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宠妃的演技大赏》作者:发达的泪腺 文案 上辈子,世人都说苏菱命好,姝色无双,又出身高门,父亲是镇国大将军,兄长是大理寺少卿。 十七岁嫁给晋王为妃,两年后又顺理成章做了大周皇后。 论其尊贵,真是无人能及。 然,延熙元年,镇国公临阵脱逃,苏家被指认通敌叛国。 苏菱诞下一子后,死于后宫。 待她再睁开眼时,却成了五品太史令之女—秦婈。 一朝梦醒,她虽不会再惦记那个薄情的男人,却不得不为了她曾生下的孩子,再入宫一次。 选秀当日,帝王靠在龙椅上垂眸不语,十分不耐地揉了下眉心。 便是留牌子都未曾抬眼。 直到秦婈走进去,顶着与苏后一模一样的脸,唤了一句:陛下万福金安。 大殿之上,帝王蓦然抬头,幽遂的双眸在对视间失神,茶盏碎了一地。 失魂落魄呢喃喊了一声:阿菱。 【小剧场】 秦婈:再入宫,我发现当年坑过我的人都长了皱纹,包括那个狗皇帝。 萧聿(yu):演我?利用我?然后不爱我? 【母爱小剧场】 她以为,人死如灯灭,过去的事,便永远过去了。 可没想到。 小皇子会偷偷跑到她的寝殿,拉着她的小手指问:“你是我母后吗?” #她是他的白月光,也是他的心头好。# #回宫的诱惑# ps: 非典型重生,时间线是持续前进的。 女主嫁了男主两次,男主的白月光是她本人。 女主演技第一,后宫最美。 文案成产于2018年年初。 阅读指南(一定要看) 1.理论上灵魂是sc,但女主两具身子,怕杠,直接算非sc了,洁党看一下。 2.本文以感情线为主,男女主有金手指。 3.全架空,历史乱炖。 4.不坑不水,结局美,番外足。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婈,萧聿。 ┃ 配角:秦绥之,苏淮安。 ┃ 其它:友推《天降妹妹三岁半》万莉塔 一句话简介:后宫生存,演技第一。 立意:善恶终有报,愿为真相,披荆斩棘。 第1章 楔子   延熙元年,八月十五,亥时一刻。   秋虫喃浓,乌云遮月。   嫡皇子诞生,本是大喜之事,可坤宁宫上上下下却无一丝喜气。   宫门紧闭,太监宫女噤若寒蝉,四周阒寂,犹如暴风雨前夕。   太医院院正常岺甫跪坐榻边,手指微颤,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鬓角滑落。   这一室的忐忑惶恐,皆因榻上那名女子——大周朝的皇后,苏菱。   隔着层层叠叠的缦纱,常岺甫颤着嗓子道:“再拿碗汤药来。”   宫女急忙道:“是。”   药汁过喉,苏菱的呼吸却越来越弱,她的瞳孔渐渐涣散,下意识呢喃,“父亲、兄长。”   话音甫落,众人的神色骤变。   世人皆知苏后出身高门,父亲是镇国公苏景北,兄长是大理寺少卿苏淮安,身份地位在这后宫无人能及。   只是如今,苏后的这两座靠山,已是大周朝最提不得的两个人。   很多事要从半年前说起——   新帝登基不足三个月,巳州边境便有齐军来犯,来势之汹,可谓是前所未有。苏大将军领兵出征,六万精兵绝尘而去。   然,一个月前,阆州总督快马来报,称大周六万将士被困密河,腹背受敌之际,苏景北竟进了敌军营帐,之后再无踪迹。   苏家战功赫赫,又有从龙之功,没有死证,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紧接着,便有人找出了苏家通敌叛国的罪证——镇国公府内,竟藏着一条修了十年之久的暗道。   循着线索,刑部、锦衣卫连夜查封京城数家妓院、酒楼、茶馆,捉拿细作百余人,这里面很多家店面,都与苏家有关。   以上种种,便是死证。   镇国大将军通敌叛国,满朝哗然,坊间耄耋老太得知自家儿孙战死沙场,再回不来,便一头撞死在了镇国公府门前。   一时间,整个京城怨声滔天。   为平民心,劭熙帝萧聿御驾亲征。   大周百年基业能否得以延续,一切尚未可知。   药灌进去多少,苏菱吐出来多少,常岺甫额头的汗如更漏一般滴答作响,他缓缓转过身,反复斟酌后才道:“启禀太后,皇后娘娘近来思虑过重,劳神伤身过度导致早产,这一连折腾两日,眼下,眼下许是撑不住了……”   就在众人静默之时,宫女扶莺倏然抬头,对太后道:“奴婢有事启禀太后娘娘。”   太后坐在棕竹嵌玉的扶手椅上,拨弄佛珠的动作一顿,淡淡道:“你说。”   扶莺深吸一口气,朝女官徐尚仪看了一眼,道:“奴婢方才看到徐尚仪袖中藏了张带血的帕子,举止鬼祟可疑。”   被指认的徐尚仪突然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是谁指使你往我身上泼脏水的?”   太后敛了敛衣襟,神情严肃道:“你是说,徐尚仪手里的帕子有问题?”   “奴婢只是猜测,徐尚仪手中的血帕子,不是坤宁宫的。”扶莺道:“奴婢还请太后娘娘明察!请太后娘娘做主。”   苏菱已经没有力气再开口了,她用余光看了扶莺一眼。   傻子。   说出这样的话,与白送一条命有何不同?   这世间想要她这条命的人多了去了,没人能做她的主。   毕竟,通敌叛国是罪,身居高位是罪,诞下嫡子更是罪。   徐尚仪“噗通”一声跪下,大声道:“太后明鉴,奴婢绝对没藏过什么血帕子。”   “来人。”太后睨着徐尚仪,道:“带下去严刑拷问,如有可疑之处,直接送往司礼监。”   “奴婢冤枉!”   两个太监直接将徐尚仪拖走,   沉闷的雷声划破半空,风声猎猎作响,房檐下的灯笼在凄风苦雨中来回摇曳,大雨倾盆而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苏菱缓缓闭上眼,回忆纷至沓来——   永昌三十六年,春。   那一年,她十七岁,待字闺中。   本以为能嫁个门当户对、肯疼她爱她的郎君,却不想一道圣旨,让她成了晋王正妃。晋王萧聿不得帝心,生母早逝,又并非嫡出,虽说是在皇后身边长大,但这储位之争,仍是胜算寥寥。   这道圣旨,分明是把镇国公府往火坑里拉。   那时的她,觉得天都要塌了。   将门之女,又逢年少,总会有许多不知何处来的勇气。   打听到萧聿的行踪后,她装扮成纨绔公子哥儿的模样,着一身白色长裾,摇着扇,走进了京城鱼龙混杂的庆丰楼。   她翻了袖口,递给虞掌柜好大一笔银子。   虞掌柜面带笑意带她上了二楼,左拐,她在西侧的包厢坐下。庆丰楼是看戏听曲的地方,说是包厢,但其实前后也只隔着一扇屏风。   她背靠屏风,屏住呼吸,开始偷听隔壁传来的声响。   皇帝身子大不如前,储君之争近在咫尺,此刻高谈阔论的这几位,苏菱猜,应是晋王府的幕僚。   果然,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苏家女。   楼下丝竹声渐弱,有人给萧聿倒了一杯酒,“殿下此番与镇国公府结姻,成王和燕王怕是都要急了。”   另一人叹气道:“能拉拢镇国公是好,可苏家女名声不佳,与何子宸牵扯不清,这也是个麻烦事。”   如今世家昌盛,京中以薛、何、楚、穆四家为尊,众人皆知,何家嫡子何子宸爱慕苏家女已久,整日就知道围着镇国公府转。   不过官宦权贵嘴里的麻烦事,又岂会是儿女私情那么简单。   何家,那是铁打的燕王一派。   苏菱的心怦怦跳,回身透过屏风去看——   庆丰楼灯红酒绿,屏风后影影绰绰,她一眼就看到了萧聿。   那人轮廓锋锐,半垂着眼,把玩着一樽小小的杯盏,晃了晃,忽而凉凉一笑,“麻烦又如何?苏景北又没有其他女儿。”   他的嗓音极沉,一字一句,似佛珠落玉盘,砸在她心上。   苏菱的心像是灌了铅一样往下跌。   十七岁的姑娘对着手中的折扇,怔了许久。   高门贵女又如何,还不是成了旁人夺权的一柄利箭吗?   她是一千一万个不想嫁他。   然,皇命不可违,她再是不甘不愿,也只能穿上嫁衣,嫁给了父亲口中那个文才武略、骁勇善战的萧聿。   成亲那日,她一早就哭花了脸。   她一边哭,苏淮安一边给她擦,眼泪混着鼻涕,蹭的苏少卿满手都是。   作为长兄,苏淮安要将她背出镇国公府,他笑一声,叹一声,又叹一声,“阿菱,别哭了,成不成?”   她上轿前忍不住回头。   犹记得,那个身长如玉的少年同她对望,唇抿的紧紧地,眼眶刹那间变得通红。   他轻声说,“阿菱,镇国公府,永远都是你的家。”   她以为,永远是没有尽头的。   其实嫁给萧聿之后,撇开最初的针锋相对,日子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差。   虽然她总是提醒自己,骁勇善战四个字背后,不是风花雪月,而是白骨成堆,但怎么说呢?   日复一日的相处,夜复一夜的亲密,终究还是让她卸了心防。   那日烛光摇曳,他的眼睛深邃又清明,似山涧泉水,清晰地映着她的泛着潮红的身子。   他俯在她耳边道:“阿菱,我知你怨我什么。你怨我娶你时全是算计,怨我毁了你一桩姻缘。”   “那我赔你,如何?”   那时年少,情窦初开如星火燎原,一触即燃。   她动了情,也当了真。   时过境迁,即便到了这一刻,她仍是承认,那一年的萧聿太令她着迷。   他教她射箭骑马、教她肆意快活、也教她如何当他的妻。   她爱他展臂拉弓时英姿勃发的模样,爱他情浓缱绻时低声嘶吼她的名字,也爱他奉旨离京查案时说的那句,阿菱,跟我走吧。   他的眉眼不常带笑,笑起来又不止丰神俊朗。   她曾以为,会一直这样和他过下去。   直至永昌三十八年十月初三,嘉宣帝突然驾崩,他坐上了那把龙椅。   新旧更迭之际,京中乱作一团。   论政绩,先帝在位三十八年,说句昏庸无道不为过。朝廷连年征战,他却忙着建行宫、宠官宦、在后宫放权致外戚干政,赋税一年比一年高,世家大族兜里肥的流油,朝廷一年的总收却不足五千万两。   就连河南大旱救济灾民的钱,都是东拼西凑而来。   这大周的江山,早已千疮百孔,积重难返。   萧聿夜以继日地忙于朝政,她常常见不到他的人。   但没多久,她便诊出两个月的身孕,朝臣嘴上忙着恭贺,却忙不迭地劝新帝广纳后宫,以开枝散叶。   于是,刑部尚书薛襄阳之妹薛澜怡,内阁首辅刘文士之女柳沽扬,高丽李氏公主李苑接连入宫。   其实她心里知道,只要他做了皇帝,便有这么一天。   时光流转,思绪回到一个月前,也就是镇国公府出事的时候。   苏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她无话可辨。可就算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信苏淮安与此事有关。   不然密道摆在那,苏淮安为何还要留在京中?   她跪在养心殿外等他,等到最后,还是盛公公将她搀了起来。   “娘娘身怀龙嗣,这是做什么。”盛公公叹了一口气,道:“平日娘娘待老奴如何,老奴都记在心上,今日,便斗胆劝娘娘一句。”   “娘娘是皇上的发妻,情意自然深重,可这再深的情谊,也经不起折腾,娘娘若是为苏家的事而来,那不妨想想,这叛国之罪,究竟叛的是谁的国?这情,当真求得吗?”   “娘娘便是不为自己,难道也不为腹中的孩子想想?”   孩子。   萧韫,她叫他韫儿,叫了九个月……   她实在不该留他在这偌大的后宫长大。   也许吧,也许。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本就多有遗憾。   苏菱感觉身体渐渐变轻了,好似化成了一缕烟,越来越高,也不知,是要飘去何方。   就在这时,榻上的小皇子就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蓦地就哭了起来。   婴孩的声音很细,却一声比一声高,似乎能扯碎人的心肠。   月落星沉,钟声响起——   延熙元年,八月十五,淳懿皇后崩逝。 第2章 秦家(修完)   “醒了!姑娘总算是醒了!”   一道陌生的声音在苏菱耳畔响起。   她缓缓睁开眼睛,旋即,喉咙深处便传来撕裂般的灼痛,她哑声道:“水。”   “奴婢、奴婢这就去给姑娘倒水。”着绿色长裾的丫鬟道。   苏菱半支起身子,接过杯盏,抿了一口,清水入喉,彷如沙漠遇上绿洲。   眼前的世界也跟着慢慢清晰起来。   苏菱撩了下眼皮,环顾四周。   入目的是一张紫檀桦木铜镀金包角圆腿长方桌,上面摆着冬青釉竹叶纹花盆、一套茶盏,左边是紫檀大柜一对,右边是张彩丝绣鹤鹿同春图挂屏。   如此简陋。   这里不是坤宁宫。   然而还没等苏菱想清楚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见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位年逾三十的妇人。   苏菱不识人,却识官服。   此人头顶乌纱,身着暗红色白鹇纹官服,腰系银鈒花带……   哦,是个五品小官。   五品官上前两步,抬手便掀翻了眼前的茶壶,怒道:“一哭二闹三上吊还不够是吧!还嫌不够丢人是吧!今日连毒酒都敢喝,明儿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爹。   话音甫落,苏菱整个人恍若被雷劈了一般。   就连“放肆”二字也跟着停在唇边。   五品官继续道:“此番是皇上登基以来头回选秀,满朝上下都盯着这事,‘秦婈’二字既已呈交给礼部,便由不得你了!你当皇家是什么!秦家大门吗!来去由你!”   说罢,他还用掌心狠狠拍了三下桌面。   苏菱屏息凝神,惊的手中杯盏都要被她捏碎了。   从小到大,从没人敢在她面前拍桌子,便是皇帝,也不曾。   “那姓朱的不过是商贾之子,竟也值得你如此作践自己!”五品官见苏菱的神情没有任何悔意,只有一片茫然和一股说不上来的傲慢,不禁咬牙切齿道:“好、好、好极了,从今儿起,你别想再出门半步,倘若你再与那朱家小子见面,我便当着你的面,打折他的腿!这太史令,我也不做了!”   这时,那妇人连忙拉住五品官的胳膊,柔声道:“大姑娘如今才醒,身子还弱着,官爷快别说了。”   五品官深吸一口气,须臾摔门而去,只留下一句话。   “你和你娘一样,为了自己,根本不顾别人死活。”   说罢,那妇人也连忙跟了出去。   爹?   娘?   选秀?   为了什么朱氏男子寻死?   苏菱坐在榻上,反复思忖着五品官方才说的话。   她难道没死?   可若是没死,秦婈又是谁?   思及此,苏菱翻身下地,赤脚走到镀金包角圆腿长方桌旁,打开妆奁,拿出一面铜镜……   这一看,她整个人跌坐在圆凳上。   这镜中女子,除了下颔多了一颗痣,眉、眼、唇、鼻竟与十六岁的自己……生的一般无二。   看着看着,太阳穴忽然传来钝痛,她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夜里。   记忆断断续续向她袭来,她时而会看到些从没见过的人,时而又会听见些从未听过的声音,虽然不够连贯,但也足够让她理清眼下的处境了。   今日是延熙四年,八月十六。   她没死,但她也不是她。   这具身子的主人,是秦家的嫡长女,秦婈的。   昨日朝她放肆无礼的五品官叫秦望,乃是秦家的主君,秦婈的生父。   而她会成为秦婈的缘由,还得从头说起——   秦望出身寒门,早年不过是迁安县的一个穷书生,母亲病重,父亲早逝,就秦家当时那个状况,别说拜师读书,便是娶个正经媳妇都是痴人说梦。   秦家虽然一穷二白,但好就好在,秦望的脸比兜干净,哪怕着粗布衣,也是个仪表堂堂的少年郎君。   一次灯会上,迁安县首富之女温双华对秦望一见钟情。   温双华从小娇生惯养,要风便得风,她以为只要她想嫁,秦望就该乐颠颠来娶。   然而事与愿违,那一年的秦望穷的有志气,面对金山丝毫不动,决意娶了自己心仪的女子姜明月。可惜姜明月是个薄命的,与秦望成婚不过半年就撒手人寰了。   秦望心如死灰,温双华的心却死灰复燃了。   秦温两家到底还是走到了一起。   有了温家的帮扶,秦望不到两年便中了进士,秦母的病也跟着好了起来。秦望当了官,温双华给他生了一儿一女——长子叫秦绥之、长女叫秦婈。   日子过得还算和美。   直到有一天,姜明月的胞妹姜岚月,因走投无路找上门来。   温双华的噩梦就开始了。   别看秦家小门小户,但这院子里唱起戏来,可不比高门大院里差,甚至可以说,比她以前看过的话本子都精彩。   秦望把姜岚月带回了秦家,开始是略加照拂,但是很快,就照拂到了榻上去,温双华不是没闹过,可闹了也白闹,毕竟,男人一旦鬼迷心窍,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夫妻离心,温双华整日以泪洗面。   秦望在欲望面前失了智,好在秦家还有秦老太太,秦老太太一生本分,她劝不动自己的儿子,却一直记得温家的好。临终前,老太太只说了一句话,“望儿,咱做人不能忘本,娘要你发誓,这小姜氏,永永远远,都只能是妾室。”   自古孝字大过天,秦望只能跪在秦老太太面前起了誓。   原以为秦家这下可以消停了,可谁能想到,这道誓言就像一座山,虽然压碎了姜岚月蓄势待发的野心,也为日后埋下了祸根。   这姜岚月手段极好,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上一秒对秦望哭,下一秒就能对温双华笑,不过是孀居之身,却能勾的秦望忘乎所以。   温双华在这后院里越来越疯狂,日子一长,到底还是病倒了。   直到临终前,她都是半疯的状态,她既争不过秦望的发妻,也斗不过那位一哭便能昏过去的姜姨娘。她在歇斯底里的漩涡中打转了一辈子,她想不放过别人,也想不放过自己。   温双华在弥留之际,忽然想起了老太太临终前的那一幕。   她唤来自己的长子,让秦绥之跪在自己面前。   温双华眼中含泪,唇色苍白,她哑声道:“绥之,娘要走了,你给娘发誓,这一辈子,都要守好温家,不得参加科考。”   此话一出,秦望彻底傻了眼。   秦望是个读书人,要是没几分才气和远见,今日也不会从迁安调任至京城。他最看重的,便是从小被大家称为神童的嫡子。   只要秦绥之起了誓,那便全完了。   可温双华是在爱里漂泊了一辈子的女人,她早就没有理智了。   她一边哭,一边逼秦绥之发誓。   秦绥之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双膝慢慢弯了下去,举起手,一字一句起了誓。就像那一年,秦望在老太太面前起誓一样。   姜岚月看着哀哀欲绝的秦婈,缓缓勾起了嘴角。   当日的仇,她终于报了。   一条人命,你若问姜岚月后悔过吗?   她定然答否。   在她眼里,这后宅没有先来后到,只有能者居上,人过的好不好,全凭自己的本事。   像温双华这样女子肯为了男人付出一切的女子,又能唤来什么呢?   温双华病逝后,秦望再没对秦绥之和秦婈发过脾气,愧疚二字如潮水一般,几乎要将他淹没。   可秦婈的性子和温双华如出一辙,她把母亲的死和兄长的前途全算在了姜岚月母女身上,乃至秦望,父女情分早就分崩离析。   秦婈不止一次在姜岚月面前掀桌子,大骂她是狐狸精,害死了她娘,也不止一次伸手打庶妹秦蓉。每每秦望准备教训她,姜岚月都会抚着秦望的胸膛说,“大姑娘年岁尚浅,还不懂事,夫人走后,妾身总能瞧见她偷偷躲在屋里哭……说到底,这不还都是妾身的错……”   语气柔的,就像昨天一样。   秦婈被养得骄纵任性,无法无天,很多事秦望都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大选之际,与一个商户之子私底下生了情谊,还寻死觅活,非他不嫁。   秦望便不能坐视不理了。   昨日,他已忍到了极限。   捋顺了秦家这些事,苏菱抬手揉了下眉心。   这位秦家女,可真是被那小姜氏耍的团团转。   她若是继续和那朱姓男子见面,接下来必生事端,秦望不会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真出了事,他只能让秦家另一个女儿秦蓉,代替她入宫。   真到那时,小姜氏便是不能扶正也得扶正了。   苏菱起身推开支摘窗,瞧了一眼外面的圆月,嘲讽般地勾一下唇角。   延熙四年,后宫大选。还真是天意弄人。   秦望升迁太史令不足半年,再加之身份不显,想来是未曾见过她……先皇后的。   他根本想象不到,这张脸若是进了宫,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正想着,内室的门“嘭”地一声就被人推开了。   苏菱眉头微蹙,回身去看——   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长袍,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出现在她眼前。   短暂对视后,他大步上前,双手握住苏菱的肩膀,然后抱住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苏菱下意识去躲,可奈何少年抱的格外紧,根本挣脱不开。   她知道这人是谁。   他是秦婈的胞兄,秦绥之。   自打秦绥之断了科举之路,便接手了温家在迁安的生意,看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应是在得知秦婈饮毒自尽后,特意赶回来的。   过了许久,秦绥之才放开了她。   抬眸间,苏菱看清了他眼中布满的血丝。   秦绥之低头柔声道:“阿婈,那朱泽接近你本就目的不纯,你为何不肯信我?你可知,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你这辈子就毁了。”   阿婈。   苏菱知道秦绥之不是在叫自己,可这一瞬间,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苏淮安。   她的兄长,从前也是这样唤自己。   秦绥之握了握拳,神色间全是溃败,声音发颤,“他就那般好,为了和他在一起,你连我都舍得扔下?” 第3章 怀荆(修完)   “他就那般好,为了和他在一起,你连我都舍得扔下?”   听到秦绥之这句话,苏菱太阳穴顿觉一痛,脑海中秦婈为那朱氏男子寻死觅活的画面接踵而来。   自打礼部公布了新帝大选的消息,秦大姑娘不是整日坐在窗下落泪,就是砸东西绝食,再后来,干脆直接将三尺白绫挂在了房梁上。   哀哀欲绝的语气在她耳边回荡——   “朱公子与我说,倘若我入宫,他一辈子都不会成亲。”   “哥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道理你比我懂,外面的言辞大多不实,朱泽绝非是你想的那样。”   “阿婈这辈子,注定愧于父母兄长。”   秦望昨日说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真是半点都没冤枉秦婈。   平心而论,秦婈和朱泽,若真是两情相悦也就罢了,可如今闹饮毒自尽的份上,也没见那朱氏男子出现过一次。   情深情浅,不言而喻。   再看秦绥之。   少年的衣袍尽是灰尘,鞋上沾了泥,手心还有因驾快马而被缰绳勒出的红痕。   秦绥之见她久久未语,忍不住自嘲一笑,抬头看了一眼房梁,长叹一声,道:“阿婈,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许是少年眼中的心疼太刺眼,她试探着安抚道:“以后……不会了。”   秦绥之目光一怔,“你说什么?”   苏菱尽量学着秦婈的语气道:“经了这一遭,许多事我也都瞧清楚了……以后,不会再让兄长担心了。”   秦绥之用力眨了眨眼,缓了好半晌,仍是用不敢相信的语气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以后不会再见那朱泽了?”   苏菱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许是昏迷太久,苏菱的声音明显还有些哑,秦绥之不由想起她为朱泽饮毒的事,眸色稍暗,拍了下她的肩膀道:“好了,你早点歇息吧,我这几日都在家里陪你。”   说是陪,说白了,还是为了看着她。   不过苏菱也清楚,就她方才的那番话,秦绥之最多也只敢信一半。毕竟秦大姑娘用情至深,这难保不是以退为进的新手段。   秦绥之走后,苏菱回到榻上,思忖着日后该怎么办。   秦大姑娘两耳不闻窗外事,满心只有朱公子,在她的回忆里,没有任何与苏家和朝政有关的消息。   眼下她能得知的消息只有一条——   三年前与齐国的那场战役,大周胜了,萧家的江山保住了。   至于其他的,便只能东直门的庆丰楼打听了。   总之,她必须得出趟门。   翌日一早,日挂树梢。   丫鬟荷珠站在苏菱身后,对着镜子,将一支嵌绿松石金簪缓缓插入苏菱的发髻,随后感叹道:“奴婢没读过书,说不来漂亮话,只觉得姑娘生的真真是惹眼,瞧见姑娘,便觉得这院子里的花儿都失了颜色。”   苏菱撩起眼去看她。   这哪里是不会说话,这分明是“太会说话”了。   倘若她是真正的秦婈,此刻眼泪便是都要落下来了。   选秀、选秀。   虽说才学、品德、出身、才艺皆在考核范围内,但说到底,还是在选美。   单就秦家女的容貌来说,是想不中都难。   说秦大姑娘生的惹眼,那无异于是往她心上捅刀子。   这丫鬟的心,显然是长偏了。   虽说已经换了身份,但苏菱终究还是那个曾掌管六宫事务的皇后,短短一个对视,荷珠便不由打了个激灵。   她咬了咬唇,干笑道:“姑娘……姑娘怎么这般看奴婢?”   苏菱敛眸,淡淡道,“没什么,你出去吧。”   荷珠心有惴惴地退下了。   门还未阖上,就见秦绥之提着两个食盒走进来了,他笑道:“方才我去街上,买了你爱吃的水粉汤圆和清蒸鲈鱼,你不是嗓子疼么,吃点清淡的最好,快过来。”   苏菱坐过去,秦绥之夹了块鱼腹给她。   苏菱握住手中的木箸,没动。   因为她从不吃鱼。   “快吃啊,想什么呢?”秦绥之拍了一下苏菱的头,偏头笑道:“昨晚我还在想你那话是不是在蒙我,今日一看,还真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   话音坠地,苏菱立马咳嗽起来。   秦绥之抚了抚她的背脊,“慢点。”   “阿婈,等会儿你随我去父亲那儿,认个错吧。”秦绥之撂下筷子,神情渐渐严肃,“纵使他在你心里有千般不是,可你以死相逼,到底是不……”   “罢了,过去就不提了,你就当是为我,成不成?”   苏菱抬眼道:“成。”   昨日之后,她本就打算去见秦望一面,毕竟,她想入宫,一定得先处理好秦家这些事。   秦绥之没想她这么轻易就能同意,嘴角正要上扬,就听苏菱开口道:“哥,下午我想出府一趟。”   闻言,秦绥之笑意瞬间消失,一脸严肃道:“阿婈,你是不是又要去见他?”   苏菱心知自己信誉太低,眼下独自出门不现实,便道:“这两日我心里难受,就想出去走走,兄长若是不放心,大可随我一同去。”   秦绥之看了她一眼,道:“好,那我陪你去。”   两人吃完饭,秦绥之带苏菱去了主院。   进门之时,姜岚月正给秦望整理衣襟,两人本来有说有笑的,一见到秦婈,秦望立马撂下了嘴角,“你来做什么!”   秦绥之心里一紧,生怕妹妹转身就走,连忙安抚道:“阿婈,父亲这回也是着急,你别多想,话说完我们就走。”   其实按照秦大姑娘的脾气,秦望这话一出,她已经走了,不仅要走,还得回头骂姜岚月一句狐狸精。   姜岚月面带笑意地看着苏菱,正准备欣赏父女二人水火不容的场面,就听苏菱缓缓道:“从今日起,我不会再见朱家公子了。”   她的语气称不上多诚恳,然而就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也足矣让秦望愣住。   默了好半晌,秦望才扳起脸道:“若是再有一次,秦家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知道了。”   苏菱转身离开。   兄妹二人离开主院后,姜岚月躬身给秦望倒了一壶茶,她笑道:“正所谓福兮祸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姑娘经了这事,也不是甚坏事,这下,老爷便能放心了吧。”   自打温双华病逝后,秦婈再没与秦望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   此时秦望的嘴角,彷如冰冻三尺的湖面出现了一丝裂缝。   明明心里生出了一丝欢喜,但仍是嘴硬道:“放什么心?她做的荒唐事还少了?指不定哪日就又变了性子。”   姜岚月打趣道:“再荒唐,那也是你亲生的。”   秦望跟着笑了一下。   就是这笑,并不是姜岚月所求的。   ——   秋日的天色一沉,风便有些凉。   苏菱戴着帷帽蹬上了马车。   带小姑娘上街,首先去的便是首饰铺子。   秦绥之满脸写着“你随便挑,哥哥付钱。”但秦婈却没找到她想要的。   无奈之下,秦绥之只好要管掌柜要了张纸,缓缓道:“你说,我给你画。”   秦婈指点秦绥之落笔,“我想要金花步摇,上面要嵌红珍珠。”   “哥,这里再弯一点。”   “你怎么不先说?”秦绥之嘴上嫌弃,却还是重画了一张。   过了半晌,秦绥之把画交到掌柜手上,“就照这个做吧,劳烦掌柜了。”   掌柜笑着接下,“公子客气了。”   秦婈道:“不知这金花嵌红珍珠步摇,多久能做好?”   掌柜捏了捏下巴道:“这步摇画得精致,姑娘再怎么急,也得等上十日。”   秦婈道了声多谢。   十日,够了。   从首饰铺子出来后,二人又朝东直门的方向去了。   刚下马车,就见乌泱泱的人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本就是来寻热闹的,便也跟了过去,沿路桂花飘香,越来越浓。   停下脚步才发现,此处乃是贡院。   今日是八月十七,乃是京城乡试放榜的日子。   解元:怀荆   亚元:何文以、楚江涯、穆正延、丁谨、唐文、洛秋禾……   众人纷纷对一位身着墨色长裾的男人道贺,“恭喜怀公子了。”   “真没想到,怀公子第一次参加科考,便考上了解元,实在是前途无量。”   “多谢。”   被围绕的男人身姿挺拔,眉宇深邃,唇角的弧度不深不浅,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还真不像是第一次科考的样子。   苏菱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她回过头时,秦绥之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解元二字。   在苏菱的回忆里,秦绥之自幼便被称为神童,三岁能作诗,七岁便写得一手好字。若是秦家大夫人临终前没让秦绥之发那道誓言。   兴许,今年的解元便是他了。   秦绥之察觉有人在看自己,立马平复好情绪,朝苏菱笑道:“瞧我做什么?”   有些事不需要安慰,戳破了只会更伤人。   苏菱道:“我们走吧。”   话音甫落,寒风骤起。   苏菱头上的帷帽和贡院门前的榜纸同时被狂风卷起。   然而就在榜纸掀起的一瞬——   苏菱的心脏仿佛都停了。   她好似看到了一张泛黄的通缉令。   而那张通缉令上的人……   为确定自己的猜想,她大步走上前,不管不顾地撕下了那张通缉令。   这时,一个身着灰布衫的男人道:“欸,姑娘撕这通缉令是何意?”   风在耳畔簌簌作响。   苏菱死死地盯着通缉令上的画像,和画像下面的三个字——苏淮安。   苏淮安。   怎么会呢?   他不是早就……   倘若他没死,三年前那张血帕子又是怎么回事?   正思忖着,秦绥之走过来低声问:“阿婈,怎么了?”   苏菱喃喃自语,“这是谁?”   一听这话,着灰布衫的男子便笑道:“姑娘不是京城人吧?连这位都不知道?”   “这位啊,这位乃是曾经的镇国公世子、大理寺少卿、哦,对,还是永昌三十四年的金科状元郎,本该前途无量,哪成想……”灰布衫摇了摇头,道:“竟是个通敌叛国的贼人。”   苏菱暗暗握住拳,指甲快要陷入手心。   她控制好自己的声音,轻声道:“通敌叛国,其罪当诛,这人怎么还在通缉令上?”   灰布衫摸了摸下巴道:“嗐,我记得是三年前吧,八月十五的晚上,这人从刑部大牢里凭空消失了,三年都没抓住人,都快成一桩悬案了。” 第4章 演技(修完)   秦绥之看着失魂落魄的苏菱,不由蹙眉道:“阿婈,你到底怎么了,这人,难不成你认得?”   苏菱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好情绪,抬头若无其事道:“怎会?只是好奇罢了。”   秦绥之狐疑地点了下头,道:“这儿人都快散了,咱们也走吧。”   苏菱应是。   二人吃饭时,苏菱一直心不在焉。   秦绥之揣摩不出女儿家的那些小心思,只觉得她心里定还念着那朱泽,便无奈道:“阿婈,待会儿你还想去哪?哥哥带你去。”   苏菱撂下勺子,顺着他的话道:“我听闻庆丰楼的戏极好,想去瞧瞧。”   秦绥之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那庆丰楼鱼龙混杂,你一个人姑娘家去那地方作甚?”   苏菱以退为进,强挤出一丝笑意,道:“倘若兄长不喜欢,那便不去了。”   只是这笑意,秦绥之怎么看都是强颜欢笑的意思。   要说秦大姑娘能有那等骄纵的性子,秦绥之实在是功不可没。他无条件地惯着秦婈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不,一见她不高兴,立马放弃原则改了口。   “我带你去就是了。”说罢,秦绥之抬手揉了一下眉骨道:“那你戴好帷帽,不许摘下来。”   苏菱点头一笑,“好。”   秦绥之嗤了一声。   京城东直门,乃是大周最繁华的地儿。   街头熙熙攘攘,各肆林立,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苏菱环顾四周,不由心道:这京城,比之先帝在位时,确实热闹了许多。   他们走过巷子最后一个拐角,来到庆丰楼脚下。   庆丰楼共有三层,一楼是戏台,二楼是包厢,来此喝酒看戏的大多是达官显贵、武林义士、和一些外国商客。   至于三层,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飞鸟阁。   她只上过去过一次,还是为了买萧聿的消息。   那黑底描金漆的匾额下,刻着这么一句话——知你前世事,懂你今生苦,解你来世谜。   她至今记忆犹新。   苏菱跟着秦绥之走进大门。   庆丰楼的大掌柜虞百绮见来了生人,立刻打量了一番。   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权贵她大多都见过,可眼前的这位公子,瞧穿着不像王公贵族,但看这品貌也不似俗人。他断定,要么是富商之子,要么是刚来京城不久。   至于他身后那位姑娘,虞掌柜眯了眯眼。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哪怕戴着帷帽,也掩不住其中的瑰姿艳逸。   只是这周身的气度,她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但又说不上来。   再看两个人的举止,虞娘猜,是兄妹。   虞娘含笑走过来道:“二位可是来听戏的?”   秦绥之点了点头,“是。”   虞娘勾唇一笑,“那这边儿请吧。”   须臾,虞娘对兄妹二人道:“二位来的巧了 ,今儿唱戏的这位四月姑娘,可是广州府送来的名角,姿色动人不说,琴棋书画,也无一不佳。”   苏菱笑了一下道:“不知几时开始?”   虞娘道:“一刻钟后。”   苏菱又道:“可有戏文看?”   虞娘道:“自然是有的,待会儿便给姑娘拿来。”   虞娘常年在男人堆里摸爬,风韵二字可谓是刻在了脸上,她瞧秦绥之生的好看又正经,不由多打趣了一句,“我们四月姑娘卖艺不卖身,公子一会儿便是再喜欢,也莫要一掷千金呀。”   一句话,便惹得秦绥之这个没成家的郎君立刻红了耳朵。   苏菱实在忍不住,便笑了一声。   虞娘走后,秦绥之斜眼看她,道:“瞧你这驾轻就熟的模样,说,你是不是背着我来过这儿?”   话音一落,苏菱连忙摇头。   但心却不由咯噔一下。   自打她醒来,不知是第几次有这种感觉了。   虽说她已在极力地模仿记忆中的秦婈,可人在无意识间流露出来的情绪,是掩饰不住的。   这两日莫说其他人了,便是秦绥之,都不止一次地感叹过,她像换了一个人。   秦家也就罢了,哪怕他们会觉得怪,也不会怀疑她的身份。   可宫里就不一样了。   她的样貌、她的声音、她的字迹、她的一切习惯,都将是他日的祸患。   她若是顶着这张脸入宫,旁人尚且能骗一骗,但萧聿呢?那样城府深密的男人,时间久了,她怎能保证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宫里头个个都是人精,别说她根本不是秦婈,便是秦大姑娘还在这世上,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招数,也能给她定个妖女的罪名。   人若是换了魂魄活着,与鬼无异,谁也容不下她。   到那时,该当如何?   苏菱这边儿正想着,只听鼓乐悠悠地响了起来。   四周的香炉升起袅袅烟雾,一片迷蒙中,忽有一细白手腕绕过青缎帘,竖了个兰花手。   紧接着,一个身着红色金线纹绸纱,头戴银花丝嵌宝步摇的女子,抱扇遮面,一步,一步走向了圆台。   苏菱低头看了一眼戏本。   云台传。   写的是侯府贵女落魄后在青楼卖艺为生的事。   苏菱以手支颐,将目光投了过去。   本是想看个热闹,但看着看着,便跟着入了迷。   