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清寥记2》作者:僵尸嬷嬷   文案:   一对不肯放弃功名而无法厮守的男女。   ——   一句话简介:新律之下,赴任途中   立意:无论生在哪个年代,女性都要勇敢争取自己的权益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意儿 ┃ 配角:很多 ┃ 其它: 第1章   乾德二十年,仲夏端午,流金铄石,正值本朝《新婚律》施行一个月后。   这夜掌灯时分,安平长公主与大理寺卿赵庭梧着便服信步于繁华街市中,因闻得近日茶肆酒馆间常有读书人宣讲辩论,于是寻了一处最热闹的地方,打算上楼歇脚。   “二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客满,连站的位置也没了,您还是明日再来吧。”跑堂的垂首赔笑,连连致歉。   赵庭梧不语,准备从荷包里摸出最大的那块银锭子。   堂倌瞧见他的动作,还没等银子掏出来便笑道:“不瞒您说,就连内阁的官员也只坐在楼下板凳上呢,咱们明月轩的规矩,甭管您有多少钱,我们都不能把先来的客人赶走,这才是做生意的道理,您说对吧?”   闻言,赵庭梧与长公主相视一笑,安平问:“内阁的人只能坐板凳,那你们雅间岂不是坐着皇帝了?”   那堂倌打量他们二人:“您说笑了,君上深居西苑,怎会来这种地方?不过今日雅间里有一位吏部的正四品官,如果两位认识,小的可以传个话。”   安平微微侧身,向赵庭梧道:“吏部正四品只有两位,你猜是哪个侍郎?”   赵庭梧没有搭话,抬手招堂倌过来,低语几句,那堂倌应了声,跑回店内,不一会儿,吏部樊况带着随从下来,亲自为长公主引路。   穿过拥挤的人群,他们往二楼上去,安平自嘲般告诉赵庭梧:“幸亏是吏部的人,若换做刑部或都察院,恐怕要让我们吃闭门羹了。”   樊况笑说:“殿下多虑了,他们没那个胆子。”   三人在雅间落座,隔着围栏,只见楼下人头攒动,人声嘈杂,靠近戏台的地方围聚着等待明年春试的举子,后面则是普通百姓。   明月轩今晚不唱戏。   事实上已经许久不曾请戏班登台了。   安平打量乌泱泱的一片男男女女,问:“堂倌说下面坐着内阁阁员,你知道是谁吗?”   樊况指给她看:“边上的,范俊伯和蒋涵月。”   安平见人便乐了:“哟,原来是咱们的前科状元和榜眼。”   樊况轻轻摇头:“身为翰林编修,内阁辅臣,竟与一帮仕子混在一处,不成体统。”   赵庭梧略笑道:“长公主身为内阁首辅,不也混在这里么?”   安平闻言瞥向他:“你取笑我啊?”   “臣不敢。”   安平又说:“人家可是君上倚重的新贵,入仕不久便入直文渊阁,本朝五品以下入阁的,他们算头一份,可见皇恩浩荡,我可不敢比。”   樊况随口冷哼:“是啊,入阁不到两年,使劲儿折腾,如今弄出个《新婚律》,搅得朝野上下不得安宁。”   说话间,四周渐渐息声,却见一个体面的读书人站上了戏台。   “在下荆州考生司马卓,今日想和大家谈谈朝廷颁布的《新婚律》。众所周知,男女婚嫁,向来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尊长为卑幼包办婚姻,这是千百年来的人伦纲常!而《新婚律》摈弃道德天理,竟允许男女越过父母,自由婚嫁,他们只需到衙门交几枚铜钱,领取龙凤官帖,便可成亲。大家想想这世间会生出多少鲜廉寡耻之人!他们私相授受,私定终身,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置祖宗家法于何地?置生养之恩于何地?!”   众人附和:“说的没错!”   “我女儿被一个穷光蛋拐跑了,她娘气得病倒在家,如今告官也没用,叫我们两个老的找谁喊冤去!”   司马卓高声道:“这还不算,其二,从前男子休妻,必须遵循三出七不去,双方自愿和离者,也须会及诸亲,经家族长辈合议,签下放妻书,才算生效。现下不同了,《新婚律》规定,夫妻二人只要到衙门交几枚铜钱,领取离异官贴,便能解除婚姻关系。无论‘三出’、‘七不去’,通通不用遵守!更可笑的是,妻子还能休夫!只要她们想抛弃丈夫,往衙门递一纸诉状,衙门便能批准离婚!男子亦然!此等谬论必将致天下大乱!”   “说得对!”   有人嚷道:“老子花重金娶的媳妇,她想走就走,岂有此理?!”   还有妇人喊道:“我给夫家生了两个儿子,原不在三出之列,如今他要抛弃我娶个年轻的,我怎么活!”   司马卓指向她:“这位娘子所言极是,你夫君想找个年轻的,原本只要纳妾而已,然而《新婚律》禁止男子纳妾,他也只能休了你。夫妻离心便罢,可那些恩爱厮守的夫妇,倘若没有子嗣,难道只能休妻再娶吗?!”   “不能!”   “不能!”   “荒谬!”   人声鼎沸中,蒋涵月和范俊伯终于忍不住站上了戏台。   不用听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从《新婚律》被提出的那日起,如眼下这种争辩的场景已经在朝堂上发生过无数次了。   一个月前,皇帝批准,自亲王以下,两京一十三省,皆实施此律。   其实大家都知道,此律法与皇帝的无限权力存在矛盾,但没有谁敢说出来。毕竟,从古至今,无论新律旧律,都大不过皇帝的权威去。   “此法施行一个月,全国上下因婚姻纠纷发生的命案已多达数百起。”樊况冷声道:“如此混乱,动摇朝廷根基,这个祸谁来担?”   安平打了个哈欠:“谁提出的,谁极力推行的,谁来担呗。”   说着望向赵庭梧:“你家那位丫头也功不可没。”   他闻言顿了下:“公主是说赵意儿?”   “是呀,全国一千多个县,就属平奚县反应最为踊跃。”安平轻笑:“我原以为她和宏煜是对水火不容的冤家,没想到二人珠联璧合,在地方如鱼得水,倒没出什么乱子。我还听闻他们私交不浅,看来我无意中竟牵了红线。”   赵庭梧脸上没什么表情:“所以长公主将她调走,亲手棒打鸳鸯?”   “这可冤死我了。”安平懒懒笑起来:“皇上召宏煜回京,她留在平奚也是与情郎分隔两地,怎么能怪我?我还给她升官了呢。”   赵庭梧不知想起什么,略有些失神,思忖道:“吏部调任的文书应该已经送到了。”   暑气正盛,大热的天赶路,估计又得受罪了。   “算来就这两日吧。”安平道:“她此次升迁庄宁县,赴任途中会经过瓜洲城,君上准她回家省亲。入仕不到三年便能省亲,可见君上恩宠,算是对这位女官的褒奖。”   安平说着,打量赵庭梧,似笑非笑的:“巧了,你上奏请事假,也要回瓜洲省亲,是为了和她见面吗?”   赵庭梧眼帘低垂,自顾吃酒,答非所问:“臣已经多少年没有回老家了,还有一些前尘旧事未了,所以向君上讨了两个月的假。”   安平“哦”一声:“那你何时动身?”   “等旨意下来。”   就这两日。   ——   距离京城两千里外,清安府平奚县,县丞赵意儿离任在即。   县衙大门两旁的榜廊上张贴着《大周律》中关于《新婚律》的内容,这篇震动天下的新律实则只变更了三条法规。   第一,男子禁止纳妾。但新律正式实施前所纳之妾并不强制驱逐,可自行决定去留。   第二,婚嫁自由。成婚须男女双方完全自愿,不许任何一方对另一方加以强迫或第三方加以干涉。成婚应男女双方亲到所在地之县衙登记,领取龙凤帖。不再承认民间私约。   第三,离婚自由。夫妻自愿两离者,到县府衙门登记,领取离异帖,准予离婚。男女一方坚决要求离婚者,向县府衙门提交诉状,准予离婚。   赵意儿下去各乡镇督促《新婚律》的实施,宏煜将县丞廨腾出来,命吏员在此处理男女婚姻之事。要知道这一个月来,成婚的,离婚的,蜂拥而至,几乎要把衙门挤个水泄不通。宏煜案上要求离异的诉状也早已堆积如山。   《新婚律》的推行阻碍重重,赵意儿在乡下遭到了激烈的反抗,男丁们集结起来,抄着家伙将她堵在村口,不许她进村宣传此令。   然而宏煜态度强硬,甚至派出城外巡检司前往镇压。   初七,赵意儿回衙门交差,额头负伤,整个人瘦了一圈儿。   “果然天下的男人都将妻子视为私产,新律一出,仿佛刨了他们祖坟,全都疯了。”   夜深时宏煜方才从签押房回到内宅,两人终于有独处的空闲,他拿了盏灯,一边照看她脑门的伤,一边接话:“验房里还躺着两具尸体呢,一个月内死了四个妇人,皆因离婚诉求被男方虐杀,往后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意儿眉尖紧锁,默然许久,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吗?”   宏煜轻轻“嗯”了声:“什么?”   “我最怕君上后悔,推翻此律。”   宏煜闻言略顿住,随后笑说:“不会的,他又不是一般的皇帝,此次推行新律,也是扛住了多方的压力,断不会朝令夕改,你放心。”   意儿叹气,忽又想到什么,忙问:“对了,勘验之事,文皓做得可还称职?”   文皓乃随学仵作,半年前被招进衙门,跟着她学习验尸。   宏煜道:“细致严谨,并无差错。”   意儿闻言笑起来,眉间终于舒展:“那是,我教出来的人,自然可靠。”   瞧她那得意的劲儿,宏煜抬起手,作势要戳那额头的伤:“怎么没疼死你呢?”   意儿眯起双眼缩着肩膀:“别……”   然而他的手只是从她鬓边探入,拨开几缕发丝:“还是半湿的。”   她便歪下脑袋,将自己的脸搁在他掌心,轻轻地蹭。   宏煜在昏黄的灯光里看着她,沉默着,看了许久。然后他缩回手,极自然地去拿茶盅,也不渴,只是拿在手里玩儿,盖子拎起又搁下,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若无其事地开口:“吏部的调令到了,还未恭喜你,晋升宛州庄宁县知县。”   意儿愣住,脸上温存之意逐渐散去,眼帘低垂,神色淡淡的,并不言语。   “等新官到任,交接完,我也要赴京去了。”宏煜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   毕竟早已经历过最激烈的争吵,谁也不肯为对方辞官卸任,大家都清楚这代表着什么,于是当分别到来时,疏离也变成了理所当然。   意儿看着地上模糊的影子,忽然想起两年前初到平奚县,无意间撞见宏煜打发秦丝的那日,他也是这样冷淡。   “我不会等你。”   这时听见他的话,意儿点点头,“嗯”一声:“知道。”   过了半晌,没什么动静,她抬眸望去,不料撞进了宏煜的视线里,下一刻他收回目光:“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   他说完,起身离开屋子,走到廊下,接过丫鬟递上的灯笼,乘清冷月光而去。 第2章   临走前夜,意儿独自在后园散步。阿照被三班衙役拉去吃酒,宋敏也被梁玦和主簿曹克恭等人请到醉梦楼,大家设宴给她饯行。   意儿借故推托,没有出席。她是见不得依依惜别的场面,这种时候宁愿自己待一会儿。   认真想想,来到此地任职两年多,与衙门众人已磨合得十分默契,县里那些个德高望重的乡绅虽一如既往的讨厌她,但也挑不出明确的错来。百姓们对这个女官也渐渐信服,要不是赶上《新婚律》的颁布,她应该不至于在众人的讨伐声中离任。   去年,因《新婚律》的提出,朝野上下争执不休,皇帝下诏要求各州县衙门调查民间男女婚姻状况,如实陈告。意儿当即命人四下探访,并将往年的案卷调出来,统计得知,本县十年间发生的命案,其中因婚姻纠纷被杀或自杀者,占半数之多,且几乎都是女人。   她上疏请求朝廷尽快颁布《新婚律》,因此得罪了全县的男子。   这倒也罢,反正她是不在乎名声好坏的,功过如何,县志自会记载。   可她在乎宏煜。   前些日子,意儿沉浸在愧疚的情绪里,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后来又想,她为何愧疚?难道私心里认为自己该是那个退出仕途的人吗?不,不对,她只是因为喜欢他,在意他,所以才会内疚。   可宏煜凭什么生气呢?   那次吵架,意儿厉声指责他,说:“你怪我选择官位,放弃与你厮守,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可你分明也能选择,凭什么只叫我为难?你私心里觉得男子将仕途放在感情前面是理所当然,女子的仕途便没那么要紧对吗?所以你从来不会在前程与我之间为难,因为你觉得辞官是我这个女人该考虑的问题……呵,说到底你根本就瞧不起女人!”   宏煜闻言大怒,骂道:“你是在和我讨论谁的官帽更重要吗?等你什么时候连升两级,爬到我头上去,我心甘情愿辞官卸任!要让我瞧得上,你得把我踩在脚底下才行!有这个能耐吗你?”   意儿道:“你品级比我高,不过因为入仕早而已!我若早生三年,与你同岁同科,大家也是平起平坐!”   宏煜冷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考童生考了两次才过,拿什么和我平起平坐?若真有能耐,如前科榜眼,十八岁,照样入仕为官,又何必拿年龄给自己狡辩!”   意儿说不过他,气个半死。   而今想来倒也无趣,脾气都这么烈,吵个天翻地覆,不过为了相守二字,都是痴人罢了。   不知不觉风生袖底,池中月光点点,记起从前与宏煜在此幽会,纳凉赏莲,吃酒谈笑,所谓夜夜流光相皎洁。又想他这人性好奢靡,满朝文武也找不出一个肯自掏腰包修缮后衙的官,只因他想住得舒坦些。   往后也再不会有人为她题匾,将“暮夏亭”改作“卿卿亭”了。   意儿心中动情,起身跑出园子,一路闯进宏煜的住处。他方才沐浴完,这会儿正披上长衫,回身看见她,倒是诧异。   她直直地走到跟前,额头抵在他胸口,双手也环住了腰。   宏煜一动未动,冷声问:“你做什么?”   意儿不语,稍稍的把脸扬起,贴在他颈下,不一会儿那处地方便有了湿意,直滴到领口。   知道她在掉眼泪,宏煜别过头,看见镜中二人的身影,何其般配?   他不由放软了声音,略笑说:“哭什么?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意儿没有言语,只把他抱得更紧些。   不是后悔,只是很舍不得。   反正能说的早已说尽了,无言以对,宏煜把她拉到床边,除去衣衫,两人倒在罗帐里,一灯如豆。窗外树影绰绰,下弦月起来时,不知哪里的猫儿叫了几声。   意儿侧颈沾着几缕湿法,脸颊都是汗。   帐子被宏煜撩开,胳膊伸来,将她捞起,茶盅喂到嘴边,喝完,又去把灯灭了,这下屋子里只剩一层月光,朦朦的,静极了。   意儿睡回枕上,宏煜也回到她身边。   耳鬓厮磨,做这种事,她是早就习惯被他伺候的。初初在一起时,喜欢较劲,不甘示弱,后来吃过不少苦头。每次她筋疲力尽时,宏煜却还在兴头上,不肯作罢。常常也恨他没有节制,只顾自己快活,恼起来,攥着拳头去打,用指甲去抓,终究白费力气。   他偏又会哄人,情到浓时,嘴里念着“意儿”、“卿卿”,什么好听的说不出口?她便心软,在他怀里化成了水。   “等年底衙门封印,我们找个折中的地方见面,还有省亲长假,我也来看你,这样可好?”宏煜宽慰她说:“你性子直烈,又不懂算计,保不齐一年半载就被罢免……”   意儿轻轻掐他的手。   宏煜便笑说:“好吧,或许是我被罢免,到时如了你的意,不就天天的混在一处了?”   帐中热气渐散,两人头抵头,摸着对方凉津津的皮肉,不时蹭蹭鼻尖,轻言低语,怎么也不想睡。   “你先前说不会等我的。”   “我还说过时时刻刻也忘不了你呢?就不能记我点儿好么?”宏煜觉得委屈,又冷嗤道:“你可知阿照是我的心头大患,有她在你身边一日,就如林显阴魂不散一般。”   意儿失笑:“阿照没有,她早就放弃了。”   “上个月还听她叫你嫂子。”   “她嘴欠嘛。”意儿道:“我还没说你呢,此次回京,又能见到秦丝了吧?”   “谁?”宏煜一时愣怔,接着笑起来:“人家早就和沈彦成亲,连孩子都生了,见她做甚。”   意儿将胳膊攀上他的肩,眼皮子实在撑不住,眨呀眨,终究是困了,渐渐的不再说话,熟睡过去。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宏煜还没醒,意儿在边上守了一会儿,就这么望着,碰碰他的脸,亲亲他的额头和眉心,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落,看见盛开的紫藤铺叠在墙头,阿照和敏姐已经整理好行囊,在等她吃饭。   意儿洗漱完,简单的吃了些清粥小菜,这就准备出发。   马车候在县衙门前,她们三人出来时,见宏煜和梁玦立在一旁,小厮牵着两匹马。   “走吧,送你们出城。”梁玦说。   意儿看了看宏煜,默然低下头。   离别真叫人憎恶。   于是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穿过平奚县的大街和桥,仿佛一下变成了过客。   来到城外,在小河边站了许久,望着进城买卖的百姓,太阳渐渐升起。   “就此别过吧,”宋敏说:“他日还会再见的。”   阿照把弄着佩刀,瞅瞅这个,瞥瞥那个,摇头嘀咕:“孽缘呐。”说完率先跳上马车,检查缰绳。   意儿转头去看宏煜,他是清清淡淡的样子,也正看着她,低声道:“去吧。”   她垂下眼帘,往后退开半步,两手攥拳压在腹间,双膝微曲,颔首,生平头一回向他行了个万福礼。   “后会有期,我们先走喽!”阿照笑着高呼一声,挥鞭驾车,霎时尘土飞扬。   两个男子目送她们走远。   “你知道此情此景叫做什么吗?”梁玦叹道:“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宏煜看也没看他:“你知道,我最烦别人在我面前背诗,卖弄风骚。”   梁玦斜眼瞪过去:“宋先生与我还没怎么着呢,这会儿人走了,我心都凉了半截,你和赵大人素日要死要活的,眼下还不痛死?装什么装。”   宏煜已经骑上马背,收拢缰绳,随意嘲讽道:“赶紧把你的狼心狗肺捂热,打起精神,别死啊活的,衙门还有一大堆事儿呢。”   说完再望了眼消失在视野的车辆,双腿敲敲马肚子,转身返回县城。 第3章   意儿三人出清安府,路上行了六七日,进入湖广境内。途中大多宿在官驿,本朝的驿站除了负责传达政令、飞报军情、转运军需之外,也要接待来往的官员,为他们提供食宿。   约莫黄昏时分,马车停在河村驿,验看过告敕,驿丞安排她们住进馆舍,晚上命人送来简单的饭菜。   “我说真的,从明日起,只住客栈,再不住驿馆了!”意儿哀怨道:“虽不用花钱,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简直受罪!”   阿照一边摆放行李,一边嗤笑道:“你当咱们出来游山玩水呢?要不要买两个丫鬟沿途服侍你呀?”   意儿双手叉腰,盯着桌上的清汤寡水,眉头微蹙:“把饭菜端到外头吃吧,省得味道留在房里,怪难闻的。”   这时宋敏推开窗,望向楼下,说:“院子里有石桌,我们可以去那儿吃,顺便纳凉。”   于是端着漆盘下楼,在院中用饭,天还没有黑透,驿站的大门敞着,灯笼已经点亮,外头忽然传来话语声,意儿抬头望去,见有两名解差押着一个人犯,正在与驿丞交涉。   驿站通常配有监房,用来临时关押沿途送往省里或京城的囚犯,倒没什么稀奇。只是那后头竟跟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此刻正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进驿丞手中,恳求道:“大人,我儿一日未曾进食,还请给他几口饭吃,求求大人了……”   驿丞冷不丁缩回手,厉声叱问:“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解差面露厌烦之色,拱手回禀:“她是人犯的母亲,跟了一路,怎么轰也不走。”   驿丞闻言,指着老妇怒道:“岂有此理,快些离开此地,若再敢行贿,本官决不轻饶!”   老妇被卒子推搡在地,阿照见状正欲起身阻止,这时另一名解差已将她搀起,笑着打了个圆场,随后劝说:“大娘,趁天还没黑,你赶紧到村子里寻一个借宿的地方,否则今晚要睡在路边不成?驿站不会虐待囚犯,自有吃食给他,你且放心。”   老妇面容憔悴,眼睛仿佛流干了泪,显得格外疲倦,她不住地弯腰行礼:“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我只想让他临死前少受点儿罪,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有把他教好……”   意儿远远看着,阿照在边上说:“这位解差倒是个好人。”   宋敏点头:“不如请他过来,一同用些饭食,顺便问问是哪段公案。”   “我正有此意!”阿照高兴,赶忙上前将人带来。   随后得知这位解差名叫武六,与另一位公差负责押送囚犯,去往京城等待刑部秋审。   而罪犯名叫魏威,于去年花朝节当街捅死两人,案子经过一年的逐级审核,本月由按察司拟定死刑,转达刑部。   “这个案子我略有耳闻,”宋敏合上折扇:“听说这个魏威杀人时,成婚不过三日。”   “啊?”阿照咋舌:“他与死者有何仇怨,竟然在新婚期跑去了结?”   宋敏摇头。   武六道:“我从魏母口中得知,他自幼丧父,家里过得十分拮据,周遭的人也时常欺辱他们孤儿寡母。魏威长大后在县里各个酒馆茶肆做伙计,但因生性沉默寡言,不够灵活,每一份工都做不长久。去年他成亲时已年过三十,娶的也并非自己喜爱的女子,而是亲戚强行撮合,给他娶了个寡妇。”   听到这里,意儿笑问:“你何以如此了解?”   武六道:“他娘跟了半个月,我得知他与我同岁,所以有些好奇,问了许多。”   意儿听出他语气里的同情,略蹙眉道:“有什么可好奇的呢,一个杀人犯,实在不值得。”   武六闻言顿住,接着面无波澜道:“或许正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去了解他,所以他才变成杀人犯呢。”   意儿脸色冷下来。   武六继续道:“其实世上有许多如魏威这样的平民,他们默默无闻,为了讨一口饭吃,受人冷眼,受人轻视,命如蝼蚁。魏威被拟死刑后,他母亲变卖房产,带着钱送他最后一程,她说等儿子死了,她也跟着一起去,反正活着也没有意思,他们更想不明白为何总是活得那么累,受不完的罪,没有一日欢喜。”   话音未落,意儿打断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艰难,这个不能成为犯罪的理由。”   “小的不敢。”武六态度亦十分强硬:“小的只是觉得,好好的一个人,忽然大开杀戒,总有其中的原故吧?若弄清原故,说不定可以从中干预,阻止下一个魏威呢?”   意儿正欲继续争论,可武六却无心恋战,拱拱手:“大人请慢用,小的不打扰了。”说完便走。   阿照摸摸鼻子,打量意儿的神色,清咳一声:“其实他说的也没错,了解犯罪背后的动机,防止更多的罪恶,你以前不是也这么说过么?许多事情背景复杂,不能只用‘善恶’二字来囊括,上次吕升的案子你分明很同情他呀。”   意儿道:“你说的这些我非常赞同,但并非每个杀人犯都情有可原,都值得怜悯。”   宋敏道:“吕升那个案子,动机是很明确的,妻女被辱,他反杀恶霸,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逻辑因果都很清楚,而这个魏威……”   意儿冷笑:“魏威的案子我也有所耳闻,被他杀死的两名少女与他素不相识,更无仇怨,不过是他在街上随意挑选的猎物!若对这种恶徒生出半分同情,又将无辜被杀的死者置于何地?”   宋敏思忖:“其实这种随机杀人的罪犯,溯其根源,大多是成长经历造成的观念之差,他们要么是家里的老幺,备受溺爱长大,要么缺少父母的教养,或长期接触暴力,耳濡目染之下,便对他人缺乏感知和共情,伤害就伤害了。”   阿照闻言轻叹:“不知怎么回事,近年来,许多讼师和官员都爱追溯罪犯过往,以此替他们开脱。”   宋敏道:“一是为了死刑的严谨,二来风气所致,再有……”   阿照接话:“再有是为了仁善吗?”   宋敏笑了笑:“或许是为了显得更高明。”   阿照没听懂。   意儿诧异地望过去,眨眨眼,不由地拧眉笑道:“敏姐,我该说你一针见血还是……”   宋敏也立刻回味过来,略表歉意:“对不住,是我揣测过头了。”   意儿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这种风气也不知是好是坏。”   宋敏道:“总比只有一种立场好。”   她点头认可,三人吃过饭,又在院子里坐了会儿,便上楼歇息去了。   夜深时,武六发现魏母依旧流连在驿站门外,不时地朝里张望。   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娘,心下叹气,提着灯笼走出去:“还没找到借宿的地方吗?我带你去附近的人家问问。”   “不是,我有地方住。”魏母手里抱着一小坛酒:“这是村民自家酿的,我买了些,想拿给我儿子尝尝……”   武六闻言不语。   魏母自知是奢求,垂下头,狠狠埋怨自己:“他以前在家时,我从来不许他吃酒,怕耽误活计,也怕慈母多败儿……其实他没有别的喜好,就爱品酒而已,可我连这么一点儿小乐子都给他剥夺了……我根本不配做他的娘!”   武六叹气,伸手拿过酒坛:“算了,孰是孰非谁又能说清楚?给我吧,我替你去送。”   魏母忙道多谢,并塞给他几块碎银子,武六收下,掌灯穿过半个院子,来到驿站的监房。   牢头和卒子正在外间吃宵夜,他搭讪几句,用银子买了个方便,牢头打开门,留下一句:“从没见过你这么心善的解差。”说完接着吃喝去了。   “你娘让我送的。”武六将魏威从地上拉起,又把他项上的枷也开了,他的手脚被镣铐磨破了皮,但钥匙在另一位解差身上,只能作罢。   酒递过去:“给,她说你喜欢这个。”   魏威忽然泣不成声:“娘……”   武六用力拍拍他的肩,出去要了两只杯子,回来与他席地而坐:“我也尝尝是何好酒。”   魏威把泪抹了,连饮数杯,酣畅淋漓。他这一路几乎不曾开口说话,此刻终于打开心扉,与武六无话不谈。   “你知道吗,我活到三十岁,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成婚那晚,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被张寡妇骂得狗血淋头。”魏威脸上带着苦笑:“她说,怪道你这么晚才娶亲,又穷又木,哪个黄花闺女看得上?也就是我倒霉,先夫死了,没个去处,被你捡了大便宜。”   武六一边吃酒,一边仔细地听着。   “次日天亮,她醒来一脚把我踹下床,叫我给她打水洗漱,我很怕她,不知为何,就像怕我娘那样。”魏威想起当时的情景,目色沉下,默了会儿:“为什么我只能娶寡妇,而且还是那种又胖又恶的毒妇。”   武六问:“那两名女子……你为何杀她们?”   魏威笑了笑:“我喜欢她们,第一眼看见就喜欢得很。”   武六不明所以。   魏威摇头冷哼:“可她们这种漂亮的年轻女子从来不会正眼瞧我,连寡妇也随意地践踏我,就因为我穷,长得丑,所以连人都不配做。”   武六道:“你杀人是为了报复她们?”   魏威否认:“我只是喜欢她们,而且那天街上很热闹,富家子弟们结伴出来游玩,我想让那些高贵的眼睛看见我,记住我。”   武六缓缓深吸一口气:“你可知你娘已经决定与你一同赴死。”   魏威的神采暗了暗:“我娘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害的她。”   武六道:“如果世人能给你一些善意,我相信你不会变成恶狼反咬的。”   魏威抬眸定定望着他:“人人都厌我这个死囚,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只有你肯听我说话。”   武六无奈地笑了笑:“仇恨有什么用呢,只有站在对方角度反思,才能避免更多杀戮啊。”   魏威看了他好一会儿,嘴角浮现欣慰的笑意:“我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朋友,没想到临死竟遇上知己。”   说着踉跄地站起身,拍拍武六的肩:“我不寂寞了,真的,死而无憾。”   武六苦笑着摇摇头,喝完最后一杯,辣得双眼紧闭,再睁开时,望着墙上模糊的黑影,一高一矮,分明是人的形状,恍惚间却幻化成恶狼的模样。   是醉了吗?   不对。   他瞪大双眼瞬间警觉,想站起身,但为时已晚…… 第4章   嘈杂的脚步声把人从睡梦中惊醒,窗外灯烛晃动,意儿迅速穿好衣裳,大步下楼,发现驿站的官差全都跑了出来。   “怎么回事?”阿照和宋敏掌灯跟在后面,三人碰见驿丞,他仓皇披着外衣,显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大人,不好了!”牢头满头大汗,急忙禀报:“犯人、犯人死了,那个解差也……”   话音未落,意儿当即奔向监室,推开卒子,走进里头一看,武六和魏威双双倒地,鲜血直淌。   她上前查看二人的脉搏和气息,体温虽然还在,但人已毙命。   驿丞大惊失色:“这是怎么搞的!”   牢头结结巴巴:“我们在外间听到响动,跑进来时,犯人正用酒坛碎片割自己的颈脖……”   “酒?哪儿来的酒!他……他不是带着枷锁吗?!”   “小的也不明白,像是解差给他打开的。”   意儿缓缓站起身:“武六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与魏威手上的锁链吻合,应该是魏威将他勒死,然后砸碎酒坛,割颈自尽。”   “这……”驿丞难以置信:“简直闻所未闻!他是押解犯人的官差,为何给犯人开枷?好端端的找死吗?!”   另一名押送魏威的解差呆望着眼前两具尸身,喃喃道:“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和死囚走得太近,他不听,一路照拂……”   牢头道:“小的在外面听他们闲聊,说什么朋友、知己的……”   意儿目色冷冽:“魏威能从背后勒住武六,显然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驿丞听明白了:“这分明就是东郭先生与中山狼!临死还要再杀一人,实在可恶!”   “尽快通知衙门吧。”   意儿感到几丝寒意像潮湿的藤蔓爬向全身。   宋敏告诉她:“有的人不能用坏来形容,只是冷血,他们杀人的感觉就如同我们折断一根筷子,或摔碎一只茶碗,毫无敬畏,毫无人性可言。”   阿照心里烧起熊熊火焰:“我真不明白,武六为何落到如此下场。他身为解差,私下给罪犯开枷已是违反条例,他还要跟魏威做朋友,做知己?这条命丢得太冤了!”   意儿看着他们把两具尸体安置好,自己默不作声地上楼回房,一夜无眠。   天快亮时,衙门派人过来验尸,魏母仿佛一尊陶俑立在边上,木讷地望着魏威和武六的尸身。   驿丞有些忍无可忍,说:“你儿子又杀人了!杀的还是一路照拂他的官差!你究竟怎么教养的?!”   魏母双肩发抖,忽然放声大喊,用尽所有力气般大喊:“我没有教他杀人!我没有、我没有!”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随后别开脸,不予理睬。   意儿从驿站出来,看见三三两两的村民立在不远处张望,交头接耳。孩子们听说死了人,也都成群结伴地跑来看热闹,嬉嬉笑笑,只知好奇,全然不懂生死为何物。   “该走了。”阿照驾车来到跟前,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山间,一大片油菜随风摆荡,花儿都谢了,满眼苍翠,孩子们叫着笑着,在田里奔跑。   “衙门里待久了,眼见太多奇形怪状的人,做些奇形怪状的事,这会儿看着孩童天真无邪,有没有觉得赏心悦目?”阿照问宋敏:“先生,你说他们长大以后会变成好人还是坏人?”   宋敏摇摇头,很淡地笑了下,她心中的答案不适合讲给阿照这种心地干净的姑娘听。也许不等长大成人,孩童就已经学会行善和作恶了。   她们三人离开驿站,继续上路。   “傍晚能走到落英县,你想住客栈还是大宅子?”宋敏笑问意儿。   意儿在车里颠得头昏脑涨:“哪儿来的大宅子?”   “县里有个温府,如今当家的老爷温怀让是你姑妈昔日同僚好友,先前通信,知道我们会途经落英县,已经说好,请我们去府上做客。”   意儿抚摸额头:“会不会不方便?”   宋敏道:“温夫人刚刚离世,其中似有蹊跷,怀让兄想让我们帮忙查一查。再说这次赴任,时间很充裕,我们可以小住几日再赶路。”   意儿还未开口,只听阿照喊道:“住大宅!住大宅!我的屁股都被颠麻了,必须得休息!”   连日赶路确实有些吃不消,歇一歇也好,于是在黄昏时分,她们进入落英县,温府已派人来接,听小厮说:“我们老爷许久不出丹房,听闻宋先生到了,急急的沐浴更衣,此刻正在厅里等着呢。”   宋敏闻言极为诧异:“丹房?他如今在修道?”   “是,老爷已在家修行数年,两位公子长大,家中有长房打理,他老人家做活神仙,自得逍遥。”   路上意儿问宋敏:“你和温老爷多久没见了?”   “有十几年。”宋敏低声道:“当时他和你姑妈同在扬州为官,只不过没做几年,因父亲病逝,他便丁忧回乡了。”   意儿怪道:“这期间他为何没有得到朝廷起复?”   “我也纳闷,按理说他早该复职的。”   阿照问:“是不是他自己不愿意?想想看,富家出身,如某人一样,或许吃不了苦,拿到功名便归隐,也是常有的。毕竟在外做官,长年与家人分离,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   某人瞪了她一眼。   宋敏道:“我记得他当年有一身的抱负,正值蓄势待发之际,就这么告别仕途,实在可惜。”   三人说话间已至温府,从角门进去,穿过重重院落,条条游廊,来到正厅。   厅堂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他身穿一件大襟大袖的青色道袍,头戴福巾,蓄着长须,此刻正起身迎来,口中唤道:“阿敏、阿敏,你总算到了,可知我等了多久。”   “怀让兄。”宋敏拱手行礼,接着抬眸打量他,笑说:“长久不见,你这般仙风道骨,姿态蹁跹,我快认不出来了。”   “阿敏,你如今可好,赵莹大人可好?”   “我与大人也数年未见了。”宋敏向她介绍:“这是大人的侄女意儿,这是阿照姑娘。”   温怀让待她们三人极为亲切,即便是初次见面的意儿和阿照,也仿佛他自家的晚辈,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相反,他对自己的几个孩子却显得有些冷淡。   有贵客来访,温家的公子和小姐都出来见礼,长子温璞二十有七,已成婚,妻子名唤奚樱;次子温彦二十一岁,还在考功名;三小姐温慈只有十一岁,生得孱弱,像是先天不足,脸色过于苍白,显得那双怯弱又深邃的黑瞳格外扎眼。   此外还有一位年轻的小姐,邱痕,乃奚樱密友,近日也在温府做客。   “我算着你们这两日到,派人在城门口等,屋子都收拾出来了,走,一起瞧瞧,看合不合你们的心意。”   温怀让这就要带她们去看住处,温璞不得不提醒:“父亲,还是先用饭吧,时候不早了。”   “对对对,”温怀让反应过来,忙说:“先给你们接风,阿敏,今晚一定不醉不休。”   于是众人离开正厅,穿过重轩长廊,来到他的山斋堂屋。   桌椅碗筷已备好,菜肴一碟一碟摆上,温怀让安排宋敏、意儿和阿照在他左右两边入座,剩下的人他就不管了。   温璞请邱痕坐在意儿身旁,温怀让这才留意家中还有位客,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是樱儿的闺中好友,”温璞面无波澜:“前日她来,我向您提过的。”   温怀让拍拍额头:“年纪大了不中用,竟浑忘了。”   温彦嘴边扬着冷笑,温璞没说话,眼神示意奚樱布菜,谁知人刚站起来,他父亲摆手道:“有丫鬟在,不要你们服侍,各自好生吃酒吧,哪儿来那么多规矩?”   奚樱倒没什么尴尬的,眨眨眼,自己坐了回去。邱痕将众人的脸色看在眼里,心里品味着什么,垂眸不语。   温怀让高兴,只顾与宋敏叙旧,说起意儿调任庄宁县,他不住地称赞:“好啊,果然赵家的孩子都有出息,个顶个的好。”   意儿谦恭道:“温老爷过奖。”   那温怀让说:“我比你姑妈年长,你若不嫌弃,只管叫我世伯,莫要生分了。”   意儿看了眼宋敏,见她点头,便笑道:“谢世伯夸赞。”   阿照是最不懂察言观色的,自己吃个酒足饭饱,见主人家亲切,便忍不住好奇问:“道士不都住在山上吗?你们修行炼丹,真的可以登仙吗?还有道士会法术,捉鬼驱邪,你也会吗?”   温怀让闻言禁不住放声大笑:“问得好啊,我最初修行时,以为家里的人会询问一二,可他们都以为我魔障了,一个个噤若寒蝉,都不敢问。今日遇见阿照小友,我总算可以畅所欲言了。”   宋敏告诉阿照:“道教也分全真和正一,你说的捉鬼驱邪是道士在斋醮时用符箓进行的一种仪式,并非如话本里真的跑去捉鬼。怀让兄虽未出家,也不忌荤腥,但修的应该是全真道。”   “不错,我是想上山去,住在观里修炼,奈何家中总有羁绊,脱不开身。”温怀让指着温慈:“你看我的小女儿,才十一岁,她入府不到半年,娘又刚死,我哪能放她一个人在这里过活?”   此话一出,坐在席上的温家众人终于变了脸色,青的白的,好不难看。   温彦忍无可忍,不顾温璞的阻止,瞪着眼睛冷笑:“父亲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家里有人要害她不成?” 第5章   住进温府的第一晚,似乎并不十分愉快。   温怀让吃多了酒,醉得一塌糊涂。   散席时,两个小厮左右搀扶,他被架着往前走,头却仰着朝后扭:“阿敏,阿敏,我好怀念我们在扬州府衙门共事的日子,每日埋在公文里,傍晚散衙吃杯小酒,虽案牍繁重,但那是我最快活最自在的几年,可惜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温怀让嘴里不停叨念,嗓音是哽咽的,眼眶也湿红。宋敏见他如此,心里不是滋味儿。   众人从正房出来,丫鬟们提着长柄灯笼照路,从远处望去,男男女女蜿蜒在游廊间,其中零散几点烛光,隔着明瓦的罩子,些微朦胧。   温怀让含糊的醉话渐渐远了,温璞走在意儿身旁,高高的个子投下暗影,将她笼罩其中。   “家父终日在丹房打坐,足不出户,也很少与我们交谈,今日你们来,他当真是欢喜,竟喝得大醉,还说了那么些话。”温璞轻叹道:“我们做子女的从未令他如此开怀过,想想也是惭愧。”   温彦听罢十分不屑,在前头嗤笑道:“整日板着一张脸,像是有谁欠了他。”   温璞蹙眉,拿折扇往弟弟肩膀敲了下:“你安生些,当着客人的面,一整晚没大没小。”   温彦满不在乎,扯起嘴角还想说什么,奚樱阻止:“莫要无礼。”温彦瞥他嫂子两眼,乖乖闭嘴。   意儿把一切看在眼里,笑笑没说话。   穿过游廊,各自回到各自的院落。   邱痕住在偏房,奚樱把自己院儿内的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她住,离得近,好说话。奚樱每晚都要与她闲聊许久才肯回房。今晚也不例外。   不知怎么,今晚奚樱尤为高兴,哼着小曲儿回屋,把妆卸了,首饰都摘了,这时浴汤已备好,丫鬟们照旧退了出去。是的,温璞从来不让别人服侍奚樱洗澡,丫鬟也不行。   他取出香料和白矾抖在水中,又拿茉莉花香皂给奚樱涂抹。   “你那个朋友,邱痕,还要在家里住多久?”温璞对奚樱夜夜晚归感到不满,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若要钱,不论多少,给她便是,早早的打发了好。”   奚樱起初不说话,低垂着眼,盯住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笑了声:“我就这么一个朋友,千里迢迢来看我,留她多住些日子都不行吗?”   温璞说:“你不需要朋友。”   语落,紧跟着一片寂静,悄无声息。   温璞低头打量:“不高兴了?”   奚樱自嘲:“哪儿敢啊。”   他笑了笑:“好吧,既然你喜欢,便让她多留几日,等父亲的朋友走了再送她。”   奚樱松一口气,扬起唇角嘀咕:“你这人怪讨厌的。”说着鞠一把水泼到他脸上。温璞以牙还牙,也舀水泼奚樱,两人打闹起来,直把木桶里的水弄了满地。   ……   宋敏从温怀让那处回来时,阿照已经睡了,意儿还在灯下翻书。等她梳洗完,正和意儿靠在床头低声谈天,阿照又醒了,从外间进来,歪到躺椅里:“你们在聊什么?我也要听。”   三人客居的这个小院落,房间是够的,但大家不愿离得太远,所以还住一个屋子。   “他哭得厉害,一把年纪了,看得人心酸,虽然儿女都在身边,但他心里孤苦,无人倾诉,拉着我聊到夜深,方才喝下安神汤才睡了。”   意儿知道有故事听,忙跳下床,给敏姐斟了杯茶。   只听她道,温氏一族是这落英县的世家,其渊源可追溯至三百年前,他们祖上还出过殉国的忠烈之臣,因而后代极其看重家族清誉,不敢辱没祖先名声。到了温怀让这一代,家教和规矩已十分严厉,全城皆知。   “他虽在这锦衣堆里长大,然每日过得战战兢兢,唯恐哪一处做得不好,被父亲母亲责骂。”   温怀让告诉宋敏,他父亲会每日过问他的功课,若有答不上来的,便要在书房罚站,不许吃饭。他母亲也从不溺爱,偶尔见他和丫鬟们玩闹,便责骂他轻浮浪荡,然后赶去家祠思过。   他还算乖巧,从未忤逆,且勤奋念书,积极考取功名,只等金榜题名后远走高飞,最好再也不回来。   直到二十八岁考中,终于如愿以偿。在此之前他听从父母安排,娶了素昧谋面的妻子,还生了两个儿子。   “我们夫妻之间可谓相敬如宾,平淡如水,她不是我想娶的,我也不是她想嫁的,共处一室多年,连投机的话也没有几句。”   温怀让离开温府的时候,温璞九岁,温彦才三岁。   他在外头做了五年的官,最终因为父亲病逝,不得不丁忧去职,回来守孝。   虽然本朝已废除丁忧的条例,并不要求官员必须守丧三年,但温家有温家的规矩。   他原以为最多忍耐三年,便可重归仕途,但他母亲却要他从此留在家中照顾幼子,承担家业,不用出去做官了。   温怀让也曾想过反抗母亲,反抗宿命,可老太太只要搬出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以及对家族的责任,他便哑口无言,不敢再争什么。   “这温老爷太可怜了吧。”阿照听得憋闷:“若换做是我,被困在这鬼地方,搞不好要发疯。”   意儿也听得不大舒服,眼瞧着房间里雅致的摆设也透出一股阴郁之感。   “可是不对啊,”她想起昨夜:“既然温家如此看重礼教,那他的小女儿是怎么回事?方才在席上,我听那话的意思,温慈与两位兄长并非一母所生,也就是说世伯娶了二房,这怎么可能?”   宋敏道:“不错,温家的男子很少有纳妾的,即便有,也会遵守朝廷的法令,年满四十而无后嗣,方才纳妾。”   温怀让此生唯一犯的大错,就是在孝期遇见杜若,没有把持得住。杜若是花匠之女,时常跟着父亲进府干活儿,她性情活泼,成日家爱笑,虽不识字,却从市井带来烟火气与人情味,温怀让每每与她说话都觉得轻松自在,抑制不住的总想和她待在一处。   杜若也不像别的佣人那般对他恭敬,初见时不认得,站在花架后头直勾勾地打量他,问:“你是谁呀,我怎么没在府里见过?”   当时温怀让不过在后园子散心,被她这么一问,仓促间不知如何作答,于是反问:“你不认识我吗?”   她哼了声:“我为何要认识你啊?”   后来知道他是老爷,也不畏惧,好似天生与他秉性相投,有说不完的话。温怀让对市井生活好奇,杜若就偷偷带他出府,去逛那些勾栏瓦肆,还雇船去城外农家里玩。   那时杜若十七岁,温怀让已经三十四了,可是每每和她出门,却像姐姐领着弟弟,他什么都不懂,在田野间看见菜地,连里头种的菜也叫不出名字。   杜若虽嘲笑他,却也觉得他这样可爱。   两人独处时,温怀让教她认字,教她诗词,把京城里的见闻和衙门里的见闻讲给她听。   这般的情投意合,如胶似漆,怎不叫人忘了天地为何物,礼教为何物?   反正温怀让是忘了。   老太太发现这桩私情时,杜若已怀有身孕。   这种风流债若放在别家倒还好说,偏偏是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温家,便成了十足的丑闻。   “家孝在身,孝期未满,你竟如此荒淫,实在可恶!”   老太太铁了心的不许杜若入门,温怀让只能在外置买房舍,将她安顿下来。   这一闹,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整个落英县都知道了。   “我温家的脸面竟毁在你手上,是我教子无方,他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死了也不安稳!”   温怀让被老太太教训,羞愧到无地自容。他甚至觉得在两个儿子面前也抬不起头。   正是从这件事以后,再不能开怀了。   杜若也一样。   她发现自己变成温怀让的污点,变成全县的笑柄,是她令自己喜欢的男人抬不起头来。   该怎么办呢?   好在她还有女儿。   温慈出生后,老太太曾想过把孩子接回府,但杜若不肯,也就作罢。?轻?吻?小?说?独?家?整?理?   温怀让有时过去看望她们母女,但与杜若之间的情意早已不复从前,因为每次他来,总是带着愧疚,一边觉得愧对妻儿,一边又愧对杜若和温慈。   不过在旁人眼中,比起正室,他的心思肯定向着外室更多。其实只因幼女体弱多病,自小灾病不断的,温怀让才总往这边来。   随着温慈一年一年长大,县里的人也慢慢对杜若改观,身边有个时常患病的孩子,这个娘亲做的很不容易,大家有目共睹。   有一回,夜里下着大雨,家里养的黑猫将烛台打翻,落到温慈身上,小小的孩子,胳膊被烫出一片水泡,疼得哭喊不止。杜若让乳娘和丫鬟照看她,自己跑出去请大夫。千草堂的郎中不在,她又穿过两条街,去济世堂。次日清晨,温怀让得到消息,急忙赶去,杜若整夜不曾合眼,苍白憔悴,温慈好不容易睡着,温怀让看见女儿胳膊烫的伤,眼泪也掉下来。   乳母说,孩子伤病不断,想必冲撞了什么,该请道士来驱一驱才好。   城外有青云观,乃正统全真道,温怀让便请法师设坛打醮,为温慈驱邪消灾。   似乎就是从此开始,他的心思逐渐移向道法,以此逃避现世里种种挤压和不如意,寻求纾解之法。   后来,老太太和夫人相继离世,温璞守完丧,提议将杜若和温慈接回府,说,终究是一家人,住在外面,总不像样。   温怀让没想到他的大儿子心胸这样豁达。   杜若等了十年,终于得偿所愿,被温府接纳。   然而入府不过半载,就在上个月,她竟服毒自尽了。 第6章   宋敏说完来龙去脉,意儿和阿照听得入迷,眼巴巴儿望着她,半晌憋出一句:“怎么会这样?”   意儿问:“她用的什么毒?”   “冷翡香,拌在陈皮秋梨汤里。”   阿照困惑:“那是什么东西?”   宋敏道:“冷翡是一种草植,出自爪哇国,晒干后香气浓郁,作香料则无害,但口服却有剧毒。”   意儿问:“衙门如何判定为自杀的?”   “杜若死的前一天,她亲自出门买香,丫鬟和香料铺的老板可以作证,那碗陈皮秋梨汤由她亲手熬煮,并未经过旁人之手,剩下的冷翡香也在杜若的柜子里找到。”   阿照不解:“可杜若为何自尽?她怎么舍得丢下女儿?”   宋敏也觉得纳闷:“听怀让兄的意思,他这几年沉迷道法,杜若和温慈入府以后并没有得到太多陪伴,再加上温彦敌意很大,平日阴阳怪气,时不时给她们脸色,如果杜若想不开,只有这两个理由。”   意儿摇头:“听起来有些牵强,她当初能忍受全县的白眼,说明并非软弱之人,而且世伯修道已有数年,她应该早就习惯了的。”   “没错,更可怕的是,杜若死后没多久,温慈意外落水,险些丧命。”   意儿诧异地张张嘴:“在哪儿?”   “池塘,那个地方离温璞和温彦的院子都不远。”   “不会吧……”阿照搓了搓胳膊冒出的鸡皮疙瘩:“何人如此恶毒,连孩子也不放过。”   意儿手指抚摸额头,揣摩一番:“按理说,衙门验过,认定自杀,又隔了一个月,即便有什么猫腻,如今我们再查,想找到证据是很难了。”   宋敏明白:“或许怀让并不想要证据,只要真相。”   意儿笑了:“若查出系他杀,无论凶手是谁,我可一定会通知衙门的。”   宋敏叹道:“明日先问一问,或许大家都想多了呢。”   意儿点头。   此时月上中天,蝉鸣渐希,灯明灭,风卷云散,人困倦,纷纷拢帐睡下。   次日清早起来,听丫鬟说,昨夜温慈又发噩梦,哭喊不止,温怀让醒了酒,这会儿看她去了。   意儿问:“你们家小姐常做噩梦吗?”   “夫人死后发作过两次。”   阿照微叹:“这孩子真可怜,本来身子就弱,如今娘没了,还不知怎么伤心呢。”   “吃过饭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   温慈夜里哭闹的事传开,府里众人都知道了,温璞和奚樱一早过去探望,温彦则不闻不问,听说他很不高兴,在自己房里咒骂:“就她会装可怜,让全家都围着她转,从前把我爹抢走也就罢了,如今连哥哥嫂嫂也不放过,既然成日家病歪歪的,怎么还没死呢?”   身旁的丫鬟忙提醒:“二爷可别胡说,三小姐到底是您的亲妹妹。”   “妹妹?她也配?”温彦恨道:“我若认了这个妹妹,如何对得起我娘?呵,她们母女不就等着把我娘熬死,好鸠占鹊巢吗?外室就是外室,她们没那个福分,如今你瞧瞧,真是报应不爽!”   温彦自幼顽劣,不似他哥哥懂事稳重,从前老太太和母亲在时,总把精神放在温璞身上,苦心培养,不大注意小的那个。   如今又来了个温慈,抢走众人眼光,他如何忍得?   ……   意儿和宋敏、阿照来到温慈的院子,得知孩子好不容易睡着了,温怀让知道她们要来,正等在那里。   “三小姐还好吗?”她们轻手轻脚的打了湘帘进去,瞧了眼拔步床上熟睡的温慈,孱弱的一个小人儿,像只雪白的羊羔,脸蛋只有巴掌那么大。   “她是吓着了,那日亲眼看见她娘死的。”温怀让从床边起身,引她们到外间落座,又把杜若的贴身丫鬟碧荷与乳娘叫了过来。   碧荷自幼跟着杜若长大,和乳娘一样,是她从外面带进来的人,如同心腹。   “你们将当日的情景再仔细讲给赵大人和宋先生听。”   “是。”碧荷拧眉回忆着:“那天晌午,我和乳娘在房里哄小姐睡觉,夫人因染了风热,咳嗽咽痛,便去小厨房炖陈皮秋梨,回来的时候她把那盅汤搁在外间的桌上,小姐睡着,我和乳娘就出去了。”   “你们夫人时常自己煮东西吗?”   “是,她一向如此,平日里小姐吃的小食点心,还有简单的糖水蜜饯,她都肯自己动手。”   乳娘也说:“夫人体恤下人,午后丫鬟们犯懒犯困,她从不苛责,总说,一点小事而已,自己有手有脚,也能做的。”   意儿打量屋内摆设,卧房在堂屋两侧,用隔扇隔开,挂着毡帘,为了进出方便,除了夜里睡觉,应该很少关上。   她问:“小厨房在哪儿?”   “后屋,角门外头就是。”   阿照出去看了看:“这么近,你们日常三餐都在那儿做吗?”   碧荷答:“没有,三餐还是大厨房送,这个小厨房主要给小姐煎药用。”   意儿问:“夫人的汤摆在哪张桌子?”   碧荷指着窗下的炕几:“那儿。”   意儿瞧两眼,点点头,让乳娘先出去,再向碧荷道:“你把当时的情景重演一遍。”   “啊?”   “现在你就是夫人,这个就是汤碗。”意儿把茶盅放在她手上。   碧荷懂了:“那日,夫人提着锦盒回屋,走到窗前,把汤拿出来放下。”她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接着进入里间,站在床边看了看小姐,然后便让我和乳娘出去了。”   意儿问:“她进来时,你和乳娘在做什么?”   “乳娘在给小姐摇扇子,我在点香驱蚊。”   碧荷答完,又问乳娘,二人所言大致相同。   “所以你们并未亲眼看见她吃那碗秋梨陈皮汤。”   “是。”   宋敏问:“夫人从小厨房回屋,路上可有遇见什么人?”   “按理说应该没有,”温怀让道:“杜若身边的丫鬟婆子交给衙门审过,那时已过晌午,都在打盹儿,未曾见到有谁和她交谈,也没有外人进来。”   意儿微微皱眉,望向碧荷与乳娘:“你们离开时,夫人在里间,汤摆在外间,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碧荷答:“之后我在外头廊下候着,乳娘回家看她儿子,别的丫鬟或打瞌睡,或做针线活儿,不多久听见碗摔碎了,大家忙进来一看,夫人趴在炕桌上,口吐黑血,双手扣住脖子,仿佛不能呼吸一般……”碧荷咧着嘴,抹抹眼泪:“我们吓坏了,赶紧去叫人,小姐也被吵醒,跑出来,看见夫人挣扎的样子,吓得呆在毡帘后头不敢上前,等大夫到时,夫人已经气绝身亡。”   意儿紧接着问:“当时冷翡香可在她手边?”   碧荷摇头:“没有,之后听仵作说,毒药是冷翡,我才想起夫人前一日正好去香铺买过,于是从柜子里找出来,称过,确实少了些分厘,仵作说,少的量足以致死。”   意儿起身:“带我看看柜子。”   “好。”   碧荷领她进入杜若的睡房,打开箱柜,只见大匣子小匣子,瓶子罐子,堆得满满当当,里头装的全是香料,有的已磨成粉末,有的已制成香丸、香饼,或腻子、香皂。   “那冷翡原就在这儿,香粉用纸包着,搁在小匣子里,后来官府查验,便拿走了。”   意儿仔细打量,问:“旁边几个柜子放的什么?”   碧荷也打开:“衣裳,被褥,首饰,绸缎绫锦,还有一些玩意儿,傀儡、泥人、布老虎、孔明锁。”   意儿暗自琢磨着,回到堂屋,向温怀让和宋敏道:“通常服毒自尽的人,会把毒药遗留在旁,可夫人的冷翡香为何仍收在柜子里?”   阿照道:“也许她先下完毒,再放回去?”   宋敏道:“对决心赴死之人来说,此举有些多余,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意儿问碧荷:“当时你在外头,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碧荷低头沉思:“只依稀听见夫人开了柜子,一会儿又关上。”   “什么?你没记错吗?”   “是,没记错。”   阿照道:“如此说来,定是她开柜拿香,用完又放回去了。”   众人屏息敛声,一时不语,杜若服毒自尽之事似乎如板上砸钉,并无其他可能。   温怀让打破沉默:“来了这么久,还没上茶,实在失礼。”于是他命丫鬟们倒了茶来,又说:“冷翡出自国外,价格昂贵,香气怪异,知道的人少,进货也少,落英县里只有一家香铺供应,我们查过,其他购买者与温府并无相干。”   意儿道:“这么说来,仵作能验出此毒,也算见多识广。”   “仵作的娘子做香粉生意,虽不卖冷翡,但对各类香料了如指掌,恰好助他勘验。”   意儿点头,接着询问碧荷:“夫人平日可有提过什么意欲轻生的话?”   碧荷迟疑地瞅了瞅她家老爷,温怀让便道:“你但说无妨。”   “夫人她……有时会埋怨老爷薄情,修了道就变得冷面冷心。”   听到这话,温怀让脸上五味杂陈。   宋敏问:“买香那日,夫人心情如何?”   “挺高兴的,夫人喜爱调香,冷翡一年只进两三次,每次只能买到一二两,她自然欢喜。从香铺出来,我们还去买了绸缎,预备给小姐做几件新衣裳。”   温怀让望向意儿和宋敏,眼神透出无助。显然他还是不信杜若会自尽,还是想查。   宋敏不忍,说:“一会儿我们去香铺问问老板,或许还有什么线索没有发现,如若夫人真是被人所害,我们一定会找出凶手的。”   事到如今温怀让也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他仍旧坚持:“你相信我,杜若绝不可能自尽。”   宋敏点头。   他又道:“我把碧荷派给你们,她是杜若最亲近的人,有什么想问的,随时找她。”   意儿道:“虽如此,但越亲近的人越有机会犯案,她可信吗?”   温怀让道:“这个放心,碧荷从不说谎的。”   意儿怪道:“如何证明她从未说谎?”   “碧荷母亲信佛,早年已经出家,她自幼受的教养便是不吃荤,不杀生,不打妄语,我相信这个孩子。”   意儿倒是半信半疑。   从院子里出来,阿照跳到前头,一边倒着走,一边问:“这个案子还要怎么查?人证物证都表明是自杀,我真不知道还能从什么地方入手,毫无头绪。”   “谁说没有头绪?”意儿打开折扇,挑眉道:“假设这个案子是他杀,也可以成立。”   “啊?”阿照咧着嘴:“那你说,谁有机会给她下毒?”   “碧荷与乳娘呀,尤其碧荷,她是贴身婢女,最容易接触冷翡,而且,她说听见杜若开柜子,也可能是假的,因为别的丫鬟都说不曾留意这个声响。至于乳娘,她与碧荷前后脚出去,或许就在那会儿迅速下毒,然后离开。”   “可她们经过衙门调查,已经排除嫌疑了。”   意儿说:“那是因为所有口供和证据都指向杜若自杀,如果我们找不到其他线索,也只能和衙门一样接受这个结果。”   阿照咋舌:“不会吧……”   意儿点头:“不仅如此,当时温慈也在屋里,她也有机会下毒。”   阿照瞪大眼:“你疯啦,那是她女儿!”   “我知道,”意儿被吼得耳朵疼:“现在还没有发现动机和证据,这些只是假设而已。”   正说着,身后急忙跑来一人,却是碧荷。   “赵大人,宋先生,我家老爷让我随你们一同出门。”   意儿上下打量她,摇着折扇笑说:“好啊,你是温府的人,有你在,我们行动也更方便。”   阿照刚听她振振有词地怀疑碧荷,这会儿却若无其事,笑眯眯的,便禁不住头皮发麻,狠狠搓了搓膀子。   意儿瞧着碧荷,忽而开口:“方才听你所言,夫人可是个菩萨心肠的女子。”   碧荷用力点头:“没错,这个大家都知道。”   意儿挑眉道:“那么她这些年住在外头,不得入府,名不正言不顺的,对赵家就没有半点怨恨吗?”   碧荷愣了。   意儿观察她的反应,继续问道:“她对老太太和先夫人就没有一句怨言吗?”   碧荷拧紧眉尖,低头绷着脸:“我不想回答。”   意儿惊讶,心想此人当真不讲谎话吗?   她继续故意质疑杜若为人,连连抛出好几个尖锐的问题,但碧荷始终不否认也不承认,就是不答。   