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江风夜雀   作者:玉芋子   文案:   帅刑警死缠冰美人   【CP:伪装花孔雀的老实刑侦队长X冷淡神秘的高岭之花无业游民/年下嗷】   【本文完结前不入v嗷~欢迎入坑一起打滚~第一卷 节奏较慢,后续会有所改善,建议每一卷养肥再看!】   *   经过两段无疾而终的可怜暗恋,尚未体验过爱情滋润的江大队长,竟然与当年心尖上的高岭之花再度重逢。   这个孤独而神秘的年轻富翁,成为了复杂案件的特别人物。他有着不为人知、四处辗转的过往,也对不定的未来冷漠从容、不抱希望——直到,被江屹缠上的那一天。   ————   世间的一切都以“活着”为共有的默契,这个无数人们以身体力行进行注解的词汇,昭示着世间最高的珍贵——生命。光带着影,寒衬着暖,纯粹的爱与恨似乎从不存在……但仍然有一处底线,让公平正义与罪恶堕落泾渭分明。   山村悲歌、豪门秘事、破碎的闹市之声、席勒的颂歌……阴谋与罪恶袭来,他们不断地寻找着真相,也不断地对抗着命运。   (江屹x林湫/面热心冷x面冷心热/年龄差大约3岁/前师生/不能说很严格的强强)   *   原创/悬疑/推理   剧情/正剧/刑侦/都市情缘/年下   —————————————————————— 第1章 生不由己(1)   午夜天色浓稠。夏夜空气厚重得像薄奶油,仿佛微小的一举一动就能将它划出长长一道口子。空旷的公路上,路灯彼此用微弱模糊的橘色灯光取暖。远处村庄田野的蝉声像被闷在氮气包装袋里,少了几分刺耳,但依旧令人烦闷。   一辆银色的大众汽车快速驶过,似乎希冀于越过那仅剩三秒的绿灯,但愿望不幸落空。女司机的慌乱甚至让她在急刹后不慎熄火,于是在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后,耳畔只留下她的心跳声和车后座两个孩子的呼吸声。   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孩子们的眼皮都很重了。女孩儿大一些,仰着头,却不敢真的靠在座位上睡着。她盯着车前窗的路况,似乎这样就能保证她的母亲安全驾驶似的。弟弟把头靠在车窗,眼睛紧紧闭着,睫毛都用力地发了颤。   路边又传来古怪的声音,弟弟睁开眼,猛然向窗外看去。“是什么在叫?”他问道,稚嫩的童声被夜的沉闷修饰得很诡异。   无人理睬。   他转头看向他沉默的母亲和姐姐,再问了一遍:“是什么在叫?”   小男孩在这久久的安静中感到很无助,于是忍不住想要继续再问,却被闭着眼睛的姐姐打断。   她回答道:“猫!”弟弟猛然闭了嘴。   车子终于又启动了。疲惫的女人一直保持着颤抖的沉默,一直到了地下停车场。车子甫一停好,她就忍不住一抖,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在这啜泣声里有着异样的恐惧、歉疚与挣扎。   八岁的弟弟已经在车后座睡着了,他做着无关旋转木马的梦,面上是很不愉快的表情。十一岁的姐姐在后座半跪下来,努力伸手摸了摸妈妈的头发。   她咬咬牙,说道:“妈妈,别怕,我们还是去报警吧。”   “警察是不一样的,警察会保护我们的。我们要去救那个姐姐。”   “我们要去救那个姐姐。”她又说了一遍。   ——   江屹的胡茬在熬夜后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头。他胡乱洗了把脸,三下五除二地把胡子刮了,无视眼角新长出来的第一条细纹,朝着镜子里吹了声口哨,看着那高鼻深眼,啧啧称叹了一句“大帅哥”。   出门前江屹久违地撕了几页日历,胡乱瞥见今天这张写着“诸事大吉”,更加觉得神清气爽。   江屹家离市局不过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他腿长还能再快点。他一路上跟各类大叔大婶边走边聊,纯当是刑警日常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或许是这份勤政爱民感动了老百姓,每回江屹优哉游哉地从早晨的“人间烟火”中走过,都能被早点摊儿大爷大妈们一人一块地喂饱。   昨天是江屹二十八岁生日,出完任务已经晚上九点。跟家里长辈早就通过电话,说来不及回家吃饭了。草草视完频,爹妈也就不打扰他了,只说“回头等你整生日的时候,再给你办个大的。”江屹敷衍笑应了,心里却对奔三一事微微惶恐。怎么当年一块小鲜肉,转眼间就快到保质期了?   他不喜欢过节过生日,觉得日子怎么不是个过,冠上个名头不还是个日子吗?他江哥该帅还是帅,没什么影响。因此,他跟同事们也谁也没声张,没聚餐没蛋糕没祝福没礼物。非要说的话,昨晚难得睡了个死猪一般的好觉,大概是老天爷给他的生日礼物。   二十九岁的第一天,江屹也不出意外地在工作中度过。   景东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叶圆刚打完一份报告,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朝旁边的副队林林要了一袋饼干。   孙小曲脸上浮现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圆姐,不是减肥呢吗?”   叶圆看着孙小曲尖嘴猴腮、身如竹竿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给他翻了个白眼儿,嗔道:“臭猴子,就你长了嘴,少说两句会死啊!”   孙小曲,优秀青年刑警一枚,人瘦如猴,好巧不巧又姓孙,因此人送外号“猴子”,江湖上尊称一句“猴哥”。   一旁的林林温和地笑笑,安慰道:“不用减肥,小圆脸挺可爱的,又不是真的胖。”   “林副队的意思是,就算减肥了,圆脸还是圆脸,减了肥也没有用。”孙小曲笑嘻嘻地补刀。叶圆差点伸手掐住孙小曲的脖子,作势要去撕了他的嘴。“孙小曲,你找死!”   林林,刑侦支队副队长,局里出了名的老好人。面对敌对分子猛如虎,但面对人民群众柔似水,人称行走的“针线包”,随时随地修补心灵伤口,润泽滋养千万家。他见状赶紧拉架,给一人嘴里塞了一块饼干消气。   嬉笑打闹之间,只见一个宽肩长腿、身姿挺拔的男人倚到了门口。他眉目沉敛,和五官平和温柔的林林不同,五官锐利,自带着一种逼人而有攻击性的英俊。一双眼眸虽然状若桃花,但是下三白,不笑的时候,自带冷冽威严。   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时候还好,一旦收起来那点子痞气,就显得格外吓人。比如说此时此刻,叶圆等便被看得屏气石立。   景东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江屹,弯了弯两根手指,敲了敲门,掷地有声地扔下两个字:“开会。”   会议室。   一名圆脸微胖的女警正在小白板面前汇报案情。   “5月7号,也就是两天前的凌晨4点,长宁区一派出所接到报案,说当夜凌晨2点左右,报案人在长宁区翡翠山庄附近的郊区公路边目睹一名男子拖拽一名女子进行施暴。长宁区公安赶到的时候,只搜查发现了一部旧式手机。里面只有几条发给一个备注为‘雪’的人的短信。”叶圆在屏幕上放出了短信内容。   ……   “你到底去哪儿了!”   “你在哪儿!快回来,我有话要问你!”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我不怪你,你快点回来吧!”   “你为什么不回来!我恨你我恨你!!”   最后一条短信的时间在午夜12点10分。而草稿箱里则装着一条未发送的短信:“我走了,你救救她们”。   叶圆顿了顿,继续说道:“在报案六小时后,我们的搜查人员在附近断崖处发现一名穿着校服的女尸。经过初步确认,死者为三中一名叫做周明雨的女生。法医报告显示,周明雨生前曾遭受暴力击打和强·奸,法医已经从遗存的精液提取了DNA,现已送去数据库里比对。受害人身上有多处挫伤和淤青,不过致命伤在头部,是跌落山崖撞击所致。到尸体被发现为止,死亡时间不超过十个小时。也就是说,在最后一条短信发出之后不久,周明雨就死在了荒郊野外。”   “通过指纹提取和手机内容分析,基本判定那部手机为周明雨所有。而她发信息给的那个叫‘雪’的人,就是她的姐姐周明雪。直到目前,周明雪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再根据周明雨的短信,我们可以确认周明雪在六天前,也就是5月4号,就已经失踪。”   江屹示意叶圆继续说。林林补充江屹的意思:“讲一下受害人的基本情况。”   “周明雨,十六岁,是我市绿山县甲头村人。一年前因受到资助和姐姐周明雪一起转学到三中念书。姐妹俩没有住宿,而是住在学校附近旧小区一间车库改装的出租屋里。经查访,周明雨在5月6号,也就是上周五晚出门,接着不知去向。而姐姐周明雪在一周前就已经离家,给学校的请假理由是独居母亲突发疾病,回去照顾。可是,和绿山县警方联系后,我们发现姐妹俩父母双亡,绿山县的老家也没有人回去过的迹象。”   “近来我市连续出现几起女性失踪案件,经过分析,怀疑与一拐卖妇女组织有关。因此市局成立了专案小组。根据周明雨的那条未发送的‘救救她们’的短信,我们决定将周明雨遇害案与前几起失踪案并案侦查。而周明雪失踪案和周明雨遇害案可能有联系,长宁区公安一并移交给市局处理。”   林林在笔记本上划了划,提问:“刚才提到,有目击证人?”   “是的。根据笔录,目击证人程秋媛半夜参加完聚会带着孩子回家,目睹暴行之后,因为害怕所以没有立即报案,一直等到把孩子们送回家以后才报警。长宁区警方调查过翡翠山庄附近可用的摄像头,基本证实了程秋媛的证词。”   孙小曲脸上浮现出一丝难言的表情,点了点头,暗自嘟囔道:“要是她早点报警,说不定这孩子就不会死了。”   众人都没说话。   “行。”江屹垂着眼在思考。他看了一眼表,打破了沉默,道:“会先开到这里。明天圆儿跟我去三中和周家姐妹住所再调查一下她们的日常情况。老林和猴子去案发现场再看看,尤其附近是翡翠山庄,留点心。相关的监控继续盯着,有什么新发现立即上报。”   翡翠山庄,景东市长宁区前几年新建的别墅庄园。那地方偏僻幽静,风景秀丽,是有钱人的养老首选。不过,除了风景好,其他没什么地方对得起那高昂的房价,吃喝玩乐没一样是方便的,只有真心想避世的富翁才会住那里。无论如何,刑事案件如果跟有钱人扯上关系,总是会变得拖拖拉拉,棘手又麻烦。   江屹布置完了任务,想了想,补充道:“还有,那个目击证人,最好也再去询问一下。”   ——   赵蔚然的耳边是补习班儿老师念咒一般的讲解,眼前的题目已经出现了重影,猛然一看都已经分不清是哪国语言了。旁边的同学已经纷纷中了沉睡魔咒,相会周公。可赵蔚然听不进去课,并不是因为困,而是因为担心。   他紧张地盯着手机,简直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突然,手机一震,发来一条消息,他赶紧点开看,却不是来自自己念想的那个人。   “表叔:提前开溜吧。你妈喊我接你回家吃饭。”   江屹看着赵蔚然拎著书包魂不守舍地从楼梯口出来,拉开车门,恹恹地喊了一声“表叔”,然后就沉默地坐在副驾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平时赵蔚然看见江屹都是神采飞扬的,一口一个“表叔”,又崇拜又亲热。今天他这一张苦瓜脸愁云密布,倒是十分罕见。   “怎么了小子?三魂没了七魄的。今天你爷爷生日,可别坏着张脸。”江屹转打了方向盘,汇入车流,开往赵蔚然家。今天是赵蔚然的爷爷,也就是江屹的表舅六十大寿,办了一场生日宴,巴望着孩子们都能来看看他老人家。   赵蔚然看着江屹,欲言又止。江屹最烦的就是半推半就、吞吞吐吐,诧异地暴力搓揉了赵蔚然的头发,一声令下:“有什么屁赶紧放。”   赵蔚然有些纠结:“表叔,其实我是偷偷听到的,学校里也没让四处说。最近不是有好几起年轻女子失踪案吗?我们学校也有个女学生失踪遇害了。”江屹沉敛下来眉目。   他问:“那个女生,你认识吗?”   “不认识。不是我们年级的。”   赵蔚然:“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我认识的一个女生,也好几天没来上学了。虽然我跟他们班同学打听过,她请了假,但我还是怀疑,她也是失踪了!   “不是一个班儿的?您交际圈儿挺广泛啊。”江屹瞥了赵蔚然一眼,只见他的小侄子脸上泛了点红,青春期小男孩儿那点心思昭然若揭。   事关人民群众安危,江屹便没有继续逗赵蔚然,而是正色问:“为什么这么怀疑?”   “呃,我这么说,你别打我啊。我就是,直觉。”   江屹扯了扯嘴角。“她要是失踪了,家里人会报案的。”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请假也没说请这么久。每次我看到她,她都是一个人。听说她是个孤儿!就算失踪了,也没有人知道……除了我!”   江屹见赵蔚然这么紧张,估计他的小侄子已经对人家“预谋已久”。可赵蔚然的猜测无凭无据,或许人家女生都是私底下跟老师打电话续假的,说人家就是失踪,很有可能是小题大做。但最近几起失踪案确实引起了他的高度紧张,于是江屹皱了皱眉毛,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苏小娅!” 第2章 生不由己(2)   江屹穿着皮衣、带着墨镜拉风地出现在三中的时候,引发了不少青春少女的低声惊呼。他装模作样地在小女生的仰视中,不耐烦地啧了啧嘴。可一旁的叶圆知道,江队心里其实挺受用。她暗自嘲笑这群被外表欺骗的天真少女:这位肩宽腿长、风流倜傥的大帅哥,看起来人模人样,一开口就让少女心幻灭,自恋嘴欠大赛第一名,缺点一箩筐,而且最重要的是,或许爱好取向就不匹配!   周明雨遇害的消息虽然被校方有意压制,但流言蜚语本来就如蟑螂秘走,有一个人知道,就会有无数的人知道。经过两天的暗地发酵,已经有不少的学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天真的目光里没有推己及人的害怕,只有掩饰不住的好奇,而他们的同龄人尸骨已寒,无法睁开双眼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江屹先是在高一四班的班主任处了解了一番周明雨的情况,又跟她座位周边的几个同学聊了聊,情况大致和长宁分局给的初步报告差不多:周明雨外貌和成绩都普普通通,不过性格善良而正直,甚至于有些过于古板拧巴,没有什么朋友。她很反感一切在成年人世界里习以为常的“人情世故”,对公平和正义有着不可思议般的执着,不考虑自身能力,平日最爱打抱不平。拿一位同学的话讲:“就像网上流行语,有点‘圣母’。”   随后,他们又去高二十班找了周明雨姐姐周明雪的班主任高老师。   “周明雪这个孩子平时不做声不做气,各方面也都不怎么突出。虽然我是老师,这么说不太好,但她确实挺没存在感的。在班里没什么朋友,人缘也算不上好。”   叶圆说:“周明雪请假两周,说是回去照顾生病的母亲。但据我们了解,周明雪父母双亡,在老家也没有什么亲人。”   高老师也微微惊讶,仿佛也是才知道被骗,但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江屹观察到了这一点,道:“高老师,看样子,周明雪不是第一次撒谎了?”   高老师犹豫片刻,道:“怎么说呢,并不是对小地方来的孩子有偏见,但周明雪确实有点爱说谎,手脚也有些不太干净。上个月开运动会,她偷拿班费被发现了,虽然还是还了,但毕竟给人心里留个疙瘩。”   说着,高老师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张班级合照,样子很新,是运动会结束的时候同学们一起拍的。她从一个个花一样的笑脸中指出了面无表情的周明雪。周明雪长得普通,五官端正清秀,只是没什么特色,加上气质寡淡,很容易被人忽略。   她和死去的周明雨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相比较于姐姐,周明雨要明媚一些,因蓬勃的青春气也就更动人一些。   叶圆在一边做记录,而江屹则翻看着花名册,目光落在了一个被赵蔚然反复提起的名字上:苏小娅。   他指了指这个名字,问道:“这个苏小娅,是不是也好久没来上学了?”   叶圆诧异地看了看江屹,只见高老师也沉着脸色点了点头,叶圆就更诧异了。这江队什么时候跟神算子似的,还能这样破案?   江屹没搭理叶圆的目光,接过高老师手里的照片,仔细看了看苏小娅的样貌。和周明雪一样,苏小娅也是站在了人群的边缘。她们俩都没什么表情,但苏小娅面容姣美,气质出尘,是个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小美人。不过,她眼中自然生发的疏远,倒是和周明雪有些相似。   赵蔚然这小子,眼光还挺不错,江屹腹诽。   “苏小娅是经常请假的,她……”高老师犹豫了片刻,说道:“她有些心理问题。从我接手这个班,一年多以来,她一直是这个状态。”   “什么状态?”   “经常请假的状态。她的病例写的是有中度抑郁症,经常要去看心理医生。平时也会突然情绪不对,就会请假。她情绪正常的时候,很文静,但平时也不怎么跟同学们深入交流。”   江屹回忆起赵蔚然所言,苏小娅可能是个孤儿,因此,心里更觉得疑惑。他问:“苏小娅请假都有人来接吗?”   “苏小娅从小跟着妈妈一起长大,前几年妈妈也去世了,只有一个舅舅供养她生活。但也不总是露面。每次请假都是她自己来,也是自己回去。”   “她舅舅的联系方式有吗?”   高老师把家庭住址表翻出来递给江屹。江屹看着住址表上开头“翡翠山庄”四个大字,不禁把眉毛皱成了油炸麻花。家长的电话号码为空,后面姓名栏里的两个字,有一种格外的清冷气质,和贵气的小区名字格外搭配。   “林湫。”江屹出神地喃喃道。   此时,他们的身后也正巧传来敲门声,随后他们便听到了一声清润微冷的声音。“打扰了。”   回头看,只见一个清俊的男人站在门口,朝他们点头示意。   他的眼睛狭长,但不像个坏狐狸,看起来很温和,但凝视时便能察觉其中如山泉内里的冷冽。瞳仁确实很少见的乌黑,如彻彻底底漆黑的夜,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的白皙。鼻子尖,高而挺。嘴巴很薄,微抿着,像是无时无刻不在保守秘密。他的左眉尾部有一颗小痣,虽然不大,但意外地夺人眼目,让人难以忽视。   叶圆见到这样漂亮而特别的男人,一时间竟有些移不开眼睛。不过她很快收住了自己的口水,转眼一看,发现自家江队竟然也面色复杂,盯着这位俊美的男人移不开眼,一时有些痛心疾首,暗恨红颜祸水。   叶圆只听见江屹仿佛不自觉般地喃喃了一句“林老师”,却又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因为两个人根本就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什么照面都没打。   男人直接越过江屹他们,朝高老师点了点头,上演了一出“说曹操曹操到”。“高老师,我是苏小娅的监护人林湫。我想问一下,最近苏小娅有没有来上学?”   闻言,江屹和叶圆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屋里的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跟林湫简单交涉后,江屹他们发现,苏小娅似乎也成为了失踪少女的一员。   叶圆和江屹跟着林湫到了三中附近一家咖啡馆。叶圆眼尖,看见林湫点了一杯冰美式,仿佛已经苦到自己嘴里似的,暗自咂舌。   江屹见叶圆总是瞟着橱柜里的甜点,耳边似乎已经萦绕起了她内心的挣扎怒吼,轻轻敲了她的头,翻了个白眼:“你嚷嚷减肥的呢?”收获了叶圆一记汪汪泪眼。江屹冷笑:“别减了,嚎大半个月了,没见你小脸儿横椭圆变竖椭圆。”   “我是正圆!什么横椭圆!”叶圆小声抗议。   江屹搞不懂复杂的女生,眉头一拧,一声令下:“吃!”转身帮她点了一杯红茶拿铁加一份小蛋糕。叶圆心中顿时涌起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   世间无人不爱美人,叶圆一俗女自然是首当其冲。不过林湫的好看带了点冷然疏离,叶圆也不好意思大大咧咧地盯着人家看。她摸了摸鼻子,不自然地看向江屹,哪知道江队毫无遮拦,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仿佛要把人家盯出个洞来。   他们江队未免也太直接了!可怕!   不过林湫倒是泰然处之,甚至主动开口解释道:“我不是苏小娅的亲舅舅,是她故去母亲的朋友。我和苏小娅关系算不上好,平日里彼此都不愿互相接触,只有在开学的时候我会来学校送一下她。”   林湫的用词似乎是斟酌后的结果,情感色彩异常疏远,因此显得略微有些古怪。这个“送”字说的有些勉强,似乎换成“确认她还在上学”更为恰当。   叶圆觉得有些纳闷,看了江屹一眼,不过没收到江屹的进一步指示,于是便乖乖低头做记录。江屹咂摸着林湫字里行间蕴含的信息量,没有吭声,只是看着他喝着咖啡缓缓叙述。   “昨天晚上,我突然收到她一条短信,问我要钱。我打电话过去,她刚接就挂了。她以前也经常这样,我就没有太放在心上。我跟学校的联系也不多,也没有老师的电话号码,只是开学时打过照面。我想到确实太久没有关注她的生活,所以今天才到学校来看看。”   林湫表现得像一个很淡漠的好心人。说是帮助苏小娅,但实在说不上热心;但又不至于完全不管不顾,似乎只是看在了苏小娅故去母亲的情面上,才并不情愿地看管着苏小娅——看得出来,林湫对苏小娅没什么好感,或者说,很不喜欢她。   江屹:“昨晚你跟她通话了?你确定是她本人吗?”   林湫淡淡地说:“不能。”此话一出,对面二人暗自撇撇嘴,到现在竟然也有种见怪不怪的感觉。   “你刚才说,‘太久没有关注她的生活’,你和苏小娅多久没有联系了?”   “不算昨天,大概是六个月。”   叶圆惊讶:“那她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吗?”   林湫:“应该是的。我给她租了一套学区房,但她是否一直住在那里,我也不知道。”   江屹:“她跟老师的请假理由是去看心理医生,你知道吗?”   林湫的面庞终于有了点表情,但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他竟然微微弯了弯嘴唇,似乎是在笑。这笑的含义有些复杂,仿佛是听了个笑话,真的被逗乐了;又好像带了些嘲讽和悲悯,咂摸起了往事,旁人一时间看不出其中滋味。   林湫摇摇头,说:“我不太清楚。不过……”他顿了顿,道:“她去看的,应该是我的心理医生。”   叶圆和江屹不禁对视。 第3章 生不由己(3)   等到江屹和叶圆在周明雨姐妹住处附近转悠一圈回到市局,林林和孙小曲也回来了。   江屹:“怎么样?”   林林摇了摇头。“不怎么样。我们今天主要去案发现场看了看,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叶圆则是苦着一张脸交流情况:“我们今天去调查周明雨和周明雪。姐妹俩都是很普通的那种转学生,她们俩都跟班上同学没什么交流,调查不出个什么。平时放学以后,也就窝在家里,邻居也不怎么见她们出门儿。听说她们俩一个失踪一个遇害,一个个都很惊讶。”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新发现的话,我们还发现三中有另外一个女学生可能失踪,是周明雪的同班同学,叫苏小娅。”叶圆一边看着笔记一边说道。“我们转头正好碰见苏小娅的‘家长’,就聊了聊。”   “这个疑似失踪的女孩儿是个孤儿,她的‘家长’是她故去母亲的朋友。两个人关系也不怎么好。到了学校才知道她好几天没来上学!”   孙小曲也有些讶异,啧了两声,叹了口气。   技术科人员通过林湫提供的信息,定位到苏小娅是在景东市和溪云市的交界处汝息县给林湫打的电话。汝息县是景东市的一个旅游小县,距离景东市区有七十公里。她一个高二女生,在上学期间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至于林湫说的心理医生的事,他们打了电话过去,对面的医生只说苏小娅的确经常去,不过这次却并没有露面。至于她请假条上的“中度抑郁”,也是她瞎编的。“她不是找我来看病,只是找我随意聊天。”医生的语气也有些无奈。   看来,苏小娅还是个善于表演和说谎的小孩儿。   “那位林先生,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叶圆想了想,说道。   江屹皱眉“嗯”了一声,他虽然心中也思绪万千,但没有跟叶圆一起八卦林湫,而是交代叶圆道:“跟技术部门的同事说一声,继续盯紧苏小娅的号码。”   江屹本来想开个案情分析小会,抬眼发现局里来了一位年轻女人,值班的同事告诉他,说这个女人就是周明雨案的目击证人,程秋媛。   程秋媛面容秀丽婉约,属于大家闺秀型的。她其实还挺年轻,就是眉宇间萦绕着一种沧桑的感觉,竟有一种奇异的古典美感。她往那一坐,柔柔弱弱的样子,不管是男是女看到了都油然生发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程秋媛抬眼看到高大的江屹向她走来,被吓了一跳,眼神里猛然闪过一丝慌乱,勉强扯了扯嘴角,跟江屹点头打了个招呼。她面对着江屹的注视,十分紧张,整个人都绷得很紧。   江屹也纳闷,不知道怎么就吓着了程秋媛。不过他兜的很稳,表情管理滴水不漏。“你好,孙女士。请坐。感谢你能抽空来局里一趟。”   面对着江屹的问好,程秋媛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或许是知道江屹正经工作的时候气场太强,怕吓到程秋媛,林林就坐在江屹旁边,用鼓励和安抚的眼光柔和地看着这位柔弱的女士。可能是林林唱白脸的功力是专家级别的,过了一会儿,程秋媛的状态果然好多了。这时候,林林才柔声问道:“程女士,可以再回忆一遍那天凌晨你目击的情况吗?”   程秋媛知道周明雨已经遇害,心里当然是愧疚的。虽然她是个非常胆小的女人,但因为这份愧疚,她还是决定为那个已然变成亡灵的女孩儿做点什么。因此,她咬牙来到公安局,鼓起勇气再回忆一下当天晚上的情形。   她陷入了回忆:“那天凌晨,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家。我们都比较困了。突然,我儿子说看见右前方的丛林里有奇怪的身影。那边生态也比较好,传言也说可能会有野生的大型动物或者蛇。我有点害怕,车速也慢了一些。我不自觉往那边多看了两眼,然后就看到一个男人拽着一个女孩儿在树丛里走。”   “那里没有路灯,他们走在树丛里,就有些看不太清。那个女孩儿好像在跟男人说些什么,然后那个男人突然伸手狠狠朝着女孩儿打了两下,几乎是把她打懵了。他拖着女孩往树林里面走去,外面就看不出什么动静了。我和孩子们都很害怕,我只想着赶紧开走,别让歹徒看见我的车牌号……所以我加快速度,赶紧驶离了。我还有两个孩子,冒不起这个风险……我的那辆车现在都放在车库里,再也没有开过。我真的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程秋媛的神色很痛苦,紧闭着眼睛,面色也发了白。   “你对那个男人有没有什么印象?身高、体型、穿着之类的。”林林帮助程秋媛进行着回忆。   程秋媛紧紧地皱着眉头,陷入了回忆:“他……身高不高,只比女孩高一点儿。体型可能要偏胖一些。头发剃得很短,像是光头……至于穿的什么,抱歉,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林林磨了一个多小时,从各个方面问了程秋媛当夜的情状,但似乎恐惧给回忆蒙上了一层阴影,许多细节确实记不太清楚了。程秋媛只记得旁边好像停了一辆面包车,可连是什么颜色都记不清了。   问到后面,程秋媛已经三魂没了七魄,只会摇头了。林林叹了口气,也不再榨她了。   林林本来想把程秋媛送到门口,但刚才或许是问得太狠了,程秋媛似乎对他也和江屹一样,避之不及。林林看她确实很心慌的样子,便喊来叶圆把她送了出去。叶圆回来的时候嘟囔:“她怎么见人就这么紧张?”   猴子这时候看得比人通透,孙小曲淡淡地说:“危急的时候一辆车驶过,你觉得周明雨有没有向她呼救过?”   叶圆闻言一噎,心头一梗,说不出话来。她看了看林林和江屹,江屹出去抽了根烟,林林只是安慰地朝她笑了笑。   夜晚的风很清凉,本来应该把浮躁的心吹得沉静一些,却让江屹又多了些难耐的烦躁。他心里琢磨着案情,反复地想了想程秋媛方才说的话,眼眸越来越沉。他闭上眼,眼前却又突然浮现一张淡然的面孔,眉尾一点小痣像是被灼开的白纸烟痕,然后整片燃烧,烧的灰飞烟灭。   江屹垂眸看着空旷的地面,忍着心中微动,掐灭了烟。   到晚上,江屹给大家点了外卖填饱了肚子,然后在大家嗦粉嗦得起劲的时候,残酷地宣布待会儿留下加班开分析会。   林林:“技术部调了周明雨家附近的监控,发现她周五回家以后,没过多久就独自出门。在万寿路邮局门口上了一辆银色面包车。车是套牌的。面包车似乎对监控很熟悉,上了公路以后很有技巧地躲开了。可以肯定的是,周明雨是主动上的车,跟车上的人肯定认识。”   林林继续说:“周明雨姐妹俩不是本地人,虽然来了一年多了,但是从学校和邻里调查情况看来,适应的并不好。”   “像她们这样的女孩子,对大都市的人都会抱有很高的警惕,不会轻易被诱拐。她们认识的人,估计都是老乡。或者,帮助她们接触更好资源的资助人。”   “程秋媛也说,当晚看见了一辆面包车。因此,这辆银色面包车嫌疑很大,抓着这个司机,就能基本锁定嫌疑人。”   “另外,三中并不是没有宿舍,她们姐妹俩竟然在外头租了房子住,虽然是狭小的车库,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她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这个也值得我们注意。”   “猴子,你最近把之前几起确认为失踪的案子再整理整理,看看能不能找出来什么联系。”孙小曲闻言点了点头。   江屹:“周明雨是第一个确认死亡的受害者。我们并不能保证失踪案件彼此有联系,但这一次我们有了目击证人,可以把周明雨案作为重点突破口,看看能不能摸出其他几起案件的线索。”   “另外,翡翠山庄附近确实很偏僻,据程秋媛的说法,当时周明雨和那名嫌疑人有过交流,后来才发生了肢体冲突。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怎么到那里的?嫌疑人是计划好了在那里杀人,还是一时冲动?这几个问题都需要我们寻找答案。”   江屹保持了高度的严谨与慎重,说道:“至于苏小娅暂时还没有和前几起失踪案产生联系,暂且先不要混入一起。我们的重点,先放在周明雨一案上。”   既然提到了这个,孙小曲眼珠子一转,朝着江屹提出一个猜想:“江队,你说,那个苏小娅,和周明雪又是同班同学,她们俩又都下落不明,会不会待在一块儿啊?”   这个想法令众人都拧起了眉毛。就在此时,江屹手机上来了一通电话,而会议室的门也被敲响了。   几分钟之后,他们收获了一则消息:周明雪和苏小娅都回来了。   江屹面色凝重,朝着孙小曲道:“还真被你说对了。”   ——周明雪真的和苏小娅在一块儿。 第4章 生不由己(4)   逼仄的小车库里,一组上下床已经占去了绝大多数的空间。这一片学区房的车库大多都进行了改造,方便出租给走读学生。它们的布局十分紧凑,不到二十平米,但包含浴室和小厨房等结构,称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周明雪呆愣楞地坐在下床上,毫无生气,像一个被掏空心肺的空壳木偶,别人跟她说什么,她都是一副灰暗的表情,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她的一只手里一直在摸一条淡蓝色的项链,就是全国每个景区都会贩卖的那种款式,似乎是她这次出行给周明雨带回的礼物。   她的另一只手握着正在充电的手机,眼睛盯着她之前没来得及看的那堆短信,神色已经痛苦到木然。   苏小娅和周明雪回来的消息是林湫第一时间告诉警方的。市局接到周明雪回来的消息,直接从车站把周明雪和苏小娅接到了局子里。可是周明雪知道消息以后,只是哭,民警就只好把她送回家先休息了。等到第二天,警方才主动上门问询。   林林:“你和周明雨在景东市有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周明雪呆呆地盯着手机。林林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周明雪仿佛才听到一样,缓慢地摇摇头。   “没有老乡吗?”周明雪还是摇头。   叶圆接着问周明雪问题,而林林则在一边坐着暗中观察。   小屋子里东西都很简单,衣物数量、款式都很少,但是摆放整齐。墙上和床沿上都挂着一些小女生的东西,有海报、有迷你玩偶,但都很旧,像是捡的。书桌上头还贴着两张“阶段进步显著奖”的奖状,姐妹俩一人一张,日期都是上个月。   他侧眼看见周明雪带回来的包里,有几样是从汝息县带回来的特产点心,还有一些作业本。看来这孩子并不像老师说的那样不用功,其实还挺把学习放在心上。   “你有没有什么线索想要跟我们说的?”   周明雪仍然只是摇头。   昨晚上,周明雪一开始见到他们的时候,身上还有风尘仆仆的气息,但整个人眉宇之间都很轻松,甚至眼睛发亮。这跟之前江屹在运动会照片里看到的那个女孩儿一点都不一样。这时的周明雪眼中盈满了希望,好像刚刚破茧的蝴蝶,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似的。   可当他们把周明雨遇害的消息告诉她的时候,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周明雪眼中名为“希望”的焰火猛然被吹灭,这个女孩儿变得比从前更加寡淡干枯。   从周明雪家里出来他们回到市局,孙小曲见叶圆和林林的脸色都不太好。   “周明雪情况怎么样?”孙小曲问。   叶圆摇摇头叹气:“可以说是半个活死人了。”   “也能理解。她逃课跟同学出去,回来发现妹妹死了,打击肯定挺大的。何况她妹妹死前还给她发了那么些短信。”孙小曲道。   叶圆:“周明雪说,苏小娅邀请她一起去汝息县散散心。周明雪听说苏小娅有抑郁症,担心她一个人会有什么意外,就陪她一起去了。听起来是不是怪怪的?听同学讲,她们俩也不是很熟,而且这还是在学期内,怎么就逃课跟人家散心去了?真的不知道现在这些小女生心里怎么想的。不过苏小娅和周明雪至少不是也失踪了,稍微让人心里好过些。”   “你们呢?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孙小曲昨天给苏小娅做笔录,今天去访查周明雨在景东市区的社会关系。   “还记得周明雨姐妹有个资助人么?他是本市一个小商人,做外贸的,叫卢福成。他是通过一个叫‘仰望春天’的公益项目帮助到她们的。卢福成每年给她们三万块钱,偶尔电话联系,接触不多。不过,这个公益项目在她们老家绿山县甲头村有个叫黄伟义的负责人,他倒是很热心。卢福成说,黄伟义经常帮村里的贫困学生、留守儿童争取公益补助、拉资助,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卢福成知道姐妹俩坚强,怕她们抹不开面子提要求,经常会跟黄伟义沟通。黄伟义肯定跟周明雨姐妹有着经常联系。”   “我和江队明天会去绿山县甲头村,再了解一下周家姐妹的情况,再去找一下那个黄伟义。”   林林没看到江屹,问道:“江队人呢?”   孙小曲一笑,又成了张猴脸。“江队今天有事,已经走了。他还说,我们也不用加班了!”   叶圆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我今天终于能早点睡个美容觉了。”她往窗外一看,眼睛一亮。“林副队,你弟弟来接你下班儿啦!”   林林往远处一看,只见林朋坐着轮椅在门堂等着他,撞见了他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睛微微一弯。   林朋十一岁时出了意外,双腿残疾,从此离不开轮椅。不过他只萎靡了一阵子,又对生活燃起了希望。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学习,不仅考上了大学,而且考了教师资格证,目前在一家大型教育机构工作,平时就在家里远程授课。   林朋和他哥一样,都是难得的好脾气。而且林朋比他哥还帅,是奶油小生类的英俊。这也给他的工作提供了便利,毕竟谁不喜欢帅老师呢?叶圆亦非常中意这一款,每次林朋来接林林下班儿,叶圆都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林朋身上。   “林老师,你再不来,我们圆姐就要得相思病了!”孙小曲唯恐天下不乱,结果被叶圆用眼神狠狠凌迟。   林朋礼貌地回道:“这学期多接了一个学生的课,确实忙一些。今天正好有学生请假,想着好久没接我哥下班了,于是就过来了。本来以为你们又要加班,所以带了点吃的。”   旁边的桌子上还有林朋顺路打包过来的糕点。林林热情地三五下分给了大家伙带回家。   林朋看了几眼,问:“江队长今天不在?”   “他有事儿走了,不然也不会放我们这么早回家。你找他有事儿吗?”   林朋摇摇头:“没,就是好奇。他一工作狂人,还有不在的时候。”   “好像是家里有个什么大聚会吧。虽然咱们江队即使骚包也骚包得平易近人,不过也的确是实打实的富三代。有钱人总有些逃不开的应酬。走吧,不想他了,哥今天晚上给你做油焖大虾,你不是想吃好久了……”   长宁区翡翠山庄。   江屹换下警服,穿上一身笔挺黑西装,就从苦逼刑警摇身一变成了江家公子哥。   江屹老家在北方某省,爷爷走了运,跟着兄弟搞矿产发了财,俗称,暴发户。江屹的爸读书好,在南方上的大学,也正好有意留在南方工作,就留校做了教员。老爷子心跟着儿子走,也就中年举家来了南方,美言曰提前养老。   林林没说错,这回真是逃不开的应酬。   江屹父母都属于低调派的,在外头没谁看得出夫妇二人富得流油。但是他爷不一样,做事高调,啥都爱买花里胡哨的贵玩意儿,还喜欢臭显摆。都说“人傻是福”,江老爷子就属于福气特别大、人也特别傻的那一种。他也不知道听谁忽悠,说翡翠山庄的风水特别好,住在那里有利于身体健康,于是就弄上了一套。他品味比较独特,把家里搞得金碧辉煌,像个小皇宫,和翡翠山庄主打的“隐居避世”清幽的风格南辕北辙,他自己还特别得意。   若是江老爷子顺着江屹上班儿路上走一趟,那可才真叫“皇帝出宫微服私访”,一身金光闪闪,得把路边小摊大叔大婶给照瞎眼。   老爷子还喜欢看狗血电视连续剧,近年来对豪门恩怨肥皂剧情有独钟。他自己反正早就退休,坐吃山空,见电视里那些有钱人都喜欢办什么家庭派对,他也有事没事就搞个派对。可,这派对也就是请一堆不相干的人过来吃自助餐,且终极保留菜品为大猪肘子和花式大馒头。   “这南方人吃东西盘子都太小了,看着就不舒服!人家愿意到我家里来吃饭,那我必须得讲讲排面!”   江屹平时都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去。其实倒不是不喜欢他爷爷,他倒是觉得老爷子蛮可爱的。不去的理由主要有二:一是受不了老爷子家里金碧辉煌的审美;另一方面,也见不得许多人凑过来拍他爷爷马屁。   老爷子不是不清楚不明白,可他就是爱被拍马屁。家里人跟他说,他就气得吹胡子:“我就这爱好,喜欢听人说好话,不行吗!”江屹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可他近来也有些忙,的确也很久没去看过老爷子了。老爷子小时候带过他一段时间,感情深,心里想孙子想得很。这回打了电话来,怎么说都要江屹回去一趟。   “你就说忙忙忙!怎么回回都忙!不可能,我不信!今天你必须来!不来就是不孝!”老爷子在电话里中气十足地吼出来这句话,江屹也就没了脾气。也实在找不到别的借口,只好来了。   谁知他竟然在人群中遇到了林湫。   也不怪江屹,一派穿金戴银、挂皮穿貂的凡夫俗子里,林湫简简单单就气质出尘,江屹的眼光一下子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令江屹吃惊的是,格格不入的林湫竟然跟江老爷子相谈甚欢,把老爷子逗得眉毛胡子飞起来。   这样的场合,江屹是生面孔,蹭吃蹭喝等级的来客一般认不出他来。也因此,江屹能够安安静静地自己待着,观察远处的情景。   他见老爷子聊得开心,想着不如过一会儿再去打招呼。江屹远远地看着林湫微笑的侧颜,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入神了。不过,没等他走神太久,就被亲切的大姑妈给扑了上来,差点给他吓得一哆嗦。   “小屹,哎哟,这都好久没见啦!来也不先找你姑唠唠嗑!”江屹的小姑丈夫去世得早,只有一个女儿还嫁到了国外,近两年也跟着老爷子来了南方定居。   “姑,我也刚到。才把茶叶送到楼上去。”   “哎呀,你有心,一向孝顺。怎么,还没去问过你爷爷呀?你爷爷可念叨你啦!”   江屹淡淡笑:“爷爷这会子跟客人聊得开心着呢,我就暂时不去打搅他的雅兴了。”   大姑顺着江屹的眼神看过去,见是林湫,撇了撇嘴。   江屹见大姑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笑着问道:“姑,您这斜眼的样子,怎么,看那位不顺眼啊?”   大姑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哎呀,你不懂。你爷爷搬到这里来,哪次出门不知道怎么的就认识了那位。两个人一见如故,天天一起下棋、喝茶,你爷爷喜欢他喜欢的很呢!比亲孙子还要好些!”大姑妈翻了个白眼:“也都怪你,你爷爷就你一个懂事的孙子。你老不来看看他,现在好了,外头认了一个。”   “我们这样家大业大的人家,对这些来历不明的人自然要多注意的!我也担心那个傻老爷子,就去查了查那个男的。不查不要紧,一查真得吓一跳的呀。那个男的也是穷苦地方出来的,后来发了一笔横财,住到这里。好像是四五年前吧,有个重病的女人带着个小女孩儿来找他了,估计是来讨情债的。但后来听说,那个小女孩儿不是他亲生的,所以那个男的虽然留下了母女两个,但就是不跟女人结婚。”   “过了一段时日,那个女的病死了。那个小女孩就一直跟着这男的。这男的当年肯定害过她妈妈,现在又来害小姑娘了——”大姑妈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啧啧,那也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这不,也该稍微避避嫌吧?都说这男的呀,仗着一身好皮囊又来祸害下一代呢!还有人说,亲眼见到这位和小女孩搂搂抱抱的,见到人还挣脱。这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   “不过后来,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姑娘反正搬出去住了。后来,这男的也就凑到你爷爷跟前来了。这位啊,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真的把你爷爷哄得五迷三道的哟!”   那个小姑娘,估计就是苏小娅吧。   江屹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到林湫的八卦,一时间除了暗自咂舌,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大姑妈八卦完林湫,又盯着江屹的脸看。   “哎哟我的大侄子,你脸上怎么又多了两条皱纹的呀?做警察真的很苦的,跟你说了多少次,家里又不是没钱,找那个苦头吃做什么哟!媳妇儿也没娶,娃也没有留,万一有个什么意外,那你妈妈老子可怎么办!……”   大姑妈又开始念叨了。江屹在感情生活上没有放太多的精力,以前也动过心思,不过缘分不够,都不了了之。家族里不乏好事者总来念叨,江屹左耳进右耳出,但多少还是觉得烦心。   江屹见那边江老爷子终于肯放开林湫了,也赶紧摆脱了大姑妈的纠缠,给她端了一大盘子糕点塞住了她的嘴。“大姑,多吃点,你看你,下巴只有两个褶了,都瘦了,这怎么行!赶紧多吃点儿!”   他见着大姑被转移了注意力,自己则快步向林湫走去。   林湫来似乎也只是打个照面。跟江老爷子说过话以后,就穿过人群径直向门口走去,是要退场的意思。江屹赶在林湫出门之前拦住了他。   “林先生,好巧。”   林湫看了看江老爷子,又看了看江屹,一下子就懂了,没想到这竟然是同一个“江”字。江屹确实比他看起来,要更加深藏不露一些。林湫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江警官,确实很巧。”   “我爷爷虽然看起来挺土气一老头儿,其实聊起来也还挺可爱的,是不是?”   林湫微微笑。“江老先生是挺可爱的。”   “方便聊聊吗?就在小阳台,顺带赏个月。”江屹笑起来的时候,眉目舒朗,此时西装笔挺,肩宽腰窄,人模狗样,一点不像穿着警服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林湫犹豫了几秒,点了点头。 第5章 生不由己(5)   翡翠山庄的夜景是对得起它平方米六位数的价格的。在这二层阳台上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绿树,在夜景中翠绿的颜色因微暗而带了些许典雅。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是一小片私人的种植园。月光静然流泻,有清风拂过,带着些许晚间山泉水汽,吹在人的皮肤纹理上无比熨帖,十分宜人。   “林老师,这么多年不见,还记得我吗?”江屹倚在阳台上,衬衫纽扣解到胸膛,露出锁骨。常年跑外勤加上锻炼身体,江屹的体魄仍然保持着年轻人的鲜活状态,流畅的肌肉形状若隐若现。微风吹拂,没有白费他出门前强行榨出的最后几滴香水。   林湫有些惊讶。他以为江屹把他喊到一边,一定是例行警察公事,没想到竟然是私人话题。而且,还谈的是这么久远的事情了。   林湫十六岁考上师范大学,二十岁毕业前曾经在景东市实验高中实习代课两周。后来到小县城教书,直到三四年前才回到景东市。他只教过初中生,而江屹看起来年纪和他差别不大,只有可能是十年前在实验高中代课时的学生。   林湫面对这么大一只的“学生”,微微有些尴尬。“嗯,不好意思……如果是曾经在实验高中代过课的学生的话,年代太过于久远了。”意思就是,您这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这谁记得啊?   江屹似乎早就知道林湫不记得他,倒也很体谅地笑了笑。“毕竟算算,竟然也都十年了。不记得自然也是很正常的。”   他话锋一转:“那么,以前说的约定林老师也都不记得了吧。”   林湫看向江屹,只见高大英俊的男人只是微微笑,竟然看不出什么情绪流动。   对于林湫来说,那段代课经验无非是给他的履历上添上几笔颜色,他早已学会冷情冷眼、装模作样,对于那两周十四天没留下什么特别印象。如果非要说,他也只记得实验高中的大绿坪草场,和记忆里的某一处山坡味道很像。   “……”林湫打量着江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就僵在这里。江屹又是很“体谅”地开口道:“林老师,别紧张。这样显得我像个要账的,怪不好意思的。”   ……可不像个要账的吗?林湫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谨慎。   江屹也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似乎就这么翻篇过去了。林湫对他毫无印象这件事,江屹似乎并不在意。他言语含笑:“感觉这个话题林老师不太感兴趣。不然还是讲点林老师能说的吧,不然聊着也没劲。”   但紧接着下一步林湫就迎来了江屹小心眼的刁难。   “那我们就聊聊苏小娅吧。正好最近也在查相关的案子。”林湫知道江屹必然会提苏小娅,正想说他和苏小娅没有什么沟通,万般都可用“无可奉告”来回复,只听见江屹问道:“林老师,对于你和苏小娅之间的绯闻,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说林湫从来没听过风言风语是不可能的,但江屹突然直接把这事儿摆在明面上说,多少会让人觉得有点被冒犯。林湫不出意外地冷了脸,道:“没什么想说的。清者自清,人言可畏,如此而已。”   “事实已经证明苏小娅不是失踪,和江警官近来调查的案子恐怕关系不大。天色不早了,江警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我先走了。”林湫语气生硬地说完了场面话,便准备转身离开。   江屹在身后喊住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林湫站停了脚步,还是忍着脾气地转过身。只听江屹笑:“林老师,您是单身吗?”   林湫诧异地看了江屹一眼,只见江屹脸上挂着的是花花公子身上最常见的那种调笑面孔,暧昧的眼角眉梢自带风流,唇角微微含笑。他衬衫扣子解开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它们抵挡不住一身的风流倜傥,索性任它们在空气中自由挥发。可以说,他这一身上下全然没有往日里看见的正经样子。   林湫忍不住眉头一皱。他不喜欢花花公子。他对花花公子过敏,看见花花公子就避之不及。   林湫语气生硬:“江警官,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夜风里,江屹望着林湫的背影,突然打了个激灵。喉咙管通往心口都有些微微发痒。江屹在阳台上又吹了会风,一想起方才林湫有些恼怒的样子,就忍不住恶作剧得逞似的低头发笑。林湫快步离开的时候,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受惊的麻雀。这个比喻让江屹觉得很快乐,倒是稍微抚平了一些他方才故意没遮掩好的不满。   其实说老实话,十年前的事情江屹自己也快记不清了。如若不是再遇到了林湫,江屹可能也不会刻意地想起来当年在操场上对林湫的惊鸿一瞥。不过当年还是太年轻,很多事情没头没尾,支离破碎,江屹还没来得及作茧自缚,林湫就下落不明了。   这么多年没见,他都记不得当年自己是个什么怂样子,但仍然记得林湫冷淡的远远一望,记得当年自己火热胸膛里蓬勃的心跳声。   那是青春的记忆啊。   江屹提步也想走,却被身后一个人喊住。他抬眼,是发小柳西超。   跟江屹不同,柳西超两年前就成了家,是一群纨绔里的异类。他也不见得是早早遇到了真爱,当年因为和女朋友陈姗姗闹出了一条小生命,才扯了证。   陈姗姗也是个有手段的,身世算不上出众,却能把自己送入了豪门。只不过后来这孩子因为各种原因没了,但柳西超却真的爱上了陈姗姗,就此非她不可了。目前来说,两个人过还算幸福,只是迟迟没有孩子。   “这不是我们江大警官吗?”   “这不是我们柳大经理吗?”   柳西超后来进了他爸爸的公司,现在担任子公司的一个项目经理,倒还算在潜心学习。他听江屹捧他两句,也笑了笑:“最近怎么样?东月马上要回国了,上次打电话回来还念着你呢!”   柳东月是柳西超的亲妹妹,几个人小时候都在一起玩过。不过柳东月比柳西超有出息一些,自己申请了国外的学校,出国念书去了,这一念就是好几年。当年江屹还拒绝过柳东月的表白,不知道这是否也是她一气之下选择出国的原因之一。想到这一点,江屹心里也有些微微尴尬。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点子尴尬也都烟消云散了。   “是吗?恭喜恭喜,回来给她接风洗尘。”   江屹:“你呢?柳哥,近来看上去挺风生水起啊,家庭事业两丰收?”   “还不错。”柳西超微微有些得意,“我爸反正快抱孙子了,柳琚然那个臭家伙就等着进一步被冷落吧。”   豪门恩怨多,狗血也多。柳琚然就是柳父在外头留的种,等到柳琚然成年了才接回家的。柳西超非常讨厌柳琚然,言语之中多有讽刺和鄙夷。江屹无意探听柳家勃溪,只挑着自己能接的话茬。   “恭喜恭喜,这话是姗姗怀了?”   柳西超顿了顿,看了江屹一眼,道:“也不是。之前流了以后,她的身体就有点不行了。我也舍不得她遭罪,我俩就打算到国外搞个代孕。前两天她刚同意。”   江屹不置可否,心中嗫嚅一阵,但还是尊重别人的选择,笑着说:“你还挺赶时髦。不过作为人民警察,我提醒你一句,至少在我们国家,禁止代孕哈。”柳西超忙不迭地点头,差点立正敬礼:“报告长官,小的明白!”   他们又聊了几句,江屹随口答应了柳西超那并不一定存在的饭局,约定有机会再约。   林湫的宅子离江老爷子家也不太远,他是步行来的,江屹追出去还能看到林湫的背影。他刚想上前,再死皮赖脸拖着林湫“叙叙旧”,没想到一个电话就打了来,一看,是物证鉴定中心的老谢。   加班的老谢一边打了个呵欠一边说:“周明雨身上提取精液的DNA比对出结果了。是绿山县坪头镇一个老混混,叫李崇林,以前强奸未遂,坐了四年多的牢。现在在镇上的批发市场开了个小店。”   江屹眼睁睁放着林湫走了,揉了揉眉头。   他非常“和善”地说道:“老谢,你真是太辛苦了,总是这么工作狂,是时候再找个老婆了。”   老谢三年前跟老婆离了婚,后来一直就一个人生活。自己没什么事干,把加班培养成了兴趣爱好。   他在电话这边微微一愣,以为江屹要关心他,加班这么久,回家也没个热粥热炕头什么的,还有点感动,刚眼泪汪汪想说“都是为人民服务”,只听对面江屹恶狠狠地低声说道:“你没有夜生活,我还要夜生活呢!”说完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老谢委屈极了,我辛勤工作还有错了不是?不仅没有夜生活,还讨了江屹一顿嫌,捧着自己的玻璃心去吃夜宵了。   失去自己夜生活的江屹打消了跟林湫聊人生谈理想的美好念头,立刻打了林林的电话,告诉了他这个重要的信息。他们立刻通知了绿山县公安机关,当晚,正在家中熟睡的李崇林被几名警察破门而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扭送到了景东市公安局。   此时,柳西超出了江老爷子的院子,低头又看见陈姗姗质问他到底在哪里的微信,不耐烦地划走了。此时一个电话打进来,柳西超立刻接了。对面温和的男声告诉他:“柳先生,已经找到合适的对象了,什么时候安排见个面?”   柳西超闻言心情轻松了不少:“还是你办事儿靠谱。我真的不太喜欢外国人的长相。虽然说代孕理论上说只是借个肚子,没多大关系。但我心里总觉得,这多少肯定还是会有点影响吧?要不是遇到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这回可帮了我大忙了!见面,见面的话,尽快安排!”   对面的人似乎也在笑:“好的,那就这两天吧。我先把照片发给你。”   柳西超忙不迭地点头,心情也好了不少,他坐进自己的车里,向家的方向开去。 第6章 生不由己(6)   李崇林,今年四十三岁。两年前刑满出狱后,在绿山县坪头镇天平批发市场卖五金日杂。他中等身材,体型削瘦,长得比较丑,贼眉鼠脸,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总像是偷偷摸摸在看人。他被抓得匆忙,衣服也不太整齐,脸上的胡茬显得他更加油腻邋遢。   根据之前程秋媛的证词,嫌疑人微胖、光头,和李崇林的外貌特征不太相符。   一开始,林林问他跟周明雨有没有什么关系,他一直狡辩说不认识。等江屹把DNA鉴定报告往他脸上一甩,他才一哆嗦,脸色大变,吭哧吭哧地说,好像见过。   江屹拧眉:“什么叫好像见过?我看你是懒驴不上套,纯欠抽!”   李崇林脸上露出很犹豫的表情。江屹见状直接一拍桌子,冷眼一瞪,把他吓得一跳。李崇林赶忙讨饶似的说道:“警察大人,我一向有贼心没贼胆。以前坏事也没干成,坐了牢,确实犯了法,我认了。可这……我这也不算强奸啊。”李崇林还很委屈:“你说她出来卖,我出来嫖,这能算强奸吗?”   “你说什么?”林林和江屹对视一眼。   林林也有些生气:“她出来卖?她一个在市区三中上学的女生,怎么会到坪头镇那么远的地方卖淫?你还不说实话!”   李崇林也很着急:“我也是被介绍去的呀!警察同志,我一个单身汉,个人需求总要解决的呀!我出狱以后,再也不敢去乱打心思了,只好偷偷去窑子。那冯光头就做这生意。不过他家的那个‘鸡’已经没了味儿,我早就不爱去了。谁知道他前两天打电话给我,说有新鲜的,给我友情价,我就去了。”   “警察同志,我发誓,我也是给了钱的,你情我愿的事啊!”   江屹冷冷地看着他,道:“鉴定报告显示周明雨遭遇的是强暴,你跟我说什么‘你情我愿’?李崇林,你犯的是强奸罪!”   李崇林着急了:“冯光头说,那个女孩儿早就出来卖了!我以为她只是嫌弃我,我才用强的!都出来卖了,她凭什么瞧不起我!”   江屹看着李崇林油光满面的样子,呵呵冷笑两声。李崇林便收了声,往座位上缩了缩。   林林:“冯光头叫什么,住在哪儿,你们都是在哪儿交易的?”   李崇林:“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常年是光头,我们都叫他冯光头。他家有点远,在水沟后头,那一片就他一家院子。他常年到我店里进货,一买就买一堆日用品,是我的‘大客户’,我们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他后来就问我要不要找点乐子,我就去了他家里。”   林林:“他家里什么情况?”   “他家里好像是开小服装厂吧,二楼似乎是个车间,我之前还看到有好几个女的在窗边上。可能有些女的也缺钱花,有两三个就跟着冯光头出来卖。他家里还有个小院子,我们去嫖的,就到那院子里找女人。”   “那些女人都是自愿的吗?”   “是啊。冯光头又没关着她们,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们。警察同志,不是我说,那些女的就是懒,不愿意打工挣钱,才去卖屁股的。冯光头给她们带生意,她们不知道多感恩戴德呢。”   江屹翻了个白眼:“行了行了。问你了吗?叭叭的,青蛙闹塘似的。”   李崇林讨好地笑了笑,小心翼翼道:“警察同志,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能放我回家吗?折腾到现在,我可饿坏了。”   江屹像看见白痴一般地扯了扯嘴角。“李崇林,嫖娼也违法!”   还有脸说饿坏了?江屹呵呵冷笑,“李崇林,你放心,饿了有牢饭给你热着呢。”他也不管李崇林什么表情,跟林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与此同时,叶圆和孙小曲也赶到了周明雪家中。   黄伟义替景东市局节约了几十块钱的油费。他得知周家姐妹的悲剧,立刻火急火燎地从老家赶过来,说要把周明雪接走。这市局可不干,立马派出了叶圆和孙小曲。   警方的人刚下车,黄伟义也风尘仆仆地到了。当他看到周明雪呆愣楞地垂头坐在小车库里的时候,立马流出了眼泪,快步走过来抱住了周明雪。   周明雪抬眼见是黄伟义,身子一抖,也落下了眼泪。   “小雪啊,小雪啊……”   黄伟义是个看起来就很老实的那种乡下男人,面色黝黑,是在田野里行走晒出的朴实。他带着一副眼镜,因此多了些书卷气,倒也不觉得太过于违和。黄伟义穿着虽然简朴,但是整洁体面,是个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安心的人。他一直在绿山县的希望小学担任老师,这让众人对他也多了几分好感。   黄伟义抹了抹眼泪:“不好意思,警察同志,我也是看着明雪、明雨长大的,出了这样子的事,我们一整个村子的人心里都很难受。本来想着孩子们出来学习,能够有更好的学习机会和资源,更容易考个好大学,没想到反而出了这样子的事情……”   黄伟义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她们俩姊妹从小没爹,老母亲也前几年去世了。好在她们都懂事,争气,有了这次出来念书的机会……”   孙小曲拍了拍黄伟义的肩膀,没忘了此行之责:“我们推断,周明雨是跟着认识的人离开的。你知道景东市区里还有哪些绿山县人可能和周明雨认识吗?”   黄伟义露出很为难、也很愧疚的表情。他摇了摇头:“我后来接任了小学里主任的工作,忙起来了,对她们姐妹俩确实没有以前那么关心了。警察先生,我也很后悔啊……”   这就是不知道的意思。这边的线索似乎又断了。孙小曲叶圆多少又有些沮丧。   周明雪一直还在默默地流眼泪。黄伟义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走过来,好声好语地劝周明雪道:“明雪啊,要不就跟着黄叔叔回去吧!村子里有乡亲们照顾你,好过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在外头独自生活……”   “我不想回去!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好好念书!完成我和明雨的愿望!我一定要考去一个好大学!”一向沉默的周明雪此时却大声地拒绝了黄伟义。   叶圆本来在一边默不作声,此时突然走上前安抚地抱了抱周明雪,不动声色地帮把周明雪的手从黄伟义的手里抽回来。   叶圆想当警察这个梦想也是坚持了很久才实现的,她对女孩子的梦想,一直呵护有加。现在黄伟义好像断了周明雪的求学路,这是叶圆不会允许的。   “小雪,不着急。想留在市里就留着,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都会帮你完成你的学业梦想的!有什么困难尽管说!黄先生,你也不要担心了,有我们警察在,一定会好好保护明雪的。”她有意无意地把话说给黄伟义听。   周明雪紧紧地揪着叶圆的衣服不放,闻言鼻子一酸,放声大哭起来,令人十分动容。   孙小曲也跟黄伟义说道:“我们市局里都会好好照顾周明雪的。你和村里的人就放心吧。”   黄伟义用袖子摸了摸眼泪。他把孙小曲和叶圆拉到一边,说道:“两位警察同志,这俩姊妹从小相依为命,尤其是明雪这孩子,从小到大一直护着妹妹,自己吃点苦都不怕,就是舍不得明雨。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她虽然不声不响,但是其实个性挺要强,我怕她受这么大的打击,一个人呆在这远远的地方,会出什么事儿啊。不是不让她上学,我也是担心她……”   黄伟义说到一半儿,都哽咽了起来。他继续说道:“我想,哪怕把她接回去一段时间养养心也好。警察同志,我跟她单独说两句,成不成?”   叶圆和孙小曲也能理解黄伟义的担心。两人对视一眼,便同意了。他们在车库外等了一会儿,黄伟义便走了出来。他抱歉地笑了笑,眼睛里似乎还有泪光:“警察同志,孩子倔,不回去,我也不勉强,尊重她的意见。只是以后,要烦请你们多多照顾她,别让她做傻事……”叶圆和孙小曲赶忙应了。   黄伟义这才放了心:“那就多谢你们了,多谢多谢……”他双手握着叶圆和孙小曲的手掌摆了又摆,以表感谢。   “村里、学校里还有事等着我忙。本来这一趟就是想来接明雪回去的,既然她不回去,那我就只能先回去了。”   孙小曲说:“黄老师,先别着急。还有一些关于她们姐妹俩的事要细细向你咨询。还请你先等一等。”孙小曲跟另一个警察和黄伟义出了屋子,做了笔录。叶圆留在屋子里,安慰周明雪。   黄伟义做完笔录,又跟周明雪道了别。他离开以后,叶圆见周明雪的眼眶似乎更红了。不过她的心情似乎平复了不少,已经停止了哭泣。她的手揪着自己的衣服,闷着头,比刚才似乎要更沉默了一些。   叶圆听刚才黄伟义所言,也不禁对周明雪的心理状况产生了担忧,道:“妹妹,你不用担心学习什么的。你心里要是难过,就先回老家一趟,散散心。有什么问题和困难,我们市局都帮你解决。”   周明雪微微有些吃惊地抬头,身子一僵。   孙小曲捕捉到了这一点,敏感的神经被触碰,他有些疑惑地问:“妹妹,你是不是害怕回老家去?”   叶圆听到孙小曲用了“害怕”这个词,微微有些吃惊,看了一眼孙小曲。孙小曲朝叶圆挑了挑眉毛,叶圆便懂了他的意思,低头摸了摸周明雪的头发,给她一些安抚和鼓励:“明雪,你想到什么直接跟我们说。我们能帮的一定会帮你的!”   周明雪陷入了沉默。他们都陪着周明雪沉默。孙小曲在等,叶圆也握紧了周明雪的手。周明雨看着小书桌上放着的周明雨的照片,还有她们新得的奖状,终于咬咬牙。“你们真的会保护我吗?我只想考上大学,走得远远的……”   “我知道,是谁带走了明雨……他们本来,要带走的人,是我……”   周明雪把头埋进了自己的掌心。   周明雪继续解释道:“因为学校宿舍有限,我们也不是一个年级、一个班的,学校调宿舍很麻烦,我和妹妹没办法住在一起。但是我妹有癫痫,我必须要看着她才行。我之前在学校附近帮人家看奶茶店。店主看我们姐妹俩可怜,就说可以把车库便宜租给我们,我们就住到了外面,互相照顾。后来奶茶店关门不干了,我的兼职就没了,我就得去找别的活路。”   “黄……黄老师说,县里找青年家教,教小学生,像我这种水平的就够了。找学生做家教,价格开的会便宜些,所以他们才会找到我。周末的时候去四个小时就行。我前两天……不在家,黄老师来找我没有找到,一定是把我妹妹带走了!”   孙小曲问:“你好像有点害怕这个‘黄老师’,是因为他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吗?”   周明雪咬咬唇,摇了摇头。“黄老师很凶,他总是喜欢直接安排我们做事。之前我跟他说我还在考虑,但是他一向不怎么听我们的意见,他那时候一定直接过来了。没有见到我,就把妹妹带走了……”   黄伟义很凶?这和黄伟义刚才表现出来的性格可不符合。叶圆突然想起来之前周明雪班主任说的,她爱撒谎这件事,一时间恍然有些怀疑,是不是周明雪把问题说的太重了?   就在叶圆和孙小曲对望无言的时候,黄伟义竟然自己跑回来了。黄伟义脸上微红,似乎是一路小跑:“警察同志,我突然想起来一个线索!” 第7章 生不由己(7)   在回市局的路上,孙小曲已经打电话告诉了江屹关于黄伟义所说的情况。   孙小曲开的是免提,一边看着路况一边继续唠唠叨叨:“黄伟义有个老同学,说县里找高中生做小学生家教,问他认不认识什么学生想做兼职。因为是老同学,他也没想太多,把周明雪周明雨的联系方式给了他。前段时间好像还在市里远远见过那个老同学,副驾驶上也有一个小女孩儿,看着跟周明雨还有几分相似。”   江屹拧眉:“老同学?叫什么,外貌呢?联系方式都记下来了吗?”   孙小曲:“叫冯建均,也是绿山县坪头村的。黄伟义把他电话号码给了我,还给我看了看几年前他们同学聚会的照片。我现在让圆姐传给你。”   方才黄伟义慌张跑回来的样子还在孙小曲的眼前。周明雪一边听着他讲话,一边汩汩流出眼泪。这个看起来老实木讷的男人也很歉疚地一遍又一遍地跟着周明雪道歉。   出了门,黄伟义的眼神都发了暗,抓着孙小曲的手腕颤着声音问:“这要真是冯建均干的,那我可真是罪人了……警察同志,明雪得多恨我啊……”   孙小曲只能安慰道:“没查明白,咱也不能定罪。你现在也别想太多。等到破了案,会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的。”   电话那头的江屹继续说:“咱们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线索,重点先放在这个冯建均身上,看看能不能挖到点什么。等把他抓过来一问,就能知道这家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你正开车呢,不说了。早点回来开小会。”   他挂了电话,低头看着手机,点开了叶圆发来的那张比较模糊的图片,一愣。只见上头用红笔圈出来一个人,看不清楚五官,只能看出体型微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这人有一颗油亮的光头,活像一只卤蛋。   林林凑过来一看,也一愣:“靠,不会吧?这也是个姓冯的光头?”   江屹心中一定,他推门再进了一次李崇林的审讯室,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许多。他朝着林林点点头,说道:“周明雨遇害案锁定嫌疑人,冯建均。”   虽然线索一下子来的有点快,但大家伙儿都没有太得意太兴奋。为了不打草惊蛇,江屹决定让叶圆过一把戏瘾。   叶圆清了清嗓子,拨打了冯建均的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对面按声音判断是个中年男人,语气并不是太好。叶圆装作懵懂的小女孩儿,问道:“您好,请问是冯建均老师吗?我是黄伟义老师介绍来的学生。我叫叶圆,今年高二,听说您这里可以做家教是吗?我想赚一些零花钱。”   对面的冯建均听说黄伟义这个老同学的名字,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不少。他呵呵笑了两声:“是黄老师介绍来的是吧?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见个面,我具体跟你聊一聊。”   没想到冯建均这么容易就上钩。叶圆抬眼看了一圈围着的众人。江屹看了一眼日历,做口型告诉她“明天放学”。   “冯老师,明天放学可以吗?我就在三中读书。”   “三中是吗?”那边顿了一顿,“三中放学路堵,车子不好走。这样吧,你明天多走两步路,走到白鹤书店门口,我去接你,银色面包车。”   挂了电话,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孙小曲一琢磨:“白鹤书店其实离得还挺远。那边是一片旧校区,监控死角比较多。这冯建均还有点心眼!”   叶圆闻言突然心里有些发毛,林林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儿,明天你尽管好好演,咱们保护好你!你只要把他骗下车就行!”   江屹出神思考,眉头一皱,显得面相很凶。叶圆怯怯地看着他,问:“江队,你想到什么了?”   江屹很快回过神来,郑重地朝叶圆点了点头,给她比了个大拇指:“老阿姨装嗲装的不错!”   叶圆眨眨眼,来了一番矫揉做作:“人家也是小女生了啦。”结果被江屹赏了一个爆栗子吃。   此时,黄伟义已经回了绿山县,而周明雪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带着周明雨的骨灰回了老家,准备给她办一个简易的葬礼。分别的时候,周明雪看着送行的叶圆,眼睛里都是泪水,看得她心里一揪一揪的。   叶圆参加工作也才两三年,她上学又早,现在仍然还是小姑娘的样子,面对案件很容易投入太多的感情。江屹说教也说教过,不过后来明白她这人就这个性,也就不再多言。   办完今天的任务的叶圆坐在自己位置上开始琢磨:“江队,林哥,之前我们在周明雪家里的时候,猴哥问了她一句,她是不是‘害怕’回去,她反应比较奇怪。我觉得,她好像是有点怕,就像……走了就回不来了似的。”   江屹:“其实也不难理解。绿山县不大,周家姐妹出了这样子的事,很快就会传开。周明雪一旦回去,可能会被各方面的‘好意’劝着她留下,也很有可能会有好事者指责她对妹妹照看不周。总而言之,一定七嘴八舌烦得很。落后的地方,重男轻女思想也重,回去可能莫名其妙就被安排嫁人了。她不想回去很正常。”   他顿了顿,继续说:“另外,周明雪班主任提过周明雪其实爱撒谎。她到底跟苏小娅去汝息县干了什么,她一直遮遮掩掩。她们姐妹俩的谜团还很多,我们也不会让她被留在绿山县。这一点,你就放心吧。”   叶圆点点头。江屹拍了拍她的脑瓜子,说:“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指望着你演戏了,影后小妹妹。”   孙小曲这两天忙着去相亲,江屹放人以后他就忙不迭收拾东西,一溜烟儿跑了。林林和江屹落在后头,一块儿出了市局的门。   林林平日里工作的时候绝无二心,但这个弟控下班儿以后肯定也是归心似箭。今天这慢慢吞吞的样子,江屹寻思着林林一定有话对他讲,才会跟着他一块儿拖拖拉拉。   林林和他以前在警校就是好兄弟,进来工作就是搭档,彼此脾气都摸得透透的,是彼此坚定的后背。这性格脾气,二人也是彼此都摸得透透的。果不其然,林林斟酌半天,冒出来一句:“欸,那什么,江屹,我送你回家吧。”   江屹虎躯一震。“我家步行十分钟,你送我回家?说吧,是不是你弟弟出门应酬,你想到我家里蹭饭?”   江屹双手插兜,正好摸到袋子里一块巧克力,顺手扔给了林林。   林林刚想顺着江屹的话头贫一句,接住东西一看,一愣。他说:“我还以为你忘了……”   江屹一皱眉:“忘什么忘?……”他低头看见林林手里那块糖果,是一个大众牌子的葡萄榛果味巧克力。他眼睛一暗。   这是老丁头以前经常带的。   “……我女儿贪便宜买了一大堆快过期的糖。浪费可耻,你们都给我多吃点,也精神点!晚上继续给我蹲人!”那中气十足的怒吼还在耳畔,那时候林林就接过乖乖地吃,而江屹还有点公子娇滴滴的脾气,嫌弃这甜腻的糖果,因此常常被老丁头念叨。   是啊,差点就忘了。老丁头的忌日就是今天。以前江屹就不爱吃巧克力,人不在了以后,江屹反而有事没事就爱吃这玩意儿。   江屹心里升起无限感慨。他点点头:“没忘。”   老丁头是当年带林林和江屹的老刑警,姓丁名毅勇。他是最讨人喜欢的老前辈,大家都爱叫他老丁头。老丁头办过不少大案,再过不久本来应该要升了,却没等到那个时候。   当年老丁头是给江屹挡枪子死的。当时江屹他们刚刚参加工作,遇上影响力不小的杀人案。他们已经把那个变态犯人揪出来了,这人被逼急了,就像个疯狗。江屹经验不足,没谈好,正跟犯人掏心窝子,结果不小心又碰到他的死穴,激怒了他,就开始乱咬人。老丁头就是那时替江屹挡了一枪。   其实,这一枪并没有打到要害,只是老丁头那段日子瞒着大家伙自己身体有毛病,硬要坚持着工作。身子本来就不好,又受了伤,在医院躺了一段日子,终于还是没挺过去。   老丁头死前给江屹留了话,让他别把他的死挂在心上,要把正义挂在心上。江屹把这句话牢牢记住了。   没有人责怪江屹,只有他自己一直觉得,如果当时没有那一枪,老丁头也不至于走的那么早。还没见到女儿披上婚纱,就闭上了眼。   一年一年,江屹似乎真的能够做到尽量不去想老丁头的死,把正义时刻挂在心头。但每到忌日这天,江屹都会有些有些难过。林林知道这是江屹心里一道坎,等着漫长年岁渐渐给这道沟壑填上点土。他又不敢去碰,怕那些土其实很松,一碰就全塌了。   不过江屹似乎已经努力用水泥把它坚固地填平,只留下印记提醒自己,该忘的绝不能忘。   江屹没有谢绝林林的好意,但知道林林是个酒量不好的,人家弟弟林朋也在家里等着,于是只在便利店买了三罐啤酒,两个老爷们儿蹲在路边上对吹喝了,还有一瓶敬了老丁头。   江屹喃喃:“您也别嫌弃是啤的。来杯冰啤够爽的啦。”   林林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家。江屹回了自己空空荡荡的屋子,看着玄关挂着的全家福,朝着照片里笑得慈祥的江父江母嘟囔道:“你们俩怎么也没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啊?”说完,自己倒笑起自己来了。   他仰坐在沙发上,翻了翻自己的案情记录本,又翻到了夹在最前面的一张照片。是十年前运动会上同学拍的他的照片。上头的江屹根本没想到会突然来这么一出,有点懵,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起来还挺傻的。   之所以保留这张照片,是因为远景里有个小人,那就是林湫。当年林湫在告别小班会上为江屹在照片的背面写上了一句话:“正义不迟。祝你能做你心目中那样的好警察。”   江屹心里又默默读了一遍,吃了一块巧克力,洗漱上床睡觉了。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说:   江哥的意思就是,吃完甜食,一定要刷完牙再睡。精致男的坚持。 第8章 生不由己(8)   第二日傍晚,一个穿着运动套装、背著书包的女孩儿怯怯地走到了白鹤书店门口。她四下张望,果然看见了一辆银色面包车。她快步走过去,礼貌地敲了敲车窗。   “您好,请问您是冯建均老师吗?”   冯建均的光头比照片里亮多了,远远看去活像一块长着鼻子眼睛的硫磺肥皂。他看着女孩儿可爱的小圆脸、亮晶晶的杏眼,还有那天真愚蠢的神态,心下一喜,忙不迭点头说:“是是是!你是叶圆同学是吧?来来来,先上车。我请你吃顿饭,咱们仔细聊一聊家教的事。”   跟李崇林猥琐派的长相不同,冯建均完全是一幅好人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睛一直笑眯眯的,加上人微胖,很像弥勒佛。在苦难众生里顶着这幅长相招摇撞骗,成功概率一定还挺高。   叶圆上了车,冯建均问她想吃点什么,叶圆说随便,啥都行。   冯建均打转了方向盘,驶向了城市公路。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   “叶圆同学啊,你已经上高二了?”   叶圆一个“是”字刚说出口,冯建均就自顾自地念叨起来:“你不会也想去念大学吧?你们现在的小女生,怎么都想念大学呢?”   叶圆一愣。她想到周明雨曾经坐在这里,可能也跟冯建均说过自己想念个好大学的心愿,心里就忍不住一酸。   只听冯建均继续嘟囔:“唉,女孩子家嘛,也不用读那么多书咯,最后的归宿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读那么多书,也没有的用,还花那么多钱。”   叶圆已经知道冯建均嫌疑人的身份,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被他恶心到了,心里已经涌起极度的不适。叶圆辛辛苦苦考到警校,成绩优异,克服了许多先天的劣势,一路闯到到了景东市局。在她面前重男轻女,简直是往地雷上盖茅房。可叶圆却生生地憋住了,什么也没说,甚至还跟冯建均腼腆地笑了一笑。   冯建均见叶圆这么乖巧,也有些得意,继续说道:“我女儿就没上大学,回来帮我做事,现在已经挣了不知道多少彩礼钱了。女人的价值就是帮男人做事、生孩子,这些都是书里学不到的。”   警方这次把冯建均引出来,就是想把他抓住。现在江屹孙小曲他们都在后头远远盯着呢,叶圆的目标,就是让冯建均主动下车。叶圆也不听他说什么,心里只想着要完成任务。   她只见这车越开越偏,赶忙赔笑,随手指了指路边上的砂锅店,说瞎话:“冯老师,我们就去吃砂锅吧?这家我常来,经济又实惠。”   冯建均瞥了一眼,似乎是笑叶圆一个小女孩儿没见过世面,嘟囔道:“砂锅有什么好吃的?”可闻言还是把车往路边开了开,准备停车。   他想到什么似的,像哄骗小孩儿一般朝着叶圆说:“只要你听话,想吃什么都行。”他把“听话”二字说的很重,不管他长得多么慈祥,此时看起来显得油腻猥琐了。   叶圆手臂上起了不少疙瘩。她现在只等着冯建均下车,然后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揍得他老老实实地喊她一声“圆姐”,再给他三两下绑回去认罪伏法。   可此时,冯建均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看到来电备注,眉头一皱,挂掉了电话。可打电话的人不死心,又打来几个。冯建均都挂断了,脸上浮现出很不耐烦的神色。可紧接着,又闪进来一条短信,他瞥了一眼,终于变了脸色。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他才终于拿起了手机。   冯建均“喂”了一声,就没再开口。对面说了半天,冯建均面色十分难看。他压低了声音生气道:“没有你我也能行!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告诉你,生意我已经自己在做了,你就等着看吧!”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就知道怕怕怕,没出息的东西!”   可对面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冯建均黑着脸,妥协似的艰难点了点头。   “行吧。那你等着,我这就回来。”冯建均终于挂了电话,看着叶圆的眼神很复杂,有点不舍,又有点纠结。   “叶圆同学啊,不好意思,那个学生最近家里有点事情,刚才才给我打电话,说不要补课了。这样吧,这回就先算了,下次有机会我主动联系你!”这话就是要让叶圆下车自己回家的意思。   冯建均开了车锁,让叶圆自己下车。他已经开始往后看车流,似乎是打算调转车头离开。   叶圆也没想到一个电话一打,突然就变了计划。害怕打草惊蛇,她只好继续把戏演下去:“没关系的冯老师。那就下次再联系。”叶圆下了车,扯着嘴角朝冯建均笑了笑。   冯建均的车一走,叶圆立刻通过微型对讲机报告:“江队!他接了个电话突然把我丢在这儿了!但是我觉得我们没有暴露。电话里可能是他的同伙儿,好像是他的同伙提醒他要小心,似乎还约他见面!他可能有点警觉了,你们还跟不跟啊?”   江屹在后头一直盯着冯建均的车子。只见那银色面包车停了半天,叶圆才下了车。本以为冯建均会跟在叶圆后面一起下车,没想到那前轮方向一变,油门一踩就开走了。紧接着,江屹就接到了叶圆的告状电话。   江屹手机开着免提,副驾驶坐着林林,后头跟着孙小曲。   “跟。你东西放了没?”江屹问。   叶圆拍拍胸脯道:“江队,你就放心吧。定位gps我刚才早已经黏在他副驾驶座下头了。”   “臭丫头,真不错!行,你的任务完成了,你自己打车回去吧,买点好吃的,回头到哥这里给你报销。”江屹表扬了叶圆两句,小姑娘正电话里头叽叽喳喳表忠心呢,江屹掏了掏耳朵,嫌弃麻雀似的,一把把电话掐断了。   孙小曲在车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GPS定位系统,他是队里专门捣鼓这些的。他把实时定位传到前面江屹的导航上,同时监听着冯建均车内的情况。   只见冯建均开车直接往出市公路上开。江屹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冯建均一路出了景东市,走公路开了一个小时就到了绿山县平岩镇。绿山县并不是个富县,城镇人口远少于农村人口,一路走来过了不少坎坷农家路。因为在路上的汽车不多,避免冯建均起疑,江屹未曾紧跟其后。   夜色开始变得浓重。城市的上空开始被各色霓虹渲染,那些斑斓的色彩向寂静的乡村蔓延。在灿烂的晚霞铺散之中,渐渐显示出今夜的星色凋落,月色安详。   农村落后,小路特别多,GPS定位不够精确。很快,江屹只能看到冯建均的大致方位,而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才能跟上他了。天色也渐晚,更加让人迷糊而看不清道路。   老司机也怕生乡道,江屹车技再好也没了脾气。不过看样子,冯建均大概是往家的方向开去。林林果断打了绿山县公安机关的电话,让他们熟路的民警直接带人捣了冯建均的窝。   至于跟丢并迷路的江屹等人,决定按原路返回,到刚才经过的平岩镇上先歇下来,守着冯建均的消息。   方向盘一转,江屹的奔驰梅赛德斯-AMG GLE 63降尊纡贵地缓缓驶入一条石子小路。道路两边都是大片大片的田野,有一部分还是荒田。越过五月份发黄的小麦,依稀还能看见几处人家。几只鸟在玫瑰色与深蓝色交融的昏暗天际划过,似乎在注解此处还不至于到鸟不拉屎的地步。   江屹开了转向灯,一拐弯,就发现不远处迎面冲来一辆黑色宝马,远光灯晃得人眼睛一疼。它的速度快得让江屹以为这里是什么跑车赛道。还好江屹反应快,方向盘一个急转冲到荒田里,给宝马让了路。车轮碾过杂草和低矮的灌木,车后的孙小曲一边被颠着一边也为传来的剐蹭声音而感到心惊肉跳。   只见那宝马也立刻刹车停在他们边上,一不小心还闹了个熄火,那声音听得人心里一跳。   江屹还没开始骂街呢,突然听到宝马车里传来女人艰难的低喊声,与此同时,驾驶位的车窗火急火燎地降了下来,在晚风中露出来一张漂亮苍白的脸。   林湫的脸颊边还有一抹红痕,像是沾染上的血迹。他清亮的声线也不再冷静,微微有些颤抖地喊道:“附近最近的医院怎么走?这里有个快要生产的孕妇!”   平岩镇仁济医院妇产科。   经过剖腹产,郑可云已经平安生下一名女婴,一个身上满身是血迹的小男孩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林林和孙小曲已经开着江屹的车去镇上跟进绿山县公安的情况,而江屹留在了这里,跟林湫一块儿坐在了病房外的长椅上。   说来也真的很巧,林湫的车载导航落了灰,用不了,手机又正巧没了电。这个叫做“俊杰”的小男孩儿满身是血从半路冲出来拦住他的车,说他姐姐要生了,求他送他们去医院。林湫听不太懂小男孩儿的夹生普通话,听不懂他的指路,正满头大汗,就在这荒郊野外之地碰到了江屹。   方才郑可云已经醒了一次,她知道江屹他们是警察,拉住了江屹的手说有话要说。江屹看看郑可云一身狼狈,心中一动,不由得联想到了近期的妇女失踪案,便问她知不知道冯建均,郑可云一惊,把江屹的手都掐出印子来了。   郑可云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可她之前出血太多,比较虚弱,又晕了过去。江屹已经给局里打了电话,问过以后,却发现郑可云并不在失踪女性的名单中。   林湫给郑可云垫了医药费后,就呆呆的坐在一边,盯着自己白色衬衫上的红色血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衣服脏了,有换的吗?”江屹看着林湫一身的血污,出声把他的神拉了回来。   “车里还有件衣服。我待会就换。”   “你想什么这么出神?”   林湫默然一会,道:“我在想,原来生小孩儿可以这么惊险。”   江屹心中一动,轻声道:“你想起来苏小娅的母亲了?”   林湫:“嗯。我……就是来给她扫墓。”   江屹:“你老家在绿山县?”   林湫点了点头。江屹闭了嘴,若有所思。   绿山县是景东市一个小县城,不至于是最穷的地方,但也并没有什么特色。汝息县还能算是个旅游小城,宏桥县农业发达,五水县轻工业出名,绿山县似乎除了一座叫“绿山”的山以外,没什么能让记住的地方。   江屹对绿山县的最大印象,是他曾经在档案里看过的一起案子。二十年前,绿山县曾发生一起绑架案,绑匪绑架了凌氏集团老总年仅十岁的小儿子,要价一千万。   那个时候的一千万可是天文数字,就算是景东市几乎一手遮天的凌氏集团的老总,也一时半会拿不出来。一切都陷入了僵局。   可就在这时,原本等待赎金的绑匪却突然暴毙身亡,据被绑的孩子所言,绑匪把他藏在山坡上的一个山洞里,一时得意忘形,自己被石头绊住,磕死在了石头上。公子哥被绑,还是路过游玩的小孩子听见了哭泣的声音,这才把他救了出来。也因为这份狗屎运,那两个救了公子哥的小孩子受到了凌氏集团的资助。传言里,给这俩小孩儿的感谢金能有几十万。二十年前的几十万,也是个极大的数目了。   不过,这个故事也就没了下文。后来村民都教育小孩儿走在路上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万一听到小孩儿在哭,一定要及时告诉家长去救人。可半路上听见小孩儿哭,哪里知道是捡到一个富家公子,还是撞到小鬼?总之,狗屎运也不是人人都有。   今天撞上这位女性分娩,她的狼狈、挣扎、痛苦,让林湫想起很久以前,苏汀曾经给他看过她十七岁生下苏小娅后在医院拍的照片。照片已经微微发黄,把人的脸庞也变了颜色。她面对镜头永远能够扬着笑脸,明媚、热烈而尖锐,丝毫看不出一点虚弱。   跟苏汀相处一段时日的人,很快都能得出一个结论:她是个天生勇敢而狠毒的女人,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林湫心跳的很快,起身回车里换衣服。把脏污了的衣服换下,林湫又从疲惫无助的样子恢复成体面冷静的样子。刚才江屹窥见他在铠甲下的几寸伤口,还没来得及升起足够的好奇,现在的林湫又似乎百毒不侵了。   他本来可以先走,但江屹把其他人赶回市局去,自己却留了下来。江屹笑看着林湫,说其他人已经赶回去了,可能得麻烦一下,搭一趟林湫的顺风车。林湫受到江老爷子的照顾,不好拂江屹的面子,便留在这里和他一起等着郑可云醒来。   林湫:“刚才情况紧急,我不是故意要撞你的车。我只是怕你不停下来。人命关天,所以……”   江屹有一些惊讶。原来林湫当时是真的想要撞他们?   “没关系。”江屹顿了顿。他并不直接调侃林湫令人有些无语的车技,只笑着说:“大概咱们的车彼此也眼熟,凑到跟前发现,哟,认识,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放下了。”   得,熄火就熄火呗,“提着的一口气”放下了。林湫听这话也是哭笑不得。   林湫就坐在江屹的身边,这让他的旖念就像是夏天热了就能想起冰激凌,本能般地袭上心头。饶是林湫再冷淡,江屹似乎都有格外的好脾气。他告诉自己:美丽的人都是享有天然特权的。这样一想,自己只是为美丽偃旗息鼓,倒是有种艺术家的自比成分,这让他安然抛弃自己登徒子的心态,倒有些悠哉自得了。   林湫皱着眉头看着江屹,只见对面的男人渐渐收起了笑里的顽皮成分,垂下了眼皮。   “上回的事,我很抱歉。”江屹说。   “什么事?”林湫又茫然地皱了皱眉头,好像已经记不清“上回”是哪一回。   江屹见林湫毫无印象宛如失忆,自己对那个夜晚的耿耿于怀,倒显得过于自作多情,甚至有些没趣。但林湫把江屹尴尬了一把之后,得逞一般地淡淡一笑,“没关系。”   江屹仿佛才在这一笑之中,窥见了一丁点真正的林湫。所以说,这人并不和表面上看着一样冷漠或温和。狡猾得很,江屹想。   林湫戏弄完江屹之后,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   虽然江屹算得上他半个学生,可他们之间可没有什么师生情谊在。他并不想跟江屹这样看起来有点浪荡的人有太多纠缠。跟江老爷子交好虽然是真心,但也有希望他能多少庇护自己的目的。可是面对江屹的调侃,他又有忍不住想反击回去的冲动,好像看江屹吃瘪也挺有趣。   林湫想起江屹好像身边还有一个人,此时却见不着影了,问道:“你是来办案的?”   江屹点点头。他超病房里努了努嘴:“等这位证人。”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还得谢谢你,不禁救了人,还把我们的重要证人送上了门。回头做一面锦旗给你送过去。”   林湫淡淡地看了江屹一眼,道:“不必。”   江屹点了点头,一副早已预料、守株待兔的表情:“锦旗来配林老师,自然是俗了点儿。不然我代表警局请你吃顿饭?”   还没等林湫回复,郑可云便醒了。   她茫然地寻找自己的孩子,在得知孩子平安之后,又躺在病床上沉默崩溃流泪,仿佛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之中醒来,而余痛难消。   郑可云愣了一会儿,捂着脸大哭起来:“是女孩儿……是女孩儿啊……”江屹、林湫在病房口看着这个狼狈的女人又哭又笑,心中五味杂陈。   终于等郑可云冷静一些后,她向江屹讲述了她的故事。 第9章 生不由己(9)   两年以前,十九岁的郑可云走出丧母之痛,独身从S省到景东市绿山县打工。不多久,她所在的服装厂倒闭,她失业了。出租屋房东逼着她交完房租后就把她赶了出去。郑可云可谓是身无分文,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   就在此时,她遇到了冯小荃,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说可以介绍一份好工作给她。郑可云见冯小荃看起来真心实意,便跟冯小荃来到了她的家里,这才知道,她说的好工作,就是帮别人生娃娃!   冯小荃的爸爸,也就是冯建均说:“有些夫妻不能生育,只能找人帮忙生娃娃。你又能赚钱,又能做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女人这辈子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生娃娃,生的越多越积德。”   冯小荃告诉郑可云,她长得清秀标致,客户看了她的照片,觉得很满意,给她出了很好的价格。而冯家只需要提成五千块,并且一并收取这十个月的伙食费、护养费,到最后郑可云能拿到手的,可以有八万块!   这简直是个太好的交易。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可以赚到八万块!她打工,得打三四年都不一定有八万块!   冯小荃说:“不用你跟他们那个,我们问他们要‘种子’,然后回来帮你操作。而且你看,还有这么多人陪你呢。”郑可云看着冯家农村小楼二楼的六七张面孔,终于不再犹豫,答应了。   在第一次“播种”之后,郑可云很顺利地就怀孕了。   冯家一共住了八个“干活”的女人。她们彼此也不怎么说话,除了吃饭就是睡觉。除了这个房间,哪里都不许去,连下楼都不可以。她们的手机也被收走了,唯一的娱乐就是听听广播。每天除了看着彼此麻木的脸,想象着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正在贪婪吸取自己身体里的营养,就是无所事事,数着心跳度日。她们仿佛被圈养在二楼的牲口,甚至连活气都没有,说是带着孩子的容器更为恰当。   郑可云的床位在房间的很里头,她的旁边是一个叫做李常青的女人。她们俩偶尔还能说说悄悄话。   李常青已经三十岁了,她不是第一次干这个交易。她肚子里的是第二个。这里有好几个女人都不是第一次做这个交易了。李常青说:“虽然难捱,但是确实来钱快。熬过去就好了。”   这也是郑可云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的话。看到那些并不可口的饭菜,看着冯小荃和她的母亲、奶奶的面孔,看到冯建均肥头大耳的样子,看到一屋子孕育着新生命却毫无生机的女人的时候,郑可云都在告诉自己这句话:熬过去就好了。   八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她看着窗外树木枯黄,树叶凋零,几场小雪之后,日子渐渐回暖,新芽冒出来,春风吹来,万物复苏。她看着自己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郑可云经历了两次别人的分娩,她在夜晚听着她们漫长的撕心裂肺的喊叫,随着一声婴孩的啼哭终止。她自己都不禁感动落泪。   可是,很快她就见到了一场场的闹剧。第一个女人生下了一名男婴,拿了钱,离开了。但第二个女人,生下了一名女婴,却舍不得把孩子给别人,跟冯家人闹了起来。   她们剩下的女人都静默地坐在楼上,听着那些刺耳的吵闹声,或抚摸着自己的肚皮,或者呆呆地看着窗外无尽的夜色。   就是在这一天,她问李常青:“这么长的时间里,她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吗?生下的小孩儿,注定是要送给别人的。”郑可云可是每一天都在告诉自己,不要舍不得,她自己只是个“容器”罢了。她漫长的等待和挣扎,就是为了摆脱这个孩子。   可面对这个残酷的画面,李常青冷冷地告诉她:“她之所以闹,是因为生的是个女孩儿。”   “人家不要女孩儿,那个小孩儿只能被活埋了。让你肚子里的东西被活埋,你舍得吗?”   郑可云浑身冒出了冷汗,头皮悚然发麻。   她思索良久,扪心自问,她终究是舍不得。   “女孩子怎么啦,那也是一条命啊!”   李常青朝着窗外那片黑黢黢的空地努努嘴:“那里已经埋了不少的小女孩儿了。”   郑可云一瞬间背脊发凉。李常青道:“你肚皮发圆,估计也是个女孩儿。不过你也不用紧张,钱也会给你,不过可没有当初说的那么多,但也值得你这十个月的受苦受难了。你要是不甘心,再回来弄一回。”李常青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你可别想着闹。闹的下场可不好。上一个这么闹的,被他们关在外头棚里。这附近的庄稼汉都过来买,现在估计已经折腾得差不多了。”   她的眼中流出一些转瞬即逝的冷漠的同情。   “我也是偷偷看到的,几个‘老人’都知道。”   郑可云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常青。她痛苦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压低了声音:“你们就没想过跑吗!这都已经杀了人了!”   李常青诡异地笑了笑:“早知道你这样,就不告诉你了。”她接着说:“你知道不?你这样帮别人生孩子也算是犯法,你跑出去告诉别人,告诉警察,你自己也要坐牢的。”   李常青话里话外都是跟冯家人站在一边的,这让郑可云有些绝望。   她一时间僵住了。而李常青扯了扯被子,扶着肚子转过身去,在楼下传来的阵阵吵闹声中试图睡觉。郑可云却怎么也闭不了眼。一楼的橘色灯光晕染了二楼的黑色,她睁着眼看着墙上浮动的狰狞的树影子。她仿佛听见外头有许多小女孩儿在哭闹,又听到那个棚里传来女人幽怨的哭泣。   郑可云实在忍不了了。楼底下的吵闹声和她听到的那些恐怖的声音快把她折磨疯了。她不想呆这里了了,她熬不下去了。她掀开被子,在越来越大的吵闹声中,打开纱窗,艰难地抓住旁边的水管,往下爬去。   还醒着的女人有的也懒得看郑可云干了些什么,有的只是看了一眼,就冷笑着转了身。在这种荒郊野外,一个孕妇怎么可能逃得掉,被抓回来可没有好果子吃!   郑可云老家在山区,从小爬山爬习惯了。这么久都瘫在这二十多平米大的地方,虽然她的身体已经迟钝不少,但竟然有惊无险地顺着水管爬下了楼。   楼下那个“闹事”的女人还在跟冯建均一家吵闹着,没有人注意郑可云,也没有人尖叫着告状。郑可云含着泪朝着那片空地和那棚子抬手拜了拜,踩着小路,借着月光,半摸着黑跑了出去。   郑可云跌跌撞撞走了一整夜。在漫长的石子路上,劣质的拖鞋一点也没护住她的脚,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脚板底已经血淋淋的、甚至发黏了。郑可云一直有预感,自己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女孩儿。她真的舍不得她一出生就死掉。肚子里孩子也有强大的求生欲望,在漫漫长夜里一次又一次给她前进的力量。   或许那些已经死去的女孩儿的魂魄保佑着她,冯家人吵了半夜,直到第二天才发现郑可云溜走了。而郑可云虽然折腾这么久,肚子也竟然安然无恙。她也终于在日出之前,遇到了独自在家的、善良的留守儿童毛俊杰。   或许是知道郑可云挺着大肚子也跑不了多远,至少离不了这个人烟稀少的僻远村落,冯建均并没有费尽心思来找郑可云,另一方面也并不敢声张,只是让冯小荃在村子里走动走动,看看郑可云躲去哪里了。因此,郑可云能够躲到了现在。   郑可云把毛俊杰当做自己的弟弟和儿子,毛俊杰也被她的女性慈爱所感化,他们俩相互扶持了大半个月,郑可云便胎动要生了。   毛俊杰见郑可云即将临盆,一时间也手足无措,冲出家门,在路上看看能不能拦到拖拉机,或者什么样的车子都好,赶紧把郑可云送到医院去。就在焦头烂额之际,他看到了一辆黑色发亮的小轿车,不要命一般地冲了过去,拦在了车前。   而坐在车上的人,正是来扫墓归去的林湫。 第10章 生不由己(10)   这就是郑可云的故事。   看来李崇林说的那个神秘的二楼服装厂,其实是冯建均的“代-孕作坊”。他不仅搞代-孕,而且还组织卖-淫,这倒是让人觉得有些奇怪。这两个“业务”一起发展,倒有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意思。   但无论如何,江屹在第一时间就立刻联系了林林和绿山县公安局。绿山县公安的效率很高,一接到江屹的电话,他们就立即根据GPS定位往冯建均家里赶去,几乎是以风卷残云般速度地扑向了冯建均的“代-孕作坊”。   郑可云说完,有些欲言又止地问江屹:“警察先生,我可以跟我老家人联系一下子么?”   江屹点了点头,把自己手机递了过去。郑可云盯着手机看了几秒,咬了咬唇,皱巴着脸,摇了摇头:“唉,算了,我其实已经记不得他们的号码了。”   江屹闻言安慰说:“没事的,我们公安会帮你们做好安置工作的。”郑可云点了点头。   江屹和孙小曲跟医生了解了一下郑可云的身体情况,发现她虽然被“囚禁”,但身体素质还可以,营养没有被落下,孩子的情况也基本健康。孙小曲继续去做毛俊杰的笔录,不过毛俊杰这孩子智力好像有点问题,基本上是一问三不知,只会摇头。   江屹往回走,就看见林湫从病房走出来。他朝着江屹皱了皱眉头,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   林湫道:“我觉得,郑可云撒谎了。”   江屹看着林湫,并不十分惊讶。其实他心中也有所怀疑,不过他对林湫的想法很感兴趣,便低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林湫:“直觉。”江屹乐了。   “直觉?你说别的我还容易相信一些。林老师,我只听说过女性的第六感比较灵。”林湫默然。他总不能坦白说,他有遇见坏女人的奇异体质吧?   江屹往病房里看了一眼虚弱的郑可云。林湫的话没凭没据,但其实有多年办案经验的江屹心中目前也只是有这么一团疑云。他自然只是把郑可云的话当做单方面的证人口供,多少还是留了个心眼。   一小时后,也就是第二日的凌晨两点,林林的电话打了过来。他的声音说不上高兴还是难过。“江屹,这事儿可真是太奇怪、太闹心了。”   在绿山警察赶到之前,一片青烟在冯建均房屋所在的那座小土丘上徐徐升起。浓浓的烈火吞没了这两层的农家楼房,绚丽的花火染红了天际。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几个大肚子女人远远地蹲在路边上,怅然无助地望着被火焰照亮的天空,仿佛所有的年华都成了燃料,火苗越大,越是时间的辜负。   在这穷乡僻壤之地,消防车赶到之前,冯家已经几乎烧了大半。深夜凄婉的凉风经过这片院子,传出哀嚎的呜咽,像是不能安眠的小鬼彼此唱着阴森凄厉的摇篮曲。   不过绿山县公安来得及时,有几个刚刚参加工作的新警虎的很,一头冲进火里救人,可惜只拖出了四具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在一堆迷茫哭泣的孕妇中,一个短发女人显得最为冷静。她四肢微微浮肿,脸上也有蹭到的黑灰。不过眼神很清亮,眼眸中倒影着这大快人心的熊熊火光。这个叫做李常青的女人告诉来救她们的警察:火不知道怎么就着起来了,她们一群女人冲下楼,只见冯建均一家四口都晕倒在地,怎么喊也喊不醒。火势越来越大,她们就跑了出去。刚一出去,门就被烧塌了,她们想进去都不能了。   关了她们这么多日日夜夜的地方,就这样把她们又关在了门外。   七个女人都在失踪女人的名单内。关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诡异火灾,她们口径一致,都说她们在二楼睡觉,没听见楼下有什么动静。突然,有人闻见了焦味,才发现是失了火。   李常青表现得特别镇定,她逃出来的时候,还顺带拿了冯建均在桌上的两部手机,里面的聊天记录几乎解释了冯建均所有的罪行。   冯建均利用妻子、女儿诱拐年轻失业妇女,称有“赚钱生意”,将其拐骗到家中,通过威逼利诱,使其同意代-孕,并将其囚禁在家中。冯建均的代-孕业务只生“男孩”,如果是女婴,甲方不愿意要,冯建均就“自行处理”。同时,冯建均还有一项只有村中少数人知道的逍遥业务,就是郑可云曾提到的“胁迫卖-淫”。   如果生了女孩,不同意埋掉女婴的话,冯家人就会把那个代-孕女暴打一顿,让她变老实一点。如果那个女人说要出去揭发他们,冯家人就会索性把她关起来,让她来“卖”,把她彻底摧毁,心如死灰地留在这个偏僻乡村的院子里。   而警方收获的两部手机中,李崇林跟冯建均的聊天记录则解释了周明雨为什么会跟冯建均搭上关系。   “浪漫一生(李崇林):那个女的太松了,已经不行了。我还是出去找小姑娘吧。”   “老冯:别着急,我已经找到新鲜的小水果了。”   冯建均通过老同学黄伟义得知了周家姐妹缺钱,黄伟义把周明雪的号码给了他。冯建均以做家教为借口,一直跟周明雪保持联系。可周明雪一直态度犹豫,终于有一天,周明雪答应了见面。不过如今的警方知道,前去跟冯建均打交道的其实是妹妹周明雨。在这次见面之际,冯建均装模作样地“谈正事”,主要目的是要拍周明雨的照片。他通过这种方式,暗中做好了买卖,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把女孩儿带回了家,完成了“交易”。   “老冯:这个女娃娃长得一般,但是身材好,你会喜欢的。”   “浪漫一生(李崇林):〔好色〕行!什么时候?”   “老冯:周五晚上你来。”   冯建均的手机里还有拍摄的周明雨的裸-照,小女孩儿眼神麻木地盯着天花板,像个断线木偶。看到照片的人,无人不咬牙切齿骂一句禽兽。   “老冯:女娃娃胆小,不敢说出去的。我还要把她送回去上学。她跟那些外地女人可不一样,失踪了警察很快就找过来了。你待会儿不要玩的太狠,只要有钱,机会多的是!”   在冯建均送周明雨回去的路上,他们产生了争吵。在他发给妻子的信息中,警方大概得知了那个夜晚的情况。   “文萍丽:你怎么还不回来?”   “老冯(语音):他妈的,我已经给了钱给她了,她还一直疯疯癫癫的。之前不是说,这婆娘给钱就能行吗?在车上,我看见她又在发短信,我急了,问她发给谁,她又不给我看。她一个女的敢这么不听话,我就把车停到路边上,揍了她一顿。”   “老冯(语音):刚才那狗东西可能把她弄得太厉害了,她一点都禁不住打,站都站不稳,就滚到山崖下面去了。他妈的,荒郊野外的也没人知道,她死在那里也没人晓得。我看马上也要下雨,地上雨水一冲,什么都没了。我这就开车回来。”   ……   消防车终于到了,这场大火终于平息,一场罪恶就这样暴露在世人眼中。冯建均一家四口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但通过法医鉴定,确认为冯建均、其女冯小荃、其妻文丽萍和其母方爱红。   女性失踪案的受害人全部找到,“代-孕作坊”到这里也基本告破,周明雨的死也找到了凶手。可这一切的一切都疑点重重,还有许多问题还没有找到答案。那座房子里似乎还有些秘密,但一场大火已然将它们都变为尘土。   叶圆忍不住叫骂冯建均死得太轻松,而林林则拿着法医送来的尸检报告,一筹莫展。冯家一家四口胃部都检测出了大量酒精,都像喝了个酩酊大醉。   冯建均不久前才跟叶圆打过交道,在江屹他们眼里,还是个大活人,这突然就成了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大家都觉得十分意外。   江屹他们中途送郑可云去了镇医院,没有继续跟着冯建均,但他回到家的时间也不超过三小时,怎么就突然喝了这么多酒,还又好巧不巧出了场烧了全家的火灾呢?   这一切都太可疑了。如果不是警方恰巧做局跟着冯建均,那么这场火灾被解释成意外,也并不十分可疑。但警方正好悄无声息地盯着冯建均,掌握了他的行踪。冯建均在这种情况下被烧死,一定是他杀。而凶手就是在他家里等着跟他见面的人!他一定是试图伪造出一场冯建均一家醉酒又失火的意外,却没想到,当时冯建均接电话时身边坐的就是一个警察,也就没想到公安会来的这么快。如果绿山县公安没有来的这么早,说不定他就瞒天过海了。   凶手想要在火焰之下隐瞒些什么,而这就是他一定要杀人灭口的理由。这个人到底是跟冯建均一家有什么关系呢?   这又是一起新案子。而老案子,也并没有因此得到个水落石出。从冯建均的消息记录来看,跟冯建均联系的一开始明明是周明雪,怎么到了后来就变成了周明雨?冯建均的语音里有些细节还是有些不对劲,只是他们似乎总是抓不住那关键一点。另外,李崇林和冯建均都说到,周明雪之前就有出卖自己身体的行为,这……是真的吗?   景东市警方陷入一阵如沼泽般的疑惑之中。 第11章 生不由己(11)   赵蔚然幼儿园因为太调皮,留级一年,因此他比同级的小孩儿都要大一岁。他高二,就过十八岁生日了。   江屹跟赵蔚然关系好,赵蔚然十八岁生日聚会,给江屹打了横一个电话、竖一个电话,央求他一定要去。   冯建均一案,虽然疑点重重,但几个失踪女性都被救出来了,周明雨的案子也基本可以定了,江屹也就没再拉着大家伙继续加班,自己也开车来参加赵蔚然的生日聚会。   赵家对赵蔚然向来十分宝贝,自然对他十八岁的生日十分看重,在四季青大酒店给他定了一个酒宴,专门空了四五桌让他请同学们。   四季青离景东市最繁华的塔楼“风景区”很近,晚上拉起窗帘就能看到景东市大片繁华的夜景。尤其,在这里能够直面景东市最高的建筑,景东凌星塔,看着它在暗红暗紫的流彩夜色中散发着漂亮迷幻的灯光,那能柔和每一个不眠人的视线。   赵蔚然人长得帅,家里又有钱,性格又大方、好相处,因此在学校里人缘非常好。生日聚会上,果然来了一大批的同学朋友。江屹一进屋子,就见到好几桌坐满了高中生,叽叽喳喳的,把酒店这一层都搞得热火朝天。   赵蔚然正在招呼同学呢,看到江屹来了,立刻朝他招手示意。他洋洋得意地对伙伴们说道:“瞧见那大帅哥没,我表叔,警察!年轻有为,支队队长!帅不帅!”   旁边的同学都对江屹冒出了星星眼。“天哪,赵蔚然,你还有这么帅的表叔啊!还是人民警察耶!太帅了!”   “天哪,警察还有这么帅的!你看他多高大英俊啊!成熟男人的魅力正向我扑面而来!”   “上次我是不是还在学校看见他来查案了?没想到竟然是你表叔!行啊你赵蔚然!能不能要个联系方式啊~光在我手机里躺着我都感觉安全感十足!”   赵蔚然虽然知道江屹有时那不正经的德行,但听着自己的朋友们叽叽喳喳的夸奖江屹,心里也觉得倍有面儿。他一转头,看见苏小娅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走来的江屹,心里的骄傲却顿时变了个味儿。苏小娅是个冷美人,他们其实在学校里也不是很熟,赵蔚然给她发了好多短信,甚至在她班门口求了她好机会,她才终于愿意来参加的。   赵蔚然向江屹走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苏小娅的视线。“表叔,你来啦!快来快来,我带你入座!”   江屹把装着一双限量版球鞋的袋子往赵蔚然怀里一扔,道:“臭小子,都十八岁了哈。生日快乐,这是你吵吵要了很久的礼物。”   赵蔚然果然喜笑颜开:“谢谢表叔!最爱你了表叔!”   赵蔚然虽然家境好,但是父母对他管得很严,不让他自己乱花钱。这小伙子要是真喜欢什么东西了,也只会跟心软、有钱、讲义气的江屹开口要了。   江屹一把把赵蔚然的脑袋推开:“别过来,怪恶心的!你爸妈呢,我过去跟他们打招呼。你自个儿找你同学去吧!”江屹环顾一圈,看到了苏小娅,脸上浮现出“懂了”的表情,挑了挑眉毛:“不错呀,我的小侄子。还有两把刷子的。”江屹给脸微微红的赵蔚然比了个大拇指,扬长而去。   赵蔚然摸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他左顾右盼,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游荡到了苏小娅身边。他还没想好跟苏小娅说什么,倒是她先开了口。   “那个人是你的表叔吗?我听他们说,他是个警察。”   赵蔚然点点头。“是的,我表叔江屹。可厉害了,现在已经是市局支队队长了!”   苏小娅若有所思一会儿,发现赵蔚然一直在一边看着她,转了个笑脸,道:“赵蔚然,谢谢你今天邀请我来你的生日聚会。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以后也和你表叔一样,年轻有为。”   赵蔚然才不管苏小娅到底说了什么,现在心里已经乐开花了,哪怕苏小娅祝他八十大寿福如东海,他都照样乐呵的合不拢嘴巴。   晚宴里有不少七大姑八大爷的发言环节,全是走形式,内容又臭又长。江屹懒得听他们搞煽情,就自己跑出来抽了根烟。正好抬头碰见了熟人,柳西超。   他正在窗边接电话,表情并不太好。江屹隐隐约约能听见他在说话。“怎么会这样?我们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江屹正走过去想跟他打个招呼,柳西超抬眼见是江屹,跟电话那头说了句“就这样吧,回头再跟你说”就匆匆挂了电话。   “柳大经理,又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   柳西超勉强挤出了个笑容:“江屹,是你啊!没什么,生意伙伴临时出了点岔子。我到底资历浅,常有的事儿。”他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在这儿碰见你了?”   江屹:“我表侄过生日。就赵局的孙子。”   柳西超了然。“哦!那小子。这么大排场呢?今年十八了?”   江屹:“是啊,一眨眼的事儿呗。那么小一小孩儿,现在也成年了。岁月不饶人啊,我还记得你我十八的时候,那个闹的呀,谁也管不住。现在你都成家立业,马上得抱儿子了。”   柳西超听到“抱儿子”一句,面色一变。他干笑两声,叹了口气。“唉,也是把你当兄弟才跟你说的。其实之前跟你说代-孕那事儿吧,其实也没有板上钉钉呢,现在啊,可能要黄了,横竖找不到合适的。”   江屹表示很遗憾,“这事儿也看缘分。该来的,就快来了。也不必如此苦恼。”他拍了拍柳西超的肩膀安慰,“带孩子也可麻烦了。那些小兔崽子都是属蛤蟆的,不咬人烦人!你也就当再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柳西超看了江屹一眼,知道他也不能理解他的苦处,也只好勉强笑了一笑带过。   晚宴结束以后,赵蔚然想去找苏小娅送她回家,却找不到人了,沮丧了很久。而江屹,却在门口遇到了苏小娅。她眨着眼睛站在江屹的大奔边上,晚风吹起她的百褶裙摆,风姿摇曳。苏小娅见他来了,挽了挽头发,笑了笑:“江警官,我在公安局外面看见过你的车,所以认得了。”   江屹也觉得有些意外。“赵蔚然好像在找你。”他回头看了看。   苏小娅却摇了摇头:“江警官,我在等你。”   江屹皱了皱眉毛。“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苏小娅的眼睛很大很漂亮,此时夜色浓重,她的眉眼更有种旖旎的情韵在。要是赵蔚然,三魂七魄早就没了。不过可惜的是,江屹从头到脚没有一根毛儿是吃这一套的。   苏小娅见江屹面上露出微微不耐烦的疑惑,也觉得有些惊讶。她凭着这张脸,不应该有男人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咬了咬牙,装作很可怜的样子,“江叔叔,很晚了,可以送我回家吗?”   江屹的眉毛一拧,对苏小娅好感全无。不过,他想着赵蔚然还挺喜欢这小姑娘,有些话就卡在了喉咙口没说出来。就在此时,赵蔚然追出门外,见苏小娅在这里,立刻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小娅,你在这里啊!我还在找你呢!你有人来接吗,我送你回家吧!”   苏小娅可怜兮兮地看着江屹,江屹却拍了拍赵蔚然的肩膀:“你来啦!刚才这位女同学正发愁呢。你赶紧送她回家吧,天色不早了!我还得回去看案子呢。”江屹钻进车里,跟赵蔚然点了点头,也没看苏小娅尴尬的面色,就驶入了夜色当中。   赵蔚然目送了江屹,再转头,却发现苏小娅又变成了冷美人。赵蔚然本来高高兴兴地准备跟老爸老妈说要送同学,没想到苏小娅自己拦了一辆出租车。赵蔚然追上去还想说什么,只见苏小娅淡淡地说道:“赵蔚然,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喜欢成熟一点的男孩子。”她敷衍地跟赵蔚然告了别,头也不转地就走了。   赵蔚然呆愣楞地站在原地。人生有时就是会把残酷的事与重要的时间节点结合,让你每次回忆都能再经历一遍当时的痛苦。在刚满十八岁的这天晚上,赵蔚然迎来了人生第一次失恋。   因为冯建均蹊跷的死,警方只能继续调查他的社会关系。冯建均的重心仍然放在代-孕作坊上,很多“客户”大多不知道冯建均具体是怎么操作的,也不去管,只要时间一到,把孩子抱到手就行。这些人大多都是农村人,似乎是听了冯建均的忽悠,大有奉行“不知者无罪”的流氓精神。   冯建均在“拉皮条”这件事上,并没有太过热情,“客户”就不够多。照女受害人所言,冯建均一直觉得自己帮别人做代-孕,是在积德;而逼迫受害人卖-淫的这些生意似乎更多地是以“惩罚企图逃跑者”为目的。   这让大家伙儿也对冯建均突然产生“诱骗少女卖-淫”的想法而感到疑惑。他仅仅只是因为李崇林随口一说,就想要拐年轻女孩儿来卖-淫吗?难道他真的是想要“拓展业务”?   话又说回来,虽然许多人把耳朵捂起来当傻子,但心里估计也知道这些代-孕生意见不得大光,因此也十分忌讳,村里这些人要么避而不谈,要么一问三不知。警方的工作开展的也有些困难。山重水复之时,他们又想起了李崇林,决定把他再揪出来好好盘问。   孙小曲:“李崇林,你知不知道冯建均是怎么联系上周明雨的?”   “周明雨?就是那个出来卖的小女孩儿?”   孙小曲拉着脸:“嘴巴放干净点儿!”   李崇林面上还挺委屈。他说:“我当时见是未成年,也有点害怕。不过冯光头说,她就是干这行的,让我不用担心。好像是个专门做小女孩儿生意的朋友,把她介绍来的。”   “那个朋友是谁,你知道吗?”   李崇林:“这我哪儿知道啊?警察同志……”   孙小曲直截了当地打断他:“你们村里还有没有谁做这种生意?或者你知不知道谁跟冯建均有竞争关系、或者有矛盾关系的?”   李崇林摇了摇头:“干这事儿毕竟见不得光,也就是他胆子大……”   “你还知道见不得光?”旁边的叶圆一直瞧不上李崇林,低头做记录,不愿意跟他讲话。听到这话也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翻了个白眼。   “至于仇人什么的,我不太清楚。冯光头挺会做人的。他那样,跟个弥勒佛似的,看着人老实、没心眼,人缘挺好的,不然也拉不到客人呀……警察同志,我跟他也没有那么熟。你们应该已经把他抓到了吧?这些事儿,你们去问他,不是更快些嘛!”一直被关在局子里的李崇林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些什么。   孙小曲道:“冯建均已经死了。他家里发生了一起火灾,全家都被烧死了。”   李崇林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什么?哎呀,这也是太惨了。果然是犯冲,跟火有仇呢!”   叶圆闻言,觉得不对劲得很。她问:“什么‘跟火有仇’?他们家之前也发生过火灾?”   李崇林道:“是啊。冯光头还有个妹妹,以前也是被烧死的!没想到,他也被烧死了。他们冯家啊,可不就是跟火有仇吗?”   李崇林继续嘟囔道:“而且也真是邪门儿。他妹妹当年被烧的莫名其妙,也没个说法,现在他也被烧了,不会是找上门儿来了吧?”   孙小曲敲了敲桌子:“瞎嘀咕什么呢!什么找上门儿?”   李崇林:“警察同志,说实话,冯光头一家子都挺重男轻女的。他妹妹当年离了婚回来,他们家就有点不太喜欢她。都说她回来多吃一口饭,又不能干活,嫌弃她嫌弃的不得了。后来着了火,单单烧死她一个,就有人传啊,是不是冯光头嫌弃她这个拖油瓶……不过当时警察来了,也没发现什么,就定的是意外。”   孙小曲听着觉得跟本案也没有什么关系,就打算打断李崇林,谁知又听见他嘟囔一声:“最可怜的还是那个孩子咯,妈妈被烧死了,舅舅也被烧死了,爸爸也不知道在哪儿,这世界上就没个亲人了……”   孙小曲立刻抓着话茬:“冯建均还有个外甥?”   李崇林被孙小曲突然扬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是啊。现在还挺有出息的,已经住到市里头去了。小名好像叫什么莱狗吧?大名叫什么,还真有点不记得……” 第12章 生不由己(12)(12)   苏小娅和苏汀长得太像了,尤其是朝着林湫笑的时候,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总是能让林湫恍然回到十多年前的傍晚,夜风吹过,一个女孩坐在青砖墙上低头深深地望着他,下颚线美成雕塑。   “爸爸,你真的不害怕警察吗?”苏小娅咯咯地笑,漂亮天真的脸蛋浮在皮囊表层,而皮下所思所想却黑得像墨。林湫总觉得那笑里淬了毒,洇透了苏小娅的皮肤纹理。   苏小娅和周明雪从汝息县回来的那天晚上,林湫把录完笔录的苏小娅从市局接走送回家。他清楚地看到,苏小娅上一秒还在装作柔弱和震惊的样子,下一刻转头就暗中对着失魂落魄的周明雪露出嘲讽和得意的眼神。林湫不知道苏小娅心里到底有什么鬼把戏,他只知道这个女孩和她妈妈一样,有神经病的潜质,很危险。   林湫对苏小娅说:“你已经到家了。下车吧。”   “爸爸,你也太冷漠了。好久不见,你都不关心我一下吗?你不是也知道我总是逃学,怎么也不问问我到底去干嘛?”苏小娅眨眨眼,装作很委屈的样子。   “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叫我爸爸。”   “林湫,你这样,我死去的老妈会很伤心的。你答应她要好好照顾我的。”苏小娅嘟嘴。   “让你妈伤心的只是你的所作所为罢了。下车吧。”林湫再一次下了逐客令。苏小娅的眼神也变冷了,扯了扯嘴角,下了车。   “苏汀会变成鬼来找你的。”她下车的时候恶狠狠地摔下这句话。林湫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小娅上了楼,然后开车离开。   林湫心中想,还有太多的谜团苏汀没有告诉他答案,如果她真的会变成鬼的话……那么,他随时欢迎。   林湫给苏汀扫墓之后,又来到了心理医生王士然这里。这个医生是凌川安排给他的,说是帮他舒缓压力,其实也是一个监控他的人罢了。凌川不想跟他再扯上关系,却还是要掌握他的近况,也是挺好笑的。   既然凌川想知道,林湫也不藏着掖着。最近干了什么,有什么烦恼,都挑挑拣拣跟王士然说。   “你最近又做噩梦了?”王士然问。   林湫坐在软躺椅上,点了点头。“不过跟那个老梦差不多。”   “又梦到小女孩儿和小男孩儿了?”   “是的。”   “这次小男孩儿是怎么被女孩儿杀死的?我记得,上段时间是推下山崖死的。”   “这次是掐死的。”林湫顿了顿,“另外,这次还梦见了火灾,血人什么的。可能是因为我前两天无遇到一个临产的孕妇吧,她流了很多血。”   “距离你上一次的噩梦期,已经有小半年了,本来应该已经进入平稳期了。可能确实是这个场面刺激到了你的神经。”王士然道,“最近心情怎么样?”   “还行。”   “这次接触孕妇,有没有影响你的心情?有没有重新加剧你对女性的排斥心理?”   林湫仔细地想了想,道:“没有。”   “那有没有让你对接触女性增强一点信心?”   “没有,王医生。”林湫有些不悦。   “抱歉,林湫先生。我只是在想,您并不认为您是个同性恋。那么,在克服对异性排斥心理的问题上,我希望能够帮到您更多。”   林湫不适地挪了挪身体,从椅子上坐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王医生。我跟你说过很多遍,我并不需要一个配偶。同性恋、异性恋这种界定对我来说都是没有必要的。希望你下次不要再自以为是了。”王士然的面色并不太好看。   “对了,”林湫离开前对王士然说,“以后苏小娅来,你不用搭理她,把她轰出去就好。她吃硬不吃软。她在这里,凌川也会不高兴的。”   王士然听到凌川的名字以后,点了点头。   林湫刚离开王士然的诊所,就接到了江屹的电话。   江屹这个人突然挤进他稳定平和的生活。自称是他的学生,一口一个“林老师”,可是一点也没有把他当做一个老师来尊重,时不时还有言语冒犯,浑身上下写满着居心不良。林湫见过许多纨绔,不是没有看出来江屹的小心思,不过因为他姓江,林湫又没办法给他甩脸色,   林湫信奉“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随遇而安,因此犹豫几番,还是淡然接了电话:“喂,江警官。”   江屹正在停车:“林老师,别叫的这么见外。叫我江屹就行。”   “……江屹,有什么事吗?”   “林老师,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林湫一时有些摸不准江屹的心思,不知道该不该实话实说。江屹却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像一只抹了香油的泥鳅,钻进了他的话隙里,立刻说道:“既然没什么安排,待会儿我请你吃顿饭。咱们上次说好的。”   上次,可没有说好啊?林湫推辞道:“不必了。你工作忙,现在交通高峰段,开车也不方便。”   只听见江屹的声音从林湫身后传来:“挺方便的,接你也就几步路。”林湫回头,就看见穿着皮衣的江屹意气风发地摇了摇手机,露出一个微笑。   “林老师,您说这也太巧了!我远看见一人,可真是玉树临风、英俊帅气。我想,可别不是您吧?我走近一看,这不就是我们林湫林老师吗?这附近正好有家私厨,老板是我朋友,味道好极了。我想,不如正好请您吃顿饭。林老师,此等巧合这简直是天公作美,您不能拂了老天爷的好意吧?”   江屹巧舌如簧,一串话说的噼里啪啦响,林湫根本来不及接,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拒绝,只好点头答应了。   林湫以为江屹的朋友也都是花花公子,没想到竟然是一个憨态可掬的白面大胖子。他在繁华的市区里有一处巷子里的小院子,布置的古色古香,庭院里还有一棵大槐树。只可惜现在不是槐花开放的季节,林湫是挺喜欢槐花的。   江屹推了门,跟大胖子打了个照面。“老齐,小日子不错嘛,许久不见,你更珠圆玉润了哈!”   齐简明的面庞就像刚出炉白嫩嫩的大肉包子,小眼睛一眯就是包子上的两个褶。“江屹哥,小时候吃点苦还是有点必要,江叔让你背的成语你还记得都挺牢!今儿带朋友来呢?”   “嗯。贵宾!”江屹看了一眼林湫,朝着齐简明笑了一笑。“拿手好菜,知道了不?”   齐简明投来一个“懂了”的眼神。“得嘞,‘您的贵宾’面前,我肯定好好露一手!”他压低了声音,“嘿嘿”笑了两声。   江屹也没解释什么,领着林湫落了座。这地方难找,都是朋友带着朋友过来,现在里头只有零星几桌,江屹带着林湫坐的地方更偏,安静极了。   林湫没什么忌口的,江屹也就按着自己喜好点了几个菜。点完他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林老师,您平日里就住在翡翠山庄吗?”   “是的。”   “翡翠山庄离市区可不近。”江屹这后头留了半句。你大老远跑过来,干什么呢?   “我每个月中都会来看心理医生。”林湫是聪明人,倒是听明白了。   “噢。我记得您提过一次。现在这个社会压力确实很大,人人都有些心理问题,很正常。跟医生及时沟通,多多交流,谨遵医嘱,会得到很好的改善的。”江屹给林湫倒了杯茶。他嗅了一嗅,还挺香,打算待会儿在齐简明那里掳点茶叶带回家。   “嗯。”林湫看了一眼江屹,“很正常?我以为一般人都会觉得看心理医生很不正常。”   江屹笑:“挺正常啊。我也看过,效果挺不错的。人的身体总会有点大大小小的毛病,心灵怎么就不能来个小感冒。”   林湫喝了口茶,若有所思。   “林老师,您知道苏小娅带周明雪去汝息县是干什么吗?”   “我从来不过问这些。”   “虽然有些唐突,但是您似乎对苏小娅有点太不关心了。青春期的小孩儿,大人们还是需要引导引导。”江屹意有所指。   “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命中注定的成长方向。如果他是一个正义的人,那他自然而然会走向正义;如果他有自己该走的路,那么他也会对所谓的‘引导’熟视无睹。如果真的有所谓的‘引导’奏效了,那也只是暂时的。每个人都会长成该成为的那样。因为每个人只会选择自己想要相信的,如此而已。”   林湫的话没带什么感情,但也不至于冷冰冰。仿佛就是山泉兀自而下,落花流水,过客匆匆。江屹若有所思。   说起苏小娅,林湫就想到她在市局的时候对周明雪诡异的态度。   其实,江屹说林湫对周明雪不够关心,这话,确实不过分。林湫不会去干涉苏小娅,不愿、也不能。但是对于林湫而言,他还是自认为是这个世界上苏小娅的伦理监护人。这意味着,虽然他无法控制她的意志、阻止她的行为,但无论苏小娅做什么坏事,他都会承担苏小娅罪孽的报应。   这是苏汀给他的诅咒。   林湫道:“那个女孩儿妹妹的案子,怎么样了?”他不禁开口询问。   其实周明雨的案子算是水落石出了,江屹也没跟林湫藏着掖着,拣着跟林湫说了一下大致情况。“周明雨遇害的案子以及之前那些女性失踪案一块儿破了。嫌疑人在家里搞代孕作坊,逮着小女孩儿回去‘扩展业务’,结果出了事儿。那些被救出来的女同志也都把事情基本交代清楚了。只不过,也是挺玄乎的,那天我们没跟的紧,等支援赶到的时候,碰上了一场火灾。他们一家四口又喝多了的样子,都烧死了。”   “太蹊跷。”林湫指出来。   江屹:“可不是太蹊跷!”   “不是意外?”之前的案子破了,江屹可以跟林湫讲明白。但这如果是人为纵火杀人,那就是没破的新案子,林湫知道自己也不能多问。   江屹含蓄地点点头。   林湫:“那代孕作坊,就这嫌疑人一家四口在运作?似乎听起来,他们的模式并不成熟,也缺少专业性。”   关于这场大火,江屹和林林也一直在询问那些逃生的孕妇。只是她们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找不到什么新线索,几乎是令他们一筹莫展。听林湫这些话,一直把思绪扎在孕妇口供里的江屹突然灵光一闪。林湫只见江屹发呆一会儿,突然眼睛里冒出了点光亮。   “专业性……”他喃喃,“林老师,您刚才是说,您去看了心理医生,是吧?”   林湫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突然神采飞扬的江屹,淡淡道:“是的。”   江屹嘴里反复咂摸,自己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医生、医生、医生……我怎么早没想到!”他喃喃。“林老师,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郑可云可能在撒谎了!”   林湫微微一点头,表示愿闻其详。   江屹道:“冯建均一家都没什么学问,更不懂什么专业的医学知识。按那些代孕女人的说法,他们都是在冯建均家里受孕,那么一定有一个掌握专业技术的人,帮她们完成这一程序,并且定期给她们做检查。这个人,很有可能是一个医生!”   江屹看着林湫,眼睛里都是赞许。“林老师,你是个天才。那什么,西方人那啥说法来着,噢噢,你就是我的缪斯!太谢谢你了!”   林湫看着江屹脸上的表情,低头喝了一口汤。虽然他浅淡一点江屹就明白了,但林湫还是有点觉得,这支队长,还是有点傻里傻气的呢?   不过江屹在他面前流露出的情绪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年轻的时候,似乎记忆里渐渐有了一点江屹的形象。好像,那时的他,是个张牙舞爪、生龙活虎的少年人?   江屹的这份小激动好像很有感染力。林湫突然想起他的一个老朋友,一个也是刑警的笔友。他谈起自己的破案心得的时候,也似乎是这样雀跃的。不过,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对于那些通信的时光,林湫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丝怀念。   不过很快江屹心里就又涌起暗潮。既然有这么一个人,为什么所有的受害人都心照不宣地隐去了他的存在?这让他又沉下眉眼。   江屹饭都顾不上吃,给林林打去电话。而那边林林也跟江屹反馈了孙小曲盘问李崇林得到的最新线索,江屹连连点头。   江屹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告诉林湫,他现在得赶回市局。林湫大方地点头,说办案最重要。江屹的面色十分柔和,他拿起自己的外套,说道:“这顿饭很愉快,只是有些遗憾不能陪你吃完。谢谢你林老师。”   林秋道:“应该是谢谢你,为民除害的江警官。”   ————   经过绿山县地方派出所的走访,景东市局终于知道了李崇林说的那个冯建均的侄子到底是谁了。   冯建均的侄子,叫方一莱,现在是景东市仁济医院的一名外科大夫。不过根据村民的说法,在方一莱考上医科大学以后,就没怎么回来过坪头镇。可能是因为他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那个孩子挺聪明的,就是不怎么会跟人相处。看人总是凶巴巴的,不爱理人,鼻子眼朝天似的。不过冯建均一直把他当自己亲儿子,也不打、也不骂,惯的很!他也是个白眼狼,把他供出去,就不回来了!”一个村民这样说道。   在冯建均家出了这么大一场事故之际,在警方联系上方一莱的时候,他表现得很淡然,似乎被烧死的那一家人都只是没有生命的布偶娃娃一样。   孙小曲猴毛乱竖:“普通人听到这个新闻都得咂舌,他就风轻云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我会回来安排后事的’。真是怪瘆人的!”   林林:“这个方一莱,现在是我们的重点观察对象。冯家火灾是在5月15号凌晨发生的。方一莱说,当时他正在家里睡觉。我们已经调查过,他家住在市中心的如意城,调了监控发现,他14号晚上六点半下班回家以后,就没有出小区,而且他的车一直停在车位上。看样子,是没有机会跑去坪头镇那么远的地方。”   “他还说,冯建均的确一家都爱喝酒。冯家院子也有好几十年了,老屋子嘛,很容易出意外的。另外,他跟冯建均早就断绝关系了,让我们不要再去问他相关的事情了,他一概都不知道。”   江屹:“呵,还挺不配合。”他低头翻了翻方一莱的个人资料。   方一莱,29岁,景东市仁济医院的外科大夫。16岁考上医科大学直博,毕业以后就到了市里的三甲医院当外科大夫,算得上年少有为。他连续几年都得了荣誉称号,高级职称也似乎就在眼前。两年前,他跳槽去了目前这家私人医院,当了副主任。同事对他评价都挺好,用的形容词大多为为人谦虚温和、富有耐心、很有才华。甚至在他这里都没什么医患矛盾,病人们也都对他好评有加。   江屹的目光在16岁考上大学上停顿了几秒,然后他又在“谦虚温和”上划了两条横线。他抬眼:“方一莱谦虚温和?还记得村民说他什么吗?”   叶圆一愣:“……鼻子眼朝天,看不起人?”   江屹点头:“没错。”他这人常常说话直得难听,“这个方一莱,是不是有点像那什么‘极品凤凰男’?”   林林有些责怪地看了江屹一眼:“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不能看人有嫌疑,就把他往坏了想。”   江屹朝林林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林林,你觉得方一莱到底有没有跟冯建均断绝来往?”   没等林林回话,他继续说道:“物证组那边有报告,根据冯建均家里收集到的一些物证,他有一面酒柜。他没什么藏酒的艺术造诣,乱七八糟的乱摆一通,可是都是些好酒,地上滚了好些茅台。还有一瓶红酒瓶,包装还算完整,我在我爷爷那里看见过,好像是法国勃艮第产的罗曼尼-康蒂,十万起价。”   孙小曲闻言咂了咂嘴。   “冯建均搞这种生意,中间差价赚的肯定不少。一笔单子,给代孕女七到八万,他自己腰包里能有二十万。如意城可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儿,一平好几万,首付最起码五六十万。方一莱一个刚工作没几年的年轻医生,家庭背景也正如我们所了解的这样,肯定拿不出这么多钱。如果他跟他舅舅断绝了关系,哪里有钱住在市区的中高档小区?难不成方一莱中过彩票?”   叶圆正经接话:“据调查,是没有的。”   江屹:“那就是了。冯建均的生意,方一莱没少分红。就像村里人说的,冯建均是把他当亲儿子看待的。而且,方一莱是医生,虽然不是妇科医生、男科医生,但我们有理由怀疑他可能就是提供冯建均生意的主要来源,而且他会定期去冯建均家里给孕妇做检查。查监控!”   大家伙儿闻令立刻动身。林林顿了一顿,看着江屹说道:“周明雪从老家回来了,咱们要不要再去看看她?”   江屹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是要去的。毕竟她有些事,可还没说明白。” 第13章 生不由己(13)   景东市的夜晚高歌无眠。   华灯映彩,苍穹透着诡谲而奢侈的暗红。车如流水,巨大广告牌上正红的明星海报滚动出现,灿烂的笑容或狡黠的媚眼,成为繁华都市的不宣名片。   香水的气味萦绕在女人出现的每一个角落,只是或昂贵,或低廉。金钱在餐厅刀叉碰撞中被吃掉,烧心的饥饿被大口大口的白开水消解。有的男人正在哄骗着女人,有的男人正在被哄骗。好多人带着泪糊涂地醒着,也有人带着笑永远地睡去。   人们发自肺腑地感谢这座城市的包容,也无时无刻不在真心实意痛恨着。   这天,周明雨回到家的时候,在床单上发现了一部手机,是她姐落下的。周明雪有两个手机,一部老人机,一部是智能手机。这个智能手机据她所说,是做兼职的奶茶店老板娘不用的,送给她了。手机看起来还挺新,算是她捡了个大便宜。   本来周明雪打算把这部手机给妹妹用的,周明雨没要。“我要那个做什么呢?倒是你,在外面打工,老用老人机,会被同事笑话的。”   周明雪一个人去给奶茶店老板娘做兼职,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去三个小时,因为待的很晚,周内也没有其他学生来帮忙兼职,所以给周明雪的工资还不错,一个小时30元。   周明雨一开始也不是很同意这个兼职,因为太耽误学习了,可是周明雪执意要去,加上她们确实需要钱,她就没拗得过周明雪。这个奶茶店老板娘对她们好得很,又是介绍房子给她们住,又是给她们旧手机的,周明雨也就没再过问。她也想去感谢感谢这个老板娘,但是周明雪总是让她好好学习就行了,不让她去探班。   周明雨便在家里认真学习,帮姐姐也整理整理知识点。   周明雪前两天跟她神神秘秘地说:“我又找到一个赚钱的门路了。”周明雨很高兴,说:“真的吗?可是会不会又影响学习啊?你周内已经耽误挺久的了,周末还是好好学习吧!”   “只去这一次。就是到一个稍微远的地方帮人家拍一拍照片,当个模特。我会把作业本带过去的。你这几天在家里好好呆着,等我回来!”   周家姐妹其实长得都很清秀耐看,只是没有资本打扮收拾,因此混入人群,一点也不扎眼。但只要哪天注意到了,便觉得越看越顺眼,看出来日后白天鹅的模子来。   周明雨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她撇撇嘴,说:“那你答应我,不能赚的钱,咱们就不赚!咱们哪怕吃点苦,不要脏钱!”   周明雪摸了摸妹妹的长头发,笑了笑:“行!”   周明雪今天还要去奶茶店做兼职,下周四晚上就请假跟她那个同学去外地。   今天是周三,周明雨放学回来,发现周明雪已经去做兼职了。她在家里发现了姐姐竟然粗心地落下了一部手机。她没用过智能手机,心里有些好奇,便摸了摸屏幕,很快就猜中了密码:周明雨的生日。   里面有几条短信,都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里面的内容,让周明雨大为震惊,看的脸上都发烧!   “周四我去找你,好久没见你了,想死我了!你那个地方还记我吧?有没有想我和我的小兄弟啊?”   猥琐的话语不堪入目,更令她头皮发麻的是上面还有周明雪的回复:“下周四不行,我不在家。”   “不还有你妹妹嘛?你们姐姐妹妹都一样!”   “你说过你不会动我妹妹的,不然我跟你拼了。”   “哈哈,别这么紧张。逗逗你!上次我跟你说,我给你找了个好活儿,考虑的怎么样了?”   “周六回来。到时候再说。”   “好的,周六我来接你。小宝贝,只要你听话,我会保证你们姐妹俩好好考上大学的。”   ……   周明雨差点没有呕吐。   她颤抖着想要给周明雪发消息质问她,她们这些钱都是哪里来的,周明雨到底在干些什么,可是她却突然收到了周明雪的短信。   “亲爱的小雨,有没有好好吃饭呀~姐姐还在店里辛勤劳动呢!你在家里要好好写作业,好好照顾自己~爱你的姐姐,想你啦~”   之前周明雪呆的那家奶茶店关门儿不干了,不过那个老板娘又给周明雪介绍了一个晚间大排档服务员的兼职。虽然苦了点,忙了点,但是可以拿更多的钱。   周明雨稍微冷静下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愕然。   虽然周明雪只比她大一岁,但就像母亲一样,一直扛着她们面对的所有的重担。不管是学费、房租还是其他的东西,所有的冷眼和困难,都是周明雪一个人在面对。她似乎有一双特别宽大的双翼,把周明雨保护的好好的。   可是周明雨没有办法去接受,她所拥有的一切是姐姐通过出卖自己得到的!后来的那几天,她都没有办法好好面对周明雪。之前说的那个去外地当模特拍照的活儿,周明雪提早了一天出发。在分别的时候,周明雨看见了周明雪把那部智能手机放进了书包侧面,便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把手机偷偷拿了出来。   在周明雪出发之后,周明雨特地跑到了之前周明雪打工的地方。可是,那家奶茶店,根本没有关门!   此时店里并不算忙碌,周明雨走过去,先跟那个老板娘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周明雨,周明雪的妹妹。你是阿美姐吧,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姐妹俩的照顾!”   阿美姐:“哦!你是明雪的妹妹呀!来来来,姐姐请你喝杯奶茶吧!照顾什么的,谈不上,之前你姐在这里,也帮了我不少的忙。最近你姐还打工吗?”   阿美站起身来低头给周明雨制作奶茶,根本没看到周明雨脸上诧异的表情。“啊,阿美姐,我姐最近去的大排档的工作,不是你介绍的吗?”   阿美的脸上也露出很疑惑的表情。“没有啊……你姐这学期就没在我这里打工了……我们好久不联系了!”   周明雨愣住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她姐到底有没有跟她讲过一句真话?她有些不甘心似的追问道:“那姐姐,是您给我们介绍出租屋的吗?还有那个手机……”阿美闻言都一一摇头,表示不太清楚周明雨到底在说些什么。   周明雨欲言又止,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周五晚上,周明雪的那部手机又收到了一条信息。还是来自那个陌生的号码。   “你回来了没?回来的话,我正好带着‘大老板’路过,你来看看。”   周明雨呆呆地看着那条短信许久,终于咬咬牙,回了一条消息:“回来了。你来接我吧。六点五十,就到十字路口的面包房。”   她茫然地看着这间出租屋,还有屋子里的物件,每一桩每一件似乎全部都来历不明,因为可疑而令她产生了厌恶之感。她不想呆在这里了,她要去看看,她姐姐到底是和什么样的人在打交道!   周明雨一直偷偷打量着在十字路口面包房前车辆的情况。她等到了七点,才终于等到一个可疑的车辆停在了面包房门口,似乎在等人。周明雨想装作不经意地路过,看看车里的情况,就在此时,她所在的邮筒边突然想起来车辆的鸣笛声。她惊恐地抬眼看去,竟然是在老家的时候对她们姐妹俩照顾有加的黄伟义大叔。   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见到周明雨也很是惊讶。“小雨,好久不见!天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呀?”   周明雨被周明雪保护的很好,还没有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姑娘。在这种孤立无援、无处商量的时候,黄伟义的出现给她许多慰藉。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跟黄伟义说。她们姐妹俩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外出上学的机会的,黄老师也帮了她们不少。要是他知道,姐姐可能在出卖自己,那他会多失望啊!   她只能勉强笑笑:“黄老师,好久不见了!我出来买菜呢。”   “你姐呢?”   周明雨咬唇,决心还是不要告诉黄伟义。她说道:“我姐不在家,她跟同学出门了。”   黄伟义一愣,皱起了眉头。“跟同学出门了?她现在还没回来?”   周明雨摇了摇头。她已经很久没见到黄伟义了,她握紧了拳头,看向黄伟义,道:“黄老师,你知不知道哪里可以做兼职啊?我姐姐打工太辛苦了,我想要替她分担分担!”   黄伟义看着周明雨因为忧郁而难得楚楚动人的脸庞,心里一软。“行,我看看,如果有,我就联系你!”   周明雨跟黄伟义告别以后,之前看到的那辆可疑的车已经不见了。她转悠了一会儿,只能回家去。很快,她就收到了黄伟义发来的消息:“这个人帮忙介绍做家教。你跟他联系联系!”   那个叫“老冯”的男人很快约了她见面。他们似乎聊得挺好,至少这位冯老师对她还算满意。不过周明雨一直心不在焉,都不太记得具体跟冯老师说了些什么了。只依稀记得那位冯老师有些看不上女孩子,但也鼓励她,要好好努力赚钱才行。他好像说的是,“女孩子也得有点像样的彩礼嘛,不然更加没什么好日子过……”   周明雨的脑子很乱很乱。外出的周明雪只带了一部信号不怎么好的老人机,带走的那个充电器好像也出现了问题,后面几天就不怎么联系得上了。周明雨不知道周明雪这次出去,是不是又在挣不干净的钱……她甚至什么都不敢去想!   终于,去做家教的日子到了,冯老师说,什么都不用准备,去就行了。“这生意,我打包票,你亏不了!”   周明雨看着冯建均慈祥的面庞,背后却竖起了阵阵寒毛。可是她一想到她的姐姐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就拼命地也想要为她做些什么。就这样,她坐上了那辆驶向陌生村野的银色的长安面包车,也在未知之中驶向了生命的残酷尽头。 第14章 生不由己(14)   叶圆趴在车窗边,看着放学时候三中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等待周明雪,一边跟江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江队,你对代-孕这事儿是怎么看的呢?其实国外也有挺多地方开放了。”   江屹倚在车边,闭目养神,闻言皱了皱眉毛。   “代-孕这事儿听起来好像是帮了一些人的忙,不过在咱们国家还是免了。咱们这案子,一开始侦破的方向就是‘拐卖妇女’。如果开放代-孕,女性更加处于弱势地位,更有甚者可能会沦为生育工具。到时候,不仅拐卖妇女更加猖獗,像这样本质无人性的代-孕作坊都可能更加泛滥。”   江屹顿了顿,睁开眼,眸中有着深不见底的沉重。“……更怕的是,会有像这些被救出来的人一样的女性,被现实推着、到最后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工具。”   叶圆闻言,心有戚戚。她叹了口气,道:“孩子就这么重要么?这样的小孩儿,将来得知自己是这样出生的,恐怕也会觉得难过吧。”   江屹看着校门口的家长和孩子。他们有的相谈甚欢,有的彼此皆是面色不佳,有的甚至已经吵了起来。   孩子真的这么重要么?孩子承载着家庭的爱与希望,是爱的创造与结晶,是血脉的传承,是人类的希望……也是有些人百无聊赖的下半生,唯一可以倚靠的情感寄托。这个问题是很难解决的。不同的历史背景和文化环境,人们会给出不同的答案。至于对与错?江屹十五岁以后就明白,这个世界上很多事只分选择,只分合适与否,而不分对错。   而孩子出生以后,不管原生家庭是不是幸福,都要带着这“天赐”的烙印在世间闯荡,不管面对着痛苦还是快乐,都只能在世间的纵轴里向前奔去,而没有人问一句“你愿不愿意?”   不过,不能否认的是,生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活着本身便是礼物。或许能够出生也是幸运,这一张入场券,或许在人间之外的地方,格外珍贵。奈何桥赶着投胎的人排起队来,那可不止是绕地球几圈的事儿了。   不过思来想去,这些问题也无解,索性归结到幽深的“哲学问题”里去吧。   看着叶圆皱起的脸,江屹轻声说道:“很遗憾,人只有自己的出生,是不能自己决定的。”   时间不早了,江屹和叶圆都下车在人群里张望。   周明雪从绿山县回来以后,头上用小黑发卡别着一段白线,这让她看起来更加沉默哀伤。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她,第一次在三中放学的涌动人群中显得出挑惹眼,却让人看了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江屹个子高,远远就看见了周明雪。他眯了眯眼睛,发现有个漂亮的女生突然走近了她,挽着她的手臂,笑着说了两句话。   周明雪见是苏小娅,冷脸甩开了她的手臂。可苏小娅并不恼怒,而是再一次挽上了周明雪的手臂。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周明雪这一次没有再甩开她。苏小娅说了一通话,拍了拍周明雪的手,意味深长地朝她笑了笑。她说完就隐入人群,大概是她刻意为之,顶着那么一张漂亮的脸蛋,竟然也让人找寻不见。   江屹和叶圆在校门口等着周明雪。周明雪看到那个看起来亲切可亲的微胖女警官朝她摆了摆手,脸上有着善意而同情的笑容,她愣了一会儿,垂下了头,可最终还是向他们走来,坐上了江屹的大奔。   “明雪,你终于放学啦。今天在学校里过的怎么样?哥哥姐姐请你吃顿饭,好不好?”叶圆企图用热情包裹这个单薄的小女孩儿,周明雪却仿佛被吓到一般,低着头,一声不吭。   叶圆微微叹了口气,“明雪,伤害你妹妹的坏人已经被抓到了。你不要害怕了,哥哥姐姐都会保护你们的……”   江屹在驾驶座通过后视镜看到这个小女生低着头咬着唇,抓着自己的衣服,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圆以为是周明雪惯有的沉默,于是更加的热情。“明雪,你把手机给姐姐存一下号码,以后有事情直接打姐姐电话,姐姐随叫随到,帮你开家长会都没问题……”   周明雪听到“手机”二字,面色陡然变得更加难看。江屹见叶圆还想往周明雪身上靠,开口制止了她:“圆儿。”   叶圆闻言才打了个激灵。她看着周明雪十分抗拒的样子,再看到江屹在后视镜里微微摇了摇头,有些讪讪地往车后座上靠了靠。   这个时间点景东市的主干道必然是堵车的。当他们在大奔里随着车流缓慢前进的时候,空气里的沉默似乎比交通路况还要胶固。   其实他们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一方面,根据李崇林和冯建均处得到的线索和证据,周家姐妹身上还有不少疑点,他们需要弄清楚;另一方面,冯建均跟叶圆交手的时候,说的那句“黄老师介绍的,我放心”,被孙小曲整理证据的时候拎了出来,似乎说明了冯建均跟黄伟义的关系似乎并不简单。他们需要在周明雪这里进一步了解黄伟义的情况。   可是看样子,周明雪的工作十分难做。叶圆的小脑瓜子正在飞快运转,想着到底要怎么开口,才能稍微温和一些地揭开周明雪的伤疤,只听见坐在前头的江屹方才还在让叶圆再柔情一些,现在却自己直接抛过来一句:“周明雪,你妹妹死之前给你发的‘我走了,你救救她们’是什么意思?”   叶圆猛然看向江屹,惊呼了一声“江队!”,只是江屹根本没看她,而是紧紧地盯着周明雪。周明雪的反应果然比刚才大多了,她第一次颤着声音开口:“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江屹装作若有所思,“从字面意思上理解,她表露出了一些自杀倾向,所以说‘她走了’,然后是‘你救救她们’,这个遗言就是希望,虽然你没能救得了她,但是你能救别人……”   周明雪被江屹刺激得立刻崩溃,她的眼泪大把大把地涌出眼眶,车后座传来忍不住的大声呜咽和嚎啕。“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周明雪捂住自己的耳朵。   叶圆被江屹气得七窍生烟,赶紧抱着周明雪安抚她。但江屹却继续说道:“周明雪,你妹妹死之前的心结还没解开吧?你想让她死不瞑目吗?”   江屹的这番话似乎震慑住了周明雪,她的声音猛然一滞。   刚才苏小娅给她的承诺似乎还在耳边:“那些坏人都靠不住,能伤害你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来吧,勇敢一点,打倒他们,到我这里来。周明雪,只有我能帮你,你也知道,我能帮你。”江屹的这番话,更是让她开始动摇。   是的,妹妹被害死了。她还没给妹妹真的报仇雪恨。如果她还要跟害死妹妹的人纠缠不清,明雨就算是死了也不会瞑目的。那还有什么脸面说“带着妹妹的份儿一起活下去”……可是,这个世界上,无奈的事情那么多,那么那么多……   江屹接下来的话就像一把刀子,直接剜向了周明雪的毒疮:“周明雪,你妹妹她为什么恨你,你知道吗?”   “你跟冯建均有过联系吧?你知道冯建均到底在干什么吗?”江屹看见周明雪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其实你不想去做这个‘家教’,本来想推掉的。但是,他又联系上了你的妹妹。你妹妹什么都不知道,她或许是觉得你在外打工太辛苦了,想减轻你的负担。但没想到,羊入虎口。”   “黄伟义录口供的时候,说一个星期之前就见到冯建均和周明雨碰面,这件事,你知道吗?唉,只可惜他当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他把你们的联系方式给了冯建均,一直还挺自责的。他帮着乡亲们做了不少好事,真是个好人……”   周明雪像是被背叛了一般猛然抬起头。   “他算什么好人!”沉默许久的周明雪终于尖声喊道。   叶圆也一震。周明雪喊出这一句后,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面颊。江屹的眼神在后视镜里变得冷冽起来。   只听周明雨哭喊着说:“他为什么不拦着我妹妹啊……为什么啊……”   叶圆和江屹对视一眼。一会儿后,周明雨稍微冷静了一些,又哭着说:“对不起。我刚才太冲动了。黄老师帮我们姊妹俩走出来,是我们的恩人。但我一想到这些,我还是接受不了……我太难过了,我太难过了……我已经答应我妹妹了,不再另外打工了。我要好好学习,我要考上大学……明雪,明雪你怎么那么傻啊……”   明雪啊,我为了你,什么自尊、自爱全都不要了,只是希望牺牲我一个,可以让我们一起摆脱过去那种生活。可是如今,我的所有努力都似乎白费了,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惨剧和笑话……   妹妹,如今我要怎么去面对没有你的日子,又要怎么去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啊?   从前的我,是为了你而活下去,如今的我,面对这样残酷的人间,又要找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活下去呢?   此时此刻,苏小娅那双狐狸一般狡猾而深沉的美丽眼瞳出现在周明雪的脑海之中,她的心一沉。但奇异的是,这双她恨过的眼睛,却仿佛是世界末日翻滚的海潮之中,最后能够救人一命的那座诺亚方舟。 第15章 生不由己(15)   跟林湫聊过以后,冯建均家的代孕作坊里“医生”的角色逐渐清晰。可这些受害人们为什么全都对这个医生闭口不谈?如果她们是因为某种原因,集体商量好了不说,那之前逃出来的郑可云肯定不会跟她们“协商一致”,她又为什么也在接受调查的时候隐去了这个人的作用和存在?   一帮警察加班加点看了不少方一莱小区门口和附近的监控,只能看到方一莱天天上班下班的身影,完全就是一个勤勤恳恳工作的小市民。当然,是一位生活优渥的市民。   他在私人医院上班,工资不低,在如意城不仅仅只是有一套高级公寓,在生活方式、生活质量方面,也完全与如意城代表的中产阶级完全一致。不过,尽管他不愁钱用,但看他的消费水平,似乎完全没有存钱的意识在。监控里可以看到,方一莱每回从车上拎下来的包装袋Logo都十分显眼而家喻户晓,而他在路上打招呼的对象也都无一不是如此。终于,看得眼花的叶圆见到监控里的这个男人提着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手包,来了劲,道:“嚯,终于看到不是一个名牌的包了,估计方一莱对它肯定感情很深!”   江屹定眼一看,道:“不错,爱马仕商务包,六七万呢,感情必须得深。”   审讯室内。   “警察同志,你们问我为什么会住在这座小区?好,我承认,我的舅舅是曾经给了我不少钱,我用它付了首付。不过,我早就跟他没有关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没错,我知道我舅舅人品不好,但我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   “我的工作很忙!我有很多病人!警察同志,能不能不要再因为那个人渣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方一莱是个瘦削的男人。他身材中等,一米七五左右,面目清秀,戴一副眼镜,算是个玉面小生,女人看了心生好感,但男人看了也不会觉得很有竞争力和攻击性。他虽然面色不好,语气不佳,但也不会让人觉得很粗鲁,反而让叶圆这样的视觉动物觉得方一莱很无辜,是他们警方逼得太紧了。   几番问询下来,警方都一无所获。他们只能看着方一莱一脸愠色地出了市局大门。孙小曲猛地一伸手在叶圆面前一晃,才把她的神儿抓了回来。他阴阳怪气地一笑:“圆姐,看什么呢?”   叶圆翻了个白眼儿:“看帅哥!”   “切~瘦了吧唧的,有什么好看的。”孙小曲嘟囔。叶圆笑了,扯了扯孙小曲手上的皮肉:“是是是,皮包骨头瘦了吧唧的,有什么好看的!”   方一莱和孙小曲体型差不多,都是瘦的不行,只是方一莱骨架子更小一些。孙小曲这番话倒是把自己也绕进去了,说完被叶圆捂着嘴好好地笑了一番。   江屹道:“别说,这方一莱还真有点看头。”   叶圆吓了一跳,只听他继续说道:“衬衫Amani,裤装Gucci,临时从医院被抓过来还这一身打扮,可见日常就挺爱臭美。不过这一身搭的,虽然是新款吧,不过品味不怎么样。”   叶圆和孙小曲普通人两枚,江屹在这大谈奢侈品,跟他们也就是两个世界了。不过就从监控里来看,方一莱对奢侈品确实十分感兴趣,甚至有种非名牌不穿的架势。   “唉,虽然衣服漂亮,但是还是得看是什么人穿!我要是也瘦了吧唧的才好呢!现在啊男的都比女的腿细!没天理啊!”叶圆伏案哀嚎。   江屹刚脑海里闪过了什么,还没来得及抓住就接到了柳西超的电话。   绿山县医院。   从冯建均家里逃出来的几位孕妇怀孕都在六个月以上,其中有一位因为遭受惊吓差点流产。她们虽然都没有受伤,但暂时都被安排在绿山县医院休养。   叶圆和孙小曲之前挨个做了笔录,她们说的话大同小异,无非是她们都是被冯建均骗来的,后来几乎被软禁,也不知道这是非法代孕云云。这些女人和之前几起失踪案都对上号了,不过大多数不太愿意联系家人。   如今等她们稍微休息了一两天,警方便打算在她们身上再深入挖掘一些线索,做好这个案子的材料整理。   叶圆在车上有些同情地说:“也是造孽,她们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   孙小曲默然。这些女人受教育水平都不高。被冯建均这边三言两语哄了来。这上了贼船下不来,又有钱拿,她们也就妥协了。现在东窗事发,孩子还在肚子里,这些女人钱又拿不成,回去也被指指点点,不愿意联系家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能说确实是造孽。   不过孙小曲记得那个郑可云,好像提过一个女人,她好像比较特殊,她不是第一回 干这个代孕的事情了。   “……你说李常青?”叶圆回忆起来,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格外镇定的短发女人。“她好像确实,有点与众不同。”   孙小曲听过郑可云的叙述,不过李常青并非他想象中的那种中年市井的尖刻女人。李常青年纪确实不小,今年三十岁,是普通一本毕业,受教育水平挺高。虽然长相不算出众,但是还算有气质,谈吐从容,遇事格外镇定。当时起火,就是她组织大家有序逃出来的。   “李常青,你这是第二次怀孕了?”   短发女人微微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起火那天,有没有外人到冯建均家里?”   “没。那天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其他人可是说,听见楼下有吵架的声音。”   “家常便饭。”她淡淡地说。“的确没什么特别的。对于我来说,只有把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天,才是重复无聊枯燥的生活中能算得上特别的一天。”   孙小曲抬头看了李常青一眼。“根据调查,你大概两年前辞去了工作,五个月前家人彻底联系不上你。你原来的工作还算稳定,在公司做职员每个月也能拿六千到八千。那些女人原来也找不到什么工作,每个月最多两千,她们愿意来做这些生意,你又是图什么?”   “警察先生,”李常青扯了扯嘴角,脸上是苦笑,“都一样,无非是也是钱罢了。她们是没见过钱,而我,是急用钱。”   “我妈前年得了癌。所以我第一次到了那里,拿了第一笔钱。后来,我妈又要做手术,我第二次来。不过,我妈还是死了。我那些七里八里的亲戚以为我发了横财,才有钱给我妈看病,各个都把我当摇钱树,想问我要钱,不然他们怎么记得起我?怎么会找不到我,还特地去报了案呢?”她淡淡地说,语气里只有些许嘲讽。   从李常青病房里出来,叶圆也有些唏嘘。她长吁短叹,却不见孙小曲应和,便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孙小曲也皱着眉毛,不过是在思考。他说:“那你说,李常青到底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郑可云她们几个大多是打工的时候认识了冯小荃。李常青根本不在这个‘圈子’里,怎么会认识冯建均这里的人呢?”   “她刚才也只说是偶然听说便联系了,已经记不太清了。这个说法,呃,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孙小曲说:“可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叶圆说:“咱们先把这些资料整理了,回头开小会总结的时候大家再讨论讨论。现在她们三言两语说的都太乱了。”   孙小曲没说话。此时,电话响了。“喂,林哥,怎么了?”   “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有一些小的地方没想明白。”叶圆凑过去抢着说:“孙小曲又钻牛角尖呢。”   林林翻着方一莱的资料,说道:“圆儿,你也别说小曲。这案子恐怕还得折腾一段时间。”她闻言瘪了瘪嘴。   “小曲,你是觉得哪里奇怪?问她们认不认识方一莱了么?”   孙小曲道:“问了,都一问三不知。她们说,什么安胎针啊安胎药啊都是冯建均家里自己弄的。他们挣大钱,自然要好好伺候她们,不敢乱来的。”   林林:“行,那你们回来把资料都整理一下,尽快。说不定整理整理,就能知道具体哪里不对劲了。”他补充道:“那个郑可云也在绿山县医院,之前江屹在,直接把她送到高级病房去了,你们这次也去找她一下。”   孙小曲点头。不过他们到病房的时候,郑可云正在休息。医生来了,逮着孙小曲就是一顿臭骂。   “你怎么才来呀?老婆孩子在这儿都待了这么多天了!”   孙小曲忙摆手,正想解释,只听医生接着埋怨说:“她那天还特地跑到外面给你打公共电话,一个刚生产的孕妇,你怎么忍心?这都两三天了,你再不来,孩子都得学会叫爸爸了,到时候你看看叫不叫你……”   医生还在那里念叨,而孙小曲和叶圆面面相觑。 第16章 生不由己(16)   这边江屹烦闷得很。   柳西超给他打电话,说柳东月回来了。“快来给我妹接风洗尘吧,一桌都从小玩到大的。我妹可对你指名道姓了哈!必须得来!”   江屹本来想着说要办案,但听见柳西超的声音,突然想起来之前他也说过什么代孕的事儿,便打算去问问。他把事情都吩咐好了,说下班就去。   这没想到,到了地方一看,林湫竟然也坐在宴席上。   “这不是林老师吗?”   柳东月扬了扬唇:“你们认识?”柳东月留洋归来,好久不见,倒是和以前没什么变化,长长的头发微卷,比当年的青春少女多了几分成熟的女人韵味。   江屹还没坐下来,柳东月就找由头让他喝酒。江屹说:“开车不喝酒。我可是人民警察,起表率作用哈。在座的各位,开车的通通不许喝酒哈,我都盯着呢!”此番“威胁”引来哀嚎一片。   不过柳东月的面子也还是要给,江屹举着芒果汁,以果汁代酒,喝了两杯。   没想到林湫和柳东月竟然认识。“世界还真是小。”江屹道。   “林湫哥以前给我上过家教。后来我出国了,一直保持联系。上回我去看江爷爷,没想到林湫哥也正好在。这世界还真是一个圆!你倒是叫的哪门子的‘林老师’?”   “林老师,可是我正儿八经的老师,给我高三带过课呢。”江屹道。   柳东月乐了:“江屹,那我们‘师出同门’,按时间算,你还得叫我一句‘师姐’!”桌上笑了一片。   江屹给柳东月接风洗尘,自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顺着她又来了一杯芒果汁:“这杯敬师姐的!”   “诶诶,这林先生看起来可不比你们大吧?你们瞎闹人家,这合适吗?”   柳东月笑:“这你就不知道了!林湫哥本来也就只比我们大一两岁,人家从小聪明,上学早、还跳级,没想到吧?”   “啊呀,原来是这样……能当上两位的老师,那自然是神人,神人……来来来,敬林先生一杯!”   饭桌气氛就这样热络起来了。   林湫似乎不处于这话题的漩涡中心一般。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多久就不动声色地退出了讨论当中。只是若有所思,这下似乎终于记起来江屹是“何方神圣”了。当年林湫师大毕业,在市实验中学当过两个月实习老师,主要是帮高级教师打打下手、跑跑腿、备备课,偶尔上一两节课,再跟同学谈谈心什么的。所以说,当时江屹就待在林湫负责的那个班上吗?   ……那段记忆在林湫的生命里属于平平淡淡的一段日子,没有什么极致的痛苦,也没有什么快乐,如果非要说,只是很难得的悠闲罢了。对于实验中学,他的记忆也只停留在有好大好大的一片绿草地,夕阳西下的时候,学生三三两两,食堂炊烟袅袅,他曾经有一瞬想在那里死去。   至于江屹,十八岁的江屹,林湫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记忆。或许是那天夕阳下踢足球的无忧少年里的一个吧。   江屹见林湫若有所思,恍然大悟,原来林湫根本就一点不记得他!他们在这边调笑他,江屹心里暗暗有些解气,不过心里又产生了些新的小懊恼。等到话题又转到柳东月身上,他不动神色绕了半个圈,坐到了林湫的旁边。   “林老师,贵人多忘事,我理解,理解。”   这话说的林湫不知如何开口。他只好说道:“时间间隔太久,记不太清了。不好意思,江警官。”   江屹一笑:“我逗你呢,林老师。那么多同学,谁也不能都记住不是?不过也算挺有缘分,这都多少年了,还能再碰上。”林湫只是笑着不说话。   柳东月当年喜欢过江屹,这在圈里是人尽皆知的八卦。现在都多少年过去了,没话聊的时候众人还是抓着他们俩打趣。很快,江屹就又被卷到话题里去了。以前听说柳东月在美国有了个男朋友,现在又分了手,众人调侃起来更是不遗余力。   不过江屹脸皮厚,受住了。柳东月也是留洋回来的,自然也不觉得如何如何,反客为主,倒是闹起别人来了。   总而言之,这接风洗尘的饭局热火朝天,还挺成功。   饭局到中间,江屹到洗手间接了个老爷子的电话。刚出来,看见林湫倚在长廊,眺望着玻璃外壮阔的景东市夜景。他面目平淡,大厅吊顶水晶灯的暖光镀在他的身形之上,恍然有种悲悯神祇下凡的感觉。   江屹走去,笑道:“林老师,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按照往常,林湫应该是礼貌地笑一笑。可是他却伸手指了指楼下有些狼狈行走的一位服务生。“刚才那个服务生在你们那儿打坏了一瓶酒。”   他用的是“你们”,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一瓶近十万。不过柳东月高兴,没计较。不过把他吓坏了。”他温和地说。   “林老师看起来感慨颇深的样子。”江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没摸到烟。   林湫说:“是啊。忍不住想起周明雪姐妹俩。像你们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大概是没有办法理解这种感慨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生不由己。”   江屹默然。这确实是一个难解的命题。生不由己。   “是啊。这个世界,美丑、好坏、善恶混杂。不过来都来了,只能尽可能努力地寻找生命的意义吧。”江屹说道。   林湫看了他一眼,心中咂摸了两下“生命的意义”,觉得这位江大队长确实见过人间,有着不同常人的心胸。他笑了笑,没再说,跟着江屹一起进了屋。   柳西超喝了酒,正好回翡翠山庄他爸那儿,江屹送他,一方面套套他的话,另一方也可以顺路去看一下老爷子。   柳西超打开车门,只见江屹的副驾驶上正好放着一张方一莱的照片。柳西超一激灵,酒意也散了不少,变了脸色。   江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问道:“这位,你认识?”   柳西超从小就没法儿在江屹面前撒谎。江屹如今又是警察,这碰上了,柳西超也只好承认。“算是吧。”   江屹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动了动,敲了两下,语气里却降下威严:“我们的重大嫌疑人。有线索赶紧提供。”   “啊?重大嫌疑人?”   “涉嫌诱拐、虐待女性。”江屹缓缓地说。   柳西超脑子并不好使,不然也不至于在他的野哥哥柳琚然进家门之后就失了宠。他听江屹这么说,脸都白了。他胆子也小,江屹一吓唬他,也就乖乖低头说了。   “方一莱是医生,之前在一个饭局上认识的。那时候也是喝醉了,朋友就请他送了我一程。我可能嘟囔了点什么,被他听见了,然后他就问我是不是特别想抱个孩子。我真是鬼迷了心窍!他说是什么正经试验机构招募,好像还有什么证书,我就听了他的话……本来以为这事儿能成,姗姗那边的心理工作我都千难万难做好了,可是前些日子,他又跟我说,这事不能成了。”   “再后来我给他打电话,他就跟我装傻,说什么‘代孕可是犯法的’,让我别再瞎说了。把我也给吓了两天。再打他电话,他也索性不接了。”   “你们俩大概什么时候认识的?”   “一个月前吧。”   “你身边有没有什么其他朋友接触过他这个‘业务’的?”   柳西超摇摇头。“我们这个圈子,现在着急抱孩子的,不也就我一个么!”   江屹一想到柳西超的境况,和他现在一张苦笑的脸,心里又是同情又是觉得好笑。“你们家那个柳琚然,最近还整什么幺蛾子了?”   “他老婆不是跟他闹离婚么?他自己也不好过。他老婆争气,生了一儿一女,虽然我爸心里对他也不是很亲,但也不能跟孩子过不去啊。我妈眼红,现在就天天催、天天念,我快崩溃了!”   江屹也就是随口寒暄,无意窥探隐私。柳西超也就是跟朋友抱怨抱怨,那些内里的豪门纠葛、弯弯曲曲,也不讲的明白,虽然江屹也懂。   江屹把柳西超送回了家,正好迎面也遇到了林湫。这回林湫换了辆秀气的宝马。方才酒席结束,江屹还想再跟林湫说两句话,没想到他人已经不见了。没想到,他竟然还在江屹后头到翡翠山庄。   江屹鸣笛示意,接着路灯车灯,只看见林湫副驾驶上的苏小娅笑得甜美乖巧,林湫倒是面无表情,微微点头示意。   说实话,这对不知道是“父女”还是“舅甥”,关系确实奇怪,江屹看见他们俩在一块儿就觉得违和。不过也是人家家务事,他看起来不着边际,有些事情还是拎得清。只是有些事情跟林湫扯上关系,他就没由来得觉得有些好奇。   不过当江屹的目光触及到身边的档案袋,也就收了心思。   等到第二天江屹回警局,才知道孙小曲自己加班加了半宿,睡在桌上了。江屹非常感动,给他点了一份豪华早餐,看得叶圆十分眼红。   “知道你也辛苦,不是为了帮你保持身材么!”江屹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也没落下谁,把办公室里没吃早饭的都喂饱了。   “猴哥,有什么收获么?”   孙小曲得了表扬,又吃了一顿豪华早餐,顿时又是精力十足。   “有!首先,根据调查,李常青也是早早考上大学,她和方一莱的大学就隔一条马路。不排除他们俩早就认识的可能性。第二,李常青等后来几个受害人的证词比较一致,但是和郑可云说的部分有一些出入。郑可云和李常青之间好像不太融洽。她们俩的角色定位,好像有点冲突。”   “角色定位?此话怎讲?”江屹挑眉。   “据其中一位受害者王晓梅说,李常青不爱说话,但是人还挺好的,偶尔还帮衬帮衬别人。郑可云就显得有些矫情,而且她的待遇最好。郑可云长得最漂亮,可能是肚子里的孩子价格很高,平时也不怎么看得起别人。但是郑可云的描述里,李常青就显得有些蛮横,尤为冷漠麻木。”   “李常青怎么说郑可云的?”   “冷笑两声,说,不熟。”   江屹笑了,“有意思。”他看一眼叶圆,说,“圆儿,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叶圆愣住,眨巴眨巴眼睛,有点不明白。江屹笑而不语。   “如果按照其他人所说,郑可云就这么跑出去也显得有些不太合理。另外,我们也可以进行一些合理设想,说不定在她们俩身上,可以找到一点突破。人的情感有时候太丰富,总会出些篓子。”   “设想?……比如说,她们俩为方一莱争风吃醋?”叶圆不禁想到八点档偶像剧。   “好点子!”江屹鼓励道。他接着说:“反正现在咱们就得顺着方一莱查一查。上面方局也发了话,说支持咱们工作,不过速战速决。”   林林是江屹的老搭档了,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有话要说。江屹道:“方一莱每个月都有固定一天的休假。”   孙小曲接上:“没错。每个月的15号。查了监控,他每个月那个时候基本都窝在家里,不见他出小区。”   江屹看着叶圆,说:“他那天从不出小区?”   孙小曲一愣,点了点头。“是……从不出小区,也真让人觉得怪怪的。他就没什么朋友?难得放假,也不出去聚会玩耍?”   林林已经接上了江屹的思路:“他那天从不出小区,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他那天都会出小区呢?”   叶圆和孙小曲有些恍然,江屹赞许地看了看林林。“所以咱们现在就赶紧查,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第17章 生不由己(17)   林湫接到江老爷子的电话,对面问他周末有没有空,老爷子想下棋了,林湫便应下了。   老爷子起得早,他们下了一上午,留林湫吃过饭,老爷子便乏了,要睡午觉。林湫送老爷子上楼,路过书房,不由得下意识多看了两眼。老爷子细心看到了,便大手一挥,道:“这一堆书,我也不怎么看,家里也就江屹那小子偶尔会进来。摆在这儿也可惜了。小林,你要乐意就来,想待多久都没事儿。正好啊多陪我这个老头吃吃饭。”   林湫只是看了看这复古宽敞的书房,还没开口,江老爷子就知道他又要开始客气,直接拍板,说道:“小林,那就这么定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这么样吧,书房太久没人管,你就帮我顺手整理整理,成不?”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湫便也不推辞了,笑着应了。   老爷子去午睡,他便安安静静的在书房待了一下午。这间书房里有许多江屹父亲收集来的古书,还有一些市面上难以寻觅的绝版书,对于林湫来说,放眼望去,全是宝贝。   书房是环绕式设计,四周整面墙壁全是书,规模快赶上小型图书馆了。原本书籍边分好了类别,但林湫仔细一看,种类混杂,乱放一通,想来估计是江屹随手拿来读又随手放下,也不顾什么书籍的排列和整理了。看来,老爷子说要“整理整理”,还真是个不小的工程。   书房中央是一张金丝楠木桌,上头有一座笔筒,插着几只笔,旁边一副相框,上头是一张江家的全家福,不过上头的江屹看起来不过六七岁,可谓已然年代久远。   桌子正中央杂乱地叠着几本心理学相关的书,应该是江屹上回丢下的。手边摆放着一盏与这典雅辉煌的整体风格格格不入的Artemide球形的简约台灯。   林湫想,不错的,这间书房确实只有江屹会来,因为这里几乎全是江屹的气息,连书房本身都像他,没由来地给人一种被厚重踏实的浪潮包裹的感觉,而那些毫无章法的书籍排列却又让这里并不全是死板,多了几分懒倦的生气。   他信手拿起桌上休谟的《人性论》,读了半卷,发现江屹在上头做了不少标记。不过这些评语和思维的碎片全是只言片语,除了他本人,估计没什么人看得懂。再往后翻了几页,却掉出来一张三寸左右的照片,好像是充当了书签的作用。   相片上的人是一位带着眼镜的年轻男子,漂亮乌黑的眼中的情愫在岁月流逝之中已经看不分明,或许有些原本冷冽被已经模糊的像素磨平,望着远处的神情中甚至有些天然温吞的柔软。不过他的眉宇却一直是明晰锐利的,尤其是眼尾一点黑痣,突兀特别,透露着这位男子自发主动的对人群的疏离。   林湫看着这张相片中十年前的自己,忍不住沉思。   这张相片是江屹什么时候拍的呢?而且,看这样子好像是特地在后来把原相片缩小,好用作书签。……拿他的老照片做书签,江屹在想什么?   看背景里的学生来来往往的模糊身影,好像是在实验中学的那次运动会。   照片里的人神色晦暗不明,不知道脑中有何思绪。林湫开始回忆那时的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想要怎么不去恨苏汀,他在想要怎么去说服凌川他只是一个想要活下去的懦夫,他在想日后的生活他如何装作一张白纸……   他在想,这些和他年龄差距不过几年的少年为什么就可以是只是孩子,他在默默地嫉妒,也在默默地羡慕。   林湫默不作声地在这一页的书角折了一下,把这张相片自己收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时间,也差不多要走了。今晚老爷子好像提了有别的客人,即使留他,他也不好意思,不如先自己离开。   林湫把《人性论》放下,却瞥见桌上另一本《人性的暗夜》。   他的目光触及“作者:岳利君”几个字,不禁有些恍然。这位师范大学的老教授是国内最著名的心理学专家之一,也是他的恩师。林湫知道,当年他放弃进修的资格,执意要去做中学老师的时候,岳利君近乎是扼腕叹息。这么多年过去,林湫刻意断了自己的音讯,也不知道岳老近况如何了。   他现在若是再去岳老跟前,不知道那个最是刻薄也最是惜才的老师,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林湫出了书房,准备跟管家打声招呼,却发现江老已经起了,客人也已经到了。   不过这位客人林湫也并不完全陌生,是前不久归国的柳东月。   “林湫哥,原来江爷爷一直说的大好青年就是你呀!我还在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江爷爷这么赞不绝口呢!”   柳东月噙着一抹笑,看着林湫的眼睛里亮晶晶。   江、柳两家是世交。江老爷子当年还在北方的时候,就认识了柳老爷子。柳家南下得早,江家在景东市扎稳根基,柳家出了不少力。江老爷子是一直把她当自己亲孙女看待的。   “啊呀,你们认识呀?那就好了,我还在想,要怎么把我这个乖乖孙女介绍给小林呢。”   “江爷爷,我跟林湫哥认识好久啦,以前他还做家教帮我补过课呢。”   “那可真的是太有缘分了。我说我怎么横看竖看,就觉得小林这么好呢。原来,小林就是跟我们家呀这么有缘分!”   林湫站在一边,一句话到还没说,柳东月和江老爷子倒是围绕着他聊起来了。他只好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等着。   江老爷子有撮合林湫和柳东月的心思,吃完饭没有留他们,而是请林湫帮忙送柳东月一程。“女孩子家家,还是要注意安全的。”   林湫他对于江老爷子的要求从来不会拒绝。而柳东月也没有忸怩作态,大大方方地答应了。   不过正准备出发,外头一辆潇洒的大奔大大咧咧地停在了门口。江屹兴冲冲地跑进来,却撞见了柳东月和林湫郎才女貌并排站在一起,而江老爷子窝在沙发上满脸笑得慈祥。   “哟,我这没赶趟啊!”江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吹起的乱发还有着一路风驰电掣的影子。英俊的眉眼也因此彰显清楚,颇为明朗。   “老爷子,我看厨房还没熄灯,喊张妈给我打包几个菜。我上头去书房一趟,今天急,不多呆了。这案子结了一定来好好陪您。”他先跟江老爷子打了招呼,随后又笑着看看柳东月,又看看林湫:“今天谢谢二位陪我们家老爷子了。二位不多待会儿?”   “我喊小林送东月回家去呢。”江老爷子责怪地看了一眼江屹。这臭小子,真是不解风情,自己不思量着找找对象,这边倒是打扰起人家来了。这么没眼力见,也怪不得找不到!   他办案风尘仆仆,这边倒好,江老爷子开始撮合儿女情长了。江屹一笑,假意要掺和一脚:“那巧了。我正好要去找柳西超。不如我送小月回去吧。”   后头江老爷子几乎气的吹胡子瞪眼。林湫现在看到江屹,便想起那张算作书签的相片,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江屹。   他微微颔首,看向柳东月,询问她的意见。   柳东月偏头,对着江屹俏皮一笑:“我才不要跟你一起走呢!我要让林湫哥送我~”   江屹:“你这丫头片子行啊,看见人林湫长得好看,就不要我这发小了呗。”   柳东月点头点的像啄木鸟,把江屹气得半死。不过林湫面前,他也没搞小孩子那一套,只微微一笑,显得自己沉熟稳重不跟小孩子计较。他挑了挑眉,道:“那就恭送柳小姐了。”   江屹顿了顿,看着林湫,噙着笑,又朝着他走近半步,微微降低了声音,说道:“林先生,外头没瞧见您的车啊。”   “我看外头老爷子从车库里给您调的是辆迈巴赫,那可是我心头好,您路上注意安全,可别伤了我的心。”他漂亮的眼里带着并不令人厌烦的戏谑。   林湫看着江屹近在咫尺的面孔,明明是一本正经的表情,眼神里却是毫不隐藏的促狭。林湫退后半步,点了点头:“我会的。”   江屹笑,林湫看着他,想起那张相片,恍然想起从前好像也有这样一个场景,只是十分模糊,而在这一份笑下,有些形象却渐渐清晰起来,此时此刻的江屹竟然与十年前的少年重叠,仿佛从没变过。   江屹不再逗林湫了,又跟柳东月拌嘴两句。柳东月气不过,拉了拉林湫的袖子,说道:“林湫哥,我们走吧。江屹这家伙实在烦人!”   林湫身子一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退后一步,差点把她的手甩走,弄得柳东月微微有些尴尬。不过毕竟是大家闺秀,面上一笑,便不再说什么。林湫也有些歉意,说:“不好意思,刚才走神,吓了一跳。”   江屹不知为何,见林湫在他跟前躲了柳东月,心里微微有种舒爽的感觉。他望着林湫一笑,桃花眼里明晃晃的柔情似水。不过他也确实着急,且在江老爷子的炮轰之下也不可停留,三步并作两步去了楼上书房。   林湫莫名有些心虚,不想再多呆,跟老爷子再次告别,快步出了江宅。   一路倒是顺风。柳东月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一路上林湫只需偶尔回应,她便能一直兴高采烈地讲下去,丝毫没有因为方才林湫的所为产生任何龃龉。一路倒是挺热闹,也不尴尬。   柳宅是山中独栋。这座小山也不大,但近乎半片山野都是柳宅的范围。到了柳宅大门附近,一辆宝马越过他们,开始鸣笛。柳东月一看,见是柳西超。   “欸,不是江屹啊?看车还以为是他送你回来。”柳西超道。   柳东月说:“林湫哥送我回来的。待会江屹好像也会来找你。”她也不跟柳西超多说,先跟林湫道了别。“林湫哥,咱们再联系。我直接先跟我哥回家啦,时候也不早啦,待会你进出也怪麻烦的,我就这里下车啦。今天谢谢你哦~我很开心!”   林湫颔首,跟柳西超也眼神示意后便调转车头,离开了。   刚才柳东月说江屹也会过来,他想着,路上万一碰到江屹怎办办,心中还有些许惴惴。不过一路下来没碰上,他才松了口气。等回了家,却又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头突然空落落的。   林湫早早洗漱上了床,合眼许久却没睡着。   他长叹一口气,开始对曾经不解的心理有了些许感同身受了。   或许,这就是做贼心虚。 第18章 生不由己(18)   天色堪明。一位高挑的女人穿着长款风衣、戴着遮阳帽从居民楼走出。她似乎有些感冒,戴着口罩,时不时还弓背咳嗽几声。这名女子走出如意城的小区大门,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早点街市,进入一片老城区。她来到一座老车-库前,打开卷帘门,里面停放着一辆灰色的丰田轿车。   她坐进车里,刚刚启动车辆,就猛然听到有人在敲车窗的声音。   一个英俊的男人倚在门边,漂亮的眼睛有一种恣睢的得意。江屹晃了晃他的警官证,说:“这位‘女士’,办案需要,请你配合调查,下来吧。”   帽檐下的一双眼眸中闪过狠戾的神色,那人咬牙,想松了离合一踩油门,直接开车离开,却没想到外头车灯亮起,两辆车已经堵在了门口,车面上仿佛写着“天网恢恢”,令人无处可逃。   一天前,景东市刑侦支队办公室。   大家看监控看了很久,都没有什么重要的发现,因此微微有些沮丧。江屹:“诶诶诶,一个个垂丧个脸,这不正常情况么?哪有那么多线索和证据眼巴巴地送到手上来?来来来,点外卖了,哥请客。”   在“我要吃烧烤”、“炒米粉天下无敌”、“不如小龙虾?”声中,冷下来的气氛这才热络一些。江屹微笑:“我想吃麦当劳。我买单,所以听我的。”   麦当劳外卖来的很快,办公室里弥散着洋快餐的快活香气。江屹自己也半捧着一杯玉米杯,一边吃着一边出神想着。林林过来敲了敲他的办公桌,说:“江队,几件事情说一下。”   “刚才绿山县那边打电话过来说下午郑可云产后大出血,现在已经送到景东市二院抢救了。”江屹闻言挑了挑眉,林林继续说道:“而今天上午九点,李常青和郑可云无缘无故大吵了一架,有人听到李常青说要杀了郑可云。”   江屹眉毛拧了起来。这几个孕妇背后果然有更多的故事。   市区距离绿山县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考虑到她们的身体情况,警方只是将她们安顿在县医院。可按照现在这个发展情况,必须得把她们放到眼皮子底下才行,尤其是李常青和郑可云。   林林顿了顿,说:“还有一件事就是,唐一锦找你。”   “哈?女阎王找我?”江屹本来沉着脸想案子,听到“唐一锦”三个字,简直是被吓了一跳。   “你小点声儿吧!被她听见了,有的治你!”   江屹摸了摸鼻子。唐一锦,京东市公安局法医一把手,冷艳美女,停尸间有多冷,她的锐利眼神就有多冷。以前老丁头的好搭档李昌明是唐一锦的师父,江屹又是老丁头的好徒弟,他们两个得意弟子“交流”也不少。江屹就喜欢瞎招惹别人,唐一锦又是个刀子嘴,两个人不怎么对付。江屹送她绰号为“女阎王”,唐一锦不跟他一块儿幼稚,但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回回两个人拌嘴能把市局的房子掀了。   江屹切了一声,“我怕她?”   没想到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灵的女声。   “江队大寿,前两天出差去学习了,没赶得上。”一位漂亮高挑的女人站在门边,红唇轻启。她穿一身白褂子,面容却被衬得更加白皙。细长的眼睛一挑,气场突然就压了下来,不过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减去了几分凌厉。   “哟,唐姐,这怎么好意思……”   唐一锦手提精致的礼品袋,往桌上一放。是一条爱马仕的领带。   “我这八百年都没机会打领带一人,姐送我条领带,真是太费心了。谢谢姐。”江屹遇到唐一锦就开始一番阴阳怪气,实在是难忍嘴贱。   唐一锦笑眯眯:“不客气。之前打算买给前男友的,终于到了,不过他已经死了,转手送你吧。”   “还有这种好事啊。姐,我不会是他替身吧?这可别啊,暗恋我可没什么好下场。”   唐一锦性格强势,分了手,基本上前男友在她眼里就是死人了。她不缺人追,谈恋爱也不是什么生活重心,男友换来换去,分个手早就过了哭天抢地的年纪,但毕竟小伤口也要创可贴,江屹是老虎头上犯太岁,硬是要撒盐。林林在一旁听的毛骨悚然。   果不其然,唐一锦冷冷一笑,美是美的,就是人鸡皮疙瘩起一身。“弟弟,别想太多了,好好办案吧。你要是暗恋我的话,就到停尸间见我呗。”   两人电光火石之间,林林只觉得汗毛乱竖。不过唐一锦也确实是来送生日礼物的,没跟江屹真的吵起来。跟林林打了个招呼就回去了。   林林擦了擦冷汗:“你何必总是招惹她?”   江屹摸了摸鼻子:“那我也忍不住。她说话就欠损!”   林林无语。   江屹把注意力扯回到刚才他们聊的案情上来。“现在郑可云已经在二院了,把李常青也接到市里来。咱们必须得好好盘问盘问。”   李常青坐在审讯室里,长时间内只问了一个问题:“郑可云死了么?”   “你很希望她死?”   李常青笑了笑,点点头。这个笑,让众人都瞬间有些悚然。   “说说吧,你跟郑可云有什么血海深仇?你们在医院吵了一架,因为什么?”   “没什么仇,我只是看不惯她,讨厌她罢了。”   “仅仅因为讨厌她,就希望她去死?她突然产后血崩,你有没有动手脚?”   李常青闻言,只是继续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郑可云死了么?”   “……”问讯的小警察被李常青的不配合气到了,但是看李常青又挺着个大肚子,不好发作。   接下来,不管警方的人问什么,李常青就是不说话,搞得大家实在没脾气。但现在案子进行到这里,必须要继续推进了。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突破李常青的这一关呢?   都说女人才最了解女人,江屹看着天真无邪的叶圆叹了口气:“圆儿啊,你说说,怎么要用到你的时候,你就这么没用呢?”   叶圆没由来挨了数落,两手捧心,两行清泪:“头儿,我又怎么了嘛……”   “你说你这个情感经历怎么就这么单薄?派你去诈诈李常青都是白搭。”   叶圆委屈:“还不是您压榨的?我这苦逼小刑警,哪儿有空谈恋爱啊?”   江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唐一锦觉得太阳真的能从西边出来,因为江屹都能给她献殷勤了,这世界上没啥不可能的。   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江屹难得有事求她,更是难得开了这个口,唐一锦也只好答应了。更何况她也刚失恋,对男人也有一肚子的无名邪火,正好去发泄发泄。   李常青看着对面的美艳女子,无端地被那种盛气凌人的美丽震慑到了。   “说说吧,方一莱承诺你什么了?”   李常青一噎,“什么承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么说,你懂方一莱是谁咯?”唐一锦一笑。   “什么方一莱,我不认识。”李常青顿了顿,说道。   “你不认识?你真的不认识?”   李常青木木地说:“不认识。”   唐一锦看了看手里的资料,勾起唇角,淡淡地说:“你不认识也很正常。毕竟,那是郑可云孩子的父亲,跟你也没啥关系。”   唐一锦说完,就掀起眼皮子盯住李常青,没有放过她眼中闪过的那一抹不可置信。李常青在警局已经是公认的“厚皮怪”,但那一瞬间,复杂的情感如同回光返照的走马灯在她眼里流过,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眼泪就已经掉落了下来。   审讯室外头的江屹:“学学人家,就两三句就把人诈出来了。”   叶圆讷讷:“唐姐姐真的厉害,我叹为观止。”   李常青脸上的泪水落到自己的手背上,她才突然惊醒。她慌乱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就听见唐一锦猛然攻势加紧,问道:“你哭什么?”   李常青:“我……我眼睛酸了。”   唐一锦微微一滞,像是不忍心一般地柔声低语:“很失望吧?”李常青不说话。   唐一锦道:“明明承诺你了,所以你才会为他做那么多。现在不觉得很可笑吗?”   “其实你早就应该发现的,不是吗?郑可云的吃穿用度,在你们当中都是最好的。每次方一莱来都会对她格外细心呵护。方一莱对你说,因为郑可云肚子里的孩子价钱最高,所以才会这样,对不对?可是,就你们这样的作坊,价格能有多大的差别?郑可云除了长得漂亮,一无是处,要说基因,你智商出众,有勇有谋,是他的左臂右膀,一路扶持,不应该是你的更加优秀么?”   听着唐一锦说的话,李常青的手握得更紧了。   “男人真是狗东西。他骗你做这种事,把你当做一个生育机器,让你生别人的孩子。你替他挣钱,他去找别的小姑娘。惨,真惨,惨还是女人惨。”   唐一锦说完,狠狠地“呸”了一声,屋外几个男性同志都不约而同地抖了三抖。   李常青还是不松口,她几乎已经要颤抖了,但还是抖着声音问了一句:“郑可云死了么?”   唐一锦眯了眯眼睛。   林林道:“这个李常青是个狠角色啊。老唐得加把劲了,过了这阵儿,她更加油盐不进。”   唐一锦道:“她死不死也无所谓了吧?她没死,未必有你这样守口如瓶;她死了,你是唯一能为方一莱做到这个份上的女人,不过那又怎么样呢?给他生孩子的,不是你。他啊,觉得你不配。”   李常青颤抖地大叫:“你住口!你住口!”桌面上的一瓶矿泉水被她抓起扔向了唐一锦,唐一锦赶紧躲开。   她趁机继续说道:“方一莱就没有承诺过你,什么时候接你走么?据郑可云之前所说,她联系上了老家的未婚夫,人家答应来接她。你说这个未婚夫,到底是谁呢?李常青,方一莱已经准备全身而退了,你到时候要何去何从呢?”   李常青脸色惨白如黑夜罗刹:“他说要娶我的。如果没有我,他怎么可能到今天这一步?他说要娶我的!他说要娶我的!”   唐一锦一边躲着李常青,一边继续说道:“你为什么要去杀郑可云?一切都是男人的错,你找郑可云有什么意思?”   “只有她死了,她才能闭嘴!他的秘密,只有我有资格保守!她就是个贱-人!”   江屹和林林对视一眼,立马进去找人控制了场面。叶圆还有点懵:“什么,郑可云、李常青和方一莱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我怎么都不知道啊?我前面两集漏看了?”   孙小曲:“要不怎么说你不行呢?唐姐姐这叫空手套白狼!”   “上回咱们去找郑可云,医生说她爬出去打公共电话。那次我记得,头儿把电话借给她联系老家人的时候,她说记不得号码了。她跑出去用公共电话,就是怕人找着那号码是谁的呗!郑可云肯定跟方一莱关系不浅。后来我就让医生帮忙看着,不过方一莱一直没有露面。也正因为医生多上心,郑可云一出事,咱们立马就知道了。刚医院打电话来,说郑可云脱离危险了,不过还没醒。”   “那孩子……真是方一莱的?”   “咱们也不知道。”孙小曲说道。“也说不准呢!”   叶圆懵懂地点了点头。唐一锦走出来,江屹道:“谢了唐姐,帮了大忙了。”   唐一锦笑了笑:“不客气,给我回个礼就行。回头购物链接发你哈,地址就填咱们单位就成,白白。”   江屹应了,恭送完唐一锦,他回头看着面无表情、心若死灰的李常青,突然想起来一个事儿。“猴儿,那个叫毛俊杰的小孩儿现在在哪儿?”   “他……欸,他好像被送回家了吧。”   “去找找他。郑可云有问题,我们现在可以确定了。那个跟她住了这么久的小男孩,说不定背后也有文章。”   “好!”   “另外监控有什么突破吗?”   林林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道:“有是有,不过有点出乎意料。”   江屹挑了挑眉:“噢?”   次日清晨。公安局审讯室。   身着女装的方一莱面无表情地说:“警察先生,我还要说多少遍,我穿女装只是因为我的个人爱好。你们管得这么宽么?穿什么衣服也要管?还有,我不认识什么叫李常青的女人。”   “你确定?人家对你根深情种,你不认识?”   方一莱:“警察先生,你这话不好笑吗?对我根深情种就要认识,那我喜欢个女明星,人家就要认识我么?”他作为一名医生保养得当的细长手指敲了敲桌面,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孙小曲一噎。   “警察先生,我很忙。这两天每天都是好几台手术,我不过今天想稍微放松一下,结果还被你们抓到这里……”   审讯室外的林林皱着眉头说:“不管说什么,方一莱全部矢口否认。”   江屹看着面前的资料。方一莱不仅仅换装出行,车库里停的车也是手动挡的二手车,处处都伪装得很好。他为人十分谨慎,要跟他斗智斗勇,肯定会碰钉子。   江屹:“把李常青带过来?”   李常青上次被唐一锦诈了一道以后,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像个活死人。她听说能见方一莱,才勉强有了点生气。   方一莱看着面色枯黄的李常青,毫无反应。“她是谁?她就是李常青?”   孙小曲暗地骂道:“这孙子还挺会装。”   “你认识我吗?”方一莱直接问李常青。李常青定定地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警察先生,不是我说,你们说的我和这位女士有什么情感纠葛似的,可她现在是个孕妇啊,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不是我的,搞得像我怎么样她了一样。”   李常青怔住了,她说:“那有谁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么?”她两行泪簌簌地流下来。   方一莱眼皮跳了跳,缓缓地说道:“没谁的孩子是我的。我没有那个功能。”   “警察先生,如果你们非要往我身上扣什么帽子的话,我为了表明清白,也不顾什么颜面了。我没那个功能。”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是看着李常青的。   李常青心里一动。确实,当年他为了求她帮忙,给她承诺了那么多,还给她看了结扎手术证明,她不应该做那种怀疑了。她跟郑可云那种蠢货是不一样的。   林林赶紧让叶圆把李常青带走了。“不好,他们俩这话一说,他懂了李常青,李常青也懂了他的意思了。”   江屹眯了眯眼睛。 第19章 生不由己(19)   “这里是你搬到如意城以来的所有的小区门口监控。你在平安小区租了一间车库。几乎每个月有两个周末你都会穿着女装,走到隔壁的平安小区,开这这辆你平时从来不会开的丰田,经高速去绿山县坪头村。据调查,你恐怕在坪头村只有冯建均一个亲戚吧?除此之外,难道你还有什么别的联系的理由吗?”   江屹冷冷地把材料甩在方一莱面前的桌上,文件夹撞击桌子,响声极大,震的旁边的叶圆都吓了一跳。   方一莱今天被抓确实有些猝不及防。面对这些监控证据,他只能冷眼静默。   江屹:“说啊!刚才不是挺能说的?现在编不出来了?”   方一莱开了口:“警察先生,这就是你们的态度?我可不是什么犯罪嫌疑人,就算我去找冯建均,也不代表我跟他的犯罪勾当就有什么关系。我说了我一切都不知情,不相信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冯建均已经死了,也不能来证明我的清白。”   是的,冯建均已经死了。这也是他们拿嘴硬狡诈的方一莱没有办法的原因。江屹气笑了:“呵,还来证明你的清白?来找你索命差不多。”   方一莱:“警察先生,人已经乱抓了,话还请你不要乱说!”   江屹饶有兴味地环起手臂,道:“你说,如果冯建均的鬼魂真要爬上来给你‘证明清白’,你英年早逝的可怜母亲,会不会也一起爬上来呢?”   听到“母亲”二字,方一莱的眼神更加冰冷了。他看着居高临下的江屹,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怒火。他最恨别人这样看他。   李常青当时的眼神给唐一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不由得对这个案子多上了几分心。她看着之前的案件记录,突然皱起眉毛,凑到孙小曲边上,纤长的玉指点了点“毛俊杰”这个名字。   “这小孩儿现在在哪儿?”   “江队今天也刚说要把他接到市里面来。已经派人过去了,估计下午四点左右能到。怎么了唐姐,有什么问题吗?”   唐一锦美眸轻眯:“郑可云有问题。她竟然跑出去跟毛俊杰呆了这么久,肯定另有原因,小孩儿身后肯定有故事。冯建均已经死了,方一莱这回突然准备出门,他如果还要回坪头村,能去找谁?除非他落下了什么证据,要去善后。可他现在一点也不慌张,甚至有种愿意死磕多久就多久的意味在,说明那边的事并不让他十分担心。”   她下了结论:“可以试试从这小孩儿身上入手。”   孙小曲小鸡啄米般地点点头。这俩人看着不对付,办案看法倒是挺一致。   ——   路途有些遥远,警局配的这辆车有些年头了,颠簸了一路,毛俊杰在后车座困得睡着了。林林轻轻喊醒他,先是去带他吃了一顿KFC,然后才带回了警局。   毛俊杰进了警局也没有很害怕,只是默默坐在一边,也不说话。   江屹偷偷问林林怎么样,林林轻轻点了点头:“估计是有点问题。刚才吃饭,小孩儿问我,‘林林哥哥,你现在带我来吃好吃的,是不是待会儿要问我很难的问题啊?’”   “很难的问题?有点意思哈。”江屹看着毛俊杰,眼珠一转,走过去,问道:“小孩儿,还记得我不?”   “记得!你也是警察叔叔!”毛俊杰记得江屹,是郑可云要生了,半路拦下的把他们送到医院的人。   “嘿,叫哥哥,刚听你喊林林哥哥,怎么到我就是叔叔?”   毛俊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向林林投去求助的目光。林林也微微无奈:“江屹,你跟小孩子还计较这些!”   江屹身子轻轻一侧,挡住了毛俊杰的目光,凑在他眼前,说道:“别怕,我可不是坏人,虽然没林林那么好脾气。今天来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   毛俊杰摇了摇头。   江屹笑了笑,说的话却也一点都不好笑:“今天是来把你抓进监狱的。”   毛俊杰脸色一下子惨白。“我、我没干坏事!”他的眼泪水立马从眼眶流了出来,一时间也很快鼻涕虫也冒出来了,整张脸都成了花猫的样子。江屹没想到毛俊杰这么不禁吓,一下子也懵了。   “这小孩儿怎么这么不经逗啊……”他朝着林林有些尴尬地嘟囔。   唐一锦正准备下班,走到大厅看见江屹在欺负小孩儿,看不下去了。她听见林林也在说什么“俊杰,别哭了,逗你玩儿呢”,估摸着这就是毛俊杰了。她过来狠打了一下江屹的手臂,把他赶到了一边。   “别听他瞎扯。来,姐姐这里有糖吃。”她从包里掏出三颗大白兔奶糖,剥开一块,塞到毛俊杰嘴里。拿起其中一块,塞到自己嘴里,说:“可好吃了。吃一个吧。”   唐一锦笑眯眯的时候,还是很温柔的,也很有欺骗性。毛俊杰把糖含到嘴里,真的很甜。他朝着唐一锦笑了笑,在江屹的注视下,躲到了唐一锦身后。   唐一锦不过是条响尾蛇,响的声音像铃铛罢了。她把剩下一块糖塞进毛俊杰口袋,柔声说道:“小杰,你知道今天来干什么的吗?今天其实是带你来找妈妈的。”   江屹和林林还对唐一锦这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瞎编。却只见小孩子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我妈妈找到了吗?太好了!她在哪里?”   唐一锦、江屹、林林三人交换了眼神。   “对呀,之前帮你说要找妈妈的人,把情况跟我们都说了。不过你妈妈现在还不在这里。”唐一锦继续顺着说下去。   江屹瞥了唐一锦一眼,不得不感叹,这女人还真是能编故事,世界上还真就说不定因为她当法医少了一个大文豪呢。   唐一锦心里其实也没底。不过她失恋后就爱看狗血小说,昨天又看了大半夜,现在几个人往这儿一摆,她脑子里不禁思绪万千。不过看样子,她的“推理”竟然还算靠谱。   毛俊杰突然露出一种既悲伤又委屈的神情,说道:“之前姐姐说,我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让我和她相依为命,她以后也可以做我妈妈。我也很喜欢姐姐,可是我已经太久太久没见我妈妈了,我好想她……”   “姐姐,哪个姐姐?”江屹警觉。   毛俊杰看着江屹还是有点害怕,往唐一锦身后一躲。唐一锦示意江屹站远点,江屹只好往旁边站站,不过他一垂眸思考,很快一个激灵:“你是说,郑可云?”   毛俊杰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你爸爸是谁?”   毛俊杰一愣,朝着林林、唐一锦、江屹看了一圈,突然垂下眼眸,拳头一握,冲了出去。   大家都突然愣住了,不知道这小孩子怎么突然发了毛病。不过江屹反应的快,立马拔腿也追了出去。   这小子估计是吃炸鸡薯条吃的来劲了,跑的还挺快。一下子跑出警局,钻进附近城市街道巷子里,仗着自己身子小,像一只泥鳅似的在人群里滑来滑去。现在到了下班儿的时候了,人群很多,他所到之处,全是电驴的喇叭声和“这谁家小兔崽子,没长眼睛哪”的骂声。   鸣笛声吵得江屹脑仁子疼。他今天脚上这双Silvano Lattanzi的鳄鱼皮鞋又不大能跑,他也没买多久,舍不得就这么瞎糟蹋。躲避了几次没眼力见的自行车胎,江屹眼看毛俊杰突然就钻没了。他皱着眉头,一边盯着四周环境,一边给孙小曲打电话。“鲁家大排档这条路知道吧,以这里为中心,给我喊人巡逻,查所有较大遮蔽物的区域。”   他望了望天,阴云密布。天气预报说什么来着,今天晚上有暴雨。这小子身无分文,能上哪儿去?肯定就躲在这些地方。   江屹一边走着一边继续给孙小曲布置任务,不过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前面一圈人围了起来,愁眉苦脸的大妈大爷窃窃私语。“这谁家小孩儿?爹妈怎么这么不负责?”   “救护车喊了吗?”“诚信医院就两公里外,劳驾谁把小孩儿送过去?”   “把他抱上车。”   孙小曲听那边没了声儿,喊了一句:“怎么了老大,刚才说巡逻,还有哪儿来着?”   “不必巡逻了。我找到他了。待会儿诚信医院见!”江屹拨开人群,抢在人前把毛俊杰抱了起来。毛俊杰出了一身汗,眉头紧锁,身上还不停地发着抖。   江屹环顾四周,也顾不得其他了,厚着脸皮挤上了好心人的宝马,把警官证一亮,说道:“我是警察,赶紧去医院。这小孩儿是我们的重要证人!”   前面的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向江屹,狭长静谧的双眼没有犹豫和怀疑,鸣笛两三声,油门一踩,就到了诚信医院。   江屹也没想到这“活菩萨”竟然也车技不错,两公里人潮拥挤的下班路,竟然开着一辆宝马M760Li,左冲右突,却稳稳当当地在五分钟内就到了医院。   毛俊杰的小脸惨白,身上也开始冒冷汗。一到门口,江屹就赶紧横抱着毛俊杰冲向了急诊。   林林很快也赶了来,大惊:“怎么回事?慢性中毒?”   江屹也对这一系列的突发情况一头雾水,简直也莫名其妙。好好的小孩儿,莫名其妙冲出去,又莫名其妙晕倒在街上,结果还是什么慢性中毒?   江屹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已经送去急救了。待会儿再具体问一下。”   方才的好心市民也挺拔地站在一边,江屹见毛俊杰送进了手术室,才缓过神来感谢他。   这一表人才的青年微笑:“不客气。都是应该的。如果警察先生还有什么其他需要,这是我的名片。没什么其它事的话,我这边还有事要忙,就先离开了。”   江屹接过名片,一看:灵越集团总经理,凌川。顿时这张名片宛如镶了八百颗大钻石一样沉重起来。乖乖,灵越集团,景东市巨鳄啊。这凌川又姓凌,估计是灵越老总凌万隆的那个“凌”。   林林见那人走了,江屹还拿着这名片左看右看,也凑过来看了一眼。“怎么了?”   江屹说:“你晓得这位是何方神圣吗?”   林林摇头:“只晓得是个富家公子。我跟着你耳濡目染,认出那双鞋好像是你之前念叨过的什么贝尔迪?”   “Berluti。”江屹道。林林扶额:“随便吧,反正你们有钱人爱说什么滴就什么滴。”   江屹道:“这可不是什么有钱人,这是富得流油星人。翡翠山庄就是他们家的产业。”   林林闻言不禁咂舌,心里盘算了一下房价,个十百千万挨个数过去,被一个天文数字给吓到了。   很快医生过来交代情况,毛俊杰已经基本脱离危险了。   叶圆早就得了吩咐,已经在查毛俊杰的家庭情况了,给他们打来电话:“不好说。这小孩儿住的地方也很偏,好像是冯建均家的旧址。以前出了一场火灾,只剩下一处平房,平时好像是杂物间之类的。偶尔有人会见到晚上灯开着。”   江屹:“孙小曲呢?现在方一莱那家伙怎么样?”   孙小曲接过叶圆的电话,说:“方一莱还算老实。只是看他那样子,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就怕他又找什么借口狡辩。”   江屹:“行。那你跟绿山县警方联系一下。查一查毛俊杰住的地方,有什么发现立刻告诉我。”   孙小曲:“得令!” 第20章 生不由己(20)   十年前,绿山县坪头村一起火灾,使得冯建均之妹冯建英火烧身亡。追究原因,是冯建英自己玩弄打火机,导致柴房着火。当时家中其他人都在午睡,等到火势渐大,众人逃散,才发现在柴房边单屋子里的冯建英没出来。   冯建英有智力缺陷,好不容易嫁出去以后,夫家也出了车祸,丈夫早亡,便把她和她六岁的儿子一并打包原路奉还。   “克夫”的傻女人,即使生了个儿子,未必值得宝贝,说不定又是个祸害。   被扔垃圾一样丢回来的冯建英在哥哥家也没有好日子可过,只能住在柴房边的单屋子。不过冯建均自己没有儿子,倒是对自己的外甥方一莱视如己出,一直供养他上了大学。   江屹翻着案卷,想起李崇林讲起这场火灾时候的话:“天啊,我现在还记得那场火嘞。火窜的老高,天都被烟搞得乌七八糟的,那个黑烟滚滚。我当时胆子大,凑过去看了看。本来一个傻子就是累赘,死就死了。冯建均却还挺伤心的样子,倒是那个小崽,也不哭。”   或许在坪头村,和李崇林一个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冯建均至少愿意为冯建英掉点眼泪,或许还是有点良心未泯的。   江屹翻开细节,见到了当时拍的现场照片。冯建英已经被烧得全身乌黑,身体僵直。整个冯家的院子和楼房也都烧得不成样子,只有旁边一侧的平房毁坏不算严重,应该就是现在毛俊杰的住处。   江屹正看的入神,突然案卷室有人推门进来,江屹头也不抬,道:“没什么事的话先别放别人进来。我看案卷,嫌吵。”   “好的。”这清醇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如绿叶落入寂寥清泉,让江屹不禁抬起了头。   档案室什么时候来新人了?江屹正纳闷,抬眼却发现,门口一人把警局制服穿得如秀场模特,利落挺拔。林湫朝他微微点头示意,准备退身出去。   江屹眼睛都瞪大了,赶忙喊住他:“……林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湫闻言也愣了一愣。但很快恢复了面上坦然,眉目疏朗:“江队长,我一直在这里。”   “什么?”江屹大惊,“你在这里干什么?什么叫你一直在这里,今天一直在这里?”   林湫微哂,好像也觉得有一丝好笑,淡淡说道:“江队长,我已经在档案室入职一个多月了。”   江屹平日主要跑外勤,回市局直奔刑侦办公室。刑侦办公室在二楼,档案室在四楼,平日里是没什么碰面的机会。他近来爱上点外卖,也不爱去食堂,取外卖还总是差遣叶圆,把自己的懒惰美其名曰为给予她锻炼身体的减肥机会。这么说来,他这么久从来没碰到过林湫,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即使是如此,江屹还是在心中慨叹了一句,天啊。   “你……怎么会来档案室?不做老师了吗?”江屹问。其实他也不知道林湫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他还在做老师。   林湫漂亮的眼睛微垂,思忖了片刻,说:“我之前在做一些文件翻译的工作,很久不做老师了。”   江屹听出来林湫并不打算多提,便不打算多问。林湫说:“江队长,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出去了。你慢慢看。”   江屹心想,靠,你在这,这案卷还有什么好看的,再好看也没你好看啊!不过面上他还是点了点头:“好的。”   不过他又喊住林湫,道:“对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平时不怎么来四楼。”要是知道你在四楼,我把家搬到四楼都行!   林湫看着江屹眼中透露出的真诚,也真诚地回道:“没事的,江队长。我平时也不怎么出办公室。咱们一直没碰到,很正常。”   “我这边案卷快看完了。待会儿下班,为表歉意,请你吃顿饭吧!”   林湫也不知道江屹这又是哪门子来的歉意,只是不好拂了人的面子,说道:“不好意思,江队长。今天苏小娅要开家长会,我待会儿要过去跟老师沟通一下。”   江屹颇为惋惜,甚至想说他也去给赵蔚然开家长会。他之前好久没有林湫的消息了,还给江老爷子打了几个电话,可惜没套出来什么。上次在江家碰到林湫和柳东月,也没来得及好好说上两句,令他颇为惋惜,可谓是“到嘴的鸭子飞了”。可没想到林湫竟然飞着飞着自己飞上门儿来了。看现在这个情况,江屹想,不急,来日方长。   思及此,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林湫也跟他客套两句,静静退了出去。   等到江屹从档案室出来的时候,晚上八点,林湫早已经下班了。   他回到办公室,林林也正好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见到桌上一大瓶水,先是猛灌一通。   江屹:“都有什么收获吗?孙小曲你先说,林林你先歇会儿。”   孙小曲:“绿山县那边,在毛俊杰家里没搜出来什么。李常青也没怎么改口了。方一莱也还关着呢,不过他知道我们压不了他太久,现在还挺舒坦似的,还睡了一觉。”   林林也缓了过来,松了口气,说道“医院这边,初步诊断毛俊杰是慢性农药中毒,加上有点营养不良。现在人也已经醒了。问他瞎吃什么没有,他说这两天就吃了我带他吃的这顿肯德基。”   江屹很快发现疑点:“慢性农药中毒?他前段时间恐怕一直都跟郑可云一起吃饭的吧?郑可云没农药中毒,他农药中毒?”   林林意味深长地看着江屹,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怀疑:“所以我也问了毛俊杰,前段时间饭菜是怎么解决的。他说是郑可云做的。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郑可云下毒。”   “郑可云跟毛俊杰有仇?”叶圆简直是糊涂了。   “毛俊杰的身份肯定大有文章!”孙小曲也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林又喝了半杯水,继续说道:“是的,所以我采取了毛俊杰DNA,送过去检查比对了。那边帮我们赶赶,结果大概后天能出来。”   “比对,跟谁比对?”叶圆问。   “郑可云跟李常青为了方一莱争风吃醋,这边又很有可能害了毛俊杰,你说毛俊杰可能是谁的儿子?”   “方一莱?——”叶圆捂住嘴巴。“他不是跟李常青说谜语似的,说他没有那个功能吗?”   江屹冷笑:“后天就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那个功能了。”他继续说道:“郑可云在二院,派人盯着点。”   “方一莱这边,我们最多扣他四十八小时。后天来得及吗?”   江屹:“来得及。圆儿,你去买点好吃的,待会儿带你去看毛俊杰。当时问他的爸爸是谁,这小兔崽子撒腿就跑,肯定是被人教的。待会儿去问问他。”   面色虚弱的小孩儿躺在床上,手上还插着输水管,呆呆地看着病房里的电视,好像觉得很新奇似的。叶圆在旁边跟他聊天,他这次好像学聪明了,一个字都不肯说,搞得叶圆有些挫败。她给江屹发微信:头儿,我不再是那个被小朋友喜爱的小胖姐姐了。   江屹回:别伤心。也许是你的自称用错了,你现在已经变成了小胖阿姨。   叶圆:[怄火]不想干了!我明天就回家种田!   江屹在椅子上埋头玩手机,在毛俊杰第十五次偷偷看他的时候,抬头,对上了小孩儿的目光。   毛俊杰赶紧心虚地转开脸。江屹让有些心累的叶圆回家休息去了,自己坐在毛俊杰身边开始看案卷。   熬,不就是熬呗。看你什么时候愿意开口。   八岁的毛俊杰显然沉不住气的。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只听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指着江屹查看的李常青的资料喊道:“妈妈!你们真的找到我妈妈了!”   江屹木住了,实在也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意外收获。不过他没有表现得很欣喜,而是继续向前挪了一步,说道:“我带你去见妈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逃跑呢?”   毛俊杰有点委屈,说:“叔叔让的……只要有人问,就赶紧跑!”   ——   李常青自从和方一莱见过一面之后,就如一潭死水,脸上只写着一个字“熬”。   只要熬过去,没人能把她怎么样。   江屹把放着毛俊杰照片的手机往她面前一放的时候,李常青依旧面如死灰。   “你们又要让我来认什么人?我不认识。”   江屹淡淡说:“确实。尤其是小孩子,三岁和八岁,还是会有点差别。即使是亲生母亲,长时间不见,也可能认不出的。”   李常青不可置信地抬头,说道:“什么小孩子?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江屹说:“你的儿子,八岁。”   “不可能!”李常青喊道。   “怎么不可能。你的儿子毛俊杰看到你的照片,第一眼就认出来,喊着妈妈妈妈,离开了他五年的妈妈。”   李常青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喃喃道:“这不可能……”她一把抓过手机,细细地看着,仿佛要看穿似的。不过她却很快憋住了眼泪,把手机放回了桌上,没有一丝不舍。“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果然是个狠角色。一边的林林观察着李常青,只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硬的下心肠。   “你不好奇他现在在哪儿吗?”   李常青梗着脖子不说话。   江屹放大照片,慢条斯理地说道:“毛俊杰在医院。你看到了吧,这里,照片上还有他在输液的针管。他为什么在医院呢?因为他前段时间跟郑可云住了一段时间。”他意有所指,没有说明,但他知道李常青一定懂。   李常青闻言,果然变了脸色。   “不过,你好像一直不知道毛俊杰的存在。他说他一直在找妈妈,可是妈妈都不来看他。他说啊,郑可云让他以后喊她妈妈,会待他一样的好。不过呢,他现在却因为慢性农药中毒,去到了医院。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是不是郑可云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   李常青听到这些话,简直瞠目欲裂。“郑可云——”不过她又很快冷静了一点,说道:“你们只是这样说说罢了。难道还有什么证据么?”   江屹没有理睬李常青,继续用一种很疑惑的语气说道:“毛俊杰喊你妈妈,可是你却好像都不知道他的存在。那么,郑可云是怎么知道毛俊杰的存在的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谁告诉她的呢?他这个小孩儿,也是好可怜。不仅慢性中毒,还营养不良,八岁的孩子,这么瘦瘦小小,像一只可怜的小鸡崽一样,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啊。”   其实这些问题的答案,大家都心照不宣。方一莱对李常青隐瞒了毛俊杰还活着的事实,却告诉了郑可云。郑可云出于嫉妒或斩草除根的目的,将毒手伸向了毛俊杰。而李常青,对此一无所知。   李常青十分痛苦地看着他们,眼神中流淌的情绪让叶圆都不忍心再看,孙小曲和林林也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不由得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感到悲哀。   之前孙小曲他们也有点不明白其中的逻辑,江屹刚从医院急冲冲跑了回来,只交代了三言两语,就跑来找李常青了。现在,江屹这番话不仅让李常青开始动摇,也让众人明白了毛俊杰背后的故事。   江屹的眼神也很复杂,他点到为止,起身,道:“你在这里想一会儿吧。我们就在外面等你。”   他们准备出门,李常青的回应却比他们想的都更快。   多日的审讯让人身心俱疲,何况李常青还是个孕妇。她面如土色,有一种几近恳求的语气说道:“让我见见俊杰吧。我……我什么都说。” 第21章 生不由己(21)   “毛俊杰说,他没有爸爸,只有一个叔叔。当然,这个叔叔指的就是方一莱。”江屹顿了顿,看向众人:“他五岁的时候,妈妈离开了他,方一莱带着他跟着冯建均家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不过后来就住到了冯建均老房子那里。平时还有冯建均的老婆女儿给他做饭。后来,郑可云到他家里,跟他生活过了一段时间。期间,方一莱偶尔会来看他,不过也并不是很热情,让他好好看家。”   毛俊杰还在医院静养,江屹也并不打算带李常青出去。他们只让李常青给毛俊杰打了一个视频电话。   毛俊杰看到李常青的时候,一脸不可置信,在屏幕那头恨不得从床上跳下来,一个劲地喊“妈妈”、“妈妈”。