苏菱从没见过哪个女子,眉眼鼻唇无一处突出,却能媚到骨子里,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喜怒哀乐收放自如。   她披上金丝红纱,此处便是秦楼楚馆。   她穿上绫罗绸缎,此处便是高门府邸。   回眸时轻笑,再一低头便能落泪。   苏菱用食指敲了敲桌面,勾了一下唇角。   这位四月姑娘,真是好颜色啊。   秦绥之见她看的聚精会神,心里默默道:就她这好玩的性子,若真入了宫门,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思及此,秦绥之握住了拳头。   昨日他之所以会带她去给父亲道歉,其实不单单是为一个“孝”字,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   他发了那道誓,注定此生不能科考入仕。倘若她真入了宫门,他除了能多给钱财,便什么都给不了了。   她能指望的,只有秦望一人。   秦绥之陪苏菱玩了三天,临走时,他再三嘱咐道:“我走后,你不许再见朱泽。”   苏菱连连点头道:“好、是,我知晓了。”   秦绥之“嗯”一声,道:“那我下个月再回来。”   ——   秦府,北苑。   月影迷蒙,林叶簌簌。   姜岚月坐在圆凳上,垂眸拆卸耳珰,低声对身边的嬷嬷道:“大姑娘这几日到底在作甚?朱家那边怎么说的?”   老嬷嬷低声道:“朱公子说,近来大姑娘确实没再往那儿送过信。”   姜岚月蹙眉道:“不应该啊,难不成死过一回,就真转了性子?”   老嬷嬷笑了一声道:“依奴婢看,她根本就是本性难移,夫人可知,这两日大公子都带她往哪儿跑?”   姜岚月提眉道:“何处?”   老嬷嬷道:“是庆丰楼。说起来这大姑娘也是有意思,好像生来就不乐意过安生日子,她一个姑娘家总往庆丰楼窜,能有什么好事?这大公子怎么就这般由着她?”   姜岚月冷笑道:“自小不就是这样吗?秦婈想要天上的月亮,秦绥之都得给她摘,而我的蓉儿,我若是不替她争,她便什么都没有。”   老嬷嬷道:“这事儿,可要往老爷那儿传一传?”   “不必。”姜岚月用手比了个三,“秦绥之走了,不出三日,她自己就得捅出事端来,到时候让她自己说,不是更好吗?”   便姜岚月自己都没想到,她期待的事端,苏菱只用了不到一日的功夫。   秦绥之回了迁安,秦望日日要上值,姜岚月又管不了她,于是苏菱一早便带着丫鬟小厮朝庆丰楼去了。   哪知一进门,庆丰楼竟乱成了一片。   “虞娘,你开个价,这四姑娘,小爷我定是要了。”   虞娘笑道:“四姑娘卖艺不卖身,今儿来庆丰楼唱戏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江公子何必为难一姑娘家,若是想寻知己,江公子不如楚馆里瞧瞧。”   “再者说,真开了价,您也未必给得起。”   苏菱蹙了一下眉。   哪个江、姜?   是户部侍郎江程远的那个江,还是礼部尚书姜中庭那个姜?   男人大笑道:“我爹是乃是户部侍郎江程远,我江戊岂会没钱?你开价便是。”   哦,还真是那个没钱的江。   苏菱心说,就你爹那个顽固性子,你有钱就怪了。   江程远是户部有名的守财奴,铁公鸡,平日没少在朝中得罪人。   曾有人盯着江家的账找错处,可江程远清清白白,一分多余的银子都没贪过。   苏菱偏头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四月姑娘。   忽然觉得这江戊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虞娘笑道:“对不住了江公子,今日除非四姑娘点头,不然虞娘开不了价。”   “来人,给我围了这庆丰楼。”江戊道:“今儿我还偏要她,你也别说我在你这庆丰楼抢人,钱我给你放这了,只多不少。”   “慢着。”   苏菱上前一步,道:“江公子别急啊,既然你能开价,那么我也能开,你若是开的比我高,我走,反之,你和你身后这些,都得走。”   江戊眯眼盯着苏菱的面纱,道:“你是什么人?谁家的?敢跟我讲规矩?”   苏菱找了个杌子坐下,手腕虚虚地搭在膝上,气定神闲道:“江公子不必管我是谁,既是竞价,那便是拿银子说话,你说呢?”   江戊看了眼身边抱臂而立的江湖义士,吸口气道:“好、好,竞价是吧,五十两。”   按照大周现在的俸禄水准来说,五十两,大概可以买两个妾。   作为起价,倒是不低。   苏菱想到都不想就接道:“一百两。”   秦家虽然门户不显,但温家却是极富的,尤其是秦绥之接手温家之后,更是将迁安的买卖做到了河南。平日里没少给秦婈塞钱。   她估摸了一下秦婈手里物件和银两,多了没有,八百两还是能凑出来的。   只是这八百两不上不下,她能凑的出来,江程远的儿子也能。   江戊见她如此不给面子,不由掐腰“哈”了一声,又道:“二百两。”   苏菱又立马接道:“四百两。”   这话一出,周围立马沸腾起来了。   江戊脸色骤变,他握了握拳头,冷声道:“五百两。”   瞧他不翻倍了。   苏菱心里有了数,笑着道:“八百两。”   江戊的汗珠子,肉眼可见地从鬓角滑了下来,他怒声道:“你到底是何人?!”他看苏菱身后那两个歪瓜裂枣,怎么都不像是大户人家。   可若不是高门贵女,这女子的底气,是不是也太足了些!   苏菱慢声慢语道:“瞧江公子这架势,难不成是要同我动手吗?今日若是动了手,只怕令尊就要带公子去薛大人府上喝茶了。”   薛大人,那便是刑部尚书薛襄阳,当今薛妃的胞兄。   “你姓薛?你是薛府的几姑娘?”   苏菱不答反问,“四月姑娘还在这儿呢,江公子还竞价吗?”   见这架势,江戊已不敢再加了,又或者说,他并不认为这戏子能值八百两。   他皱着眉头道:“你一个姑娘家,拿八百两买一戏子作甚!”   “你是买,我却不是,今日去留,皆随她意。”   这话说的,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   苏菱起身走到四月面前,撩起一半的面纱,轻声道:“四姑娘,要跟我走吗?” 第5章 撩人(修完)   女子掷八百两买一歌姬回家,着实是件稀罕事。   当日在庆丰楼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有人说这是行侠仗义,不过也有人说,达官显贵们的喜好一向难以琢磨,一掷千金也好,行侠义之举也罢,皆有可能是突然间的兴致所致。   兴致。   四月起初也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让她得知秦婈居然当了全部身家才将她买下时,表情瞬间凝重起来。   乌云厚重,月影将熄。   苏菱坐在圆凳上,四月站在屋中央,   四月缓了好半晌,才轻声道:“看来姑娘今日此举,是并非一时兴起了。”   苏菱点头,坦然道:“是。”   四月慢慢道:“四月不过是风月里的歌姬,除了唱戏,便只会舞弄些男人们喜欢的伎俩,不知秦姑娘将我买回来,是要做甚?”   苏菱道:“四姑娘精通琴棋书画,戏唱的又好,何必妄自菲薄,今日我将四姑娘请到我府上来,只是为了请教一二。”   “请教?”四月笑了一下,道:“姑娘是官家小姐,若想切磋风雅,大可去找那些才名远扬的先生,眼下大选在即,京中不知来了多少善琴善画的才女,为何……”   说到这,四月顿了一下。   秦婈是太史令府上的长女,刚好年十六。   “秦姑娘是要进宫选秀?”   “是。”苏菱缓缓站起身子,将四月的卖身契直接交到她手上,悄声道:“我想学的,只有四姑娘能教,这算是束脩。”   ——   苏菱花重金买歌姬回府的事,鸡一打鸣,就传到了秦望耳朵里。   秦望气得手抖,长袖一甩,大步流星地闯进秦婈的院子。   门“嘭”地一声被推开。   “我真是小瞧你了,八百两……你一个姑娘家,居然花八百两买了个歌姬回来!你当秦府是什么?是秦楼楚馆吗?什么人都敢往回领!”秦望捂着胸口道。   苏菱站起身,对秦望道:“父亲可否容我解释一二?”   “解释什么?!你要解释什么?!”秦望看清苏菱身边的女子后,感觉眼前隐隐发黑,他喘着粗气道:“你不必同我解释,现在,立刻,把人给我送回去!”   苏菱看着怒发冲冠的秦望,耐着性子道:“四姑娘心性高洁,若不是早年家中生了变故,也不会到庆丰楼卖艺……”   秦望直接打断道:“阿婈,那又如何?身世悲苦又如何?这世上可怜人太多了,难不成你都要带回家?你怎知今日这贪玩好胜之举,日后不会给秦家带来祸患!”   闻言,苏菱慢慢道:“那父亲当年为何一时不忍,将别人带回了家??”   话音一落,站在门口的姜岚月,整张脸都黑了。   这个别人。   指的便是“身世悲苦”的姜岚月。   秦望一噎。   即便苏菱说的皆是事实,可在秦望眼里,父是父,子是子,他说你行,你说他便是忤逆长辈。   他气得在屋里转了一圈,刚抬起手准备招呼小厮,就见姜岚月红着眼眶跑过来,“老爷别动怒。”   秦望厉声道:“你来作甚!你别再替她说话了!你便是磨破了嘴皮,她也不会领情的。”   姜岚月的眼泪“唰”地便落下来了,“老爷,大姑娘年岁浅,心性未定,一时受人蒙蔽也是有的,这未经事不知父母恩,您别真动怒啊。”   “十六岁还算小?那她何时能长大?她这样去参加选秀,一旦入了宫,别说丢了乌纱帽,我看哪日这脑袋掉下来都是正常的!如此,还不如让蓉儿进宫!”   姜岚月一边擦眼泪,一边道:“老爷别说这话了,嫡庶终有别,小心被外人听了去。”   苏菱看着姜岚月,忽然有些理解温双华和秦婈为何会发疯了。   她实在看不下去,便直接开口道:“四姑娘精通琴棋书画,我请来她,正是为了进宫选秀。”   秦望忽然被气笑了,“我给你找了那么多老师你都不肯学,如今换了歌姬,你便肯学了?”   秦大姑娘与秦望水火不容,处处与他对着干。   秦望让她做什么,她便反其道而行之,以至于才学疏浅,除了会弹两首曲子外,与姜岚月生的秦蓉相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苏菱认真道:“父亲若是不信,那不如以半月为期,半月后,父亲可亲自考察我的书画、及宫中礼仪,若是毫无进步,女儿再无二话,全听父亲安排。”   姜岚月蹙眉看了一眼苏菱。   见她如此说,秦望眼神微变,沉声道:“好,你记住今日的话,半月后,若你还与往常一般,这个人!必须走!”   苏菱道:“这是自然。”   秦望与姜岚月走后,四月急忙道:“秦姑娘,琴棋书画,四月自当倾囊相授,可那宫中礼仪,我真是闻所未闻。”   “无妨。”   对苏菱来说,宫中礼节确实不用学,毕竟那都是她一条条筛选出来的。   苏菱话锋一转,道:“四姑娘方才可瞧见那位姜姨娘了?”   四月道:“瞧见了。”   苏菱道:“那不如先教教我这一眨眼就能落泪的本事,如何?”   闻言,四月不由跟着笑了一声,“那……不知这戏子的苦,秦姑娘受不受得了?”   苏菱道:“你教便是。”   苏菱自然懂得台下十年功的道理,所以她说这话时,也不过为了打趣。   她是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催泪膏这种东西。   四月拿出一个褐色扁瓷瓶,道:“这是催泪膏。四月出身瘦马,被人卖过四次才遇见师父,习得了这吃饭的本事,故而便是不用这些,想想曾经的日子也能落泪,可秦姑娘是贵女,想必没吃过什么苦,不如试试这个?蘸一点,抹在眼底即可。”   苏菱伸手,蘸了一下,刚抹到眼底下,这眼泪就跟决堤了一般。   四月拿过一旁的铜镜,“秦姑娘看看?”   这一眼,苏菱的瞳孔仿佛都在震动。   就这双眼,眼尾染红晕,睫毛挂泪珠。   可真是我见犹怜,好生委屈。   四月又笑,“秦姑娘这八百两,值吗?”   苏菱点头。   值。   起初四月也猜不透到苏菱底要做什么。   比如苏菱明明写了一手好字,却偏偏要换成另一种字体;再比如,她明明举止端庄有礼、明艳大方,却偏要学歌姬独有的那股子媚,和举手投足间的娇弱。   但聪明人之间,也许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照不宣。   四月不问,苏菱也不提。   她想学什么,她便教什么。   苏菱整日闷在屋里练字,手腕似乎都要磨破了,有时写到凌晨,便倒在桌案上睡下了。   四月也不知,她为何会这般拼命。   她出身瘦马,见过的男人女人无数,可她从没见过秦大姑娘这样的女子。   苏菱要求四月严格些,四月便摆出了她师父教她时的态度。   她拿了好多戏文让苏菱念,她本以为,官家小姐是瞧不上这些的,新鲜两日便够了。   却不想苏菱极其执着,不论见到多么令人难以启齿的戏词,都没说过一个“不”字。   可唱戏的本事,一靠练、二靠悟,许多人学了一辈子,也都上不了台。   她知道苏菱差在何处,却迟迟不敢开口。   最终,还是苏菱挑破了这张纸,她笑道:“四姑娘还是直说吧。”   四月踌躇半晌,俯在苏菱耳边,低声道:“秦姑娘若想成为别人,需得先忘了自己是谁。戏文欢喜,你便欢喜,戏文悲苦,你便悲苦。”   若想成为别人,需得先忘了自己是谁。   苏菱与四月对视,默了半晌,才道:“多谢。”   日头每天都会从东窗跃至西窗。   四月眼看秦婈那双明艳大方的眼睛里,多了一层波光,多了一层潋滟。   骄纵任性、端庄贤淑、泫然欲泣、媚色撩人,皆是她。   苏菱放下了手中的戏文,嘴角逸出一丝笑:既已成了秦家女,以后她便是秦婈。   时间倥偬而过,已是半月之后—— 第6章 宫规(修完)   秦府,北苑。   楹窗下,姜岚月正低头给秦望做里衣。   一针一线,这么多年她从未假以人手。   须臾,她放下针线,揉了揉眼睛道:“这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大姑娘那头就没有别的动静?”   “能有什么动静?”老嬷嬷道:“我老奴本以为大姑娘把荷珠调到外院去,是有心想防着咱,可方才在厨房与荷珠说过几句话,才知是想多了。”   姜岚月道:“这如何说?”   老嬷嬷笑道:“荷珠说大姑娘这两日在屋里一没练字,二没学那宫中礼仪,反倒是把那歌姬当老师,在屋里学起了唱戏,时而哭、时而笑、时而还要冒出两句淫词艳语来,老爷若是知道了,非得气病了不可。”   姜岚月蹙眉道:“淫词?她疯了不成?”   “说不准她跟她那娘一样,还真就疯了。”老嬷嬷抬手给姜岚月揉了揉肩膀:“夫人也不必太担心了,等老爷这回将那歌姬送走,心思自然就会回到二姑娘身上来。”   “但愿如此。”   姜岚月揉了揉心口。   这两日,她的心没由来地跟着发慌,就像要出什么事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给朱泽传个话,只要他能再添最后一把火,朱家的账就能清了。”   秦望出身寒门,在地方当官时,升迁的速度还算快,可到了京城,世家权贵比比皆是,若无人提拔,他这太史令怕是得坐上一辈子。   此番选秀,虽说是奉旨办事,可这望女成凤心思谁能没有?要说秦望没想过以此来搏个前程,姜岚月是不信的。   秦婈纵有万般不是,可嫡出二字是真,那好皮囊也是真。   她需要朱泽再添最后一把火,将秦望放在秦婈身上的厚望烧个干净。   半个时辰后,秦望下值回来,   如往常那般,姜岚月踮脚替秦望摘了乌纱帽,回手又递给他一条帨巾,秦望接过,擦了擦手,低声道:“我托人找来宫中一位司籍,平日便是掌经籍、几案之事,人又在卢尚仪身边当差,讲礼仪规矩定是没得说,待会儿你带蓉儿也去一趟正厅。”   “万万不可。”姜岚月道:“蓉儿不过是庶女,这样的事,她怎么能过去?”   秦望一笑,“你就是规矩太多,我说让你带她去就去,蓉儿这不是也要议亲了吗,多听听规矩,总是没错。”   楹窗外的桂花开的正好,一簇连着一簇,远远望去,好似有人在绿叶从中洒了一把碎金。   半晌,秦婈、秦蓉都来到了正厅。   见人齐了,陈司籍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秦家的事,她来时多有耳闻。   毕竟,家中没有正经大娘子,而靠姨娘当家的,也是不多见。   陈司籍行至秦婈和秦蓉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姑娘。   在宫里,站是站的规矩,坐是坐的规矩,连看人的目光都是规矩。   陈司籍点了点头。   眼前这二位姑娘,显然都是够格的。   虽说秦家二女容貌皆是上乘,但这气度,却是截然不同。   她从未见过秦家女,但只瞧一眼,便知哪位是嫡出的大姑娘。   鬓如春云,眼若秋波,色如朝霞映雪。   家中有这等好颜色,也难怪秦大人会找她过来。   秦望轻咳一声,对秦婈和秦蓉道:“这位乃是宫中的陈司籍,陈大人,你们二人在礼仪规矩上有任何不明之处,今日都可请教陈司籍。”   “秦大人客气了,老身进内廷不过才两年,这宫廷规矩森严、礼仪繁多,便是我自个儿,也不敢说事事都清楚。”   秦望点头附和道:“确实如此。”   陈司籍道:“不过即受人之托,老身自会将所学所知,尽数讲给二位姑娘听,但在这之前,还请秦大人拿两套笔墨纸砚过来。”   笔墨纸砚,这便是要看二人的字迹了。   姜岚月面色一喜。   秦蓉的字说不上多惊艳,但比之秦婈那不学无术的,却是要强太多了。   秦婈、秦蓉坐下后,陈司籍缓缓开口道:“请二位姑娘写出三代家世、及所擅所长。”   秦婈颔首开始磨墨。   秦望看着秦婈细白的手腕不禁长叹一口气。   他的大女儿,乍一看,真是秀外慧中,只可惜,一不能张嘴说话,二不能提笔写字。   这半月之约,说实在的,秦望根本没抱多大希望。她找一个歌姬学规矩,这不是闹呢吗?   秦婈磨过墨,便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   秦望的心跟着她的动作一紧。   她要下笔了。   她要下笔了。   她下笔了……   秦望先是咽一口唾沫,而后又抬手狠狠撸了一把脸,他这颗后悔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另一边,陈司籍面带笑容看着两位秦家女。   都说美人在灯下更美,这话确实不错。不论秦婈最后能写成什么样子,就这落落大方的仪态,和欺霜赛雪的脖颈,也足够眼前一亮了。   半刻过后,秦婈停笔,她写完了。   陈司籍走过去,将两张纸拿好,端详了好一会儿,道:“二位姑娘的字,都不错。”   话音甫落,秦望、秦蓉和姜岚月一同皱起了眉。   都不错?   怎么可能都不错?   秦望上前一步,瞪着眼,反反复复地看着宣纸上面的字迹。   若不是亲眼见到,他定会以为秦婈这字是事先找人写好的。   难道这半个月,她真的是……   想到这,秦望看了一眼秦婈的手腕。   见她手腕处还有红痕未褪,目光立刻变得复杂起来。   陈司籍道:“老身今日是出宫办差的,时间紧迫,便挑重要的说了。”   “此番大选乃是陛下登基以来头一次从民间选秀女,如今呈交到礼部的名单,已逾五千份。半个月后,便是初选,过了这一轮选拔,五千人只剩两千人,紧接着,是复选及留宫,最终能面圣的秀女其实只有三百人。”   这话一出,秦婈的嘴角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她知道这次参选的人不会少,却没想到,居然有五千名秀女等着他来选。   陈司籍继续道:“……等入了储秀宫,要学的规矩就更多了,后宫等级森严,宫分仪杖各有别,花销衣着均有定例,若是过了复试,行事一定要仔细再仔细,万不可出差错。”因为一旦出了差错,命便没了。   陈司籍一连讲了一个时辰,秦蓉这个庶女听得聚精会神,秦婈却是连连犯困。   直到讲到帝王子嗣,秦婈蓦地竖起了耳朵。   “……除先后诞下的大皇子外,宫中三妃均无所出,现六宫事务,全由太后在管。”   秦婈柳眉微蹙。   三妃均无所出?   薛、柳二妃便罢了,三年了,他素来疼爱的李苑竟也没有子嗣?   须臾,秦婈盈盈一笑,轻声道:“敢问司籍,大皇子可是养在太后身边?”   她以为,哪怕这话问的有些冒失,陈司籍也会给她一个答案。   萧韫养在太后那儿也好,谁那儿都行,只要他平安就行。   可谁料陈司籍突然变了脸色,道:“这大皇子的事,恕老身不能回答,老身也劝秦姑娘,今儿这话,不可再与旁人提起。”   “该你知道的时便能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便不能问。”   秦婈露出说错话的懊悔,道:“多谢司籍教导。”   夕阳西沉后,陈司籍离开秦府。   秦望将秦婈留在正厅问话,“阿婈,你这字和今儿的规矩,难不成都是那歌姬教你的?”   “是啊。”秦婈点头,“四姑娘教导有方,知道女儿不喜欢听规矩,只喜欢听戏,便给我唱了几出宫里的戏,瞧着瞧着,自然就懂了。”   秦望惊讶道:“还能如此?”   秦婈点点头道:“不仅如此,她还教了我弹琴作诗。”   秦望眼神飘向秦婈的手腕,咳了两下,才道:“你的手腕上药了吗?”   “没事的,同四姑娘经历的一比,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秦婈笑了一下道:“爹你知道吗,四姑娘为了唱戏,演一个将死之人,竟然三天都不进食,你说她厉不厉害?”   秦望看着秦婈笑容,忽然一怔,眼眶莫名发酸。   多少年。   他已记不得多少年,他没见到秦婈对自己笑了。   他的女儿,好似根本不似他想的那样不堪,也许……是他一直以来用错了方式。   她是如此活波可爱,同小时候,并无不同。   秦望深吸了一口气,强拉出一丝笑容道:“厉害,这四月姑娘,真是厉害。”   秦婈咬了一下唇,道:“那爹不撵她走了?”   秦望摇了摇头道:“自然不会。”   秦婈摇了摇手腕,随意道:“爹,今日陈司籍提起大皇子,为何那般反常?”   秦望回过神道:“你为何对大皇子的事如此好奇?”   “嗯……”秦婈转了一下眼珠,像模像样地思考了一下,道:“开始女儿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可当司籍嘱咐我不许同旁人起时,便更好奇了。”   听她如此说,秦望忍俊不禁,“既嘱咐你不许提起,你怎么还问?”   秦婈语气淡淡,理所应当道:“可爹又不是旁人。”   秦望放在膝盖上的手握了握,心间好似淌过暖流,平复好情绪后,道:“咱们家来京不久,这大皇子的事,我也不甚清楚,不过这半年来,的确听人提起过一次,那人喝多了,支支吾吾地说,陛下四处寻神医给大皇子看病,可等他清醒了,又一个字都不肯认了。”   “我猜,大皇子应该是病了。”说到这,秦望又道:“阿婈,此事万不可与旁人提起。”   秦婈笑道:“我知道了。”   从正厅离开后,秦婈嘴角笑意消失,整个人都处于恍惚之中,脑海中只剩下一句,“大皇子应该是病了。” 第7章 信件(修完)   盥洗过后,秦婈回到榻上,望着房梁怔怔出神。   韫儿究竟生了怎样的病,能让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束手无策?   这一想,便是彻夜未眠。   翌日一早。   她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只听门“咚咚”敲了两声,“姑娘可起了?”   “进来。”秦婈道。   荷珠走进来,小声道:“姑娘,信来了。”   信?   荷珠从怀中掏出信件,交到秦婈手上,“送信来的小厮说,朱公子得知姑娘喝了毒酒后便病倒了,眼下生死未卜,姑娘快看看吧。”   秦婈看着手中“卿卿亲启”四个大字,呼吸一滞,连忙拆开。   ——卿卿,见字如面,甚是想念。   ——吾出身商贾,着实配不得你,明知不该生出妄念,可这妄念却令我思之、念之、狂之,日夜不敢忘之……   ——卿卿,你若能平安醒来,切勿再做傻事,今生缘浅,我们来世再续。   看完这信,秦婈的手都在抖,紧接着,脑中响起轰隆一声。   她忽然起身向左走,打开眼前的紫檀大柜,拿出一个匣子,倒转着,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抖了出来。   三十八封互诉情谊的信,杂乱无章地摊在地上。   秦婈倒吸一口冷气。   她这里有三十八封朱泽写的信,便意味着,朱泽那儿也有她写的三十八封信。   入宫在即,这信一旦被人发现,她怕是没命活到面圣那日。   秦婈这幅后怕的样子,落在荷珠眼里,便成了“情深难自抑”和“失魂落魄”。   荷珠低声道:“姑娘没事吧,朱公子可是说什么了?”   秦婈垂眸道:“你先出去,我想想静静。”   荷珠心里一喜,故作担忧地道:“好,那姑娘有事叫我。”   用过早膳后,秦婈立即梳妆、戴上帷帽,然后拉着四月,蹬上了府中备好的马车,直奔东直门的庆丰楼而去。   虞娘见到秦婈和四月,立马笑道:“呦,瞧这是谁啊。”   秦婈低声道:“虞掌柜,我今日要去三楼。”三楼,飞鸟阁。   虞娘神色一晃,随后眯眼笑道:“那姑娘稍等,我上去问下庄先生。”庄生,飞鸟阁的主人。   秦婈道:“好。”   半晌之后,虞娘折返。   她用蒲扇挡住嘴,附在秦婈耳畔道:“秦姑娘跟我来吧。”   时隔六年,她再次站到此处。   黑底描金的匾额下,依旧还是那句话——知你前世事,懂你今生苦,解你来事谜。   “请进。”   秦婈推开门,走进去坐下,朱唇轻启:“今日来此,是想同庄先生买个消息。”   庄先生一笑,“秦姑娘直说便是,飞鸟阁除了皇城里的消息不卖,都卖。”   秦婈道:“我想查西直门南口巷子做布料生意的朱家二郎,朱泽。”   “哦,朱泽。”庄先生笑道:“他的消息,十两银子。”   听到价格,秦婈忍不住皱眉。   这飞鸟阁的消息什么时候这么便宜了,想当年她买萧聿的行踪,可不是这个价。   “怎么?”庄先生笑道,“秦姑娘还嫌便宜了?”   “自然不是。”秦婈掏出钱袋子,将十两银子放到桌案之上。   庄生收下后,起身放飞了手边一只鸽子。   秦婈面上不显,却忍不住在心里嗤了一声。   也不知这是在鼓弄玄虚,还是飞鸟阁的鸽子身赋神力。   不一会儿,鸽子飞回来,庄生从鸽脚边抽走一张纸条,对秦婈道:“朱泽,字子阳,钱塘人,曾在龙泉山中读过书,三次乡试落榜后,心灰意泠,便开始跟家里学习经商,两年前,朱家一家迁至京城,这才开了方才姑娘口中的布料铺子。”   庄生喝了一口茶,又道:“这位朱公子不是读书的料,但却是经商之材,半年前,有人在朱家定了近千匹的青色布料,本是件好买卖,可哪知这千匹的布料却不慎染上了墨点,那时朱家正逢青黄不接,朱泽心想不如以小博大,便进了洪氏赌坊。这染了赌,多数戒不掉,全赔光了不说,还另欠下六万两银子。”   “不过迄今为止,已经还上四万两了。”   秦婈听出了庄生的言外之意,她柳眉微蹙,轻声道:“他是如何还上这四万两的?”   庄生笑道:“秦姑娘,你上个问题我已经答了。”   秦婈腹诽:真不愧是飞鸟阁,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秦婈道:“那这个消息,需要多少银子?”   庄生道:“一千两。”   秦婈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瞬间被气笑,“庄先生,我是不是听错了?”   “消息的价格本就是因人而异。”庄生笑道:“在庄某看来,这消息于秦姑娘来说,值一千两。”   秦婈深吸一口气,朱泽的事拖不得了。   秦婈道:“我先欠着,三日后给你,成不成?”   庄生道:“飞鸟阁没这规矩。”   就在这时,四月悠悠开了口,“庄先生,四月有话想与你说。”   庄生向后一靠,提起嘴角,笑着看四月,道:“单独说,还是在这说。”   “就你我二人。”四月拍了拍秦婈的肩膀,“姑娘放心,等我一会儿。”   秦婈眼看庄生随四月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四月回到秦婈身边,道:“秦姑娘,消息拿到了,我们走吧。”   蹬上马车后,四月递给秦婈一张纸,上面记录着朱泽的还钱日子,每一笔,都与秦家名下的铺子支出相差不到一日。秦家没有当家主母,许多铺子都是姜岚月在管。   四万两,她确实拿得出。   秦婈盯着四月红肿的唇欲言又止,四月却道:“秦姑娘别看了,他没对我做什么。”   秦婈心里清楚,庄生根本不是好说话的人,便道:“四姑娘为何帮我?”   四月抬头想了想,点了下头,道:“哪儿那么多为什么,秦姑娘若想谢我,给我一千两银子如何?”   听她如此说,秦婈忽然一笑:“四月,多谢。”   这份情谊,我记下了。   秦婈回府后,立马给秦绥之送了信。   秦绥之不到三日便赶回了家。   这时距离大选,仅剩十天。   秦绥之看着手中的证据,眸色越来越深,“阿婈,这件事,你交给我便是。”   秦婈坐在圆凳上,低声道:“可我……还瞒了兄长一事。”   “何事?”   秦婈将装满信的匣字放到秦绥之面前。   秦绥之连着呼吸两次,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姜岚月若是将这信公之于众,你该怎么办!”   秦婈不想骗秦绥之,但为了不让他发现端倪,只能一边摸眼角,一边流眼泪。   秦婈垂泪,抬眸间尽是哀哀欲绝。   看的秦绥之心都要碎了。   “阿婈,别哭了,哥不该说你的。”秦绥之揉了揉秦婈的头发,半蹲下身子道:“哥回来了,不会有事的,嗯?”   秦婈看着他轻声道:“这事,是要与爹说吗?”   秦绥之目光一沉,冷声道:“得说,但不是现在。”   在秦绥之看来,秦望对姜岚月的感情,也许比他想的还要深。   秦家这些年的针锋相对,每次,秦望都坚定不移地站在姜岚月那一方。他坚信姜岚月温柔善良,大方贤惠,也坚信温双华嫉贤妒能,有己无人。   如果连温双华的死都未能让他冷落秦岚月半分、那眼前的这些,真让他彻底厌弃姜岚月吗?   十几年的感情,姜岚月的眼泪,足够让秦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除非能把事情闹大。   秦婈想了想道:“兄长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秦绥之道:“容我再想想。”   直接找朱泽,搞不好会闹到衙门去,事情一旦闹大,谁都捞不着好处。   正思忖着,秦婈附在秦绥之耳畔说了几句话,“四月同我说……”   秦绥之派人在洪氏赌场门口天天盯着,三日后,终于等来了着青衣戴玉冠的朱泽。   朱泽没收到秦婈的回信,姜岚月又不肯拿钱给他,他只好来赌场碰碰运气。   如今钱还的差不多了,朱泽也渐渐收了心,他不敢大赌,只揣着十两银子四处观望。   秦婈以白玉冠束发,身着白色长裾,戴着面具,坐在东北角跟人对骰子,一局接着一局,周围人连连感叹。   “诶呀!可惜!”   “就差一点!”   “再来!”   朱泽伸脖子观望,很快,他便得出一个结论——这位戴面具的公子哥,今儿手气简直背到了家。   须臾,他走上前去,笑道:“不然我陪公子玩一会儿?”   秦婈之翘了下嘴角,同他比了个“坐”的手势。   一开始,朱泽还秉持着“小赌怡情”的原则,连赢几把之后,明显上了头。   他的表情越来越放肆,衣襟微敞,发丝凌乱,嘴角简直要挂到耳朵上了。   秦婈喝了口茶水,压低嗓子对朱泽道:“这么玩儿没意思,这位公子,不如咱玩把大的,如何?”   朱泽早就有了这个心思,只不过他一直赢,所以不好意思提。   朱泽手持折扇,晃了晃,拿腔拿调道:“也好。”   秦婈拿出两张银票,共二万两,刚好是朱泽欠下的债,“三局,还是一局?”   朱泽看着银票心怦怦直跳。   翻身,就在眼前了。   只要他再赢一次,他便翻身了。   他不仅能翻身,还能拿着秦大姑娘的信,与秦家小夫人谈个好价格。   思及此,朱泽大声道:“一局!”   洪氏赌场的小厮举起手臂开始摇,哗啦啦的响声让朱泽的指尖都跟着颤抖。   小厮道:“二位,大,还是小。”   秦婈和方才一样,轻飘飘道:“大。”   朱泽心说,你“大”输了一天,竟还有胆选“大”。   朱泽道:“我选小。”   未几,小厮抬了手。   是大。   朱泽拍桌而起,“怎么可能!”   秦绥之走过来,眼神一厉,幽幽道:“朱公子,拿银子吧。”   朱泽哪有银子,刚欲转身,秦绥之就将他摁在了桌上。   秦绥之走南闯北多年,早已不是那个一身书卷气的少年了。   朱泽当众输了钱,江湖规矩,秦绥之要作甚,赌场不会拦着,官府也不会管,他将朱泽拖进了城外的庄子。   秦绥之怕秦婈心软,没敢当着她的面处理朱泽,许诺了不会动手后,便叫秦婈在庄子外等着。   回府的路上,秦绥之问秦婈道:“阿婈,你这听骰换骰的本事,也是四姑娘教你的?”   秦婈低低“嗯”了一声。   半晌,她松开了握紧的拳头,看着掌心里的骰子微微出神。   她这赌术,并非是四月教的。   而是那人亲手教的。   永昌三十六年末,嘉宣帝派晋王萧聿前去宿州办案。   她也一同前往。   记得那夜的秦淮河畔,灯火氤氲,雾气昭昭。   画舫之上,摇摇晃晃,萧聿握着两个骰子挨近她,近到鼻尖贴着鼻尖,“阿菱,跟我赌一次?”   那时她可真傻,还不知输赢皆在他手中。   思及此,秦婈抬手便将骰子扔出了马车外。   想他作甚?   闲得慌?   ——   秦府,北苑。   嬷嬷低声道:“夫人,朱泽好像在外头又输钱了,他说想见您一面。”   姜岚月蹙眉道:“他见我做甚?”   嬷嬷道:“他要您带十万两去城外的庄子一趟,不然,便会将那些信都烧了。”   姜岚月道:“十万两?他好大的胃口。”   嬷嬷怒道道:“老奴瞧这朱家小子,是狗急跳墙,摆明了要威胁您。”   姜岚月揉了揉眉骨,闭上了眼。   明知是威胁又如何?   眼下距选秀不过五日,若真叫他把信烧了,蓉儿就再没机会了。   秦望对她再好,她也不是秦家主母,蓉儿亦不是嫡出,将来议亲,难不成真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庶子吗?   “找人给他传话,就说明日我见他。” 第8章 飙戏(修完)   天光透过楹窗满铺青砖。   姜岚月缓缓睁开眼,偏头瞧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秦望今日休沐,醒的会比平时晚些。   姜岚月悄声起身,行至窗边坐下,心不在焉地对镜抚弄耳珰,须臾,秦望忽然开口:“你今儿怎么起的这么早?”   话音甫落,姜岚月手一抖,胭脂盒掉落在地。   姜岚月回首一笑,“西直门那头的铺子出了点事,得去瞧瞧。”   秦望坐起身,揉了揉脖颈,道:“什么事?严重吗?”   姜岚月走到他身边,拍开他的手,亲自替他揉了起来,细声细语道:“放心吧,没多大的事,妾若是处理不来,自会与官爷说,官爷好不容易休沐,还是多歇息会儿。”   秦望握住她的手心道:“家里的事,辛苦你了。”   姜岚月笑道:“不辛苦。”   姜岚月前脚刚离开秦府,秦绥之后脚便踏入了秦望的书房。   秦望拿着一摞信件不停发抖,旋即“啪”地一声摔在桌案上,“秦子宥你是不是疯了!你们眼里就这么容不下她?秦姨娘在这个家十几年,她争过什么?”   秦绥之冷眼看着秦望,“父亲若不信,大可跟着她出城,亲眼看看她今日去见了谁。”   秦望一脸不可置信道:“荒谬至极!”   “爹是不相信儿子,还是不敢信儿子?”秦绥之看着秦望道:“倘若儿子今日冤枉了她,那等父亲回来,儿子亲自向姨娘赔罪。”   秦望喉结微动,攥紧拳头,关节隐隐泛白。   他狠敲了一声桌子,转身离去。   ——   傍晚时分,红霞漫天。   姜岚月手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回到了秦府。   秦望身边的小厮长缶道:“姨娘,老爷这会儿在前院正厅等您呢。”   姜岚月眨了眨眼道:“这都到用膳的时辰了,去前厅作甚?”   长缶尴尬一笑:“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姜岚月跟着长缶朝垂花门走去,绕过兰旭亭,便是前院正厅。   她眉头一挑,心有惴惴地推开了门。   秦望坐在紫檀双鱼纹扶手椅上,秦绥之和秦婈坐在他身侧,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也是巧了,大姑娘和大郎竟都在这儿。”姜岚月将手中的食盒包裹放下,笑道:“妾身在妙兰阁给大姑娘定了两套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   姜岚月拿着衣裳走到秦婈身边,“大姑娘拿去试试吧,若是不合适,我赶紧再拿去改。”   秦婈与她对视,直接将她手中的衣裳拽过来扔在地上。   若是平常,秦望定会大吼一声,“阿婈,你给我适可而止!”   可今日,他只握紧了扶手。   姜岚月躬身将衣裳捡起,咬了咬下唇,红着眼眶道:“是款式和纹路不喜欢?还是颜色不喜欢?都怪我没提前知会一声……”   说到这,姜岚月吸了吸鼻子,等候秦望开口。   可今日这屋子,静的人发慌。   默了半晌,秦望压着声音道:“今日你去哪了?”   姜岚月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眸中闪过一丝不安,仍是柔声道:“妾身先去了一趟长青街,随后又买了点东西,想着大郎难得回来,便买了些他爱吃的蟹子,秋末的蟹肥,正是好时候。”   这便是姜岚月的高明之处。   她说的谎,总是和一堆实话掺在一起,令人真假难辨。   秦望看着她的眼睛,捏着扳指道:“那你今日为何从长青街的铺子里提了十万两银子?”   姜岚月心知这十万两银子瞒不住,早就想好了理由。   