这时意儿忽然转换话题:“冷翡香是怎么下到汤里的?”   “不是夫人自己下的吗?”碧荷面露疑惑:“方才都跟您说过了呀。”   通常撒谎的人在面对一连串接踵而至的问题时,因为需要谨慎专心的思考说话内容,便没有多余精力控制自己其他行为,譬如瞳孔放大,目光闪躲,坐立不安,手部动作变多,还有当关键问题再次抛出时,回答会变得顿挫犹豫。   但碧荷显然没有这些反应。   意儿收回视线,不再试探。 第7章   兰馥坊是落英县内最大的香铺之一,老字号,只卖上色,莫说县内,连省里的达官贵人也是他们的常客。   掌柜罗侃近日过得不大太平,自从杜若服用他家的冷翡香自尽,官府的人上门盘问过两次,事情传开,隔三差五便有人来询问冷翡,偏又是老顾客,不好得罪,罗侃不胜其烦。   今日晌午,杜若的贴身丫鬟碧荷带着三个面生的女子来到店里,又想询问杜若买香之事,罗侃无奈地摊开两手,连连苦笑:“到底有完没完?衙门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意儿笑说:“掌柜莫怪,我们来,只要一张清单。”   “是何清单?”   “杜若这些年在你们店里购买香料的记录。”   “开什么玩笑?”罗侃睁大眼:“我兰馥坊的账本怎可随意交给外人翻阅?”   宋敏道:“我们不看账本,掌柜只需将杜若的旧账誊抄下来,让我们带回去给温老爷交差。您知道,夫人仓促间离世,老爷直到今天仍难以接受。”   一面这样说着,一面拿出银子,以示诚恳,罗侃赶忙推脱,抵不过她们若磨硬泡,银子收下,叫账房先生查阅旧账,誊抄清单,事情做完,双方和气。   阿照不解:“这个有什么问题?”   意儿摇头:“暂时没看出来。”   阿照被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气个半死,咬牙道:“没用的东西要它来干嘛?还费了一锭银子,一锭!”   意儿经她提醒,登时反应过来,扇子一拍手掌,向碧荷道:“这钱你们老爷给报销吗?”   碧荷回:“那是自然,应该的。”   意儿明显松一口气,阿照大大翻了个白眼,宋敏摇头失笑。   “听温世伯说,半个月前,三小姐掉进池塘险些丧命,是怎么回事?”   碧荷脸色微变,紧紧锁眉:“小姐每日早晚都会给老爷请安,其实夫人去世以后,她不止一次说过有人跟踪她,但大家觉得是她被夫人的死吓着了,疑神疑鬼,所以都没当真。岂料那晚竟然真的险些酿成大祸。”碧荷回忆:“那天小姐照常去给老爷请安,还想把自己练的字给老爷看,但她出门时忘拿了,我给送去,好在我脚步快,撞见小姐被推下池塘,赶紧把她拽上岸。”   “你没看见推她的人吗?”   “没有,池边草木茂盛,遮挡视线,我听到小姐的喊声,接着是落水声,跑上前,周遭不见人影,不过……”   “不过什么?”   “小姐被救上岸后,大奶奶出现,站在旁边打量我们。”   “啊?”意儿心中浮现异常之感,古古怪怪,她皱眉思索,问:“温慈自己也没看见是谁推她的吗?   “小姐说,她当时被池里的鱼吸引,正在池边弯着腰,随后突然被推了一把,她掉进水里,别的什么也没看到。”   宋敏问:“你觉得府里有谁会对小姐不利?”   碧荷立马抬起下巴:“恕小的直言,二爷温彦嫌疑最大。”   “他当时可在府中?”   “据说在自己屋里。”碧荷冷笑:“谁知道呢,他屋里的下人自然袒护,搞不好扯谎,他当时就在池边也未可知!”   阿照说:“诶,你们大奶奶呢,不是很快露面了吗?”   碧荷却道奚樱与她们素无嫌隙,如今虽是长房当家,但那位性情冷僻,成日里独来独往,家事一概不理,若有客到,温璞也不让奚樱接待周旋,通通的交给管家媳妇。   意儿询问奚樱背景,碧荷说:“大爷和大奶奶从小就定了亲的,后来奚老爷考中进士,入京为官,家眷也都跟了去。几年前奚老爷因贪污受贿被革职抄家,病死狱中,奚夫人带着一双儿女流落街头,一路也不知怎么回到县里的,听闻大奶奶的弟弟死在路上,只剩母女两个孤苦无依,族里的亲戚避之不及,最后还是大爷伸出援手,把人接进府来。”   阿照说:“这个温璞还挺有情有义。”   碧荷笑说:“是呀,当时县里的人都猜他会不会退婚,果然,温家就是温家,胸襟不是旁人能比的。那时老爷的原配夫人病重,大爷趁势迎娶大奶奶,用喜事给他娘亲冲一冲。”   意儿先前已得知温怀让的原配夫人早已病逝,想来冲喜也没什么作用。   “那奚夫人呢?”   “奚夫人因为丈夫和儿子相继离世,打击过重,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了。”   “原来奚樱身世这样坎坷。”宋敏道:“他们成婚几年了?”   碧荷想了想:“四年。”   “没有孩子吗?”   碧荷摇头,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听说大奶奶身子不好,恐有隐疾,不能生养。”   “隐疾?此话怎讲?”   “服侍大奶奶的丫鬟私下议论,说大奶奶没有来过那个。”   阿照问:“哪个?”   “葵水。”   “……”阿照古怪地打量她:“你知道的还挺多嘛。”   碧荷也不隐瞒:“我们夫人对府里的事情非常在意,处处留心,了如指掌。”   可不是了如指掌么。意儿摇摇折扇,时近正午,太阳愈发毒辣,晒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她抬手遮挡阳光,朝最近的那家酒楼走去:“肚子饿,咱们先吃饭吧,时候不早了。”   “不回温府吃吗?”阿照问。   “你傻不傻,这个时候回去。”   此时此刻,温怀让重新调查杜若之死,阖家上下都已知晓,气氛压抑。   意儿她们在酒楼慢慢悠悠的,足足吃了一个时辰,酒足饭饱,人都困了,方才回府。   午后深宅幽静,园子里比外头凉快,穿过翠荫荫的竹林,花树茂盛,粉蝶飞舞,池塘边垂柳如丝。不远处游廊连接着水榭,曲栏仿佛白玉一般。   “三小姐就是在这里落水的。”碧荷引她们来到池边。   意儿踩着石头蹲下,望着绿沉沉的池子,心里猜测这下面有多深,竟看不见底。   “阿照,我记得你会水。”她头也没抬。   “是啊,怎么?”   “你下去探探有多深。”   碧荷听她这样吩咐阿照,略愣怔,觉得有些强人所难,正想说拿竹竿子量一量,这时却听“扑通”一声,阿照姑娘已经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碧荷傻眼。   “怎么样?”   “好凉啊。”她游了两下,慢慢试着往下沉。   “踩到底了吗?”   “……到了。”   水面淹没腰肢,刚到胸口。   意儿陷入沉思,宋敏和碧荷将阿照拉上岸。   这时从假山背后传出几句低语,奚樱和邱痕走了过来。   “我们在前边听见好大的动静……阿照姑娘这是怎么了?”   意儿闻声转过头去,仔细打量,奚樱高而纤瘦,身穿茜色纱地彩绣竖领对襟衫,手执一柄缂丝团扇,眉眼含笑,与昨夜初见时的冷美人不大一样,似乎心情不错。   邱痕手摇折扇,望着阿照浑身湿透,上前一步,笑道:“幸亏没有男子在场,否则成何体统呢?”   宋敏见她的手势与步伐别具一股风流,是无意间带出来的身韵,便脱口问道:“邱姑娘会戏吗?”   邱痕霎时愣住,笑意僵在嘴边,她没想到突然被识破,自己只不过说了句话而已,如何露出马脚的?   “先生好眼力。”奚樱款步走近,明媚善睐,眼尾上挑,像狐狸变的美人:“邱痕是唱小生的,原在京城也是个角儿。”   意儿想,原来邱痕是奚樱在京城结交的朋友。   宋敏笑道:“方才两位从园子里走来,我恍惚间想起《西厢记》,还以为看见张生与莺莺。”   奚樱闻言,回头与邱痕相视一笑:“可了不得了,宋先生是神仙不成,怎知我从前在京城做票友,唱青衣,串过许多风月戏文,那《西厢记》不知唱过多少回了。”   意儿心下诧异,想这奚樱从前乃官家小姐,私里竟与优伶相交,还做票友唱戏,也算至情至性。这样的妙人,嫁入深宅大院,真不知是福是祸。   众人闲话一番,邱痕因听闻温慈昨夜做了噩梦,早上没来得及问候,这会儿便让奚樱带她过去探望。   阿照全身湿透,石青色的长衫紧贴皮肉,淌着水,鞋袜也湿糟糟的,她直嚷难受,意儿便领她回房更衣。   没想到路上却碰见了温慈,她正从温璞院儿里出来。   “小姐!”碧荷立即迎上去:“你怎么在这儿?”   温慈先乖乖的向三位女客见礼,因是生人,她多少有些局促,苍白的小脸,薄唇微抿,那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羞涩低垂:“方才与大哥说了会儿话,正打算回去呢。”   碧荷说:“大奶奶和邱小姐看你去了。”   温慈眨眨眼,懵懂的样子,略含惊喜:“真的?嫂嫂找我。”   “可不就是吗,我们方才遇见,还说了会儿话。”   温慈稚嫩的声音嘀咕起来:“那我得赶紧过去,别叫嫂嫂久等。”   意儿道:“劳烦碧荷姑娘辛苦半日,不用陪我们了,随你家小姐回去吧。”   “是。”   意儿领着湿漉漉的阿照回房更衣,宋敏找温怀让说话,偌大的温府寂寂悄悄,整个下午静得出奇。   杜若在兰馥坊购买香料的清单被意儿摆在桌上,看了又看。总觉得,冷翡香是所有问题的关键,可是单凭这份记录又能看出什么呢?   意儿从怀里掏出罗掌柜赠予的最后一点儿冷翡,不到半钱,用鼻烟壶大小的瓶子装着,打开来,霎时馥郁扑鼻。   意儿从未闻过这种香气,只觉得浓烈过盛,余韵不足,单独拿来使用定是不行的。如今制香的方子虽多,然炮制的法子不过是将各种原料混合,做成香丸、香球或香饼,而每个方子所用的香料少则数钱,多则数两,杜若从六年前开始购买冷翡,每年购三四次,每次一二两,那么一点点,应该一次就能用完。   这回她不只买了冷翡,还有沉香、紫檀、甘松、龙脑、白芷、白蜜、蔷薇水,显然是要制香的。   所以……   温府人多口杂,有人探得杜若行踪,知道她买下冷翡,于是不知用什么方法偷出些许,并在次日将她毒死。   可凶手是怎么做到的呢?   对了,杜若染上风热,必定鼻塞头痛,所以闻不出汤里下了东西。   还有柜子。   意儿端起茶盏走向里间,来到一堵墙面前站定。   阿照古怪地看着她:“你做什么呢?”   “碧荷说,当时曾听见开柜的声响。”意儿转头望向外间窗户的位置,差不多是这个距离。“你说,杜若是端着汤碗过来开柜,还是空手过来的?”   阿照皱眉思索,手指点点下巴:“空手吧,那几个柜子咱们不是看过吗,里头花花绿绿,堆满了瓶子罐子,哪有地方放碗呢?你想想,香粉装在匣子里,还用纸包着,她若端着碗,一只手怎么使得过来?难道把汤搁在地上不成?”   不错,意儿也这么认为。   她转身回到外间,放下茶盏,空着手又走进里间,来到墙壁面前。   阿照扶额:“你老对着墙干什么?”   “这不是墙,是柜子。”意儿想象杜若当时的动作:“如果这样的话,那她……”   一个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   冷翡香,用纸包着,里间,柜子……   “我知道了!”意儿惊呼出声,把阿照吓了好大一跳,猛地捂住心口:“什么东西?”   她说:“我大约知道凶手怎么下毒的了。”   阿照愣怔,望着她眨眨眼:“啊?你是说杜若果真不是自杀,而是他杀?确定了吗?”   “没有。”   “……”阿照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忍无可忍,把拳头死死的攥给她看。   意儿无视,只道:“我需要确认一件事情,若真如我所料……”   说着让阿照附耳贴近,悄声低语。   “入夜之后再去,千万别被人发现,我这会儿还不知道内情,不好指认,明白吗?”   “明白,你放心,我的身手绝对不会被人看到。” 第8章   黄昏降临,天色一点一点黯下去,掌灯时分,温府各房各院都已摆饭,意儿、宋敏和阿照仍旧与温怀让一同用膳,其他人都在自己院儿里,没有过来。   “阿敏,若你们能在府里多住些日子就好了,这会儿你们还没走,我就已经舍不得了。”   宋敏见温怀让总是话语凄凉,心下隐隐担忧。   意儿记挂着那件要紧的事,不时地望向窗外,打量天色,再与这边敷衍说笑。   吃过饭,天已黑透,温怀让命人把碗筷撤了,转入书房,与宋敏吃茶下棋。   意儿算着时辰,向阿照使了个眼色,她便起身出去了。   “阿照小友这是去哪儿?”温怀让忙问。   “她呀,坐不住。”意儿笑说:“随处逛逛。”   宋敏也说:“阿照还是小孩习性。”   温怀让说:“我倒羡慕她,天真烂漫,不知忧愁为何物。”   意儿笑笑,低头吃茶。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听屋外廊下有婆子回道:“三小姐来请老爷安。”说着,掀开湘帘,温慈身后跟着碧荷,碧荷把灯交给婆子,搀着她家小姐走了进来。   每日清晨饭前,与夜里掌灯之后,温慈都会来给父亲请安,雷打不动。   “我不是说过不必每日过来吗?”温怀让看着碧荷:“她身子弱,该好生保养才是,何苦这么折腾。”   温慈年纪虽小,却是个多心的姑娘,听她父亲这样讲,眼神变得失落:“爹爹是嫌我烦吗?”   温怀让顿住:“怎么会?爹是担心你。”   暑热之季,夜里却很凉快,但温慈体弱,怕扑了风,因此外头罩了件暗花披风,衬得愈发纤弱苍白。   她是极想和父亲亲近的,尤其娘没了,她心里孤苦,总盼着父亲和哥哥嫂嫂能多疼爱她一些。   温怀让轻抚温慈的头,告诉宋敏:“这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原想让她跟着嫂嫂住,女眷方便照顾,可奚樱那性子……”他叹口气,对温慈道:“算了,等事情了结,你还是跟爹住吧。”   “真的?”温慈双眸发亮,欣喜地望着她父亲,然后想到什么,笑意微敛,低头道:“可女儿怎敢妨碍爹爹修道。”   温怀让愧疚难当:“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顾,我还修什么道?索性连人也别做了。”   温慈高兴,腼腆地抿嘴一笑,碧荷也高兴,悄悄推推她家小姐的胳膊,两人调皮地冲对方眨眼睛。   正说着,婆子在门外道:“二爷来了。”   众人愣怔,不约而同望去,果然温彦大步进门,紧绷着脸,神色极冷,但见众人都在,他勉强克制,扯扯嘴角,朝温怀让拱手行礼:“请爹爹安。”   “阿彦来了。”   其实做父亲的岂会不知自己的小儿子和小女儿势如水火?先前温慈落水,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温彦,但那孩子虽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却并非恶毒之辈,总不至于对亲妹妹下手吧?   温怀让看着他,心里责怪自己教导无方,在他三岁的时候出去做官,回来以后又只顾个人的失意与落寞,忽略了两个儿子,如今兄妹失和,家无宁日,皆由他一手造成。   温怀让愧疚,眼下更不敢提方才的话,怕温彦听了不高兴,更怨他偏心妹妹。于是只问他从哪里过来,晚上又在哪里用的饭。   “我和哥哥嫂嫂一起,吃完过来看看父亲。”温彦瞥了眼温慈,神情满是厌恶,冷笑说:“没想到三小姐也在,早知如此儿子就不来了。”   温慈是个闷葫芦,低头不响,温怀让说:“你妹妹胆子小,平日不敢言语,但她心里是想和你亲近的……”   “不必了,我不敢与三小姐亲近。”   温怀让无奈,只能叹气。   这时阿照回来了。   意儿立马起身迎上前去,拉她到一旁:“怎么样?”   阿照微微喘息:“你猜的没错,还真有……”   她的话被一阵慌乱的叫喊声打断。   “老爷,不好了!”小厮急急忙忙闯进来:“邱痕姑娘出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当下是何情形。   温怀让指着小厮:“你说仔细些,出了什么事?”   “有人发现邱痕姑娘倒在竹林里,身上插着剪子,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意儿提脚就走。   阿照和宋敏不由分说地跟上,温怀让吩咐小厮:“快去通知衙门!”接着让温慈留在屋里,他与温彦立即赶往竹林。   顷刻间温府上下人尽皆知,温璞和奚樱也都露面,各丫鬟提灯随行,乌泱泱的一片。   意儿到那处一看,是她们下午经过的地方,小路两旁种着一片纤细青翠的竹子,邱痕躺在青石路上,腹部插着一把剪刀,她左手握住刀柄。   意儿蹲下检查脉搏和呼吸,人确实已经死了。   “阿照。”   她喊了声,阿照便将手中的灯笼凑近,给她照明。   意儿翻开邱痕的上眼皮,见其瞳孔尚且清晰透明,肌肉松弛,尸僵尚未形成,体表尚有温感,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一个时辰。而室外与室内又有不同,此地通风极好,空气干燥,尸温该比在室内下降得快。   意儿探那尸体余温,心想,她甚至死亡不超过半个时辰。   宋敏道:“眼下正值戌时四刻。”   意儿缓缓起身,问:“是何人发现的?”   管家媳妇从人群里站出来:“我和几位掌事的妈妈查夜,走到半路看见的。”   另几位媳妇道:“确实如此。”   这时有个丫鬟惊恐大叫:“方才我还见过邱姑娘,怎么会……”   “你何时见过她?”意儿问。   “约莫……戌时二刻!”丫鬟答:“那会儿邱痕姑娘刚用完饭,我看见她回偏房拿了什么东西,然后出门去了。”   果然,半个时辰前人还活着。   “咦,你们看这是什么?”阿照指着邱痕胳膊旁的粗大竹筒,约莫三、四寸长,一寸宽,上下两口封住,像是茶叶罐。   意儿拿过细看,微摇了摇,里面似乎盛了不少水。她正欲拧开盖子,却听见有人惊呼:“当心!别动!”   她寻声望去,动作停住。此刻奚樱脸色发白,浑身僵硬,对上意儿的目光,急忙闪躲。   竹罐没有打开,暂且放下,意儿询问方才的丫头:“她出门时有没有拿着这个东西?”   “有的,正是这个竹罐。”   “里面究竟装了什么?”温怀让问。   意儿望向奚樱,而奚樱只盯着邱痕的尸首,紧咬下唇,纹丝不动。温璞往前挪动半步,将奚樱挡在身后,他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意儿。   宋敏接过竹罐:“还是交给官府吧。”   话音刚落,奚樱昏倒在地,温璞忙把人抱回房去。   不多时,落英县的县丞带着皂隶与仵作赶来,勘验之后得知,邱痕腹部有四处刺伤,黏附多量血迹,根据其创口形态可认定插在腹部的剪刀乃凶器。   “府里有谁用这种剪子?”   “各房各院都用的,这种剪子再寻常不过,每人屋里都放着几把呢。”   因邱痕的死亡时间在戌时初刻至戌时四刻,正是温府用饭的时辰,各房的丫鬟婆子们服侍完主子,自己也得吃饭,不会往园子里逛,因此并无目击者。   县丞想这府内上下近百口人,不可能一个一个审问他们不在现场的证明,那些平日有嫌隙的,搞不好趁机诬赖,反倒对案子无益。   于是只询问服侍邱痕的婢女和发现尸身的媳妇们,以及与邱痕一同用晚饭的温璞和温彦。   “今晚邱姑娘并无异常,饭后我一直待在房里,樱儿去了邱姑娘住的偏房,也没有出过院子。”温璞说。   “我压根儿没留意她出没出门。”温彦说:“吃完饭,我和哥哥在书房说了会儿话,然后便找爹爹去了。”   意儿冷不丁开口:“你从你哥哥房里离开是什么时辰?”   “我哪儿知道?”   温璞的丫鬟说:“是戌时三刻,奴婢今晚值夜,到点儿正好进院子里来,眼看着三爷出门的。”   意儿皱眉思索,没再多言。   县丞在这边问话,捕头带着皂隶搜查偏房,没想到竟搜出第二只竹罐。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县丞打开盖子,往地上一倒,清水流淌,其中夹杂着许多黄色物体,他下意识拿灯笼去照,没想到突然间火光四溢,白烟升腾,那堆黄色的东西竟自燃起来,并在顷刻间把灯笼也吞入火中。   “是黄磷!”宋敏道:“快些散开,拿沙土来!”   机灵的小厮和丫鬟赶紧挖了数盆泥土,覆在地上,将火扑灭,幸亏及时,否则房里的桌椅和帘子烧起来可不得了。   “这……”县丞惊魂未定:“死者藏着这些黄磷做什么?难道想在温府纵火不成?”   意儿心想,黄磷易燃,必须存放在水中,所以邱痕是要带它到哪儿去?   紧接着,皂隶又在偏房后面过道的一间小空屋里搜出一个包袱,打开来,却有一套小厮穿的布衣,一双黑靴,还有一撇假胡子与数张银票。   “原来如此。”县丞道:“定是那邱痕偷盗钱财,欲纵火引开大家的注意,然后她好换装潜逃!可不知被谁发现,反将她给杀了。”   意儿摇头:“她若想纵火逃逸,为何还要跑到竹林去?包袱就放在屋后,她只需点燃这间偏房,很快就能换装逃走,岂不方便?”   县丞道:“赵大人说的有理,此事扑朔迷离,疑点重重,一时也无法分明。既然天色已晚,下官便回去禀明我们知县大人,等他明日审理此案。”   “好。”   于是县丞带着邱痕的尸体和证物返回衙门。   官府的人一走,温怀让立刻叫来温璞,询问邱痕的来历,以及她和奚樱的关系。   宋敏留在温怀让身旁,意儿带着阿照前往温璞的院子,找奚樱问话。   而此时此刻,温彦正坐在奚樱床边,守着他的嫂嫂,目光痴迷。   奚樱转醒,见他在这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声不响。   温彦笑了:“嫂嫂可好些?”   “托你的福,还没死。”奚樱嗓音冷若冰霜,一字一句道:“是你干的吧,晌午窗外那个影子就是你。”   温彦垂眸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攥着奚樱的衣袖,喃喃道:“哥哥对你不好吗,为何要走呢?你若走了,哥哥该怎么办,他定会伤心死的。”   奚樱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双眼眯起,默然片刻,不知怎么的,眉目舒展开,甚至嘴边噙着笑意:“是他会伤心死,还是你会伤心死?”   温彦愣怔。   奚樱支起身,手指探过去,轻轻刮他的下颚和侧脸:“你好大的胆子,连哥哥的女人也敢惦记。”   “我……”   奚樱点住他的唇,躺回床上,歪着脑袋,目光慵懒妩媚。   “你想知道我为何要逃走?过来,我告诉你呀。”   温彦仿佛着了魔,口干舌燥,也不管这是他哥哥的屋子,倾身覆向嫂嫂。   ……   意儿和阿照来到院门口,正好看见温彦惊恐万状地跑出来,一张清秀的脸吓得惨白。   他好像看不见她们似的,目不斜视,直冲冲地走远。   “他撞鬼了?”阿照很是疑惑。   意儿摇头,走进院子,瞥了眼东边的厢房,那里就是邱痕住的地方,今晚险些被烧。正面几间屋子是温璞和奚樱的起居之所。   打了湘帘进去,丫鬟回说:“赵大人和阿照姑娘来了。”   奚樱歪在床头,素面朝天,一把青丝垂落腰间,被捻起,绕着手指打圈儿。   “大奶奶。”   “叫我奚樱吧。”   意儿顿了下,点头,随意找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离得有些近。   “我开门见山,你也别和我打马虎眼,咱们有话直说,那个包袱,那套男装,都是给你准备的吧”   奚樱只顾玩自己的头发,敷衍轻笑:“何以见得?”   意儿不想废话,直接反问:“邱痕已经死了,难道你不想找出凶手为她洗冤吗?她可是背负着盗窃的名声死的,为你死的。”   听到这话,奚樱脸色渐渐变了,收起破罐破摔的懒散样,紧抿着嘴,胸膛起伏,对上意儿洞若观火的眼睛,好似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没错,是我打算逃走,邱痕不过帮我的忙而已。” 第9章   奚樱用了一个“逃”字。   “你们大概不知道,我嫁入温家四年,只出过两次门,一次给温璞的娘送殡,一次给温慈的娘送殡。温璞不让我出去,也不让我见外人。奚家的亲戚登门拜访,他没有告知我便把人打发走了。是,那些亲戚势利眼,我和娘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躲得没影儿,看我嫁入温府,又跑来拉关系,这种人不见也罢。可我总得出门透透气吧?”奚樱抿嘴:“温璞不准。虽然他平日对我百依百顺,无论要什么都给,但我受不了他把我当成他自己一个人的东西,受不了他偏执的占有欲,再这么待下去我会发疯的。”   意儿听懂了,点点头,问:“你当日嫁入温家,是因为喜欢他,还是为了生计?”   奚樱似叹似笑:“就算不嫁给他,他也不会眼看着我饿死的。”   阿照道:“所以你一直想逃出温府?”   “嗯。”   意儿道:“说说你和邱痕的计划。”   奚樱缓缓深吸一口气:“邱痕原是来投奔我的,十天前,她到落英县,拜访温府,我使出浑身解数央求温璞,他才勉强答应留她小住。很快我们开始筹划出逃之事,我让她到外面购买黄磷,然后找机会在府里纵火,趁大家慌乱之时我便扮作小厮逃走。”   意儿道:“原本今晚你们就要实行计划,火烧偏房。”   奚樱点头:“她已经准备好所有东西,只等晚饭后动手。”   意儿想起下午的情形:“所以我们在池边碰见时,你心情很不错。”   “嗯,中午用过饭,我和邱痕在偏房里商量,做最后的确认。”奚樱说着,眼神变暗:“可是没想到我们的话被人偷听了去。”   “被谁?”   “温彦。”   阿照大惊:“是他杀了邱痕?”   奚樱摇头:“我不知道。”   意儿皱眉:“你们计划在偏房动手,为何邱痕带着黄磷出现在竹林?她出去做什么?”   奚樱沉默,眼帘低垂,最后下定决心般起唇:“她出去是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   话语仿佛被骤然切断,意儿发现奚樱张着嘴,目光望向门外,神色变得错愕而慌乱。猛然间她也感到毛骨悚然,屏住呼吸回头一看,温璞走了进来。   “哟,赵大人也在。”温璞若无其事,仍旧那副温润谦和的模样,一边来到桌前倒茶,一边笑问:“聊什么呢?”   奚樱撇撇嘴,低声冷笑:“还能聊什么。”   意儿知道眼下没法再问出更多线索,只能带着阿照起身告辞。   “杀千刀的,温璞来的可真是时候。”阿照愤懑不已:“吓得我背心冒汗,里边的衣裳都湿了。”   意儿耳中仿佛堵了棉花,此时听不见任何声音。回到住处,她默不作声地洗漱完,躺在床上,开始整理思绪。   “对了,”她忽然问阿照:“晚上你去查那件事的时候没看见邱痕吗?”   “没有啊。”阿照一边脱靴子,一边回道:“我没走竹林那条路,走的桃树坡。”   “路上可有遇见什么人?”   “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意儿坐起身,盘着腿,垂着头,眉尖紧蹙,因为太过专注,不由自主地咬起手指来。   阿照没管她,拿着换洗衣物到隔壁洗澡。   宋敏回房时,意儿正穿鞋下床,找出纸笔,坐到灯前,把今日发生的种种一件一件罗列出来。   她反复揣摩,反复假设,刚理出一点头绪,又无法完整串连。   邱痕为何出现在竹林?她是约了人,还是碰巧遇见凶手?   如果剪刀是凶手带的,那便意味着蓄意谋杀,凶手知道她会去竹林。   奚樱说,出逃的秘密被温彦偷听到了,只有他可能掌握邱痕的行踪。   可是按照时间推断,温彦在戌时三刻离开温璞的院子,尸体是在戌时四刻前被发现的,他完全不可能在不到一刻的时间内跑去竹林杀人,然后出现在温怀让的书房。   所以还有谁能办到?   等等,再理一理时间线。   温府通常在戌时初开饭,邱痕吃完饭,约莫戌时二刻出门,温彦则是三刻出门,温慈与碧荷先到书房,接着是温彦、阿照。温璞和奚樱没有离开过院子。   看起来都有人证。   ……   唉,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气死我了!”意儿懊恼万分,扔掉笔,把自己的头发挠成鸡窝。   宋敏哭笑不得,劝说:“今日太累了,休息一晚,也许明天起来神清气爽,一下就弄明白了?”   意儿垂头走向床榻,沮丧地倒进被褥,望着帐子,嘴里嘀咕:“你说,要是宏煜查这个案子,是不是早就查明白了?”   “怎么会?”宋敏宽慰她:“要论机敏聪慧,你们二人不相上下。”   意儿不信:“他在朝中的名声可比我大多了。”   “那是他做官的名声,要论雷厉风行的手段,你确实还需历练,破案嘛,主要靠脑子。”   意儿嘟囔:“我这会儿脑子里全是浆糊。”   “我给你揉揉可好?”   她心不在焉,宋敏见状也无话,静静的坐到案前,继续撰写《赵氏公案笔记》。   意儿呆望着,忽然发现什么,指着宋敏手边的一本刀谱,怪道:“这不是你准备送给阿照的寿礼吗?”   “是啊。”   “怎么没收起来,被看见岂不枉费心思?”   此刀谱系东汉末年一位大将所箸,还在平奚时,宋敏托梁玦购得,只等阿照生辰那日给她一个惊喜。于是这些天来东藏西藏,怕被她提前发现。所以当意儿见此谱堂而皇之的摆在桌上,很是不解。   宋敏叹道:“已经被她发现了,还藏着做甚?”   意儿失笑:“唉,前些日子为了隐瞒这个秘密,偷偷摸摸的,都白费了……”话及于此,她忽而顿住,笑意也在顷刻间消逝。   对啊,如果想要隐瞒的秘密已被人知晓,那么杀害邱痕的动机也就有了。   可凶手是如何避开耳目犯案的呢?   意儿冥思苦索,直到三更方才勉强入睡。   次日清晨,阿照与宋敏醒来不见意儿踪影,猜她在竹林,一路找去,果然,她正蹲在邱痕遇害的地方,垂头盯着已经刷洗干净的青石板,一动也不动。   天蒙蒙亮,林间轻烟薄雾,初阳熹微,阿照挑了根竹子倚着,打打哈欠,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意儿撑着膝盖起身,朝前端望去,随口答说:“天没亮。”   “天没亮你就跑来这里发呆了?”   “嗯。”   宋敏问:“有眉目了吗?”   意儿说:“凶手在邱痕腰腹捅了四个洞,衣裳很可能沾到血。”   宋敏说:“但是过了一夜,恐怕早已清理干净了。”   意儿闷声点头,往前走,再次来到温慈落水的池塘。这池子在青石板路的西侧,东侧是一片偌大的桃树坡,中间有一条羊肠小路,沿着上去,又是一条与青石板路平行的幽僻小径,只见周遭荒草萋萋,杂树成荫,好不寥落。   宋敏问:“阿照昨夜走的这条路?”   “是,我听碧荷说过,此处荒僻,极少有人行走,新来的丫鬟小厮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意儿道:“你再把昨晚的经过讲一遍,不要忽略任何细节。”   阿照便将她离开书房后,再回到书房这中间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说与她听。   “我明白了。”意儿站在这枯叶满地的野径,心中的答案已抽丝剥茧,逐渐显现出清晰的脉络。如今只差邱痕案的证据,和杜若案的动机。   一定是她遗漏了什么,差一点,就差一点……   “唉,我们回吧。”她有气无力地叹息,揉揉肚子:“好饿,先回去用饭。”   此时温怀让也正派人请她们过去一同用膳,于是三人来到他的山斋。   日光升起,府里上下开始忙碌,人来人往,打破幽静。   意儿走入厅内,见温彦房里掌事的大丫鬟银杏正在回话。   “我听说他整夜不安生,又哭又笑,还骂人,疯疯癫癫的,怎么回事?”   银杏低头:“回老爷,二爷他昨晚喝了许多酒,醉得厉害,所以才……”   温怀让摆手道:“叫他醒了过来见我。”   “是。”   银杏退下,出了门,如释重负般吁一口气。   宋敏说:“昨夜兵荒马乱的,想必二公子心情不好。”   温怀让叹道:“这么大了,还不叫人省心。”   这时,意儿听见银杏在外边询问值夜的婆子:“李妈妈,我们家的灯笼是不是落在这儿了?”   “是啊,昨日府里乱成一团,好些灯笼落在这儿,我都放到后廊檐下了,姑娘随我去拿吧。”   意儿心里忽然突突直跳,她立即提脚出来,跟着银杏和婆子走到后廊,果然看见好几只灯笼搁在角落,有普通的纸灯笼,有明瓦的,有绛纱灯,还有绣球灯。   “我也不知道哪个是二爷房里的,姑娘自己瞧瞧。”   银杏正欲上前,却被意儿捷足先登。   “别动!”   她当即制止,自顾拿起每一只灯笼细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连穗子也不放过,终于,想找的东西总算找到了。   “果然如此……”   意儿手心冒汗,背脊却森冷发凉,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寒意,大热天里,犹如置身冰窖。   “李妈妈,看好这些灯笼,不许任何人碰,谁都不行,明白吗?”   “……是。”   她交代完,一边凝神思索,一边慢慢的往回走。眼下案子已推得八九不离十,只剩最后一样重要的谜题没有解开。   杀人动机。   凶手对杜若究竟有何怨恨,竟值得下此毒手?   她正想得投入,忽然府中吵嚷起来,如昨夜那般方寸大乱,人仰马翻。   原来温慈又落水了。   不同的是,这次众目睽睽,被碧荷与管家媳妇亲眼看见温彦将她推入池中,逮个正着。   温怀让得知此事,几乎气得昏厥。   那温彦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双目发红,当着众人破口大骂:“都怪你!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我!你和你娘都是来祸害温家的!给我滚出去!”   温怀让两手发颤:“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了!”   说着命小厮将他牢牢按住,他挣扎得厉害,嘴里仍旧不干不净,甚至骂到他父亲头上。   这时温璞赶来,脸色阴沉,什么也没说,定定看着温彦,他竟怕了,不敢直视,也不再喊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泄干净了,瘫坐在地上垂头丧耳。   温慈已被捞上岸,立马送回房去,碧荷急得直哭:“小姐呛了好些水,若诱发肺痹可怎么办?”   意儿一愣:“三小姐有肺痹?”   “是啊,发作起来吓死个人,这两个月好容易松快些,这下恐怕又得犯病了!”   听完这话,意儿猛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阿照!”她登时把人叫到身旁,低声嘱咐:“你现在立刻出府,去这两个地方查一查……”   “行,我很快回来!”阿照健步如飞,转眼间跑得没影儿。   宋敏问:“你都解开了?”   “是,清楚明白。”   温怀让听见,忙问:“怎么了?”   意儿道:“烦请世伯通知衙门,我需要官府的人做个见证。”   “你知道杀害邱痕的凶手是谁了?”   意儿点头:“等阿照回来,揭开最后一个谜题,一切真相大白。” 第10章   日光透进温府深宅,众人静坐在厅内,温家父子三人,奚樱,还有温慈和碧荷,都到齐了。   不久衙门的人也闻讯赶来,此时府里住着一位朝廷命官,他们不敢懈怠,知县便让县丞带着书吏和捕快到温府查明究竟。   意儿不慌不忙,先吃一碗茶,润润嗓子。   宋敏望向厅外,想这一屋子的人等着,阿照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温怀让垂眸不语,温彦缩在椅子里,神情呆滞,温璞转头去看奚樱,奚樱若无其事地欣赏蔻丹,温慈规规矩矩端坐着,碧荷立在她身后,面色紧张。   管家媳妇与掌事的妈妈们候在边上,面面相觑。   就这么静默着,终于,县丞忍不住了,向意儿拱手:“赵大人,既然叫我们来,还请尽快告知案情真相,我们也好将凶手缉拿归案。”   “大人莫急,”意儿气定神闲:“阿照动作很快,且等等。再说,凶手你们不一定能带得走。”   “此话怎讲?”   她笑笑,低头抿茶,并未说明。   温璞看她两眼,目光幽深:“赵大人,恕我直言,阿照姑娘虽是你的亲信,但我听说昨夜案发时,她正好出门了,而且行踪不明,还请告知她的去向。”   宋敏道:“阿照奉命办事,所以才有意隐瞒行踪。”   温璞端起茶盏浅笑:“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邱痕遇害时,她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宋敏微微蹙眉,意儿好笑道:“且不说阿照没有杀害邱痕的动机,只说凶器,那把剪子,你们府里上下各房都有,但唯独我们房里没有,因为客居,你们并未准备这些剪刀针线的东西给我,这个管家媳妇应该非常清楚。”   县丞不由提醒:“大人,那把剪子尚未确定是凶手的还是邱痕的。”   意儿反问:“她出去纵火,带着剪刀作甚?”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正说着,厅外匆匆跑来一个人影,是阿照,她终于赶到。   “姐,你要的医案。”   意儿接过,整整三页,写得密密麻麻,若非她早将另一份清单熟记于心,此刻恐怕难以比对。   宋敏见她紧拧着眉,神色逐渐变得惊骇,于是也拿过医案,这一看,她也全都明白了。   “好……”意儿心肺俱颤,恍惚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方才大公子不是询问阿照昨夜的行踪吗?”   温璞默然看着她。   “阿照,你自己说吧。”   “哦,”阿照摸摸鼻子,轻咳一声:“昨晚我去了温三小姐的鹤翎院。”   众人诧异,又觉得奇怪,摸不着头脑,纷纷莫名地交换眼神。   县丞问:“去做什么?”   意儿道:“我让阿照夜探鹤翎院,是为了找一样证据。”   “什么证据?”   她微抬下巴,眼神沉静且凛然,声音不紧不慢道:“温慈毒杀她娘亲杜若的证据。”   此话一出,众人目瞪口呆,温璞、温彦和奚樱也都愣住,温怀让直接从椅子上站起身,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碧荷捂住嘴,惊诧地盯着意儿,仿佛她说了件无比荒谬的事情,荒谬到可怕。   温慈显然被吓到了,本就苍白的小脸霎时没了血色,茫然的双眼看起来怯弱又无辜。   “这个暂且按下,稍后再谈。”意儿用折扇指了指温慈:“还是先说说三小姐是怎么杀害邱痕的吧。”   这下又是一片哗然,她接二连三的语出惊人,大家被吓得不轻,碧荷甚至急红了眼,也不管场合,当即斥责道:“赵大人,你疯了吗,我们小姐还是个孩子啊!”   意儿望向碧荷,点头道:“好,我来问你,昨夜你和温慈是怎么从鹤翎院走到老爷的山斋的?”   “我们……就这么打着灯笼过去的呀。”   “路上没有遇见邱痕吗?”   碧荷坚定否认:“当然没有!我们是从桃树坡上那条小径过去的,邱姑娘是在青石路上遇害,压根儿不可能碰到!”   意儿问:“桃树坡的小径荒凉幽僻,你们为何选那条路?”   碧荷道:“小姐先前在池边落水,心中留有阴影,她害怕,自然不愿经过那里。”   意儿笑了:“三小姐落水后的这半个月,每日去给老爷请安,都走桃树坡吗?”   “这……”   “没有吧?所以为何昨夜突然怕了,要换条路走?”   碧荷紧紧皱眉,嘴唇用力一抿:“恐惧这种东西只是个人的感受,谁说得准呢?总之我们就是从桃树坡过去的。”   意儿问:“你们两个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   碧荷想也没想:“当然没有!”   意儿道:“那就奇了,通往鹤翎院只有那两条路,阿照昨夜过去,走的也是桃树坡,可她在路上根本没有见过你们,这又怎么说呢?”   碧荷斩钉截铁:“不可能!难道我们是鬼魂不成?而且,反过来说,我们也没看见她啊!”   意儿面无波澜,缓缓道:“碧荷,你再仔细想想我的问题,不要撒谎。”   她顿时愣住,忽然反应过来,张张嘴:“那个,不是……”   此时阿照大方上前,竖起三根手指:“天王老子作证,昨夜我在桃树坡,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碰到。”她说着放下起誓的手:“不过,到了鹤翎院,却看见碧荷拿着一件斗篷,急匆匆地往坡上去了。”   碧荷张大嘴:“什么?”   意儿望向温慈,她低头坐在椅子上,默然不语,看不清表情。   “我来替你捋一捋,昨夜你们一同出发,准备从桃树坡绕道,去给老爷请安。可是走到半路,温慈找了个借口,让你返回鹤翎院,替她拿斗篷,正如半个月前,她故意落下书法,等你急忙送来,她跳入池塘,假装被人所害。”   碧荷惊得快要说不出话:“没有,不是的……”   意儿道:“否则,大晚上的,她做什么蹲在池边看鱼?那池子一潭碧色,白天尚且浑浊,更何况夜里?”   县丞咋舌,觉得不可思议:“这……赵大人,温三小姐为何这么折腾自己?万一出了意外可怎么好?”   “她早就量过水位,知道那深度淹不死人,我已让阿照跳入池中验过。至于她折腾自己的理由,我稍后再说。”意儿目光转向奚樱:“现在我们先来整理昨日发生过什么。”   “昨日正午,饭后,奚樱和邱痕在偏房讨论出逃之事,对,要逃走的不是邱痕,而是他们两个人。”   “他们计划在夜里纵火,然后趁乱乔装,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但奚樱深知温璞多疑,如果只是偏房着火,他照样能把人看紧,但如果府内同时有两处地方走水,他必定无法分心,所以奚樱想到了一个帮手,温慈。”   说到这里,县丞又问:“三小姐为何要帮忙?”   “因为奚樱抓住了她的把柄。”意儿左手背在后头,右手执扇:“那日温慈落水,奚樱目睹了整个经过,以此要挟,她自然要帮。”   阿照也想起来:“哦,原来如此,昨日我们碰见奚樱和邱痕,他们说要看望三小姐,其实是找她做同谋!”   这时碧荷又忙道:“不对,你既然说小姐是大奶奶的同谋,那她更不可能杀害邱痕,大奶奶走了倒干净,如果留在府里,保不齐哪日就把小姐的秘密抖了出来,岂不养虎为患?”   意儿点头赞同:“不错,我之前也想不明白,她杀邱痕有何好处。后来发现我陷入一个逻辑陷阱。温慈帮奚樱出逃,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但如果这个秘密已经暴露了呢?”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奚樱和邱痕商量这件事时,有人在窗外偷听到了。”意儿转向温彦:“是吧,二爷?”   温彦白着脸不说话。   “你听完之后,立刻告诉了温璞,温璞便把温慈叫过去问话。”意儿看着碧荷:“还记得昨日我们打道回府,遇见温慈从温璞房里出来,那时她就已经知道奚樱会找她说什么,并且起了杀心,决定除掉邱痕,替她哥哥守住嫂嫂。”   温璞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奚樱瞪住温慈,手指紧掐掌心。   “我猜她回到鹤翎院,与奚樱二人见面,痛快地答应帮他们在鹤翎院纵火,她让邱痕晚饭后带黄磷过去,到时她负责引开屋内的下人。”   “可是到了晚上,她带碧荷上桃树坡,再借口支开碧荷,从中间的小路下来,在竹林截住邱痕,将她刺死,然后从青石路走到园子那头,再上桃树坡,与碧荷相遇。”意儿看着忠心耿耿的婢女:“你以为她一直在坡上,其实并没有。当她在青石路行凶的时候,阿照穿过桃树坡,空无一人,到了鹤翎院才看见你带着斗篷出发。”   “不,不会的,小姐不会的,一定弄错了!这些只是你的猜测,根本没有证据!”   “我有。”意儿不慌不忙,视线转向温慈,而她始终垂眸不语,孱弱的身子看上去实在单薄,意儿被迷惑,生出些许怜悯,道:“三小姐愿意承认吗,你若认了,我不会继续咄咄逼人。”   听完这话,温慈缓缓抬头,往日那双怯懦的眼睛带着镇定的笑,直视她,嘴角弯起来。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来了。   意儿暗做深呼吸,别开眼,吩咐李妈妈:“请把昨日落在山斋的灯笼都拿过来吧。”   那婆子闻声去了,不一会儿将灯笼带来,放在厅内。   “这是昨夜我们去山斋时带的灯笼,进屋前照例交给丫鬟婆子收着,走的时候再取。可是突然发生了命案,大家都跑到竹林去,这些灯笼也被随手拿走,后来又被李妈妈收在后廊檐下。有我和敏姐的,有阿照的,有温彦的,还有温慈的。”她说着喊了声碧荷:“你家的灯,你一定认得,指出来,是哪只。”   碧荷咬着唇不肯动。   意儿便道:“阿照,把我们的拿走。”   “好。”   “二爷房里的银杏何在?”   “奴婢在这儿。”   “把你们家的拿走。”   “是。”   现下只剩温慈的了。   那是一只绛纱灯。   意儿执起长柄,递给县丞:“大人仔细看看,这上面有什么。”   县丞瞪大眼睛查看纱罩、铜钩、龙头、龙尾、亭定,忽然定住,大惊失色:“这,这是……”   “没错,血迹。温慈在杀害邱痕时,身上极有可能溅到血,而她尚在孝期,只穿素服,若沾到血迹,更容易被人看见,于是,正好用斗篷把衣裳遮住,等大家都涌向竹林,她趁机用茶水清理干净。”   “可是灯笼被漏下了。”意儿抬眉:“这就是证据。”   说完这些,嗓子又干又渴,声音也有些沙哑,宋敏给她倒了杯茶。   温怀让瘫坐在椅子里,脸色惨白,又是惊骇,又是困惑,又是绝望。   县丞将灯笼交给捕头,书吏在一旁奋笔勤书,记录此案。   “好……即便邱痕是她杀的,可杜若是她身生母亲,她怎会给自己的娘下毒?”县丞不解。   意儿三两口喝完茶,擦擦嘴:“不急,听我慢慢道来,这个故事不算太长。” 第11章   “杜若被杀那日晌午,她亲手熬煮陈皮秋梨汤,放在外间窗下的桌上,之后碧荷与乳娘离开,屋内只剩温慈和杜若二人。碧荷说,听见杜若开柜子的声音,于是大家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是在拿冷翡香。”   意儿道:“可她未必打开了放置香料的箱柜,旁边还有两个柜子,分别搁着衣物料子,还有皮影、傀儡之类的玩意儿,我想,当时温慈必定说她想看新衣裳,或是想要玩具,所以杜若便去自己卧房拿。”   意儿用手比划:“她们二人的睡房在内室的左右两侧,当杜若回屋找东西时,温慈便将早先偷出的冷翡香下在了汤里。”   众人听罢无不惊恐纳罕。   “怎么可能?三小姐是个小孩儿呀……”   意儿瞥过去:“谁说小孩就不会作恶了?”   “可她为何毒杀自己娘亲?这完全没有道理,说不过去啊!”   意儿目色淡淡地看着温慈:“她下毒,或许是为了自保。”   说着,掏出医案,和先前在兰馥坊拿到的购香清单。   “大家都知道三小姐体弱,自幼灾病不断,甚至患有肺痹,发作时咳喘不止。”意儿看着她,对自己即将要说的话感到一丝心痛。   “但我要告诉大家,她的病,不是先天不足带来的,而是人为造成。”   温怀让白着脸问:“什么意思?”   意儿屏住呼吸,稍许默然,举起医案和清单:“这是三小姐从小到大在济世堂和千草堂看诊的记录,这是杜若在兰馥坊购买香料的记录。六年前,杜若开始定期买香,对比两份材料可以发现,当她每次买回冷翡,三日内,温慈的肺痹必定会发作。”   “……”   “我想,温慈根本没有肺痹,她只是中了冷翡香的毒,发作的症状与肺痹相似,咳喘,寒热,透不过气。”意儿问碧荷:“是吧?”   在场众人被这个结论吓得不轻:“怎么会?”   这时,温慈的乳娘忍不住开口:“不可能的,大夫明明诊断过,的确是肺痹呀。”   意儿问:“是大夫先诊断出的,还是杜若一口咬定肺痹,让大夫找不出其他结论?”   “这……”   “简直太荒谬了!”碧荷快要崩溃:“我们夫人将小姐看得比她的命还重要,老爷最清楚不过了,她怎么可能给自己的女儿下毒!”   意儿望着温慈,没有回答。   宋敏说:“杜若应该患有一种心疾,俗称求医癖,此类患者分为两种,一种会伪装或制造自身疾病来引起关注,获取旁人怜惜,享受被照顾的幸福感。他们通常会夸大自己的病症,甚至为达目的而主动伤害自己,服毒、自残,乐在其中。另一种则是杜撰他人病症,尤其是需要照顾的晚辈、子女,有甚者会故意让孩子患病,使他不断寻医问诊,而在此过程里,加害者会十分享受被依赖被需要的感觉,以及周遭人对她的称赞。这种案子我见过两次,都是亲生父母对子女的变相虐待。”   阿照听得张大嘴:“这也太可怕了……”   碧荷与乳娘更是无法接受:“你、你们有何证据,岂敢在此做虚妄之言,污蔑夫人!夫人她,她是个好母亲,全城皆知,如今仅凭你们一番胡乱的猜测便想毁掉她的名声吗?”   意儿面无波澜道:“三小姐本人就是证据,你不妨问问她,我与宋先生说的有没有错。”   众人屏息凝视,死死盯着温慈,厅内一片死寂。   小姑娘望着意儿眨眨眼,嘴角带笑,俏声说:“赵大人仅凭几页旧账便看出原委,若我爹爹有你一半聪明,或许我能早些脱离苦海。”   “小姐……”   温慈对碧荷视若无睹,自顾说道:“我很小就发现娘亲不对劲了,那次胳膊给油灯烫伤,根本不是什么猫儿打翻的,是我娘,她亲手把灯推下来,看我被烫后,立刻急得直哭。心疼是真,害我也真,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之后有了冷翡香,更方便了,反正不会有人起疑。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每次得知她买了香料回来,我就怕得要命。”   她说完,垂下眼帘,接着换上茫然无辜的神情:“可我并未给她下毒,赵大人怕是查错了,你有证据吗?”   “我有。”意儿道:“我让阿照夜探鹤翎院,就是为了证据。”   “真的?”温慈饶有兴致地笑着:“在哪儿?说来听听。”   “你得知杜若买回冷翡香,趁人不备盗出些许,那么一丁点儿,藏在什么地方好呢?”意儿背着手:“杜若回房开柜,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下毒,一定得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有丫鬟服侍,你身上藏不了东西,床铺也有人整理,可是褥子却不常换,你便将香粉用纸包着,压在褥子底下。”   意儿说着,从怀里掏出小瓶子装的冷翡,放在鼻端,深嗅一口:“此香气味浓烈,经久不散,我让阿照潜入你的睡房,仔细闻过褥子,至今残留隐约香气,县丞随时可以查验。”   温慈挑了挑眉,无所谓的样子,算是默认。   意儿道:“你以为杀了杜若便能重获新生,但没想到她死后,你变成无人关注的孤女,于是想起生病的好处,先散播谣言,说被人跟踪,为之后的落水做铺垫,并且假装梦魇,以此获得父亲和兄嫂的关心,对吧。”   宋敏道:“三小姐被母亲长年施虐,恐怕自己也患上心疾,不惜以身试险,博取怜惜。”   意儿的视线陡然转向温璞:“所以当她自虐的秘密被大哥知晓,为了维系亲情,讨好兄长,她便用邱痕的死做投名状,献给大哥。”   温璞手里摸着扇骨,一声不响。?轻?吻?小?说 ?独?家?整?理?   温彦抬手指过去,浑身发颤,他昨日偷听奚樱和邱痕说话,得知温慈假意落水,当时就想拆穿她的真面目:“爹,你都听见了吧,这个恶女,小小年纪便这般心机歹毒!还有她娘,手段残忍,简直闻所未闻!你被骗了!被这对丧心病狂的母女骗了!”   温怀让仿佛一下苍老十岁,他弯着背,双臂下垂,两脚仿佛灌了铅,一顿一顿地踩着步子走到温慈面前。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她耸耸肩:“赵大人不都说完了?”   “你犯下滔天大罪,竟毫无悔过之心吗?!杀人偿命,你可知自己犯下死罪,难道没有半分后悔和惧怕吗?!”   温慈道:“女儿但凭衙门处置。”   意儿见她如此若无其事,心下明了,一时觉得胸口被压得透不过气,仿佛坠入寒潭深处,甚至感到一丝绝望。   宋敏知道她的想法,也不免缓缓摇头:“三小姐自然没有惧怕。怀让兄忘了,我朝刑律规定,十二岁以下,虽有死罪,不加刑。即便她被送入衙门,不过按例交代案情,责令父母严加管教,掌灯前就能放回来了。”   是的,她还是个孩子。   温怀让指着温慈:“你……你早就知道……”   温彦大喊:“律法治不了,看我不用家法打死她!”   温璞道:“父亲莫要动怒,当务之急,该与知县大人商议,请他私下审理此案,切勿声张,以免招惹非议,有损温家的清誉。”   温怀让瞪大双眼,盯着他们,不禁厉声大笑:“原来温家的清誉是靠藏污纳垢得来的,好啊,好,你们果然都是温家的好子孙!”   一语落下,他跌跌撞撞往后退开,接着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   “老爷!”   “爹!”   “快!快请大夫!”   ……   及至晌午,温怀让苏醒,睁眼看见众人守在床前,温璞、温彦、奚樱、宋敏、意儿,还有阿照。温慈已被县丞带回衙门审问。   温怀让嘴里含着参片,这会儿吐出来,大夫送上汤药,喂他服下。   “父亲可好些?”   他摆摆手,与两个儿子已无话可说,叫他们都出去,只让宋敏留下。   “阿敏,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儿女。”温怀让眼眶微红:“我竟把他们教成这样,人面兽心,阴狠歹毒!还有杜若,她……”   宋敏忙按住他的胳膊,眉心紧蹙:“不是你的错,别这么想。”   温怀让恍惚摇头:“从前不是这样的,我们温氏一族,从前不是这样。”   “我知道,温家是忠烈之后,有高士的傲骨和血脉,家风严谨,富而好礼,以至于支派繁盛,绵延数百年。”   温怀让有气无力道:“我教子无方,已无颜面对祖先。阿敏,你们今日便走吧,早些离开,温府内里已经烂透了,不值得久留。”   “你需得看开些,我还盼着有朝一日与你和赵莹大人相聚,我们三个煮茶论道,谈古说今,如当年那般。”   温怀让笑起来:“我也盼着那日。”   宋敏把手放在他掌心,二人无言,只紧握对方的手,高山流水,不知日后相见何时。   ……   意儿来到温璞房中,他坐在窗下,正吩咐管家看紧底下的人,不许他们将府内之事传扬出去,如有违命者,一旦查出,必将严办。   “赵大人来了。”温璞笑着招呼她:“请坐。”   管家离开,丫鬟进屋上茶,奚樱听见她来,从卧房走出,意儿隐约看见房内一片狼藉,能摔的都摔了,能砸的也都砸尽。   意儿打量奚樱,见他未施粉黛,头钗松散,一双凤眼没了平日的风采,神情惨淡。   于是收回目光,先问温璞:“温慈杀害邱痕,是大公子授意指使的吧?你知道她即便杀人也能逃出律法制裁,是最好不过的一颗棋子。”   “赵大人慎言,我绝对没有让她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温璞淡淡的:“是她自己说,要为哥哥分忧解难。”   “所以你便纵容她杀人。”   “没有,我怎知她是这个意思?”   意儿冷笑,不再跟他再说一个字,转而看向奚樱:“温彦是被你吓得神志失常,精神错乱,对吗?”   奚樱微微抬起高傲的下巴,抿嘴不语。   “我猜,当年奚家败落,你父亲病死狱中,你母亲带着你们姐弟,穷困潦倒,那时只有邱痕施以援手,给了你们回乡的路费。”意儿直直的盯住他:“谁知你姐姐奚樱在路上病死,等回到落英县,你私下找温璞帮忙,可他竟要你扮作奚樱,嫁入温府,与他结为连理。你应了,但你母亲无法接受这样的事,不久便郁郁而终。你想逃走,不止因为温璞的占有欲,更因为无法忍受自己终日以女子的面貌示人。温彦一直倾慕于你,所以当他发现自己迷恋的嫂嫂竟是个男人,又想到自己的哥哥与你做了四年夫妻,自然被吓得不轻。”   话音落下,屋子里静静悄悄,没人吭声。意儿吃口茶,又问:“你本名叫什么?”   他笑了:“奚孟。”   温璞眉宇微蹙。   “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总穿竖领外衫,遮挡颈脖,昨夜我来看你,你只穿了中衣,隐约可以看见喉结。”意儿随意道:“再联系其他细微末节的线索,不难确认。”   奚孟点头:“大人果然聪明,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当年我找温璞,并非要他帮忙,而是告知姐姐的死讯,解除两家婚约。小的时候我们时常玩在一处,之后分开十年,再见时,不知怎么,竟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他提出那样荒唐的点子,我无法拒绝,糊里糊涂的,就这么过了四年。”   意儿直说道:“如果你还想离开,我可以带你出府。”   温璞冷声道:“赵大人是要拐带人口吗?”   奚孟垂下眼帘:“我得给邱痕收尸。”   意儿点头:“总之你自己考虑清楚,我今日便要走了,走前会去衙门告诉知县,你被囚禁于此,他们自然要来询问,你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做决定。”   说完不愿多留,意儿起身离开。   她与阿照向温怀让辞行,接着收拾好行囊,走出温府大宅,先驾车去衙门办事。   不多时,从衙门出来,不巧碰见了温慈。   那姑娘一如初见,苍白孱弱,远远的,向她颔首行礼。   意儿冷看两眼,跳上马车,绝尘而去。   她们走后不久,掌灯时,温府众人发现温怀让跪在家祠牌位前,用一把匕首刺入心口,就此了结。 第12章   马车奔走在茂密山林间,日光西斜,土路崎岖,车内的人被颠簸着,半死不活。   离开落英县,四五日过去,宋敏每夜睡不安稳,眼皮突突直跳,总觉得心里不受用。意儿也是如此。临近瓜洲,所谓近乡情怯,叫她紧张得坐立难安。   原本早该递封信回去,拖啊拖,好容易被宋敏督促着,两日前给赵府写了信,告知自己的行程。这次省亲,不晓得她爹赵掩松准不准她进家门。   “我记得三年前陪你参加乡试,去过省里,倒没来这瓜洲城。”阿照很是高兴:“这回可以住进赵府,看看你长大的地方,素日那般轻狂的人,到了家里又怎样呢?”   “你得先找到瓜洲城才行。”意儿被颠得难受:“我说阿照,能不能慢些,我当真要吐了,停车歇会儿吧。   “不行,天快黑了,夜里赶路太危险。”   