悯。最重要的,在这个世界里,她有了楚澜。即便为了楚澜,她也绝不会允许有朝一日,这所有的美好和幸运,被顾澈占去!   想到这里,顾子湛忍不住问向楚澜:“阿澜,那最后元晦道长,可有讲破解之法?”   楚澜面上却染上一丝犹豫,她只觉得怀中那枚血玉,此时竟忽然有些发烫。这突如其来的怪异感觉,令楚澜心中生出犹疑和不安。   踌躇许久,楚澜终于开口,轻声回答道:“没有。”   她心中对元晦道长的猜疑还没有消散,对于怀中的这枚血玉也尚不清楚是好是坏,这样的情况下,她不敢贸然令顾子湛身处险境。楚澜拿定主意,还是先去寻到那“疯道人”,待确定这枚血玉无异之后,再拿给顾子湛为好。不愿惹她分心,楚澜索性就没有告诉她。   顾子湛看着她,扬起唇角微微一笑,淡淡说道,“好。”心中却生出几分苦涩。   她如何看不出,她的阿澜,如今,有事瞒着她。可是既然她不想说,那么自己,也绝不会多问。   *   当天夜里,楚澜如往常一样,看着顾子湛沉沉睡去,又看着她,再一次陷入梦魇中。   这回顾子湛口中有许多话她听不明白,断断续续地呢喃着,眼角慢慢渗出泪来。   楚澜又一次揽过她,让她在自己怀中慢慢归于平静。   第二日,顾子湛醒来后,便看到楚澜略带些憔悴的神色。   “睡得可好?”楚澜一如往日般,温和问她。   顾子湛微微一笑,“挺好的,没再做梦。”   楚澜便揉揉她的发顶,浅浅笑开:“起身吧。”   顾子湛穿好中衣,披上储君朝服,背转过身去系紧腰间玉带。这时,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退,换上了凝重。   昨晚她并不是一夜无梦,相反的,她梦到了很多,或者说,她记起了许多。   顾子湛终于确定,在现代时她便时常会做一个梦。烟雾缭绕的幻境中,亭台楼榭一如今日的场景。而身在其中的那个女人,那个她始终看不清眉眼的女人,就是楚澜。   可是最终,却也是那梦中的楚澜,不顾她苦苦的哀求,舍她而去!   这一切,到底又因何产生,又到底,昭示着什么?   再转过身来时,顾子湛已收拾好心情,也将心事藏好。与楚澜简单用过早膳后,将楚澜送去合坤宫,顾子湛便去上朝。   如今朝堂上对戎族来朝贡之事还没有处理妥当,她接下来的那些打算还要继续推行,此外,还有顾权这个隐患,也还没有彻底解决。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朝政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如今也只能强打起精神,将这些要紧之事尽快办了。   至于那些想不明白的,她现在已无暇顾及。但无论如何,她还是相信阿澜,绝不会害她。   如今的她,也必须要怀着这样的信念,才不会被压垮!   **********   此次护送戎族大王子呼延硕的军队,领头的便是刘木兰。这位一身铁血杀气的女将军甫一出现,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   当得知就是她在北境重伤奇多之后,百姓与朝臣,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这些原本就在顾子湛的预料之中,也因此,为着不让刘木兰太过引人注意,而平白遭受木秀于林的隐患,顾子湛请皇后出面,将刘木兰迎入了宫中,暂时负责合坤宫的守卫之职。也顺势的,将刘木兰与这一队凰涅军女兵,又一次光明正大地计入了守卫皇宫的龙骑卫中。   这事可以算作朝事,但同样,顾子湛也可以一口咬定,这是根据皇后懿旨,处理的后宫家事。   朝臣们闹过几回,偏偏每次说到激愤处,又会被顾子湛丢出几件与考评相关的事牵走注意,顺便再将几个屁股不干净还跳的最高的人丢出来杀鸡儆猴。久而久之,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又被这位新太子糊弄了过去。   如今,他们也算看出来了,年老的陛下已渐渐对朝政失了兴致,一门心思等着小太孙出世。新太子又年富力强,有的是精力陪着他们折腾。看来,这大昭的天,真的变了。   但也有不少人在心中暗自揣测着。等皇孙出生了,无论是男是女,只怕时间一长,都会闹出些事端来。毕竟当今的皇帝陛下,可是朝纲独断了一辈子啊。一个就连亲生儿子都要横加干涉的人,对待这好不容易等来的孙辈儿,又怎么可能当真撒开了手去。真到了那时,怕是皇帝近日对新太子迁就和容忍,也都该到头了。于是,慢慢的,朝臣也开始与顾子湛一系打起了太极。万般琐事,还未到尘埃落定之时。他们,也不急。   十多天之后,呼延硕完成了这次来大昭称臣纳贡的差事,带着天顺帝发下的封王诏书和无数赏赐,准备启程离开京城。同时发下的,还有正式委任段勇为北境镇抚使的诏书。   天顺帝派顾子湛前去相送。   呼延硕是呼日都长子,自小便跟着父亲颠沛流离,是吃过苦的人。如今呼日都带着他重回戎族,虽然一跃而成了戎族中地位显赫之人,但年幼养成的坚韧性格还在。对于顾子湛,呼延硕从内心便十分敬佩,二人几次交往,也生出了些年轻人之间的意气相投来。   这回离开,下次相见便不知会是何时。呼延硕有些不舍,便留着顾子湛,在朱雀门多说了些话。   之后,便是挥手自兹去。君子之交,纵远隔千里,也当各自珍重,留待下一次的重逢。   能交到这样的朋友,顾子湛心里也甚是欣慰。   顾子湛与礼部众官员一起返回了皇宫。向天顺帝复命后,她又换了身衣服,便装出了宫。   从后门进了有客来,就见到了已等候多时的,悄悄返回京城的栾楠。   栾楠已重新接手了花满楼在京城的势力,与身处皇宫的柳赞配合默契,成为了顾子湛对外最重要的耳目。只是从私心上来说,他还是有些嫉妒柳赞。毕竟,如今刘木兰可是被留在了皇宫,若是他与柳赞互换一下,倒也算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顾子湛看着他这副别别扭扭的模样,心中好笑,拿折扇轻敲一下栾楠的脑袋,笑骂道:“你再这般蔫头耷脑的,小心我让你再回北境去!”   栾楠立刻抱头求饶,嘻嘻哈哈几句,才被看不下去的顾子湛打断。正色问他道:“近日京城中,可打探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栾楠也立刻正经起来,点点头,说道:“确实有一件,且与宁陵郡王有关。”   顾子湛长眉一挑,问道:“哦,何事?”   栾楠答道:“属下发现,那元晦道长,竟然,就住在宁陵郡王府上!”   又轻笑下,栾楠似乎觉得自己有些一惊一乍了,挠挠头又道:“不过这事说起来,主上应当已然知道了。上次夫人与元晦道长见过之后,便亲自将人送回了宁陵郡王府。” 第一百零九章 圆月人已老,华发思暮朝   半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这半个月中, 顾权又上了几次请求返回封地的折子,但皆如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的涟漪。天顺帝权当没有他这个人一般, 那些奏折看都没怎么看, 直接扔去一边, 眼不见心不烦。   经过上次义许那个小药童被人指使,替顾权传递消息这事后, 顾子湛便已开始留心宫中的守卫。后来她通过皇后,将刘木兰等凰涅军女兵调入皇宫, 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自从天顺帝下令撤去龙骑卫大将军一职, 改由五名“骁”字将军分别统领之后, 龙骑卫中也渐渐有了些不和谐的声音。而据上次那个小药童形容,指使她的,便就是一个身着龙骑卫将官服饰之人。   说来也巧,那画像上的人,恰好与一个同顾子湛与楚澜颇有些旧怨的老熟人, 像了个七八分。那人, 便是龙骑卫参将裴恭。只是不知, 裴恭是什么时候开始替顾权办事的, 而他的身后, 又是否还有其他人。   但总归,对于廉家一系之外的龙骑卫, 顾子湛已不敢尽信。   近来这几日,苏氏临盆在即, 宫中的所有人都开始忙碌了起来。又恰逢临近中秋,虽然因着先太子过世不会大肆操办,但毕竟是一年中十分重要的节日, 作为万民表率的天家,该有的拜祭和习俗,也需得准备妥当。   八月十五这天,顾子湛一早便起来,代替天顺帝去太庙祭祀。为表诚心,从三天前顾子湛就开始日日焚香沐浴,只吃清淡素食,夫妻之事自然也被宫中礼官叫停,万般凄苦地孤枕独眠了三晚。   她如今已是正式入主东宫的储君,自然比不得先前那样的自由自在。好在身边都是自己人,顾子湛倒也还算安心。   经过了半天的折腾,下午又去了御书房,陪着天顺帝看了许久的奏疏。原先天顺帝让她拟议个关于考评的章程,如今顾子湛早已交了上去,经天顺帝看过后,又与楚太傅并几个朝廷重臣商议许久,准备在中秋之后,就下发给朝臣。待再经过一轮朝议,便可正式发布诏书,颁行于天下。   今天,天顺帝也打算再就这事,问问顾子湛的想法。   *   天顺帝将初拟成的议案交给顾子湛,让她细细看过一遍后,开口问道:“阿澈,你觉得,这事有几分把握可成?”   顾子湛笑笑,回答道:“三成不到。”   这个答案,原本就在天顺帝的预料之中。他也忍不住一笑,摇摇头说道:“你竟然也知道啊?”   取过那个写着议案的折本又看了一眼,天顺帝将它扔回顾子湛怀中,大喇喇往后靠上椅背,斜睨着顾子湛,似笑非笑道:“这回,你又想怎么对付那群老家伙呢?”   顾子湛抱紧怀中的折本,侧头想了想,答道:“这次从一开始,这奏本上的议案,我就没打算能全部通过。”   天顺帝来了几分兴味,哦了一声,对她道:“说来听听。”   顾子湛也比较放松,侃侃而谈道:“这次与原先的考评法最不相同的,便是我打算新建一个机构专职负责官风考评,品级与大理寺、御史台相仿,独立于六部之外,所呈报之事,皆直面天子。再将政绩考核这事,交由六部各分管衙门与各地上一级主官共同负责。年末时,各级官吏在提报本年治政成绩的同时,须得对来年做个预算,待到政绩考核时,就可以此作为参考。由此,可将考核政绩与考评官风分开,让内行来管内行,也省御史台那一帮子不通庶务的大人们,每次都被人骗的得团团转。”   “这一点,我是一定要办成的。除此之外,这议案上的许多话,都是我故意加上去的废话。就比如,文武互考、在科举中加考算数,还有取缔御史台。”   天顺帝哈哈一笑,“你的这些废话,可当真是废话。不过,这些废话也不是全无用处。对此该如何利用,你还要好好想想。”   顾子湛眼睛一亮,跟着天顺帝的思路便开始细想。很快,她脸上便露出笑来,“这次的考评议案一旦在朝堂上提起,必定会有很多人想要全盘推翻。我若是太过坚持,必然会于朝臣发生争执,到时候我就可以留心观察,看看有哪些人是隐在别人背后煽风点火不干好事的,日后也能多加以提防。等到时机成熟,我可以略做些让步,也能留下个虚心纳谏的好名声。”她对自己这回答还算满意,便正经坐好,等待天顺帝的夸奖。   却没想到,耳边没有听到夸奖,反而听到天顺帝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就见天顺帝竟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要出来了。顾子湛有些不知所措,试探问:“陛下,怎么啦?”   天顺帝又“啊哈哈”几声才好不容易止住笑,擦擦眼角笑出的泪,指着顾子湛忍俊不禁道:“你啊你,到底该说你精明能干,还是脑子不开窍?你当你是谁,还留心观察谁在煽风点火,怎么着,你是要藏人家灶台底下扒着缝儿看吗?朝堂上你来我往的都是放在明面上,但凡你看到的,都是能让你看的,那些不能让你看见的,早就藏起来放好了。”   忍不住又想笑,天顺帝压压花白的胡子,轻咳声稳住,神色也慢慢凝重起来。“我可从不知有哪个明君,会亲自去做这种窥伺之事。此风不可助长,要知道,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阿澈,你揣度人心可以,但切记,要张弛有度。若令群臣与百姓道路以目,那可绝非良事。”   顾子湛连忙起身,行礼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天顺帝摆摆手,又让她重新在自己对面坐下,这才悠悠开口,“来,朕教你一招。”   “你啊,可以拿那些个废话,去跟朝臣们,做交易。”说最后三个字时,天顺帝一边说,一边随着话音,用指尖在桌面上点了三下。   见顾子湛似懂非懂,天顺帝又笑笑,“你回去好好想想,说的太透了,也就没意思了。”   顾子湛受教,“多谢陛下。”   天顺帝想了想,又道:“不过,也许你那些废话用来交易的话,分量还有些不够。你心里先做个准备,依我看,你那个新衙门,够呛能成。不妨你索性也将这个,备着当做交换的筹码吧。至于你想换回什么,能换回什么,就看你的本事了。”   顾子湛神色肃正起来,她知道天顺帝的意思了。   *   晚上的时候,天顺帝给宗室与朝中重臣府上分别赐下筵席,就免了今年中秋的宫中赐宴。但顾子湛与楚澜还是去给天顺帝拜了福,道了万安。不得不说,这些时日的相处,在天顺帝心中,顾子湛是很得他心意的。这个孩子,心中有家国天下,行事做派都很正,又聪明肯学一点就透,对待自己也不卑不亢,恭敬而不失亲近。这样的顾子湛,令天顺帝这位老年丧子的帝王严父,虽然伤痛依旧,但也少了一些遗憾。   天顺帝留顾子湛与楚澜二人在他宫中用晚膳,楚澜还好,倒是顾子湛有些焦急。她向天顺帝行了一礼,说道:“陛下,这几日苏氏身子不爽利,大约就这一两天,她就该生了啊!”   天顺帝斜睨她一眼,“这我还不知道?她生孩子又不是你生,你跟我这儿急什么急?”   顾子湛脸一垮,“不是的陛下,我哪敢跟您急。因为苏氏快生了,所以澜儿得回去看着。”又急急补充道,“这是皇后娘娘吩咐的。”   天顺帝瞪她,“游儿得守着苏氏,你又不用。就你了,留下跟朕一起把晚膳用了,再一块儿去合坤宫溜达溜达,消消食儿。”   顾子湛无奈,只好迫不得已与楚澜分开。   楚澜哪能不知顾子湛之前那些话,都是为着想跟她一起过节。分别时,悄悄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慰。   顾子湛立刻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楚澜走了后,天顺帝眼神在顾子湛脸上逡巡。   随后啧啧几声,语气有些酸:“浑小子真没出息,分明是舍不得媳妇,方才竟然还敢骗我老人家。”   顾子湛眼神哀怨,“臣不敢。”   她这副样子,惹得天顺帝又哈哈笑了起来。原来年轻人的朝气,竟然这般美好,也这般地有感染力。与顾子湛在一起时间久了,天顺帝只觉得连同自己,胸怀也开阔不少,对许多事,也云淡风轻了许多。   也许,这也是一件好事。   用晚膳的时候,天顺帝起了兴致,非灌了顾子湛不少酒,末了又拉着顾子湛行酒令。顾子湛哪敢真让他输,这位陛下年纪大,脾气也倔,真输急了眼,估计能直接玩到明天早上去!但即便如此,天顺帝也饮了三盏酒。顾子湛偷偷把酒藏起来,不许这个倔老头再多喝了。   天顺帝自然看穿了她的心思,一笑了之,心中却因着这种亲近,感受到了几分温暖。   然而就在这时,李若愚忽然跌跌撞撞从殿外闯了进来。   被顾子湛挡在前面的天顺帝扔掉酒盏,骂道:“狗东西,作甚吓唬朕!”   李若愚却跪在地上,打了个哆嗦,又尖声叫道:“陛下,太子殿下,苏氏、苏氏难产了!”   “咣当”一声,天顺帝手中的酒盏掉落在地。   他想要从席上站起,却双脚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就在这时,一条虽然不算壮实,但却坚毅有力的臂膀,撑着他站了起来。天顺帝眼神有些模糊,他扶着顾子湛的胳膊,竟有些无措。   怎么会难产!   这个孩子,是他唯一的血脉了!他念想了那么久,怎么竟会难产!   顾子湛撑着天顺帝,强稳住心神,轻声安慰道:“陛下,不会有事的。这个孩子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天顺帝闭上眼,手撑着顾子湛的胳膊,许久,才慢慢缓过来。随后,他轻轻推开顾子湛,沉声道:“好了。李若愚,摆驾合坤宫!速速!”   看向顾子湛,天顺帝的目光有些深不可测。 第一百一十章 月圆新儿诞,峰回遇路转   顾子湛一瞬间, 便明白了天顺帝目光中的深意。   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第一个会怀疑到顾子湛这里,确实是再合理不过的。但知道是一回事, 真发生了, 却也难免还是有些不痛快。不过, 眼下还顾不上这些。顾子湛快步跟上天顺帝,匆匆向合坤宫赶去。   合坤宫外, 刘木兰带着一队女兵,面容肃然, 正严阵以待。她目光锐利如鹰, 扫视着正来来往往脚步匆忙的宫女和内侍。   见到天顺帝的龙撵, 刘木兰快步上前,向天顺帝及顾子湛行礼。她身后那队女兵却丝毫不动,依旧坚守职责,将合坤宫守得如铁桶一般。   天顺帝看了刘木兰一眼,随意摆摆手, 刘木兰让去一边, 天顺帝便快步向着合坤宫正殿而去。正殿中, 一队队宫女和内侍有序地进出着, 虽然忙个不停, 但井然有序,倒不算慌乱。天顺帝心中稍安, 见皇后正守在侧厢房外,厢房内隐约可以听到女人断断续续的呼痛声。   天顺帝脚步快了些, 走到皇后面前。老夫老妻的,二人彼此也没有行礼,不待天顺帝开口, 皇后便率先说道:“义许与游儿正在里面医治,已过去大半个时辰了。”   天顺帝皱眉点了点头,听那苏氏声音微弱,不禁有些焦急,问道:“怎么样了?我怎么听着这声音......这么小?”又有些气恼,“怎么都过去这么久了,才来告诉我。”   皇后看他一眼,指了指旁边的软椅,“你岁数也不小了,当心些自己的身子。苏氏不好生产的消息也是刚刚传出来的,我这不立刻就让人去传话了。孩儿无恙,游儿与义许已开了催产的方子,如今正在等药效发挥,所以眼下不好让她把力气都费了。省着些,一会儿药效起了,才是该用劲儿的时候。”   听皇后这么说,天顺帝才冷静下来。在皇后身旁坐下,又看向正立在一边的顾子湛,招招手,“阿澈也坐下吧,咱们坐下等。”   顾子湛便也坐下。听皇后的语气,似乎对苏氏难产一事,并不太忧心,顾子湛便也安心了许多,静静等着里面的动静。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里面忽然传来苏氏凄厉的一声长呼。紧接着,一声比一声尖锐的叫喊声,骤然响起。   顾子湛被这叫声惊得头皮发麻,忍不住站起来,脸色都有些发白。皇后脸色也不太好,握着丝帕的指节有些泛白。反倒是天顺帝,却是最镇定的那一个。   皇后白着一张脸,忍了忍没忍住,说道:“阿澈,你让人进里面看看吧,到底是怎么样了。”   顾子湛点点头,照着吩咐让合坤宫的总管太监刘福去里面打探。很快,刘福迈着碎步走出来,回禀道:“禀主子,义院首与太子妃殿下正照看着,孩子已经露头了。”   皇后面色一喜,又听刘福说道:“只是苏氏她——”话到此处,刘福面色有些踟蹰,身子躬的更低,小声道:“苏氏她,已有了血崩之兆。”   皇后脸色立刻僵住,向天顺帝看去。天顺帝压压眉心,挥挥手,不带片刻犹豫说道:“孩子重要。”   刘福便回去复命。   顾子湛眉心一跳,强忍许久,终是没有开口。坐回椅子上,顾子湛不再说话,面上没什么变化,心中却忍不住生出浓浓的无力感。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了呢。   *   又过了快一个时辰,侧厢房中,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虽有产婆在贴身伺候苏氏,但楚澜因着方才的急救,手上还是染了些血迹,好在终于让孩子平安出世,苏氏也慢慢缓了过来。身后的宫女极有眼色,已经端着一盆清水等候在旁。   楚澜在水中把手洗净,产婆也已手脚麻利的将婴儿简单擦洗过,换好了一身干净柔软的明黄色襁褓。那边,苏氏气息已渐渐微弱,断断续续地叫着痛。她两腿止不住的颤抖着,身下的血流减缓,但还没有完全止住。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已渐渐安静下来的苏氏,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这声音万分凄厉,所有人本已放平了的心,再一次提了起来。   楚澜的眸色沉了下来。苏氏这样,分明是血崩了!可是方才,明明已经有了止血的迹象,为何又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看着无动于衷的义许,楚澜喝问道:“义院首,为何还不施针救人!”   义许缓缓抬头,向楚澜投去个意喻不明的眼神。随后,义许起身,挡在了楚澜与苏氏之间,对那怀抱婴儿的产婆道:“还愣着作甚,还不请太子妃殿下领小太孙出去面圣!”   那产婆身子一抖,好在手还稳稳护着婴孩。只是她的神色间,已带上了几分凄楚,眼眶也泛起了红。点点头,产婆走到楚澜跟前,哀声劝道:“殿下,求您,随老奴出去报喜吧。”   楚澜直直看向义许,目光中一片森冷。   义许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慢慢露出一抹苦笑。随后,淡淡开口,“我会给她,留些体面的。”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蔓延了楚澜的心。   当天夜里,宫中传出喜讯,先太子侧妃苏氏诞下一名皇孙。天顺帝大喜,立刻下旨,按照之前所说给这个孩子赐名为烺,并定于皇孙满月后,举行册立太孙之礼。   这消息一出,几家欢喜几家忧。   而至于因着难产早逝的苏氏,被天顺帝破例准许,以太子正妃的礼遇下葬,则悄无声息,没有引起半点关注。   唯有顾子湛心中萧索一片。她最不想看到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   这个小小婴儿,大名天顺帝已经起好,小名儿就让顾子湛起了。顾子湛想了想,她自己真正的小名儿是澄澄,因为她出生时,正是个秋高气爽,天色澄湛的日子。而小顾烺生在八月十五,月儿正圆,顾子湛就给她起名,叫做满满。   天顺帝也随她去了。但在他看来,满满,并不算圆满。因为,满满实际上,是一个女孩子。又因着有“男怕初一、女怕十五”的民间说法,对这个生于阳数之日的孙女,天顺帝心中,还是存了一丝遗憾。   满满啊,要是个真男儿,该有多好!   只是眼下,他必须要有一个孙子,这至高无上的皇位,必须要有一个流着他血脉的继承人!至于后面的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但也正因如此,也令天顺帝对顾子湛一直推行的政事,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然而顾子湛这几日,心中始终存着几分不痛快。像是有一块大石压在胸口,让她倍感压抑,有些喘不过气来。而她也发现,这种情绪,竟然会在与楚澜亲密相处时,变动更加浓烈。   她的异样,自然也被楚澜看在了眼里。楚澜觉得,顾子湛许是因为满满甫一出世便走上了那条她们最不愿看到的路,生出了些感同身受的触景伤情。正好近来宫中事务渐少,她有了些闲暇时间,便都用在与顾子湛的相处上了。   只是随着她们相处的时间变长,顾子湛的情绪愈发不稳定起来。   楚澜给顾子湛探过脉,除了有些疲累,倒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看到顾子湛愈发多的神思不属,心中也生出焦急。忽然想到那日元晦道长强留给她的东西,楚澜心中的犹豫,慢慢有了偏移。   这晚,趁着顾子湛熟睡后,楚澜从怀中取出那枚深红色的血玉,放在了顾子湛枕下。   *   因着皇孙出生这件大喜事,天顺帝给朝臣们放了三天的休沐。   三日过后,朝臣们再一次聚集在了大朝会上。无论心中是怎么想的,总之各人都将心思藏好,满脸喜色地向天顺帝与顾子湛道贺。   经过三天的考虑,天顺帝将顾烺计入了顾子湛名下。这在给顾子湛稳固储君之位的同时,也算作对她保守秘密的犒赏。但同时,亦是将顾子湛,彻底与他绑在了一起。   顾子湛对此毫不意外,也没有过多在意。重新上朝的第一日,顾子湛便将那封拟定好的考评章程,砸到了所有人的头上。   不出预料的,除了那些事先已经知晓的大臣们,其余众人不分派系,尽皆上书反对。   顾子湛耐性十足,似乎成为“父亲”这件事,丝毫没有能够遮掩她身上的锐气。无论谁来攀咬,都被她一一挡了回去。一番唇枪舌战下来,众人见这位新太子油盐不进,纷纷去向天顺帝奏报。   顾子湛见火候差不多了,与天顺帝对视一眼,做出一副被气到的样子,甩袖靠回椅背,不再多说。   天顺帝对众人摇头轻笑,随后,就让李若愚宣布退朝。   随后,天顺帝便开始称病,不再上朝。一连几天,都是顾子湛代替天顺帝,主持朝会。那些由朝臣们上给天顺帝的奏折,都由顾子湛代为批复。像是有意与朝臣们作对一样,顾子湛从那些奏折中寻出不少错处,直接搬到朝会上当众一一点评,折了不少人的面子。   这些朝臣心中气的要死,偏偏又见不到皇帝,便开始暗地里指桑骂槐,阴阳怪气有人故意在阻挡他们面见天子。   又过去五天,当天顺帝面色红润的重新出现在朝会上时,第一时间就斥责了顾子湛,骂她不知体恤臣下,太过针锋相对,令自己在病中都不得休息。但话里话外的,分明也将那些蜂拥上书的人骂了进去。   于是,一些脑子精明的,开始隐隐意识到,或许,在新太子做这些事的背后,有着皇帝的影子。剩下那些看不清形势的,却只觉得终于能有人,要来替他们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黄口小儿。   顿时,这些人又纷纷表示,口头责罚还不够,还需要皇帝陛下下旨将太子申斥才行。   这些话一出,天顺帝的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   就在这时,楚太傅出列,从怀中又取出了几本奏折。与天顺帝对了对眼神,楚太傅朗声开口:“起奏陛下,河西、河东及江南、江北四府总督上奏,恳请陛下准许各府州县与北境政令统一,选拔女子为吏。依照大昭现行律令,为吏考评优异者,选调为官身。”   *   楚太傅的这一席话,顿时令原本剑拔弩张的朝臣们哑了火。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原先还只是江南一府跟着胡闹,怎么如今,又冒出这么些个脑子有病的一府大员们,这是要做什么?   再看楚太傅,众人忍不住咬牙。你自己家的闺女都是太子妃了,怎么着,竟还不满足?莫不是还想着再出个政令,让太子妃有朝一日,也能做个女太傅不成?   于是,所有人都向天顺帝看去。   只见天顺帝正皱着眉,似乎在认真考虑楚太傅的提议。   良久,天顺帝开口,却是先对顾子湛说道:“御史台有纠仪天子与百官之责,不可轻易废黜。”   那些朝臣心中正是一喜。随后却听天顺帝问道:“户部尚书何在?”   在邢康倒台后刚刚接任尚书一职的谭思贤出列道:“臣在。”   天顺帝看他一眼,又问道:“如今我大昭人口几何?男女各有多少?”   谭思贤未加思索,脱口答道:“上年末户部人口核查,我大昭人口共有九千七百万余口,有男丁五千九百万余人。但其中有一千八百余万户只计入男丁,女子并未计入其中。”   天顺帝继续问:“这些人家,男女比例约为多少?”   谭思贤答道:“往小了说,一比一成三。”   天顺帝眉头紧皱,许久,索性直接问顾子湛,“你算算,女子大约有多少人?”   顾子湛立刻回答:“六千一百四十万。”   天顺帝登时大怒,狠狠拍向御座扶手,斥道:“竟有这么多人口被隐匿!你们好大的胆子!”   又看向御史台那班子御史,天顺帝继续骂道:“户部就这样光花钱不办事,你们负责纠仪,朕倒要问问,你们都给朕纠仪到什么地方了?”   立刻,御史台与户部齐声喊冤。谭思贤嗓门最大,叫道:“陛下请明察!女子不可顶立门户,又不可为官为吏,久居于深闺后院,许多府县衙门根本不好好查点。故而,户部无从知晓啊!”   天顺帝却还不满意,骂道:“这么多人,若是清点出来,税银何至于收不上来,国库何至于年年亏空!你们还有脸总说人手不够,废话!人都藏起来了,如何能够!”   看向御史台,天顺帝看了一圈没看到几个熟面孔,想起来御史台的那三位老爷,如今两个下了狱,剩下一个检举揭发的,还被赶回了家。天顺帝怒气更盛,“郑乾呢!查了半天不就他是清白的吗,怎么不滚回来上朝?”他说的便是那日当众将官员考评一事中的猫腻揭露出来的那位,郑中丞。   见天顺帝这样,群臣皆大气不敢出,整个大殿安静如空山静谷。   天顺帝转头对顾子湛说道:“太子,你替朕传旨,把那郑乾找来,好好给朕整顿御史台!他不是胆子大不愿同流合污吗,正好,户部人口清查之事,就由他领着御史台监督协办!”   顾子湛领命,又小声问道:“陛下,只是女眷多居于深闺后院,官吏们清查起来,若是百姓不让进门怎么办?”   天顺帝瞪她一眼,气的胡子都抖了几抖。“你怎么也这么死脑筋?先招募些女子为吏,百姓若隐匿不报的,直接让这些人上门清查!”   顾子湛眉开眼笑:“臣领旨!” 第一百一十一章 庙堂蹉跎客,恩断两不合   原先没有明确表示过态度的天顺帝, 这一回,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给出了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他支持顾子湛。甚至,是在手把手的, 教她要如何统御朝臣, 又如何借势成事。   这个消息传出后, 朝堂上的风向慢慢有了转变。而与此同时,顾权却愈发焦急起来。   天顺帝没有因着太孙的出生与顾子湛产生嫌隙, 反倒愈发倚重和袒护。而他却始终被困在这京城里,日复一日的被消耗着, 直到他所能依仗的势力, 一一被消磨殆尽。顾权心中, 慢慢升起了一丝绝望。   他原先江北官场上的那些人手,在邢康主谋,顾子湛的顺水推舟之下,几乎全部折损。后来他被夺去亲王之位,原先领着的几处肥差也被罢免, 许多原本依附于他的朝廷官员, 见他失势, 自然也换了风向。他如今几乎没什么进项, 却还得花去大把银子, 笼络住仅剩的势力。再这样下去,等不到那贪狼吞日之时, 只怕他就会先撑不住了。   而就在这一日,顾权更收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那个小太孙顾烺, 竟是一个女孩儿!   甚至,想出这个偷龙转凤消息的,应该就是天顺帝本人!   顾权再坐不住了。此时他恍然明白过来, 他的手中,已再没有底牌可用。只怕要不了多久,待朝堂上这些琐事了结,就该是天顺帝腾出手来,将他彻底扫除的时候了。   毕竟,对于顾子湛和他,天顺帝更看重哪个,根本不言而喻。就是为着这一点,天顺帝也绝不会让顾子湛背上骂名。   果然,没过几天,太保廉适之当殿启奏天顺帝,重新封赏在北境平乱之战中的有功之人。同时专门提出,刘木兰领义军以弱克强,以少胜多,重创贼首奇多,为扭转战局立下了赫赫战功。特此,为她请封。天顺帝答应之后,将刘木兰封为忠义伯,并正式组建女军,以“凰涅”为号。且为了表彰义军功绩,龙骑卫中特增加一营,作为东宫亲率,名号就定为“嘲风”。   刘木兰这事,这不光是大昭的头一遭,她更是中原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以女子身份受爵之人。自然而然,朝臣中又是一阵反对的声音。   就在这时,顾子湛旧事重提,请求设立新衙门,专职考核官员风纪一事。   两方人马在朝堂上争的乌烟瘴气,最后,由天顺帝一锤定音。他否掉了新衙门一事,将官员风纪考核之责交给了御史台。御史台分成两部,一部分人仍称为御史,常驻京城。另一部分人则称督察,分派各府州县,佐理各级长官,对地方官员进行日常监督。但这部分督察的升降不受州县长官管控,皆由御史台负责。   此外,天顺帝任命郑乾为御史大夫,主理御史台一应事务。   郑乾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书天顺帝,在之前清查户部一事的基础上,将核查范围扩大至六部。更是选定,将工部、礼部与兵部,作为最先清查的对象。并请求天顺帝准许御史台向凰涅军借人——凰涅军独立于六部,便于公正行事。天顺帝准许。   这些消息一出,令顾权倍感惊恐。要知道,工部与礼部原先就是由他主理,而兵部中,更是有不少他的人!这不禁让顾权更加认定,天顺帝,这一次是真的,要对自己下手了!   顾权连夜召集幕僚前来商议,终于想出了一个或许可以脱离京城的办法。   先皇的祭日在九月!   **********   九月十五,是小皇孙顾烺受封皇太孙的日子。   这一日,又是顾子湛忙的脚不沾地的一天。   然而就在这一天,当百官聚于大殿,李若愚喜气洋洋宣读完毕敕封诏书之后,却发生了宁陵郡王一身素衣,亲至午门击鼓之事。   午门外,长年立着两面大鼓。上至亲王下至黎民,凡有冤屈难伸者,皆可至此击鼓鸣冤,上告御状。这两面御鼓意义特殊,当鼓声响起时,往往意味着天子不察。因为敲响这鼓,不仅仅是告御状,更是在向上天和万民,昭告自己的冤屈和不忿。所以,自从太/祖设立这两面鼓那日起,就是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也总会有龙骑卫守卫在此,拦截意图敲鼓之人。   可是偏偏,就在册立皇太孙的这一天,这位身份颇有些令人讳莫如深的宁陵郡王,身着麻布素衣,几分狼狈地敲响了御鼓。   天顺帝在这沉闷的鼓声中,强压住心头汹涌的怒火,将册封大典举行完毕。   而此时,去太庙祭祀完毕的顾子湛,也正好被围观的京城百姓,拦在了午门之前。   见到这样的场景,顾子湛心中也是大惊。但她反应迅速,当即让随护的柳赞驱散百姓,同时,查看今日在午门外当差的,是龙骑卫的哪一队将领。   很快,柳赞回报,今日当值者,是龙骑卫参将裴恭。   顾子湛心中突突直跳,直觉今日这事,怕是不好善了。   *   天顺帝在册封大典完成后,脸色便迅速阴沉了下来。   遣散了朝臣,天顺帝让李若愚跟着骁武大将军廉永平,迅速将宁陵郡王押解入宫。   只是天顺帝虽遣散了朝臣,但顾权自击鼓时便已将所求之事说了个清清楚楚,进宫的一路上更是喊叫连连,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话。   ——天顺帝厚此薄彼,先皇驾崩于九月,但天顺帝只知厚爱孙子,却薄待了先皇的祭祀。   他请求,亲至凤都,替先皇守陵。   他这一番叫嚷,坐实了天顺帝的不孝之名。更因着他的出现,使众人记起,他才是当今储君的生父。是天顺帝,夺走了他唯一的儿子,断了他的祭祀。其实,顾权是在用太/祖的名义,影射他自己。   里里外外的,都让天顺帝好生丢了人。   至此,顾权可算是孤注一掷,与天顺帝彻底撕破了脸。   *   当天夜里,天顺帝阴沉着一张脸,让李若愚将顾子湛找了来。   顾子湛这几日脸色都有些苍白,双颊也因着消瘦有些凹陷。天顺帝见到她,竟看出了几分先太子的模样。   原本的怒斥似乎有些说不出口,但心中郁结难消,天顺帝也没什么好脸色,开门见山问道:“今日这事,你什么想法?”   顾子湛此时身份尴尬,顾权这一番闹腾,令她也不好公然出面。犹豫一下,顾子湛开口:“陛下,臣以为,宁陵郡王所请之事,应当准许。”   天顺帝立刻怒从心起,骂道:“放肆!”又一脚狠狠踢向御案,呵斥道:“怎么着,朕如今让你做了储君,难不成你还想着那个狼子野心的人?顾权做下的那些勾当,你真当朕是耳聋眼瞎,一概不知吗?朕能容他有命活到今日,无非是想保住你的颜面!朕原还想着,你们毕竟有那一层关系在,日后他要是作乱,你必然不好明着惩处,那就由朕来当这个恶人,替你把隐患除了!你倒好,如今,你竟然还向着他说话?”   一连声的质问砸下来,天顺帝见顾子湛不说话,猛地抄起一叠奏折,就向她身上砸去。骂道:“你是哑巴了吗?连个屁也不会放了吗?”   待天顺帝发泄够了,顾子湛慢慢捡起那些奏折,抱在怀中,迎上天顺帝的目光,沉稳开口:“阿澈知道陛下,一直是在替我考虑。这些时日陛下对我的教诲,我也始终铭记于心,大恩大德,片刻不敢忘怀。”   “陛下以真心待我,我又如何能辜负?”   “只是今日这事,闹得太大了。有裴恭这个吃里扒外的相助,宁陵郡王的请奏已天下皆知。他言语虽多有不敬,但说到底,他扯出了先皇的名号,于朝臣和百姓来说,这孝道二字,分量着实不轻。若是陛下将之视若无睹,只怕会令物议沸腾,更有损您的名声。”   眼见天顺帝慢慢平复,顾子湛又说道:“所以,宁陵郡王请求守皇陵一事,臣以为可以先应下。但至于派谁前去,陛下可以再多加考虑。毕竟,先皇的子嗣,并不止他一个人。”   听顾子湛说到这里,天顺帝也渐渐明白过来。   确实,顾权既然咬定天顺帝厚待孙子而忽视了先皇,那么此事的关键便在于,对于先皇的祭祀要足够郑重。而至于派谁去守皇陵,就像顾子湛说的,并不是非顾权不可。   天顺帝抬起头,一双鹰目锐利地扫视着顾子湛。   良久,天顺帝缓缓开口:“说到底,他终究是你的父亲。对于他,你就没有半分的孺慕之情?”   顾子湛看向天顺帝的眼睛,苦笑一下,“臣对于宁陵郡王的父子之情和养育之恩,在江北那一次事之后,已彻底还清楚了。”   “割肉剔骨,我已是死过一次了。”   她这话一出,天顺帝在震撼之后,忽然神色间带上几分悲恸。   御书房中静谧一片,一根烛火烧断了烛心,轻微的噼啪一声之后,灯芯被重新燃起,火光飘摇几下,又再一次明亮起来。   漫长的沉默过后,天顺帝苍老的声音响起。   “你们这些做子女的啊,总是喜欢自以为是。有些事,有些情,从来就不是还不还的问题,又哪里能说忘就忘啊。”   顾子湛抬眼,见天顺帝正低头,侧挡去通红的眼角。   顾子湛停顿一下,清掉话语中的一丝哽咽,声音有些颤抖。“只是有些时候,为人父母者,却也是不尽相同的。”   天顺帝长叹一声,摆摆手,无声地撵她走。   顾子湛再行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身后没来得及关上的房门里,传来了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一百一十二章 暗变悄然至,稚儿引怀思   顾权这次的孤注一掷, 占据了大义,理由也冠冕堂皇,确实令天顺帝面上无光, 有些下不来台。但最终, 天顺帝还是接受了顾子湛的建议, 在太孙册立的几日后,发下诏书, 诚心忏悔,表示对于太/祖的祭祀不敢忘怀, 亦声明将派身份贵重之人亲至凤都守陵, 以正孝道。通篇未提顾权, 自然的,也没有对他多加申斥。   这点在顾权看来,便是一个机会。   于是,他再一次上书,直接表明自己上回午门击鼓的僭越之罪, 愿回封地静思己过, 日日祷祝, 为天子与储君祈福, 以消除罪孽。   这一下, 就是他逼着天顺帝,要给他上次午门击鼓一事, 下个定论。   天顺帝被顾权搅得头痛不已。顾权先前那些事,除了江北一事上有些纰漏被邢康拿住之外, 其余的都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将他彻底扳倒。