李常青自己也受不了了,眼泪一直没停下过,抽噎几次,嘴唇一直在颤抖。   “小杰……是妈妈不好……”   “妈妈……我好想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对不对?”   李常青:“小杰,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毛俊杰:“打针的时候痛,现在不痛了。看到妈妈,我就不痛了。妈妈,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李常青咬唇,抬眼看了看江屹:“妈妈尽快就来看你。”   “妈妈,林林哥哥说,可云姐姐害了我,是真的吗?我好害怕。”   “别怕。林林哥哥会保护你的。”李常青擦了擦眼泪。   毛俊杰:“妈妈,你知道叔叔在哪儿吗?叔叔说会找到你的,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生活啦。”   李常青握紧的手上暴出青筋,面上却还是不忍向毛俊杰透露丝毫悲伤。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小杰,别担心。等到妈妈来接你,妈妈和你一起过快乐的生活,好不好?你在医院好好养病,等等妈妈,妈妈很快就来找你的。”   视频电话结束,李常青面上的强颜欢笑也瞬间烟消云散。她眼中冷如死灰,朝着江屹说道:“坦白从宽,对吗?”   江屹说:“将功赎罪,回头是岸。”   方一莱从睡眠中苏醒。他眼里出现了不少血丝,有些浑浊的眼球转了一转,皱眉看向突然打开的房门,外面的强光一瞬间刺痛他的眼睛,他眯了眯眼。   那警察对他说:“时间到了。你出去吧。”态度很是不好,看他眼神里十分不甘。   方一莱心下不禁冷笑三声。他坐直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推了推眼镜,走了出去。   江屹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愠怒和不屑。“你他妈等着。”那个圆脸的女警察白了他一眼,但又无可奈何似的,赌气转向一边。   方一莱没有在乎,反而保持住了微笑,心想,胜利,这就是胜利。   他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看着手机这两日的消息。工作方面倒没什么问题,他之前早做了安排。而郑可云用他前段时间寄给她的号码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他不禁骂道这个蠢货。   冯建均确实该死。原本的事情才堪堪有些起色,冯建均竟然就想要脱离他的控制,要抓什么少女,结果刚下手就翻了车。他们原本只是打擦边球,冯建均却胆大得想犯罪。方一莱可不想跟他一起死,不得不使一记金蝉脱壳。   郑可云非跑出去要跟毛俊杰住在一起,正好,让她做个引子,要是能把警方直接吸引到冯建均家,就省得他亲自动手了。他做事一向谨慎,没留下任何证据,冯建均就算要拖他下水,他也有办法脱身。   好巧不巧,郑可云快要生的时候正好撞到了警察。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以前的那些东西不要就不要了,谁知道郑可云又要跟李常青闹。   不过好在李常青不蠢。这也是他一直留着她的原因。   郑可云他也腻了,什么时候解决了就是了。   至于那孩子,他在坪头村这么久,不知道饿没饿死。不过那也无所谓了,反正他也告诉李常青毛俊杰死了,要是真的死了,只能说可惜。他现在还没有真正回归上流阶级,不是生孩子的时候。以后要延续基因,什么时候不行呢?重要的是那里的东西。   那些真正给他带来人生意义的东西,让他真正地摆脱身上的污秽、进入他该去的高贵的圈层的东西。   不过,现在警察肯定把他盯得紧紧的,现在也没必要赶回去。按兵不动就是了。他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他能够沉得住气。   跟着方一莱的孙小曲见前头那辆出租车进了小区,给江屹打电话汇报:“头儿,他直接回了如意城。”   江屹呸了一声:“想当缩头乌龟啊这是。”   林林:“据李常青交代,为什么这些孕妇会对方一莱闭口不谈,是因为她们确实没见过方一莱的正脸,不知道这个‘全副武装’的医生到底是什么人。李常青也告诉他们,这个医生他不过也是赚一份辛苦钱,所以这群孕妇也只把他当做同病相怜的苦命人罢了。加上方一莱往往穿着女装,她们可能也认不出来。这些孕妇估计也把自己当做商品了,思想比较麻木,从她们下手再去问询,可能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李常青现在至少是故意伤害郑可云的嫌疑人,跑不了。方一莱不会、也不能跟她联系。他这破釜沉舟,估计也会消停一段时间。咱们不能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必须把他逼出来。”   “另外,头儿,那边DNA鉴定结果出来了。结果……非常有趣。”孙小曲说道。   “哦?”江屹挑了挑眉毛。孙小曲说:“毛俊杰是李常青和方一莱的孩子,但是郑可云生下的那个女婴,不是。”   叶圆吃惊:“郑可云生下的女婴不是他的孩子吗吗?但是之前我看,李常青就是因为知道了郑可云肚子里的孩子是方一莱的,才会发狂的呀。”   林林揉了揉眉毛:“也许方一莱没撒谎,他现在可能确实没有那个功能了。不过奇怪的是,郑可云在那群孕妇里受到的待遇是最好的。那么,她肚子里到底怀的是谁的孩子呢?”   江屹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与其在这儿猜,不如直接去问郑可云吧。”   郑可云经历一次产后大出血,还没有调养得大好。江屹早就喊人送了一套补品,又请了专门的护理人员,生怕郑可云再有个三长两短。不过现在看来,恢复得还不错。   郑可云有些怯怯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次要来问什么。   “李常青把事情都跟我们说了。”江屹一进来就坐在来旁边的陪护椅上,身子一仰,人往后舒舒服服一靠。   郑可云脸色瞬时变了,漂亮的脸蛋上闪过错愕,咬唇不语。   林林知道江屹想玩心理战,心里叹了口气,站在江屹身边,按老规矩负责唱白脸。   “你跟方一莱还有联系吗?”   听到“方一莱”三个字,本来还抱有侥幸心理的郑可云这下真的被吓到了。她暗中拽着床单,还是不肯说话。   “他不会不想要这个孩子吧?”   郑可云抬眼,看着江屹假装对着林林说话,语气里还满是愤然和惋惜:“你说方一莱怎么能辜负这么多女孩子呢?不仅郑可云替他生,李常青的孩子也是他的……”   郑可云大喊:“才不是!李常青肚子里的孩子才不是一莱哥哥的!”   “李常青就是个代孕的,她肚子里的孩子才不是方一莱的。”   江屹微微一笑:“我们可没说是她现在肚子里的孩子。”   郑可云瞳孔放大。   江屹缓缓说:“这么说,你认识方一莱,并且怀的是他的孩子了?所以,你不是所谓的‘代孕’的了?”   “方一莱早就想要摆脱冯建均这个和他理念不合的合作伙伴,于是,在他的默许之下你躲到了毛俊杰家,打算寻找时机将众人的眼光引到冯建均家。不过,你没想到的是,方一莱想要停掉这条‘低端乡村产业链’,另起炉灶,却不打算抛弃李常青。你知道他们之间有旧情,不过,你也自认为她完全比不上自己。除了……她有一个儿子。”   “其实你早就知道自己肚子里的是个女儿。你耳濡目染冯建均长时间对女婴的贬低,心里也十分害怕,担心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女孩儿到底能不能拴住方一莱。我说的对吗?”   郑可云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郑可云,这大概就是你对毛俊杰下毒手的原因吧。”   郑可云握紧了拳头:“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去害毛俊杰,他救了我呀!我……我是从冯建均那里逃出来的……”   江屹微笑:“确实,你应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因为……”   “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方一莱的。你是一个可怜的代孕工厂的受害者,怀着不知道是谁的小孩。”   郑可云闻言,抬头就看见了林林眼中那不忍的目光,开始不可置信地颤抖起来。   “警察先生,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会……”她看得出江屹和林林绝对不是跟她开玩笑。只见林林递给她DNA检测报告。郑可云一把夺过去,来来回回看着上面的字迹,痛苦地捂着嘴巴。   怪不得……怪不得方一莱一直不来看她!原来是这样?李常青没有骗她,方一莱真的结扎了,他怎么会让她怀孕呢?她还疑惑,既然她不是做代孕,为什么还要注射,他说,他太想要一个小孩,双重保险。   一切都是骗局?郑可云捂着脸哭了起来。他总是夸她漂亮,说她生的小孩也一定很漂亮。原来,他也只不过把她当做一个代孕工具罢了?   “郑可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方一莱,并不值得你为他做什么。”林林的好言好语十分温柔,郑可云摇着头,说:“我不相信……”   江屹和林林已经探得郑可云的反应了,一切也没有超出他们的意料之中。可见,郑可云确实被瞒在鼓里。不过,方一莱肯这样费尽心思地骗郑可云生一个别人的小孩,这个小孩儿到底是谁的,也值得他们进一步地探究。   就在此时,医生来查房了。他一进门,发现郑可云正在哭,立马拉下脸来,把江屹和林林赶出了病房。   林林看一眼表,时间也差不多了,回家找弟弟去了。江屹一个没人要的,打算带点夜宵回局里加班了。   他开着近日新宠大奔,在路边上一边等着大排档小龙虾现场炒制,一边靠在座上寻思案情。   周明雪遇害,扯出李崇林,引到冯建均。还没开始跟冯建均斗智斗勇,方一莱黄雀在后,倒是把冯建均搞趴下了。这一点,是从郑可云、李常青处都可以求证的。现在就是要找证据,让方一莱无话可说的证据。   不过冯建均处已经死无对证,家里也被火烧了干净。方一莱为人谨慎,到底怎样才能让他露出马脚呢?   江屹不禁又想到了毛俊杰。最让他感到疑惑的就是,毛俊杰听到别人提到方一莱就跑。他对于方一莱到底是什么作用呢?   毛俊杰是李常青和方一莱的孩子,据李常青所言,方一莱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执意生下,但几年之后,方一莱便把孩子送走,很快又告诉她孩子死了。不过未曾料想,方一莱其实是把毛俊杰暗中安置在自己身边。   像他这样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情感的人,看什么都是工具。既然这样,毛俊杰对于方一莱来说,一定也有着利用的价值。   方一莱到底是什么心理?江屹有些咂摸不透。 第22章 生不由己(22)   方一莱修整了两天,便正常回医院上班了。他巡视病人,带带实习生,就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又成了那个仁济医院优秀谦逊的方医生。   他巡查刚出病房,远远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一间病房外,正在跟医生说些什么。定睛一看,竟然是江屹。   方一莱不动声色地躲开江屹的视线。他记得江屹那辆车,他办公室窗户正好可以看见它停在楼下。等到看到江屹开车离开的时候,方一莱跟同事旁敲侧击,很轻易地就知道他今天是帮一个小孩儿转院过来。   “从诚信医院过来的,进了高级病房。好像是慢性中毒。”   方一莱心重重跳了两下。同事眼中的方一莱总是和善微笑的,或者淡定果决的,很少见他面无表情十分冷酷的样子,担心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没休息好。方一莱那个不争气的舅舅意外去世,他们都听说了,还劝他不要思虑过重,不如在家歇两天。   方一莱没管,三步并作两步到了病房,一看,房里的小孩果然是毛俊杰。他不知道江屹他们怎么会突然抓到毛俊杰,而且还是什么中毒?   中毒?难道是毛俊杰动了那些东西了吗?这么说,江屹他们去过老宅搜查了?发现了什么吗?他们知不知道那里……   方一莱恍然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已经一身冷汗。   他思前想后,决定给那个人打个电话。   漫长的等待音仿佛是磨刀割肉的钝钝声音。他觉得很口渴,恨不得一下子喝下一桶水。医院杂物室逼仄的空间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有无形的时钟在他耳边发出巨大的滴答声,和他的心跳声赛跑。   终于,就在方一莱快要窒息的时候,对面接了电话。   “喂,他们可能发现了那些东西了!怎么办?”   对面的人的声音经过了特殊处理,发出的轻笑格外阴森,如一阵冷酷的箭,让他觉得胆寒。   “方一莱,你只是一个化学学的还不错的人。对我来说,没有很重要。你不会是想要让我帮你吧?”对面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我跟你,可没有任何关系。”   方一莱的心都拔凉了。“你!”可是饶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放软了声音:“可是,老板,难不保他们不会查到你……”   “你错了。我说能全身而退,就是能全身而退。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什么的话,我挂了。你自求多福。”挂电话的前一刻,对方笑了笑,说:“对了,不要做傻事。”不要以为你能供出任何人。如果被发现了,你自己洗脱不了,那就是死路一条。   不管是明着死,还是,暗着死。   方一莱有些绝望。他挂了电话。是的,如果那些东西被发现了,那他只会死的更惨。不能让他们发现,至少不能留下任何证据。大不了……大不了就此亡命天涯。   守在医院门口的孙小曲,看着方一莱突然驾车离开,一路加码,奔向高速,立刻禀报。接到孙小曲通知的江屹和林林也立刻钻进SUV,直接出发。   “这孙子,是不是疯了,开这么快?不怕死的?”孙小曲在前面紧跟着,跟江屹实时联络,骂骂咧咧。   江屹不吭声。不知道方一莱突然发了神经,是要跑到哪里去。这次他没有走高速,而是走了小路,很快就把孙小曲甩了。   “幸好我之前就把GPS装在他车底下。头儿,定位我也传到你们那边了。我得从这乡里小道给拐出去,我简直不知道我自己到哪儿去了,我靠,怎么这么多小路?你们别走小道了!一切小心!”   “行。”江屹看着屏幕上那闪烁的小红点,想了一下大体的位置,眼中一亮:“果然还是冯家旧宅!”   林林在一边死命地拽着手扶,看着江屹这宛如风驰电掣的车速,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点点头,“行。你开吧。我不说话!”   江屹:“好,抓紧扶好!”   不过他们还是来晚一步。竟然还是老一套,江屹他们赶到的时候,冯家旧宅也淹没在大火之中了。   江屹冷冷地看着黑烟和红色火焰,眸色深重。空气里弥散着一股特别的味道,林林呛得很,又觉得头晕。“这烧的是什么啊?这味道……太奇怪了……”   江屹也忍不住捂住口鼻,他也觉得这味道过于奇怪。不过多年的刑警经验让他当机立断,先带着林林驾车离开。   绿山县警方和消防队也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江屹看着车上的红点一直停着没动,等到他们到了车子所在的荒田,车里已经空无一人。   “妈的。”江屹轻骂。   不过,就在此时,孙小曲打来电话,说他现在把车停在镇集市附近,看到了方一莱的人影,好像进了汽车站,怀疑他是不是准备坐镇上的大巴走。江屹他们二话不说,立刻开车赶去。   方一莱十分警惕,远远看到江屹的车驶入车站大门,就立刻从大巴上下来了。江屹看着自己这风骚的大奔,第一次升起了不如开局里那辆不起眼的破尼桑的想法。   不过幸好今天他没穿那双鳄鱼皮,脚上这双鞋还是好久之前跟林林逛夜市买的地摊货,不过意外地适合跑外勤,跑起来挺快,这么久了也没坏,于是晋升为江屹的“战靴”。   “呵呵,跟你江哥比赛跑?让你见识见识警校三年蝉联长跑冠军的水平。”   江屹撸起袖子追了上去,林林追着跑了一阵,实在追不上,喘了两口气,抬眼人都不见了,只好回去找孙小曲。他想:江屹,只要你追到方一莱,我就不戳破你蝉联长跑冠军是吹牛了!   ——   林湫家中那隔间里的电话机已经很久没响过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会让他去绿山县。   凌川很久不跟他见面,也很久不跟他通话,要说什么,也只是借别人的口。这次对面是个女声,和苏汀发病后虚弱的声音很像。他不懂,这是不是凌川又想要暗示他什么。不过他也习惯了,凌川就是个神经病,揣度神经病的心理毫无意义,他索性什么也不去多想。   凌川让他做什么,他便去做就好了。   林湫开着指定的那辆白色玛莎拉蒂GranCabrio到绿山县火车站外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群破旧出租车、电瓶车甚至是人力三轮车中是多么的醒目与突兀。   他并不知道自己具体还要干些什么,那就只管闭目养神就好。突然,车窗被猛烈地拍打,林湫一看,只见一个瘦削的男人正面容狰狞地盯着他,大喊着:“让我上车!快点!”   林湫并没有被他吓到。他淡淡地看着这个男人,满是审视。   方一莱看着林湫,竟突然辨认出了他:“林湫?你是林湫?我是莱狗啊!你还记得我吗?”   林湫的手握住了方向盘,打量了方一莱几眼。他降下半个车窗。   方一莱似乎冷静了一些,他低声说道:“林湫哥,有人在追我,你救救我!”方一莱回望,竟然看见了远处人群中的江屹也正在向这里张望。   一些堪称古老的记忆逐渐浮现在林湫的脑海当中。他和苏汀身边总有一个甩不掉的小男孩儿。他说:“我只跟聪明人一起玩。我妈是傻子,我多跟聪明人玩,我就不是傻子了!”   方一莱有些急眼,也顾不得其他了。“你是来接我的吧?不然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辆车我知道的,他没有放弃我,让你来接我走!”   林湫也不管方一莱说的那个“他”是谁,甚至是谁都没所谓。   他淡淡说:“你错了,他不会让我做这种事的。”   方一莱闻言,愣了一愣,想明白了其中含义,心中竟然生出了恨意。   如果林湫帮了他,那就是走向未知的泥潭,光天化日脏了自己的手。让他平白无故跟一个看起来是逃犯的人扯上关系?凌川不会推他下这个油锅。如果那个“他”指的不是凌川,那林湫就更没有必要搭理方一莱了。   方一莱看着这辆漂亮的跑车,不禁咬牙。凭什么,凭什么你林湫已经装得像个上层人士了?凭什么都是走狗,你就能这么恃宠而骄似的洋洋得意?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他低声说:“林湫哥,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在山头玩过的。我妈是个傻子,他们都不跟我玩。只有你们还愿意带着我。那个时候我们感情多好啊……”   方一莱见打感情牌,林湫还是不为所动,便狠下心威胁起来:“林湫!你和苏汀那个下贱女人的那些事,我通通都知道!你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赶紧让我上车走!”   林湫其实对方一莱的话丝毫无动于衷。他只是一直处在思忖当中。他对方一莱的确有依稀的印象,但他不懂凌川让他到这里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凌川总是喜欢在他身上进行“人性实验”。可是,这次林湫连题目都不知道是什么,该如何解答更是一头雾水。   凌川这次到底希望看他怎么做?林湫想不明白。 第23章 生不由己(23)   就在林湫犹豫到底要不要开门的一瞬,方一莱一把扯过林湫的领子,拽下了他带的一块玉。   江屹逼得很紧,方一莱已经来不及逼林湫了,只好翻身就跑。   林湫差点被方一莱给拽死,他茫然摸了摸锁骨,不禁恼怒起来。他赶紧下车,也追上前去。   江屹也没想到方一莱人瘦得像竹竿,跑起来还挺快。江屹刚才差点跟丢方一莱,这下终于又抓到了,憋住一口气,把大长腿当飞毛腿使。虽然莫名其妙,前头又多了一个追方一莱的身影,不过他也顾不得别的了。   方一莱对地形也不熟,跑来跑去,竟然进了一处废弃工地。江屹前头那人跟他心有灵犀似的,跟他兵分两路,很快把方一莱堵住了。   工地六层楼,地方比较荒僻。破楼空旷旷的,说话从这头传到那头,有一种如同教堂回声的质感。   林湫比江屹先追到了六楼。   他不想跟方一莱多纠缠,更何况他没想到的是,追方一莱的竟然是江屹。这也就是说,方一莱身上背了案子,那么林湫就更不想久留了。   “把玉还给我。”林湫逼近了方一莱。   方一莱冷笑两声,道:“林湫,我很好奇,大家都是麻雀飞上枝头,怎么你就这么快变了凤凰?”   “当年,我是把你当做自己的榜样的。读书也争气。没爹没妈,一身轻松,没什么累赘。当年还走了那么个狗屎运,救了个富二代,直接就出了村了。真不知道,该不该说你命好。”   方一莱的眼里仿佛有刀子:“你光凭一张脸,就有很多女的喜欢。不过,你想不到吧?苏汀那个女人,不要你,后来却跟过我一段时间。不过她那种贱人……”方一莱握紧了拳头,“不过我也要谢谢她,让我更加坚信了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成为我成功的绊脚石。一切都是虚妄的,只有权力和财富,才是我追求的目标。”   “把玉还给我。”林湫不想听方一莱说话。   方一莱愤愤然看着精致的林湫,不禁发了酸:“你替他做了什么?你凭什么就可以这么光鲜?你知道我为了爬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吃了多少苦?”   林湫知道方一莱已经走火入魔,伸出的手也放了下来。他说:“我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当年做了一个孩子能做的事。接下来,也从来只想一件事:活下去。”   “林湫,你说的轻松。不过是因为你没有累赘罢了!我拼命地爬、拼命地走,却还有那么多人拖着我,像恶鬼一样!”   痴呆的母亲,没用而无情的方家人,不成器的愚蠢的舅舅,没脑子的蠢女人……   林湫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其实很羡慕你有这样的‘累赘’,你或许很厌恶他们,但至少他们给过你一些情感,至少你还能感受到生命的重量,至少……你还有可以责怪的对象。”   方一莱嗤之以鼻。   此时此刻,江屹也终于爬上六楼,怒道:“别跑了,方一莱!你跑不掉的!”   “不管是你作为冯建均代孕工坊的同伙,不,应该是主谋,还是你纵火烧死冯建均一家,你都跑不掉的。”   另外一位“英雄好汉”站在方一莱前方,江屹仔细一看,竟然是林湫。他还没来得及纳闷林湫怎么会在这里追方一莱,脑子里却禁不住感叹,能跑这么久,林湫的体力还真不错。   方一莱眼睛通红,死死地盯着江屹。出人意料地,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皮挂在颧骨上,十分神经质的样子。经过一番追逐,他也喘着粗气。   “江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可否认,冯建均作恶多端,从社会公德的角度来看,他死了,又未尝不是好事?何况,生物进化,优胜劣汰。少了他这样一个低劣的人,人类不是会变得更好吗?”   方一莱越说越有理起来,他见江屹皱眉,不禁大笑起来。“其实江警官也觉得我说的很对吧?你是警察,见过那么多嫌犯。他们都是质量低劣的社会废品,不是吗?缺少胆识、谋划,被抓了也并不可惜。他们生下来或许就是错误,做不成人上人,成为渣滓、败类,真是可笑至极。”   江屹挑眉:“可笑的是你,不是吗?方一莱,你在自命不凡些什么?你跟他们有什么不同?你也是渣滓,败类。”他一边回应着方一莱,一边使眼色让林湫赶紧往自己这边挪挪,免得待会误伤。   “不!我不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只是……我只是命不好。对,命不好!”方一莱笑:“我应该出生在一个更好的家庭。我这种天生属于上流社会的人,应该直接出生在那里才对。他们那样的人,怎么生出我这样的人呢?他们不配!”   江屹缓缓地对他说:“我看过十年前你母亲被烧死的卷宗。她身子笔直,毫无挣扎的痕迹,虽然有疑点,不过实在找不到证据,加上她的智商问题,只能结案说是意外。不过,是不是意外,你自己清楚,对吧?”   “她,这就是她最好的结局了吧。”方一莱微笑:“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思呢?被她的亲哥哥卖给人家当老婆,又被夫家抛弃,回来又被哥哥打骂,当成卖淫机器。有这样的妈,还是她前途光明的儿子的拖累。我想,她如果是个正常人,也想早点死吧。”   江屹只觉得心中一阵恶寒。   “其实我也只是帮她,不是吗?”   “江警官,我知道你不会理解我的。每个人生下来其实就跟父母没什么关系,长成什么样子也跟父母没什么关系。人一出生,人的品质就定好了。而这个社会,却拼命地把一个人和家庭黏在一起,什么出身啊、什么家教啊,都成为有色眼镜的一部分。一个疯子妈妈?我因为这个,被嘲笑了太久太久了。我想吗?难道我想要有一个疯子妈妈吗?太可笑了。”   方一莱喘了喘气:“可是没办法,人要在这个社会生活,在社会里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不得不接受这可笑的规则。”   “那我就只能,用刀子把这些按在我身上的、多余的、没用的毒疮给挖掉。你懂吗,江警官?”   江屹吸了一口气,说:“你是个神经病。”   “哈哈哈哈哈……江警官,你听说过存在主义吗?上帝,就这样把人借助阴道抛到这个原本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存在的世界上。所有的意义,只有靠人自己的双手去创造。我去创造我自己的意义,而不是我的什么狗屁出身创造我的意义!我说我是谁,我就是谁!所以,那些没必要的、阻碍我的,我都统统要扔掉!”   江屹看方一莱,只觉得他似乎已经开始发疯了。“你不觉得你很自相矛盾吗?”   “你本人,就是你自己理论的反例。你说人要自己创造意义,不管出身;其实你自己比谁都在乎出身。因为你把这看作是一种劣势,所以你拼命地宣传这不应该是一种劣势,从而好抬高你自己。即使别人不会低看你一眼,你自己也始终觉得别人在鄙视你、轻贱你。”   “好,你说创造意义,我们来看看你创造了什么意义?你创造了一个冷血无情、蔑视生命的怪物。你不过是一个胆小鬼罢了,一个始终觉得被别人轻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自己轻贱你自己的,懦夫。”   “你住口!”方一莱怒吼。   “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我本来可以迈入那个阶级的,我本来可以的……”他喃喃道,“本来我可以的。只要我完成了那件事,我就可以从草房土屋迈入那个阶级,成为真正的人上人。那才是我的意义,我要打破命运给我的东西。我要证明,我是优秀的人类,我是能力超凡的人类!”   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如同玻璃瓶毫无征兆地炸成了碎片似的,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见方一莱双腿一弯,跪在地上,双手掩面而泣。   “可是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了……那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创造了什么?我的人生……他说我的人生意义就在这,可现在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是啊,我的人生……”   “我该怎么办……”   江屹不想跟走火入魔的方一莱鸡同鸭讲。他跟林湫使了一个眼色,扯出腰间的手铐,准备待会一击将其制服。   可突然,方一莱爬了起来,在江屹防备的目光之中,转过身去,爬过栏杆。他爱惜地看着自己的衬衫和皮鞋。鞋面上有一些灰尘,他轻轻地用手指拂去。这是他买的第一双好鞋子。   他现在还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一天,他误入专卖店,那个不如他高的店员却用着一种俯视的眼光打量着他。他一窍不通,看了半天,店员的不耐烦让他这个大学生更是面上如烧。他终于说要试一试这双鞋,店员却说买不起就不要试了。他狼狈而逃。   后来他挣到第一笔钱,再到同一家店的时候,迎接他的仍然是同一个导购,不过这次他笑眯眯地说:“像方先生这样的人,跟我们家的东西最般配了。”   这双鞋其实并不对他的审美,穿着也没有十分舒服,可是店员的目光和笑容,让他有种终于回家的温暖。   清风吹来,方一莱打了个激灵,从回忆中走出。   小镇太小了,站在废弃的烂尾楼天台上,就可以俯瞰整个镇子。远方小山蜿蜒,云朵高不可攀。方一莱恋恋不舍地抬眼望了望天空。   他原来,也只不过就爬了这么高啊。   “方一莱——”江屹大喊,却没来得及抓住他。   江屹的耳边只留下方一莱跳楼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果然,还是没逃过,生不由己。” 第24章 生不由己(结)   警方到的及时,方一莱的这场火未曾烧的干净。经过勘验,毛俊杰家的仓库里竟然有许多大-麻。地下室有一间简陋的实验室,不过因为有一些易燃物,已经烧的面目全非了。   现在看来,方一莱之所以留着毛俊杰,也不过是把他当做“看门狗”,替他好好看着仓库里的这些东西罢了。他每个月定时回到坪头村,一方面是去看看冯建均家中的孕妇,另一方面就是回到冯家老宅,检查这些“存货”,同时再在地下实验室里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实验。   方一莱从六楼天台纵身一跃,当场死亡。李常青和郑可云听闻消息,一个沉默不语,一个几近崩溃。不过等到情绪稳定之后,也都不再做无谓的挣扎,把一切都老实交代了。不过,也只能解释方一莱带来的一部分谜团罢了。   李常青在大学期间与方一莱相识,虽然自己家境也并不富裕,但一直帮衬着方一莱,打工挣的钱也几乎全部给了他。七年前,她生下了毛俊杰,可方一莱并没有要跟她结婚的意愿。那时候的方一莱四处寻找能挣钱的活路,而毛俊杰的出生,似乎给了他一些灵感,他竟然想要做代-孕。   李常青不是没有劝过他,只是方一莱执迷不悟,甚至认为,从小生意做到大大生意,他可以在这个过程中积累许多上流社会的人脉。方一莱又是医生,干起这行,十分便利。   代-孕确实能够牟取暴利,加上李常青家里的变动急需资金,她便也一同沉沦了。不过,毛俊杰的“死亡”让她痛心断肠,甚至不愿再看到孕妇。她跟方一莱大闹一场,可是她一直是方一莱的左臂右膀,方一莱没有让她就此退出。方一莱甚至告诉她,她自己的孩子没了,更要相信代-孕其实是积德。   方一莱一直把冯建均那个没脑子的蠢货当做自己的犯罪“手套”,脏事从不经由自己的手。而李常青成为他在孕妇当中的主管人和眼线,负责掌控局面,替孕妇洗-脑,孕妇的生理情况、心理情况也都由她记录和调整。   郑可云是山里来的漂亮姑娘,不过没有山里姑娘那么纯洁,甫一入城,就受了蛊惑。她身上实在没钱,正好遇到冯建均的女儿冯小荃,便被骗到了这里来。郑可云的照片被一位据说很有钱的人看上了,承诺了好大一笔钱。郑可云却并不答应,做了几番工作,都没有效果。此时,郑可云却不小心见到方一莱的面容,本应方一莱要斩草除根的,但郑可云却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对他言听计从。方一莱也舍不得这笔大单子,便哄着骗着让郑可云不知不觉成为他交易的一部分。   至于所谓的交易明细和流水,李常青漠然地说:“我只记得一些在冯建均家里露过面的村里人的交易,不配知道那些上流阶层的事。”   江屹想起方一莱在天台说的那些话,也不得不保持沉默。   不过,李常青和郑可云倒是对那些大-麻和实验室的存在看起来毫不知情。   或许,她们也和冯建均的地位差不多,等到方一莱进入到所谓的人生“下一阶段”的时候,也会被他毫不留情的抛弃的。所以,他为实现“自我飞跃”的这些准备,她们一无所知也是正常。   一切似乎就这样逐渐进入尾声,不管是同伙的李常青还是投毒的郑可云,法律都会给她们应得的交代。   叶圆愤愤然:“方一莱从来没有把女人当回事。他要是不低估女人,不把女人仅仅当做工具,就不会动女人子宫的心思,也不落到这个下场!”   孙小曲道:“说的不错。他瞧不起李常青、郑可云,可他再怎么算的周全,也算不得女人的心思。不过这也是后话,他呀,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江屹却琢磨着方一莱最后说的那句“生不由己”。方一莱罪无可恕,骄傲自负,只把责任外推。他说出来这句话,自然是可笑可悲的。可是作为社会的守护者,不能只关注着单个无理人的可笑辩解,还要思考广大的人们遭遇的时代背景。当然,时代没有“错误”可言,只是该怎么与引导各种各样的人去更好的适应时代,是值得深思的问题,不论是生性善良的人,还是固执狭隘的人。   林湫的突然出现,令人感到诧异。在做笔录时,林湫说,他老家就在绿山县,偶尔会回去看看,买一买绿山县的特产。提起林湫是否认识方一莱的时候,林湫摇了摇头:“谈不上。我们小时候在一个村,后来再也没有联系了。”经查证,事实也的确如此。林湫十一岁的时候就搬离了绿山县,而那时候的方一莱不过九岁。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面的二人,说是不认识也不过分。   林湫和方一莱的对话,江屹也听了只言片语。许多话语焉不详,也拼凑不起来。但毋庸置疑,一切都证明,林湫实在很清白。   案子基本结了,江屹等人天天在熬夜赶报告。叶圆这两天气色很差,去相亲,结果被质疑是不是肝有什么问题。   “叶警官,你们这个工作本来就令人有点望而却步,要是身体再有什么毛病,这就也太不靠谱了。”   话里话外就是嫌弃叶圆的条件,把她气了个半死。   江屹听闻,不由得大怒,包了办公室大伙儿的面膜钱,每天晚上熬夜的时候就见一群大老爷们和一位圆脸少女人人一张面膜,堪称刑侦办公室幽灵奇观。   “嫌弃咱们办公室吉祥物?实在胆大包天!必让他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林林点评:“三个都是成语,用的也不错,语文水平有进步。”   隔壁法医办公室的也借着唐一锦的光蹭了不少面膜去。唐姐:“那是lamer啊!不抢白不抢,有多少给我偷多少回来!”   叶圆和孙小曲奋起反抗,不过江屹倒是大手一挥,给法医室也送了一套,搞得人家也不好意思来偷了。   夜里大家一边吃宵夜,一边搞报告,一边瞎聊天。说起叶圆相亲的事儿,江屹就纳闷:“我说你也不过二十五六,这么着急结婚呢?”   叶圆气得跺脚:“我普普通通家庭,还是一女刑警,长得就这样,不抓点紧不真就没人要了?”   “那你看看孙小曲、林林这样的,咋样?”   叶圆道:“哥,您又拿我说笑呢?我跟孙小曲,一个是棍,一个是桶,算了吧!能有林林哥这样条件的,别说看不看得上我吧,我自己都觉得配不上!更何况,我本来就是女刑警了,还想在前线一直干下去呢,大家都是警察,恐怕不大合适吧!”   江屹若有所思。孙小曲嚷嚷:“圆姐,也没必要踩一捧一吧?”   叶圆道:“也不是说你不好,这不是说林林哥太好了么!”   叶圆眼睛一转,不服输,开始反击江屹,嘟囔道:“好像没见江队谈过对象?对了,前几年伊妹儿刚出的时候,江队是不是搞网恋来着?在办公室里还说了好几次呢!”   林林和孙小曲对视一眼,不由得爆发出一阵大笑。   江屹倒也不恼怒:“都什么年代了,还读什么伊妹儿,土不土啊你?”   他慢条斯理地说:“再说网恋怎么了?网恋可是潮流。你江-哥就是潮流本身,知道了吗?”   叶圆也忍不住笑了。   据说当时江屹做梦醒来,发现手边的书里夹着一张纸条,写着一个邮箱地址,好像是他梦里自己写的。这邮箱的名称好像跟当时江屹的梦中情人的名字缩写很像,他就鬼使神差注册了一个邮箱号,给那个邮箱发了封问候信,结果竟然收到了回复,两人就一来二去当了网友。   也不知道江屹到底怎么想的,可能真把对方幻想成自己的梦中情人了,经常挂在嘴边念来念去。不过,他好像也只是随口开开玩笑,说这一来一去倒是跟网恋差不多,单方面就宣布自己“恋”了。   遗憾的是,后来江屹给办公室换了一次电脑,原来那个邮箱死活记不起来了,那时候网络技术并不发达,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回,便也只好作罢。   总而言之,江屹也并没实打实的当真,但怅然还是怅然了好一阵子的。后来说起此等“断肠情史”,少不了被他们笑一次。   江屹倒是知道,之所以会搞这样没头没脑的事,其实只是见到邮箱开头“lq”二字,便想起当年伤了他少男心的某某,把当时那份感情找个地方存放罢了。   对方和他默契地只谈一些并不敏感的话题,偶尔聊聊天也算是放松心情的一种途径。他确实有恍然一瞬觉得是在“网恋”,不过更多的也只是消遣。后来断了联系,可惜也算是可惜,不过也不过是人生很容易翻过去的一页罢了。   江屹道:“人生还是看缘分,别太纠结。回头看的时候,一切一定都是‘水到渠成’。”   叶圆做了个鬼脸:“哦!那相亲失败,其实并不是我的问题~”   江屹咳了一声,道:“……但是,我们也适当地要进行一些挖壕沟、引水道之类的努力。圆儿,我相信,只要你少个十五公斤,我相信,唐一锦局花的名号就不保了。”   “谢谢江队,还特地换单位用小数字照顾我的自尊心!”叶圆咬牙笑。   “那是,你江-哥我哪一回不贴心了?”江屹抛个媚眼,叶圆无语,可无奈宵夜、面膜都花的江屹的银子,便认命当了江屹的狗腿子了。 第25章 斯普特尼克(1)   这段时日,柳西超的日子很不好过,江屹好几次都看见他在朋友圈发的是喝闷酒的照片。他老婆陈姗姗跟江屹不熟,但有一次也给江屹打电话来问柳西超在不在他身边。   江屹在办公室熬夜写报告,旁边的孙小曲打鼾打得巨响,江屹还没开口就因为这“画外音”露馅,所以也没有帮柳西超编谎话。江屹实话实说,说自己在忙,这两天没有跟柳西超联系。陈姗姗默然片刻,道了声谢然后挂了电话。   江屹默然:祝你好运,兄弟。   一周后,柳东月过生日,邀请江屹到柳家聚会。柳家在景东市是属于老牌的豪门。与江屹这种北方过来的暴发户式豪门不同,柳家已经富了好几代,属于名门望族。只可惜随着江家这种强劲“外部势力”的“侵入”和一些本地新兴家族的崛起,柳家在景东市餐饮业方面的控制力大大降低。   景东市现在说起豪门,令人想起来的第一批名字中,柳氏往往缺席。   柳道远也苦闷过,他豪情威风一世,如今儿孙却很不争气。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自我安慰,人各有命,也没见哪个皇帝千秋万代过,儿孙的福祉让他们自个人挣去吧!他辛苦大半辈子,自己老年有福气享受就行了!其余的,不关他的事!   柳老爷子想明白以后,心境也好了不少。不过近年来,他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柳春华在外的私生子柳琚然回到柳家后,有式微之势的柳家竟然也逐渐有了起色,柳老爷子虽然心里也高兴,但毕竟是私生子,没有对柳琚然过多的关注,该夸的还是夸,只是毕竟不在自己膝下长大,少点亲近。   对于膝下长大的孙子孙女,柳道远有自己的考虑。柳西超是个草包没跑了,柳道远只希望柳西超能平平安安,这辈子糊涂过去就行。柳东月倒是挺聪明,自己的想法太多,锋芒太露,有时不是好事。柳东月早早就跑去国外,近来刚回国,人却好像变了样。   “人总是会长大的呀,爷爷!”柳东月这么说,柳道远想起当年那个刚刚长牙的漂亮娃娃,虽然心头有些怅然,不过更多的还是欣慰。   柳家老宅在景东市的宝峰区一座小山里,是民国时候留下来的一栋小洋楼。柳老爷子和江老爷子虽然关系好,但品味还是千差万别的,像江老爷子那样有独特审美的毕竟是少数。柳宅属于秀丽内敛的园林风格,后花园还有几处亭台假山,颇为文气。不过,这建筑在现代生活中显得有些吊诡。就像是恐怖故事的发源地。   林湫接到柳东月的邀请的时候微微有些意外。因为说老实话,他之前跟柳东月算不上熟稔。之前是在市图书馆碰到了刚回国不久的柳东月,所以接风洗尘的聚会才喊上了他。林湫没想到像柳东月竟然很喜欢去公共图书馆这种地方,于是对她很少用刻板印象里的千金小姐的标签。不过,他确实对女人有种生理上难以抑制的排斥,除了苏汀和苏小娅,他很难跟女人发生甚至是正常的肢体接触。   他知道这是一种心理疾病,近年来经过治疗有所改善,在他出于礼节的自我克制之下往往也不会露馅。但有时,难免还是会出现上次在江宅拍开柳东月手的尴尬情形。对于此事,林湫其实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柳东月似乎对林秋很感兴趣,常常会在微信上跟林湫问好之类的,问一些跟西方哲学、心理学方面的事,不过林湫不怎么爱看手机,常常过了好半天才回一下,但柳东月倒也不生气,后来也不天天联系了,不过每周都会聊上一回两回。   柳家吗……   林湫给柳东月订的礼物也费了心思。听江老爷子说,柳东月小时候挺喜欢跟着江父写写画画的,林湫也爱琢磨书法,便请人定了一套绝好的文房四宝带去。   从小,柳东月的阳历生日一般都跟朋友一起过,农历生日都会在柳宅搞一次正式的晚宴,一般不邀请外人。江、柳两家关系好,江屹跟柳东月关系也不错,因此在这样的家宴受邀名单里并不稀奇。但江屹在山脚下遇到林湫的车的时候,还有些许惊讶。   江屹今天难得没有琐事缠身,正逢上一个晚宴,便好好去捯饬了一番。衣服订了一套新的,做个发型,开辆好车,再定个机票,能去巴黎直接入场时装周看秀。   林湫猜到江屹大概会来,可没想到现在山脚下碰面了。江屹见前面停着一辆车迟迟不走,走近一看,乖乖,这豪车被林湫撞得可谓是面目全非。林湫有些尴尬地说道:“刚才晃过一只松鼠,加上地上有点潮,车子有点没控制得住。”   今天的江屹虽然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却莫名让林湫想起了花孔雀,矜贵地招摇着,华丽英俊,并引以为傲。   不过像花孔雀的江屹并没有真的傲慢,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林湫,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说道:“林老师,您知道吗?我其实是一松鼠精。刚才您留我一条小命,现在我投胎转世,来报您不撞之恩了。”   林湫方才莫名的紧张也因江屹的笑话而释然了,他微微笑:“那是我看走眼了,刚才可能不是松鼠,是孔雀。”   “孔雀?这儿生态这么好呢?蓝孔雀还是绿孔雀?绿孔雀可是国家保护动物……”江屹职业病犯了,顺着玩笑话嘴上嘟囔了起来。他凑近看了看车况,皱起了眉头:“都这样了,还是直接找保险公司吧。”   林湫和江屹两人都打了打电话,信号却十分不好的样子。江屹也就作罢。   林湫望了望天。天色并不好,星辰全无。远处还有厚厚云层崩出的闪电,把天际的一块擦亮一瞬,就像是病危患者一惊一乍的心电图。   “快要下雨了。”林湫喃喃道。江屹看了一眼时间,“林老师,坐我车先上去吧。待会儿我打个电话找人帮你来拖车。晚上我送你回去,正好回翡翠山庄慰问慰问我们家老爷子。”   江屹说的诚恳,林湫便顺着应下来了。   开到柳宅都是上坡路,还有个五六分钟的路程。林湫微微有些不大适应和江屹单独待在一起的空间,因为会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但不是让他汗毛乱竖的不适,而是觉得身边的空气变的格外有存在感,胸口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气压,心中会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微微躁动。   江屹桃花眼微挑:“林老师,迈巴赫好开不?”   林湫正不知手脚该如何摆放,江屹突然一句问差点吓到他。林湫顿了片刻,道:“好开的。”   江屹笑着打方向盘,看着前面的路,心却挂在了一边。“林老师,我很凶么?你乖得好像课堂上学生回答问题。”   林湫不作声。江屹唇边的笑意更深:“老爷子说,家里书房那么多书摆着也是摆着,欢迎你常常去。那些书都是我爸弄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我偶尔回去会挑几本心理学相关的看一看。林老师,你有空就常来,不然有些经典名著没人看,也都可惜了。”   林湫点了点头。江屹继续说:“对了,我爸后来就搬到大学附近去住了,这里的书他要用的都带走了,留下的他基本也都看过了,不然就是在那边的书房里又整了一套。这里基本就是我乱翻乱造的,林老师要是哪天搜到我小时候藏的漫画,也别给我丢了,麻烦帮我收一收。”   “那些都是我的私人宝藏,林老师要是丢了我可得心碎一万次。”江屹漂亮的桃花眼望过来,说着这一番话,却好像小孩子在邀请林湫进入他宝贵的秘密花园一样,真诚得过头。林湫不禁心中微动,语气也不禁变得柔和,轻声说道:“好的。”   想起前不久刚刚在书房做了“贼”,林湫突然心虚,不禁蜷紧手心。正好车停下了,他便赶紧打开车门下车,生怕在江屹的眼神中发现一丝审视的目光。   他不晓得那张照片被拿走江屹发现没有,但无论如何,只要江屹不明说,他只管装傻便是。   柳宅已经处处亮起灯火,庭院里停了好几辆车,颇有几分人气味,消去了平日里那股莫名其妙的阴森感。   江屹林湫甫一进门,天上便下起暴雨。山里信号也不怎么样,江屹本来想找人拖车,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打出去。江屹心里嘟囔,还真是怪稀奇的,这都什么时代了,景东市竟然还有没信号的深山老林呢,看来这基础设施建设还是不够到位!   其实现在柳家平日也不怎么住在这边,住在景东市老城南华区的别墅里。因为柳东月特别喜欢这座宅子,回国以后经常住到这边,柳老爷子也到了“归隐山林”养老的年纪,索性也搬到了这里。不过这边有些日常设施并不完善,目前也没有聘用到合适的管家。   柳春华夫妇前两日一起去英国谈一起投资生意,回国的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取消了,柳东月索性让他们就先别回了,在那里好好多玩几天。   “又不是什么整岁生日,不用这么紧张。爸妈你们要是心里过不去,多给我打点零花钱就是咯~”柳东月吐了吐舌头,“而且你俩好久没一块儿好好玩玩了,多休息休息,放松放松,你们俩开开心心、幸幸福福,就是我今年最好的生日礼物啦~我已经让人帮你们安排了往后一周的行程,你们就安心好好玩玩吧~”   柳春华夫妇因为柳琚然的事吵了许多年,不过因为一双儿女没有选择离婚。现在听女儿这么说,心里也是一暖,便也接受了女儿的安排。   柳东月这回过的是农历生日,因此主要就是柳家人在一起聚一聚。柳东月出国出的早,豪门家族圈子里玩得好的伙伴,也就勉勉强强算上江屹一个人,剩下的狐朋狗友是带不进柳家的门的。至于林湫,江屹也暗自思量为什么柳东月会特别邀请林湫,不过怎么也都没想得明白。非要说的话,只能说林湫为人实在讨喜,总有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的欲望吧。   江屹和林湫一进门,柳东月就迎了上来,又是给林湫拿衣服、又是给林湫递水的,完全无视了江屹。江屹也不恼,到一边先去帮林湫处理车的事,不过信号实在太差,半天也还是没把电话打出去。江屹不得不对柳东月吐槽道:“刚才在外面看你们这宅子还以为终于不是鬼宅了,现在信号这么差,外面又下雨,恐怖电影那气氛又出来了。”   柳东月皮笑肉不笑:“不会吧江sir,你不会是怕鬼吧?你放心,柳宅肯定没鬼,要有只可能有一个鬼,那就是——你这个小气鬼!我的礼物在哪儿,快交出来!”   柳东月带着Tiffany bone cuff骨袖款的玫瑰金手镯左手一伸,正大光明讨要礼物的意思。   江屹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的掌心,说道:“姑奶奶,收回你这爪子吧!这手镯看着这么粗这么重,伸起来不累啊?礼物我哪儿敢忘啊!我的、还有我们家老爷子的都带了!刚才林湫帮忙拿进来了。”   柳东月:“这还差不多。”   江屹:“我礼物是带了,好歹也是个客人吧,这么冷的天进门连杯热水都没有。”   “有礼物就好说。来,江sir这边请。”   柳东月一边把江屹往候厅带,一边跟他简要地提了两句:“不知道是不是爷爷要宣布什么,经他要求,我哥一家子还有柳琚然一家子都在。你也别觉得不自在,无视他就行。”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柳琚然了。   虽然是别人的家事,江屹不应该插嘴,但是就他对柳家这两年的观察来看,“无视”柳琚然的行为并不合适。他跟柳东月也不迂回:“虽然你们感情不好,但说到底,柳琚然不也是你哥嘛。听说柳老爷子最近安排他当了亚太区总经理,面子上总还是要过得去。”   柳东月别扭地看了江屹一眼,叹了口气:“怎么你也这样?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过也就是一个总经理罢了,不是他的,抢也抢不来。”   江屹听着柳东月嘟囔了几句,没有再说话。   柳宅宴客厅在一楼,要穿过一条长廊。江屹没来过这里,看到长廊挂的壁画都是柳东月的手笔,还有些惊讶。“可以啊柳东月,这些年在老美也不忘修身养性,发扬我国绘画艺术啊!”   长廊上挂的都是一些水墨画,有山水、有花鸟,既有气势磅礴之作,也有秀丽婉约之风,一路走来数量也有近二十幅。   柳东月道:“以前学了一段时间国画。不过也就是画着玩玩,在家里挂挂罢了,不成气候的。”   江屹站在画前看了几眼,凑近一看,勉强认出印章上的字:“寄……媛……这是什么谜语么?”   柳东月无语:“什么谜语,这是我的字。‘李白,字太白’的字,好吗?江大队长,文化素质也要跟上啊!”   江屹从小语文就不怎么样,面对柳东月的无情嘲笑,他看在柳东月过生日的分上没有呛回去,只是摸了摸鼻子。他突然想起柳东月在社交软件上晒过自己的绘画作品,继续唠家常:“我记得你后来画油画多一些,是吗?”   柳东月表情淡了下来,似乎片刻陷入了某种凝固的回忆当中。“嗯。不过后来发现油画画得更差,也不好意思拿给别人看了。”   江屹想了想,道:“我看你之前画那蓝池塘也挺好看的,虽然我看浮萍不都是绿色的么?不过你这种大胆的想象,在艺术创作里还是很有必要的!柳东月,不要放弃梦想!”   柳东月恨不得脸上浮现几条黑线:“江屹,那是莫奈的蓝睡莲!印象画派知不知道?不懂就别胡说!”   见柳东月的面色又生动起来,江屹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说:   斯普特尼克,Спутник,俄语原意“同行者、旅伴或伴侣”。 第26章 斯普特尼克(2)   柳家宴客厅外的会客室里人都到齐了。   柳西超和陈姗姗坐在一起,柳西超低头玩着手机,陈姗姗冷着张脸,像是在生闷气。江屹也见过柳琚然,不过没正经打过招呼,他一进房,柳琚然就起身迎了过来,还给江屹递了张名片。   “江队长,久仰久仰。”柳琚然长得不如柳西超英俊,身上也没有贵公子气。他五官浓厚,静坐的时候有些不苟言笑的气质。不过他待人接物还是很有一套,大概是童年时也吃了一些苦,比起柳西超、柳东月这些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小姐要更懂得放低姿态些。柳琚然不仅赶忙伸出了手,而且还微微弯了腰,江屹也赶紧回握了回去。   令江屹感到惊讶的是,柳琚然的妻子并不是生面孔,而是之前来报过案的程秋媛。她安静的坐在沙发上,举手投足都非常有一种古典气质。她兀自出神,纤长白嫩的手正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佛珠。她的一双儿女也乖乖巧巧地坐在她身边,也不吵闹、也不瞎玩,就是静静地坐在妈妈身边,小儿子有些困了,伏在一边的抱枕上。   柳东月虽然不喜欢柳琚然,但跟他的一双儿女关系倒是不错。她走过去抱起睡眼惺忪的柳程铭,点了点他的鼻子:“小宝,有没有想姑姑啊~”   小男孩儿有点害羞,但还是抱着柳东月的脖子点了点头。柳东月继续逗小孩儿,道:“那你亲姑姑一口!”柳程铭不好意思,柳东月便自己凑过去亲了柳程铭的脸蛋儿。   柳程雪在旁边看着玩闹的姑姑和弟弟,脸上是淡淡的笑容。这个安静的十二岁的女孩儿有一种别样的成熟与稳重。   “大宝、小宝,饿了吧?姑姑先带你们去厨房找点小点心吃!”说着,柳东月便带着两个小孩子离开了。   江屹跟程秋媛也打了个照面。柳琚然有些惊讶,看了程秋媛一眼。程秋媛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   柳琚然神色有些奇怪,问道:“你们见过?”   江屹刚想开口,只见程秋媛突然说道:“算、算不上。上次我回程家,他们又闹什么家长里短,江警官来帮忙调解的。”   柳琚然眯了眯眼睛,语气里有些怀疑:“是吗?江警官还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江屹感受到程秋媛目光里求救的意味,便接着她后面继续说道:“那次正好路过。虽然人在刑侦支队,这些小事也可以管管的。上次跟程小姐打了个照面,没想到是柳太太。”   柳琚然闻言释然地也笑了:“哦,这样。”   程秋媛向江屹投来感激的目光,江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他环顾四周,没找到林湫的人。柳西超倒是抬眼看见了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拉着他往阳台走。   “你怎么了?跟快闷死了似的。”   柳西超愁眉苦脸:“可不是吗?刚姗姗看见柳琚然一儿一女那样子,眼睛里恨不得有刀把我剁了。真烦死我了,这两天一直跟我吵。”   “吵归吵,你也不要在外面寻花问柳。上次电话都打我这儿来了,先说好,我人民警察高风亮节,可不会帮你圆谎啊。”   柳西超:“什么寻花问柳啊,我就跟朋友出去喝喝酒。我现在是怕了女人了。其实也不全怪姗姗,主要我妈烦她,她就拿我撒气。也真是的,怎么就不催东月早点成家立业呢?非要找我不痛快!”   这生儿育女的事儿江屹没有什么发言权,给兄弟拍拍肩膀,听他抱怨抱怨就是了。   “其实你说我爸妈着什么急啊?柳琚然不就当了一总经理吗?还不是给我们打工的,还想夺权篡位么?他生了个儿子又怎么样,我看程秋媛早就不想跟他过了,孩子愿不愿意跟着他还说不定呢。何况东月留学也回来了,专门在国外名校学的企业管理,难不成还比不过他一个外面的私生子?”   柳西超刚说完“私生子”三个字,天上又滚下来一个响雷。大雨倾盆而下,斜斜飘打进来,柳西超躲闪不及,几乎淋湿了半只裤子。江屹和柳西超赶紧进屋去了。   “我看你少说这些不中听的话,都是柳家人,我看别说柳老爷子不爱听,你看老天爷都不爱听。”   柳西超脸色难看起来:“唉,还不是我爷爷……”   江屹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以示意柳西超可以酌情言尽于此了。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江屹回屋继续找林湫了,可林湫还是不见踪影,正纳闷呢,就看见林湫和柳老爷子一起从二楼下来。江屹还真是佩服林湫了,到哪儿都这么讨老人家欢喜。   本来江屹还在纳闷,这柳家“家宴”,请他就算了,怎么旁人不请请了个林湫呢?现在江屹倒是懂了几分。柳东月开口请了,林湫能来肯定也有江老爷子的情面在。他一到就进了柳家书房,现在柳老爷子笑眯眯,林湫是“过了审”了。   柳老爷子见人都到齐了,就吩咐准备开饭了。   做饭的阿姨下午就提前备好了菜,因为家里有事,赶在下雨前就离开了。说着嫌弃男人笨手笨脚,柳东月只喊两个嫂子帮忙布置了宴厅。   这顿饭,比江屹想的还要不自在。   江屹没想到,当着他和林湫这两个外人的面,柳家人都能吵起来。   一开始,先是大家就柳东月的生日敬了几杯,说了几句。到柳琚然的时候,他笑着说:“妹妹,生日快乐。新的一年,还请妹妹多多指教了。汝河湾的项目,咱们自家人合作愉快。”   柳东月本来就没给柳琚然什么好脸色,尤其是当她听到汝河湾的项目跟柳琚然也有了关联,皱起眉毛直接问柳老爷子:“爷爷,你之前说汝河湾的项目交给我全权负责,柳琚然什么时候要进来插上一腿,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柳老爷子有些不悦,他瞥了一眼江屹,皱着眉头看向柳东月:“月儿,怎么说话呢?汝河湾是你接手的第一个大项目,琚然是柳氏总经理,工作方面很有经验,有他来帮你,我才放心。”   柳西超也很惊讶。“爷爷,你怎么能这样?你明明知道月月和这个家伙不对付……”   “柳西超!什么你啊你的,没点规矩了!”柳老爷子呵斥了他一声,坐在一边的柳程雪和柳程铭两个小孩子都吓了一跳,小男孩儿没见过太爷爷这么凶,他胆子小,眼睛里都闪了泪花。   柳东月默然片刻,说道:“爷爷,非要如此吗?非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柳老爷子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沉声道:“事情已经这样定下来了,琚然也已经在接手相关事宜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东月,别闹小脾气。今天是你的生日,江屹跟你也多少年不见,好不容易抽空过来陪你,别让人家别扭。”   柳东月看了看江屹,低下头去,汤匙拨弄着碗里的佛跳墙的羹汤,一下子胃口全无似的。江屹看见柳东月眼中闪过的泪光,不仅皱起了眉头。   这场晚宴比他想的要复杂得多。   柳家目前的处境比较尴尬,江屹也有所耳闻。柳家原本的资源被新贵势力瓜分,目前的生意只是勉强处于稳定的状态。商界浮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个汝河湾项目,是给柳东月试试手,也是往柳氏往新方向发展的尝试。   柳老爷子此番安排,也是给日后铺路。虽然把柳琚然摆到了这个位子,其实明白人都知道,他的心还是向着柳东月的。柳东月反应这么大,似乎毫不领情,也不怪柳老爷子动怒。   此时此刻,柳西超铁青着脸,僵着脖子不说话。陈姗姗似乎也有些怕了发怒的柳老爷子,下意识地往柳西超身边躲了躲。程秋媛宛如一个木头人,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机械地拨弄着碗里的几粒杂粮饭。柳琚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在江屹暗中观察之际,也难免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色,不过转瞬即逝,很快收敛,并且开始出来打圆场。   “爷爷,东月可能也是想早点独立,多锻炼锻炼自己。东月,你别担心,这个项目我就跟一跟,帮你看看,大事小事还是你来做主,好不好?”   柳东月没搭理他,直接站起身来,恹恹地说:“爷爷,我吃饱了。先上楼去了。”   柳老爷子面子也有些挂不住,本来还想喊住柳东月,江屹出来解围:“老爷子,我们家老头儿除了给东月带了礼物,还给您也带了礼物,是您之前一直念叨的老班章古树王生茶。这是我们家特地到西双版纳当地采买的,一共也没多少,特地给您留着这几饼。”   柳老爷子这才缓和了点脸色。江屹笑:“不过我也是个粗人,不怎么懂茶。待会儿还是请林湫帮您泡上点,您尝尝合不合口,还是不是您惦记的那个滋味。”   柳老爷子笑了起来。“看来姓江的臭老头没少背后编排我呢,我不就上回馋了一口他的茶么!”   “编排是没有,但肯定是把您这多年的好友记挂在心里,才记得您随口说的一句话。”   柳老爷子笑着摇头叹了叹气。要是他的这几个小辈,能有江屹这么会说话那就省了心了。不过,要是他们一个个也认了死理要去当警察,那也是另外的操心法儿。罢了罢了,这些子子孙孙都是上辈子的债主,这辈子还不是得认了他们的栽。   思及此,柳老爷子心里就好受多了。   作者有话说:   江屹:好险。世界上不会真有天打雷劈吧?   作者:据说打雷都是打妖精。我看,要真打的话……只有你这个油嘴滑舌精。 第27章 斯普特尼克(3)   很快,这顿饭也就吃的差不多了。本来还特地安排了一个吃蛋糕的环节,不过柳东月自己生闷气去了,柳老爷子也拉不下脸去哄她。最后,程秋媛怯怯地说:“不然我去劝劝她吧。女孩子脸皮薄,有人劝劝,给个台阶下就好了。”   柳老爷子想想也是,便让程秋媛去了。蛋糕先切了,给两个小孩子吃了点。其他人对蛋糕也没什么兴趣,只有林湫和江屹赏脸,多少吃了两口。   江屹抬眼,发现柳琚然时不时就抬头看楼上,似乎巴望着程秋媛赶紧下来似的,眉毛皱成一团,嘴角僵硬得很,不太高兴的样子。   程秋媛和柳东月不知道在屋子里谈了些什么,一直没动静。柳老爷子也就吩咐把东西都撤了。   其实江屹也觉得奇怪,程秋媛是柳琚然的妻子,怎么跟处处看柳琚然不对眼的柳东月关系还不错的样子?刚才都吵成这样了,难不成程秋媛是去替柳琚然“挨打”的么?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柳宅虽老,但地势较高,否则这么大的降水量,说不定得淹了。经商议,众人便打算在柳宅过夜。明天是周日,除非特殊情况,也没有什么要紧。   陈姗姗对柳程雪姐弟俩也和柳东月一样,很是友好。她想蹭一蹭孩子们的福气,自己也早点怀上一个。程秋媛不在,她便主动陪着两个孩子去看家庭影院去了。柳西超跟江屹打了声招呼,不知道钻到哪里抽闷烟去了。柳琚然也上了楼,据说是有些工作要处理,提前跟老爷子道了晚安。   江屹和林湫则一起到柳老爷子的屋子里折腾茶叶去了。像江、柳两家,有钱想买什么买不到呢?只有这些要耗费时间精力、花点功夫才能弄到手的东西,才分外让人觉得宝贝。这老班章价钱贵自然是贵的,可最难得的是江家这前前后后花的功夫。从找茶园,到做茶叶、储存茶叶,桩桩件件都很用心,到嘴才别有一番滋味。   柳老爷子比江老爷子还是更会“附庸风雅”一些,家里的茶具一应俱全,且都是有名的行货。江屹就这样看着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美人一般的林湫低垂着眼眸,用纤长白皙的手指一一做着从备具、洁具到赏茶、泡茶、奉茶的步骤。柳老爷子在一边啧啧称叹,说什么这一步是“万流归宗”,那一步是“涵盖乾坤”,一会儿又念叨什么“普渡众生”。   江屹脑子里只胡思乱想:好菩萨,你就别渡别人,先渡了我吧!   幸好不是生养在古代,让江屹品品酒倒好,喝口茶这么多讲究,那他早就渴死了。不过等了这么久,喝到林湫亲手泡的茶,他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句:“真好喝!”   林湫微微笑,点了点头:“的确是极品的好茶叶。”   江屹心想:那可不是茶叶的原因,就算超市买的二十块一罐的绿茶,你泡出来都好喝。   江屹这边茶刚喝了没两口,柳老爷子便也乏了。交代两句,便休息了。江屹和林湫二人退出房门。   柳宅是楼中楼的设计,二楼的房间布局大体呈环形分布,不过各个房间之间并不紧连,从长廊拐个弯才能到房间口。长廊靠近大楼梯的部分有护栏,其余部分都是一扇窗,可以看见窎远的山林之景。   墙壁上挂着一些画,大概也是柳东月回来以后才安排设计的。一楼是她自己画的水墨画,二楼是她四处收集的古典油画,风格迥异,江屹也看不大明白。不过这些画作的作者好像并不是很出名,林湫也不怎么认识,更别说江屹。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柳东月自己画的作品,不过大多是一些静物油画,各种鲜花居多。   他们继续往外走。外头暴雨不歇,甚至有比之前更加猛烈的势态。闪电不断地撕裂天空,闷雷在远处翻滚。这段长廊的尽头挂着一幅格外大的画,大幅使用了暗紫色和黑色,却因为画面正中心的一点鲜艳的红令人想起了“浓烈”这个形容词,好像一团黑暗被一点明火点燃。   林湫对这幅画似乎很感兴趣,远远地凝神看了片刻。可江屹却看不懂这画到底画了些什么。他一转头,突然看见程秋媛一脸惨白跌跌撞撞地向他们二人跑过来,脚下不注意一个踉跄倒了过来。   江屹赶紧给程秋媛递过去半只手臂,让她撑着别跌倒。只见她惊恐地看了看柳老爷子房门的方向,压低着颤抖的声音沙哑地说:“江警官,出事了,出事了!琚然、琚然他死了!”   江屹和林湫脸色大变。   此时,又一道闪电刺破天际。惨白的光照亮了了程秋媛的面庞,她脸颊上的泪珠晶莹可见,江屹还看到了她脖颈细腻肌肤上的红色掌印。不知道为何,二楼长廊尽头的那幅油画在这强光的照射下终于凸显出了画中人的轮廓——一位隐没在无尽黑暗里的少女被开膛破肚,正中心放着一豆小小的火焰。   夜色浓稠。雨还在下。沾染上死亡气息的夜色也染上了肃穆的气息。一楼客厅里的摆钟指向晚间十一点,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报时声音。   江屹等人快步走出长廊,他倚在二楼平台的护栏上,看见了摔在一楼大厅的柳琚然的尸体。他身侧有许多玻璃碎片和陶瓷碎片,身上穿的灰色丝绸的睡衣已经多处被染红,柳琚然的头朝下,洇出了最大的一滩血,已经和棕红色地毯交织融合。   听到楼上的动静,下面站着的几个人也都抬起了头。陈姗姗已经被吓坏了,躲在柳西超身边,一个劲的发抖。柳西超和柳东月脸上也是很茫然无措的表情,仿佛自己在梦里一样。   柳宅一楼大厅是个小展厅,放着老爷子近年来收集的一些陶瓷花瓶,虽然真正金贵的都放在玻璃展柜里,大堂的那些也就是摆设。柳琚然正好摔到了花瓶上,直接磕到了玻璃托台上,即使大厅的地毯再厚,估计也没救。   方才雷声频繁,加上柳宅布局曲折,隔音效果突出,这大厅一摔江屹竟然毫无察觉。似乎其他人也是一样。   江屹立刻收起江家独孙前来贺礼的身份,沉下神色,冷冽地审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问:“谁先发现的?”   陈姗姗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我、我晚上跟西超吵了架,赌气出来吹吹风,想到楼下翻点夜宵吃。刚、刚走到楼梯,就看见下面摔了个人。”   “时间?”   “就在大概五分钟前吧。我一看到,就吓坏了,赶紧跑到房间喊了西超出来。然后,大家就都出来了。”   江屹皱着眉头看向程秋媛,道:“柳琚然什么时候出来的?”   程秋媛摇了摇头,说:“我生了小铭之后,我们就一直分房睡了。我跟孩子们住在一间,不知道琚然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江屹抬头环顾四周,问柳东月道:“屋子里监控在哪儿看?”   柳东月咬了咬唇:“一楼有个监控室。但我不清楚家里监控开没开。”江屹看了她一眼。   又一声巨大的雷鸣传来,在一片沉默中更加直击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在深夜,通明的别墅大厅在屋外闪电亮光的映衬下,也显得有些阴暗,方才还坐在一张桌子上的人们的面孔突然显得各怀鬼胎起来。   此时,二楼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哭声,程秋媛看向江屹那双微红可怜的眼睛里再次涌出泪花,她轻声颤抖地说:“小铭好像醒了,我得赶紧上去,别让孩子看到这些。”   江屹点了点头,他沉声道:“你们都先上楼,除了程秋媛,其他人一人一间,声音小点,别吵到老爷子和孩子。我待会儿一一对谈。”   “难不成还要审问?江屹,这就是个意外,为什么还要审问?难不成还有人害他吗?”柳西超的声音也有些飘,说到是不是有人害他的时候,他的眼神想要偏开,但硬生生地忍住了,垂下头去。   江屹扯了扯嘴角,皱着眉头,语焉不详:“先上去吧。是不是意外,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其他人都上了楼,而林湫默契地留在原地没有动。他今晚从吃饭以后就一直跟江屹待在一起,嫌疑是最小的。林湫看向江屹,平静的眼眸里毫无波澜,道:“如果你对我还是有怀疑,我们可以先去监控室。饭前我和柳老爷子也一直坐在二楼大厅的沙发上,没有去别的地方。”   江屹点了点头。“我对你没有怀疑。你有什么发现?”   江屹知道林湫是有话想要对他说。果然,林湫走近柳琚然的尸体又凑近看了一眼他临死前的表情,淡淡说道:“柳琚然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他的尸体嘴唇发白,肢体已经开始发僵。”   “你怀疑——?”   林湫直直地看向江屹,道:“是的,我怀疑柳琚然死前吸毒。”   这一点上,江屹与林湫不谋而合。江屹也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将此作为意外处理。他凝视着二楼复古的壁纸图案,还有那些看来也逐渐变得诡异的壁画,眸色沉沉如暮霭。   是天暴雨,江屹等九个活人加一位死掉的柳琚然,就这样被困在了这座民国小洋楼里。雨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手机信号还是很差,电话始终打不出去,遑论报警。   在这座如同孤岛的、发生凶案的老宅里,江屹可以相信的,只有林湫一个人。 第28章 斯普特尼克(4)   柳家书房。   方才林湫和江屹去了一下监控室。监控室的设备十分老旧,画面十分模糊,而且录像只到了晚上21:23分,后来一阵响雷后,录像就中断了,也许是线路坏了。   不过监控室的录像还是明明白白证明了林湫的清白身份。江屹知道林湫也是个轴的,所以当着他的面直接先看了林湫的行踪,彻底表明了自己的信任。   接下来的监控录像就只能查到20:43以后,随着柳西超和陈姗姗一起上了二楼,屋子里的人都到了二楼。   20:50,程秋媛到柳东月房前敲门,在门口说了几句话,接走了柳程雪姐弟俩回了隔壁屋。   20:58,柳西超敲了敲柳东月的房门,两人在门口说了两分钟的话,大概是互道晚安后告别。   21:15,柳琚然敲了敲程秋媛的房门,程秋媛开门后看了看孩子们,大概是说孩子们都睡了。柳琚然犹豫片刻,没有进屋。他跟程秋媛说了两句话,两人面色不怎么样,柳琚然拉拉扯扯两下,住在隔壁的柳东月开门伸头看了两下,柳琚然便收了动作,离开了。程秋媛也进了房门。   之后,在有效的监控时间内,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了。   江屹的食指点了点桌面,道:“你觉得现在有什么疑点吗?”   林湫道:“目前看来,柳琚然在柳家的地位比较尴尬,跟妻子程秋媛的关系也不怎么和谐。监控里程秋媛跟柳琚然言语上好像发生过不快,而且刚才我有注意到程秋媛的脖子上有红印,合理怀疑和柳琚然有关联。”   江屹点点头。“你有怀疑的对象吗?或者说,你想先从谁开始谈?”   林湫想了想,坦白说:“我对刑侦技术只解皮毛,无从下手。”   江屹:“没事,就随便说说吧。我跟他们多多少少打过交道,会有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想听听你的观察和看法。”   林湫犹豫一会,点了点头。   “从我们刚才在案发现场的观察来看,柳琚然应该今晚吸食了过量毒品。从他的身体特征来看,手臂没有很多针孔,身形也还算健壮,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第一次吸毒,所以没有控制好量。直接死因我认为是头部遭受重创,同时陶瓷碎片嵌入头部,割伤身体多处,造成大量失血。这是我的初步观察。”   江屹摸着下巴,点了点头。   “刚才我们在二楼大厅也检查了一下围栏,没有松动的痕迹。一般说来有两个可能,一,柳琚然吸毒过量,意识不清,自己坠楼身亡;二,有人趁着柳琚然神志不清,把他推下了一楼。二楼没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不过柳宅都是陶瓷地面,也留不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林湫继续说道:“至于嫌疑人,除去柳老爷子和两个小孩儿,剩下的柳东月、柳西超、陈姗姗和程秋媛都有嫌疑。从动机来看,柳东月和柳西超就家族事业问题和柳琚然心有嫌隙,程秋媛似乎跟她丈夫感情不和,而陈姗姗嫌疑最小,不过不排除也因为柳家的家族事业对柳琚然心怀怨愤的可能性。”   江屹点点头。“基本情况大概是你讲的这样的。我们现在要思考的关键问题在于,毒品。柳琚然的毒品是哪里来的?这些毒品他是自己带的,还是别人给的?他是自己吸毒,还是被害?接下来的搜查重点主要是找毒品,尽可能确认是什么毒品。”   林湫默然片刻,道:“我见过冰-毒中毒死的。”江屹看向他,只见林湫的眼眸里折射出一丝痛楚,他缓缓说道:“苏汀就是。”   江屹并不知道苏汀是谁,但听这个“苏”字,想必是苏小娅的母亲。他看着林湫的眉目,突然也有些心疼。不过林湫很快调整了状态,没有陷入任何一种负面情绪当中。   江屹道:“那么,就先从发现尸体的陈姗姗开始吧。”   陈姗姗来自书香世家,能够嫁入豪门,自然也不是什么傻子。柳西超是个傻子,不过这么多年没捅什么篓子,把柳氏的几个小项目也搞得逐渐风生水起的,自然离不开这位贤内助。   她方才也听出了江屹的言外之意,大概也明白这事远比看起来要复杂。她方才有些吓坏了,在房里休息了一会儿,现在已经冷静许多了。   “江屹,柳琚然这事,真不是意外吗?”   江屹摇了摇头。“现在还无法判断。我问一些问题,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有觉得可疑的地方,也可以说一说。现在先说一下你吃完饭以后都干了些什么吧,最好提供一下时间线。”   陈姗姗咬唇,看着林湫打开手机录音,坐在她和江屹之间的沙发上,准备提笔记录一些重要细节。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回忆。   “晚上,吃完饭以后,程秋媛和东月还一直待在楼上,我就先带着两个小孩子在娱乐厅看了一会儿动画片。没看太久,我记得是看到了八点,因为我平时八点都会开始做瑜伽,当时我的手机闹钟响了一下。然后东月进来了,带两个孩子上楼去了,好像是程秋媛托她照顾一下。”   陈姗姗说到这里瘪了瘪嘴:“我跟程秋媛不怎么熟。孩子们见柳东月来接,也乖乖跟她走了。孩子走了,我觉得怪没趣的,想到自己一直没孩子,又跟西超拌了一会嘴。”说到这里,她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红晕,说道:“我的经期不怎么准,但是算起来最近应该是要到排卵期了,楼下起居室有个隔间……”   江屹愣了愣,了然的样子,没有细问。他问道:“那这之后,你和柳西超就一起上楼去了?”   陈姗姗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道:“然后我们就进了屋。我挑了一部爱情电影《诺丁山》。我们上去就开始看电影了,应该是九点左右。开头一会儿,西超他出去找了一下东月,大概是安慰了她两句,说声晚安之类的,回来以后我们就一直在看电影,没有出去了。电影快结尾的时候,我挺感动的,不过西超他觉得我没事就爱哭,我们俩又吵了起来,我就一气之下出门了。然后就看到二楼大厅的灯也一直没关,然后就看到出事了。我就赶紧跑回去告诉西超,然后西超赶紧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   “你发现出事,到你跑回去,再到大家都出来,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江屹问道。   陈姗姗想了想,道:“我看到出事了,吓了一跳,先跑回我们房间告诉了柳西超,我说有人摔下去了。他问是谁,我说我吓死了,没看清,然后他就先跑出去,先敲了东月的门,东月出来,听说出了人命也吓了一跳。西超看了一眼,发现是柳琚然掉下去了!”   半夜突然看见一楼躺了一个人,旁边血泊一片,陈姗姗现在仍然心有余悸。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然后,他准备要去拍程秋媛的房门,被东月拦了下来,应该是怕吵到孩子。她一边给程秋媛发了条短信,一边轻轻敲了门,程秋媛也就出来了。我、西超还有东月先下了楼,程秋媛跑过去找你们了。”陈姗姗想了想,道:“那时候大厅里的摆钟响了,不过时间大概是过了十一点的。我记得西超好像跟我说过,那摆钟年头久了,会晚几分钟。”   陈姗姗思路清楚,提供了几个触动江屹敏感神经的细节。   “你出去的时候,看到二楼大厅的灯没关?”   陈姗姗点了点头:“不过二楼大厅的灯可能整宿都不会关的。记得西超以前说过,东月小时候怕黑。”   江屹回想往事,点了点头。确实,柳东月小时候一直怕黑。   “你有没有觉得什么可疑的地方?听没听见什么可疑的声音?”   陈姗姗摇了摇头:“今天雷声大,我们看电影声音调的也比平时高。外面的声音没听见什么。至于可疑的地方……”她咬了咬唇,道:“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见程秋媛脖子上红了一片,我猜可能是柳琚然掐的。”   “他们俩闹离婚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姗姗叹了口气:“也知道的不多。不过柳琚然好像在外面都人模狗样的,对程秋媛确实不怎么好,好像经常家暴她,所以她才要离婚的。不过因为老爷子还有爸妈他们喜欢小孩儿,柳琚然怕孩子们不跟他,自然不同意跟程秋媛离婚的。程秋媛好像是普通家庭的女儿,柳琚然认祖归宗以后,程家也不同意她离婚,她一个女人几乎是孤立无援。柳琚然不松口,她的婚一直离不下来。所以最近又听说,不离婚了。”   “柳东月和柳西超跟柳琚然关系特别不好。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陈姗姗道:“江屹,柳西超你是清楚的,虽然人蠢了点,坏事是干不出来的。他跟柳琚然就是看不惯他受宠的样子,心里就是小孩子脾气。西超做的几个项目,总是被柳琚然比下去,加上我们一直没有孩子,爸妈其实老是说我们,我们对柳琚然也没什么好脸色。至于东月……”   陈姗姗有些犹豫。江屹道:“没事,你知道什么说什么吧。”   “柳琚然是八年前回柳家的。那时候东月刚刚准备去国外留学。出去之前,她跟柳琚然好像闹过一次不愉快。那时候我还在跟西超谈恋爱,没结婚,因此不大清楚家里的情况。”   “不愉快?”江屹也陷入回忆。柳东月准备出国的那段日子,他正跟着老丁头后面跑案子,对柳家缺乏关注。等他忙完这个案子,回家探望江老爷子的时候,被训了一顿,才知道柳东月已经出国去了。   “具体是什么你知道吗?”   陈姗姗皱了皱眉头:“西超对这件事也一直避而不谈,但我有听风言风语,说是柳琚然性-骚-扰了东月之类的。”   江屹皱起了眉头,连林湫也终于皱眉抬眼。都说豪门家事不干不净,可这性-骚-扰同父异母的妹妹的事,还是令人觉得闻所未闻、十分诧异。   “其他还有什么说的吗?”   陈姗姗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江屹和林湫对视一眼,起了身。“今天晚上也不知道能调查到什么情况,你要是累了,就先休息吧。”   陈姗姗点了点头,末了,又补上一句:“江屹,应该是意外吧?我觉得应该没有人真的想要柳琚然死的。”   江屹挑了挑眉:“为什么没有人真的想要柳琚然死?”他把“真的”二字用力读了两下。   陈姗姗说道:“程秋媛不是什么所谓的新时代独立女性,孩子也离不开爸爸。至于柳家人,还是很看重面子的,其实都知道他一个私生子上不得台面。柳琚然其实对我们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威胁。柳家家大业大,分点钱给他们,也不会有谁多心疼。”   陈姗姗是聪明人,这一番分析有理有据。不过这也说明她想得开。不过别人是否也这么“想得开”,这其中又是否有其它隐情,谁都说不清楚。   江屹:“行,我知道了。你休息吧。”   江屹和林湫径直去了柳西超的房间。   柳西超八点以后的时间线跟陈姗姗说的完全吻合,八点前也都可以在监控里找到踪影。他比不上陈姗姗冷静,不停地搓着手。“爷爷没醒吧?爷爷这段时间其实身体不大好,要是知道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我真怕他身体出状况。”   “柳老爷子跟柳琚然近来很亲近吗?”   柳西超面色不善:“是的。我之前做的几个项目,其实效果都很不好。不过我真的投入了很多时间精力,来看爷爷的机会也不多。柳琚然倒是经常带着孩子露脸,真够卑鄙的。不过我爸妈也说了,只要我和姗姗生了孩子,柳琚然也就没什么好讨人喜欢的了。”   “今天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柳西超摇了摇头。   “东月和柳琚然关系一直这么僵硬吗?”   柳西超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为什么?”   “……性格不对付吧。”柳西超憋了半天,说道。   “我也有听说,东月出国前跟柳琚然闹过不愉快?”江屹盯着柳西超的脸,不放过他脸上的细微表情。   柳西超的脸色微变,有些窘迫地看着江屹,不过他知道自己在江屹面前没法撒谎,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具体是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怎么说呢,他们……我觉得,我觉得……”   江屹追问:“你觉得什么?”   柳西超有些懊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道:“我觉得很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为什么?”   柳西超抬眼看向江屹,说道:“我说出来,我怕你不信,因为我自己也是没完全信。”   江屹和林湫静静地看着柳西超,只见他说道:“当时柳琚然刚刚回到柳家。他是爸爸结婚前的一个前女友生的孩子,比我还大好几个月。他妈妈得病去世了,之前给他们家打的钱,都看病花完了。当时柳琚然已经成家立业了,好像程秋媛刚刚怀上小铭,他也要养家糊口吧,所以急需要钱。柳琚然根据他妈妈遗言,找到家里来了。本来爸爸不想认的,但看在孙子的分上,跟爷爷商量以后,就把他认祖归宗了。”   “他跟东月闹的不愉快,是什么情况?”   柳西超默然片刻,道:“其实一开始,我和东月都对柳琚然一家子没什么特别看法。毕竟家里也不是养不起这几口人,何况我们家其实也挺幸福的,柳琚然插足也插不进来。直到有一天,那也是很大的一个雨天,东月快要出国了,爸妈、我还有爷爷都尽可能在家多陪陪她。那天吃饭,东月说,自己睡觉的时候,被柳琚然侵犯了!”   柳西超咬牙道:“我当然是站在亲妹妹这一边的,可是不管是查监控还是去医院检查,根本没有这档子事。东月可能就是做了个梦!”   林湫记录的笔停滞,他和江屹面面相觑。 第29章 斯普特尼克(5)   “我跟柳琚然,其实八年前感情就出现问题了。不过因为孩子的原因,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因素,一直没有离婚。”程秋媛顿了顿,道:“其实,到今天,我也不打算离婚了。日子就这么过,也不是过不下去。”   程秋媛回了屋子之后,已经换上了一件高领的家居服。不过很有欲盖弥彰的意思,她知道江屹估计早已看到,想了想还是主动给他看了自己脖子上的掐痕。   “柳琚然为人有点神经质,占有欲和控制欲都非常强。”程秋媛看了着江屹,说道:“今天晚上,因为我和江警官打了声招呼。我们之前见过,而他不知道,他就对我动怒了。我还在东月房间里的时候,他就打电话让我下楼找他。我拜托东月帮我照顾一下两个孩子,就下楼去了。当时厨房没有人,他就在厨房里质问我怎么回事。”   程秋媛的脸上浮现出很悲伤的神色:“其实,江警官,我碰到那个案子报警的那次,也是柳琚然喝醉了家暴我,我好不容易等他睡着了,带着两个孩子往娘家跑。我怕又提起这件事,他又要生气,所以我对他撒了谎,一口咬死,就说是以前偶然遇到的。柳琚然终于信了,就先上楼去了。”   江屹想起之前在警局里,程秋媛看到高大的男人都会忍不住发抖,可见柳琚然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还是很大的。   “我晚上没吃什么,有点饿了,就带了一份蛋糕和三杯热牛奶进了自己房间。小铭长蛀牙,我怕他看到也闹,所以在房间里把蛋糕先吃完了,然后去把两个孩子接了回来。孩子们喝了牛奶就睡了。柳琚然过来了一趟,本来想跟孩子们打招呼,见孩子们都睡了,也没有再进来。只是他又神经质,质问我是不是故意让孩子睡得这么早,让他跟孩子们不能沟通,说我让孩子们故意不跟他亲近。”   程秋媛叹了口气,眼眶和鼻尖微微发红:“不过他怕吵到孩子,就气冲冲地回去了。没多久,他给我发消息,让我出去找他,跟他讲清楚,我不出去他就来拍房门。所以,大概九点半的时候,我披着衣服出去找他了。他在二楼的一间空房等我,没说两句又打了我,还差点把我掐死。不过我挣扎的时候摔了一个花瓶,大概是东月听到动静了,推门进来,柳琚然才停手了。我赶紧哭着跑出去。因为怕回房间,孩子们突然醒过来,我就在拐角那边的洗手间呆了五分钟,哭够了,洗了把脸,才回了屋。所幸孩子们都还在睡。那时候,大概十点吧。回屋以后,我隐隐约约有听到一楼大厅的摆钟响。”   “然后我也准备睡了,不过一直没睡着。到了十一点左右,突然收到东月给我发的消息,让我出门。我一出来,看到琚然摔在楼下,心都快跳出来了。我想到江警官在这里,就立马来找你们了。”   程秋媛是一个看起来就很面善可怜的女人,她身上有一股温柔慈爱的母性气息,即使是林湫,也不自觉地对她放松了警惕。   江屹看了看自己的笔记,问道:“你跟柳东月关系好像挺不错的。不过她回国也没多久,你们接触应该也不多吧?”   程秋媛沉默。   “怎么?难道你们早就认识?”   本来江屹也就是这么一问,但程秋媛的这阵沉默确实令人不得不注意。   程秋媛说道:“我大学学的是美术,之前当过一段时间美术老师,是那种兴趣班类型的老师。不过,柳琚然他不怎么喜欢我做这样的工作,因为会接触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人,他觉得我这样是抛头露面。而且,他对我的画也一直不屑一顾,觉得也没什么出息。八年前,我就辞职了,在家做一些简单的美工工作,比如帮人设计海报之类的。前年开始,我在家会开一些美术教学的网课,不过柳琚然一直也不知道。”   “我跟东月,是琚然回柳家之前就认识的,她跟着我学了一段时间画画。”   江屹问:“她早年画的一些山水画,是跟着你学的吗?”   程秋媛道:“是的。”   江屹点了点头。“柳琚然跟柳家那两位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吗?”   程秋媛点点头。“东月知道当年是琚然让我辞职的,所以一直对琚然没什么好脸色。”   江屹抬眼问道:“柳琚然对你脾气挺差。在柳家没有因为这个闹过什么矛盾吗?比如跟柳东月他们。”   程秋媛想了想,摇了摇头。她的眸子里又闪出一点委屈的泪光,说道:“柳琚然只是觉得,是我好欺负罢了。”   江屹和林湫退出程秋媛的房间。“看来程秋媛不知道柳西超说的那件事。现在只剩下东月,咱们直接去问,还是先理一理顺一顺?”   林湫闻言看了看表,说道:“现在也凌晨了,先去问一问,让他们先休息一阵子吧。”   江屹看向窗外丝毫没有改善的暴雨,在闪电白光之下看向了茂盛而神秘的大片山林,再回过头看向林湫,点了点头。   “请进。”柳东月的声音并不疲惫。   江屹推开门,发现柳东月正围着围裙,跪坐在一副半成品画作前,画着油画。房间里灯光明亮,空气里弥散着颜料的特别气味。   柳东月正在画的这幅油画和之前他们看到的挂在走廊尽头的那幅暗夜绛紫色少女怀抱焰火的画作风格很是相似。整张画用墨蓝色作为基色,另外用的就是墨绿色和白色,只能勉强看出大概画的是一个男人。   江屹和林湫坐下,柳东月便停下了笔,坐到了他们对面。柳东月就这样撑着头,盯着林湫看了一会儿,蓦地叹了口气,把眼神转回到江屹身上。   “江警官,你问吧。”   江屹道:“先说一下今晚的时间线吧。”   “我今天一直呆在家。大概是六点左右,大家就陆陆续续来了。在饭桌上吵了一架,我就回房间去了。然后秋媛来房里跟我说了会儿话。她后来被柳琚然叫走了,我就帮她看了一会儿孩子。她把孩子接走以后,我就开始准备画画。睡前,我哥来找了我一下,问了问爷爷最近的身体情况,我们互道晚安之后,我就在屋里开始画画。就是这幅,我画了好久了。今晚下雨,突然有了点灵感,就接着画了。”   柳东月回头看了看这幅画,眼眸里浮动着一些情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了一些响声,跟雷声不大一样,像是什么东西碎了,我担心是窗子没关好。万一半夜也发出声音,吵到爷爷和孩子们也不好,我就出去看了一下。结果发现是柳琚然又在打秋媛。秋媛回去以后,我跟柳琚然吵了一架,他只敢在秋媛面前逞威风,不敢招惹我,所以被骂了一顿,也不敢还口。我盯着他回了自己的房门,就也回了自己屋。我给秋媛发消息,让她把门锁好,我就住在她隔壁,让她不要害怕。”   “我接着画画。然后我哥来拍我的房门,我才知道,柳琚然摔下去死了。”   “时间我记得不怎么清楚,因为画画这事情干起来,时间概念就模糊了。不过监控如果开着的话,应该可以看到我也就出去这几次。”   江屹和林湫没有告诉别人监控中途坏了。看样子,众人也不知道监控的情况,只有柳东月提到了监控。确实,在这处宅子里,最熟悉的应该还是柳东月。   “你觉得今天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柳东月想了想,笑道:“有。今天柳琚然特别兴奋,特别得意。平时他在老爷子面前装的像我和哥哥的孙子似的,今天不知道怎么,腰杆挺直了。难道就因为汝河湾的项目?我想,估计不止。不知道是不是爷爷还是爸爸承诺了他什么。”   江屹和林湫对视一眼。   “你跟柳琚然关系特别紧张。为什么?”   柳东月垂着眼眸,说道:“理由很多啊,首先他是私生子,破坏我的和谐家庭,其次,你们可能也知道了,秋媛是我的绘画启蒙老师,他不仅家暴秋媛,而且限制秋媛的正常生活,使我失去了好老师和好朋友,最后,他这个人长得很讨厌、性格很讨厌,我很恶心他。”   柳东月如此直言不讳,江屹闻言转了转笔,说道:“那他死了,你很开心?”   柳东月淡淡地看着江屹,说道:“至少我不难过。”   “听说八年前你出国前跟他闹过一些不愉快。可以说说吗?”   柳东月坐在沙发上,双手不自觉地抱起来,陷入回忆的时候有明显的防卫姿态。   一片寂静,如若不是屋外有雨声和闷雷声,宇宙都仿佛停止运转了。他们耐心地等待着,良久,柳东月说道:“……我怀疑他性侵过我。”   江屹和林湫都很讶异。江屹皱眉:“怀疑?”   “是的。不过监控没有这码子事,去医院做检查,那天我也没发生过性行为。所以,也许是我太恶心他了,做了一个更恶心的梦。”   跟柳西超和程秋媛说的没有什么出入。目前四个人的说法互相可以支撑,没有什么漏洞和疑点。   离开柳东月房间之前,江屹顿了顿,转身跟柳东月说道:“对不起东月。我不是个很合格的朋友。”   柳东月愣了愣,反应过来,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很平静地说:“没关系,我不怪你。是我们没有缘分。”   是的,只是没有缘分。这世界上,能恰好在特定的需要帮助的时机陪在身边的人,寥寥无几。许多漫漫长夜,本来也只有一个人咬牙走过。走过灰暗时刻,走过烈火焚身,走过被欺骗和抛弃,走过堕落和挣扎,走向生命尽头。 第30章 斯普特尼克(6)   柳家书房,林湫和江屹整理刚才问询的结果,转眼间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可是二人也都全无困意。   “现在问题主要在于21:23之后,大家到底干了些什么。”   “柳西超夫妇看电影,可以查到网络电视的播放记录,也没必要作假。他们俩的证词也都对上了。我觉得疑点比较大的就是程秋媛和柳东月,如果有作案动机的话,也更大一些。”   目前问题的关键还是毒品。如果柳琚然真的吸毒了,那么他是第一次吸毒,还是早已是个瘾君子?如果能找到毒品藏身的地点就好了。   刚才林湫和江屹分别在房间里进行了搜查,之前他们待的屋子也都锁了起来,让他们各自到别的房间休息去了。柳西超夫妇和程秋媛的房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柳东月的屋子里除了许多颜料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可疑的。至于柳琚然自己的屋子,柳琚然好像也没在屋里待多久,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江屹望着桌上的记录,眸色深深。   林湫环顾书房,看着墙壁上挂着柳东月写的两张书法作品,轻声说道:“江屹,也不怕你说我。我不是专业的警察,或许做不到不带着情感去办案。也不是直觉或者其他什么,只是单纯是我的期望。我期望这件事跟柳东月无关。写出这么好的字的人,心气儿应该更高一些。杀人这种事,不该用这双手去做。”   江屹没有要责怪林湫的意思,笑道:“那我写个狗爬字,岂不是一点儿心气儿都没有了?”   林湫有点无奈,不知道江屹抛过来的话,到底要怎么接才好。愣了一会儿,说:“江屹,你是不是很喜欢跟我对着干?”   江屹含糊地说:“差不多吧,换个排列组合。”比如说换个动词宾语的位置之类的。   林湫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江屹笑了:“对不起,我不抬杠了。看你脸都急红了。”   林湫:“什么急红了,我没脸红……”   看到江屹一脸坏笑,林湫便戛然而止,不给江屹再逗他的机会。   江屹很快收敛了神色,皱起眉头,陷入自己的思考。柳家这种景东市的大户人家,一旦跟毒品沾上关系,那可真是难办。跟那些蛆虫一样的瘾君子不同,柳家又有资金,又有人脉,不知道柳琚然背后会不会有什么毒品产业链条,如果是这样,那事情就更严重了。   林湫不再打扰江屹,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他往楼下走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柳东月。瘦弱的女人穿着宽大的睡衣,白皙如凝脂的双臂露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之中,整个人如同一株寒夜里月季,凄美而寂寥。   “柳小姐,睡不着吗?”他礼貌的问道。   深夜的柳东月和林湫平日里见的那个风趣幽默、可爱而不失端庄的柳小姐判若两人。她的长长的卷发有些凌乱,吹到她的脸边,模糊了她的神色。她晃了晃手上的烟盒,道:“嗯,起来抽根烟。”   林湫无意打扰,打算越过她去,却被柳东月喊住。“聊聊?”   林湫皱了皱眉头,但没有拒绝。   二人就倚在二楼长廊的一扇窗户边。柳东月从房间里带了一个烟灰缸出来,一边抽着烟,一边远眺。这个方向不迎着风,但也偶尔有雨点飘进来。柳东月并不客气,直接穿着林湫的外套。   “林湫,还记得很多年前,你帮我补习的时候,我数学做的很差,又不专心,一道题让你讲了六遍,你一直都不恼怒,一直都很好脾气。我问你为什么不怪我呀,你说,因为这是你的工作,如果是免费教学的,一定会生气。”   漂亮的女孩儿笑起来,唇角弯弯,虽然没有化妆,面上仍然神采奕奕。   还真有点像他当时会说出来的话,一板一眼,实话实说,过于……老实和直白了。   “其实,我出国以后,把你忘得差不多了。不过,大概是两年前吧,突然又听说了你的消息。我想,噢,林湫,我知道的。那个把温柔变成自己的行为模式的林湫,那个笑得温和却没有温度的林湫,那个不会伤害别人也难以被别人伤害的林湫。”   “那个,如同璞玉一样,美丽、坚韧、高贵、冰冷的林湫。”   柳东月微微笑了。她的眼眸望向林湫,看向他左眉尾部的那颗小痣,炙热的目光仿佛要去灼伤他似的。   林湫似乎捕捉到了一丝特别的意味。“你……”   柳东月抖了抖手里的眼,吸了一口,吐出烟圈,然后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唇:“嘘。”   “书房里的字你有看到吗?和你写的像不像?”   林湫默然片刻,缓缓说道:“像。”   对面的女孩儿淡淡地说:“可是其他的,我也学不会了。我没有你那么隐忍,做不到你那样心如磐石,也不能出淤泥而不染,所以,怎么样都是邯郸学步,取悦不了那个人。”   “柳东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笑了笑。“对,不能说隐忍,还是说装傻合适。装傻我也比不过你。”   柳东月这几个月来跟林湫的友好交流积攒下的好意,就在只言片语之中烟消云散。林湫的大脑里光速地过了一下柳东月跟他的多次偶然遇见,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哪里有什么缘分邂逅,估计全是守株待兔和预谋已久。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的生活?”   “就是想看看你,这么多年了,是不是还是那样的,是不是真是那样的。不过,目前看来,一直如此。”   柳东月的烟很快抽完了,她本来还想再点一根,林湫看到烟灰缸里已经有了五六个烟蒂,便夺下了她的烟盒,不让她再抽,淡淡地看着她。   柳东月笑了笑,偏了偏头。对于林湫的“好心”,她没有怪他多管闲事,反而说道:“谢谢。那么,你想看看我的油画吗?”   林湫看着柳东月从现在的这个房间摸出一个小门,朝着林湫眨眨眼,弯腰走了进去。“这个暗道只有我自己知道。”   林湫声音清冷,甚至有些冷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想带你进来,而钥匙在江屹那里呀。”柳东月的语气有着显而易见扮演的天真,林湫背后汗毛直立。   柳东月快步走进去。之前她还在画的那副油画现在被她盖上了一块大布,上面还有颜料污渍。她回头看见林湫犹豫不进,催促道:“林湫,你快进来呀。”   林湫还是没有动。他不知道柳东月到底希望他看些什么,他的身体有一种难以克制的犹豫。   柳东月却搬着哪幅油画,正对着他。他们二人,一个在小门的这边静立不动,一个在小门的那边扶着一大幅油画笑语嫣然。林湫看着柳东月的笑,只觉得她似乎有些疯了似的,把幕布一扯,外头传来深夜的两声闷雷,滚落在林湫的心头。   ——   江屹是被一阵香味勾醒的。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睡着了。他一睁眼,就看见林湫正端了一碗打卤面在他边上。   江屹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半,还好,也没有睡太久。   “随便做了点。”   林湫自己也有一份,坐在江屹对面,已经准备吃起来了。   江屹看着这碗打卤面,怎么看怎么可爱,再看眼前的林湫,也怎么看怎么可爱。   “谢谢林老师。那我就不客气了!”   刚一入口,江屹就清醒了。林湫有些紧张,问道:“怎么了,很难吃?”   江屹把面条咽下去,道:“也不是难吃,太酸了,我不爱吃醋。”   “噢。对不起,我平时放醋比较多。”   江屹笑了笑,道:“没事没事。其实还好,也就第一口没有心理准备,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味道还是很不错的嘛!”   林湫道:“不能吃就别吃了。我去看看能不能给你热点别的。”江屹连忙护着自己的碗,说道:“你给我做的面,我哪儿能挑啊?何况平时在局子里也就吃吃泡面,现在还有这口热乎的,不吃完对不起我自己的良心。”看着江屹三两下就把一整碗面下了肚,也没有再问。   “我睡了大概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有什么动静吗?还在下雨?”江屹不动声色地喝了两口水,用强大的意志成功管理了自己的表情,没有露馅。   林湫点了点头。“还在下雨。大家都睡了,只有柳东月出来透了透风,我跟她聊了两句。”林湫没说柳东月抽烟的事。   “哦?有什么收获吗?”   林湫沉默片刻,道:“我或许要收回之前说的话。我对她没有什么一厢情愿的期望了。”   “她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林湫道:“如果我判断的没错,柳东月有心理疾病的可能性非常高。另外,我怀疑她跟柳琚然还有一些别的故事。”   “她现在还没睡吗?”   林湫沉默片刻,道:“睡了。”其实是被他趁其不注意的时候敲晕了,不过这种事还是不说为好。   林湫道:“我很担心她会做一些傻事。”   江屹揉了揉太阳穴,说道:“那我们再去她的房间看看吧。”   林湫道:“我也这样打算。”   柳东月的房间很大,房间里还有一个隔间。房间外一角充当了小型画室,隔间就是她睡觉的地方,有很大的衣橱和床,还有一张很大的梳妆台。有一面墙上有一块很大的长方形镜子,旁边是很大的书橱,占据了大半的墙壁,里面的书主要是画册,还有一些心理学的书和小说。之前来房间里的时候,林湫并没有注意书橱里的内容,不过现在看来,这些书林湫很熟悉,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的《黑天使》、奥斯卡·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其中的一些片段,林湫甚至还记得。   比如王尔德说:“你喜欢每一个人,也就意味着你对每个人都漠不关心。”   柳东月房间的一角堆满了油画材料、画布和几个画架。好几副画都被幕布改了起来,也有几幅半成品没有盖起来,画作的内容简直是没头没脑,不知所云。不过这些色彩的运用都很大胆夸张,撞色的视觉效果很突出,以至于令人觉得有些诡异,仿佛画者陷入了不同精神世界的碰撞似的,迷茫而充满攻击性。   “有什么发现吗?”江屹看见林湫一直盯着那些颜料,不禁问道。   林湫只是出神地看着,摇了摇头。   “好。那咱们再去柳琚然家暴程秋媛的屋子里看一下。”   江屹站起身来,看着林湫,微微笑道:“林湫,你觉不觉得咱们俩这样还挺像福尔摩斯和华生的?怎么样,林生,考不考虑来刑侦支队做福尔摩屹的助手?”   林湫淡淡地看着江屹:“江队长,不必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江屹倒是来了劲,说道:“别说,还真可以。咱们支队正缺人手呢,而且缺那种有脑子的人手。林老师,你要是愿意来,那真的太好了。”   林湫不说话。江屹不知道为什么,林湫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去,这让江屹有点手足无措,也有些尴尬。他本意是真心想要试试能不能拉一拉林湫,但现在被泼了点冷水,彻底没了这个心思。   也是,刑侦确实不是人干的事。林湫看起来就瓷娃娃似的,他自己要来,江屹还舍不得呢。   思及此,江屹便回了神,笑着说道:“没事没事,林生,那我们就先珍惜今晚这份搭档情缘吧。”   江屹打算起身离开,林湫不由得松了口气。但江屹又突然想起来一回事,说道:“对了,我们之前来问话的时候,柳东月画的那副画,在哪里?”   林湫的身子又是一僵。他还没来得及想出借口拦住江屹,只见他走上前,扯下了盖住油画的幕布。   一副有些阴森诡异的人像画呈现在二人面前。   之前墨蓝的基地之上,用浓稠的暗绿色勾勒出了一个男人的轮廓,描绘着他的皮肤肌理,而男人的眼珠和嘴唇都选用了白色,非常诡异。那双眼白眼珠颠倒颜色的眼眸,在黑色的部分还有着些许藤蔓一样的花纹,簇拥着那中央被衬托得格外纯净的一团白色,对观看者竟然有一种反过来的凝视感,令人忍不住头皮发麻。而细细看去,这白色眼珠竟然有些像白色玫瑰花。   男人的右侧眉毛附近栖息着一只紫色的蝴蝶,这只蝴蝶与整张油画抽象的风格并不协调,而是非常细致地描绘了这只小小蝴蝶翅膀的花纹,甚至堪称精巧。   它扭曲,阴森,华丽,书写着一种仰望与恐惧。 第31章 斯普特尼克(7)   “这画的是谁?”   林湫已经避开了目光,道:“不知道。”   江屹虽然一开始也吓了一跳,但是比这还吓人的他见多了,何况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不会自己吓自己地乱延伸想象,所以很快冷静了下来。   他凑过去细细看了两下,又远远地宏观观察了一下整幅画,说道:“虽然画的很抽象,但我总有一种很眼熟的感觉。”   江屹把整幅画也拍了下来,二人便到了隔壁的房间进行观察。   这间屋子不小,不过房间设计没有什么特色,平日里没有人住,于是空气里有一种混杂着尘埃味道的潮湿闷气。地上还有程秋媛说的被打碎的花瓶碎片,经过简单收拾后,堆在了房间一角。江屹一边进行着观察,一边问道:“林老师,你觉得柳琚然侵犯过柳东月吗?”   林湫默然片刻,出于对柳东月隐私的尊重,他轻声说:“这不是可以妄自揣度的事情吧,江警官。”   江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又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很多年前给柳东月做过家教?”   林湫:“其实我早就不太记得了。前不久她回国,我们偶然碰到了,才联系了起来。”   江屹:“这样啊。也是,林老师记性一向不太好。”他揶揄地看着林湫。   林湫思忖片刻,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生命里的过客太多,值得记住的却很少。”   江屹闻言,暗中咬牙。“林老师的情感还真是格外珍贵呢。”   林湫没有察觉到江屹话语中的较劲和别扭,轻声说道:“情感就像水,传递的时候是在流淌的,所以是柔软的。凝固的时候就变成了冰,寒冷坚硬,会变成刀的。”   江屹闻言顿住了,看向了垂眸兀自观察细节的林湫。   江屹突然抓住林湫手腕的时候吓了林湫一跳,只见江屹桃花眼一弯,问:“烫不烫?”   林湫的体温较常人偏低,江屹的掌心裹住他的手腕,堪称炽热。他懵然点了点头,江屹笑:“那就对了。冰捂一捂,不就化了?”   林湫心中一动,仿佛河渠开道,不知来向的流水涌入了一方干涸荒田。   江屹没有给林湫甩开自己的机会,而是适可而止地主动收回了自己的手。他转头看了看房间最里边的床,眯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你发现了什么?”   江屹:“我只是在想,柳琚然和柳东月在这间房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定睛许久,轻轻地从床上拈起一根长头发,拿给林湫看,说道:“程秋媛是中长黑直发,柳东月是长卷发,这根头发这么长,百分之八十应该是柳东月的。如果是她的,按她所说她进来骂了柳琚然一顿。在这种情况之下,难道她还走进来坐到床上骂人吗?”   经过一晚的问询和调查,江屹已经把这栋洋楼和各个人的情况尽可能地调查清楚了。凌晨四点,雨终于开始变小了。深山里的信号也终于从无到有,经过一番尝试,江屹终于打通了宝峰区派出所的报警电话。   在等待的过程之中,江屹望着二楼的华丽水晶吊灯,不由得慨叹。   “我还记得方一莱死之前,他跟我歇斯底里说的那些话。他对‘阶级’和‘财富’有着狂热的追求,像个疯子,好像成为有钱人以后生活就不会有烦恼了。不过,钟鸣鼎食的柳家,也未必没有烦恼。所以家庭背景这种事,是没有必要纠结的伪命题。人生在世,该怎么活,还是要靠自己。”   林湫看着江屹平静的面容,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把自己从这个富丽堂皇的“阶级”里摘得一干二净,仿佛在他眼中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没有、也不应该有差别似的。或许是和生与死、正义与邪恶这种宏大的概念解除的太多了,在江屹眼里,“人”外在的许多如旁生藤蔓的因素被淡化,看到的更多的是“人”的灵魂本身。   他心里有一杆秤,诠释着他心里人性的平等。   林湫其实也是这样想,不过这是他经过生命的欺凌不断告诉自己、让自己得以求生的话语,而江屹却是天生就通透领悟了此种箴言。江屹才是更加纯粹天然的璞玉,要更聪明,不过,也是因为他也更幸福。   林湫轻声说:“方一莱一直想成为富人,但其实我觉得他是恨富人的。穷的滋味,我知道,但我不恨富人。说老实话,我的生命一直得到富人的接济。”   “我小时候,家附近有一片种植园。经常会有掉下来的果子,我就会去捡起来,挑能吃的自己吃,挑好的拿去卖。后来被主人发现了,也并没有责怪我,而是默许了。后来,我……因为偶然帮了一个小忙,又得到了一大笔资助金,我才能去读大学、去拥有思考我的人生和整个世界的能力。”   “方一莱只是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但他一辈子都不会得到他想得到的。可是很可悲,这是一种永远的贫穷。”   江屹很少听林湫谈及自己的过往。他静静听着,专注地看着林湫的面容,说道:“林湫,我有的时候觉得你有点像一杯美式加奶霜。第一口,人喝到的是甜,就以为你是甜了。但实际上,底下是你经历过的苦。你这个人,看起来温温和和,没什么攻击性,其实内里却总是主动地把人推得很远,就像太苦的咖啡,人喝一口就难受得停下来了。”   林湫淡淡地说:“很抱歉。”   江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所以,要品尝你呢,最好是把你搅和得晕头转向,那时候的你,才还会最可爱。”   林湫哑然,看着江屹眼中的笑意,有些无奈,又不自觉地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他想,江屹,我真是不知道拿你如何是好了。   凌晨四点五十,林林、孙小曲也到达案发现场,经过现场取证和调查记录之后,八点前柳琚然的尸体已经送去局里进行尸检了。   由于江屹就在案发现场,做好了一定的准备工作,因此勘察工作进行的比较迅速。   柳琚然去世的消息,是江屹和柳西超一起告诉柳老爷子的。老爷子醒来的时候,柳琚然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老爷子虽然很激动,但知道柳琚然死前吸毒之后,陷入了沉默,久久才吐出一句哀叹:“家门不幸啊。”   不管是怎样的真相,的确是家门不幸。   江屹要直接回局里去,便请了一位小民警把林湫送回家。   大自然是很奇妙的。昨夜下了那么久的暴雨,现在不过雨停几个小时,天上密布的乌云已经渐渐散去,阳光已经透过罅隙倾洒下来。残留未散的水汽混杂着树林的清新气息浸润着人的肺腑。云彩与蓝天倒映在水塘里,林湫看得入了神。   江屹敲了敲车窗,林湫才回过神来。   “林老师,之前说的来刑侦队的事,其实我不是完全开玩笑。看你有没有兴趣从档案室调过来了。不过没关系的,你来我可以天天看见你,你不来也好,也都是些脏活累活,不安全。”   林湫看着江屹嘴上说着这一套,炯炯的眼神里却是另一个意思,要是林湫现在点头答应了,江屹身后的尾巴能高兴得摇成螺旋桨。他微微笑:“好的,我会考虑的。”   回到局里,江屹首先让孙小曲和叶圆去排查柳东月和柳琚然的社会关系。“尤其是柳东月出国之后,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消息。”   江屹想了想,说道:“对了,顺便安排做一下柳琚然、柳东月、柳西超的DNA鉴定报告。”   ——   “这一周柳琚然的行踪都在这里了。上个周末,柳琚然从程秋媛那里把两个小孩接走,一直在柳春华南华区的别墅陪他的父亲。6月14号到17号,柳琚然每天都会去公司,上午9点从翡翠山庄的公寓出发,晚上直接从公司回来,大概21点左右到家。18号,也就是周五,他提前从公司离开,去了市中心的CHANEL专柜,大概是去取送给柳东月的生日礼物。然后直接从景东市安定小学接走了两个孩子,和程秋媛一起在市中心一家江南菜馆吃了饭,然后一起回家。6月19日,傍晚六点一家四口去宝峰区的柳宅。”   林林梳理了柳琚然的时间线。“这些监控都查得到。柳琚然在一周之内从外部得到毒品的可能性很低。再根据我们对柳琚然自己在翡翠山庄的公寓和柳家南华区别墅地毯式的搜集情况来看,柳琚然家里也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至于社会关系,据柳家反应,柳琚然的母亲一直未婚,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说只剩下这个儿子。柳琚然没有什么亲戚可以联系。至于朋友,柳琚然也没有什么朋友,一心扑在工作上。查他的手机,除了工作同事,聊天最多的就是程秋媛和柳春华,不过大部分也都是通话记录。他的生活作息很健康,公司有健身房,如果事情不多,同事经常会看他去健身。据说因为母亲是癌症死的,他对病榻上母亲痛苦的样子印象很深,因此很注重自己的身体健康。”   江屹皱着眉头:“这么说来,柳琚然不应该去吸毒才是啊。”   林林也点了点头。   “程秋媛说,柳琚然身边亲近的人很少,所以对她很有控制欲。柳琚然有狂躁症的倾向,尤其是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很喜欢跟程秋媛发脾气。同事说,柳琚然为人不讲情面,公私分明,对下属平时要求非常严格,不允许有一丝差错。但是对于合作伙伴,柳琚然非常圆滑,态度非常真诚友好。”   江屹:“确实。跟需要讨好的对象,装的跟孙子似的;负面情绪全发泄给亲近的人或者低一级的人了。”   林林也难以认同:“当这种人的身边人一定很煎熬。喜欢谁亲近谁,当然要更加温柔才是,反而更加暴力,那谁受得了。”   “我真想不通,那些吼老婆打老婆的男人都在想什么?老婆不惯着、哄着,娶回家干嘛?我要有老婆,那不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江屹翻了翻程秋媛提供的家暴证据,额头青筋跳了跳。   林林呵呵一笑:“人家都有老婆,那江队先找个老婆先。”   江屹骂了一句:“靠。”   “柳琚然公司那边还有什么线索吗?”江屹问孙小曲和叶圆。   孙小曲摇了摇头。叶圆却好像在发呆似的。江屹在她眼前空手抓了一把,把她吓了一跳。“怎么了圆儿,魂没了?去跟同事们聊得怎么样?”   叶圆晃了晃头,道:“呃,好像就是说的这些了。但其实,我觉得还有一些不对劲,但我不怎么说得上来。”   江屹让叶圆继续说下去。   叶圆:“是这样的。柳琚然刚刚调到总经理职位上半个月,手上也没有跟着什么紧急的大项目,应该没有什么太多的地方需要发脾气吧?短短的几天相处,他办公室里的人都说他脾气不太好,可是问具体怎么个不好法,全都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呢?有人说只是听传闻柳琚然脾气不好。到底是什么传闻呢?所以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在原部门闹过什么出名的不愉快。”   众人也若有所思。叶圆继续说道:“但是,或许是知道柳琚然姓的是他们董事长的那个‘柳’,我们去问原部门的那几个人,他们也只是遮遮掩掩,生怕惹麻烦似的。我在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但我也在犹豫,或许这跟这次的案子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江屹摇了摇头。“未必。案件尚未水落石出,我们不能放弃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圆儿,你的这个细节注意的很好,下一步咱们就去柳琚然之前的工作部门好好问上一问。” 第32章 斯普特尼克(8)   thelight酒吧是聚星广场附近最受年轻人欢迎的清酒吧,环境氛围好,不吵闹,适合朋友小聚,聊聊天,排解排解工作和生活的烦恼。   灯光晕暗,空气里流泻着北欧歌手空灵的歌声。淡淡的酒香弥散,令人倍感放松。   王远飞:“真没想到,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死竟然就死了……”   李启程:“好像是在家摔死的吧。柳总那么一个高高壮壮的人,竟然是摔死的。这人的命,还真是说不准……”   徐佳静不说话,她看起来楚楚可怜,带着古典美的清秀脸蛋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动人。徐佳静看着一旁神色不明的张依琳,拉了拉她的袖子,这个短发女孩儿才回过神来。“怎么了,小静?”   徐佳静摇摇头。   王远飞道:“唉,依琳,其实之前柳总对你真的挺过分的。只能说,人在做天在看,也许老天爷还是会有报应的吧!”   徐佳静弱弱地说:“远飞,你也不要这么说。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柳总出事,大家心里都不好过的……”   李启程道:“呸。佳静,柳总对你是怜香惜玉,对我们其他人都像凶阎王似的。幸好他调走了,不然我真干不下去!”   张依琳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淡淡道:“没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对了,你们知道吗?我也有听说,柳总的死,没那么简单。好像是说跟豪门争夺财产有什么关系呢!咱们董事长女儿不是最近刚从国外回来了么?很有可能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啊?不至于吧!难道是……谋杀?”徐佳静有些害怕地往后面缩了缩。   李启程凑过来笑了笑:“没事的小静,有危险,我保护你!”   沉默许久的张依琳见到李启程伸过来的咸猪手,终于不悦地拍开他的手,喝道:“干什么!”   大概是酒精逐渐发挥了作用,李启程也冷了脸:“你什么意思,张依琳!跟我过不去?在这儿装什么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柳总老是找你麻烦!因为你是个变态的……”   张依琳愤愤地捏紧了拳头,没等李启程说完就飞拳上去:“李启程你再他妈的说一句试试?”   或许真是酒喝多了开始上头了,张依琳和李启程扭打在一起,桌上的玻璃杯都打碎了两个。张依琳比李启程个子还要高,李启程身材又瘦如树干,两人竟然颇有势均力敌的意思,李启程甚至处于下风,眼镜都被张依琳打掉了。王远飞和徐佳静二人又是劝架又是拉架,结果张依琳和李启程就是不撒手。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男人一个大步走过来,从中间一下子就把张依琳和李启程分开,他面相英俊又凶狠,那双桃花眼狠狠瞪了李启程一下,让他一个激灵,酒都醒了大半。而另外一个面相稍显温和的清秀男子拉住了张依琳,让一旁的徐佳静赶紧把她接住。   意识到现在情况实在丢人,李启程装着发酒疯,红着脸,朝着高大的俊美男子吼了一句:“你-他-妈是谁,管什么闲事!”   男人冷冷一笑:“我他妈是谁?”他把警官证一亮,道:“我他妈是你警察叔叔。”   柳琚然原部门办公室的几位下属都聚到了景东市公安局。   “李启程,是吧?柳琚然在柳氏酒店集团市场调查部的下属?”   脸上有块淤青的瘦弱男子有些不安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你的前上司柳琚然为人怎么样?”   “……柳总跟我们私底下联系不多。工作上也是雷厉风行的,不说一个多余的字。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对我们的要求也比较严厉。”   “比较严厉,仅此而已?之前在酒吧听到你说柳琚然喜欢找下属的麻烦,是这样吗?”   李启程也没想到在酒吧说已故上司的坏话竟然还会被警察听到,此时是进退两难,说不说都不好。江屹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道:“问你话呢!”   李启程是个胆小的,被一吓唬也就慌了。“哦哦,我说……其实对我们也还好。可能,可能对张依琳是有点吧。也不能说是找麻烦吧,就可能是对她要求高了点。比如说,之前柳总让张依琳整理数据,张依琳出了个小差错。其实只要让她回去改一下就行,那份报告也不急,柳总不仅把那一堆材料都甩在张依琳脸上,而且让她那天加了三个小时班。”   李启程咽了咽口水:“那天还是张依琳生日,我们办公室的人还一起给她送了个小蛋糕。张依琳加班,她同租的舍友就来接她的。然后柳总那段时间也加班么,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据说是把那个无辜的舍友也骂了一顿,都骂哭了。张依琳就毛了,跟柳总吵了起来,甚至差点打了起来,都喊保安了。因为我们都下班走了,这些也是后来听说的。我们以为柳总要把她炒了,没想到没几天以后柳总就调走了。”   与此同时,其他的人也在刑侦支队办公室的各个隔间分别接受着问询。   “张依琳这个人怎么样?”   王远飞想了想,道:“张依琳这个人平时挺低调的,工作其实也挺认真的,很少出差错,不像徐佳静,有点傻白甜那种。张依琳也不怎么爱说话,说实话,也就团建喝酒吃饭的时候能跟她说上两句。我听说她跟柳总吵架,还有点惊讶。不过也是,柳总对她那个样子,谁都受不了。”   “对于柳琚然对张依琳的特别对待,你有什么看法?”   徐佳静怯怯地说:“柳总为人是有点凶,但其实人不坏,跟在柳总后面还是能学到不少东西的。至于什么特别对待,可能的确有些过于严格吧……我也不太清楚的。”   “张依琳,据我们调查,你之前跟前上司柳琚然发生过冲突,请详细说说吧。”   张依琳看向自己的手链,摸了摸自己虎口处的纹身,陷入了沉默。   ……   经过两个小时的问询,本来工作后的小小聚餐,拖到了将近午夜十二点。徐佳静的父亲在门口等待着,王远飞和李启程拼车离开了,而景东市公安局大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大众mini,里面的人正等着张依琳。车里的女生跑出来,见到张依琳一下子跑过来扑进她怀里。   在窗边看着的江屹和转身抬头的张依琳对上了目光,她点点头,和同伴一起离开了。   几番询问下来,一些新的疑点又浮出水面,刑侦支队众人又开了一次简短会议。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柳琚然对其他三个人都只是严格的地步,而对张依琳,似乎有种很不爽的感觉。而他和张依琳,在成为同事之前可以说是毫无交集,这种没由来的‘不爽’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孙小曲道:“李启程和张远飞都有提到这一点,他们从男性的观察角度猜测,可能是因为不喜欢张依琳的长相。他们多多少少经历过柳琚然的职场冷暴力,只有长相甜美的徐佳静得以幸免。”叶圆道:“你们不觉得吗?这个徐佳静,很眼熟。”林林也观察了一下,琢磨了起来。   江屹见过程秋媛,知道徐佳静跟程秋媛长相有七分相似,或许是想到自家老婆,柳琚然倒是怜香惜玉。不过在家家暴,在外“弥补”,柳琚然还真是个蠢极了的矛盾体。   李启程和张远飞说的不无道理。很显然,张依琳绝不是柳琚然喜欢的那一挂。张依琳剃了个男生头,耳朵上戴着耳钉,很有潮流青年的气息。她偏好中性风的穿搭,五官也长得偏中性,不施粉黛,但皮肤细腻,手脚纤长,身材挺拔,这样一个一米七五的女生,走在路上也很容易被当做男生。   “刚才张依琳坦白,她是一名同性恋者。而柳琚然对她的冷暴力,就是从知道她是一名同性恋者后开始的。”   刚才在屋子里的张依琳给江屹看了自己的手机屏保和情侣手链。   “我之前把我和我爱人的照片放在了桌面上。别人问我,我就直接说是我老婆。他们可能以为就是好姐妹之类的,开开玩笑也就过去了,他们不问到底,我也不会主动出柜。只有柳总,他听到我说这个话,脸色都变了。后来,就是我生日那天,我的工作确实没做好,他批评我,我继续留着做好就是了。然后小凡,就是我的爱人,她担心我,就直接到公司来找我了。然后她就呆在我身边,说实话那天也挺委屈的,她为了安慰我就亲了我一口。结果正好柳总看到了,勃然大怒,说我们不要脸,不知检点,都是神经病和疯子。”   林林沉思:“这么说,柳琚然是个恐同人士?”   叶圆:“……人家是同性恋又没怎么着他。工作不也干得好好的嘛,张依琳好像是部门表现最好的欸!”   江屹:“有的人就是接受度比较低。这也很正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感受和想法。但是柳琚然因为性取向职场暴力这事儿,干的就恶心。”   叶圆附和:“对!恶心!”   “那现在还能发现什么吗?”   “柳琚然跟同事关系不怎么样,从来不参加团建。只有一次公司年会,他一起参加。李启程说,柳琚然不喝酒,他敬酒结果被柳琚然训了一顿,因此他印象很深。”   有唐一锦在的法医室雷厉风行,初步报告出的很快,柳琚然尸体血液里大-麻二酚、大-麻酚和四氢大-麻酚的浓度很高,也就是死前摄入了大-麻,同时也检测到了冰-毒的成分。但是柳琚然的直接死因是头部遭受猛烈撞击,也就是摔死的。柳琚然之前应该没吸过毒,所以对这种剂量的毒品反应很大。同时尸体胃部还有一些酒精残留,应该是毒品混着酒一起摄入的。   “酒?现场没有发现什么酒杯。柳琚然有睡前喝酒的习惯吗?”   林林:“这个不知道。但是我记得有同事提到过他不抽烟、不喝酒。”   江屹眯了眯眼睛。“昨天晚宴上也并没有喝酒,那么就是有人给他喝了酒。柳家宝峰区的那座老洋楼已经封锁了吧?让人去查一查厨房和酒柜。” 第33章 斯普特尼克(9)   景东市市中心聚星广场的大屏幕上,实时播放着今天的城市晚间新闻。   “……经我台记者采访调查,6月19日,景东市柳氏集团长子柳琚然在家中意外身亡。柳氏作为我市的明星企业,在餐饮业、酒店业都为我市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天啊,意外死亡?豪门狗血事件还真是不少。”“一看人家是豪门就非要狗血了?你怎么又明白了?一股酸味!”   “嘿,我就嘟囔一句,你怎么就杠上了?”“还不是看你没出息,自己不会挣钱就去酸人家有钱的!”   “好好好,我闭嘴行了吧?”“怎么,嫌我烦了?嫌我话多了?不想跟我过了?”“没有……唉!”   普普通通的男人又平白无故挨了老婆一顿训,灰头土脸地开着小电驴载着老婆回家去了。   柳氏集团总部大厦楼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聚星广场大屏,江屹靠在车里看着小夫妻骑着电驴远去,好笑之余心中又觉得五味杂陈。   江屹径直上了写字楼,在柳东月的办公室外等她。她正在进行一些项目的交接,抬头看到江屹,挑了挑眉。   “江大队长,又来破案?”   江屹耸了耸肩,笑道:“不,完全私人的一次邀请。”   柳东月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和江屹一起吃饭。她让江屹等她一会儿,她处理完手上这点事就好。“之前老妈说给福利院捐点东西,因为也包括我的一些绘画作品,所以又在我这里过了一遍,现在正准备送过去了。”   江屹道:“阿姨一直是个挺注重慈善的人啊。”   柳东月撇撇嘴,眼神中情绪不明,嘟囔道:“谁知道,也许是当给菩萨捐香火钱吧。”   今天的柳东月和她生日那个夜晚有些神经质的女人不同,好像已经恢复了正常似的,又变成了柳家那个光芒四射、精致漂亮的大小姐。   “怎么江警官?又来找我问话?”柳东月坐在副驾驶上,双手环抱。   江屹笑:“老爷子怕你受惊,让我有空请你吃顿饭。刚下班路过,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呗。对了,送你那条宝格丽的项链还喜欢吗?”   柳东月微笑:“挺好看的。你眼光还是蛮不错的嘛。”   江屹道:“那必须的,刑警的眼神那必须是雪亮雪亮的。”   柳东月身体微微一僵。江屹余光瞥了她一眼,把车开进商场地下停车场。“刚订了禾瑞,法餐,可以吧?记得你很喜欢这一家的鹅肝。”   柳东月微微笑。“当然可以,请吃饭我不挑的。不过难为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单独一起吃饭,都是快九年前的事情了吧。”   女人说起一些事情的时候,很容易突然产生一种伤感。她淡淡地说。“其实人很容易会变的,别说口味偏好,连性格都可能因为人生际遇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江屹:“难道你不爱吃鹅肝了?那我不是马屁拍错了地方?”   柳东月被逗笑了,道:“别贫了。讲真的,你也觉得我变了很多吧。”   江屹收敛了神色:“很正常啊。人的性格和状态本来就时时刻刻处于流动的状态,今天跟你吃饭前的我和吃饭后的我说不定也变化挺大。人的形象也是在和人与事不断的交互之中构建出来的,什么都会发生变化,‘我’这个字的具体内涵也会,只有‘我’这个字本身不会变。”   柳东月撑起下巴,眨眨眼:“江警官上回还说我爱讲谜语,其实自己才是谜语达人吧?”   “我的意思就是,不管你觉得自己变没变,你始终是你。而且本来这个世界上,也没有谁能规定你‘应该是什么样的’,你就是你这样的,不就行了?”   柳东月若有所思。   禾瑞法餐厅的水准在景东市也是数一数二的,消费水平自然也不低,菜单上的各大菜品分别可以称为马乃司莴笋拌人民币、红酒焗人民币、奶油牛肉人民币汤等等。点餐的时候柳东月也没跟江屹客气,不过江屹也没心疼,拿着菜单问:“就这些?够吗?要不要再试试别的?”   “对了,之前在这家放了几瓶酒。你喝酒吗?要不要试试?我陪你喝两杯,到时候喊个代驾就是了。”   柳东月道:“在国外还是练了点酒量的。回国以后偶尔喝一喝吧,不过跟我爷爷住一起就不喝了,一是怕馋着他,二则他也不喜欢我喝酒。”   “这样啊。那柳老爷子还管你管的挺严的,我们家那老头,要跟他提起喝酒,每次都奔着把我灌醉去的。”   江屹合上菜单,和服务员说道:“那就开一瓶我的波尔多,其它的就看看你们店里的水平。”   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江屹直接把手机扣在桌面上。“专心陪柳小姐吃饭,今天就不搞业务了。不过双卡双待,如果队里有要紧事,到时候还是不好意思了,先打个招呼。”   “理解理解。”柳东月温柔一笑。   “真没想到,这么快,八年就过去了。我还记得你的三岁生日,当时我把你弄哭了,你连蛋糕都不肯跟我吃。”   柳东月笑了:“你怎么就不记得我好了?你要考警校的时候,我也准备中考,江爷爷的思想工作是不是我去做的?”   江屹笑:“这倒也是。我爷爷是挺喜欢你的。后来知道你要出国,还让我去送送你什么的。不过我那时候跟案子,天天熬夜蹲点,这事儿也就岔忘了。”   柳东月:“没事,我也没怪你。送不送行的,也没什么意义。送了反而招人哭。还不如送点礼物。”   江屹:“欸,别说啊,我真送了礼物。你不会忘了吧?我送了你卡地亚的耳环啊,我现在还记得玫瑰金镶钻的,那年春夏新款,花了我好多银子呢。”   “江屹,少胡说啊,我连个屁都没收到,还卡地亚玫瑰金镶钻。”   江屹:“啧,真的!那时候忙,我提前订了请人送到你家去了,当时好像你们都不在家,就交给家里的阿姨了。就一直待在你家那个,好像姓顾吧,那个顾婶。”   “……顾婶?”柳东月的眉毛拧得紧紧的。   “她是不是没在柳家了?一直没见到她了。”江屹观察着柳东月的脸色。   “……嗯。我出国前就把她辞了。可能那时候她正在家里收拾自己东西吧。”柳东月垂眼,出神望着自己的酒杯。   “这样啊。也可能是放在哪儿都没找到。不然,我再给你订一套,弥补一下,应该还不算晚吧?”   这种家里雇的佣人手脚不干净还真是挺没面子的事,柳东月神色晦暗不明。   “不过,要是真是顺走了,我去查查,欺负谁也不能欺负到人民警察头上来啊!”   “没关系了。那个顾婶,好像在我出国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就回老家去了,还听说可能人已经没了。算了,如果是她拿的,就当是给她这么多年的感谢费吧。江屹,不必再订什么珠宝,也不必再查了。都是以前的事了,没必要了。”   柳东月望着江屹,语气意味深长,说道:“虽然她做出这种事我也不觉得奇怪,但我现在只希望,过去的事就过去吧,过去的人也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   吃完饭江屹喊了个代驾,先把柳东月送到了她工作时偶尔住的市中心公寓,再让代驾把他送回了警局。   林林、孙小曲、叶圆凑在一处听着江屹的手机录音,江屹坐在桌边翻着叶圆今天整理的报告。   听著录音里他们对菜品做出几多评价,叶圆问:“江队,下次团建带我去吃这个鹅肝吧,感觉好好吃。另外,我生日也快到了,你也送我点啥呗?我不用什么卡地亚耳环,你送我一只大牌口红就行,嘿嘿。”   江屹淡淡一哂,顿了一下,实话说道:“她出国我是真忘了,我其实没送她东西。”   “我靠,空口套白狼?牛啊,江队!”孙小曲的眼神里全是仰慕。   林林闻言也差点从椅子摔了下来,一时无语,噎住不知道说什么好。“江屹,你……”   “江队,哇哇,你也太无耻了!”叶圆替柳东月喷出一口老血来。   录音播放完毕,江屹用笔戳了戳趴在一边的叶圆的额头,说道:“送礼物不是不行,我先问问你,你发现什么没有?”   叶圆说:“我觉得可以查一查这个顾婶,正好是在柳东月出国前和柳琚然闹不愉快的时候辞掉的,说不定知道点什么。”   江屹点点头:“行,口红有了。还有什么发现吗?”   “口红有了就行,嘿嘿。”江屹怒其不争地敲了敲叶圆的头。   林林若有所思:“说起喝酒的事,她说她跟爷爷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喝酒?”   孙小曲接着说道:“但是根据我们在柳宅厨房的发现,在架子里藏着三瓶红葡萄酒,其中只有一瓶是刚刚开过。”   叶圆道:“藏着?这是不是就说明,只有常住在柳宅里的柳东月才有可能知道酒放在哪儿?”   “还是要多敲一敲你的笨脑袋,这不就变聪明了么?”江屹微笑。   “酒瓶上也确认提取到了柳东月新鲜的指纹。且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   证据指向越来越明显,江屹的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看着这个漂亮可爱的妹妹长大的许多画面,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一阵真切的悲哀。   “6月19日晚,柳东月给柳琚然喝了一杯酒,有极大的可能酒里掺杂了毒品,导致柳琚然毒品中毒,意外坠楼,头部遭受重击而亡。八年前,柳东月出国前曾与柳琚然发生过一件不愉快事件,而具体内容我们尚未查清。”   “我们现在的侦查方向,一,查清楚毒品来源,确认持有者是否为柳东月,同时排查柳东月的社会关系,尤其是出国后的社会关系;二,追查八年前的事件;三,继续排查柳琚然的社会关系,看看有没有漏掉什么重要线索。” 第34章 斯普特尼克(10)   次日上午,江屹接到了陈姗姗的电话:“江屹,我求求你了,这件事都是意外,你能不能让那些警察都赶紧走啊!”   “警车来柳家之后,媒体也开始乱报道了,说是西超对柳琚然心生恨意,把他杀了!这种风言风语对柳家的影响挺大的,但是江屹,真的没有必要,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彻彻底底就是个意外!柳琚然就是喝多了,意外摔死的。”   江屹皱眉:“喝多了?吃饭的时候我们没喝酒吧?你怎么知道他喝多了?”   陈姗姗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对付陈姗姗这种普通市民,江屹直接吓唬:“赶紧老实交代,不然凶手就是你!我手机都自动通话录音了。”   陈姗姗慌了,立马就老实交代了。原来,这些天柳西超不着家,陈姗姗急了,把柳西超可能躲着的地方都藏了几个针孔摄像头盯着,就连宝峰区的这处老宅子也有。   “也真是好巧不巧,有一个针孔摄像头,正好对着这几间屋子。我当时都吓坏了,这事儿都忘了。回家才想起来,看了视频以后我才这么肯定……”   “江屹,我不是隐瞒不报啊,我是真忘了!”陈姗姗的语气是有些心虚的。   林林和江屹从陈姗姗那里取到了针孔摄像头的监控记录。21:23之后的时间线,就这样清晰地浮现于眼前了。   江屹和林湫没有告诉大家监控坏了的事。现在证言与陈姗姗的监控记录一一比对,倒是出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   事发前,陈姗姗、程秋媛、柳西超都没有说谎。而柳东月,则确实隐瞒了一些细节。   柳东月撞见柳琚然家暴程秋媛之后,在那间房里呆了五分钟。随后,她下楼,再上楼的时候带了两杯酒。   四十分钟以后,柳东月冷漠地从房间里快步走出,回到自己房间。而柳琚然从后面追上来,似乎对柳东月指指点点地责骂着。柳琚然平时堪称隐忍的那么一个人,此时好像被戳中了痛点,疯子一样毫无风度。不过他可能气昏了头,也或许是酒量太差一杯倒,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甚至倚在栏杆边休息了一会儿,却头一仰,翻过栏杆,摔倒在地。   摄像头视频显示时间为,22:51分。   而柳西超,在昨晚事件发生后,偷偷地从房间出来,敲了敲柳东月的房门。柳东月也没有睡,二人在房中不知道谈了什么,谈了四十分钟,柳西超出来的时候,有些挫败,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才回到房间。而跟柳西超说完话的柳东月,也出了房间,靠在窗台沉思。此时,林湫出了书房。   监控里,林湫和柳东月在阳台上畅谈许久,一起进了柳东月的房间,过了十分钟,林湫从柳东月的房间出来了。他神色很惶然,甚至有些心悸与茫然。他走到窗边静静抽了一只烟,然后下了楼。二十五分钟后,再次走上楼梯的林湫手上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打卤面。   林林道:“从这份视频来看,柳西超摔下楼这个行为,的确是意外。”   这也是为什么陈姗姗坚定地说这是一场意外的原因。她昨晚没有提起此事,也是担心柳西超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她现在只想赶快洗清她和柳西超的嫌疑。“江屹,恐怕柳琚然就是喝醉了,他自己酒量不好,谁知道就这样跌下去了呢?”   江屹想起陈姗姗在家里说的这些话,陷入沉默。他们都不知道柳琚然死前摄入了毒品,从这份视频来看,当然会坚信这是一场意外。   但柳琚然拉程秋媛进屋时,也是临时起兴,没有携带任何的东西。在此之前,也没有人进过这间房,柳琚然摄入了毒品,柳东月一定逃不了干系。   江屹缓缓地对大家说道:“派人24小时跟着柳琚然坠楼案的犯罪嫌疑人,柳东月。”   当刑警这么多年,江屹见过的犯人有很多很多。他的目光始终是冷静的,甚至有时是冷漠的。有的人的人生轨迹在某个节点发生了重要转折,就仿佛在那里无可奈何或心甘情愿地跳下悬崖、坠入地狱;而有的人从骨血里就流淌着犯罪的细胞,他们为了自己的欲望不断地牺牲他人,最终也被自己的欲望所吞噬,为法网所俘。   可怜可恨的陌生人,有着无数种堕落的理由,或许不必问,也无处可问。可当犯人和你相识的时候,竟然也有着相似的悲哀,或许也只能问上一句:“为什么?”   东月,为什么?   ————   程秋媛现在住在长宁区一处普通小区内。房子有些年头了,不大,但因为有两个孩子,东西很多,倒是留下很多热闹的痕迹。   客厅里围起来的一块区域铺好了儿童软垫,里面满是零散的积木和玩偶。程秋媛眼睛微红,抱歉地对江屹他们说道:“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乱,还没来得及收拾。”   柳琚然死后,程秋媛把孩子们送回了娘家。她知道这两天警方可能会频繁上门,不想要孩子们接触这些。   程秋媛应该和柳琚然分居很久了。这座公寓里几乎找不到一个成年男子生活的痕迹。鞋柜里的成人拖鞋只有一双经常穿,卫生间里的牙刷杯也只有一套大的和两套小的,柜子里连剃须刀都没有准备。衣橱里一件男人的衣服都没有,也没有宽大一点的睡衣。可见柳琚然可能一次都没有在这里过过夜。   “这是我们刚刚结婚的时候的婚房,主要也是我娘家出资买的。本来是写的我们俩的名字,后来回了柳家以后,这里就转到了我的名下。我就把这里自己改了改。琚然他也不喜欢回来住。”   屋子里的装修算不上精致,不过十分温馨。程秋媛的书房里有着非常完备的电脑视频设备,应该是她平时上网课的地方。她毕竟当过许多年的美术老师,屋子里的艺术气息还是较为浓厚。一进门,玄关处就挂着一幅水墨荷花图。客厅里也有一幅大的书法作品,写的是《兰亭序》,应该是程秋媛自己的作品,笔力遒劲,很有风骨。   江屹道:“既然是婚房,应该也有些年头了。这些画就这么挂着,竟然看起来还很新呢。”   程秋媛眼神有些躲闪,道:“琚然不怎么喜欢我折腾这些。这些画也是最近才挂起来的,以前没有,所以看起来新。”   江屹点点头。他站在房间过道墙上的一张小幅的水墨画前若有所思。江屹不懂艺术,但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得出个好坏高低。林林也凑过来,一看,眉头一皱。   这幅画的水平看起来实在很稚嫩。画上一对并蒂莲,笔墨不算潇洒,但看上去下笔的时候还算自信流畅。这张画倒是比玄关处的那幅水墨荷花老旧一些,似乎年代久远。   “阑珊玉佩罢霓裳,相对绾红妆。藕丝风送凌波去……”江屹还没念完题字,这幅画就被程秋媛从墙上挪了下来。   “啊,我找了这么久,原来在这里。”程秋媛抱歉地笑一笑,道:“我一般都会把学生作品收起来的。可能是小雪他们不小心翻到了,喜欢这张画,所以才挂了起来。原来在这里啊,害我找了这么久,本来打算还给我的学生的。不好意思,让两位警官见丑了。”   他们三人坐下来。程秋媛替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最近柳琚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程秋媛摇了摇头。“这两周我跟他都没什么交往。就那天,我们一起去给东月过生日,然后……”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今天我们来是想要告诉你,那天柳琚然坠楼,其实是意外。我们找到了有效的监控,发现柳琚然那天喝多了,然后从二楼栏杆处翻了下去,磕到了头,当场身亡。”   程秋媛眼睛又泛红起来。她抽了两三张纸攥在手里擦眼泪。“可是,江警官,琚然平时不会喝酒的一个人,那天饭桌上也没有喝酒,他怎么会自己喝多了呢?”   江屹道:“你确定柳琚然平时不会喝酒么?”   “早些年他工作应酬的时候会喝一点,不过后来就不怎么喝了。”   “你知道柳琚然吸毒么?”   程秋媛大惊失色。“吸毒?怎么可能!琚然再怎么都不可能去吸毒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琚然的母亲去世得早,他一直很注重身体健康。虽然我们感情不好,但他一直很爱孩子们。不抽烟不喝酒,一是他母亲的遗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孩子们。不抽烟不喝酒的人,怎么可能还去吸毒呢?更何况,琚然他那么忙,根本没空想着去吸毒啊。”   看着江屹和林林的表情,程秋媛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难道……琚然死前吸过毒么?”   林林安抚道:“目前这还是个很大的疑点。如果能想起来什么线索,希望你能够及时提供给我们。”   回到车里,林林叹了口气。“唉,这次也是没什么收获啊。”   江屹则低着头摆弄着手机。只见他窝在座位上,用手机搜索了一通。“纳兰性德的《一丛花·咏并蒂莲》。嚯,情诗呀。”   “什么?”   江屹回:“刚才在楼上看到的那副画。”   林林疑惑:“江屹,你怎么对这幅画好像特别在意的样子啊?”   江屹闭眼。“这幅画的落款你还记得么?”   “好像是什么寄……”   江屹回想着小洋楼的画廊里见过的柳东月的画,心中微微一沉。   他缓缓说道:“寄媛。” 第35章 斯普特尼克(11)   林湫从公安大楼出来的时候,接到了岳利君的电话。   “林湫,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林湫垂下眼,道:“老师,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知识我都忘了。这个机会难得,不如留给更有天分的年轻人吧。”   岳利君道:“还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的‘种植园主迷案’么?现在这个项目或许可以让你去探究探究。”岳利君不愧是林湫的老师,这个条件对于林湫来说,诱惑太大。“你现在的工作来寻找探究十多年前的事,也多有掣肘吧?”   他点到为止。“你再考虑一下吧。如果这周末前你不给我打电话,我就知道你的回复了。不要有太大压力,不过,我还是很期待你回来的。毕竟,你是我见过最难得的学生了。”   林湫:“知道了。谢谢老师。”   这所谓的种植园主迷案,其实也是林湫自己臆想的一个案子。林湫年少时苦命,无父无母,在种植园里捡果子饱腹,再挑已成熟能看的地果子,挑到路边上卖钱。种植园主知道了这个可怜孩子的事,非但没有把他赶走,而且还送给他一个小箩筐。每三天可以来一次,准许林湫可以背满箩筐。   那段日子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种植园主,他可能早就没了小命了。他得到的善意太少了,格外懂得感恩。林湫十岁以前的理想,就是以后长大了,到种植园做管家和园丁。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到一年。突然有一天,几辆挖土机毫不留情地摧毁了种植园。而种植园深处的那座小别墅也被推倒,往日生机勃勃的果树园林顷刻间成为一片废墟颓圮。   山坡上的林湫背着空空的箩筐,惊诧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不可置信地听着凑热闹的村民们的议论:“那个种植园主本来说是来养老的,结果发现他在家暴毙死掉了。”   “我听说是自-杀吧?上吊的。”   “我听说是心脏病呀。”   “自-杀。服毒自-杀的。”   “这个种植园好像也不干净。你们知道什么是洗钱么?不知道吧,这个老家伙听说这么有钱,就是干这些不清不楚的事。所以,仇家找上门了,没办法,就自-杀了呗。”   年幼的林湫听不懂大人们说的话,只是瞪圆了眼睛,冲过去用力推了推他们:“不许你们说园主的坏话!”   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踉跄的男人直接挥手给林湫一个猛烈的耳光。“你个贱种胆子不小!赶紧滚!”   那是林湫第一次没有奋力逃开男人的拳头,而是继续用头撞了上去。   日头逐渐西去,天色渐暗,夜幕落下。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遍体鳞伤、面目全非、瘫倒在地的林湫,微弱地喘着气。如果不是发现他迟迟不归的苏汀找来,林湫早就已经死了。   后来,林湫就经常走在那片山坡上眺望那片废墟。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一年之后,他和苏汀又在山坡游荡的时候,才会遇到那起绑架案,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这个种植园的谜团一直埋藏在林湫的心里。长大以后,林湫多方打听,可是却毫无消息。种植园的主人是谁?是谋杀还是自-杀?报纸上也毫无与之相关的消息。   如今,二十年过去,哪怕只是再去追寻那位恩人的姓名,恐怕也无从追起了。岳利君提出的这个条件,的确让林湫颇为心动。   林湫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先回家。他的那些笔记资料,全都堆在书房。是时候翻出来再看看了。   抬眼只见柳西超站在不远处的车边。林湫以为柳西超是来找江屹,便对他仅仅是颔首示意。没想到柳西超径直走来,面色凝重而古怪。   “有些事想找你谈谈。”   林湫看了眼时间,道:“好。”   林湫上了柳西超的车。刚一坐下,柳西超就把车门都锁上了。听着锁舌轻扣的清脆声,林湫有些不明就里。   柳西超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阴郁。他把车停在路边。路道两侧树林高大,投下一片阴凉。车窗贴着防窥视膜,车里的光线很暗,倒有点像小黑屋的意思。里头只要动静不大,外面人似乎也不会注意。   “前两天在我们家的事,希望你不要乱说。”柳西超直奔主题。   林湫闻言立刻了然。原来柳西超是为了这件事。确实,林湫很能理解柳西超的“防备之心”。江屹和柳家是世交,算来算去,见了这份家丑的只有林湫这一个外人。林湫道:“我不会乱说的。”   “警方调查得也差不多了,我不会无端猜测说一些废话的。”   柳西超眯了眯眼睛,眼中满是威胁:“我的意思是,你直接说不知道就行了。另外,如果有任何消息外泄,你没有好果子吃。”   之前江屹拉着林湫一起“办案”,柳西超心里就有些疙疙瘩瘩。江屹是警察,虽然跟他们兄妹是发小,但心里清明得很,把正义和法律烙在心里,肯定不会有任何偏颇与隐瞒。而林湫是一个外人,江屹却还拉着他审人,他算什么东西?   最近他被各方记者缠身,苦不堪言。如果有记者追着蛛丝马迹缠上了林湫,必须让他把嘴巴闭好。豪门龃龉自带话题热度,普通人总是对此保持着极大的好奇,一方面对奢侈的生活心向往之,一方面又自我安慰似的,极言富人生活的糜烂、人心的险恶。柳家出了这样的丑事,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其中内情。   知道柳西超是为了封口,林湫也能理解,微哂道:“放心。我没有那么长舌多事。”   “我不管你心里对月月怎么想的,希望你不该说的,别说。不然,你就等着吧。”   现在柳东月是被怀疑最多的嫌疑人。柳西超来找林湫一方面是为了封口,另一方面也是威胁他不要给柳东月带来麻烦。   柳西超的眼神十分狠戾。似乎为了妹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似的。   林湫默然片刻。见他没什么反应,柳西超伸手揪住了林湫的领子,恶狠狠道:“听见了么?”   林湫把柳西超的手掰下来,淡淡地看着他,道:“如若警方来问,我只说事实。”   警方不问,他自然不会大肆宣扬;但如果警方来问他,隐瞒实情,这种事林湫不会去做。   柳西超恼怒:“你——”   就在柳西超准备跟林湫再一次动手的时候,车窗被人敲了两下。车内二人心中都猛地一惊。只见江屹一张俊脸凑到了林湫车窗边,拧着眉毛,瞪着眼睛看了两眼,再绕到了挡风玻璃前。   “干什么呢?赶紧出来。”   柳西超这个花-花-公-子,能让他跟林湫单独相处么?他俩往车里这么一做,特别像高中放学以后,恶霸找小白花女同学的麻烦。这一想,江屹更加觉得林湫这惨白惨白的小脸,心里一定是吓坏了。   柳西超从小就是跟在江屹屁-股后面转的,见江屹脸色也不好,再加上这里确实离公安局不远,没敢再造次。恶狠狠盯着林湫看了两眼,下了车。   林湫站在江屹身边平静地“狐假虎威”着,而江屹则皱着眉毛帮林湫出头,问柳西超:“你刚车里凶神恶煞什么呢?”   柳西超神色古怪遮掩:“没事。就聊聊呗。”   江屹道:“我爷爷刚给我打电话,说有东西要给林湫。一下班儿我人没找到,原来被你拐来了。”   把江老爷子一搬出来,柳西超更加没了话。有江老爷子当靠山,柳西超说实话,还真不敢动林湫了。   江屹语气不耐地赶人:“行吧行吧,赶紧回家吧。免得你老婆待会儿又来问我。”   柳西超面色不善地坐进车里,本来还打算多坐一会儿,没想到江屹就站在路边,似乎等着他开走一般。没办法,柳西超只好铁青着脸,憋着一肚子气,打转方向盘,往回家的方向开去。   见柳西超走了,江屹才问道:“林湫,你没事吧?柳西超那傻-比没怎么样你吧?”   江屹反省一下,的确是自己疏忽了。那天林湫这个“外人”见了柳家丑事,柳西超肯定会找林湫“聊聊天”。柳西超从小就捧着妹妹,现在为柳东月作出什么,江屹都不奇怪。要不是他今天跑上档案室打算看两眼林湫,问了楼下门卫找了过来,还真不知道柳西超会对林湫做些什么出来呢。   晚风吹来,林湫这才惊觉自己背后已然是一层冷汗。   他摇了摇头,朝着江屹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谢谢你。”   如果真的没事,那谢什么呢?江屹眸色一深。看柳西超和林湫的脸色,要是江屹没赶得及,说不定真的要出事。   江屹本来还想说什么,却又接到了一通电话。只听林林在电话那头说道:“顾婶这边有消息了。”   江屹点点头,应了几句挂了电话。他看着林湫问道:“真没事儿?”   林湫摇了摇头。“我车就停在附近,没事,你去忙吧。”   “柳西超是为了柳东月的事儿来的吧?”   “嗯。你们案子查的怎么样?”柳西超这么紧张,难道真跟柳东月有什么关系么?   江屹眼睛眯了眯,道:“有点苗头了。”   今天白天,刑侦支队又到了柳宅别墅再次搜查。查明别墅里是否还有毒品,是目前的重要任务。遗留毒品,也是最重要的证据。   江屹把每个房间都转了一转,没有什么收获。林林也查了一遍。柳宅保持的还是挺干净的,叶圆不禁感叹道:“这么大一座洋楼,扫出来的灰都没我家的多。”   “能找到什么特别的线索吗?”   众人都一筹莫展。   叶圆在洋楼里逛了好几圈,慨叹道:“这么多画儿,都能开个展览了!”   “这些画……怎么说呢,想法都是很奇妙的。”林林说道。“而且,不知道怎么的,感觉有点眼熟。”   江屹挑眉:“哦?眼熟?”   林林皱起眉毛,道:“林朋以前有段时间挺喜欢画画的,不是我吹捧我弟弟哈,小朋的画和这些画还真有点像。”   林林往走廊里又走了几步,定住了。林林凑近一看,好像是不可置信一样,又看了好几副,转头跟江屹说:“我靠,这里真的有好几幅都是小朋的油画欸!原来小朋画画的名字叫D.M Lin……这啥意思?回头问问他。”   江屹看过去。宁静夜色之中,这片湖泊泛起涟漪;金黄的月色倾洒,为波澜镀上灵动之光,动静融为一体,唯美而又生动,颇有妙趣。林林指了指,道:“这幅画我印象最深,因为用金粉的时候,我帮小朋去拿,结果不小心撒了一地!”   江屹脑中的一根弦被拨动了。他看向林林,道:“什么金粉?”   “画画的金粉啊。可以最后撒上去,也可以调到颜料里……”   林林的思维也被触动了,他的话也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江屹(傻笑):嘿嘿嘿,林老师,我好好保护你的!(*^▽^*)   林湫(淡定):……(躲)。 第36章 斯普特尼克(12)   六旬老妇人收拾得干净利索,面容上有道道沟壑,浮现出一种有些病态的苍白。眼珠子还算清明,只是生活带来的粗劣印痕清晰可见。   老人无儿无女,独自住在景东市京江区的一处普通小区里,这里是景东市老市民的聚集地,远离城市的喧闹,但生活基础设施比较完备,附近有几处公园,平时很安静,很适合养老。   顾莲芳听到江屹要问的是柳家的事,两片已经有些发紫的薄唇颤抖了两下,似乎很是犹豫。“我只不过一个帮工的老太婆,什么也不知道的。”   屋子里的装修风格偏欧式,那盏水晶灯跟顾莲芳的气质毫不吻合。她有些怯怯地看着江屹和林林,两只手垂在腿上,不安地搓动着。   虽然京江区的房价不比长宁区、南华区,但毕竟还在景东市内,顾莲芳是农村女人,中年丧夫,经人介绍才来到景东市当家政阿姨,就算攒二十年,也不能在八年前全款买下一套景东市优质小区九十平米的新房子。   “柳家辞退你以后,对外说你回南方老家去了。他们知道你还在景东市吗?这里的房子不在你的消费能力范围之内,是柳家买给你的吗?”   老妇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一问三不知,也不承认是柳家给她买的房子。“有个也是孤苦伶仃的亲戚,死的早,存款没人托付,她死前我伺候了她一阵,便把钱都留给我了。”   “哪个亲戚?”   顾莲芳犹豫了几分钟,看着林林身上的警服,嗫嚅着说道:“她叫鞠小菲。和我是老乡,都是汝息县出来的。八年前她去世了。”   在顾莲芳这里,江屹和林林几乎是碰了壁。一番询问无果,便只能先行离开。“关于柳家的事,她一个字都不多说。看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柳家封口封得还挺严。”   “江队,现在怎么办?”   江屹不作声。   丽华小区老年人居多,一梯两户。他们一起从四楼准备坐电梯下去的时候,一个老头儿正好从电梯里出来。他看看林林的警服,再看看顾莲芳的家门,大惊失色。   “啊,莲芳出事了吗?怎么有警察来呀!”   “大爷,大爷,您别急。顾婶没出事。”江屹赶紧扶着这老头,赶紧让他别大呼小叫的。不过,他脑子转得快,留了心眼,喊了一声“顾婶”,显得好像关系很亲近的样子。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那……那是小鞠出事儿了?”   老头紧张地看着他俩,江屹和林林对视一眼,心中暗道:好了,这下有戏!   江屹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出了点麻烦。大爷您好像知道点情况,方不方便现在跟咱们走一趟?不方便的话,就到楼下苍蝇馆子也行。”   “欸,行!警察同志,莲芳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小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一定知无不言!”   老头名叫方大鹏,景东市本地人。有个儿子出国留学以后,娶了个洋媳妇儿,就留在国外了,尽孝的方式就是买了套养老房子,定期给老头打钱,每个月请家政阿姨帮忙来打扫打扫。   方大鹏老伴儿去世二十年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直到八年前遇到了顾莲芳。顾莲芳跟他一样,都是一个人过。人模样也端庄大方,性格脾气也好,他就起了二人来段夕阳恋的心思,不过顾莲芳一直也没答应跟他结婚,不过搭伙过日子,也就是一起吃吃饭、逛逛公园什么的。   “小鞠是什么人?”   “哦,小鞠是顾莲芳的外孙。不是亲外孙。她有个外甥女叫鞠小菲。小菲也是个命苦的女娃娃,独自拉扯一个小孩儿,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了,成家立业了,本来可以享福了,几年前得了一场大病死了。小鞠把顾莲芳也当亲外婆,有空了就回来看看她。不过我很少见到小鞠本人,只是常常听到莲芳念叨他的好。家里要是又多了水果、保健品之类的,都是小鞠送的。”   “鞠小菲有个儿子?多大年纪了?”   方大鹏一寻思,道:“现在应该过三十了吧。”   顾莲芳说鞠小菲也是“孤苦伶仃”,对这个“儿子”可以隐瞒,这是为了什么?   江屹低头嗦了一口面,看见旁边的醋瓶,倒了点,拌了拌。林林好奇,问:“你不是不吃醋吗?”江屹说:“醋也有醋的好,不能挑食,要早点习惯。”   “习惯什么呀,又没人逼你吃醋。”林林小声道。   江屹对方大鹏说:“大爷,您也吃,您边吃我边问。”方大鹏“欸”一声。   “您说很少见到小鞠本人,但您还是见过的吧?”   方大鹏嗦一口面,忙不迭点头。他陷入回忆,“不说不知道,我现在这么一想,好像也就见过一次。好多年前莲芳还有一张小鞠小时候和小菲的照片儿,后来也收起来了,说怕看到了伤心。”   林林也若有所思,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小鞠,小鞠。   江屹问:“您知道小鞠大名叫什么吗?”   方大鹏说:“鞠……鞠什么来着,好像是两个字儿。”   他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嗐,你们说我这个记性,人真是老了,居然连个名字也记不住,莲芳真是白跟我念叨这么多年了。”   江屹喊住他:“等等,大爷,您把刚才说这句话,再说一遍。”   “我这个记性,人真是老了,居然连个名字……”   “停!”江屹叫住他,“您想起来没?”   林林:“江屹,你是说……”方大鹏也眼睛一亮:“对咯!小鞠的名字,就叫鞠然!”   江屹和林林对视一眼。   林林从手机调出一张柳琚然的照片,递给方大鹏看:“大爷,您说的鞠然,是这个人不?”   方大鹏凑近看了好几眼,道:“没怎么见小鞠穿过西装,还有点不认识。应该是小鞠。怎么了?难道真是小鞠出事了吗?”   林林把手机收了回来,问道:“大爷,您能确定这就是鞠然吗?还有,您能确定顾婶真和鞠然认识?”   方大鹏一头雾水,道:“确定,我当然确定。这能有什么假的。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江屹继续问道:“顾莲芳的房子是鞠然给她买的吗?”   “好像是鞠小菲有不少存款,留了很多给她,毕竟她们也亲如母女了。房子好像小鞠也有帮衬一点吧。鞠小菲死了以后,鞠然找了一份好工作,好像是在一个大公司,挣了大钱。”   “这鞠然、鞠小菲的事儿,您还知道多少?麻烦您都跟我们说了吧。”   方大鹏仔细想了想,道:“就这么多了,没了,真没了。”   “警察同志,你们就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吧?出了什么事儿呀?你们不告诉我,我这天天的都睡不着了都。”方大鹏的脸皱到了一起,江屹他们什么也不说,吊得他心焦。   林林说道:“大爷,很遗憾地告诉您,小鞠确实出事了。不久前,小鞠从二楼摔了下来,撞了头,当场死亡。”   “啊!我的妈呀!这,这!唉!”方大鹏大惊失色,不过他又一脸惊异地问道:“警察同志,你们跑这么远,又做调查,难道不是意外?”   江屹含蓄地点了点头。他从口袋掏出来一张便签,写上了自己和林林的手机号码和局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如果您和顾婶有什么线索提供,24小时欢迎来电。”   方大鹏一把年纪了,可能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接过便条的手都有些发抖。   江屹把仨人的拉面钱麻溜付了。二人一边向江屹的大奔疾步走去,一边回头说谢谢大爷配合工作,而方大鹏也着急忙慌地吃了两口面,收拾收拾东西,赶紧往家里跑过去了。   叶圆一看到江屹他们回来了,立马汇报:“两件事,一,柳西超、柳东月、柳琚然的DNA鉴定结果出来了;二,调查柳东月留学时的社会关系也有了一些线索。”   “第一件事,根据DNA鉴定结果,确定柳西超和柳琚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柳东月和柳西超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而柳琚然和柳东月,没有血缘关系。第二件事,柳东月一直读到硕士,去年毕业。据留学圈子里的同学反映,她在大学期间交过几个男友,都是白人,不过都只是玩玩而已。柳东月期间停学一年。她留学当地大-麻合法化,好像是三年前她曾经在当地戒毒所进行戒毒,目前是否复吸还没有确认。目前就是这些。”   孙小曲慨叹:“都说豪门容易发生狗血事件,这DNA鉴定结果出来,确实还挺狗血。”   林林也看向江屹,用眼神问道:柳家这复杂的血缘关系,你知道吗?江屹用也十分古怪的眼神回复:我又不是算命的,这我哪儿知道。   此时,林林的手机来电话了,一听声音,果然是顾莲芳。   留了三个电话,果然还是挑了林林的,江屹不禁心中感叹:警察队伍也还是要招点长得和善的同志啊。   “喂,您好,我是林林。”林林一边接电话,一边打开了免提,并进行了手机录音。   “林警官,我、我是顾莲芳。我……”她说了两个字,就嚎哭起来。“我的小鞠啊……小鞠真死了吗?”   “很抱歉,您说的小鞠是柳琚然先生吗?”   “呃,欸,嗯。小鞠,就是柳琚然。他真的死了吗?”   “是的,很抱歉。19号晚上,他在柳宅从二楼摔下,头部遭受重创,当场死亡了。”   “在柳宅……呜呜呜,我早该知道的,不论如何,他们也不会放过小鞠的。”   “他们?你是说柳家的人吗?”林林追问道。   “是的。他们……呜呜呜,是小鞠有错在先,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跟他过不去呢?难道是柳东月回国了吗?”   林林看向江屹,江屹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他用口型跟跟林林说话,林林点点头,道:“您别急。我们现在到您家里去具体了解情况。大概半小时,您稍微微冷静一下。” 第37章 斯普特尼克(13)   鞠小菲十六岁的时候,独自拉扯她长大的母亲也因为肝病去世了,她从老家来投奔姨妈。姨妈在一户大户人家做家政阿姨,这家人心善,见她可怜,也一起收留了她。   柳家只有一个儿子,叫柳春华。他正在读大学,读的是工商管理,为了以后能帮家里发展事业。柳春华虽然长得不算帅,但人很高,性格也温和,很讨女孩子喜欢。当时柳道远夫妇一直忙事业,想着跟紧政策,赶紧站稳脚跟,于是常常不在家。鞠小菲经常能看到柳春华邀请不同的女孩子回家听唱片、学跳舞。   她很羡慕那些女孩子。她们不仅漂亮,而且很聪明,也在念大学。而她只能勉强识字,初中没念完就打工给母亲治病,结果母亲还是早早去世了。   柳春华撞见鞠小菲偷偷抹泪的样子,还会给她递一块手帕。手帕是白色的,上面还绣着英文,她不认识,只觉得很好看。她不敢要,柳春华就拉住她的手,塞到她手里面。“送给你了,我还有好多手帕呢。”   大概就是那时起,鞠小菲不可自拔地爱上了柳家的少爷。顾莲芳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的少女心思,戳着脑袋狠狠骂了她一顿。可是骂又有什么用呢?鞠小菲仍然每天睡觉的时候,把手帕揣在怀里,贴在心口。   鞠小菲知道柳春华谈恋爱都是玩玩而已,那些女孩儿知道柳春华的家庭背景,也乐得跟他玩一玩。只有那次,柳春华带回家的女孩儿让鞠小菲一下子就觉得不同了,柳春华这次是真的动了心了。   女孩儿长得并不是最漂亮的,但很清秀,五官很有辨识力,一眼就令人觉得很特别。她十分娇生惯养,以至于有些娇蛮,而柳春华这个看惯了漂亮女孩儿的男人,竟然愿意为她跑前跑后,一会儿嫌果汁不够凉,一会儿嫌怎么没去冰。   “宝贝婉婉,我们上楼去玩吧?我又买了新的唱片,上次你跟我说了以后,我费了好大劲终于弄来了一台留声机。走嘛,我们上楼去嘛,我家楼上还有小舞厅可以跳舞。”柳春华好不容易伺候好了这位“婉婉”,又变着花样哄她开心。   白婉婉终于被柳春华哄上了楼。   鞠小菲从来没有在柳春华和女孩子跳舞的时候上过楼,可是这次,她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好奇与嫉妒。经过一番挣扎,她终于蹑手蹑脚地端着一份点心和两杯果汁上了楼。   而这份少女的心情也带来她这辈子最大的劫数。   她没有听到音乐声,也没有听到跳舞的脚步声。她只觉得很纳闷。再往房间走的时候,只听到有低低的喘息声,还有柳春华喊“婉婉宝贝儿”的声音。鞠小菲的脸一下子红了,仿佛有热气冲到了头顶上。可是她就是定住了脚步,挪动不了。   “你老实跟我说,你跟多少女孩儿‘跳过舞’?”   “婉婉,都这个时候啦,别说这些了,好不好?我的乖乖宝贝,我的心肝儿,我都难受死了!”   “说不说!”   “你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都说了最爱你了,以前那些女生也就是玩玩而已!”   “柳春华,你还真是不要脸!”   “我不要脸?白婉婉,你脾气怎么这么差!”   “我脾气差!好,我走!你别拉着我!”   “你走吧!楼下有车你自己会开!我拉你我不是人!”   一阵推搡声,鞠小菲还没来得及躲,就见到头发乱糟糟的白婉婉一边扣着衣服一边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她看到鞠小菲的时候也微微有些尴尬,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跑下楼去了。一阵发动机起步的声音之后,楼下那辆汽车也就怒气冲冲地开走了。   鞠小菲犹豫片刻,还是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少爷,刚才那位小姐怒气冲冲地走了。我、我上来看看。少爷,您别生气了。”鞠小菲柔声地说道。柳春华憋了一肚子的气,刚才好不容易来了感觉,白婉婉说走就走,他一头火气。   鞠小菲其实长得不错,主要性格温柔,现在柳春华看软言软语的鞠小菲低眉顺眼地看着她,只觉得心里心弦一颤。   那件事就这样如同顺水推舟一般地发生了。鞠小菲躺在柳春华的怀里,轻声说:“少爷,我爱你,我知道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但是我还是愿意做你的女人。”   其实恢复理智以后,柳春华就有些后悔了。不过鞠小菲不是那些有钱人家的女儿,不会闹出大事,何况她看起来是真心愿意跟着他的,倒也好办。她又说的软言软语,柳春华也不禁有些怜爱之心,便哄了鞠小菲两句。   只是柳春华心里清楚,他和白婉婉不仅是两情相悦,而且两家也有结亲之意,白婉婉性格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他和鞠小菲的错误,发生这一次就够了。   还在为这梦一样的事而感到幸福的欢喜的鞠小菲,很快就迎来了当头一棒——柳家给她找了一份外面的工作,去柳氏新开的一家酒店当服务员。   难道是她的心思被柳家老爷发现了吗?这是打发她走?   她刚想开口求求柳春华,可是柳春华那几天一直躲着她,直接到外面住了。鞠小菲望穿了都没见到柳春华的人影子。   最后是姨妈顾莲芳劝住了她:“你以为是老爷要赶你走吗?是少爷要赶你走呀!少夫人就要过门了,你能留在这儿吗?为了少爷的幸福,你也应该走了。何况,这份工作外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而且毕竟是柳家的产业,以后还是有见到少爷的机会的。”   鞠小菲太爱柳春华了,为了他的幸福,咬咬牙收拾好行李就走了。可是,和顾莲芳说的不一样,柳春华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几个月以后,她白天平白无故就会干呕,工作都没办法做。   鞠小菲心里也隐隐约约有数。等到顾莲芳来看望她的时候,发现鞠小菲不对劲,带她去诊所一查,她果然怀孕了。   “这孩子,真是造孽啊!”顾莲芳知道鞠小菲是有意隐瞒自己的,事到如今,这孩子已经不能打掉了,只好同意鞠小菲把这孩子生了下来。顾莲芳想到鞠小菲孤苦伶仃一个人,这样至少还能有个孩子陪着,更何况还是柳少爷的种,若是生了个儿子,柳家说不定还愿意认下来。到时候,虽然也是私生子上不得台面,但日子也有点保障。   这些年来,顾莲芳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积蓄,看着鞠小菲巴掌大的可怜小脸,心里也十分不忍,便掏出一部分存款帮鞠小菲养胎。   孩子八个月的时候,顾莲芳花重金买通了医生,知道这肚子里的十有八九是个男孩,她正打算把这事告诉柳家人,但恰恰此时,白婉婉也怀孕了,柳家上下陷入了快乐幸福之中。顾莲芳思前想后,闭了嘴。   她想,算了,是小菲命苦罢了。白婉婉现在也在柳家站稳了脚跟,如若让她知道外面还有个孩子,这位少奶奶不知道会想出什么法子刁难他们呢。   不久,小鞠就出生了。鞠小菲经过顾莲芳一阵劝,也打算离柳家远远的。她说:“我不贪图什么荣华富贵,我只要我的儿子平平安安地长大。”   而这样简单的要求,也未必能得到上天的首肯。四年后,鞠小菲的出租屋漏雨,她出门打工,而独自在家的鞠然受了冻,发了高烧。本来以为只是感冒了,没想到高烧不退。送去医院,医生说这不是普通感冒,但是什么病,一下子也无法确认,发病原因也不明。   这么小的孩子的身上开始起了许多疹子,眼睛也开始结膜充血,脖子的淋巴结肿大起来,每天都处于病痛折磨之中,哭个不停,这让鞠小菲心都快碎了。   有经验的医生告诉她,这是“黏膜皮肤淋巴结综合征”。鞠小菲看到那高额的每日治疗费用,额头上迅速冒出豆大的汗,眼前都开始发晕。   她在小鞠的病床前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护士来换药,她才回过神来,看着儿子沉睡的面庞,下定决心似的,走出了医院。   已经有快五年没有回到柳宅了。她不知道柳春华在不在家,也不知道真正见到柳春华以后,她要如何开口。   少爷,我怀了你的孩子?我不是来要钱的,我只是实在没办法了?……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柳宅跑出来一个小男孩儿,活蹦乱跳的,和她的小鞠一般大,眉宇间还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鼻子,都很像他们的爸爸。不过他身后跟的那位美丽的母亲和鞠小菲就不同了,白婉婉是名门闺秀,优雅矜贵,不是汝息县一个破砖房里盖茅草入眠的农家女。   鞠小菲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她嚎啕道:“小姐,您也是当母亲的人了,求求您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鞠小菲找白婉婉的事,顾莲芳和柳春华都不知道。白婉婉处理得十分冷静,她给鞠小菲拿了五十万,当做给这个私生子的治疗费和抚养费。她恶狠狠地甩了鞠小菲一个耳光,居高临下而心碎无比地说道:“钱我给你了,永远别让我看到你们母子二人。”   而鞠小菲捂着自己发红的脸颊,感恩戴德地离开了柳宅,并在她接下来的短暂生命里,遵循着这个隐秘的承诺,没有跟柳家发生任何瓜葛。 第38章 斯普特尼克(14)   在命运面前,人的力量似乎是弱小的,不管如何逃避,生命里总是有看不见的线,牵引着那些有渊源的人命运轨迹,不断地交织、纠缠。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鞠然很争气地考上了景东市的大学,并且还评到了优秀大学生的奖项。他早早结婚生子,也是知道鞠小菲身体不好,希望能早点了却她看他成家立业的夙愿。   鞠然的妻子程秋媛是兴趣班的绘画老师,也是鞠然跟柳家再次发生牵扯的关键人物。   十七岁的柳东月爱上了画画,自己跑到少年宫附近兜兜转转,最终走进了程秋媛的教室。天真的少女和温柔的姐姐成为了好朋友,而在这个容易伤感的年龄里,没有什么朋友的柳东月对程秋媛产生了特别的依恋。程秋媛也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妹妹,她已经生了一个女儿,对母性有了切实的体会。   “秋媛,我妈妈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从来不跟我单独待在一起。我更喜欢我爸爸,爸爸对我就很好。不过,我还是很想让我妈妈也对我好一点,就像你对我一样好。”   柳东月躺在程秋媛的怀里,鼻尖是程秋媛身上淡淡的丁香气味。她依偎在程秋媛暖暖的怀抱之中,鼻尖一酸,轻轻揽住她的腰,对程秋媛说:“姐姐,我好喜欢你,我好爱你啊。”   抚摸着柳东月长发的程秋媛手上也微微一顿,柔声说道:“我也很喜欢你、很爱你呀妹妹。”   程秋媛跟柳东月也讲过自己婚姻的烦恼,鞠然对她控制欲很强,要让他辞掉这里的工作,回家当家庭主妇,为此他们吵过好几次。鞠然说,不希望程秋媛吃苦,他一个人可以养活他们。但柳东月觉得,鞠然就是想断了程秋媛的经济来源,彻底地控制她的人生。   柳东月把程秋媛揽得更紧了,深深地埋在她脖颈边吸了一口气,闷闷地说道:“姐姐,不是那种普通的喜欢。我带你私奔好不好?我们可以出国。”   程秋媛其实只是抱怨两句,并没有真的怨恨上自己的丈夫。闻言,她身体便发了僵,轻轻地把柳东月推开,说道:“小月,你还小,这种事不要乱说。”   柳东月不服气,道:“我不是同性恋!我也喜欢过男孩儿!只是,我遇到你以后,喜欢你的感觉跟我喜欢男孩儿的感觉是差不多的。爱情难道非要讲性别吗?”她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程秋媛,且固执地捧着她的脸,不让她躲开。   “秋媛,难道你就一点点、一点点都不喜欢我吗?”   程秋媛不知道为什么就鬼迷心窍了那么一次,允许柳东月亲上了她的嘴唇。而命运总是充满戏剧性,提前下班的鞠然推门而入,目睹这一切后,勃然大怒。   鞠然轰走了柳东月,看着程秋媛颤抖地摇头,发红的眼睛里满是失望。那是鞠然第一次真的动手打她。   就在那天,程秋媛辞去了工作,被鞠然关在家里。经过程秋媛低声下气的解释与恳求,鞠然才终于相信程秋媛对柳东月没有别的意思,也不会离开他和女儿鞠程雪。   不过令程秋媛没有想到的是,鞠然把柳东月视作了一个有精神病的同性恋,万般警惕,甚至仇视。   程秋媛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种事。   柳东月给程秋媛打了无数电话,发了无数短信,但因为鞠然在手机上把她拉黑了,所以柳东月一直联系不上程秋媛。她带孩子的时候,鞠然看到了手机上有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上面写着:“这是新号码。我们还是要谈一谈。月。”   鞠然勃然大怒,本来想打个电话过去痛骂一顿,但转念一想,沉下脸回了消息:“这些天对不起。周六他去婆婆家,你来我家吧。我们好好谈一下。”   “好。”   不知情的程秋媛周六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再回家的时候,只看见柳东月坐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像傻了一样,木木地盯着地面。她身上白色的裙子也近乎于衣衫不整的地步,上面还有一些血迹。   “……小月?怎么了,小月?你跟我说说,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柳东月看到程秋媛的一瞬间,眼泪就滚落出来。她嚎啕大哭,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扑到了程秋媛怀里。   她呜咽着说:“我来月经了,裙子脏了。我也脏了。鞠然……鞠然他……”   柳东月或许是哭得太突然太大声了,把旁边的鞠程雪也吓哭了。小女孩儿的哭声就像鱼钩,勾起了深渊里柳东月失去理智的灵魂。她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鞠程雪。   柳东月还能回忆起两个小时前的惊魂时刻。   她敲门之后,开门的人竟然是鞠然。柳东月高傲惯了,看见“情敌”,倒也不怕,挺胸抬头地进了门。   “我可以给秋媛更好更幸福的生活,包括小雪。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   大概是这句话刺痛了鞠然,他痛骂柳东月是个同性恋,而柳东月却坚称自己是遇到了爱情,同性恋又怎么了,凭什么歧视同性恋。   鞠然瞠目欲裂,几乎也失去了理智,把柳东月推到了沙发上,扯她的裙子,一边扯一边说道:“我看你就是有病,同性恋就是有病。你不仅破坏别人家庭,你还是精神病。你这种女同性恋就要男人来治一治!”   柳东月拼命地抵抗着,双手双脚都不停地舞动着、抽着鞠然的脸和身体,却因为巨大的力量差异被鞠然死死地按住。她大哭起来,当她听到鞠然解开皮带的声音的时候,更是魂飞魄散。   大概是柳东月的一次甩手终于打醒了鞠然,他顿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柳东月白色裙子上的血迹,知道她来了月经。鲜艳的红色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鞠然也哭了,他说道:“求求你了,你能不能不要破坏我的家庭?我和秋媛过的很幸福,请你不要来打扰我们了。我从小没有父亲,不想让我的孩子也没有父亲。我很爱秋媛,我会对她好一辈子的。”   柳东月看着自己裙子上的血尖叫一声,她冲上去用拳头乱砸了鞠然一通,然后夺门而出。   她只想见到秋媛,此时此刻,只想见到秋媛。   她在楼底下如同一个幽灵一样等待着,这个男人是个疯子,她一定要把秋媛带走!可是,当她看到鞠程雪哭起来的时候,程秋媛柔声柔气地哄着自己女儿的时候,她听见程秋媛:“宝宝不哭,你不是要找爸爸的吗?我们就快到家啦,明天就让爸爸带你去游乐园,好不好?”   柳东月突然就顿住了。   程秋媛哄好了鞠程雪,抬眼抱歉地看了看柳东月,她掏出纸巾帮柳东月擦了擦脸,心疼地问:“怎么了,小月?”   柳东月突然明白鞠然说得好像没有错。她就是很任性,一厢情愿地想要占有程秋媛。但实际上,如果没有她,程秋媛和鞠然的确很幸福。   她的泪从眼睛里涌出来,柳东月伸手擦了擦,垂下脸,哽咽着说:“我突然来月经了,可是我没有钱,也没有卫生巾。我的裙子脏了。”   就这样程秋媛给柳东月换了一身衣服,叫了一辆的士,把她送回了家。回到家以后的柳东月像人傻了一样。顾莲芳从小看着柳东月长大,独身一人的老妇人一直把柳东月当自己的亲孙女看待。柳春华夫妇常年不在家,柳老夫人去世得早,顾莲芳觉得在感情上,自己也算得上半个奶奶。   柳东月抱着顾莲芳大哭,说自己差点被强-暴了。顾莲芳连忙问是谁,细细问下来,知道是鞠然的时候,也大惊失色,不过在柳家察言观色这么多年来,她也按住了心神,先把柳东月安抚下来了。可她听到柳东月犹豫的时候,轻声念叨了几句要报警,顾莲芳咬咬牙,朝柳东月磕了几个响头,把老人的额头都磕破皮了。   柳东月听着老人涕泗横流地说着自己老家里就这么一个种了,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看在程秋媛需要丈夫、孩子需要父亲的分上,求求柳东月高抬贵手吧。   出于心软,柳东月只是大哭一阵,也没有选择报警。不过从那时候起,柳东月跟顾莲芳就再也不亲近了,甚至好几次家里丢了东西,柳东月都暗示是顾莲芳手脚不干净。   下一次程秋媛听说柳东月的消息,就是鞠小菲头七的时候了。   原来鞠然是柳家的私生子,而这个柳,正是和柳东月同样的柳。   柳东月很恨鞠然,知道这件事以后砸了一地的花瓶。或许是为了抵抗鞠然回到柳家变成柳琚然,柳东月甚至开始不择手段,她说柳琚然强-暴了她。   可是一切证据都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甚至柳家还带着柳东月去做了DNA的鉴定。大家都不相信鞠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后来,是柳东月的母亲白婉婉把她劝住了,妈妈说,退一步吧月月。这事儿我压了下来,但难保不会有别人知道:你不是你爸亲生的。当年我早就知道了外面这个野种,一怒之下,报复了柳春华。你出国去吧,好好待在国外,家里这些破事,你不要掺和了,当个傻子吧。   旁人猜想,或许是想眼不见心静吧,柳东月选择了出国留学,一走就是八年。   而这八年里,柳东月一直觉得自己像是没有根脉的浮萍,没有什么人能够牵绊住她,因为,没有人是真的爱她。   十八岁成为她命运里的一道刺青,每当回想起有关的任何事的时候,都会发生一场心脏的镇痛。当时的恐惧、痛苦与强烈的爱与恨,如无数细小的钝刀,不断地在这些年来划开她的皮肤肌理,这些伤痕始终无法真正愈合,并且清晰地保持着隐痛。   直到,她遇到了一道更大的伤口,凌川。 第39章 斯普特尼克(15)   当酒柜指纹、旁人证词、尸检报告等证据摆在柳东月面前的时候,她并没有很仓皇失措。   “这什么意思?”柳东月淡淡问道。   孙小曲问道:“那天晚上柳琚然喝了一杯红酒,而只有你动了酒瓶。你知道他喝了那杯酒,为什么之前不提?”他很有技巧地没提监控视频的事。   “我和柳琚然马上也要成为工作伙伴了,喝一杯酒,就当冰释前嫌了。这种小事,也要额外提吗?”   “柳琚然死前吸毒,你知道吗?”孙小曲紧紧盯着柳东月脸上的神色。   “我不知道。”柳东月冷静地说。   “你真的不知道?”   柳东月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孙小曲,一言不发。   江屹等人在审讯室外的单向玻璃边看着审讯室的情景。叶圆道:“正常人听说竟然吸毒,肯定会很惊讶吧!柳东月竟然这么冷静欸!”   林林看了叶圆一眼,叶圆偷瞄了一下江屹不太好的脸色,闭了嘴。江队和柳东月好像是小时候的朋友,现在的证据全部指向她,江队心里肯定不好受。   只见里面的孙小曲再次拿出证据。   “你房间画画的颜料里,经过提取分析,在白色颜料里发现了大-麻的成分。你怎么解释?”   柳东月桌底下的拳头也握紧了。她撇过头去:“我觉得很惊讶,不知道怎么解释。”   比起柳琚然吸毒这件事,柳东月此时的反应确实要大得多。   “好,那我替你解释!你在柳琚然的酒杯里放了大-麻,没想到他坠楼身亡,还被送去尸检,那么势必会知道他死前吸食了大-麻。为了洗清嫌疑,掩盖你持有大-麻的事实,你把剩下的毒品粉末混入了颜料之中,想要借此瞒天过海,是不是!”   柳东月的脸色青白交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僵,冷冷地说道。   江屹用耳麦示意孙小曲把DNA鉴定报告拿给柳东月看。   “好,那就说些你应该懂的东西。”   在室内的孙小曲拿出鉴定报告,放在柳东月面前,说道:“你和柳琚然没有血缘关系,跟柳西超是同母异父的关系,这件事,你知道吗?”   这时的柳东月才终于变了脸色。   孙小曲也不管柳东月是不是江队的好友,一切按照审讯犯人的正常流程,到此时应该采取威压政策了。孙小曲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说道:“问你话呢!你知道吗?”   柳东月面色很难看,说道:“江屹在哪儿?把他叫过来。”   孙小曲说:“你管我们江队在哪儿呢?你让他来就来?”他狠话刚说完,就听见耳机里的江屹说道:“行了,我进来。”   孙小曲收回夸张的问讯脸,也不觉得尴尬,演技收放自如。江屹进来以后,他就点头出去了。   “找我是想坦白了吗?”江屹坐下来,看着柳东月。   她盯着桌上的DNA鉴定报告,说:“这事儿没别人知道吧?”   江屹道:“嗯。只有局里的人知道。……我在柳宅取的头发。呃,趁你睡着的时候拔的。”   “……江屹,没想到你还挺卑鄙。”柳东月有些无语。   “办案要求罢了。”   柳东月说:“给我十分钟,你在这儿陪我想想。”她笑了笑:“就当是你这个朋友这么多年,没有哪个重要时刻陪在我身边的弥补吧。”   江屹看着柳东月的面容,点了点头。   漂亮女孩儿仿佛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   ——   那天夜晚,听到动静的柳东月赶到了隔壁房间。她没想到柳琚然竟然在她生日的这天、在她的家里,企图跟程秋媛动手。   “东月,你怎么来了?”柳琚然立刻停止了与程秋媛的拉扯,有些尴尬和愠恼地问道。   满脸泪痕如惊弓之鸟的程秋媛抓住了空隙,立刻从房间里跑了出去,柳东月挡在门口,不让柳琚然追上前去。   “这是我家,我想去哪里去哪里。”柳东月冷冷地说道。   “东月,当年的事,我很抱歉。八年前我也跟你赔礼道歉了,磕头也磕过了,我们都是柳家的孩子,是兄妹,没必要这么刀剑相向。”   柳东月古怪地说:“谁跟你是兄妹。”   柳琚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叹了口气。“汝息县那个项目,是因为那里是我妈的老家,我也想去给乡亲们做点事,其它的没什么企图。你要怎么来都可以,我尽可能辅助你就行。”   柳东月进了房间,关了门,坐到了床上,美目一抬:“刚才凌川给我打了电话。你们已经那边见过了?”   “是的,凌总听了我的一些看法,觉得开发农村果园和农庄的项目和疗养院的项目并不冲突。柳氏的度假酒店和相关的马场等项目只要合理规划,也是完全可以的,还可以带动周边的经济发展……”   “凌川还说什么了吗?”   柳琚然顿了一顿,说道:“凌总说,这个项目他唯一的合作人就是你。我也答应了我也只是辅助作用,我的提案可不可行最后还是要看你的意见。”柳琚然的语气近乎有些低声下气了。   “我的意见?”柳东月嗤笑一声,凌川是把刀硬放在她的手里。   她看向柳琚然,偏了偏头:“你就真这么想掺和这个项目?”   我不是没有问过你哦,柳琚然,你就真想掺和进来吗?   柳琚然道:“东月,我是诚心的……”   柳东月很难得地朝柳琚然笑了,只是那笑容的意味柳琚然不能读懂。“好。既然你这么诚心,那我就欢迎你的加入。不过,要加入我们,还是有点仪式感。咱们喝一杯才行。”柳琚然忙不迭地点点头。   柳琚然自己要往地狱里跑,那么柳东月绝对不会拦着。她不是没有阻拦过,柳琚然,不要怪我……   柳东月是有私心的,在大-麻里,她还掺和了一些冰-毒。她希望柳琚然没有逃脱泥沼的余地。   可是谁能想到,柳琚然竟然毒品中毒。他刚喝完,很是感激柳东月还愿意跟他冰释前嫌。可是很快,他就进入了状态。柳东月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动的手脚。   “既然是你要加入,现在你也逃不掉了。老实点,不然你别想活了。”   她恶狠狠地补充道:“你并没有遵守你的诺言给秋媛幸福。这是你的惩罚,你知道吗?”   柳琚然神志不清地指责她破坏他的家庭。八年前的事,也一直是柳琚然的心病。程秋媛从那时起就跟他产生了嫌隙,如若不是那时怀上了小铭,或许那时候他们就离婚,也不至于一直纠缠了八年。陷入迷幻精神状态的柳琚然眼前竟然出现了诡异的场景,刚才跑出去的程秋媛又出现了在了柳东月的身边,她们两个人又开始忘我地接吻,完全无视柳琚然的存在。   这个男人无数次梦里的场景再次出现,他痛苦地大喊一声。刚才还左一句右一句“兄妹”的柳琚然现在指着柳东月的鼻子骂道:“柳东月,你是个贱-人!”   “柳琚然,你觉不觉得你的存在就很可笑?你本来就是多余的,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柳东月冷冷地说。   柳琚然已经进入胡言乱语的阶段,他晃了晃脑袋,才终于再次看清现实。他怒喝道:“柳东月,你难道以为程秋媛喜欢你吗?有病的同性恋一直只有你一个!”   纵然那段感情已经过去了八年,但那种温柔的触感一直是柳东月内心深处最珍贵的东西之一。柳琚然这番话刺痛了她,柳东月面色铁青,起身离开。   而柳琚然,跌跌撞撞地想要跟到她身后,跟她继续理论,但柳东月直接把自己的房门甩上,开始画画了。   雷雨交加的寂寞深夜,她只觉得痛快。压抑了八年的痛,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报复。她一边哭一边笑,一边画那副凌川。   江屹看了看时间,轻轻说:“东月,十分钟到了。”   柳东月回过神来。不知道怎么的,江屹觉得柳东月的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流逝,让她整个人都变得单薄与苍白。   “江屹,”她轻轻说,“我自首。不过只有一个条件,我不是我爸亲生的这件事,请你帮我瞒好,如果可以,请瞒一辈子,不要让我爸妈感情破裂。”   江屹喊停了她:“你先别说话!”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古怪。“……你还没喊律师。”   柳东月也古怪地看了江屹一眼,心里又是酸,又是委屈。如果当年也有江屹陪在她身边,或许一切都不会这样了。柳东月轻轻摇了摇头,“无所谓了。”   “柳宅我的房间有一处暗格,可以通到另一个房间。在那个暗格的墙壁里,藏了一些大-麻粉末和冰-毒粉末。柳琚然酒里的毒品也是我放的。因为我很恨他,理由你也很清楚。我其实没有梦到他强-暴我,而是他之前试图强-暴我,不过那时候我因为程秋媛心软了。我看这些证词里也提到了顾婶,看来你们已经找她问过了,这件事你们应该也知道了,我冲动之下只告诉了她一个人,除了顾婶,没有其他人知道。”   “……这些,就是我的动机。”   “人总是会冲动的。而且,我在国外呆了那么久,确实学坏了。对不起啊,辜负你们的期待了。”她把左手上Tiffany骨袖手镯褪下来,给江屹看了看她左手腕上留下的刀疤。“其实也有后悔的,只是事到如今,没什么用了吧。”   柳东月说了这么多,唇角是凄然的笑。江屹其实已经知道了真相,但没想到柳东月竟然这么快就承认了。他沉默了,看着柳东月,心里也很难受。   “江屹,我拜托你一件事,好好照顾程秋媛。”   江屹静静地凝望着她。   良久,他问:“东月,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柳东月摇了摇头。“江屹,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是,事到如今,我竟然有一丝庆幸。”   “庆幸,事态仅此而已,还可以停下。已经堕落的我,没有害更多的人。”   关于毒品的来源,柳东月说是从暗网上得到的,还有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在柳宅里搜到的数量,也和柳东月说的数量完全吻合。   程秋媛得知一切的时候,要求要见一面柳东月。可是当她们见面的时候,程秋媛只是咬唇看着柳东月,一言不发。   柳东月的嘴唇没有颜色,她轻轻地说:“秋媛,对不起。”   在柳东月生日的那天晚上,柳东月赌气上楼之后,程秋媛跑到楼上劝她。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她们第一次再次单独相处。   “小月,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程秋媛怯怯地问。   “我……还好。这不是还活着呢么?虽然……”漂亮的女孩已经脱去幼稚,成熟了许多,眼神也沧桑了许多。   程秋媛眼眶有些发红,“虽然什么?”   “虽然……虽然没有你,但原来也不至于死掉啊。”柳东月扯着嘴笑了笑。   “我出国以后也谈了几次恋爱。哦,你放心,是跟男生啦。我感觉还好,和我想象的也差不多。我最后还遇到了一个男人,后来就一直喜欢他了。他和你有点像。不过,只是长得像。”柳东月调皮地眨眨眼。   “他也很白,看起来很温柔,眉毛也和你一样弯弯的,笑起来眼睛就会眯起来,像菩萨一样。”不过,实际上他一点也不温柔,冷漠得没有情感,没有爱也没有恨。所以,才像菩萨吧。因为……他说,神是没有情感的。   “秋媛,你呢?你过得好吗?”   程秋媛的眼泪滚落下来。她哽咽地点点头:“我……我挺好的。小雪准备上初中了,小铭也上小学了。两个孩子都很可爱、很乖巧。”   “秋媛,我问的是你。你过得好吗?”柳东月拉住她的手,把程秋媛揽到了自己怀里。   当年那个少女也变成了成熟的女人,长高了半个头。她身上的香水味也不再是少女的栀子花香,Dior真我淡香的优雅花香混杂着紫罗兰、玫瑰和酒的独特魅力。柳东月摸了摸程秋媛的发,轻声对她说:“早知道,我其实不应该让步的。也许,我再等一等,我再成熟一点,或许对你我都好。”   “秋媛,对不起。”   那个深夜的这句“对不起”,与此时此刻苍白单薄的囚犯柳东月口中的“对不起”,跨越时空重叠,给予了程秋媛很大的精神打击。   程秋媛的情绪崩溃了,夺门而出。   柳东月和柳西超见了一面,兄妹二人也是对看无言。柳西超搞不明白,那个古灵精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儿,怎么突然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他这个哥哥,的确做得很差劲。简直是烂透了。   柳东月安慰痛哭流涕的柳西超,说道:“没关系的哥哥,事到如今,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怪任何人。”   “东月……我知道我没用。读书读不好,工作也干不好。可是我也不怕人笑我,至少我还有个优秀的妹妹……你怎么这么傻啊!”   “哥哥,别哭啦。我不怪你,真不怪你。如果非要有什么说的话,哥哥,家里不要再掺和汝息县的项目了。”   “啊,汝息县的项目……为什么?”   “我说不吉利,你信吗?”她虚弱地眨眨眼,还想试图开个玩笑。但柳西超和她都笑不出来。   “总而言之,不要再掺和了。还有,以后看见凌川有多远跑多远。他这个人我估计也是不吉利。”她的眼神里有着哄劝小孩子一般的神情,见柳西超终于点了点头,柳东月才像了却心事一般,松了口气。   很快,就到了柳东月向监狱转移的日子了。   那辆押运车驶上高架桥路段,却不料想一向平静的柳东月突然试图反抗,整座车辆一度陷入失控当中。就在民警手忙脚乱之际,柳东月竟然跳车了。   随后,她重重地滚落在地。押运车紧急停下,民警迅速下车。不过,还没等民警追上柳东月,她就挣扎爬起,从高架桥上翻过,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第40章 斯普特尼克(16)   林湫常常回忆起那个夜晚,柳东月跟他说的那些话,以至于王士然再次问起来他最近的梦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常常梦见柳东月的那副画。   “梦到一副很诡异的画?但是林湫先生,我感觉你做的并不是噩梦。”   林湫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是噩梦。”   因为梦境最后,都会出现江屹的身影。他坚定地从光明的地方走了过来,像有对光的吸引力一般,他的身边都是亮堂堂的。他的胸口跳动着一团温柔的火苗,毫不犹豫地把林湫包裹起来——好暖和,好暖和。   王士然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林湫先生,据我观察,最近你的精神状态很稳定,以前的情况也渐渐开始好转。您自己知道,是有什么原因吗?”   林湫淡淡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吧。”   王士然继续写写画画。“已经到了七月了,今年您的情绪还稳定吗?”   七月了,离苏汀的忌日近了。往年七月的时候,他都会更加频繁地做噩梦,好像苏汀绝不会放过他一样。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再疼痛的伤疤也会悄无声息的愈合,以前他对苏汀的事甚至完全避而不谈,但渐渐的,他也开始敢于面对了。两个月前,他还去给苏汀扫过墓。今年忌日的时候,或许也会回去看看。   “我感觉……我好像变好了。”林湫轻声说道。   离开王士然的诊所,林湫驱车回家。路过聚星广场,想起苏小娅很喜欢吃甜品,他便到LadyM提了几切蛋糕。   苏小娅最近正在准备期末考试。他给苏小娅的学区公寓的座机留了言,把蛋糕放进了冰箱,同时还写了一张言简意赅的便条。抬眼看了看时间,快五点了,怕撞上苏小娅放学回家,林湫便离开了。   “冰箱里蛋糕早点吃完。28号若有空,一起回绿山。”   晚上十点,回到家的苏小娅狼狈而又疲惫。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把高跟鞋脱下。“王叔叔,你好坏啦,又开人家的玩笑。我今天很开心~不过我好久没去上学了,明天要上学了啦,下次有机会再跟你出去玩啦~王叔叔人这么好,我的朋友们也一定很喜欢跟你一起玩的~”   她赤着脚往里走,想要打开冰箱喝点冰水。看到冰箱贴上的便条,不禁沉默了。   “……喂,哦,王叔叔,没有啦,刚才可能是信号不太好。那么就先这样啦~小娅也会想你的!拜拜。”   苏小娅挂掉了电话。她把这张便条小心翼翼地从冰箱上拿下来,看了又看,像埋宝藏一样,夹进了自己的日记本里。   她一个人坐在桌边,从一切抹茶千层蛋糕吃起,到草莓海绵蛋糕、再到海盐焦糖千层,只留下了一整个芒果挞式蛋糕。   她静静地看着这金黄诱人的糕点,托着下巴,观察许久。她不禁陷入了自己的奇思妙想,想象着林湫就坐在她的对面,而妈妈坐在她的旁边,两个人都弯着眉眼看着她笑,很慈祥的充满爱意的那种笑。   苏小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拿起叉子,像品味人间最美味的东西似的,十分珍惜地、一口、一口、一口地细细品尝着蛋糕。   她像舍不得似的慢慢吞吞地把蛋糕吃完了,然后坐着等一会儿,抓了抓自己的手臂,等到身上开始有些发痒的时候,她挪到了电话机的旁边,打了120。   “喂,姐姐,你好,我不小心吃了点芒果,现在开始过敏了……嗯嗯,我住在……”   ——   柳东月出事以后,江老爷子也很是失落。江屹不忙的时候就常常回家看看老头子。人老了,心情不好,就容易嗜睡,江老爷子睡的时候,江屹就待在书房。   《人性的暗夜》这本书,是有一次单位组织讲座学习的时候,局里人人发了一本。他以前有段时间挺喜欢看,看了好几遍。不过他记得他应该收起来了。好久没看了,不应该放在最上面的呀?上次看的应该是《人性论》,但江屹挪了好几本书才找着。   不过江屹没在意这件事,因为书房里的东西他本来也都是乱丢乱放。他翻了翻《人性论》,一翻就翻到上次看的地方,因为这里被小小折了一页。他觉得很纳闷,他没有折书的习惯啊……上次应该有个书签吧。   难道是林湫也看了这本书?   ……也不知道那张书签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林湫看没看到。江屹啧了一声,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沓相片,都是同一张照片洗印出来的,他摸出一张,重新夹在书里。   拍下这张照片的情景,在江屹的脑海里还十分清晰。   十八岁的江屹想要做刑警,每天下课以后就喜欢到操场跑圈。他的文化成绩其实很不错,按照江家的经济实力,直接让江屹申请国外大学,完全可以申到世界名校,也能给高中挣面子。但是江屹一意孤行,越劝越叛逆,有时候课都不上了,就跑到操场待着。   病急乱投医,连实习生林湫都被差遣去劝江屹。   那时候是校运动会。下午四点,操场上已经没有什么特别项目了,只有远处的跳高比赛和跳远比赛还进行得如火如荼。   江屹刚跑完第三圈就被林湫拦了下来。这个眉目清秀精致的年轻老师让江屹觉得很是面善,很有一种亲近之心,因此,他的叛逆之心大大削减了。   他们一起坐在操场的观众席上,躲着太阳。江屹“咕咚咕咚”灌了一瓶矿泉水,大喊一声“爽”,林湫轻声念叨一句:“肺活量还真好。”   江屹豪放地一擦嘴:“肺活量还是要好,这样接吻时间长!”   林湫默然,江屹哈哈大笑,摸摸脑袋:“老师,我瞎说的。他们很喜欢开黄色笑话,我受到了不良熏陶,都是王嘉宇他们说的啊,跟我没关系哦!”   林湫再次默然。江屹唇角一勾,眯起一只眼,瞄准远处的垃圾箱,晃了两下,如投篮一般把空水瓶扔进了垃圾箱里。“完美!”   “听说,你很想考警校?”   他听到林湫的话,摸了摸鼻子,道:“是啊。你也要来劝我?”   林湫道:“不是啊。就跟你聊聊。你想考警校有什么好劝的。”   “啊?”江屹有点摸不着头脑。“……你为什么不劝我啊?他们都不怎么想让我考警校。”   林湫的语气很平静。“人生在世,首先能找到一件想做的事就不容易,其次,你有能力有条件去做想做的事、且能做得很好,更加不容易。何况,你的人生的关键词有两个,一个是‘你的’,一个是‘人生’,既然是你的人生,当然要你自己做主,他们觉得好还是坏,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   “……哇,林老师,你好洒脱啊!”   林湫坐在江屹的左侧,江屹一转头就能看到他细腻的皮肤,甚至脸上的细小绒毛都很清楚。他的眼眸与眉间有一颗小痣,漂亮得像镶着的黑色钻石,优雅得如被赋魅。   “林老师,你的意思是说,支持我咯?实不相瞒,你是第一个支持我的大人欸!”   林湫诧异地看着他。他慢吞吞地说道:“其实就算没有人支持你也没关系的吧?而且,江屹,你也不是那种会随便听别人建议的人。”   江屹笑得很爽朗,少年英气勃发。“没关系当然是没关系。至于建议,像林老师说的我就会听啊。因为他们很多人并不是建议,只是自私地想要干涉我的人生,然后让自己的人生更加舒坦罢了。这种人也不能说是错了,很多人都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人的看法和建议我就不怎么在乎。他们根本不是从我的立场出发嘛。”   江屹的眼神中也有过一丝狡黠:“当然,林老师也不是从我的立场出发,林老师客观得没有情感。所以,林老师的意见就可以参考。”   “没有情感吗……”二十岁出头的林湫又因为江屹的一句近乎无心的言论陷入了自己的无边情绪当中。   童年时遭受的已然习以为常的欺凌,那场烧毁他生命根脉的大火,那个昏倒躺在石洞里的凶恶男人,痛苦分娩后大出血的苏汀,大洋彼岸通过电话线传来的毫无起伏的声音……一切的元素都扭曲交缠在一起,如同浆糊一般堵住了他思绪的所有出口。林湫只能沉没在自己黑色的记忆深渊之中,一次一次地被无形的力量按入水面,有时拼命挣扎,有时绝望放手。   心大的江屹不知道为什么林湫又开始发呆,不过据他之前对林湫偷摸的观察,林湫总是喜欢发呆。江屹想,呆一点好,呆一点可爱。   校宣传部的部员正拿着相机准备拍摄跳高的场景。他正好认识那哥们儿,三下并作两下冲上去,把相机半抢半借搞到了手。“待会儿送你班上去,谢了啊兄弟!”   林湫回过神来的时候,江屹已经拿着相机开始沾沾自喜了。   “江屹?”林湫皱眉问了一句。   江屹摇摇头,见林湫竟然毫无察觉,禁不住内心偷乐。“老师,聊也聊完了!回头您就说我就是不听话就行,黑锅我来背,不怕的!我继续跑步去咯!”   无忧无虑的高大少年飞快地抛下观众席,一边还回头张望,跟林湫打招呼。他身上有挥洒不完的生命力与朝气,有着与生俱来、无需打磨的聪慧通达。林湫一时也有些移不开目光。他曾经觉得,越无知越幸运越幸福,可是江屹的幸福感从内而外渗透出来,却又如此聪明……令人忍不住嫉妒。   那天傍晚的每分每秒都在江屹的脑海中清晰存放。   恰好的黄色柔光朦胧着林湫的面庞,温和而清冷、沉默而满是故事感的俊美少年,那颗黑钻一样的小痣凝结在相片锁住的时光里,也嵌成了江屹心口的朱砂。   书房里的书,只要他没看完的,都夹了林湫的照片当做书签。不过,他看的书林湫未必感兴趣,希望万一林湫看到这些书签别尴尬就行。   不过江屹很快唇角勾起笑容,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林湫就算尴尬,也一定会自己憋着不说。那时候再跟林湫开开玩笑,他的反应一定很有趣的。   江屹下楼,客厅里站着一个穿着正装面色疲倦的男人。是柳西超。 第41章 斯普特尼克(17)   柳西超穿了一身黑,仿佛突然一夜之间老成了起来。   柳东月的死,给柳家带来了很大的冲击。无论是柳家人的内心创伤,还是柳家的名誉与事业。   餐饮大亨的千金藏匿毒品、诱人吸毒,而且害的正是外面认进来的私生子,这样的故事宛如狗血电影,也成为许多人餐台上的八卦谈资。   同时,柳氏集团旗下所有的酒店面临着大范围、强力度的调查和整改,很多项目都被迫停滞。柳家有三个孩子,兄妹相残,现在只剩下了独子。面对这样的困境,柳西超必须站起来,认真而艰难地承担起家族的责任。   柳家的不幸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令人觉得造化弄人的是,柳家在失去了柳东月和柳琚然之后,一直怀不上孩子的陈姗姗,却检查出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   柳西超成为了一名父亲之后,也更加收起了自己的一切吊儿郎当,整个人都焕然一新,踏实,也沉默。   他这次来江宅,是来邀请江家去参加柳东月葬礼。   柳琚然的葬礼,在上周已经结束了。江屹也去了。   程秋媛整个人瘦了一圈,一米六五的女人,恐怕只有八十斤,看得人十分揪心。她机械麻木地跟每个宾客握手、点头,一言不发。一个人的时候,就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嘴唇翕动,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点点力量似的。两个小孩儿也木木地待在妈妈的身边。小女孩静静地流眼泪,而小男孩儿还不太明白死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顾莲芳也来了,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几乎要哭晕过去。幸好还有方大鹏搀扶着她。   柳琚然没什么朋友,也算不上正儿八经的柳家儿子。更何况柳西超的冷漠态度摆在那里,因此没什么人是来悼念“柳家儿子”的,整场葬礼十分冷清。江屹代表刑侦队送了花圈,看着程秋媛,纵然有万般话语,到嘴也只有一句“节哀”。她愣愣地点了点头,那双眼睛里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   而柳东月的葬礼,才是真的柳家人的葬礼。   柳春华夫妇受不住,互相搀扶站了半天就撑不住了。而柳西超如同一座雕像,始终陪在妹妹的坟墓边。   林湫也来参加了柳东月的葬礼。他献上了一捧花。他想,柳东月,下辈子要为了自己,要做自己。   江屹看到林湫站在花圈丛边出神,走过去也看了一眼。   “挚友River献上。”江屹念出花圈上的字。“有什么特别的吗?这个人你认识?”   林湫回过神来。他面无表情,缓缓道:“我刚才在想,这些白玫瑰很漂亮。柳东月房间里的花瓶放的就是白玫瑰。”   江屹回想了一下,柳东月好像真的很喜欢白玫瑰,她的油画里好像也多处出现了白玫瑰的影子。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向站在远处的柳西超,他的胸口也别着一朵白玫瑰。江屹忍不住又觉得有些难受。   林湫的眼眸深处变得浓稠。白玫瑰的话语:我足以与你相配。   这算什么?那个男人对亡魂的惯用伎俩吗?林湫握紧的拳头,又松开,放下。   林湫轻声说:“江屹,你觉得柳东月的死,就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吗?”她的毒品来源,她在国外的遭遇,她为什么都认罪了,突然要跳车自-杀……   而且,柳东月未必真的到了穷途末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时,江屹看见程秋媛也穿着一身黑裙露面了。他没听清林湫的话,问道:“什么?”   林湫屏住了呼吸。他飘远的思绪迅速归位,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说……没想到程秋媛也会来。”   柳东月虽然和程秋媛曾经关系很好,但如今,柳东月却让她失去了曾经深爱过的丈夫,让两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失去了父亲。在林湫后天为自己建立的情感价值观里,他以为程秋媛会选择逃避这场葬礼。   江屹却轻轻“嗯”了一声,说:“程秋媛会来的。”   他望了望天。今天是阴天,天气预报说,有60%可能下雨。刚才天色一直还行,现在乌云却密集起来。   甫一注意到浓云,天上便下起雨来。江屹撑起伞来替他和林湫挡雨。他们看着单薄的程秋媛在风中勉强撑起一把伞,一步一步向柳东月的坟墓走去。   雨渐渐大了起来。在雨幕之中,程秋媛的身影更显单薄。她站在墓碑前,看着那张微微笑的照片,那是十七岁的柳东月,单纯快乐地幸福着。   她把手上并不显眼的白色菊花放到墓碑前,颔首片刻,跟柳西超致意后,便离开了。柳西超很恨柳琚然,对程秋媛也难以给出好脸色。只是,或许是知道妹妹的心愿吧,对程秋媛没有责怪和抱怨,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   程秋媛抬眼看了看天际,她想,东月,如果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朋友,该多好啊。下辈子,就做普普通通的朋友吧。   ……或者,做我的小猫。   办公室里,叶圆正在写报告。她看着之前在柳家别墅拍的照片上柳东月的画,不禁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柳东月画的水墨画的落款,全部是‘寄媛’欸。是含的程秋媛的名字吧。”   叶圆想着这如悲剧故事的情节,鼻子不由得一酸。“感觉同性相爱本来就不容易,女性的同性恋者要走的路就更加坎坷了。唉,好感慨。”   “柳琚然之前有个下属,张依琳就是女同性恋者。她为了跟女友在一起,跟家里闹掰了。两个人租房一起住,别人都以为她们只是好朋友,不过张依琳每次都对外强调说,她们俩是情侣。日子虽然有点艰难,但她们看起来过的还挺幸福的。”   叶圆回忆起张依琳的女友来公安局接她回家时,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的画面,不由得感慨:“这种突破世俗的爱,真的是真爱了。”   作为办公室里唯一不是异性恋的江屹却开口说道:“异性恋和同性恋其实在感情上没有太大的差别。大家都是人么,人的爱都是一个样的。不能说什么什么爱突破世俗,就是真爱了。不突破世俗的爱,就不是真爱了么?同性恋的爱难道比异性恋的爱伟大么?当然,反过来问也是一样。”   “别觉得同性恋可怜。爱就是爱,只有大家都知道这一点,同性恋才能不可怜。”   叶圆噤声。众人都若有所思。   江屹道:“再说回来这个‘寄媛’。”他的眼中有些淡淡的怜悯与冷冽。“柳琚然和程秋媛是一对相爱的夫妻。不管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柳东月的恋也只是单恋罢了。”   当时柳东月出事以后,看守所把柳东月留下来的东西全部交给了江屹,都是信和纸条。江屹翻看之后,发现了一封写给程秋媛的信,便前往她的公寓,把信转交给她。   程秋媛见到江屹还很惊讶,接过信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拆开信封,看了起来。从第一行字入目开始,程秋媛便是泪如雨下。   柳东月是嫌疑人,她的信件内容,警方都检查过了。江屹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程秋媛脸上的泪水有些刺痛了他,江屹便不再久留,颔首致意后,离开了程秋媛的家。   窗外天色很好,天空蓝的纯净,浮云清浅,薄而飘逸。他倚在车边,抽了根烟。   ……   “亲爱的秋媛:   来不及给你写太多的东西了,很遗憾,竟然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跟你好好聊一聊,竟然就到了这个地步。   生命的意义其实来自于爱的人与恨的人。离开你的这漫长的许多年里,我也曾为别人混沌地活过,但只有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天使,是我的心脏还能保持一点鲜红的原因。   我思考过,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爱情”吗?说实话,答案我也不知道。我只想跟你永远待在一起,这样我可以永远做个安心的小猫。   无数个夜晚里,我总是想起两个画面。第一个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你穿了一件白色雪纺的碎花裙,站在一个画画的女孩儿身边朝她笑,还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发。好温柔啊,我那时候想,我也想要你这样摸我的头发。于是,我就走进了你的教室。   还有一次,是你夸我画画很有天赋。画的很好,可是没有神韵。水墨画最不能少的就是“神”。你问我,有没有很想画的东西?其实,我只想画你。不过这么多年来,我没敢画过你,因为画不出来你的样子。   那时候你明亮的眼眸就像花瓣一样,落进我的心河里,大概也是一种“落花流水”吧。有人说,我们两个之间的情感,是我一厢情愿。如果那个人指的是爱情,或许的确如此吧;但我也能感觉到你也爱我。谁能规定世界上的爱的种类和性质呢?世界上或许一定有一种爱,不是所谓的“爱情”,也不是亲情也不是友情。或许,就是我们之间的爱吧。   那么,我要再说一次,我爱你,秋媛。   不知道你会不会恨我,或许你太温柔了,连恨一个人都不会。我鼓励你恨我,因为恨也是一种很强大的精神力量。小雪和小铭都很可爱,希望他们能好好长大。   小时候有人说,世界上的事情都是等价交换的。那么,希望我遭遇过的不幸所交换来的快乐,你能替我感受。   你的月   ……”   作者有话说:   对于柳东月来说,她对程秋媛的爱就是一种信仰,有时候甚至不必把这份爱的对象具体化,就像是每个人的心中都要有一块最最纯洁的地方。而柳东月心里最柔软无暇的地方,就是跟程秋媛在一起的舒适时光。   这个话题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讲,不管是什么性取向的恋爱,我认为都是平等的,最本质上也应该是相同的。月月当年的想法确实幼稚、任性,甚至不可理喻了。江哥想的就很清楚,如果林湫子不喜欢男人,不是单身,他就不会招惹了。 第42章 斯普特尼克(18)   柳东月葬礼后两个星期,柳西超给江屹打了一通电话。   “江屹,我收拾了东月的遗物。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虽然事情是柳东月自己犯下的,但人是江屹抓的。江柳二家的关系多多少少有些尴尬了起来。但那也都是老一辈背地里心想的事儿,跟他们这些脑子还算明明白白的小辈没什么关系。柳西超一开始也怪过江屹,在柳东月自己跳车跳桥身亡后,差点找江屹打了一架,不过后来想明白了,也就让那种愤怒的悲哀平息了。   现在,柳西超更在意的是妹妹的死的蹊跷。   或许是因为想到自己曾对妹妹缺乏关心、对于她的生活缺乏参与,如今柳西超的心头总是萦绕着一股自责,以至于现在他总是喜欢看看妹妹的遗物,企图能抓住一些柳东月曾经活过的气息。柳东月出国后把重心逐渐从中国画转到了油画上。如今柳西超整理她的所有画作,发现有个主题出现的次数似乎特别多。   “是一个……呃,类似于男人的形象。”   “同一个男人?”   柳西超:“其实我也不确定。我一个粗人,没什么艺术细胞,她的画我全都看不懂,有的时候画的是不是个人我都看不出来。”   江屹有些无语,不过柳西超这话说的也没错。   “但是,就我勉强能确定是个人的画,里头的人左边眼睛边上,不是一个小蝴蝶,就是一朵小花,或者一个贝壳之类的。我想,或许是说这个人脸上这里有颗痣?”   “左边眼睛边上?有颗痣?”江屹一下子就想到了林湫,不过林湫的那颗黑痣长在右眼尾与眉毛中央。   柳西超继续说:“东月在国外这么些年,其实我们家里人也根本不知道她具体干了些什么,有哪些朋友。只有前几年……她去戒毒所的事,爸妈派人处理了一下,但是国内消息也压了下来。算算时间,这些画是她染毒瘾不久前开始画的,我在想,如果能找到这个人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知道一些东月的事了……”   不过他的语气有些颓丧:“但是姗姗说,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画画这种艺术不艺术的事,也许这个画里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但我又想,万一存在呢?或许东月的毒品就是那个男人给的,所以我想打电话跟你商量商量……”   江屹没有打击柳西超,沉思片刻,说道:“嗯,你提供的线索我记下来了。以后如果能摸到些什么消息,我会尽快告诉你的。你放心。”   江屹这边挂了电话,那边林林也推门进来了。“江队,我今天去看守所一趟,有件事虽然好像跟案子没啥关系,但我觉得还挺奇怪的。”   “什么?”   “柳东月之前一直表现得挺安静,认罪态度也很好。从看守所转移的前一天,据说她哥哥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她,那边查了内容,觉得也没什么,就拿给柳东月了,结果她看了就开始发呆,又哭又笑的。那边有人知道她的情况,还以为她是不是毒瘾犯了。结果她自己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也就好了。但是明显感觉人状态不对了。柳东月路上突然跳车、跳高架桥,不知道跟这个信有没有什么关系。我今天去看守所跟一个刚来的小孩儿聊了两句,看他怪紧张的样子,我套了一会儿才知道了这件事。看守所那边没说,估计也是怕被骂。”   “柳西超给她送了一封信?什么信?”   林林把东西递给江屹。“很奇怪的。你看看就知道了。”   