因天色渐暗,为了尽早抵达驿站,她们决定放弃官道抄近路,原本预计一炷香的功夫可以到达,但不知道怎么,这会儿竟还在山里打转,别说驿站,只怕今晚得宿在这荒郊野外了。   “阿照,先等等。”宋敏说:“看看地图,恐怕我们走错了。”   此间小路纵横交错,岔口极多,地图又画得不够仔细,眼下也不知到了哪里,阿照勒紧缰绳,马停住,三人望着远处的山峦和田野,颇为迷茫。   阿照埋怨:“你不是本地人吗?怎么连路都不认得?”   意儿郁闷:“我快七年没回家了,更没来过这个村子,自然找不到路。方才若坚持走官道,至少方向不会错。”   阿照戳她脑门:“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这不是有地图吗,谁知靠不住?”意儿只好提议:“要不咱们找户农家借宿一晚吧。”   宋敏担忧:“但只怕人地生疏,不大安全。”   阿照立马道:“有我在,先生别怕,即便此刻来十个歹徒也打不过我的。”   意儿跳下车,扶着一棵枯树弯腰喘气,脸青唇白:“不行了,我宁愿走路也不要坐车。”她斜眼去瞥阿照:“你可别乌鸦嘴,要来十个歹徒,你能打,我和宋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阿照一手叉腰,一手拍她肩:“平日让你跟着我练功你不干,说真的,你和宋先生体力太差,若肯时常随我扎个马步,学个拳脚功夫,不至于如此无用。”   “……我是个文官,学武作甚?”   宋敏道:“我也学不来那个,阿照你饶了我们吧。”   阿照恨铁不成钢:“你们早晚要后悔!”   正说着,却见田坎那头慢悠悠的走来一位老妇,手提竹篮,摇着蒲扇,时不时用余光瞄她们。   “大娘,”阿照忙迎上去,问:“你知道驿站怎么走吗?”   老妇来回打量:“你们是外地来的?”   “是,这不迷路了吗?”阿照把地图递给她:“您看看,该从哪儿出去?”   老妇瞅两眼:“哎哟,我不懂这个,驿站离这儿远着呢。”   宋敏道:“不知贵地的乡约住在哪里,我们可以找他们帮忙。”   那老妇闻言笑道:“老身欧阳氏,正是这旺良村的乡约。”   意儿与宋敏稍感诧异,因朝廷有告谕,乡约的选任需会合乡人,公举六十以上,业经告给衣顶,行履无过,德业素著之生员统摄,若无生员,即以素有德望六七十岁以上之平民统摄,且不能以土豪蠹役等充数。   也就是说,这位老太太是村里公举的最有德望的长者,所以才能担任乡约之职。   既知如此,意儿三人卸下心防。   欧阳氏热情张罗:“这会儿已到用饭的时辰,你们不如随我回去,等吃过饭,再送你们出村。”   她们虽想尽快找到驿馆,但又不好意思耽误人家吃饭,可平白无故跑去做客,同样不好意思,横竖今日无论如何也得麻烦这位乡约,于是几人谈谈笑笑,牵马来一处粉墙黑瓦的宽敞院落。   “乡下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粗茶淡饭,请三位不要嫌弃。”   欧阳氏家中有四口人,儿子张贵已经四十出头,儿媳却异常年轻,约莫二十岁,穿着秋香色布衣,闷不吭声的,上完菜,又回厨房忙活去了。   宋敏问:“小娘子怎么不来一同用饭?”   张贵道:“筠姑还要给幼儿做羹食,我们先吃吧。”   主人家谦虚,说是粗茶淡饭,却有几道冷荤与热菜,用大瓷碗盛着,鲫鱼汤熬得浓稠鲜白,而筠姑事先不知有客到访,可见他们日常三餐便十分丰盛。   阿照早已饥肠辘辘,此刻眼睛发亮,抿两口绍兴酒,嘴角也弯起来。   意儿却食欲寡淡,因天气燥热,恹恹的,只喝得下汤,不怎么动筷。   欧阳氏见她斯文,询问是否饭菜不合口味,意儿直言道:“没有,炎天暑月,入夏以后,晚上一向吃得少。”   张贵觉得她大概嫌弃农户,神情变得不太舒坦。   意儿看在眼里,也只当没看到。她并非不懂察言观色,许是和宏煜在一起久了,脸皮渐厚,性情也学得如他那般,不会为了怕别人不高兴而使自己曲意迁就。正如这饭菜,她吃不下便不吃,主人家若因此觉得没面子,那是他们自家的事。   宋敏也知道她不喜欢周旋人情世故,便转开话题,称赞筠姑的厨艺:“色味俱佳,比酒楼里大厨做的还要好,我很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家常菜了。”   阿照也连连点头:“正是呢,我吃两碗都嫌不够!”   欧阳氏笑着客气几句,一边打量她们,一边问:“你们三位是结伴出来游玩吗?可近日并没有庙会呀。”   宋敏道:“我们回乡探亲。”   “探亲?原来是回娘家。”欧阳夏切入正题:“怎么夫家没人跟着一起呢?”   阿照好笑道:“我们尚未成婚,哪儿来的夫家?”   这下他们母子难掩诧异,那张贵脱口道:“生得这般模样,居然还没嫁人?”说着指向宋敏:“她看着年岁稍长些,难道也没成亲吗?”   意儿眉尖蹙起,心里顿时生出几丝反感。   欧阳氏拍他的手:“没规矩。”   张贵又往她们脸上打量几圈儿,轻笑道:“娘,你说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安分守己的女人越来越少了,再这么下去,男人娶不到媳妇,天下岂不大乱?”   欧阳氏叹气:“谁说不是呢,相夫教子乃女子本分,如今全都乱套了,她们一会儿闹着要做官,一会儿闹着要婚嫁自由,新花样层出不穷,真不知君上怎么想的,竟如此纵容。”   意儿听得刺耳,脸上倒没显出什么,仍假笑着,问:“何为女子本分呢?例如这乡约之位,从前只能由男子担任,老夫人对此如何看待?”   欧阳氏并未言语,张贵反驳道:“我娘是对村里有大功劳的人,她德高望重,即便男子也不能相比,你们可以瞧瞧我家正堂的匾额,那可是知县大人亲自题的。”   意儿挑眉问:“不知是哪位县官?”   “瓜洲城前任县令章举涛章大人。”   意儿险些被呛住。   原来是他呀。   章举涛,章巨贪嘛,意儿心下嗤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从小便知此人是个狗官,在瓜洲城掌印十数载,臭名远扬,几年前终于被监察御史弹劾,听闻他被贬后,瓜洲城的百姓放烟花庆祝了整整三日。   欧阳氏家竟还悬着他题的匾,并且引以为荣,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意儿不再搭腔,喝完汤便放下碗筷,独自离席,走到院子里纳凉。   厢房的窗子开着,筠姑坐在窗下,正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娃娃喂食。   意儿见孩子可爱,走近了,打着折扇,一本正经地问:“请教阁下台甫。”   却是筠姑被逗乐,莞尔笑道:“他一个娃娃,哪有什么字号?”   意儿听她口音并非本地人,暗暗打量几眼,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你看上去与我年岁相仿,今年多大了?”   筠姑瞅她:“你多大?”   “二十四。”   筠姑笑:“我比你小五岁呢。”   意儿闻言愣住,脸色微变:“什么?”   筠姑低头给孩子喂蒸蛋,稚气未脱的圆脸混杂着成熟与母性,显得异常怪异。   “这么说,你十五、六岁就生孩子了?”   筠姑的神色不大自然,像是被冒犯,抿了抿嘴,眼睛里浮现几丝烦躁,语气变冷:“那又如何?大家都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意儿眨眨眼,立马咧嘴赔笑:“没有,不奇怪,我妹妹与你同龄,还没嫁出去呢,家里催得紧,你帮我劝劝可好?”   筠姑道:“这个我可劝不着。”   意儿转开话题:“听你口音像是吴都人,我前几日正好经过吴都,指不定到过你老家呢。”   筠姑轻笑:“我老家在落英县,说来你也不认得。”   意儿惊道:“怎么不认得,落英县我可熟了。”   筠姑抬眸瞥她:“哪有这么巧的事。”   “还真就巧了,落英县有个温府,你知道吧?”   筠姑一听,不由的背脊挺直,眼睛睁大:“岂会有人不识温家,那可是县里的名门望族,你果真去过?”   “可不么,温老爷的外室如今已搬入府内了。”   筠姑的魂儿仿佛被她勾走,忙问:“真的吗?杜姨娘终于入府了?怎会呢,温夫人怎么肯?”   “温夫人几年前已离世,你不知道吗?”   筠姑张着嘴茫然摇头:“我有四年没回去了。”   意儿紧跟着问:“此地离落英县不过几日路程,你怎么也不回家看看父母?”   筠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娘早死了,爹爹滥赌,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有我还值几个钱,所以被卖到这儿来……如今我也懒得见他。”   意儿沉下脸,待要细问,这时张贵却走了过来,吩咐筠姑:“孩子我来喂,那边吃完了,你去收拾收拾。”   筠姑闷闷的应了声,把孩子交给他,往前屋走。   此时月亮挂上树梢,阿照酒足饭饱,准备到后屋牵马,欧阳氏为尽东道之谊,继续挽留她们:“不如在我家歇一晚,明日再动身吧,夜里赶路实在不安全。”   阿照望向意儿,原以为她定会推拒,好尽快动身,谁知这人却笑盈盈地点头:“好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多打扰了。”   说完带阿照去车上拿行李,宋敏则与欧阳氏周旋,表明不好意思白吃白住,硬是给了些银子。   “怎么突然又不走了?”   “这地方不对劲。”意儿告诉阿照:“我们索性住一宿,看能不能查出点儿眉目。”   阿照目瞪口呆:“你发现这地方不对劲,想的不是尽早离开,而是留下来?”说着几乎跳脚:“万一真是个狼窝怎么办?!你还自己送上门来!”   意儿拿折扇敲她脑袋:“小点声,不是有你在吗,怕什么?”   阿照忙问:“这个村子哪里有问题?我怎么觉得很正常?”   意儿道:“欧阳氏家的那位儿媳,筠姑,今年才十九岁,是被她爹卖给张贵的。”   阿照惊诧:“她竟与我同龄?不对呀,按本朝律法规定,女子年十六以上才能成婚,她儿子都那么大了,难道……”   意儿望向黑漆漆的村落,心里幽幽沉沉,仿佛被迷雾笼罩,一种古怪且诡异的预感极为强烈。   “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这村子恐怕不只一桩人口买卖。” 第13章   长夜难眠,意儿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因为想《大周律》想得辗转反侧无法安睡。   在《刑律·贼盗》中有条款规定:略卖良人为奴婢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因而伤人者,绞。杀人者,斩……若假以乞养过房为名,买良家子女转卖者,罪亦如之。若窝主及买者知情,并与犯人同罪。   从律法条文来看,朝廷明文禁止拐卖良人,但在民间,仍然存在着普遍的人□□易,尤其自愿和卖者,属于民不举、官不究,被贩卖者也甚少反抗。   赵意儿对此深恶痛绝,即便在她们赵家,自愿签下契约,入府为仆者,少说也有上百人,而这样的交易却是合法的,主人家发卖奴婢也是正当的,因奴仆乃贱籍,契券买卖不在禁止之列。   两年前,因夏堪冒籍应试一案,皇帝曾打算将贱民开豁为良,但由于各种原因,最终只废除了部分贱籍,以及允许他们的后代参加科举。   一个多月前,皇帝颁布《新婚律》,禁止男子纳妾,并提倡婚嫁自由。   大周朝的开明和腐朽无时无刻不在交织着,其中的内在矛盾带给她极大的困惑。   自入仕以来,赵意儿时常想,自己效忠的是君上,是朝廷,还是百姓?她与历朝历代所有身怀抱负的读书人一样,都曾以“天下大同”为至高理想,而所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是否与皇权对立?既然“天下为公”,为何又有“贱籍”这种东西存在?   宏煜曾与她讨论这个问题,说,“大同”对每个人的道德要求太高,水至清则无鱼,仅靠道德维系的国家非常脆弱,还是需要严谨完善的律法,政令,以及执行。人群居而活,形成国家,产生制度,自然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大道既隐,天下为家,身处其中的各个等级各司其职,在君为政,在民为事,遵守秩序,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这才是实际的、可以追求的理想。   意儿明白,她的某些想法过于天真,人性时刻存在威胁,不可能毫无私心,人人自治;大周朝也没有富足到可以令所有子民享受平等待遇,天下大同或许永远不会实现,它或许只是历朝历代统治者的完美口号,而真正推行此道的君王,如西汉王莽,以改制失败、亡国被杀告终,成为前车之鉴。   ……   思绪越飘越远,长夜寂静,意儿翻了个身,这时屋外传来依稀吵嚷,先是男人的叫喊,接着陆续加入许多嘶吼,一时间灯火通明。   “怎么回事?”阿照和宋敏被惊醒,纷纷起身穿衣。   她们跑到院子里,发现欧阳氏与张贵已经出去帮忙。   “田先生又跑了!”筠姑提着灯笼:“大半夜的,她可真有精神!”   意儿问:“什么意思?谁跑了?”   “隔壁张华富的新娘子,田桑。”筠姑摇头叹道:“那张老头穷得拔锅起灶一干二净,原也买不起媳妇,可巧这田先生倒霉,一个月前嫁给他,如今逃跑三四回了,怎么打都不老实。”   意儿脸色阴沉,眼角带着凛冽寒光盯过去,掩在昏暗里,嘴上若无其事般问:“你叫她先生,难道是教书的?”   “可不么,她听闻旺良村办私塾,千里迢迢的过来,大家原都很高兴,谁知她发现村里大多女人都是买来的,便跑到衙门告状,县衙不理,她竟还要告到知府衙门,这不就被绑回来,由我婆婆做主,索性配给村里最后一个独身老汉。”   话音未落,却听屋外人声嘈杂,像蚊子苍蝇凑在了一窝,有人大喊:“按住了,按住她!”   意儿急忙跑出去,远远看见十数人举着火把,将一名年轻女子团团围住。   “张华富,你家这娘们儿有完没完?不是叫你把她拴好吗?!”   “拴个屁,上床干事还拴啊?我哪晓得她会耍心眼,装成乖样哄我呢?”那张华富斜眉歪眼,五十岁的年纪,做田桑的爹都嫌老。   周围的男人放声嘲笑:“你不行啊,想不了艳福,干脆转手卖掉算了,省得她成日家乱跑,全村上下不得安宁。”   张华富恶狠狠往地上吐了口痰,抬脚踹倒田桑,大骂:“你还敢逃是不是,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欧阳氏上前,出声制止:“好了,大家都回去睡觉,大半夜的,别在这里闹。”她说着望向田桑,连连摇头:“先生怎么不听劝呢,你已经和他成亲,还闹什么?身为妇人,该学会操持家务,想着给老张家传宗接代才是。”   田桑披头散发跌坐在那儿,仿佛怨念极深的女鬼,指着欧阳氏和周遭众人恨道:“你们这群目无法纪的刁民,老天都看着呢,迟早会有报应的!”   欧阳氏叹气:“田先生,你本就是给学生教书来的,如今成了我们村的媳妇,大家不是更亲密吗?学堂由县里出资,已经开起来了,孩子们都需要你,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否则也不会背井离乡来到此地,这也该是你的命,要早些想通才好。”   田桑啐她:“呸!满嘴伪善、巧言令色的畜生!禽兽!”   欧阳氏失望地摇头,也不理她,转头就走,众人也准备散去。张华富见她还敢顶撞乡约,扬起拳头挥下,接着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拖行数尺,又提脚狠踹:“臭婆娘,我看你皮痒欠收拾!”   意儿撞见这一幕时,气得双手发抖,一边跑上前,一边高声大喊:“住手!给我住手!”   阿照用轻功率先飞过去,想也没想的,把张华富踢翻在地,紧接着重重补了两脚,几乎将他肋骨踢断。   尚未解散的村民闻声又围了上来。   宋敏用胳膊环住伤痕累累的田桑,意儿已怒到极点,当即斥吼:“欧阳氏!”   那老妇没料到她们会突然出现,略有愣怔。   “你身为乡约,竟敢略卖人口、威逼强娶、非法囚禁!”意儿的眼神仿佛能将她凌迟:“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欧阳氏从未受过如此教训,对方还是个年轻姑娘,又那般振振有词,她倒疑惑,上下打量一番:“我们村里的事,外人莫要插手为好。”   意儿直逼到她跟前:“你们还知道王法吗?当我大周朝的律文是废纸吗?!”   欧阳氏并不正面回答,转头看了看田桑:“此女背夫潜逃,大家不过把她抓回来而已,夫妻间的家事,谈不上王法。”   “夫妻?”意儿瞪大双眼:“他们有衙门签发的龙凤官帖吗?女方是自愿嫁给这个老头的吗?!”   欧阳氏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按照本地风俗,摆过酒席便算成婚,老身乃主婚人,可以替他们作证。”   意儿点头,不想与她废话,当即喊道:“阿照,把人带着,我们走!”   欧阳氏闻言沉下脸,眼神示意身旁的儿子,张贵立马招呼乡众:“把她们拦住!不准放跑了!”   十来个汉子大摇大摆朝她们逼近,以为抓几个弱女子易如反掌,却不知里头有个会武的,而且是个高手。   阿照的雁翅刀收在包袱里,此刻夺过火把,不紧不慢地扭扭脖子,只身迎战。   意儿从不怀疑她的武力,这会儿拉着田桑和宋敏往前头的树林飞快奔去。   不一会儿,阿照解决完那些个庄稼汉,赶到她们身边。   “遭了,”田桑望着远处聚集的火光,慌道:“村里人都出动了,我们跑不远的!”   意儿听到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与此起彼伏的吼叫,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她抓住阿照:“你先走,别管我们,快去赵府搬救兵!”   “放屁!”阿照睁大眼:“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们自己逃命?!”   “村里上百口人,你怎么打得过?带着我们根本走不了!”意儿推她:“听话,现在只有你逃出去我们才有救!”   阿照也急:“可我不识路,往哪儿逃?”   这时田桑从怀里掏出一串铃铛递给她:“用这个,我的狗认路,听见铃铛响,它会带你出村!”   阿照接过:“可是赵府……”   意儿打断:“只要进入瓜洲城,你随便找人一问就知道位置了,快走,马在屋后拴着!”   阿照咬紧牙根,狠下心,扭头窜入茫茫夜雾。   剩下的三人很快被村民包围,张华富大概肋骨已经断了,痛得倒地不起,其他十几个汉子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欧阳氏命人把伤者带去村医家诊治,而意儿、宋敏和田桑则被她押回自己家,关入柴房。 第14章   惨淡月光从顶上狭窄的窗口透进来,四周堆着干柴和秸秆,黑洞洞的,隔壁便是茅房,一股子臭味隐隐弥漫,双脚被麻绳捆着,双手被反绑,难以活动。宋敏靠近意儿,看看她的脸,又看看田桑,问:“你们怎么样,没事吧?”   田桑耷拉着脑袋,缓缓摇头,意儿往宋敏身上挪,不料碰到伤口,拧眉“嘶”一声。   方才张贵拿鞭子把她们三个胡乱狠抽一顿,嘴里还骂了什么,意儿因为太疼没留意听。   柴屋虽阴暗,外头却灯火通明。   欧阳氏把保长、里长等乡官叫到家里,商量怎么处理那几个红颜祸水。   “娘,姓林的丫头跑了,你说她会不会报官?”   欧阳氏端坐在椅子里,面无表情:“上次田桑去衙门告状,刘知县已经很不高兴了,依我看,大家先凑银子,这个礼迟早得送。”   保长和里长面露难色:“这……送多少合适?”   “几百两总要的。”   “这么多?!”   欧阳氏安抚他们:“别着急,我岂会让大家吃亏?那两个女子都是绝色,何愁卖不到好价钱,只怕多的还有呢。”   张贵道:“可是跑了一个,万一她找亲戚来闹怎么办?”   欧阳氏声音冷冷的:“那就只能把人送到隔壁村,藏到我哥哥家,倘若那丫头先报官,刘知县必会把人扣下,这倒好办,若她家来人也不怕,翻个底朝天,找不到人能奈我何?果真逼急了,走到那一步,索性灭口算了,她家能来多少人,左不过父兄几个男丁而已。”   张贵闻言起身:“既然这样,天快亮了,我立刻把她们送走,省得夜长梦多。”   “你等等。”欧阳氏道:“那二人性子烈,只怕路上挣扎得厉害,你先去村医家,拿几包迷药回来,先把人弄晕再说。”   “还是娘想的周到,我这就去。”张贵大步出门,筠姑一直在内间偷听他们说话,这会儿见张贵走远,便悄悄溜到柴房,扒着门缝往里看。   “喂。”她轻轻喊了声:“他们要给你们下药,运到隔壁村去,之后找机会卖了。”   意儿和宋敏像虫子似的往门边挪:“筠姑,你把门打开,放我们走吧。”   她垂着头,手握住锁,胸膛起伏,接着转而望向堂屋,心生恐惧,抿了抿嘴:“放走你们,我也是个死,对不住,总之你们自己当心,找机会再逃吧。”   “筠姑!”宋敏叫住她:“难道你不想离开这儿吗?你才十九岁,甘心吗?”   “我已经嫁给张贵,还生了儿子,早就认命了。”   “那不叫嫁。”意儿说:“你可知朝廷已颁布《新婚律》,规定男女婚嫁,不许任何人强迫,若有一方想要离异,可到衙门提交诉状,你无须认命!”   “我没听说过什么新律,即便有,我也出不了这村子。”   “你跟我们走啊!”意儿额头抵着门,难掩怒火:“我会帮你,不仅是你,还有此地所有被拐来的妇女!”   筠姑黯然轻笑:“别说大话了,你不过和我一样的弱女子,能干什么?田先生还告到衙门去了,结果呢?”   “县官不作为,已然触犯大周律了。”意儿攥着手,声音极冷:“你别怕,县衙上头有府衙,府衙上头有布政司,我还不信了,没人收拾得了他们。”   筠姑不语,似乎怕自己动摇,也不敢继续听她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虚话,转头闷不吭声地跑回屋去。   “算了,没用的。”田桑歪躺在柴堆旁:“这里的女人都是温顺的驴子,有的被打怕了,有的早已适应,她能过来提醒我们,够意思了。”   宋敏和意儿背对着,反捆的手摸索对方的绳子,尝试解开,同时问田桑:“你怎么到旺良村来的?”   “还不是听闻这里建学堂,缺教书先生,脑子一热就跑来了。”田桑惨淡地笑了声,尤为自嘲:“原本家里给我定了亲,对方与我竹马青梅,也算两小无嫌猜,可我就是任性,不愿接受父母做主的婚姻,一门心思想教孩子念书,当时听闻旺良村的乡约是位妇人,别提我有多兴奋多憧憬了,以为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不惜与父母决裂,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呵……”她说着闭上眼,泪水直淌:“谁知竟然落到这种下场。”   意儿听得难受:“你别哭,等出去了,我替你讨回公道。”   “真出得去吗?”田桑的目光流露些微绝望:“我已经逃过好多次了,有一回甚至跑到了官道上,结果还是被他们抓回来,你能体会那种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的滋味儿吗?”   宋敏望过去,嗓音淡淡的:“我明白你的感受,相信我,等事情过去,几年之后再回头看,这些劫难仿佛上辈子的遭遇,你还年轻,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田桑静静望着她,缄默不语。   意儿双臂发麻,手腕生疼,绳子死活解不开,她气得直蹬腿:“早知如此,在阿照那儿学几招功夫自保也好,不至于变成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宋敏仰头靠在她后肩:“阿照能在我们被转移之前赶到吗?”   “阿照自然信得过,我只担心府里的人不认识她,问来问去,耽误时辰。”   事实证明意儿所虑非虚,阿照出村后,沿着官道策马狂奔,一路进入瓜洲城,来到赵府门前,她跳下马,冲几个看门的小厮喊道:“快禀报你家老爷,二小姐出事了,赶紧带人营救!”   天还没亮,那几人刚睡醒,打着哈欠面面相觑:“二小姐不是好好的待在芷蘅院吗,能出什么事?你是何人,从哪儿跑来的,为何在此撒野?”   阿照也懵了:“你们府里有几个二小姐?我说的是赵意儿!”   小厮们愣怔,其中一个年老的闻言站起身:“姑娘此话当真?我家小姐怎么了?”   阿照又急又气,懒得废话,直接往府里走:“带我去见你们老爷!”   “老爷不在,出远门了!”   阿照头痛欲裂:“那你们府里管事的人呢?”   小厮拦她:“姑娘你不能擅闯,等我们回明管家,再回大公子……”   阿照忍无可忍:“滚!谁敢拦我!人命关天,还等你们慢慢往上报?”   她一把抓住老家丁的衣裳,揪着他往府内闯:“走!立刻带我见大公子!”   这下闹起来,上前阻止的小厮们被她三拳两脚打得七倒八歪,里面的人不明缘由,只把阿照当做寻衅滋事之流,继而大打出手。   混乱中老家丁像一只溺水的旱鸭,扑腾着被甩开,等管家赶到,他欲告诉原委,却磕磕绊绊,除了知道这姑娘是二小姐的人,其他也讲不明白。不多时,赵府上下都晓得出了事,各房无不派人出来打听。   此时阿照已逼至正厅,手中“人质”已换做管家,小厮们拿着棍棒紧跟不舍,管家让她先放开自己,好生讲话,可她哪里等得及,只吼着要求见大公子赵玺。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见有人高声喊:“都住手!四爷来了!”   聒噪的厅内霎时静下,小厮们自觉向两旁避让,周升呵斥完,也往边上退开,赵庭梧从他身后大步走来,直到阿照跟前,冷声问:“意儿在哪里,快说。”   阿照没见过他,但见周遭人的反应,知道这是个能办事的,便将旺良村的情况大致讲给他听。   “只有我跑出来了,她们还留在村里,这会儿不知死活!”   赵庭梧回到瓜洲城四五日,耐心等意儿,没曾想竟等来这种消息,他听完阿照所言,脸色变得极沉,当下吩咐管家:“拿我的护牌,立刻通知衙门,就说我的话,让知县带巡检司的人到旺良村,不许耽误。”   “是。”   他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跟随阿照,出了府,骑上马,朝旺良村狂奔而去。   天微微亮,大地笼罩在模糊的幽蓝里,柴房门打开,欧阳氏和蔼的面孔出现在意儿面前。   “其实我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读书人,看得出来,你们二位和田先生一样,都是有学问的女子,若非不得已,老身也断不会这般无礼。”   意儿嗤笑,置若罔闻,宋敏问:“你是靠着帮村里的男人买媳妇坐上乡约之位的?”   张贵得意道:“不错,村里半数以上的光棍都是靠我娘联系人牙子,买来的婆娘。”   “章巨涛和瓜洲城现任知县都收了你们的贿赂,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吧?”   欧阳氏摇头,语重心长的样子:“早些年,旺良村的汉子娶不到媳妇,曾组织暴动,几乎要造反,是我出面与知县老爷商议,定下这两全的法子,由我来解决女人的问题,他只要装聋作哑,便可天下太平。”   意儿厌恶至极:“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欧阳氏似有委屈,叹道:“我的苦心终究没人明白,也罢,多说无益,你们有缘来到此地,也算旺良村的福气,等我找个好的买家,让你们有个好归宿,到时拿到钱,还能把村里的学堂建大些,这也是二位的功德了。”   田桑啐一口,意儿则面无表情:“我劝你趁早收手,敢动我,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敢威胁我们呢?”张贵掏出鞭子:“别以为认识几个字就能狗眼看人低,在旺良村,我娘就是王法,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他最恨被女人轻视,当下朝意儿狠狠挥鞭,连同宋敏和田桑也狠抽一遍,直到欧阳氏喊停:“够了,别耽误正事,药呢?”   张贵喘着气,收起马鞭,从怀里掏出一包蒙汗药,下在水里。   欧阳氏斜眼瞥着:“把田先生一并送走,她留在这儿终究是祸患。”   “诶。”张贵叫上身旁两个村民:“给她们灌下去!”   意儿三人手脚受缚,虽拼命挣扎,终究无用,挨了几个耳光,头晕目眩,两颊被掐住,灌下半碗迷药,等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们便神志不清,沉沉昏了过去。   张贵等人把她们扛出柴屋,放到板车上,用秸秆遮挡,骡子拉着,往隔壁村送。 第15章   “驾!驾!”   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踏碎村庄清晨的宁静,山间尘土飞扬,犹如一群猛兽奔腾而来。   坡上人家炊烟袅袅,早起的小娘子们正在做饭。   灶台前,筠姑握着火钳子,不由的发起呆来。一夜未眠,张贵带人走了,欧阳氏还在堂屋与保长和里长等人说话,筠姑三岁大的儿子还没醒。   干柴在火里烧得“啪嗒”作响,恍惚间她想起自己十五岁被卖到这里,起初每天都哭,后来就不敢了,张贵倒没动手打她,只是给她讲自己的过往,他与原配妻子早年成亲,但一直没有孩子,他想纳妾,但原配霸道,父亲又是里长,不好得罪。后来妻子偷男人,跟奸夫跑了,他这才正大光明的另娶小娘子。张贵说,其实他的原配根本没跑,还在村里,还在家里,所谓的奸夫也并不存在,大家被他骗得团团转,骂□□骂了好些年呢。   筠姑吓得夜夜失眠,之后渐渐的,也就习惯了。其他被卖来的女子亦是如此,时间长了总会屈服,起初觉得扭曲的,习惯以后便觉得正常。这个村子每家每户彼此熟悉,女人逃得出家门也逃不出二里地,乡亲们自会帮忙看管监视。   筠姑想到赵意儿和宋敏,这两个可怜人,嘴皮子再厉害也是无用,最终不过落得田桑一样的下场……   正在这时,忽然“砰”的一声,院门被人踹开,她急忙出来一看,只见林阿照带人闯入,乌泱泱十几个男子,来势汹汹,好大的阵仗。   欧阳氏闻声走到院子里:“你们做什么?!”   赵庭梧道:“给我搜。”   “是。”家丁们冲进屋内找人,柴房、厨房、堂屋、内室,各个地方都找过,但不见人影。   阿照眼睛发红,揪住欧阳氏的领子:“她们在哪儿?说!”   欧阳氏姿态镇定:“你们竟敢擅闯民宅,不要命了?”   赵庭梧望住她,目色沉静:“赵意儿若有好歹,我让你们全村陪葬。”   周升回道:“四爷,柴房好像关过人,地上有几只碎碗,还有半包粉末,应该是蒙汗药。”   阿照睁大双眼,霎时怒不可遏:“老妖婆!你给她们下药做什么?!快把人交出来!”   正当此时,田桑养的大黄狗在院门口“汪汪”直叫,阿照见了,像丢破布般丢开欧阳氏:“跟着它!”   黄狗带路,拔腿往后山跑。   张贵牵着骡子,张伏和张强走在板车两旁,时不时的撩开秸秆,色眯眯的打量三个昏迷的女人。   土坡两旁荒草丛生,天色微明,山间白雾浮游。   张强吞咽唾沫,实在忍不住:“贵哥,这两个小娘们长得跟仙女似的,白白这么送走多可惜呀,不如让咱们享受享受。”   张伏连忙附和:“是啊,我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方才看两眼,骨头都酥了,心里跟猫抓似的痒,可不得了。”   张贵回头瞥他们:“怎么,家里媳妇儿弄得不舒坦吗?”   “我家那婆娘长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强眯起三角眼:“这两个卖出去,只有那些个非富即贵的老爷享用得起,咱们乡下人顶多买个姿色平平的回家,哥,过了这村没这店了,我今日死在她们身上也值啊。”   张贵哈哈大笑,停下骡子:“要搞搞快点儿,趁药劲儿还没过。”   “诶,我的亲哥哥,大恩大德这辈子记下了!”张强张伏笑得合不拢嘴,赶忙挪开秸秆,把宋敏和意儿脚腕的绳子解了,一边咽口水,一边摸过去:“他娘的,这脸蛋嫩得滑手……”   音落,张强忽然惨叫起来,左腿被黄狗狠狠咬住,顿时皮开肉绽:“啊——”   紧接着阿照从天而降,朝张伏的脑袋直接下脚,刹那间鼻血飞溅,哀嚎连连。   张贵始料未及,眼看着浩浩荡荡一路人马逼近,为首的男子勒紧缰绳,下马来,面如寒霜,径直走向板车。   意儿经过一夜的狼狈,披头散发,灰头土脸,因为挨打,嘴角与面颊留下淤青,还有鞭痕,此刻仍陷入昏迷,嘴唇发白,若非身体温热,她瞧着真像一具尸体。   想到这里,赵庭梧额角极重的跳了跳,他掏出匕首,将捆住她双手的麻绳割断,接着捞起那纤细的胳膊,拨开袖子一看,手腕磨破了皮,被绳子勒成青紫色。   赵庭梧胸膛起伏,忽然感到浑身上下的血液变得冰凉,手指莫名抽搐,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叫嚣着,几乎要把皮肉撞破。   他目光转向一旁,握着匕首,逼近张伏。   “你干什么?”   张伏转身拔腿想跑,赵庭梧从后将他拽住,左手扣住他的下巴往上抬,彻底暴露颈脖,右手执凶器,锋利的刀尖猛地割出一条细线,红色血液从线里翻涌而出,溅到赵庭梧侧脸,但他似乎浑然不觉。   “杀人啦!”   张贵与张强惊恐万状。   赵庭梧厌恶地推开还在喷血的张伏,从怀里掏出帕子,随手擦几下,然后扔到尸体旁。   此时欧阳氏与衙门的人几乎同时赶到。   村民们抄着锄头把他们团团围住,县衙皂隶和巡检司的弓兵又将村民包围,剑拔弩张。   张贵被赵府家丁按在地上,挣扎大喊:“娘,他们杀人啦!伏子死啦!”   欧阳氏望向血淋淋的尸首,忙朝知县刘炳昆拱手:“大人,你都看见了,这群贼人闯入村子,滥杀无辜……”   刘知县满头大汗,没理她,径直走向赵庭梧,面色僵硬地作了个深揖:“大人,下官来迟,不知村民犯了何事,得罪了您?”   赵庭梧一时不语,默然打量四周凶神恶煞的男丁们,缓缓点头:“想不到我瓜洲城地方富庶,几十里外的乡村却如此荒蛮,当地的乡约难道没有教化百姓,宣讲律法吗?”   欧阳氏心头乱跳,看向刘炳昆,小声问:“他是?”   刘炳昆恨不得立刻与她划清界限,咬牙厉斥:“大理寺卿,朝廷三品大员,尔等还不跪下!”   欧阳氏脸色青白,一时间想不明白怎会招惹这等人物。   “此人方才意图杀害本官,”赵庭梧抬起下巴瞥了眼地上的尸体,然后扫视众人:“不仅如此,旺良村竟敢扣押官员、殴打官员,条条大罪,刘知县,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刘炳昆只得转向欧阳氏:“大胆刁民,还不从实招来!”   “冤枉啊,草民听不懂大人所言何意,那张伏胆敢谋害大人,死有余辜,可要说小的们扣押官员、殴打官员,这是万万没有的,从何说起啊?!”   “知道车上的女子是谁吗?”周升指向意儿:“我赵家二小姐,庄宁县知县,朝廷命官,从她说起,如何?”   赵庭梧走过去把人抱在怀里,面无表情道:“你们把她打成这样,还下药迷晕了,准备干什么?”   欧阳氏闻言张着嘴,仿佛遭遇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她,她是……”   “老妖婆!”阿照见意儿和宋敏被折磨成这副模样,早已气得火冒三丈,此时一脚踢了过去:“你这佛口蛇心的毒妇!不仅虐待朝廷命官,还敢贩卖人口、囚禁妇女,等死吧你!”   欧阳氏倒在地上不敢言语,阿照转向刘炳昆,扬声冷笑:“知县大人,旺良村半数以上的妇女都是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你该清楚的很。”   刘炳昆瞪大眼,故作诧异:“竟有这等事?”说着命皂隶将欧阳氏等人押下:“主犯通通带回衙门审问!”   村民见状,纷纷挥动锄头,哄闹不止:“凭什么带走乡约!我们自己花钱买的女人,与你们何干?!”   赵庭梧冷道:“旺良村是要造反么?”   巡检司的长官听见,抬手号令:“弓箭手准备!”   坡上的士兵齐刷刷的取箭、扣绳、拉弓,对准底下叫嚣的男丁。   “岂有此理!”巡检使大怒:“如此目无王法,我看你们不要命了!”他自然不敢当真对村民射箭,但恐吓却很拿手,尤其对这些不通律法的白丁:“谋反叛乱当诛九族,凌迟处死!谁敢上前试试?!”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仍不肯放下手中器械。   赵庭梧顺势唱起白脸:“本官此行是为搭救赵知县,主犯乃欧阳氏母子,与你们无关。”说着向刘炳昆与巡检使道:“村民不识律法,皆系乡约之过,百姓抵抗官府,也是受她教唆,两位大人该好生安抚,莫要错怪了乡亲。”   听到这话,众人立即扔下锄头,喊起冤来:“小的们岂敢谋反,都是听了乡约的话,实在不知她犯下大罪,老爷明鉴啊!”   剩下的就好办了。   赵庭梧不愿多留,正想带意儿离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张贵,见他腰间别着马鞭,知道是他动手打的,另一个张强兴许也有份儿。   “周升,”他面色阴沉,语气淡淡的,却与往常并无两样:“把那二人的手废了。”   “……是。”   这么说完,他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心中难以言喻的愤怒随着张贵和张强的凄厉惨叫稍微缓解。 第16章   意儿清醒时,天暗了,她被那下三滥的蒙汗药足足迷晕了一整日,头皮痛得仿佛撕裂。   睁开眼,看见荧煌灯光笼罩着帐幔,昏昏幽幽,映着纱屉外摇曳的树影,不知是梦是真。屋子里隐约浮游着沉烟与龙脑的香气,夜深人静,花鸟已睡,身下的褥子干净柔软,越舒服,越衬得伤口发痛,浑身乏力。   “嘶。”她一动,眉尖紧蹙,骨头散架似的,想撑坐起身,胳膊也使不上劲儿。   “意儿?”赵庭梧歪在一把黄花梨的圈椅里,见她醒来,放下书册走到床前,弯着腰,拿灯照了照,低声又唤一遍:“意儿。”   她显然有些恍惚,猫一样的眼睛愣愣望着他,像是困惑,又像怀疑。   赵庭梧问:“怎么了,不认得我?”   “四叔?”嗓子也哑得厉害,意儿闭上眼,摇摇头,忧虑不已:“糟糕,我产生幻觉,被打傻了。”   赵庭梧失笑:“是啊,傻了可怎么办?”   意儿吃惊,再次看过去,直盯着他瞧,半晌才敢确认眼前的人:“四叔!”她喊着就要坐起来,可惜身上疼,到处都疼,于是龇牙咧嘴倒回枕头。   “别乱动。”赵庭梧皱眉:“药已经煎好了,我去给你拿。”   “我不喝,”意儿忙抓住他的袖子,阻止他走:“都是外伤,没什么大碍。四叔你怎么跑来了?我不是在旺良村吗?敏姐呢?阿照呢?还有田桑,她有没有逃出来?现在什么时辰?我这是在哪儿?”   赵庭梧见她气色苍白,一张鹅蛋脸像宣纸般,染着触目惊心的颜色,嘴角结痂,暗红,颧骨一块青紫,下颚还有鞭痕。   而她正费力地拽着他,青丝落在枕边,像是浓墨晕开。   赵庭梧眼帘低垂,先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解脱出来,然后默然把灯搁在香几上,另寻了张凳子,放在床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方才说道:“你在家里,在赵府内宅。”   啊?   意儿咋舌,抿着嘴打量四周陌生的陈设:“我怎么回来了?这是谁的屋子?”   赵庭梧愣了愣,神情有些许尴尬,但很快恢复镇定:“你的芷蘅院如今有别人住着,我带你回府时来不及多想,径直回我房间了。”   话音落下,他仍觉不妥,接着解释:“因为你昏迷不醒,又有外伤,我想快些找大夫给你医治。”   其实意儿性情疏阔,从来不拘小节,并不会多想什么,正如此刻她也毫不在意自己正躺在他的床上,只满心牵挂宋敏和阿照:“她们人呢?”   “在厢房。”赵庭梧将早上的事从头到尾细细的说与她听。   刘知县把欧阳氏等主犯押回衙门,当时意儿和宋敏昏着,毫无意识,赵庭梧将她们安置在马车里,那个田桑他原本不想搭理,但阿照坚持要把她带走,于是一并送回赵府,这会儿正在隔壁偏房躺着,不知醒没醒。   “家里人都来瞧过,你哥哥嫂嫂在这儿守了半日,掌灯后才走的。”   “我爹呢?”   “大哥不在府中,还不知道你回来。”   意儿失望地“哦”了声。   赵庭梧又道:“旺良村发生的事情我已清楚,此案涉及官员,刘炳昆无权拟罪,明日我会给巡抚都院写份公文,让他们把欧阳氏和张贵接到省里去审。”   意儿皱眉,胳膊撑着床榻缓缓支起身:“我的事倒在其次,旺良村有大量人□□易,罪行累累,刘炳昆与其狼狈为奸,必须严查。四叔你不用管,我自会向按察司呈文。”   赵庭梧微怔,没想到她说着说着,掀开被子就想下床。   他立刻制止:“你躺好,公文明日再写,何必急在一时?”   “可是……”   “你药还没喝,我去让人热一热。”   “……”   赵庭梧端药进来时,意儿还在想旺良村的事,原本一副正经模样,谁知看见那碗里黑乎乎的东西,立马闭上眼,转过头,假装看不到。   “这么大人了,还怕吃药。”   “不是怕,”她狡辩:“是讨厌。”   赵庭梧抬眸盯过去,她咧嘴笑笑:“四叔,我肚子好饿,能不能先吃点儿东西?胃里空的,喝药怕吐。”   于是他又出门,走到廊下唤来周升,交代几句,回到内屋。   意儿就着光线查看手腕勒痕,有破皮的地方,她低头吹吹,像只顺毛的小狗。   那碗药她定是不会喝的了,赵庭梧倒了杯茶:“渴不渴?”   她忙接过,咕噜咕噜往嘴里灌。   “对了,芷蘅院如今谁住着?”   “好像是你嫂嫂的亲戚。”赵庭梧问:“想搬回去吗?”   意儿摆手:“我住哪儿都行,就是惦记院子里那棵柿子树,得空了想去看看。”   赵庭梧明白她的心思,随口“嗯”了声:“我陪你。”   话音落下,意儿看过来,他若无其事地说:“府里修缮过,与从前大不一样,我回来几日还没习惯。”   “真的吗?”意儿打量四下摆设:“我瞧这屋子也陌生的很,是你以前住的芝兰斋吗?”   他说是。   意儿就叹气:“我果然好多年没回家了。”   正说着,有人掀开湘帘进来,却是阿照。   “阿弥陀佛,我的祖宗你可算醒了。”   意儿一看见她,不知怎么,心潮起伏,鼻子发酸,眼泪直往下掉:“你死哪儿去了,怎么才来?”她问得委屈,还不忘告状:“昨晚你刚走我就被打了,你看这里,这里,可疼死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挨过耳光呢,就算我爹也没拿鞭子抽过我……”说着说着,哇哇大哭。   赵庭梧看得哭笑不得,心想她毕竟是个县官,怎么只在人前威风凛凛,私下跟个小孩似的,说出去也没人信。   “他奶奶的,居然把你打成这副鬼样?”阿照掏出两只小玻璃瓶:“方才宋先生和田桑敷完药,已经睡了,你把衣服脱了,让我瞧瞧身上还有多少伤。”   紧接着赵庭梧就看见意儿薄薄的肩膀被剥了出来,他愣住,匆忙别开脸,僵着身子,提脚离开。   意儿被阿照吓一大跳,猛地抓紧衣裳,慌张望去,见赵庭梧已经走了,这才松一口气。   “林、阿、照!”她咬牙切齿:“你下次好歹把帐子放下给我遮一遮,我好歹是个女的!”   “这不是没别人吗?”   “方才我四叔在呢,他不是人?”   还是个男人。   “哦,”阿照不懂男女大防,向来坐卧不避:“没留意他,再说我在这儿挡着,能看见啥?你赶紧把衣裳脱了,伺候完你我好睡觉,困得紧。”   意儿一边数落她,一边宽衣解带,脱得只剩肚兜和小裤,趴到枕头上。   阿照摆弄棉纱,说:“这两瓶外伤药好像还是宏大人给的。”   意儿轻轻“嗯”了声:“他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阿照笑:“哟,相思病犯了?”   “去。”意儿啐她一口,忽想起什么,小声嘀咕:“宏煜若在,定会给我出气。”   “赵庭梧也替你出气了,”阿照说:“那三个男的,一个被他所杀,另外两个手也给废了,当时我都吓一跳,真看不出他如此心狠手辣。”   意儿闻言愣住:“什么?谁被他杀了?”   “张伏啊,就是跟着张贵一起运你们出村的男人。”   意儿依然不解:“四叔为何杀他?”   阿照思忖:“当时情况混乱,赵庭梧说,是为自保反杀他,但我觉得其实是为了你。”   “我?”   “嗯,我看见张伏摸你的脸,赵庭梧应该也看见了,许是过于气愤,丧失理智吧。”   意儿呆住,方才和赵庭梧聊了那么久,他压根儿没告诉她这些。   “不过,当时他那副样子可不像叔叔对侄女,”阿照似笑非笑:“要不说是你四叔,我还当他钟情于你呢。”   意儿咧咧嘴:“别胡说八道,我和四叔从小就很要好,这几年虽生疏了,但情分总归还在的。”   阿照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瞥她,哼了两声。   抹完药,夜已深,廊下走过一个人影,停在门外问:“二小姐歇了吗?”   意儿听出周升的声音:“什么事?”   “四爷命我给小姐送夜宵。”   意儿险些忘记这茬:“进来吧。”   说罢,两个丫鬟捧着大红漆盒进屋,来到桌前,打开盒盖,将里边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出来。   周升仍立在门外回话:“都是邀月楼的招牌,小姐以前最爱吃的,炒蛤蜊,酒蟹,莲花鸭签,鹿脯,还买了冰雪凉水和酸梅汤。”   意儿两眼放光,直咽口水。   阿照有意无意道:“连宏煜也未必如此体贴,我说什么来着,想不让人误会都难。”   意儿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只嗔道:“不许说小煜哥坏话。”   周升还在外头滔滔不绝:“小姐一日未曾进食,原该用些清淡的,可四爷说,若当真端着白粥小菜回来,小姐肯定生气,还不如让您吃得高兴些。”   此话深谙意儿秉性,她自然高兴。   周升和丫鬟们下去,阿照右手托腮,眼巴巴瞅着馋嘴猫:“我记得赵庭梧并非你亲叔叔。”   “那又如何?”意儿提醒:“你可千万别当着他的面说这个。”   “为啥?”   “他因为养子的身份,曾在府里受过不少冷眼,我怕勾起他的伤心事,更怕他多心,以为我要疏远他。”   阿照觉得,她们讲的不是一件事。   意儿毫无察觉:“虽说四叔并非太爷的亲生子,但在我眼里,他和二叔三叔是一样的,大家都是赵家的子孙,没什么不同。”   阿照问:“你果真这么想?”   意儿思忖片刻,不知怎么笑起来:“好吧,告诉你一个秘密,虽然名分上四叔是长辈,但我私心里却拿当他哥哥。你知道赵玺有多娘,怂包,又爱哭,做我弟弟还差不多。四叔就不同了,他既稳重自持,又不摆长辈架子,符合我对兄长所有的期待。”   阿照懂了:“说来说去,他只能是亲人。”   意儿怪道:“不然呢?”   阿照撇嘴没做声。她想起今早离开旺良村,赵庭梧抱着意儿坐在马车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搂着她,低头看她。阿照驾车,随意的往里扫了一眼,恍惚间还以为赵庭梧是宏煜。   那种神情,那种微妙,用在爱侣之间合情合理,但若发生在叔侄身上,只叫人心惊肉跳,不敢细究。 第17章   赵庭梧和赵意儿这两位当官的先后回乡省亲,对赵府来说,如何接待他们是头等紧要的大事。   可惜赵掩松偏偏在这个时候出远门了。   最尴尬的是,无论赵庭梧亦或赵意儿,当初离开时,几乎与赵府决裂,一个被赶走,一个私自出逃,多年不见,如今二人纷纷衣锦还归,尤其赵庭梧,攀附长公主,竟已官至大理寺正卿,他回瓜洲城行踪低调,但风声依然传得很快,人刚到,知县亲自出面不说,就连知府和省里的三司长官都派长随前来问候,如此排场,看得赵府众人暗暗惊叹。   清早,意儿醒来洗漱完毕,穿戴整洁,先去祠堂给祖先磕头,接着到二叔三叔那边请安,叔婶们或客气寒暄,或故作亲切,总之不再拿她当晚辈看待,而是一个不能怠慢的贵客。   意儿说不清失落还是无奈,不仅长辈,如今堂姊妹们都大了,多年未见,相互生疏也是有的,她早该想到。   满府里只有赵玺没什么变化,见了她便眼圈儿通红,抓住妹妹的手,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好好的回来便是,弄成这副鼻青脸肿的样子作甚?”赵玺容易激动,哭起来整个面颊并脖子都变得通红。   意儿又笑又叹:“哥哥先把鼻涕擦了吧。”   他也没好意思,命丫鬟打了盆水,妻子楚烟箩拿帕子沾湿,给他洗脸。   “对了,这是你嫂嫂,”赵玺道:“她还没嫁进府你就走了,算来你们还没见过面呢。”   意儿忙与烟箩见礼,接着笑盈盈打量一番,心里啧啧称赞,果然是个清雅文静的美人,举止得体,柳眉凤目,妆容淡淡的,颇具端庄脱俗之质。   难怪赵玺为了她,宁肯被爹打死也不娶那喻家的千金。瓜洲城看热闹的百姓曾一度把他们称作悔婚兄妹,茶余饭后增添不少谈资。   烟箩的儿子已经四岁,赵玺让奶娘抱出来给意儿请安,那娃娃很是怕生,扭着身子不肯叫人。   “阿瞻,不可无礼,这是姑姑。”   意儿满不在乎地摆手道:“没事,小孩子嘛。”   说话间,忽闻廊外丫头回话:“亲家太太和二小姐来了。”   湘帘打起,只见进来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人,和一位娇俏可人的年轻姑娘,正是烟箩的母亲和妹妹。   这楚家乃书香门第,祖上曾做过通判,也算有些渊源,奈何后代人才凋零,功名不继,到这一代已过得十分清贫。两年前楚父远走他乡,留下孀妇与孤女,烟箩便同赵玺商量,求了赵掩松,把楚太太和楚君媚接进府里生活。   赵掩松起初极其反对这门亲事,可当时烟箩怀上身孕,赵玺又那般痴情坚定,他也只好认下这个儿媳。偏生烟箩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攀龙附凤之辈,除了未婚先孕这一样,她倒没有别的不是,几年相处下来,温柔大度不说,处事也极为周全妥帖,府内众人都夸她好,赵掩松看在眼里,也逐渐接纳。   因着烟箩的情面,楚太太和君媚住进赵府,吃穿用度和各房一样,烟箩每月匀出自己的份例给她们花,意儿的芷蘅院一直空着,赵掩松便让人收拾干净,分给她们母女住下。   这会儿见了面,相互打过招呼,都客客气气。   阿瞻扑到君媚怀里:“姨妈姨妈!”   意儿虽喜欢小侄子,想和他亲近,但毕竟没有相处过,彼此生疏也属正常,她并未放在心上。   君媚抱着阿瞻,倒是仔仔细细的把意儿打量了一遍。   正当此时,周升从外头进来,笑问:“二小姐在吗?”   意儿搁下茶盏,正要应他,谁知君媚立刻抢在前面开口:“我在,什么事?”   意儿奇怪地抬眸看她一眼,周升也愣了愣,接着仿佛没有听见,只向着意儿笑道:“四爷说,中午带您出去吃,叫我来告诉大奶奶,不必给我们备饭了。”   赵玺闻言便调侃意儿:“听闻昨晚半夜三更的,四叔让人去邀月楼,把老板和厨子叫醒,多出了三倍的价钱,专门给你做夜宵。唉,他几时能对我这么好,都是侄子,四叔未免太偏心了些。”   意儿打着扇子轻摇,笑笑没吭声。   赵玺又问:“你们待会儿去哪里?”   “不知道。”意儿望向周升:“其实我懒得出门,脸上伤没好,另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改日吧。”   “这个……”周升为难:“小的可不敢回话。”   意儿趁势起身:“那我去和他说。”   赵玺道:“我随你一起,正好有事和你们商量。”   意儿向烟箩她们打了声招呼,与赵玺一同回芝兰斋找赵庭梧。   楚太太见人走了,啧啧轻叹:“那就是你小姑子?她怎么对周升那般傲慢?”   烟箩让乳娘把阿瞻带回房:“可能做官的都那样吧。”   楚太太又道:“长得是很漂亮,不过言谈举止却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样子,穿男装,用折扇,哎哟,哪像个千金小姐?你瞧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天呐,难道还在外头跟男人打架不成?”   烟箩抿了口茶:“听说这个二小姐自幼叛逆,天性不羁,所以当年才逃婚出走,之后参加科举,入仕为官,倒也给赵家长脸。”   君媚在边上闷闷不乐,小声嘀咕:“究竟谁才是二小姐,她要在府里住多久,若我们同时在场,别人这么喊,都不知在喊谁,多尴尬啊。”   楚太太宽慰女儿:“即便尴尬也该她尴尬,咱们在这儿住了两年,大家都习惯叫你二小姐了,她才刚回来,如何能取代你的位置?”   君媚仍不高兴,问她姐姐:“那个赵意儿打算住哪儿,该不会惦记芷蘅院吧?姐,我不想搬。”   烟箩无奈叹气:“我跟你姐夫商量过,另外收拾房子给她,因时间匆忙,地方还没打扫干净。”   君媚眼睛一亮,忙问:“那我不用搬了?”   烟箩也犯难:“如果她开口要芷蘅院,我也没办法,但……应该不会。”   楚太太问:“她昨夜歇在芝兰斋吗?”   “嗯,四叔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她了。”   “什么?!”君媚霎时睁大眼:“姐姐你是说她并未睡偏房,而是睡在四叔的卧室?!”   烟箩蹙眉:“你小声些。”   “这算什么规矩?”楚太太直摇头:“哪有侄女睡叔叔的床,也不避讳,传出去成何体统?”   烟箩道:“权宜罢了,昨日她回来的时候不是晕着吗,半夜才醒的。”   君媚紧咬下唇,使劲儿扯着手绢:“我看见了,马车停在府门外,四叔抱她下来,一路抱回芝兰斋的。”   烟箩笑道:“他们叔侄关系好,这个我一早就听你姐夫说过。”   楚太太想起什么,忙道:“对了,早前让你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吗?赵庭梧可有续弦的打算?”   烟箩苦笑:“娘,这种事情怎么好问呢?”   “让姑爷去问呐,算来他在府里待了七八日,也见过君媚好几次了,究竟觉得她如何,有没有什么想法,总得探探口风吧?至少他身边有多少女人你该晓得吧?”   烟箩瞥着妹妹绯红的脸:“我只知前年他有个小妾怀着身孕意外死了,孩子没能生下来。不过四叔与先夫人育有一子,今年约莫八九岁……我们君媚不介意做后母吗?”   “姐姐你取笑我!”君媚双手捂住脸:“讨厌死了!”   烟箩道:“你可想好,他年纪比你大好多呢。”   楚太太谈兴愈浓:“年长的男子才知道疼人,君媚本就喜欢稳重的,正好与他般配。箩儿,你看你妹妹快十八了,耽误不起,也该是时候谈婚论嫁,可千万别像你小姑子,二十几岁了还不成亲,变成老姑娘谁要她?”   烟箩道:“娘,你先别急,这件事情主要得看四叔的意思,咱们女方不好过分主动……再说你之前不是相中赵玺的堂弟吗,妹妹也不是非要嫁给四叔不可……”   “放屁!”楚太太啐道:“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和高官相比吗?我能把你嫁入这个赵府,一样能把你妹妹嫁入京城的赵府!女子也该有做人上人的野心,你们两个定要争一口气,明白吗?”   ……   赵玺到芝兰斋,主要为了商量意儿住所之事。   “三日前才收到你的信,我叫人把西北角的燕燕馆腾出来,这会儿还在收拾,你看,要不先在四叔这儿将就几日?”   赵庭梧看了看意儿,随口慢悠悠道:“其实你们住在芝兰斋也没什么,这里空着几间厢房,大家在一处也热闹。”   意儿眨眨眼,倒有些诧异:“四叔你最爱清净的。”   “是吗?”   不是吗?   意儿心想他莫非上了年纪,性情也跟着变了?   “你不知道,阿照整日上蹿下跳,又会耍嘴皮子,叽叽喳喳的,到时有你好受。”   赵庭梧笑问:“比你还淘气吗?”   “我?我可是淑女,她是女土匪、女流氓,如何比得?”说这话时,意儿正翘着二郎腿歪在椅子里摇折扇。   “仿佛听见有人讲我坏话?”阿照从厢房的窗户探出头来。   意儿抿嘴,拿扇子挡住脸,一本正经:“没有,你听错了。”   阿照点头“哦”一声,放下了纱屉子。   意儿接着对赵庭梧道:“四叔你搬回自己屋吧,我和敏姐她们住偏房就好,昨日占了你的卧室,怪不好意思的。”   赵庭梧面色淡淡:“随你。”   赵玺见状便笑道:“既如此,你好生歇着,想吃什么告诉哥哥,缺了短了尽管问你嫂子要。”   意儿懒散“嗯”一声:“知道,我脸皮可厚了,况且在自己家,能缺啥?”   赵庭梧歪头瞥她,嘴边浮现几丝浅笑:“你倒惬意,回来以后没觉着不习惯吗?”   意儿眨眨眼,轻哼道:“他们虽对我客气,我却不会把自个儿当外人,就是这么自信。”   正说着,见田桑和宋敏从屋里出来,意儿合上折扇起身:“四叔,借你书房一用。”   赵庭梧打量她们:“我已将欧阳氏母子虐待官员之事报给巡抚都院,文书今日便能送达,明日便可把人带到省里……你还想做什么?”   “自然有更重要的事。”   赵庭梧便随她们一起来到书房,坐在边上看着。   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意儿研墨,田桑陈述,由宋敏为她代写讼状。   她不仅要告欧阳氏母子和张华富,还要告刘炳昆贪污包庇。   田桑将这一个多月来的遭遇和盘托出,如她所言,仿佛人间地狱,说到被欧阳氏母子强行“嫁”给张华富,被强/暴、殴打、囚禁,几度逃跑,被同村人抓回去……她浑身发抖,险些无法继续。   状子写完,田桑也泣不成声,宋敏让阿照扶她回房休息。   意儿坐到案前,拿着讼状认真细看,胸中怒气翻涌,她揉了揉眉心,冷声道:“旺良村不仅略买人口,更有典妻、卖妻之事,他们当我大周朝的律法是摆设的吗?”   宋敏道:“依昨日的情形来看,村民显然无知无畏,欧阳氏身为乡约,并未给他们宣讲律法。”   “这都是官府的责任,刘炳昆不作为,竟然默许此等非法勾当,他是官啊,为何姑息养奸?”   