加之他毕竟是顾子湛生父,虽然顾子湛如今已不在他的名下, 但若是处置的太过严厉,也难免会牵扯到顾子湛,更有损天顺帝自己的名声。   思来想去,天顺帝心中已慢慢倾向于,要将顾权发回封地看管起来。   对此,顾子湛内心虽并不大愿意,但如今之势,也确实需要对于顾权,有个能说得过去的处置,不然时间久了,反倒会生出许多议论,对于朝廷的声威,也会受损。所以,在天顺帝同意顾权的请求后,顾子湛便将李岱顶了裴恭先前的职位,安排进了监督顾权返回封地的龙骑卫里。   而顾子湛后来也查明,裴恭之所以会几次三番替顾权办事,倒并非他从一开始就是顾权的人。而是因为裴恭自知先前得罪过顾子湛与楚澜,为了讨好顾子湛这位如今风头正盛的储君,便受了顾权的拉拢。在他看来,顾权到底是顾子湛的生父,顾子湛日后承继大统,顾权的地位也定会水涨船高,他便也能算个慧眼识珠,率先站对位置的人。只可惜,到头来他却是因着这些勾勾转转见不得人的心思,把自己栽了进去。   只是这些,顾子湛自然不会让天顺帝知道,所以审讯裴恭之事,也交给了廉永安一手打理。深不可测的皇宫中,消失掉一个小小的参将,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顾权就藩一事办的很快,十月初的时候,他便收拾好行装,启程去往宁陵。   宁陵府在京城以东,靠近大海,分布着大片的森林。那里土地受海水侵蚀,作物很难生长,百姓只得依靠渔猎为生,日子普遍拮据。但是那里,却正因着靠近大海,也是大昭重要的海盐产地。只是历来,海盐的收入,都掌握在世家大族手里。他们依靠自身的实力和近百年与朝中权贵联姻,将海盐的收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连朝廷的盐税官也不放在眼里。   这一回顾子湛同意天顺帝将顾权发往宁陵,也是有着自己的打算。一来,顾权贪利,必然会与当地掌控着海盐的世家大族产生纷争,顾子湛可坐收渔利。二来,顾子湛在推行考评新政之后,下一个打算动的,就是全国的税制改革。派李岱前去,除了监督顾权外,还有一点,就是要他先去探探路,看看盐税之利中,到底藏有多少猫腻。   但此时的顾子湛尚不知道的是,她到底在这一事上面,出了纰漏。   顾权就藩的队伍在出了京城向东行了百里之后,却调转马头,奔向了西南。   此一去,顾权如龙回深海,又将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   后世史书有撰,天顺二十六年,大昭国运不盛,先有北境与戎族一战耗损国力无数。后贤太子源亡故,继太子澈生父庶人权于西南起兵反叛,史称“陈宁之祸”。   **********   但此时的顾子湛并不知道这些,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些。在她的手上,照例有李岱时不时传回的消息,而她此时的精力,也在考评之事尘埃落定,女子入仕渐入正轨后,放在了对小太孙的养育上。   但不知为何,小太孙每每来到她与楚澜居住的东宫侧院时,都会哭闹不止,根本无法哄好。   顾子湛束手无策,只好将小太孙先留在皇后那里,在白天时与楚澜时时过去探望。小顾烺长得极像先太子,白嫩可爱的小脸上,大大的眼睛总是好奇地转来转去。只要不去顾子湛她们的院子,大多数时间也是乖乖巧巧,很少哭闹。甚至她笑起来的时候,上扬的眉尾,还与顾子湛有几分相像。   她这副小模样,让宫里的所有人,都喜欢的紧,也疼宠的紧。就连很少在人前露出微笑的楚澜,见到小顾烺时,也会不自觉柔软起来,不自觉便带上了笑意。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十一月中旬,冬日已来。   算算时间,再过十来天,就该是小顾烺百日抓阄的日子了。   这天,顾子湛下朝后,被天顺帝叫去下了几盘棋,就早早放她走了。眼下北境允女子顶立门户的政策已经推行,第一批招募的五千女兵也入了军营,由李香君,这个如今凰涅军总教头负责调/教。   京畿之地也由忠义伯刘木兰负责,招募到了三千余女兵。北境毕竟刚刚经历过战乱,凰涅军的名声也更为响亮,招兵一事,自然要比京畿这些较为富庶之地来的容易些。   但不论人数多少,只要这件事开始推行,度过了最初的艰难,时日久了,自然就会变得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朝堂之中对于女子入仕这事,反对的声音也慢慢小了。一来因着各部开始核查旧案、重新进行官绩考评引得朝中官员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二来,也是下面那些各府州县中,因着女子的加入,人手更为充足,户籍修订与人口清查也轻松不少。加之那些通过严苛的考试成为官吏的女子,大多责任心更强,办事也更加细致,基层官员们尝到了甜头,反对的自然便少了。   如今的顾子湛,处理政事也愈发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天顺帝在一旁看着,对她也更加满意了。   于是,得了空闲的顾子湛,便去往合坤宫寻楚澜,也正好可以看看小顾烺。   一入合坤宫正殿,远远的便听到大人们逗弄孩童的声音。看这样子,小顾烺应该是醒着的。   *   顾子湛上前,对皇后行礼后,便被她招呼着,去看自己那便宜“儿子”。   一见顾子湛凑过来的脸,小顾烺便咧开嘴笑了起来,还咿咿呀呀的小声叫着。   顾子湛也舒展开眉眼,从皇后手中接过小小婴孩,笑着逗她:“满满呀,今天乖不乖?”   小顾烺脸埋进她臂弯,咯咯笑了起来。   顾子湛忍不住凑上前去,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亲。脸刚刚离开,小顾烺就转过头来,小嘴噗噗,喷了她一脸的口水。   顾子湛一愣,手上抱着孩子也没法去擦,就这么跟小顾烺大眼瞪小眼。小顾烺似乎对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小手揪住顾子湛的头发,哼唧几声就要往嘴里送。顾子湛赶紧向后仰头,头皮被这么一扯,不禁“呀”了一声。   一旁的奶娘赶紧上前,有些畏惧顾子湛,忙要从她手里将顾烺抱回。顾子湛却不在意,见顾烺另一只小手伸向楚澜,便将孩子往楚澜那里送。   楚澜正看着她俩互动在旁轻笑,见顾子湛把孩子递到自己跟前,也伸出手,先解救了顾子湛的头发,又去抱小顾烺。   顾烺只觉得手中一空,憋憋嘴,就在顾子湛与楚澜小心翼翼交接她这个小祖宗的时候,脸一歪,一个鼻涕泡泡就蹭到了顾子湛的袖子上。   顾子湛把她交给楚澜,看看自己这一身被泼上的杰作,挤了挤鼻子假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点点顾烺的鼻尖,“羞羞羞,小小鼻涕虫。”   顾烺乖乖窝在楚澜怀里,才不去怕她,反倒被她这样子逗得,又咯咯咯笑个不停。   皇后在一旁看着好笑,调侃道:“看来满满更喜欢她阿娘,是不是呀?”   顾子湛苦下一张脸,“果然,母后也偏心阿澜,看来满满这点,是随了您。儿臣要不高兴了,母后得偏心我才行。”   皇后被她逗笑,摇摇头嗔道:“你呀,不小的人了,竟还学小孩子撒娇呢。”   一旁的奶娘有心讨好,接口道:“太孙殿下这喜爱撒娇的性子,看来也是随了太子殿下了。”   她这话一出,顾子湛心里便惊跳了下,偷偷去看皇后的神色。见皇后并不以为意,才放下心来。顾烺是像她,但更像先太子,她便最担心皇后会触景伤情。如今见皇后这般,应当也是慢慢放下了当初的丧子之痛。   陪着皇后用过了茶点,顾子湛便与楚澜起身告辞。她还有些奏折要批复,楚澜也要处理许多皇后交代下来的宫中事宜。说好了等晚膳再过来,二人便相携离开。   待她们走后,皇后安顿小顾烺睡下后,一个人回到了寝宫。   这时,她的神色间,原本那些温柔的笑意慢慢褪去,染上了几分淡淡的惆怅。看到顾烺时,她总会难免回忆起先太子顾源的幼儿时期。她的源儿开化晚,睁眼晚,翻身晚,会笑也晚,比不过满满如今的灵动。但顾源自小性子就柔,会笑了之后,也总会眯着眼睛,咯咯的笑个不停,往她怀里钻,跟她撒娇。   满满像阿澈,但更像源儿。但好在,顾子湛待满满亲厚,她便也再没什么好挂怀的了。   但又想到顾烺的身份,皇后的眉间,又重新染上一抹忧色。   唉,真是苦了这个孩子!   *   顾子湛与楚澜一起回到书房,各自分头忙碌着。   将桌案上的奏折都看完后,顾子湛抬头,才发现天色已经有些黑了。楚澜早已忙完了手上的活,正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顾子湛摸了摸自己的脸,扯出个不还好意的笑,“阿澜这么看着我,是不是我如今更俊俏了?”   楚澜面无表情地扭过脸去,不再看她。   顾子湛脸皮一如既往的厚,凑上前把自己放在楚澜视线内,“好看就给你多看看,旁的人我可不会的。”   楚澜好笑,白她一眼,“莫要这般不正经。”   眼见顾子湛又要说浑话,楚澜打断她,“子湛,我觉得你脸上,缺了点东西。”   顾子湛见她目光停留在自己下巴上,伸手摸了摸,顿时了然。但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升起一抹怨气,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嫌弃我?我长不出胡子,也给不了你子嗣,你是不是心有怨忿!”   她这话一出口,心中便是大惊,整个人都怔住了。为什么,自己竟会有这样的情绪?顿时,顾子湛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恐惧,隐藏在了茫茫然的情绪中。   果然,楚澜被她这毫无道理的一句话,也引得蹙起了眉。   顾子湛张张口,想要辩解:“澜儿,我......”   楚澜却神色愈发凝重,开口打断道:“澄儿,我觉得你现在,有些地方好像,不一样了。”   顾子湛彻底顿住。   这一切,到底怎么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碧空染猩红,幻梦喻险凶   不知为何, 近来的顾子湛,性情确实发生了变化。   这种变化是缓慢而悄无声息的,但当两个人都冷静下来时, 对照着原先的情形去比对, 这些变化之处, 也显露了出来。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顾子湛在处理事务时, 手段更加凌厉,也冷酷无情了许多。这是外在的变化, 从顾子湛的内心, 她还发现自己, 对于他人性命与切身利益上,竟有些无所顾忌。甚至在与楚澜的相处上,在外面时还好些,可一旦回到自己的这一方天地里,占有欲和猜疑心, 就有些难以控制了。   正因如此, 方才那些毫无道理的话, 才会脱口而出。好似不知不觉间, 她的心里, 已藏进了一只凶兽,暴戾和急躁涌动在血脉中。   而楚澜更是察觉出, 顾子湛进来在睡梦中的呓语越来越少,但神色却不复往昔的安宁, 总有一丝戾气在她熟睡后,慢慢爬上了她的面容。只是顾子湛眉尾那颗痣始终暗淡,甚至有消散的迹象。楚澜一时有些分辨不出, 顾子湛如今慢慢改变的性格,到底与元晦道长所说的,顾澈那抹始终盘旋不去的神识,有没有关系。   楚澜还是有些不放心,更不知自己将那枚血玉悄悄放在顾子湛枕下,到底是对是错。想了想,楚澜开口问道:“子湛,你近日来,可有再做什么怪梦?”   顾子湛却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愿多说,好像心中存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希望楚澜可以一眼将她看穿似的。下意识就摇了摇头,顾子湛语气有些气恼,“没什么,总归没再梦到顾澈。”   见楚澜忧心的神色,顾子湛打量着她,似笑非笑,“怎么,我没有梦到她,你竟是有些遗憾吗?”   楚澜秀眉慢慢皱起,心中也被她这话激的有些恼。这不对,她的澄儿,是从不会与她这般说话的。   平复一下心中涌起的情绪,楚澜拉过顾子湛的手,带着她一同在罗汉榻上坐下。神色有些凝重,“澄儿,你心中有事,不要瞒我。”   可不曾想,这话却又惹恼了顾子湛。顾子湛猛地站起身,嘴角牵起一抹冷笑,眼尾似乎有一道暗红一闪而过。   “呵,我有事瞒你?阿澜可不要恶人先告状!若说我们之间存有欺瞒,那也该是你先欺瞒了我!”   “我倒要问问你,你明明知道那元晦道长与顾权是一派的,她又住在顾权的府上,为何却不同我讲!怎么,难不成你偏心你那师父,竟胜过了我?你们之间,又到底有多少事隐瞒了我,你心里,到底还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你与我日夜相对,可却去帮那些要害我的人隐瞒,你又是如何做到能毫无愧疚的质问我!”   说罢,顾子湛已是气极,袍袖狠狠一甩,将放置在桌案上的白瓷茶盏,扫落了一地。   楚澜神色骤然泛起冷意。   “顾子湛,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   最终,楚澜冷着一张脸,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顾子湛心中慢慢爬上了蚀骨般的恐惧。   一瞬间,楚澜的背影竟与她在梦中看到的重合在一起。那曾经缭绕在她心中许久的幻梦中,楚澜就是这样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而那一离开,就成为了永诀。   在楚澜走后,顾子湛跌坐回榻上。   她低垂下头,鬓边的长发垂落下来,遮挡了她的脸,也遮挡住了她眼角滑落的泪滴。   这真的不对,哪里都不对。方才她那样与楚澜说话时,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有一个念头在逼着她咄咄逼人说出那些伤人的话,而另有一个念头,好似漂浮于虚空,想要阻止,却又虚无缥缈,无处着力。她的心一半被狠厉控制着,一半又被焦急占据着,两相拉扯,令她头痛欲裂。   屋中燃着暖炉,忽明忽暗的火苗燃烧着木炭,偶尔发出几声微不可察的噼啪声,衬托起空荡的屋中,令人愈发难捱的静谧。顾子湛双手掩面,她内心柔软下来,终于承认,她确实出了问题。   而她与楚澜之间,也出了问题。   眼看已过了去合坤宫用晚膳的时辰,顾子湛实在精疲力竭,便让等候在外间的内侍过去传话,叫皇后不必等她。   她有心要等楚澜回来后,真心实意的同她道歉。也决心要将自己这些不对劲的地方对楚澜合盘讲出。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她有时候,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想到自己先前说过的那些混账话,顾子湛心中升起浓浓的愧疚,也升起了对楚澜的心疼。   但直等到亥时,楚澜也没有回来。   顾子湛打发内侍去合坤宫打探消息,内侍回来后,却告知她,合坤宫依然熄灯,看样子,太子妃今日,要宿在那里了。   顾子湛心中的后悔更甚。看来,阿澜当真是被她伤到了。   一个人倒在床榻上,顾子湛连中衣都懒的脱,抱着楚澜的枕头,眼皮怂拉着,整个人却毫无睡意。   在床上滚了几滚,顾子湛把枕头蹭到了一边。忽然看到枕下有个什么东西亮闪了一下。顾子湛好奇伸过手去,从枕头下面取出来一枚通体如鲜血般,泛着阵阵冷意的玉石。   将玉石放在掌心,顾子湛忽然眉头一跳,只觉得脑中猛地剧痛起来。好像有人拿着一柄生锈的钝刀,一寸寸将她的脑袋劈裂!   一股从心底里升起的寒意笼罩了她,她好像一瞬间坠入了深海,被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水淹没,从头到脚,都被这种冰冷的感觉包围。着,快要窒息,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快要破茧而出   没有人看到,她眉尾那颗本已黯淡的红痣,一瞬间,好似突然活了过来。手中的血玉也愈发鲜艳,与她眉尾那颗痣相互照映,给顾子湛的面容,染上了一丝狠厉和诡谲。   脚步拖着地,顾子湛僵硬的走到梳妆台前。她轻轻拿起一面铜镜,镜中人的面孔熟悉又陌生。忽然,那人的嘴角牵起,四目相对时,露出了一抹微笑。   志在必得。   *   第二日顾子湛醒来时,已全然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事。   她头有些疼,身上有些瘫软,使不上力气。揉揉额角,顾子湛依稀记得,昨夜的梦境中,满目腥红。好像有什么人在蛊惑着她,拉扯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那一片血海。但在同时,又似乎有一个声音,在焦急的呼唤她,时不时传来一阵清风,唤回她半刻的清明。在紧要关头时,阻止她堕入那片深渊。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灵魂深处,慢慢苏醒。   等到今日下朝,顾子湛记起昨日与楚澜的那场龃龉,有些心不在焉。   天顺帝在一旁看着她,见她手中的笔迟迟没有落下,墨汁汇集到笔尖,又滴落在纸上,氤氲开一团团墨色。   轻咳一声,天顺帝唤回顾子湛的注意,见她面色苍白,忍不住问道:“阿澈,你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累到了,身子不舒服?”   顾子湛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神许久。将笔搁在笔山,顾子湛用手揉揉太阳穴,叹一口气,“臣失礼了。”   天顺帝到没在意,“无需这般客气。”顿了顿,又说道:“既然你称皇后为母,又是正式记入我们名下,日后,你也唤我父皇便可。”   顾子湛忙抱拳,“谢父皇恩典。”又要起身补全礼数,被天顺帝拦下。“无妨,无需多礼。”   想了想,天顺帝问她道:“我听说昨夜游儿是宿在了坤宁宫,你们两个,是不是闹不愉快了?”见顾子湛神色又是一沉,天顺帝颇有些笨拙的开解她,“唉,夫妻之间,没有过夜仇。你们都是好孩子,断不会有什么大矛盾的。要是吵架拌嘴了,你为男子,还当要有些肚量,自家媳妇,服个软,说些好话,便也能过去了。”   顾子湛神色缓和些,可是想到昨天楚澜离开时冷冰冰的神情,不禁又叹一口气,“父皇,是我说了些混账话,惹恼了她。她不愿搭理我,我也不好去打扰她,再给她添堵。”   天顺帝见她这样,好似也想起了些年轻时候的往事,忍不住轻笑起来。“你们呀,还是年轻。年轻人向来气性大,又都是傲气的人,话赶话就能着急上火起来,这也属寻常。”   随后,面上又生出些伤怀,天顺帝话锋一转,语气也郑重起来。“但遇到事,还是要同对方讲清楚,万不可将事情藏起来。无论是好是坏,都得坦诚相对。有时候,事情藏得多了,等到想说的时候,也再说不清了。一旦真生出了隔阂,就再难回到从前,到头来,难过的也是自己个儿。”   “你还年轻,别给日后留遗憾。”   顾子湛微微怔住,顺着天顺帝的话,喃喃道:“是啊,我不该瞒她的。”又有些气,“可事,是她先瞒着我的。”   天顺帝朗笑起来:“傻小子,这种事情哪还要讲个先后?就算游儿有事瞒了你,你先同她表个态,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她自然也会把心事告诉你。”   又促狭一笑,“再者说,女孩儿家的心思本就重些,或许是你平日太疏忽,自己忽略了也说不准。”顾子湛倒没看到天顺帝的表情,但听他说的有道理,也乖巧点点头,“父皇说的对,许是我平日自己忽略了她。啊,我可真笨!有些事,我明明可以直接问的,却偏偏放在心里自己瞎想,自己吓唬自己!”   天顺帝哈哈一笑,拿起奏折轻敲顾子湛的脑袋,“那还不快去?赶紧走吧,今日这些奏折,为父替你看了!你赶紧着,去把媳妇哄回来!”   顾子湛也嘿嘿笑了起来,一点没客气,站起来就要跑。   脚步迈出去几步又停下,顾子湛重又转过身。天顺帝瞪她一眼,没好气,“又怎么了?”   顾子湛眉眼弯起,“父皇方才有一句话不太准确。不是女孩子天生就心思重,男子也不该遇事一味想着哄哄就好。夫妻之间,还该要互相扶持,互相倚靠的。彼此的情绪和心思,都该要体谅。”   说罢,顾子湛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天顺帝在后面“哎”了一声,看她这般迫不及待的背影,摸摸花白的胡须,自言自语道,“诶,也对。”   *   顾子湛出了御书房,就往合坤宫的方向跑去。身后内侍们一路跟着跑,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各个东倒西歪。   到了去往合坤宫与东宫的岔路上时,顾子湛远远的便看到楚澜正领着宫女从合坤宫迎面而来,应当就是向着东宫走去。   顾不上许多,顾子湛大步上前,一溜小跑来到了楚澜身前。拉过楚澜的手,顾子湛对她们各自身后的宫人内侍吩咐道:“不必跟着了。”   说罢,与楚澜快走几步,甩开众人,顾子湛看向楚澜,诚恳道歉:“阿澜,我错了。”   楚澜依旧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一如顾子湛最初在昂州城见到她时那般。但她这态度倒没吓到已非吴下阿蒙的顾子湛,面前这厚脸皮的人,还是紧紧牵着她的手。   皱起好看的眉眼,顾子湛说道:“阿澜,我近日,确实有些不对劲。我不该瞒你,咱们回去东宫,我全讲给你听。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   楚澜见她说的诚恳,想到自己也确实有事瞒她。虽说是出于好心,但到了如今,也该坦诚才好。心里软了些,楚澜点头应下,“行。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你说。”   顾子湛眉眼顿时舒展开,露出和煦温暖的笑容来。   然而,楚澜却忽然间变了神色。   她看着顾子湛腰间系着的那枚血玉,声音都因着惊慌有些颤抖。   “子湛!你为何会把这玉戴在身上!”   顾子湛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腰间。顿时也大惊起来。   这枚玉,怎么竟会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三分各拉扯,雪重掩路辙   楚澜骤变的神色令原本也吃惊不小的顾子湛, 更生出几分诧异。   她平缓下情绪,刚想询问楚澜发生了什么,却见楚澜匆忙上前, 一把将她腰间那枚血玉, 就这么硬生生扯了下来。   这一下, 令顾子湛也觉出几分不对来。同时,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恐慌和怒意。   她面色有些沉, 强压下心头窜起的火焰,冷声问道:“你做什么?”说着, 竟下意识的上前, 要将正被楚澜握在手中的那枚血玉夺回。   楚澜收回手, 将那枚血玉牢牢握在手中,避开了扑过来的顾子湛。此时,她的面色也沉了下来。   眉头皱起,楚澜看向顾子湛的目光有些陌生。半晌,她侧后半步, 冷冷开口:“你是谁?”   顾子湛被楚澜冰冷而陌生的眼神激的, 心中蔓延起巨大的痛楚, 脑袋里也如烈火焚烧般痛不欲生。她张张口, 想要辩解的话和想要求救的话一起被堵在胸口, 却发不出半点的声响。慢慢的,她的眸中蓄起血色, 心口处涌上的恶意和怨念几乎要将顾子湛压垮。   再下一刻,顾子湛忽然抬起手, 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在这之后,楚澜就看到顾子湛的身子慢慢软下来,双目中血色褪去一半, 随后,她唇角扯出一抹微笑,眼中的不舍被缓缓闭上的眼皮遮挡。就在楚澜的眼前,顾子湛的头向后仰到,天旋地转中,消散了所有的意识。   最后的恍惚中,是身后跌落进的,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   *   天顺二十六年,注定是波折迭起的一年。   十一月中,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朝局,又一次生出了波澜。   从宫中传出了一个消息,继太子顾澈重病昏迷。   一时之间,这个消息令朝野上下震动不已。这回,无须再有钦天监之类的站出来,许多人心中已自动生出了,天顺帝果真命中带煞的想法。不然,为何这活蹦乱跳将朝臣折腾够呛的继太子,怎地好端端,突然就重病不醒了?   很快的,朝臣们不敢说出来的想法,便演变成了流言。这流言来的迅猛,不知自何处而起,但不过半月光景,已席卷了整个大昭。   与此同时,京城的聚宝盆中,在某一日的清晨,收到了一封还带着被露水氤氲起湿意的信。   当这封信被送到楚澜面前时,楚澜亦刚收到了福王传来的消息——他那位号称“疯道人”的老友,昨日已经归京。但如今他尚需闭关半月,推演天象。   楚澜眉头微不可察的跳了下,随后,将这封信仔细收好,起身向寝宫走去。   寝宫里,顾子湛正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着,脸色苍白,看着就是生了重病的样子。   楚澜走上前,伸出手指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又用掌心贴了贴她的额头,随后,手在顾子湛脸颊侧停留片刻,才慢慢收回。见微远远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   见楚澜给顾子湛探过脉,又轻轻将她的手臂放回锦被里,就静静坐在顾子湛身边,不错眼的看着她。见微心里有些发涩,忍不住上前,轻声唤道:“小姐,您也歇息下吧,莫要累坏了自己。”   楚澜没有回头看她,而是就这么注视着顾子湛,良久,缓缓开口:“无妨。李岱传回的消息,你替我去回了吧。”   见微点头应下,又问道:“小姐,他还问起了姑爷的身子。近日那些流言传的凶,他们心里也难免有些不安。”   楚澜目光从顾子湛脸上移开,飘向远处,声音连带着也有些缥缈:“你告诉他们不要担心,如今我已为子湛寻到了救命的法子。我师父留下的那个东西,当真是有些用处的。”话语里染上几分自嘲:“看来,人有的时候,也不该太过多疑。”   见微不敢再多问,又小心翼翼地安慰了楚澜几句,便也是一脸担忧地退了出去。   宫门闭合的时候,见微依稀听到从里面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见微心头苦涩,沉重的情绪压得她无处排解,无人可说。忽然想到一个人,想到那个人虽然大多数时候脾气臭的很,满嘴的风凉话,但在自己真正困惑的时候,却也是耐心温柔的开解。   见微一时有些怀念。   就在见微走后不久,床榻上的顾子湛,缓缓睁开了眼。   楚澜在看到她醒来的一瞬间眼眸猛然亮起,却在看清顾子湛的神色时,眸色又沉了下去。语气中透着些客气与疏离,出口的却是一句陈述句。“你醒了。”   顾子湛点点头,在看向楚澜时有一丝欣喜,随后,又摇摇头,有些自嘲说道:“是的,让你失望了。这次醒来的,还是我。”   随后,顾子湛面色恢复沉稳,撑起身子,从床榻边的矮几上取过一盒棋盘放在床榻上,对楚澜说道:“总归你也不是我心中挂念的那个游儿,你我之间,到底谁吃亏多些也不好说。既然如此,太子妃殿下,可否与我手谈一局?”她嗓音温和中带着一些沙哑,还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   楚澜点点头,道了声“好。”   **********   十一月初一的时候,京城迎来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下的很大,京畿之地自不必说,就连河东府与河西府等处,也是一片纷纷扬扬,白雪皑皑。   辛苦一年的百姓都说,瑞雪兆丰年,大昭如今祸事连连,许是上天以瑞雪昭示,将要否极泰来了。   然而眼看着大雪降了半月都没有停歇的样子,朝野上下又生出惶恐。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发生雪灾了。   一些人忍不住又在心中暗道,难不成,真当是皇帝陛下失了天命,所以,才导致大昭原本昌隆的国运,竟要就此发生转折?   原本那些消散下去的流言,又一次卷土重来。   这一次,来势更加凶猛。   就在这流言喧天的时候,一乘轻车软轿,从皇宫侧门低调驶出,去向了京郊的报国寺。   报国寺地处山林之中,软轿行至山脚下,在山门处停下。眼前,半尺多深的积雪已将上山的道路覆盖。楚澜从轿上下来,视线被眼前鹅毛般的大雪遮挡的有些看不真切,只觉得这隐于深山中的古刹仿佛被大雪隔绝,清晰地划分出世外与凡尘。   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断落向楚澜肩头,楚澜紧了紧披风的领口,对陪在她身侧的见微说道:“让车轿停在此处,我们步行上山。”   见微似有不赞同,却被楚澜冰冷的神色阻挡,吞下了那些欲要劝阻的话语。   楚澜脚程极快,半个时辰不到,就已到了报国寺的寺门外。   那些随从护卫还被落在半山处,楚澜只带着见微一个人,进入了这被白雪映衬更显庄严的报国寺。   被小沙弥引至后院的一处禅房,楚澜上前轻轻敲击木门几下,从中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请进。”楚澜便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禅房内只有一人,正背对着门跪坐在蒲团上。他一身黄布僧袍,从脑后看去,却是梳着一头道士发髻。自不必多说,这人便是楚澜等了许久的,疯道人黄玄。   楚澜走到他身后行礼,道了声,“黄师傅。”   黄玄背对着楚澜慢慢起身,两腿像是跪久了有些僵硬,起来时便有些踉跄。楚澜上前几步,扶了他一把。   黄玄侧转过头来,微微笑着道谢。   此时楚澜才看清楚黄玄的样貌。但只是这一眼,就令楚澜心中生出惊疑。怎么不过半年没见,上次跟在福王身后那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如今竟苍老消瘦成这个模样!   她微敛下眉,将心中的疑惑藏起。   黄玄就着楚澜的搀扶坐回椅子,慈祥的笑容下,双目藏着锐利的光,上下扫视了一番楚澜。   随后,黄玄开口道:“算起来啊,非游,你还当称我一声师叔祖。”   楚澜心中震惊,面上也少见的带出几抹来。   黄玄面上笑容不变,继续说道:“我与你师祖是师兄弟,自小我便性子叛逆,当年天机门被今上剿灭时,我正好私自下了山,也因此逃过一劫。”   楚澜也很快镇定下来,同时,心中生出防备,问他道:“你从何而知,我会与天机门有关?”   黄玄哈哈一笑,伸手指指外面阴沉沉的天色,说道:“一切缘法,尽皆隐于这天象之中。”   随后,黄玄面色凝重起来,继续说道:“如今紫微天命有异,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有人意图使出偷天换命之术移花接木,要将子湛的命数逆转,损毁她的元神。不巧的是,前不久我以你的命数去推演,才发现,在这一场阴谋中,你亦身涉其中。”   “你虽是无心,但终归,最为关键的那一环,是你亲手将之合上的。”   *   楚澜面上维持着平静,但拢在袖中的手却已紧握成拳。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楚澜才克制住,没有让自己显露出来。   若是黄玄不曾道破他的身份,楚澜心中对他还有着几分信任。而当他直言他就是天机门之人后,那他所做的一切目的为何,便不得不深思熟虑。   良久,楚澜淡淡开口:“这些事,我不知前辈从何得知,但切记祸从口出。子湛是国之储君,前辈不该将她与这些前尘往事扯上关系。”   黄玄却毫不在意,“天机门之变,天象早有预兆,这点,我与我师兄也都是知晓的。他身死、我苟活,也皆是上天注定。我们天机门讲求天命,万事当顺应天理,天道不可违逆。所以,天机门上下以身殉道,这一点,我心中无怨。”   “至于今上,他命中万事皆爱强求,在他手上国运衰微,连累子孙亡逝,也是他自己个儿的命数。他手上沾染的鲜血,来世时,也自当一一偿还。所以,这些你无需提防我。”   “再者说,天机门向来以守护天道为己任。存一人,则当尽一人之义,活一日,便应尽一日之责。紫微天命若是有失,轻则王朝覆灭,重则,则是天下大乱,黎民百姓重堕乱世之苦海。孰轻孰重,老朽还是能分得清楚。”   随后,黄玄面上笑意更深,“最后一点,眼下能救子湛的,唯有老朽一人。”   楚澜心中犹豫。   黄玄却笑出了声。“怎地,非游啊,事到如今,那枚能毁人元神的蕴血魄玉,你还不舍得拿出来吗?”   楚澜再遮挡不住,惊骇之色在面上显露无疑。   *   楚澜走后,黄玄看着掌心中那枚深红色的血玉,叹息一声,随后对内室喊道:“出来吧!”   一个一身灰色道袍的道人神情复杂的走了出来。   对黄玄道了一句:“师叔。”   黄玄看向他,恨铁不成钢骂了句:“你啊你,都是你造下的孽障!”   灰衣道人一脸颓败,早已过了知天命年纪的人,竟被黄玄这一句话,逼得掩面悲泣不止。   黄玄心中也难过,上前拍拍他的肩背,叹息道:“执念过甚,终究害人害己啊!我们谁都,救不了她了。”   那灰衣道人微抬起头,神色悲恸。他被窗外漏进的光线照亮了一半侧脸,竟然就是元虚道长。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暗藏前朝事,真伪复谁知   天顺二十六年冬的这一场大雪, 下了快一个月才停。北方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而远在西南边陲的瘴州,却是一片如春般的风和日丽。   顾权一路辗转, 终于带着剩下的不足三万人, 在元晦道长的陪同下, 来到了这里。   直到来了瘴州,顾权才发现, 元晦道长在这里经营的势力,远超出他的想象。西南有许多的小部落, 虽然在大昭的数次剿伐下已算不成气候, 但汇集在一起组成的边兵, 竟也有三万人之多。而更令顾权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人的头领,竟然是一个中原人。   这人面上全是伤疤,头发花白凌乱,颌下没有胡须, 看不出年岁。据元晦道长介绍, 此人名叫陈忠。   顾权在见到陈忠时, 心中便生出了几分戒备, 他只一眼, 便看出这陈忠是个阉人。同时,也对就这么听从元晦道长的话来了西南, 有了些后悔。只是如今他人生地不熟,带来人手也不占多数, 颇有些骑虎难下。   这快两个月的时间,顾权整日待在陈忠的府上,心中愈发烦闷起来。忍不住找过几次元晦道长, 却都被告知元晦道长外出游历,不在府上。   近日,顾权终于忍不住,派胡培去给元晦道长下了最后通牒——若是三日之内再见不到人,顾权便要领着自己的人手,离开瘴州。他心中已经想好,总归他在南资府与百益府这几处还有些人手,西南终究距离京城太远,风土人情也不是他所熟悉的。若是元晦道长不与他讲清楚,那不如分道扬镳,在哪里休养不是休养的,何必要在这瘴州仰人鼻息。   就在顾权心中焦急的时候,元晦道长终于来了。   甫一见面,元晦道长并未被顾权阴沉的脸色吓住,反倒颇有几分主人姿态的询问他,近来住的可习惯。   顾权自没有心思与她讲闲话,径直问道:“道长,你将本王诓骗至此,究竟有何目的?”   元晦道长仰头笑了起来。“王爷说笑了,贫道哪里敢诓骗王爷。不过是这里安稳些,远离朝廷控制,方便等待时机罢了。”   顾权冷哼一声,道:“时机?道长这时机二字,说的有些多了吧。本王倒要问问,你这时机,还要等待多久!”   元晦道长浑不在意他的质问,取过桌上茶壶,自顾自倒了一杯,轻啜几口,说道:“王爷可曾想过,若是贪狼吞日的时机到了,远离京城的您,该如何将如今的太子殿下,召至身前吗?”   顾权冷冷一笑,“此事本王自有打算,不劳道长费心!”   元晦道长微微抿唇,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王爷该不会是想着,要再偷偷回一趟京城,将重病的太子殿下运出皇宫吧?”   顾权被人看穿心思,忍不住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反问道:“怎地,道长对于此事,难不成还有高见?”   元晦道长瘦弱手臂轻甩拂尘,点头道:“王爷若是真这般想的,也有些太过费事了。且此行凶险,偷偷回京身边没有人手照应,一旦被人发现,便是凶多吉少,得不偿失。”   元晦道长向顾权看去,扬眉浅笑,“此绝非明智之举,想来王爷也必不会如此行事的。”   顾权被人这般明里暗里的挤兑,心中已是不悦至极。他目光中闪过一丝阴狠,随后却扯出个笑容来。“本王与道长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道长有什么想法不如明说出来吧,本王洗耳恭听。”   “王爷客气了。”这句话之后,元晦道长神色中先前的和煦一扫,换上了凝重。“依贫道所见,眼下正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就看王爷您,有没有这个胆魄了。”   **********   十二月初,一场兵灾,骤然而至。   宁陵郡王顾权于西南公然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发兵向北进发。与以往历朝历代同样打出过这个旗帜的那些人不同,顾权口中的这个“君”,指的却是紫微星君!   早先,便有顾子湛就是紫微星君转世之人的传言,后来这事经天顺帝之口,于罪己诏书中传谕世人,算是彻底予以了承认。而如今顾子湛重病昏迷,顾权便趁机打出旗号,直言朝中有奸佞小人作梗,暗害了紫微星君。他作为星君所附肉身的生父,便要替天行道,清除奸佞,援助星君的同时,营救自己的骨肉。   至于这奸佞嘛,顾权便将矛头指向了楚太傅!   在修订考评之法、允女子入官场、立户籍这几件事上,楚太傅一系人马出力最多,在朝堂上引发的争议也最大。顾权选择将他作为这个靶子,就是为了煽动对立情绪,趁机笼络人心。   顾权手中有他自己带来的那些人马,再加上陈忠手上的,整合了五万的队伍,号称大军十万,浩荡北上。   西南以北,便是南资府。这里原先就是顾权经营过多年的地方,顾权这五万兵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入了南资府的辖地。南资府自然也是有骁骑卫驻扎的,但自从总指挥使邱老将军死后,各府骁骑卫便少了统领,开始各自为战。