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大写的英文单词,钢笔笔力雄健,挥笔十分潇洒。五个字母,前面两个字母被两道线划去了。   “FLOAT。”   这五个字母好像真的如云朵漂浮在这张折痕清晰的白纸上,而被划去的两个字母,却如同被一双手按入了黑色水面,系上了一块重石,沉进深渊。   “……这什么意思啊?”   林林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所以更加觉得莫名其妙,拿来给你看看。”   江屹也觉得有些不对劲,给柳西超打电话,留了个心眼,问他,柳东月还在看守所的时候,他跟柳东月联系了几次,有没有通过书面形式进行沟通。柳西超一头雾水:“怎么问这个啊?书面形式,就是写信吗?我没有啊。我写信干嘛,提笔全是错别字。”   江屹一想,也是,柳西超认不认识这个英文单词都不好说。他不动声色的说道:“哦,就是走流程做个记录工作,确认一下。没事了,你忙去吧,有事联系你。”   林林也觉得纳闷,说道:“那小孩儿的确说是柳东月的哥哥……”   江屹看着这单词,皱起眉头:“……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查一查这封信的来源吧。”   林林点点头。“的确,柳东月这个状态确实不太对劲。不过说起这个,你还记得之前绿山县那边给的报告吗?他们挺重视也挺认真的,后来查监控的时候,也是发现方一莱打了个电话以后,神色突变。本来还想逃跑的一个人,说跳楼也就跳楼了。”   江屹“嗯”了一身,也是有些感慨。   林林:“人的想法还真是瞬息万变。所以说啊,生死、爱恨就在一瞬间啊。”   叶圆抬头:“哥,你们说啥呢,咋就唱起来了。”   林林头上冒出一个问号,叶圆两手一拈,咳了咳,装模作态:“世界名曲哇,《新贵妃醉酒》,爱恨就在一瞬间~”她转音还没冒出来,就被江屹一袋小薯条砸到了头,算是拿了封口费。   “叶贵肥,别唱了,算我求您的。”   叶圆拆开包装,喜笑颜开:“喳。谢父皇赏赐。”   ——   28号那天,林湫在小区楼下等苏小娅。约定的九点到了,她没有下楼。林湫给座机打了电话,没有人接,给苏小娅手机打了电话,等了好久,才接通。   “喂,是舅舅啊。有什么事吗?”那边的女孩儿好像是刚刚醒来一样。   “今天28号了,我在楼下等你。”林湫有些不悦。   “哦。我不去了,我现在不在家。”   “……”林湫有些头痛,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道深吸一口气,道:“苏小娅,一,苏汀是你的母亲,今天是她的忌日,我希望你不要在今天鬼混;二,如果做不到的事,不要跟别人承诺。”   苏小娅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呵欠,道:“林湫,那样的母亲我不想要。而且,反正她寻死的时候也没考虑我。”   林湫直接挂断了电话。   苏汀死的时候,人已经没有意识了,遗嘱是在床头柜里发现的。   她只有两个要求,一,死了以后火化,埋在绿山县;二,苏小娅在十八岁之前没有怀过孕,她的遗产才能交给苏小娅,否则全部捐给师范大学。   苏汀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一岁。苏汀是家里的唯一的孩子,后来苏母也生了一个儿子,不过早早夭折,还怀过一个男胎,七个月的时候流产了,差点命也没了。苏父责骂苏汀,是个克弟弟的贱种,在带着苏汀去派出所改名字的路上从山坡上摔了下去,死掉了。   苏汀跟林湫悄悄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还心有余悸:“幸好那个老男人死了,不然我就要叫苏招弟了!好难听!”   好看,好听,好闻……美丽是苏汀这辈子最最在意、也始终在追求的事。她这辈子对林湫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林湫,你看,我这样好看吗?”不管是十三岁之前的苏汀,还是二十七岁之后的苏汀,都是如此。   小时候的苏汀经常说:“我这辈子一定要保持永远美丽。林湫,既然你不愿意娶我,那么我就一定要找一个很有钱很有钱的老公,只要有钱就可以,然后保持我的青春美丽。”   “人总是会老的。要永远美丽干什么呢?”   苏汀翻个白眼:“永远美丽男人才会喜欢我啊,然后才会给钱给我花,然后我才能继续美丽,继续有钱,继续开心。懂不懂啊你?”   林湫问:“那你不喜欢那个男人也可以吗?”   苏汀笑眯眯地说:“男的本质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臭东西。……只有你不是,可是你又不喜欢我。既然都是臭东西,只要给我钱花就行。当然,得是很多很多很多钱哦,因为我真的很漂亮哦!”   苏汀墓碑上的照片,是她仅有的几张照片之一。   苏汀很漂亮,不过她不喜欢拍照片。“拍照又拍不出我的漂亮。而且,据说拍一张照片,灵魂的一部分就会分出一点附着在照片上!”苏汀小时候不爱看书,鬼故事倒是看了不少。   十七岁是苏汀觉得自己灵魂最纯洁的时候,所以在那一年,她留下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刚刚生下苏小娅的时候,还有一张是她在林湫被保送的师范大学校门口拍的照片。   穿着红色波点裙的漂亮女孩儿偏着头,笑容灿烂,美艳过了山茶花。时光蒙尘,依旧动人,而在那个时空里,更是惊艳了一瞥的纯情少年的心,成为魂牵梦萦的剪影。   林湫在苏汀的目前放下一束满天星,说道:“惯例,这是祝星澳的份。我不送花。”   他半蹲下来,点了一支烟,放在了墓碑前。   “苏汀,我后来发现,你恨的那个人,仅仅只是他的存在,就能不断加深原来的伤口,或者让伤口不断裂开,无法愈合。而他们存在的消失,伤口也不会痊愈。但是庆幸的是,当受伤的原因被遗忘,伤口也就似乎没有那么疼了。苏汀,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有些时候我也忘了为什么恨你了。”   苏汀被病魔缠身的时候,还以为自己那天过会儿就要死了,抓着林湫的手问他:“林湫,你恨我吗?”   林湫没有说谎,淡淡地点了点头。苏汀笑了:“那还好。至少你对我还有感情。但是我求你一件事,我死了以后,你可不可以把你对我的恨都忘掉。我不要什么陪葬,如果非要有,就把你对我的恨一起埋掉吧。”她脸上的那抹笑容很释然,也充满了祈求。   林湫五岁认识苏汀,一直到他二十九岁,苏汀都不断地创造着让林湫恨她的理由。这种恨几乎已经和呼吸捆绑,只要林湫活着,就似乎难以剥离。   终于,林湫从回忆里抬头,看着墓碑轻声说道:“苏汀,今年我也不知道我恨不恨你了。或许,我不恨你的那一天,会到来的。” 第43章 斯普特尼克(结)   “打死阿黄吧!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他毕竟是人,不是牲口!不应该由我们来决定他的生死!”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林湫,林湫,林湫!”   苏汀的尖声喊叫使得林湫从梦里惊醒,醒来的时候,脑门上全是汗,身上也几乎湿透了。他有些无力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窗外阴霾连天。他静静盯着地板许久,终于等到了一点微光爬进屋子,才终于磨磨蹭蹭下了地。   给苏汀扫墓回来后,林湫就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并不会像以前一样做很多稀奇古怪可怖的梦,只是多年前的回忆像煮粥一样不断再脑海里重复翻滚,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经典情节,如今的林湫早已免疫。以前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会产生幻听,头疼欲裂,现在已经好多了。   今天只是有一种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的感觉,头脑有些昏沉,四肢有些无力。   为了让自己稍微打起精神来,林湫先去冲了个热水澡。洗漱完毕,林湫走到阳台上想要吹吹风,只见一辆大奔从林间蜿蜒的小路上驶来,稳稳地停在了林湫别墅的门口。   七月末的天,梅雨暂歇,山间有风来还算凉爽。可是饶是如此,江屹身上那件皮衣仅仅用来臭美的嫌疑还是非常大。他伸手拨了拨自己前额的发,和阳台上的林湫对上眼。他一笑,英俊的面容上露出白牙。江屹在林湫面前仿佛永远困在了他记忆里的十八岁,对视时笑起来,江屹的余光里总会出现傍晚的草坪和金色的落日余晖。   翡翠山庄依山而建,林湫的别墅正是在翡翠山庄深处,平日树丛掩映,不为人注意,起雾时整座房子更只留下片影,颇为神秘。江屹驱车而来,路上总有种觉得自己此番前来是于山中禅寺求佛朝圣的感觉。   林湫给江屹开了门。他穿一套单薄的纯棉睡衣,浑身的皮肤都在白皙中透着一种淡淡的粉红,应该是刚刚洗完澡的样子。林湫的头发也没有打理,还有着未干的水汽,柔软得像羊毛一样服帖地顺在他的脑袋上,散发着令人觉得温馨的沐浴香氛气味。他本来就看着年轻,这样一来又瞬间小了好几岁。虽然眼圈下有微微的青黑,像是睡眠不佳的样子,眼睛却仍然是乌黑发亮的,乍一看像还没毕业、熬夜写论文的年轻大学生。   江屹一进门,看到林湫正泡着一杯感冒冲剂,大惊失色。“林老师,你感冒了怎么还不把头发吹干啊?这冻坏了怎么办?”   林湫道:“小感冒而已,快好了。”他面不改色地从江屹面前把杯子举起来,一饮而尽。   林湫的家并没有他本人在外表现得那么具有疏离感。家里大部分都是木质家具,米色、淡绿、淡黄、淡蓝是出现频率较高的颜色,让整座房子有一种已经在时光里褪色了的感觉。   江屹收回在林湫身上的目光。“上回在柳家,我看那老班章的普洱林老师挺喜欢,家里还有点,跟老爷子一说,就让我送来。我一想,一则上回在柳宅,林老师帮了不少忙,理应表达一下感谢,二则好久没见到林老师了,也从来没好好拜访一下,所以就来看看。”他眼睛一弯,也好像和从前那个少年人没什么两样。   江家这回弄到的老班章普洱确实是难得的上品,林湫确实很喜欢。再想到江屹“过分热情”的性格,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湫便点点头收了。“谢谢。”   既然收了人家的礼物,林湫便请江屹坐下,本想给江屹泡杯茶,结果被他拦下了。“林老师,这茶叶确实好,也确实难得,我不懂茶,给我倒点白开水就行。”   林湫也没当江屹是在客气,给他转身倒了杯白开水。   江屹大大咧咧坐下来,盯着林湫看了会,颇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林湫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正病着,所以大脑不如平日里会绕圈,想到什么就直说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林湫主动开了口,江屹如释重负。他问:“柳东月回国以后,你跟她都是怎么联系的?”   “……”果然,江屹再怎么装样子懂路数,内里毕竟不是花-花-公-子。林湫垂眸思考了一会儿,用微微沙哑的声音开始叙述。   “柳东月出国前,大概是她高二的时候,我给她补过课,于是认识,后来再无联系。直到她回国后,我们最先是在市图书馆重逢的。”   “市图书馆?她?她去图书馆干什么?”柳东月从小就不喜欢看书,成天喜欢跟男孩扎堆疯跑瞎玩,除了漫画书和美术书,江屹还真没见过柳东月看过书的样子,他还以为柳东月房里的书橱都是摆摆样子呢。   林湫陷入回忆,淡淡道:“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事。非要说的话,有看到一些心理学的书籍。我大学念的心理学,因此有所涉猎。我们遇到以后,也因此有一些共同的话题,聊过几次,不过并不算热络。后来她请我参加回国欢迎会,当时你也在场。”   江屹点点头。   “后来,她说过几次想要跟我见面聊聊心理学相关的事,因为时间不凑巧以及一些我的个人原因,我们一直没有单独再见过面,直到那次拜访江老先生的时候遇到。”他顿了顿,道:“当时,你也在场。”   “一些个人原因没见面吗?方便问一下吗?”   林湫的神色有些古怪,他伸手摸了摸身边的茶杯,才发现里头没水。   “……并不是很方便。只是我本人觉得跟柳小姐没有什么需要深入交往的必要。”林湫看向江屹。江屹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把她送回家以后,我们也只是偶尔聊天。她会问一些心理学相关的事,我也并非所有问题都能给与解答,但我可以感受到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和她的几次交谈总体来说是很愉快的。但由于我个人的原因,并不怎么经常使用手机,往往不能及时回复,后来线上沟通的频率也降低了。再次联系就是她邀请我参加生日会,也是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一边又说没必要深入交往,一边又坦诚客观地说和柳东月交谈很愉快,林湫的理智与情感,还真是拎的清清楚楚啊。   江屹道:“她一般会问什么问题?她看的都是些什么书,还记得吗?”   林湫想了想道:“基本是一些心理学的入门书籍,记得她怀里抱过一本《梦的解析》。问的问题,也大多与人性有关。这个问题争论很多,所以我也没有给出什么回答。”   江屹也陷入沉思。   “林老师,你觉得‘人性’该怎么去讲呢?抛开专业问题,就谈谈你如今的、个人的看法。说实话,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思考,我很想听听看你的见解。”   这算是敏感地带了吧,林湫想。他一想到如今的感冒都是由于那日在苏汀墓碑前待了太久,吹了太久的风,现在感受到嗓子微微的疼痛就想到苏汀的死,于是想到和苏汀纠缠的人生里,他所见识到的人性。   弃他如敝履的亲人,欺凌施虐的大人,他们没由来的恶意,让小小的林湫就见识到了人性里天然肮脏的部分。   狡诈的童年伙伴,选择背叛他的友人,求而不得便要一同毁灭的爱慕者,他们如血蛭般榨取着他的善意与付出,林湫交换温柔得到的只是一道又一道的伤口,这是林湫懂事后用以了解人性的真实案例。   可是真的对人性完全失望吗?只要还记得苏汀曾经的笑脸,记得遍体鳞伤的他曾经喝过好心人的热汤,记得师大对他的关怀,记得祝星澳死前的忏悔……只要还记得这些片段,林湫就无法让自己彻底地唾弃人性。世界在斑斑劣迹之中,曾经让他看过泥土里的花,那些花朵格外珍贵也格外美丽。自此他只想看到更多的花,并如自救般虔诚地信仰了花。   苏汀说过:“林湫,你这个人看起来最是冷漠无情,可是也最温柔。你很特别,你的心里始终有一块最纯洁的天地,让你可以去相信真-善善美,让你可以不断产生最纯粹的感情,所以你可以毫无所谓地给予他人善意,不用担心消耗了就没了。虽然你很难去真的爱一个人,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不奢求你的爱,一定很安全。”   江屹再不喊林湫,感觉他都要睡着了。而就在此时,林湫终于开口,轻声说道:“我相信人性。人性就像光与影,交织缠绕,不可分割。各种阻碍各种掩饰,使得光产生了影,但我相信,虽然有光才有影,但光永远都能驱散暗影。”   江屹注视着林湫,只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一层柔光一般。江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林湫站了起来匆匆走向了厨房。“抱歉,失陪片刻。厨房的水应该快好了。”   突然的心悸让林湫有些措手不及,他强忍住没有让江屹看出端倪,快步走到厨房药柜拿出药片吞了下去。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林湫又带了两杯热水回到了书房。   只见江屹正在他的书桌边,垂眼看着他之前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书法。   “你的字……很漂亮。”江屹道。   林湫的心又不禁提了起来。江屹笑了笑:“说句话你别生气啊。我感觉你们写字写的好看的人,都写的差不多。我真看不出来什么书法的这个写法那个门派的,我就只能分得清写得好的字和狗爬字。”   林湫看着江屹没有再看他的毛笔字,不痛不痒地轻轻说了句:“是吗。”他提着的心,轻轻落了下去。   江屹看到林湫桌上还有一张草稿,仿佛发现新大陆似的,雀跃地说:“你还练钢笔字啊?”   林湫默默的点了点头。他开口说道:“江屹……”   江屹听到林湫喊他的名字,还觉得很愉快似的,抬眼看着林湫,发出的一个“嗯”字里仿佛有一条狼尾巴摇来晃去。   “……你有点烦。我想休息了。”   江屹一顿,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笑道:“噢,不好意思啊,那我少说两句。”   正常不是应该听出来这是“逐客令”然后赶紧离开么?江屹到底想干什么?林湫这下有些懊恼自己说不出赶江屹走的话了。   江屹看着桌上林湫的字迹良久,道:“林湫,我这里有张字条,你帮我看看可以么?”   林湫抬了抬眼皮,接过江屹的手机,看向了那张图片。   “F-L-O-A-T,是不是看着很眼熟。我觉得和你写的有点像。”江屹说的很直白,没有跟林湫遮遮掩掩下圈套的意思。   林湫没说话。江屹继续说道:“这是柳东月死前有人送到看守所给她的纸条,上面就这么多东西。不过你猜怎么着?柳东月看了以后又哭又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毒瘾犯了。本来情绪还算稳定的一个人,说跳车就跳车,说自-杀就自-杀了。”   林湫冷了脸。“对不起,江屹,如果你是来怀疑是不是我-干的话,我们就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拿了一本笔记本有些赌气似的按到了江屹怀里,冷冷道:“你大可拿去进行笔迹鉴定。江屹,欢迎抓我归案;如果发现是冤枉,也请你不要来道歉,我病了,懒得再起来开门了。请帮我把门关好,再见!”   林湫头也不回地走回了自己的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江屹都震得脑仁子一疼。他拿着这本笔记本,翻来翻去看来看去,知道自己把林湫惹毛了。   他心想,还真是朵带刺的玫瑰。这下好了,就试探一下,发这么大的火。本来关系就没多亲近呢,这哄可怎么哄?不过念及刚才林湫看向他湿漉漉的眼神,江屹还是觉得此行不虚。都说美人带病动人三分,林湫生病时比往日要更有生气些,张牙舞爪的时候可爱的刺猬肚皮就露得更多了。话虽如此,还是希望他赶紧好起来。   林湫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在阳台上看着外头江屹的车驶远才出了房门。   其实刚才那一下,林湫脑子里也仿佛炸开了一般。不过冷静下来,江屹这种明明白白的怀疑,反而让他感到心安。他憎恶那种圈套、陷阱式的怀疑与算计,这些行为的初衷,看似是害怕把怀疑猜忌摆到台面上来会影响彼此的关系,实际上就是自私自利、阴险狡诈。而江屹却不怕什么“没面子”,堂堂正正地讲出来自己的想法,堂堂正正地怀疑,反而让人有反驳和解释的机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判了死-刑,还毫不知情地继续对人家掏心掏肺。   林湫又想到从前的事,已经愈合的旧伤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走近书桌,发现刚才有些凌乱的桌面整理得干干净净,刚才那本被摔在江屹手里的本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上头贴着一张便条,写着——   江屹检讨书:林老师,对不起,我错了,下次主动到您办公室认错。   后面还有一个笑脸,不,说是鬼脸更为恰当。嘴巴的弧线勾得很高,还吐了吐舌头,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个“不良少年”。   林湫愣了好一会儿。他盯着那张纸条,思绪万千,良久才把纸条拿起夹在了笔记本里,想了想,又把笔记本放到了桌柜里。   他盯着锁舌,出了神。   作者有话说:   江屹:林老师,你听我解释,我真不是特意来试探你,我是先想你了,然后才来的!   林湫:……写字太丑了,练练字去。   江屹:好嘞! 第44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   “今年也太热了吧,我都要热炸了……”叶圆不禁哀嚎道,又跑到办公室隔间的冰箱掏出一罐冰可乐,咕噜咕噜往下灌。   江屹自己掏钱给队里配了一个小隔间,里面有冰箱有咖啡机,有桌椅甚至还有一张小床,一般是他加班儿睡,后来经常就是叶圆偷懒睡午觉的地方了。   今天上午单单就刑侦支队办公室的空调坏了,修空调的工人迟迟不来。这才一个小时,众人就已经几近歇菜了。   孙小曲也蔫吧了,像活力韭菜变丧气韭黄,有气无力地说道:“秋老虎还真是吓死人啊。圆姐,给我也带一罐。”   江屹也等的不耐烦了,打了个电话,不到十五分钟,装着新空调的送货员就来了,以火箭速度给办公室直接安装了两台新空调,加上龟速赶来的修理工后来修好的那个,刑侦支队办公室一共有三台空调。   终于感受到一丝清凉的叶圆眼泪汪汪地抱住江屹大腿:“父皇,有钱真好!”   江屹赶紧把叶圆揪开:“别在这儿跟哥腻歪哈,热死个人了,还往跟前凑!”   说起天热,前天江屹刚眼巴巴凑到四楼去,提着一篮子冰镇酸梅汁到档案室,结果发现林湫不在。一问,何止是今天不在,这家伙已经离职了,问起下落,要不是给他发微信还回,江屹真以为他失踪了。档案室的老李见刑侦队队长还这么好心,对他赞不绝口,拉着他要帮他物色相亲对象,搞得本来就扑了个空的江屹一个头两个大。   这边空调温度刚刚降下来没多久,正一个个安静回血呢,安海分局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惹得众人皆是一个激灵。   “今天上午十点,安海区红桥街道李记小吃店发生爆炸,火情第一时间得到控制,一人重伤,三人轻伤,都已经送到医院去了。我们安海分局派人对现场进行了勘察时,在现场附近被炸翻的垃圾桶里竟然发现了新鲜尸块。同时,小吃店里塌陷了一块,里面发现了一堆有些残破的尸骨,年代久远,已经高度腐化。现在尸骨已经送去进行技术鉴定了。”   现场的民警同志给江屹介绍了简单情况。江屹点点头,进入现场进行勘察。   安海区是景东市的老城区,和京江区都是景东市土著聚集的地方。不过京江区与最繁荣的长宁区毗邻,十分沾光,也逐渐翻新开发,不再是往日的“穷乡僻壤”。然而安海区却仍旧保留着大片的老旧小区,少见大都市的发展活力。虽然上头也在规划,但随着房价逐渐走高,一拖再拖,越来越麻烦,后来便大有“作罢”的意思。近年来,安海区边缘终于开始尝试性地开发一些郊区土地,一些新兴大楼逐渐新建起来,一些工厂和新兴企业也开始入驻。   红桥新村就是安海区典型的老旧小区。由于房子老,位置偏,租金也低,因此聚集了许多农民工和外地租客,只有少数景东市家境不好的居民留住在此。   这家位于红桥新村小区外的“李记早点”是一对夫妇经营的早点铺,妻子叫李梅,丈夫叫程小宇,他是李家的上门女婿。李记是二十年的老店,李梅的父亲李达军五年前过世以后,就由夫妻二人共同经营。李记营业时间是凌晨4点到上午11点,主要经营早餐,包括简单的油条、包子、烧饼、豆浆等等;下午从15点营业到19点,售卖特色烧饼和鸡蛋煎饼。李记早点的主要客户群体是低收入人群,价格实惠,味道经典,在附近一带还算有名。   今天上午十点,赵海燕来买早点,因为已经过了平日点心新鲜出炉的时间了,店里仅剩的两个烧麦已经很凉了,赵海燕要求李梅用微波炉热一下。此时,李梅丈夫程小宇和往常一样,拿了几个包子给对面独居的李家大伯送过去。他刚从对面回来,正好又来了个顾客要买包子,程小宇让她等等,正往回走,微波炉爆炸就发生了。   李记早点位置处于丁字路口一角,左边是一家小超市,右边是一家刚倒闭不久的美发屋,门口彩灯还在转,不过屋内早已人去楼空,玻璃门上贴着“吉房转让”的字样,都开始掉色了。上午十点不是红桥街道热闹的时候。此时,附近的工厂、工地都还正忙,学生也没放学。加上只是微波炉爆炸,没有引发煤气罐等易燃物品的连环爆炸,因此除了李梅一人重伤之外,其余几人都只是轻伤。   赵海燕,五十七岁,是李梅一家的房东。之前李梅父亲李达军欠了赌债,把店铺卖给了赵海燕,自己又从赵海燕手里长租了下来,一直到现在。赵海燕有好几处房产和店铺,自己就靠收来的租金为生活来源。她丈夫早亡,女儿在附近服装厂当小组长,不需为生计操心,每天就是吃喝玩乐,晚上去跳跳广场舞。每天早上十点左右,到李记买点包子馒头,也是赵海燕的每日固定项目。这次爆炸,她没有受伤,就是年纪大了,受了很大的惊吓。爆炸巨响后,她直接吓晕了过去。   而另外一位受害者则被现场爆炸的石块砸到。这位顾客名叫朱灵玲,十九岁,是附近双隆服装厂的一名打工妹。因为今天和车间组长拌嘴,一气之下甩手不干,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干活没挣几个钱,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一边哭一边走,想买个大包子安慰自己,没想到遇到了倒霉事。她肩膀和右腿都不同程度的被砸伤,右手也骨折,现在已经得到处理,只是可能要修养一段时间,回服装厂干活恐怕是行不通的了。   而程小宇只是摔到地上,轻微擦伤,没出什么问题。   医院里,朱灵玲哭丧着脸朝程小宇抱怨:“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我这没法干活了,你们养我啊?”   她举了举自己裹着纱布的右手,道:“而且我没记错的话,你刚才倒下来之前是不是还推我了?你推我干什么啊!你要赔我医药费的,你知道吗?”朱灵玲自己早已囊中羞涩,现在也不要什么脸面,只想着能讹多少是多少了。   程小宇也很无奈。他的老婆李梅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生死未卜,没有心思搭理朱灵玲。刚才好像听医生说,正在抢救,不知道手术费要多少。他们也没办过保险,这看病一大笔钱,他到哪里去想办法呀?程小宇思及此,额头上浮现出豆大的汗珠。   这次爆炸初步认为是电器使用不当造成的爆炸。而这场爆炸却揭开了罪恶的幕布,使得刑侦支队出动。不管是附近垃圾桶发现的新鲜尸块,还是李记早点室内发现的陈年尸骨,都是刑侦支队面临的大难题。景东市公安局迅速成立专案组,旨在尽快侦破案件。   景东市已经多年未出现杀人分尸的恶劣案件了,这次竟然一下子“炸”出两具尸体。恐怕新闻记者已经开始撰稿,这种骇人听闻的消息一定会在全市范围内迅速扩散,这绝对是不小的压力。   江屹凝视着现场发现的尸块。法医小组已经在进行初步勘察,而搜寻队也正在附近进行其它尸块的找寻工作。   叶圆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血肉模糊的尸体,吓得头皮发麻,躲在孙小曲后面。   江屹瞥她一眼道:“这就不行了?要是遇到巨人观那种,你不得当场晕过去?”叶圆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去多看了两眼。   江屹站起来环顾四周,回忆红桥街道附近的企业和工厂布局。   他思索片刻,道:“受害人应该是附近服装厂后道车间的女工。服装厂红桥附近就有三家,可以重点问问有谁今天没去上班,或者昨天半夜就失踪的。”   叶圆好奇地问:“头儿,你怎么看出来的?”   江屹让她凑近点观察。   此处的尸块只有两只手臂和两条腿。和整体身材相比,尸块的手指因常年劳作而显得较为粗大,老茧很多,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块印痕,应该是长期戴戒指留下的印记。右手食指的指甲缺了一半,剩下的部分也产生变形,应该是半年内被重物压过,指甲里还有紫红的淤血和缝过针的痕迹。死者的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女式布鞋,已经被血湿透了。上面占有一些泥土和细碎的布料。死者的裤子也被血沾湿,发了黑,上面粘有许多细小的植物纤维。   江屹道:“受害人布鞋底子下还有裤子上都有很多细碎的布料和植物纤维。还有,你看她的手指,整个指甲裂开了,还有一个圆形的伤痕印记,应该是在钉扣机上压到的。钉扣是后道程序,所以受害人应该是在某个服装厂打工。”   叶圆凑过去又看了几眼,果然如此。可她一凑近尸体,胃里又开始翻涌。见叶圆脸色十分难看,林林劝道:“圆儿,实在不行就先歇会儿,慢慢来。”   看着一向温柔斯文的林林看着这恐怖的尸块却丝毫不改面上春风,叶圆心里只有大写的两个字“佩服”。她正备受鼓舞想要再多看两眼,结果身体自己先没忍住,直接跑到旁边垃圾桶里吐得天昏地暗,结果又看到垃圾桶里粘的血迹,又大吐特吐了一轮。   “姑奶奶,可别逞强了,回头吐瘦了还得算工伤。”江屹使了个眼神,让孙小曲赶紧把晕乎乎地叶圆抗回车里休息去了。   新鲜尸块只发现了两只手臂和部分躯干,经过几小时的附近排查后,尸体的其他部位包括头颅都在红桥新村附近的垃圾桶、工地垃圾堆放处以及荒地找到。   尸块一共有十一块,拼凑完整后确认属于同一名中年女性。她体型矮瘦,短发,身着统一工装服T恤,胸口的企业标志已模糊,勉强看得出写了“双隆”二字。   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受害人的嘴里团着一团潮湿的纸片,展开一看,竟然是一张学生习题册的封面。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来写字人态度十分不上心——语文习题册加强版,景东职高二(4)班,夏赵宁。   作者有话说:   圆儿其实算江屹半个徒弟,目前而言技能点最高的就是【吉祥物】 第45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2)   大勇网吧自从去年冬天招牌被大风吹坏之后,也没有更换新的门牌,就放任那里光秃秃一片。从此,这家在便民超市二楼的网吧,便成为职高里在道上混的小流氓才知道的好地方。   由于位置偏僻又隐秘,没什么人知道,连巡警都未必能注意,因此这里来的都是老顾客。在这里上网要是没有成年身份证,网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这里聚集了很多景东一职高逃课的男学生和一些辍学的混混,除此之外,也偶尔出现一些人生失意的中年男子。大勇网吧收费每小时比其他地方贵个四五块钱,不过因为一些彼此心知肚明的原因,也就无人计较了。   大多数未成年的男孩装模作样地抽着烟,如果动静不大,网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搞得其他客人投诉,网管就过来狠狠瞪他们一下,露出手臂上的纹身和肌肉,让他们老实点。   王迪已经在大勇网吧待了一天两夜了,他的好朋友夏赵宁今天早上也来找他一起玩。王迪命好,正好属于市里决定拆迁的那一片的居民,家里分了两套房子,还有二十万的拆迁补偿款。虽然这两套房子不能买卖,以前和夏赵宁一样又穷又混日子,现在摇身一变,心安理得地混日子。不过他也没有忘了以前的好哥们儿,只要夏赵宁愿意出来玩,打游戏吃泡面,王迪全包了。   今天夏赵宁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王迪玩了几把都输了,排位掉的厉害,不禁也有些不满。“你小子咋回事儿啊?怎么这么不来劲呢?这几把打得也太臭了。”   夏赵宁不语,心情也很烦躁似的,把耳机一摘,往桌上一摔。他的脸色几经变换,最终还是控制住了情绪。王迪是个好兄弟,对他一直很不错,不应该随意这样甩脸色。思及此,夏赵宁道:“不好意思啊迪哥,最近心里烦。”   王迪现在可是啥烦恼都没了,家里也懒得管他,对他的要求就是别被抓去坐牢,也别干赌博吸毒那种嚯嚯钱的勾当。王迪自己要求也不高,心里明白家里虽然有了点钱,但那是给他以后娶老婆养孩子用的。他没有上进心,这辈子就不想工作了,那些钱看起来多,要供他一辈子,算下来也不多了。他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这辈子安安稳稳啃老本过下去就行。   王迪一听夏赵宁心里烦,往他肩膀上一勾,道:“有啥烦心事,来,告诉哥,我看能不能帮你解决解决。我猜猜看,是不是家里又找你麻烦了?”   王迪叹了口气,继续摆弄自己的游戏设置:“我看这些大人也是烦得很。自己没本事,就来祸害自己的小孩儿。你看我们家不也是,以前没钱的时候不也天天骂我、打我,说我不是个东西,有钱以后,我也没变啊,就还这样,他们自己顺心了,看我也就顺眼了。以前非要我上个大学,以后才能有出息,过好日子。我看啊就是好挣钱给他们养老。说来说去还是个钱。现在有钱了,对我的要求也就是别违法犯罪……”   听到这里,夏赵宁脸色更差了。他“唰”地一下站起来,道:“迪哥,我到楼下超市买点泡面和烤肠。”   王迪闻言,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给了夏赵宁,道:“宁子,帮我也带点吧。算我请的。”   夏赵宁走后,王迪暗自思量,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夏赵宁听到“违法犯罪”反应这么大,他又不是说夏赵宁继续混下去就杀人抢劫什么的。算了算了,心情不好,都能理解的。思及此,他也就不打算再把此事挂在心上,戴上耳机准备再打一盘游戏,突然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砸门的巨响。随后,大勇网吧里一阵骚动,那些职高的学生全都像座位上有烟头烫了屁股似的,纷纷跳起来就跑。反应快的,直接从窗子翻到了走廊,一溜烟就没了人影子。   王迪回头一看,只见门口的警察叔叔挥了挥胳膊散了散烟气,潇洒地敲了敲门,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地说道:“都给我坐好了,一个都别想跑哈!”   王迪坐在派出所里,有些不安。他虽然坏事没少干,但是进局子还是第一次,因此心里十分慌张。   “说说吧,你今天都干什么了。”对面很帅的警察往他前面一坐,腿一翘,又潇洒又痞气,身上那股子不好惹,正是他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小流氓一直想模仿而模仿不来的。方才就是他在门口敲了两下门,简直把王迪的心脏也给敲跳出来。   王迪有些惴惴不安,嗫嚅开口道:“我、我昨天就在网吧呆了一天,通宵打游戏,大概到今天早上四点,睡了一会儿。然后,然后我一个人实在无聊了,早上七点就问宁子,就是夏赵宁,高不高兴来跟我一起玩。我是在QQ上问的。然后大概八点的时候,他就来了。来了以后我们就一直打游戏,然后他要下楼去买东西,然后就遇到了……警察哥哥姐姐们。”   他怯怯地看着对面的江屹和叶圆。   “昨天夏赵宁在哪里你知道吗?”   王迪摇摇头。他有些担心地问道:“宁子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江屹反问:“你觉得他能出什么事?”   王迪扭扭捏捏地说道:“宁子这个人其实挺胆小的,除了对他妈,我没见过他跟谁真的发过火。他那样的,应该不敢犯什么事儿吧……”   叶圆注意到了王迪眼神的闪躲,柔声鼓励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王迪受到了鼓励,继续开口说道:“今天他下去买东西之前,我就注意到他好像有点心情不对,就开了个玩笑,说不要违法犯法什么的,他好像反应特别大。哥哥姐姐,他不会真干了什么坏事儿吧?”   王迪连忙摆手:“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啊!我们、我们也没有那么熟,跟我没什么关系的!”   江屹暗中啧了啧。   王迪刚才还说夏赵宁胆子小,结果现在自己倒先吓破胆了。说起夏赵宁,这孩子还真就是胆子大。今天早上六点,他独自在四个地方分点抛尸,八点就跟没事人一样跟朋友打游戏,一直打到晚上八点。下楼去超市买东西,遇到警察拔腿就跑,被逮到抓进局子里,还死鸭子嘴硬、面不改色的。   夏赵宁面对盘问,梗着脖子,一口咬定:“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屹冷笑,把那张作业习题册扉页的证据图扔到桌上,拍了拍桌子,道:“你不知道?那为什么尸体嘴里会有这么一张纸?”   夏赵宁一看,额头上立马渗出冷汗。“啊?嘴里也有?”   他话一出口就露馅了。一经逼问,这孩子就全都招了。   “只是抛尸?胆子够大啊!”   夏赵宁道:“人又不是我杀的,我,我只是不想被麻烦找上门……”   叶圆也觉得很可笑,道:“那你怎么不报警?你怎么证明人不是你杀的?”   刚才还天真而理直气壮的夏赵宁变了脸色。他拳头握了又放,很是纠结的样子。   “嗯?没办法给自己解释?那么你现在就是第一嫌疑人,待会儿就把你送到看守所。刚才去你的出租屋搜到你的身份证,不久前你已经过了18周岁了吧?这意味着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行为负全责!”   “我没!我是为了早上学,我妈给我改的,我没到18周岁!”夏赵宁辩解道。   “那你去跟法官说去吧。”江屹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这一敲还怪有用的,夏赵宁毕竟还是个孩子,立马就蔫了。   “昨天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老实交代。”   夏赵宁慌了神,道:“人真的不是我杀的……昨天我妈回乡下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晚上凌晨3点左右吧,我在打游戏,突然有人敲门,我吓了一大跳,问外面是谁,那个人不说话,又敲了两下。我等了好一会儿,外面还是没动静,我才终于奓着胆子开了门。外面走廊里都没人了,就剩下我门口一个大袋子。袋子上还有一张纸,上面是剪报一样的字,上面写了一句乱七八糟的话,我再打开袋子一看,发现竟然是尸块,我吓得魂飞魄散,晕了过去。”   叶圆问:“一句乱七八糟的话?是什么?”   夏赵宁不开口,江屹一拍桌子,夏赵宁又被吓得一个哆嗦,说道:“上面写的是……‘不孝子,配恶母。’”说完,他就哭了起来。   江屹闻言,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继续说。”   夏赵宁不敢当着江屹的面哭,抽泣了两下,继续说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四点了。我没办法啊,这尸体不能呆在我家。而且我看到尸体里面还有一张纸,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撕的我的作业本,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全是血。一定是有人要陷害我,我怕报警了,就说人是我杀的。我就想赶紧把这个麻烦给扔掉。”   对于自己的可笑行径,夏赵宁的解释也充分展露了他的天真:“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肯定跟我没关系!所以我想,要是把纸条拿走,尸体挪走,肯定就查不到我了。所以我就烧了那张纸,找了几个地方,把尸体扔了。”   走出问询室的叶圆嘟囔道:“这小破孩子还挺有戏瘾,还分几个地方抛尸,无语,连监控都不知道躲一躲,咱们一查就查到了。”   她见江屹不说话,道:“怎么了江队?”叶圆注意到,刚才听到夏赵宁说了几句话之后,江屹的神色就一直很凝重。   江屹摇摇头。“林林呢?”   “我们确认尸体身份是孙丽霞之后,林林哥和孙猴儿就去孙丽霞家附近调查了。”   恰好此时林林的电话打来,江屹一接上,就听见林林说道:“江屹,这事儿不对劲。”   江屹也道:“先回局里。我这边也有事要跟你说。”   会议室内。   林林道:“死者孙丽霞,安海区双隆服装厂检品部的一名普通工人,昨天在双隆服装厂上夜班。后道部车间很大,检品、钉扣等等小组都在这里,人员也较多。孙丽霞什么时候不见的,其他工人甚至都没注意。孙丽霞的丈夫万吉祥在外跑货车,现在还没回到景东市。儿子万铁男现在在市三中上学,已经有人去通知他了。”   叶圆补充夏赵宁这边的情况,道:“夏赵宁住在一处工人小区,走廊里的监控坏了,没有查出什么。但是小区门口有个老监控,夏赵宁昨天从职高回来以后就没出小区。虽然也没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但我觉得,他一个小孩,做不出这样的事。”   江屹:“尸块切割得很利落,应该是用锋利的斧头,甚至是机器进行的操作,可见凶手的手法是多么的熟练。夏赵宁那小子刚才吓他两句都要哭了,那胆子就别说来杀人了。”   “熟练?江队,你的意思是?”孙小曲皱起了眉毛。江屹道:“从手法上来看,这个凶手,是一个连环杀人犯。”   他继续说道:“夏赵宁说,凶手给他留了一张剪报,意思说,他是个不孝子,孙丽霞是个恶母,他们俩应该搭配在一起。夏赵宁也交代,他看到了孙丽霞尸体手里抓着一张有他姓名的作业纸,所以才慌忙之下抛尸,但没想到尸体嘴里也团了一张。这一切种种都可以看出,凶手是有规划、有目的地进行目标挑选后杀人,而且这种杀人分尸后,同样有选择性地扔给无辜居民的做法,并非第一次出现……”   刚才起一直沉默的林林看向了江屹,接在他后面说道:“而是时隔八年的再次出现。” 第46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3)   万铁男习惯性地在周五就做完一整个周末的作业。他从作业堆里抬起头,伸了个懒腰。   刚刚开学没多久,布置的作业不多。万铁男又自己预习了一些课程,抬眼看了一眼时间,心里突然有点慌。   他纳闷,怎么都到晚上了,母亲还不回来?按理来说,上夜班的母亲在第二天中午下班,就算打麻将休闲,现在也应该累了回家休息才是啊。或许是打麻将输得多了,心里不服气非要多打几盘赢回来吧,念及此,他长叹一口气。   万铁男把地面又重新扫了一遍,把桌上炒好的菜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小冰箱,然后自己给自己泡了一包方便面。泡面的功夫,他打算去把家里的垃圾扔一下,刚一开门,门口竟然站着一名警察。   “万铁男是吗?很不幸地告诉你,你的母亲昨晚遭人杀害,已经身亡。”   万铁男如遭五雷轰顶,差点跌坐在地上。   景东市公安局刑侦办公室,经过一轮审讯后的刑侦支队成员进行着一次小型讨论会。   “死者孙丽霞,今年四十四岁,丈夫万吉祥常年在外跑货车运输,孙丽霞独自照顾走读的万铁男。据万铁男说,孙丽霞这次上夜班,本来应该第二天中午左右回家。周五放学回家的万铁男没有看到孙丽霞并不奇怪,以为她去又自己姐姐孙丽敏家打麻将了。而事实上,孙丽敏昨天也不在家,去自己女儿女婿家里看外孙女了。”   回想起万铁男刚刚得知母亲的死讯痛哭流涕的样子,叶圆心里很不好受。   叶圆道:“万铁男这个小孩特别懂事,刚才在他家,看他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把菜都收在冰箱里,自己就吃快过期的泡面。邻居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每次考试成绩班级前十,努力努力,一本肯定可以,完全不用家里人操心。就这么懂事一个小孩儿,得知母亲遇害后,还一直自责的说自己不是个好儿子。他这个年纪有不少孩子学坏当了流氓混混,跟他们比起来,如果这还不是好儿子,那啥才叫好儿子?这简直是当代儿子楷模啊!”   江屹问:“现在万铁男在哪儿?”   孙小曲道:“万铁男一个人在家害怕,现在在邻居家。万吉祥接到通知以后,现在也在回来的路上。”   叶圆问:“江队,林林哥,你们之前说的什么时隔八年再出现的杀人犯,是怎么回事啊?”   叶圆和孙小曲是三年前同一批进来的警察,对八年前的那件事并不了解。林林看着江屹,江屹挥了挥手,意思是没关系,就讲一讲吧。   林林想了想,便讲起了其中的渊源。   十年前,景东市就出现过类似的案件。杀人犯杀死中年女性后,会把尸体扔在所谓的“家暴男”或者“不孝子”的家门口,留下一张剪报,上面的内容要么是“恶男配恶妻”,要么是“恶子配恶母”。当时媒体也给这个凶手取了个代号,叫“剪报杀手”。   当时林林和江屹都跟在老丁头后面学办案。老丁头跟这个“剪报杀手”周旋了好久,可这个杀人犯狡猾得很,始终没有露出马脚。后来,老丁头便打算请教请教犯罪心理学专家。当时,老丁头就带着林林和江屹去师大心理系找了一名叫的心理学教授,请他协助办案。   经过老丁头的调查推理以及一系列的罪犯侧写分析,这个杀人犯的形象逐渐浮出水面。他选择的受害人,要么是远近闻名虐待丈夫的“母老虎”,要么是对孩子非打即骂的严厉母亲。   这个杀人犯作案有自己的一套流程:先用乙醚迷晕受害人,对受害人进行割喉后,再进行残忍的肢解,统一装到一个大黑袋子里,放到他选择目标的家门口。他的“选择目标”都为男性,这些男人要么对妻子恶言相向甚至拳打脚踢,要么对母亲毫不尊重、毫无体贴,更有甚者动手打骂母亲。同时,仿佛仪式感一般,凶手还会偷窃一个目标者的私人物品,比如印章、收据单等等有姓名在上的东西,然后放到被杀死的受害人的手里,仿佛将他们与死者建立联系,要让她们死后知道要去找谁……   这个杀人犯的反侦察意识特别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效的线索。后来,随着警方的高度重视,他或许也是有些害怕了,改变了作案频率,两年都没有再作案。   后来,景东市又出现了类似的案子。但经过他们的调查,发现是一次模仿案件。模仿者是一名大学生,他通过新闻报道知道了一些作案的细节,进行了模仿。而就是在捉拿这个犯人的时候,追到犯人跟前的江屹冷言点破了他拙劣的模仿,挟持人质的罪犯恼羞成怒,拿着土枪准备泄愤。而老丁头,冲上来为江屹挡住了子弹,也不幸在不久后不治身亡。   “后来,真正的‘剪报杀手’没有再犯过案,也没有人再进行模仿了。老丁头死前最记挂的这个案子,也一直没有新的线索了。”林林的神色凝重。   孙小曲道:“现在这个案子出现,也就是说,这个‘剪报杀手’时隔多年终于按捺不住了?”   江屹冷冷道:“虽然未必是同一个犯人,但不管是谁,只要危害公共安全和人民利益,咱们都要把他揪出来、绳之以法!”   ——   晴空万里。   景东师范大学的校园里,大片大片的香樟树青葱碧绿。其中间或有几片红色叶片,宛如姻缘树上的红绳,凝聚着美好祝愿和灵力。年轻的学生三三两两在充满青春气息的校园路上走着,要么因趣闻大笑,要么热烈讨论着课题,要么为爱慕者而苦恼……但这些年轻人皆为这象牙塔博物馆里的经典展品,浑身展露着活力,满脸书写着天真。   心理学院办公楼,三楼第一个办公室的挂牌上写着:副教授,岳利君。   江屹伸手敲了敲门,静候片刻,门开了。江屹看见岳利君坐在轮椅上,漆黑的眼珠很有穿透力地直直望来,而一旁站着的林湫显然和江屹一样惊讶。   看着两位年轻人互相盯着对方的惊异神态,岳利君不禁微笑:“你们……认识?”   林湫颔首:“听闻过江队长大名。”就是不熟的意思。   江屹刚坐下来点头点到一半,闻此言心里暗暗觉得不妙,甚至还接到了林湫递过来的一杯尝起来全是“客气”的茶。   “好,不管如何,我还是来介绍一下。江屹,我的老友、优秀刑警丁毅勇的爱徒;林湫,我以前带过的本科生,本人的爱徒。”   江屹跟岳教授问好:“岳教授,您好。八年前,我师父跟您合作过。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没跟您有太多交流,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岳利君微笑:“当然记得。你是老丁最得意的门生,也是最看好的苗子,他每次提起你,都很骄傲。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江屹神色犹豫,看了一眼林湫。   岳利君了然,道:“没事。前年我就从师大心理系调到了公安大学做教授,林湫今天刚刚答应做我下一阶段的研究生。最近公安大跟市局公安也有一个联合项目,不过目前应该还没有通知到你们。没关系,如果能跟我说的东西,林湫听一听也没有问题的。”   坐在一旁的林湫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长裤,简直像个漂亮的古董。他静静地看着江屹,眼眸温和,而又幽深不见底。   这个林湫,先是不声不响地在市局档案室当了职员,现在又悄无声息地成为了师大教授的研究生。他这个“神秘人”,平时到底在干些什么,怎么这么来无影去无踪?   自从江屹上次“不怀好意”的拜访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每次江屹想要死皮赖脸找林湫去,往往扑了个空。此时江屹虽然心里已经好奇得发痒,但要事在先,把一切心思都按捺住了,朝着岳利君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岳教授,最近安海小吃店9·17碎尸案您一定也有所耳闻了。我们现在怀疑多年前4·13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也就是那个‘剪报杀手’终于重新犯案。这次,我们想要一举将其拿下,解决这个暗藏在景东市多年的‘社会毒瘤’。为了尽快破案,岳教授,这次我们还需要您的帮助。”   岳利君点头沉思。他推了推眼镜,驱着轮椅到了身后的文件架上,经过一番搜寻,找到了一个文件夹,经过一番翻阅,取出了一沓文件。   “这个案子也挂在我心里很久了。不过这个犯人的确阴险狡诈,这么多年来一直隐秘人群之中,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这些都是当年4·13案以及后续案件的资料,包括当时对犯罪嫌疑人进行的一些侧写,我一直都保存在这里。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个凶手经历了什么,人物形象或许已经产生了变化。他为什么停手,又为什么再出手,这些背后的原因都很重要。”   江屹接过资料,道:“非常感谢您,岳教授。这边9·17案件我们也正在推进,如果有叨扰您的地方,还请您多多见谅。”   岳利君摆摆手。“我年纪大了,快要到退休的时候了。能够派上点用场也是我这把老骨头的荣幸。”   江屹又客套两句,急着回局里。林湫看样子还有事要跟岳利君说,江屹心里虽然堆着千万吨形状是“对不起”的烟花,也没办法放给林湫看,只能先堵在喉咙里,一双眼欲言万千。林湫撞见了,却只以为他要客套一番,跟江屹点头示意告别。   江屹得了林湫这一点头,以为他读懂了自己的“对不起”,此番皇恩大赦,令他立马松了口气,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再次感谢,岳教授。”他顿了顿,看着林湫,眼神中堪称温柔。“林老师,今天不巧,咱们日后再好好叙旧。”   江屹突然来这么一句,颇有故人再遇、依依不舍的味道。   林湫愣了。他只是“听闻过江队长大名”,跟他有什么旧可以叙?看着江屹离开,林湫在岳利君好奇的注视下有些发僵。   一路风驰电掣回到局里,江屹一出电梯就碰到了从法医室回来的叶圆。   “李记屋子里埋的那堆骷髅有什么结果么?”   叶圆道:“唐姐那边说,根据拼凑和DNA鉴定,能确认这些尸骨是一具完整的尸体,属于同一个人。死者是四十岁左右的女性,死亡时间有十年左右。只能确认死前也遭遇分尸,要确认身份,恐怕比较难。”   江屹点点头,道:“知道了。那注意力先放到碎尸案这边来。我这边有一些资料,林林和猴儿都在吗?”   叶圆点点头。   “好。开会。” 第47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4)   江屹的目光集中在手头的材料上,开始进行着思维的梳理。   “孙丽霞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死者的死亡时间在9月18日午夜12点到凌晨1点之间。死者死前被乙醚迷晕,后在昏迷状态下直接遭受犯人的残害。尸块切割的手法非常娴熟,干脆利落,尸块甚至十分整齐。尸块切割处检验出了润滑油和铁锈的成分,凶器推测应该是一把年代久远的手工锯,而润滑油大概是为了减小噪音。不管是伤口的痕迹,还是添加润滑油的手法,都和之前几起碎尸案非常相似。”   “现在我们的思路要理顺一下。这次案件的性质,是剪报杀手‘重出江湖’,还是多年后的他人再次模仿?但不管是哪一种,之前案件已经得出的一些判断,仍然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4·15案,是剪报杀手做的第一起案子。死者刘英泽和丈夫王勇是再婚,自己没有生过孩子,两人共同抚养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女儿王晓雨。刘英泽先是突然失踪,而当天有人在小卖部门口看到刘英泽甩了王晓雨两个耳光,因为一些生活琐事痛骂了她将近二十分钟。三天后,刘英泽的尸体就出现在了报案人张军的家门口。”   “接下来一起案子发生在一个月之后。死者许金兰在得知自己的儿子敖许嘉考试失利后,在学校门口直接让他跪下,自扇耳光,保证下次考试必定进步,与此同时许金兰也持续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的责骂。次日早晨,许金兰的尸体出现在了报案人黄建明的家门口。”   “一年后,第三起案子出现了。死者王雯雯在菜市场因为生活琐事与自己的丈夫徐鸣发生争吵,准确来说是单方面的辱骂,并进行了一系列的拳打脚踢,最后顺手抄起摊位上的鸡血泼在了徐鸣身上,然后自己回了娘家。次日早晨,王雯雯的尸体出现在了报案人周伟的家门口。”   “以上是案件死者的相关情况。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些死者的共同特征在于,都是性格比较粗鲁、甚至是野蛮无理的女性,她们对子女或丈夫非常的暴力,在言语和行为上都实施了比较严重的虐待行为,经过警方当时的调查,也可以确认是这样的虐待行为是长期性的、经常性的。同时,这些女性一般身材不高,较为瘦小,凶手可能也不会过于强壮,于是挑选这些更加容易制服的下手对象。”   江屹顿了顿,着重强调,“另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些女性在遇害当天,都曾在公共场合公开地进行了虐待行为。尤其是许金兰一案,当时她的儿子敖许嘉不过才十二岁,这种恶劣的行为使得学校门口聚集了很多围观群众,甚至还有媒体赶来报道,上了社会新闻,掀起了当年对现代错误的家庭教育的批判热潮。”   “而这些报案人,也就是被剪报杀手盯上的恐吓对象,也有着共同点。4·15案的报案人张军,并非是真正的恐吓对象,而是他的儿子张明。张军和当时的妻子李海榕也是重组家庭,而与李英泽、王勇的组合恰恰相反,李海榕对继子张明非常好,可以说是视如己出;而张明对李海榕态度恶劣,邻居常常能听见张明和李海榕吵架,大喊不认这个妈妈。”   “第二起案件,黄建明,当年刚从职中毕业,在汽修店打工,典型的吊儿郎当小流氓,和女友一起在外租房子住。不久前曾回家向家里人要钱,因为母亲要给妹妹留嫁妆钱拒绝了他,黄建明恼羞成怒打掉了母亲的一颗门牙,失手将母亲推下了几层台阶,家里从此跟他断绝了关系。”   “周伟,对自己的老婆王娟娟非打即骂。二人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周伟常常痛骂王娟娟是下不出蛋的鸡。王娟娟性格懦弱,不想跟周伟离婚,周伟就更加肆无忌惮,常常在外嫖娼。他报案前一天晚上,就寄宿在同小区的姘头处。”   叶圆边听江屹说边头疼,听他说完,心里的怒火已经燃烧旺盛了。“这……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圆儿。”林林安抚道:“的确,剪报杀手的这些行为背后,都似乎包含一种‘寓意’,就好像是一种惩罚与警戒,尤其是把尸体放在特定对象的家门口这个行为,还有一种‘再匹配’的味道。”   “他是个杀手,但是正如你此时此刻正愤怒的,他也对这些恶母、恶妻抱有愤怒,而且,无比强烈。”江屹对着叶圆说道。   他低头翻了翻岳利群给的那些资料,说道:“当年的犯罪心理侧写,也在这里了。”   “凶手行为里表达的惩罚与警戒,大概是想要抽离出自己的人生,对‘失序’的现象进行一种调整。他憎恶这些凶神恶煞的女性,不,应该说是憎恶这些凶神恶煞的女性角色,即‘母亲’与‘妻子’。他在童年大概率遭受了母亲的凌虐,对母亲有着强烈的恨意;他成年后的妻子,也许是女友,也对他实施了言语和行为上的暴力。但他内心很渴望能够得到爱,并认为‘爱’才是正轨。对于那些拥有着慈爱的母亲、可亲的妻子或女友却不知珍惜的人,感到愤怒。他希望通过这种行为,进行一种类似于‘交换’的行为,把这些凶神恶煞的女性与那些不孝子、那些家暴男进行匹配。”   江屹点了点那些尸体手中握紧的刻有“被警戒者”名字的物件,说道:“通过这种极其富有仪式感的行为,让这些恶人被恶女缠身,让他们彼此折磨,从而解放那些孩子、丈夫,以及被伤害、欺虐的母亲和妻子。”   叶圆道:“可是他杀这么多人,完全也是他的自私行为啊!不管怎么样,他就是个变态杀人狂!”   “你说的没错。事实上,这种做法是很可笑也是很一厢情愿的。”江屹看着档案里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眼底一片冷然。   林林道:“这个剪报杀手的心理状态十分复杂,同时反侦察意识特别强,智商也很高。他作案毫无规律可循,这些联系都是我们时候侦查时总结得出来的。”   孙小曲:“这么说,如果这次9·17案与当年的剪报杀手有关,那么,这次的夏赵宁就是被警告的对象了?”   林林点点头。“经过我们跟王迪以及夏赵宁邻居的问询,可以得知夏赵宁和母亲的关系确实很僵。刚开学没多久,夏赵宁就在学校因为打架被叫了家长,他对母亲赵秀秀大喊大叫,很多同学都看到了。孙丽霞嘴里的纸团,包括夏赵宁说的手里的纸团都有他的名字,应该就是犯人‘匹配仪式’的一部分。”   叶圆问道:“那么,孙丽霞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按照凶手犯案的逻辑,孙丽霞应该是个十分暴力的母亲?”   林林点点头。“街坊邻居提起孙丽霞,想起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孙丽霞爱打骂孩子。孙丽霞家住老式小区,家里动静一大,上上下下、左邻右舍都能听见声儿。而且,她还是个赌徒。据万铁男说,孙丽霞很喜欢去打麻将,常常不着家。如果赢钱还好,不赢钱就经常拿他撒气。不过万铁男是个好孩子,认为母亲只是工作压力太大了,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他对母亲的死表现得非常伤心。甚至,有些自责,认为自己如果那天去给母亲送饭,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给母亲送饭?别的念高中的小孩都是母亲给他送饭,万铁男是给母亲送饭。这个时候还有这样的小孩,确实不容易。”孙小曲啧啧。   “这么说,这些案子的共同点,其实都对上了?”叶圆问。   江屹点点头,又摇摇头,言简意赅:“不可大意。”   当年的那个案子,就是觉得大概能对上,结果出了岔子。林林看见江屹的下颌线分外突显,知道他已经暗自握紧拳头,眼神也变得格外凌厉。   江屹起身,道:“剪报杀手的几起案子的受害人,都曾在公共场合实施了暴力行为。凶手一定是在某次暴力现场目睹了这一切,然后锁定了目标。九年前的三起案件,在案发的当天或者前一天,受害者都对孩子或者丈夫进行了‘公开’的施暴,我们可以推断,当时凶手或许就在现场。可是由于当年的技术条件有限,同时凶手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查监控根本没用。不过今非昔比,法网恢恢,不管这次的凶手是否还是当年那个杀人犯,我们统统都要缉拿归案!”   林林也点头,说道:“不管如何,当年的4·15等连续案件对我们此次案件侦破还是很有参考价值,尤其是我们接下来的侦查方向。夏赵宁一定是在近期和母亲产生了较大的冲突,很大可能是在公共场合,或者正好被嫌犯遇到。同理,孙丽霞和万铁男也一定在哪里产生过冲突,而凶手目睹了这一事件。两者进行联系,或许会有一些线索。而凶手是怎么控制了上晚班的孙丽霞、又是如何作案的,双隆服装厂这边,也需要进一步的勘察。”   叶圆和孙小曲点了点头。他们看了一眼时间,便行动起来了。   林林看着盯着案卷出神的江屹,也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个案子积压在他们心里很久了,为了给亡者一个交代,也让老丁头能够安息,现在终于出现了新的线索,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第48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5)   “祝星澳,你冷静点!你一个大学生,有脑子有才华,只要你好好反省,改过自新,一切都会来得及!”   “你不要过来!”已经失去理智的祝星澳一手控制住人质,一手握紧着手中的土枪,威胁随时都可能开枪,不肯他人近身。   “冷静点。你还有大好的人生,争取减刑,你出来还可以结婚生子,还可以过美好的人生……”   “我的人生,不需要你多嘴!给我闭嘴!”   “江屹,小心!”   老丁头的那声呐喊后,扑到了江屹身上。而留存在江屹身上的那份余温,也随着他的清醒而消失在现实世界。   英俊男人的后背上有着漂亮的肌肉线条,此时正因为深重的呼吸而不断起伏。在肩胛骨部位有一处枪伤疤痕,此时与梦境呼应,隐隐作痛。江屹起身,默然洗漱。   空荡的公寓里安静得像个寂寞的山洞。手机铃声在这种寂静之中,仿佛划破虚空的枪声,格外突兀刺耳。   江屹一边整理衣物一边接听电话。   “喂,林林,有什么发现吗?什么?好,我马上到!”   ——   双隆服装厂的厂长朱守云对警方的调查提供了高度的配合,不仅帮忙找工人,而且所有的监控都全部提供给了警方。   他有些窘迫地搓搓手:“警察同志,我们厂子最近有很重要的合作项目,却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这种事。恳请你们早日破案啊,让工人们安心干活。”   双隆服饰近年来在景东市发展的不错,接了好几个大品牌的订单,出口外贸订单也十分可观。现在出了一起碎尸案,对企业形象还是会产生不小的负面影响。朱守云有些着急,也情有可原。林林表示会尽快破案后,朱守云心里的大石稍微降下一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孙丽霞在厂里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工人王亚萍。她回忆道:“孙丽霞那天说了,想提前开溜,到她姐姐家里打麻将。所以后半夜没看见她人,我也就没奇怪,也没多说什么。”   “那天孙丽霞的大致行踪,从早到晚,你都回忆一下吧。”   王亚萍想了一会,道:“我们这次上的是夜班。下午四点我们就到了厂里。我们最近常常有领导视察,那天也是,我们要提前来把车间打扫一下。那天应付完检查以后,小万来给孙丽霞送饭,送的是几个小煎饼,孙丽霞嫌油,怪了小万两句,然后过来也给我拿了一个吃。我们干活干到十一点,组长去给我们拿夜宵,一人一个油饼,当时孙丽霞还在的。后来,她说去上厕所,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也分不清她是偷懒还是偷溜,不过我都没有做声。因为最近手里的东西做起来比较复杂,我就转心在忙,没太在意这件事了。第二天我也实在累坏了,下班我就回家了,也没看到孙丽霞的人。”   “昨天孙丽霞的儿子万铁男来厂里了?大概几点?就你一个人看见了?”   王亚萍:“大概,下午五点前后吧。不止我一个人。大家都看见了。昨天领导刚视察走,小万就来了。那时候我们还没开始干活,他们就在这个口儿这里。”她指了指一楼车间的二号出口,向林林示意。   林林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她大概是什么时候?”   “十一点半左右吧。就是发夜宵之后,没过一会儿,她就去上厕所了。”   双隆服装厂是比较大型的厂子,工人有一千两百名左右。正门很宽敞,进去之后左边是两栋建筑,右边是停车棚,尽头是工人大食堂。左边第一栋建筑的底层大厅,是接待客人用,二楼是办公楼和会议室。还有一栋建筑就是服装制作车间,虽然也只有两层,但是占地面积很大,一楼有两个出口。这里不管白天夜里都是灯火通明,不断传来缝纫机、烫印机等等声响。再往里走就能看到服装厂的后门,旁边还有一处独立的厕所和一排杂物间。   双隆服装厂布局比较简单,只有正门和后门两个大门出口。孙丽霞工作的检品车间在二号楼的一楼一角,离工厂后门比前门近得多。按照工友王亚萍的说法,孙丽霞应该是去后门上厕所,然后遇害的。   后门处有一颗很高很大的香樟树,看样子已经有许多个年头了。朱守云解释,一方面靠近厕所,香樟树可以去味,另一方面,古树有灵,这棵香樟树也年代悠久,当年建厂子的时候就是希望能够让古树保佑,财源广进,因此留了下来。   可正是这棵香樟树,在不久前的一次暴雨中折断了枝丫,砸坏了后门的唯一一处摄像头。而这件事,厂长朱守云竟然也和江屹等人一样刚刚知道。双隆服装厂的监控,主要安装在车间之内,主要用在监管工人是否偷懒上。车间和办公楼有额外的安检设施,而工厂的室外空间的安保措施实在缺乏。   朱守云也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厂里也会出现凶杀案,这监控还出了疏漏。他一边擦汗一边赔笑,立马让财务出钱在厂里安排了全方位无死角的摄像头,并且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保安。虽然保安也是听从上面安排,但毕竟出了事,只好低头受着。   双隆的监控没有帮助,这条线索只好作罢。江屹便顺着这条小路往外走去。他小心仔细的观察着,突然,草丛里有个东西一闪,微微刺到了江屹的眼睛。   而林林站在双隆服装厂车间一楼的2号出口,环顾四周,望着2号出口与办公楼之间的小道,若有所思。   刑侦支队办公室内。   “最近双隆服装厂的合作对象是国际女装品牌伊拉贝丝时装。案发当天下午,伊拉贝丝派了团队来双隆考察,或者说是监督项目进度。”   林林把车间平面图摆在大家面前,用笔圈了圈车间2号门和办公楼之间的区域,继续说道:“据王亚萍所说,万铁男来送饭的时候,他们就在这个2号门。孙丽霞在这个地点斥责万铁男,车间一半的区域以及办公楼这边,其实都是可以看到的。”   “按照我们之前的逻辑,案发那几天,凶手一定目睹了孙丽霞对万铁男的打骂。厂里的员工已经排查过了,没有可疑对象,那么,伊拉贝丝的这个考察团队成员,也是有目睹这一场景的可能性的。”   江屹点头,非常赞同林林的观点。   江屹补充道:“另外,我在双隆后门附近的草丛里还发现了这个。”他指了指照片里证物袋里面的一枚戒指。   “根据尸块手指上的印痕分析,这应该就是孙丽霞平时带的戒指。但是,这枚戒指并不大,跟孙丽霞常年劳作的手指比起来甚至略小,自然掉落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她刻意拔掉扔下来的。”   “发现这枚戒指之后,我对双隆后门附近的草地进行了调查。那片草丛有一定打斗挣扎的痕迹。有一处比较明显的脚印,鞋底花纹看不大清了,但是根据鞋印大小、凹陷程度可以大致推断出凶手的体貌特征。不出意外,凶手的身高大概在178cm左右,体重在70kg左右。”   江屹继续补充道:“既然发生了打斗,这枚戒指很有可能会有留有嫌疑人的DNA,已经送去进行检验了”   他的眸色深重:“现在,我们就去调查调查伊拉贝丝的这个考察团队。”   ——   万铁男家在朝阳街道东方小区,距离红桥街道不到一公里。   试图上吊自杀的万铁男,被刚刚从外地赶回来的万吉祥撞了个正着,立刻把他救了下来。林林得知消息,立刻赶到万家。万吉祥一开门,林林就看到客厅沙发上万铁男一脸泪痕,颓废不堪。他的手里还抱着母亲的遗物,大热天捧着一条手织围巾不肯撒手。林林看在眼里,心里也微痛。   “万铁男,你为什么要自杀呢?”林林柔声问道。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再次崩溃。   五天前,万铁男给母亲送饭。那天的蛋炒饭油放多了,孙丽霞十分不悦,说了他两句,万铁男一个不小心,把饭都打翻了。孙丽霞立刻火冒三丈,揪着他的耳朵尖声骂道:“我是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喝,拿个东西都拿不稳?你是故意不想给我饭吃,是不是啊?我怎么生了个你这样的儿子?”   好在孙丽霞自己随身带了点饼干糕点,白了万铁男一眼,便赶紧回车间做工去了。万铁男默默地收拾了残局回家。   说不委屈是不可能的。虽然万铁男已经习以为常,但心里还是十分难过。他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小份馄饨,就着汤把没打翻的炒饭一并吃掉了。   那天,他看到远处有一对母子,妈妈正追在儿子后面,让他出门多穿一件衣服。而那男孩儿却很不耐烦,说:“你别烦我了!我着急呢,他们打游戏就等我了!”然后一溜烟就跑了,只留下那位母亲在原地叹气。   目睹这一切的万铁男一边吃一边哭,他怕丢人,赶紧吃完,躲到一处荒地去哭了。   那时,天已经黑了。万铁男自己坐了一阵,突然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他泪眼朦胧,只记得那是个男人。男人给他递了纸巾,问他在哭什么呀。   当夜色模糊了人的面目,也就模糊了人的身份。对于暗夜里的陌生人,内心深处的黑色想法似乎就显得没那么黑暗隐秘了。这个心碎的少年人喃喃说道:“如果妈妈能对我好点,就好了。”   万铁男给林林看了他昨天收到的一封信件。这封信是电子稿打印出来的,只有最开头的几个字是剪报做成的:“致重生的孩子”。   这封信的内容不长,内容却很令人匪夷所思。   “致重生的孩子:我们借助子宫,被上帝抛到了这个世界,世上本没有所谓的亲人。爱我们的人,才值得我们的爱;恨我们的人,我们便痛快去恨他。孩子,庆祝你的重生吧,你将完全属于你自己,你,解放了。”   万铁男道:“我觉得我好罪恶啊!是我害死了我妈吗?是因为我,妈妈才被坏人盯上的吗?”这个破碎的家在少年痛苦的哭声中,分崩离析。   他的眼神里满是惊恐与负罪感。林林赶忙上前安慰道:“小万,不要这么想!你母亲的事,我也感到很遗憾,不过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那个杀人犯的恶行!相信我,我们警方一定会尽快将他抓捕归案,给你、你的家人还有你逝去的母亲一个交代!”   “现在,请你再回忆一下碰到那个陌生人的情景可以吗?说不定,可以帮助我们破案。”   万铁男痛苦地闭上眼,试图振作起来。林林耐心地等待着。遗憾的是,良久,万铁男也只是摇了摇头。“我真的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戴着口罩,声音有点闷。”   他的眼中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说,孩子,让我来帮你。” 第49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6)   伊拉贝丝集团总部坐落于在景东市第二高楼天鑫大厦。   近年来,伊拉贝丝发展迅猛,不仅成为了景东市的优秀企业,也在全国拥有了很高的知名度。同时,伊拉贝丝不断走向国际,引进外资,在国际上也达成了几笔不小的订单。   此次伊拉贝丝与双隆服装厂的合作项目就是要向欧洲出口一批时装,伊拉贝丝对这个项目非常看重,对产品质量的要求非常高,定期会到双隆服装厂进行监工和检品。   伊拉贝丝九月考察团队的负责人叫洪若新,是产品开发部的一名小组长。谈到9月17日当天的情景时,洪若新推了推眼镜,陷入回忆。   “……和孩子在争吵?好像是有这个印象。那个工人是不是个子不高,非常瘦的?”   孙丽霞身高刚过一米五,体重在七十五斤左右。服装厂里的本地车间女工大多人近中年,多多少少开始发福了;外地来的年轻打工女,个子一般不会太矮,孙丽霞的这个体貌特征在双隆服装厂确实不太常见,加上她比较特殊的工作位置,因此和洪若新看到的那个女人应该能够对上号。   伊拉贝丝考察队当天派出了六名成员,除了负责人洪若新之外,其他人都表示并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你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女人呢?”江屹问。   洪若新笑了笑:“因为当时我们的设计师注意到了。他平时对这些现象多有关注,我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   江屹抬眸:“设计师?这个人员名单上没有设计师啊。他现在在公司吗?”   洪若新道:“是这样的,我们的这个名单上只有我们公司的内部人员。上次敖设计师也是临时兴起加入的,所以没有在名单上显示。我现在可以帮你们联系一下。”   伊拉贝丝集团的一处小型会议室。敖嘉刚刚结束一场会议就被江屹和林林拦下。听闻来意后,敖嘉十分配合工作,接受了警方的问询。   “我为什么会注意到……大概是因为我母亲早逝,我缺少母亲的关爱,突然看到一位母亲竟然对孩子态度那么恶劣,心里多少会有些五味杂陈。”   敖嘉的笑容里有些伤感,似乎是回忆起了童年里不太愉快的事。   敖嘉今年二十二岁,身高目测一米七五,体重在一百二十斤到一百三十斤左右,人长得清秀内敛,文质彬彬。面色很白,有一种略带病态的虚弱感。眉目有一种豁达之态,让人想起如玉的菩萨,非常面善。   林林问道:“9月17号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敖嘉回忆道:“那天伊拉贝丝说,第一批衣服成品已经完成,我就随行一起去看看。结束以后,我正好去安海区看望我爸的一个老朋友李叔。那天陪他吃了顿晚饭,李叔留宿,我就在那里待了一晚,第二天是周五,我照常开车回公司上班了。”他拿起手机:“李叔家就住在红桥新村那边。地址我现在发给你们。”   这个不在场证明很容易证实。   敖嘉似乎有些感冒,他咳了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最近有些受冻。”   他继续补充道:“李叔是孤寡老人。我之前有个朋友在弄一个关于孤寡老人的志愿项目,我也参加了,感触颇深。我回国以后,想起我爸还有这么一位朋友,现在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所以就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多帮衬帮衬。每个月我都会至少抽空去看他一次。”   敖嘉说的很诚恳,在场者也不禁因他这份慈善之心而颇为触动。他临走时还给林林和江屹毕恭毕敬地递了一张名片,看着江屹说道:“江警官这几年办了好几桩大案,久闻刑警支队江队长的大名了。这次案件性质恶劣,祝刑警支队早日破案,也让我们这些老百姓安心。”   江屹接过明信片,看着敖嘉看了几秒,点了点头,勾起嘴角。“借敖大设计师吉言。”   刚回局里,江屹就被局长喊走了。而这边,DNA鉴定也出结果了。林林翻看报告,发现的那枚戒指上只有孙丽霞一个人的DNA,没有发现其他人的DNA。因此,只能初步确认这枚戒指属于孙丽霞,并不能作为确认凶手身份的线索。   双隆的监控、万铁男家附近的监控、夏赵宁家附近的监控已经统统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其实,主要是因为这些监控本身就是形同虚设。这些居民小区的监控年久失修,根本派不上用场。安海区外来务工人员多,进进出出的人鱼龙混杂,夏赵宁家的小区更是连个保安都没有。   线索到这里竟然中断,这令众人多少有些丧气。   就在此时,被局长喊过去谈话的江屹回来了,敲了敲门,众人抬头一看,发现江屹身后竟然有几个大汉往办公室里面抬桌子。   江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桌边,把一些乱七八糟的箱子、盒子一揽,都往隔间里扔。   “这怎么回事儿?”孙小曲跟叶圆面面相觑。   “不知道。也许是好事儿?”叶圆看着江屹第一次从局长办公室出来眼睛里笑得这么深,压着一股特别高兴的劲儿。   林林看着江屹这忙前忙后,几分钟内竟然也把他那乱七八糟的桌子收拾得整洁了不少。不过他也就是把东西挪到别处去,现在隔间里肯定一团糟。   支队办公室旁边有个杂物间,一直被闲置,后来就被江屹“征用”,用作茶水间。里头不仅有几台咖啡机,一台微波炉,甚至还有一台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冰箱。这些全是江屹自己掏钱置办的,现在基本变成了支队半夜开小灶的地方了。另外,墙面上特别做了一面柜子,办公室里一人一个柜子,用来堆放杂物,不过平日里也就叶圆的东西最多。现在江屹这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堆,自己的柜子都塞满了,“征用”了孙小曲和林林的柜子才勉勉强强放完。   江屹灰头土脸地从茶水间出来,一边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一边说道:“叶小胖,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那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那么多?”   叶圆委屈,平时也一直是这样的嘛,也没有人说她呀!江屹自己平时东西收都不收拾,就堆在自己桌面上。现在他要“征用”,就嫌弃起她来了。打工仔真是有苦难言,备受欺凌哇!她内心默默流泪。   林林见江屹难得收拾起自己的地盘,又搬进来一张新桌子,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了?我们江队要造新窝了?”   江屹道:“公安大学和局里有一个校局联合项目,是什么研究生课程。所以,咱们办公室马上就会来一位新人了。”   孙小曲一边啃苹果一边打量。“嚯,来的是位人物啊!这椅子,真皮的!”他伸手摸了摸,感叹道。   江屹道:“高材生,学心理学的。正好咱们这次遇到了个心理变态,可以听听他的看法。”   他的眼角眉梢突然多了一股劲儿,眼睛亮堂堂的,颇有种毛头小子躁动不安的味儿。是因为这个“新同事”的原因,江屹特别高兴么?   毕竟要从江屹嘴里听到这样一句“高材生”也不太容易。这让众人心里不仅有些纳闷,还有点好奇。   “喔,这样啊!什么时候来啊?”叶圆话音刚落,一位肩宽腰窄、身着正装的男人就走了进来。   林湫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看,虽然心有诧异,但还是稳住了表情管理。他礼貌颔首:“大家好。公安大心理系的林湫,请各位多多指教。”   之前方一莱穷途末路选择跳楼之时,林湫也在场,因此到局里接受过笔录,跟大家也都见过。虽然大家都有点惊讶,不过还是欢迎了林湫的到来。   不过,令他们更惊讶的竟然是江屹的态度。平日里,江屹在办公室就是一等一的骄横二世祖,处处颐指气使,没想到竟然没几分钟就对林湫来一阵嘘寒问暖。   叶圆内心一数,这才十分钟,江屹已经问了三次林湫要不要喝咖啡了。她心中不禁惶惑,偷偷问孙小曲:“咱们江队不会有什么把柄在这位的手里吧?”   孙小曲也纳闷,看向林林。林林摸了摸下巴,心中也只是猜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叶圆慨叹:“恐怕这就是人人都有命中劫、世间一物降一物吧!看来我得好好抱紧林湫大哥的大腿,以后江队就不敢欺负我咯,哦吼吼。”   孙小曲也如同被点通任督二脉,眼中一亮:“有道理!好,明天就给湫哥带早饭!”   叶圆愤愤:“这是我的主意!休想抢先!”孙小曲冷冷一笑:“叶圆兄,人在江湖,各凭本事了!”   二人正眼中一片电光火石,江屹过来冷着脸敲了敲桌子,压低声音,眼中满是威胁,道:“呵呵,想什么呢?都老实点。上班时间,认真工作!”   他顿了顿,道:“下班时间,也别想抢我的饭碗!” 第50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7)   夏赵宁现在已经回到职高上学了。据班主任所言,他一改往日里的不服训,现在比以前听话多了,也不爱捣乱了,就是人总是有点恹恹的。   “估计是吓着了。”班主任道。   夏赵宁站在林林和江屹面前,明显像变了个人一样。几天前,虽然他一身慌乱,但至少还看得出来是个机灵的小孩儿。现在他的眼睛没以前那么有神采了,没几秒钟就在神游,像是三魂没了七魄,仿佛那沾了孙丽霞血的姓名簿也真的如凶手所愿,锁住了夏赵宁的魂魄。   不管别人问什么,夏赵宁只摇头,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还喃喃说对不起妈妈,以后肯定对妈妈好,再也不这样了。   班主任在一旁也很难受。跟江屹和林林商量以后,班主任便让夏赵宁先回教室了。   班主任道:“夏赵宁其实是个聪明的小孩,就是不怎么用心,不然走专项考试这条路,考个大专,完全有可能的。他父母都是很老实的人,母亲是农村出身,是非常质朴善良的一位女性。开学没几天,夏赵宁就因为打架被喊家长了。他母亲来校以后,夏赵宁好像是觉得很丢脸似的,给他母亲甩脸色。我们看到也很尴尬。他的母亲涨得面色通红,又气又急,我还请她到办公室喝了口茶。”   “他们母子有没有发生什么比较大的争执?会让很多人围观的那种?”   班主任想了想,道:“那天在教室门口,夏赵宁推了一下他的母亲,被我看到后就立刻制止了他。夏赵宁拿起书包就要走,他的母亲就追了上去。我有点不放心,赶紧跟了上去,结果他在校门口又跟母亲大吼两三句,他的母亲直接在校门口站着哭了起来。那臭小子就自己跑回家了。我还好生安慰了一会儿他的母亲。当时已经快接近放学了。校门口人也不少。看到的人应该挺多的。”   “夏赵宁这个孩子吧,确实令人一言难尽。人挺聪明,就是不好好学习。人际交往在学校里看着还行,平时也不爱说话,没想到跟自己的母亲态度却那么恶劣!”   班主任有些痛心,也有些无奈。“不过毕竟也只是不懂事,不是那种完全没心没肺的坏孩子。现在出了这种事,他估计也吓坏了。”   跟班主任聊过以后,江屹又到教室远远看了一眼夏赵宁。少年和江屹对视一眼,赶紧低下头去。江屹眯了眯眼睛。他走进教室后排,把自己的电话写给夏赵宁,道:“有事给我打电话。”   夏赵宁不作声,只是死死地盯着电话纸条。   职高的孩子大多穿着老旧的校服,有些不服管的,则穿着自己张扬的衣服。什么花外套、紧身裤,都是时代玩剩下的非主流。   还没长开的男孩子的头顶五颜六色,这里是黄色,那里是红色,一眼望上去是没炒好的番茄鸡蛋。标新立异如今也算不上了,个个都是同款,都是校门口理发店里能染的那几个颜色,千篇一律。   这边还有几个“不良青年”在学校走廊里不安分地罚站,看着穿着警服的江屹和林林倒是老实了点,最大胆的黄毛1号小同志竟然还跟林林做了个鬼脸。   有钱的孩子,成绩不好也不会来安海区的破职高。这些孩子接触着网络上光怪陆离的新鲜事迹,依葫芦画瓢,在这个圈子的同龄人里洋洋得意,忘乎所以,挥霍着自己的青春。   不过,或许在日后摸爬滚打之际,这段日子的横行霸道和标新立异,能够成为他们最后能够吹嘘的回忆吧。   走出职高校园,校门对面是一排两层平房,一层几家小店紧紧地挤在一起,娟娟家常菜、小华炸鸡、A型设计、悠悠奶茶、都市丽人饰品、复印打印、志勇五金依次排开。向东走一百米左右,还有一处公交站台。此外,平房两侧的大片住房如今已成了残垣颓圮,正准备建设职高的新校区,目前正是职高小混混约架的“宝地”。   林林和江屹吓跑了两队正在放狠话准备干架的小混混,拍拍裤子正准备回去,这才发现职高已经到了下课放学的时候了。   不穿校服的混子溜得最快,一股脑涌入校门口的奶茶店和炸鸡店,有的已经装模作样点上两根烟,厚着脸皮跟老板套近乎。后面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抱团,江屹眼尖,看到了慢慢吞吞的夏赵宁。   他摸了摸下巴,盯着那小人,道:“你觉得不觉得,人群里夏赵宁特别与众不同?”   林林慨叹道:“本来经历过事儿的人,确实连眼神都不一样。”   江屹道:“我是想说,这小子肯定之前没好好穿校服。他身上的比别人新的多了,身上那水蓝,人群里都亮一个色调。”   林林微微无语:“你对色彩还挺敏感,以后改行当设计师去吧。”   江屹一哂,道:“设计师恐怕不行,按摩技师倒是可以考虑。”   林林默然,在江屹跃跃欲试的眼神中勉强镇定地挪开两米。   ————   李记早点爆炸案被初步定性为意外事件。但是,由于李记店铺内炸出的那具无名尸骨,刑侦队仍然对李梅夫妇保持了关注。关于那具尸骨还有很多疑问,林林还是和叶圆一起到医院探望了李梅夫妇。   李梅因为严重烧伤,一直还在重症监护室。看着程小宇忙前忙后的样子,看上去李梅和程小宇夫妻感情不错,遗憾的是两人并无子女,所以现在只有程小宇一个人在忙里忙外。   李梅的医疗费并不低,甚至十分高昂。江屹以前在安海区办案的时候,印象里吃过李记的早点,便有心想要帮帮他们,托林林看看情况,如果情况比较紧急,江屹可以先垫一下手术费。但看样子,程小宇并没有为医疗费发愁。   林林没有直接问程小宇,而是问了医院收费处的护士。护士想了想,道:“是患者李梅堂叔出的钱。程小宇好像也不知道,得知医药费都被交了,还大吃了一惊呢。”   “李梅的堂叔?”林林脑海深处有一根弦被拨动了,好像什么东西转瞬即逝,可他却没来得及抓住。   问到关于店内那具尸骨的事,程小宇自己也很震惊。   “一想到天天守着的店铺下头,竟然有一具尸体,我简直是汗毛乱竖啊!”   林林问道:“店铺近些年有过翻新或者装修吗?”   程小宇回忆道:“差不多十年前,我和李梅刚结婚没多久,我老丈人把店里翻新了一下。店里的炉子、招牌、桌子、凳子什么的全部换了新。”他一想,面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警察同志,你的意思不会是说我老丈人杀了人吧?”   李达军五年前就得癌症病死了,这件事到底是如何,现在也无人可问了。看上去程小宇是毫不知情的,只是不知道现在处于昏迷之中的李梅,知道多少呢?   林林摆了摆头:“我们警方办案讲究证据。关于这具尸骨,目前还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不会做出无端的猜测的。”   程小宇有些讪讪,垂下眼眸,面上很是惶恐,若有所思。   林林想起护士说的话,问道:“最近李梅的情况怎么样?”   程小宇道:“基本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啊。”   林林:“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话,也可以跟我们说。我们能帮到的地方,会尽力帮助你们的。”   程小宇表达了感激。他老实交代:“其实前两天我也挺发愁这事儿的,结果昨天一看,发现有人已经帮忙付了全部的医药费。”说起此事,程小宇也很纳闷:“这事儿说来奇怪,我一看是谁,没想到竟然是李梅的堂叔。”   “哦?为什么说奇怪?”   “警察同志,情况是这样。你听我慢慢说。李梅的堂叔叫李丰平,就住在我们家对面楼,我每天中午到时候了会给他们夫妻送吃的去。他们家的伙食都是我们家包的。”   “你们家包的?”这倒是挺新奇的说法。   “是的。两个人每个月一千五百块的伙食费。一般是我和李梅吃什么,就给他们做什么。李丰平腿脚不好,所以偶尔会给他额外煲一些汤。出事那天,我就是出门给他送包子去。”   程小宇继续说道:“李丰平是我老丈人的堂弟,脾气一直挺古怪的,加上李家当年没钱,他老婆就自己跑了,后来,跟一个离婚的女人凑到了一起,那个女人比他还大八九岁,两个人勉勉强强过日子。几年前他腿病复发,行动就不太方便了,近两年人也有点糊涂了,像老年痴呆的样子。其实,这个堂叔跟我们家一直不熟的,我老丈人在的时候,就不是很熟。两年前,李丰平的一个老朋友的儿子找到我们,说是以前李丰平帮了他们家的忙,现在他们夫妻俩生活起来都不太方便,那个人就直接出钱包了他们的伙食费,让我们天天送饭去。”   林林:“这个‘老朋友的儿子’,心还挺好。”   程小宇忙不迭地点头。“说奇怪,主要是我也没想明白。这李丰平一方面人也有些呆了,自己应该也没钱,怎么会来帮我们付医药费?我想来想去,恐怕也就是那个好心人帮我们的忙。可说实话,这李丰平的伙食费,全是年初就一起给的,平日里他也没跟我们有什么交道。”   林林想了想,问道:“方便问一下李丰平这个老朋友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吗?”   程小宇翻了翻通讯录,道:“噢,姓敖,叫敖嘉!”   林林眼中闪过一丝光。 第51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8)   “啊呀,你就是做噩梦了,这什么证据都没有的事儿,你在这报案,我们也没办法帮你呀!这样吧,路口左转就有家药店,你自己买点安神补心丸,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可是,我真的感觉有人要杀我呀……”朱灵玲神神叨叨地还想继续说,结果已经被忙碌起来的民警催着赶出去了。   “别说我们不耐烦啊,这事儿真没法儿帮你办!姑娘,我看你身上还有伤,先回家好好养病去吧!”   朱灵玲垂头丧气地从派出所里走出来。她有些害怕,又有些沮丧,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回家。   朱灵玲心想,我怎么这么惨啊!先是认了个哥哥,被喊过来学美容美发,还借了她两万块钱,结果店子很快倒闭了;又去服装厂当小工,又被那些老女人欺负;结果耍个小脾气出来,又遇到了店面爆炸,她受伤了,不仅不能干活了,连要医药费也要不到。她现在又没钱,因为被男人骗到城里来,老家也没脸回去了。现在住一个破宿舍,还有人要害她,她怎么这么惨啊!   此时,余光里一个人影闪过,又把她吓了一跳,差点没站稳摔倒在路上。   她转身一看,只见是一名也刚从安海派出所里出来的高大的男人。他的眼睛十分漂亮,皮肤也白皙得令人吃惊,看上去不是身体有病就是过分娇生惯养。不过考虑到他穿的衣服整齐得毫无褶皱,一看就很高档,应该是因为后者的缘故。   朱灵玲不好好走路,脑子里又在胡思乱想,根本没有在走直线的意思,走着走着就撞到了后头的林湫身上。林湫看着朱灵玲右手打着绷带,右腿走起来也一瘸一拐,并没有打算跟她计较。   谁知朱灵玲却硬要往林湫面前凑。她见林湫人长得并不凶狠可怖,穿的也挺像个有钱人,索性耍赖往地上一倒,假装哭闹道:“你撞到我了!赔钱赔钱赔钱!”   她在地上耍赖撒泼了好一阵,却不见人理睬她。朱灵玲瞪圆了眼睛,发现林湫竟然一直都没有要扶她的意思。朱灵玲正伸手要抱住他腿的时候,这个男人才很不情愿地动了动身体。   这个漂亮男人淡淡地说道:“自己起来,我可以考虑送你回家。不然的话,我就直接走了。”   林湫不想碰到女人,也不想跟女人纠缠。如果朱灵玲不识好,还在这里得寸进尺的话,那么林湫也就直接冷漠以待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看起来五官温和的男人,说起话来冷冰冰的,淡漠得吓人。朱灵玲思索片刻,迅速权衡利弊,想到先至少省个路费,讹钱还有中途再讹的机会。于是,朱灵玲还是站起身来。“那你送我回家,我不想走回去了。”   这是朱灵玲第一次坐上宝马。她没敢坐副驾驶,坐在了后座。她感受着车里淡淡的熏香气味,还有舒服的靠座,不由得心中感叹:怪不得那么多女的愿意去泡大款、找有钱人呢,这日子是爽啊!   她偷偷瞄了一眼林湫,更加觉得他英俊夺目起来。瞧这后脑勺,多圆,一看命就好!再一看这侧脸的鼻子,多挺,一看就会疼老婆!只有嘴巴不好,太薄了点,小说里都说薄唇的人薄情!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有钱花就行了!他长得又帅又有钱,要求也不要太高。朱灵玲刚想入非非,就看到林湫在后视镜里冷冷地看她一眼,她一个激灵,一下子就清醒了。   算了算了,有钱人不是人人都能找的,她长得又不好看,又没读过书,有钱人能看上她就真的是瞎了眼了。   朱灵玲住在红桥新村小区对面的二号工人宿舍。这里都是平房,每个房间都很小,里面有一张上下铺,公共厕所和公共浴室,条件比较艰苦。这里都是附近的工厂工人租住的宿舍,一般一个房间两个人。不过因为这里很快要拆,所以大多数人都已经搬走了。只留下几间屋子还有人气味。   朱灵玲本来是跟一起来学理发的好姐妹一起住的,结果那个骗她来的哥哥卷了钱,把那个好姐妹带走了,把她一个人扔在了这里。她如今孤苦伶仃一个人住,等什么时候打工攒到三万块,就回家去。   到了目的地,朱灵玲却不想下来,林湫皱着眉看着她。朱灵玲可怜巴巴地说道:“大哥,我求你帮个忙,你能不能到我宿舍里帮我稍微看一下啊,我真觉得有人要杀我。可是派出所又不管。”   林湫道:“要杀你?为什么这么说?”   朱灵玲好不容易找到有个人愿意听她讲话,赶忙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昨天夜里,朱灵玲睡前水喝多了,起身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被子被人动过了。她定睛一看,还看见上面有一个男人的脚印。再一看,她床边的窗户也被打开了。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乱叫,结果附近的人来了以后,却都说没听见什么动静。   “灵玲,你是不是看花了眼了?咱们这种穷地方,不比毛贼有钱,他们来偷什么呀!”   朱灵玲说到这里十分愤慨:“怎么了?人穷,连被偷都没资格了?”   林湫盯着她的脸,问道:“你东西丢了没?”   果然,朱灵玲眼睛往桌上一瞥,道:“没。”   林湫顺着朱灵玲的眼睛一看,只见她桌上堆放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瓶瓶罐罐。这些恐怕就是朱灵玲觉得值钱的东西了。   林湫问:“这些是什么?”   “这个是洗发水,护发素,倒膜膏。都是洗发店里用的东西。我之前在街边,就是那个小吃店旁边那个倒闭的洗发店里当洗头小妹。结果没干几天,人就跑了。这些东西也是我前几天偷偷翻进去拿的。”   她顿了顿,厚着脸皮道:“我不是偷啊!我,我这是不拿白不拿!我可给那里投了两万块钱的,这些东西按理来说,也都是我的。钱已经被卷走了,东西我拿回来,一点也不过分吧!”   林湫淡淡道:“嗯。”   朱灵玲见林湫没有要“告发”她的意思,松了口气。   林湫再在这毛坯房一般的工人宿舍里转了一圈,看了看朱灵玲的猪窝一样的床,眼中并没有嫌弃之意,问道:“脚印还在吗?”   朱灵玲赶紧过来指给林湫看。不过因为她昨天不小心蹭到,脚印只留下了一半。上面沾了一些土,看起来不像普通的灰尘。鞋印花也很普通,看起来是一双皮鞋。   林湫再一看窗台,他凑上去仔细一看,确实也有一些黑灰,和脚印上的灰尘十分相近。他看向窗外。外面三米就是一道围墙,翻过去就是红桥新村小区。这窄窄一条小道和宿舍外延是通的,如果有人从大门进来,沿着围墙走,也能悄咪咪地绕到窗户这里来。同时,这堵围墙也并不高,旁边还有几棵树。如果墙对面垫几块石头,或者堆几块废弃轮胎,翻过来也是很容易的事。   林湫眯了眯眼。他想了想,道:“这两天窗户关严实了。如果可以的话,到别的宿舍里蹭几个晚上;最好尽快搬走,有人知道你住这里,直接奔着你来的。”   朱灵玲闻言脸色惨白。   林湫垂眸片刻,问道:“最近得罪什么人了么?”   朱灵玲咬唇。林湫这开口一问,就是要管这事儿的意思么?这大哥一进来,转了一圈,观察得还有模有样,又这么有钱,一定是个人物。如果他能帮忙的话……   林湫问出口,有些后悔。他本不应该多管闲事的,见朱灵玲沉默不语,正想离开,只听朱灵玲道:“我思来想去,只有那个厂里的老女人啊。”   “老女人就是把不挣钱、工价低的东西全扔给我干,不服气,跟她吵了好几次。我骂她老女人,她也很生气。不过应该不至于找人晚上来害我吧?”朱灵玲自己一想也浑身一哆嗦。“大不了,大不了我以后不去了,换个厂不就得了!”   朱灵玲越想越害怕,短短几秒,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去双隆了,过两天买张车票,哪怕去别的地方打工去。她眼睛一转,道:“哥,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啊。店里还有点值钱的东西,你陪我一起去拿呗?”   短短相处这么一会儿,朱灵玲已经跟林湫自来熟上了,一口一个“哥”,热情得要命。   “就在街头转角那边。东西多,我一下子拿不了。今天拿完了,我明天就走。哪怕回家去!小命要紧,小命要紧。”   这种平凡人为了利用他人而放低姿态的讨好,在曾经的林湫眼里被划分为虚伪的哄骗,是那时高度敏感的他所厌恶的。而此时的林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朱灵玲那双淳朴而故作聪明的眼睛,他却想到了苏汀。从前,他会想,苏汀就是这样哄骗了无数陌生人吗?而如今的他却会想,苏汀独自闯荡的时候,也害怕过吗?   想到这里,他似乎很难开口拒绝。   朱灵玲见林湫默许了,喜笑颜开。“谢谢哥!哥做好事,一定有好报,以后我说阿弥陀佛,都算在哥账上。”   林湫眼眸中微光一闪,言语中带了莫名的浅淡自嘲:“不用。”   一方面,林湫自觉背负罪孽不小,少听因果报应的说法,心里还舒坦些;另一方面,朱灵玲这略带口音的普通话,佛祖也未必听得懂。   朱灵玲这次带上了林湫,从店铺后门翻窗户的时候都显得有底气了些。她蹲在一座柜子前,半个身子都钻了进去,好像在翻东西。再起身的时候,怀里兜了七八瓶大圆罐膏体,看起来得有十斤多。朱灵玲在店里如蝗虫扫荡,所到之处皆要翻翻捡捡,连上了灰的梳子都往兜里揣。   她嘟囔着:“我这次学聪明了,上次临时起意,塑料袋都忘了带。”她从里面把袋子递给林湫,又转头继续开始忙活。   林湫打量着这间满是尘土的空店。墙壁上还挂着一面很脏的大镜子,已经模糊的看不清人影。另外一边有一块大洞,还能看见隔壁屋发黑的墙壁。   “这隔壁怎么了?也要拆了么?”   朱灵玲没抬头,道:“就那个,前两天爆炸的小吃店啊。还炸出来一个坑,坑里有死人呢!”   林湫若有所思。朱灵玲一转头,发现林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弯身进来了,站在墙壁破洞前,凝神看着。   “哥,怎么了?”朱灵玲看林湫看着这个不大不小的洞,好像很好奇的样子,开口解释道:“这个洞不是隔壁爆炸炸出来的。本来他们卷钱走的时候,就有讨债的来砸店了。不过爆炸以后,这个洞更大了。”   朱灵玲看着这个洞,浑身一哆嗦:“说起这个洞,还有点吓人。我记得那天半夜,那个小吃店穷老板不知道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不过我也是鬼鬼祟祟的,所以也没说话。不过他最后好像看见我了,说了句抓小偷什么的,不过我跑得快,没让他追上我。天色也很黑,他应该不知道我是谁吧?”说到后面,朱灵玲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变成自我安慰的喃喃自语。   透过墙上的洞,林湫可以看到隔壁小吃店后厨的情景。爆炸地点就在正对着洞的对面墙上,黑色的爆炸纹还印在墙上,非常富有视觉张力。   朱灵玲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大哥对这个洞特别感兴趣,甚至还弯身从洞钻到了隔壁后厨去。隔壁李记早点已经好几天没开门了,老板娘被炸伤,她老公就在医院照顾她,也没空顾店子的事。后厨此时乌漆嘛黑的,朱灵玲还好心地在后面给林湫打了个灯。   “哥,你看啥呢?”   这里地上的裂口已经被警方挖开了,那具尸骨也已经被警方取走,只留下老旧的土灰。只见林湫径直绕过地上打坑,走到爆炸点,蹲下来一看,看着墙上的电线路若有所思。   朱灵玲只听林湫研究半天,轻声说道:“你刚才最后几句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他望过来的眼神里,漆黑一片。 第52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9)   红桥街道和十年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老旧的居民区楼外就是赤·裸苍灰的水泥墙,住户家里大多还是钴蓝色的玻璃,仿佛为秘事遮上一层喑哑的消声滤镜。小区里虽然绿化不够优美,杂草遍布,但仍然在楼房底层凝聚了一股发潮的阴凉。   敲门后,江屹等人在李丰平家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慢吞吞开门,是一位中年大婶,应该就是李丰平的妻子郑有兰。   郑有兰年近六旬,看起来非常温柔慈祥,说话也柔声细语。   “小嘉啊,是个很好的孩子。是的,就上周四晚上,他也来看了老李,不仅陪老李吃饭,还陪老李下去散了散步呢。”   郑有兰回忆道:“平时老李腿脚不便,我们很少下楼散步去。那天小嘉来,帮我把老李的轮椅也一起带下去,防止他走两步身体就吃不消。回头啊,他又帮我们扛上来。真是个好孩子啊。”   李丰平因为身体原因,近来异常嗜睡,现在也正在房间里睡觉。郑有兰面带愁容,道:“老李啊最近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而且总是忘事,有时候连说话也说不好了。”   “敖嘉那天,一直呆在这里吗?”   郑有兰点点头:“是的。我们晚上七点多吃了晚饭,八点半上了楼,然后我就服侍老李睡了。小嘉说自己还要加班,就回了客房。我一直没去打扰他,我晚上起夜的时候,还看见他房里的灯亮着呢。”   “起夜大概是什么时候?”   “半夜十二点左右吧。”郑有兰道:“警察同志,你们不会怀疑小嘉犯事儿吧?他不会的,他这么有前途一个孩子,心肠又好,怎么会去犯事儿呢?”   林林只道:“郑阿姨,我们也只是例行询问,您不必想太多。”   林林一边问,江屹一边对李丰平家进行观察。李家一共三个房间,一间主卧,两间客房。其中一间客房尤其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衣柜都没有;另一间客房的衣柜却是满的,都装着郑有兰的衣服。   郑有兰解释道:“以前老李爱打鼾,我们有时候分开睡。”   “那天你们也是分开睡的么?”   郑有兰道:“是的。我先服侍老李上-床吃了药,见他差不多合了眼睡着了,然后才回房睡的。”江屹闻言若有所思。   郑有兰和普通老太太一样,喜欢侍弄花草,家里客厅和小阳台上摆着好几个陶瓷花盆,种着绿萝等常见的家养绿植。她见江屹好像很感兴趣,道:“这些花花草草都是我好几年前特意到东城盆景园买的。不过也都是很普通的一些植物。”   李丰平家里大概在这两年重新装修过一次,墙面很新,电视机也换成了时下最新的款式。不过,像窗帘等物件,还留着以前的样子,使得整间屋子保留着年代感,充盈着一种历时悠久的温馨。   郑有兰道:“我和老李虽然七八年前就认识了,但是三年前才终于领的证。我们也没有什么其他亲人,庆祝的方式就是凑钱一起给老房子新装修了一下。也没有彻底翻修,就是涂了涂墙,换了些家具什么的。说起来这事儿啊,又不得不提小嘉的好。他是真把我和老李当自己亲长辈孝敬,当时装修啊他忙前忙后,帮了不少的忙呢。”   江屹看着墙上的白粉,挂画,若有所思。就在此时,李丰平的房间里传来动静。   李丰平醒了,郑有兰连忙起身去照料。李丰平扶着郑有兰出了房间,见着穿着警服的林林和江屹,本来脸上还带着休憩刚醒的自然红晕,一下子变白了几度。   “啊……啊……”他说不出话,只会“啊”了几声,抓着郑有兰的手,好像有点担心害怕的样子。   郑有兰抱歉地朝着林林和江屹笑了笑,拍了拍李丰平的背:“老李,别紧张。没事,没事,警察同志就是来随便问问。别怕,别怕。”   李丰平情绪稳定了一些后,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盯着茶几上的果盘,面上甚至带了些许无知的懵懂。有时偷看江屹两下,被抓住了就像小孩儿一样赶紧低下头。   江屹看到了李丰平手臂上的几个针孔,问了一句,郑有兰道:“老李这两三年精神状态不怎么好,有的时候要打镇定剂的。”   离开了李家,江屹回望这栋小区。   孙小曲叹了口:“看来,敖嘉的不在场证明还是挺牢固的了。还有李记那具尸骨的事,这个李丰平说得难听点,已经是个傻子样了,估计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唉,咱们还是要找找其他线索啊。”   林林让孙小曲先别气馁,只听江屹道:“不。这里也别放弃。”   赵夏宁的家同双隆服装厂距离不远。赵夏宁说,凌晨3点左右凶手把尸块放到他家门口。尸检显示,孙丽霞的死亡时间在午夜12点到凌晨1点。孙丽霞在十一点半后在双隆失踪,凶手进行杀人分尸后,再转移到夏赵宁家门口。这中间的时间差其实很紧。以赵夏宁家和双隆各为圆心画圆,除去附近已经搜查过的荒地、废弃工地,考虑到可行性,凶手的作案地点不出红桥新村、安定小区、嘉业公寓这几处。   “红桥新村也是老小区,我刚才看了,这几个地方的摄像头基本没用。小区里打工仔多,为了方便出去,有些围门坏了,直接就被开做新门了。夜间不管是出小区还是回小区,全都神不知鬼不觉的。只能现在派人多盯着点,查访看看那天晚上有没有居民看到了异常情况。”   林林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江屹说的有道理。凶手在短时间把受害人控制住,又在短时间杀人分尸,第一案发现场一定就在附近。如果他们能从这条线入手,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突破点。   ——   回到办公室的江屹看见林湫坐在办公桌前,若有所思。   林湫是研究生,大部分时候还是待在学校,或者到岳利群教授家里,并不非要每天都在办公室里待着。说实话,林湫刚来那天,江屹老是凑过去烦他,也有吓唬林湫的意思。刑侦队确实不是寻常人该呆的地方,不管是为了单位的保密规定,还是为了林湫自身的安全。而林湫知道江屹会烦他,也会少来办公室。   不知道为什么,江屹并不希望林湫接触太多案件。林湫为什么去看心理医生,为什么当年没有选择继续就读心理系,这些都是谜团。而林湫眉眼中惯有的哀伤的破碎感,也让江屹想让林湫尽可能远离世界黑暗的一面。   林湫不知道江屹心里是怎么想的,自然也被他上次嘘寒问暖的热情吓到了。他尽量避开江屹,因此江屹也几天没见到他人影了。今天林湫出现在办公室,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江屹还正在思索,林湫抬眼见到了江屹,道:“江屹,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林湫想要关于917案件关于李记小吃店发现的那具尸骨的资料。“可以,我邮箱发给你。不过,你要看那个干什么?”   林湫道:“我看完资料,明天再告诉你。”他说完,只见江屹愣了一愣,顿在电脑前不说话。林湫想了想,解释道:“江屹,我只是有个小怀疑,不过你们现在查案子查得紧,不想分散你们的精力,所以我自己先看看资料就好……”   只听江屹打断了林湫的解释,道:“没,我现在就发你。不过,林……林老师,你一直就用这个邮箱吗?”   江屹的语气有些古怪,不过林湫没有多想,点了点头。   一时间,江屹看着林湫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特别的意味,甚至有些意味深长。林湫收到了江屹的邮件,被江屹盯得有些浑身发毛,便收拾东西,借口走了。而直到他走出大门,江屹还是盯着他没移开目光。   回来的林林看到江屹眼睛都快被林湫勾掉了,在他面前晃了晃。“江队,怎么傻眼了?”   江屹见林湫走了,赶紧看了一眼刚才的发送记录。稍后,他抬起脸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靠。”他缓缓吐出一句话,“林林,你敢信吗?老子的初恋,竟然就是老子的初恋。”   林林翻了个白眼:“你丫又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话呢?最近喜欢上打谜语了是吧?”   江屹想破脑袋也没想到竟然还会这么一天。他年少时最先贪恋的美色,缘分并不仅仅在于十年后再遇,而是始终没有断过——林湫的邮箱,正是当年江屹“伊妹儿网恋”事件的另一主角的邮箱。江屹当年念念叨叨挂在嘴边的那个网名叫“muqiu”的网友,竟然就是林湫!   江屹沉浸在这股巨大的冲击力之中久久难以自拔。他再仔细一看,什么“沐楸”,不就是林湫俩字拆成四个部分重新排列组合么?得了,这下肯定没跑了。   这是缘分吗?这就是老天爷钦赐的缘分吧!江屹的心跳节奏瞬间飙升,换成鼓点估计鼓面已经敲破了。   不过,江屹这人情绪越是上头,反而冷静得更快。他开始反思自己对林湫的感情。其实这么久以来,他对林湫仍然只是看客观赏维纳斯的心情,随着接触,越发觉得林湫神秘而充满吸引力。   而这个消息,却让江屹心中宇宙发生重大地震。从前通信的心情、许久未曾回忆舔舐的思念感都一股脑涌上心头,第一次混杂在一起,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这是人生第一次,在江屹冷静之后还能再次被情感汹涌吞没,二次上头。   林林此时还有点懵。当年江屹在警校的时候,就说自己有个美貌如花的初恋,后来再也联系不上,很是伤感了一阵,于是把情感都转移到每周一两次的“伊妹儿”之恋上,后来技术原因,再次失恋,江屹嚎了一阵,为了走出阴影,摇身一变,高喊“先立业后成家”的口号,没见他再摆弄他那颗春心。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林林其实明白,江屹其实是个寡情的人。他对亲近的人掏心窝子好,不过对普通人最多算得上友善,装起来倒是像极了浪子,嘴里抹油的一把好手,哄骗起来没有失手的时候,但实际上眼底比谁都凉。   而此时,林林看着江屹怔怔地盯着林湫的桌面,心想:糟了,这下是真疯了。 第53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0)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名为夜的野兽全部吞噬。   友谊商城员工通道楼梯口,正换班下来的徐晓莉扯过儿子身上的衣服,凑近看了看,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个油点昨天沾在身上的吧?让你自己洗一下,你就这么懒,宁愿不换也不洗?”   她翻了个白眼,道:“洗这一件衣服,你手就要烂啊?穿出去多丢人啊,搞得别人以为我们家都邋遢死了!”   看着儿子低头拉著书包的样子,徐晓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有,都说了这么多次了,看你这样读书也没用,让你早点出去跟你舅舅去工地开车,你非要读,好了,今天你们老师还给我打电话,说你上课书都没有!你几个意思啊?”   “你知道我辛辛苦苦挣钱到底是为了谁啊?算了算了。跟你这种小孩也没话说。”   徐晓莉的眼神里有着嫌恶的目光,口中无边无际的谩骂就像淬毒的匕首,不断地在他的心口捅进、捅出。他的幻想中,他的手里也有一块匕首,不断地捅进、捅出。   徐晓莉伸手过来揪住他的耳朵,恶狠狠地说道:“你这什么表情啊?说你两句都说不得了?拉下个脸给谁看啊!”   他难受地躲开,觉得羞愤极了,大声喊道:“别碰我!”   “别碰你?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打你两下怎么了?还真是翅膀硬了,不打打你还不规矩了啊——”   一声尖叫。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刚才还在骂骂咧咧的母亲已经滚落到了楼梯底下,陷入昏迷。   “妈……妈,你怎么了?妈,你醒醒!”   他赶忙跑下去,却怎么也喊不醒地上的女人。他碰到徐晓莉的后脑勺,竟然发现一滩血就这样洇了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打电话报警?好,快!他手忙脚乱地翻着徐晓莉的包,却因为太心急,在一堆钥匙、陈年收据单、发票里怎么也翻不到手机。   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手也发抖了起来。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有人柔声道:“孩子,让我来帮你。”   ——   景东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9·17专案组正在开着紧急会议。   “死者徐晓莉,三十八岁,友谊商场二层超市售货员。昨天凌晨五点左右,东方小区一栋居民楼下的垃圾桶里发现了徐晓莉的尸体,同样也被分尸,根据对尸体的一系列观察,可以肯定,是9·17案凶手的再一次犯罪。”   叶圆提问:“可是这次并没有放到哪户人家门口啊?他的这次‘匹配’,是怎么完成的?”   江屹道:“东方小区的垃圾车每天凌晨五点开始清理。上星期,负责东方小区垃圾车的司机刚刚换人。”他拿出一张照片。   “吴泽龙,二十一岁。母亲张娟也在东方小区物业做保洁,替不学无术、待业在家的儿子奔走好一阵,才替他某到了这份工作。吴泽龙跟母亲起冲突的时候,小区里很多人都看到过。抛尸到小区垃圾桶里,如果不出意外,吴泽龙一定是发现第一人。事实,也的确如此。”   叶圆胳膊上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林林道:“死者的儿子陈敏宇说,他放学以后到友谊商场员工休息室等母亲徐晓莉一起回家。母亲有东西落下了,就让他先回家了,回家以后母亲发了条短信说有事,晚点回来,陈敏宇就没在意。结果第二天,就发现徐晓莉遇害了。”他补充道,“徐晓莉的爱人陈勇军在物流转运中心上夜班。平时晚上也都不在家。”   大家看着照片上拍摄的手机屏幕画面,昨天晚上18时55分,徐晓莉给陈敏宇发了一条短信,内容为:有事,晚点回来,别等。   去查友谊商场的孙小曲接着林林后面讲自己收集到的证据。监控录像显示,昨天上午7点58分,徐晓莉进入友谊商场准备上班,此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而放学后的陈敏宇,进入商场后也的确是一个人从商场里出来的。   孙小曲道:“友谊商场一共四层,停车场在顶楼。所谓员工通道其实就是楼梯,不过楼梯里并没有安装摄像头。凶手是怎么盯上徐晓莉,怎么把徐晓莉带出友谊商场的,目前都没有出现合理的解释。”   “尸检报告怎么说?”   “还是和前面几起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死者的头部遭受了多次击打,身上也有几处骨折。”   江屹凝眸。他转头看向一直很沉默的林湫,道:“林湫,你有什么看法?”   众人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这个不声不响的研究生心理顾问身上。   一直安静沉默的林湫向江屹点了点头,伸手把尸检报告推到了桌子前,道:“从之前的作案手段来看,凶手的心理是比较稳定的。分尸的手段比较干脆,尸块都比较齐整,泄愤的成分少,方便携带的目的更多。之前凶手更强调的是一种‘匹配’,因此,他有一种很强烈的救世主心理。”   “之前凶手作案,会先用乙醚将受害人迷晕,再实施犯罪。这次却对其进行头部的击打。”林湫顿了顿,道:“这不像他的作风,倒有点像在掩盖一些什么。还有身上的几处骨折,包括还有提到的擦伤,我认为是死者死前曾经从楼梯上摔下来过。”   “另外,按照以前凶手选择下手对象的规则来看,当天死者徐晓莉应该和她的儿子陈敏宇发生过激烈争吵。但是,商场里徐晓莉的同时都没有目睹这一点。”林湫指了指口供资料,继续说道:“当天徐晓莉六点半下班以后,跟儿子直接就走了。而没几分钟后,陈敏宇就出了友谊商场。就监控视频来看,此时的陈敏宇,与其说恼怒、羞惭,不如说是慌张。如果是被母亲责骂,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林湫掀了掀眼皮,道:“陈敏宇的口供里,有这么几句话:‘我妈因为很小的事骂了我一顿,还抽了我一个巴掌,我很伤心,让她别打了,她却不停手。我妈总是这样。后来好像听见来了人,我妈才住了手。’这几句话的要素都全了:母亲角色无端暴力、暗示有人目睹现场,这与近日来传的风风雨雨的变态杀人犯的下手标准十分吻合。甚至,过于吻合。”   “总结下来几点:一,从作案手法来看,凶手没有使用乙醚,有点像临时起意,我推测头部的撞击、身上的多处擦伤也可能与之有关;二,陈敏宇对母亲的死表现出了异样的情绪,我推测其中应该有内情。”   林湫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和陈敏宇当面谈谈。”   江屹点了点头。   叶圆小声道:“这个林湫,感觉还挺厉害的。分析起来,一套一套的。”   孙小曲看着叶圆又轻易崇拜的面容,不禁撇了撇嘴:“人家学心理的,要是不牛逼,咱们让他来干什么?而且没看见么,咱们江队把他多供着啊,肯定是个角色。”   就在二人嘟囔之际,林湫却喊住了孙小曲。令孙小曲意外的是,林湫竟然要求跟孙小曲一起出发。   孙小曲也心中纳闷,他看了一眼江屹,只见江屹点了点头,孙小曲便忙不迭应了。   从市局到安海区,沿路从繁华热闹的大厦高楼逐渐寡淡低矮,精致优雅的购物广场变成街边红底黄字的好又多小超市,创意菜馆、咖啡店、西餐厅变成街边的土菜馆、家常菜大排档。再往城市边沿走去,开着的店铺愈加简陋,倒闭的破屋空房也越来越多,人烟越少,越是萧条。   路上,孙小曲不停地打量着副驾驶上闭目养神的林湫,终于被林湫撞个正着。   林湫轻声问:“怎么了吗?”   孙小曲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什么,大林哥,呃,这么叫是因为我们平时管林林也叫林哥,您不介意吧?”   林湫摇摇头。“没关系,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孙小曲心想,这哪儿敢啊?在局里江屹都常常尊称林湫一句“林老师”,他们也算江屹半个徒弟,那岂不是要管林湫叫“师公”?   不过“师公”听起来还是太难听了,孙小曲往座位上缩了一缩。能在手上有江屹把柄的,一定不是好拿捏的角色。这句“师公”要是叫出口,说不定孙小曲日后得涕泗横流、挥刀自宫。……又想远了,怎么现在思维跳脱得跟叶圆似的,一定是听她念叨某某清宫剧念叨多了。   宁湾小区已经算是处在城乡接合部了。站在阳台远望,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大片的绿色田野,和其中如夜星点缀天幕般的乡村平房。景东市静静流淌的外城河,涌入乡野田间,绕过一片丘陵连绵,堪称一处秀丽的穷乡僻壤。   林湫转身,看向坐在沙发上垂头合手的陈敏宇,道:“你的母亲很爱你。”   陈敏宇身体一顿,抬起头看林湫的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震动。   “无意冒犯。你们家条件并不太好,但我在角落里看到了很多补品类饮料,也只有你房间里的垃圾桶里才有喝完的包装。有看到你母亲手机的通话记录,她每周都会给你的班主任主动打两次电话。陈敏宇,你的成绩不算好,在校表现也不突出,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很低。一般像你这样的家庭,到这个阶段往往就放弃了,应该已经在帮你考虑其它的出路了。”   “继续读书,应该是你的意愿吧?很多学生后来都只是混个毕业证了。我以前当过中学老师,在四中这样的地方,像你母亲这样还一直关心你学习的家长,不多了。”   孙小曲林湫坐到陈敏宇面前,开口问道:“好了,让我们进入正题吧。陈敏宇,可以把案发当天的情况,再跟我们详细讲一讲吗?”   陈敏宇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愣神几秒后,他突然嚎啕出声,痛哭流涕。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孙小曲有些不忍心,他看向林湫,林湫却示意没事,给了陈敏宇自己充分冷静的时间。   他轻声说:“那天我确实跟我妈吵了一架。我只记得我妈气冲冲地回去了,有个看起来蛮瘦的男人,穿着一身黑,大热天带着连帽衫还有口罩,也出现在了楼梯间,也上了楼。他跟我说了一句话,然后就走了。”   “说了什么?”   陈敏宇抿着嘴巴,过了一会儿,说道:“他就说,你妈挺过分的。还说,男孩子不要被妈妈骂的太胆小了,让我挺起腰杆子,别做个懦夫。” 第54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1)   清晨六点。上工的建筑工人早已经到了工地;现在从小区里鱼贯而出的大多都是服装厂的女工。小区门口排了三四辆早餐车,卖着茶叶蛋、油饼和煎饼果子,空气里飘着酱香。   在电瓶车、自行车的车流渐渐消失之后,一辆停在路边、漂亮干练的大奔显得更加突兀,甚至有些孤傲了。而车内,有两个模样都很俊的青年,正不约而同地眉头紧皱。后头坐着一个有些微胖的女人,正捧着从小摊处买来的早点,一边打呵欠,一边吃得油光满面。   江屹看着红桥新村3幢2单元楼已经足足二十分钟了,一言不发,仿佛在思考解谜。   林林不禁问:“你老盯着人家窗户看干什么?”   江屹沉默许久,终于道:“你发现了么?三楼和四楼的窗帘,是一模一样的。”   “这也是经常有的事啊。”   “不。”江屹拧紧了眉头,仿佛发现了更令人觉得奇怪的东西。“实在是太过于蹊跷了。”   “到底怎么,头儿,你就说说吧!”叶圆急了。   “李丰平家住四楼。三楼的窗户很旧,玻璃也很久没清洗过的样子。而四楼李丰平家,窗户却是新式。郑有兰说,三年前家里只是墙壁粉刷了一遍,换了一些家具,不至于把窗户的款式也换一通。四楼的窗户,应该和三楼的老款是一样的才对。”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三楼窗台上枯死的几个盆栽看见了么?那几个花盆的样式,和李丰平家看到的花盆,一模一样。”   “红桥新村住的大多都是农民工。像这种会养植物的,大多都是老年人。如果是老年人,天天在家没事干就是侍弄花草,不至于养死了这么好几盆,还会放在窗台上给别人看。而且记得么,郑有兰说,她家里的花盆都是几年前特地到东城买的,这附近能买到这个款式的花盆,可能性很小。更何况,这方圆两公里,我就没看到过有卖鲜花绿植的店,地摊都没有。”   “江队,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屹眯了眯眼睛,缓缓道:“虽然说起来有点吓人,但我在想,李丰平到底是住在三楼还是住在四楼。”   警方带人破门而入,红桥新村3幢2单元楼301室里弥散着一种过于安静的气息。   这里的布局和401室竟然完全一致,只是墙壁已经发黄,电视机也仍然是多年前的老品牌。   空气里弥散血腥气味。客厅的房间里有一面大书柜,里面堆放着成叠的报纸。旁边有一把剪刀,还有一些已经被剪得稀碎的报纸碎片。   他们推开最深处的一间屋子,只见一张铁床赫然立于房间中央,旁边还有几个手工锯,长短不一;还有几把尺子,也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地上还有一堆裁缝粉笔,和尺子一样,都是凶手在分尸时做记号使用。   地面上的血液痕迹已干。凶手似乎对这一处“基地”的保密性格外自信,只是做了简单的冲洗。   经过鲁米诺血液反应,除了可见的血迹之外,这间屋子竟然全部都是血迹。身临罪恶发生的现场,看到这残酷可怖的一切,在场众人无不头皮发麻,倒吸凉气。   DNA鉴定结果出来了。地上的新鲜血液,是孙丽霞的血。而之前的陈旧血液痕迹,分别来自于多年前的刘英泽、许金兰和王雯雯。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些动物血液和毛发,可能来自猫、狗和兔子。   潜伏多年的剪报杀手,终于浮出水面!   李丰平的抓捕行动迅速而顺利。郑有兰看着自己已经有些痴呆的丈夫被警方抓走,这个柔弱的女人却第一次与人正面反抗。   “你们放开他!老李连小虫子都不忍心伤害,怎么可能杀三个人?怎么可能?”   这个当年被厂里人人称赞的老实人,怎么可能是杀了三个人的连环杀人犯?   江屹把刚从法医室发来的尸检报告拿给郑有兰看。   “这是在李记早点发现的不明女性尸骨。经DNA鉴定,是李丰平十年前离家出走、被报失踪的妻子,焦飞雁。郑姨,你错了。李丰平不是杀了三个人,是至少四个人。”   郑有兰头皮发麻,跌坐在沙发上,消化着这令人震惊的一系列消息。她痛哭流涕,几乎要晕厥过去。   江屹虽然也于心不忍,但也无可奈何。   现在有更棘手的事情要办。一方面,李丰平的精神状态有问题,如何让他认罪,可能是个难题;另一方面,当年的三起案件可以肯定是李丰平作案,今年的917案件,是否也是李丰平作案,如果是,他这个状态又是如何作案的?如果李丰平牙关紧闭,那么警方势必要去调查,获取更多证据。   同时令人觉得可疑的是,“老窝”这里只能发现孙丽霞的新鲜血液,而没有发现徐晓莉的血液。孙丽霞的案子目前已经可以与多年前的连环杀人案并入一起了,那么徐晓莉呢?   徐晓莉一案,到底是凶手突然改变作案方式,还是模仿杀人呢?凶手杀害徐晓莉的作案现场在何处呢?   同时,这一系列事件都给江屹带来一种诡异感,却又说不上到底是在哪儿出了问题。他看着桌案上的资料,眉头紧皱。   经过这些天加班加点的工作,众人都疲倦无比。李丰平落网后,众人也终于松了口气。虽然徐晓莉一案还有些疑问,但江屹还是让大家伙先回去睡个好觉,但自己却留在了办公室继续整理线索。   林湫刻意在下班后回到办公室,却发现办公室里的灯还亮着,但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桌子前趴着一个睡着的男人。   江屹睡着的时候仍然有很强的防备意识。他的眉头紧皱,看起来身体也绷得很紧,拳头半握,仿佛只要有情况,一睁眼就可以重拳出击。   林湫轻手轻脚地把江屹桌上摇摇欲坠的水杯挪到了安全的地方,把空调的温度也调高了一些。他本来只是来拿一些资料回去,却不知道为什么,坐在位子上静静地看了江屹许久。   江屹的面容和少年时变化不大,只能说变得更加棱角分明、更加成熟英俊了,下巴处会长出些许胡茬,也会在熬夜后露出少年人不会有的倦怠。此时,那双平日如夜鹰般敏锐的凌厉双眼闭着,因此也比平时更可亲了一些。江屹的鼻子和江老爷子很像,十分挺拔,侧颜也显得有如神话人物的雕塑般流畅。   就在此时,林湫突然看到江屹唇角微微勾起,不由得有些心慌。他赶忙拿起东西准备离开,却被江屹一下子叫住。   “林湫,这样子不好吧?我知道你都偷看我好久了,动物园看猴儿还要买票呢,你怎么说走就走也不打个招呼啊?”   林湫回头,只见江屹似笑非笑,虽是揶揄,但全无取笑的意味,倒有点……得意。   林湫的语气有些生硬:“我只是来找资料。”   “找到了么?”江屹的笑容里写满了“你是在找借口”几个大字。   林湫眯了眯眼,没做声。关于李记小吃店的一些细节资料,好像还缺点什么,但是林湫刚才扫了一眼没找到。本来碍于江屹在睡觉,他不想弄出太大动静,结果现在还被江屹反过来“狗咬吕洞宾”。   见林湫脸色不佳,江屹赶紧见好就收,道:“那什么,林老师,我错了。我就是想麻烦您一下。我最近确实有点疲劳,咱们遵守交通规则,不敢疲劳驾驶,能不能请你把我送回家去?”   林湫看着江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其中确实看到了遮掩不住的疲惫,他不由得心头一软。   这是林湫第一次来到江屹平日独居的公寓。   江屹是真的累了,刚才在副驾驶上也睡了一路。他想起林湫刚才说的关于李记的资料,想起就放在自己书房,便在心里多转了个心思,顺便请林湫上来坐坐。   江屹一进门就一边走一边收拾,道:“家里有些乱,不好意思啊,我这人不大爱收拾。林老师,你先坐着,我去书房给你拿资料。”   林湫“嗯”了一声,实则却在暗中打量。   江屹的公寓一进门,玄关处就放着一张全家福。鞋柜里的鞋不少,但看上去经常穿的就这几双。鞋柜里有许多一次性鞋套,常穿的拖鞋只有一双,准备的另外几套拖鞋也并非女式款。   林湫眼睛转了一圈,江屹便走了出来,把有关的资料递给了他,顺便还从厨房捎了两杯果汁。   “家里就这些,招待不周,多多包涵哈。”   江屹见林湫方才在打量,眼睛一弯,道:“怎么,林大顾问在分析我的家?我家也就是这样,乱兮兮的,和我本人风格还挺符合,不是吗?”   林湫望着江屹的眼眸,轻声道:“是吗,江屹。”对面的英俊男人身形一顿。随后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往沙发后一靠,露出洗耳恭听、愿闻其详的表情。   “你的公寓整体风格是冷清的,虽然看起来有些杂乱,但是从鞋柜到厨房用具到桌面,用具都摆放的很整齐,至少是放在非常顺手的位置,可见你每次用完都会进行整理。虽然在沙发和椅子上会有一些衣物,但这些并不是脏衣服,也并非随意丢放、皱成一团,而是好像有人特地放在那里,试图用乱的表象去营造一种生活气息。”   江屹,你……其实很孤独。   林湫的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江屹看到了林湫眼中的意思,倒也没有觉得窘迫,倒有种面具被摘下的放松感。他甚至毫无恼怒,朝着林湫笑了笑,仿佛松了口气。   “啊呀,还是被林老师看穿了。不愧是岳教授的得意门生,分析起来有一手的,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江屹走过来把几件外套收了起来,一边收一边嘴上还在为了排解尴尬似的絮絮叨叨。   “我们之前有次见面,说起心理医生的事,你之前也去看过心理医生,对吗?”林湫轻声问。   江屹微微一顿,点了点头。他耸了耸肩:“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后,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朝林湫眨眨眼,“话是这么说,不过老爷子是老古董,理解不了年轻人的压力,林老师就别告诉他了,怕他心烦意乱。”   林湫点点头。   “不过,后来也没去看了。”   “为什么呢?”看江屹目前的这个生活状态,并不是非常乐观积极的状态。江屹道:“因为,没有用啊。”   “为什么,要去看心理医生呢?”   江屹一愣,随后咧嘴一笑。他看向林湫的眼眸里满是不怀好意的笑,道:“林老师,说了这么私密的话题,那么咱们以后可是好朋友了。到时候,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林湫意外踩到陷阱,刚想脱身,没想到江屹却抢先开了口。“因为,一个案子。因为那案子,或许是我害死了我师父。”   江屹道:“近日的这起杀人碎尸案,你应该在岳教授那里也多少了解了一些当年的情况。其实,当年碎尸案一共有四起,剪报杀手只犯案三起,第四起是模仿杀人。模仿者是师大一名大学生,他杀了他的前女友,企图嫁祸给剪报杀手。不过手法太低劣了,很快就被警方识破。我们抓捕他的时候,他当街挟持一名人质上了天台,包里还有一把土枪。最后,是我的问题,那个犯人开枪了,我师父为了保护我,身上中了一枪。加上他自己身体的原因,很快逝世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对模仿犯案特别敏感的原因。”   林湫从江屹家中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僵的。   他还记得那天,祝星澳在宿舍出门前是多么高兴。捧着一束满天星,说要送给苏汀。“以后,每个月我都要给苏汀送一束满天星,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接受我的。”   后来,祝星澳灰溜溜地回来,说苏汀爽约了。从那天起,苏汀在他人生中开始了漫长的6年缺席。而三天后,祝星澳成为碎尸案杀手,在对峙时被警方当场击毙。   祝星澳的遗书有一段这样写道:“……要向我的一位好兄弟道歉。他曾经对我那么好,而我却为了自己的感情伤害了他。但我不后悔。”   在苏汀最后的年岁里,林湫问过苏汀,那个人到底是苏汀杀的,还是祝星澳杀的。苏汀说:“如果我们的手上都沾了血,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吗?林湫不知道。 第55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2)   李丰平的认罪态度比警方想的要好。   面对九年前4·15连环杀人案,他全部供认不讳。当年的作案细节,虽然李丰平已经有些老年痴呆的迹象,交代起来竟然也都清晰无误。   关于9·17案,李丰平这样说道:“我很早就偷偷买下了四楼的房子。之前一直没有跟有兰领证,也是想到我以前干的这些事。她是个好女人,我不希望她知道这些……后来在装修的时候,我就故意把三楼和四楼装成一样的,包括家里的东西,也都特地去买了一模一样的。有兰之前不在我家常住,后来我就一口咬定一直住在四楼,她也没有再怀疑了。”   李丰平或许近年来确实过得不错,他的脸上除了面色有些发黄之外,看不出来当年苦命人的痕迹,眉目都很平静,不会下意识地把眉毛皱成一团。身材微微发福,穿着也很整洁,竟然有一些慈祥之态。只是他犯下的种种罪状摆在他面前之时,这种“面善”也变得诡异可怖起来,令人背后发凉。   “之所以再作案……警察同志,有些阴影是这辈子都无法消除的。有些恨,就在我的骨子里,已经控制不住了。”   李丰平脸上浮现出一种自嘲的笑容,旁人看不清楚其中是否有一闪而过的悔恨,只有一种悲哀,明明白白。   “至于怎么作案的,警察同志,其实我说是老年痴呆,其实症状也不重。腿病也是,有时候多吃一点止疼药,坚持一段时间也是可行的。有时候杀人的那个劲上来了,也就不顾其他什么了。”   在一旁听这话的孙小曲冒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猴毛都被吓得长齐了,直接摇身一变,回归老家花果山。   林湫在审讯室的单向玻璃边凝视着李丰平,用对讲机跟里面的孙小曲说道:“问他今年的作案细节。”   李丰平对于孙丽霞的死也说得非常详细。李丰平的家里也搜到了和案发现场花纹、大小一致的鞋子。李丰平说,那天敖嘉在他家里留宿,说起在厂里有个女人对孩子打打骂骂,看了让人十分心疼,李丰平似乎以前在哪里见过孙丽霞跟万铁男动粗,这下便动了心思。他以前在纺织厂上过班,知道夜班会有一小段休息时间。李丰平见孙丽霞的工位靠近出口,便找了借口直接把她喊了出去。孙丽霞并没有太多戒备,因为身材较为矮小,很容易就被制服了。李丰平开着以前那辆电动三轮车把孙丽霞运走,随后实施了恶行。   但问起徐晓莉的事的时候,李丰平垂下了眼睛,只说自己不记得了。   “可能也是我杀的吧。”   孙小曲一拍桌子:“什么叫可能?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就不是,什么叫可能?在这儿你可给我老实点!”   方才还思路清晰的李丰平此时又搬出了老年痴呆的说法,道:“我有时神志不清的,分不清楚是不是自己杀了人,还是做了梦。”   叶圆在外面也有些紧张,她问林湫,道:“林老师,这李丰平是什么意思啊?”之前她听到江屹喊一句“林老师”,便也虚心喊上了。林湫听着叶圆这一句乖乖巧巧的“林老师”,脑中许多回忆闪过,一时竟有些别扭。   他轻声说道:“李丰平没有撒谎。”   “啊?没撒谎?”   林湫道:“他说出来的部分没有撒谎。但不代表他没有隐瞒。他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作案,按理来说他的心态已经进入一个稳定期,而且目前也没有遭受重大的情感冲击,突然作案的可能性不高。他的第二次婚姻生活较为幸福,让他对‘恶妻’的憎恶大大降低,所以他在这个阶段选择的对象角色更有可能是‘恶母’而非‘恶妻’。但他的母亲也死去多年,到这个年纪还在‘恨’,说明这个阴影确实很深刻,所以再次作案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不过,可以确定徐晓莉的案子,一定不是李丰平做的。”   “为什么?”   “孙丽霞不到八十斤,李丰平尚且可以应付。徐晓莉一百一十斤,现在的李丰平绝对无法做到。李家有肝炎病史,李丰平常年在家待着,面色仍然这么黄,他的肝应该也有问题。肝病体虚乏力,同时他手上还有新鲜针孔,李丰平年过五十,应付不了徐晓莉的。”   叶圆一时间有些懵,“诶诶诶,好的。等等,李家有肝炎病史?您怎么知道的?您是去查了李家么?这……”   林湫没有回答,只是拿起东西,匆匆离开,说:“告诉江屹,我去找敖嘉。”   ————   根据陈敏宇提供的线索,杀害徐晓莉的嫌疑人,在当天穿了黑色连帽衫,戴着黑色口罩。根据这个外貌特征,警方全方位调查了友谊商场的监控,并最终发现了这个可疑男子。   监控显示,友谊商场的三楼楼梯口在18:56分果然出现了一名一身黑、带着连帽衫的男子,他在商场现金购买了一件白色连帽衫和一个行李箱,然后非常小心隐蔽地再次进入楼梯间。在19:45分的时候,该男子换了一身白色连帽衫,拉着行李箱从友谊商场的副门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便消失在视野之中了。   找到这辆出租车并不太难,司机回忆起这个乘客的时候,印象很深。   “为什么会特别记着这个人呢?”江屹盯着司机问道。   司机回忆道:“那个乘客人挺有礼貌的,而且他一个肺癌病人,还拖了那么大、那么重一个大箱子,要人忘记也挺难的。”   “肺癌病人?”   司机说:“噢,倒也不是他主动说的,我弟弟去年肺癌过世了,那个咳嗽,那个脸色,我不会看错的。”   “他在哪儿下车了?”   “在金九家园附近的一个路口。然后他下来自己拖着行李箱走了。”   “金九家园?”   金九家园是老牌的学区房了,过两条街就到了安海初中。由于学生多,育贤西路上的人气味倒是很足,小吃店、文具店、书店密布。现在正值放学之际。穿着校服的初中生三三两两从校门出来,许多大人在校外等候,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没有完成小学生的家长到初中生的家长的角色转变。   有的家长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煎饼,应该是刚从小摊处买的。有的家长见到孩子的第一面,就揪住了暑假刚拔节抽条的孩子的耳朵,凶神恶煞地细数着他今天在学校干的种种“好事”。这些孩子们看起来都是小大人的模样,脸上却仍旧透着孩童时期的羞愤,在古怪搞笑之余,也令人觉得有些可怜。   金九家园的监控也比红桥新村和民工宿舍区的可靠多了。安保室里监控一调,就能看到那个黑衣男子径直进了一幢老楼三单元。   物业管理处的人员感到十分奇怪,看着监控的楼号嘟囔道:“这一家,应该很久没人住了呀?”   江屹一追问,保安就说道:“好像八、九年前就没人住了吧。一家人全都搬到国外去了。”保安在金九家园里工作有些年头了,他看到众人的警服,暗自轻声道:“这房子还真是有点邪门的,好像也是八九年前,也有警察找过来的,我现在还记得呢。”   掌握住了线索,警方当机立断,直接破门而入。   金九家园7幢3单元303室的地面全是久积的灰尘,上头只有一些痕迹新鲜的脚印和行李箱拖行的轨迹。空气里弥散着血腥气,混杂着一股腐臭和廉价女式香水的气息。   换下的连帽衫被扔在了积灰的沙发一边。主卧的门半掩着,一推开门,只见房间的大床上,只有一张浸满鲜血的床垫,旁边的地面上有一瓶碎裂开来的粉红色的香水瓶,其中的香水已经在炎热的天气中蒸发过半,弥散在房间空气中,令人感到刺鼻头晕。   旁边有一把和李丰平“老窝”几近一模一样的手工锯,只是这一把锯子要更新也更锋利。上头还有未干的深红血迹,昭示着邪恶的罪行。   至此,徐晓莉遇害死亡的第一现场也被发现了。   拉上窗帘,推开窗户,就能远远望到安海初中校门口的场景。有些被留校的同学现在才慢吞吞地出来,灰溜溜地跟在气急的家长身后,在学校老师的第一轮“攻击”之后迎接校外的第二轮责骂。或许是校门口现在的人少了许多,家长也不顾太多的面子,加上苦等许久,动起手来也不是奇怪的现象了。   物业打电话来,说终于翻到了这户人家的业主信息。“八年前的业主姓敖,叫敖广杰。后来一家都搬到国外去了。”   江屹站在阳台上看着安海初中校门口的场景,随着物业的这通电话,这些天让他一直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也终于如几条河流汇聚到了一处——   正如保安所言,当年警方也来到过金九家园。安海初中,和当年的剪报杀手一样,都在那年上过新闻。那个当年第二起案件受害者的儿子,那个在校门口被母亲恶骂毒打的男孩儿,被报道的地点正是安海初中校门口。而敖广杰,是受害者许金兰的丈夫,而他们的儿子,叫做敖许嘉!   当年的敖许嘉,就是如今的敖嘉。他竟然和杀母仇人李丰平在一起,甚至感情还很好。敖嘉所谓的李丰平当年“帮了忙”,难道是指李丰平当年“帮忙”杀了自己的母亲么?这个想法令人不寒而栗。但无论如何,所有的证据汇集到一处,不可否认的是,这个敖嘉一定是个可怕的角色。   而且根据先前出租车司机的口述,敖嘉目前身患肺癌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事实的话,生命走到尽头的敖嘉,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完全不一定!   思及此,江屹没有犹豫,立刻爬上大奔,向着敖嘉的公寓火速驶去。   不过,一切都晚了。敖嘉的公寓里,空空如也。他的公寓里异常的整洁,处处弥漫着一种强迫症的气息。   敖嘉的书房半面墙壁全都是玻璃设计,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现在下午的光线良好,整座屋子都亮堂堂的。桌上摆着一张被撕掉一半的服装设计图,看起来是几套服务生的统一制服装。同时桌面上有些凌乱,还有一些疑似打斗留下的痕迹。   敖嘉的公寓里还有着空调的余凉,看起来没有离开太久。   此时的江屹接到了叶圆的电话,听到林湫来找敖嘉的消息之后,他心脏一顿。江屹的目光落到了桌面的台灯一角,只见那里压住了一张纸条。江屹屏住呼吸将纸条抽了出来,只见上头写着几句话——   “明天景东市的晚间新闻直播,详细讲讲这些恶毒女人遇害的原因,或许还能救他一命。” 第56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3)   “你说我图你什么啊?”   同他青梅竹马长大的焦飞雁狠狠地戳了戳李丰平的额头,气急败坏地说道:“我看你就是被你妈打傻了。你就是个蠢货!”她拉着行李箱,毫不留情地在那个夜晚匆匆离开了家。   听着妻子的指责和谩骂,原本只是伤心颓废的李丰平心脏被狠狠刺伤。他忍了焦飞雁十几年,任劳任怨,任打任骂,可是到头来,她还是要离开他!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支撑着站起来,他苦苦哀求,跪了几个小时的膝盖已经麻木了。他颤抖绝望而愤怒地扑向了拧眉嫌恶的妻子。   回过神来的时候,李丰平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另一个深夜。在那个夜里,他也是看着处于死亡尽头的母亲在地上挣扎抽搐,心里没有慌乱和悲痛,却满是即将迎来自由的快意。   可是,为什么摆脱了那个只会抽他、烫他、辱骂他的母亲,他又遇到了一个毫无温柔可言的妻子呢?   李丰平一整晚都瘫坐在空荡荡的房间的地上。天亮了,人们只见这个一向老实的男人失魂落魄地在街道上游荡。   只见一个中年妇女甩了她面前的女孩两个重重的耳光。“赔钱货!你说你丢人不丢人?让你拿个苹果你都拿不稳?是不是让别人看看,我没给你饭吃啊?你今天是不是刻意跟我作对啊,先是喊你几声都不答应,就这么高贵难请啊?我看你,出去找小白脸倒是跑得快,骚不骚啊?真是跟你亲妈一个样,贱骨头!”   李丰平看得入了神。一切就仿佛情景再现。尤其是那句“贱骨头”,拨动了他的神经。他称作“娘”的那个女人,也喜欢叫他“贱骨头”。   “……贱骨头,跟你爸一样贱,我看你也是个早死的玩意儿!”   陷入回忆的李丰平听到王晓雨的哭泣声,心中一动。   老天有眼,当年他的母亲是被雷劈死的,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解放。可是,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痛苦的小孩,被不配当父母的人虐待着,欺凌着。老天爷能帮他一把,但老天爷能处处看见不公、施以援手吗?或许,老天帮了他,就是让他去帮助别人。他李丰平,就是老天爷的帮手。   这个想法让他有些激动,他感觉他沉寂已久的懦弱的心脏,此时此刻正兴奋地颤栗起来,仿佛涌入了无穷的力量制造出新鲜蓬勃的血液——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来到此生的最终任务,他,要新生了。   王晓雨抬起朦胧的泪眼,只见一个眉目敦实的大叔朝她很谦逊温和地笑了笑。“孩子,会有人来帮你的。你要好好生活,以后可不要变成那种人啊!”   杀了刘英泽之后,李丰平只痛快了一瞬。他呆愣楞地看着房间中央的那具尸体,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又该何去何从。他的神志变得恍恍惚惚。他走在路上,突然被冲出来的一名少年撞了一下。   “干什么啊,没长眼啊?”张明气冲冲地冲着李丰平喊道。   “小明,别走这么快,饭还没带呢!妈特地做的你爱吃的!”   张明不管李丰平,朝着身后那个笨拙女人喊道:“谁他妈要吃你做的饭!农村人做的饭,难吃死了!你别跟着我,我嫌你丢人!我才不要你这样的妈!”张明一溜烟跑掉了,只留下那名妇女唉声叹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王晓雨的眼神出现在李丰平眼前。她羡慕地看着这位好心肠的女人,眼睛扑闪扑闪,又有笑又有泪,好像在说,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好妈妈就好了。突然,王晓雨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凶狠恶煞的刘英泽正在和张明对峙,两个同样面部狰狞的人扭打在一起,喘着粗气,好像一场拳击表演,李丰平看得津津有味。   等到他再晃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又消失了,没有王晓雨,没有那位好脾气的女人,也没有恶毒的刘英泽,也没有蛮横的张明。   李丰平摇了摇头,叹气。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可怜人得不到善待,为什么又有这么些混账不懂珍惜呢?   李丰平看见地上有刚才那名少年的学生卡,是刚才他撞到自己时从兜里落下的。   “张明。”李丰平喃喃道。他心里生出来一个特别的想法,这个想法让他的神经再一次兴奋起来。“我说怎么感觉少点什么……这下对了,这下就对了!一切都对了……”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既然你这么不懂得珍惜,那我就送你一个好妈妈。”   几天后,当李丰平在新闻上看到张明痛哭流涕吓得魂飞魄散的影像时,他的心里果然生出了巨大的满足感。他不禁哈哈大笑。不懂得珍惜的人啊,忏悔吧,忏悔吧!   他一直陷入这番畅快之中,直到新闻故事进入了下一个单元,李丰平看到了在校门口母亲让自己孩子当众下跪的新闻。李丰平的神色又凝重下来。   这个稚嫩的少年低着头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服,脸色涨红。他偶然抬头偷偷看这个罗刹一般的女人的时候,眼神中的那丝憎恶与狠戾,李丰平是那样的熟悉。他看着电视机喃喃道:“你想重生吗,孩子,我来帮你吧。”   那个年仅13岁的少年看到了李丰平迷晕了他的母亲,并没有慌乱做声。他沉思片刻,道:“叔叔,你真的可以把我从她的魔爪中救出去吗?”   李丰平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只是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只不过,这个孩子要比他幸运,在这个时候,就可以得到他人的援助。李丰平点点头,道:“只要你想。”   少年咧开嘴笑了。“叔叔,麻烦你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地谢谢你!”   就是这句话,让李丰平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鲜活起来。他不是孤身于世界上做着他人无法理解的事业,他能得到理解,他能得到感恩!他不是母亲口中的“贱骨头”,也不是妻子口中的“窝囊废”,他可以帮助到别人,他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李丰平杀了王雯雯,把尸袋放到了周伟家门口之后,回家洗了个澡。   楼下他的表哥李达军正准备翻修店铺,李丰平以前在老家是水泥匠学徒,李达军便到家里让他帮忙。   “飞雁真的离家出走了?”李达军同情地看着李丰平。   李丰平木木地点点头。   李达军叹了口气,道:“没事的,日子会渐渐好起来的。这个老婆,不要也罢,单身的日子说不定还舒服点。你哥我也帮你留意留意,看能不能再给你介绍个对象。”   李丰平老实地笑了笑,没说话。   李记早点很快焕然一新。周边入驻了很多新的厂子,服装厂、纺织厂、电工器材厂等等,大量的农民工和外地人涌到这里来。李记早点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李达军想让李丰平到店里帮忙,却被李丰平一口拒绝。   李达军本还打了个算盘,只要李丰平来,他手脚勤快,人脾气软和,店里既有人帮忙,又不用开那么多工资,省钱划算。女儿李梅年纪也不小了,靠三十还没结婚,好不容易找了个男人,也是个穷小子,李达军能省点就省点。   李丰平家境不好,不管是到城里来还是以前讨老婆,李达军都帮了不少忙。现在要让李丰平来帮忙,却让李达军碰了钉子,他一气之下就跟李丰平断了联系。李丰平也并不解释,默默地自己在纺织厂当了货运司机,早出晚归,也不与李达军打照面。   这些外来的人们和老街坊不同,他们没听说过“贱骨头”和“窝囊废”,只知道这个司机面相温和,话也不多,很好相处,因此对他都很有好感。也正是在这个情况下,李丰平遇到了郑有兰,他日后的老伴儿。   郑有兰温柔体贴,说话从来轻声细语,对他照顾有加。那是李丰平四十多年生命里第一次感受到女性的呵护与关爱,仿佛一片柔光笼罩着他,让他感受到人间的美好。   李丰平的伤痕被轻柔地抚平,从前的那些痛苦似乎遥远得如在前世。他想,他的功德老天爷已经看到了,送来了他命里的菩萨。他要好好生活,平静地老去。   几年后,一个年轻小伙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叔,我说要好好感谢你的,我没忘。”   多年前的回忆涌入大脑。李丰平看到当年那个少年如今已一表人才,一种奇异的情感再度涌上心头。自己当年还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虽然王晓雨出现了精神问题又如何?徐鸣殉情自杀又如何?那是他们已经被虐待损伤了自己的精神,即使他来解决了那些阻力和痛苦,他们也没有办法再前进了。李丰平为他们的人生铲除了障碍,可这些蠢人却拒绝前进,这些悲剧并不是他的错,只是他们自己愚蠢罢了。   这个小伙子非常热情,他对李丰平的感谢让他感到非常的振奋。   “我的名字里曾经还有那个女人的姓,她死了以后,我就把她的姓去掉了。现在的我,毫无负担了!”   李丰平也替他高兴。“重生了,好孩子。”   这个孩子很聪明,看出来李丰平的身体状况,尤其是心理状况,已经不比从前。他主动提出帮忙。   “李叔,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有点负担?你后悔吗?”   李丰平看着郑有兰忙碌的身影,道:“我不后悔。我只是怕有兰不能理解我们,我只是怕会影响到她。她是个好女人,如果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小伙子若有所思。一段时日后,他把一管药剂放入李丰平的手里。   “谢谢你,李叔。你的使命完成的很好,你就好好生活,忘了这一切吧。”   他轻声说道:“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我吧。” 第57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4)   林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间破屋里。他能听到一股水流声,空气里还有一股淡淡的发酵后的臭气。他躺在地上的草垫上,背后既有干草垛的柔软,又有些许石块尖锐地硌着他柔软的背部。他的双手被捆住了,但脚还没有。头脑还有一些发晕,是乙醚作用后的后遗症。   敖嘉就在林湫面前的一张桌子边,正在伏案画些什么。听到一边的动静,敖嘉转过脸来,淡淡地笑了一下,道:“你醒了。”   林湫面无表情。   敖嘉从桌子边起身,蹲坐到林湫身边,道:“林湫,我们的见面比我想象中的要激烈一点。不过,你倒是和我想象中的差别不大。”   林湫没有跟敖嘉“寒暄”。他打量了一会儿周围的环境,渐渐地让自己的头脑恢复清醒。   敖嘉却一直注视着林湫,面容带笑,似乎在等待着林湫开口。   良久,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单刀直入地打破沉默,道:“八年前你刚上初中,不可能犯案。但今年的两起案子,都是你干的吧。”   敖嘉没有否认,耸了耸肩。   “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想不通的一点就是,为什么你会跟李丰平扯上关系。直到我查了你的教育档案。”   “你就这么恨你母亲吗?李丰平杀了你的生母,你竟然还觉得感谢他。”林湫的话语里有着深刻的鄙夷。   敖嘉凝视着林湫的眼睛,看着其中的憎恶,轻声道:“我现在能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憎恶失败品了。”   “你在说什么?”   敖嘉只是冷笑一声,道:“没什么。让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恨那个女人。”   “三岁,我被送去学钢琴,我并没有弹琴的天赋,每天回来要练六个小时,手上磨出泡,才勉强学会。最后却因为比不过她同学的孩子,被她痛骂一顿,也不再让我去弹琴了。”   “六岁,我去学画画。画画勉强还可以,还拿了几个奖,最后却因为她同事的孩子拿了市绘画比赛的特等奖,而我只是一等奖,摔了我所有的画具。”   “上小学以后,只要我考试不是班上第一名,回家就免不了一顿打骂,跪在冰凉的瓷砖地上,直到半夜她累了,我才能在沙发上睡一会。遗憾的是,六年级的时候,我的成绩开始退步,没有考上一中的初中部,于是就近去了安海初中。”   敖嘉顿如同列数罪状一般,叙述着那个名叫“敖许嘉”的孩子的童年。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继续说道:“我的另一场噩梦,开始了。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她每天都会给老师打电话。我的作业完成度,我的小测成绩,她都要掌握。我是不是跟同学下课多说了两句话,是不是吃饭多聊了会儿天,她全部都知道,也全部都要控制。”   “那是第一次月考。我想,这次考了第一名,应该会过一会儿好日子吧?可是她接到我的时候,见我第一面就是迎面一个耳光。时至如今,我依旧记忆犹新。”他的唇角笑容更深。   许金兰尖锐的声音仿佛刺针扎破了那年敖许嘉的耳膜,年幼的敖许嘉原本平静窃喜的心猛然惶恐狂跳起来。   “……在安海这个破学校,你拿第一是应该的!你倒是告诉我,你为什么历史和政治考试没拿第一名?”   “我也没想到,竟然还会被围观。我当时天都塌了,我恨不得钻进地缝。而且,那时我还在想,她那么要面子一个人,结果因为这种事被媒体报道,她会把我杀了吧?不过谁知道,命运这么会捉弄人,第二天我没死,她却死了。”   敖嘉看着林湫,面容里满是劫后余生的窃喜。“林湫,你不知道,那天我有多么开心!我想,我终于被解救了,我终于可以成为一个人了,我终于不用藏着掖着身上的伤口,不用忍受别人同情的怪异目光了。”   “其实我父亲也厌恶她很久了,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控制着我们家里的一切,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就像个暴君。她死了以后,我们就开始了崭新的生活。我到了国外,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和想交往的人做朋友,再也没有人肆意打骂和暴力干涉。我终于,成为了我自己。”   “所以,我很感谢李丰平,感谢给予我重生机会的李叔。”敖嘉慢慢地说道。   林湫觉得十分可笑。他轻声道:“敖嘉,你感谢他?感谢一个杀人犯,然后再做一个和他一样的杀人犯?以为你自己在做什么?一个合格的继任者?”   敖嘉看着他,不言语。   林湫道:“敖嘉,你不是。李丰平的遭遇很痛苦,他的行为有救世主心理,虽然很可悲,但他对‘善’和‘秩序’是有着偏激的追求的。当然,我也绝不是肯定他的所作所为,只是相比之下,你仅仅只是个以杀人为乐的变态。”   孙丽霞的死亡状态还和多年前的案件基本吻合,如果说此案的凶手和多年前还有基本一致的作案心理,那么徐晓莉的死状则表明,凶手的心理已经进一步的扭曲,他已经在泄愤之中寻找到了杀戮的愉悦。徐晓莉没有死透,她遭遇分尸的行径不是为了方便转移,而是凶手在观摩她痛苦状态时,享受着凌虐的快感。   敖嘉道:“你不能明白我们在做的事情。那时候我告诉他,我很感谢他杀了我的母亲,他脸上的表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那是一种被肯定的喜悦,是我告诉他,他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能变成现在这个我。我会在她的掌控与折磨之下,成为一个可怜虫。”   林湫冷然道:“你现在也是。”   敖嘉笑了。“林湫,你是在说我可怜吗?哈哈哈,林湫,你的事,我也都听说了。”   “从小被父母抛弃,五岁起跟着苏汀长大,把这个邪恶的女人当做自己最亲的姐姐。七岁差点被村里的疯女人猥亵,十一岁手上就沾了人命。十五岁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十七岁就遭遇兄弟和姐姐的联合背叛。即使富有才华,也不敢外显,毕业后放弃进修机会,选择做一个平凡至极的教师。二十二岁在县城教书,结果又被女学生诬赖强奸幼女,为了脱身,不得不又跟苏汀扯上关系,帮她治病,替她养女儿。林湫,你的人生才是处处可怜吧。”   他静静地看着林湫,眼神中有着同病相怜的悲悯。   林湫的呼吸变重了几分,他终于明白了敖嘉的来意。他轻声问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敖嘉微笑,缓缓道:“他发现了我。”   林湫像看着疯子一样冷冷地看着敖嘉。   敖嘉继续说道:“凌川发现了我,就像他发现了你一样。”   林湫道:“我跟你不一样。”   “是的,的确不一样。就这么多人看来,林湫,你的确是最完美的那一个。我们的不幸都很深刻,也都因为痛苦在心灵产生了裂痕,但你却依旧如瓷一般无暇。也难怪他对你如此上心、如此保护。”他顿了顿,道:“也难怪,他对你近乎嫉妒一般地眼不见、心不烦。”   “你既然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为什么还要抓我?”   敖嘉道:“不不不。凌川不会去伤害的,是那个人畜无害的林湫。林湫,自从你打算重读心理学之后,你就不是人畜无害的了。你为什么不想伪装了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让他感受到了威胁和担忧。”   敖嘉轻声说道:“我们都知道,跟他作对没有好处。更没有好下场。”   林湫道:“我不是凌川心目中的那个人,因为我懦弱,我无能。我重读心理学也并不是为了对付凌川,只是……只是仅仅为了读书而已。”   他顿了顿,眼中浮现出了另一层意蕴,轻声道:“更何况,如果能有一个这辈子都害怕他、恐惧他的人,懦弱地站在触及罪恶的地方,只会变得更加地胆怯,他不应该更安心么?”   “哦?所以你是想去当卧底?”   林湫不语。   敖嘉笑:“林湫,其实我应该管你叫一声哥。”   他顿了顿,品味了一番林湫眼神中的厌恶之情,继续说道:“虽然凌川觉得你是一个完美品,但我知道,林湫,其实你的心也是归属于黑暗的。不然,你也不会那么了解我,对吧?”   “你知道杀人犯是怎么想的,因为你也是一个天生的杀人犯。”他垂眼笑了笑:“不过或许也正因如此,你的隐忍,你对自己黑暗部分的隐忍,才如此的珍贵。不过,你还能撑多久呢?”   敖嘉道:“我给你一个机会吧,林湫。释放你的天性,我就让你走。”   ——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   林湫还想跟敖嘉说些什么,不过敖嘉没有再搭理林湫。他看了一眼时间,然后走到了阳台上。   现在外面的天色浮现出一种玫瑰色的光晕。应该是傍晚。但是林湫不能确定,现在是他被敖嘉迷晕带到这个地方的第几天的傍晚。   敖嘉看了看时间,转身把浑身乏力的林湫一起拖到了阳台上。   这是一座小山丘的高处。远远还能看到护城河对岸高耸的城市广场大厦的大屏。那是安海国际大厦,也是安海区最高的大厦,也是唯一超过50层的大厦,在这片如同城乡接合部的地方堪称突兀。大屏平时会播放滚动广告,但在每天傍晚18点都会播放城市新闻。大屏非常大,超过二百平方米,在这一处还能看清,林湫心里估算着,这里和城市广场大厦的直线距离大概在三公里左右。   “嘘。”敖嘉道。“林湫,陪我来看看新闻。”   敖嘉对新闻故事有着别样的“情结”。“我在想,当年许金兰如果看新闻,看到了有一个连环杀人犯,会挑选那些恶毒可怕的母亲下手,她还会对我这样吗?她会害怕吗?她会反省吗?”   林湫看着敖嘉脸上淡淡的微笑,有些不寒而栗。   他的话语里有些揶揄的期待:“林湫,希望你足够重要。”   敖嘉和林湫在阳台上凝视着那块大屏。   片头过后,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女主播妆容精致,仪态得体,流畅地播报着今天的城市新闻。为进一步确保校园食品安全,景东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将出台相关的食品安全专项整治工作方案;景东市城市环境整治工作正在有条不紊进行;残疾人补贴政策更新……   半小时之后,晚间新闻结束了,接替的广告是漂亮的女明星正在雨中漫步,丝滑的巧克力浆如瀑布泉水流泻,催生了浪漫情节。   林湫能感受到身侧敖嘉隐隐的愤怒,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甚至带着笑意惋惜地叹了口气,道:“没关系。其实我也早有预料。”   敖嘉终于向林湫解释道:“林湫,你知道吗?我说,只要他们会在今天的户外大屏的新闻时间讲一讲这起案子,哪怕痛骂我,警醒市民,哪怕说我已经抓起来了,都可以。然后我就会把你放了。可是,林湫,看来你悲惨的命运是注定好了的。”   “好吧,既然老天爷也没有站在你那一边的意思,林湫,现在就到了我们俩的单独时间了。”敖嘉看着林湫,淡淡地说道。 第58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5)   林湫被敖嘉押着出了屋子。一阵傍晚裹着湿气的风吹来,他细腻的肌肤上瞬时涌起一片鸡皮疙瘩。   这是外城河边的一处河滩。丘陵环绕,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城墙和城市远处的楼房。河水湍流而过,水流声成为静谧的山野中唯一的絮语。林湫这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敖嘉把林湫推进了溪流当中。林湫的手腕被麻绳磨得破了皮,一个踉跄跌倒下去,膝盖直直撞到石块上,他痛得脑仁都一抽。身上的衣物已经全被水流浸透,黏在林湫的身体上,而丘陵遮住了西去的日光,山间清风出来,寒气瞬间钻入肌理,一时竟有些刺痛感。   敖嘉过来狠狠地拽过了林湫的手,在解开他手上绳子的一瞬间,把林湫的头按到了溪流当中。他一时反应不及,猛呛了好几口水。   敖嘉抓着他的头发把林湫从水里拽了出来,朝着他笑道:“就是这样。林湫,让我们来比试比试吧。他总说你的生命力非常顽强,我也很想见识见识,被他如此称赞的你,到底会给我什么样的惊喜呢?”   就在说话的间隙,电光火石之间,林湫猛然伸手掐住了敖嘉的脖子。他把敖嘉推倒在河水浅滩之中。林湫喘着粗气凝视着面色如纸的敖嘉。   他的背重重地撞到了河里的石头,吃痛地大喊一声。不过敖嘉也因此变得兴奋起来,笑着猛然抓住林湫的领子,将他拽翻过来。   “我虽然很恨许金兰,但是有一点,她让我害怕输,害怕得第二。所以,林湫,我告诉你,我只会赢。”   敖嘉将林湫按死在水里,林湫挣扎了十秒,便停住了动作。敖嘉皱起眉头,却在下一秒被林湫转身用石块砸到了额头。敖嘉躲闪不及,向后倒去。   林湫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剧烈地咳嗽两声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是真的要杀我,对吗?”林湫问道。   敖嘉被林湫一击打得差点晕了过去。他重重地咳了两下,抹了抹自己唇边的血丝,咬牙站了起来,看着林湫惨白的面庞,笑着说道:“不,林湫。他也只是在看戏罢了。”   这场戏剧的结局,谁输谁赢,谁死谁生,还是要你我来书写。   而此时此刻的林湫,看到了敖嘉咳出的血,眼色一变。“敖嘉,你……说谎。你快死了。”   敖嘉眼睛一眯。林湫却终于反应过来,他说道:“你在隐瞒些什么,对么?”   “孙丽霞的案子,是你回国两年第一次犯案。在这期间,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在做些什么。李丰平的那间老房子,应该就是你‘练手’的地方吧?从小动物开始练手,直到你可以胸有成竹地‘处理’真的人。可以看得出来,你并不着急。现在侦查技术已经远超当年,你要作案,要更加谨慎,做更多的准备。可是由于你病情的出现,你终于忍不住了。”   “——你等不及了。就像你是李丰平的继承人一样,你作案是延续,更是要寻找一个后继者。”   “万铁男的反应让你觉得很意外,也很失望。他竟然对母亲的死感到很悲伤,你觉得很不可思议,对吧?你知道为什么吗?让我来告诉你。”   林湫的眼神很冷,也很悲哀。“因为,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悲惨,实际不是,只有你是最惨的,只有你的恨是最扭曲的。”   “你杀了孙丽霞,以为万铁男会对你感恩戴德,就像你对李丰平那样。你错了,你太自以为是了。”   林湫回忆着自己这些天查阅的案卷,不断地做着推理。他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孙丽霞的手上有一个戒指印子。这个被孙丽霞随身带着、即使遇害也不想被歹人偷走的戒指,是她的儿子两年前暑假打工给她买的礼物,也就一百多块钱,但她其实心里还是当个宝。”   “万铁男为什么在孙丽霞死后那么伤心?那是因为他明白,孙丽霞成日抱怨,也是因为她要打工赚钱供养万铁男上学,她为他吃尽苦头,才把他养大成人。外人或许只看到孙丽霞对万铁男的动辄打骂,却看不到在家里孙丽霞给万铁男缝衣服、织围巾。那些藏在生活细枝末节里的东西,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人,是看不到的。”   “敖嘉,你以为你很惨,所以你就觉得别人跟你一样惨。你的母亲不爱你,所以你就觉得世界上所有看起来像你母亲的女人,都不爱他们的孩子。敖嘉,你好可怜啊!”   林湫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以为你是救世主,而实际上,你只是一个为了满足自己杀戮欲望的恶魔!”   敖嘉仍然只是微笑,对林湫所言丝毫不屑一顾。“那又怎么样?即使有这一点点所谓的爱,仍然没有办法改变这些所谓的‘母亲’对孩子的折磨留下的创伤。”   林湫道:“你对李丰平的所谓继承,是非常可笑的。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是因为他渴望得到爱,即使自己得不到,也希望别人能得到。他去威胁那些被爱着的人去珍惜已有的爱。他试图作出的匹配,虽然很可笑,但他内心深处也认为,爱应该存在,爱也得到回应。而你,敖嘉,你模仿的一切都很可笑。”   “你从来不懂温暖和爱,所以你否认了这一切。你杀人只是一边一边想象着你杀了自己的恶劣的母亲,来宣泄你心中如同顽固污渍的恨意。”   敖嘉闭上眼。   “林湫,你说的不错。我承认。”他睁开眼:“你说我妒忌也好,泄愤也好,我这辈子的确没得到过那种爱,也不会得到了。但你说我自以为是,真的么?你真的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是怎么想的吗?快乐仅仅只是生活的点缀,面对千疮百孔的生活,那一丁点儿爱有什么意义?放过我们吧,那一点点可怜的、鸡肋的爱,不要也罢。”   “不过,你确实如他所言,是个可怜又可爱的傻子。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一口一个所谓的‘温暖和爱’。林湫,我们彼此彼此,虽然你说的没错,但你也没有资格来可怜我。”   林湫没有接着敖嘉的话头,而是冷冷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敖嘉心中的算盘。“陈敏宇,是你挑选出来的继承者,对吧?”   果然,敖嘉脸色一变,他看向林湫的眼神中多了几丝狠戾。   林湫回忆起今年的两起案件,紧紧盯着敖嘉的眼眸。“万铁男的行为让你很失望,尤其是在你身患重病命不久矣之际。但你看到了陈敏宇的时候,你又燃起了希望。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徐晓莉是在陈敏宇争吵的过程之中,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吧?四处游荡的你,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你看到了陈敏宇眼中一闪而过的恶意,你觉得你终于发现了曾经的那个你。”   “徐晓莉身上的擦伤,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虽然你当时并没有携带乙醚,但是你看到陈敏宇眼中的慌乱,你当机立断,决定来一次毫无准备的作案。更重要的是,你不希望陈敏宇有后悔的机会。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会让陈敏宇认为当时的徐晓莉已经死亡,让他认为他已经是个‘罪人’了。但你鼓励他,肯定他,并且提出要帮他顶罪。”   林湫使用的全部都是陈述句,而敖嘉并没有否认任何一点。   林湫的眼神中有着深刻的厌恶,他轻声说道:“你甚至,让他在被警方问询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供出你来,彻底洗清自己。你想要打造下一个杀人犯。”   缓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湫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徐晓莉后脑的伤其实并不严重。甚至很有可能,在你把她杀掉之前,她又清醒了一次。你和她甚至可能发生了一番打斗,这也是为什么她身上有着多处挫伤的原因,同时,也是你手上几道还没完全结痂的抓痕的原因。”   敖嘉笑:“林湫,这一番话之后,我可真的是非杀了你不可了。反正我早晚也要死,就算杀了你,也不怕什么后果了。”   林湫冷眼朝着溪流深处跑去,却被敖嘉飞身扑倒。林湫咬牙跟敖嘉缠斗片刻,敖嘉的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一声咳嗽后,林湫的白色衬衫胸口已经遍布了敖嘉的血迹。   敖嘉还想抓住林湫的衣服,而林湫已立刻反应过来,踉跄着准备上岸。而敖嘉却将林湫扯回了溪流之中,他的头砸到了石块上,留下了蜿蜒的血流。   敖嘉轻声凑在林湫耳边,道:“你不会游泳,对吧?”林湫的瞳孔放大了一瞬,下一刻,他把敖嘉用力推开。   一番挣扎之际,敖嘉和林湫二人已经扭打到了溪流深处。敖嘉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痛苦地闭上眼,咬咬牙,竟然还是起身上了前,把林湫往着山崖断处猛然一推。   天幕在不知不觉之间落下,在此时此刻遮蔽住了西方最后一丝光亮。沉寂乡野生灵们无知地看向天际,它们的耳边仿佛有一声沉闷的巨响,那是死亡的铡刀降临的哀乐、也是地狱之门沉重落下的余音。   一瞬间,林湫坠入了冰冷的湖泊。 第59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6)   四面八方涌来的冰凉湖水如凶猛的野火吞没了干枯的稻草,他的存在似乎就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林湫的力气已经在方才的打斗中消失殆尽,他的四肢都仿佛有千斤重,难以活动。他的皮肤感受着水流的抚摸,这片湖泊仿佛正在为他丈量制作一张能够严丝合缝的棺材。   他在水中漂浮,又仿佛在水中停滞。时间变慢了一千倍。   他突然感觉到生命好轻盈。而他身体里最沉重的回忆,也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人死之前会走马灯,那些在无数夜里搅动心绪的东西,也在乌黑的水下重新如噩梦袭来。   他想,如果要细数死因,他的死因是什么呢?是被凌川抛弃吗?   他总是被抛弃。   他记忆中关于母亲的碎片太少,也太扎手,所以他很少去回忆。他只记得那是一个阴天。那个瘦弱的女人把他从怀里放下来,看了他好几眼,然后毫不留情地在山崖边一跃而下。然后呢,他唯一的亲人就成为给了他一口热饭的苏汀。   苏汀抛弃他的做法,又有许多了。先他一步离开绿山县,去卫校,去践踏自己的人生,去追求纸醉金迷的世界,还让他日后唯一的朋友抛弃了他。后来,林湫也渴望过重新开始,可是他又不得不被他后来的那份名为“教师”的职业抛弃,被他真心相待的学生和她们的家长抛弃。   刚才敖嘉也说,只要官方在播放新闻的时候详言有这样一个杀手的存在,他挑选“恶母”和“恶妻”,震慑市民,那么敖嘉就会放了林湫。可是,现在看来,林湫仍然是毫不犹豫放弃的那一个。   从前的凌川有时突然想想,也只有对他始终保持戒备和窥视的凌川,没有放弃他吧。   不过林湫也很能理解这一切。或许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些,被抛弃的他,却一直为“抛弃”寻找著名正言顺的理由。   母亲的抛弃,是刻骨的贫穷他们无法在这个世界上一起生活。她只能选择死,她不仅抛弃了林湫,也抛弃了自己的生命。   苏汀抛弃他,只是因为她想要更好的生活。世界上所有人都在为钱趋之若鹜,苏汀只是不能免俗,又有什么错呢?   那些学生和家长也更是没有错了,他们只是不愿意信任林湫罢了。不过也没错,林湫也确实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们去不听流言、选择信任的理由。   而如今,林湫和城市的安定相比,不过是大千世界的一颗浮沙,不值一提。不过这次,林湫没有任何不甘,他愿意为公平正义牺牲自己,他愿意相信世界是公平正义的,只是命运应当给予他的那份“公平”,他还没有等到罢了。   既然被抛弃是宿命,那么这次的“抛弃”显然更有价值一些。如果不会不甘,那么或许也不能被称为“抛弃”了吧?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江屹的面孔突然在他的眼前出现。那张被做成书签的照片,成为黑色湖水里的一道光。多年前江屹在中学操场上跑步的身影突然变得明晰,他身后的落日光芒仿佛跨越时空来到了多年后林湫的面前,开始驱散了一些暗影。   那个少年热烈地像幻想中冉冉升起的太阳,他笑着喊他的名字:“林湫,冰捂一捂,就化了。让我融化你吧。”   可是林湫关于江屹的回忆实在太少了,这份杯水车薪的温热很快就被更多更凶猛的寒冷吞没了。   好冷,好冷。   突然,有一个人的温暖手掌托住了林湫的后背,随后,他被裹进一处炙热的胸膛。林湫已经睁不开眼,却感受到有新鲜的气流从口中渡来。   终于,林湫有了力气掀开眼皮,只见方才还在脑海中的那张脸却近在咫尺。江屹的睫毛纤长,上面挂着一些小小的水汽珠,随着他的眼神情绪微微颤抖着。   江屹紧紧皱着眉头,给林湫艰难地渡了两口气。见林湫面色难受,他赶紧把林湫往水面上推。冲破湖面阻碍的一瞬间,新鲜的空气涌来。   江屹赶紧把林湫拖到岸上,开始按压林湫的胸口。   “林湫!林湫!醒醒!”   “醒醒!林湫!我是江屹!林湫,醒醒!”   林湫勉强睁开眼,只见江屹立刻伸手捧住了他的脸,凑到他面前,吓了虚弱的林湫一跳。不过林湫也只能勉强地伸手,打了一下江屹不老实的手,含糊虚弱地说道:“你压着我的胸口了。”   江屹闻言赶紧放开。   林湫扶着江屹,半坐起身来,咳了好几口水,才终于缓过神来。   江屹三步并作两步捡起了刚才甩在一边的外套,赶紧把林湫裹了起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里是一处更加陌生的浅滩。山风吹来,更是加快了身体上水汽的蒸发,带走了凉气。林湫已经感觉到自己身上凉得如冰。   他扯了扯身上的外套,道:“你自己穿起来。”   江屹握住了林湫的手,道:“我不冷。你穿着。”   果然,江屹的手暖和得像炭火,林湫都有些舍不得他放开。不过江屹只是握了几秒,就松了手。   “我去找点柴火,生点火。”   林湫看着江屹就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树丛里挑挑拣拣,不一会儿就抱了一大堆树杈回来。他坐在林湫旁边,偷瞄他一眼。   虽然他也没有钻木取火成功过,不过在这儿露一手,那肯定贼帅。   不过事与愿违。在第四次钻木也仅仅只是冒出了一丝青烟之际,江屹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一阵风钻过来,江屹更是打了个喷嚏,搞得他十分没有面子。   林湫已经恢复了一些。不得不说,江屹这皮衣抗风效果确实不错。林湫接过江屹手里的木头,挑选了几块,然后又用石块搭了一个小架子,然后开始耐心地钻木。没过一会儿,火势就起来了。林湫又挑了几个细长条的树杈,抓了点枯草,这简易的篝火便完成了。   “林老师,还是你厉害。”   林湫道:“小时候玩的多了罢了。再厉害,也要指望你救我的命。”   林湫给足了江屹面子,这是变相的道谢了。江屹微笑。   篝火一起,果然就暖和许多。经过一番折腾,天色已经彻底暗了。江屹把自己身上湿透的T恤也脱了下来,挂在树梢上凑着火烤着。   暖橘色的火光映照着二人的面孔,温暖促使着知觉和体力的恢复。“我们待会儿怎么样?有人来救我们吗?”   江屹道:“有。不过我估计还得再过一小时。”   “你怎么找到我的?”   江屹道:“心灵感应呗。”一贯调笑的口吻。   林湫静静地看着江屹。   江屹回头一看,见林湫盯着他,正色道:“林湫,别说,这回还真可能是心灵感应。也可能是你快死的时候脑子里正在想我,我就觉得要往这边走,我往湖里那么一扎,果然就抓到你了。”   林湫心里一揪,一种异样的情愫突然出现在他心里。他看着江屹的面孔,不禁心中有些恍然。他方才迷迷糊糊之中想到了命运。那么这也算吗?江屹来救了他,这也是他命运里注定会遇到的一部分吗?   江屹不再嬉皮笑脸,看着火光,道:“自从你被敖嘉带走,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这段时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   江屹等人赶到敖嘉住处的时候,看到了敖嘉留下的纸条。敖嘉要求媒体公开这次案件的始末,意思就是要让全市人民知道,有个杀手专门挑选凶神恶煞的母亲下手。这种极大地扰乱社会公共秩序的行为,警方是绝对不会允许的。但敖嘉手上有一个人质,还是重要的学术人才。警方必须抓紧时间,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找到他们的下落。   敖嘉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其实就是想让这件事的社会影响力放到最大。他点名要景东市晚间新闻,是为什么呢?   景东市晚间新闻在晚上六点半直播到晚上七点,是景东市影响力最大的本地新闻栏目,也是收视率最高的栏目。不过,随着移动端的逐渐发展,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使用手机获取信息,更加快捷方便。   对方是敖嘉,敖嘉当年也上过新闻,或许他选择电视台报道也和他的这个心结有关。但是,在这种大家都埋头看手机的情况下,到底有什么能够让事件的影响力扩散到最大呢?   此时已经到了林湫被挟持当天的晚上八点。   景东市人口超过千万,在繁华路段,晚上八点依旧很堵。江屹在大奔上凝视着停滞不前的车流,眼光落到了繁华商城流光溢彩的广场大屏上。漂亮的广告模特正凑在镜头前展现自己无暇的肌肤,说着这款护肤品的高级成分,向着远处的广阔夜空抛去了媚眼。大屏的光影浮动在车流之上,使得车内明暗交接。   “所以,你猜到了他是想要利用晚高峰这个时段的广场大屏,让更多的市民看到这则新闻?”   江屹看着林湫眼中浮动的光,不仅咽了咽口水。他继续说道:“是的。敖嘉现在也算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所以,要整就要整票大的。景东市超过一百平的户外大屏幕,一共有十一块。不过,只有一块在安海区,也只有这一块有可能躲过警方的注意。”   “其它十块大屏幕都在城市中心,敖嘉要‘检查作业’,必然要亲自找个好的视角观看,而他要想进入市中心的公寓或写字楼,很快就会暴露行踪。只有安海区的这块大屏幕,五公里外就是护城河,正好有一块高地,很不起眼。既可以观看到大屏,也方便他行动。”   林湫一直看着江屹说话,闻言点了点头。“江队,你很厉害。”   江屹看着林湫轻抿的嘴唇,不由得心生旖旎,想到了方才在湖水中的那个吻。   刚才情况紧急,江屹只顾着救人,而如今却可以静静地回味这个从天而降、理所应当、可以堂而皇之拿出来讲的吻。   林湫那时的面容也是俊美的,睫毛轻颤,眉头紧皱,不像是因为生理上的窒息而难受,而是他一贯的烦恼搅动着他的思绪。他到底在为什么而烦恼呢?即使面对生死,也无法停止思考?   江屹道:“没什么厉害的。我只不过是警校的优秀毕业生和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罢了。”东西是警校学的,办案经验也是这么多年积累的,江屹本是谦虚,说出口又变成吹嘘了。   嘴上说是这么说,江屹也没跟自己的心上人在这种情况下单独相处过,竟然也觉得有些心慌。   他转移话题,欲盖弥彰地指了指天空。“哇,好多星星。”   天幕如暗色绸缎。星子密密点缀如一片破倒的碎钻。这是城市里难得见到的光景。离开了霓虹的渲染,夜色回归纯粹的本真,繁华是万万人努力建造、也趋之若鹜的美,而村野这平静旷远,是另一种难得的美。   林湫看着江屹莫名纯情的眼神,忍不住又轻笑一声。他认真地说道:“江屹,谢谢你救了我。”   江屹见林湫好不容易笑了,心里好像开了烟花一般。他挪了半边屁股凑过去,道:“林老师,你笑起来好看,以后还是多笑笑。”   林湫的笑只暖了一瞬,又很快凉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离得更近的江屹。   旁边的篝火燃烧,火舌与柴棍撕扯发出低低的爆裂之声。橘色的跳跃的光透射在江屹的半边脸上,让他的眉目更加错落有致,而那忽明忽暗的光影,更是为他的眼眸再平添几分深情。江屹漂亮的肩颈线迷人的像秀色山峦,一面臂膀隐没在黑夜中,一面胸膛却明明白白展露在林湫眼前,坦诚得像脱去了骑士的铠甲。   江屹的眼眸深处仿佛从来没变过,似乎澄澈得毫无城府。林湫不明白江屹到底是真的对他毫无防备,还是他的保护色太过于高级,以至于旁人皆会上当受骗。   “江屹,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走近我的身边呢?”   江屹看着林湫有些困惑的神情,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老实说道:“说实话,我一开始只是贪图你的美貌。后来才发现,你这人贼有意思。”   林湫自嘲地笑了笑。“哪里有意思?懦弱?冷漠?肤浅?”他看起来难道像欲擒故纵么?   江屹古怪地看他一眼。“林湫,你也太妄自菲薄了。”   “是因为,你摸起来太冷了,心里却太热了。我在想,到底是为什么,心里那团火却没有把你冰做的铠甲融化呢?林湫,你就好像很多很多谜团,让人太好奇了。”   林湫皱着眉闭上眼。“江屹,你为什么要追究到底呢?拨开谜团以后,你也不会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洋葱剥开来,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来了。”   江屹道:“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林湫,我感受过你的温度。那是一种很适宜的温度,所以,我不是想要剥开你,我只是想要,融入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只是想融入你。”   伤痕累累的江屹躺在溪流边的草坪上,望着天空。这些时日以来,他的心胸变成了炼炉,总有些莫名难言的情绪酝酿、搅动,却难以形成字句。而此时此刻,他的那些翻滚的心绪突然平息,有些感触从朦胧迷雾中升起而逐渐凝结清晰。   江屹的眼中有淡淡的光。   “林湫,我一直一往无前。可你让我这只独自飞行的夜雀第一次有了感受到了孤独。从前,我不会孤独。而如今,如果没有你,那么就是孤独。” 第60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7)   程小宇被抓的时候,还有些懵。“警察同志,为什么抓我?抓错人了吧?我老婆还在医院,我要去给她送饭呢!”   之前见过的那位瘦削的孙姓警官冷冷地对他说道:“九月十七日,李记早点店内的微波炉故障引发爆炸,导致李梅重伤,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程小宇,你自己心里清楚!关于你老婆的事,到局子里再跟我们解释吧!”   程小宇闻言瞬间面如土色。   林湫在李记早点旁空荡的理发店里发现了朱灵玲宿舍里出现脚印十分相似的黑色尘土,经过检测,和李记早点爆炸后,墙壁和地面上残留的黑色碳化物成分一致。在发现疑点之后,林湫将李家的社会关系上上下下梳理了一遍,有了新的发现。同时,警方收到指令后,很快就发现程小宇有一双能跟朱灵玲床上的鞋印花纹对上的鞋子,同时也在一处监控处发现程小宇在当夜出现在了朱灵玲宿舍附近,且行色匆匆。   程小宇第一次进局子,心里也一下子慌了。看到桌上摆着的证据,他在警方的质问下,很快就全都招了。   程小宇在爆炸发生的前一天晚上在微波炉上动了手脚,而那天晚上朱灵玲正好在理发店里“拿”东西。天色很暗,二人都是偷偷摸摸的,程小宇只以为是理发店遭了贼,没想到第二天他看到朱灵玲,一下子就认出了昨晚就是她的身影。程小宇还没来得及细想,爆炸发生了。朱灵玲见证了爆炸。程小宇担心她会把昨夜的事跟爆炸联系在一起,便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他当天晚上到了朱灵玲的宿舍,准备翻窗而入,却又没撞到她人。程小宇扑了空,倒是冷静了一些,躲在窗外,还在犹豫。没想到回来的朱灵玲嗓门这么大,两声一喊,人越来越多,程小宇就赶紧灰溜溜地走了。他更没想到的是,警方这么快就被找上了门来。   “你跟李梅夫妻也快十年了,为什么要害她?”   程小宇已然是痛哭流涕:“我跟李梅的婚姻一点也不幸福。她把所有的钱都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我一个入赘的女婿,没钱也没人权……”他想到很屈辱的事情一般,眼神中闪过一丝恨意。“李梅自己生不出孩子,却怪我不行,到医院查出来之后,也不准我离婚,否则就让我净身出户。我这么多年赚的钱全在她手里,让我净身出户,我下半辈子怎么活?”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想要杀了她?”   程小宇摇了摇头,道:“不是的。生不生孩子也无所谓了。要让我的孩子还要在李梅的手底下生活,那就是害了他。”他顿了顿,神情痛苦。“我妈上个月查出了食道癌,不过是早期的,早点治疗,治愈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我就问李梅要点钱,给我妈做手术。可是,可是李梅这个狠心肠的女人就是不松口。她说,我妈又不是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何况还有那么多亲戚,为什么要图她的钱?”   程小宇一脸愤愤,眼中都是恨意:“她的钱?我做牛做马在李家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家里的存款,最起码有一半都是我挣得吧?更何况,那是我的亲妈啊!而你们知道李梅说了什么吗?李梅说,那是我的妈,不是她的妈!当年李达军死之前,我上上下下跑前跑后,端屎端尿,现在轮到我妈需要照顾了,我不求她也跟我一样上心,拿点钱给我妈治病她都不愿意?李梅她还是人么?”   程小宇其实是个很老实隐忍的男人,能跟李梅夫妻这么多年,他也算得是忍辱负重,日子过到了今天也确实不容易。但他就这样动自己老婆的心思,这可是朝夕相伴的枕边人,竟然对自己起了杀心,这种行为想想都令人胆寒。   做笔录的民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程小宇说下去。“李达军之前给李梅投了保,我想,如果李梅死了,不仅我妈有了手术费,还能多拿一笔钱。而且,我也能从这种日子里解放了。所以,所以我……”   程小宇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把脸埋到了手里。“我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   程小宇认罪态度还算好,交待的也比较详细清楚。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有关部门了。   程小宇的这起案子,使众人都感到十分意外。警方为了调查变态杀人分尸案,在李记早点进进出出,跟程小宇聊了这么多次,他竟然都还撑住了没露馅儿,心理素质还真挺“强”。警方的注意力完全被变态杀人犯吸引了,如果不是林湫,程小宇很有可能就瞒天过海了。在这一点上,林湫这个研究生顾问收获了刑侦支队的一众好评。   叶圆道:“唉!万幸的是,李梅虽然重伤但抢救活过来了。不过啊,这婚姻悲剧,也真是敲响警钟。要是我呀,首先不会对我老公那么抠门,既然结婚了,还是要真心相待。对自己父母好,对对方父母不能说感情一样好吧,至少也要好好尊重。对方父母病了,一分钱都不肯出,也确实太过分了。还是要换位思考吧。”   “再者,这钱不钱的,也真是难说。如果真扯到钱了,我老公对我起了杀心,哪怕下手前先问我一句,要钱还是要命?那我肯定是要命啊,钱你拿去就好了!”叶圆说着说着一个激灵。   江屹:“你说咱们圆儿这么好这么善良一姑娘,怎么就找不到个老公呢?”   叶圆:“就是就是!我看我遇到的男的,都是瞎了眼了!”她看了看办公室里其他的男同胞们,立马补充:“江队、林林哥、林老师除外!”   孙小曲道:“圆儿姐,我又哪儿招你惹你了?”   叶圆道:“你是猴儿,又不是男人。”   “嘿,男人当年不也都是公猴儿变的?”   叶圆还要跟孙小曲拌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不搭理他了。叶圆叹了口气,又继续伤感:“唉,其实程小宇也蛮可怜的……”   江屹直接喊停:“食道癌的手术费用在两万到三万,程小宇他妈有养老退休金,另外还有一个女儿,不是非得问程小宇榨,她不是拿不出这个钱。保险恐怕才是程小宇的真实目的,搬出患病的老妈,只是为了给自己加同情分罢了。”他顿了顿,道:“更何况,李记那边拖了这么久,也终于要拆了。那块地拆下来,最起码也会分个一套房子……”   他拍了拍叶圆的肩膀,道:“圆儿啊,还是涉世未深哪。”   叶圆一时间被更加残酷的现实席卷了弱小的心灵,捧着自己再次破碎一地的小心脏一旁思考人生去了。   江屹环顾四周:“对了,林湫哪儿去了,知道吗?一直没见他人影。”   林林一边看电脑一边说道:“噢,小湫说请假三天。他上次冻坏了。”   江屹的回忆又回到了两天前。   敖嘉对林湫痛下毒手之后,自己也因为胃癌病发剧痛晕倒在了河岸边上,被赶来的警队直接送往了医院进行抢救,目前在市人民医院住着,等待着法律对他的审判。林湫和江屹回到市里以后,林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跟陈敏宇谈一谈。从审讯室里出来,林湫就倒在了江屹胳膊上,江屹把他安顿在办公室隔间的小床上。而里头的陈敏宇在里头痛哭流涕,抱着自己的头,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一直喃喃着“妈妈没死”,仿佛刚遭了一场晴天霹雳。   敖嘉的罪行已经板上钉钉。他的重症病房外也有专人把手,插翅难飞。这起横跨九年的连环杀人案的两名罪犯都已经落网,只是死在他们手下的六名女子,真的能瞑目吗?被他们毁掉的这么多家庭,也再无完整的可能了。   等到江屹回到办公室隔间的时候,小床上只留下一块毛毯,那个面色苍白的英俊男子已经不见踪影了。   江屹闪出回忆。   “等等,什么小湫?你怎么叫这么亲热?”江屹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他跟林湫都那啥啥了,他还在林湫面前连衣服都脱了,到如今也不过喊一句林老师,最多喊个全名。林林是什么时候喊上“小湫”的?   林林见江屹反应这么大,有点懵,道:“小湫来的第一天我就这么喊了呀,他说没关系,挺好的。”   “没关系,挺好的?”江屹有点不大乐意,心里翻来覆去。他想起当年他跟那位笔友通信的时候,也最多喊人家一句“小Q”。事到如今,林林都喊上小湫了,他还喊“林老师”,那得生分到猴年马月啊!   江屹立马打开手机,收藏夹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联系号码:林湫。他立刻自己反省,连备注都备注得这么生分,那活该林林都能叫小湫,他只能叫林老师。江屹眼珠一转,立马一改。   林林见江屹突然不说话了,捧着手机傻乐。“你笑什么呢?二愣子表情又露出来了。”   江屹这二愣子表情,只有当年网恋的时候对电脑露出来过几次,算到如今真是久违了,没想到竟然还能在他脸上见到。   江屹回过神来,收敛了几分,桃花眼里的笑意却未消。“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江屹唇角一勾,没个正行。“想男人了。”   原来是动春心了。江屹这事儿在办公室里不是秘密。林林更是在跟江屹当朋友的第一天就被坦诚相告了。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江屹的肩膀,道:“江屹,是时候了。”   “对了,小颜决定回景东了。她昨天还说有空跟我俩一起吃个饭。”   “啥?顾佳颜?她终于要回来了?”   顾佳颜和林林多年恋爱长跑,当年执意北上发展,现在终于松口要回来,这就是准备结婚的节奏啊。怪不得林林还有空跟江屹说什么“是时候了”。   “你俩啥时候扯证?我好准备红包。咱俩这交情,红包我必给个大的……”   只见林林淡淡地笑了笑,道:“不是。我俩分手大半年了。她回来是结婚来着,不过,不是跟我罢了。”   江屹默然。 第61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8)   顾佳颜比林林大两岁,两人是青梅竹马,从小就认识,林林一直跟在顾佳颜后面屁颠屁颠地喊姐姐。顾佳颜上初中以后搬家了,后来又跳了一级,考到了师范大学英语系,跟林林的联系就更少了。两人本来也没有发展的意愿,直到有一回过年的时候,当年还是高三的林林英雄救美,替顾佳颜追回了被小偷抢走的包,二人才终于“认亲”。   当年还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儿变成了高大挺拔的少年郎,玩泥巴弄脏裙子也不怕的大姐大变成了亭亭玉立的清纯美女,就以此次再会作为了故事的开端。等到林林考上警校之后,两人正式在一起,都分别到对方学校看望过,“宣示了主权”,成为远近闻名的一对璧人。顾佳颜毕业得早,决定北上打拼,去了一家外企,林林毕业分配在景东市,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当年江屹凭着一嘴甜言蜜语,把林林捧到天上去,说什么“学校别说女同学了,就算是爬树救小母猫,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顾佳颜听了笑得都合不拢嘴。   顾佳颜还比林林大两岁,到了这个岁数也该着急了。前段时间江屹还正想起来这件事,不知道他们俩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不过还没等到他开口问呢,两人却已经分手了。   这么多年下来了,江屹其实挺看好他们这一对儿的。他跟林林是过命交情的好兄弟,跟这“准弟媳”关系也处的不错。他还想蹭个孩子干爹当一当的,没想到弟媳没了,干儿子干女儿也飞走了。   不过伤心也比不过林林伤心。林林说分手已经有段时日了,江屹还很自责。   林林摆了摆手,道:“其实早就要分了,一直拖着。你看我,也不像伤心的样子,对不对?”   江屹上下打量一番,觉得林林说的还是挺有道理。林林伤心起来那是半斤白酒下肚,立刻神志不清,一米八的男人捧着酒瓶一言不发默默流泪,全文背诵《道德经》。一遍背完还没睡着,能接着往下背第二遍。   顾佳颜当年北上的时候,林林悄悄在宿舍里喝了一通。林父去世,还没毕业的林林喝了一通。工作后,老丁头去世,林林喝了一通。   算起来,这将近十年以来,江屹也就见林林失态过三回。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儿跟奔三的“中年男”,心态也差得远了。至于林林现在是见过世间浮浮沉沉、学会洒脱了,真的不伤心了,还是只是打掉牙往肚里咽,江屹这个朝夕相处的“桌边人”,竟然也看不透了。   江屹情绪大,但能装,了解他的自然知道他往往只是憋着。而林林本就是个内敛的人,江屹只怕林林自己一个人躲被窝里伤心。   他揽着林林的肩,正想发表一番主旨为“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林哥一枝花”的长篇大论,林林把他的咸猪手一拍,道:“行了行了,别念了。我是真没什么事儿。算起来,我俩分手也都半年了,江屹,你要安慰也晚了。劲儿早就过去了!”   “欸,这怎么还怪起我了……”江屹正想喊冤,办公室有人敲门进来。   一看,是唐一锦。她嘴里正说着“报告写完了丢哪儿”,一进门,美目一抬,微微一愣。   “你俩搂搂抱抱干什么呢?办公室恋情?”   林林赶紧从江屹怀里出来,强力自证:“别乱说啊。我可是直男。”   江屹环抱手臂:“就是,别乱说啊,我也名花有主了。”   唐一锦本来也只是调侃两句,没想到江屹却自爆八卦。她来了兴致,笑着问道:“哪只蝴蝶迷晕了眼,落到了你这朵大王花头上了?”   江屹:“什么大王花?呸,我这样的,那肯定是花中大王。再怎么说,也得是高贵玫瑰。”   唐一锦看着江屹身上的蓝色衬衫,微微一笑:“那行吧,蓝色妖姬。劳驾您接好这份报告,别压弯了您娇嫩的根茎叶。”   江屹接过,一笑:“得嘞。也辛苦您了,老园丁。”   “我要是园丁直接把你除了,我看你比杂草危害还大。”   “树大招风,花美遭妒。唐姐,好歹也是一栋楼里的同事,不用对我敌意这么大吧?”   这俩人一碰面就是火光四射,林林在一旁看着又好笑又无语。他见两人又像是要打起来,赶紧把咬牙切齿的唐一锦带出门去,回头跟江屹抛下一句:“我去法医室看看。江屹,顾佳颜给你的请柬就在我桌上,自己拿!”   “唐姐,别生气,你就当江屹是个会说话的哈士奇,别搭理他……”   江屹暗道:什么哈士奇,老子好歹也是个藏獒。   他坐在位置上,把玩两下顾佳颜送来的请柬,看着上头“宋鸿明&顾佳颜”的烫金字,心里也生出点哀愁。   这长跑十年的恋爱,分手半年,转头跟别人立刻就谈婚论嫁了,也是令人怪唏嘘的。不过人到了这个年纪,往往会被周围的人推着走,顾佳颜这么快另嫁他人,只能说令人意外,不能说令人奇怪。   不过感情的事,谁说的清呢?江屹只是个见证者,也是站在林林这边的兄弟。他们俩就此一别,顾佳颜在江屹的世界里也要销声匿迹了。   江屹又想:不过也就是个结婚证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该捆一辈子的,怎么也离不开。走不到一起的,还不如早点散了。   江屹环顾四周,看了看表,盯着林湫空荡荡的桌子,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感伤。   他跟林湫兜兜转转,若即若离,又该属于哪一种呢?   ——————   又是阴天。   和八年前老丁头去世的那一天很像。江屹跟林林二人一起给老丁头的墓前献上一捧花。   林林道:“老头儿,当年你没抓到的人,咱俩终于帮你抓到了。你在天之灵,宽慰宽慰吧。”   江屹点了一根烟,放在老丁头墓前,嗫嚅犹豫许久,却始终没有开口。他看着一根烟渐渐燃灭,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句,道:“师父,安息吧。”   他们俩大男人也不在这里磨叽太久,心意送到了,就出了墓园。他们现在准备去景东市二手车市场。   林林是景东市本地人。母亲早早去世,父亲几年前也因为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过世,留下林林和弟弟林朋相依为命。   林林一个苦逼刑警,累得半死,也没多少存款,林朋倒是赶上互联网教育风口,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两人一起凑了一套房的首付。   林朋不是林林的亲弟弟,是后来收养到林家的表弟。林朋原来姓唐,七岁时的一场车祸,林朋的亲生父母当场身亡,他也没了双腿,从此以后就跟林林一家一起生活了。林林把林朋当亲弟弟看待,是打算照顾他一辈子的。不过林朋担心自己是哥哥的累赘,这套新房,他只写了林林一个人的名字。   林林一开始不同意。林朋便告诉林林,他还有不少存款,准备给自己买一套单身公寓。“哥,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你照顾我这么多年,也该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了。”   林朋是个骨子里很骄傲的男人,他不想一辈子依赖林林,林林也懂弟弟,或许是到了该分家的时候了。   林林打算买辆车。正好二手车市场老板的儿子鲁家啸是林林的高中同学,替他物色一番,找到一辆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车。   “十二万买辆才开了一年的大众CC,各方面条件都可以,这种天上掉下来的便宜,不捡白不捡啊!”   鲁家啸一盯上这辆车,各方面确认没什么问题,就立马给林林留着了。   这大众车的车主急用钱,才开一年多,姑且还算新车,原价三十多万现在十二万出手,算是贱卖了。林林本来还有些犹豫,不过鲁家啸办事靠谱,他上上下下都打听好了,肯定这是好事儿才告诉林林的,林林便打算去看看。   江屹上高中的时候没少偷偷玩车,多少懂点。江屹来一看,这车确实跟鲁家啸说的一样,跟新的差不多。而且二手车又便宜不少,车牌什么的也不用再操心了,听江屹也这么一说,林林这才放心了。   林林和鲁家啸坐下聊了两句。   突然一转头看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   “那小孩儿啊,就是介绍来学着当小工的。满十八了啊!我们不招童工的,是正规单位好吧?”   “这孩子好是挺好的,不怎么爱说话,眼睛眉毛往那里一皱,我就得寻思,是不是今天中午盒饭不好吃啊?”   江屹定睛一看,这孩子一头大汗,脸上也被蹭的全是黑污渍,像个脏脏的流浪猫。这不是夏赵宁么?   夏赵宁见遇到了熟人,也是一愣。   “你怎么在这儿?不上学了么?”   夏赵宁垂下头,道:“不上学了。我……我不是那块料,在学校也呆不下去。”   “呆不下去?什么意思?”   “出了那件事以后,学校里的同学也觉得我是个畜生,说我对自己亲妈都这么不好,遇上事儿是活该。职高本来混混就多。我本来还能跟着那些人后面混混日子,现在他们也不要跟我搭伙了。几个团伙都一起来欺负我。我想,不如就退学先找个营生吧。”夏赵宁的语气很无奈,不过,听起来,退学后的他生活得更加放松了。   以前跟夏赵宁玩的好的同学,对他轻则嘲笑,重则拳打脚踢,说他也是个渣滓,自以为替天行道。更有甚者在纸上画个小人,撕碎了装在黑色的小塑料袋里,里面泼点红墨水。   “……哈哈哈哈,你们快看他的表情!脸都白了!哈哈哈哈!不是有经验么,怎么还这么吓一跳啊?”   “真是活该!对自己妈妈都不好,活该被杀人犯盯上!”   “就是。还说他也是受害者,怎么杀人犯不搭理别人,就找上他了?连杀人犯都看不起他呢!我呸!”   鲁家啸以前这事儿都不知道,他怒从心中起。“还有这样的学生?告诉你鲁哥,我帮你找回公道。”   鲁家啸不明白其中内情,江屹和林林却是知道的。   林林道:“不要以暴制暴。这事儿我想夏赵宁跟家里商量过,也应该有数。我们帮你去学校里说说……”   “不用了。我现在的生活,比以前高兴多了!而且,我已经退学了!”   江屹没说什么,拍了拍夏赵宁的肩膀,道:“以后的路,好好走。”   很多人都或嘲笑或怒骂夏赵宁。处在18岁这个节点上,夏赵宁或许比其他人更早地清醒了。犯过错的人,还可以改正吗?一定可以,只是促使他去改变的推力,到底要多大才行呢?   一切经历的落点总还是要归结到人的改变上来,接下来该如何生活,如何选择,他或许心里有了比往日更清晰的答案。   少年成长如春笋破土而出,日日而新。赵夏宁的背影已经比初见时显得更加厚重,更加高大,却比当时要微微弯下一些。那不是中年人无可奈何的谦逊,而是生活已经压在了稚嫩的肩。 第62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9)   转眼间,顾佳颜的大婚之日就到了。   林林早早就起了,简单收拾了一下,江屹就已经到了楼下。   “欸,林朋呢?怎么没见他人,他不去么?”   林林道:“小朋出差去了。之前他帮一群福利院的小孩儿上了几次公益网课,现在课程结束了,主办人邀请他一起去看看小孩儿。”看着江屹又惊讶又担心的眼神,林林补充:“有人陪他。小朋说是靠谱的同事。”他顿了顿,道:“开车去的。不远,就在汝息县。”   江屹这才放心。   顾佳颜跟林林之间的最大矛盾有二:一,林林是个刑警,工作既不安全,也不着家,还没什么油水;二,林林有个残废的弟弟,虽然林朋挺有本事,比林林挣得多多了,生活也完全可以自理,但顾佳颜的家人心里还是有疙瘩,尤其是听到林林“要对弟弟负责一辈子”的回答时,对女儿未来生活的担忧大过了对林林人品的肯定。   林朋这次“出差”,时间选的也好。不管林朋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不去这次婚礼,恐怕顾佳颜也要松一口气。   林林虽然说是放下了,但昨晚还是翻来覆去没睡着。顶着俩黑眼圈,活像熊猫。顾佳颜倒是挺喜欢熊猫的,不知道这样子能不能勾起她些许不忍,少跟他说两句话。   林林躺在副驾驶上眯了五分钟,掀了掀眼皮,定睛看了两眼,才发现江屹走的不是去美华新天地酒店的路。“你这是要去哪儿?把我卖了?”   江屹瞥了他一眼,道:“就你现在这眼圈发青、嘴唇发白、一脸体弱多病的样儿,卖了还不够我油费的钱。”   林林知道江屹肯定是看出来他昨晚的辗转难眠了,抿着嘴不作声。   只见江屹方向一转,竟然开上了商场顶楼停车场。林林不明就里跟着江屹进了一处会所,两三个侍者扑上来,把他裹挟到了更衣室。   林林穿着高定西装懵懵然走出来,江屹上下打量一眼,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侍者们又扑上来,林林又被卷到了更衣室,稀里糊涂又换了一套。如此三次,江屹才勉强满意。   “江屹,你这是在干嘛?”   “改造土大叔计划。”江屹一边指挥化妆师涌上来,给林林赶紧抓个头发、做个造型。   林林自然知道这些衣服价格不菲,看着江屹使了使眼神,道:“这太贵了。没必要……”   江屹看着镜子里的林林,跟化妆师说道:“要帅一点的。他额头比较敞亮,露出来可能好看点。对,就是这样……”   林林见江屹不搭理他,压着声音有点恼怒地又喊了一声,江屹这才垂着眼道:“算我送给你三十大寿的礼物。实在不行,就当我今天先借你的。”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跟顾佳颜这么多年的感情,现在她要嫁别人了,你总不会一点都不打听一下那人是什么样的么?”   林林默然片刻,道:“当然打听过了。”   宋鸿明,顾佳颜的大学同学,硕士考到了北城,毕业以后在北城一家广告公司当销售顾问。宋鸿明去年就回景东了,考了公务员,准备安安稳稳过点小日子。当年顾佳颜北上以后,两人就再遇了。同一个城市,两个孤独的男女,什么时候好上的,还真不好说。   不过林林也不问这其中的细节。他取这名字也不怎么好,两个“林”凑在一起,这一片绿色森林不知道长哪儿去了。   江屹人脉广、消息灵,收到请柬后了解了一番,自然也知道林林心里郁结的点。江屹道:“还记得顾佳颜他们家嫌你什么么?这个宋鸿明就是反着你找的。首先,人长得不怎么样,你前丈母娘嫌你长的秀气,怕你外头招人,这个宋鸿明刚过三十,中年发福已经迫在眉睫了。其次,嫌你工作不行。你又不能跟着顾佳颜在外闯荡,在老家也混不出个风云变幻。这个宋鸿明家境还可以,现在又是个公务员,最讨这些老太太喜欢。”   林林讷讷道:“这次成语用的挺好。”   江屹翻了个白眼,道:“哥在这儿跟你说正事儿呢。”   他顿了顿:“他们就觉得咱们干刑警的苦死累死,没个人样。虽然平日里的确如此,但打掉了牙往肚里吞,前女友婚礼上怎么也不能没了气势。咱们是保护社会秩序和公共安全,一切都是为了人民利益,苦点累点,心甘情愿的。要是这种场合,还让人背后偷笑,林林,我这队长可不能让你丢咱们的面儿!”   林林无奈:“好了好了,都依你了。”   江屹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经过江屹的一番捯饬,林林果然比早晨恹恹的样子精神多了,可谓是焕然一新。造型师给林林抓了个侧分背头,修了个眉,打了个底,人瞬间就清爽多了。他身上的Cerruti1881黑色西装,清逸典雅,衬得林林肩宽腰窄腿长。江屹这个酷爱臭美人士看了都啧啧称叹。林林是条纹polo衫达人,被江屹说过好多次,现在江屹竟然还能夸他一句,搞得林林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   江屹不管林林还要说什么,赶紧把人往车里一塞。“折腾挺久了,快到时候了,抓点紧。”   “对了,手套箱里有一块表。你赶紧戴上。哦,这表是借的,明天就还我。”   林林摸了摸鼻子,“哦”了一声。他打开副驾驶前面的抽屉,掏出一块盒子,里头是一块劳力士的表。林林看了两眼,合上了。   “怎么,不喜欢?哥身边现在就这一块,再找也没了。”   林林道:“唉,江屹,你好意我都明白。不过这么多年了,顾佳颜还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么?衣服倒还好说,表这么一带,一看就知道是你拿给我的。没必要了,我要真能买得起这表,也不至于让她今天跟别人结婚。”   江屹默然片刻,道:“知道了。”   林林看着后视镜里自己难得清爽英俊的面容,道:“真正合适的人,不仅觉得我穿这高定西装帅,而且也不会嫌弃我T恤短裤配拖鞋的。不过……”他看着车窗外驶过的城市高楼街景,轻声道:“谢了,兄弟。”   江屹往左偏了偏脸,闷声应了一句。   美华新天地一进门就是电子大屏,播放着顾佳颜和宋鸿明拍的结婚照,上面的顾佳颜笑得很开心。   他们俩一进婚宴厅,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许多未婚女郎的眼光都粘到了江屹和林林身上,纷纷窃窃私语。   “哇,今天看到了好多帅哥呀!又来了俩帅哥!那个个子高点的,看起来好高冷好凶哦,好喜欢!好想被他骂一顿呜呜呜……”   “那个矮一点的也不错啊!肯定也有一米八了吧。还是看起来面相温和一点好,温柔的男孩子最讨人喜欢了。”   “想什么呢,那是新娘前男友。唉,也不知道顾佳颜咋想的,这么大一大帅哥不要,嫁了个墩子。”   “你们年纪小,还不懂。结婚可不是随随便便嫁个好看的。顾姐前男友是个刑警,这年头谁敢嫁给刑警啊。不知道哪天就成了寡妇,万一遇到极端的,出了狱还要来报复呢!”   一群小姑娘见江屹和林林的眼光落到了这边,纷纷闭了嘴,欲盖弥彰似的原地解散。   落座以后,婚宴厅的屏幕上也滚动播放着照片的PPT,林林看了好几遍,有些出神。他们俩被安排在很不起眼的一桌,林林反而觉得很安心。   桌上都是林林和顾佳颜共有的亲戚朋友。林林和顾佳颜这事儿吹了,他们多多少少也有点惋惜。不过大喜的日子,也不说这些了,各自说着自己的家长里短,大多也还是围着孩子转:刚生孩子的抱怨幼儿园学费贵,小升初的抱怨自己家孩子不争气,要高考的则愁着能不能考上本科。   林林跟他们还有的聊,江屹跟这些人也不怎么熟,坐了一会儿觉得心里有点毛躁,借口出去透透气。   他在露台抽了根烟,想着敬酒应该快到林林这一桌了,赶紧回去给林林撑场子,没想到迎面遇到也是从露台回来的熟人,林湫。   林湫的身上也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被江屹撞到,他眼神中还有一丝慌乱。江屹少年时的样子已经在林湫的脑海中深深驻扎,即使多年之后,也有种老师犯错被学生抓到的窘迫感。不过,这种窘迫在江屹眼中突然升起的缱绻中稍纵即逝。   “你怎么在这里?”江屹的语气里有惊喜。   林湫道:“参加婚礼。”   “我也是。顾佳颜和宋鸿明?”   林湫这才有些惊讶,点了点头。   江屹道:“顾佳颜是林林前女友。我们……以前关系还不错。”   这个“以前”的附着情感很微妙。在林林面前,知道他心里念着旧情,江屹不会明着说顾佳颜一句坏话。他以前跟顾佳颜说上几句话,也不过是站在林林的立场上。如今顾佳颜跟林林以后没了关系,江屹自然也不会跟顾佳颜打什么交道了。   林湫再次惊讶,缓了缓,点了点头,他还没说明自己前来的缘由,只见一个看起来老实憨厚的男人迎了过来。“学长,您在这儿呢!刚才敬酒没看到您人,我还在纳闷呢。走,进去我再敬您一杯。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学长多多包涵了。”   看着宋鸿明对林湫客客气气的样子,江屹才知道林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林湫当年也是师范大学的学生,跟宋鸿明和顾佳颜是校友,算起来的确比他们俩高几届。宋鸿明应该跟林湫也认识多年,邀请林湫参加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跟江屹他们碰上了。   宋鸿明没有江屹想的那么讨厌人。他虽然体型有点胖,但并非一脸横肉型的胖子,笑起来挺诚恳的,跟江屹的发小齐简明倒是挺像。   “这位是江大队长吧!久仰久仰!佳颜提过您,您是守护咱们景东的大英雄。来,咱们一起进去,我多敬你们两杯。”   他们三人一起进了宴会厅。新娘顾佳颜换了衣服,正在等宋鸿明准备继续去敬酒。她穿着红色中式的旗袍礼服,绾发后露出温婉的面容,眼睛里全是幸福的笑意。宋鸿明快步走过去,顾佳颜眼睛一亮,嗔了他一句怎么去了这么久。   江屹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如若顾佳颜真是因为家人的压力嫁给宋鸿明的,那江屹或许心里还会同情她一把,为林林这段被现实牺牲的惨痛感情献上一朵祭奠的白花。可如今看来,或许顾佳颜并非是向世俗妥协,只是及时止损,寻找另一份幸福罢了。   江屹不想再看,准备先快步离开,只见顾佳颜看清宋鸿明身后来人,却冷了脸色。   “林湫?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屹停下脚步。   林湫也有点懵。他并不认识顾佳颜。林湫当年当过岳利君的助教,宋鸿明上过岳利君的课,跟林湫打过交道,对他的学术造诣很是钦佩。宋鸿明是个很老实善良的人,林湫不讨厌他。宋鸿明辅修心理学,林湫还借了几本资料给他。也因此,宋鸿明结婚才会想到邀请林湫。   这是林湫参加的第一个婚礼,或许也是最近他心态渐渐有所改善,想要多接触接触人群,才决定前往。不过来了之后,有不少女人来找他搭话,林湫恐惧女人的老毛病又翻了,所以才逃出来透透气。加上刚才他远远看着新娘穿上婚纱的样子,心中又念起苏汀,又是无限感慨。   可是谁也没想到,跟林湫素未谋面的新娘却似乎跟他有着宿怨。面对着顾佳颜来势汹汹的喝问,林湫只是微微颔首,道:“你好……”   顾佳颜夺过身边的一支红酒杯,直接把酒泼到了林湫身上。扬起的红酒直直奔向了林湫的面庞。冰凉的红酒顺着脸颊流下,钻进了衣领里。同时,他白色衬衫的上也迅速沾湿一片,狼狈极了。   美丽的新娘面容堪称冷峻,红唇张合,语气生硬冷漠:“请你出去,我的婚礼,不欢迎你!” 第63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20)   顾佳颜看着林湫乌黑的发梢上滴落下来红色的酒液,心里仿佛痛快了不少。   “佳颜,你这是干什么?这是我的亲学长!你怎么对他这么无理!”   “学长,不好意思啊!佳颜,赶紧道歉呀!”   顾佳颜拧着眉毛,道:“如果不是你,祝星澳根本不会和苏汀认识,潇潇也绝对不会死!林湫,我不会原谅你的,这里不欢迎你,你走!”   “佳颜!”   顾佳颜这一泼突如其来,江屹挡都没来得及帮林湫挡。他第一时间掏出手帕,帮林湫轻柔地擦了擦眼睛还有头发。   江屹温暖的指腹触碰到林湫发凉的脸颊,他这才如冰雪融化后冬眠复苏的动物反应过来。现在已经进入深秋,冰凉的液体宛如冷血的爬行动物蜿蜒钻入他的背脊。林湫接过江屹的手帕,轻声道了声“谢谢”。   勉强收拾了两下,林湫见宋、顾二人争执起来,上前按住宋鸿明的手,摇了摇头。他看着宋鸿明轻声说:“没关系的。我现在已经明白了。这是件旧事,不是令正的问题,确实是我不好。”   “小宋,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必为我闹不愉快。现在大家还没注意到这里,不要吵起来才好。我本来也是想跟你说要先走的,确实也是有事。贺礼和贺词都送到了,祝二位百年好合。”   