她急急道:“妾身想着,大姑娘姝色无双,秀外慧中,定会被宫里选中,可皇宫不比家里,处处需要打点,妾便与金玉阁的掌柜定了些南海珍珠……”   “够了!”   秦望瞪着眼睛,指着姜岚月脚边的靛青色包裹道:“什么南海珍珠!你告诉我,那是什么!”   姜岚月身子一僵,彷如被巨石砸中。   但仍是嘴硬道:“这是妾身买的胭脂。”   秦望仰头“呵”了一声,这一声,也不知是哭是笑。   胭脂、好、真是好极了。   他今日快马出城,一直告诉自己那不过是误会,只是个误会,可再一转眼,他就见到了她与朱泽。   她给了朱泽十万两银子,朱泽给了她这个靛青色的包裹。   看到这一幕时,秦望整个人的毛孔都炸开了。   十几年的枕边人,他竟未能了解她一分。   秦望快步走到她身边,将包裹打开,哗啦一下,三十八封信,全部掉了出来。   这三十八封信,能要了她女儿的命。   秦望颤着食指,指着这些信,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姜岚月恍然大悟。   怪不得今日朱泽脸上有伤,怪不得他今日支支吾吾,全然不见往日贪婪的模样。   原来,今儿这是场鸿门宴吶。   这一刻姜岚月在想,她到底该像疯子一样宣泄心中的不满,还是应该低头求一份原谅?   权衡过后,她选择后者。   毕竟秦望这个人,一向是吃软不吃硬。   姜岚月未语泪先流,哀哀欲绝道:“官爷,这一切都是妾的错。”   秦望连连后退,他似乎不敢再相信眼前人的眼泪。   过去十几年之种种,在他面前接连闪过。   “姐夫,我想我姐姐,你想她吗?姐姐若是活着,那该多好。”   “姐夫放心,大夫人对我恩重如山,妾身以后定会好好孝敬她。”   “官爷,大夫人容不下我,不然我还是走吧。”   “官爷,这是我们的孩子,蓉儿。”   “蓉儿,听话,不许与你姐姐争,不许让爹爹为难。”   秦望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我自认带你不薄,你为何……   姜岚月哭着道:“妾从没想做害秦家的事,这些信,本就是打算拿给官爷看的,妾只是想替蓉儿争一次,蓉儿一不是嫡出,二无兄长疼爱,妾怕她以后受人欺负,这才鬼迷心窍了。”   姜岚月仰视着秦望道:“官爷,姐姐若是见我变成这样,是不是要寒心了?”   说罢,姜岚月起身就往紫檀方桌上撞,一下比一下用力,血滴答在地上。   秦望蹙眉看着她,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出戏看到这儿,便是秦婈都不得不佩服这位小姜氏。   出了事,先是认错,然后提起秦蓉,将一切罪暗示在嫡庶之分上。   最后,又提起了秦望此生难忘的发妻,姜明月。   秦望冷漠狠厉的眼神,在她一句又一句的哭诉下,明显有了软化之势。   姜岚月好似又成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女子。   见状,秦绥之拍桌而起。   面如冠玉的少年,眸光如同淬了冰,他沉着嗓子,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你不再是秦家的姨娘,但念你是蓉姐儿的生母,我不会要你性命,可秦府却不能留你了,我在迁安有一处别庄,明日派人送你过去。”   姜岚月呼吸一窒。   迁安县,那是温双华的故乡,她若回了迁安,温家人还不得把她的皮剥了?   姜岚月跪在秦望脚下,道:“妾罪该万死,不敢求老爷原谅,只求大姑娘大公子别怪蓉儿,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年纪还小……”   这话一落,秦蓉便跑了进来,“阿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快起来啊!”   秦绥之对身边的小厮道:“还不快把二姑娘拉开,等什么呢!”   秦蓉也跟着跪下,伏在秦望脚边,“爹,您不要赶娘走好不好,蓉儿不能没有娘……”   年逾四十的秦望,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心都在颤。   秦蓉是他抱大的,姜岚月也伺候了他十几年。   他确实,心有不忍。   就在这时,秦婈起身,指尖抚过眼角,琼鼻微红,落泪无声。   她低头看着秦蓉,缓缓道:“你不能没有娘,我便能没有娘吗?”   秦蓉抬眸看着秦婈,崩溃大哭,“大姐姐,娘有错,蓉儿也有错,大姐姐,你打我吧。”   “打你?”秦婈回头对秦望道:“爹,如果不是她,我娘便不会死,我娘如果活着,哥哥也不会发那道誓。”   秦婈大滴大滴的泪珠子从眼眶滑落,“前两日乡试放榜,满园皆是桂花香,爹可知,哥哥在那儿看了多久?”   “我什么样,无所谓,左右秦家长女一向是目无尊长、才学疏浅、骄纵任性。”这些话,都是秦望以前指鼻子骂秦婈的。   “可我的兄长,自幼聪慧过人,他此生不能入仕,这是我打她便能有用的吗?”   他们会扎秦望的心,她难道就不会吗?   秦绥之此生不能科考,这是秦望一辈子的痛。   秦婈看着秦望濒临崩溃的眼神,继续道:“爹可还记得,我娘发病时常说的那句话吗?”   秦望瞳孔一缩,“阿婈……”   秦婈给了他最后一击,“娘问你,你为何不肯信她。”   秦望好似再次看到了温双华,她面色苍白,发丝凌乱,嘴里只默默叨念着,“郎君为何不信我?我也是你的妻啊,为何?”   秦婈很清楚,以秦望的脾气秉性,这句话,足够他一生愧疚。   姜岚月彻底害怕了,她整个人抖如糠筛,与秦望喊:“老爷……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望闭上了眼睛,他哑声道:“来人,把二姑娘带回屋里,即刻送姜氏出府。”   ——   日降月升,秋风微凉。   掌灯时分,秦绥之将一个黄花梨木箱子搬进了秦婈的院子。   秦婈诧异道:“这是什么?”   秦绥之递给她一把钥匙,笑道:“阿婈,打开看看。”   秦婈接过。   钥匙入锁,摇动两下后,她掀开了箱盖。   这一看,秦婈整个人都怔住了。   箱子里装满了金叶子、上好的羊脂玉和南海珍珠。   还有她要的那支金花嵌红珍珠步摇。   这些东西,不说价值连城,但在东直门最好的地段换十家铺子也是够的。   秦绥之道:“姜岚月虽然可恨,但她有些话却没说错,咱们家世不显,你若真入了宫,要打点的地方太多了,哥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些本是给你当嫁妆的,我攒了许多年了。 ”   秦婈听着这句话,眼眶倏然一红。   她好似听到了苏淮安在她耳边道:“阿菱要嫁人了,想要什么嫁妆,给我列个单子?”   秦绥之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勾起唇角道:“这就感动了?你哥我现在可是河南的大商户,要不了多久,咱们家的生意便能做到苏州去,布料、面粉、首饰、酒楼,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我想好了,再过两年,便坐船出海,去外面走走,南方那边……”   秦婈没说话,一直在听秦绥之讲外面的世界。   讲他多么厉害,钱来的多么容易。   秦婈心里清楚,秦绥之说这些,无非就是想让她忘了那道誓言。   可秦绥之望着贡院金榜时的目光,她忘不了。   秦绥之一连说了半个时辰,说的口干舌燥,他起身倒了一杯水,刚喝一口,就听秦婈开口道:“哥,科举行不通,那便考武举吧。”   秦绥之身子一僵,“你说什么?”   “武举虽偏重技勇,亦会考谋略、策论。”秦婈看着他的背脊道:“当今陛下乃是武将出身,尊贤爱才,知人善用,武举虽比不得科举,但能入仕,便够了。”   话音甫落,秦绥之转过身同她对视。   烛火明媚,秦婈从少年眼中看到了一簇光。 第9章 入宫(修完)   入宫的前一晚。   秦婈和四月坐在兰旭亭中喝茶。   庭院深深,风过尤寒,秦婈敛了敛身上的斗篷,道:“明日之后,四姑娘会去哪?”   “暂时还没想好。”四月放下手中的茶盏,一笑,“大概,会去江南瞧瞧吧。”   闻言,秦婈低头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放到她手里。   四月看清后,连忙推拒道:“秦姑娘给我的够多了,这钱我受之有愧,不能再要了。”   “四姑娘于我来说亦师亦友,何来的受之有愧,明日一别,你我此生再难相见,你若把我当知己,便收下吧。”秦婈粲然一笑,又补充道:“银子虽俗了些,但却最实用,是吧。”   四月鼻尖一酸。   她今年二十,一共被卖过四次,可流连在她身上的男人却不止四个。   砸在她身上的银子不计其数,但落在她手里的,不过是几支银簪。   她有唱不完的戏、有还不完的债、也有接不完的客。   从没想过,还能同秦婈这样的贵女,做上一回知己。   许久之后,四月缓缓开口道:“待我离开京城,秦府的一切,四月此生不会再与人提起。”   “多谢。”秦婈道。   ——   延熙四年,九月十六。   天色将明,参选的秀女们坐着骡子车陆续抵达紫禁城北门的神武门。   虽说秦婈早就知道今年参选的秀女已逾五千,可真的站到这里,看着乌泱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秀女,仍是忍不住呼吸一窒。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春色满园不过如此。   秀女门鱼贯而入地走进神武门,来到御花园。   十二监的管事皆在维持秩序。   一个时辰后,只听司礼监提督太监邹阳捏着嗓子道:“人齐了吗?宫门关了吗?”   年轻小太监躬身道:“回公公,人都齐了,宫门今日也早早落锁了。”   “嗯……”邹公公笑道:“咱家昨日教你的,可还记得?”   年轻小太监道:“自然记得,待会儿循视秀女,过高的、过矮的、过胖的、过瘦的,吐字不清楚的,都得扶出去。”   邹公公又道:“扶出去多少?”   小太监道:“三千人。”   邹公公扬了扬下巴,满意道:“去吧。”   旋即,千余名太监朝御花园走来。   每位秀女都要被他们仔细打量一番。   午时,艳阳高照。   秦婈眼看着前面的人变得稀疏起来。   扶走的秀女比留下的多,有些不想留宫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也有些自尊心强的,“呜”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旋即,一个年轻小太监走到秦婈身边,绕了一圈。   秦婈身着一袭四月亲手修裁的珊瑚色缎面曳地裙,挽高髻,髻上斜插着一对儿嵌红宝石的云形金簪,这样的装束,既能衬出碧玉年华的好颜色,又能将腰身和雪白的脖颈若隐若现的露出来。   看似简单,却藏了十足的心机。   小太监低头对了一眼册子,道:“姑娘是……”   秦婈一字一句道:“秦太史之女,秦婈,年十六。”   小太监见她眉目如画,吐字清雅,身量上佳,便低头在册子上,写了一个“甲”字。   经此,这初试,便算过了。   初试之后,便是隔日的复试。   复试要比初试复杂的多,简单来说,初试验得是耳、目、口、鼻、发、肤、颈、肩、背及声音清浊。   复试要验的是,手腕粗细、长短、足部的弧度、颜色等细微处。   只要一处不美,便会被太监扶出去。   在如此严苛的筛选下,五千余人只剩九百人。   第三日。   又一个天亮,宫人们提着四角宫灯,沿着高大的台基接连走下来,将各位秀女引入密室。   每间密室都有两位老宫娥都在里面候着。   秦婈站在密室之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待会儿这些老宫娥会作甚,她心里一清二楚。   在秦婈看来,后宫和朝堂都是水至清则无鱼的地方。   只要皇帝还没点头留人,那秀女们随时都可能被使绊子。   中人之姿,还是玉色仙姿,皆在老宫娥落笔那一瞬间。   秦婈甫一进密室,就听一位老宫娥笑道:“请姑娘更衣吧。”   秦婈双臂抬起,一个转腕间,便将两枚上好的羊脂白玉塞进了她们的袖口。   这宫里都是人精,重量一落,指腹划过玉面,便能猜出大概是何成色。   两位老宫娥立马提了嘴角。   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这是选秀的最后一步。(1)   秦婈闭上了眼睛。   两位老宫娥由下自上地抚着她的身子。   掌心从背后穿过腋下,掂了掂,见这重量也上佳,老宫娥忍不住道:“姑娘的姿容是老奴今日见过最美的,这福气,在后面呢。”   一位宫娥执笔,另一位宫娥开始念:“秦家女秦婈,年十六,厥体颀秀丰整,肌如白玉,蛾眉皓齿、口如朱樱、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诸病等。甲等。”(2)   秦婈又得了一个“甲”字。   过了样貌这一关,还有专人要考察书算诗话诸艺。   五千变三百,能留下的,不是大周朝的名门贵女,便是姿容出众的绝色佳人。   但其实得“双甲”的,只有十人。   按大周的规矩,“过关斩将”剩下的三百人,当夜便要搬进储秀宫。   一间屋里四个人。   秦婈进屋的时候,其余三位姑娘都在说话,一见她进来,其中一位青衣姑娘眨眼笑道:“我记得你,你是得了双甲是不是?”   一听双甲二字,另外两人的目光便瞬间微妙起来。且是女子间才懂得那种微妙。   秦婈淡淡一笑,“姑娘好记性。”   青衣女子面容白净,眼睛大的犹如两颗黑葡萄,她笑道:“我是英国公府的九姑娘,罗莺婇,你是哪家的女儿?”   秦婈道:“秦家长女,秦婈。”   “秦家?哪个秦家?”罗莺婇道:“乔姐姐,你知道吗?”   她口中的乔姐姐摇了摇头。   秦婈面色没变,心里却在想着,乔氏?   苏家和京城的几位乔姓皆无往来,以前宫中宴会,她也不会特别邀乔氏女过来说话,故而印象不深。   不过乔家一无战功,二无爵位,也非四大家,这位乔姑娘,身份应在罗家女之下。   这时,坐在黑漆嵌螺钿珠纹香几上,着桔梗色襦裙的姑娘偏头道:“你是秦太史的女儿?”   秦婈道:“是。”   她打量秦婈好半天,慢慢道:“我是穆家女,穆婉绮。”   薛、何、楚、穆。   一等的世家贵女。   秦婈道:“见过穆姑娘。”   穆婉绮点了下头,没说话。   罗莺婇又道:“我娘平日最是喜欢办宴会,什么赏花宴、蹴鞠赛,月月都有新花样,秦姐姐生的如此美,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那位乔姐姐插话道:“难道……秦姑娘不是京城人?”   秦婈继续柔声道:“是,秦家半年前才迁至京城。”   罗莺婇道:“哦,原来如此。”   罗莺婇托腮叹气道:“哎,我都没出过京城,秦姐姐,来京之前你在哪呀?洛阳,还是苏州?”   秦婈笑意不改道:“祖宅在迁安,除了迁安,我也没去过旁的地方。”   她能住哪?   十七岁住在晋王府,十九岁住在坤宁宫。   便是迁安,她也没去过。   乔姑娘捂嘴笑了起来,“罗妹妹,你现在感叹还有什么用,等正式入了宫,你日后更是哪儿都去不了了。”   “乔姐姐说的是什么话?是不是故意笑我?”罗莺婇面颊绯红,那是女儿家独有的娇羞。   乔姑娘继续道:“哪儿能笑你,罗妹妹是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生的又是国色天香,陛下定然会留你的牌子。”   “你怎么连陛下的玩笑也敢开啊。”罗莺婇连忙捂住了她的嘴。   须臾,乔姑娘压低了嗓音道:“陛下登基三年有余,为何今年才选秀?”   罗莺婇道:“我听闻是先皇后……”   穆婉绮忍不住蹙眉道:“待会鲁尚寝会过来,说话都仔细点吧。”   乔姑娘脸色不大好看。   穆婉绮直接道:“鲁尚寝乃正四品女官,私议内廷之事,小心她罚你们。”   秦婈正思考着大皇子会住在哪个宫里,就听到了鲁尚寝三个字。   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这两日见到的小太监和宫娥要么是新面孔,要么以前没在内廷伺候过,可这鲁……   她心还没落下,就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鲁尚寝目光严肃,双手端在胸下处,正准备开口,便同秦婈先来了个四目相视。   一片寂静。   紧接着,鲁尚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声音道:“皇后娘娘!” 第10章 面圣(修完)   鲁尚寝这一跪。   她身后的几位女史便都跟着跪了下来。   储秀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慌乱之下,乔兰茵回头看罗莺婇,罗莺婇回头看穆婉绮,穆婉绮回头看秦婈,秦婈跟随大家的动作,回头看墙。   鲁尚寝眼神渐渐迷离,又唤了一声,“娘娘。”   这一声娘娘,仿佛将人拽回到三年前——   那时鲁尚寝还只是尚寝局里负责掌灯膏火的女史。   按说一个身无背景的七品女史想一跃成为尚寝,简直是在白日做梦,毕竟掌灯女史做的都是夜里的活,平日连赏赐都拿不着,更遑论升职?   但人的际遇各有不同,偏生延熙元年入主坤宁宫的这位,在睡觉的事上格外难伺候。   皇帝睡在坤宁宫便罢了,但只要皇帝不来。坤宁宫的烛火便彻夜不息。   苏菱对小女史说,灯亮着她反而睡的踏实,不然总觉得这宫里空旷阴森。   鲁尚寝便是彻夜伺候苏菱睡觉的那个人。   苏菱见她干活手脚麻利,规矩好、性子也直,一句话,便将她提为正四品尚寝。   故而鲁尚寝当年也算是苏菱的心腹之一。   罗莺婇看着鲁尚寝的眼神都快要哭出来了。   谁都知道眼下后宫无主。   谁都知道皇后三年前便去了。   这屋里只有她们四个秀女,哪来的什么皇后娘娘,她到底瞧见什么了?   罗莺婇颤着嗓子道:“姑姑……是在唤谁?”   鲁尚寝目不转睛地看着秦婈。   只见秦婈攥着袖口,怯怯地看向自己,目光清澈透亮,也是一副被吓着的样子。   她,认错了。   她家娘娘端庄贤淑、明艳大方,眼里从未没露出过这等怯弱的目光。   三年前坤宁宫的烛火都是她亲手熄灭的,眼下如此失态,怕不是疯魔了。   鲁尚寝低头平复了一下心情,站起了身,板起脸,道:“奴婢是奉太后之名来送寝具烛火的,方才认错了人,还望各位姑娘莫要怪罪。”   乔兰茵抚了抚罗莺婇的肩膀。   四人一齐道:“姑姑客气了。”   鲁尚寝走后。   罗莺婇抖着下唇道:“姑姑方才说认错了人……那她把谁认成了先皇后?”   乔兰茵蹙眉道:“我记得姑姑看的是秦姑娘,难不成……秦姑娘生的……”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   穆婉绮瞥了一眼捂着胸口喘气的秦婈,道:“行了,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这时的穆婉绮没想到,这天底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   ——   鲁尚寝离开储秀宫时,天色已暗,她提着羊角风灯,沿着宫墙朝慈宁宫走去。   素缟色的月光映在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   鲁尚寝才走到寝殿门口,就听里边儿传来个咳嗽声。   “明日殿选,奴婢都照太后吩咐的安排下去了。”鲁尚寝上前一步,将三百名入选秀女的名册呈上去,“今年的这三百名秀女,奴婢都看过了,个个娉婷秀雅,仪态万端。”   楚太后倚在紫檀雕漆嵌铜横纹罗汉榻上,半眯着眼,翻着手里的名册。   工部尚书穆康文之女,穆婉绮,年十六。   英国公之女,罗莺婇,年十四。   户部尚书何程茂之女,何玉茹,年十五。   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之女,徐岚知,年十六。   ……   楚太后摩挲着名册,忽然笑了一下。   眼下宫中无后,太子未立,各家的心思昭然若揭,瞧这架势,满京的贵女怕是都在这儿了。   康嬷嬷一面给太后揉着肩膀,一面道:“宫里冷清好一阵了,这下算是热闹了。”   “只是各家如此殷勤,皇帝却未必领情。”太后又看了一遍这些女郎的名字,喃喃道:“他早不是三年前的皇帝了,这些女郎便是入了宫,怕也是要失望了。”   康嬷嬷道:“但好歹,陛下这回是同意选秀了。”   楚太后道:“若不是大皇子生了怪病,三年不曾开口说话,此番大选,他未必能点头。”   提起大皇子三个字,康嬷嬷的神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   三年前,皇后崩逝,帝王迁怒于后宫。   皇长子萧韫养在哪儿,便成了问题。   世人都以为皇帝会把大皇子送到太后膝下来养,却不想皇帝竟把大皇子送到了长宁长公主的生母孙太妃那儿去了。   本该养在慈宁宫的皇子送到了寿安宫。   这无疑是在打太后的脸。   再加之皇帝本就不是太后亲生,宫里宫外谈起此事,大多都是三缄其口。   康嬷嬷看着楚太后抿起的嘴角,谨慎道:“陛下仁孝,每隔一日便会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想来……”   “他那仁孝是做给世人看的!”楚太后高声打断了康嬷嬷的话,“仁孝?他若是真仁孝,会如此打压楚家吗?登基不过三年,似狼一般地夺权,礼部、都察院、翰林院,哪里还有我楚家的位置!我看他根本是想学高祖!”   大周的高祖,刚一登基便不遗余力地打压世家权贵,为防世家做大、外戚干政,甚至连皇后都封了一位身份低微的民家女。   康嬷嬷肩膀一颤,立马道:“是奴婢失言。”   这一夜很长。   储秀宫的三百名秀女谁也睡不安生,呼气深浅不一,待天空泛起鱼肚白,大家的眼神又与昨日多了几分不同。   马上就要面圣了。   殿选的位置设在御花园绛雪轩。   秀女们随着宫娥朝御东南行进,身边皆是窃窃私语声。   “张姐姐可参加过宫宴?可曾见过皇上?”   着青衣的女子红着脸道:“远远……见过一回。”   另一位道:“何时?”   青衣女子道:“去年秋狝。”   提起秋狝,几位姑娘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围猎场上箭法精准的帝王。   萧聿乃是武将出身,展臂拉弓时的英武模样,叫人见之难忘。   她们相互耳语,面颊绯红。   秦婈看着那一张张娇靥,渐渐出神——   延熙元年,封后大典过后。   萧聿带着她逛御花园。   御花园中处处成景,景随步移。   苍松翠柏、琼楼玉宇、石间池畔。   坤宁宫、咸福宫、长春宫、景仁宫、永和宫、钟粹宫,明明处处都美不胜收,可她偏偏觉得,这偌大的皇宫内廷,空旷又清冷。   走过千秋亭,便能瞧见储秀宫。   两个人的身影被夕阳拉的很长。   苏菱抬手用指腹抚了一下新帝冠服上是蟠圆龙纹。很轻。   萧聿停下脚步,垂眸看着她道:“皇后在想什么?”   苏菱仰头同他对视,心跳稍快,攥紧了拳头。   她故作随意道:“总觉得这宫里有些空旷,也不知以后人多了,会不会热闹些……”   都说女儿家的心思难猜,着实没错。   她在等他问为何,又在等着他反驳。   可萧聿只对她笑了一下。   他的眉眼尽是风华,望着你时,好似真有几分若水三千只取一瓢的肆意。   时间缓缓流逝,她的心跳渐渐平复。   琉璃瓦上虫鸣螽跃,他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答。   只是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年的她何其天真,还不知帝王掌心温热,心如寒霜。   这样的浅白的试探,他怎会听不懂。   无非是,不想答罢了。   思及此,她神色稍暗,唇边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在这后宫里,谁把心交出去,谁便是疯了。   罗莺婇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轻声道:“秦姐姐可曾见过陛下?”   秦婈摇头道:“不曾。”   罗莺婇又道:“那你紧张吗?”   秦婈咬唇点头,“是有些。”   皇帝身边的盛公公对小太监道:“陛下已经到了,准备唤人进殿。”   小太监直接名册上的“甲”组道:“从这开始吗?”   盛公公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头,“你当是看戏呢,还从头看!咱家昨儿不是告诉你了,得从后往前。”看了最好的,谁还有心思看后面?   小太监立马道:“知道了公公。”   皇帝公务繁忙,无法挨个瞧这三百名秀女,盛公公便提议将这三百人依照初试和复试分为甲乙丙丁四级,其中丁级的秀女有一百八十名,她们每二十人一组,依次进入。   不必说话,也不必行礼问安。   只需在殿中央站上半刻足矣。   若是皇帝没有要单独问话的,便统一撂牌子。   一个时辰过去后,秀女们渐渐不安起来。   丁级那一百八十位美人多是民间女子,皇帝一个都看不上便罢了,怎么连丙级进去,都一声留牌子都没听见?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绛雪阁前,一晃只剩下三十人。   殿内,萧聿坐在紫檀嵌云龙纹宝座上,低头喝茶,高公公走到他身边道:“皇上,接下来是何尚书之女。”   男人、“嗯”了一声。   小太监在外传唤后,何玉茹绕过紫檀边座嵌玉花卉纹座屏,站好,深吸一口气福礼道:“陛下万福金安。”   “抬头”萧聿沉声道。   何玉茹轻抬下颔,雪白的颈在男人的注视下瞬间泛起红晕。   须臾过后,萧聿道:“留牌子。”   话音一落,何玉茹似脱力一般地松了一口气。   两个时辰过去,绛雪阁终于听到了留牌子的声音。   盛公公提声道:“户部尚书何程茂之女,何玉茹,留牌子。”   紧接着,又道:“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之女,徐岚知,留牌子。”   人越来越少,小太监将秦婈引到了殿前。   盛公公看了一眼名册,刚抬头,表情瞬间凝固。   由于已经提前来过一遭了,秦婈见盛公公膝盖发软,立马道:“见过公公,我是秦太史之女,秦婈。”   盛公公张了张嘴,又合上,空咽了一下唾沫。   脱口而出:“皇上在里头等您呢……” 第11章 对视(修完)   秦婈绕过紫檀边座嵌玉花卉座屏。   她的脚步很轻,就像踩着风。   与此同时,茶沸声再度响起,小太监躬身向皇上奉茶。   萧聿垂眸接过,抬手捏了捏眉心,连抬眼的意思都没有。   太史令之女并不是他拟定的人选,万福金安似乎也听够了。   秦婈颔首立于他面前,视线刚好落在玄色龙纹袍角上。   既熟悉,又陌生。   秦婈轻轻福礼,用和从前一般无二的语气道:“陛下,万福金安。”   话音甫落,男人抚着茶盏的手一顿,肩膀也似乎僵住。   他蓦地循声看去——   眼前的女子身着胭脂色金缠枝蔷薇缎面长裙,头戴金花嵌红珍珠步摇,这支步摇……   和她曾经喜欢的那支,几乎一摸一样。   男人面色未改,但手中的茶盏却要被他捏碎了。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又低又轻。   秦婈应声抬眸,眉眼带笑。   男人幽邃的双眸在对视间失神,手中的茶盏“哐”地一声掉落,碎了一地。   小太监打个激灵道:“皇上。”   男人的呼吸错乱,喉结微动,低声呢喃:“阿菱。”   说罢,他好似觉得眼前人会消失一般,又道:“阿菱?”   阿菱,也可听成阿婈。   秦婈稍稍一愣,面颊迅速泛起一股绯红,这绯红令她靡丽撩人,但目光却是端庄又克制。   她知道这样的目光最是像她。   可越是像她,越不可能是她。   一切都把握的恰到好处。   秦婈心里清楚,她这张脸,是福也是祸。   萧聿为之震惊是必然,可震惊过后,她并不觉得这位嗜权薄情的男人,会因为这张脸而留下她。   毕竟,   他若想选高门,那太史令之女不堪配之。   他若想选寒门,那大可选个心仪中意的。   这绛雪阁门前花儿百样红,何必选一个与罪臣之女姿容相同的?   三年前他不肯见自己,今日又能有多想见?   四月曾说,这天下男人对发妻的感情就是要比旁人深一些,再也见不着的尤甚,所以秦望忘不了姜明月,也是人之常情。   可帝王不同于天下男人,他从不谈人之常情。   所以,她唯一能留下来的法子便是赌他疑心,赌他认为秦家女是有人刻意送进来的。   这金花嵌红珍珠步摇,便是蛊惑人心的钥匙。   盛公公躬身道:“皇上,留吗?”   说罢,又指了指秦婈的名牌。   萧聿看着“秦婈二字”蹙眉晃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神色才恢复清明。   他低声道:“留。”   盛公公一怔,旋即高声宣读:“太史令秦望之女,秦婈,留牌子。”   秦婈收回目光,福礼,柔声细语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秦婈走后,萧聿阖眸,抬手摁住太阳穴,倏然自嘲一笑。   盛公公又道:“皇上,接下来是太常寺卿左正宇之女,左遥。”   又是沉默。   半晌,萧聿起身道:“朕乏了,回养心殿。”   盛公公立马道:“奴才这就去备辇。”   小太监在后面扯盛公公的袖子道:“公公,那剩下的秀女……”   盛公公回头给他比了“到此为止”的手势。   刚走出绛雪阁,萧聿便道:“叫淳南侯立即来见朕,还有,派人盯着秦氏。”   盛公公道:“奴才这就是去。”   ——   慈宁宫内,蕃香四溢。   楚太后看着最终的秀女名单,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户部尚书何程茂之女,何玉茹,着封为五品淑仪。   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之女,徐岚知,着封为五品淑仪。   太史令秦望之女,秦婈,着封为六品美人。   谁能想到,耗时半年之久,五千多人的选秀,入宫的居然只有三人。   这前二位能入宫,楚太后大概猜得出帝王心思。   皇帝欲大兴水利,造福百姓,户部尚书何程茂却仗着何家势大,百般推辞不拿钱,穆家积极配合,工部跟着不作为,世家试图与皇权抗衡,何玉茹、穆婉绮二者只选其一,早在意料之中。   而徐岚知则与何玉茹不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乃是皇帝亲手提拔上来的,徐家清贵,才人辈出,若猜的没错,皇帝是有心想扶持徐家。   可这位秦太史之女……   她真是从未听过。   正思忖着,章公公躬身在楚太后耳边低语几句,   “像?能有多像?”楚太后不屑道。   章公公笑了一下道:“奴才听闻,昨日陛下见过这位秦美人后,便直接回了养心殿,当时绛雪阁门前,还有待选的秀女尚未面圣。”   楚太后陷入沉默。   不过思来想去,也只当是旁人夸张,将七八分相似,硬说成了一般无二。   “秦婈,年十六,祖籍迁安。”楚太后一边看着秦婈的名册,一边捏着佛珠道:“自打翰林院提了品级,这太史一职在我朝都快成形同虚设了,区区五品虚职,背后会是谁呢?”   章公公道:“太后的意思是,秦美人是有人故意送进宫来得?   楚太后道:“这后宫里哪有那么巧的事?是不是秦家女都不一定。”   章公公道:“可要奴才去查查?”   楚太后扬起手道:“不必了,皇帝既然留她,便有留她的用意,再说了,他既然有心堤防哀家,哀家又何必找那不自在,此番大选,这后宫里坐不住的大有人在。”   章公公恍然大悟道:“太后英明。”   楚太后阖上名册,道:“那日之后,皇帝三年不曾踏入后宫,如今又来了这位秦美人,有意思了,咱们且先看热闹吧。”   ——   选秀结束三日后,入选的秀女皆要搬离储秀宫。   司礼监总管太监王复生将秦婈引至景仁宫偏殿淑玉苑。   “此处便是淑玉苑了。”王公公眯了眯眼,指了身后的二位宫女道:“这两个名唤竹兰、竹心,乃是尚宫局分配给美人的一等女史。”   说罢,王公公又指了身旁的两位太监,“这两个名唤童康,童文,是司礼监拨过来的一等太监,剩下的二等宫女和二等太监,则需再等几日。”   “多谢公公。”秦婈颔首将一个荷包塞到了太监手中。   荷包里是颗珠子。   王公公眼睛一转,想到秦美人身后还有个经商的长兄,眼角不由多了两分笑意。   王公公从袖中拿出一张单子,道:“这是美人宫里的各项份例,自陛下登基以来,一直推行黜奢崇俭,还望美人谨记在心。”   秦婈笑着接过道:“多谢公公提点。”   王公公回:“这是奴才应该的。”   王公公离开后,秦婈走进了淑玉苑。   一推门,秦婈的心不由凉了一半。   室内以花梨木纱橱、花罩间隔,原本极其精美的陈设,此时却覆了一层灰,一看就是许久没住过人了。   她叹口气,招呼着竹兰竹心过来打扫。   然,再一转身,她险些跌坐在地。   竹兰见她脚步踉跄,连忙走过去道:“美人这是怎么了?”   一股窒息感瞬间涌上鼻尖。   这内室的幔帐上……怎么会有血?   秦婈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竹兰在一旁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还是不说了……奴婢这就将幔帐撤下来。”   秦婈直接道:“你说清楚,这淑玉苑到底是怎么回事?”   竹兰只好低声道:“淑玉苑乃是先帝爷时,景嫔住的地方,后来……景嫔因媚惑圣上被太后禁足一年,哪知一年还没到,就在这宫里抹了脖子。”   秦婈神色微变。   媚惑圣上……   他这是在警告她?   秦婈拿起方才王公公送来的份例单子,展开,从头开始看——   正六品美人:   年俸银二百两;所用器皿为铜;瓷色为绿;唯伞、扇、冰数量减半……   目光最后落在每日灯烛的用度上。   白蜡一支。   黄蜡一支。   羊油蜡一支。   共计三支。   遥想当年,坤宁宫光白蜡每日就得有烧三十支,更遑论黄蜡和羊油蜡。   秦婈气血翻涌,忍不住扶着腰,仰起头,咬牙切齿地“呵”了一声。   景仁宫空旷,偏殿只有她一人。   夜里若是只有这三根蜡烛,怕是连天亮都坚持不住。   秦婈坐在榻上,闭目靠墙,那张份例单子横躺在地。   洒扫过后,已到酉时。   日落西山,竹兰和竹心摆弄着手里的三根蜡烛,正抉择先点哪根。   竹兰叹口气道:“竹心姐姐,你说美人是不是失宠了?”   竹心低声道:“都没得宠,哪来的失宠一说?”   竹兰点了点头道:“也是……你说陛下今日会招谁侍寝?”   竹心道:“是谁也不是咱主子,景仁宫外是连个人影都没有了,别忘了盛公公说的,夜里也得好好盯着。”   日头一落,整个宫墙似沉入海底一般。   幽深阒寂。   竹兰走进来,道:“奴婢给美人点了两盏灯,两个时辰之后,再给您换一盏。”   秦婈睁开眼,坐起身,神色恢复平静,淡淡道:“从今日起,亥时之前就不点灯了,白蜡黄蜡留下我这,那羊油蜡你们拿去。”   竹兰连忙道:“奴婢、奴婢怎敢……”   秦婈垂眸道:“行了,出去吧。”   竹兰躬身应是。   ——   另一边,养心殿——   养心殿内殿以金铜作栋,汉白玉雕砌,内墙饰枋心形苏式彩画,外墙则用彩砖平铺而成。   殿内外灯火通明,风一吹,灯笼轻轻摇晃,碧绿色的琉璃瓦跟着熠熠生辉。   萧聿坐在紫檀嵌黄杨木花卉纹宝座上执笔批改奏折。   眼下新人进宫,盛公公又干起了老本行。   他端着名册名牌,笑呵呵地走过去道:“陛下可要……”   萧聿抬手挡开了描漆盘子,抬眸道:“收起来吧,淳南侯今夜过来。”   盛公公老脸一垮。   要论恩宠,属淳南小侯爷陆则圣眷最浓。   盛公公刚一转身,就听外面传来了橐橐靴声。   一道含着笑意的嗓音传出来:“微臣给皇上请安。”   殿门敞开,陆则一眼便瞧见了盛公公不悦的嘴角,以及他手上的名册名牌。   陆则立马躬身道:“微臣有罪,微臣来的不是时候。”   萧聿向后一靠,撂下笔,淡淡道:“我让你查的人,查的如何了?” 第12章 往事(修完)   萧聿向后靠了靠,撂下笔,淡淡道:“朕让你查的人,查的如何了?”   陆则上前一步,摸了下鼻尖:“微臣好似真的……来的不是时候。”   盛公公抖了抖嘴角,不禁腹诽:小侯爷您若还知道不是时候,您倒是走啊。   淳南侯陆则,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乃是陛下少年时期的伴读,潜龙时期的知己,如今在宫外的眼睛,妥妥的天子近臣。   就是太近了些。   萧聿道:“说吧。”   陆则慢悠悠道:“此事,说来话长。”   一听这话,盛公公恨不得翻白眼。   要不怎么说这人虚伪至极,“说来话长”,这分明是又要赖在养心殿一夜了。   盛公公叹口气,退了下去。   萧聿道:“坐吧。”   陆则作礼,“谢陛下”三个字还未说出口。   就听萧聿道:“陆言淸,礼就免了。”   陆则坐下后道:“陛下料的丝毫没错错,选秀一结束,户部便给工部拨了银子,只是何程茂高兴了,穆家那边却笑不出来了。”   穆家笑不出来的原因很简单。   何、穆两家是世交,沆瀣一气多年,此番大选,两家都往宫里送了人,可皇上偏偏只要了何玉茹,而没要穆婉绮。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挑拨,可事实证明,挑拨又如何?   越老的手段越好用。   