也因此,当初戎族进攻时,九边骁骑卫一开始才会如一盘散沙般,被各个击破。   南资骁骑卫指挥使虽不是顾权的人,但因着天顺帝对于顾权此次反叛的申斥诏书迟迟未下,又一时探不清顾权的深浅,在对战时也难免有些畏首畏尾。   ——这位毕竟是东宫生父,谁知道这其中,有没有牵扯到那不可说的皇位之争。万一这里还有东宫的意思,那日后天下究竟归于谁手,便有些说不清楚了。   因此,除了向朝廷传回去一封封的紧急军报外,南资骁骑卫对于顾权的抵抗,便有些态度暧昧起来。   眼看顾权带着这五万人,已慢慢逼近了南资府与百益府的交界处,南资骁骑卫指挥使也焦急起来。若是顾权就这样从南资府全身而过,等天顺帝发下讨伐檄文后,清算时首当其冲的就该是他自己。   就在这时,顾权派人给他送来了密信。   这封信上,顾权除了许给他日后骁骑卫总指挥使这个位置外,还直接言明,他所做一切,皆是东宫的主意。若能早日弃暗投明,日后也可算个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这四个字,在此时分外诱人。   最终,顾权一队人马顺利从南资府脱身,进入了百益府。   也就在同时,天顺帝忽然发下明旨,太/祖第五子顾权,勾结前朝陈氏余孽,叛上作乱,废其爵位,逐出宗族,贬为庶人。令太保廉适之领兵十万,加兵马大元帅之职,前去抗敌。凡有抵抗者,不论身份如何,皆可阵前斩杀。同时,下令各地驻军严阵以待,务必奋力抵抗,有敢懈怠者,一律以从犯问罪。作为廉适之嫡系的龙骑卫自然随行,而刘木兰这个忠义伯也领着新组建的凰涅军,再一次上了战场。   此外,刑部也发下通缉令,将庶人顾权与其一干手下画成画像,张贴于大昭各地,号令百姓一同抗敌。很快,百姓便发现,在这些罪人画像中,还有一个道姑模样的中年女人。   这人名叫陈璇,道号元晦,乃是前朝末帝陈付独女。前朝的末帝,可是个臭名昭著的暴君。大昭立国不过三十多年,许多百姓心中还有那个残暴帝王留下的阴影,连带着对他的女儿,也一并仇恨上了。想到这庶人顾权竟会与前朝之人勾结,难不成,竟还想让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一夕变回从前?   顿时,顾权在民间的声名,彻底臭了。   此时的顾权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彻底上了贼船。元晦道长对于他,从头到尾,都是利用!   顾权想做皇帝不假,但他也同样厌恶前朝。要知道,当初顾权跟随太/祖打江山时,与陈家就有了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甚至,末帝陈付被杀死后,他的首级,就是顾权亲手砍下的!如今,这个时不时就出现在他面前,对他巧言蛊惑的女人,竟然是陈付的女儿!   这令顾权感到恶心,同时,也感到了恐惧。   自然而然的,他与陈忠的那些人马,发生了内讧。但令顾权没有想到的是,最后成为失败者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   在南资府与百益府的交界处,是一片连绵的群山。一处外表毫不起眼的山洞里,竟藏了四五万人。   这里原先是顾权豢养私兵的地方,也是如今这些被追击着东躲西藏的乱军,临时的藏身之地。顾权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也自然没有想到,第一次来,他的身份就变成了阶下囚。   直到如今他也想不明白,为何他手下的那些兵勇,竟然会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就投向了那个女人?   此时他也清楚了,元晦道长才是那些人真正的头领,那个陈忠不过是前朝宫中的一名内侍,是个听命办事的下人。   这天,在顾权被幽禁的第五天,他终于见到了人——元晦道长来了。   二人一里一外,都没有开口。   顾权到底先沉不住气,开口冷冷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替你爹报仇?”   既然彼此的身份都已揭开,元晦道长也不再故弄玄虚,看着顾权许久,却反道:“我想问问你,亲手将表兄的头斩下,这滋味如何?”   “那时,你可曾有一丝的不忍吗?”   算起来,太/祖是陈付的亲姨丈,陈付与顾权是表兄弟。元晦道长这样问,说的就是顾权当初斩下陈付首级之事。   顾权冷笑出声,“陈付荒淫无度、嗜杀成性,将天下万民视作蝼蚁,整日以杀人取乐。这种人,死不足惜!再者说,成王败寇,本就是天理。”   又忍不住阴恻恻说道:“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多想想,你的身份,究竟是被谁卖给了朝廷。你藏得这么深,连我都不知道陈付长女的下落,如今却这样轻轻巧巧,就把你多年的图谋,泄露了出去。哈哈哈哈,快哉!快哉!”   元晦道长静静待他说完,面上不见喜怒,点点头,淡声说道,“朝廷得知我身份这点,你无需担心,这于我来说,并不重要。不过你说的倒也不错,我也从未想过要替陈付报仇。但同样的,你们顾家这一辈儿,尤其是你,也同样死不足惜。”   顾权大怒,吼叫道:“那你为何还不杀了我!”   元晦道长唇边浮现一抹微笑,“当然是因为,时机还没有到啊。你要是死了,天下还怎么大乱?这天下要是不乱,顾桢又哪里能倒台?他要是还安安稳稳在那个位置上,太子又如何能继承大统?”   她这一连几个反问,让顾权愈发迷惑起来。“难不成,你竟然与顾澈是一伙儿的?”   元晦道长微俯下身,目光直直看向顾权。   良久,她浅笑答道:“那是自然。不妨告诉你,阿澈啊,可是我的孩子。”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几世坎坷故,百年机缘如   不久, 叛军庶人顾权一党,公开向天下发出檄文。   檄文有言。   天顺帝当政二十六载,早年虽也曾励精图治, 使得朝野安定, 百姓生活得以好转。但对于朝中权贵, 只知任用而不知管束,任由一些贪慕权势之人在高位多年, 培植党羽,把持了朝政。天子年老多疑, 最喜猜忌, 只愿听从奸佞奉承的好话, 而忽略了万民的心声,固步自封、久束湿薪。以至上天降下惩罚,灾祸不绝。甚至连紫微帝星降生前来救世,都陷入了危局。若是再这般下去,大昭国运危矣, 太平之日将再难维继。   如今他们起兵, 不为争权夺势, 只为了让天子依循天道, 以百姓为重, 亲贤臣、远小人,革故鼎新, 承继天理和民心。同时,亦再一次强调, 君者,舟也,庶人者, 水也的道理。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最后,这檄文还直接点明,除了要严惩楚太傅一党老臣之外,还恳请天子退位让贤。一来避免继续占据帝位压制了紫微帝星的运势,致储君重病难愈;二来,这天下之主的位置,原本就应当由天命之人来坐。   上承天理,下抚万民,才是为君之道。   如果天顺帝答应这些条件的话,顾权自愿遣散部下,并以死谢罪。   这封檄文通篇没有提及前朝之事,只是多次点出天顺帝性子多疑,又以顾权的口吻,许下了和平的条件。   待这檄文传出后,因其辞藻华美又朗朗上口,很快便流传于天下。至此,关于这场兵灾起事的缘由,又开始众说纷纭。   确实,直到如今,这些叛军也没有打出过前朝陈氏的旗号。根本无从知晓,那与前朝勾结一事,究竟是杜撰还是事实。加上后面顾权甚至不惜以性命做筹码,也不禁让人怀疑,他做这些,是否真的,不只是为了自己。这连年的灾祸,又是否真的,因天子失德而起?众口铄金,向来是最不需要道理的。   随后,元晦道长与陈忠又约束起那些边兵,摆出了秋毫无犯、军纪严明的样子。   “替万民言”这四个字,甚至成为了叛军穿州过府时,时常呼喝的口号。   加上那些关于紫微星君的传言,也都道紫微气数被当今天子压制,天顺帝克死了一任储君,若再不退位,只怕如今这难得的紫微天命之人,也在劫难逃。渐渐地,百姓心中虽始终将这些叛军视作乱臣贼子,但对“退位让贤”一说,大多也都产生了摇摆。   元晦道长的目的,达成了一半。   **********   那日楚澜见过黄玄后,再回到宫中,已是暮色四合。   她去合坤宫看过皇后与满满,没坐多久,便起身告辞。毕竟顾子湛还昏迷着,皇后知道她心中担忧,便也没有多留她。   当她回到东宫,进入顾子湛正躺着的寝宫,挥退了一干宫人后,顾子湛便很快地睁开了眼。   不用楚澜多问,她自己便先回答道:“还是我。”又笑着问:“今日可还顺利,要不要再手谈一局?”   楚澜眸色晦暗下来,摇摇头,“不必了。”   眼神中闪过几分不信任,楚澜问向对方:“为什么她还醒不过来?”   床榻上的顾子湛有些无奈,“因为她的神识,正在与另一个人的——也就是你口中的顾澈,进行拉扯。我一早就跟你说过,你当初贸然将那枚蕴血魄玉放到她的身边,大大增强了顾澈神识的力量。如果不是我在旁边护着,只怕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小澄儿,早就被顾澈吞噬,灰飞烟灭了。”   楚澜面上看不出喜怒。“那枚血玉我已交给了疯道人黄玄。”   顾子湛点点头,“师叔祖道法高深,他可有嘱咐?”   楚澜声音却陡然升起寒意。“他的身份,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原先从不曾听澄儿说过,她身体里除了顾澈的神识外,还有这么一个你的存在。你说你是护着澄儿的,那你到底是谁?又是为何会出现在此?”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楚澜极少有如今这般情绪波动明显的时候,她面前的这个顾子湛显然也是知道这点的。因此,面对楚澜这一连串的质问,也微微怔住。之后,忽然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说道:“凡事皆讲究个有来有往。你看看,你说的这些,都是为了找我解惑,却怎么连筹码也不说?你就不怕你惹恼了我,会连带着你家澄儿一起受伤?”   楚澜直视着她,沉默了下来。随着她的沉默,室内的空气也变得愈发压抑。   一点点变长的时间加重了这种压抑,顾子湛有些捱不住,轻咳下,“我开玩笑的,我不会的......”   楚澜却打断她,“澄儿为人温和,但亦是有傲骨的。她在,我便陪她,若是她不在了,我也会将该毁的都毁去了,再去陪她。”她这话一字一句分外坚定,令顾子湛也呆愣住。   片刻之后,顾子湛苦笑下,说道:“不必这样,我不会害她的。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但到底信不信的,就看你自己了。”   “我是顾澈,字子湛,便也是顾子湛。而你的澄儿,实际上也与我一般。我不妨告诉你,这一条路,我已经走过许多遍了。”   “最开始的那一世,我曾经浑浑噩噩了十八年,神识始终被人压制着,一直到紫微降世,我才得到了短暂的清明。但是那时候的我,只当人心本善,吃过不少的亏。后来,虽然有了防人之心,但因着见识浅薄,周围又群狼环伺,防不胜防,最终,还是遭了暗害。”   “我神识几乎被吞噬殆尽,只留了如今这一抹残魂,因着不甘心,始终飘荡在这世间。我无法转世,又因着执念太重,牵动紫微星君久久无法返回紫微垣,阴差阳错之下,不得不反反复复经历这一世发生过的事情。”   “后来,我发现将重新一世中顾子湛的神识在最初被夺舍时,引至异世可以保持元神不受损害。所以,我便开始将顾子湛的元神引向异世,待紫微天命回归时,也可以自动召回。”   “你等一下。”楚澜拉过一把木椅,在顾子湛面前坐好。眉心皱的死紧,“不要着急,你从头开始,一件一件的,都说清楚。”   *   被楚澜打断,顾子湛也冷静下来,她揉揉太阳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开始细细道来。   当年自太/祖晚年,紫微星君离宫,经历许多纷扰,随着顾澈的诞生,降生在了当时还是豫王的顾权府上。   元虚道长与元晦道长作为天机门最后的传人,虽然身负满门被害的血海深仇,但出于自小便接受的守护天道的职责,在算出紫微星君托生的时日后,还是提早来到了顾权的豫王府上,保护紫微星君顺利降世。但在那时,元虚道长先生出了私心。   既然他的仇人天顺帝并非是身负紫微命数的天定帝王,那么他不如便利用顾澈这层身份,唆使顾权生出夺位之心,灭掉天顺帝,替自己的师门与父亲报仇。   元晦道长陈璇虽出身陈朝皇室,是陈末帝之女,但她的生母并不受宠,位份又低,生下她不久后便亡故了。幼年时,末帝陈付性情残暴、荒淫无度,他无心朝政,只知在奸臣的教唆下整日玩乐,甚至杀人取乐。对待这唯一的女儿,也从不上心。后来,不到四岁的陈璇被陈付宠妃所害,阴差阳错之下丢出了皇宫,便被袁道成捡到,收为弟子抚养。   她与元虚道长自小长在一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暗中便生出了情愫。待师门被灭,恩师也被天顺帝处死,元虚与元晦相依为命,甚至违背了道门清规,私自做了夫妻。   在元虚道长带着元晦道长进入豫王府后,元晦便发现,她怀孕了。   做了母亲后,元晦道长的心思,也渐渐发生了改变。   她因着幼时受的苦,对陈朝没有一丝留恋。救她出水火的袁道成,自然就成了她远胜过父亲的存在。袁道成和天机门收留了她,给了她一个家。可当袁道成不明不白的死后,她的家也没有了。故而想要报仇的执念,她甚至还要胜过元虚道长几分。   当有了这个孩子后,元晦道长忽然想到,天机门中有一门秘法,可以改换掉一个人的神识,这就是改天换命。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无法压制。   *   元晦道长在显怀之前,便借故离开了豫王府。   为了保证能在顾澈出生前诞下孩子,元晦道长给自己用了催产药,早产生下了一个儿子,小名叫做承无。承无比顾澈大了几个月,而在顾澈降生后,紫微天命也随之到来。   元晦道长深知,元虚道长自幼接受袁道长的教诲,对于守卫天道这一点,看的比她重很多。所以,即便元虚道长想要借顾权的手去复仇,也从未想过要伤害顾澈,更不要说对紫微星君的命定之人下手,改换神识,更改天命。   于是,在决定改天换命之后,元晦道长便连他一起,隐瞒了下来。   只是这门秘法终究不是正道,天机门古籍上记载这些的目的,也是出于批判和谴责。在元晦道长将她自己孩儿的神识换进顾澈身体中后,很快,天象上便出现了巨大的震荡。短短的时间里,大昭各地灾祸突起,天象诡谲,反常的气候频频发生,死伤了无数的人命。   元虚道长终于发现了不对,等到他来询问元晦道长时,才知道了这一切,竟都是元晦道长所为。   但那时被换进顾澈身体里承无的神识愈发不稳,两股意识交缠着、争夺着,顾澈年幼的身体慢慢便有些支撑不住,大病一场接一场的发生,已到了快要支撑不住的地步。   最终,元虚道长在天道和人欲上,选择了后者。为了保住亲子的神识,元虚道长将蕴血魄玉的另一种用途告诉了元晦道长,并以此增强了承无的神识。慢慢的,顾澈本身的神识被压制,隐在了灵海深处,陷入了沉睡。   然而就在同时,紫微星君的气息,也慢慢微弱。随着顾澈的神识沉睡之后,也渐渐消散了。   元晦道长受到反噬,神思不稳,心性大变。   元虚道长也后悔了,想要将顾澈的神识释放出来,却发现已是无能为力。   在这期间,他们的儿子,承无的身子也虚弱下去,本就是早产伤了根本,又因着元神不在,没过多久就死去了。此时的元虚道长,因着这最后一根稻草的飘落,也彻底陷入了疯魔。她不觉得这一切是自己强行改天换命引发的恶果,反倒认为是元虚道长没有全力相助,连带着对他也记恨了起来。   之后,元晦道长便离开了豫王府,四处游历,希望能找到可以将顾澈神识彻底清除,并将承无的神识与紫微天命融合的办法。   而元虚道长则留了下来,照料着他们以顾澈的身份,慢慢长大的孩儿。直到他们算出十八年后,紫微星君将再一次降世,与顾澈进行融合时,许多的念头也重新冒了出来。   只是这一回,两个人的意见,彻底发生了分歧。   *   听她讲完这些,楚澜有些不可置信。   元晦道长有过一个孩儿,且她与元虚道长生怨也与这孩子的死有关,这些,楚澜曾在元晦道长的只言片语中,隐约有猜到。只是她也不曾料到,按照对面这个顾子湛的说法,她曾经无比敬重的师父,竟是这样一个丧心病狂之人。   缓了很久,楚澜像是终于将这其中巨大的内容接收完,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稳,说道:“你说的这些事情里,并没有你。”   顾子湛微垂下头,唇边有苦笑闪过。“看来无论经历多少遍,你都是这般的冷静自持。”   “你说的不错,这里面并没有我,而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能知道这些的。若不是当初太过天真,我也不会走进这一团黑暗里。我只是一抹孤魂,因着执念和难解的命运,徘徊于这人世间。没有来路,亦没有归途。”   顾子湛不再多说心事,又开始讲了起来。   在第一世中,十八年后紫微星君重现人世,顾澈昏迷之后再醒来时,占据上风的神识,已换了人。   因着紫微星君的来临,天象震荡,承无——元晦道长那个占据了顾澈身体十八年的儿子,神识受到波及,暂时隐退了下去。   沉睡了十八年的,顾澈原本的神识清醒,也就是这位正在与楚澜交谈着的顾子湛。   她最初昏迷时只是个什么都不懂得婴孩,虽然接收了一些承无的经历和过往,但整个人依旧如稚子般懵懂善良。久而久之,她便成为了顾权手中的傀儡。浑浑噩噩着,她害了许多人,也伤了许多人。   这个顾子湛,经历了人心的险恶,经历了背叛和利用,唯一让她的心中抱有光明的,就是那时短暂出现过,后来因着对她的失望而离开的楚澜。   那一世的楚澜,藏在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也是她唯一的寄托。   到了后来,为了实现自己的打算,元晦道长与陈忠,这个陈朝国灭时逃出来的大太监取得了联系。由陈忠在西南培植的叛军,被元晦道长安排着,与顾权勾结在了一起。   最终,顾权利用顾子湛这个紫微天命的身份,在朝廷上培植了大片的党羽,趁着太子顾源身死之后散播流言,起兵反叛,攻入了皇宫。   那时顾子湛的神识因着顾权的行为受到冲击,使得在元晦道长暗中帮助下,力量大增的承无,趁机占据了心神。承无在杀掉顾权之后,又将天顺帝杀害,凭着一身的鲜血,成为了大昭的皇帝。   那时的承无,心中已无一丝善念。他与元晦道长联手,最终彻底将顾子湛本身的神识绞杀。紫微星垣中,血色弥漫了天地,天象彻底大乱,人间变如炼狱。   只是原本以为自己会灰飞烟灭的顾子湛却发现,在经历了彻骨的疼痛过后,满心仇恨的她在虚空之中,重新睁开了眼睛。   没有人能替她解惑,她仿佛被命运之手推着,进入了往事的又一次轮回中。   这一回,她变成了一个旁观者。蜷缩于灵海中的一隅,看着自己的身躯又一次被元晦道长利用,看着那个名叫顾澈,或者叫做顾子湛的神识,再一次被邪祟压制,最终彻底湮灭。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她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意识。也许,她存在的目的,就是要从元晦与承无这一对母子手中,夺回神识,并与紫微星君融合,维护天道的运转。她既然身负天命,就该舍弃一切,成为这天下间,真正的神明。   只是当轮回再一次开始时,顾子湛却发现,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对再一次发生的事情,根本无能为力。   换作平常的时候,她可以护住这一世顾子湛的神识,但在承无元神强劲时,她却根本无法抵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顾子湛一次又一次的被夺舍,被打败。一次又一次的灰飞烟灭,融化在虚空里。   而这其中的根源,便在于每一次顾子湛神识觉醒的时候,都太过懵懂,也太过弱小。   直到又一次,无意中的,顾子湛发现,她可以将这一世中顾子湛的神识,在刚出生被承无压制时,引入另一个时空中。   在那个时空里,顾子湛一点点长大,接受教育,慢慢长成一个较为成熟的灵魂。她有着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学识和经验,懂得基本的人情世故。在面对这世间的险恶时,也才能有了可以自保和抗衡的能力。   但也许终究是阴差阳错,也只有在这一次,她才终于等到了机会,能够现身出来,将这些旧事合盘讲出。也只有这一次,她终于能直面楚澜,寻求她的帮助。   *   楚澜静静听着她的话,这人身上始终萦绕的沧桑与寂寥,这时也得到了解答。   无数次的心死之后,还能依旧保留着不屈和坚定。也许这就是顾子湛,是她的澄儿,在剥去一切的外在后,最本质的赤子之心。   但不得不说,眼前这个顾子湛,与她的澄儿,也并不是完全相同的。   她的澄儿待人更为体谅,虽然心中有着坚定的是非观念,但其中的信任和乐观,包容和善良,要比面前这个更擅长揣度人心、运筹帷幄,将一切控制在手中的顾子湛,更让她觉得真实。   楚澜忍不住出言打断她,“所以,即便在消除掉承无的元神后,你也要一步步控制着我的澄儿,左右她的人生,使她成为人世间无欲无求的神明?”   顾子湛有些错愕,“这本就是她该要经历的人生。天道有常,凡人岂可参破,又谈何左右?”   楚澜摇摇头,“维护天道的职责,不该成为她的枷锁。她是人,是有血有肉、有喜怒有欲念的人,她成不了神明,也不该成为神明。这一点上,若是你执念太深,与那元晦道长母子,又有什么分别?”   “为了救她,我可以帮你。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是要她为了天道牺牲自己,而是要让她,只做自己。”   “所以,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希望你能不再打扰,让她从心而为。”   *   面前的顾子湛,缓缓睁大了眼。   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悠长,好似透过楚澜,看到了另一个人。   她几乎要忘记了,在久远的过去,好像有一个人,也同她说过类似的话。   “那些人是因你而死的,这点你不该推脱。也许,在做下这些助纣为虐的事情时,你该问问自己的心意。从心而为,无愧于心,才当是你该要去学的。”   猛地,顾子湛红了眼眶。她遮掩的低下了头。   良久,顾子湛艰涩开口:“可是啊,这么多的岁月变迁,我总要有些寄托的。”   楚澜顿住,心中涌上些不属于自己的酸涩。   半晌,她转开话题,问道:“对了,你说你已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轮回,那么,为什么在那些时候,你不能像今次这般出现,同我讲这些事情?还是说,你讲过,却也并没有寻到解局之法?”   顾子湛也收敛好心神,重新迎向楚澜的眼眸。   “其实,我之所以在这一回能够现身,皆因为你。你与她命格相合,又彼此心意相通,有你在她的身边,无形中便是对她元神的呵护。所以,虽然承无的神识会变强,会在此时压制住她,但只要你在,她就能保有一丝的清明,不至于被彻底的吞噬。”   “其实,也只有这一世,你们才真正的相守在一处。也许你,也是她的执念吧。”   “这一点,她比我幸运,比每一世的顾子湛,都要幸运。”   “我们啊,都等了太久了。”   楚澜的眼眶,蓦地泛起了湿润。心也仿佛被擂鼓击中,酸涩的疼痛中,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将这瞬间的软弱逼回,楚澜稳下心神,语气坚定。“既然如此,我该如何救她?方才,黄玄道人同我说,那蕴血魄玉可以贮藏精魂,但若是擅自抽取魂魄,容易使得元神出现空缺。所以直到最后,他也只是收下了那枚血玉,让我回来考虑清楚,再去找他。”   顾子湛也重新绽放出微笑。“师叔祖说的不错。但他并不知道,还有我从旁护着。毕竟顾子湛才是紫微天命最适合的融合之人,如今承无的元神已日渐力竭,以我的力量,可以保证在他抽离时,不会牵扯到顾子湛本身的神识。”   “你可以回复师叔祖,他随时都能开始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雾天比山低,吹云似谁泣   叛军占据地利, 将南资府与百益府之间的这道高山当做屏障,几次对战,大昭的军队都不曾攻上来。双方不曾近身交战, 伤亡倒都不算多。   战事开始陷入胶着。虽然叛军这边的补给无法与大昭军队相提并论, 但短时间内, 依靠着易守难攻的地形,战争的态势一时也难以扭转。   似乎是笃定叛军必然无法支撑太久, 强攻了几日后,大昭的军队在廉适之的带领下, 摆开阵仗, 打出了一副要与叛军持久对抗的姿态。甚至连每日的进攻, 也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下死力气。   渐渐地,陈忠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找到元晦道长,陈忠开门见山道:“公主殿下,属下觉得, 大昭的那些人有意拖延, 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元晦道长微垂下头抖了抖拂尘, 笑说道:“等吧, 就让他们等吧。他们不等, 我也要等。”   陈忠有些意外,“不知, 您要等到什么时候?再拖下去,时局对我方愈发不利啊!”   元晦道长颔首, “是啊,眼下这局势,对我们确实有些不利。”又忽然莞尔, “所以,要等到对我们有利的时机到来啊。”   又看向陈忠,眼中闪过隐约的厌烦,“陈将军先回去吧,稍安勿躁。我们两方力量悬殊,原本就不可能依靠战事取胜。就按我定下的计策,等到时机来临,昭国的朝廷定然会另有诏书发下。那时将顾权推出去,陈将军便也能全身而退,尽享荣华富贵。”   陈忠心中有些犹豫,“公主,属下并非是为了荣华富贵,老奴一条烂命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替皇爷报仇啊!”   元晦道长面上已显出不耐,挥挥手,“我知道,你无需多言。好了,你先退下吧。”心中忍不住嗤笑,陈朝气数已尽,陈付又是自己把自己烧死的,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仇可报。她如今只需要再等等,等她的承无占据了紫微天命,这整个大昭,都将迎来另一番天地。   陈忠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再多说,退了出去。   当晚,山谷中的寒风吹得人脸生疼,元晦道长的营帐中,来了位不速之客。   当看到元虚道长那张满面尘霜的脸时,元晦道长心中早已尘封的伤口,又一次被扯动,痛意弥漫。   她看向元虚道长,眼中满是讥讽,“怎么,枢哥哥终于想清楚了,要来帮我了吗?”   元虚道长语气艰涩,“师妹,我来是想劝你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   元晦道长猛地站起身,怒目而视,“袁枢!”她显然已气极,身后的木椅被摔翻在地,“咣当”一声,竟碎裂开来。   元虚道长长长叹了口气,起身上前靠近元晦道长,试探着拉住了她的袍袖。“师妹,我们的承无,二十三年前就该离开了。天道有常,不该强留,也强留不得的啊。”   “紫微帝星乃天下之主,我们学道之人守护天道,方是职责所在。如今子湛做了储君,顾桢气运已失,也活不了多久了。总归,他犯下的罪孽,就算今生还不完,来世也要受苦抵债,天道轮回,自有报应。”   “我荒废大半生,现在也算看破了执念。师妹,我不忍你还囿于这执念中受苦,不如,放下吧。日后你我便寻一处僻静山林,再无外人打扰,相伴此生可好?”   元晦道长定定看着他,当听元虚道长说到最后那句话时,不再年轻的面容上有片刻失神。她怔愣望向元虚道长,低喃重复道:“放下执念,与你,相伴此生?”   忽然,她狠狠推开元虚道长,声音尖锐叫道:“袁枢,你好不要脸!当初,是你先同我说,要为师门报仇的!凭什么事到如今,又是你要我放下执念?”   “我半生都为此而活,你三言两语就想做个好人,又凭什么?”话到最后,元晦道长已近乎癫狂,双眼通红。   最后,她稍作平缓,一字一句说道:“你要不要报仇,那是你的事!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儿魂飞魄散!顾澈能有紫微天命,我的承无,一样可以拥有!你要是再来阻拦我,不要怪我不讲旧日情面!”   元虚道长被她推开,身形渐渐有些佝偻,双肩下垂,低叹道:“璇妹,来不及了。”   元晦道长大惊,随后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转身便向外奔去。   元虚道长在她身后开口:“顾权,已经被人带走了。”   元晦道长再忍不住,飞转过身来,手中拂尘剧烈颤抖几下,狠狠向元虚道长攻来!元虚道长只摆出守势,几息之间,胸口就被那拂尘扫到,立刻就渗出血来。他气息有些虚弱,“璇妹,你睁开眼看看吧!天象,已经变了!”   北面的天空中,紫微垣中朱色纯正,再不见一点黑气。一团祥和的紫气缭绕在它的周围。   山谷外,忽然杀声四起。刘木兰率领凰涅军做先锋,登着小路,带兵杀了上来。   山脚下,廉适之策马立在前。他的身边,一个身着玄色铠甲的年轻人,正是顾子湛。   *   这一仗,毫无悬念的,大昭的军队,大获全胜。   当已昏迷不醒的顾权被人带下来时,顾子湛看过一眼,就让已是东宫亲卫的嘲风营士兵,将人带了下去。此时的顾权身边,胡培等心腹已被元晦道长尽数杀死,只有一个当初的侧妃曲氏,还留在他的身边。   元虚道长受伤不轻。顾子湛面对他时,心情有些复杂。最终还是依了他的愿,分出一队兵勇,护送他返回了天枢山。   陈忠带着些残兵败将,护着元晦道长向着山中逃去。顾子湛一面安排刘木兰带人去追击,另一面,发下告示,言明庶人顾权乃是被前朝余孽挟持,已死于乱军中。   念在终究是父子一场,当朝太子令人将庶人顾权的遗物运回凤都,在皇陵之外,立了个衣冠薄冢。天顺帝也传下诏书,顾权嫡次子顾清远在京城,与其父作乱一事无关,封了镇国将军,以彰天子仁心。   几日之后,刘木兰传回消息,生擒陈忠,余党尽数绞杀。元晦道长在他们围攻前,自尽身亡。   顾子湛心情有些沉重。   自她重新清醒后,脑海里涌入了许多的记忆。那个经历了许多次轮回的顾澈,将她经历过的每一世回忆,都留在了顾子湛的神识中。   关于楚澜的身世,和她生母傅氏故去的真相,顾子湛也已经知晓。对于楚澜,她更加心疼,恨不得就此插翅,直飞回京城去陪她。   然而大军回程的路上,又发生了一件事。   顾权,死了。   *   同样满身狼狈的曲氏,用一把银簪,结束了顾权起起落落、罪孽深重的一生。   看到跪在自己面前,披头散发有些癫狂的曲氏,顾子湛仔细打量她,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曲氏原本姣好的面容已经扭曲,她发泄般狂叫不止,又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到眼泪满面。   顾子湛耐心地看着她。曲氏哭叫了许久,终于力竭,喘息着平静下来。她双眼空洞无神,却紧咬着唇,一句话不说。   顾子湛语调平缓,又重复一遍,“你为什么要杀他?”   曲氏沉默许久,缓缓开口:“我本姓曹。顾权,他害了我全家。”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曲氏是江北人士,因她自小样貌出众,被顾权在江北的手下盯上了,想要将她强抢去,养做娈婢。寻了个由头,将她全家下了狱。正赶上江北灾民有变,顾权那手下为了邀功,向顾权请了主意,将连带曹家在内的许多贫苦百姓杀害,充了人头。只有她和她的兄长,因着年纪小,侥幸活了下来。   后来,她的兄长被顾权一党安排着,入了东宫。再后来,顾权党羽以她的性命相要挟,让她的兄长去陷害东宫,最终,连死去的时候,都无声无息、毫不起眼。   若不是偶然间听人说起,她也不会知道这些。但即便知道了,也依旧只能如蝼蚁般,苟且的活着。   直到凭着刻意的讨好,她终于以曲烟的身份,进了豫王府。顾权对她毫不怜惜,她日日留在顾权身边曲意奉承,饱受□□,就是为了能有朝一日,用自己的手,了结仇人的性命。她连活着都不在乎了,又何必去在乎死呢。   顾子湛在得知了这样的真相后,没再多说什么,让凰涅军将她带了下去。   刘木兰有些为难,开口问道:“主上,这人,您打算如何处置?”   顾子湛摇摇头,轻叹道:“随她去吧,若她寻死,救她三次便可。”万事有因才有果,每一个人也都有不同的选择,也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若是这三次机会都无法令她珍惜,那么,也只能尊重她的选择了。   **********   五日之后,赶在年节前,大军返回了京城。   经过这一场平乱,顾子湛在民间的声望,又高涨了许多。   天顺帝亲至朱雀门,迎顾子湛与大军凯旋。   看着军容整肃的大军,看着被百姓夹道欢迎,朝气勃发的顾子湛,天顺帝眉间闪过疲惫。   他是真的老了,也是真的有些累了。   傍晚,在宫中举行了庆功宴,天顺帝早早退了席,去合坤宫逗弄满满。   终是饮过三盏酒,天顺帝有些体力不支,仰靠在软塌上,侧身握着满满纤细的小手,笑呵呵地逗着她。   皇后嗔他一眼,“你一身的酒气,别把满满熏着了。”   天顺帝又摸了摸孩子的小手,才撑起身回她,“满满喜欢我呢,你可别皱眉,一脸子的皱纹,该把小满满吓着了。”说完还去逗满满,“是不是呀,我的小乖孙?”   皇后好气又好笑,“我看你可是越老越回去了,可还要半点帝王的脸面?”   天顺帝舍不得撒手,又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摸小婴孩嫩滑的脸颊,爷孙俩玩得不亦乐乎,百忙之中,天顺帝对着满满抽空答皇后的话。“爷爷不要脸面,爷爷有小满满就够了。瞧瞧你奶奶,她嫉妒满满跟爷爷好,哦呦,气的脸都绿了。”   皇后被气笑,拍掉天顺帝的手,瞪他一眼,起身让宫女将奶娘找来。抱起小顾烺,交给奶娘去哄睡了。   等四下人都走了,转过身来,才对天顺帝说道:“时辰不早了,陛下您赶紧回去吧,别在这儿碍眼了。”   天顺帝抖抖花白的眉毛,“我不走了,这是朕的后宫,今儿朕就不走了。”   皇后走上前,看了他几眼,忽然问道:“元郎,你今日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还是朝堂上又有什么事儿,惹你心烦了?”老夫老妻几十年,天顺帝隐藏下来的那些疲倦,又哪里能逃过她的眼睛。   天顺帝向后仰躺下来,听到皇后口中那许久不曾听到过的称呼,手遮上自己的眼睛。良久,吐出一口浊气,叹道:“是啊,我确实是有些累了。”   又撑起身子看向皇后,试探问道:“你觉得,阿澈这孩子,怎么样?”   皇后在他身边坐下,二人的手,极为自然的握住。露出一抹浅笑,对天顺帝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若是累了,不如,就安心休息休息,含饴弄孙。咱们也该是时候,享享天伦之乐了。阿澈这孩子,经历了这一场大病,我看着,也是愈发稳重了。”   两人静静对视着,良久,天顺帝有些寂寥的笑了。他拍了拍皇后的手。   “是啊,还是你比我通透。”   *   庆功宴直至深夜,众人皆已酩酊大醉,才终于散去。   顾子湛喝的不算多,又悄悄用内力逼去不少酒气,头脑倒还算清明。   在向着东宫而去的路上,她脚步有些急,身后一众内侍宫女跟的气喘吁吁。   刚到东宫院墙外,远远的,顾子湛便看到了那正等在廊下的佳人。   三步并作两步,顾子湛跃步上前,一把将楚澜紧紧揽进了怀中。   楚澜只觉得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有人低低在她耳边喟叹。   “澜儿,我好想你。”   楚澜眼眶蓦地一热,竟有种一别经年的感觉,萦绕在心间。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百世萧索故,红梅四五株   临近年关这两天, 京城又开始飘起了雪。东宫院中的红梅,傲然绽放。有寒风自北而来,相隔万壑千山, 仿佛也带来了一些北境的气息。   安远镇抚使段勇在两日前, 向朝廷呈报了一封奏折。戎族汗王呼日都通过段勇, 向大昭朝廷恳求派遣工匠和农户,至戎族教习农事, 帮助戎族人锻造农具、修建屋舍,开垦荒地种植作物。   天顺帝问过顾子湛的想法, 将段勇擢升为正四品镇抚使, 加了将军衔, 答应在年后由工部调集在籍匠户,并从北境招募自愿前往戎族的农户百姓。同时,拨下了许多谷物种子和由各地制造部进贡的精美器物,一并送给戎族。   这些好处,当然不会没有条件的。然移风易俗并非一夕之功, 成效如何, 后世自有评说。   李香君和五百多名卸甲的凰涅军女兵, 已正式成为了县衙的书吏, 被她们带动着, 北境的许多女子也有了投身官府的打算。一些读过书的,正在准备明年三月的选吏考评。不少有远见的州县官开始在官学里开设女学班, 招收愿意读书的女子就学。李香君等人受顾子湛安排,也开设了女子私学, 一时之间,北境女子读书的风气,势头正盛。   顾子湛也已做好打算, 明年选吏考评之后,就该到选拔能力突出的书吏授予官职的时候了。五百人中,少则三成,将正式踏足朝堂。到那时,今年整顿过一番的官场,正该要迎来新的血液了。   而下一步,就该是开放女子参加科举了。   但这件事顾子湛并没有太过心急。她还年轻,时间也还长。若是一下子太过激进,只怕也会引得天顺帝生出不满。   循序渐进,总有能够实现的一天。   *   这一个年节,是顾子湛来到大昭后,第一个安稳度过的新年。   虽然因着先太子过世,整个皇宫的布置较往年都简单许多,但因着放下了许多的烦心事,顾子湛感受到了难得的舒心和惬意。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有心爱之人陪在身边。   那日,楚澜回复疯道人黄玄之后,黄玄便在福王的陪同下,入了皇宫,替顾子湛清除了承无的元神。也许是有些不忍,最终,黄玄并没有将承无的元神毁去,而是转移入了那枚蕴血魄玉之中,一并带走了。   其中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凶险,承无知道自己要被除去,挣扎的很厉害。顾子湛始终震荡着的气息,一度微弱的近乎消失。