林湫虽然话语礼貌,但眼神中的落寞和难堪江屹看的清清楚楚。林湫这个人就是这样,看起来冷,实际上温吞,比谁都好说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他眼里仿佛有错的都是他自己。   见林湫“被欺负”了还这么好脾气,江屹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他也不顾什么“林林前女友”的客气身份了,目光如寒冰盯着顾佳颜,把她看得背后汗毛直起。   祝星澳?这个名字,江屹怎么也忘不掉。他万万没想到能在这样的场合下听到这个名字,也没有想到,祝星澳竟然还能跟林湫扯上一段旧事。   江屹眼中冷然一片,声音疏离如寒冰,冷笑道:“宋太太、宋先生,我的贺礼也带到了。今天也算是领略了一番二位的‘待客之道’,那么就恭祝二位百年好合,长长久久。我也有事,先走一步。”   他可不是林湫那么好说话的。撂下这带刺的讽言,江屹也不管顾佳颜和宋鸿明脸上的青白变换,直接转身,大步一迈,跟上了林湫。   “我车里应该还有衣服可以换。跟我来吧。先跟我回家洗一下。”   林湫没想到江屹跟了上来,低声道:“林林跟你一起的吧?他一个人没关系么?”   江屹皱起眉毛:“顾佳颜不会泼他酒的。”   林湫不作声了。   江屹心里其实也没数。顾佳颜应该不会泼林林酒,不过不知道林林会不会喝多了、反而去泼顾佳颜的酒。他眼疾手快,给林林发了消息让他少喝点,然后在工作群里问了一句谁有空接一下林林,把美华新天地的地址一发。   江屹心里装着别的事儿,只见有人应了,也不知道是谁,横竖放了心,便把这事儿撂在了一边。   江屹从车里拿出一件T恤递给林湫,这让他很惊讶。林湫总觉得江屹骚包,整日皮衣招摇,T恤对他而言过于生活化,好像从没见他穿过。   “今年热,跑外勤以后出一身汗,我就会备一件换的衣服。这T恤纯棉,透气,穿着舒服。”出汗了白天还得换几套衣服,果然,江少爷横竖还是江少爷。   林湫“哦”了一句,钻进了车后排。他看着手里的衣服,有些犹豫。   “没事,不怕脏。你身上湿了,先换了,免得着凉。衣服先将就穿一下,到家以后再换件别的。”江屹一边说,一边偷偷在后视镜里看着林湫换衣服。林湫瘦的很,身上的肌肉线条明朗,不是健身练出来的,只是因为瘦。不过也因此不显老,骨架也纤长有如少年人。   林湫换好衣服,对上江屹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冷冷地挑了挑眉。   江屹被撞见,反而脸皮厚了起来。他挺直腰杆子,装作在看路况,语气却也理所当然了起来,道:“之前在护城河边,你看过我没穿衣服,我现在这是‘礼尚往来’。”   林湫闻到新换上的衣服上有着属于江屹的独特气味。放在车里捂着有着,布料带上了些许温暖,同时也散发着一种清冽的淡香。   江屹又提起在护城河边的那个夜晚,林湫又记忆起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还有突然落入的炙热怀抱。身上这件衣服,仿佛复刻了那个拥抱,让他再一次感受了那份温度。莫名的,有些令人怀念起来。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林湫没有露出愠色,淡然地点了点头。只是,他皮肤太白了,面上哪怕只是浅淡的粉色都让人一览无余。   江屹见好就收,道:“林老师,上次的茶叶怎么样?”   林湫点点头,道:“挺好喝的。”   江屹道:“之前我自己在家也折腾了一下,怎么也泡不出你手下那味。待会儿不介意的话,林老师再教教我吧。”   林湫点了点头。这是默许去江屹家里换洗了。所以说啊,刚才林湫说什么“确实是有事”,哪里有事,不过是借口罢了。这人啊也就是跟江屹他摆点脸色,在外受了欺负,就是自己忍气吞声。江屹心里又是一阵不是滋味,但又因为自己的这份“特殊”,有了其它复杂的心情。   默然片刻,林湫轻声问:“你不好奇为什么顾佳颜要泼我么?”   江屹道:“我对你的一切都很好奇啊。不过,我更在乎你的心情。你愿意告诉我,自然会告诉我的。追问没意思,对不对?”   林湫在后视镜上对上江屹深邃的目光,一时无言。   江屹家的公寓和林湫上次来的时候差不太多。江屹给林湫找了两件合适的衣服,林湫便去洗澡了。他吹干头发出来,发现江屹正在厨房里忙活的热火朝天。   他见林湫出来了,笑着说道:“刚才婚宴也没开始多久,肯定没吃饱。在这里将就着吃一点吧。”   江屹的公寓是开放式厨房,刚才林湫还在吹头发的时候,就闻到了菜香。走近一看,江屹也是大厨风范,桌上赫然摆着一道世界名菜——西红柿炒蛋。   “冰箱里蔬菜都放好几天了,不如就炒个菜。不过,我这水平……不然还是待会儿点个外卖吧。”江屹本来还想露一手,想着做菜不就是切切炒炒,没想到竟然翻了车。   他手里还拿着铲子,胡乱拿了件便宜衬衫当围裙,一看就是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屹鼻尖上出了一层薄汗,不知道是因为锅热还是因为紧张,现在呆愣楞地看着林湫,眼神里有些歉疚,整个人多了几分傻气,让人觉得……怪可爱的。   林湫看着这盘西红柿炒鸡蛋,卖相还不至于惨淡。江屹刚出锅的这盘炒青菜,才是不堪入目。菜叶已经焦黑,连盐块都有没抖落开的。肯定是没法儿下嘴了。   林湫轻声叹了口气,道:“冰箱里还有什么吗?”   江屹今天帮了他,林湫蹭着冲了个澡,加上食材冰箱里都有,林湫仅仅只需要出手做个饭,也没什么。   江屹就等这句话,身子一让,露出厨房水池里已经解冻好的一份里脊肉、十只鸡翅、洗好的青椒和削得坑坑巴巴的丑土豆。   “林老师,拜托您了!我去剥蒜去。”   林湫上了当也不恼,道:“饿了先把你这西红柿炒蛋解决了。待会儿凉了不好吃了。”   江屹“噢”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江屹冰箱里有好几罐无糖可乐,林湫便拿出来准备做个可乐鸡翅。里脊肉就切薄片,混着青椒来份辣椒炒肉。林湫望着方才江屹才削皮的丑丑的土豆,愣了愣,朝着外头喊了一声:“江屹,炒土豆切丝还是切片?”   江屹听声立马回:“都行,听你的。”   行,问了等于白问。   林湫抿了抿嘴,垂着眼安安静静地把土豆片切成了土豆丝。   林湫手快,江屹这边蒜刚剥好,林湫的备菜已经全部完成了。   江屹一愣:“还要我干点什么么?”   林湫垂着眼打量着江屹厨房里的锅:“淘米,煮饭。然后出去,别影响我。”   江屹乖巧地听从指挥,淘米煮饭之后就安安静静地退出厨房去了。   林湫则看着江屹柜子里收着的紫砂锅,心里微痒。这可是好锅,用来煲汤多好。他看了一眼沙发上“衬衫围裙”都还没解下来就开始翻案卷的江屹,本来还为紫砂锅道了一句可惜,见到江大队长微微皱眉的认真侧脸,又在心里轻轻道了一句:算了,锅子,体谅一下我们江大队长吧。   锅里的可乐鸡翅咕噜咕噜冒泡,林湫便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等待。   江屹的家虽然有一种微乱感,但细看其实很干净。风格清爽而平易近人,处处看似平常却又藏着精致。家具都是极简风格,皆是价格不菲。就拿落地灯来说,看似平平无奇,细看也极富设计感,现代与古典融合,富有旨趣。林湫的目光落到了茶几边的一个蓝色礼盒上。江屹嗅到了香味,肚子也叫了起来。他抬头看见林湫若有所思,顺着眼光看过去,原来是之前中秋节单位发的月饼礼盒。   “中秋的时候在忙,没想着吃月饼。放在一边,竟然也都忘了。”   中秋节的时候,刑侦支队正为了手上的碎尸案忙的焦头烂额,别说过节了,觉都没好好睡。   江屹把礼盒往腿上一拿,一边拆一边问:“林湫,你应该也拿了吧。吃了么?好吃不?喜欢哪个口味的?”   江屹发问起来好像金鱼吐泡泡,一个接一个。林湫倒是认真地回答道:“我也没吃。”   “啊?为什么不吃?”   林湫道:“因为我不过中秋。”   我无父无母无亲人,独居在山野一隅,过什么中秋呢?林湫能在世上活到现在,自然也有说得上话的朋友。不过在寻常人可以阖家团聚之时,他的“友”毕竟不是“亲”,朋友有自己的家和亲人,林湫只有自己。   江屹道:“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过节。你也知道我爷爷,喜欢热闹,逢年过节家里人特别多,烦死人了。不过中秋挺好的。月亮很圆,很漂亮。而且啊我小时候很喜欢吃月饼。到中秋的时候,我就兜着三四块月饼,跑到自己屋里的阳台上,自己看月亮。”   林湫不由得想象起江屹小时候的样子。他一定娇生惯养,白嫩嫩的小娃娃,故作老成地在大人堆里逗乐一片,完成自己“吉祥物”的任务以后就溜到一边,自得其乐。   江屹一边说一边把月饼在盘子上摆好,嘴里还唠叨着:“小时候最喜欢的是奶黄月饼。五仁月饼不怎么爱吃,长大以后倒也没那么挑了。后来还吃过咸蛋黄的,还有鲜肉月饼。听起来奇奇怪怪,味道确实不错。欸,没想到这礼盒里竟然都有。林湫,待会儿你都尝尝呗。”   月光从客厅落地窗慢慢爬进来。江屹的公寓很高,林湫一弯腰正好可以看见窗外的一轮圆月。   “林湫,好巧。今天也是十五,我给你补一个中秋吧。”   江屹转头看着林湫,咧着嘴笑了笑,特别诚心,特别灿烂。“都说中秋节是要跟家人待在一起的。林湫,你要是不嫌弃,就勉强把我当你的家人吧。”   那个从来面容清冷的男人闻言,愣在了桌边,依旧是毫无表情地垂下了眼。   江屹摸了摸鼻子,只当自己又碰了灰。林湫这块冰,的确是太冷了一些。不过他有耐心。   他也不恼,正想抬头,厚着脸皮凑到厨房边上看看林湫的“成果”,突然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一瞬间被一团温热围绕。   林湫穿着江屹的白色T恤和宽大睡裤,上头还萦绕着江屹常用的蔚蓝香水。林湫身上自带的清冽如山泉的气味和江屹的淡淡男香混在一起,竟然分外和谐。林湫一边膝盖半跪在沙发上,手臂环在江屹的脑袋边,十分用力地把他拥入自己的怀中,手臂紧握却令人感受到一份珍惜之意。江屹就这样一头埋进了林湫的胸膛,侧耳便听见这个孤独患者的寂寞心跳。   林湫想,不管了。不管这份暖意需要多大的代价,他都不能再拒绝和逃避了。这么多年的漂泊太久太累,哪怕即将是生命尽头,他也要拼尽全力有个家。   江屹的手也顿了顿,却很快抚上了林湫的背。他轻轻地拍了拍,用轻哄的语气说道:“林湫,我是认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做你的家人。每一个需要家人陪伴的节日,我们一起过吧。我不想……”   刚才林湫落在月饼上的眼神,让江屹心中一揪。不过是一块月饼,因为象征着团圆,象征着家人和陪伴,却似乎让林湫避之不及。他的孤独成为了骨子里流淌的毒素,似乎陪伴对他而言那么陌生,也那么奢侈。   江屹闭上眼,轻声道:“我不想让你孤独了。”   林湫的右手托着江屹柔软的黑发。他的目光垂落,其中温柔如窗外月色,声音依旧清冷却已软了几分。   “谢谢你,江屹。” 第64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21)   这“补办”的中秋宴还算有模有样。两荤两素,林湫再翻出来一包紫菜,烧了个紫菜蛋花汤。配上一盘月饼,也算满满一桌,两个人吃,还算丰盛。   江屹对自己的西红柿炒鸡蛋颇为沾沾自喜,因此特地一口没动,等林湫差不多忙好了,江屹才屁颠屁颠地微波炉热了一下自己的“大作”,恨不得捧到林湫嘴边,再晃一晃他的大尾巴。   林湫见江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知道他什么意思。他夹了一筷,稳住脸色吃了,点了点头,道:“挺好吃的。继续加油。”   江屹果然喜笑颜开。他说:“真的么?好吃你就多吃点。我厨房是开火开的太少了。以后肯定勤加练习,到时候请你验收!”   他一边说着一边也给自己夹了一口,正想自夸一番,脸一皱,赶紧抽了纸巾把这口吐了出来。   江屹讪讪:“……吃到盐块了。”   林湫憋了半天,现在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江屹本来很窘,但看到林湫真的笑得很开心,反而觉得自己这波操作挺值。   他心里痒痒,百转千回,试探地开口道:“林湫,看来验收有风险,恐怕还是要你多莅临指导。”   林湫道:“我也只会做些家常的。”   林湫没有逃开话题,顺着江屹的话说下去,这让他心中暗喜。江屹赶紧接话,不让林湫有后悔的机会:“没事,我嘴不挑。家常的最好,在家里还是要做些家常的嘛。”   林湫看着江屹,他口中的“家”字令人心中熨帖,眼中温润。“行。”   林湫就这样应下了,江屹还觉得怪不真实的,好像自己飘在云端了,晕乎乎的。“那,那我下次去超市多买点东西。”   林湫继续点头,道:“行。”   江屹眼珠子一转,得寸进尺:“那你来办公室的时候,咱们下班就可以一起去超市,然后回来吃个饭。”   林湫吃饭的动作顿了顿,道:“行。再说吧。”   虽然是迂回的“再说吧”,但前面至少有个“行”字。江屹占便宜占够了,也不做饕餮,心满意足了。   吃完饭,林湫坐在沙发上,盯着月饼,却不下手。   江屹把月饼切成小块,道:“这样就可以多尝几个了。没事,剩下来的我当早饭吃就是了。”能吃林湫的“剩饭”,他还屁颠屁颠挺乐呵。   林湫的车还停在美华新天地。两人吃了饭以后,江屹就散着步送林湫送到酒店停车场。   晚间的秋风吹响街道两边的梧桐树,留下窸窸窣窣的絮语。适宜的气候令人舒服得毛孔舒张,就连所有的秘密都能从皮肤肌理里流出。   “顾佳颜泼我,是因为祝星澳。”林湫轻声说。   既然是“家人”了,林湫不想让江屹心里有疙瘩。虽然江屹面对林湫的甜言蜜语皆是出自肺腑,只要林湫不说的,江屹就真的完全尊重,舍去自己的好奇与无端的猜测。   “祝星澳是我大学的舍友。因为学校安排,四人间的宿舍,只住了我们两个人。我们俩的关系很好,他也算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   “祝星澳的女朋友,就是任潇潇。任潇潇是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儿,还是舞蹈社的社长。她是个……十分幸福的小女孩儿,有些娇蛮,有些天真。她追求祝星澳两个月,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这两个人物,江屹无比清楚、无比熟悉。祝星澳模仿剪报杀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友任潇潇,很快就被警方逮住。走投无路的祝星澳挟持人质,最后被当场击毙。而江屹受了伤,老丁头也因此早早离世。   “还记得顾佳颜提到了苏汀么?苏汀,是苏小娅的母亲,也是我的青梅竹马,你就当她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姐吧。我外出上学以后,和苏汀好久不联系了。那天苏汀突然跑来找我,却是先遇到的祝星澳。”   那天穿着红色波点裙的苏汀美得像画中美人,一下子撩动了祝星澳的心弦。和任潇潇的娇蛮霸道、天真单纯不同,苏汀很会跟男人打交道,温言软语一番,祝星澳很快就彻底爱上了苏汀。   苏汀来找林湫,其实是为了找林湫要钱。苏汀又怀孕了,这个孩子她不想要。那时候苏小娅已经出生,已经成为一个孩子母亲的苏汀却还在外鬼混。面对林湫的劝说,苏汀却还是游戏人生的态度,林湫把钱甩给苏汀,一气之下把她轰了出去,却没想到祝星澳收留了苏汀。   任潇潇得知祝星澳变心的消息,勃然大怒,找到苏汀一番羞辱,狠狠地打了苏汀两个耳光。苏汀的道行,不是任潇潇这种温室里的娇蛮花朵、大学里天真女孩儿可以企及的。祝星澳对任潇潇愤怒至极,提出分手。   从来骄傲如天鹅的任潇潇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也绝不会就此罢休。也因为她的愤怒与纠缠,苏汀也终于被惹恼了。这个毒蛇一样的女人,开始眯着眼睛摇动着响尾。   这其中还有许多弯弯道道,关于祝星澳对于比其他人年纪小的林湫的多加照顾,关于祝星澳对于胆怯林湫的鼓励,关于祝星澳在林湫哪怕自残的威胁之下也要选择苏汀……关于那一年的幼稚、无力和歇斯底里,林湫也难以再用语言描述,于是便没有再提。   他对江屹说道:“顾佳颜比我们小几届,或许是任潇潇舞蹈社的学妹。对苏汀和祝星澳彻底失望之后,我便潜心学术,跟着岳教授到了外地参加小学期的课程。回来以后,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祝星澳死了,而苏汀也再次下落不明了。”   怪不得那时候,江屹没有接触到林湫。   江屹看着林湫面上有些发白,揽了揽他的肩膀,道:“都过去了。不必自责了。”   “我的师父,优秀的刑警丁毅勇,我的老丁头,也是在那次事件中受了重伤,没挺过去牺牲了。我当时也在想,如果不是我动作那么慢,那么蠢,老丁头也不至于受伤,也不至于这么早就离开人世。”   林湫没想到这件事也成为了他和江屹命运节点的共同纽带。   江屹道:“那段时间我颓废了很久。为什么去看心理医生,也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后来,老丁头死前给我留的一封信,终于到了我手上。”   “老丁头说,知道我的性格,一定会很自责。不过,把这种命运无常的事挂在心上,会影响自己的工作生活。人的精力就那么多,应该要把正义挂在心上,把人民利益挂在心上。老丁头说,他不怪我,只要我百年之后也到他的面前,敢响亮地汇报一句,他的徒弟江屹这辈子当了个好警察。”   “我想,命运无常的事就这样过去吧。当下和未来,才是最重要的。自责,其实也是为了当下和未来。自责其实是自省,从此要改变一些什么,坚定一些什么,这才是有意义的作为。”   江屹的支持顺着他臂弯的温度向林湫传来。他这么多年放任的伤痕却第一次被话语轻然熨帖,仿佛灵药池塘的流水拂过,竟然有种治愈的感觉。   他轻轻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看着林湫坐上车、系上安全带,江屹心里还有点不舍。   “内什么,林老师,衣服记得还我啊。”   江屹这么说,是怕今晚的林湫只是限量版的,等到了明日又翻脸不认人了。不过只要他还穿着江屹的衣服,江屹就有理由再去正大光明地骚扰林湫。   林湫点点头:“不会忘的。”   江屹的语气倒有些幼稚了。“说好的啊,忘了就是小狗。”   林湫无奈地点了点头。   告别了有如十里长亭送别的江屹,林湫驶往了自己空荡荡的房屋。   江屹的温暖一如既往。抱着江屹的时候,林湫有种分外心安的感觉。江屹的臂膀比他有力多了,可他却莫名其妙地愿意相信,江屹的手只会用来抱紧他,绝不会鞭挞他。林湫已然遍体鳞伤,却在面对江屹的笑眼的时候,仍然愿意为他再次冒险。   哪怕再受伤,哪怕这次受伤后终点就是人格的死亡,他也愿意做这最后一次冒险,林湫对自己这样说道。   当年凌川被阿黄绑架,被林湫和苏汀所救。在三个小孩儿商量逃生计划之际,阿黄死了。那时,面对着昏迷的阿黄,凌川拿起石块一下一下重击时的眼神,林湫这辈子都不会忘。   有人可以同甘,却不可共苦。不是因为苦难以承受,而是承受苦难时的窘态,是他们这辈子不愿意让他人知晓的难堪。   凌氏出资资助了苏汀和林湫这两个“好心”的小孩儿,而获救的凌川一直对知晓他秘密的二人心有芥蒂。林湫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刻意地隐藏自己,就是让凌川对他不要太过怀疑和忌惮,让他相信自己,只是想要普普通通地活下去罢了。林湫高考成绩不错,没有选择去大城市,却选择最近的一处师范大学;面对岳利群伸出来的橄榄枝,林湫放弃了成为顶尖心理学博士的机会,而是去穷乡僻壤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初中老师……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林湫越是想要平凡,却越是被生活的苦痛挤压凌虐。   苏汀面对着突然降临的富裕生活,一头扎进了美酒佳酿浸泡着的花花世界,她游走在各色各样的男人身边。从卫校的富家子,到社会富商……她被人玩弄,却举一反三地玩弄他人。凌川把苏汀当做马戏团的猴子,看她热热闹闹地堕落,只当是戏剧,看够了,便弃之如敝履。   而林湫,却吸引着他的注意。面对苦难,不卑不亢,不忘恩,不谄媚;孤身的少年手握巨额的财富,却踏踏实实地读书,却又在能力尽显的时候刻意地斩断自己的羽翼。凌川以为林湫是在酝酿什么巨大的阴谋,却发现他天真得像一张白纸。苏汀从不相信人性,林湫却只要人走近给予他半分温暖,他便捧出一整颗真心。又可笑,又动人。   “可笑而动人”是凌川说的原话,林湫听到后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跟江老爷子交好,悄无声息地参加考试,到公安局档案室做文员,再变成公安和大学联合项目的研究生,这是他十几年来做的最“出格”的事。可是只是为了寻找多年前的一个恩人,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凌川就开始动怒了。   林湫小时候觉得凌川有着滔天的本领。二十多年以来,他也一直以仰望的姿态恐惧着他,顺应着他。可是凌川真的有那么可怕么?   林湫想起苏汀颓废的惨状,突然觉得很冷。刚才还觉得舒适的夜晚,此时却一下子令人寒颤,连手臂上都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他眉目冷淡,面容沉寂,按关上了车窗。   凌川,凌川,凌川。凌川是打开深渊的咒语。可是那又如何呢?现在的林湫,不想再躲了。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结)   震惊景东市的“剪报杀手”案,经过这么多年终于水落石出。敖嘉回国后,利用他通过某种途径得到的氯硝西泮,让李丰平在长期服用的状态下,表现出失去方向感、健忘等老年痴呆的症状,从而让李丰平更深地“遁入人海”。而敖嘉,则成为了新的继任者。   杀人分尸、恶母、恶妻这些元素无一不是惊爆眼球的敏感话题,敖嘉虽然没有以挟持人质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标,但一些为了获取流量甚至不负责任、枉顾公共利益的无良媒体却“帮”了他一把。   《女同志们,剪报杀手警告!千万别当母老虎!》、《老实男人的救星,剪报杀手事迹详解》、《景东市杀人恶魔这样说:“女人,别对你的老公太狠!”》……一些自媒体公众号根据一些空穴来风的消息,一通瞎写,字字句句全是揣测。文章前半段尚能算和主题相关,后半段全是情-色广告。评论区则吵成一片,同理心强的女同胞恐慌而愤怒,没出息的男人则在下面或是幸灾乐祸地挑起性别对立,或是背地里骂骂自己的老婆。   总而言之,网络舆论乱成了一锅馊了的粥,什么臭鱼臭虾都在其中徜徉快活。   江屹看了几篇文章只觉得又可笑又头大。敖嘉没有写篇自白直接发给新闻媒体,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打了个电话给孙小曲,让他看着处理一下这些帖子。“能删掉的都删掉,写的都是什么垃圾。”   孙小曲旁边也挺吵,只听叶圆在旁边也是气得冒烟,火气都能从电话那头飘过来。只听键盘一阵噼里啪啦响,仿佛是按下了一个又一个导弹发射按钮,直接精准投放到网络蛆虫的脑袋上空。   “好啊,这群臭不要脸的男的。受害者有罪论玩的开心是吧?杀人犯杀得好,是吧?看你叶圆奶奶怎么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孙小曲扶额跟江屹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叶圆凑过来大喊一声:“猴子,先让我骂完!我一骂完你就删!呵呵!”   江屹道:“行吧。你反正看着办,今天就处理好。”挂了电话,他坐在车里看了看近处的人民医院入口,叹了口气。   逝者已逝,多个被破坏的家庭也如被打碎的镜子,裂痕斑斑,难以重圆。而其中,还有一个无辜的人也深受其害,那就是李丰平的老伴儿郑有兰。   她眼中一向性格温和的老伴儿,竟然是杀人不眨眼、潜逃多年的连环杀人犯。李丰平被捕之后,郑有兰一时间难以接受。得知真相后,这个年过六旬的女人宛如遭遇一场晴天霹雳。原本准备和李丰平在余生相互扶持倚靠的郑有兰,整日以泪洗面,生活仿佛塌了天。   两天前,郑有兰出门买菜,有知道内情的好事者跟她拌了两句嘴。那个大婶也是一个离异后的独居女人,之前还很羡慕郑有兰遇到了一个可以好好过日子的老实人,现在出了事,颇为幸灾乐祸。郑有兰一向温柔好脾气,但这次却当中跟那人吵了起来,结果急气攻心当场晕倒,被送到了医院。   叶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更是感慨万千,横眉冷对:“男人为难女人也就算了,女人也来为难女人!”   在感情层面,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郑有兰又何尝不是受害者?江屹和林林之前就有再到她家中拜访的心意。不过郑有兰现在看到警察实在没什么好脸色,直接拒绝了他们的任何询问要求,也不谈什么聊聊天、喝杯茶,接受一下警方的关怀帮助了。   江屹提着果篮进了住院部,一路问到了郑有兰的病房,却发现她竟然住到了VIP区。江屹心中尚有些许疑惑,走出电梯,只见郑有兰的那间病房里恰好走出来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有着十分贵气的长相,身段优雅,仿佛是玻璃展柜里的一块美玉。眼睛狭长,看似是带笑的形状,里头却平淡得发空。再加上一副半透明的金框眼镜,虽然整个人因此显得更加斯文精致,却也把他眼中的情绪再掩三分。   男人看见江屹,同他点了点头,道:“郑有兰刚睡下。”江屹透过窗户看见郑有兰平静入睡的面容,点了点头。   这是江屹第二次遇到凌川。咖啡馆里飘扬着如纱的大提琴曲,两名英俊的男子对坐喝着咖啡,似乎是十分难得一见的景致。不过凌川直接吩咐包了整个二层,所以并没有任何偷偷打量的目光。   凌川笑了笑,道:“好久不见,江队长。”江屹也微笑:“凌川先生,好久不见。”   一个是景东市资本巨鳄,一个是景东市刑侦队长,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彼此眼熟”了。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凌川给江屹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并不让他感觉亲切。江家虽然也算豪门,但跟凌氏这样的家族却保持了“敬而远之”的态度。正如江老爷子经常讲的:“有钱还聪明,这种狐狸窝,我从来不招惹。”但江屹只是单纯地对凌川有一种不愿靠近的感觉。   非要说的话,只能说是不对味。一山不容二虎的不对味。   面对江屹眼神中的试探与疑惑,凌川没有藏着掖着,淡淡一笑,娓娓道来:“Andrew,也就是敖嘉,是我在国外读书时认识的朋友,但没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敖嘉是设计师,能跟伊拉贝丝有稳定合作,也算是年轻有为。他能够跟凌川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有交集,虽然令江屹有些惊讶,但细想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再思及凌川说他们是在国外认识的,留学圈子就这么大,都是景东人,再想想也不足为奇了。   江屹:“凌先生今天来看郑有兰,也是受他所托吗?”   凌川眼神淡淡,点了点头。“郑女士是一个难得的好人。Andrew出了这样的事,对她伤害很大。虽然没能阻止我的朋友误入歧途,但现在这些忙还是能帮就帮的。”   江屹搅了搅自己面前的咖啡,不语。   “刚刚认识Andrew的时候,他是一个很腼腆的人。谦和,上进,也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相处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他很喜欢小朋友,我们认识是因为学院的一个社会服务项目。在福利院,他非常温柔地给磕磕碰碰的小孩子贴上创口贴。后来,他发现那个福利机构的负责人经常暗中打骂那些小孩子。我们这些留学生其实很难去做些什么,但他从举报,到打官司,费了很大功夫,很不容易。”   凌川回忆起多年前的情况,似乎十分唏嘘感慨。“我当时就觉得,Andrew实在是一个很难得的人。这样的人的灵魂,一定比其他人要清澈明亮一些。”他顿了顿,脸上有些许的自嘲,“不过,我似乎看人的眼光并不太准。”   江屹淡淡一哂,没有说话。只见对面男人的镜片一闪,折射出淡淡的光亮。凌川轻声开口,似是疑惑,又似是已有预设答案的喃喃自语。“江队长,你经受过那么多的刑事案件,一定也见识过人性的复杂。到现在了,你还相信,世界上有绝对纯粹美丽的人性吗?”   江屹深深凝望着凌川的眼眸,穿透他如同护体铠甲的镜片,直达其中深处。   等到江屹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孙小曲看到自家队长终于回来了,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叶圆还在气头上,化悲愤为动力,高喊“女儿当自强,万般皆浮云,唯有事业真”的口号,正在闷头写报告。   林林闻到了江屹身上有一股甜腻的香味,还没开口问,只见他果然从背后掏出来一堆甜品给众人一一分了,留下最多的一堆放到了叶圆桌上。江屹点到即止,缓缓道:“多囊卵巢、乳腺增生。”   叶圆闻言“嗷呜”一阵,虽然脸上依旧愤愤,但果然如醍醐灌顶,立刻默念“咒语”: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林林见状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只见江屹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凑过来问道:“对了,老林,那天你怎么回去的?有发生什么好玩的没?”顾佳颜的婚礼江屹提前走了,不知道后面有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他这语气,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小期待。   林林摸了摸后脑勺,道:“唐姐接我来着。”   江屹也一愣,他开始回忆:“我当时在群里喊了一声。还以为是猴子去的,竟然是唐一锦?”   唐一锦穿着一身黑色燕尾裙华丽丽出现在顾佳颜的婚礼现场的时候,别说众人了,林林也惊呆了。   “唐姐一出场,那绝对是一场好戏啊!”顾佳颜看到林林身边有个大美女,心里估计挺不是滋味。江屹笑着说道:“就问一句,是不是倍有面儿吧?”   林林犹豫片刻,道:“确实有点太有面儿了……”   那时候正好顾佳颜来跟林林这桌敬酒。顾佳颜看着林林,眼中有着旧情泛滥,也有着不忍:“你也早点找个好姑娘吧……”   话音刚落,唐一锦就推门而入。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径直风姿摇曳地走到林林身边,熟门熟路地挽住了林林的手臂,朝他眨眨眼。“对不起哦,刚才出去了一会儿,走错了路。让你久等了。噢,这位就是顾姐姐吧,久仰大名~”   江屹乐死了,道:“顾佳颜那天脸都得气歪了吧?”   林林讪讪地说:“毕竟是顾佳颜的婚礼,所以敬酒以后,我就赶紧拉着唐姐走了。”   确实,不管哪个女生的婚礼上,看到前男友带了一个艳压全场的女伴,心里都不好受。   林林是个老实人,即使分手了,也希望能各自安好,甚至当朋友。但他听说了顾佳颜在外面跟江屹他们闹了点不愉快,心里也有些疙疙瘩瘩。他叹了口气,说:“但总而言之,唐姐也算来救了我的场吧。为表感谢,我请唐姐吃了顿饭。”   唐一锦披上皮衣,嗅了嗅林林身上的酒味,便亲自驾驶把林林送回了家。面对林林的哈腰道谢,唐一锦把包一提,道:“饿了。你给我搞点家常菜吧。”   林林听了女司令发话,麻溜地便给唐一锦做了三菜一汤。唐一锦很满意,撂下一句话,道:“行。以后我还想吃的话,到时候再约你。”   江屹缓过神来,道:“行啊,你这是被咱们唐姐看上了?”   林林讪讪然,不敢造次。“别乱说哈。”   他对于江屹的调侃的态度可谓是“诚惶诚恐”,但江屹自然也只是嘴上说说。唐一锦是带刺的玫瑰花,林林性子太温和,可能的确也招架不住。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自从这次相助之后,唐一锦来刑侦办公室的次数明显提高,等到江屹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的时候,凑过去一偷听,只听唐姐对林林道:“我今天订了菜送到你家了,我想吃排骨。”   林林依旧是毕恭毕敬的态度:“红烧,可以吗?”唐一锦美目一弯,点了点头。“嗯,待会儿下班我跟你一起走。”   看着唐一锦施施然离开的背影,江屹简直是目瞪口呆。他咽了咽口水,道:“你们俩,看起来,关系不错?”   林林脸上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红晕,他道:“都是同事,都是同事……”   这边江屹还没继续追问下去,又有地方派出所的电话打来。林林正在江屹打探的目光中面色发烧,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扑过去接了电话。   江屹笑而不语地看着林林,却只见他脸色一沉,眉头一皱,道:“喂?什么,市一中?” 第66章 牯岭街(1)   景东一中初中部,男生宿舍。   周五的晚上总是特别热闹。不能回家的男孩子们倒是乐得跟同龄人在一起打闹。十点已到,宿舍楼内已经熄灯了。宿管大妈意思意思在楼里转过了一轮,众人屏息躲过,听到外头没了声响,便纷纷鲤鱼打挺,开始新的夜生活。   206宿舍的三个男生们现在正打着手电筒,聚在一处偷偷玩着斗地主。   “啊呀,怎么又输了!真是晦气!”刘文彬又输了一局,一脸颓丧。他不情不愿地拿出自己的零食,分给了面前的两个人。   这群孩子学着家长玩牌不良习惯,小小的斗地主也要“赌”上。刘文彬吃了亏,越想越懊恼,道:“早知道跟瞿小勇一起玩了,他手气肯定比我差!”   刘文彬说完朝着上头的被窝喊了一声:“瞿小勇,下来,跟小爷们打牌!”   瞿小勇翻了个身,没说话。   刘文彬不乐意了。“瞿小勇,你怎么又装死啊?不就是王松去找亲戚了么,你没了他,不能活么?”   旁边的钟伟伟发出猥琐的笑声:“谁说瞿小勇没有亲戚找的?女生来那个,都叫‘来大姨妈’或者‘来亲戚’。我看瞿小勇这么病恹恹的,也是来大姨妈了!”   “哦——瞿小勇来大姨妈了!”肖康也“嘿嘿”一笑,跟着后面大声起哄。   瞿小勇的拳头捏了又捏,没有搭理他们。少年埋在被窝里的脸红了又白,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都浮现出来。   隔壁宿舍的人听见206闹得最凶,也过来凑热闹。   “什么?瞿小勇也来大姨妈了?哈哈哈哈哈哈!”   “瞿小勇是女的!瞿小勇果然是个女的!”   “还叫小勇的,羞不羞?哈哈哈哈哈!”   “听说女生宿舍老丢东西,她们的卫生巾是不是你偷得啊?哈哈哈哈哈!”   无边的嘲笑如同蝗虫过境咬噬着初二少年的自尊心。他白天受冻,晚上才知道有点感冒,浑身无力。本想早点休息,可是这群自以为是的混子却又要来找他的麻烦。瞿小勇没有力气跟他们理论,也没有能力跟他们作对,只能忍辱负重,咬牙挺过去。   刘文彬来了劲,凑到瞿小勇旁边,道:“喂,瞿小勇,你是不是来大姨妈了?你只要说一句你来大姨妈了,哥哥们肯定照顾你。给你那什么,冲点红糖水!哈哈哈哈哈!”   刘文彬的声音仿佛炸弹一般投在了瞿小勇的耳边,他只觉得脑袋嗡嗡响。突然,冰凉的手钻进了他的被窝,把被子一掀开,随后,铺天盖地的讥笑声像千万的刀片凌迟过来,瞿小勇觉得自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牲口,已经被凌虐得体无完肤。   “瞿小勇,来姨妈!脸皮白得像娘们,一声不吭像哑巴!哈哈哈哈哈!”   讨厌的小鬼们现编起顺口溜,倒是比便秘似的憋语文作文快多了。他们大笑着用奇怪的语调高喊起来,看着彼此脸上猥琐的笑容,互相推搡着,热闹极了。   “好了好了,大家别闹他了。这是我妈刚给我寄的零食,分给大家吃。大家别跟瞿小勇这种人计较了,他就是块木头,没意思!”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   瞿小勇听见下头有窸窸窣窣分零食的声音,膨化食品包装袋的独特声响让这群刚从童年进入青春期的讨厌男孩儿安静了几分。   “刚才大家不是在玩牌么?接着玩呀!好不容易周五了,别被那种人坏了兴致!来来来,刘文彬,我来帮你看牌,保准帮你看赢一把!”   “胡天赐,还是你有劲。你说都是一个老家来的,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   “嗐,别拿我跟他相提并论啦!我跟他可不是一类人。来来来,大家别客气!吃完我那里还有呢……”   众人终于放过了瞿小勇,捧着零食,又开始了新一轮牌局。瞿小勇虽然被众人言语又刺了一回,但终于无人打扰,迷迷糊糊之间,进入了梦乡。   ————   “林湫,我知道当年不是你的问题……你就当是帮我这个忙吧。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其它什么也不想,只想当个好老师……”   出差月余的林湫刚刚收拾好东西,刚坐下来歇了口气,便接到了这通电话。将近五年过去,林湫再听到五水初中老同事的声音,觉得有些恍然。   顾德明是当年跟他教过一个班的同事,已经当老师七年了。他教数学,林湫教语文。   顾德明经常在办公室里抱怨:“林湫,又抓到小孩儿在数学课上看课外书了。你少借书给他们看。莎士比亚我看这群小孩儿也看不懂。”再接着就是小声嘟囔:“这破旮旯怎么能搞什么素质教育呢?作文竞赛名额少,拿奖更是难上加难。光看书成绩肯定上不去。这样怎么考高中啊……”   此时此刻,顾德明的声音有讨好的意味在。“你现在在景东市里头,是我能想到最方便的人了。你就看在以前在五水初中当过老师的份上……”   林湫多年前灰溜溜地离职,而顾德明却一直呆在了五水初中。去年,五水初中和市一中初中部进行了一个教育联合项目,市一中派三名老师去五水初中支教,五水初中则选了几个孩子,进城学习。顾德明的班上就挑中了一个学生。   开学两三个月了,顾德明跟孩子有感情,跟城里的班主任电话沟通了一次,才知道这孩子情绪不大好。原本在班上最聪明的学生,去了市一中,却很是跟不上。   顾德明现在是五水初中数学组备案组组长了,最近在忙期中考试出卷、阅卷的事,实在走不开,但心里又很担心。顾德明是老实本分的人,并不想着要调到更好的学校去,因此在市里从不想着积攒什么人脉,想来想去,只有林湫能够帮帮忙。   “林湫,明天正好是周五,就请你帮帮忙吧……”   当过老师的份上?听闻顾德明的话,林湫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   因为一个已经被拆穿的谎言,即使真相水落石出,他仍然难获清白。因为小女孩的一面之词,众人对他生起了不可消除的怀疑,最后,他还是被一群家长联名抵制轰走了,而五水初中没有一个老师、没有一个学生出来为他说话。   可是林湫脑海中,就这样记忆起当年顾德明在他桌前的面容。那个男人叹了口气,道:“真希望这群孩子一直开心快乐下去呀。可是,不逼他们一把,连高中都考不上,他们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走呢?”   还有五水初中孩子们求知的眼神。“林老师,我们也可以去念大学么?到那个时候,我也要读很多很多书,然后去当老师,和林老师一样优秀的老师!”   林湫从回忆里走出,看着桌上翻阅多次的档案和密密麻麻的笔记,揉了揉太阳穴。   他轻轻问道:“那孩子叫王松,是么?”   顾德明听林湫答应了,忙不迭地点头:“对!那孩子叫王松。”   次日。市一中。   林湫看着有些怯怯的小男孩儿,温和地问道:“王松,可以跟我聊聊吗?”   王松和林湫想的容易害羞的样子不同,王松很平静,甚至表现着这个年纪的普通孩子所不该有的成熟。他前天上体育课的时候崴了脚,现在脚上还贴着纱布。   王松不怎么爱说话,心思很重,有一种忧愁感弥散在身边。他的班主任许果跟林湫简单沟通后,便识相地离开了房间,让林湫跟王松单独聊聊。   林湫:“是顾德明老师让我来看看你的。他挺担心你。你最近过的好吗?”   王松听到顾德明的名字,放松了几分。他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不吭声。   林湫道:“你不用对我太紧张。”他看得出来,王松对许果似乎并不太信任。他的戒备心很重,林湫要先让王松放松一些。   他想了想,说道:“我以前也在五水初中当过老师。我很喜欢那里。出了东校门,转角就有一家煎饼,很香,对不对?还有陈婶儿早点的小笼包,再要一碗小馄饨。那碗汤和小笼包真是绝配……”   林湫的感情牌打对了。看着王松渐渐放松的肩膀,林湫轻声道:“王松,如果你想家了,这周末我就可以带你回去看看。”   王松摇了摇头。他不喜欢市一中,但是也不想回家。家里只有不爱说话的爷爷奶奶,他们甚至会把他的课本撕了当草纸。在市一中上学的机会难得,只有在这里好好学习,争取考上高中,才能真的熬出头。   他想起在同学们前两天笑话他的话语,轻声道:“哥哥,您可以带我看一次电影么?”   林湫愣了一愣,道:“当然可以。”他没想到王松提出了一个这么简单的要求,不过仔细一想,也就理解了。   乡下学校来城里上学的穷苦小孩儿,什么事物对他而言都是新鲜的。他一窍不通,是正宗的“土包子”。平日里一定没被同学少笑话。或许,这就是王松郁郁寡欢的重要原因吧。   顾德明在乡下呆惯了,学生们都质朴得像懵懂的小羊,或许也没想到这一层。这些乡下孩子来到城里,简直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   今天正好是周五,林湫买了晚上的票,等王松放学后,先带他看了一场电影。   王松还有些害羞。不过林湫也并不会刻意热情,只是淡淡地用一种十分温和的眼光看着他,好像在说:没关系,不想说话,那就安静下去吧。   他身上似乎真的有一种魔力,待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就会将曾经令人觉得寂寞的安静演变为一份柔软的安心。   大概是天气变凉了,王松有点感冒,林湫看着后座上有些晕晕乎乎的小孩儿,一经商量,便把王松带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林湫把王松往回送。路上,他观察着王松投在街道沿线的艳羡目光,最终把车停在了快餐店,给他买了一份早餐。   在等待期间,王松看着这个好脾气的哥哥接了个电话,点了点头,道:“我们马上到安定广场。我在喷泉那边等你。”   王松捧着炸鸡和林湫一起坐在城市公园的长椅上,叹了口气,道:“哥哥,这是我第一次吃汉堡和炸鸡。真的好好吃。怪不得他们都很喜欢吃。”   来自乡村的小孩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城市的热闹景象。定时启动的音乐喷泉发散出五颜六色的俗气彩灯,一旁的孩子们在广场舞大队里兴奋地穿梭打闹。穿着公主裙的小姑娘坐在家人身边豁牙舔着冰激凌,而男孩儿们则聚在一堆玩着滑板。   远处的大屏幕滚动播放着最新的手机广告,投射而来的蓝色光束映在王松的眼中,和他的羡慕之情交织缠绕。   “很羡慕吗?”林湫轻声道,“会不会觉得很沮丧?明明和你差不多大,却过着不一样的人生。”   王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知道,出身这种事没办法改变的。我也很爱我的爸爸妈妈,我不怪他们没有让我能够生活在城市里。我觉得这没有什么的呀,但是我就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城里的小孩就那么居高临下呢?即使对我们很好,也是以一种可怜的眼光看着我们……”   是个挺懂事的小孩儿。林湫摸了摸王松的头。   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当时的林湫很久,不过,很快时间就替他翻过了这一页。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来坐在了王松身边。   “其实人和人没有什么不同的。如果不喜欢当下的处境,那就好好学习,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吧。在那里,你重新按下开始按钮,没有人去追究你原有的设定属性了。不过,你要好好准备哦。”   王松一开始也很惊讶,不过听到了江屹的话语,他点了点头。江屹神色郑重地拍了拍王松的肩膀,从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丢在少年的手心里。   江屹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感到十分安心。但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晴天霹雳砸在了王松的身上,他手中刚刚捧着的那枚巧克力滚落到了地上,像是甜美的梦就这样离人远去了。   江屹道:“你好,王松同学。我是刑侦支队的江屹。你的表弟王科昨晚死了。请接受我们警方的询问吧。” 第67章 牯岭街(2)   十一月的深秋,日子逐渐萧索。冬日派遣了先行的使者,呼啸着清除世间最后的暖意。   正值周末,一中的教室里都是空荡荡的,每个班上只有几个没有回家的寄宿生在教室里自习。刚刚期中考试结束的一中,孩子们还停留在成绩刚出的惨淡氛围里。不过初二(3)班堪称寂静的班级氛围,却不仅仅因为如此。   12日晚,市一中初中部初二(3)班的一名寄宿生王科在11点左右身亡,死因初步定为窒息而亡。   王松住在二楼的208宿舍,窗外有一米宽的夹道,围墙外有一片荒地,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目击证人是隔壁楼教职工宿舍三楼清晨起夜的一名老师,清晨寒冷他准备关窗,低头看到小河河堤上躺着一个人影,立马报警。   王科是景东市五水县人,因为教育部的帮扶计划,得到机会从五水初中转学到市一中念初二。王松,五水初中初一(2)班的学生,现在是市一中初二(2)班的学生,也是死者王科的堂哥。   王松一听到王科死掉的消息,惊得整个人都僵直了。   教师办公室内。   王松忍了忍眼泪,轻声道:“我跟王科小时候感情挺好的,上小学以后,就没有以前那么好了。本来以为来一中大家能够互相扶持些,但到城里来上学以后,他也不怎么乐意跟我一起玩了,有时候见了面,招呼也不打。他说,我跟他,不是一派的。”   林湫陪在他身边,安抚他的心绪。“你知道王科一般跟那些人一起玩吗?”   王松想了想,道:“王科之前跟那些初三的流氓混混勾搭在一起。听说后来那些人大多都辍学了,就算社会人士了吧。我本来就是乡下来的学生,不敢跟那些人打交道的。所以我跟王科后来更加不怎么联系了,知道的事也不多。”   林湫跟一旁的林林对视一眼,随后继续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王松。只见他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说:“但是我有他的QQ小号!”   与此同时,江屹正推开市一中学生宿舍208的门。   空气里混杂着残余的膨化零食香味和一股蠢蠢欲动的青春期男生衣服的古怪气味,这让江屹忍不住皱起眉毛。地上各人的鞋子乱成一堆,让人觉得有些难以下脚。两张长桌子位于宿舍正中心,上头的书本纸张也是又皱又脏,乱七八糟地散落一桌。   宿舍里有两套上下铺,床上的被褥都挤得像粗制滥造的扭结大麻花,只有左边下床上还整整齐齐叠了被子。江屹翻了翻这张床上的一本《小王子》,只见扉页上写着“胡天赐”三个字。   死者王科的床是右边的上铺。床褥拱起来,里面塞着一只枕头,半夜里还真分不清人是不是睡在上面。   江屹翻了翻王科的床,发现枕头边上有一本日记本。他犹豫片刻,本不想当场翻看,只见里头掉出来一张相片,是王松和一个面目慈祥善良的中年妇人的合照。   看年龄,照片里的王松大概只有七八岁,这个妇人应该是王松的奶奶。江屹拿起照片仔细一看,只见上头还附带着一只别针。照片下面还有一张小纸条,上头写着一句话:“你刚才打球还挺帅。”   江屹粗略地翻了一番日记本,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写,只是夹着很多类似的小纸条。一个人的字迹和方才的类似,还算清秀,另一个人字迹幼稚笨拙,和王松日记本扉页签的姓名很像。   江屹把照片和纸条一起塞进了日记本里。   他走到了208的阳台。   208的阳台上能看到围墙外的野地。虽然深秋已到,但茂盛的野草仅仅只是有些发黄,如果是初中的少年跳下去的话,下头垫着这样一层草不会摔得太狠。旁边还有一处特别规整的地方,似乎是被人打理过的小菜园,长着正当季的生菜、豆角和青椒。   从二楼这样的高度直接跳下去的话,像王科那样身材的男孩子,可以轻松地跳过围墙。   他死的时候脚上穿着一双运动鞋,不过现在白色的阳台上只有风吹日晒的旧斑,没有发现什么脚印。   江屹望着不远处的河流,若有所思。   除了王松之外,市一中初中部初二(3)班、初二(2)班的所有寄宿生都接受了调查询问。   胡天赐跟王科一样,都是从五水初中转来的,跟他在同一个宿舍。胡天赐看起来是刚刚开始发育的少年,脸上白净,还有些婴儿肥,戴着一副眼镜,不仅很有书卷气,而且还很可爱。眼珠子就像黑葡萄似的,   他显得比较老成,话也很多。“昨天晚上,我到隔壁宿舍玩了。回来的时候,王科好像就上床去了。那时候已经熄灯,我不确定王科是不是在床上。然后第二天早上,我来班上自习,他反正也不会来,我也没喊他。结果,上午的时候,老师就告诉我说他死了……”   “警察叔叔,我跟王科是一个宿舍的没错,可是也不代表我很了解他哦,我们俩的关系,也就一般般。我是认真读书的学生,王科他到了一中以后,就喜欢跟小混混混到一起,成天就是打架谈恋爱的。”   林林问:“王科最近跟什么人打架了么?”   胡天赐眼睛眨了眨,想了想,道:“跟瞿小勇。”   瞿小勇是初二(2)班的,住在王松的隔壁宿舍。他也是五水初中转来的小孩儿,但是没有胡天赐看起来机灵。   他小小年纪,脸上竟然有一种苦相。看得出来,瞿小勇刚刚开始青春期的发育,虽然开始长高,但是肩膀还是窄窄的,瘦成一个长条,个子虽然高,但毫无威慑力,一副小鸡崽子的样子。或许是在变声的缘故,他不怎么喜欢说话,即使开口,脸上也浮现着一种忸怩的窘迫。   “你最近跟王科打过架,是吗?”   瞿小勇的嘴唇抿了抿,垂着脸,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他主动来找我打的。”   “什么时候?”“上周日。”   “详细说说前因后果吧。”   瞿小勇看了一眼边上的班主任,不敢继续说下去。林林朝着班主任点了点头,班主任便退了出去。   “说吧,没事的。”   瞿小勇动了动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蒋欢雨跟我关、关系好,王科爱找蒋欢雨麻、麻烦。他、他也来招惹我,我、我就跟他打、打了一架。”   一边的孙小曲记下蒋欢雨这个名字,继续问道:“昨天晚上,你都在哪儿,干嘛了?”   瞿小勇:“我昨天不、不舒服,熄灯以后早早就睡了。”   瞿小勇的结巴在紧张的情绪之下更加严重了。孙小曲看着这个瘦巴巴的小孩儿,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至于和瞿小勇一个宿舍的刘文彬,只敢平日里在同学面前逞威风,现在在警察面前只敢说“不知道”、“不知道”,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你们昨晚都干了什么?”   “那个时候,我们其他三个人在下面打牌。瞿小勇上床去了,我们喊他,他不下来。”   “打牌?”“就是斗地主什么的。”   林林上下打量一下刘文彬,他不安分的裤脚和装模作样、略显雏形的飞机头,都表明他是个调皮捣蛋的班霸。他说的打牌,估计也“赌”上了些小钱。江屹跟一边的班主任对视了一眼,班主任推了推眼镜,心里也有了数,有些尴尬地瞪了刘文彬一眼。   “你确定昨天瞿小勇一直就在床上?”   刘文彬道:“确、确定。昨天我们玩到很晚,他一直就躺在床上。”   刘文彬的说法和宿舍里其他几个男生的没有什么出入,没有问出什么新的来,警方便让他先回去了。   林林一转头,发现孙小曲正在发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了?”   孙小曲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刚才看瞿小勇,想起来我小时候也有点结巴。不用说,他啊,肯定在宿舍里是被欺负得最惨的那一个。”   孙小曲仿佛陷入了自己的童年回忆,一旁的叶圆知道他想起不好的事,心里还有些心疼。   “打得好!”叶圆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把孙小曲吓了一跳。   “打什么打得好?”   “我说瞿小勇,打得好!有人欺负他,就要站出来为自己说话,不要当胆小鬼!”   孙小曲有些无奈地笑了:“圆儿姐,你这样可得带坏小朋友的。”叶圆撇撇嘴:“那难道就这样让校园暴力永无止境么!”   林林倒是难得地替叶圆说话:“倒不是带坏小朋友。面对校园暴力,还是要态度强硬一点。”   “对,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坚硬的拳头。”   孙小曲:“可是打来打去,施害者、受害者轮番换,不也是校园暴力永无止境么?”   突然,一个低醇的声音响起来,颇带几分痞气:“威慑理论听说过没?威慑,就是让你不敢动。一旦冲突爆发,虽然都会付出代价,但你的代价一定大得多。”   刚才分头行动的江屹正好也走进来,正好听见他们在说这个话题。   他继续淡淡地说道:“校园暴力的解决办法当然不能是以恶制恶,但以‘恶’的表象也能达到一种威慑的效果。但实际上,如果动了手,也就不叫威慑了,威慑就是不要动,动了其实大家都输了。”   孙小曲若有所思。   江屹道:“你们怎么样?”他看了一眼叶圆,她接收信号,立马低头翻了翻花名册:“今天就差不多结束了。”   林林问:“你呢?”   江屹说:“有点收获。”   林林点点头道:“那行。咱们就先回去。”   江屹环顾四周道:“欸。刚才林……湫不是在这儿么?人呢?”   林林道:“噢。他看起来好像挺累的,我听说他好像也是刚出差回来。问完王松以后,我就请他先回去了。”   江屹“哦”了一声,这才有空想起来低头看了看手机。只见果然有一条新消息。   “软软媳妇:先走了,回去补觉。”   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加遮掩的笑意。 第68章 牯岭街(3)   “王科在学校里学习成绩表现不佳,人缘也很不好。在宿舍里,跟其他三个舍友也不怎么讲话;在班上,好像也没几个熟人。同学们都说王科喜欢跟在一些流氓混混后头转,什么逃课打架也是家常便饭了。”   孙小曲继续说道:“根据之前其他学生的反馈,王科跟瞿小勇打过架之外,之前还跟一个叫沈浩然的男生打过架。这个沈浩然好像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富二代,把王科打了一顿,家里还出面给王科拿了点钱。不过,令人觉得有点意外的是,王科好像没要这钱。”   “这事儿好像前阵子闹得挺大的。我跟他们班主任许果聊了一会儿,一问起王科可能跟谁有矛盾,她一下子就记起来了。”   江屹若有所思,翻了翻孙小曲的笔记,点了点,道:“既然闹得这么大,那么这个胡天赐很可疑啊。”   “问起来最近王科跟谁有矛盾,他想都没想,只提了一个瞿小勇。按正常人的思维,也应该提到一句沈浩然吧?”   叶圆想起胡天赐那张略带婴儿肥的可爱圆脸,不禁替他说了两句话:“也可能就是忘记了嘛。”   孙小曲想了想,道:“不过这个胡天赐,确实有点可疑,话也有点多。”他指了指,道:“尤其是这句——‘那时候已经熄灯,我不确定王科是不是在床上。’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暗示我们王科可能不在宿舍?如果是刻意为之,倒真有点自作聪明了。”   江屹思考片刻,道:“总而言之,王科算是个小混混,在学校里跟人不对付;在校外估计也得罪了不少人。恐怕还得费一番功夫查一查。”   “之前王松不是给了咱们王科的QQ小号吗?有没有什么发现?”   叶圆抬头给大家分别递了资料:“之前在学校里借王松的账号看了一下王科的动态,只有几条似是而非的。可能到了10月份以后,就设置成仅自己可见了。技侦这边已经出了结果了。”   技侦顺利破解了王科的小号,里面的好友只有两个,一个是王松,另一个的网名叫做“浮夸、大哥”。王科的小号是今年八月份注册的,陆续更新的动态不多,但大概也同步反映了他在一中生活学习的心理状态。   只见按时间反向顺序,王科的动态如下:   羽、僾骑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凭什么!他怎么敢利用我?变态、贱货!   羽、僾骑士?:他算什么东西!sb///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么?她喜欢我,她是我的!   羽、僾骑士?:我好爱她。她为什么一会儿理我一会儿不理我?或许,这是欲擒故纵吧!   羽、僾骑士?:今天跟她聊了一整天。她说我很幽默,很有趣。呵呵。   羽、僾骑士?:sb,我可跟那些土包子不一样。   羽、僾骑士?:什么sb张哥,还不是被职中的人打的够呛。妈的、真打起架来、城里人就是皮脆。妈的,老子也混成老大了、戴鑫杰个蠢b。   羽、僾骑士?:戴回老家了。机会不容易,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逃兵,真没用。   羽、僾骑士?:我以为一中多牛逼,不也是搞欺负人那一套。幸好有老大罩我。   动态追溯到9月18号最前面的这一条,就结束了。一共只有9条,却反映出了不少信息。   “一,王科的非主流网名什么意思,他喜欢的这个‘羽’,应该就是动态里这个女字旁的‘她’,那么,她是谁?二,正如王松所言,王科跟一些校内外的混混有交情。这个‘浮夸’能有他的小号,肯定跟王科关系不一般,可能就是罩着他的老大,接着查;三,戴鑫杰是谁?他有什么遭遇?这个也要弄清楚;四,‘有几个臭钱’的这个人,跟王科也有龃龉。这个‘他’可能指的就是跟王科打过架的沈浩然。”   林林顿了顿,道:“这几条动态里出现了好几个代词。具体指的是谁,可能对案情进展有很大作用,需要我们一一去弄清楚。”   江屹点头:“对。那么接下来我们分两个方向。我和猴子再去看一看案发现场,林林跟圆儿再去问问那些学生,看看能不能解开这些动态里的‘谜语’。”   任务分派下去,众人便打算行动起来。   江屹的目光落到了对面空荡荡的桌子上,突然心里也一空。   “林湫的桌子,什么时候搬的?”他一直也没注意到。   孙小曲道:“湫哥今天一大早就把东西收拾走了。之前剪报杀手的案子结束以后,他不就说以后不来了么?好像之前一直跟着那个岳教授后面开会什么的,今天才有空把东西收拾好。”   江屹点了点头。林湫跟在岳利君身后参加了好几场学术交流会,这个把月里一直在外漂泊。江屹还没来得及找林湫,就又遇到这起案子。案发以后,江屹去找王松,没想到接走王松的那个“亲友”竟然就是林湫。那也是他们俩最近一次见面了。   电话那头的林湫声音很温柔,带着些许朦胧睡意。“今天忙好了?”   “嗯。把你吵醒了?”“没。正好也醒了。”   “你今天来局里收东西了?”   “嗯。知道你在忙,所以没打扰你。”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跟我说一声?”江屹的语气里有一丝委屈的嗔怪。   林湫笑:“就前天。给你家里电话留了言。可能你还没看到。”他还贴心地给江屹找理由。   江屹闻言立刻转了话头:“那,那就是我错怪你了。是我不好,那我今天给你赔礼道歉,请你吃顿饭吧?正好给你接风洗尘一下。”   不管是“追责”还是“认错”,反正江屹的最终目的就只有一个——凑到林湫跟前去。   “你最近都忙得没怎么回家。这样太麻烦你了。我……”   林湫一个“我”字刚刚说出口,江屹生怕林湫又要跟他生分,立刻接上道:“怕麻烦,那就到家里吃吧。林老师,正好来验收验收一下我的厨艺学习成果。”   江屹紧接着道:“待会儿我正好去老爷子那里拿点东西。顺路来接你,不麻烦。”他算准了林湫下面要说的话,直接堵住了他的路。   林湫见江屹三言两语已经把安排说得这么妥当,便也不再说别的什么,只是觉得江屹那头的热心已经钻了过来。他胸膛里也不禁一暖。   其实他也不是要继续推辞的,他下意识的客气不是仅仅针对江屹的生分,这只是他习惯性的处世风格,生怕麻烦别人,也生怕别人跟自己走的太近。   可是,现在似乎一切都渐渐开始发生着改变。江屹的心还悬着没落下,只听电话那头的林湫轻声道:“那,就换我下厨吧。”   ——   江老爷子好久没见到自己的孙子了。   只见江屹不是凳子都没坐热就要走,而是急得根本不坐下来。江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很是不乐意:“坐下来陪你爷爷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就这么急?”   江屹露出一排小白牙,道:“爷爷,我是真的急啊。我搞对象呢。”   这话一出,江老爷子果然变了脸色,喜上眉梢。“真的?咋说的?啥样的人,什么时候带给我瞧瞧?”   江屹道:“我这才说一句,您就噼里啪啦问了这么好些问题。我们这还没稳定呢,带过来怕被您吓着。等到时机成熟了,自然第一个带给您看的。不过,我先说一句,我看上的人啊,肯定是头等的好,您也肯定喜欢。”   “就这么肯定?”江老爷子面带微笑。“行,那我就等着!”   江老爷子果然没拖着江屹,还催他赶紧走,弄得江屹哭笑不得的。他油门一踩,直接往林湫家里奔。   江屹心急火燎地按了门铃,等待的十秒时间内,他还对着黑屏的手机迅速地抓了抓头发以保持花孔雀的美貌水准。   看着屏幕上的倒影,江屹满意地看着这张英气逼人而线条凌厉的俊脸。刚啧啧称赞了两口,只听锁舌轻响,门开了。   江屹还正照着镜子,一时被撞上大型自恋现场,还有些许尴尬。不过,这份尴尬立马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前两天见面,因为要带着王松回去,江屹没来及跟林湫好好说上话。直到现在,他才得空仔仔细细地看上一眼林湫。   只见一个多月没见,林湫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温柔地遮掩了他的几分眉目。他撞见江屹臭美,没说别的,只是唇角噙着笑,眼中有无奈也有几丝纵容的宠溺。他身上还挂着深蓝色的围裙,微微沾了些水渍。屋内飘出来菜肴的香气,像是诱人的鱼钩,算准了江屹这条傻不拉几的蠢鱼。   江屹没想到能见到林湫这么……这么居家的一面,整个人都有点傻掉了。   林湫笑:“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吧。”江屹傻傻地点了点头,花孔雀变身了呆头鹅。   “随便做了几个菜。还有一锅排骨汤,正炖着,还有一会儿。”   江屹把自己手里提着的菜放到了厨房,看着林湫已经忙得差不多了,顿时觉得自己有些许多余,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他干巴巴地笑了笑,道:“本来说是给你接风洗尘,结果又是到你家,又是让你下厨的,结果我这送菜都没送的及时。”   “既然是接风洗尘,还是谨慎一点。”林湫看着江屹的眼神里有几分揶揄。江屹想起之前他忙的那桌“好菜”,不禁也有些面上发热。   “林老师,我这一个月里还是有勤加练习的。不信,我待会给你露一手。”   林湫没有戳穿江屹的嘴硬,笑了笑,道:“好。以后有机会。”他顿了顿,道:“更何况,干嘛这么客气。洗个手,待会儿就吃饭吧。”   江屹先是因“以后有机会”暗中窃喜,又被紧随其后的“干嘛这么客气”直接击中了脑袋,一时间被诧异和幸福感裹挟,整个人晕晕乎乎地洗了手坐到了桌边。林湫端着菜出来的时候,就只见着桌边一个英俊男人的脸上浮现着与外形毫不符合的傻笑。   林湫是把江屹当傻弟弟看待的,因此,看向他的眼光里也带了几分母性,竟然不觉得他蠢,还觉得有几分可爱。   “最近工作怎么样?这两天挺忙的?”   江屹乐呵呵:“还好还好。”不过一说起案情,江屹就立刻收敛起自己的傻气。   “林老师,你是怎么认识王松的?”   “我以前在五水初中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是我一位老同事的学生,他拜托我看望他一下。却没想到,遇到了这样的事。”   “你在五水初中工作过?”   林湫道:“嗯。实习结束以后,就直接去了五水。呆了大概七八年吧。”   江屹一时有些愕然。“林老师,你干嘛去五水?”   林湫毕业这么久,还能让岳利君念念不忘,可见他实在优秀。林湫选择当老师,可以当做是个人的志向选择,但按他的条件,何必去五水那种穷乡僻壤工作呢?景东市的大小中学,他几乎可以任意挑选,有些私人贵族学校的待遇,更是比乡村镇中好上十倍。林湫竟然一呆就是七八年,这让江屹感到十分惊讶。   林湫淡淡道:“可能是喜欢清静吧。我这个人有点孤僻。”   江屹看到林湫的神情有一丝落寞,生怕自己挑起了他不爱听的话题,心头还有些惴惴。他赶忙转移话题:“林老师,这排骨汤真不错。还有枸杞呢!看起来怪养生的。回头你教我做吧,刚才我爷爷还数落我不着家呢,等我学会了,也借花献佛、孝敬我爷爷去。”   林湫笑:“老爷子喝过我做的汤了。你要喜欢,待会就带点回去。”   江屹忙不迭点点头。他一琢磨,心里突然有了别的想法。“林老师,最近我也是在查这个初中的案子。你既然当过老师,有些事我想问问。”   “你讲。”   “这个受害人王科,他不学无术,喜欢跟校内外的小流氓、小混混打交道,在学校里也是横行霸道的。但经过我们调查,他本人可能曾经也遭受过校园暴力。对于这种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了施害者,林老师是怎么看的呢?”   校园暴力啊……   这也是一个老话题了。林湫把筷子轻轻放下。   许多回忆就这样汹涌而来。 第69章 牯岭街(4)   自从离开绿山外出上学以后,林湫跳级了两次,一方面是想要快快长大,另一方面,在某个层面,也是一种“逃离”。   初中,是一个很特别的时段。每个孩子的青春期并不同步,激素让一些男孩儿先一步变得高大强壮。但是这个时候的少年,对于广袤世界仍然是一无所知,他们心中连最基本的是非曲直仍只是朦胧的雏形。   身体和心智发育的不同步,让有些人无脑自负,让有些人敏感自卑。此时的校园,尤其是在乡镇地区,就像一个后现代的野蛮小社会,大部分时候,都是靠着拳头说话。   林湫成绩很好,是老师眼中的宝,有一方庇护,甚至可以说是重点保护对象,什么校霸混混也不敢找他下手。而且他年纪小,热血上头的中二少年喜欢把电影里什么道义侠气放在最前头,也不稀罕欺负他一个小孩子。   可是,虽然没有身处其中,但是他见过。林湫见过瘦弱的男孩儿被推搡在地,泪脸满面地忍受着周围一圈的人拳打脚踢;见过不知自己罪状的男孩儿满脸羞红地爬在地上,羞耻而忍辱地钻过别人的胯下。他也见过,在一处趾高气昂、颐指气使的男生,在另外更加高大的男孩子面前点头哈腰。就像凶残野蛮的海底世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他除了站在阴影处大喊一声“老师来了”,也没有什么其它可以相助的办法。就像不会游泳的人遇到了溺水者,除了大声疾呼,无能无力。   混混流氓们追求着一时的快感,不问将来,不问过去,不讲对错和道德,他们或许也还没建立起什么是非观、价值观,只求这一时间的叱咤风云。一旦成人追究起责任,他们会木讷地讲出实话:“当时只是觉得这样很酷,很帅。”   他们成绩往往不好,“混社会”是他们提前为自己做的准备——以后就是会这样的混的,他们就此会有人脉,会有资历。这是他们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保护色。   伊始无知,而往后即使自知丑陋,也陷入无可奈何。   “……校园暴力,也是广泛的社会性的问题。这些孩子遭遇着怎么样的心理问题,面临着怎么样的社会处境,家庭背景,个人际遇,未来发展……是完全个人的选择,还是他们所处世界推动他们做出的选择,或许,背后有更多值得我们去思考的问题。”   林湫说得很慢,有无奈,也有悲悯。   江屹闻言,若有所思。   厨房洗水池边,江屹抢先一步套上了围裙,戴上了手套。“白吃白喝,也得找点活干干。林老师,咱们分工搭配,干活不累嘛。”   江屹这么一说,林湫也不拦着,看着江屹忙得甘之如饴,心里又觉得这孩子虽然从小娇生惯养,但跟人相处倒是不娇气,虽然偶尔笨手笨脚,但还算会照顾人。   “对了,林老师,你最近有空吗?”   林湫点点头。“近期没什么事了。”   江屹道:“那过两天,我打算去五水初中看看王科以前待过的学校。到时候,还请你陪我一趟。”   “当然没问题。”   “林老师,光说我了,那你这次出去的交流会,感觉怎么样?”   林湫眉眼的神情淡了几分,道:“挺好的。”   他顿了一会儿,脸上有片刻的犹豫。   从前,他不过是一片轻鸿浮羽,是兀自飘荡的风筝,无牵无挂,无人问起,也无需向谁交代。可是现在似乎不同了,江屹是他生命里久违占据朋友角色的人。林湫对于这个角色感到十分陌生,但他愿意去做出一些努力,至少,他应该跟江屹聊一聊自己的近况,聊一聊自己的想法。   江屹在手中淌过的流水声中听到林湫轻声说道:“研究生,我不打算读了。”   “为什么呀?”   林湫道:“有点……累了。”   江屹闻言点了点头:“好。那么就不读了。”   他没有说“岳教授很看好你”,没有提醒他别人对他是有期望的,他仅仅只在乎林湫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他的倾诉,是被江屹所包裹的。   林湫看着江屹埋头苦干的背影,为他点到即止的关心和恰到好处的尊重,感到前所未有的熨帖和舒适,仿佛掉进了绵软的毛毯里。   他轻声道:“谢谢你,江屹。”   江屹倒是笨头笨脑,道:“没事。我可爱洗碗了。洗的可干净了。林老师,多喊我到你家洗碗哦。”   埋头洗碗的江屹还沉浸在方才的傻乐当中,只知道自己好像莫名其妙、而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地跨入了林湫的安全区域,却不知道,这份安全区域究竟有多么的柔软和空旷……   也不知道,这份入场券的代价,有多么巨大。   同样一无所知的林湫安静地望着江屹后脑勺微微翘起的头发,笑而不语。   ——   市一中。   沈浩然俨然是一副纨绔小公子哥的模样,脚上一双限量版的球鞋,炫酷吸睛,帅气的面庞上即使有着对刑警的恐惧不适,但仍然还是透着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不耐烦。“我、我跟他就打了一次架。平时跟他不熟,他那样的人,我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沈浩然家境不错,大概到高中就打算把他送出国去,平时课业可谓是毫不关心,成绩极烂。不过他似乎也不屑跟一般的混混勾肩搭背,属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暴揍一顿的那种校霸。   “为什么跟他打架?”   沈浩然没好气地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呗!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衰样,没钱没品,还想泡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谁?”   沈浩然也没藏着掖着,视“校园不可恋爱”的规章制度为无物,谈起自己女朋友,竟然还有几分挺起胸膛的骄傲。“就他一个班的,他们班班花,刘茜羽。”   林林圈了一个“羽”字,继续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打架的?”   “上个星期吧。哪天记不大清了。”   “你周五晚上在哪儿?”   “在家啊。”他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江屹轻笑。沈浩然平时嚣张跋扈惯了,第一次看到比他还轻蔑的笑,一时间突然有点心里发毛   只见对面的男人抬了抬眼,道“只在家?怎么门卫这里有你晚上进学校的记录?”   “不可能。我又不是从前门进的,怎么会有记录?”沈浩然也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笨蛋,话一出口,就在众人了然的目光里紧紧抿上了嘴巴。   “那么,你是从哪个门进的学校呢?”   沈浩然有些颓然地说道:“我……我从学校围栏翻进来的。就那个‘大狗洞’,很多人都知道的。”   “你进学校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就,就随便逛了一逛。警察叔叔,学了一周了,周五在学校里逛逛放松放松,难道也犯法么?”   见沈浩然这么躲躲闪闪,江屹心里有了主意,笑了笑,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周五晚上跟王科见面了,对吧?”   沈浩然身子一僵,道:“呃,是啊。都一个学校的同学,路上碰到了也很正常,是吧?”   江屹道:“你一个非寄宿生,特意跑到宿舍楼里跟寄宿生见面,就不大正常了吧?”   “小朋友,还请你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如果被列为我们的犯罪嫌疑人,也很是棘手的境况啊。毕竟,你小时候留级一年,现在也满14周岁了吧?”   沈浩然的脸色变了,从椅子上慢慢坐直了身体。   江屹道:“好。那么我再问一遍,你周五晚到学校干了些什么?”   沈浩然垂头丧脑:“我那天跟王科有事情要谈。我们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我就回家去了。我也没想到,他后来就死了。”   “具体说了些什么?”   沈浩然:“其实也是关于我女朋友的事。翻来覆去就那些话,让他以后离小羽远一点。不过他就是个狗皮膏药,臭不要脸,所以多说了两句。”   江屹的食指敲了两下桌子。   问完沈浩然,警方又跟刘茜羽聊了两句,刘茜羽表示,她跟王科也不是很熟,“就普通同学。”她说。   “因为我们俩位置离的很近,所以这段时间可能说话多了一点。警察叔叔,我是好学生,我不谈恋爱的。”   “沈浩然说你是他女朋友?”   刘茜羽咬了咬唇,道:“人家才不是他的女朋友。我们才上初二,怎么可以谈恋爱!”   “而且他那么粗鲁,整天就是打架什么的,不学无术,又很自恋,我才不会喜欢他那样子的!”   沈小少爷虽然看起来也是唇红齿白的玉面小生,也会在漂亮女孩儿这里碰壁。江屹笑了笑,没说话。   问完刘茜羽,下一个就是再问问蒋欢雨了。江屹一出门,正好撞到有一个人影在走廊边四处张望,一见人出来了便忙不迭地扭头就走,说不上慌张,但多少有点鬼鬼祟祟的意思在。   “这倒霉孩子,看什么呢?”   江屹定睛一看,只见是一个面白脸圆的少年,好像叫胡天赐。   只见胡天赐跑得快,一溜烟就跑回教室去了。 第70章 牯岭街(5)   周一。校园里重获孩子们的喧嚣热闹,叽叽喳喳的声音挤走了一切的空旷与宁静。   而在志学楼的二楼、三楼的初二部,这份热闹却不比往日。或多或少在周末已经听闻消息的同学们表情都很凝重。朝夕相处的同学突然死于非命,人人都觉得心有戚戚。   一个少女在不起眼的阳台边兀自地出神,清秀的面目弥散着一种淡淡的忧愁,让人想起微雨之下的一朵丁香花。   卞昱玢走到蒋欢雨身边,轻声安慰道:“没事吧?还好吗?”   蒋欢雨下意识后退半步,小鹿一样纯洁清澈的大眼睛里有着淡淡的担忧与慌乱。她的抗拒与刻意的疏离,都尽在不言之中。   卞昱玢眼神温柔,轻声问:“之前你给我回的纸条,是真心的么?”   蒋欢雨垂下眼睛:“我、我不知道……”   卞昱玢还想说什么,另一个漂亮明艳的女孩儿笑语嫣然地挤了过来。“卞昱玢,你在这里呀?对了,之前我跟你说的奥赛小题,就是这个。我给你也买了一本~”   蒋欢雨被刘茜羽挤了出去,顿时有些尴尬。刘茜羽侧过的脸上对蒋欢雨的鄙夷毫无掩饰,那种居高临下的骄横更是带有一种威胁的意味在。蒋欢雨眼中涌起晦涩情绪,脸上升起羞赧,立马转身回自己的班级去了。   卞昱玢没有跟刘茜羽搭话,只是看着蒋欢雨回了教室。   刘茜羽看着卞昱玢望着蒋欢雨的眼神,心中升起浓浓的嫉妒。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细长的指甲已经把手心肉掐的生疼了。她许久得不到卞昱玢的应答回复,自觉没趣,愤愤地也回了教室坐了下来。她死死盯着蒋欢雨的身影,仿佛要把她的背脊盯出一个洞。   室外的卞昱玢良久未曾动作。   对蒋欢雨的描述是特别的。她身上有着来自乡野天然质朴的清新与纯洁,仿佛不谙世事,却又仿佛比城市的少年人们更加成熟。她的身形是纤弱的,稚嫩的,像一朵刚刚冒出来的花骨朵,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呵护。总而言之,卞昱玢想要用世界上所有纤细、脆弱而美丽的事物去形容她,并且去保护她。   她总是在低头看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她的那些书,就连他有的都未曾看过。他还记得初见她时,她手中捧着的是安德烈·纪德的《窄门》。卞昱玢总是在想,蒋欢雨一定有一个自己的小天地,那里有许多奇思妙想,也有能让人宁静安心的力量。   这个清秀而聪颖的男孩儿立于窗边,注视那个安静害羞的女孩儿,良久后终于收回了目光。   他转头,正好看到两三个陌生的男人从办公室里出来,看着他们来到了班级,把蒋欢雨喊了出去。她一向白嫩的肌肤透出了紧张慌乱的红色,垂着头跟着他们身后进了办公室。   而其中最为高大的那个男人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锐利如隼,像一支箭刺破层云直直穿透了他。   蒋欢雨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对面,微微垂着头,安静得像一幅画。   江屹侧头小声问班主任:“刚才我在外头见到一个男孩儿。戴着眼镜,挺白净的,个子也不矮,看起来成绩挺好。那男孩叫什么?”   班主任想了想,笑道:“江队长,您说的应该是卞昱玢吧!那孩子是我们年级第一,人品也很好。跟王科这样的孩子从来不打交道。肯定跟这案子没什么关系。”   江屹“哦”了一声,回味起他刚才看向蒋欢雨的背影。他笑了笑,道:“田老师,这也周一开学了。我看课程表上您下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不如您先忙,让我跟蒋欢雨单独聊两句?”   田老师忙不迭点了点头,收拾了教案,看了蒋欢雨一眼,便退了出去。   “小雨,你好。咱们又见面了。上次,王科为了你跟瞿小勇打架。能跟我们详细讲讲是怎么回事吗?”   蒋欢雨咬了咬唇,沉默许久。孙小曲等久了,刚想开口,却被江屹拦住,对他摇了摇头。   终于,蒋欢雨轻声开口道:“我跟瞿小勇是青梅竹马,从小关系就挺好的。我们一起来一中上学以后,也算是互相照应吧。之前,王科可能对我有一些误会,然后小勇还替我出头什么的,王科可能就心里有些不舒服。我猜,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有一些误会?”江屹问。   蒋欢雨点了点头。   “具体是什么误会呢?”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可能就是一些空穴来风的传言吧。其实我也打算找机会跟他好好聊一聊消除误会,可是现在……也很可惜没有机会了。”蒋欢雨说的似是而非,但她的面孔上也浮现出很困惑的神情,这让刑侦队众人也很无奈。   江屹顿了顿,想到些什么,问:“蒋欢雨,你跟卞昱玢关系怎么样?”   蒋欢雨面色微微一怔,道:“我、我跟他不怎么熟。”   “是吗?我刚才看见他在你们班门口好像在等人。我还以为是在等你。”   蒋欢雨连忙说:“不、不是的。”   江屹微笑:“哦?不是等你,那是在等谁?”   蒋欢雨的脸上立刻烧了起来。“卞昱玢同学成绩很好,也在田老师的班上,是语文课代表。有时候,有时候老师会让课代表帮忙传话,可能是找我们班语文课代表商量事情吧。”   “你们班语文课代表是?”   蒋欢雨轻声道:“是刘茜羽同学。”   ————   市一中的学生宿舍。   206、208宿舍已经被警方封锁,里面的学生已经由学校另行安排住处。   江屹弯腰绕过黄色的分割线,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老林,有没有什么新收获啊?”   他环顾一圈,却没见到林林的人,再定睛一眼,只见一个人影从床底下钻出来,乌黑的头晃了晃,随之飘来一阵虚弱的声音。   “江屹,快拉我一把,我这老腰,有点撑不住了。”   江屹瞬间头皮发麻,大惊失色。   江大队长小时候看鬼片留下过心理阴影,认为床底下自有一番灵异空间。林林冷不丁从床底下冒了出来,吓了江屹一跳。   不过这么多年刑警也的的确确不是白当的。江屹稳住面部表情,赶紧快步走过去把林林拖了起来,看着他扶着自己的腰缓缓坐了下来。   他面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意味深长:“老林,你确实为了我们的工作牺牲了太多。这未老先衰难以避免,可千万别英年早逝啊!至少得让我抱抱干儿子、干女儿吧!”   林林白了江屹一眼,没好气地把手里的东西在江屹眼前晃了一晃,道:“拿去。”   江屹定睛一看,是一张小纸条,跟他之前发现的那一叠很像。他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句话:“xiaoyu,i raelly love you”。   江屹默然,道:“呃,小朋友还是要好好读书啊。”   “追求对象还是要有点文化啊,拽个英语表白还拼错单词真是太尴尬了。”   林林揉了揉腰,道:“你说,这个xiaoyu,指的是谁啊?”   江屹看向林林:“此话怎讲?”   林林心细,点道:“蒋欢雨、刘茜羽,都带有一个yu。他们这群小孩儿还挺能搞什么感情纠葛的。这个xiaoyu到底指的是谁呢?”   江屹反问:“你觉得呢?”   林林:“王科分别为了这两个女生都打过架。蒋欢雨跟王科应该早就认识,也许以前在五水就有纠葛;刘茜羽人长得漂亮,据沈浩然说,王科最近好像一直在‘纠缠’她……那你怎么想?”   江屹一笑:“我什么都不想。”只见他缓缓道:“咱们也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大人往往觉得他们幼稚、只会玩什么过家家。而一旦被倾诉者无法共情,就会大大降低倾诉者的倾诉欲,我们这种大人的角色要让他们开口坦白,恐怕有点难度。正面进攻的路走不通,还得从别的地方下手。”   “你有主意了?”   江屹道:“有点想法了。不过,现在咱们还有别的事要干。”   学生宿舍一楼。   宿管薛小琴已经跟叶圆打过照面了。看着王科的照片,她眯了眯眼,道:“哦,这个孩子我是很眼熟的。”   “对,阿姨你跟他应该是老乡。他是从五水初中转过来的学生。”   “哦,是这样啊……”薛小琴抿了抿嘴,有些恍然的样子。   薛小琴,今年五十六,跟王科这批孩子是老乡,都是五水县人。她早年丧子,女儿嫁人后独身一人,亲戚见她独身一人有些可怜,托人帮她找了个当宿管的工作。到一中这里已经有好些年头了。   薛小琴看起来是个很有苦相的女人。她身材留有田地里苦干农活而练出的健硕感,面容黝黑,染了一头中年妇女偏爱的黄色头发,其中夹杂着黑白发丝,反而略显憔悴。   在她一楼的宿管室里,放着好几尊小佛像,看起来成色很好,应当每日都得到了精心照料的。各自前头都供奉着小炉香火。   只见薛小琴虔诚地拜了一拜,道:“出了这么多事儿,孩子们估计心里也挺乱的。希望以后孩子们能安安心心学习,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江屹敏感的神经被拨动了,问道:“这么多事儿?除了出了命案,还发生过什么事儿吗?”   薛小琴又抿了抿嘴,有些欲言又止,道:“警察先生,这事儿上头也没交代……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   “薛阿姨,您就说吧。我们是刑侦,只关心跟案情相关的线索。而且,万一这线索跟破案有关,您就是大功臣,行善积德,菩萨保佑。”叶圆一番安抚,终于说动了薛小琴。   这个中年女人又摸了摸佛珠子,道:“这段时间吧,一中宿舍楼总是被偷。主要就是寄宿生的钱包什么的,因为咱们宿舍楼后头只有一道围墙,不远就是职中,我们就怀疑是校外的小混混干的。这不是说要给学生宿舍装摄像头嘛,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拖到现在也没装。”   “我们把学生宿舍看得严了一点以后,两个星期之前,这小偷又偷到了教师宿舍去了。一查那边的监控,果然是个看起来流里流气的小伙子。但后来怎么解决的,我也不知道了。”   “宿舍这边的监控室在哪儿?”   薛小琴一转身,把手一指。 第71章 牯岭街(6)   一个身着红色牛仔外套的黄毛青年一身酒气地走进网吧,随便开了台电脑坐了下来。旁边坐着一个看上去熬了一晚的肥仔,嗅到他一身臭味,皱起脸不悦地瞟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不想挨揍就滚远点。”张人杰恶狠狠地说道,一嘴的酒气喷了老远。肥仔翻了个白眼,主动往旁边让了一让。   张人杰脑子有点昏,正准备先睡一会儿,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是让你滚远点吗?这么想挨揍?”张人杰不耐烦地吼道。   只听一个声音道:“哥们儿,困了?”   “别烦我。”   “在网吧歇着多不舒服啊。走,哥们儿,到我那儿去歇歇?”   张人杰骂了一句:“你-他-妈猥琐不猥琐,是不是他妈变态啊?”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抬眼一看,只见一个面生的瘦削男子掏出来一张警官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张人杰立马掀翻椅子,夺门而出。桌面上的键盘摔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顿响,还扯出一长段网线,孙小曲也被张人杰吓了一跳。   他一边给楼下的林林打电话,一边追上前去:“林队,他二话不说就跑,肯定是心虚!”   林林也立马从车里下来,盯着网吧入口,只见一个慌乱的青年人跑了出来,似乎有点头昏脑涨,一下子扑到门口的垃圾桶上,差点栽了进去。   林林立刻拔腿追了上去。“知道了!把他往那边的巷子里逼!”   清晨六点,景东市平安菜市场里已经逐渐热闹起来。   大爷大妈们在新鲜的蔬果肉蛋的摊位前挑挑拣拣,客客气气讲讲价,再厚着老脸在称完重量后再顺上一两个青椒或西红柿。   突然,一个黄毛青年有如陨石划破天空,在人群里拨开一条路来,惹得一众大妈横眉冷对、破口大骂。   只见后面紧跟着两个男人,一个一边追着一边护着身边群众,一个身材干瘦,直接从人群缝里如针线穿梭。   张人杰一边狂奔一边往后头看着,只见一个小道,立马往里一钻。生猪肉的腥气味和血臭味一下子扑面而来,让喝了不少酒的张人杰顿时升起一阵恶心,差点当场反胃。   他皱起眉头,正想赶紧从肉摊区域跑出去,只见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眉眼凌厉俊美,却正一脸嫌弃地捂着口鼻不敢呼吸。   张人杰一吓,眼见无路可走,立马往身边的摊位上一翻,只见那男人伸手一擒,他翻了一半,就从猪肉砧板上狠狠滚了下来,在地上大喊哎哟。   审讯室。   昏暗的小房间里弥散着张人杰身上的气味,不仅仅有生肉的腥气,还有一股臭水沟的味道。   “这衣服都几天没换了,臭死个人了……”叶圆没进审问室,还是被熏到了,小声嫌弃道。   张人杰似乎对身上这件外套格外垂青。不久前他在市一中教师宿舍作案的时候也穿着这件衣服。刑侦队在学校附近调了案发当天的有效监控,又抓到了正好穿着这件红色外套的张人杰。一番追踪,便逮住了他。   叶圆观察了一番,这件红色外套实在不符合她的审美,款式也很普通,只是背后绣着四个方块字,好像是古汉语,她认了半天没认出来。孙小曲凑到她耳边提示道:“人杰地灵。”   叶圆这才恍然大悟,又瞬时被张人杰这份把自己名字绣在衣服上的自恋和牛头不对马嘴的文化水平搞得哭笑不得,可谓无语至极。   “说说吧,在哪儿弄成这样的?”   张人杰脸涨红了,“关你什么事儿?”   张人杰今年十九,当街头小流氓已经有六个年头了,初中肄业就跟着堂哥张昊后面混社会。今年年初,张昊打架捅伤了人,进了监狱,从此以后,张人杰有了一个“坐过牢”的堂哥。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一帮初中生、职高生里更是作威作福,成了不能惹的狠角色。   张人杰当混混当久了,即使进了局子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样,丝毫不收敛。   “上周五晚上,你在哪儿?”   张人杰:“我不知道!我那天也喝多了,记不得了!”   江屹嗤笑:“你不知道?你要是真不知道,怎么知道就是周五喝多了?”   张人杰眼里一慌:“我、我就是喜欢喝酒,我天天喝酒,周五那天肯定也在喝酒!”   江屹一拍桌子,冷冷地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流氓,道:“张人杰,我想你可能还没搞清楚事情的严重性。这里是警察局,我们是在审问你,不是在跟你唠家常,也不是威胁你要请家长。”   张人杰梗着脖子道:“我又没干坏事,你们难道要让我坐牢吗?好,坐牢就坐牢,我堂哥就在监狱,我看他过得挺好的!”   张人杰的堂哥张昊以前有强-奸的案底,还有传闻说他猥亵幼-女,在牢里也被罪犯们嗤之以鼻,处处针锋相对,日子很是艰难。张人杰能觉得蹲监狱的日子也不错,可见这个小孩儿还真是天真得可笑,思维确实不类常人。   张人杰浑身上下长满了刺,这份不知人间疾苦的叛逆,却被他认作是所谓江湖侠气。他毫无资本与底气的顶撞,足以证明他还没有真的接受过社会的毒打。他已经颇有社会毒瘤的雏形,这种小毒虫恐怕也只有丢到毒蛊里才知道害怕。   江屹挑了挑眉毛:“不老实是吧?行,那就让你体验一把坐牢的感觉。”   他修长的食指点了几下桌子,发出的叩击声蓦然让张人杰背后汗毛直立。面前的高大俊美的男人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轻声道:“老孙,把他带到‘禁闭室’去,最里头那间。”   禁闭室里关着的往往是中年的流浪汉、犯了事儿没人捞的地痞、癞皮蛤蟆般的流氓。张人杰还算皮薄肉嫩,甫一进门就受到了“热情问候”。   “哟,小伙子,犯什么事儿啊?”   张人杰还没有从审讯室梗着脖子的状态里走出来,一声不吭。   “问你话呢,你哑巴了啊?这贱孩子。”   “别碰我!”   “脾气这么大?上来不跟你叔叔哥哥们问个好,摆张臭脸给他妈谁看呢?我看那群警察的脸色也就算了,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正憋着一肚子火呢,你妈个逼送上门来找揍?”   张人杰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跌在角落里。他用求救的目光看向栅栏外,可惜外面空无一人。   这些真正的流氓地痞可不比张人杰曾经接触过的“大哥”。以前什么校园群架,都是跟同龄人动动拳脚。而张人杰面前的这些人的眼睛都一团浑浊,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都透着一股狠戾的老练。他们大半辈子一直过着吊儿郎当的生活,是地沟油练就的老油条,整治他一个小毛孩子,简直是轻车熟路。   张人杰辍学许久,但这一堂“社会课”,是不得不好好上一次了。   而回到办公室的林林突然接到了电话,是市一中的许果老师打来的。   他皱眉听了一会儿,连连点头,对江屹说道:“学校这边好像有新线索了。”   ——   放学后,一个高大的少年跟在一个纤瘦的少女身后,仿佛认错的小狗一般,默不作声。   刘茜羽一直甩不掉沈浩然,终于忍无可忍,终于转过头来朝着他叫道:“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我们分手了,分手了!”   沈浩然也有点生气,道:“分手了你也别想跟卞昱玢在一起!你知道他喜欢那个土丫头!他就那个品味,我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喜欢那种书呆子!”   刘茜羽也很生气,上前推了沈浩然一把:“不许你说他坏话!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说他坏话!”   沈浩然的脾气也上来了,道:“你不会以为你收到的小纸条是写给你的吧?笑死我了,那是人家卞昱玢写给蒋欢雨的。你要倒贴也不要这么卑微吧!”   刘茜羽的脸都气歪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偷拿了卞昱玢写给蒋欢雨的小纸条,我说卞昱玢喜欢蒋欢雨,人家看不上你!”   沈浩然被刘茜羽狠狠一推,又有些后悔,又好面子,看着那个女孩儿哭着跑远了。沈浩然心里也挺难受,狠狠踢了踢路边的石块,跑到游戏厅打了一会儿游戏。   游戏机的操作手柄和按键被沈浩然打得噼里啪啦作响,仿佛赌气似的,他使了很大的劲,差点把游戏机子给拍倒。   一番泄愤之后,他心里也没好过多少。沈浩然越想越觉得无趣,正打算走,只见又有两个学生样子的人走了进来,在对面坐下投币准备玩两局街机格斗。   “欸,听说了么,咱们学校死了一个混混。”   “就那个王科呗?他啊,也不知道怎么说吧,以前走在路上,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就瞪着眼睛吓我。我妈说,跟这种混混还是不要起正面冲突吧,要是惹我,就去告诉老师吧。”   “老师也不一定管啊。你说,王科之前跟沈浩然打架,学校不也没拿他们怎么样么?”   “我们班老师说可能只是意外。不过我上次都看警察来了好几次,估计是谋杀吧!你说,是不是有人看王科不顺眼,然后对他下手了啊?王科之前不是还看上沈浩然女朋友吗?就是那个刘茜羽。”   “这事儿可八卦了,我跟你讲。好像是刘茜羽这两个人都不喜欢,人家喜欢的是咱们校草卞昱玢!”   “这么劲爆?那王科不是白得罪了沈浩然了?”   “是啊。沈浩然可是富二代,真要是想整治王科,那肯定有一套的。”   “这可不能乱说啊。唉,专心打游戏吧!”   沈浩然面色晦暗不明。他刷地一下站起身来,对面两个学生定睛一看到他的脸,一下子面色惨白,有些尴尬、也有些后怕地立马低头。   沈浩然瞟了他们一眼,拎起包,恶狠狠地甩下几句话:“我就是整治王科了,你们能把我怎么着吧?对了,你们觉得卞昱玢就是什么好东西吗?我搞了王科,说不定还是卞昱玢指示我的呢!你们这些傻-逼!”   他狂吼一通,怒气冲冲回了家,直接房门一甩,扑进床里就是一阵大睡。一阵天昏地暗,他一夜也没睡得踏实。   第二天,满面倦容的沈浩然一到学校,却只见上次的几位警察已经等候多时。 第72章 牯岭街(7)   昏黄灯光下,一脸胡茬、十分憔悴的张人杰垂头丧气。   江屹微笑:“怎么了?不是想坐牢吗?就个拘留室就呆不下去啦?”   张人杰语气颓唐,道:“你们要问什么,问吧,我都说……”   江屹笑:“那行。咱们就开始了。”   “周五晚上在干什么?”   “真、真是在喝酒。”   “在哪儿喝的?有人给你作证么?”   “建设路的胖婶排档,跟两三个朋友一起。”   “喝到几点?”   张人杰下意识不耐地啧了啧嘴,但在江屹更加冷冽的眼神中往座位里缩了缩,轻声道:“晚上十点吧。记不清了。那天喝断片了,早上醒来的时候都睡在野外了。”   “睡在哪儿的野外?”   张人杰的神情有些躲闪,却还在嘴硬着:“就是野外啊。警察叔叔,您喝醉过吗?喝断片儿,大早上起来,能爬回家就是好事。我哪里记得那么多?我又没犯事儿。”   “没犯事儿?我们问你犯什么事了么?张人杰,你有点心虚啊。”   “不然你们抓我干什么?爱信不信,不信拉倒!不信就去联系我哥们儿去,他们会替我作证的。”他继续嘴硬。   “你是说你的好哥们儿刘家豪、王飞吗?在你‘关禁闭’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已经联系过他们了。他们说,你那天九点就走了,还说你是要去一中‘干大事’。”   江屹冷笑:“张人杰,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早就不上学了,跟一中更是不搭噶,有什么‘大事’要去一中干哪?”   张人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江屹把东西往张人杰面前一甩。“一中宿舍楼里近日发生了多起盗窃案。之前一直以为是哪个学生手脚不干净,却没想到小偷儿是翻墙进来的,自然躲过了楼道外的监控。不过,可惜的是,这个酒鬼小偷有次昏了头,偷到了教师宿舍去了,恰好穿着他十分爱穿的那件红色外套。”   “你可能以为偷的金额还不至于让你坐牢,是吧?好,你来看看这张照片。这块表,认识么?劳力士,这块八万左右,够你坐好几年牢了。怎么样,你觉得坐牢这么好,是不是已经迫不及待了?”   江屹顿了一顿,道:“或者,你觉得坐牢也没那么舒服,你跟我们好好配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自己思量一下吧。”   张人杰慌了:“警察叔叔,我说,我都说。你们问吧,我都说……”   对面的男人微微一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人杰面色变了又变,闭上眼,一个劲地摇头:“我真的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   他们还没说有学生死了的事儿,张人杰开口就说杀人不杀人,果然是知道些什么。   “你先跟我们讲讲你知道的情况。不是你干的,我们自然不会冤枉你。”   张人杰咽了咽口水,回忆道:“那天,我本来打算再去干一票的,但是我喝多了,翻墙的时候就直接摔了下来,就睡在了外头的野地里。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刚亮。我、我背底下压着一个男孩儿。我一摸,他已经没气儿了……我心里一吓,加上酒还没醒,头又痛,又害怕,我也就没动脑子思考。我把那个男孩儿拖到了旁边的河道,然后,然后我就跑了……”   所以王科的尸体会出现在河道也是有原因的。并不是因为他落水,而是张人杰把他拖进了水里。   “你认识那个男孩儿吗?”   张人杰咽了咽口水,道:“算认识吧。”   “什么叫算认识?老实交代!”   “认识。好像叫王科吧?之前我们找职中的打架,见过他一面。蛮讨厌的一个逼。”那次王科还狠狠踹了他一脚,不过这件事张人杰是不会说的。   “嘴巴放干净点。继续说。”   “对不起警察叔叔,我、我说习惯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他原来好像跟一个叫付远的男的玩的挺好。后来,就好像他俩闹掰了。”   “警察叔叔,你们也别说就我一个人爱偷东西啊。那什么,付远才是头一个偷别人宿舍的。”   江屹记下了这个名字,继续问道:“那天你有没有看见别人?”   “警察叔叔,我真的不知道了……我只是,闻到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但我也记不清了。警察叔叔,人真的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   ————   市一中。   林林看向比上次见面更显窘迫的沈浩然,轻声道:“沈同学,还请你配合一下我们的调查。”   “王科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林林拿起鉴定报告,道:“死者王科肋骨轻微骨折,身上有多处挫伤。”他看了一眼沈浩然,道:“他从楼上摔了下去,身上有这些挫伤也不一定没有可能。”   林林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他的背部出现了中空状皮下出血,也就是死前曾被人用棍棒打击腰背部。”   “你承认你那天见过王科。不过你没有说的是,你还用棍子打了他,对吗?沈浩然,到底是不是你把王科推下去的?”   “我不是,我没有!”   林林合上报告,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曾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你对王科十分不满。你还提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卞昱玢。沈浩然,这你又要怎么解释?”   沈浩然蓦然想起昨晚的那两个男生,心里暗骂了一通他们的祖宗十八代,他们真是他妈要把他害死了!   “警察叔叔,我那就是气话!”沈浩然急了。   “我、我那天是跟他拌了嘴,也动了手,可是真不是我推的他。我走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的啊。”   林林盯着他,没说话。   沈浩然:“真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真的跟我没关系!对了,那天他们宿舍有个人在,好像叫什么天赐,对,胡天赐。他能帮我作证!”   “哦?胡天赐知道你们打架?”   “是啊。胡天赐他还帮我看着门呢。”沈浩然一想,道:“如果真有人把他推下去,肯定是胡天赐!警察叔叔,别抓我!他才是嫌疑人!”   林林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抬眼道:“那你跟卞昱玢是什么关系?你们有矛盾?”   沈浩然的脸上明显有点别扭。“我不怎么认识他。再说了,我跟他有什么矛盾,跟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吧?”   他嗫嚅一阵,见林林又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心里一急,道:“好吧好吧,我说。就我女朋友刘茜羽,她喜欢卞昱玢。我心里一时气不过,想要拉他下浑水。警察叔叔,真就是气话!我没推他!”   林林记好笔录,挥了挥手:“行,该问的我都问过了。你出去吧。”   “警察叔叔,真不是我。不要抓我啊!”   “行了行了。让你出去了。以后好好学习,别整这些事,不然真把你关进去。”   沈浩然闻言,悬着的心落了一半。这口气,似乎不是要抓他。他还想开口问些什么,林林一皱眉,他生怕林林改主意又要怀疑他,一溜烟跑出去了。   见沈浩然走了,林林在屋内扶额。   这也算是一场乌龙事件。昨天有两个学生跟老师报告,说沈浩然自己承认是他害了王科,还说是跟卞昱玢一起策划的,吓得老师许果赶紧给林林打电话报告。加上尸检报告又出来了,确实得来问问沈浩然这个中空状皮下出血是不是他的“手笔”。   顺便也要吓吓这个沈浩然,算是给这个“不良青年预备役”来一次社会教育。   之前林林也跟卞昱玢聊过了,这个孩子对这件事简直是一头雾水,看来跟此案确实没有什么牵连。   林林收拾收拾准备走,却发现一个毛头小子冲进了办公室,气喘吁吁地拦住了林林,大喊道:“是我干的!不关沈浩然的事,是我干的!”   林林定睛一看,竟然是胡天赐。   他虽然疑惑,但还是稳住了表情,皱眉沉声问道:“你干了什么?”林林心中念头一动,问道:“是你把王科推下了楼?”   胡天赐咬了咬牙,一脸豁出去的表情,道:“嗯。是我,我把王科推下了楼。”   林林坐了下来,把办公室的门好好关上,拉上了窗帘,转身看向胡天赐。“你把那天晚上的事好好说一说吧。”   胡天赐的嘴唇颤了一颤,吸了一口气。   “王科最近和刘茜羽玩得很近。刘茜羽虽然是沈浩然的女朋友,但是就喜欢跟男生们搞在一起,享受别人喜欢她的感觉。王科也是傻,还以为刘茜羽喜欢他。因为她,王科和沈浩然没少起冲突。”   胡天赐想起刘茜羽,不禁攥紧了手心。她总是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非要别人众星捧月一样地供着她才高兴。沈浩然那么好的一个人,却还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中,真是不知好歹!   刚才他们盘问了沈浩然,他估计该说的都说了。要是再替他隐瞒,反而不好。   思及此,胡天赐继续说道:“我也不是很喜欢刘茜羽。那天晚上,我看到王科和沈浩然又起了冲突,就跟王科说了几句她的坏话,就是慨叹红颜祸水吧。王科就很生气,跟我打打闹闹,一个不小心,他就从阳台摔了下去。”   胡天赐想起那晚的情景,不禁也有些心虚。   “胡天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利用我离间沈浩然和刘茜羽。你也不希望他们俩纠缠在一起,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但我警告你,不要去害刘茜羽,不然我要你好看!”   王科的威胁让他心中一冷。   “呵呵,你自以为处事圆滑,人人都喜欢向着你说话,是吧?别以为我没你的把柄。胡天赐,是不是你把卞昱玢的纸条拿给刘茜羽的?你要是再敢惹我,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沈浩然,看看你的恩人会不会讨厌你!”   就是在这句话之后,怒气冲天的胡天赐咬牙上前一推,王科就一个不稳从阳台翻落在地。   林林问道:“那他摔下去之后,你怎么不立刻报告老师?”   胡天赐道:“警察叔叔,我们也就在二楼。摔下去以后,他还半爬起了身叫了声哎哟。我看他也没什么大事的样子,看着我还骂了一声,爬起来就走了。他以前周末的时候也喜欢翻墙跑出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我就没在意……”   这个男孩咽了咽口水,道:“警察叔叔,你们不要怀疑沈浩然。真的不是他干的!”   林林凝视着胡天赐的眼睛,道:“你是不是要来替沈浩然背黑锅?”   胡天赐急了,道:“我、我没有。真的不是他干的。他,他不会那么做的!”   “哦?为什么?”   胡天赐想起往事,伸手揉了揉眼睛,道:“我刚来市一中的时候,也老被人欺负。就是沈浩然救了我。我要是这个时候再不站出来,你们就会冤枉了他……”   那天,如同骑士一样伸手拉起胡天赐的沈浩然,成为他心目中守护神一般的存在。即使日后路上相见,沈浩然依旧对胡天赐不理不睬,但他就是胡天赐的恩人,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去冤枉他、去伤害他!   不管是一次又一次伤害沈浩然的刘茜羽也好,还是找他麻烦的王科也罢,他要把他们统统在沈浩然的世界里赶走!   林林联想到方才沈浩然说的话,看着胡天赐心中五味杂陈。   胡天赐可谓是百般维护沈浩然,之前连沈浩然跟王科打过架的事都刻意隐瞒不报,就是不想警方注意。可是,方才沈浩然扯出胡天赐可是毫不犹豫。   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案情虽然清明了几分,但却有几个关键,更加急迫的需要解释。   王科坠楼的前因找到了,可是他的死因却是窒息而亡。事实真的如胡天赐所说,王科摔下去以后并没有死,还爬起来走了?   可是张人杰说,他在一中外醒来的时候,王科就在他身底下没了气。这说明王科根本没有离开。   他到底因为什么窒息身亡呢?   林林手里的钢笔顿在纸张上太久,洇开一团凝注疑惑的黑墨。 第73章 牯岭街(8)   五水初中比江屹想的还要破旧。   一共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五个班,每个班只有三四十名学生。整座学校只有两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一片大操场,一个食堂和两栋空荡荡的学生宿舍。   五水初中的基础设施也年代久远,教学楼外刷着的油漆也斑驳掉皮得厉害,就连地上的路也坑坑巴巴,稍不留神便容易绊住脚。   江屹这段时间去过不少次市一中。市重点和乡镇学校的不同不仅仅是距离繁华都市的远近,其建设风格与整体气质仿佛是隔了几个年代,只可谓城乡发展的差异在教育行业尤为能够凸显。   他们要找的孩子叫戴鑫杰。他面容白净,但也因此使得他脸上的那颗大痦子格外醒目,就像是一张未被使用的白纸上沾染的墨印。   “市一中很好,教室很漂亮,操场很大,老师讲课也很厉害。不过,可能对于我来说,不太适合在那里生活吧……”   戴鑫杰苦笑,下意识遮了遮自己的脸。   “城里是很好,可是就像是一个很好的花盆。我就是个狗尾巴草,还是长在乡野田间比较合适,舒服自在,以后才有可能长成大树嘛。”不过,他似乎早已经想开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脸上腼腆的笑里也透出几分坚定自强的勇敢。   “王科以前跟我关系挺好的。他说我们这样的小孩儿没权没势,只有找个人罩着我们才行。所以他挺喜欢跟那些混混玩的。但实际上,跟那些混混玩,也要被他们欺负,只是能跟着他们后面狐假虎威罢了。我就觉得也挺没劲的。”   戴鑫杰因为容貌的原因,没少遭冷眼。转到市一中的几个五水的孩子,他恐怕是受到最多排挤的。他能够认清自己心里的想法,早早下定决心回来,也不可谓不勇敢,不可谓无骨气。   “王科性子有点急。我是忍不过就躲,王科这个人受不得气,经常跟人家直接叫嚷。不过他要是真心佩服谁,倒是挺听别人的话的。以前听他说,他认识个大哥,算是他的远房亲戚,愿意罩着他。还跟我说,让我去给人家磕个头认个兄弟,也一并照顾我。被我拒绝了。没多久以后,我回五水了。”   “那个大哥,好像叫什么远哥吧。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了。”   问起王科在五水初中有没有熟识的同学了,戴鑫杰道:“去一中以后,王科就把以前同学的联系方式都删了。就连我,转回五水以后,他把我的号码也删了。”   从五水初中走出来,林湫打量江屹眉眼有些沉敛,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只见他转头看过来,脸上已变了表情,笑着说道:“林老师,我饿了。”语气里竟有几分赖着他这“半个五水当地人”的意思。   林湫心里迅速想了一番五水的店子,道:“吃不吃馄饨?”   “吃!跟着林老师,我什么都乐意吃!”   江屹跟着林湫后头,先是钻进校门口小卖部边的小道,再左转右转,竟然到了一处老小区里头。这里的楼房外都没刷漆,露着石灰墙,衬着钴蓝玻璃,倍显几分沧桑。   有一处一楼的后窗大开,上头挂着一道言简意赅的招牌:“早饭馄饨”。   林湫敲了敲窗户,只见一个光头冒了出来,一见林湫脸上的淡淡笑意,立刻喜笑颜开。   “呀,小林!好久不见!你可算是回来看看了!”   “光叔,好久不见。”   “还是老样子?”   林湫:“嗯。老样子。两碗,另一碗多下几个。”他回头看着江屹,道:“我朋友饿了。”   光叔看向林湫身后的高大男子,只见他也诚恳一笑,便消解了几分五官的凌厉,令人多了几分亲近。   光叔面上一喜:“得嘞。快进来坐吧!马上就好。”   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上了桌。皮薄馅多的鸡汤馄饨一眼可见的鲜美。虽然是在粗制的笨重瓷碗里,却仍然不曾丝毫减损其诱人,反而更添几分人间烟火的朴实韵味。   江屹喝了一口汤,眉眼一动。“不愧是林老师喜欢的地方,鲜到我心口里去了。”   林湫知道江屹油嘴滑舌,却还是忍不住含笑看他。   本以为江屹吃惯了山珍海味,或许吃不惯这乡里一碗简单的馄饨,却见他一点没有嫌弃的意思,又连续尝了几个馄饨,道:“饿了来一碗,可真是舒服。如果值了夜班,晚上能跟林老师一起吃这碗馄饨,那肯定顿时倦意全消。”   林湫看见江屹一边偷偷看他,垂眼喝了口汤。江屹这心里正没底呢,只听林湫道:“光叔,待会儿打包点馄饨,我带回家冷藏,慢慢吃。”   江屹眼睛一亮。   “光叔,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吧。镇子上的人都往景东市里面赶。能把孩子送进城的,都送进城了。地方没有了生龙活虎的孩子,也就没什么新鲜血液和活气了。一滩死水,就我们这些老人儿过过日子罢了。”   “你呢?小林,你现在在哪儿呢?还当老师吗?”   林湫唇角的笑意凝固一瞬,摇了摇头。   “唉,不当也好。你啊,唉!往事不提,不提了!”   “那你这次回来是……”   林湫道:“我朋友是警察,来五水调查一些事。”   “啊?出什么事了?”   林湫看向江屹。江屹会意,接话道:“五水有几个孩子到了市一中当插班生。现在出了点事。对了,光叔,您眼熟这个孩子吗?”   江屹把王科的照片拿给光叔看,光叔摸了摸他光洁的脑门儿,定神看了片刻,道:“噢,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付秀芳的孙子吗?是不是叫什么科?王科,是叫王科对吧!”   江屹顿时来了精神,道:“对。对这个孩子,您知道些什么吗?”   “这孩子我倒是不太了解,倒是他奶奶的事儿,倒是有几分说头。”   “哦?这话怎么讲?”   光叔道:“这也是村子里的老八卦了。付秀芳以前是村花,人长得漂亮,也是村里第一个女高中生。她啊本来是想继续读大学的,只是不幸家里老父亲那时病了,家里一下子供不起,她就不读了,准备嫁人。她才貌双全,村里的青年才俊都过来提亲,她挑挑选选,嫁给了村里纺织厂的一个会计,也就是这个小孩儿的爷爷王桂树。”   江屹和林湫都认真听着。   光叔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有时候啊,这个生活还真是一出出戏剧。这个王桂树之前有个定了娃娃亲的青梅竹马,可是王桂树却娶了付秀芳。虽然另娶她人,可这个青梅竹马一直没死心。不过,这个王桂树有了媳妇以后,是正眼都不愿意看她了。”   “可是啊,没过两年,付秀芳就把他俩给抓奸在床,气了个半死。据说是酒后乱事,是那个女人啊自己爬上了他的床。王桂树对着付秀芳是一顿磕头认错,终于挽回了付秀芳。那个贼心不死的女人眼见拆散不了他们,自己也没了好名声,也就灰心嫁给了村里一个老光棍。”   “可这一番折腾,付秀芳身体就不怎么好了。王桂树也是个没福气的,没到五十就死了。付秀芳就撑着这个家,里里外外打点,撑到她自己儿子王兵也娶妻生子之后,没几年就去世了。可这王家没了付秀芳,也就没了顶梁柱,家里的境况是越来越差,娶回来的儿媳妇也抛家弃子,跑了。王兵为了生计也没了办法,就只好丢下孩子出去打工去了。”   光叔说完也慨叹一句:“这么一说,这孩子也是可怜啊。”   江屹默然,没有把王科也已经遇害的消息告诉光叔。林湫也未曾作声。   馄饨很快下肚。光叔正准备送他们离开,有个女人从门口探头进来,道:“老李,给我打包点馄饨,回去煮给孩子吃呢。”   她身上系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围裙,脚底是一双黑布鞋。低挽的马尾扎得紧,露出瘦削的脸颊,朴实的两片厚唇正向上弯着,朝着光叔笑。   乡镇里难得见到江屹、林湫这样的男人,她不禁多看了两眼。   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林湫的手腕,道:“你、你是不是那个……”   光叔心里咯噔一声,立马挤身过来,隔在了林湫和那个女人之间。   “娟子,又来给孩子买馄饨呢?我这里还有点鲜虾馄饨,你多带点回去!”   “诶诶……”   江屹皱起眉头,只见身旁的林湫一瞬间脸色刷白,挣脱身去,快步跑到外头的灌木丛边弯腰俯身。   他心里一揪,赶紧跟过去,却发现林湫半跪在地上,整张脸都埋进了树丛里,只听他干呕几声,咳嗽了起来。   “林老师,你怎么了!”   林湫默然许久一动不动,只是紧紧抓住了江屹递过来的手掌,像是攥紧了湍流深水的救命稻草。   终于,他平复了些许心情,终于抬脸起来擦了擦嘴唇。   江屹看着林湫有些涨红的面颊,还有那双生出几道血丝的眼眸,一阵揪心。   “林老师,林湫,你怎么了?”   他看着江屹焦灼的面容,唇角挤出一丝安慰笑,刚才干呕发酸发胀的眼睛动了一动,却滚落下眼泪出来。   江屹手足无措,茫然而担忧地看着林湫,只能让自己的手掌握重几分。   “没事了,江屹。老毛病。”他轻声开口,嗓子也有些酸哑。   江屹:“林老师,不要讳疾忌医啊。看过吗?”   林湫:“嗯。不是什么大病。好久没犯了。”他脑海中又闪过那件蓝底白花的围裙,还有女人的厚唇,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没事的,有点受冻了。”   江屹闻言立刻把自己的外套扯下来,披在了林湫的身上。江屹身上的清冽暖香一下子把林湫包围起来,他瞬间得了安心。   “有什么事不要自己忍着,好吗?”   林湫看着江屹,点了点头。   江屹载着林湫回了翡翠山庄。一路上,林湫都有些病恹恹的,搭着外套在副驾驶上偏头闭目养神。   江屹的大奔减缓速度,他们远远便看到江宅门口停了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江屹嘟囔:“这是谁啊?老头儿又买了新车?”他正准备下车,却发现林湫顿住迟迟没动。   江屹顺着林湫的眼睛望过去,视线竟然落在了那辆宾利上。   “林老师,你认识这辆车吗?”   林湫回过神来,垂眼揭开自己的安全带。“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自己回去了。”   “别啊。那,那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好。”   江屹不知道为什么林湫突然变了性子,仿佛又穿上了一件冷冰冰硬邦邦的铠甲。只听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那辆宾利缓缓驶出,驶过他们的时候鸣笛两声,降下了车窗。   一张清俊矜贵的脸露了出来。凌川的脸上有着一贯浅淡的笑意,那双眼眸深邃如沉渊。他望向江屹,礼貌点头,嘴上的问候却一语双关、意有所指。   他道:“好久不见。”   林湫的背脊僵硬,却又如同风化的枯石,摇摇欲坠。   江屹也礼貌道:“凌先生,好久不见。”   凌川道:“今日来拜访江老先生。久闻江老先生风骨,果然名不虚传。不巧今天还有其他安排,不能和江队长好好叙旧。我们下次再约。”   “凌先生日理万机,就不耽误您了。一路顺风。”   凌川微笑着点了点头,关上了车窗,缓缓驶离。   江屹结束了这番装模作样的社交,一关上窗子便皱起了眉毛。   “久闻我爷爷的风骨?久闻那老头儿的糗事吧!他怎么会突然来?”江屹正嘟哝着,一转头却发现林湫一直默不作声,仿佛化作了空气一样。   “林老师,林老师?你是真的累了。我马上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休息。”   默然许久的林湫转头,深深地看向江屹:“你相信我吗?”   江屹,你相信我吗?不是证据确凿、有理有据的相信,而是我被千夫所指之际,当证据确凿却是如刀剑刺向我的时候,你还会相信我吗?毫无条件、毫无根据,却只是因为我,而相信我吗?   江屹一愣。他看着林湫无比认真的双眸,不知怎么的,胸口却升起仿佛被蹂躏撕扯的心疼感。   “我相信你。”他的话语缓慢而郑重,像是阻止天地破碎、镇住临危苍穹的神石,稳稳当当地压在了林湫的心口。   “林湫,我相信你,你放心。” 第74章 牯岭街(9)   “11月16日,也就是上周五,在晚间八点到九点之间,市一中学生沈浩然在学生宿舍208与同学王科起了冲突,并用宿舍里的一根棒球棍击伤王科。在此期间,胡天赐替沈浩然看守住了宿舍门。”   “十点半左右沈浩然离开后,王科与胡天赐产生争执,推搡之中,王科从二楼阳台滚落。不过,这时候王科未曾死亡。”   “十一点左右,张人杰从翻越一中学生宿舍的围墙,意图实施盗窃行为。大约在夜间十一点半左右,张人杰因为醉酒,不慎从墙上坠下,遂昏睡。凌晨四点左右醒来之时,他发现王科的尸体在其身下。出于慌张避事的心理,张人杰把王科拖到了一中外的河道堤岸处,妄图制造王科溺水身亡的假象。”   “现在的问题在于,在十点半到十一点半之间,王科到底经历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致使他窒息身亡?”   案情陷入了僵局。王科的死因似乎扼制了警方推测的想象力。难道凶手是有一个到目前为止都从未出现的人吗?可是,王科坠楼是意外事件,那么凶手杀人也一定是临时起意,陌生人作案的可能性极低。   杀害王科的凶手到底是谁?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江屹细细地查看着目前已有的证词。他看着张人杰的话,若有所思。   之前在五水的时候戴鑫杰提到,王科来到一中后曾经得到了一个远房亲戚的照顾,那个人被称为“远哥”。这个“远哥”和张人杰说的付远应该是同一个人。不出意外,应该也是他小号里的那个‘浮夸、大哥”。   这个付远是什么人,会不会跟王科的死,也有一些关系呢?   孙小曲受命在信息库里继续探查王科的社会关系。   林林凑过来看了一眼,看到一个名字,突然心中咯噔一声。   “等等,猴子,停一下。”   江屹闻言也走了过来,看到屏幕后的一个名字后也露出了和林林一样凝重的表情。   二人对视一眼,林林道:“我去法医室再确定一下。”   江屹点了点头,自己则转身拿起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光叔,上回听您说,王科的爷爷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她叫什么,您还记得吗?”   审讯室。   灯光下那个女人的脸色极差,眼眸晦暗不明。   “11月7日那天晚上,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巡视了一下宿舍。那天周五,孩子们学了一周了,放松放松,我也就没管的太严,任着他们玩闹了。却没想到有个孩子出了事…”薛小琴抹了抹眼睛。   “死者王科,你认识吗?”   她顿了几秒,道:“住宿的学生,我都是见过的。”   “恐怕不只是见过这么简单吧?薛小琴,你和王科都是五水县云沟村的。直到三年前,你都还一直呆在云沟村。你敢说,从来不知道王科这个人吗?”   薛小琴不说话。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王科你不熟,那他的爷爷王桂树,你一定熟悉吧?你和王桂树青梅竹马,甚至差点结为夫妻。却不料中途来了个付秀芳。”   江屹把一张相片摆在了桌上。正是从王科的笔记本里拿到的那张。   付秀芳正一脸慈爱地抱着幼年时期的王科,岁月泛黄了图片,却给这份祖孙亲情更添几分浓重。   “我几年前就来了市里,早已经不记得这孩子的长相了,根本就没认出他来。”   “是吗?”江屹冷言。   “五水初中跟市一中的这次教育帮扶计划,你的外孙陈兴龙落选了,王科却入选了。你早就心有不忿,新仇旧怨加在一起,更是让你妒火中烧。   “王科的鼻腔里发现了一些粉尘,经分析应该是香灰,和你屋里的沉香灰一样。你屋里还发现了一件男款的Polo衫,被剪得七零八落。我们已经送去鉴定了,但不出意外,应该就是王科的吧?你早就注意到了王科,偷拿了他的衣服,私心泄愤。”   “现在的证据确凿,薛小琴,你还是早点老实交代吧!”   薛小琴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她无力狡辩,咬牙切齿地开了口:“那个贱女人……处处要抢占我一头。当年我也考上了高中,但就因为她长得漂亮,她就成了高材生,我就无人问津。其它的也就罢了,就连桂树哥哥,她也要跟我抢。她一插足,竟然就把我挤开了。我们是娃娃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相当于被退了亲。我的脸面往哪儿放?我找不到好人家,最后,只能嫁给一个老光棍!”   薛小琴近乎是咬牙切齿。   “不过她倒是短命。可是,她就算死了也不放过我。凭什么,凭什么她生的孙子就健健康康,我的外孙就被笑是傻子,三岁才学会说话。教育部帮扶计划,就因为她当年跟校长关系好,就可以让王科这种小混混来市里读书?为什么我的外孙不行,凭什么不行?”   “王科他这个贱种不配!他不配!”   江屹看着歇斯底里的中年妇女戴着手铐在座位上像个疯子一样吼着,只觉得她可怜。   “你是怎么杀死王科的?”   她喘了喘粗气,道:“那天熄灯以后,我去倒香炉。香灰给我的菜园子做肥料,最好不过。我只看见有个人影,正要往外走。学生是不能私自出校门的。我便喊住了他,没想到,竟然是这个贱种。”   “我早就想好好整治他一番了。来一中读书的机会难得,他却对这样的机会嗤之以鼻。”   “我的外孙四处托人找关系都不能占到的名额,那个贱女人的孙子,却轻轻松松拿到了。可是他却不好好珍惜。我好恨!”   她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意,和她黝黑沧桑的面容相称,令人背后生凉。   “我跟他说,我认识他的奶奶。他很怀疑。我说,我有他奶奶的照片,要他到我屋里来看。可他心机重,怕跟着我回了楼,再被我锁在屋里。我便说,我去给他拿照片。我还说,看在他奶奶的份上,我不会把他的事告诉老师的。”   那天夜里,王科看着慢慢走出来的薛小琴,还真的期待着能看到奶奶的遗照。   那个漂亮而智慧的女人,教会他许多。也是在奶奶死了以后,他的生活才渐渐落到了尘埃里去……如果奶奶还在的话,那该有多好。   他好奇地凑过来的时候,只见薛小琴手上的照片果然是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只是上面已经被刀子划花了,还有很多针扎的印子。   “你!你是什么人!”   王科眼睛一横,勃然大怒,伸手便要夺下薛小琴手里的照片。薛小琴一躲,王科便摔在了地上,磕到了一块石头上。他本来就从二楼摔下来,这一扑直接就疼得站不起来了。   薛小琴看着王科躺倒在地眉头紧皱的样子,心头十分爽快。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会有我奶奶的照片?”   “你奶奶那个贱人,活着的时候抢我的;她死了,你又来抢我孙儿的。你们一家的贱种,一家的贱种!”薛小琴居高临下地往旁边泥地里啐了一口。   “你才是贱种!你自己不如我奶奶,还怪别人。你就是不如,你就是不如!”   “你住口!”   女人的嫉妒心,就像是深入骨髓的毒药,侵蚀着理智,蚕食着良知,不管过去多年,都难以痊愈。   她红了眼,扑压在王科身上,抓起他没拉好的外套就往他脸上捂。   薛小琴从前农活干的不少,在夫家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跟丈夫互打也是常有的事。王科虽然爱打架,但毕竟也只是个初二的学生,面对着薛小琴的重压已经完全喘不过气来。没过多久便没了气。   薛小琴环顾黑黢黢的围墙外。秋夜的寒冷却没有让她清醒过来。这种报仇雪恨只让她觉得畅快。那块压在心里的那块发臭的硬石,终于崩裂。   薛小琴在诉说时,脸上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悔恨。那份对付秀芳的不甘,年积日累,连绵几十年,越来越深重,甚至在她死后,连无辜的儿孙也成为她报仇毒害的对象。   就在此时此刻,薛小琴手上的佛珠链突然断了。   佛珠高低错落地弹在地上,一阵轻响后珠子便静静滚落,散布在询问室的瓷砖地面,微弱的光泽若影若现,最后如同她泯灭的良知一般彻底黯淡无光。   薛小琴供佛像,念佛经,却在佛祖面前行罪孽之事。她心不诚,佛祖也不可感化。她走错了路,犯下了罪,也可见老天到如今也并没有怜悯她。   薛小琴望着散落一地的佛珠,颓废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你的外孙是孩子,王科就不是孩子了吗?他也不过才十几岁。薛小琴,你怎么下得去手?”叶圆痛心疾首。   审讯室外的孙小曲拍了拍叶圆的肩膀。而屋内的江屹和林林盯着灯光晕影下的薛小琴默不作声。   11月22日,王科案彻底结案。   这天也正好是小雪。   林湫刚想问问江屹案子怎么样了,正好收到江屹的短信。   “案子结了。有没有人想要慰问一下为人民服务的劳苦刑警啊?Ps.今天小雪,宜吃馄饨。”   江屹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小雪这个节气有什么习俗,只是想找个由头跟林湫见见面。   他抱着手机忐忑不安地等着,一会儿怕打扰到林湫的清净,一会儿怕林湫戳穿他的拙劣谎言对他心生不满、嫌他聒噪。   不过,没等江屹的思绪打成死结,只见林湫已经发来消息:“你下班的时候我送去。”   江屹眼睛一弯。   他其实还是有挺多话想跟林湫说的,他正还在打腹稿,但没想到此时此刻,局里又接到一通报警电话。只听孙小曲接了电话:“——什么?一中有四个孩子都失踪了?他们叫什么都知道吗?”   “卞昱玢、沈浩然、蒋欢雨和胡天赐!” 第75章 牯岭街(10)   一阵寒风从缝隙里吹来,裹挟着秋冬的萧索和若有似无的垃圾发酵的臭味。   “王科喜欢的就是你?”他的声音有点奇怪,舌头像团在他口腔里的异物,使他的发音有些模糊不清。   蒋欢雨对面的这个青年把头发推的很短,鬓角两侧刻了闪电一般的纹路。他身穿一件白色T恤,上面沾染了一些青灰色的油渍污垢;外面罩着一件牛仔外套,好像丝毫不怕冷的样子。   他露出的脖子、手臂上都蔓延着满满当当的黑色刺青,颜色新旧交接。但如若仔细观察,便可以发现那些刺青如同藤蔓,攀附着消不去的道道伤疤。   他身后站了五六个跟着他的小弟。卞昱玢、沈浩然和胡天赐都被绑着,沈浩然挣扎得最厉害,被一个黄毛压在地上,像一只被网死死缠住的鱼。   蒋欢雨害怕极了,她咬着唇拼命摇头,眼泪像雨点一样划过脸庞。她试图往后缩,不过背后已经抵到了粗糙的水泥墙,无路可退。   付远的脸平淡无奇,那过于高挺的鼻子甚至有几分丑陋。他伸手扳起蒋欢雨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道:“确实长得不错。”   “不。不是我……”   “那你说是谁?”   蒋欢雨拼命摇头,小声道:“不是我……”   只听不断在地上挣扎的沈浩然突然大声道:“就是她!王科喜欢的就是她!就是她害的王科!”   付远闻言未曾抬头,只是看着蒋欢雨挑了挑眉。她的心狠狠地一沉。   胡天赐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浩然,手紧紧攥了起来,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   卞昱玢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他放学回家的时候,突然被三个小流氓堵住了路,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把他往面包车里一塞,就把他拖到这个地方。   这里好像是一处废弃的仓库。地上很脏,有一些车轮印和汽油的污痕。空气里有一股垃圾的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类似于化工产品的酸臭味。   现在天还没完全黑,不知道爸妈发现他失踪了没有。   卞昱玢知道沈浩然和刘茜羽的事。见他凭空诬陷蒋欢雨,卞昱玢只觉得心里一阵恶寒。不过好几个混混看着他们,他不能冲动,只能冷静下来,看来能不能想想办法。   只见付远拿出一张纸条,继续逼问着蒋欢雨。   “这张纸条是不是你写的?”   蒋欢雨瞳孔一缩。   “谢谢你,你是我生命里出现的最亮眼的颜色。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对不起,可能我们还是当朋友比较好,或者,连朋友也不要做了。”付远缓缓地读出纸条上的话。   蒋欢雨的声音很颤抖:“这张纸条怎么会在你这里……”   她眼睛一闪,和卞昱玢对视了一眼。卞昱玢也心里一沉。   果然,他收到的那张纸条不是蒋欢雨写的。蒋欢雨绝不会说什么“我也很喜欢你”的话。   这个混混能拿到蒋欢雨的纸条,说明应该是在王科那里发现的,所以误把蒋欢雨抓了过来。   他收到的会是谁的呢?难道是刘茜羽?   是谁动了手脚吗?但话虽如此,他听到付远念出蒋欢雨纸条上拒绝他的言语,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抽。   只听沈浩然又喊道:“就是她写的!她一边跟瞿小勇有娃娃亲,一边还跟王科不清不楚的!就是她!”   “你放了我吧。跟我没关系,都是她的错!”   付远似乎终于被沈浩然的聒噪吸引了注意。他转过身去,面无表情,道:“你们几个也别着急。今天让你们来,自然也是知道你们跟王科的关系。我也是想替我死去的兄弟讨个公道。王科为什么会死,你们几个都逃不掉。今天我就来好好跟你们聊一聊。”   他走到沈浩然身边,揪起他的头发,道:“你叫沈浩然,对吧?富二代,嗯?”   沈浩然的头皮发出剧痛,他嚎了起来,却仍然以恶狼一样的目光怒视着付远。   “对。我爸是沈嘉成,我家开了两个酒吧,三个饭店。你、你别惹我!我爸不会放过你的!”   付远拍了拍沈浩然的脸,道:“我知道,我知道。”   “王科死之前,你打了他一顿,对不?今天,我也还你一顿。”他拍了拍手,旁边站着的小混混就围起了沈浩然,毫不客气地在已经灰头土脸的沈浩然身上拳打脚踢。   胡天赐急了,立马拱着身子扭过来。“你们别打了!别打他!别打他!”   付远抬脚踹了他一下,啐了他一口。“你知道我最恨哪一种人吗?”   “墙头草、伪君子,背地里煽风点火,表面上天真无辜。”   他缓缓道:“你觉得,跟你像不像?”   胡天赐的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汽油的味道,他一阵头皮发麻,往后缩了一缩。付远见状笑出了声。   胡天赐透过他张开的牙看到了他残缺了一块的丑陋的舌头,吓得张口想要惊呼,却在付远的凝视之中拼命了捂住嘴巴。   付远道:“你的事迹,我也多少清楚。你背地里没少说王科坏话吧?听说,你跟警察也承认了是你把王科推下楼的。”   他压低声音,脸上的笑僵住了,眼睛里透着蟒蛇一样的光。“如果不是你,王科也不会死了。胡天赐,你也是个杀人犯。”   胡天赐被吓得哭了起来。   付远蹲到卞昱玢身边,对他说:“你是好学生。我今天也不会为难你。只要你给我兄弟道个歉,再在这里陪我看个戏,很快就让你回去。”   卞昱玢没有吭声。   只见付远转身坐到了椅子上,对蒋欢雨道:“你叫小雨是吧。”   “王科喜欢你应该挺久了吧。没想到,你还跟人有娃娃亲?他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也跟王科有关系?”   蒋欢雨紧闭着嘴巴。   付远笑了笑,他转手把胡天赐拖到自己身边来:“你知道她跟谁有娃娃亲吗?不说我就打你一个巴掌。”   胡天赐犹豫几秒,付远的巴掌已经掉了下来。胡天赐痛得又冒出了眼泪。“瞿、瞿小勇。”   付远皱眉想了一会儿,好像从没有听王科提过这个名字。   “瞿小勇?”他喃喃道。“真的?你是不是又撒谎?”他垂手又抽了胡天赐一个巴掌,那声音在沈浩然的痛呼之中响亮得如乱雨中的惊雷。   “呜呜呜,我没撒谎。瞿小勇,就是瞿小勇。你问她,你问她!”   付远看了一眼蒋欢雨,她屈辱地瞪着胡天赐。“胡天赐,我真的瞧不起你!”   “王科真的挺喜欢你的。不过,你是不是一边跟王科好,一边跟那边那个富二代纠缠不清?对了,还有我们这个学霸。可惜他看不上你。”   沈浩然已经被打老实了,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实这个事儿吧,情情爱爱的,不喜欢也确实没办法。不过你这个朝三暮四的行为,确实……有点贱啊。”   付远道:“王科跟那个富二代结仇,也是因为你。这个胡天赐背地里害王科,是因为这个富二代。归来归去,还是要归到你身上。这事儿,要不你说说吧?”   蒋欢雨:“我……”她明明知道付远认错了人,可是要让她说出是刘茜羽,她却说不出口。难道要让他去找刘茜羽吗?这个人知道抓错了人,难道就会放过她吗?   她的泪汹涌而出。   付远看见蒋欢雨只知道哭,也觉得有些头大。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道:“王科已经不在了。这样吧,你在这三个男的里面选一个。我看看到底王科最后输给了谁。你选了他,你就跟他亲个嘴,亲完我就放你走。”   身后几个小混混发出了起哄的笑。   付远把蒋欢雨一推,她一个踉跄扑到了三个人之中。   沈浩然抬眼看了她一眼,朝她摇了摇头。他们还不知道抓错了人,不能让他们盯上小羽。   以前只有他闹别人的份,现在竟然被这个王八蛋捉弄。思及此,沈浩然的心里升起一阵恼火,看向付远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恨意。   卞昱玢心里也和蒋欢雨是一样的。刘茜羽逃过一劫,但此时此刻为了救蒋欢雨,要去拖她下水,这也很不道德。可是,他看到蒋欢雨哭成这样,心里也揪得厉害。   “快选!你不选,我就挨个拉着你跟他们亲个嘴。反正你也贱得很。”   蒋欢雨回头看着付远,眼中满是绝望。“你……我不是……”   就在此时,沈浩然大声道:“她选的是我。”   沈浩然道:“她选我了。是不是,小雨?”他一直在阻止别人说出刘茜羽的名字,也故意不提刘茜羽的大名。   他用一种近乎于恳求的目光看向蒋欢雨,轻声道:“我们也打不过他们。早点结束吧。”   付远看向蒋欢雨,只见她双手捂起自己的脸,哭了起来,认命一般地点了点头。   卞昱玢不可思议地看向蒋欢雨,心里一阵痛,正要开口,只见沈浩然挣扎起身扑到了蒋欢雨的身边,粗鲁地亲了亲她的脸蛋。   “这下好了吧?大哥,我怕了你了。”   付远扯了扯嘴角,拍了拍手,道:“你们先把她塞到车里去。”   “看你俩,这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吗,怎么还都不情不愿的。行吧,既然她选的是你,那么王科最后,最恨的肯定就是你咯。”   “把他拖走。再给他来一顿。这一次,是因为你抢我兄弟女人。”   胡天赐看到沈浩然已经伤痕累累了,大喊一声:“不要再打他了!你们抓错人了,不要打他,不要打他了!”   “她不是王科喜欢的人。王科喜欢的刘茜羽。你们找她去吧。她才是贱人,她一直吊着王科,她在后面挑拨离间,我们都是无辜的。我们都是无辜的!放了我们吧,大哥,放了我们吧!”   付远狐疑地看着他。他看向卞昱玢:“我抓错人了?”   卞昱玢的下颌紧了紧。事已至此,他握紧了拳头,点了点头。   付远冷了脸。   他坐着盘算了一会儿,竟然并没有打算追究。他的目光落到了沈浩然身上,道:“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就先来算算别的事。” 第76章 牯岭街(11)   “我们家就浩然一个孩子,你们可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啊!”   沈浩然的父亲沈嘉成面上满是焦急。他中年发福,把小臂上的纹身撑得面目全非,发油的脑门上已经急出来一层汗。他身上那条LV的老花裤子晃得江屹脑壳疼,仿佛那老花全化成了密密麻麻的“土”字。   沈浩然的母亲则坐在一边一个劲地抹眼泪,嘴里还怪着沈父:“叫你得罪那么多人,这下好了,牵连到咱们儿子了……”   沈嘉成让自己老婆闭嘴,示意这是在警局,别信着嘴巴胡说。   “警察同志,我是生意人,得罪人也是有可能的。我老婆就是瞎抱怨,你们也别在意……”   江屹拒绝了沈嘉成递过来的烟,道:“不抽,谢谢。”   他低头看着沈嘉成收到的短信:“今晚凌晨12点,把三十万现金亲自放到安定桥下靠路灯的垃圾桶上。不要报警,否则小心你儿子的命!”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市一中初中部下午五点放学,晚上七点沈浩然和卞昱玢的家长都感到不对劲,赶到学校来,这才发现几个孩子失踪了。   晚上八点,沈浩然的家长收到了绑匪的短信,而卞昱玢的家长却没有。卞昱玢的母亲赵华敏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不是在一起,另一方面也确实没有收到短信,或许孩子并没有遇到绑匪。   出于各方面的考量,赵华敏还是劝沈家夫妇二人报了警。一方面报警肯定是最明智的,另一方面,也好借助警方的力量找一找卞昱玢的下落。   林林若有所思:“三十万……沈嘉成在白云街有两间酒吧,三十万对他来说不算多。那这个绑匪纯粹只是为了钱吗?”   叶圆道:“沈浩然、卞昱玢、蒋欢雨、胡天赐一起失踪了。这几个孩子都跟王科多多少少有点牵连,咱们前几天也都询问过他们,要打听的话,很容易就能知道他们几个的名字。很有可能就是王科认识的那个大哥,想要替他死去的兄弟出气。”   孙小曲也附和:“他只给沈浩然的家长发短信,很有可能也就是知道沈浩然家里条件好,拿得出这个钱。”   江屹紧皱眉头:“让沈浩然他爸把钱准备好。咱们去找付远。”   ——   晚间九点半。   景东市普通居民区的街道上,有一间狭窄店面,钴蓝色的玻璃门遮挡住了里头的境况,只向外散发着幽光。   空气里弥散着晚间大排档的香味。夜生活刚刚开始,街道人来人往,烟火气十足。   在这条路花里胡哨的各类招牌里,这张写着“盛祥财务公司”的小牌匾毫不起眼,简简单单的一行宋体文字很容易被人忽略。   但略懂其中门道的人却将这里视为蟑螂洞、老鼠窝,纷纷避之不及。   孙小曲道:“江队,就是这儿了。”   之前江屹就嘱咐要留意一下付远。孙小曲一查,便发现这个付远辍学以后,就是在这个盛祥财务公司打工。盛祥说的好听是财务公司,实际上就是一个讨债公司。   江屹点了点头,拉开推拉门走了进去。   屋内开的灯不算亮。摆设不多,中间有一张红木桌子,桌上堆了几叠文件,江屹眼尖,只见最上面的一本用黑水笔写着“通讯录”三个字。边上还放着一只大貔貅,看上去价值不菲。   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张财神爷的巨幅挂画,两边挂着对联,写道:“执掌五铢通利用,权衡九府达财源。”两边的墙壁上也挂着字匾,分别写着“宏图大展”和“财源广进”。   坐在桌前的男人精瘦,戴着一副眼镜正伏案做账。他抬眼看到孙小曲拿出的警官证,赶忙站起来迎接。   “江警官好,孙警官好,今天这么晚了,二位莅临是有何贵干啊?”   “你觉得呢?”   “这……”他面露难色,不过只一瞬便变回原来的笑脸:“我们盛祥都是干的合法生意,一向行的端做得正。我这还真不知道两位是为什么而来的。”   他双手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只见上头写着:“王忠祥,盛祥财务公司经理”。   王忠祥一看就是道上的老人物了。讨债公司本就是处于灰色地带,明面上都说得好听,背地里用什么手段的都有。王忠祥看起来不像是心里有鬼,想必他手下的事一定处理得干脆利落。   不过这次前来,江屹他们也不是特地来找盛祥麻烦的,便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   “付远认识吗?”   王忠祥给江屹和孙小曲各倒了一杯茶,顿住想了想,道:“好像有点印象。”   “他是不是在你手下干过事?”   许多辍学的混混流氓没有一技之长,找不到正经工作,又不愿意去工厂等地方上班。他们其中有许多人便往往会跑到讨债公司手底下,用他们的“老本行”帮忙讨债。   王忠祥道:“对。大半年前是有个叫付远的孩子在我们这里待过。不过他不怎么靠谱,没过多久就被我辞了。”   “哦?为什么?”   王忠祥脸上的笑意味深长:“警察先生,我也知道,现在很多人也对我们这一类的财务公司有点偏见。当然,我们为了完成客户的要求,必然要使用一些手段,但违反犯罪的事儿,我们是绝对绝对不做的。”   “这个叫付远的,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胆子倒是不小。第一次办事儿就跟人打了一架。不过他倒是把活儿给办好了,看在是第一次‘不熟悉业务’的份上,我们也没跟他计较。谁知道第二次出了个更大的事儿。这样的人,我们可不敢留。”   “哦?出了什么事儿?”   王忠祥:“我们本来的规矩,是先跟债务人电话沟通联系,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我们可是最讲理的。”   无非是电话骚扰债务人以及他身边所有的人,说的这么好听,王忠祥看着精瘦,脸皮倒是挺厚。江屹二人闻言神色微妙。   “不过这个付远,可能是以前就一直性子急,每次干活儿二话不说,直接找上门去。那次,他直接跑去酒吧街找债务人。谁知那个债务人跟酒吧街的老板有交情,付远一点面子也不给,钱没要到,还得罪了一个酒吧的老板。”   他想到当时的情景,心里还不禁有些惶惶。   第一次派付远出去干活儿,他长得凶,拳头硬,打了一架,竟然能收了大半的钱回来。王忠祥心里一喜。   付远初生牛犊不怕虎,能打架,不怕得罪人。他刚入社会又很天真,脑子蠢得很,又不知道签什么劳工合同,完全是一把极好用的刀。   第二次,王忠祥便把一个老赖交给了他。本想着这事儿能不能有个进展,没想到付远却撞到了夜度酒吧的老板。   付远在夜度酒吧摔了不少东西,把事情闹得很大,影响了夜度酒吧的正常营业。这样一闹,不仅仅钱没要到,还被夜度酒吧的人拖到后巷狠狠打了一顿。   付远以前也是当混混大哥的人,气性高,嘴上不饶人,结果被他们直接剪了舌头一刀,痛晕过去,直接被扔到了盛祥财务公司的门口。   盛祥的人简直被付远满脸的血给吓死了,一刻也不敢等,半夜就赶紧去跟夜度酒吧的老板赔礼道歉。钱没要到还赔了一笔钱,最要命的是还得罪了人,回来立马就把付远给辞退了。   江屹闻言也一切都心里有了数。王忠祥精得很,必然擅长话术,话里话外都把盛祥摘得干干净净。   付远也不过是讨债公司的喽啰,没有盛祥的默许和授意,他也不敢如此鲁莽行事。   讨债公司本就是能讨到债就不择手段。本想借着付远这个胆子大的,好好吓一吓那个老赖,却不料他运气差,本以为能大鱼吃小鱼,结果遇到了个更黑的。盛祥也是欺软怕硬,付远惹了事,他们便过河拆桥。   孙小曲问道:“那个夜度酒吧的老板叫什么?”   王忠祥脸上有些为难。   江屹抬眼,似笑非笑地挑眉:“姓沈?”   王忠祥的脸色果然一变,在江屹鹰一样的眼神中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对,就是夜度酒吧的沈老板。”   “把付远打成那样,赔医药费了吗?”   王忠祥面露难色:“这……多少替他垫了点……”   他把付远曾经上报过的手机号、家庭住址全都交给了他们。   临走时,王忠祥还拉着他们讨好道:“我们对办事的人要求都是很高的。乱来的,我们都不敢要。警察先生,这付远要是真犯了什么事儿,跟我们可没关系呀!你们可要明鉴哪!”   江屹微微一笑,推了推王忠祥暗中递过来的烟。“不抽烟,谢谢。后续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来找你的。王老板,既然你说了行得端做得正,不用太过担心。”   出了盛祥,孙小曲道:“难道付远绑架沈浩然,是为了报复沈嘉成?”   江屹:“十有八九。”   孙小曲:“咱们景东市好久没出绑架案了。上一次,好像还是二十年前,也是绑了一个富二代。好像是凌氏……”   “哦?凌氏?哪个凌氏?”   江屹七岁前都跟着江老爷子在北方老家生活,等到江奶奶去世之后,才来到景东市定居。二十年前的绑架案,他还真不大了解。   “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凌。”   江屹在心里一盘算,道:“凌川?”   “嗯,应该是。凌氏有两个儿子,对的上年纪的应该是凌川。凌川以前还有个哥哥,几年前不幸英年早逝了。”   江屹若有所思。他很快回过神来,道:“林林那边怎么样了?”   孙小曲道:“沈浩然、卞昱玢都是在学校附近的育贤路失踪的,监控已经查到了。两个人都是被绑进了一辆面包车,不过是套牌的。车子到了平安街就不见了。”   江屹闭眼想了想,道:“过了平安街就是安定桥,基本出了城了。以前那里有座化工厂,虽然后来搬了,但那里还是没什么人住。确实是个藏人的地方。”   他睁眼,问道:“现在几点了?”   “不到十点半。”   江屹:“监控继续查。咱们直接往安定桥走,找一找那边附近有没有废弃仓库之类的地方。”   “好。”   江屹看向手机,只见半小时前林湫发来一张图片,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办案辛苦。给你留了,下次再吃。”   虽然江屹临时又有了案子,但林湫还是带着馄饨启程过来了。只是来得时机不巧,江屹已经不在局里了。   江屹把公寓钥匙留在了办公室。林湫跑这么远,还扑了空,江屹心里也过意不去。天也晚了,他便让林湫可以直接歇在他的公寓里。   江屹眼里多了几分柔和。他回复道:“林老师好好休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你醒的时候,我正好带着早饭回来呢。”   “辛苦,一份汤包即可。”   “为林老师服务!”   林湫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也微微带笑。   他环顾四周。这是一处绝对安全的小宇宙。江屹的家里处处都有他的气息,这让林湫的内心感到十分安宁。   他独自吃完了一份馄饨,把剩下的生馄饨都放到了江屹的冰箱里。   林湫坐在沙发上,只见茶几上有一份刚刚拆了的文件快递。江屹似乎还没有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过。   林湫帮江屹把桌面规整好。他眼睛一瞥,看到文件里露出的一角,竟写着“五水闲谈”四个大字。这是几年前就停办的一份报纸。   他的指尖一瞬间发了凉。   林湫取出这份四年前的报纸,心重重的一沉,世界仿佛瞬时变为静音。   他的呼吸变重了几分,颤抖的手指触及到纸张的时候,指尖传来一阵疼痛,仿佛他碰到的是一团噬人的烈火,是凶猛的毒蛇。   只见这报纸的一处板块上写道:《学生逼迫老师辞职,师生恋还是猥亵罪?》。 第77章 牯岭街(12)   付远的手机屏幕裂了极其惨烈的一道,打开还是有一道竖条纹的花屏。   他调出了一张王科的照片,放到了沈浩然的面前。   “磕头道个歉吧。”   沈浩然看了一眼王科的照片,再抬眼凝视着付远,眼神里满是怒气,咬牙启齿地闷哼出了一句“对不起”。   “磕头,听不懂吗?”   沈浩然梗着脖子呸了他一口。“你不要得寸进尺!等我爸救我出去,别让我找到你,没你好果子吃!”   付远不理不顾,跟后面的黄毛使了个眼色,黄毛便上前死死按住了沈浩然的头,往地面上重重一磕,发出了一声闷响,吓得旁边的胡天赐赶紧爬了过来。   他也不用付远多说,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他涕泗横流,一个劲地求饶:“王科,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该那么对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哥,你放过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付远把他踹到一边:“待会有你的账算。”他把目光落到了卞昱玢的身上。   “学霸,给我弟弟道个歉吧。”   “我跟王科无冤无仇,可以说是毫无交集。道歉,也得请问一下理由是什么呢?”   卞昱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说起话来彬彬有礼。而付远听到他的这个“请”字,莫名心里五味陈杂。   他面上浮现出一种变扭的表情。   良久,付远轻声道:“你知道吗,有些人生下来就家庭富有,不仅聪明而且长得好看。这种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这些最底层人的鄙视。我们生活的这么艰难,是因为你们的父母,我们这些人的孩子以后的生活也会很艰难,是因为你们。我们这些底层人生下来就是给你们当牛做马,受尽世界的苦,才有了你们的甜。”   他看着卞昱玢道:“我现在只要这么一句对不起,实在不算多。”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好好努力得不到的。”卞昱玢镇定地说道。   付远笑了。   “没什么是好好努力得不到的?哈哈哈,那可多了去了。”   “你是大学霸,在学校里你也一定见过那些明明很努力,可是却怎么也考不好的人吧?更不要说,他们再怎么努力,也考不过你。就比如说王科,再怎么努力人家女孩儿还是看不上他。他长得不帅,脑子笨,这种事也是努力能够解决的吗?生活里例子这么多,你还要说什么努力就有用的屁话吗?”   付远并非越说越激动,反而是越说声音越平淡,并非是一种质问,仿佛只是在告知卞昱玢一个不为他所知的残酷事实罢了。   “大学霸,我也不想为难你,毕竟事情到这个地步,不是你的错。除了有点嫉妒你,羡慕你之外,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你说句对不起,我就派人送你们回去。”他转头看了一眼在车里还一直瑟瑟发抖的蒋欢雨。   卞昱玢突然感受到了付远话语中的一种悲哀。这种悲哀他难以感同身受地去深入理解,但他却明明白白地感知到了,并且如此的似曾相识。   那一天,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的王科突然迎着面对他说:“你知不知道,你一脸清高的样子很惹人厌烦?”   卞昱玢并不打算理睬他,却被王科挡住了去路。   “就是这个表情。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好像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样。”   “可是,我们不应该都一样吗?此时此刻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看着同样景色。可是,你是你,我是我……你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而我不过是大家眼里的一个乡下来的混混。你以后会飞黄腾达,而我不过是重复我上一辈的平凡悲惨的命运罢了。”   “你知道你有多么让人羡慕和嫉妒吗?”   卞昱玢道:“这一切也是我努力得到的。”   王科愣了愣,道:“是啊。奶奶也是这么说的。”他兀自神神叨叨了一阵,乃至于最后渐渐陷入一种自说自话的境地。   那时的卞昱玢只觉得王科莫名其妙,甚至对他心生了几分可怜。可是现在,他似乎对这个陌生的群体有了一些新的认识,他们的挣扎与无奈,他们的窘境与颓唐,他们的可恨与可怜……   “对不起。”卞昱玢的这句道歉是发自真心的。如果他可以跟王科多说一句,或许他可以多跟王科们多说一句……哪怕只是一句“加油”,也许会有许多人的命运就此与众不同了。   付远看着卞昱玢诚恳的脸,默然了片刻。   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喊了两个小弟,把蒋欢雨和卞昱玢拉到了车上。   “你们注意躲着点监控,远远放了他们就行。完事儿以后,如果改主意了,就回家睡觉,就当啥也没发生过。如果还是想要回来,那就早点,咱们可以喝点酒吃点菜再上路。”   “远哥……”   “我这里你们就放心吧。这几个小兔崽子,还怕我料理不了他们吗?”   付远看出这几个兄弟脸上的为难,笑了笑,道:“知道你们几个本来也没跟我一个打算。我屋里有张存折,还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点钱,你们拿去吧。密码你们都懂。”   只有黄毛静静地看着付远,他张了张嘴,发出啊啊的声音,示意着付远,他不会变,他永远都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哑巴。   付远朝他点了点头。   载着卞昱玢和蒋欢雨的面包车在夜幕之中驶走了,还有两个人骑着摩托车也消失在夜幕之中。那车尾灯的红色就像遥遥悬挂的几盏寻常人家屋外的红灯笼,而此处是一艘游船,不是外面的车驶离了,而是这一处摇摇晃晃远离了外面的世界。   付远蹲在地上,揪住了胡天赐。   “现在,咱们来好好问问,你为什么要推王科?”   胡天赐拼命地磕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是一时失手。那时候王科没死,他真的没死。”   “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跟王科说去,说说你为什么对不起他。”   付远补充道:“你干的那些勾当我心里都清楚。要是少任何一条,你就当面跟他说去吧。”   胡天赐一哆嗦,浑身冒起了冷汗。   “王科,对、对不起。以前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刘茜羽写给卞昱玢的纸条偷拿给你,让你误会,不该利用你挑拨沈浩然和刘茜羽的关系。我不该偷拿别人的东西,却把黑锅盖在你头上。我不该说你的坏话,说你看不起别人,说你不学无术,说你没娘养……”   “我不该看不起你。我是个贱人,我不该看不起你,呜呜呜……”胡天赐害怕得语无伦次。   “就这些了?没别的了?”   付远抬脚踹了胡天赐一脚。   “我、我不该,我不该偷偷撕了你的作业,导致你被老师骂。不该跟老师告状,让你搬到最后一排。不该,不该让班上同学排挤你……”   就在此时,胡天赐眼看付远站起来背过了身,一个猛扑,把付远扑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哼。付远兜里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掉了出来,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声。   ”沈浩然,你快跑!”   沈浩然趴在地上很久了。他看上去被揍得挺狠,但实际上,他的虚弱狼狈有七分是装的,主要是想降低付远他们的戒备。他早已经在地上抓了一块小石子,一直在背地里磨绳子。   正好胡天赐这一猛扑,沈浩然赶紧三下五除二挣脱了自己的绳子,立刻也飞身上前,朝着付远的脸就是两拳,把他打得眼冒金星。   胡天赐眼尖,看到付远兜里掉出来的小刀,也立马挪过去把自己的绳子割开了。   他一放松手脚,立马上前拉开正出气的沈浩然,道:“咱们还是赶紧先跑!”   见沈浩然还是不解气,仍然不肯松手的样子,胡天赐道:“待会儿他的同伙回来了,我们就惨了!”   沈浩然一听这话,终于停了手。他朝着付远狠狠呸了一口,道:“臭流氓,王八蛋!等着坐牢吧你!”   胡天赐赶紧拉着沈浩然跑出门去。   夜幕降临,这里荒僻得连路灯都没有。他们摸黑向前跑去,借着沈浩然已经伤痕累累的电子手表灯勉强辨认着周边的环境。   向前如无头苍蝇地跑了五分钟以后,他们终于见到了一点希望。   这是一座桥,爬上桥以后似乎就到了一条大路。虽然还是没有路灯,但是顺着大路一定能够很快见到人家。只要见到人家,就可以报警,他们就有救了!   现在他们只需要爬到这个近三米高的平台上去就可以了。   与其说平台,不如说是一道光秃秃的石墩墙,旁边毫无坡度或石块可做助力。   胡天赐咬咬牙,道:“浩然,这样,你踩着我的肩膀先上去。”   沈浩然抬眼看了看,撸了撸袖子,扶着墙踩到了胡天赐的肩膀上。他攀附着粗糙的墙壁,在下面的胡天赐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喝一声,终于站直了身子,而沈浩然也正好把胳膊肘放到了路面上。   “你声音小点,别被他们发现了!”沈浩然埋怨道。   胡天赐一惊,他肩膀上一松,耳朵也顿时清明几分。沈浩然话音刚落,胡天赐就似乎也听到了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心脏狠狠一跳。   只听沈浩然喃喃自语道:“十一点四十五了。这儿有垃圾场,安定桥就在附近。我爸应该快来找我了。”   那摩托车引擎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响。胡天赐的心也跳的越来越快,仿佛要跳到嗓子眼儿。他赶紧焦急地看向上面,伸出手晃了晃,却发现扑了个空。   他又垫脚往上够了够手,却还是没摸到沈浩然。   周遭的寂静像是魔鬼的欢迎曲。胡天赐恐惧地看向身边墨一般浓稠的黑。   他发颤的声音刻意降低了音量,里头满是不可思议:“沈浩然,浩然,你还在吗?你在吗?快拉我上去呀!浩然……”   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临近冬天,荒野竟然还有一只苍蝇一样的小虫飞到了胡天赐的脸上,吓得他汗毛直起。   那隐秘如鬼嘤的嗡嗡声萦绕在他的耳畔,仿佛一缕妖风钻入了他的脑髓。   胡天赐紧紧地把背部贴近墙壁,难以自控地尖叫起来,他歇斯底里地喊出了心里的失望、不甘、恐惧……和汹涌而生的新鲜恨意。 第78章 牯岭街(13)   夜色浓稠。城市也在午夜逼近时逐渐安静,更何况是临近乡野的城郊。   王科案刚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刑侦队这两天一直奔波劳碌,没怎么好好合眼,现在车内的二人眼中都出现了疲惫的红血丝。   江屹开车,孙小曲也没歇着。一边继续处理付远的个人信息,一边跟技术科对接,看能不能试图精准定位付远手机的位置。   他看着电脑上的材料,道:“付远中考以后,在职中学汽修。其实要是踏踏实实学一门手艺出来,未必就没什么好发展。”   安定大桥附近有很多的摩托车修理店、汽车店。可能付远被盛祥辞退之后,就在这些地方打打下手,挣口饭吃。   孙小曲道:“我有个亲戚家的哥哥,当年也不是读书的料。但是踏踏实实学,从职中出来去了机修厂,现在已经当了车间主任,工资拿的可比我多多了。”   他喃喃道:“这些孩子啊。真不至于这样,这不至于啊……”语气里也有些惋惜。   江屹:“现在的小孩子确实要面对更多的诱惑和压力啊。”   “现在网络这个东西,越来越普及。花花世界迷人眼。虽然网上的人也未必是‘真人’,营造人设的多了去了,可是对于这些小孩子来说,还是难免要有攀比之心的。你想想看,同龄的人有的住别墅、开豪车、吃大餐,他们撇开手机往自己生活里一看,只觉得处处不如意。这换谁心里舒服呢?”   江屹顿了顿,道:“他们年纪小,还不知道其实生活里大家都那个狗熊样。”   孙小曲叹了口气。“我看沈嘉成也不过是当年的小流氓混成了如今的大老板,狗改不了吃屎。”   江屹眼尖,车灯一照,只见远方有一处形单影只的微弱光源。   “猴子,看那边!”   这座小土房靠着一处废弃铁路,一般情况得绕了一圈才能从高一层的公路上开车下来。   江屹倒是也不心疼他的大奔,争分夺秒,看着没那么陡了,直接从斜坡上猛地冲下。   屋子里空荡荡的,亮着一盏橘黄的小灯泡。地上积了一层灰,尘埃飘在空气里,江屹一冲进去就被呛了一鼻子。地面上有不少脚印和拖痕,看起来一片狼藉。   他们赶到的时候,只见一个满是纹身的男人正瘫倒在地上。   只见付远的身边撒了一堆东西,有一串钥匙、一部快没电的手机、一把打开的折叠小刀和一盒半开的烟。   江屹走进便闻到了付远身上的汽油味。只见他白衣服的汽油污渍看起来还很新鲜。   江屹环顾一圈,仿佛在找什么,紧皱眉头。孙小曲看付远的情况,仿佛是被人打晕了过去。   地上有付远的脚印,也有小一点的、瘦一点的脚印。这也证实了他们之前的猜想:付远绑架了沈浩然他们。   难道是他们来了个反杀,然后跑出去了?“这几个小兔崽子还挺厉害……”孙小曲喃喃道。   只见江屹突然抬头:“不好!”一个不祥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付远?付远!醒醒!”他急声呼唤着地上的青年。   付远的眼睛睁了一半,又很疲倦似的,合上了。   他的脑海里萦绕着多年前的记忆片段,拉扯着他,让他不愿意醒来。   ——   11岁的付远从窄小冰冷的床上醒来。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奶奶已经做好环卫工作回来了。   冬天已经到了,奶奶的衣服上裹挟着室外的寒气,尚未散去,仿佛是一个冰人。   “阿远,起来啦,要去上学啦。”   付远瘪了口气,哆哆嗦嗦地快身爬了起来,穿衣洗漱。   付远家十分窄小,跟奶奶两个人住有时也要彼此相让才能通行。但几年前,还不是这样。   家里农村的房子拆迁以后,付家分到了一笔可观的钱款。可是不到一年,就被去了一趟澳门的父亲败了精光,好在没有欠债。付远的父亲动了邪念,偷了邻居家的保险柜,被抓去坐牢。付远的母亲遂与之离婚,远走他乡。   从那之后,付远一直跟着奶奶生活。他们的房子越住越小,现在勉强靠着奶奶微薄的工资和低保度日。   付远前两天被同学不小心推倒了,扭伤了脚踝,只能让奶奶骑着三轮车送他到学校。   奶奶每次都会把他尽可能往里送,可是今天,离学校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付远便让奶奶停了下来。   “我自己走过去就行。”   “啊,这怎么行呢。伤筋动骨,你怎么走这么远哪!”   “不用!”付远语气强硬,甚至打开了奶奶的手。那是一双苍老而沟壑密布的手,它在垃圾堆里翻找,它在寒风里和冰一样坚硬。   奶奶的身上还穿着橘色的衣服。她总是说:“这衣服,暖和。”可是在别人的眼中,它如此的亮眼,甚至如此的刺眼。   奶奶看出了付远脸上的抗拒,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笑了笑,道:“知道了。那你自己去吧。走慢点。奶奶还有活儿要干,先走了。晚上,晚上我晚点来,还在这儿等你。”   付远心里也有些发酸。   这两天有不少同学都看到了奶奶送他,下课就围到他的身边,用奇奇怪怪的语调问:“付远,你晚上睡觉能睡着吗?会不会闻到垃圾的味道啊?”   “我知道为什么付远有时候身上臭臭的了,因为他奶奶经常翻垃圾堆。”   可是看着奶奶离去的背影,付远感觉自己好像是个畜生。   他朝着奶奶的背影大喊一句:“奶奶,晚上你还是到校门口来接我吧!”   奶奶停下了车,朝着他一转头,笑着喊:“知道了,好孩子!”   付远心想,管他们说什么呢?以前老师讲过“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奶奶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他何苦因为那些没良心的人去伤害奶奶的感情呢?   付远拖着一条半废的腿勉勉强强地赶在上课铃声前到了教室。   看早读的班主任一脸不悦,走到他身边敲了敲桌子,道:“下次来早点。你家长也是的,这么不负责。你功课差,就要笨鸟先飞。每次都来的这么晚,自己也这么不上进!”   “我没每次都晚。只有这次……”付远弱弱地说,可是班主任白了他一眼,道:“还狡辩。说了你以后改就行了。全是借口,以后别人都要说你没出息!”   付远讷讷,没再吭声。   下课了,又有人跑到他身边推了他一把。   “付远,你怎么这么臭啊!”   “我不臭……”   “我闻到了!你就是臭!”   他们把付远赶了出去。寒气凛洌,可他宁愿倚在窗台吹吹风。他突然听到隔墙有女生在讲话。   有个人的声音很甜很软,是他一直很钦慕的语文课代表,张小婉。   张小婉一直是他心目中的榜样。她就坐在他斜前方,他上课困了很喜欢看看她的侧影和挺直的背。她成绩那么好还认真学习,他也不能懈怠才是。   ”你觉得我们班男生哪个最丑啊?”   “我不知道诶。我觉得都长得差不多吧。”   “男生里反正说了,最丑的就是那个付远。一副穷酸样,还臭臭的。最重要的是,还不洗头!”   张小婉诧异地捂住嘴:“真的吗?”   “真的呀。你看他头发,总是油油的。”   冬天到了,一周能烧一次热水洗澡就不错了。在那逼仄的房屋里,即使用冰凉的水冲头,也只能到阳台的洗水池,冬天到了,室外的水龙头都结冰了……他也一直为此十分烦恼。   张小婉轻声道:“好像真的诶。”   付远一直屏息聆听,涨红了脸。此时此刻,他的自尊心瞬间土崩瓦解。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颜面尽失,这堪称耻辱。   张小婉刚说完话,自己心里也有些惴惴。结果话音刚落,就看见她们谈话中的“男主角”铁青着脸冲了过去。   张小婉吓了一跳。可是,随即她动了动鼻子,疑惑地问自己:他身上真的有臭味吗?   她好像没闻到。   下一节课是数学课,预备铃已经打响了,付远的座位还是空荡荡。一向喜欢提前上课的数学老师正要发怒,只见冬天里付远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突然出现在门口。   数学老师也呆住了。“你这是怎么了?”   付远的嘴唇冷得发白,他沉默地摇了摇头。数学老师见他不愿意开口,像块木头,也不多问,按迟到处理,直接让他站到教室后面去了。   张小婉的手伸到了自己兜里,有一块手帕。可是她僵住了,怎么也拿不出来,更别说递过去。   付远站在教室后面,浑身都冷,可是心最冷。他看着整座教室里的人,突然觉得他们太陌生了,陌生得不像人。   放学以后,付远在校门口站了二十分钟都没等到奶奶。   “诶,你,就你,那个最黑的乡下来的小孩儿。来,这袋垃圾给你带回去吧。”   一个男生笑着把一袋垃圾扔了过来。他没有给袋子打结,里面的纸团纸屑、零食垃圾袋全部飞到了付远的身上。   “你们家不是收垃圾的吗?这袋垃圾便宜你咯!”   付远感到一阵寒意。他的头有些发昏,世界仿佛也在他眼前旋转。他的怒火从来没有想此时此刻一样高涨,仿佛要立志融化这天地的寒冷。也因此,他突然感受到了一份暖意,一股力量。   他冲上前去揪住那个男生的衣领,直接把他扑倒在地,横跨在他的肚子上,左右手开弓,拳头撞击肉体的声音在他耳边美妙得像进行曲。   “你、你别打我!别打我呜呜!我错了!疼!大哥,疼!”   那是付远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别人惧怕的目光。   那些男生说:付远真丑,身上好臭。   那些女生说:付远一副穷酸样。   老师说:付远你没出息,你真不上进。   只有奶奶说:好孩子,好孩子,我们阿远是好孩子。   所有的声音都在付远的耳边盘旋,交织,最后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他的思维和意志。可是他手下的拳头出击是那样的酣畅淋漓,他的不甘、他的自卑、他的嫉妒都在这拳头下流逝。   他在打他厌恶的、招惹他的人,他发泄的是长久以来积攒的怒火,是对不公正待遇的狂嚎。   可是他又好像在打自己。打一个懦弱的,无能的,敢怒不敢言的自卑又极度自尊的男孩——最后将他扼杀。   付远的拳头也破皮了,可他不觉得手痛,只觉得喉咙和鼻子都发酸。   从那天以后,没有人再敢招惹付远了。或者说,这世界上没有以前的付远了,只有一个不能惹的付远。 第79章 牯岭街(14)   天上的浓云似乎渐渐散去,一盏明月露面,大地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月光。   沈浩然瞎跑一通,一开始只是凭直觉,跑了一会儿竟然真的在黑夜中远远瞧见了光亮。   这里好像是哪里的荒郊野外,路灯本来就没几个,还是挂在光秃秃杆子上的小灯,十个有九个都不亮。   万幸的是,他在这里找到了一条小水沟,只要顺着走,一定可以汇入大河。到时候就可以看到安定桥了!说不定正好可以遇到老爸,那他就得救了!   刚才远远听见胡天赐的大喊,他只觉得头痛。   那个蠢货胡天赐,明明就是他推的王科,这一切本来就全是他的错,结果还牵连了他们这么多人!那个付远也是个疯子!一群神经病!   不过说来说去还是胡天赐的错。要不是他惹了事,也不会有今天。刚才他竟然还想要他拉他上来。想得美!就让胡天赐在那里多拖延一下时间吧。   之前那群警察问话倒是来的挺快,现在他们被坏人抓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啊!沈浩然愤愤。   刚才他被那群混混打得挺惨,现在冷风一吹,更是浑身都疼得厉害。那几个人的脸他全部都认认真真记住了。等到回家以后,他就让老爸全部找到,一五一十地全都在他们身上找回来!   突然,沈浩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他背后有道伤口蓦地突突地疼了起来,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   沈浩然突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猛地转身。   ————   “江队,消防队、救护车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江屹点了点头,油门狠狠一踩猛地从陡坡上爬上车道,一路往安定桥狂飙。   付远身上有汽油味,他有烟但是竟然没有打火机,那么打火机一定是被人带走了。汽油遇上打火机,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他打了蓝牙电话给林林:“沈嘉成要过来了吗?”   “我和圆儿跟在他车里。还有五分钟车程的样子。我们打算先停在路边等十二点。”   江屹的想法也都留在猜测阶段,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言简意赅地嘱咐道:“谨、慎一点。”   “知道了。”   安定桥是四方旷野唯一能够见到灯光的地方。这里鲜少有人经过,路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坏的,一直没有修理,只留下了一根路灯杆尚能作业,远远看上去颇有孤苦伶仃之感。   这盏路灯下果然如付远的短信所言有一个黑色的垃圾桶,外头写着“其他垃圾”。   今晚的风不算小。这个垃圾桶稳稳当当地朝天大开,里头似乎空荡荡的,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   凌晨十二点快到了。   这是一个特别的时间点,它能被赋予很多意义,普通或者不凡。它可以是人间结界最薄弱的瞬间,恶鬼借此闯入人间肆虐游荡;可以是一个新与旧的过渡与蜕变,从一个世纪跨越到另一个世纪,遗忘和展望同时发生……   当然,它也可以是恋人拥吻的时刻,是泪水浸湿枕头的时刻,是孩提呱呱坠地的时刻,是老人驾鹤西去的时刻……   或者,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却包含着所有过去回忆的时刻,一个终结的时刻。   大腹便便的沈嘉成从黑夜中走来,在地面上形成几个丑陋的圆的重影。   他提着钱,四下环顾,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低头看了看表,十一点五十八分。   沈嘉成走到了垃圾桶边,正准备把钱放进去,突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只见江屹跑来,大喊:“走远点!别过去放钱!”   刚才因为害怕打草惊蛇,江屹把车停在了远处。他们刚才已经迅速排查过方圆五百米,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也没有付远的人可以过来接应。那么如果他们要耍花招,只有一个可能了……   沈嘉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悬到了垃圾桶上空。   就在听清楚江屹喊声的此时此刻,突然从垃圾桶里猛然伸出来一只手,从背后把沈嘉成狠狠一拽,这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便整个人便摔倒在垃圾桶里。   “啊!——”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一瞬间有些许发黏的冰凉液体裹挟住了他的皮肤,呛住了他的口鼻。   “啊啊啊。”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响在了沈嘉成的耳边,很轻,但是却让他觉得分外的熟悉。   垃圾桶就在扭打中瞬间侧翻,发出了重重的响声,同时仿佛有些什么滚落出来,倾倒出来,发出了沉闷的叮咚响声。   江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随着侧翻一个机油缸滚落出来。有一些奇异的液体开始在水泥地上蔓延,散发出一股刺激性的味道。   一个黄毛的青年死死地缠住了沈嘉成的身体。他的两只肥腿不断地在空中乱蹬,可是无济于事。沈嘉成这两年老大的潇洒日子过惯了,体能早已退化,现在在黄毛手里竟然毫无反击之力,瞬间便满脸涨红。   一时,在暗处车里待着的林林等人也都立刻蜂拥而上,准备实施行动。   离得最近的江屹立刻拔腿朝着沈嘉成狂奔而去,可是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一声“啪嗒”响,黄毛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手中的打火机。   他没有读过安徒生童话,但他的眼眸却与其中一个故事里小女孩的眼眸有了几分类似。或大或小的焰火倒影其中,他们的眼中都出现了以前从未真正见过的幸福幻影。   一瞬间,巨大的火光照亮了这一片的夜空。爆炸的轰鸣震慑一片。   火光顺着地上的汽油瞬间蔓延。半只身子都在垃圾桶里的二人甚至已经完全成为了火焰人,旁人只能看见黑黢黢的人形,身上的火苗蹿得老高。   黄毛死死地扣在沈嘉成的身上,他发出了一声长久的怒吼。   沈嘉成的身上传来剧痛,仿佛无数只食人虫在啃噬撕咬他的皮肤和五脏六腑。在意识残存之际,沈嘉成看到了黄毛的脸。他的瞳孔紧缩,嘶哑地大喊:“是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这个人他见过,之前来酒吧闹事,这个人还咬了他一口。后来被拉出去打了一顿,他让狗也在这个黄毛的手臂上咬了一口。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栽在他的手里……   黄毛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容。“啊啊啊。”   他不能说话,但他的意思却那样明白:“是我。就是我。好好看着我的脸,是我拉着你死的!”   他们滚在一圈火海之中。   江屹一个踉跄眼疾手快没有跌倒,他立马脱下外套,而林林也已经眼疾手快,从车厢里拖出来一大桶矿泉水泼在江屹的身上。   江屹毫不犹豫,直接向火焰丛冲进去。可是那个黄毛却读懂了江屹的眼神,直接大喊一声,推着沈嘉成就从桥前斜坡一起滚下。   那声音像是悬崖附近盘旋的秃鹫长鸣。   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混合着肉体烧焦、汽油燃烧和一种发酵的复杂臭味。热光漫天,甚至消去了几分秋夜的冰凉与寒冷。   黄毛和沈嘉成紧紧缠在一起,仿佛一个火球滚下了坡,火星散落点燃干草,瞬间又燃起一片。   黄毛想:远哥,我们报仇了。   夜风吹过。   江屹身上披着的湿外套在冷夜里很快也发了凉,打湿了他的内衬衣物。他屏息追在那颗火球后面,冰凉的水从他的手腕不断地蜿蜒而下,滑过那沉默的青筋凸起的手背,一颗颗滴落在地,洇然消逝。   宛如一条条脆弱的生命。   ————   爆炸的声音从梦境的远处传来。   突然,一堵费力修建的高墙就这样轰然倒塌。沙尘碎石飞扬在残垣颓圮之中。泛黄的记忆只有无声的喧嚣,耳膜边充斥着模糊单调的杂音。   “你比女孩子还要漂亮……吃了我的东西,喝了我的水,就让我摸摸你,让我摸摸你……”   那个邪恶的疯女人扯开瘦弱儿童的衣服,用枯槁冰凉的手覆盖上了他稚嫩的躯体。   四肢突然无力的林湫,同时也被恐惧之绳束缚,只能看着那个一向被村民多加称赞、德高望重的老妪却向他伸出了恶魔之手。   那时冲过来的苏汀的发丝被风吹得无比凌乱。她双目赤红,目眦欲裂,发出着怨鬼一样刺耳的尖叫。   可在林湫的眼中,那时的她是从天而降的救星,是冰天雪地的火种,是残酷火海的冰泉,是无边沙漠的绿洲——是生。   她挥起长棍赶走了那个疯女人,把她抡倒在地,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打在她的身上。   “疯子,贱婆娘!他是我的宝贝,他是林湫啊!你怎么能欺负他,你怎么能!”   “没有人能欺负他,没有人!去死去死去死啊——”   苏汀的尖叫声高得超出了林湫的承受范围,他尚处于一种被伤害的木然之中。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在苏汀的击打之下不停地发出惨叫,在她奋力的一击之中终于闷哼一声,昏迷过去。   危险消失了。林湫仿佛身处在浮云之中的意识终于回归身体的躯壳,一阵反胃汹涌而来,他紧紧地蜷缩起身子,大声地干呕着,仿佛要把方才的记忆全部呕吐出来。   苏汀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颤动而用力抠着自己喉咙的林湫。她的眼泪很烫,顺着林湫光裸的脖颈后背蜿蜒而下。   “林湫,我来了。苏苏姐姐来了。”   他挣扎的身体被苏汀紧紧箍住,他不得不停止动作。他像个木偶一样看着苏汀憔悴而美丽的面庞,懵懂如初生儿般的轻轻点了点头。   突然一切又风卷残云般地消散,苏汀的温暖如同车胎下扬起的尘土飘落无踪。   世界又坠入一阵冰冷之中。他在黑色的潭水里漂浮,仿佛是在母亲的羊水里,自由呼吸,但也被困住。   寒冷一寸一寸蚕食着他的体温、意志和希望。   林湫猛地睁眼。   只见风尘仆仆的江屹的眼中都是疲惫的血丝,他的脸上有一夜没合眼而起的浮肿,还有一点胡茬。   林湫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嗓子却突然又酸又痛。他从沙发上想要起身,却因为在沙发上睡了半宿,而有些浑身酸痛。   茶几上的文件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烟灰缸里的烟灰新鲜得有些刺目。林湫身上还裹着从江屹卧室里拿的毛毯,此时此刻,他像是被撞了个现行的窃贼。   可是还没等林湫开口,江屹却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下子把他抱住。江屹的身上没有他平时一贯臭美爱喷的蔚蓝香水的味道,而是在一股清淡的皂香味之外混杂着浓浓的汽油味甚至是一股焦味,它浓烈地向林湫呼啸而来。   江屹把脑袋重重地埋在了林湫的颈窝,蹭了蹭,便不再动弹。   林湫还没从沙发上起身,江屹便半跪在他的身边,呼吸规律,一声不吭,仿佛已经在他身上就这样睡着了。   良久,林湫伸出有些僵硬的手轻轻抚了抚江屹的背脊。他终于像插上电恢复反应了一样,轻轻地动了一动。   江屹伸手重重地抱紧林湫,把他往自己胸口靠了几寸,轻声道:“太好了,你还在。”   林湫的眼睛突然有点湿润。他不去猜测江屹是否看过那个信封邮件了,或者说,以后都不会再猜测任何事了。   林湫轻声道:“我在的。你不让我走,我都在的。” 第80章 牯岭街(15)   “我们那天是打算和沈嘉成同归于尽的。可是我没想到,那个小兔崽子竟然背后偷袭我。可能是看见我晕在那里,阿明就自己去了。”   阿明就是那个黄毛拉着沈嘉成自燃的哑巴青年的名字。   “人生在世,活着图什么,不就是图一口气吗?打断我的骨头可以,逼我弯腰低头,那不如直接把我杀了。”   付远和那几个小混混都被沈嘉成整的挺惨。当时沈嘉成要让他们跪着给欠债的混蛋赔礼道歉。付远咬咬牙,跪了。他知道惹到不能惹的人了,盛祥一定不会保他们。可是谁知沈嘉成得寸进尺,还要他们从胯下爬。   付远怒了,直接飞身上去踹了那个老赖一脚,然后瞬间就爆发了一场混战。而结果在如今也不言自明。   “为什么会想到死?”付远的脸上露出了嘲讽和恨意。“我现在这个样子,找工作也找不到,妞儿也没了。我别的也不图,只要能把沈嘉成那个王八蛋给杀了。”   自从他被剪了舌头,简直没有办法再在道上混了。他其实挺喜欢讨债公司的活儿,可是这么一闹,没什么地方愿意收留他们了。   每次说起沈嘉成的时候,付远都咬牙切齿。“我奶奶去世之后,这世界对于我来说就没什么值得留念的了。沈嘉成那个王八蛋,敢弄我,我哪怕自己的命不要了,也要让他好看。当然,盛祥那帮心坏的老东西也别想好过。”   他的兜里有一个皮夹,里面有几张零钱和一张“盛祥员工联系表”。付远准备跟沈嘉成同归于尽以后,再嫁祸给盛祥,一石二鸟。   付远一直在找机会报复沈嘉成,当他知道王科死了,又跟沈嘉成的儿子有关系的时候,他便心生一计,一方面要给王科报仇,另一方面,也是让沈浩然做诱饵。   “要杀要剐无所谓了,我这辈子,值了。”   孙小曲的语气十分可悲。“真的值了吗?你本可以过一段平凡幸福的生活。你可以找到一个好老婆,生个孩子,每天下班回家就有热乎乎的饭菜,吃完饭散散步、溜溜弯……”   可是这样的人间烟火似乎对二十岁出头的付远毫无吸引力。这种简单的幸福与满足背后所需要付出的努力,是巨大的。可他难以理解,也对那样平凡的生活不屑一顾。   “那不就是没出息?”   孙小曲抿嘴噤声。   ——   刚刚苏醒的沈浩然在医院里瑟瑟发抖。   昨天他从臭水沟里被救上来的时候可谓是遍体鳞伤。他一身泥污,瘫倒在渠沟斜坡上不省人事,半只裤腿还伸在臭水沟里。这一幕和王科被发现的场面十分接近,唯一的不同是沈浩然没断气。   昨天深夜里,冲过来找警队的胡天赐像从土灰里爬出来的小狗一样,浑身脏兮兮的。他似乎是循着火光找了过来,哭着说,他从付远手底下跑出来迷路了,沈浩然还翻进臭水沟里了,让他们赶紧去救人。   也因为胡天赐的通报和求助,沈浩然才得救。不然在现在这个天气情况下,他浑身湿透,会不会冻死还不好说。   沈浩然的妈妈死了丈夫,好在儿子没死,满面是泪地好好谢了谢胡天赐。   沈浩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在这股消毒水的气味里懵了好一段时间。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遇害,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正在火速打点家当准备带着他远走他乡,躲避他老子留下的是是非非。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昨晚一时分不清楚昨晚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梦。   只听一声轻响,胡天赐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了沈浩然的床边,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胡天赐的脸原本有些婴儿肥,但这两天经历了不少事儿,他的下巴也发尖了。他本就生的白净,衬得眼珠子像放在盘里水灵灵的黑葡萄,正朝着沈浩然眯眯眼笑。   “浩然,我要出院了。你好好养病,我们回学校见哦。”   昨晚的记忆才终于如泄洪似的回归了沈浩然的脑海。   想起昨夜里胡天赐猛然把他推进沟渠里的狰狞表情,沈浩然一时间的反应仍然是后怕。但那个人和此时此刻胡天赐乖巧的脸产生了巨大的反差,他一时间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精神错乱。   他们真的是一个人吗?一个人真的可以变化这么大吗?   沈浩然不禁往后缩了缩,朝着胡天赐大喊:“你离我远点!”他见胡天赐似乎还要上前,更是大叫起来,伸手猛地把胡天赐推开。   可是胡天赐向后踉跄两步,并没有摔倒在地,而是被一个男人从背后接住了。   林林把胡天赐轻轻拉到了身后,朝着沈浩然道:“小胡恢复得快,我今天就接他出院回学校了。小沈,你别激动,知道你昨晚经历了很多。不急,咱们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聊聊。”   沈浩然默不作声,只是用眼神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胡天赐出门之前又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在这道目光的注视里,沈浩然只觉得有一股混杂着恐惧的怒气冲上头脑。他抡起旁边柜子上的水杯,狠狠地砸向了同时关上的病房的门。   玻璃碎裂,震得他耳膜一痛。   ——   “想什么呢?”林林的声音很温和。   车子行驶得十分平稳。胡天赐在副驾驶上安安静静地看着车窗外驶过的景色,双眼放空,不知所想。   胡天赐回过神来,脸上立马挂上甜甜的笑。“没有,只是想昨天的事,还有点后怕。”   “说起昨天的事,我也有情况想要问你。”   闻言,胡天赐的笑意收敛了起来。   林林轻声道:“关于沈浩然昨天掉到渠沟里,我想问问你具体的情况。”   胡天赐把头倚靠在车座上,道:“我们逃出去以后,太黑了,一开始走散了,后来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大叫,又听到有落水的声音。我想起来沈浩然好像不会游泳,我就赶紧往那里跑。他果然掉到沟渠里了,我就先把他先拽了出来。我想起那个混混说要沈浩然爸爸在哪里哪里拿钱的,我就想可能警察也会来。其实也是想拼拼运气,就瞎跑一通,竟然终于找到你们了。”   和他之前说的大致差不离。   林林脸上的笑意不散,只是眼中多了几分深意。   “沈浩然好像是疤痕体质,身上好多地方印子都特别严重。他脸上也有几道印子,我看着有点奇怪,就有点在意。似乎是有人捂住他的口鼻之类的。但是付远要拿他做诱饵,不会要伤他性命。他自己陈述的时候,也没有提到这一点……”   林林透过调好的后视镜观察着胡天赐的反应。他明显有些坐立不安了些,神色也淡了许多。   “哦,我女朋友是法医。耳濡目染,多多少少能看得出来一点。”林林笑着补充道,仿佛是为了缓解气氛似的。   但实际上,林林的这番试探可谓是漏洞百出,四分观察,六分都是推测,说是林林想要诈一诈胡天赐也未尝不可。   但意外的是,林林没有听到胡天赐的解释和狡辩,只见他眼神淡淡,道:“所以呢?你要把我抓去坐牢吗?”   林林的心一沉。他也收敛起笑容,道:“不。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我知道。”   胡天赐偏着头,双手怀抱,等着林林的下文。   “我这几天跟你们打交道也不少,看得出来,沈浩然对你做出了很多不那么够意思的事儿。”   胡天赐紧紧抿住了嘴。   “当然,你这么做的行为肯定是错的。”林林顿了顿,“但是,我现在不是要跟你兴师问罪,我只是想问问你的原因和动机。”   胡天赐冷冰冰地说道:“我们一起逃出来以后,我扶他爬上了墙,可是他管都没管我,直接自己跑了,把我留在那里。”   那么黑,那么令人恐惧和害怕。他会被那些混混再抓回去,再打一顿,哆嗦着等待着他们大发慈悲,为自己的小命时时刻刻提心吊胆。那时候,他觉得死亡就在他鼻子尖下了。   林林默然片刻,道:“小胡,我觉得,这事儿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我只是想说,有的时候看问题不要那么极端。”   “极端?我哪里极端?明明都是他们做的不好,我只是反击!”   那些校园暴力他的人,他不能正面打回去,他哪怕绞尽脑汁地使坏,也不想他们好过;沈浩然弃他如敝履,尽管是他救了他,可沈浩然毫无感恩之心,把他一个人置于险境。沈浩然不仁,就不要怪他不义!   林林轻声道:“损害他人,也是损害自己。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胡天赐打断了他:“可是我真的很恨他们……”   “你恨他们,如果你也干坏事,你和他们又有什么两样呢?”   胡天赐闻言不说话了。   林林:“绑架你们的那个小混混,叫付远。他和你的经历,未尝没有相似之处。他一开始也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后来渐渐渐渐地却变成了施害者。他以为用拳头就可以取得他人的尊重,取得精神的满足,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个社会不是野蛮社会,你们确实遇到了不好的事,但是消灭恶,并不需要去成为恶。”   他顿了顿,看向胡天赐的眼睛:“而且小胡,你要知道,恶是有后果的。这一切的结果,你也看在眼里。”   胡天赐想到如今的付远,脸色白了几分,垂下了眼眸。   林林是真的没有责难的意思。他的语气温和,道:“小胡,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至少你心里还是有善恶观念的。你知道沈浩然救过你,帮过你,所以之前,你心里一直想着要报答他、维护他。”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的名字,天赐。你是老天赏赐给你父母的礼物,也是给这个世间的礼物。你本身就是美好寓意的寄托,所以,不要让邪念占据你的思维。要好好地去爱这个世界。”   胡天赐的眼睛有点湿润。他轻声问:“可是,真的能好好地去爱这个世界吗?我什么都没有做,就有人来欺负我。我只是想要好好地生活。可我有的时候也在想,如果保护自己意味着要伤害别人,我也一定要这么去做……”   到底该如何面对校园暴力呢?这是个难题,对于受害者,对于旁观者,对于潜在的施害者来说,都是如此……   “天赐,你愿意相信我吗?”林林的语气很郑重。   胡天赐抬眼看向这个眉目清秀、言语温暖的男人,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遇到这种事,就告诉大人吧。不要觉得我们不能理解,反而会苛责你们。我相信,更多的大人还是会愿意倾听你们的话语的,因为,我们也是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   不知不觉间,市一中已经到了。车停在了路边。窗外有校园课间的喧闹声,那种青春蓬勃的朝气是难以被任何的墙壁锁住的。可是听起来如天真麻雀般热闹的声音里,藏着多少隐晦的心酸和泪水,却是不能被外人所知的。   “天赐,你知道吗,帮助受欺负的孩子们,拉回思想有偏差、步入歧途的孩子们,尽可能去消除这种不健康的现象,是我们这些立志去做好老师、做好警察的人,一直致力于的事。”   胡天赐的眼泪从脸蛋上滚落。   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几个小时,但昨晚的事确实给了胡天赐很大的精神冲击。校园生活曾经对他来说是快乐的,也是难捱的。他也一直在想到底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呢……   他看着这个眉眼温和的大哥哥,正用鼓励和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他。那种目光仿佛是柔软的棉、温暖的泉,轻轻地将他包裹起来,填充着他心里的漏洞和残缺。   胡天赐的心开始有些发痒,有些发疼,好像是酒精抹过新鲜伤口一样。可是,他却觉得松了口气,觉得有了新鲜的力量,那些曾经鲜血淋漓的伤口不再被一次又一次地撕开,而是开始生长出完好的皮肉。   这次的伤,真的会愈合吗?他的眼神里有期待。   林林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说:“所以,相信我,相信我们吧。”   这个迷茫的孩子似乎终于在混沌的雾阵中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胡天赐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81章 牯岭街(16)   “林老师好!”   乡村孩子经常在田野乡间四处撒欢,皮肤都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他们质朴的眼睛都有一种别样的澄澈感,脆生生的声音满是仰慕和亲近之意。   林湫微笑点了点头,看着离群的他们快步往操场的队伍走去。   二十七岁的林湫习惯在早操时段登上顶楼阳台眺望。   五水初中招纳的都是附近乡村镇里的孩子,只要一块篮球场就可以容纳整个初中的学生。他们做着体育老师教的本就不太标准的早操,大多漫不经心,只因正费力地跟瞌睡虫斗争着。   篮球场上的音响和教室的广播里都播放着轻快的广播体操音乐,因为音速传播的时差在林湫耳边形成了重音。   五水初中的大门外是一处老居民小区,一楼商铺开张,还有几分镇子的模样;而学校的背面便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远远有几排人家与田埂做着分割线。   刚刚开学没多久,不久前冬小麦刚刚播种,旷远的农田里如今正是一片淡绿。林湫远望着,忽然想到在新收上的作文里,有个孩子写到了“小麦拔节”。   ——小麦拔节多像成长,必然经历苦痛才能站到新的高度,才能拥有新的视野,看向远方。   这是一个叫郭纯的女孩。她父母在村口开了一家小卖部,因此争吵的时候全村人都能听见。郭纯总是很早就来学校晨读,虽然不住校,也会在学校里上完夜间晚自习才会回家。在学校里总是能看到她以一种忧伤的眼神望着窗外。   不知道为什么,在郭纯的身上似乎有几分苏汀的影子,所以林湫并不愿和她多打交道。   早操快要结束了。林湫转身准备回办公室拿教参准备上课。只见有个女孩儿静静在他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   “怎么逃操?”林湫皱眉。   郭纯眨了眨眼:“我身体不太舒服。”她顿了顿,道:“而且,如果不是逃操,怎么能发现林老师的秘密基地呢?”   林湫默然片刻,道:“下次不要这样了。我会告诉顾老师的。”   郭纯吐了吐舌头,道:“班主任好凶,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让我写报告的!林老师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林湫淡淡道:“敢做敢当。校规校级,无人例外。”   郭纯咬了咬唇,道:“其实……我是来问林老师问题的。”   “老师您看过《洛丽塔》吗?您对这本书是怎么看的呢?”   林湫眸光深深,打量着郭纯,想要看透她的来意。   郭纯对上了林湫的目光之后便把眼睛垂下,耳根微微发了红,但又很快抬起脸,似乎十分期待林湫的回答。   他会表扬她吗?表扬她认真好学、博览群书吗?或者,他会直接明白她的心意吗?   只听林湫的语调平得发淡,像白开水一样无味,甚至不如他为了教学进度在课上读课文的语调错落。“那不是你该看的书。”   “可是您不是鼓励我们要多看一点课外书吗。”   “推荐你们看的我已经列了单子了。加缪、黑塞、纪德,从夏洛蒂·勃朗特到弗吉尼亚·伍尔芙……”林湫还没说完,郭纯便瘪瘪嘴,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林湫默然。他看了一眼表,打算先跨步离开,郭纯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她语气十分委屈,道:“林老师是讨厌我吗?可是,我看张敏她们问您问题,您都是很高兴地回答她们的呀……”   林湫火速把手收了回来。他按捺住心中生理性的不悦,听了郭纯的话,突然一愣,竟然在心中有了几分愧疚。   是啊,难道真的只是要因为她和苏汀有几分相似,所以就要“冷落”她吗?她不过也仅仅只是一个学生罢了。   他是个老师,答疑解惑、传道受业是他的本职工作,他不应该这样的。   “抱歉,郭纯。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得先去二班上课。”   郭纯在初三一班。因为五水资源有限,一个老师往往要带两个班甚至三个班的课。   林湫看着郭纯的眼睛,道:“这样吧。下课你在教室等我。我会跟你随便讲两句。”   郭纯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又有些害羞地说道:“没关系的林老师,我自己去你办公室找你!”   林湫的语气依旧很淡,道:“不用了,我顺路。今天头痛,办公室里想清静一点。”   下一节课一班是数学课。   顾德明刚理了发,脑袋光秃秃的,跟他近日吃胖的的肥脸搭配起来,看起来分外滑稽。   今天的数学课要复习一元二次方程的解法。顾德明环顾教室,寻找一个提问的对象。   只见窗边一个女生,又不听校规校纪,把头发披散下来,刘海也长长了,都快遮住了眼睛,这对视力的影响多不好啊!她还公然在他的课上发呆,撑着头看着窗外。   顾德明悄无声息、装作四处寻找的样子转悠到她桌边,只见桌上不是数学课本,而是一本课外书籍。   他可谓大怒,立马点名:“郭纯,你又发呆!给我站起来!”   郭纯被顾德明的大嗓门吓坏了,猛地站起来差点把桌子撞倒了。前面的同学吃痛地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顾德明收了郭纯的书:“《洛丽塔》?你看得懂吗,就瞎看?是不是林湫给你的?这家伙,真是的,气死我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课吗?是数学课!数学课你给我看课外书,是不是不想好好中考了?”   “语文成绩也不怎么样,数学成绩更是一塌糊涂。上数学课还不好好听,你啊你!你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你你你,给我站到教室后面去!站一整节课!”   顾德明每次上课都会多讲五分钟,如果她站到教室后面去,那么林湫下课就会看到她的窘态了……   郭纯连忙求饶:“顾老师,我错了,我可不可以就站在座位上啊……”   “老师,她站着我看不清黑板!”后面的同学立马嚷嚷道。   在顾德明怒目的注视下,郭纯只好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站到了教室后面,她垂着头,越想越为下课时可能发生的情景羞恼,脸涨得红红的,眼泪水也要落下来了。   这学期以来,郭纯在课上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顾德明已经是忍无可忍,于是铁了心了不去看郭纯的可怜样子。   他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请郭纯的家长。她家里的情况顾德明也清楚,因此十分犹豫。不过无论如何,待会儿下课肯定要好好地跟小林聊一聊!怎么能让初中的小孩子读这种书呢?   这节课剩下的三十五分钟似乎格外的漫长。郭纯又觉得站着吃劲,又恨不得这三十五分钟再长一点,长到在林湫下课之前,顾德明就愿意改变主意。   可是,一直到下课铃响,顾德明还是把她当空气一样晾在教室后头。   果然,顾德明又拖堂了。可是,林湫却仿佛踩在下课铃声飘来的神仙似的,立刻就出现在了一班的窗边。他似乎早就知道顾德明要拖课,好借此不跟郭纯打交道似的。   谁知本在讲题的顾德明一眼看见了林湫,三步并作两步从教室里走出来喊住了林湫。   他怒气冲冲地把《洛丽塔》摔在了林湫怀里,差点让他一个不稳往后退了半步。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怎么能让孩子们读这种书呢?”顾德明也怕影响不好,压低了声音。可是一班的小同学们无一不用八卦好奇的眼神向外打量着,不知道一向关系很好的顾老师和林老师为何都面色不善,似乎要吵起来似的。   林湫镇定地说道:“这本书不是我的,也不是我让她读的。我很不喜欢这本书。”   顾德明愣了,摸了摸自己还有些扎手的头,“啊”了一声。   林湫垂下眼,淡淡道:“这本书你看着处理吧。郭纯这个孩子,你多留意留意。毕竟我的毛病你也清楚的,不太方便跟女同学打交道。”   林湫一入职就告诉办公室的同事,说自己有一个怪病,除了家里的姐姐,不怎么能跟女性进行肢体接触,不然会产生不适反应。一开始顾德明还不信,世界上还有这种病?那林湫以后可怎么讨老婆、可怎么生崽啊?   那是林湫刚来五水的头一年。有个女英语老师,是从市里调来到乡镇学校支教一年的。她年轻漂亮,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在乡下很是呆不惯,对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的人也不怎么看得上眼。林湫在一帮乡野村夫里更是鹤立鸡群,女老师是一片芳心暗许。   见女同志有这个意思,大家都想撮合撮合他们。有次一起出去吃饭,有个老师便开个玩笑使个坏,假意不小心一推,把女老师拱到了林湫身边。   那时候是初秋,天气还挺热,两个人的胳膊突然就这么挨到了一起,女老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再一看,林湫的脸也红了。本以为这事儿快成了,没想到林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旁边树下吐了起来。感情他脸红不是因为害羞,是因为发了病。   女老师的脸瞬时由红转绿,后来一年时间到了,立马打报告回去了。   俗话说,人无完人,金无赤足。林湫长得英俊,教书也教的好,看起来也家境殷实,人也好相处,要是没个怪病那反而太完美了,太完美了也就没意思了。也因此,顾德明这下才相信林湫真有个怪病,并且也见怪不怪了。   顾德明拿着《洛丽塔》,突然觉得这书有点烫手。林湫越过顾德明,看见郭纯在教室后面站着,眼睛红红的,像一只被关起来的小兔子。   他叹了口气,道:“顾老师,你把郭纯叫出来吧,我跟她说两句话。”   郭纯站在林湫面前,脸上还有几道泪痕,可怜兮兮的。   “林老师,呜呜呜,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忘记把书收起来了……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只见林湫从兜里掏出来什么,她以为会是给她擦眼泪的纸巾,没想到竟然是一张文字稿,上面列着一份书单。   “你今天问我,我对《洛丽塔》的看法。它当然有它的好,有它的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只是我本人不是太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没什么好跟你说的。如果你想要读书,我推荐你这几本书。校门口书店就买得到,二手书也买得到。实在不行,你报我的名字,书店老板如果手头有空闲的,会借给你的,登记一下即可。”   郭纯见林湫处处封死她找他的路子,有点急了,道:“那、那我读完可以找林老师问问题吗?”   林湫道:“如果你真有那么多话要说,就写篇读书报告吧。这几本书都挺长的,你写个八百字就差不多了。”   郭纯瘪了嘴。   “开玩笑的。”   郭纯诧异地抬头,只见林湫叹了口气,道:“你先读吧。读完再说。”   他还是不忍心太苛责她。远离她是因为她像苏汀,动了恻隐之心亦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郭纯反应过来,立刻喜笑颜开。“谢谢林老师!”   林湫点了点头,道:“平时上课还是好好听讲,不要惹顾老师生气了。好好准备中考,考个好高中。”   我才不要好好考高中呢,我要好好找个好人嫁了,郭纯心里想。但她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知道啦,谢谢林老师。”   “嗯。”林湫跟教室里的顾德明对视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回办公室了。   回到座位上郭纯的看着纸上的书单,心里仿佛开出了无数朵花。上面的墨迹新鲜,一定是林湫用他最常用的钢笔写的。笔力清俊,每个字都那么潇洒有风骨,字如其人,真是不假。   郭纯怎么看都看不腻味,简直把它当做了宝贝,直到又是上课铃响起来,才小心又小心地把它夹进了自己的日记本里。   林湫写这张书单的本意,还是有几分希冀能够通过多多读书去改变郭纯的思维、乃至命运。虽然这是可遇不可求的造化,但是为人师长不就是致力于如此吗?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份他亲笔书写的书单未必改变了郭纯的命运,却真真切切地在他的命运里狠狠地划下了深深的一刀。 第82章 牯岭街(17)   清晨五点四十,居民楼里早已飘出了早餐的烟火气。   一处狭窄车库改造的小店里坐着三四个客人,其中一个清俊颀长的青年正垂头认认真真吃一碗小馄饨。   “小林老师,最近气色挺好啊。看来咱们五水的确是挺养人的吧?”   光叔还记得林湫刚来五水的时候,整个人瘦脱了相,脸上也是一片阴郁,没什么精气神。他一个师大高材生竟然跑到乡下来当老师,谁都有点不信。他自己说是身体不好,所以到乡下来过点清净日子。大家上下打量,看他还真挺有大病初愈来静养的意思。   现在的林湫仍是瘦,可是眼睛里多多少少有了点灵气。他看着光叔笑了笑,点头称是。   光叔凑过身来在林湫手边放了一屉小笼包。   “光叔,我不……”   林湫话还没说完,光叔便打断了他:“哎呀,小林老师,我侄女能考上市里的高中,你的功劳可是大大滴!你就别跟我客气啦!就这点小笼包,你别嫌寒碜。”   林湫住在学校附近的润泽小区,街坊邻里对他殷切热情,常常送点农村土生土长的新鲜食材,他要给钱,说什么也不收,林湫便在课余时间帮孩子们辅导辅导功课。   林湫本想继续推辞,但光叔的眼中的诚恳与热情让他没办法再拒绝。   “光叔,这可不寒碜。这可是五水最好的小笼包。”林湫的语音虽然清冷,但眼中含笑,让光叔闻言乐开了花。   “只是光叔,我今天有点赶时间。”林湫话锋一转,把声音压低了三分,道:“不如,你把这屉小笼包送给后桌的小敏吧,记我账上就行。”   光叔眼睛一瞄,只见后桌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正坐在后头守着一碗小份馄饨,珍而重之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哎呀,确实造孽。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娘老子一个爱打麻将,一个爱喝酒,从来也不管她。今天这么早她就从楼上下来,肯定是上头又开始闹了。这小敏也是懂事,盼她能考上个好高中就好了。”   只见林湫已经吃完了,收拾一番,跟光叔点了点头,便跨出了门。   “唉,这林老师,是真的好人呀……”   他转身把小笼包放到了张小敏的桌上,道:“小敏,林老师请你吃的小笼包。快吃吧,吃完要更加努力念书,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心意啊!”   张小敏看着小门外林湫渐渐远去的背影,只见秋风把他的西装吹鼓几分,更显得他身子单薄。她只觉得突然鼻头一酸,抬眼看着光叔,泪眼点了点头。   其实林湫今天并不赶时间去学校,只是又做了噩梦,早早就醒了,有些头疼,也有些胃痛。   光叔的馄饨总让他想起上大学的时候,祝星澳曾经带他去吃的一家小店。后来那家小店倒闭了,人非物亦非。在乡野远镇能重逢几分记忆,也算是一种对岁月的悼念吧。   五水初中六点半开始早读,但现在六点还没到,就有些同学开始入校了。乡镇学校各方资源都比不上市里头,一直以来都秉持一个理念: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林湫对此不置可否,他也无权干涉已经成为五水初中校规校训一般的教学理念。只是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提高效率比苦下笨功夫重要的多。但经年累月的习惯已经成为五水人的自我鼓气的精神支柱,他便也“入乡随俗”,乐得早起,甚至也爱上了乡镇清晨的新鲜空气充盈肺腑的滋味了。   林湫上楼的时候,办公室的同事在打电话的声音渐渐清晰。   “……他啊,我猜他估计也是在景东得罪了什么人,不然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犯不着到乡下找罪受。也是奇了怪了,我们全都削尖了脑袋要往城里钻,就他一个跟老了退休似的往乡下跑。我只能想,他是不是外头混不下去了,到这儿找点存在感。可能是喜欢很多人追捧他的感觉吧,学生喜欢他,同事也爱拍他马屁,给别人只带老馒头,给他带家里最好的土鸡蛋。校长更别说了,那是把他捧在手心里都怕摔咯。就这待遇,那能不爽吗?”   “让我介绍你俩认识?你想得美去吧!他就算真得罪了什么人,那也是落难的凤凰,不是什么小鸡小鸭小麻雀,人家看不上你!就说他刚刚搬来五水的那天吧,两卡车的行李,来了七八个工人帮他搬家具、搬书。人工费就不提了,我当时瞥了一眼,那几个真皮沙发,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万把块钱。还有他那水杯,看着就漂亮,我偷偷一看,那可是外国货。”   “……不是说不让你钓金龟婿,他喜欢读书,你大字认识几个?去了你就是当丫鬟服侍人家,不可能享福的。再何况,他平时脾气就冷得很,正眼不看人,话都不愿意跟咱们说似的。谁稀罕呀……”   林湫轻轻咳了两三声,朝着刘勇年礼貌地点了点头,从他身后路过了。   刘勇年面露三分尴尬,也朝着林湫勉强笑了笑,小声朝着电话那头说道:“不说了,挂了。”   林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桌上的水杯有些发愣。在他眼中,它仅仅是一个水杯而已啊。   不过很快,林湫便也就付之一笑。   他想起有本备课笔记,可能昨天看晚自习的时候落在二班教室了。他路过一班教室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微弱的哭声。   他循着哭声找过去,只见一个女孩儿正埋头哭着,抬眼看见是他,便猛地朝林湫扑过来。   郭纯扑了个空,看着林湫委屈极了。“林老师,我爸妈今天又打我了。”   她撸起薄薄的衬衫,给林湫看她手臂上的淤青。郭纯的小麦色的纤细手臂上还有几块旧伤疤,看起来是以前的烫伤。   郭纯扬起脸,林湫才发现她的右脸上也有几道深深的指印,已经发了肿。   林湫默然,道:“你跟我到办公室拿点药。”   郭纯跟着林湫到了教师办公室,只见三班的数学老师陈勇年正在垂头备课,一班、二班的英语老师顾红云老师也刚到,正坐下来。   林湫从抽屉里拿出来一盒药膏,道:“这药膏是新的,挺有用。你拿去吧。”   郭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轻声道:“被发现了,我爸妈又会骂我的。我待会儿用了再还给老师吧。”   “你放在学校抽屉里,不妨碍。”林湫没问郭纯为什么爸妈会骂,只是淡淡地回道。   郭纯“嗯”了一声没说话。   顾红云是五水初中的老教师了。她进门的时候手里提着一袋发糕和一袋鸡蛋。她先是给陈勇年拿了两块发糕,笑眯眯地说:“陈老师,自己家里刚做的,还热乎呢。”   陈勇年动了动脸上皮肉笑了笑,道:“欸,谢谢顾老师。”   顾红云点了点头,在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两块发糕,才转到林湫的桌子,把鸡蛋放到了他脚边,声音低了三分:“小林,这是家里的土鸡蛋,你拿回去吃,对身体好着呢。”   林湫道:“顾老师,太谢谢您了,以后就不用了带了,家里还有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顾红云笑了笑:“吃不完才要找个人陪你一起吃嘛。”   林湫微笑:“不急。”   “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你上次帮我赶稿,可帮了大忙了。周末有空,到我家来吃饭。我喊我爱人给你做红烧肉呢。”   “那太麻烦了……”   顾红云道:“不麻烦不麻烦,正好我侄女要来,你们两个单身青年,正好认识认识。”   闻言,林湫眼里的笑立刻淡了几分,道:“周末我实在抽不出空。答应了几个学生要帮忙在学校补习。”   顾红云犹豫几分,看着林湫脸色淡了,心里也叹了口气,道:“那行。回头让我爱人送到你家去。”   林湫还想拒绝,顾红云却道:“小林,不好意思,是我想的太一厢情愿了。你也别太反感,我没别的意思,心里也是为你好。那就先这么说定了,回头让我们家老张送到你家去,正好到那边买点生馄饨。”   林湫这才只好应了。   郭纯还没走,垂着头在一边站着。林湫转身看向她,道:“你赶紧回去吧,应该也差不多可以开始早读了。”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抿了抿嘴,没有开口,怯怯转身出去了。   “小郭同学家里又闹了?”顾红云见郭纯出去了,这才开口问道。   林湫“嗯”了一声,倒是陈勇年开口道:“那两口子今天还闹得挺厉害。我从村里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打到店外头去了,一个扯头发一个打耳光的。真是没眼瞧了!”   顾红云闻言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也十分无奈,只是叹了口气。   课间操的时候,郭纯又凑到了林湫身边。林湫转眼见是她,紧紧皱眉,堪称不悦。   郭纯委屈巴巴地把药膏还给林湫,他看到她手臂上的伤,思及早上陈勇年的话,心里又是几分不忍。   他道:“以后我不会到这里来了。”   郭纯紧紧攥紧了手心。   她上前一步,站到林湫身边,指着远处的几栋建筑,说道:“林老师,您看见了吗?那边白色的,是明佳纺织厂;还有那个村子里有棚子的,是大浪服装厂;那边有点蓝色的,是景麒麟食品厂……”   五水是景东市的轻工业基地,有着全市最密集的纺织厂、服装厂,还有最大的食品加工厂景麒麟食品厂。这些厂子给五水镇人提供了许许多多的工位,不断吸纳着当地廉价的劳动力。   这也就意味着,辍学的代价小了很多,不用初中毕业他们就可以很容易就找到一份“工作”。   林湫在五水待的这几年,经常会发现上学期还在教室里勤奋用功的面孔,在下学期伊始便消失了。很多家境不好的孩子,即使心里再想读书,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   林湫也动过帮助的心思。可是当年有个即将退休的沈老师拦住了他:“其一,在五水这样的地方,这是家务事;其二,你帮得了一个,能帮得了千千万万个吗?你帮了一个,可就不只是一个的事儿了。小林,未必处处都是农夫与蛇,但你只是个学校里的老师罢了。社会有分工,人人各司其职,如若真要帮,并非是你。”   这个沈老师也是老狐狸。他看出来林湫似乎有些人脉,只是想要让林湫能动点心思,最好能拉点社会上的教育基金会,尽可能多帮帮想要上课的孩子们。   他是在算计林湫没错,可是他的这份心林湫读懂了,也甘愿被他算计。正因如此,林湫第一次主动联系了凌川的秘书。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苏汀才能知晓他的踪迹,寻了过来。   而从时光后头往前头看,在这个意义上,其实也是林湫自己救了自己。当然,此时此刻的林湫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顺着郭纯的手指看过去,看着那一座座工厂,困住了无数年轻人的青春,捆绑住了他们可能远走高飞的羽翼。   郭纯道:“林老师,我不想去哪些地方。我爸妈今天吵架,就是他们想要让我退学,让我去打工。林老师,我不想去……”   说着说着,郭纯又捂着脸痛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仿佛是残废的翅根。   林湫沉默地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郭纯看着纸巾上的英文字,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只觉得一阵柔软,仿佛林湫的手正抚摸过她的脸颊一样。