萧聿以拳抵唇,轻咳了几声,道:“送往通济渠的银两,接下来由你亲自押送。”   “臣领命。”陆则又道:“臣照陛下先前吩咐的,将陛下属意秦美人的消息放了出去,眼下宫外都在打听这位秦美人,这消息,庄生已经卖到数十万两了。”   萧聿漠然道:“秦望呢?可有动作了?”   陆则犹豫了一下,道:“照臣拿到的消息看,秦望此人在后宅虽荒唐了些,但政绩却是清清白白,秦美人也确为他亲生,并非是有意安插进来的,这两张文卷是秦望的生平及考绩,一张是庄生呈给陛下的,一张是臣去吏部调取的。”   文卷里记录着秦望的生平喜好、后宅琐事,以及从迁安到京城的为官考绩。   寒门之子,科举入仕,清正廉洁,迁安百姓口中的好官。   萧聿看过后,抬手揉了揉眉心,他道:“那秦美人,庄生可有说什么?”   陆则想起了去庆丰楼那日。   他向庄生询问秦美人的消息,庄生却莫名其妙地说了许多秦美人从小到大的委屈。   于是他又问庄生,秦美人在入宫前,有无可疑之处。   庄生顶着半脖子的红痕,斩钉截铁道:“没有。”   陆则心里怀疑庄生是喝多了,但无证据,也只能照实道:“庄生说,秦美人入宫前是个命苦的,生母被家里的姨娘气死了,父亲却识人不清,心里只有府中的二姑娘,进宫这事,也是迫不得已。”   萧聿眉宇微抬,道:“迫不得已?”   那日,她眼里哪有半点迫不得已的样子?   若非自愿,还能将宫中司籍请到家里去?   陆则察觉失言,立马道:“不是迫不得已,是……”   萧聿道:“朕难道还能怎么着她?你有话便直说。”   陆则斟酌了好半晌,才道:“秦太史有意将家里的姨娘扶正,送秦二姑娘进宫,秦美人实在气不过,这才找了陈司籍,学了宫中礼仪……不过听说秦大姑娘入宫后,秦望幡然醒悟,已将府中姨娘送走了。”   萧聿没心思继续听秦府的事,他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道:“上个月四川来的那位廖神医,开的方子没用,再继续找吧。”   提起神医,陆则神情一暗,道:“陛下,臣今日斗胆说一句,大皇子的病急不得,可有些事却迫在眉睫。如今别说朝廷,便是天下百姓也都在盯着大周的后宫主位、储君之位,子嗣乃是国本,还望陛下三思。”   陆泽话说的含蓄,但里头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大皇子三年不曾开口说话,注定无缘储君,陛下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萧聿没驳斥陆则,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急,再等等。”   陆则握了握拳。   他想说,人死不能复生,三年了,别等了。   他还想说,一个母家叛国、口不能言的皇子,以后拿什么在朝廷立威?您若想让大皇子一生安稳,就该叫他做个闲散王爷。   世家女您不想要,那徐淑仪、秦美人,您总得要一个。   然而君臣有别,这些句话,他都说不得。   子时三刻,盛公公推门而入,将两碗参汤放在楠木嵌文竹龙纹长桌上,笑呵呵道:“夜深了,陛下不如歇会儿,喝碗参汤再与陆指挥使议事吧。”   “陆指挥使也请用。”盛公公放平嘴角道。   陆指挥使。   陆则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缓了缓情绪,偏头冲盛公公笑,“公公就如此厌烦我?”   陆则生的白皙俊秀,这么一笑,更是眼若桃花,令盛公公看了不能再烦。   萧聿抬眼眸看盛公公。   盛公公年事已高,没想到这人如此无耻,竟当着圣人的面告状,只能硬堆起几个褶子笑给他看,“这是哪儿的话,指挥使实在是说笑了。”   陆则点了点头,道:“哦?那可能是我会错意了,还望公公不要怪罪。”   盛公公笑的跟哭一样,“怎敢、怎敢,老奴这就退下了。”   盛公公走后,陆则又继续道:“下个月武举初试……”   天将明,盛公公站在养心殿外张嘴打呵欠,门“嘭”地一下被打开,盛公公的呵欠骤然消失。   是陆则出来了。   盛公公眯着眼道:“陆指挥使辛苦了。”   陆则道:“为皇家开枝散叶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我哪儿能有公公辛苦。”   盛公公一脸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只在心里道:您还知道开枝散叶是大事呐!那您深夜来这儿正争什么宠啊!   陆则将手搭在盛公公肩膀上,又是一笑,俯在耳边道:“要我说,公公想好办好差,那就得去给各宫的娘娘提个醒。”   盛公公眼睛一亮,“陆指挥使此话怎讲?”   陆则用十分认真的语气道:“这争宠的精髓,乃是主动二字,咱们这位陛下的性子都冷成什么样了?紫禁城的地都结霜了,我若不是因为十分主动,能在养心殿圣宠不衰吗?”   盛公公点头,又觉得不对劲,复又皱眉。   过了须臾,盛公公才不管不顾道:“那……怎么个主动法?咱家总不能把各宫的娘娘往养心殿领吧。”   陆则道:“这就得公公您下点功夫了。”   盛公公一头雾水,忍不住道:“咱家往哪下功夫啊?”   陆则又笑道:“这宫闱之事,我又见不着各宫娘娘,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   盛公公积极道:“不过什么?”   陆则道:“今夜锦衣卫事多,两个案子等着我去办,晚上就不来养心殿了,公公把握机会啊。”   说罢,陆则转身离去。   “嘿——”盛公公看着他的背影,提着一口气,嘟哝道:“侯爷您进锦衣卫可真是屈才了。”   艳阳高照,盛公公在御花园打转,脑子里都是陆指挥使说的话,还别说,真是越想越有道理,怪不得独得盛宠三年。   下点功夫……   盛公公抬起下巴,去看整个后宫。   咸福宫的薛妃、长春宫的李妃、翊坤宫的柳妃,这都不成。   新进宫的何淑仪,姓何,估计也是不成。   那便只剩下徐淑仪和秦美人了。   盛公公先去了一趟钟粹宫的怡兰轩。   盛公公见过徐淑仪后不由感叹,不愧是左都御史徐博维之女,体态端庄,人瞧着也不急躁,是个拎得清的,但若是喝先皇后比,还是差了一些。   想起先皇后,盛公公不由长叹一口气。   先后宽厚仁爱,待他们每个人都极好,就连他这个阉人的喜好,她都记得。   盛公公看了一眼太和殿前的日晷。   想到了三年前。   那时的坤宁宫常有嬉笑声,紫禁城的地还没结霜。   皇后娘娘时常不知从哪就变出一枚玉佩,道:“这可是本宫的兄长刚拿来的山水玉佩,盛公公莫不是有千里眼?”   画面忽然一转,他又听到皇后娘娘道:“公公让我进去吧,我今日必须要见陛下一面。”   盛公公闭了闭眼,朝淑玉苑走去。   深宫僻静,微风拂过,泛黄的树叶从枝木簌簌落下。   太监女史们还在扫地。   盛公公是打着尚衣局的旗号过来的。   盛公公让身后的小太监将今年的皮毛份例送进院中。   秦婈连忙走出来道:“这些事,怎好劳烦公公亲自过来。”   她猜到今日尚衣局会来人,却没想到盛公公会来。   盛公公看着眼前人,依旧觉得有些恍惚。   不过思及来此的缘由,便道:“这淑玉苑要是缺什么,美人同奴才说就是。”   秦婈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客套话,便柔声道:“淑玉苑什么都不缺,劳公公费心了。”   盛公公实在不习惯这张脸和自己如此客套,忍不住朝天看了一眼,道:“下月初九便是万寿节,还望、还望美人早做打算。”   一听这话,秦婈还有什么不懂。   天子身边太监的提点,在这后宫里比什么都重要。   秦婈从袖口拿出一块早就备好的玉佩,放到了盛公公手上,“多谢公公提点。”   此情此景,盛公公整个人都跟被雷劈了一样。   盛公公看着玉佩上的山水,磕磕盼盼道:“美人哪、哪来的山水玉佩?”   其实太监坐到盛公公这个位置,已是什么都见过了。   珍馐美馔,金银珠宝,他什么都不缺。   只是这宫中的礼,来往皆是人情,他想交的人他便会收,不想交的人便会拒。   吹拂过脸颊,秦婈装作不太好意思的样子道:“家中兄长在外经商的,这些都是他给的。”   盛公公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放入怀中道:“那奴才就谢过美人了。”   秦婈道:“公公客气了。”   盛公公走出漱玉苑,小太监在一旁道:“公公可要奴才去嘱咐尚寝局那边……”   盛公公道:“不必,什么都别做。”   小太监道:“明白了。”   傍晚将至,盛公公又端着名册和名牌,笑呵呵走进了养心殿。   萧聿看见他的表情不由蹙眉。   盛公公看似卑微,实则蛮横地将名牌放到皇帝眼前,笑道:“今夜既然陆指挥使不过来,陛下还是瞧瞧吧。”   帝王眉宇间的凌厉令盛公公的心怦怦直跳。   萧聿低头看名牌,须臾,忽然嗤笑,“盛康海,你这是收了秦美人多大的礼?”   一个描漆盘子上六个名牌,独独给秦美人栓了一条红绳。   盛公公双膝一弯,跪到地上,“奴才有罪。”   天光又忽然暗了几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四面寂静,楹窗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只听萧聿捏着羊脂白玉的山水玉佩,一字一句道:“这是秦美人给的?” 第13章 恍惚(大修)   大雨吹打着支摘窗,萧聿垂眸看着手中的山水玉佩,想到了很久之前。   他阖眸算了算日子,大概是延熙元年,二月十五。   那日艳阳高照,虫鸟喃浓。   下朝后,萧聿去了坤宁宫。   抬脚进门,只见内室站满了人,大部分都是宫中的老嬷嬷,和退休的女官,算一算,起码有二十余人。   男人眉宇微蹙。   众人躬身道:“陛下万安。”   苏菱挥了挥手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又道:“是。”   萧聿除下冠冕,解了大氅,坐在榻上,看着她。   好似在问,皇后今日又是在作甚。   苏菱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唇贴着他耳廓道:“这千秋宴盛公公办的甚好,总得赏点什么,可陛下身边的人什么都不缺,如此,臣妾便想着,那还不如给盛公公找个对食。”   她温湿的吐息磨的人耳热。   言毕,她离开他的耳廓,一脸认真道:“陛下以为如何?”   萧聿垂眸看她。   宫中对食,在大周朝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哪有这样公然提出来的?   苏菱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他的膝盖,“如何啊?”   萧聿轻轻握住她不安分的手,道:“盛公公年事已高,皇后就别折腾他了。”   “这怎么能叫折腾?方才那几位嬷嬷都是宫中的老人,与公公年纪也差不了多少,既然都不离宫,日后起码也有个照应。”苏菱看着他的眼神,瞬间泄了气,小声道“那陛下说赏什么好?”   萧聿低声道:“皇后那儿不是有两块上好的山水玉佩吗?”   苏菱提眉道:“就两块玉佩?”   萧聿又道:“不然就再加两幅山水画,或者暖阁里的珐琅五岳图座屏也成。”   苏菱想了一下道:“难道盛公公喜欢山水?”   萧聿点头,道:“他七岁就被家人卖到宫里做了太监,除了紫禁城,哪儿都没去过。”   画中的山水,于宫里这些內侍来说,便是未曾见过的大千世界。   苏菱立马道:“那臣妾现在就叫人去暖阁里取。”   她刚起站起身子,萧聿也跟着站起来,他的掌心扶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你慢点。”   她回头一笑。   可这笑容转瞬即逝,就好似不想笑给他看。   再也不想笑给他看。   秋雨萧瑟,雕梁画栋在刹那间褪色。   盛公公抬头道:“皇上?”   萧聿睁开眼,回过了神,将山水玉佩扔还给盛公公,哑声道:“秦美人,可是住在淑玉苑?”   盛公公抬头道:“欸,是,陛下、陛下可是要备辇?”   萧聿道:“不必了,也无需叫人去通报,朕过去一趟。”   ——   雨势渐强,楹窗被狂风蓦地拍开,发出“啪啪”的声响,烛火摇曳将熄,竹兰和竹心连忙跑过去关窗。   秦婈的青丝如瀑,散落在肩,风雨入室,吹出一段修长白皙的颈。   忽明忽暗的烛光落秦美人的脸上,衬的这肌肤几乎透明,她侧头看着窗外,叹了口气。   这偌大的皇宫内院,太后称病,皇帝不见人影,也不知这漱玉苑,何时才能住到头。   何时才能见到韫儿。   秦婈正准备睡下,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打开,竹兰喘着粗气道:“美人快收拾一下,是陛下、陛下来淑玉苑了。”   秦婈怔了一下,道:“什么?”   这个时候,他来作甚?   帝王夜临妃子住处,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问罪,二是侍寝。   二者其一,她是哪一种?   眼下顾不得太多,她连忙起了身子,重新梳妆来不及,只能力求仪态得体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门。   与养心殿的灯火通明相比,此刻景仁宫的漱玉苑就像是深山老林的一间古宅,四周幽暗,朱甍碧瓦都失了颜色。   一道光晕由远及近。   前方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和雨滴落在伞面的噼啪声。   秦婈福礼道:“陛下万安,臣妾有失远迎。”   萧聿淡淡道:“免礼。”   皇帝忽然来此无人通报,尚宫局自然也没给漱玉苑添份例。   故而屋里只有一盏灯。   任谁瞧了都不免觉得寒酸。   秦婈行至一旁,将屋里仅剩的一根白蜡燃起,才堪堪点亮这内室。   烛光落在帝王棱角分明的轮廓上,他眸中的疏离比从前更浓,周身的气度也好似随着权势愈发沉重。   秦婈这才恍然,他们已经三年未见。   他也确实,不该是从前的样子了。   她站在他身侧,屏息凝神。   四月常说,一出好戏除了要演的投入,这天气、周遭的陈设,以及和你搭戏的人都很重要。   秦婈本还没领悟彻底。   如今她站在漱玉苑中,听着外面的倾盆暴雨声,看着眼前玄色龙袍。   忽然就懂了。   身份的差异就像是一道天埑横在他们之间。   秦婈回身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细白的指尖在他的余光中隐隐发颤。   “坐。”   一个单字,打破了沉默。   “多谢陛下。”   秦婈坐在他身边,颔首攥了攥袖口,并未直视他。   但却将她的紧张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他。   须臾,她抬手拢了一下鬓角的发丝,轻声道:“臣妾不知陛下会深夜来此,准备不周,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他的目光幽邃,深不见底,谁也猜不出,这人想的到底是什么。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倏然开口:“可用过膳了?”   秦婈恭敬道:“多谢陛下惦念,臣妾用过了。”   他恍若未闻,继续道:“累吗?”   秦婈道:“臣妾不累。”   说罢,秦婈忽然感觉眼前的一幕万分熟悉……   屋内阒寂,除了呼吸声,只有更漏的滴答声。   烛火摇曳,他忽然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微抬,用拇指,略重地蹭了一下。   他目光灼灼,蹭了一下,又一下。   这动作虽撩人心弦,但秦婈心里清楚,他蹭的地方,有一颗痣。   一颗苏菱脸上没有的痣。   秦婈的面颊泛起红晕,下唇轻颤,磕磕绊绊道:“陛下、今夜可要歇在这儿?”   话音落地,犹如大梦初醒,他蓦地松了手。   他起身,默了半晌,道:“不了。”   萧聿走到门口,秦婈忽然冲他的背影开口,哽咽道:“臣妾愚钝,可是哪儿做的不好?”女儿家心里的不安和委屈,都留在了那“好”字的颤音里。   让人即便不回头,也知是怎样的泫然欲泣。   亥时七刻,萧聿离开漱玉苑。   高墙之下,萧聿沉声道:“明日一早,传朕口谕,将谨兰苑赐予秦美人,烛火份例与淑仪同级,也不用再盯着了。”   盛公公道:“奴才记下了。”   说罢,盛公公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便是这秦美人,也不行吗?   ——   翌日一早,盛公公带着圣谕来到漱玉苑,亲自带着人,替秦美人搬了院子。   后宫立马变了风。   太后的病也瞬间“痊愈”。   自打选秀开始,太医院便称太后受了风寒,是以免去了各宫的例行请安,如今大病初愈,不论是永寿宫的太妃、主位三妃,亦或是新进宫的徐淑仪、秦美人,都要去请安问礼。   由于秦美人貌似先皇后消息早就不胫而走。   晌午一过,薛妃,柳妃,还有那位高丽来的李妃齐聚慈宁宫。   众人笑意盈盈,但心里却在猜,那位秦美人,究竟生成何种样子。 第14章 萧韫(需要重新看)   晌午刚过,天空又飘起小雨,雾气朦胧。   脚下的青石板路仿佛被涂了一层油料。   秦婈带着竹心朝慈宁宫走去。   景阳宫距离慈宁宫并不近,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隔着整个御花园。   路过坤宁宫时,秦婈脚步一顿。   红墙黄瓦,叶落闲阶,光景依旧。   令她难以喘息的记忆一瞬间被拉扯出来。   日降月升,她仿佛回到了延熙元年,八月十五那个晚上,又瞧见了徐尚仪手中那张带血的帕子……   那夜坤宁宫上上下下乱做一团。   徐尚仪在她耳边低声,“奴婢的弟弟名唤叫徐秉,今年十九,去年刚参了军,奴婢有一事想问皇后娘娘,巳州边境那六万条人命,苏家准备拿什么赔?!”   她心知徐尚仪今夜此举定是有人教唆,也明白这是有人要故意刺激她。   可徐尚仪的话,她也在扪心自问。   是啊,如今镇国公府的匾额上全是人血,她拿什么赔?   时至今日,她依旧想不通她的父亲,那个立下赫赫战功,在大周官居一品的镇国公大将军苏景北,为什么会叛国。   阆州总督传消息来的时候,她认定父亲是被人构陷的,苏家是冤枉的。   一定是被冤枉的。   可紧接着,锦衣卫便查出了苏家通敌叛国的罪证,镇国公府内,应该说是父亲的书房里,竟发现了一条修建了十年之久的暗道。   暗道。   有了证据,零碎的回忆也接连而来,令她不寒而栗。   自打镇国公夫人病逝后,苏景北便不许苏菱和苏淮安踏入书房半步。   书房里有一张悬画,画中人便是苏云氏。   苏景北常常坐在悬画前发呆。   起初苏菱以为那是父亲对母亲一片痴情,可后来又觉得并非如此,镇国公府虽无主母,可无名无分的妻妾却有的是。   丝竹悦耳,红袖添香。   记得有一次,大概就是她嫁入晋王府的前夕。   那时的她总觉得,受万人敬仰的父亲无所不能,她不想嫁给萧聿,便去书房门前闹了半个晚上。   苏景北的后院虽不清净,却无其他子嗣出生,他可谓是把苏菱捧在手心里疼。   然而那个晚上,任凭她怎么说,苏景北都没出来。   她实在忍不了,便推门而入。   然而里面却空无一人。   人不在,苏菱只能原方不动阖上了门。   她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继续等,等着等着,竟这样睡了。   翌日一早,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打开,苏景北衣衫规整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见她倒在地上,苏景北笑道:“阿菱,你怎么还在这儿睡着了?当心着凉,赶紧起来。”   她揉了下眼睛,半眯着眼睛道:“爹,你昨日去哪了?你怎么会从书房里走出来?”   苏景北一愣,道:“你个傻丫头大早上胡说什么呢?我是刚从东耳房过来。”   “东耳房?爹你去东耳房作甚?”她揉了揉太阳穴,道:“诶呀,爹,女儿有事跟您说。”   苏景北瞪了她一眼,“说什么?阿菱,你说什么爹都应你,但有一点,你嫁晋王这事没商量,我不管立下多少战功,那都是臣子,你爹没那个本事抗旨。”   苏菱咬了咬唇,用楚楚可怜的目光道:“那若是女儿身子有疾,配不上皇子呢?”   苏景北气笑道:“哦,你身子有疾,配不上晋王,那就能配得上何家小子?你的婚事以后不许再提,也不许和你哥提!”   她低头,她放弃,她灰溜溜地回了房间。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她无比清楚的记得,门是在她身后被打开的。   脚步声也是从她身后响起的。   最怕不过是后知后觉。   “美人在看什么呢?”竹心道。   秦婈回了神,眼前的一切如齑粉一般被风吹散。   她抚了抚心口,随意道:“我这头回见太后娘娘,难免有些紧张,待会儿我若是出神,你可得提醒我点。”   竹心一愣,随即笑开,应是。   起初,宁尚宫把她和竹兰分到淑兰苑时,曾嘱咐过,要注意秦美人的一言一行,有任何可疑之处,都得告诉盛公公。   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在竹心看来,秦美人不设城府,落落大方,根本没有可疑之处,   竹心小声嘱咐道:“美人不必担心,太后待人和善,从不会为难谁。”   “那就好。”秦婈点点头,道:“对了,你可知太后因何病了?”   竹心回道:“太医院说是受了风寒,不过已无大碍。”   秦婈本想开口问大皇子是否养在太后膝下,可忽然想起在秦府时,那位陈司籍的警告。   “这大皇子的事,恕老身不能回答,老身也劝秦姑娘,今日这话,不可再与旁人提起。”   “该你知道的时候便能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便不能问。”   秦婈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   再等等,再等等就是了。   都已经入宫了,没什么不能等的。   半刻之后,他们来到了慈宁宫。   沿途的一草一花、一木一石,都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果真应了太后与她说那句话,“这宫中的景色从不会变,变的只是住在这宫里的人罢了。”   说这话时,还是三妃刚入宫的时候。   在慈宁宫殿前候着的不只她一个,还有新入宫徐淑仪和何淑仪。   秦婈朝二位行礼,“臣妾见过徐淑仪,何淑仪。”   二人也连忙道:“美人不必多礼。”   徐淑仪身着一袭湖蓝色缎面襦裙,虽算不得倾城之姿,但也称得上婀娜动人。   站在徐淑仪身边的何淑仪,若她没记错,她是何家三姑娘,其父是户部尚书,其母是穆家女,这等身份,比之当年的薛妃也是不逞多让。   不过看她目光柔和,语调也轻,性子应该不似薛澜怡那般跋扈。   不一会儿,小太监便将她们引进了正厅,还没进门便能听到说话声。   想来三妃已经到了。   三人进门后一齐福礼,“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而后又依次给薛妃、柳妃、李妃请安。   楚太后笑道:“快、快起来,都抬头让哀家瞧瞧。”   话音坠地,众人的视线毫无疑问地落在了秦婈身上。   秦婈抬眸的一瞬,三妃的表情与见鬼无异。   薛妃瞪圆了眼睛,柳妃抬手捂住了嘴,李妃的反应最大,手上的杯盏“哐”地一声滑落在地。   在殿中央转了个圈。   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楚太后,都不免怔住。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谁也猜不到,竟然会这般像。   仿佛看见她,就会相信,这世上真有转世一说。   也难怪选秀那日,皇帝会离开绛雪阁了。   楚太后缓了缓,笑着对着章公公道:“快赐座。”   三人连忙道:“谢太后。”   秦婈入座后,除了李妃收回了目光,薛妃和柳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   薛妃攥紧了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楚太后依次问话。   问过了徐淑仪和何淑仪,太后看向秦婈道:“哀家听闻,今早秦美人换了院子,住的可还习惯?”   秦婈连忙起身,道:“多谢太后娘娘关心,臣妾住的甚是习惯。”   闻言,薛妃的目光愈发晦暗。   竟连声音都是如此像?   “那就好。”楚太后摩挲着手腕,继续笑道:“你们日后若是无事,可常来哀家这坐坐,说起来啊,这宫里也冷清太久了。”   提起冷清,楚太后又像模像样地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子嗣少,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替皇家开枝散叶,这才是宫里的头等大事。”   楚太后侧头又对章公公道:“你去太医院知会一声,明日让刘院正给各宫的娘娘请个平安脉。”   太后这话,无疑是在放箭扎三妃的心。   秦婈这是无法窥得三妃的心声,否则,只怕什么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都能听见。   正是尴尬的时候,门外的小太监突然高声道:“孙太妃到——”   孙太妃?   秦婈循声回头。   这后宫里,她与孙太妃的关系远远要好于太后。   原因无他,孙太妃乃是长宁长公主的生母,倘若当年镇国公府没出事,苏淮安便是驸马爷,孙太妃的女婿。   思及此,秦婈的心一紧。   那韫儿会不会……   小太监紧接着又道:“大皇子到——”   秦婈眸色未改,嘴角也挂着笑意,可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在颤抖。   未几,只见孙太妃牵着一个小人儿,跨门而入。   孙太妃身体一向不好,她轻咳两声才道:“给太后娘娘请安。”   楚太后道:“你我之间,怎还需要这些虚礼,快坐。”   孙太妃勾了勾大皇子的手心,道:“韫儿,给太后娘娘请安。”   大皇子身着四团云纹紬交领夹袍,头戴白玉冠,生的白皙隽秀,眼睛似母,棱角似父。   秦婈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她的孩子。   萧韫一步一步走到太后面前,双手交叠,唇抿的紧紧的,给楚太后行了个大礼。   但没说话。   连一句“孙儿给太后请安”都没说。   然而太后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慈爱地招了招手道:“来,韫儿,让哀家瞧瞧,你又长高了没。”   萧韫垂眼走过去,也不亲近人,眸中的疏离和他父皇一模一样。   楚太后摸了一下他的小脸,道:“哀家听闻你父皇给你找了姚太傅当老师,近来可用功?”   萧韫点了点头。   楚太后笑道:“如此便好。”   接下来太后又问了他许多话,萧韫要么点头、要么摇头,但一个字都没说过。   秦婈的心满是疑惑。   更疑惑,为何所有人眼中都没有和她同样的疑惑。   半个时辰后,太后挥手说乏了,要歇息了,众人纷纷起身。   孙太妃对大皇子道:“韫儿,咱们走吧。”   萧韫一步一步走过去,把手放到孙太妃手里,小孩子不过三岁,身量很低,理应是看不到秦婈的,可冥冥中仿佛有一根线,拽着他回头一望。   视线刚好对上。   萧韫停下脚步,转身,与秦婈面对面,黑黢黢的眼珠,看了她好一会儿。   孙太妃这才同秦婈对上了目光。   下意识捂住了嘴。   随后想起宫中近来的流言,孙太妃道:“这位可是秦美人?”   秦婈起身道:“臣妾见过太妃。”   “免礼了。”孙太妃呼吸微乱,低头看着萧韫道:“韫儿,走了。”   萧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听孙太妃又低声道:“韫儿,她不是,走了。”   回去的路上,秦婈低声问竹心,“大皇子……方才为何不开口说话?可是生病了?”   竹心叹了口气,好似早就料到秦美人会问这个问题,极小声道:“大皇子不是不开口,而是开不了口。”   秦婈脚步一顿,蹙眉道:“什么叫开不了口?”   “美人小点声。”竹心拉过秦婈的手臂,道:“此乃是宫中禁忌,谁都提不得,奴婢给您说了,您日后可再别问了,太医院说,大皇子是母胎里带了怪病,三年都没开过口,应该是,哑症。”   话音甫落,苏菱怔在原地。   竹心疑惑道:“美人这是怎么了?”   秦婈硬提了一下嘴角,轻声道:“没事。” 第15章 母后   香烛燃尽,风吹珠帘。   谨兰苑门声响动,惊鸟四散而逃,树上的黄叶簌簌落了一地。   太医院院正宁晟否奉太后旨意来给各宫娘娘轻平安。   谨兰苑,正厅。   宁院正摘了秦婈腕上的白帕子,皱眉道:“美人玉体虽无大碍,但微臣却诊出了似紫木祥的余毒来,这紫木祥一毒,美人可能不甚了解,少量还好,多了那可是要人命的。”   紫木祥。   秦婈眸色一僵。   她哪里是不甚了解,她是非常了解,这根本就是秦大姑娘殉情时饮下的毒酒。   但这件事,她是绝对不能承认的。   秦婈美眸瞪圆,故作惊讶道:“怎会如此?”   宁院正道:“美人不必惊慌,这世上万物讲究相生相克,兴许余毒并非是紫木祥之毒,而是膳食出了问题,美人可否将膳食录拿给微臣瞧上一眼?”   秦婈点了点头,连忙道:“竹兰,你速去尚食局找余司膳将淑玉苑和谨兰苑的两本膳食录拿过来。”   竹兰连忙道:“是,奴婢这就去。”   半晌过后,宁院正一边翻膳食录,一边摇头道:“不对啊,这膳食一切正常,并无相冲之物啊……”   秦婈用帕子捂住嘴道:“这……该如何是好?”   宁院正表情渐渐严肃,安慰道:“此毒尚未入体,有药可解,还请美人稍安勿躁。”   秦婈起身道:“那便多谢宁院正了。”   宁院正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美人客气了。”   宁院正走后,竹兰和竹心一脸心疼地看着秦婈。   后宫里投毒,历朝历代皆有,早就不是怪事,她们心里都有数。   秦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两个既然在谨兰苑伺候,那便算是我的身边人,有些话,我便直说了。”   竹兰立马道:“主子您说就是了。”   秦婈道:“我是不是……与先皇后,生得有几分相似?”   竹兰点了点头,“是。”   秦婈道:“那可否告诉我,先皇后是如何去的?”   竹兰和竹心对视一眼。   最后竹心开了口,“还是奴婢来说吧。若说宫里有两个提不得,那大皇子是其一,先皇后便是其二。”   秦婈道:“为何提不得?”   竹心道:“世人皆以为先皇后是因难产去的,但宫里的人却知道,先后难产与尚仪局的徐尚仪脱不了干系,徐尚仪有个弟弟,因为苏家通敌叛国,死在了战场上,奴婢听闻,三年前,她是公报私仇才使先后难产,不过她到底是怎么做的,奴婢便不清楚了。”   秦婈道:“然后呢?”   竹心继续道:“九月初,陛下得胜回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先是太医院常院正被罢官,随后徐尚仪被司礼监处以凌迟之刑,再之后,陛下三年未踏入后宫,甚至与太后娘娘也……”   说到这,竹兰用手臂碰了竹心一下。   竹心立马咳嗽两声,道:“奴婢失言了。”   听到这,秦婈不由皱眉。   萧聿三年没踏入后宫?   薛妃和柳妃便罢了,毕竟他一向不喜欢世家女,可他待李苑一向是极好,竟也舍得冷落?   竹兰又道:“主子别担心,太后娘娘主持六宫,一向公平公正,这中毒一事,定会给主子个说法的。”   秦婈点头道:“但愿吧。”   秦婈刚用过午膳,便有人敲开了谨兰苑的门。   秦婈一眼便认出了她来。   这是薛妃是贴身女史,清月。   清月朝秦婈福礼道:“薛妃娘娘在咸福宫备好了点心,邀秦美人去坐坐,还请美人随奴婢来吧。”   这话说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说法,在朝廷上适用,在后宫里也是一样。   薛澜怡是正二品的妃,她只是六品的美人,便是不想去也得去。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秦婈轻声道:“那就有劳清月姑姑带路了。”   清月笑了一下,“美人客气了。”   ——   咸福宫的花儿开的正好,风过绣帷,秋香满园。   秦婈咬着牙给薛澜怡福礼,道:“臣妾给薛妃娘娘请安。”   薛妃斜靠在紫檀嵌玉花卉宝座上,见她来了,立马放下手中的葡萄,笑道:“妹妹快过来坐。”   清月将一张圆凳放到薛妃身边。   秦婈走到薛妃身侧,坐下,动作微微有些拘谨。   薛妃看着她的脸,不由喃喃道:“你真是太像她了,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秦婈皱眉道:“薛妃娘娘这是何意?臣妾不明白。”   薛妃笑道:“本宫从前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直到看见你,便有些信了,你叫秦婈?”   秦婈颔首道:“是。”   薛妃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近来,本宫常常失眠,太医院诊不出个结果,本宫便找了明慧主持来说经,可明慧主持偏说,说经不如抄经虔诚,可昨日本宫伤了手腕,实在动弹不得。”   秦婈柔声道:“臣妾愿为薛妃娘娘出一份力。”   “你倒是个聪慧的。”薛妃提了下嘴角,道:“你若是愿意替本宫分忧,那本宫也不会亏待你。”   秦婈恭敬道:“娘娘客气了,为娘娘分忧,乃是臣妾的本分。”   薛妃回过身,随手拿来两本佛经,认真道:“明慧主持说,这两本各抄两遍。”   秦婈接过,目光诚恳道:“臣妾便是不眠不休,也会将佛经尽早抄完。”   薛妃看着她的眼睛,笑道:“不眠不休?那本宫岂不是太欺负人了?”   “清月,去拿笔墨纸砚过来。”薛妃拉起秦婈的手道:“不然妹妹每日都来咸福宫抄吧,就当是跟本宫做个伴,如何?”   每日?   秦婈不动声色道:“臣妾全听薛妃娘娘的。”   半刻之后,两个小太监搬了一张黑漆嵌螺钿花卉纹长方桌过来。   左侧摆放香炉,右侧摆放文房四宝。   薛妃给清月使了个眼神。   清月立马走过去道:“奴婢替美人磨墨。”   墨汁均匀后,秦婈拿起狼毫,轻轻蘸了蘸,细白的手腕一弯,开始下笔。   薛妃看着她的笔迹,瞳孔一松,长呼了一口气。   薛妃这边松了一口气,秦婈心里却不由感觉到后怕。   当初她练这字体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万没想到,居然在遇上薛澜怡的第二日便用上了。   佛经一写便停不下来,薛妃不放人,秦婈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   一个时辰后,有位青衣女史推门而入,躬身道:“娘娘,寿安宫那边儿要请秦美人过去。”   秦婈抬头。   她正忖度着该以何种理由脱身,就有人将理由送上门来。真可谓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薛妃柳眉微蹙道:“寿安宫?孙太妃找?”   女史颔首道:“是,寿安宫的袁嬷嬷亲自过来了,说是有要紧事找秦美人。”   薛妃瞥目瞧了一眼秦婈,缓了缓,道:“那秦美人还是赶快去寿安宫吧,别让太妃等急了,本宫这不急。”   秦婈道:“明日一早,臣妾便会来娘娘这里。”   薛妃十分满意她的识相,道:“那劳烦妹妹了。”   秦婈绕过桌案,淡鹅黄色的袖口与砚台擦边而过,染上了几滴墨汁。   秦婈走后,清月将沏好的菊花茶端给薛妃,然后道:“奴婢瞧着秦美人是个知本分、懂规矩的,娘娘不必太过担心。”   薛妃接过茶,饮了一口,道:“懂规矩?未逢恩露,都懂规矩。”   清月皱眉道:“主子是觉得,陛下会抬举秦美人?可她与先皇后生的那般相似,这同一张脸……”   薛妃幽幽打断道:“也未尝不可。”   ——   咸福宫与寿安宫离得颇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秦婈便来到了寿安宫。   她跟着袁嬷嬷上了石阶。   一进屋,便瞧见太妃坐在棕竹嵌玉三阳开泰扶手椅上叹气。   秦婈福礼道:“臣妾见过太妃。”   “快过来,不必多礼。”太妃又叹一口气,道:“今日我叫你来,是有要事,待会儿你进了里头,不论见到什么,都不许与旁人提起,如有违背,定是严惩不贷。”   秦婈道:“臣妾牢记在心。”   太妃道:“好,你跟我过来吧。”   袁嬷嬷掀起帘栊,秦婈走进去。   定睛一看,是萧韫正低头凝视着一幅人像画。   画中人不是别人,正是淳懿皇后。   太妃走过去,柔声道:“韫儿,你瞧谁来了?”   萧韫抬眸,看向秦婈。   那如水洗葡萄般的黑眼珠,立马多了一丝光亮。   许是秦婈与苏菱生得太过相似,思及往事,太妃心里一酸,忍不住红了眼眶。   