好在有惊无险,二者的神识终于彻底分离开了。   这是从外人的角度看的,顾子湛作为当事人,感受也更加深刻。当时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令她再回想起来,也不禁毛骨悚然。   在黄玄使出秘法分离元神的时候,承无见无法吞噬掉顾子湛,曾想要与她同归于尽。那时,他的元神陡然涨大,是想要将自己的元神撑破,将顾子湛的神识也毁去。是那个曾与楚澜交谈过的,真正的顾澈,在危急关头,挡在了顾子湛的身前,护住了她。   好在那蕴血魄玉确实有些神通,压制着承无的元神,令他无法真的爆裂开来。那个顾澈又以自己元神之力,趁势将他推了出去。但在抽离的一瞬间,她还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反噬。   在黄玄将承无的元神封印,离开之后,顾子湛并没有很快清醒。在灵海中,她与历经沧桑的顾澈,进行了一次长谈。   顾子湛能看得出,对面这个人,神识已经有些涣散,心中生出惶恐,她有些害怕,也有些不舍,不愿这人会就此离去。   对方倒是很坦然,手一挥,灵海的虚空中,便多出了一张棋盘。执起一枚白子,对面这人笑了笑,对顾子湛说道:“手谈一局,如何?”   顾子湛有点不好意思,摇摇头,“我不善此道。”   对方一把拉住她,笑道:“这不过一个幌子,我只是想同你好好说说话。我漂浮多年,已数不清过了多少岁月,习惯了下棋解闷,你就当是陪我了,可好?”   顾子湛在虚无中坐下,有些发赧,“好。我便陪前辈解解闷。”   对面那人朗声一笑,“什么前辈不前辈的,我唤你子湛,你称呼我为顾澈便可。”   此时的顾子湛在面对她时,往日那些从容与圆滑全不见了,反倒是有些手足无措。“可是我往日里,骂过许多回顾澈。”   对面的顾澈倒毫不在意,“那些恶事是承无做下的,与你我无关,不必放在心上的。名字如何,不过一个代称,更无须放在心上。”   顾子湛听她语气平和,虽然听着自己的声音从别人口中传出有些别扭,但还是安心不少。坦然与顾澈的眼神对上,顾子湛拿起白子,“白子请先。”   顾澈落下一子于棋盘左上,随后开口:“在你昏迷的时候,我用你的身体,见过楚澜。”   “我虽然并没有多提我的打算,但还是被她一眼看穿。她同我说,人不该困于天道之说,而要我答应,不再干涉你,让你从心而活。”   顾澈自嘲一笑,“她这般通透,倒叫我无地自容。而这般的维护你,也让我心生羡慕。可是她不是我心中挂念的那个人,她的身上没有令我记挂的气息,我再如何艳羡,也终是无法挽回。”   她经历过的那些往事,顾子湛已经知晓。听她语气怅然,心中也涌上酸涩。张了张口,宽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顾澈扬眉一笑,“该你落子了。”   顾子湛看不懂棋局,随意落下一子,问道:“那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顾澈紧跟着落下一子,头微垂着答道:“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我怕是没有多少时间了。即便没有承无的作乱,天道已回归正途,我的使命,也该要结束了。这次与以往不同,你的神识已经与紫微天命融合,等你醒来后,我的元神便会被压制,落入虚无中。这一回,该换我沉睡了。”   抬眼看向顾子湛,顾澈又露出和煦的微笑。“子湛,好好活着,珍惜眼下。既然你是她心心念念要护着的小澄儿,那你便遵从本心,有欲念的活着吧。天道的使命,自我而始,也由我终止罢。”   许是顾子湛的错觉,她好似在对方波澜不惊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晶莹。   “顾子湛,要保重啊。”   *   这一年,照例是有着十五天的休沐。   一切的拜访与庆贺,都集中在了前几天。初六过后,顾子湛终于能好好休息了。   从她清醒后,她与楚澜都将各自所有的心事讲给了对方。真正的坦诚过后,才是真正的轻松,也是对彼此更深一层的心疼。   这日,近来一直宿在合坤宫的天顺帝让李若愚过来传话,免了顾子湛与楚澜早起的侍奉,让她们自己过自己的,不必打扰。   顾子湛有些好笑,天顺帝如今愈发喜欢当甩手掌柜,能偷懒就偷懒,整日含饴弄孙,偶尔摆起架子跟她扯些大道理,倒是愈发有趣了。   许是心中郁结消散,天顺帝的身子也硬朗不少,偏偏学会了倚老卖老,时常以老人家自居,指使她忙东忙西,自己个儿躲在一旁享清闲。   顾子湛也不在意,她现在与天顺帝两口子相处起来,倒也愈发像真正的一家人。这点对她来说,也聊算安慰。   终于有了清闲,顾子湛赖在床上不愿起,还缠着楚澜也不许起身。   楚澜有些无奈,敲敲她的头,斜睨着问:“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顾子湛从她坐起的身后,一把将人抱了个满怀。就势向后一趟,将楚澜也抱着,压在了自己身上。   这动作有些突然,又着实算不上体面,楚澜本能就要挣脱。但顾子湛抱得很紧,在楚澜挡她时还手脚麻利的,趁机将楚澜的姿势由背对她,变成了趴在她胸前。楚澜有些耳热,冷清的面容上露出破绽。   有些羞恼,楚澜在顾子湛身上撑起来,拍了下她手臂,“你干什么?”   顾子湛眼眸亮晶晶,一眨不眨看着楚澜,“澜儿,我发现你近日有些奇怪。”   楚澜挑眉,“我怎么了?”   顾子湛探起头趁她不备在楚澜脸上吧唧亲了一口。随后大笑,“怪可爱的!”   楚澜一头雾水,丝毫不能领会跨越了无数时空的现代社会里,这种土味情话的内中精髓。   皱了皱眉,楚澜脸色有些一言难尽。偏偏她这个样子,又逗得顾子湛笑个不停。   见她这样快活的笑着,楚澜的神色也慢慢缓了下来。就算是有些傻气,可这样恣意洒脱的顾子湛,让她忍不住心动。也许,自己也可以学着去配合她吧?   想了想,楚澜也放松下眉眼,如冬日的暖阳初生,天地间冰雪骤然消霁。她绽开一个微笑,试着将少见的微赧展现于顾子湛面前。   “澄儿你也,怪可爱的。”   *   顾子湛心口发烫,手指插/入楚澜墨色的长发中,将她轻轻压向自己,将自己的唇,印在了那抹笑容之上。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相卧小儿女,老树迎风去   大半个上午过去, 屋内被地龙和炭盆暖着,一番放肆之后,顾子湛和楚澜身上都难免出了些薄汗。楚澜有些疲累, 微阖着眼, 窝在顾子湛的怀抱里, 少有的柔弱。   顾子湛也有些累,跟楚澜抱在一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静静感受着肌肤相触的细腻温暖。   楚澜慢慢缓过些精神,侧过脸来看着顾子湛。她的目光太过认真, 顾子湛也看向她, 眨了眨眼, 有些好奇。   楚澜浅浅一笑,“你这个样子,倒让我有些想念春晖家的小狗儿了。”   顾子湛龇牙,脑袋往她怀里蹭,口中念念有词, “嗷呜, 小狗狗要吃肉。”   楚澜好笑, 推开她, “你这只小狗儿不许上床, 快下去自己玩自己罢。”   顾子湛不依了,半撑起身, 锦被从肩头滑落,墨色的长发披散下来, 半遮半掩住胸前的风光。纤长的手指点在楚澜胸口,语气哀怨,“你心里是不是有别的狗了?”   楚澜瞪她, 一本正经道:“对,你这只狗儿又贪懒又多话,我得换一只乖巧能干的。”   顾子湛面上浮起坏笑,自顾自就把楚澜的话往歪里去想。啧啧几声,扑倒在她身上,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顾子湛坏心眼的去摸楚澜的腰,凑在她耳边低声说:“我哪里不能干了?澜儿你这样可不好,当知,吃水不忘挖井人呀。”   楚澜再维持不住镇定,脸腾地一下烧得通红。听出她话里那些羞人的意味,在顾子湛光滑的脊背上狠狠一拍,“放开!”   顾子湛不从,“不放!”   楚澜面上一冷,顾子湛刚准备见好就收,就听楚澜声音有些喑哑,“不放,那你可不要后悔。”   言罢,顾子湛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天旋地转,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楚澜颠倒了个儿,脸朝下被按进了床褥里。   楚澜从她身后压上来,清冷的声线里染上魅惑,在顾子湛看不到的地方,眼眸中有狡黠的笑意。“该换我犒劳你了。”   *   顾子湛一天没能下床。   第二日早起去给天顺帝和皇后请安侍奉时,还有些腰酸腿软。   天顺帝看她时不时扶下腰,问道:“你腰怎么了?”   顾子湛刚把一个哈欠憋回去,答道:“昨天把腰闪了。”她被天顺帝突然问到,气顿了一下,憋的眼眶有些红。   皇后闻声看过来,见顾子湛这副样子,“哎呦”一声有些心疼,“阿澈这是怎么?瞧上去伤得有些重,要不要去寻义许来看看?”又想到楚澜便是精通医术的,皇后忙向楚澜看去,目光带着探寻。   楚澜心中有些发窘,干巴巴答了句,“嗯,她没什么大碍。”   顾子湛憋着笑,接口道:“就是呢,母后且放宽心,我身体无碍,日后会小心些的。”又忍不住生出坏心,故意道:“楚大夫昨天给我正骨的时候,手劲有些重,母后您让她下回轻点,毕竟我身子可是娇贵的很呢。”   楚澜愈发窘迫,面上却板着脸不动声色。倒是皇后被她逗笑,语气像是哄孩子一般调侃道:“对对对,我们阿澈可是娇贵的很,往后满满有的,像摇车、小手鼓和褯子这些,母后都给你添一份,可不能亏待了我们阿澈去。”   顾子湛老脸一红,讷讷开口,“那、那倒也不必。”   天顺帝瞧她这样,皱眉嫌弃,“嘁——出息!”   皇后再忍不住,掩口笑个不停。   天顺帝虽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但眉目也舒展开,看着皇后的笑容,慢慢也笑了起来。   一起用过早膳后,皇后拉着楚澜去看小顾烺,天顺帝则将顾子湛留下,有话要同她说。   *   天顺帝想到自己要说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见顾子湛眼神清亮,轻咳一声,说道:“咱爷俩从来没下过棋,不如手谈一局?”   顾子湛这个臭棋篓子顿时有些头大。怎地一个两个的,都要跟她下棋。破罐子破摔道:“好呀,但您得让着我些,输太惨了我可要赖在这合坤宫不走了。”   天顺帝好气又好笑,“嘁——出息!”   二人摆开棋盘,天顺帝执白子,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位落下一子。看向顾子湛道:“该你了。”   顾子湛拿着黑子想了想,在左上远远落下。   天顺帝紧跟着又落下一子,二人你来我往,很快便走了十几个来回。顾子湛见天顺帝不开口,便也没有说话。   待到棋盘上不再空落落,天顺帝开了口:“阿澈,对于满满的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顾子湛神情一肃,斟酌答道:“满满还小,眼下我只愿她平安康健。前路若有崎岖,我自当替她扫平。”又抬头看向天顺帝,“移风易俗虽非一蹴而成,但滴水穿石,也并非不可能。眼下我做的这些,也是为她日后做准备。”   天顺帝直视着她的眼睛,见她目光澄澈而坚定,忍不住问道:“你竟有这般大的胆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顾子湛清朗笑道:“为人父母者,当为子女计深远。她是我的孩儿,我为了她,为了自己,更为了江山万民,这点胆气也还是有的。”又补充道,“再者说来,正如我当日同您讲过的那般,百姓天然便有男女之分,天子为万民之主,自当要为万民谋利,不该厚此薄彼,以性别分高下。”   她这话的思路,是从天顺帝这种封建帝王的角度出发,引导他认可女子的平等地位。在她本心看来,这万民,才该是天下之主。   天顺帝皱眉沉思,没有多想便随意落下一子,隔了许久,又开口道:“可是自古以来,男子便为女子之主,天子统御万民,男子便代为其劳,管束后院女眷。万世皆如此,你若要将女子单独出来,岂不是还要白白浪费许多的精力?”   这点,顾子湛事先已做过功课,便张口答道:“但依照户部统计的人口,女子人数并不少于男子,甚至总体上来看,加上那些被隐匿的人数,还要远远多于男子。且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人品自然也分优劣,这点,无分男女。这一块若是朝廷不管,各人只顾自家事,难免多有不平发生。”   “强势而凶暴者,有恃无恐,良善而柔弱者,饱受欺压,太平盛世,不该如此。且女子之才能,并非天生弱于男子,忠义伯与其麾下一干女将,便是最好的例子。她若没有早年间那些不平事,成就只怕较今日还要强上许多。这些人才,不该被埋没,也不该被轻视。”   想了想,顾子湛诚恳说道:“满满的身份,要想隐瞒一辈子,绝非易事。况且这终究是拘束了她,我也不忍心她一辈子这么战战兢兢的过活。若是风俗不改,她的身份,日后定会成为奸佞攻讦的对象。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我娇宠养大的孩儿,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她说的坚定,令天顺帝心中也顿起波澜。   看向顾子湛,天顺帝似乎终于有了决断。郑重看向顾子湛,天顺帝一字一句说道:“你要记住你今日的话。”   顾子湛也神色肃然,回答道:“绝不敢忘。”   天顺帝点点头,又落下一子,随后大笑道:“五十步都没有走到,哈哈,阿澈你这败的也太快了。”   顾子湛一愣,看向棋局。又可怜看向天顺帝,“古人诚不我欺,姜还是老的辣啊!”   天顺帝哈哈大笑,意有所指道:“你啊,还是太嫩了!不过你放心,朕虽老矣,但在许多事上,还是能相助你的。”   顾子湛起身拜道:“儿臣,多谢父皇!”   **********   正月十六,朝廷正式开衙。   大朝会如期而至。   各部官员照例向天子与储君拜贺新年,将这十几日积攒下来的公事一一汇报。   天顺帝听后,只点点头,眼神却在示意,由顾子湛安排决断。   顾子湛与他已极有默契,将这一件件事务的要害点出,明确推进的方向,定立下最终的目标,便按类别分派给各部具体施行。之后,又用眼神询问天顺帝的意见。   天顺帝抬抬下颌,在众人心思各异的目光中,轻轻颔首,“可。”   尘埃落定。大殿之上,有人长舒口气,有人忿忿不平。   天顺帝眼中闪过一丝厌烦,很快将情绪压下,微微侧头向李若愚看去。   李若愚立刻会意,捧着一份明黄缎面绣着龙纹的圣旨,小步快走上前。嗓音尖细道:“陛下有旨。”   一众朝臣皆没有料到,听到他开口,都有些惊诧的互相看去。   顾子湛率先跪下,高声道:“臣等接旨!”   她语调拉得很长,众朝臣赶忙回神,跟在她的身后跪了一地,齐声道:“臣等接旨!”   李若愚向天顺帝偷看去一眼,无声清了清喉咙,宣旨道:“昊天有命,皇王受之。制曰,天顺二十七年,新岁伊始,旧秽皆除,万象更始。国家大事,首重抡才。天子垂恩,于今岁特开乡、会恩科,广作雅化、招选贤才。为彰上邦气度,昭天子亲威,今岁恩科无分男女,皆可参试,其余要求,皆循旧例。仲春县试与孟夏府试,亦同于此,允女子参试。”   “钦此——”   李若愚宣读完毕过后,朝臣们显然都没有回过神来。他们无论是什么政见立场、出身什么派系,都恍然不敢置信,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一时之间,大殿之上竟无半点声响。半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骤然响起。   顾子湛也没有想到。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用眼神去看跪在群臣之首的楚太傅。   楚太傅皱眉不语。顾子湛心中暗道不妙,看来这件事,天顺帝事先也并未与他通气。   正在她要带头高呼皇帝圣明时,忽然一道苍老却浑厚的声音响起。只听廉适之率先开口:“陛下圣明!”复又问道:“老臣斗胆,敢问陛下,武举是否也依此施行?”   高坐在御座上的天顺帝点头,“一律如此。”   廉适之立刻欢喜,又重复一句:“陛下圣明!”   这时,沉默许久的楚太傅也缓缓开口,“陛下圣明!”   他这句话一出,顾子湛心中大石落地。眼神向勋戚班的临江郡王顾涛等堂兄弟看过去,又在御史大夫郑乾和吏部尚书赵勤等人面上扫过。   随后,在她躬身行礼的时候,朝堂上一众年轻面孔与她一起,齐声高呼道:“陛下圣明!”   这时的顾子湛抬眼,对上天顺帝的目光。她露出个无比灿烂的微笑,用口型无声说道:姜还是老的辣。 第一百二十章 春花满正开,潮水带星来   天顺帝这封圣旨, 开头用的是“制曰”而非“诏曰”。这二者的区别在于,“诏曰”是由皇帝下旨,使中书重臣草拟发布, 而“制曰”, 则是皇帝亲自手书, 形成诏书。   虽然这两者在效力上来说并未差别,但自古便有天子圣意不可轻现的传统, 故而大多数圣旨,都是以“诏曰”开头, 体现的是皇帝与重臣一致的意思。这次天顺帝故意绕过中书, 亲自写成圣旨, 体现了他对这封圣旨背后涵义的重视,更表露出他势在必行的决心。   顾子湛明白,天顺帝这一回,是特意将他自己放在了前面,去抵挡一切由此引发的争议和不满。   这是天顺帝对她决心保护顾烺的支持, 也是身体力行在替她扫平阻碍。   即便天顺帝真正在意的不是她, 但这份维护, 还是令顾子湛的心中, 涌上无尽的感激。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 原本一直表现出对她支持的福王,在她领着众人赞同天顺帝的旨意后, 竟旗帜鲜明的站出来,公开表示了反对。   福王在朝堂素有贤名, 威望很高。因着他的态度,那些本就对天顺帝这道诏书心怀不满的大臣,立刻蜂拥而上。言语越来越激烈, 除去那些文绉绉的辞藻,几乎是在明着指出天顺帝这封诏书有悖人伦、倒行逆施。一时之间,场面便有些难堪。   忽然,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此乃乱命!臣等无法领命!”   顾子湛眉头紧皱,便要起身驳斥。   天顺帝用眼神制止住她,冰冷的目光一一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停顿在福王身上。   福王方才反对时便已站起身,他的身后,近半数朝臣都站了起来。   天顺帝微微扬眉,开口道:“福王叔这般,是要抗旨不成?”   福王的圆脸上再无笑意,定定看向天顺帝,缓声说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若一意孤行,恐会令天子声名受损。老臣无法视若无睹,还请陛下听取谏言,固守礼法,遵从圣人之道。”   天顺帝哂笑一声,“圣人之道?君为臣纲,是不是圣人之道?朕若是固守礼法,那王叔这般违逆皇命,又算什么?”   福王毫不畏惧,朗声道:“为臣者,当有犯颜直上之胆气,若是一味曲意奉承,岂非奸佞?老臣自认不是奸佞,不过是在尽臣下的本分罢了。”   顾子湛也站起身,迎向福王说道:“叔祖此言差矣。若只看圣人经典,而不与我朝实际相结合,只怕会过分迂腐,反而画地为牢。圣人推崇周礼,其所在之时,非王侯大族不可为官,若是照搬,只怕这大殿之上的许多人,都得将官身除去。可见圣人之语,亦当择其精华而去其糟粕。”   她稍稍停顿,又继续道:“圣人亦曾言,有教无类。孤以为,圣上下此诏书,便是依照了这点。足可见,圣上之英明。”   福王脸色一僵,但显然并不打算让步。目光有些沉,看向顾子湛说道:“为国储二,当端方肃然。巧言令色,绝不可取。”   顾子湛被他气笑,刚要再开口,就听天顺帝猛然喝道:“够了!”   他厉声道:“福王当殿顶撞,此乃大忌!此风若是不除,天子威严何在!”   天顺帝这语气中的怒意令所有人为之震颤,一时再无人敢开口。   天顺帝站起身,目光中含着肃杀,冷声道:“福王忝居亲王之位,却几次三番顶撞于朕,又对储君不敬。你心里眼里,可还将朕当做天子?”   看向李若愚,天顺帝喝道:“即刻替朕拟旨,去福王亲王宝珠,罚俸三年,给朕回家去闭门思过!”   又看向各个噤若寒蝉的官员,“在朕的朝廷里拿着俸禄,便该当识时务!为臣者,当替上分忧,而不是给朕添堵!哪个不愿干的,便趁早自己将官袍脱了,朕绝不勉强!”   殿内不少人心中都生出怨忿,这是什么话?难道天顺帝刚消停一阵,便又要开始乾纲独断,听不进半点劝谏了吗?   这时,楚太傅缓缓开口:“陛下息怒。”   天顺帝鼻中冷哼一声,再没了耐心。喝道:“退朝!”   随后狠甩袍袖,大步离开了。   *   开朝第一日发生的这场争论,很快便在京城中流传开来。   一些往年落第的学子留在京城,原本听到今岁要开恩科的旨意都有些欢喜,但随后得知这次恩科竟允许女子参试,许多便都义愤填膺起来。   而这种情形,很快也波及了大昭其他的府州。   在反对派官员们的煽动下,一些大族的读书人串联在一起,将这次的恩科蔑称为“女科”,表示绝不会参试。他们信心满满,若是男人们都不参考,敢来考试的女人又能有小猫几只?到时候这场恩科连个能识字的人都选不出来,倒要看看那些给天子出这样馊主意的小人们,该要如何收场。   但他们终归还是低估了人性。   当四大书院站出来公开表示要组织学子参加此次恩科之后,一些久试不第的书生便也转了风向——若是此次当真参试的人少,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的机会更大了吗?   而有这种心思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另外,不少家境贫寒的学子,难得能多一次机会,早一日鱼跃龙门,又哪里愿意陪着那些何不食肉糜的少爷们白白将时光荒废?   一盘散沙,才是人心的常态。顿时,读书人之中,分歧已越来越大。   更令那些反对者没有想到的是,在闭门思过了十天之后,福王给天顺帝上了一封言辞恳切的请罪折子。他表示是自己愚昧迂腐,仗着年纪大且身为宗亲,就在这种国家大事上失了分寸,忘记了为臣的本分。愿意捐出五十万两白银,来资助今年参加科考的贫苦女学子们。   立刻,他从一个带头反对的人,变成了这道诏书的拥蹙者。   有一场轩然大波骤然而来。那些反对者只觉得自己的脸,被福王这一举动,打的生疼。   一些心思活络的,也渐渐意识到,也许福王这一举动,事先便是与天顺帝商量好的。叔侄俩联合,给他们来了一记釜底抽薪。   顾子湛也这般认为。天顺帝这一次应是联合着福王,又给她上了一课帝王心术。   只是她却不曾想到,福王这一番前后不一的反复举动,并非出自天顺帝的授意。他会这样做,全是因他自己的考量和算计。   *   这一年科考选士的登记,便在这样的风波下,低调开始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今年决意参加恩科的人,竟比往年多了一倍还多!   科举毕竟是大昭那些出身寒门的学子们,唯一的向上之路。朝堂上反对的官员们,他们作为过来人,作为已从这机会中脱身而出的受益者,可以对这样的机会毫不在意的说舍弃就舍弃,无非就是因为事不关己。自然,这样的结果,便不曾被他们预料。   所以,朝堂上的议论声,又慢慢变为对当今读书人身无傲骨的痛心疾首。   对此,顾子湛嗤之以鼻。   **********   纷纷扰扰持续了快一个月,很快,仲春二月便到来了。   这次是头一年允许女子参试,到底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真正报名的女子并不算多。其中门阀大族中,除了与顾子湛或楚太傅亲近的外,几乎没有人家的女眷报考。   但与此正好相反的是,商贾富户们,对这一诏令,表现除了极大的热情。这对他们来说,是一次难得的,向天子与储君表忠心,并走到人前的机会。   总而言之,诏书正式发布后,大昭上下,女子进学的风气骤然自平地起,成为了新的风潮。   二月十二日,京兆府下辖的寿康县衙中,迎来了县试的第一场,正场。   前一日正好是惊蛰,下了一天的雨,如今雨虽然停了,但路上湿滑,满是水汽。万物初生,经历寒冬的松柏,一身萧索的墨绿,此时也染上些鲜活、   寿康县的县令赵思正站在县衙外的廊桥下,远远看着考生依次通过检查和搜身,走进县衙的考场。在他的身边,有个一身墨绿暗飞鱼纹窄袖锦棉长袍的公子,正面含笑意的看着这些男女夹杂的考生。   京兆府毕竟是首善之区,当初天顺帝盛怒之下将第五铭免了官职,后来顾子湛入住东宫,便想要去将他请回来。第五铭没有答应,但最终还是给她推荐了一个人,便正是这寿康县的县令赵思。   顾子湛看着那些尚显稚嫩的面孔,问赵思道:“赵县令对于今岁这些女孩子参试,有什么想法?”   赵思答道:“下官没有想法,一视同仁便可。”想了想又道:“县中的官学,校舍这些臣已派人扩建与修葺完毕,县试过后,便正式招收女童入学。”   顾子湛满意,笑了笑,“赵县令思虑稳妥,慎行善断。你们兄弟二人,皆是谨慎能干的,孤十分放心。”又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孤便不打扰赵县令做事,告辞了。”今日是她同楚澜的结婚纪念日,早恨不得飞回去缠腻在一起了。   赵思恭恭敬敬将顾子湛送走,便向着寿康县县衙走去。今年因着多了女考生,搜身这一块,便交由各地的凰涅军负责。女兵们各个神情庄肃,女考生们各个稚气却不失认真,令赵思不自觉侧目。多年不曾变过的县试,这一回仿佛被增添上了令人振奋的亮色。   他自幼被抱养至一户无子的赵姓人家,后来那对夫妇又生下一个儿子,便是如今的吏部尚书赵勤。二人是兄弟,如今又都被顾子湛信赖和倚重,也是难得。   三日之后,寿康县的县试结果张榜公布。   本次寿康县参试学子共九百八十七人,最终通过县试可参加下一级府试的,共有一百九十七人。这其中,有六十九名是女子。而这一回的第一名“案首”,也是一位名唤何采苓的刚满十三岁的女孩子。她的才学,绝可赞一声神童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顾子湛在寝屋里激动的来回踱步。   楚澜心中也是欢喜,见顾子湛这副样子,又觉得颇为好笑。   将人拉住,顾子湛还诧异,“阿澜你拉我做什么?”   楚澜忍住想要赏她白眼的冲动,说道:“让你站稳些。下面的消息都传回来了,我怕我告诉你之后,你跌跌撞撞吓到满满。”   顾子湛向正在摇床上睡的像小猪一样的女儿,觉得楚澜在挖苦她。   摆出一张苦脸,示意楚澜开口。   楚澜浅笑,取出信来开始念。   “大昭县试涉及一千六百一十三县,其中七成有女子参试。通过县试人数中,女子约占一成九。更有四百六十七县中,案首为女子。”   顾子湛大喜。她在脑子里算了算,在有女子参试的县中,女子为案首的,竟占了四成!这太出乎她的预料了!   似乎是在昭示着新时代的到来,今年大昭各个地方的气候都十分平稳。随着天气慢慢热了起来,绿意铺满天地,一派生机勃勃。   就开始不怎么搭理朝政的天顺帝,在三月初,又下了一道圣旨。   这一回,这圣旨的内容,令顾子湛也大吃一惊。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策初显张 ,致君尧舜上   大昭的科举制, 是太/祖在前朝的基础上,改动之后订立的。在刚立国时,中原饱受战乱与前朝昏君的荼毒, 朝廷急需补充立场清白且有能力的官员。加之为了与世家门阀抗衡, 太/祖将科举简化, 省去了在县试、府试之后还有院试这一过程,使得寒门子弟入仕的渠道更加简便, 也快了不少。   所以,当四月来临, 各县通过县试的童生们, 便要汇集于各府的府衙所在地, 开始迎来科举之路的第二场大考——府试。   通过了府试,在大昭来说,便是秀才了。为秀才者,便有了功名,见县官可不必跪拜, 亦可以直接入府衙为吏, 无需再经过专门的选吏考评。   但在府试之前, 还有一项重要考试可以参加。每年三月, 各府还会组织一场选吏考评。所以通过县试的那些童生年满十六, 又自认才学一般,满足于书吏之职的, 便会在参加府试前,先去参加选吏考评碰碰运气。是以上半年从二月至四月, 都是各府学政官员最为忙碌的时候。   三月初,因着先前便有旨意,这一次的选吏考评同样准许女子参加, 报考人数便也大幅增加,尤其是北境这些女吏员多的地方,女子参试的热情更为高涨。各府学政纷纷上书,请求朝廷拨下银两,并配齐人手,以应对这种与往年决然不同的情况。   为此,户部尚书谭思贤表现出与当年老尚书马光耀一般无二的光棍秉性,张口就是两个字:“没钱。”   他这副样子,把如今在朝堂上愈发懒散不爱管事的天顺帝都气笑了。   从龙椅上半撑起身子,天顺帝抬眉,嗤笑道:“废话!”又看了看谭思贤,懒懒道:“没钱才用得着你们户部想办法!你谭思贤往这儿一杵,张口就没钱两字,怎么着,你们户部就净是些死记账的账房先生,连点开源节流的法子都想不出来吗?”   谭思贤脸色涨红,辩解道:“臣不敢。只是陛下,去岁战事多,国库花去的银两无数。今年的税银也尚未到收缴入库的时候,国库如今,确实是没钱啊。”   他这话中又是“没钱”两字,半点也没提到天顺帝让他想的解决法子,话刚说完,自己也有些发虚。轻咳一声补充道:“税制不改,户部确实收不上来钱。”   天顺帝直起身子,有些浑浊的双目中,精光毕露。“怎么改,你想好了吗?”又质问谭思贤道:“如今临时抱佛脚,来得及吗?”   谭思贤再不敢多加辩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叹道:“臣无能。”   天顺帝嘲讽一笑,“你无能,但好在朕的太子并非无能之辈。”看向正乖巧坐在一旁的顾子湛,天顺帝问她道:“太子,谭思贤虽然愚笨,但好在还算忠勇,你便帮帮他吧。”   顾子湛一愣,没想到正在看戏的自己会被突然点名。怎么原本的吃瓜群众,忽然就要被拉上台了?而且听天顺帝这语气,还颇有几分家长把孩子拉到人前才艺表演的意思?   谭思贤是天顺帝的人,虽然与出身楚太傅门下的马光耀走的近,但他的立场,一直是坚定的帝党。所以在天顺帝向他诘问的时候,顾子湛只以为这是天顺帝又在拉着手下给别人挖坑。却半点没想到,这个坑,是给她挖的。   好在她一早就有过这方面的准备,临时被问话,便正好将原本打算要同天顺帝私下详谈的打算,在这大朝会上当众讲了出来。   先勉励了谭思贤几句,顾子湛便开始说起自己的想法。“我大昭如今的税制,分类极为细致,但纵观全局,这大部分的重担,还是压在了百姓身上。”   “而百姓之中,又属农户的负担,最为沉重。士农工商,士不征税,工税原本就少,商就更不需多说,所以,农便成了各项税收的主要来源。我大昭农户是多,但农户的收入也全是靠天吃饭,但凡发生灾荒,百姓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会有余力向朝廷纳税?更何况这其中,还是按人口征税。大户人家多有隐匿人口之事,虽然先前查过几次,但成效也非立竿见影。所以,在孤看来,要想开源,还当从另几类人身上入手。”   她这话一出,堂上官员便是一阵骚动。   什么意思,难不成这位皇太子殿下,竟然还想从他们身上挖银子?   *   果然,顾子湛的下一句话,就令他们大惊失色。   “诸位都是我大昭的栋梁之才,为国事出力,受朝廷俸禄,这点,天经地义。但话说回来,诸位除去官员这一重身份,也同样是大昭的子民,生活在大昭,安享着朝廷运作下的安稳日子,也该当为这份安稳,提供些保障。”   顾子湛话说到这里,满殿官员再忍不住了。一些年轻些的,甚至高声喊出了祖制如此,想要令年轻的皇太子,在祖制这面大旗下认输。   就连天顺帝也没有想到,向顾子湛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顾子湛待殿内众人的嘈杂声小了些,才重新开口:“孤自然是知道祖制的,也知道如今众位的俸禄,说实话,并不算多。甚至有些家中人口多的,靠着俸禄,日子也过的甚为紧凑。”   众人喧嚣一顿,但随之又痛心疾首起来。你知道,竟然还要让我们纳税?这皇太子是脑子不好使了吗,耍着人玩?   顾子湛哈哈一笑,“所以啊,诸位先别急着反对。在这之前,孤已打算向父皇进言,给诸位的俸禄,再提上一提。”   天顺帝没有忍住,发出了一声“嗯?”   顾子湛向他眨眨眼,示意他自己还有后招,便继续说道:“俸禄提升之后,户部也不需在年末发放俸禄,改为每季度一次。每次发放时,依照比率从其中扣除官税。总之,不会从诸位口袋里拿钱的。此外,孤可以保证,若此案施行,今年诸位到手的俸禄,不会比往年少。”   见众人还是一脸的疑窦丛生,顾子湛下了定论,“官在民先,此事,也是为万民做表率。若是朝廷自己都没有表示,又如何能有体面,再向商户等征收税银呢?”   她这前半句,在众人听来便是废话。但后半句传达出来的意思,却令朝臣们又重新聚精会神起来。   顾子湛扫视了下殿内众人的神色,朗声道:“各府县重新订立案册,登记辖内商户姓名与商号,未在衙门登记的,一律不许开设商铺。之后,孤会正式拿出详细的方案,按照税制征纳商税。若有隐匿者,严惩不贷。先完成登记与税银征纳的府县,当地衙门可留取一部分,以资鼓励。”   三言两语间,顾子湛便将这主要的矛头,又引去了商户身上。这些朝廷官员向来看不起那些商贾之家,但偏偏人家赚的盆满钵满,一些富庶之地,官员还得依仗当地的富户。如今听皇太子将这税收一事放在商户上,又准许各府县自行征纳,便觉得心中出了口气的同时,又有油水可赚。   于是,这税制改革一事,便大体上得到了通过。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顾子湛今日说的轻巧,在真正施行了之后,自有一套严密的法制,将他们中动了歪念之人,一网打尽。   商税,只是这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但总归,天顺帝将顾子湛临时拉出来的这番才艺展示,还是被她很好的完成了。   天顺帝看向她的目光,更添几分满意。他更在意的,其实就是顾子湛最开始提到的,官员纳税这件事。无论这次官员们拿到的钱是多是少,只要这件事成为定策,那么在以后真正施行的时候,便又多了一道考评官员的标准。他甚至想到了顾子湛未说出口的那点——财产申报。   这样一来,又可与整肃吏治联系在一起了。   这件事纷纷扰扰过一番,大殿之上总算又恢复了平静。   就在众朝臣以为皇帝会宣布退朝的时候,天顺帝忽然坐直了身子。他右手微抬,顿时,底下那些三三两两将停未停的议论声,消散的干干净净。   天顺帝架起帝王威仪,扫视下面或跪或站的群臣。   半晌,他缓缓开口:“东宫愈发沉稳,朕心甚悦。”   李若愚在一旁赶忙起了个调,众臣忙跟随下跪,高呼道:“陛下圣明!皇太子殿下英明!”   顾子湛也跪着,前半句跟着喊了,后半句终究是要脸,吞了下去。   天顺帝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顿了一下,又说道:“这是上天垂幸,先祖庇佑。”   底下众人又高呼:“陛下圣明!”   天顺帝点点头,语调有些轻快,似有喜悦。   “朕年岁渐高,于国事多有不逮,依仗皇太子甚重。”   下面的声音略有迟疑,个别人悄悄抬眼去看李若愚。见他又起了调,也赶紧接上。“陛下圣明!”   顾子湛心中却升起也不妙的预感。   天顺帝语气愈发轻快,似乎卸下肩上重石。“故而,朕决意传位于皇太子,退位为太上皇,颐养天年。”   众人:“陛下圣——”   众朝臣下意识要顺口继续喊圣明,忽然意识到不对,声音顿时就乱了起来。   工部尚书最先叫道:“陛下请三思!”顿时,回过神来的众人也纷纷叩首,请天顺帝三思。   顾子湛更是没有想到,叫道:“父皇不可——”   又垂下头,“父皇请三思!儿臣资质愚钝,没有父皇帮衬,断难当此大任啊!”   天顺帝向她伸出手,眉目慈和,柔声对她说道:“我儿莫要妄自菲薄。再说,父皇又不会不帮你。”   “听话,好好替父皇分忧吧!”   此时的天顺帝,看着顾子湛的眼神有些飘远,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别人。“你我父子一场,莫要再生分了。”   这一个“再”字被顾子湛听进耳里,令她鼻头发酸,差点落下泪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潮退浪不甘,不过斜阳晚   天顺帝这话说完, 令先前被官民一体纳税之事扰的心烦意乱的朝臣们,更加慌了神。   顾子湛也慌了神。   天顺帝的脚步太快了,她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待回过神来, 却是满心的愧疚。   她有太多的事隐瞒了这位老人, 隐瞒了这位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她,并给予她全部信任的老人。   顾子湛喉咙滚动, 终是把话都咽了回去。   下朝后,天顺帝把顾子湛叫进御书房, 命李若愚摆上棋盘, 待内侍宫女全退出去后, 笑着看向顾子湛。“臭棋篓子,陪我再下一局?”   顾子湛苦着脸,“臭棋篓子没有心情,怕会更臭了。”   天顺帝哈哈大笑,“这点小事就把你吓成这样?没出息!”   顾子湛吸吸鼻子, 破罐子破摔, “我就是没出息。”   天顺帝目光怜爱, “你没出息, 朕也要你这个娃儿。快来, 少废话,这局你先下!”说完, 把装着白子的棋盒推向她。   顾子湛却被她这话惹得心里更加难过。拿起一枚白子,放在左上, 试探说道:“您对我呼来呼去的,对满满可不能这样吧?她毕竟身份有别,嗯, 还是得娇宠着些。”她这话说的含糊,但其中含义,天顺帝自然明白的一清二楚。   天顺帝黑子落在正中的天元位,皱了皱眉,“满满还小,先不急着管束。再者说,无论她身份如何,日后总归要成为天下之主的,该严厉的时候也要严厉,你可不许把她宠坏了。”   又想了想,天顺帝也试探着开口:“怎么了?你这臭小子不会吧,连你孩儿的醋都吃?啧啧啧,出息——”   顾子湛一噎,没想到对面这位老人家会想歪到这上面去。登时脸红起来,“我哪有。”   天顺帝定定看着她,良久,叹道:“满满承嗣这一点,朕已做好了准备。你先前说的没错,天地生人,便分有男女,这点,不该成为评价一个人的标准。满满这个孩子,我看着确实是个聪颖的,你好好管教,也绝对会比宗室里的那些小子强。”   “再者说,如今大昭已有女官、女将,往后再过几十年,就算我看不到那时候,也能想到,风气定然与今日不同。你放手去做,也由你把握,若是时机成熟,满满自己愿意恢复身份,也未尝不可。这点,朕早看开了。我也信你,就算到了那时候,也绝不会让她受委屈。”   顾子湛心头发烫,又听天顺帝继续道:“为人父母者,当为子女计深远。你这里,我能帮的,都会替你打点好。至于满满的以后,也要靠你和游儿去帮衬照料了。”   