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林老师,你娶我吧。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林湫站停在地,以一种冷漠而悲悯的目光看着她。   郭纯又走近半步,道:“林老师,我知道您还没结婚。我能干活,我也愿意伺候你。而且我年纪小,身体好,一定能给你生好几个大胖小子。林老师,求求您了,带我走吧!”   郭纯揪着林湫的袖子,以求饶的姿态不停地哀求着他,仿佛他的一个“不”字就是对她的死刑宣判。   林湫甩开了她的手。   “郭纯,我是你的老师,我可以帮助你,指导你。但是除此之外,我们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关系。”   郭纯的眼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林老师,你带我走吧。我真的真的真的在这里呆不下去了。他们天天打我,天天打我……您不娶我也行,您就带我走,把我当个丫鬟……”   她果然听到了几句今天陈勇年打电话的内容。   “你应该好好读书学习,这才是你最好的出路。”而不是动一些令人匪夷所思、乱七八糟的心思。   “可是读书什么时候是个头?林老师,说实话吧,我根本不喜欢读书!我只想要赶紧摆脱这种日子!”   爹娘说了,等到这学期过去,她有了个初中文凭,就先到大姑家的服装厂当女工,再跟舅妈那边的一个青年见见面,培养一下感情,争取早点把她嫁出去挣点彩礼钱。   可是这破乡下,那些男的全都长一个样,又丑又挫,不会把西装穿得好看,不会写漂亮的钢笔字,不会用进口的水杯,不会随身带纸巾……更何况,真要说彩礼钱,谁又能有林湫出的多?   “林老师,求求你,带我走吧!你就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她的一个“救”字压在林湫的身上,瞬间就有了千斤重。   林湫道:“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救不了你。”   林湫不是不同情郭纯,可是郭纯的处境远非立于绝路,比她无奈和凄凉的,林湫见过太多。郭纯算不上幸福,但至少她还有的选,还来得及做。他并非不帮郭纯,相反,他一直以来都正是在帮郭纯。   可惜的是,她一直都不明白。而或许旁人的忍让与好脾气的教导,正是她与粗粝世界的一层隔膜,反而让她看不清了。   “郭纯,你走吧,我可以当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看着林湫的背影,涨红了脸的郭纯捏紧了拳头。   那份不甘而掺杂着势在必得欲望的眼神仿佛化身成为了一只捕食的巨蟒,穿过空气游走,紧紧地、死死地纠缠住了林湫。 第83章 牯岭街(18)   “呜呜呜,林老师,林老师一进教室,就抱住了我。我吓坏了,我就推开他……”   郭纯坐在五水初中的办公室里哭哭啼啼,陈勇年在一边痛心疾首,顾红云则犹犹豫豫地给郭纯递上一片纸巾。   今天是周六,林湫照例给孩子们在学校补习上午半天。约的是七点半,直到八点还一个学生都没有来。平时这些孩子七点就会到,这让他感到十分疑惑。   林湫起身准备回办公室找通讯簿,给孩子们的家长打电话确认安全,只见一个少女推开门走了进来,笑容明媚。   “林老师好。”   现在已经到了深秋,郭纯却穿了一件白裙子,露出了修长的脖颈线条和漂亮的锁骨。外头只有一件开衫,单薄得甚至让人觉得她可怜。   林湫静静地看着她。郭纯并不在补习的学生名单里。她的突然出现,让那看似纯良的笑容显得意味不明。   “你不要等了,他们不会来的。”郭纯粲然一笑,道:“我跟他们说,今天的补习取消了,所以他们才没有来。”   林湫眼睛很冷,他甚至不屑于问郭纯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想跟她独处一室,便侧身想要离开,谁知道郭纯走近两步,道:“林老师,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事?我不知道。”他的语气很是冷淡。   郭纯见林湫装傻,咬了咬唇,道:“林老师,我每天早上来得早,经常能听到老师们打电话。听说又要有教师调动计划了。您这么有才华,肯定不想一辈子呆在五水的吧?只要您申请,一定能够离开这里,回市里去……”   肯定不想一辈子呆在五水吗?林湫愣了一瞬。“一辈子”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他已经不会去期待任何事物会有恒定不变的安逸。他在五水感觉很好……或者说,感到安全。   林湫:“我不会回市里去的。”   “林老师……”   他看郭纯的脸,倏然只觉得可笑。“想去市里的,大有人在。你大可不必死咬着我不放。”   “郭纯,你说你是求生,求生时还能挑挑拣拣吗?”林湫厌烦了郭纯的无理,话语也淬了毒。郭纯闻言羞红了脸。   “林老师,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郭纯,你就没有丝毫羞耻之心吗?”   林湫不想再听,侧身要走,郭纯急了:“林湫!你就非要断了我的生路吗?我一定要让你带我走!我就是赖上你了!”   嫁给林湫,是她的梦想,也是在当下生活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每次被妈妈揪着耳朵骂的时候,每次被爸爸用扫把抽的时候,每次看到他们两个扭打的时候,她都会想到林湫彬彬有礼的样子。他不会满口脏话,没有一口黄牙,不会歇斯底里,他不会喝酒喝的烂醉如泥,他不会衣衫不整地打嗝,他不会臭气熏天,袜子熏走臭老鼠……   他永远都是干净整洁的,面容如玉、清俊秀逸的。他会捧着一本书,在灯下静读,漂亮得像一副水墨画。只要想起这个画面,郭纯就觉得生活还是会有好的滋味的。   林湫是野蛮的黑暗世界的光亮,是她的渴望和向往。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得到他。   郭纯见林湫没有停步的意思,威胁道:“林湫,你如果非要毁了我的梦,那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林湫没有停下脚步,他想,无论如何,日子都不会好过的。   只听郭纯突然大叫起来,一边扯自己的衣服,一边推了推空教室里的桌子,自己把自己摔在了地上。   一瞬间,教室里发出了巨大的动响,十分引人注目。   “怎么了?怎么了?”   就在隔壁办公室的陈勇年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过来,只见郭纯倒在地上衣衫不整,一边站着的林湫凝视着郭纯,手里捧着教案,一动不动。   办公室。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郭纯,你好好说。”   郭纯见顾红云在一边十分不信的样子,咬了咬唇,把手里的纸条拿给陈勇年看,道:“昨、昨天,林老师给了我这个。我今天来,才发现其他同学都没来。我一进去,跟老师说了两句话,然后……林老师就过来抱住了我!”   只见一张小纸条上的笔记新鲜,写着:“爱你。明天见。”看上去的确是林湫的字迹。   “我和林老师互相喜欢已经很久了。但是我说,我还小,不能急。今天林老师突然对我动手动脚,我一时间很害怕,就叫了起来……”   郭纯小学留级了两年,今年虚岁已经过了十八,身体也发育的凹凸有致。陈勇年虽然不教郭纯,但走廊里遇到了也会余光多看两眼,对这个女孩儿很有印象。   顾红云有些不信,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郭纯抖了两下,紧紧地拉住自己的开衫,仿佛很害怕的样子。“我、我不知道……”随机,又哭了起来。“我只是一个女孩子家,这种事如果传出去,我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她的眼睛眨了眨,看向顾红云,道:“顾老师,林老师会不会怪我呀?他还会娶我吗?”   现在在隔壁教室的林湫沉默无言,而顾德明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林湫,你、你这干的是什么事儿啊?”   林湫:“清者自清。没有干过的事,就是没有。”   顾德明擦了擦汗,语气很急:“可是,你是老师,她是学生,还是个女学生。要是她一口咬定说你猥亵,这事儿传出去了,几百张嘴都说不清的!最要命的,还是被陈勇年第一个知道了。他一直想要调走,一直很忌惮你抢他的名额!他一定会大做文章的。”   这个世界似乎就是这样,林湫不争不抢,还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沉默一会,道:“那你相信我吗?”   顾德明道:“这不是我相不相信你的事儿!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轴!”   “要不这样吧,你再去跟郭纯好好谈谈,看着事儿能不能就先到这儿。幸好今天是周六,学校没几个学生……”   林湫只觉得有些心冷。他开门出去,只见陈勇年也正好跑过来兴师问罪。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林湫,把纸条拿给顾德明看,道:“顾主任,你看吧,这下林湫还有什么好说的!搞什么师生恋,有些人看着人模狗样,真是禽兽不如!”   林湫目光落到那张纸条上。想起今天郭纯脸上的那份笑容,更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是那份书单。   《爱玛》、《傲慢与偏见》、《一间自己的房间》、《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郭纯抠字苦练,竟然凑成了这么一张似是而非的纸条。   这伎俩简直太过于拙劣、太过于可笑。可是,它确确实实成为了众人眼中的一份证据,似乎轻而易举地就把林湫逼到了悬崖边上。   林湫很想冷冷地问一句:“你们信吗?”可是答案已经写在了他们的脸上。   有时候人们不愿意相信事实,只去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林湫太完美了,他不应该那么完美。现实生活里的完美是不被人们所接受的,哪怕这份完美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陈勇年道:“林湫,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恶心!”   郭纯躲在顾红云的身后,眼睛还是红红的。   “林老师,你不要怪我,我也害怕……”   顾红云轻声提醒道:“小林,可是有那个病的。上次,大家不是都看见了吗……”   陈勇年言简意赅:“那次我们大家可都喝了酒。”   众人想起那次,大家都喝了酒,林湫也不例外,他吐的那么厉害,也未必不是因为喝酒。   顾德明和顾红云被陈勇年这么一说,也有些怯了。   林湫冷冷地说道:“我从来没有碰过她。”   顾德明仍然试图打圆场:“是啊。我们小林的为人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他不会干这种事的。是不是有点误会……”   陈勇年道:“我一进去就看见郭纯倒在地上,衣衫不整。难道是她自己做戏吗?林湫,你也是个男人,敢作敢当!”   林湫没有理睬陈勇年,目光落到了身后那个女孩子身上。“郭纯,你就恨我恨到这个地步吗?”   郭纯见林湫眼里都是厌恶,心里猛地一抽。她不知道说什么,见别人都在看着她,只觉得心里发慌。她愣了一下,撒开手,哭着跑下了楼。   顾红云赶紧去追她。一方面是怕她想不开,另一方面,尽量还是不要让她闹到学校外头去。   谁知他们跑到楼下,迎面撞到了郭纯的母亲许美娟。   许美娟接到陈勇年的电话以后,立马赶了过来。电话里头,陈勇年说郭纯被人欺负了,郭纯接过电话,轻声道,就是那个林老师。   许美娟心里一方面觉得有些丢脸,一方面又觉得这事儿不能全算坏事。   林湫条件好的事,在五水早就传开了。如果能让郭纯赖上林湫,那未尝不可呢?她供着郭纯上这么几年学其实心里早就不乐意了。要是能借此把郭纯推给林湫,那绝对是一笔好买卖。   许美娟见几个老师都下了楼,人一多,她索性就在教学楼前闹了起来。五水初中的教学楼离校门不过一百米远,若有好事者,一眼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镇子不过这么大点儿地方,林湫要是要脸要皮,必然息事宁人找她们私了,到时候,她们岂不是随便要价?   “初中老师诱骗女学生啦!没天理啦,没王法啦!这让我们纯子以后可怎么嫁人呀!”许美娟哭天抢地。“负责!必须要对我们纯子负责!”   郭纯也跟着母亲后面哭了起来,委屈巴巴地看着林湫。   只要能够缠上林湫,别人知道他跟她有一腿,那么他就不得不对她负责任。哪怕他厌恶她,恨她,也没关系。   许美娟的声音很尖,郭纯都耳朵痛。她如今看着母亲这副嘴脸,只想一件事:真的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林湫身上。震惊、试探、鄙夷、了然……只是没有一道目光是信任。   林湫突然觉得一切好像是一场梦。在五水,他过着这么些年来难得堪称惬意的生活。   有一份简单的工作,跟质朴的乡村小孩相处,不需要跟太多人沟通,就不需要耗费太多心神。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他不需要走向谁,也没有走向他。他可以一个人游荡在空旷的乡野,不需要发愁温饱,也不需要担心辜负谁的期望。他只要保持着呼吸,就可以简简单单地活下去。   林湫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避世的场所,现在看来,一切也都不过是他的幻想罢了。   他不过是一叶飘萍,浮浮沉沉落不下,更不用谈什么生根发芽的梦了。   林湫看着身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只觉得冷。   秋天,太冷了。   他没有刻意去记住他们的脸。相反,他的大脑开始模糊他们的面孔。他不想记住他们,这样他就不会在噩梦里看见太真实清晰的脸。   光叔总说他在五水是休养生息。可是冬眠也只需要一个冬天。他总想一直睡下去,可是他毕竟活着。活着的代价,就是要清清楚楚地去感受痛苦。   现在也的确到时候了。   “不是我干的,我不会认。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但在我这儿,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他看向顾德明,轻声道:“我辞职。”   许美娟见林湫要走,正准备扑上来,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狠狠推开。只见一个姿容明艳的女子牵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从人群圈中挤了进来,挡在了林湫前面。   “巧了,真是热闹看到自家来了。”   女子一头纯黑的微卷长发,朱唇如海棠印染,眉目灿如点星,仿佛一颗明珠,竟然把众人都衬沦为尘土。   苏汀使得巧劲,看着没使力气,却把许美娟推了个踉跄。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郭纯,微微一笑:“我倒不信我的丈夫眼光能突然变得这么差。”   不管郭纯如何自以为风姿过人,在苏汀的映衬之下,仿佛褪为边缘的黑白,黯然失色。   “丈夫?林湫不是单身吗?”众人窃窃私语。   “我们只是分居一段时间,谁说我们离婚了?”苏汀声音清脆,一时间无人敢言。没有人真的了解林湫,他从来独来独往,问起来也只是淡淡一笑。突然冒出来个妻子,众人心疑,却也无话可说。   小女孩儿一眼就懂了苏汀的意思,扑到林湫的身边,小声喊:“爸爸,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这位女同学口口声声说和林湫私定终身,可以问下这个小姑娘,你们从何时何地如何定情的呢?还有你这张纸条。”苏汀上前劈手把纸条夺了过来:“爱你,明天见。”   她脸上的讥笑也极美,她看向陈勇年,素手纤纤一指,道:“名字都没写,凭什么说是写给你的?我说是写给这个男老师的,又有谁有证据说不是?”   陈勇年脸都歪了,却在苏汀盛气凌人的美丽之下一个字都说不出。   郭纯只觉得在苏汀面前开口都觉得羞耻,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就是老师昨天给我的!就夹在作业本里。我们,我们从这学期开始就定情了,老师说要带我回景东!”   “让我们算算,开学这都几个月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话,纸条怎么可能只写了这一张?还有别的吗?拿出来呀!”   郭纯不开口了。苏汀上下打量着郭纯,这让她更加自卑地低下头。   “说句少儿不宜的话,小姑娘,就算约你,也不可能是约你在学校吧?”苏汀捂着嘴笑。众人的脸也发了红,但也都明白苏汀说的有理。   “你没话说了?那我可不可以认为,其实这一切都是你一厢情愿,被林湫拒绝以后恼羞成怒,倒打一耙?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狐狸精的把戏倒是会的不少。”她的眼睛剐了许美娟一眼,意有所指:这一家子估计都是个狐狸窝。   许美娟恼了,上前就要挠苏汀的脸。   苏汀反手一个巴掌打回去,声音脆极了。   “人在做,天在看。恼羞成怒,还要过来打我。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呢,这还有没有天理了?我们不是本地人,难道你们都要这么欺负我们吗?”许美娟、郭纯是恶人先告状,苏汀自然只会比她们更恶。而论起可怜兮兮、楚楚动人,苏汀更是无人能及。   “我们林湫堂堂高材生,在这里教书,帮你们教了多少学生出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都不顾及一丝一毫吗?”   “实在不行,咱们就去报警。我们行得端坐得直,什么也不怕。有些人要是心里没鬼,就跟我们一起去警局。”   人群议论纷纷。就在此时,许久不言不语的林湫轻轻拉了拉苏汀的手,低声道:“苏苏,我们回家吧。”   他的语气堪称恳求。   苏汀在卫校被人孤立的时候,被凌川的人从车上丢下来的时候,跟五大三粗的男人互抽巴掌的时候,挺着大肚子一个人四处找医院的时候,一滴眼泪都不会掉,可是听到林湫的这句话,不知道怎么的,却鼻子一酸,心口也酸。   她紧紧地握回林湫的手,这双她太久太久没有触碰过的手。   苏汀看向许美娟,语气很轻却如尖刀。“你们记好了,这事儿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伸手拉回苏小娅,朝着林湫笑。   “好,我们回家。” 第84章 牯岭街(19)   清晨熹微的光轻轻从窗外晕染到客厅的地板,从茶几脚慢慢爬上桌案。   一张报纸静静地摊在茶几上,虽然看上去已经承担了几许年岁,但几乎没有任何翻阅痕迹,就仿佛是来自某人的收藏。   这是江屹前几天收到的一封匿名邮件。他刚刚拆开,发现仅仅是单张报纸,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又急急忙忙地跑回局里去了。他现在想来,只记得关键词里有“五水初中”、“师生恋”、“猥亵”云云。   似乎是刻意要夺人眼球才加了这些看似劲爆的元素,实际上疑点很多。可是,现在的江屹完全无暇顾及这份报纸。   他风尘仆仆一回家,只见林湫竟然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时间觉得心疼,又被一种奇异的幸福感汹涌环绕。   家里太久太久没有鲜活的气息了。从前,他忙得累死累活,回到家连口水都不想喝,倒在沙发上就直接睡。这是江屹第一次一打开门,就看到一个人窝在沙发里,身上裹着卧室里的毛毯,像一只温驯的小兔。   最让人心弦一动的是,他推门的那一瞬间,那人也正好醒来。   他们目光交汇的那一瞬,似乎就把之外的世界隔绝在门外。这件公寓似乎是他们各自人生的安全屋,他们不管曾在何处披荆斩棘、伤痕累累,都可以在这里彼此交汇,安心舔舐伤口。   空气里还残存一份昨夜厨房氤氲的暖融融的烟火气息,烘得江屹更加头晕眼花、不分大小轻重。一时间情难自已,江屹累了这么久又脑壳昏昏,竟然就这么埋到林湫的怀里去了。   不过万幸的是,昨天到警局扑了个空、又委屈巴巴睡到了江屹家沙发的林湫,并未对江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恼怒。甚至江屹现在不那么风流倜傥,林湫也丝毫不曾嫌弃。如果他没感觉错的话,林湫还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想起不久前亲眼见证的那自焚的场面,江屹心里又是一痛。   他做刑警也这么些年了,可是面对残忍,他没有麻木一丝一毫。   那是两条鲜活的生命,一个还那样年轻,比他还小好几岁。凶猛的火光交织中,他看到了一个人复仇的畅快,一个人的痛苦无措……还有那熊熊燃烧的悲哀。   一个人要绝望和无助到什么地步,才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自杀呢?   自燃报仇,听起来令人震惊咋舌,不少人都要评论其为无知少年幼稚可笑的行为。在他人看来,他们现实的客观处境未必真的穷途末路,何苦做到这个地步呢?他们不过也才二十岁的青年,人生才刚刚开始。即使学历不高,学门手艺,日后的日子可长着呢!何苦就执拗于打打杀杀,什么尊严义气,可怜可笑。   可是,要感同身受确实太难。在付远和阿明的意识里,他们确实已经被逼的无路可走。他们没有家人做港湾,没有远方可向往。他们是被吹落在主流素质教育体系之外的黄沙。   他们还太幼稚,太天真,只知道用拳头解决问题,自以为见到了大千世界,实际上是井底之蛙。到底何去何从,他们想不明白。   他们离真的穷途末路还有很远很远。可是,没有人带他们跨过这虚假的悬崖,他们便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半山。   自杀是个体的行为,背后却有着扎根于社会深层的缘由。江屹是警察,他要打击瓦解罪恶,也一直希冀能够致力于从罪恶可能诞生的源头扼杀罪恶。   从一个悲剧里吸取教训,去阻止更多悲剧的发生,这是他一直致力于去做的事情,也是让他从无力感里抽离,更加坚定前行的信念。   林湫给江屹倒了一杯茶。“那现在算是结案了吗?”   “付远已经被控制住了。他们这个‘同归于尽’闹得很大。现在顺着沈嘉成后面查。这些黑白通吃的势力我们确实也盯了很久了,借这个机会,好好打击一下,斩草除根。”   林湫闻言点了点头。   江屹淡淡笑了一下,道:“让林老师见笑了。其实干刑警的也没有那么铜墙铁壁。这么多年了,看着案子里的人哭哭笑笑,自己也难免有些感慨。”   他看着林湫笑:“林老师,人很难免俗,我呢,确确实实就是大俗人一个。”   林湫看着他摇了摇头,垂眼道:“人心都是肉长的。”   很多人见多了世间的浮浮沉沉,便渐渐沦为麻木不仁了。善良、奉献似乎难以激起其崇敬,无奈、悲惨也难以唤起其同情。这样的人,不能说是错了,只能说其慧根被世俗磨成了被风吹散的埃尘,只能泯然众人。   而正因为江屹的与众不同,他才可以成为警察。一名这么好的警察。   林湫意味深长:“江屹,你这样很好。”   江屹笑道:“哪样好?因为罪犯多愁善感吗?”   林湫没有被江屹的嬉皮笑脸带跑偏,他想了一会儿,轻声道:“很久以前,我有个刑警朋友曾经跟我讲过,以前总觉得世界上只有纯粹的黑与白。可是他渐渐地也发现,每个人也有难言之隐。有的罪犯也未必穷凶极恶,有的受害者亦有可恨之处。立场不同,看的东西也不一样,但只有一件事不会变。”   他抬眼,道:“那就是正义。江屹,那就是你心里的正义。那是客观的,那是如磐石不可转的,那是深深扎根在你心里的。”   江屹静静地望着林湫,他的眼中有微光流转。   这是他以前在邮件里跟林湫信口胡说的一些话,林湫都记在心里。这让江屹反而对“脱马甲”这件事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千言万语涌向舌尖,江屹说出来的只有一句“谢谢。”谢谢林老师能懂他,从他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就开始了。   见江屹似乎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林湫似乎想到什么,突然有些坐立不安,起身道:“饿了吧?我去给你煮点馄饨。”   他顿了顿,说:“你就坐在这里好好歇歇,随便看看报纸什么的。”   林湫不动声色地顺带拿走烟灰缸,纤长的手指触在黑色的烟灰缸上,更显得凝白如玉。   江屹只觉得林湫似乎意有所指,这才从自己的情绪里逐渐走出来。   他环顾四周,立刻便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林湫为什么会睡在沙发上?为什么会抽烟?还有刚才林湫一睁眼看见他的时候,面色复杂,仿佛欲言又止的神情……   江屹的目光缓缓落到了茶几上。   昨晚林湫还炖了一锅鸡汤。天冷了,浓汤微微凝固,他便先用小火慢慢地热汤,等到汤好了,再放下虾米提鲜,然后再煮摆在一旁的生馄饨。   火苗安静地舔着锅底。林湫静静地等着,也静静地发呆。   关于那一天,林湫其它的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站在这一边,往日熟悉的同事站在那一边,他们有的幸灾乐祸,有的讶异咂舌,有的想着该如何控制损失保全大局……   他表面上一向都是波澜不惊的,即使心里已经被蓬勃的情绪浪潮打得狼狈不堪。   那是一种令人无比窒息的感受,他仿佛浸泡在了酸液当中。这种酸液腐蚀着他在五水的所有存在。那些乡野,那些天真质朴的脸,往昔所有的笑声、问好声、赞美声,一切一切的记忆都渐渐在他的世界里幻化成虚无。   正如他的一切,在五水人的世界里幻化成虚无一样。   那个时候,林湫才意识到,千千万万的人他们都在彼岸,而这条能望见对岸的河,他却怎么也渡不过去。   印象最深的只有顾德明的那一句话:“这不是我相不相信你的事儿!”   其实,林湫在乎的只有这一句“相不相信”。可,他不想开口求一份“相信”。   在五水的时候,他想要自由地呼吸,他想要触摸田野土地,他想要去感受孩子们的真心。所以,他努力地取下了那重重的壳。可也正因如此,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刺伤,伤口更深、更疼。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解释一个字了。   可是,现在面对着江屹,林湫哪怕搜集五脏六腑、指尖夹缝里所有的勇气,都想要问一句:“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馄饨终于煮好了。林湫端着热乎乎的汤碗静静地走过来。远看茶几上的报纸已经不在了,想必江屹已经看完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再加上他们已经一起去过五水,江屹心里估计已然如明镜。   煮馄饨的步骤很少,本来很快就能做好的事,但林湫却刻意地拖了一会儿。他想要多给江屹、也多给自己一点时间。   深吸一口气,林湫从江屹的背后缓缓走至茶几边。他轻轻把碗放下,垂眼看着碗里的馄饨晶莹可人,香气交织热气氤氲,心中思绪万千,却不敢侧头看向身边人。   心跳得很慢,几乎能听到它的每一次搏动的声音。   良久,林湫轻声道:“江屹,我没有开口求别人相信我过。我……”   他察觉不到江屹的行动,只觉得心里一沉。   他……在想什么呢?如果江屹其实也跟他不是同一个岸边的人,那该怎么办呢?这条河,他真的不能渡吗?   林湫的心中瞬时有过千万种想法,却只听江屹突然哼哼一声,林湫微微一惊,一看,发现江屹竟然已经垂头睡着了。   他静静看着江屹的侧脸。他睫毛纤长,作为雄性来说有些过于浓密。嘴唇乍一看很薄,但形状却很饱满。他的呼吸一深一浅十分规律,听着让人觉得很安心。   江屹看着不怎么会打理自己的生活,但还是在细节之处可以看出他一直都保持着一些良好的习惯,比如,睡觉好好盖被子。江屹刚才估计已经困得不省人事,还知道扯过毛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坐着也能睡着,毛毯一围,像一只不倒翁。   林湫不由得伸手轻轻抚了抚江屹的背脊,竟然主观上察觉到了自己指尖的几分温柔。他轻声喃喃了一句“江屹”,可那人却睡得香甜极了,毫无察觉。   林湫的目光落到了茶几上。只见那张昨夜刺痛他的报纸已经被江屹揉皱成了一团,旁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黑色信号笔滚到了桌子边沿,稍有动静就会滚落下去。   林湫轻轻地展开报纸,只见上面已经面目全非。   粗头黑笔在报道文字上毫不留情地写着几行大字——   一派胡言!!!可笑至极!!!谁信谁脑残!!!   他把其中几个隐晦提到林湫身份的句子用黑笔赌气似的涂黑,还在报刊记者的名字旁边写上“无良记者”四个大字,颇有阎王爷记上生死簿的势头。   几行字颇具江屹风骨,虽然江大书法家已经呼呼大睡,但他挥毫之际的神态姿容都在这生动形象的三行字之中活灵活现。   不知道怎么的,林湫原本还有些凝重的心情如同破防一般,他忍不住笑了。   但与此同时,那种强烈的委屈感却又突然涌上心头。   人总是会贪心的,就像知足如林湫也会暗想:如果那个时候就能遇到你,那该有多好啊。   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如果他给江屹也会带来厄运的话,至少也晚上了几年。   林湫小心翼翼地触了触江屹的柔软黑发,轻轻叹了口气。 第85章 牯岭街(结)   下课铃声清脆,瞬时间空荡的校园便被喧闹声响填满。   蒋欢雨刚出教室,就迎面碰到了体育课回来的卞昱玢。清爽的少年脸上有一层薄汗,右手抱着篮球,跟身边的同伴有说有笑。   他们俩的目光相触,彼此都顿了顿,点头示意后便如陌生人一般擦肩而过。   坐在窗边的刘茜羽第一次看到卞昱玢没有欢欣雀跃地跑出门去。坐在一边的朋友碰了碰她的手臂,努了努嘴,道:“嘿,卞昱玢路过呢,看见没?”   刘茜羽“嗯”了一声,也没抬头。   朋友也觉得有几分纳闷,不过见刘茜羽兴致缺缺,便也没有再做声。刘茜羽今天一整天心情都不太好,也不知道是谁惹到她了,还是不要触她的霉头为好。   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男生敲了敲窗子,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刘茜羽紧张地一抬眼,发现沈浩然背著书包,捧着一碰书,呆呆地看着她。   沈浩然的脸上还有没有好透的伤,看起来沧桑了几分,显得比同龄人大了好几岁。   “刘茜羽,我要走了,来跟你说声再见。”   刘茜羽原本恢复了些许生动的脸又沉了下去。“现在就走吗?以后,以后还回来吗?”   沈浩然道:“不回来了。我妈和我一起,我偷偷跑过来的。”他顿了顿,道:“以后好好照顾你自己吧。对了,小心那个胡天赐。以后……”   “以后我不能保护你了,你自己好好的吧。知道你烦我,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再烦今天这么一次。”   “沈浩然……”   “我走了,再见!”   远处有一个女人裹着丝巾,带着墨镜,有些不悦地喊着沈浩然的名字。“快点的,你舅舅还在校门口等着呢,咱们得快点赶飞机!”   沈浩然看了刘茜羽最后一眼,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他如明星偷偷出门一样全副武装的妈妈。   刘茜羽看着沈浩然的背影,有些着急,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喊住他,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人就是这样,以前跟沈浩然好的时候,看他处处都不顺眼。可是昨天才知道,他竟然要转学了,刘茜羽这才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好像特别的舍不得起来。   几天前,有人说,看到晚上蒋欢雨和卞昱玢一起从一辆车上下来,刘茜羽听着便觉得不对劲,心里顿时冒出来一些不好的预感。她正想发脾气,找沈浩然当出气筒,可是他电话怎么也打不通,第二天都没来上学。后来就听他们班同学说,沈浩然生了一场病,还住院了。   刘茜羽本想周末一到就去看看沈浩然,谁知道周五沈浩然就要转学走了。   刘茜羽是想跟沈浩然好好告别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没等她想个明白,沈浩然就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刘茜羽总感觉那天晚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拦住了蒋欢雨,可是蒋欢雨死活不承认她那天晚上出了校门。只说她身体不舒服,早早就回宿舍睡觉了,更别提什么跟卞昱玢一起从车上下来了。   蒋欢雨说话也挺气人:“那你是希望我跟卞昱玢待在一块儿,还是不希望?”   她脸色很冷,道:“如果你不希望,就不要再做预设的答案,不断追问我了。”   刘茜羽想来想去,想到那晚后的第二天,他们班上还有一个同学请假了半天,好像叫胡天赐。   对了,刚才沈浩然跟她说什么,“小心胡天赐”?   之前,好像见胡天赐跟沈浩然好像玩得挺好的,经常看见胡天赐跟沈浩然嘘寒问暖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茜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想了一整节课,终于等到了下课铃。老师还在讲台都没走,刘茜羽便不动声色地站到了胡天赐的桌边,敲了敲他的桌子,道:“关于沈浩然的事,咱们出去说。”   刘茜羽在走廊等了半天还不见胡天赐出来,她满腹狐疑地走了进去,不满地看着胡天赐:“不是让你出去吗?”   胡天赐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拨了拨挡住黑板课表的刘茜羽,然后低头拿出了下节课英语课要用的教材。   “你是公主下命令吗?”   刘茜羽扬起了下巴,哼了一声。只听在班上从来都是左右逢源、圆滑处世的胡天赐轻声道:“可我不是你的仆人。”   刘茜羽闻言十分讶异,她瞪大了眼睛,憋了半天,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胡天赐也颇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是你来问我问题,又不是我有求于你,我干嘛要巴结你?”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但是……   但是他一个乡下来、默不作声的普通男生,怎么敢跟她这么说话?她是天之骄女,到哪儿不是被捧在手心里?   刘茜羽一时间觉得有些没面子,但她太想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了,犹豫再三,她便挤走了胡天赐前面的同学,坐在了他的位子上,看着胡天赐,装的很诚恳地说道:“胡天赐,关于沈浩然,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呀?请你告诉我,好不好?”   胡天赐看着刘茜羽眨着眼睛,第一次好言好语地跟他说话,想到她也是会说“请”字的,一时间觉得有点滑稽可笑,但又觉得很受用。   他本想借此机会讽刺她两句,可是那个警察哥哥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样真挚地看着他。   胡天赐叹了口气,道:“校外有个混混,想要找你麻烦。沈浩然帮你挡了下来,跟人家动了动手,还招来了警察。我正好看见了,帮忙做了个证人。”   刘茜羽一听,心里突然感动得一塌糊涂,晕晕乎乎地回了座位,伏案趴着,肩膀一耸一耸,仿佛在哭。   这一天下来,胡天赐看见刘茜羽一直在纸上写写画画,好像是在写信,一边还拿纸巾擦擦眼泪。他心里感觉很复杂。   因为沈浩然的缘故,他暗中观察刘茜羽太久了,说起来,可能比沈浩然还要了解刘茜羽。   她未必一点都不喜欢沈浩然,也未必十分喜欢卞昱玢。她只是一个情绪飘荡的、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也很容易喜欢上另外一个人的青春期少女罢了。很多人要说她的不是,但或许世界上这样的人并非只有她一个,只是刘茜羽娇蛮大胆,不藏着掖着,于是如一块扎手的漂亮玻璃,四处伤人。   她昨天为沈浩然伤心,今天为沈浩然流泪,也许明天也就把他忘了。   胡天赐摸了摸抽屉里的信,心里有无数的感慨。   他也写了一封信,是一封道歉信。不过不是写给沈浩然的。或者说,一开始的确是想写给沈浩然,但写着写着便偏离了方向。   这是一封写给自己的道歉信。   “……我会努力为你寻找到一个正确的前进方向,因为,我还是渴望光明。”   ————   冬天刚有苗头,新年便快要到了。刚进十二月没几天,就有几处街道挂上了红灯笼,夜景里全是红黄相接的暖光。   “盛祥那边的材料都整理好了吗?”   叶圆一边照着镜子补了个口红,一边回道:“刚整理好了!废了我老大劲了,熬了几天夜!嘿嘿,头儿,上次那个什么前男友面膜还有不?”她朝着江屹憨厚地眨了眨眼。   孙小曲坐在后座就随意多了。同为下班相亲,孙小曲只是整理整理了衬衫,然后往后一仰,闭目养神,嘴里还念着:“我看王忠祥装得那样,还以为盛祥做事有多干净呢。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之前就有个打手去工地要钱,正好遇上了意外事故,成了植物人。盛祥倒好,从工地赔款里偷偷拿了二十万!”   孙小曲想起付远的事盛祥也脱不了干系,嘴里又骂了两句。   江屹:“你们俩这几天都辛苦了,回头请你们吃点好的。不过今天呢就先好好干点正事儿,然后早点回家,让爹妈也放放心。”   叶圆先下了车,江屹见她脸色因疲惫工作而略有不佳,说明天就给她发面膜,叶圆立刻喜笑颜开,容光焕发,江屹便满意地大手一挥,让她“奔赴战场”。   至于孙小曲,似乎并不怎么上心,十分钟的车程差点睡着了。   车一停,孙小曲一个激灵醒过来,搓了搓脸,道:“啊呀,这么快就到了。江队,谢咯。”   江屹本想掏一瓶车里的香水给孙小曲喷两下,但他自己很明显也满不在乎,江屹便也不多事,只是笑道:“马到成功啊,猴子!”   孙小曲笑了笑,道:“马到成功,看来猴到,还是悬哪。”   话音刚落,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啊呀,抱歉啊江队,我没别的意思啊。我今天也是来完成任务,我其实真不急,就是不想听我家里催。”   “确实,这也快年底了。”江屹看着孙小曲欲言又止,想了想,道:“猴子,都是兄弟,有帮得上的哥肯定帮。有什么烦心事,别憋在心里。”   孙小曲“欸”了一声,脸颊笑出一个褶,看了看表,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餐厅门。   江屹不比叶圆和孙小曲家里催得紧,虽然比他们年长好几岁,毕竟他的事儿没人敢跟他急,除了,江老爷子。   不过老头急,也是因为怕他寂寞。说来说去,家里人啊也都是一个心:希望孩子不要孤零零的,有人照应,有人疼、有人爱。   江屹这么一想,便觉得又是好久没去看望老头了。果然,车子开到翡翠山庄,都觉得有点不认路了。两边的树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看着人也觉得冷。   江屹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只见家里大厅竟然放着一个有一人高的大礼盒。   “嚯?这什么啊?家里要换大冰箱了?这怎么不放到里面去?”   江老爷子见江屹来了,也不迎他,闻言坐着白了他一眼。缪管家接话回道:“小少爷,您回来啦?这是凌氏提前送来的年礼。”   “凌氏?他们跟咱们家不是一向没什么关系的么……”   缪管家小声道:“小少爷,您不知道,这段时日凌氏的公子经常来拜访老先生。”   江老爷子耳朵尖,故意大声道:“反正比亲孙子来的勤!”   他嘴上不怪江屹,其实心里可记仇着呢!   江屹也道:“爷爷,我这身上衣服都没换,工作一弄完就着急忙慌地赶来了。您要是再气我,我可真就太冤枉了!”   江老爷子一看,江屹身上果然还是淡蓝色的衬衫,“哼”了一声不说话,但是却起身让人给江屹拿点点心来。   江屹继续示意缪管家说下去,这才七七八八懂了个大概。   原来,因为柳家的缘故,凌氏集团的汝河湾项目停滞了一段时日,一时找不到其他的合作对象,想来想去,凌川便想到了江老爷子。   不知道为什么,说起凌川,江屹便想起他上次看林湫的眼神,心里便有些不太舒服。那眼神太深太复杂,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意味深长。   “老头儿,你没答应他吧?”   江老爷子瞥他一眼,道:“你爷爷我有那么蠢?”   他喝了口茶,把空茶杯往旁边一摆,道:“世界上有四种人。慧而勤的,慧而懒的,蠢而勤的,蠢而懒的。你知道,哪种人最要不得吗?”   江屹顺着江老爷子给的台阶坐到他身边,给他倒了杯茶奉上。“愚孙不才,愿听江老先生教诲。”   江老爷子舒舒服服地把茶接了过来,道:“自然是蠢而勤的。”   “你爷爷我自认为脑子比不上那些精明算计的,所以我索性安安稳稳地过好我的日子,不想那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利滚利。要是不想被人算计,其它也没办法了,只有一条,就是索性别跟有心眼儿的打交道。”   江老爷子嘴上说着自己算不得聪慧,可是做人做事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又何尝不是智慧呢?   江屹微笑。想必凌川也没想到江老爷子索性捂住耳朵,那他再怎么巧言令色也没了办法。怪不得那天走的时候,跟他还阴阳怪气的呢。   江屹一时心里暗爽。他突然感觉自家老爷子越看越可爱,放下水壶,作势要给老爷子捏捏肩。   “省省吧你!看你这黑眼圈乌漆嘛黑的样子,人家看见了说我养了一只熊猫,养得这么干瘦就罢了,还要做苦力、伺候人!”   说完,江老爷子自己也笑了,道:“去,把点心吃了。厨房正给你热饭呢。要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早知道也好给你做桌菜。”   江屹笑了笑,道:“知道爷爷心疼我。也不用这么兴师动众,随便吃点就行。”   “知道你当警察以后,吃什么都不挑了。小时候你挑食,那才是最头疼的。”   江屹一边含笑听着老爷子念叨他小时候的事,一边听着缪管家窃窃私语。   “凌川送的什么来?”   “一块毛料玉石。”   江屹眉毛一挑:“哦?有点意思。   只听缪管家顿了顿,轻声补充道:“其实是一座雕了成形的独山玉。凌家公子的意思,是强强联手,剩下的这一半若是雕好了,那便是极品。汝河湾的项目,稳赚不赔。”   江屹:“那老爷子怎么说?”   缪管家道:“找人把玉雕了,直接送回去。”   江屹忍不住乐了,这还真是老头儿能干的事儿。横竖装傻就是了。   “以后你多留意一些,凌川再来,你就告诉我。”   缪管家眼睛里也有笑意,道:“老先生已经吩咐我了,我会尽快办。想必凌公子来的次数也不多了。”   江屹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最近林湫先生有来过吗?”   缪管家道:“林先生最近也忙,似乎遇到了点麻烦。”   “哦?怎么回事?”江屹皱起眉毛。   “似乎是林先生家的那位小姐的事。只是有听说,她好久没去上学,已经被学校处分了,据说现在休学在家……听说那位小姐的脾气不太好,林湫先生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江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苏小娅吗……   林湫很少谈起苏小娅,也很少谈起苏小娅的母亲苏汀。但江屹能感觉得到,这两位女性在林湫的生命里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到底曾经发生了些什么呢?   江屹不禁又深深地想起林湫,心中微动。   这段日子以来,他已经不断地走向林湫。可是越走近,越感到林湫自成宇宙。   无论是他的温柔,他的平静,他的淡然,他的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宽广而博大,仿佛有着可供探索的无限厚度,让江屹忍不住地想要走得更近、了解更多。   他似乎永远都是个有着无穷魅力与吸引力的浩瀚谜题,江屹不想解答出他,只想永远解答着他。 第86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1)   景东市今年的第一场雪在除夕这天如期而至。   都说瑞雪兆丰年,初雪便是一切好事的开端。虽然现在还是旧历的末尾,但不妨碍人们的美好祈愿,社交软件上满是一片“初雪打卡”的分享。   前段时间局里一直在忙年度全市公安工作总结表彰大会的事,江屹一时抽不开身。元旦放假,他都没回去看老爷子。   这一年刑侦支队办了不少案子,受到了上级领导的极大肯定,要求江屹作为优秀同志代表在大会上发言,全面总结这一年刑侦支队的工作和经验,提出新的目标和展望。   这不仅仅是江屹一个人的荣誉,更是对全刑侦支队一年工作的肯定和赞扬。所以,江屹一年到头最正经的就是这个时候。   虽然江屹没回来看江老爷子,但是老人家没恼,看着江屹穿着警服在礼堂发言的照片,高兴得眉飞色舞。   但忙完了这段时候,公安也并不就此懈怠。逼近年关,他们反而更加要提高警惕。虽然公安局也安排了假期,但是值班表也排得清清楚楚。江屹更是以身作则,大事小事都尽量亲自把把关。一忙便是忙到了年底。   今年的家宴依旧热闹,老爷子的笑脸就没停下来过。   “江老,您家的大孙子,可真是这个!”来者比了比大拇指。“年少有为,就是堂堂支队大队长,而且,模样还这么俊!不愧是您的后代,有您当年的遗风!”   今年表彰大会结束以后,江屹还接受了一下都市报的专访,本来都跟记者说了不要放照片了,结果那记者直接转过身偷偷请示了赵局。赵局也是喜欢热闹的,想着江屹这外貌条件,不拿出去给公安做做宣传实在是暴殄天物。   于是,景东市都市报的广大读者们都知道景东市有一位贼帅的刑侦支队长了。这一传十十传百,还差点上了热搜,不过孙小曲发现得快,帮江屹撤下来了。   “嗨,还是臭小子一个。这以后要走的路,还长着呢!”江老爷子微笑,显然只是明面上的谦虚。   来者闻言便知道,如要讨好这景东市脾性最为古怪奇特的江老爷子,他那老古板的教授儿子那里早已是走不通的了,那便少不了要跟这位江小少爷多打打交道。   不过,首先要找到江屹的人影就不是一件易事。众人都在悄悄留神寻找的江小少爷却仿佛隐身人一样,始终未曾露面。   而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队长此刻此刻甚至都没在江宅待着,而是在翡翠山庄深处一座幽静别墅前,正看着车前镜理了理本就无懈可击的发型。   今天的雪是从凌晨三点开始落的,一直到了下午四点才停。地上已有一层积雪。江宅门口附近的路车辆来来往往,也一直有人清扫,而林湫的院子却一点印子都没有,白茫茫的雪掩映着常青树的翠绿,空得寂寥,颇有遗世之姿。   唯有一人在这片无暇雪地之上盖上了独有印章。   只见江屹迈着笔直修长的双腿、抱着一袋礼盒走到了别墅门前,敲了敲门。   林湫刚开门的时候,脸色比往常还要淡,但见是江屹,却回暖了几分。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我本想晚些时候再上门拜访。”   江屹道:“家里太热闹了,我吃不消。防止晚上有特殊情况要值班,我先把礼物带给你。”   “礼物?”林湫眼中有几分惊讶。   “阔别十年再相逢,林老师这一年来让我受益良多,应该的,应该的。”江屹笑眯眯。   林湫是真的没想到江屹会给他特地送礼物来。年礼他备了,不过只准备了给江老爷子的。江屹这年礼,话头里的意思似乎是把他当做半个长辈了。可这么一来,难道要让林湫给江屹回个红包么?   江府独孙,这个红包的分量,林湫可万万吃不消。   “警察哥哥?”   江屹这边面上正是笑意盈然,还有话没开口,只听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他一抬头,只见苏小娅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笑得天真灿烂。   “我正在做年夜饭呢!警察哥哥,你要不要留在我们家吃点?”苏小娅举起手里的馅料盆,道:“现在在做饺子。厨房里还有爸爸煲的汤呢,可香了。”   爸爸?江屹微微皱眉。苏小娅怎么会叫林湫爸爸?   林湫同样也面色一沉,只听苏小娅咯咯笑,有意无意顿了顿,观察了一下两位大人的脸色,这才慢吞吞地装作不好意思地说道:“哎呀,我们老家那边管舅舅叫小爸爸。警察哥哥可不要误会啦!”   江屹窥见了苏小娅脸上的三分狡黠。这小姑娘心思百转千回,有时让人觉得在娇俏活泼之余也能察言观色,比同龄人懂事几分;有时又让人觉得难以沟通,不可理喻,言行举止总让人觉得有几分古怪。江屹突然明白了之前缪管家说的林湫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的意思。   他敏锐察觉到了林湫的几分隐忍的恼怒和尴尬,便识趣地暂不打扰他们的家事。他把礼物放到玄关台面上,道:“林老师,礼物先放在这儿,待会儿看看你喜不喜欢。”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坦然而有些耍赖的笑意:“不过,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当然还是希望林老师能喜欢的。”   “谢谢你江屹。我……我最近有点忙,等改日咱们再聚。”   江屹只是笑:“好。那我可就记下了。林老师,我待会还有点事,先走了。除夕好,过年好。”   “过年好。”   “平安健康,吉祥如意。”   林湫看着江屹亮晶晶的眸子,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意,点了点头,道:“平安健康,吉祥如意。”   江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跟林湫告了别。   苏小娅见江屹恋恋不舍终于走了,语气有几分揶揄:“舅舅,很少看你这么紧张的样子了呢。”   林湫提着袋子上了楼,头也不偏,声音清清冷冷,道:“你糟蹋东西够了没?”   苏小娅吐了吐舌头,道:“还在弄呢。待会儿煮饺子,你会吃的吧?”   林湫没回。只听苏小娅继续在楼下喊道:“我洗了手的!不吭声就算你答应咯!”   苏汀也爱说这句话:“不吭声就算你答应咯”。母女二人的语气语调都那么相似,林湫总是会在瞬间有些恍惚。   他回到房间才打开江屹的东西。   一套墨黑色丝绒内垫的精致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支钢笔。笔身通体漆黑,看上去沉稳低调,但又十分有分量。末端有一圈圆环状的装饰品,上头似乎镶满了碎钻,但看起来并不小气,反而因为钻石别致的排列而显得清逸雅致。   林湫拿起钢笔端详片刻,看着看着不禁轻轻碰了碰这一圆环,却不知道怎么的,这圆环却松了,从笔杆末端掉落下来,落到了礼盒的绒面缎子上。   林湫心猛然一跳。   这刚收礼物就把人家礼物弄坏的事儿,林湫也是第一次干,不禁突然有些心里发慌。   修钢笔要到哪里去修呢……江屹的这只钢笔除了看起来价值不菲以外,看不出任何信息,更不谈什么售后服务。按江屹平日张扬起来的作风,说不定这只钢笔世上仅此一只。   他这辈子很少受到什么真正的“礼物”。这才刚刚开盒便出了差池,林湫只觉得心里突然多出来几分郁结。   林湫带着几分怜惜几分懊恼把东西全都收好,把盒子也放到了书柜抽屉里锁好。   人有时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林湫刚停下手,就收到了江屹的信息。   “林老师林老师,礼物怎么样?”   江屹为了这礼物确实费了好大一番心思。估算林湫手指的围度,请设计师设计,联系品牌制作……虽然忙得很,但江屹几乎每个环节都有参与,等了这好几个月,终于拿到了,简直是马不停蹄献宝似的献给了林湫。   这份礼物呢,说重不重,远不到价值连城的地步;说轻也绝对不轻……只要林湫能略懂一番其中心意。   而这边的林湫,不谈能不能领会江队这番心意了,看到江屹的信息都有几分心虚,硬着头皮回复道:“谢谢,很喜欢,已经收起来了。”   江屹一看这几句话,心里顿时也是有些没底。   收起来了?收起来了是怎么个意思?不舍得戴,还是不想戴?可是前头又加了一句“很喜欢”。他是什么意思呢?   江屹心里也是七荤八素,一会儿暗喜一会儿惶惑的,只见林湫过了一会儿又回道:“是因为太珍贵了。我会好好收藏的。”   他的一颗心顿时落了下来。不过这边江宅的应酬已经开始了,江屹一个不注意便被人群裹了起来,等到脱开身的时候,已经逼近夜半。   今年江老爷子跟翡翠山庄商量好了,在江宅附近的小广场要燃放新年烟花。一大群人都挤到小广场去了,还有个别离群的便留在别墅的二楼倚窗赏烟花。   江屹躲到了阁楼的时候,正好赶第二轮烟花绽放。绚丽多彩的焰火一簇一簇地喷薄而出映照天际,幻化成天边各式的图案,再无趣之人也不可否认其浪漫。   一时间这片端庄稳重的别墅区也热闹起来,小广场传来暖融融的喧闹声,其中孩子们的笑声最为凸显。   江屹心思一动,回身一看,果然看到山林雪景掩映之中林湫的宅邸,一扇窗户透着暖黄色的柔光。烟火幻光流影的余韵印照在那片风景之中,虽然未必能将烟花看得分明,但从林湫的窗口观赏,一定别有一番风韵。   此时此刻,停了几个小时的雪突然又飘了起来,仿佛漫天散布福祉的飞絮精灵。   “喂?”   林湫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模糊,似乎背景音有些嘈杂。   “林老师看烟花了没?”   “刚巧遇上一阵。”   “那就好啊。除夕夜看了烟花,过往一年的烦恼就会如烟花一样消散了。”   林湫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冬日若有若无的冷:“为什么一定是烦恼?或许是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其实和烟花一样,落成一场空。”   “林老师,赶紧呸两声。这么不吉利的话可不能说。”   “好,那就不说。”林湫的语气里含了几分笑意。   江屹的眼光落在了时针上,还有两分钟便到了新年了。   “林老师,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我没什么愿望。”   愿望,换句话讲,其实就是奢望吧,是自己也知道注定实现不了的事。只不过,如若从“执念”变成了“愿望”,分量少了许多,心里就轻松许多。   林湫早已经不寄托于什么许愿了。愿望如若被老天爷知道,更容易被现实割裂得支离破碎。他不信老天爷,好的坏的都不信。   “林老师,别这样嘛。就随便说点什么吉祥话。我爷爷放的烟花可灵验了,我从小到大的新年愿望,都实现了。”   “这么灵?”   “是啊是啊。”他年年许愿来年平安健康不早死,目前看来,确实灵验。“林老师也试试嘛,一定都够实现的。”   “一定能够实现的吗?”林湫喃喃。   他望向天空。不知道怎么的,江屹的话仿佛总是有魔力,挑战着他原本的看法,让他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以往不会做的事。   好吧,那么就再求老天爷一次……或者,只是再向自己起誓一次。   如果可以,就让我独自承担所有的苦痛吧。   又一阵烟花开始涌入天际。   江屹眼见,看着时间一瞬变化,把手机凑在耳边,尽力在喧闹的背景里大声道:“林老师,新年快乐!”   “我是不是第一个跟你说祝福的人?”他的语气十分兴奋。   烟花的声音太闹,林湫说起话来还有几分吃力,不过江屹还是没怎么听得清。   “什么?林老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江屹等了半天没听清楚林湫的话,对面就把电话挂了。江屹有些焦灼地看了一眼手机,只见闪进来一条消息。   “是。而且也是第一个当面说的人。”   江屹心中一动。他打开窗,只见窗外楼下园子里站着极挺拔的一个男人。他围着深灰色的围巾,黑发如乌木,面容胜白雪,安静从容得像一幅山水画。   林湫望见江屹,把手机放下在身侧,另一只手朝着他挥了挥手,微微一笑。   江屹心中一滞。他想,老天,今年的愿望灵验得也太快了。 第87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2)   “江队!江队!”   孙小曲急促的呼唤声让江屹一个激灵醒过来,发现自己方才果然是在梦里。这才没几个小时,他的潜意识里还全是除夕夜跟林湫出去散了会儿步的场景。   其实当时气氛什么的一切都挺好,正好在浪漫为刻度的标准线上。江屹本来琢磨着跟林湫再说点暖乎乎的话,没想到局里一个电话打过来,一切的旖念都成了北风呼啸里的可怜雪花,飘得无影无踪。   孙小曲在江屹眼前晃了晃脑袋,道:“江队,彭旺的家人联系到了。不过他们说早就跟彭旺断绝了关系,对于现在他的事一无所知,一概不知情。说是明天上了坟以后再来。”   叶圆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嘟囔道:“这三十岁的青年死了,家里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看来是对他失望至极。这个彭旺,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江屹闻言只觉得有点头疼,揉了揉太阳穴,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今年的除夕夜,景东市京江区翠福小区发生一起命案。犯罪嫌疑人王平安第一时间报案自首,配合调查,带领警方在现场指认了杀害受害人彭旺的经过。   受害人彭旺,受嫌疑人王平安所雇,于除夕夜给王平安的亡妹王如意做法事。但王平安发现妻子罗灵芝和彭旺疑似有私情,一气之下和彭旺打了起来,冲动之下用彭旺带来的拂尘击打了彭旺的头部,导致其摔倒在地不省人事。恢复冷静的王平安见彭旺倒地不起,头下还渗出了血液,这才发现,拂尘上有一处尖刀片,已经深深地刺进了彭旺的颅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气。   王平安虽然很慌乱,但没有想要逃跑或者毁尸灭迹,第一时间就跟妻子罗灵芝投案自首,以争取宽大处理。   除夕夜,大家伙大多都已经躲在被窝里,看着春晚昏昏欲睡,突然局里一个电话打来,所有人顿时困意全消,全部第一时间到达岗位待命。   大家忙活了一晚上,回到局里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江屹刚缓口气,倒了杯咖啡还没送到嘴边,就差点倚在墙边睡着了。要不是孙小曲及时喊醒了他,江屹身上这件还没来得及换的Davide Cenci手工衬衫就得遭殃了。   “王平安呢?”江屹问道。   “一直在审讯室睡着呢。”   江屹一口闷了咖啡,搓了搓脸,提起了精神,跟林林一起进了审讯室。   王平安今年三十五岁,在翠福小区附近一家健身房当会计。近水楼台先得月,王平安也常常进行体育锻炼,身材保持得很不错,穿着外套仍然隐约可见其肌肉线条。   受害人彭旺,身上没有有效证件,目测三十岁左右,身高一米七六,身材也很健硕。彭旺跟王平安这两个人动起手来,恐怕真是势均力敌的一场大战,也难怪案发现场一片狼藉。   “王平安,死者彭旺在除夕夜为什么要来你家?”   王平安也刚醒,他摘下有些破损的眼镜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开口道:“他来我家是给我妹妹做法事的。”   与此同时,王平安的妻子罗灵芝也在另一间审讯室接受着问询。   “如意是个摄影师,半个月前回老家爬山,结果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死了。平安和他妹妹两个人是龙凤胎,父母走得早,他俩从小相依为命,感情好得很。如意出了意外之后,平安一个从来不失眠的人,经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总感觉心里不踏实。我看着心里也着急。我想着说不定是如意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也许找个道士做做法就好了。”   “这么说,是你介绍彭旺来做法事的?”   罗灵芝道:“不算是吧。是我有个姨妈说有个彭半仙算命很灵,也会帮人做法事,所以才请他来的。其实我也不是很信这个,主要还是求个心安。”   “为什么要选在除夕夜这一天?”   罗灵芝抿了抿嘴,道:“因为,今天是平安和如意的生日。”   王平安的脸上浮现出一股带着恨意的怒气:“那个什么道士一看就是个色胚。看着我妹妹的遗像都色眯眯的,真是不要脸。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连门都不会让他进来!”   “当着我死去妹妹的面,那两个人就开始勾勾搭搭。我只是一个不留神,他们便搅和到了一起。我一推开门,竟然发现他们就躺在我妹妹的床上,还他妈的抱在一起!之前我出差的时候他们就碰上面了,指不定早就勾搭上了!”   王平安回忆起当时的情境,不由得愤怒地捏紧了拳头,痛苦地闭上了眼。   “不是的!”罗灵芝顿了顿,脸上很是焦急:“我、我没跟彭半仙乱搞婚外情。平安真是误会了!彭半仙今天来,说要看看如意的遗物,多沾染一些死人生前的活气,这样才能知道死人的怨念在哪里。然后他就伸手要去拿如意的电脑。我怕平安看见如意的东西被人乱动要生气,我就把他拦了下来,没想到一个没站稳就倒在了床上。”   罗灵芝一直管彭旺叫“彭半仙”,看来似乎是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我站不稳倒了下来,半仙护着电脑,我们一摔就倒在了床上。平安正好进来,他就误会了,二话不说立马就抓起半仙的领口,两人就打了起来。我都吓蒙了,还没来得及解释劝架,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她想到丈夫一时冲动惹下了血债,不禁又是懊恼又是后怕,双手捂着脸低低地哭了起来。“这下我们可怎么办啊……”   王平安跟江屹坦白道:“不是我不想去信任罗灵芝。她之前就给我戴过绿帽子。我们结婚十年了,第一年就生了孩子。小天命不好,有白血病。要做骨髓移植的时候,我才知道孩子是罗灵芝前男友的。不过我也认了,毕竟跟孩子有了感情。只是,小天命不好,还是没救得回来……”   王平安也是鼻青脸肿的,头发乱糟糟,一身的狼狈。这个健硕的男子面容刚毅,刚才的情绪虽然有些愤怒,但还算稳定,直到说起孩子才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落下了眼泪。   “我今天看到他们俩抱在一起那个样子,加上我妹又没了,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有股气就是要出……但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那个拂尘竟然还有把刀,我竟然这么一打,就失手就把他打死了。”   现在,王平安的眼神中只有无尽的悔恨。   他和罗灵芝的婚姻问题恐怕是积攒已久。王平安哪怕只要停下来多问一句,也未必会因为冲动致使一条生命消逝。可是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了。   王平安家三居室的公寓就是案发现场。   客厅里的长台上摆着王如意的遗像、两个香炉和一面八卦镜,墙壁上悬挂着一只桃木剑。窗子大开,冷风涌入,桃木剑摇摇欲坠,而空气里只有隐约残存的香料气味。   屋子中央的沙发被搬到了一边,三个米色的蒲团取而代之。半开放式的厨房里桌子椅子歪歪扭扭,一张椅子直接两脚朝天、横倒在地,桌上几道素菜都没动几口,溅出来一些汤汁。而王如意住的房间里更是一片狼藉,被子被扯了一半丢在地上,团成了稀奇古怪的形状。书本、相册、硬盘全从桌子上摔了下来,令人都无处下脚。而屋外不到两米的地上就是一滩血迹。   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身穿八卦黄底道袍的彭旺就躺在那里。他里头穿一件白色圆领套头卫衣,上头的印花写着“dear god”,头上的血液沾了几滴到了衣服上,一身看来,颇为讽刺。   致使彭旺死亡的凶器拂尘上也沾染了血迹。拨开白色长毛一看,只见圆柱长柄的尖头上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就像折叠水果刀一样,旋转一下就有一片尖刀露出来。   在昨晚的打斗过程之中,王平安劈手夺下拂尘之后,重重一下打在了彭旺的后脑勺上,而正是因为这块的刀片,彭旺当场身亡。   孙小曲道:“我大概浏览了一下网购渠道,市面上应该没有批量生产这种拂尘的,只可能是彭旺自己做的。”   “拂尘做个这样的小机关,实在很可疑。更加奇怪的是,他做法事做得好好的,这个尖刀怎么会突然冒出来?”林林托着下巴看着证物若有所思。   江屹凑近观察了一下透明封装袋里的拂尘,长约1米,直径约2厘米。只见拂尘粗糙的毛都粘在一段的圆头的边缘,在毛的缝隙之中有一道小口子露了出来,上面有较为粗糙的被割开的痕迹,而尖刀就藏在这道口子里。如果要把尖刀调出来,转动边上的机关即可。平时拂尘长毛散落,不凑近仔细看完全看不出其中蹊跷。   江屹:“指纹已经提取比对过了,机关按钮上只有彭旺的指纹。刚才问王平安,他也完全没想到拂尘上面会有刀片。你们怎么看?”   “……难道,这是现在法事的一种新仪式新工具?”叶圆苦思冥想,憋了半天冒出来一句。   “给妹妹做法事,难道要杀了亲哥哥?夺舍还是献祭?难不成彭旺还真会什么巫术么?”江屹挑了挑眉。   叶圆瞪了瞪眼睛。林林看向江屹:“你觉得,是彭旺想要杀王平安,结果被反杀?”   江屹摸了摸下巴:“只能讲,有很大的可能性。”   “那么,彭旺为什么想要杀王平安呢?罗灵芝一直否认他们俩有情人关系,难道她撒谎?”   江屹摇了摇头。   罗灵芝对彭旺的死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悲痛感,对王平安的冲动杀人行为却表现出了极大的痛心与惶然无措,对自己没有能够阻止他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悔意。这份立场很鲜明,不像是撒谎。   “彭旺是罗灵芝的姨妈介绍来的,三天前才加上微信。要不是看在罗灵芝姨妈的面子上,大过年的,彭旺未必愿意接这个活。”   江屹继续说道:“彭旺这次法事的要价是四千,提前付定金两千。不过看罗灵芝的说法,彭旺似乎对这个价格也并不是很满意,是看在她姨妈的面子上给他们打了折。”   孙小曲嘟囔道:“嚯,这钱还真好赚。”   “彭旺是装神弄鬼估计是没跑了,但他竟然能把生意做的这么大,还‘口口相传’,背后一定有点名堂。”   江屹顿了顿,看向众人,缓缓道:“所以,如果要去查一查彭旺,我们不应该盯着罗灵芝,而是……”   “她的姨妈。” 第88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3)   翠福小区外的一排商铺当中,如玉房产中介的店标显得最为出众。虽然过新年处处不可免俗,此处外头也挂着一排红灯笼,但总透着一股子高级感。   这片商铺房价高,如玉房产却一下占了三间,颇为气派。有一面的外墙玻璃上挂着一块十平米左右的电子屏幕,黑底红字滚动着近日的二手房源和简易信息。   迈进店里更是觉得这家店不一般,白瓷地砖,雕花屏风,水晶吊灯,装修得不像房产中介,倒是像高级美容院,如果没有套三百万的房人腿都不敢往里头迈。   叶圆前段时间一直在找新房子租,这里属于她路过都有点心虚的地方,更别说来免费咨询了。今日她因公前往,颇有种狐假虎威的心理。   店里有五六张办公桌,各个前头都坐着人,要么闷头办公,要么打着电话,满嘴蹦出各小区的精准房价。而坐在最里面主办公桌的,正是如玉房产中介的老板娘,也就是罗灵芝的姨妈,陈茹玉。   十年前,陈茹玉跟前夫离婚以后一心一意拼事业,现在已经把如玉房产做的小有名气,景东市内已经开了三家店,手里攥的都是景东最好的房源,如今身家不可小觑,换句话讲,她就是俗话说的“富婆”。   叶圆不禁慨叹道:“瞧瞧,这刚刚过年,马不停蹄地就要来上班,她不挣钱谁挣钱哪!”   林林淡淡一哂,轻声道:“人前要风光,人后必受罪啊。”   如玉房产中介里面还有一间小型会议室,陈茹玉礼数周到,十分客气地给他们倒了茶。   “两位警官过年好啊。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陈茹玉眉眼细长,下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美人沟。虽然略有发福,但她保养得非常好,除了眼角有些细纹、法令纹略深之外,看不出是过了四十岁的人,更别提她实际上已经年近五十了。   她身穿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端庄华贵,但丝毫不显俗气。她的头发挽了起来,露出了一对招风耳,耳垂肥厚,挂着的翡翠耳坠与颈边的一条小玉佛,一起衬托着她的富贵之相,而她手腕上则挂一条粉水晶,显得年轻了不少。   林林也礼貌微笑,开门见山:“陈女士,你好。请问你对彭旺这个人,还有印象吗?”   她顿了顿,做思考状,道:“彭旺……哦,你们说的是小彭彭半仙吧?对,他是我咨询过的一位风水师傅。他出什么事了吗?”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大概是去年八月份。”   “你对他了解多少?”   “生活上了解不多,我都不太记得他的本名。”她笑了笑,“我咨询过他几次。我们搞房产中介的,行业老规矩了,还是需要看点风水的。”   “你觉得彭旺这个人怎么样?”   “小彭,怎么说呢,业务能力挺强的,合作几次下来,感觉都挺好。警官先生,你们也别笑我,这些也不能全算封建迷信的,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信点儿。”   “业务能力强指的是……?”   陈茹玉笑了一笑,道:“说通俗点,就是他算命挺准的吧。”   “你为什么觉得很挺准呢?”   “就是挺准的呀,一些很小很具体的事儿都说的挺准的。比如说我身体经常出点小毛病,但是没什么大毛病之类的。”   叶圆小声道:“这台词也太老套了。”   她说的没错,这显然只是套话,甚至听起来就是招摇撞骗的“狗皮膏药”。   林林凝视着陈茹玉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陈女士,你在行业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想要取得你的信任,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陈茹玉的笑淡了几分,双手交叉一叠,道:“我可以问下到底出什么事了吗?是他犯事儿了吗?”   林林:“算是吧。”他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道:“我们找到这里来,肯定是有我们的理由的。陈女士,还希望你配合。”   陈茹玉勉强笑了笑。“我……稍微考虑一下。快五十岁的人了,半截身子入土,只图一份体面罢了。”   地上积雪未消。陈茹玉端起面前的茶杯,侧脸看向透明玻璃外的车来车往,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上也浮现出一股沧桑。   “警察先生,我说的这些话,也算我个人隐私,你们会替我保密的吧?”   “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内容了。如果需要你出庭作证的话,就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但为了保护证人及其近亲属的人身、财产安全,我们会做好保密措施。”   他的语气里满是安抚,道:“陈女士,请你放心。”   陈茹玉点了点头,片刻后,她缓缓交代道:“为什么说他算命很灵,是因为他算到了我的一个秘密。”   “十年前,我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是他家暴。对外,我都说是性格不合,但实际上,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点。导火索是我发现我的前夫张兴全出轨了。哦,也不能算是出轨,算是嫖娼。”   她的面色古怪,有几分耻笑,也有几分羞恼。“真是令人害臊。家里有老婆,还要去嫖娼。真不知道有些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搞得我对男人都有阴影了。”   “为什么我对外闭口不谈,是因为张兴全嫖娼得了乱七八糟的病,还传给了我,我自己也要脸要皮,所以就一直压在了我心里。后来,我跟张兴全也没什么联系了,也就没有什么说的必要了。”   “至于小彭,是偶然有一次陪我朋友去算命认识的。他看见我,没聊两句,就私下里说中了这件事。因为这事儿我真的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我爸我妈!”陈玉茹谈起此事,脸上至今还透露着几分讶异。   “后来,我就试探性地再跟他求财运,外头放了一尊本命佛,就是在他那里请的,我家里还挂了本命佛牌,去年下半年的运势也一直不错。这一段时间下来,我真心觉得他确实有点本事,还把他介绍给了我的外甥女。”   这个彭旺难道真会算命?看陈茹玉的样子,似乎真的很信彭旺。如果她没说谎,彭旺果然在见她的第一面就能“算到”这种私密之事,到底是真的“法力高强”,还是“另有门路”?   林林心中微动。   “警察先生,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啊?还真别说,自从认识小彭以后,我确实比以前迷信了一点。如果真是惹到什么事,还请你们早点告诉我。”   林林偏开话题,问道:“你的外甥女是出了什么事需要彭旺?”   “她小姑子死了,她丈夫心里有点不舒服,说是觉得妹妹冤魂不散,两个人成天吵。那天又来找我哭,我便把彭旺介绍给她了。他算命做法都可以的。”   “你跟他的咨询费用是多少?”   陈茹玉比了比手指,道:“一万。”   “这么多!”叶圆心里大叫。这年头富婆的钱也太好骗了吧!   “咨询指导运势一万,请神位三万多吧。再买点零零碎碎的东西,我花在彭旺这边的也应该有个六七万了吧。”陈茹玉微微思考,稍微算了一笔账。   “你有没有想过他是骗子?”   “也有想过。不过,这事儿确实就是买个心安,我确实买到了。”陈茹玉礼貌一笑。此话不假,虽然对于他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智商税,但对于她来说这些钱确实完成了使命。   林林看着陈茹玉,这此刻才缓缓解释道:“陈女士,我们今天来因为一起刑事案件。彭旺死了。除夕夜他在罗灵芝家里跟她丈夫王平安起了争执,两个人打了起来,他被王平安失手打死了。现在王平安已经投案自首。”   陈茹玉听到“刑事案件”便有些惴惴,听到“彭旺死了”更是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问:“什么?死了?”她嘴唇颤了颤,眼睛睁得很大,刚才的端庄贵气的气质甚至是一瞬消失。   “怎么会……这,这怎么会!这才……”她紧紧闭住了嘴巴,死死盯着林林,似乎想要在他嘴里听到别的消息。   可林林和叶圆什么都不打算再透露,二人起身,朝有些错愕的陈茹玉点了点头。“陈女士,今天感谢你的配合。如果后续还有别的问题的话我们再联系。先走了。”   陈茹玉仿佛被石化了,愣在原地,久久不曾动作。   林林路过大堂,简略观察了两眼方才陈茹玉提到的请的本命佛像,若有所思,片刻后才离开。   车内,叶圆系好安全带,看着自己做的笔记,挠了挠头:“林队,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啊?”   地上尚有积雪,林林小心翼翼地把车起步,驶入车道,好整以暇地问:“哦?你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叶圆知道林林这是在考她,便如学生答题一般一五一十地说着自己的分析。   “我觉得,陈茹玉基本没有撒谎。彭旺确实是说中了秘密才吸引了她的注意。但我觉得她一定有所隐瞒。”   “何以见得?”   “那条粉水晶。林队,你们男生可能不知道,但我一眼就看到了,粉水晶是求恋爱运势的,好像道上说是什么请狐仙吧。在彭旺这里请狐仙肯定不便宜,陈茹玉又这么舍得花钱,算下来肯定不止她说的六七万。她就是想把这事儿瞒下来。”   林林点点头:“对。思路很对。还有吗?”   叶圆想了想,没想出别的。   林林缓缓道:“你有没有发现,她对彭旺的称呼有所不同?”   “小彭?”叶圆皱眉。“彭旺的年纪确实不大,陈茹玉四十几岁,叫三十岁的彭旺叫小彭,应该也没太大问题吧?”   “可是,彭旺的角色不是普普通通的晚辈,而是一个算命很灵的风水师。陈茹玉很信彭旺,说明是很佩服他的。而一般人遇到算命大师,下意识地都会尊称一句,要么是某某大师,要么是某某半仙,叫小彭,有点过于亲昵了。”   叶圆醍醐灌顶,点了点头。   “陈茹玉得知彭旺的死讯,十分错愕。她后面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哪一句?‘这怎么会’?”   “她后面加了一个‘这才’,就戛然而止。你觉得‘这才’后面会跟什么?”   叶圆思考片刻,一拍大腿,道:“……‘这才几天没见’!”   林林点头:“对,差不多就有这种感觉。加上你刚才说的粉水晶,很有可能陈茹玉和彭旺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关系。”他补充:“不过这也只是我目前的猜测。”   “不为人知的关系……难道是富婆包养小白脸?”叶圆瞪圆了眼睛。   林林揉了揉鼻子,道:“只能说有可能。”他突然想起也有个富婆美女近段时间以来总是给他家买菜、置办物件,听到“包养”二字莫名有些心虚。   不过他很快正色,道:“另外,关于彭旺算命的事,我也有了一些别的发现。彭旺身上的谜团,比我一开始想的还要多。”   林林没解释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问道:“江屹去彭旺家里,现在回局里了没?”   叶圆看了一眼手机群消息,点了点头:“已经回去了,等我们回合开个小会。”   “好,那我们回去说。如果我的想法没错的话,这两天我们可能要如玉房产多打几次交道了。” 第89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4)   冬日的天暗的特别早,残存的几分金色余晖透过透明玻璃投进会议室,勾勒出江屹阴影交错的明朗侧脸。   他修长的手指摊开一堆在彭旺家里拍的照片。   “首先,彭旺所谓风水大师的身份,肯定是假的,他就是个拙劣的骗子。”   “彭旺的家里的桌上摆着几本书,《风水快速入门》,《教你看生辰八字》,《看完这本书,你也会算命》。这些简单易读的书他倒是翻了几翻,这个《看完这本书,你也会算命》还做了一些笔记。”   众人只见一本黄底黑字封面的书边冒出来许多彩色标签贴,花花绿绿的,很像一名认真学习的高中生的课本。   “他家里还有一个袋子,装着几本全新的书,《四柱预测学入门》、《道德经》之类,上面几本还碰过,下面连塑封都没拆。最底下压着一张发票,购买时间是去年八月份。”   “这些书比之前的书要晦涩一些。彭旺应该是试图去钻研一番,不过实在没读下去,就搁置一边了。”   林林紧紧皱眉:“按陈茹玉的说法,她和彭旺就是去年八月份左右认识的,彭旺这时候才开始折腾学习风水算命。这临时抱佛脚,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叶圆点点头:“是啊!这不就是相当于考试前一天才开始预习?”   “不错。咱们接着看。”江屹抽出一张照片,继续说道:“其次,老林对于彭旺跟罗灵芝姨妈陈茹玉之间关系的猜测,我这边也能给出一些证据。”   警方在彭旺的尸体上搜到了他家里的钥匙,遂确定了他的住址。彭旺住在京江区一处普通小区天泽苑一套两室一厅的出租屋里。房子不大,七十平米左右,东西一乱显得屋子更小。警方在彭旺的住处进行了全方位缜密的搜查,并进行了指纹提取和鉴定。   “彭旺的衣橱里有点名堂。左边的这几件卫衣都是杂牌子,不说是地摊货,单价肯定不超过八十。领口袖口都有明显磨损,看来经常会穿。还有这件毛衣,起球得不成样子,应该是手工织的,不过手艺不敢恭维。而这边,从Kenzo到Burberry,卫衣好几件,还有一件巴黎世家的外套。我看了一下,不像是假的。”   叶圆感叹道:“有钱了就买名牌,还真是人类的消费本能啊……”   根据林林和叶圆从陈茹玉那里得到的信息,这半年来,彭旺利用给人算命的方式,不管是真的料事如神也好,还是坑蒙拐骗也罢,至少捞了不少钱。衣柜的变化,很有可能就是他消费水平发生质的提升的一个体现。   但江屹却摇了摇头,他的面色在凝重中也透出了几分疑惑,继续说道:“不,这里的疑点有二,首先,在彭旺的晾衣架上,发现他最近穿的衣服还是以前的旧衣服。这些名牌衣服,大多标签也都没有拆。”   “其次,这里头有两件完全同款的Burberry,一般人不会买两件同样的衣服吧?而且,吊牌都没有拆。要么就是彭旺自己买了一件,别人又给他送了一件。要么,就是两个不同的人给他送的。不过,这些衣服他自己都没有穿过,更大的可能应该是不同的人送的。”   “不同的人送的?这么说,彭旺可能不止跟一个富婆有牵连?”   江屹点了点头,拿出了另外一项证物,一个小账本。   他把拍的详细内容放大到了展示屏幕上,众人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玉,咨询1w,请佛3w,狐仙2w。(1+1;佛;狐)   婷,咨询1k,请佛2k,佛珠1k。(1)   丽,咨询2k,请佛4k,佛珠2k。(1+1+1;佛2)   吴娟,丽的朋友。(1+1)   “这应该是彭旺的收费标准。据我推测,他的主要顾客应该是上面这三个人,婷、玉、丽。这三个人的收费标准不同,应该是摸透了她们的消费水平,针对更有钱的对象,就尽可能多捞一点钱。后面括号里的,应该是她们的消费记录。”   林林:“玉应该就是陈茹玉,收费情况对上了。”   “嗯。至于这个吴娟……这些富婆有可能会给彭旺介绍新的客户,为了防止记混,谁介绍来的,他就收同样标准的费用。”   江屹道:“从这个账本来看,彭旺第一个遇到的‘客户’,应该就是陈茹玉。有可能他早就盯上了陈茹玉,而‘风水大师’的身份只是彭旺用以接近她的一种伪装手段。一旦他们真的在感情上建立了联系,他是不是真的有这个本领也就无所谓了。”   “但,这个‘风水大师’的身份让彭旺尝到了意外的甜头,所以他打算如法炮制,再用在其他人身上。”   “看得出来,他还是一个挺有生意头脑的人。”江屹讽刺一哂,“根据对方不同的消费能力进行不同的定价,陈茹玉这种级别的,就奔着上万开口;如果没那么多钱的,就少要点,估计属于咬咬牙也能拿得出来的程度。真是精明得很。”   孙小曲补充道:“彭旺的家里的小杂物间里有一尊佛像,还有几个快递。这几个快递我们也查过了,分别是网购的一套道士服、三串佛珠。上网一查,他的这些佛像、佛珠,单价都不超过二百。”   这些东西的价格从二百一翻翻到几千甚至是上万,叶圆咋舌:“这简直是牟取暴利啊!”   她扒拉出一张彭旺的照片,左看看右看看,叹了口气,道:“这个彭旺确实长得挺帅的。长他这样的,如果真的想要骗财,说不定富婆还真心甘情愿……怪不得陈茹玉当时说什么也想过他是骗子,但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富婆果然就是千金买一乐啊!”   江屹敲了敲叶圆的脑袋,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臭丫头就别瞎想了。”   叶圆吃痛,小声抱怨道:“白日梦做一做也不行吗!”她在江屹严肃的目光中立马收敛了脸色,立马乖乖坐正。   江屹继续说道:“还有一点发现,关于杀死彭旺的凶器,也就是他自己携带的那个拂尘。”   “在彭旺的杂物间里还有一个拂尘。不,与其说是拂尘,不如说还只是一些零碎部件。”江屹圈出了照片上的一条小钢管、一把刀片、螺丝和一把白发片,继续说道:“我们在彭旺家进行了指纹提取,只发现了他一个人的指纹。因此,拂尘只可能是彭旺自己改造的。”   林林:“这么说,他那天带着改造的拂尘去王平安家,一定是有一些别的想法?”   江屹点点头:“对!”   孙小曲:“会不会是王平安发现了他和陈茹玉的关系,或者是发现了他的把戏,所以他要杀人灭口?”   林林:“如果被发现了的话,陈茹玉不应该是这种反应。”   江屹:“和彭旺对接的一直都是罗灵芝。王平安之前都没有见过彭旺。彭旺之前来过一次王平安家里布置,当时王平安也不在家。所以除夕夜当晚看到彭旺和罗灵芝都躺在床上,王平安误以为他们就是之前彭旺上门那次暗通款曲勾搭上的。”   孙小曲紧紧地皱起眉头。“那彭旺带上那个‘凶器’,到底是为什么呢?”   江屹也没法立刻给出答案。他看了看手里的证据材料,总结了一下思路。   “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主要有以下几点,一,彭旺是个专门找富婆下手的江湖骗子;二,他需要钱,但不是用在自己身上;三,他对王平安家有所防备、有所企图。”   “随之而来,我们也有几个问题去寻找答案:一,彭旺是因为一个秘密接近陈茹玉的,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二,这段时间以来,彭旺有了这么多钱,用到哪儿去了?三,他到王平安家必然不是真的去作法,他到底想要去干什么?另外,他记账本另外几个人,婷、丽、吴娟到底是谁?找到她们,也许会浮现出一些新的线索。”   众人都面色凝重做着笔记。   孙小曲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我觉得,我们也不能太过于大意。王平安真的是失手杀了彭旺吗?是不是他也有什么秘密,然后要杀了彭旺灭口?”   叶圆:“王平安都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了,没必要隐瞒。而且他们才认识多久,王平安之前都没和彭旺碰上面,应该之前没打过交道。”   “也是。”孙小曲点了点头。   江屹倒是抓住了孙小曲的这个想法,道:“猴子的这个思路也是我们要确认的一条,不可马虎。有时候刑警的直觉也是有很大的价值的。”他看着孙小曲点了点头。   江屹继续说道:“另外,彭旺的家里还发现了一个打不开的数码相机。现在正在技术组那边试着处理。如果能够顺利修好,说不定可以解决我们的一些疑惑。”   经过一番讨论,众人都有些疲惫,各个愁眉不展。   叶圆在咖啡机边倒了几杯咖啡,挨个放到了众人的桌边,笑眯眯地说:“大家工作辛苦啦!这周末我就搬家成功,到时候请大家来我家吃饭!吃火锅!”   孙小曲装作惊讶的样子:“圆姐这么大方?”   叶圆高喊:“孙小曲除外!孙小曲自带饭菜酒水,不然不让进门!”   众人大笑,只听孙小曲不平:“圆姐,不带这样的吧!”   叶圆看孙小曲吃瘪的样子,乐了。她一边笑着一边凑到林林的桌边道:“林队,记得喊上小朋哦!他喜欢吃什么就告诉我,我提前订!”   孙小曲更加不乐意了:“这什么天差地别的待遇!”   “这是颜值天差地别的待遇!”叶圆哼哼,眼珠子一转,笑道:“不过,你要是愿意帮我写一次报告,我就大发慈悲地请你一次了!”   孙小曲欲哭无泪。   “对了,江队,你跟林湫哥关系好,记得也喊上他哦!”叶圆朝着江屹喊道。   江屹正想严肃地批评叶圆以貌取人,听到她说“你跟林湫哥关系好”,顿时心里十分受用,不由得面露微笑,赞许地看着叶圆点了点头。   孙小曲见江屹也是这样,更是生无可恋,感觉自己备受排挤,便猛灌一杯咖啡,愤愤然低头潜心投身于伟大事业中去了。   而叶圆暗中偷笑,悄无声息地给孙小曲又重新倒了一杯咖啡。 第90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5)   近午的冬阳光辉倾洒。   一扇窗户的玻璃上浮现出细小紧密的雾珠,一只白嫩的手指在上头画出一副可爱的图画,于是,这房屋里暖融融的景色便也让冬日寒风窥见了一二。   整座屋子飘着层次丰富、种类繁多的浓郁香味。只见一张大圆桌上摆着两大盘还没完全解冻的肥牛卷、两大盘肥羊卷,一盘蔬菜拼盘和一盘贡丸拼盘。桌子还没摆满,厨房里还正忙得热火朝天,滋啦一声又是新菜下了锅。   “圆儿,开门去!”“欸!”   叶圆闻言立马停下在窗子上的“创作”,笑嘻嘻地跑去开门。   一开门,只见以往总是风度翩翩的刑侦支队花孔雀,今天竟然湿了几缕头发,发型塌了下来,不谈英俊潇洒了,竟还有几分狼狈。   江屹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有几分残余的气恼,像是小孩子在赌气,但眼里却又有着神采奕奕的亮光,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心情好还是不好。   江屹一个大步子迈进来,侧身一让,只见他身后还有一张叶圆久违的面孔。   林湫清冷俊逸的面容在冬日更有几分白皙细腻,但或许是吹了风受了冻,脸上透着几分淡淡的粉红。他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厚的灰色羊毛围巾,快把他整张脸都埋起来了,里头飘出来了几缕白气。   “哥,你们怎么搞的,头发怎么都湿了啊?外面没在下雪吧?”叶圆赶紧把他们迎进来。   “大惊小怪。外头不是风大么,把地上的雪吹我头上了呗。”   江屹有意无意地看了身后的林湫一眼,眼睛里是别有深意的笑。   今天江屹接了林湫一起过来。叶圆小区里停车位少,也不让外人进,江屹转了一圈才找个车位,他们二人下车得走个几百米。   外面天冷,路上没几个人。江屹看着旁边的雪堆,再看看穿的有些单薄的林湫,突然脸上露出一抹坏笑,跑过去搓了一个雪球,道:“林老师,我们玩个小游戏吧。搓雪球,砸到了就算输。三局两胜。”   他顿了顿,看着林湫光溜溜的脖子,道:“天气这么冷,那就拿我这条围巾做赌注吧。”   也不等林湫同意不同意,江屹直接把手里的雪球扔到了他身上,脸上挑衅的笑颇为欠揍。   林湫还像树懒似的不愿动弹,结果转身之间,江屹又跑到林湫后面砸了他一球。   “林老师,您不会是年纪大了,已经跑不动了吧?不会吧不会吧?”   江屹的挑衅让林湫的眉毛忍无可忍地跳了一跳。他走到路边搓起一个雪球,直接转身砸中了江屹的脑袋,江屹差点一个踉跄倒在路边上。   他心中暗想:不愧是林老师,好狠。   江屹知道林湫动了真格了,也开始摩拳擦掌。不过,他没想到的是,竟然不用放水,林湫就接连三次打中了江屹的脑袋。   “林老师,你是不是心里跟我有气啊!怎么回回都打我脑袋!”他有些不满地嚷嚷。   林湫其实也不想回回打脑袋,但不知道为什么,江屹似乎是在躲,又似乎是在往他的雪球上撞。林湫本来算好会落空的雪球,被江屹这风骚的走位一扰乱,每次都砸到了江屹的头上。   林湫的雪球也不实在,打人说疼也不疼,江屹湿了头发、乱了发型,只好委屈巴巴地把围巾摘下来绕到了林湫的脖子边上。   林湫动了动筋骨,突然觉得身上暖和多了。现在江屹暖呼呼的围巾一来,他整个人都埋在江屹的温暖里。他从小就抗冻,出门也常常忘带围巾,本想着也就罢了。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掉进冬日里的一份暖是这么熨帖舒适的感觉。   林湫摸了摸舒适的羊毛围巾,大概懂了江屹绕了这么一大圈子,其实就是为了给他送围巾。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江屹就装作懊恼的模样,看了一眼时间,带着他急冲冲地往叶圆家里赶了。   林湫跟叶圆也好久没有见面了。叶圆心里对林湫很有几分亲近之意,看见他过来心里也十分高兴,正要奔上去给林湫来个熊抱,却在江屹的凝视中暗暗抖了三抖,只是凑上前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句“林湫哥”。   林湫朝着叶圆点点头,脸上是淡淡的笑:“小圆,庆贺你乔迁之喜,小小心意。”   他手里提着一个礼品袋递了过来,叶圆喜出望外,忙不迭地接过,喜笑颜开,脆生生道:“哎呀,林湫哥,你来就来嘛,带什么礼物,客气什么呀!”   江屹翻了个白眼,道:“那你把人家礼物还回去。”   叶圆一瞪眼:“林湫哥送我的,又不是送你的,干嘛听你的!”   “嘿,你这臭丫头,怎么说话呢!”   江屹三步并作两步追到叶圆后面去,而林湫却愣在原地,突然有些心虚地碰了碰自己的鼻子。   叶圆那句“又不是送你的”正戳中了他这两日的心事。江屹的那份新年礼物,他到现在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他一进门,只见林林从厨房探出脑袋,笑着和他打招呼。“小湫,你来啦!饭快做好了,你先歇会儿!”他压低了声音,朝林湫眨眨眼:“看着点江屹,别把圆儿给气哭了。”   林湫微微一笑点点头。   孙小曲在厨房给林林打下手,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也露出张脸跟林湫打了声招呼。见叶圆躲江屹要往厨房里钻,赶忙把推拉门关得死死的,不让她来捣乱。   林湫进了客厅,只见屋里还坐着另一位青年。他有几分和林林相近的温和气质,但多了几分书卷气,也多了几分柔化的俊美。他戴着眼镜,腿上搭着一条粉红色画着卡通兔子的毛毯,正低头安安静静地看着一本书。   林朋抬眼。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林湫,礼貌一笑。“林湫先生是吗?久仰大名。我是林林的弟弟,我叫林朋。”   林朋上前,林湫才发现这个男子不是坐在沙发上,而是坐在轮椅上,似乎是腿脚不便。不过他并未表露出半分惊讶,而是上前两步,和林朋握了握手。“你好。”   “听说您之前做过老师?别看我现在这样,我也是一名老师。”林朋拿起手上的书,林湫一看,原来是一本高中数学教辅。   林湫微微有些惊讶:“这样吗?”   叶圆凑过来,道:“我们小朋可厉害啦。现在是最有名的在线辅导老师,一般人都请不到的!去年咱们市高考状元,以前就在小朋这儿补过课呢!咱们小朋现在可是金牌教师咯!”   林朋谦和一笑:“哪有圆姐说的那么厉害。只不过是遇上了好学生罢了。”   林湫也只是淡淡地笑。   突然一声,厨房推拉门打开,又一阵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在卫生间刚吹干头发的江屹没闲着,跑过去给林林帮忙端菜,吆喝了一句:“开饭了!”叶圆便如饿狼一般,赶紧往厨房奔去。   叶圆家的厨房不够大,孙小曲和林林便带了一张大圆桌,架在了原来那张桌子上。   电磁炉的长长的线从桌角拐到了冰箱脚下的插头,而电磁炉上放着已经热起来的锅底高汤,正咕噜咕噜冒着诱人的气泡。除了火锅涮菜之外,林林又忙了五六个菜,现在摆了整整一桌,颇为丰盛。   叶圆妈怕她饿着,冰箱里给她堆满了东西。叶圆扒拉出一大袋手工饺子,放在锅里蒸着以当主食。   众人的年过的不舒坦,在叶圆家的这顿饭一是庆贺她乔迁之喜,二也算是队里大家一起补办一顿年夜饭热闹热闹。   叶圆给大家都倒好了饮料,看着一桌子菜,心里高兴满足极了。   “咱们好久没坐在一起吃顿饭了!首先,感谢最辛苦的林林哥,给我们做了这么多好吃的菜!然后感谢猴子当苦力!再然后感谢林湫哥和小朋,赏脸来我家,顿时蓬荜生辉了有没有!”   她顿了一顿,看向江屹笑盈盈:“最后,再感谢江队,谢谢江队帮我找到新房子,才能请大家一起过来吃饭!”   说起来也是挺巧的。之前叶圆去相亲的那个对象,是做房产中介的。两个人虽然没对上眼,他给叶圆递了张名片,说可以帮她多留意留意。   叶圆原来的房子虽然离市局不远,但交通不方便,中间要经过一个小学,上下班特别难走,要么就得绕好大一圈远路。虽然小吃、饭店不少,但平时休息的时候也很吵。叶圆早就想换个地方住了,可是工作也忙,一直没空处理这件事。   叶圆便想着能不能从相亲对象那里找个好地方。房子倒是找好了,相亲对象要钱的时候狮子大开口,还说上次相亲吃饭是他请客,这次帮叶圆这么大忙,点名让叶圆请他去吃高级餐厅,把叶圆给气了个半死。   江屹得知后,拿叶圆电话把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转身找人帮叶圆找了一家靠谱中介,找了一处新房子,三下五除二就了结此事。   现在这个房子,房租不高,交通方便,不仅离市局近,离车站也比以前近了,叶圆家在隔壁市,以后坐城际火车回家也更方便了。   众人高高兴兴地碰杯,热火朝天地开吃了。   “欸,唐姐怎么没来啊?”叶圆问林林。   林林也不知道是吃的东西太烫了还是怎么的,差点呛到了,脸上飘起一片红,轻咳两声,道:“她今天陪爸妈看亲戚呢。不是跟你说了的吗?”   叶圆“哦”了一声,一拍脑袋想了起来。   林朋看向林林,又低头看着自己的空碗,若有所思。叶圆伸筷子,给林朋夹了好几片刚熟的肉卷,笑眯眯地说道:“小朋,你多吃点,看你都瘦了!”   孙小曲笑了:“圆儿姐,我看这儿,就你没瘦。”   叶圆翻了个白眼:“我看这儿,就你长了嘴!”   众人听他俩拌嘴,都乐了。   吃饱喝足以后,众人都在客厅歇息了一会儿。林林做饭,叶圆就揽下洗碗的活儿,拉着孙小曲一起给她做苦力。   叶圆基本是拎包入住,只有卧室有个窗帘要换新的,她自己网购了材料,就等着今天来人帮她换。在叶圆的一顿吹捧之下,刑侦支队“动手能力最强的大帅哥”江屹便十分受用地揽下了这个活儿,林林则去给他打下手。   客厅便只剩下林湫和林朋两个人。   林朋的目光落到了茶几上,微笑:“林湫先生的审美很好,也很会送礼物,这个天鹅根雕很漂亮。”   林湫问过江屹叶圆喜欢什么动物,江屹想了想,咧嘴一笑,道:“天鹅。”   林湫并不知晓其中“典故”。实际上,是有一回叶圆相亲遇到了一个奇葩男,非常不会说话,跟叶圆说他俩条件都不怎么样,不如两个癞蛤蟆凑在一起过日子。   叶圆气得七窍生烟,在办公室里大喊“世界上难道没有肥肥的天鹅吗?”遂自封为“肥天鹅”。   叶圆一收到林湫的礼物就跑到卧室打开了,一看这天鹅根雕形态飘逸,雕刻紧致,高雅又美观,喜欢得紧,便立刻摆到了电视柜上。   林湫听到林朋这一番话,心中突然一动:“说起礼物,如果给自己的学生送礼物,林老师会送什么呢?”   “学生吗?如果是我,或许会选择对学生有一些帮助的东西吧。文具书籍之类的,或者能够激励他前进的东西,比如某大学相关的纪念品。”   林湫若有所思。   他笑了笑,又问道:“林林是个好兄长。他一定也送给你不少礼物吧?一般都会送些什么呢?”   “我哥啊……”提起哥哥,林朋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我哥确实爱送我礼物。小时候刚刚到他家里的时候,我哥把他所有的玩具全都让给我了,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后来我哥上大学以后,只要去了一个新的地方,就会给我带特产,或者给我带一张有那边景点的邮票。”   林朋看到林湫脸上有几分讶异,这才解释道:“噢,林湫先生不知道,我跟我哥不是亲兄弟。我父母小时候出了交通事故,只有我一人幸存。后来便被收养了。”   林湫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林朋释怀地笑一笑,让他不必在意。   自此便陷入了沉默。就在林湫与林朋相处得有些坐立难安的时候,江屹终于出来了。他洋洋得意地喊叶圆验收成果,再次收获了叶圆一顿狗腿夸赞,十分受用。   他见客厅里只坐着林湫林朋二人,便也往沙发上大咧咧一坐,笑着问:“聊什么呢?”   林朋正要开口,林湫却先道:“没什么。随便聊聊罢了。”   林朋跟林湫对视一眼,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笑了笑没说话。   一顿收拾下来,众人终于把残局收拾好了,都坐在沙发上享受一份吃饱喝足的午后宁静,一边听着叶圆和孙小曲拌嘴,一边看着电视里的相亲节目,替叶圆分析她次次相亲失败的原因。   江屹总结:“圆儿,你知道吗,我看你就不适合相亲。我怀疑你不是奔着找对象去的,你是为了写一本《景东市奇葩男子图鉴》。”   叶圆回想起一次又一次惨痛的相亲经历,无力反驳,欲哭无泪。   突然,江屹的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皱眉接听。   “喂,老谢。数码相机好了?有发现什么吗?”   他的目光和林林对上,眼中有几分惊疑,语气也有几分意外:“什么,周明雪?”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第91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6)   “彭旺跟我讲过,他有个在外面治病的妹妹,要用很多钱。他这么多年的积蓄,全给妹妹治病用了,自己一点也不留。说起来真是可怜兮兮的。这年头这么有担当的男人可不多了,我想着能帮他一点是一点,就经常给他打点钱用。”   杨慧丽开了一家小美容院,比不得陈茹玉赚的钱多,但收入也十分可观。   和陈茹玉一样,她也是离异女人,没有孩子,手里可用的闲钱不少,自从去年十一月份认识彭旺之后,前前后后也在他身上花了四五万。   “对,吴娟也是我介绍的。只给他钱也不是办法,帮助他的事业嘛,男人都是要自尊心的。”她勉强笑了笑。   “彭旺有个妹妹?”   “对,以前彭旺还给我看过她照片呢。好像是在化疗阶段,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好像手术费还要三十多万呢。真是可怜的一家,爸妈死得早,现在这哥哥也没了……”   杨慧丽叹了一口气,想起斯人已逝,眼里也浮现出泪光。   “现在彭旺记账本上的人全都找到了。张秀婷是销售主管,杨慧丽开美容院,吴娟是化妆品柜长,三个人的年龄都在五十岁左右,吴娟年轻一些,但也有四十五岁了。张和杨收入比较高,都跟彭旺十分暧昧,不过也和陈茹玉一样,不太愿意承认他们之间的情人关系。吴跟彭旺认识不到一个月,没打过几次交道,只是偶尔聊骚。这些单身大龄女性有点闲钱,生活空虚寂寞,彭旺凭借外貌和几句花言巧语很容易就能趁虚而入。”   “他跟杨慧丽说有个做化疗的妹妹,跟张秀婷说老母亲在治病,跟陈茹玉说自己在替父母还债。反正把自己说的怪惨的,但又树立起自己有责任担当、勤恳踏实的人设,以博取同情心和好感,从而骗取钱财。”   叶圆扯了扯嘴角:“彭旺真是谎话一箩筐,对付不同的人就有一整套不同的说辞。这么能编,不去写小说可惜了!”   林林道:“不过我觉得,也许这个思路并非全无价值。彭旺急需要用钱的原因,很有可能就是某个亲近之人急需高额医疗费,或者他急需还债。”   孙小曲道:“应该是需要还债。彭旺的父亲说,几年前彭旺沾染上了赌博,欠了一屁股的债,屡教不改,没人愿意帮他填这个无底洞,后来他就跑出去躲债了。彭旺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人知道。至于亲近之人,彭旺只有一个哥哥,也早就跟他断绝关系了。”   “可是我们查了彭旺的账户,他这段时间攒的钱都没有动过,已经有二十万左右了。”   江屹皱起眉头:“彭旺攒钱可能确实有一些别的用处。一定是有一些线索我们还没抓住。”   他在纸上画了几笔,看向林林,道:“还有些别的收获吗?”   林林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们今天还去问了陈茹玉的前夫张兴全。他再三保证,嫖娼染病的事绝没有跟别人提起过。他自己也挺羞恼的,没想到陈茹玉会跟我们坦白这件事。”   张兴全脸都急红了:“我承认,嫖娼是我不好,传病更是我不好。我是个罪人,是个渣滓,但我也改过自新了。陈茹玉要面子,我难道就不要面子了吗?当初我们商量好要保密的,我也要开始新生活的呀!……我真的不喝酒,到哪儿去胡说八道啊!说不定是陈茹玉自己喝醉了到处乱说呢!”   叶圆皱眉:“那就奇了怪了!如果张兴全不说,陈茹玉不说,那这个彭旺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江屹沉默不语,垂眼思考着。   他的手指轻轻敲打了两下桌面,道:“可能性有二,要么陈茹玉、张兴全一定有一个人泄密了;要么,就是陈茹玉被彭旺发现的秘密,不是她告诉我们的这一个。”   ————   罗灵芝说两句话,就忍不住抹眼泪。   “警察先生,我们夫妻俩真的以前都没跟彭旺打过交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这个刀子来我们家……”   “之前他来做布置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来也就是把东西放了下来。背了个大包,带了几个蒲团,还有香炉、八卦镜、木剑之类的。他还定了一柱高香,嘱咐我要在楼底下点着。”   “那天除了这些,他还带了别的吗?”江屹特别补充问道:“拂尘他带了吗?”   罗灵芝摇了摇头。“道士服是穿了的,拂尘倒是没带。”   “他来布置场地,还穿了道士服?”江屹皱了皱眉毛。   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说道:“对了,其实,作法本来就是定在那一天的。他上午来布置,下午就可以作法。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临时改了主意。说感受到了一股怨气,让我多找一些如意的遗物。生前使用的电脑、手机什么的。我说如意的电脑我老公在用,不过我老公出差了。他说不行,要等我老公回来,这样才能更有效地去除怨气。”   这么说,彭旺应该是第一次去王平安家里之后,心里突然有了一些别的想法,才会临时改约,借口推迟时间,并且在第二次前往带上了自制的“武器”拂尘。   可是他到底是图什么呢?   “那天他来之前,家里是怎么样布置的?”   罗灵芝回忆道:“没布置什么。要讲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就是摆了遗照,放了果盘之类的。除了留几张生活照在外面放着以外,我们把如意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放到了她房间里。”   “那天摆的也是这几张照片吗?”   江屹把案发现场拍摄的一张照片拿给罗灵芝看。只见一片狼藉之中,长台上放有一张黑白遗照,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儿穿着登山服,手里握着相机,朝着镜头笑容开朗,却因失去色彩而少了几分灵动。旁边斜放着的另外几个相框里,则是王如意的彩色生活照,或在景区,或在校园,但无一例外,她的手里都捧着一台相机。   罗灵芝点点头。“如意是摄影师,最喜欢拍照了,所以遗照平安就选了这张照片。”   “王如意死的时候也是去采风了对吧?她的相机呢?”   “从山上摔下来,相机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就算找到,估计也摔得稀巴烂了。”罗灵芝有些惋惜。   江屹面色很沉,点了点头。   回到局里,林林和叶圆也正好回来,也是愁眉不展。   “陈茹玉那里怎么说?”   “死活不承认。咬定了自己没有泄密,如果彭旺不是算到的,那么就一定是张兴全泄的密。”   江屹揉了揉眉心。   不过孙小曲这边倒是有了好消息。   彭旺的手机里干净得跟新机一样,通讯录里只有他的几位“客户”和父母的联系方式。通话记录里有一串没删的号码,不过无一例外都是外卖员给他打过来的。   闻言,大家不仅有几分泄气。   不过孙小曲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振奋,道:“不过,就在刚才,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我想咱们应该可以知道,彭旺攒的这么多钱要花到哪里去了。”   温乡殡葬服务有限公司的销售顾问郭斌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还在联系选墓地的顾客,墓地还没选好,人却已经先没了。   之前,彭旺三天两头就要问问他墓地有没有涨价。这聊的还挺好的顾客,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好久不跟他联系了,郭斌一过完年就在想自己的业绩,遂打电话过来询问。   他上来开头就说:“彭先生,看在你这么心诚的份上,再给你松松口也不是不可以。价格也好商量……”可他一个电话打过去,没想到竟然打到了公安局。   温乡殡葬服务有限公司的广告标语是这样的:“给灵魂一个温暖的家。”   郭斌不怕死人,更怕活人。他第一次跟警察打交道,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他看着警察似乎十分口干舌燥,接连灌了好几口水。   他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这个彭先生呢,也是看了我们的标语十分心动,所以才跟我联系的。”   “他是给谁买墓地?”   “好像是他想要为自己准备后事吧。”他顿了顿,道:“现在这样的人也不少。给自己买墓地早就不是什么不吉利的事儿啦,这是搞投资。”   搞投资?这不过是消费主义的话术罢了。商家总会变着法儿的让你心甘情愿地掏钱。   郭斌还记得当时彭旺看着标语久久出神,问他:“墓地也算是家,对吧?”   当时为了业绩,郭斌对彭旺故作高深地说道:“当然。最后人都要化成方方正正的一个小盒子,放到墓地长眠。在哪儿长时间睡觉,哪儿不就是家么?死了呀,其实就是回家。要是没块墓地,人死了灵魂就是乱飘,没地方可回的那不就是孤魂野鬼么!所以呀,人要早给自己准备,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郭斌未曾想到自己一语成谶,搞得他现在心里确实很慌。   警方从郭斌处发现,彭旺看好的这块地,正好在二十万左右,彭旺攒钱这么久,已经快大功告成了。   郭斌说,当时彭旺说的一句话他印象很深:“房子我是买不起了,要想有个家,只能买个墓地了。”   话虽令人唏嘘,但解释也能解释得通。彭旺跟亲人都断绝了关系,欠了一屁股的债,说不定什么时候真的被逼的活不下去了,事到如今,也只想日后魂魄有所归处。   不过,彭旺一个半路出家招摇撞骗的“算命大师”,忽悠来忽悠去,竟然还是被消费主义忽悠了,也真是让人无限感慨。   “也真是挺扯的。不知道这彭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债不急着还,正经工作不急着找,倒是急着死么?”   叶圆这话话糙理不糙,这么看来,彭旺确实有几分“急着死”的意思。有这么好几个女人温香软玉围着他,又是给他钱花,又是给他送礼物、介绍“客户”,债不提还需要还多少,但至少不用担心还不上被人讨债暴打。   人心复杂,彭旺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现在也无人可知了。   不过,现在至少已经解决了一个谜团,众人都备受鼓舞,继续开始工作了。   江屹打开内部邮箱里技术组发来的彭旺数码相机里的照片文件夹,眸色深深。   彭旺的数码相机修好了,里面的数据现已基本恢复。从技术人员发现了周明雪的照片,开始提起高度注意,到如今所有照片都恢复,相机里一共发现了13个女孩的照片。   这几张照片不是抓拍、偷拍的,被拍者都是在被告知的情况下看着镜头的。这些女孩儿没有什么镜头感,姿势神态都有几分别扭,像是似是而非的证件照。她们都站得直直的,脸上有怯怯的笑容。   而周明雪在其中更有一份与众不同。她的笑容里没有对镜头的抗拒,而是望得很深很远,仿佛看到了很遥远的时光深处。 第92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7)   空荡的屋内一片狼藉。   厨房里的桌子被掀倒在地,桌案上的菜肴撒的满地都是,各种汤汁流动混合在一起,和起伏汹涌的情绪一同被寒冷与时间凝固,最后沦为冰凉黏腻的半胶体。被打翻的木碗一个一个反扣在地上,而空玻璃杯则没那么好运,和被摔碎的眼泪一样,四分五裂,再也拼不完整。   唯有还没来得及端上桌的蛋糕还安然无恙地放在大理石的厨板上,上头的“生日快乐”显得尤为讽刺。   空气里安静极了,仿佛有一处无形的黑洞吸收了所有的声响,而方才的吵闹正寂静地在脑海里留有余音。   门没关上,甚至用大门敞开也不为过。江屹有些犹疑地进了门,心中有些犯嘀咕,目睹此番乱象,更是大吃一惊。   林湫正垂眼把蛋糕一边的蜡烛依次点上,跳跃的小火苗在他脸上照影,明明是几豆暖火,却映出了几分凄清的孤独。   他侧脸看见了江屹,淡淡笑了一笑。   “你来了。”   江屹见林湫弯腰轻轻吹灭了刚点好的蜡烛,长长的睫毛像黑色凤尾蝶的翅膀,半遮半显著他眼眸中的幽深宇宙。   “你刚才……有遇到谁吗?”林湫问。   “没。”江屹一愣,才发现屋里已经没了苏小娅的身影。想必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已经潜逃。   刚才他会车有看到一辆在此处略显低调的别克,江屹只是略扫一眼,想来那后座的人影应该就是苏小娅了。   林湫“嗯”了一声,想起苏小娅出门前裹好大衣、带好了围巾,拎起那或许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箱,想来她一定是蓄谋已久,那必然不至于露宿街头,便不打算再在意了。   苏小娅想要回学区房那里住。   她已经陷入学校劝退的境地,林湫不想让她再在外面鬼混,于是便把那套学区房退租了。苏小娅得知勃然大怒,二人为此已经吵过一次。   苏小娅生日收到了不少快递,里面不乏昂贵的奢侈品。林湫质问她从哪里拿的,她脸上有几分得意几分挑衅,道:“我随我妈,朋友多呗。”   苏汀的那些“朋友”全是臭虫恶蛆,无一例外。更何况,在苏汀眼里,她也从没有把那些人当做朋友,他们只是血蛭的佳肴,是达到她目的的工具。   林湫闻言便差点伸手给了苏小娅一个巴掌,但生生地停住了。   苏小娅脸上挑衅的神情更深,甚至多了几分嘲讽。“打啊,你怎么不打了?”   林湫冷冷地看着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希望跟你闹得太不愉快。”   苏汀说苏小娅最喜欢吃草莓蛋糕,每年生日都会给她买一块或大或小的。   可是今年,苏小娅第一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你知道吗?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吃草莓蛋糕,只是她喜欢吃。我有的时候分不清她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她觉得我摊上这个妈挺惨的,又觉得我至少还有人爱,有人保护,有人劝,好像又恨不得把我也拉下地狱一样。”   林湫:“那你喜欢什么,下次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们的沟通可以更有效一些。”   苏小娅冷笑:“那你怎么不问我?你怪我不跟你沟通,那你有跟我好好沟通过吗?”   这句话把林湫问住了。为什么不跟苏小娅沟通?   因为他不想面对这张面孔?因为他也不知道开口能说些什么?他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姿态开口呢,一个长辈的说教,还是一个陌生人的警告?   苏小娅撑着下巴问林湫:“你觉得我和苏汀,哪一个更惨一点?”   “苏汀的人生就是那样,大部分都是她自己作践自己的,不过至少还有你愿意帮忙兜着。我呢,我的人生没有一个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漂泊的童年,别人在疯玩,我跟着老妈后面左右逢源四处喊爸爸、认叔叔。后来疯子妈死了,剩一个不愿搭理我的舅舅,我也要担心他是不是有一天也突然疯了。我有时候在想,其实这个世界上,我从来就是一个人,没有人陪着我,也没有人将陪着我。”   林湫静静地看着她,道:“可以吃蛋糕了。”   苏小娅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失望,扯了扯嘴角,朝他大喊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认真听我说话!”   “我做了你爱吃的,待会多吃点吧。”至少是苏汀提起过的爱吃的,他默默记下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又属于苏汀的自说自话。   林湫垂下眼,开始摆菜。   “林湫,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冷漠?苏汀死了,你能不能不要把我也当成她!”   “你对我笑一笑,好不好?我知道你想对我好,可是除此之外,我想听你说话!我想听你好好跟我说话!我们就不能是正常的家人吗?为什么总是要用这种弥补的姿态跟我相处?你明明就讨厌我,为什么还要管我?那你就好好管我啊!好好听我说话啊!”   她歇斯底里、语无伦次地大喊,而林湫只会沉默。她流着眼泪大叫着把桌子掀翻,仿佛这样空气里才不会只有她一个人的声响。   “跟我妈在一起的时候,她会打我,会骂我,我那个时候很恨她。但我宁愿回到那个时候,至少睡觉的时候她会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林湫,你冷得像块冰,我宁愿到外面冻死。”   她用手臂擦干了脸颊上的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屹从收拾好的厨房里走出来,手里带着两杯热乎乎的咖啡。   他把一杯放到了林湫手边,道:“加了奶,没加糖。”林湫不爱加糖,但江屹也舍不得他太苦。   林湫顿了顿,道:“谢谢。”他摩挲着陶瓷杯的杯沿,轻轻呼了一口气。   江屹只见林湫一直静静地发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只听林湫突然轻声说道:“美丽与贫穷相伴,往往是十分不幸的礼物。”   江屹心中一揪。   林湫缓缓看过来,唇角微微带笑。“巴尔扎克。”   “要从哪里说起呢?或许,还是要从苏汀说起吧。”   苏汀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小姑娘,漂亮、活泼、机灵,既能察言观色,又伶牙俐齿,所有人都喜欢她。十一岁的时候,就有人上门要提亲。   “想把苏汀占为己有的人,太多了。她就像是一颗遗世的珍贵明珠,所有发现了她的人都对她的美丽虎视眈眈。可是她也太脆弱了,我们那时候只能住在茅草屋里,和残酷的世界之间没有一丝阻隔。”   那是林湫人生里第一个有印象的炎热夏天。蝉鸣声很痛苦,树叶在炙烤之下蜷缩,被阳光照得发白的街道水泥地坑坑洼洼,行人的自行车在他们的眼中颠簸而过,发出令人皱眉的噪音。   两个心血来潮想要吃冰棍的孩子,走了大半天的路才终于到了镇子上,在烈日炎炎下的树荫里奄然静休。他们盯着那个镇上小男孩手里的冰棍,好像是饿狼盯着生肉。   两张两角钱被紧紧攥在他们出汗的手心里,可是一个冰棍需要五角钱。守在冰棍箱子边的老大爷已经把他们赶走过一次,恶狠狠地说道:“没钱来干什么?再瞎晃悠就揍你们!”   苏汀看到了他渴望而胆怯的目光,咬咬牙,道:“等着,我肯定去给你弄一个。”她蹿了出去,抓到了一个看起来就很有钱的大孩子。   年幼的林湫看着那个肥头大耳的男孩儿看着苏汀打量的笑的时候,脑子里只想到了一个形容词:邪恶。   可还没等林湫作出什么反应,那个男孩儿摸了摸苏汀的裙子下的大腿,笑着从兜里掏出来一块钱。   苏汀拿了两个冰棍回来,眼睛亮晶晶的,露出来一排贝齿,粉嫩的舌头舔了舔冰棍,发出了舒适而得意的感叹。“太好吃了!”   林湫太生气了,他不想要用这种方式换来的东西,他觉得脏。   可是苏汀瞪着林湫道:“他摸都摸了,不许摔了!好好吃!不然我不就白牺牲了?”   她转了转眼珠子,笑着说道:“要是你不喜欢我这样,就以后多挣点钱给我花,这样姐姐以后就不用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啦!”   那根冰棍的味道很甜,于是,林湫知道了,屈辱的滋味是甜冰棍的味道。   苏汀一向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她把自己的美丽当做是寓言故事里下金蛋的鸡。那似乎是她与魔鬼定下的契约,她得以生于此,也注定日后亡于此。   “苏汀过得很苦。我知道。所以她对金钱十分执着,这我也理解。我只是遗憾,当初的我是那么无能弱小。”   陷入回忆的林湫神情里有着深重的痛苦。他恨苏汀,但这份恨里,也指向了他自己。他恨自己不能把苏汀拉上岸,恨自己也在一滩泥潭之中。   “我没有别的祈愿,只是,不希望苏小娅也走上那条路。”   “我并不是不喜欢小娅,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去跟她相处。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漂亮、聪慧,固执、冷漠。她把美丽当做一把武器,比她的母亲还要锐利。我被苏汀伤过太多次,就好像是有了后遗症一样,我抗拒她。”   “可是,我真的不希望她和她母亲一样。”   “她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即使是十几岁的她,也看起来那么天真可爱,让我一下子就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我和苏汀在山坡上无忧无虑跑着的时候。我们看着蓝天,漫山遍野的果园,有着对未来无止尽的想象,也没有对彼此一丝一毫的猜忌与隔阂。那时候的我们是亲人,真正的亲人。”   “很多人很厌烦养育一个孩子的过程,总想着如果孩子能够一下子长大就好了,这样他们懂事了就好沟通了。可是,我宁愿去辛苦养育一个孩子,看着他们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到怎样说第一句话、看第一本书、写第一篇文章……我想要去参与他们的成长,去帮助他们成为一个更幸福的人。或者,至少能看看他们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在觉得他们陌生的时候,能够有迹可循。”   在林湫的眼中,有时候苏小娅像个脆弱的婴儿,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更好地呵护她;但有时候,她似乎就是苏汀所有“恶”的集合体,是个满腹坏水的阴谋家。她不用摸索就能领悟如何去掌握人心,去毫无顾忌地利用他人,她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只在乎自己的目的。   林湫的语气颓丧得发凉。“我觉得我很失败。苏汀活着的时候,我只想着跟她清算平生这么多年的帐,而忽略了跟小娅的相处;苏汀去世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小娅已经长大了。我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去跟她相处呢?可是还没等我想明白,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   苏小娅不再是几年前还未成型的泥塑,她已经在不被别人察觉的时候,照着给予她原型的母亲给自己赋釉煅烧,成为了最好的继任。   而一直沉溺在苏汀的沼泽里的林湫还有着其它的顾虑。   “江屹,我有的时候觉得我真的很冷漠。苏小娅一直说我不愿意跟她沟通,说我不愿意关心她。是的,我觉得我应该去给她多一点的关心,可是,我总是难以自已地把她往外推。我……我是个不祥的人,苏汀的冤孽,算在我的头上也未尝不可。我的关心,我的亲近,对小娅来说,又为什么不会是毒药呢?”   一直静默看着林湫的江屹看着林湫痛苦地握紧了杯子,只觉得揪心。   “林湫,你的爱和温暖绝不是不值一提的。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灵药,能被你牵挂和在意的人,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江屹的声音很坚定,像是一条毯子,围起了林湫所有的脆弱。   林湫抬眼,看着身侧的男人轻声道:“江屹,我有的时候很羡慕你。在去拥抱别人的这件事上,你好像是那么的……天赋异禀。”   江屹的心重重地落下,但却在林湫的眼眸里从悬空落到了一片湖泊里。那水花溅起的声音是清脆雀跃的,但随后迎来了一片静谧,转化一种小心翼翼的无措。林湫的面容太过于沉静,江屹稍不留神就会暴露心跳的鼓奏。   他看向林湫轻轻叹了口气,笑里有几分无奈,但更多的是明晃晃的温柔,道:“林老师,人见到波澜大海会叹为观止,见到浩瀚云海会心向往之。我也是一样。”   林湫看着江屹的眼眸,突然有一瞬呼吸一滞,被一种前所未有过的特别的感觉包裹。他头晕目眩,却又清明安和,他的宇宙荒地开始震动,却又开始重塑。   江屹看着他,缓缓道:“我不是天赋异禀,我只是情不自禁。” 第93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8)   江屹看着林湫的眼睛,只觉得胸口发痒,吞了吞口水。   林湫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神突然变得幽深,久违地再露出那种鹰隼捕猎般的神采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江屹从来不是温驯的动物。   他在风雨里疾驰,与罪恶搏斗,他直面着丑恶与鲜血,他有写满荣誉的伤疤……他绝不是一个温柔的人,至少,不会总是。   江屹缓缓地凑近林湫。他的那双桃花眼里没有重逢伊始的调笑,没有故意玩笑时的幼稚,没有欲言又止的试探,只有一往无前。   林湫都能感到江屹的鼻息近在咫尺。他望着江屹那深邃的眼瞳,不知道他要做何动作。他无法预测,也无法提前应对,只是看着他,浑身难以动弹。   但只见江屹突然一笑,道:“就是这样……情不自禁。”   他很快回身坐好,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一叠文件,道:“林老师,手续还没完全办好,所以现在,你还是我们的顾问。今天来,还是有个忙想要请林老师帮一帮。”   林湫如释重负,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屏息许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心跳迅速加快,一时间有些恍惚,又觉得在江屹面前有些失了分寸,面上透出几分欲盖弥彰的红。   他点了点头,侧过脸搅了搅微凉的咖啡,道:“你说。”   “去年那起代孕作坊案里,有一位未成年的受害人,她的唯一家属,就是她的姐姐,也还在读高中。当时我们隐约觉得在这姐妹俩身上有一些其它的疑团,但受害人家属不愿意跟我们再多聊下去,出于对她的保护和尊重,我们便没有继续追问。今年过年发生的这起意外杀人案里,死者是个江湖骗子,他的一台相机里竟然出现了她的身影。我们认为非常有必要继续摸下去。但想要在她身上进行突破,可能需要一位心理专家的帮助。”   “因为涉及多个案子,对方又是未成年人,出于保密和保护的目的,想来想去,信得过的只有林老师了。”   江屹说的隐晦,见林湫点了头,才把资料都递给他。   林湫接过,脑海里浮现出曾瞥见过的一个人影,道:“周明雪?”   “对。”江屹的眼中闪过一丝暗光。   一路疾驰。林湫在副驾驶看资料,而江屹一边开车一边跟他尽量详细地讲述了相关案情的前因后果与其中的疑点。   之前跟周明雪联系的一直是叶圆。她上来先是一阵嘘寒问暖,才知道周明雪春节也没有回绿山县,而是躲在了出租屋里过年。叶圆心里也是一酸,几天前已经来过一次,代表公安给她送了年货、几条毛毯和一件新衣,还请她吃了一顿饭。   今天叶圆也依旧来了,已经在路口等着他们。   江屹把车停好,正准备解开安全带,似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侧过脸,面上满是虚心求教神情,问道:“林老师,最近身体怎么样?”   林湫有些困惑地点了点头。“没什么问题。”   “还是要少喝咖啡啊。”江屹笑了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听林老师心突然跳得好响好快。如果不是身体不好,那林老师难道是在紧张什么吗?”   林湫忙不迭地下了车。   江屹看着林湫几乎慌不择路的样子,笑得开心极了,但想到还有正事要干,可不能把林湫给气走,赶忙收敛了神色,下了车跟在林湫后面。   叶圆赶紧迎上来,道:“林湫哥,你来啦。”   “周明雪这孩子心思比较敏感。待会儿我先进去跟她说两句,如果我看她太反感,就再给她多做一会儿心理准备。”   林湫点了点头。   只见叶圆拎着一箱奶,有些惴惴地敲了敲周明雪所住的车库的门。片刻后,一个瘦弱的女孩儿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见是叶圆才把门打开。   “明雪,好久没来看你了。”叶圆脸上的笑都十分小心翼翼,“我们今天来看看你,跟你随便聊聊,可以吗?”   她看到了叶圆身后站着的江屹和林湫,却并没有如他们设想的那样抗拒,只是顿了顿,垂下眼想了想,轻声道:“好。”   周明雪住的车库实在不大,三个成人、一个少女一进去便显得十分拥挤。叶圆陪周明雪坐在床上,林湫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江屹个子又高,只能微微低头,身子蜷了几分,倚在双人床的梯子边。   “明雪,这个人你有见过吗?”   江屹把彭旺的照片递了过去,叶圆接过,拿给周明雪看。她看了两眼,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   “那这张照片呢,你有印象吗?”   江屹把周明雪的那张照片递了过去,很明显地看到她的身子僵了僵。   她抿了抿嘴唇,道:“嗯。这张是我们当时‘仰望春天’的项目报名以后,要做材料的时候拍的照片。”   “只有你拍了吗?你妹妹拍了没?”   彭旺相机里的那13个女孩里只有周明雪,没有周明雨。   周明雪摇了摇头。“这个项目联系资助人需要一段时间,是我先参与的。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那时候明雨在准备中考,我也没有跟她多说什么。等我匹配上卢叔叔之后,他知道我妹妹成绩也不错,便直接帮助了我们姐妹两个人。”   卢叔叔应该就是之前他们也联系过的资助人卢福成。   “仰望春天的项目,跟我们说一说可以吗?”一直没有开口的林湫轻声问道。   只见周明雪往边上坐了坐,揪了揪床单。   叶圆安慰道:“明雪,你不要害怕。这是我们特聘的……”   只听林湫打断了她,轻声道:“我是苏小娅的舅舅。我们见过面。”   江屹心里一跳。之前周明雨出事,周明雪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就是因为跟苏小娅出去“散心”。他们那次在校门口等周明雪,还看到二人有些不太愉快。林湫这样一说,会不会反而起反作用?   但他没想到的是,周明雪闻言竟然抬起眼看着林湫,打量了他两眼,身子竟然放松了下来,似乎在他的眼眸中汲取到了力量似的。   “我在绿山高中的成绩还算不错。有一天下课,突然有个老师找到了我,跟我说,在绿山读高中,读完也考不了大学,白白浪费三年,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但我成绩好,又努力,如果被学校耽误了,实在很可惜。他便给我介绍了一个人。”   那是周明雪第一次跟黄伟义打交道。   几年前在希望小学念书的时候,周明雪就经常看到这个面色黝黑、带着眼镜的支教老师。许多孩子都喜欢围着他转,他也经常坐在台阶上,把孩子抱到自己的腿上,笑眯眯地给大家讲故事。他好像是从城里调过来的,又好像是从另一个县调过来的,虽然看起来非常慈祥和蔼,但周明雪总是有点怕他。   黄伟义给她介绍了这个“仰望春天”的项目。   “我们收集一些你的资料,然后呢会帮你找一个资助人,帮助你完成高中学业,如果高考成功,也会继续资助你读大学。如果考得好,还会给你发奖金,虽然不多,但这也是一个激励作用嘛。”他的笑有着标准化的诚恳。   周明雪垂着头不开口。   她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标上了价格,只是那个价格或隐或现,一时未曾察觉,但也是赊账,日后必会连本带利地索取回去。所以,从天上掉下的馅饼,她从来不吃。   黄伟义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说道:“听你老师说了,你自尊心也很强。知道你不太愿意接受还不起的人情。是这样的,我们这个项目呢,会请你帮一些小忙,比如帮我们整理整理档案室啦,写一写文稿啦,还有可能去看望一些孤寡老人啦之类的。”   黄伟义推了推眼镜,笑道:“之前有几个绿山考出去的大学生,你还记得吧?这两年的王小雪、朱梅、郭琪雯、徐敏,还有几年前的张兰兰、于艳,都参加过我们的项目。”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有兴趣就联系我吧。不过还是尽快,每年差不多都在这个时候截止了。”   她的态度一直是犹疑的。只是,没过几天,又有个远房亲戚在她们家门口晃悠,他满脸堆笑,露出一口黄牙,说给周明雪介绍了个好亲事,如果周明雪愿意去看看,他们帮忙包办,收一点点彩礼就行。   周明雨脾气暴,直接把那个自称“表哥”的猥琐男骂了一顿。   “你们就是想把我们卖了,收了钱你们好去快活潇洒!赶紧滚吧,平时不见你们嘘寒问暖,这时候把歪主意打到我们身上来了?禽兽不如!我们可没有你们这样的亲戚!”   那男人气不过,拾起一块砖头狠狠砸破了家里的玻璃。周家姐妹俩紧紧抱在一起缩在墙角,听他骂到了半夜。   周明雪死死地看着桌上那张纸条,终于在那个夜里下定了决心。   “那这个项目后来又让你们做什么事吗?”   周明雪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就是说的那些事。整理文案,写点东西……慰问老人。”   “这几个女孩儿你认识吗?他们是不是也是‘仰望春天’项目的?”   江屹把其他几个女孩子的照片拿给周明雪看。这些女孩儿都十分青涩,有的垂眼,有的偏开视线,有的把嘴抿得死死的,下巴都逼出了紧张的沟。   周明雪看了一会儿,道:“都不怎么认识。只有这个,好像以前在学校里看见过一次,可能比我大两届。之前有听说她出国去了。”   叶圆皱眉:“出国去了?绿山那个地方的孩子,应该得到了资助才能出国去吧。很有可能,这些女孩儿还是跟这个‘仰望春天’的项目有关。”   江屹抱胸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关于这个项目你知道点什么吗?想到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周明雪摇了摇头。   从车库里出来,又是一阵冷气扑来。江屹赶紧把门给关上。他和林湫先走,叶圆还留在里边跟周明雪说点体己话。   江屹把周明雪的地址发给了缪管家,看到对面回了信息便把手机放下。   侧脸一看,只见林湫盯着周明雪住的车库门出神。   “怎么了,林老师?”   林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   刚才他在车库里看到了一只手链,之前有看苏小娅戴过,他便留神了一下周明雪屋子里的布置。于是,他发现周明雪屋子里有很多东西都有苏小娅的痕迹,从那条手链,到墙上挂的小包,再到桌上的笔袋,甚至是周明雪身上的毛衣,林湫都看到了苏小娅的影子。   周明雪和苏小娅关系不一般,这也是他为什么建立身份的时候说自己是“苏小娅的舅舅”,而不是某某心理顾问的原因。   而事实上,周明雪的反应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江屹问道:“林老师有什么想法吗?”   林湫沉思道:“这个项目我似乎也有所听闻。”   当年他们拿到一大笔感谢金之后,苏汀便打算带他一起到城里读书。不过,苏汀想要多省点钱。“湫湫,你以后一定是要读大学的,读大学要好多好多钱。不过还有好多年呢,咱们的钱都要先攒着,以后都给你读大学。”   苏汀也找了一个资助项目,隐瞒了资产情况。可是名额下来,只有一个。   林湫不比苏汀大胆,害怕他们曾经收到感谢金的事被发现,劝过苏汀。可是她不听,眉毛一提,道:“既然你不要,那这个名额就给我呗。”   走出绿山之后,大概是因为这个资助项目,苏汀每个月还会给他打点钱,不过林湫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不要,苏汀异常生气,跟他冷战了很久。那也是他们第一次失联的开端。   “不过,现在要紧的可能是另一个疑点。”林湫皱起眉毛。他翻开江屹刚才递给周明雪看的那几张女孩子的照片,从里面挑出来一张,又翻开了资料本。   只见有一个清瘦的女孩儿看着镜头眼神闪躲,她的一对招风耳显得人多了几分灵气,而下巴的那道美人沟因为嘴唇紧抿而格外明显。   “父母的一些外貌特征属于显性遗传,比如双眼皮、厚耳垂、突出的下巴等等。如果父母有,那基本就会遗传给子女。”   江屹细细地看着两张照片,面色凝重。   他缓缓道:“这也就是说,现在我们应该可以知道,陈茹玉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了。” 第94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9)   和其它的古镇景点比起来,绿栖古镇的“古”字类似于鱼香肉丝的“鱼”,没什么实实在在的内涵。   近两年才开始修建的古风楼台木质的窗户还有着刚刷未久的油光,旁边插着的几杆红旗写着标准隶书的“酒”字,化纤的布料在风中撵转飘扬。旁边的青灰砖瓦更是透露出一种塑料的质感,不仅审美令人堪忧,这种古意与现代的违和交织更让人有些恍惚错乱。   处处皆是拙劣的伪装,唯有长街中央围起来的一口古井是真的看过了春秋三百年。   八月的日光炽烈,蝉鸣焦躁,这没什么风景的古镇人烟稀少。只见一个带着墨镜、披着丝巾、仪态从容的女人站在一边的树荫下静立不动,不知其所思所想。   陈茹玉看着那口井,站在树荫里回忆着二十几年前的往事,心中只觉得感慨万千。   突然,有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陈茹玉摘下墨镜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俊朗的青年朝着她大大咧咧地一笑。   “果然是有缘人。”   彭旺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陈茹玉的眼睛眯得更加细长,她警惕地后退半步,语气犹疑道:“你是?”   陈茹玉最近一直在考虑,自己接下来要不要当个甩手掌柜。每两个月她都会到城市周边走走、散散心,反正早已离了婚,没什么能束缚住她的了。   听说老家绿凤山为了开发旅游业,造了一个什么绿栖古镇。她一时兴起,便订了票,想着许久没有回来看看了,借着这个机会,回到人生最初的地方,静静回想回想这走过的几十年,也算是体会一把落叶归根的滋味。   但这片土地一如既往地令她失望。   陈茹玉本想早点结束这定下的三日行程,但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一位“彭半仙”。   她是做房地产销售的,对阴阳风水自然有所敬畏。但她从不会自己去算命。早年就有胡诌算命的,说她是只飞不远的麻雀。可她不服,憋着一口气,拼搏了大半辈子,到如今人人都说她是飞上枝头的凤凰,赞她一句“女强人”。所以,算命的事,她信,也不信。   陈茹玉听彭旺说了几句套话,本推脱要走,但没想到这个装模作样的彭半仙,随后竟然说中了她心中最深处的秘密。   “施主,知道你对我半信半疑。但你我二人相见,也是千百年才积攒下的缘分。只愿施主再听我一句……施主是不是在想,当年的幼女现今如何了?”   陈茹玉笑道:“大师,你这是什么话?我女儿好着呢,现在已经定居国外了。”   彭旺笑得高深莫测:“非也,非也。古人有言,触景生情。施主多年后返还此处散心,恐怕许多往事都涌上心头、感慨万千吧?不晓得当年的冤孽,如今是否还萦绕在施主的心头?”   陈茹玉故作镇定,扯了扯嘴角勉强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彭旺引着陈茹玉到了商业街边的摊贩处,拿了块甜糕,道:“个中滋味,施主必然晓得。”   陈茹玉定定地看着这块糕点,指甲嵌进了掌心。   陈茹玉在嫁给前夫张兴全之前,跟村里一个青年好过。不过两人还没结婚,那人就去当兵了,命不好,不久便在部队猝死了。她刚刚得知自己肚子里留了他的种,却得此噩耗,却又不舍得把孩子打掉。好在她家人护着她,对外说她出去打工了,养了她九个月,生出来一个女婴。   那个女婴,取了小名叫甜甜,抱给了隔壁村姓徐的一家人,跟陈茹玉再无联系。   这是她内心最深的秘密。如今父母也都已去世,他们生前绝不会对外泄露,自己更是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彭半仙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真是神算子?   陈茹玉不禁心里有些发慌,皱着眉头,道:“刚才对大师多有不敬,还请大师海涵。刚才大师说什么冤孽,难道是说我有什么劫难?”   彭旺见陈茹玉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焦躁,心中暗喜,笑道:“在下正是要帮施主渡劫的。”   陈茹玉虽然信了彭旺,但骨子里仍然有个声音在疑惑他到底怎么知道甜甜的存在的。   直到几个月后,她看到景东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提供的彭旺相机里的一张照片的时候,她才知道,没有被算到的秘密,只有被发现的秘密。   只见江屹递过来的一张照片里,一个女孩身材修长,脸微微向一侧偏过去,左侧的招风耳的大耳垂毫无遮掩。她似乎有些紧张,细长的眼睛往下看着,嘴唇紧抿,使得下颚的美人沟十分明显。   陈茹玉看着照片沉默许久,终于道:“她比我年轻的时候瘦点,有点我当年的风采。只是鼻子有点不像我。”像她的父亲。   她的谎言无法再掩饰,陈茹玉终于才坦白了她跟彭旺的关系,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们认识和相处的经过。   “彭旺欠了不少债,不过他这么些年也还得差不多了,我只给他还了十万。我们俩好上以后,他也有说要跟我结婚什么的,不过我可留了心眼。养个男朋友可以,结婚就算了。”   “彭旺除了算命之外,还在搞运输。不过我也不过问什么,只是觉得有点辛苦,让他过完年以后就别干了。他也同意了。”   陈茹玉似乎想起来些什么,道:“对了,之前一直想隐瞒我们的关系,所以这个东西就一直不方便交给你们。”   她走进卧室,拿出来一部手机,递给了江屹。   “这手机挺老的。之前我俩好的时候,我看见他有两个手机,怀疑他是不是背地里勾搭好几个女的,他就让我查手机。其实就是几天前的事。他那天把手机落在我床上了,我便一直收了起来。”   “这手机里确实也没查出来什么。如果不是你们今天来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彭旺说的那么好听,原来也不过只是把我当个摇钱树。”   她嘲讽地笑了笑。“还只是其中之一。”   江屹翻看了一下这部诺基亚,皱起了眉头。“里面的东西你动过吗?”   “没。据彭旺说,这手机有点毛病,存不了人的姓名,所以就只跟搞运输的联系用。就前两天还有人给他发短信呢,估计是那边还不知道他人已经没了,还在给他发消息吧。”   江屹打开收信箱一看,只见2月5日有一条未知号码的短信:“事情办好了吗?如有问题,再联络。”   林林从江屹手里接过手机,看着短信也陷入沉思。   林林:“他一般在哪里跑运输?”   陈茹玉摇头,表示不清楚。   江屹:“你们是在哪儿第一次见面的?”   陈茹玉道:“绿栖古镇。”她顿了顿,道:“绿山县,绿栖古镇。”   ————   几日过去,王平安明显地瘦了一圈。他颓废地抬起脸,揉搓了两下,打起精神,准备继续配合询问。   只见面前的两位警察没有再追问他失手杀人那天的细节,而是问起了如意发生意外的事情。   “你妹妹王如意出事那天的情况,可以详细跟我们再说一说吗?”   王平安陷入了回忆。   “如意之前一直在忙一个摄影集的事,终于歇下来了,便打算出去散散心,顺便采风。她定了出去玩三天,但第二天我就不怎么联系到她了,第三天我就打电话到她住的客栈,才知道她一直没回去。我很担心,立刻联系了景区人员一起去找。后来发现她摔下去的地方已经过了景区的范围了。”   “超出范围?”摔到偏僻的山野地方,说是意外,难道王平安就不怀疑吗?   “如意为了拍出好的照片,经常会走险峰,所以我也没有想太多。”   江屹点了点头。“王如意是摄影师,尸体被发现的时候,相机那些还在吗?”   王平安遗憾地摇了摇头。“如意被发现的时候,身上只有破了的背包,手机、相机都不知道摔到哪儿去了。”   “看你们的聊天记录,那天她一直断断续续跟你聊天,还给你发了一些照片。那些照片,应该都是用手机拍的吧?”   “嗯。如意也很喜欢手机摄影,看到一些好玩的东西,她会实时用手机给我发一点照片。”   王平安脸上的神情淡了淡,浮现出几分伤感:“那天就是因为她突然不吱声了,我才隐隐有些担心。没想到真的出了事。”   “那为什么第二天才去找呢?”   “她那天说,住的那家民宿电力出现问题,所以晚上电没有充的够。我就想,没吱声或许是手机没电了。但是过了一晚上还是没联系的上,我才觉得,肯定是出事了。”   “没充够?”林林心里有根弦被拨动了,问道:“那,她的相机需要每晚充电吗?”   王平安想了想,道:“应该要的。那天她后面相机就没电了,就一直是手机拍摄,打算早点下山的。”   江屹似乎也想到了点什么,闻言抬头。“手机拍摄?你妹妹应该有自动备份的习惯吧?”   王平安刚点了点头:“应该有的。”他顿了顿,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问道:“警察同志,请问为什么突然问起如意的事?”   只见江屹转个身,把王如意的笔记本电脑、移动硬盘都拿了进来,王平安一时间有些不明就里。   据罗灵芝、王平安的说法,彭旺对王如意的遗物多加关注,尤其是案发当天,还和罗灵芝“抢夺”了王如意的笔记本电脑,可以说也是因此才引发了一场血案。   彭旺带着藏刀拂尘有备而来,如果他之前都跟罗灵芝、王平安没打过交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是冲着王如意来的。王如意又是一名摄影师,这样推理下来,多半跟她的摄影作品有关。   “警察同志,你们这是……”   江屹:“来给你除鬼祛魅。”   “啊?”   “王如意的账号电脑里还有保存吧?她的常用密码你还记得吧?”   王平安在江屹的注视下输入密码打开了王如意的电脑,听从指挥双击了桌面上的网盘备份软件。好久没有登陆过了,账户已经自动退出,需要重新输入密码。   王平安想了想,尝试性地输入了一个,就这样顺利地登陆了。   只见电脑屏幕上的图片库开始进行更新,几张模糊的照片开始出现,并逐渐变得清晰。   前面几张王平安都见过,都是王如意随手拍发给过他的。而后面几张照片他却都没有见过。   只见王如意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里树木葱郁,山间小道中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一个男人背影厚重,他拽着一个少女向前大步走去,而身旁的少女十分抗拒,不停地要挣脱。她回头看见了镜头方向的人影,如落水之人求助一般朝着镜头的方向挥了挥手,仿佛在喊“救命”。   可就是这声“救命”,并未唤起老天的仁慈,反而成为了王如意索命的咒语。   王平安看到屏幕上的照片大吃一惊,一个健壮的男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独身在异地旅游的女摄影师,目睹了一场即将发生的罪恶,次日便坠崖身亡。在这最后的几个小时里,她遭遇了什么呢?王如意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而江屹和林林虽然已经早有预料,看到照片上的情状仍然眸色一沉,面色倏忽凝重。   只见屏幕上照片的旁边浮现出了照片拍摄上传云端的地点:绿山县,绿凤山。 第95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10)   民宿客栈的窗外还能看到苍茫灰蒙蒙的绿山,冬日在山体上笼罩了一层厚纱,少了几分活气与生机。   屋内,制暖空调吹得人脸上升起红晕,同时也有几分发干起皮,但围在桌边讨论的几人完全无暇在意。   “彭旺在过去的两年里在绿山县和景东市之间跑过运输,从一开始的渣土车转为快递、物流。去年五月份以后,因为觉得行业竞争压力太大,没什么前途,就不再继续干下去了。随后,他在景东市定安观的附近的一家纪念品打工,当柜台销售,也当去帮忙拉货之类的。他在附近耳濡目染,可能这是他突然想要去算命的原因之一。这家纪念品店在绿栖古镇也揽了一家生意,彭旺经常去送货。和陈茹玉相遇的那天正好是他送货的日子。于是便有了以后的事。”   这两日一直围着周明雪转的叶圆直接到绿山和大部队汇合,闻言点点头,示意自己已跟上了进度。   江屹脸色凝重,道:“现在,我们要找到的就是他跟王如意的联系。”   几日前的除夕夜,景东市发生一起意外杀人案。在警方对受害人的身份进行调查的过程之中,竟然有更多的疑团浮现出水面。   相机里女孩子们的这些照片的用途是什么,真的是给“仰望春天”项目使用吗?那么为什么彭旺会有那个有着女孩照片的相机?而在许多证据的指向之下,王如意的坠崖也可能并非是意外,而是在目睹某些罪恶之后遭遇了灭口。   这一切似乎都有着冥冥之中的联系,虽然警方还没有抓住其中关跷,但曙光似乎已经切近了。   “王如意在绿山的那两天,通过查监控,我们知道彭旺的车也通过高速驶往了绿山。”   林林顿了顿,继续道:“王如意来了绿山以后就直接住在了这家客栈,所以,他们产生交集的地方不会离这附近太远。她遇害的时间与她和王平安失联的时间接近,也就是1月13日下午3点左右。”   孙小曲点了点头:“云端显示她拍摄照片上传的时间在1月13日下午3点27分。”   “可惜的是,王平安没有怀疑王如意的死因,没有做尸检。现在王如意已经火化,大半个月过去,现场痕迹肯定也被破坏得七七八八。我们现在只能试着去摸索摸索了。”   江屹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沮丧。不管工作难度大还是小,要想取得进展都需要他们行动起来。   “待会儿会有绿山县的警力支援,老林,圆儿,有同志会带你们去王如意尸体被发现的地方,王如意很有可能是被抛尸。阿金待会儿带我们去照片里的地方,那里很有可能是第一案发现场。猴子跟我一起去看看。”   阿金就是这个客栈的老板,是个非常朴实的乡下人男人,四十岁左右,笑起来牙齿齐齐的一排。他说自己小时候智力发育慢,只是因为踏实肯干,所以老天眷顾走了运,才把一家客栈经营起来。   说起王如意,阿金印象很深。   “她个子挺高,瘦瘦的,戴着眼镜,扛着相机,我还以为是记者咧!我还让她多替我宣传宣传。吃饭的时候,我多给她送了一份菜,但她饭量小,没要。我就跟她说,上山累呢,多吃点饭,还给她拿了点饼干。”   他拿起一包牛皮纸袋,从里面掏出来一块酥饼干,道:“就是这饼干哩!我们自家做的,加了鲜花,好吃得很,别处没有卖哩!警察同志,今天刚做好一批,我去给你们包几袋,感谢你们为人民服务!你们回市里去,也帮我们宣传宣传哩!”   阿金虽然再怎么说自己愚笨老实,小半辈子过去,也成了个生意人,跟孙小曲和江屹还不忘聊聊自家的产品。但阿金说完这话,却又显得是真的愚笨了。   孙小曲礼貌地笑了笑,谢绝了阿金的好意。   阿金提起王如意的死,仍然十分惋惜。“她一看就是文化人,说在城市里累了,就要回归大自然,要感受一下什么大山的呼吸脉搏什么的,我一俗人,也听不懂。后来知道,她是个摄影师,还拿过不少奖。好像还没成家呢,人就没了。多可惜呀!”   阿金感慨了一路,终于停在了一处山坡。只见他把手刹拉好,道:“照片里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过车子不能过了,只能走山路。”   于是江屹和孙小曲从阿金的长安欧尚SUV上下来,跟着阿金往林子里走。   “里面有住几个人家。都是很穷的。我有个小学同学,阿娟,就是嫁到这里来了。她以前成绩好咧,只是家里穷,早早嫁人了。她男人死得早,只剩下她和一个姑娘。她住在这里,偏得很哩,所以也很少有人走动。”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道:“说起来也惭愧,虽然是老同学,但我也跟她好久不联系了,只是有听说她这日子确实苦。哦,对了,她姑娘还算争气,马上中考了,应该能考上高中的。”   这里说一句深山老林一点也不过,即使是亲戚估计也不愿意往这里跑。交通如此闭塞,要改善生活,恐怕确实是难上加难。光听阿金口里的“确实苦”三个字,便能感到一股生活不易的艰辛了。   “阿娟的女儿?是照片里这个吗?”江屹的神经十分敏锐。   阿金摸了摸后脑勺,道:“警察同志,其实我也没见过那孩子长大以后什么样了。”他又看了两眼照片,皱眉道:“只能说,年龄应该能对上。”   江屹和孙小曲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只见绕了几条路,就到了绿凤山的一条栈桥,栈桥的那头就是游客山道,台阶打磨得宽而平;而这头则全是狭窄的泥路,中间夹杂几块看起来颇为危险的短石。   只见阿金面不改色,微微侧身,手都没有搭在山体上,挪了几步,就跨过了一处窄道。孙小曲身体干瘦,虽然走这窄路不成问题,但还是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他抬眼一看,只见江屹三步并作两步早已跨了过去,看着眼前的山路,若有所思,看向阿金道:“十几年前,这路得更难走吧。”   阿金闻言点了点头,道:“是咯。虽然住在山里的人也少,但以前常常要上山打柴、打猪草的。现在大多数地方都修了石阶,还算好走。那时候的路,才叫难啊。不过,难走也得走啊,走过险山才有学上呢。”   江屹闻言点了点头。   他们又走了三四分钟左右,只见山路逐渐宽了起来,到了一处半山的平地。只见一座看起来就空荡荡的土房无力地搭在一起,像是几面硬土松松垮垮地堆在了一起,看起来便只可勉强遮风挡雨。外头还有一圈围栏,不过已然都是枯木,形同虚设。   “阿娟家到了。”阿金回头朝他们讨好地笑了笑。   “有人在家吗?阿娟!阿娟!”他高声喊了两句,只听屋内有了点动静,应该是有人的。   孙小曲虽然瘦,但不是没饭吃才瘦。他知道绿山县的经济水平不高,扶贫工作开展一直有很大困难,但他来到阿娟家的时候,还是不免被眼前令人感到寒冷的穷窘而吃惊。   他愣了愣,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碰这摇摇欲坠的围栏,轻声慨叹:“真没想到,咱们景东现在真还有这么穷的人家啊。这屋能挡风遮雨么……”   可真实的世界就是如此,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富有,也有令人不可置信的贫穷。   只见江屹神色如常,只是皱着眉点了点头,走近了这间颓圮般的土房。   只听吱呀一声,一个干瘦的中年女人冒出了一个头。她头发有点凌乱,明显白了几缕,面容枯槁,只有一双眼睛虽然盛满了苦难但却仍然清澈。   “你们是……?”   “阿娟,我是刘永金,阿金,你的小学同学,还记得我吗?你结婚生小孩办酒的时候,我都来了的嘞。”阿金笑得憨厚,侧身介绍道:“这两位是市里来的公安同志,路过这里,来跟你聊聊。”   阿娟看到阿金,似乎想起了他来,但依旧眼神怯怯,看着孙小曲拿出的证件,侧身让他们进了屋。   屋内的摆设很简陋。墙边一张摆着冷被褥的床,旁边有一张破旧的小桌子,上面放着几本练习本,旁边还有一包牛皮纸袋,似乎装着干粮。柜子里叠着几件衣服,空荡荡的。再往里走屋顶就变矮了,里头有个小灶台,旁边的碗橱放着几只碗。地上的簸箕里还有些地里收回来的菜,沾满了泥灰。后门则隐约可见堆着一些柴草。   阿娟有点窘迫,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家里没什么能招待两位同志的,我去给你们倒点水吧!”   孙小曲忙说:“不用了!”但阿娟没有停下了动作,而是到灶台旁的柜子上拿了三个碗,从脱漆的茶瓶里倒了点热水,端到了桌子上。   她环顾四周,愣了几秒,快步走到后门外,扛了一个长条板凳过来,扯过一边的抹布抹了两下,笑容里有几分卑微的讨好:“两位同志,屋子里没什么能坐的地方,我和新凤都是直接坐床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还要折返去给阿金也拿个凳子,阿金赶忙摆手,道:“我就不用了!你歇着吧!”   阿娟这才缓缓坐到床边,看着江屹,眼里有几分畏惧、几分不安。   这个男人身材高大,看起来就是管事的,他一进门,阿娟便感到一股威严正气。只见他环顾打量了一番屋内,眼光落到阿娟身上,点了点头,道:“你好。”阿娟身子抖了抖,点了点头。   “你女儿在家吗?”   “新凤她上学去了。家里冷,就让她早点回学校住宿舍了。”   “什么时候回去的?”   “就前天。她马上要中考了,开学本来也早。”   “你女儿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她挪了挪身子,道:“一切都挺好的。学习也好,身体也好。”   “最近你有没有遇到这个人?”   孙小曲把王如意的照片拿给阿娟看,阿娟看了两眼,摇了摇头。“没见过。我们深山老林里,游客一般不过来的。”   孙小曲回头看了一眼江屹,转头又继续问:“最近附近有没有听见什么动响?比如什么呼救声之类的。”   阿娟摇了摇头。“没。”   “那最近有什么人来过附近吗?不管是认识的、不认识的。”   阿娟仍然只是摇头。   阿金以为阿娟是胆子小,鼓励她:“这些都是市里来的贵人。你好好说,不要怕嘛!”   阿娟却还是不作声,仿佛就是深山里的一块石头,一概不知不管,在凄风冷雨的一呼一吸之间似乎只等着自生自灭。   孙小曲皱眉,正打算把王如意最后拍的那张照片拿给阿娟看的时候,却被江屹拦住了。   他看着阿娟开了口,“其实我们这次,也是来慰问一下基层群众,考察一下绿山的扶贫工作。”他说的煞有介事,看了一眼阿金,道:“阿金,你帮我安排一下,天这么冷,先帮忙把阿娟接下山,暂时先住到客栈里,记我账上就行。她这个情况我打算上报一下,看能不能给她申请一些补贴。另外,我也打算以私人名义给她一点帮助。”   阿金也没想到昔日的老同学的日子过得这么辛苦,闻言自然也觉得是好事,忙不迭地答应了。阿娟还十分犹豫,阿金见状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好言相劝。   江屹和孙小曲则起身出了门,绕到了阿娟家边上小棚里的柴房转了转。   孙小曲叹了口气:“还是没什么收获啊。”他往里头打量两眼,小声问:“江队,你刚才为什么不给阿娟看照片啊?”   江屹打量着这破旧漏风的柴房,拾起一根木柴,手上虚晃两下,好像在演练钻木取火的动作。   “因为我不信任她。”   “啊?江队是发现了什么吗?”孙小曲有点惊讶。   江屹没有接话,而是继续摆弄着自己手里的木头,皱眉道:“阿娟看起来是不是有点病了?”   孙小曲:“体力确实不太好的样子。”   江屹的眸色深了几分,道:“待会儿阿娟跟我们下山以后,我去绿山初中看一眼。你好好看着她,跟她多聊聊。”   “聊什么啊?”   江屹手里的木头冒出了一缕青烟,啪呲一声轻响,却因为严寒逼人,没生出火苗来。江屹垂眼凝视,那双冷峻的桃花眼更加幽深。   “聊王如意。” 第96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11)   “好家伙,那山道窄的,不是我故意这么说啊,就客观上讲,圆姐你过去的话,站都站不了。你见到脚下那个断石,碰都不敢碰!”   孙小曲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知道是自己还在后怕,还是故意吓唬别人。   只见叶圆十分配合地面露惶恐,咽了咽口水:“真的吗?今天看见那个陡坡,我确实没敢上去。”   王如意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个滑坡。旁边虽然也有路,但坑坑洼洼,石块凹凸不平,稍有不慎一个崴脚,一头滚下去就一命呼呜了。   而江屹跟林林碰了头,彼此皱着眉头交流着两边的情况。   “有什么发现吗?”   林林道:“王如意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不算偏,以前也有游客和村民在那里失足坠山过,所以她的死被认为是意外,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怀疑。”他顿了顿,道:“不过,不能说没有收获,还是发现了好几个疑点。”   “我们今天开车去,从开车到步行,大概走了半个小时。我听司机说,如果继续往你们那个方向走的话,快的话也可能还要四十分钟。王如意如果失联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半左右,即使她马不停蹄地往这里走,也估计得一个小时。现在冬天这么冷,天又黑的早,那时候都四点多了,首先王如意那个时候还一个人乱走的可能性就不大,更何况还是到非景区去呢?”   林林面色凝重:“所以,王如意的死,一定有蹊跷。”   只听外头传来一阵动静,是从市里进货的车子到了,阿金一边嚷嚷着喊人出来帮忙拉货,一边朝着前台笑嘻嘻:“老婆,你再拿一件外套给阿娟穿嘛,她可冷坏了!”   林林想起方才怯生生坐在一楼大堂长桌边的一个单薄女人,问:“那个阿娟,你们把她带下山做什么?”   江屹看着地图,咂摸着林林刚才说的话,闻言道:“她就是我们今天的重要收获。”   “哦?目击证人?”   孙小曲道:“阿娟家离照片里的地点很近。走过去的话不到十分钟。按道理来说很有可能见过王如意的,但是很遗憾,阿娟说没见过。别说见过了,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林林看见了孙小曲脸上的沮丧,望着江屹皱起了眉。“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阿娟不能提供有效的线索,那么江屹为什么还是把她带下山了?   “这个阿娟日子实在太苦了,那屋子真不能住,再住真的得冻死了。江队说先让她下来住,再看能不能给她申请点补助。”   可林林是江屹的老搭档了,还是察觉到江屹在此中一定别有用意。果然只听江屹缓缓道:“阿娟说谎了。王如意死前到过她家。”   “到过她家?”众人的脸上都有几分惊疑。   江屹指了指客栈屋子里的小桌上放的牛皮纸袋。孙小曲看着愣了一愣,突然悟了,他喊道:“我知道了,是饼干!阿娟屋子里也有这个饼干!她真的说谎了!”   那是同样的一包牛皮纸袋,在桌面上放着很不起眼。但似乎是舍不得吃似的,开开合合次数多了,牛皮纸上的折痕十分明显,似乎已经放了好一段日子了。   在王如意上山前,阿金给她拿了一包饼干,而这种饼干是客栈这里手作的特产,仅此一家。阿娟家那种深山老林,如果真的没有人去过,那包饼干又是从何而来?   种种线索指向了一个可能性——   “王如意到阿娟家里坐过,留下了饼干。但因为一些原因,王如意被人带走了。不出意外,被带走以后,她就遭遇不测了。”   阿娟家的柴房里堆放着干草和一堆老木柴。老木柴上有灰,但是旁边的地上却比较干净,墙沿还有扫帚扫过的灰迹。   “阿娟的屋子里尚有几分凌乱,没事扫柴房的地干什么?所以,我多留意了两眼。阿娟身形很瘦,家里的菜地也并不大,但我却发现了两把锄头,准确的来说,一把是锄头,一把是纯圆木棍。”   阿娟家现在只剩下她和女儿新凤,没有男人,柴火基本都是捡的断枝丫,或者一些比较纤细的木头,一方面她们只能打到这样木柴,另一方面也方便运回来。   可是柴房的木堆里头却突兀出现了一根长圆木,不像是从山上捡回来的。江屹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锄头长柄。   “如果是一根坏了,那另一根应该是新的。可是这两根都旧得很。这长棍上面还有点黑痕,我把它偷偷塞到阿金的后车厢里了,刚才已经让绿山县的同志带了回去,让他们做一下检查,看能不能发现点东西。”   怪不得之前孙小曲看江屹对阿娟的柴房这么感兴趣,原来他不动声色有了这么大的发现!   “这就是说,王如意到过阿娟家,然后有人带着根木棍子过来,把王如意人打晕带走了?”叶圆捋了捋,话一说完,想象到王如意的遭遇,自己心里也泛起一阵恶寒,打了个冷颤。她的语气有些不可思议:“所以,阿娟是跟他们一伙儿的吗?”   阿娟在楼下坐立不安很久了,阿金让她歇着,不让她帮忙干活。她便用一种带着忧伤与感谢的目光打量着身边的环境。她住在与世隔绝的深山太久了,似乎电灯的光都会刺得她睁不开眼,更不用提扫地机器人碰到她的脚时,她害怕地大叫了一声,引得阿金赶忙过来安抚她。   现代文明像是汹涌而温柔的暖潮向她涌来,她感到十分新奇也惴惴不安,甚至为自己的格格不入感到些许的痛苦。   她看起来就是一个可怜的贫苦女人,无知而胆小。杀人抛尸这种事,实在不像是她会做的事……除非,她遭人威胁。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任何的犯罪都不可简单地用眼睛去揣测和判断。现在只能确信,阿娟的确有所隐瞒,但她是不是杀人凶手,还不能下定论。   江屹闻言不置可否,只是面色凝重道:“我现在去趟绿山初中找一下阿娟的女儿。”   他现在心里已然隐隐有个推断,但他还不能确定……或者,不愿确定。他想要早点去求证这件事。如果他推理的方向没有错的话,现在一切只能快,不能慢。   林林闻言也立马抓起自己的东西,道:“黄伟义在的那个希望小学离绿山初中不远。我跟你一起去。”   ————   景东市火车站,早晨七点。   机械女声正播报着车次信息,提醒着乘客列车即将进站。   难得早起的赵蔚然眼睛还有点肿。他抬眼看了一下时间,道:“差不多了,你赶紧进去吧!”   他郑重地拍了拍好友王家骏的肩膀,道:“咱们班就你过了。你好好加油,谨记这两年来我的谆谆教诲,到那里好好表现,给咱们都争口气。别辜负了我请你吃早饭的一片爱子之心!”   “赵蔚然,可去你的吧!吃你顿饭至于么,这么占我便宜。”王家骏笑着轻手跟赵蔚然打闹两下,但其实也没恼,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拎起自己的行李,准备检票进站。   每年部分高校都会面向高一、高二学生开办冬令营,如果在期间表现优秀、获得优秀营员,在日后自主招生的时候则会得到高校的重点关注。虽然不至于说是半只脚踏进了重点大学,但至少是个非常加分的经历。   三中很多同学都申请了景东市隔壁市一所理工类重点大学的冬令营,不过通过率不高,赵蔚然也被刷下来了。   “不开玩笑了哈。机会难得,现在就等着你去好好感受下,回来再给我们‘传道受业’。”   王家峻笑了,点了点头,转身往前走去。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欸,赵哥,你上次说的那个笔记,我扔咱们补习班座位抽屉里了,你记得去拿!”   他一转身,却发现赵蔚然已经不见踪影了。   “刚才还说十里长亭送别的呢,这就跑了?”他摸了摸后脑勺。   只见瞬间消失的赵蔚然正躲在一面墙边,眼睛盯着人群中的一点,一边心跳攀升,一边懊恼昨晚熬夜打游戏导致脸部浮肿减损了几分英俊。   苏小娅今天穿一件玫粉色的毛衣,显得人很白,多了几分温柔恬静。   之前赵蔚然生日跟苏小娅“不欢而散”之后,也死皮赖脸跟她联系过几次,但是苏小娅都不怎么搭理他,直言说她很忙,没空跟赵蔚然玩过家家。几次下来,赵蔚然自己都觉得自己烦了,便再也没敢找过她。   后来到了期末季,他又是忙着复习又是忙着申报夏令营提交材料,回过神来的时候,都已经放寒假了。   好久没看见苏小娅了。   赵蔚然愣愣地看着苏小娅捋了捋脸颊边的碎发,看着她举手投足之间似乎又比之前美丽生动了几分,不禁觉得自己都有点灵魂出窍了。   可是他不想再贸然上前。苏小娅可能只是觉得他烦,他要是再不识好歹就这样凑过去,说不定她就会讨厌他了。   赵蔚然远远地站在大厅远处,看着苏小娅跟另一个他看起来也有几分面熟的女孩儿说了两句话,帮她理了理衣服,送她也进了站。   苏小娅脸上总是很冷,赵蔚然只有自己过生日那天看过她笑了几次。她似乎总是拒人千里之外,不像是看不起别人,而是一种纯粹的冷漠,仿佛身边的同学跟她其实完全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   就是因为这一点,苏小娅常常被人私下议论,妄自揣测她的课外生活,褒贬的都有。加上她常常请假,或者是逃课,苏小娅简直就成为了三中的一个谜。她是寒冷冰雪里的一朵玫瑰,格外扎手格外危险,但这种独特的气质,也是她的迷人之处。   但此时,赵蔚然却在苏小娅的脸上看到了在冷漠和假笑之外的神色——一种淡淡的温柔。只见那两个女孩儿抱了抱,拉着行李箱的那个女孩儿便转身准备检票,可走了两步,她又突然折返,很是不舍一般又跟苏小娅抱了一抱。   进站广播再催促了一次,那个女孩儿才跨着大步匆匆进了站。   只见苏小娅一动未动,盯着那个女孩儿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再抬眼看着屏幕上的那辆列车出发之后,才缓缓转身准备离开。   赵蔚然也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地跟着她身后走去。   只见苏小娅出了车站,径直上了出租车区的一辆车。赵蔚然见状赶紧也爬上后面停着的出租车,道:“师傅,麻烦了,跟着前面那辆!” 第97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12)   江屹和林林是在绿山派出所见到阿娟的女儿许新凤的。   他们一路疾驰到了绿山初中,却没找到许新凤。而老师也才发现这个小姑娘上体育课以后就没了人影,四处找都没找到,既不在操场也不在宿舍,只可能是跑到学校外面去了,正打算报警。   正好遇上的这几人凑在一起,心中皆是惴惴。   绿山初中平时不会让外人随意进出校门,而入校登记簿上今天都没有什么访客,许新凤应该是自己偷溜出去的。不过老师上一次看到许新凤就是一小时前的数学课,如果她是自己离开,不会走的太远。   江屹立刻联系了地方民警,准备一起寻找失踪的许新凤,却意外被告知这个孩子此时此刻就在绿山派出所里。   民警杨春丽给单薄瘦弱的小女孩儿到了一杯热姜茶,她一边接过一边把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了。   “小妹妹,你刚才跟我说的事,再跟这两位警察叔叔说一遍好吗?他们是来自刑侦支队的刑警,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看到许新凤的一瞬间,江屹和林林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   是她,他们找了这么久的那个女孩儿,那个唯一可能见证了王如意生前最后几个小时的人,那个最关键的线索人物,就是眼前的女孩儿许新凤。   杨春丽已经和许新凤建立起了信任关系,在她温柔爱抚的目光之中,这个可怜瘦弱的女孩儿点了点头。   许新凤又要再面对一次痛苦的回忆,她咬唇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睛里又浮现出一层朦胧的泪光。   她犹豫了片刻,轻声开口:“上学期,有一天,有一个男的突然在学校里拦住了我,说认识我的老师。我以为他是老师,就跟他多说了两句话。他说,知道我的学习成绩很好,但是家境不好,所以想介绍一个教育基金会给我,我可以去申请奖学金,以后就有钱上学了。”   又是教育基金?江屹和林林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这个基金会项目叫什么?”   许新凤吸了一口气,语气里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她缓缓吐出寒冬里的这口恶气,缓缓道:“‘仰望春天’。”   果然是“仰望春天”!这个“仰望春天”背后到底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然后呢?”江、林迫不及待的追问下去。   “然后我就跟我妈商量了一下,就报名了。但是没想到,这个基金会却让我们去干一些……干一些恶心的事!”她的脸上满是愤然。   “有一次,我跑出来又被抓回去,还被打了一顿。可是我不甘心,我、我不想遭受他们的摆布,我要反抗。那一次,我又跑了,我还跑回了家。就是那次,我碰见了那个记者姐姐……她想帮我,但是,我却反而害了她……”   说到这里,许新凤捂脸哭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杨春丽赶紧过去抚了抚许新凤的背,把她环抱在自己怀里,让她情绪平复。   “记者姐姐?是这个女人吗?”   林林拿出王如意的照片给许新凤看,女孩儿一看点了点头,哭得更大声了。   “姐姐啊,我对不起你,呜呜呜,是我害了你啊!”   许新凤把这件事憋在心里太久太久了,许许多多的人都让她住口,或横眉威胁,或卑微恳求,但这就像是长在心里的一根毒刺,无时无刻不在腐蚀着她的意识,乃至她前进的每一步人生。她实在无法背着这个秘密生活下去,她必须要说出来……   她渴望光明,即使她已经不能是纯粹的了,也要让自己如光下的琥珀,一切都被印照得晶莹、敞亮。   在许新凤断断续续的回答之中,那一天的残酷情景再一次浮现在众人的眼前。   ————   眼边的山林就像地狱站岗的喽啰,每次被凛风吹动摇曳,都更添几分诡异与可怖。   寒风像无数的刀片划入喉咙,钻进胸腔。大腿一定有千斤重,似乎下一次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可是许新凤不敢停,她只能往前跑。   跑,只管跑!   刚才在山下等车的时候犹豫了很久。她不断地问自己:真的要去吗?这次真的还要去吗?   许新凤,你是不是被打怕了?你真的要向邪恶的人屈服吗?你就要像这样,如同蝼蚁一样被人碾压和欺负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份屈辱,你将永远都摆脱不了奴性,你将永远是蝼蚁……   你好歹也读了这么多年书,你要挣扎,你不要屈服!对,求助,你要求助!   就在她看见那辆熟悉的面包车驶来的时候,许新凤突然像从噩梦中惊醒了一般,她开始转头拼命地往回跑。   她转头的那一瞬看见那个男人从车前匆忙下来,看见她逃跑也立马拔腿追过来。   许新凤不敢再回头了,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甩掉他,一定要甩掉他!她要甩掉所有的肮脏,就像洗澡一样,洗去污垢,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一定可以的!   许新凤一口气跑回了家。她匍匐在母亲的床前,把憋了几个月的话终于一口气吐了出来。   “妈!你救救我!我老实告诉你吧,那个根本不是什么正规的奖学金!他们让我去跟老头儿睡觉!”   不明白为什么女儿明明刚下山,却又跑回来了的阿娟,闻言脸色大变。   “什么?跟老头睡觉?”   “妈!”许新凤一头扑进许新凤的怀里大哭起来。“他们还给我拍照片,威胁我们不让我们说出去。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许新凤哭了好一阵,只听阿娟道:“你上次带回来三千块钱,就是这个事给你的吗?”   “呜呜呜是啊。妈,对不起,我不该瞒住你的……”   阿娟的眼中混入了复杂的情绪,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女儿,轻柔地抚摸着许新凤的发,喃喃道:“不怕了,不怕了……”   她眼眸幽深,许多情感和思虑交织在一起,许多年前的回忆与抉择一瞬涌上心头,纠结、痛苦都在她的眼中闪现,她沉思良久。   终于,阿娟紧紧握住许新凤的肩膀,看向她,皱眉而缓慢地说道:“孩子,你听我的,你认真听好了,妈不会害你。”   “咱们家穷成这样,你要是以后想过好点的日子,只有读书。这么多年,我也是这样跟你说的。”   “妈当年读书也好,可是因为家里穷,没有读下去。嫁给你爸,虽然也过了几年好日子,不过命苦,你爸走得早,家里也是越来越穷,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也是让你跟在我后面受苦……”   “孩子,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我们这样的人家只有去读书才有出路啊……”   阿娟喃喃道,口中一直嗫嚅,仿佛在念着咒经潜心祈祷。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空荡荡的墙角,心中也泛起无数的苦涩与悔恨,扑簌扑簌地滚落下两行泪水。   “所以,这也是你的机会,新凤。至少它给你钱,让你去读书。忍一忍吧,新凤。是妈没用……忍一忍吧,孩子……”   许新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没想到母亲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妈!你是要让我去……?妈!”许新凤一把推开阿娟,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她憋了这么久,痛苦了这么久,终于决心向大人求助。可谁知道,她最亲近的母亲,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没有决心把她拉向光明,却伸手要将她推向深渊。   阿娟脸上满是泪水,道:“孩子,我是你亲妈,我不会害你。只是我们这种家庭,要想出去,没别的办法了。你以后……会懂我的!”   “妈,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啊!”   阿娟也痛苦地闭上眼:如果当年这个机会躺在她的面前,她会怎么选……   “孩子,你听我的,要不然你就是以后跟我一样,睡在冷炕上,过着这种没指望的生活。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只要走出这大山……也算我求你了,孩子,我的好新凤,忍一忍吧,忍一忍吧……”   许新凤绝望了。如果连她的母亲都不帮助她,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帮她呢?她就像是被抛弃在邪恶大海上的一叶孤舟,鲨鱼、黑暗还有汹涌的大海本身,都对她虎视眈眈,等待着把她撕碎吞没。   转眼间,那个男人已经追了上来……   再次下山的许新凤,有如一具行尸走肉,她像是从内部破碎的玻璃,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阿娟看着女儿眼神中的绝望和恨,狠下心偏过头不再去看。   许新凤看着冬日里灰蒙蒙的天际,不断地想着自己的命运。妈说的没有错,她们这样的女人要想走出大山,只有好好读书,否则,就是一代又一代的重蹈覆辙。   按照她们家的条件,她接触不到什么好人家,大概率初中毕业就会早早嫁给一个山里人,没几年就会再生一个“许新凤”。无数的“阿娟”、“许新凤”仍然会是每日挑猪草、走山路,在冬天睡冷炕、穿薄衣,在石块上写作业,照着火把念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不想要一辈子被困在大山里,也不想自己的后代被困在大山里。   可是,真的要用这种方式吗?和魔鬼交易,真的会有好下场吗?   不!她不要!她不想要这样!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一定还有,一定还有……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出现在许新凤的余光里。她身材纤长,身边背着一个相机包,手里拿着相机似乎在拍摄远山。她身上有一股城市知识分子的气质。   她是记者吗?如果是记者,她就可以曝光丑恶。捣毁了这个诱骗幼女的邪恶地方,不仅是她,许许多多的孩子就都有救了!   就像是溺水者望见了一块浮板,许新凤迅速扭转过身子,朝着那边大喊起来。   “救命啊!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那个女人果然被许新凤的大喊吸引了注意,她手中的手机也随着身子方向一转。   许新凤身边的男人也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腕,眼睛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低声道:“小兔崽子,你给我老实着点!上次没把你打舒服吗?”   许新凤咬牙,身子一扭,挣脱开了男人的手,向着那个女人跑过去。“姐,你救我!你是记者吗?求你帮我曝光一件事。”   许新凤咽了口口水,语速飞快地跟王如意说完这些话。   “这个男的要拉我去卖/淫。有一个教育基金,都是骗人的,专门骗我这种穷人家的小孩去卖/淫,然后威胁我们,让我们不要说出去。”   那个男人快步走了过来,把许新凤一把扯到自己身边,看着王如意有几分尴尬地赔笑道:“您好您好。您是这边的游客吧?唉,你们城里人不知道,这里的孩子不懂事,为了逃课,什么话都说的出来。您看,这是我的证件,教师证。这孩子逃课回家,我刚从她家里把她接回学校上课去咧。初中生还是要抓紧学习,不然他们以后不知道去哪里就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咧,我们心里也着急呀!”   王如意本来听到许新凤的一番话心中大惊,但看着这男人面相老实,不像是穷凶极恶的坏人,又看看这教师证,心里又泛起了疑惑。   “不,是假的!姐,你相信我!”许新凤的脸上满是慌乱,她挥着手拼命恳求道。   王如意想起以前初中的时候,那些叛逆青春期的小孩儿,为了逃课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别说口头上顶撞老师家长,在教室门口撕破脸、打起来的都有。这下各执一词,王如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判断。   但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女孩儿的力量悬殊对比摆在眼前,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把许新凤的话当做耳旁风、置之不理的。   王如意想了想,道:“既然你是刚从家里把她接走的,那咱们再回她家里一趟,见到她家里人我才放心。”她顿了顿,道:“看见我的相机没?我告诉你,我可是记者。如果有什么不良的现象,什么违法乱纪的行为,我可不是好惹的!”   只见那个男人顿了顿,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道:“好。那咱们就再上去一趟,保证让您放心。”   王如意点了点头。她不动声色地隔到男人和小女孩儿之间,伸手揽着瑟瑟发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许新凤上了山。   在温暖怀中的女孩儿流着泪默默祈祷母亲已经改变了主意,而背着相机的女青年则皱着眉头看着前方的山路,心里满是疑惑。   她们不知道的是身后的男人迅速打开短信编辑了一条信息,也不知道,她们此刻的前方也正如在层层雾霾之后的落阳一般,正逐渐沉入地底。 第98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13)   在阿娟的坚持之下,许新凤被第二次带走了。   在绝望的下山路上,她远远看到一个男人带着一把锄头上了山。当时她已经没有精力再想太多了。后来她回家之后看到那个女“记者”的干粮、背包都丢在了家里,一追问母亲,才知道那个姐姐被那些人带走了。   许新凤知道她一定是凶多吉少,而母亲却自我欺骗似的,说她只是被拉走去“聊聊天”。   “只要她配合配合,不会有事的。”   阿娟讨好似的把王如意留下来的饼干拿给许新凤吃,她却紧紧地抿住了嘴偏开了头,怎么劝也不吃,仿佛那是可怖的人血馒头。   王如意不仅知道了许新凤的事,还看到了那些人的脸。他们绝不会放过她的……   许新凤现在想来还喉咙发酸,眼泪汪汪道:“我妈留着那个姐姐的背包,说让我带到学校里用。包里的相机什么的都被那些人带走了,没其他东西,只剩下一条围巾。我想着我实在对不起那个姐姐,一直好好收着。”   林林眼睛一亮,和江屹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这是难得的证物。   问起其它的细节,许新凤回忆到,她还在山路上看到的那辆面包车,里面还坐着一个把腿翘在方向盘上玩手机的男人。那辆面包车应该就是对王如意尸体进行转移抛尸的交通工具。   江屹把彭旺的照片拿给许新凤看,她仔仔细细看了彭旺的脸,又仔细回想了一下,道:“有一点像。”她补充道:“那个人穿的衣服好像有点奇怪。”   “那你再看看这一张。”林林递上另一张彭旺的照片,是他穿着道士服躺在地上的死状。   许新凤眼睛一亮,道:“对,就是这身黄衣服!他……他怎么了,死了?”她的眼睛里有几分疑惑,也有几分害怕,望着江屹和林林似乎想要求证。   林林看着她点了点头,但没有透露太多。旁边的民警杨春丽拍了拍许新凤的肩膀,把她往怀里揽了揽。   案件到了这里,王如意之死的前因后果已经基本明晰了。   彭旺是“仰望春天”这个非法诱骗少女的类似教育基金会的组织内部成员,王如意在撞破他们的犯罪行为后惨遭灭口。而彭旺在另外行骗的过程之中竟然遇到了被其害死的王如意的家人。王如意的职业并非“记者”,而是“摄影师”,这让他有些顾虑。再在与罗灵芝的对话当中,彭旺也想到了云端有照片备份的可能性,遂想要拿到王如意的电脑和相机设备,却不料命运里竟写满了意外,他被王如意的哥哥王平安失手杀死,也算是一种因果循环的报应。   他们跟许新凤回校之后,王如意漂泊在外的“遗物”也终于交到了警方手里。   许新凤参与“仰望春天”总共不到五个月的时间,跟她对接的人她只能记起来样貌,对于他们的身份信息一无所知。至于那个来找学校找她的那个老师,她只知道姓黄。   出于对许新凤的保护,他们让绿山派出所的民警同志给许新凤临时安排一个安全保密的住所。   “今天你累坏了,先好好休息。你别害怕,我们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这些事你都别声张,包括学校里的老师。”   许新凤闻言怯怯地点了点头。   车上,林林开始复盘彭旺这边已有的线索。   他想到了陈茹玉留的彭旺的那只老版手机。“里面有个号码给他发过短信。陈茹玉说是什么专门搞运输用的,应该是这个组织专门私下联系用的才对!”   江屹点了点头,道:“现在我们手里有几条线,先让许新凤好好休息,明天喊人跟她做个外貌速写;还有那个号码,他们可能暂时还不知道彭旺死了,咱们抓紧时间顺藤摸瓜。”又想到什么,他眼眸一暗,道:“还有……周明雪。”   林林也想起她来,点了点头,道:“她也是‘仰望春天’项目的参与者,不出意外也是受害者。之前周明雨案的时候,她身上就有不少疑点,上次我们拿着相机照片去问,她都瞒着我们,她背后的秘密,一定比我们想的要多,是得要找她好好谈谈。”   江屹颔首,眸色深深。   周明雪参与项目的时间比许新凤早得多,为了走出这个绿山,她绝对比常人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何况还保护着一个一直一无所知的天真妹妹。她隐瞒一切,只有可能是受到了威胁,但她为什么会这么不信任警方呢?她对这个项目背后的肮脏事实几乎是闭口不谈,但她又似乎在把他们往正确的方向牵引。这个周明雪到底在想什么呢?难道她的身上还有别的故事?   江屹的手握紧了方向盘。   就在此时,江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赵蔚然。   这小子这时候找他干什么?考试又要让他帮忙签字?这都高中了,应该不至于吧?   江屹打开蓝牙耳机,划开接听键。“有屁快放,你叔我忙着呢。”他又“喂”了两声,却不听赵蔚然讲话。   “赵蔚然你小子干什么呢?”江屹皱眉,对这臭小子心生几许不满。   只听赵蔚然终于开了口,道:“啊,叔,那什么,没事了,我、我待会儿再打给你!”   江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就挂了电话。   “臭小子!没礼貌,跟谁学的!”   江屹本人丝毫没有作为赵蔚然叛逆偶像的自觉,并不知道赵蔚然的“不良习惯”十有八九都是效仿他当初的“年少风流”,骂骂咧咧两三声,便也就作罢。   而此时此刻的赵蔚然在几番探头探脑之后,终于在一处窗口处发现了自己差点跟丢的人影。他怕说话声音太大,便不跟江屹多说,一把掐断电话,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听了半天墙角,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面色惨白。   他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准备给江屹再打一个电话,再一看,却发现手机怎么也打不开了。   赵蔚然低骂一句:“妈的,一冻就没电,什么破手机!”   他愤愤然摔了摔手,不曾想到甩到边上一处枯木丛,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屋内的人立刻警惕起来。那带着眼镜的男人狐疑地看了一眼窗外,道:“是谁?”   一个清脆的女声却格外沉稳镇定:“刚才我进来就看见有一只野猫,应该不碍事。”   那男人皱了皱眉,闻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遂没有起身追究。   赵蔚然的心脏一阵狂跳,紧紧地捂住嘴才勉强没让它真的跳出来,屏着气一动都不敢动,等了好一会儿才敢喘气。他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只想着老天保佑,阿弥陀佛,逃过一劫。   稍微缓了缓,他赶紧把耳朵再贴近墙壁,只听里头的对话又接了上来。   “你们这个‘杉树花’,真的能保障有稳定的客户群?”男人语气里还是有些不信任。   “当然,我们在汝息已经有了专门的酒店基地,只有高级VIP才能得知我们的渠道,要入会是需要很高的条件的。”   “那,你们为什么要选择我们合作?我们这穷乡僻壤的,这样一个大项目过来,我们还真是受宠若惊。”这个男人警惕心还真是强。   不过这个女孩儿倒也并没有不耐烦,笑一笑,解释道:“黄先生也不要妄自菲薄了。你们原来的运作模式很好,所以我们想要借鉴借鉴,通过打通你这一块关节,精准对接每一个乡村适龄少女。我们能提供更多更好的资源,除了钱以外还有名媛课程,从知识到气质全方位给予这些孩子提升,帮助她们早日实现阶级的跨越。当然,我们的项目前提一定是自愿的。这样看来,不论是对这些女孩儿,还是对你、对我,都是很好的交易。”   那个男人沉思了,一会儿,翻看了女孩儿带来的资料,很是心动,但一细想,又多了几分疑惑。   他合上资料,脸上也是皮笑肉不笑:“你们那位大老板这次突然派你一个小女孩儿来谈,恐怕不大合适吧?说句不好听的,小姑娘,你真能做得了主?”   这让一个小女孩而来是什么意思?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实际上不还是看不上他们么?那以后要是追究起来,他们早晚都是弃子,是能毫不犹豫推出去的人。   “黄先生,您不会是怀疑我的能力吧?咱们交谈这么久,不管是项目的细节还是我们的诚意,该了解的您都了解了,该表现的也都没落下。您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黄伟义看向面前的苏小娅,只慨叹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有些事终究是要少顾虑一层。他叹了口气,皱了皱眉毛,道:“这次你先回去吧,让我再考虑一阵。”   谁知苏小娅闻言眼眸一敛。黄伟义这三番两次的犹疑态度似乎终于让她有些不满,苏小娅凑过来沉声说道:“黄先生,有句话是我们老板让我带给您的,他说,如果合作愉快,那这句话说不说也无所谓;但如果您对我们的诚意不屑一顾的话,那这句话还是得让您听个清楚明白才好——”   “古人常言,常在路边走,哪儿能不沾鞋。这么多年下来,您的鞋底早也已经湿透了。我们能给你一双新鞋穿,也能让你没鞋穿,还可能让您……再也穿不上鞋。”   苏小娅的声音已经有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魅力,在甜美之中也藏有了几分蛇蝎的恶毒。   从“您”变成“你”,眼前这个女孩儿虽然面色稚嫩,但言语里的威胁丝毫不像是在过家家的开玩笑。黄伟义背后不禁冒出了冷汗。   三个月前,这个“杉树花”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几个孩子本来都要参加“仰望春天”的项目了,却被“杉树花”截了胡。   他们在绿山这么多年,暗中操作无人起疑,更从没有人跟他们“抢生意”。本以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这个“杉树花”竟然知道“仰望春天”几乎所有的动态,从运作模式到高度机密的客户资料,竟然统统了如指掌。   苏小娅的这句“再也穿不上鞋”的意思就是,没那个命再穿鞋了。“仰望春天”已经在明,“杉树花”在暗,他们已经是被盯上的猎物,“杉树花”愿意来跟他们沟通,已经是给足了面子。如果黄伟义再给脸不要脸,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思及此,黄伟义虽然脸色极差,但也只能勉强点了点头。苏小娅也满意地笑了笑。   “这里有张卡,是我们的诚意金,黄先生可以先收着。我这次来的诚意,黄先生应该已经看到了。那黄先生也应该给我看看你们的诚意了吧?”   黄伟义收下了那张银行卡,抬眼看了看苏小娅,只见她玉指纤纤伸出了三根手指,他眼中露出了满意的光。   “那好。不过,你再怎么样也是个女孩子,真的要参观我们的‘库房’吗?”   苏小娅面上只有云淡风轻,道:“这么多年我什么都见过了,不然也不能过来跟你谈。无妨。”   黄伟义现在倒有些高看苏小娅一眼了。他若有所思地啧了啧嘴,点了点头。“来吧。”   只听窗外突然又传来一阵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继而又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好像是有人摔倒在了外面。   这下不仅是黄伟义,连苏小娅的脸色都变了。   “是谁在外面?”苏小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窗边,猛地拉开窗户。   只见一个面红耳赤的少年躺在树丛堆里,长长的黑色羽绒服被树枝刮了起来,整个人像是被破开的蚕蛹,狼狈至极。   赵蔚然又是尴尬又是惶恐地看着一脸惊讶的苏小娅,二人对视的目光里都掺杂着不同的复杂情绪。   而一边黄伟义的情绪则纯粹多了,他眼睛一眯,反应迅速,当机立断转身抄起家伙夺门而出。   赵蔚然魂飞魄散,在扯下自己衣服狂奔之前,只听见他魂牵梦绕的那个女孩儿压低声音轻声对他喊了一句话。   “快跑!” 第99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14)   “小少爷,小少爷!”   仆人快步追上来,想要在凌川把林湫拽进房间之前救下这个可怜的小子,却只迎面撞上了狠狠关上的门。听到锁舌啪嗒一响,门已经被反锁,他心也一沉。   “这可怜孩子……”他哀叹一声喃喃道。   林湫是当年救下小少爷的救命恩人。夫人想到少爷平日里性格孤僻独来独往,当时跟山里的那两个小孩看起来倒是相处得不错,遂把转到市里上学的林湫接到了家里来玩。谁知道平时只是冷淡的小少爷看见了他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拽起小孩儿就跑,拦都拦不住。   这下该怎么跟夫人交代啊!也不知道少爷会对他怎么样,只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面对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小少爷,跟了十几年的仆人也只有暗暗祈祷。   林湫看着几年不见的凌川,只觉得他又长高了,比以前又瘦了一点。模样倒还是和以前一样,白白嫩嫩的,秀气里透着一股子养尊处优的傲气和娇气。   只是,看着他愤怒的眼睛,林湫那句“好久不见”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他越过凌川的肩,那股奢华世界的气息一下子让他有些晕乎乎的,也可能是凌川的手卡得太紧,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个大大的房间里有一座高高的书橱,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精装漂亮的书籍。还有一张大大的床,上头的被子一看就柔软又暖和。   原来真的就像苏汀说的一样:“他们住在漂亮的大房子里,穿漂亮的衣服。所有人都哄他,所以那些漂亮的少爷小姐都很娇蛮,所以也都很蠢!”   不过,苏汀还是说错了一点,至少凌川一点也不蠢。   林湫来的时候没有想太多,他只觉得那个贵妇人看着很和善,握住他的手很柔软很温暖。他像是被这短暂的母性光辉钩住的蠢鱼,看到凌川的那一瞬间,才终于发现自己不是步入了温室,而是落到了被人宰割的砧板上。   他猛然记起来几年前凌川冷冰冰的那句话——   “我们都是罪人,如果想要逃避老天的责罚,首先我们自己就要先忘了它。以后,绝对不要再见面了。”   只听凌川果然恶狠狠地说道:“你不是说永远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吗?为什么还要来?你是不是还想要钱?”   “不是的……”林湫舔了舔嘴唇,徒劳地祈愿自己能够安抚这个愤怒的小野兽。   他尽量轻柔而诚恳地说道:“我是来陪你的。是你母亲让我来的。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凌川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戒备,挑了挑眉毛,道:“真的?”   林湫看着凌川狰狞的面孔,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凌川的时候,即使被绑着,他身上也有一股矜贵的气质。他沉着冷静地在阿黄离开的间隙,迅速地想到了脱身的计划,甚至反击了阿黄。   林湫当时就觉得,凌川是他见过最最聪明的小孩。可是当他看到凌川和苏汀携手一下一下砸死阿黄的时候,林湫眼中凌川的背影已然不是一个聪明小男孩的形状……   那是一个正在吸纳邪恶养料、迅速成长的恶魔。   他会怎么办?会把他赶出去吗?林湫想。把他赶出去以后,会不会让人来打他?会不会把那些钱都收回?那他还能继续上学吗?还有苏汀。他已经好久没有苏汀的下落了。   那天苏汀要让他收着她的那张银行卡,说防止有人要找她借钱。林湫让她在卫校里谨慎交友,“不要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交往。”那天的苏汀格外地恼怒,跟他大吵一架就夺门而出,从那之后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他不能让凌川收回那些钱。他要读书,他要带着苏汀好好生活。   林湫吞了吞口水,在求生面前,他选择把自尊也混在口水里一并吞咽下去。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林湫扯了扯凌川的衣服。   凌川冷冷地说道:“人是不能保守秘密的。不要当一个人,当一条狗。”   林湫点了点头。“好。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   “求求你了,我只想活下去,和苏苏一起活下去。”   他轻声喃喃,把手颤颤地抬了起来,在自己的脸边发出了一下又一下清脆的掌掴声。   ……   林湫睫毛轻颤,猛的睁眼,从回忆与幻觉交织的梦境中醒来。   一瞬间,伏案睡眠的酸痛感侵袭而来,他缓慢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臂,让僵硬的身体复苏。   桌上摊放的是他少年时期的摘抄本,上面还有着稚嫩的字迹:“《茶花女》:无论谁总有一个童年时代,不管他后来变成什么样。”   “茶花女”三个字有些模糊了,似乎上面沾染了水渍。但林湫一直记得,那是苏汀的眼泪。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苏小娅不知道为什么又把苏汀以前收的东西翻了出来,其中就包括这本摘抄本。   苏汀那年生日,其它礼物不要,点名就要了这本写满了的摘抄本。她捧着不撒手,道:“我喜欢这本书,《茶花女》,名字也好听,故事也好看。”   少年时期的林湫就有了隐隐约约的担忧,生怕苏汀对《茶花女》的喜欢是未来命运的隐喻。可是苏汀却翻了个白眼,说:“你以为我为什么喜欢这本书?就是因为女主角是个妓女啊。”   许多回忆又翻滚着涌上心头,让林湫头痛不已。他赶紧放下摘抄,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让冷空气透进来让他好好地清醒清醒。   傍晚天色朦胧,几分冬日雾霾朦胧天际。他远远能看到江宅已经上了灯,不过院子里并没有看到那辆熟悉的大奔。   就在此时,桌上的手机铃声响了,他望了一眼,心中一动,突然觉得这世上说不定真有冥冥之中的心有灵犀。   “喂?”林湫轻声接起电话。   “林老师,”江屹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你现在能联系上苏小娅吗?”   “我来试试。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江屹很少有这么急的语气,上来竟然对他毫无寒暄。林湫知道这一定是大事儿,遂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客厅电话边,依次拨打了苏小娅的手机号码和租房电话号码。   可惜都是忙音。   “她都不接。江屹,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屹紧紧皱眉:“案子兜兜转转绕到了周明雪头上,可是她人却不见了,有人说曾经在车站看到她跟苏小娅一起。苏小娅把她送上火车就走了。现在知道周明雪下落的,可能只有她了。”   江屹回到客栈后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对劲,给赵蔚然打电话回去,那死孩子直接不接电话了。第二天一早,他不放心,打电话过去赵蔚然还是不接。他遂给赵蔚然家里也打了一个,结果这才知道这臭小子昨天一天都没回家,也没跟家人联系。   “他去给那个同学送行了,一大早出去了,到下午还没回来。我以为他跑出去野了,就也没挂心上。结果早上一看,被子还是昨天我给他叠的,一看就是没回来睡过的样子。这孩子到底哪儿去了呀!还真是跟你当年一模一样,让人太不省心了!”   江屹当年就是爱乱混,不是跟着哥们儿出去飙车,就是出去打游戏,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常常闹够了借着朋友的身份证就住外面酒店里,桩桩件件可谓是“臭名昭著”。   虽然现在他已经“弃暗投明”,但影响深远,尤其是对下一代青少年的成长产生了不良影响,令几位家长深恶痛绝。当年那些“罪证”都被赵蔚然搜罗去了,经常窝在自己屋里打江屹留下的游戏机。   不过,赵蔚然跟着江屹“学坏”,也学好,最重要的是,江屹当年就是没人治的混世魔王,但赵蔚然至少还有江屹治得了。   赵蔚然相约的那个同学叫王家峻,他对赵蔚然夜不归宿也有点吃惊。   “不过说起来,也是有点奇怪。我要进站的时候,他突然没了人影。我看了好几眼,才发现他鬼鬼祟祟站在墙后跟,好像是在躲什么人似的。我就顺着那边看了一眼,看见了两个我们学校挺眼熟的同学。”   他想了想,道:“就是赵蔚然老提起来的那个女生,那个苏小娅。还有一个女生,看起来有点眼熟,好像是之前妹妹遭遇不测的那个……”   江屹没想到赵蔚然的那通电话竟然跟周明雪有关。而此时此刻,回去找周明雪的叶圆简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周明雪不见了!我看橱柜里,衣服也少了好几件,桌上文具也都没了。江队,她不会是跑路了吧?不过她能跑到哪儿去啊?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仰望春天”项目的骗局已经暴露了,虽然他们尽量没有打草惊蛇,但周明雪身处其中,又跟警方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保不准会不会受到迫害。叶圆越想越急,生怕周明雪是被坏人带走了。   “他们能对王如意痛下杀手,说不定明雪也……”   江屹皱眉。刚才王家峻说看到了苏小娅跟周明雪在一起,想必周明雪的人生安全应该没什么问题。周明雪的屋子里听起来干干净净,东西都规整的很好,还带走了几件衣服,可见她离开应该是有所准备的。   “你别急。她应该没事。你再仔细观察一下,有没有留下什么纸条什么的。”   叶圆忙不迭地点头,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又是担心又是焦急。   她翻找一阵,道:“啊!找到了!抽屉里有一个信封!”   “好,不急了。这信应该就是留给我们的。你看看里面写的什么?”   叶圆三两下拆开信,只见里面有整整五页写着密密麻麻字的信纸。   她迅速看下去,越读越震惊。   江屹听叶圆那边许久没声音,赶紧问道:“怎么了?圆儿,你在吗?”   叶圆捂住嘴,眼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平复呼吸好几次,才终于开口道:“江队,你、你们到希望小学了吗?快去抓黄伟义,不要放过他!不要放过他!” 第100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15)   刘强从车上下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酒嗝。   “妈的,又他妈走这破山路!”他搓了搓发红的鼻头,嘴里嘟嘟囔囔,飘出了几缕白气。   他不情不愿地沿着小弯道往阿娟家里走去。   那天把那个女记者砸晕之后,那锄头就忘在那里了。谁知都过去大半个月,一切早就定成是意外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黄哥最近又有点神经紧张,想起来锄头这事儿。   “那婆娘住那么偏,肯定没人再去了,那锄头扔那就扔那吧。”刘强十分不以为然。天冷了,他才不愿意往山里跑呢,冻死个人了。   但谁知黄哥训了他一顿,让他办事要周全。   “你以为没人拿就没人拿了?我告诉你,那叫证据!那个阿娟说愿意听话,你就信了?说了多少次了,做事要谨慎,做事要谨慎!别什么都是你以为!你觉得我凭什么能混到今天?就是把柄绝不留在外面,谁想弄我都没办法!”   陈强被黄伟义狠狠训了一顿,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旺狗那小子,最近跟着富婆潇洒去了,不怎么爱搭理人了,使唤起他来可没以前那么听话了。不过今天倒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发了短信来说他上山去拿,回头一起去跟黄哥交代。   他们是不敢打电话联系的,还是那句老话,电话这玩意儿太容易留证据。   陈强昨晚又喝得大醉,在车上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发现彭旺还没下来。再一看手机消息,只说阿娟临时改了主意,又开始闹,让他上去处理一下。   “他妈的,这贱婆娘。看我待会儿不好好收拾你!”陈强恶狠狠地咒骂一句。   不过路说起来难走,没一会儿也就到了。   陈强心里窝火,抬脚踹开了阿娟家摇摇晃晃的木门,那篱笆差点倒了一片。   “旺狗!旺狗!”他高声喊了两下,却不见彭旺的人影。   自从陈强知道彭旺攀上了富婆,没少拍他马屁,但心里很是不以为然。他不就是仗着年轻当“鸭子”去吗?跟老女人睡觉,他也下得去嘴!   不过话是这么说,彭旺又能睡女人,又能拿钱,陈强他只是没那个本事干,其实就是眼红得很。不过最让他愤愤的就是彭旺这一朝翻身得意洋洋的态度,一下子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看着真恶心!   陈强借着酒意骂道:“他妈的,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柴房就在外头,他弯腰进去看了两眼,没看见之前他拿来的那锄头。   也不知道彭旺人哪儿去了,不会是见他在睡,提前去邀功了吧?   “麻痹的。”陈强三两步走出去,粗鲁地敲了敲门。“喂!人呢?出来,我拿东西。”   阿娟怯怯地从门里探出脑袋。“拿什么?”   “上次拿那锄头。不会有人拿走了吧?”陈强一脸警惕。   阿娟像是被这酒气熏坏了,只是一边往后退让一边摇头。   陈强见状放了心。那就好,只要彭旺那小子别提前去邀功就行。估计是被那家伙摆了一道!彭旺也懒得上山,就骗他来当苦力!这小兔崽子!   现在也不管他滚去哪儿了,说不定也跟那个女记者一样,“不小心”摔下山死了吧!陈强心里恶毒地想道。   不过来都来了,他得赶紧拿了东西回去交差。   陈强皱眉问:“你女儿呢?”   “上学去了。”   “嘿嘿。”他眼睛一转,脸上露出猥琐的神态,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浑浊的笑声。   “现在他们只喜欢年纪小的。你也别觉得你一定没人要。你说,你一个人躲在这山上,吃不饱穿不暖的,要是跟了我,至少有你饱饭吃。要不要考虑考虑?”   阿娟虽然年纪也不小,但是她男人死得早,这辈子没被用过几次,要是硬要下嘴,也未必不可。他可跟彭旺不一样,他要征服女人,才不是去吃软饭、图女人的钱呢!   面对陈强伸过来的手,阿娟往后退了两步。不过现在陈强没心思跟阿娟再乱来,又问了一遍:“那锄头呢?在哪儿?”   阿娟垂着头,怯怯地指了指,说:“在后头。”   陈强点了点头:“我去拿。”他看着阿娟,意味深长道:“只要你好好的,你女儿上学,那绝对没问题。”   陈强说完这话,只见阿娟的眼睛里有一种情绪颤了一颤,两瓣嘴唇哆嗦了一下,点了点头。   陈强越过阿娟,向后门走去。而阿娟呆呆地看着他走去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得一股情绪汹涌而来。   他们当时来带走王如意的时候说什么来着?他们说,会保证新凤一直读完高中,如果能考上大学,他们会支持到大学毕业。只要他们不说,大家好好配合,一切都会相安无事……   她们这山沟沟里的人,就算是死了,说不定都没人知道。所以,他们其实也是在帮她们的吧?   如果,如果他们没了,那已经被伤害过的新凤该怎么办?曾经的那些付出都白费了吗?新凤的未来还有什么指望……   阿娟眼睛一转,突然大喊道,“你别去!有警察!”她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想要把陈强扯回来。   让他跑!让他赶紧回去,躲起来!只要能保住这个基金,或许新凤还可以走这条路……   天真的阿娟大喊着,却只见迅雷不及掩耳之际,陈强就已经翻身倒在地上。   陈强刚探出了一个头,只见一个手臂从天上如闪电刺破天空般迅速砸了下来,他痛哼一声被扑倒在地,瞬间两个男人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只感觉手腕一凉,手铐已经紧紧地把他拷了起来。   江屹用腿死死抵住陈强的背,他侧头冷然看了阿娟一眼。只见那个女人泪流满面,不断地哀嚎着,同时也揪着自己的头发,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   绿山县公安局。   江屹从审讯陈强的屋子里出来,看着林林点了点头。   “狡兔三窟,黄伟义在后山还有一个窝。老林,再安排几个同志,咱们即刻出发!”   那天接到叶圆的电话以后,江屹和林林马不停蹄地就往希望小学奔,不过扑了空。黄伟义之前来找周明雪的时候,言语中透露自己是小学的主任云云,但他其实已经离开希望小学一年有余,没有老师知道他去向何处。   他们查到了黄伟义的家里,但是家里也空无一人,外头的报纸也已经两天没有取了,不知道黄伟义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提前溜了。   陈强算是“仰望春天”的骨干,不过没什么学历,主要是当司机和打手,具体跟谁做生意,他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好在陈强不是一块硬石头,江屹很快审出了他们“仰望春天”的“办公室”,就在绿凤山后山,他们马上就押着陈强带路围剿。   江屹看向另一间问讯室,只见许新凤正愣愣地看着阿娟无言。   “妈,你真就要让我下地狱吗?”而对面的那个女人闻言动了动嘴唇,不说话。   在抓捕陈强的行动当中,阿娟莫名其妙突然企图放走陈强,因有共犯嫌疑已经被警方控制住了。   阿娟的眼里很红,分不清到底是愚昧的恨,还是自责的悔。她眼睛一转看到了江屹,一下子从椅子上扑了过来。   “你们知道我们出去上学有多么困难吗?”她像个疯子,在回忆里挣扎着,做着无力的自辩。   “山路难走,每天还要摸着黑出门,摸着黑回来,身上带点咸菜,一天一个馒头分三顿啃。放学回来赶紧去打猪草,不然就被老爹拿树条子抽。家里没有弟弟帮衬,娘家没了指望和依靠,只能嫁给娶不到老婆的光棍!”   “我只是想让我的女儿不要像我一样,能安安心心好好读书。我什么都没有,我能指望什么啊……”   阿娟突然开始语无伦次地大哭大闹。瘦弱的女人像一片飘零的枯叶,还没落到尘土里就已然被冷风割得四分五裂。   她吐完苦水,像是被挤干了摔在地上的苦瓜,奄奄一息。她在众人安静的注视之下屏息了片刻,又从那永不枯竭的悲苦的眼中生出两注长长的泪。   “一切都没有办法,为了走出去,我们有还有什么办法?”她喃喃自语,似乎在感叹,也似乎在追问。   是选择生存,还是选择尊严?是选择被沉默地忍辱负重,还是选择大声地骂退恶人,高傲地在寒风中死去?是选择切下自己的良心,交换未来的光明,还是选择一代一代重复的黑暗命运?   每个人都在不断地权衡利弊。所有人都在逼问阿娟为什么非要这么选,但他们都知道答案,只是心照不宣——那已经是她认为的最好的选择了。   童话里有着纯粹美好的道理,只是因为它给出了美丽的结局,但在现实里许许多多的人,甚至都不知道童话的存在。美丽的未来遥不可及,以至于一点点的希望都会引得飞蛾扑火。   所以,办法真的会有吗?   一边叶圆不忍心地别开脸,不再看许新凤与阿娟面色痛苦的争执。   一个厚重温暖的手掌搭在了叶圆的肩上,叶圆看着江屹敲了敲手机屏,拿起自己手机一看,只见他推过来一个号码。   只听江屹道:“两个任务,一,好好陪着他们,我争取早点回来。二,推给你的姓缪,跟他联系一下,就说是我让照顾一下许新凤的事。”   看着屋子里母女二人又在争执,林林也有些不忍,快步走到院子里跟赶来的几个同志交涉沟通。   江屹看车队已经在院子里排好,叫上孙小曲准备出发,只听见后头又隐约传来阿娟的哭喊:“抓我可以,不要连累我的女儿啊!我实在是糊涂了,糊涂了啊!”   他眼眸又沉了几分。   生活的苟且就已经足够让人痛苦了,而这带着刺刀、鲜血淋漓两败俱伤的爱,又要让人怎么面对呢?   一切准备就绪,林林正准备出发,只见江屹给他比了个手势,说他到一边打个电话。   林林点了点头,继续跟新来的几个同志交代注意事项。   江屹绕到院子侧边,看着栅栏外远远绿凤山的倩影,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口袋。   差点忘了,他戒烟了。   只见一辆三轮摩托车从远处的镇上摆摊归来,还没卖出去的甘蔗拖在地上,随着颠簸抖动着,扬起了石子路上的尘埃。低矮的车后护栏上头挂着牌匾,上头用黑墨写着“便宜美味,甘蔗贱卖”。   那个“贱”显得特别刺眼,却又融合在那一整副农村山路图景之中,仿佛是一处落款印章。   这两日的桩桩件件都浮现在江屹的眼前。那些山路,那些陷于苦难与纠结的面孔,那些如飘萍一样挣扎的人们……   通话的嘟嘟声突然拉回了他的思绪,他还没有想好开口要说些什么,电话却已经接通了。   “喂,江屹?”那个清润的声音仿佛柔软温暖的手抚过了江屹干燥的面孔,让他似乎顷刻间就从窒息的状态里走出。   江屹没想到林湫这么快就接了电话,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江屹,怎么了?案子怎么样,结束了吗?”林湫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   江屹回过神来,立马回道:“没,马上就要去抓个人。”   “那……注意安全。”林湫垂下眼,轻声嘱咐道。他安静地等着江屹的下文,却只能听见他隐约传来的均匀呼吸声。   办案这么紧急的时候,江屹怎么会突然跟他联系呢?难道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他斟酌片刻轻声道:“你安心办案。我这两天会多替你去看望看望江爷爷,你放心。”   林湫只当是江屹挂念老爷子,请他帮忙多照看关心,却听见那边原本语气有几分严肃的江屹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林老师,你怎么突然搞得像我跟老婆交代后事一样?”还是那熟悉的揶揄语调。   林湫抿唇,回想起自己的话,不禁也被江屹的调笑弄出了几分懊恼。不过,此话一出,江屹的笑眼似乎就出现在林湫眼前了一样,那么生动的眼角眉梢,似乎近在咫尺。   “江屹!”他只听林湫声音里果然多了几分恼怒,可后面半句却又恢复成平和温润的询问,好脾气地问道:“到底怎么啦?”   江屹只觉得心里又是一软。   所以,这几天,他到底怎么了呢?他的眼光又落到了远方的绿凤山上。   只是因为他来到了林湫曾经生长过的地方,而这里处处都能让他泛起联想。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小少年,他曾在山坡上看着日出日落,痛快大笑过吗?还是说他一直以来都是温和沉静的,在午后和那绿草雏菊一起安然入眠呢?   