秦婈道:“太妃要臣妾来是……”   孙太妃小声道:“淳懿皇后的事,想必你也听过一二了,案上那副画是陛下给他的,韫儿无事便会看两眼,但也就看两眼,可自打昨儿见了你,便不撒手了,瞧那意思,是把你认作先后了。”   秦婈握紧了拳头。   没人知道,她有多想过去抱抱那孩子。   “宫里的人都说大皇子痴傻,打娘胎里就患了哑疾。”孙太妃道:“可我却不这么想,今日他不吃不喝的,其实就是想我把你找来。”   孙太妃低声呢喃道:“阿菱那般聪慧,她的孩子,怎可能是个傻的……”   秦婈嬷嬷听着太妃自说自话,指甲暗暗用力。   太妃走过去,牵起萧韫的手道:“人我给你找来了,你瞧吧,韫儿,她不是你母后,她是你父皇的妃子。”   萧韫摇头。   目光十分认真,又摇头。   孙太妃将画像伸平,回头指了一下秦婈,道:“你看,秦美人这里有颗痣,你母后却没有,所以说,她们并非是同一人。”   萧韫还是摇头。   孙太妃对秦婈道:“你再过来些,让他看仔细了。”   秦婈走过去,柔声道:“我的确不是你母后。”   这话一出,小皇子皱紧了眉头。   七八分的委屈,瞬间涌进他的眼睛里。   孙太妃叹气道:“韫儿,你现在难过,总好过你日后失望。”   孙太妃对秦婈道:“今日多谢秦美人了,你可以走了。”   秦婈颔首道:“是。”   见她要走,小皇子急急地去拽太妃的衣袖,指了指画。   太妃被他拽的险些闪了腰,连忙道:“这又是怎么了?”   小皇子追到秦婈身边,秦婈连忙蹲下身子,与他平视,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孙太妃蹙眉,看向秦婈的目光立马变了几分,正准备出言呵斥。   就见萧韫将食指搭在秦婈的下巴上道:“没有。”   许是太久没说过话的缘故,这“没有”二字,声音不大,反倒是有些尖锐。   孙太妃瞪圆了眼睛,惊的舌桥不下。   秦婈不敢相信道:“太妃娘娘,是臣妾听错了吗?”   孙太妃深吸两口气道:“你没听错,本宫也听见了。韫儿,你再说一次,好不好?”   萧韫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垂下,又不说了。   “袁嬷嬷!”   袁嬷嬷走进来道:“老奴在。”   孙太妃道:“快去把陛下请来,立刻!” 第16章 子嗣   寿安宫。   四周寂静,角落的火盆偶尔会发出噼啪的响声。   太妃拿着手里的画像,对萧韫道:“韫儿,你再说一次给你父皇听。”   萧韫如往常一般,低下了头。   太妃继续哄道:“你就再说一次,就像方才那样。”   小皇子垂头紧了紧拳头,没吭声。   萧聿静静看着他。   眼中若说没有失望,那定然是假的。   这是他的嫡长子,皇子口不能言意味着什么,他心知肚明。   默了半晌,萧聿沉声开口:“来人,送秦美人回谨兰苑。”   话音甫落,萧韫立马抬了头。   蹙起眉头的表情,和他父皇一模一样。   秦婈知道萧聿这是想逼他开口,可小皇子的眼神太委屈,叫她实在不忍心看。   萧聿道:“盛康海,等什么呢。”   盛公公连忙行至秦美人身边,小声提醒道:“美人,走吧。”   秦婈颔首垂眸,轻声道:“臣妾告退。”   除此之外,她一个字都不能多说,说了便是别有用心,以萧聿和太妃的为人,是绝不会将一个别有用心的妃嫔留在皇子身侧的。   萧韫看着秦婈渐行渐远的背影,急的一把攥住了皇帝的袍角。   萧聿身量本来就高,玄色的龙纹长袍更是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威压。   可他对面这个小人儿,身量还不及三尺。   一大一小,一个低头,一个仰头。   就这么对着望。   萧韫眼眶憋的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极小声地,唤了一句,“母后。”   两个字,犹如当头一棒。   令萧聿整个人僵住。   萧聿看着萧韫这双眼睛,不由深吸一口气,他语气放缓,一字一句道:“萧韫,朕与你说最后一次,秦美人只是像你的母后,但不可能是你的母后。”   你的娘只有一个,不在了便是不在了。   谁也不能替代她。   可小皇子并听不进去皇帝的话。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空荡荡的殿门口。   戌时三刻,小皇子被奶娘抱去睡觉,殿内只剩萧聿和太妃二人。   萧聿坐在紫檀嵌桦木扶手椅上,蹙着眉头,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   孙太妃猜得出帝王心思。   三年前,陛下既能冒着与太后撕破脸的风险,将皇长子放到寿安宫来养,便是不想让萧韫卷入宫廷纷争。   失去生母且没有母家扶持的皇子对着后宫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萧聿清楚。   萧聿的生母虞氏虽只是五品太仆司丞之女,但容貌却是京城一绝,入宫便是盛宠,可以色侍君终不长久,新入宫的美人总是一茬接着一茬,令人眼花缭乱。   朱颜辞镜花辞树,帝王的宠爱也一样,皆是人间留不住。   虞昭仪在萧聿七岁那年病死后宫。   在那之后,萧聿先是被养在孟妃宫里,后来孟妃因搬弄是非被贬去冷宫,这才被皇后,也就是当今的楚太后接走。   孙太妃叹了一口气,想了想道:“我知道陛下所忧为何,可眼下,没什么比韫儿的病重要,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大皇子如今已过三岁,便是陛下瞒的紧,想必也早就走漏了风声,陛下肯等他开口,那文武百官肯等吗?”   萧聿道:“太妃说的,朕又何尝不知。”   “我瞧那秦美人行事还算规矩,试试也未尝不可。虽说不过一两日的功夫,也瞧不出什么来,但她的眼神,倒是格外干净透亮。”孙太妃用帕子捂住嘴,略重地咳了两声,“我这身子骨,也不知能撑到几时,大皇子不可能永远留在寿安宫,总得有人照顾他,倘若那秦美人是个好孩子,那这是她的福气,也是这宫里的福气。”   萧聿默了半晌,道:“太妃保重身子,等过两日,朕便叫长宁回宫来看您。”   孙太妃摆了摆手道:“她被我养的太过任性,陛下不必管她,她愿意在骊山呆着,那便让她骊山呆着吧。”   ——   翌日一早,还没等薛妃派人去谨兰苑请人,秦婈便已候在咸福宫门外了。   咸福宫的小太监手持扫帚,呵欠打了一半,便是一愣。   立马躬身道:“美人稍等,奴才这就去通报。”   清月一边给薛妃揉肩,一边感叹,“秦美人行事真是叫人挑不出错处,规矩当真是好。”   “行事滴水不露,只怕不是规矩多,而是心思多。”薛妃揉了揉太阳穴道:“罢了,你先让她进来。”   清月道:“奴婢这就去。”   秦婈头戴金蝉玉叶簪,上着月白色织金纱通肩柿蒂形翔凤短衫,下袭桃色妆花纱蟒裙,施施然走进了咸福宫。   秦婈圭端臬正地朝薛妃福礼,“臣妾见过薛妃娘娘。”   薛妃弯弯眼,笑的比昨日还热情,“妹妹今儿来的可真够早的。”   秦婈躬身道:“臣妾心里惦记替娘娘抄佛经。不敢来迟。”   “快坐,快坐。”薛妃随意道:“可用过早膳了?”   秦婈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妾用过了。”   薛妃抬手抚了一下耳珰,感叹道:“这刚进宫的时候,总想着礼不可废,可时间久了你就懂了,这深宫冷清,有个能说话的人不容易,所以啊,你也不必这样拘谨,咱们就似寻常姐妹那般说话就行。你在谨兰苑若是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地方,尽管同我说。”   秦婈笑道:“臣妾多谢娘娘。”   同薛妃寒暄须臾,秦婈便坐回桌案前开始抄写经文。   秦婈清楚,这后宫里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薛妃今日待她这般热情,多半与昨日太妃请她去寿安宫有关。   殿内炉香四溢,薛妃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开了口:“对了,昨日太妃找你,是有什么要事?”   秦婈手腕一顿,停下笔,立马起身,恭敬道:“此事臣妾实在没法子回答,还望娘娘恕罪。”   薛妃故作惊讶道:“怎么了这是?”   秦婈颔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昨日臣妾被叫到寿安宫问话,袁嬷嬷特意嘱咐臣妾谨言慎行……”   薛妃了然一笑,旋即若无其事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你怎的还请上罪了,好了,快坐下,既然这样,我便不问了。”   秦婈道:“多谢娘娘。”   薛妃低头喝茶,目光微变。   秦美人这话看似诚恳实在,但又何尝不是拿太妃来压她,叫她不好再过问。   自打苏氏离世,这些年寿安宫仿佛隔绝在后宫之外,除了偶尔会去慈宁宫坐坐,与后宫其他人可谓是毫无往来。   眼下寿安宫突然和一个六品美人有了来往,能因为甚?   自然是因为那个口不能言的皇长子。   薛妃用指尖叩击桌沿。   可是她这张脸,对寿安宫有了用处?   她再等等看。   这一等,果然又等来了寿安宫的袁嬷嬷。   袁嬷嬷还是昨日那句话,“太妃娘娘有急事找秦美人。”   薛妃也同昨日一样,立马放了人。   接下来,秦婈每天都是清早去咸福宫抄经,到了晌午,又来寿安宫陪萧韫坐一个小时辰,试着同他说话。   起初太妃不放心,总是在一旁盯着,可一连三日过去,太妃也算看出来了。   陛下那些话萧韫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并全当成了耳旁风。   他根本就是把秦美人当成了亲娘。   萧韫虽不开口说话,但太妃到底养了他三年,这孩子的脾气秉性,她还是清楚的。   平日里除了皇帝和她谁也不靠近的小人儿。   眼下便是打瞌睡都要往秦美人身上靠。   而秦婈,自然乐意让他靠。   怎么靠都成。   看着眼前的一幕,孙太妃的嘴角不由得带起一丝笑意。   半晌,她放下手中的药膳,对秦婈道:“薛妃那边若是为难你,不用忍着,你直说便是。”   秦婈顿了一下,柔声道:“薛妃娘娘的确不曾为难臣妾。”   孙太妃瞥了眼她袖口的墨汁。   既然不想说,她也不会多管,“但你每天如此折腾,也是辛苦了。”   秦婈立马道:“能照顾大皇子,乃是臣妾的福气,不敢说辛苦。”   秦婈自然是不嫌辛苦的。   她进宫本就是为了萧韫,为了这孩子,她甚至连勾引男人的伎俩都跟四月学了几分。   如今不用伺候那人,还能陪在儿子身边,她怎么会累?   她简直是求之不得。   这会儿秦婈正沉浸在自我满足里,就听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帘拢被小太监掀开。   萧聿一进门,就见儿子靠在秦美人肩上睡着了。   这四目相对,多少是有点尴尬。   秦婈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怕吵醒儿子,最后只能红着脸,极小声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萧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暗下目光,也小声道:“免礼。” 第17章 李苑   萧聿身后站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头,瞧穿着打扮,和斜跨在身上的深棕色药匣,便知是位大夫,想来给太妃看病的。   太妃请咳了一声,起身随大夫朝偏殿走去。   就太妃和皇帝离开的功夫,萧韫从秦婈身边醒来。   秦婈捏了捏他的手心道:“醒了?”   刚醒,萧韫还有点迷糊,半眯着眼,点了点头。   秦婈忍不住一笑,继续同他道:“还困吗?不然回暖阁接着睡?”   萧韫摇头,下意识地去看黑漆嵌螺翘头案上的更漏。   申时快过去了。   他知道,她又快走了。   萧韫回头看她。   左眼眷恋、右眼不舍。   有时秦婈自己都觉得,母子间好似真有种旁人没有的默契,就像现在,萧韫只看她一眼,都不用说话,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秦婈替他整理一下衣冠,道:“明日我还会来,嗯?”   秦婈与他四目相对,似乎在等他说话,萧韫憋了好一会儿,努力道:“早点。”   也许是刚醒,也许是不熟练,这腔调确实不太标准,就像是筝乐弹错了音。   秦婈能听出来,萧韫自然也能。   他耳朵微红,目光一沉,低头攥住了拳头。   秦婈没纠正他,也没出声安慰他,只是用食指尖去戳他的小拳头。   一下、一下,戳着戳着,他就松开了。   眼神也变得柔和。   他好似对秦婈每个动作都没有抵抗力。   萧聿和太妃进屋时,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日渐西行,橙红色的光透过支摘窗的缝隙洒进来,落在秦婈和萧韫笑意盈盈的眉眼上。   他整个人就像是没了呼吸一般。   他忍不住妄想,假如、假如、假如她还活着,是不是也该是这样的光景?   这时,秦婈和萧韫一齐回头。   秦婈用指腹点了一下萧韫的背后,悄声道:“请安。”   萧韫一步一步走到皇上面前,躬身,行礼道:“父皇……万安。”   萧聿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旋即从鼻尖逸出一丝轻笑。   这才几日的功夫,竟知道给他请安了。   孙太妃看着萧韫努力贿赂他父皇的样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在她看来,萧韫这孩子虽然不开口说话,但却非常聪明。   他很清楚的知道,只有这样,秦美人才能继续留在他身边。   孙太妃看着眼前不是母子却胜似母子的二人,不由在心里感叹:兴许这两位,还真是有母子缘分。   申时已过,秦婈颔首福礼道:“时候不早了,臣妾先行告退。”   萧聿点了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秦婈走后,太妃用拍着捂住了嘴,重重地咳了起来,眼瞧着,血就浸透了帕子。   萧聿皱眉道:“太妃何必瞒着长宁呢?”   “陛下公务繁忙,日后也不必再费心了,我这身子如何,我心里头知晓。”孙太妃攥紧了帕子,道:“我只有一事,想拜托陛下。”   萧聿道:“太妃请说。”   孙太妃深吸一口气,颤着嗓子道:“若我走后,长宁惹出什么祸事来,恳请……恳请陛下,保她一命。”   萧琏妤是她的女儿,她最是了解。   那样闲不住的性子,能在骊山别苑称病三年不出,绝不会是她口中那句“女儿忘不了苏淮安,此生不会再嫁”那般简单。   萧聿道:“朕就长宁一个妹妹,便是太妃不说,朕也会护着她。”   站在一旁的萧韫看着孙太妃嘴角沾了血,急急走过去,踮起脚,想用手去擦。   “没事,我没事的啊。”太妃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小手,道:“袁嬷嬷,带大皇子去暖阁。”   袁嬷嬷应是,连忙将萧韫抱起来。   萧韫回过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太妃,眼里渐渐浮上了一抹水光。   小小的孩子,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就像他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会走,他也知道太妃终究会离开。   看的孙太妃心里一酸。   半晌后,孙太妃道:“今日说句僭越的话,陛下若是有心让她照看韫儿,那她的位分,总是要升的。”   说起位分,那背后的说道便多了。   依大周的宫廷律法,后宫女子若是想升位份,要么得宠,要么替皇家诞下子嗣,要么是母家有功,像薛妃那样,虽然没宠,但这些年其父薛长柏抗击瓦剌有功,就是皇帝看不上她,也得给薛家留几分薄面。   可秦婈的父亲不过是挂虚职的太史令,根本没有争功出头的机会。   后者不行,那便只能是前者。   子嗣暂且不说,可她总得有宠。   若是皇帝幸都没幸过,宠从何处来?   后宫是人吃人的地方,无母家傍身,再无帝王宠爱,她拿什么照料皇子?   萧聿默了半晌,沉声道,“朕再想想吧。”   太妃看着萧聿的背影,又叹了一口气。   就近来这几日,秦美人往寿安宫跑,皇帝也跟着来,想必后宫已经乱了心。   后宫的人心,和天下人心都一样,皆是是“民不患寡而患不均”。   三宫六院都无宠,那还好说,一切相安无事。   怕是怕,有人打破了这个局面。   ——   薛妃请李妃到咸福宫的阔月阁喝茶。   李妃柔声道:“恭喜姐姐了。”   薛妃道:“有什么好恭喜的?”   李妃道:“薛将军此番迎击倭寇立了功,这还不算喜事?”   薛妃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嘴角涌起几分讥讽。   薛家又立了功,那又如何?   他待她可曾有过半点真心?   其实薛妃心底里也承认,萧聿虽然薄情,但却是个明君。   回想先帝在位时,宦官得势、外戚干政,哪个宫的妃子一旦得宠,常常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枕边风一吹,兄弟亲戚接连升官。   楚家统领翰林、礼部、都察院等咽喉部门,屡屡侦伺和控制朝官。   朝廷乌烟瘴气,百姓民不聊生。   世家和皇权之间,早已是剑拔弩张。   所以薛家成了世家里唯一一个主动放权的。   除去三年前,他哥在刑部大狱让苏淮安那个贼人跑了,这些年薛家究竟有何处对不住他的?   当年苏后得宠也就罢了,毕竟是立下赫赫战功的苏景北之女,以薛家的功勋,确实无法抗衡。   但如今这位秦美人,算怎么回事?   就因为生的像她?   李妃给薛妃倒了一杯茶,道:“何必生那么大的火?”   薛妃看着李妃道:“妹妹也别太风淡云轻,若你真的不在乎,三年前的时候,为何要哭着来同我说那件事?”   李妃握紧了杯盏。   清月走过来道:“娘娘,秦美人到了。”   薛妃挽起鬓发,道:“带她过来。”   秦婈随着清月来到阔月阁。   她微微一怔,没想到能在咸福宫见到李苑。   三年前,那时的薛澜怡也是心高气傲,要比现在更为嚣张,且是明目张胆的嚣张,坤宁宫的事她惹不起,但却没少欺负这位李妃。   犹记得,薛妃为了刺激她,总是在李苑承宠的隔日来坤宁宫与她说话。   “皇后娘娘能否做主给臣妾换个院子?”   她配合道:“咸福宫何处不好?”   薛妃叹气道:“皇后娘娘您住在坤宁宫自然是不知晓,可咸福宫毗邻长春宫,李妃宫里的动静,常吵得臣妾睡不着。”   说罢,又立马补了一句,“是李妃,她喜欢唱曲儿,您说陛下怎会忽然喜欢听这些?”   那时她怎么回的?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你要是觉得陛下喜欢听曲,那你也去学啊?何必来我这说?难不成你以为我这儿就欢迎你了?   但实际上,她只淡淡道:“陛下日理万机,难得歇在后宫,若是实在嫌吵,你就来坤宁宫住。”   薛妃每每想挑拨她和李苑的关系,都是败兴而归。   薛妃一走,扶莺就会道:“娘娘贤良淑德,便是太后都赞赏有加,薛妃还以为我们娘娘跟她一样?奴婢瞧她就是整日里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每回听了这话,她都一笑置之。   她真的贤良淑德吗?   其实非也。   她本就不是个贤良淑德的人。   人有的七情六欲她都有。   嫉妒、贪念、欲望她也有。   三妃入宫后,她曾在坤宁宫失手砸过一面镜子,扶莺连忙跑来看她的手,说娘娘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看着那些碎镜中倒映着的无数个自己,怔了良久。   费尽心思去争宠?   太累了。   她不想。   再然后,她便想通了。   夫妻之间做不到贤良淑德。   但是君臣可以。   三年了,很多事都不同了。   秦婈思绪回拢,躬身道:“臣妾见过薛妃娘娘、李妃娘娘。”   李妃柔声对她道:“快快过来坐下。” 第18章 同榻异梦   日光洒在绿色的琉璃瓦上,睨着眼瞧,就像是在看波光粼粼的湖面,不停闪烁跳跃,枯杈黄叶簌簌落下,积满宫墙。   清月煮好茶水,给秦婈敬上。   薛妃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道:“你这进宫才几日,我竟觉得有些瘦了。”   秦婈很了解薛澜怡。   这样的开头,八成没有好事。   秦婈笑道:“多谢娘娘关心。”   薛妃又道:“你谢我做甚,我谢你还差不多,自打你辛苦抄了那两本佛经,我这夜里睡的安生多了。”   秦婈道:“这都是臣妾……”   薛妃直接打断她道:“妹妹怎么总是这般客套?不过如此守礼懂规矩,也难怪太妃喜欢你。”   薛妃继续自说自话道:“太妃身子不好,你能到跟前伺候,说起来也是你的福气。”   秦婈顺着她的话道:“薛妃娘娘说的是。”   “只不过这样辛苦,瞧着真叫人心疼,哎,我思来想去,既帮不上忙,便只能给你添几个人使唤了。”薛妃抬了抬下颔,朝清月道:“叫她们上来吧。”   紧着着,两个身着浅蓝色长裙的宫女从咸福宫走出来。   薛妃指着她俩道:“这两个,一个叫长歌,一个叫灵鹊,都是咸福宫的一等宫女,干活利索,也不多嘴,我最是喜欢他们两个。”   秦婈立即明日薛妃唱的是哪出戏了。   合着是要往她身边安插眼睛。   秦婈推辞道:“这……既然娘娘用着得力,臣妾怎好夺人所爱。”   薛妃一本正经道:“你同我还客气什么?她们若是不得你心,你再与我来说。”   秦婈眉眼一弯,道:“那臣妾就谢过娘娘了。”   李苑握着杯盏喝茶,看着秦婈,道:“同美人在这儿说话,倒是让我想起从前了。”   从前。   薛妃叹口了气,幽幽道:“是呀,这时间一晃,皇后娘娘竟已走了三年。”   秦婈听着二人怀念自己的语气,忍不住蹙了下眉。   “不瞒你们说,那日在慈宁宫第一次看见美人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李苑看着秦婈蹙起的眉头,道:“美人是没见过皇后娘娘,若是见到了,你便懂了。”   秦婈点了点头,“臣妾,多少也听说了些。”   薛妃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敲了敲桌沿,道:“清月,去暖阁的书阁里,把那副画拿来。”   清月躬身道:“奴婢这就去。”   须臾过后,清月捧着一卷人像画走了过来。   薛妃放到秦婈手上道:“妹妹瞧瞧吧。”   随着画卷缓缓展开,秦婈深吸了一口气。   薛妃下意识揉了揉左手腕上的佛珠。   秦婈美眸瞪圆,忍不住咬唇道:“这……”   薛妃十分满意她的震惊,柔声道:“行了,看过后也别说出去,清月,快把画收起来吧。”   在薛澜怡看来,这幅画像,就像是不甘心的种子,只要种下了,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   就秦婈这张脸,再加之她近来整日出入寿安宫,如果真如她所料,与大皇子生出几分情谊来,难保不会让皇帝起了幸她的心思。   可若宠是假的、片刻的温情是假的,甚至连这男人落在你身上的眼神,都好似在看旁人,那又该如何?   开始还好,那日子久了呢?   这世上,就没有哪个女子,能心甘情愿地被人当成个替代品。   只要她计较,只要她在乎,只要她与先皇后比较,就终会为这不甘心付出代价。   ——   翌日。   谨兰苑。   内室青色的帷帐缓缓拉起,灵鹊躬身道:“奴婢伺候美人洗漱。”   秦婈蹙眉道:“竹心呢?”   灵鹊扶着秦婈起身道:“她去尚食局了,娘娘当心。”   秦婈闭目坐在妆奁前,灵鹊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道:“美人今日何时去寿安宫?”   “未时四刻。”秦婈不动声色道:“今日,你与长歌一同随我去吧。”   灵鹊一喜,“欸,奴婢知道了。”   小太监在前面引路,灵鹊和长歌在秦婈身后跟着,他们穿过四道宫门,来到寿安宫。   袁嬷嬷一见秦婈身后那两个脸生的,眼睛一眯,道:“美人先进去吧,太妃正等着您呢?”   灵鹊和长歌躬身退后,小声道:“奴婢们在此候着。”   到底都是熟知宫规的女史,一言一行皆符合规章礼仪,叫人挑不出错来。   秦婈一进门,就听一阵脚步声哒哒地飘了过来。   小皇子今日穿的格外正式,一身赤色皇子朝服,蔽膝、绶带、大带、佩玉一应俱全。   抿唇不语时,还真能从这三尺之躯中找到两分威严。   但前提是不能笑。   可他看见秦婈就忍不住笑,眼睛里仿佛闪着光。   秦婈低头摸了摸他的头,“今日可是太傅来给你授课了”   萧韫点头,又凑近了一步。   秦婈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可认真听了?”   萧韫点头,“嗯”了一声。   这时,袁嬷嬷附在孙太妃耳畔小声嘀咕了几声。   孙太妃先是愣住,随后拿起帕子,咳了几声,对秦婈道:“外面那两个,是哪个宫里给你的?”   秦婈道:“咸福宫。”   孙太妃道:“自己可处理的来?”   秦婈顿了一下,老实道:“太妃放心,臣妾心里有数。”   孙太妃笑了一下,摇头感叹道:“这宫里啊,还真是年年光景如旧。”   等秦婈走后,孙太妃冲袁嬷嬷招招手,小声道:“去把今日的事,和盛公公通个气,就说是我让的。”   袁嬷嬷道:“娘娘这是准备护着秦美人了?”   孙太妃摇了摇头,边咳边道:“这宫里从来没有谁护着谁,谁也护不住谁,我的时间不多了,咳咳……就当是,赌一次吧,赌她面善心善、表里如一,和阿菱一样,能永远对韫儿好。”   袁嬷嬷看着孙太妃的手上的血帕子,红着眼眶道:“太妃,还是叫公主回来吧。”   孙太妃笑道:“她从小到大,那么粘我,她不回来,就一定有她不回来的道理,给她回封信,告诉她,我没事。”   孙太妃看着身边的矮凳。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长宁就坐在这里,跟没骨头一样依偎在她腿边。   她笑着问长宁,“苏家那小子给你灌迷魂药了?那么喜欢他?”   小公主坚定不移道:“长宁最喜欢母妃,他苏景明只能排第二。”   景明,乃是苏淮安的表字。   ——   后宫的每一扇墙后,都有一双耳朵。   消息总是不胫而走。   慈宁宫内,烟雾缭绕。   楚太后一边拨弄佛珠,一边冷笑道:“薛家这才打了几天胜仗,这般快就坐不住了?”   章公公道:“新人进宫也是在所难免,奴才听闻这几日寿安宫也不消停,陛下还给太妃找了外面的大夫,想来,这日子是不久了。”   楚太后道:“她伤了身子这么多年,撑到现在,也算是命长了,骊山那边,没动静吗?”   章公公道:“长宁长公主抱病不出,大夫都在山上,消息封的确实紧,咱们的人探不到。”   楚太后道:“既如此,骊山那儿暂且放放,她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都碍不着楚家,总会知道的,咱们先跟着把宫里这出戏唱完。”   章公公道:“不知太后有何打算?”   楚太后深吸一口气道:“去太医院告诉宁晟否,哀家的头疾又犯了,这投毒一事,让他启禀陛下吧。”   章公公躬身道:“奴才这就去办。”   ——   养心殿内。   萧聿撂下笔,阖上奏折,道:“方才这话,是太妃让传的?”   盛公公道:“是袁嬷嬷过来跟奴才说的。”   萧聿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盛公公道:“那……”   萧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盛公公立马道:“老奴这就退下。”   然,还不到须臾的功夫,隐隐只听门帘响动,盛公公折返,道:“陛下。”   萧聿低头翻阅奏折,道:“何事?”   盛公公一本正经道:“太医院院正,宁晟否求见陛下。”   萧聿蹙眉道:“让他进来。”   宁晟否手持一张折子,两本膳食录,轻声走进来,道:“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启奏。”   萧聿道:“呈上来。”   宁晟否听着纸张的窸窸窣窣声,心里跟着一紧,半晌,皇帝开了口:“如今太后管理六宫,这事,太后是如何说的?”   宁晟否道:“这……太后娘娘玉体欠安,头疾犯了。”   话音甫落,萧聿将折子扔回到桌案。   “啪”的一声,不轻不重。   宁晟否本就躬着的身子,不由又低了低。   萧聿道:“她中毒多久了?”   宁晟否道:“准确的时间,微臣无法断定,不过从脉象来看,应当是…最近这几日。”   宫里头的人说话都是一万个小心。   最近这几日,且可听成入宫之后。   萧聿道:“若是膳食录没有问题,这毒,有无可能是一个月前就有了?”   宁晟否摇头道:“若是一个月前中了此毒,不该是如此,臣以为,是少量沾染。”   萧聿道:“这是为何?”   宁晟否道:“这紫木祥一毒,原为菁花毒,后来因死者面色呈紫色,在民间被改称为紫木祥,其药性十分强,一旦过量,必定会窒息而亡,速度之快,连救都来不及。”   萧聿思忖片刻,道:“若是少量呢?”   宁晟否抬头擦了擦额间的汗,道:“少量沾染,用不了几回,便有可能无法孕育子嗣,即便有孕,也有可能是怪胎。”   说完,宁晟否又立马补充道:“但秦美人,应当时无碍的。”   萧聿道:“朕知晓了,你下去吧。”   宁晟否立即松了一口气,“微臣告退。”   今夜,夜深露重。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   风透过在养心殿的支摘窗吹进来,吹鼓了半透明的帐纱。   伴着风声,他好似听到一声,“父皇。”   萧聿垂眸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合上折子,“盛康海。”   盛公公道:“奴才在。”   “备辇,去谨兰苑。”   这话一出,盛公公连忙眨眼,他听见什么了?   萧聿给了他一个“还等什么?”的眼神。   盛公公如醍醐灌顶般地“欸”了一声。   备辇,这是要走正规章程的意思。   盛公公立马招呼殿外的黄门,赶紧忙活起来。   就在这时,养心殿外忽然来了一位,身高八尺,面如冠玉,着飞鱼服,佩绣春刀的大人。   陆则看见盛公公,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连忙道:“公公,快通报一声,我有事要奏。”   盛公公挺直了腰板,面带微笑,道:“陆指挥使,今天您还是回吧。”   陆则那双三分风流的眉眼,染上一抹无奈,道:“公公快别闹了,我是为武举的事而来,正事、正事。”   盛公公用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陆指挥使今日便是有天大的事都不行。”   陆则看着满面红光的盛公公道:“瞧公公今儿气色这么好,今儿到底是何意啊?”   盛公公笑着抽了抽嘴角,低声与陆则道:“陆指挥使今夜是注定要失宠了,您要是进养心殿,那就得独守空房。”   陆则单眉微挑,道:“陛下想开了?”   盛公公双眉一起挑,道:“这是自然。”   陆则立马收了手中的武举名册,叹口气道,“那成,那微臣就退下了。”   盛公公道:“陆指挥使好走。”   盛公公望着陆则那灰溜溜的背影保持微笑。   三年了,终于把你给等走了。   ——   自打长歌、灵鹊到了谨兰苑,竹兰、竹心就无法近身伺候了。   竹兰和竹心心里头明白,她们秦美人没宠,论身份地位,是半点不能与咸福宫抗衡。   她们若是不识相,到最后为难起来的,还是秦美人。   虽说长歌和灵鹊就是咸福宫薛妃的眼睛,但她们伺候秦美人却是非常用心,与竹兰竹心并无不同。   看着厌烦,却也说不出来甚。   这滋味,就好比是一个巴掌,一个甜枣。   更漏滴答作响,明月悬空。   秦婈对着铜镜,单手卸了耳珰,今日也说不清为何,心就是莫名发慌。   未几,谨兰苑内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长歌抿着唇,呼吸了三下也没说出话来。   秦婈撩起眼皮看她,微微一笑,静等着看这又是哪一出。   谁料长歌竟恭恭敬敬道:“奴婢给美人重新收拾一下,待会儿陛下过来。”   这下轮到秦婈说不出话了,她的嘴角立马放平,蹙着眉道:“什么?你再说一次?”   长歌以为秦美人这是在敲打她,只能重新重复一次,语气也跟着放了缓,“奴婢……奴婢给美人重新收拾一下,待会儿陛下过来。”   秦婈整颗心都跟着僵住。   长歌和灵鹊心里再也不愿秦美人承宠,也不敢在这事上使手段。   连忙凑过去,一人给秦婈更衣,一人给秦婈梳妆。   而坐在象牙圆凳上的秦婈,心却乱成了一团。   他来做什么?   这次的架势显然和上回不同,难不成……他真要幸她?   虽说此番入宫,这些事她早就想通了。   毕竟,那人在这事上待她,除了偶尔闹的厉害,就……还算特贴,可正妻和妾,终有不同。   四月可是说了,这男人经历的女子一旦多了,立马就不同了。   她是有了韫儿之后,他才纳的三妃。   偶尔来坤宁宫,他俩也不过是同榻异梦。   不对不对,全乱了,全乱了。   他那人做事一向有目的,且他的目的,又一向无关风月。   绝无可能是一时兴起。   就像他当初娶自己是为了苏家的权、苏家的兵一样。   他今夜来谨兰苑,究竟是为何?   秦婈手握犀角八宝梳子,攥的牢牢的。   他若是幸了自己,一旦有孕,他绝无可能再把萧韫给她。   他到底是……   正思忖着,就听外面小太监齐声道:“陛下圣安。”   人来了。   秦婈连忙走出去道,福礼,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萧聿道:“免礼。”   说罢,他身后手捧提炉、灯笼的一列人迅速躬身退下。   盛公公守门,长歌和灵鹊自然也得退下。   内室很快只剩他们二人。   殿内寂静无声,就连微弱的呼吸声仿佛都听得见。   秦婈行至他身畔,深呼一口气,然后柔声道:“臣妾替陛下更衣。”   这句话,她对他,不知说了多少次。   但又好似,都不太一样。   “那……我给殿下更衣。”   “萧聿,你自己弄。”   “妾身给三郎更衣。”   “臣妾给陛下更衣。”   秦婈朝他伸手,指腹刚要触及玉带,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她额上响起,“朕自己来。”   他把玉带搁到酸枝木嵌石面圆桌上,褪去玄色的龙纹锦袍,坐到榻上。   烛火摇曳不熄,秦婈垂眸站在他身侧。   并没看见男人膝上泛着青筋的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沉着嗓音对她道:“歇了吧。”   秦婈道:“是。”   在这后宫里能否立得住脚,知趣识趣远比自作聪明重要。   放下层层幔帐后,她在他身侧躺下。   那狂跳不止的心,也逐渐归于平静。   阖眼前,秦婈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   萧三郎,重来一世,我与你,就再做一次君臣吧。   晓月坠,宿云披,银烛锦屏帏。   镇国公府、晋王府,坤宁宫,往日之种种,仿佛都在光与影中流逝、又再次翻转。   他们一同入梦。   永昌三十六年,春。   那一年,她十七岁,待字闺中。 第19章 同榻一梦   永昌三十六年,春。   一道赐婚圣旨砸在镇国公府。   苏菱坐在榻上,吸了吸鼻子,眼眶都红了,愣是没哭。   扶莺道:“姑娘,想哭就哭吧。”   “爹说了必须嫁,我哭有什么用。”苏菱暗暗用力,手中的牙丝编织嵌染鸟宫扇眼瞧着变了形。   “叩、叩。”两下敲门声。   苏菱回头,只见某个男人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意,出现在她门口。   这人是她哥,才满京城的苏淮安。   “阿菱。”   苏淮安身着月白色长裾,手里拿了把折扇,端的是姿容清隽、玉树临风。要是不说人话,还以为是哪块羊脂白玉成了精,被神仙雕成了绝代风华的人形。   苏菱狠狠瞪他,前两天她在府里卖惨,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结果他苏淮安竟躲事躲到大理寺不回家,今天人模人样是要做甚?   谁家有这种哥哥?   苏淮安自顾自走进来,冲扶莺摆了摆手道:“你出去吧,我同她说。”   扶莺如蒙大赦,立即退下。   苏菱用鼻音哼了一声,“苏少卿不忙了?用功夫理我了?还记得家里有个妹妹?”   苏淮安坐到她身边,道:“阿菱,前两天我真是忙,好几个案子等着我去办,今日不用上值,不是立马来了?”   苏菱道:“你就是故意的。”   苏淮安往边上一靠,轻声道:“晋王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论样貌、京城谁能比不是上?多少名门贵女想嫁给他,怎么偏偏到你这儿,晋王府好像成了火坑呢?”   苏菱深吸一口气,道:“是你跟我说,将来嫁人要看品性,万不可被皮囊惑了心,这怎么说变就变了?”   