最终,在天顺帝热切和期盼的目光中,顾子湛还是没能将她自己的身份说出口。她心里有些怕,不是怕天顺帝得知真相后的怪罪,而是害怕令这位给她关爱的老人失望。   *   神情落寞着,顾子湛回到了东宫。   今天大朝会上的消息,已经生出翅膀,飞遍了整个后宫,楚澜也一早便知道了。见到顾子湛这样的神情,自然也猜到了她心中的犹豫。   拉着她在软榻上坐下,楚澜向见微使个眼色,见微退出去后,很快又回来,还端来了一盒吃食。   楚澜眼神示意,见微又带着一众内侍宫女,安安静静退了出去。   上前摆弄好食盒,楚澜从中取出一份糕点,拿给顾子湛。“吃吃看。”   顾子湛浑浑噩噩的接过,刚要放进口中,又被楚澜拦下。“这是我亲自做的,你仔细尝尝好不好吃。”   顾子湛眼眸亮了亮,放进口中细细品尝。楚澜在一旁问她,“好吃吗?”   随即不待顾子湛回话,又轻笑起来,浅声道:“不好吃也不许说。”   顾子湛被她逗笑,眉眼才总算舒展,认认真真吃了几口,神情十分乖巧:“好好吃。”   楚澜唇边漾开笑意,“好吃的话,那你便不要再皱眉头了。”   顾子湛舒展眉眼,“好——”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楚澜插了话,“不然你总皱眉,看着都有些老了。”   顾子湛顿时噎住。   楚澜被她神情逗乐,朗声笑了起来。   顾子湛无奈又宠溺,也跟着笑起来。   *   也许是为了让她们更好地体会为人父母的责任,也许是为了增进彼此的感情,满满百天过后,天顺帝就让人把她抱来了东宫,交给顾子湛和楚澜亲自抚养。   对此,顾子湛暗戳戳觉得,是天顺帝不想让小乖孙打扰他跟皇后的二人世界,所以就来打扰她俩的二人世界了。   好在满满乖巧,也不怎么闹腾,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几乎很少哭闹。满满早慧,几月的小小婴孩,小嘴整日咿咿呀呀、含含糊糊的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   顾子湛对她极为疼爱,总爱抱起她小小软软的身子,学着她咿咿呀呀的,两个人对起话来,倒也自得其乐。   楚澜看着她们俩,神情是少见的温柔。   距离天顺帝在大朝会上突然宣布退位一事,转眼已过去了快一旬。顾子湛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将她的身份告知天顺帝。眼下她公事缠身,税制改革一事详细的章程定好后便要开始推行,紧接着就是开始准备选吏考评。这场考评过后,紧接着便是会试,再之后,还有府试要操办。   户部一个名叫稽税科的新衙门,低调成立。   同时,谭思贤早已准备好的银两,也已经调配至各府州县。   总归皇帝退位是大事,规制和流程极为繁琐,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敲定。顾子湛便打算先将这些考试一一忙过了,再去找天顺帝详谈。   *   三月末,大昭每年一次的选吏考评顺利举行。别看这种考核不限定学识和身份,满十六岁者便可参试。但试卷内容却着实不简单,大抵要比府试还难些,且多与民生相关,策问讲求实效。更重要的是,为表公平,今年顾子湛特意加上了一条。   ——凡参试者,成绩一律对外公布,且还要在成绩之后表明各人的姓名、籍贯与父祖及配偶出身。   如此一来,自然规避掉许多学识不够的人。毕竟,若是只得个三五分,谁也不想在乡里乡亲中丢人。同时,因着将身家标明,学识不佳的官宦子弟,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的作弊。   等成绩汇总上来,其中合格的,女子占了三分之一强。这点对于顾子湛来说,又是一件喜事。   天顺帝也极为高兴,对顾子湛赏赐了一番,又重新提起退位一事,让礼部需得加快进度。   问过钦天监,将时日定在了六月廿六。那时府试已过,朝廷上下也能腾出手来,将这事办妥当了。虽然这个日子并不是钦天监给出的首选,五月中有几日天象不明,钦天监以为下半年更加适宜。但皇帝着急退休,作为臣子,也只能遵从。   敲定好日期,天顺帝便再下诏书,将这事昭告天下。   顾子湛上书请辞了几回,被天顺帝一一驳回,也将该走的流程都走圆满了。   因着这一年接连发生的大事,尤其是女子在县试与选吏考评中的突出表现,竟使得同样在三月举行的“春闱”会试都有些黯然失色。   这一回参加会试的都是往年通过乡试的举人老爷,自然也都是男子。皆遵循旧例,没有什么新花样。会试由天顺帝安排顾子湛全权打理,连之后的殿试,他身为天子也只是象征性的出席。最终三甲的名单,更是由顾子湛与几位重臣直接敲定。一甲的状元、榜眼与探花,年纪都不小,但观其文章,亦皆是有志革新之人。   天顺帝所有的表现,都在向世人昭示,顾子湛,将是再无可置喙的下一代帝王,下一任天下之主。   而依照历来的传统,新帝继位后改元的第一年,也是要举行恩科的。所有人都清楚,明年的科考,所迎来的变化,才最是翻天覆地。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府试的时候。   府试自然要比县试难上许多,加之一些基础不错的女子选择了选吏考评,这一次参试的人数,相较县试,便少了许多。但最终,仍有一成左右的女子,从参试的童生中脱颖而出,成为了秀才,进入了府学。因这一年有恩科这样的特殊存在,之后举行的乡试,便不再限定府学生的学习时限,凡通过府学测评之人,都可以参加乡试。   顾子湛看着各府递上来的,厚厚的秀才名单,从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河东府的府试第一名,是个女子,名叫周小婷。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顾子湛有些想笑,随后,便是一丝恍然,有如隔世。   当初那个一门心思要以绣球招亲的方式嫁个如意郎君的周家小姐,如今已走上了入仕为女官的道路。原来,她的到来,真的对这个世界,对那些身处这世界中的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影响。   这是惊喜,同时也是鞭策。   顾子湛揉揉眉心,觉得有些乏了。   照理来说,她这副身体素质不错,内息的调养也从不曾落下过,又没有了那承无神识的干扰,应当是活蹦乱跳健健康康的。只是不知是不是最近累到了,顾子湛时常感觉身体疲惫,总有些无力感。   楚澜给她细细看过,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也只得暂且放下。倒是皇后有些忧心,时常会让合坤宫的小厨房给送来些珍惜药膳,给顾子湛补身子。   顾子湛看着小腹上多起来的肉肉,愈发惆怅了。   *   五月的时候,从福王府中,传来了正在闭门思过的福王生病的消息。天顺帝记挂这位叔父,往日本就较为亲厚,又想到他那封时机恰好的请罪折子,便让顾子湛带着些赏赐,以储君之尊,亲自去他府上探望。   前一晚满满有些着凉,这日便发起了烧。楚澜走不开,顾子湛便独自去往福王府。   福王脸色有些发白,与往日的红光满面一比,明显病的不轻。顾子湛只看了一眼,福王便让人将她请出去,不敢让她沾了病气。   顾子湛便将带来的赏赐留下,又与福王的长房嫡子福世子说了会儿话,见过了几个据说有些才华的孙辈儿,顾子湛便离开了。   福王年轻时极为风流,有名分的侍妾便有十多个。后院子女活到成年的,加起来足有三十七人,孙辈的自然便更多了。但福王向来不喜朝政,子女中也没有什么成气候的,整日困在后院里你争我抢,吵吵嚷嚷的,确实是一堆烂账。这几个被福王世子领到跟前的孙辈,在顾子湛看来,也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有一两个眼中,还明显带着野心和算计。   从福王府出来后,顾子湛想着方才见到的那些人,不禁有些替福王头疼。看来福王这一脉,在他之后,将再不复今日的荣光。   头又有些疼,疲累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顾子湛揉揉眉心,在马车中闭上眼,阖目养神。   就在这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顾子湛刚刚睁开眼,就听到柳赞在外低声道:“主上,发生了些急事,可否容属下入内禀报?”   顾子湛沉眉,答道:“进来吧。”   柳赞便掀开车帘入内,神色有些不可置信。“主上,方才属下在街角见到一人,似乎,似乎是李岱!”   顾子湛眉心一跳。   当初李岱在护送顾权去宁陵郡就藩后,便背叛了顾子湛。而在顾子湛与廉适之前去围剿顾权和元晦道长时,也没有寻到李岱的踪迹。据元晦道长手下那些叛军说,他一早就被杀了。   那么,此时出现在街角的,到底是谁?   顾子湛面色冷了下来,只觉得心中的疲惫感愈发浓重,令她有些头脑发晕。强打起精神,顾子湛对柳赞道:“你立刻带人去追!”   顿了下,又说道:“我先去有客来等你,无论是死是活,都得即刻报于我知晓!”   柳赞领命,出了马车,立刻便带人向着街角而去。   顾子湛撑起愈发晕眩的脑袋,吩咐留下的护卫,与她先去有客来等候。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她这一去,就再没了踪迹。 第一百二十三章 调虎离山日,贪狼吞日时   柳赞这一去, 自然是扑了个空。那个肖似李岱的人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转眼就没了踪影。   不知为何, 此时的柳赞心里, 生出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他毕竟常年隐于暗处, 做惯了捕猎者,这种情形下转眼间, 便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调虎离山!   顿时,柳赞后脊浮上一层凉意, 在这夏日中, 竟仿佛置身冰窟寒潭。   再不敢耽搁, 柳赞迅速调转马头,向着有客来狂奔而去。   径直去了有客来后院,果然,没有见到顾子湛的马车。连带着留下守护顾子湛的嘲风营东宫卫,也一并没了踪迹。   急急唤来掌柜询问, 顾子湛一行竟然从未来过有客来!   霎时, 柳赞整个人如遭雷击, 呆立当场。   他尤不敢相信, 但也深知找寻顾子湛一事绝不可大张旗鼓。令身边的东宫卫在顾子湛的必经路上查探一番, 没有发现半点记号。柳赞心知再耽搁不得,只好命东宫卫继续低调寻人, 他只身一人,纵起马, 一路奔回了皇宫。   在他的身后,正午的烈日,忽然从四周开始, 渐渐笼上一层阴霾。   *   他本也可以一起去寻顾子湛的,但下意识的,柳赞便认定,这事他首先要做的,便是告知楚澜。   进入皇宫后,柳赞不敢将心急表露出来,揣着一肚子的焦躁,强压下神色,不紧不慢的回了东宫。   此时,楚澜正在满满的寝殿里,陪着来探病的皇后。满满是宫里所有贵人们的心头肉,顾子湛出宫办事,天顺帝只能将朝政接下,就只有皇后先来了。义许也被召了来,正在殿内给满满诊脉。   柳赞等不及,找到见微,去将楚澜悄悄请了出来。   这日的楚澜,不知为何,从顾子湛出宫开始,便有些心绪不宁。她原本以为许是因着满满生病而生的烦乱,在见到柳赞后,这种不安稳的情绪却立刻汹涌。登时,楚澜心中也笼上了阴霾。   不待柳赞开口,楚澜便先声问道:“子湛呢?她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柳赞轰然跪下,“夫人,主上不见了!”   随后,柳赞便将今日之事,对楚澜和盘托出。   当得知顾子湛没有到有客来,街上也没有见到嘲风营留下的暗号。楚澜面色冷如寒潭,她心中已是焦急到了极点,强撑着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天空愈发阴沉。原本光芒万丈的太阳,似乎正在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黑影,一点点吞噬。   殿外,一阵夹杂着宫人惊呼的骚乱骤起。   “这是,贪狼吞日了!”   幢幢的黑影晃动,在慢慢被吞噬的残阳中,楚澜面上,一片惨白。   *   顾子湛是被一阵剧痛惊醒的。后脑和脖颈处一阵阵跳动着的疼痛,似乎是被人狠狠击中过。   她慢慢睁开眼,却发现周遭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蒙了眼,带到了这个地方。   她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人在看着她,四肢丝毫不敢动弹,呼吸也尽量放平稳,脑中开始思考她身处的境况。   在顾子湛的身下,床褥干燥但有些硬,依稀可以闻到淡淡的沉香味。这气味有些熟悉,但她一时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闻到过。   周遭一片静谧,顾子湛屏息听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声音,似乎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但她不敢大意,依旧保持直挺挺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忽然,一声细微的门轴转动的声响,传入了她的耳中。随后,便是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由远而近的来到她的身前。   顾子湛的心,骤然绷紧。   这两道脚步声在她身前停下。随后,便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时之间,顾子湛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被绑缚在案板上的猎物,凶恶的捕食者正在打量着她,随时准备将她一击毙命。   顾子湛再忍不住,内力汇集至气海,便要猛然坐起。   然而,她刚一运气,立刻便有无边无际的剧痛,从她的四肢百骸传来。她重重喘息出声,却是一动都动不得。   她的穴道,被人印封了。   床边的人看着她的动作,低低笑了起来。   “太子殿下,您这又是何必呢。再如何挣扎,也不过自讨苦吃。”   顾子湛双目倏然睁大,竟然是他!   随之而来的,是心底深处涌起的,无尽的怀疑和恐惧。   为什么是他?   *   贪狼吞日,自古便寓意着不详。当初的元晦道长曾以此哄骗了承无和顾权,却不曾想,当真会有这一日。   天顺帝正巧来看满满,楚澜匆匆向他说起这事,虽然并未详细说明,但天顺帝还是第一时刻反应过来,有人要借着这天象生乱。   当红日开始被黑雾笼罩,皇宫的大门立刻紧闭了起来。廉永平领着龙骑卫,柳赞命副将领着嘲风营,将皇宫上下严严实实的保护起来。   天顺帝不愿楚澜亲身犯险,但看到她眼中的坚定,还是长叹一声,让她带着柳赞,亲自出宫去寻找顾子湛。   随同楚澜一同出宫的,还有刘木兰和一众凰涅军女兵。   冥冥之中似乎预示着,这支由顾子湛一手带出来的女兵,凤凰涅槃自她而始,而她的涅槃,也将由这铿锵的凰涅军护卫。她们,是始终联系在一起的。   将所有顾子湛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搜查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楚澜抬眼看向愈发昏沉的天边,烈阳距离被彻底吞噬,只剩不到三分之一。   她心中愈发焦急,但同时还有一丝坚定。   这份坚定,来源于楚澜对顾子湛的信任。她的澄儿,无论何种境地,都绝不会抛下她!   然而,当太阳即将被彻底吞噬,黑暗快要将一切笼罩时,顾子湛依旧杳无音信。   楚澜的心中,渐渐升起了绝望。   子湛,你到底在哪里?   *   在来人开口后,顾子湛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对方的目的是为着什么,想到这人的身份,顾子湛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恢复冷静后,顾子湛的唇边,若有似无的漾开一抹笑意。   “黄玄大师,好久不见。”   大笑声在她耳边响起,随后,眼睛上的那块黑布,被人一把扯下。   顾子湛被屋中点燃的烛火晃的刺眼,眨了几下,看向面前那两个人。这里满屋的沉香味,便与先前黄玄去宫里替她清除承无魂魄时一般无二。而这沉香乃是佛香,加上这屋中略显简陋的摆设,她眼下被关的地方,应是一处禅房。   顾子湛眉尾微微扬起,对着黄玄身后那人说道:“师父,我没有想到,这事竟也有您的一份。”   在黄玄那张被烛火摇曳的有些狰狞的笑脸后,是消瘦不少的元虚道长。   顾子湛想了想,开口问向他俩,“所以,你们将我带来,是要替承无报仇吗?”随后,她便摇摇头,自己否定道:“不会。二位笃信天命,自然不会为了个命数断绝之人毁了紫微天命,不然上一回,黄玄大师根本就无需救我。让我想想,你们此次前来,应当是为了这皇位吧。”   “黄玄大师的心思我猜不出,但想来师父的心思,应当与您师妹一般,想要毁了大昭,断了顾氏血脉。只可惜承无命中有煞,多少年都只有一抹神识存在,不除掉他,紫微天命也不会真正与我融合。”   “况且他狠厉有余但谋略不够,说白了就是福薄命浅、没有脑子,紫微命数给了他,也是白搭。他能祸乱江山一时,但顾氏子孙中不乏聪明人,也正因有他,反倒便于凝聚民心,推翻暴/政。所以,承无这人,不足以使顾氏断子绝孙。”   顾子湛看向元虚道长,笑道:“以上这些,应当便是黄玄大师给出的,让您甘心舍弃亲子神识的理由吧。”   一时之间,元虚道长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   随后,顾子湛不待他开口,又转向黄玄,继续说道: “所以,最终要将我取而代之的,一定另有他人。且这一位,还是个惯会隐藏之人。表面大度,实则只为自己,等他坐稳了这个位置,便会开始将那些可能威胁到他的宗亲尽数残害,大昭自然气运衰微,覆灭也在所难免。”   “同时,他身份定然不会低,不然,这么多年,也不会将黄玄大师你保护的这般稳妥。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先前对黄玄大师并未提防,若等我继承皇位再动手,岂不是会更稳妥?你们这般着急,莫不是那人,已时日无多?”   “照着这个思路,我心中已经大约有了人选。”顾子湛苍白的面色上浮现笑意,心中却是一痛。   话到这里,她看向元虚道长,啧啧两声。“师父果真非凡人,竟甘心用亲子的性命,给旁人做垫脚石。”   又看向黄玄,“黄玄大师,您虽然笃信天命,但以紫微命数自毁的,也当真有魄力。”   她这番话,便是专门照着这两人心中最在意之处说的。想来也可笑,这二人与元晦道长,都是将天命捧在最高处,也全将那虚无缥缈的天命,看作一切的前提。若是换个不信这些的人,一刀将顾子湛砍了,也没有这样复杂的弯弯绕。终究是自己给自己画了樊笼,不过坐井观天,偏偏夜郎自大。   *   果然,她刚一说完,元虚道长的脸上已浮起明显的怒意。黄玄依旧是笑着,只不过那笑容已愈发狰狞和扭曲。   元虚道长先沉不住气,喝道:“逆徒,放肆!还不住嘴!”   顾子湛斜睨他,“掳掠当朝储君,我看,是你们放肆!”   黄玄制止住还欲说话的元虚道长,冷冷看向顾子湛,“太子殿下巧舌如簧,老道佩服。但你可莫要忘了,你眼下不过板上鱼肉,我们该要如何做,可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成王败寇,你该认命了。”   顾子湛手心都是细汗。无论她表现的再镇定,心中的慌乱都难以消弭。正如黄玄所说,她如今受制于人,就算猜出了对方的目的,也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更无法脱身。当务之急,她必须要找到办法,将身上被封的穴道解开,得有自保之力才行。   黄玄见顾子湛没再多说,心中也稍稍安定。他看向元虚道长,“你在此处,看好她。我出去看看,等人到了,便可以开始了。”   临走前,又看向顾子湛,黄玄笑容有些诡异。“还有一事,太子殿下说错了。老道选在今日动手,只有一个原因,不妨告诉你。哈哈哈哈,贪狼吞日之时已到,这一次,你休想逃脱!”   顾子湛心中一紧,头皮更是一阵发麻。   竟然,当真会有这种天命!她心中涌上无尽的烦闷,一时之间,对天象与命数之说,竟生出了深深的厌恶。   被这种无法反抗的力量逼迫的感觉,真的是太糟糕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前尘终落定,知交别幽冥   楚澜又向柳赞细细询问一遍这半个上午发生过的事情。   能利用李岱引开柳赞, 说明对方不光知晓李岱这人,对于他同顾子湛的关系也十分清楚。此外,能劫走顾子湛, 对方定然已筹谋许久, 也对他们今日的路线了如指掌。   顾子湛今日要去探望福王, 这件事虽是天顺帝收到消息后的临时起意,但储君出行的礼仪步骤十分繁琐, 一整个流程下来,知之者甚众。   从这一点上, 不好查出来。   至于能够知道李岱的人, 顾子湛与楚澜身边的心腹都是清楚这事的。只是若要因此而断定又一次出了叛徒, 楚澜也是有些不信的。   但不得不说,这一点,确实是如今最大的可能了。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顾子湛此时,人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时, 春晖和白二一起, 主动找了来。春晖怀里, 还抱着白绒绒的艳丽。   见到楚澜, 春晖将艳丽放下, 一脸严肃道:“夫人,艳丽鼻子最灵了, 带上它吧,它一定能找到少爷的。”   一旁的白二也有些笨拙的开口:“小姐莫急, 姑爷一定没事的。”   对春晖说的法子,楚澜虽不太相信,但心中仍是涌起一股暖意。同时, 也被春晖提醒着,想到了她的青鸢。   将青鸢唤来后,巨大的羽翼在渐渐昏沉的天空中发出震荡,几声穿透云层的鹰唳之后,青鸢飞入了天幕中。   楚澜看着青鸢飞走,心中的迷雾仍旧不曾消散。   到底是谁?   *   黄玄出去后,顾子湛静静躺在床榻上。元虚道长走去一边,在一张圆凳上坐下。   两个人都在打量着对方,没有人说话。   半柱香的时间过后,顾子湛先开了口。   “师父,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   元虚道长迟迟没有回答,然而就在顾子湛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元虚道长开了口:“罢了,你我终究师徒一场,也是我看护着你长大成人。若不是为了师门,我也不愿你落的这般下场。不妨与你直说,改天换命,就是要将你的魂魄与紫微天命分离,再将你的魂魄移走,引他人入命。”   顾子湛在脑中想了想,又问道:“那之后我的魂魄呢?”   元虚道长答她,“蕴血魄玉能贮藏魂魄,你的魂魄,就会放在那里。”又顿了顿,“与承无在一起。”   顾子湛轻笑,“好巧,我又要与他见面了。”随即,她抓住一点,继续问道:“魂魄进了那枚玉中之后,总不会不死不灭吧?我俩这份孽缘,又会纠缠到什么时候?”又轻轻一叹,“也不知我到底何时会重入轮回啊?”   元虚道长微垂下头,抚摸着拂尘,“我对此也不甚清楚。但魂魄之事,原本自有定数,肉身覆灭,魂魄便当随之消散去往轮回。只是这蕴血魄玉向来是天机门门主的信物,你师祖留给我,也只说要用来存续天机门的机缘。至于作用如何,因只有历代门主知晓,所以你何时会轮回,这个,我也说不好。”   顾子湛也点点头,“那这么说,承无还在不在,师父想来,也不清楚了。”   元虚道长面色忽然一白,惊呼脱口而出:“不会的!师叔说过,承无自幼便失了肉身,藏进这玉中,便可培固元神。他与你是不同的!”   顾子湛听出他话中的前后矛盾,立刻随之而上说道。“我与常人等,失了肉身便要元神消散,那为何承无不会?师父自幼教导我天道有常,为何我的命数可定,承无的便不会?”   她努力半撑起身子,仰头看向元虚道长,“师父啊,这蕴血魄玉,想来应当是师祖传承于你,给天机门留一线生机。你给了元晦道长,是为了救承无,即便是违背了天道,但兜兜转转,天道始终还在天机门。可如今,你将这枚血玉透露给了旁人,就当真不怕有去无回吗?”   “到了那时,承无魂飞魄散,天机门法器的奥秘也被那人知晓,你说他会不会容你?只怕从此天下,便当真再无天机门!而你,就是天机门的罪人!”   元虚道长登时变了脸,起身厉声呵斥道:“你胡说!”   “咣——当——”   屋门被人大力从外推开,黄玄暴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顾澈,你休要胡言!你死到临头还敢挑拨离间,当真是胆大包天!”   顾子湛全然不怕,对向黄玄说道:“若我说的不对,黄玄大师又何必这般恼羞成怒!你诓骗人家的宝贝,又害死人家的孩儿,我再胆大,又怎会大的过你!”   黄玄快步上前,劈掌就向顾子湛打来。顾子湛心知躲闪不开,索性昂着头,毫不畏惧的大笑起来。   黄玄诧异看向用拂尘拦下他的元虚道长,随后冷下声道:“枢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元虚道长脸上闪过一丝畏惧,又很快开口问道:“师叔,承无到底怎么样了,你不可再瞒我!”   在他们二人的身后,有人正着一身朱红色的亲王服饰,慢慢跟了进来。   顾子湛不去看那正僵持着的叔侄二人,向那抹朱红色看去。   带出几分苦涩,顾子湛有些怅然的开口,“没想到,这幕后之人,竟然真的是您。”   *   楚澜在京城中寻不到顾子湛,眼下青鸢还没有传回消息,想到今日她曾去过福王府,便带着刘木兰等人打马去了福王府,向王府侍卫打探,可曾发现有外人在福王府周围出现过。   她半点头绪都无,如今已是病急乱投医,来福王府,也只是万般焦急中,必须要做些什么。   在天色快要变黑之前,楚澜来到了福王府外。巧的是,正看到福世子有些焦躁的领着侍卫出来。   楚澜心中疑惑,忙让柳赞上前询问。   福世子显然已是惶恐万分,见到楚澜,忙跪下说道:“太子妃殿下,不好了,家父不见了!”   楚澜顿时生出惊疑,福王怎么也会在此时不见了踪影?   就听那边福世子已然急出哭声,说话反反复复、颠三倒四,几番下来,楚澜总算听明白了。   福王自顾子湛匆匆探视过一眼后,便关了屋门,言说体力不支,需要静养。这事实属平常,福世子原本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听说一个侍妾崔氏熬了大补汤,带着福王最小的儿子要去探望,福世子心知这两母子定然又要去福王面前挣些好处,心中便起了不满。   福王向来宠爱崔氏与她那个小儿子,福世子虽然对楚澜说的是担心他们扰了福王休养,但实际上,也是怕福王病重丢了神志,胡乱许下些什么好处,便一道跟了去。   在福世子看来,福王年岁大了,保不定哪天就去了,到时候福王府偌大的家业,都该是他的。自然一分一厘都得看好,不愿有旁人动了他的东西。   谁知,他们这两拨人在屋外便被福王的贴身侍卫拦下了。那崔氏以为这是福世子的意思,当场就闹了起来。这动静极大,偏偏屋里却没有半点声音传出。福世子心中复杂,料想只怕福王情况不妙,便带人强闯了进去。   这一看,更令他浑身发寒。   福王,竟然根本就不在屋中!   他在府内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福王的踪影。那些侍卫更是咬死不说,甚至还想趁乱将福世子也拿下。这下,福世子更认定有人生了乱,总归福王府中除了福王就属他地位最高,福王又被人发现不在府中,另一些惯会看眼色之人便倒向了福世子。两厢争斗一番,福世子将那些人绑了,就要带着亲兵出来,一面寻人,一面进宫禀报。   正巧遇到楚澜,等他说完,楚澜心中也生出不好的预感。   这一切,有些太巧了!   就在这时,青鸢自天边而来。在天空盘旋几圈,便向着城外飞去。   楚澜再顾不上福王府这摊事,令柳赞派人回宫传信,便立刻打马,跟着青鸢而去。   福世子还在身后哭喊,楚澜奔出许久,渐渐地,耳边只余风声,心中的迷雾,也愈发深重。   出了朱雀门,楚澜看向青鸢飞去的方向,心中猛然一惊。   那边,竟然是向着报国寺而去!   霎时,楚澜只觉得心里那团迷雾中,透出了一抹亮光。   是的,知道李岱背叛的,除了他们这边的人外,还有一人。那日在顾子湛与廉适之攻下元晦道长一伙前,元虚道长曾与元晦道长,见过一面!   此时,再想到方才福王府那些事,楚澜心中骤然涌上一层蚀骨的恐惧。   这一切,真的太巧了!   *   顾子湛已然认出,跟在黄玄身后进门的那人,就是福王。   福王还是她上午见到时的样子,面色发黄,双颊因着消瘦有些凹陷,显得坠在其下的双下巴都有些怪异。但此时的福王,眼中早已没有往日醇厚温和的样子,而是闪着慑人的阴狠。   那边,元虚道长还在质问黄玄,而就在一瞬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他身子一软,便向前跌去。   身后的福王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尖已被鲜血染红,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血。   黄玄面色也是一惊,看向福王,“殿下,不必这般吧。”   福王面上染上了几滴血,更显出他此时的狰狞。一脚将元虚道长踢开,看向黄玄道:“忒多废话作甚!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本王总算撑到了今日的时机,你还耽搁什么?”   说罢,他握着还在滴血的长剑,一步一步走向顾子湛。   方才在元虚道长与黄玄争执时,顾子湛便已咬破了舌尖,剧痛让她脑中有了一瞬的清明。趁这个机会,她暗中运气,左半边的身子已渐渐有了些力气。   见到面前这如鬼魅般的福王,顾子湛心中有惧怕一闪而过,随后强稳下心神,她必须要再争取一些时间!   看向福王,顾子湛开口故意问道:“叔爷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福王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她,随后嗤笑出口,“想不到,这天命,最后会落在一个女人身上。”他目光中有些厌恶,呸了声,“若不是这天命在你,我还真看不上你这废物的身体!也罢,总归能当一回皇帝,我也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随后,福王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你藏得不错,本王原还奇怪,为何你几次三番要推行女官女将之事。光凭顾烺的女儿身,能让顾桢不顾天下人反对也就罢了,你又哪里来的好心,要全心为她筹谋。想不到,你根本也是个自私之人,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不过也好,你们做的这些,倒省去本王的许多事了!”   顾子湛眼眸眯起,继续引他说话:“所以,你是在递上来那封请罪折子时,才知道我的身份吧?也正因此,你才会前后不一,忽然由反对变为了支持。”顾子湛觉得有一股气流猛然窜进右手掌心,她心中一喜,又继续开口拖延,“叔爷爷,你怎么不多想想,黄玄大师可是一早就知道我身份的,他为何一直瞒你到那时?他应承你要将你的神识移入我的身体,等他施起法来,你可要比我现在,更像任人宰割的鱼肉!”   福王眼中闪过狠毒,余光瞟向黄玄,却又立刻移回顾子湛身上。举起长剑指向她,冷笑道:“太子殿下,你可真是不简单。三言两语的,却尽是挑拨离间。我与黄玄互为倚仗,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顾子湛朗声大笑起来,看向黄玄,“黄玄大师,当真如此吗?”   “够了!”福王厉声打断她,看向黄玄道:“黄玄,还等什么,本王不想再听她废话,快点动手吧!”   就在此时,顾子湛猛地暴起,一脚狠狠向着福王心口踢去!   她这一脚是强行运功冲开穴道,用了如今能使出来的十成力,一脚出去,福王躲闪不及,被踢中心口,立刻便吐出一口血来。   福王沉重的身子向后仰去,黄玄在顾子湛抬脚的瞬间便起身上前,但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将福王接住,随后,黄玄立刻上前,一掌劈向顾子湛天门!   瞬息之间,顾子湛周身的穴道,再一次被封了起来。   顾子湛头上遭受重击,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令她再支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顾子湛身子一软,歪倒在了床榻上。   *   那边,黄玄架起福王放在椅子上。他在心中算了算时辰,贪狼吞日已过去大半,再耽搁下去,就将彻底错失这难得一遇的机会!   黄玄伸手去福王鼻下探了探气息,长舒一口气,福王还没死,他还有机会。   从怀中取出那枚已呈暗红色的血玉,黄玄快步走到顾子湛身边,运起天枢门独有的道门秘法,开始抽取顾子湛的神识。   顿时,仿佛身体被钝刀从中劈开般的剧痛,铺天盖地向顾子湛袭来。   顾子湛只觉得头痛欲裂,这种痛意深入骨髓,又一寸一寸割向了她的灵魂。   忽然间,从灵海最深处,一声叹息传来。   顾子湛的眼前一片模糊,慢慢的,慢慢的,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立在云雾缥缈的灵海中,慢慢向她走来。   离得近了,顾子湛才看到,来人的胸口正一点点裂开,一片片如落梅般的血痕在她的胸口绽放。   来人浅浅一笑,唇边便溢出了鲜血。   “子湛,从今往后,你我便真的永诀了。”   语调中带上轻快的玩笑,顾澈说道,“这一回,再没有时间与你手谈了。子湛,珍重。”   巨大的力量瞬间袭来,顾子湛清晰感受到一股拉扯的力量,正将顾澈一点点,彻底与她的身体分裂开。   顾子湛双眼被泪水遮挡,她再难忍痛苦,大叫道:“顾澈!”   一片剧烈的白光向她砸来,刺得她睁不开眼。   顾子湛强撑着,即便双眼被刺得生疼,依旧努力向着那片白光看去。   再圣洁不过的光晕中,顾子湛看到了一脸不可置信黄玄。   和那枚被满身鲜血的元虚道长,狠狠砸碎的血玉。   再没有一点光彩的碎片四分五裂,飞溅起来,划破了顾子湛的眉心。   屋外,响起了剧烈的撞击声。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明台空如镜,尘埃化飘零   顾子湛意识消散前, 最后印入眼中的画面,是手执长剑,破门而入的楚澜。   分离的痛苦被温柔抚平,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力, 融入进平和而包容的怀抱, 从四面八方将她温暖。   随后,她缓缓阖上双眼, 陷入了一片黑暗。   而天边,乌云散去, 白昼重现。   *   福王自那日天顺帝令他闭门思过开始, 就生起了病, 一直秘而不宣,等的就是要趁天象大变之时,将顾子湛引入陷阱。拖了这么久,他本就靠一口气撑着,而今被顾子湛奋起一脚击中心口, 要不是楚澜到的及时, 早已一命呜呼。但即便有楚澜给他用银针吊命, 他也因着油尽灯枯, 再不曾苏醒。福王带来的那些守在门外的死士, 也被凰涅军一网打尽。   黄玄见势不妙意图突围逃走,被凰涅军射杀于乱箭之下。   元虚道长被福王重创, 拼死将那枚蕴血魄玉砸碎后,也再难支撑。他拒绝了楚澜的医治, 很快便因着失血过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临去的时候,面容却是难得一见的平静。   天顺帝在接到刘木兰送回的消息后, 立刻下旨,名言福王谋逆,由廉永平领着龙骑卫将福王府上下围住,将一些负隅顽抗的死士斩除后,便直接入内搜剿罪证。福王满院子的妻妾子女乱作一团,大多不可置信,有叫嚷着要去寻天顺帝做主的,也有虚张声势,要令官员弹劾廉永平的。   不过跳梁小丑,树倒猢狲散,很快便都没了声响,再激不起半点水花。   这一场叛乱来的急,平复的也很快。朝堂中的诸位大臣和一众宗亲,也全没料到一向看上去忠厚宽仁的福王,竟会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大逆不道之举。   消息在第二日朝会上,被天顺帝放出来后,有些不相信的大臣,刚三三两两的开口,便被天顺帝扔来的证据,一个个吓的闭了嘴。劫持储君,勾结袁党余孽,妄图以妖法改天换命,这匪夷所思又险恶无比的罪行,着实太过骇人听闻。   只是这其中的受害者,当朝太子,不久便会承继为皇帝的顾子湛,却迟迟没有出现。   天顺帝对此,也是三缄其口,没有向外透露半句。   如此一来,人心愈发惶惶。一些往日里与福王走的近的宗亲大臣,不敢向宫中打探消息,便纷纷去到那些与顾子湛较为亲厚的宗亲贵族府上,想套出些话来。安国公傅家是一个,而不久前刚刚被顾子湛升为韩王的顾涛府上,也成了另一个众人争抢的去处。   顾涛苦不堪言,索性将自己一并打包,躲去了长姐荣泽郡主的府上。   **********   荣泽郡主下嫁给了开国功臣奉国公李家的长孙,但早年间这位李家大郎的父亲卷入了六皇子顾杕叛乱一事中,后来其父被老奉国公亲手打死,算是给了天顺帝一个交代,没有将祸事牵扯到奉国公府。但奉国公府上下,也因此失了圣心。李家大郎年幼时目睹这些事,原本心气儿极高的人,自此便成了怯懦和不甘交织的复杂性子。   老奉国公为着孙儿考虑,拉下一张老脸,向那时还是韩王的顾杞求亲,娶到了荣泽郡主。但却不曾料到,仅过了一年,顾杞便被天顺帝夺了爵。李家大郎饱受打击,心比天高却偏偏命比纸薄,自此便缠绵病榻、一病不起。终日郁郁寡欢,没过几年,独女刚满两岁,便早早去世了。   荣泽郡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又不愿整日虚耗在奉国公府中与那些不成器的亲戚斗法,在老奉国公过世后,索性带着女儿,请了天顺帝的荣旨,自己另辟了一处郡主府,母女两个相依为命。   顾子湛在与楚澜成婚后,有意拉拢宗亲中的年轻一辈,与顾涛亲近起来后,自然也与他唯一的胞姐荣泽郡主来往多了些。荣泽郡主性子爽利,为人不拘小节,一来二去,与楚澜也有了些交情。   