又或许,他也曾经在那条狭窄崎岖的山路上胆战心惊地走过吗?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也因除草而磨出过血泡吗?他有没有面临过诱惑?他又是如何处理命运毫无理由的伤害?他独身一人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难?是不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只会咬牙切齿地自己扛过去呢?   林湫走到如今所经历的一切,他都太想知道了。时隔多年,江屹终于有几分懂得了那一年二十岁出头的林湫眼中恒久的忧伤。他想,如果有机会,他要好好地抱一抱林湫,至少要感谢他,感谢他历经千难万苦,终于成为了这么好这么好的林湫。   江屹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唇面,垂下眼,突然觉得很渴。他轻声说:“没什么,只是,突然很想你。”   林湫的呼吸突然也加快了几分。   对面许久没有反馈,江屹以为自己再次越轨,握紧了手机,告诉自己,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林湫不是猎物,他不能逼得太紧。面对最最宝贵的深海珍珠,漫长的等待都是值得的,不管他有多么悸动,他都要忍耐。   但片刻江屹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心跳又瞬间乱了两拍,只听到那边轻声说道:“我也是。”   绿凤山下的风与景东别墅外的风跨越空间着交缠着,他的眼中有了几分干涩。   “江屹,我也很想你。” 第101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16)   月光朦胧,山间夜雾飘散,成为了交织缠绕谜团的保护色。   从外面看来,这座漆黑的屋子有如未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又似绝暗的黑洞漩涡。   江屹示意众人保持绝对安静。他关掉了手电筒的强光,以极轻的脚步环绕屋子半周,竟发现了一处房间的窗子没有锁上。   他环顾四周,跟后面的同志示意,随后单手一撑,身轻如燕翻身而进。   屋子里还算整齐,并不乱。房门没锁,推开后就是一个长廊。江屹摸着黑往里走了一圈,发现竟然空无一人。   “先别开大灯。”江屹尚不敢打草惊蛇,只是拿起手电筒用弱光照了照屋子。   他走到桌边,端详片刻,道:“今天黄伟义来过。”   “屋里透风,木桌子上洒了水,到现在还没干,估计没离开太久。”   林林闻言点了点头。   突然只听“嘭”的一声,脚底下传来一声闷响。众人闻声迅速扑倒,而片刻后仍然没有发生异动,只听江屹道:“地下室!”   他夜间视力也极佳,发现脚下的地板有一块松动的地方,他一掀开,只见一条漆黑的台阶向下伸去,而一股奇怪的味道混合着灰尘扑面而来。   江屹拿着手电筒晃了晃,或许是察觉到了光亮,里面突然传来粗糙刺耳的摩擦声,还有被捆绑捂住嘴的“呜呜”声。   江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下去,只见地下室不大,有一个粗制的木板架子,上头存着几个文件夹,上头有年份的编号。旁边有一套桌椅,而架子后面似乎还有点什么东西。   “警察!不要乱动!”   江屹猛然侧头,冷声喝道。只见微弱灯光照射下,一个长条状的东西不停地蠕动着,似乎撞翻了什么,一股奇怪的味道弥散开来。   只见那个条状的东西继续“呜呜”着,声音更大了,听上去竟然有几分可怜。   林林也觉得纳闷,这似乎不是恐吓,而像是求助。他跟江屹使了个眼色,走到前面去,手电筒一照,只见一个狼狈至极、灰头土脸的少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嘴巴被塞了一块布,手脚都被捆住,正躺在地上挣扎蠕动。   “赵蔚然?!”江屹大惊失色。他赶紧把赵蔚然嘴里的布扯了出来,把他扶起来给他松绑。   “呜呜呜,叔,呜呜呜你们终于来救我了!”赵蔚然脸上青紫一片,身上的羽绒服也被割坏,估计冻得够呛。   “你怎么在这儿?”   只见赵蔚然哆哆嗦嗦地转过头往另一个方向看去,几个手电筒的灯光汇集之下,只见地上竟然还躺着一个人形。不过那人一动也不动。   ————   苏小娅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手机。   她在应用软件的无聊游戏上已经攒到了几颗爱心,她随便点了点,选择了全部捐出。   “你已经为贫困山区女性增加了健康教育保额50元,感谢你的爱心!”   看到弹窗上的文字,她不禁手指一滞。   苏小娅愣愣地看着受捐助者打了码的姓名后面显示着的年龄,突然被一种莫名而无用的悲哀裹挟住了。   十七岁。   她的十七岁,和她的十七岁,乃至无数个十七岁,千差万别。   苏小娅把目光移开,看到一边昏昏然的赵蔚然,眼神冰冷。   苏小娅早就察觉到了赵蔚然的“跟踪”。本以为他要是聪明着点,能帮她早点勾着江屹过来。谁知道他这么鲁莽,而且毛手毛脚,只能帮倒忙。   黄伟义一看有人跟踪,第一反应是抓人,第二反应就对苏小娅也心生戒备。   可他也知道,赵蔚然这慌慌张张的样子,一看就是个无脑的毛头小子,用脚指头想他都只能坏事,肯定跟苏小娅不是一伙的。这桩生意,苏小娅确实表现出了足够的诚心,实在没必要弄出这一手。   现在还不知道赵蔚然听到了多少,不过,他们今天没聊得太细,赵蔚然肯定是只是一知半解、一头雾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仅仅因为赵蔚然跟了过来就杀人灭口,实在是没必要。   王如意那样的“意外”并非时时能够遇到,一个城市少年突然死在深山,怎么圆也圆不回来。黄伟义也会冒风险,但从来不干完全没把握的事。   “怎么处置他?”黄伟义看着苏小娅,一脸不快。这是苏小娅带来的麻烦,应该要让她来解决。   只见苏小娅一点也没心慌,甚至淡定得堪称胸有成竹。   “我跟他聊聊就行。”她褪去脸上的冷意,面对黄伟义莞尔一笑:“黄先生,我带来的那些资料,您到外面再好好看看,其它的,您放心。”   黄伟义看着苏小娅点了点头。他转身出去之前摸出了赵蔚然身上藏着的手机,没电的移动通讯设备就是一块冷冰冰的黑色板砖。   苏小娅看着黄伟义坐在了外屋的桌边,翻开资料,喝了口水,眉头皱得像田地沟壑。   她微微勾起唇角。   苏小娅把门关上,蹲到赵蔚然身边,轻声道:“睁眼吧,知道你醒了。”   赵蔚然犹豫片刻,终于惶然睁开眼,看着苏小娅表情复杂。   他吸了口气,张了嘴:“小娅,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还跟那种人打交道……他是坏人吧?你是不是被人威胁了啊?小娅,你快帮我松绑吧,我们赶紧逃跑。你放心,我拖住他,你先跑!该死,我手机没电了,不然直接打电话给我叔!”   赵蔚然像是重新习得语言能力的痊愈病患,如植物大战僵尸的豌豆射手一般喷射出许多话,搞得人一个头两个大。   苏小娅皱起眉头,从旁边的包里翻出来一条纯白的手帕,生硬地塞进了赵蔚然的嘴巴里,道:“你好吵。”   赵蔚然瞬间蔫了。   苏小娅第一次凑他这么近,那双漂亮眼眸的睫毛他都看得根根分明。   只听她低声道:“我不会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只告诉你,我会保护你。你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你曾经见过我,至于你怎么会出现在这深山老林里,给你半天的时间,理由你慢慢想。”   赵蔚然立刻皱起眉头“呜呜”了两声。   苏小娅这是什么意思?她难道要单枪匹马对付那个男人吗?   不行,绝对不行!如果连自己喜欢的女孩儿都保护不了,那他还算什么顶天立地男子汉?他才不要当窝囊废!   赵蔚然挣扎扭动起来,苏小娅不悦地看着他,道:“你别动了!我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看到苏小娅动怒,赵蔚然又蔫了。他的眼神里浮动着委屈和担心,不停地摇着头。苏小娅叹了口气,道:“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赵蔚然仍旧摇头,但只见苏小娅突然闭上眼,凑到他脸边轻轻地亲了他一口,无奈地说道:“‘贿赂’你收下了,事情就得照我说的办,知道了吗?不然,你以后一定都见不到我了。”   少年的鼻尖萦绕着少女身上清甜的味道,似乎带点花香,一下次冲破了冬日的沉闷寒冷,仿佛万物复苏、幼笋冒尖的春日近在咫尺。赵蔚然一下子头晕眼花,只觉得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把身上的疼痛疲惫全都烧得一干二净,仿佛肉体消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赵蔚然,事情比你想的复杂得多。但我现在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比以往任何一句话都要真。你要相信我,并且答应我。”   苏小娅一字一顿地说道:“赵蔚然,你从来没有见过我,不要提起我,把我从你在这段时间的记忆里消除。”   苏小娅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对视过,她不仅没有无视他,漠视他,她在信任他!赵蔚然忙不迭地点头。   突然只听屋外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赵蔚然吓了一跳,偏头看去,但只见苏小娅面色如常,道:“你什么都不清楚,你只知道,你看那个男人很不对劲,因为他喜欢暗中打量年轻的女孩子。而你,你不过是一个好奇心和正义感都有些过分的热心男孩……”   苏小娅循循善诱,像是在讲一场作文比赛题目的导言。   苏小娅到底要干什么呢?赵蔚然还没来得及再琢磨,就被苏小娅一掌劈下了来。   闭眼之前他只听到苏小娅轻声道:“赵蔚然,我知道你喜欢我,所以……证明给我看吧。”   ——   “所以,你就是在路上看见了黄伟义偷偷摸摸的样子,所以一路跟了过来?”   “嗯……”赵蔚然垂下头,应了一声就不敢说话了,老实听江屹批评。   只见江屹双手环胸,冷笑两声:“行啊你,赵蔚然。这么大人了,兴趣爱好挺别致,专门爱跟着人后面走,生怕别人不来拐你,求着去让人家拐是吗?”   赵蔚然的头埋得更低了。   看着赵蔚然蔫吧的样子,江屹更是一肚子的火。   “都说你跟着我学坏,赵蔚然,我真是谢谢你,从此以后‘大智若愚’四个字终于跟我扯上关系了,你就是我的大侄子,弱智愚蠢,俗称‘大侄弱愚’。”   “笑,还笑!真会给我长脸!”   赵蔚然憋笑憋得委屈,看着江屹脸色涨红。只见江屹过来敲了敲他的脑瓜子作为本次思想教育的结语,道:“知道你爷爷急成什么样了吗?下次弄这些屁事之前稍微动动你那生锈的大脑!你已经成年了,不能只是一个冲动的傻小伙了。”   说教了半天,江屹也口渴了,喝了口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赵蔚然,道:“睡吧你!好好想着怎么挨你爸妈的揍吧!”   一句嘟囔在关门之前溜了进来,只听江屹道:“这臭小子!不过,这犯罪分子雷达倒是挺敏感。算了算了……”   赵蔚然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送走这一个大爷,过一会儿老妈就过来了,又要挨一顿批。思及此,赵蔚然又叹了一口气。   不过,终于是回归到了真实生活了,不要再躺在硬邦邦的地上了!   他看着医院里白花花的天花板,感受着身下床褥的温暖与柔软,更加觉得自己似乎飘在云端。   但随即汹涌而来的那些记忆锐利而残忍,瞬间刺破了所有的舒适与安宁,颠倒了虚幻与真实,仿佛现在的安全才是虚假的。   他闭上眼。   眼前的黑暗带他回到几个小时之前。   赵蔚然头埋在地面上,侧脸闭目,只能从眼缝里看着苏小娅走向了门外。   只听一阵响动,传来了几声清脆的巴掌声响。   “黄伟义,你真的不是人。她给你当牛做马那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攒够了出国的钱,你还要占。你知道那是她妹妹的心愿。你把她害死了还不够,连她的遗愿都不准实现吗?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更何况,你要知道,你惹到的绝不是一只只会装可怜的兔子。黄伟义,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你,实在是逼人太甚。”   苏小娅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发出了蔑视的嗤笑。“还说什么爱不爱的,黄伟义,你看看你你自己的样子,你不觉得恶心吗?”   赵蔚然又听见几声挣扎的闷哼声,似乎是那个男人倒在了地上不能动弹,只能发出模糊僵硬的声音。   怎么回事?刚才倒下的竟然是那个男人吗?苏小娅做了什么?赵蔚然心中一片惊疑。   倒在地上的黄伟义这才明白苏小娅的来意。原来这几个月,都是苏小娅的精心安排。她是来给周明雪报仇的?她们怎么认识的?苏小娅怎么会来帮她!但如果这一切都是苏小娅的算计的话,那个杉树花的资料,是那样的详实可靠,绝不是面前这样一个小姑娘可以只手撑起来的项目。   他真的低估了苏小娅?她竟然是藏在一具少女身体里的恶魔?又或者,他是在不知情地情况下动了别人的蛋糕,苏小娅只是借用来杀人的工具?但无论如何,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绝不是她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鲜血淋漓的尖刀。   苏小娅的眼睛瞪得很大,瞳仁一动不动,像是两面妖镜。黄伟义在当中看到匍匐而来的蛇影,只觉得死神已经触摸到了他的头皮。黄伟义看向苏小娅的眼神里,终于带上了恐惧。   “黄伟义,你害了那么多女孩子,每天睡觉的时候,怕不怕?”苏小娅的声音带着笑意拉长,似乎在品味黄伟义脸上的表情。   “哦~我知道,可能你不怕。因为你总觉得没有伤及性命,没有死,怎么会化成厉鬼呢,对不对?更何况,你干这种事也不过这么多年,青春年华难尽,要变成孤魂野鬼,也得再等上几十年才能来找你偿命。”   苏小娅顿了顿,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只留下了一种:恨。那是一种代代相传的恨意,打在骨子里,浸没在名为原罪的凄苦之中。   “但是,已经有人死了。”   “还记得苏汀吗?”苏小娅一字一顿轻声道,“我来报仇了。”   “我来替她报仇了。”   赵蔚然看不见任何的画面,也一动都不敢动,只凭着声音揣测想象一切正在发生的动作。但仅仅只是想象,都让他觉得有些胆战心惊。   世界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之中。良久,只听着苏小娅似乎打了一个电话。   “喂,我想好了。我同意你的要求。你来接我吧,我以后会好好听你的话的,再不乱来了……只要你,放过他。”   更长的一段寂静来临。赵蔚然只听到苏小娅挂断电话之后,沉默了很久,突然之间,她开始呜咽了起来。   苏小娅的哭声从隐忍的两声抽泣,很快变成了嚎啕大哭。她用那曼妙如百灵鸟一样的声线恶声控诉着昏倒在地的、老天派来的厄运执行者,也仿佛是解除诅咒的咒语,让那压着稚嫩肩膀的大山渐渐消散,露出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妈,我报仇了,我报仇了……” 第102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17)   “黄伟义这么多年的罪证都在这里了。”林林把一个文件夹递了过来。   江屹翻开,只见前几页全是黄伟义对受害人家庭社会关系的调查。   一一看下去,只见这些女孩子的年龄范围集中在13岁到17岁,无一不是家境十分贫寒、社会关系极度简单。她们的家里都没有男性成员,有的虽有劳动力,但要支撑起整个家庭的基本生活都有些困难,更不用说额外的教育支出。   黄伟义还记录了这些借助“仰望春天”走出大山的女孩儿的去向,她们基本都考上了高中,以后或是考上大学,或是进入了本地的师范生专项计划,总的来看,确实都有了比以往更光明的出处。   这些“交易”成果差强人意,或许也正因如此,那些暗处的耻辱与不甘被渐渐冲淡。   江屹眸色深重,继续向后翻去。只见剩下的几十页里全是这二十几个少女的裸/照。拍摄的环境昏暗,但少女们的身体却暴露在强光的照射之下,如同案板上死气沉沉的肉,已然不由自主。   她们有时昏睡,有时面露惊恐,有时泪流满面瑟瑟发抖,有时面对着镜头眼神空洞,仿佛一切都是流程,对此已然麻木。   这些照片是她们的噩梦,所以她们对一切都保持了沉默。在费尽心思逃离了这里之后,她们不愿再想起这里相关的任何事,她们让自己忘却了一切,才能好好地面对未来的生活——只要沉默,只有沉默,才能新生。   江屹不愿多做停留,快速地翻了过去,立刻把文件夹合了起来。   林林又递过来另一份文件,道:“这些是黄伟义的地方发现的全部毒品。总共有四百克左右,纯度算不上高。”   江屹凝神一看:“这些都是新型毒品,近两年才开始出现。看来,黄伟义也是刚刚开始‘拓展业务’。问过许新凤了吗?她知道毒品的事吗?”   林林摇了摇头。“她不知道。我们已经秘密联系了近两年的受害人徐敏、郭琪雯和朱梅,她们也都表示对毒品并不知情。虽然黄伟义罪大恶极,但目前的确没有证据显示他教唆未成年人走私和贩卖毒品。”   江屹冷笑:“这些证据就够让黄伟义判死刑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古怪:“虽然,他已经死了。”   他继续低头翻看着这些证据,始终拧眉。“不过还有个陈强。黄伟义勾搭的那些县里的小老板都处理得怎么样了?”   “证据确凿,逃不掉的。接下来就不是我们的事儿了。这七个八个的,都是地头蛇,检察院那边有的忙了。”   江屹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问道:“老林,受害人的照片都在这里了吗?”   林林抿了抿嘴,道:“我们拿到的都在这里了。”他顿了顿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确实没有周明雪的任何资料。”   江屹顿住了,眼中神色复杂流动,但没有开口。   叶圆带回来的周明雪的那封信里,她详尽地说明了黄伟义是如何找到她、诱骗她参加“仰望春天”项目的情况。她还交代了黄伟义是如何强暴了她,并长期以来一直以此要挟着她的。不久前,周明雪申请了另一份社会上的正规奖学金,却不料被黄伟义发现,逼迫她把这些钱全部交出来。   和其他受害人不同的是,黄伟义非常严格地控制了周明雪未来的发展道路。其他人或许被黄伟义深深洗脑,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种“自愿交换”,自己半推半就拿了“脏钱”,也背负了罪孽。黄伟义对那些女孩儿,似乎并不多加忌惮。而周明雪的不同之处在于,黄伟义还间或害死了她的妹妹。   或许出于这一层的考虑,他无法像要挟别人那样有力地威胁周明雪,她的恨就是他遗落的把柄,所以他要时时刻刻监控周明雪的人生。   可正是如此,他反而激怒了绝望了周明雪。在她眼里,黄伟义不仅害死了她的妹妹,还要断了她的生路,这才让她彻底决定反抗,不顾一切代价,哪怕鱼死网破。   可是,黄伟义这里却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周明雪的文档或照片,这是为什么呢?   按照常理推断,黄伟义绝对会抓住周明雪的这个把柄,绝不会有丝毫懈怠。她的相关资料没理由会空白,除非被偷了,或者被销毁了。可是,黄伟义的“老窝”十分隐秘,被偷了、且单单只偷她一个人的可能性太低。   江屹突然想到找到赵蔚然的那间地下室里弥散的一股古怪的味道,现在想来竟然类似于烧焦的气味。   难道是黄伟义把周明雪的文档和照片都烧了吗?为什么?难道是背后还有什么别的交易,或者阴谋?   这又是一个新的疑问。   江屹:“现在周明雪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她回了家。这两天她去隔壁市考了一场托福考试,据她所说,还特地去看了看海。”   林林顿了顿,轻声道:“圆儿说,周明雪言语里其实有透露几分轻生的意思。”   与其说是看海,不如说是想要投海。   周明雪那么咬牙切齿也要坚韧活下去的人,把她逼到想要跳海,可见黄伟义确实给她带来了太多太多的绝望,以至于她如劲草那样蓬勃的求生欲都被淹没。   周明雪的年纪还这么小,却已经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诸多事件。在海边眺望的时候,她的心里一定有万千思绪纠缠搏斗。是追随已经死去的妹妹,还是忍受着悲痛与苦涩,承载着过往的不堪与期待,继续地带着家人的份咬牙活下去呢?   但万幸的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生。   “让圆儿最近还是多关心她一下。”   江屹的目光落到手中满是罪证的文件夹,冷声道:“现在,我们就去会会那些跟黄伟义狼狈为奸的王八蛋。”   很多心结旁人是没有办法解开的。周明雪又闯过了一关,这代表她又强大了几分。她已经受过的伤害,已经无法再弥补。他们能做的,只有让那些曾经伤害她的人都认罪伏法,在未来的日子里,好好地保护着她。   江屹起身跟着林林走了出去,但旋即又返还回来。他翻开文件夹里的一页,看着上面的文档表,心中沉沉。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文件袋,把文档表都拿了出来,带在身边,匆匆追上了林林。   ————   江屹提着大包小包的生鲜食材走出电梯的时候正跟孙小曲交代事宜。   “史宏明那狗东西还真他妈不老实!要陪他玩玩也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冷酷:“这两天他的‘好朋友’正好能在拘留室里。你直接把他扔那里头去,我相信他的‘好朋友’们不仅乐意跟他好好聊聊,也会愿意跟我们好好聊聊的。这个王八蛋还真不见棺材不掉泪,真是茅坑里的石头……”   孙小曲只听江屹嘴里嘟囔的这句歇后语戛然而止,以为他是忘了词,毕恭毕敬地补充道:“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好的江队,我知道了。你放心,今天我一定完成任务!”   只听原本正骂得酣畅淋漓的江屹好久不开口,孙小曲一看,原来他已经挂了电话。   这就仿佛电视直播的激昂交响曲演奏到高潮的时候,话筒突然没电,一切戛然而止。孙小曲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没有继续纠结下去,拧起眉头,直奔审讯室去了。   江屹何止是猛地掐断了电话,简直是人工自动消音。   现在黄伟义案的收尾工作丢给了认真负责、甘愿奉献的孙小曲,他紧赶慢赶跑到超市搜如蝗虫扫荡一般带了大包小包的食材回来。   但他没想到林湫到的这么早。   只见挺拔清俊的男人倚在墙边,穿一件简单的棕色风衣,显得整个人白得像纸,仿佛是刚被外头呼啸的北风吹到了此处。他手上正拎着一个黑色的保温盒和一个礼盒袋,听闻到动静他缓缓侧过脸来。   林湫黑玉一般的眼眸,沉静而藏暗涌。但此时此刻,那张总是冷然的面孔上却出现了一种淡淡的温柔,那一瞬冰雪消融的美感让江屹心脏一滞,别说脏话了,仅仅看着都生怕是亵渎。   “你回来啦。”   林湫一句话让江屹终于回过神来。   他吸了口气,大步走到林湫跟前,道:“我不好我不好,手里东西多,忘记看消息!你怎么不先进去?”   林湫眉眼微微带笑,淡淡道:“我也刚到。”   林湫那边的钥匙江屹一直没收回来,所以他靠着门禁卡直接进了小区楼。不过他没有直接进门,而是在门口等着江屹。   江屹道:“没事,别见外。”   林湫的顾虑倒是被江屹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向江屹的眼睛,只见其中藏着几许戏谑的笑意,只听他嘟囔道:“反正早晚是一家人。”   “什么?”   江屹眼中的笑意更甚,“我说,上次你不是说,要跟我做家人嘛。自家的屋子,随便进啊。”   他努了努嘴,示意自己大包小包没办法抽出手,让林湫先开门。林湫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只好转身拿出钥匙。   “这才对嘛。”江屹笑着说。   门一开,江屹就火急火燎地奔向厨房。他把东西放在厨房,伸头问了一句:“林老师,今晚想吃什么?我买了牛腩、虾仁、排骨,还有切好的五花肉。你想吃什么都行。”   林湫就站在他身后,偏头淡淡一笑:“你这么累了,就不要这么兴师动众了。”   他抬起手给江屹看了看拎着的饭盒:“上次你没吃到的热馄饨,我又去五水给你买了。”   江屹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林湫。   他看起来脸色这么白,不会就是大冷天熬着冻大老远跑过去买的吧?景东到五水,来回得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江屹看着林湫微微发红的双眼和脸上淡淡的倦容,知道他今天一定是奔波疲惫,顿时心潮复杂涌动。   林湫见江屹看着他发呆,心里也有些发虚。难道江屹看出来他是来为礼物坦白认错的了?   “不喜欢吃的话,那就不吃。你想吃什么我来给你做吧。你歇歇。”林湫道。   江屹只是摇头。良久,只见他别开眼,语气很沉,道:“林老师,你知道我上次说想你的话,不是客套话吧?”   林湫也一顿。他把饭盒放到厨桌上,打开盖子,清新鲜美的香味顿时四溢。   “我来之前刚煮,现在吃正合适。我装到碗里吧。”他垂着眉眼装傻,安安静静地把馄饨倒进木碗里。晶莹饱满的小馄饨就像晕头转向的小鱼,徜徉在晃荡的清汤里,随着人的心绪起起伏伏。   林湫把碗筷都摆好了,江屹还是站着不出声,颇有种等不到答案就当石头人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林湫想起外头的礼品袋,心里又是一阵无奈。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而语气柔软地说道:“我知道。”   江屹看着林湫仿佛蒙着水雾的眼睛,听到他的轻声言语,心脏又狠狠地落下两次重击。   “所以江屹,待会儿我有事情要认真地跟你说。” 第103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18)   林林神色凝重推开了隔间的门。   江屹抬头,见他面色不佳,也跟着皱起了眉。“笔迹鉴定出来了?”   林林点了点头,语气十分复杂:“那封信确实不是周明雪写的。”   江屹眸中也瞬时晦涩一片。   周明雪回来之后,出于对她的保护,警方没有过多地询问她关于“仰望春天”的细节。等到警方处理好绿山的事件,再跟周明雪做笔录的时候,这个女孩却神情冷酷地矢口否认了一切:信不是她写的,信里有关她的遭遇,也全都与她无关。   “你们说的这些事,我通通都不知道。我确实参加了这个项目,但什么卖/淫,什么裸/照,我全都不知道!”   “明雪,你这是怎么回事呀?你到底怎么想的?”叶圆有些着急,周明雪回来以后,她一直陪伴在其身边,谈起黄伟义便是咬牙切齿,只说让她安心,不会有人再伤害她了。那时候的周明雪一声不吭,绝对的默认姿态,怎么几天一过,却突然变了脸呢?   周明雪像是不想沾染上绿山这个经年秘密的一丁点泥泞,她语气冷淡,毫无感情:“这封信根本就不是我写的。这是我的作业本,你们要是不信,直接拿去做笔迹鉴定啊!”   确实,这封信没有落款,只是因为它在周明雪的住处,提到了黄伟义,他们便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周明雪的亲笔信。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封信的作用,把他们往黄伟义那里引。   如果这封信不是周明雪写的,周明雪真的不是受害人,那么缺少她的照片和资料也就有原因了。   但黄伟义怎么会对周明雪网开一面呢?根据其他受害人的证词,黄伟义早已泯灭人性。周明雪符合他选择目标的几乎一切标准,那个数码相机里也有她的照片,但黄伟义却并没有把魔爪伸向她,而是真的以教育基金的名义一直给予她帮助。这样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警方问到最后,周明雪明显已经十分不愿意配合了。最后,她冷冷地问道:“难道你们是在希望,我也是受害者之一吗?”   这句话把在场的人都问住了,铁青着脸,灰溜溜地离开了。   林林叹了口气,道:“要给陈强那些人定罪,证据确凿,他们逃不掉。只是周明雪这个情况,到底要怎么处理?”   信不是她写的,除了数码相机里的一张照片,几乎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周明雪也是受害者。   黄伟义已经死了,案子也逐渐结了,他们还要继续在周明雪这里深挖下去吗?   没有人希望周明雪也是受害者,警方问到底也是希望能够查明真相、伸张正义。但如果周明雪真的不是受害者,那么他们也绝不能也不应该刺伤她。   江屹道:“既然没有证据,她也否认,那么就先作罢。”他顿了顿,道:“无论如何,有幸存者,都是好事。”   林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垂眼看见江屹桌上还放着多日前的案情资料,问道:“怎么,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绿山案已经逐渐接近尾声。黄伟义所有的“顾客”有的被设计抓捕,有的听到风声主动投案自首,总而言之,所有作恶者都已经缉拿归案。一切近乎尘埃落定,江屹现在还翻着半个多月前的文件,一定是有什么很在意的地方。   “说不好。”江屹“啧”了一声。“就是回过劲来,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是他属于刑警的直觉,像是暗夜里一只萤火虫指引着方向,提醒着他,有些角落里的东西尚未串联起来。   不过他很快笑了一下:“没事了,你赶紧歇着吧。唐姐在等你了。”   江屹眼尖,一下子就透过透明窗户看到唐一锦在外面等林林。林林脸皮薄,跟唐一锦在一起这么久了,每当别人提起,他都红脸,跟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差不多。   林林赶忙低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红着脸着急忙慌的,竟然扯翻了江屹桌上的咖啡。“啊呀,对不起!”   他惊呼一声,赶紧从口袋里抽出手绢。而江屹反应迅速立刻把纸巾挪了出来。两人手忙脚乱总算清理完毕,没祸及旁边的文件。   江屹看着桌上的手帕笑了笑道:“老林,这习惯还在呢?不愧是居家好男人啊。”   听了江屹的戏谑,林林索性厚了脸皮,道:“你才知道?”   林林从小就会随身携带一块手帕,是跟着母亲养成的习惯。大学的时候被众人发现,一通“炒作”,这“荣誉称号”的颁奖源头正是此时微笑的江队。   “是是是,鼎鼎大名,早已如雷贯耳。别说带,现在用手帕的估计都不多。我回头多跟唐姐美言几句,要她好好保护一下我们男同胞里的稀有动物。哦,对了,老林,你跟了唐姐,以后我是不是也得换个称呼了,是不是得叫你‘堂姐夫’……欸,别跑啊!”   江屹看着林林落荒而逃,脸上满是得逞之意。他和窗外挑眉的唐一锦对视一眼,却露出了故作疑惑的懵懂微笑。   唐一锦过来敲了敲门,微微一笑,三言两语便替林林报仇雪恨,随即扬长而去。   “哟,江队,一个人呢?不打扰您潜心工作了,我们不像您,没钱点豪华单人套餐,回去做饭去了。对了,又要降温了,您家里冷床冷被窝的,别忘了用电热毯。”   咬牙切齿地送走了唐姐和唐姐夫,尚坐在办公室里的江屹渐渐收敛了笑意。   他凝眸翻开赵蔚然相关的证据档案,只见那张塞住赵蔚然嘴巴的手绢,上头顶针刺绣看起来精致清雅,仿佛看着便能知道其自带的一股淡淡清香。   令人如此的熟悉。   ————   窗外天际散不去淡淡霓虹是都市的狂欢印痕。光污染在某些时刻也会被心悸的人比喻为浪漫的星云。   江屹抿着嘴,强压着唇边的笑意,走到桌边,拿起碗筷,又放下,朝着林湫傻呵呵笑,似乎自己中了大奖,林湫就是颁奖嘉宾。   “江屹……”林湫叹了口气,见到江屹的笑脸,又舍不得冷水浇灭他的高兴,只好拿出哄小孩的语气,小心翼翼地看着对面人的脸色。   他拿出放在身侧的礼品袋,道:“这个礼物,对不起……”   不出所料地,林湫果然看到江屹的脸色骤变。   江屹刚才冒出傻气的泡泡顷刻间破灭,看着林湫把礼物往对面推了几公分,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他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湫把礼品盒拿了出来,把精巧的木质盒子打开。他咽了咽口水,道:“你不喜欢?”他猛吸一口气,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要把它还给我吗?”   江屹眼中的幽暗瞬间让人在忧伤中尝到几分危险。他站了起来,准备往客厅走,声音染了几分冷,道:“我不要。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再拿回来。要么你扔掉,要么,我待会扔掉。”   “不是的……”林湫赶忙说道,追了上去。   江屹顿下脚步,回头一看,只见林湫眼中也有几分委屈。他伸手扯了扯江屹的袖子,有些着急和懊恼:“我不是要还给你。我是……我是跟你道歉。”   “江屹,你给我送的礼物,我不小心弄坏了,圆环掉下来了。”   他坐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捧起茶几礼盒里那只钢笔,和那松松垮垮的钻石圆环,无奈而歉疚地看着江屹。   只见他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突然憋住了气,倚靠住了桌子,大喘了两口气。   林湫只听江屹抚了抚胸口,喃喃道:“吓死我了……”   他抬眼看向林湫,那双原本盛放着冷然委屈的眼瞳里此时又恢复了温亮,他坐到了林湫身边。   江屹:“只是一只钢笔。这是一枚……从钢笔上掉下来的圆环。”他顺着林湫的话说了下来,伸手把他静心设计的戒指重又套回了笔杆子上。   他认真打量着林湫的眼睛,只在里头看到了无尽的歉意,丝毫没有其他玩笑或装傻的意思。   送戒指本来就是想要更进一步,不过江屹面对着林湫时,又有如朝圣般的虔诚,在试图轻叩门扉时总是却步。他送这礼物却又拐着弯,也不过是为了留有退路。   可是,林湫近在咫尺,江屹的鼻尖就是鲜美的馄饨香气和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心上人就在眼前,戒指就明晃晃地摆在一边,这机会再错过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屹心一横,准备坦白:“林老师,我……”   我那个什么以前就对你挺有意思的啦!不行,太不庄重!   我喜欢你,不行,太直白,不够浪漫!   我这不是圆环,我这是戒指,林老师,我送你一枚戒指,我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江屹“我”了半天,看着林湫的眼睛,却实在说不出话来。   林湫却不晓得江屹心中的百转千回,依旧是歉意十足地接上了他的话:“实在很对不起……”他又弯腰从另一个礼品袋里拿出另一个礼盒,轻声道:“我不是为了弥补才说要送你礼物的。不仅仅是给学生的回礼……”   不仅仅是学生,更是朋友,甚至是家人……   “看你以前用的那个钱夹旧了,想着或许可以给你换一个……”   他顿了顿,从钱夹里取出来一块平安符,道:“我是无神论者,不过总觉得有些东西或许总有冥冥之中的机缘。从前去过一次大静寺,人云亦云地拜了佛、许了愿,已经忘了当时有多心诚,只是后来确实算是灵验了。前些时候,我得了空就回去了一趟。”   林湫顿了顿,道:“也就是便宜的东西,有个心愿罢了。你毕竟是警察,这也算是我的一点祝福吧。”   江屹愣愣地看着林湫递过来的东西,看着他抿着嘴不说话。   林湫说的轻巧,只以为他不懂大静寺求符那乱七八糟花里胡哨的磨人流程。小时候为了哄老爷子开心,江屹这种磕头展孝心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虽然表面功夫做足了,但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但林湫的这份愿,却纯粹得让他心里一颤。   平安符轻飘飘的,却有着很重的分量。江屹郑重地接过了平安符,却转手关进了礼盒箱。   “林湫,好事不要让老天爷知道。万不得已,不用求神保佑,你的愿,我替佛祖应了。”他的眸色深重,毫无玩笑之意。   “一诺换一诺。林湫,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一直以来,江屹都有一股敢于渎神的勇与肆,这让林湫既有一种尝尽苦难后面对少年无畏的怜爱,也有一种笨拙平庸者对天生聪颖者的艳羡。   只听江屹说道:“不要把我当小孩。”   “确实,在生活的很多方面,我愿意一直做孜孜求教的学生,但是,林湫,人与人交往,都是有所求的,对不对?我从来不是一个止步不前的人。”   林湫闻言一怔,他有些惶然心虚地看向江屹。   江屹咽了咽口水,道:“你在我心里是不同的存在。我在你心里,也是吗?”   林湫道:“当然。”   “我的意思是,不是普通的朋友,也不是简单的家人。是很不同的那个意思,你明白吗?”   林湫沉默片刻。   江屹的言语里多了几分淡淡的落寞:“对不起,我问得太紧了。”他起身回到厨房,把桌上的餐盘收了起来。   清水在他的指缝间流逝,如同他的飘然思绪。   虽然没有把戒指明明白白地送出去,不过确实不能操之过急。或许,或许还可以再等一等。等到林湫心里的那个不同的概念变得清晰一些,或许……   等到江屹走出厨房的时候,只看到林湫看着桌上的文件出神。   江屹心中猛地一跳。糟了!他这两天在家熬夜梳理资料,东西放的乱七八糟,今天回来得又匆忙,那张档案还没来得及放好……   他抿着嘴走近,伸手拿起桌上那张文件弯腰开始收拾,欲盖弥彰地说道:“家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怪我乱放,现在就收拾。林老师,都是机密资料,现在你可不是我们特别顾问了啊,千万不要乱看啊……”   “是真的吗?”林湫轻轻地把手搭在了江屹的手腕上,那冰凉的触感,像是滴落的眼泪。   “真的是苏汀吗?”他轻声问道。   江屹见木已成舟,便停下了动作。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对不起。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是的,苏汀也是黄伟义案的受害者,不过她已经去世这么多年,再次提起,我只是害怕会对你们这些家属造成伤害……”   林湫却静静地摇了摇头。他垂眼望着那张泛黄档案上苏汀年少时候的照片,看着江屹收了起来。   良久,他轻声哽咽道:“谢谢你,江屹。”   苏汀的恨,他的恨,终于在源头得以消解。佛祖没能应允的愿,多少年兜兜转转,是你为我圆了。   江屹看着林湫平静的面容眼睫轻颤,落下了一颗透亮的泪珠。 第104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19)   周明雪呆呆地望着窗外。   教学楼里书声琅琅,偶尔有体育课提前下课的同学穿过走廊,惹出小声的打闹。   班主任看到那个女孩又在出神,本来已经走近了两步,但叹了口气顿住了,随她去。   不久,下课铃响,教室里大片的座位空空,生动鲜活的面孔四处走动。只有一处没怎么变过。   “周明雪,那个,有人找你!”   “周明雪?周明雪!”   如此喊了几遍,周明雪才回过神来,呆板素净的面容露出几分淡淡的不耐。   她看向教室门口,只见赵蔚然皱着眉头望着教室里面,看起来十分忧心,又带有几分怯意。   一直对周明雪敬而远之的普通同学,看到学校里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找了过来,也不免多了几分八卦之心。不过,还没等她开始挤眉弄眼,周明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让她莫名其妙起了身寒毛,讪讪地走开了。   一间空教室外的阳台边,周明雪眯着眼看着对面楼上挂着的竖幅,心中泛起一种悲哀的恶心。   “奋力拼搏第三年,幸福人生有铺垫!”怎么看都很刺眼。   赵蔚然没有察觉周明雪眼中的冷意,缠着自己的手,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道:“你知道她在哪儿吗?开学这都好几天了,我就没见到她。有同学说她退学了。”。   四周很静,饶是如此,赵蔚然的声音仍然很轻。   “我不知道。”默声良久,周明雪说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赵蔚然的声音拔高了,他道:“她,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怎么能表现得这么事不关己?”   周明雪眯了眯眼,看向赵蔚然。“不好意思,同学,我的意思是,你说的‘她’是谁,我不知道。”   赵蔚然更急了,不过提到这个名字,他就谨慎许多,沉声道:“苏小娅啊!你不要再装了,你放心,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警察也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想要知道她在哪儿……”   他的脸上很是伤感,道:“自从那天被警察救走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我太担心她了。她肯定把事情都跟你说过了吧?我也不是故意要跟着她的……”   见周明雪还是一言不发,赵蔚然憋了口气,恶狠狠地道:“她在旁边跟那个姓黄的老头说话的时候,我全部听见了。我知道,苏小娅把你的什么档案全都拿走了,所以警察才查不到你。我也知道,你很快就要出国,远离这里的一切……周明雪,你们关系这么亲密,她对你那么好,你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   他的声音近乎于恳求,道:“哪怕你告诉我,她最近过得好不好都行……周明雪,求你了。”   片刻间,周明雪已经满脸通红、不可置信地看着赵蔚然,但很快,脸上又恢复平静。   “对不起。我跟苏小娅没有那么好,我也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不过,像她那种人,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吧。”   赵蔚然愣住了。   周明雪道:“她有她自己的主意和安排。你这么想关心她,她未必领情。”   果然,赵蔚然闻言脸上惨白一片。她继续说道:“我只提醒你一句话,如果你非要找她的话,没有什么好结果。”   赵蔚然垂头丧脑,道:“可是我就是有一种预感。我感觉她现在一定不好受。”   之前苏小娅“失踪”,还有他看见她在车站,都幸亏有他继续追查下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现在,他心里总是突突跳个厉害,苏小娅一定有麻烦。他好想再见她一次。至少告诉她,他没有辜负她的信任……   “周明雪,她去那种深山老林,也是为了你。你怎么能这么冷漠呢?你难道一点都不关心她吗?如果你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你就告诉我,让我放放心。”   看着赵蔚然这双炙热的眼,周明雪轻声道:“苏小娅最近跟她家人一起出去散心了。大概半个月以后回来。”   那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安排她休学准备出国了。   赵蔚然身子一松,但还是不敢完全信任周明雪,有几分疑惑地问道:“真的吗?”   周明雪道:“真的。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不过,那是好久以前苏小娅告诉她的套话。如果终有一天,查到周明雪的头上,就只说这一句。   眼前的男孩松了口气。他收敛起刚才的怒气,抱歉地看着周明雪,礼貌地点头示意准备告别。   周明雪问:“你真的什么都不会说吗?”   赵蔚然挺起胸膛,道:“不会的。”   周明雪点了点头,道:“好。”她犹豫地看着赵蔚然,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而她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是,“如果你说了,她会死的。”   赵蔚然看着周明雪转身离去,不知怎么的,心中又飘起一阵莫名的迷雾。   但他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不少。他开始期待,期待半个月以后能够重新见到他的女孩儿,告诉她,他遵守了承诺,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害怕了。   终于魂魄归位的赵蔚然,放学后跟哥们儿勾肩搭背,打算去商场游戏城玩两把,没想到一出校门,就看到他那英俊潇洒的堂叔正倚在大奔边,戴着墨镜,看不出神情。   他讪讪地告别了朋友,有几分心虚,吞了吞口水,走过去,讪笑:“叔,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江屹不说话,敲了敲车门,自己先坐了进去。   赵蔚然坐进车,把安全带老老实实系好,只听“啪嗒”一声,车门被江屹锁了起来,颇有严刑逼供的氛围在。   “叔,怎么了啊?干、干嘛突然锁车啊?”赵蔚然一惊。   江屹不说话,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一张手帕,端详起了赵蔚然,然后突然擦了擦他的脸,故作惊讶道:“你小子紧张什么呢?怎么都出汗了?”   赵蔚然大气不敢出。江屹把手帕递给他,道:“自己擦擦吧。”   少年接过去,擦了擦额头,果然出了点汗,他心里更加紧张了。   “那什么,我刚才那同学说要去打游戏,我拒绝了。叔,别跟我妈说。”   江屹勾起嘴角笑了笑,点了点头,启动了车子,方向盘一打,也不说去哪儿,驶上了城市主干道。   “刚开学没几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还好。开学摸底考试了一下,其他没什么,学业压力不大。”   “嗯。看你还有心思想着打游戏,压力确实不大。不久前还躺在床上养伤呢,看样子现在恢复得不错。”   赵蔚然心里咯噔一声,偷偷瞥了一眼江屹,道:“那个,叔,你今天怎么突然来了啊?”   江屹淡淡地说:“你林林哥过生日。你俩以前不是也挺好的吗?我已经跟你家里说了,带你去搓顿好的。”   赵蔚然讪讪地“哦”了一声,只觉得还有话想说,但忍着闭了嘴。   “对了,这手帕也还是我拿的他的。现在这年头还随身带手帕的男人可真不多了。”   江屹打转方向盘左转过了个绿灯,继续说道:“别说男人了,女孩子带手帕的也不多吧。”   他半是嘟囔半是若有所思地说道:“现在哪儿还有手帕卖吗?我估计都没有了。老林是因为之前随他妈,这手帕还是亲手裁的呢。”   赵蔚然看着手里这条轻盈的手绢,木讷地说道:“是不怎么常见。”   只见江屹又从兜里掏出来另外一条手帕,丢到了赵蔚然怀里,他定睛一看,突然觉得手里一重,脑子一昏。   “我还有一条呢,没想到吧?”   赵蔚然大叫一声:“这……”   “这?这怎么了?”   赵蔚然转了个音,道:“这突然丢出来,吓死我了。”   “噢。这是我朋友的一条手帕。不过是他定制的。这人还挺讲究,你说是不是?”   赵蔚然仔仔细细看着这手帕,这张纯白手帕质地没有普通棉手帕那么软,也厚实几分,边缘淡金色的刺绣简约精致,透着一股淡淡的皂香。   “看这么仔细?怎么,眼熟?”   赵蔚然摇了摇头,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江屹一个急刹,突然就把车停住了,吓了他一跳。   他猛地抬起头,只见已经到了一处地下停车场。空气中一片寂静,静得他的心跳声都像密集的鼓点炸在脑海。   他咽了咽口水,试图转移话题,道:“叔,今天是林林哥的生日吗?我什么也没准备,是不是不太好啊?”   “赵蔚然,我再问你一句,这手帕你眼熟吗?”江屹却完全不接话,声音陡然变沉。   少年惶恐地看着江屹,大气不敢出。只见他从身侧拿出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上的人道:“你被绑架的时候,嘴里塞的就是这个手帕,对吧?”   停车场的暗光隐没了江屹的半张脸,他的眼神锐利得像是刀剑,赵蔚然的心快跳到嗓子眼。   “你说,黄伟义这么一个人,平时能用这样的手帕么?搜了他家里,也找不到第二条。”   赵蔚然眼珠一转,急中生智道:“他是从我兜里掏出来的手帕,然后塞在我嘴里的。”不过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只要出现一个谎言,随后就是漏洞百出,他就上了江屹的套了。   果然,江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赵蔚然,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请你老实交代。”   江屹的话说得很沉,赵蔚然低着头一声不吭。   “好,你不说,那就让我给你好好解释。这条手帕是私人订制的,一共五条。五年前,在五水的一家窗帘店,老板用边角料做的送给帮儿子补课的老师。而这位老师,给了他的外甥女两条。你说,黄伟义会有这种手帕吗?”   赵蔚然瞬间脸色煞白。   “赵蔚然,苏小娅为什么会出现在黄伟义的家里?你又为什么要替她隐瞒?”   江屹一句一句堪称逼问,赵蔚然的额角冒出了更多的汗珠。可是他握紧了拳头,没有松口:“叔,可是坏人已经抓到了,其他的事情还重要吗?”   “我要的是真相。”   “真相就是,黄伟义害了那么多女孩儿,他被抓起来了,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黄伟义到底怎么死的?”   “这重要吗?”赵蔚然大喊。   江屹道:“重要。他的命也是命。”   “我那天的确是被黄伟义抓起来的。后来我就晕倒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那么,我们换一个问题吧。这条手帕,可以确认是苏小娅留下的。那么,她也是黄伟义死亡的嫌疑人。作为目前可能跟她最后接触的人,赵蔚然,你能为她的失踪提供什么线索吗?”   赵蔚然瞪大了眼:“什么?失踪?她不是跟家人一起出去散心了吗?”   “什么家人?什么散心?”江屹也很吃惊。   苏小娅现在只有林湫一个家人。林湫完全不知道苏小娅去向何方,赵蔚然是怎么能知道苏小娅的去处的呢?跟家人散心?苏小娅到底去哪儿了?   江屹看着赵蔚然紧紧闭住的嘴巴,两双对视的眼中都满是惊疑。 第105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20)   林湫猛然惊醒的时候,江屹正抬手给他掖被子,见他醒了,眼中浮现几分歉意。   “对不起,是不是吵到你了?”   江屹办公室隔间的小床很软,有他身上的淡淡的蔚蓝香水气息,让人觉得很安心。两天没休息的林湫在接到江屹电话赶到公安局之后,终于撑不住昏睡过去。   现在猛然睁眼,看着江屹眼神中的担忧,林湫淡淡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没有,我只是睡够了。谢谢。”   他坐起身来,眼睛晃了晃看向门外,问道:“小娅到了没?”   江屹道:“大概还有半小时。”林湫点了点头。   江屹感觉到林湫身上有一股莫名的紧张感,伸手握了握林湫紧抓床沿的手指,安慰道:“还好小娅不是真的失踪。待会就能见到她了。”   林湫没有躲开,看着江屹的脸庞心里也倏然安定几分。虽然江屹并不知道他紧张是因为即将要再见到那个人,不过只要江屹在身边,他心里总会莫名安定几分。   “谢谢你,江屹。”   起身后的林湫让江屹自己先去忙,自己到了洗手间洗了一把脸。他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心中思绪万千。   他无意看到江屹的档案袋里有苏汀名字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苏汀当年会误入歧途,也是因为黄伟义的迫害。苏汀申请到的所谓的奖学金补助,背后其实是一场罪恶的交易。   苏汀成为了黄伟义的受害者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花期的短暂。这是一场伤害,但也让她发现,自己的美丽可以直接折算为货币。   从卫校再到社会,她的锐利与冷漠让她肆无忌惮地挥霍着自己的美丽,一步一步在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远,直到被沿路的荆棘丛割得遍体鳞伤。   而林湫对此却一无所知。虽然聪明如他,一定能够想到,苏汀的坠落必然有一个开始,而这个开始为什么会发生,跟他一定也脱不了干系。   但苏汀从来不会跟他说她为什么这样选择,只会给他打款,只会跟他吵架,然后出走。所以他也倔强地不问,幼稚地用“划清界限”的方式作出着挽留,希冀苏汀能够选择他,不要再去做那些伤害自己的事情。   然而,苏汀却一次又一次地选择用燃烧自己的方式作出回应。她的爱猛烈而扎手,却只把她自己割得鲜血淋漓。苏汀选择把一切都放到暗处埋葬,希望她做的一切能成为林湫幸福的土壤。而她固执与决绝的堕落却也成为林湫痛苦的慢性病,如幽灵一般萦绕他的半生。   林湫明白苏小娅为什么对他恼怒,因为他当年面对苏汀有那么多的问题却得不到她的回答和解释的时候,也是那样的恼怒。   江屹在电话里告诉他,苏小娅可能跟黄伟义有牵连的时候,林湫没有太惊讶。苏汀从来不会跟他解释什么,但是苏小娅可能知道这一切。以她的性格,如果说去报仇,也未必不可能。   而随着苏小娅的失联,林湫因为苏汀而产生的悔恨与痛苦加剧。其实这么多年来,林湫不过是在跟自己置气,他不恨苏汀,不讨厌苏小娅,他恨的、厌恶的,其实只有自己。   每当看到苏小娅的时候,都看到苏汀悲惨的一生,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他。   如果不是苏汀想要攒钱供养他上大学,她未必会真的误入歧途;如果不是他劝说苏汀未果,倔强地冷战,她也未必会选择孤独漂泊,堕落到底;如果不是他仍然抱有幻想,想要继续深造,苏汀也不会为了他去求情,最后直接音信全无,消失多年……   如今,黄伟义已经死了,现在的问题,就是苏小娅到底在哪儿?她的生命安全能不能得到保障?她跟黄伟义的死,又有没有关系?   好在江屹很快又给他新的消息,说经过调查,有人说苏小娅是和亲人一起去绿山郊游了。当江屹问起苏小娅还有哪些亲人的时候,林湫却说不出一句话。   此时此刻,镜子里纤瘦的男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一双眼安静幽深,似乎其中有深渊漩涡不断轮转。他的拳头握了又松,最终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离开去往大厅。   苏小娅现身的时候,林湫正礼貌谢绝了叶圆第二次端过来的咖啡。他转头看见苏小娅进来,顿了一顿,快步走了过去,一声不吭,定定地看着苏小娅。   少女看着林湫的眼中亮起一瞬的光,又立刻暗了下去,撇了撇嘴,笑道:“求求你,千万不要抱我。”   林湫没有恼怒,只是淡淡地说:“下次去哪儿,提前告诉我。”他顿了顿道:“我会担心。对不起。”   苏小娅本来还想继续呛下去,听林湫竟然第一次服软,突然闭了嘴。她发现林湫望着她的眼中有着不再掩饰的怜爱,突然觉得很委屈,但林湫却似乎让一切的委屈都变得很值得。   但很快,林湫的眼光就越过了她,落到身后的那个矜贵而冷漠的男人身上。   凌川的手臂上挂着一条羊毛毯,非常绅士地披在了苏小娅的身上。他镜片下的眼中没有温度,像没看见林湫似的,带着苏小娅的肩膀一起往大厅深处的江屹处走去。   凌川在光滑的地面上的脚步声在林湫的耳边回荡,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一处山谷,那些岁月里的灰烬再次化作尘土飞舞,席卷而来。   凌川看着闻讯而来的江屹,有些歉意地微笑道:“你好,江警官。对不起,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太周到。小娅跟我早就计划去绿山度寒假,但没想到这孩子忘记跟人说了。包和手机也在路上弄丢了。我这边一时也没有其他人的联系方式,非常抱歉,给公安同志们添麻烦了。”   他眉毛微皱,眼镜框遮住了眼中深意。   江屹点了点头,余光看着不远处的林湫仍然一动未动,心里有几分担忧之外也有几分疑惑。   “没事,孩子没丢就好。让你们直接过来,是因为我们还有点事想要问一下小娅。可以吗?”江屹把目光放到苏小娅身上。   苏小娅看了一眼凌川,眼中有几分罕见的畏怯。凌川道:“你先进去吧。”苏小娅这才看着江屹点了点头。   苏小娅跟着一边的林林进了办公室,而江屹也礼貌地看着凌川,把这尊大佛请进了的询问室。   “请问凌川先生,你跟苏小娅是什么关系?”   凌川脸上的淡淡微笑似乎是刻在脸上的面具,无懈可击。“江警官,苏小娅是我的侄女,相信之前那通电话以后,我的助理应该就把鉴定报告送过来了吧?”   江屹也勉强一笑,道:“凌先生,我们的流程,还请您配合一下。”   凌川依旧微笑:“好的,我也只是确认一下你们收到了。”   苏小娅下落不明,赵蔚然却言之凿凿说她是跟亲人出去郊游了,然而她“唯一的亲人”林湫对此却毫不知情。这实在太过可疑。   就在苏小娅要被公安认定为黄伟义案的可能受害者之际,苏小娅的老师却接到了她本人的电话,随后警方才知道苏小娅是跟凌川在一起,没有生命危险。而凌川的助理在早晨就送来鉴定报告,证明苏小娅的确是凌川的侄女。   苏小娅竟然是凌川早逝哥哥凌云的女儿,这种大型八卦简直震惊办公室的所有人。但八卦之心在办案面前必须彻底按下,现在要搞清楚的是苏小娅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黄伟义死亡的现场,她跟黄伟义的死有没有关系?   不过刚才凌川一进门就说,苏小娅的东西丢了,暗示无论警方要调查什么,他们都不知情。想必林林那边问苏小娅,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凌川这样的人物还亲自过来,这可不是小架势,估计他们再查也查不出什么了。江屹嘴上说是“走流程”,实际上也的确只能是“走流程”。   好在凌川十分配合,把苏小娅的时间线都说得明明白白,林湫不知道的事情,凌川都一五一十陈述得非常清楚。   这两天苏小娅跟凌川一直待在绿山的别墅里,跟几个年龄相仿景东名企的千金小姐稍微认识了认识。她们也去了绿栖古镇玩,不过苏小娅不小心把手机和包都丢了。   “她还说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丢了,好像是别人送的东西。”凌川有意无意地主动提起。   他也是去年年底的时候才知道苏小娅的存在的,之后他就有让苏小娅回到凌氏的打算。今年寒假,苏小娅就住到了凌川给她安排的地方。   凌川把日子也说得非常清楚:“她今年生日那天。”   关于那天,江屹也印象深刻。林湫家里一片狼藉,苏小娅“离家出走”,他上门拜访,差点乘虚而入……如果真的对的上,说明凌川说的不是假话。   江屹和凌川从问询室里出来的时候,林林也已经问完苏小娅了。他看着江屹眼中有几分无奈,轻声道:“看来,这只能定性为‘虚惊一场’了。”   江屹耸了耸肩,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了走出询问室的凌川身上。只见这位矜贵的豪门少爷终于走到苏小娅的舅舅林湫面前,朝他伸出了手,轻声说了几句话。   林湫也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淡淡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一句话。随后,凌川独自离开,只留下苏小娅和林湫二人,大概是让他们再好好聊聊。   林湫远远地看着江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脸色苍白有几分病态的苏小娅离开了。虽然江屹心里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不过要务在身,也只好作罢。   车窗外沿途风景如走马灯,苏小娅窝在副驾驶,看着看着觉得头脑昏昏。   黄伟义本来就死不足惜,能亲自报仇雪恨,她从不后悔。不过她猛然想起来手帕的事,只能说是百密一疏,好在有凌川过来帮忙善后,她知道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跟周明雪秘密联系之后,她对目前的状况也有了把握。好在周明雪听了她的话——“什么都不要承认,就当周明雪已经死了,你以后就再不是周明雪了。”   那封信是她们为了彻底扳倒黄伟义的最后一招,如果出了问题不能全身而退,哪怕牺牲一切、鱼死网破,她们也一定要置黄伟义于死地。   不过计划一切顺利,黄伟义身处局中毫不自知。只是万万没想到,赵蔚然这个“变数”让警方加快了对周明雪的关注。虽然这一切找到周明雪头上是迟早的事,但她们本以为至少要等到周明雪考试回来之后。那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根本用不到这一招,但那封信却突然被搜走了。   好在苏小娅比周明雪考虑得更周到。信是周明雪口述,却是苏小娅亲笔写的,里面只对黄伟义指名道姓,没有落款,只要周明雪一口咬定,谁也拿她没办法。   现在,苏小娅烧掉了周明雪的档案,那些黑暗的过往也再无人知晓,她可以重获新生,一切都在渐渐走上正轨。   关于“杉树花”,周明雪帮了苏小娅不少忙,这也是她们有共同的仇人之外,苏小娅愿意帮助周明雪出国离开的原因之一。   “杉树花”基金是苏小娅借着凌川名头却瞒着凌川做的事。狐假虎威,现在也有模有样。她骗黄伟义,“杉树花”跟“仰望春天”一样做着肮脏的勾当。实际上,她一直都在凌川助理的帮助下寻找符合条件的资助对象。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法交易”,也只有她一个人装着大人四处应酬罢了。   这是苏汀的遗愿。杉树花的花语,幸运与重生。希望这次,她们是真的能重生。   这两日苏小娅也经历了很多,身心疲惫。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翡翠山庄。   “到家了。”   “嗯。”苏小娅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却被林湫喊住。   她回头疑惑地看着他,本以为他会追问她怎么会跟凌川在一起,结果林湫只是轻声问了一句:“在想什么呢?”语气十分诚恳,也因此有些别扭。他话语总是淡淡的,脸色总是很平静,这次也一样。   “你上次说我总是不问你。对不起,以后我改。”   这算是道歉吗?苏小娅默然。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我在想绿凤山的传说。”   “从前有两只特别的绿凤,被其它的鸟儿排挤,不过在它们的努力下,最后终于飞出了大山,飞到天宫做了神仙。你还记得吗?”   他当然还记得。   林湫还特地去地方博物馆查过地方志,那时候他才知道,绿凤山原本应该叫“禄丰山”,时代更迭,最后口口相传变成了如今的绿凤山。原本也没有什么绿凤,所有与之相关的传说也不过才传了几代人。   而这两只绿凤的传说,是苏汀自己编的,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那只不过是他们仰望自由的时候给自己编织的童话。   不过此时,林湫没有告诉苏小娅,他只是点了点头。说道:“记得。”   “妈妈总是说,你和她就是两只绿凤,不管如何,总是飞出山里来了。她说,她估计当不了天宫的神仙了,但是她说你长得白净,脾气又好,比较像神仙。”   苏小娅看着林湫咧开嘴一笑,可是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   她抱着林湫嚎啕大哭:“我好想我妈,我好想她……”   林湫静静地摸着苏小娅冰凉柔软的头发,像摸着一只小猫。   良久,他轻声道:“我也是。”   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她。 第106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完)   这年的冬日寒风侵肌,阴雨不断,却迟迟没有回暖的意思。屋内的暖气从未停过,仿佛是残酷人间里的另一个世界。   年假还没有结束,苏小娅就要被凌川派来的人接走了。   林湫看着苏小娅收拾好行李,围好围巾,全副武装,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等车来。   “你真的想好了吗?”   苏小娅点点头,扳着手指数出优点一二三:“凌家很好啊,有很多人伺候我、保护我,以后都不愁吃穿,要什么有什么,还没有你管我零用钱!”   她做了个鬼脸,道:“更何况,认祖归宗也是应该的。说不定,我以后就叫凌小娅了。凌小娅,不错,还挺好听。”   林湫坐在单人沙发上,眼睛垂下落在厚厚的书本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苏小娅要搬走,言语之中的欣喜毫不掩饰,从她的状态看来,凌川对她好像还算不错,他再怎么冷血对孩子似乎还有几分怜爱之心。只是,以凌川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让小娅真正“进门”的,改姓也是不可能的事。   或许,苏小娅的离开也只是凌川的惯用伎俩——夺走他身边的一切,看着他一步一步对痛苦麻木,如深海孤舟,寂寥余生。   林湫看着苏小娅如瓷器一般纯净的面孔,不禁心中又是一阵钝痛。   不过苏小娅已经快成年了,早已能够为自己做决定。事实的确是她说的那样,在凌氏她能获得更好的生活,至少不用陪他成为这笼中鸟……又或者,即使同样是笼中鸟,也是在更大的笼子里,总有飞出去的机会。   无论如何,凌云死了,苏小娅是他现在唯一的骨血,凌川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会害自己哥哥的遗孤。再不济,凌家老爷还有几年寿命,苏小娅擅于巧言令色,求得他的庇护问题不大,这至少对凌川还有几分制衡作用。   思及此,林湫的心定了三分。   而那边,苏小娅还在念叨着景东市凌氏旗下各处有几间酒店,以后要换着花样住,她一拍脑袋,道:“对了,汝息马上也要有个度假山庄,到时候我天天泡温泉去……”   院子里有汽车驶入,轻按了两声喇叭。苏小娅顿时停下噤声,看着行李,轻轻呼了口气,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林湫静静合上书,抬起眼,轻声喊住她道:“多保重。”   苏小娅立刻回身,眨巴眨巴眼问道:“……你会想我吗?”不过旋即她就收敛起脸上楚楚可怜的试探,笑着吐了吐舌头:“我会天天想你的……才怪!”   林湫依旧对她假装的顽皮不恼怒也不发笑,只是望着她,语气里却比平日多了几分柔软。“不管你去哪里,姓什么,做了什么……这里都是你的家。”他顿了顿道,“而我永远都是你的舅舅,我保证。”   苏小娅愣了一愣,露出了甚至有些腼腆的微笑,点了点头。   ——   一晃已然是春三月。   苏小娅被接走后,也没有跟林湫再联络。最后一点关于苏汀的鲜活气息也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旧物还一次一次做着引梦人。   林湫总以为,他会有一天梦到苏汀斥责他,追问他为什么会让苏小娅走,但从来都没有。他很少做梦了,只有一次梦到苏汀的小时候,小小的女孩儿笑得很纯粹,感谢他让苏小娅变成了一个好孩子。   王士然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林湫了,并且本以为再也不会见了,甚至当他坐在心理咨询室里的时候,王士然都觉得很陌生,即使他们已经认识了好几年。   “最近感觉怎么样?”王士然客套寒暄。   “好很多了。”林湫颔首。   对于林湫的突然前来,王士然多少有几分惊讶。他试探地问道:“还是因为她的原因,睡不好吗?”   林湫摇摇头。“最近睡得很好,没有做噩梦。”   “那怎么会再过来?”   林湫看着王士然,眼中有温和的善意,这是在这个屋子里很少见的。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或许是你。所以这些事,只能找你聊一聊。”   王士然看着面前静坐端庄的男子,心里突然泛起许多同情。“好。那你想聊什么?”   “苏汀。”他淡淡地说。   这个女人,几乎是他们之间交流所有话题的中心。也是在她去世之后,凌川才会安排林湫到王士然的心理诊所过来进行心理咨询。   在王士然的认知里,如果分要划分阵营,苏汀其实也是凌川监视林湫的眼线。她死了,这个责任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不过苏汀的死对林湫的打击很大,据说她那几乎是“不得好死”的惨状,让林湫整个人都麻木了,所以王士然不需要对林湫逼得很紧。他的任务,不是给林湫制造痛苦,林湫已经够痛苦了,他只要记录下来就足够。   王士然也好奇过,就这样一个纤瘦的、文质彬彬的男人,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份背景可供利用,也没有犯过什么恶行需要惩罚,他甚至脾气温和得过分,为什么凌川会想要监控这样一个人呢?   后来,他突然明白了,其实只存在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林湫有着凌川的把柄。而这个把柄有多么敏感微妙,就是他怎么想也想不透的了。   林湫知道王士然早已掌握了大致情况,也不藏着掖着。心理咨询这么多次后,王士然对他和苏汀之间的事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果要总结成一句话,那就是,苏汀是林湫最大的梦魇。   几乎每一次心理咨询林湫都很痛苦,离开的时候都十分狼狈。不过去年开始,林湫的状态有所好转,现在竟然能够主动提起,这让王士然多少有些惊讶。   “这次想聊什么呢?”   “我又梦到她了。但是,不是噩梦。”   他知道苏汀对林湫的影响有多大,任何一个有关她的碎片都成为过林湫梦里的魔障。王士然沉吟道:“这样的话,对你的精神状态来说,是好事。”   林湫点头。“嗯。我想,梦总有结束的一天,美梦会破碎,噩梦也会终止。我总是在做有关她的噩梦,但是最近的梦里,她很真实,很贴近最本质的那个她。我现在发现,可能梦里的那个恶人不是她,只是一直以来没有做出行动的我。想明白这件事以后,关于她的噩梦,或许终于能够结束了。   “虽然我们之间可能称不上朋友,但是关于她的梦魇消失的这件事,我只有分享给你一个人了。”   对面那个沉静的男人始终如暗夜的泉,王士然看着他不说话。   “但是你也不用担心。噩梦可以消失,悔恨却永远不会。我不会永远停留在悔恨当中,但它会像黥刑一样永远烙在我的身上,永远不会消失。所以,我这次来也有另外一个原因。”   林湫的话很重,但眼神却没有什么波动。这时候王士然才发现,他似乎并不只是一潭沉静泉水,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域,突然让人觉得有些心慌。   只听林湫一字一顿地平静说道:“请你告诉他,他大可以放心。我很痛苦,仍然很痛苦。只要我还存在,它就会一直延续下去,因为我痛苦的根源不是苏汀,是我自己。”   懦弱的、无动于衷的自己。   林湫走后,王士然例行打了一通电话汇报情况。   “他就说了这些吗?”   “是的,凌先生。”   凌川的唇角微微勾起:“他果然还是这样有趣。”   “好了,我知道了。以后不必再盯着他了。如果有开精神类药物,再通知我。”   他挂了电话,看向桌面上的相框。   两张照片里的背景都是同一处脏乱的工地,中心人物是一个瘦弱的正在搬砖的少年。一张是中景的背影,透露着少年的吃力与倔强;一张是被人为放大的侧影,让他左眉尾的那颗小痣清晰可见,在汩汩流下的汗水中如同小溪里的岩石。   那时候的林湫还不到二十岁,突发急性阑尾炎昏了过去。把自己挥霍得一毛不剩的苏汀四处哀求才临时凑到了手术费。林湫醒后,凌川派了人去,三言两句过后林湫就相信,苏汀的钱不干净。   挑拨这两个人实在太容易了,看到亲似姐弟的二人默默为彼此奉献、之后再互相误解和伤害,凌川痛快极了。   然而,更有趣的是,出院之后的林湫拖着没痊愈的身体就要去工地,非要用这种方式打工把两千块钱还给了苏汀。   林湫不是没有存款,他分得的那笔钱几乎没有动过。但林湫就是倔强地要用自己的汗水来证明,他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哪怕再苦再累,他和苏汀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   就是从这件事开始,凌川开始对林湫有了不同的态度。他要掌控林湫的动态,不仅仅是为了让林湫对当年阿黄的事牢牢闭嘴。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四面楚歌的傻少爷,阿黄的事早已经翻篇。   现在,他只是对林湫这个人充满了兴趣。他看到了林湫身上这股劲,哪怕折磨自己也要坚守“原则”的这股劲。他开始好奇林湫能够坚持到什么程度,又能坚持多久?   凌川开始观察林湫在各种困境之中的应对态度和行动,甚至刻意地为难他,扮演着嘲弄他的命运操纵者,乐此不疲。也是林湫给了他启发,让他对人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开始了他的观察计划……   但这么多人,只有林湫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直到苏汀死后,林湫才逐渐有些消沉,让他暂时转移了注意力。现在,曾经的那个带给他惊喜的人似乎又回来了。   林湫,你的骨气到底还有多少?我真的很好奇。   凌川看着桌面上助理送来的江氏的调查资料,指尖轻轻扣上了桌面。 第107章 席勒颂歌(1)   下午五时的余晖与彩霞将天际晕染成玫瑰金色,而暗夜的沉寂也在无声之中一点一点渗透。   唐一锦从房间里拧眉走了出来,面色凝重,看着林林和江屹沉声道:“死亡时间初步估计在十个小时前左右,身上没有其它受伤痕迹,初步鉴定是农药中毒身亡。总体看来,我还是倾向于自杀。看家属同不同意解剖吧。”她转头看向沙发上分开坐着、面色痛苦的两名家长。   在唐一锦身后敞开的房门内,毛晓璐的尸体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发黄发黑,毫无生气。房间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桌面上的书本也理得整整齐齐,学生卡端端正正地摆在最上端书本的中央,像是骨灰盒上摆着的姓名卡,而书名《我曾悲伤地爱过这个世界》似乎是她的墓志铭。   空气中还残留几分农药的刺鼻气味,让人忍不住皱眉。   听到唐一锦话语的毛秀杰不可置信地冲了过来,大喊道:“不可能的,晓璐怎么可能自杀!解剖,我同意解剖,一定要找到杀了我女儿的凶手!”   而一边的陈丽华也很崩溃,她指着毛秀杰大喊:“晓璐已经死了,为什么自杀,你心里没点数吗?如果不是你在外面拈花惹草,不要这个家,晓璐没了爸爸,她也不会想要自杀!现在好了,你连全尸都不给孩子留!毛秀华,你不是人啊!”   喊完陈丽华就再次嚎啕起来,冲过去撕扯毛秀杰的衣服,捶打他的身体,把所有的怨气和怒气都一股脑发泄出来。毛秀杰也满腔的愤怒:“你他妈的不工作,只让你带孩子。孩子要自杀,你怎么能一点都不察觉?你就只会一天到晚打麻将,打打打,是你把这个家打没了!”   今天下午一点,通宵打麻将的陈丽华终于醒来。她突然闻到屋子里有一股臭味,打开女儿毛晓璐的房门,发现孩子倒在床上毫无动静,而桌上摆着一瓶所剩无几的农药,她瞬间如遭晴天霹雳。   毛秀杰从上个月开始跟陈丽华分居,跟毛晓璐也是一直没有见面。他现在的情人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正在待产,他一门心思扑在那边,根本没空关心毛晓璐。更何况,他每次打个电话来,陈丽华就在一边阴阳怪气,隔着孩子跟他对骂,他也渐渐地不愿意打电话了。   他本想着那边孩子先生下来,再把这边的事儿处理干净。他再婚的话,情人这边已经有个孩子了,毛晓璐跟着他也未必好过。不过,毛秀杰还是打算再问问毛晓璐的想法。没想到,一个多月不见,毛晓璐却自杀了,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愧疚与悔恨。   许久不见的旧爱人,早已变成了敌人,而再次见面竟然是因为孩子自杀身亡,这对他们两个人都打击很大。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二人纷纷指责对方,甚至打了起来。民警赶紧去劝架,而唐一锦要去征求家属对尸检的同意。   屋外乱成一片,而毛晓璐的小屋内,江屹和林林正进行着安静细致的观察。   综合毛晓璐复杂的家庭情况和目前的现场观察,她自杀的可能性的确很大。更何况,在昨晚写好的作业下面压着毛晓璐的遗书,字迹跟她的笔记本上的吻合。   但景东市刑侦支队并不打算将它作为自杀案简单处理,同样也是因为可以证明自杀的遗书——   “……我得不到圆满的爱,也学不会好好地去爱别人。对不起,我注定是残缺的。这场人间的游戏,我输了。再见。”   林林看着江屹道:“还是这句‘人间的游戏’。”   江屹皱眉。   这是这两个月来的第三起自杀案。   第一起,死者王谦池,男,20岁,大二被退学后一直家里蹲,被发现的时候喝了半瓶农药,送去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第二起,死者高欣语,女,17岁,高二艺考生,被诊断有中度抑郁症,在家一口气吃了半瓶安眠药,在家中死亡。   前两起案子从现场观察和尸检结果来看,都是自杀无疑。而可疑的是,在作为自杀证明的遗书当中,两名死者都提到了“游戏”二字,这让他们多留了一个心眼。   现在第三起,死者毛晓璐,女,17岁,普通职高生,正在准备对口高考,也是喝了农药,在家中死亡。   如果之前两起还可以说是巧合,第三起自杀案的遗书中也出现了共同的词语,说明他们的死之间一定有蹊跷。   警方迅速进行了并案,准备开展侦查工作。   有前两起自杀案在前,林林向陈丽华提供了之前两位死者的遗书照片,说明这并非是简单的自杀案件。   “你女儿死前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比如说,情绪突然不稳定,经常大喊大叫,然后躲进屋子?她是不是好像有事瞒着你,藏着掖着不让你发现?”   面对着林林温和的询问,陈丽华却耷拉着脸不吭声。   见陈丽华沉默,旁边的毛秀杰坐不住了,才被众人劝住坐在一边的人又跳了起来,指着陈丽华的鼻子又是一顿骂:“她能知道什么?问这个女人能问出个屁来!一天天就他妈的知道打麻将,怎么可能知道女儿有什么异样?”   陈丽华也咬牙切齿地骂回去:“你有好到哪儿去?你一个多月都没见到她了,要是你带着她,估计她尸体发烂发臭你才能发现!你个狗日的负心人!我们娘儿俩都是被你给毁了!”   两个人互相骂得越来越难听。孩子自杀死了,而这两个人一直都在互相指责,甚至撕破了脸,恨不得吵个天翻地覆。   唐一锦本来一声不吭,但见这二人的丑恶嘴脸一步步暴露,她听着也烦得很。一个是养二奶的滥情嫖客,一个是钻进钱眼儿的冷血赌徒,她哪个都看不上。   “吵什么吵?现在吵还能把孩子吵醒吗?”唐一锦冷冷一句话,把两人的嘴都堵上了。   陈丽华这时才恢复了一点母性,捧着茶几上毛晓璐的照片呜咽哭了起来。毛秀杰待不下去了,皱着眉到门外抽了根烟。   为了防止两人又吵起来,江屹只好留下孙小曲进一步了解情况,还有两名民警协助进行调解。不过,这两人都对毛晓璐几乎毫不关心,在他们身上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征求了陈丽华夫妇二人同意后,江屹把毛晓璐的手机、个人电脑、日记等等材料都收集好带回局里,准备进行进一步调查分析。   他们一直走到楼下,仍然能听到三楼的鸡飞狗跳,可见毛晓璐生前遭遇了来自原生家庭的极大折磨。   林林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也在想,对于这样的小孩来说,活着的折磨,是不是真的太难以忍受了?”   江屹沉默片刻,道:“当警察这么多年了,我有时候也恍惚觉得人生就是每个人给自己营造的幻象,所以还是尽力换个思路去活。如果小时候没见过美丽的事物,不妨想着就要凭自己一口气去看看,不然人间来都来了,如果我就这么走的话,觉得有点亏。”   林林道:“所以啊,你是属于不会自残的那种人,比较乐观。”   过去,现在,未来,这三者之中只有“现在”是切实的。无论是懊悔过去,还是恐惧未来,都是无用功。既然身处泥潭,除了相信未来会更好之外,没有什么对“现在”更有益处了。与其说是乐观,不如说本质还是将利益最大化。   江屹抿了抿嘴,淡淡地说:“我只是替这些孩子们可惜。光是想象是没办法感同身受的,我毕竟不是他们,所以对于他们的悲剧我没资格设身处地去作出所谓更好的选择,只能无限同情,尽力帮助。”   林林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只幸庆,小朋后来到了我家,现在长成了一个很好的孩子。”   目前,现场已经查看完毕,就等尸检结果了。   江屹看了一眼时间,道:“今天待会就收工吧。明天开始对三个案子分别进行深入调查,进行交叉比对,看看有没有什么突破点。”估计又有得忙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倚在车边的唐一锦,又看向林林打趣道:“说起你弟,你也给唐姐做住家保姆三个月了,林朋没意见?”   林林和唐一锦因工作关系认识好多年了,虽然谈恋爱没多久,但也早是知根知底的人。两个人对待这段感情都很认真,也都有成家的打算,前不久同居,按江屹的观察,大概好事将近。   林林微笑:“江屹,你闲得慌?”   “是啊,闲得慌,所以等着抱干儿子、干女儿。我觉得女儿乖巧一点,你觉得呢?”江屹笑吟吟。   不过他见林林脸又要红,怕惹得唐一锦过来收拾他,收敛几分,道:“我认真的呢。林朋自己住还行吗?不行的话,可以请个阿姨,也不用天天看着,就有事儿的时候有个照应。主要是安全问题。”   林朋身体不便,独居多少有些令人放不下心。他之前早就说打算自己买个单身公寓,好让林林出去早点成家。不过,之前林林跟顾佳颜反正异地恋,不妨碍他们共同生活,也就一直是林朋说说而已。   林朋毕竟跟林林共同生活二十年,又是在重创之后重新建立了情感依赖,现在真到了林林要搬出去的时候了,林朋心里说不别扭那肯定有点假。江屹一方面是打趣,另一方面也是真的在关心林朋的状态。   林林自然也知道江屹不正经下是好意,也知道他是担心林朋为了面子和哥哥的感情,把苦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他朝江屹笑一笑,道:“你放心,好着呢。我一有空还是往他那儿跑。”林林顿了顿,补充道:“跟你不一样。”   “我怎么了?”江屹喊冤。   “说吧,难得见你不加班,待会急着去哪儿呢?”   江屹痛心疾首地掏出手机,翻出一条语音一放,差点把林林给震聋了。   只听江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喊道:“龟孙子,今天再不回来,以后除非带着你媳妇儿,就别想进老子的家门!”   江屹看着惊魂未定的林林,习以为常、镇定自若地揉了揉耳朵,解释道:“老头儿给我安排了好几场相亲。一开始不死心,天天请小姑娘到家里吃饭。现在,连男的也帮我物色上了。好家伙,那一个个花枝招展的,不知道老头儿从哪儿找的。我现在就差逃到外太空了。”   林林对江屹自然抱有几分同情,不过也能体谅老人的一片心。“其实老人家也就是怕你孤单。那你怎么不早点找个伴儿呢?”   江屹微笑:“我这不是正找着呢吗?”   林林见江屹笑中微妙,揶揄道:“不会又是网恋吧?”   “林!林!”   林林怕江屹恼羞成怒,说完就跑,三步并作两步钻进自己女朋友车里,朝着孤零零的江屹微笑摆手告别。   江屹咬牙切齿一番,低头发现手机震动个不停,只见老爷子又发来几条语音,道:“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吗?赶紧给我滚回来!”   “今天小林也从滇城回来了,让他也替你好好把把关,省得你一天到晚嫌弃我的眼光!”   林湫过完年就去滇城做调研了,归期不知何时。方才林林说他“网恋”,未必就不恰当。林湫回来的这么突然,还正好撞在了今天,只能说林湫还真是他江屹的救星。江屹忍不住喜笑颜开。   而平日里发五条消息都不见得收到一条回复的江老爷子,惊喜地发现“日理万机”的宝贝孙子这次竟然秒回几条语音,点开只听那边语气雀跃得很,不知道遇到什么高兴事了。   “老爷子,我今天归心似箭,恨不得油门踩到底!”   “对了,老爷子,让老缪看下,家里还有没有我的香水了?我上次那件衬衫帮我收好了吗?那件有刺绣的。都帮我找出来。”   “还有还有,今天家里做菜别放蒜!” 第108章 席勒颂歌(2)   江屹急忙赶回家的时候,只见江老爷子正坐在沙发上跟一个年轻女孩儿聊着天。   她学生气很足,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十分简约朴素的一个女孩儿。她跟江宅的整个场面都有些格格不入,看起来也有点窘迫。她见来了人,立刻投来求助般的目光。   江屹也有点惊愕,老爷子从哪儿骗来了这么个黄花大闺女?   只见江母从厨房里端着一锅汤出来,看见他来了打了声招呼。“儿子,回来啦?”   江屹赶紧跑到厨房打探情况,而对此江母也很无奈。   “我想着家里有点旧资料嘛,说给老缪让他帮忙拿,也怕说不明白。今天我正好带着我的一个研究生回来了。谁知道,特别合老爷子眼缘。拉着人家小沈聊天,都一个下午了,还非要留我们在家吃饭。”   原来,老爷子这“相亲宴”是临时摆的。以前那些千金什么的倒是好糊弄,大家都是被家里逼来的,懂得都懂,走个过场。今天怕是得委屈这个小姑娘了。   江母嗔怪地看了江屹一眼:“也怪你,不早点让你爷爷省心。待会儿看你在饭桌上怎么说吧!反正我话说在前头,护着点我学生。”   江屹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这是真对不起这位‘小师妹’了。”   沈佳庚今年二十三岁,是江母带的研二的学生。这景东外国语大学的研究生,学历挺好,人也温柔,家里清清白白,又是江母的学生,这要是成了好事,那不是亲上加亲?这么一来,江老爷子就动了歪心思。   沈佳庚平时在学校里也就只爱泡图书馆,不怎么擅长社交,被这老爷爷拉住聊了一下午,已经是近乎”黔驴技穷“了,老爷子一听她没有男朋友以后更是像打了鸡血,让她实在招架不住。   终于,江老爷子口中的“讨厌的好孙子”过来救命了。江屹把一盏茶送到老爷子嘴边,一边给沈佳庚使了个眼神。沈佳庚立马抓着这空隙求生,钻进厨房给老师帮忙去了。   江老爷子也说得口干舌燥了,喝一口茶,看着沈佳庚的背影,十分满意地说道:“你看这模样多俊呢,是不是?我一打眼看她,就觉得眼熟的很,这么有眼缘,想着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呗。你怎么看呢?”   沈佳庚肤色很白,黑黑的眼珠子像葡萄,看起来温柔善良,眼睛长长的又看起来很机灵,整个人像只小奶猫似的,让人很轻易就能放下防备。   怎么说呢,看着是挺眼熟的,甚至眼熟得让人觉得有点无语。   就在这时,“正牌”到场了,只见林湫从楼上书房下来,跟江母点了点头:“秦老师,资料先整理了这么多,还有的部分等我翻译好再交给您。”他把整理好的文件袋递给了探出脑袋来的沈佳庚,她见老爷子还在盯着她,像游戏里的小地鼠回洞似的立马又把头钻进去了。   这两人一碰面,江老爷子为何觉得熟悉的答案就明摆在眼前了。可江屹回头一看,老爷子只顾着慈祥地笑,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江屹笑了笑,道:“老头儿,你不觉得这小姑娘长得跟谁有点像吗?”   “像谁?你看看你,怪不得你找不到对象,哪有人乐意听说她跟谁谁像的?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老爷子白了江屹一眼,见人快到齐了,吹着胡子坐桌上去了。   江屹也很哭笑不得,转头一看,只见林湫朝他微微一笑,江屹也咧开嘴笑了,突然想起来衣服还没换,立刻收敛转身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去了。   老爷子见江屹又迟迟不露面,本来又要动怒,只见他摇身一变,换了衣服,抓了头发,还以为江屹终于开了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今天,双喜,不对,三喜临门。大孙子回来了,我的忘年交小林也来了,还有我们小沈,也来咱家做客。欢迎欢迎!”   “我这个孙子,工作实在是太忙了,这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他给盼回家了。不过呢,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忙也是为人民服务,没办法的事儿,你说对不对,小沈?”   江老爷子一边夸起江屹一边跟沈佳庚尴尬互动,还给她亲自盛了一碗排骨汤,弄得沈佳庚在“盛宠”之下都有几分惶恐。   “但是除此之外,我们家江屹还是挺好的。人嘛,长得勉勉强强算个帅哥,平时忙工作,也不怎么花天酒地,其实人挺老实的。而且孝顺,很体贴的,看到什么好的东西,都想着带给我。不过,这孩子唯一可惜的就是不怎么开窍,还没见他谈过恋爱呢。这都快三十的人了,我看着都急。”   老爷子见江屹就顾着自己吃饭,期间给自己老妈盛了汤,给林湫夹了菜,对沈佳庚一点表示都没有,暗中有些着急。   “江屹,我说我着急呢!你就没点表示?”老爷子暗示的眼神如刀似剑。   江屹赶忙敷衍了事,道:“是,是。不过这也没办法嘛。不过我也已经在努力了。”没看见我给你未来孙媳妇夹菜呢么!   林湫孤萍飘荡一身轻,从来也没有什么催婚催孕的烦恼。今天这个架势,是他第一次近距离体验催婚魔咒的威力。不过,江屹也的确到了年纪了。曾经的少年已经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家了……   他柔柔地看向江屹,鼓励般的朝他点了点头。   江屹从没有接收到林湫如此直白的回应,突然觉得有点懵。很想打开手机搜索:家人催你谈恋爱,你暗恋的对象朝你笑了一笑,这是什么意思?   江老爷子听江屹这么一说,撇了撇嘴,道:“你努力?你努力都好几年了,努力出个啥了?给你安排的相亲,一个一个都不喜欢。你说说,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老爷子,相亲那也太刻意了。还是顺其自然吧。”   “那今天正好小沈来家做客,这算缘分吧,这够顺其自然吧?你俩也认识认识。我刚才跟她聊了挺久,我挺喜欢的。小沈,你要是不嫌弃,你也可以多了解了解我们家江屹嘛!”   沈佳庚只能干笑,看向老师求助。   江屹哭笑不得。他没想到老爷子说的这么直白,刚才也忘记跟林湫解释了,他要是误会了可怎么办?   江母知道年轻人的窘迫,出言劝了一句,“爸,人家小沈脸皮薄,你别吓着她。”   “那小林你说,咱家江屹和小沈,是不是还挺配的?”江老爷子看着林湫,十分期待的样子。   林湫默然片刻,道:“江老先生,两个年轻人都是很优秀的。不过事关情感,还是要他们自己做主,也强求不得的。”   江屹道:“就是就是,爷爷,没您这样乱点鸳鸯谱的。这人生大事,我自己心里都有数。您就耐心等等吧。”   “等等等,到嘴的鸭子都能飞!行了,我不管你了!”见大家伙都不跟他站在一边,江老爷子顿感没趣,草草吃完饭,生闷气去了。   不过“到嘴的鸭子都能飞”这句话确实给了江屹一点刺激。上次在局里看到凌川跟林湫握手来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里有根弦就是动了一下,感觉不舒服得很,但又说不上为什么。后来他还暗地里打听过凌川,只知道他在外面读过书,身边有过几个人,是男是女说不好。   最重要的,是凌川明明认识林湫,上次在局里又显得像不认识似的。难道是旧情人?那难保不会死灰复燃。不是都说什么伤得越深,爱得越深,那这都形同陌路了,如果有那么一段儿,那该是多么刻骨铭心啊?有时想起来就像小蚂蚁在心里乱爬,让江屹难受的很。   不过江屹也想得开。如果真是形同陌路,那就是过去式。过去就过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和未来。再说了,他可舍不得伤林湫,谁伤林湫谁就是傻子。错过林湫的绝对是亏到地心里去了,他可不会错过。   江母跟林湫早已认识,还请他做了不少翻译工作。最近她正在编书,也请林湫过来帮忙。饭后,林湫听秦教授嘱托,又到书房拿资料,转头一看,江屹就咧着嘴跟在他身后,也不说话。   “怎么了?”林湫觉得有几分好笑。   江屹已经一个多月没看到林湫了。一开年,他们就忙着跟有关部门合作对不正规甚至违法的教育基金会进行整改,加上黄伟义那边牵出来一众“牛鬼蛇神”,写报告都写得人发晕。而林湫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突发奇想,去了滇城一趟,一去也是一个月。他又不怎么喜欢用手机,能联系到他就不错了。   “好久不见你嘛,多看看你呀。”   出去这一个月,林湫却没有被滇城的紫外线晒黑,只是头发长了一些,看起来很有滇城文艺青年的味道。沈佳庚的样貌虽然跟林湫有四分相似,但相比之下,天真温和许多,没有林湫身上的沉静与清隽,也因此缺少一种神秘。   江屹这话一说,林湫也只好无奈地随他去,放任江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哪知道接下来不管他走去哪儿,江屹就跟到哪儿,跟一只大狗狗一样,直到江母要离开才把他喊走。   江母打包了几份菜回去给下晚课的江父当宵夜,顺路把沈佳庚送回学校。她比江老爷子眼神好多了,临走前拉着江屹小声嘱咐道:“坏小子,不许把小林吓跑了,我还求着他给我帮忙呢!”   江屹乐了,道:“老妈,你放心,我争取早日把他骗到手。”   他看着沈佳庚有些抱歉地笑一笑,道:“不好意思啊小沈,今天让你为难了。你们帮了秦老师不少忙,我妈可心疼你们啦。回头有机会哥请你们吃饭。”   沈佳庚也知道江屹对她没意思,话里也说的让人放心,要请就是请她们一群,在老师面前也连忙给江屹点头。“谢谢江哥。今天是我打扰了。”   也怪不得沈佳庚讨老爷子喜欢,确实是个乖巧的女孩儿。“不用跟哥客气。好好学习,加油!”   突然,沈佳庚想起来了什么,道:“江哥,不好意思,那个,能不能要一张您的名片啊?我听爷爷说,您是刑警,对吗?”   “当然没问题。”江屹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心里有几分疑惑,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啦。只是以防万一,有张刑警的名片,我心里也感觉踏实。如果有什么事,我再跟江哥电话联系。谢谢啦!”   江母还急着回去接江父下课,便没有再多言,只是嘱咐儿子有空也回去看看。   江母走后,江屹借口消食,步行送林湫回家。   春日万物复苏,他的心也在蠢蠢欲动。   “林老师刚回来吗?滇城好不好玩?据说那里四季如春,真的吗?前两天景东冷死人了,幸好你不在。”   “嗯,刚回来。那里确实很漂亮,也很暖和。”林湫一句一句地耐心回复江屹矫揉做作的问题。   “欸,林老师好厉害啊,我妈的那些材料,在我眼里就跟天书似的。我妈念哲学,我爸教历史,结果呢,生了我最没文化一个人。”江屹笑。   他眼珠子一转,“不过也难怪咯,我从小爷爷带的,他那人什么样,刚才你都看见了。那小姑娘莫名其妙被拉来给我配对,看把她吓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林湫:“江老先生只是早日盼你成家嘛。一晃也十年过去了,你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江屹撇撇嘴:“我什么德行我爷爷还能不知道吗?早就不盼着我成家了。”   “这话怎么讲?老人家总是盼着你好的。”   江屹看着林湫,道:“那林老师呢?怎么不成家?”   林湫垂下眼看路,半响道:“我不适合。”   “那林老师这话又怎么讲?”   林湫噎住,沉默一会儿,解释道:“我自己一个人习惯了。”   江屹也学舌:“我也自己一个人习惯了。”   林湫对江屹的胡搅蛮缠没有恼怒,而是继续耐心解释道:“我从小没有什么亲人,也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所以不适合建立长期的情感关系。”   这也确实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我看我跟林老师挺投缘的,咱俩也认识这么久了,算是长期的情感关系吧?”   “那不一样啊。”林湫有点哭笑不得,道:“你一开始是我的学生,现在是我的朋友。这跟你要成家在一起的伴侣是不一样的。”   江屹默然片刻,道:“那如果可以一样呢?”   林湫愣了一愣:“怎么一样?”   “我不适合成家,林老师也不适合成家。我习惯一个人,林老师也习惯一个人。我们却又恰巧这么合得来,为什么不能成为伴侣呢?”   林湫咽了咽口水。他看着江屹道:“江屹,你有很爱你的父母、爷爷,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也是一个对社会很有贡献的人,你可以有非常幸福的家庭,你只是需要等一等……”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站定在路灯下。昏黄的光晕在他们的头顶氤氲而下,像一层淡黄的薄雾,笼罩着唯有他二人的小世界。   江屹轻声道:“我已经等了十年。”   林湫心中一跳。   江屹见林湫不说话,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没关系。林老师,我知道你特别擅长装傻。之前是我说的特别不清楚,现在我觉得说清楚也挺好的。反正你也跑不掉。”   他顿了顿,故意拉长声音慢慢道:“你要是跑了,我就等你。反正,反正都等了十年了,这十年里也没遇到个能放到眼里的别人,横竖都是你,再等十年也问题不大。你觉得呢?”   林湫有点惊讶地看着耍赖皮的江屹,脸上透出一层薄薄的红,眼中也有几分错愕的狼狈,道:“我、我不知道。”   他错乱间冒出两句话,都不敢抬眼看江屹,转身加快了步伐。“我觉得晚上有点凉。你早点回去吧。”   江屹早知道林湫会是这个反应,一点也不惊讶,也一点都不伤心。他不用藏着掖着,反而方便了许多。   “欸,林老师,都说表白被拒绝会发个好人卡,你也稍微安慰我一下吧!”江屹不要脸地跟到林湫身后。   而林湫脑子乱成浆糊,人也有点晕晕的,竟然被江屹喊住了。“江屹,对不起,我可能还是要回去再好好理解一下你的意思。”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不知道……”   江屹道:“那至少抱一下吧,万一以后你就躲着我,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会很伤心的。”   林湫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江屹上前两步伸手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僵硬了一瞬后,林湫只有一个想法:好暖和。   江屹身上的衬衫柔软地贴着他的面颊,胸膛中温暖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林湫整个人都被他身上的踏实温暖的气息包裹住了。像是孤舟在山穷水尽之际,却飘荡到了一处最安宁的港湾,所有的深渊巨浪都被阻隔,连这里的夜都是柔和的。这份温暖令人太无法割舍,太难以离开。   这种温暖像是倏然升起的篝火,所有的黑色梦魇被这火焰蚕食,变得越来越淡,逐渐瓦解成灰。所有的顾虑和阴谋,周旋与计算,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喧哗转动的齿轮。如果有生命的终点,他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一种纯净与安宁。   林湫想,是时间在这里停止了吗?或者,这只是又一场梦?   江屹把头埋在林湫的颈窝处狠狠吸了一口,十分满足,笑着轻声道:“所以,其实我没有被拒绝,对吧,林老师?”   这揶揄的口吻让林湫瞬间清醒,立刻把江屹推开,落荒而逃。   而身后江屹已经笑得直不起腰,还不忘喊了一声:“林老师,晚安!不要躲我啊,我会得相思病的!”   此时此刻的林湫只想立刻打包行李连夜出走,却没有想到,和江屹的下次再见,竟然真的是在医院。 第109章 席勒颂歌(3)   王谦池生前在一所传媒学院读大专,大二被退学后在家准备二次高考。   他的母亲马红叶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老二性格比较一直比较孤僻,青春期以后就更不爱跟我讲话了。他们哥俩从小就没有爸爸,只有我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工作供养他们两个人。”   但王谦池的遗书里没有提到太多关于母亲的事,而是着重提到了自己的哥哥,说最喜欢跟哥哥待在一起,从小哥哥就跟他一起打游戏,他们从来没有输过,“而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打得烂透了。生活很像一场游戏,我也搞砸了。再见,这个充满背叛和孤独的世界!”   对于遗书里的内容,马红叶是这样解释的:“前年,老二要考大学的时候,老大出国了。那边的学校学费全免,我们都很高兴。只是听说硕博连读要五六年,老二有点别扭。毕竟我一直忙于工作,都是老大在陪他,有点舍不得也是应该的,但我没有想太多,只想着孩子们都上大学了,我的苦日子也要到头了。谁知道,谦儿从此性格就变了,读到大二的时候,学校说他挂科太多,还有跟同学打架什么的,竟然就把他退学了。这不重读高考可怎么办啊?让他去打工,他不愿意,我也舍不得。我是支持他再高考的,他也一门心思要考到哥哥念的本科去。还有两三个月就高考了,哪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儿呀!”   马红叶立刻泣不成声。   林林问道:“王谦池现在是在哪个高中复读呢?是四中吗?”另一名死者高欣语就是在四中读书。   马红叶道:“他大二退学了,之前考的不是本科,又是因为挂科退学的,一般高中复读班都不收。所以,他一直是在家自己复习,自己也报了几个辅导班。他不让我问这些,都说自己心里有数,我也不敢问。问了,他就说我嫌弃他处处不如他哥,说我看不起这个儿子。”   她说到后面又哭了起来。   而高欣语的家庭情况也不是很好。她3岁父母就离异了,后跟随父亲在外地打工。父亲再婚过两次,搬过几次家,三年前又一次离异后,最终又搬回了景东市,方便高欣语参加中考。高二的时候,文化课比较落后的高欣语,在学校的劝说下选择当一名艺术生。   “欣语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很懂事。遇到什么问题,都自己扛着。知道我工作辛苦,很体谅我。我们父女俩感情一直很好。没想到,这么懂事的孩子,却……”   高欣语的父亲高远军是一名包工头,平时也比较忙。本来打算过段时间手头的事忙完了,就带女儿出去好好游玩一趟,谁知斯人已逝,追悔莫及。   关于高欣语的抑郁症,高远军表现的很愧疚。虽然他也曾经带着女儿去看过病,但其实心里对抑郁症仍然有几分不以为意。   “我想,可能我们老是搬家,她没什么朋友,才会觉得孤单。我带她去看医生,当时只是说有点抑郁倾向,我想着,可能就是孩子内心比较敏感,容易心情不好。去年工地没什么活干,我还带她出去走了走。没想到……”高远军也说不下去了。   他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了这种事”。   高欣语的遗书写在一张A4纸上:“爸爸,我很爱你,但是这个世界是一场不适合我的游戏,太残酷了。我不是一个令你骄傲的女儿。我要走了,希望另一个世界我能快乐一些。”   高远军痛苦地捂起了脸,告诉民警,自杀前,女儿还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说给他织的围巾终于织好了,还买了几盆绿萝回家养。谁知道他回家一看,只有女儿冷冰冰的一具尸体。   关于孩子自杀之前的可疑迹象,马红叶和高远军都表示,没有察觉什么异样。他们也都忙于工作,对于孩子的学校生活、朋友状况等等都没什么了解,只说孩子们挺喜欢上网,自己已经跟不上时代,跟孩子越来越没有共同话题了。   “确实啊,现在的小孩子都喜欢在网上交朋友,平时跟家里也不怎么沟通的。而且看这些小孩儿的家庭情况,更加指望不上这些大人了。”访谈询问毫无成果的叶圆垂头丧气地说道。   从家人下手寻找原因,可能不会有什么新发现了。   不过,好在他们还有高科技人才“电脑高手”孙小曲。而经过一番搜索,孙小曲有着不少发现。   “我已经查过他们的个人主页的动态了。先讲一讲这三个小孩的性格吧。”   小型会议室里,孙小曲弄好投屏端起电脑,陈述自己的发现。   “首先,王谦池的性格这两年变化比较大。高考之前的动态情绪都比较温和,没事就是看看动画片什么的。他经常会提到自己的哥哥,说哥哥给他辅导功课,给他买吃的之类的,看得出来两个人感情很好。高考之后,大概就是他哥哥出国以后,王谦池就沉迷枪战游戏,什么‘枪战精英’、‘穿越狙击’等等热门游戏,他都充了不少钱。大学以后也是一直打游戏,没怎么学习。”   孙小曲在屏幕上投影了几条王谦池的动态,道:“王谦池看上去应该是高考失利,比较看不起自己上的大专。但是因为家里不同意,所以也不能自己退学。因此,他心里怨气挺重的,也不好好学习,对老师同学经常出言不逊,动态里也经常莫名其妙开骂,还经常放言说就等着被退学呢之类的。在学校里自然也没有什么朋友。”   说到这里,林林补充道:“刚才我找了他的几个同学电话聊了一下,大概说王谦池这个人比较虚荣,爱面子,经常在宿舍里说自己有个特别厉害的哥哥。而且,王经常把自己的全部生活费用来买球鞋、衣服等等,手机也要用最新款。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是打肿脸充胖子,给自己找优越感。他脾气也比较差,经常跟别人起冲突,也经常放言说要自残来威胁对方。”   孙小曲同时也调出来一张王谦池以前恐吓别人发的自残照,只见纤瘦的手臂上被刀片划了三四个短而浅的伤口,鲜红的血液从伤口边缘洇染出来,顺着小麦色的皮肤蜿蜒而下。   孙小曲继续说道:“至于高欣语,她就比较内向一点,动态基本都是仅自己可见,发布时间基本上都是凌晨一点以后,内容大概就是,自己是父亲的拖累,如果没有自己说不定父亲更快乐。在学校里也是,没有朋友,很孤独。平时就只会自己画画,画画也经常被老师批评,以后对社会也不会有什么价值。”   孙小曲调出几张高欣语的动态截图,道:“其实可以看出来,前两年她的心理问题还是比较严重的,但是最近可以看出来在渐渐好转。”   “至于毛晓璐,她在职高里算是学习比较踏实的学生了,老师说她对口高考很有希望。不过几个月前,因为父母感情变化的影响,她的学习成绩有所下降,经常会在学校自习,很晚才回家。她还有一个暗恋的男孩子,不过那个男孩儿已经谈恋爱了。毛晓璐在日记里面写说,一定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所以才不得爸妈的宠爱,让爸妈的婚姻失败。现在,暗恋的男孩也跟别人在一起了,她更加痛苦,觉得自己反正很多余,没有什么人爱,不如死了算了。”   林林皱眉总结:“王谦池有自残倾向,虚荣心很强,情绪化,也很容易冲动。高欣语和毛晓璐都是很懂事的孩子,所以经常自责,自我价值缺失。他们三个人都对生活比较失望,都是有自杀的可能性的。如果后面再有人推一把,他们确实很容易就会干傻事。”   江屹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毛晓璐的尸检报告怎么说?”   “有机磷中毒。再加上现场勘测结果,基本确定是自杀。”   江屹点了点头,皱眉道:“虽然是自杀,但我希望我们能认真对待这三起案子。”   任何自杀都不是小事,青少年自杀案背后的原因更需要重视。作为较为弱势和稚嫩的群体,他们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因为什么自杀,这个原因背后是否有违法犯罪行为,这些问题都是需要警方进行深入调查的。   逝去的生命已然无法挽回,他们能做的只是在未来尽量减少悲剧的发生。   此中的道理,众人都点头表示明白。   孙小曲也不禁咋舌:“确实,太蹊跷了。短短两个月,三个青少年自杀,这个频率太高了。”   江屹:“从自残到自杀,还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犹豫的。更何况他们三个都还年轻,虽然的确对世界失望,但可以看出来,不至于到绝望的地步。”   叶圆皱眉:“可是目前看来,三名死者王、高、毛除了遗书用到了相似词汇之外,似乎都没有交集啊!而且,听猴子刚才那么一说,我更加觉得他们三个小孩儿就是因为心里不如意自杀了。”   孙小曲摇头:“圆姐且慢。我刚才只是分析了他们三个人的性格,至于我的发现,还在后头。”   叶圆来了精神:“难道这三个人互相认识吗?”   孙小曲摇了摇头。“社交软件互相没有好友。目前看来,没有什么联系。”   “这三个小孩儿,一个复读,一个在职中,一个在四中,从小学、初中、高中我都进行了信息交叉比对,但都没有发现任何的交汇之处。但,我没有放弃!经过我一番搜查和缜密观察,我终于终于终于发现了他们的一个共同点——”   叶圆最受不了别人吊她胃口:“猴子,你要是说他们仨都是景东市人,我会当场把你从孙悟空揍成猪八戒!”   孙小曲熬了通宵加一个大白天,终于有了这些发现,只想小小邀功,不想被叶圆狠狠嫌弃,心中只觉戚戚然。   不过见苦思的江队和林队都翘首以盼,孙小曲终于不卖关子,给出了答案:“目前我发现的他们的共同点,那就是——上网课。”   ”网课?“   “王谦池因为不能到普通高中复学,只能自己在家复习。他报了一个线上复读培训班,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一直在上课,作息跟普通高中差不多。高欣语之前去外地美术集训以后,回来要补文化课,就报了一个网课辅导班,从画室回来晚上就上网课。毛晓璐也是一样,不过她只报了一个语文阅读写作班,每周上三次课。”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叶圆想不明白。   而江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一些什么,看着孙小曲,意味深长地给出了一个通俗的解释。“每个人都要吃饭不奇怪,奇怪的是,到同一家餐厅吃饭,都拉了肚子。”   孙小曲点了点头,脸上同样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光。   “没错,上网课,只是一种形式。接下来这个发现,才是惊掉你们下巴的、最重要的的发现。”   他缓缓的说道:“这三个人上的网课都是一个机构的——景东优学教育。”   叶圆震惊了。她看向林林,道:“啊?!优学教育?小朋是不是也是在那个地方教书?”   林林也很吃惊地点了点头。“没错,的确是小朋的公司。”   叶圆心有戚戚,脑洞大开:“难道说这个教育机构对他们进行了死亡洗脑?”   江屹皱眉。“倒也不能急着泼脏水。目前来说,优学教育作为他们三个唯一的交汇点,确实比较可疑。而且这个机构跟三个孩子已经有了比较长时间的接触了,有不少可供挖掘的信息。我们不妨就把它作为突破点,好好调查一下。”   林林表示赞同。“我会跟我弟内部好好了解一下这个优学教育的情况。如果有猫腻,可能是他们遇到了同一个老师。这个老师发现这些孩子的内心比较脆弱,遂进行思想操纵,教唆他们自杀。”   叶圆:“如果是这样,这个人就太反社会了,其他的学生现在也很危险!”   江屹拧眉道:“没错。还有,他们遗书里提到的那个‘游戏’,可能就是我们进一步调查的线索和钥匙,要多留心。”   他看着自己的会议笔记补充道:“另外,王谦池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被退学的阴影笼罩,二次高考压力一定很大。加上无人倾诉,厌世情绪比较浓重。毛晓璐是近期爸妈闹离婚,突然多了个私生子的弟弟或妹妹,对她的打击也不小。“   他话锋一转,道:”那么,高欣语近来的崩溃点是什么呢?她爸高远军还说她状态在变好,我们也没有发现关于高的近半年内的特别触发事件。目前,她的自杀动机确实不够充分。高是否近期遇到了什么事情,却没有跟父亲说过?这也可以是一个入手点。”   不过目前一切都还只是推理,一切还要从收集到的证据出发。   江屹雷厉风行地进行任务分配:“我和圆儿去优学,老林去高欣语学校和画室再调查。猴子再跟几个技术部的同志查一查三名死者的个人材料,看看他们生活中有没有什么东西或者经历能够解释他们遗书里面的‘游戏’。”   江屹的眼眸暗了几分。“总而言之,他们三个身上一定有比我们想的更多的重合点。” 第110章 席勒颂歌(4)   优学教育在景东市新世界购物大厦的B座8楼。   总经理张顺把三个孩子的资料毕恭毕敬地都交给了江屹,并在一旁介绍了王、高、毛三者的上课情况。   “王谦池报了语文数学和地理三个班。英语、历史和政治这几门,他觉得没有报的必要,沟通之后我们也尊重他的选择。高欣语主要是语数外三门,毛晓璐之前是报了一个阅读写作班。前段时间我还跟她打过电话,她说还想报个数学班来着。”   张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看档案的江屹和叶圆,语气里有几分讨好:“警察先生,对这三个孩子的遭遇我们感到非常的抱歉和同情。但是他们的死肯定是跟我们优学教育没有什么关系的。再怎么样,也应该是找他们自己的学校去追责比较合适。我们上网课的老师们都特别负责、特别和善的。”   江屹翻了翻,道:“王和高的语文老师都是宋丹青?阅读写作班里两个老师,一个洪一个宋,宋也是宋丹青吗?”   张顺点点头。“宋老师人很好的,教学成果也很优秀,学生家长都对他一致好评。”   江屹让叶圆把宋丹青的联系方式记下来,继续问道:“优学教育的教学模式是怎么样的?网课会有录播吗?”   如果有录播就好办,直接打包送给技术侦的同志,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看情况。如果是一对一辅导就不会录播。只有那种大课,我们会保留一个星期的录播。”   “那这三个小孩参加的一对一辅导还是大课?”   张顺笑了笑:“我们优学教育非常注重学习质量,尽可能地让每一个学生都受到足够多的关注,以保证我们的教学效果。尤其是语数外这三门关键的课程,我们是不会开大课的。一般都是一对一的教学课堂,最多是一对五。”   张顺说着说着又开始打广告了。   这个意思就是没有录播了。江屹继续问:“那除了网课,会有线下的课程吗?”   “也会有。我们有一个大的自习室,平时学生放学以后可以到这里来自习,让值班老师辅导辅导。上课的话,我们这边也有几个教室,一般是开大讲座使用,比如说志愿填报、新课试讲的时候才会用。”   “这些教室最近有用过吗?”   张顺查看了一下使用记录,道:“上个月5号一个英语讲座用过,之后就没有了。”   那说明这三个小孩死前没有在线下课堂碰过面。   “你们不录播,那一般怎么检查老师的教学质量?会去听他们的课吗?”   “老师们上课都是用我们优思教育的直播系统,我们一般就是看学生家长的反馈,还有周测、月考、模拟成绩的变化。”   至于老师上课的费用,张顺的笑中带了几分深意。“我们收费也有几个档次,优秀讲师、高级讲师、特级讲师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优秀名师的收费自然高一点,像一些大学生兼职就稍微少一些,我们平台其实主要还是抽成。具体的话,我也不太方便说,每小时收费50元到500元的都有。”   “那这个宋丹青呢?”   张顺微笑道:“宋老师刚来两年,现在属于优秀讲师。如果他再工作一年,成为高级讲师还是很有希望的,不过,这还是要看个人的际遇和选择了。”   跟张顺的问询结束后,他亲自把江屹二人送到了电梯口,还给他们塞了两张机构的名片。   眼看电梯门就要关了,他赶紧露出一排烤瓷牙念出广告词:“优学教育培养优秀学生,我们是景东市的优质品牌,我们的目标就是让你们的小孩变得更加优秀。如果二位家里或者亲戚朋友家有小孩儿需要辅导,我们从初一到高三都有培训班哦!欢迎加入我们的优学教育大家庭!”   电梯里,叶圆拿著名片翻着打量一会儿,吐槽道:“这优秀讲师、高级讲师、特级讲师,说得这么好听,好像我家楼下二十平米的理发店哦。高级美容师,特约造型师、艺术总监、店长,不就是洗头的、剪头的、烫头的、管事的吗?这么不就是,一般老师,有名气的老师,和特别有名气的老师吗?”   而江屹也煞有介事地解释道:“那不然怎么骗家长来报名呢?说个艺术总监给你剪刘海,也比说个理发学徒让你安心一点,虽然效果可能还是一样的。”   叶圆嘟囔道:“花言巧语的话术!不过,俺们小朋肯定是特级讲师咯!”   转眼地下停车场已经到了,江屹按下车钥匙按钮,问道:“宋丹青住哪儿?”   叶圆看向档案表:“城南紫金苑。”   ————   “这三个孩子都自杀了?”   坐在沙发上的宋丹青面露惊讶,厚厚的黑框眼镜下的小眼都睁大了几分。他喃喃道:“怪不得我最近都联系不上他们。”   “你在优学教育平台上都给他们上过课。他们自杀背后的原因,你有了解吗。”   宋丹青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   “只能说,这三个孩子的艰难处境我确实有所了解。但是自杀?我确实还是很吃惊。”   宋丹青租的这个公寓不大,两室一厅,实际面积在六十平米左右,同租的室友出去上班不在。但即使是他们现在三个人在客厅里,都显得有几分拥挤。   客厅和开放式的厨房连在一起,放着一张小沙发和一张小桌子,桌上高高地叠着几本小说和画册,显得空间又被压迫缩减了几分。空气里弥散着没丢的泡面味,其中还隐约有淡淡的松节油的气味。   江屹和叶圆到的时候,宋丹青正在收拾行李,看样子是要准备出远门。说起三个孩子的事,他表现得很关心,对于他们的遭遇感到非常痛心,询问时他也非常配合。   “我本科是中文系的,一直对心理学感兴趣,后来考研失败,就决定就业了。遇到的这几个学生,我感觉他们多多少少心理有一些问题,所以平时对他们也比较关心。我跟他们都是分别一对一教学的,所以平时聊天都比较多。跟他们也都算是朋友吧。”   “过年期间,我爸查出来肺癌晚期,还有脑梗,高血压,医院说估计就剩两个星期了。我爸去世以后,我心里挺感慨的。人到老了的时候,哪怕能够再多活五分钟,都舍不得闭眼。这些孩子跟我讲心事的时候,也讲过什么‘不如死了算了’之类的话,我就想说,得有一节课就得跟他们好好讲一讲死亡和生命这件事。”   说着,宋丹青从电脑里调出一个课件文件夹,里面有一个“美育生命.pptx”的文件和一个名为“课堂作业”的文档,他一一打开给江屹二人看。   “为了跟孩子们拉近距离,我做了一个比喻,就是让他们想想一下,如果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游戏呢?用一种休闲的心态去面对很多事,是不是会轻松一些呢?然后,这毕竟是语文写作课,我给他们介绍了这本席勒的书《论人类的审美教育》。我希望他们能够抛开这个社会的压力,那些依附于他人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思考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我希望告诉他们,每个人都会遇到挫折,都有弱点,但我们仍然要去感受世界的美好,学会发现美。生命是宝贵的,不要沉溺在痛苦当中,要去感受美好。”   “我还跟他们介绍了一下席勒的审美游戏说,我希望他们能把‘审美’这件事也看做一场游戏,让自己的想象力自由打开,不被表象所拘束,要去把握自己的人生。”   他把PPT的内容展示给了江屹他们看,然后点开了另外一个文档。   “那节课,我布置的任务就是当堂每一个人写一封遗书,可以围绕课堂内容进行思考。这一方面是给他们的负面情绪一个宣泄的窗口,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写完以后,让孩子们自己好好想一想,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哪些割舍不下的事?那些自己觉得过不去的坎儿,在死亡面前,是不是真的过不去?”   写遗书这个作业,确实是有些令人惊讶。不过宋丹青表示:“其实那次课堂效果反应挺好的。参加课堂的几个孩子,每个人都表示以前憋在心里不敢说的,现在说出来,反而好受多了。”   而看着文档里宋丹青整理的孩子们的课堂作业,江屹和叶圆的脸色却都十分凝重。   江屹从手机里调出之前在三名死者现场发现的遗书和宋丹青文档里的遗书进行比对,果不其然,文档里照片中的遗书和现场发现的一模一样。孩子们自杀时发现的遗书都是在这堂课上写好的!   怪不得这些孩子的“遗书”里面的内容这么的似是而非,看起来又很别扭。因为,与其说是“遗书”,更像是一篇晦涩理论的读后感。   而这份诡异的课堂作业,让事情变得更加可疑了起来。   “你这‘遗书课’什么时候上的?”   “应该是寒假后的第一次课吧,两个月前的一个周五,对,2月17号。因为优学是以学期作为教学时间单位的,每个学期都可以有试课,我把这次试课就当做是告别仪式了。那次课是几个小孩儿一起上的,然后下课就把作业在平台上拍给我。”   时间倒是对上了,也就是说,上了这次“遗书课”后没多久,王谦池就自杀了。半个月后,高欣语自杀。再过了四天,毛晓璐自杀。   “那次课以后,我就请假陪我妈出去玩了一段时间,散散心。现在有点打算辞职回老家。我妈现在一个人我不放心她,打算多回去陪陪她。因为我的情况也确实比较特殊,公司就批准了我的假期。我的课程本来是另一位洪老师接手的,不过我也有听说这几个孩子后来不太习惯新的教学风格,这学期就没继续上课了。”也因此,关于几个孩子后续的情况,他也不太清楚。   至于三个孩子之间,除了上过这一次“遗书课”之外,还能有什么联系呢?对此,宋丹青也想不明白,“平台上面他们每个人的昵称都是乱码,也不能加好友,从平台认识的可能性很小。”   听到这里,似乎线索又断了。江屹和叶圆眉头皱得很紧。   “要说这三个孩子,谁的状态最不好……可能还是欣语吧。她本来就有抑郁症,情绪比较不稳定。后来她也有说要跟我保持联系,还给我家打过电话,不过那段时间我都不在,渐渐地也就失去联络了。”   “给家里打电话?座机?”   “对。就是这个座机。”宋丹青指了指桌上的电话。   宋丹青是今天傍晚六点的火车。他这两天在跟优学教育提辞职的事情,不过人事没有立即同意,一直在劝他,跟他谈了好几次,宋丹青心里也多少有几分犹豫。这次是老家有亲戚结婚,他先收拾一点东西,打算回去再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现在也到了要去赶车的时候了。离开前,他还很主动给江屹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警察同志,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给我打电话。这些孩子在世的时候我没有给予足够的帮助,现在我也希望能多尽一份力。”   刚送走宋丹青,林林就发来消息说有新发现。不过,现在赶着晚高峰回局里,堵得慌。   路上,叶圆看着刚才的访谈笔记,表情十分复杂。   “怎么说呢,我感觉这个宋丹青太理想主义了。他对父亲的死感触很深,不代表们孩子们也能感同身受。跟这些孩子讲什么人性自由、发现美丽,全面发展、拓展自己,有点要求太高了。这些小孩儿能听懂什么呢?我去听,我都听不懂。”   “不过,这倒是给了我一点启发。老大,之前那个张顺不也说,毛晓璐还咨询过数学网课的情况吗?还有还有,高欣语给她爸织了围巾,还买了绿萝。对切近生活有计划,这看起来不是对生活挺有希望的,突然自杀?这得是受了多大刺激啊?”   叶圆嘟囔了一会儿,只见停车等红灯的江屹正皱眉兀自琢磨着手上的卡片,神情严肃极了。   “头儿,你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欸,这是什么啊?”叶圆凑过脑袋一看,十分不解。   “桌上宋丹青室友的名片。”   叶圆看著名片一字一顿读出来:“猴子捞月画室,侯世豪。” 第111章 席勒颂歌(5)   高欣语画室的老师贾宇博虽然是学艺术的,但是身材却锻炼得很好,跟来调查的林林身材相仿。   听说高欣语自杀的事情,他也表现得十分震惊。   “高欣语性格比较内向,有点懦弱。平时就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位置,不声不响的。她画画的天赋也不高,不过很认真,看得出有进步。”   “说一个人内向,可能是因为她话不多。那么懦弱,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林林皱起眉头。   贾宇博顿了一顿,看着画室里正在画画的孩子们,示意林林到教室外说话。   “高欣语性格有点闷,不太合群,很多小孩子不太喜欢她。为了不让别人生气,她经常唯唯诺诺的,别人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我说过好几次了,可是她反而还帮着欺负她的人说话,久而久之,我也没法管了。”   “哪些人欺负她?”   “其实也算不得欺负,拳打脚踢的暴力行为肯定没有,就是这些孩子很爱占她便宜。不是让她买颜料画笔就是奶茶买零食,她也从来不多说什么。”   “高欣语自杀之前,有什么异常吗?”   “我经常看到她哭。感觉她很无助的样子。”   “你有了解情况吗?”   “问什么她也不说,只说没事,那我也没办法的呀。更何况,她本来就有抑郁症,我也怕说错话,她更加想不开。给她爸打了个电话,只能让她家人多关心关心她。”   林林翻开他的笔记本,道:“高欣语自杀那天上午给你打过电话,你们都说什么了?”   “嗯,也没说什么。就是她现在参加的也是一个短期的班,我就想问问她怎么想的,要不要继续长期学下去。没想到,那天她竟然就吃安眠药自杀了。她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女孩儿,就这么没了。很遗憾,真的很遗憾……”   “你们打电话的时候,她情绪怎么样?”   “情绪?情绪还好,就是正常的那样子。”   看上去贾宇博对高欣语的情况了解也不多。林林记下了贾宇博的联系方式,便打算先行离开,去高欣语原来的中学四中再调查情况。   与此同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女孩儿却鬼鬼祟祟地从教室里偷溜了出来,自以为悄无声息地尾随着林林,却在楼下的拐角处被当场“抓获”。   “小同学,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林林眼神十分温和,也带有几分鼓励。   女孩儿反而被林林吓了一跳,但她没有叫,而是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警察叔叔,你是来调查高欣语的事情吗?我有一些事想要告诉你!”   ————   刑侦支队办公室。   “我已经查过了宋丹青家的座机通话记录,每名死者死前都曾经和这个号码联系过。王谦池打的电话最多。”孙小曲报告道。   “宋丹青前不久一直跟着母亲在外旅游,车票、消费记录都可以证实他不在家。座机只有可能是他的室友侯世豪在用。”   孙小曲把数据投到大屏幕上,道:“根据优学给我们的后台数据情况,这两个月,外出旅游的宋丹青的账号,却在每次给三名死者上课的时间都登陆了,IP地址和以前一样,就是在他日常上课的家里。”   江屹:“去学优了解情况的时候,我们发现总经理张顺对宋丹青一个月没上课的情况不是特别敏感。从后台数据来看,可以确定这段时间一直是侯世豪盗用宋丹青的账号跟几个孩子进行交流。”   叶圆:“他都跟他们说了什么啊,这个后台能找到吗?”   孙小曲很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跟这几个孩子说话,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江屹:“现在还不清楚。老林,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   林林道:“我去了高欣语的高中,她已经很久没回去上文化课了。我跟她这段时间所在画室的老师同学聊了聊。有同学反映说高欣语之前可能在谈恋爱,不过这个追求者让她很苦恼。之前说高欣语可能遭遇的特别刺激,可能跟这个有一些关系。”   他在画室外遇到的那个女孩儿叫李彩言,她从包里拿出五六根大牌口红,都是全新的。她脸上十分焦急:“这些都是高欣语给我的,我都没敢用过。我感觉,她要是出事了,肯定跟纠缠她的这个男的脱不开关系!”   回来以后,林林又翻看了一下高欣语的个人物品,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信息。总之,目前的证据不足,他虽然心里有几分猜测,但没有说的太详细。根据现在的讨论结果,目前的调查重点无疑应该放在这个侯世豪身上,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现在讨论结果已经明晰,剩下的谜团就只能让迷雾的中心侯世豪来给他们解答了。   江屹干脆利落地下达任务:“圆儿,跟技术部的同志沟通一下,以侯世豪家、他的工作室、三个孩子家为圆心,看看附近的咖啡馆有没有他们见面的监控录像。现在快到晚高峰,林林去侯世豪小区外面守着,其他人跟我去工作室,今天必须把他给带回局里来。”   ————   “喂,小侯,在忙吗?我昨天回来了一趟,好像在我屋子里落了一本笔记本,你今天回去能帮我找一下吗?”   “啊,你昨天回来了?”接到宋丹青电话的侯世豪有几分惊讶,暗自回忆家里的东西是否都藏好了,不要留下什么破绽。   “我回来就是收拾一下东西,就没打扰你。”   他们二人租房一直秉持着互不打扰的原则,从不管对方在做什么,也从来不乱动对方的东西。昨天宋丹青回来,除了自己的东西什么都没动,侯世豪踢在厨房里的鞋他都没帮忙收,一切都是原样,难怪侯世豪都没发现。   “哦,这样。行,房间里的笔记本是吧,还有别的什么事儿吗?”   “没别的事儿了,你找到以后就放客厅桌子上就行。对了,还有就是跟你说一声,我可能下个月开始就不租了。不过咱们当时签的是两份合同,你也不用担心。上回你说有个同事也想租我们这边的房子,你可以跟他联系一下。”   “嗯。”侯世豪松了口气。这种小事,还来得及处理。   “对了,你还是少吃点泡面,垃圾也记得扔,屋里都一股味,别人来我都不好意思。”宋丹青想起昨天家里的情况,还是出于关心多唠叨了一句。   侯世豪心里一惊,道:“家里有人来了?”   “嗯。我以前带的几个学生出了点事,警察来找我聊了一下,不过没什么其它问题了。放心,以后应该不会影响到你。”   那边宋母喊儿子吃饭,宋丹青也不再多言:“行,我也不多嘴了,以后有事再联系。”   侯世豪挂了电话。他呆呆愣了一会儿,随后反应过来,有些焦灼地站起身来在空荡的办公室里转圈圈。   家里来警察了?那他们发现什么了吗?这个宋丹青,竟然到现在才告诉他!   他拿起手边的固定电话想要拨打号码,但打到一半又忍住了。他打开台式电脑,登录一个仅有两人的网络聊天室,只见对面的人见他上线立刻发来一个“?”。   侯世豪紧张地敲下一行字,只见屏幕上浮现出了新的对话框。   monkey:我可能要被发现了,怎么办?   他焦急地等待着,但始终等不到对面的消息。   而在五分钟后,整个聊天室突然消失,侯世豪的电脑也瞬间黑屏。   他大骂一声,把手边的纸巾盒狠狠砸在了电脑屏幕上,而与此同时,他猛然察觉到楼下传来一些响动。   猴子捞月工作室在街道商铺的二楼,侯世豪掀开窗帘往楼下看了一眼,只见几辆车陆续停了下来,几个男人从车上跳下来,纷纷走进了建筑内。而为首的那个俊美的男人冷着脸环顾着四周,正在观察环境。   江屹察觉到了楼上有人在偷窥他们的动静,用眼神示意几位民警分散守住各个出口,自己从侧门楼梯悄然上了二楼。   只见猴子捞月工作室的门半开,透明的玻璃门里看不见人影。四处寂静无声,似乎已经空无一人。江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右手搭在身侧的枪上,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门口位置的办公区电脑主机还亮着,屏幕却黑了。桌上泡的茶还冒着热气,看来侯世豪一看到他们来就已经溜了,不过肯定溜不远。   江屹正准备转身继续搜楼,但他却一眼瞥到工作室内部的公共休息区内,有个熟悉的人影正低头翻看着手边的画册。   林湫?他怎么会在这里?   “侯先生,请问唐先生还有多久会到?”这人皱眉看了一眼手表,开口问道。   而江屹也瞬间确定这人就是林湫。   唐先生是谁?林湫到这里来找他做什么?江屹纳闷极了。林湫知道侯世豪去哪儿了吗?   就在二人就要对上视线之际,江屹身后却有一个人猛扑了过来,狠狠地用手中的挂画砸了江屹的脑袋。江屹躲闪不及,只听“咣当”一声,把他给砸蒙了,瞬间吃痛滚在地上。   侯世豪大喊一声,抓起一边相框的玻璃碎片就要扎进江屹的胸膛!但江屹反应迅速,立刻躲闪,弹起身反扑回去。   侯世豪落了空,仍不死心,自己的手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仍然,却仍然冲上去,手上的血都甩到了江屹的脸上。不过他哪里是江屹的对手,只见江屹一个勾拳就把瘦弱的侯世豪打翻,他再一个猛扑就把侯世豪牢牢制服在地!   侯世豪身材瘦弱,只能搞偷袭,却没料到江屹反击得如此迅猛,顷刻间就扭转局势。江屹把侯世豪的手臂折到身后,痛得他连声大叫。江屹不管身上的剧痛,死死地把侯世豪按倒在地,掏出手铐把他牢牢地扣了起来。   ”王八蛋,敢偷袭你大爷?“   外面的同志听闻动静立刻赶来,把侯世豪从地上拽起来往外拖。   孙小曲看见喘着粗气的江屹吓了一大跳,赶紧凑过来扶住他。“头儿,你没事吧?!”   “我没事。”江屹没有搭孙小曲送过来的手臂,故作淡定地说道。   他伸手摸了摸刚才剧痛现在却有些无感的后脑勺,感觉有点湿湿的。他想起来林湫还在这屋子里,不知道他吓到了没有。   不过,还没等江屹转身,他就带着一脑袋的血,在孙小曲的惊呼声中重重滚跌在地,晕了过去。 第112章 席勒颂歌(6)   “什么时候睡?客厅灯开着有光,我晚上睡不着。”侯世豪洗完澡路过客厅,看到正在埋首备课的宋丹青,皱眉说道。   “不好意思啊小侯,我马上就好。这不,最后一节课了嘛。我马上要辞职了,也跟这些孩子们好好说一声再见。”   侯世豪走过来扫了一眼,眼中透出几分惊讶。“你要让他们写遗书?这合适吗?”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死亡教育。”   侯世豪不置可否。“万一他们写完遗书真自杀了,怎么办?”   宋丹青道:“就是要通过让他们写遗书,达到让他们不要自杀的效果。更何况,他们不会自杀的。自杀哪有那么容易?他们还是孩子,只要有人帮助他们,他们不会自杀的。”   侯世豪经常听宋丹青提起这学年带的几个学生,家庭凄惨,心中郁结,无比悲观,跟从小幸福成长的宋丹青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跟他倒是挺有共同话题。   宋丹青这个人挺可笑,一天天喊着要帮助别人,其实懂个屁,就喜欢拿大道理教训人罢了。   宋丹青发现侯世豪突然不说话了,想起他之前有过的自残经历,转头有些歉疚地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提这些的……”   侯世豪勉强勾了勾唇角,干巴巴地说道:“没关系。你早点关灯,我回屋了,马上要交稿。”   宋丹青点了点头,松了口气,以为就此翻篇。而回到自己房间的侯世豪,却沉下脸色,紧紧地捏起了拳头。   画架上的画才完成了一半,他却越看越觉得丑陋无比,冲上去扯下来三两下撕得粉碎。   他粗暴地卷起自己的袖子,看着手臂上大大小小、新旧混合的刀口疤痕,突然觉得心头有风暴肆虐。他从抽屉里又抓出来一块刀片,狠狠地扎向自己的手臂,看着鲜红的血液从刀口慢慢冒出来、流向桌面,只觉得一阵舒爽,心中的愤怒也渐渐得到了平息。   从前的回忆再一次浮现眼前,侯世豪抓起画盘开始垂眼调色。   桌上的血液滴落在地,洇染在地上的画纸上,和那被撕碎的红色高跟鞋逐渐地融为一体。   如果没有王谦池打来的那通电话,也许侯世豪不会想到这种帮助他们的“好办法”。   “喂,宋老师,我是王谦池。那个,宋老师,可以借我一点钱吗,我下个月就还给你。”   “宋丹青不在,我是他室友。”   “哦。好吧。再见。”   王谦池本来鼓起勇气才会给宋丹青打电话,但却扑了个空,这让他的一切想法也立刻破灭,没有勇气再去多问一句。   王谦池……侯世豪立刻想起来宋丹青的这个孤僻瘦小的学生。父亲早亡,哥哥远去,和曾经的他多像。   “等等,别挂。我是他朋友,经常听他提起你。你要钱干什么?”   “我、我想去找我哥哥。我哥出国了,我想去看他。”   “你要多少?”   “八千块……我、我保证,到我哥哥那里以后,我就有钱了,一定会还给你钱的。不信你问宋老师,他一定会为我担保的。”   八千块可不是小数字。就在侯世豪犹豫的片刻,王谦池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赶紧说道:“哥哥,你是宋老师的室友,一定也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求求你了,五千块也可以,加利息也没关系。我哥哥是我最重要的人,他在国外生病了,我不去见他我会急死的!”   侯世豪手臂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他垂下眼帘,道:“这样吧,不如我们见个面,你给我写个欠条,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就是这样,侯世豪跟王谦池见了面。   王谦池本人比他在屏幕上的样子还要瘦弱几分,因此,也跟小时候的他更像了。像黄叶一样蔫吧的少年半张脸都被黑框眼镜遮住了,眼圈下因为熬夜黑了一片,没有一点儿精神。   侯世豪轻声道:“王谦池,你知道吗,我曾经也有个哥哥,可是却被他抛弃了……”   ————   审讯室内。   “王谦池,高欣语,毛晓璐,这三个人,你认识吗?”林林冷眼看着耷拉着眼皮的侯世豪。   “认识。我室友宋丹青的学生。”   “这三名死者分别在上个月18号以后,都用座机跟你打了好几次电话。既然是你室友的学生,跟你联系做什么?你们说什么了?”   “宋丹青不在,我是室友,替他接电话罢了。警察叔叔,现在接电话也犯法吗?”   林林没有动怒,仍然冷然地看着侯世豪。“我们在你家里搜到了一些东西。侯世豪,请你好好地跟我们解释一下。”   侯世豪闻言,拳头立刻捏了起来,吼道:“你们凭什么搜我东西?我犯法了吗?”   林林:“侯世豪,暴力袭击正在依法执行职务的人民警察,当然是犯法。我们刑侦支队队长因为你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对面的瘦弱男人闻言闭了嘴,紧绷起身体。   “这是在你家搜到的欠条,上个月19号,你借给王谦池八千块钱,为什么?”   “给他买机票见他哥。”   “王谦池根本没出国。他到底要这个钱干什么?”   侯世豪嗤笑一声,“不信你们去查购买记录呗。”   林林给审讯室外的孙小曲示意,很快,他耳边的听筒中传来孙小曲的调查结果:“林队,他没撒谎,王谦池上个月19号晚上确实买了下个月去新加坡的机票,但是两个星期不到以后就退了。”   林林再次看向侯世豪,道:“他虽然买了机票,但是把票退了。这个钱,他还了吗?”   “他死了,当然没还上。”侯世豪耸耸肩。   “你知道他自杀。那天你在哪儿?”   “都好久了,我不记得了。”   “好,那我提醒你一下。上个月24号那天你在家。你利用宋丹青的账号信息,通过网络平台跟这些孩子联系。”   根据小区监控和优学后台数据,侯世豪在王谦池死亡当天在家,通过优学直播窗口跟王谦池进行了单独视频。   “王谦池的情绪本来就很脆弱,你利用话术,教唆他喝下农药自杀,是不是?你还知道,宋丹青不久前让他写过遗书,你知道很容易他的死就会被认定为自杀,对不对?”   侯世豪微笑:“警察先生,现在教唆自杀这么简单吗?那我现在让你去自杀,你怎么不去啊?”   林林冷眼旁观侯世豪的挑衅。   他把证据一件件都摊在侯世豪的眼前:“上个月18号,王谦池给你打电话。19号,你们在你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店见面,随后,你就开始了对他的洗脑。”   侯世豪看着林林,冷冷一笑。“警察先生,你可真能编。”   “好,那我们再看,23号你的消费记录表示,你买了4瓶乐果农药,跟王谦池和毛晓璐死亡现场发现的农药一致。对此,你有什么解释吗?”   “天下农药那么多,难不成都是我给的?”   林林依次排开监控截图和数据单,道:“行,那我们再看看别的。你说王谦池跟你借钱,你们见面后的第二天,也就是20号,你去了景东市平安普惠融资担保有限公司。当然,名字说得好听,你和我都知道,这是一家并不正规的高利贷公司。当天,你替王谦池购买了机票。”   “侯世豪,你用王谦池的个人信息去借高利贷。然后,你以此作为威胁,最后逼得他自杀,对不对?”   时间紧张,现在他们只从监控中得知了侯世豪的行踪。平安普惠的人一听警察来了,立马如鸟兽散,一个人都找不到了。现在,他们只能跟侯世豪玩心理战。   但没想到的是,刚才一直嘴硬的侯世豪此时却沉默了,有些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他顿了一顿,道:“好,我承认,是我教唆他们自杀的,我买的农药给他们。因为他们,不,是我们,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意义!”   看着林林的面孔,侯世豪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释然的笑容。   十分钟后,林林从审讯室里走出来,孙小曲赶紧迎上来道:“江队醒了。”   林林皱着眉点了点头。   侯世豪憋了一天了,刚才提到平安普惠,他就突然承认了,这是为什么?他肯定在隐瞒。   “侯世豪的家庭背景调查的怎么样了?”   孙小曲道:“已经整理好了,都在这儿了。”   林林看向桌面,除了侯世豪的个人资料之外,还有在他家里搜出来的一沓又一沓、露骨而狰狞的女体抽象画。   林林把东西一收,道:“走,去医院。”   ————   景东市人民医院。   江屹一睁眼,医院的消毒水味和过于洁白的天花板让他皱起了眉头。一阵钝痛袭来,他有些艰难地偏了偏头,模模糊糊只见一位美人儿坐在床边捧书静读,恍然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林……湫……”江屹动了动发白的嘴皮子,艰难地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林湫低头见江屹醒了,立马喊来医生。   穿着白大褂的“地中海”先生拿着小照灯扒拉开江屹的眼皮子晃了晃,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边,终于放心地跟林湫说道:“没问题了。皮外伤,记得换药就行。休息好了就能出院了。”   医生走后,江屹的身体也渐渐复苏,除了脑袋以外,身上各处也哪儿哪儿都疼起来。   他余光照着医院的光洁瓷砖,发现自己此时头上包着一大块白纱布,非常像远方的外国友人,完全破坏了他昔日的英俊容貌,不禁有些尴尬。   林湫似乎已经在旁边呆了很久了,对他现在的滑稽造型估计已经见怪不怪了。   见江屹眼珠子转来转去,林湫轻声问:“要喝水吗?”   江屹摇了摇头,挣扎坐起身来,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状况。“我爸妈不知道吧?”   林湫摇头:“林林嘱咐过了,没有谁会说的。”   江屹松了口气。说着,他伸手就要拔自己左手的针头,被林湫一下子抓住了。   “江屹,你干什么!”   “我得赶回去审犯人呢。我没事儿,刚才医生也说,皮外伤啊。”   “你这是拿你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林湫第一次拿这么严肃的语气跟江屹说话。   江屹少见地见到林湫生气,立马凑出一副嬉皮笑脸,道:“林老师,我真没事儿。你看,你这一关心我,我更加全好了!活蹦乱跳的,你看我这个心脏,突突突,跳的可快了!”   林湫丝毫不为所动,依然铁青着脸,淡淡道:“林林说了,犯人不用你操心。你至少今晚得睡在这里,明天再做一次检查,确认没有颅内出血才可以出院。”   “我就是皮外伤,不要紧的。”江屹不死心。   “如果是皮外伤,你怎么会晕倒?江屹,你这段时间一直过度疲劳,至少今天,你必须好好休息。”   江屹看了一眼时间,急了,道:“现在晚上八点,我这刚醒,长夜漫漫,就让我干躺着吗?”   林湫淡淡地说:“你放心,我陪你。”   江屹默然,良久,他幽幽地说道:“林老师,那我也舍不得你陪我啊!要不然这样,这回你先让我走,回头你再找个机会好好陪我,行不行?”   林湫瞥了一眼江屹,又低头看书,索性不搭理他。   江屹只能哀愁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有美人陪,还会这么的令人烦恼!   他躺在床上,开始琢磨案情。   “对了,林老师,你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工作室?”   “这么快就开始想案子,脑子不疼吗?”林湫冷冷地说道。   “不疼不疼。所以你看,我真的好了,让我走吧!”   江屹立刻起身,作势又要拔针头,在林湫冰冷的眼神中又颤巍巍地缩回了手。   “我找人,碰巧出现在那里。不过那人不在,我就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就送你来医院了。”   “那林老师简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江屹贱兮兮地说道。   林湫又打算看书不理他,道:“你少说两句,能好得快些,就能快点出院了。”   这是害羞了。   “喔。”看着林湫渐渐有些发粉的耳朵,江屹咧嘴笑了笑。   上次挑明了那点心思之后,江屹就开始越发地肆无忌惮了。林湫本来还有几分羞恼,但看到嘴硬说不疼的江屹皱着眉头的样子,又舍不得怪他,只能胡乱搪塞过去。   可是,让江屹闭嘴,尤其是在林湫面前闭嘴,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林老师,可以问你几个问题不?”   “不想快点好了?”   江屹继续笑:“我跟林老师说说话,心情好,那样好得更快。”   只见林湫轻声叹了口气,无奈地把书合上放在一边,江屹知道这是他默许的意思了,遂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说道:“那我问了?”   他的桃花眼中收敛了玩笑,多了几分沉静。“林老师,你为什么突然要退出我们和大学的联合研究项目?”   林湫愣了一愣,似乎在犹豫,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开口说道:“因为,我心里有一道坎。”   “我不想辜负老师的信任,也不想辜负,你的信任。” 第113章 席勒颂歌(7)   滇城的天总是很蓝得很深邃,像是宽阔的海洋之镜。   林湫透过山间旅馆的小小窗户能够看到远方群山绵亘,曲线流畅如一道健美的背脊。   他静静地看着,心中纯净无物,只有一阵旋律渐渐响起。   蓦然,有人轻叩门扉,他转过头,只见苏汀穿着洁白的长裙站在门口,青涩的面庞笑意盈然。   她一言不发,只是笑着,走近他后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拉住他的手。那冰冰凉凉的手指像是山泉流入他的心间。他跟随着苏汀带踏出了这间小屋,来到了一处礼堂。   那里空荡无人,脚步都有了回声。他一转身,连苏汀也消失不见。   林湫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穿上了礼服,手中握着一块硬物,硌得他心里发慌。他好想放开手,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他的手却丝毫不能动弹。   倏然,脑海中的旋律突然变得清晰,小提琴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大提琴却缓慢下来,拉长了一切,包括他的呼吸和此刻的时间。   就在音乐最激昂之处,一切骤然停止,远方有竖琴之音隐隐传来。   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入口处,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袍,像是神灵纯洁的使者与圣徒。   林湫屏住呼吸,看着那长袍逐渐靠近,幻化成婚纱飘扬,随后又幻化成白色礼服,最后站定在他面前。   有个声音轻声对他说:“掀开我的面纱,我的爱人。”   林湫却很退怯了。他说:“对不起,我没有爱人。”   “真的吗?那你想不想拥有一个?”   礼堂外飘来一阵白雾,很快就充斥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林湫手心的那块硬物也在渐渐发烫。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手中正捧着一块白色的玉。   那块白玉轻轻地漂浮起来,落到了对面的人身上,像是完成了一次神圣的仪式。   那人柔声道:“现在,我会永远保护你。”   “我不需要别人的保护。”林湫很想后退一步,但是他的腿却动弹不得,甚至不由自主想要再前进一步。   “林湫,你不能总是拒绝别人的靠近,你最大的病症就是孤独。”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林湫的声音有旁人察觉不到的轻微颤抖。   那个人闻言轻声笑了,从迷雾中伸出一只手掌很温柔地抚上他的脸庞。“是吗?可是,为什么每个夜里都感到寒冷,为什么一直要借助药物才能睡眠?”   “你的一生都在寻找心安之处,那里有孤独无法蚕食的温暖。你渴望这一切。”   林湫垂下眼眸,道:“一个人的得到,意味着另一个人的失去。如果我得到温暖,要以别人痛苦为代价,我做不到。”   “你错了。世界万物守恒,利益角逐,你死我活,而唯有爱是可以源源不断创造的。你知道你已经精疲力尽,同时,你也知道你不会甘于一滩寂静的死水。你要活下去,而没有这份爱,你做不到。”   “你在黑暗中生存,但这并不是你应当去忍受的,更不要忘了,黎明的到来,你无法抗拒。”   一束明光穿过迷雾,穿着白袍的那人轮廓也渐渐清晰。他轻轻拉过林湫的手,带着他掀起了自己的头纱。   林湫的手被一阵温暖包裹,抬头江屹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眸中全是温柔缱绻。   江屹轻轻地凑在他的耳边,说:“林湫,我……”   “……林老师?林老师,醒醒?”几声轻柔的声音从远方的天际传来,林湫只见眼前突然全白。   再过两秒,他再次睁开眼,只见自己正半身俯卧在一张病床边,旁边一个熟悉的滑稽面孔正看着他淡淡的笑。   江屹头上的纱布还没拆,但是人已经精神很多了。   “林老师,醒啦?看你睡得好开心,一直都在笑,我都舍不得叫醒你。”他动了动自己被压麻的右手,笑着说道。   林湫也逐渐感觉到手臂的僵硬酥麻,自觉有几分失态,揉了揉山根,站起身来,道:“对不起。”   江屹咧嘴一笑:“没事儿,要不是左手不大方便,换一边给你压都没问题。”   他睡了一天,比受伤前更来劲了,现在嬉皮笑脸起来比以前更信手拈来,看来各方面都没问题了。   “刚才听林老师还喊了我的名字,不会是梦到我了吧?”   这喊名字纯粹是江屹瞎说的,但没想到林湫闻言却一声不吭,脸上还浮现几分绯红。   林湫见外面林林正好出现,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匆匆出门换班。   进来的林林不明就里,看着江屹担心地问:“小湫怎么了?是不是在你边上睡一夜冻着了?”   他又看着江屹打量两眼,道:“你怎么脸也红了,你也冻着了?”   江屹后知后觉地发现林湫的心虚,他这是“一语成谶”,说中了林湫的小心思?不知道怎么的,江屹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的粉色。   不过他很快调整回来,沉声道:“没事,被子太暖和了。”   江屹坐起身来,道:“案子现在怎么样了?”   昨晚林林已经来过一回了,刚好打断了林湫那句有几分莫名其妙的“辜负信任”。不过现在天大地大,案子最大,最重要的是了解案情进度。   如今,侯世豪被关着,虽然已经认罪,但是很多证据链都对不上。再去追问,他却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了。   林林道:“昨晚我们加班加点,按照你说的深挖了一通,有一点新发现。”   昨晚江屹已经认真看了侯世豪的个人资料。   侯世豪,今年25岁。母亲叫侯思思,父亲不详。侯世豪由母亲侯思思一手带大,他8岁时,侯思思所在的发廊倒闭,失去生计的她身患重病不久去世,而侯世豪被送到孤儿院长大。他从初中开始就在暑假打黑工,大学毕业后在两家室内设计公司工作过,现在是猴子捞月工作室的一名设计师。   侯世豪的审讯记录江屹也仔细听过了。   “除了高利贷公司之外,可疑的点还有一个。他说,‘是我教唆他们自杀的,我买的农药给他们’,这一句,你注意到没有?”   江屹又放了一遍这一句的录音,道:“高欣语根本不是喝农药自杀的。侯世豪知道高欣语自杀了,但是却不知道她吃的是安眠药,但他却一口气揽了下来,这是为什么?”   林林的脸色沉了下来:“因为,高欣语死的背后,是另外一个人。”   江屹点了点头:“没错。”   “要让侯世豪开口,我们要弄清楚他为什么会选择王谦池和毛晓璐?受害人的什么特质让他产生了共鸣?他又是怎么刺激王和毛自杀的?还有,就是他为什么要给另外一个人背黑锅?”   林林立刻表示明白“一条线是继续深挖侯世豪的生活经历,另一条线是平安普惠高利贷。”   昨晚,林林把资料都留在了江屹手边,便再次匆匆离开。   而次日,他再次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有了新的收获。   他叹了口气,把资料递给了江屹。   “侯世豪在王谦池自杀的那一天,也就是28号深夜在三院急诊洗胃。他那天晚上也喝了农药,不过被抢救回来了。住院三天后出院。”   “这么说,他是和王谦池相约自杀?”   对于侯世豪来说,“共沉沦”比“教唆自杀”要容易操作,相约自杀也使得王谦池更加容易接受,也更容易被引诱。   “那么毛晓璐的情况呢?”   林林翻出了另一页材料:“侯世豪出院后,他跟毛晓璐才真正开始密切联系。至少每两天都有一次固定电话联系,并且毛晓璐还会把家里的通话记录删除。在另一家咖啡馆内,也发现了侯世豪和毛晓璐见面的监控画面,不过这一次侯世豪进行了乔装打扮,也变得更加小心,几乎没有让摄像头拍到过正脸。”   江屹拧眉:“这就是说,在和王谦池相约自杀未遂后,侯世豪的心态也发生了一定的转变。他不打算故技重施,跟毛晓璐一起自杀,而是决定对她进行有计划的自杀引导。他把自己摆在了救世主的位置,或许,他认为自己没有自杀成功是有原因的,他背负着帮助别人解脱的使命。”   “嗯,很有可能。”   一切明朗许多。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找出确凿证据,并挖掘高欣语死亡背后的真相。   时间紧迫,江屹立刻坐起身来,利落地把针头拔掉,压低声音问道:“出院手续办好了吗?”   林林也低声道:“办好了。不过你真的不再歇会儿?”   “我是能歇得住的人么,再歇我身上都长痱子了!”江屹皱着脸。   林林瞟了一眼外头,道:“人家林湫一晚上一直陪着你睡呢,你真的要偷跑?”   “没事,把他惹生气了才有理由再去哄他。”江屹微笑。以后“陪着睡”的机会多着呢,不急。   他接过林林递过来的包,拿出衣服麻溜地套上。   不愧是江队,够狡猾。   林林没有戳破江屹的“有恃无恐”,点了点头,瘪了瘪嘴,道:“行。”   江屹跟着林林偷偷摸摸地出了院,而拐角处的林湫则提着热乎乎的小米粥,静静地看着“鬼鬼祟祟”、左顾右盼的两位高大的人民警察溜出医院,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突然有一种孩子长大了留不住的感觉。   林湫转身,却发现盯着那两个背影的并非只有他一人,一个大概怀孕六个月的女人也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   竟然是顾佳颜。   思及之前在婚礼上极不愉快的场景,加上林湫手边又有“液体”,还是滚烫的,他不禁后退半步,以防再次“中招”。   顾佳颜没有像上次那么激动和恼怒,只是看着远处林林的背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如果没有那些事,如果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也许现在就是林林陪着我来做产检了。”   林湫没有说话。   “上次的事情,对不起。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是每年你都会给潇潇的墓地送花。她的父母都不怪你,我也没有什么立场怪你。还有,你以前帮了我丈夫很多,谢谢你。”   不知道是不是当了母亲的缘故,顾佳颜比以前要温柔多了,似乎在遇到每一个以前的“仇人”的时候,都在试图和解,让所有的愤怒和恨意都从她的体内释放消散。   林湫闻言也只是礼貌地笑一笑。   他并不在等任何人的原谅,他等的只是自己的释怀。   不过他知道,顾佳颜曾经是深刻地怨恨他的,怨恨他把苏汀引入了他们天真无邪的乐园。也因此,顾佳颜这份和解背后的母性光辉,仍然触动了他几分。   “林湫,好巧!江屹在哪个屋?”   就在此时,一个带着几分惊讶的清丽女声响起。   唐一锦朝着林湫笑着走来,看到一旁的顾佳颜,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   顾佳颜当然不会忘了在她婚礼上抢占风头的唐一锦,而唐一锦也把林林长跑多年的前女友牢牢铭记在心。这一眼对视,其中必然暗藏电光火石。   林湫不敢参与女人们的“战争”。他本来在顾佳颜身边就浑身不自在,更何况是夹在两个女人中间。   他又后退半步,朝着唐一锦微笑接话:“江屹刚刚被接出院。”   “噢,那倒是不巧。本来打算看看他的。”她拎起手中的饭盒,道:“还以为他们都在,带了好几个包子。”   碍于顾佳颜,林湫和唐一锦都刻意没有提及林林的名字。但她怎么会不懂?正是林湫和唐一锦这种“局子里”的默契,再一次戳中了顾佳颜的心中之痛。   她就是跟林林没有共同语言,她就是不理解他的工作,所以她选择了离开,选择了她所理解的安稳正常的生活。即使她并不喜欢,那又能怎么办呢?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没有后悔路可以走。   按照唐一锦的性子,原本顾佳颜在这儿杵着,她多少该说几句刺一刺,但想到顾佳颜肚子里还有小宝宝,她也就忍住了。   林湫倒是注意到唐一锦手上的新鲜包扎的伤口,用询问的眼光善意地看着唐一锦。   “不小心碰下来的,小小割伤,没伤到神经,不是大事。”   林湫点点头,而在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顾佳颜却突然冲上半步拽住了唐一锦的手臂,看着她的绷带大声道:“是他干的,对不对?我知道,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我和林林也不会……”   顾佳颜一顿胡言乱语,而唐一锦碍于顾佳颜怀着身孕,不敢乱动,而林湫更是无从下手。好在这时,顾佳颜的丈夫宋鸿明赶了过来,把自己老婆拽到自己怀里。   “佳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把我急死了。好了好了,没事了,我们赶紧回家,咱妈还等着呢。”   宋鸿明用哄小孩地声音哄着顾佳颜,一边用口型跟林湫解释道:“孕妇情绪不佳,非常抱歉,我们赶时间,先走一步,下次再聊”,一边讪讪地朝唐一锦笑了笑,把顾佳颜边裹边带走了。   而顾佳颜仍然扭着头狠狠地看了他们一眼,刚才那种岁月静好的温柔荡然无存。   唐一锦则出神片刻,随后撩了撩头发,看着顾佳颜的背影,冷笑一声,道:“自己没把握住,倒是四处埋怨起来了。该我的就是我的,到我手里的,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林湫原本颇有几分窥探他人隐私的不自在,但听唐一锦一席话,心里却突然安定了几分,似乎某个一直站不稳的论点终于有了有力的证据,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   “绝对不会放手吗?”他轻声喃喃。   林湫突然感受到怀里那份没来得及送出的玉石的存在。这块在滇城寻到的白玉,似乎连着他的心跳脉搏,在一股神奇的力量之下,逐渐温热。 第114章 席勒颂歌(8)   天气回暖后,藏在屋内的冷饮柜也已经推到了门外,旁边依靠着一捆漂浮的气球,花里胡哨的图案被膨胀的气体扭曲,毫无美感。辣条、泡泡糖等小包零食五颜六色地挂在外面,和红红绿绿的滚动风车一起吸引着孩子们的注意。   当年侯世豪母亲侯思思所在的发廊早已被拆迁,老城区曾经的位置上是如今是一家日常小卖部。店铺前近几年新铺的水泥路似乎也掩盖住了岁月与往事的痕迹。   江屹和孙小曲走进店铺的时候,一名面相憨厚的矮胖男人和与他身材相仿的中年女人正在后门协力搬着一篮子饮料进屋,偏过头朝二人笑了笑。”买烟么?不好意思,麻烦等会儿。“   但见到他们的警察证件后,他们脸上的笑意便烟消云散。男人的脸上换上了几分惶恐,而女人的脸上则有几分犹疑。   当年宜春发廊的旧时老板娘史宜春,因为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吴斌,萌发了改头换面过一过平常人家生活的心思。加上她手上已经攒够了一笔钱,便金盆洗手、弃暗投明。   她借着拆迁的借口,遣散了一众洗发妹,跟着吴斌在老地方开起了这家小卖部,过起了踏实日子。   吴斌也知道自己老婆当年做过不太光彩的生意,不过他相信史宜春是真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近二十年日子过下来,一切都风平浪静,和和美美,不知道为何现在警察却找上门来。   “史宜春,我们想要找你问一个人。”   吴斌有些担忧地看着史宜春。但史宜春当年能管着一众发廊小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朝着自己男人笑了笑,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老吴,你继续上货,我跟两位同志楼上聊聊。”   听老婆这么说后,吴斌才点了点头。   史宜春给江屹和林林泡了两杯绿茶,笑着说:“现在不比从前,喝不得老君眉,只有六安茶了。”   闻言,江屹不由得多看了史宜春一眼。   屋子里的挂画都是古代女子的插图,从黛玉葬花到海棠春睡,客厅里就有大大小小十二幅。除了挂画和茶水之外,史宜春还有熏香的爱好,空气里氤氲着一缕淡淡幽香。看来,史宜春还是个红楼梦爱好者。   “警察同志,这十几年来,我下定决心,洗心革面,所以你们也没有必要来找我。现在来找我,一定是有要紧事。你们尽管问,我一定全力配合。”   孙小曲和江屹对视一眼,道:“史宜春,你还记得侯思思吗?”   “思思,记得的。她也是个命苦的女人,死得早。”   “她当年在你发廊里当洗头小妹的时候,怀孕生下一个孩子,叫侯世豪,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的,小豪。那时候发廊里好几个小孩,小豪是最乖的,不怎么爱说话。”   “侯思思死后,侯世豪被送到孤儿院去了。我们知道,你一直有背后悄悄资助他,一直到他十六岁。后来,你们还有联系吗?”   史宜春沉默了一会儿,道:“两位同志,我跟老吴发过誓,要跟以前的生活一刀两断,所以我跟这些孩子的事儿,他都不知道。能不能请你们也帮我保密?”   孙小曲皱着眉:“这不好说。一切在法律面前都不能有隐瞒。”   史宜春有些困惑,不明白这位警官为什么把话说得这么严重。   只见江屹道:“侯世豪现在涉嫌两条人命,其中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儿。人命关天,法律面前,请你跟我们坦诚以待。”   史宜春十分惊讶,喃喃道:“怎么会啊?不管是谁杀人,怎么都不可能是小豪啊?”   “为什么你觉得侯世豪不可能杀人?”   史宜春语气有几分着急,道:“小豪太懂事了,是不会伤害别人的。”她顿了顿,道:“以前思思有客人,小豪就乖乖地坐在大厅里,不像别的孩子,大哭大闹。别人欺负他,他还关心别的小孩摔了疼不疼。”   史宜春道:“我知道,小豪心理状态一直很差,而且,他有自残倾向。他在孤儿院被别的小孩欺负,就经常划自己的手臂。这样的孩子,让我特别心疼。只能说他是命不好。”   “侯世豪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他之前在孤儿院写的紧急联系人就是你。他跟你提及过他还有什么朋友吗?”   江屹和孙小曲已经去过了侯世豪之前待的孤儿院调查过了。他在孤儿院里处境很不好,因为他母亲曾经做过皮肉生意,又是肺炎死的,很多人都说他身上不仅脏,而且有“瘟疫”,根本没有人愿意跟他交朋友。   孤儿院的负责人说起那个脾气古怪的孩子,只说他很爱惹麻烦,割腕就割了四次,搞得他们也很头痛。“出了事,谁负责?他也不为我们想想。这样的孩子,我们也不敢管!”   因此,从孩子到大人,没有人喜欢侯世豪。他在孤儿院,可以说是没有留下任何人际关系的痕迹。   侯世豪这样的人,自残倾向严重,人际交往能力很差,对别人也缺少信任,让他们在成年后再去认识新朋友,感情还要达到“替他掩饰罪行”的程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线索只能再往前挖。   “你们发廊当年最多的时候,有十二个理发小妹,当年还叫‘十二金钗’。那么这么多女人里,像侯思思这样有孩子的,有多少个?”   史宜春想了想,道:“五六个吧。当时店子关的时候,还有一个正怀着孕。后来,有的找到了孩子的父亲,结了婚;有的回了老家,让爸妈帮着带;还有的就自己带孩子,另谋生路,跟思思一样。不过,像这样命苦早早死了的,只有她一个。”   “那些孩子有哪些跟侯世豪同龄?当时经常玩在一起的,尤其是年纪比他大的哥哥姐姐之类的。”   侯世豪极度缺乏安全感,会对年长一点的亲人产生情感依赖,也很可能愿意牺牲自己去保护他。他跟王谦池的共鸣点也很有可能是王谦池在遗书里反反复复提到的哥哥。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不管他是不是侯世豪试图去包庇的那个人,至少他一定掌握着关于侯世豪的更多线索。   史宜春皱着眉头回忆道:“在我记忆里是有的。当时的孩子都差不多大,有个叫小雨的,跟小豪关系特别好。但是,我连他是哪个姑娘的孩子都忘了,他后来去了哪儿,我更加完全不知道了。”   她说起来也有几分伤感:“思思当年得了病,迫不得已找我来帮忙,我才有了她和小豪的消息。其他的人当年过后,都再无联系了。至于他们的孩子,我也更加不清楚了。”   就在江屹和孙小曲在史宜春处“考古”那年发廊遗事之际,林林正在局里应付着从国外赶回来的王谦池的哥哥,王进航。   他穿着一身寂寥的黑,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定定地坐在那里,面容十分憔悴。   林林给王进航倒了一杯热茶,关心地看着他。“你弟弟的事,我们感到十分抱歉。节哀吧。”   王进航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手指摩梭着杯沿,忧心忡忡地看着水中的茶包冒气泡。   林林坐进王进航身边的沙发里,呼了口气,道:“你之前说有重要线索提供,是什么情况呢?”   王进航抿了抿嘴,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准备,才开口说道:“我也要为我弟弟的死负责任……”   “大概是我弟弟自杀的几天前吧,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说他要来找我。”   林林点点头,道:“是,听说你们兄弟俩感情特别好。你在国外生病了,所以他着急想去看你。”   王进航痛苦地捂起了脸,摇起了头。“不是的……”   “我受够了,你知道吗?我真的受够了我弟弟那样……”   他再抬起脸来的时候,眼睛已经变得通红了。   “从小我弟弟就特别粘我。小时候,我妈就教育我处处要带着弟弟,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手足之情是真的。所以,我一直对我弟弟特别好。我觉得这是应该的,兄弟不互相扶持,还能去信任谁呢?”   “但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弟弟对我的依赖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他不仅仅是信任我,他是除了我以外,谁都不信。可是我当然也要有我自己的生活啊。我也有我自己的朋友,也要有我自己的人生计划,但我弟弟却似乎理所当然地把一切都跟我捆绑在一起。”   那一次,王进航跟喜欢的女孩儿放学一起回家,把弟弟顺路送回家以后,就跟女孩儿一起出去看电影了。回家的路上,王谦池却突然冲出来,在女孩儿身上泼了一身泥水,大喊:“你滚,哪里来的狐狸精,根本配不上我哥哥!”把女孩儿吓得够呛。   后来,没有女生愿意跟王进航多说一句话,生怕他的弟弟冲出来泼脏水。   王谦池不论在哪儿都紧紧地跟在王进航身后,像个跟屁虫一样,这让王进航被朋友笑了很久,说他是“小妈妈”,这让他也很没有面子。   可是,无论王进航怎么解释,王谦池一直就是缠着王进航,就像永远都是五六岁的天真孩子。“哥哥,我们是兄弟,我们的命运就是捆绑在一起的呀。”   王进航想要出国读书,也是想要躲开王谦池的“纠缠”。   “如果我在国内读书,我弟弟一定隔三差五就要去烦我。我真的很害怕,尤其是听到他开玩笑说,也要考到跟我同一所大学的时候,我简直晚上都睡不着觉。我一定要甩开他,所以,我拼命学习,获得奖学金,出了国。”   王进航痛苦地闭上眼:“我以为,就像断奶一样,过个几年,等到弟弟在没有我的时候长大了,一切就都好了。但是他却还是一直缠着我。那天,他打电话给我,说要出国来找我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天都塌了。”   “我在国外已经有了新的朋友圈,还有一个很相爱的女朋友。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变成我想要的那种生活,我不希望他又来毁掉这一切。”   “那一天,是我女朋友接的电话,我弟弟听到是个女人,就立刻情绪上头,破口大骂。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就抓着电话第一次骂了我弟弟。”   王进航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他第一次骂王谦池,也是最后一次了。   “王谦池,我真的受不了你了!你真的要像一个疯子一样缠着我不放吗?这么多年了,我求求你,放过我吧!你就不能自己好好生活吗?别来打扰我了,我求求你了!如果你非要这样,那我宁愿不要当你的哥哥!”   现在,也真的没有人来烦着他了。   林林看着愧疚自责的王进航,心里也有无限感慨,轻轻拍了拍王进航的肩膀,以示安慰。   “那王谦池跟你联系的时候,有提到认识的新朋友、新老师之类的人吗?”   王进航抹了抹眼角的泪,吸了口气,道:“他提到了有个人借他钱。还有,那天我吼完他以后,他就一声不吭了。我好像听到旁边有另外一个声音,好像嘟囔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王进航的心中又忍不住浮现一丝悲情,调整呼吸好几次才说道:“那个人好像说,‘我早就说了,他也不要你了’什么的。”   他看向林林,声线有几分颤抖:“警察同志,是不是就是那个人,骗了我弟弟自杀?是不是?”   林林并没有正面给予他回答,而是调来一小段侯世豪审讯时的录音,道:“你听听看,是不是很像这个声音?”   王进航听着手机的录音,仔细辨认后,立刻变了脸色。“对,我百分之百确定,就是这个声音!这个王八蛋,这个畜生,竟然骗我弟弟……弟弟啊,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   林林赶紧喊了一位民警同志进屋安抚了王进航的情绪,并安排笔录。   他走出休息室,皱眉查看手机信箱,只见江屹发来一条信息,道:“研究一下侯的画。” 第115章 席勒颂歌(9)   早晨的阳光透过紫藤咖啡店的玻璃窗倾倒在暖黄厚实的沙发布缎上,把一切都烘得暖洋洋的。   李彩言漫不经心地搅着眼前的焦糖拿铁,出神地看着窗外游人如织。   终于,她等待的那个人风尘仆仆地出现了。   林林抱歉地看着李彩言,道:“不好意思李同学,让你久等了。”   李彩言摇了摇头,轻声道:“没关系,是我早到了。”   她一直忍不住地在回忆高欣语死之前的音容笑貌,实在坐不住,便提早到达了。   林林知道李彩言一直放不下好友的离世,便也没有拐弯抹角,翻开自己的笔记本,道:“那我们就直接开始吧。”   “上次你提到,高欣语有个追求者一直骚扰她,给她买了很多昂贵的化妆品。你不知道他是谁,对吗?”   李彩言摇了摇头。   “那除此之外,他还有过什么行为吗?”   “他还给欣语买过几本画册。原来她还挺喜欢的,后来就不怎么看了,就扔在教室的柜子里了。”   李彩言从包里掏出来两三本画册,双手捧着交给了林林。   最上的画册封面是一个黑衣男人,面部扭曲如树的年轮,正如深渊一般凝视着观者。其它几本画册的风格也很接近,略有几分露骨与浮夸。   李彩言垂眼叹了口气,脸上有几分伤感和委屈。“这周,他们要把欣语的桌子都撤掉,这些东西都是我偷偷自己拿过来的。”   “还有,这些是欣语的画。她有时候会偷偷画点别的东西,不满意就会团着扔到柜子里。我整理的时候发现了,全部铺平钉起来了。”   她顿了顿,道:“本来这些我是打算自己保存的,只是我想,画画也是一种表达,可能欣语有一些跟别人说不出来的东西,都画在画儿里面了。”   林林道:“谢谢你,这些对我们破案帮助很大。”   他把李彩言交付的东西都一一收好,继续说道:“继续说回那个追求者吧。你知道他是校内还是校外的吗?”   李彩言摇了摇头,道:“我不清楚,我从来没见过他,一直都是在欣语话里听说的。”   她想了想,说:“不过,他们应该是画室认识的吧,因为有一回下课欣语不走,说是等人。那天我也着急,所以就提前走了,没见到那个人。”   她补充道:“欣语在学校里几乎只跟我一个人说话,也就那一天我们没有放学一起走。”   林林在笔记里写下“校外人”,并打下一个问号。   他又问道:“所以说,高欣语在学校里人缘不广?”   “嗯。欣语不爱说话。他们觉得欣语有抑郁症,也害怕跟她交往。我有一个小姑以前有过抑郁症,所以我不怕,我觉得她们需要帮助,慢慢努力,还是可以变回健康的人的。”   看得出来,李彩言是一位真心想要帮助高欣语的朋友。   林林的笔尖顿了顿,问道:“你对抑郁症有认识,那你认为,以那段时间高欣语的状态来看,她会自杀吗?”   李彩言抿抿嘴,情绪低沉了下去。   “彩言?”见李彩言突然晃神,林林温和地喊着她的名字,把她唤回了现实。   李彩言看着林林,眼神有几分闪烁。“其实……其实一开始,在警察来学校之前,我也没有怀疑过欣语的自杀。那段时间,她经常有点神情恍惚。”   “虽然,后来有段日子她突然高兴了不少,好像如释重负的那种,情绪比平时要高好几度。”   林林:“除了这个追求者之外,她还跟你提过什么人吗?尤其是男性。”   “好像只讲过她的爸爸。欣语对男生都不怎么感兴趣,她觉得现在的男孩都很幼稚,很无聊。她只会欣赏成熟的男生,因为欣语说,即使是她的爸爸,也是很多年以后才变得成熟可靠的。”   林林闻言抬起了头。他问:“那高欣语跟你们画室老师的关系怎么样?”   “贾老师人挺好的,教的也不错。”   “他对高欣语关心吗?”   “我觉得,好像跟对其他学生差不多。我感觉,甚至他也有点怕欣语的抑郁症。”   “我这里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高欣语吃药的情况吗,比如她吃不吃安眠药之类的?”   李彩言道:“吃药的话,我记得她好像提过什么帕罗西汀。不过,她应该不怎么吃安眠药了。因为我也有点失眠,会吃一些褪黑素,给她也带了两罐,她也觉得挺有效果。我妈说,安眠药吃多了副作用特别大,褪黑素稍微好一些。”   一番问询结束后,林林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了下来,起身跟李彩言握了握手。   “谢谢你,彩言,你给我们侦办案件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线索。如果以后还想起来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林林顿了顿,道:“欣语的死,我们都感到很遗憾。你也不要自责,要带着她的期望继续好好生活。”   李彩言愣了一会儿,偏头抹了抹眼泪,点了点头。   就在林林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喊住了林林,道:“哥哥,那欣语她真的是自杀的吗?”   林林看着李彩言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遗憾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背后的坏人我们一定会缉拿归案,让欣语能够自由地在另一个美丽的地方更加开心的生活。”   他诚恳地看着对面眼眶发红的女孩儿,轻声问道:“彩言,你愿意相信我们吗?”   李彩言重重地点了点头。   ————   从看守所里出来的江屹皱着眉头接到了林林的电话。   “侯世豪怎么说?”   江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山根,道:“他说的模棱两可,目前我还没想明白。只能说,他包庇的这个人跟他关系不浅。我们必须要再狠狠深挖一通。”   林林道:“好。既然这样,平安普惠的短信,我们就只能随机应变了。”   就在今天深夜,被作为证物扣留的侯世豪的手机收到未知号码来电,随后又收到同一号码发来的一条信息——   “为什么又不接电话?还有明天一天,如果再不还钱,那些照片就都发出去了,过时不候,一秒都不行,你自己看着办!”   收到短信后,江屹等人凑在一起皱眉看了一会儿,一致认为,催得这么急,语气这么狠,就是高利贷要钱的没错了。   只是,“那些照片”是谁的照片呢?   警方原先以为,侯世豪借高利贷的目的是给王谦池买机票,但是现在看来又不确定了。   按常理来说,所谓能够具有威胁性质的照片,只有裸/照了。不过,侯世豪一个男人,他会在乎自己的裸/照被泄露吗?   如果不是裸/照,还有什么是能够威胁侯世豪的把柄呢?杀人犯法的证据?   审问侯世豪的时候,江屹没有明白地提起照片的事,只是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看起来倒是挺淡定,难道不担心外头的高利贷?”   闻言的侯世豪果然身体僵了一僵,但随后却露出了点刻意的笑,瘦削的面庞皮肤毫无弹性,都发了皱。   “这不是多亏了你们把我关起来了吗?他们哪里能知道我进了局子?躲在这里也好,省得我又被他们抓起来打一顿。”   林林听着江屹的复述,皱眉问道:“他们不会闹到侯世豪公司去么?”   “侯世豪好像留着一手,说平安普惠的人不知道他公司在哪儿。”   江屹道:“说起来,他那个猴子捞月工作室去查了没?”   林林“嗯”了一声,道:“那个什么老板和其他一些员工,跟侯世豪也不熟。”   江屹:“那好,咱们就只能先钓鱼试试看了。”   与此同时,寂寥深夜中万家灯火已熄,而不眠巷弄深处的一间烟雾缭绕的麻将室内,一个满是纹身的彪形大汉看了一眼刚来信的手机,只见短信中写道:“最近家里有点事,卡里没钱了,求求你,可以再通融两天么?”   彪形大汉看到消息冷笑一声,叼着烟一边一字一句念叨一边回复道:“没什么好通融的,当初借这个钱,就要按我的规矩办事。别跟我说卡里没钱,哪怕你给我抢现金,明天也必须给我按时还钱,不然,你懂的,呵呵!”   只见对面犹豫一阵,终于回了消息:“好,那我只能拿现金。地点你定。”   麻将桌上,男人伸手摸了张好牌,嘴边的烟都掉在了地上,大笑着喊了一句“胡了”!他高高兴兴地框走了桌上的钞票,没有恋战见好就收,离了桌子。   “虎哥,手气这么好,再来一局呗!”旁边的兄弟们起哄道。   虎哥摆了摆手,指着手机笑着说道:“别闹我了,小李你上,我这儿来业务了。”   那边牌局又开始了新一轮,虎哥倚在门边回复道:“城北菜市场东门不亮的路灯左拐的巷子里,加上利息两万八,十点半。”   而次日十点半的虎哥,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拿到他的两万八现金,而是鼻青脸肿地到了拘留所,浑身酸痛,狼狈不堪。   差点被大卸八块的虎哥后悔不及地想:早知道昨晚打牌运气那么好,今天运气却能差到被条子抓,抽死他昨晚都不会去打那个牌!   “江屹,没想到你脑袋挨了一下,出手更厉害了嘛。”林林拍了拍英勇支队长的肩膀,以表钦佩。   江屹呵呵一笑,道:“就这?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见面前的俊美男子龇牙咧嘴地朝他冷笑三声,虎哥瞬间蔫巴成猫弟,突然觉得瘆得慌。   他特意约在了没有路灯的巷子里,一方面是要避人耳目,另一方面,他本打算顺便好好教训对方一顿,活动活动筋骨。可万万没想到,反而是他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地上的那些细小石子狠狠地搓了他的皮肉,可把他疼坏了。   “说吧,你借高利贷给侯世豪,抓着他的什么把柄了?”只见那个说着要拿他“塞牙缝”的警官大人突然冷脸走近他身边,虎哥又冒了一身冷汗。   “警察大哥,我、我这个是正规高利贷。我,我这个利息,都是符合法律规定的……”   他其实没说谎,虎哥的“高利贷”利率确实是合法的,只是他使用了非正常手段对负债者进行了威胁恐吓。看来,为了钻空子还是做了点“功课”。   江屹眯了眯眼睛,道:“那你知道侯世豪为什么最近没声儿了么?因为,他犯了人命了。沈小虎,知道你在法律面前也胆儿小,不敢随随便便乱来,所以我劝你最好老实交代,不然,我们合理怀疑,他身上背的案子,有你一半。”   沈小虎慌了神,道:“别,别,我都说,我都招了!但是,我就有一点不明白。”   他有点怯怯地问道:“警察大哥,你们说的侯世豪是化名不?”   林林皱眉:“那你这个高利贷借给谁了?”   虎哥咽了咽口水,道:“高星雨。”   “高欣语?”江屹和林林都大吃一惊。   “嗯。他、他把他女朋友的裸/照发给我了。”   “他女朋友什么样子?找出来给我看。”江屹的脸阴沉沉的,如同末日乌云。他把手机递给带着手铐的沈小虎,盯着他从相册隐秘的文件夹里层层打开加密的文件夹,最终找出了属于“高星雨”的那一个。   就在沈小虎点开最后一个文件夹之前,手机被江屹一把夺走,冷冷地说道:“行了,你就不用看了。”   江屹和林林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无言一瞬,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扯下这残酷地狱图景的幕布。   终于,他们静静地看着文件夹里一张又一张孤独无助的高欣语,她像一个脆弱的婴儿一般毫无遮掩,举着自己的身份证,空洞地看着镜头,脸上挂着是似哭一般的笑 第116章 席勒颂歌(10)   经过一番审讯,警方发现沈小虎似乎完全不知道侯世豪是谁。   他盯着侯世豪的照片认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说道:“这小子,我好像见过一次。”   “只见过一次?他之前没有跟你们借高利贷么?”   “这不是我手里的业务,我也不清楚。但上次见,好像就是他来给高星雨还钱的。”   “他帮别人还钱?”江屹和林林皱眉对视一眼。   “对。哦,我记起来了,就是那次以后,他让我们以后要钱就联系他。”   “那这个‘高星雨’你还联系得到么?”   沈小虎闻言,面上浮现几分犹豫。   如果侯世豪真的搭上了人命,那跟他相关的事,沈小虎肯定知无不言,只求尽早脱身。可是谁知,情况竟这样复杂,要是牵扯到其他人,那他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就在沈小虎吞吞吐吐之际,那边极具威慑力的高大男人把手自然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笑了一笑,道:“既然你虎哥在道儿上都干的是‘合法’的事,我们代你到屋子里翻翻找找,应该也没问题的吧?”   沈小虎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赶忙道:“哦哦,我想起来了,我、我屋里有个账本,里面记了人名和信息,应该可以找到的……”   沈小虎立刻老实交代,不敢有二话。   但拿到沈小虎给的号码后,下一步该怎么走,又成为了问题。   孙小曲皱着眉头道:“现在可以确认,拿高欣语照片去裸贷的不是侯世豪。侯世豪对高利贷的事进行隐瞒,一定就是为了包庇这个人。可是,他为什么要帮忙还钱呢?”   叶圆也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帮忙还钱,就是希望对方不要泄露高欣语的照片吧。可是,如果侯世豪想要拉着高欣语一起自杀,要是照片泄露,不是对高欣语打击更大吗?”   林林摇了摇头,道:“高欣语不符合侯世豪的目标选择要求。”   “我上次跟王谦池的哥哥王进航聊过了,王谦池能够跟侯世豪一起相约自杀,因为他们存在共鸣点,那就是他们生活中的‘哥哥’这个角色。王谦池对哥哥王进航有着偏执般的依赖,把哥哥出国留学视作了抛弃性质的行为。他二次高考的压力很大,再加上侯世豪从中作梗,王谦池的心理防线很快被攻破。”   “毛晓璐那边的情况也有几分类似。我调查发现,毛晓璐有一个夭折的姐姐,十三岁的时候失足坠楼去世。毛家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重,加上还有毛晓璐这个二女儿,他们并没有沉溺于大女儿的死。但是,姐姐的离世对毛晓璐的打击很大。对于她来说,原生家庭带来的丑恶再也没有人与她一起面对,所有的痛苦都需要她独自承担。”   毛晓璐的父母完全没有联想过大女儿的死会对毛晓璐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以致于他们一开始竟然忽略了这个信息点。为此,林林后来又去了一趟毛晓璐所在的职高,多方询问调查才终于发现了毛晓璐的心路历程。   “而高欣语,她没有哥哥或者姐姐,包括继母那边也都没有过孩子。她的父亲很爱她,这是有目共睹的。她除了因为抑郁表现过自杀倾向之外,并不能吸引侯世豪的注意。他们没有太多共鸣,因此侯世豪是很难操控她的。”   总而言之,侯世豪有一个关系十分亲密的哥哥或姐姐,而他对其抱有十分复杂的情感态度。   至于他所遮掩的“神秘人”,与其关系也很有可能与之类似。   可是,侯世豪母亲早亡,在孤儿院长大,又是那么孤僻的一个小孩儿,哪里来的哥哥姐姐呢?   江屹突然想起史宜春曾经说过的当年跟侯世豪玩的很好的“小雨”。   侯世豪在史宜春脑海中印象深刻,如果他当年跟小雨真的那么要好,史宜春会连是谁的孩子都记不清楚么?   江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他们在史宜春家里的情境。幽香,茶叶,茶几上的书,瓷瓶里的仿真红梅,还有墙上的那些挂画……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   江屹对古代美女并不怎么感兴趣,当时墙壁上的那些挂画他也只是草草瞥了一眼。   现在想来,挂画一共十二幅,红楼梦有金陵十二钗,而当年的宜春发廊也有“十二钗”。史宜春家里的十二幅挂画边角不仅仅写了图名,还写了当年各个对应的发廊小姐!   如此看来,史宜春怎么可能不记得当年的好姑娘和“摇钱树”?她只是选择了一条更加平稳的人生路,但不代表她会忘了自己当年的风光。那些莺歌燕舞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她忘不了,也不想忘。   现在想来,史宜春当时说的那些话也都十分可疑。所谓什么跟过去一刀两断、谁也不记得的话,不过是她撇清自己的说辞罢了。   江屹想起来她那句“不管是谁杀人,怎么都不可能是小豪啊?”,不禁眉头紧皱。   她说了一句“不管是谁杀人”云云,可这是能不管的事儿吗?可见,她的惊讶点似乎其实并不在“杀人”上,而是以侯世豪的个性不应该杀人。   那么,又以谁的个性,会去杀人呢?   史宜春在跟他们撒谎。可是,为什么?   “现在我们不能贸然拿‘小雨’去诈侯世豪,这算是我们的杀手锏,现在还不合适。关于迫害高欣语的这个嫌疑人,史宜春一定知道点什么,咱们先从她下手。尤其是二十年前的宜春发廊,有什么相关的绯闻轶事,统统不要放过。”江屹沉声将之前的线索都串了起来。   “至于沈小虎那里拿到的号码,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先看看侯世豪的手机里有没有存,之后再做打算。”   现在,侯世豪身上背的两条人命已经追究清楚了。而高欣语自杀背后的原因,似乎更加复杂。   这个人是怎么接近高欣语、怎么逼迫她得到了那些照片的?他用这些照片借了高利贷威胁高欣语,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些谜团仍等着他们解开。而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到底是谁?   江屹把任务大致布置完毕,大家纷纷起身投入新的工作。   而一直忧心忡忡的林林拉住了准备离开的江屹,掩住了会议室的门,道:“有几件事,因为之前没什么头绪我就没有跟你说。”   江屹闻言立刻坐了下来,道:“有什么新发现?”   “之前,我们没有刻意地把高欣语的案子单拎出来,因为害怕分散注意,所以有些疑点我没有特别提出来。”   林林道:“目前可以确定,裸贷的事不是侯世豪干的。但他对裸贷的事,是知情的。裸贷是为了胁迫高欣语,而侯世豪却帮忙还钱,这也就是说,他不希望高欣语的照片泄露。在这一点上,他跟另一名嫌疑人是存在分歧的。”   江屹皱眉颔首:“侯世豪知道高欣语是被胁迫的。他的母亲当年卖过身,可能他并不希望有人再沦落风尘。”   “对。这一点可以说明,侯世豪的厌恨是向内的,所以他会自残,却不会挥刀砍人。即使教唆他人自杀,也是抱有让别人解脱的心愿。包括他帮忙还贷款,也体现了他的一点良知。”   林林话锋一转,道:“从侯世豪的种种行为来看,他跟这个嫌疑人交情不浅。从他的人生轨迹来看,要想跟他产生深刻的情感联结,那这个嫌疑人十有八九跟当年的宜春发廊脱不开关系。他胁迫高欣语裸贷,可能也跟幼年的生活经历有关系。”   “侯世豪的母亲让他对痛苦的人产生同情,而相似的经历却可能使得这个嫌疑人对女性产生了极大的厌恶,而这种厌恶,肯定是从他母亲这样的人身上开始的。”   江屹很快抓住了重点:“要排查一下近年来与性工作者有关的案件。”   “对。除此之外,还有人说,之前有人给高欣语送过很多昂贵的化妆品,而高欣语对此人的态度十分消极。我认为,这跟迫害高欣语的人就是同一个人。他把裸贷来的钱,用另一种方式给了高欣语。”   江屹的眼神中冰冷一片。这是嫌疑人操纵受害者的手段,用羞辱的方式不断地提醒受害者曾发生过的一切。   林林把自己的笔记和李彩言交给她的材料都翻给江屹看。“高欣语不喜欢跟同龄的男生交往,如果要骗取她的信任,只有身边的成熟男性。而高欣语的人际关系又非常简单,家,学校,画室,几乎是三点一线。而她学艺术以后,大段时间都泡在画室里。”   江屹看着点着头的林林,问道:“你有怀疑的对象了?”   林林点了点头,沉声道:“高欣语画室的男老师,贾宇博。”   ————   又度过忙碌一天的江屹回到家,疲惫地瘫在沙发上。   他伸出长长的手臂,从茶几下层抽屉里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根狠狠嗅了一会儿,才逐渐有了点精神。   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贾宇博只能说比较可疑,除了推理之外,他们没有掌握任何跟贾宇博有关的证据。一方面,他们不能“滥杀无辜”,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能打草惊蛇,于是,只派人二十四小时盯着。   这两日大家四处奔走,都累坏了。江屹昨晚生擒虎哥,半夜就开始审人,接着又是开会,到现在也有点吃不消了。   快三十的人了,确实不比年轻的时候精力充沛。加上他前两天还受了伤,白天有时候脑仁钝痛,他都不敢提。可是,案子一直盘旋在他脑子里,散也散不去。   迫害高欣语的人,手段卑鄙残忍,心思阴险恶毒,而且仇视女性,他的目的在于折磨高欣语,而她的自杀倾向正是他的保护伞。他给自己隐蔽的恶行做上层层包装,从选择加害的对象再到操控对方、折磨对方,无一不是心思缜密。也因此,他很有可能不是初犯。之前一定还有别的受害者,只是警方还没有发现……   越想越头疼,江屹只能逼迫自己停止。   他长叹一口气,坐起身来,打算去厨房搞点东西吃,补充一下体力。   他只希望今晚能好好休息一下,接下来恐怕还有硬仗要打。   当江屹打开冰箱,只见隔板上莫名多了好几盒新鲜蔬果,日期从三天前开始,每天都有新的。   他正拿着一盒蓝莓纳闷呢,就听见咔哒一声,外面的门响了。   大晚上的,难道是老妈过来慰问他死活了?   江屹探出来个脑袋,皱着眉头定睛一看,只见门口的林湫看着屋内灯火通明,见到屋里有人,面露几分局促。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逃了逃不掉,便看着江屹咳了一声,道:“你回来了?”   江屹一下子就明白了了,朝着林湫眯眼一笑,道:“嗯,回来了。”   他屁颠屁颠跑过来帮林湫把东西都搬进厨房,笑着说:“林老师好懂我哦,买的东西全都是我爱吃的!”   林湫打开冰箱一件一件地收拾,淡淡道:“你三天都没打开冰箱,再怎么爱吃不也没吃么。”   他细心挑出来三天前日期的蔬果放在一边,如果不能吃了只能另做处理了。   江屹闻言心一慌,讪讪地说道:“我都在局里食堂吃的,一顿都没落下。”   林湫道:“嗯,林林给我看过你们食堂的伙食,挺不错的。”   江屹闻言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忙不迭地点头。   只听林湫瞥他一眼,淡淡道:“不过按你那个挑食的办法,估计也没什么营养。”   江屹蔫了。   这个林林,不会是他吃剩的饭盘都如实汇报吧?这简直是防不胜防。只能说是他大意了!   不过江屹看着进了厨房林湫已经自然而然地套上了围裙,心里的几分尴尬瞬间化成了绕指柔的痒痒挠。   他嘿嘿笑了两声,厚着脸皮道:“那我今天肯定听话不挑食,全部吃光。”   林湫垂下眼,没有说话。   江屹心里咯噔一声,吞了一下口水,想起不久前他才“不听话”偷跑出院,这不是自己挖陷阱自己跳么?   就在他转着那疲惫不堪的脑子想着主意的时候,林湫却不打算再为难他了。   方才进门时,他已经看到江屹茶几上碾碎了的烟草。他最近压力这么大,还强忍着不抽烟。他不应该再给江屹添堵。   只听林湫叹了口气,道:“这两天身体恢复得还好吗?”   江屹赶紧点头:“好好好,都大好了。你让我现在翻个筋斗都没问题。昨天去抓人,好家伙,那大汉三下五除二直接就被我撂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   林湫忍俊不禁,有几分无奈地抬头看着江屹道:“你是在说书吗?”   江屹见林湫终于笑了,心里终于落下了一块大石,大尾巴也又晃了起来。   “嗯嗯,只要林老师喜欢听,别说是说书,说唱说理说亲说媒我都可以试试。”   见江屹越说越不正经,林湫便赶紧把他赶出了厨房,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而在外头晃悠一圈的江屹,像是被勾了魂儿似的,拈着蓝莓又凑到厨房里,道:“林老师,对了,上次走得急,还没问你到那间工作室找什么人呢?”他想了想,记起来那个人好像姓“唐”。   虽然林林说猴子捞月那里没什么好挖的,但是,侯世豪真的能在进入社会后真的完全与世隔绝吗?就连自己的老板也毫无交往?   “我在滇城找人,结果转回了景东。”   “你要找什么人啊?我可以帮你啊。”   林湫当然也想过找江屹帮忙,可是他越是靠近江屹,越是不想让他卷入自己的那些过往。   见林湫盯着锅内番茄牛腩咕噜咕噜冒出的气泡出神,江屹想了想,道:“林老师,其实我也就随便说说,夸一夸海口,其实我也未必找得到。”   “不过,你也可以跟我说一说嘛,看看你到底要找谁,说不定我还真能打听到。有时候,还真是有这么巧的事儿。到时候,就算是报答林老师对我的恩情了。”   刑侦支队队长还找不到的人,要不然是还没有出生,要不然就是被外星人抓走了。江屹说这话,不过是哄哄林湫,让他少点请人帮忙的心理负担。   既然江屹已经这样开口了,林湫便也没有再瞒着。他已经追查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就这么零星一点线索,就算是江屹,也未必能查到什么。   只听林湫轻声开口,道:“我在滇城一直在找一个人,他叫洛长城。”   “他是我家附近一座种植园的主人,在我小时候,他一直对我有恩,后来离奇去世了。我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成年后便一直四处打听。后来听说他的老家就在滇城。我在滇城遇到的人告诉我,还有一个人不久前也去找过我的这位恩人。”   江屹一想就明白了,“就是猴子捞月的那个老板?”   “嗯。他叫唐双月。” 第117章 席勒颂歌(11)   “唐双月?这名字够古怪的。”江屹念了念这别扭的名字,继续问道:“那后来你见到唐双月没有?”   林湫的眼眸又暗沉了几分,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知道到了他背后的那个人,算是见到了么?应该也算吧。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林湫没有继续细说下去。   他没有见到唐双月本人,只是拿着那张名片打了电话,而对方似乎早就知道他的身份,说有一份档案要交给他。   而就在江屹出院那天,就有人在医院门口把东西交到了林湫的手上。   传话的人磕磕巴巴地复述:“洛长城的一切就在这个档案里,你要的话就拿去。”   “不过,这是潘多拉魔盒,你要想清楚。”   这是他寻觅多年来想要的答案,如今真的唾手可得。这份诱惑真的很大。   但林湫的直觉让他没有打开这个档案。他希望自己能够踏踏实实地为自己所感恩的人做点事。   而不久后,他就收到了凌川的电话。   电话里凌川的声音有着特殊的质感,格外温和无害,似乎是老熟人在寒暄。   “怎么样,惊喜吗?”   惊喜什么?惊喜凌川料事如神,总是先人一步么?惊喜在凌川面前,他不可能有任何秘密吗?还是惊喜,他兜兜转转却永远逃不出凌川的手掌心么?   林湫的心底再一次迅速结出冰凉冷漠的壳。   而那份档案,则在凌川轻笑的伴音中,被林湫毫无留恋地交付烈火,由壁炉中跳动的焰舌撕扯成灰。   屋内烟火气缭绕。   林湫手艺干脆利落,炖着番茄牛腩的功夫,又做了一道滑蛋虾仁和一道清炒时蔬。快速煮的电饭煲效率也很高,正好赶上一齐出锅。   江屹绝对不闲着,端菜盛饭拿筷子一条龙,坐在桌边等着洗手的林湫,像极了等着开饭的漂亮德牧。   林湫出神回来,发现饿得前胸贴肚皮的江屹正勉强斯文地吃着,还不忘给他也盛了一碗汤。   本来江屹打算随便弄个泡面吃拉倒,没想到“田螺姑娘”竟然主动上门。   能遇到这等好事,他再饿也得憋着。   林湫看着江屹埋头喝汤,心中也渐渐升起几分暖意。   江屹脑后的伤口刚结痂不久,今天他下班应该已经顺路去换过药了。深色的血痂和碘伏药水混在一起,像是恶魔悄然的足迹,仍有几分可怖,令人有些后怕。   而温和望着江屹的林湫心里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陡然变凉。   凌川跟唐双月关系不浅。那江屹在那里受伤,会跟凌川有关么?   就在林湫凝思之际,只见江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吓了他自己一跳。   只见上面的备注是上次在江宅见到的那个小姑娘,沈佳庚。   林湫记得的,是那个很得老爷子钟意的女孩儿。   一切思绪融在江屹隐忍的手机铃声一起形成了漩涡似的魔咒,盘旋在林湫的脑海中。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江屹不卷入这一切,他也可以找到一个像沈佳庚这样,至少是清清白白的年轻人,和他可以毫无顾虑地相伴下去,彼此之间不必隐瞒,不必忧愁,安稳幸福地过好这一生。   只见江屹看了一眼林湫,犹豫一瞬,接起了电话,很快就皱起了眉毛。   “喂,小沈……好,你告诉我现在离你最近的街道名称和地标。一定要保证自己在摄像头的拍摄范围内。先别看手机了,往人多的地方走,如果附近有店铺,先到店里面待着,跟我共享一下位置,我马上就来!”   江屹挂了电话,看着林湫有几分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啊林老师。上次在我家吃饭的那个小沈,就是我妈的一个学生。这一段时间她一直感觉有人在跟踪,我现在得去接她一下。”   林湫从思绪里回过神来,立刻明白情况不一般,点头道:“好。你不用担心这里,没吃完的菜我就先帮你收着。”   上次老爷子闹那么一出,恨不得直接送沈佳庚和江屹去民政局,而这清纯漂亮的女孩儿大晚上的又直接打电话向他求助,换别人早就心里翻出龙卷风了。   可江屹知道,一,他是人民警察,有责任和义务去帮助沈佳庚,更不用说她还是江母的爱徒;二,按林湫的性子,这事他别说心里别扭了,估计根本不会在意。   帮助夜半的独身女子,林湫估计催得比他还急。   但饶是如此,江屹还是舔了舔嘴唇,解释道:“现在她在我们一个嫌疑人原住的小区附近。不是特别远,我很快就回来。”   沈佳庚就在侯世豪的小区附近,说不定还会碰上高欣语案的嫌疑人,这让江屹的神经也紧张几分。   他起身换上大衣,看起来很急,可语气里仍然藏不住几分依依不舍。“林老师,今天很晚了,要不然你留在这里吧,省得你麻烦。可以吗?”   那眼神里的期盼实在太过明显,林湫根本没办法直接说出“不”字,只好点点头道:“你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江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道:“林老师,做菜的人不洗碗,等我回来收拾!”   见林湫无奈又好笑地点了点头,他这才抓起玄关的钥匙,直接奔往地下车库。   沈佳庚在城南紫金苑的亲戚家吃饭。   她第二天早上还有早课,便不打算留宿,准备乘公交回学校。   而从小区出门往公交站走的路上,她突然感觉那个消失已久的“跟踪狂”又出现了。   大概三个月前,无论是在逛街、在书店看书、在校园里行走还是在回家的路上,沈佳庚都能感觉到一股异样的视线聚焦在她身上。她一直觉得有个人在跟踪她,可是不管她怎么做都没有办法抓到那个目光,这让她备受折磨,几乎精神衰弱。   一开始她身边的朋友也非常重视这件事,从来没有让她落单,这让她安心许多。可是,这个跟踪狂一直没有露出过马脚,谁也没抓到过他。   渐渐地,大家觉得可能一切只是沈佳庚想多了,劝她不要草木皆兵。   沈佳庚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她也不太好意思给朋友们再添麻烦。   可是,那该死的、诡异的目光就是不消失!   之后,沈佳庚跟着导师去外地参加了一次学术会议,并且在当地游玩了两天。   而在另外一座城市,她能清楚感觉到那股目光不见了,这也更加让她确认那个“跟踪狂”的存在。   就在沈佳庚决心回来揪出这个“神经病”之时,她发现这股逃不开的凝视突然消失了。这三个月来,她再也没有那种不适的感觉。   她以为,是她消失的这五天让那个变态转移了目标,却没有想到,她又在这个深夜再次感受到那赤/裸裸的、令人颤栗的目光,并且更加毫无遮拦,也让她感觉更加危险。   毫无犹豫地,沈佳庚立刻拨打了江屹的电话。好在江屹很迅速及时,立刻就定位了她的地点,没一会儿,一辆大奔就如天降神兵一般停在了她的面前。   江屹调下车窗,朝着她喊道:“小沈,快上车!”   狼狈的沈佳庚定睛认出了江屹,麻溜爬上副驾驶,心有余悸地往车后镜里张望一番,见真的没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江屹哥,实在太谢谢你了,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上次在江宅吃饭,沈佳庚得知江屹是刑警,便留心要了一个联系方式,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她刚才是真的太害怕了!   以往只是有一股视线黏在她身上,这是她第一次明确感觉身后有一个甩不掉的脚步声,那么近,几乎要在她的耳膜上击鼓。   江屹笑了笑道:“不客气。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   他打起转向灯,准备送沈佳庚回学校。   “对了,你说感觉有人跟踪你很久了?这情况什么时候出现的?”   沈佳庚一五一十地都跟江屹交代了,江屹皱眉听着,问道:“那你三个月前,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可能是在某次活动上或者某个经常去的场所,你遇到了某个人。在那之后,这种情况就开始了。”   沈佳庚在江屹的循循善诱中努力回忆,却一无所获。   她也有点委屈,道:“我也有想过,这一切是不是其实都是我的幻想?可是,那种莫名来的压迫感,真的让我很害怕。就像是求生的本能一样,我真的想要逃脱那种被凝视的感觉,我不想要成为别人的猎物。可是,目前我确实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也完全举不出什么证据。唉,如果真的是我的幻想,那就好了……”   如果这个变态是不存在的话,那真的是皆大欢喜,她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可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窥探她生活的人,还一直没有留下任何踪影,那他真的太可怕了!一想到这一点沈佳庚就要窒息。   朋友们也不能无时无刻在她身边,尤其是在今天这种紧张的情况下,曾经认为跟踪狂已经消失了的沈佳庚,也不能再一五一十地解释来求取信任。她也是真的没办法了。   但一直保持倾听的江屹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怀疑的目光,而是点了点头,沉声道:“没关系,我相信你。”   沈佳庚闻言突然酸了酸鼻子,过了一会儿,她憋着眼泪闷声地说道:“谢谢你,江屹哥。”   江屹故意选了一条绕路,以防真的有人跟踪。他注意了一下后车,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踪迹。   进入大学城后,江屹的车便开的很稳很快了。他跟安保处说明后便开进了外国语大学的校门,把沈佳庚安全送到了宿舍楼下。   他倚着车窗跟沈佳庚点头示意,道:“以后有事,你不要有顾虑,直接跟我联系。”   沈佳庚十分感激地点了点头,跟江屹挥手告别。   不得不说,刑警身上有着强大的气场,充满了安全感。江屹始终充满鼓励和安抚的目光,让沈佳庚感觉到一股力量,让她能从刚才的惶然无措中重拾精神。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加了把劲,转身准备上楼。   她还有明天的课件要准备,不能让这个小插曲夺走她的全部注意力。   此时,她才突然感觉自己的帆布包轻了不少,低头一翻,只见自己的包里少了一本画集。   她一拍脑袋,想了起来,应该是刚才爬上车的时候太狼狈,掉进江屹车里了。   沈佳庚本打算给江屹打个电话,但思及江屹开车不方便,便低头给他编辑了一条信息,托他交给导师,或者有空她上门去取。   她在短信里又好好感谢了江屹一番,希望有机会能够请他吃饭,当面感谢一下。   就在沈佳庚抬头转身的一瞬间,她骤然感觉到一阵凉风袭向她的后脑。   一瞬间,那个垂涎她依旧的眼神已经近在咫尺,那高大男人的手指猛然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松节油和檀香混杂的气味萦绕在她的鼻尖,让她觉得熟悉得有几分诡异。而腰后的那尖锐的冰凉则让她汗毛直竖,头皮发麻,近乎绝望。   沈佳庚拼命抑制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眼泪也一瞬间冲出了眼眶。   而那个男人慢条斯理地在她颈边嗅了嗅,十分满意似的笑着说道:“亲爱的,乖乖跟着我一起上车,别乱动。”   “不然,这把刀就不听我使唤了。” 第118章 席勒颂歌(12)   江屹紧赶慢赶,最终也还是没在一个半小时以内回家。   他静悄悄地进门,只有客厅还留了一盏昏暗的小灯。   电视里正在放着无聊的深夜纪录片,热带雨林的浮光不断摇晃在宽敞的房间里。而电视机前的沙发靠背上有一个安静的人影,头顶的碎发正随着浅浅的呼吸轻轻耸动着。   只见一张毛绒绒的毯子里露着一张白皙沉静的脸。林湫头上还有几分潮湿,却已经偏头睡着了。   江屹把自己买的零食轻手轻脚地放好,轻轻走到沙发边,蹲在一边温柔地摇醒了林湫。   “林老师,头发没吹干不能睡啊,会着凉的。”   昏黄的暖光照在江屹柔软乌黑的发上,让他看起来也乖巧许多。他回家后又换了一件白色的长衫,收敛了他在外的冷峻锐利,只留下干干净净的气质,甚至看起来跟十年前没什么两样。   林湫微微皱了皱眉,慢慢睁眼,看着眼前人淡淡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江屹的头发,喃喃道:“怎么又看到小时候的你了?”   江屹心中一顿。   他伸手摸了摸林湫的额头,好在没有发烫。看来只是睡糊涂了。   江屹正想着该怎么把林湫抗回床上好好睡觉,只见林湫突然伸手指了指茶几上,道:“送给你。”   他转头一看,只见茶几上放着一个小荷包。   再一看,茶几上他之前买回来打算喝着玩的烧酒被打开,倒去了三分之一。而旁边的玻璃杯里晃着半杯透明液体,飘出淡淡的酒香。   江屹暗叫不好。   这烧酒包装得的确跟依云玻璃瓶有几分相似,林老师莫不是当成水几口闷了吧?   再回头看林湫这昏睡过去的样子,看来是不怎么能喝的类型。   江屹默然。   不过,不能喝好啊,就怕千杯不倒的!   他轻轻打开桌上的荷包,只见里头有一条不长不短的红绳,尾端缠有一块白玉。它并没有经过很细致的打磨,甚至带有几分原始的洒脱不羁。   这是送给他的?江屹以前只听说过“男戴菩萨女戴佛”,单单一块白玉,不知道有什么寓意。   不过,也不管了,林湫送什么他都喜欢的。   江屹把电吹风找出来,就着客厅的插座用低档暖风把林湫的脑袋吹干,期间试图认真看了一会儿林湫调出来的电视节目,不到两分钟连打三个呵欠。   行,以后失眠不愁了。   江屹不禁怀疑,林湫到底是喝醉了,还是纯粹看无聊节目看晕过去了。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林湫都一直安安静静闭着眼没有说话。   终于把林湫收拾完毕,江屹打算把他拎回房里。正江屹盘算着怎么下手占得便宜比较多的时候,林湫突然动了动嘴皮子,把他吓了一跳。   “对不起……”   “……?”江屹屏息静止。   “添,麻烦了……”   江屹摸了摸鼻子。   好像,林老师也没有醉得神志不清的地步。幸好他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太过分的事。   不过,也不好说。   他咧着嘴道:“没关系,林老师,随时欢迎你做我的麻烦。”   ————   次日,刑侦办公室内。   “……早饭我放在餐桌上了。要是头疼的话,冰箱里有鲜奶,加热一下。”   叶圆耳朵一动,听到江屹在墙角床边柔声发语音,在大汉卖萌中突然感到几分恶寒之外,也嗅到了一丝异样的甜蜜酸臭味。   她凑过脑袋去挤眉弄眼道:“头儿,有喜了?”   江屹放下电话,痛心疾首地说道:“很遗憾叶圆同志,我不能怀孕。”   “哎呀,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屹只是微微一笑,跳过了这个话题。而这反而更加激发了叶圆的八卦之魂。   一边的林林看了江屹一眼,挑了挑眉,江屹笑得更加高深莫测了。   “什么啊,林林哥,你也知道?告诉我告诉我,是什么人啊?”叶圆的好奇心更重了。   林林咳了两声赶紧转移注意力,把手上的资料分发给大家,正色道:“经过整理,这十五年来本市与性工作者有关的刑事案子一共23起,其中有强奸案1起,遭受暴力伤害轻伤的有3起,重伤的有1起,致死的有1起,失踪有3起。”   “跟性工作者产生纠纷的主要是已婚嫖客的原配家庭,经常有雇打手打人的情况。还有一些案子有涉黑性质。至于那起强奸案,调查后发现凶手出狱以后,去年已经死了。我认为,可能跟本案有关的,是这三起失踪案。”   “这三起失踪案的时间也离现在不太远,分别是五年前、四年前和三年前,具体时间点都发生在初夏,跟我们现在的时间差不多。”   “这很可疑啊。三个报案人都说,失踪者屋子里钱和身份证不见了,看上去真像是自己悄无声息走了一样。她们前一天还好好的,突然不见人影,手机也打不通。联系她们的家人之后,发现她们也没有回老家,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江屹皱眉浏览着资料。   这三起案子不仅仅受害人失踪情况有类似,三个报案人都提到了,失踪者曾抱怨“遇到了一个有点奇怪/古怪的客人”。   “再跟这三个报案人了解一下情况。”江屹顿了顿,道:“还有史宜春那里也要再跑一趟。”   “对了,贾宇博那边盯得怎么样了?”   “他看起来还挺正常的。除了上班就是去看展,好像还念了一个在职研究生,没事往大学里跑一跑。”   “哪个大学的在职研究生?”   “外国语的。”   “哦?”江屹敏感地皱了皱眉毛。“行,那先这样吧,继续盯着。”   出了办公室,江屹给沈佳庚打了个电话,不过她没有接,而是发了条信息来,说在上课不方便。   江屹便敲了条信息回过去,让她这两天注意安全,最好不要出校园。沈佳庚也很快回复答应。   放下手机,他心里莫名觉得有几分惶惶,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林林从门外快步走进来,递给他一叠资料。   “宋丹青送过来的。他又回紫金苑一趟,知道侯世豪的事情以后,从屋子暗格里找到点我们没发现的东西。”   只见一张张白纸上全是用低劣水彩笔和蜡笔勾勒出的裸女图像,她们全部向上仰望,身边点缀着各种各样的花朵。   这一张用浅粉色大片渲染描摹娇嫩的芙蓉花,让花丛蔓延成为女子腿上的纹身;   这一张上红色妖艳的海棠花组成了女子如瀑的头发,顺着波浪的发尾向外发散,她的眼神冷冷的,像是火海中的冰;   这一张,有一片蓝色的云朵,上面铺满了淡黄、浅粉等各色花朵,而那女人的身体深陷其中,胸口的那朵淡红的花不知是什么品种,却格外显眼……   这些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却被保存的很好。画的内容虽然少儿不宜,但风格确有几分幼稚,上面的字迹也稚嫩极了。   “可亲、香云、代玉?……”江屹一一翻下去,只见上面的备注全是“十二金钗”的名字。   在那种畸形的环境长大,孩子的心智也难免受到不良的影响。很难以想象,那么小的孩子笔下画的不是蓝天白云、星星月亮,竟然是一张一张诡异的光着身子女人,主角还是在他身边存在着的长辈们。   不难想象,侯世豪在青春期遭遇了多么可怕的心理斗争。不过侧面也可以看出,他对当年的姐姐们可谓是用情至深。   “等一等,这两张,似乎和其它的不太一样。”林林挑出来两张图。   “你看,这两张明显比其它的要简单,花朵就一两朵。而其它的几张花都特别多。”   他凑近看了一看,皱眉道:“而且,我看部分的颜色也比以前要新一点,像是后来又加了几笔。”   他琢磨了一番,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一种簇拥的感觉,甚至有点诡异,像……”   林林话到嘴边突然有几分犹豫。   “像什么?”江屹皱眉问。   只听他缓缓补充完自己的句子:“……像是葬礼棺材上,铺满了鲜花。”   闻言,江屹立刻拿起这一叠画纸,起身道:“立刻出发。”   ————   “都说了,一切我都认,早点给我判死刑,我早就不想活了。”   侯世豪有气无力的声音飘过来,看着对面人的眼神中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挑衅。   对于这消极的不配合,江屹并没有恼怒,而是慢条斯理地说道:“先别急,就算要认,也得跟着我们的流程走,要把话一起先说清楚。”   他在桌面上摆出证物照,缓缓地问道:“你这几叠画宜春发廊‘十二金钗’的画像,是什么时候画的?”   听到“宜春发廊”侯世豪身子就僵了一瞬,提到“十二金钗”,他更是脸色煞白。   “……小时候。”   “那为什么最近要在画上再添几笔?”   “……这很重要吗?想画就画了。”   江屹轻声道:“侯世豪,既然你说一切都认,按照我们的流程,一切都得说明白才能过关,知道吗?”   只见侯世豪闻言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江屹笑道:“还是说,其实你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打量着侯世豪的面部微表情,恍然大悟一般地说道:“哦,原来不是你。所以,我们应该还有另一个嫌疑人。”   “好,既然这样,我们也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立刻修正我们的破案方向,马上就走……”   江屹作势要收起桌上的文件,侯世豪却一下子把他们喊住。   “别走!”他垂眼道:“我说。”   “后来再画的那些女人,都死了。”   “都死了?你是说‘十二金钗’里的这几个人都死了?”   侯世豪“嗯”了一声。   果然如此。   不过,他们并没有轻信侯世豪的话。   “侯世豪,我劝你不要动小心思。宜春发廊消失之后,原来的老板娘都不知道小姐们的现状,你是怎么知道她们各个人的下落的?”   “要找总能找到的。”他的语气有几分轻蔑,甚至是愤怒,“所以有人失踪,你们警察怎么找也找不到,是因为你们根本没想找!”   林林和江屹对视一眼。   林林换了一种问法:“那剩下的这个‘可亲’和‘代玉’这两个人,是没死,还是你没来得及画?”   “还没找到下落。”   “你为什么这么希望知道她们的生死状况?”   “警察同志,在那种环境里长大,我注定就是个社会的渣滓和废物,我怎么可能还找得到女朋友?我这辈子就小时候莺环燕绕,后来再没碰过女人。我致敬一下我早逝的青春,不行啊?”   侯世豪又开始语气不善,道:“我都交代完了,这下可以了吧?”   而在一旁沉默片刻的江屹却打断他,说道:“不,你撒谎了。”   “……”侯世豪冷下脸来,撇过头去。“随你们怎么说,爱信不信。”   “你的母亲侯思思就是当年的‘黛玉’吧。她早就去世了,为什么这张‘代玉’仍然是空白?你刚才还说是没找到下落,你母亲的生死你还能不清楚么?”   当时在史宜春家里,江屹的正前方就挂着那副《黛玉葬花图》。   虽然当时他没有注意,可是身体却留下了当时的画面记忆。不过,他也只有七八分的把握,这是诈了侯世豪一把。   而他也是真的慌乱了几分,道:“我、我那是没来得及画!”   “你小时候就能画自己亲妈的裸照,你下得去手吗你,侯世豪?”   “你……!”   侯世豪在江屹的逼问下节节溃退,无话可说,只能要紧牙关,恨恨地盯着江屹。   “这些画到底是什么意思,侯世豪,我再给你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你刚才说她们死了,是不是说后来又有了别的受害者?”   侯世豪始终沉默。   “刚才你说,你注定是个废物,也找不到伴侣,是不是你对性工作者乃至所有女性都产生了厌恶的心理,所以你杀害了她们?是不是?”   “侯世豪,我再问最后一遍,这也是你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   侯世豪长呼一口气,打断了江屹的话,道:“好,我承认,我什么都承认!”   “没错,我杀了她们。”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凄然的笑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   “不过,我不是讨厌她们,我是为她们好。用那种方式死掉,她们永远都会那么美丽了。我爱她们。”   我思念她们,如果她们能够一直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第119章 席勒颂歌(13)   “有十个人被杀,这太恐怖了。而且,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人察觉?他怎么做到的?”   孙小曲瞠目结舌。   “性工作者属于高危人群,本来就处于灰色地带,突然失踪也很少有报案的情况。她们消失得无声无息,几乎没有人在意她们的死活。我们现在的统计数据,只能说是少了。”   林林脸上神情十分严肃。   江屹脸上表情更沉了。“一个连环杀手作案模式的成熟需要一定的过程。十个人?我怀疑,不止。”   孙小曲咋舌:“十个还不止?”   这哪里是连环杀手?这是杀人狂魔,阎王爷亲儿子吧!   “那尸体呢,怎么一具都没有发现?”他接着问道。   林林不语,摇了摇头。   对于受害人身份和尸体下落的追问,侯世豪只笑着说:“你们现在才发现有人失踪了,不觉得太晚了吗?不如这样,现在你们去调查调查,到底有多少人失踪,我再告诉你们,哪些人,是我认识的。”   江屹冷笑:“侯世豪就是虚晃一枪。他要是真有杀那么多人的本事,也不会哄着王谦池跟他一起自杀。他是知情人,是共犯。主谋?他不够格。”   他站起身来,道:“无论如何,侯世豪身上,我们继续挖。孤儿院,念的高中大学,打工的工地……统统不要放过。”   两个小时后,景东市司马湾桥下,一辆突兀的奔驰SUV中下来了两个男人,皱着脸挥了挥面前飘扬糊脸的黄沙。   司马湾河四十多米宽的河面波澜迭起,炽烈的日光映照其上,闪动的波光里浑浊的泥沙正在其中缓慢翻滚。   岸边停靠着一艘堆满黄沙的货轮准备起航,而另一艘空空荡荡的货轮边,黄沙厂的工人们正汗流浃背地进行着搬运工作。   一个带着白色安全帽的矮壮男人从高坡处的集装箱里走出来,皱着脸,脱下污黄的棉布挂胶手套,伸手跟来客挨个握了手。   “两位警察同志好,我是这里的监工许大强。”   许大强一赔笑,脸上又皱了起来,“不知道二位来是有何贵干?我们恒安沙厂的安全措施都很好的,肯定没什么问题。”   他说完这话抹了抹汗,不知道是天热还是心虚。   江屹摘下墨镜跟小心翼翼的许大强打了招呼,自我介绍后继续打量着不远处正在搬运沙袋的工人们。   “许师傅,问你个人,看还记不记得。”   “您尽管问!”   “有个叫侯世豪的,还有印象吗?”   “侯世豪?这……好像不怎么记得了。”许大强琢磨两声,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孙小曲说着把照片递给了许大强。“大概五六年前在你这里打过工的。”   “噢,这不是小豪嘛!记得记得,小宇的弟弟嘛!你说大名侯世豪我可能不懂,说小宇的弟弟小豪,我就晓得了!”   又是这个小宇。江屹皱起了眉头。   “这个小宇全名叫什么?”   “史小宇。他们两兄弟那时候年纪小,大概十五六岁吧,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附近晃荡,背了一个破包,穿的也破破烂烂的,跟流浪汉差不多。我看他们可怜,就把他们接到工地来住,他们知恩图报也就帮我们干了一点活。”   帮忙干了一点活?就是招了童工,给点饭吃,工资也比别人低,许大强还说的这么好听。要是现在立即查,那边搬运黄沙的工人里,肯定有几个是没满十六周岁的。   不过江屹没有立即追究,皱眉继续问道:“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在这附近游荡?”   “喔,好像是说找人。找一个姐姐。”   姐姐?   江屹挑眉:“是不是叫姜小凤?”   “欸,对,就是这个名字。警察同志,你怎么知道?”   他们收集了宜春发廊曾经“十二金钗”的资料。姜小凤的老家离恒安黄沙厂不远。这两个孩子在这里找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她。   “后来怎么样了?找着没?”   “这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一天,小宇突然被家里人接走了。小豪没走,又留在这里帮忙了几个月。”   许大强咽了咽口水,道:“小豪家里没什么亲人了,手里也没什么钱,要自己挣钱上学去。您也别说我是压榨童工啊,我当时,也是存了好心……”   这里沙尘漫天,地上全是河滩边尖锐砂砾,胶鞋没穿几天也得磨破,环境实在恶劣。搬运黄沙是脏活累活,劳动强度很大,一般人也承受不住。   侯世豪从小在女人堆里娇惯着长大,即使在孤儿院里也一直过着干净体面的生活。在这里打工几个月,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这个小宇不声不吭地把侯世豪一个人留在这儿,怪不得侯世豪后来对他怨气这么深。   “这个小宇人怎么样?”   “他……不好说。有时候感觉他脾气挺好的,有时候又特别轴,会跟人起矛盾。”   “怎么说?”   “嗐,有件事,我印象特别深。他比小豪大点,也快成年了,多少有点想女人嘛,经常拿点什么黄色图画自己看。我们有些工友就逗他玩,把他画册抢过来,他就疯了似的发脾气,弄得大家都好没脸。”   “其实,大家不也是跟他开个小玩笑嘛!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过来的,大家啊取笑他两句,也是因为跟他关系好。没想到他自己看黄图还骂别人是臭男人,脏东西,这也挺搞笑的。”   江屹沉着眼眸拿出一张照片交给许大强辨认,道:“是不是类似这种画册?”   “对,是有点像。他看的不是那种普通的黄图,就是这种花里胡哨的,又潦草又粗糙,也不怎么好看,就他自己一个人拿着当宝。”   画册中,社会底层的裸露女人们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任由观察,而画家则以隐喻的笔触描摹着这些身体中巨大的吸引力。冷峻随意的线条与隐忍的色彩中,沉淀着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情欲与不安,令人无比躁动、压抑,却又感受到一种顽强。   这是林林从李彩言那里拿来的画册,《埃贡-席勒速写全集》。   “后来你跟史小宇还有联系么?”   “好像没了。哦,对了,之前小豪借我手机打了个电话,好像说史小宇念什么美术学校去了。”   “美术学校?”江屹又调出一张照片,道:“是这个人吗?”   许大强看着贾宇博的照片皱着眉头打量一会儿,道:“对,就是他。这头发长多了,人也不是灰头土脸的,一下子变了个样,差点没认出来。不过,他鼻子中间有颗痣,这我记得。”   这下没错了,“小宇”就是贾宇博。不过,他的真名,到底是史小宇,还是贾宇博?   不过,目前来说这并不重要。   孙小曲和江屹对视一眼,立刻打电话通知对贾宇博实施抓捕行动。   就在此时,江屹的手机也打来一通电话,是林林。   “喂,老林,怎么了?”   林林的语气有几分焦急。“江屹,有两件事。刚才秦伯母给你打电话没接到,说她一个学生失踪了。就是你提过的那个,感觉自己被跟踪很久的女孩儿。”   “沈佳庚?什么时候失踪的?”   “2号晚上就联系不到了。”   竟然就是他送她回宿舍楼的那天?这已经失踪两天了,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林林的声音又沉了几分,道:“学校那边宿舍监控已经打包一份发给你了。那人我见过,我有七成的把握,那个人就是贾宇博。”   “第二件事是什么?”   林林吸了一口气,道:“我们的人把贾宇博跟丢了。”   ————   外国语大学30号楼的监控室内,江屹来来回回地看着2号晚的监控录像。   一楼的宿管阿姨站在一边,脸上的神情懊恼极了,道:“这、我还以为这俩人是小情侣呢。这男同学身上穿的是咱们学校的文化衫,一遍脸上挂着笑一边搂着小姑娘走,我还以为是情侣之间打打闹闹……”   江母对沈佳庚的事情十分上心,一直在江屹身边积极协助调查。   “已经两天了,一直联系不到小沈。她从来不是那种会一声不吭就离开的人。之前她跟我说过怀疑有人跟踪,我一想,这下肯定坏了,立刻就报警了。”   江屹突然想起沈佳庚在他车上遗落的《伊贡·席勒作品选》,皱着眉问道:“秦老师,小沈近半年有没有对绘画比较感兴趣过?”   “从半年前开始,我们小组就一直在翻译一批十九世纪奥地利艺术研究的文章。”   “那什么叫‘席勒’的画家,你们也研究过是吗?”   “对。小沈进行过一段时间埃贡·席勒的绘画艺术研究,还去过一次展览。”   难怪。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沈佳庚被贾宇博盯上了。   贾宇博的手段在进一步变得恶劣。他的魔爪从性工作者逐渐蔓延到其他低危人群中,高欣语这样的未成年女孩儿他都不放过,觊觎沈佳庚这么久,他也终于憋不住了。   江屹要求校保卫部中控室调出所有出现贾宇博车辆的监控画面,拷贝交由警方带回。   离沈佳庚被绑架已经过去近40个小时了。案发现场也被严重破坏,几乎没有什么勘察价值。   了解基本情况后,江屹便开车带着江母一起回局里做笔录。   “老妈,小沈的家庭背景怎么样?”   沈佳庚的人品他早已耳闻目睹不必再问。按照贾宇博选择受害者的个性,一定是沈佳庚的某一块成长背景吸引到他的注意,   “她父母早亡,大概在五六岁的时候被现在的家人收养了。养父养母和亲人们对她都很好,她经常提起有个特别亲的小姨。总的来说,家庭环境还是很和谐的,她并没有受到什么负面影响。”   江屹眼眸深深,而林林接下来的一通电话似乎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江屹,唐一锦也失踪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克制。   “昨晚我带着小朋回了一趟家,没见到她人。今天我发现她没来上班,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接。你知道,她不是那种人。”   “刚才传达室收到一个我的快递,里面拆开是一本新的画册,就是李彩言交给我的那一本。”   画册里面还夹着一张速写手稿,上面冷艳女人高昂着下巴,露出不为人所轻易看见的小片颈部。而上面的那点如同纸张被细沉香燃透的小痣,他再清楚不过。   林林让自己尽可能冷静地给出了推理结果。   “唐一锦也在贾宇博手里。” 第120章 席勒颂歌(14)   “春姐,给你介绍一个帮手,你看看行不行?”   在面前投来的这道犀利目光中,缪美芸羞怯地低下了头,往男友王连身后多了半分,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推到了那个女人面前。   史宜春的脸搽得很白,唇却妖冶似血滴。那烟熏妆的眼线很重,让人看不清她的真正面容。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白净清纯的缪美芸,眼露几分欣赏。   “王连,福气不小嘛。这姑娘挺水灵、挺漂亮的。”   王连讨好地笑道:“哪里哪里。要是能被春姐看上,那才是真的漂亮。”   他回头瞪了一眼缪美芸,道:“还不叫春姐?哑巴了么?”   “春姐好,我、我叫缪美芸,叫我小芸就行。”   史宜春手上的烟还点着,缭绕的烟气钻入她的波浪发梢,让她的妩媚中也暗藏了令人心怯的危险。   她抽了口烟,一番吞云吐雾后点了点头,笑了两声,道:“王连,你欠钱想法子还,这份心意我懂了。不过,我这里是不能拿人抵债的。我这里讲的是你情我愿,你卖个人给我,我也不敢要。”   王连连连摆手,说:“这哪里是卖人,姐想多了。我就是想着,上次听见姐说缺人手,这不是让小芸来帮帮忙嘛!小芸手脚利索,肯定让春姐满意!”   史宜春闻言,再次把眼光落到了缪美芸的身上。   缪美芸不敢抬头,眼中只能看到地上各种头发的碎末,在耳边女人们的娇俏的嬉笑怒骂中,想象着空气里各种人留下的混杂气息。   这小小的发廊仿佛是国际贸易的交通港埠,忙碌、嘈杂而混乱。而那些精油和香水的厚重气息也带有了异域风情,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陌生得让她害怕。   这里是传统道德的暗角,是温柔的泥潭,一旦她踏入就是万劫不复。   可是,如果她不这么做,贫困的痛楚同样也会把她撕裂得遍体鳞伤。除了身体和自由,她已经一无所有。   就在缪美芸犹豫的这几秒钟里,史宜春低头掐灭了烟,礼貌地笑了笑,打算送客。   “强迫人的事,我不会干。人在做天在看,我只做互帮互助的生意,不想日后被人怨,也怕被咒天打雷劈。王连,带着这位妹妹走吧。”   王连急了,见事情要黄,转身就扬手要抽缪美芸的脸。   她也慌了,赶忙躲过去,扑到史宜春身边,哀声道:“姐,春姐,求求你留下我吧。我有个弟弟,他成绩好,要读大学,我要供他继续念书,这样我们家才有希望……我、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求求你,可怜可怜我!这份工作我可以的,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要好好活着,求求你了姐,留下我吧!我是自愿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一定听话,求求你……”   缪美芸哭起来的时候楚楚动人,有如梨花带雨。泪眼朦胧之中,她感觉到有一手冰凉纤细的手挑起了她的下巴,轻轻地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真是可怜见的。”   史宜春轻飘飘地说道:“正好小凤最近身体不爽,缺人手。你留下吧。”   王连见有了转机,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余光瞅见了缪美芸又要哭,掐了她一把,骂道:“晦气货,还不快谢谢春姐!”   缪美芸吃痛,赶忙皱着面孔挤出笑脸道:“谢、谢谢春姐。”   就这样,她迈出了成为宜春发廊“招牌按摩师”的第一步。   缪美芸来宜春发廊之前,在一家小服装厂做后道工序。厂里的小组长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女人,对她们这些初中辍学的打工妹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其他员工也尖酸刻薄地排挤她们,每天日子都过得很艰难。再加上厂里老板也天天要求加班,实在太辛苦,缪美芸干了一个月就实在干不下去了。   可是,老家的弟弟要娶媳妇,好吃懒做的王连也说没钱娶她。存款被王连榨得精干,缪美芸只能住在破巷子漏风的瓦房里。而房东催租催得野蛮,差点把她的行李直接扔到巷口的垃圾堆里。   迫于生计,她只能再找工作。   有一天,王连告诉她,他欠了人钱,要求她去到人家帮忙打工还债。谁知知道,竟然是把她卖到了这种发廊店!   可一切比缪美芸想象的好一些。史宜春比以前服装厂那个母夜叉小组长好多了,手把手地耐心教她怎么剃简单的发型,如何洗头发、刮胡子、掏耳朵。另外,还有各种按摩的手法,跟人打交道的技巧。一个星期缪美芸就全上了手。   除此之外,史宜春还经常对她嘘寒问暖,把自己的旧衣服改成适合的尺码送给她。   当然,不光是对她仅仅一个人,史宜春是真的把这群发廊小姐当成自己的姐妹,掏着心窝子对她们。   缪美芸发现,宜春发廊似乎不是魔窟,只要不愿意,没人能强迫谁,哪怕闹得难看了,史宜春总能出面打圆场。   宜春发廊手艺好,姑娘漂亮,老板娘健谈,因此,生意特别好。而这里的发廊小姐干活轻松,挣钱多,对于缪美芸这样的女人来说,确实是能够救命的营生。   可她一直是犹豫的。   在发廊深处的按摩房是一个一个昏暗的小单间。男人们脱下衣服躺在皮质的软垫上,袒露着粗糙油腻而肥厚的身体,用着色眯眯的眼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他们说着下流的黄段子,有意无意地触摸缪美芸的手指和大腿,还会装作不小心撩起她的裙子,随后哈哈大笑,或者在起身后突然抱住她不撒手。   缪美芸一开始很反感,但只要她不愿意,史宜春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处理完后再提点她一句:“你不给别人睡没关系,不过钱也没有你赚的份。”   赚不到钱,王连轻则辱骂、重则上手,老家的弟弟要成家也没找落,爸妈以后养老也没办法……有时候,缪美芸缩在角落里只想哭。   在发廊不到半个月,就有一个戴着眼镜十分斯文的男人总是点她按摩,三天两头就会来一次,但从来不对她动手动脚,看她的眼神中是有情义在的。   那是她第一次下定决心。她主动喊住了这个男人,对他感激地笑了笑。而一切就这样顺水推舟地发生了。   她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斯文的男人,实际上却那么粗鲁。她被一把压到了沙发床上,头被甩到了床沿外,卡住了嗓子,让她不停地想咳嗽。   她想,或许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缪美芸绝望地数着沙发一耸一耸的次数,却突然发现,床底下躲着一个看上去八、九岁的小男孩。   他眨着大大的眼睛,其中有惊恐,也有几分同情。   缪美芸疲惫地笑了笑,悄然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示意他不要出声。   很快结束后,那男人再次戴上眼镜,从皮夹子里给她拿出二百块,收拾收拾出了门。   缪美芸出神疲惫地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听见那人在门口跟史宜春说道:“看她那么纯情,我还以为她是个雏,不过也就是这样。虽然这么说,还是挺不错的,春姐,下次再来。”   史宜春笑着送完客,转身也沉下了脸。   她回了房间给呆愣楞的缪美芸擦了擦眼泪,轻轻拉着她到浴室洗澡,洗完给了她一面小药丸。   缪美芸乖乖吃了。史宜春道:“那个东西在两边的柜子里都有。下次要坚持让男的带,别染上病,更不能轻易怀上孩子。”   她心里一跳。   “还记得我留下你的时候,说有一个小凤身体不舒服吗?她就是生孩子去了,现在在屋里休息。”   缪美芸小心翼翼地问:“客人的?”   史宜春笑了:“那不然是她老公的么?我们做这行的,除非上岸了,肚子里的也只能是野种,找不到爸爸的。”   缪美芸想起刚才屋里躲着的那个小男孩,心里也有几分凄然。   史宜春还有其他事情要忙,起身拍了拍缪美芸的肩膀,道:“不过你也不要害怕男人不要你,这里永远是女人的大本营。真的怀了孩子也不要怕,要是打算生下来,就大家一起养,一起保护他们。”   “我们现在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小宇、小豪是男孩子,刚出生的小雯是女孩子。等什么时候带你去见见那小宝贝,真的是可爱极了。”   缪美芸有些惊讶,想着想着有几分鼻子发酸,抹了抹眼泪,又出去帮客人洗头去了。   而在拐角尽头处的小屋子里,有两个小男孩正在埋头画画。   屋子背靠着一条宽河,光线比其它屋子亮多了,可是窗子却被厚厚的窗帘遮掩住了。   屋子里有一套上下床、一张小桌子和几个小折叠椅,可屋里的两个小男孩儿却就是喜欢趴在地上乱画画。   地上的蜡笔和油彩涂得到处都是,虽然杂乱却意外有一种别致的风格。   “小宇哥哥,你刚才跑去哪儿了?春妈妈还找你来着,让你不要乱跑。别人看见就不好了。”   只见被叫做“小宇”的男孩儿却一直埋首画画,对身边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见哥哥不理自己,小豪面露几分不开心。   很快,小宇把自己的画作拿给小豪看。“这是新来的妈妈,她很漂亮,我一直在画她,现在终于画好了。”   画纸上的绘画笔触仍有几分稚嫩,可是画意中已经有了韵味。   只见画的中心有一块巨大柔软的蓝色云朵,一个毫无遮掩的女人仰在上面,让自己所有洁白的肌肤都坦诚地接受着阳光的轻抚。而她的左胸上有一片小小的心形胎记,让这份圣洁的图像也多了几分妖娆。   小豪指着胸部上的胎记,惊讶地说:“你看到她了?”   “放心,春妈妈不知道。”他轻轻地抚摸着那片胎记,道:“这是她山茶花的标志。她是秦可卿。”   “这么说,春妈妈的十二金钗都齐了?”小豪兴奋地说道。   他年纪还小,只记得大人好像开玩笑的时候说过类似的话,便喜欢学舌。   小宇没有说话,只是微笑。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这幅画,十分满意。   他弯腰把桌子下的小箱子拖了出来,把上面做掩饰的《红楼梦》等图画书挪开,把这幅画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作品集里,心满意足地把一切再回归原位。   他今年十岁多了,已经攒了三叠画了。他要继续画下去,把这些漂亮女人的多样美丽永远记录下来。   那些优美的肢体,婀娜的曲线,精致的表情,那些笑声和眼泪……她们漂亮精致的脂粉是世界上最优雅的颜料,而每一个人都有独特的香气和温软的触感。   现在的他还无法用贴切的语言描述这一切,也无法为她们写诗。但他知道,他想要把这一切都好好珍藏……   女性,温柔坚韧的女性,他这一生都注定沉溺在女性的美丽当中。   从窥视,到小心翼翼地触碰,再到收藏她们的物件,他的欲望也进一步地扩大,他的依恋也进一步的加深。   他的艺术灵感和冲动就像是永不会熄灭的火焰,而这里,他的母亲们、挚友们、爱人们,就是他的火种之源。   可世事陡然变化,第一个女人得病死后,一切就开始不一样了。   小凤是第一个提出离开的女人。   她拉着小小的女儿,逼着自己硬下心肠,看着史宜春道:“姐,之前都无所谓,可是当妈以后,一切都只想着孩子了。我也攒了一点钱,打算换个营生,不想让小雯再过这种日子了。她还小,记不清事,还来得及。”   屋子里的女人都在哭,只有小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一个跑过去抹掉她们脸上的泪。   在第三个女人离开之后,史宜春在夜半抽完了一整包烟,最终决定,让一切都到此为止。   “这些年,我也攒了点钱,在外面提起我,也有几分人情,愿意的话我也会帮你们打点工作的事。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包了个红包,以后出去好好过日子。”   凭借美貌营生的女人吃的都是青春饭。几年下来,“十二钗”以往的风韵早也都渐渐淡去了。   大家都暗自思量过往后的打算,却没想到,春姐竟然为她们打算好了一切。   “既然是洗心革面、告别过去,出了这个门,咱们以后就别联系了。我会在这里再开个小卖部,就这原来的地方。要是实在遇到困难,春姐一直都在。”   女人们一个又一个地拖着箱子离去,那车轮磕在门口的低洼处发出呜咽声。   小孩子的眼帘成为了离别电影的幕布,再睁开眼的时候,这场风月太虚梦已然烟消云散。   只有缪美芸,因其家人得知真相后与她断绝关系,男友也把她的钱财全部卷走后将她抛弃,求得史宜春的暂时收留。   她整日躲在小屋子里以泪洗面,在绝望中渐渐枯萎。后来,她一直卧病在床,精神也更加萎靡不振。   小宇经常陪在缪美芸的身边,眯着一只眼对着她的身影用铅笔比划,再低头勾勒速写。   看着小宇画画,是她唯一快乐的时光。她会问:“小宇,我还漂亮吗?”   男孩儿会笑着拨开她的额前碎发,笑着说:“很漂亮。”   她叹声气,道:“小宇,你长大了。你快像个男子汉了。”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跟那些普通的男人不一样。我知道你们的好,我很爱你们,我会好好珍惜你们的。”   她们是浸淫在男人情欲中的花朵,可正因如此,却格外懂得珍惜男人们一闪而过的、真正的爱。   她们为了身边的男人,那些赌博的父亲、窝囊的弟弟、懒惰的男友,燃烧着自己,那么坚韧,那么努力,那么美丽……也那么蠢笨。   缪美芸的笑容越来越虚弱,轻声道:“小宇,你抱一抱我,抱一抱我……”   她在他的怀里柔软脆弱得像是一张宣纸,曾经那么温暖的气息也渐渐消失了,她的花期终于到了尽头。   那天深夜,缪美芸上吊自杀。   而她的骨灰,也成为了他第一份正式的收藏。 第121章 席勒颂歌(15)   远处传来渡轮低沉的鸣笛声。晨曦在天际晕染出瑰丽的金色,与逐渐下沉的黑暗划分出清晰的界限。   沈佳庚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宿舍淡蓝色的床帘,却是毛坯房空荡的水泥天花板,只有一根电线如钓钩般挂着摇摇欲坠的灯泡。   她动了动,发现自己的手脚还是被粗麻绳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而那个男人仍然和昨天夜里一样,坐在窗台的位置,接着微弱的灯光拿着画盘画笔埋首作画。   昨天她突然被这个人挟持,一把将她推进了车里。一进车她就被一块布捂住了口鼻,昏迷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模模糊糊感觉自己被拖到了这个地方。她的眼皮一直很重,拼命努力也只能睁开一条缝。   她的头很痛,世界都在重影。她只看到有男人坐在那个椅子上,一瞬间又变成两个人。很快,又有人捂住了她的鼻子,她再次陷入沉沉昏睡。   “醒了?”   沈佳庚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抓错人了?求求你,你放了我,我会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面对这苦苦哀求,男人却充耳不闻。他转头笑道:“你忘了我吗?我是小宇哥哥呀,你再仔细看看我。”   沈佳庚愣愣地看着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哥哥,一个劲地摇头。   “你还是没有记起来吗?那好,你来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贾宇博手上的这幅画终于完成了,他放下画笔,快步走到沈佳庚身边,单膝跪下,双手捧着画拿给她看。   只见画上有大一片暖红色的海洋,粼粼波光中有一位长着赤金色的翅膀的女人,她双手护住前胸,头颅高昂,似乎正在一片圣光沐浴中潜心祈祷。   沈佳庚震惊地看着这张明艳的裸身图,不禁有几分头皮发麻。   贾宇博把画又拿近几寸,指着女人脸上的眉心痣和额角的一道疤,道:“你再看看……”   沈佳庚不停地往后缩着,拼命摇头道:“我不认识,我不认识,我真的不是你找的那个人,你一定认错了,放了我吧,求求你!”   贾宇博有些失望地顿住了动作,道:“这是你的母亲,姜小凤。”   “小雯,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你不记得我,不记得春妈妈没关系,为什么连你的亲生母亲都不记得了呢?”   “我的亲生母亲?我,我知道我是被收养的,可是我那时候那么小,当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啊……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抓我?”   “你原来的名字叫姜雯,你的母亲叫姜小凤。你和我,还有另一个小豪,我们三个人一起在宜春发廊长大。”   “姜小凤?你在乱说什么,姜小凤是我的小姨……”   “你三岁的时候,姜小凤就把你过继给了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姐,希望你能够摆脱过去的记忆和身份,重新开始。她不希望自己以前当过发廊小姐的事情成为你人生中的污点,哪怕跟你脱离母女关系,她也在所不惜。”   沈佳庚愣住了。   她也有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小姨以前在发廊工作过,可是她完全没有往皮肉生意那方面想,以为那些长舌亲戚只是见不惯小姨终身不婚,四处嚼舌根。   “我不允许你这样说我小姨!我小姨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死者为大,你不要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沈佳庚拼命挣扎扭动着,手腕上都已经被磨出了红印。   贾宇博瞪大了眼睛,有些动怒:“你竟然说我这是污蔑?你是瞧不起发廊小姐吗?小雯,世界上你是最不能瞧不起她们的人!”   “你刚出生的时候总是拉肚子,凤妈妈经常半夜抱着你打点滴,辗转好几个医院。是发廊小姐们轮班陪着你们,拿着自己的救命钱,一起凑着给你买最好的奶粉。”   “你一岁的时候起疹子,凤妈妈不吃不喝四处求方子,只围着你一个人打转,在自己房间里都摔了个跟头,磕到了额头。而你瞧不起的发廊小姐们,每个人都轮流抱着你、哄着你睡觉,给你涂药。”   “没有这些女人,你早就死了!现在,你竟然瞧不起她们?”   沈佳庚想到小姨额角的那道疤痕,看着歇斯底里的贾宇博,心迅速沉了下去。   一些破碎的片段涌了上来,泛起了记忆之海的浮沫。   好像确实有很多不同的女人站在她眼前逗着她笑。那些笑脸一张张如幻灯片更迭,最后又变成泪眼婆娑的样子,就像是一幅电影画面。   而她懵懂地从这一端的画框观望着,费力地抬起头,抱着她们的膝盖,道:“芸妈妈,春妈妈,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沈佳庚的胸口突然感觉到十分压抑,眼中也浮现出泪花。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又为什么要抓我?”   她狠狠地擦掉眼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然后一直在跟踪我?”   “小雯,我怎么是在跟踪呢,我那是在观察你呀。小雯,我们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面了,一开始找到你的时候,我也不敢相认。”   “很多年前,我和小豪一起去找过凤妈妈。不过,我们几乎走遍了一整个村子,都没有找到她。几年前,我又独自去找了一次,却得知她已经去世了。”   他看着沈佳庚的脸,眼中泛起一丝诡异的温柔。   “我们的妈妈们后来渐渐都去世了。在我有能力以后,每到她们的忌日,我就会送她们一份礼物。有时候是漂亮的裙子,有时候是新的化妆品……”   “现在,凤妈妈的忌日就要到了。我想,去送礼物的人,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看着贾宇博脸上的笑容,沈佳庚只觉得一阵恶寒:“你说,‘去送礼物’,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笑了笑。“当然是你带着我的礼物,亲自去跟她见面,交给她呀。”   贾宇博顿了顿,道:“没关系,待会儿我给你画最后一幅画作留念,你就可以再见到我们的凤妈妈了。”   沈佳庚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神经病难道是要杀了她?   她再联想到刚才那副画中赤裸的女人,瞪大了眼睛朝着面前的男人吼道:“你这个变态,放开我!恶心,猥琐男!滚!不要碰我!”   沈佳庚拼命地摇着头,晃着脑袋砸向了贾宇博的下巴。却被贾宇博一把拦住,狠狠地扔到了角落里。   不过,贾宇博很快冷静下来。他看着沈佳庚的脸,笑道:“凤妈妈当年就是宜春的‘黛玉’。你跟她的眉眼真的很像。似蹙非蹙罥烟眉,似喜非喜含情目。”   “如果不是因为你这张脸,和你身体流的血,你也不配,你知道吗?”   沈佳庚看着贾宇博缓缓起身,坐到了远处的画架边,又开始弯身调颜料,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   刚才小雯说他什么?变态?恶心?   贾宇博冷冷笑了。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词汇了。   有许多面孔浮现出在他的脑海,他们拧着眉毛,指着他的鼻子吐了他一口又一口唾沫。   有女同学,骂他是咸猪手,不知羞耻,让他不要在女生堆里扎堆玩。   有男同学,嘲笑他是豆芽菜,躲在女人后面的窝囊废,小色鬼。   有女老师,说他是个孬种,是个贱货,是个脑子全是黄色废料的垃圾。   而最后那张娇俏的面容是他曾在大学时代交往过的唯一的女友。   他已经隐藏起自己很多的方面了,可是她还是不满意。她一直不喜欢听他歌颂名著里的妓女,为此,他们争论过很多次。   终于有一天,他不小心落下了自己的画,女友看到后骂道:“怪不得我总是觉得这么不对劲!原来你喜欢妓女。你是变态吗?为什么要画你妈妈的裸体照?还有这么多张,你真是个疯子,好恶心!”   变态,疯子,恶心!   他的欲望和愤怒冲上了头,等他反应回来的时候,女友已经捱了他重重的一巴掌。   贾宇博看着自己的手,对面的女友也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嚎啕哭着跑开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终于明白,不是所有女人都会理解他,也不是所有女人都值得他的爱。   从那时起,他总是开始做梦。梦的内容只有一个,就是他躲在发廊妈妈们的按摩房床底下画画。   他读到弗洛伊德的话:“童年时期的冲动仍然存在于我们的梦中。甚至可以说我们梦中和梦中表现出的欲望满足都来自于童年。”   他开始反思自己,追溯自己的童年,却在这个过程中,发现自己对着小时候画的那些画有了欲望。   那些画似乎是一切的源头。   他知道自己是病了,一种奇怪而快乐的病症。   他开始频繁出现在各种澡堂、桑拿房、偏僻发廊,通过各种方式回温童年时记忆里的场景。只有那样,他才能变成一个正常的男人。   而那些他爱过的女人们,都在他的帮助下,去往一个她们能够互相关爱、互相支持的美丽天堂。那里有世界上最美丽、最坚强、最善良的女人们,那里,是她们如今的大本营。   他一直迷恋烟花巷柳,而这么多年,只有一个例外。   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小芸妈妈,不,那个时候他的年龄已经足够大了,他只叫她一个人小芸姐姐。   而那个孤独的女孩儿,她跟芸姐姐的眼睛一模一样,似乎就是她的转世。   第一次见的高欣语的时候,他就在想,这是芸姐姐不放心他,又来守护他了吗?   可是她还小,为了把她留在身边,直到他们可以在一起的那一天,他必须用尽手段。   她还这么稚嫩,这么纯洁,他可以慢慢地告诉她,他曾经被怎样一群伟大的女人抚养成人,告诉她女人身体的美是他生命的源泉,他需要那种美的沐浴。   而那个女孩儿也是那么善良,和当时的芸姐姐一样。只需要他的陪伴,就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可是,既然她也渐渐地学会理解他的世界,那她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离他而去?   贾宇博手中的画笔重重地碾在画纸上,留下了长长的印痕。 第122章 席勒颂歌(16)   今天是晴天。   阳光从污渍遍布的玻璃窗挤入房间,在毛坯房粗糙的地面上留下了自己古怪的尸体。蚊蝇和尘埃一起在空气中缓慢的浮沉起舞,令人晕眩。   沈佳庚打量着窗外的电线杆的横担与拉线,看着一只一只麻雀飞过,向内张望,而后展翅离去。   那个男人之前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便堵住了她的嘴。她也因此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   自从早晨那番争执之后,这个变态跟踪狂就没再正眼看过她一眼,一声不吭,只是埋头继续画画。   这男人的头发很短很干练,看面相倒不像是什么坏人,甚至还有几丝柔和的俊美。他脚上穿一双黑色旅游鞋,鞋跟还蹭着泥沙。他里面穿一件普通的淡蓝衬衫,外面套着黑色夹克,看着很不起眼,几乎没有什么所谓的艺术气息。   沈佳庚开始细细琢磨他刚才说的那些话。   二十年前有一家宜春发廊,她小姨,也就是她的亲生母亲,曾经带着她一起在那里生活过。后来,发廊倒闭了,众人离散。而这个男人,非要说的话,是她那时的“青梅竹马”,他对那些发廊小姐们念念不忘,二十年以来,一直在追寻她们的踪迹……   沈佳庚想起方才他笑着说的那句“你带着我的礼物,亲自去跟她见面”不禁又泛起一阵恶寒。   这个变态是要杀了她吗?   她的眼珠子轻轻一滚,环视四周。目前这间屋子里没有什么别的杂物,只有木头画架、纸笔那些绘画工具,没有看到利器。也许,还没有到他动手的时候,可能她今天仍然是安全的。   不会在今天被他杀掉,或许是今天最幸运的事,不过,即使如此,她这只待宰羔羊,生命也危在旦夕,只是早晚的问题。   就在此时,沈佳庚突然听到了到背后的墙壁后面传来挣扎和呜咽声,她瞬间吓得一哆嗦。   她猛地往后一看。   原来,她背后不是一整堵墙,而是一堵十分突兀的、阻隔半墙。这堵墙十分奇怪,不仅位置令人觉得有些不知所云,连高度也与普通开放式厨房的半墙不同,似乎要再高四五十公分。   而半墙的这边尚有一扇窗,那边没有光亮,像一片昏蒙蒙的沼泽地。   那个男人闻声皱起眉,啧了一声,丢下画笔,走到墙的另一边去了。“妈的,麻烦精。”   沈佳庚凝神屏息,只听见一阵扭打和闷哼声,随后,一个双手双脚都被捆绑的女人被从一米二左右的墙那边丢了过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滚动两圈,发出了沉声闷响。   她痛苦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沈佳庚看见她白皙的左脸已经被地上的碎屑挫伤一块,渗出了红印。她紧皱眉头,但没有被痛苦掠夺意志,依旧怒目圆瞪,静静地凝视着那个走过来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眼神里毫无感情,弯下腰抓起她的手臂,把她拖到了另一边的墙角处,抓住她狼狈的头发,道:“老实一点。我只警告你一次,不要再伤到你的脸。”   那个女人竟然笑了一下,似乎被堵着嘴也轻蔑地呸了他一声。   男人却没有被这挑衅惹怒,竟然笑了笑,道:“没关系,你越泼辣,我越喜欢。”   他缓缓说道:“你身上的勇气和泼辣,正是我想要送出的礼物。”   那个女人闻言便停止了挣扎,盯着那转身而去的男人,眼神却更加冷若冰霜。   沈佳庚闻言也头皮发麻。   她没想到,这个变态竟然一下子绑架了两个女人。那个女人也跟当年的宜春发廊有关系吗?   沈佳庚凝望着对面那个女人。可是,与她不同,她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的绝望,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仿佛一只被挑衅的猎豹。   ——————   “贾宇博,曾用名史小宇。初中时,父母双亡,之后就独自生活。高中的时候因为骚扰女同学被多次警告,后来甚至把魔爪伸向了女老师,最后被开除。除了在恒安黄沙厂打过工之外,还当过咖啡店服务员,被投诉几次之后就被辞退了。他美术学院毕业之后,就去画师培训班当了一名讲师,以前是在小县城,去年后半年才到了现在的DM画室。”   叶圆叙述着贾宇博的个人材料。   “我们对他初中的老师以及之前同事老板进行了访谈调查,我们发现,他对于色情图片、视频有着超出常人的热衷与痴迷,同时,还会对女性进行频繁骚扰,我们认为他有很高的可能性具有性瘾症。”   江屹:“他非常冲动,克制不住自己对女性的欲望。但是,他却对本次的受害人沈佳庚观察许久,进行了长达几个月的跟踪。他和沈佳庚只见一定存在更深的联系。”   他继续说道:“而这种联系可能无关男女之情,更类似于亲情,如此才会让他花费心思,如此郑重。”   “但同样因为他十分冲动,沈佳庚也肯定是危在旦夕。”   林林道:“我跟沈佳庚的养父母电话沟通过了,她的小姨就是当年宜春发廊的小姐,叫姜小凤。姜小凤三年前死于肝癌,死后就葬在老家的田里。”   孙小曲嘴快,问道:“姜小凤?那不就是贾宇博和侯世豪当年在司马湾附近找过的那个人吗?”   江屹:“宜春发廊之前的那十几个小姐,现在都怎么样了?”   林林回复道:“还留在本地的有四个,除了史宜春,其他的陆陆续续都死了。”   他翻了翻资料,语气有些惊讶,道:“等等……而且,她们的死亡时间,和我们发现的三起性工作者失踪案上报的日期都很接近,分别相差一年左右。”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三起旧案突然与当下连接起来,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哀鸣。   江屹问道:“那姜小凤的忌日是什么时候?”   林林顿了顿,抬头沉声道:“就在后天。”   江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们要加快时间了。贾宇博现在不知所踪,车查了没?”   孙小曲接上:“查了监控,发现3号那天晚上,他的车到了宏桥和五水的交界处就消失了,应该是上了小路。我已经联系了两县的公安请求支援,一旦发现可疑车辆和人物,立即扣押。”   江屹道:“好,贾宇博家里搜到什么没有?”   孙小曲把一本作品集调出来放在屏幕上,说道:“贾宇博好像预料到了什么,家里几乎一尘不染,什么都没有搜到。只有刚进门正对的茶几上面有一本作品集,应该是摆给我们看的。”   “作品集里基本上都是那些不能放上网的东西,不过比侯世豪家里发现的那些画工好些。最后还有一封信,应该算是情书吧,写给高欣语的。内容比较恶心,我就不读了,大概意思就是他是很喜欢高欣语的,他俩是真爱,准备等高欣语成年就在一起,但没想到高欣语竟然吃安眠药死了,他也不想活了之类的。”   林林的神经突然被拨动了。   “高欣语是服用过量安眠药而自杀的,这个细节,我敢肯定,之前去画室调查的时候,我没有跟任何人提及过。”   叶圆道:“所以说,贾宇博是知道高欣语准备自杀的?”   林林摇了摇头,道:“用高欣语的照片去借裸贷,贾宇博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他肯定不是单单知道高欣语准备自杀这么简单。他是威胁高欣语自杀。”   ——“呵呵,你说什么,死都不要跟我在一起?确实,高欣语,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逃不掉我的手掌心,除非你死!既然你这么想死,你不是有安眠药吗,你吃啊,吃个半罐不就完了?你不吃,不还是心里舍不得我吗?明天,明天下课以后等我,你再敢跑掉,小心我不客气!”   一想到贾宇博曾经对高欣语实施精神和肉体的控制与虐待,叶圆忍不住暗地啐了一口。   高欣语的死已经有明确的原因,而贾宇博身后仍然有成群的冤魂吟唱。甚至,又一曲亡乐又即将奏响。他们的时间,实在太紧张了。   “监控继续查。猴子和圆儿去调查一下在本地的那几个曾经的发廊小姐,看看她们去世之后身边人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老林,咱们去看看能不能再诈侯世豪一把。”   路上。   江屹的思路一直没断过。“贾宇博曾用名姓史,我怀疑他就是史宜春的儿子。不过,史宜春前天就去了她外省的妹子家,最快也要明天凌晨四点才能到。到时候,咱俩再一起会会她。”   而林林紧皱的眉头一直未曾动过,闻言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江屹察觉到他不对劲,问道:“唐姐不是确认没事儿了吗?你别瞎担心了。”   “没接到她本人的电话,我还是不放心。”   林林的弟弟林朋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本画集写错寄件地址了,送到林林传达室去了。里面还有一张是送给唐一锦的画,让他收好,别弄丢了。   如此看来,林林收到“神秘包裹”纯属巧合,看来是虚惊一场。   至于唐一锦不接电话的行为,林朋说,他上午是见到了唐一锦的,还说麻烦她送了他一程,去了城郊的一个展览。唐一锦不知道是手机坏了还是没电了,说马上去修。而一直在警局加班的林林在终于等到了一条简洁的短信——“没事,勿念,我休息。”   收到短信后,林林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不少,也不把这“乌龙事件”一并算在贾宇博头上。   但唐一锦的电话,仍然是打不通。虽然短信里说唐一锦是休息了,但林林就是感觉隐隐不对劲,甚至对自己右眼皮突突跳个不停都十分疑心。   江屹道:“这么,如果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她还没接电话,我送你回去一趟,让你踏实放心。”   林林点点头,似乎安心不少,道:“嗯,希望吧。”   他偏头看向窗外,眉头却再次皱了起来,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如退潮般片片远去的景色,渐渐握紧了拳头。 第123章 席勒颂歌(17)   “这个女人,你还记得吗?”   江屹拿出一张相片顺着桌面推到了对面那人眼前。   这是一张好几年前的大头贴,上面的女人浓妆艳抹,但仍能看出面容姣好。隐约露出的身材凹凸有致,吊带衫把她的精致锁骨展露无疑。   “她叫戴嘉怡,是三年前恒安足疗的一名按摩技师,实际上,是一名性工作者。三年前,曾在宜春发廊当过小姐的傅兰的忌日当天,戴嘉怡被你的哥哥史小宇,残忍杀害。随后,你们利用曾在黄沙厂打工的本领和便利,悄无声息地处理了她的尸体。”   江屹紧紧盯着对面人的脸,厉声问道:“现在,侯世豪,你记起来了么?”   对面瘦弱的男人紧紧握住了拳头,挫败地低下了头。   “你们……还是找到他了?”   江屹和林林对视一眼,终于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们心里也没底,只能将目前已有的元素拼凑起来,对犯罪细节进行模糊处理,大致地推演出了侯世豪和贾宇博的犯罪过程。不过,侯世豪一向嘴硬,为了震慑他,他们不得不提到一些细节,因此,也是一场赌。   好在他们赌赢了。在拘留所的这段时间里,侯世豪的精神压力巨大。一旦他们透露出正确的细节信息,就足够让他溃败。   “侯世豪,我们已经掌握到了足够的信息,这是在给你最后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把你所了解的史小宇,也就是贾宇博,所有和他相关的信息都告诉我们。不要再无谓抵抗了,在我看来,你完全没有必要替他背黑锅。”   侯世豪闻言又沉默了。   江屹看了一眼林林,示意他往下说。   林林:“当年,宜春发廊关门,你跟史小宇分开之后,很快母亲病逝,你独自到了孤儿院,从此备受欺凌。”   他看了一眼对面那个男人,只见他身子僵了僵,似乎不愿再听。   “就在你忍受孤独折磨这么多年后,他却突然又出现在你面前,说要带你找回曾经宜春发廊的那些‘小姐’们,回到以前那种快乐温暖有人爱的生活。他还带你到恒安黄沙厂打工挣钱,但他很快又消失了,没几年,却又找到了你。他反反复复抛下你,需要帮忙杀人犯罪的时候才想到你,我看,他不过把你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侯世豪,就这样一个如今弃你如敝履的人,你还要护着他吗?”   “别说了!小宇哥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他才不是把我当工具!我们是手足兄弟!”   侯世豪吼道。   林林慢条斯理地说道:“是吗,你真的这么想吗?听你说这话我还挺意外。”   “手足兄弟是互相扶持、互相帮助,同甘共苦,患难与共,可不是欺骗和隐瞒,更不是拉着一个人做垫背的,自己却在外逍遥快活。”   侯世豪恨恨地抬起眼看向林林。   “好,如果你真的觉得你们是手足兄弟,那你又为什么那么恨他,以至于要把这份恨意发泄到王谦池身上?你跟他相约一起自杀,共鸣点不就在于,都有一个你们对他十分依赖却不能同样回馈你们的哥哥吗?”   林林毫不留情地扎向了侯世豪内心最脆弱的一隅,让他怒火中烧,紧紧咬牙。   但他很快放松下来,似乎是释然了,轻声道:“对,我很恨他。但那又怎么样,他还是我唯一的哥哥,我的亲人。”   “对,是亲人,但恐怕不是唯一的亲人。”江屹微笑。   “你是不是觉得,你和他之间存在着不可割舍的、至高无上的亲情,所以你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但很遗憾,在史小宇的心目中,他并不把这所谓的亲情看在眼里,他爱的只有曾经的那些女人。”   侯世豪大声喊道:“你们这些普通人,是不可能理解我们这种人的情感的。很多年来,我们只有彼此,别人都嗤笑我们,排挤我们,厌恶我们。我们就是臭水地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他们甚至说,我们肯定有艾滋病。”   他说着自己笑了,“真是可笑极了,受过教育、前途无量的高素质大学生,知道我们的身世,仍然会说出这种无知的话;反而那些没文化、低贱的‘小姐’们会宽慰我们、同情我们,知道我们其实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我们会变成不普通的变态,还不是你们这些自诩普通的正常人害的!”   侯世豪吼完,默然片刻,自嘲地说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这些懂彼此,我不相信他,难道要相信你们吗?”   侯世豪凄然的目光十分令人可悲,但他属于必有可恨之处的“可怜之人”。   林林收起心中的五味杂陈,沉声道:“那就来看看,史小宇是否真的值得信任,而你们之间所谓的亲情,是否真的可靠。”   又一张照片被递到了侯世豪面前,但这次照片上的这个女孩他十分陌生。   “这个女孩儿是史小宇的最新目标,将成为他的‘新祭品’。”   “我不认识。”侯世豪撇开脸。   “真的吗,要不要再看看?”   “事到如今,我没有必要再跟你们装傻吧?更何况,既然是最新目标,我已经关在这儿这么久了,怎么可能知道?”侯世豪冷冷说道。   “确实,毕竟你和这个女孩儿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面,认不出也是正常的。不过,你应该有几分眼熟,对不对?”   在侯世豪逐渐震惊的面容中,江屹慢慢说道:“这个女孩叫沈佳庚,但她曾经叫做姜雯,而她的母亲,叫做姜小凤。”   ——“小雯,小雯,我给你吃糖,你叫我一声哥哥,好不好?”   ——“小雯,我还有小宇哥哥会好好保护你的!”   ——“小宇,小豪,小雯,你们三个是宜春发廊大家的宝宝,虽然是亲兄妹,但是比亲兄妹还要亲!你们一定要互相扶持,一起健康长大!”   侯世豪猛地扎进回忆中,又气喘吁吁地从记忆潮水中挣扎起身,大喊道:“不可能!小宇哥是不可能伤害小雯的!”   “是吗?那他几个月前就知道了她的下落,为什么不告诉你?”   侯世豪沉默了,他的瞳孔扩张,呼吸也不再平稳。   江屹毫不留情地冷冷给出答案:“因为,他早已经有了别的打算,那就是把她作为最好的‘祭品’。想想看,沈佳庚流着姜小凤的血,就凭这一条,她就比别人要更符合标准吧?”   “侯世豪,你该醒醒了。史小宇根本就没有把你们所谓的亲情放在眼里。他是个只喜欢漂亮女人的杀人狂,他一直活在以前那么多女人爱他的童年里,而他的幻想里,不可能有你。”   看着僵硬窒息的侯世豪,江屹缓缓给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不,也可能有你,如果你跟姜雯一样,是个女人的话。不过如果是这样,或许你早就死在他手里了,而不是被他这样,反反复复抛弃。”   侯世豪的内心如同在凛风中被冰刀狠狠割开一般,一瞬间,酸楚、绞痛、恨意交织糅杂,他几乎难以呼吸。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泪珠就已经滚落而出。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早该知道的,小宇哥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   小时候,小宇哥就只喜欢画妈妈们的画,长大以后,小宇哥找他的原因,要么就是去找妈妈们,要么就是帮忙物色跟妈妈们容貌相似的女人,要么,就是拉着他一起为她们送终、祈福……他就是一条闻过香水的狗。   他一直以来最为珍视的所谓亲情,到头来在史小宇心中,只是利用他的借口,是把他拉入深渊的魔咒……   看着侯世豪心理防线已然全面溃退,江屹并没有松懈,而是立刻顺着侯世豪的心思缓和了声音,道:“侯世豪,史小宇对你的亲情是假,但我知道,你对他的情谊是真。你是重视亲情的人,虽然史小宇欺骗了你,但你还有姜雯啊!”   “姜小凤希望她能不受过去的影响,宁愿把她交给别人抚养,自己只作为一个普通亲戚陪在她身边。幸运的是,姜雯现在已经是一个很好很健康的女孩儿了,她正在外国语大学读研,过着跟你们的母亲们所一直梦想的、另外一种美丽的人生。她身上寄托着那么多女人的爱和期望,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史小宇害死吗?”   那些女人们的面孔如无数次梦境中的那样再次出现在侯世豪面前,她们正浅浅地笑着,伸出纤长柔软的手抚摸着他的发。   正是这些温情的面孔,无数次把他从抑郁自/杀的边缘拖回。   正是她们,在许多个沾满鲜血后难眠的夜里,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在为亲情付出。这个世界上其他人都是假的,只有小宇哥哥是真的。虽然他有时会忽略他的感受,但只有小宇哥哥会真心对他。   可是,他竟然错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错了。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侯世豪痛苦地闭上眼,试图回忆童年中的那些香水味和温软的怀抱,可是感受到的,只有如今手腕上的冰凉镣铐。   可是,对面冷然男人的话却把他从幻想中彻底拉出。   “侯世豪,如果姜雯死了,你童年里所有的温暖和爱,也就永远消失了,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了。你听到了吗?”   时间静静过去,江屹和林林看着侯世豪扭曲痛苦的面孔,仿佛能够听到有一处伤口正在无声地滴血。   终于,他缓缓睁眼,咽了咽口水,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们是陆陆续续得知她们的死讯的。在拉我下水之前,史小宇自己已经干过好多回了。当他告诉我,我们可以追忆致敬十二个妈妈们的时候,他已经杀了四个人了。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每次快到忌日的时候,我们就会到澡堂、足疗店那种地方物色容貌相似的女人。然后,他就会跟那个女人相处几天,送她一些礼物。大多,是小时候我们听妈妈们提起的。有裙子,有钻石,有最新的手机……”   “他会说服那个女人跟他走,带上钱和身份证,好像是私奔一样。这些女人无依无靠,跟男人跑了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做这一行,也没人敢追究,毕竟就算要找,再也找不到了。这些情况,我们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自嘲地说道。   “我们会把她迷晕,用干冰在房间里闷死,然后给她梳妆打扮,在妈妈们的墓地边处理掉。我之前晚上因为这个睡不着觉,就会起来画画,画她们死之前的样子,然后和一些纸钱一起烧掉给她们。”   江屹把本子上的“墓地”二字一圈,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黄沙满天飞的场景。   侯世豪把一切都交代得差不多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沈佳庚给救回来。他们不能再停留了,准备即刻出发。   临走时,江屹看向侯世豪最后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是错误的种子长成的扭曲果实,爱再多也是畸形的。他们口口声声说一切都是为了宜春发廊的那些“小姐”们,可是到头来,他们跟那些嫖客,包括他们的父亲,几乎毫无差别。   而侯世豪似乎终于发现这一切有多么可笑,呆呆地看着墙面,似乎已经有些眩晕了。   而就在他们临走时,侯世豪却突然喊住了林林,轻声问道:“你也有个弟弟,对吧?兄弟之情,你刚才说得那么了解,你有想过和你弟弟之间的关系吗?”   林林淡淡地回望一眼,没有理会,径直跟着江屹匆匆地离开了。 第124章 席勒颂歌(18)   屋子中央那颗小灯泡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黄光,像一只被挟持的萤火虫。   时间在无知觉中一分一秒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沈佳庚已经分不清现在到底是黑夜还是凌晨。   她眯着眼望着那个男人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不由得心中惶惶,不知这最后审判的时刻还有多久。   沈佳庚的嘴巴干得发疼,她用鼻子哼哼了两声,吸引了贾宇博的注意。他见沈佳庚神色痛苦,犹豫片刻,走了过来,摘下了她嘴里的布。   沈佳庚脸颊发酸,但她也顾及不得了,赶忙哑声道:“大哥,我好渴,能给我口水喝吗?”   或许是这声“大哥”取悦了他,贾宇博转身从旁边的包里掏出来一瓶矿泉水,顺着沈佳庚的嘴喂了几口,随后又把她的嘴堵上了。   他转头看向另一边拧眉闭目的狼狈女人,走过去扯下她嘴里的布,掐着她的双颊也喂了两口。   就在贾宇博的手触碰到她面颊的一瞬间,唐一锦顿时怒目圆睁,只让水润了润嗓子,便立刻偏头呸了一口。挣扎之间,小半瓶水都洒在她胸前的衬衣上。   贾宇博不怒反笑,狠狠地扳回她的脸,道:“你别急,天已经亮了。”   “是吗,那离你的死期也不远了。”那个女人冷笑道。   单单听了两句话,沈佳庚就已经吓破了胆。但那个女人却似乎一点都不怕面前那个男子,也不担心他会动手。   贾宇博盯着手下女人的眼睛,道:“你为什么这么信任他们呢?那些人,不过是一群废物罢了。”   唐一锦轻蔑地看着他,不说话。   贾宇博骤然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他立刻冷下脸来,又伸手去翻了翻唐一锦的衣物。   就在这时,唐一锦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狠狠向前劈过来,贾宇博还未来得及躲闪,就被唐一锦手中的不明锐器给刺伤了左脸,留下了三四厘米的伤口,瞬间,血液顺着他的面颊蜿蜒而下。   唐一锦的身体虚弱极了,冲上前的身子有几分虚浮,但她还是咬牙把措手不及的贾宇博撞倒在地,拿着自己手中的小小刀片重重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一下!两下!三下!   贾宇博吃痛,瞬时把身上的女人摔到一边,毫不留情地狠狠用手肘砸向她的肚子!   而唐一锦惨叫一声,但仍不服输,伸出手指迅速捅向了贾宇博的双眼,虽然只戳中了右眼,但足够让他从唐一锦的身上滚落一边,捂住自己的眼睛哀嚎起来。   唐一锦并没有放过他,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手肘狠狠地砸向了贾宇博的下/体。   在男人痛苦的惨叫声中,唐一锦扶着地慢慢地坐起身来,三两下解开自己脚上的绳子,捂着自己肚子,咬牙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再次狠狠地踹向了贾宇博的下/身,把他踹成了蜷缩的虾。   虽然仍是不解气,但,没有时间了。   唐一锦知道自己已经处于透支边缘,现在只能留着力气,争分夺秒。   她踉跄地走到对面那个女孩儿边上,开始用手里的锯齿软片替她割绳子。   这一切都可称得上是迅雷不及掩耳,沈佳庚目睹一场打斗,现在已然是目瞪口呆。她根本不知道唐一锦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只见那个伤痕累累的女人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一把扑到她的腿边。直到此时,沈佳庚才发现唐一锦手里抓着一枚金属的圆形纽扣,而那短短的锯齿软片不用时可以服帖地藏在里层,用时拨出,勉强可当小刀使用。   可是,她们手上捆的麻绳直径超过15mm,用这小刀一时半会儿也割不断。不过现在,也确实没有其它办法了。唐一锦只祈祷着她刚才那两下真的能废了这变态,她已经没力气再来一次了。   沈佳庚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唐一锦只觉得眼前渐渐黑了下去,只能拼命地吊着自己的精神,轻声道:“你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我是警察,你别害怕……”   沈佳庚闻言,只感觉这女人口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不由得担忧地皱起了眉。   而唐一锦需强忍住,才没有吐出血来。   她不能倒下。   她要救了人质,然后回家,今天林林要回来给她做饭,可乐鸡翅,土豆烧肉……她不能倒下……   看着神志逐渐溃散的唐一锦,沈佳庚摇着头呜咽不停,她好想让唐一锦先帮她把嘴里的东西拿掉。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手掌重重劈了下来,唐一锦背后受击,一瞬间眼前便漆黑一片,倒在了地上。   而那枚金属纽扣也从她的手里滑走,叮叮落地,滚向房间中央。   从地上爬起来的贾宇博把已经毫无力气的唐一锦拽到一边,跨坐在她身上,恨恨地扬起了自己的手,但犹豫片刻,却又收了回来,冷冷道:“你要幸庆,你长了一张这样的脸。”   唐一锦只能勉强眯着眼,而即使如此,她的眼缝中也仍然流泻出鄙夷的目光。她挑衅地动了动嘴皮子,颤抖着手拽着贾宇博的衬衣边沿,拉了拉,引着他凑到她嘴边探听。   贾宇博皱着眉侧身俯下,只听唐一锦喃喃一句,随后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耳朵,几乎要把它撕咬下来。   贾宇博吃痛地大叫,拽着唐一锦的头皮把她扯开,随后狠狠地把布塞进唐一锦嘴里。   他一边捂着耳朵,一边痛骂两句:“他妈的,疯母狗!”   他撒气似的踢了地上已经精疲力尽的女人两脚,喘着粗气歇了片刻,随后艰难地把她拖往角落,转身到了另一个隔间。   顷刻之间,沈佳庚的呼吸都似乎停下了。她的耳边只有衣物跟粗糙的水泥地的摩擦声,双眼呆呆盯着那枚金属纽扣,不知不觉留下两行眼泪。   很快,贾宇博沉着脸走了出来,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沈佳庚身后那堵墙后,费力抱来一个蓝色的保存箱,又钻进隔间去,窸窸窣窣一阵后走了出来,“咣当”一声关上了推拉门。   他要对那个女人干什么呢?难道,现在就要杀了她吗?   沈佳庚看着贾宇博走出隔间,不禁瑟瑟发抖起来,可他却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站在远处,看着手里从唐一锦身上拽下来的一枚小小的纽扣,似乎在思量她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   刚才在地上,唐一锦咬他之前轻声切齿地说:“你搜了两遍,不仅没发现我暗藏的锯齿,也没发现我的定位器。你等着,他们很快就来……我不会放过你的,哪怕……同归于尽。”   不管如何,这里不能呆了。时间紧迫,他要去做最重要的事。   贾宇博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蜷缩起来的沈佳庚,转身把手里的纽扣扔出了窗外。   ————   “安全,没有发现嫌疑人!”   “发现一名受害者,急救人员可以进来了!”   “不,还有一名受害人!先到这里来,救护车,救护车!”   林林抱起昏迷的唐一锦冲出门外,而江屹也收起手枪,赶忙往隔间里一看,只见一个蓝箱子里烟雾缭绕,房间里温度比外面明显低几度,江屹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低声咒骂一句,上前翻看干冰情况。看样子,贾宇博还没走多久。   沈佳庚还有脉搏,但陷入昏迷,不知道是被迷昏了还是被下了毒。她脸上已经哭花了,但看样子没有受什么皮外伤,比伤痕累累的唐一锦要好多了。   看起来,贾宇博对沈佳庚还是存有几分旧情的。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唐一锦要下此狠手。她除了长得漂亮,几乎不符合贾宇博的选择标准。   江屹看到了地上的扭打痕迹与新鲜血迹,知道以唐一锦的性子,必然不会让贾宇博好过。   林林已经陪着救护车一起飚往最近的县城医院,而孙小曲和江屹一起留在这里查看现场,希冀能够找到窥探贾宇博心理的蛛丝马迹。   姜小凤的忌日已经快到了,他为什么会突然抛下选好的祭品呢?有人通风报信肯定是不可能的。总不能是被唐一锦给吓跑的吧?   凌晨五点,天色已经渐渐有了明光。江屹冷静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   这是宏桥县司马湾村的一处农村社区,离恒安黄沙厂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家家户户都是独门独栋。而因为临近司马湾河河弯的缘故,这一幢农村小别墅离其它的房子要远一些,显得有几分孤僻。   房子的一楼和二楼简单装修过,但摆设聊胜于无,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村人家,甚至有些清贫。而三楼,似乎是加盖的小阁楼,仍然是毛坯房。   贾宇博似乎走的十分匆忙,画架、画笔、颜料甚至是画完的画,什么都没带走。而比贾宇博匆匆逃开还要离奇的,就是这间屋子的设计,有好几面突兀的墙壁,看起来于承重、于美观都没有什么意义。   最令人疑心的,就是这间屋子里有一堵突兀的半墙,看水泥的痕迹,也并非是同一时间砌的。   而关着唐一锦的那间屋子面积比卫生间还小,可里面没有水管,应该也是人为隔出来的。   不出意外,贾宇博就在那里处置了那些骗来的女人们。密闭狭小的空间,大量干冰,寒冷与窒息,最后死亡。   想起那些女人们,江屹便不得不想起这么多年,他们竟然遗漏了这么多性工作者的失踪。   她们到底在哪儿?   他沉下眉眼,通知随行的同志们把车里的锤子棍子都拿上来。   “这是干什么啊?”孙小曲疑惑了。   江屹只缓缓吐出一个字:“砸。”   “啊?头儿,真的砸?砸什么啊?砸墙?”   江屹白了一眼,“不然砸你么?”   “可是,这能砸出个什么来?……啊,不是吧?”缓过神来的孙小曲心里一跳,脸也白了几分。   江屹不说话。   他只是心里有个想法,想先碰碰运气。他们几个人拿着这小锤子砸墙得够呛,不过,只要他的猜想没错的话,他们几个人暂时也够用了。   “啊!我发现了一些东西!……我草,他妈的,是手啊!”   “嘶,我草!这他妈什么味儿啊!”   在众人的锤击和惊呼下,被尘封多年的女人们终于从水泥棺材中透了气。   只见一根手指赫然出现在水泥墙面中,几乎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开了在场人的头皮,而指甲上完好的美甲图案如同滑稽的小丑,嘲笑着他们多年的迟钝。   那些女人们曾经细腻白皙的手指,如今已经在水泥中化成了标本,暗黑,瘫软,犹如枯萎的花朵,零落入泥。   多少破碎的哭喊,在日日夜夜的吟唱中喑哑,如今,终于要重见天日了,可却早已成了废弃无声的哀歌,在孤魂野鬼的荒野游荡。   屋内的半墙已然面目全非,而江屹环顾这片空间内所有突兀的墙面,心中只觉得突突跳得慌。   他立刻给分局和派出所都打了个电话,让他们火速派个拆迁队来。   片刻后,孙小曲见江屹站在田埂边愣愣地闻着香烟,也是一阵焦心。   “头儿,又让贾宇博跑了。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江屹依旧沉思,不说话。   随着冲击钻和电锤的轰鸣声,一具又一具尸体被发现了。这里的意义,已经不再如他们之前想的那么简单了。   贾宇博回到这里来,不仅仅因为这里是姜小凤的老家,他要在这里杀了沈佳庚给姜小凤上坟。这里根本就是他的老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他拉着侯世豪要在这里打工,他就开始筹谋了吗?   江屹小心避开三楼可能掉下来的石块,仍然往里屋走去。只见一楼堂屋的条台柜上摆着两个老人的黑白照,。   江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牌位,又将目光落到果盘里的新鲜贡品上,心里又是一沉。   他喃喃道:“十二个妈妈,十二金钗……”   孙小曲刚挂了电话,转身就被急匆匆跑出来的江屹抓住,焦灼地问道:“史宜春回来了吗?我们的人到了没?”   孙小曲一滞,举了举手里的电话,道:“我刚打电话让他们去……”   “来不及了。”江屹皱眉把孙小曲塞进副驾驶,自己也跳上车,方向盘一转,便踩了油门呼啸而去。   贾宇博把沈佳庚扔在这里,一定是手头有比她更重要的事。   一直以来,他都活在自己童年“众星捧月”的幻想当中,还试图拉着别人跟他一起回到过去。他太痴迷于那些女人们了,他连沈佳庚都下得了手,正是因为她身上的血脉。   这里明明是姜小凤家的老宅,刚才江屹却看到条台上却放着史家的牌位。他已经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了。   贾宇博太自恋了。他根本不是爱女人,也不是爱宜春发廊的那些小姐们,他只是爱自己,只是追忆当时那个被繁花锦簇环绕的自己!   在贾宇博心中,沈佳庚的血脉还不够珍贵,最珍贵的,是他自己身上流的。   他要为自己造出一个美丽世界,和当年的宜春发廊一样,让她们围绕着自己,爱着自己……   所以,他把这些女人的尸体浸泡在福尔马林里,藏在墙中,他要为自己造出一个和宜春发廊一样的宫殿。   根据那些画,现在他的幻想还缺两个人。如果他设想唐一锦死了的话,就只差一个了。而他,却选择抛下了沈佳庚。   现在,比沈佳庚还重要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当年宫殿的建造者,是他一直崇拜的母亲,如今还活着的史宜春。   她收留和创造了“十二金钗”,她就是传说的源头。而她,也是贾宇博幻想宫殿落成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块砖。   穷途末路、被自己的幻想与欲望无限吞噬的贾宇博,为了完成他的宫殿幻想,要做出最后的一举。   现在,他要跟史宜春同归于尽! 第125章 席勒颂歌(19)   空气里弥散着一股轻盈的幽香,而淡淡的血腥味则犹如游走其中的潜伏鳄鱼,死盯着自己的猎物,伺机迅猛出动。   史宜春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替贾宇博消毒,听着他倒吸一口凉气,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现在知道疼了,跟人打架的时候怎么想不到疼?”   贾宇博笑了笑,道:“不碍事的,妈。”   史宜春叹了口气,道:“还不碍事呢!这都是怎么搞的?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能闯祸?”   “都说没事了,我帮兄弟的忙。一点小事而已。”   “被打成这样还是小事?对方到底是谁?实在不行,就报警吧!”史宜春紧紧皱起眉毛。   贾宇博默然片刻,淡淡道:“都说了是小事,我们自己能解决。”   史宜春见贾宇博不高兴了,便瘪了瘪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贾宇博瞥了一眼拉下脸来的史宜春,挪过去几寸,笑了笑,道:“对不起,妈,让你担心了,以后肯定不会了。”   史宜春也没有继续甩脸色,点了点头,道:“有你这句话就行。”   “对了,那个人,他什么时候回来?”   “吴斌去菜市场了,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回来吧。”史宜春打量着贾宇博的脸色,道:“他说中午炖排骨。小宇,要不,你今天就留下来吃饭吧?”   贾宇博一般不愿往史宜春这里跑,都是她到儿子那里去收拾打扫,或者他们先约好地点再见面。史宜春觉得,贾宇博是不想再沾染上那些风言风语,才会逃避回到这里吧。   大概是因为受了伤,想要早点找人处理,贾宇博才今天大早上突然跑过来。这也难得,史宜春便想着,能借机缓和缓和他和吴斌之间的关系。   而贾宇博动了动嘴角,最终仍是没有做出个笑来。   他摇了摇头,道:“不了,我留不到中午。妈,我突然有个问题。”   “你问。”   “妈,为什么要给我改名改姓呢?”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这不是当年你读初中要就近入学,我就把你户口索性迁到我舅舅家了嘛。他得了病,快死了,这辈子都没娶上老婆,临死就一个心愿,就是有个自己的孩子。我一想,让你跟着我妈姓贾也没什么不好,两头一做主,就把你名字改了。当时,你也说很喜欢这个新名字的嘛。”   贾宇博没说话。   宇博,宇宙广博,可他想要的只有一座宫殿。至于贾,真真假假,他常常陷入其中,分不清。   他的目光流转,落到房间里红楼梦的挂画时,弯了弯唇角。   如若能跟贾宝玉的“贾”蹭上边,那也算是值得了。   是时候了。   贾宇博站了起来走到了屋内条台边,捻起三炷小香,对着旁边的乌木骨灰盒拜了拜,插进了香炉里。   “妈,还记得芸姐姐吗?她死了以后,我们一起把她送去火化。一晃,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转身看向史宜春。   “这些年,我一直很想她。有时,我都觉得我产生了幻觉。前几年,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她跟芸姐姐长得太像了,我都恍惚觉得她是芸姐姐的转世。我就走过去跟她说话,她说,她好可怜好孤独,没有一个家。”   “芸姐姐不也是这样吗?在她病榻前,我就听她说过同样的话。我想,她一定是想我们了,回来看我们了。我就带她回家了。”   贾宇博打开窗,看着楼下清晨行人寥寥的街道,轻声道:“妈,还记得几年前,小卖部重新装修了一次吗?你让我找几个人,把前面的小坡也修一下。”   史宜春已经有点搞不懂贾宇博在说什么了,抬头迷茫地看着他。   只见贾宇博回头笑了,道:“她现在就埋在楼下门口的水泥地里。”   史宜春心一沉,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小宇,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埋不埋的,你是不是被人打糊涂了?”   她想到不久前警察来问小豪的事,暗自吞了吞口水,试探性地问道:“小宇,是不是你在帮小豪做事情啊?他糊涂了,你不要也跟着他糊涂啊!”   贾宇博却没有接下史宜春的话,继续兀自说道:“妈,你还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她们在外漂泊这么久,想要回家了。妈,我也想回家了。”   史宜春的背脊骨突然有些发寒,她不由得站起身来,后退几步。“我、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   “妈,她们都回家了,芸姐姐、思妈妈、凤妈妈,她们都跟着我回家了。你也跟我回家好不好?你是我最亲的妈妈,所以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才来接你回家。即使咱们只能跟芸姐姐在一起也是好的,对不对?她就在楼下等我们,妈,跟我一起走吧!”   贾宇博三步并作两步就过来抓住了了史宜春,他的臂力惊人,史宜春只觉得自己的双手被滚热的机器钳制住了,浑身上下都被钉上了骨钉,丝毫动弹不得。   “放开我、你放开我!小宇!”   “妈,儿子就是要跟妈妈在一起的。没有你,就没有我,也没有我的家。妈,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贾宇博的面孔已经扭曲了,他的额角青筋凸起,一边好言相劝,一边不停地拖着挣扎的史宜春往窗边挪去,仿佛其下就是洗去邪祟的圣泉。   快了,快了,只要越过这扇窗户,他们就到家了!   “不!不……你根本不是我的儿子!”   纠缠撕扯之间,只听史宜春大喊道:“你根本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咚”的一声,贾宇博双手一松,史宜春失去依附被摔在了地上,前额狠狠地砸在了地上,顿时红肿起来。   但她一刻不敢松懈,赶紧怕身起来,准备夺门而逃,却被贾宇博一把拉住推往了墙角。   “你刚才说什么?”   看着贾宇博发愣的双眼,史宜春狠了狠心,道:“当年,我们是养了几个小孩子。小豪、小雯是她们生的,但你只是、只是丢在我们家门口的弃婴……你是我捡的。”   “你不是我妈?”   贾宇博闻言喃喃,突然笑了笑,随后大笑起来,姿态之中竟然有几分癫狂。   史宜春不知道当年那个腼腆乖巧的小男孩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一次觉得他如此的陌生。   小宇很听话,很早就独立去上学了。她不愿意跟过去的事情有所牵扯,借口把他寄养到了舅舅家。最重要的,是她一直都没有告诉吴斌她养过孩子这件事,那些流言蜚语,他不问,她也不说。   贾宇博的事都是自己去处理,她会给他生活费,一直供养他到大学。期间,他为了避嫌,也很少回来见她,只是偶尔通电话。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一步坏了,竟然会错成这样?史宜春有些绝望。   贾宇博看着步入中年后,身材已经渐渐发福的史宜春,痛苦地闭上了眼。   若是那些女人们活了下来,岁月也会如此这般侵蚀她们的青春吗?她们光洁的面孔上也会长出皱纹、褐斑、眼袋吧,她们的肌肤也会失去弹性,松弛如沟壑吧?一想到她们曼妙的身体也会走样,会变成这样臃肿的猪猡,失去所有的美感,他甚至觉得有些令人作呕。   如果史宜春不是他的亲生母亲,那以现在她的样子,根本没有资格进入他的宫殿!   “恶心。”贾宇博看着史宜春冷冷地说道。   他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拔开刀鞘丢到一边,缓缓地向史宜春走去。   史宜春的心凉透了。“不、不要!小宇,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可是也是我把你养大啊!小宇,你要做什么!啊,别过来、别过来!”   “砰——”   飞速的子弹穿过方才贾宇博打开的窗子直直地打穿了他的胸口。   在对面高楼的狙击手对着对讲机沉声道:“目标已被击中,完毕。”   捂着耳朵的史宜春瑟瑟发抖,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贾宇博重重跪倒在地。随后,她的家门被轰然撞开,在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警察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都带着枪涌了进来,围在了胸口不断渗血的贾宇博身边。   生命流逝的时候,时间也会被拉长。   史宜春只觉得世界都变成了慢动作,那些人涌进来的时候,她似乎都听不到声音了。有一位可靠的女警察到墙角把她扶了起来,把她护在怀里。在这温暖的臂膀里,她渐渐找回点知觉,回头看了一眼。   她只见到人群缝中,贾宇博看着她,用尽全力厌恶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如同终场戏落幕一般,沉沉地闭上了眼。   史宜春也僵硬地回过头去,一滴泪迅速地落了下来,顷刻间就在地面上摔碎湮没。   正如她此刻不解的爱与恨,在一瞬间转换,也在一瞬间消散。   ————   上午十点,紫藤咖啡馆。   这家位于街道拐角的店铺有着一整片长长的落地窗,玻璃如水晶般纯净透明。不管是行人匆匆还是车水马龙,整条街景都能尽收于窗边人的眼中。   林湫垂眼搅了搅面前的咖啡,轻抿一口。   对面人轻声调笑道:“怎么,林先生何时变了口味,美式换拿铁了?”   林湫敷衍地弯了弯唇,道:“看来你早已经对我足够了解,礼尚往来,也就不用再以面具示人了吧,林朋先生?”   他抬起眼,眉尾的小痣也一动,连带出话语中的嘲讽。“还是说,你更喜欢我称呼你为,唐双月先生?”   对面的林朋笑了笑,道:“这么久才跟你见面,真是失礼了。还请林湫先生多多包涵。”   “不必客气了。”他连冷笑都很吝啬。   林湫的语气早已不如那日在叶圆家的那般和善,他冷冽得就像黑咖啡里的冰块,又苦又涩。   早就听说他性子很淡,脾气很倔,很不好说话,直到现在,见识了林湫这天差地别的态度,林朋才信了。   他笑了笑,道:“你真的很爱憎分明。不过,不用这么快就把我划分为敌人的阵营吧?”   林湫不置可否,淡淡用另一个反问回过去,道:“寒暄已过,可以开启正题了吧?”   林朋笑了笑,道:“好,那今天就先聊聊我的两个同事吧。侯世豪,你见过的,在工作室上班。除了他之外,工作室还有一个挂职的顾问,叫贾宇博。他们俩都是发廊长大的。哦,对了,林先生知道是哪一种发廊吧?”   林湫淡淡地看着林朋,不做言语。林朋挑了挑眉,有几分自讨没趣,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两个,一个稀里糊涂,别人说什么听什么,自己没主意;一个傲慢自恋,别人捧什么信什么,也很好控制。更让人惊喜的是,他们的手早就脏了,所以,用起来,更加顺手。”   林湫的右眼皮不禁跳了一下。   他知道,林朋既然能够在凌川的安排下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以前见到的那个他,必然是虚假的。   但真的听到那个叶圆口中亲亲热热喊出的“小朋”、林林始终牵挂爱护的好弟弟,说出这种冷血的话语的时候,林湫仍然觉得胸口一痛。   “所以,唐一锦,是你绑架的吗?”他冷冷地问道。   林朋微笑道:“不妨听我讲个故事,再告诉你答案吧。” 第126章 席勒颂歌(20)   林朋特地跟着林湫点的热拿铁已经凉了,他却不以为意,索性用小勺将渐渐干枯的咖啡拉花破坏干净,终于安心地开始讲述起他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富家千金,才貌双全,处处要强,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她只身来到国外,财大气粗,心高气傲,因此,招惹了许多人的不痛快。”   “有一次学校的晚会,几个纨绔子弟带着他们的外国朋友存心要来捉弄她,在她的酒里下了点东西,想给她点教训。幸运的是,千钧一发之际,她被人救了;不幸的是,她因此染上了毒瘾,反反复复,费了很大力气才戒掉。”   “救她的人是同校的学长,也是国内来留学的一位贵公子,后来还帮助她戒毒。这两人一见如故,相处过程中也渐渐积累了情感,但因为二人家庭背景都十分复杂,虽然两情相悦,却没有走到一起。富家千金一直想要回报这份救命之恩,但没有找到机会。终于,二人学成回国后,这公子手头有了个好项目,这千金便借家里的力,帮了他一把。可惜,红颜命薄,情深不寿,还没来得及帮完,人已经出了意外离世了。”   林朋慨叹地说道:“这二人是同窗,更是挚友,然而从此世间只留下了寂寥一人。只可惜人世无常,喜剧缺缺,结草衔环、璧人成双的佳话,是画不上句号了。”   他一段话毕,微笑道:“林湫先生,您听着,可惜不可惜?”   从林朋开始说第一句话起,林湫再没有动过面前的咖啡。他皱起眉毛,冷冷道:“不用遮遮掩掩,听着恶心。”   林朋没有恼怒,仍然微笑道:“确实,这故事的主人公你我都知晓,一个姓柳,一个姓凌。悲剧可叹,不过现在,林湫先生倒是有一个改写的办法。”   在柳宅的那个风雨夜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那个女子在窗边绝望凄然的样子,林湫无论如何都忘不掉。他知道,柳东月是在国外跟凌川相识的。他也相信,柳东月的确可能曾被凌川救下。   但那是幸运吗?凌川是在帮助柳东月,还是借机为自己培养了一个趁手的工具?   柳东月躲过一次迫害,却落入一个不断蚕食她的无尽黑洞。   这是凌川特意为他准备的说辞,虚伪,荒谬,漏洞百出,根本就是来恶心和折磨他的。尤其是听到“两情相悦”四个字,林湫都觉得头痛。   凌川已经借由柳东月的手入侵了柳氏,虽然柳东月已死,但以他的手腕,一定早已布好了局。现在竟然来跟他说这些,凌川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只见林朋伸出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一个“江”字,道:“林湫先生现在有了新的靠山,不知还记不记得从前山坡上的恩情呢?”   林湫的心一沉。这是凌川的提醒,也是他的要挟。   他要提醒林湫,没有凌川就没有他的这条贱命,他的所有的一切,不管是财富还是知识,如果没有凌川,他都不会拥有。   他要提醒林湫,跟恶魔的交易是无法磨灭消失的,他要付出的代价,永远无法逃避。而凌川提出的所谓要挟,不过是林湫要付出的小小代价之一罢了。   林湫之前与江屹同行之际,曾撞见凌川从江宅碰了一鼻子灰,看来他在江老爷子那里十分不讨好。柳东月的死损了他在景东的左臂右膀,他要补偿回来,动江氏的计划就更紧迫了些。   原来如此,林朋兜兜转转说了这段恶心的“裹脚布”,是终于想到他这条不被待见的狗。   林湫丝毫未曾犹豫,淡淡道:“你们高估我了。我没那么大的面子,更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只要林湫先生想,没有什么事是您做不到的,不是吗?”林朋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林湫闻言,立刻打算起身离开,却被林朋连忙喊住了。他早有预料林湫不会同意,立刻换了说辞。   “好,林湫先生别急。既然这故事您不爱听,那咱们便换一个,如何?我们相见一次也不容易,刚才您问的那个问题,我还没给出答案呢。”   林湫侧脸深深看了林朋一眼,又坐回了位置。   “谢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湫说道。   “看来,林湫先生对别人不感兴趣。那就聊聊在场的我跟你吧。”   “你我相识离不开我哥哥。十一岁的时候,我爸妈出车祸死掉了,只有我活下来,但是没了两条腿。后来,就跟我哥哥一起生活。”林朋笑了笑,道:“哦,这些应该已经家喻户晓了,说点新鲜的。”   他顿了顿,说道:“他们是在去离婚的路上出的车祸。我妈出轨了。我不怪我妈,因为错是先从我爸开始的。我爸去嫖娼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这是他一辈子的隐痛,他本来要将它埋藏心底直至百年过后,但现在告诉林湫,这秘密也很快随他化为一抔黄土白骨,无所谓了,不如索性说个痛快。   “我哥一家人对我确实很好,也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换了一片健康的土壤,我这颗种子,仍然是坏掉的,这不是他们的错。”   他缓缓道:“在我看来,要么就不要让我得到,要么就不要让我失去。一旦落在我的手心里,我不会放开手。而不能永远陪伴我的,都算是对我的伤害和掠夺。东西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顾佳颜是我哥哥的前女友。其实,我对她之前一直很满意。他们是青梅竹马,这么多年走过来,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她实在很普通,算不上聪明,也算不上娇艳,放在嫂子这个角色,很合适。但直到,她劝我哥离开我,还借我的名义,说我想独立生活。”   林朋的话语中已经带有几分阴狠与快意,笑了笑,道:“正因为她很普通,让她离开我哥实在很容易。不过,她应该要感谢我,如果不是我,她又怎么能有现在这样的幸福呢?我真是费了不少心力,才终于找到一个处处顺她家里心意、却处处跟我哥截然相反的好对象,让她不得不由着家里的安排,顺水推舟。”   想到不久前在医院见到的那个失神的顾佳颜,林湫的眼眸暗了一暗。林朋嘴里“不聪明、不娇艳”的顾佳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他一手送入了没有爱情的婚姻坟墓,那么,他又打算如何对付冰雪聪明的唐一锦呢?   “我劝我哥,有缘无分是最令人无奈的事,但却没想到,我哥这么快就遇到了真的有缘人。”   即使再恨唐一锦,林朋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为什么中意顾佳颜,是因为她配不上我哥哥。而唐一锦,却这么耀眼,甚至也激发了我哥哥身上的光亮。她有多么令人羡艳,扎进我心里的恨就有多深。”   林朋的口中说着赞美之词,眼中的阴鸷却浓稠成深潭。   唐一锦的到来,是他面对的最大危机。这个女人,将会全身心地霸占哥哥的视线和爱,他一看到哥哥的眼神,就有所预料。   那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偏爱和纵容,像茂盛草原、波澜大海那样广阔。   他不能容忍,绝不能容忍。   看着林湫眼中隐忍嫌恶的浮动光影,林朋点了点头,笑道:“好,不说我了,说说你,也说回我们的正题。那么,到底是谁指示了贾宇博绑架唐一锦呢?”   林朋凝望着林湫的双眼,轻声道:“是你。”   闻言,林湫的身子一僵。无数的只言片语突然拼凑起来,让他预感的阴谋终于从水面浮起,冒出了诡谲的冰山一角。他桌下的手不由得紧握。   原来如此,原来,凌川想要弃卒保车。   今天,他跟林朋的这场对话是一场你死我亡,一旦他拒绝凌川抛来的橄榄枝,不同意做他在江家的棋子,那么他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兵,自此可以随意丢弃。   他的死就是林朋的生,怪不得林朋要跟他说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谢谢”。   “林湫,其实你就是猴子捞月工作室的老板,化名唐双月。不久前,你去过滇城,那里给你接头的人都知道,你这位唐老板,是去寻找一位于你有恩的故人,洛长城。”   林朋一字一顿地说完,而林湫的眸色也渐如三尺寒冰。   原来,他寻觅多年,好不容易探得恩人过去的线索,不过是凌川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消息。之前,林湫从滇城回来就接到了凌川的电话,说日后还有线索会给他。他早该知道的,凌川绝不会大发慈悲地施舍,从头到尾全部是他放出来的诱饵,骗他到了滇城,再逐渐让他麻痹大意,一步步踏入了早就准备好的陷阱。   这场棋,布得太隐秘,也太早了。   林朋见林湫虽然强作镇定,但面色也渐渐发白,知道他已然了悟一切,继续细细说着为林湫量身定制的供词。   “你早就爱慕唐一锦,甚至化名也要用上她的‘唐’字。之前,你在市局档案室工作、参加公安大学联合项目都是为了接近她。可惜,她却跟林林在一起了,这让你痛不欲生,由爱,生恨。”   “之前,你通过网络认识了侯世豪和贾宇博两兄弟,以你敏锐的观察力和对心理与人性的深刻研究,很快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你为他们提供资金支持,施以恩惠,再利用你窥探人心、控制人心的本领,让他们为你所用,最终,成为了任凭你差遣的杀手。而你要求绑架唐一锦,对于他们来说,更是轻而易举。你一直在犹豫,到底是杀了她,还是囚禁她,甚至,你为了让唐一锦这个人先在社会上彻底消失,还在暗网联系了所谓的杀手和替身。”   “你们有一个内部联系的网络聊天室,不久后,警察就能查到你的IP地址,找到你们的聊天记录,证实一切。至于其他材料,不用你费心了解。”   妙,实在太妙了。这场完整的设计,令林湫简直想起立鼓掌。想必,现在凌川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着警察按图索骥,锁定他这个嫌疑人吧?   “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林朋温和地看着他的“替死鬼”,似乎是刽子手最后的柔情。   林湫轻声道:“我在柳宅的时候,就见过你的画。D.M.Lin,double moon,双月。名字很巧。不过,以后那些就不能是你的画了吧?”   林朋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那些画都很漂亮,即使在拍卖行的众多艺术品里也毫不逊色。既然要栽赃我,不如把猴子捞月工作室的运作方式也告诉我吧,免得我一问三不知,惹人生疑。不能早点结案,让你们夜长梦多。”   柳氏,凌川,林朋,画廊,这些元素结合在一起,资本家们肮脏的地下交易已经浮上林湫眼前。他不敢想象,已然有多少污秽的金钱在美丽艺术品的遮掩下流转,洗去陈垢与鲜血,最后再成为罪恶的新燃料。   林朋道:“我想,以林湫先生的才智,一切已然在你心中水落石出,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过,既然我们要抽身,必然是全身而退,届时你即使一问三不知,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   果然,他们在利用柳东月和画廊洗钱。虽然林湫也已经开始了秘密调查,但凌川盯得太紧,他们又做的太隐晦,林湫在表面根本找不到蛛丝马迹。   现在,他终于抓到了这罪恶集团的一道裂缝,却似乎有些迟了。   林湫闻言低头低低地笑了。是啊,他已然是待宰的羔羊,还问别人是怎么磨的刀,不免可笑。   “好。”他轻轻点了点头。   见林湫突然释然,林朋不禁有几分慨叹。如果林湫不是那么倔强,他们未必非要是敌人。   不过,如果有林湫在,那个人的身边估计不会再有别人的位置了。   “林湫,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既然你清楚这是一个针对你的局,为什么还要来?”   是啊,为什么还要来?   林湫眯了眯眼睛,眸色深重。“因为,你们碰了江屹。”   当林朋宣判他的死刑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开始渐渐漂浮。可是现在,一旦念到这个名字,仿佛是安魂咒语一般,他有几分恍惚的神志突然稳稳沉了下来,一股热热的暖意汇聚在他的胸口,让他突然又真挚地感受到活着的温度。   林朋微笑。“江队长是我们碰不得的大佛,侯世豪伤了他,完全是意外。”   意外吗?自从他与江屹重逢后,一直以来对他眼不见心不烦的凌川再一次一步步入侵他的生活。每一次,林湫看到凌川的目光落到江屹身上的时候,都是心惊肉跳。   那些陈年旧事不断地如浑水残渣泛起,却又那么巧合地出现在江屹的面前。这真的是意外吗?   林湫本以为自己能就这样无滋无味麻木不仁地过一生,可是,江屹的出现让他必须要反抗。   这么久以来,林湫是第一次用这么坚硬的语气说话。“我警告你,和你们,不要碰江屹和他身边的人。”   林朋愣了愣,蓦然嗅到一股不可忽视的威胁的滋味。不过,林湫已然是将死之身,翻不出什么惊涛骇浪了。他这最后一点遗愿,没理由不应付。   林朋心中暗自调笑。早听说,林湫和江屹交情不菲,看来的确如此。如若林湫知道,如果不是他,凌川也不会这么快要对江屹动手,恐怕要立刻自戕吧?   看着林湫幽深的双眸,他笑了,道:“好,我答应你。你知道的,他一向信守诺言。”   而就在此时,林朋的话音刚落,一片刺耳的惊叫声便四下迭起。他们面前杯中的液体也开始不安地晃动。玻璃窗外的行人四处逃散,慌忙中甚至在余光里闪出幻影。   那轰隆隆的声音快速逼近,仿佛要炸破耳膜一般。他们侧头一看,只见一辆漆黑的MPV直直地从对面路口冲撞而来。   林湫看向对面那双同他一样讶异甚至震惊与恐惧的双眼,第一时间竟然想要纵身推开他!   他保证了不动江屹的,所以,林朋绝对不能死!   电光火石之间,已然被撞击到半空中的林湫见到黑色轿车的防风玻璃狼狈皲裂,驾驶座的那个一动不动的男人已然头破血流,完成了死士的最后使命。   墙壁在猛烈的撞击中如童年沙堡一般倒塌,轰鸣声中,玻璃崩裂粉碎成无数细小的箭矢,如一场流星雨一般密集地扎进他的肉体,啃啮着他的感官意识。   阳光透过细小晶体折射出晶莹的色彩,倒影在他的瞳孔之中,仿佛是一场盛大的白日焰火。   林湫重重地摔在不远处,脑中一片眩晕。他感受到额角的温热鲜血缓缓地划过他的左眼,他模糊地望着车轮之下的另一个男人,已然血肉模糊。   此时此刻,无数的信息交织成浓稠的岩浆,汇入他脑中即将爆发的火山。他看向自己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奄奄一息的林湫,不知此时该幸庆,还是该深深地绝望。   原来,被凌川抛弃的那个人,不是他。 第127章 席勒颂歌(21)   “身上多处挫伤,头部颞肌出血,颈部肌肉出血,肋骨折断两根,脾脏和肝脏有损伤造成一定程度的内出血。轻度二氧化碳中毒,万幸的是,呼吸中枢和神经中枢也都没有出现什么问题。至于脸上的伤,好好养着,药膏坚持涂,不至于留疤。”   医生站在病床前跟自己半个同行交代完相关事宜,便点头示意,把位置留给了等待已久的江屹。   “唐姐,还疼不疼?”江屹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唐一锦,心里不禁一揪。   唐一锦翻了个白眼。这不他妈的废话?   一个无言的眼神胜过千言万语。江屹第一次被翻白眼还笑了:“行,知道你没事就我就放心了。”   经过抢救和一整晚的精致睡眠,唐一锦已经解除了生命危险。她舔了舔嘴唇,哑声问道:“林林人呢?”从刚才她醒过来,就只见了林林一面。   江屹顿了顿,道:“我们俩换班呢,他过会儿就来了。”   唐一锦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个畜生死了没?”   “被击毙了。”   她闻言默然片刻,冷冷道:“这就是惹老娘的下场。”   江屹又笑了,忍了忍,没继续跟她贫。   唐一锦静静地闭上眼。一回到黑暗中,当时那种绝望又再次清晰。   她还能清楚地记起,在那幽闭的小空间内似乎有一把钝刀将她切割成一块又一块,蹂躏挤压,眩晕,窒息,瞬间重又席卷而来。   那个刹那,所有的回忆突然涌上心头,却又渐渐淡为空白,看不清、抓不住。她在那种猛烈的钝痛中不停地逼迫自己清醒,但却无能为力地任由无力侵蚀自己的五脏六腑。   不过,最终她还是赢了。虽然仍然沉浸在全身的疼痛当中,但唐一锦知道此时此刻,她是清醒的,她已经从那混沌的迷雾中走了出来。   她不会停留在恐惧当中,因为丑恶不值得她恐惧。她轻轻睁开眼。   “那天正好我调休,我送林朋去汝息县参加一个什么展览会议,回来的时候有个人非说是他同事,要蹭车。林朋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担心他平时同事关系比较难处理,就说没问题,载他一程。路上我见他们不咸不淡聊了两句,的确是认识的样子,我也就放松了警惕。”   “林朋是先下车的。我带着那男的继续开,开着开着我就知道不对劲了。那孙子搞偷袭,车上没打得过他。”   唐一锦的语气有几分愤愤,而江屹想到贾宇博身上的那些新鲜伤口,不由得暗中慨叹唐女侠还是宝刀未老。   “他们是哪里的同事?”   “不知道名字,但我听着像个画室。”   “猴子捞月工作室吗?那他们有没有提到唐双月这个人?”   “没。林朋跟他又不熟,没怎么聊天。”唐一锦翻了第二个白眼,道:“林朋怎么可能跟那个王八蛋熟?”   “也是。”江屹点点头。   见江屹突然面露犹豫,唐一锦皱眉,道:“出什么事儿了?你说呀!”   “林朋出了个车祸,现在救回来了,在昏迷。”他顿了顿,道:“不知道醒不醒的过来。”   唐一锦低骂了一句,随后道:“你让林林别担心我,也不是很严重,住两天院就行。没告诉我爸妈吧?”   江屹摇头。   唐一锦话音刚落,林林就面色凝重地出现在门口。江屹跟他点了点头,换了班走了出去,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好兄弟,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径直去了林朋的病房外。只见手臂打着石膏、吊着绷带的林湫正愣愣地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他见江屹来了,就像是雪人附了神似的,终于缓慢活动起来。   “你回来了?她怎么样?”   “唐姐也脱离危险了,现在正在骂街呢。”   林湫没有笑,轻声问道:“她有说什么吗?”   “贾宇博死了,大快人心。其它也没说什么,正跟林林聊天呢。”   林湫皱着眉点了点头。江屹看起来没发现什么异常,或许,唐一锦并不知道贾宇博跟林朋的关系。   “别总关心别人,林老师,你自己怎么样?”   林湫摇头:“没事。”   江屹心里一阵疼,也有几分后怕。   林湫和林朋当时正在咖啡店聊天,突然一辆车直直从街角撞了过来,正好冲向他们二人的靠窗卡座。林湫和一个服务员轻伤,林朋重伤。好在林湫反应及时,推了一把,不然林朋说不定当场命就没了。   “那车里是个从滇城来的通缉犯,身后便衣在追,可能是接了个死活,所以才这么不要命。我已经跟滇城那边缉毒警联系了。你不要担心。”   林湫沉默地点了点头。   江屹想了想,轻声劝道:“林老师,林朋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不用守着了。”   林湫这个人有时候轴得很,江屹怕他自责,又把林朋受伤昏迷怪在自己身上。   林湫看着江屹摇了摇头。他不放心。   以凌川的手段,他要想杀人,绝不可能出错。林朋没死是意外,但难保凌川不会再来斩草除根。   现在看来,林朋代表凌川许下的诺言估计没什么意义,但哪怕因为他是林林的弟弟,林湫都不希望他死。   江屹道:“那你也受伤了,自己也要好好休息。咱们回家吧,明天我再带你来看他,好不好?”   看着江屹温和的眼眸,林湫很想冲动地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   告诉他,林朋就是绑架唐一锦的幕后真凶,他早跟贾宇博一行人狼狈为奸。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失败的使臣,被君王厌弃加害。而那个最大的坏人叫凌川,他现在已经盯上了江屹。而林湫自己也在刀尖上跳舞,不知何时,就会不知不觉地被他设计,甚至把刀架在江屹的脖子上……   可是,他却不能。他知道江屹会相信他的,但他却不能这样轻易地就让江屹冒这个风险。   就在此时,一个男人突然走了过来,悄声问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你们是林朋的家属吗?你们好,我是他的一位合伙人,我叫唐双月。听说他出车祸了,我很担心,过来看他一下。”   江屹心里有几分疑惑。他起身,同来人握手问好道:“你好,唐先生。我是刑侦支队的江屹。久仰大名,一直没能见上面。”   “啊,江队长,你好你好。”男人闻言有几分窘迫。   这位“唐双月”看起来年龄在四十岁上下,身材瘦削,个子不高,鼻子很挺,皮肤不错,看起来保养的很好。他身上自带一股淡淡的特殊香气,跟之前江屹在侯世豪屋子里闻到的气味有几分相似。他穿着整洁,但露出来的衬衣袖口有一点不慎粘上的白色颜料,看来可能刚从画室赶过来。   江屹回头看了一眼林湫,带着唐双月到了转角处密谈。   而坐在原处林湫看着这个“唐双月”顿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   他大意了。凌川和林朋都在骗他。   一直以来,林湫就担心凌川会动江氏。现在摆到明面上说,更是关心则乱。现在想来,林朋除了威胁他做棋子的话是真真切切的,其余都有许多漏洞,并不完全可信。   林湫可以肯定,唐双月一定就是林朋,但他藏得很深,虽然被盯上了,但是还远没有暴露。他处处做事谨慎,即使在他们面谈的时候,也没有直接承认这一点。包括唐一锦,即使她没有死,林朋也不会让她疑心。他们还没有必要这么急着地把一切推到林湫的身上。   更何况,凌川可以凭空让一个人消失,也可以凭空让一个人出现。嫁祸还要忧心林湫反水,而要找忠心耿耿的替罪羊,多得是比他合适的选择。   这场车祸,凌川可能本就不想要他们的命。林朋是金蝉脱壳,凌川是杀鸡儆猴。   这个新“唐双月”的终于现身,意味着凌川早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轻轻翻过这一页了。   而凌川仍然借由林朋的口告诉他这么多,是想让林湫背负着更多罪恶的秘密,让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噤若寒蝉,无法面对林林和江屹。凌川就要让他夜不能寐,辗转难眠,内心不断地煎熬、折磨、痛苦,最终向他磕头求饶,顶礼膜拜,走向他,成为他。   林湫的眼眸中波澜渐渐平息。他绝不会放任凌川再这样戏弄他的。   现在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唐一锦没有真的出事。林湫要走的这条路,太难太险。不过,敌明我暗,他要一步一步来。   拐角的江屹正跟唐双月简要了解情况。   这个唐双月是个大忙人,投资了好几间工作室,他说侯世豪看起来是个很能干的,便当了个甩手掌柜。“搞艺术的嘛,有点怪癖也很常见的。但没想到,他竟然违法犯罪,吓得我回去查了好几天的账。”   江屹又细细问了唐双月一些其他情况,跟之前林林说的那样,他都不是很清楚。看着他无奈而真诚的双眼,江屹便只好就此放过,让他回头到局里再录个口供。   他突然想起什么,探出头找林湫。“对了,林老师,你之前不也是找唐先生有事情吗?那个滇城的什么事。”   林湫看着后面唐双月好奇的眼神,微笑道:“没关系,后来已经跟唐先生弄清楚了。”   “你们见过了?”江屹有几分讶异,只听林湫顿了顿,轻声说道:“江屹,我想回家了。”   江屹闻言点头,咧嘴一笑道:“好,我陪你拿好药就回去。”   他低头给林林发了个消息,而此时,方才一直微笑的唐双月看着林湫的眼神却有了危机四伏的寒意。   林湫神色如常,对他淡淡道:“唐先生,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谢谢。”   新冒出来一个唐双月,至少他不用担心哪天突然被按头认罪了。   “不客气,应该的。”唐双月的眼神果然又一瞬间恢复和善。   坐上车,江屹热心地替林湫拉好安全带,不知道是故意显摆还是故意显摆,只见他胸口挂着的一块小小的白玉调皮地从衣领子里翻出来,晃了两下。   林湫撇开眼,装作没看见。   江屹却咳了咳,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道:“上次林老师醉了,盛情难却非要给我一个礼物,我就收了。林老师挑的礼物,果然我没有不喜欢的。”   他捻起胸口的玉,轻抚两下。“对了,我记得以前林老师也有一块玉,现在还带着吗?”   当时江屹去追方一莱的时候,林湫竟然也在现场,说是方一莱抢了他的玉。那可是江屹第一次看林湫急眼。   林湫听明白江屹的意思了,就是问他,这玉是不是一对儿的。   “带着。那是苏汀送我的。”林湫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那边有长辈要送玉的传统。”   江屹闻言,却没有像林湫想象的那样泄了气,反而笑着用余光看着林湫,假装惊讶,煞有介事地说道:“真的吗?原来是这样!那你们那边有没有小辈要给长辈送戒指的传统?”   林湫的脸迅速烧了起来。看来,他方才在医院遮遮掩掩,其实早就被江屹看到了。   不管林湫再怎么迟钝,在从江宅那场相亲宴出来后,总能明白江屹之前送的那只钢笔的意思了。与其说是钢笔,不如说是戒指托。之前咣当一声掉下来,他以为是钢笔配件坏了,还把他给弄得心慌不已。   戴上戒指,是不由自主的事。他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就戴上了。但林湫还是下意识地存了几分怯意。   江屹的这枚戒指是算准了他的无名指做的,大小正合适,可只戴上一瞬,他就立刻欲盖弥彰地拿了下来。随后,他故意戴上了食指,但他的食指比无名指略大一些,这下却摘不下来了。   他想,或许这样也好,命运或许就是如此安排的。   可是没想到,江屹见了却依旧满心欢喜,林湫便狠狠心,哑声道:“江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啊。戒指戴在食指,意味着单身。这也没错呀。”江屹眯眼笑。   红灯停。周遭的空气也似乎凝结起来。   “可是,我还是很高兴,只要你戴了,我就很高兴。”江屹轻声道。   林湫不作声。   “这戒指说来也一般,只配得上林老师的食指。总有一天,换我亲自给你戴最好的。”   不是更好的,是最好的。林湫,你知道吗?   江屹静静地看着林湫,眼中纯净得毫无杂质。在那里,似乎能看到氤氲的月色温泉,看到流星陨落大海蒸发的最美好的心愿。   而林湫屏息着,蓦然听见什么东西蓦然在胸口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得意洋洋地安营驻扎。 第128章 席勒颂歌(结)   江屹看着林湫漆黑如夜的眼瞳,觉得那纤长浓密的眼睫毛就像是轻灵扑朔的翅膀,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伸出手指为这对灵蝶提供栖息之处。   只听林湫轻声道:“江屹,你知道吗,从出生时起,别人就总说我是个不吉祥的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母亲怀上我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等我出生后没多久,母亲也走了。后来,救济我的恩人也倏然下落不明,人间消失。我跟着苏汀一起混日子,她人生这么辛苦,我也逃不开关系……好像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因为我的缘故被卷入了悲剧的漩涡。所以,后来我刻意地想逃离每一段人际关系。我害怕再一次目睹面目全非的离别,也害怕所爱的人分担了他不该承担的罪孽。”   江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皱眉,道:“林湫,话不是你这么说的,你不能为别人的命运负责任。”   “至少,不管别人怎么样,我的选择,我自己负责。我死乞白赖,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江屹的眸色深邃,却闪着光亮。林湫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夕阳余晖下,执意要当警察的那个少年人,毫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和看法,一意孤行,倔强勇敢,赤诚洒脱。这么多年来,他似乎都没有变过。   林湫闻言温和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知道了?这又是什么意思?江屹心里又没了底。   “我知道、并且希望,你是与众不同的,所以,祈求你平安、健康,就是从此以后我唯一的愿望。”   江屹的温暖已然成为他的避风港,只要在他身边,那些阴谋、陷害、丑恶、肮脏,似乎都会被格挡在这种光芒之外。而既然江屹执意要以身试险,林湫赶不走,也舍不得赶走。即使是飞蛾扑火,这也是他必须牢牢守护的生命信念。   此时的江屹却不明白,这份祝福实际上是一份承诺。他不知道这份承诺到底有什么,也不知道,这份承诺到底有多重。   林湫这番话,江屹听得一知半解,只晓得林湫心中他是不同的,林湫现在以后都会牵挂他,一想到便要傻笑。   “林老师,你放心,我命硬,绝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江屹夸张挑了挑眉,林湫便淡淡地笑着看他。   他没有纠正江屹的成语乱用。他想,如果有一日,即使拼尽全力他也无法阻止江屹面临的“大难”,那至少可以祈祷,江屹今日能够“一语成谶”,留得大难不死,安心享受后福。   绿灯突然亮了。   车后传来几声不耐烦的鸣笛声,把车里的二人都吓了一跳。   江屹一看,左转绿灯,关他们直行车道鸟事?后面的人是吃饱了撑的找骂吗?   江屹忍了又忍才没拉下车窗来一句国骂,但没想到后面的车里竟然下来一个中年妇女,过来敲了敲他们的车窗。   “嚯,真是江屹啊!哎呦,这么巧!”   江屹定睛一看:“呃,大姑?”   “对呀对呀,是我!你也回去看老爷子不?”   江屹的大姑妈江珍笑得眯眯眼,近五十岁的人,仍然一张红唇艳抹,颇有血盆大口的意味在。   江屹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有些为难地说道:“大姑,要不你先回车上?马路上不安全。”   “哦!对对对。这样是不是要罚款来着,要不先给你两百?这样,回头我红包发你。”   江屹噎住了,仍是保持微笑:“大姑,我是刑警,不是交警。”   “哦,对对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江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副驾驶的林湫,欲言又止地说道:“那、那我先回车上,等到了家,我有点事儿跟你商量。”   江屹还记得之前大姑说林湫坏话的事儿,皮笑肉不笑地勉强应付了过去,等直行绿灯一亮,江屹便利索地打了方向盘,把身后那辆红色奥迪远远甩在后头,先把林湫送回了家。   “林老师,最近有个刚结的案子,我得回去再折腾一会儿。你先在我这儿好好休息。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自己开车都不方便,就放心在我这儿好好养着吧。”   江屹盛情难却,林湫怕再开口推辞,一旦他列举种种不方便之处,江屹连“甘之如饴”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便无奈地点了点头,笑着送走了江屹。   贾宇博死了,却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侯世豪听闻他的死讯,心如死灰,倒也不藏着掖着了,交代了一大堆东西。   他们刚敲完姜小凤老宅里的墙,找出了一堆碎骨头,又跑去挖史宜春门口的地,挖出了一具较为完整的女尸。经过DNA鉴定,这些尸骨只匹配上了系统里的两名失踪女性,还有8种不同的DNA,他们几乎无法确认尸体身份。   在侯世豪的指认下,他们还在侯思思的坟边发现了翻动的新土,也找到了一具陈年白骨,再根据侯世豪的记忆,到了城南的一家洗浴城进行了调查,确认为三年前失踪的冯倩倩。   现在刑侦支队压着几箩筐的麻烦事要处理。不仅有一堆尸体要确认身份,还要协助对全城范围内隐秘的情色产业进行再一轮清扫,再一一重新对性工作者、流浪汉等边缘人群进行失踪人口补档,堪称工程浩大。   叶圆一天跑了六家洗脚城,回来差点吐了。一边抱着垃圾桶吐口水,一边嚷嚷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们男的干嘛要嫖?”   这句话把办公室里的一众男同胞都问住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生怕一开口就说错了话。   不过很快就听叶圆自己嘟囔道:“唉,跟你们这群臭男人没什么好说的!色字头上一把刀,还是管不住你们!要是唐姐在就好了,听她骂一顿,我心里就快活多了。”   这大半个城市跑下来,如今真的还在做最低下皮肉生意的性工作者,大多是身负巨债,实在是没了办法。正如她们自己所说:“这现代文明社会,如果不是被困在这里,能去干正经营生,何必做这生意呢?”   叶圆心里对她们可谓是是又怜又恨。   当然,也不乏被抓住了还逮着民警同志抛媚眼的较为脸皮厚的女同志,她们身上的劣质香水太刺鼻,惹得办公室里处处喷嚏连连,江屹不得不抗来一座立式电风扇,散一散这妖风邪气。   这段时间碰上不少小案牵出大案,林林又得跑到医院照顾弟弟,江屹少了左膀右臂,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可是,往往这乱七八糟的事儿要么不来,要么就成群结队。不仅局子里忙,江家也来了一件麻烦。   江老爷子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第一次打电话说要求江屹办事。   江屹心里咯噔一声,当天就抽了空回了趟翡翠山庄。   一进屋,就只见客厅原来两座石狮子中间又多了一台白玉寿星,加上基地得有两米高,气势恢宏;寿星仙人笑容可掬,雕刻精致,颇有富贵满堂的意味。整座房子顿时就被镇住了似的。   江屹不知所以然地皱眉看着缪管家。这玩意儿价值不菲,但看起来审美情趣比较高,不像是江老爷子的手笔啊。   只见他为难地说道:“这是上次凌氏公子送的玉料子做的。”   “不是说不要吗?”江屹有些不悦,也有些疑惑。   缪管家抿了抿嘴,道:“小少爷,这就是老爷子要喊你回来商量的事儿嘛。”   江屹心里更疑惑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难得见老爷子竟然坐在窗边愁眉不展。   他见江屹来了,长长叹息一声,道:“唉,我看我一把年纪身体还这么好,就是为了还我这儿孙债!”   江屹心里一跳。他坐了下来,听老爷子细细讲了这两日发生的事,不禁也有些无言无语。   原来,正是江屹上次碰见的大姑江珍遇上了事儿。   她丈夫早亡,女儿不在身边,心中难免寂寞。不知道经谁介绍,认识了一位小帅哥,被他花言巧语骗得团团转。不过江珍泡小白脸,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露富露的太明显。因此,人家只以为她是个土大款,没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只想在她身上拿快钱。   终于,二人相处了一段时日,就打算更进一步。哪知道第二天江珍醒过来,不仅身上一丝不挂,手机、钱包、银行卡甚至是鞋子和袜子都被那男的给带走了。她光着膀子在酒店里是欲哭无泪。   江珍无奈之下只好让酒店经理处理,而她住的正是凌氏集团下的酒店。   听江珍说自己是江氏的江之后,凌川不仅亲自处理了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丑闻,而且送了江珍上上下下一整套LV,把她打包送回了江宅。   没错,就是翡翠山庄、江老爷子的江宅。   “凌川他不藏着掖着,明摆着来告诉我这是份人情。这么坦坦荡荡地一来,我要是再让他吃闭门羹、给他冷水浇头,我看我这张老脸也别要了。”   江老爷子长叹一口气,道:“都是儿孙债啊!我是最不想要蹚浑水的,谁知道你大姑非把人情往人家门口送呢?”   “那门口的寿星你看到了吧?那天凌川送人,直接把这寿星也派人拉了过来。又是送人又是送礼,我能怎么办?”   江屹也叹了口气。   “那大姑准备怎么处理?”   “还是气不过要追查那个王八蛋呗!不过,她又好着面子不愿意报警。想着你不就是刑警吗?便想拜托你。”   “行。让大姑回头上局里做口供吧,看看偷窃金额数量。”   江老爷子见江屹不咸不淡地应了,也没说具体如何如何,知道他也有点生气了。只听江屹继续追问道:“你怎么还凌川的人情的?”   江老爷子沉默一会儿,道:“之前凌氏不是跟柳家也有个项目吗?柳老头儿家里出事儿以后,他就不愿意再跟了。凌川之前来找我,一直就是为了这件事。他这次也没提什么别的要求,就让我投资点钱。我跟柳老头通了气儿,他说,这事儿其实能干。月月生前就想把这事儿干好,我心里也是把她当亲孙女的,就当是完成她的遗愿。”   江屹无奈地看着自己爷爷,道:“那既然是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还在自己劝自己似的。你不信?”   江老爷子心虚地瞥了一眼江屹,半响,点了点头。   “江屹,我跟你肯定是说实话。柳道远那老王八蛋,真有油水他怎么可能不跟?肯定是有顾虑,但是又不告诉我,只说这项目可能跟他们家八字不合,说我命硬,把这馅饼给我。我呸!”   江屹哭笑不得。但他脑子还是清醒,问道:“但你已经跟了,说明评估之后,这项目确实值得?”   江老爷子古怪地看着江屹,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行。既然有钱赚的事,就不想那么多了。人家又帮了大姑,还给咱们送钱,这不是好事么?”   江老爷子知道江屹是在刻意劝他,叹了口气,道:“可是这搅和在一起,日后就难抽身了。我不怎么想跟他们玩。”   凌川一看就是个精明的要死的小王八蛋,真要闹起来,江老爷子自知一把老骨头是玩不过的。   江屹道:“那就当肉包子打狗,这点钱送他们了。以后横竖不理就是。这下以后就少给大姑点钱,省得她在外头浪里浪当的。”   江老爷子一提起江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连袜子都被人顺走,怎么能这么不长心眼儿?”   江屹仍是跟江老爷子陪着笑,心里却有了自己的盘算。   江珍虽然确实脑子少一根筋,但怎么着都不至于被骗的这么狼狈。现在还有什么骗子连人衣服都能骗走的?更蹊跷的是,怎么就偏偏正好在凌氏的酒店出事,正好承了他的人情?   可大家都知道,这样的丑闻只好秘而不宣,就算被算计,也再找不到蛛丝马迹,只能怪自己着了道。   凌氏和柳家之前的项目……江屹努力回想,在柳东月去年生日的餐桌上他们好像提起过,他隐约记起好像是叫汝河湾的一个什么度假山庄。柳东月身后也有一些待解的谜团,难道也跟凌氏有关系吗?   江屹宽慰好了老爷子,下楼让缪管家去整理一份柳东月回国后柳氏的一些投资以及柳东月个人的行动,尽快交给他。   不知为什么,江屹对凌川几次跟林湫见面忽冷忽热的态度很是在意。现在,他竟然又把算盘打到了江老爷子头上。   不管这个凌川要干什么,他最好只是想占点小便宜。若是他还有胆子再打什么别的主意,必须得让他好好见识一番他们江氏猛虎南下的威力。 第129章 芬布尔之冬(1)   江屹在家里又陪了老爷子一会儿,正准备回家,老爷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着急忙慌跑出房门,喊道:“对了臭孙子,上次在咱们家吃饭的小沈,你后来联系没有?”   江屹愣了愣,无奈道:“爷爷,我跟人家不是一路人。您这样硬撮合没必要嘛!”   江老爷子急了,道:“我就你一个孙子,怎么没必要?我心里发愁啊!世事无常,我的孙儿啊,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这把老头儿就被别人算计得骨头都不剩了,你就可怜可怜我,早点让我安心吧!”老爷子说着说着还卖起惨来了。   江屹想了想,眼珠一转,道:“老爷子,那我就不瞒你了,其实你早就有孙媳妇儿了,比小沈还要好,我保证你喜欢得不得了。下次我就带回来给你看,行不行?”   “你就吹牛吧你!”   “真的,您别不信!”   老爷子是不信,但见江屹不像是搪塞敷衍,便拉下脸道:“那月底之前,必须给我带回来!”   江屹看了一眼日子,离月底只有一周了,不禁笑道:“爷爷,你就备一份大礼等着吧。不够大的话,我们不进门的。”   见他这么一说,还像是真的。老爷子果然笑了,喜上眉梢,一脚把他踹出去找对象去了,   江屹被踹走也没生气,乐呵地坐进车里,立刻翻开通讯录给林湫打电话。   “喂,媳……不是,林老师,你在家吗?待会儿我去医院看林朋,一起吗?我去接你。”   林湫那边的环境似乎特别安静,衬得他的声音都有几分空灵。“我在中嘉拍卖行,你来接我吧。”   拍卖行?林湫去哪里干什么?   虽然心里疑惑,不过江屹没在电话里多问,一踩油门,就尊江老爷子圣旨,马不停蹄地去骗人回家了。   二十分钟后,江屹便到了中嘉拍卖行门口,只见熙攘的人群中,林湫一眼绝尘而出。   林湫的骨折情况并不严重,医生说是轻微骨裂,4周时间就已经取下了石膏。现在已经看不出异样,只是用手仍很注意。此时,他身边正放着一个大木箱子,笔直站在街边,静静地看着夜景,引得行人纷纷放缓脚步多打量两眼。   “你好,帅哥,请问是你叫的快车服务吗?很高兴能够与你相逢。陪吃陪喝陪玩,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   只见一辆大奔缓缓停在路边,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俊脸,挑眉搭讪这位呆呆的帅哥,更是引得不少人驻足侧目。   林湫闻言,无奈地笑了笑,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归心似箭嘛。”江屹嬉皮笑脸地说道。   原来认识啊!偷偷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原本渐渐散了,但走着走着又觉得不大对劲,却不好意思再回头打量了。   只见江屹麻溜地下了车,自然地替林湫接过箱子放到了后备箱。“这什么啊?还挺重。”   林湫看着江屹,意有所指道:“买了几幅画,有一副是柳东月的。”   “是吗?”江屹想起当时柳东月为了藏匿毒品,将其掺和在了颜料里,心里不禁留了个心眼。“那待会儿回去,林老师更要给我讲讲这些画了。”   “好。”林湫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对了,林朋也是个画家。我在柳宅看到好几副署名他的画。当时还不能确定就是他的笔名,后来还特意问过,他说也真是一件巧事。”   见江屹“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林湫心里松了一口气。   当时,柳东月的案子蹊跷,他知道一定跟凌川脱不开关系。但柳东月跳车身亡,已死无对证;加上柳家刻意遮掩,不想家仇外扬,警方在把所能找到的毒品都清点完毕后,只能就此结案。林湫一贯缄默,当时也处境尴尬,更是无暇顾及。   现在,他要引着江屹一步一步缓缓地抓住隐秘的链条,不能急,也不能慢。   既然下定决心要夺回自己的命运,面对凌川这样的对手,一步都不能错。   医院里,林林正守在林朋的病床边打盹,江屹本不想打扰他,但林林还是自己醒了。   他一个激灵起了身,只见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脸上也有几分疲态。林林搓了搓脸,说要跟江屹和林湫到外面说话。   林湫顿在原地,轻声道:“你们聊案子的事情,我就不参与了。更何况,病房里还要是留一个人。”   林林沉着眉眼摇了摇头,道:“病房里有人照看着,不用担心。小湫,我想这件事已经想了很多天了。我要跟你们聊的,是小朋的事。”   林湫眼皮一跳,跟江屹对视一眼。   江屹也不知道林林要说什么,见他执意如此,便说道:“既然这样,林老师,那我们就一起吧。”   林林已经在医院里摸熟了路,带着二人到了一条空走廊。夜色下,一盏白炽灯照得空旷四周有些阴森森的。   他上来就没有说废话,皱眉道:“我现在怀疑,小朋可能跟一些不法组织有关系。”   林湫心里一跳。   江屹皱着眉头说道:“这怎么讲?”   “你们两个都是我信得过的朋友,所以我才会跟你们说这件事。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小朋这段时间一直不太对劲。咱们这回办的案子,从一开始的优学教育,到猴子捞月工作室,一个是小朋的公司,一个是他的合伙对象,都跟他有点牵连。现在,他又出了车祸,实在太蹊跷了。所以,我想问小湫,你们那天见面,到底聊什么了?”   之前侯世豪那些针对林朋有意无意的暗示,还是让林林有了一点反思。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一些什么的时候,林朋就已经出事了。   他没有单独找林湫谈话,是害怕林湫误解这是“审问”。如果有江屹在身边,他会懂自己是没有恶意的。   江屹一听就懂了林林的意思,而林湫心里自然也有了数。   他无法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那天的前因后果与具体情境,也没有林林这种坦坦荡荡的信任。他不是不信任,只是不敢信任,这泥潭太深,莽撞地将所有人拖下水,只会大家一起挣扎而不得脱身,并不明智。   他没有正面回答林林的问题,而是轻声道:“那天,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我也说不好。你具体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林林皱眉:“老实说,很多地方。就比如,小朋出事以后,他的手机、电脑一直是我在保管。除了那个合伙人唐双月来看望过他,其余工作的单位,他几天不上班都没有任何表示,这实在有点奇怪。于是,我就主动给他们打了电话,被告知说小朋两三天前就请了一个月的假。”   江屹提着眉毛道:“所以,你怀疑?”   “小朋可能早知道自己会出事。我怀疑,那天撞你们的,是个送人头的职业杀手。很有可能小朋沾染上了一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势力,有人买凶杀人。”   林湫默然片刻,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买凶去杀的人,原本可能是我?”   林林应的也很坦荡,点了点头,道:“想过。不过,如果说杀错了人,职业杀手必然会再来的。这都一个月过去了,小湫你还好好的,九成杀的不是你。”   林湫看着自己手上的绷带,有些无言。   江屹:“所以,你的意思是,想要查?”   林林点了点头。“不过,我不能判断小朋有没有牵扯其中,无论他是主动被动,多少我还是要避嫌的。这场车祸看起来就是一次追捕行动中的误伤,处处证据链似乎都合上了,要往深里查可能不容易。所以,只能拜托你们了。”   拜托江屹是应该的,为什么也要拜托林湫呢?   林林知道林湫眼中的询问意味,盯着他仍然吊着的绷带,道:“小湫,你是受害人,自己觉得蹊跷,当然会自行调查一番的。到时候向公安机关的同志反映信息,也是应该做的。至于江队,也要经常跟受害人沟通了解情况。这样的接触,应该十分合理吧?”   江屹跟林湫对视一眼。   林林警惕地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继续说道:“我时常要守在小朋身边,离不开身。至于其他人,我不放心。你们就当是秘密调查吧,也不急。”反正,小朋现在已经是半个植物人躺在这里了。   江屹还想说什么,只听林湫已经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你放心。”   林林抿了抿嘴,眼中浮动起复杂的情绪。他沉默片刻,平复后说道:“谢谢。小朋的人际关系我再尽力捋一捋。至于电脑那些设备都在家里,回头江屹你直接去取。”   说到这份上,江屹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回了家,江屹扛着林湫的大木箱子,在大理石的桌台上一摆,只见里头还有好几道的木架子。江屹再把木架子拆下来,发现里头还是个纸壳箱。只见林湫从里头小心翼翼拿出来三个边角都有泡沫垫的方形袋子,拆下纸袋,里头还裹着报纸。   就这样洋葱式层层叠叠地剥开来,三张油画才终于重见天日。   江屹倚在桌边,盯着画打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林老师,林朋那天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呢?”   “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会答应林林?”   江屹被说中了,也就不装了,直接抛出了自己的疑惑。“林老师,你是最一本正经的人,最讲规矩。按理来说,就算林林再怎么求你,你也不会答应他的。除非……”   “除非什么呢?”   “除非,你有难言之隐。你知道林朋确实有问题,但你不忍心直接告诉林林。”   江屹的眼神如隼,直直地看向林湫的眼眸深处。   林湫闻言叹了口气,朝他招招手,道:“你过来。”   江屹走近两步,只见林湫拿起一只小刀,把一张油画的画布割开。江屹掀开亚麻布往里面黑黢黢的框里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只见林湫把画布再捻起从中间再抹了两刀,一张画布竟然掀出了两张。   林湫的眼神微动,他果然没有猜错。   江屹也有些惊讶,道:“竟然还有一张布?”他伸手掀开夹层,只见里头有一层淡淡的白色晶体,坐下还有一排印记,看上去是摩尔斯电码。   ——../---/.-./-../.--/-....-/.---/..---/...--/---../----./-....-/.../---/-../--.-/.--/-../.--/.-../.-./--.-/-....-/--./-..-/--.-/.---/..../.-./--.-/   林湫凝神看着密码,而江屹只瞄了一眼,下意识伸手搓了搓白色晶体,却被林湫一把紧紧按住了手腕,皱眉道:“不要动。”   江屹心中一动:“是冰毒?”   林湫点点头。江屹赶紧拍了照片保存证据,翻出保鲜袋进行细致处理收集。林湫便在一边用同样的办法打开其他两幅画,但这三幅画里,只有一副有机关。   “林老师,你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江屹看着保鲜袋里的白色晶体,掂量了掂量,仍然觉得有些惊讶。   林湫缓缓道:“我一开始也只是猜测。我想,既然都跟画有关系,就先查画。如果是我,要尽可能隐蔽地传递信息,拍卖行的确是很好的选择。而我和林朋出事的当天,中嘉有一场拍卖会取消了,而其中,正好有林朋的一幅画。这段时间,我费了一番心力,才终于拿到手。而柳东月的画,算是意外收获。”   江屹眸色沉了下来:“这么说,林朋不是被盯上了,而是有可能就是组织一员?”   “也许。”林湫含糊不清地回道。   就在江屹愁眉不展的时候,在警局继续加班的孙小曲一通电话打来:“头儿,又要出外勤了!”   “好,地址发来。”   林湫知道江屹又要赶着出门,道:“江屹,这摩尔斯电码应该经过了二次加密。你不要急,我尽快解出来给你。”   江屹点点头,“辛苦你了。”   他赶忙出门,在玄关处顿了顿,想起来什么似的,朝里屋道:“林湫,你千万不要自责。”   林湫心里一动,愣了愣,垂下眼眸,片刻后应道:“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   “我等你回来。” 第130章 芬布尔之冬(2)   就几分钟前,咱们接到市民报案,说如海路富河园小区东北门的ATM机那边发生一起抢劫案。被抢的是个老头儿,受了惊吓当场心脏病发作,现在送医院去了。抢劫犯现在骑着一辆摩托车往东走了,现在大概要到惠政东路。”   江屹一按蓝牙,眉目冷峻,道:“离我近,等着,我马上把他卡了。”他迅速伸手安装上警灯,长按两声喇叭,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现在还没到深夜,路上车辆不算少,但大多一听到警笛都纷纷惶惶减速慢行。江屹把着方向盘急速绕在车流中,刚到了路口,就看见一道闯红灯飞过的摩托车影,他立刻打转方向盘,紧紧跟了上去。   摩托车上的男子身穿黑色连帽外套,头戴着一个冬天才用的厚重圆头盔,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他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紧咬不放的大奔,眼见后面就要追上了,他一咬牙,摩托车一个急转弯,摔在了地上。   他也顾不得疼,慌忙爬着站起来,抓起身边的袋子就往巷子里跑,江屹也立刻一个急刹,毫不犹豫跳下车赶紧追了上去。   这抢劫犯看起来像是此地生人,狂奔进巷子里却只会乱钻,两次转回了同一个路口,几乎是直接往江屹怀里撞。   江屹眼疾手快,飞身一个上前要把他按住,只见外头大排档的厨子到后门倒泔水,差点把他撞到。   江屹侧身一躲,滑了出去,倒是把厨子吓了一跳,“咣当”一声手里的铁盆翻倒在地。江屹没有耽误时间,立刻长腿一迈踹倒了头盔男,把他压倒在地。   后面大排档吃宵夜的人听闻动静纷纷探头出来看热闹,江屹见正好,回头高声喊道:“我是警察,这是抢劫犯。你们谁打个电话,我手机忘带了。”   两分钟后,赶来的孙小曲把卸了头盔的男人铐上手铐,准备把他押送回去。   这男子叫陈宝华,看上去三十五岁上下,身材不高,但身体很结实。皮肤黝黑,但是眼睛很亮,长得倒算是挺老实。只听他不停可怜地求饶,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警察大哥,求求你们了,俺这是救命钱,求求你们了,让俺去救救俺妹吧!”   “救命钱?救命钱也不能抢劫啊!被你抢的老头七十多了,被你打了一拳犯了心脏病,现在进了医院,估计够呛。你这不仅仅是抢劫了,你这算杀人了你知道吗?”   陈宝华的眼睛里立刻涌出了泪水。他双唇抖动,仿佛有积攒了三百年的冤屈,嗫嚅半天,哭喊道:“造孽啊,都是造孽啊!玲啊,哥救不了你了……”   江屹方才闻着这大排档味道贼香,便跟老板定了几份餐,待会带回去给大家伙当宵夜。他这会儿走过来,见陈宝华哭天抢地,皱起眉头拉住他:“你妹到底怎么了?”   陈宝华犹豫了片刻,道:“俺、俺妹病了。”   “哦?哪个医院?什么病?”   陈宝华一个字都蹦不出来。终于,在江屹如刀似剑的眼神中,他眼泪扑簌地滚了下来,老实交代道:“俺、俺妹被人绑架了!俺实在没办法了啊,绑匪要十万块,俺哪里有那么多钱啊!俺不敢报警,报警俺妹就死了!”   一听到不敢报警,竟然却还敢去抢劫,众人无言,不禁翻起了白眼。   孙小曲:“那你妹被绑架,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绑匪让俺明天早上五点带着十万块现金给他,不许报警,不、不然就杀了俺妹!”   陈宝华示意他外套的内袋里面放着一张照片,是昨天绑匪塞在他家门缝里的。江屹摸了两下就找到了。   只见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的脸部特写,光线昏暗,看不出任何环境特征。她眼睛紧闭,似乎被绑了起来,嘴巴被黑色胶布粘住了,脸上一道道黑灰,头发散乱,十分狼狈。照片的背面用黑水笔写着几行字:“陈宝玲在我手里,明天早上五点用黑色手提包装十万块现金,放到加特厂楼顶,到时候你就知道她在哪里。不许报警,否则她就没命了!”   江屹眯了眯眼睛,看着陈宝华,道:“我相信你确实是没钱,才想到要去抢劫。可你没钱,人家为什么要绑架你妹?你得罪谁了?”   陈宝华更加心酸了:“俺、俺一个外地人,他们都爱欺负俺们,俺实在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呀!”   江屹受不了陈宝华哭哭啼啼的,他现在情绪激动,说什么都说不清楚。江屹便没有继续当场问下去。   回了局里,他们给自称两天没吃饭的陈宝华也拿了一份盒饭,他没几分钟就狼吞虎咽地扒完了。吃完了饭,陈宝华魂魄也归了位,心情平复了几分。   江屹挥手散了散屋子里泡菜炒饭和蒜香茄子的味儿,问道:“陈宝华,你今天为什么要抢劫?”   “俺要凑钱,去救俺妹。俺没钱,发愁了两天了,饭不吃、觉不睡,想办法。路上正走着呢,看见那个老头取了那么多钱,我心思一坏,就抢了……”   被陈宝华抢劫的老人叫马有福,刚有了个曾孙子,马上喝满月酒,打算给小孩儿包个大红包。据在医院的叶圆了解,马有福老伴儿说,他在家想来想去,打算再多给五千。老伴儿劝了不要晚上去取钱,说万一出事儿,不安全。可马有福不听,说自动取款机就在小区门口,能有什么事儿?但没想到,恰恰就是在自家小区门口,马有福取完钱拎着袋子刚出来,就被一个突然跳出来的男人扑在地上揍了一拳,抓起他的钱就跑。   马有福当时就撑不住了,好在当时有个行人给他做了急救,现在命算是救回来了。   陈宝华哭诉道:“俺是十几年前来打工咧,在村里找了个老婆,岳父岳母没几年死了,俺老婆两年前也得病死咯。俺老婆看病以后,家里就莫得什么钱了。他们见俺一个外地咧,又穷,就处处欺负俺,一个交心的朋友都么得。俺父母都不在了,就把俺妹也接来跟俺一起。今年年初俺刚到市里打工,俺妹就在家村里打工,顺便看着家里的地。但没有想到……”   江屹:“你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陈宝华摇头。“俺、俺很老实。”   “老实还去抢劫?”   陈宝华不作声了。   “老家地址哪里?”   “汝息县高桥村五大队三十组。”   陈宝华没钱这件事是肉眼可见的。他也的确很老实,因此,当时看到绑匪塞的照片立马就慌了。他自称没什么知心朋友,月初刚来打工,租房地址估计也没几个人知道。而这个“绑匪”不仅能自己找到陈宝华的住址,而且选择交款的地点加特工厂也在汝息县,看来应该是当地的熟人作案。   可惜,陈宝华的出租屋在巷子里,没有摄像头,暂时确定不了嫌疑人。只有第二天将计就计了。   次日,凌晨五点。加特工厂顶楼。   天色拂晓,暗夜未散。陈宝华开着手机照明灯,拎着黑色手提包,一边小心翼翼打量着,一边缓慢地走到了顶楼中央。他四下环顾摸索,终于在一个涡轮通风器后面的地上发现了一排红色墨水写的字,跟他收到的照片背面的笔记相似。   陈宝华蹲了下来,甫一看清“东方红木家具厂”几个字,丢下包就赶紧跑下楼,扶起摩托车就呼啸上路。而他身后,一辆低调的黑色大众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陈宝华在微凉的晨风中疾驰。他过了三个路口,又转了两次弯,从大马路驶进农家小路,又开了五分钟,急刹在一家废弃的红木加工厂门口,顾不得停车,直接把车丢在了路边田地里。   不知为何,工厂门口站了两三个村民,肩上搭着汗巾,手上握着锄头,似乎是刚干完活,正往里头张望。里头传来一个男人诡异的哭喊声,声嘶力竭,尤为伤心。陈宝华一走近,就闻到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焦味。   “啊,宝华,你咋来了?哎呀,里头难道是你家宝玲?”   陈宝华闻言,立刻挤开人群奔了进去。只见空旷的厂房一角传来愈发清晰的凄厉哭嚎声,这明明是成年男子的声音,却像孩子一样在撒泼打滚似的。那一处堆着不少废弃木料和工具架子,看不清楚后面的情况,只能见到地上有一滩水,正顺着木料堆蜿蜒流出。   陈宝华走的越近越难受。他的心脏里仿佛有人在踢,跳得他头昏。仿佛有一股力量牵制住了他的双腿,让他不敢迈出最后一步。   终于,他走到木料后一看,只见地上瘫着一个女人,几乎不堪入目。   她头发披散,上面滴着水,浑身僵直,嘴唇发紫,指甲青紫,半边脸被烧得发红发黑,起了一串令人心惊的水疱。她身上裹着两圈紧紧的麻绳一侧已经乌黑,身上的衣物也被烧破了,浸着水紧紧地贴在身上。   “啊!玲啊,我的玲啊!”陈宝华扑通一声跪在了女人身边,抱着她恸哭起来。   而旁边有一个男人正捧着一个大桶子哭,似乎就是他救的火。他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是长袖套短袖,脏兮兮的,像是个流浪汉。他跟着也哀嚎:“小舞,小舞,你别睡啊,小舞……”   他们身后,江屹等人警惕地缓步走来。确认工厂内并无其他人后,江屹对着耳机道:“老林,这边没人,楼顶你再看紧点,绝对别让绑匪跑了。”   交代完毕后,江屹喊随行同志拉走了在地上伤心欲绝的二人,赶走了欲进门看热闹的村民们,给法医打了电话后,拉上了警戒线。   他静静地观察现场情况。   被绑架的陈宝玲被绑匪安置在这间废弃的红木厂房一角,这里有一堆废料,算是视野盲区,外面的人看不见。   地上有一个空空的大水桶,应该是刚才那个哭闹的男人救火用的。地上全是水。还有一个大碗和一个小碗,刚才慌忙之中被人踢到远处,里面还有些许粘稠油腻的汤汁。   陈宝玲的双手双脚都被捆住了,手臂和躯干也被紧紧捆了几圈。地上不远处有一块黑色胶布,应该是被人扯下来扔在一边的。陈宝玲离木头堆的距离不算近,从人体烧伤的程度和周边情况来看,那人放火没多久,救火的人就到了。   陈宝玲的身体没有明显的挣扎痕迹,江屹初步判断,在被烧之前,她就已经死了。不过具体死因,还要等法医来鉴定了。   太阳一点一点从地平线升出来,渐渐把厂房照得敞亮了几分。陈宝玲的尸体的烧伤痕迹在明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凄厉可怖。   这场绑架案看起来蹊跷无比,从陈宝华开始,到刚才坐在这儿哭的男人,都令人生疑。现在又出了人命,这事儿就更不简单了。   江屹换了行头,戴上口罩,蹲在地上观察许久,终于听见了滴滴哒哒的脚步声。   他一抬眼,只见穿着制服的唐一锦拎着箱子戴着口罩皱眉快步走来,跟江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她放下箱子半蹲了下来,开始摆弄尸体,凝神进行观察。   江屹心下还是有几分担心她的身体,道:“唐姐,你怎么跑这么远的外勤?老张、小付他们呢?你这身子养好没有啊?不行就别逞强……”   唐一锦瞥都没瞥江屹一眼,专注眼下的尸体,道:“一个大男人啰里吧嗦的。你在教我做事?”   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江屹被噎得说不出话,简直气笑了。不过他知道唐一锦是闲不住的,心里当然也有数。思及此,他也不再多嘴,站起身,不打算在这里碍事,把空间都留给专业的唐法医,捡起自己老本行,出去审人去了。 第131章 芬布尔之冬(3)   在唐一锦之后,其他同志也纷纷到达现场进行勘验,不一会儿四处就摆满了物证标牌。他们在现场进行痕迹提取,江屹则在外跟目击群众进行调查。   刚才跟陈宝华一起在里面哭的男子很不修边幅,这个天儿了身上还套着毛衣和夹克,袖子上满是污渍,黏糊糊的。   他看样子最起码三十岁了,但现在却直接坐在泥地里,手里一边攥着狗尾巴草往上拔,一边抓着碎泥往旁边扔,附近的村民都离他远远的。   见江屹在打量那孩子般的男人,旁边一名妇女热心道:“警察同志,那个是我们村的大傻子,叫权大瑞!他啊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小孩一样。他十五岁之前好像还挺神气的,莫名其妙就傻了。以后啊就半疯半魔的。”   “真疯了?”   “真疯了!今天这玩泥巴还算好的,以前还有扒光自己衣服到田里乱叫乱跑的时候呢。不过他虽然疯,但是不害人,挺怕人的。遇到面熟的,还会跟你笑一笑。谁要是对他好,有时候还会抱着人家感动地哭呢!这疯病前几年倒是好了一点,最近又坏了。”   这个权大瑞有智力障碍,但是不具备攻击性。刚才他坐在那里哭得厉害,像是救火的,不是像是放火的。而且江屹注意到他的手,虽然全是泥,但没有伤口。如果是他玩火烧了陈宝玲,手上十有八九也会被烫伤。   江屹朝大妈笑了笑,道:“大姐,他刚才嘴里喊什么‘小舞’、‘小舞’的,是怎么回事?”   “喔,他爹娘见他脑子坏了,后来又努力了五六年,终于怀了,可惜生下来是个女孩儿,他们老娘也难产死了。小舞就是权大瑞的妹妹。”大妈叹了口气,道:“哎哟,他们兄妹俩也蛮可怜的,那老权后来爱喝酒,前两年终于把自己喝死了,那什么,猝死的!”   “权大瑞一直在找他妹妹,那这个权小舞哪里去了?”   “上学去了呀。权小舞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了,得去念书呀!就在那个什么服装学院。可是大瑞那个傻子又不懂,只知道妹妹不在身边,以为妹妹没了,天天嚷嚷着找妹妹。”   江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思绪拉回本案。   “那这个陈宝玲,你们都认识?”   “认识,矮子陈的妹妹嘛。”   “矮子陈,是指陈宝华?”江屹察觉到了大妈眼中不自知的轻蔑,她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对对,就是那个外地来的。”   “他们兄妹俩人怎么样?”   “哥哥是很老实的,虽然老婆丈人都没了,但是没跑回老家,把那老赵家的田地都管得挺好的。不过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怎么融入我们。陈宝华这个人唯唯诺诺的,看着不利索,让人有时候看着心里不爽快。陈宝玲嘛,跟她哥不像,经常路上田间到处跑,最喜欢找男人说话,一股子风骚劲呢。后来跟吴家的小伙子好上了,也就消停了。至于仇人,没什么仇人,陈宝华跟村里人都挺客气的,陈宝玲嘛,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一个,也没谁跟她计较。”   “那个吴家的小伙子叫什么?”   “吴晨龙。就住那边,路口过去第五家。”大妈手指往西边一指。“他呀,跟陈宝玲的事儿陈宝华一直不同意,一是那小子最爱嘲笑捉弄他,二嘛那小子手脚不干净,小时候就喜欢干点偷鸡摸狗的事,长大了也没出息,一天到晚就看见他带着陈宝玲四处瞎逛游。”   江屹顺着大妈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田野尽头还有一个路口,过去又是一排房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回头看看家具厂,问道:“这厂倒闭多久了?”   “去年年末倒的。年底要结钱的时候,老板那个王八蛋跑了,欠了这一片儿好多人的工资呢。后来大家把这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留下点废木头,都没人稀得要。对了,有个被老板逼急了的在这儿上吊死了,真是晦气呀。刚才突然听见有人在这号丧,我们还怕是鬼咧,不敢进去。”   怪不得刚才他们都聚在门口看热闹,没谁进去看个究竟。   这么说,这里平时是没人来的,也就像权大瑞这样的傻子才会在这里游荡。的确是个很好的藏人地点。   就在此时,唐一锦走了出来,皱眉说了几个重点,道:“死亡时间在十二个小时左右,初步判断尸体符合窒息死的特征。身上虽然有多处约束伤,脖子也有掐痕,但都不是很严重。其余的情况回去解剖后再告诉你。”   江屹点了点头。他顺势看向厂房门口,突然发现旁边的泥地里有道清晰的轮胎印,走近一看,轮胎印底下还有几道脚印,方向相反,应该是来回走动的痕迹。   他瞥向厂房里的水泥地,只见方才权大瑞踉跄走出来时,留下了一连串的沾水足迹,和泥地里的脚印几乎完全相同。   这说明,权大瑞进出厂房好几回。而叠在他脚印之下的轮胎印,意味着有一辆摩托车或者电瓶车不久前也来过这儿,就在权大瑞某次离开之后。   江屹眉头一皱。虽然权大瑞有智力障碍,但是他竟然还知道着火了要用水扑灭,看来也不是完全什么都不懂。江屹便碰碰运气似的,走到已经安静下来抽泣的权大瑞身边,蹲下来柔声问:“大瑞,你今天怎么来这里了?”   “睡不着,看、看小舞。着火,水,水灭火。”   “你是说,里面那个女孩是小舞?”   权大瑞愣了愣,懵懂地看着江屹。江屹只好顺着他的思路,换了个问题:“你什么时候找到小舞的?”   “昨天,晚上,风,冷。小舞,饿,开心,吃饭。”   昨天晚上风大,他很冷,就到厂房躲起来,见到了被绑的陈宝玲,把她误认为是自己的妹妹权小舞。陈宝玲饿了,他就来送饭。   江屹勉强听懂了权大瑞的意思。   “那你怎么不接小舞回家,把她一个人放在这儿?”   “不走。等人。游戏!”权大瑞一说起游戏,突然就开心起来,脑袋一摇一摇的。   江屹眼睛一沉。看来,陈宝玲不是被绑架,她跟绑匪勾结在一起,给陈宝华设了一个局。   他继续问道:“那大瑞,她等谁你知道吗?”   “没、没人。”权大瑞摇摇头,说明他没见别人。   他见江屹严肃了几分,有些害怕地缩了缩。不一会儿,他好像是刚才哭多了现在困了似的,眼皮耷拉起来,更加没精打采了。   江屹站了起来,立刻带上两个同志迅速到了吴晨龙家,却扑了个空,农家院子里只有一个发呆的白发老太太。   老太太一听警察要来找吴晨龙,吓坏了,江屹安抚道:“老太太,没说他犯事儿。他女朋友出事儿了,我们通知他一下。”   老太太闻言呸了一声,道:“出事了好!省得她耽误我们家晨龙。晨龙出去打工了,跟她没关系了!”   “出去打工了?什么时候出去的?”   老太太冷笑:“今天刚走。幸好我们晨龙走得快,不然又要给她收拾烂摊子!”   江屹到吴晨龙屋子里一看,只见抽屉里翻得乱七八糟的,床上丢着几件衣服,看来是匆匆忙忙收拾行李跑了。   这个吴晨龙,果然有问题。   而就在此时,一直在赎金边埋伏的林林打来电话,道:“人抓到了,搜出来的身份证上叫吴晨龙!”   ————   审讯室。   “说吧,为什么要绑架陈宝玲?”   “我、我没有!”   吴晨龙今年二十三岁,无业,平时就在各个厂里打零工。他原本五官端正,但气质不佳,看起来贼眉鼠眼,很不讨人喜欢。   “没有?没有你怎么会去拿那十万块?”   吴晨龙皱着脸,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跟陈宝玲,我们俩是商量好的,要问她哥哥拿钱。她哥哥一直看不上我,不借我钱,我们就想到这一出。但没想到她竟然死了!她真的不是我杀的!今天早上我去看她,她就已经死了!”   “好好说话!商量好的?你们怎么商量的?”   吴晨龙吞了吞口水,道:“我欠了赌债,五万块。不还的话,他们就要来砍我手指了。之前我借钱借了一圈了,现在是真没人再借我了。我跟宝玲处了四五年了,但陈矮子那臭东西就是看不上我。我低三下四跟他借钱,他不仅不借,还把我赶出去,让我别再找宝玲。我心里恨啊,他不给我,我就非要从他手里拿钱!”他的眉毛飞起来,咬了咬牙,看起来十分愤怒。   “宝玲也早就受不了那矮子了,我们打算要了他的钱就私奔,可逼他拿钱也是个麻烦事。我俩想来想去,就想了这么一个主意。本来我们打算,宝玲回去以后看情况跟她哥说实话,这钱就当是她的嫁妆了,然后她再跑出来跟我汇合。就算陈宝华恼火了,他妹妹也掺和在里面,他肯定也不会报警。”   “我昨天把宝玲绑在那里,拍了照片就送到了陈宝华出租屋里。宝玲说,她就躲在那儿,免得被别人看见了提前告诉她哥,让我晚上也别去看她。她正好狼狈一晚上,好跟她哥装可怜。今天早上我还是担心,就去看了她一次,但没想到,就一个晚上没见,她就躺在那里没了气!”   一想到陈宝玲躺在那里、颜面青紫毫无生气的样子,吴晨龙就心口乱跳。他懊恼地抓起自己的头发,道:“这闹出了人命,我、我实在害怕,一下子就慌了。我想,要是被发现了我就完蛋了,怎么说都说不清楚,不如一把烧了,就没人晓得了。”   “我一咬牙就放了火,见天要亮了,赶紧跑了。我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拿钱,但我想到我以后逃命,肯定要钱的。我就跟家里说我去打工了,去加特拿钱了。然后,就被抓到了。”   加特也是高桥村附近的一家公路边的废弃工厂,四周不是路就是田,离村庄人家远,被人目睹的可能性小。吴晨龙选择这里,还是有点小聪明的。   “警察大哥,我真的不知道宝玲是怎么死的,真的不是我干的。我害怕极了,我全说的实话。应该能争取宽大处理吧?我真的真的没杀人……”吴晨龙瑟缩一脸怂样,看起来是把老底都交了。   他这一坦白,事情的确明朗不少,也省了警方不少精力。现在就等尸检结果了。   江屹录完口供准备离开,却被吴晨龙连忙叫住。   他眼泪汪汪,哽咽地说道:“警察大哥,你们能不能去照看一下我奶奶啊,我赌债也没来得及还,我怕那群人去找我奶奶的麻烦……”   他怕别人不信,被拷着的双手艰难地掀起衣服,露出了胸腹和背部上青青紫紫的伤痕,补充道:“这些都是那个姓许的人打的,他们赌博、放高利贷、打人,坏事做尽了!我现在反正被抓进来了,索性一把子都交代了。警察大哥,你们帮帮我们老百姓的忙,一定要把那个老东西抓进来啊!” 第132章 芬布尔之冬(4)   尸检结果很快出来了,唐一锦把报告交给了江屹。   “死者的手腕、脚腕的约束伤都不重,身上也没有抵抗伤,被绑起来的时候是没有挣扎的。至于烧伤,并没有发现活体反应,确认是在死亡后产生的。总之,情况跟那个吴晨龙说的差不多,他们俩应该是合计好的。”   “至于死亡原因,应该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我在死者的气管、食道、胃部都发现了大量的淀粉,应该是面疙瘩。食物通过会厌部后不慎进入气管,堵塞了呼吸道,导致缺氧死亡。通俗来讲就是,就是吃东西呛死了。”   呛死了?江屹想起在现场在现场发现的两个有剩菜汤的碗,再想起权大瑞袖子上的油腻污渍,不禁心头有些惶然。   权大瑞说,他遇到陈宝玲之后,陈宝玲说饿了,他就给她拿饭吃。   如此想来,陈宝玲要跟吴晨龙做戏,自然不会让权大瑞解开绳子放了她。所以,面对误闯进来的权大瑞,陈宝玲要跟他努力周旋,哄着他不要跟外面的人乱说,心生一计,便自称在等人来玩游戏。权大瑞以为找到妹妹,心里欢喜,自然是陈宝玲说什么他听什么。   之后,陈宝玲正好提到自己饿了,权大瑞便偷偷拿点饭给她吃。陈宝玲自己双手被捆住,只好权大瑞喂她吃。   晚上厂房里黑灯瞎火,也许是那个时候,陈宝玲呛到了,但她为了打发权大瑞赶紧走,硬是憋着一口气,说自己没事。权大瑞走了,陈宝玲仍然呛着,后来,她便真的没缓过来,就这么呛死了。   第二天早上,吴晨龙来看陈宝玲,发现她早已经窒息死亡,心一慌,便匆匆点了火打算毁尸灭迹。而权大瑞又正好紧接着赶到救了火,不仅没让尸体被烧毁,也保护了周边的人家。   如果是这样,这还真是一出悲喜剧。   江屹交代孙小曲再整理一番证据链,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疑点,转头就看见林林给唐一锦让座,并且眼疾手快地给她泡了杯牛奶。   “要不再休息两天吧,你身体我还不放心。”   唐一锦有些无奈地笑笑,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你放心吧,真的没事儿啦。我总要回来工作的。正好有任务,再不回来,老张、小付他们得累死了。”   光是整理拼凑之前贾宇博案水泥里的尸骨就把他们忙得够呛,唐一锦再不回来,他们是真别过日子了。   见林林还有几分犹豫,唐一锦就拉拉他的衣服下摆,道:“知道你是关心我,你要实在不放心,就给我多做点好吃的,好不好?”   江屹在旁边听了几句就不乐意了。怎么,他关心唐一锦就是婆婆妈妈的啰嗦男人,林林就是感动世界的好男友了?这也太双标了!   林林正笑着点头呢,余光一瞥就看见江屹被气得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地夺门而出。   他纳闷地想道:这家伙怎么了,吃炮仗了,怎么吹胡子瞪眼的?   江屹心里正如爪子挠着呢,浑身不自在,林湫便心有灵犀地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喂,林老师……”   “江屹,怎么啦?”林湫正要说正事儿呢,只听江屹声音里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委屈,赶忙问道。   江屹一听林湫的声音就瞬间来劲了,枯木回春,返老还童,重振精神,笑道:“没什么,刚被林林两口子齁到了。现在嘛,突然觉得不过如此!林老师,你找我什么事呀?”   林湫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笑意,道:“这样。我是想告诉你,上次的密码我破解了。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再聊。”   江屹“嗯”了一声,道:“手里的案子快结了。”   现在还剩下一点扫尾工作,一是要确认是否真的是权大瑞致使陈宝玲窒息死亡,二是要会会殴打吴晨龙的那个老侯,坚决扫黑除恶,斩草除根。   “对了,林老师,这两天你有空帮我去看一下爷爷不?我暂时还脱不开身。”江屹想起江老爷子苦口婆心求他找对象的“嘱托”,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要是不能在期限内亲自带着媳妇儿回家,那至少媳妇回了家,老爷子也不能不认啊。   林湫并未察觉江屹话中的小心思,毫无犹豫地应了。“好。”   江屹数了一下日子,道:“月底之前就行。”林湫仍是好好应了。   这边林湫挂了电话,看着纸上的几行字若有所思。   FLOAT-G2389-PLANTATION-DUNGEON。   先是位移三位的凯撒密码,再进行摩尔斯密码的二次加密。这段密码并不复杂,说难也不是很难,只是变成了可以认识的单词之后,其中的意味又让人摸不着头脑,密码之中还是有谜题。   而且,又是这个“FLOAT”。   林湫还记得柳东月死后,江屹拿来她遗笔写下的纸条试探他,那张纸条上面就写着这个单词。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后面的字母、数字和词汇,又分别暗指什么呢?   冥冥之中的那条线已经逐渐浮出水面,但他目前还是没有抓住。   不过,这个FLOAT足够证明这一切跟柳东月关系匪浅。所以,方向没有错,她一定是继续深入的突破口。   那时濒临绝望的柳东月,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她到底有怎样的经历,目睹了怎样的秘密,让她最后的思绪和灵魂漂浮在这五个字母上?   此时,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把林湫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喂,您好,请问是林先生吗?”   “你好,我是。”   “这里是伊拉贝丝服饰,您送来的材料我们收到了。这样的双层亚麻布料的确是我们一款服饰的独特装饰用布。如果您对这一款感兴趣,欢迎林先生莅临我们的时装概念店,对我们的时尚产品进行进一步了解。”   “好的谢谢。我会在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到翡翠路店。”   “好的,我们十分期待您的到来。再见。”   挂了电话,林湫看着桌面上的布料,面色凝重。   他知道,拿回来的这批油画材质特殊,尤其是双层画布的设计,肯定有特定的生产渠道。   伊拉贝丝是敖嘉生前所在的时装集团,跟服装有关,自然可能跟布料有关。林湫也是碰碰运气,裁下了一片布送过去询问,而刚才得知的结果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看来,这条“产业链”已经越发清晰了。敖嘉以服装设计师的便利,在工厂组织生产了一批特殊的布料,表面上是服装用布,实际上被他们拿来作为特殊画布,由柳东月和林朋等进行作画,将油画作为信息传递的工具。   但这些画最终流向哪里,又是一个谜团。   林湫在纸上又皱眉写下清逸遒劲的“唐双月”三个字,仿佛这是又一个新的密码,摄走了他的魂魄。   ————   “六万。”   “九饼。”   “碰。”   ……   麻将清脆的碰擦声打破了屋子里笼罩的乌烟瘴气,让这群膀大腰圆的男人不至于被烟熏死。一楼KTV各种躁动的音乐声隐隐从头顶传来,让连输几盘的人心里更加蒙上了闷火。   “哎哟,许老板,最近手气不错呀!”见对面叼着雪茄的男人又和牌了,这边尖嘴猴腮的男人虽然心里不爽,但还是忍了忍,笑着恭维道。   许老板,江湖人称许老狗,闻言不由得动了动脸皮,拉出了深深的法令纹,不无得意地说道:“财运来了,挡不住的。”   “我看,许老板什么时候去逍遥间碰碰运气,肯定能一发冲天。到时候真的是大翻身,做个比现在还要大的大老板。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牌友呀!”旁边另一个啤酒肚的男人也捧了两句,说的许老狗心里也有点痒痒。   桌上还有一位牌友赌徒,直勾勾盯着许老板放在桌边的钱包,十分不舍地看着刚刚从自己兜里跑进去的一千块钱,嘴上仍不忘拍马屁,道:“是啊,许老板,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想办法去了逍遥间,那不是大发了。赢不赢钱是小事,认识那些大人物才是运气。黑道日子不好过了,早点洗白,钻在资本家的被窝里,那才安生呢。”   许老狗拍了拍那男人的手臂一下,道:“癞子,不简单啊,你还懂什么叫‘资本家’呢?出息了啊!”   头上长黄癣的男人讨好地笑道:“这不都是跟着许老板后面学的嘛。”   许老板笑而不语。   虽然是拍马屁,但他们的确说的不错,他也正有此意。不过“逍遥间”那个地方,是正儿八经的有钱人才能有入场资格,他也不是说进去就能进去的,还得想法子、通关系。真要进去了,哪怕露个脸,随便逮住个人物,都能让他后半生安稳一点。   他不过是小小的赌馆老板,头放在铡刀上边,看起来在江湖上叱咤风云潇洒极了,其实常常半夜担惊受怕。   许老狗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不想让别人窥探他的心思,于是便开口道:“行了,别说逍遥间了,咱们这‘麒麟公馆’能安生办下去,我就心满意足了。”   许老狗被桌上这几个人说的心痒难耐,但对自己如何进“逍遥间”又实在无计可施,便生出了几丝烦躁,索性站起身脱了局,到房间外头转转。   只见出了这间房门,外头是一片半个网球场大小的房间。屋子里十几个吊扇正有气无力地缓慢转悠着,满屋子的烟气随着风四处乱撞。屋子里摆满了棋牌桌,有打麻将的,有炸金花的,热闹极了。但今天人还是不算多的时候,还空了七八桌。角落里有几台角子老虎机,不过暂时无人问津。至于廿一点、轮盘这样的项目也有,但不算热门,只放在边边,偶尔才会有缺钱的傻瓜过来玩玩。   许老狗看着麒麟公馆一派热闹的场景,心里为自己养了这么一个小赌场颇为得意。   他看着热火朝天的众牌局,微微笑了。这群待宰的肥猪,个个都多多少少欠着他的钱,是他听话的“好弟兄”,时时刻刻尊称他一句“许老板”,指哪儿打哪儿,真是听话极了。   要是真的去了逍遥间,入了白道,必然要跟他们少点联系。没有了他们的处处拥戴,他还真不习惯,想想竟然还有些舍不得。   一会儿功夫,一张牌桌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注意力,许多人放下自己手中的牌围了过去。   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坐在廿一点桌边,正笑吟吟地看着对面大汗淋漓的光头男人,勾唇笑道:“怎么了大哥,一下子为什么出了这么许多汗呢?”   光头男人咬咬牙,求助地看向走过来的许老狗。   身边的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这小子手气怎么这么好,什么来头?二十一点连赢八局了,我从来没见过。”   “不会是砸场子来的吧?”   “不会吧。这地方偏,进门还要密码,不是咱们麒麟公馆的老人儿,怎么知道从KTV暗门里进赌场啊?”   “不知道……欸,许老板来了,咱们就看看热闹吧。”   许老板一看,他做庄家的小弟刘光头已经输了两万块了,现在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能把经验丰富的刘光头逼到这个份上,许老狗不得不对坐在对面笑得玩世不恭的男人另眼相看。   他笑了笑,道:“小兄弟是个英雄啊。怎么称呼?”   “姓江,叫我小江就行。”男人伸手紧紧握住了许老狗递过来的手,露出了一口白牙,眯起的桃花眼里熟练地隐藏起危险的光芒。 第133章 芬布尔之冬(5)   天堂歌KTV最深处的包厢,其实是通往负一层的楼梯间。若跟着揽客带人的马仔继续往下走,穿过密码门就会到一间大屋子。   屋子角落里堆放了些许杂物和棍棒刀具。桌子目测有25张左右,在桌的客人和一边站着看场子的马仔加起来大概有五十个人。   在地面蹲守的警方现在应该已经在控制KTV的情况,迅速进行普通人员的疏散行动了。很快,他们就会和先行潜入的江屹里应外合,将这小赌场的赌徒们一网打尽。   江屹不急,打算先跟他们好好玩一玩。   空气中暗流涌动。   许老狗一从内屋出来,整个场子都静了不少。除了守在入口处的马仔,其余几乎所有人都纷纷过来凑热闹,望着这新来的年轻人窃窃私语。   “你好,小江。”许老狗感受到了江屹手掌的力气,暗想毕竟是年轻人,锋芒毕露,多少还是鲁莽。   他上下打量一番江屹,只见他穿着普通T恤套一件多处磨皮的皮夹克,一条深色牛仔裤配一双蓝色运动鞋,看起来颇为朴素。斜跨的腰包有些破旧,上面拉链边沿都起了毛,但鼓鼓囊囊的,装着他刚才赢的钱。   “我是这儿的老板,姓许。有兴趣跟我玩一局吗?”   江屹脸上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爽朗笑容,露出一排白牙,道:“当然,只要老板你别欺负我就行。”   “哈哈,小伙子,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放心吧。”许老狗干笑了两声,冷眼瞪走了讪讪的刘光头,走到了庄家的席位,问道:“还玩二十一点?”   江屹点了点头,十分老实地说道:“我只会玩这个。”   许老狗又抬眼瞟了一眼人群,只见矮个子的马仔阿祥颤巍巍地伸了手,示意人是他带进来的。如此,许老狗便心定了几分,   “小江,刚才看你就是生面孔。今天刚进来吧?跟你再清楚讲下我们麒麟公馆的规矩。”   “你若是一直赢,那恭喜你;若是输了,五日之内必须交钱,无论你赌债的金额大小。如果实在没有钱,那就拿手指换,一根手指宽限五天,两根手指宽限十天。就算真的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我麒麟公馆的钱,不能少。”   这“许老板”的规矩真是够狠,怪不得吴晨龙怕成那样。   见方才莽撞的江屹现在脸上终于露出退怯的表情,许老狗哈哈大笑,道:“小伙子,别怕,你手里这些钱,够你玩一会儿的了。”   只见江屹犹豫片刻,朝着墙壁另一扇门努了努嘴,道:“刚才我看见里面有几个姑娘,要是没钱了,是不是……”   “只要你能把人带过来,算你五千的介绍费。我们这儿,美女荷官正缺着呢。”   这么看来,吴晨龙要带着陈宝玲“私奔”,到底是去外省还是来这小赌场,还真不好说。   江屹闻言撇了撇嘴,道:“我还是不会卖我婆娘的。”   许老狗见过多少风风雨雨,笑中微妙,道:“年轻人,话不用说太早,里头那些姑娘以前的姘头,难道不也是这么说的么?”   江屹沉默片刻,道:“老板,不说这个了,咱们直接开始吧。”   随着赌局的深入,许老狗脸上的表情逐渐从从容变为错愕。看起来虎头虎脑的这小子,竟然在他的手下也连赢七盘,已经在手边垒起了一摞钞票。   “这手气也太好了!要是我能赢这么多钱,我老婆就不会跑了。”   “天啊,这小子什么来头?这让许老板的面子往哪儿搁?”   “许老板不是自封赌神么?还听说他想去逍遥间呢,这事儿要传出来,哪个大老板敢带他去!”   身边众人的窃窃私语让许老狗面露阴鸷。就在许老狗暗中盘算阴谋之时,对面的江屹却懵懂地收了手。   “许老板,看来我跟你有缘分,赢这么多钱,我都不好意思了。”   许老狗闻言脸皮抽了一抽,还没等他翻脸,只见江屹看了看四周,站起身来道:“许老板,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许老狗也被江屹连赢十几盘的手气给吓昏了头,见江屹抱起钱往他的怀里一塞,更加是不明就里。   江屹轻轻推了一把许老狗,把他往墙角的屋子里带,低声道:“许老板,刚才没跟您说实话,其实我练过。这几把下来,我知道您不会动肮脏的手段,是信得过的英雄好汉。现在赌场的行情都不好,我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发愁得很。我的本领,刚才您都见到了,要是您能慧眼识珠,做我这千里马的伯乐,我们有钱一起挣,锦上添花,难道不好吗?”   江屹这话有退有进,虽然许老狗是城府颇深老油条,但看着江屹毫无犹疑地把钱又还了回来,不由得为他的话心动几分。   江屹见许老狗若有所思,又笑着说:“刚才听有兄弟说什么‘逍遥间’。许老板,要是您放心,就带着我一起去。我保证您绝对输不了一毛钱!”   直接端了那赌场,赌局都开不了,那肯定是输不了一毛钱。   许老狗闻言,有些怅然地笑了笑。他把钱放到桌上,转身把小屋子的门关了起来,拍了拍江屹的肩膀,道:“老实告诉你吧,那地方可不是我这种小角色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逍遥间不是赌钱的地方,那里是交际的地方。你牌打得好,不过是去那里当个戏子,逗人家开心罢了。”   许老狗转身拿了根雪茄,掏出打火机点上,悠悠地叹了口气,道:“这样吧,回头你再给我看看你其它的本事。要是你真有那么厉害,回头我想想办法。要是真把你也一起带进去,说不定还真能帮到我……”   就在许老狗转身的一刹那,只见刚才还跟他赔笑的小伙子骤然换了一张脸,左手掏出一张证件,冷笑道:“那许老板,你看看我这本事如何?”   看着眼前的警察证件,许老狗眼前一晕,一个哆嗦赶紧扔了雪茄往门外跑。还没等他打开门,就已然被江屹拽住手臂狠狠摔在了地上,一张肉脸挤在地面,额角青筋凸起。但江屹的膝盖顶在许老狗的背上,将他压制得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门外面也传来了桌椅碰撞的击打声,许多人开始四处逃窜大喊大叫。   “警察!都不许动!”   许老狗闻言绝望地闭上了眼。   很快,这藏得颇为隐秘的麒麟公馆就被警方清扫一通。聚众赌博的老板许国磊等人被刑事拘留,被押送离开。   江屹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了林林,摸了摸鼻尖,道:“刚才不小心撕了个口子,回头还你件新的哈。”   林林道:“没事。以前老丁头送我的,补补还能穿。”   江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倒是林林饶有兴味地问道:“刚对讲机里听你玩牌玩得挺不错啊!哪儿学的啊,江‘赌神’?”   江屹咧开嘴:“巧了。以前老丁头教的。”   二人对视一笑。   江屹收拾一番,想起林湫今天要回江宅的事,给缪管家打了个电话询问情况。   缪管家道:“林先生的车刚到。”   “上次老爷子说给孙媳妇的大礼,准备好了吗?”   “备好了。”这些事都是缪管家经手,问他比问老爷子干脆多了。   只听这句后,那边缪管家突然不说话了,江屹便又“喂”了一声,只听电话那头换了个人,冲他喊道:“要礼是不是?要礼先给人!没人还想要礼物,想得美!”   江屹说要带孙媳妇儿回家都好几回了,这么久都没见个人影,肯定全是敷衍。一想到这儿,江老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江屹的手机差点被震下来,他揉揉耳朵,道:“爷爷,别生气嘛。今天林湫不就来了嘛……”   “你少给我转移话题!我简直要被你气死!不跟你掰扯了,我还是找我的小林说说话去!”   这哪里是转移话题?这就是一个事儿嘛!江老爷子二话不说挂了电话,江屹简直是哭笑不得。   林湫一进门,就见江老爷子坐在电话边吹胡子瞪眼,想来一定又是跟江屹吵架了。   他微笑,坐下就不动声色地给老爷子泡了一杯茶。   “江老,这是小江特意托我从滇城带回来的冰岛老寨。他说自己平时忙,不能时时刻刻在您老人家跟前孝敬,总是让我多来陪陪您。小江的这份孝心实在难得,我也常常感动不已。”   江老爷子听林湫一番话,心里也有几分动容。他接过林湫递过来的茶,只见这茶汤色泽金黄透亮,透出一股悠远而不张扬的柔和花果香气。他缓缓品一口,只觉入口顺滑,口舌生津,一股特有的冰糖甜味渐渐溢出,令人回味无穷。   “常言道,‘班章为王,冰岛为后’。这冰岛老寨可遇而不可求,是最珍贵的普洱茶之一。在我看来,小江的这份孝心,比茶还要珍贵。”   林湫说到这份上,江老爷子早就舒了心,也就不打算再跟那臭小子再计较了。   江宅今日分外热闹。不久,一辆银色雷克萨斯驶进,不一会儿一个圆头圆脑的男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高高兴兴地走进了江宅。   “江爷爷!我给您送好吃的来啦!”齐简明一笑,眼睛挤成一条缝。   “哟,小齐!你来啦!来来来,坐坐坐。这位是小林,是……”   “是江哥的好朋友嘛!林老师,咱们见过的,你还记得我吗?”还没等老爷子介绍完,齐简明就抢了话,大大方方地朝着林湫挤眉弄眼。   林湫一边跟齐简明握了手,一边在脑海里回忆一番,终于记了起来。   有次他跟江屹偶然相遇,江屹非说要请他吃饭,拐来拐去到一家闹中取静的私厨,那正是齐简明的地盘,林湫还记得那里有棵大槐树,现在或许也该到了开花的季节了。   “你好小齐,好久不见。”他温和地笑了笑。   “哟,你们认识啊!认识就更好啦!”   江老爷子粗略一看齐简明送过来的糕点,各个都是他一向喜欢吃的,笑得合不拢嘴。   “今天小林给我送茶,小齐给我送点心,我这个老头子今天真是赶上好日子了!”   就在此时,又一个声音响起。   “那看来,今天我也是赶上送礼的好时候了。”   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淡淡笑着走了进来,把手里的东西交由给一旁的缪管家。   “……小凌总啊,你好你好。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江老爷子脸上挤出个笑容,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道理,他早已深谙于心。更何况凌川是不速之客,他更加不待见了。   “得了几瓶好酒,给老爷子您送过来。”凌川的眼眸深不见底,笑容却做出一副格外诚恳的样子。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啊,况且,我又不喜欢喝酒。”江老爷子“倚老卖老”,面上虽然笑着,但其实并不打算给凌川好脸。   老爷子已经查到害江珍的那个王八蛋了。他说,当时有个人告诉他,江珍是个好骗钱的土大款,不过她报复心强,让他们出去睡觉的时候,第二天把她所有东西都拿走,她没了证据,也就没法找他报仇。   这如果还不是一个圈套,那老爷子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苦也都白吃了。   不过,凌川已经借由汝河湾的项目跟江氏的势力搅合在一起,既然暂时摆脱不掉这个“鼻涕虫”,至少在面子上江老爷子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凌川并不恼怒。他知道江珍的事早晚会被查出来,可他并不担心。   “既然老爷子不爱喝酒,可以留给江小少爷。我今天来,是想跟老爷子您汇报汇报我们项目的情况。”   江老爷子也只能嘴上给凌川使使绊子。既然掺和了汝河湾这个项目,必然又不能跟凌川闹得太僵。这是让他最闹心的。   他起身准备带着凌川进书房,便嘱咐林湫和齐简明先在楼下休息休息。而林湫却起了身,抱歉地望着老爷子道:“江老,我今天还有事,就不打扰您会客了。”   “诶,你怎么要走呢?咱们也好久没见了,再留一会儿吧!我还想跟你再下两盘棋呢。”   林湫只是歉疚地笑而不语。   而一边的凌川却说道:“今天是我冒昧了,不知道老爷子已经有了两位客人。老爷子留客难得,林湫先生不妨还是留下吧。我跟老爷子简短说几句,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江老爷子闻言多看了凌川一眼,却没想到林湫愣了愣,竟然被凌川劝住,不再坚持,点了点头又坐了下来。   凌川果然如其所言,并没有唠叨,言简意赅地谈完了近日汝河湾的情况。和柳道远那个老家伙说的一样,确实是个挣大钱的活儿。   看来,凌川之前的资金链确实出了问题,才会出此下策。现在结果也还算好,凌川虽然摆了他一道,但两手奉上了这么多钱,江老爷子也没话说了。更何况,前段时间他一直对凌川冷言冷语,但这孩子仍然不卑不亢,看来也未必完全信不得。   二人很快谈完,从楼上一起走了下来。齐简明正在厨房忙活,客厅便只留下了林湫一人。   林湫心细,见上楼的时候凌川还被冷脸的江老爷子远远甩在后头,现在却已然贴身扶着老爷子下楼,心中便升起几分忧虑。   不过,凌川并未多话,又跟老爷子耳语两句便准备告辞离开。   他把目光又落到了林湫身上,那金丝眼镜框后的眼眸浮现出只有林湫才能望见的恶意挑衅,微笑道:“林先生,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刚才邀请老爷子和江小少爷一起去汝河湾度假,林先生如有兴趣,不妨一同前往,我随时欢迎。”   林湫难以抑制身体的僵硬,逼迫自己直直望着凌川的眼眸。   凌川笑了,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轻声道:“会叫的狗才不咬人。下次见面,多说两句。”   林湫紧紧攥起了拳头。   齐简明回到客厅喊开饭的时候,只见林湫正面色不佳地跟老爷子告别,跟他也点头示意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   “这,林老师,你别走啊!我刚做好饭……”齐简明喃喃道。   只听老爷子也叹了口气,道:“唉,留客也难。你说说,现在年轻人的工作怎么都这么忙啊!小林忙,江屹那小子也忙!忙来忙去,连个身边贴心的人都没有,这不是让我这老人家更心疼嘛!唉,又说起江屹那小子,还说要带他媳妇进门的,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就知道搪塞我……”   齐简明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欸,爷爷,刚才那不就是江屹媳妇儿吗?”   “啊?谁?谁媳妇儿?”老爷子拧眉。   “林湫啊,他就是江屹媳妇儿啊。他俩不是好了挺久了的嘛,老早之前就一起去我那里吃饭了。”齐简明见老爷子这么诧异,心里也有点奇怪。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呃,林湫就是江屹媳妇儿啊……”齐简明小心翼翼地看着江老爷子,屏气又说了一遍。   “这小王八蛋,小王八蛋啊……”   齐简明只见江老爷子呆呆地骂了两句,竟然扶着腰大笑了起来。他吞了吞口水,想着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赶忙偷偷给江屹发了个消息。   “哥,那什么,林老师是你对象吧?我跟爷爷说,他咋不知道呢?”   没过两分钟江屹就回了消息:“他年纪大了,有时候眼神不好使。对了,你看着点他,别让他笑晕过去。”   齐简明看着消息,人更懵了。 第134章 芬布尔之冬(6)   景东市服装学院地处汝息县的老城区内。隐藏一排小吃店中的学校校门,几乎被周边一片烟火气掩埋。校牌低矮,围栏破旧,实在毫无气派可言。路面坑坑洼洼,就像是一座陈年小区的入口。门口的电线杆子上贴满了小广告,从成人教育培训到高薪招聘启事,应有尽有,红红绿绿迷人眼,其实往往是哄骗涉世未深大学生的糖衣炮弹。   服装学院的路窄,加上校园面积也不大,江屹和林林便把车停在了校外,步行入校。   权大瑞出事后,警方想借由权小舞所读大专的校方通知她情况,却不料权小舞十天前请了半个月的假,理由是带患有精神疾病的哥哥去看病。   可权大瑞现在蹲在局子里蹲的好好的,权小舞难不成还有别的智力残障的哥哥?这显然是一个谎言。   直到警方找上门来,校方才发现权小舞的手机关机了,没有任何人能联系上她。   不久前触目惊心的贾宇博案仍历历在目,因此,现在警方对女性失踪情况可谓高度敏感。江屹和林林便特地跑了这一趟,来到权小舞所在的大专景东服装学院,找到她的院系辅导员了解情况。只见权小舞的请假条上字迹分明地写着:“本人权小舞带哥哥去看精神病,于4月19日请假两周,请老师批准。”同时,她还提供了权大瑞残疾证的复印件,作为自己的证明材料。   那现在这种情况,权小舞算是失踪吗?还是说,就再等五天,看看她到底会不会回来?   陈宝玲案算是基本有了个结局。权大瑞家里灶台上还有吃剩的面疙瘩,他也承认曾给陈宝玲喂吃的。不过,他毕竟是有三级残疾证的智力障碍,案发时又没个证人,实在掰扯不清楚。于是,公安便把相关证据都收集完毕,把其它事索性交由检察院烦恼去。   可现在,又一桩棘手的事发生了,他们不敢大意,只好继续查下去。   或许是因为有个智障哥哥的缘故,权小舞在学校里人缘不好。江屹和林林问遍了班上的同学和权小舞的室友,都说不知道她的下落。只有她的室友吴惠珍想了一会儿,说道:“权小舞有个地下男友,是产品设计专业的,好像叫李启元。他可能知道小舞去哪儿了。”   江屹和林林立刻往男生宿舍赶,可是刚走近李启元所在的316宿舍,他们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闷响与哀嚎。   “我草,那个贱人竟然就在我们学校!我一定要找到她,把她千刀万剐!”   “王昊昊,你、你别激动,先冷静一下。这五千块钱不是小数目,肯定算是诈骗了。她跟我们一个学校,说不定还有很多其他人上当。要不,你报警吧……”   “这事儿我怎么报警?报警说我裸聊被骗?那我的脸还要不要了?我肯定不能这么说啊!”   “唉,那还是跟辅导员说一下吧……”   “……”王昊昊咬牙切齿,一冲动又砸了砸桌子,突然听到有人敲了敲门,自己吓了一跳。   “谁啊!”他怒气冲冲地吼道。   “开门,警察。”   王昊昊瞬间就蔫了。   林林把坐寝室里的李启元带出去问话,江屹则顺道处理王昊昊的情况。   “你们刚才喊的我都听见了。你被诈骗了五千块钱,这到底怎么回事?”   知道警察刚才已经听见了最关键的几个信息,王昊昊也无法再隐瞒了,便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明了自身的情况。   一周前,他上网认识了一个同城女生,二人相谈甚欢。女生说自己叫小贝,今年二十岁。王昊昊见这个小贝跟他年龄相仿,看网上照片也挺漂亮的,又这么聊得来,便动了网恋的心思。   小贝对王昊昊也很有发展恋爱关系的心思,经常说周末就来找他玩,动不动就给他发几张性感照片。王昊昊当然是满心欢喜,来者不拒。两人没几天就开始以老公老婆相称。   前天晚上,一听王昊昊寝室没人,小贝便提出要跟王昊昊裸聊,王昊昊也起了色心,忙不迭地答应了。等他把衣服脱得精光的时候,对面也有个不露脸的美女正在假意脱衣服,还指挥他把镜头对着自己四处晃一晃。   王昊昊简直被小贝的几句挑逗迷昏了头,三魂没了七魄,就像是一只被*纵的木偶人,小贝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王昊昊也是第一次裸聊,心情十分激动,顺着小贝自己也抛出几句话露骨的话,但对面却迟迟没有反应。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对面早已经挂掉了视频。   就在王昊昊不明就里之际,小贝的账号发来一条消息:你那丑样子我已经全部录屏了,包括你不知羞耻的声音。我知道你是服装学院的,两天内给我打5000块钱,不然我让你所有的同学、老师和家长都收到这份视频!   王昊昊一见这消息,简直如天打五雷轰。他从兜里抠抠搜搜拿出来两千块钱,匆匆忙忙问家里提前要了下个月的生活费,又问舍友每人借了五百块钱,才勉强凑够了钱,着急忙慌地打到了对方发来的银行卡上。   等收到钱之后,小贝的账号头像便永远黑了下去,似乎这激情澎湃的一周就是一场萎靡醒来的噩梦。   “今天早上,我正看着小贝的照片发呆,李启元凑过来一看,告诉我说,这女的他以前见过,就是咱们学校的一个同学,叫任子怡。我一听我就火了!这婊……这女的竟然敢骗我的钱!那可是五千块啊,都快是我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了!我、我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王昊昊眼神激愤,但言语之间仍碍于江屹而有所克制。   这边江屹问完王昊昊,又再次跟学院辅导员沟通了情况后,便与林林碰了头。   林林:“权小舞跟李启元也说是带哥哥去看病了。李启元还说权小舞家庭条件不是很好,所以很节俭,不怎么用手机,打不通是正常情况。之前她已经请过一次假说带权大瑞看病,一个星期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所以这次他们都没有什么怀疑。”   既然权小舞这样的情况有先例,那么他们就暂且先认为她并非失踪,而是去秘密办事。一切等到五天后再另做计划安排。   江屹将王昊昊这边的情况也跟林林简单交代清楚,一说完二人就直奔任子怡的班主任办公室。然而一番搜寻,却发现任子怡两个月前已经退学了。   说起裸聊受骗,王昊昊早已不是服装学院的首例。   “就这两个月,我们学院就已经有三起诈骗案发生了。我们老师们是苦口婆心,想尽办法,发传单、看宣传视频、开班会,说了无数遍,就差拿着大喇叭喊了。可这帮孩子就是不听!我们也很着急呀!”   “什么?你们说是任子怡搞诈骗?不应该吧,她办退学还是一个表哥陪她一起的,说给她找了个好工作,不念专科了直接就业。她怎么会去搞诈骗呢?”   一听到“表哥陪同”,江屹二人对视一眼,嗅到了传销阴谋的气息。   他们联系了任子怡的父亲任海亮,对方也只说任子怡平时工作忙,很少能够联系得上女儿,但每半个月就会有钱寄回家。至于任子怡的这份工作,确实是她的表哥康超介绍安排的,因此,任海亮一直没有疑心。   江屹和林林将服装学院的这三起网聊诈骗案放到一起观察,惊讶地发现,这三个骗子的头像竟然都是任子怡的照片。   看来,任子怡的表哥康超给她介绍的工作,就是寻找天真好色的大学生做网聊对象,得逞后再进行敲诈勒索。如果按5000元每个人计算的话,一周最起码能骗一个,任子怡“从业”两个月,也差不多经手四万元了。   既然现在已经能够确定是同一伙人进行的校园诈骗,江屹便给局里打了个电话,要求先把王昊昊案进行立案处理,并锁定了三起案件的共同犯罪嫌疑人。   除了王昊昊之外,报告辅导员的另外两名受害者分别叫杨贺伟、钱飞鹏。两人都觉得这段经历难以启齿,但一想到自己被骗的五千余元,又觉得恨得牙痒痒。   林林看着他们提供的聊天记录,很快发现了端倪。   “不管是这个小贝、小萌还是小雪,她们虽然玩套路,但是根据三个男生不同的性格,她们是会灵活变通的,因此,她们看起来就像是三个不同的人,这样也避免露馅。比如说,王昊昊性格比较急躁冲动,这个小贝就温言软语,处处哄着他;杨贺伟比较自卑,小萌就一直鼓励他,装作崇拜他;钱飞鹏比较爱打游戏,小雪就耐心陪他打。”   “但是,江屹你看这里,这一段话在三个人的聊天记录里都出现了。”   ——健健康康是我对你唯一的的期盼,而不是要求你大富大贵。   ——多了个的,不好意思,打错了。   ——宝贝,加油!希望我们能长长久久!   ——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吃苦,不怕!   ——楼房汽车,我们早晚都会有的!   “如果说其它的话都是套话,那为什么这个打错了话也要每次都重复?这是在太诡异了吧!”   林林皱着眉毛看着别扭的聊天记录,浑身都不舒服,像是吃着了苍蝇。   江屹盯着这几行字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灵光一闪,指着消息的第一个字一一顺下来,念道:“健、多、宝、大、楼。”   二人瞬间了悟,却陷入更深的担忧之中。这不是简单的诈骗套路,这是任子怡的求救信号! 第135章 芬布尔之冬(7)   诈骗团伙十分谨慎,给王昊昊、杨贺伟、钱飞鹏三人提供了不同的银行卡号。这条线索江屹交由经侦部门继续深挖,自己则带着几个人去查楼。   健多宝大楼是二十五年前于汝息县南竣工的建筑,当时它还叫“鼎晟大楼”。后来其几经易主,被一家外省的食品企业买走,最终更名。   做房地产的多少讲究一点风水,而这健多宝大楼的风水确实不好。据说当年大楼的投资人是景东市房地产业曾经的一把手梁振东,顺带还有凌氏、崔氏、杜氏等大企业。当时,他们想要在汝息县一隅打造出一片景东市区的城市后花园,也就类似于如今的翡翠山庄,而鼎晟大楼就是计划当中的一步。   可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不仅当年的愿景未能实现,甚至到现在当年的投资方中除了凌氏集团,其他几家都已经衰落,泯然众生。尤其是梁振东的鼎华集团,不仅企业破产,董事长等几人甚至还锒铛入狱。   往事如黄粱一梦,不可追寻。而这一切的转折,似乎就是从这座大楼开始的。   健多宝大楼本计划建设25层,但中途就因为资金问题草草以18楼竣工,有传言说这是不吉利的“腰斩”,无论多大的富贵荣华,一经“腰斩”后都会烟消云散。或许是受到传言的影响,健多宝大楼周边的发展情况较整个汝息县来说,都较为萧条,附近多为低矮的老小区,最有人气味的就是一个破旧的菜市场。街道上的店铺关着一片,只有两三个超市、大排档和小吃面馆等还能勉强营业。   而这栋大楼犹如荒漠里的一柱摇摇欲坠的路灯,不仅格格不入,而且自身难保。时至今日,在逐渐发展起来的汝息县内,这栋大楼的房价几乎垫底,即使如此,现仍有一层空荡正在招商中。   如果考虑到健多宝大楼极低的价格和较为荒僻的环境,这里确实可以作为诈骗集团控制门徒的秘密基地。   然而,江屹带着孙小曲和三五个同志一层一层地查访,一上午都快跑断了腿,查问得口干舌燥,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群。   暮春的风懒懒拂来。江屹和孙小曲终于得空,靠在大楼天台栏杆边歇了一会儿。   “那这线索就断了?你说这任子怡,让我们往健多宝跑这一趟,却连个影子都没瞧见。这到底是搞什么呢?”孙小曲嘴巴干得心发慌,皱着眉毛往远处眺望。   江屹紧握双手,皱眉闭目,凝神思考。“我们的方向确实有问题。”   “从以往我们侦破的敲诈勒索案件来看,骗子得到了受害人的把柄后,往往会多次进行勒索,数额还会不断进行增加。很多受害人一开始为了面子和名誉,不会声张,但往往因为诈骗团伙无底洞一般的迫害折磨,才最终选择了报警。”   他缓缓睁开眼,道:“但是,我们这次面对的诈骗团伙并没有贪得无厌,每次下手都是见好就收。”   “在诈骗对象选择上,他们选择了高校男大学生,是吃准了他们年轻气盛,有需求且好面子,同时还没有走入社会,经验少,很天真,因此非常好骗。同时,他们没有狮子大开口。在了解受害者情况后,他们知道五千块钱对于这几个大学生来说,并不属于天文数字,咬咬牙还是能凑到的。这样,不会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以致不得不报警。”   “看来,他们还真的挺小心谨慎的啊。”   江屹点了点头,表示非常同意。“虽然健多宝大楼房价低,位置偏,但刚才我们也看见了,大楼内每天还是有一定量的人员流动的。不相关的人来来往往,对谨慎的他们来说,确实不够安全。他们不会冒这个险。”   “那任子怡留下这个信息到底是什么意思?”孙小曲的脑袋已经被太阳晒晕了,皱着脸眯着眼疑惑地看向身侧的男人。   江屹眺望远处,道:“任子怡的表哥康超把她骗到所谓的‘工作点’,告诉她以后一起合作挣大钱。但是任子怡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后,并不愿意跟着康超干这种勾当,一直打算逃跑。但是,诈骗传销往往会采用暴力胁迫手段,让她不得不服从。”   “也许任子怡并不是没有逃跑过,但是她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盲目跑了一阵,最终还是被抓了回去。从此,她的一言一行都处于更高强度的监控之下,彻底沦为了诈骗集团的工具。”   “她在监视之下,无法向诈骗受害者直接求助,她甚至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但她却牢牢记住了这样一个地标建筑,健多宝大楼。为了在看守者眼皮底下向外求援,她不得已只能通过暗语的方式向外传递信息,希冀能有一天能被警方发现。这,也就是我们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孙小曲已然被江屹点醒。“所以,她不是在健多宝大楼,是她被关起来的地方能够看见健多宝大楼!”   江屹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健多宝大楼是棱角分明的方形建筑,楼标为朝东的竖向文字。因此,能够直接看到楼标的范围并不广,可以确认大致范围。同时,为了防止有人逃跑向行人求助,他们藏匿的地点不会离街道、公路很近,应该在深巷里,甚至可能在某一处的地下室。”   孙小曲闻言顺着江屹的目光往楼下看去,只见这个方向地面上坐落着一片低矮的老小区,旁边甚至还有一块独门独户的城中村。那些钴蓝或幽绿色的玻璃犹如秘密展柜的绒毯,正静谧地阻挡着外来者打探窥视的好奇心。   ————   “经侦查,该诈骗团队所用的三张信用卡近期内都接收了来自本市多笔汇款,其卡内资金几经辗转最终流向了同一张银行卡。并且,有多人曾用这张银行卡在全市范围内的诸多自助取款机上进行过提款。”   “时间最早能推到什么时候?”江屹沉声问道。   “六个月前。”   “那六个月前,有没有取款频率较高的几处自助取款机?”   该团伙从六个月前开始作案,目前看来,现在的他们已经具备了较高的反侦查意识和手段。如果要寻找破绽,只能从他们初期时的行踪下手。   汇报的经侦部门民警看了看资料,很快有了发现,道:“有的!在汝息县的长江路和凤凰路上有两个ATM机的记录较多。”   江屹的眼波微动,继续问道:“技术侦那边健多宝大楼及附近的模型拟建得怎么样了?”   孙小曲把电脑抱过来放到桌上,在模型地图上标记出了能够看到健多宝大楼楼标的地理范围。经侦部门民警一比对,眼睛一亮,在屏幕上圈出一块地,道:“初期取款最多的就是在这个春江花苑外门的ATM机,但近四个月以来就没有动静了。”   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兔子不吃窝边草”了。   江屹要求再去除街道、公路附近的建筑,最终,他们的目光锁定在了特定一处。   “任海亮那边沟通得怎么样?”   从康超拉任子怡入伙来看,他已经成为了壮大团伙的中坚力量。跟任子怡不同,他已经彻底融入诈骗团伙,并以此牟利谋生。不难想象,康超的父母已经被他的言辞洗脑,不便下手。要想跟康超取得联系,只有从任海亮下手。   任海亮一开始还不信任民警,直到从健多宝搜楼回来,他们带着三个受害人的聊天记录跟他聊了一会儿,他才终于相信康超不是给女儿找了份稳定的好工作,而是将她拉进了诈骗集团。   “我们已经拿他的手机跟康超聊过了。我们发消息时表露出了一点怀疑,叫康超让任子怡跟我们视频,被康超拒绝了。过了一会儿,他发了一条任子怡的录制视频过来,说她正在办公,没空。我们又说,给任子怡准备了点特产,要给他们送过去。如果这都不许,就说康超骗了任子怡,要报警。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康超终于同意了,说让我们晚上九点把东西送到春江花苑小区门外,他亲自去取。”   江屹拧眉默然看着孙小曲电脑上的模拟图,食指在桌面轻敲两下,琢磨着刚才缩小划分的地理范围。很快,他抬眼看了一眼时间,点了点头。   “好。快到时间了,准备好家伙,这次一定要把他们拿下。”   ————   夜晚寂寥的街道行人难觅。   九点,任海亮准时将自己的水产品运输车停在了春江花苑的小区门口。他四处张望,但这条路上却始终不见人影。   九点零八分,任海亮见后视镜里终于冒出一个带着鸭舌帽的人影,他便赶紧拎起自己手边的袋子心急火燎地下了车。   “超啊,你妹妹呢?”任海亮看着两边空空荡荡的康超焦急地问道。   “她啊,她在洗澡呢不方便下来。我帮她拿,一样的。”康超一把拿过任海亮手中的东西,朝着他动了动嘴角,意思意思笑了笑。   “姑丈,这么晚了,你早点回去吧。明天一大早不是还要去码头上货吗?我们也刚下班没多久,所以才跟你约得这么晚,不好意思啊。”   康超的道歉毫无诚意,可任海亮根本无暇顾及。他眼巴巴地看着康超想问任子怡的事,但还没开口就被康超堵了回去。   “姑丈,你就放心吧!有我一口饭吃,肯定饿不着子怡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担心个什么劲啊!别说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早点休息。等到合适的时候,子怡肯定会回去看你的!”   一番推拉之下,任海亮没办法,只好坐上车,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康超选的地点在春江花苑的东门口。他在路边上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见任海亮真的走远了才松了口气。虽然四下无人,但他又等了五分钟,才拎着袋子过了马路,十分谨慎小心地拐入了小路,从一个隐秘的入口钻进了春江花苑隔壁的小区南悦新城。   康超横夸几道小区的灌木丛,穿过小区中间粗制滥造的假山,刚走上水泥路就突然听到天空中传来异响。他抬眼一看,只见他刚才出来的时候就在嗡嗡响的无人机,到现在还悬在天上。   烦死了!哪个人这么傻比,半夜还玩无人机,装你妈个臭比。   康超暗骂两句,翻了个白眼,继续往自己所在的7号楼2单元走去。他抬头看向顶楼6楼,只见小屋子里的小白灯闪了两下,亮了又关,关了又亮,知道这是里面的人在催自己回去了。   他一低头,迎面正好有几个人路过,跟康超友好地打了打招呼。康超不怎么经常出门,采购物资、做饭都是另一个人负责的事。因此,康超自觉是生面孔,生怕露出破绽,也勉强跟对面人装模作样笑脸打了个招呼,随后再压了压自己的鸭舌帽,加快了步伐。   今天难道是附近海绵厂加班?怎么快九点半了,这几个人才陆陆续续回来?   康超一脚走进单元门,才突然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他猛地一回头,只见从门后刷的一下冲出来几个男人迅速把他扑倒在地。   老居民楼隔音差,一点楼道里的动静都能像山洞回音一样延宕。但这几个人手脚干脆利落,处理得堪称悄无声息,三下五除二就把康超夹在了地上。康超还没来得及喊,就被人紧紧地捂住了嘴巴,手腕也被套上了镣铐。几乎是一瞬间,他腰间也一凉,一串钥匙就这样被人一把拽走了。   康超艰难地用余光往上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高大男人向地上使了个眼色,康超身边的几个男人便听令把他悄无声息地拖出了楼道。   江屹看着手里的钥匙牌,轻声跟着身边的人嘱咐道:“待会儿直接破门,速度一定要快,不要给犯罪嫌疑人任何挟持人质的机会。一切注意安全。”   “顶楼601。上!” 第136章 芬布尔之冬(8)   “……只见那屋里的六个大汉一听声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冲上去的我们按倒在地。我一把就抓住了一个准备拿水果刀的男人。嚯,还没到大夏天他已经穿上了短袖,那纹身,左青龙右白虎,花里胡哨的,蛮吓人。他扑了个空,被我摔在地上,人屁股一扭还想起身,你猴哥我直接往他脖子一劈,手铐给他一戴,就让他服服帖帖。”   孙小曲正在绘声绘色地凑在叶圆桌边解说昨晚抓人的情况。叶圆则十分给面子地一通“嚯”、“哇”、“这么厉害”地给他捧场。她眼睛一瞥,看孙小曲手上还挂彩了,默不作声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创可贴放到桌上。   孙小曲仍然在滔滔不绝,道:“我们把几个人都制服之后,只见屋子里十台电脑,还有个保险柜,从里面直接掏出来三百万现金!还有个账本,条条列列,清楚记下了他们这大半年的勾当。不只男大学生,什么白领、老师都有,半年多骗了一百多个人呢。”   叶圆啧啧嘴。“哦,对了,你们昨天带无人机出去是怎么回事?”   “噢噢,说到这个还是不得不夸一句我们的江队神通广大。就那个受害人表哥康超,他不是约了我们在春江花苑门口吗?他可真是精,就连任海亮他也不说一句实话,连我们也差点被蒙了。其实,他们的老窝根本不在春江花苑,而是在旁边的南悦新城。可是呢,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咱们头儿就猜到他可能会动心机。”   “我们的模拟地图上给出的范围里,春江花苑离街道近,南悦新城更加隐蔽。一开始,头儿就让无人机监控了南悦新城和春江花苑两处的地面情况,果然在南悦新城内提前发现了康超的踪影。然后,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就先去楼下埋伏,把康超抓到之后,立马就抄了他们的窝!”   叶圆恍然大悟,崇拜地往办公室另一侧看去,道:“还好咱们头儿神机妙算!”   而江屹此刻并无暇顾及叶圆的马屁。任海亮正拉着任子怡,激动地感谢江屹救了他女儿一命。   “最近日子不好过,子怡想去打工,我也就同意了。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任海亮是汝息码头的一名收海鲜的小商贩,为人老实诚恳,而且从昨晚的表现来看,他还是一个很能稳得住的男人。   “嗐,什么稳得住啊,我腿都在发慌。要不是信任公安同志们,想着不能给你们拖后腿,我估计早就拽着康超不肯放手了。”   他拉着女儿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又转头看向江屹,感谢地说道:“江队长啊,实在是太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我的女儿掉进魔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见天日啊!”   江屹微笑道:“还是要谢谢你女儿自己。是她不断自救,没有放弃希望,才会让我们发现。”   任海亮叹了口气,看着任子怡点了点头。   连续加班几天的江屹终于疲惫地回到家,一进门就二话不说地倒在了沙发上。   他闷闷地听着自己均匀的呼吸,脑中仍然有无数思绪翻涌,知道自己是睡不着的,只能先躺躺放松一下心情。   过了半响,江屹正准备伸手到柜子里掏一根烟闻一闻,突然感觉到身上一暖,有人给他盖上了小毯子。   江屹转过身,抱着毯子笑着坐起来,道:“林老师,不好意思,差点忘了你也在家了。”   林湫笑了笑,道:“我正在煲汤。睡一会儿起来喝,还是喝了再去睡?”   江屹摇了摇头,道:“不睡了。”他盯着林湫的眼睛,道:“你这样,我可舍不得睡。”   林湫闻言抿了抿嘴,眼神飘到别处,道:“上次解出来的密码,我放在书桌上了。你要不要先去看一看?”   江屹揉了揉眉心,道:“好,马上去看。”   林湫看着江屹脸上难掩的疲倦,坐下来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心事?”   江屹一愣,笑:“没什么心事啊……”   林湫伸手轻轻碰了碰江屹的眉头,道:“没关系,方便的话,待会儿就跟我随便说一说。”   江屹笑起来,看着林湫不说话。   林湫被江屹突然这么盯着,犹如一张被灼透的白纸。他自觉失态,立刻收回了手,欲盖弥彰地咳了咳,正准备走,江屹却伸手一下子把林湫揽到怀里,两人一起跌坐在沙发上。   林湫心一慌,只听江屹埋在他胸口,一边满足一边惆怅地呜咽道:“林老师,没你我可怎么办啊!”   林湫的心砰砰跳,生怕被江屹听了个究竟,良久才终于找到一个既面上过得去、也能说服自己起身的借口。   “……江屹,汤。”“喔……”   林湫赶紧从江屹怀里挣脱出来奔进了厨房。   饭桌上,江屹舒舒服服喝完一碗汤,终于恢复了元气。   他长叹一声,道:“林老师,凌川,你知道吧?凌氏集团的二公子,年纪轻轻,现在已经是集团的一把手了。”   林湫闻言手中动作顿了顿,“嗯”了一声,故作不解地问道:“你最近的烦恼,跟他有关吗?”   江屹坦诚地点了点头。“凌川手里有个项目,使了个法子拉了我爷爷入伙。”   “这项目不好?”   江屹摇了摇头。“很好。好得过头。”   “这次我出任务,在汝息县看到一栋二十多年前建的大楼。这栋大楼当年建的也是野心勃勃,但最后结果很不好,直到现在,连带着周边的发展都可以说是一蹶不振。我调查以后发现,企划失败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合伙的几家起了内讧。当时,凌氏就在其中。而现在,除了凌氏自己仍然风生水起,其余几家全部沦落到要倒台的地步。”   “你怀疑是凌氏从中作梗,想要搞垮其他几家企业?”   江屹点了点头。“我担心啊,凌川这是要故技重施。”   只见林湫的脸色倏然变得很沉重。他最担心的事仍是发生了。   其实他早就不该抱有幻想。江氏是一块肥肉,凌川早晚都不会放过的。但凌川原本可以不做手脚、光明正大地跟江氏合作,让江氏清清白白地运作。可现在,林湫与江氏交好,尤其是和江屹关系还这么紧密,不知道凌川那个记仇的疯子会用怎样阴险的手段对付他们。   现在,既然躲不了,那就只能迎战。   林湫放下筷子,轻声道:“其实当时林朋跟我出来的时候,我们就聊到了凌川。江屹,一切还是小心为好。”   “哦?你是说,凌川跟林朋也有关系?”江屹眸色一深,道:“这么说,凌川就跟柳东月也有关系。”   “是的。”   江屹心如明镜,只一点他就全串通起来了。   只见江屹拿起林湫解出来的密码,细细琢磨起来。只见纸上第一行写着原始密码,FLOAT-G2389-PLANTATION-DUNGEON。而下面一行则进行了翻译,漂浮-G2389-种植园-地牢。   “FLOAT,当时柳东月最后递出来的纸条上就是这个单词。”   江屹想起跟柳东月见到的最后一面。憔悴苍白的女孩儿脸上有懊悔,也有如释重负的释然。   当时的江屹并不懂她眸中的深意,只以为是幼时好友多年未见,如今渐行渐远渐无书,造化弄人,只能无可奈何。但现在看来,其中可能远比他想的要复杂。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柳东月的这个信息,会是警告吗?   江屹凝神看着纸上的密码。   “林老师,我有个想法。活动最重要的三要素,时间、地点、人物。这则密码中的人物很清晰,卖画和买画的人,也就是处理运输和接收物资的人。至于时间,我有九成的把握,这个G2389就是火车的车次,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就通过列车时刻表给出了精确时间。而这个种植园和地牢,则暗指某两个地点,代表他们的起点和终点。至于FLOAT,可能是某个行动的代号,也可能是进行运输的方式,即水路运输。”   “我们需要继续挖的,就是这个下家是谁,他们运输的两个端点又是哪里。”   说到这里江屹似乎想到了什么,起身翻出一个档案袋,拿出了一沓资料。   “我委托缪叔查了柳东月生前的一系列所为。可能这里会有一些线索。”   江屹快速浏览资料,道:“柳东月回国后主要干了三件事,一,买地,二,捐学校,三,捐画。”   “她代表柳氏投资了凌氏汝河湾及其周边的一系列项目,还在汝息县买了一块目前还不算很吃香的地。她还代表柳氏给景东市的几所高校都给出了大额捐款,甚至给离汝河湾最近的服装学院捐了一栋楼。至于个人行为,她的大量作品都无偿捐给了县城的福利院和希望小学。”   见江屹在柳东月曾购买的几处地产上画了圈,林湫轻声道:“你认为柳东月为这个组织提供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江屹眸色深重。“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性。不过,如果都是在柳东月的地盘上,他们运来运去直接走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打暗号?”   林湫闻言也顿了顿,思索良久轻声道:“也许,他们并不是单纯的运输,FLOAT指的是这一批货的用处。”   江屹闻言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对,很有可能。那既然是这样的话,FLOAT就是某个行动的代号。”   林湫眸中暗光浮动。   凌川终于下了手,而纵使他千般不愿,江屹仍在命运的牵引下走到了漩涡中心。   从前,他仍心存幻想,以为或许老天垂怜,江屹还能逃过一劫,这些事永远不要让他知道才好。另一方面,林湫也担心江屹对这一切说不清的纠葛不予信任,甚至因此对他抱有猜忌。可现如今,他们已然站在了风暴眼中,他们二人都不能各自承担,只能携手面对。   沉思片刻,林湫终于决定在这个时机将一切和盘托出。   “江屹,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我跟凌川的关系,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江屹心里一跳。   他早就察觉到凌川对林湫莫名其妙暧昧的态度。不管是凌川那些刻意亲近、无比挑拨的轻声耳语,还是每次林湫见到对方那见了鬼一样僵硬的态度,都让江屹不得不多想。   难道说,难道说……   江屹咽了咽口水,试探地问道:“你们……不会是旧情人吧?”   见林湫愣住了,江屹心中更如房屋轰然坍塌,一时也有些恍惚了。   如今看来,凌川心狠手辣,背后的势力更是不清不楚,藤蔓滋生。这如果他们当年真的有过一段,如今不欢而散分了手,那必然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程度啊!   不过江屹很快稳住心神,咬咬牙,狠狠心,望着林湫说道:“没关系,旧情人也没关系!只要不是现任,我都可以接受!”   他就不信他比不过个凌川!他江屹从北到南公认的英姿飒爽魅力无限,凌川有的他全部都有,还要比他更好。更重要的是,现在是他陪在林老师身边,什么凌川凌河的,都往一边稍稍去,以后再也轮不到他们垂涎了!   林湫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哭笑不得地说道:“你想什么呢。凌川最多是柳东月的旧情人,跟我,只能算作是仇人吧。”   “仇人?那相爱相杀也不行啊!”江屹又急了。   林湫忍不住笑了。“那也算不上。我只希望,如果这辈子没有认识过他就好了。”   没有凌川,苏苏也许会跟他一起快快乐乐长大,也许会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一个还算不错的善良男人,平稳幸福地过好一生。苏小娅如果也能来到他们身边,也一定会拥有更加完整的父爱、母爱,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好孩子。   而他,或许会以更好的面目跟江屹相遇、相知。不用再顾虑那么多、不用犹豫那么久,不用像是鬼魅一般站在阴影处,那么害怕却渴望地向往着阳光,却不敢触碰。 第137章 芬布尔之冬(9)   天色已深。厨房的吊灯暖光融融,像是神灵降世时天幕泄露流向人间的圣光。   “凌川跟我的渊源,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了。”林湫轻声问道:“江屹,你听说过凌氏绑架案吗?”   “有所耳闻。凌氏幼子被一个身负巨额赌债的男人拐到了老家绿山县,把他安置在了一处山洞里。后来有两个路过的小孩儿听到了呼救声,赶来救了凌家的孩子。而那个绑匪也因失足坠崖而死。后来,这两个小孩还得到凌氏的一大笔资助,传闻数额惊人。这件事当时几乎刊载在所有的报纸新闻上。”   江屹突然想到,林湫的老家正是在绑架案发生的绿山县。他有些惊讶的问道:“你就是当年的一个小孩儿?”   林湫点了点头。“另一个孩子,就是苏汀。”   “其实当年,事实并不是报纸上说的那么简单。那是一起绑架案中的一场命案。”   江屹看着林湫面容安静忧伤,他的心也随之沉入了那阔别已久、原罪的深海。   那个男人叫阿黄,是村庄里有名的流氓无赖。他在村庄里好吃懒做,人也丑陋猥琐,迟迟难以成家。日子久了,他自己忍受不了众人轻蔑的白眼,便嚷嚷着出去打工,说着要挣大钱,等到衣锦还乡时,狠狠地打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的脸。   可再回来的时候,阿黄并没有带着大把大把的钞票,而是背着大额的赌债。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要绕道而行,生怕他黏了上来要钱。   那日,苏汀和林湫在山道上行走的时候,看到阿黄在山坡上鬼鬼祟祟。原本他们打算立刻离开,谁知阿黄却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吓得他们便赶紧躲了起来,不一会儿,阿黄便不见人影,不知去往何处了。   林湫原本要拉着苏汀赶紧回家,但苏汀却说:“阿黄这个王八蛋一向喜欢招摇过市,难得见他偷偷摸摸的。他不是在藏钱,就是在藏自己的把柄!走,我们去看看。”   苏汀是恨阿黄的。他曾经多次猥琐地打过苏汀的主意,但每次都被苏汀狠狠地报复了回去。阿黄气不过,还几次三番怂恿苏父把苏汀卖了,甚至还打过林湫的坏主意。现在有这个可以抓住阿黄把柄的机会,苏汀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林湫拗不过苏汀,又担心她一个人会出事,便只好咬牙跟在了苏汀身后走进了山洞,走向了他们命运最大的转折点。   山洞里很凉,隐隐传来“呜呜”的声音,像是小鬼幽然的哭泣。苏汀快步走进去,只见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被绑在地上,嘴巴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苏汀吓了一跳。