宋敏道:“州县官在任期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争眼前之利,以稳定为主,也是普遍的事。”   意儿凝神思忖:“欧阳氏母子倒好办,但旺良村里被买来的妇女该如何解救,这会儿报上去,终究还需交给县衙处理,我得先把刘炳昆的罪行揭报给按察司,等吏部派遣新官过来,才能解决旺良村的事……”   想到这里,她紧紧蹙眉,愈发犯难:“这一来一去可要花费不少时间,我最多能在瓜洲城待一个月……”   赵庭梧听那话的意思,竟是当真要纠弹刘炳昆,他实在诧异,且极不赞同。   就在去年,本省某位巡按御史因参奏某任知府贪渎,被毒杀身亡,意儿如此意气用事,恐怕会招来祸患。她在瓜洲城自然安全,可出了城又该怎么办?   再者,官员之间人际交往错综复杂,刘炳昆倒不倒台并不打紧,但他总有恩师好友在职,随时可以给意儿下绊子,所谓暗箭难防,她实在不该冒险树敌。   于是赵庭梧开口:“其实田桑已经决定告发他,你何必再蹚这趟浑水?况且你既非本地官员,又非御史,冒然出面,是不是不太合适?”   意儿抬眉望过来,略微叹道:“我也知道不合适,但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赵庭梧想了想:“你可以给巡按御史写一封私函,让他们这些监察百官的人来办。”   意儿闻言摇头:“不行,流程太冗杂了,巡按接到告官诉状,涉及五品以上的才能奏闻请旨,否则也得转交两台(布政司与按察使司)参究,既然这样,倒不如我直接报给按察司。 ”   赵庭梧看着她,犹豫地开口:“我的意思是,用私人信件,别用公文。”   意儿眨眨眼:“那怎么行呢,若不公事公办,我怕他们相互包庇,到头来不了了之。”   赵庭梧见她铁了心的要去撞南墙,颇为无奈,单手撑着额头,望向她:“既如此,你不如报给我,岂更不省事?” 第18章   意儿这人有一个毛病, 凡涉及制度程序,时常不知变通, 只认死理。   因此听到赵庭梧的话,她竟还愣愣的,一时没转过弯来。   “你忘了,我也牵扯在内,至少算个人证。”赵庭梧起身走近,立在案前,拿过田桑的讼状:“你别管这事了, 我来写折子,直接奏给皇上,不比你逐级上报来得快么?”   呀,是啊, 她怎么把四叔给忘了?他可是三品大官,既然牵涉其中,便能奏闻请旨, 省去中间多少环节。   意儿两眼放光, 欢喜得几乎跳起来,她立马绕过书桌,抓住赵庭梧的手腕,把他往案前拉:“四叔你快请坐,我来伺候笔墨!”   他略一愣, 站在原地没动,胳膊随之抬直。   意儿回头打量,以为他犹豫,于是赶忙扬起讨好的笑,双手一起拉他, 往后使力:“走嘛四叔,你方才都答应了……”   她自己不知道,这副模样有多像撒娇。   赵庭梧没来由的喉结滚了下,胸膛起伏,心跳得厉害,只能挪开目光,任由她拉拽,然后鬼使神差的被按在椅子里。   依照田桑的讼状和他们掌握的事款,奏疏倒不难写。   意儿立在边上研墨,瞧着他,不知怎么,脸色逐渐变得冷峻。   “前朝律令,卖人为婢者,处绞刑,但是到了本朝,却以杖刑、流刑替代,减轻了对人贩的惩罚力度,此举无异于纵容拐卖……”她拧紧眉头:“更别提父母卖子女的,若卖为奴婢,名义上违法,需杖八十,但现实中根本无法杜绝,甚至以婚嫁为由卖女儿的,更无相关律法惩处,只因千百年来,天下父母皆把子女视为私产,可以任意支配。”   宋敏道:“卖女儿和嫁女儿在行为过程上近乎一致,有彩礼、契约,甚至有主婚人,界限模糊,很难区分清楚。不过如今《新婚律》施行,禁止强迫婚嫁,以后慢慢会好的。”   会吗?意儿很是怀疑:“若官府严明执法倒还好说,但各州县衙门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民间恶习,所以才会屡禁不止。如父母卖女儿,丈夫卖妻子,在许多人看来竟然都是正常的。”   赵庭梧闻言稍稍停下笔,看她一眼,貌似随意道:“其实民间习俗自有一套逻辑,譬如因家贫不能度日而卖女卖妻者,官府常常因为无奈和同情而默许纵容,至于因贫困无法正常聘妻而买妻者,官府也会考虑其传宗接代的需求而成全。”   意儿略微蹙眉:“这不对,糊口经济和传宗接代不能成为贩卖人口的合理缘由,据我所知,卖妻也会签立婚约,作为正式凭证,许多男子分明是因为自身品行不端,不顾家业而逼迫妻子改嫁,或因妻子无法生育而嫁卖,但在婚约上,他们却编造许多事由,令卖妻行为显得符合情理,比如不守妇道、不敬夫主、双方情愿,还有家贫难以度活。”(1)   赵庭梧淡淡道:“也不排除女子权衡利弊后,自愿自卖的,对她们来说,这也是一条谋生的出路。”   此话一出,意儿沉着脸,显然生气了。   “女子地位低下,所以被当做货物交易,若说她们自己情愿,那便是更大的悲剧,人被欺压惯了才不把自己当人,换个立场,如果允许妻子任意转卖丈夫,你看他们愿不愿意。”   赵庭梧道:“那得看被卖到什么地方,若是高门大户富贵之家,即便做下人,兴许也比穷死好。”   意儿冷笑,想也没想,脱口道:“四叔你是被卖给我们家,做了少爷,所以觉得无所谓,可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好命’的。”   话音落下,周遭死一般寂静,赵庭梧缓缓搁下笔,身子往后靠向椅背,胳膊搭着扶手,十指交叉,然后一言不发的转头看着她。   意儿面无表情,避开目光:“总之,朝廷无能才会致使百姓卖身求生,若有此类因赤贫造成的人口/交易,官府不该无奈默许,而得负起责任,找找解决的办法。”   赵庭梧道:“从古至今,哪个朝代没有人口买卖??轻?吻?小?说?独?家? 整?理?哪个朝代没有穷人?即便律法禁止,他们也会找别的名目,比如以收养、过继的理由进行交易,你如何杜绝的了?”   “自然用律法杜绝,限制收养和过继的条件。”意儿一字一句:“若在我管辖的地方,绝不会容许此等恶习成俗。”   赵庭梧轻笑,点头道:“赵府的下人大多是签了卖身契进来的,若交给你,是不是全都打发了,即便他们不愿意,即便出府以后找不到别的生路?”   意儿愣在那里,似乎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沉默好久才缓缓摇头:“不,我不会强迫他们离府。”   赵庭梧歪在椅子里看着她,语气嘲讽:“你方才不是说要杜绝人口买卖吗?”   意儿也看着他,又默了半晌,不紧不慢道:“我会废掉他们的卖身契,重新订立雇佣文书,给他们想走就能走的权利,他们不再是奴仆,而是雇工,主人家不能随意打骂、随意发卖,期满之后是否续约,凭双方意愿。您说这还叫人口买卖吗?”   赵庭梧瞳孔微滞,霎时顿住了。   “看来我跟您的立场在根本上就不一样,您认为环境如此,百姓就该认命,但我觉得,环境可以改变,律法也可以完善,这些需要我们去做,这是我之所以为官的理由。”意儿语气平静:“你我有幸出身赵府,衣食无忧,但若生在市井底层,还要被卖来卖去,你受得了吗?都是人,怎么忍心看着别人被当做货品呢?何况我如今还是父母官。”   她垂眸绕过案台,眼神变得黯淡,想了想,又轻声说:“四叔,方才我沉默了很久,是因为觉得难过,还有失望。”   说完头也不回,悄悄静静地离开书房。   赵庭梧屏息坐在椅子里,胸膛微微起伏,宋敏把状子收起来,也出去了。   上一次感觉到羞愤,是两年前,这姑娘跟他说,别被权势蒙了本心,方才她又说,四叔我对你失望。   她凭什么?   赵庭梧闭上眼,额头隐隐发痛,心口仿佛被石头压住,沉甸甸的直往下坠,随后极轻蔑地笑了。   自从攀附长公主,扶摇直上,朝廷里讥讽他的清流前赴后继,车载斗量,他几时拿正眼瞧过?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名利,权势,地位,牢牢握在手里,旁人的非议算得了什么?背地里再怎么谩骂,到了他跟前,还不得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喊一声“大人”?   赵庭梧自恃清醒,向来心无旁骛,目标明确,他就是要争权夺利,就是要站到高塔上层,这样心肠冷血的他怎会被那么几句轻飘飘的话刺伤?   赵意儿……   她凭什么对他失望?她自以为很了解他吗?当他是什么好人?   不不不。   赵庭梧心想:我烂透了。   他压根儿就没把旺良村的人口/交易放在眼里,全国各地都有的事儿,算得了什么稀奇?他也并不觉得刘炳昆这个知县失职,默许买妻不仅维持了地方稳定,还解决了村里因贫困无法娶妻的现实问题,何错之有?   这整件事里他只想收拾欧阳氏母子而已,若非为了赵意儿高兴,谁愿意冒着得罪地方的风险给皇上写揭帖举报一个小小的县官?这么做对他有何益处?   赵庭梧眼里暗沉,如浪潮在黑黢黢的夜幕下翻涌,周升进来添茶,他摸着冰凉的瓷片,险些砸到地上。   没过一会儿,院子里忽然传来密密匝匝的动静,他透过窗子望去,却见意儿等人扶田桑从偏房出来,小厮领着两个生人进门,中间那妇人一见田桑便扑过去,双双抱在一团放声哀嚎。   原来田桑昨日给家里递信,她老家离的远,但有个姑妈嫁到此地,隔着一个州府,收到信后带她表弟连夜赶来,此刻亲人相见,椎心泣血,怎不肝肠寸断?   意儿想留他们在府里多住几日,但田桑坚持立刻动身:“我要去省里递状子,一时半刻也等不了了。”   意儿便道:“御史察院若有推诿,你写信告诉我,我替你想办法。”   田桑摇摇头,哭红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不必,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省里的官不行,我再去京城告,就算不为我自己,也为公道二字,死也甘愿。”   意儿听她这样讲,不知该喜该忧。   一时府里都传遍了,阿照去给田桑准备马车,谁知路上听见两个丫头嚼舌:“芝兰斋那边闹什么呢,哭得跟奔丧似的。”   “还不是赵二小姐的客人,也不知哪儿认识的乡巴子,你没瞧见那副穷酸样,咱们府里几时接待艶过这种下等人?她一个小姐,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怪丢脸的。”   阿照登时气笑了,叫住那二人,张嘴就骂:“赵意儿当官的没什么架子,倒是你们这种狗仗人势的挺会拿腔拿调,要说下等,还是二位最下等,烂了嘴的蹄子,你们要是男的早被我抽死!”   两个丫鬟面红耳赤,脸上臊不住,硬着脖子回呛:“你懂什么?我们赵府的三等奴婢也比外头普通人家过得体面,更别提乡巴佬了,给我们主子提鞋都不配!”   阿照哈哈大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俩:“哎哟,做奴才做成你们这样也算登峰造极了,哪房的主子这么有福,得了你们两条哈巴狗?”   “你!”   “我们是二小姐房里的。”其中一个冷着脸:“所谓打狗还需看主人,林姑娘你在我们府里做客,如此嚣张谩骂,不太好吧?”   阿照嗤一声:“哦,原来是她呀。”   “我们二小姐知书达理,有教养,从不许我们说脏话,您是那位小姐身边的人,怎会如此粗鄙?”她把“那位”俩字咬得很用力。   阿照笑眯眯的:“是啊是啊,楚君媚可真有教养,一个外姓人,跑到赵家冒充小姐,吃赵府的,用赵府的,占了赵府正牌二小姐的院子,还教出你们这帮狐假虎威的东西,啧啧,冒牌货好意思吗?”   那两个丫鬟张口结舌,几乎被气哭,抖着手指,红着眼眶,一扭头咬牙跑走了。 第19章   晌午过后, 赵庭梧回房午歇,丫鬟们整理床铺, 说要把被褥铺盖换下,他看两眼,说不用,然后让她们出去。   后屋种着竹子,映着窗纱,翠阴阴的,院子里消无声息。   赵庭梧合衣躺在床上, 翻过身,脸贴着枕头,不知想到什么,心有些乱。   手掌抚摸被褥, 忽而顿住,竟让他摸到一根头发。   捻起来,看着想着, 在指尖绕成一个小团, 打开贴身带的荷包,塞了进去。   是,原本回瓜洲城省亲就是为了她,相聚时日无多,为何还要浪费在生气上?她不过是个傻孩子, 说几句无足轻重的话,难道当真跟她计较不成?   赵庭梧想明白,气也消了,起身返回书房,把折子写完, 随即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与此同时,意儿的咨文也已出发送往提刑按察司。早上田桑临走前说的那些话,倒叫她警醒起来,这次虽有赵庭梧帮忙,可以走捷径,但下次呢?旺良村的事,她终究不愿假手于人,反正早晚都得学会跟上司打交道、走程序,没有侥幸的余地。   送走田桑,又写完咨文,意儿在房里睡了个午觉,醒来陪阿照出门买东西,至掌灯时分回府,这时听到消息,省里来人,已经把欧阳氏母子从县衙监牢带走了。   今早赵庭梧通知巡抚都院,算着路程,原以为第二天才会派人过来,没想到竟这么快。那刘炳昆大概也知道自己要被参,往赵府送了几道帖子,想见赵庭梧,但都被他挡了回去。   一切进展顺利,眼下只等上头派人过来处理旺良村的事。意儿高兴,晚上吃饭多喝了几杯,也没留意桌上众人的神情。   君媚因她的丫鬟被阿照痛骂,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此刻又见意儿兴致盎然,谈谈笑笑,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而赵庭梧还在旁边时不时的给她夹菜……君媚便愈发憋闷,低头用饭,一声也不吭。   关于吵架的事,意儿当然听阿照说了,但丫鬟的言行与小姐无关,她对君媚并没有什么偏见,只是大家不熟,性情也不相投,所以没跟她说什么。   饭吃到一半,意儿多少有些醉了,眼看着阿照跟赵玺撸袖子划拳,吼得脸红脖子粗,像两只斗鸡似的:“哥俩好啊,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   意儿笑得前俯后仰,歪在桌前直拍手。   赵庭梧把她的酒杯拿开:“你吃些东西,不要一直喝。”   她这会儿谁的话都听,乖乖喝了几口粥。   他在边上看着,略低头靠近,在周遭七嘴八舌的嘈杂里轻声问:“你还生我气吗?”   她诧异地眨眨眼睛,微醺的样子像清晨漂浮的雾,朦朦袅袅,显得茫然娇憨。   “怎么会?”意儿摇头摆脑,仿佛在讲醉话:“你可是四叔,是长辈,我怎么敢?”   赵庭梧扶住她的后脑勺:“别晃了,不晕吗?”   她竟顺势往后仰:“啊,有枕头……”   赵庭梧见她醉得厉害,坐着都能睡着,便把人搀起来,起身离席。   楚太太看见,张张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假笑道:“虽说这年头风气开明,但男女终究有别,还得讲究分寸,尤其咱们这种门第……”   桌上正热闹,除了君媚,似乎没人关心楚太太在说什么。   赵庭梧刚走出院子就把意儿抱了起来,周升在前头提着灯,他不想碰见闲杂人,于是叫周升往僻静处走。   夜凉如水,离开喧闹的饭局,踏入幽园深处,虫鸣稀微。穿过寂寞的亭台楼阁,池边几只水鸟惊掠飞过,扑着翅膀隐向拥挤的荷花丛中。   意儿含糊地“嘤”了声。   他停下脚步,望向两旁,那芭蕉树前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周升拿帕子擦干净,赵庭梧抱意儿坐下,把她好好的放在自己腿上。   灯影远了,周升退到岔路那片芦苇后。   月光照下来,冷落潦草,他曾想过与她在这清寂幽静的地方待一会儿,就他们两个人,就一会儿。若她醒着,吹风,赏荷,听蝉,不说话也可以,陪他坐着就行。可她醉了。   意儿依偎在他怀里,睡了一盏茶的功夫,哼两声,胳膊先攀上去,抱住他的脖子。   这是赵庭梧没有想过的。   他呼吸沉浮,心里弥漫着又湿又重的缭乱,像石头底下浓厚的青苔。   她的依恋和温存正在折磨他。   赵庭梧把脸贴下去,意儿蹭蹭他的脖子,不知怎么哽咽起来。   “怎么了?”他轻声问。   意儿牢牢地抱紧他,一边啜泣一边唤:“小煜哥。”   赵庭梧那颗浸在温柔里的心被刀子戳了下。   “我好想你,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赵庭梧别过脸,看着满池子层层叠叠的荷叶,花气幽荡而来,他胸膛微微起伏,稍待沉默,低头“嗯”一声:“说吧,我听着。”   原以为这姑娘是要倾诉思念,没想到越哭越难过。   “我不明白啊,像大周这样的天/朝上国,有前无古人的开明,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入仕做官,颁布新律,提倡婚嫁自由,这么好的朝廷,这么好的皇帝,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有旺良村这种荒蛮恶毒的地方存在?刑律里白纸黑字写的,禁止卖子卖妻,禁止拐带人口,可是为什么当官的对罪恶视而不见?平民不懂法,当官的也不懂吗?”   赵庭梧这才明白,旺良村的事对她打击有多大。   意儿泣不成声:“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我的力量太小太小了,我怕自己终究什么也改变不了,你不知道,我在村子里看见那些女人,我看见田桑被扯着头发拖在地上,我气啊,心都要碎了……可最绝望的是,四叔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各地都会发生的,我当时感觉窒息,好像看见一片深潭,所有光都被吞噬干净……我知道如果是你,绝对不会那样说的……”   赵庭梧手指微颤,慢慢握紧她的肩,突然了解心被人攥在手里捏着是什么滋味儿。   “是我不好。”他试图安抚她,手掌轻轻的,一下一下拍她的背。   意儿发泄完,哭累了,又睡过去。   等到月上中天,夜风清透,衣裳凉津津的贴着皮肉,他知道该回去了。   ……   赵庭梧这晚睡得并不安稳,次日醒来恹恹的,周升带丫鬟端水进来伺候梳洗。   “外头在做什么?”他听见好多人在笑。   “四爷出去瞧瞧就知道了。”周升也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赵庭梧换了件天青色的衣裳,打起湘帘走到廊下,看见丫鬟们围在院子里凑热闹,意儿正被阿照监督着扎马步。   “不行了,我好酸。”   “哪儿酸?”   “全身都酸。”   “坚持住,”阿照抱着胳膊打量她:“这才多长时间,我学武那会儿可是半炷香起步的。”   “要我的老命了。”意儿满头大汗,实在撑不下去,瘫坐到地上,一边喘气一边质疑她:“你教我这个有何用,坏人来了,难道我扎个马步恐吓他吗?”   周遭又一阵嬉笑,纷纷窃窃私语:“快瞧二小姐……”   阿照道:“这叫基本功,你得先把底子打好再学别的。”   意儿有气无力地摆手:“我不要别的,你只教我轻功就行,打不过可以跑,保命要紧。”   阿照叉腰叹气:“你瞧你没出息那样儿。”   说着回房去:“给我等着。”   不多时,她拿了两个沙袋出来,牢牢绑在意儿小腿上。   “你这年纪学功夫已然太迟,不过我有的是方法。”阿照赶羊似的:“走,从今儿起,你每日戴着这个跑一个时辰,半年后再跑马桩。”   意儿颠着小步子原地磨蹭:“我还没吃饭呢,不如先填饱肚子……”   “吃完饭人就懒了,更不愿意动。”阿照催促着,忽然想到什么,四下张望:“宋先生呢?”   众人回:“没见着。”   宋敏昨日得知她买回沙袋木桩等物,知道要练武,一早便躲出去了。   阿照摇头感叹:“一个个的都不听话。”说着监督意儿:“快,跑起来,我跟着你,别想偷懒。把轻功练成了,下回遇见歹人直接跑,知道吗。”   “哦……”   下午得空,她又出了趟门,带着礼品前往宏府,拜访宏煜的爹娘。   赵庭梧不知道他们关系到了哪一步,总之她高高兴兴地出门,欢欢喜喜地回来,赵宏两家的嫌隙仿佛已尽数消释。   没多久燕燕馆收拾好,意儿便从芝兰斋搬了出去,赵庭梧还在想找什么理由每日去见她才不显得突兀,谁知赵掩松却回来了。   因她当年私逃,父女几乎反目,前几年回省里参加乡试,她本来打算回家看看,谁知赵掩松竟不准。   此时府内上下皆战战兢兢,无不揣测这二人相见,会不会掀起腥风血雨,闹到再度决裂的地步。   不仅旁人这么想,意儿自己也很忐忑,她想爹爹一定早就不喜欢她了,这些年家里只有赵玺和她通信,这次回来发现自己的芷蘅院也被送给别人住了,唉,叫她怎么不忧心呢?   及至见了面,在正厅里,大家都在,意儿规规矩矩地给她爹磕了个头,接着一打量,看见赵掩松头发花白,人也老了,她一下没憋住,伏在父亲膝上哇哇大哭。   赵掩松亦是老泪纵横,摸着她的头:“你这个死孩子……”   赵玺见状也扑过去,张开双臂抱住父亲和妹妹哭,意儿嫌他多余,撇开了。   皆大欢喜。   不仅如此,赵掩松对赵庭梧也十分和气,赵庭梧依然恭恭敬敬地叫他大哥,仿佛全然忘记当年是怎么被赶出府的。   明面上相安无事,但赵庭梧发现,只要他和意儿待在一起,用不了多久赵掩松便会赶来,不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老四如今还没有续弦吗?”吃着茶,谈谈笑笑,赵掩松道:“家里没有女主人怎么成呢,用不用大哥帮你物色,一定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好姑娘。”   赵庭梧看他两眼,一时不语。   说起这个,赵玺显然尤为欣喜:“不错不错,眼下正有一个极般配的人选,我老早就想说与四叔呢!”   赵掩松手里盘着一块玉,问:“是谁?”   赵玺咳了声:“君媚。”   赵庭梧望向院子那头,意儿和阿照扛了几根木头,找来锯子、锤子、钉子等物,正在着手搭秋千架。   此时夕阳西斜,倦鸟归林,燕燕馆笼罩在余晖里,发着令人寂寞的光。 第20章   赵玺意欲撮合赵庭梧与君媚, 话说出来,赵庭梧却仿佛没有听见, 低头吃茶。   赵掩松面不改色,温和打量他几眼,心里觉得很好,口中却道不妥:“君媚年纪太小,家世也不配,你别一厢情愿了。”   赵玺摇头笑叹:“父亲你又来了,做夫妻最要紧的是感情, 何必如此功利?”   他们二人自顾谈论半晌,话题里的主要人物却始终不语,未曾搭腔,于是不免有些尴尬, 大家慢慢静下来。   这时赵庭梧随口答了声:“我的婚事不由我自己做主,大哥还是不必费心了。”   赵玺当他敷衍推脱,并没把这借口当真, 心想还得再找机会给君媚牵红线才行。又想四叔与意儿要好, 不如让妹妹帮忙说合,岂非事半功倍?   谁知意儿听完当即拒绝,拧着眉头要笑不笑的:“你什么时候变成媒婆了?四叔还用你说亲?”   “他一个鳏夫,性子又闷,怎么不用?”赵玺撺掇:“主要是君媚年纪不小了, 她娘催得紧,那丫头自己对四叔也很仰慕,何不成全她,亲上加亲?”   意儿唯恐避之不及:“我可不做媒婆,除非四叔看上君媚, 主动让我牵线……他都三十好几了,中意哪个女子,难道还要旁人帮忙?”   其实这里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赵庭梧与长公主的那层关系,注定让他身边的女人都不会好过,听闻四叔先前有个小妾,怀着身孕,莫名其妙的死了,君媚若跟了四叔,未必是件好事。   但这些话关乎赵庭梧私隐,她也不能告诉赵玺和烟箩,只好劝几句,让他们考虑清楚。   “这倒奇了,”烟箩听完笑问:“妹妹不愿帮忙便罢,怎么还劝上了?她觉得我们君媚配不起四叔吗?”   “意儿定有她的道理,要说门当户对,老实讲,确实不大般配,你也看到了,四叔身居高位,还长成那样,我想京城里那些豪门富家也少不了找人说媒,可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没有续弦,想必其中还有什么蹊跷。”   烟箩摇头轻笑:“不就是没遇上心仪的女子么,有何蹊跷……话说回来,如今推行《新婚律》,男子不能纳妾,四叔怕是更不愿轻易成亲了。男人嘛。”   赵玺也笑:“既知如此,何必非要恋着四叔,家里那些堂兄弟还不够君媚挑吗?”   烟箩叹气:“我何尝没这么劝过,若四叔不在倒还好,他一回来,君媚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哪里还看得上别人?你也知道我娘心气儿高,她如今认定了四叔,非要君媚嫁过去做诰命夫人!”   赵玺咋舌:“这也不是她想就能成的啊……”   “唉,我真怕她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我娘那个人……”烟箩细细的眉尖蹙起,手里捏着扇柄,叹口气,又摇了摇头:“夫君你别再多问,不如直接给他们制造相处的机会,让四叔多了解君媚这个人,不比你说上千万句要好?”   赵玺苦思冥想:“咱们家铺子里新进了一批茶叶,外国产的,以前没尝过,不如拿些来,请四叔到芷蘅院品茶?”   烟箩闻言缓缓点头:“芷蘅院的芍药开得正好,君媚又会抚琴,到时吃茶赏花听琴,何等风雅!”   于是定下来,赵玺忙去张罗。   君媚知道赵庭梧的结发妻子是位极温婉的才女,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想来他必定偏爱端庄文静的姑娘,只要了解对方喜好,迎合不算难事。况且,君媚对自己的琴技非常自信,这是她最拿得出手的才艺,年少时被母亲逼着学,她还挺不愿意,这会儿明白母亲的苦心,女子多学点儿东西总是好的。   楚太太自然重视此次茶宴,她不厌其烦地给君媚挑选衣裳和首饰,总不满意,总觉得这些东西都配不上她的女儿。   “我记得你姐姐有一支缀着红宝石的金步摇,让她借给你戴。”   “不行,娘,那是姐夫送她的定情物。”   “这有什么的,姐妹之间还计较钗饰吗?”楚太太立意要借那支步摇,烟箩拗不过,只好给她。   次日赵玺亲自到芝兰斋下帖子,赵庭梧明白他什么心思,倒没急着回绝,却问:“既是茶宴,都有哪些人去?”   赵玺早想到这层,若只请他,未免过于露骨,于是把意儿三个也请了来,如此,赵庭梧自然应下。   晌午过后,歇了一觉,看着时辰,赵庭梧带周升前往芷蘅院赴宴。   他回府后听闻这院子住了别人,也就不曾踏足,此刻进门一瞧,果然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君媚爱花,院子里种着数盆芍药,粉的紫的,妩媚招摇,花开得那样大,叫人触目惊心。   “四叔来了。”   赵玺笑引他入席,意儿还没到,另几张桌椅空着,楚太太和烟箩早已等候多时。   “天气热,先用些瓜果吧。”楚太太殷勤张罗,命丫鬟把水晶缸里冰镇的葡萄盛给客人。   不多时,君媚抱着琴从屋里出来,她芊芊细步,低眉颔首,穿一件胭脂色的大袖衫,腰间系着玛瑙串的玉石禁步,身上幽香暗浮,青丝挽成随云髻,步摇微颤。   她向众人行礼,然后把琴放在一张黄花梨的四角桌上。   楚太太命丫鬟上茶。   君媚落座,抬手抚琴。   一旁设有香几,几上设有炉瓶三事,焚百合香,轻烟袅袅,好不风雅。   再看君媚十指纤纤,染着晶莹剔透的蔻丹,皓腕露出一截,被那翡翠镯子衬得肤若凝脂。   一曲罢了,赵玺笑问:“四叔觉得如何?”   “嗯,很好。”   君媚正欲谦虚两句,赵庭梧却转开话题,问:“我记得西南角有一棵柿子树,如今怎么变作海棠了?”   赵玺听他这样说,诧异地转头望去,果然,柿子树何时不见的,他竟然没有留意。   “去年我让人砍了。”楚太太笑道:“芷蘅院修得这样精致,实在与那树不配,咱们这里又不是市井门户,我只见过乡下人家种柿子树,深宅大院的品位该高雅些,所以换了棵西府海棠。”   赵玺大惊,压低声音质问烟箩:“谁让你们动那棵树的?”   烟箩见他突然变了脸色,不解道:“怎么了?”   不就一棵树么。   “那是我娘亲手给意儿种的,为祈福消灾所用。”趁楚太太还在谈“品位”和“格调”,赵玺告诉烟箩:“她自小多病,原打算买几个替身儿,可我娘说,买别人的孩子代替自己的孩子出家消灾,算什么道理,不能够。后来父亲请到高人,说她生在锦衣玉食里,太过娇气,怕是禁不起,除非当做半个儿子来养,而且还得在她住的地方种一棵憨实的果树,果子结得越好她便越好。”   烟箩闻言心下一跳,张口结舌:“这,你怎么不早说?”   赵玺悔不当初:“我哪儿知道你娘……”   话音未落,他看见意儿面无表情地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妹妹!”赵玺倏地站起身,心如擂鼓,有些不敢看她。   意儿也没想到,她带着敏姐和阿照前来参加茶宴,走到门外却听见楚太太高谈阔论,说她的柿子树土气,有辱风雅,于是去年就给砍了。   意儿望向西南角,心口堵住,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垂着头,不言不语落座。   君媚见她束小冠,着男装,未施粉黛,心中比较,觉得自己更胜一筹,显然已经赢了。接着看她神情黯淡,猜她应该也知道被比了下去,所以才心情低落。   楚太太自然也这么想。   “二小姐来了,快请坐。”她一边招呼,一边抬起那只戴着蓝宝石戒指的手,吩咐丫鬟看茶。   君媚又开始抚琴,奏《潇湘水云》。   楚太太像欣赏奇珍异宝似的望着自己的小女儿,神态无比骄傲。她是如此出众,美貌不可方物,仪态万千,端庄高贵,活脱脱一个大家闺秀。   这么想着,余光瞥向那边板着脸的意儿,暗暗觉得出了口恶气。她不是爱背后骂人吗?赵玺找她牵线,她不帮忙便罢了,反倒还劝人放弃,安的什么心?   楚太太一边翻了个白眼,一边端起主人家高贵的架子,招呼她道:“天竺进的茶叶,二小姐尝尝合不合口味。”   意儿端起盖钟,抿了一口,正要放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这边宋敏道:“要说茶叶还是本国的最好,外国进的,尝尝鲜也就罢了。”   楚太太略笑笑:“虽如此,怕是没有多少机会尝的,宋先生多吃几盏。”   阿照不爱吃茶,也不懂品茶,砸吧两口,皱眉道:“怎么是苦的?”   身后两个丫鬟“噗嗤”一声,正是上次与她斗嘴的二人。   君媚闻言险些没绷住,心想哪儿来的土包子,竟如此丢人现眼。于是琴也不弹了,抬起袖子挡住嘴,低头莞尔。   楚太太正欲出言嘲讽,没想到却看见了更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那赵家的二小姐仿佛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姑,竟高高的抬起盖钟,打量底下的款识。   “那是民窑的,不值什么。”君媚实在忍不住提醒。   楚太太与女儿交换眼神,幸灾乐祸,清咳一声:“虽是民窑,但也算孤品,那家窑厂产量极少,而且听闻已经不做瓷器了。”   意儿看见款识,难以置信,强压心中怒火,望向众人的茶具,见赵庭梧用的是一只青玉夔纹带碧玉座碗,楚太太用的是犀角雕莲螭纹荷叶式杯,君媚的琴撤下,丫鬟递给她一只汝窑天青釉小碗,烟箩用的是金油滴建盏。这几个都是古董珍玩。   君媚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介意再教一句:“别看那碗黑乎乎的,可是价值连城。”   楚太太轻飘飘道:“二小姐在外头做官,薪俸也不多,可能对这些金贵的东西不熟悉,难得今日四爷在,我特意找出来,供大家赏用。”   她为了招待赵庭梧,昨晚在库房精挑细选,想着既要风雅又得够排场,金的银的都不能用,足足挑到后半夜才罢。   眼下看来,她的心思都没有白费。   君媚瞧着意儿脸色发白,此刻目光直直的盯住自己腕间戴的手镯,心下万般鄙夷,想她身为赵家小姐又如何,离开这么多年,竟穷酸成这样,真是颜面丢尽。   君媚慢条斯理端起茶碗,袖子垂落,愈发露出那只翡翠镯子,然后她搁下碗,瞥着意儿羡慕的眼神,炫耀般摸了摸镯子,大度道:“娘,既然二小姐喜欢,不如把那只白釉暗花的民窑茶钟送给她。”   楚太太摇了摇扇子:“是,我们也不缺这一只。”   意儿原本对她们母女并无任何看法,但此时此刻算是厌恶透顶。   她气笑了,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什么?送给我?”   丫鬟们也讥讽她:“您没听错,我们小姐很大方的。”   君媚心里舒坦,觉得自己做了件施舍的好事,愈发高人一等,瞥了眼赵庭梧,又谦虚道:“二小姐别客气,都是一家子……”   意儿见她们如此嘴脸,大开眼界,登时扬声打断:“你们拿着我娘的东西,说要送给我?我没听错吧?”   楚太太和君媚茫然发问:“什么?”   赵玺闻言大惊失色,立马拿过烟箩和自己面前的茶盏细看。   意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不紧不慢道:“谢公窑是我外祖父家开的,因为我娘喜欢瓷器,不过她死了以后窑厂就关了,我和敏姐阿照的这几只杯子确实算孤品。”   说着,冰凉的视线扫过去:“除此以外,各位手上的古董,可都是我母亲的陪嫁之物。”   楚太太和君媚变了脸,刹那间又青又白,赵玺当下大怒,厉声质问烟箩:“你怎么回事?!”   烟箩也全然无措:“我……我不知道……”   意儿置若罔闻,声音愈发的冷:“楚小姐的翡翠镯子和楚太太的蓝宝石戒指,瞧着眼熟得很,我娘留给我的嫁妆里,倒有一模一样的,你说巧不巧?”   母女二人一颤,下意识把手往袖子里藏。   赵玺试图解释自己毫不知情:“妹妹,我……”   “既然哥哥对母亲的遗物如此漠视,我看还是交给我保管吧。”意儿此刻冷漠至极:“她老人家的遗嘱,田地房产你我平分,古董首饰全都留给我出嫁带走,哥哥没忘吧?”   赵玺急得直掉眼泪:“我没有,我不敢,妹妹你听我说……”   “我离开赵府时年纪还小,什么也没拿,如今大了,也该请爹爹出面,把母亲的财产分清楚。”   “意儿……”   她是对兄长失望至极,一个字也不愿和他多讲,更懒得搭理那对母女,只向管家的烟箩道:“还请嫂嫂把这些器物洗干净,送还与我,若是赵家的东西便罢了,给亲戚用用也没什么,可我娘的嫁妆你们不该碰。”   烟箩绞着手指,各种尴尬、羞愧,简直抬不起头。   意儿拿起桌边的折扇,起身离席,双瞳仿佛凝着寒霜,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道:“掌灯前完完整整的送过来,若有磕碰或损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她交代完,大步朝门外走去,赵庭梧也带周升离开。   赵玺又气又愧,两手攥拳狠狠往下捶了捶,然后回身指着烟箩:“好啊,连我娘的遗物你也敢动!”   烟箩从未见他如此盛怒,知道惹下大祸,哭着辩解:“不是我,夫君,真的不是我……”   赵玺转而望向他的丈母娘,连连冷笑:“我赵家的库房如今成了你们的私库了,我娘生前种的吉祥树被你们砍了,她的嫁妆你们说拿就拿,说戴就戴,还敢跑到我妹妹面前显摆炫耀!我若是你们,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当即命小厮去传管家和管家媳妇到前厅,然后告诉烟箩:“家里各处的钥匙你还是交出来,不用再管了。”   烟箩僵硬地点头:“是。”   赵玺一走,楚太太浑身无力,趴在桌上哀嚎:“怎么会这样!”   君媚从未受过如此屈辱,发着抖,咬着牙,因羞愤而眼眶通红,她气不过,摘下令人耻辱的镯子,扬手就要往地上砸。   “君媚!”烟箩尖利的叫声像刀剑飞来,目光里既有哀求,又有恨意,直直瞪住胞妹,咬牙切齿:“你不要害我。”   楚太太连忙扑过去抓住那只冲动的手:“你没听见赵意儿的话吗?别再给你姐姐添乱!”   君媚满脸是泪,心中恨意翻涌,不比烟箩的少,可她什么也不敢做,只能任由母亲夺下镯子,战战兢兢交给姐姐。   “这地方没法住了!”君媚嚎啕大哭:“娘,你快想想办法呀,我不能再寄人篱下受这种屈辱了,我宁愿死!”   楚太太抱着她的心肝儿:“好、好孩子,娘给你做主,你让娘想一想……”   …… 第21章   君媚的顾虑不无道理, 当日之事被传成丑闻,满府皆知, 她们母女沦为众人笑柄,不敢出门,芷蘅院的丫鬟去厨房拿饭菜,被几个厨娘戳着脊梁骨骂:“赖在府里骗吃骗喝,如今还敢偷拿我家小姐的嫁妆,好不要脸!”   即便再厚的脸皮也待不下去了,君媚恨不得立刻搬走, 可她娇生惯养,和楚太太早已过惯养尊处优的生活,若离开赵府,搬回楚家那破落户, 这天上地下的差别,叫人如何经受得住?   既然山穷水尽,眼下唯一的出路还是嫁给赵庭梧。君媚想, 若非如此, 她会被赵意儿一直踩在脚下,这是她宁死也不肯的。   楚太太想,既然身处绝境,既然声誉已毁,不如破釜沉舟, 把君媚送上赵庭梧的床,让他想推也推不掉。   ……   话说那日意儿从芷蘅院离开,径直去找赵掩松,表明自己要继承母亲的遗产,让他做主, 立刻按照遗嘱分割。   宋敏、阿照和赵庭梧都在场,明白她是已经气到极点,所以才会一脸平静与冷淡。   意儿的娘,是她最薄弱之处,谁碰不得,这点赵玺心知肚明,于是百般的认错道歉,只怕她当真要与自己划清界限,断绝兄妹之情。   而赵掩松最忌讳的是,那棵守了芷蘅院二十年的福树被砍:“这不是诅咒我女儿吗?”   次日便命人寻来苗木,亲手移栽到燕燕馆。   “算来都是爹不好,不该让她们母女住进芷蘅院。”赵掩松琢磨着:“烟箩那孩子,我瞧她素日处事极为周到,可对她娘亲却十分愚孝。”   烟箩亦悔之不及,下了狠心,主动提出,让母亲和妹妹搬离赵府。   “不至于此。”赵掩松自然不愿撕破脸,做出这种绝情的事:“孤儿寡母的,走了也不好看,我想经过这一遭,她们必定反省过,今后不再犯就是。你妹妹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她从不记仇,恼一恼便罢了。”   当爹的还算了解女儿,不过两日意儿气消,把她娘留下的几箱珠宝首饰和奇珍古玩都交给赵掩松保管,她长年在外东奔西走,不可能带这些器物上路。   至于田产、房产和商铺,她的那份,倒是明明白白继承了。   “原该等你出嫁时带到婆家去的,”赵掩松轻叹:“可你如今在外做官,虽未成家,但也算立业了,自己财产自己管吧。爹这里自会给你另外准备嫁妆,你不用担心。”   阿照调侃:“前日还被人嘲笑薪俸低,穷鬼一个,转眼间就腰缠万贯了,我看倒是应该谢谢楚家那对母女。”   意儿逗她:“这里头也有你的嫁妆,到时候你哥那儿还要出一笔,阿照你将来比我有钱啊。”   “你……”   意儿乐得直笑。   此事揭过,之后她自然不会再提,见了烟箩,依旧和和气气,有说有笑,楚太太和君媚一直关在芷蘅院,甚少出来走动,意儿早把她们抛在脑后。   又过两日,终于得到消息,旨意下来,批准按察司拘审刘炳昆,皋台的官差很快将其押走,县衙交给巡按御史临时代理。   这位御史早前接到田桑的讼状,已清楚来龙去脉,一到瓜洲城便带着衙役和巡检司的兵直奔旺良村,他就坐在村口,命公差挨家挨户调查,若有妇人求助的,一并带回衙门细审。   意儿去堂上旁听数日,旺良村的里长、保长等人皆被下狱,田桑所告张华富因犯□□等重罪被拟绞刑,送往上级衙门复审。其他被拐妇女也陆续往衙门递状子,一沓一沓堆在案头,御史法度森严,审下来,涉死罪者竟有十数人之多。   这日御史与意儿闲谈,说起一个奇妙的想法:“这些死刑案件逐级上报复审,最后转达刑部,议拟奏问,再发大理寺。可大理寺卿如今就在眼前,你说,数月后,赵大人看见这些案子,会不会恍如隔世?”   意儿把这话拿去问赵庭梧,他思忖着,倒觉得有趣:“那时应该会记起今日种种,还有此刻所说的话,想来是要触景生情了。”   旺良村的永夜总算等来曙光,意儿心口积郁的压抑稍微缓解,她想,做个好官还是很有用的。   ……   二叔今年过整寿,因赵庭梧和赵意儿在家,势必要铺排开来,大操大办。府内提前数日便开始准备,腾出几处宽敞地方,做临时休息之所。各房各院及亲朋贵友们也早早的送来寿礼,及至当日,车马盈门,宾客满座,意儿随众人先往堂上向二叔拜寿,接着被引到主桌入席。   赵府的宴会礼俗不避嫌疑,男宾女宾可以坐在一处,但辈分不能乱。   意儿因为有官职在身,成了唯一例外,主桌上全是她的长辈,甚至还有她爹的长辈。   那戏台上唱完《蟠桃会》,接着又唱《麻姑献寿》,到这会儿已经在演《龙凤呈祥》,箫管歌吹,热闹不绝。   许久未曾露面的楚太太和君媚也到场祝寿,不过只坐在边上听两出戏便走了。   意儿在席间被几个婶婶连番催婚,实在招架不住,寻了个借口,溜出去透气。   赵庭梧比她更惨,那前来敬酒的、攀谈的,络绎不绝,仿佛蜜蜂将他团团包围,一杯接连着一杯,终究醉了,被周升搀回芝兰斋休息。   府里开宴,各处的丫鬟小厮们都偷空玩儿去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周升把赵庭梧扶到卧室,给他褪去一身繁琐,扇套、玉佩、荷包,锦衣外衫,黑缎皂靴,将他安置好,自个儿便回席上吃酒。   午后的日光穿过树影与窗纱洒进屋子,赵庭梧头痛不能入睡,口干舌燥,正欲起身倒茶,这时丫鬟喜鹊端着漆盘进来,将一碗醒酒茶递给他。   芝兰斋的佣人都是赵府安排的,个个新面孔,赵庭梧认不全,这会儿喝完汤,搁下碗,问:“周升呢?”   “奴、奴婢没看见。”喜鹊胆怯,低头不敢瞧他。   “下去吧。”   “是。”   赵庭梧躺在床上,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还没叫人,那丫鬟怎么就进来了?   但这疑惑稍纵即逝,他昏昏沉沉睡去。   这一觉并不踏实,没过一会儿,约莫只有半炷香的功夫,他在燥热中醒来,辗转反侧,心里突突直撞。睁眼瞧着轻纱帐幔,双目迷离,如梦似幻,欲念不知从何而起,来势汹汹,如海潮翻涌,叫人难以忍受。   一位茜衣女子坐到了床边。   赵庭梧歪在枕头里打量她。   女子冰凉柔软的手抚上他的脸,他立刻确定这是梦。   因为赵意儿绝不会用如此轻薄挑逗的动作勾引他。   很好。   就算现实里永远无法亲近,但这是梦,他可以为所欲为,不用时刻提醒自己身为长辈的分寸,不用辛苦维持正人君子的做派,不用克制、克制、没玩没了的克制!   赵庭梧一把抓住她,翻身压倒,像宣泄他压抑的爱和恨那样,用暴力撕扯女子的衣衫。   “意儿……”   不过短短两个字,身下的美人霎时僵化一般,直到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半晌后她才放软,化成一汪春水。   ……   那边宴席还未散,意儿抄小路回燕燕馆,一路哈欠不断,困得恨不能倒头就睡。   经过芝兰斋附近的假山,听见里头有人说话,那声音倒像是楚太太。   意儿纳罕,留了个心眼,放轻脚步。   “啧,你怕什么,即便事发,横竖我不会把你供出来,放宽心!”   丫头直哭:“我只答应帮你送茶给四爷,可不知道你会在里头下药,万一他醒来追究……”   楚太太连哄带骗:“有我在,自然保你周全……快把眼泪擦擦,跟我过去,一会儿只要听见我喊,你立刻去厅上把大老爷二老爷全都叫来!”   意儿一听,暗道不好,这楚太太不知给四叔下了什么套,得赶紧通风报信才行!   于是拔腿往芝兰斋跑。   前几日她跟着阿照练轻功,看来有用,虽不会飞,但跑得倒快,一溜烟的冲进芝兰斋,正要往卧房去,却听见里头动静,嘎吱嘎吱,靡靡痴痴,男与女,娇和喘,是疾风骤雨般的欢好。   意儿瞪大眼睛惊在廊下,错愕、尴尬,脸颊发烫。   一时又想起楚太太和丫鬟的话,她大惊,拳掌相砸,心里直叨叨:完了完了,四叔被下药玷污了!   现在该怎么办?!   冲进去,拿水把他泼醒?   可已经进展到这种地步……   诶,等等,不对,这是迷/奸,是犯罪,必须立刻制止!   意儿撸起袖子就要往里闯。   正当此时,却又听见赵庭梧染着情/欲的嗓音神魂颠倒,温柔地、不断地问:“意儿,你怎么不叫我四叔了?”   她起初有点懵。   “意儿、意儿……”   她从未听过赵庭用这种缠绵、缱绻、纵欲的语气喊她,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这是……   她反应过来,瞬间吓住。   所谓五雷轰顶。   不不不,一定是哪里弄错。   他神志不清颠三倒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否则,为什么在床上喊我名字?   我是他的……侄女啊!   意儿感到头皮发麻,四肢冰凉,因惊惧而脸色变白,脚底一阵虚浮。因为太过荡魂摄魄,难以接受,她用力甩甩头,不敢多听一句,逃似的飞快跑走。 第22章   当楚太太的身影出现在卧房门口, 故作惊恐地指着他又喊又叫时,赵庭梧已全然清醒。   周升也回来了, 此刻立在楚太太旁边,看着床上的君媚,瞠目结舌。   “你、你还我女儿清白!”   赵庭梧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下床,周升见状立即上前服侍他穿衣。   君媚抱着锦被愣愣的,脸色很不好看。   楚太太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她还是个干干净净的黄花女,尚未婚配, 你这样,让她以后怎么嫁人?!”   赵庭梧穿好衣鞋,走到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看也没看她, 只吩咐道:“周升,你立刻去衙门请御史过来,告诉他, 这府里有人下毒, 意欲谋害本官。”   楚太太呆了,张口结舌:“下、下什么毒?你不是好好的吗?”   赵庭梧置若罔闻:“再把芝兰斋和芷蘅院的丫鬟都叫来,我记得那人的样貌,找到她便找到主谋。”他用茶盖轻轻撇开浮在面上的叶子:“胆敢毒害朝廷大臣,依刑律, 轻则杖一百,流放二千里,重则斩。本官断不能留歹徒活命,找出主谋,我要他人头落地。”   楚太太听到这话吓得站立不稳, 险些踉跄瘫倒,她万万没想到此人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起了杀心,故将情药说成毒药,欲置她们于死地……   “你、你……”   “娘。”君媚瞧着有些虚弱,她慢慢穿好衣裳:“你先出去。”   “媚儿……”   “出去。”   楚太太无法,依言避开,周升也退到廊下候着。   君媚起身来到桌前,坐在一旁,拿过茶碗,面露嘲讽,不知讽他还是自己,扯起嘴角:“四叔方才很动情。”   赵庭梧无动于衷:“是吗?”   君媚挑眉,冷冽笑着:“你似乎把我认作了赵意儿,一直在叫她。”   赵庭梧抬眸。   “真没想到赵府里头如此龌龊,做侄女的竟然勾引自己叔叔……”   话音未落,赵庭梧反手扇了她一耳光,清脆响亮,果断无情。   君媚捂着脸瞪过去,强忍怒火:“你若要我死,我便立刻将此事抖出去,让你们身败名裂!”   抖出去?   呵,他怕谁知道?在这世上除了赵意儿,他压根儿不在乎被任何人知晓。   “你最好不要在她面前胡言乱语。”   君媚眯着眼,随即明白这句警告的关键。   原来只是单相思啊?她简直幸灾乐祸:“赵意儿若得知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应该会很吃惊吧?”   “你想要什么,直说。”   “我娘把我送到你床上,还不够清楚吗?”   赵庭梧转动茶盏,轻轻冷笑:“嫁给我?你恐怕活不过新婚当夜。”   “什么意思?”   “长公主曾和我说过,周朝是她们家的天下,我是她一个人的。”   君媚屏住呼吸,紧抿着嘴,直勾勾地盯住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不管,就算做不成诰命夫人,我也要你带我去京城,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赵庭梧嗤道:“你的意思是做妾?嗯,可惜新律禁止纳妾,你不知道吗?”   “我可以不要任何名分,”君媚双眼通红,掐着手用力说道:“可你必须收了我,必须带我走,无论将来如何,眼下这口气我一定要争!”   她豁出一切,或许得不到最满意的结果,但此时此刻,赵庭梧仍是她唯一翻盘的机会,只要做了他的女人,便能逆转处境,这些天所受的屈辱都将洗清。她要体验一雪前耻的快感,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而在赵庭梧眼里,收不收君媚并不重要,她会被长公主如何处置也不重要,反正意儿心有所属,从不在乎他身边有什么女人,只要能守住那个不堪的秘密,一切都好商量。   于是他道:“既如此,你先回吧。”   君媚盯着他:“四叔还要派人去衙门吗?”   赵庭梧冷言讥讽:“你和你娘虽下作,但也不至于赔上性命,你只需记住,谨言慎行。”   君媚暗自深吸一口气,抬起她高贵的下巴,大大方方离开芝兰斋。   “四爷,”周升进来,很是不忿:“楚家母女摆了您一道……”   赵庭梧转眼看见床榻上血迹点点,眉头深拧:“把被褥枕头丢出去,换新的,再叫人打水来,我要沐浴。”   “是。”   “让芝兰斋的丫鬟到院子里会齐,一个都不准少,待会儿我要查人。”   “好,小的这就去办。”   ……   烟箩从赵玺口中得知此事,立马猜到整个过程,她只觉得又一次颜面扫地,心中压制怒火,当即往芷蘅院去。   楚太太和君媚见她怒气冲冲的进来,冷笑道:“哟,好些日子没见,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烟箩看着妹妹云鬓松散的模样,愈发恼火:“你们怎么能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以后让我如何面对一家老小?我好不容易在府里站稳脚步,好不容易得到他们的认可,如今全完了!为什么这么害我?”   楚太太似笑非笑的:“大奶奶这是在教训我吗?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你当初不也是靠着下三滥的伎俩嫁给赵玺的吗?怎么,忘了?”   烟箩脸色发沉:“我和他至少两情相悦,四叔显然对君媚无意,你还让她往上贴,人家会怎么看待她?会尊重她吗?”   楚太太冷哼:“你自己做了少奶奶,终身有靠,就不把你妹妹的前程放在眼里了。你不管她,我得管,赵庭梧是天赐的良机,放走他简直蠢货无疑!”   烟箩胸膛起伏,转而望向君媚:“好,好,那么你成功了吗,他要娶你为妻吗?”   楚太太接话:“他答应带她回京。”   烟箩睁大眼睛,只觉得万般离谱:“这叫什么话?没名没分的,你在他身边算姬妾、丫鬟、还是姘头?”   君媚撇撇嘴:“无所谓,只要做他身边的女人,任谁都不会看低我。”   楚太太点头认同:“娘费尽苦心培养你们,就是盼着你们能嫁好,过上养尊处优的富贵生活,婚姻是女子改变命运唯一的出路,就算挣不到婚姻,也该抓住能改变你命运的男人。君媚跟了赵庭梧,等于进入他的阶层,身份自然抬高。赵家虽富有,但地方望族如何比得上京城权贵?”她掏出手帕掐了掐嘴皮冒出的细汗,随后瞪了烟箩一眼:“再说,自从那次茶宴过后,连你都对我们避而远之,更何况别人?你妹妹只能背水一战。”   “好个背水一战,你们不要这张脸,我还要!”烟箩瞪着通红的眼:“为什么总是扯我后腿?我欠你们了?!”   “欠没欠你自己心里清楚!”君媚“腾”地站起身,细白的指尖快戳到她脸上:“别逼我把话说绝,那时大家都不好看!”   烟箩紧咬下唇,脸色煞白,君媚放下这一句,白她一眼,扭身回到里屋。   楚太太眼瞧着两个女儿争吵,心里难受,却也忍不住埋怨:“你为了和我们划清界限,竟然打算把我们送回楚家,烟箩啊,你明知那破宅子闹鬼的!”   她硬生生的抬着下巴强作镇定,不答话,反问:“我的步摇呢?”   楚太太叹气:“一会儿我让君媚找出来还你。”   烟箩没再言语,转头走了。   ……   及至黄昏,赵府上下渐渐传开,有的说赵庭梧酒后乱性,把楚二小姐奸污了。有的说,四爷好好的呆在自己屋里,那楚君媚跑去人家卧房投怀送抱,还让她娘在外头望风,可不就是费尽心思出卖身体,博上位么。   “你以为,凭四爷的手段,楚家母女能让他吃哑巴亏?要论勾心斗角,谁斗得过那些当官的?”   “那便是他对二小姐也有意,顺水推舟了?”   “男人嘛,甭管有意无意,睡个女人算什么,反正不吃亏,况且还是个闭月羞花的尤物。”   “我看呐,不过是两个干柴烈火,没把持得住罢了!”   ……   这些话传来传去,连燕燕馆的丫鬟也跟着窃窃私语,意儿无处可避,不得安宁。   “你怎么了?”宋敏仔细瞧她:“下午从外头回来脸都是白的,哪儿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   阿照道:“你现在脑门上明晃晃的刻着‘心事重重’四个大字,还不愿意告诉我们。”   意儿惊觉,原来世上还有这种难以启齿的秘密,就连对身边最亲近的敏姐和阿照她也说不出口。   “二小姐,大厅那边传饭了。”丫鬟回说。   阿照伸了个懒腰:“你家的排场我算见识到了,老爷子过寿比庙会还热闹,银子流水一样的使。”   宋敏道:“趁天还没黑透,咱们过去吧。”   意儿真想找个借口推脱不去,可她若缺席,定会招来议论,反倒引人注目。如何面对赵庭梧,是个棘手的问题。她一方面调整心态,说服自己:你跟他没有血缘关系,并非亲叔侄,别想得那么严重;而另一方面,她的情感无法消化,自己喊了二十几年的叔叔,对她却生出男女之情,这是没有道理、完全说不过去的,这种畸恋根本不该发生!   她后悔今日抄小路,后悔去了芝兰斋。   是的,她甚至有些怨怪赵庭梧毁掉了她视为亲人的四叔,而这一切抵触、排斥、厌恶的源头通通指向两个字——乱/伦。   多么扭曲可怖的词语,落到自己身上,简直触目惊心。   赵意儿真希望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她也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切如旧。   “看着点儿路!”阿照提灯抓她胳膊:“快撞树上了。”   意儿回过神。   阿照古怪地瞥过来:“相思病又犯了?想宏煜呢?你和分开才几天?”   “去。”意儿啐一口,说起宏煜,她又感到轻松许多,依着那人的厚脸皮,想来乱/伦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   这时阿照若有所指般叹了声:“听闻底下都在传,你四叔和楚君媚好上了,对此我倒挺意外的。”   宋敏走在前头,闻言微微侧身:“你们有没有发现,那次茶宴后,烟箩对楚太太和君媚十分冷淡,中午吃饭时,好似陌路一般。”   阿照道:“但凡是个明事理的,早该生分了。烟箩因她母亲私开库房,丢了管家的资格,许是为此生分的。”   说话间已行至厅堂,目之所及,灯火辉煌,意儿没有看见赵庭梧的身影,略松一口气。她不愿再与长辈们同席,向赵掩松告知一声,回到宋敏和阿照身边。   宾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直到赵庭梧与君媚姗姗来迟,众人看着他们二人现身,纷纷屏住呼吸,不必多言,皆心领神会。 第23章   君媚像一只花团锦簇的骄傲孔雀, 嘴角含笑,明眸善睐, 比起午宴时的默默无闻,此刻显然光彩耀眼,从容的跟在赵庭梧身后,享受众人注目。   烟箩被赵玺看了两眼,几乎抬不起头来,她无法理解君媚的得意,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丑事, 竟还引以为傲,她傲什么?   席上宾客虽早有耳闻,但也不敢在这种场合交头接耳,只能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好奇, 时不时用余光瞥两眼,表面一如寻常,吃吃喝喝, 谈谈笑笑。   而身陷风月债的赵庭梧若无其事, 虽与君媚一前一后进来,却并无交流,只是任由她随自己入主桌,堂而皇之的坐在他身旁。   “喂,”阿照碰了碰意儿的胳膊, 低声提醒:“楚君媚在看你。”   她闻言抬眸望去,对上君媚胜者般挑衅的目光。   意儿无动于衷,正欲挪开视线,不料却发现赵庭梧也看着自己,她这下倒有些猝不及防, 立即避开那双眼睛,低头吃饭。   阿照凑过来问:“你怎么突然怕他了?”   “哪有?”   “没有吗?”阿照抿酒,优哉游哉,瞥一眼:“他又在看你。”   意儿明显不自在,脸色生硬,搁下筷子:“我吃饱了,出去散散步。”   宋敏见状问:“她怎么了?”   阿照把玩酒杯,漫不经心地微叹:“大概已经知道那个秘密,心里不舒坦吧。”   宋敏微怔,低声笑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阿照眨眨眼:“宋先生呢?”   她凝神想了想:“刚进赵府那两日,无意间发现他对意儿的注视,那目光简直和宏煜一模一样。”   “我就说嘛,”阿照压低声音:“只有他们赵家这些人,先入为主把他俩当做叔侄的才看不出来。”   话音未落,两人屏住呼吸,眼瞧着赵庭梧起身离席,往意儿走的方向跟去,她们相互对视,忍不住拧眉一笑,摇摇头:“孽缘呐。”   ……   这天虽然暗了,暑气却未消,意儿想早些回去休息,闷头抄小路走,经过盛开的流苏树与蝟实花,忽然惊觉前面不远处便是芝兰斋,她脚步放慢,难免想起下午的情形,心烦意乱,埋怨自己怎么又到这儿了?   意儿打算换条路,转身却见花树后灯烛摇曳,一位颀长清俊的男子提灯前来,他步伐沉稳,宽大的袖子不经意间扫下流苏树的白色花瓣,锦重重落了满地,月光清皓。   她愣住,这时不知从哪儿窜出一只蛤/蟆,忽然跳到她脚上,吓得她惊呼一声,往旁边躲,却又踩中青苔,鞋底打滑,歪着就往池边倒。   幸而被一只大手抓住,将她定定的扶稳。   那明瓦灯笼愈发晃动厉害。   蛤/蟆“扑通”跳进池塘里。   意儿缩了缩肩膀,将自己的胳膊从他掌中脱离。“四叔。”