苏淮安道:“那论武艺、论才能,晋王亦是不凡。”   苏菱低头看鞋尖,不再看他。   苏淮安倏然道:“得,这样,咱不嫁了,哥带你出京城?”   苏菱听着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跺了他一脚。   可一抬眼,竟发现苏淮安的眼里,多了几分认真,好似方才那话,不是玩笑。   她心里咯噔一声。   “阿菱,跟哥说实话,真那么不想嫁?”   流云遮阳,屋里忽然暗了几分。   苏菱同他四目相视,一字一句道:“是不是我嫁了他,以后镇国公府便算是站了队,一旦站了队,你和爹,就都得听他的?”   苏淮安提唇笑了一下,道:“阿菱,京中无人能真正独善其身,更遑论是兵权在握的镇国公府,这天下迟早要变,倘若他待你好,我苏景明自愿效忠于他。”   苏菱沉默半晌,长呼了一口气。   她忽然抬头看苏淮安,伸手,十分老练地拆了苏淮安头上的玉冠,并夺走了他手上的折扇。   这是苏大姑娘要出府的意思。   苏淮安的发丝散落在肩,整个人怔住,蹙眉道:“要我说,晋王肯娶你,知足吧,不然谁娶你?”   苏菱恍若未闻,又道:“哥,再给我五百两。”   苏淮安气笑了,“这时候就知道叫哥了?我那点微薄的俸禄,都被你抢去了,哪来的五百两?”   苏菱走到门口,回眸一笑,“苏少卿没钱,可世子爷有钱。”   苏淮安恨的牙根痒痒,手却不听使唤,把钱袋子扔了过去。   苏菱走进后院上房,从黄梨木四屉橱里翻出一身男子长裾,穿戴好,同扶莺道:“扶莺,随我出府。”   扶莺道:“姑娘这又要去哪?”   苏菱笑道:“去庆丰楼。”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朝庆丰楼驶去。   庆丰楼内沸反盈天、语笑喧阗,虞掌柜笑着招呼客人,忽一回首,瞧见一位好生俊俏的郎君。   苏菱走过去,道:“虞掌柜,我要见庄先生。”   虞掌柜点头,笑道:“郎君请随我来。”   苏菱上了三楼。   抬眸看着那黑底描金的匾额,默默念道:“知你前世事,懂你今生苦,解你来世迷。”   她想:别不是骗子吧。   门一开,门一阖,五百两,没了。   苏菱拿着手上的的字条,轻哼一声。   “姑娘。”扶莺小声道:“您要的消息买着了?”   苏菱恹恹地“嗯”了一声。   扶莺又道:“在哪?何时?”   苏菱道:“明日,就在这,二楼。”   好一个庄生。   端的事世外高人的姿态,做着一本万利的买卖。   她近来怎么这么倒霉,竟碰不上一个好人。   ——   翌日酉时。   春风习习,和暖温煦。   萧聿、陆则、翰林院学士楚正,晋王府幕僚杨堤,齐聚庆丰楼二楼。   楼下的丝竹悦耳声渐起,楚正道:“我听闻,陛下赐婚那日,何子宸去乘月楼买醉去了。”   说罢,楚正又道:“你说这何子宸竟也不嫌丢人,居然当夜酒楼里吟诗三首,念的全是苏家女。”   陆则微微皱眉,“楚正,说这些作甚。”   这时,一道身影悄然无息地飘过,落在隔断的屏风后。   杨堤看了一眼抿唇不语的晋王,心想:再薄情的男人,估计也不愿娶心里装着别人的女子。   便给萧聿倒了了一杯酒,打圆场道:“殿下此番与镇国公府结盟,成王和燕王怕是都要急了。”   楚正毫无眼色,继续叹气道:“能拉拢镇国公是好,可苏家女名声不佳,与何子宸牵扯不清,这终是个麻烦事。”   萧聿一饮而尽。   半垂着眼,把玩着手中小小的杯盏,晃了晃,忽而凉凉一笑,“麻烦又如何?苏景北又没有其他女儿。”   楚正又道:“左右侧妃之位还空着,不若殿下选两个喜欢的,和太后娘娘说一声?”   杨堤推了楚正一下,道:“你这是要殿下当着世人的面,去打苏大将军和苏淮安的脸?”   “是是是,是我思虑不周。”楚正挠了挠耳朵,道:“不纳侧妃,找两个扬州瘦马也行,燕环肥瘦,应有尽有。”   屏风后的身影一僵。   心像是灌了铅一样的往下跌。   大滴大滴的泪珠子坠到了扇子上。   心道:高门贵女又如何,还不是成了旁人夺权的一柄利剑吗?   这些人把她当什么?   既然如此嫌弃她,他又何必请旨娶她?   她也是一千一万个不想嫁他。   苏菱擦了眼泪,再不想听这些,直接转身离去。   萧聿看着楚正道:“楚七,以后在外面,还是少说这些。”   楚正一愣,道:“今儿看着成王和燕王吃瘪,我也是高兴过头了,殿下恕罪,是我失言了。”   酒过三巡,楚正和杨堤纷纷离开。   陆则低声感叹:“就楚正这个废物样,竟也能做到翰林院五品学士,皇后也真是厉害。”   萧聿又喝了一杯,醉意微醺,偏头往楼下瞧。   陆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   绫罗绸缎空中飘。   千娇百媚杨柳腰。   “不是吧,殿下喜欢这么细的腰?”   陆则见他没说话,不由提了下眉,“难不成……殿下真起了纳妾的心思?”   萧聿敛眸,道:“言清,我是娶妻,不是纳妾,再不喜欢,也会敬重她。”   陆则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须臾过后,萧聿又道:“她若是聪明,就别再与何子宸接触,我亦会好好待她。”   陆则又给他倒了一杯酒,道:“那我便等着喝殿下喜酒了。”   杯盏相撞,嗡的一声,萧聿和秦婈一同睁开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聿忽然翻身坐起。   他背对秦婈,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一般。   整整三年,她一次都未曾入过他的梦。   他想,她定是恨极了他,所以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机会都不给他。   可昨夜的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日她怎会出现在庆丰楼?   还哭了?   不止是庆丰楼,还有镇国公府……她还见了庄生?   皇帝游魂时,他背后的秦美人,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嘴唇都白了。   秦婈捂着心口,努力平复着心跳,狠狠掐了自己两把后,迅速下床,对萧聿道:“臣妾伺候陛下更衣。”   萧聿一把拽过玄色的龙纹锦袍,一言不发,推门而出。   “嘭”地一声。   昨晚没听到任何动静的盛公公早已枯萎,眼见陛下衣衫不整地走出来,还以为是秦美人触了圣怒,忙道,“陛下息怒!”   萧聿眸色晦暗不明,沉声道:“叫庄生在一个时辰内入宫。”   盛公公低声道:“陛下,庄先生之前不是说……”   萧聿打断了他的话,“传朕旨意,耽误一刻,朕便一把火把庆丰楼烧了。”   半个时辰后,庄生便出现在养心殿门口。   庄生行礼,“不知陛下唤草民来所谓何事?草民万分惶恐。”   萧聿喉结微动,冷声道:“永昌三十六年,你可曾在庆丰楼见过皇后?”   庄生一愣,“陛下怎会……”   萧聿不敢相信地蹙眉道:“你当真卖了朕的行踪?”   庄生立马跪下,一字一句道:“陛下息怒。”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当时的庄生与他毫无交情,卖他的消息也是情有可原。   他自然不会降怒于他,只是……   萧聿抬手摁了下眉心,深吸一口气道:“出去吧。”   庄生起身,退下。 第20章 谣言   长歌和灵鹊,是亲眼看见皇帝冷着一张脸离开了谨兰苑。   这一举动,被理解成了愤然离去。   初次承宠就被厌弃,秦婈仿佛在这宫里成了笑话。   此事咸福宫是第一个知晓的。   薛妃和李妃在亭子里下棋,薛妃将白子掷入棋篓,疑惑道:“你说陛下直接走了?”   长歌颔首道:“是,陛下走出谨兰苑的时候,已是怒上眉头,奴婢们都瞧见了。”   薛妃蹙眉道:“你可听见陛下说什么了?”   陛下一向喜怒难辨,便是文武百官都琢磨不透帝王心思,秦美人究竟做了什么,能触怒圣颜到这种地步?   难不成,与那副画有关?   长歌攥了攥袖口道:“奴婢倒是没听见什么,只瞧见……瞧见秦美人追到门口,陛下也没有回头。”   哦,这便是留都留不住人的意思了。   薛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看来,咱们这位秦美人,还真的是福薄。”   长歌继续道:“那奴婢还在谨兰苑伺候吗?”   “好生伺候着,别让人挑出错处来。”薛妃将满满一袋金叶子放到长歌手上,道:“陛下厌弃了,不是还有太妃护着吗?”   长歌附身道:“奴婢明白,奴婢多谢娘娘。”   很快,秦美人被陛下厌弃的消息,就传到了慈宁宫。   太后蹙眉道:“才承宠,就被厌了?”   章公公道:“奴才听外面那几个小的说,秦美人一直苦苦哀求陛下,但却没留住人。”   太后揉了揉太阳穴,道:“这种事哀家管不了,让后宫折腾去吧。”   章公公道:“是,那奴才便退下了。”   章公公离开后,看着外面两个卖笑的小太监道:“此事不得到处宣扬,仔细你们的脑袋。”   两个小太监笑呵呵道:“公公说的是,奴才们记住了。”   章公公一走,便有小宫女凑过来道:“公公,谨兰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太监甲小声道:“能怎么回事,秦美人欲狐媚惑主,失算了。”   太监乙道:“对了,你们可别说出去,章公公说了,仔细自己的脑袋。”   小宫女立马道:“公公放心便是,这种事,我自会守口如瓶,不然就叫我在大雨天值勤。”   秋末。   尚功局正眼下在做冬装,正是最忙的时候。   尚功局掌制和女史一边绣各宫娘娘的大氅,一边道:“听说了吗?”   女史道:“什么?”   掌制道:“那天晚上,谨兰苑的秦美人,居然穿了先后最喜欢的缠枝纹中纱,结果被陛下厌弃了。”   女史瞪大了眼睛道:“穿了先后最喜欢的款式?”   掌制点头,撇嘴道:“是啊,也不知秦美人是从哪打听来的。”   女史喃喃道:“那秦美人这胆子,也忒大了些。”   掌制道:“这后宫谁不想要恩宠,但有些事啊,欲速则不达,欸,这事我只与你说了,你可千万别传出去。”   女史颔首道:“掌制放心,奴婢若是外传,五雷轰顶。”   “瞧你,我也就是嘱咐一嘴罢了。”   再过两日便是万寿节,这六局一司里,能比尚功局还忙的,便属尚仪局了。   毕竟朝见、宴会、音乐、进御之事皆由尚仪局掌管。   掌宾对小女史道:“你去问问各宫娘娘,有无要给陛下献舞的,若是有,便同张司乐把曲子备好。”   女史道:“那……谨兰苑,咱还去吗?”   掌宾垂眸道:“也不知秦美人的伤,好是没好。”   女史的小脸一下就白了,“陛下,打了她?”   掌宾指了一下自己的脸蛋,道:“听说,昨日她没去太妃宫里,就是为了养伤。”   女史捂嘴小声道:“陛下怎会打她呢?这秦美人倒是可怜。”   掌宾拍了拍女史的肩膀,道:“她被打自然有她被打的道理,哎,不过秦美人到底还是后妃,过会儿你还是去一趟吧。”   女史点了点头。   一传十、十传百。   三日不到的功夫,秦婈已成了被狂风席卷过的娇花。   花瓣凋落,树叶枯萎,谁路过谨兰苑都要叹上一句,可怜。   孙太妃虽然不会全信那些流言,但心里却清楚,真若是得了宠,绝不会是这般样子。   孙太妃垂眸半晌,看着眼巴巴望着自个儿的萧韫,道:“去叫秦美人过来吧。”   一听这话,萧韫便如小跑一般地点了点脚尖。   袁嬷嬷犹豫道:“这……”   孙太妃道:“只要陛下没把话说透,就无妨。”   得了太妃的召唤,秦婈总算是送了一口气。   这两日,众人瞧她的眼神一个比一个奇怪,但偏偏她又解释不了什么。   那个人为何会走,她心里也在打鼓。   难不成他也做了奇怪的梦?   秦婈福礼道:“臣妾给太妃请安。”   太妃看着她日渐消瘦的小脸,不由想到了阿菱,叹口气道:“你也别灰心,日后还是每天来我这吧。”   秦婈笑道:“多谢太妃。”   “好孩子。”太妃拍了拍她的肩膀,咳了须臾,起身道:“你在这陪韫儿说说话,我去歇息会儿。”   太妃走后,屋里便只剩母子二人。   萧韫看着秦婈,只觉得他娘这几日都瘦了,连忙走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秦婈看着肉乎乎的小手,道:“这两天,你可有好好听太妃的话?”   萧韫点了点头,小声道:“有。”   秦婈只要看着萧韫,所有的忧愁一扫而光。   萧韫学着太妃平时对自己的样子,捏了捏秦婈的手心,悄声道:“好好吃饭。”   秦婈眉眼瞬间染上笑意,道:“好,我记得了。”   萧韫已过三岁,太傅已经开始交他写字。   秦婈站在身后,握着他的手陪他练字,可小皇子不老实,横、撇、竖、捺,常常捺还没写完,就要回头瞧秦婈。   人一回头,手就顾不上了。   狼毫飞转,墨汁朝各个方向飞。   不一会儿,这两人的手上、前襟上便缀上了墨点。   但萧韫可不觉得这是犯错,高兴二字简直写在了脸上。   秦婈看着他眼睛怔怔出神。   她知道,她该知足的。   可偶尔还是忍不住遗憾,她错过了这孩子三年。三年,倘若她在,他是不是早就能说话了?   不过人生没有倘若。   她不在,才是对着他最好的。   薛澜怡处处与自己不对付,可有一句,她没说错——“大周不该有通敌叛国的皇后,皇子也不该有这样的母亲。”   萧韫看着秦婈微红的眼眶,忙小声道:“母后,不哭。”   秦婈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她指尖一颤,笑道:“不是说了,不能叫母后。”   萧韫道:“阿娘,行吗?”   秦婈深吸一口气。   这叫她怎么回答?   萧韫伸出一根手指扣上了自个儿的耳朵。   这是别人听不到的意思。   秦婈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萧韫蹭了一下。   ——   养心殿阴沉了三日。   盛公公分析了一下,原因有三,其一,河南大旱;其二,陛下主张均平赋役、缓解民困,却与内阁频频争执;其三,大抵是与谨兰苑有关。   提起那位秦美人,盛公公不禁长吁一口气。   果然,生的再像,她也不是皇后娘娘。   陛下可从没摔过坤宁宫的门。   戌时三刻,陆则又出现在养心殿。   这回盛公公看着他,笑不出来了,恭敬道:“陆指挥使进殿吧。”   陆则皱眉,“公公今儿这是怎么了?”   盛公公跟在陆则身后,小声道:“陛下今日摔了不下三张折子,咱家劝指挥使尽量报喜别抱忧。”   陆则一笑,指了指手上的策论,“放心。”   陆则躬身道:“微臣拜见陛下。”   话音一落,萧聿把手从额间拿开,抬头道:“何事?”   陆则将手中的策论呈上去,道:“若不是微臣亲眼所言,绝不敢信,这篇策论是出自武举初试,而非科举。”   幔帐后的盛公公竖起了耳朵。   嗯,是好事。   萧聿看了也不免点头,陆则道:“此乃秦太史之子所著。”   秦太史长子?   萧聿看向题名处,上面确实写着秦绥之三个字。   他记得,这是秦美人的胞兄。   萧聿看着手上的策论,低声道:“有如此才能,他为何不参科举?”   陆则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大抵还是与秦家内宅之事有关。”   萧聿点了点头,并未再问,而是直接道:“道与兵部,要了此人。”   “微臣明白。”   陆则退下。   狂风忽然袭来,小太监们连忙去关窗。   再一转眼,便是倾盆大雨,暴雨击打房檐噼啪作响,地面氤氲出一片水雾。   盛公公拿着大氅,绕过堆积如山的折子,走到萧聿身后,道:“陛下身上还有伤,这秋日凉了,还是披件衣服。”   烛火通明,他低头看着折子出神,似乎又想起了那个诡异的梦境。   他这两日歇在养心殿,并没梦见她。   同这三年一样,不管他怎么想,她都不肯入自己梦来。   盛公公在一旁伺候茶水,见皇帝神色疲惫,劝道:“陛下还是早点歇息吧。”   萧聿瞥了一眼窗外,忽然起身,道:“朕今夜去秦美人那儿。”   盛公公愣住,然后道:“奴才、奴才这就去备辇。”   萧聿道:“不必了。”   乌云低沉,黑压压一片,好几个小宫女都在房檐下值勤。   电闪雷鸣中,她们眼瞧着,有道身影,朝谨兰苑而去。 第21章 大婚   谨兰苑的四周一片哗哗的水声。   房檐下,长歌低声道:“秦美人的心也是真大,把陛下得罪了,竟然跟没事人一样。”   “仗着有太妃护着,到底是不一样。”灵鹊瞥了眼身后透着光晕的支摘窗,幽幽道:“谨兰苑的用度没多少,烛火竟是彻夜不息。”   就在这时,谨兰苑门声响动。   狂风让雨势更胜,吹得衣衫猎猎作响,萧聿身上的玄色龙纹长袍已湿了大片。   小太监脸一见来人,立马颤着嗓子道:“奴才、奴才给陛下请安。”   陛下?   长歌和灵鹊闻声对视,朝远处一望,眼睛瞬间瞪大了一圈。   陛下来此作甚?   找秦美人继续算账?   虽说她们的心早已给了薛贵妃,但人在谨兰苑,该办的差事还是要办的。   长歌转身进了内室,表情凝重,急急道:“美人快准备下,陛下来了。”   秦婈刚沐浴过,如瀑般的青丝散在肩膀,发梢带着莹亮的水珠,不傅粉黛,也是楚楚动人。   听到他来,她眸中不由划过一丝惊讶。   “美人,快呀。”长歌提醒道。   秦婈回过神,立即放下手中的牛角木梳,推门而出。   秦婈福礼道:“臣妾不知陛下今夜会过来,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萧韫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径直走进内室。   帝王表情冷漠,空气都跟着发沉。   谨兰苑的宫女太监都默默吸了一口气,心道:还不知秦美人今夜得多难熬。   外面大雨持续在下,长歌和灵鹊送了帨巾和热水进屋,正准备上前伺候,就听萧聿淡淡道:“退下吧。”   长歌和灵鹊一顿,颔首齐声道:“奴婢告退。”   萧聿的衣襟湿了大片,瞧着有些许的狼狈。   他脱下大氅,秦婈伸手接过。   秦婈看着男人鬓角的水珠,轻声道:“秋日风凉,陛下淋了雨,不然还是沐浴后再歇息吧。”   萧聿眸色暗淡,点了下头。   帷幔一落,两人又躺在了同一张榻上,萧聿很快阖上了眼睛。   四周除了雨声,便是呼吸声。   秦婈睡不着,想起了之前那个梦。   想起了梦中萧聿的那句,“我娶的是正妻,不是纳妾,再不喜欢,也会敬重她。”   思及此,秦婈的嘴角不由泛起丝冷笑。   梦果然是梦。   他心里若真有“敬重”二字,就不会在新婚之夜羞辱她,那段日子,他俩也不会闹成那般。   这边,萧聿迟迟未能入梦,听着耳畔起起伏伏的呼吸声,心里不免有些烦躁,于是沉声道:“秦美人为何不睡?”   语气尽是责备。   秦婈声音恭敬且柔和,“可是臣妾吵到陛下了?”   萧聿“嗯”了一声。   闻言,秦婈撇了撇嘴角。   三年不见,怎么添这么多毛病?   秦婈自知胳膊拗不过大腿,六品美人拗不过帝王,只好赶紧闭上了眼睛。   幔帐外烛火摇曳,两人呼吸一轻,一同入梦。   永昌三十六年,七月十六。   屋内红烛弥漫,屋外鼓乐齐鸣。   今日是晋王府办喜事。   苏菱身着婚服,双手交叠于膝,端坐在榻。   瞧着仪态万方,可赤红色的盖头下,藏着的却是失魂落魄的目光。   萧聿抬手取了喜秤,缓缓挑起了眼前的红丝盖头,晋王府的下人们屏息抬眼,偷偷去瞧新娘子的脸。   这一瞧,众人立马开始起哄。   镇国公府的大姑娘,苏大将军的嫡长女,竟生的这般好看。   靡颜腻理,眉目如画。   饶是从不沉迷女色的萧聿,都不由多看了两眼。   饮完合卺酒,喜娘各剪了二人一缕头发,系好,放入桃木色的匣中,笑道:“恭喜王爷王妃,礼成。”   礼成,萧聿要去外头招呼宾客。   他低头看了眼苏家女白皙的小手,握了一下,道:“等我回来。”   他人一走,苏菱左手抠着右手,耳畔全都是那日在庆丰楼听到的话。   “能拉拢镇国公是好,可苏家女名声不佳,与何子宸牵扯不清,这终是个麻烦事。”   “麻烦又如何?苏景北又没有其他女儿。”   苏菱的脑子乱成一片,身子也跟着发僵。   她到底还是嫁给他了……   一炷香接着一炷香。   宾客逐渐散去,萧聿朝内室走去,守门的女史轻轻开口:“奴婢给王爷请安。”   男人淡淡回了一句:“免礼。”   一瞬间,她的心跳声比外面橐橐而至脚步声更快。   他朝她走来,撩袍坐在她身侧。   四目相对,苏菱攥紧了袖口。   萧聿替她拆下发簪,指腹划过细白的脖颈时,苏菱不由瑟缩了一下,她一躲,男人从鼻尖逸出声轻笑。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颈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   “你躲什么?”他看着她道。   苏菱一怔,她好似从这双幽邃不见底的眸中,窥伺到了一种平静的欲望。   欲望本该不受控,可落在他眼中却显得游刃有余。   她不像她的妻子,反倒是像他手里的棋子。   苏菱呼吸比方才快了些,强装镇定道:“我没躲,是殿下手凉。”   见她如此说,他便直接将手滑到了她的腰际。   苏菱整个人颤了一下,也没躲。   她的人跟她的目光一样,都在同眼前的男人较着劲。   萧聿勾了下唇角,一个翻身,将她压在榻上。   饶是他半点不喜欢苏家女,可手心里玉软花柔,还是令他眼热了几分。   洞房花烛夜,本该是软语低吟,柔情肆意。   可没收用过女子的萧三郎,半点不懂疼人,再加之他性子本就冷,手上的力度还不轻,苏菱很快就害怕了。   男人体魄巍峨如山,桎梏着她的手腕,压得她无法喘息。   好疼,哪里都疼。   苏菱闭上眼,拽着被角,心道:阿菱,阿菱、你忍忍,这好歹是你日后的夫君,不是什么恶人。   嬷嬷说了,就疼一个晚上,忍忍就过去了。   泪意翻滚之际,他好似还掐了她一下。   掐了哪,她也不知道了,反正一个没崩住,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   隐忍的抽泣声犹如一道雷劈在萧聿身上。   他放下她的腿,抽身,扳过她的下巴,问:“你哭什么?”   苏菱小声道:“没事。”   浴火彷如退潮,瞬间归于平静。   他看的很清楚,她这是不愿意。   这床笫之事,于男人来说,喜欢是一种滋味,不喜欢也可以是一种滋味。乖顺是一种滋味,不乖顺也是一种滋味。   甚至关了灯,都可以不知道身下人是谁。   欢愉就行。   可她不行,这是晋王妃。   他没法强着她来。   萧聿看着她的背脊,不由想起杨堤截下的何子宸写给她的信,一封接着一封,连他看了都承认,的确是情真意切。   他心道:你就这么喜欢何子宸?喜欢到新婚夜都不装一下?   苏菱哭花了脸,自知丢脸,便扯过被褥挡住。   并腹诽:好不容易快成功了,停了不是又要重来?   洞房花烛夜,为何这么长呢?   萧聿见她挡住自己的脸,不由嗤笑一声,心道:这算什么?不想看见我?你若不是苏景北之女,真当我会娶你?   虽说娶苏家女不过是诱镇国公府入局,他也早知她心里有别人,   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发现他高估了自己,他忍不了。   萧聿用最后一丝耐心,沉着嗓子道:“别哭,你看着我。”   苏菱松了肩膀,放下被褥,去看他。   苏菱脸上的妆花的彻底,头发凌乱,眼底乌青,下唇都咬破了。   真是要多惨有多惨了。   萧聿眸色一沉,吁了口气。   罢了。   萧聿离开床榻,披上衣服,推门而出。   留苏菱愣在原处。   大婚之夜,新郎官走了,扶莺急忙走进来,见到自家姑娘的模样,不由吓了一跳,甚至连王妃都忘了喊,“姑娘……这是怎么了?”   苏菱美眸瞪圆,盯着门,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这人,怎能这样?   扶莺又去看榻上的帕子,榻上一片凌乱,但没有血。   扶莺给苏菱披上衣裳,抚了抚她的背,道:“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爷……没碰您?”后面的话她不敢问。   若是没碰您,怎会成了这个样子?   苏菱继续盯着门口。   “姑娘,您别吓我,您要是出了事,国公爷和世子爷不知得多心疼。”   提到父亲,兄长,苏菱有些崩溃。   她双手掩面道:“那般疼、那般硬,我都忍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又不是我想嫁他!他何苦来羞辱我?”   扶莺几乎没见苏菱哭过,一时间慌了神,连忙安慰道:“姑娘别哭了、别哭了。”   苏菱缓了缓,起身洗了一把脸,彻底冷静下来,对扶莺道:“今日之事,等回门的时候,不许同父亲和兄长提起。”   扶莺迟疑着点了点头。   熹微的晨光洒入内室,一夜就这样过去。   扶莺再度推门而入,将手中的匣子和账册递过来道:“这是文管家拿过来的,是王府的采买账册,还有库房钥匙。”   苏菱收下,道:“他人呢?”   扶莺支支吾吾不吭声。   苏菱道:“你说便是。”   扶莺道:“殿下有事出府了,今夜不回来……”   苏菱顿了一下,轻声道:“将东西收好,主院的事,以后再不过问。”   话音甫落,红烛晃了最后一下,刚好燃尽。   劭熙帝和秦美人一同睁开了眼。   梦里的一切太过真实,秦婈心里一紧,忙阖上了眼。   旋即,她身侧的男人缓缓起身。   秦婈眯着眼睛去瞧他,只见他坐在榻边,双手抵着眉骨,一言不发。   明明外面雨过天晴,男人的头上却还是乌云密布。   《宠妃的演技大赏》作者:发达的泪腺 第22章 情贵(一更) 年少不知情贵。   秦婈看着他的背影,屏息凝神,迫使自己不去想昨夜那匪夷所思的梦境。   她该起身伺候他更衣了。   然而秦婈刚坐起身,脚还没碰到绣鞋,萧聿便一把扼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手用了十成的力,攥的她生疼。   四目相视,良久,他沉声道:“秦美人可有事瞒着朕?”   秦婈细眉微蹙,咬住了下唇。   目光里盛的是千分的惶恐,万分的不解。   萧聿喉结微颤,压着嗓音道:“说话。”   “臣妾惶恐。”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臣妾自入宫以来,一直克己慎行,生怕出了差错,怎敢做欺瞒之事?”   萧聿还攥着她的手腕不放。   秦婈含着哭腔继续道:“臣妾愚钝,万不敢揣测圣意,倘若臣妾有何处做的不好,还请陛下明示。”   他看着她的表情、听着这些话,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昏了头。   即便他荒唐,信了道士口中的转生之说,可眼前的人十六岁,她的户籍、父亲、兄长,全是他派人亲自查的,便是转世,那时间也对不上。   他在想什么?   想她能回来吗?   可她的人,早就死在了这后宫里。   她都不想记得自己,又怎会回来呢?   这深宫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似乎都在笑问他,萧聿,你后不后悔,后不后悔年少不知情贵。   可后悔有何用?   他对不起她的事,桩桩件件,早就数不清了。   萧聿眼眶猩红,蓦地松了手。   皇帝再一次,沉着脸走出了谨兰苑。   盛公公走后,长歌和灵鹊连忙掀起帘栊,走入内室。   只见秦美人跌坐在榻,整个人失魂落魄,手腕上还有一道骇人的红痕。   不禁心道:陛下昨夜,果然不是来临幸美人的。   “美人可还好?”长歌俯身问到。   秦婈抬眸道:“我没事。”   长歌看着秦美人故作坚强的眼神,下意识摇了摇头。   是个没福分的。   长歌伺候完秦婈盥洗,便立马去咸福宫送消息了。   薛妃揉了揉肩膀,蹙眉道:“你是说,陛下真动怒了?不是外面人乱传的?”   长歌颔首道:“奴婢看了也很惊讶,可秦美人手上的伤还在,这总做不得假。”   薛妃喃喃道:“这谨兰苑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月见薛妃目光中尽是疑惑,不由道:“娘娘可是觉得,此事有蹊跷?”   “我本还以为陛下是有心让她抚养大皇子,看来是高估她了。”薛妃偏头嘱咐长歌道:“总之……你盯紧寿安宫就是了。”   长歌道:“娘娘放心,只要有消息,奴婢立即过来。”   “日后你把话传给清月就好,人不必再来咸福宫,免得叫人说闲话。”薛妃用手指敲了敲桌沿,道:“一旦太妃不再唤她去寿安宫,你们就不必留在谨兰苑了。”   长歌躬身道:“奴婢明白。”   经此,宫中的谣言就像是烧开的水,再度沸腾。   尚食局的人在窃窃私语。   依大周的宫规,尚食局不只要管割烹煎和、酒醴酏饮之事,还要掌医方药物,管廪饩薪炭。   司药正在给谨兰苑配活血化瘀的药,小女史凑过来道:“姑姑,这药,可是给那位秦美人的?”   司药点了点头道:“是,这是谨兰苑的宫女过来要的。”   小女史倒吸了一口寒气,道:“这宫里的富贵,还真不是谁都能受的。”   司药道:“可不是么,对了,你不是还要给各宫送炭火吗?一起吧。”   半晌过后,尚食局司药和女史一道朝谨兰苑走去。   司药瞥了一眼小女史手中的分例道:“这谨兰苑的炭火,是不是太少了些?”   “姑姑,咱们这就算不错了,自上回起,尚功局那头都不送东西了。”小女史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也不是咱们非要扣那点炭火,说到底,是没法送啊……”   司药了然地叹了一口气。   也是。   先帝在时,后宫还不是如今这模样。   那时三宫六院住满了人,最多的时候,共有二百零八位后妃。   大周国库本就空虚,朝廷各处都拿不出钱来,更遑论皇宫后院。宫里有很多女子,只承宠过一次,便再也没见过皇帝。   冻死的、饿死的、疯傻的、自缢的、毒死的,比比皆是。   司礼监和六局一司常常忙得晕头转向。   见风使舵、捧高踩低居然成了分内之事。   小女史掂了掂手里的炭火道:“姑姑,您说这秦美人,究竟哪里得罪陛下了?”   “你在宫里也伺候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陛下是什么脾气吗?”司药道:“若非秦美人犯了大错,何至于此啊。你啊,以后少嚼后宫的舌头。”   小女史道:“最后一句,就最后一句,姑姑,那秦美人不会再复宠吧。”   司药笑了一下,道:“宠?宠从何处来?她的身份地位与其他几位嫔妃相差甚远,若无太妃护着,只怕这宫里的日子就更难熬了,可太妃……又能撑多久呢?”   小女史了然地笑了一下,道:“明白了。”   司药嘱咐道:“这些话,不要传出去了。”   小女史道:“是,姑姑。”   ——   寿安宫。   秦婈的手腕又细又白,根本经不住萧聿的力度,早上他下了狠劲,就差要把骨头捏碎,这会儿,手腕已是一片青紫。   乍眼一看,还真像是受了什么刑罚。   秦婈怕吓着儿子,特意在袖口缠了张帕子。   她进屋的时候,孙太妃靠在椅上睡着了,萧韫不出声,就静静坐在一旁。   太妃眠浅,听到声响,缓缓睁开了眼睛。   太妃目光浑浊,眼底发青,显然,这是比前几日的状态更差了。   秦婈心里咯噔一声。   太妃的身子因何差到这种程度,秦婈是知晓的。   孙太妃出身不高,原只是宫中一位女官,但因生的好看,又在御前伺候,很快就被先帝收了。   孙太妃为人谨慎,不争宠、不冒尖、也没有子嗣,原本和其他几位宠妃相安无事,可偏偏承宠没多久就怀上了长宁。   有了身孕后,便从七品才人升成了五品淑仪。   后因诞下公主有功,又从五品淑仪,升成了三品昭仪。   长宁生的玉雪可爱,还是后宫里唯一一位公主,自然得了皇帝不少偏爱,母凭子贵,有了偏爱,便遭了嫉妒。   再此之后,太妃又怀过三次孩子,可没有一次生下来了。   最后那次,险些丢了性命。   其实三年前,太妃就已是汤药不离手了。所以她开始并未想到韫儿会养在太妃这儿。   孙太妃见到秦婈,轻声道:“你来了。”   秦婈连忙走过去,“臣妾给太妃请安。”   太妃拍了拍秦婈的手背,有气无力道:“不必多礼了。”   袁嬷嬷见太妃醒了,连忙将热好的汤药端过来,秦婈伸手接过,道:“嬷嬷,还是我来吧。”   袁嬷嬷点了点头,道:“美人辛苦了。”   秦婈跪坐在一旁,伺候太妃服药,药汁有些热,还冒着白烟。   见状,萧韫连忙凑过去呼呼,可小孩子控制不好力度,一吹,药汁便洒了几滴。   萧韫意识到自己帮了倒忙,立马退后了一步。   孙太妃看着他不由一笑,对秦婈道:“他这孩子,总是让我心疼,倘若是那天来了,除了长宁以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   秦婈喉间一酸,道:“太妃别说这样的话,来,臣妾喂您喝药。”   药汁很快见底,孙太妃拉过秦婈手,一字一句道:“我万分庆幸,你能入宫来。”   秦婈恭敬道:“臣妾能在寿安宫伺候,是臣妾的万幸。”   孙太妃拍了拍她的手,忽然道:“伺候我哪有用啊,秦氏,这后宫里,终究是要有宠的,不然你养不了他。”   秦婈一僵,没想到太妃会把这话直接说出来。   “臣妾明白。”   太妃仰头想了想,须臾过后,索性直接道:“韫儿这孩子呢,别看他开口说话晚,却比谁都聪明,你待他好,他日后也会待你好。”   孙太妃又道:“他其实特别想他父皇,每次都盼着来,可只要见了人,总是上前两步,退后两步,日后若是你带他,记得在背后推他一把,皇子啊,还是得勇敢点。”   萧韫在一旁攥紧了拳头。   秦婈眼眶一红,道:“臣妾记下了。”   孙太妃喘了几口气,道:“韫儿跟他娘一样,爱吃肉,但不吃鱼,你就是给他挑了刺,他也不吃……”   还没说完,孙太妃便又开始咳嗽。   袁嬷嬷在一旁道:“太妃快别说了,多休息会儿。”   太妃喉间尝到一股腥味,连忙拿出帕子,背过身,擦了擦嘴,如往常一般,对秦婈道:“你陪着他,我先去歇会儿。”   秦婈怎会不知。   太妃不是去歇会儿,而是怕吓着萧韫。   孙太妃走后,萧韫恹恹地坐在椅子上,垂头不语。   秦婈用手指夹了一下他的脸蛋,柔声道:“这是怎么了?”   萧韫黑黢黢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他抬起两只小胳膊,冲秦婈伸手,秦婈连忙抱住他,“别哭,我在呢。”   萧韫搂住秦婈,极小声同她耳语,“我知道,太妃病了。”   秦婈抚着他的背脊,一遍又一遍。   “韫儿,没事的,明天太医会来的,会好的。”   ——   养心殿。   为了分内阁之权,养心殿的折子,一向是堆积如山。   哪怕夜以继日的忙碌,仍是拿走多少,送来多少。   外面的黄门打起帘栊,盛公公捧着茶盘进来,他意外地发现,皇帝今日没在批奏折。   而是垂眸在看一个桃木色的匣子,不言不语。   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突然起身朝门口走去。   盛公公心里一跳,连忙跟了上去。 第23章 相对(2合1) 我是你丈夫,还罚不得……   皇帝突然夜临谨兰苑。   谨兰苑的太监宫女们心都跟着一哆嗦。   秦婈自打从寿安宫回来,便一直在对屋里的炭火、烛火数,正思忖如何才能将此事不经意地说与他,他人就来了。   正好。   秦婈低头拆下了手腕的帕子,手上这一片青紫,就该给他看看。   赶在萧聿进屋前,秦婈将屋内剩下的两根蜡烛塞到了炕几上的珐琅瓶中,又从妆奁拿出辰粉,均匀涂抹于指腹,蹭在嘴唇上。   人顿时虚弱了几分,如临风欲折。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入目的便是劣质的炭火、将要熄灭的烛火。   这些无声的证据仿佛在说:看看吧,自打陛下来了这两趟,臣妾这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秦婈轻咳了两声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萧聿眉宇微蹙,道:“免礼。”   秦婈道:“谢陛下。”   萧聿看了眼秦婈,又看了眼地上的炭盆,他撩袍坐在椅子上,淡淡道:“怎么回事?”   秦婈低头犹豫,轻柔地叹了口气,随后将谨兰苑的分例单子呈交给他,道:“这是臣妾方才比对的份例,有很多处,都对不上。”   对待像萧聿这样城府深密的男人,直接了当是最好的,心思多了,反倒更复杂。   这些都是他教给自己的。   果然,皇帝看她的目光,也温和了几分。   就连这一室的晦暗,也没那么做作了。   “盛康海。”萧聿道。   门外的盛公公耳朵瞬间立起,连忙开门,道:“陛下叫奴才何事?”   “把这份例单子,拿给宁尚宫、鲁尚寝、孟尚食分别看一眼,再有一回,就脱下尚宫服,自行去司礼监吧。”   天爷,这什么稀罕事!   这是要给秦美人做主?   盛公公目光一悚,立马接过,“奴才这就去。”   一刻不到的功夫,谨兰苑内的烛火、炭火就全备了齐。   炭火是精炭、蜡烛是白蜡,就连没被问责的尚服局都送了新的帨巾、沐浴的香膏皂角过来。   这便是帝王的一句话。她想。   秦婈走到他身边,躬身福礼,“臣妾谢过陛下。”   萧聿坐在紫檀嵌珐琅花卉纹方凳上,看她,又看她手上的伤。   “上药了吗?”   他面不改色,仿若这伤同他没半点关系。   秦婈笑道:“不碍事,谢陛下关心。”   萧聿起身,自顾自走到榻边,沉声道:“那早点歇了吧。”   秦婈看着他的背影,这些日心底的疑惑呼之欲出。   帝王想护着她,有太多种方法,比如像方才那般替她做主,再比如升她的分位,又或者来谨兰苑小坐。   太可不必如此急迫地来这睡觉。   除非,他同自己一样,都做了诡异的梦。   