就在前不久,顾子湛下旨,自明年起,国子监也开始招收宗室贵族中的女孩儿,更令荣泽郡主欢喜不已。眼看着女儿已过了十二,她不愿女儿日后困于深闺做个无知妇人,自然也是时候为她做打算了。   如今见到过来躲清静的弟弟,看他神色除了厌烦并无忧戚,荣泽郡主也忍不住好奇,向他打探起顾子湛的消息。   顾涛一脸不可置信,惊问道:“阿姊,怎地你也要来烦我?”   荣泽郡主瞪他一眼,“莫要废话,你光屁股的时候还是我给你擦的鼻涕,说两句话就是烦你,你也当真不中用。”   顾涛看向一旁掩嘴偷笑的外甥女,苦着脸求饶,“阿姊,云儿还在呢,你给小弟留些面子可好?再说了,我光屁股你不给我穿裤子,光擦鼻涕有什么用?你这样,我可是不领情的。”   李家丫头小名叫云儿的,在一旁咯咯咯笑了起来。   荣泽郡主没了耐性,打断他直接道:“你便给我一个准话,殿下到底如何?”   顾涛眨眨眼,招招手示意荣泽郡主靠近些,凑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姊,如今可有个机会,你若是把握住了,进位为公主,也并非不可能。”   荣泽郡主神色一顿,打发女儿出去了,才问道:“什么机会?”   顾涛轻笑几声,回答道:“奉国公府上,如今可是被庶出的那位一手把持着,陛下一直没有允他继承国公之位,显然也是看不上他。我外甥女她那早死的爹,好歹活着的时候,也是有着世孙的名号,不然也不能高攀到咱们家。如今,断没有叫旁人把便宜占尽的道理。”   荣泽郡主眸光一亮,问道,“别卖关子,你有什么打算?”   顾涛也不再遮掩,开门见山道:“你可以向陛下请旨,由云儿袭爵。”   荣泽郡主吃惊不小,忙掩住口,声音也更低了些,“女子怎可袭爵?”   顾涛朗声笑道,“有何不可?没看到忠义伯吗,那便是最好的例子。陛下与殿下,如今将朝廷上的文武官员都动了一遍,接下来,就该轮到宗室了。你虽然做了出头鸟,但也正好能给陛下送个梯子,还能转移眼下众人的注意力,就算陛下不说什么,等殿下做主的时候,也定然会念你这份人情。”   荣泽郡主尤不敢相信,顾涛已经站起身来,“小弟就你这一个姐姐,也只有云儿这一个外甥女,又怎会害你们。”   荣泽郡主显然已有些动心,见他要走,拉住他的衣袖,停顿半晌才开口,“照你这么说,殿下是平安无事了?”   顾涛咦了一声,“紫微天命啊,你当是说着玩的不成?放心,我皇嫂一早便传出话来,一切如旧,你我尽可安心!”   **********   没事可做清闲了快半个月,天天忙着打探皇帝家消息的朝臣们,终于遇上了一件大事。   荣泽郡主公开上书天顺帝,要求承认其女为老奉国公重嫡长孙的身份,继承其父的世孙之位。她终是有些顾虑,不敢直接提出让女儿承继国公爵位,但即便如此,也没甚差别。   女子到底能不能算继承人,又能不能承继爵位,一时之间,成为朝堂热议,也顺利转移了众人对顾子湛的过分关注。   荣泽郡主这一意外之举,也令天顺帝对她这个向来低调的侄女,高看了几分。眼下虽不好直接表态,但也确实如顾涛所说,在心里领了他们这份人情。   就在这样的混乱与嘈杂中,顾子湛醒了过来。   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身着单衣,背负荆条,独自一人去往合坤宫,向天顺帝与皇后请罪。   真真切切的死过一回后,顾子湛再不愿欺瞒这一对给予她无限包容和信任的夫妻。   楚澜目送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在合坤宫殿外伫立等候。   那一日,合坤宫的宫门闭了许久,所有人都被带刀的龙骑卫,远远隔绝在大殿的台阶之外,谁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最后,夕阳将要落山的时候,顾子湛才推开宫门,缓步走了出来。   她的身形愈发单薄,就好似一根青竹,被宽大的衣袍缚累,撑着不倒下。在楚澜迎上的一瞬间,顾子湛便身子发软,再撑不住的,栽进了她的怀抱里。   第二日,天顺帝少有的罢朝了。   一连十天,百官都没能在朝会上见到皇帝的身影,不禁人心惶惶。   十日之后,当一众朝臣来到了大殿外,李若愚一声尖亮的“上朝”,大殿宫门缓缓打开,鱼贯而入的朝臣们站定,抬眼便见到天子銮驾之后,紧紧跟随而来的皇太子仪仗。   长出一口气的众人都不曾知晓,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在这对父子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惊涛骇浪。   缓缓而来的皇帝陛下愈发苍老,他身旁长身玉立的清隽太子,眉心处多了一抹殷红的伤疤。   天顺帝重新上朝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推迟了新帝继位大典。   刚放下心来的朝臣们,瞬间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纷纷向顾子湛看去。   顾子湛面色沉静,有些清瘦的面庞温润如旧,看不出半点波澜。   众人心中叫苦不迭,高高在上的皇帝啊,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整日里不吭不响就给他们放大招,想要清净些混吃摸鱼,怎地这般难!   而另有些人,则在心中思量。莫非是天顺帝对储君生了不满,想要另择他人?   几日之后,留在各自封地的几个亲王纷纷上书,表示思念长兄,恳请天顺帝准许各家子弟进宫,替父随侍天子。   天顺帝没有准许,却也没有驳斥,这件事,就这么搁置着,容后再议。   但不少人看来,这便是一个信号。也许,天顺帝的心思,当真起了变化。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绪各不宁,云散终会晴   那一日在合坤宫中, 听顾子湛将身份和盘托出,天顺帝不可置信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暴怒。   这是他从未料想过的情形。   一时之间, 天顺帝的脑海中, 闪现过了许许多多个念头。   是不是从一开始, 面前这个看上去再真诚不过的人,就是带着深藏的算计, 利用了他给予的所有真心?   多可笑,原本他以为的那些为他着想、替他分忧, 从一开始, 就是为着那人自己, 踩着他的尊严和脊梁,给自己铺路!   于天顺帝来说,曾经有多欣慰,有多庆幸,如今便有多愤恨, 有多厌恶。   厚重的宫门, 掩藏了那一地器物, 落地时刺耳的碎裂声。   皇后垂着泪, 方才天顺帝的那通怒火, 令她也心有余悸。轻轻安抚已是垂暮的丈夫,她的余光中, 可以看到虚弱着跪在一旁的顾子湛,始终低伏着身子, 无声承受着斥骂和指责。   她有些不忍,更多的是不信。当真有人能将假意做的这般真吗?多少年的大风大浪,皇后不信自己会眼瞎至此, 也不信往日那些天伦之乐,和顾子湛看向他们时眼中的孺慕和关切,会全都是假的。若当真都是假的,那他们如今,也绝不会还有命留在这里。   她比天顺帝看的清楚,从一开始,这太子之位,就不是顾子湛自己求来的。   天顺帝喘息几下,对着顾子湛咬牙骂道,“孽障!”   皇后替他轻抚胸口,眼眶有些发红,低声劝道:“你莫要气的这般狠,当心自己的身子。”   天顺帝胸口剧烈的起伏总算稍稍平缓,但心中的怒气却丝毫未消。这样的大事,他竟然从一开始就被人蒙骗在鼓里。往日里他对顾子湛有多看重,现在想来,便有多恨。眸色中闪过狠厉,沉默良久,天顺帝忽然问道:“你既然从一开始就在隐瞒朕,为何又要在此时,将这件事说出来。”   顾子湛深深叩首,身子有些佝偻。   “子湛原先不敢说,是因为怕死,更是因着,用怕死这个理由来让自己心安的背后,实际上却另外存着的那份私心。那时,我以为诸事未定,无论是兄长交给我的,还是我自己所期望的都尚未实现,我还不敢言死。即便心中总存着对陛下与母后的愧疚,却也自欺欺人可以用一片诚心来弥补。”   “这一回,我已死过一次了。生死之际才发现,不是那些凡尘俗事离不开我,而是我自己放不下。帝王之位高高在上,引来无数人的觊觎和争抢。往前那些人,我原本便不曾信任,他们再如何贪婪和残忍,我也可以不屑一顾、哂笑了之。但这一次,却是不同的。”   “我再不愿我信任之人背叛我,在我看重的事情上欺瞒我,以己度人,我也不该对给予我信任的人,回以欺瞒相待。身外之事可以抛下,但我所得到的护佑与信任,再不忍辜负。”   其实这一次,无论是福王与那黄玄出乎意料的反叛,还是最后顾澈为了救她,彻底的魂飞魄散,对于顾子湛来说,都是极大的打击。尤其是顾澈,她虽然离开了,但那些无数次轮回里存留的记忆,依然刻在顾子湛的脑海深处。她的洒脱和无畏,让顾子湛自惭形秽,而她的遗憾与错过,也令顾子湛生出了倦意。在昏迷的时候,顾子湛就被这些复杂的情绪拉扯着,不由自主。   顾子湛清醒后的第一时刻,便想要抛下一切枷锁,只作为顾子湛活一次。   天顺帝拿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空盏在手中握着,虽没再说话,眼神却在打量着顾子湛。看出她的疲惫,天顺帝心中也在思量。半晌,天顺帝将茶盏一丢,砸碎在顾子湛腿边,眼眸沉沉,说道:“你先退下。”   顾子湛缓缓起身,微微踉跄下,站直了身子,低垂着头,拱手行礼,离开了合坤宫。   *   待顾子湛走后,皇后见天顺帝始终沉默不语,开口问道:“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天顺帝沉思片刻,揉揉眉心,有些倦怠说道:“我原先看她是个好的,却没想到,竟也是个心思深沉的!枉费我曾那般信任她,看重她!”   平心而论,顾子湛是有本事的,朝堂上那些棘手的事,虽有他从旁帮衬,但说到底,大部分也是顾子湛的功劳。不知不觉间,许多事已渐渐步入正轨。先前他只当顾子湛是为着满满做事,但如今得知顾子湛的身份后,便令天顺帝怀疑,这一切,是否从一开始,就在顾子湛的筹谋里。   朝政上,他愿意帮助顾子湛,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于,顾子湛在他看来,还是稚嫩的,还是需要依仗他。这也意味着,顾子湛必然离不开他的掌控。而这一点,就是天顺帝对她纵容,予她帮助和信任的前提,也是他能够放心退位的前提。   但如今,这个前提,忽然变得不那么确信起来。   天顺帝的心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是否应该换个人,换个真正能让他放心的人?但转瞬间,天顺帝又想到,在满满的身份上,他与顾子湛之间,因着这件事,也存了几分互相的牵制。   在将自己的想法与皇后说明时,天顺帝的眼中有杀机一闪而过。   但等他说完,皇后却摇了摇头。“阿澈绝不会用这件事,作为要挟的。”   天顺帝有些不满,皱眉看向皇后,却被皇后用一句话便打消了疑虑。“她若是有这样的打算,又何必将身份告诉我们,平白给别人手里放个要命的把柄?”   见天顺帝面色缓和了些,皇后又继续道:“况且,原先你属意于她,除了人品和才能与那所谓的天命之外,她不能育有子嗣这点,也尤为重要。如今看来,无论她是男是女,这些,都没有变。我倒觉得,她为女子,反而更好。”   天顺帝眉头皱的死紧,有些不敢置信皇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皇后也没跟他客气,又拿出一对白玉茶盏,给自己与天顺帝都斟了杯茶,才继续说道:“你先别急着生气,你想想,她是女子,或许可以成为满满身前的抵挡。”   皇后虽没有把话说透,但天顺帝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顾子湛将自己的身份亮明,也算是彻底将她自己与皇帝这一家子,绑在了一起。满满日后会遇到的难处,也确实可以由她,先去经历一遍。   皇后见天顺帝神色稍霁,便又加上了一句。“再者说来,女子终究要心软些。她看着满满长大,也更会亲近爱护,即便满满大了,有什么错处,她也不会太过狠心。你我年纪都大了,要说能看着满满长大成人,我是不敢奢望的。也只有把满满交给她,又有游儿从旁看着,我才能放心。”   话虽是这个道理,但天顺帝心中因着顾子湛的欺瞒而起的那些愤怒,以及因着自己始终没能彻底将她掌控而来的迁怒,也不是一时半刻就会消散的。想了想,天顺帝对皇后说道:“还是先把满满抱回来,其他的,我还需再考虑考虑。”   *   他二人又一齐坐了会儿,皇后看看天色,早已过了晚膳的时间。满满人小,最是觉多的时候,也不好将她闹起。便对天顺帝应承下来,明日一早,再将满满抱来。   只是当天夜里的时候,天顺帝突然又发起了高烧。为着照顾他,皇后便没有将满满从东宫抱回来。   其实这段时间,天顺帝已断断续续病了许多回。他已过古稀,打年轻时脾气就不好,早年又留有旧疾,肝火虚旺,对身体损耗极大。偏偏他向来要强,对待朝政也从不松懈,病了也要硬撑过去,不肯叫外人看出来。那时,先太子顾源走的突然,天顺帝曾急火攻心,吐血不止。义许一向直言不讳,当时便同皇后说过,天顺帝的身子早已伤了根本,寿数怕不会太长了。   自那之后,天顺帝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直等到顾子湛渐渐对朝政上了手,他心情放松下来,才渐渐缓过来些。   如今白日里受了番刺激,他心中火气难消,又正值暑热,这病气便汹汹而来。   找来义许诊治后,义许神色也有些不好。   天顺帝这一动怒,这些时日好不容易养好了点儿,又都白费了去。义许有些忧心,天顺帝的身子没有好转,只怕当真不会有太久的寿数了。   听到这个消息,皇后便呆立当场。她藏在袖中的双手早已紧紧我在一起,等义许走后,才发现自己竟将手上都握出了深深的印痕。   都说生死有命,但临到当前,才知道这种因未知而起的恐惧,是这般令人胆寒。   **********   天顺帝这一病,在床上已整整躺了三天,依旧浑身无力,缓不过劲儿来。虽然高烧已退,但症结未解,义许给他开了几味安睡的方子,让他好生休养。   天顺帝这回生病的消息,如先前的许多回一样,被皇后牢牢压制下,没敢向外透出半点风声。甚至连着楚澜和顾子湛,也一并隐瞒了。   看着躺在床榻上,苍老无力的皇帝,皇后心中也不禁开始思量起接下来的事。世人皆道天子万岁,可人世间,又哪里有真的长生不老。她对顾子湛是有怨忿的,但这怨忿中,顾子湛隐瞒身份这点,只占了极小的部分。更多的,是因为她的隐瞒,伤了天顺帝的心,导致了这场大病。但从理智上讲,皇后也清楚,顾子湛对天顺帝的身体状况并不清楚,天顺帝向来擅长遮掩,一开始不让顾子湛知道,是出于提防,时间久了,却也习惯成了自然。   只是眼下,就算有这些怨忿,更紧要的,却是活着的人。   皇后整日无法安眠,想了想,命李若愚去将楚澜找来。   楚澜也在等她。   见到楚澜,皇后的眼中,头一次多了试探。   楚澜任由她看着自己,行礼如仪,一举一动也皆是往日的沉稳和大气。   皇后先开口:“顾澈已同我说过,你最开始,并不是自愿的。近日你得知了真相,也是在你的劝说下,顾澈才会坦白。”   楚澜没有回答,皇后便继续问道:“那如今,若是姨母做主,你可愿与她和离?”   楚澜缓缓摇头,“不愿。”   皇后又问:“为何?总归她如今身份尴尬,只要你愿意,姨母自会为你寻个好人家。有夫有子,岂非常人之乐?”   楚澜抬眸看向皇后,半晌,清浅笑道:“姨母说笑了。我如今便是有夫有子,又何必多此一举。”   皇后皱眉,似有些不悦。   楚澜继续淡淡开口,“子湛人品如何,想必姨母也是清楚的。况且满满虽小,但也可看出,是个懂事乖巧的,我又如何愿意与之分离。”   皇后听她提到顾烺,心中也是一动。说到底,她也清楚,楚澜最初会嫁给顾子湛,就是天顺帝意图借她离间顾权父子的关系。这点,她始终心存愧疚。但同时,她也有私心,而顾烺,就是她最大的私心。只要楚澜愿意一直陪在顾烺身边,这便是她求之不得的另一道保障。   但终归,皇后还是启唇,最后试探了一次。“游儿,若是如此,你心中可会有不甘?”   楚澜摇摇头,“是因着子湛,才叫我原本的不甘尽数消解。”说罢,她看向皇后的眼睛,郑重道:“姨母,子湛是我愿意追随之人,但满满更是我一心守护的亲子。为母则强,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让她被人委屈了去。”听她这话,皇后心中又是欣慰,又有些不忍。轻叹道:“终究是姨母让你受委屈了。”   楚澜眉眼舒展开,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中有难掩的温情。“游儿从不觉得委屈。”   皇后忽然想到什么,又开口问道:“这件事,源儿,他知道吗?”   楚澜微微抿唇,没有回答。   皇后看她这个样子,心中哪还有不明白的。都说知子莫若父,但其实,更了解自己孩子的,往往却是母亲。长叹一声,皇后有些哀戚说道:“源儿坦荡,他是真的信任阿澈啊。”轻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泪,皇后有些怅惘,又有些释怀。   待楚澜离开后,皇后独自坐在殿中。灯烛摇曳中,她会想起了许多往事。楚澜与顾子湛相处时那些被她看到的情景,都似乎在说明,这两人之间,有着更深沉的羁绊。   忽然之间,皇后便有些怕,不敢再深想了。   **********   休养了五天,天顺帝终于有了些精神。   他对自己的身体清楚地很,这几日的昏昏沉沉间,他有过恼恨和不甘,也终于有时间,去好好看待这件事。   首先,他的确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挑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了。   况且,皇后那些劝慰,也被他听进耳中,放在了心上。与皇后不同,在天顺帝看来,顾子湛对他坦白,远远要比瞒他到死要好上许多。他是帝王,他才不要那些虚伪的无知和欺骗的善意,他只要真相。而至于这真相该如何昭示,是掩盖还是粉饰,一切的选择权,始终要在他自己手上。   而如今,顾子湛就是将这个选择权,交还在了他手上。从这一点上来说,顾子湛的做法,在意识的最深处,是令他欢慰的。   但天顺帝还不能全然放心。除此之外,他胸口憋着的那口气,也还得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消解。   所以,重新上朝之后的第一件事,天顺帝便推迟了退位的时间。   顾子湛对此自然没有异议,经过这么多的波折,她自觉早已看淡了一切。能叫她挂心的,也只有楚澜一人。其余的,皆是身外之物,无所挂碍。她本就是自异世而来,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心安二字。既然所有一切外物都不属于她,那她能用以回报的,便只有坦诚。   从承无开始,顾子湛的灵海之中,灵魂已被剥离过两次。她曾与他们共存,若说没有过彼此影响,又怎么可能。如今他们已彻底消散,顾子湛一时有些分不清,她性格中哪些才是只属于自己的,又是不是真的还有,只属于她自己的部分。   她所想的坦诚,到底是她本意里的坦诚,还是受旁人影响过后的坦诚?   顾子湛愈发迷茫。   她这样心态的变化,自然被楚澜看在了眼里,也自然生出隐忧。但顾子湛却什么也不讲,或者是,连她自己也想不清楚,讲不出来。   楚澜便等她,耐心的等。   忙忙碌碌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今岁的秋闱已过,燥热消散,秋高气爽。   中举的人数中,女子已不足一成,但难得的是,其中近半数的解元,都是女子。顾子湛最为留心的河东府,报上来的名单中,头一个解元的名字,就是周小婷。   顾子湛有些欣慰,空落落的心里被填进一抹喜悦。也许明年的春闱,就会出现第一个女状元了。   但这些也不过是她自己的期望,到底结果如何,也还要看各人的努力和造化。   而就在中秋前,天顺帝对于那几个亲王请求宗室子入宫服侍的奏折,也终于有了回复。   他没有言明要宗室子服侍,只说思念后辈,准许各亲王派出子侄,入宫共度中秋。   自然的,天顺帝这封诏书,又引起了众人的猜测。   但有时候,明明看上去是一件喜事,偏偏要在其中暗藏祸患。   福祸相依,总是不由自己控制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东兔与西乌,秋晖掩树枯   下朝后, 不?少人向顾子湛看去,眼神中隐藏了许多的情绪,浅淡却刻意。   顾子湛神色不变, 心中却有些好笑。这人呐, 对待未知之事时, 还是更习惯从己身立场出发。殊不?知, 当权力和地位悬殊太大时,过多的猜测,反而会令自己迷了眼。   时光流淌, 顾子湛早已从最初的混乱中醒来。当重归平静时顾子湛总会想,她何其有幸, 能有一个人陪她走出迷雾, 无论多久远的路,都愿意等她。   那时, 顾子湛的心中被悲戚和迷惘充斥, 连带对自身,她也因着自我怀疑, 有?了刻意的分裂。她害怕自己身上有?不?属于自己的部分,又?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只属于她本我的东西,这甚至表现在, 当她在面对楚澜的亲近时, 竟会不?由自主的抗拒。顾子湛不?愿意去想, 却又无法自欺欺人,她害怕楚澜爱上的,恰是不属于她的那部分。   楚澜自然看了出来,也不?可避免的有?些难过。她的爱人,那个向来如煦日温暖开朗的人, 竟会在有一日,变得这般患得患失。可转念一想,又?不?过人之常情。这于她们来说,也还远算不?上?难关。   与顾子湛相较,她是身在局外之人,旁观者总要清醒些。那么,自然也该由她,给予引导和纾解。   *   那一日,顾子湛又?在书房坐到深夜,看时辰想着楚澜应该已经入睡,才起身回了寝殿。却没有?想到,楚澜正坐在灯下看书,这架势,分明就是在等她。   顾子湛一时有些尴尬,楚澜抬眼看她,淡淡道了句,“回来了。”   顾子湛点点头,扯出一抹笑,“阿澜不?必等我,先睡吧。”   楚澜将?书放下,起身走到她身边。极为自然的替她脱去外袍,放缓声音道:“你先去洗漱,不?必管我。稍后,我有?话要同?你说。”   顾子湛有?些讪讪,嗯了一声,便去里间洗漱。她刻意拖长了时间,有?些惧怕楚澜可能会对她说出的,那些令她不?知如何作答的话。   但终究是躲不?过的,花了近半个时辰,顾子湛回到寝殿,就看到楚澜已不再看书,正端坐在榻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了张口,顾子湛也只吐出了一句抱歉,“对不起,阿澜,我让你失望了。”   楚澜轻蹙眉头,有?些诧异,随后便有?些了然。浅浅笑道:“何出此言?”   顾子湛上?前,头埋进楚澜的怀里,半跪着叹道:“我知道这些日子,我让你担心了。但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一切都变了,连我自己,好似也变了。我,很害怕。”   楚澜轻抚上?她的发顶,柔声道:“东兔西乌、日逝如?水,过往皆不?曾变,与君相守、情谊两牵,同?心不?曾变,我亦不曾变,你又?如?何会变?沧桑陵谷,纵天地倾覆,你若能认得出我,我自然也不?会认错你。其余的,不?过薄物细故,何必放在心上?。”   这短短几句话,楚澜说的温柔而坚定。顾子湛眼眶发涩,手臂环住楚澜的腰,手却紧握成拳,拇指的指甲刻进肉里,强忍着不?落泪。   楚澜轻叹一声,将?她的手掌摊开,贴在自己腰上。“我曾见过顾澈,幼年时,也识得承无。”她没再多说,话中的意思却再清晰不过。从始至终,她眼中和心上?的顾子湛,都不曾变过。   顾子湛抬起头,与楚澜四目相对,深深望进她的眼里。   良久,顾子湛的脸上,绽开笑容。   “阿澜,你说的对,从头至尾,顾子湛就只有我一个。”   她有了铠甲。   **********   天顺帝诏书发下后,几位亲王都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入宫。天顺帝没有言明人数限制,也因此,从来的人数上,就能看出各人的心思。   天顺帝对待顾子湛虽还十分冷淡,但商议起朝政的时候,也会耐下心指点。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一切皆是出于无奈,但到底还能自欺欺人多久,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眼下,各位亲王的子嗣都已到了京城,天顺帝便拿起名册,开始给顾子湛一一讲解。   指着其中一本,天顺帝翻开来,丢给顾子湛,自己闭着眼说道:“这是老四燕王顾析,除了朕,如?今便是他岁数最大。他有?八个儿子,这回又?一口气把?八个都叫了来,足可见他野心不?小。但他子息众多,却没一个嫡子,是个没脑子的,想来他那几个儿子,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等他们来了,晾在一边即可。”   顾子湛认真听着,见天顺帝说完这本,便拿起另一本交给他。   天顺帝看过一眼,又?将?名册丢给她,继续阖目道。   “老八代王顾榕,平日里还算低调,家中除正妃之外,只有三两个侍妾,向来不怎么敢往我身前凑。只是他封地与外邦较近,早年间也是领过兵的,他那三个儿子,几年前朕见过,瞧着都挺壮实。这次除了被朕册封为世子的嫡长子外,另两个都来了,你到时多加观察,若有能用的,倒也可拉过来。”   又?着重强调,“切记恩威并用,对付武人,更不能叫他们失了敬畏。”   说完,天顺帝抬眼看向顾子湛,见她一脸认真,心中有几分满意。长舒一口气,又?拿起了最后那一本。   点了点上面的名字,天顺帝道,“这一个,算是重点。”   “老十顾枚,受封梁王,比朕小了快二十岁。你祖母当年怀他时岁数已不?小了,算是老生子,自小便深得宠爱。但他你可不能小看了去,当年太/祖爷起兵,顾枚十多岁便跟着上?了战场,立过不?少战功。待朕继位,他又?极为识趣,带头将?嫡子送入皇宫,以安我心。这么多年,也只有一妻一妾,两个儿子也都是嫡子,可见,是个能狠下心,约束自己的。”   “这种?人,若是用的好了,便是最好的匕首,但若是稍有?不?慎,也有?可能会反害自身。他这回只派了个小儿子来,你可多留心些。”   顾子湛点点头,“来的是顾江,这人我听顾涛说过,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瞧上去也没什么大抱负。”   天顺帝也嗯了一声,又?补充道:“那也不?可大意。”   顾子湛浅笑,“我晓得的,父皇放心。”   天顺帝看向她。先前发生了那些事,他便对顾子湛冷淡了起来。但顾子湛对他和皇后,却是敬重与关切依旧。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心中虽有不?满和遗憾,但总归也架不住整日相对时的笑脸,和一声声孺慕的父皇。他从不曾有过女儿,如?今看来,眼前这一个,倒也能算得上?几分贴心。但这些心事,他永远也不?会说出来。   长叹一声,天顺帝揉揉眉心,“你好好做事,莫要累朕操心。”   顿了顿,不?想再说这些朝政,话锋一转,问道,“满满近日如何?”又?紧接着,嘱咐道:“她惯爱撒娇,你不?可太纵着她。”   顾子湛笑了起来,眉眼中尽是温柔。“满满很乖,就是有些贪嘴,又?喜欢吃甜。母后同我说,她这样,是随了您。让我与澜儿管束她,怕她糖吃多了,骨头长不结实。”   天顺帝哂笑,显然对皇后的话不?大满意,偏又不?愿太多表示。挥了挥手,斥道:“净胡说。”   顾子湛眉眼弯弯。   又?看了会儿折子,天顺帝便领着她,一起去了合坤宫用晚膳。   **********   很快,便到了八月十五,各家宗室子都进了宫。   每个人的情况,基本都被天顺帝说准了。   燕王顾析的那八个儿子,简直就是来牺牲自己、衬托他人的。最大的那个四十五岁,最小的不?过十二三,个顶个的圆胖,站在一起俨然像是祖孙三代的套娃组合。文不?成武不就,天顺帝问话了几人,对答时的吉祥话,都说的一模一样,半点差别也无。   天顺帝没了耐性,向顾子湛投去一眼,示意她赶紧把这几个带下去。   顾子湛上?前,对那个年纪最大叫做顾泊的说道:“兄长与诸位兄弟有?心了,筵席定在戌时,诸位可先去沐浴更衣,稍事休息,到时会有?宫人前去奉迎。”   顾泊看向他,应对时便有?些慌张,倒头便要拜全礼。顾子湛拦住他,客气道:“自家兄弟,无需这般多礼。”   顾泊张张口,还没等他回答,他身后就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兄弟接了口:“兄长如此惊慌作甚,可切莫在殿下面前失了分寸,丢了我们燕王府的脸面。”说罢,还扬起笑脸,上?前一步挤开顾泊,对顾子湛说道:“在下顾溢,乃燕王三子。家兄向来腼腆,不?敢劳殿下挂念,我便先领兄弟退下了。”   顾子湛面上笑容不变,心中却在皱眉,对这人拉踩兄长表现自己的做派很是不喜。   天顺帝的目光,不?动声色向这里投来,扫过一眼,便又转了回去。   接下来,代王顾榕的那两个儿子,也上?前向天顺帝见礼。   有?了先前燕王的那八个儿子打底,代王府的这两个看上?去,就颇有?些俊杰的样子了。身材魁梧,性情也洒脱不羁,说话没有咬文嚼字,但应答起来,反倒增添几分豪迈。   顾子湛心中起了结交之意,言语间也真诚了许多。   送走他二人后,就轮到了梁王顾枚的小儿子顾江出场。   梁王送过天顺帝的中秋贺礼十分讲究,根据宫里每个人的身份喜好,都送了礼物。送给天顺帝的是一副白玉雕成的山河图,而送给顾子湛的,则是一匹西域宝马。此外,另有礼物送给皇后、楚澜与小顾烺。顾江确实学识过人,在说起这些礼物时,也是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时而妙语频出,令天顺帝与顾子湛都很开怀。   顾子湛将?他送至殿门口,顾江开口请她留步。顾子湛浅笑问他,“成海若有事,但说无妨。”成海是顾江今岁及冠时,刚取的表字。   顾江适当表现出了受宠若惊,随后便躬身道:“小弟幼时也曾在京城住过,但时隔已久,想到此次应当会长住京城,还想问问殿下,这京城里,有?哪些值得一试的好去处?”   顾子湛低头的一瞬间眸色微沉,随后抬起头时,便又恢复成了无波无澜的温润模样。她笑着拍了拍顾江的肩膀,玩笑道:“你啊,就知道玩乐!京城中有?家博众堂倒是不错,有?空了,你可以去看看。”   顾江也笑起来,“博众堂的名号小弟在家时便听说过,殿下也如?此推荐,看来势必要去一次了。”   顾子湛与他笑笑,没再多说什么,便让人带他下去了。   转过来走回天顺帝身边,天顺帝侧看向她,抬眉问道:“怎么样?”   顾子湛没头没脑就来了句,“顾江当真不?简单。”   天顺帝“哦?”了一声,看向她,“怎么讲?”   顾子湛道:“他应该已经将父皇您的意图,看出来了。并且他还将?这话透给我,应该是想要与我结交。”   这回天顺帝将?这些宗室子侄召来,可不是像一些人想的那样,要另选几个中意的培养。相反,就是因为那几个亲王在立储一事上?过分的热心,令天顺帝心中起了提防。将?这些子侄召进宫里,下一步,就是要将?这些人留在京城,作为质子牵制那几个亲王。当然,若是其中能有可用之人,也会留下,作为日后新帝的帮衬。   顾江对顾子湛说,此次大约会长住京城,就是在暗示,他已经清楚,天顺帝不?会那么轻易放他们离开。   天顺帝想了想,说道:“不?急,你先冷着他些。但若是他来找你,十次之中,也可以见上?三两回。”   顾子湛点头应下,“父皇放心,孩儿省得的。”   *   戌时刚过,天顺帝便携了皇后,顾子湛也与楚澜一起,出席了这场家宴。   宴无好宴。   筵席上?,燕王三子顾溢,酒醉后竟当众调/戏礼乐司的舞伎,言语污秽,作派不堪。被龙骑卫拿下后,甚至还敢大放厥词,出言诋毁储君。消息一经传出,朝廷上下哗然。   据说那顾溢醉酒之际,竟大呼皇太子真乃妙人儿,生为男子,着实可惜。   天顺帝差点当场杀了他。 第一百二十八章 洗尽旧尘先,终章亦序篇   中秋这一日, 同样也是小顾烺的周岁生辰。原本这一场就是家宴,天顺帝为了彰显亲亲和睦,将小满满也抱了出来, 在众人面前露了露脸。   一连串不要钱的吉祥话, 你方唱罢我登场, 天顺帝心里满意只面上不显, 顾子湛倒是笑逐颜开,对旁人夸赞自家孩子十分?受用。亲自抱着满满在几个年长的堂兄弟前说了会儿话,又亲亲小婴孩软嫩的脸, 才让乳母上前,把孩子抱了下去。   她目光始终追随着满满, 直到乳母走出大殿, 才偏转回头。那些个亲王子嗣对看?过去,有些眼色的都看出来, 皇太子对这个白来的孩子, 倒确实疼爱的紧。   接下来,筵席正式开始。   这筵席上备的皆是烈酒, 天顺帝还特意安排了不少容貌出众的舞伎伶人助兴劝酒,就是为了试探这些宗室子侄的品性。却没有料到,那顾溢为了出风头, 烈酒一杯接一杯下肚, 竟会出了那样不堪入目的丑态。想来这人早先那副恭顺面孔只是伪装, 如今也只不过是他本性暴露罢了。   尤其是他醉酒之?后,竟敢去调笑顾子湛,那副嘴脸令天顺帝想想都恶心。   天顺帝被气的不轻,当场便令龙骑卫将人拿下,金口玉言削去了他的宗籍。连宗正寺都没去, 顾溢直接便被绑去了龙骑卫的牢狱中,几大桶凉水泼上去,又挨了几十鞭子,酒醒了,人也彻底废了。   第二日,天顺帝阴沉着一张脸上了朝。当殿宣布,庶人顾溢不敬天子,按大不敬之罪论处,遇赦不赦。天子仁慈,又有皇太子替他求情,最终顾溢被罚杖刑八十,名下家财全数充公。行刑后立刻驱逐离京,永世不得?回京。子孙皆贬为庶人,三代不可为官为吏,不得?参加科举,亦不可从军。所?从百业,也皆有约束。   燕王教子无?方,同时又被查出在封地多有不敬天子之?语,革去爵位,收缴亲王宝册与御赐之?物,宅第等级与用度,皆同镇国将军。若有逾越,从重处罚。   顾析其余七个儿子,见此皆吓破了胆。后来在长兄顾泊的带领下,上书表示决心留在京城侍奉天子,以此赎罪。   天顺帝看?不上他们,不想养废物,全赶了出去。   当申斥诏书传至远在封地的燕王面前,宫里去传旨的太监尖着嗓子传达了皇帝的愤怒和不满,又惊又怕的燕王当场昏厥。他派那么多个儿子去,原本想着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多一个就多一分?可能,万一有哪个入了皇帝的眼,他便也能跟着沾光。哪曾想,这光沾的,竟连爵位也一并丢了。   *   代王与梁王,知晓这事后,也都各自有了思量。   代王还是一如往日的低调行事,一句话没敢吭,但在心里,也做好了把那两个儿子丢京城过活的打?算。说到底都是姓顾的,自己那两个儿子虽不算有大出息,但总归品性还都过得?去,只要别像老四家那个自己作死,想来皇帝也不会真下狠手?。若是非得?来个欲加之?罪,那他也只能受着,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真到了那个时候,该认也还得?认。   但显然,梁王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直接一封折子,公开上书感谢天顺帝照料顾江,表示愿意将儿子送去宫里,陪太子读书。太子都二十四了,还哪里用得着侍读。足可见感谢是假,陪太子读书也是假,反倒话里话外的暗示,天顺帝欲强留宗室子进?宫为质。   梁王这样的举动,别人不知,顾子湛却是清楚的,这可是直接踩到了天顺帝的逆鳞。   天顺帝年纪大了,鳞甲也软了不少,但总归还是有留下的,而?要面子这点,便是始终如一的存在。加之?如今顾子湛愈发得?力,朝政日渐清明,满满也在健康长大,天顺帝再无?后顾之?忧,少了掣肘,脾气又张扬了起来。   果不其然,他这封奏折一上,天顺帝登时便发了怒。只是这一怒,牵连着他又生起病来。   而?此时,顾江也找上了顾子湛。   在他看?来,顾子湛并非天顺帝亲生,且她生父顾权活着的时候便与天顺帝作对,到头来也算是被天顺帝整死的。顾子湛就算如今飞黄腾达了,毕竟亲疏有别,对天顺帝又哪里能真的没有怨忿。   天顺帝这回生病的消息没瞒着众人,顾江便认定,只要他从中挑拨,趁着这个机会,定能让顾子湛生出别的心思。到时,他便顺水推舟,做个投诚之?人,两头获利,顺带着也能平息天子对梁王的怒火。这一柄天顺帝曾看重的匕首,终究还是调转过来,反成了祸害。   只可惜,顾江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因着这件事,顾江被关进了宗正寺,梁王精明了一辈子,最终也被其子牵连,夺了爵。   三个亲王,转眼便去其二。   这下,个别怀有其他心思的朝臣们,如今也彻底看?出来了。皇帝让各位亲王子弟进?宫,根本不是对太子不满,相反,是在利用这次机会,观察并除掉所?有可能会对太子造成威胁的人。朝廷对官员的考评愈发抓紧,他们也只得夹紧尾巴,再不敢生事。   九月底,苟延残喘几个月的福王,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紧接着,天顺帝重新下旨,将于年底正式退位。   十一月的时候,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飘然而至。   **********   近日朝堂上没什么大事,天顺帝也依旧拉着顾子湛,让她留在御书房里替自己干活。   今年北境又逢大雪,好在顾子湛早有准备,一早便命户部准备银钱粮草,运去了北境。除了个别州县官员救灾不力,发生了百姓冻饿之?事,其他地区倒也算安稳。那些州县的官员被顾子湛处罚,又提拔了新人上来,不少便是当初通过选官考试的女官。   其中,便有李香君。她如今已是七品的知县官了。   看?过北境的折子,顾子湛又对安抚西南边民一事做了批复。揉揉有些酸涩的脖子,顾子湛转了转肩膀,放下笔,去看天顺帝。   天顺帝抬眉,“都批完了?”   顾子湛给他倒了盏热茶,在他身边坐下,“批完了。我已分类放好,就等父皇过目了。”   天顺帝饮一口茶,不在意的说道:“你批完便可,我就不看?了,看?多了我眼睛疼。”   顾子湛有些好笑,“您嫌看?奏折眼睛疼,但我可听说了,您近日迷上了前朝那些游记画本,整夜不睡觉,抱着书在灯下看?。”   天顺帝觑她一眼,“又是你母后告的状吧!”   “你别总听她的。”天顺帝语带不满,顾子湛却听出了几分?耍赖的意味。“她就知道说我,怎么不说说她自己。还不是她整夜给满满绣小衣,时常想起一出是一出,扰的我睡不好,我才自己给自己找事做解闷。”   顾子湛眼中带笑,劝??:“行,那我回头也劝劝母后。不过啊,您还是得当心些身子,养好精神,身子才能好。”   见天顺帝有些不耐烦,顾子湛话锋一转,又??:“我不说这个了,再说说别的。近日我替您寻的那个食补的方子,您还得?上心些。我听李公公说,您嫌那汤寡淡,总不爱多喝。那可是好东西啊,义院首也说,是有效用的。