然后干巴巴的喊了声。   赵庭梧就着昏暗光线打量她,高高的个子投下厚重的阴影,像潮湿的苔衣蔓延,把她笼罩其中,离得近,伸出手臂便能将人抱进怀里。   “你这是要去哪儿?”他问。   许是夜色太浓,周遭太静,意儿感觉被他的气场包围,略感不适,往边上退开,保持距离,勉强笑了笑:“前面黑漆漆的,怪渗人,我想还是走光亮些的地方。”   赵庭梧面色淡淡道:“我陪你回去,不用怕。”   她想也没想的婉拒:“不必,四叔你还是回席上吃酒,大家都在等你。”   闻言,他沉默下来,而她一直不敢正眼看他。   赵庭梧心里琢磨,想她先前和君媚结下梁子,今日又出了这样的事,所以疏远他。   “你是不是生气了?”   意儿微微侧过身,转而望着池塘,摇头笑道:“没有,我生什么气?”   赵庭梧向她靠近,她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头,走到曲栏前,丢入池塘。   虽然看似不着痕迹,但他仍感受到了疏离和躲避。   “我与楚君媚之间只是交易,逢场作戏,我对她……”   意儿打断:“君媚虽不及婶婶,但琴艺出众,还是个美人胚子,四叔你自己喜欢就好。”   赵庭梧的声音顿时变得有点凉:“我喜欢她什么了?”   意儿语塞,抿了抿唇,心跳随着他骤变的语气开始乱捣,一边勉力压制,一边客套地笑:“那是你的事啊,我这个做晚辈的不好议论。”   赵庭梧也在压制恼火,他不想动怒,选择转开话题:“你跑那儿去做什么?”   意儿闻言左右打量,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曲栏当中。   “黑灯瞎火的,不怕掉进水里吗?”   她抬起灯笼照向四周,见曲栏那头是怪石嶙峋的假山,再往后连接着一座水榭。没记错的话,下午撞见楚太太和丫鬟密谈,她们二人正是隐在这假山里。   咦?   她好像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   赵庭梧过来握住她的手腕:“不是说害怕吗,怎么还往里走?”   “那是什么?”意儿眯起双眼,此刻完全被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吸引,也忘了避开他,一手支着,用灯笼照路,双脚慢慢往前挪。   狭窄的曲栏迂回蜿蜒,那头堆叠着拥挤的山石,曲栏尽头延伸至一块小小的空地,她依稀看见地上好像趴着什么东西。   意儿手里的灯笼先远远的探过去仔细照了照,这下终于看清,她瞪大双眼放声尖叫,慌忙抓住赵庭梧的衣袖躲到他背后。   “怎么了?”   意儿白着脸:“好像是个人。”   赵庭梧让她站在原地别动:“我过去瞧瞧。”   可意儿紧跟上前。   那曲栏与假山之间的平石上横趴着一具尸体,从衣着来看应该是位女子,且多半已经死了,因为她的姿势极其诡异,身子横在地上,头至胸部以及双臂却倒栽进池里,淹没其中。   意儿处理过不少尸体,但这么恐怖的姿势还是头一回见,又在这种森冷的地方,猛的一下,确实惊着了。   但她很快缓过神来,把灯笼搁在边上,挽起袖子,欲走近细看。   赵庭梧下意识拽住她:“你做什么?”   “捞起来,尸检。”   “先报官吧。”   她点头:“也对。”然后竟然吩咐:“四叔你去通知爹爹报官,我留在这儿做现场勘查。”   赵庭梧愣住,没想到方才怕成那样的人,转眼换了副面孔,倒让他有些始料不及。   错愕间意儿已凑到尸体旁,想把她从水里拽起来,奈何力气不够,赵庭梧便过去帮忙,将死者捞上岸,翻身平放在地面。   周遭除了落下一个包袱,并未发现其他特殊迹象,意儿提灯进入假山内搜索,仍旧一无所获。   赵庭梧把灯挪到死者面前,辨认那样貌,蹙眉疑惑:“怎么是她?”   意儿问:“四叔你认识?”   “嗯,芝兰斋的丫头,好像叫喜鹊。”   意儿闻言一时不语,先检查尸身:“口鼻处有大量白色泡沫,是溺液刺激咽喉分泌黏液,搅拌混合而成,方才我们翻动尸体,这些泡沫愈发溢出来了。”   赵庭梧看着她。   意儿眉尖微蹙,专心致志:“双瞳轻度浑浊,尸斑浅淡,还有失禁的现象。衣着穿戴完整,暂时没有发现性侵犯的痕迹。”她捞起那只狰狞僵硬的手,这是死者保持生前最后时刻的局部收缩状态,称作尸体痉挛:“手中抓着水草,指甲缝内嵌有泥沙。”   赵庭梧接话:“看来是他杀溺水而死。”   意儿点头:“自杀不会用这种姿势,也不会成功。但很奇怪,凶手为何没有将她推入水中?眼下这月份,尸体沉入池塘,得三四日才会浮上来,若被泥沙掩盖,或被水草缠住,更不易上浮。死者被发现的时间越晚,对凶手越有利,可这个凶手似乎完全没有隐藏尸体的想法。”   “或许当时有人经过,他来不及毁尸灭迹,迅速逃走了。”   意儿思忖道:“死者被害时天还没黑,若有人经过,这个位置很容易被看见。”说罢,她打开包袱,在里面发现几件衣物,还有一锭二十两的银子。   赵庭梧道:“杀人动机不是为财。”   “那么是为仇?”意儿仰头望向他:“四叔,你方才说,这是芝兰斋的丫鬟。”   “嗯。”   “那么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赵庭梧略微愣怔,禁不住拧起眉头,要笑不笑道:“你在审问我,意儿?”   她回过神,张张嘴:“不是,我想了解案情而已。”   赵庭梧默了会儿,思忖道:“今日晌午,喜鹊受楚太太指使,给我送醒酒汤,汤里下了药,后来我曾命周升抓她,但一直没找到人。”   意儿闻言垂眸沉思,她推断这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前,而且这个喜鹊应该就是下午同楚太太在一起的丫头。既然四叔想抓人,她必定打算逃走,所以带着包袱,但不知为何被害,死在此地。   赵庭梧道:“眼下看来,楚太太嫌疑最大,我曾经说过要揪出下药的主谋,送给衙门查办,所以她便杀喜鹊灭口。”   意儿觉得哪里不对,抬眸瞅着他:“四叔,你和君媚……”   赵庭梧显然有些抵触,面色沉下,倏地打开折扇,冷淡道:“并非我情愿,是她们用了下作的手段……不过事已至此,既然她想让我负责,我负便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意儿缓缓点头:“所以你并不会当真把她们送进衙门。”   赵庭梧心想,若非楚君媚拿他的秘密做威胁,那对母女早就进监牢了。   “那么楚太太也就没有杀害喜鹊的动机了。”   “天知道,”赵庭梧漠不关心:“或许她为了以防万一,以绝后患呢。”   意儿感到疑点重重,处处透着古怪。   “诶?”   正当此时,她发现喜鹊腰侧的衣料下露出半截簪子,许是方才挪动尸体,不小心将其遮盖。   意儿拿出来,放在灯下细看,但见一支极精致的金戟式累丝步摇,嵌红宝石,旒苏以珍珠、青金石蝙蝠、蜜蜡鱼、宝石坠角贯成,华美奢侈,样式罕见。   “这不是……”   茶宴那日,君媚头上戴的那支步摇吗? 第24章   赵掩松得到消息, 带众人来到池边,一簇簇明晃晃的灯笼将半个池塘照亮, 大伙儿望着假山前的尸体,面露惊恐。   “怎么回事?!”赵掩松头看见自己的女儿蹲在死人旁边,瞪大双眼:“意儿,你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她缓缓站起身,却问:“爹爹报官了吗?”   “没有。”赵掩松抚着心口:“前厅那么多宾客,今日又是你二叔的寿辰,若衙门的人突然进来, 恐怕吓着大家,我想,还是等天亮再报官。”   意儿目光沉定,扫过去, 察言观色,点头道:“那么先将喜鹊的尸体送入冰窖。”她说着,略微停顿:“爹, 请大家到水榭一坐, 我有话问。”   赵掩松不明所以,心已经提到嗓子口:“你要作甚?”   意儿在众多警惕的视线里轻轻打开折扇,斟酌着,正欲开口,不料赵庭梧却直言道:“自然是要审问嫌疑人了。”   话音落下, 一片哗然。   “什么?”   赵玺道:“这喜鹊乃芝兰斋的丫鬟,与我们并无相干,四叔你指的嫌疑人是谁?”   意儿不想吓着父亲和哥哥,忙解释:“并非审问,各位无需紧张, 我只是有些疑惑,想请楚太太和君媚借一步说话。”   “我?”君媚听她这样讲,立刻敏锐地竖起铠甲,略带恼怒:“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究竟想干嘛?”   赵掩松来回打量,貌似随口道:“既然这丫鬟是芝兰斋的人,意儿你问过你四叔了吗?”   赵庭梧抬起下巴,默然瞥了眼。   意儿没听出她父亲话里若有似无的针对:“四叔下午一直待在房中,对喜鹊的行踪并不了解。”   “那周升呢?”   “周升带家丁四处寻人,未曾见过喜鹊。”   君媚怒道:“我也待在房中,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有下人作证,你凭什么怀疑我?”   意儿瞥了眼楚太太发白的脸,拿出那支累丝金步摇:“这是在死者身旁发现的,你能解释一下吗?”   君媚睁大双眼,登时呆住了。   赵玺大惊失色,急忙上前辨认:“烟箩,我送给你的首饰怎么会在这儿?”   烟箩被问得张口结舌,她紧紧绞着手,像是早已受够了被家人连累,当下恨不能立刻撇清关系,于是想也没想的推给妹妹:“前几日我把步摇借给君媚了,她一直没有还回来,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闻言,君媚猛地盯过去,用力看着她。烟箩视若无睹,生生别开脸,对那刀子般的目光不予理会。   “楚烟箩。”君媚从牙缝里咬出这三个字,点了点头,嘴角勾起冷冽的笑,那神情仿佛决心玉碎般,转而望向赵意儿:“你怀疑这步摇与凶手有关对吧?”   周遭众人皆不吭声,只听她道:“今日午饭前,我把它送给了一个人,或许那人就是你要找的凶手。”   “谁?”   君媚挑眉:“他叫霍康。”   此言一出,烟箩脸色突变,这下换她双眼发红,憎恨的目光如利剑出鞘,狠到足以杀人。   楚太太见她们姐妹如此敌对,几乎反目成仇,不觉心如刀绞,抖着手扣住小女儿的胳膊:“你别胡说!步摇……步摇分明是我拿的,我准备拿去还给君媚,可谁知路上不小心掉了……”   宋敏走到意儿身旁,低声道:“这母女二人说话颠三倒四,其中必定大有蹊跷。”   意儿缓缓点头,且不提君媚口中冒出的“霍康”令人费解,烟箩的反应也尤为古怪,而楚太太突然否定女儿的说法,自己认下那支步摇,更是匪夷所思。   赵掩松听得烦闷:“既如此,还请两位配合意儿,尽快把事情查清楚。”   “她凭什么审问我?”君媚显然排斥:“二小姐又不是瓜洲城的官,她有什么资格?”   赵掩松道:“府里出了命案,我这个当家的没有资格查吗?意儿熟习推案断狱,交给她有何不妥?”   君媚沉着脸,眸底阴云密布。   意儿干咳一声,转头给赵庭梧递了个眼神,他会意,但装作没有看到。意儿又悄悄扯他的袖子,无法,他只好主动揽下这件差事:“我来吧。”   于是他带君媚回芝兰斋问话,意儿就近点灯设案,在水榭内继续盘问楚太太,宋敏负责记录。   “今日傍晚,酉时初,你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可有人证?”   “我,我记不清,大概在房里吧。”   意儿抬眸:“您方才说,打算把步摇还给烟箩,但不小心弄丢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下午。”   “在什么地方掉的?”   “我不知道,没留意。”   意儿歪进椅子里,双腿交叠,轻轻笑说:“没关系,您是否找过烟箩,几时从芷蘅院出的门,几时到她房里,我一问丫鬟便知。”   楚太太张了张嘴:“我……我发现步摇遗失,忙回头去找,没找到,我便回芷蘅院了,并未去烟箩那儿。”   意儿直接问:“傍晚你见过喜鹊吗?”   她低头不做声。   “那二十两银子是你给的吧?”   对方依旧沉默,不配合。   意儿略挑眉:“这就怪了,君媚说,金步摇她中午送给了一个叫霍康的,是谁?”   “不,没有,”楚太太立即否认:“步摇在我这儿,傍晚我确实见过喜鹊,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让她先回家躲一躲,等赵庭梧走了再让她回来做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死了,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你们在什么地方见的面?”   楚太太掏出帕子掐眼泪:“就在假山里头……”   “哦,原来是这样。”意儿恍然大悟般抬眉:“这么说,你傍晚出门并非去找烟箩,而是约了喜鹊见面。”   楚太太反应慢,老实点头:“没错。”   “那么步摇怎么会出现在喜鹊的尸体旁呢?”   “啊?”   意儿胳膊搭在膝头,身子微微前倾,双眼如炬:“既然你没有打算见烟箩,也就没有理由把步摇带在身上,更不存在弄丢,对吧?”   楚太太额头冒汗,尝试狡辩:“我带了啊,用来收买喜鹊……”   意儿摆手:“你已经给了她二十两银子,何必多此一举?更何况那支步摇是我哥赠予嫂子的信物,嫂子一定会要回去的,你怎么可能送给别人?”   “……”   意儿见她编不下去,心中已有判断,也不再纠缠于此,反而拍拍衣裳,随口叹一声:“无论如何,目前看来,您是最后见到喜鹊的人,嫌疑很大啊。”   楚太太面如土色:“话虽如此,我可没有杀她!当时赵庭梧派周升四处抓人,她吓得要命,我把银子给她,安抚几句,让她先藏好,等天黑了再溜出去……然后我就走了,走时她还活着的呀!”   意儿又问:“那你觉得还有谁可能杀害她?”   “我怎么知道?总之不是我杀的,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至此,意儿和宋敏相互看一眼,对这番苍白无力的说辞不置可否。   赵庭梧那边也问得差不多,周升过来请她们去书房说话,意儿让人把赵玺也找来。   “楚太太似乎不想让我们查到霍康这个人。”宋敏端起茶杯抿了口,转而望向赵庭梧:“但楚二小姐恰好相反,对吗?”   意儿也十分好奇:“霍康究竟是何人,那步摇当真给了他吗?”   赵庭梧歪在椅子里,单手支腮,神态懒散,似乎有些乏味:“君媚说,霍康的娘与楚太太在未出阁时曾做过邻居,也算手帕交,后来各自嫁人生子,依旧往来密切,还险些定了娃娃亲。”   意儿思忖:“原来是青梅竹马。”   赵玺拧起眉头:“奇怪,我怎么从未听烟箩提过此人?”   “从来没有吗?”   “是啊。”   意儿不语,赵庭梧继续道:“霍康的父母早年离世,之后他混在瓜洲城内,辗转于各个赌场和青楼,给人家做打手,虽没个正业,却对君媚死心塌地,发誓要挣钱娶她过门。去年霍康为她开了间金银铺,在南街猫儿巷,但君媚对他无意,多次拒绝。今日府里开宴,霍康混进来,君媚与他吵了一架,至于步摇,她说,确实送给了霍康,当做还他这么多年的付出和情意。”   赵玺的五官险些扭成一团:“什么?”   意儿拧眉,自言自语般琢磨:“如此说来,霍康从中午到傍晚一直逗留在府里,或许还发现了君媚和四叔的事,所以一怒之下杀了喜鹊。”   赵庭梧瞥过去。   宋敏道:“楚太太和喜鹊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假山里,当时霍康应该藏在附近,等楚太太走后,他杀死喜鹊,将步摇留在现场,企图嫁祸给君媚?”   “不对,”意儿觉得牵强:“只要君媚供出步摇的去向,他不就立马暴露了吗?”   阿照忍不住插嘴:“你们想太多了,依我看,步摇很可能只是他不小心掉在现场的,再有,为泄愤而杀人者,理智已然失控,哪还讲什么逻辑。”   宋敏点头:“总之,那个霍康与喜鹊的死逃不了干系,可若等明日报官,我怕他早已逃之夭夭。”   赵庭梧道:“方才我已命周升前往衙门通知御史,让他即刻逮捕霍康,暂且收押,届时一并审理。”   说着望向意儿,却见她神不守舍,眉尖紧蹙,仍旧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想什么呢?”他笑:“只要抓住嫌疑人,明日审过便可真相大白,何必如此烦恼?”   意儿叹气:“我也不知道,总觉得一股子怪异,说不出来。”   “哪里怪?”   “楚太太的反应。”意儿百思不得其解:“若君媚所言非虚,那么楚太太为何要替霍康开脱,甚至不惜把遗留在现场的证物揽到自己身上,这不是很奇怪吗?” 第25章   赵庭梧听她这样讲, 偏头想了想:“莫非霍康手里握有楚家的把柄,楚太太怕他落网后揭发出来?”   宋敏道:“楚氏母女三人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若当真有什么秘辛被霍康攥住,为何君媚毫无顾忌,直接将他供出?”   意儿回忆当时情形:“或许,那个把柄对君媚没有威胁,所以她无所谓,而楚太太如此紧张, 难道……”   话音落下,书房内的众人齐刷刷望向赵玺。   “……”赵玺端着茶杯的手抖了抖,倒吸一口凉气,双眸也睁大:“你们什么意思?”   阿照问:“你媳妇是不是和楚君媚闹翻了?”   他端正的抬着下巴, 惜字如金:“没有。”   意儿眯起双眼,隔着香几盯住他:“哥哥。”   赵玺拧眉,“啧”一声:“既然霍康喜欢的是君媚, 烟箩和他能有什么秘密?”   阿照最烦拐弯抹角, 起身直言道:“现在还不明显吗,楚太太很可能为了保护烟箩而包庇霍康,他们之间肯定有不可告人的交易。”   “一派胡言!”赵玺霎时恼了:“这些都是你们的猜测,无凭无据,我看牵强的很!”   赵庭梧屈指敲敲桌面:“你嚷什么?”   他紧抿着嘴, 知道自己冒失,生生把火咽下去,不敢言语。   意儿心软,打起圆场:“好吧,事情如何, 明日自见分晓,这会儿也晚了,不如咱们先回吧。”   宋敏和阿照便随之起身告辞,赵玺则垂头丧脑的离开芝兰斋。   当他们还在书房议事时,楚太太和君媚回到芷蘅院,发现烟箩坐在屋内,看见她们进门,扬手将茶盏砸到地上。   “啪嗒”稀碎。   “楚君媚。”她咬牙切齿,身子紧绷:“你想让我死,是吧?”   “姐姐说什么呢?”君媚冷笑,拎起裙子翩翩然跨过门槛:“你急着撇清关系时,想过我的死活吗?”   “我只是说出事实。”   “我也在讲事实。”君媚走近了,对着烟箩的脸嘲讽:“没想到吧,步摇我给了霍康,你摘来摘去,没把自己摘干净,反而惹了一身骚,这叫什么?因果报应。”   话音未落,烟箩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清脆作响。君媚捂住脸,红着眼睛瞪她。   楚太太把门关好,急忙上前拉开她们:“别吵了!你们两个想气死我才罢休是不是?!”   丫鬟都被打发下去,屋内灯点的不多,光线若明若暗。   “方才赵庭梧都问了些什么?”楚太太抓住君媚:“你该不会真的把霍康供出来了吧?”   “是又怎么样?”君媚推开她娘的手,白一眼,转身躺进贵妃榻里:“看把你们吓的,至于吗?那件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他又没有证据,就算被官府抓住,揭发出来,我们大可以反咬一口,全推到他身上。”   “话虽如此……”楚太太焦头烂额:“他都已经杀人了,谁知道还会干出什么事来?你就不该刺激他,不然哪会走到这一步!”   “娘,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君媚的脸色冷若冰霜:“留着霍康终究是个祸患,难道你想一辈子受他挟持吗?”   烟箩缓缓点头:“没错,除掉他才能永绝后患,只恨眼下风声鹤唳,不能出门,否则即刻去黑市雇一个杀手,抢在官府之前,找到霍康灭口,再做成畏罪自杀的样子,岂不干净?”   楚太太精疲力竭,跌坐进椅子里,摆摆手:“来不及了,估计官府这会儿已经把人抓住也未可知。”   君媚挑眉轻笑道:“没关系,等他进了大牢,照样能斩草除根。”   烟箩抬起清冷的眸子:“监狱设在衙门里,恐怕杀手也不愿去的。”   “你放心,明日我会求赵庭梧帮忙,做了霍康。”   “你疯了?”楚太太大惊:“他是个官啊,怎么可能替我们杀人?你、你跟他不过睡了一觉,这种机密大事可不能随便乱说!”   君媚冷冷嗤笑:“呵,我自然有能牵制他的筹码,你们只管安心,明日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母女三人坐了会儿,烟箩起身准备离开,她看了看妹妹,心绪复杂,终究一言不发,闷头走了。   等她回到房里,赵玺已等候多时。   “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一下,霍康是谁?”他问。   烟箩疲惫不堪,打起精神回道:“一个朋友。”   “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   “我也很久没见他了,他从小就爱缠着君媚,很少找我的。”   “那他今日为何在赵府杀人?”   “他和君媚吵了一架,大概受到不小刺激。”烟箩轻轻慢慢地解释:“媚儿一直瞧不上他,你也知道,她下定决心要跟四叔去京城,中午见到霍康,自然说了许多绝情的话,甚至割袍断义,大概伤了男人的自尊吧。”   赵玺眼里满是怀疑:“可你娘为何替霍康遮掩?”   “娘她,不希望我们和别的男子扯上关系。”烟箩暗自深呼吸:“尤其霍康对君媚的心思,为了她竟然敢杀人,我娘怕四叔会不高兴。”   赵玺听罢直摇头,觉得荒唐:“这叫因爱生恨吗?”   “也不尽然。”烟箩松一口气,眨眨眼,带着些许低落淡笑道:“自从君媚住进赵府,霍康就说她变了,变得爱慕虚荣,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我和娘害的,让一个单纯质朴的少女堕落至此……”   赵玺摆手:“没本事的男人自然希望女人都甘愿吃苦,这种鸡毛蒜皮的小心思不必放在心上。”   烟箩抿嘴点头,她最喜欢赵玺的性子,疏朗豁达,无忧无虑,从不琢磨自己,也不琢磨他人,相处起来别提多轻松。   对,她和君媚就是虚荣,就是堕落,贪恋富贵有错吗?谁不想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她们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那些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比如霍康!   这种人死不足惜!   ……   今夜格外幽静,凉风吹拂,令树影婆娑,摇曳生姿。君媚从梦中惊醒,睁眼望见窗外晃动的枝叶,如鬼魅般舞爪,好似一双双狰狞的手,快要摸到她脸上。   她想起喜鹊的尸体,那张惨白的脸,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   “不是我害的。”她在心中默念:“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风停了,树的影子也静了。   君媚怕那扇窗户,翻身背对,谁知在幽暗中,隔着轻薄的帐子,有颗人头竟然攀在床沿,黑乎乎的,似乎正看着她。   “啊——”君媚放声尖叫。   丫鬟们忙提灯进来:“小姐怎么了?”   一时间房内灯火通明。   君媚再睁眼时,哪还有什么人头?   “见鬼了。”她使劲拍打脑门,今日发生太多变故,来不及一一消化,看来当真过于疲倦。   君媚命丫鬟把灯点着,留下两个守在屋里,亮堂堂的,又有人陪,这才安心些。她躺回床铺,心中不断暗念:喜鹊,你死得冤枉,我知道,快找那个害死你的人,他叫霍康,可别弄错了。   ……   次日清晨,天刚亮,君媚前往芝兰斋,想同赵庭梧商量霍康的事,不料却扑了个空。   “四爷一早和二小姐出门了。”丫鬟道。   君媚闻言冷笑:“我说呢,天没亮就不见人影,原来和她厮混去了。”   丫鬟尴尬赔笑:“听闻衙门派人传话,找了一夜,还没有抓到嫌犯。”   “当真?”   “是。”   君媚想起昨晚烟箩的话,揪着手指,心里掂量,是否应该赶在官府前头,去一趟黑市,买凶除掉霍康。   脑中浮现出那张脸,不由自主的,她感到一阵厌恶。   就像怎么也洗不掉的腥味,阴魂不散,漂浮在她点着名贵香料的屋子,令人倒尽胃口。   虽如此,另一方面,君媚又觉得理所当然。毕竟她这样的女子,被无望的痴恋纠缠,也算宿命,躲不过的,即使没有霍康也会有别人。正如赵庭梧那样的男子,一生中总会惹下几桩情债,被仰望,被倾慕,成为他人魂牵梦萦的幻象。   所以每次面对霍康掏心挖肺的表白,她既想吐,又暗自得意。   “可怜的阿康。”   君媚嘀咕:“你活着是个负担,若死了,或许我还会怀念你,多好。”   说完她笑了。   ……   于此同时,意儿与赵庭梧、赵玺、宋敏、阿照等人正坐在县衙三堂的小花厅里,御史告诉他们,霍康肯定还在瓜洲城,城门掌灯前关闭,卯时前开启,昨夜他已张贴告示,发出通缉,城门一开便有官差执画像严查把关,霍康不可能走得出去。   “嫌犯家中有人蹲守,只要他出现便会立刻逮捕。”   阿照道:“如果霍康准备逃亡,一定得带上足够的钱,听说他在城里有间金银铺!”   御史道:“本官查过,猫儿巷的那家银铺早在半年前就关门了。”   “什么?”   “一些黑心商贩在银子里掺铜造假也不算稀奇,掺个三成、四成到顶,也就罢了。可这个霍康人心不足,顾客的细丝白银进来,他用镀银铜器换出去,连一成也不剩,赚得盆满钵满。”御史面无表情:“半年前东窗事发,霍康的店铺被砸,最后闹上衙门,他赔得倾家荡产。”   赵玺咋舌:“怎么会这样?”   御史继续:“本官查到,霍康平日里十分讲究,出门必定打扮成贵公子的模样,又极爱面子,与朋友吃酒狎妓,大多都是他付账。”   “啊?”这下不仅赵玺,连意儿也惊了,御史所言与他们了解到的霍康似乎差别很大。   阿照好笑起来:“怎么他时常狎妓么?”   “不错,算是烟花之地的常客,瓜洲城的青楼没有不认识他的。”   赵玺满脸诧异:“太荒谬了,他不是钟情于君媚,不是个痴情种吗?”   阿照嘲讽:“这年头还有痴情种?”   意儿清咳一声:“看来男人身心分离已经修炼得出神入化,咱们见惯不怪吧。”   赵庭梧转头看她,嘴唇微动,想说什么,但咽了下去。   此刻御史也轻笑:“听我慢慢道来,还有更怪的,话说当日霍康破产,债台高筑,许多人以为他会变成穷光蛋,从此潦倒下去,可万万没想到,他好像在家藏了个聚宝盆,不过几日便还清了债务,虽然失去银铺,但并不耽误他继续出入风月场所,吃喝玩乐。你们说,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众人敛声不语。   “一年前开铺,半年后还债……”   意儿见赵玺自言自语,不知想到什么,恍然大悟,他重重的点头,冷哼一声:“我知道他的聚宝盆怎么来的了。” 第26章   天色渐明, 众人从衙门出来,牵马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前几日我查家里的账本, 发现几笔支出不太对劲,询问烟箩,她的解释可谓滴水不漏。”赵玺气得胸膛起伏:“如今看来,那些银子定是被她挪给霍康,再分摊到别的开销里!我就说修缮花园的用料怎么那么贵,原来家中有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亏我如此信任她,父亲如此信任她, 把赵府的钱都交给她管,这个混账!”   意儿从未见哥哥这般恼过,想来被枕边人欺骗,他一定很不好受。   阿照听得一头雾水, 摸着下巴思忖:“我快糊涂了,那个霍康究竟是烟箩养在外边的小白脸,还是君媚的仰慕者?这三人的关系也太乱了吧?”   意儿见赵玺脸色铁青, 便戳了戳阿照的脑袋:“谁说他是嫂嫂的小白脸?你想什么呢!”   阿照喊冤:“喂, 大姐,你想一想,如果不是情人关系,怎么可能从家里偷那么多钱给他?”   宋敏打开折扇:“这说明我们昨晚的推测不错,楚家母女一定有把柄握在霍康手里, 而且这个把柄还不小。”   赵玺怒道:“等小白脸落网,我要让烟箩跟他当面对质!”   赵庭梧道:“这个时候,官兵全城搜捕,还有悬赏,他能藏哪儿?”   意儿拉住兄长:“我问你, 楚家的宅子还在吗?”   “你怀疑霍康藏在楚家?”   “不知道,咱们过去找找呗。”   “好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阿照说完,就近翻身上马,然后把宋敏拽上去。赵庭梧和赵玺也自顾自的骑上马背。   意儿左右张望,反应过来,仰头瞪他们:“诶,我怎么办?”   “不是教过你轻功吗?”阿照见状乐不可支:“飞着走呀。”   意儿眯起双眼:“死丫头,我要是能飞,现在就跳起来把你踹下去!”   “哎哟,我怕死了。”   这边赵玺见她伸手想要拽自己,赶紧踢踢马肚子:“妹妹快跟上,我在前边等你。”   “好你个赵玺!”她咬牙切齿。   赵庭梧嘲讽:“你这人缘是有多差,混成这样。”   她抱住胳膊,恶狠狠地“哼”了声。   “还不上来?”赵庭梧伸手:“站在大街中央挡着行人作甚?”   意儿努努嘴:“四叔我给你牵马。”   他摇头嗤笑:“你几时变得这么扭捏了?”   谁扭捏?   她抓住马鞍,踩着镫子就要上去,谁知赵庭梧往后挡了挡,说:“马的重心在前面,不知道么?”   意儿稍微愣住,仰头看他,日光照着,瞧不太清楚,但意识到他也正在打量自己,意儿收回视线,走到前头,熟练地跃上马背。   如同跃入一个宽阔的怀抱,蹄子“踏踏”踩着青石板,玉骢一阵摇晃,她抓紧前鞍,因为惯性而往后砸中赵庭梧的胸膛,于是惊呼一声,然后听见他轻轻笑了。   意儿背脊有些僵硬。低头见他勒着缰绳,左手戴玉扳指,黛色的暗纹袖子垂落膝上。   踏花过桥。   她乌黑的长发束起,戴小冠,穿一件天水碧的大袖衫,像染过烟雨的清晨,似晴非晴。   忽然间没了话语,显得尴尬。   好死不死的,肚子忽然咕咕叫起来,好大的动静。意儿自己也吓了跳,一颤,赶紧捂住。   赵庭梧没说什么,喊住赵玺:“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好。”   此刻天色靛青,雾蒙蒙的,街边酒家点着灯烛,卖稀粥和点心。桥头的早市也开了,摊贩们挑着扁担,推着小车,把新鲜的猪肉和牛羊肉送入市集。还有夜里候在城门外的,用太平车和驴车装载小麦面粉,等城门一开便吆喝着进来兜售。(1)   “家里的油饼真香啊。”意儿埋头喝粥,忽然动容道:“我好想哭,太好吃了。”   大伙儿都不想理她。   “赵意儿,你看你吃得一嘴油。”赵玺嫌弃。   “废话,油饼没油还叫油饼吗?信不信我吃完拿你袖子擦嘴。”   “这话都说得出口,真粗鲁,你出门不带手帕,你还是人吗?”   “呵呵,我不是人,你自然也不是,一母同胞嘛,你怎么连自己都骂?”   宋敏扶额,阿照翻了个白眼,赵庭梧摇头道:“真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吃个饭也能吵起来。”   “谁让某些人嘴碎,当了爹还这么刻薄。”   赵玺怒了:“四叔!你看她!”   赵庭梧无奈,清咳一声:“好了,不要闹。”   意儿暗自嘀咕:“这么大人了还告状。”   阿照道:“你们两个嘴皮子这么溜,怎么不去跟楚太太吵?”   意儿一听便摇头:“我不敢。”   赵玺:“我也不敢。”   闲言少叙,意儿用手肘挨他胳膊:“诶,我正想跟你打听楚家的情况,楚太太和君媚为何住进赵府,你和烟箩又是如何相识的?”   “不就在表姑家认识的。”   “啥?”   “我那个岳母啊,惯会交际,不知怎么托关系结识表姑,成了她的牌搭子。熟络之后,她便带烟箩和君媚入府请安,表姑见她们姐妹知书达理,又生得极美,自然喜欢,还说不能糟蹋了清净人家的好姑娘,定要在亲戚里挑选青年才俊与她们婚配才好。”   “青年才俊?谁?”   赵玺瞪意儿一眼:“总之我和烟箩在表姑家的酒宴上一见钟情。至于岳母和君媚,唉,说来话长,她们楚家虽是书香门第,但并不富裕,一直靠着祖上留下的财产度日。我岳父自诩清高,只肯做先生,不愿出去受市侩之气,烟箩告诉我,当时她们家已然是等着坐吃山空的境况。”   阿照咋舌:“这么看来,还挺惨。”   赵玺道:“可不是么,好可怜见的,烟箩说,每次楚太太带她们赴宴,为了打扮体面些,便去外头租赁衣物和首饰。不管筵席上多么光鲜,一回到家就得换下来,为此君媚哭过好几场。”   说到这儿,赵玺心中动容,忍不住向赵庭梧解释:“其实君媚本性不坏,只是以前吃过许多苦,她不想回到过去的日子罢了,四叔你对我们一向很宽容的,请对君媚也多谢耐心吧。”   岂料赵庭梧非但没有听进去,反而不留情面地问:“我什么时候对你宽容了?”   “啊……”赵玺吃瘪,张嘴哽在那儿,转头去看妹妹,尴尬改口:“我是说意儿,四叔你向来偏袒意儿,没错吧?君媚比她还小呢,难道不值得怜惜吗?”   赵庭梧沉默,垂眸抚着茶杯,然后看她:“我有偏袒你吗?”   无缘无故被点名的赵意儿一愣,屏住呼吸:“……没有。”接着掩饰般抓了抓脑门:“那个,楚家的过往还没讲完呢,哥哥怎么越扯越远?”   宋敏见她局促,便笑着附和:“是啊,方才说到哪儿了?”   阿照拿筷子敲碗:“快,言归正传,挑要紧的说。”   赵玺撇撇嘴,叹口气:“好吧,其实我想告诉你们,烟箩嫁给我以后,虽然境况变好了,也能时常接济娘家,但有件事情我不知该如何评价,一个普通人,突然间让他得到一大笔钱财,究竟是福是祸。”   宋敏嗅觉十分敏锐:“怎么,楚老爷做了富家公子的丈人,便抛弃他的清高了?”   “何止于此,简直性情大变。”赵玺越聊越投入:“烟箩跟我说,她们自幼受楚老爷教导,莫要贪图虚荣,那些都是过眼云烟,人得修身养性,还说什么,绫罗绸缎庸俗,山珍海味油腻,他就爱穿布衣布鞋,就爱吃清汤白菜……可是当我和烟箩成亲后,他忽然把这些都忘了,很快沉溺在纸醉金迷、挥霍无度的日子里。这倒也罢,最要命的是,他竟然开始赌博——”   “天,怎么会这样?”阿照倒吸一口凉气,感到难以想象:“他不是说喜欢布衣蔬食,瞧不起穿金戴银的人吗?”   宋敏道:“只是自我安慰的说辞罢了,他并非喜欢粗茶淡饭,而是只能粗茶淡饭。金钱和权力是最容易令人迷失的东西。”   “我明白了,”阿照望向意儿,调侃她:“某人最近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可要小心点儿。”   “你放心,我抠门得很。”   赵玺一拍桌子:“说的没错,岳丈正是被钱给害了,连带着拖累烟箩!起初她背着我拿自己的体己钱给岳丈还赌债,谁知欲壑难填,刚还清又欠下,就像个无底洞,烟箩山穷水尽,心力交瘁,不得已才跟我讲了实话。”   意儿摇头:“那个楚老爷真不是东西。”   赵玺苦兮兮的叹气:“后来我拿出几百两,让她带回去,告诉岳丈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管他。”   “接着说。”   “接着,倒是过了几天太平日子,相安无事,后来有次烟箩回家看望她娘和妹妹,结果又和岳丈吵起来,她一气之下便把岳母和君媚带到赵府,原打算留她们住两天,谁知当晚岳丈竟然卷走家里所有钱,连夜出城,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什么?”   “他跑啥?”   “唉,自然为了躲债。”赵玺亦是深恶痛绝:“我和烟箩说过不会再给他钱,那些追债的多狠啊,砍手砍脚也有可能的,他不逃还能怎样。”   赵庭梧听了这么半晌,颇感无趣:“我怎么觉着楚老爷和霍康的经历十分相似呢,这帮人还真是物以类聚,烂到一处去了。” 第27章   楚家的故事听完, 他们结账离开酒楼,这次意儿抢先霸占了一匹马, 路上走着,她问赵玺:“楚太太和君媚搬入赵府,她们家的宅子就一直空着吗?”   “是啊,反正也卖不到几个钱,烟箩说,好歹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留着也好。”   阿照疑惑:“这倒怪了, 她们以前过得辛苦,那房子里肯定没什么愉快的回忆,留着作甚?”   赵玺“啧”一声:“你不懂,家嘛。”   “我看她们比较喜欢芷蘅院的新家。”阿照轻笑:“入府后她们回去看过吗?”   “没有。”   “我说吧。”   赵玺瞪她。   不多时, 众人来到旧城的一处深巷,问了几个街坊才找到楚家老宅。   阿照仰头望着屋檐繁茂的杂草,好不诧异:“这跟废弃的荒宅有什么区别?你们没有派人打扫过吗?”   “烟箩说, 不必浪费钱财和人力, 反正也不回来住了。”   没有钥匙,意儿让阿照先进去探探,阿照踢墙跃上屋顶,踩着黑瓦打量一番,跳入院中。   意儿扒着门缝往里瞄:“啧啧, 好一个凄冷破败,幸亏不是晚上,否则我可不敢进。”   赵玺拉她:“你不要鬼鬼祟祟的扒人家门缝行不行?”   “我是光明正大的扒。”   “被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你一边儿去,不要给我捣乱。”   不多时,阿照飞身而出, 稳稳落地,她拍打衣服上的灰:“里边到处都是蜘蛛网,昆虫不少,人嘛,鬼影子也没有。”   “我就知道,霍康不在这儿。”赵玺催促:“走吧走吧,抓捕疑犯的活儿让官府去干。”   说着他们几个打算撤了,周遭一户邻里探头探脑,磕着瓜子问:“你们是这家人的亲戚?”   意儿停住脚,热络地笑起来:“是啊,大姐,我哥哥娶了这家的女儿,可不就是亲戚么。”   她一边说,一边揪住赵玺往前推。   那妇人上下打量,忽然眼睛发亮:“哎哟,原来是赵公子啊,几年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记得那时你和烟箩幽会,我还帮你望过风呢!”   赵玺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算来楚太太和君媚搬走两年了,也不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街坊!”   意儿道:“我嫂子说,这里是伤心地,她轻易不敢回来的。”   妇人闻言叹气:“也对,那两个姑娘长得跟仙女似的,原不该生在这种穷地方,她爹又那样……”   意儿走近与她攀谈:“楚老爷走后,当真再也没露面?”   “可不是,音讯全无,丢下孤儿寡母,心肠够狠呐。”   “我听嫂子说,当时和楚老爷吵架,吵得街坊邻居都听见了。”   “当时我在家呢,听到烟箩撕心裂肺,还砸碎了什么东西,楚太太劝也劝不住,那楚老爷啊,从前挺斯文的一个人,自从上了赌桌,把人性都输光了,成日家要钱,不给就闹。”说着直摆手:“那天他们吵完,没多久君媚从外头回来,烟箩便让她收拾东西,母女三人坐车走了。”   “坐什么车?”   赵玺道:“府里的马车吧,有车夫专门负责接送她。”   意儿往后退开两步,左右打量这条巷子:“马车不好调头,应该会等在巷口,对吧?”   邻家大姐笑道:“是的呀,好气派的车子,连毡帘都那么精致。”   意儿问赵玺:“嫂嫂回娘家通常带几个丫鬟?”   “几乎不带,她怕丫鬟回去说嘴。”   “这样啊……”意儿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接着问邻家大姐:“然后呢,楚老爷几时走的?”   “大约掌灯后,我听见他在家里砸桌子摔椅子,发了好大的脾气。”妇人陷入回忆:“街坊都知他乖僻,不敢出声,没过一会儿传来锁门的动静,我和男人藏在门后偷看,见他背着一个包袱,不声不响的走了。等楚太太和君媚回来,发现家里的钱被搜刮干净,人也不知去向,我们帮着找了好几日,全然无用,后来她们母女被赵府接了去,唉,也算因祸得福吧。”   意儿听完,凝神忖度,眉间深拧:“楚老爷把钱拿光,并且打算一走了之,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不忘锁门?”   阿照搭话:“习惯嘛,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赵庭梧上前问:“这位娘子,你可认得霍康?”   “霍康啊,认得,那个清秀的小伙子,常常跑来找君媚的。”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哎哟,好久了……”妇人使劲想:“诶,对了,可不就是楚老爷出走那日吗。”   “什么?!”意儿倏然抬眸,大为吃惊:“怎么他也在?”   “他和君媚出去玩儿,送她回来嘛。”   意儿心里砰砰直跳,一个惊人的假设迅速擦过脑海,像烟雾被风吹散,她不得不退到一旁,扶着墙,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让烟雾重新结成清晰的形状。   邻家大姐有些懵:“这是怎么了?”   宋敏笑说:“没什么,早上吃多了油饼,她不舒服,透透气。”   赵玺看着意儿的背影,对赵庭梧低喃:“四叔,你说这个死孩子,在那儿琢磨啥呢。”   他摇头。   邻家大姐问:“你们各位今日过来是……”   宋敏拍拍阿照的肩:“哦,我和妹妹打算购置房舍,托赵公子帮忙,看了几处都不满意,听说这里空着……”   话音未落,只见意儿急忙走来,杵到大姐跟前,问:“烟箩带楚太太和君媚离开的时候,楚老爷没说什么吗?”   对方被她弄糊涂了:“啊?”   “他们父女吵得那么厉害,烟箩要带走母亲和妹妹,楚老爷就没有阻止吗?”   “这个……我记得没有,他们早就吵完了呀,半天没声响。”   “那霍康是几时走的?”   “跟她们一起啊。”?轻?吻? 小?说?独?家?整?理?   “什么时辰?”   “这哪儿知道呢……不过当时我准备做饭,大概黄昏吧,反正天还没暗。”   “之后楚老爷有动静吗?”   “没呢,天黑了也没点灯,黑漆漆的,我们都不敢问,后来准备睡了,突然听见他摔东西,隔壁的狗直叫唤。”   “除了摔东西,可有谩骂?”   “那倒没有,不过平日里楚太太不给钱,他可骂得很大声。”   问到这里,意儿脑中嗡嗡作响,她深吸一口气,紧攥着双手:“好,大姐,最后请你认真想一想,楚老爷背着包袱离开的时候,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大姐挥手笑道:“看他脸作甚,他穿着斗篷,帽子盖着呢,哪儿看得见呀。”   听完这一连串密不透风的对话,赵庭梧已猜中她的心思,不由得唤了声:“意儿。”   她置若罔闻,垂头扫一圈,从墙边捞起两块石头,走到楚宅门前,用力砸断锁头,然后推门而入。   赵玺不明所以:“里边没人,你进去做什么?”   “找东西。”   “啊?”   宋敏和阿照紧随其后:“意儿,你要找什么?”   她面色有点白,嗓子也略微发颤:“霍康手里的筹码。”   赵玺用扇子挥开蛛丝:“这破院子荒草丛生,你当心被蛇咬,我最怕蛇了。”   院子并不宽敞,灰败的墙壁斑驳点点,野蔓攀附,青苔随地可见。意儿望着面前的几间房舍,决心已定,回过身,用不容置喙的语气:“现在我要请你们把此处当做犯罪现场进行勘查,分组搜索,先从屋内开始,不能放过任何一块地方,之后相互交换,做第二次搜索。”   宋敏点头:“好。”   赵玺愈发糊涂:“什么犯罪?我不懂,怎么勘查?”   意儿道:“你自己待着就好,别乱动。”   “……”   宋敏往偏房去,阿照负责厨房,意儿对她们完全信任,而赵庭梧身为大理寺卿,经手的案子只有比她多的,她自然不敢指挥或质疑。正屋地方最大,他们二人推开门,“嘎吱”一声,像咳喘的尾音,紧接着浑浊的霉味迎面扑来。   意儿抬袖遮挡口鼻,见正前方挂着匾额,题“清晖堂”三字,居中的墙上贴着一幅秋海棠,两旁对联写的是:风搅玉皇红世界,日烘青帝紫衣裳。   意儿默念完,问:“谁的诗?”   赵庭梧道:“南宋四大家,诚斋先生。”   “杨万里?”   “嗯。”他问:“你是怎么考中进士的?”   意儿毫无愧色:“科举又不考诗词。”   外头虽已天光大亮,屋内却明暗错落,因陈设素净,愈发显得森冷透骨。那画下设一张平头案,案上左侧一只五彩双耳花瓶,中间一座屏风,都是半旧的寻常物件。桌凳铺满厚厚的灰尘,柱子之间垂挂帐幔,已褪尽颜色。   意儿怪道:“花瓶应该是成对的,怎么单剩一只?”   “方才邻居那位娘子说,当日听见烟箩和楚老爷争执,还摔碎东西,兴许正是花瓶吧。”   意儿默然点头,赵庭梧往西面的书房去,她则走入东面的卧室。   里间更显幽静,窗前摆着镜台,盆栽早已枯死,灯罩结着蛛网,其余案上不过几只炉瓶和茶具。意儿来到大箱柜前,屏住呼吸,缓缓打开柜门,诡异的嘎吱声令人头皮发麻,不知怎么,她总觉得会有一具腐尸赫然出现,然后把她吓晕过去。   但这个恐怖的预感并没有发生,柜子里只有被褥和衣物,以及令人窒息的浊气。   赵庭梧从书房过来,一无所获:“这边如何?”   意儿摇头,目光转向这间屋内最吓人的拔步床,那玩意儿不仅有四角立柱,更有飘檐与围栏挡板,因而显得封闭压抑,像是摆放“奠”字灵堂,又像一座放大的棺材。   静极了。   赵庭梧撩开鬼气森森的纱帐,除了发霉的褥子什么也没有,一览无余。   “走吧。”他说。   意儿站着没动,强自按捺恐惧,一点一点弯下腰,低头去看床底。   天知道她后背发凉,双脚虚软,那种遍布全身的毛骨悚然,心快要从喉咙跳出来。   “好像,有东西……”   话音刚落,赵庭梧上前,不由分说的捂住了她的眼睛。   “四叔。”她四肢僵硬,不敢动了。   “你等等。”说着,推她转过身去。   意儿听见一阵咣当的响动,梆梆梆,木板断裂,仿佛在拆房子。她实在没忍住,回头一看,原来赵庭梧把整个床板给拆了。   “哪有东西?”他的衣裳全是灰:“自己吓自己,把我也吓一跳。”   意儿里里外外仔细检查,果然,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真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   第二轮搜索,同样毫无进展,她甚至连茅坑也没放过,但那里头早已填土埋实,不存在特别迹象。   如此折腾,五个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意儿坐在堂屋前的石阶上,闷不吭声,歪头打量院落。赵玺用帕子捂住口鼻,方才见她用锄头挖茅坑时已经干呕过,这会儿五官纠结成菊花模样,不断催促:“走吧,我身上痒,到处都是虫子。你啊,回去好好洗洗,至少用香炉薰个三天三夜,连屎都敢挖,看我不告诉爹爹收拾你。”   意儿置若罔闻,拍拍手,准备继续干活:“阿照,你去借两把铁锹。”   “哦。”   “你还要干什么?”赵玺瞪大眼睛:“有完没完啊?!”   她挽起衣袖,先把墙边的水缸推倒,挪去空地,再把枯死的盆景也搬到铺着青石的庭院中央,等阿照拿来铁锹和铲子,她便开始刨土挖地。   赵玺欲哭无泪:“这么个破院子,你究竟想找什么嘛,难道底下埋了珠宝?”   意儿提醒阿照:“挖深一些,浅了不行。”   “好。”   宋敏擦着汗:“意儿,我休息会儿再来帮你。”   赵庭梧坐到石桌前,略歪着,胳膊支起,手撑着脑袋,看她固执的样子,什么也不听,只专注干活。   “四叔,你也不管管。”赵玺气不打一处来:“她这是魔障了吗?”   “没有。”赵庭梧的语气仿佛在唠家常,朝那边抬了抬下巴:“她在找你岳丈的尸体。”   赵玺转过脸,双眼懵懵的彷如痴呆,就这么看着他的好四叔,嘴巴微微张开,半晌后蹦出一个字。   “啥?” 第28章   听到赵庭梧的话, 某人显然被吓得不轻,震惊之下脑中一片空白, 于是反倒出奇镇定。   “我岳丈的尸体?他老人家不是离开瓜洲城了吗?什么时候死的?”   “两年前就死了。”赵庭梧神情淡淡:“没猜错的话,他根本没有出城。”   “怎么可能?邻居不都亲眼看见了吗?”   “他们看见的应该是霍康,毕竟天色已晚,又穿着斗篷。”   赵玺来回踱步,连连摆手:“不对,这事儿不对啊……四叔你说我岳丈死了,意儿却在这里找尸体, 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不懂?还有,我们不是来查杀害喜鹊的凶手吗?”   赵庭梧叹气:“别着急,等找到尸体再慢慢理清楚。”   宋敏按捺不住:“我先来捋一捋。霍康是杀害喜鹊的嫌犯, 由他这条线顺藤摸瓜,牵扯出楚家的往事,所以我们找来这里, 接着从邻居口中得到线索, 意儿推测楚老爷已遇害,而他的死成为霍康这两年来向楚氏母女索要好处的把柄。你先前疑惑烟箩为何挪用府里的银子给霍康开铺还债,现在该清楚了。”   “我不清楚。”赵玺额角突突直跳:“她为什么?”   阿照把铁锹撑在地里,直起背,满头大汗:“我都听懂了, 你还不明白?因为楚家母女杀了你岳丈,还让霍康假扮他出逃,那些银子是给霍康的封口费啊!唉。”   赵玺犹如被雷劈中,脸“刷”的一下惨白:“你们疯了吧,楚老爷是烟箩和君媚的爹啊……”   宋敏不忍再说下去, 赵庭梧亦然。意儿丢下铁锹,从土坑里跳上来,搓了搓手,因为心疼兄长,语气有些迟疑:“哥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楚老爷很可能已经遇害,而且,凶手要么是楚太太,要么是烟箩……”   赵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目光忽然变得陌生而排斥:“我知道她们得罪过你,可你不能用这种弑父灭伦的大罪来报复吧?那是你嫂子啊!”   意儿双眼颤动,当即怒吼:“赵玺!”   阿照叉腰骂道:“我看你才疯了,居然这么说你妹妹。”   赵玺抬手指过去:“你们一个个的,空口无凭,张嘴就来,到底谁疯?好啊,不是要找尸体么,挖了半天,尸体呢,我岳丈呢?化成骨灰了吗?”   意儿狠狠瞪他一眼,懒得搭理,继续埋头挖地。   赵玺抓住赵庭梧滔滔不绝:“四叔你说句公道话,她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放着霍康不抓,赖在这里挖人家的院子,简直莫名其妙!我看她做官做傻了,没有人证物证就给人家套上弑父的枷锁,安的什么心!”   “这不就在找证据吗?”   “哼,行啊,我看她能搞出什么花样!”   赵庭梧起身出门,让隔壁的大姐帮忙,在附近雇几个壮汉,让他们沿着院墙内没有铺石块的地方挖。   彼时已近正午,烈日高照,意儿汗如雨下,脸颊发红,蔓延到脖子,她双臂累得毫无气力,腰背更是酸痛之极。   “他娘的,”连阿照也喘个不停:“怎么铲土比练武还累。”   邻家大姐端来茶水,意儿和阿照咕噜咕噜的灌,三两下便喝光。   “你们为何弄成这样?花猫似的。”   “你问她啊。”赵玺烦躁地驱赶蚊子。   大姐又打来两盆清水给他们洗脸擦手。   “别站在毒日头底下了,到我家坐着休息一会儿。”   意儿用湿帕子擦拭颈脖:“不用,我要在这儿看着,某些人是大少爷,千金贵体,还是请他歇着去吧。”   赵玺自然巴不得立刻回府才好,但为了出一口恶气,为了亲眼见证她的荒谬猜测被推翻,今日非要让她低头认错才行。   “哼,好好的院子被你们挖出两道三尺宽的深坑,怎么,养鱼吗?”   不多时,那几个汉子慢慢停下,左右打量,似乎已无处施展。   意儿坐在石凳上,流着汗,一言不发地摇折扇。   赵玺冷笑:“你不是信誓旦旦的说我岳丈被杀了吗?在哪里?”   宋敏安抚意儿:“或许尸体被事后转移,也未可知。”   但她依然坚持自己的判断:“不,我先前观察过这些杂草和苔藓,泥土很久没有翻新过,除非他们在杀人之后不久便挖尸转移,但你知道,尸体埋入土中,通常需要三五年才会发生白骨化,难不成烟箩和君媚会转移一具爬着蝇虫的腐尸吗?再者,若要避开周围的邻居,更是难上加难。我想,这座宅子荒废至今,大概也是烟箩有意为之,她怕外人住进来,可能暴露藏尸的秘密。”   赵玺听得气笑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睁眼瞧瞧,现在跟抄家似的,楚宅已经被你掘地三尺,连犄角旮旯都翻遍了!”   意儿手指敲敲石桌:“谁说的,还有这儿呢。”她当即起身,指挥汉子们:“把桌凳搬走,继续挖。”   赵玺忍无可忍:“赵意儿,我真的对你很失望,你实在太过分了!”   “我也失望,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脑子没有一点长进。”   他冷笑:“好,行,你厉害,你是青天大老爷,独断专行惯了,既如此,待会儿你自己回去向烟箩解释,我就不奉陪了!”   赵玺扭头就走。行至大门前,听到四叔急促地喊了声:“意儿。”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赵庭梧站在新挖的土坑前,告诉大家:“找到了。”   周遭的汉子吓了一跳:“啊、那是啥东西?怎么有死人呐?!”   意儿大步走近,目光直勾勾的,紧盯住地下若隐若现的瓷片和那具深褐色的骸骨,死者身上的衣物尚未腐烂,能明显看出织锦花样。   她急忙制止:“别挖了,拿小铲子来,不要破坏尸体。阿照,通知衙门,让仵作把家伙带齐。”   “好,我马上去!”   意儿一瞬不瞬地注视坑底,同时手上的动作十分利落,挽起袖子,观察道:“衣裳和鞋子都是男装,从骨骼判断也应该是男性。”   赵庭梧见她竟然顺着边沿跳了下去:“你做什么?”   意儿站在坑内,比对自己的身长,约莫到她腰部:“埋葬深度超过三尺,不算浅埋,瓜洲城气候潮湿,尤其梅雨季节,降水频繁,又没有棺材隔绝空气,死者身上的衣物还能给幼虫提供保护,使之活动能力加强,从而加速腐败的过程。”   她说着,拿小铲子轻轻翻土:“尸体呈部分白骨化,部分皮革样化,毛发指甲脱落,根据本地的环境、气温、土质、昼夜变化等因素判断,死亡时间大概在两年前。”   赵庭梧蹲下来,指了指:“那儿有只束发冠。”   “哪里?”   “头颅上方。”   意儿刨开土,将其挖出,赵庭梧脱下氅衣,用来盛接证物。死者头发虽然还在,但由于头皮腐烂,已分离脱落,那只束发冠乃偃月式琥珀小冠。   接着她又从死者的手指间找到两枚金戒指。   “再看看那些碎瓷片。”   “哦。”意儿依言拾起几块大的:“彩釉,带双耳,似乎和堂屋案上的是一对。”   赵庭梧见她汗流浃背,脸颊晒得通红,不禁锁眉:“先上来吧,没见过你这么喜欢亲手验尸的县官,等到了新地方入职,恐怕仵作没有用武之地了。”   “我并非喜欢,而是忍不住。”她摊开两手:“你看,死者就在眼前,不检验的话,我心里痒啊。”   赵庭梧拉她上来,谁知她又立刻跑到隔壁要了两张竹席,铺在院子里,接着和宋敏一起拾捡瓷片,再将遗骨从坑底抬出,摆放在席上。   官府的人赶到时,楚宅外已围聚不少百姓,驱逐而不散,有的甚至拿梯/子趴在院墙张望。与此同时,蜚语流言迅速传开。   意儿和仵作将死者身上的衣物逐层脱取,因腐败,尸体面容已无法辨认,又因白骨化与皮革样化,某些地方露出森森白骨,某些地方只剩一层深褐色的皮。她先前挖的那些坑窖正好可用,窖中用木柴炭火烧煅,把坑烧红,接着灭掉明火,用好酒二升、酸醋五升浇泼,乘热气将尸骨放入坑内,再用草席遮盖,此为蒸骨之法。   待一个时辰后,坑内冷却,拿去草席,扛出尸骨。   意儿手执红油伞,仰起头,眉尖微拧,望着碧空如洗,烈日灼目,心中感叹:真是个验骨的好天气。   “大人,让我来检验唱报吧。”她主动请缨。   御史抬手:“赵大人请。”   她走到竹席前,迎着太阳撑开油伞,遮罩尸骨,仔细验看。   “枕骨处显出红色纹路。”   “什么?”赵庭梧闻言大步上前,捧起颅后那块白骨,照着阳光端详枕许久:“果然有血晕,死者生前头部曾遭受击打,很可能是致命伤。”   意儿端来墨汁,涂抹于枕骨,待墨汁干后,表面洗净,仔细观察,但见墨色浸入,伤痕愈发明显:“有骨裂的迹象。”   赵庭梧道:“从牙齿磨损程度和双侧耻骨的结合面来看,死者约莫四十五岁。”   正当此时,趴在院墙上的人指着证物道:“那不是老楚的金戒指吗,他以前成天戴在手上显摆!”   不知怎么,庭院里的人都没了声响,宋敏和阿照望向呆滞的赵玺。   其实从挖到尸骨的那一刻,大家基本确定这就是楚老爷,但为了严谨和程序,依然按部就班的做完检验,宋敏也完成验状,御史命公差将证物和死者带回衙门。   “听闻楚老爷两年前躲债出走,连夜离开瓜洲城,人尽皆知,可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他竟然早就被杀,还被埋在自家院子里。”御史拿着周遭邻居的证词,向众人道:“看来本官得请楚氏母女到衙门坐坐了。”   意儿不知怎么,忽然情绪低沉,没有吭声,赵庭梧问:“霍康还没抓到吗?”   “没有,这人贼的很,也不知是否有同党将他藏匿起来。”   宋敏思忖着,问:“赵府搜过吗?”   “你怀疑他还在赵府?”   “有可能。”   赵庭梧道:“早上出门前我让周升留在家里,协助大哥搜查内宅,如果有情况,他会通知我。”   说着话,众人准备离开楚宅,赵玺落在后面,泄气一般,垂头丧耳,只听他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 第29章   意儿记得, 她曾经在面对温慈这个杀人凶手时,生出恻隐之心, 不仅因为温慈是个孩子,更因她自幼被亲生母亲虐待,扭曲了心肠,虽可恨亦可悲。   而今时今日,她再次感到纠结,甚至愧疚,全是因为赵玺的缘故, 她不想看到哥哥深受打击的模样。   于是意儿朝御史拱手恳请:“大人,能不能暂时别把楚氏母女传上公堂,让我先回去问一问。”   “这个恐怕不行。”御史明言回绝:“但我愿意先听听你的推论,这两起案件相互关联, 我想你大概已分析出其中的因果逻辑,本官愿闻其详。”   意儿垂下眼帘,精神低落, 并没有什么心思:“我毕竟是赵家的人, 按理应该避嫌。”   