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同他一起躺下。   正是惴惴不安时,男人忽然偏头看她,前两回他都是来了就睡,这回,算得上是头一回看她。   四目相对,目光灼灼。   秦婈面颊绯红,羞涩难掩,就像是期待被帝王临幸的嫔妃,可实际上,她被褥下的脚趾吓得已经蜷到了一处。   只希望他别再看他了。   而这一刻的萧聿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收回了目光。   随着炭火噼啪的微声,两人一同入梦。   永昌三十六年,八月十五。   新婚夜之后,晋王府仿佛结了一层霜。   萧聿要么在书房议事,要么在外过夜,偶尔,听闻秦楼楚馆里也有他的身影。   总之,苏菱这个王妃,他是真没放在眼里。   扶莺柔声劝道:“王妃真的不管吗?再这么下去,王爷若是带哪个女子回来,该如何是好?”   苏菱将含了一口胭脂,轻声“嗬”了一声道:“那便随他去,他不来,我更自在。”   话仿佛还没落地,她身后的门就被打开了。   她循声回头——   萧聿隔半丈对她对望,半倚在门上,嘴角微不可查地挑起一个弧度道:“今日中秋,随我进宫。”   他的夫君,晋王殿下,时隔一个月,总算是见到人了。   不得不说,这男人的皮相确实好。   光晕斜斜地洒在他的轮廓上,鼻若悬梁,鬓若刀裁,每一处,都是恰到好处的清隽挺拔。   只是这生来便能蛊惑女子芳心的一张脸,却独独在苏菱面前失了效。   年少么,谁都倔,萧聿语气轻浮,她更是连话都不回一句。   两人走出府门,一齐蹬上了马车。   昨日刚下过雨,空气中还泛着些潮湿,地面也有些滑,马车行的缓慢,他俩一人坐在左侧,一人坐在右侧,中间的距离,怕是还能坐下两个人。   一路无言。   面和心不合,是他们最大的默契了。   进了宫门,他们直奔坤宁宫,今日是八月十五,世家的内命妇都纷纷进宫拜见皇后,坤宁宫内到处都是熟悉的面孔。   “儿臣给母后请安。”萧聿笑道。   “臣妾给母后请安。”苏菱笑道。   楚后见到苏菱,格外热情,连忙招手道:“阿菱,快过来。”   楚后身边还坐着一位生的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名唤楚潆。   这是苏菱第一次见到楚潆,楚家嫡女,皇后的亲侄女,年十二,还围着她叫姐姐。   楚后对萧聿道:“三郎,去给你父皇请安吧,我与阿菱说点话。”   “那儿子先去了。”起身的时候,萧聿拍了一下苏菱的背脊道:“等我。”   苏菱回头笑着说好。   新婚燕尔,郎情妾意,又是如此的般配的一对儿,叫人看了忍不住捂嘴笑。   “看来,外面的流言还真是信不得,是我多心了。”楚后拉过苏菱的手,道:“阿菱,你同母后说实话,三郎待你如何?”   苏菱道:“自然是好的。”   楚后笑道:“那便好,不然我还真怕他那冷心冷面的,招了你的厌。”   苏菱也跟着笑道:“母后说的这是哪儿的话?”   楚后又道:“日后你若没事,就常进宫陪我坐坐吧。”   苏菱道:“若是母后不嫌弃,那臣妾就常来叨扰了。”   楚后爽朗地笑了两声,道:“你要是不来,看我怎么罚你。”   ——   中秋佳节,嘉宣帝在保和殿设宴,以贺团圆之喜。   文武大臣和侍卫的筵席设于丹陛上,檐下安设宫悬乐器,这宴席比之往年,已算不得丰美。   苏菱坐在萧聿身侧,整个人如坐针毡,可苏淮安和苏景北离她并不远,她只能同萧聿继续上演举案齐眉的戏码。   萧聿自然也是配合,还给她倒了两杯果酒。   酒过三巡,嘉宣帝与楚后离场,众人也跟着散去。   苏菱和萧聿一同出宫,蹬上了马车。   她肌肤白的欺霜赛雪,碰一下就会红,饮了点酒尤甚,萧聿看了她的脖子一眼,旋即撩起纱帘,看向窗外。   一路沉默,马蹄声和车轮的辚辚声都比他俩和谐。   半晌,车夫拉紧缰绳,停稳后,回头掀开幔帐,道:“殿下,前面便是梦月楼了。”   萧聿低低“嗯”了一声。   躬身下了马车。   苏菱在马车上握紧了拳头。   梦月楼是什么地方,她怎会不清楚,旁的时候也就罢了,她可以装瞎装聋,装不知道他在外面鬼混,可今日,他当着自己的面也敢这样无所顾忌?   “殿下。”苏菱喊住了他。   萧聿回头,提眉道:“王妃有事?”   许是年少本就冲动,又许是喝酒壮了胆量,她看着萧聿的眼睛,轻声道:“待日后殿下得偿所愿,妾身别无他求,只求一封休书。”   这日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同他过了。   泠泠月色下,萧聿眸色沉了又沉,他凝着苏菱的眼睛,淡淡道:“王妃倒是真敢说。”   苏菱心跳怦怦变快,她软了软语气,道:“殿下应吗?”   萧聿一笑,道:“你若真想要,本王现在也能给你。”   真当我稀罕?   说罢,他的身影便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中。   萧聿转身进了后巷,贴身侍卫范成,硬着头皮开口道:“殿下,何不与王妃解释?”   解释他们并非是去寻欢作乐,而是去查成王私造兵器的罪证。   萧聿勾了下嘴角没说话。   心道:解释什么?她又不是真的介意我寻欢,她想要休书,那自然是因为有人在等她。   何子宸的信上写的清清楚楚。   再者说,男人寻欢作乐,也未尝不可。   圆月被烈日取代,画面一转,是英国公夫人设的赏菊宴。   八月十五之后,正好赶上菊花的花期。   苏菱作为晋王妃,自然在各家的受邀之列,外面的流言蜚语挡不住,她能推的尽量推,推不掉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去。   这回的赏菊宴,成王侧妃和燕王妃都在场,见到苏菱前来,立马将笑意挂在脸上。   “阿菱,到我这来。”燕王妃道。   苏菱走过去,和她俩凑成一小桌。   虽然三人的关系早已水火不容,但有句话说的好,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在她们三人间尤为适用。   成王是穆贵妃所出,不仅背靠穆家,还深得帝王喜爱,可谓是胜算最大的皇子。   而燕王则是贺妃所出,虽说贺家只是清贵之家,并无实权,但燕王却比二人多了一个优势。   不是嫡出,却是长子。   朝堂之上,他的呼声亦是不低。   比之这二位,萧聿的胜算确实低了一筹。   可近来萧聿在朝堂上频频崭露头角,又得了苏家这样一门好婚事,已是引起了两位的忌惮。   皇帝的儿子,哪儿有一个简单的。   谁也不会小瞧了谁。   光是赏菊略有些无趣,英国公夫人还请了戏班子来助兴。   玉筝弹未彻,凤髻鸾钗脱,戏台上的花旦缓缓开腔,声音婉转动听,身姿妩媚婀娜,转身、甩袖,每一个动作都让人入迷。   桌上放着水晶桂花糕,燕王妃吃了一口,又放下,叹了一口气道:“这近来烦心事太多,能出来看场戏,我这心情舒坦多了。”   成王侧妃连忙接腔,“姐姐近来有何烦心事?这也无外人,不妨说说?”   燕王妃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何家二郎么,何家大夫人整日来找我诉苦,说二郎的婚事相看了好几次都不成,你说这种事,我哪儿来的法子?”   何家二郎,指的便是何子宸。   何子宸与苏菱那点事,成王侧妃和燕王妃都是知晓的,今日这话,摆明了就是故意的。   苏菱一心一意看戏,全当听不见。   燕王妃说了半天,见苏菱没反应,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给成王侧妃递了个眼神。   成王侧妃生的狐狸相,声音也是格外妖娆,“妹妹。”   苏菱被她喊的下意识抖了下肩膀,看向她,“怎么了?”   成王侧妃道:“要我说啊,晋王殿下可真是不知怜香惜玉,有妹妹这样的美人在怀,居然还舍得日日离府?外面那些秦楼楚馆,就那般有趣吗?”   苏菱喝了口茶,没说话。   心道:肯定有趣啊,无趣,能常去吗?   成王侧妃又道:“我今儿斗胆劝妹妹一句,有时候啊,管不了也得管管,万一在外头有了子嗣,后悔都来不及。”   苏菱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幽幽道:“我与姐姐真是相见恨晚,姐姐还有什么心里话,今日一并说出来,免得日后没机会了。”   听了这话,成王侧妃不由皱起了眉头,柔着嗓子问道:“什么叫日后没机会了?”   苏菱道:“我听闻,近来陛下正在给成王选妃,这妻妾终有别,待成王妃入了府,日后便是我想见姐姐,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了。”   妻妾终有别。   这可真是往成王侧妃身上捅刀子。   成王侧妃气得胸脯起起伏伏,当即恼羞成怒。   她身子前倾,朱唇抵在苏菱耳畔,咬牙切齿道:“我便是给成王当侧妃,也比你强,妻又如何?你可知陛下为何不喜晋王?你真当虞昭仪是在宫里病死的?他生母与太医那些勾当,真的说的清吗?”   话音甫落,苏菱将手中的茶水直接泼到了她脸上。   她知道成王侧妃是故意想激怒她。   旁的能忍,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她不能忍。   成王侧妃双眸瞪圆,用食指指着苏菱道:“你!你……”   苏菱睥睨着她,“你什么?你若敢把方才的话再说一次,我泼的便不是水了!”   成王侧妃双手掩面,“呜”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燕王妃也连忙道:“阿菱,你这是作甚!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   见状,英国公夫人连忙跑过去,道:“这是怎么了?诶呦,嬷嬷,快去给侧妃拿件衣裳。”   晋王妃当众欺辱成王侧妃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萧聿耳朵里。   这厢苏菱和扶莺正说着话,萧聿一把推开了内室的门。   他抿着唇,眸里盛着怒火,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萧聿道:“王妃好脾气啊。”   冷静下来后,苏菱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这事若是闹到陛下那儿去,他定会受牵连。   她深吸一口气:“殿下听我解释,此事……”   “不必解释。”萧聿看着苏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你不得再出这屋子半步。”   苏菱不可置信道:“你要把我关起来?!”   萧聿冷声道:“苏家这些年没教会你的,本王亲自教你。”   苏菱心脏一颤,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聿继续道:“你这一个月内不得出府,需将《女范捷录》、《内训》、《女诫》各抄十遍交给我,好好学学,何为谨言慎行、何为秉礼待客、何为立身事夫。”   苏菱委屈地深呼吸了两次,瞪眼睛道:“这些我爹教过我,我不抄。”   “殿下若是容不下我,我回国公府便是。”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萧聿一把将她拉回,将人桎梏于他的手掌中,声音冷肃:“我是你丈夫,你惹了祸,我还罚不得你了?你就在这好好思过,没抄完,就哪儿也不能去。”   “来人,把长恩堂给我封上,没我允许,王妃不得擅自离开。”   苏菱眼看着自己的院子,被层层围住,气得指尖都在抖。   萧聿离开长恩堂,回了书房,范成道:“殿下,成王那边的意思,只要王妃亲自过去给侧妃道个歉,此事就算揭过了。”   “让本王的妻子去给他的妾室道歉?”萧聿撂下笔,嗤笑道:“有什么要求让他提,道歉的事,没可能。”   范成犹豫道:“那属下可要把王爷亲自罚王妃的事……”   “不必了。”萧聿抬手捏了捏鼻梁,道:“就她那脾气,定不会听我的话,派人看好她,这个月别放她出府。”   范成道:“属下明白了。”   而另一边——   苏菱抿着唇,提笔蘸墨,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在抄写《女范捷录》、《内训》、《女诫》。   眼下,已是第七遍了。   扶莺看着心疼,道:“王妃若是累了,就别抄了。”   苏菱小声道:“我不累。”   扶莺又道:“王妃何不与殿下说,那日的事,根本就是因为成王侧妃说了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苏菱手腕一顿,轻声道:“既是大逆不道,我又怎能再说一遍。”   扶莺叹了口气,道:“我的主子啊,您怎么这么犟呢?”   “扶莺,再给我拿些纸来。”   苏菱写完第八遍《女诫》,甩了甩手腕,恨恨道:“人不怕做错事,怕的是不长记性,以后他的事,通通跟我没关系,等抄完这些破玩意,我就回我的国公府。”   掌灯时分,萧聿回了晋王府,见 眼前长恩堂不似平日灯火通明,脚步不由一顿。   萧聿下意识以为苏菱溜出去了,便阔步走了过去。   扶莺正颔首在门口执帚洒扫,忽一抬头看到萧聿,忙躬身道:“见过殿下。”   萧聿道:“你主子呢?”   “王妃自昨日起,一直在屋里头写……”扶莺看着萧聿眸色愈发凌厉,便下意识回头瞧,喃喃道:“这灯……灯何时熄了?”   萧聿推门而入,环顾四周。   然,他料想的事并没有发生。   苏菱只是伏在案上睡着了,檀香管毛笔斜躺在她的虎口,袖口还沾着墨汁。   风透过支摘窗吹进来,案上的书页刷刷作响。   借着月光,萧聿看见了她手边厚厚的一摞纸。   他拿起来,看着字迹,彻底怔住。   她竟然真抄了这些?   许久之后,他俯下身,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放回到榻上。   她继续睡,萧聿在黑暗中凝视她。   心道:你明知那些人是故意的,却还是为了何子宸闯祸,是要置我于何处啊?   半刻后,苏菱缓缓睁开眼,感觉四周漆黑一片,下意识哼着鼻音道:“扶莺,点灯,太黑了。”   萧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身给她点灯。   两人在烛光下四目相视,一同开口。   萧聿柔声道:“多大了,还怕黑?”   苏菱瞪眼睛道:“你怎么在这儿?!”@泡@沫   西风过廊,刚燃起的烛火“呼”地一下再度熄灭。   皇帝和秦婈睁开了眼。 第24章 婕妤 这是姑姑吗?   萧聿睁开眼,神情恍惚地盯着床榻旁燃烧殆尽的烛火。   这一场旧梦,好似直接将他拖拽至六年前。   那时的他年少气盛,半点儿都不肯让着她,她做初一,他便做十五,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还偏偏自以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以为成亲那日喜娘说的结发白头,乃是理所应当。   从未想过,他爱的姑娘,从穿上嫁衣的那一刻,就为他受尽了委屈。   他薄唇颤了一下,似乎想要唤她的名字,却又发不出声音。   萧聿是在失去中悔恨,秦婈却是在悔恨中重生。   她听着身边错乱的呼吸声,这一次可以断定,她与他,做了三场同样的梦。   她到底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哪怕曾经确有诸多委屈,但时至今日,再回头去看,她也不再怨他。   其实她也无甚资格怨他。   毕竟,与情爱相比,苏家通敌叛国,害的六万将士命丧沙场,这才是真的罪无可恕。   这天下已经是他的了,以他的性子,没有剥去她皇后的封号,肯善待她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念及那场夫妻情分。   只是这情分,应当立于人亡政息之上。   此番进宫,她再不想在深宫里迷失挣扎,只想与他再做一次君臣,好好带韫儿长大。   太妃说的对,她想养皇子,还是得有宠。   静默半晌后,秦婈伸出细白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肩膀,柔声道:“陛下今日还要上朝,该起了。”   萧聿的思绪瞬间回拢,他喉结微动,“嗯”了一声,坐起了身。   秦婈趿鞋下地,手捧十二章衮服,似前几次那般柔声问询:“臣妾替陛下更衣吧。”   萧聿凝眸睼来,没有如往常那边拒绝,而是起身走到她面前,张开了双臂。   秦婈微怔,随后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更衣,系冕冠、系玉带,最后抚了抚青缘领的中单,这做过无数次的动作,眼下却是格外笨拙。   萧聿看着她慌乱的指腹神色微暗,随后推门而出。   秦婈跟上去目送他离开。   今日秋色甚好。   萧聿朝太和门走去,玄色的龙纹长袍在朱墙的映衬下赫然生威,如记忆中某一日晨起,天青色时。   “盛康海。”萧聿道。   盛公公碎步跟在帝王身后,笑道:“奴才在。”   “给长宁送封信,实话实话,叫她即刻回来。”   盛公公点头道:“奴才明白。”   萧聿脚步一顿,又道:“再传朕口谕,道与礼部,秦美人遵仪知礼,贞静持躬,着封为四品婕妤,择日搬入景阳宫正殿。”   六品美人封为四品婕妤,这……这是越级的封赏啊。   盛公公一怔,思及这两道圣谕的关联,立马道:“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同礼部备过案,盛公公便将册封的圣旨送到了谨兰苑。   随后司礼监的总管太监王复生又来了。   这回王公公脸上的笑意,可比秦婈初入宫门那会儿谄媚多了。   “奴才给婕妤请安。”王公公道。   王公公从描漆托盘上拿过一张单子,双手奉上道:“这是咱们景阳宫的分例单子,若是有不够用的地方,尽管同奴才说,奴才立即便会给您送来。”   “公公太客气了。”秦婈笑道。   “应该的、应该的。”王公公又道:“上回分给美人的女史太监,可还得用?若是不得用,奴才下午就给您换人。”   秦婈道:“都还得用,劳公公费心了。”   王复生走后,秦婈将分例简表缓缓打开——   四品婕妤:   年俸银四百量,所用器皿为银;瓷色为蓝地黄龙,唯伞、扇、冰数量加半。   白蜡两支,黄蜡两支,羊油蜡四支。   她总算是不用整日计算着过了。   秦美人荣升秦婕妤的消息,彷如战场上的一道狼烟,狼烟一起,各宫的眼色都变了个样。   这后宫历来如此,谁失宠了、谁犯错了,大家都是当笑话听。   可得宠,那便不一样了。   孙太妃的身体各宫心里都有数,眼下频频唤秦婈去寿安宫,皇帝也跟着宠,这显然是准备将大皇子交予秦婈抚养的意思。   后宫上下就这么一根独苗,这可不是小事。   薛妃一掌拍在桌案上,厉声道:“不是说陛下厌弃她了吗?怎么还升了分位?”   长歌躬身道:“娘娘息怒,前两日,秦美人是真没个受宠的样子,今日、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不知怎么回事?”薛妃怒道。   长歌立马跪下道:“既然如此,咱们还不如做点什么,娘娘吩咐便是,奴婢无有不从。”   “做点什么?”薛妃“嗬”了一声,道:“你真当那秦婕妤是个傻的?刚一入宫,本宫就叫她来抄经文,她明知我那是故意为难,可偏偏仪态规矩就是丝毫挑不出错,你做点什么她能上钩,你告诉我?”   长歌双腿颤颤道。   薛妃呼吸两口气,道:“再等等,再等等。”   这深宫大院子里,坐不住的,又不止她一个。   ——   翌日便是万寿节。   由于大周国库仍算不得丰盈,皇帝便要求万寿节一切从简,为此,礼部和户部都无异议。   大清早,锦衣卫指挥使陆则带人立于太和殿两侧,銮仪卫跟着在殿前安设法驾卤薄及步撵。   宴请过文武百官后,才是家宴。   东西六宫的人今日全都到了。   一人一筵,席地而坐,案几上摆放着不少珍馐美馔,勃勃一盘,羊腿一盘,桂鱼一盘,果品一盘。   秦婈按照品级,她刚好做到李苑边上。   李苑看着她,神色复杂,但还是悄声道了一句,“恭喜秦婕妤了。”   秦婈道:“谢娘娘。”   前两日不过还是个美人,今日摇身一变成了婕妤,若说谁心里最难受,其实都不是宫中的三妃,而是那一旁拾掇的妩媚逼人的何淑仪和徐淑仪。   这两人出身高门,姿色又是上佳,说实在的,他们压根就没把秦婈放在眼里。   尤其是徐淑仪,她父亲同她说过,皇帝眼下提拔寒门,十分看重徐家,这回她进宫,为的是后位,陛下的正妻之位。   可眼下别说正妻了。   皇帝都还没来过她宫里。   她今日特意着了桃粉色的低领广袖长裙,也没见殿上那人多瞧自己一眼。   谁都知道以色侍人不长久,可若是连皮肉都吸引不着人,又谈何以后。   徐淑仪握紧了拳头。   年轻都是这样,自以为把不甘心隐藏的很好,可落在太后和太妃的眼里,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太后笑着发了话,“今儿既是家宴,大家也就别拘着,听尚仪局的人说,徐淑仪给陛下备了舞,哀家也很是期待。”   徐淑仪面上一红,起身道:“臣妾舞艺不精,今日只怕是要丢人现眼了。”   这种话,没个十年舞艺,那是万万不敢说的。   徐淑仪来到殿中央,乐声一起,她仿佛变了一个人。   虽说徐淑仪这广袖长袍乃是缎面的,可腰间用的却是薄薄的纱,弯腰甩袖的姿态,便是女子都要多瞧两眼。   美眸含情,这可真是勾着皇帝走。   这样的风情,搁那个皇帝,今夜也是要翻她牌子的。   可偏偏萧聿,时不时就要瞧秦婈一眼,准确来说,是瞧她桌上的那条鱼。   秦婈心里知道怎么回事,旁人却不知。   皇帝探究的目光,则变成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眉眼来去。   就连太后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眼神,可真是与瞧旁人不一样。   难不成皇帝就喜欢这张脸?看见这张脸就把持不住?   一曲终了,众人见皇帝兴致都在秦婕妤那儿,而不在舞蹈上,瞧向徐淑仪的目光也不由多了两分讥讽。   柳妃缓缓开口道:“徐妹妹这样的好舞艺,都要说成不精湛,实在是过谦了。”   徐淑仪耳根子微微红,道:“只堪堪学过两年,确实谈不上精湛。”   柳妃颇为无语地“唔”了一声,道:“堪堪两年……那徐淑仪可真是天姿聪颖,天赋绝佳。”   柳妃乃是内阁首辅之女,虽说家事显赫,但姿色却是这后宫里最为平淡无奇的,如今到了双十年华,更是看不得年轻鲜艳的姑娘。   徐淑仪张张嘴,也不知该说甚,须臾才道:“多谢娘娘夸赞。”   太后打圆场道:“好了,哀家也觉得徐淑仪这舞跳得不错,皇帝以为如何?”   这一刻,萧聿好似又同红尘万丈中的男人没有区别,他笑着道:“朕也觉得不错。”   这男人一开口,徐淑仪立马红了脸,连忙福礼道:“多谢陛下。”   萧聿偏头对盛公公道:“赏。”   徐淑仪落座后,太后看向秦婈,道:“不知秦婕妤备了什么贺礼?”   秦婈起身,柔声道:“臣妾的舞艺比不得徐淑仪,就准备了一幅画。”   太后道:“快拿来看看。”   秦婈把画交给两位小太监。   画卷缓缓展开,是一幅中规中矩的江南烟雨图。   太后偏头同太妃道:“太妃觉得这画,画的如何?”   太妃弱声道:“笔力灵巧,笔致翩翩,是幅山水佳作。”   说罢,太妃便咳了起来。   一声接着一声,任谁听了都不免揪心,这是大限将至了。   袁嬷嬷赶紧捧着一碗汤药,从后绕过来,悄声道:“太妃小心热。”   就在这时,外面的小黄门突然来报,“启禀陛下,长宁长公主到!”   萧聿道:“快让她进来。”   众人的目光立即投向殿门口。   长宁长公主,萧琏妤,先帝爷最疼爱的小女儿。   她身着青绿色金缠枝纹花缎袄,下着月白色留仙裙,莲步朝殿中央走来。即便面容略显憔悴,人也瘦了一圈,可那一双弯弯杏眼,仍似明珠般璀璨。   “长宁祝陛下龙体安康。”长宁行了个大礼。   “免礼。”萧聿道。   谁也没想到今夜长宁长公主会来,正惊愕时,太妃怀中的小皇子突然小声道:“这是,姑姑吗?” 第25章 太妃 原来,原来。   萧韫小声道:“这是,姑姑吗?”   大皇子有哑疾,这是阖宫上下默认的事,眼下突然开了口,众人自然是惊的舌桥不下。   殿中央的小太监手腕一抖,差点没将江南烟雨图掉在地上。   楚太后用余光扫过面容平静的皇帝和秦婕妤,暗暗攥紧了手上的佛珠。   心中了然,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   怪不得太妃那般护着她,怪不得皇帝会封她为婕妤。   楚太后看向太妃,若无其事道:“韫儿这是……”   孙太妃颔首道:“他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居然肯开口了,臣妾正要跟您说这事,就被大皇子抢了先。”   瞧瞧,这便是太妃说话的本事。   “居然肯开口。”和“居然开了口。”这两句话截然不同。   太妃的意思是:大皇子从前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想说。   楚太后了然一笑,“这是好事、好事。”   后宫嫔妃们看萧韫的眼神彻底变了。   她们心里一清二楚,皇长子若无哑疾,那便是另一番天地。   萧聿对盛公公道:“给长公主赐座。”   长宁长公主坐到太妃身侧,一抬头,刚好同秦婈对上眼,她杏眸瞪圆,咳了两声道:“皇嫂?”   对这种反应,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太妃拽住长宁的袖口,低头耳语了几句,长宁低声道:“可这也……”太像了。   家宴继续进行,听琴观舞,其乐融融。   萧聿时不时就要看秦婈一眼,目光坦荡露骨,可谓是丝毫不避讳。   在众人炙热的注视下,秦婈垂眸看着碗里的桂鱼,犹豫半晌,到底还是伸了筷子。   一口接着一口,给皇帝的心都吃碎了。   散席之前,太妃突然又咳了起来,长宁长公主低头看着太妃死死攥在手里的帕子,眼眶倏然一红。   ——   亥时一刻,寿安宫内。   太医院院宁晟否给太妃诊过脉,长宁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她跪坐在太妃身边道,颤着嗓子道:“此番若非皇兄叫我回来,母妃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太妃看着她道:“阿妤。”   太妃抬手抚着她的脸,柔声道:“阿妤,人或早或晚,都得走这么一遭。”是人都有。   长宁长公主一直摇头,她将头埋在太妃膝盖上,含着哭腔道:“可您给我的信上,明明不是这样说的,阿妤还没在母妃身边尽孝……”   太妃拍了拍她的背,笑话她:“还尽孝呢,我只盼你别闯下大祸。”   长宁抬眸道:“母妃放心,我心里有数。”   “你在骊山,还好吗?”   长宁点头,“自然好,骊山青山绿水环绕,女儿的病已好了许多。”   太妃看着自家小公主的眼睛,忽然悲上心头。   这是先帝最疼爱的小女儿,真正的天之骄女,她或嗔或怒,或喜或悲,都带着女儿家独有的娇憨,绝不该是今日这般。   即便掩饰的再好,可岁月带来的所有磨难,都会在脸上留下不可抹去的痕迹。   她曾以为她的小公主会一生无忧,直到她遇见苏淮安。   太妃低头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先帝的一双儿女,都栽在了苏家兄妹手上。   这几日寿安宫闭了宫门,只有秦婈和长公主在里头伺候。   长宁长公主恨不得不眠不休,太妃上吐下泻,她也不假于人手。   太妃若是阖眼休息,她就在一旁睡下。   可大家心里都知道,太妃的身体半点没有好转。   人的身体有时候真是向心而生,倘若长宁不来,哪怕太妃的生命无时无刻都在流逝,可总有一口气吊在那里。   一旦等到想见的人,也就失了那股力气。   待长宁呼声渐匀,太妃睁开了眼睛,抬手去抚她的长长的头发。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往事层层叠叠。   她啊,出身低微,不过是宫中一个小小的女官,可命运却喜欢捉弄她。那日春光葳蕤,她在御前伺候,忽地一双大手,抚上了她的腰,问了她一句,“叫什么?”   她曾恨极了那双手,可自打生下长宁,她又从不后悔,入这宫门一遭。   十月十五,圆月高悬。   孙太妃斜斜地靠在榻上,呼吸越来越弱,手中的杯盏“哐”地一声落在地上。这是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长宁放下手中还未绣完的里衣,连忙回头道:“母妃,我来,我来。”   可这一回,太妃没有睁眼。   萧韫莫名开始害怕,小手颤颤,回头便抱住了秦婈的腿。   秦婈蹲下身抱紧他道:“别怕。”   袁嬷嬷捂住嘴,泪水浸湿眼眶,她转身掀起帘拢,对小太监道:“下去,准备吧。”   皇帝很快从奉天门赶来,一进门,就看到了太妃双眼将阖未阖的样子。   便知是躲不过今日了。   太妃历经两朝,这深宫几十年,真可谓是什么风雨都见过了,眼下面对生老病死,也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从容。   毕竟她一生在乎的人,都在这儿了。   萧聿行至太妃身边,见她还欲起身,立即道:“太妃不必多礼。”   也不知是人离世前都会有回光返照的现象,还是真龙天子确实与旁人不同,萧聿来了后,太妃明显提了几分精神。   萧聿低声道:“太妃有话,与朕直说便是,朕都应。”   太妃看见萧聿,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小皇子。   她知道,萧聿肯待她这般好,其实与永昌二十二年的事脱不开关系。   这件事,整个后宫,只有她和皇帝两个人知晓。   永昌年间,奸佞当道,后宫干政,帝王滥恩无纪,不仅前朝乱成一片,后宫也是如此,皇帝若是宠谁,谁便有无上权利。   那年得皇帝独宠的孟妃就是最好的例子。   孟妃是江南的一个歌姬,十四便喝了绝子汤,注定一生不会有子嗣,可大周是殉葬制,有宠无子的嫔妃,大多都逃不过活着入土的命运。   历年历代,一向如此。   自己没有子,那便只能夺子。   于是家世不显,身下还有一子的虞昭仪便成了孟妃的眼中刺。   孟妃专宠而妒,一边勾着皇帝的魂,一边想尽办法霍乱后宫。   她设了一个局。   她买通膳食局的女官给虞昭仪下毒,量微难查,只显风寒之状,太医姜字来每隔三日便会去咸福宫替虞昭仪诊脉,孟妃抓准机会,以太医与后妃生了私情为由,威胁虞昭仪认罪。   这种子虚乌有的事,经不住闹大,也经不住细查,要想动手,只能是一个“快”字。   孟妃见虞昭仪不认,便趁夜色尚浓,亲自带着人,将一杯鹤顶红灌进了虞昭仪的口中。   而那夜,萧聿在。   那年的孙太妃还只是身份低微的孙才人,住在虞昭仪所在的偏殿,她先孟妃一步,将小皇子拉入衣柜中,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同他说,“三郎,千万别出声。”   能捂住眼睛,却堵不住耳朵。   嘶吼声平息后,她的手心里,是一窝眼泪,无声又无息。   这件事,孙太妃二十年,从未对人提过。   孙太妃很清楚,萧聿的薄情不是没有缘由,他本就是后宫的腥风血雨中长大,谁也不信。   他三年不入后宫,除了心里挂念发妻,更多是不想让后宫嫔妃抚养萧韫。   孙太妃慢慢呼吸,须臾过后,朝萧聿道:“当年的事,是你父皇的错,不是你的错。”   萧聿一怔,又点头道:“我知道。”   萧聿看着太妃渐渐失了力气,郑重道:“朕保证,不论长宁日后犯下何错,朕都不会怪她。”   太妃笑了一下,“陛下带韫儿出去吧,他还小,会怕,别沾了晦气。”   萧聿喉结一动,转身将小皇子抱起来,萧韫趴在他父皇的肩膀上,整个人都蔫了,又是一言不发。   长宁长公主伏在榻边,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坠,哭一会儿,就要喊一句阿娘,太妃就跟着“嗯”一声,。   就是一声比一声弱。   到了这个份上了,便是神仙也拉不回来。   太妃的瞳孔渐渐涣散,弥留之际,她将目光投向秦婈。   她蹙了蹙眉,又松开,道:“阿菱……”   众人皆知,太妃是不会这么唤秦婕妤的,这句“阿菱”显然是看错了人。   秦婈缓步走过去,跪在太妃身侧,道:“臣妾在。”   太妃忽然笑了一下,眼泪也顺着眼角流下,喃喃道:“原来、原来。”   秦婈握着太妃的手,又靠近了一些。   太妃笑道:“原来韫儿没说错啊,你确实,没有那颗痣……”   说罢,太妃缓缓阖上了眼睛。   秦婈瞳孔一缩,深吸一口气道:“太妃!”   长宁双手死死攥住太妃的衣裳,哭喊道:“阿娘!!”   太妃走的那一刻,寿安宫上上下下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小太监念完时辰,萧聿怀里的小皇子忽然扑腾了起来,他泣不成声,话语乱成一片,“父皇、父皇,太妃,妃……”   萧聿用手掌抚着儿子的背脊。   小孩子背脊很薄,他甚至可以抚到他颤抖的心脏。   七日之后。   寿安宫白色的幔帐高高挂起,长宁长公主一身素衣,跪在地上,眼眶通红,整个人冷静了许多。   萧聿走过去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准备何时从骊山搬回来?”   “皇兄再给我些时间吧。”长宁低头道。   萧聿点点头道:“行,由你,有事就同朕说。”   眼下后妃都在寿安宫举哀,长宁却盯着一旁的秦婈蹙眉,萧聿顺着她的目光道:“看什么呢?”   长宁道:“我在想母妃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萧聿道:“太妃说什么了?”   长宁疑惑道:“皇兄能看到秦婕妤下巴上的痣吗?”   萧聿无奈地点下头,“自然能。”   长宁蹙眉道:“那母妃为何说要说她没有呢?”   萧聿背脊一僵,道:“你说什么?” 第26章 疑心 过来,替朕更衣。   停灵的最后一日,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落的又密又急,天将明时,亭台楼阁便已裹上银装。   大地覆了厚厚一层白,宫人们手提羊角灯,走路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皇帝辍朝成服,后宫嫔妃宫人皆着缟素,序立举哀,目送寿棺挪于城外安厝。   寿安宫的这场丧事,可谓是办的盛大又体面。   这几天,楚太后因悲恸过度忽然犯了头疾,晌午一过,后宫众人及长宁公主都要去慈宁宫问安。   一众宫妃来到慈宁宫前殿,章公公笑道:“各位娘娘稍等,太后刚起,容奴才去通报一声。”   温度骤降,风一起,已是彻骨的寒。   吹得身上的素缟啪啪作响。   未几,章公公走过来,笑道:“各位娘娘跟奴才来吧。”   甫一进殿,就闻到了一股药香。   楚太后靠在紫檀嵌玉桃果纹宝座的扶手上,先喊了一句“都赐座”,随后朝长宁长公主伸手道:“长宁啊,你快到哀家身边来,快过来。”   萧琏妤缓步走过去,坐下,拢了拢衣裳,柔声道:“太后的身子可好些了?”   说罢,她用帕子捂住嘴,低头咳了两声。   她神色憔悴,乌黑的头发垂落在脸颊,衬得格外惹人怜惜。   楚太后怜爱地看着她道:“哀家这头疾是老毛病了,没多大的事,到是你,这才多大的年纪,怎就坏了身子骨?眼下成蓉走了,你的心怕是又要再伤一回,这可如何是好?”成蓉,乃是孙太妃的名讳。   萧琏妤柔声道:“长宁无碍,劳太后记挂。”   “怎会无碍?”楚太后拉过长宁的手,对章公公道:“去叫宁院正过来,给公主请个平安脉。”   此话一出,众人虽面色不改,但心里却都清楚,这是太后压不住疑心了。   她疑心长宁长公主根本没病。   宁晟否匆匆赶来,额间挂着虚虚的汗珠。   后宫的太医,一向最是难做。   明哲保身难,兼顾各宫势力更难。   不然太医院院正也不会在短短两朝,换了十九位。   宁晟否将帕子搭在长宁长公主手腕上,须臾过后,道:“回太后,这脉象……”   楚太后道:“你直说便是。”   得了话,宁晟否实话道:“正所谓久病必虚,久病必瘀,殿下这身子,确实是伤了元气。”   楚太后蹙眉道:“那……可有什么法子?”   宁晟否道:“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依微臣看,还是得慢慢调,急不得。”   萧琏妤垂眸道:“都怪长宁身子太弱,叫太后担心了。”   楚太后感叹道:“担心你是应当的,哀家与成蓉的情谊与旁人不同,我们在这深宫做了几十年的伴,如今她一走,哀家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了。”   闻言,萧琏妤心里一紧,连忙道:“太后说的这是哪儿的话,这宫里头,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孝敬您。”   话锋瞬间转给了后宫诸妃。   分位低的不敢开口,分位高的面面相窥。   最后还是柳妃带头道:“是啊,太后若是不嫌臣妾嘴笨,臣妾愿意日日来慈宁宫陪您说话。”   其余人应声道:“是啊,是啊。”   “好、好。”