您不喝,母后也不高兴,便会日日来向我告状,我便也得?日日拿话来烦您。”   她已从皇后那里知道了天顺帝的身体状况,心里也很担忧。但她也清楚,天顺帝好面子,又爱逞强,不爱喝药,对调养一事也很不上心。便只能到处找些方子,给天顺帝从膳食上调养身子。   听了她的话,天顺帝心中受用,却还是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她女人家的,就是事儿多!”说罢,瞪她一眼,“你也事儿多!”   顾子湛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   又跟天顺帝提了下傅友的婚事,顾子湛原先已请钦天监看?过,明年二月便有个好日子,同天顺帝说了后,天顺帝也点头同意。   顾子湛在心里长舒一口气,这事总算定下了。安国公和廉太保两家都是知轻重的,前些时日朝堂上大事小情不断,便也没拿这事出来说。拖了这么久,眼看傅友都活生生被拖成了大龄未婚男青年,这回终于能娶上媳妇,那小子总算能消停些,自己也能清净些。   又说了会儿话,顾子湛便跟着天顺帝,一同回了合坤宫用晚膳。   饭后,陪着帝后坐了会儿,便抱起满满,与楚澜一起回了东宫。   *   安顿好满满睡下,顾子湛与楚澜各自洗漱完毕,回到了寝殿。   顾子湛见楚澜披散着青丝,坐在榻边又拿起一本册子翻看,觉得?受到了冷落,瘪瘪嘴,从楚澜手?中抽走书册,合起放在一边。“阿澜阿澜,你看?看?我,我比书好看?。”   楚澜忍笑,拿眼神扫她,“怎么个好看?法??”   顾子湛想了想,一本正经答??:“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但我人称玉面太子,家有黄金屋无?数,你看?,这两点我皆已大获全胜。所?以你有我便够了,哪还要再去书中寻找?”   楚澜笑出声,轻斥道:“歪理!”   又取过那本书册,放在顾子湛眼前晃了晃,“什么颜如玉、黄金屋的,这不过是楚氏开设女子书院的账目,花费白银万两,你比不比得?过?”   顾子湛咂舌,不禁感叹,“这么贵啊!” 语气有些软,“我如今钱都在我家夫人那里,确实是比不过。”   想了想,顾子湛又摇摇头,“也不对,我大抵还是比得?过的。”   楚澜抬眉,“哦?太子殿下莫不是背着我,另藏了私房?”   顾子湛凑上前,轻轻在她脸上啄了啄,“我一颗真心,足可抵万金。”   楚澜眉眼舒展,却被她这话逗的有些耳热,嗔??:“不知羞。”   顾子湛朗笑出声,将楚澜揽进怀里,低头去寻她的唇。“我不知羞,只知良辰美景不可负,惜花当惜眼前人。”   楚澜随着她,慢慢陷进了柔软的床榻中。   **********   时光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腊月廿一。   这一天,是天顺帝正式退位的日子,也是顾子湛继位为帝的日子。   皇帝上朝时多戴乌纱翼善冠,但在登基大典上,顾子湛还是遵从中原王朝历代的传统,戴上了十二旒的冠冕。玄色为底的朝服上,是金灿灿的五爪金龙。龙身被祥云缭绕,龙首张目飞须,不怒自威。   顾子湛一早便亲至太庙,焚香祷祝,昭告上天和黎民,正式成为了大昭新一代的帝王。   站在大殿上,顾子湛如青松傲立,看?着一众端正行礼的朝臣。其中不少年轻的面孔,勃勃生机,正昭示着大昭如旭日东升,气象更新,寰宇清明。   顾子湛的年号,定为了兆熙。   天子抚兆民,俾缉熙于纯嘏。   *   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番外之·七夕   兆熙五年, 天下咸平。   七月初七这?一日,正逢乞巧佳节。在大昭,这?是一个属于女子的节日。   一大早, 顾子湛与楚澜洗漱完毕, 顾子湛去上朝, 楚澜便开始忙碌。巧果、酥糖这?些吃食, 御膳房一早便准备妥当。供案也早早摆好,上面摆着各色吃食和珍奇物件,就等着晚上月亮出来, 便要在宫中开始拜祭。   因着朝堂上已有了不少?女官,几年前, 钦天监与礼部便上呈奏报, 将七夕这?一天定为女子节日,准许女官休沐半日。   顾烺今日的讲习师傅是楚太傅, 待上午课业完毕, 楚澜便特意留了楚太傅一起用膳。   正巧赶上太上皇与太后传膳,楚澜向二老禀明, 便与楚太傅和顾烺,去了合坤宫。   原本就是姻亲,又是家宴, 便没那么多讲究。楚澜打发?内侍去问顾子湛, 得知她今日正与户部尚书谭思贤等人议事, 不回来用膳,便也没多等。几人落座后,便简单用起了午膳。   饭后,几人先说了会儿话,天顺帝拉着楚太傅去下棋, 太后便与楚澜坐在另一边,听顾烺说着近日课业上的事。期间,见微来了一次,问了下乞巧节供品摆放和给各家女眷赏赐之事,楚澜安顿好,就看到顾烺正亮闪着一双大眼睛,有些好奇。   楚澜摸摸她的小脑袋,浅笑问她,“怎么了?”   顾烺歪着头,“阿娘,为何乞巧节要给各家女眷赏赐?”   太后闻言好笑,开口道:“这?乞巧节可是女儿家的节日,自古以来女子便要在这一日向上天祈福,祈求一年和顺,良愿达成。再来,也可以求个好姻缘。你阿娘是皇后,是万民主母,当然要与民同乐,赐下恩赏呀。”   顾烺眨眨眼,笑容乖巧,却有一丝狡黠。“那阿娘是不是也要给满满赏赐呀?”   楚澜嗔她一眼,这?小赖皮的样子,还真是跟某人像了十成十。太后却被她逗笑,将顾烺抱进怀里,捏捏她的小鼻子,“哎呦,祖母的小乖孙,你想要什么赏赐呀?想要什么,祖母都给你。”   顾烺窝进?太后怀里,扬起脸在太后脸上亲了一口,“满满不贪心,往日里祖母已经给了许多赏赐,满满就不跟祖母讨要了。满满最大的心愿就是祖父、祖母和外祖父身体康健,让满满可以长长久久的在膝下承欢。”   她这份卖乖惹得太后心中发甜,一口一个小乖孙的叫着,恨不能揉进心口里去。   楚澜在一旁看着,心中好笑,这?小家伙人小鬼大,如今这?般嘴甜,定然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那边,天顺帝与楚太傅也听到她们的谈话,见顾烺和太后亲密靠在一起,天顺帝的棋瘾立刻便被醋意赶跑。他从去年开始,身子便有些不好,轻咳几声插过来一句话,“满满有什么想要的,来跟皇爷爷说,你祖母惯来小气,皇爷爷可比她大方多了。”   太后白他一眼,把顾烺又往怀里搂紧了几分。   楚澜静静看着,就等顾烺把她那点子小心思说出来。   果然,顾烺向天顺帝看去,黑葡萄一般的眼眸转了转,说道:“满满已经是大孩子了,就不要赏赐啦。只是我近来课业繁忙,总也没时间陪祖父和祖母,就想着今天既然过节,可否也得个半日的休沐,在合坤宫好好陪陪祖父与祖母。”   楚澜差点呵笑出声。果然,小家伙又想偷懒了。   听顾烺说完,天顺帝一时犯了难。这?课业一事,向来是楚太傅说了算的,他还真不好就当着人家的面,公然就让这小家伙逃课。   自然而然的,几人的目光都向楚太傅看去。   向来刚正迂腐的楚太傅八风不动,面无表情。   顾烺一脸怯生生,望向楚太傅:“外祖父,今日您也在宫里多待会儿吧,也陪陪满满吧。”   太后手一抖,憋笑憋的差点把茶盏洒了。   她也看出来了,这?个小满满,可爱是可爱,鬼机灵也是鬼机灵。小嘴跟抹了蜜一般,哄了这?个又哄那个,倒是在说好话这?上面,从不会偷懒。   楚太傅老神在在,沉默许久,开口道:“满满当知,外祖父终究是外臣,不好在宫里久待的。”   “再说,外祖父府上也没有什么女眷,乞巧节什么的,我向来是不过的。”   顾烺小脸一垮,她也想起来了。楚孟泽年纪越大心思越多,自己才学不够,还偏偏总想着能更上一层。楚太傅见他不顺眼,早已将他赶出去分家另过了。如今楚府上,倒确实没有女眷。   正想再说说好话,就听楚太傅忽然又来了句,“但是——”   顾烺眼眸一亮,便听楚太傅继续说道:“若是满满愿意出宫陪陪我这?个老人家,乞巧节嘛,倒也可以过上一过。”   小狐狸遇上老狐狸,立刻便入了套。   满满欢天喜地,忙不迭地答应,“好呀好呀。”   天顺帝以掌覆面,不忍心看自家小乖孙这?副狗腿模样。还是年纪太小,不知人心险恶啊。   果然,只见楚太傅露出微笑,“既然殿下答应了,下午便随我去楚府吧。外祖父新得了几本前朝编纂的圣人经典,正好拿给满满,写成心得,便算作今日的留堂作业。”   顾烺顿时小脸皱起,楚太傅还在一旁催促,“咱们快点动身,早去早回,满满也好早些回来陪你祖父与祖母。”   最后还来了一次暴击。“有心好学,小满满定然能承我衣钵,天下文脉传承、启蒙万民开化,便系在你身上了!”   还差一个月就满七岁的顾烺小朋友,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带走,生无可恋地向自己祖父祖母和娘亲投去目光。   太后抓起一把糖果塞给她,“乖孙,路上吃!”   天顺帝再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   顾子湛赶在申时前忙完,回到了东宫。   楚澜正陪着已经从楚府带了一堆书本回来的顾烺,看着她读书,并可怜兮兮地一笔一划写感悟。   楚太傅总算还讲点道理,只给她留了一章的作业。   见到顾子湛,顾烺张开小手,嘟着嘴要抱抱。   顾子湛上前?抱起她,今天在合坤宫的那场好戏,楚澜早就给她传了信。眼看着自家孩子自己挖坑自己跳,顾子湛在御书房笑的比天顺帝还大声。   如今看到这个小可怜,顾子湛也终于想起心疼孩子。趁楚澜没注意,顾子湛给顾烺使了使眼色,无声做了个口型:“阿爹帮你。”   顾烺乍然欢喜,抱着她的脖子就往怀里钻,“阿爹最好了!”   楚澜哪里能不知道这?二人的小动作,好笑又好气。   顾子湛夸下了海口,帮着顾烺想了半天心得体会,眼看已到了晚膳时间。   一家三口用了膳,楚澜便去外间张罗七夕祭祀。   顾子湛领着顾烺站在一边,看楚澜忙前?忙后,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孩子聊天。   顾烺如今正是问题多多的年纪,忍不住又问顾子湛:“阿爹,为什么七夕就是乞巧节?”   顾子湛想了想,解释道:“这?与天上星相有关。”指着遥远的天边对顾烺说:“你看,那颗星便是织女星。织女是天帝的小女儿,素来心灵手巧,又孝敬父母。她裁剪彩云制成锦衣,缀以满天繁星,送去给爹娘和姐妹穿。民间女子拜祭她,便是想着能沾沾仙女的福气,也可以增进?技艺。”   顾烺不解,“为什么女子便要学习织布,像忠义侯那样的女子,也得会织布吗?”   顾子湛有些力不从心,斟酌答道:“那倒不必。织女善织布,这?只是她技艺非凡的象征罢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技艺,术业有专攻,祭拜织女,也是为了这?个象征。”   顾烺似懂非懂,想到白天太后的话,又问道:“那为什么皇祖母还说,乞巧节,还可以求姻缘?”   顾子湛见她不再纠缠先?前?的问题,心里松了口气,应答道:“你再看织女星旁边那颗星星,那叫做牵牛星,传说他就是织女的心上人。这?两颗星每年相逢一次,时光纵然短暂,但相逢便是相伴。织女对待感情矢志不渝,民间百姓便也期望能有个共白首的良人,就自然将这?种寄托,放在了织女星上。”   顾烺咂舌,“一年见一面,这?算什么良人。”   顾子湛一噎,想了想,这?小家伙说的好像也没错,一时不敢出声,就怕她再缠上自己。   顾烺自己想了会儿,又兴致高昂起来。看向顾子湛,“阿爹阿爹,这?织女星和牵牛星,可有什么传说故事吗?给满满讲讲好不好?”   顾子湛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硬着头皮给自家的皮猴子讲故事。   讲到牛郎饱受兄嫂欺压,顾烺在一旁唉声叹气。   又讲到牛郎得仙人指点,寻到了那头神牛,顾烺眼眸明亮,兴味很高?地欢喜起来。   待讲到牛郎在神牛的怂恿下,去织女沐浴的河边藏衣服时,顾子湛便心知不好。   果不其然,顾烺眉头皱起,面色愤愤。“这?牛好坏!那牛郎也非真君子!就算他爱慕那姑娘,但人家沐浴他却偷衣服,哪有这?样的道理!这?般做法,与强盗何异!呸呸呸!”   顾子湛也跟着她一起呸呸呸了几声,赶紧找补道:“他这?样确实不对,这?个故事不好,那满满不听了吧?”   顾烺抱着小心口长吁短叹了一番,“不要,我还要听,阿爹继续讲嘛!”   顾子湛逗她,“这?故事不好,你也要听?”   顾烺一本正经,“扬长避短!”   顾子湛一个头两个大,眼见楚澜还在忙碌,寻不到帮手,只得硬着头皮敷衍着把故事讲完了。   等楚澜忙完,来到这“父子”二人身边,就见顾子湛一脸疲惫不堪,而?她身旁的顾烺还在义愤填膺,小嘴嘟嘟说个不停。   “这?牛郎心术不正,织女为何要从了他?”   “唉呀阿爹,我好不甘心呢!我替织女不值!”   “阿爹阿爹,我想把这?个故事重?新编一下。不如就在当初牛郎偷藏织女衣衫时,有个侠士从天而降,将这?牛郎与那个坏老牛赶跑,助织女重回天庭与父母相伴。天帝与王母感念侠女,请这侠士也回天庭与织女住在一起,换他二人长相厮守,你说这样好不好?”   “阿爹阿爹,好不好嘛,你说嘛!”   顾子湛有气无力,“好。”   顾烺美滋滋,“那我要当那个侠士!”   顾子湛继续有气无力,“好。”   楚澜抿唇,浅笑出声。   待看到楚澜,顾子湛顿时两眼放光,如蒙大赦。拎起顾烺,“你阿娘来了,满满要不要跟着过去拜祭?”   顾烺过去拉住楚澜的手,有些嫌弃的看向顾子湛,“阿爹方才那个故事不好,织女自身命运不济,我不要拜她。”   楚澜摸摸她的头,俯下身子看她,“那个故事是你阿爹自己编的,满满听听便好。这?乞巧节说到底,不光是祈求技艺,而?是在向上天祈福,寄托美好祝愿。”   顾烺有些不解,“什么是美好祝愿?”   顾子湛在一旁插话,“你自己想个美好心愿,那不就成了吗?”在她还没束发?的小脑袋上薅了一把,“你话好多,有些吵。”   顾烺瞪起眼睛,“阿爹自己的故事编不圆,还嫌我话多。哼,我要跟阿娘在一起,不喜欢臭阿爹。”   顾子湛上前?挤开她,“你阿娘要跟我在一起,你自己去寻织女救她吧!”   楚澜无奈,一手牵了一个。   顾烺兴致来得快,转眼便忘了对方才那个故事的不满,跑去供案前?,对着香烛许愿。   顾子湛凑耳上前?,从她小小声中,断断续续听到几句。   “天帝在上,请保佑我祖父祖母、外祖父与阿爹阿娘身体康健,保佑我大昭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保佑满满快快长高,我会好好吃饭的......”   “还有啊,织女姐姐莫怕,满满会帮你找衣服,会帮你回家,也不会挟恩讨要报答的......”   顾子湛与楚澜对看一眼,执手相握,眼中有彼此,有家人,便是这世间最珍视的一切。   *   时候不早了,顾烺开始犯困。又舍不得与爹娘分开,便像个小尾巴,一路跟回了顾子湛与楚澜的寝殿。   顾子湛嫌她碍眼,想着要与自家媳妇过个二人世界,便要把她丢回自己寝宫。   顾烺皱着小脸控诉,“阿爹又想趁我不在欺负阿娘!”   顾子湛哄她,“我才不会欺负你阿娘,你快点自己睡。睡着了,去梦里救你的织女姐姐去。”   顾烺眨眨眼,难得的好说话。“那好,我要去梦里寻漂亮姐姐。”   顾子湛嫌弃,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不知羞。”   总算把这?个小缠人精打发?走了,顾子湛与楚澜各自洗漱,一齐回到了床榻上。   她比楚澜先?回来半刻,去衣柜最下层取了个东西,偷偷藏在衣里。   等楚澜来了,顾子湛便笑着直起身,将人一把抱进怀里。   头埋在楚澜颈侧,顾子湛低低道:“阿澜,我荷包旧了。”   楚澜心里好笑,笑她讨要礼物,都这般理直气壮。   起身去床边矮柜中取出一个新绣的荷包,拿给顾子湛,“哪会少?得了你的?”   顾子湛眼眸漾起欢喜,见上面绣了一对凤凰,心中欢喜更甚。在楚澜脸上落下一吻,“好阿澜,我好喜欢。”   楚澜嗔她一眼,“喜欢什么?”   顾子湛十分上道:“喜欢这个荷包,喜欢你为我绣荷包的心意。更喜欢你,最喜欢你。”   楚澜也笑开。明明这人说过无数次的情话,但每一次听,都动心的很。   随着顾子湛不断落下的吻,楚澜与她回应,彼此交缠,面上也染上潮红。   几分难解难分,顾子湛忽然停下,从怀中取出个东西。   楚澜眼眸有些迷离,被情/欲晕染着,少?了冷肃,更显动人。   纤白玉手接过来,发?现手中的,竟也是一个荷包。   上面歪歪扭扭绣了碧水春/潮,磐石芦苇。   顾子湛在她耳边低声道:“与君相思意,百世无转移。”   又吻了吻她的唇角,顾子湛轻声道:“打开看看。”   楚澜将荷包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条红丝手环,上面还缀了一枚小小的温润白玉。   仔细看去,正反各刻了几个小字。   “长乐未央,相思勿忘。”   顾子湛清澈低浅的声音传来,“阿澜,愿你我岁岁如今朝,长乐不分离。”   楚澜眼眶有些湿,抬眸看向顾子湛,也一字一句道:“与君长相伴,白首永不离。”   顾子湛吻上她的唇。   红烛摇曳,窗外月色正好。 第一百三十章 番外之·群像   兆熙六年的寒冬有些漫长, 年老的太上皇终究还是没有能够熬过,在太后和子孙的陪伴下,走完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弥留之际, 顾桢的脑海中, 不受控制的闪过无数的画面。   他太老了, 走过的路也太长。陈朝的皇帝, 他经历过?了三?个,跟随太/祖起兵那年,他都三十三?岁了。即便自小父亲就十分严厉, 但他总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大少爷,就算与戎族战过?许多回, 可那次起兵, 心?境依旧是不同的。他们一家都再无退路,紧抱成团, 厮杀在鲜血和烈火中, 连胜利后该要如何,都没有闲暇去想。   那一年, 他终于有了自己的长子,随后不久,大军取得了首场大捷。太/祖大喜过?望, 亲自给这个嫡孙取名为“源”。是胜利之源, 也是万物之源, 足可见对其之看重。   然而就在第二年,他自小最为亲密的二弟顾极,为了救他,战死在了沙场。而顾桢自己,也受了重伤, 以致再难有子嗣。   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形,如今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自己久久无法遗忘的悲伤和仇恨,还有难以言说的不堪与恐惧。   顾桢隐瞒了自己受伤之事,心?中那些情绪却愈发难消。四年时间,太/祖在他们这些兄弟的簇拥下,终于带领着?大昭的强军,攻入了陈朝皇宫,成为了新一代的天下之主。他以嫡长子的身份,成为了一人之下的皇太子。   自那时开始,原本亲密无间的顾家人,开始出现了嫌隙。慢慢的,比往日对付敌人还要阴狠的手?段,也开始照着自家人用上了。   他们有一位太过英明神武的父皇,在起兵之时,为着名正言顺,他们这些兄弟,又亲手为他们的父皇,镀上了许多令人敬畏的神话。于是,太/祖便成为了这天下间的神明,成为了百姓心?中的神明。   久而久之,太/祖自己也深信不疑。   日渐衰老的皇帝,开始觉得所有人都比不上自己,偏偏那些比不上自己的人,注定要取代自己,成为这江山日后的主人。他嫉妒又不甘,冰冷又无情地看着?这些儿子们在自己面前卖弄心?机,对自己恭顺着?、巴结着?,又算计着。   而无论怎样,始终,他才是这一切的掌控者。   顾桢的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但想起这些过?往,浑浊的双目中缓缓有泪落下。   他怨恨着太/祖的这番模样,不满太/祖这般对待自己。但却在此时才真正醒悟,他又何尝不是,走上了父亲的那条旧路?   他终于无可避免的,成为了自己厌恶的模样。   一双苍老却柔软的手?,轻轻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   顾桢强撑起双眼,模糊之间,看到了老妻的轮廓。影影绰绰,还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陪在他的身边,正握着他的手?。   有孩童低低的啜泣声传来。顾桢意识已有些涣散,过?了许久才好似明白过来,这双小手,是满满的。   他的满满啊,顾桢手?微微用力,和孩子的手?握在了一起。   “爷爷!”   顾桢的心?,骤然被温暖包裹了起来。他又想起了好多事,他有相伴一生的结发爱妻,有关心他、敬爱他,能替他摔碗捧香的孩儿,也有懂事伶俐,敦厚良善的小乖孙。他给大昭,留下了优秀的继任者,这一辈子,有他们陪着送着?,他也算无憾了。   思绪已有些缥缈,顾桢最后想起了他的父皇,在临终时对他说过的话。往日那些阴影,如今想来,只有固步自困的可笑。   嘶哑的声音牵动起顾桢胸膛最后一次的颤动。   “你?们,都要好好的。”   兆熙六年仲冬,十一月廿八,太上皇薨。兆熙帝为其上庙号太宗,谥号为孝。   天下缟素,服丧三年。   **********   钦天监算好了日子,将太宗孝皇帝的灵柩移去了奉安圣殿,待陵寝修葺妥当,再正式下葬。   这时,已是腊月底,就快要过?年了。   天空下起了大雪,顾子湛的銮驾跟在灵柩的后面。飘散下来的雪花大如鹅毛,一片一片落下,将宫人们的足印掩盖。   白茫茫的天地中,偌大的皇宫更显空旷。八岁的顾烺正倚靠在顾子湛身边,眼睛通红,小脸紧绷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顾子湛握紧她的小手,见她略微放松了些,才从銮驾上把她抱下。两个人恭恭敬敬对着?顾桢的灵柩叩拜行礼,厚重的宫门在她们面前缓缓合上。一寸一寸,宫门沉重却无声,直到再也看不到里面的场景。   顾烺没忍住,向?前迈出半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孩童的小脸上浮现出悲痛和无措。   顾子湛张开怀抱,把她抱紧怀里。   “满满,不要难过了。爷爷去了天上,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守护满满的。”   顾烺头埋在顾子湛腰上,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顾子湛仰头看着?天空,不让自己的泪落下。满天星辰璀璨,其中便有吾家老人。自此人间永隔,于苍穹之上,却也算是另一番团聚罢。   兆熙七年的新春,在一片悲戚的素色中,悄然而至。   *   年后,虽因着?国丧没有了庆典,各家亲眷还是依着?旧例入宫觐见。   廉胜男去年底生了个儿子,如今孩子还没满月,顾忌着?太宗薨逝不久,宫里正是一片缟素,怕引得太后伤怀,傅友也只是跟着?傅怀匆匆进宫一趟,没多停留便回去了。顾子湛与楚澜私下给了孩子不少赏赐,傅友却兴致不高,直言更想要个女儿,还巴望着?跟顾子湛亲上加亲。   打发走他一家子,随后,韩王顾涛带了正妃,荣泽长公主领着?去岁刚袭爵奉国公的女儿,也一同入了宫。   顾子湛与楚澜还未搬去皇帝寝宫,依旧住在东宫。顾烺还小,虽然已被立为太子,也早请了师傅教习功课,但生活上还离不开她们。加之太宗刚走,太后心情也没有缓过?来,依旧住在合坤宫里,顾子湛便也不急着搬。   顾烺跟在顾子湛与楚澜身后,见到这几个人,各自行过?礼后,她便避开大人,偷偷向李云思看去。她最近在跟着?师傅读史,对这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国公,便不禁有些好奇。   哪成想,正巧对上一双如墨的眸子,也在看她。   李云思比顾烺大了十岁,今岁便要十九了。她虽身份高贵,但因着?这独一份的爵位,并不为世家大族所喜,甚至那些不敢对皇帝表露出的不满,也被牵连到她头上。原本与成国公家的婚约,也在她袭爵之前,被寻了个由头,退了亲。如今她这婚事,自然便有些难。   荣泽长公主对此很是心焦,顾忌着?国丧,自然不敢直言,但话里话外?的,也能听出稍许。顾子湛心?中了然,再向?那个当事人看去,却正巧发现这一对小儿女之间的小动作。   顾子湛有些好笑,瞧上去这位年轻的奉国公,似乎压根就没把成亲一事放在心上。   顾子湛给楚澜使了个眼色,楚澜便也看到了。浅笑一下,楚澜开口对荣泽长公主安抚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皇姊同本宫向?来亲厚,你?且放心,万事皆不会忘了自家人的。”   荣泽长公主也知眼下不是时机,不敢再多说这些。   顾子湛倒是想起一事,向?她问道:“对了,皇姊府上那位长史,为人做事如何?”   荣泽长公主面色却微有停顿,很快又掩饰过去,笑答道:“周长史为人忠厚,办事也极为妥帖,我府上大事小情皆由她打理,是个可靠人。”   顾子湛点头,“同为女子,许多事情上,倒也方便些。”这位如今的周长史,便是当初昂州城的周家小姐,周小婷。兆熙元年时,周员外?生了病,久病难愈,周小婷便没能参加科举。直到兆熙五年,周员外?身体好些了,她才到了京城,重新备考。   当时周小婷正在京城准备春闱,有几家眼红周家家产的,趁机勾结了周家旁支,陷害周员外?瞒报商税。当地官府中也有人收了贿赂,几方勾结,就要将周家的家产夺去。周小婷难免受了些影响,最终与状元之位失之交臂,还是顾子湛看出她那份试卷中另有深意,点了探花。   周小婷当殿告了御状,顾子湛下令彻查,才将周家保全。周小婷身处风口浪尖,翰林清贵是做不成了,正巧当时荣泽郡主被升为公主,就安排她去做了公主府的长史。   想到这里,顾子湛又嘱咐了几句:“她是个有才的,再历练个几年,朕便考虑将她外放。”   荣泽长公主面色一僵,顿了顿才说道:“能得陛下看重,是她的福分。我替她谢过陛下了。”话虽然是这么说的,可她的语调却有些不自然。   顾子湛心?中诧异,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几人又说了会儿话,顾涛和荣泽便起身告退,还需再去往合坤宫向?太后请安。   顾烺忽然出声,眨了眨眼睛,对顾子湛说道:“阿爹,以后,能不能让大姐姐常进宫来陪陪我?”说罢,又去看楚澜,小脸鼓鼓的,悄悄撒娇。她可是清楚的很,宫里的事,向?来都是阿娘做主。   顾子湛被她这古灵精怪的样子惹得好笑,但又不能真的不顾别人意愿,让人家来陪她玩。楚澜也笑了笑,点了点顾烺的鼻尖,说道:“你?大姐姐与你不同,你?若要想她了,可以自己去请。当然,也得看她有没有空闲才行,不可强求。”   顾烺便欢喜起来,扬起笑脸,向?李云思问道:“大姐姐,正月事忙,满满不敢叨扰。等过?了正月,我请你来可好?”   李云思身姿摇袅,对着顾烺绽开浅笑,“好。”   *   夜里,顾子湛与楚澜依偎在一起,在灯下合看一本杂记。   想到白天的事,顾子湛便说道:“我觉得,荣泽与她那位长史之间,好像有些奇怪。”   楚澜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怎么奇怪了?”   顾子湛皱眉,“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我问起那周小婷时,尤其是说到要给她外放,荣泽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她挠挠头,“不像是不满,怎么说呢,唉,就是有些奇怪。”   楚澜笑她,“既然没有不满,别人府上的事,你?管那么多作?甚。”   顾子湛不同意,“那不行,顾涛如今被我看重,李云思我也想着过?段时间就放去户部,跟着?谭思贤历练。荣泽的事,便不能轻忽。”她坐不住,匆匆写了封信,起来去殿外将大内总管李廉英叫来,让他把这个拿去给栾楠。   嘲风营在顾子湛成为皇帝后,便不再只是东宫卫,而是整合了花满楼的势力,成为了一个专门的情报部门。柳赞去了龙骑卫,这嘲风营便由栾楠接手,成为了嘲风营第一任总指挥使。而栾指挥使如今也已有了另一重身份,他终于靠着?脸皮厚这一点,“嫁”入了忠义伯府。   这回,顾子湛便安排栾楠,去荣泽长公主府上打探,看看那二人之间,是否有什么不妥。   五日之后,栾楠来见顾子湛,面色有些古怪。   顾子湛正拉着?楚澜下棋。她这个臭棋篓子虽然一如既往的臭,但近日却偏偏起了兴趣,强行拜了楚澜为师,整日烦着楚澜教她下棋。   看了栾楠一眼,顾子湛奇怪问道:“你?怎么了?是又惹忠义伯生气,不给你?饭吃吗?”   栾楠慌忙摆手?,“哪有的事!我家木兰温柔大方,只是规劝我注意身子,合理膳食,免得中年发福!”   顾子湛嗤笑,“没出息!”刚回头,就对上了楚澜似笑非笑的眼眸。   顾子湛一噎,讪讪道:“嗯,听媳妇的话是对的!唉,不说这个了,你?先说说,荣泽长公主府上情形如何?”   栾楠心?中腹诽她惧内,但想到打听来的那些消息,面上又重新露出古怪。想了想,开口道:“据安排进公主府的人回禀,长公主与那周长史之间,并没有什么嫌隙,反倒,亲密的很。”   “周长史刚入公主府时,因着?性子直率,处置了几个不老实?的家仆,有人心怀不满,便去长公主那里挑拨。两人一度有些不愉快。但后来,也不知怎的了,长公主一次醉酒,就去了周长史的房里。自那之后,两人便亲密起来。周长史喜欢酸咸口的,长公主还曾专门派人从昂州找了个厨子来,单独给周长史开小灶。”   “去岁八月,长公主女儿承袭奉国公的爵位,搬了出去。自那之后,长公主便时常让周长史留宿房中,直到太宗薨逝,周长史才搬了回去。”   “给周长史做饭的那个昂州厨子,就是咱们花满楼的人。据他说,长公主每次与周长史用饭时,都要把下人全打发走。有一次他做汤晚了点,送进去时,长公主似乎喝醉了,正趴在周长史的怀里,还,还亲了周长史的脸!”   “咣当”一声,顾子湛一盏热茶全洒身上了。   顾子湛惊呼:“啥?还、还亲上了!然后呢?”   栾楠有些不好意思,“没然后了啊,那厨子当时就被赶了出去,之后还差点被扫地出门。”   顾子湛更好奇了,“那最后为什么没把他赶走?”   栾楠搔搔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公主府的管家替他求过?情吧。”栾楠一脸八卦,“对了,主上您还不知道,那管家是自小跟着?长公主的,三?十六七都没成亲,但如今,已经跟咱们这位厨子好上了!”   顾子湛新倒的茶又一次洒身上了。   点了点头,顾子湛由衷道:“皇姊府上,都是人才。”想了想,发现那厨子是她自己的人,又感叹道:“咱们花满楼里,也都是人才。”   栾楠嘿嘿一笑,“那可不,都是主上领导有方,教得好!”他早已知晓顾子湛的女子身份,也知道她与楚澜之间的情意,对于这些事,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荣泽长公主身份不一般,又是外人,所以先前才会有些诧异。   顾子湛呸他一句,不想再看他这张妇男八卦脸。   楚澜觑顾子湛一眼,又对栾楠道:“以后,这种各人的房里事,就不要再打探了。”   顾子湛脸一板,跟着?媳妇的话开始甩锅。“就是,你?好歹也是嘲风营堂堂总指挥使,总盯着人家房里瞧,不知羞耻。”   栾楠一张中年白脸上顿时皱出十八道褶子,有人欺负他!好委屈,好想回家找媳妇哭! 第一百三十一章 番外之·李香君X见微   兆熙十?年的新春刚过, 正月十?六朝廷开衙的当天,照例举行了大朝会。   去岁年底,太宗三年孝期已过, 撤下了满目的素白。这个新春, 民?间和朝堂都是一片喜气, 压抑了许久的欢腾, 终于能够明目张胆的展示出来,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几年过去,顾子湛一直推行的新政, 也慢慢看到了结果。最?明显的变化就在于,这一次的大朝会上, 多了许多女子的身影。   楚太傅已正式告退, 除了太傅这个荣封的职衔外,再不领差事。他对顾烺也疼爱的紧, 学识又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大儒, 顾子湛与楚澜便将他请入东宫,为顾烺讲学。   为了便于管理, 顾子湛复设龙骑卫大将军一职,廉适之几次推拒不受,最?终顾子湛把这件差事交给了廉永平, 柳赞辅之。廉胜男得偿所愿去了凰涅军, 如今在被加封为忠义侯的刘木兰手下, 成为了一名参将。   老安国公傅怀两年前过世,由长子傅松继承爵位,虽暂时还兼着国子监祭酒,但也已多次向顾子湛上书,请求荣养。顾子湛两年前已将周小婷调去了国子监, 如今也只等着她再历练几年,便能接傅松的班。   由顾子?湛授意,户部尚书谭思贤在主持全国人口清查时,不再按男子之名订立户籍,无论男女,无论人口多寡,皆可订立户籍,并一应承担税赋。稽税科由奉国公兼户部侍郎李云思出任长官,官员发放俸禄,一并按扣除税额之后的钱粮发放。时间一长,纳税的意识,已逐步在众人脑中生根。   如今六部与各地方府州中,女子为官者已越来越多。顾子湛一视同仁,由御史台与吏部联合考评,官员升降已慢慢形成制度。巧合的是,新设立的考评科与稽税科等衙门中,女子都占了半数之多。   这一年,李香君也正式升任大理寺少卿,重新回到了京城。   *   正月的时候,李香君进宫面见顾子湛与楚澜,公事禀报之后,也将她这些?年在北境和地方任职的见?闻拿出来,闲谈了几句。   正好,顾子湛与楚澜收到了段勇传来的书信。   戎族汗王呼日都一年前病逝,由其长子呼延硕继任汗王之位。呼延硕早年在来京城时,就与顾子湛相交莫逆,继位后为表恭敬,便向大昭又送来了许多的牛羊和珠宝。自然,顾子湛也没有少了回礼。只要两族和平共处,她不介意给呼延硕多些?体面和助力。   当初呼日都让出的那近千里土地,大昭在那里设立了安远都护府,第一任都护便是当初的安远镇抚使段勇。这么几年过去,段勇也已在那里娶妻,有了自己的家。   段勇的妻子黄氏是从北境迁去的大昭人,在北境时便对凰涅军与嘲风营的事迹听了许多,也感念他们与当初先太子顾源,及顾子湛一起,拯救百姓,替他们驱逐了前来掳掠的外族。   黄氏跟随父兄在安远都护府做些?小生意,原本相安无事,却不想在有一天,遇到了几个富商家仆,打着代收商税的旗号意图强占铺子。说来也巧,那一日,段勇正好换了便装,出来巡查。接下来,自然就是英雄救美,两情相悦。   如今,黄氏还给段勇生下了长女。段勇传回来消息,就是要跟顾子湛炫耀一番,请顾子?湛赐个名字,顺便再讨个红包。   顾子湛拿出这封信,在李香君面前看完了,还要拉着人家一起声讨段勇不知羞。   李香君柔柔一笑,“这是大喜事,能得主上赐名,更是无上荣光。”   顾子湛有些?发愁,“我向来不擅起名,也怕起的不好,小姑娘长大了会不喜欢。”   李香君笑容绽放,“但凡是主上起的,又怎会有人不喜?”   见?微在一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女人,笑的这么好看作甚,心里又有些?憋气,几年不见?,这人阿谀奉承的本领倒是见长,哼,真是愈发像个官场老油条了。   顾子湛又与李香君说了会儿话,因着段勇这事儿,便自然而然问到了李香君的人生大事上。   “香君这几年在外,可有过想要成家的打算?”   李香君浅笑答她,“劳主上挂念了,这些?年公事繁忙,私事便无暇分?心。再者说,怕也没什么人能看上我。”   顾子湛想到她的身世,也清楚这世间寻常男子,大抵也入不了她的眼。感情一事,最?忌讳旁人指手画脚,安慰几句她不可妄自菲薄后,顾子湛便也不再多说。   话到后来,李香君见?时辰不早,便打算告辞出宫。   临走时,楚澜叫住她,又看了看身旁白眼翻个不停的见?微,想了想,说道:“见?微,你去送送香君。如今京城变化很多,这些?日子,你便多陪她四处走动走动,不必急着回宫。”   见?微心中不爽快,却偏偏自己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又不好直接拒绝楚澜,讪讪道:“李少卿在京城的旧识很多,我怕我去了碍眼......”   李香君却在一旁接口,“好啊,便有劳见微姑娘了。”眼眸中有笑意闪过。   见?微一噎,气的又想翻白眼。   *   见?微跟着李香君出了宫,依旧是一副别扭样子。但李香君始终笑意温柔,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微也只能更加别扭的,跟着她回去了李香君如今暂住的顾宅。   白二如今是顾宅的管事,春晖也早在几年前便荣升为管事夫人。宫外那些原属于顾子?湛和楚澜的产业,并没有归入皇帝私库,楚澜特意留下,一来方便手下人办事,二来,也是想着日后留给顾烺,作为爹娘给她的嫁妆。艳丽已有些?老迈,但依旧蹦蹦跳跳的,随着他二人出来,迎了李香君与见微入府。   这一天时候已经不早,几人便在顾宅里用了晚膳。春晖兴致很高,还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白二拿出自己酿的桂花酒,几杯下肚,各人脸上都有些?发红。   李香君想了想,既然自己要在京城长住,便拜托春晖两口子帮她留意合适的房产。她积蓄不多,为官多年清正廉洁,顾子湛虽然大方给了不少赏赐,但也多叫她拿去资助贫苦女童了。这样算下来,李香君手头上的钱,大约只能在较远些?的地方,买一个小院子。   春晖不忍心,她与白二花钱的地方少,有些?积蓄,便说着要拿出来,给李香君凑一凑,买个大些的院子。李香君官居大理寺少卿,日日都得进宫,住的远了未免太过折腾。   白二黝黑的面上被酒意熏得通红,也在一旁帮着春晖说话。   李香君笑着推拒,但架不住春晖与白二的热情,一对二,自然便落了下风。   见?微憋着一口气,看着这三人你来我往,心中烦闷更甚。忍不住沉声开口打断,“她有钱。”   三人立时都向她看来。李香君脸上更是明晃晃的摆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见?微被她看的不自在,喝了口酒,心中暗骂自己多管闲事,但也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今日出宫时,小姐给了我一千两,让我拿给她。”又斜睨李香君一眼,“一千两,够了吗?”   李香君一愣,白二倒是老实接口道:“够了,够在城西买个三进的院子了。”   李香君眉头微蹙,看向见?微却没有说话。   见?微顿时更不自在起来,却强撑着回她一记白眼,“够就行!等姐姐回了宫就给你取出来!”   李香君依旧看着她,眼都没眨一下。随后,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好。”那半分?的狡黠一闪而过,被有些?酒醉的见?微错过了。   话题很快就转移开去。他们多年未见,有许多话可以说。这么聊着,就到了后半夜。明日正逢休沐,李香君无需上朝,酒足饭饱之后,就送了见?微回屋。   见?微后面喝的有些?猛,与李香君相比,醉的有些?狠。   李香君没让下人跟进来,扶着见?微进了屋。又打来水,轻手轻脚的给她擦脸。   见?微大约酒劲上来了,眼睛有些?红,就这么直直看着李香君替自己忙前忙后。   