这时赵玺轻笑了声:“怎么你现在才想起自己是赵家人吗?方才找尸体时,我看你气势汹汹的,还以为早忘了。”   阿照倏地扭过头,上下瞥他:“喂,我们为了找出真相而已, 她姓赵又怎么样,难道只讲情分,不用讲律法了吗?”   赵玺白着脸胸膛起伏:“那具尸体如果是别人挖出来的,我无话可说,可为何偏偏是她!”   意儿原本抱有几分同情, 然而眼下见他如此,立刻心硬起来:“我只不过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哥哥怕是戏文看多了,举止也学得夸张做作,‘为何偏偏是她’!你当在戏台上呢?唱的哪一出啊?”   赵玺被她这番话怼得脸色又红又白,意儿自小惯会嘲笑他优柔寡断,感情用事,他又确实满腔热血容易浮夸……   “好、好一个铁面无私的赵大人。”赵玺抬手指着她:“现在烟箩她们就要被押到公堂听审了,你满意了吧?!”   “我有什么满意的?”意儿厉声道:“你觉得我心胸狭隘、心肠歹毒,只因和楚家母女有过节,所以巴不得她们遭殃,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两人吵着吵着,越靠越近,意儿仰头恶狠狠地瞪他,一字一句:“你就是这个意思。”   赵玺张口结舌:“我懒得跟你说!”   意儿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向御史拱手,中气十足道:“大人,我很愿意跟你谈谈我对本案的推论。”   “那好,请各位随本官回衙门,有任何想说的,大可畅所欲言。”   于是众人又来到县衙三堂的小花厅,赵玺硬着头皮跟在后头,他不知该回去通知烟箩,安排她们即刻离开瓜洲城,还是让官府查明真相……其实他何尝不想知道真相,何尝不想弄清楚楚家发生过什么,烟箩那么温柔的女子,君媚那么娇弱,楚太太连杀鸡都不敢看,她们怎么会……杀了岳父?   “事情从楚老爷遇害那日说起。”意儿的声音拉回赵玺的注意力,只听她道:“那日烟箩回到娘家,与她爹发生争执,可以猜测楚老爷滥赌成瘾,死性难改,又欠下赌债,于是令她崩溃,在盛怒之下,烟箩和楚太太用花瓶砸向楚老爷头部,将他至少砸晕过去,所以邻居没再听见动静,以为他们争吵结束。”   话音落下,赵庭梧轻轻笑道:“意儿你是不是过于谨慎了,楚老爷的尸体除了颅骨骨裂以外,并未显示其他伤痕,死因可以确定为受钝器击打头部造成重伤而死。”   阿照拳头抵着下巴思忖道:“过了这么久,尸体基本只剩下骨头,就算有其他外伤也未必能看得出来吧?”   赵庭梧问:“比如呢?”   “比如……勒死?用刀砍死?或者捂死?”   他道:“暴力绞勒颈脖,会造成舌骨骨折,捂死会有口鼻歪斜或扁压的迹象,窒息而死的,牙齿可能出现浅棕红,称作玫瑰齿。并且,尸体并非只剩骨头,而是呈部分皮革样化,那层皮可以保留损伤形态,可死者身上并未发现异常现象。”   阿照被说服:“哦……好吧。”   意儿瞥了眼赵玺,继续说道:“之后没多久,君媚和霍康从外面回来,他们合谋商议,将尸体埋在院子里,然后演了场戏,烟箩带楚太太和君媚去婆家小住,等入夜之后,霍康偷偷溜回来,做出楚老爷还在的假象,砸东西,发脾气,但偏偏不敢出声,因为霍康太年轻,与楚老爷的声线差距太大……”   阿照点头:“难怪邻居说楚老爷一直不吭不响的,天黑了也没点灯。”   宋敏道:“不错,按照他死缠烂打的泼皮性子,竟然任由妻女离开,连一句话都没有,确实不合常理。霍康走时,特意把门锁上,是怕周围邻居进去发现不对劲,尸体埋在地里,初期腐烂的阶段就算尸臭传不出来,那块地上也会有很多虫子。”   “没错,”意儿接话:“等过了几日,君媚和楚太太回来,佯装发现楚老爷失踪,并叫上左邻右里四处找寻,算是把戏做足,跟着所有人都认为楚老爷为了躲债抛妻弃女,一走了之了。”   御史闻言缓缓点头:“于是霍康和楚家母女变成一根绳上的蚂蚱,接下来的两年,他改头换面,如花花公子般,出手阔绰,纸醉金迷,甚至开了家银铺。”   宋敏分析道:“霍康原本一无所有,靠着女人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根据先前掌握的信息可以得知此人极爱面子,而且一心想当老板,不愿老老实实做工挣钱,可他偏又没有经商的能力,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让烟箩偷钱给他还债。我猜这两年他们之间一定累积了不少怨气,霍康贪得无厌,与楚父并无二异。”   “是了是了,”阿照忙道:“这种人非常可怕,以前咱们见过不少杀妻杀情人的案子,那些男的一无所有,将身边的女人视为浮木,抓住便不肯松手,一旦对方想要逃离,他们穷途末路,烂命一条,什么事做不出来!”   意儿道:“君媚始终瞧不上霍康,想必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所以当君媚决心和别的男人远走高飞,甚至不惜自毁清白达到目的,可想而知,霍康会有什么反应。”   宋敏接阿照的话:“更何况那位男子高官厚禄,与霍康云泥之别,他受的刺激不小,很可能因此做出极端的举动。”   赵庭梧歪在椅子里,手指轻轻敲点扶手,半磕着眼皮瞥她们。   意儿道:“他在假山杀死喜鹊,一为泄愤,二来可以给君媚找一点麻烦,打乱她离开瓜洲城的计划,再则,他手里捏着楚家母女的把柄,以为她们定不敢将他供出来,谁知,君媚与烟箩失和,为了摆脱霍康,竟不管不顾,当真将他供出。”   阿照啧啧两声,摇头叹道:“由此也可推出,楚老爷并非死于君媚之手,所以她压根儿不怕霍康落网。”   案情梳理至此,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可此时意儿却道:“各位别忘了,我们方才说的那些只是推测,目前还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杀害喜鹊的凶手就是霍康。”   阿照道:“那支留在现场的金步摇呢?”   “君媚说,步摇给了霍康,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词。至于楚老爷……”   “赵大人不必担忧,”御史道:“本官自有审讯的手段,眼下最要紧的是抓住嫌犯霍康……”   一语未了,忽然从衙门外传来持续而沉闷的击鼓声,“咚咚咚咚”,穿透重重叠叠的厅堂,令人不觉精神紧绷。   “大人。”衙役进门。   “怎么回事?谁在敲鸣冤鼓?”   “一个青年男子,”衙役回道:“他说他是霍康。”   “霍康?!”   御史旋即起身前往大堂,意儿赵庭梧等人面面相觑,同样颇为震惊,他们集体跟去大堂,立在暖阁的大屏风后,但见御史端坐于案前,敲云板升堂,三班六房随衙,远远的,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被带进来,他面容清秀,约莫二十五六岁,见了御史如同见到救星般,双腿发软,猛地跪下去,带着哭腔道:“大人救命!”   两旁皂隶排列,如罗刹,噤声侍立。   “堂下何人,为何击打鸣冤鼓?”   “小的霍康,正是衙门通缉的嫌犯。”   “你是来投案自首?”   “对……啊不对,小的来请大人主持公道,有人要杀我!”   “谁要杀你?”   “是……”霍康低头咬牙,似乎还在犹豫:“是赵府的亲家,大公子赵玺的岳母,楚太太!”   赵玺额角冒汗,听见自己名字,眼皮抖了抖。   阿照小声嘀咕:“这个霍康想搞什么花样?”   宋敏道:“不急,听听他怎么说。”   御史先不问话,只命他仔细道来。这霍康似乎受到不小惊吓,抹两把眼泪,擦干脸上的汗,哽咽道:“昨日赵府开宴,我扮成小厮混进去,原打算找楚君媚谈事,自从她搬入赵府,想见一面也难,楚太太和楚烟箩不许我明目张胆的露面,若有事情商量,便装作楚太太娘家的远房侄子,从后门找婆子传话,静静悄悄的入府……”   “等等,”御史打断:“既如此,你昨日为何扮成小厮才混进赵家?让人传个话不就行了吗?”   “不成的,”霍康紧抿着嘴,僵硬地摇头:“前两个月,因索债逼死东街鞋匠李老头,烟箩怕官府查到她这里,已经许久不肯见我了。”   “什么?你是说楚烟箩放私债,还逼死了人?”   话音未落,赵玺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立在公堂上,怒气冲冲的指着霍康:“你这阴鸷歹徒,休要胡说!我娘子深居内宅,极少出门,她怎么会在外面做这种勾当!”   霍康见着他一愣:“大公子……我没有说谎,早在两年前她便指使我放私债,而且每月五分起息,我提醒过她,朝廷规定不得超过三分,这么做是违禁取利,可她只说楚太太和君媚开销大,钱不够用,叫我就按五分算。那李老头去年借了三十两银子,原打算给他儿子娶妻盖房,再置几亩田,好过日子,谁知他儿子突然患病,媳妇没娶着,治病治得倾家荡产,最后人也没了……”   霍康说得直掉眼泪:“我将此事告诉烟箩,请她高抬贵手,别叫李老头还债了,他古稀之年,老来丧子,实在拿不出这个钱……可烟箩却说,她放债不是为了做善人,谁没有个难处,……都怪我,当日去李老头家略坐了会儿,他让我宽限一日,我应了,谁知当晚他竟然上吊自尽……我是个畜生啊,为了几十两银子逼死一个老人……”   赵玺手指发抖:“你……不可能!烟箩断不会如此!”   霍康跪在那儿,挺直腰背与他对视:“赵公子,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除了放私债,烟箩还让我在猫儿巷开过一间银铺,用的是你们赵家的钱,她怕公账被查,要我务必尽快回本,可我哪儿懂什么快速牟利之法,只能听她的,用镀银铜器骗顾客的银子!”   意儿与宋敏对视一眼:“好家伙,他把自己完全摘干净了。”   阿照拧眉思索:“我觉得他不像说假话。”   赵庭梧轻声道:“这下有趣了。”   霍康朝上座磕了个头:“大人可知我每日做贼心虚,战战兢兢,这种黑心的买卖简直伤天害理!果然不到半年,那些铜器发霉发绿,全都现出原形,顾客们追上门来,几乎把我打个半死……”   “后来呢?”   “后来,烟箩只好拿钱摆平,我劝她脚踏实地的做点儿什么不好,偏要干这些勾当,她不听,没过一阵又打起典当行的主意,让我找人合伙开当铺,原本快谈成了,可惜撞上李老头的事,便暂且作罢。”   御史问:“你找了谁合伙开当铺?”   “刘员外的公子。”   “员外的公子?你们如何相识的?”   霍康垂头丧气:“不就是这两年交际应酬来的,烟箩为了做生意,让我打扮成有钱人,成天陪那些老板、公子吃酒打牌,我真的身心疲惫,若非为了君媚,我早就去乡下享清闲了。”   “你在乡下有产业吗?”   “我自己的钱,买几亩田地还是够的,以前我和君媚约定好,等有钱了,一起离开县城,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过世外桃源的神仙日子。”霍康说着,目光变得暗淡:“君媚自小便是个极单纯的姑娘,心地善良天真烂漫,可自从沾上赵家,她渐渐变得虚荣、势利,这两年我都快不认得她了。”   赵玺冷笑道:“你可真是巧舌如簧,惯会颠倒是非!什么君媚与你有过约定?我从未听她们提过你半句!”   霍康亦冷笑:“呵,我是她们的影子,是她们在赵府外的左膀右臂,你不知道,证明她们防着你啊,笨!”   御史拍响惊堂木:“休要争吵,供词真假本官自会查验,霍康,你先交代清楚,昨日在赵府都做了些什么,仔仔细细的说来。”   他颔首道:“是,大人,小的定会交代个清清楚楚。”   …… 第30章   霍康跪在堂上, 背脊挺直,先前的惧怕已逐渐消散, 他不紧不慢地讲述昨日发生的种种,屏风后的几人屏息凝神,尤其意儿,等着听他如何推翻她的猜测。   “那时将近正午,我溜进芷蘅院找到君媚,告诉她,我不想再帮烟箩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贪欲是个无底洞,迟早会自食其果,我请求君媚跟我走,不要留在赵府, 越陷越深。可她极其冷漠,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我,还说楚太太已经为她觅得佳婿, 她不可能跟我走, 她要去京城做诰命夫人。”   “我深知楚太太是个怎样荒唐的娘,她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攀龙附凤,可谓费尽心机、用尽手段!当初烟箩能嫁给赵公子便由她一手谋划,甚至不惜让烟箩未婚先孕,只要能把女儿嫁入豪门之家, 尊严和脸皮都可以抛掉,君媚就是被这种母亲教坏的。”   “于是我不放心,留在赵府徘徊,果然,下午听到风声, 君媚竟然被她送上了大理寺卿的床!”霍康紧攥双拳,眼眶发红:“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姑娘,就这么被她娘给毁了!我心如刀绞,想找她们问个清楚,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等到入夜,我躲在芷蘅院,终于等到君媚回来,没曾想却听见她们母女三人争吵,这才知道赵府出了命案,有个丫头死了,烟箩竟然提议把一切推到我身上!”   闻言,赵玺骇然睁大眼,御史蹙眉,思忖片刻,问:“你下午留在赵府,都去了哪些地方?”   “就在芷蘅院附近,掌灯后我趁丫鬟们不备,溜进君媚房里躲着。”   “那支金步摇呢?”   “什么金步摇?”霍康不解。   御史倒吸一口凉气:“楚君媚说,中午给了你一支步摇,当做这些年的犒劳。”   “她何曾给过我什么?”   御史屏息默然片刻:“那么你在房里偷听到了什么?”   霍康渐渐有些激动:“我听见楚太太问君媚是不是把我供了出来,她说,怕什么,反正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如今没有证据,若被揭发,大可以推到霍康的头上……”   “那件事情所指何事?”   霍康低头沉默,咬了咬牙,豁出去般:“她们母女三人的秘密,两年前,楚烟箩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   话音落下,偌大的公堂一片死寂,过了片刻,御史厉声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尸体是我帮她们埋的,就埋在楚宅东南角的石桌下,大人可以随时派人查验!”   赵玺一脸呆滞,愕然张着嘴,指着他发不出声。   阿照骇道:“烟箩杀的?!我以为是楚太太……”   意儿眉头紧锁,抱着胳膊一瞬不瞬地盯着霍康。   御史抬手:“你继续。”   “当日,我和君媚在外面玩儿,回到楚家,看见楚老爷倒在堂屋,花瓶碎了一地,楚太太直哭,问我该怎么办,烟箩说她爹该死,留着是个祸患,她要在赵家立足,不能有这么个滥赌的爹。”霍康娓娓道来:“先前她已经替楚老爷还了不少赌债,最后瞒不下去,告诉了赵玺,这对烟箩来说已经是个不小的打击,她不想让赵家人知道她爹如此不堪,可是还有更绝望的,楚老爷竟然把赵玺给他还债的几百两又拿去赌,输个精光,烟箩忍无可忍,用花瓶将她爹砸死……我能怎么办,除了帮她挖坑掩埋尸体,还能怎么办?”   “接着烟箩和楚太太商量,如何把这桩命案隐瞒下来,她们想过放火,做成楚老爷醉酒不甚烧死自己的假象,可头上有伤,怕仵作验出,所以她们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尸体消失。”   霍康缓缓摇头:“女人撒起慌来多可怕啊,简直滴水不漏,之后商量出对策,我陪她们演了出戏,烟箩带楚太太和君媚回赵府,等到了晚上,我按照计划偷偷溜回楚宅,把桌子椅子都砸了,闹出动静,让邻居以为楚老爷还在,然后穿上斗篷,背着包袱,大摇大摆地走出巷子,如此,所有人都以为楚老爷离家出走了……半个月后,君媚和楚太太被接进赵府,真可谓一石二鸟,哦不,一石三鸟,时至今日,她们还想将此事嫁祸与我,把我也除掉!”   御史问:“你觉得,她们为何想要除掉你?”   霍康自嘲一笑:“或许为了找个替死鬼,把丫头的死推给我,如果这样,她们怕我供出楚老爷的秘密,所以索性一并也推到我身上吧,而且还想到黑市买凶除掉我。呵呵,其实如果没有听见这个计划,我不会供出那些陈年旧事,为了君媚,要我顶罪我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可是……真没想到,连君媚也要我死!她好没心肝……”   御史略思忖一二,又问:“你说你藏在楚君媚的卧房,具体什么地方?”   “床底。”   “什么?床底?”   “是。”   御史皱眉:“藏了多久?”   “一整夜。”霍康淡淡道:“次日天亮我溜出芷蘅院,那时府内上下到处在搜人,我害怕,赶紧逃离赵府,出来以后才发现自己被全城通缉,看来我已变成嫌犯,原本也犹豫过,想一走了之,可……思索再三,还是自首好了,省得被君媚的杀手找到,客死他乡……”   御史道:“你一开始不是说楚太太要杀你吗,怎么变成楚君媚了?”   霍康张张嘴:“不,君媚都是被她娘和姐姐教唆才这样的,我不怪她。”   至此,御史看了看书吏,旋即发出牌票,命官差前往赵府提楚太太、楚烟箩和楚君媚三人立刻到衙门投文听审。   意儿抱着胳膊倚靠墙壁,问:“敏姐,你怎么看?”   宋敏慢慢剥开折扇,思忖道:“依霍康所言,楚老爷乃烟箩所杀,而君媚并未将步摇赠予他,喜鹊也并非被他杀害,如此说来,楚太太很可能是凶手,昨夜她们的供词是早有预谋的栽赃,企图让霍康做替死鬼,同时还想买凶灭口?”   意儿锁眉道:“可这说不过去,若楚太太和君媚早串好供,为何她们二人没有统一口径?另外,喜鹊被害时,烟箩和君媚都在自己房里,有丫鬟作证,如果那支金步摇没有送给霍康,那么只能是在楚太太手里,可她去见喜鹊,带着步摇作甚?”   阿照道:“会不会是她原本打算见完喜鹊再把步摇还给烟箩,可是杀人时不小心落在了现场?”   “如果她发现步摇遗失,一定会立刻返回现场拿走这个证物的。”   阿照又问:“那,会不会是故意留下步摇,栽赃给霍康?”   赵庭梧道:“不可能,用这种曲折的方法栽赃,太蠢了,等同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她们事先并不知道霍康会混进赵府,也不知道我会下令捉拿喜鹊,事发突然,如何未雨绸缪?”   意儿道:“我也更倾向于喜鹊是被临时起意所杀,她身上没有外伤,如果单凭楚太太自己的力量,不太可能活活把她按在池边溺死,你们想想,一个是养尊处优的中年妇女,一个是做惯体力活的年轻姑娘,若打起来,至少两败俱伤吧?谁死还不一定呢。”   赵庭梧道:“你们有没有发现,方才霍康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意儿忙道:“他说自己藏在君媚房里,偷听到她们的谈话?”   “嗯,对。”   阿照忙问:“怎么,哪里奇怪?”   赵庭梧道:“他说,听见楚太太询问君媚,是不是当真把他供了出来。”   意儿道:“这恰恰证明,楚太太和君媚没有提前串供,她们面对审问时各执一词也是真实的反应,而我们最初的推断很可能就是真相。”   阿照使劲回忆:“我们最初怎么推断来着?”   宋敏想了想:“……君媚与烟箩失和,所以毫无顾虑地将霍康供出,而楚太太因为有把柄在霍康手上,反倒替他开脱。”   意儿点头:“至于这个把柄是什么,此刻也很清楚了。”   赵庭梧道:“霍康撒谎,怕被拆穿,所以假话里掺着真话,可一不小心就露馅了。”   阿照道:“这么说来,喜鹊还是他杀的?!”   宋敏道:“楚太太确实没有杀害喜鹊的动机,如果她们当真计划买凶除掉霍康,自然也不会在府里亲自动手杀一个丫鬟,同样的,若想用丫鬟的死栽赃给霍康,更是多此一举。”   正说着,赵庭梧望向屏风外,出声提醒:“她们到了。”   楚家母女三人被带上公堂,此时衙门外已围聚不少百姓,这些看客们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几乎挤入头门。好在离得远,中间隔着仪门和两个院落,所谓天下公门深似海,并非虚言。   御史先留下楚太太一人听审,将烟箩和君媚打发至仪门处等候。   “霍康已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楚老爷的尸骨也从楚宅院内挖出,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楚太太绞着双手,紧咬下唇,含泪点头:“好,我说、我说……当日烟箩回家,因为赌债的事,和她父亲吵了几句,闹得很不开心,后来霍康送君媚回家,听到我们埋怨,他便冲入房内,当时老爷躺在床上睡觉,他竟然扣住他的头,使劲儿往床榻砸,然后、老爷就……”   御史闻言,眉心拧成川字:“你是说,霍康杀了楚老爷?”   她掏出帕子掐眼泪:“不错。”   此时意儿和宋敏小声讨论:“如果是头部撞击床榻而死,为何要把碎花瓶和尸体一起埋了?”   “她在说谎。”   那边御史道:“这倒奇了,既然他杀了你丈夫,你怎么没报官?”   “因为楚丹青他滥赌,我们全家都快被拖死了!我的大女儿好不容易嫁得如意郎君,可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把女儿当作摇钱树,专管伸手要银子,我们实在负担不起啊,再这么下去,我和女儿都会疯的,所以……所以霍康杀了他,我心里并不怨怪,反而觉得松一口气,又怎么会报官呢。”   御史用力揉了揉额角:“然后呢?”   “然后他把老爷的尸体埋在院子里,让我们先回赵府,后面的事情都交给他,他自会处理。”楚太太哽咽道:“我承认我错了,不该一时心软,养虎为患。楚丹青死后不久,姑爷把我和君媚接入赵家,起初我们对霍康是很感激的,毕竟他为了我们才犯下杀人的罪,那孩子又是我看着长大的,其实和半个儿子没什么差别。可后来没过多久他便露出本性,隔三差五上门要钱,少则数十两,多则数百两!他拿着那些钱在外头花天酒地,冒充公子哥儿,挥金如土,甚至开银铺卖假货,最后赔个精光。比起我家老爷,他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太太又恨又气:“后来我们得知,他竟然在外头放私债,还逼死了人,我和烟箩商量,不能继续纵容下去,于是挑明了告诉他,今后大家各走各路,不会再给他一个钱!可他哪里肯罢休?不但用老爷之死威胁,还时不时混进赵府纠缠,我曾想过报官,但……总下不了决心!”   御史翻开案牍,问:“为何?”   “大人,我……我怕坐牢,当年包庇霍康杀人埋尸,事情过了那么久,我也怕他反咬一口,栽赃给我们可怎么办?”   御史道:“昨夜你对赵大人交代,那支累丝金步摇被你用来收买喜鹊,对吗?”   楚太太急忙否认:“不,君媚早在中午前便将那支步摇送给霍康了,我那么说只是被喜鹊的死吓着,情急之下又怕霍康被抓,暴露两年前的事……”   御史翻出另一份供词:“你的小女儿楚君媚说,去年,霍康为她开了间银铺,可方才你却说,那间银铺是霍康用你们的钱开的,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楚君媚不知道他一直找你们要钱吗?”   楚太太闻言重重叹气:“她知道的,可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脑子不清楚,喜欢营造一些不切实际的幻象,宁愿相信霍康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太喜欢她。霍康也一样,他必定将自己描述成清清白白的痴情郎吧?其实他爱的是钱,对君媚只是不甘心和占有欲在作祟,这些年轻男女总需要情情爱爱装点自己,否则就像白活似的。但事实上根本没人那么爱她,他也没那么爱别人。”   御史听得头疼,摆手道:“行了,你暂且退下,来人,带楚烟箩上堂!” 第31章   没想到楚太太对君媚和霍康之间的纠葛竟有如此看法, 宋敏不禁轻叹:“何止年轻男女如此,中年人也需要情爱装点, 这个与年龄无关,是性格问题。”   意儿道:“咱们以前办过一桩家产纠纷案,那对夫妇四五十岁,妻子与他人有染,被丈夫发现,给打了一顿,亲戚劝他们和离, 男方不肯,女方也黏黏糊糊的,认为他是因为太喜欢自己,所以才死活不愿意与她分开。”   阿照接话:“结果那男的只是舍不得钱, 他比女方小好几岁,吃住都靠她,被戴了绿帽子以后, 仿佛占了天大的理, 半年内对他妻子几次动手,把最低劣的一面全暴露出来,女方被打得受不了了才终于告上衙门,那男的还想分走大部分家产,不断上诉, 可难缠了。”   说话间烟箩被带上公堂听审,接着是君媚,她们姐妹二人的供词与楚太太一致,咬定霍康是杀害楚老爷的凶手,至于喜鹊, 除了从那支遗留在现场的金步摇判断凶手为霍康,别的她们一无所知。   “你为何把你姐夫和姐姐的定情物送给霍康?”御史问君媚。   “我没有那么多现银子,正好那步摇在手边,所以就给他了。”君媚面露厌恶之色:“这两年我被他缠得透不过气,虚与委蛇够了,做梦都想甩干净,昨日我跟他把话说开,让他死了那条心,别做梦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瞧瞧他算什么东西。”君媚一口气骂完:“接着我便拿金步摇打发他,叫他赶紧滚,别在府里坏我好事。”   “你把步摇给他时,有人看见吗?”   “没有。”   御史便传霍康上来,让他们对簿公堂,意儿等人也现身旁听。   两桩命案,两条人命,认了便是死罪,双方心知肚明,于是各执一词,唇枪舌剑,嘴巴如炮仗般轰鸣,火花四溅。   君媚得知霍康整夜躲在自己床下,险些当场作呕,惊恐地指着他:“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真叫人恶心!你应该去死!”   霍康睨着她,笑得阴沉:“好哇,枉我对你掏心挖肺那么多年,你竟然想让我死,你们这一家子都是蛇蝎心肠烂货!见了有权有势的男人便往上贴,春香楼的婊子都不如你们下贱!”   楚太太骂道:“姓霍的,你拿着我们钱吃喝嫖赌,在外边充大爷,你算个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王八相,头顶长疮脚底化脓,烂透你了!”   御史连拍两下惊堂木:“肃静!休要聒噪!”   但霍康已被激怒,面容扭曲,眼里放出怨毒的光,先是盯住君媚:“我昨晚就想弄死你。”若非她忽然惊醒,把丫鬟们叫进房里,打断了他的杀机。   “还有你们。”霍康转而望向楚太太和烟箩,她们厌恶的神情愈发刺激了他:“贱女人,都去死吧!”   一语未了,他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小刀,狰狞地扑向母女三人,这是早上离开芷蘅院时,顺手从桌上拿的,他早做好同归于尽的打算。   “阿照!”   意儿刚喊出声,阿照脚下无尘,神行飞腿,如风驰电掣般闪到霍康面前,踢掉他手中的凶器,再反身一个后摆,两下将他制伏。   御史大惊失色,当即传令:“将嫌犯拿下!”   皂隶们蜂拥而上,钳住霍康的胳膊,把他死死按在地上。   “胆敢在公堂行凶,给我拉到院子里重重的打!”御史说着,扔出四支红头签,命衙役用刑。   “我弄死你们!”霍康的咆哮随着杖刑的加重,很快变成惨叫。   楚家母女三个惊恐万状,抱做一团。   一边打,御史一边问:“赵府婢女喜鹊是否被你所杀?”   “别打、别打了、大人饶命啊!”   “楚丹青之死是不是你干的,快说!”   霍康哭天喊地,不停地求饶,但就是不招。   御史又拔下两支红签:“再打二十大板!”   意儿急忙阻止:“大人,不可刑讯逼供!”   御史极为强势:“本官办案,不许外人插手,赵大人莫要干涉本县政务。”   赵庭梧拉住她,压低声音:“意儿,切勿鲁莽,《大周律》允许对命盗重犯用刑,你不可以妨碍御史行使他的权力。”   “可是重刑之下必多冤狱!”   赵庭梧蹙眉:“难道你同情霍康?他杀害喜鹊不是你认定的吗?”   “我不同情他,那是两码事。”意儿冷道:“如果我的推测是错的呢?如果今日换做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真的被冤呢?我们审案不能依赖拷讯,也不能只重口供!”   赵庭梧道:“此处不是你掌印的地方,总之你不要随便插手!”   正当此时,负责用刑的差人上前回禀:“大人,嫌犯招了。”   “带上堂来。”   “是。”   霍康本就是个软骨头,哪里扛得住这酷刑折磨,不过几十下板子,皮开肉绽,如针挑刀割一般,他惨叫不跌,涕泪纵横,眼下只能告饶:“大人别打了,我招便是,那丫鬟的确是我杀的,金步摇也是我故意留在现场,我不想让楚君媚舒舒服服的去京城,我要让她们身败名裂!可楚老爷之死与我无关,我只是帮忙埋尸而已,杀他的人是楚烟箩!请大人明察!”   一嗓子嚎完,霍康竟然痛晕过去。   御史转向瑟瑟发抖的楚家三母女,只见烟箩浑身僵硬,白着脸厉声道:“大人,他死到临头还想陷害我!”   御史道:“他已经承认自己杀害喜鹊,死罪难逃,这种时候,没有必要推脱其他罪行。”   “不,正是因为他怎么都得死,所以才要拉我垫背!”   “是吗?”御史看出她们的承受力正在逼向底线,而他的审问的手段不只有肉体上的刑罚,更有心理上的。   “现在我要你们当着死者的面再陈述一遍,他是怎么死的。”   意儿万万没有想到,御史竟让人把楚老爷的尸骨抬上公堂,赫然摆在母女三人面前。   君媚和烟箩惊恐大叫,瘫倒在地。   楚太太濒临崩溃。   御史道:“你们看看他的头颅,左后方被重力击打过,是谁打的?”   “……”   “你们方才说,楚丹青是被霍康扣住脑袋撞击床榻而死,可我们在尸体周围挖到了一只碎花瓶,而且碎片上还有血迹,这又算怎么回事?”   “……”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不从实招来,难道想让本官上刑具吗?”   “不、我招、我招!”楚太太的精神备受摧残,不堪忍受,声泪俱下:“是我干的,是我用花瓶砸碎他的头,把他砸死了!”   “娘!”   楚太太极重地握了握两个女儿的手腕,然后松开,朝御史叩首:“民妇招了,当日,我眼看着他对烟箩恶语相加,爹不像爹,人不像人,我受够了,抄起瓶子往他后脑勺砸下去……当场人就死了,烟箩和君媚曾劝我自首,但我不肯,而且以死相逼,让她们替我隐瞒……都是我!”   御史默了会儿:“可霍康说,楚丹青乃楚烟箩所杀。”   “没有!案发时他根本不在,知道个屁!”楚太太双目噙泪,斩钉截铁:“这两年来,霍康每次要钱都找烟箩,为此两人发生过许多争执,他恨烟箩,恨得最毒,所以丧心病狂的诬陷她!大人切莫被小人蛊惑,烟箩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杀她爹啊!”   御史沉声问:“楚烟箩,你母亲的话属实吗?”   此时此刻,她仿佛一只悬丝傀儡,失去牵扯,颓然垂立,脑中嗡嗡直鸣。   自从父亲的尸骨被抬上来,她就已经被击溃,眼前不断回闪着当日的画面,阴霾天,将雨未雨,楚宅散发着令人厌恶的腐朽之气,当她得知赵玺给的银子又被父亲拿去赌光,气得险些昏死过去。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爹呢?烟箩不止一次的想,她好不容易离开这个家,为什么还是无法彻底摆脱,还是被缠得透不过气?   “赵玺是我的女婿,他们赵家那么有钱,这几个银子算什么?当做孝敬给我的,不行吗?”   烟箩当时想:父亲怎么不去死呢?他怎么还不死呢?   “你不好意思开口,我这个做岳丈的亲自见见他。”楚丹青说:“我把女儿养这么大,嫁给他赵玺,还给他生了个儿子,赵家的钱日后也是我孙子的,一家人,算得清吗?”   烟箩浑身发抖,一颗心好似要从喉咙呕出来,她不允许这个厚颜无耻的祸害去纠缠赵玺,不许、不行。   所以想也没想的,她抓起花瓶砸向父亲的头。   五彩瓷片碎了满地,他像一头老狗似的倒在地上,呼吸和脉搏渐渐消失,一动也不动。   终于死了,终于。   “楚烟箩。”   御史森冷的语气将她拉回公堂。   “你父亲是被你母亲杀害的吗?”   她目光落在母亲垮下来的肩背,如同断井颓垣,而瘫坐在尸骨前的君媚早已魂不附体,几近昏厥。   “啪!”   惊堂木拍落:“回答本官!”   烟箩垂下眼皮,双手攥拳,因为过分用力而不断发颤。   “是的。”她听见自己冷静得病态的声音:“是我娘杀的。”   “当时我吓傻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是我娘,我得听她的,君媚也一样。”   “父亲死了便罢,我和妹妹不能再失去母亲。”   “她犯下杀夫的罪,都是为了我。”   “还请大人开恩,酌、情……轻、判!”   说完,烟箩缓缓叩首,额头抵着地面,眼泪无声滚落,砸成碎裂的花纹,她的心死了大半。   意儿屏息看着这一切,胸口跳得很沉。   御史面无表情,暗自沉默良久,随后命人将霍康和楚太太分别关入牢房,至于烟箩和君媚,因“亲亲相隐不论罪”的原则,也就放她们回去罢了。   时已黄昏,赵府早派了几辆车子候在外头,众人走出县衙大门。君媚站住脚,僵硬地转过身,嘴唇发抖,她盯住烟箩,用力看着,然后扬手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   赵玺身子动了动,但没有吭声。   意儿上前握住兄长的胳膊,虚扶着他。   君媚两眼一翻,往后栽倒。   赵庭梧把她接住,送上马车。   在周遭看客的议论里,这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 第32章   掌灯时分, 天色暗下去,赵府深宅噤若寒蝉, 到了用饭的时辰,各房各院的人安静待在自己的住处,能不出来就不出来。   意儿在书房向父亲和二叔、三叔回禀这两桩公案,赵掩松握着水烟壶,长久的屏息沉默,面色沉重。   二叔眉头紧蹙,直摇头:“这可如何是好?”   三叔问:“意儿, 依你看,亲家太太会怎么个判法?”   她缓慢深吸一口气:“以前我在姑妈身边,见过一起杀夫案,死者酗酒, 长年打骂妻女和岳丈,并且四处借债,案发后, 罪犯主动投案, 上百村民签请愿书为她求情,加上家属谅解,最后刑部判了七年徒刑。而楚太太……杀人后埋尸两年,故意隐瞒罪行,还有嫁祸给霍康的意图, 可能会判得重些。”   “这……”   虽然近日府内上下对楚氏母女颇有微词,但究竟有亲戚的情分在,诸位更不忍心看她深陷牢狱而放任不管。   “说到底,都怪楚丹青那个恶贼,只要上了赌桌的都不是好东西, 敲骨吸髓,害苦了身边的人。”   “可不是,那烟箩原先难道不是好孩子?活活的被她父母拖累,竟然挪用府里这么多钱,与盗贼何异?我真看错她了!”   二叔又道:“你们说,亲家太太平日里娇生惯养的,连虫子都不敢踩,她怎么敢杀人?”   意儿低头抿了抿嘴,岔开话题道:“请父亲和两位叔叔放心,无论如何,我会写一份求情的奏本递上去,请君父法外开恩。”   赵掩松点头:“如此甚好,到底是一家子,该尽力的都得尽力去帮,不管用银子还是人情。”说完转头吩咐管家:“你去衙门仔细打点,给亲家奶奶送些衣食,今日只是初审,等判下来还要好长时间,别叫她在牢里受太多罪。另外,喜鹊的家人也需妥善安抚,好好一个丫头,来我们府里做工,没来由的被杀了,叫她父母如何受得住。”   “是。”   “老四这会儿在哪儿?”   管家回:“四爷在芝兰斋。”   赵掩松道:“意儿,把你四叔请来,楚太太的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闻言,她乖乖应下,提灯往芝兰斋去。   赵庭梧此刻正在书房,四下点着几只灯,烛火昏黄,人影朦胧,他歪在椅子里,神情冷淡,还有些许厌倦。屋子里不知燃了什么香,氤氲袅袅,似龙涎,又似琥珀,清朗幽甜。   意儿经过窗外,看见君媚跪坐在他脚边,像一只温顺的狐狸,柔媚的脸颊枕在他膝上,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求你帮帮我吧。”君媚哀声啜泣:“我娘是无辜的,她没有杀人,你救救她好吗?我不能没有娘啊……”   赵庭梧懒在若明若暗的光里,语气很淡:“我不能插手地方政务,巡按御史品级虽不高,却有监察百官之权,我不好出面。”   君媚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摆,仰起头,泪如珍珠滚落玉面,巴望着他:“可这个案子终归要送到大理寺复核,其中内情你都清楚的,到时候……”   赵庭梧打断她的话:“你不如筹几千两银子,送到县衙内宅,万一御史肯收呢?大理寺负责驳正平反,并没有审判权,你不要想得太简单了。”   “可是,我上哪儿去筹那么多银子啊。”君媚低声下气地哀求:“我只是个平头小百姓,大人怎么会搭理我?但只要你肯出面,就是一句话的事,衙门那位定会顾及你的情面呀……我求你了,都是我的错,京城我不去了,哪儿都不去了,只要你肯救出我娘,赵意儿的事情我会烂在肚子里,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刚一只脚踏入门槛的意儿愣了愣,心下微顿,霎时踌躇,试图退后回避,可赵庭梧已经看见她的灯笼,呵道:“谁在外头?”   意儿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尴尬地看着他们二人:“四叔。”   君媚贴在赵庭梧腿边,回头望来,脸颊挂着泪,薄唇紧抿。   “找我什么事?”   “爹爹和二叔他们请你过去,有事相商。”   赵庭梧揉揉额角,冷淡道:“今日乏了,改日吧。”他这么说着,转而看向君媚:“你还不起来,有这个空闲不如回去想办法筹钱,御史收买不了,往上还有知府和按察司,总有办法的。”   意儿屏息问道:“四叔你在教她行贿吗?”   “我在教她救母。”赵庭梧面无表情:“说到底,此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一个个的,都来找我说情,仿佛大周律法是我定的,可不可笑?”   君媚听到这话,心凉似水,默然咬唇,自言自语般:“如果换做她求你,你早就应了吧?”   赵庭梧皱眉:“你说什么?”   君媚置若罔闻,目光盯住意儿,站起身,直勾勾走到她面前,正欲开口,忽然想起什么,一副仓皇的样子,先颔首作揖,行万福礼,然后抓住她的胳膊:“帮我求求你四叔,行吗?他那么喜欢你,一定什么都肯的。”   意儿心口突突乱跳,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你躲什么呀?!”君媚急得直哭:“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真的,昨日他被下了药,在床上把我当成了你,一直在喊……”   “楚小姐!”意儿厉声呵斥,双目极冷地瞪了她两眼,随后用力甩开她的手,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袖,胸膛起伏着,勉力克制道:“我爹和两位叔叔正在商量如何搭救楚太太,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过去听一听。”   君媚扣住自己的手,紧紧抿唇,犹豫片刻,随即提脚离开书房。   此时此刻,只剩他们两个了。   意儿不敢看赵庭梧的脸。   但他却看得很清楚,听见君媚的话,她没有惊骇,没有觉得可笑,甚至没有骂个一字半句,这种反应,除了尴尬就是回避,只能说明,她早就已经知道了。   赵庭梧陷在若明若暗的灯火里,悄悄攥紧了拳。   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她会怎么想,一定觉得恶心透了吧?这种肮脏的见不得人的心思……对她来说,只要意识到,便是很重很重的负担。   赵庭梧从未感到如此懊恼。   一切都毁了。他连四叔也做不成了。   ……   意儿没有说话,弯腰拾起脚边的灯笼,转头要走。   赵庭梧起身逼近,僵硬地问:“大哥他们在书房吗?”   意儿淡淡道:“四叔你累了就先休息吧。”   他不知在跟谁生气,忽然变得烦躁:“他都让你来了,我还能不去吗?”   说完迈开长腿从她身旁走开。   意儿心里闷,挫败地挠了挠头,双脚仿佛灌了铅,又沉又重,不明白为何鼻尖酸涩,揉揉眼睛,叹一口气。   当她再次回到赵掩松的书房,只见赵庭梧敛去疲态,换上他一贯的礼貌和谦逊,耐心应对着几位兄长。   意儿默默坐到一旁。   约莫两盏茶后,事情谈妥,他答应为楚太太向君上求情。   三叔笑道:“听闻老四是长公主的左膀右臂,有你说话,相信没有办不成的事。”   赵掩松咳了声,目光示意他闭嘴。   赵庭梧置若罔闻,端起茶盏,将自己难堪的脸色掩去。   是啊,他是长公主的奸夫、男宠,满朝文武有谁不知?   待二叔、三叔和君媚离开,赵掩松问意儿:“你嫂嫂怎么样了?”   “吃饭的时候看过她,哥哥陪着呢。”   赵掩松点头,又瞥向赵庭梧,试探地开口:“君媚……也是个可怜人,事已至此,老四,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无论如何,你总归要续弦的。”   听到这话,意儿不禁皱眉:“爹。”怨怪的语气,一发不可收拾:“你能不能别替人家做主?以前就是这样,四叔本来要去京城参加会试,你自作主张的给他定亲,打断他的行程,还拿太爷做幌子,难道你不知道太爷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见四叔蟾宫折桂吗?婶婶也是你挑的,姨娘不同意,你便用家主的身份压她,成亲这么大的事,你问过四叔自己的意愿吗?到了今日还是如此,人家续弦你都要管,四叔三十几岁,儿子都这么大了,你能不能别再欺负他啦?!”   一语落下,房中鸦雀无声。   赵庭梧不由自主地凝望她,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沉。   她小时候也曾这样骂过赵府的人:“不许欺负四叔!我打死你们!”   然后跟堂姊妹们扭做一团,掐啊,踢啊,滚到地上,像只发怒的豹子,凶极了。   意儿。   “……”赵掩松也愣了会儿,干咳一声,脸色难免尴尬,向赵庭梧笑道:“瞧我这老糊涂,操心惯了,也对,你的事情,自然该自己做主。”   赵庭梧客套敷衍:“大哥也是为我着想。”   赵掩松又干咳了声,转向另一位:“那个,时候不早了,你饿不饿,爹让人给你做夜宵。”   意儿还在气头上,眉头拧得紧,恼怒地瞪着她爹:“不饿。我累得很,先回去歇了。”   她往燕燕馆去,提着灯笼,途中忽然的疾风骤雨,被困在绿蔓桥,一时半刻也走不了。   趴在美人靠上,望着小河里鸳鸯戏水,河边栓两只采莲船,远处几间房舍,黑瓦飞檐,门前灯烛摇晃。然后意儿看见赵庭梧撑一把伞,从芭蕉那头走来,穿过曲折的小山坡,上台阶,入绿蔓亭。   油伞收起来,抖两下,斜搁在柱边。淅淅沥沥,淅淅沥沥。蝟实花锦重重落了满地,随雨飘撒进水中,浮荡而去。   意儿感到些许不自在,但没有说话。周遭潮润润的,这雨下得连绵不绝,直叫人心里凄凉。   赵庭梧低头看着手里的明瓦灯笼。   “四叔。”意儿喊他,声音喃喃的:“我爹脾气霸道,他说什么,你不必如此顺从的。”   赵庭梧把手伸向屋檐外,让雨滴砸落掌心,有点疼,袖子也湿了,他收回手,却说:“我还以为,你要同我生分了。”   怎么会呢?   意儿走到他身旁,两人并肩立在檐下看雨。   看了一会儿,她说:“四叔,我们是亲人,我永远尊重你,不会让爹爹他们欺负你的。”   赵庭梧眼帘低垂,瘦削的侧脸陷入暗影里,他三十五岁了,此时此刻,在她的面前,却好像变回那个无依无靠的少年,作为养子生活在赵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而造就了他的忍耐和克制,即便心里已经海潮翻涌,掀起巨浪,可他表面不会有任何波动,就如眼下一样。   这是被迫的,他并不喜欢自己这样阴沉,他知道意儿也不喜欢。   如果不是楚君媚这个令人讨厌的意外,他永远不会对她开口,说接下来的混账话。   赵庭梧的心被冷雨淋湿,泥沙俱下:“可我不想做你四叔。”他听见自己清冷而卑微的声音:“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   我与你没有任何血脉上的关系,我甚至本不姓赵啊……   意儿一时默然,她不知该说什么。   侧过身,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然后拉过他的手,把水擦干。   赵庭梧在她心目中是温润矜持的象征,又像开得触目惊心的蝟实花,那么清净孤傲,意儿对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仰慕和怜惜,她不想伤他的心。   “你说,爹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忽然想起这个,仰头看他。   赵庭梧稍许沉默,“嗯”了声。   意儿恍然大悟,拧眉笑道:“我说呢,这次回来,他怎么有事没事的出现,盯得这么紧,原来是要监视你呀?”   赵庭梧略觉尴尬,撇了撇嘴:“你还笑得出来?”   “这有什么的。”意儿拿肩膀撞撞他胳膊,颇为自恋:“像我这种风华绝代的女子,万中无一,被人喜欢是很正常的,四叔你不过和大家一样,无法抵挡我的魅力罢了,你眼光不错。”   赵庭梧沉甸甸的心瞬间解脱,他被逗笑,无奈又宠溺地望着她:“大家?在哪里?”   她也晓得自己调皮,嘿嘿咧嘴,难掩娇憨。就是这样,赵庭梧想,又来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呢,稍不留神便又让他又动心,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像顽疾,真是糟糕透了。 第33章   夜雨渐细, 两人撑伞下台阶,踩着满地落花, 离开绿蔓桥。   一边走着,赵庭梧平静地告诉她:“这次回来,其实我曾想过恢复本姓,认祖归宗。”   意儿闻言诧异:“真的?他们……我记得你亲生父亲很早去世了,你母亲找过你吗?”   “嗯。”赵庭梧轻轻答着:“我初入翰林那年便有人来找,什么舅舅、姨母、姑妈、堂哥,全是素昧谋面的亲戚, 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每年都会上门打秋风,我生母也曾千里迢迢赴京,对着我忏悔, 声泪俱下。”   “那你……”   “都被我打发走了。”   意儿轻叹:“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人情冷暖, 世态炎凉, 向来如此。四叔你身居高位,若今日当真要从赵家族谱削名,府里必然大乱,那些个长辈都会出面劝说的。”   赵庭梧笑了笑:“我倒不怕麻烦。”   意儿垂下眼帘:“认祖归宗也是人之常情,四叔既然这么想, 便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我记得你本家姓郑?”   “我不是指这个。”他道:“我六岁入赵府,与郑家早已断了情分,太爷待我视如己出,我受他恩养,岂敢忘本。”   意儿不解:“那你方才说……”   赵庭梧侧过脸来看她, 两人同在一把伞下,伞外微雨缥缈,花树摇曳,景色尤为清艳,于是目光也变得温柔缱绻:“不过是我的痴想罢了,意儿你可知道,我曾经有多痛恨做你的叔叔。”   她微怔,维持缄默,没有急着说什么。有的话藏在心里太久,藏尽千山万水,封在吼内,开口有多难,她能体谅,也愿意听。   赵庭梧没想到这一刻如此平静,他停下脚步,与她相对而立,轻声问:“你愿意从此不把我当做长辈吗?”   意儿起唇:“我……”   他在等。   意儿抿了抿嘴,缓缓深吸一口气:“如果不把你看做长辈,而直接喊你的名字,方才我想过,好像叫不出口。”   “没关系。”他语态温和且慢:“不用改口,不必勉强,我只怕你厌恶这份情意,唯恐避之不及。”   意儿道:“我哪有这么不识好歹,四叔你的真心难能可贵,我视若珍宝,怎么敢亵渎呢。”她说:“以前我和阿照的哥哥在一起,体会过遭人背弃的感觉,后来和宏煜情投意合,却始终舍不下功名,不能长相厮守,以后也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四叔你也一样,我们都不是把男女之情放在第一位的人,而我一直相信有的感情比男欢女爱更长久,更刻骨,比如高山流水,比如管鲍之交。我对四叔亦是如此。你的情意我都揣在心里,只要想到四叔,便知这世上有人真心待我,就算即刻死了也值了。”   赵庭梧听完这番剖白,沉默良久,继而摇头轻笑:“你把我放在知己的位置,用这种方式拒绝,我是没想到的。”   意儿些微脸红:“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他淡淡的:“我也说心里话,知己的名头太高尚,我想和你做的,没那么高尚。”   意儿尴尬,摸摸鼻子,转开话题:“你究竟还要恢复本姓吗?”   他莞尔自嘲:“脱离赵家,我和你连亲戚的名分的没有了,早晚形同陌路。”   “怎么会?”   “怎么不会?”赵庭梧数落她:“你忘了两年前在京城,你考中进士,来我府中要钱,当时有多客套?”   意儿大惊,争辩道:“分明是你先对我客套的。”   “我有吗?”   “你有。”她万分肯定地点头。   赵庭梧想了想:“好吧,那也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到了京城也迟迟不来见我的缘故。”   意儿好笑道:“你也没有给我写信呀。”   他看着她:“以后我给你写,你回吗?”   意儿愣了愣:“嗯,那是自然。”   赵庭梧点头,眉目舒展:“这是你说的,别忘了。”   如此两人渐渐没了话语,沉默地走着,雨彻底停了,他收起伞,夜空显出半轮残月,昏昏黄黄,纤细的树梢上立着一只大鸟,悠悠荡荡。   意儿告诉他:“回来待了大半个月,我和敏姐阿照准备这两日动身,该去庄宁县赴任了。”   赵庭梧顿住:“这么快?你的省亲假还没休完吧?”   “我想早点过去,离开衙门这些天,总感觉闲得慌。”   他低眉默了会儿:“庄宁县乃宛州府首县,与府台衙门只隔了一条街,你在上司眼皮子底下做事,比一般州县更难。不过,宛州知府庞建安乃长公主门生,我已打过招呼,他不会为难你。”   听到此话,意儿脸色逐渐有些冷淡。   赵庭梧道:“我的意思,并非让你加入党争……”   “四叔。”她平静地打断:“既如此,你不必跟谁打招呼,也不必和我说这些。”   他默了会儿,轻轻“嗯”一声,不再谈论此事,转而道:“对了,前些天我着人定做了一个小物件,今日做成,周升已送到燕燕馆,你待会儿回去应该能看到。”   “是什么?”   赵庭梧只道:“聊供清赏之物罢了。”   意儿见他说得随意,也没放在心上,回到房内,却见敏姐和阿照凑在桌前津津有味地聊着什么,她走近一瞧:“这是?”   “你四叔送来的。”   一座珠宝玉石盆景。   “好精致的东西,我还从未见过这种巧思!”阿照啧啧称赞。   意儿落座细看,此盆栽乃雕漆海棠式圆盆,主景是一棵柿子树,沉香木雕树干,蜜蜡为果,点翠叶,辅景是一棵梧桐树,其叶以翡翠雕成,精巧华美,栩栩如生。   “你娘给你种的柿子树不是被砍了吗,”阿照道:“这盆倒好,宝石做的,当真成了不死之树,周升送来的时候说,寓意二小姐福泽绵长,事事如意,可见你四叔的用心。”   意儿托着下巴,手指轻碰蜜蜡小柿子,不知在想什么。   阿照冲她挑眉,笑着调侃:“动心了吗?”   意儿瞥一眼:“盆景很美。”   “我是说人,不动心吗?我觉得他比宏煜好多了。”   “他是谁?”   “你别装蒜。”   意儿皮笑肉不笑:“在我眼里没有比宏煜更好的男子。至于你嘛,春心荡漾,情窦大开,我看该是时候安排相亲了。”   阿照轻哼:“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的情郎自己挑,不准你安排。”   宋敏笑:“你姐逗你呢,她最讨厌相亲这种老把式,否则当年也不会逃婚了。”   提起此事阿照便觉得好玩:“结果呢,还是没逃出宏煜的手掌心,诶,你们说,若当年你和宏煜安安分分的成亲,现在又当如何?孩子都会跑了吧?”   意儿挑眉:“如果当年和他成亲,也就没有机会认识敏姐和林显,更被说你了,眼下咱们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宋敏微叹:“是啊,这样想来,你还是不嫁给他比较好。”   阿照点头赞同。   意儿失笑:“你们两个真讨厌。”   三人说说谈谈,聊至深夜,各自洗漱,熄灯睡下。   而今晚有许多人无法入眠。   烟箩把哥儿留在自己房里,哄睡了,盘腿坐在旁边看着他。赵玺轻手轻脚上床,夫妻二人相顾无言。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阿瞻了。”烟箩轻抚儿子的背,面容憔悴:“你妹妹很厉害,凭邻居几句话便把我爹的尸骨挖了出来,她就那么讨厌我们,甚至不惜掘地三尺。”   赵玺眼眸低垂:“她习惯查案,追寻真相是本能,不是讨厌你们,没有她,霍康也会说出来。”   烟箩道:“没有她,我找人做掉霍康,我娘不会被下狱。”   赵玺略蹙眉:“你还不明白吗,从杀人的那刻起,这个漏洞就填不上了,找人除掉霍康,如果那个人变成第二个霍康呢?你要一直杀下去吗?”   烟箩嘴唇微颤,目光闪躲:“不,不是我……”   赵玺深深地看着她:“做母亲的为女儿顶罪,用心良苦,其情可悯,我理解,意儿也一样。”   烟箩垂头缄默许久,脸色苍白,忍耐了一会儿:“是么,可她做官的,不是最看重真相吗?”   “所以朝廷有回避制度,今日坐在公堂上的不是她。”赵玺道:“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提除掉谁这种话,尤其当着孩子的面。”   烟箩眼泪直往下掉,双肩发抖:“君媚恨死我了,我也恨死我自己,娘她……”   赵玺握住妻子的手:“四叔和意儿会给她求情,家里也在想办法,我们请最好的讼师,无论如何,尽力而为,你放心。”   烟箩埋下去,把额头抵着他的胳膊,缓缓闭上了湿红的眼。 第34章   启程前夕, 意儿再次登门宏府,向宏煜的父母辞行。晚上赵掩松在家里摆席, 给她们三人饯行。不过只是寻常小宴,除长房外,只有赵庭梧和君媚出席。   经过昨日的变故,不知怎么,君媚仿佛换了个人,尤其对意儿的态度,不再敌视排斥, 反倒十分认真地坐在边上,呆望着她,专注听她讲话。   席间阿瞻睡了,烟箩抱他回房。   赵掩松问起宏煜:“你和他究竟怎样, 我看宏老爷和宏夫人的意思,也想让你们重新订婚。”   意儿捏着酒杯苦笑:“爹,你别操心了, 他眼下人在山东, 怎么订婚啊?”   赵掩松闻言十分诧异:“如今山东大旱,他被调去赈灾吗?”   宋敏道:“山东武城县出了一起谋杀监察御史的大案,震惊朝野,等案件查明,武城县令和东昌知府被拟了死刑, 布政使、按察使与巡抚因姑息失察被革职,皇上派宏煜前往山东,临时代掌东昌府政事。”   赵玺道:“这闹着旱灾呢,那些当官的怎么还有空谋杀同僚?”   “正因旱灾才出了这事。”意儿道:“被杀的御史名叫冯若棋,他在武城县核查赈灾情况, 谁知查出县令王申多开饥户,冒赈归己,而且数额巨大,于是写好清册,准备上奏弹劾。可王申一直在背后监视他,得知自己的罪行被掌握,便打算以重金行贿,但冯若棋不为所动。后来王申买通冯若棋身边的小厮,下毒将他毒死,再伪造成自缢。而负责勘验的知府罗毂收了王申一千两贿赂,以自缢案上报,令冯若棋蒙冤而死。”   “竟如此歹毒?!”   意儿点头:“四叔对此案应该很清楚。”   赵庭梧神情寡淡,兴致不高,“嗯”一声:“后来,冯若棋的兄长冯若元前去领取灵柩,发现遗衣上的血迹,大为起疑,于是开馆检验,查出他生前中毒,且并非自缢而亡,于是赴京告上都察院。”   赵掩松叹气:“山东的小米原卖一两二钱一石,听闻灾荒以来,竟卖到六七两,那些穷人家可怎么活?”   意儿道:“何止,除小米外,黑黄豆、高粱、麦子、绿豆,也都在七八两之间,连糠也卖到二钱一斗,朝廷发拨的二十五万救灾银两,只购得三万五千石粮食,尤其东昌府受灾严重……我听宏伯父的意思,他们准备筹集钱粮,月底前出发,送往山东救灾。”   意儿说着略停下:“爹……”   赵掩松抬手:“是,我正有此意,咱们家里累年积储的粮食约有几万石,明日我便叫各庄子上的管家进城商议,月底前大概能凑个几千石,到时一并送去山东。”   赵玺忙道:“爹,此事交给我来办吧。”   “好,好,”赵掩松应着,又说:“我还预备捐出一万两银子赈灾,到时朝廷看在咱们赈济有功的份上,兴许能放亲家太太回来,如此,意儿和庭梧也不必出面,你们在朝为官,若公然替罪犯求情,难免落人口舌,说你们枉顾律法,袒护亲眷。”   “爹爹……”   君媚闻言愣住,睁着杏子似的大眼睛,先是茫然,随后泪光点点,忙起身向赵掩松跪下,哽咽磕头:“多谢世伯,多谢世伯……”   赵玺也鼻尖发酸,在一旁抹泪。   众人动容之际,唯独赵庭梧看向意儿,默不吭声,吃了几杯酒,找机会与她搭话:“你可知那个冯若棋正是庄宁县人。”   “果真?”她挑眉。   “嗯。”他抿酒,面色有些暗淡:“庄宁县民风保守,你上任后,无论推行什么新律,切忌太过强硬,不要和地方势力对着干。”   “我知道。”她随口答应,笑道:“多谢四叔提醒。”   赵庭梧眼帘低垂,清俊的脸颊因醉酒而泛着潮红,眉间微蹙,又问了句:“你非要这么急着走吗?”   “什么?”   他抿了抿唇,别过头,掩饰没来由的烦闷和低落,再不与她说话。   没关系。赵庭梧想,她要去庄宁县赴任,恰巧那位冤死的御史也是庄宁县人,听闻皇帝的意思,要将亲手杀死冯若棋的小厮李详押送到他坟前凌迟,既如此,何不讨了这项差事,到时去那边看看意儿。   否则,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   ——   话说宏煜抵达东昌府,立刻着手赈灾事宜,朝廷拨下的十万石粮食,加上所购的三万五千石粮,对山东局部受灾的数十万百姓来说,杯水车薪。   宏煜到任后,即出文告,写疏引,置化缘簿,安排属官拜访地方绅士和富户,组织他们出资出粮,他自己更带头捐纳。   至于对农民的赈救,则安排各县布置乡约里甲对受灾情况进行登记,按受灾轻重和家里的经济基础分别给予不同的救灾钱粮的发放,各乡里甲必须逐户调查,建立赈济册。之后将灾区民户分成极富、次富、稍富、稍贫、次贫、极贫六等,前四者皆不在荒政赈济的对象之内,只有极贫和次贫才会得到救济。   此外,他还要求极富的民户贷银给本乡稍贫的农户,由官府立定契约,到丰年再偿还,只收本金,不责利息。而次富的民户要贷种子给次贫的农户,耕种之时,令债主监督下种,收成时就田扣取,不许拖欠。   更有孤儿稚子,或因家口繁多不能赡养,或因父母俱亡而无人顾复,或父死母嫁而不便携带者,尽数收置养济院,由官府照料。   虽如此,却不免底下还是发生作弊冒领的,譬如在谷子里掺入牲口吃的秕谷和麸糠,还有富裕之户跑到粥厂冒领粥票,被乡约举发出来,又经过县里,呈到知府案前。宏煜大怒,责令严惩,或当众杖刑,或罚钱罚粮,以儆效尤。   “自初春不雨,井泉枯竭,百姓向县官上报灾情,要求减免赋税,可东昌府底下某些县令竟按住呈子,不与申报,灾荒之下依旧照常年向百姓征派田粮和差役,拿不出钱粮便打板子,套枷拖锁……实在可恨!”   深夜,宏煜和梁玦熬在灯下翻阅案牍,他做了五年知县,很清楚这些人想法。   “地方赋税直接关系到县官的考成,影响升迁,再则,征收钱粮是他们中饱私囊的大好机会,自然不肯上报,直到灾情日益严重,成了这般凶慌景象。”   话至于此,不免提起武城县被拟了死刑的县令王申,梁玦道:“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冯若棋一案惊动朝野,然事实不过冰山一角,王申并非个例。”   宏煜闭眼歪在圈椅里,揉捏眉心:“在我管辖的地方不许再有吃赈的情况发生,底下的州县需得一个一个视察。”   梁玦按住肩膀活动手臂,轻叹道:“可惜了冯若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竟然死在身边的小厮手里,若非他兄长谨慎,恐怕至今未能昭雪。   谈到这儿,宏煜睁开眼,不知想到什么,略有些失神。   梁玦见状笑了笑:“可巧,冯若棋籍贯宛州,乃庄宁县人,我想,以赵大人的性情,定会前往祭拜。”   宏煜些微莞尔:“家里来信,她回瓜洲城省亲,到宏府拜访我爹娘了。”   “哎哟,见公婆了?”梁玦闲散道:“我说你们两个可怎么办,断也断不开,丢也丢不下,就这么两地吊着,你不怕她遇见别的男子移情?”   宏煜神态疏懒,倒是满不在乎:“她既跟了我,便不可能喜欢旁人了。”   梁玦又好笑又好气:“我算服了你的脸皮,话说这么满,仔细以后打嘴。”   宏煜只不搭理他。   不过二人却有一样猜得不错,冯若棋案查清后,君上追封加赏其知府衔,按四品官例给予全葬银二百两,还将他兄长冯若元加赏为举人。   那冯若元带着冯若棋的棺椁离开山东,回宛州老家安葬。到庄宁县,冯氏合族男女在城门口迎柩,穿麻布孝服,及至看见运棺的队伍,晚辈们跪了一地,放声痛哭。   他的儿子冯宝笙也在里头,一直没有抬脸,但余光发现父亲的脚步经过,没来由的肩膀抖了抖。   女眷们则立在对面,不与男丁站在一处,冯若元扫过去,他的夫人萧婵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旁边是儿媳青女,淡妆素裹,低眉敛眸,肚子已经很大了。   冯若元径直朝族长和几位叔公走去,萧婵见他一如既往的对自己视若无睹,便撇撇嘴,扫向冯若棋的棺椁,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冷叹道:“冯家最后一个好人啊,没了。”   众人惊恐而厌恶地瞪她两眼,也算见惯不怪,这位疯癫颠的中年女子向来喜怒无常,年纪渐长,脾气愈发乖戾,刻薄不分场合,真讨人嫌。   虽如此,在大事上,萧婵却叫人挑不出错来。府内,停灵之室早布置妥当,在东院的一处楼阁,祭幛、灵幡、挽联、纸扎等物尽数备好,戏班子也找了来,于两旁厅内按时奏哀乐。   冯若棋的遗孀和两个儿女被安置在清净的院落,叔公们表示族里会拨给田产房屋,扶持英烈家眷。   是夜,萧婵服侍冯若元梳洗,提议说:“弟妹带着两个孩子,孤儿寡母的,不如从此留在府里,相互照料着,岂不更好?”   冯若元因为疲倦和生性冷淡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和漠然:“留在这儿?人家未必愿意,皇上赐了一千两银子,省里也捐资一千两,她有钱有地,自己在外头当家做主多好,做什么寄人篱下?”   萧婵脸色微沉,勉强笑道:“我就是想让多些人陪着我,你长年在外,不知道这宅子死沉沉的,像个坟墓。   冯若元显然不爱听,换了衣裳往床榻去。   萧婵紧随其后:“怎么了,讲实话你不高兴?”   冯若元冷淡道:“你需要人陪,所以把青女弄过来,住在隔壁,这像话吗?”   萧婵拖长声音:“她怀孕了嘛。”调侃的语气略带嘲讽:“我也是为她好,宝笙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冯若元问:“他还对青女动过手吗?”   “有我护着,自然没有。”萧婵瞥一眼,轻飘飘的,似笑非笑道:“你都要做祖父了,不如安心留在家里,别再出去了吧。”   冯若元四十一岁,与萧婵十七岁成亲,至今二十余载,生下冯宝笙后,完成传宗接代的责任,他便出门游历,红粉无数,甚至出海到过暹罗国和天竺,而留在府里的日子并不多。   去年冯宝笙续弦,恰逢从前的一个相好被赎身从良,他闻讯回来送一程,顺便在家住了许久,直到弟弟冯若棋出事。   而萧婵,守着空闺,守着冯家,已经很多年。   冯若元不习惯和她同床,今晚依旧睡在暖阁。   萧婵冷沉沉地盯了他一会儿,不声不响,回到里间。 第35章   冯若棋的灵柩要在府内停放四十九日, 开丧后,冯若元与族长商议, 请一众僧道诵经打醮,再发讣闻。   “县衙那边要送吗?”   “等新县令到任以后送吧。”   府内一时人客来往,络绎不绝,冯若元在前厅迎送陪坐,忙到夜里,依旧灯火通明。   不过数日操持,倦态难掩, 这夜他回到院内,一进门便看见青女由丫鬟搀扶,正绕着院落散步。   “老爷。”   青女闻声望去,停下脚, 低眉颔首,轻声道:“父亲。”   冯若元淡淡的“嗯”了声,经过身旁, 问:“怎么不在屋里歇息?”   “躺着不舒服。”   他垂眸打量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默然片刻:“快到临盆之期,当心些,夜深露重,别踩着地上的青苔。”   “是。”   聊这么两句,没多久, 绵绵的下起雨来,青女歪在榻上翻《三字经》和《千字文》,隔着窗子,听见潺潺雨声,心里静极了。她没念过书, 只认得些字,当初冯家说媒的人称,女子无才便是德,夫人就想挑一个安分顺从的媳妇,千万别像先前那个,认得字,看了些歪门邪道的书,一身反骨,连夫君和婆婆都敢顶撞,要不得。   所谓“先前那个”,自然指的是冯宝笙的原配妻子杨妃灵,听闻她熟读四书五经,能写诗作赋,甚至曾打算考科举的,可谁知后来出了极大的丑闻,她与冯宝笙的西席私通,被发现后,羞愤自尽了。   听说她死的时候在馥宝阁纵火,人和房子一起被烧成炭,此后更有闹鬼的事情发生,传言她的魂魄还留在馥宝阁,不得超生,于是萧婵把房子封了,那一片逐渐变成禁地,不再有人踏足。   想到这儿,青女心里不大舒服,把手放在紧绷的肚皮上。   她嫁入冯府一年多,始终觉得陌生,格格不入,但因性子恬静,内向温柔,大家都认为她懂事,容易相处。   没有人在意这个女子的喜怒哀乐,只期望她做一个端庄温顺的媳妇,三从四德,忠贞听话。   至于冯宝笙,更不在意。   他对她没有半分夫妻之情。   新婚第二个月,他第一次动手扇了她一记耳光,用极其鄙夷的口气骂她目不识丁,只会玩针线,压根儿配不上他。   可青女分明听苏锦说过,冯宝笙对才貌双全的杨妃灵也很不满,常指责她不修妇德,读那么多书有屁用。   苏锦……   如果不是她,青女想,自己可能会认命,永远留在冯家,逆来顺受,直到变成一个古怪扭曲的婆婆,变成第二个萧婵。   思绪至此,忽然听见丫鬟回道:“夫人来了。”   青女一惊,忙将手里的书籍藏进枕头底下。   这时萧婵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坐到床边,殷勤地与她闲话家常。   “今日可好,我听说你晚上不舒坦,怎么没请大夫来瞧?”   “不碍事,肚子硬邦邦的,休息会儿就好。”   “快生了,你自己放宽心,别想太多。”   “是。”   “这一个月家里办丧事,客人多,我和你公公不得闲,但只要有空一定会来看你。”   青女屏住呼吸:“我不要紧,您忙您的。”   “傻媳妇,怎么会不要紧?”萧婵打量她:“你可怀着孩子呢。”   青女心中涌出一股冲动,她脱口道:“生下孩子我就能走了吗?”   萧婵微愣,沉默片刻,眼里的笑意变得有些锋利:“什么?你走哪儿去?说什么傻话呢?”   青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头不语。   萧婵胸膛起伏,按捺着,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心肠仁善,你要帮我啊,这府里不剩几个人了,我就指着你和肚子里的孩子……”   青女咬唇:“可是宝笙他……”   “你放心!”萧婵斩钉截铁:“从此以后你跟我过,不必回他那儿,有我在,他绝不敢动你。”   青女只好敷衍:“谢谢娘。”   萧婵又看了她一会儿:“你知道我做儿媳妇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吗?”   她默然。   “有了宝笙以后,你公公就不再和我同房了。”萧婵道:“老太太嫌我只给冯家生了一个儿子,成日言语刻薄,同时又找来房中术的秘本,要我学,还逼我喝一些稀奇古怪的汤,有次我忍无可忍,跟她吵嚷,说,你儿子都不跟我睡了,学来有什么用?她很生气,动用家法,把我关在暗室里两天两夜。”   青女屏住呼吸,后背发毛。   萧婵继续道:“你公公是个浪荡子,这么多年,他的那颗心我是捂不热了,当初他宁愿住在青楼也不愿回家,为了把他留在身边,我想过,索性替他喜欢的女子赎身,收在府里做姨娘,大家一起过……可他不愿意,他说冯家还不如妓院干净……”萧婵掐了把不存在的泪:“所以你得帮我啊,好媳妇儿,等孩子出生,府里热闹起来,咱们做个伴,你公公当了祖父,会收心的,我就指望你了,你帮我留住他……”   青女吓得缩回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心口起伏不停。   萧婵叹气,轻拍她的胳膊:“我知道,这几年,朝廷一会儿颁这个律,那个律,许多女子盲目追崇,都不愿意安分过日子,搅得天下大乱,你可别跟着学那些不三不四,老实舒服地做少奶奶不好吗?说难听点儿,你连字都不认识,除了依靠夫家,还能干什么?留在府里,乖乖的,要听话,明白吗?”   青女僵硬地扯起嘴角微笑,“嗯”一声,点头。   次日,苏锦带着药箱进府看她。   “我怕我是走不了了。”青女一面沏茶,一面低声道:“就算生下孩子也走不掉,婆婆她要我永远留在府里。”   苏锦道:“实在不行,我想个办法,助你偷逃,从此离开庄宁县。”   青女摇头:“朝廷已有新律,可以领官帖离异,为何要逃?”她说:“我要正大光明的从冯家出去。”   苏锦轻笑:“通过衙门,怕是更难,你怎么还信那些迂腐的狗官?”   “新县令不是快到了吗,听说是位女子,我想应该和旁人不同,会帮我的。”   “女人未必会帮女人,你不要想得太天真。”   闻言,青女低下头,望定杯中清淡的茶,喃喃开口:“若真如此,大不了鱼死网破罢了。”   苏锦认真看着她:“别做傻事,冯家什么都干得出来。”   “从冯宝笙对我动手那日起,我便打定主意,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她瞧着柔柔弱弱的,平时也不爱说话,可心里比谁都坚定:“只是没想到有了这个孩子。”   苏锦道:“即便你能走,冯家也不会让你带走孩子的。”   青女笑了笑:“不,他们会的。”   苏锦不解:“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转头去看窗外,雨声凄绝:“你听。”   密密麻麻的诵经声从前厅传来,萦绕深深庭院,僧人们又在念《大悲忏》了。   ……   九月初,意儿、宋敏和阿照抵达庄宁县。   阴雨缠绵,潮湿清寒。   她终于如愿以偿,坐上正印官的位置。   “山东大旱,宛州府这边却雨水不绝,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往年宛州也曾有过水灾之患,咱们还是得提早做好防范。”   “没错。”   于是上任之初,意儿便检查城内东南西北四所预备仓,结果发现庄宁县储存赈济粮的仓房早已空置,形同虚设。她又查过衙门的账目,除去公费,用不尽的,便命主簿拨钱买米入仓,此后囚粮从这里取,救济孤贫也从这里取,还能低息贷给农民。   “若遇灾荒也可解燃眉之急了。”   意儿这才安心。   冯府的讣文她已收到,也派人送去祭礼,因忙得脱不开身,只能等发引之期再与其他官员一同送殡。   忙成什么样呢?   每日清晨,天没亮,意儿起床洗漱,换上官府,到公堂点卯,接着内外巡风、洒扫、提牢、管库等各报无事,六房禀报公文,点对用印。下午便坐堂,开始听讼断狱。   初初半个月,她接到的词讼叫人越听越生气。   第一桩,县里的一位寡妇,守节二十年,某日去亲戚家吃酒席,与陌生男子发生口角,对方推了她一把,她将这肢体接触视为奇耻大辱,愤慨之下欲服毒自尽,被救,家属把男子告上衙门。   第二桩,女子迷信,因自己两岁大的孩子从邻居家回来哭闹不停,便认定隔壁的高龄老太太会“吸”幼童阳寿,于是拿铁锤将她敲打成重伤。   第三桩,强奸案,男子尾随女子,跟进家门实施侵犯,到了公堂上却坚称双方情愿,理由是,女子在市集卖豆腐,他每次光顾,对方都很热情,而且总会冲他娇笑,他认为这是明确的暗示,表明同意与他发生关系。   当时在公堂外旁听的百姓几乎全都向着嫌犯。   “好恶毒的女人,丈夫死了不守节,在市集抛头露脸,卖弄风骚,不要脸!”   “男人真可怜,分明是两厢情愿的事,转脸却告他强奸,日后我们还怎么敢跟女人亲近?”   还有指责受害者活该的:“看吧,不懂洁身自好的女人就是这种下场,年轻姑娘醒醒吧,可别学她!”   意儿与宋敏私下讨论:“朝廷早在十年前便不提倡守节了,而且不再旌表节妇,怎么庄宁县守寡的风气还如此根深蒂固?”   宋敏道:“前几任知府知县都很守旧,《新婚律》虽下来,执行却跟不上,衙门甚至公开警告妇女,让她们不要生事,对离婚诉求拖延不理,甚至强迫她们继续忍受痛苦的婚姻。”   阿照骂道:“狗娘养的,皇帝亲自颁布的律法,地方竟然无动于衷?”   “山高皇帝远嘛。”意儿道:“《新婚律》必须严格执行,如今本官来了,我要看看能有多难。” 第36章   为了推行新法, 意儿先从县衙内部着手,自县丞、主簿到六房吏员及皂隶捕快, 在早上点卯时,与他们详谈《新婚律》,讲自由婚姻对男女之益,包办婚姻之弊,并在圣谕亭向百姓宣讲,但收效甚微,庄宁县人格外捍卫他们习以为常的传统。   “姐, 没人搭理你啊。”阿照看她孤零零地站在圣谕亭里,噼里啪啦讲完,底下那些稀稀拉拉的看客们打着哈欠去做自己的事了。“下次我抓几个过来,哪怕花钱请托儿呢?你看这多尴尬呀。”   意儿摸着腰间革带, 心里暗想,她当年初到平奚还只是个县丞,也没有过这种冷遇, 估计有知府坐镇, 这些百姓都不把县令放在眼里。   好得很,没关系,她有的是办法。   紧接着衙门开始印刷浅显易懂的图册与书册,宣传新律,挨家挨户派发;又雇戏班和说书人, 于勾栏瓦肆每日演出。除了《花木兰》、《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这些传统剧目,还有京城那边最时兴的戏本,讲的都是自由婚嫁,或是包办婚姻里的悲剧男女。   好家伙,这边如火如荼地搭戏台, 另一边立马紧锣密鼓地准备打擂了。   你演木兰从军,我便演女德娘道,你讲男女平等,我便讲尊卑有别。   谁在背后捣乱?   不用想也知道,自然是县里那几个大家族,大乡绅。   意儿一怒之下将那些阻碍新律维护男子至高地位的调子都给禁了。   她想过此举定会招来本地势力的对抗,硬碰硬她从来不怕,但没想到人家压根不用亲自出面,底下随便派两个人就能制造麻烦。   这日阿照与捕快们在外头走街串巷调查婚姻问题,正撞见一对夫妻在巷子里吵架,好大的声响。阿照赶到,看见那妇女被她丈夫扯着头发,几个耳光下去,鬼哭狼嚎。   她当即过去,钳住了男子的手腕,警告几句,又问了妇人几个问题,便走了。谁知次日,那对夫妻把阿照告上知府衙门,说她滥用职权,殴打百姓,还逼他们离异!   “放屁!昨日我不过扣住他的胳膊,制止他动粗罢了,谈何殴打?”阿照很是不服。   妇女高声喊冤:“你把我夫君的手都拧断了!骨折了!竟然还敢说得如此轻巧?!”   “骨折?”阿照又气又笑:“他是纸糊的不成?拧一下就折啦?”   男子也哭:“大人,有大夫作证,小的左手确实折了,就是这位官差给打的!当街打的!”   庞知府传昨日目睹经过的街坊上堂,阿照万万没想到,众口铄金,黑的说成白的,活生生在眼前发生了。   “没、没错,正是这位公差动手打了苗二……”   “你们不要信口雌黄污蔑我!”阿照瞪大双眼。   庞知府又传县衙其他捕快。   “昨日是你们几个与林捕快一同巡街的?”   “是,大人。”   “她可有殴打苗二?”   “这……小的们只看见林捕快擒住了苗二的胳膊,至于伤势如何,当时并不清楚。”   阿照气得头晕目眩,百口莫辩。   庞知府问她为何无故对百姓施暴,她指着苗二的媳妇怒道:“要不是见她挨揍,我才不会出手!”   苗二媳妇向堂上磕头:“民妇何曾挨揍?不过与夫君拌嘴而已,林捕快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我男人打了一顿,还叫我上衙门递状子与他离异……天呐,难道赵知县为了政绩、为了推行新律讨好皇上,就要拆散我们这些恩爱之人吗?”   阿照忍不住破口大骂:“混账!你污蔑我便罢,东拉西扯的构陷赵大人,是何居心?谁派你们来的!”   庞知府因得了赵庭梧的信,打算卖赵意儿一个人情,便只罚了阿照三个月俸禄,命她赔付苗二看诊用药的费用,就此结案。   退堂后,庞知府把意儿请了过来,顺便问一问她如此大动干戈是何用意。   “我看上面的心思,不是让咱们以退为进吗?男尊女卑的伦理已有数千年,如今新律准许女子休夫,冒天下之大不韪,指不定会引起什么风浪,赵大人你这是……推波助澜?”   意儿心里拐了个弯才明白他的话:“上面?府台大人指的是,长公主殿下?”   庞知府端起茶盏,但笑不语。   意儿也装傻:“朝廷的指令,自然要遵从嘛,若说什么大不韪,当年准许女子参加科举,入仕为官,已然冒犯过了,女子被压在底下数千年,迟早要触底反弹的。”   庞知府闻言微怔,霎时明白她的立场,默了片刻,面色维持着和悦:“女人在家靠父亲养活,出嫁靠丈夫,没有男人她们如何生存呢?仰人鼻息者,自然低人一等,这种地位悬殊是难免的。”   意儿不紧不慢地笑道:“没错,您说到点子上了,只要女子可以出去做官,出去做生意,做活计,男人能挣的钱,我们也能挣,男人可以继承财产,我们也可以,从此以后自己养活自己,不必劳烦丈夫、兄弟,大家平起平坐,不就没有谁低谁一等了,对吗?”   庞知府将茶盏搁在桌上,转开话题:“赵大人推行新律,本官当然支持,但……万事不可操之过急,譬如今日林捕快被告滥用职权殴打百姓,若再有下回,本府只能依律审办了。”   意儿起身拱手:“是,如有下次,还请大人秉公执法,查清楚,查到底,若她果真违背条例,便从重处罚,以儆效尤,若系告状人诬告,便该查出幕后指使,还她清白,以免日后衙门的人办公畏手畏脚,敷衍了事。”   庞知府挑眉看着她:“怎么,赵知县觉得本官处置不公?林阿照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有那么多人证,难道还能冤枉她不成?”   意儿道:“下官不敢断定,但苗二的骨折可以找别的大夫检验,徒手扭伤或用器械砸伤,能见分别,至于证人,则当分开审问细节,我想,分辨证词真伪,有的是方法。”   庞知府神色微敛:“赵知县偏袒自己人,本官可以理解,不过,公然徇私恐怕就不好了。此案已了结,不会继续追究,但若林捕快再犯,可不是罚俸这么简单了。”   入夜,意儿从府衙回来,看见阿照在院子里打拳,大汗淋漓,估计太生气,把石桌都给踢碎了一角。   “我武功好,不代表下手没有轻重!先前在平奚任职两年有余,从未出过什么岔子!我跟他们无冤无仇,竟然自残手骨来污蔑栽赃,简直闻所未闻!”这么说着,阿照朝树干踹了一脚,梧桐叶簌簌直下。   宋敏抱着胳膊靠在门边:“那苗二有个表叔,在余家做管事,庄宁县的几个大家族显然对新律很不满。”   “他奶奶的。”阿照恍然大悟,转而望向意儿:“下三滥的手段,这次冲我,下次就直接冲你了,姐!”   意儿回房更衣,没一会儿便听见绵绵细雨落下,庄宁县没完没了的雨,真叫人烦闷。   宋敏进来点灯:“意儿,你还没有用饭,我让人去做。”   她缓缓摇头:“先前宏煜说,君上颁布新律,断不会朝令夕改,可我怎么觉得大多数官员都在观望,等着不了了之?”   宋敏低头敛眉:“是啊,正如贱籍的废除,争论许久,最终还是潦草收场,至于《新婚律》……以君上的权威,虽不会朝令夕改,可我听说,朝中有人建言,提议附增一条和解制度,用来防止草率乱离的现象。”   阿照忙问:“什么和解制度?”   “就是男女双方到衙门解除婚姻关系,申请离异,会强制要求双方冷静考虑一个月,在此期间如有一方不愿意,可以到衙门撤回申请。”   阿照张嘴骂道:“这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下三滥玩意儿想出来的东西?那些在包办婚姻里半死不活的男女,好容易看见曙光,又给千方百计的设置阻碍,这不是吃饱了撑的?!”   宋敏道:“如今州府衙门接离异诉状,大多劝和不劝离,而且,按规定六个月内审结,走诉讼程序至少两三个月,原本自愿和离者,去县衙申请,当日即可办成,但若和解制设置下来,想想看,那些好容易说服丈夫或者妻子离异的,拖延一个月,期间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呢。”   意儿默了半晌,低声道:“我心里还悬着一件更要紧的事,昨日收到姑妈来信,她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上书朝廷,要求君父遵守律法,遣散后宫。”   “啊?!”阿照大惊:“可他是皇帝呀,普天之下数皇帝最大,怎么能向他提这种要求?”   宋敏道:“在赵莹大人心中,皇帝只是管理这个国家的人,天下为主,君为客,为了百姓的权利应该限制君王的权力……”   阿照懵懵的,两只葡萄似的眼珠子转啊转:“啊?”   意儿坐到桌前,疲倦地按压额头:“可不是,如今大家开始反抗父权和夫权,但三纲里最高的伦理是君为臣纲,这个没有人敢提。话说回来,新律之后,女子走出家庭只是第一步,如果她们无法独立生存,如果社会观念不能给予支持,终究治标不治本。”   宋敏也在旁边坐下来,三人对着烛火发愣,听见窗外稀稀拉拉,雨声越来越大了。 第37章   守丧期间, 大约过了三七,青女在一个夜里诞下一名男婴。   萧婵喜出望外, 把婴儿搂在怀中,笑得合不拢嘴,仿佛比她自己生产还要高兴。   “我们冯家又添新人儿了,可惜家里办丧事,不能庆贺。”说着走到冯若元跟前:“小家伙,快看,这是你祖父, 叫爷爷呀。”   冯若元坐在圈椅里,略觉局促,当萧婵把襁褓中的孩子递过来,他竟不太敢接。目光扫过去, 刚出生的婴孩,皱巴巴的,哭声极其嘹亮。   “宝笙呢?”他立刻岔开话题。   “哦, 在外头守灵。”   “怎么不过来?”   萧婵若无其事道:“他又帮不上忙, 也不喜欢孩子,来了也是添堵,管他呢。”   冯若元有些坐立难安,他起身要走,被萧婵叫住:“老爷进去瞧瞧媳妇儿怎么样了, 别让她心寒,觉得咱们有了孩子就冷待她。”   里间静静悄悄,丫鬟婆子们收拾干净便出去了,屋内仍弥漫着尚未消散的血腥气,青女正靠在床头喝红糖姜水。   昏黄灯光下, 她脸色惨白。   冯若元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用废话:“你好生歇着。”   他以为,青女素来沉默的性子,必定也是无言以对的,正打算离开,却听见她沙哑的声音:“爹。”   冯若元站住脚。   “二叔发引那日,我可以去送送吗?”   “什么?”   “娘不让我出门了。”她轻声道:“我想透透气。”   冯若元略蹙眉:“不让你出门?你二叔出殡,全族都要送的,你自然也可以。”   青女点点头,他看了看,又说:“若你不想回宝笙那儿,今后便留在此处,他不敢再动你。”   她抬起眼帘:“娘让我劝您,希望您日后留在府里,别再出门远游了。”   冯若元眉间愈发拧得深了,他不禁冷笑:“她这么跟你说的?呵,谁要待在这个死地方,活活的被闷死。”   青女沉默片刻,勾起唇角,也笑起来:“您自己都不愿意,怎么还让我留在这儿呢?”   冯若元正欲开口,忽然觉察到什么,面色沉下,冷声道:“萧婵,想听就进来吧,何必偷偷摸摸?”   门外的影子晃了晃,萧婵笑盈盈地现身:“我怕你们说话吵着孩子。”   冯若元道:“怎么青女被你禁足了吗?”   “没有啊。”她诧异道:“哎哟,她坐月子呢,出去干什么?”   冯若元道:“若棋出殡,州府和省里的官员都会到场,非同小可,家里的人最好不要缺席。”   萧婵忙点头:“是,我明白。”   次日,苏锦入府探望青女,只见她坐在床头抱着婴儿,喃喃说了句:“可惜是个男孩,若是个丫头,我要带他走,冯府不会多说什么。”   苏锦问:“你想清楚了,发引那日向知县提交离异诉状?”   青女抬起脸,目光有些茫然:“我听说省里的三司主官和巡抚也会到场。”   “害怕吗?”   她轻轻点头:“嗯。”   苏锦道:“听闻还有京城的官员押送凶手过来,这是最好的时机,我的案子也该做个了断,你不如再等等,若我状告成功,冯家倒了,你想离开便容易许多。”   “可如果你失败了呢?”青女望着怀中的奶娃娃:“失去这个机会,日后我也不可能走得出去。”   苏锦听她这样讲,便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诉状我已替你写好。”   “多谢。”   “丧事过后,或许就是生离死别。”苏锦放下素日警惕客套的神态,露出憔悴倦容,看着青女:“老实讲我有些后悔,若当日没有告诉你冯家的龌龊事,说不定你还能好好的做少奶奶。”   青女摇头轻笑:“别傻了,你不说,冯宝笙就不会对我动手了吗?谁能想到呢,我爹娘把我嫁过来,还以为攀上高枝,得了什么大便宜,原来只是因为小门小户好欺负罢了,如果我在冯家被打死,出了事,他们又能如何?”   苏锦道:“你婆婆愿意保你,接来这院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倒出乎我的意料。她是为了孩子吗?”   青女垂下眼帘:“无论为了什么,我绝不可能留在这个深宅里,慢慢变成怪物。”   苏锦还想问什么,她转开话题:“对了,你方才说京城来的官,是谁?”   “大理寺卿,审核天下刑狱,平冤驳正。”苏锦目色沉定地抬起下巴:“天意,他到庄宁县,真是天意。”   ——   山东旱灾,地方官吞赈灾款,谋杀御史,可算近几年来最轰动的大案。皇帝有心整治腐败,借此开刀,所有涉案官员重办不说,凶手李详被拟死刑后,还要送往冯若棋的老家,在他坟前凌迟,以慰英魂,以警百官。   赵庭梧人在外头,这件差事交给他办最好不过,他代表法司和朝廷,也表明皇帝对此案的重视。   这日黄昏时分,细雨霏霏,大理寺公差押送李详至庄宁县,关入府衙监牢。   庞建安设宴给赵庭梧接风,却不料他借故推辞,径直往县衙去了。   意儿见到赵庭梧时,刚刚散衙,早知他要来的,所以并无惊喜,匆匆赶往三堂花厅,他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   “四叔。”意儿难掩疲倦,很淡的笑了下:“我先回屋换身衣裳,待会儿陪你用饭。”   赵庭梧是头一回看她穿青袍品服,乌纱帽,黑皂靴,仿佛变了个人,如此端正,落落大方,让他眼前一亮。   于是想也没想,脱口道:“不用换,这样很好,穿着吧。”   意儿略微愣怔,诧异又茫然地看着他,赵庭梧霎时反应过来,自知失言,但并不打算把话收回,也看着她。   “我……”意儿没有理会那话里含蓄的暧昧,清咳一声:“不方便,散衙了,想松快些。”   赵庭梧抬抬下巴:“去吧。”   她回内宅换了身轻便的绾色长衫,将紧束一日的头发也放下来,随手系了条旧红带子,入夜后雨渐渐停了,宋敏和阿照把饭摆到院子里。   “四叔你这几日住哪儿?”   赵庭梧道:“你定吧,随你安排。”   意儿一面斟酒一面道:“其实庞知府都布置好了,府衙宽敞,这边年久失修,房子都很旧,条件没那么好。”   他说没关系。   阿照道:“幸亏人犯关在府衙,如果由咱们接手,那破牢房顶屁用,柱子都腐烂了你信吗?”   意儿摸了摸额头:“忙完这一阵再修吧,县学的房子也烂得厉害,不晓得上一任官把钱都花哪儿去了。”   赵庭梧察觉她低落的情绪,问:“近日很累吗?”   “还行。”   “我听庞建安说,你正在极力推行新律,但进展缓慢,不见成效。”   意儿挑眉微叹:“是啊,庄宁县的百姓对我还不太信任,加上地方保守,先前的官员反对《新婚律》,如今我来接手,自然难一些。不过没关系,只要坚持下去,早晚会有改变。”   赵庭梧心想,她果然还是没把他的劝告放在心上。   “其实我有个疑惑一直挂在心里,”意儿若有似无地瞥了四叔一眼:“十几年前长公主为支持君上新政,作《巾帼论》得罪了满朝保守势力,可时至今日,她为何站在了新律的对立面?”   赵庭梧摸着酒杯没吭声。   宋敏道:“权力更迭,如今朝里的守旧一派都是长公主的人了。”   意儿道:“为什么人一旦坐上高位,便抛弃曾经的志向,开始享受权力,维护自己的利益。”   阿照感觉气氛不对,偷偷瞄他们几眼,放下筷子:“我先去洗澡,各位慢用。”   宋敏没说话,意儿转头直望住赵庭梧:“四叔,你对新律有何看法?”   赵庭梧垂眸沉默稍许,随后对上她的眼睛:“我来回答你前一个问题,许多人认为皇权是自上而下的,实则相反,失去利益集团的支持,连皇帝也难以自保,更何况长公主殿下。君上推行新律,扶持前科新贵,大有制衡长公主之意,帝王术从来只会凌驾于各派系之上,今日支持清流,等来日清流结成党派做大,自然会打压下去。你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其实不过人家的棋子而已。”   意儿心跳沉沉:“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否则呢?”赵庭梧冷淡地笑了笑:“男人能不能纳妾,能不能自由婚嫁,于我来说有什么意义?至于我对女人的看法,我想你应该更没兴趣知道。”   听完这话,宋敏也借故离席了。   意儿闷头喝了好几杯酒:“只要是德政,我都愿意去干,四叔你说我是棋子也好,幼稚也罢,我压根儿不在乎你们在上面斗什么。”   “德政?”赵庭梧略歪着头,拧眉笑道:“什么算德政?世宗皇帝废除人头税,将丁银平摊入田赋征收,大家都说这是利民的措施,然而事实上根本没有减轻农民负担,朝廷这么做为的是稳定税收而已。你怎么确定如今的新律就是德政?”   “因为我自己就是受益者啊。”意儿看着他:“正因各项新政我才得以入仕为官,否则这会儿还不知在干什么。至于《新婚律》,不止对女子有利,对男子也一样,四叔你应该很清楚才对。摊丁入地的弊端我已经听姑妈说过,她本就打算上书朝廷进行土地改制,把田地收公,再重新分给农民,从根本上解决兼并问题……”   赵庭梧听得气笑了:“你们疯了吗?”   他起身走到她跟前,不由分说地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敛去笑意,面色冷峻:“我警告你,不许跟着大姐干蠢事,新律你们怎么折腾都行,但别打田土的主意,动了官僚和富豪阶层的利益他们会把你活剥了,君上也会第一个要你死。”   意儿撇开他的手,又猛闷了口酒,喃喃道:“没有姑妈就没有今日的我,她的政治理想也是我的,无论她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但是多谢你的提醒,四叔,可惜我们要的东西不同,走的路也不同,有些话不必再多说。” 第38章   夜里一阵疾风骤雨, 意儿洗完澡,身上有股玫瑰花胰子的香气, 阿照过来和她挤在一张床上,兴致勃勃地询问赵庭梧。   “诶,你四叔怎么追到这儿来了?他的省亲假还没放完吗?”   意儿翻过身去:“人家是为了押送人犯来的。”   “放屁,若非你在此地,我才不信他会到这个鬼地方。”   意儿奇怪地问:“你为何对四叔如此好奇?”   阿照笑说:“他不是对你那个吗。”   意儿扭头,用警告的目光瞥过去:“哪个啊。”   阿照抬腿压在她腰间:“我就是觉得,他皮相长得真好, 英俊,端正,啧啧,完全符合我的审美。”   意儿见她一副畅想的模样, 不禁笑道:“哦,原来你喜欢四叔那种男子。”   阿照摇头轻叹:“可惜性情薄凉,表面看着温润, 其实吧……挺让人害怕的。”   “怕啥?”意儿说:“世间温润男子多着呢, 四叔并非良人,他身边的女子都过得不太好。”除了长公主。   阿照嘀咕:“我哥都在催我成亲了,唉,我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呢,想象不出来, 嫁做人妇是什么感觉。”   意儿冷哼:“他怎么跟三姑六婆似的,多管闲事。”   阿照颇为烦恼:“溪山派准备开英雄宴,我哥叫我回去,我还没答复他呢。”   “你想去吗?”   “我如今给朝廷做事,身份尴尬, 估计江湖上的人不太待见我。”   意儿道:“那就让你哥闭嘴,有问题叫他直接找我。”   阿照笑眯眯道:“姐,我就想跟你和宋先生在一起,离开你们我都不知该作甚,也不想回去跑江湖。”   意儿道:“话虽如此,你也不必非要和我一起睡。”说着拍拍她压在身上的腿:“拿开。自己没屋子吗?”   阿照翻身平躺,跷起二郎腿:“我怕鬼,不想一个人住。”   “那你去和敏姐睡。”   “宋先生此刻还在写信,不好打扰她。”   “写信?给谁的?”   “你姑妈。”   意儿闻言默然片刻,叹一声:“这两年姑妈身子也不好,她没有子女,不晓得身边人能不能照顾好她,敏姐又在我这儿……”   阿照宽慰道:“没事儿,等你在庄宁县站稳脚跟,我替你去看看赵莹大人,不过就怕你离不开我。”   意儿嗤笑道:“谁离不开谁?你连自己睡觉都不敢。”   阿照拧着眉头不知想起什么:“喂,明日给冯若棋送殡,那个人犯会在他坟前被凌迟,咱们是不是得留在现场看完行刑才能走?”   意儿愣了愣:“不必吧?凌迟……我也没见过。”   阿照往她身边缩:“我听闻冯家宅子里长年闹鬼呢。”   “为啥?”   “好像说,冯少爷的原配妻子自缢吊死,怨灵不散。”   意儿打个哈欠:“怎么深宅大院总有闹鬼的传闻?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东城医馆的苏大夫告诉我的,她在冯府给女眷看诊。”   意儿怪道:“她为何同你讲这些私隐?你在外头巡街,怎么还跟人聊上了?”   阿照闷闷地挠头:“上回被苗二冤枉,我总想找机会证明那伤不是我干的,苏锦是大夫,可不就这么认识了。”   意儿道:“苗二怎么可能再让你验伤,此人阴险狡诈,离他远一点,当心又被下绊子。”   “哦。”   接着又问:“那位苏大夫怎么跟你聊的?”   阿照道:“她说冯少爷的原配与西席私通,被发现后又遭情郎抛弃,羞愤之下便焚烧房屋,上吊自尽了。”   意儿皱眉:“那她的情郎呢?”   “据传逃跑时翻/墙,不甚摔下来,脑袋砸中石头,之后变成木僵状态,不死不活的,再没醒过。”   “啊?”意儿咋舌:“什么时候的事?”   “几年前吧。”阿照道:“诶,你说这个案子会不会另有蹊跷?”   “何以见得?”   “我总觉得苏锦与我闲聊时有意无意地在打听你,想知道你的为人。”   闻言意儿更加郁闷:“若有冤情,直接来告便是,怎么还要提前打听?我就那么叫人信不过吗?”   阿照抓着她的胳膊轻摇:“我瞎猜的,苏大夫和那对男女非亲非故,告哪门子官呢?”   意儿问:“她不是常去冯府看诊么?”   “这两年才去的。”   “那她如何知晓从前的丑闻?”   “冯家底下人都这么传。”阿照道:“改日有空咱们翻翻衙门从前的卷宗,不就清楚了?”   意儿一面打哈欠一面点头,又把锦被拉上来:“再说吧,我乏得很,赶紧熄灯睡了,明日还要早起。”   阿照磨磨蹭蹭:“我想去茅房。”   “去呀。”   “可是我怕鬼……你陪我。”   意儿磕着眼皮动也不动:“我教你个法子,鬼最怕人骂脏话,越脏越怕,你一路骂过去,既能壮胆又能把鬼吓跑。”   “……赵意儿你是不是当我傻的?”   她摆手:“我几时骗过你。”一语未了,终于扛不住,沉沉睡去。   翌日晨起用饭,赵庭梧问她昨夜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她茫然摇头,只道没有。   算着时辰,众人整理衣冠,骑马前往冯府送殡。   熹微薄光里,天色渐明,冯若棋的子女摔丧驾灵,送葬的队伍如游龙摆开,族内男女老少自不必说,更有省里的府里的县里的官客,总共百余顶车轿,伴着花丧鼓,地吊锣,僧众起棺,冥币飞扬,他们浩浩荡荡出城。   意儿想起昨晚阿照的话,略微朝赵庭梧侧身,低语道:“大人,一会儿我就不留下观刑了。”   “你叫我什么?”   她清咳,用更低的声音:“四叔。”   “嗯。”赵庭梧慢悠悠地问:“你检验过那么多尸体,怎么还怕看凌迟?”   意儿心想,尸体是死的,凌迟是活活折磨死,如何比得?   出了城,至墓地,众人在碑楼前下马。皇帝为冯若棋做《悯忠诗三十韵》,命巡抚摹刻成碑,竖于墓前。   冯氏族人已哭倒一片。   族长立于上方,宣念悼词。   阴阳先生算着时辰祭告后土方隅,杂役们抬棺下葬掩土。   烟焰弥漫,纸扎冥器燃烧。   巡抚率众官员祭奠英魂。   过后,李详被押至坟前,绑在柱子上。   意儿感觉阿照缩到了她背后。   这时却听赵庭梧向巡抚及冯氏族长道:“我看观刑就不必了,还有这么多妇女老幼在,不如先回吧。”   众人赞同,于是大路人马准备打道回府。   “赵大人请慢!”   远远的,一位素衣女子疾步而来,径直跪在赵庭梧面前,并从袖中拿出一张诉状,双手呈上。   阿照困惑,“咦”了声,向意儿低语:“怎么是苏锦大夫?”   意儿问:“她就是你说的,常去冯府给女眷看诊的那位?”   “对。”   众人望着这一幕,纷纷诧异地交头接耳,不明所以。   赵庭梧问:“你是何人?”   “苏锦,在东城开馆行医。”   他打量道:“你拦住本官,所为何事?”   苏锦依旧垂着头,但并不畏缩:“民女有冤,不得不告。”   赵庭梧没有接状子的打算,提刑按察司长官道:“本地案件,应由本地官员受理,你这女子为何越级上诉?”   “因为我要告的是本地豪绅,他们家与臬台大人您,颇有交情,而且刚出了一位英烈,民女想,诸位长官恐怕不愿接这桩公案。”   此话一出,众人惊怒:“这是要告我们冯家?”   苏锦高声回道:“是!民女控告冯宝笙杀妻焚尸,谋害西席徐贡,杀人未遂,致其残废!”   冯宝笙在人群里低着头,沉着脸,看不清神色。萧婵闻言立刻站出来:“苏大夫,你为何诬陷我儿?!”   “我有证据!”苏锦道:“恳请大人重审此案!”   赵庭梧背过手去,打量本省各个官员,依旧不语。   按察使道:“既然这位姑娘认为本官与冯家有私,本官自当避嫌。”   巡抚道:“宛州知府何在?”   庞建安闻声上前,颔首回话:“下官在。”   “这是你管辖之地的案子,你怎么说?”   庞建安想了想,转向苏锦,明知故问道:“你指控冯宝笙杀妻焚尸,可他的娘子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   苏锦依旧维持着僵硬的跪姿:“民女所指,乃冯宝笙原配,杨妃灵,于三年前被害。”   “你与死者有何干系,可知官府规定,不得控告与己无关之事。”   “冯宝笙污蔑杨妃灵与徐贡私通,民女正是徐贡之妻。”   萧婵道:“一派胡言,徐贡何曾娶妻?你处心积虑来我府上,究竟有何阴谋?!”   苏锦不答她。   庞建安向巡抚道:“三年前冯杨氏自尽,下官略有耳闻,听说早已结案,而且咱们知府衙门并无卷宗啊。”   人群里,青女扶着肚子,心跳沉得快要撞破胸膛。她眼睁睁看着苏锦跪在那儿,所有官员敷衍推辞,顾左右而言他,苏锦僵直的背影仿佛随时会被压垮,简直令人心惊。   青女双手发颤,绝望地闭上眼睛。   “大人。”这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她抬眸望去,只见一位身穿官服的女子上前,拱手道:“此案既然发生在庄宁县,自然该由下官来办。”   众人纷纷望向她。   赵意儿。   巡抚打量道:“你就是新来的知县。”   “是。”   苏锦也没想到,所有人都不愿意碰的烫手山芋,竟然被在场官职最小的县令接住了。   她,她不害怕吗?   巡抚见状,思忖片刻:“既然如此,那便交给你……”   赵庭梧拧眉,重重的看了意儿一眼,率先接过苏锦的状子,冷声道:“苏大夫说的不错,冯家出了一位英烈,名声非同小可,你既告到本官面前,岂有不受之理。赵大人,看来你的县衙需得借给本官审案了。”   意儿也拧了拧眉,对他突然改变主意有些不满,但嘴上只能答是。   而苏锦也终于磕下头去:“多谢大人。” 第39章   回去的路上, 意儿明显感觉到赵庭梧不太高兴,搭讪几次都不理人, 但她脸皮厚,并无自觉,踢踢马肚子,“哒哒哒”,快步跟上。   “大人。”她把缰绳握在手中绕了一圈,又唤一声:“大人,为何抢我的案子?”   赵庭梧语气淡淡:“你的案子?”   意儿点头, 理由正当:“下官乃庄宁知县。”   赵庭梧回头看了眼旁人:“你的上司们避之不及的案子,巡抚,按察使,知府, 都不管,你掂量过自己么,赵知县。”   意儿道:“职责所在, 万一果真有冤呢?”   赵庭梧冷哼:“这种时候翻出冯家的龌龊, 你是要打君上的脸吗?”   意儿有些听够了他的大道理,脱口直言:“为官者事事权衡利弊,未免本末倒置了。”   赵庭梧瞥她两眼,也没生气,反倒笑说:“对, 满朝文武独你一个清官良臣,行了吧。”   意儿抬抬下巴:“我也有我的私心,冯家乃本地豪族,若果真有杀妻焚尸,谋害西席之事, 由本官平冤驳正,日后也好管理地方。”   赵庭梧道:“此案由我主审,你的算盘打不响了,且收着吧。”   意儿紧跟着问:“下官可否协助查案?”   “不必。”   她又问:“四叔准备如何审理?”   他默了会儿,敷衍道:“先回衙门,让人把旧案卷宗调出来,二堂借给我办公。”   意儿应着,发现他的马越走越快,像是迫不及待拉开距离,不想与她说话。   阿照小声问:“你四叔怎么突然不高兴?”   一旁宋敏道:“心不甘情不愿的接下一件棘手之事,谁会高兴?”   阿照想了想,怪道:“既然不想碰这个案子,为何要接?”   宋敏反问:“你说呢?”   意儿望着四叔远去的马儿,打断她们的话:“可有人护送苏锦?”   “差头跟着呢。”阿照道:“难怪苏大夫几次三番打听你的为人,原来果真有冤要诉,但信不过你。”   意儿面无表情:“此案递给四叔,还不如递给我。”   宋敏道:“你是否担心他会大事化小?”   意儿想了想:“苏锦刻意挑在这个时候,当着百姓和众官的面告状,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让查案的人不能敷衍塞责。”   宋敏叹道:“她以为自己选了一个最好的时机。”   闻言意儿转眸望去:“难道不是吗?”   宋敏摇头:“如今冯若棋的名声传遍两京一十三省,整个庄宁县以他为傲,全城百姓视其为楷模,我想,他们不会希望冯家在此时传出丑闻的。”   阿照听得咋舌:“如此说来,苏大夫岂非成了大家的眼中钉?”   宋敏道:“这个案子除了原告,或许所有人都期待是诬告吧。”   说着话,三人随即返回县衙。耽误半日,尚有许多公文需要处理,意儿在签押房埋头办公,晚些时候又出来,到大堂审理词讼。   “杨妃灵的卷宗给赵大人送去了吗?”她心中记挂,传刑房掌案询问。   “是,已经送去了。”   “苏锦呢?”   “大人正在审。”   意儿思忖许久,终究坐不住,起身前往二堂,立在屏风后,打算听一听这段公案。   此刻厅内唯有赵庭梧与执笔书吏,衙役都被打发走了,而苏锦则垂手站在堂下。   桌上摊着诉状、户帖,与旧案文卷,赵庭梧面色清冷,拧着眉,缓缓扶额,问:“你本名叫陈巧儿?”   “是。”苏锦道:“我与徐贡乃同乡,青梅竹马,指腹为婚。”   赵庭梧翻阅户籍黄册:“徐贡还是个举人?”   苏锦紧攥着双手:“不错,他是举子,只因家贫,所以才入冯府做西席,为筹盘费,来年赴京应试。”   赵庭梧略点头:“嗯,接着说。”   苏锦努力克制情绪,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徐贡给冯宝笙做教书先生,很快认识了他当时的夫人杨妃灵。冯宝笙资质平庸,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可相反,杨妃灵却满腹经纶,机敏聪慧,徐贡怜惜她的才华,时常劝她考取功名。”   赵庭梧问:“他们二人可有私情?”   苏锦斩钉截铁:“绝对没有!那时我曾进城偷偷找徐贡送东西,他带杨妃灵出来,我们三人一同泛舟游湖,遥想未来,他们两个只有师生之谊,朋友之义,绝无半分苟且!都是冯宝笙泼的脏水!”   赵庭梧道:“你控告冯宝笙杀妻焚尸,证据呢?”   苏锦从袖中掏出一张整齐折叠的纸,书吏见状忙起身过去,接下,送至长官案前。   “这是县衙前任仵作刘腾病逝前亲笔所写,他收受冯家二百两贿赂,篡改验状,造成冤案。之后刘腾突然身染重病,夜夜梦见冤魂索命,惶惶不可终日,待我找上门时,他不堪良心折磨,痛哭悔恨,最后写下案情真相,交付与我。”   赵庭梧默了会儿:“还有别的证据吗?”   “有。”苏锦道:“杨妃灵的婢女端芜,案发当日曾亲眼目睹冯宝笙行凶,但因畏惧强权,不敢声张,后来她被许配给冯家的打手,对方性情暴躁,时常对她拳脚相加,她不堪忍受出逃,我便将她收留在医馆内,藏起来。”   赵庭梧问:“此女目睹案发过程,冯宝笙可知晓?”   “不知。”   他放下文牍,提高声音:“赵知县。”   意儿略微一顿,转过屏风来到二堂,朝上拱手:“大人。”   见她出来,赵庭梧没有半分讶异,像是早已觉察:“你即刻派公差去医馆,把证人带到衙门。”   “是。”   意儿便命阿照前往东城医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阿照返回县衙。   “禀告二位大人,馆内只有一名伙计,一个婆子,还有苏锦房内沉睡不醒的男子,并未找到端芜。”   苏锦闻言僵住:“她,她又逃了……”   赵庭梧沉声问:“怎么回事?”   苏锦用力闭眼,绞住手指:“端芜性情胆怯,恐怕不敢现身指证。”   赵庭梧点了点案上的文卷:“仅凭这张纸,并不足以证明冯宝笙有罪。”   苏锦忙道:“只要找到端芜,她可以作证!”   赵庭梧转向意儿:“赵知县,眼下唯有再派人全城搜查了。”?轻? 吻?小?说?独?家?整?理?   “是,而且要快。”意儿道:“苏锦来告,冯家想必已经反应过来,若端芜被他们先找到,可能会出岔子。”   于是又命阿照带着人马出去搜索,赵庭梧审完苏锦便让她回去等消息。   接着冯宝笙被传到衙门问话,对于苏锦的指控,他全盘否认,因此时并无任何证据,不能拘押,也放他离开。   意儿想从仵作刘腾受贿的二百两银子着手,然而刘腾的妻女在他死后便离开庄宁县,早已不知去向。   此时庞建安登门造访,巡抚命他前来协助办案,赵庭梧便将书证交给他,让知府衙门做笔迹鉴定。   一晃眼天色已暗,大雨仓促落下,雷声暗涌。   赵庭梧回到内宅更衣。   周升候在廊下,此时却见意儿撑着伞,大步走来。   “四叔在吗?”   “在的。”   意儿把伞递给他,掀开帘子径直往里去。   周升来不及阻止:“二小姐,四爷他……”   赵庭梧刚把内衫披上,她就这么闯了进来。   “四叔,”意儿没料到他如此衣冠不整,敞着胸膛,这模样倒是第一次见,但她并未在意,继续说道:“方才宋先生查到杨妃灵的娘家,她父母派出一位掌事,可以带我们去她坟上。”   赵庭梧忙背过身,低头系带子,声音略沉:“你先到外面等着。”   “啊?”   “非礼勿视,还有没有规矩?”   意儿这才反应过来,知道他矜持,于是“哦”了声,乖乖退入屏风后避嫌。   “四叔你穿好了吗?”她催促着问。   赵庭梧略微不耐:“你要到杨妃灵的坟上做甚?”   “开棺验尸,只要留有遗骸,哪怕烧得剩下骨头,我也能做尸检。”   那头不语,隔着四扇屏风,影影绰绰,他还在整理衣衫。   意儿等不及,道:“四叔,我来是想让你派周升去东城医馆看着苏锦,阿照还在外头搜寻端芜,那边虽有衙役在,可我担心他们懈怠,原告会遭遇不测。”   赵庭梧默了会儿:“周升,你听见了?”   廊下传来周升的回话:“是,小的这就过去。”   意儿闻言道:“如此甚好,那我也先走了。”   “等等。”赵庭梧叫住她:“你去哪儿?”   “出城验尸。”   “天色已晚,还下着雨,明日再去吧。”   “不行,我怕夜长梦多。”   赵庭梧颇为无奈:“你真是一刻也闲不住。”   他整理完,找出两件斗钵式的青色油衫,此乃绢缎制成的雨衣,外涂桐油,可以避水。   “我随你一同出城。”   “好。”意儿接过油衣,一边穿一边往外走。   宋敏带着杨府管家与四个差人提灯候在县衙门口。   他们骑上马,冒雨出城。   杨妃灵死后,遗体被娘家要回,葬入祖坟,此刻由管家带路,找到她的墓穴。   阴风摇曳树林,电闪雷鸣,四下森冷恐怖。   “亡灵莫怪,本官为查明真相而来,若你果真有冤,本官一定会让凶手伏法,以慰你在天之灵。”意儿说完,随即命令衙役挖坟。   脚下泥泞,靴子沾满湿土,成串的雨水从帽檐滚落。管家立在边上,口中不断念经。   一炷香后,坑内出现棺椁的轮廓。   “大人。”   宋敏和衙役望向两位长官。   意儿屏住呼吸,提灯上前:“开棺。”   管家绕到前头,做好准备,用伞去给他家小姐挡雨。   衙役们站在坑内,撬开了棺盖。   “那是什么?”   几只明瓦灯笼递过去照明。   棺内散落着陪葬物,珠宝,首饰,以及铺在七星板上的红绫褥。   “尸体呢?!”意儿大惊。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僵在原地。杨府管家更是慌得站不稳脚,拍腿直喊:“小姐、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小姐的遗骸我是亲眼看着下葬的啊!” 第40章   雨越下越大, 黑黢黢的树林犹如鬼魅的爪牙,狰狞摇晃。   闪电劈开龟裂的疤痕, 坟墓与棺材被照亮,接着又陷入重重阴暗。   赵庭梧吩咐衙役:“合上棺盖,重新填土。”   “是。”   接着他转向意儿:“我们先回吧。”   雷雨声嘈杂,宋敏提高声量:“坟地近期没有被动过的迹象,尸体应该在很久以前就被挖了。”   杨府管家怒问:“谁挖的!哪个畜生干的!”   意儿沉声道:“毁尸灭迹,还能有谁。”   “冯宝笙!”管家咬牙切齿:“难道我家小姐果真并非自尽,而是被他杀害!”   赵庭梧忍不住提醒:“如今没有任何证据, 意儿你要慎言。”   她心中愤懑,反问道:“否则谁会挖走一具烧焦的尸体?盗墓贼吗?!”   棺内值钱的陪葬物一件不少,自然不是盗墓,若说还有那些偷掘女尸配阴婚的, 也不会放着这些财物不拿,而去选择卖不出价的面目全非的遗骸。   想到杨妃灵惨死,下葬之后还被挖出来挫骨扬灰, 意儿怒不可遏, 转身上马,正抬脚踩上镫子,谁知突然一声巨雷,马儿受惊,嘶吼着扬起前蹄, 她猛地摔下来,整个人栽进泥地里。   “大人!”宋敏忙上前搀扶。   意儿摔得狼狈,浑身湿泥,心头愈发恼火,三两下爬起, 跳上马背,往城内飞奔而去。   回到县衙,她立刻询问门子:“林捕快回来了吗?”   “还没呢。”   这么大的州府,千家万户,想找一个决心躲藏的人,需要时间。然而冯氏一族的势力盘根错节,莫说寻常百姓,只怕衙门里也有他们的爪牙,知县是流水的官,做两年便走,谁又会冒着得罪本地权贵的风险帮她呢?   意儿回到内宅,脱下脏衣服,泡在桶里沐浴。   阿照和宋敏进来时,她几乎睡着。   “姐。”   听见声音,意儿猛地惊醒,看见阿照,脱口直问:“怎么样,证人找到了吗?”   阿照摘下斗笠,喘着气告诉她:“没有,端芜可能已经不在县内。”   意儿贴着桶沿:“怎么回事?”   “方才我去医馆找苏锦,她说端芜带走了衣物,还偷了她的银子,早上她去送殡,很可能前脚刚走,端芜立马就溜了。”   宋敏道:“没有目击证人,这场官司很难打,对苏锦来说,基本没有赢面。”   阿照问:“不是还有仵作的证词吗?”   意儿道:“书证交给知府衙门鉴定真假,他们多半会说,字迹相似,但不能完全确定是仵作所写,即便确认了,仅凭那张纸,也无法作为直接证据给冯宝笙定罪。”   “那他岂不是要逍遥法外了?”   “不仅如此,若他反咬一口,苏锦还会因为诬告罪而受到刑罚。”   阿照又急又气:“那,杨妃灵的遗骸被盗,不就明摆着冯宝笙毁尸灭迹吗?!”   “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揣测,没用的。”   话至于此,三人渐渐沉默。   水快凉了,意儿起身更衣。   夜里睡不着,雷雨渐止,她提灯出门,来到赵庭梧的屋子。   里头灯亮着,她站在廊下,轻声问:“四叔,你睡了吗?”   稍待片刻,听见他说:“没有,进来吧。”   意儿打起帘子进屋,见他靠在贵妃榻上,手握书卷,外衫盖在腰下。   “有事?”   “嗯。”意儿端了把黄花梨的束腰方凳,坐到他面前:“证人可能找不到了。”   赵庭梧听着,应了声,目光继续落在书上。   “四叔准备何时过堂?”   “尽快,三日内吧,我也不能在此地多留。”   意儿道:“您把案子交给我,我有的是时间,慢慢审理。”   赵庭梧眼皮子也没抬,淡淡道:“这个案子到不了你手上,没有我,巡抚会让知府来办。”   “为什么?”   “因为庞建安是自己人,你不是。”   意儿看着他,憋了半晌,抽走他手里的书:“四叔,老实讲,你是不是打算让这个案子不了了之。”   赵庭梧愣住,想把书拿回来,她却一鼓作气,直接垫在了屁股底下。他无奈地笑了笑,端起香几上的茶杯,抿一口:“只要证据确凿,我会公事公办的。”   意儿拧眉:“我看你都没打算找证据。”   他道:“不是有你在么?方才我还陪你去挖坟,忘了?”   意儿垂下眼帘,自言自语般分析着:“端芜出逃,算着时辰,此刻想必已经离开庄宁地界,衙门的人是指望不上了,看看阿照的哥哥能不能帮忙……除她以外,还有一个目击证人,徐贡,如果他能醒过来,这场官司还有得打。”   赵庭梧摇头:“苏锦本人便是大夫,要是能醒,他早就醒了。”   意儿道:“冯家我还未调查,肯定还有线索,冯宝笙的腿在三年前突然瘸了,想必和此案有关。”   赵庭梧道:“苏锦交代过,冯宝笙那条腿,是被他父亲打断的。”   意儿抬眸:“他父亲知情。”   “你不会想让他爹做证人吧?”赵庭梧笑了。   意儿离开凳子,蹲下身,扶着贵妃榻,仰头看着他:“四叔,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调查清楚,行吗?求你了。”   赵庭梧不语,目色如秋水般沉静,凝她的脸,半晌。   “杨妃灵对你那么重要吗?”   “公道对我很重要。”   他不忍熄灭她眼里的热切,斟酌一番:“巡抚派庞建安同审此案,就是为了保住冯宝笙,你明不明白?”   “可是你在这里啊。”意儿求他:“四叔,大理寺有权复核驳正,你品级高……”   “在地方,权力最大的是巡抚,在他之下还有三司衙门,我接下这个案子已经僭越了。”   听见此话,意儿屏住呼吸,跪坐于地,忽然感到泄气,心头突突直跳。   是啊,就算这案子到她手里能有什么用,即便给冯宝笙拟了死刑,移交上级衙门,之后一级一级复审,根本不由她掌控。七品知县,太小太小了。   “我不相信没有办法。”意儿咬牙:“就算端芜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抓回来。”   赵庭梧打量着,温言细语道:“你跟在大姐身边,她教你学问,教你耿直清正,可是为官的手段你却一点也不懂,这样下去,如何坐得上高位?