她打量一番地上男孩儿精致的穿着,再看了看他乌黑的头发和精致的脸蛋,心里了然,已经有了盘算。   她把男孩儿嘴上的布拿了下来,柔声问:“小朋友,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凌氏集团的二少爷,我被绑架了。如果你们救我,我会给你们很多钱。”   幼时的凌川就不爱讲废话,即使被绑架了,也并没有慌乱。他敏锐地察觉出了苏汀对他身上穿着的刻意打量,说道:“我手上的表已经被那个男的拿走了。我脖子上还有一条能证明我身份的项链,藏在里面。你拿去,算是救我的定金。”   苏汀也毫不客气地扒拉开凌川的衬衫,解下了这条纯金的细链首饰,在手上掂量了一番。   思虑一番,苏汀爽快答应,道:“好,我答应你。我现在给你松绑,你跟着我们走,我带你去报警。”   苏汀说着就让林湫一起帮忙解绳子,可是很快,山洞入口处就传来脚步声。   “不好,他回来了。”林湫压低声音,惶恐地说道。   苏汀和凌川对视一眼。只见凌川动了动嘴唇,毫无感情地说道:“杀了他。”   苏汀闻言有几分惊讶,挑了挑眉。   凌川声音极轻,就像是薄薄一层阴森雾气飘了出来。“杀了他,我保证你这辈子衣食无忧。小孩杀人,防卫而已。”   苏汀紧紧地握住手心的金子,眯了眯眼。这确实是一笔诱人的买卖,更何况她本来就恨透了阿黄。   顷刻间,阿黄已经快步走到了他们眼前。他一见苏汀和林湫在这里给凌川解了绳索,立刻勃然大怒,扑了过来,大喊道:“你们这两个小贱人在干什么!快给我滚!”   苏汀和凌川立刻跟阿黄纠缠在一起,而逃开的林湫慌了,冲上去扒住阿黄却被他一手掀翻在地。吃痛的林湫看见山洞里的大石,立刻扛起来向阿黄的背上砸过去。   阿黄背后受击,滚落在一边,连声哀嚎。   林湫见状立刻拉起苏汀的手,焦急地喊道:“苏苏,我们带着他快走!快喊人来帮忙!”   苏汀和已经被解开绳索的凌川对视一眼,却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湫湫,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只要他还活着。”苏汀语重心长得轻声道。   “苏苏,你这是什么意思?”林湫诧异地看着一旁凌川蹲下拾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了躺在地上阿黄的头部。   顷刻间,鲜血迸发,蜿蜒如河。而阿黄也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林湫惊恐地捂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男孩儿。   而地上的阿黄似乎也感知到了真正的死亡威胁。这不是几个只会哭喊着要妈妈的小孩儿,他们想要他的命!   他闷哼一声,咬牙从地上爬站起来,掏出自己腰间的匕首,擦了擦嘴角的血,阴邪地笑道:“你们这几个小畜生,看我不把你们一并卖了,卖到作坊里,从小就去伺候老男人!我要让你们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阿黄的匕首乱舞,让人眼花缭乱。如果是胆小的孩子早已经蜷缩到了一边任人宰割了。可苏汀却和凌川打起了配合,二人一边躲闪一边拿着石头砸得阿黄连连惨叫。   见吃了亏,阿黄便把主意打到了林湫身上。他正要扑过来,却被苏汀一脚绊住,重重地跌到了石块上。而苏汀立刻则火冒三丈地骑坐在阿黄的背上,捡起地上另一块大石,咬牙切齿地砸向了阿黄的后脑。   她一边砸一边恶声道:“杂种,禽兽,王八蛋,想要卖我就算了,连林湫的主意也敢打?死变态,让你这么死了,还算便宜你的!”   阿黄早已在地上没了动静。苏汀回过神来,凑近听了一听,只听阿黄仍有微弱的喘息声。她站起身拍拍手,拍拍身子,啐了一口,道:“这王八蛋,命还真是大。算了,被打成这样,我估计他以后也跟死差不多了。”   她回头看了一看,道:“对了,是那个什么,凌家的小少爷对吧。之前你答应我的,得算数啊!走吧,我们带你去报警。”   然而,面对如此惨状的阿黄,凌川的眼睛眨都不眨。他定定地走到了阿黄身边,抓起他的手腕,静静地看着阿黄戴着的大表,一声不吭。   随后,凌川把阿黄的这只手表拿了下来,放在了自己的兜里。   就在苏汀和林湫以为凌川终于准备降尊纡贵地跟着他们走的时候,凌川却又搬起旁边的石头,一下一下面无表情地狠狠击打着阿黄的脑部。脑浆混着血液涌了出来,一时间令人作呕的气味飘在幽冷的山洞中,更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苏汀也被吓到了,她赶紧走过去要拉住凌川,道:“大少爷,没必要真的杀人!大少爷!”   凌川却冷冷道:“他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苏汀闻言愣在了一边。   凌川冷静了一会儿,竟然回头朝他们笑了笑,招招手,拉过错愕的苏汀的手,紧紧握住石块又狠命地砸了起来。   “这以后就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我们一起杀了人,谁也别想逃。放心,我会给你们很多很多钱,但是以后,谁也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想起这一天。”   关于这一天的记忆,林湫永远难以忘记。凌川将阿黄的尸体推向了深不见底的山下,他翻滚几下就淹没在那山雾之中,了无踪影。   而那一天,就定格在凌川纤瘦稚嫩的背影上,他的手紧紧握拳,轻微颤抖,却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林湫缓缓睁开眼,从回忆中走出。   “这就是那天的场景。这一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在太难以承受。以至于我后来,都无法面对凌川。”   江屹也沉默了。片刻,他轻轻握住林湫的手。“都过去了。”   是啊,二十年都过去了。这场命案不仅当时被凌氏编织的谎言安好地遮掩过去,现如今也早已被历史的黄沙埋葬,只有凭林湫的只言片语才能再现那日几分可怖的色彩。   “这件绑架案当年确实闹得沸沸扬扬。我是后来才到景东生活的,所以我听说的版本早就以讹传讹很多年,就更八卦了。”   关于这件绑架案中离奇死亡的绑匪,当时有很多说法。官方说法,是阿黄自己身负赌债起了邪念。但有些略通其中龃龉的人说,这一切都是凌氏的竞争对手们策划的。谁知道凌家少爷福大命大,不仅那作恶的绑匪自己摔下山崖,还旺了两个心善的小菩萨,以后都吃穿不愁了。   林湫想起那时凌川在阿黄身上咬牙切齿拿下来一块手表,随后满面阴鸷几乎如索命恶鬼,像是认出来了些什么。林湫再想到这十年来凌氏发生的变动,不禁心中有了别的想法。   林湫轻声道:“凌川是一个很危险的人,不仅仅是这一件事。但后面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复杂,我一时难以跟你讲的很明白。总之,你一定要小心他。”   “因为二十年前的这件事,他一直对我很提防,处处控制我的行踪。我……我跟你交好之后,凌川便对你也多有关注。我曾经提出要求,希望他能够不要招惹江氏。但,现在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空气很静,林湫的眼中有微光流转。   只听江屹轻声道:“所以,这就是你之前一直拒绝我的原因吗?”他的眼中有几分淡淡的哀伤,也存了几分希望。   林湫看着江屹不说话。   只是因为凌川而拒绝吗?   对,凌川确实是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对世界充满了敌意的戏谑,想要把世界都都握在掌心,再毫无感情地缓缓捏碎。他不懂也不相信希望和爱,甚至连生命他都一律漠视。他是个绑在林湫背上随时会爆炸的危险品,林湫自认有罪孽,再怎么被折磨也认了,但他不能让江屹也被这个疯子盯上。   因为凌川,林湫下意识地想要减少跟任何人的交往。但他对江屹的逃避,并不仅仅因为凌川的威胁。或者说,在江屹面前,凌川都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非要说一个理由,那就是他舍不得江屹。   林湫总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的,沉默,孤僻,懦弱,不懂得爱,也并不值得什么爱。他把漫长的余生当做是赎罪的历程,直到终点才能松一口气。受苦才是应该的,怎么值得别人的爱呢?   可是江屹总是一团火烧到他寒冷的躯壳外。那种暖洋洋的温度,那种赤忱,让人飞蛾扑火般地向往着。   更让人觉得难以逃离的,是明明似一只翱翔雄鹰的江屹,却会在他的面前化成一只小小的可爱麻雀,安静无虑地歇息在他的掌心,让人忍不住地怜爱。   林湫曾经以为,这是江屹作为花花公子布好的陷阱,即便他再怎么小心翼翼,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落网。可是等到他真的准备缴械投降的时候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想象中落井下石的戏弄与嘲笑,从头到尾只有江屹真心的怀抱。   直到这个时候,林湫才真的慌乱了。   “江屹,你很勇敢正直,很温暖善良。如果世界终要沉入暗夜,你也会是不灭的烛光。你,应该得到世界上最好的幸福。”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林湫轻声道:“我的过去很复杂,做过很多错事。除此之外,我这个人也很无趣。你说过喜欢我,可是我总是想不明白,你能喜欢我什么呢?”   林湫已经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心全部剖给江屹看了,这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任由江屹处置。   我顾虑颇多,城府颇深,有着这么多阳光都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江屹却没有回答林湫的问题,而是微微睁大眼睛笑道:“林老师,不要疑惑,这很正常。你不是我,我为什么喜欢你,你当然想不出来。你只能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林湫未曾料到一瞬间就被江屹扭转了话头,绕到了自己身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颊透出樱花般的淡粉色,只能撇开了脸。   江屹故意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按这样的说法,林老师是喜欢我勇敢正直、善良温暖咯?所以……林老师是喜欢我的。”   林湫沉默了,他几乎快失去听觉,只能感受到自己燥热胸腔中一颗心脏正迅速猛烈地跳动着。   “林湫,你喜欢我。”江屹说的是陈述句。   林湫善于装傻,以往江屹总是舍不得逼林湫,也害怕得到自己不想听到的答案。可现在好不容易逮住了林湫的尾巴,江屹绝不会轻易放掉。他是存了一点坏心思,才故意逗着林湫,步步紧逼。   林湫有如大难临头,刚要站起来,却被江屹一把握住了手掌。林湫僵在原地不敢动,咽了咽口水,偏头只见江屹的笑眼亮晶晶。   犹豫许久,林湫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终于回握紧了江屹的手,轻声道:“对。我喜欢你。”   江屹笑了。“我早就知道。不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承认了。”   他轻轻摩挲着林湫手上的戒指,道:“带上我的戒指,就是我的人了。林湫,你早就逃不掉了。”   是啊,他也早就知道,这样的温暖不会再有了。   林湫坐了下来,看着江屹的眼,不舍地说道:“……江屹,后悔也没关系的。”   江屹一顿。到底是怎样的人,面对被爱才会这么小心翼翼啊。   他的心里蓦然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楚,好不容易才忍住再把林湫按进怀里的冲动。   “那也说不好。”   林湫闻言身子一僵,微笑道:“没关系的。其实,能陪你一小段时间,我也很开心。”   江屹摇了摇头,伸手用大拇指轻轻抚了抚林湫眉尾的小痣,柔声道:“我很后悔,没有早点拉住你的手,没有早一点好好爱你。”   “至于未来,我才不会后悔,就怕你后悔跑了。”   林湫闻言轻声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光,他是无法背离的。   “呸呸呸,死什么死。我们八十岁的时候还要一起逛公园的!”   林湫笑了,点了点头。   江屹心里美滋滋,一得意狼尾巴就摇了起来,忍不住就要得寸进尺。   他咽了咽口水,喉结微动,一咧嘴:“那……媳,林老师,亲一个,可以吗?” 第138章 芬布尔之冬(10)   江屹眸中含笑,充满期盼地眼巴巴地望着林湫。   林湫闻言轻呛了一声,立刻顾左右而言他,慌忙拾了个借口,道:“桌上有凌川托江老爷子送来的请柬,邀请我们两个这周末去汝河湾。”   江屹本想继续捉弄林湫,但闻言提到凌川,便也收敛起脸上的调笑。   “邀请我们两个人?”   他接过林湫递过来的请柬,目光审视着这几行烫金的文字,心里升起几分警戒,也有了几分打算。   江屹把请柬轻轻放在桌面上,道:“既然他这样邀请了,我们就不妨去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林湫也点了点头。   只有靠得近些,才能更容易看出凌川的破绽。他为了这个汝河湾可谓费尽心思,那就去一探究竟,看看他的目的到底何在。   想到近日爷爷跟凌川的交往甚密,江屹心里也有几分担忧。思及此,他又拿起请柬静静凝视,思绪万千。   饭毕。江屹一个鲤鱼打挺跑过去洗碗,把林湫挤出了厨房。   “林老师,你手还没全好呢,这儿放着我来。做饭的人不洗碗,以后我都包了。”   他盯着林湫的眼神中有着几分不怀好意,语气却装作十分诚恳。“你辛苦了……先洗澡去嘛。”   林湫拗不过江屹,便先去洗漱了。   逼仄的浴室内,林湫冲水抹了一把脸,定定地看着镜子之中自己白皙的面孔上尚未消去的一抹绯红。   他的脑子里知道现在也是一团浆糊,似乎每个思绪里都裹挟着一个江屹,像是一个不断滚动的万花筒。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充斥在林湫的每一个细胞里,一闭目,他满心满眼都是江屹的面容,这让林湫的心跳迟迟难以平复。   他像一个显出原形的虚弱小妖,好想藏匿起来,却又贪恋人间温暖,犹豫不决。   现在,既然已经说的这么明白,那接下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呢?   他没有说谎,喜欢江屹他绝对不会后悔。可如果有一天,他的厄运也牵连到了江屹身上,那时候,江屹会不会后悔呢?   江屹洗完碗,收拾完厨房,林湫便已经冲凉出来了。   见他已经吹完了头发,江屹十分可惜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下次手脚得再快点了。”   林湫“嗯”了一声,不解地看他,江屹摇了摇头,笑道:“喔,没事,我也赶紧去洗澡了。”说着便赶紧冲进了浴室。   林湫在江屹公寓的起居服仍然穿的是江屹的松松垮垮的卫衣。他倒了杯水,看着茶几上的请柬,渐渐压低了眼角眉梢的浅淡笑意,转身走进了书房。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笔尖摩挲纸张发出的轻响与手表指针前进的滴答声。   现在,凌川借由柳东月所动的手脚已经渐渐浮现水面。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继续剖开唐双月的面具。   林湫梳理一阵后停笔,再从林朋的档案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的资料表,只见这张银行卡的持有人一栏却写着林林的名字。   细细查阅记录,这张银行卡曾经给外省数十个小学和障碍儿童康复中心进行过捐款,同时还开通了向三个不同账户的定期捐款服务,算下来已经有五年的时间了。   之前林湫已经跟林林确认过了,他对这张卡一无所知,一定是林朋借其名义在进行操作。   这算什么?鳄鱼的眼泪,还是仅存的良心?   林林交给他们有关林朋相关的资料都特别干净,除了这张银行卡有些可疑之外,没有任何可以深入挖掘的点。作为“林朋”这个身份,他的通讯设备里除了林林没有任何亲密的联系人,跟同事、学生、客户全都是公事公办,几乎没有私交。但同时,又没有任何痕迹和证据可以证明,他就是猴子捞月工作室的老板唐双月。   林湫皱眉再翻到林朋的个人信息,却发现在他大学三年级的那一年,曾经休学一个学期。为什么会突然休学?那时候在林朋身上发生了什么?   凌川、柳东月、林朋、唐双月,乃至方一莱、敖嘉……这些人似乎逐渐编织成一张网,而不断追寻线索的他们似乎已然成为明处的猎物。   想到江屹方才提到的关于凌氏二十年前的往事,林湫心中突然一动。   一直以来,唐双月这条线索,他再怎么深挖都摸不清头绪。或许,一开始他的方向就错了。   林湫打开网页试图翻找凌氏的旧历新闻,终于在一众关键词为“凌氏绑架案”的新闻中发现了一条新的线索。   他浏览许久,终于有了一个清晰的想法。林湫迅速起身走出书房,只见江屹也正在凝神翻阅汝河湾及周边的地图。   林湫坐到江屹身边轻声道:“江屹,我有了新的发现。”   “哦?”   “你还记得唐双月这个人么?”   “记得。他是林朋油画工作室的合作对象。”说到这,江屹自己也神经一紧。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我去滇城寻找恩人,唐双月捷足先登的事情么?”   江屹一眯眼,道:“他有问题?”   “之前没有告诉你的是,他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也是因为凌川。唐双月跟猴子捞月工作室关系紧密,知道他跟凌川有牵连后,我就多留意了一番。随后,猴子捞月工作室相关的人紧跟着出事,我就更加在意了。我查了一段时日终于发现,唐双月是一个化名。”   “说起化名,我曾经在柳宅见到过林朋以笔名落款的画。在查猴子捞月的时候,我就发现他有多个作品曾通过这个工作室进行出售。等到唐一锦被绑架的时候,我便开始猜想,林朋就是唐双月。”   江屹的眼角一跳。“你是说,林朋要绑架唐一锦?不应该啊。唐姐还说,那几天林朋经常跟她说,让她要照顾好林林。”   林湫闻言,心中一直悬着的石块终于落了地。   江屹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如果是这样,那林朋背后的组织就是凌川……”他恍然:“所以,一切背后的推手,都是凌川。”   林湫点了点头。他松了口气,现在终于可以把近日以来发生的一切跟江屹捋顺清楚。   “那天,林朋来找我,我以为他是来跟我摊牌。没想到,他说了一番话后,竟然想要让我来揽下唐双月指使贾宇博等人的罪行。当时我以为,凌川想要弃卒保车,灭了我的口,换得林朋这个棋子的安安稳稳。这招棋与我而言,已然是将军。迫于无奈,我只能答应了。”   江屹听得心悸。他又联想到林湫之前说的求凌川不要动江氏云云,心里不觉一痛。   只听林湫有些愧疚地说道:“但我当时并未想到,遭遇车祸的竟然是林朋。”   说起当时的凶险,他仍然心有余悸。江屹闻言也冷下脸来。   “我曾经坚信林朋就是唐双月,这场车祸是他金蝉脱壳的计谋。他要借此脱身,好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同时,凌川也想要借机让我知道,反抗他的下场有多么的悲惨。他警告我,我永远都是他眼中的蝼蚁,不要妄想螳臂当车。”   “我当时也被突如其来的一切蒙住了头脑,虽然隐隐察觉有几分不对劲,但想到凌川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性子,只当他又是想要折磨我,让我亲眼目睹你和林林的痛苦,从而在恨与自责中艰难度日。但令我意外的是,又一个唐双月出现了。”   “曾经我以为,或许是因为我于凌川还有用,他并不想着急把我推出去,所以才准备了另一个替罪的人。但现在,看到这些材料,我终于想通了。”   林湫把刚在书房打印出的资料交给了江屹。   “二十五年前,凌氏的老总凌万民,也就是凌川的父亲,还有一位神秘的左臂右膀。他很神秘,很少在新闻报道中出现。我搜索这么久,甚至翻到了地方报纸的电子档案馆,唯一得到的信息就是,这个人姓唐。”林湫缓缓地说道。   “姓唐?”   林湫点了点头。“这个唐姓的人,对于凌万民来说意义重大,正如现在的唐双月之于凌川一样。”   “在我看来,唐双月和林朋之间确认身份的最大疑点在于,林朋能做到的,唐双月都能够做;但唐双月能做的很多事,林朋都做不到。再想到那个车祸后突然显露真身的‘唐双月’,我觉得我错怪了林朋。他可能并不是唐双月。”   林湫顿了顿道:“或者说,没有人是唐双月,任何人也都可以是唐双月。”   江屹懂了,皱眉道:“因为……‘唐双月’是一个一直延续下来的代号。”   “对!”林湫点了点头。   终于弄清楚这件事,并没有让他们都松一口气,反而使得二人堕入了更深的一层黑暗中。   如果“唐双月”是一个代号,则意味着他的踪迹将更加复杂,也更难抓住把柄。要想继续探知下一层的网络,难上加难。   “那林朋跟这个唐双月又是什么关系?”   林湫回想起那一天坐在他面前林朋的句句试探,心中也隐隐有了猜测。   那时在林朋眼中,林湫也是凌川的一条走狗,只不过更加桀骜不驯。凌川能够特殊对待林湫,说不定林湫正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他们二人互相认为对方是凌川的爪牙,自然都不会吐露真言。现在想来,当时林朋不过是一个传话筒,是早已把故事编好的凌川的转述人。   那如果林朋不是唐双月,也并非真的被凌川蛊惑控制,那他的车祸很有可能是凌川的泄愤的行为。警觉的他察觉到了林朋的不安分,林朋还自以为已然打入内部,但实际上他的身份已然要暴露,凌川这是在下杀手……   不过这一切也只是猜测。但无论如何,医院那边还是要好好看紧林朋,谁知道哪天凌川又发了狂,连瘫在床上的昏迷病人都不肯放过。   但现在,要小心的不止林朋一个,还有小娅。   方才跟江屹叙述二十年前山洞内的那起命案时,林湫久违地回忆出了不少细节,尤其是凌川附身从阿黄身上拿下来的那块手表,这让林湫突然非常在意。   他凭借自己的记忆和近十年来积攒下的阅历,暗暗猜测那是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是指示阿黄办事的人留下的定金。   而凌川当时那么愤恨,一定是他认出了那块表。这也就是说,这块表应该属于他亲近之人。   方才林湫翻阅凌氏新闻的过程中,同时注意到了几张旧照,果真有了新的发现。   二十年前,凌川的长兄凌云也刚到意气风发的年龄,正准备随着父亲凌万民征战商场。他曾出席好几次活动,当时手上都带着这块高级定制的腕表。   林湫再联想到凌川成年后,之前从未曾听闻身体有恙的凌云竟然英年早逝,而凌川也以极为无情的毒辣手段逼宫让位,一手牢牢掌握集团大权。   一切,似乎也有了隐隐的答案。   如果策划那起绑架案的人,就是凌川的亲哥哥凌云,也难怪他那时会那么恨意滔天。   倘若真是如此,那小娅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现在林湫只能祈求凌万民还能对她稍加垂爱,至少能够护她平安。   现在他们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如果维持表面平稳,或许小娅还能不受牵连。只是如此一来,扳倒凌川就更加迫切了。   等不得再搜集证据了,明天他必须回当年的种植园一趟。   林湫暗下决心。他再低头一看,却发现操劳多日的江屹已经枕在沙发床上睡着了。   林湫蹑手蹑脚地找来毛毯,轻柔地盖在了江屹的身上。他怜爱地观察着江屹的睡颜,忍不住抚了抚他的黑发。   “江队,辛苦了。好梦。”   ————   第二天清晨,江屹是在两重魔力之下惊醒的。   第一,是培根煎蛋的香气。第二,是专属于刑侦支队江队长的夺魂铃声。   江屹猛地睁眼后愣了三秒,见自己睡在沙发床上,怀里也没有香香的林湫,不禁有几分美梦被打搅的懊恼。   他伸手把茶几上的手机够了过来,打开一看,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三两下快速回复了信息。   林林说,服装学院通知说权小舞回来了,他们还是得去跟她见个面聊一聊权大瑞的事。   昨晚江屹还想到了这件事。而且现在他知道,柳东月曾经给过服装学院大额捐款,他得去弄清楚背后是否有什么猫腻。   江屹抬头张望了一下,只见林湫正在桌边围着围裙微笑望着他,道了一声“早上好”。江屹也抱歉地朝他笑一笑,道:“早上好。”   江屹跑进盥洗室洗漱一番,换好了衣服,走进客厅时却发现,林湫已经帮他把早餐打包好了。   以前办案期间从来都是匆匆忙忙跳过早餐的江屹,如今捧着一颗默默流泪的心,十分感激地说道:“林老师,太谢谢你了……”   哪里会有这么好的媳妇儿啊!他江屹真是修了八百辈子的德才有这样的福气啊!   可惜工作在身,林林很快就要到楼下来接他了。纵然有千言万语,一时也不能腻歪在林老师边上说完。江屹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到玄关处,依依不舍地准备出门。   “林老师,我得走了,实在对不起,不能陪你了。”   江屹凑在玄关的日历处,仔仔细细盘算一通,道:“看现在手里的活儿,周末陪你肯定没问题。昨天还是太仓促了。到时候,我再好好补你一个表白晚宴。”   林湫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表示无妨,擦了擦手,走到玄关处送江屹。   江屹看着林湫,心里叫嚣着一万句舍不得,突然悟了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甩手掌柜心态。   不过,来日方长。   江屹终于下定决心准备转身出门之际,却发现林湫突然上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让他微微弯腰、低了半头。   林湫垂下眼眸,道:“江屹,昨天晚上你的那个问题,我的回答是……”   “可以。”   “啊,什么,林老师?”   江屹纳闷地愣了一愣,只见林湫走近半步,微微扬起头,轻吻上了他的唇角。   林湫的眼眸那么近,睫毛几乎要触碰到江屹的面颊。林湫身上还穿着他的家居服,他身上淡淡的皂香与白茶香气交织在一处,仿佛具有了摄人心魄的魔力。   江屹只觉得仿佛有一团云朵飘到他的唇边,骤然画作仙气儿一般渡到他的五脏六腑,蓦然间有如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几乎要眼前一白。   啊……是草莓牛奶的味道。   林湫浅尝辄止,见江屹愣住了,早就后退两步,垂下眼道:“江屹,出去注意安全。”   江屹愣了好一会儿,咽了咽口水,伸手不可思议地触了触自己的唇瓣。刚才那令人心悸的柔软尚存其间,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再品尝一番。   他回过神来,一把拉过林湫的手,把他勾回了身边,凑在他眼前,故作委屈地说道:“林老师,你可不能耍赖。占了我便宜,以后可要对我负责啊!”   江屹说着说着,自己倒已经美得不行了,笑塌在了林湫的肩膀上。林湫宠溺而无奈地笑了笑,道:“知道了。”   江屹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眼眸中的笑意却丝毫不减。“真的知道了吗?”   “知道……”   玄关处,又多一段旖旎。 第139章 芬布尔之冬(11)   林林觉得今天江屹挺奇怪的。   先是难得的让他等了五分钟,着急忙慌地跳进车里之后,这从来懒得做早餐的人,竟然抱着热乎的吐司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什么东西这么美味啊,看你吃得这么意犹未尽的。”林林接着红灯的间隙揶揄地看了一眼毫不顾忌形象的江屹。   江屹抹了抹嘴,意味深长地回道:“老婆饼。”   林林愣了一愣:“啊?这不是煎蛋吐司么……”   江屹上上下下看了一眼林林,微微笑。“你这种只会给别人做早饭的人,是不会懂的。”   林林眼皮不禁跳了一跳。见江屹得意忘形的模样,林林冷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又把小湫关在家里给你做饭了?江屹,你能不能要点脸。”   “什么叫我把他关在家里……欸,我哪儿不要脸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   江屹被林林一噎,不管他。他又回想起几分钟前林老师主动凑过来亲他的场面,情不自禁地嘿嘿笑了两声。   林林大喊:“江屹!哈喇子别流到我车里!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江屹认真地说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林林差点没把握住方向盘。他狐疑地看向江屹,道:“你不会真的得手了吧?那小湫岂不是鲜花配了那个啥。”   “林林,你这话我不爱听了啊!我跟林老师,那是天作之合。什么叫‘得手’,搞得跟抢压寨夫人似的。”   “肯定是你死乞白赖,小湫不好意思拒绝你。那可不就是‘得手’么。”   江屹仔细一琢磨,感觉好像确实有这个嫌疑。不过真有这么好的压寨夫人,那怎么着都行。别说压寨,压他都可以。   不过江屹自己傻乐一会儿,又琢磨琢磨了林林的话,自己也不禁反省起来。   确实,听林林一说,感觉林湫是有那么一点委屈了。一般都是林林给唐一锦做饭的,怎么他家就都是林湫给他做饭?这么一看,他确实做得还不够。   “遗憾遗憾……我做饭确实不怎么样。那我洗碗拖地全包,应该也可以吧……”江屹有点心虚地嘟囔道。   林林听不清江屹嘀咕的究竟是什么,只是又一次无语地说道:“江屹,你把窗子开点,味道老大了!”   等二人到达服装学院的时候,已经有人先他们一步堵在了学院办公室,拉扯着一个女孩不肯松手。   “……你自己也是别人家的妹妹,知道相依为命的兄妹俩生活有多么辛苦。现在你哥哥害死了我们老赵家的妹妹,你难道不要负责的么!你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么?”   这男人一边说一边哭。黝黑的脸上几条皱纹随着厚重的嘴唇摆动,粗鲁地倚在比他还高半头的权小舞身边,像一个可怜的老树精。   这个男人很面生,但江屹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的围观人群中见过。而旁边被拉住的女孩儿跟权大瑞有七、八分的相似,应该就是权小舞了。   权小舞的肤色有几分没精打采的白,跟旁边这个男人在一起就像是黑巧边的一杯奶。她为难地看着他,自己也有些惶惑。   男人并不觉得自己在欺负弱小,反而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一直扯着权小舞的胳膊手腕不肯放手,生怕她跑了似的。身边几个老师曾经过来劝他,想要把他拉走,一番推搡之下反而扯疼了权小舞,眼眶瞬间涌出了泪珠子。   “你干什么呢!松开!”   男人一个激灵看了过来,正准备找人继续无赖发作,却发现自己不自觉地仰起了头。看着面前身着警服、面容冷峻的高大男人,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这下,男人不仅眼泪止住了,手也立刻松开了。   “吵嚷什么呢?这是你随随便便的场合么!叫什么名字?”   男人干巴巴地赔笑道:“这位是刑侦队的江队长吧。我、我是替宝华来的。我是他哥哥。”   江屹最烦这种畏强凌弱的闹事者,看着就心烦。“哥哥?陈宝华是外地人,身边的亲人只有一个妹妹,那就是死去的陈宝玲。你是哪块地里冒出来的哥哥?”   男人闻言脸色有些难堪,但他看了一眼权小舞,又挤着脸讨好地说道:“江队长,我是他老婆的堂哥,我叫赵冠军。这不,我妹虽然不在了,但我还是把宝华当亲兄弟看待的呀。他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现在我妹妹出事了,我当然要来讨公道的呀!”   江屹跟林林对视一眼。   现在陈宝华因为抢劫一直被关着呢,没听说有哪个亲戚好心好意去看望他的。   陈宝华跟赵家那些亲戚关系肯定都不怎么样,毕竟他连个能借钱急救的人都找不到。现在陈宝玲出了事,陈宝华又被关了进去,这些臭不要脸的远房亲戚反而倒打起了自己的算盘。   害了陈宝玲的权大瑞虽然是个傻子,但他的妹妹权小舞不是啊!这不,一打听到权小舞的下落,他们就风尘仆仆地前来讹钱了。   “权小舞,你哥哥杀了人。素来杀人是要偿命的,但是,看在你哥哥是个傻子的份上,可以不用抵命,但是最起码要给点钱吧?权小舞,看你上学也过得挺滋润的,马上也要毕业工作了,要你十万块钱,不算多吧?”   赵冠军见权小舞听的小脸煞白,越说越起劲,连林林听了都忍不住要翻白眼。他的嗓门越来越大,似乎在场的两名警察就是前来给他撑腰的。   江屹听不下去了,眉毛一拧,伸手一拽就把赵冠军拎到了屋子外面,一把重重甩上了门。   “咣当”一声响,赵冠军一个哆嗦吓得差点断片。“江队长,我正说着呢,您、您这是干什么啊?”   “赵冠军,你算盘打得真响啊。”江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道:“你知不知道,陈宝华去坐牢了,警察要彻底查他的家庭资产情况的?还没人去查你们侵吞陈宝华老婆家产的事儿,你倒是眼巴巴地送上门来了?还真是巧啊,那不如就跟我们好好聊聊吧。”   赵冠军猛然有些心虚了,眼睛躲躲闪闪,口中也开始支支吾吾。   “哦,那个什么,对了,江队长啊,我突然想起来家里田上还有事,不然我先走了。咱、咱们有事再联系……”   刚才怎么撵都撵不走的赵冠军现在犹如脚底抹油,一下子就窜得无影无踪。   江屹收回轻蔑的目光,解决了这麻烦精正准备进门,只听屋内传来权小舞抽泣的声音,道:“老师,知道你们好心,我都心领了。没关系的,不用你们帮我,我哥哥还有点存款。我们兄妹俩是堂堂正正的人,犯了错,肯定不会逃避责任……”   只听林林轻声安慰道:“妹子,先别想太多……”   而江屹敏感的神经却被触动了,心里却升起一丝疑虑。   按照当时在高桥村侦查时群众提供的线索,权大瑞十五岁就突然智力受损,心智失常,怎么会如权小舞说的那样有存款?   对于权小舞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儿来说,杀人应该是很可怕的事情,索要高额赔偿也是很合理的。刚才赵冠军在一边凶狠威逼,权小舞哭得梨花带雨,看样子应该是已经怕得不行了,几乎要着了那个无赖的道。   权小舞出生就没了母亲,父亲也常常酗酒,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再加上一个疯子哥哥,这样的家庭估计经济状况很艰难。刚刚,赵冠军开口就要了十万,这对于她来说,可能已然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却说“我哥哥还有点存款”?   在这样的家庭条件下,如果要有存款,也只能是权父的,而权小舞却不假思索的说,权大瑞还有存款。而且她能够这么毫不犹豫地坦白出来,说明这笔存款很有可能在十万上下,甚至可能还有更多。   江屹使了个眼神,指示要让林林把权小舞带到外面的空会议室谈话。林林心领神会,便请了一个值班老师开路。   林林见没有了赵冠军的踪影,低声问:“那烦人的家伙,你怎么赶走的?”   江屹耸耸肩:“欺软怕硬、胆小如鼠的东西,随便吓一吓就溜了。”   林林笑了笑,没有说话,见权小舞进来后,便顺手关上了门。   刚才赵冠军一番纠缠,权小舞早就已然知道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了。但林林还是耐心地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和现在的处理办法,告诉她,如果还有什么有疑问的地方可以找律师咨询,不要过于担心。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可以联系他和江屹。   “要是遇到刚才那种无理取闹的人,你就直接报警,不要被他们吓到了。他们十有八九就是来骗钱的。”   权小舞忙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林林和善地安慰她两句,转头看向江屹,示意江屹可以干正事儿了。江屹便清了清嗓子,稍微松了松脸上严厉的神色,道:“权小舞,之前你哥哥出事的时候,你去哪里了?”   “我、我去打工了。不,也不能这么说,我,我去参加了一个心理被试,有报酬的那种。”权小舞怯生生地说道。   “什么心理被试要两个星期?”江屹有些疑惑。   权小舞刚才见到江屹吓人的样子,一见他皱眉,就往椅子里缩了缩,坑坑巴巴地说道:“这、这个项目是分期的。我、我这次去参加第二期选拔,失败了。所以,没到两个星期我、我就回来了。”   “选拔?什么意思?”   “就是之前,我在学校附近的小广告上看到了一个心理学被试招募的海报,参加一次50块钱,如果表现好还能拿的更多。这种广告很常见,有时候别的大学啊一些心理系的也会到我们这里贴海报,校内的朋友也会帮忙宣传。”   “这个广告看起来报酬很高,我一看也是正规的学校地址,就想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混点零花钱。”   “这个被试分了大概四部分,第一次试验只要做选择题。第二次试验要观察行为大概三到五天,是第一期的选拔。第三次也是要进行两周左右的观察。不过我没有通过其中一个测试,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江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毛。   见江屹有点聊跑偏了,林林便有意往回拉。比起权小舞做的什么心理实验,现在,他们有一些更重要的问题。   林林刚才也察觉到了权小舞口中所言的“哥哥的存款”。他和江屹都知道,权大瑞的疯病如果是装的,那这案子就得另当别论了。   “你刚才说,权大瑞也有一些存款?他十五岁突然患病,怎么会有存款呢?我们也看到他的残疾证明了,他并不具备劳动能力。”   权小舞有些羞赧地说道:“我哥得病之前好像是中了一次彩票,家里突然有了一大笔钱,不过我们没有声张。虽然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但我爸还是给我留足了上学和成家的钱。我爸说,那是我哥拿命换的钱,让我不能忘了照顾哥哥。”   想起自己的傻哥哥好心办了坏事,权小舞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中彩票?这有些牵强。更何况,彩票中奖虽然不实名制,但不代表不好查。按照权小舞言语中的这个架势,这张彩票最起码得有五十万,才够这乡村里一家三口坐吃山空“挥霍”这么多年,仍旧绰绰有余。   五十万的彩票,虽然不比什么百万千万的金额具有轰动效果,但并不是小数字,十有八、九还会是见报。景东市并不是个彩票福地,在林林的记忆中,买彩票中了这样的大奖,他闻所未闻。   江屹手快,已经发信息让孙小曲去查了,很快便确认,彩票的事为子虚乌有。   那权大瑞的存款到底是怎么来了?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只见对面的权小舞像一朵刚刚盛开的丁香花一样,怯生生地看着江屹与林湫二人,根本不知道顷刻之间发生了什么,眼神跟权大瑞残疾证上的印章一样真。   江屹和林林交流了一下眼神,决定相信权小舞的真诚,   无论如何,权大瑞出事的时候权小舞还小,对此,她不一定撒了谎,只是,她眼中的真相未必是事实。   ————   清晨,江屹接到通知后便匆匆离去后,林湫站在玄关处望着关上的门,呆呆站了好一会儿。   他倏然觉得须臾之间,自己又碎裂了几片,有几缕灵魂现在已然跑到了江屹身上,没有他胸口便是空荡荡,只有在江屹身边自己才是完整的。   可这种他不敢纵容自己的这种患得患失,跟凌川争分夺秒的斗争也不会允许。   就在林湫神游的片刻,只见桌案上他的手机突然震动几下,浮现出一个接入号码的备注姓名:岳教授。   岳利君一直为爱徒林湫可惜,他始终认为一切都为时不晚,希冀着他能够改变主意,继续深造。因此,一有了什么好项目、好机会,总是会想着林湫。林湫拒绝过几次后,都觉得不忍心再让老师失望了。   他犹豫一番,终于还是接了电话。   果不其然,这次岳利君又语气兴奋地告诉他说,准备开始有一场具有历史里程碑意义的、具有革命性的重要实验。这是他几十年来的梦想,希望能够邀请林湫一起帮他实现。   这是林湫难得听到岳利君这么雄心勃勃,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林湫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便只好答应约时间跟岳利君面谈。   刚跟岳利君说完,林湫便收拾一番,准备启程去绿山县的种植园,出门前却又接到了一通电话。   竟然是许久未曾能够联系上的苏小娅。 第140章 芬布尔之冬(12)   为了证实权大瑞的精神状况,警方对权大瑞再次进行了神经精神系统检查,带他进行了智力测验和行为判定,最后的结果仍然说明了他的脑部确实存有损伤,其智力障碍可以达到三级残疾的程度。   在此过程中江屹发现,鉴定智力残疾需要不仅需要鉴定智力商数、适应能力,还需要查出致残原因。于是,他特地跑回汝息县指定的鉴定医院和相关部门进行了老案卷的调查,终于查证到当年权大瑞智力受损的原因,是药物中毒。   不过,档案上只有这简短的一句话,相关资料也已经残缺,要想再继续向下查证,步履维艰。   现在,只能确认权大瑞的智力障碍并未作假。至于他的那笔钱,年代久远,能解释的知情人都已经去世,实在不可考证,便只能作罢。   权家兄妹二人生存也不易,更何况没有犯罪事实就无法确定犯罪。既然无法找出证明其来历不明的证据,那便只能认作那是权家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存款。   于此,陈宝玲案终于能够画上句号。这也意味着,刑侦支队也终于迎来了喘息之机。   江屹睡到七点就自然醒了。他收拾一番便打算回翡翠山庄接林湫。二人准备今日便前往汝河湾。   自从上次林湫说苏小娅想要回家住两天,他便一直待在了翡翠山庄。不过等收拾完毕的江屹开车到林湫家时,他却并未见到苏小娅的人影。   听到江屹关心苏小娅的现状,林湫不动声色地撇开脸,装作收拾东西,不让江屹看到他眼中浮动的神色。   “她闹脾气,现在已经好了。是凌万民派人来接她的。过两天,小娅就会出国了,现在正抓紧时间准备。”   江屹点了点头,道:“出去也好。哪怕等这阵子过去了再回来。”   到时候,还能回来吗?林湫不知道。   江屹在得知凌川背后谜团重重之时,也是担忧过苏小娅的情况的。但他打听了,据说凌万民对苏小娅很好,便放心几分。   而林湫的心中始终晦暗不明。   凌万民有心庇护苏小娅,他也是知道的。但凌云毕竟是凌川心口的一根刺,这伤口到底有多深,林湫也无法把握。更何况,凌万民身体也渐渐不好了,凌川未必会受他牵制。他素来阴晴不定,苏小娅伴君如伴虎,实在令人忧心。   凌万民安排苏小娅出国,恐怕也是知道自己未必能护得她周全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林湫只希望苏小娅能躲则躲。   不过虽然担心,但林湫没有把凌云与凌川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苏小娅。一方面,这样隐晦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另一方面,苏小娅这次回来一直在问他一个问题:如果可以摆脱凌川,只要他能够活下去,是不是可以不论代价?   这个问题让林湫不由得有些心惊。   他知道苏小娅跟苏汀的脾性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因此生怕苏小娅也跟苏汀一样走极端。林湫再三询问,只怕苏小娅有自己的幼稚计划,但她三缄其口不肯多说一句,他便只好先安抚下苏小娅。   “小娅,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好好的。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   苏小娅的语气却很急:“他凭什么要这样控制你?舅舅,那是无时无刻不悬在脖颈上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伤害到你。难道你要这样忍一辈子吗?”   林湫没有说话,而苏小娅见无法说服他,便有些灰心丧气地离去了。   “林老师?”江屹的轻声呼唤把林湫的思绪拉回。林湫偏头,只见江屹正淡淡微笑望着他。   “林老师,不得不说,这里的风光确实很好啊。要是有机会,就把老爷子也一起带过来看看,他肯定喜欢。”   广阔的水面波光浮动,一阵阵暖风裹挟着水汽缓缓吹来,令人眉目舒展,心旷神怡。   林湫侧头顺着江屹的方向看向明媚的景色,只见水面倒映着蔚蓝色的海面,纯净清澈,几朵白云倒影犹如白玉点缀蓝绸。行船留下波纹,如琴弦波动,涟漪荡漾。   汝河湾环抱景东市汝海风光,共分为三个部分,分别为还在建造的豪宅群与高级养老院,第三部 分是已经完工的小型度假村。而凌川的此次邀请,便是请江屹和林湫二人到此度假村一游。   汝河湾有两处海湾,汝海度假村坐落于一处小半岛上,还有一座专用码头,除了货轮运输必需物资之外,经常可见几艘奢侈的中型私人游艇驰骋而过。   江屹和林湫此次前往,便是乘坐凌川专门派人接送的一座舒适游艇。   坐上船大约十五分钟,便可见沙滩丛林处有一排茅屋顶的休息小屋。再远处矗立着一栋三层豪宅,看建筑宽度面积或堪比一整座购物广场。不过此地与江宅一昧追求华丽不同,虽然外表奢华但不显繁复,颇有瑶台琼室之姿,气派不凡。   江屹和林湫一下游艇便有专人开小车接送。不过,二人直到内楼的大堂都没有见到凌川的人影。   只见旁边接待的服务生中走出来一个看上去像是总管的人,毕恭毕敬地说道:“江先生好,林先生好。我是汝河湾的一名管事,二位叫我小何即可。”   小何笑了笑,道:“今天我们凌总有事暂时脱不开身,交代我告知两位贵客,请两位多多包涵。凌总嘱咐我,务必要让两位贵客今天在汝河湾玩的尽兴。那就让我先给两位讲解一些我们汝河湾的各个项目吧,两位贵客请随我来。”   这个凌川邀请他们来,却不露面,又装的这么客气,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不来也好,省的看着碍眼又碍事。江屹大手一挥,看向林湫道:“凌总日理万机,我们就不麻烦他了。走吧,林老师。反正我们也是来‘度假’的。好好玩一场也不亏。”他走近半步,低头轻声道:“以前林老师说要好好陪我的,就先算上这次吧。”   江屹悄悄捏了捏林湫的手指,林湫不动声色镇定地点了点头。   二人遂跟着小何的脚步继续往深处走去。小何道:“这里是我们度假村的主楼,分为三层。一层是‘逍遥间’,是供贵客们休闲娱乐的地方。如若能约上牌友,可在逍遥间消遣消遣,放松放松。累了,便可在一楼的雅房小憩。”   江屹看着一楼游乐厅牌匾上俊逸的“逍遥间”三个字,渐渐沉下了眼眸。   他只是粗浅晃了一眼,便在这里看到了不少曾在翡翠山庄江宅处出入的熟悉面孔。看起来,这里似乎已经成为了凌川笼络整个景东市的交际中心。   怪不得之前那个许老狗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里挤。如果能在这里的名利场中混个脸熟,不管做什么生意都能够容易许多。   只听小何继续说道:“不过,逍遥间只是我们的普通会员的游乐厅。两位是贵客中的贵客,自然不能在逍遥间随便将就。”   他们跟随着小何继续上了楼。只见短短几步楼梯,这里竟然安排了四个服务生。他们面无表情,就像桩子一样站的笔直笔直,就差在的脖子上挂着“闲人免进”的招牌了。   “二楼是高级会员的俱乐部,名唤‘龙山湫’,是我们凌总亲自题的,取自杜甫的诗,‘南有龙兮在山湫,古木巃嵸枝相樛。’二位可以在里面饮茶品酒,下棋抚琴,如有兴致还可以组一场牌局。”   牌匾上“龙山湫”三个字的重心放在“湫”上。前面两个字都略显潦草,“湫”却一笔一捺,克制而斟酌,似乎是在品一口好茶,咂摸干净后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小何没有注意到二人突然沉下来的脸色,继续说道:“对了,我们汝河湾这里的牌局都是不讲彩头的。如果二位贵客玩得高兴,可以去三楼的餐厅休息。到时候我会命人让三星米其林厨师为二位备上特制佳肴。”   这里的牌场当然不讲彩头。赌博那点子小钱,这里没什么人瞧得上眼。这里说是一张张牌桌,其实是一个又一个你来我往、利益勾连的当铺,每个人都在典当,每个人都在攫取,众人各取所需,从钱到人情,所有的势力在这里交汇纠缠,从此复杂难解。   只听江屹冷声道:“我们对打牌没什么兴趣,暂时也还不饿。带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小何应了一声,继续面挂微笑,道:“我们汝河湾最难得的,就是我们的海边温泉。我们的汝海温泉是来于海底1200米处的岩层水,到达地表后的水温达到了48度。在温泉水中,富含氟、偏硅酸等微量元素,不仅可以保健养生、美容养颜,且多泡温泉还可以达到延年益寿的功效……”   江屹道:“真有这么好,那你们凌老爷子岂不是得天天住在池子里了?”   小何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挺和善的江公子突然跟吃了炮仗似的呛人,立刻打住了嘴,没继续背他的台词,就此噤了声。   穿过中庭,小何带着二人到了后院,又坐上一辆小车带着他们前往不远处的小山别墅,为他们安排了一处清幽小院中的露天私汤。   水汽袅袅,树影重叠,微风阵阵拂送院中竹香。   江屹沉在温热的泉水中,感觉到了一阵内心的酥痒,近日来的疲惫正被温热的水汽渐渐蒸散。   他缓缓闭眼。   他之前对汝河湾用途的猜测也大概落实了七七八八。不过,还有一处是让他有些意外和在意的。   江屹并不相信凌川取那个什么“龙山湫”没有特殊用意。他绝对是故意用这个“湫”字给他们二人看。难道,他是想暗示什么么?   江屹只突然觉得水面波纹涌来,涟漪阵阵,是林湫也换好衣服一同下了水。   他睁开眼,还没在氤氲的雾气中看清楚林湫的脸,林湫便已经坐到了他身边,轻轻握住了水下他的手。   江屹方才心里还有些不明不白的别扭,现在拉着林湫柔软的手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不自然地轻声咳了咳,道:“林老师,你跟凌川真的没有别的什么关系吗?”   林湫一愣,知道是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龙山湫”让江屹心里有些不舒服了。   他斟酌片刻,道:“曾经有八年,我都没有跟凌川通过电话。他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也不想听到我说话甚至呼吸的声音。即使是想要折磨我的时候,他也只是坐在电话边,让旁边接电话的人同步转述。”   林湫轻声道:“人人都憎恨华贵名缎上的污渍,而我就是凌川的这块污渍。他是不会同情怜悯我的,因为他有多恨自己,就有多恨我。”   此言不假。   江屹闻言不禁联想到林湫这么多年吃的苦,似乎都是为了躲避凌川的憎恶。   无论是放弃去远方上名牌大学的机会、屈就于师范大学,还是毕业后决心遁入五水教书近十载,都是为了让凌川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愿意被拿捏、只求活下去的懦弱小人物。他没有野心,也不想反抗,只求凌川能让他平淡此生。   而后来,他们二人重逢。林湫无法拒绝恩师邀请,参加公安大学联合项目后,又因害怕凌川忌惮,不得不再次脱身,放弃自己喜欢的事业,只能终日做些庸庸碌碌的翻译,让自己的才华埋没。   从前江屹对林湫有诸多疑惑,为什么隐居避世,为什么隐没锋芒,为什么要往低处走,为什么那么害怕与别人相处……如今许多谜团,都渐渐得到了答案。   如果要将这样的迫害却算是凌川的暧昧,那对于饱受痛苦的林湫来说,那就是再一次的伤害。   江屹也暗自觉得幼稚了,心中骂了一句自己,正想开口道歉,只听林湫轻轻开口,他的声音蒙上了水汽,便带上了几分空灵。   “江屹,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厌恶我的人多了去了。但现在只有你,是愿意倾听我、信任我、爱我的那一个。”   江屹的心一颤。   “林老师,对不起。我太善妒了。”他眨巴眨巴眼睛,讨好地捏了捏林湫的手。   林湫摇了摇头,微笑着又握了回去。   江屹道:“林老师,我错了,你罚我吧。”   林湫笑了:“罚你作什么?”   江屹没有错。林湫倒是很感谢江屹心里有什么就愿意跟他讲什么,而不是胡乱猜忌,弄出更多的误解出来。江屹的这份坦诚,也是他最迷人的地方之一。   “我刚才竟然胡思乱想,还想冤枉林老师。本来想,要是冤枉得逞了,就罚林老师亲我一下。现在是我错了,那就罚我亲林老师一下吧。”   江屹真挚地看着林湫,目光灼热,仿佛比温泉还有再烫几分。   林湫心中一顿,下意识地后仰几寸,握着江屹的手也松了开来。却不料江屹却一把握了回来,如游鱼一般灵巧地钻进指缝之间与他十指相扣,并顺势一下子欺上他的面前来。   水流潺潺,山风轻响。   林湫的感官触觉似乎被无限放大,唯有眼前仍然有些迟钝,只能见到江屹纤长的眼睫近在咫尺,眼中朦胧暧昧,看不清楚他在眸中的倒影。   林湫的背靠着略显冰凉的石壁,背后传来丝丝缕缕侵袭的凉意,但很快却被江屹温热的手掌取代。他轻轻地抚过背脊,最后缓缓停留在蝴蝶骨的位置,将林湫带着再与他拉近几分。   江屹落下的吻是轻柔的。他的唇齿温热,一开始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生怕林湫会排斥他。但随后,林湫生涩的迎合便让他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这让林湫也忍不住有几分羞赧,差点要推开江屹,却被他牢牢地拥在怀里。   江屹未曾舍得离开林湫的唇瓣,看着怀中人的眼神湿漉漉的,哑声道:“林湫,别怕。”   林湫的手臂贴着凉凉的山石,却又挨着江屹炙热的身体,在这两极之中似乎也有些晕头转向。他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江屹便抵着他的额头,笑得眉眼弯弯,唇中的温热气息再次让林湫有些沉沦。   江屹又俯身下来轻轻含起林湫的下唇,辗转轻吻,最后巧妙地攻城略池,食髓知味。   直到林湫几乎有些无法呼吸,江屹才终于肯放过他。江屹将林湫抵在石壁台阶处,圈在自己的怀里,凑在他耳边轻笑问道:“林老师,我表现得还可以吧?”   林湫不作声,耳朵却已经红透了。他虽然早知道江屹的脸上是故作的可怜,却还是心软得一塌糊涂,咽了咽口水,飘开自己的眼神,点了点头。   谁知,明明方才说是自己要“受罚”的江屹再次得寸进尺,眼中笑意更深。他故意不肯林湫眼神落在别处,定要直勾勾地看着林湫,问道:“那林老师,你喜欢吗?”   林湫知道自己果然还是被戏弄了,“唰”地站起了身,转头近乎慌忙地上了台阶。   江屹自然知道林湫没有真的生气,在身后喊道:“林老师,别害羞嘛。不说话都算作是默认哦。”   林湫闻言更是落荒而逃。   他拉开推移门,走过长廊,便一眼见到外头迎面来了一个服务生,正打算要禀报什么。   他突然见到林湫披着浴袍这个样子走了出来,不禁问道:“啊,林先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这么红?”   温泉外清幽的空气袭来,让林湫的皮肤渐渐紧绷,如水面涟漪般起伏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林湫侧开脸淡淡道:“温泉水热,我出来透口气。怎么了,这么着急忙慌的?”   服务生恭敬地说道:“院子前厅来了一位姓唐的贵客,要见先生。”   姓唐?难道是唐双月?   林湫思索片刻道:“你跟里面的江先生也知会一下,我换个衣服先去前厅。” 第141章 芬布尔之冬(13)   林湫快步走到隔间里更换好衣服,穿过日式的长廊走到前厅。   只见前厅的小屋塌上有一个瘦削男人的背影。他弓着背,仪态很不好。听闻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立刻转过身来,只见果然是有段时日未曾见面的“唐双月”。   唐双月见林湫一人前来,紧绷的身体突然松了一松。他指了指对面的茶,微笑道:“林先生,好久不见。茶刚泡好,请慢用。”   林湫径直坐到他面前,并未有喝茶的意思,只是一言不发地冷眼看着唐双月,试图看破他的来意。   唐双月似乎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瘦削了几分,嘴唇发白,眼窝下也有些乌青,精神状况并不怎么好。他见林湫并不给他什么好脸色,便也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林先生何必对我这么冷淡?我毕竟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不求道谢,但不至于连一个微笑都吝啬给我吧?”   林湫身上还裹挟着几分泉水的温热气息,眼里话里却是冷的。“笑与不笑,难道能改变什么吗?”   凌川是动了心思让林湫背上贾宇博案的黑锅的,但这个“唐双月”的出现,意味着他这回放了林湫一马。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一定有更大的一份“礼”在等在后头,林湫只能更加小心。   林湫这个局算是脱身了。但就算凌川已经把一切都做的干净,眼前的这位唐双月的命运仍然是如履薄冰。   林湫不知道唐双月此次前来提这些假惺惺的话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唐双月虚弱地笑了一笑,道:“林湫先生,我很好奇。你对我如此不满,是信不过凌川先生的安排吗?”   林湫淡淡道:“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   唐双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道:“所以,即使我替你顶罪,你也还是不愿意放过我的家人、非要致我们于死地吗?”   林湫一愣,心中不解。   不料他面上惯常的淡漠却再次激怒了对面的男人。一瞬间,唐双月猛地从桌子上扑了过来,将林湫重重地压在木榻上,咬牙切齿地说道:“晓南她才十五岁,你怎么能够让她参加那种实验?她一定会被欺负得骨头都不剩的!”   唐双月紧紧掐住了林湫的咽喉,让他几乎动弹不得。林湫拼命想要扒开唐双月的手,但他却几乎入魔般不断地用力。   “没错,的确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但我早已经是没有活路的人了,我的这条命给了你,这还不够吗?我只求让我女儿好好活下去,但谁知道,你竟然连一个孩子都不愿意放过。晓南她根本什么都不懂啊……”   唐双月的口中喃喃,眼中也渐渐浮起一丝绝望。“只要你死了,我就有取代你的机会。到时候在他身边的人就是我,我总会给晓南找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的……”   唐双月或许也没有亲手这样杀过人。见林湫面露痛苦的神色,他也胸口一闷,眼前一晕,下意识手上一松,也终于给了林湫一丝喘息的机会。   唐双月看着蜷缩在地上不停咳嗽的林湫,似乎在宽慰自己,自言自语道:“如果不是他告诉我你今天一个人来这里,我也不会在这里除掉你。要恨就恨他吧,怪他先动了晓南,怪他害了你我……”   唐双月狠了狠心,眼中一沉,再次咬牙拽住了林湫,把他拖到身边,再次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铁了心似的不放手。   但背后突然有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唐双月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量踹翻在了一边,一瞬间,他的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般地搅和在一起,仿佛身体处处已然皲裂。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嘶,呃……”唐双月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到来的江屹。   凌川告诉他,今天是林湫独身前往汝河湾的日子。如果他们二人有事要谈,不如选在今天。他也是看到刚才林湫独自前来的时候,才下定决心要在今天这个大好机会下手。   但为什么刑侦支队的人也会出现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还没落入局中的唐双月想明白,全身各处的剧痛就控制住了他所有的神经。   “林湫,林湫,你还好吗?”江屹焦急地呼唤着怀中人的名字。   林湫用力地抓住了江屹的袖口,伏在他怀里猛地咳了几声,终于沙哑地说道:“我还好……”   江屹偏头冷冷地看向地上蜷缩起来的唐双月,只见他艰难地蠕动到了墙边,扶着墙壁狠狠地呕出一口血来。   刚才那个服务生跟不上江屹的脚步,直到现在才匆匆跑了过来。   方才他就听到一阵打斗声,心中暗叫不好。来到屋子里一看,只见地上一个在吐血,一个正躺在人怀里虚弱地调整呼吸。看来,这是摊上出人命的大事了!   服务生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一时慌了神。他怎么样想不明白,怎么才几分钟,这里就变了天。   上午还晴空万里的日头也似乎应景似的,刹那便暗云翻滚,融融暖风也摇身变为阴风阵阵。   服务生惶惶然地看着屋子里唯一一个还正常的人,只见江屹面色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黑,转头朝他冷然掷下两个字:“报警。”   “欸、欸,好的,我这就去……”服务生也吓得腿软,转头撒腿就跑,差点踉跄倒地。   江屹垂眼看着怀中林湫脖颈已经留下的红印,不禁一阵心疼。他小心翼翼地轻抚上去,问道:“疼吗?”   林湫轻轻拉了拉他的手,摇摇头道:“幸好你来得及时,已经不碍事了。”   江屹跟林湫才分开这么几分钟,林湫就在凌川的地盘上受了伤害。今日在汝河湾,他必定不会再离开林湫半步。   唐双月看着江屹抱着林湫的场面,忍不住厉声大笑:“江队长,你真的知道你怀里是个什么人么?”   “他是什么人,用不着你跟我说。你要是真有话要讲,那就跟我到局子里好好聊聊。”   林湫闻言也冷冷地看了过来,唐双月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沾上的鲜血,心中不禁凄然。   林湫这是在威胁他吗?可他明明已经答应要把这苟延残喘的命拿来做他的替死鬼了,为何林湫还是不肯放过他和晓南呢?   如果不是林湫逼人太甚,他根本不会想到杀人!   只见慢慢坐起来的林湫渐渐恢复了元气,他在江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看着唐双月问道:“你刚才说,我要害你的女儿晓南?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你还有个女儿。”   “唐双月,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被人利用了。”   “不、不可能!”唐双月喊道。他亲眼看到那张照片,拍的正是林湫亲笔写的实验申请书。如果林湫不是想要动晓南,他为什么都这么久了,才打算参与到项目里来?   他分明就是想要把晓南也一起拉下水,做实验的陪葬品!   但此时此刻林湫望过来的眼神里并未有假,也丝毫没有忌讳旁边刑警的样子。他甚至直直看着唐双月说道:“如果可以,我非常乐意听你到公安局好好录个口供。方才你提到的实验,虽然我闻所未闻,但非常感兴趣。唐先生,我们现在就出发,如何?”   唐双月闻言,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恶寒。   不,似乎有一些不对劲。   他并不是自己想到杀人的。告诉他林湫要动小南的人,并非是凌川,也不是他常用的手下……   是那个女孩儿。   她跟小南是很相近的年纪,用那样焦灼的口吻过来劝慰他,他才会那么容易就相信了。   是他错了,是他错了……他不应该绕过凌川私自行动。他指责林湫不相信凌川的安排,但他其实也一直未曾相信过。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苏小娅要怂恿他来杀了林湫?这个局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就在唐双月想要扑过来抓住林湫问个清楚的时候,方才匆忙跑走的服务生终于带着急救医生回来了。医生匆匆过来准备给林湫查看伤势,林湫却摇了摇头,让医生先去照顾唐双月。   医生闻言有些局促地往后一看,只见后面站着的那个男人点了点头,医生才提起药箱对唐双月进行了急救。   江屹见到凌川终于露面,此时眼中毫不遮掩刀光剑影。   “这就是凌总的待客之道吗?”   江屹此次前来,虽然最主要的目的是探查汝河湾的内部情况,但还有一方面,这里也是江氏的生意。江屹作为江氏的代表,此次前来算是考察项目、验收成果。现在竟然出了这种类似“暗杀”的事件,在江屹一声质问之下,凌川难辞其咎,脸上自然不太好看。   “江少爷,今日实在抱歉。方才有个早就定下的重要会议,在前楼开到现在。没有能好好接待两位,是凌某的不是。”   凌川的目光落到了墙角处,沉声道:“唐双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不在医院好好待着,在这里发什么疯?还有你们,怎么随随便便就把别人放进贵客的休息室?”   旁边的服务员听了吓得发抖,把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只能装死。   江屹也冷笑道:“发疯?凌先生,我刚才亲眼所见,唐双月是在进行蓄意谋杀。”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分明。   凌川听到“蓄意谋杀”四个字脸色更加难堪。   他眼中扭曲一阵,终于开口道:“既然江队长是目击证人,就请您直接把他人带走吧。我并不知道这位唐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对林先生动手。希望江队长能够尽快查清真相,也好还我们一个清白。”   凌川偏头看向服务员,道:“去,把今天前厅到休息室的监控都拷贝一份送给江队长。动作要快。”   服务员闻言立刻撒腿跑了。   江屹也没想到,凌川竟然愿意主动配合。看来,唐双月今天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确实并非出自他的授意,所以凌川才想要赶紧撇清。   但即使并非凌川授意,其中也仍然是疑点重重。   江屹和林湫对视一眼,没有再说话。   那边医生简单处理完唐双月,又过来查看林湫的情况。而江屹则立刻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手铐铐住了唐双月。   手上突如其来的冰凉并没有让唐双月觉得惶恐。但不远处凌川的静静注视却让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知道,在凌川眼里,私自行动也意味着背叛。   这下,他再也没有活路了。   凌川在汝河湾内楼顶层的窗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静静注视着开往码头的渡车。   里面坐着四个男人。其中二人正无声打量着汝河湾的内景,一个医生正怜悯地看着一旁奄奄一息的病人。   他知道,唐双月会在离开汝河湾前往公安局的路上病发身亡。他也知道,这番意外之后,林湫和他的利剑将会以更快地速度指向他的咽喉。   有意思,很有意思。虽然他希望一切都能完美进行,但命运的意外比完美更令人着迷。   看来,他给林湫准备的大礼,送出去的日程又要提前了。林湫,你准备好了么?   凌川缓缓吐出一口气,露出微笑。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屏幕,只见刚派去唐双月住所的人已经迅速收集完了信息。   唐双月的书房抽屉里有一张照片,拍着林湫几日前才填好的实验申请表。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以唐双月本名杜圣达为落款的遗书,和一个花头绳,是他女儿杜晓南的。   看来,有人在借刀杀人,要杀的这个人不是林湫,而是唐双月。   凌川的眸光变沉,问道:“最近有谁去找过杜晓南?”   片刻后,屏幕那边传来回答:“回少爷,是小娅小姐。”   凌川的眼中露出几分不悦。“苏小娅最近还见过什么人么?”   “小姐出国前去找过一次林湫先生。”   闻言,顷刻间,凌川便把桌上的东西都猛然拂扫在地。   桌案上的瓷器、相框都在地上碎裂发出刺耳的响声。唯有显示屏免遭摔倒的厄运,但也因振动而发出一声闷哼,发出了滋滋的低音。对面人也知趣地不触霉头,立刻屏蔽了通话声音。   苏小娅,那个女人和他那愚蠢又心坏的短命哥哥生的女儿。他本来想要把苏小娅牢牢捏在手里,但却被父亲抢了先。这个女孩儿,还真是跟她下贱的母亲一样,惯会妖言惑众。   凌川的记忆不禁飘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阴天。   苏汀从所坐的办公桌上跳下来,笑语嫣然地对他说:“凌二少爷,没想到吧,我会跟着你哥哥一起堂堂正正地走进来。”   这个女人自从拿了凌氏的钱就四处鬼混,脏得很,根本不配入他的眼。   “你就是记恨我打了他,对吗?”凌川冷冷地问道。   苏汀回眸坦然一笑,点了点头,道:“对。他高高兴兴地来找你,说你们凌家人像是菩萨一样对他好。实际上呢,他身上处处被掐得青紫,遍布烫伤,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也差点因为你留下了疤。我永远永远无法原谅任何一个伤害了林湫的人。”   苏汀的语气里是有恨的,但她的恨也并非咬牙切齿的样子。她抛来一个媚眼,轻声道:“我会报复你的,以千倍百倍的代价。”   凌川不愿再与她纠缠,更对她的“威胁”不屑一顾。他毫不犹豫地按下电话上的专用键,冷淡蔑地吩咐道:“订一张新的办公桌送上来。旧的这张立刻送到垃圾处理厂。”   交代完这些,凌川才缓缓抬眸,眼中冷冽。“报复我?你有这个能耐吗?”   苏汀转身,脸上的笑也如纸张烧成灰一般烟消云散。她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小腹上,语调很轻,却清楚分明,像是摔碎在地上割破肌肤的玻璃球。   “咱们走着瞧。”   走出回忆的凌川再看到屏幕上的那个花头绳,终于在心中燃起点点怒火。   难道是苏小娅怂恿林湫杀了唐双月么?苏汀当年诱惑了凌云留下了孽种。现在苏小娅也害着林湫一起堕落了?   还是说,苏小娅才是林湫的工具?   曾经那个无邪坚韧的完美林湫,难道现在也已经渐渐被俗世的欲望侵蚀了么?在自己的生命和他人的生命之间,他最终还是倒向自私的那一边了么?   林湫啊林湫,你还没有进入我最后的考验,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让我失望啊。只有你走到我面前亲口告诉我你的选择的时候,我才会相信。   凌川平息了心情,思绪也渐渐冷静。他垂眼拨下了一个内部号码,等待几秒后,轻声开口说了话。   而此时此刻,天上骤然落下一个惊雷,将他低沉的言语湮没在巨响之中,这人间的一切声音都被吞噬,如同逝去的生命一般缄默。   倏然,又一道闪电刺破突然变脸的天空,映亮了汝海内陆的山坡。几缕袅袅的烟气在隐秘的山林遮掩中如孤魂野鬼般悠悠升起,却被狂卷而来的海风顷刻间如絮般吹散无踪。 第142章 芬布尔之冬(14)   傍晚,空气中游荡着几丝暴雨残留的幽凉。苍穹尽处偶有一惊一乍的闪光,将这天幕中沉闷的阴云赫然印照如被狠狠揉皱展开的灰纸。   难得没有加班到深夜的林林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第一时间赶往医院,而是回到了许久未归的旧家。   “啪嗒”一声,客厅灯明亮的白光骤然填充了整个屋子,把一切都照得空荡荡的。   林林一边弯身拿鞋子,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平时我下班看过小朋之后就去一锦那里了。家里很久没整理,可能有点乱,别介意。”   林湫摇摇头,微笑道:“不会。”   林林先安顿林湫坐在客厅,自己急匆匆用热水泡了毛巾挤干拿出来递给林湫,道:“小湫,先围上,敷一敷,散一散淤血。”   林湫接过,感激地笑了一笑。   今天本来调休的江屹突然一身西装革履却风尘仆仆地回了局里,脸色铁青,看样子是真的怒了。而旁边站着的林湫也皱着眉,看上去要更为狼狈,尤其是他脖颈处的狰狞红痕,吓了林林一跳。   江屹并不是空手回来的,他不仅给孙小曲甩了一块硬盘,让他好好查阅,还给法医室送去了一具死亡不超过三个小时的新鲜尸体。   至于江屹身后那个满头大汗、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则怯生生地跟着江屹进了审讯室。   林林不明就里,只好把疑惑的目光望向林湫。   林湫环顾四周,示意跟林林一起进江屹办公室去。到了隔间,二人坐下来,只听林湫不自然地咳了两声,略微沙哑地简要讲述了他与江屹二人在汝河湾与唐双月发生争斗的经过。   “所以,那具尸体是?”林林问。   林湫点了点头:“是唐双月的。在回岸的渡船上他突然病发,旁边的医生也措手不及,只说唐双月的病症早就确诊是晚期,他也无力回天。不过疑点很多,所以江屹去审了。”   林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看了看林湫,刚想询问他怎么不先去医院,林湫却已经忧心忡忡地站了起来,解释一番曾在医院见唐双月看望林朋的事。这二人之前交往甚密,只怕唐双月也跟林朋身后的谜团有关。   “林林,之前的那些资料我都已经仔细翻阅过了。或许还有些资料是你也未曾注意到的。如果方便的话,还请你带我亲自去看看。”   此事确实不简单。林林闻言皱起眉毛,想了想林湫的请求,终还是点头应了。   他手头的工作已经完成,遂跟孙小曲交代了一声,便带着林湫回了家。   林林领着林湫进了林朋的书房,道:“小朋平日就在这里活动,他的东西都放在这儿。”林湫点了点头。   林林不想影响林湫的思考,便留下他一人独处,自己在外面厨房寻思着给林湫煲一点粥。   书房很干净,之前应该已经被林林整理过一次。书架上除了书之外还有几瓶药,林湫小心打开闻了闻,皱起了眉。他再望向桌案,其上并无杂物,只有一只笔筒,三瓶墨水。抽屉里也十分规整,林朋的几分教案摆的整整齐齐。   林湫翻开其中一本一看,只见里头夹着一张打印的花名册。   花名册似乎是记录着林朋授课的学生名单,其按照时间日期将学生分成不同小组,每一批学员有六名,现在这个名单上已有四个小组,共计二十四人。这张花名册不仅有姓名、成绩,还有年龄。   不是年级,而是年龄,这让林湫觉得有几分可疑。   他再仔细观察一番,又发现了几处疑点。按照林朋授课讲师的身份,同一时间段内应该主要会给同一年级的学生授课,每一批学员的年纪应该比较相近。但这张表中,已有三个小组内同时出现了12岁和17岁的学生,这是为什么?   如果出现跳级和留级的特殊现象,频率不会这么高。还是说,这一批“学员”并非普通的学生?   还有后面的“成绩”,并非是现在中学惯常使用的百分制,而是等级制。所有的学生都是B+以下,唯有一个曾经是A的学生,也被后来划去改为了C。为何会突兀修改,且跨度这么大呢?   林湫继续往后翻去,只见名单下一页写着林朋的几行题字:“如果‘善’有原因,它就不再是‘善’;如果‘善’有它的结果,那也不能称为‘善’。‘善’是超乎因果联系的东西。”   林湫指尖顿了一顿,再向后翻去,突然感觉后面的一张纸要略厚一些——这里可能有夹层。   他思索片刻,轻轻地用手边的小刀沿着页缝划开,只见一张纸果然划开为两张,但上头却空空如也。   难道只是印刷问题,两张纸不小心粘黏在一处了么?   林湫并不能立刻确认。他犹豫片刻,将这两张纸裁剪下来放在别处,继续翻看林朋的资料。   突然,林林敲了敲门。他眨巴着眼,看上去有几分惴惴。   “我煲了点粥。江屹刚才发信息说你们今天一直没怎么吃,让我晚上给你做点好吃的。我怕你嗓子不舒服,就煮了点干贝粥。”   “江屹那家伙以前经常跑过来吃饭,他什么都吃,我也就习惯自己做主了。刚才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要问你,你没什么忌口的吧?”他对林湫的口味还有些心里没底。   “没有的。”林湫颔首一笑,“谢谢。”   “不用跟我客气。你不挑我就行。”   “不会的,是我麻烦了。”   林林也笑了,道:“你再随便看看。我还做了两个小菜,很快就好。”   林湫感激地点了点头。   桌上,林林见林湫扶着粥碗不作声地喝完一整碗粥,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喜欢就好,我再给你盛点?”林林说着便又做主给林湫盛了半碗。   林湫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颔首道:“非常感谢。很美味。”   “干贝粥确实是我拿手的,江屹他们都挺爱吃。”说着,他又把菜盘子往林湫边挪近几寸,道:“欸,还有这滑蛋,你也多吃点。”   林湫闻言心中一动,犹豫片刻,又喝了几口粥,摸索着碗侧,轻声问:“如果可以的话,干贝粥的做法,能够教教我吗?”   “当然没问题。”林林笑了笑。“对了,你有发现什么新线索吗?”   林湫轻轻放下勺子,点了点头。“有些新发现。以及,还有一些问题,可能需要请小林你替我解惑。”   “你说。”   林湫的眸光沉静。“我没有在家里找到林朋任何小时候的照片,也没有看到任何阶段的毕业照,但却发现了他不少近年来的照片。这是为什么呢?”   林林愣了一愣,道:“小朋以前不喜欢拍照片,近年来上网课也就习惯镜头了嘛。”   林湫敏锐地捕捉到林林的目光落到了桌面上。他继续问道:“林朋大三的时候,休学了半年。为什么?”   只听林林道:“喔,那时候啊,我们看到有家医院脊柱外科治疗神经受损有新突破,我爸妈就带着小朋去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康复治疗。那时候小朋虽然也很没信心,但是拗不过我爸妈,只好去了。不过那里的康复治疗也没什么心意,还遇到过一个脾气不太好的患者,差点闹了矛盾。最后治疗结果也还是不尽如人意,小朋还说就当去旅游了。”   林林抬起头,只见林湫正静静地望着他。他摸了摸后脑勺,不解地问:“小湫,怎么了……”   林湫轻声道:“林林,当一个人说谎的时候,除了小动作外,还会刻意地补充很多没必要的细节,来证明自己所言属实。”   林林不吭声了。林湫见状,也有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林朋的真实身份并不简单,所以你不方便告诉我,对不对?只需要告诉我是与否就可以了。”   林林凝住心神,犹豫片刻,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他的身份,以及他在做的事,甚至连你也并不清楚,是不是?”   林林吐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现在完全昏迷,我几乎无从下手,连汇报情况都小心翼翼……我隐隐知道他做的事已经到了关键处,不想让他的心血白费,所以,才想到了请你和江屹帮忙。”   林湫也陷入沉思,良久轻声道:“既然这样,我明白了。”   看来,林朋是一名“潜伏者”,保留情报必须要谨慎且隐秘。   林湫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快步走进书房将那两张“无字天书”拿进厨房,打开灶火小心地烘烤起来。果不其然,很快用隐性墨水书写的白纸上就浮现出一片黑团,浮现出一大串分子式和随之而来的许多问句。   “东莨菪碱→麦角酸二乙酰胺,下一步是什么?使用地点,汝息地下城,货源部分来自海外,但新型药品从何而来?原材料,海上还是种植?实验室?为什么选福利院,为什么考验道德水准?……林湫,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林林没想到林湫突然想来这么一出,只见林湫越看身体越紧绷,被跳跃的火苗印亮的眼眸越来越冷峻。   而纸张上的字甫一浮现完毕,林湫的眼眸也平静几分,但随后他就立刻把纸直接丢进了火焰中迅速燃烬。   “欸,小湫……”   林林还没来得及抢救纸张,只见林湫立刻披上外套,急促走到玄关处,拿起林林的大众车钥匙直直地望着他,道:“林林,车借我急用。”   林林还是第一次见到林湫眉眼冷冽到这个地步,一时间也有些懵了,不自觉地怔怔点了点头。“哦,好……欸,那个……”   还没等回过神的林林说完,林湫又丢下一句“告诉江屹,就说我回家去了”,便快步出了门没了影。   林林当然不放心,正准备追上去,只见前头的林湫转头郑重地朝他颔首,仿佛他是最值得信任的战友。林林就顿了这么一瞬,林湫的身影就在他的眼前如烟消失了。   林湫的脑海里正飞速地旋转着。   林朋抽屉里的文件不是什么学生成绩的花名册,而是某份考卷的“考生”档案。而这份考卷正如林朋所写,目的是“考验道德水准”。   林朋纸上所写的化学物品,是吐真剂和致幻剂的重要成分,看来他已经发现了凌川一系列药品的最终用途。如果他没有猜错,凌川有一个未知地点的实验室,专门生产出某些特殊药品,随后通过柳东月等人以油画拍卖等方式运送出去。   与此同时,他们会在福利院挑选出一批符合条件的被试,也就是花名册上的那些人,他们利用这些药品在他们身上进行一些古怪的邪恶实验。而实验地点,就是那个密码里他们一直没有解开的“地下城”。   凌川谨慎,不会同时让一个人知道链条的上下游。林朋潜入之后,听闻过林湫的存在,不知其是敌是友,以为林湫与他互补,掌握的是上游。   如果那场车祸其实并非是设计林朋的局的话,或许他会以为自己将取代林湫的位置。届时,他将掌握整个运作链条。可惜,不知在什么时候,凌川已经察觉到他的异样,借林湫之名引他上钩,预谋将他除掉。   林朋猜错了林湫的阵营,但却猜对了一点:他确实知道种植园最可能的位置。   那就是洛长城的庄园。   刚刚平息不久的天际又被几道闪电猛然撕裂。车辆如烈风疾驰而过,毫不留情地溅起处处水花,不回头地向夜之尽头决绝驶去。 第143章 芬布尔之冬(15)   “江队长,我的大恩人啊,您还记得我不?您好啊!我给您送锦旗来啦!”   任海亮的头上已有了零星白发,现在被水汽包裹着,犹如秋日的第一次落霜。他笑吟吟地把怀里的锦旗展开,献宝似的送到江屹面前。   任海亮脸上憨厚的微笑江屹十分熟悉,他冒雨专程赶来,江屹心里也有几分过意不去,立刻伸手接了过来。   “圆儿,快给人家倒杯热茶暖暖身子。”   “欸!”   任海亮又憨厚一笑,质朴地搓了搓手。   江屹在任海亮期待的目光中把锦旗挂了起来,只见其上赫然写着“百姓的守护神,人民的好警察”等几个大字,这让江屹一直紧绷烦躁的心也平静几分。   方才,江屹雷厉风行地审完跟着他们一起押送唐双月的那名随行医生,不过并没有什么收获。他不过也只是被迫卷入风波的一个可怜人。而孙小曲查完监控,也证实那天唐双月是独自来到汝河湾,并径直前往山间小屋等待林湫,这条线索上也跟凌川也抓不到一毛钱的关系。   江屹虽然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但仍然气得窝火。而老天爷似乎是为了让他降火,又噼里啪啦下起雨来。他没带伞,只好借了一身雨衣,打算步行回家。   江屹这刚挣扎着套上雨衣呢,大厅就有个人笑眼迎了上来。他自己淋了半边身子,却还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抱的一根细长的筒,生怕被雨淋湿一丝一毫。   江屹跟任海亮郑重地握了握手,道:“任老哥,谢谢你,你有心了。”   任海亮也很感动,道:“是我们要谢谢江队、谢谢整个公安啊!如果不是你们,我们家小怡这辈子都估计要毁了呀!”   办公室内。   坐下来的任海亮喝了一口叶圆递过来的姜茶,感慨万千道:“其实啊,我们小怡上学早,今年才刚满18岁。我之所以要让她这么早出去读书,也是想着不要让她被我们村儿的环境给污染了。”   “康超能干出这种事儿,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意外。我们村十年前就有一群人干过这种勾当,专门骗自己亲戚,去搞什么传销,说几个月就能盖楼房、挣豪车。当年好多年轻人都一股脑去干,结果都去坐牢去了,其中就有我的一个表哥。当时还有什么记者采访,说我们村啊有诈骗的基因。果不其然,上一代人坐牢去,这又一代人再干了起来。”   江屹思忖片刻,记起来曾听老丁头说过,景东市的某个村子确实曾经牵出过好几起电信诈骗案,当时还拍过一个新闻调查节目,影响力不小。好像就是任海亮所在的滨观村。   任海亮叹了口气,道:“当年也是公安帮我们整改了一通,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可没想到邪风再起,又卷土重来一次,差点害了我女儿。”   “我们捕鱼的活计辛苦,年轻人很少愿意干的,都出去打工。不过啊,现在打工也不容易了,孩子们也不如我们当年能吃苦,总是会想些歪门邪道挣钱,什么去当高级电话客服的,去网上推销的,还有的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说是去参加什么药物试验心理实验的。上回听小怡说了一次,差点没把我气死……”   “我们是穷啊,家里不富裕,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也是明白的,再怎么也不能去出卖自己的身体呀!”   任海亮又长长叹了口气,刚想继续再说些什么,只见眼前的江屹突然眉头微动,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重要线索。   他迅速站起身,把闲谈的任海亮交给叶圆应付,带着孙小曲急匆匆地进了会议室。   “猴子,以最快的速度帮我查柳东月生前一个月出市区后的行踪。”   权小舞的身影也再次浮现在江屹眼前,他沉下眉目补充道:“先看看她有没有去过滨观村、高桥村,再查看其它前往频繁的地点。”   方才任海亮提到了所谓的“药物试验”、“心理实验”,和权小舞提供的情况很相似。汝息县就这么大点地方,又绕着凌川如今的重要基地汝河湾,这一定不是巧合。再加上“药物试验”,或许跟柳东月的毒品运输传递有关。   之前柳东月作为嫌犯,孙小曲已经收集过她的一部分资料存档,现在调取起来要快速许多。很快,他已经通过数据分析发现了柳东月最常去的几个地点。   “她的行踪几乎全部集中在汝息县,包括高桥村和滨观村。去过最多的地方应该是这个东山村,在这个东山社会福利院附近的路口监控,曾经拍到过超过十次柳东月独自驾驶的画面。”   江屹看向孙小曲屏幕上的地理模型,只见高桥村、滨观村、东山村等果然都分布在汝河湾为中心的20公里范围内。   看着地图上的东山福利院,江屹倏然想起柳东月生前曾提到过要给福利院捐点东西。   他毫不犹豫,立刻给柳西超打了一个电话,不过对方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   “喂,江队长有何贵干啊?”   江屹还没开口,只隐约听到柳西超那边传来婴儿的啼哭,他便倏然噤声。   是的,算上日子,陈姗姗应该已经生了,柳西超已经当爸爸了。   “……呃,超儿,那个,还没恭喜你喜获麟儿。恭喜恭喜。”   “江屹,虽然你这祝福迟了都几个月了,但考虑到你没日没夜工作的份上,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回头得空,带着你的大红包来看看我们家柳思阅。”   一听孩子的名字,江屹又沉默了。他闭上了眼。   “……超儿,我不是非要在这个时候跟你提这件事,但实在很急。东月背后的疑团,我有点眉目了。还请你再帮帮忙。”   柳西超闻言立刻重重地喘了两口气,呼吸都有几分发颤。他转头把孩子交给了别人照顾,自己起身立刻走到安静处,语气急切地问道:“你查到什么了?你放心,只要是帮东月的,不管问什么,我绝对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江屹道:“你还记得东月死前曾经捐出过一批油画吗?这批画是不是去了东山福利院?”   柳西超回忆片刻,道:“对。确实有一批送了过去,还是东月亲自把关的。不过后来她似乎有些不太高兴,本来有三批,只送过去一批,她还要回来几幅,自己烧掉了,说是不满意。”   当时柳东月一边烧画一边哭,只说自己没用,看得他们是又心疼又不解。   江屹却听明白了几分。   柳东月的油画是毒品的藏匿处,运往福利院后具体是什么用途,江屹甚至都不敢想象。柳东月或许一开始也并未观览这个阴谋的全貌,等到她想退,却已酿出苦果,覆水难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直到如今,江屹才略微共感一丝柳东月死前的那份痛苦与释然。   “东月之前一直盯着的那个项目汝河湾,你了解多少?”   “都是东月一手操办的,一点也不肯别人插嘴。那天在饭桌上,你也是看到过的……后来,东月不在了,我也就按照她的遗愿让爷爷也全部撤资了。”   看来,一切谜团还是要在汝河湾解开。   江屹道:“你后来去过汝河湾吗?”   “没,我也不打算去。”柳西超的声音里有几分怅惘。   “你现在预约,明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去。”   柳西超惊讶:“啊?你跟我一起去?”   ————   次日清晨七点,第一班渡船上的海风透着夜晚的寒凉。   柳西超裹了裹自己的西装外套,差点打了个哆嗦。   他又冷又困,惆怅地看了一眼身边带着墨镜、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不由得问道:“江……保镖,你穿这么薄,不冷么?”   江屹透着墨镜瞪了他一眼,但碍于身侧有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柳总,我不怕冻。”   柳西超被一瞪,又哆嗦一下,终于把憋了半天的喷嚏打了出来,知趣地不再跟江屹闲话。   一切多说多错,渡船上的掌舵人也是凌川的耳目。江屹见柳西超终于不再试图跟自己没话找话,松了口气。   他倚靠身侧扶栏,深深地条往远处。   汝河湾表面上是度假山庄,其实是一个浮华高端的社交宫殿,旨在拉拢景东权贵。但如若这一切,也只是遮掩最终目的的表象呢?   柳东月藏匿毒品的油画送往社会福利院,那里都是老人、残障人士和一些大一点的孤儿。他们无权无势,甚至有的无人关心,关注这个群体,跟凌川在汝河湾表现出掌控景东商业圈的野心并不符合。这两者,只会有一个是他真正所求。   所以,他的目的并不在于名利场,而是借名利场这个夺目的面皮,掩盖住他精心隐藏的罪恶真相。   昨日因为唐双月,他们只能匆匆离开。汝河湾的谜团太多了,其中一定还有许多奥秘机关。不仅仅是那些毒品的用途,还有其来源,难道真的如柳东月所说,全部来自海外吗?   昨日,林湫痛苦的被唐双月压制的情形仍然刺痛着江屹,他以后绝对不会再让林湫冒任何的风险,凌川这个危险而谨慎的炸弹,一定要抓住他的把柄。   无论如何,今天他一定要查个明白。   几声汽笛低沉响起,只见一艘特殊的中型客轮从远处驶近,和他们乘坐的小渡轮鸣笛示意。江屹望着那空荡荡的客轮缓缓驶向海湾的码头,而那远远的山丘处也袅袅升起几缕悠然的白烟。   江屹不动声色地碰了碰柳西超,示意他往岸上看去。柳西超很快会意,跟掌舵的船长自然地聊了起来。   “欸,那边的白烟是什么意思?”   “哦,柳总,那边是一个垃圾焚烧发电厂。”   “哦?垃圾处理厂离汝河湾这么近,不怕影响项目么?”   江屹赞许地看了一眼柳西超,他终于聪明了一回。   “不怕。我们凌总都采用高级降解技术,不会影响的。您要是不信,待会儿自己感受一下,肯定来了以后还想再来!”   柳西超闻言瘪了瘪嘴,并不十分信服。而江屹却知道,按照柳西超之前的性子,一周来五天都是有可能的。只能盼望他现在是真的脱胎换骨了吧。   船一靠岸,已然有专门的摆渡车候着了。二人上车往汝河湾内楼驶去,一路下来,丛林楼宇,海景山色,柳西超无一不是情不自禁地暗中称奇。   江屹要演好保镖的角色,一路自然只好默然点头。等到他把柳西超送进了二楼的“龙山湫”点了一杯茶,安顿下来的柳西超终于咳了咳嗓子,说了练习了十几遍的台词,道:“我看这里确实不错,想自己静静。你就到外边候着吧,自己逛逛也行。”   江屹便恭敬地退到了厅外,“称职”地站了一会儿。只见来了一位服务员,他便问了一声洗手间在哪儿,请人带了个路。   十分钟后,换上服务员制服的江屹在卫生间门口放上一块“厕所正在修理,请移步”的指示牌,再警告似的敲了敲卫生间最里面隔间的门,随后从容地离开了。   江屹当服务生很自然,运气也不错,汝河湾的服务生众多,迎面遇到了一名服务生也并未驻足与他交谈。   内楼地面以上的楼层江屹之前都去过了,这些地方都是凌川的幌子。至于山中别墅,想必那里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昨日凌川才肯放他们单独呆在那里。而他一直亲自“镇守”的内楼,才是关键。   汝河湾这样的大楼,没有地下层是绝不可能的,而江屹要找的,就是地下的入口。 第144章 芬布尔之冬(16)   幽深的夜色夺去了广袤植物丛林的颜色,它们在戚风惨雨中摇曳,犹如一批镇守的阴兵。   这里本是一片荒原,是人们眼中的邪祟之地,即使成为种植园后周边也少有人家。在洛长城故去后,更多的鬼故事也随着死亡的消息而来,那些阴森的传言令周边的村民更加对此地敬而远之。   林湫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到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荒废那么多年的种植园是在何时已经易主。   他尽量隐秘地驶入绿山县种植庄园内的大道。只见道路边沿的植物以果木为主,遮掩住了深处的罂粟花田。暴雨将那些妖冶的花儿摧残折辱得十分狼狈,但这份凄惨也却使得它们看上去更为危险。   种植园中心的别墅内灯火通明,而大门敞开,似乎有人已经在此等候许久。   林湫深吸一口气,没有犹豫,迈步而入。而他甫一走到大厅吊灯之下,身后大门便缓缓地关闭了。顷刻间,林湫觉得有一道闪电爬过背脊,让他的头皮也有些发麻。   空气里静得仿佛尘埃都有了呼吸。而就在林湫沉着地打量周围环境之际,瞬间,整个大厅的灯骤然全灭,只有一条走道还流转着幽深的微光。   林湫凝住心神,沉默地顺着那唯一的一缕灯光,往别墅的深处走去。   脚步声回荡在空空的甬道内,仿佛这是通向魔鬼胃部的食管,而他则一步一步踩在魔鬼心跳的节拍上。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林湫走到了拐角处。他抬眸,只见那个男人等在了长廊的尽头,暖黄发绿的幽光静静地扑在他的发顶,使得他看上去犹如末世黄泉的渡船人。   凌川双臂大张,望着来人微笑道:“林湫,好久不见。欢迎光临。”   林湫早知道在这里的人会是凌川。   他默默地握紧口袋中的那块玉石,心中默念:是时候要跟他好好算算这一笔账了。   凌川看着林湫的口袋里隐约冒出来的植物茎叶,并没有气恼,而是微微一笑。   “林湫,算起来我们也认识二十年了。既然你这么喜欢我种的东西,让你带走也无妨。”他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要先陪我喝一杯茶,怎么样?”   林湫冷冷地说道:“你知道,并没有必要跟我做表面文章。”   凌川闻言耸肩叹了一声,“哈,我自然是虚伪的,但是对你,这是我该有的礼貌。”   看着林湫脸上警惕的表情,凌川早已预料般地勾起唇角,道:“既然喝茶的提议不如你意,那一边喝茶、一边听一听这座庄园的旧主也就是你当年的‘恩人’,洛长城的故事,如何?”   他看着林湫的眉头微皱,眼中闪过得逞的微光。   幽暗的暧昧灯光照不清对面男人的眼眸。靠墙的桌案上,他的手边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侧边的纸页泛黄,应该已经上了年头。而桌中的白瓷花瓶将其遮掩在阴影处,犹如一本隐秘的生死簿。   茶香袅袅,但林湫却不敢抿半口。   对面的凌川却很坦然地喝下半盏,放下的茶盏与茶托轻碰,发出脆丽的轻响。   他享受地品了品舌尖的淡香,顺势舒服地依靠在精致绒面的沙发靠座上,慵懒地垂眸,开始了他的讲述。   “从前,一个穷山村里有三个异姓兄弟,洛长城就是其中的大哥。他和老二都无父无母,寄养在小弟家。不过,与其说是寄养,不如说是晚上能草棚留宿、白天有半口米粥。但在那个年代,这已然是救命的恩惠了。”   “有一年,年岁不好,村子闹了饥荒。他们吃野草、啃树皮、嚼树根,每天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活下去。可是,很快连树皮都没得啃了,他们就跑去河边喝水,把自己喝饱。有一天,他们又在河边游荡,突然在河里发现了一具小孩子的尸体。”   凌川观察着林湫的神色,顿了顿,幽幽地说道:“洛长城是老大,是一贯拿主意的人。他看着两个可怜的弟弟,再想到自己也是那么的饥肠辘辘,狠心做了主,在河边烧起了火,架起了锅……”   林湫只觉得脊梁内窜出一股凉意。   “那时候,经常会有人家实在养不起孩子,便忍痛把孩子丢了。他们三个兄弟也得益于此,总算是活到了第二年的开春。虽然日后已经有了粮食,不必再如此狼狈,但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无法收场了。”   听到凌川仅仅用“狼狈”来形容这一切的时候,林湫眼眸的温度降到了冰点。而注视着这一切的凌川的面孔上则浮现出微妙的惬意。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渐渐认为,世界上其实并没有所谓会遭逢‘天打雷劈’的事,所有传说里继承的伦理道德,不过是约束人的枷锁。只要为了自保,没有什么是不能去做的。当村里的霸王流氓要三番五次调戏他们的母亲,他们便偷偷地把人推到茅坑里淹死;借钱不还的无赖亲戚,却指责他们染病的父亲是自己命烂,于是他们就在他家的稻谷里撒老鼠药。”   “就这样,他们平安健康地长大了,并一起结伴去打工。来到新的城市之后,他们发现外面的恶人更多,但要想杀人可没有以前那么简单了。他们也渐渐知道,杀人并不是最令人痛快的,生不如死才是。”   “在三个人的一起努力下,他们一起办了一个歌舞厅,黑白通吃,生意越来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三个人都不免有些得意,不自觉间就动了别人的蛋糕。”   “那个男人姓梁,叫梁振东。他设计让洛长城的歌舞厅里死了一个人。一切证据都指向了洛长城。为了尽可能保住自己的两个兄弟,尽可能地减少损失,作为大哥的洛长城决定先退一步,去坐了牢。剩下的两个兄弟四处奔走,终于替哥哥定了过失杀人,洛长城便忍辱负重地坐了几年牢。”   “在他坐牢的这些年里,他的两个兄弟早已经借着时代浪潮更上一层楼。他们不仅替洛长城报了仇,打垮了梁振东,而且还在洛长城出狱的那天,把他和他的妻女都抓到了洛长城面前给他谢罪。而对他们恨之入骨的洛长城,把他们三人关在地牢里饿了三天,随后,让梁振东做一个选择题。”   “地牢里架起了一口大锅,烧着滚烫滚烫的热水。梁振东可以选择割一片自己的肉,或者割一片女儿的肉,割完丢进锅里煮一煮,再喂给昏迷的妻子吃下,就放他们走。可那梁振东就在那儿颤抖了两分钟,就坚决地选择割女儿的肉。”   凌川嗤笑道:“洛长城又反复问了他一次,梁振东都坚决不变。洛长城便把他们松了绑,毫发无伤地送回了家。当天晚上,梁振东的妻子就打开煤气带着全家一起自杀了,而最后,只有梁振东一个人存活了下来。这个家,这个人,就这样轻易地被彻底毁掉了。”   “你知道关押他们的那个地牢在哪里吗?”凌川笑道,“就在你的脚下哦。”   “说实话,当我听到这些往事的时候,也暗自感叹,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没有人性的人啊。但事实却是,他还是有几分怜悯之心的。当时,浮沉大半辈子的洛长城看着乡野里有个小孩,身世跟自己十分相似,孤苦伶仃,寄人篱下,每天想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活下去。他动了恻隐之心,便让那小孩能到园子里随便采点果子,自己充饥或去集市上卖。而这个小孩儿也因此挨过了许多日子。”   凌川笑着看着身体愈发紧绷的林湫,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但偶尔展露的慈悲是奢侈的,洛长城很快就创造起新的噩梦来。地牢一事让他对人性的实验愈发着迷,以至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而他的两个弟弟,也逐渐地对此产生了兴趣。不过,有一天,那个侥幸没死的梁振东爬到了这里,把痴迷于实验而身体逐渐虚弱的洛长城给一把掐死了。随后,他把现场伪装成上吊的样子,自己也在一边吊死了。”   凌川叹了口气,道:“洛长城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就这样在遗憾中画上了句点。真是令人可悲可叹啊。”   他饶有兴味地看向对面一直沉默无言的男人,轻声问道:“林湫,这是你感恩戴德大半辈子、一直寻觅的恩人,现在你终于揭开了他的面纱,但他却是个杀人如麻的罪犯。请问,你作何感想?”   凌川直直地看着林湫,残忍地欣赏着他眉宇间涌动的痛苦。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的。来,让我给你看看当年的照片吧。我对你,从来不会编故事。”凌川把那本早已陈列桌面的册子递给林湫。   林湫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他挥手猛然打掉了凌川递过来的相册,扶住桌沿,勉强立稳了身子。   只见相册跌翻在地,“哗啦”一声展开内页。几张黑白的相片旋转飞出,还是落在了林湫脚边。而其上的每一张内都是关系甚密、有如手足的三个男人,而其中一个的眉目与凌川有六分相似。而除了这几张被夹住的相片外,册子里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写着档案记录。   林湫只觉得可悲可笑。怪不得,怪不得他追寻那么久,却始终无法发现洛长城的往事与曾经的足迹。那是因为一切都被凌氏死死压住,不肯泄露半点消息。所以,只要是有关洛长城的消息,不过都是凌川故意放出来的诱饵罢了。   林湫痛苦地闭目良久,终于沙哑地说道:“即使他真的作恶多端,但也不能否认他对我做的一切,于我而言就是善。我不会因为他人而否认自我。更何况,杀人犯的儿子,难道也是杀人犯么?我不认为。”   凌川静静地望着林湫,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能知道这些故事呢?当然是因为,我的爷爷收养了洛长城,而我的父亲替洛长城报了梁振东的仇。”   “所以,‘杀人犯的儿子,难道也是杀人犯’?林湫,我来告诉你答案——杀人犯的儿子,就是杀人犯。”   林湫凝望着凌川的眼眸深处,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过很多次。你是你,我是我,凌川,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凌川赞许地看着他,似乎十分满意这个回答,颔首道:“确实如此。你说的没错,你是特别的,而我只是世间全部庸俗的集合。”   林湫见凌川又是如此喜怒无常,再次觉得自己的精力已然几分透支。既然凌川似乎已经满意了,他只期望这次的折磨已经结束。   他伸手把袋子里的植物都掏了出来,丢在了桌上,寒声道:“既然故事说完,我也可以走了吧?”   凌川偏过头,又拿起茶盏轻抿一口,缓缓道:“别急啊,林湫。我可没说故事讲完了。”他掀起眼皮,道:“我也没说,你可以走了。”   林湫闻言,猛然发现自己的力气早已经渐渐消散,身体也有些发软。他看向凌川的眼神中有惊讶与恨恶,手指紧紧地扒住桌沿,却还是忍不住地往座位上倒去。   柔软扎实的靠背托住了林湫的脊背,但在这舒适之中,却仿佛伸出无数只魔女枯槁的手,将他死死地钉在了椅子上。   “林湫,你就不好奇,洛长城他们当时在做什么实验吗?说起来还是有几分遗憾,没了洛长城,这实验便也停下了。直到我发现了这个地方,才将它重新拾起,修改,完善,最终,成为了送给你的最完美的礼物。”   “洛长城这一关,对你而言,本来就称不上考验,对不对?毕竟,他说来是你的恩人,但其实都没有见过你,不是吗?”   “于你有恩的人,是个伤害他人的恶人,但你不会因此影响自身的善。而于你有恩的人,即使伤害的人是你,你也不会影响自己的善。林湫,‘以德报怨’这个词,我是在你身上学到的,所以,你早就通过了这一关。”   林湫闻言痛苦地闭上眼,他颤抖着嘴唇道:“……我无数次后悔过,那天我救了你。”   凌川微笑。那一天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   那段日子,好心的凌母总是把林湫接到家里与凌川“作伴”。而不愿见到林湫、不愿回忆起被绑架那日的凌川每次都会让林湫学狗爬,学狗叫,用狗链拴住他的脖颈,让他无声无气地蹲在墙角。   凌川点燃烟头,狠狠地按在他的手臂内侧,训练林湫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都不许说一个字。林湫即使被疼晕过去,也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而凌川总是能产生更邪恶的趣味。那天,他把林湫松了绑,带到了午睡的凌母屋内。   在角落里,他用烟头狠狠绞进林湫的伤口内,微笑着等待林湫发出哪怕一丝轻微的声响。可林湫除了紧紧地咬住牙关之外,连挣扎都不肯挣扎,就像把自己当做一具空洞的尸体,不产生一丁点动静。   “真能忍着当哑巴?那没意思了。唉,其实你喊两声也没事,我妈吃了安眠药才能睡得着。”   终于,凌川放了他,任由林湫在房间的角落里昏死过去,自己也倍感无趣地丢了烟蒂,窝到了凌母身边的长椅上。他偷吃了一片凌母桌上的安眠药,裹着绒毯开始了自己的舒适午眠。   而在昏迷之中的林湫渐渐闻到了一股焦味。他挣扎地打开眼皮,只见屋内的垃圾桶内窜出了愈来愈猛烈的火舌。那火焰一跃而出,跳到了屋内的地毯上,眨眼之间,蔓延成一片火流。   林湫只幸庆凌川现在没有把他绑起来。他立刻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来,踉跄地冲上前去,拼命地想要摇醒凌母,但并未奏效。   他转身看去,只见火焰已经将他们三人与房门隔成两个领域。千钧一发之际,林湫环顾四周,立刻把桌案上的所有花瓶里的植物抽掉扔在一旁,扯过凌川身上的毛毯,把花瓶里的水全部泼在了毯子上。   凌川已经被惊醒。他诧异地看着林湫把湿透了的毛毯紧紧裹在了他的身上,再把他一把推过了火线。   “喊人!”林湫沙哑地喊道。   而随后,林湫又扯下床上的被子,一下子扑倒在火中,试图压制火势。而凌母却始终一动不动。   听闻如此剧烈动静的下人们终于敢前来观望,也因此发现了火情,迅速救火。如此,林湫也才终于拾回一命。   而那日,熟睡的凌母实为吞食安眠药自尽。她无法接受自己孩子手足相残的事实,无法相信自己的大儿子就是绑架小儿子的幕后凶手。最终,她选择了永远麻痹自己。   凌母最终抢救失败身亡,而林湫也再没有回到凌宅。   重新回忆往事的凌川自嘲地笑了笑,道:“我知道因果有报,早已没有什么侥幸的期待。我这辈子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的好人。”   “林湫,这个答案我找了很多很多年。现在,只有你能告诉我了。” 第145章 芬布尔之冬(17)   江屹在汝河湾内楼的一层转了一圈,除了经理值班室没进去过以外,四处都勘察完毕。不仅电梯里没有通往地下层的标识,就连地下室的通风口江屹都没有找到。   不过,这并没有让江屹气馁,反而使得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地下一定有空间。   看来,如若楼内有途径可入,只有可能在值班室内。可值班室的门是密码锁,不谈江屹空有一身绝技无处伸展,堂而皇之在那里试密码也过于嚣张。   江屹揉了揉眉心。   汝河湾是柳、凌的基地,这是绝对不争的事实。内楼没有地下入口,也是那传信密码里“地牢”一词下欲盖弥彰的阴谋。   除了毒品的来源与用途之外,福利院的那些人扮演的角色也是个谜团。   汝河湾的背面是陡峭的山崖,没有任何可以直达的路。若要抵达,必然先要乘坐渡轮。就算那些人抵达这里,也不会走正门进入。所以,这个地下空间一定还有一个外部入口。   江屹回想起抵达渡口前曾一瞥而过的那个货运码头。   汝河湾内楼戒备森严,但后山别墅区尚未大规模开发,不会引人注目。也许,他们在货运码头进入这片区域后,直接绕过内楼,向汝河湾腹地深入。而那条路上就有着地下室的隐秘入口。   时间紧迫,但天赐良机。只见有个服务生正好开着摆渡车从后山的方向驶来,似乎是来拿取物资,渡车停下熄火,钥匙都没有拔。   江屹如敏锐的猎豹,迅速蹿身而出跨上车座,直接转向,沿着货运码头的方向驶去。   天空中仍有几片浓云未消。昨夜的暴雨留下的泥泞残局让江屹也不禁有些心中惴惴。   但这条小路似乎的确人迹罕至。几道完全相同的车辙印深深地覆盖在道路上,在杂草荒原中已经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江屹便沿着这两道车辙印继续向平原的深处驶去,终于,车辙印完全消失了。江屹也下了车。   他仔细观察着地面上的隐约脚印,只可惜暴雨摧残之下,脚印却没有如车辙那样幸免。   雨后的草地散发着混合泥土气息的淡淡清香,踩在脚底有着柔软绵实的质感。可惜今天江屹没有踏青的兴致,只是眯着眼寻找着可疑之处。   这里仍然能够望到汝河湾的建筑。这里景色还算不错,如果真的编个理由说是来这里踏青,也未必不能自圆其说。但如果在这里凭空开个“天窗”,通向地下室,那绝对会引人起疑。   江屹凝视前方,费力地绕到一个小山包的背面,果然拨开杂草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小型入口。只见上面还挂有一个井盖类的遮掩物。他使劲一挪,竟然把铁盖子推开了。他凝神望去,只见其深处也隐约有光。   果然,这里就是“地牢”。   一入虎穴深似海。江屹凝神屏息思索几秒,立刻给林林发了条短信,简要描述了自己的定位和当下猜测,随后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走下了有些潮湿的楼梯。   一踏进山洞,一股凉气便带着淡淡的霉味钻了出来。四周寂静无声。江屹脚底沾染的烂泥和石阶贴合分离发出粘稠的声音,在深邃空间里轻撞反弹,仿佛是遥远的幻听。   江屹的背脊跳出来几个鸡皮疙瘩。   这条阶梯很长,身后的光亮也逐渐变暗。江屹拿出微型照灯,缓缓地走过昏暗处,终于触底。只见前进几米转弯后,可见度提高许多。   这里的圆拱隧道高度在两米左右,宽度在四米左右。墙壁上每隔五米便镶嵌一枚小型的圆形照灯,散发出昏黄色的暗光。地砖有些陈旧,吊顶看起来倒像是新做,不过处处都透露有地牢的阴森感。   这片区域应该是被废弃的防空洞。这条甬道很长,深不见底。江屹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一处分岔路口。   江屹似乎听到头顶有水流的声音。水击打在某处石壁上发出的清脆响声在此时却仿佛鞭子在挥舞,令人不寒而栗。   江屹打量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幽深洞口,犹豫片刻,凝神倾听,突然隐隐听到了其中一条路传来孩子们的朗读声。他立刻钻进这一条甬道,继续深入向前。   又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前方越来越明亮,江屹终于进入了另一道长廊。   只见他的右手侧是一整块的透明玻璃,里面似乎是一个教室,有配套的桌椅,讲台和黑板,里面正挤簇坐着二十个左右的青少年。他们求知若渴一般地齐齐抬头,望着前方悬挂的巨大液晶屏幕,目不转睛。   只见屏幕里有一个人似乎正在讲课,他手里捧着一本《雾都孤儿》,转头望着黑板上整齐抄写的一句话——   “没有强烈的爱,没有仁爱的心,没有以慈悲为怀为准则、以对世间众生的爱心为伟大的特征的上帝感激之忱,是永远得不到幸福的。”   那个男人,是林朋。   江屹难掩震惊。他凝望眼前的透明玻璃墙,其似乎有半米厚,里面的孩子似乎都变小了,就像是被关在水晶球里的装饰娃娃,遥远得如同在另一个世界。   他有些急迫地用力捶打玻璃墙壁,可几乎都要把手腕打折了,里面的人们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墙外人的存在。   江屹竭力大喊几声,里面也毫无反应。然而,他们大声地跟着电视机里的林朋重复朗诵的声音,却能隐隐传到江屹的耳边。这如同邪教传道一般的场面让他止不住地头皮发麻。   江屹深吸一口气,快步地继续沿着墙壁向深处走去,试图寻找到这个“玻璃房”的入口,却在蜿蜒的长廊尽头发现了一处无人的中控室。   只见二十个屏幕齐齐悬挂在墙壁上,大片黑幕未曾启动,现在只亮了三块。其中一块正放着孩子们的教室场景,一块反映着防空洞入口处的情况;还有一块,正是汝河湾一层经理值班室的内部画面。   果然,这里和汝河湾内楼是连通的。   看来这个中控室就是整座地牢的“心脏”。也许,这里就有直接入口可以回到地面。   江屹抬头望向天花板,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他眯着眼打量四周,只见在监控屏的下方有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一排按顺序排好的实验日志手记,已经编号到了第7本。   桌面上还摊开一本日志,只见其中夹着几张花名册,上面按组别写着几个人名,随后写着年龄,评级一栏则全部空白未填。   这应该就是那些孩子们的名单,年龄在12岁到17岁都有。凌川把这些孩子抓到这里到底意欲何为?难道真的只是让林朋给他们上网课么?   江屹再往后翻去,只见下一张的花名册上的人年龄要大一些,几乎都是在校大学生。他们的评级一栏全是B或者C,后面几张甚至有D的,但一个A都没有。   这一张花名册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这里还有其它的“玻璃教室”么?   就在此时,只听“吱呀”一声,江屹身后的门再次打开了。他警惕地迅速转身准备先发制人,却只见坐在轮椅上的岳利君正握着手中的遥控器,同样十分惊讶地看着屋内站立的江屹。   “小江……”   “岳教授?……”江屹心中思绪翻滚,脸上的表情逐渐由震惊变为冷酷。   岳利君愣了愣,问道:“小江,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屹身上纯黑色的服务生制服虽然精致得体,但在他身上仍显得有些违和。岳利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驱着轮椅靠近几步,把自己手中的文件夹放在了桌案上。   江屹警惕地看着岳利君,似笑非笑地冷眼相对。“不如岳教授先回答我这个问题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岳利君笑了笑,似乎并不介意江屹的敏感多疑,道:“这里是我的个人实验室,我自然是在这里做实验呀。”   江屹眼中更冷。“请问岳教授,你要做的这是什么实验,需要把地点设置在这么隐蔽的地下防空洞啊?不会是什么非法的实验吧?我看,这参加实验的不少是未成年人,他们的监护人同意了么?”   岳利君微笑,一句话就试图打回江屹的所有疑惑。“我这里当然做好了齐全的准备,绝对遵循伦理道德原则。”   见江屹仍然不信,岳利君想了想,道:“我承认,我这个实验地点确实有些古怪。这里几十年前的确是一个防空洞,直到近年来才重被发现。凌氏集团对我进行了投资赞助,还帮我在这里重新进行了设计和装修,于是,这里成为了我进行本次实验的完美地点。小江,我们也是老熟人了,如果你还是觉得不放心,我这里有一盘实验记录的磁带,不妨给你看一看吧。”   岳利君竟然主动承认了他跟凌川的关系,这是令江屹有几分意外的。但饶是岳利君表现得再过坦诚,他藏在这么隐蔽的地点,做着这么古怪的实验,要说背后没有猫腻,江屹是绝对不相信的。   “你跟林湫应该关系不错吧?他也要参加这个实验的,申请书已经交给我了。他没有跟你说吗?”岳利君瞥着江屹的脸色,有意无意地轻声问道。   江屹心里咯噔一声,但立刻反应过来,并未相信岳利君说的一个字。   只见岳利君神色自若,一边说着一边从桌案上的一摞磁盘里找出来一张日期新鲜的光盘,推进了播放器中。   “这是昨天的一个视频,也是目前为止我们找到的效果最好的案例。”岳利君轻声感叹道,“真是不枉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年啊……”   闻言,不好的预感如同前所未有的海啸一般扑面而来。江屹的眼皮不禁跳了跳。   只见岳利君按了几下键盘,经过一番操作,墙壁上的所有屏幕都骤然关闭,刷刷全部黑屏。随后,它们又统一亮起。只见二十块屏幕上都出现了一个窝在沙发上的狼狈人影。   只见画面里的林湫沉沉地闭着眉目,额角有一块擦伤,手臂上也一块青一块紫。而画外音的男人正循循善诱地描述着海船上的情境,并不断地让林湫做出选择。   短短的几分钟内,紧紧闭目的林湫时而痛苦地偏过脸,时而愤怒地挣扎大吼,时而忍不住地想要干呕,时而簌簌地默然流泪……   江屹迷茫而痛苦地看着屏幕中的二十个林湫,只觉得自己被屏幕里的画面吸走了魂魄精神,浑身僵硬地无法动弹。   为什么,为什么林湫会在哪里?   昨天?这是昨天的实验?那林湫现在在哪里?他……他还活着吗?   江屹只觉得自己的咽喉发紧,似乎有些难以呼吸。   不,不行!江屹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他知道林湫一定不希望他沉溺于此,他知道林湫一定不希望他这么做!   江屹立刻闭上眼,克制住自己对林湫的担忧与欲望,紧紧地捏住拳头,奋力地砸向其中一个电脑屏幕,竟然将其直接砸成骤然息声的黑屏,如偃旗息鼓的败军。   其他的林湫仍然蜷缩地痛苦着,但江屹已经猛然转身不再注视。不料,坐在轮椅上的岳利君也瞬时向他扑来,只见他手中有一根针头一闪,让江屹心头一惊。   果然,岳利君刚才所做的一切只是缓军之计,他是在利用林湫麻痹江屹,好让自己能够准备好这一针药剂!   江屹巧身躲过了岳利君的第一次猛扑,却未曾料到岳利君翻手又捅了过来,一下子就将针头深深扎进了江屹的小臂。   针头入毒蛇钻进皮肉,江屹只觉得手臂一阵刺痛,立刻将岳利君踢翻在地,毫不犹豫地咬牙拔出了这未曾全部推入的针管。   岳利君还不死心,冷眼又扑上来试图要把针管再次扎进江屹的身体,而江屹翻转手腕,死死地抵住岳利君的身躯。江屹的背脊抵在了桌角,只觉得脊柱和旁边的肌肉都要被钻出一个洞来。   江屹咬牙猛推开岳利君,千钧一发之际,不得已将针管反插进岳利君的大臂。只见,岳利君一个吃痛滚落一边,很快就再不动弹。   江屹踉跄地走到岳利君方才搞小动作的桌边,挣扎着拿起小药瓶定睛一看,终于松了口气。   幸好只是麻醉药剂,不至于致死。   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他要去救林湫。林湫一定还在哪里等着他……   那是似乎是个地下室,林湫那么无助地窝在那个沙发里。他看起来那么痛苦……他要去救他!不能死,不能死!   江屹猛然跪跌在地,一瞬间只觉得膝盖都要劈出一道东非裂谷,痛得他都清醒几分。   江屹自嘲地掐了掐自己的虎口,但他的视野已经开始变得愈发模糊。   他尽力抬头望去,看着屏幕上林湫的身影,只觉得自己站在悬崖上的钢索上,正不断地后坠。他飘在虚浮的幻空,无数砂砾割伤他的皮肤,他却毫无知觉。终于几秒后,他跌落谷底,连带着桌面上的一众瓶瓶罐罐和文件纸张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   江屹疲惫而挣扎地看着自己滚落出去的手机,只见它猛烈地撞击在水泥地面,翻滚几圈,伤痕累累地平躺在一边。   手机屏幕如回光返照一般闪了一闪。   只见上面那个沉稳睡着的男人,正偏头靠在沙发软垫子上,如一只安心睡眠的猫咪。他脸上透着微醺的可爱淡红,眉尾的小痣像是黑尾燕子轻啄留下的一吻。   “林湫……”江屹低声喃喃一句。   然而,纵使他再过留恋,只能就此遗憾地沉沉闭上双眼。 第146章 芬布尔之冬(18)   昏沉。   林湫的意识似乎被全部打散,成为漂浮在水中的蛋清,虽然无法融入这个空间,却被它毫无保留地包裹着。   那个声音似乎是从天际飘来的神谕,却又像是恶魔的召唤。   “林湫,这么多年来我见过无数场景,所有参加这场实验的人,都令我倍感失望。我总是在想,是不是只有孩子才能有救呢?所以,我创造了‘地蛹’,希冀能在那里培养出真正能够坚持善的人。”   “外面的世界太污浊,我恨不得把他们保护在那里一辈子。我重新设计一切,隐藏,修固,我找来医生,找来老师,希望给他们建立一个最完满的课堂,甚至是生活领域。可是,还是不够。终于我发现,还是少了一个人。那就是,你。”   “我也试图去寻找别人,但最终发现,很遗憾,没有别人可以替代。只有你。”   “这是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在案例中我最喜欢的几个表现。现在,我把它做成一个完整的设计交给你。”   “林湫,我相信你可以完成这份答卷。届时,你就成会为真正的模板。”   “总而言之,这场漂浮之旅,祝你尽兴。‘FLOAT’号,即刻启程。”   ……   第一日。   林湫疲惫地在船舱中醒来。虽然很累,但林湫能够感受到他现在的这个身体似乎年轻了十岁。不仅关节灵活,活动轻盈有力,而且皮肤表面也光滑完整,没有任何的老旧伤痕。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不由自主地推开船舱向外走去。   温暖的海风卷来,柔柔地撞到他的怀里,让他忍不住想起苏小娅小时候咧开嘴朝着他笑的模样。   这里是,哪里?   林湫怅然若失地望着自己的掌心,却突然被身后的人叫住。   “诶,对了,你是叫林湫吧?我叫权大瑞,你好啊。”   林湫侧过脸,只见一个看着很机灵的少年人正咧着嘴朝他笑。他的门牙下缺了小小一块,但反而显得他很质朴可爱。   “你好。请问,我们……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   权大瑞上上下下打量林湫一眼,大笑。“唉哟,你别不是昨晚太高兴,喝断片了吧?咱们是来挣钱的!只要在船上躺个七天,他们让我们干啥我们干啥,出去就能拿两千块呢!”   权大瑞继续嘟囔道:“老天要让你发财,你还真是逃不掉。我人都已经在车站准备去投奔我大舅打工去了,突然看见这里招人。那告示上写的‘新世纪,新开始’,说的可不就是我么?虽然说吧,我一开始也不相信还有这样的买卖,但我想,就来凑个热闹,不会吃亏上当的。”   “结果来了,他们让我做了好几张那什么,调查问卷。我等了一会儿,说刷了几十个人,就留下我一个!我一看,果然旁边那些人都灰头丧气地提包走。嘿嘿,这馅饼偏偏就落在我头上,我肯定不能放弃啊!”   “不就是问问你老人跌了扶不扶、家里没钱,选一个去上学这种问题吗?也不知道他们都答的什么,怎么就被刷了呢……”权大瑞继续嘟囔着。   林湫没有被权大瑞的废话所打断自己的思路,继续问道:“船上的人,你都见过了么?”   “见过了呀。你,我,还有一个叫何乐乐的,咱们仨是先聚头的。还有另外三个人,他们比我们年纪大,看起来也凶巴巴的,我都不敢看他们。只有昨天岳大哥稍微介绍了一下。”   权大瑞朝着甲板另外一端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那个脸上有疤的,就叫自己刀疤。那个胖一点的光头,叫老黑。还有那个,看起来就很精明的戴眼镜的,叫董雷,让我们就叫他‘眼镜’。”   “岳大哥是?”   “噢,岳大哥是老板那里的人,好像叫岳霜堂。在船上做指挥和记录的。他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岳霜堂?怎么听起来如此的诡异又耳熟呢?   权大瑞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笑着说:“林湫,你是不是打坏主意呢?别想了,船上都有监控的。你要是偷懒,人家肯定扣你的钱。”   林湫默然盯着权大瑞,只见他自己脸红了红,道:“好吧,我承认,不是你,是我,我打过坏主意。开个玩笑啦~我看你这么紧绷绷的,别太紧张了,放松点吧。”   林湫有几分无奈,点了点头。   他看着周围的一切,觉得陌生而又熟悉。他似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是行动起来却仿佛在遵循某种章程,十分自然而流畅。他似乎是在自己进行选择,但又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如提线木偶的丝一般扯着他往前走。   权大瑞看着那边甲板上的桌边来了一个人,道:“走,我看岳大哥过来了,肯定是来说任务了。咱们赶紧去瞧瞧。”   “大家好,我是岳霜堂,是本次实验的记录员。我们的‘浮神’号已经起航。今天,我们要抽签选出一位‘明主’,其余五人要坐上小船出海捕鱼。”   林湫愣愣地看着自称“岳霜堂”的岳利君,不,是二十年前的岳利君,只觉得原本就十分混沌的大脑变得更加黏稠昏沉。   岳霜堂?岳利君?不,等等,老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之前凌川所讲的异姓的三兄弟,第三个人,难道是岳利君?   “林湫,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良久,林湫终于缓过神来,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事。”   只见桌上抽签的工具是个不透明的箱子。六个人按照顺序进行抽签,由岳霜堂进行操作。他旋转箱子一侧的转手,就会有相应的小球从圆孔中吐出。而每个小球上对应着每个人今日所抽中的角色和任务。   林湫走近岳霜堂的时候,故意盯着他的眼眸看。可对方却对他并未分出一丝一毫额外的关注。这让林湫觉得有些失望,又更加警惕。   抽完签的权大瑞看着自己球上的“捕鱼”二字,遗憾地撇了撇嘴。   林湫回过神来,把自己的球也亮给权大瑞看,道:“没事。我跟你一起。”   权大瑞连连点头,轻声嘟囔道:“乐乐运气真好啊,不用出去。我们还得跟那三个大汉打交道。希望他们能友善一点……”   权大瑞刚说完,老黑和眼镜就瞥过来一眼,吓得权大瑞往林湫身侧一跳。   林湫无奈地拍了拍权大瑞的手,道:“你掐到我了……”   想象的捕鱼生活并没有那么难捱。这片水域游鱼颇多,权大瑞捞到了12条,林湫捞到了13条。他们回到船上一看,只见三个年纪较大的男人却并没有捕很多。   “嚯,小子,挺能干啊。但是,不都说了天天都要抽签、天天都要捕鱼么?明天别弄那么多了,没必要。每天就弄点新鲜的鱼吃吃得了。”   刀疤、老黑几人笑着二人愚蠢天真,权大瑞在他们响亮的笑声里又羞又怕,恨不得把头埋进鱼堆。   天色渐晚。   海上的黄昏是由玫瑰金天幕与深蓝海面的亲吻组成的。海鸥掠过,向溶溶落日的波光尽头飞去。   权大瑞是第一次见到海上落日,在一边倚靠着栏杆兴奋地大喊大叫,而林湫望着天边景致却没有心情去欣赏。因为他知道,越是灿烂的盛景之下,必然掩藏着更加残酷的未知风暴,   或许是美景在侧,船上的几个人都非常高兴。老黑还吆喝问了岳霜堂一句“有没有酒”。岳霜堂冷了脸,警告地瞪了一眼老黑。这冷冽的目光令那三个男人倍感无趣,情绪明显地萎靡了下来。   岳霜堂看着这么多鱼,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看向有些窘迫的何乐乐道:“你是今天的‘明主’,现在由你来分配大家的伙食份额。不用分光,你让别人今天吃多少,他就只能吃这么多。”   岳霜堂轻声凑在何乐乐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只见他吞了吞口水,缓缓地从桶里挑出来15条鱼,给每个人都平分了两条,包括岳霜堂。随后,何乐乐把多出来的最后一条鱼给了刀疤——他是今天捕鱼最多的人。   “看来食物已经分配完毕,现在就由我去厨房给大家准备餐饮。多出来的鱼我会收起来供大家以后食用。”   只见岳霜堂果然用推车推着鱼桶进了厨房。   “喂,你小子什么意思?没看见我们几个这么累,凭什么只给我们两条?你今天就窝在这里,屁都没干,你凭什么跟我们一样?”   早就不满的老黑重重地一拍桌子,吓得何乐乐一哆嗦。   “那个……他是今天‘明主’嘛,他想干什么,我们就听什么。我们既然来了这里,就要遵守规定嘛……黑大哥,等到你做‘明主’的时候,也想怎么分怎么分嘛。”   权大瑞看着何乐乐都快被吓哭了,咬了咬牙,替他跟老黑赔笑道。   老黑仍然很不满,只听林湫轻声道:“船上都有监控。我们还是守点规矩为好。”   不仅仅是老黑,本来只是看戏的刀疤和眼镜闻言,都有些不自在,瞥了瞥甲板上的几个探头,不再说话。   很快,岳霜堂便推着餐车来了,给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一份餐盘。掀开餐盘盖,只见是一道鲜嫩的蒸鱼。虽然有浑水摸鱼者,但众人毕竟也奔波大半天了,见此景便皆食指大动,兀自用餐。   饭毕,岳霜堂喊住了老黑,让其余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舱房,准备休息。   权大瑞见林湫脚步迟缓,疑惑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肚子疼?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   “我刚才卸货好像掉了点东西。我回去看看,马上回来。你别管我了,先回去休息吧。”   “那行。我都累死了,回去先躺着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见咯!”   林湫点了点头。他见权大瑞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当中,眼中的温度也尽然散去。   岳霜堂和老黑就在另一边的甲板上谈话。   林湫悄声过去,躲在遮蔽物后,只听岳霜堂冷冷地说道:“你最好还是给我老实点。只有这条船七天后平安回岸,我们才会帮忙抹除你背的人命,否则,呵,你不仅等着蹲大牢,还有你的爹妈妻儿,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在这条船上,把你杀手的那点匪气收一收。警告你,不要给我惹事。”   老黑的颧骨动了动,扯了扯嘴角,虽然极不情愿,但也只好敷衍答应了。   而听闻这一切的林湫眼眸一暗。   杀手?如果老黑是杀手,那么刀疤和眼镜呢?他们也是杀手吗?   这艘船上一共七个人,却最起码有三股势力。权大瑞、何乐乐和林湫三人犹如弱小的绵羊,而老黑三人则如恶狼,而处于中立的岳霜堂似乎是上帝之手,操纵、制衡这一切……   林湫的脑中很乱,他似乎知道岳霜堂的阴谋是什么,但他有一部分的意识似乎缺失了,被牢牢关在一个真空的玻璃瓶里,已经和他的身体失联。他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甚至只能跟寻这冥冥之中的牵引。   夜晚。   权大瑞听见敲门声,透过猫眼一眼,只见是林湫。   “欸,林湫,怎么了?晚上我们不能见面聊天的欸。你要说什么就隔着门跟我说吧。”   权大瑞只音乐见林湫脸色十分不好,还以为是他晚上吃坏了肚子,建议他报告给岳霜堂。   林湫摇了摇头,道:“我来只是告诉你,接下来的几天一定要小心。”   “小心?什么意思?”   林湫没有继续解释,只是郑重地说道:“答应我。”   权大瑞虽然也有几分不明就里,但见林湫这么认真,便一口答应了。“行!”   闻言,林湫略微松了口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只见房间里已经准备好了每日的维生素和清水。这是他们必须要每日服用的,也在实验规则中明文写出。   林湫有些犹豫要不要吃下去,但身体已经先他一步做出了选择。   吃下药片后,困意很快便袭来。   再睁眼,已是第二日。   林湫是被吵醒的。只听外面老黑很着急地大声说道:“我们船上这么多张嘴,没了吃饭的家伙怎么行?现在不知道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难不成让我们直接下海抓鱼吗?万一死了,你赔老子的命啊!”   权大瑞见林湫终于出了门,急匆匆地跑了出来,道:“哎呀林湫,大事不好了!咱们的两艘小艇还有捕鱼的鱼叉渔网全没了!好像是昨天晚上有风暴,把东西都刮走了!”   林湫环顾甲板,只见确实地面有些狼狈。但把救生艇和渔具都吹走?林湫对此存疑。   被老黑质问的岳霜堂似乎也很头痛,道:“我会跟岸上进行通讯联系的。今天先继续按照流程进行,先抽签选出今天的‘明主’。其余情况再议。放心,只要你们好好表现,听我的,我不会让你们因为这种事受伤害的。”   老黑神情依然不忿,但看在岳霜堂的面子上,只好暂且隐忍。   身后的眼镜和刀疤见老黑这个“出头鸟”都不吭声了,互相对视一眼,也只好作罢。   很快,今天的“明主”便选出来了。正是这两日一直骂骂咧咧的老黑。   只见刚才还破口大骂的老黑一下子就得意起来,笑了两声道:“哎哟,没想到啊,风水轮流转呀。岳老板,是不是今天我来分饭啊?”   “规则怎么写,你就怎么做吧。”   “行。”老黑眼珠一转,打量着在场各位,摸了摸他粗糙下巴的胡茬,道:“现在吃饭的家伙都没了,咱们手上就这么点能吃的粮食了,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既然岳老板让我按规矩,我就照做了。除了岳老板的分例不能变,咱们剩下的人嘴里还是紧一紧。”   “刀疤哥,你最辛苦,体格也最大,我跟你都一人两条。眼镜嘛,你瘦,少吃点,一条。”   “至于你,还有你,你们俩长得瘦,少吃点吧,每人半条鱼,足够了。”   他对着林湫和权大瑞指指点点,随后又勾起唇角看向瑟瑟发抖的何乐乐,道:“昨天你没干活,还吃那么多。今天应该不用吃饭了吧?好好消化消化呗。”   老黑的笑声如同几只蟑螂爬过何乐乐的身体,让他恐惧颤栗,一声不吭。   “欸,你……”权大瑞忍不住发声鸣不服,把手指着无赖一般的老黑,却说不出指责的话来。   他求助般地看向岳霜堂,但作为实验记录者的岳霜堂并不打算管这一切,只是埋头记录着每个人所做出的行为。   “你不服?听见没,刚才说要听规矩。规矩现在就是我,我就是规矩。”老黑居高临下地看着权大瑞,而少年人虽然心中怒火汹涌,但迫于淫威,却不敢说一个字。   林湫轻轻按下权大瑞的手臂,旁边的何乐乐也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关系的。你别跟他们闹了……”   权大瑞见何乐乐也这么说,只好作罢。   吃完饭后,岳霜堂抿了抿唇,遗憾地通知大家道:“其实昨晚的风暴不仅卷走了渔具和小艇,还破坏了我们的监控系统。所以可能以后我们的监控画面会出现一些残缺,但问题不大。我会随时询问大家的行动。到时候请大家如实禀报。”   “什么叫部分残缺?是不是,是不是监控坏了呀……”   “啊?监控坏了?”   权大瑞和何乐乐闻言有些如坐针毡,更加不安起来。而对面的三人却似乎暗中松了口气,也更加自在了不少。   岳霜堂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观察着众人的面部表情。   虽然岳霜堂并未直接承认,但他这样的表现似乎也确实默认了监控不再具有以往那么强大的威慑力了。   果不其然,监控的损毁使得老黑更加无法无天。他不仅逮着何乐乐就是一顿羞辱,还去明令禁止入内的厨房里偷了两罐啤酒,讨好似的给了刀疤一罐,却冷落了看起来没什么本事的眼镜。   但晚些时候,老黑又似乎跟刀疤起了争执,大声骂他是个“装逼的玩意儿”,骂骂咧咧地嚷嚷道:“我跟你随便客气客气,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呸!还不是窝囊的烂货一个……”   他粗鲁洪亮的声音从船头传到船尾。   权大瑞小声道:“看他今天这么嚣张,明天‘明主’不是他以后,看他怎么办!”   林湫不置可否。概率这种事,没有人能说的准。   晚风吹得他身上有些发凉。身后的老黑仍然在肆意发着脾气,嘴里的词汇也越来越污秽。林湫不愿再听,便早早告辞回了自己的房间。   只见桌上又是早已备好的维生素片。他毫不迟疑地吞下药片,迅速地想要进入睡眠。   他知道,只要再睁开眼就是新的一天。他只想早点到达第七日的期限,只有那样他才能早点离开这里。   虽然他暂时还想不起来,但他知道,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完成。   他能感觉得到,有一个人在等他,用非常执着的信念在等着他。他要赶紧离开这里。   果然,一夜无梦。   然而,第三天却没有如权大瑞想的那样“翻盘”。   看着老黑再次抽到“明主”签的何乐乐眼中近乎绝望。而今天的老黑变本加厉,意思意思给刀疤和眼镜每人分了一条鱼,给林湫半条鱼,得罪过他的权大瑞和何乐乐甚至什么都没有。   林湫不赞一言,默默地把本就少得可怜的半条鱼分给了权大瑞和何乐乐。   “那你吃什么!”权大瑞急了,低声问道。   林湫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不吃就给小何。”   权大瑞回头看着可怜巴巴的何乐乐,不禁心里也有些苦涩。他咬了咬牙,道:“那我跟你分一半。你绝对不能什么都不吃啊!”   林湫无奈只好应允。   第三日,也仍然是老黑作威作福的一日。“眼镜”的眼镜也被老黑假意失手打翻在地,随后还挑衅地看着董雷,笑他是个瞎子。   远远观望的权大瑞看着眼镜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害怕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他回头看向林湫,咽了咽口水,道:“林湫,他们打起来不会伤害到我们吧?”   “他们不会打起来的。他们有把柄在岳霜堂手上,不会轻易打乱他的计划。”   权大瑞虽然不能明白此番话背后的深意,但看着稳重的林湫,心里也骤然安定不少。   很快,第四日也到来。   连续几天没有吃饱饭的人们看着再次抽到“明主”签的老黑,眼中都闪过了怨恨的精光。   老黑却洋洋得意,笑道:“哎哟哎哟,看来是老天爷都要我当老大。说明啊,我这些分法都是对的!你们也别不满了,有你们几口吃的就不错了!”   他笑着抢在岳霜堂之前向厨房冷藏库走去,准备去取鱼,顺便再偷两罐啤酒。   林湫默默观察着一切。   不,与其说是老黑抢了先,不如说是岳霜堂故意留在了这里。   他有话要对其余五人说。   果然,只见岳霜堂收起了抽签工具,犹豫片刻,沉声道:“非常抱歉地通知各位,我们的抽签工具似乎出了点问题。按照实验规则,我们是按顺序进行抽签。但如果继续使用这个抽签工具进行下去,也许到了第七天,也仍然是老黑做‘明主’。”   “什么?”众人都有些不愿接受,权大瑞甚至克制不住喊了声出来。   而岳霜堂接下来说的话更是令在座各位都有些头痛。   “这种特殊情况的出现,并不能打破原有的规则。也就是说,如果老黑一直抽到‘明主’,大家也只能继续这样坚持下去了。我今天只是提前告知一下各位,希望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另外,我跟岸上取得了联系。船上的存粮勉强还够大家坚持到第七天。到时候,他们会派人早点来接我们。还请大家继续配合。谢谢。”   岳霜堂说完这句话,便自顾自地收拾东西离开了。   权大瑞紧紧地抿起嘴唇,直到岳霜堂消失不见才对着林湫不满地低吼道:“啊啊啊!不会真的要被那个王八蛋饿七天吧!那我不就得死了?”   林湫摇了摇头,示意他轻声一点。   “既然很有可能饿着,就不要浪费体力了。我看今天阳光不错,回去再睡一会儿吧。如果待会儿分到你的餐,我去送给你。”   权大瑞又唉声叹气了好一阵,终于觉得还是林湫说得有道理,便长吁一口气,准备起身回舱房了。   只见桌上的何乐乐垂着阴云密布的脸,双手紧握,肩颈紧绷,似乎还是难以消化这个可能的噩耗。而对面的刀疤和眼镜二人眼中的怨怼与恨意就更不加修饰了。   他们把目光齐齐落在了林湫身上,林湫不动声色地向他们点了点头,无意与他们多做交流,起身坐到了另外一处的长椅上静静地看海。   感受到林湫不好拿捏的性子后,二人便把目光落到了何乐乐身上。   他看起来没有林湫聪明,但那又如何?他们只是要拖一个好人下水罢了。这样看来,闷声懦弱的何乐乐,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个老黑又蠢又坏,这艘船上,他就是公敌,死了绝对是人人拍手叫好。他们早点解决这个祸患,就是造福整艘船。   监控早就坏了,刚才那个姓岳说这一番话,保不准也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他估计也忍受不了了,这是暗示他们动手。既然岳霜堂都想借刀杀人了,那他们也就卖他一个人情。只要再拖一个学生下水,等上岸后也有筹码可以跟岳霜堂谈。   二人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不禁为这个夜晚即将出现的血腥味而感到兴奋颤栗。   万事俱备,一切,只等天黑。 第147章 芬布尔之冬(19)   “什么?老黑昨晚喝多了,摔进海里死了?”   权大瑞诧异地瞪大双眼,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刀疤和董雷耷拉着脸,一声不吭。何乐乐害怕地几近崩溃,瑟瑟地躲在墙角,不知道嘴里在嘟囔些什么。权大瑞过去安慰,只见他满脸泪痕。   虽然出现了这样的“意外”,但是岳霜堂不得不继续开始实验的流程。   第五日。   果然如岳霜堂所提前告知的那样,抽到“明主”的顺序没有发生变化。不过老黑已经不在,便由后面一位的“眼镜”董雷顶上,成为了新的“明主”。   看着“明主”的球终于落到了别人手里,众人都松了口气,终日愁容不展的何乐乐也终于放松了几分。   董雷给饥肠辘辘的每个人都分了三条鱼。林湫还回去一条。   已经几十个小时没有真的饱腹的众人终于安心地吃了一顿饭。饭后,何乐乐望着空空的盘子,又开始抽泣,嚎啕大哭了一场。   权大瑞见他如此委屈,本来还想安慰安慰。但不管别人说什么,何乐乐只是一个劲的哭,哭得权大瑞也有点受不了了。“哎哟,你别哭了。现在咱们不是有饭吃了么?都说‘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恶报’,那老黑人那么坏,老天爷就把他收走了!你别怕了!”   何乐乐闻言果然噤声不语。对面的刀疤只觉得有些幼稚可笑,轻蔑地弯了弯嘴角,摇了摇头。   饭后,岳霜堂第一次找林湫单独谈话,问他为什么要把分给他的鱼还回来。“现在少了一个人,食物也相对充足了。”   林湫淡淡地说道:“没有必要,我吃不了那么多。”   他顿了顿,凝望着对面人的眼睛。“更何况,未来会发生什么情况还不一定吧,岳教授?”   岳霜堂笑了笑,颔首离开了。   果然如林湫所料,第五日的晚上异常的事又发生了)——冷藏柜里的存粮消失了。   刀疤冲到岳霜堂面前,抓住他的领子道:“是不是你动的手脚?你们他妈是不是在玩我们?”   岳霜堂冷静地把刀疤的手拽了下来,道:“我跟你们同吃同住。你们没得吃,我也没有。”   刀疤一口恶气无处发泄,只能把拳头砸在墙壁上,冲到栏杆边对着无垠黑暗的大海吼了起来。   这样高压单调的生活,使得每个人的精神都开始有些不自觉的脆弱起来。   权大瑞也觉得有些苦闷。“还以为躺七天就能有钱拿呢。果然世界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只能再挺两天了。”   林湫不置可否。他知道,食物消失虽然麻烦,但并不是最恐怖的事。   最恐怖的,是随之而来更加畸变的人心。   一直萎靡不振的何乐乐似乎被这一消息给彻底击垮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有食物供给可以活下去。可是现在,他既成了杀人犯的帮凶,而食物也没了。他像是一个小丑,愣愣地站在原地。   权大瑞有点担心何乐乐,但没想到神情有些恍惚的他突然冒出来一句话,道:“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害人的,自然会害到自己的头上……”   本来就烦躁的刀疤闻言更是火冒三丈,道:“你妈的什么意思?”   何乐乐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踉跄倚到栏杆边,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很可笑……”   而刀疤却会错了意,冷笑两声道:“可笑?你说我可笑?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别忘了,昨天杀死老黑的人,就是你……”   何乐乐见刀疤一时冲动竟然把事情抖落出来,连声想要阻止他。“不要!别说,别……”   可以一切为时已晚。   林湫和权大瑞都十分惊讶。但岳霜堂却眸光沉静,似乎早有预料。   “乐乐,他在说什么啊?什么……什么叫你杀死了老黑?乐乐,你说话呀……”权大瑞不可置信地看着何乐乐,却得不到他哪怕一个字的解释。   刀疤刚说完自己也有点后悔,但思及没有监控,便索性把事情都推到了何乐乐身上。“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何乐乐把晕乎乎的老黑推下了船。我跟眼镜都看到了。”   未曾料到立刻被提起的董雷不自然地推了推眼镜,在刀疤的注视下,有几分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林湫却立刻明白了这两人的阴谋。这二人想要杀了作威作福的老黑,来获取食物的重新分配机会。这二人的身份一定和老黑一样并不清白,他们为了增加自保的筹码,便把“好人”阵营的何乐乐拉下水,好跟岳霜堂进行证明和对质。   那么,主谋是谁?刀疤虽然不比老黑跋扈,但也极易冲动,不是那么老谋深算的人。看来,更要小心的,是眼镜。   何乐乐环顾四周,只觉得所有人的眼里都向他射来鄙夷的毒箭。不由得后退半步,是啊,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杀人犯了,是为了自己的命就能去杀人的不择手段的坏蛋!   他只觉得自我本就脆弱无助的尊严与人格彻底崩塌,再继续这样苟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不如以死谢罪!他咬了咬牙,转身向身后的海里跳去。   林湫毫不犹豫,立刻纵身跃下,在船上权大瑞的帮助之下把瘦弱的何乐乐捞上了岸。他们二人都裹着毯子,喝了一杯岳霜堂泡的板蓝根。   原本老黑之死已经是令人瞠目结舌了,何乐乐这一寻死,似乎把上一件事带来的冲击又覆盖了。   现在人人都处于高压之中,无力去追究什么,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到底能不能活到靠岸的时候。   这一场闹剧弄得林湫和权大瑞都疲惫不堪,而何乐乐却一个“谢”字未提,只是麻木地盯着船板。   刀疤也被何乐乐这干脆利落的转身一跳吓到了,现在缓过神来,又忍不住过来刺他两句。“你不是要死吗,怎么没死啊?虚头巴脑,做给谁看呢?贱不贱?”   何乐乐终于有了点反应,眼中再次涌出了羞愤的泪水。他终于切身地明白了什么是“无地自容”。   只见何乐乐深深地憋住一口气,抖落下肩上的毛巾,直直地冲撞向墙角处的突起,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只见何乐乐一下子就瘫倒在地,折断的脖颈歪在一边,仿佛是掉线的木偶。他脑上的伤口缓缓地渗透出浆液和血液,一股血腥味弥散出来,被海风揉成令人作呕的气味。   空气里只剩下寂静。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林湫上前测了测何乐乐的脉搏,摇了摇头。   权大瑞试探性喊了两声“乐乐”,可是地上的人毫无反应。他跟在林湫身后凑近一看,立马就受不了了,趴在地上吐了起来。   岳霜堂沉默片刻,道:“老黑落水了,因此不能保留他的尸首交由他的家人。不过,何乐乐的尸身还在,我们要好好保存,上岸后也好给他的家人一个交代。”   岳霜堂喊来董雷,一起把何乐乐的尸体拖到了厨房的冷藏柜里。   这一夜,众人只有沉默。   第六日。   身心俱疲的众人陷入虚浮的状态,胃部饥饿的灼烧也不停地折磨着他们。林湫只觉得自己胃里翻滚着一块玻璃碎渣,难受得泛起酸水。   权大瑞的嘴唇干裂,仍然在不断地念叨着:“好饿,好饿,好饿……等我上了岸,绝对不会饿自己哪怕一顿……”   除了岳霜堂以外,每个人都在船上找着可能的食物。可是,全部都一无所获。   瘫倒在椅子上的林湫和权小瑞看着远处的董雷不知道跟刀疤说了些什么,只见刀疤冷着脸走到岳霜堂面前,道:“喂,你是不是把食物藏起来了?看着我们饿成这样、自己偷偷吃好的,很有意思吗?人命关天的事,赶紧把东西交出来!”   岳霜堂显然也饿得有气无力,不愿多说一句。   刀疤又恼了,他无视规定冲进了储藏室,很快就从里面掏出来一袋馒头和一袋苹果,又冲了出来朝着岳霜堂恶狠狠地说道:“妈了个巴子,你敢骗老子?你还说你没有藏吃的?”   岳霜堂一言不发,在步步紧逼的刀疤面前不由得后退半步。   “天啊,岳大叔怎么会……为什么藏着食物不给我们?难道,真的为了活下去,别人的命都可以不管吗?”权大瑞失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的一块土壤也开始塌陷。   林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可疑。岳霜堂藏食物是刻意的,但他让刀疤发现也是刻意的。毕竟如果真的想藏,怎么这么快就会让人发现?更何况,刚才刀疤冲进屋子里,岳霜堂动都没动,似乎就是在等大戏登场。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还没等林湫开口说话。只见刀疤把手里的食物扔给了董雷,逮住岳霜堂就是两个耳光,把他打趴在地。随后,他又泄愤似的狠狠地在岳霜堂的腹部重重踢了两脚,把他踹到了船尾护栏边。   岳霜堂蜷缩着站起身来,擦了擦自己唇边的血迹,轻蔑地笑了笑,道:“刀疤,你这样对我,不怕等到上岸后我让你生不如死么?”   刀疤闻言果然犹豫了。但随后,他露出瘆人的微笑:“多谢你提醒我。既然这样,我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多背几条人命!”   “我会把船上的人都杀了,开到岸边。不管你本领多大,你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我!”   岳霜堂冷笑道:“那你试试看啊。”   刀疤最受不得别人挑衅他。他怒吼一声,抓起旁边的绳索准备勒死岳霜堂,但被赶来的董雷给拦住了。   “他不能死!只有他会开船,没有他我们回不去的!”   “我刚才在里面就看到了,这船他妈的一直是自动航行,这龟孙子其实什么都不会,就是个废物!他屁都不干,就在那里装逼指挥。反正他也没用,就杀了他让我泄愤!”   就在这说话的间隙,岳霜堂用力把身侧的刀疤推开,他的眼神中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恨意,也翻身跳下了海去。   那水花翻涌,很快就淹没了岳霜堂的人影。   “妈的!”刀疤重重地锤了一下栏杆。   听闻动静的林湫和权大瑞也赶来,但为时已晚。权大瑞更加贴紧了林湫,连呼吸都小心了几分。   不知道为什么,林湫能感受得到,船行驶的速度要比昨天要快了。很快,岳霜堂的身影就彻底隐没。这个时候再跳下去救人,一定需要船上人的帮助。   可是,现在一没有小艇,二,船上也未必有人可以支援。董雷、刀疤二人巴不得岳霜堂死;权大瑞昨天晚上受了惊吓,又受了凉,现在整个人都在发烫,可谓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但不管了,林湫仍然打算冲进海里救人,却不料被董雷一把钳制住,用旁边的绳索捆了起来。   “老实点!”   至于旁边的权大瑞已经吓得没了力气,根本不用董雷和刀疤二人过于操心。   现在,岳霜堂也已经跳海。他们两个人也没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了。   刀疤一细想,自己也有点后悔:“本来只想给他个教训。这下怎么办?就算明天上岸,他人没了,我们怎么交代?”   董雷明显要冷静许多。   “别怕。回了岸上就是我们的天下。到时候用这两个小子做人证,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以后我们就是自由身了。刀疤,这样好的机会,不要错过。”   董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道:“就算到时候又被识破,不过是多几条人命的事,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更差了。”   刀疤被董雷劝住了,点了点头安了心。没错,只要明天上了岸,一切都可以随机应变。能骗到他们帮忙把那几条人命给消了就是赚的。不会比杀几个人结果更差了。   两个小时之后,董雷给林湫松绑,道:“很快就到岸上了。虽然你要跳海救人我很感动,不过,现在也来不及了。好好等着吧。”   董雷知道林湫不是好拿捏的,他笑了笑看着一边有些陷入昏迷的权大瑞,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以示威胁,只见林湫果然脸色微变,生出几分愠怒。   “不要动他。”   “那还得看你的表现。”   林湫不吭声了。他挣扎着起身,半背半扛着权大瑞回了船舱。   既然一切规则已经被打破,林湫便把权大瑞扛回了自己的舱房。他跑进岳霜堂的舱房试图去寻找他们这几日一直在服用的维生素,希望能找到其它的药物,但一无所获。似乎,一切都已经被岳霜堂提前销毁了。   林湫不免也有些绝望。他看向逐渐深沉的天色,感受着船身在海面上的漂浮微动,只觉得自我的渺小与无助,不禁痛苦地闭上眼。   明天,这一切真的会结束吗?   第七日。   权大瑞高烧不退。林湫守了一夜也没有起色。他疲惫地打开门,只见门口地上施舍般地放了一个苹果。   他沉默地拾起来放在了窗边。他看向窗外,只见船还是行驶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之中,看不到任何陆地的影子。   果然,没有岳霜堂在的第七天,他们并没有迎来“实验”的结束。   董雷也开始发现,他们可能被骗了。这根本不是一个“七天”的简单实验。不管是渔具丢失的那一天,还是食物丢失的那一天,岳霜堂都用“七天”的借口来安抚他们,然而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望梅止渴”的借口罢了。   岳霜堂在骗他们。   七天已经过去,他们究竟还要在海上漂浮多久?!   一切的章程都被打破。一切都陷入致命的无序之中。   船仍然在自动航行,可是,却驶向了未知的目的地。   第八天,第九天,他们还抱有希望。可是第十天的时候,他们知道,也许他们会在这艘空荡荡的船上死去。   岳霜堂藏的食物其实就那么一点儿,很快就吃完了。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刀疤再一次地走进了冷藏室进行翻找。   这一次,他看到了何乐乐的尸体。   几天未曾进食的权大瑞在闻到香味的时候,终于渐渐从昏睡的状态中走了出来。   只见旁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人,搅了搅碗里的热汤,道:“赶紧喝了吧。别再死个人了。”   权大瑞懵懂地张开了嘴。只觉得有一股涩涩的粘稠物体滚入了自己的胃里,令那里搅动不停息的恶灵平息几分,终于让他感受到一点平静。   “睡吧孩子。”   耐心喂饱了权大瑞的董雷掖了掖他的被子,缓缓走出了门。   只见外面被刀疤控制住的林湫额角青筋凸起,目眦欲裂,可是身体却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就连嘴巴也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发和汗水沾染在一起,黏在额角鬓边,狼狈不堪,脆弱不堪。   看着董雷手中空荡荡的碗,林湫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董雷从厨房又盛了半碗出来,扯下林湫唇边的麻布,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吃还是不吃?”   林湫眼神冰冷,一字一顿道:“死,我也要以人的方式死。我不会做禽兽不如的事情。”   旁边的刀疤不悦地踹了林湫一脚,却被董雷拦住了。他没有刀疤那么易怒,只是笑了笑,道:“行,那你爱死不死。要吃的时候,就过来跟我们说。”   他们给林湫松了绑,看着林湫瘫软坐在地上的样子,他们捧腹大笑,结伴而行离开了。   林湫跌跌撞撞地爬回了舱房,只见权大瑞的脸色竟然好了不少。   他坐在床沿,痛苦地捏紧了拳头。   海上航行的第十一天。权大瑞的身体渐渐好转。   当他被刀疤裹着肩膀走进厨房之后,发现自己这两日一直吃的是自己同伴的身体的时候,忙跑到栏杆边对着大海又吐了一通。   董雷拍着他的肩膀道:“大瑞,你是个明白人。你觉得饿死的感觉好受吗?”   权大瑞不吭声了。   “何乐乐能帮你到这个份上,他肯定也无怨无悔了。等到你上了岸,给他好好弄块牌匾,以后啊你好好工作,有出息,不枉他这个时候救了你。这样,他才真的死而瞑目,死得其所。知道了吗?”   权大瑞的脑子又发昏了起来。   “大瑞,不要听他乱说。”   林湫虚弱的声音飘了过来。“之前你昏迷了,一切都不算数。我们一定可以坚持到底的。我相信,很快我们就可以……”   只见董雷轻而易举地就把林湫挤开了,道:“别听他的。他自己装逼,假惺惺地不吃人肉,现在又来怪你。何乐乐都不怪你,他凭什么怪你?大瑞,这小子就是想让你被饿死!你小心着他一点吧。你想想,船上的人都吃了,就他不吃,他是不是在等着以后上岸好告状去呢?”   “这天不知地不知只有你知我知的事儿,他非要这么搞特殊,很难相信他没有别的心思啊……”   董雷点到为止,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权大瑞的肩膀,便离开了。   林湫痛苦而期待地看着权大瑞,只听他嗫嚅半天,道:“林湫,我觉得眼镜哥说得有道理。你也别假惺惺的了,没有生命何谈什么伦理道德呢?我们先把小命保住吧。放心,毕竟我也已经……所以,到了岸上我什么都不会多说的。”   看着权大瑞转身离去的背影,林湫只觉得更加无力。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他和大海能彼此感受对方的存在,而其余所有人都似乎成了空空的躯壳,除了肉体凡身,灵魂里一无所有。   他迷茫地望着远方,心仿佛已经先一步坠入了深海。   他的心头突然浓重地思念起一个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记得那个人的长相,也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仿佛有什么东西故意把他的面目信息牢牢地遮掩起来。   但他记得那个人的触感,是温暖的。他的胸膛里有力地跳动着赤诚的心脏,火热滚烫,坚定不移,不管怎么样,他似乎都可以用用力地臂膀包裹着你,保护着你……   还有,那个人的唇瓣……他记得是柔软的。他温柔地循循善诱,诚恳而诱惑地带着他去往他的秘密花园。   “林老师……”   林湫猛然觉得胸口有些发痛,似乎因为这份思念而对当下的处境更加觉得委屈起来。   如果那个人在他身边,如果他在的话,或许他就不会这么艰难、这么孤独了……   “江……屹……”他呓语出一个名字,如此的熟悉,却陌生。他拼命开始回忆,大量的记忆开始涌入,让他头痛欲裂,似乎要把他压垮。   他不属于这里……他在这里做什么?这个实验……为什么是在海上?为什么他的伤口并没有那么疼痛?就连他的饥饿似乎也是一种虚泛的感觉?   就在林湫似乎要冲破某个蚕蛹的时候,他沉沉地倒地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便是第十二日了。   昨日的记忆似乎已经模糊,林湫却没有再试图去追忆,而是任凭自己的身体在甲板上虚弱地游荡。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弯腰一看,只见一个男人正在慌张地藏着什么。   “你私藏了渔具。”   林湫虚弱的声音飘到了董雷的头顶。他恶狠狠地转头一看,见是林湫松了一口气。   这小子几天没吃饭了,说不定今天下午就饿死了,不足为患。   “既然你也快死了,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吧。”董雷笑了笑。   “还记得第二天渔具没了么?那是岳霜堂让我扔的。不过好在我多个心眼,留下了这个。”他得意地举起手里的渔网。   “不过,这两天刀疤一直盯得紧,我都没敢用。本来我还犹豫要不要把网拿出来,结果他竟然想着要去吃人!要是他发现我藏了渔具,说不定下一个吃的就是我。这个禽兽,竟然害得我也吃了两天。”   他看着林湫,心生一计,微笑道:“这么,要不你下来,说是你发现的,怎么样?捕上来鱼给你吃,算是你拿一个人情来换你一条命。”   但令董雷没有想到的是,林湫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个兔崽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董雷十分不悦。   林湫仍然只是望着他,眼神中竟然闪现出了几丝怜悯。   董雷察觉到了不对劲,一转头,只见刀疤恶狠狠地在背后望着他。   他幽幽开口道:“眼镜,这两天我是真把你当过命的兄弟了。没想到你一直防着我,自己藏着好东西吃独食,还跟我装得那么好……”   “我最恨兄弟骗我!!”刀疤从腰间抽出来一把匕首狠狠地捅向董雷的小腹,董雷躲闪不及中招。   “你要杀我?果然你就是个畜生。看我不先杀了你!”董雷咬牙切齿地扯过手上的渔网蒙住刀疤的口鼻,下狠手一般死死地戳进了刀疤的双眼。   “啊!我的眼睛!”刀疤惨叫两声,双臂乱舞,打飞了董雷的眼镜,把他的脸上也划下了长长的一道口子。   董雷捂着肚子,恶狠狠地看着视野模糊满脸是血的刀疤,艰难地拔出自己肚子上的匕首,狠狠地扎向了刀疤的心脏!   “要死,也是你先死!”   刀疤又凄厉地大叫一声。他的视力已经毁了,他牢牢地抓住董雷握住匕首的手腕,似乎将二人焊接在了一起。   血液流过刀疤的下颌,他艰难地开口道:“那可不一定呢,我的好兄弟。”   在刀疤的拉拽之下,二人齐齐跌入深海。很快,血液洇染开来一片刺目的红。   安静。如今满目疮痍的这艘轮船上,只剩下空一般的静。   看着那张渔网,权大瑞喃喃道:“原来,原来我们还可以去捕鱼……原来,原来我们可以不用吃那些肉……”   他的精神有些崩溃。   林湫不作声。他也静静地消化了一段时间,终于还是艰难地起身,用渔网尝试地抓了几条鱼。   现在这条船上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再加上还有渔网,他们至少还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   只要坚持,只有坚持。   终于,在第十四日,船上弃用许久的广播终于发出了一点声响。   “滋……滋……‘浮神’号上的旅客朋友们,你们好!滋……已经驶入……滋……即将抵达……滋……请做好准备……”   这一消息仿佛是天赐福音,恹恹的二人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亮光。   但权大瑞的眼睛很快便黯淡了下去。他沙哑地问道:“待会上岸了怎么办……”   沉默良久,林湫说道:“尊重事实,实话实说。”   权大瑞不吭声了。   真的要实话实说吗?那……那其实不是就要说他吃了人肉了?   权大瑞忍不住把眼睛飘到了林湫身上。   这艘船上,每个人都在犯错。只有他没有……他一直是见证人,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原则。那么善良,还很公正……到时候,别人听完林湫的叙述,再看看他,这个懦弱愚蠢的人,竟然可以为了自己而去吃人!   他都能想象到别人会说什么!   “你都是借口!为什么有人能够坚持,你却堕落了?你看看人家林湫!”   “人肉你都吃,你就是个畜生!你这样的就是杀人犯!你没什么丑事干不出的,以后谁还敢要你干活!”   “你就坐牢去吧!杀人犯!”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权大瑞只觉得自己双手都在颤抖。   “我看到海岸线了!”林湫踉跄地站起身来。   “大瑞,大瑞,我们马上就要上岸了……”   林湫难掩欣喜地转过身来,声音却戛然而止。只见权大瑞把刀疤遗落在甲板上的匕首直直捅进了林湫的小腹。   林湫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疼痛,但心中的那股酸涩却让他眼眶发红。   背叛,又是背叛。   眼前权大瑞的脸逐渐变换,变成了凌川、苏汀、祝星澳、岳利君……过往所有的痛苦他似乎在转瞬之间又经历了一次。   好难受。   最后,那张脸突然变成了江屹。这张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温柔而炙热的眼神包裹着他的一切痛苦,用轻柔而真挚地声音道:“林老师,我的林湫,辛苦了。”   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似乎可以被这一句话所消解。所有的伪善都可以被抛之脑后,因为最纯粹的善与爱正被他牢牢握在掌心。他轻轻地闭上眼。   “大瑞。”   林湫轻轻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权大瑞痛苦地说道:“对不起,林湫!但是,但是,但是我真的不想让你说实话……我不想当一个吃人肉的杀人犯……”   林湫无奈地看着他手上的鲜血,握住了权大瑞的双手。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但是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生命的轻盈。他似乎快要解脱了。   他终于,终于可以真正离开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大瑞,这几天,还是谢谢你了。以后,好好活下去……”   林湫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不由得跪坐在地上。他疲倦地看着自己身体里涌出来的鲜血,只觉得想要沉沉睡去。   权大瑞闻言更加崩溃了。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捂住林湫的腹部,嚎啕大哭起来,被无穷无尽的悔意包裹、鞭挞。   “林湫啊,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对不起啊,啊啊啊!你别死,你别死!为什么啊!为什么!”   林湫深深地注视着权大瑞,轻声道:“我的爱人,他想要保护世界上所有的人。他不在这里,所以我要替他做这件事。以后,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了。”   海风的气味渐渐淡去。终于,船靠岸了。   权大瑞望着码头处等候许久的岳霜堂,只觉得世界再次错乱。   船上的监控探头都突然闪烁其亮光,昭告着一切都被真实记录着。而权大瑞犹如聚光灯下被当众逮捕的凶手,已然瞬间被这些灯光穿透得千疮百孔。   权大瑞孤身一人疯疯癫癫地下了船,而林湫的精神也飘向了远处的熹光。   他想,这可悲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林湫真正地睁开眼,从催眠中醒来。但他讶异地发现,此刻他所感受到的漂浮的质感,竟然比幻觉中的更加逼真。   只见这次,他不是身处一个催眠中营造的轮船之上,而是真真切切地坐在一个船舱当中。   对面的凌川给他鼓了鼓掌,道:“林湫,你醒了。感谢你,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林湫虽然没有真的在海上漂浮十四日,但精神却几乎同样的疲惫。他撇开脸,不愿再跟凌川多言,却发现船舱里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江屹……”   只见凌川、江屹与林湫三人占据了船舱内的三角,犹如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法阵。   “你要干什么!”林湫似乎终于完全清醒了,他嘶哑着对着凌川大喊道。   凌川摇了摇头,道:“你们俩身上的药效还有一会儿才能过去。在这段时间里,就让我们安心惬意地再聊一聊吧,林湫。”   “你总是在做令我满意的选择,这让我开始思考,是不是我出的题目太容易了?他们都说,最残酷选择题的选项里,要有一个爱人。所以,我找来了江屹。”   凌川脸上的笑已经几近疯魔。“现在,林湫,告诉我你的选择吧。” 第148章 大结局(上)   江屹醒来的时候,只见凌川正把一把匕首交给林湫。   “这次的选择题是我和江屹。你可以选择现在杀了我,或者,我待会去杀了他。”   他的言语犹如诱惑无辜船客的塞壬之歌,引着林湫一步步走入他预设的陷阱。   “杀了我吧,林湫,杀了我你们两个人就可以一起活下去。”   林湫颤抖地握住匕首,看向凌川的眼神中满是恨意。   “对。我知道你很恨我,所以,杀了我吧。做任何一个选项,你不必有后顾之忧。”他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看着林湫有些犹豫的表情,江屹的神经立刻紧绷,只担心凌川又使了什么迷惑人心的手段,让林湫不得不违抗自己的意志走入深渊。   他连忙喊道:“不要,林湫!他就是个疯子!他已经被岳利君变成了一个疯子!”   “咣当”一声,匕首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闻言松手后的林湫茫然而疲惫地看向江屹。   这是一个,苏醒后鲜活生动的江屹。他的眉宇间有些疲倦,身上也有许多伤口,狼狈不堪。可是,一旦他睁开双眼,身上便充满了那种令人安心和温暖的力量。   林湫忍不住再次有些眼眶发涩。明明才这么一会儿没见,他却觉得几乎有半辈子。   他满目疮痍的世界,没有江屹该是怎样的荒芜啊!但只要有他在,有这份信念,他什么都不会害怕。   他早就不害怕凌川了。   林湫望着凌川,冷然道:“我不会因为你说的任何一个字而去杀人。”   凌川遗憾地说道:“是啊,这条命也是你救的。既然救了,现在再杀了也挺可惜的。”   他把目光转移到江屹身上,只见苏醒后的江屹已经开始迅速地尝试挪动自己的躯体,试图克服麻醉后的肢体无力。   “你好,江队长。好久不见。需不需要我对你解释一下当下的情况?”   江屹眯了眯眼睛。   凌川笑了笑:“不过,既然你刚才都提到了岳利君,想来你们二人已经了解到了不少吧?要不要说来听听,说对了,我就换一个选择题。”   林湫和江屹互相对视一眼。   从目前看来,凌川虽然是个阴晴不定、诡计多端的人,但他说出口的话似乎都还算可信。   杀了凌川,林湫就是杀人犯;但林湫也决不会放任凌川杀了江屹。只可恨不知道凌川为了把他们帮到这里来打了什么药,现在身上还是虚浮无力的,要想跟凌川近身争斗,胜算并不大。   如此看来,不如先跟他“聊上一聊”,也算是缓兵之计。   江屹深吸一口气,拧眉开口道:“最大、最直接的疑点是柳东月。所以,一切的调查都是从她开始入手的。她回国后主要做了这几件事,卖画、捐画、捐楼、投资。最让我在意的就是她的毒品。卖画、捐画背后是毒品的流向,最终的地点也就是汝河湾及其外圈。”   “至于毒品的来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在景东有一处、甚至几处自己的种植园,种植你所需要的植物原料,从而提取淬炼出你想要的物质,也就是柳东月所掌握的毒品。”   江屹顿了一顿,道:“然而,这也就意味着你有一个专门用于此道的实验室。”   “我知道洛长城曾经在绿山县有过一个种植园。我曾经查过它现在的主人,是你的父亲凌万民。而我曾经接触过的一名犯罪嫌疑人方一莱,也是绿山县人,离那个种植园很近。”   “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追捕方一莱的那一天,林湫也会在那里。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你跟方一莱有关系。把这一切都串起来,我才明白方一莱老宅地下的实验室是作何用途。你在利用他。不过,他并没有达到你所期望的要求,所以,你弃之如敝履。”   “至于毒品的用途,则跟柳东月捐楼、捐画密切相关。这两者的受益方分别是一所大学和福利院,而这两个地方,正是你招募或者说寻找某个实验被试的重点区域。而这个实验,最初的雏形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同时,也是你这些所作所为的最终目的。”   “至于毒品和这个实验之间的关联,我猜想,是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的一种手段。不管是为了控制被试,还是为了获得更显著的实验效果,毒品成为了你青睐的工具。”   凌川闻言,饶有兴味地点了点头。“继续。”   “柳东月投资的项目汝河湾,则是你的大本营。而你一定要啃下汝河湾这块地的目的,最重要的就是那里的防空洞,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地牢’。那是你们进行实验的地方。”   “这个地牢构造很特别。我在行进过程中,留意到了那位自恋的建筑设计师留下的个人签名,未曾想到,竟然不是生人。”   江屹扯了扯嘴角,看着自己身上的这身制服,道:“敖嘉是服装设计师,生前曾经为汝河湾设计过专门的服务生制服。但他大学却是念建筑出身,这在业界也并罕见。就是他,替你设计了这整座地牢。”   “至于实验的内容,说实话,我暂时不能确定。但我知道,其内容一定包括某种宣讲。我看过岳利君的手册,你想要在被试的潜意识里嵌入道德律令,强调真善美,鞭挞假丑恶。为此,你甚至特意找来一名老师,也就是林朋。”   “不过,这是很可笑的。凌川,你希望借此获得一种救世主的掌控感,但你的心智,其实就是一个被他人所操纵的脆弱青少年罢了。”   江屹怜悯而鄙夷地看着凌川。   “至于唐双月,他是这个实验的老人物了。我曾经猜想,他是不是某个‘代号’?但我只猜对了一部分。不管是柳东月、方一莱还是敖嘉,他们掌握的都只是实验的某一环。只有唐双月,这个实验的记录者,是唯一掌握整个链条的人。因为,在这个实验还是雏形的时候,他就一直参与其中了。”   凌川忍不住拍了拍手,道:“方一莱、柳东月、敖嘉、林朋、唐双月,我的‘好朋友’们看来你都已经十分了解了啊。”   他的眼神一顿,笑:“还有岳利君呢?你刚才也提到了,不讲一讲吗?”   江屹看着林湫握紧了拳头,猜测他估计也已经知道了真相。既然如此,便不用再多做顾虑,江屹遂轻声道:“很多人都可以顶着‘唐双月’的名字做事,但它的原身只有一个。真正的唐双月,就是岳利君。”   他缓缓地说道:“原名,岳霜堂。”   岳霜堂,唐双月。   “二十多年之前,岳利君就开始利用这个化名参与很多凌氏的活动。但随着他自己越发的忙碌,很快就分不开身。他开始寻找替身,替他办事,替他转移物资,替他,监控着你。”   凌川的眸色更深,沉默了片刻,江屹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江屹被岳利君打了一针之后跌倒在地趴了一会儿,但他还是咬牙爬了起来。他开始翻找所有可能透露林湫下落的线索,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翻到了岳利君那本已经泛黄发旧的手册。   虽然后来他还是撑不住昏迷后被带走,但这本手册的内容他已经牢牢记在了心中。   “岳利君和你的父亲凌万民、以及早已死去的洛长城,三人曾经是好兄弟。直到现在,他的手册里还夹着他们三个人的照片。”江屹顿了顿,说道,“不过,也正是因为感情这么深,才会这么恨。”   “几年之前,岳利君发现了洛长城之死的幕后真凶,就是你的父亲,凌万民。凌万民害怕出狱之后的洛长城会威胁他在公司的地位,所以才会放任仇家杀死洛长城。不,说是设局更为恰当。”   “发现真相的岳利君自此对凌万民恨之入骨。而他报复的对象,就是他的儿子们。”   “他开始撺掇你们兄弟阋墙。在凌云死后,他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本来就表现出反社会倾向的你的身上。”   江屹的眼神如隼,沉声道:“凌川,你一直执着于这个实验,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想要看到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抓林湫来做什么实验吗?”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岳利君利用你对林湫的关注,逐渐诱导你变成了一个拧巴、变态、可悲、可笑的恶魔。他看着你执着于一个无意义的执念,看着你走火入魔,他便觉得大仇得报,痛快不已。”   凌川闻言大笑了起来。他似乎真的觉得好笑极了,笑得直不起腰。   良久,他停止了自己瘆人的笑声,眼中闪过疯癫的色彩,点了点头道:“没错。是的,岳利君已经害我变成一个疯子了。”   “这件事,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但是我想,事已至此,我不在乎了啊。因为,我确确实实在这其中发现了乐趣……”   凌川转头望向林湫,亲切地说道:“我的乐趣就是你,林湫。我们的经历多么的相似啊,遭遇了这么多背叛,只是你忍受过去,而我却不断害人。看见你,就仿佛看见了另一种可能性的我……”   “一想到另一个我,是如此的善良、正直,在这个可悲的世界里仍然这么努力的活着,我就觉得我的人生再黯淡、再无耻,也是可以忍受的嘛。”   凌川笑了笑,道:“所以,在你面前我一定会遵守诺言。刚才说,如果说对了我就会换一个问题。好,那就换一个问题吧。”   只见凌川掏出来一个小型按钮,轻声道:“还记得翡翠山庄江宅里的那座玉寿星吗?为了打造这份礼物,可着实费了我不少心力啊。选料、设计、打磨……尤其是底座里的那个遥控炸弹,制作起来还真是很不容易。”   林湫的脸迅速变得惨白。他不愿相信般地摇了摇头,喃喃道:“凌川,求你,不要……”   凌川似乎被林湫的反应取悦了,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重。   他晃了晃手上的遥控器,道:“林湫,现在选择权又交到你的手上了。你的命,和江宅之间,选一个吧。”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已经悄无声息夺回身体掌控权的江屹,飞身从座位上扑了过来,瞬间把凌川压制在地,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遥控器,毫不犹豫地将其狠狠扔到窗外的海中。   江屹咬牙切齿地说道:“凌川,想害我的亲人,你做梦。”   只可惜江屹的身体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被猛然撞来的凌川再次翻开身脱逃。只见凌川拿出手机按下快捷键,眼疾手快地拨出了一个电话。   “虽然我也很希望能做出一个能相隔这么远就能直接引爆的遥控炸弹,但很遗憾,刚才那个只是个幌子。”   见有几分愠怒的江屹又准备过来劈手夺走手机,凌川的脸上露出得意一笑,悠悠地说道:“如果电话突然挂了,也视作是默认的口令哦。只要我一挂电话,接应的人就会立刻按下按钮。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座豪宅,就会化为一片废墟火海。里面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凌川现在就是个疯子,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他说的没错,电话遥控的可行性要高很多。如果刚才那个是幌子,那么现在这个威胁的可信度要高得多。   江屹闻言屏息,果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凌川道:“这才对嘛。江队,没有到你答题的时候,不要影响到别人的判断哦。”   他再次望向林湫,脸上已经冷了几分,浮现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   电话那边已经不再是“嘟嘟”的等待通话,那个掌握着江宅命运的人已经在屏息伺机而动了。   林湫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他的眸光温柔地落在了江屹的身上,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一般。   良久,他轻声道:“江屹,以前有时候,一些话我总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现在想来,以后也许可能没有什么机会了。现在,我就简要说一些给你听。”   “不,林湫,别……”   林湫喘了口气,眼中却涌现出一点泪光,继续说道:“之前,我送了你一块玉。你问我是不是跟我的那块是一样的,我当时骗了你,说不是。其实,那块玉我找了很久,色泽质感都跟我的这块几乎一模一样。以后,如果偶尔你能想起我,就看一看它……”   “这辈子我遇到过很多不堪的事,但我总觉得,那些是用来遇见你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只要遇见了你,所以一切都是可以被忍受的,甚至包括,死亡。”   “所以,谢谢你,江屹。”   林湫忧伤的眸光是如此的动人。那双总是冷冰冰的双眼,此时却是温柔缱绻的。他是那样的不舍,也是那样的坚决。   “不!!!”   望着林湫从船窗中一跃而下的背影的那个瞬间,是江屹这辈子最痛的时候。   他从来没有想到,心碎是有声音的。五脏六腑都似乎在回荡着他的不甘,最后在顷刻之间又全部传回到心脏里,把那里一地的碎片再次碾压,只留下血淋淋的空荡。   林湫身上的柔软触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他的每一寸皮肤肌理上,但与此同时,那些曾经嵌入身体的温暖又似乎在活生生地被撕扯剥离,让他觉得好柔软,又好刺痛。   他曾经拉过林湫的手,那双纤长的白皙的手,温温柔柔地揉过他的发。可是,刚才他却错过了那双手。以后,也可能再无机会了。   呆愣地望着窗外的江屹正想要跟着林湫一起跳下去,却被身后的凌川一下子击打住了膝盖,只能在剧痛之中再次滚跌在地。   “别急啊,江队。”凌川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微笑道,“你别只顾着担心林湫,老爷子的性命你就不担心了吗?”   只见江屹还沉浸在林湫跳海的余痛之中难以走出,凌川只觉得痛快极了,对电话那头道:“不要启动,可以离开了。”遂挂了电话。   他蹲坐到呆呆的江屹身边,道:“我遵守了诺言,你放心。不过江队长,要是你爷爷知道,你只担心林湫,不担心他的命,他会做何感想呢?”   方才那千钧一发之际,江屹似乎看到了林湫在水中晃了晃他胸口的玉石,也因此,他犹豫片刻,没有立刻纵身入水。   这是什么意思?林湫是让他与凌川周旋吗?可是林湫怎么办?   可是等不及江屹细想,林湫就已经入水不见,而凌川的新一轮疯魔又已经来袭。   至少林湫不是决意去死,这让江屹勉强觉得好受一些。看来他只能相信林湫,只能等。   就在顷刻之间,转变心态的江屹骤然感受到伤痕累累的膝盖关节传来的锥心刺痛。但这也让他的思绪重新凝聚到了当下。   现在,他要好好对付凌川。   他冷冷地回复凌川的戏谑调侃,道:“我爷爷福星高照,一没有兄弟害人,二没有不肖子孙,三没有仇人索命,担心他做什么?”   江屹这番话说的刺耳,凌川闻言果然不做声了。   良久,他微笑道:“江队,你知道这艘船会开到什么地方去吗?”   江屹定定地凝望着凌川的眼眸,却发现那其中似乎已经空无一物。   “刚才你也听到了,我把林湫看作是世界上光明那一端的我。我也早就料到了,他会牺牲自己。所以,今天的这趟旅程,本来就是他和我的告别仪式。到现在为止,都还算完美。送走了他之后,就是要去往最后的终点了。”   凌川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江队,这艘船开往的方向,是我的死亡。” 第149章 大结局(下)   烈日如凝视深渊般地炙烤着水面。海风的温度犹如被烘过的棉花,似乎能够一下子闷裹住人的皮肤,交缠笼罩出一具透明的蚕蛹。   就在江屹跪跌在地的同时,凌川锁死了游艇内室所有的出口。空调口悠悠钻出来的凉气艰难地和空气中的余热做着斗争,偶有几缕爬到了江屹被汗浸透的背脊,此时此刻却犹如冰刀一样划过他的神经。   江屹本以为知觉已经逐渐恢复,可是刚才一发力后,身体再次陷入一种倦怠疲软的状态。江屹使出全力才能狼狈地坐回椅子上,一下子瘫靠在后座。   该死……   看着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的江屹,凌川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江队,既然林湫‘执意如此’,说明他只是走向了他注定的命运罢了。不如,我们就尊重他的选择吧。”   江屹的眼眸如同三尺寒冰。“林湫的命运,绝不是被你逼死在海上。”   “喔,是吗?”他笑吟吟地低头看向时间,道,“从起航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零六分钟。在距离海岸大约二十五公里的海中,我也期待林湫能够独自创造出一个奇迹。如果真的能有这个奇迹,那死后的我也会相信,邪不压正。”   凌川直视着江屹的眼眸,似乎有意在残忍摧毁他的意志。   “只可惜,林湫只会孤独无助地在海面上漂浮,感受着他的力气一点一点消失。海浪会像饿兽一般将他吞没,他渐渐地陷入黑暗的深海,毫无知觉地等待死亡的到来。溺水,可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啊。最后,他会变成一具充满怨念的溃烂尸体,被臭鱼烂虾无情蚕食。而他的最后一个亲人也远渡重洋,即使林湫漂到了岸边,很有可能就此成为一句无名野尸……”   江屹恨不得冲上去死死地掐住凌川脖颈,可是他身体瘫软,有心无力,只能咬牙切齿地吼道:“闭、嘴。”   凌川只是笑,道:“江队,别这么暴躁。我话还没说完,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了么?”   江屹撇开脸,不愿再听凌川的任何一个字。   凌川轻笑,悠然地拿起一瓶早已经醒好的红酒,在台边倒了两杯。   直到现在,江屹才有余心观察到这游艇内的布置。这是一艘十米左右的私人游艇,内室显得有几分拥挤。船头船尾能一眼看清,这艘船上现在的确只有他们二人。   看来,凌川刚才不是随口一说,他是真的不希望别人打扰他疯魔的“自杀计划”。   江屹的思绪开始翻滚,只见凌川微笑地拿着酒杯,望着窗外无垠的水面,眼中有着倾慕与留恋。   “我很喜欢大海。海洋广阔,没有人能够看清楚深海里有什么。人类所有的发现,都只能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就像,高喊着正义与光明的人们,远不知道邪恶与黑暗到底有多么的广袤。”   凌川叹了口气,道:“我曾经做过很多测试人性的实验。我把三个通过问卷选拔出来的‘标准好人’和三个杀手放在一起,让他们在海上漂泊两周。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枯燥、绝望的海上生活里,坚守道德原则直到最后一秒。”   “那些嘴上说着、心里想着道德律令的‘好人们’,在饥饿、恐慌、威胁之下,仍然会把尖刀刺向无辜的人。上岸之后,他们或疯癫入魔,或已然成为海上浮尸,最后成为汝河湾焚烧炉中的一抔灰。”   江屹凝望凌川那说不出是得意还是怅然的表情,心中只觉得厌恶。原来,那几缕在渡船上看到的青烟,已然是无数被害者的冤魂!   只听凌川轻柔地继续说道:“……除了林湫。他的灵魂,是我见过最近乎纯粹的一个。不管我如何试图去摧毁,他却总是在跌倒后再站起来。我对他是那么嫉妒,也是那么怜惜。现在,他已经向我证明了,世界上可以存在完满的善;但与此同,也证明了,完满的善在面对邪恶的时候,为了保全这份善,也只能被摔碎。”   凌川遗憾地叹息一声,那金丝镜框后的眼眸也微微合上。   “江队,也许你也对我存在一些误解的。没错,我的手上已经间接死去了那么多人命了,但哪一个不是罪有应得呢?这个世界,就是由谎言、欺骗和罪恶组成的,我天生就是它的一部分。而我自我厌恶的源头,就是这个世界。我所摧毁的,跟你一样,也是本来就不堪的人性罢了。”   江屹看着凌川,只觉得他可悲。   看来,岳利君那本笔记说的没错,凌川的精神状态已经陷入封闭的自我世界,摧毁他人的下一个阶段,就是摧毁自己。   “如果我是黑,林湫是白,江队,你就是站在黑与白边缘的人。”   凌川摇晃着酒杯,望着杯中那顺滑游荡的液体,开口道:“有个词语,叫‘耳濡目染’。江队,即使你一心充盈着正义,你也是肉体凡身距离罪恶最近的人。你看过那么多邪恶污秽的事情,我相信,没有人不会受到那种梦魇的折磨。”   “每当我看你,看到你们这些刑警,在黑暗交织的巨大世界里,如无头苍蝇一样,抓住那冰山一角的罪犯的时候,我总是对你们既敬佩,又同情——敬佩你们即使知道黑暗永远不会绝断仍然坚持捕猎,同情你们在邪恶的人性深渊面前如此卑微,如此微不足道。”   “这一杯,我敬你。”   凌川终于把他的酒杯递给了江屹,江屹没有接。他平静地说道:“凌总,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刑警么?”   凌川有些始料未及,挑了挑眉毛。   江屹缓缓地轻蔑道:“因为如果继承家业,很有可能就会跟你现在一样,满嘴又臭又长的废话。”   凌川似乎被逗笑了。他把江屹的那杯酒放到了桌上,自己坐下小酌了两口。   “那么,我们就说少说一点废话吧。不如,看看江队还想要听我说什么呢?”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迷离的癫狂,举起酒杯轻声道:“毕竟,江队要是跟我陪葬的。这最后一杯酒,还是要你我二人同饮才畅快。”   “你对我爷爷还干了什么?”   凌川露出早有预料的神色,道:“老爷子高风亮节,除了那份‘大礼’之外,我的确无处献殷勤了。”   老爷子看起来好忽悠,其实油盐不进,非常难应付。所以,只能从别人那里下手。   “你在防空洞地下的实验,为什么要找福利院的小孩?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江队,你相信掉进邪恶沼泽的人还能再脱身么?我不信。成人的那一刻起,一个人就注定无法消除道德上的瑕疵。我无法使得任何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回归纯粹,甚至无法让那种污浊减淡半分。所以,我只能把希望交由少年人。”   凌川自嘲一笑。“至于为什么是福利院的少年人,这个理由更容易了。无父无母一身轻,所以,他们是独属于我的黏土,只由我精心捏塑,不用太过于担心他们受到别人的影响。毕竟,原生家庭往往是罪恶滋生的肥沃土壤。”   他看向江屹,似乎在寻求某种共鸣。“以林湫为模板,尽可能打造更多纯洁的灵魂,这是我摧毁自己的最后愿景。江队,你说,这算不算是我的浪子回头?”   “你只是让我觉得可笑。少把自己当救世主了,你自己都活得不明不白,没什么资格去教别人什么是真善美。”   凌川连连点头,笑道:“那是当然。所以,我专门聘请了一位优秀的教师,亲爱的林朋。虽然,一开始知道他是警方卧底的时候,我也非常恼怒。不过,再仔细想想,这样高尚的人,不是才最有资格去传道受业么?虽然,他已经是植物人了,但他在任务之中牺牲自己的故事,将永远在‘地蛹’之中传唱。”   江屹冷冷地看着他,道:“痴人说梦。公安不会给你留下任何一丝幻想。”   凌川摇了摇头:“江队,我知道你处处小心,也许现在‘地蛹’已经被警方包围了。但是那又如何呢?”   “托江珍女士的福,江氏已经和汝河湾这个项目难舍难分了。即使我死了,得益于江氏,我精心栽培的硕果在一长段的时间内,仍然可以继续汲营养。即使有一日,所有的链条都被警方一网打尽,但我相信,那些已经被灌溉成长的硕果们,已经成为了延续我生命的存在。”   江屹拼力按压住心中的怒火道:“你到底都跟那些孩子说了什么!”   凌川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就要等公安慢慢去发现了。可惜,江屹,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江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个王八蛋!”   “江队,也不用这么骂我呀。别忘了,感谢老爷子的支持,汝河湾焚烧炉里飘出来的冤魂若要索命,也会日日夜夜守在江宅的上空呢。你和我,只是有意与无意的区别,我们都是罪恶的帮凶。所以江队,这杯酒,我是真心实意地敬你啊。”   江屹只恨未曾早点识破凌川的阴谋,把身边人也拖进了案子里,这是他当刑警最不愿意看到的。可是事已至此,确实已经无可奈何了。   江屹冷冷地看着凌川,纹丝不动。   良久,凌川收回悬在空中许久的手臂,轻轻地把酒杯放到了小艇中央的桌台上。   “看来,江队不喜欢喝酒。那么,以水代酒,我们喝一杯,怎么样?我是一个注重仪式感的人。江队不喝,我下面的话都没办法说了。”   看着江屹依旧紧绷的唇线,凌川悠悠地叹了口气。   他拿出手机,朝着江屹转了转,道:“江队,其实这部手机还有一个特殊之处。只要向外拨号,就会被汝河湾的特殊事件办公室感应到。五分钟后未曾收到我的回复,则为默认为任务发出指令,他们就会开始行动。”   只见凌川打开了拨打界面,按下了三个数字,并按下了拨号键,打开免提,把手机平放到茶几上。   凌川饶有兴味地看着江屹笑着说道:“江队,这个默认的任务自然指的是,引爆江宅的炸弹。现在,我拨打了110。你可以选择跟他们联系,让他们赶紧去江宅救援。或者,就现在跟我简单喝一杯。不知道,江队,你想怎么选?”   “凌川!!”   等候通话时的“嘟”声此时此刻犹如山谷亡魂的呼啸,而凌川的字字句句都化作冷箭飞簇在这节奏音中扎向江屹的心脏。   只见神色冷峻的江屹伸手按下了挂断键。他拿起凌川方才倒下的清水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将酒杯重重地掷在地上,清脆声中只见地板上开出了玻璃碎片的昙花。   “我喝了。可以了么?”   凌川微微一笑,颔首道:“当然。”只见他故意端起酒杯,延缓时间似的摇了摇酒杯,小酌一口,回味无穷地摇了摇头,道:“好酒。”   江屹愤然道:“你说你会终止任务!”   凌川道:“古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看向江屹,眼中流露出残忍的光:“不过,我的善,是‘伪善’的‘善’。”   江屹闻言愤然而起,打掉了凌川手的酒杯。玻璃跌碎在他的脚边,红酒如鲜血般匍匐蔓延,晕染爬上沙发垂下的白绸流苏。   江屹企图夺过凌川的手机,却被凌川抢先勾走,二人争抢之间,地上的玻璃碎片已经扎进了二人的皮肤之中,可是无人在意。   终于江屹用手臂紧紧地抵住凌川的喉咙,将他抵在了沙发垫上,将他的双手弯折,一起铐在了茶几的一只桌角边。   气喘吁吁的江屹终于从凌川的手指缝里扒出了手机,只看上面密码封锁,而且一格信号都没有。   凌川是不是一直都在骗他?他说的哪一句才是真的?   江屹突然头痛欲裂,但身体的力气再次如精疲力竭般渐渐涣散起来。   他恶狠狠地揪起凌川的领口,道:“你、骗、我!”   凌川道:“这还重要吗?反正,你也未必能活到替老爷子收尸的时候了。”   江屹手里的力气忍不住加重,只见被逐渐阻断呼吸的凌川脸部渐渐发红,但他发红的眼中不见痛苦,却充盈着挑衅得逞的高傲眼神。   他虚弱地飘出几个字:“来啊,来杀了我啊,江屹。”   “杀”这个字一下子刺痛了江屹的神经,他猛然松开手。   不对,这一定又是凌川的阴谋!凌川是个疯子,他只是想要把自己也逼疯,绝不能让他得逞。   如果他真的被激怒了,真的冲动之下杀了凌川,那然后呢?   他给林林留了信,所以警方现在应该已经控制汝河湾的地下防空洞了。要找到海上的这艘游船,也是早晚的事。   只要他挺着三天不死,他不信三天之内林林找不到这艘飘在海上的船。这玻璃再厚,他不信砸不破。   到时候,他要如何面对凌川的尸体?真的去坐牢吗?   他相信林湫,他相信林湫不会死。这也是他现在没有崩溃的精神支柱。   一个念头猛然击中了江屹的思绪。   他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凌川口口声声说这是他的“死亡之旅”,说林湫是另一个他,却那么轻易地让林湫跳海。林湫并不是不会游泳,只要坚持,获救的希望很大。   如果林湫真的如凌川所言,是他入魔的执念,那么他不可能在自杀的时候,那么轻易地放过林湫。唯一的可能性只有一个: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要放走林湫。   所以,凌川把他留了下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试图摧毁他的理智。因为,他要让江屹疯掉,让江屹的双手沾上鲜血,他要让江屹陪葬,再不济,也要让江屹的清白陪葬——   他要毁掉林湫费尽半生寻找到的爱人,这,才是他留给林湫的最后考验。   只见江屹轻声道:“算命先生说,老爷子能活到106岁。确实,我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凌川,可惜了,你在我这里的信誉,比不上江湖骗子。”   凌川的眼中果然闪过一丝失望。   江屹钻到驾驶舱,望着船前平静的海面,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艘游艇已经停止了行进。江屹再定睛一看,只见这艘船已经没油了。   它真的如其名“FLOAT”号一样,正随着海浪的脉搏,兀自漂浮着。   身后的凌川一边咳嗽一边讽刺地大笑起来,但江屹没有丧气。他继续试图操纵游艇,却统统失败。   看着窗外烈日照射海面反射的明光,江屹的心中不禁燥热几分。他握紧了拳头。   难道,他真的要在这里坐以待毙么?难道真的要跟这个来自杀的凌川一起死?   等等,凌川到底要怎么死?   江屹环顾四周,除了那把曾经交给林湫的匕首和地上的酒杯碎片之外,没有任何可见的利器。现在那把匕首已经被他踢到了船室的另外一头,地上的碎片也不在凌川的手边,被铐住的他都是没有办法操作的。   虽然凌川确实曾经想要激怒他,让江屹亲手杀死他,不过,这种可能性成功的几率也并不高。   那么,只会有最后一个可能。   江屹的目光落在了桌台上的酒瓶。   酒里果然有毒。   江屹忙去查看凌川的状况。只见才一会儿功夫,凌川的呼吸已经开始变得急促。江屹凑近一闻,只闻到口鼻处在酒味之中的杏仁味。   氰化物。凌川是真的铁了心的想死。   “凌川,凌川……”   江屹急促地喊道,可凌川的意识已经逐渐丧失,江屹都能逐渐地感觉到凌川在渐渐地失去温度。氰化物死去时是痛苦的,但凌川脸上的淡淡笑意令江屹不寒而栗。   凌川刚才说,要他陪葬。毒酒,他是不会喝的。那么,凌川预备要怎么杀死他?   江屹环顾着周围紧闭的门窗,心中不禁也有几分惶然。   难道,凌川是想把他闷死么?虽然空调进行的是外循环,但室外高温的环境下,仍然有很高的窒息可能性。   江屹赶紧去打开门窗开关,却发现按钮失效。无论他按也好、砸也好,窗子都岿然不动。而出舱口的阀门也紧闭不开。这里已然被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海上之蛹。   地上的酒精挥发出来,空气变得甜腻发闷。江屹的脑袋也渐渐发沉。   江屹咬牙拾起匕首,试图在出舱口的玻璃门上砸出一道口子。他还记得以前发生过一起金店抢劫案,凶手拿着锤子锤了十分钟的特制玻璃,也砸出了一个小洞。即使这真的是防弹玻璃,他也不能放弃希望。   很快,江屹的额角就渗出了汗珠。他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扭曲,分散。一个不祥的预感浮现。   一些可怖的幻觉开始浮现在江屹面前。   老丁头中枪的那个瞬间,那场不惜自燃也要烧死沈嘉成的大火,装满尸块鲜血淋漓的垃圾袋,密布女人尸骸的墙壁……   这么多年所见所闻的真实瞬间一下子扑到了江屹的脑海。江屹能够感受到身体内那一种毒素开始蔓延,每一处的细胞都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如海啸的浪潮一般凝聚在一起,高声叫嚣着:恶人们死不足惜,不是吗?你不是也无数次诅咒过那些杀人凶手么?   凌川害了林湫那么久,你也很恨他吧!现在他死了,他就要死了,你难道不痛快吗?让他死个彻底,死个干净,没关系的……   他一定又是在演戏。趁现在捅他一刀,替林湫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魔鬼的声音如蝗虫扫荡一般充斥在江屹的脑海,仿佛在啃噬他的所有理智。   江屹扶住墙壁,猛喘两口气,果断地把匕首丢掉,一脚把它踢进了沙发最深处。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努力让自己的心情恢复平静。   他还要去救林湫。他不能就这样倒在这里。   可是才迈开半步,江屹便一下子跪倒在茶几边。他伸出手臂,努力爬上了沙发,才没有直接躺在地上碎裂的玻璃片上。   一定是凌川逼他喝的水。   酒里是氰化物,那水里是什么?这个反应,难道是毒品?……   原来是这样吗?只要他吸了毒,不管他活了下去,还是死了,凌川的死都会与他形影不离,百口莫辩。这场栽赃,真是处心积虑。   江屹挣扎着咬破了自己的手,但痛苦已经不再能够被他的神经所感应到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升空,那种奇异的快感把他哄抬到了一片云朵之上。   他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大草坪。只见天空如洗,流云旖旎。婚礼进行曲在耳畔回荡,处处洋溢着一种幸福的气息。   江屹跌跌撞撞地向人群深处走去。   只见一个穿着婚纱的漂亮女人拿着捧花,难得地对他露出了笑脸,而旁边的林林穿得人模狗样,把头发也梳得精致潇洒。   “江屹……”他们在喊他的名字。   这是林林的婚礼。   江屹走上前去把自己怀里的戒指盒交给了林林。林林拿出戒指,珍而重之地将其带上了唐一锦的无名指。他们拥吻完毕,笑意吟吟地看着江屹道:“谢谢你。记得也要早点邀请我们参加你的婚礼哦!”   我的婚礼?江屹茫然地回头一看,只见顷刻间所有人的面目都变得模糊,唯有一个人的面目清晰。他的眉目俊秀得如山水画作,一看到就令人觉得心中微动。   只见林湫挺直地站立在角落处,撞见江屹的目光后莞尔一笑,随后带着歉意地颔首,转身离开。   “林湫,林湫!……不要走!”   江屹拔腿追了上去,心里只觉得发慌。   林湫,林湫。林湫真的没有死!   他追着追着,便追到了这草坪尽头的山崖。林湫疑惑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来?”   江屹的心跳得厉害,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我,我想跟你待在一块儿。”   “你是不是喜欢我?”   江屹忙道:“当然!我,我当然喜欢你。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他的声音渐渐变小。   “可是,你为什么喜欢我呢?那么多年以来,你没有喜欢别人的原因,不是因为你思念我,而是因为,你懒得经营什么爱。你看过那么多的生死,品尝过那么多样的人性,你不是经常想,世界上所谓的爱不过都是泛泛的爱吗?”   “不是的……”   江屹有种心虚的慌乱,而林湫静静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是的,他确实是一个并没有那么渴望什么伴侣之爱的人。那些嬉笑打闹都是嘴上说说而已,全是玩笑话。一开始对林湫只是好奇,只是贪图他的美色。可是他那么的充满吸引力,那么的惹人怜爱,让人没有办法移开目光,没有办法不去思念。   在抓捕坏人的每一个瞬间里,他有惩恶扬善的快意,也有一丝庆幸,那些罪恶离他最珍视的林湫又远了一寸。   他总是忍不住地心疼林湫,心疼林湫总是默默忍受着一切。他想要看到林湫不再那么隐忍淡漠,他想要让林湫可以恣意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只是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我早就知道,除了你,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了。”   林湫闻言笑了一笑,只见他的面目突然扭转,变成了一张寡淡冷漠的脸。   凌川道:“林湫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里。我要让他痛苦,让他痛不欲生。江屹,来吧,让你这一轮旭日缓缓沉入最黑暗的海底吧!”   只见江屹脚下的悬崖轰然开始震荡断裂,他猛然随着一整块山石一起下坠。凌川得意的眼神在他的眼前无限放大,最后变成了一整片黑暗。   他猛然扎进了水中。雷声轰鸣,闪电飞光。他只觉得寒冷无比,似乎身体被碾碎成了无数的泡沫,即将沦为漆夜中的无名水花。   现在的凌川一定很得意吧,一定在欣赏着他疯狂蜷缩的样子吧?   江屹第一次感到绝望。   他的四肢都开始变得冰凉无比,似乎已经要逐渐融入这寒冷的水域。   但只有一处仍然不减温度,那就是他的心脏。他能听到有一股声音在那里呼唤着他——   “江屹——”   “江屹!——”   江屹猛然睁开眼,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   只见夜幕已经降临,小船内已经变得昏暗。白日的燥热一扫而光,所有的温度都被逐渐摄取,只留下阴冷。因此,开着空调的船舱内显得更加幽凉。   但刚才的那个声音并没有消失,而是更加清晰了起来。   “江屹!”   江屹猛地转头一看,顺着窗外的光亮一看,只见旁边停着另外一艘快艇。   林湫的发在海风中吹得很凌乱,光洁饱满的额头露了出来,像一名攻破城池的胜利骑士。   开着快艇的林湫身材单薄,却犹如一座象征胜利的雕塑,挥舞着江屹此生始终向着的永恒军旗。   “江屹——”他高声喊着。   江屹凑到了玻璃窗边,不禁有些恍惚。   他是在做梦吗?为什么,林老师会开着快艇来救他?   只见林湫一下子跨到了这艘船上,江屹只听几声敲击,一股闷热的晚风便莽撞地闯了进来,一下子盖住了江屹发凉的僵硬躯体。   随之而来,一个更为温暖的怀抱立刻裹住的江屹。林湫的双臂紧紧地揽住了江屹的脑袋,喃喃道:“太好了,你还活着。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没事的……”   江屹虚弱地笑了一笑,拉过林湫好好地看了一眼,道:“林老师,你跟我想的一样。太好了,你还活着,我知道,你一定会没事的。”   林湫怜惜而心痛地碰了碰江屹发白干裂的嘴唇,轻声道:“走,我带你回去。”   他搀着江屹跨回原来那一艘游艇。江屹只见天际的边沿陆陆续续地驶来几艘游船,上面的警灯闪烁,几个熟悉的人影正在船侧晃动着。   夜色渐浓。   江屹深深地回望着身后的游艇,只觉得恍如隔世。林湫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道:“江屹,不要担心。他们会过来好好处理的。”   江屹点了点头。   看着林湫的这艘快艇,江屹只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安静地窝在副驾驶,犹豫片刻,轻声问:“我爷爷……我爷爷还好吗?”   林湫点了点头,道:“老爷子没事的。我知道凌川送了礼物之后,早已经让缪管家检查过了。当时我跳下船,也只是为了尽快脱身……”   林湫的脸色沉静。他为了扳倒凌川,只会想的比他更多,绝不会像从前稚嫩的自己一样,任人宰割。因为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他绝不能放任凌川对江屹哪怕一丝一毫可能的伤害。   “脱身……?林湫,后来……你怎么了?”   “那天晚上我出来的时候,早就跟林林打过了招呼,我的衬衫里夹了一块定位芯片。只要第二天他没有跟我取得联系,就会顺着定位来找我。”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也会在。”林湫看着江屹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歉疚。   “林林带着人来救我,可是当时我已经没了力气。等我醒过来以后,我就立刻来找你了。”   他把怀中的玉拿了出来,道:“你和我的玉在五百米之内就会相互感应。当时送给你,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江屹拿出自己怀里的玉,只见链条末端果然有一个小块在发着淡淡的白光。   只听林湫轻声道:“对不起,江屹,是我连累你了。”   江屹轻轻地伸手抚平林湫的眉,道:“又说什么傻话。”   林湫握着江屹的手,看着他狼狈虚弱的面孔,只觉得胸口钝痛。   无论如何,他还是让江屹受伤了。   只见江屹咧嘴笑道:“你从来没有连累过我。遇到你,是我的福气。我一定八百年前就开始当捕快,勤勤恳恳积德这么多年,老天被我打动了,才遇到了你。”   他看着这艘快艇,道:“林老师不仅好看,温柔,还什么都会。我怎么不知道,你竟然还会开船?”   林湫道:“这艘快艇,是江老爷子送我的礼物……”   江屹有些懵。   原来老爷子说要给儿媳妇备的那份大礼,竟然是一辆私人游艇!不过细细一样,这倒的确是老爷子的风格。   不得不说,林湫开船的样子,好英俊好潇洒。江屹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心脏都漏拍了。只能说,不愧是亲爷爷。林湫现在这个样子,他好喜欢……   林湫看着江屹发直的眼神,担忧地问道:“哪里痛么?”   江屹指了指心口。   林湫有些着急,正要掀开江屹的服务生衬衫,却被江屹一下子抱进怀里。“现在不痛了。刚才,我以为这里会永远缺掉一块,现在,补上了,不痛了。”   江屹看着林湫,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越看越喜欢,仗着自己现在身体虚弱,林湫心疼,捧着他的脸胡乱地亲了一通。   他想到刚才“走火入魔”的幻境之中,林湫问他那个问题时伤感的眼神,不仅有些难过。   江屹轻声道:“林湫,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哪里我都喜欢。林湫,我保证,我下半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全部都当警察。不管再怎么吃苦受累,只求着能换个你在我身边……好不好?”   林湫看着可怜巴巴的江屹,一直皱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难忍的笑意。   他颔首道:“好。再好不过了。”   林湫话音刚落,江屹的唇便吻了上来。   可林湫刚抱紧江屹,便感觉身上一沉,只见疲惫不堪的江屹趴在他肩膀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湫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发,轻声道:“辛苦了,江队。”   再次醒来的时候,鼻尖萦绕的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江屹皱了皱眉,立刻坐起身来四下环顾,只见这间高级病房中空无一人。   他心中再次警铃大作,唯恐一切仍然在幻觉或梦境之中。   他试探性地喊了几声“林湫”,只听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医生护士推门而入,把他按住一顿检查,江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医生转头道:“病人已无大碍,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林林终于松了口气,道:“谢谢医生。”   江屹的心里更加慌了。他道:“林湫呢?林湫在哪儿?他怎么不见了?”   林林道:“小湫看了你一个晚上,我好不容易才劝他去睡了。”   江屹松了口气,作势要拔针起身,被林林赶紧拦住。他讨饶一般地连声说道:“江哥,屹哥,算我求你,你这瓶没多少了,就安心打完点滴再下床吧!也让小湫多睡一会儿,行不行?”   江屹“哦”了一声,赶紧又躺下。确实得让林老师再睡一会儿。   “对了,凌川……”   “死了。去尸检了。”   “汝河湾那里……”   “已经抄了,现在全线封锁。岳利君也抓了。猴子他们正在跟福利院那边调查做笔录。”   “哦……”江屹若有所思。   林林有些埋怨地看着江屹,道:“行了行了,别操心了。该说的小湫都跟我们反映过了。你就光顾着关心别人、关心案子,怎么不问问你自己的情况?”   “我能有什么情况……”   “你的腿废了。”   江屹大惊,赶紧掀开被子一看,动了动脚,发现灵敏如初。   林林无奈地看着他,道:“吓你一下。”   江屹恼火道:“老林!这能乱说么!”   林林悠悠道:“不过离废了也就差那么一点了。”   “还有,你在船上摄入的东西好像是新式毒品,现在他们还在做研究。不过做了检查以后,目前没有发现对神经的损伤。看来,你有的报告要写了。赵局他们过来了一趟,说要好好收拾你一顿。”   江屹一想也有道理。他这回确实鲁莽了,受罚是应该的。他笑道:“没事,只要还让我当警察就行。老林,其实我觉得你当队长也挺好的,你写报告不是比我写的漂亮多了?你要是队长,找唐姐不也挺方便么……”   “江屹!……”   林湫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有一个人正凑在他脸边看。   他轻轻抓住江屹正不安分地碰他睫毛的手指,无奈地说道:“江屹……怎么不好好躺着休息?”   穿着病号服的江屹蹲在林湫的小床边,脸上露出了委屈的神色。他扯了扯林湫的袖子,道:“林老师,我难受,休息不了。”   “哪里难受?”林湫赶紧坐起身来,拉着江屹坐下。   “口袋里的有个东西硌得慌。”   “是不是衣服穿着不习惯?”   “不知道。”江屹摇了摇头,“林老师,你帮我看看。”   林湫轻轻地伸进江屹的口袋,果然发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慢慢地取出来,只见是一枚精致的钻石戒指。碎钻如满天星一般簇拥着中央最大的那颗椭圆形的钻石,正一齐折射出溢彩的流光。   林湫望着江屹,只见他的脸上收敛笑意,换上了严肃郑重的表情,煞有介事地开口说道:“林老师,我愿意。”   林湫无奈地看着他,只见江屹又自己先乐了,又笑趴在林湫的身上。   “我错了,林老师。”   江屹小心翼翼地从林湫手里拿下戒指,眼中笑意未散,直视着林湫的双眸,道:“林湫,我说过会给你最好的。这一枚,我可以亲自给你戴上吗?”   林湫的眼中有一丝犹豫,他轻声道:“江屹,这太贵重了。”   江屹摇头道:“不及我心的万分之一。”   “林湫,我想了很久,也担心害怕了很久。你掉下水的那个瞬间,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世界真的轻易就会崩塌。一直以来,只有你出现在我的眼中,只有你。”   “林老师,如果你不接受,我会很伤心的。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一夜白头,肝肠寸断……”   一边嘴上说着,江屹就把戒指戴进了林湫的无名指,满意地看着林湫的手指,抬眸一笑。   林湫看着江屹亮晶晶的眼眸,沉默片刻,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忍不住伸手扯了扯江屹的脸蛋,轻声道:“无赖。”   “嗯嗯嗯。”江屹忙不迭地点头,一把抱住林湫,道:“那林老师不还是喜欢我么。”   林湫把脸微微埋到江屹的脖颈处,藏起了发红的耳朵,轻声道:“嗯。”   喜欢,不管怎么样都很喜欢。   江屹满足地笑了起来,看着林湫,正准备偷偷地亲一口,只听门外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   唐一锦:“欸,你们凑这儿听什么呢?江屹那臭崽子呢?”   “……”   屋外的林林、孙小曲还有叶圆阻拦不住,唐一锦一开门,几人便顺着惯性一下子涌进房间。安静一隅瞬间变得热闹非凡起来。   孙小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看向天花板,林林也摸了摸鼻子看向别处,叶圆忍不住好奇的心,憋了半天,脸都红了,问道:“头儿,去新西兰办婚礼的话包机票吗?”   打扰一对鸳鸯唐一锦本来还有几分歉意,闻言也来了劲儿:“其实,我挺早就想去巴厘岛……”   “看海确实不错。”   “大草原才是最舒服的。”   “校园婚礼怎么样?”   “这也还行……”   这怎么还自顾自地讨论起来了?!   江屹忍无可忍,把众人轰了出去,瞪着他们走远,才讪讪回了房间,歉意地看向脸颊绯红的林湫。“我不知道他们在外面……”   林湫摇了摇头,对江屹招了招手。   江屹乖乖地坐在林湫身边,装可怜以蒙混过去。“对不起,林老师……”   只见林湫斜着身子靠了过来,抬头轻轻碰了碰江屹的唇瓣,眼中有着湿漉漉的光彩,道:“现在,可以继续吗?”   江屹微微一愣,随后轻轻握住林湫放在床沿紧绷的双手,另一只手扶住林湫的面庞,垂下的眼中笑意盈然。   “报告林老师,时间充裕,下半辈子随时听候差遣,保证不遗余力。”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