李香君给她收拾妥当,就要拉起她去床榻休息。   一拉,没拉动。   抬眼向这人看去,见?她不说话,李香君便缓下声音,低声道:“起来,好不好?”   见?微倒终于开了口,却幼稚的很。“不好。”   李香君极有耐心,“为什么不好?”   见?微眼神都有些?散,却还是僵着身子不动。“你不好。”   李香君心里好笑,应和她道:“我不好,那你先睡觉好不好?明天再来跟我细细说说,我哪里不好了?”   见?微:“不要。你不让我现在说,你就是不好。”   李香君在她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笑着说:“好,那你现在说。”又温温柔柔的补充道:“我听着呢。”   见?微歪头想了想,“你都不给我写信,你还骗我,你不好。”   李香君细细回想。她与见?微确实曾有过书信往来,但自打两年前,她调任南资府学政后,便不知为何,再没有收到见微的回信。算了算时间,那时她正查出南资府巡抚贪赃枉法,干涉女子参加科举。为了不打草惊蛇,便与那帮人虚与委蛇,假意收了几个美婢和小倌。后来,更是历经了几番凶险,才将证据收集妥当,交给顾子湛,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当时她四处被人监视,便不好再与身处皇宫的见?微联络。   事后,她给见?微送去了礼物,却被这人退了回来。打那之后,两人之间的书信往来,便断了。   想了想,李香君不愿再提那些往事,便含糊道:“是我不对,我以后常在京城,日日与你联络可好?”   见?微却蓦的红了眼眶。“你不需要我了,我还要与你联络作甚!你有那些美婢和小郎君陪着,我又不是不识趣的人,我还往跟前凑什?么凑!”   李香君一个头两个大,哄她道:“我可从没有过那些人,再说,我哪里不需要你了?我安家置业的银钱,不还得依仗你吗?”她唇边漾起狡黠的笑,“一千两银子你都从私房里替我出了,小见微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是我心里最?珍重的,姐姐又哪里舍得不理你?”   她这话里信息量有点大,见?微醉醺醺的脑袋转了好几转才慢慢接收完。登时却炸了毛。   “你占我便宜,你才不是我姐姐!”   又立刻难过起来,泫然欲泣,“你、你、你!你看上的只是我的钱!”   李香君被这个醉鬼搅得几欲抓狂。一把按住见微的手,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说,我身边从没有过那些旁的人,我还说,你,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是我最?珍重的人。我很想你。”   见?微红着眼,只觉得脑子?更混乱了。不知怎的,竟有些?不敢去看李香君的眼睛。   她低垂下头,喃喃道:“你才不想我,你又骗我。”   忽然,额上传来湿热的触感,一触即分,竟有些?不真切。   “没有骗你。”   *   见?微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许多不太真切的记忆回笼,见?微羞愤欲死,翻了无数个白眼都没能缓解这种情绪。   更令她无法接受的是,身边传来温热的触感,另一个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彻底包围。   身边有细小的声响传来,见?微闭上眼睛,拒绝面对这一切。   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浅笑,有气流喷洒在耳廓。   “小见微,别忘了,银票给我,我给你。”   见?微一动不动,直到身边那股温热渐渐远去。李香君下了床,先去洗漱了。   见?微这才掀开眼皮,又把被子拉过头顶,低低笑了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北境时那许多次的耐心开解,还是在战场上的患难与共?是后来无数次凝聚在书信中的缱绻温柔,还是在无人知晓时的念念不忘?抑或是,从一开始,那个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柔弱却坚韧的身影?   总归都是她,真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番外之·后来的事(一)   顾子湛在四十八岁的时候, 举行了退位仪式。二十六岁的皇太女顾烺继位为帝,次年改元凤和,成为大昭历史上, 也是中原王朝历史上, 第一位女皇帝。   早在顾烺十六岁的时候, 顾子湛与楚澜征求她的意见后, 便将她的女儿身份,昭告了天下。   那时已是兆熙十六年,顾子湛做了十六年的皇帝, 朝堂上下早已换过了一?批人。顽固老朽的思维被打破,整个大昭都显示出前所未有的蓬勃朝气。   但即便如此, 做了十六年皇太子的人突然变成了皇太女, 还是震惊掉不少?人的下巴。   身处朝廷中枢的大员们尚在观望,一?些?层级较低的地方官, 便或主动或被动的被抛出来, 去做试探皇帝底线的先锋。   百益府与南资府地处西南,人口杂居, 风俗向来与中原有些?不同。原先顾权反叛时,便牵扯出这两地不少?官员,但人一多了, 便难免会有漏网之鱼。后来李香君去往南资府, 将南资府上下蛀虫基本清肃干净, 百益府的官员们见状,心中惶恐,这些?年都夹起尾巴做人,安分里不少?。   只是终究难免心中不忿,便将顾烺身份这件事, 当做了重新争权夺利的机会。   欲成大事,便少不了内外勾结。百益府的巡抚贺长甫派出人手,请来了一?个人。   郑王顾沐。   顾沐是太宗天顺帝顾桢的二弟,顾极的遗腹子。当年顾极在战场上为了救顾桢,命丧陈朝军队之手。顾桢感念兄弟情义和救命之恩,在登基后,便将顾极的独子顾沐封为了郑亲王,并多有爱护。也因此,在当初退位前,为了替顾子湛扫平阻碍,特准许亲王子嗣入宫参加的那场中秋家宴上,一?来顾沐年岁大了,更重要的是,顾桢不愿将顾沐牵扯进来,才刻意漏掉了他。   太宗顾桢在世时,顾沐也确实表现的十分恭顺,不争不抢,一?副闲适的富贵王爷做派。只是他内心里,却也是个贪婪有野心的。顾桢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始终没忍心对他动手。   所以,当顾子湛改革税制,并重新订立人口户籍制度后,顾沐便愈发不满。他早年间仗着顾桢的爱护,悄无声息占据了不少?矿山和良田。如今土地被重新丈量,新上任的年轻官员们一心效忠顾子湛,争着向年富力强的新帝表忠心,便没人再买他的账。顾沐咬牙丢掉不少?产业,最?后,便发现了百益府这个去处。   一?来二去,便与贺长甫勾结在了一?起。   顾沐的年纪比先太子顾源还大上六岁,如今已有六十。本该含饴弄孙的年纪,偏偏他人老心不老,临到头还想着再去替子孙争一?争。若是他这一?脉出个皇帝,便也能在日后得个帝王尊号。人还没死,就想着那虚无缥缈的身后尊荣,足可见贪心不小。   但贪心归贪心,却也是个没脑子的。不然放眼整个宗室,也只有他时至如今还认为顾子湛单纯是因着好命才做了皇帝,也只有他被人稍加怂恿便跳出来,做了那出头鸟。   很快,郑王以宗室之名?,提请皇帝另立皇嗣的折子,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兆熙帝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向温和待人的帝王难得在朝臣们面前发了这样大的火气,却没有一?个人觉得意外。只因为就在这封奏折被呈上的前一?刻,御史大夫郑乾上书兆熙帝,百益府巡抚贺长甫贪赃枉法、勾结前朝余孽,联合郑王意图谋反。户部侍郎奉国公李云思亦紧跟其后,检举郑王在百益府等地抢占矿山、逃避税银、隐匿人口之罪。   于是,待到郑王的折子一?上,他的野心,便于满堂文武面前展露了个清楚,简直成了个笑话。   天子大怒,必然见血。   顾子湛立刻下旨,令大理寺与刑部、御史台,三司共理,彻查贺长甫与郑王勾结,违法乱纪一?事。   十五日后,贺长甫与郑王被押解回京,一?干家眷亲随被尽皆拿下。   又过了半个月,郑王与贺长甫罪状被查清楚。贺长甫被判了斩立决,贺家几个儿子参与此事,被判了秋后问斩,其余满门被流放。   郑王被赐下鸩酒,子孙除爵。   一?场祸事不待事发,便已被消弭于无形。朝臣不是傻子,这般凑巧,其中不可能没有皇帝的意思。但那二人罪证清楚,原本就是咎由自取,容不得旁人置喙。   至此,百官皆知皇帝心意,宗室中也再不敢有人往前凑。   十六岁的顾烺,正式以皇太女的身份,参与朝政。   经此一事,众人也看出,一?向紧跟皇帝的那几位重臣,在这件事上都站在了皇太女身后,替她铺路、为她驱使。可见皇帝与皇太女这对父女之间,毫无间隙,丝毫没有能够被人挑拨之处。   于是在十年后,已在朝堂上历练多年的皇太女,便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从几乎要压不住喜悦的兆熙帝手上接过了大昭的皇帝玉玺。   太上皇的退位仪式与新帝继位仪式同日举行。那时正当初夏,天朗气清、风光明媚,典仪肃穆庄重,众朝臣皆着朝服,跪拜于太庙阶下的空旷广场上。随着五重门中的传旨太监依次将礼官与宗正卿的宣旨声次第传出,群臣三叩首,拜辞太上皇升位,又三叩首,恭迎新皇登基。   没有人敢抬起头,所以,除了一?直立在顾子湛身侧的顾烺,也没有别人发现——这位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却依旧面如冠玉的太上皇,早已等的不耐,满心满眼都是即将退休的喜悦。   顾烺忍不住撇嘴,自家这位“阿爹”,总算是将这烫手山芋扔出去了。   还没等顾烺将龙椅坐热乎,顾子湛便拉着楚澜,悄悄出了宫。   这一?年,楚澜正好五十岁。   半生匆匆,弹指间,距她们相逢那日,三十年岁月已过。   **********   接下来的时光里,顾子湛陪着楚澜走遍了大昭的每一寸山河。她们在冬日的江南,在难得的雪景中看翠竹挺拔,看白雪下的清泉淙淙,温一壶花雕,相偎对饮。   在大昭的最?南端,于一望无际的海边,看激浪拍打礁石,看初升的旭日从海面上一?点一点的探出头。一?跃一?跃的,在昏暗的天际里,一?寸寸将大地染上暖色的光彩。   也去过曾经黄沙连天,满目戈壁的北境。历经两代人的不断垦荒和植林戍边,如今的安远都护府,已可见成片的树林,无数人家在这里扎根,不少?地方已慢慢有了镇集和城池。   顾子湛和楚澜已不再年轻。岁月的痕迹慢慢爬上脸庞,在安详的时光里慢慢老去。   凤和十年,顾子湛和楚澜终于在顾烺持之以恒的飞书袭扰下,回到了京城。   又一?年新春来临,凤和十二年与往年有些?不同。这年立春在正旦之前,正月时便较往年热了许多。便有些?旧儒念着“全年无春”,将这一?年称为“寡妇年”。   正月十六日,在顾子湛退位不久便从谭思贤手里接过户部尚书一职的奉国公李云思,酉时刚过,便下衙回家。新春伊始,衙门里也没什么大事,顾烺也没有传召,她便难得偷来了些?闲暇。   李云思乘着马车,自玄雀大街走过,正要拐到奉国公府前那条小路,马车就缓缓停了下来。李云思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就见一?群约有二三十名?身着儒衫之人,正迎面而来。为首几人看上去岁数不小,须发花白,衣着上看,应是有着秀才功名?。按理来说,有了秀才的功名?,即便考不上进?士,也该入官衙成为书吏,日后通过了选吏考评,也能得个官身。但这些?人,这个时辰聚集在一起,显然不该是书吏。   ——毕竟从顾子湛改革吏治开始,大昭的官吏们,从上至下,都不可能这么清闲。   想到这些?,李云思眉头微蹙,令车夫停车,让随从去听听看,这些?人究竟打着什么主意。再有,就是探查一下,这些?人中有没有什么身份特殊的。   但他们打的主意,似乎也不用随从如何打听,这些?人聚在一起,一?边走就一边嚷嚷。   李云思听了几句,便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些?人正要往国子监和礼部而去,打着今年没有立春,是“寡妇年”的名?义,要请陛下去祭天祈福,护佑天下儿郎。而之所以会出现“寡妇年”,定是因为如今朝堂上女官多了,阴盛阳衰,便要让礼部加开恩科,仅许男子参加。更了不得的,竟是要请陛下重立皇夫,以身作则。若陛下不立皇夫,则就要特下皇命,令民间不得在今岁嫁娶,以免男子受害。   简直荒谬!   听着外面的吵嚷声,李云思面露冷意。不说这所谓的“寡妇年”本就是无稽之谈,这些?人真正的意图,怕是还想着要将男子凌驾于女子的地位之上。而最?后竟然还妄图以天下人的嫁娶来敢逼迫皇帝立夫,便就是胆大包天了。   李云思皱了皱眉,已经开始想这些?人背后,是否会有哪些不安分的世?家和朝臣在推波助澜了。   很快,便有随从来报。这些?围聚的人中,一?些?是被叫来充数的白身,还有些?是久试不第暂住在京城应考的学子。而为首的那几个秀才里,还真有两个八品书吏,一?个是京兆府的,另一个竟还是吏部的。   李云思冷笑一?声,一?面打发随从先去京兆府请官差,一?面又吩咐车夫,打马调头。   车夫出声询问:“国公,您要去哪里?”   李云思冷笑道:“去吏部!我看赵勤这个吏部尚书是不是年纪大了就干不动事了!每年的官吏考核,竟都没有发现他手底下还有这等能人!”   车夫便立刻不敢多问,忙调转马头,又驶向皇宫的方向。   路过围观众人时,车轮碾过嘈杂的议论声,零零散散的飘开。   依稀能听到有几个小娘子在说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动听。   “想不到如今竟还有人信那‘寡妇年’之类的怪话,当真是可笑!”   “可不就是!去岁时有闰月,一?头一尾两个立春,可是‘双春年’!照他们的说法,岁无立春便不可成婚,那双春年成亲的,岂不就是都得二婚了?”   “诶,这你便说错了!他们对‘双春年’可不是这么说的!岁有二春,男子娶亲便是喜上加喜,可得子孙绵延、进?官加爵!”   “我呸!如今女子早就可以做官了,怎地好事都便宜了他们男子去了!”   “对啊,可不就是这个道理。那些老朽们就惯爱将祸福赖到女儿家头上。要我说,家庭美满,少?不得双方付出。若是自己持身正直,夫妻感情和顺,互敬互爱,何时成亲都是佳期良辰!”   众人闻言便纷纷附和。   “说得对!”   “无春之岁两三年便有一?次,我家中长辈便有不少?在那时成亲的,祖父祖母也是。如今已过六十载,大人们身体康泰,儿孙满堂,家风清正!这些?闲言碎语,管他作甚!”   众人笑谈间,倒也有些?小娘子互相打趣。   “‘寡妇年’?做寡妇有甚不好!既免了父母大人催逼婚事,又能落得安闲自在,我若要议亲,还偏要选在今岁!”   “啊,我还突然想到,我要拿那些人说的怪话告知我那未婚郎君,看看他是如何看待的,正好可考验他一?番!若是他敢附和那些话,我就,呸,小娘子我便叫他打一?辈子光棍!”   “哈哈哈,还有这等好事?”   李云思的马车渐渐走远,她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议论,尤其是最后那几句玩笑话,也知这是小娘子们之间的打趣逗弄,是当不得真。但由此亦可知,如今的大昭,男女之间的地位已日渐平等。女子再不必整日拘束在后院,蹉跎岁月,仰仗男人而活。   这一?切,自兆熙帝而始,也同样少不得凤和帝与一众女官的功劳。作为其中的一?员,她与有荣焉。 第一百三十三章 番外之·后来的事(二)   李云思在?去吏部的路上, 便看到?京兆府的官差赶来拦人。天子脚下若有不平事,兆熙帝之前时按律首先该要去东西二?县报官,二?县若是不决, 才可?去京兆府。兆熙帝时, 整合京兆府职能, 将二?县中的司法参军一职另立了衙门, 归于京兆府辖制,维护治安之责便都给了京兆府。如今的京兆尹便是曾任寿康县县令的赵思,也正是吏部尚书赵勤之兄。   说来也奇怪, 赵思、赵勤这?两兄弟身居高位,至今却皆未成婚。赵家父母过世后, 二?人也未分?家, 还是住在?一起。前几年赵思从赵氏宗族里过继了一子,与他?和赵勤住在?一起, 称他?为父亲, 唤赵勤为二?爹。赵家兄弟的关系不足为外人道,但与赵勤关系交好的李云思却是知道实情的。每每思及此, 李云思若说没?有半点艳羡,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有人相依相伴,有人心结难纾, 只不过终究都是个人私事, 藏于心中, 无可?言说。   到?了吏部,书记官告知李云思,赵大人前脚已刚被陛下叫去了。李云思没?有干等?着,索性?也入了宫。   她?与当今圣上是自幼相处的交情,又是朝廷重臣, 日日都会进宫。所以宫中内侍宫人对她?都十分?熟悉,通传之后,李云思便入了御书房。   顾烺刚与赵勤说定?,这?次的事,那所谓的“寡妇年”绝不是重点。民间历年来婚嫁之事,也没?几家会因为这?些说法而断绝。只需找些名家大儒,讲明?这?种说法的荒谬之处,那些一时被蛊惑的学子便能压下去大半。剩下的,多半就是另有目的。这?些年朝廷不断改革吏治、实施新政,民智渐开,在?顾子湛和顾烺的治理?下,皇权被加强,朝廷的威信日益隆重,很多旧世家的权利被制约。他?们不甘心,便想?要借各种可?能的机会,扳回一城。   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一手?被皇帝提拔,天然帝党的女官一系。   顾烺不打算与那些人虚与委蛇,在?官言官,先要将官吏队伍中的蛀虫除去。   这?点,也正好跟李云思不谋而合。   三人便又说了些细则,李云思又想?到?,需要利用好各府县官学,以及民间有些声?望的大儒,掌控好民间的思想?动?态。多管齐下,使那些人的打算彻底落空。   说定?之后,赵勤先去安排,李云思便被顾烺留下,与她?一起用晚膳。   两人之间很是熟悉,便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一边用着膳食,一面随意闲谈。   正说着话,气氛一切正好,却有宫中女官来向顾烺禀告,说是皇二?公主顾垚今日在?国子监,把成国公的儿子打哭了。皇太女顾岱不光没?有制止,还派出侍从,以冲撞公主的名义?,又把人家打了一顿。   顾烺一听,顿时头要炸。都不用多想?,定?然又是老二?惹了祸,老大帮老二?,呼朋唤友一起把人家给收拾了一顿。她?的这?两个双胞胎女儿,眼看着十八/九岁快要及冠,在?朝堂上也有过几年历练,但这?脾气,却是一个护短,一个骄横,想?想?就让人头疼。   顾烺黑着脸,听女官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是那成国公的儿子——国子监新任“铁打的营盘”,多年考不过年考,眼看着就要二?十了,连国子监也没?法再待下去,心中便愈发不满。在?他?看来,他?无法出仕,不怪他?自己不长进,而都怪如今女官当道,女子占去了他?做官名额的缘故。尤其是祭酒周小婷,只喜欢国子监的女监生,故意打压身为男子的他?。所以逢人便说周小婷的坏话,甚至还编排起她?和荣泽长公主。恰巧今日二?公主去国子监办事,就听到?了这?些话。   皇帝一家子都跟荣泽长公主交好,二?公主顾垚又是个暴脾气,哪里能容忍这?小子说怪话,当下二?人便起了冲突。偏偏成国公那儿子是个傻子,不知道顾垚的身份,还只当她?是哪个不知名的监生,不光大放厥词,言谈间竟还带出了李云思来辱骂。说她?一把年纪还成不了亲,定?是因她?娘那些龌龊事遭了报应,活该一辈子无依无靠。想?来出身这?种人家,自己也不会清白。这?下,可?是彻底得罪了顾垚。   也是巧合,这?成国公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与李云思退婚之人。这?便又要牵扯到?一桩旧事。   当年李云思承袭了奉国公的爵位后,那时的老成国公,也就是如今这?位的父亲,觉得李云思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是个不守妇节、争强好胜的女子。又觉得李云思已是奉国公,便与他?自己同一品阶,若是真娶来做了儿媳,自家儿子也难免夫纲不振,便去退了亲事,转而与工部一个侍郎家结了亲。儿媳妇难产之时,老成国公下令只保孙子,致使那侍郎的女儿难产而死,两家又结了怨。可?笑的是,在?李云思出任户部尚书后,老成国公已死,成国公府势微,这?位新任的成国公便想?起了两家当初那门亲事,让他?老娘厚着脸皮来向楚澜求娶李云思。   顾烺如今还记得,那老成国公夫人在?说起亲事时,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模样。还是顾烺当时气不过,将那一家子臭骂了一通,赶出了宫门。   如今兜兜转转,竟是自己女儿把人家儿子给打了。顾烺顿时火气全消,也不骂自家女儿了,转头开始夸。   最后,想?到?最近那不太/安分?的成国公一家,顾烺下旨,褫夺了成国公的爵位,降为诚安侯。将诚安侯之子赶出国子监,日后不准袭爵,也不可?为官为吏。   事情虽然解决了,但当女官退下后,二?人间的气氛却还是变得有些微妙。   尤其是女官方才复述的那些成国公之子的混账话,令顾烺心中发苦,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初年少无知,亲手?在?二?人间划下鸿沟。阴差阳错,却再难挽回。   终究是意难平。   *   李云思自然看出来了顾烺的心思。顾烺今年已三十九,她?年长十岁,再过一年,便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与顾烺初相识时,她?十九岁,顾烺不过九岁。那时十岁的差距似乎犹如天堑,李云思也从未想?过,会与眼前那个还不到?她?肩膀的小姑娘,产生这?近半生的纠葛。后来,她?看着小姑娘慢慢长大,脸上褪去了稚嫩,胸中亦磨砺出沟壑城府,唯独对她?不改亲昵依赖,李云思心中是欣慰和感激的。   十六岁的顾烺恢复了女子身份,正式开始接手?朝政。那时李云思二?十六岁,风华正茂,正是最好的年华。似乎那十年的差异,已慢慢被掩去。她?教导她?,又帮着她?,心中的情谊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直到?那年,顾烺十九岁,第一次同她?说起,想?要招纳太女夫。   在?那时,很多人不服顾烺,看不起女子为尊,暗地?里做出了不少的腌臜事。顾烺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一门心思要做出些成绩,叫那些老东西心服口服。人选是当时的太后定?下的,父母早亡,出身翰林世家,在?朝中无半点根基,算是不错的选择。顾烺懵懂却大胆,只想?着此举能稳固地?位,以解后顾之忧,没?听顾子湛与楚澜的劝说,便自己同意了。   待到?她?终于明?白后,一切都木已成舟,碎裂之后,想?修补却已无从下手?。   太女夫没?过两年便没?了,可?那时顾烺已经有了顾岱和顾垚,她?与李云思之间,却再难回到?从前。只是,她?又如何愿意放手??   她?用权利和金钱绑住了一个人,用自以为的威势占有了一个人。殊不知,这?一切若没?有另一人的心软和偏袒,没?有那人的放纵和默许,又哪里能这?么轻易实现。   就这?般纠葛缠绕着,兜兜转转,半生已过。顾烺自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苍生万黎,但这?一件事,却令她?伤害了许多人,最为愧疚的,还是心上那人。尤其是如今,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是罪魁祸首,却因地?位崇高无人敢指摘,矛头便自然会指向她?身边的人。   而顾烺这?一切的心思,李云思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顾烺对她?有愧,可?于她?自己来说,又如何不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多年的相伴与扶持,到?如今她?早已不在?年轻,于她?来说,也算是有始有终,得偿所愿。   人生一世,又怎会事事顺心?浮名虚妄,她?不愿时光继续蹉跎,便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想?了想?,李云思开口打破这?一室静谧。她?轻声?浅笑,看向顾烺道:“垚儿这?般,倒是颇像你当年。”   顾烺的思绪被打断,有些恍然的看向李云思。   李云思继续道:“像你,但又胜过你了呢。当年的你,可?没?敢直接动?手?打人。”   顾烺讪讪,“那时是那老国公夫人来的,我一通臭骂就把她?吓的差点喘不上起来,要真动?手?打她?,我还怕她?会讹我。”   李云思笑意盈盈的看向她?。   顾烺有点不好意思,又找补道:“不过后来我也是放出了话的,让那成国公,不,是诚安侯安心侍母,多思报国,少想?男女之事。这?不后来,谁也没?敢再把女儿嫁到?他?家去了。”   李云思便接口。“对啊,那时有你护我,如今,有岱儿和垚儿护我。你看,我从来都不是无依无靠的啊。”   李云思笑意缱绻,岁月的痕迹使她?的眼角染上了淡淡的波纹,眼波流转间,却更添几分?风采。顾烺只觉得心中触动?,心上厚厚的尘埃有清风拂过,恍然间便觉得轻松了许多。   顾烺探身向前,伸手?盖上李云思垂在?身侧的手?。在?李云思抬头看她?的同时,微俯下身,触碰到?了对方柔软的唇瓣。像是呢喃自语一般,唇舌相触间,顾烺轻声?道:“思姐姐,你也是我的依靠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番外之·顾子湛X楚澜(完)   凤和二十一年秋, 顾子湛已经是个白了头的“小老头”。她已经七十岁了,想来白头也是正常。   这?几日她睡的都?有些久,每次醒来也依旧很疲惫。这?一日她醒来, 发现竟然已是日暮西陲的时辰。宫殿里早早点了灯, 她刚一睁眼, 便看到了坐在她身?边的楚澜。   楚澜比她年长两岁, 却依旧是一头青丝,对比着顾子湛,便要年轻上许多。   顾子湛笑了笑, 从锦被中伸出手来,略有些顽皮的戳了戳楚澜的腰。   楚澜笑着将她的手捉住, 掌心温热柔软, 触碰间,让顾子湛竟感受到了自己手背上突出的血管, 蜿蜒曲折, 疙疙瘩瘩的。原来,她已经这?样老了啊。   楚澜摸了摸她的额头, 开口问她,“怎么样?身?上可舒坦些了?”   顾子湛还有些茫然。她看着楚澜,喃喃道:“我好像, 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到什么了?”   顾子湛摇摇头, “记不清了。”又看向楚澜, 笑了笑,“应该是个好梦吧。”   楚澜浅笑,“好梦便好。”转身?从一旁的矮桌上取过一个白瓷碗,舀起一勺在唇边试了试温度,又放下后, 才对顾子湛道:“我扶你起来,睡了这?么久,该吃点东西了。”   顾子湛很听她的话,但试了试,手臂却无力的很。楚澜忙止住她,叫来宫人将她搀扶起。顾子湛斜靠在软枕上,笑了笑,把方才在心里想过的话说了出来,“我已经这?么老了啊。”又看向楚澜,“阿澜还是这?般青春正好。”   楚澜心中有些发涩,垂下头很快掩去眼中的难过,又看着她笑嗔道:“你哪里老?哪家的老人像你这?般油嘴滑舌?”举着碗勺的手臂向前伸,将勺子递到顾子湛唇边。   顾子湛就这?楚澜的手喝了一口,是清甜的白米粥,还有淡淡的鱼肉味。她舔了舔唇,“我还要。”   楚澜好笑,喂着她又喝了几勺。刚喝了小半碗,顾子湛便觉得有些吃不下了。摇了摇头,对楚澜说道:“我饱了。”   楚澜有些担忧,“你今日吃的更少了,再吃两口,不然一会儿喝了药,怕你胃口不舒服。”   顾子湛不愿让她担心,便点了点头,又强撑着吃了两口。实在有些咽不下去了,才又止住了楚澜。   楚澜也没再多说,端来清水给她漱了漱口,又端来药喂她饮下。没一会儿,顾子湛便又有些困了。   楚澜给她撤下了身?后的软枕,扶着她躺下。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安心休息吧,我一直陪着你。”   顾子湛头有些昏,却又伸出手臂,握住了楚澜的手。她觉得有好多话要跟楚澜说,可脑子却愈发混沌起来。强忍着脑中的晕眩,顾子湛话有些断断续续。   “澜儿,你不必陪我,你也要好好休息。对了,还有满满,你让她安心做皇帝,不要总想着也当太上皇。虽然、虽然,小顾岱已经大了,但孩子嘛,做父母的总要多帮衬帮衬的......再说了,哪有两个太上皇的,她要做了太上皇,那我岂不是,岂不是要成了,太太上皇......”   “太太上皇,说、说出来多像磕巴,好没有威仪啊......”   “......云思那孩子,明?年也该致仕了吧。阿姊过世后,她在宫外也是一个人。满满没有胆魄,你就下懿旨,让云思住进宫里吧,总不好总让别人孩子迁就咱们自己孩子......”   “唉,算了,满满要是非不想做皇帝了,当太上皇也行?吧......反正,我怕也做不了多久了,唉,我是长辈老祖宗,我让着她,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听着她断断续续,有些颠三倒四的话,楚澜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   最后,顾子湛的手忽然用力,握紧了楚澜。   “澜儿,你、你还没有白头,我们、我们还没有白头偕老......你要记得,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的,你我,必须要白头偕老.这?一世做不到,下一世也要做到......”   顾子湛渐渐又陷入昏睡。楚澜再忍不住,伏在她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空荡的殿宇里,克制又压抑的哭声?,更衬出这?一室的哀戚。   几天之后,顾子湛在妻子、女儿和孙辈们的环绕下,安然阖目,走完了她在这?异世跌宕起伏的一生?。   她宛若睡着了一般,只是眉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皱痕。   楚澜含着泪,握着她的手,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许下承诺。   “澄儿,此生?无法,但下一世,你我定?会白头偕老。”   “我等你,来找我。”   缓缓地,顾子湛眉间的褶皱舒展,唇边似乎还有一丝释怀的浅笑。   凤和二十一年十一月初四,兆熙帝驾崩,庙号世祖,谥号为成。   后世史书有撰:凤和廿一年冬月,世祖成皇帝崩。廿二年三月,世祖成皇帝丧制毕,诸事皆定?,成皇后顾楚氏薨,与成皇帝同入世祖泰陵。   **********   顾子湛缓缓睁开眼,一道白光刺的她眼睛又涩又疼。   强烈的晕眩感传来,她躺在床上动?惮不得,头顶上一跳一跳的,这?种疼痛感竟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   再下一刻,意识回笼的瞬间,她眼前的景象也清晰了起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浅绿色的窗帘,有一角没有遮盖好,阳光便是从这?个缝隙里照入了屋内。顾子湛一瞬间头皮发麻,无论是窗帘的样子还是那若隐若现的窗户形状,都?是她最陌生?又熟悉的现代样式!   巨大的惊恐袭来,顾子湛忙举目四望。   头顶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铁架床,一侧有跟窗帘同色系的帘子遮挡。床头一边是夹着仪器的推车,另一边是白色的塑料矮柜,上面还放着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和一箱看上去有些眼熟的酸奶。顾子湛眼睛发涩,有些不可置信的坐起身?,她看到了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子,看到了身?上穿着的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看到了手背上的白色医用胶布和针管,顺着针管,她看到了一旁正在一滴一滴落着液体的输液瓶。   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她,她这?是,回到现代社会了!   顾子湛怔愣着,似乎已经蒙尘的记忆在一点点复苏,她想起来了,最初的开始,是她和父母在那个古城中,那个砸中她身?后玻璃、又落入她怀中的红色绣球。紧接着,心中忽然涌起无边无际的悲痛。   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难道说,她在大昭的那几十年岁月,她与楚澜相爱的那些时光,竟然,只是她在病床上昏迷时的南柯一梦?!   在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冰冷的泪水已经布满了她的脸庞。   就在这?时,顾子湛听到不远处传来开门的声?音,有脚步声?在半环着她病床的帘子外响起。顾子湛的心很乱,她不知道会是谁来,有些想要抗拒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却又猛然想起了父母的面孔,心被拉扯着,心中的感觉着实难以?言表。   很快,脚步绕着帘子,来到了靠着窗户的输液架这?一侧。   是妈妈。   在看到顾子湛的这?一刻,顾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有些慌张的放下手里拎着的暖壶,几乎是扑着来到了顾子湛的身?边。   “澄澄!”刚喊出顾子湛的名?字,顾母便猛地红了眼眶。然后激动?却不敢用力的,轻轻将顾子湛搂进怀里。   落后几步的顾父也看到了女儿清醒的这?一幕,他也想要上前来抱抱女儿,顾母却很快反应过来,一家之主立刻稳定?了局面,指使老公道:“快去,你先?快去叫医生?!”   顾父欢喜又有些局促,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动?,就这?么同手同脚的跑出去找大夫。   顾子湛也红着眼,看着这?一幕,头靠进母亲的怀里,喊出来许久都?不曾叫过的那个词。“妈妈。”   她呢喃道:“我回来了。”   *   那天后来,顾子湛又被推着去做了几个检查。几天后结果出来,她恢复的不错,外创伤口也在慢慢愈合,但因为有脑震荡,医生?建议再留院观察一周。   这?些天里,顾子湛的病床前来了许多人。爸爸妈妈每天都?在,她之前没有醒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倒着班,不分白天黑夜的守着她。看到短短几天母亲鬓边就长出的白发,顾子湛心里有些难过,在醒来后就强行?让他们回家,晚上不必陪着她。顾家父母拗不过女儿,又向医生?确认后,后来几天的晚上才终于回家休息。   她刚入职的大学也来了人,副校长和系主任、以?及一个办公室的几位老师都?来看了她,还宽慰她安心养伤,不用着急工作。   古城景点运营部的管理层也来了一回,一方面来慰问顾子湛的伤情,另一方面,也事来商量赔偿的事。几个人带着热情的笑容和明?显流露出的歉疚表情,与顾子湛说了几句话后,便请走了顾父顾母,到病房外商谈。   病房中的热闹氛围被一瞬间抽空,空气都?好像变得冷了几分,顾子湛静静靠在床头,发着呆。这?几天她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发呆。在大昭的那些岁月,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白天和每一个夜晚,都?是她亲身?经历的。即便身?体上岁月的痕迹被抹去,可是内心里,她早已不再年轻。属于年轻人的莽撞和热烈,已跟着那突然消失的过往,留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没过多久,顾父和顾母便回来了。时间有点短,连顾子湛也没有想到。她就下意识的开口问了句,“妈妈,这?么快,跟他们谈好了?”   顾母自打女儿醒来后心情就好了起来,挑了挑眉,邀功似的说道:“那当然,我直接就把协议给他们看了,你妈出马,全都?搞定?。”   顾子湛和她爹都?哈哈笑了起来,十分之捧场。   不过顾子湛毕竟道行?浅一点,多问了句,“什么协议?妈你这?么厉害,连协议都?能写?”   这?下,顾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给顾子湛解释,“唉,你妈倒也没这?本事。就是你昏迷后,那个远□□业的大老板来了好几回,先?拿钱把你的医药费付了,还多拿了点要给我和你爸,我俩没要,想着等你醒来了看看恢复情况,看还要不要花钱。”   “也是这?个老板,后来又给我们说,伤了你的这?件事,跟他们公司有关,也跟古城管理方有关,到时候是他们两方一起赔偿。但是古城的管理是承包给了一家私人企业,那家的运营模式,肯定?是要等你好的差不多了,医药费金额定?了,看看有没有后遗症之类的再说。所以?前期的医药费就由他们远□□业出,后面的赔偿,远大也单独给咱们。至于跟古城的交涉,也是远大去跟他们交涉,就跟咱们没有关系了。”   顾父也在一旁点头,又补充道:“你是不知道,远□□业可真是财大气粗。也对,人家是楚氏实业旗下的,实力雄厚。之前跟我和你妈说要给赔偿,一开口就是五百万,我俩都?要吓傻了,这?哪敢要,没想到我家小宝的小脑袋瓜子这?么值钱。”   顾母没好气打断他,“你这?张嘴就不能说点人话?”   顾父哈哈笑着,明?显刚才挤兑顾子湛的话就是故意说出来逗老婆的。   顾子湛也跟着笑了笑,却又忽然想到刚才顾父话里提到的。   “楚氏实业?”   她又有点不可置信,“楚、楚氏?”   顾父点点头,“对,那个大老板就是姓楚。”   这?个熟悉的姓氏被顾子湛含在嘴边又念了出来。   而?这?时,病房门又再一次被敲响。顾父去开门,顾子湛就听到他熟络的称呼来人:“是小楚啊,快进来、快进来。”   今天的病房没有拉窗帘,顾子湛的病床周围也没有围帘,阳光通透,细碎的光被穿着高跟鞋走进来的年轻女人踩在脚下,一步一步,仿佛走在光里。   顾子湛屏住了呼吸,她在心里思念了无数次的人,就这?么踏着耀眼的光芒,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对着她笑了。   “好久不见?。”   “我回来了。”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