比如此刻,没有权力,处处受人压制,你明知冯宝笙有罪,却无法将他送入监牢,有没有想过自己信奉的那套法则其实有问题。”   意儿屏息不语。   “至刚易折。”赵庭梧轻轻慢慢的:“先前你曾谈及你的政治理想,可还记得?”   她记得:“生前平冤断狱,死后被载入正史列传,令名宦录中有我一席之地。”   赵庭梧点头:“你和大姐一样,被清官的名声所累,不觉得愚蠢吗?”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我明白,为公道,正义,你想做正人君子嘛。可这些观念也是圣人灌输给你的,道德只能用来修身,不能用来治国啊。”   意儿闻言忽然笑了:“四叔,诸子百家,我推崇的是韩非子,不是孔圣人。”   赵庭梧道:“你相信法家,可如今律法不能给死者讨回公道,又当如何?”   意儿这回非但没有顶嘴,而且端正姿态,恭恭敬敬:“好,请四叔教我,用你的法子,该如何给冯宝笙定罪。”   赵庭梧愣住,没想到绕来绕去,她还是不肯放下此案。   “你这孩子……”他有些无奈,拿她没办法,只能叹气:“好吧,我可以帮你,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她不假思索:“好。”   “先把书还给我。”   “……”意儿乖乖双手奉上。   赵庭梧接过,置于灯下:“趁着夜里,你让林阿照去趟杨府,找杨妃灵的父母帮忙。”   “作甚?”   “挑一个可靠的丫头,扮作端芜,带回衙门,然后把消息放出去。”   意儿拧眉:“我不懂。”   赵庭梧道:“你只需照做,不出三日,我会让冯宝笙投案自首。”   听到这话,意儿睁大双眼:“他怎么肯?!”   “到时便由不得他了。”赵庭梧从贵妃榻起身,往床边走:“你先去吧,我要睡了。”   意儿满心困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四叔此举难道是想让冯宝笙杀人灭口,自露马脚?”   赵庭梧回头,见她杵在跟前,细细的眉尖拧着,双瞳漆黑,葡萄一般。   “这种计谋就像赌博,赌他会不会狗急跳墙,可我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   “那……”   “不用着急,明日便见分晓。”   意儿满不情愿地“哦”了声,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四叔,你方才要我答应你做两件事,还有一件呢?”   赵庭梧眼帘低垂,沉默稍许:“以后再说吧。”   她没多想,心中记挂着案子,也没有继续追问,提着灯,衣袂带风,脚步轻轻地离开。 第41章   次日清早, 证人端芜被带回衙门的消息放出去,风平浪静一整日, 到了傍晚,依旧水波不兴。   黄昏时分散衙,意儿发现赵庭梧还没有任何动作,于是穿过几重院子去找他。   “四叔。”   “来得可巧。”他将将更衣,穿一件黛色长衫,打算出门:“庞建安和冯氏族长来访,你可要随我一同过去?”   意儿自然立即跟上。到了小花厅, 赵庭梧让她进入里间,只能听,不能露面。   没过一会儿,周升引庞知府与冯六公进来, 上完茶,出去把门带上。   意儿没敢动,静静悄悄的在里头听着。   “大人, ”庞建安顾不上吃茶, 直接问道:“那个丫头审得怎么样了?”   赵庭梧将苏锦的笔录递给他:“原告提供了仵作受贿篡改验状的证词,端芜也交代了案发当日的所见所闻,明日过堂,冯公子这场官司不好打。”   庞建安与六公相互对视,这位族长神色复杂:“有没有可能, 端芜被苏锦收买,一同诬告……”   赵庭梧笑道:“是否诬告,老先生应该比我清楚。死者遗骸被盗,不知所踪,杨家也要求彻查, 另外,西席徐贡随时有苏醒的可能,原告方或许还藏着其他证据,等明日过堂当众拿出来,到时即便本官有心袒护也无计可施啊。”   庞建安道:“此案传得满城风雨,若是君上知道了,恐怕会龙颜大怒。”   六公握住手杖,眉头紧锁:“君上御赐碑楼,为若棋亲题悯忠诗,将我冯氏一族视为忠烈之门,怎么偏在这时出了一个孽子?!”   赵庭梧瞥他两眼:“恕我直言,打君上的脸,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冯大人一案,推动了全国反腐反贪的势头,君上有心借此东风整顿吏治,冯家若在此时泼一盆冷水……”   话音落下,庞建安与六公脸色大变。   “这天大的罪过,老夫万万担不起,冯家也担不起啊!”   “大人,”庞建安沉声道:“为大局找想,端芜那丫头,留不得。”   赵庭梧叹气:“来不及了,端芜被赵知县的人看着,没法动。”   “可赵知县是您的侄女……”   赵庭梧摆摆手:“她是我大姐赵莹一手教出来的,怎么会听我的话。”   六公面色发青:“难道我冯家的声誉就要毁于一旦?”   赵庭梧默了会儿:“那得看您想保全的是冯家满门的声誉,还是冯公子这个人。”   “此话怎讲?请大人提点。”   “依我看,如今最好的办法,唯有冯氏一族与冯宝笙割席,大义灭亲。”   六公怔住,慢慢垂下头,屏息不语。   庞建安思忖道:“不错,冯家此时应当表明立场,秉公灭私,莫要为了一个不肖子孙坏了朝廷的大事!”   赵庭梧打量六公苍老的脸,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本官言尽于此,该怎么做,老先生自行掂量。”   六公仿佛一瞬间憔悴了好几岁,撑着手杖站起身,微微颔首:“多谢大人。”   周升进来,送他和庞知府离开。   天色渐暗,淅淅沥沥,雨又开始下了。   意儿从里间出来,神色晦暗不明。   “明日冯宝笙会到衙门自首。”赵庭梧抬眸看她:“你不高兴吗?”   意儿垂下双手,青色品服随之晃荡,空落落的:“我只是没想到,罪犯受到制裁不是因为司法程序,而是他们对皇权和大局的妥协。”   “我也没想到,你会如此排斥政治手段。”赵庭梧轻轻磕着茶盖:“我在朝中久闻宏煜大名,听说他为人乖张,办事从来不择手段,怎么你跟他却很合得来。”   意儿略微愣怔,一时不语。   赵庭梧轻笑:“还是说,你对我有偏见。”   “侄女不敢。”   他脸色稍稍沉下,默了片刻,又笑道:“我很好奇,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意儿敛眉,胸膛平缓起伏,憋了许久:“我也说不清楚。”   赵庭梧看她半晌,点点头,未再多言。   ——   六公从衙门出来,上了轿子,发现自己背心透凉,全是冷汗。   掌灯时分,他到冯若元宅中,找来族内几位长老,在书房密谈。   “宝笙这个孩子。”六公重重叹气:“若元,你长年在外,家里的事情丢在手边,儿子也不去教导,令他犯下这种罪孽,累及全族,你有责任啊。”   冯若元攥着玉佩,低头不语。   “眼下赵大人给咱们指了一条出路,渡此劫数,请各位叔公来,大家商量一下吧。”   半晌缄默,终于有人开口:“若棋已成为反贪倡廉的旗帜,刚竖起来,冯家不能亲手推倒。”   “笙儿左右是保不住了,与其垂死挣扎,不如体面些,自首吧。”   “不错。”六公道:“而且得在衙门升堂前把人送过去,冯家必须表明态度,公开将他从宗谱除名,不能包庇袒护。”   话说到这里,几人又静默半晌,问:“若元,你……”   萧婵立在廊下听着,浑身发颤,整张脸煞白。   冯若元面色冷峻,深吸一口气,沉思良久,缓缓回道:“杀人偿命,明日我会亲自送他投案自首。”   “不行!”   萧婵闯进书房,扑跪在族长跟前:“各位叔公不能放弃宝笙,官司可以打,我请最好的讼师!我有的是钱!为宝笙洗脱罪名才能保住家族的名誉不是吗?!”   六公沉吟道:“打官司,抵死狡辩,丑态毕现,你还是给我冯家留一丝体面吧。”   “在你们眼里,体面比命重要,可那是我儿啊!我只有这一个儿子,绝不能眼看他白白丧命!”   七公用拐杖重敲地面,严厉道:“宝笙若是清白的,自然该替他打官司,可他杀了人,官府已然掌握罪证,明知打不赢,为何要打?!”   六公肃穆道:“冯家不会与他共沉沦,萧婵,你要以大局为重。”   “我不在乎什么大局!你们想让他自首,我不同意!我偏要请讼师!”   众叔公摇头叹道:“若你执意如此,那么你也不再是我冯家的媳妇。”   萧婵站起身,眼睛又红又狠:“若元,宝笙也是你的儿子,你说句话!”   冯若元脸色苍白,屏息道:“我已经说过了,杀人偿命。”   “你果真如此狠心!”萧婵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裳:“宝笙纵然有错,可他也受到了惩罚,三年前被你打断一条腿,难道还不够吗?!”   六公冷道:“听听你说的话,难怪宝笙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们……”萧婵青筋暴起,勃然大怒:“我不准你们害我儿子,谁也别想害他!”   六公将她呵住:“你要作甚?”   萧婵不答,直往外走,被小厮拦下。   冯宝笙赶来,瘸着脚,惊声唤着:“娘,这是怎么了?!”   “宝笙,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六公怒道:“你这逆子,杀妻焚尸,如今东窗事发,祸及全家,还不束手就擒,明日随你父亲去衙门投案自首!”   冯宝笙愣怔片刻,忽而厉声大笑:“杨妃灵那个贱妇,该死!她不守妇道,成日家在我面前炫耀才华,还想考科举,做状元?真不要脸!她与徐贡狼狈为奸,背着我不知干了些什么,奸夫□□,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六公脸色发沉,即刻命小厮将他押下:“把这个满嘴胡话的混账东西捆好,找人看着,不许跑了!萧氏疯疯癫癫,也关起来!”   接着转向冯若元:“今日我和几位叔公便在这里住下,明日一同去衙门听审。”   七公紧紧皱眉:“宝笙如此猖狂,到了堂上,丑态万状,实在难堪。”   六公默然许久,道:“罢了,送入祠堂,今夜大家都别睡了,一起去祠堂跪祖先。”说着停顿片刻:“接着再商量一下,宝笙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呢?冯若元头痛欲裂,心下已猜到几分,用力闭了闭眼,脑中轰然崩裂。   萧婵被禁足屋内,咆哮不止,青女抱着孩子在偏房也不得安睡,直到冯若元进来,坐在外间,不知想着什么。   乳娘从里边出来,问:“老爷,夫人这么闹,小哥儿吓得哭个不停,可怎么好?”   冯若元摸着冷冰冰的茶壶,心也一样发寒:“宝笙的屋子里这儿远,把孩子抱去那边睡吧。”   “是。”   青女在窗下静坐许久,萧婵尖锐的哭骂声像利箭直往心里戳,她缓缓起身,走向冯若元:“父亲,我想与宝笙解除婚姻关系,然后离开冯家,我会去衙门递交诉状。”   他没有看她,只道:“诉状?没有必要,过了明日你便可以恢复自由身,到时想走便走吧。”   青女攥了攥袖子底下的手:“我会把小哥儿也一并带走。”   “族长和几位叔公不会答应的,他们要给宝笙留后。”   青女鼓起勇气:“那么我便告诉他们,小哥儿不是宝笙的孩子,他们管不着。”   冯若元抬眸,突然发怒,将茶壶砸到地上。   青女后退两步,心跳剧烈。   碎片在脚边绽放开。   两人沉默良久。   “你可知,他就要死了。”   青女抿唇:“什么?”   “宝笙,”冯若元仰头靠着椅背,磕着眼:“族里不希望他在公堂上胡言乱语,今晚便要他自尽。”   闻言,青女愕然,从昏暗光线里望去,见他弓着背,颓丧至极,像被抽走大半的气力,老态龙钟。   “他,”青女咬牙:“他是罪有应得!”   “呵,”冯若元轻笑:“我也是个罪人,将来不得好死。”   青女低下头,眉眼黯然:“您别这么说。”   正当此时,六公的随从来到廊下:“老爷,族长请您去祠堂。”   冯若元撑着桌沿站起身,行至门口,回头看看青女:“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你呢?”   青女摇头。   他不知为何冲她笑了笑,抬抬手,诀别一般,打起帘子离开。   半夜细雨绵绵,萧婵似乎累了,瘫坐在椅子里,张着嘴,披头散发,目光呆滞。   冯若元从祠堂回来,悄无声息进屋,坐到她旁边的圈椅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檀木方桌。   灯烛闪烁,房子里大片阴影,像深渊,随时会将人吞没。   “宝笙走了。”他直视前方,声音嘶哑:“很安详,没有太大痛苦。”   萧婵忽而一笑。   冯若元觉得她可能疯了。   “青女明日离府,带着小哥儿,我同意了。”   “哈哈哈哈。”   “你放心,我不走,陪你留在冯家,一起闷死。”   “哈哈哈哈!”   这对夫妻落在阴影里,一个怪笑不止,一个端坐不语,像两尊阴森的牌位,守住这座罪恶的家宅,不见天日,了此余生。 第42章   意儿不晓得赵庭梧可曾料到, 冯家竟能做到这种地步,竟然将一具尸体送至衙门受审。   冯宝笙畏罪自裁, 全城哗然。   那日过堂,赵庭梧为主审官,意儿与庞建安陪审,百姓在衙门外头围得水泄不通,无人不在议论这段公案。   没想到的是,端芜并未出城,她乔装打扮, 混在人群里,见冯宝笙大势已去,方才现身作证。   原来当年冯宝笙嫉恨杨妃灵才华,又因她不服管教, 更生怨怼,夫妻二人常起口舌争执,甚至几次三番动手。案发当日, 冯宝笙跟踪杨妃灵, 发现她与徐贡在水榭池边说话,认定二人有私,遂掏出匕首,上前捅了妻子十数刀,并将徐贡打成重伤。   之后的情况, 端芜与刘腾的证词相符,冯宝笙焚尸灭迹,收买仵作,使杨妃灵背负着通奸的骂名冤死。   如今既已审明,还死者清白, 杨妃灵的父母得知真相,在堂上哭晕过去。   赵庭梧公开赞赏冯氏一族深明大义,秉公无私。   这是意儿经手过的审结最快的案子,仓促之下,竟没有丝毫惩恶扬善的痛快之感。   “现下倒有一件值得庆幸之事。”宋敏这两日继续为《新婚法》奔走,调查县内妇女对自由婚嫁的意愿:“苏锦挑战宗族,大获全胜,她会成为庄宁县的传奇,咱们可以借此推动新律。且据我所知,一些妇女虽有摆脱痛苦婚姻的念头,却不敢轻易尝试,我想,衙门若能提供庇护之所,也能让她们安心。”   “不错。”阿照立马赞同:“新律颁布后,已经死了多少人,官府早该采取措施。”   意儿思忖道:“城里有一间闲置的仓库,隶属知府衙门,明日我便找庞建安商议,改设为临时庇护馆。”   “好!”   赵庭梧回京之期在即,临走前夜,意儿忙到晚上,准备设宴给他饯行。   回到内宅,刚换好衣裳,听见他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意儿呢?”   宋敏回:“在里头呢。”   意儿打起帘子:“四叔,你想吃哪一家?咱们去千鲤居,顺道游湖赏月吧。”   赵庭梧面色严峻:“我收到消息,大姐被革职查办,押送京师会审。”   闻言,宋敏缓缓站起身,意儿也怔住,心下重重一跳:“怎么回事?朝廷有官员被革职,衙门怎么没有收到邸报?”   “应该还在路上。”赵庭梧道:“大姐给皇帝上了一篇奏疏,致使龙颜大怒。”   意儿忙问:“上奏内容是什么?”   “奏本被皇帝压下,不许通政司抄录存档,更不许公布。”赵庭梧沉默片刻,斟酌道:“长公主说,大姐她意图动摇皇权,可能涉及谋逆大罪。”   阿照见宋敏和意儿缄默,忍不住喊起来:“赵大人之刚正,满朝皆知,怎么可能谋逆?!莫不是……抨击朝政,或被同僚诽谤,所以才遭此大祸?前些日子你们还说,大人预备上书朝廷,要求君上遵守新律,遣散后宫,可是为此得罪了皇帝?”   意儿道:“这么多年,姑妈铁腕之治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但君上对她始终信任有加,从未责备过只字片语……”   宋敏道:“看来大人是将《民本论》呈上去了。”   赵庭梧拧眉:“何为《民本论》?”   “那是赵莹大人的政治主张,”宋敏回道:“别的倒好说,只有一样,她反对君主专政,提出皇室应与政权彻底分开,要求恢复宰相制度,以相权约束皇权。”   阿照忙问:“什么意思?”   宋敏敛眉:“大人认为,上古时期,人们对君主之位淡泊,传贤不传子,然三代之后,天子窃国为家,皇位世袭,但皇帝的贤能却得不到保障,相权的存在即可弥补家天下的弊端。从此,皇帝只作为国家统一的象征,宰相负朝政实际责任,相位推选贤能者担之。”   赵庭梧听完难掩恼怒:“大姐这是想废了君上吗?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她怎么敢递上去?”   意儿道:“姑妈说的不错,丞相自古有之,到了本朝才被废除,由君上一人独/裁政事,这原本就是制度的倒退。”   赵庭梧呵斥:“你还敢说!”   意儿也怒了:“我有什么不敢的?皇帝要治臣子的罪,总该师出有名吧?姑妈乃提刑按察使,三品官员,犯了哪一条律法,怎么就谋逆了?他倒是拿出证据啊!”   赵庭梧抬手指道:“你嘴里这个他,是当今圣上,是皇帝!”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他的皇位是世袭得来的,满朝文武,没有一个官位可以世袭,凭什么皇位就行?他是不错,还算明君,可难保老了不会昏庸,难保他的儿子、孙子也是明君!”   赵庭梧气得面色铁青:“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大姐树敌多少,君上从未理会过弹劾她的奏折,可眼下她竟如此辜负圣恩,还有谁会保她周全?”   意儿道:“姑妈乃大周朝的官员,并非皇帝家臣,《民本论》为社稷而作,若为社稷便是辜负圣上,岂不更能看出问题所在?姑妈没有做错,若她被定罪,我便联络她在朝中的门生和好友,上书朝廷抗议。”   赵庭梧冷道:“那你们便等着再被定一个结党营私之罪吧。”   宋敏问:“不知长公主对此事有何看法?”   没等他开口,意儿轻笑道:“还能怎么看,坐收渔翁之利,偷着乐呗。”   赵庭梧拧眉:“你知道什么?”   意儿找了把凳子落座:“四叔,您别不高兴,我实话实说,长公主虽为首辅,但依照现有制度,内阁阁臣只是皇帝的顾问,并无决策权与行政权,她时常被言官参奏,正是因为越权。可若坐上宰相之位,便能名正言顺地掌管政事,长公主可不偷着乐么?”   赵庭梧沉着脸色,思忖道:“她毕竟是君上的胞姐,若皇室权力让渡,对她不一定有利。”   “无论对谁有利,反正姑妈是变成活靶子了。”意儿道:“四叔你是她的兄弟,又是长公主亲信,眼下最好保持沉默,不要出面。”   赵庭梧道:“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君上可能已经怀疑赵家和长公主勾结,谋权篡位。”   意儿道:“姑妈离家近二十年,要说勾结,也只和我勾结罢了,与旁人何干。”   宋敏纳罕:“赵莹大人并非冒进之人,她把《民本论》交上去,自断前程,究竟为何?”   “无论她想干什么,我只怕意儿会被牵连进去。”赵庭梧道:“你们切莫轻举妄动,等我回到京城再做打算。”   一语落下,无人应答,赵庭梧皱眉,问她:“听到没有?”   意儿不情不愿地“哦”了声。   次日清晨,下着雨,她送他离开庄宁,马车候在衙门外,赵庭梧把她叫过去说话。   “怎么了,闷不吭声的,又憋什么坏呢?”   “没有。”   天色幽暗里,赵庭梧看着她,一时颇感无奈:“我交代的事情,你从来不听,这次也一样,若要你安分守己,自保为上,又该怨我精于算计了。”   意儿微叹:“四叔,我与姑妈必定要共同进退的,我只怕连累了你,早知今日,当初该让你脱离赵家才好。”   赵庭梧摇头嗤笑:“早知今日,你不如别做官的好。”   意儿嘀咕:“我还想做宰相呢。”   赵庭梧忍不住抬手轻叩她脑门:“你还是先保住自己这条命要紧。”   雨愈发大了,她撑伞立在马车旁,衣冠楚楚,面如皓月,他记着此时此刻,眼前人的模样,怕忘了,多瞧一会儿,心里感到分别的忧愁,不愿细想,抬抬下巴:“回吧。”   意儿往后退开两步:“四叔保重。”   他点头,放下轿帘,命小厮启程。   心绪如同这雨天,湿湿哒哒,不清不楚,惹惆怅满怀。   意儿目送马车远去,转身回到县衙。   赵庭梧走后第七日,衙门收到邸报,通政司奉旨公开赵莹呈给君上的奏疏,引朝野哗然。多名官员看准时机,纷纷上奏弹劾,称《民本论》离经叛道,妖言惑众,更有谋夺帝位之心,其罪当诛。   赵莹科举进士出身,为官十五年,历任知县、通判、刑部郎中、监察御史、知州、提刑按察使,其人严峻刚直,行事气势猛烈,为权贵所不容,十数年来备受排挤,如今失宠于圣上,仇恨者无不欢欣雀跃,忙赶着落井下石。   意儿因在县内设立临时庇护馆,安置那些提出离异而遭受暴力的妇女,导致她们的丈夫不满,竟集结起来,上知府衙门告她的状。   庞建安把意儿训斥一番,让她立即解散庇护馆,但她固执己见,不肯从命。   又过了两日,有人带头怂恿,领着十几个男人闯入馆内,企图强行掠走自家妻子。意儿得到消息,带阿照等衙役赶过去,拿下始作俑者,当众施以杖刑,惩一儆百。   “大人,这下庞知府可找到由头参奏你了。”阿照十分担忧。   “随他参吧。”意儿道:“上级本就有考核监督之权,何况他早看我不顺眼,如今姑妈失势,便更无忌惮了。”   “那,庇护馆还要继续开设吗?”   “我在一日便开一日。”   “可庞建安已经下令取缔……”   “那我便自己出资另建私馆,不用公家的钱和地方,他可管不着。”   阿照闻言笑道:“我总算明白有钱的好处了。”   两人回到衙门,时近傍晚,正准备散值。   “也不知姑妈此刻到了什么地方,路上有没有受罪。”   宋敏回:“算着日子,再过几天便到京城了。”   “京城里多少豺狼虎豹等着呢。”   说话间,书吏进来,送上驿站的急件。   意儿一面打开,一面怪道:“这个时辰还有公文吗?”   她看着信纸,呼吸缓缓停滞,脑中嗡地一响,紧接着天崩地裂,脸色死一样惨白,张开嘴,仓皇地“啊”两声,失语般说不清话。   “怎么了?”阿照大惊:“姐你别吓我!”   宋敏见她如此,忙接过信,看了两眼,像是怀疑自己眼花,走到灯下,细瞧好几遍,接着摇了摇头,当场晕倒,昏死过去。   “先生!”   阿照吓得赶紧扑上前,把人接住,目光转向她手中的信纸,只见那上头写着:讣告,乾德二十年,九月初二,赵莹大人于赴京途中病逝。 第43章   来不及面圣, 也没等到三司九卿会审,赵莹在保定府猝然离世, 但朝廷对她的声讨和弹劾并未停止,她家中所有书信和文章都被收缴清查,有谈及《民本论》的文字尽数送到御前,再交由大臣们公议。   意儿与姑妈书信来往密切,也因此被革职。庆幸的是,赵家先前捐钱纳粮,救济山东大旱有功, 这才免去一场牢狱之灾。   部文送到衙门,她即刻交代公事,卸下官服,收拾行囊离开庄宁, 前往保定奔丧。   临走那日,苏锦带着庇护馆的妇女前来送行。   “馆内事务便劳烦你打理了。”意儿告诉苏锦:“支出我会负责到底,只要我在, 永不闭馆, 县内所有需要躲避暴力的妇人都可以入住。但你也得提醒她们,这里只是临时栖身之所,走出家宅以后还得靠自己另谋前程。”   “是,”苏锦郑重点头:“大人放心,我明白的。”   意儿略笑道:“我如今已不是大人了, 新任知县若肯支持新律倒好,若不能,留一处避难的地方,都是女子,相互帮衬着些吧。”   言尽于此, 别无多话,众人就此道别。   赵莹去世,宋敏悲伤过度,饮食难以下咽,肉眼可见的迅速憔悴下去,意儿看得心惊,只能强打精神尽力宽慰她。   “姑妈长年劳碌,积病已久,想来必定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上疏《民本论》。”   阿照道:“大人为朝廷辛苦十几年,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心寒,我还以为君上对她另眼相待,没想到帝王家说翻脸便翻脸了。”   意儿道:“天威难测,文字之祸历朝历代皆有,嵇康作《与山巨源绝交书》拒绝出仕,遭司马昭忌恨,斩于东市,西汉杨恽因《报孙会宗书》被腰斩,前朝禁书焚书之事也屡见不鲜。姑妈被革职抄家,所幸赵府平安,四叔背靠长公主这棵大树,加之甚少与姑妈联络,未曾受到牵连,我也算放心了。”   阿照叹道:“这乌纱帽戴得憋屈,不要也罢。”   三人日夜兼程,赶至保定府,赵掩松也到了,意儿亲自检验姑妈遗体,入殓后,与父亲一同送灵回乡。   十一月,山东灾情渐渐过去,宏煜赈灾有功,皇帝下旨褒奖,命其留任东昌知府。   梁玦跟他忙了几个月,难得一日清闲,坐在窗下听雨品琴。   “今日天气好,吃着碧螺春,听着潇湘水云,这种富贵闲人散淡公子的雅趣,多久没有过了。”   宏煜瞧他那样儿,轻轻笑道:“经过一场旱灾,如今下雨也成了好天气。”   “可不是。”梁玦瞥向那头弹奏的女子:“绮席琴艺之妙,如昆山玉碎,改日赵二小姐见了,只怕要吃醋。”   宏煜懒道:“人是你捡回来的,与我无关,她吃什么醋?”接着又说:“我听你叫她小姐,怎么这么别扭?”   梁玦笑起来:“她都被革职了,再叫大人,岂不认为我在讽刺她么。”   宏煜扶着茶盏默了片刻:“意儿白白丢了官职,也算冤枉,真可惜她一身抱负。”   “冤枉吗?”梁玦摇头轻叹:“皇权不容质疑,赵莹大人应该很清楚才对。”   宏煜道:“《民本论》我看过,不过提出一些设想,君上何必如此动怒?人家也说了,改制不可冒进,且待后人探究,皇帝怕什么?况且奏疏中对土地兼并和吏治腐败给出的方案都是可行的,赵莹大人赤诚,天地可表,朝廷这次大动干戈,焉知不是各方各派借题发挥的缘故。”   梁玦长叹一声:“话虽如此,从私心上讲,她离开官场也好,至少有情人能长相厮守了不是?富家子弟,纵情山水,自由自由,旁人艳羡不及呢。”   宏煜只摇头:“她若喜欢做千金小姐,何必寒窗苦读,背井离乡去当一个小小县令,薪俸少,辛苦多,图个什么?”   梁玦闻言沉默半晌:“宋先生视赵大人为精神支柱,眼下不知该有多伤心。”   “意儿也不知哭成什么样了。”宏煜道:“我只怕她从此意志消沉,接连写了几封信,好说歹说的她才肯过来。”   “宋先生呢?”   “先生独身游历,拜访旧友,林阿照也回了溪山派,她们三人风流云散,分道扬镳了。”   “怎么会这样?”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意儿失去官职,她们留在身边也无事可做。”   梁玦难掩失落:“人走茶凉,曲终人散,我真见不得这种场景。”   宏煜莞尔笑了笑:“你若思念先生,我聘她做我幕友如何?”   梁玦嗤一声:“抢赵意儿的人,当心她跟你撕破脸。”   宏煜不以为然:“难道我在她心里不如旁人么?”   “不是我泼冷水,你在她心中,未必比得上宋先生和林阿照。”   宏煜闻言轻哼,不做搭理。   晚饭过后,绮席前来询问:“大人,是否该遣人打扫院落,预备着接待贵客?”   宏煜道:“不必麻烦,她随我一起住。”   绮席略愣了会儿,试探道:“偏房吗?”   宏煜抬起眼皮子瞧她一眼,想了想,笑说:“也行,那就收拾出来吧。”   两日后,意儿抵达东昌府,绮席跟着宏煜和梁玦出去接人。   马车停在衙门外,车帘打开,从里头下来一个年轻女子,穿玉石蓝衫,束小冠,青色直眉,美目媔之,虽不施粉黛,却朗朗如月,姿态不似寻常女儿矜持扭捏。   宏煜上前,低头细细瞅着,笑说:“恭喜二小姐革职罢官,我早知会有今日,果然不出所料。”   意儿脸色有些疲惫,瞪过去,哼道:“死宏煜,乌鸦嘴。”   他愈发乐了,合上折扇,稍稍扬眉:“舟车劳顿,先回屋歇歇,晚上给你接风洗尘。”   意儿一面随他往里去,一面望向梁玦:“敏姐没来,梁先生很失望吧。”   “不敢不敢,半年未见,我也甚是想念二小姐。”   宏煜瞥他两眼。   意儿道:“既如此,你们为何不出城接我?”   绮席跟在后边,悄声问童旺:“赵小姐对宏大人说话向来如此吗?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童旺拎着行囊:“是啊,她一向不拘礼数,目无下尘,你很快会习惯的。”   绮席今日梳妆打扮,明艳夺目,原想把对方比下去,谁知见了人,却又觉得自己太过刻意,懊悔不跌。   众人入府衙内宅,至宏煜院落,意儿身乏,走进他的屋子,四下打量:“你这地方还算干净。”   “灾情刚刚过去,一直没来得及布置,你先将就着住。”   绮席见童旺将客人的行李直接拿进正屋,忍不住开口:“偏房收拾好了,请赵小姐看看是否满意。”   意儿回身望去,这才留意到她。   “这位姑娘是谁?”   “她叫绮席,”梁玦笑道:“新来的丫头,正学着打理内宅事物。”   意儿点点头,问:“你住哪儿?”   梁玦回:“西厢啊。”   宏煜道:“林阿照素日跟狗皮膏药似的贴着你,我把偏房给她准备好,万一突然从哪儿冒出来呢。”   “她回溪山派参加英雄宴,跟她哥哥在一块儿呢。”意儿淡淡说着:“你们忙去吧,我累了,想睡会儿。”   绮席见她就那么走入宏大人的卧房,丝毫没有做客人的自觉,不免心下纳罕,定神打量,紧接着倒吸一口气,险些惊掉下巴。   奔波数日,精神恹恹,意儿累得不想动,宏煜给她脱去外衣和鞋袜,抱上床,用锦被盖好,然后俯下身去,轻言低语。   “好生歇着,童旺在外头,有事只管吩咐他。”   意儿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想要你陪我睡。”   宏煜失笑:“刚来就睡,害不害臊?”   “初来乍到,我自己住着不习惯。”   “晚上再陪你,下午还得坐堂办公。”   她点头,懒懒的,嗓音微哑:“嗯,那你去吧。”   没曾想这一觉便睡到了黄昏,睁眼瞧着落下的天色,秋霖脉脉,屋子是陌生的,点着奇楠沉香,味道却很熟悉。   宏煜撩开半旧的茜纱帐,坐在床边打量她,眉眼带笑。   意儿缓缓坐起身,环住他的腰,脸颊靠在肩头。   “你倒好睡。”他问:“饿了没有,想吃什么?”   “都行,随你安排。”意儿睡眼惺忪:“外边怎么下雨了?”   他说:“因为你来了呀,福星到,润雨下,知道你厉害,旱魃也闻风遁逃了。”   意儿被逗笑,抬起头,手指点点他的鼻尖:“油嘴滑舌,我可不上当,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宏煜做出委屈的样子,扬起长眉:“我能有什么坏心思,搏美人一笑罢了。”   “难得听你赞我是美人。”   他摸她的鬓发,手指滑过耳后,往下,探向后颈:“我以前没有赞过吗?”   “从来没有,这是头一回。”   话音未落,宏煜按着她的脖子轻轻往前带,两人贴近,他亲她的眉心和鼻子,眼帘垂下:“怎么瘦了一圈。”   意儿有些无精打采:“是不是很憔悴?”   宏煜拉着她的手:“赵莹大人仙逝,我在山东离不开身,只能焚香设祭,遥寄哀思。”   闻言,意儿脸色微敛,淡淡回道:“你该叫她姑妈,她生前被朝廷革职抄家,早已不是什么大人了。”   说着打量他身上这件绯色的袍子:“四品常服果然漂亮,你连升三级,官运亨通,如这补子,云雁高飞,有鸿鹄之志,实非常人能比。”   宏煜微怔,清咳一声:“散衙了,我还是先换下这身衣裳吧。”   省得她瞧着碍眼。 第44章   一恍天就暗了, 掌灯时分吃饭,意儿想起先前见到的那位清丽姑娘, 好奇询问:“她叫绮席,是哪两个字?”   梁玦有些自得:“绮席阑珊,凤灯明灭,谁是意中人。我起的名儿,如何?”   意儿咧嘴:“柳词伤感哀怨,你倒情有独钟,可是为何人家姑娘的的名字却由你起?”   “她本名叫翠儿, 自己不大喜欢。”   宏煜轻飘飘地盯他两眼,轻笑道:“当时饿殍遍野,乞食者那么多,你怎么偏捡了她回来?”   “面熟, 瞧着亲切。”   意儿道:“可见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长得好看的,多少更惹人怜爱些, 得天独厚。”   梁玦又气又笑, 指着他们两个:“你们这对贼男女,真是……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宏煜代向意儿解释:“那丫头低眉之间与宋先生略有几分相似。”   正说着,绮席与童旺过来上菜,意儿扬眉打量姑娘,说:“我怎么没觉着相似?”   绮席方才也听见他们的谈话, 此刻满不自在,低下头去,脸红道:“宋先生必定是位风采出众的女子,我如何能比?若有几分像的地方,是我的荣幸, 否则也不能有此安身之所。”   意儿闻言诧异:“敏姐是敏姐,你有你自己的好处,岂可类比他人,妄自菲薄?”   说完瞥了梁玦一眼,梁玦清清嗓子,转开话题,问:“不知阿敏此时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给我们捎封信报平安。”   意儿思忖:“估摸着已经到落英县了,她要去祭拜温伯父。”   宏煜问:“就是那个家宅不宁的温府?子孙不孝,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   梁玦拧眉笑道:“怎么你们走到哪儿都能碰上命案?听闻二小姐回家省亲,赵府又死了个丫头,还挖出陈年旧案,致使亲家太太下狱,闹得满城风雨,你们老家都传遍了。”   意儿扯起嘴角:“是呢,所以你也当心点儿,人家是步步生莲,我与敏姐阿照步步生白骨,所到之处,人人自危。”   宏煜忍俊不禁,一下就笑了:“难怪百姓说大堂里坐的是鬼判官,衙役好比黑白无常,以后咱们办公都得先跨个火盆。”   意儿道:“往后可跟我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宏煜似真似假道:“府衙仵作病着,你既然在,多少帮帮我。”   “原来叫我干苦力来了。”意儿摇头轻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朝廷的差事与我无关,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梁玦道:“二小姐一身本领,该有发挥之处,否则真真可惜了。”   意儿垂眸不语,神色显得冷淡。   宏煜看着她,放软声音:“我只是怕你闲着无聊,别无他意,总之怎样都好,凭你自己高兴。”   意儿默了会儿,告诉他:“若非你在此地,我断不会踏入府衙半步,公门这种地方,真是待够了。”   宏煜和梁玦有些怔住,知道她或许对朝廷有怨,却没想到厌弃至此。   这时意儿又笑说:“若你怕我无聊,那我便在东昌府创办义学,开馆授业,你觉得如何?”   梁玦道:“办义塾可不容易,尤其东昌府方才经历旱灾,府内乡绅捐款纳粮,出了不少血,此时衙门也没有足够银钱供给经费……”   意儿抬手:“经费我自己解决,只要官府同意,一切都好说。”   宏煜打量着她:“可考虑清楚了,你并非本地人,开办义学,可能吃力不讨好。”   意儿笑说:“我就爱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大人愿意行个方便吗?”   宏煜默了会儿:“先吃饭,不着急。”   这夜沐浴,她坐在桶里,泡着热水,抿嘴瞪住眼前闭目养神的男子。   “就一个桶,又窄又破,”意儿嫌弃:“你非挤进来做什么?”   宏煜起胳膊搭在边沿,眼皮子也没抬:“山东大旱,水有多金贵,你懂不懂?凑合着一起洗吧。”   “千里迢迢把我诓骗到此地,连沐浴的水都不够。”   宏煜听见她嘀咕,终于睁开眼,瞧了瞧,又闭上了。   意儿细细的打量他,慢慢凑近,贴在他耳边说悄悄话。宏煜失笑,把她抱到大腿上坐着,问:“想我没有?”   意儿低头,轻轻“嗯”了声。   水里的手被握住,牵引,宏煜哑着嗓子:“它也想你。”   “讨厌死了。”   他松开手,又闭上眼休息。   没过一会儿,意儿毫无预兆地松开。   “怎么了?”宏煜正在兴头上,目色微微迷离。   “别把水弄脏了。”她说。   宏煜拧眉,“啧”一声,这时意儿抿嘴笑道:“我不嫌你脏呀。”   他把这话掂在心里品味着,不禁莞尔,稍稍往前,调整位置,就着荡漾的温水:“知道你对我最好。”   “你为人虽讨厌,但有一样总叫人喜欢的。”   “什么?”   意儿手指轻刮他下颚:“好皮相,清俊得很。”   宏煜常听恭维,早已无感,但话从她嘴里说出,却十分受用,于是动情:“我的好处不止这个,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意儿的下巴尖尖被抬起,碰着,吻着,心也醉了。   “为什么你这么软?”他问:“不怕被捏碎吗?”   她道:“因为你正好和我相反呀。”   宏煜又笑,两人洗完,上床去,他撑在上头看着她,打量道:“玉树琼枝,逶迤相依傍。”   意儿闻言,轻轻往他侧脸拍了一记耳光:“这是狎妓词!”   他道:“那你来一首呗。”   意儿认真思忖,咬了咬手指:“嗯……柳荫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如何?”   宏煜觉得有趣,点点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意儿嫌他话多,胳膊缠上去,抱着人翻身压制,轻摇慢晃:“小煜哥哥,半年不见,你越发啰嗦了。”   “调情不也有趣么,瞧你急的。”   两人缠到一半,意儿巴望着他,喃喃自语般:“有人问我喜欢你什么,我觉着,是无一处不喜欢。”   宏煜当时无暇顾及,过后躺在床上反应过来:“谁问的?”   “嗯?”   “谁会问你这种蠢话?”   意儿“啊”了声,支支吾吾,又同他讲起开办义学的事。   “你究竟怎么想,我这大善人在你的州府做好事,难道你还不同意么?”   宏煜说:“拟一份详细计划给我,再向官府提交申请,报备后我给你择址建校。”   “你答应了?”   “否则还能如何?”   天气有些冷,意儿穿了件衣裳,宏煜熄灯。   “先跟你说一声,这间义塾,我打算只收女子入学。”   宏煜似乎并不意外:“只要你扛得起这个担子,如何办学,如何教学,自己决定吧。”   意儿搂着他:“姑妈出事,我被革职,当时你写信让我过来,不怕受牵连吗?”   “我和你的私情,关他们屁事。”宏煜夹住她的腿:“你怎么连膝盖都是凉的?”   “快到冬天了嘛。”意儿心里盘算着,?轻?吻?小?说?独?家?整?理?试探问:“此次创建义塾,我是这么想的,不仅教孩子识文断字,还要照着官学的标准,通过考试选取,再教四书五经六艺,还有《刑名全录》……嗯,要不你也投一笔吧,府衙虽没钱,但你有啊。”   宏煜道:“听这描述,规模堪比书院,你去哪儿找那么多先生?”   “这个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你投不投嘛。”   他笑道:“没记错的话,前几个月你刚继承了一笔家产,怎么还想着敲我竹杠呢。”   “庄宁县那边供着一间庇护馆,你也不会在东昌府待一辈子,往后我还会在别的地方办第二所第三所义学,银子可不得省着花吗。”   宏煜思索半晌:“这样,为了支持你,第一间书院筹建的经费我负责一半,等地方缓过劲儿来,后续支出由官府补贴,到时再号召乡绅富族捐置田地,给书院收租,自给自足。这种事情你就别想一个人包揽了,就算倾家荡产也负担不起的。”   意儿笑说:“你怎么这么好呀?”   “碰上你这个败家女,我能好到哪儿去?赔钱又赔人,亏本买卖,想来真不划算。”   她愈发乐了:“别呀,什么赔不赔的,你的银子不就是我的吗,何必算这么清,叫人伤心。”   宏煜低头笑瞪她:“我瞧着你越来越坏,还没嫁入宏府,就想独吞我的钱,世上有那么便宜的事吗?”   意儿睡意渐深,打起哈欠:“说真的,我就是个劳碌命,你把我叫到这儿,不会想看我每日待在内宅,等你散衙回来,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吧?那种日子太没劲了,我是过不下去的。”   宏煜轻轻揉着她的头发:“我知道内宅关不住你。”   意儿喃喃道:“你虽好心,但我的义塾,可以接受民间捐助,但绝不接受衙门半颗子儿,这一点也得事先说好。”   “你就那么厌恶官府?”   “拿了公家的钱,到时又给我安一个什么罪名,我可吃不消。”   宏煜逗她说:“可你办学,教出的学生最终还是投向朝廷,给衙门做事啊。”   “谁说的?读书不一定非要做官,有了知识傍身,眼界开阔了,未来的路总会多一些选择,否则就只剩嫁人了。”   宏煜沉默下来。   意儿往枕头里蹭了蹭:“你不知道,我去保定府给姑妈收尸,她穿的用的还是六七年前的旧物,所有家当不足五十两,堂堂提刑按察使,三品官员……”   宏煜轻拍她的背,就着月光,看见她眼泪划过鼻梁,掉进枕头里,和微弱的声音一样,没了踪迹。 第45章 (完结)   意儿到东昌府没多久, 第一场雪就落下了,今年除夕过得尤其冷清, 分明宏煜这边围绕着许多的人,小厮,同僚,年下迎来送往,络绎不绝,但她还是觉得冷清。   阿照和敏姐不在,这是多年来她们三个头一回没有一起过年, 意儿心里空落落的,总不习惯。   下午宏煜从外边回来,雪天里打着伞,拐入月洞门, 看见她在廊下一张矮板凳上坐着,双手抱膝,整个人罩在白狐皮斗篷里, 目光盯着院子里的麻雀, 有些呆。   此情此景实在萧索,自从她丢了官职,眼里的光彩便灭了大半,宏煜是喜欢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人, 总见不得荒凉,尤其见不得她赵意儿荒凉。   走近了,收起伞,笑问:“大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烤火?”   “出来看看雪。”   “冷不冷?”宏煜弯下腰, 捞起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地搓:“进去吧,当心着凉。”   暖阁设炉,炕上搁着方几,意儿方才同绮席她们玩叶子牌,还没收拾,摊在那儿。宏煜脱下斗篷:“输了多少钱?我一路回来,听见丫鬟婆子们高兴坏了。”   意儿懒懒的斜倚着熏笼:“不好玩儿,输倒没输,赢的钱都请她们吃酒了。往年这个时候阿照正忙着买烟火炮仗,我们戴着面具,出门看傩戏驱邪……那次还给你买了一张判官面具,上街把小孩吓哭了。”   宏煜也歪躺下来,笑说:“你喜欢,一会儿吃过饭,我们出去逛逛。”   意儿努努嘴:“天冷,懒得动,况且敏姐和阿照也不在。”   宏煜又问:“怎么不请她们到这边过年?”   “阿照外出多年,肯定得留在她哥哥身边,敏姐也有事情需要处理,她常伴姑妈左右,后来又跟了我,眼下终于有空闲过过自己的人生了。”   宏煜握着一个小铜炉暖手:“前两日阿照不是给你写信发牢骚么。”   意儿摇头长叹:“姑嫂关系难处啊。”   “怎么了?”   “她嫂嫂佟之瑶脾气很大,似乎也不太喜欢阿照,两人吵了几次,林显多半护着媳妇儿,所以阿照又跟她哥吵。”   宏煜笑道:“哟,总算有人能对付林大捕快了,她在你这里简直无法无天,那会儿你被革职,若是下了牢狱,恐怕她连劫狱都干得出来。”   意儿也笑:“不会,有敏姐在,拉得住她。”   宏煜不以为然:“宋先生是军师,一手策划大劫狱还差不多。”   意儿噗嗤一声,趴向他肩头:“别说了,我本就想她们,做梦总梦见。”   宏煜便顺手将她揽住:“你的书院忙了两个月,准备得如何?”   “多谢你找的地方,屋子都是现成的,虽然旧了点儿,修缮一下,收拾干净便能用了。等过了元宵,夫子们陆续抵达,到时再商量定制详细章程。”   宏煜眼帘低垂,细瞧她,问:“高兴吗?”   “高兴啊。”   “真的?”   意儿抿嘴,歪头想了想:“当然没有做官那么刺激,世间百态,衙门尽收眼底,还能验尸……哦对了,往后我教《刑名全录》,必定需要尸体,这事儿就交给你了,能借的借给我用用。”   “……”   宏煜虽支持办学,但私心里只当她将此事做为消磨光阴的法子,义学究竟能否办成尚未可知,他也并没有多大把握。   直至元宵后,意儿聘请的讲学先生到达东昌府,入湖畔琼莹学馆,名声传开,大家无不吃惊。   “你怎么请得到这些人?”梁玦吓了一跳:“前翰林学士,画院待诏,琅琊鲁公,连明德先生都出山了,那老头脾气差得很,致仕后鲜少与人来往,你如何请动的?”   “全仰仗姑妈的人脉。”意儿道:“明德先生乃姑妈恩师,君上将他爱徒革职抄家,他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呢。”   宏煜道:“你这琼莹学馆,可比官学还厉害。”   意儿笑道:“我给的薪酬也比官学大方啊。”   梁玦直喊乖乖:“这下可好,求师者还不踏破门槛。”   意儿闻言扬眉:“我这儿只收女学生,尤其穷人家的女孩儿,不是谁都能进的。”   梁玦翘起二郎腿:“我算明白了,有的人无论到哪儿都是轰轰烈烈,吸引目光,明珠蒙尘这种倒霉事永远不会落在他们头上。唉呀,我原以为遇到一个就够出奇的了,如今来了第二个,东昌府从此扬名,不在话下。”   “我走到哪儿,哪儿便是福地,东昌府偷着乐吧。”宏煜一句话堵住梁玦的嘴碎,转而告诉意儿:“我定了几口大瓷缸,过几日送到,置于院内,种上荷花,夏日可以赏莲。”   她道:“你还是先把床换了吧,我睡着实在不舒坦。”   “哪儿不舒坦,我看你睡着香得很。”   梁玦瞥过去,轻哼道:“大白天的,你们二位怎么讲这种床笫之事,有辱斯文。”   宏煜笑说:“你是斯文正脉,我们是衣冠土枭,成了吧?装什么呀,瞧你那傻样。”   正月之后,天气依旧清寒,琼莹学馆在东昌湖畔举行入泮礼,近百名师生,正衣冠,拜先师,冬日之下,学内风气却热火朝天。寒门出身的孩子,将笔墨纸砚与书籍视若珍宝,那种如饥似渴的求知欲实非官学里摇头晃脑的子弟能比。   意儿虽为创建者,但并不敢造次,尤其明德先生讲究论资排辈,她在诸位老夫子面前跟另外几位教孩童识文断字的蒙学先生一样,都是晚辈。   启学开馆前,众人曾有过许多争论,其中矛盾最大的便是琼莹学馆只收寒门女子入学这一项,明德先生认为,集如此人脉,教授国子监都绰绰有余,为了一群穷孩子,未免大材小用。   “富家子弟中也多有佼佼者,何必将他们拒之门外?”   意儿道:“学馆名额有限,高门大户的千金不愁没有好先生、好出路,而清贫之家的女儿唯有义学可以指望了。”   鲁公又道:“自《新婚律》施行,男女之间敌意颇深,在这种时候创办只收女子的义学,是不是过于偏激了?”   意儿笑道:“这就算偏激的话,以往数千年,唯男子可以读书科举,大家怎么习以为常呢?想要改变某些局面,是需要激烈的。诸位先生是长辈,学识渊博,胸中自有丘壑,我想,不会容不下一间女子义学吧?”   明德先生握着手杖,指指她:“你所说的局面,可指男女地位之差异?”   “正是。”   “可据我观察,当下的风气,已经逐渐变成重女轻男了。尤其在京城,若有人说他想生个儿子,必遭唾骂,可若说想生个女儿,便成为美谈,十分讨喜。你怎么看?”   意儿想了想:“晚辈觉得,这种情况恰恰证明女子处于弱势。他们不敢提想生男孩,因为重男轻女是事实,许多人深受其害,如今觉悟,终于起来反抗,所以他们心虚害怕。而重女轻男不会冒犯到任何人,因为大家都知道,那只是说说而已,自古以来,没有人吃过重女轻男的苦头。”   明德先生拧眉沉思,又瞧着她:“赵莹当年曾说过,女子在父权之下,是承受着双重的压制,比男子更加艰难。你果然是她的侄女,一脉相承。”话至于此,忽然发怒:“你姑妈不到四十便客死异乡,朝廷里那群落井下石的狗贼、恶贼,害我门生,可恨至极!”   如此这般,讨论了半个月,终于达成一致。   冬去春来,梨花开,梨花落,意儿在馆内讲学的日子如翻书似的过去,虽比不得在官场,但也不至于蹉跎。只是常常做梦,还梦见自己端坐于衙门大堂审案,或在签押房办公,醒来颇为失落。   “我的虚荣心是生前平冤断狱,死后被载入正史列传,令名宦录中有我一席之地。”   如今想来,这理想再无机会实现了。   ——   端午之后,立夏将近,院子里的荷花开了,香气清冽。近日朝中为赵莹平反的声音渐渐涌起,也不知皇帝是何用意,斯人已逝,时间长了,大约又记起她生前的好来,于是同内阁商议,下诏为赵莹平反,追赠太子少保,谥号端肃。   半个月后,某日意儿从学馆回来,发现宏煜早早散衙,正在书房等她。   “有事?”   “嗯。”他点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微微带笑,没看错的话,甚至还有些复杂的意味。   “怎么了?”   “这是吏部起复旧员的邸报,你……”宏煜递来一个信封:“你看看?”   起复旧员。   听见这四个字,心跳也没了。她屏住呼吸,静默半晌,接过,打开看完,面无波澜,随手放回案上。   “怎么不高兴?”宏煜问。   “有什么可高兴的?”意儿没来由的突然发怒:“说革职便革职,说起复便起复,他们当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奴吗?呸!谁稀罕?”   宏煜想了想:“监察御史,品秩不高但权限广,赵莹大人从前也曾巡按地方,君上给你这个官职,颇寄期许。”   意儿眯起双眼:“他高兴便期许,不高兴便革职抄家,反复无常,我才不上这个当!”   说完气鼓鼓的走了。   又过几日,卧房内的九弦衣架上多了一件文官品服,搭在那儿,十分显眼。   宏煜道:“照着你的身量赶出来的,万一用得上呢?”   意儿冷哼:“多管闲事。”   梁玦私下偷偷问:“怎么搞的,她若赴任去了,你们两个又得分开。”   宏煜道:“我就喜欢看她穿上官服得瑟的样子。”   梁玦很是不解:“怎会有你这样的人?竟愿意亲手把自己喜欢的女子推出去?”   宏煜默了会儿:“我想跟她长相厮守,但更希望她可以实现所有理想。”   梁玦重重地叹气:“内宅关不住赵二小姐,一间义学也留不住她,她爱做官,这个我看得出来。”   意儿爱乌纱帽,爱宦海逐名,爱平冤断狱,她自幼读圣贤书便知所为何事,因此也立下志向,不求配享太庙,只要周史列传留下她的事迹,此生足矣。   姑妈去世后,她一度对朝廷灰心,甚至厌弃,可是当宏煜拿出那份邸报时,心里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她不知该不该将其熄灭。   ——   田桑从河南永城前来投奔意儿,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歇。   “听闻大人复职,即将前往河南上任。”   “我尚未考虑清楚,未必会去。”   田桑道:“大人若巡按河南,请一定要去我的老家归德府看看。”   意儿见她如此郑重,便问:“有什么事吗?”   田桑紧紧拧眉:“我在永城县的义学教书,两个月前,有女学生偷偷告诉我,一个姓李的老爷通过威逼利诱,强/□□女,多达数十人。那些女孩分布在各个义塾,我私下调查,发现那位老爷竟是知县李心工!”   “知县?”   “没错,我向知府衙门告状,但他们官官相护,将我羁押了半个月。几日前释放,我便赶紧离开当地。”田桑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叠信纸:“这些都是受害者亲笔所写,还好当初留了一手,没有呈上去。”   意儿一张一张细看,冷冷说道:“找死。”   “还请大人尽早上任,料理这泯灭人性的禽兽!”   意儿见田桑神情激动,眼睛都红了,忙安抚她:“你别着急,归德府离东昌不远,两日便到。你肯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我会负责到底的。”   田桑忽然摇头:“这世上的官,我只信你一个,天下多数衙门都烂透了。”   意儿见她言语绝望,难免心惊:“莫要如此废然沮丧,人有好坏,官也一样,可别失去信心。”   “你虽这么说,可我遇到的全是败类。”   意儿笑起来:“瓜洲城的巡检使,当初随我四叔一同到旺良村救我们,也算尽责;东昌府这位宏大人,名声虽不好听,但为政却极有能耐,不是个败类;还有内阁两位新秀,与我同科的进士,一手促成《新婚律》,他们自然也不是败类。你看,好官还是有的嘛。”   田桑想了想:“嗯,你四叔赵大人也很好,旺良村一案,多亏他帮忙。”   意儿咧咧嘴,含糊应下。   四叔嘛,时好时坏,时清时浊,令人费解。   当日,她把田桑安顿在琼莹学舍,留其任教,之后回到衙门内宅,将几页证词谨慎收好。   午后,烈日高悬,意儿立在九弦衣架前,定定地站了良久。   心如潮涌,血液沸腾。   她宽衣解带,换上品服。   乌纱帽戴着也正好合适。   宏煜从外头进来,双眼一亮,笑看着她:“哟,赵大人好威风。”   意儿抿嘴莞尔:“多谢你费心,我穿着很舒服。”   他走近,揽着她往外走:“你看看谁来了。”   意儿打起帘子,只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敏姐!阿照!”她惊喜万分,高兴得叫起来。   宋敏和阿照亦是笑盈盈的,先规规矩矩朝她拱手行礼。   “恭喜大人重返仕途,我们两个也终于有事干了。”   “讨厌死了!”意儿跑过去抱住她们:“也不提前告诉我!”   “宏大人写信,说你复职,我们可不赶紧来报到么。”   梁玦见她们难舍难分,忍不住插一手:“诶,诶,赵大人,你莫要把宋先生的衣裳扯坏了,她们刚到,先歇歇,吃点儿东西……”   晚饭自然热闹,阿照喝多了,一个劲的数落她兄嫂,宋敏聊她这大半年的游历,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故人,梁玦听得津津有味。   此情此景,宏煜发现意儿竟然滴酒未沾,留了几分心思,觉得奇怪。   “对了,姐,”阿照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吧。”   阿照打了个酒嗝:“为何等到后天?明天不行吗?”   意儿面露难色,迟疑道:“明天……还有点事。”   夜深了,宏煜搂着她回房。   “你有没有看见梁玦,眼珠子都快长在宋先生身上了。”   意儿却问:“你喝醉了吗?”   “没有。”   “那就坐下吧,我有话说。”   宏煜瞅瞅她,顺势歪在软塌里。   意儿也落座,低头犹豫片刻,接着迎向他的目光,平平静静地开口告诉他:“我,那个,最近食欲不佳,月信也推迟许久,下午让敏姐把了把脉……”   闻言,宏煜有些愣怔,视线打量着她:“你有孕了?”   意儿点头:“嗯。”   “多大了?”   “一个多月。”   他笑起来:“谁的啊?”   意儿瞬间脸颊涨红,抄起手边的软枕就要砸过去。   “诶,别呀。”他忙将她按住,控制双手,再把人搂入怀中:“不是怀着孩子吗,当心伤着。”   “你去死!”   “我死了它就变成遗腹子了。”   “呸,遗腹子也好过有个混账爹。”   宏煜不知该气该笑,此刻颇为无奈:“偏偏这个这时候有了,你真是,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意儿瞥过去:“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就怀孕吗。”   宏煜道:“监察御史,管的事情太多了,每天多少案子……”   意儿轻哼:“那刑部郎中,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还去牢房审犯人呢,一直审到临盆前一日,人家不好好的吗。”   宏煜气得说不出话。   意儿扯扯他的衣裳:“这个孩子,你要不要啊?”   “当然要。”他说:“明日先把龙凤官帖领了,仓促之下,三书六礼怎么准备得及?”   “日后再补就是。”   “岂有此理。”他越想越不对劲:“我宏煜大婚怎能如此随意?爹娘知道了必定动怒。娶你过门,自然要风风光光,闹个三天三夜才行。”   意儿笑道:“六礼仪程,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交给家里去办,亲迎嘛,只能看朝廷什么时候准假,咱们回瓜洲城,或者就近在这边办。”   宏煜思忖着,忽然又高兴起来,顺手拿玉佩坠的穗子撩她下巴:“你等着瞧吧,我的聘礼会摆上数里,浩浩荡荡的,绕过全城,送到你们赵家去。”   意儿扬眉:“我的嫁妆也不会比你的少,你也等着瞧吧。”   宏煜摸着她的手,言语温柔:“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不知怎的,心中动情,意儿眼圈儿泛红:“真讨厌。”   “哭什么呀。”他又道:“对了,都说怀孕之初不宜剧烈房事,前日,嗯,它没事吧?”   意儿破涕为笑:“闭嘴,我好着呢。”   宏煜道:“也对,你我的孩子,总不是孬种,你怀着它,坐堂,审案,验尸,往后多的是颠簸,它该受得住。”   意儿道:“孩子生下来,可就丢给你了,我是没空带的,若他日调回京城,一家三口团聚便好,若不能,等孩子大些,在你那儿住半年,我这边住半年,也叫他多见见世面。”   宏煜听见窗外嬉嬉闹闹,阿照和童旺吃多了酒又在拌嘴,宋敏和梁玦也不知谈论着什么。这种热闹的日子,他总盼着能长久些,可后日他的新婚妻子又要走了。   “还有件事,”意儿也望着窗户:“敏姐与梁玦无缘,她对他,早已心如止水,你好歹劝劝梁玦,莫再枉费心思,蹉跎年华了。”   宏煜叹道:“无情不似多情苦啊,好在我们终究有个结果,只是……”   意儿接过他的话:“来日方长,又岂在朝朝暮暮。”   宏煜看着她,按下心中愁绪,慢慢说道:“是,来日方长。”   此时月上中天,荷香隐约,屋内烛火渐渐幽暗,所谓两情缱绻,临别在即,更多几分清愁。意儿心想,她是朝廷的官员,腹中孩子的母亲,明日之后,又添了一重身份,宏煜的妻子。世上总有这么多难以两全之事,但愿他日的月亮如今夜般皎洁,即便相隔千里,共浴月光,心在一起,也就是永不分离了。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