楚太后笑了一下,转头又对长宁长公主道:“长宁,她们都肯来陪哀家,那你呢,你是大周的公主,难不成还要一辈子住在骊山?”   骊山。   薛妃饮茶的手一顿,抬头凝视这位长宁长公主。   再一次想到三年前。   三年前,苏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抄家夺爵的圣旨一落,她的兄长薛襄阳便亲自带人闯进大理寺,摘了苏淮安的乌纱帽。   按大周律法,苏淮安应被处以凌迟之行,以平民心。   陛下御驾亲征前留下的原话是:在没审出苏景北人在何处前,暂且留苏淮安一条命,至于怎么审,全交由刑部和兵部定夺。   叛国,那是碎骨头都不觉得可惜的罪名。   苏淮安虽被吊着一口气,可在牢狱里被审讯了数月,历经十几道酷刑,别说跑,便是连走都难。   谁也料不到,三年前的八月十五,狱内会忽然起火。   而就在灭火的间隙,苏淮安凭空消失了。   丢了朝廷重犯,兵部和刑部心急如焚,封锁城门后,又以搜寻敌国奸细为由,将公主府翻了个底朝天。   可还是没找到苏淮安的影子。   经此,长宁长公主大受刺激,自称身体不适,非要搬去骊山别苑住一段时日。   薛襄阳不放心,便亲自护送长宁长公主上了骊山。   直到陛下班师回朝,他才回到京城。   薛襄阳给她的消息是——苏淮安不可能在骊山。   薛澜怡至今也想不通,那等关头,除了用情至深的长公主,还有谁敢接应苏淮安?   又是齐国细作吗?   可若是细作所为,那长宁长公主又为何要在骊山别苑一住就是三年?   整整三年,直到太妃病死她才肯下山。   难道真是为情所困,要修养身体?   萧琏妤又咳了几声,道:“长宁自知任性,若非有太后和陛下护着,怕是早就被人戳脊梁骨了。”   太后怒其不争地看着她。   萧琏妤摇了摇太后的手臂,道:“太后就再容长宁一段时日吧。”   楚太后道:“成蓉走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很多事你自己不想着,哀家还得替你想着,到明年春日,不能再拖了,明白吗?”   萧琏妤柔声道:“都听太后的。”   从慈宁宫出来后,萧琏妤和秦婈一同来到寿安宫偏殿。   太妃虽然走了,但皇长子却还住在偏殿中,皇帝尚未开口让任何人抚养萧韫。   秦婈走入暖阁,只见萧韫趴在桌案上,整个人蔫蔫的,也不开口说话。   看到秦婈后,才打起三两分精神。   秦婈问他:“今日,可用膳了?”   萧韫摇头。   秦婈捏了捏他的手心,“那我喂你,好不好?”   萧韫犹豫了一下,点头。   不一会儿的功夫,袁嬷嬷就端着食盒走了进来。   里面放着一碗温热的米糊。   袁嬷嬷道:“大皇子虽然聪慧,但到底只有三岁多,突然见不着太妃,他心里急,奴婢怕他上火,便只拿了米糊过来。”   秦婈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嬷嬷。”   秦婈用勺子搅了搅,匀着舀起,放到他嘴边,道:“来,张嘴。”   方才在冷着一张脸的小皇子,立马乖乖张嘴。   秦婈喂一口,他吞一口。   咽下去便又张开。   乖得仿佛不是一个人。   袁嬷嬷在一旁笑了下,缓缓道:“眼下也就您说的话他还听,方才奴婢伺候大皇子用膳,他说什么都不肯吃,这米糊都热了第三碗了。”   萧韫似不满袁嬷嬷当着秦婈的面说这些,如水洗葡萄般的黑眼珠,泛起了哀怨的神情。   袁嬷嬷立马道:“好好好,奴婢不说了。”   秦婈盯着萧韫嘴角的残羹,替他擦了擦,认真道:“我若是不过来,你也得好好吃饭,不能饿着,要听嬷嬷的话,知道吗?”   萧韫道:“不能……留在这儿吗?”   说到这,秦婈的眸光不由一暗。   她如今的身份,不过是四品婕妤,无母家依靠,更无所谓的帝王宠爱。   那男人来她屋里就只顾着睡觉,他到底怎么想的,她根本猜不透。   偏生她还不能问。   只要萧韫一日不到她身边来,她就一日放不下这颗心。   秦婈深吸一口气,同小皇子道:“韫儿若想我了,可以同嬷嬷说,只要我能过来,一定过来,嗯?”   长宁长公主看着秦婈出神。   母妃走后,整个后宫都在为皇长子的去处慌神。   这位秦婕妤近水楼台先得月,韫儿又如此依赖她,只要肯多花些“心思”,便可占尽先机。   三两岁的孩子最是容易糊弄,想让他主动开口跟皇兄要人,也不是没可能。   然而这位秦婕妤都没有。   若非眼前的人只有十六岁,她怕是真的要以为,她的皇嫂回来了。   思及此,她又想起了皇兄昨日眼中藏不住的慌乱。   不由感叹,这皇宫里,还真是人人都有秘密。   ——   秦婈还是如往常一般,于申时离开寿安宫。   景阳宫正殿。   明月高悬,透过乳白的窗纸,照的四下里如笼轻纱。   秦婈正反复思忖着今日太后和长宁的对话,就听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橐橐而来。   她立马起身相迎,福礼问安。   玄色的织锦行袍横在她眼前,等了好半晌,他都没开口说话。   他行至桌案旁,撩袍坐下,才沉声道了一句平身。   秦婈起身道:“多谢陛下。”   萧聿道:“过来给朕倒杯茶。”   萧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每一个动作,从方才起身,到眼下斟茶,秦婈十分敏锐地察觉出他今日的不对劲来。   故而一个动作,都格外小心。   用膳、饮茶,走路姿势,都是她同四月现学的,绝不会出差错。   男人面不改色,但攥着扳指的手却越来越紧,刚抿了口茶,便开口说乏了。   秦婈以为他这是要歇息了。   可还没等她上前伺候他更衣,这男人便先一步熄灭了烛火。   四下骤暗,秦婈脚步一顿。   却听他道:“过来,替朕更衣。” 第27章 试探 同榻4梦   “过来,替朕更衣。”   殿内阒寂,唯有角落的更漏在滴答作响,乌沉沉的暗就这样砸下来,她的背脊瞬间冷汗涔涔。   有些习惯能掩饰,有些却掩饰不了。   他知道她怕黑,就像她知道他在故意试探她。   这两日长宁长公主总是看她出神,眼下他又如此,细想一下便知,太妃临终前的那句话,应是被他知晓了。   夜幕之下,所有的感觉都会放大。   秦婈缓步行至他身畔,屏住呼吸,攥了攥拳头。   “臣妾替陛下更衣。”她一字一句道。   “嗯。”他应。   男人朝她张开双臂。   明明隔着宽厚的胸膛,她却好似能听见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她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袖袍拂过她的手腕,她平稳地解下他的玉带。   除下龙纹长袍、玉带、还剩翼善冠。   抬首间,她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   男人倏然抬起手,将她鬓角的碎发别至耳后,双指不轻不重地钳着她的耳,指腹沿着轮廓慢慢摩挲,最后捏住下面的耳垂。   引的她全身跟着颤栗酥麻。   这样的动作,往昔他不知做过多少次。   他的目光赤裸又克制。   每个动作,每次呼吸,都像是一场博弈。   他似乎在等着她先退缩,她先投降。   秦婈垂下眸,平复着心跳。   心道:她重活一次,本就是怪力乱神之事,只要她不认,他又能如何?   然而就在这一刻,萧聿牵过她的手,握住了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冰凉指尖。   三年夫妻,真不是白做的。   他哑着嗓子道:“阿菱,看着我。”   四目相对。   秦婈看着他眉眼中倒映着的自己,恍然大悟。   能得帝王青睐,身为嫔妃是不该退却的,理应投怀送抱,知情知趣才是。   于是,她伸手环住他的腰,主动贴向他,如解语花一般,柔声细语道:“陛下在看谁,臣妾便是谁。”   这真是一盆冷水迎头浇下。   萧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再不愿信,再不甘心,可翻滚叫嚣的浪潮终究还是化为一潭死水。   理智也跟着归了位。   阿菱不会这样同他说话。   他喉结微动,松开了她的手,回坐到榻上,用掌心捂住脸,再度沉默。   秦婈坐过去,咬了咬唇,道:“方才,可是臣妾失言了?”   皇帝沉声道:“安置吧。”   幔帐垂落,两人一同闭上了眼。   ——   永昌三十六年,冬月。   这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晋王萧聿处理空印案留下的祸患立下大功,嘉宣帝便将他提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都察院正二品的官位,那可是朝廷的眼睛。   成王和燕王对他越发忌惮。   东直门,秦安酒楼。   陆则与萧聿隔桌对弈,杨堤在一旁观局。   这局棋下的很慢,颇有几分心不在焉。   陆则蹙眉捏了捏手中的白子,斟酌半晌后落下,道:“殿下可是在想宿州改土归流之事?”   萧聿点了下头。   自永昌二十年起,大周陆续推行土司制度。   所谓“土司制度”其实就是以“土官治土民”,朝廷承认个别地区的世袭首领地位,给予其官职,间接来管理这些地方。(1)   可土司制度的弊病太多,这几年随着朝廷放权,当地土司权力越来越大,对内统治残暴不说,还会骚扰周边的汉民,故而有人提出了“改土归流”之策。   一旦实行改土归流,就等于取消世袭制度,再度把权利交回朝廷手中。   陆则道:“此事……殿下是如何想的?”   萧聿不紧不慢道:“放了多年的权利想收回来,没那么容易,前两年印江县的惨案,就是最好的例子。”   杨堤插话道:“可宿州的土司怎么着也比印江县那些人好管教,况且殿下此番是带兵去,想必他们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萧聿递给陆则一份名单,道:“言清,这两日都察院事多,我脱不开身,你替我去查下这两个人。”   陆则低头看了看,道:“殿下放心,两日之内,我定把消息送到晋王府去。”   提到晋王府,萧聿又是沉默。   陆则揉了揉眉心,与杨堤对视了一眼。   他们知道,晋王殿下这沉默,不是因为朝中事,而是因为晋王妃。   近几个月来,晋王和晋王妃虽不再如最初那般争执不休,但却有了几分桥归桥、路归路的架势。   旁的不好说,但夫妻之间,沉默往往比争执更严重。   杨堤犹豫半晌道:“有句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聿道:“你说便是。”   杨堤道:“如今陛下的身体大不如前,京中显然已经有人坐不住了,若最后真像万庆年间那样,闹得满京腥风血雨,殿下定然要借苏家的力。”   “苏家手里不仅有大周最强的兵。”杨堤缓口气,又接着道:“苏淮安年少有为,进内阁不过是迟早的事,这样一桩婚事,成王算计多年也失算了,难不成殿下还真打算给王妃一纸休书吗?这岂不是背离了殿下的初衷?”   “殿下若不稳住王妃,苏家父子又怎会真心实意地为殿下做事?”   杨堤就差说:您为了大业,就算是骗她,又有何不可?   陆则给杨堤倒了杯水,以表赞同。   言尽于此,也就不必再多言了。   萧聿也知道孰轻孰重。   他喝了口茶,侧眸看向窗外。   秦安酒楼的位置绝佳,从四楼的支摘窗望出去,水马龙的尽头,刚好是那座威严壮阔的宫殿。   无边的欲望和权利在雕梁画栋之间交错。   这桩婚事,她不如意,他也不如意。   但世间本就不可能万事皆如人意。   萧聿当夜便回了晋王府。   穿过垂花门,直奔长恩堂而去。   苏菱本来和扶莺在屋里有说有笑的,一见到他,笑意立马停在嘴角,慢慢收敛。   十月初,晋王被派去成州处理一桩贪污案。   至今,两人已是很久未见。   屋里温度骤降。   苏菱犹豫片刻,道:“殿下从成州回来了?”   萧聿“嗯”了一声。   言毕,又是一阵沉默,扶莺头皮隐隐发麻,便悄悄退下。   萧聿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坐在苏菱身侧,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道:“这一个月来,府里可还好?”   突如其来的关心,不仅没缓和这寒冬腊月的氛围,反而更尴尬了。   苏菱攥住袖口,恭敬答:“殿下放心,府内一切安好。”   又是无言。   萧聿看着她道:“吃饭了吗?”   苏菱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谢殿下关心,已是用过了。”   又是一句结束语。   苏菱的脚趾在绣鞋里蜷了蜷,瞥了一眼更漏,心道:这都亥时三刻了,他不是该去书房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苏菱正思忖着他什么时候会走,萧聿突然解开身上的大氅,大有一副要歇在长恩堂的架势。   苏菱咬了下唇道:“殿下公务繁忙……今日不用去书房吗?”   萧聿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道:“今日无事。”   这是晋王府,人家的地盘,他想歇在长恩堂,苏菱自然不能将他撵出去。   苏菱不想与他同榻而眠,无法明着拒绝,便只能暗着来。她沐浴用了一个时辰,擦头发又用了半个时辰。   其间,萧聿就在榻上等她。   该来的还是要来,苏菱放下手中的帨巾,走到他身边。   两人躺下后,萧聿忽然开口道:“今日早朝,陛下命我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苏菱吁一口气,道:“这是好事,妾身恭喜殿下。”   萧聿把手伸进被褥,捉住了她放在小腹上的手,握住,偏头看着她道:“夫人。”   苏菱一紧张,指尖就忍不住变得冰凉。   她打心底里不想碰他。   萧聿道:“无论是今日还是以后,你想要的休书,我都给不了。”   其实他不说,苏菱自己也清楚。   苏家这块肥肉,他不可能衔在嘴边,又吐出去的。   她冷声道:“殿下突然同我说这些,是做什么?”   萧聿郑重其事道:“若有将来,你便是大周的皇后,若反之,你随我去封地,我亦不会亏待你。”   这还真够直白的。   “妾身知道了。”苏菱轻声道。   苏菱想把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却又被他死死握住。   他沉声道:“两日之后,我动身去宿州,夫人同我一起吧。”   (梦境未完) 第28章 年少 尚不知系人心处在何处。   两日之后,萧聿带兵启程,前往宿州。   苏菱靠在马车窗沿,抬起细白的手臂掀开了缦纱,仰头去看外面的风景,他们走的官路,一路向南行进,眼下已是冬月,雪叶红凋,烟林翠减,云中已无雁,琼楼玉宇也渐渐被重峦叠嶂的山川取代。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放下缦纱,抬手揉了下肩窝。   肩膀酸涩,并非是因为外面的风景太迷人,而是因为她身边这个男人,竟将扶莺赶到了随行的马车上,自己坐了进来。   更尴尬的是,车驾明明这般宽敞,他却偏要同她挨着坐。   他们很快来到璋山脚下,穿过去,抵达涿郡,便可渡河南下。   马蹄声踏踏,范成拉紧缰绳,翻身下马,走到车驾旁边,道:“殿下,酉时了,眼瞧天就快黑了,璋山脚下最乱,再往前恐有山匪,属下以为不如停顿休整,明日天亮再赶路。”   萧聿思忖片刻。   他们这些男人倒是无所谓,但此番带着诸多女眷,的确没必要图惹是非。   萧聿问:“曾扈呢?”   曾扈,原是户部一个八品的宝钞提举司,但因此人刚正不阿,行事不懂圆滑,便成了此次朝廷推行改土归流派去的流官。   离开京城,被调任至那等由当地土司掌控的地界儿,便是典型的明升暗贬。   范成道:“曾大人还好,就是曾夫人一直在哭,嘴里一直叨念,宿州根本就是个不祥之地。”   曾夫人为何说宿州是个不祥之地,大家心里都清楚,   其实在改土归流前,朝廷也会派一些流官前往这些地区负责辅佐土司,但他们只负责监管,并无实权。   与印江县引发的那些离奇血案不同,宿州的流官总是能在任满期之后再死去。   要么病死在回京的路上,要么被仇家谋杀,要么染了疫病,最后一位流官据说还因勾结盗匪,被抓到现行,眼下不知是死是活。   总之,这些流官各有各的死法,看上去也都合乎其理。   但死的人多了,再合理,也变得不合理了。   这宿州,肯定有问题。   萧聿低声道:“叫曾扈过来,本王有事与他说。”   范成道:“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萧聿议事回来,斜靠在马车上小憩。   风过树梢,夜幕四合,苏菱的呼吸渐渐急促,手扶着马车壁,来回张望,头上的宝石云形步摇哗啦啦地跟着响。   “你要找什么?”萧聿半眯着眼看她。   苏菱道:“妾身想找扶莺拿两根蜡烛过来。”   萧聿微挑了一下眉头,低声淡淡道:“王妃竟如此惧黑?”   回想几个月前,他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可那时候他俩还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她自然不会回答他。   苏菱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萧聿偏头看她。不是看,是盯。   苏菱被他那揶揄的目光刺的脸红。   忙道:“你别这样我看我,我、我并不是天生胆小。”   这时,萧聿还没当回事。   他只当是小姑娘好面子,便顺着她点了点头,又敷衍地“唔”了一声。   就是这幅漫不经心的态度,落在苏菱眼中,反倒是有了欲拒还迎之效。   苏菱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解释,萧聿竟朝她这边又挪了挪。   两人的肩膀顿时贴在了一起。   他又道:“范成,举几束火把过来。”   火光透过缦纱,马车里瞬间亮如白昼。   他握住她冰凉的指尖,道:“这回行了?”   苏菱对上他灼人的目光。   她想着,眼前人终究是她的丈夫,日子总是过下去,斟酌一会儿,便开了口。   “臣妾俱黑,是有缘由的。”   萧聿眼角噙着一抹笑意,将身上的大氅给她披上,看着她道:“王妃且说罢。”   苏菱颔首,默了一会儿,道:“大概是八年前吧……我九岁的时候。”   萧聿揉了下眉心,其实他对女儿家这些心思并不好奇,但他这王妃难得肯说点什么,他只能洗耳恭听。   苏菱看向外头的随风摇曳的火把,好似真的在回望过去。   “那是个暴雨天,雷声不停,我爹去练兵没回来,我便跑到我娘的淑兰堂去睡,那天我娘睡得特别早,我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便在她身边躺下,搂着她的胳膊就睡下了,完全没在意,她的胳膊为何比平时硬,比平时凉。”   听到这,萧聿目光骤紧。   他想娶苏家女,自然好好调查了苏家一般。   八年前,那不正是……   她小声道:“天亮后,不论我怎么喊娘,她都不应我,直到我闻到了一股怪味儿,才隐隐觉得不对……”   萧聿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什么了。   苏菱不忍直视般地闭上了眼,道:“后来仵作来验尸,他说我娘心疾突发,早在我过去之前,就走了。”   也就是说,九岁的苏菱,躺在已故的母亲身边睡了整整一夜。   怪不得她会如此怕黑。   苏菱继续道:“我至今都记得我爹回府时那个样子,他在我娘身边跪了好几夜,便是到了现在,他也整日看着我娘的悬画喃喃自语,总是在问为何。”   “我常常想,倘若那天我机灵一点,早点叫大夫过来,是不是就没事了。”   萧聿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心疾突发一向没有征兆,王妃不必太过自责,而且那时候,你才多大。”   萧聿也没哄过姑娘,眼下看她眉眼低垂,不由想到了他娘去世的时候,须臾,他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摩挲了两下。   他的手劲还有点大,捏的她微微有点疼。   但苏菱知道这人是在哄自己。   “八年过去,我早就没事了。”她一想到未来要跟他朝夕相处,便直接道:“只是这些年,我一直都是点灯睡,已经习惯了。”   萧聿慢慢道,“嗯,知道了。”   淡月胧明,寒风阵阵。   萧聿的手掌一夜都没离开她的肩膀,她靠着他,也没躲。   这一年,她十七,他二十。   尚不知系人心处在何处。   ——   翌日一早,他们重新赶路启程,速度很快,不到正午,他们就到了漕河附近。   兵分两路,萧聿带着五十名侍卫及女眷率先上了船。   曾扈拉着他的夫人登船,待曾夫人站稳后,又回身将身后大小不一的包裹往甲板上扔。   曾夫人频频回头望。   曾家夫妇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此番前去宿州,没个几年是回不来的。   侍卫走过去道:“曾大人,我来帮您吧。”   曾扈点了点头道:“多谢了。”   半个时辰后,船缓缓驶离岸边。   他们穿行了几十个湖泊,日夜兼程,用了小半个月时间,终于抵达宿州。   夜露深重,萧聿偏头对脸色苍白的苏菱道:“已经快到了,去甲板上透个气吧。”   苏菱本来是不晕船的,可因着气候不宜,风一起,恶浪澎湃汹涌,几个身高七尺的侍卫都受不住了,更遑论从未受过苦的镇国公府的大姑娘。   苏菱双手摁着眼眶不看他,整个人都蔫了,也不瞪人了。   萧聿忍俊不禁地睨了她一眼,旋即,半抱半提地将她带到了甲板。   他从背后环着她道:“能睁眼了。”   风一吹,苏菱整个人如被灌入血液一般提了几分精神。   她身子微晃,温热的手掌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胯上。   她背靠着他的胸膛,缓缓睁眼。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远远望去,依稀间还看到微弱的光晕。   她抬起下颔,倒仰着看他,软声问:“半个时辰,能到吗?”   他低头笑道:“能。”   萧聿能感觉到,她有些对自己放下戒备了。   见到这一幕,几个坐在角落偷喝酒的侍卫,下巴都要掉了。   生的较为粗犷的侍卫甲,立起粗眉,不可置信道:“笑着的那位,是咱们殿下?”   侍卫乙道:“是你打我一下,还是我打你一下?”   “啪、啪。”同时响起两巴掌。   沉默半晌,粗犷男子小声道:“原来殿下会笑啊。”   侍卫丙狠推了一把他的脑袋,道:“快走快走,有没有点眼色,被听见你就等死吧。”   半个时辰过后,船渐渐靠了岸。   苏菱彷如奄奄一息的鱼儿重新得了水,瞳仁都亮了几分。   但脚一落地,还是踉跄了一下。   萧聿单手扶住她,忍不住笑道:“慢点。”   紧接着,他们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循声望去,为首的那个,生的正气凛然的官员,便是宿州的长官——靳廣。   靳廣及身后的一群人,一齐向萧聿,作辑道:“下官见过晋王殿下。”   萧聿蹙眉道:“不必多礼。”   宿州距京城千里迢迢,按说陛下派他来处理宿州的事,这位地方长官是不该知晓的。   看来这消息还是灵通。   靳廣起身道:“下官虽知殿下身有要务,可今夜已深,衙门也落了锁,下官便自作主张给您备了歇脚的地方。”   这汉话说的倒是极好。   萧聿看了他一眼道:“带路吧。”   虽然这位土司看上去一身正气,面相老实可靠,但谁也不敢放松警惕。   毕竟,靳廣若真是表里如一,宿州也不会死那么多流官了。   萧聿本来都做好了要与这人周旋一番的准备,可翌日天还没亮,靳廣便侯在旅馆楼下了。   衣着整洁,态度十分谦卑。   靳廣带着两个箱子走进屋,不紧不慢地道:“这箱子里装着的,分别是宿州的开支账册、百姓黄册,以及历任、县丞、主薄们的案卷,下官这愚笨脑子能想到的都在这了。”   县丞、主薄,指的便是死去的流官们。   靳廣这举动,可谓是把脖子伸到了晋王刀下。   萧聿颔首翻阅着案卷,道:“本王听闻,上一位县丞韩越勾结盗匪分赃,他人呢?”   靳廣道:“依咱们大周律法……”   萧聿冷声道:“本王只问你,他人呢。”   靳廣叹口气道:“畏罪自尽了。”   这是又死了一个。 第29章 赌注 阿菱,我要个孩子。   宿州的事,比他们想的更加复杂。   当日下午,曾扈便戴上了知县的乌纱帽,靳廣等人十分配合地放权,丝毫怠慢都没有。   接手衙门后,萧聿与曾扈、范成等人不眠不休两日,将宿州各县的开支账册、以及历任县丞、主薄们的案卷重新审阅了一遍。   曾扈原是户部的宝钞提举司,他管了半辈子的钱,看完这些账册,不由摇头道:“怪不得靳廣肯敢将账册这样交出来,他们这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眼下知道实情的人想必都被灭口了,从账面和案卷上看,确实毫无错处。”   范成道:“属下本以为,这就是谋杀朝廷命官的案子,如今看来,确如殿下所料,没那么简单。”   曾扈又道;“连带着官印的账册都如此,想必仵作、差役也都被买通了,这……线索断了,接下来该如何查?”   “靳家能把账册做的如此干净,定有人在帮他。”萧聿转了转手中的扳指,偏头对范成道:“你去召集路边的乞丐,朝他们打听宿州的消息,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只要不重复的,说什么都行,一个消息二十文钱,若是说了有用的,便直接给银子。”   范成眼睛一亮。   靳廣会买通差役,但却不会买通四处流窜的乞丐。   他立马道:“属下明白了。”   萧聿又道:“去之前,先将靳家围住,不必和他们论章程,就说本王让的,”   这便是皇子查案,手上有兵,兜里有钱,必要的时候,甚至连道理都不用讲。   隔日拿到消息后,范成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此行本是来处理土地归流之事,哪成想,居然牵扯出了这么大一桩贪污案。   护着靳家的,竟然是苏州府的知府,崔长知。   “怪不得靳廣行事如此猖狂,原来是有四品知府在上面护着。”范成将口供整理成册,呈给萧聿道:“他们的账册如此干净,是因为秦淮河畔的这间赌坊。”   贪赃枉法,历朝历代,一向是屡禁不止。不论朝廷查的多严,这些贪官总能想出新的法子来。   那些利用倒卖字画、古董将钱财收入囊中的方式,已让人叹为观止,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用赌场卖官来敛财的。   萧聿看着手中的册子,神色愈发凝重。   宿州之行的一切,萧聿不仅没避开苏菱,还将来龙去脉告知与她。   他将卖官的册子和口供一并递给她,道:“王妃且看看吧。”   苏菱拿过册子,翻着翻着,眼睛不由瞪大一圈。   卖官卖到明码标价,这也是头一次见。   八品县丞是四百两。   七品知县是一千五百两。   六品主事是三千二百两。   从五品同知是六千两。   五品郎中是九千六百两。   四品知府是一万八千两。   萧聿冷声道:“王妃可知眼下朝廷一年的收入有多少?”   苏菱摇了摇头,道:“妾身不知。”   萧聿哂然一笑,道:“还不足五千万两。”   苏菱颔首看着手中的册子,细眉微蹙。   “册子上虽然只写了地方官,但我听闻,只要肯花钱,还可以买京官。”萧聿脱下大氅,坐到榻上,十分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他崔长知自己不过是个四品知府,哪儿来的本事倒卖京城的官。”   听到这,苏菱立马就懂了。   崔长知没有这等本事,但四大家、成王和燕王却有。   苏菱看着他道:“殿下是准备从头查?”   萧聿松开她的手,滑向那细软的腰,捏了捏,又拍了一下,道:“先睡,明日我们快马去秦淮河。”   苏菱被他的动作弄得一僵,脸颊微微泛红。   近来这人夜夜与她同榻而眠。   他不是抓她的手,就是掐她的腰,明明就是故意的,可偏生他这张脸生的一本正经,倒显得她心思多。   熄了一盏灯,留了一盏灯。   亥时刚过,床榻便传来一道似怒非怒的娇嗔:“你压着我头发了。”   男人轻笑,“那你过来些。”   ——   秦淮河边,灯船首尾相连。   那艘头船,便是专门用来卖官的赌坊。   画舫檐下挂着的羊角灯形似连珠,灯火氤氲,映在水上,婉如星辰坠河一般。   萧聿没穿官袍,身着玄色大氅,拉着苏菱走入赌坊。   画舫中高朋满座,到处都是摇骰子的声音。   掌柜一见生面孔,不由笑道:“客官今日是来……”   萧聿递给他一锭银子,“给间厢房。”   掌柜见他周身贵气,身侧的姑娘亦是难得一见的漂亮,便客气道:“厢房,那得是八千两起。”   萧聿道:“你带路便是。”   他们二人同侧而坐,半晌过后,只见一位青衣男子,笑容满面地带着一位庄荷走了进来。   庄荷跪坐在榻几旁,道:“客官今日玩骰子,还是玩牌?”   萧聿道:“骰子。”   庄荷抬手摇了起来,哗啦啦的声音,十分刺耳。   “大还是小?”   萧聿看着对面的青衣男子不说话。   青衣男子道:“大。”   萧聿答:“小。”   青衣男子眉头微提,心道:这确实是个懂规矩的。   接下来第二轮、第三轮,都是一样,每回都是青衣男子先开口,萧聿则答与之相反的。   几轮下来,便输了近万两。   青衣男子笑了一声,道:“一万两了,大人还玩?”   瞧瞧,这便叫上大人了。   萧聿淡淡道:“继续吧,我想带着我家夫人去京城。”   半个时辰的功夫,萧聿便输了六万两。   整整六万两。   青衣男子渐渐放下戒备,直接道:“公子怎会来此?”   萧聿道:“会试落榜了。”   “会试?”青衣男子摇头,大笑几声,道:“不瞒公子,鄙人当年可是乡试的亚元,不说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非得中个状元回家给老娘看,可中个进士应是不难的,公子不妨猜猜,后来怎么着了?”   萧聿道:“也落榜了?”   青衣男子嗤笑道:“朝廷上不思特简之恩,下不思寒士之苦(1),主考官公然受贿,却举报无门,发榜之日,薛、何、楚、穆四家的子孙尽列前茅、悉居高第,寒门学子落寞离京,公子若是会试能中,那便是活见了鬼。”   “不过啊,那些都与公子无关了,今儿这买卖已成,公子等两日过来选官即可,这等价钱,除了吏部和礼部选不得,四品以下,便是任君挑选了。”   苏菱的手紧了紧。   她十分清楚,这样的一番话,萧聿一刀要了他的命都是轻的。   说罢,青衣男子起身给萧聿倒了一杯酒,敬他一杯,“鄙人心中的抱负早已不在,愿郎君来日前程似锦。”   萧聿与他碰了杯盏,道:“多谢。”   “那鄙人退下,二人请便。”   青衣男子和摇骰子的庄荷一走,苏菱抬眸看他,欲言又止。   萧聿垂眸哂笑,低声道:“虽说皆是狂悖之言,但实则一个字都没说错,阿菱,高官卖官不是小事,世家横行霸道至此,视科举为平步青云的阶梯,朝廷若不能唯才是用,无异于自毁根基。”   “寒门学子挑灯苦读十余年,却是因出身不得入仕,那天下还有公平可言吗?”   苏菱看着萧聿坚定不移的目光,忽然明白,他为何要带她出京。   这一刻,她莫名相信,纵然眼前人有千般万般的坏心眼,可若是他得了那个位置,定会是位明君。   苏菱与他四目相视,忽然笑道:“方才玩骰子,是不是选与之相反的便会输?”   萧聿“嗯”了一声。   苏菱又道:“那他是怎么猜大小的?”   “他若是没个听音的本事,在这赌坊也混不下去。”   “听音?”苏菱可没听过这样离奇的事,眨了下眼,道:“那你会吗?”   萧聿又“嗯”了一声。   苏菱身子前倾,小声道:“殿下什么时候学的?别不是蒙我的吧……”   萧聿倏然一笑,偏头衔住了她的耳,沉声道:“王妃不想我回府,在外游荡时学的。”   这话说的便有些轻佻了,苏菱耳朵一红,瞪了他一眼。   画舫微微摇晃,萧聿握着两个骰子挨近她,鼻尖对着鼻尖道:“阿菱,跟我赌一次。”   她声音不由变娇,“赌什么?”   “你若赢了,任何要求,我都应你。”   苏菱一脸防备地看着他,“那输了呢?”   萧聿直接道:“你不会输。”   苏菱犹豫半晌,才点了头,“行。”   但心里却道:大不了就耍赖,反正这世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萧聿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随意摇了两下,道,“我选大。”   苏菱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试探道:“那我……选小。”   萧聿抬手,果然是小。   苏菱下意识扬了下唇角,看着他道:“当真说什么都行?”   萧聿点头。   苏菱的心怦怦直跳。   良机难寻,她定要把握。   于是,她也不怕煞风景,直接坦言:“日后,你不得强迫我爹和我哥替你做事。”   这句话与他料想的一样。   萧聿看着那波光潋滟的眼睛,郑重其事道:“我答应,还继续吗?”   有这等好事,苏菱当然愿意,她点头。   果然又是她赢。   苏菱轻咳了一声道:“回京以后,你能不能尽量别去烟花柳巷。”   因为萧聿常不回府,又流连风月之地,她被闲言碎语烦的出门都变少了。   萧聿轻笑出声,“若无公务在身,定日日回府。”   他心道:还成,你还知道在乎。   “还继续?”男人道。   贪心的姑娘仍然点头。   萧聿继续摇,须臾停下,喉结微动,吐了个单字,“大。”   苏菱立马道:“小。”   可这回掀开,并不如苏菱的意。   她警惕地看着他,小声道:“你不是说,我不会输吗?”   “可人不能贪得无厌啊……”萧聿嗓音低沉,温热掌心揽住她的腰肢,直接吻住了她的唇,半晌道:“阿菱,我要个孩子。” 第30章 赔你 彼时爱浓   “阿菱,我要个孩子。”   不等她应,他单手桎梏住那细白的颈,偏头,再次贴向她。   他的动作很轻。   似蜻蜓点水,似雨吻花蕊。   苏菱抬手攥住了他领口的衣襟,可他却随着她五指蜷缩的力度,利落地挑开了齿关,侵占了那心神向往处。   原来唇齿相依,竟是这般好滋味。   萧聿落在她胯上的手越来越紧,她抵在紫檀边座插屏风上,似乎喘不过气,本能般地“唔”了两声。   可这样令人心醉的咛语,犹如娇嗔,让人目光不由更暗了几分。   他松了口,深深呼吸,哑声道:“我抱你去后面?”   画舫的包厢内一地红毡,幔帐高挂,彩屏张护。   这紫檀边座嵌灵芝插屏后是一张拔步床。男人口中的后面,指的便是那张拔子床。   苏菱的手抵在他的胸口,看着他眼睛,摇了摇头,“别在这儿……”   这里是画舫啊,四周都是人,别说沐浴,她连身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更何况,他们至今都没圆房。   萧聿低头又啄了她一下,同她耳语:“那我们回去?”   苏菱木讷点头。   他们离开画舫,翻身上马,那夜的风很大,可她耳畔的呼吸却很轻。   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轻扶她的腰。   马蹄声不紧不慢。   好似他的人也是一样,永远都是这幅不慌不忙,冷静克制的模样。   然,这是苏菱第一次窥伺到他的表里不一。   抵在她背上的滚烫温度,可以为证。   眼下他们住在宿州一处三进三出的大院里。   他扶着她下马,穿过垂花门后,脚步渐渐变快,主院内室的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进了屋,他便低头咬她,一口接着一口,就跟没明天了一般。直到她被压在榻上轻喘才堪堪停下。   男人的鼻息很重,拂过她的脸颊,令心脏都跟着一紧。   她没推开他。   这便是这男人的心机之处了。   他先是牵她的手,然后搂她的腰,日复一日,一步又一步,年少的情欲加快了滴水石穿的速度,小姑娘心中筑起的高墙,就这样被他生生推开了一道裂缝。   床榻旁是一张紫檀雕缠枝纹的圆腿长方桌。   圆腿桌脚下是,是凌乱的玄色大氅,桃色的襦裙、月白色的短袄……   萧聿的双手握着她的光滑如珠的肩膀,吻着她的锁骨,很快就改成了不轻不重咬。   苏菱用脚踢了踢他的小腿,声音变得越来越弱,“你别……咬我。”   男人恍若未闻。   他垂眸向下看,越看,越是不能移开视线。   还真是,山是山、水是水,明月对明月。   苏菱下唇一抖,故作淡定地喊他,“殿下。”   萧聿笑了笑,与她对视。   烛火摇曳,苏菱对上那迷离却克制的瞳孔,认真道:“殿下那听骰子的本事,教我好不好?我想学……”   这便是再明显不过的没话找话。   顺着光,萧聿能看到她睫毛下浅浅的阴影,他轻声,“好,明日便教你。”   苏菱眼神飘忽了一下,又拉着他腰,道:“方才……殿下马骑得也好,我也想学。”   “镇国公的女儿,不会骑马?”   苏菱嘴硬道:“只会一点。”   他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道:“还想学什么?”   苏菱的小脑袋瓜转飞速运转,她道:“听闻殿下骑射的功夫也好,我也想学。”   他用指腹拨了拨她肩,“还有呢?”   “棋。”一回生、二回熟,苏菱面不改色地开始胡说八道,“我还听闻……”   烛光璨璨,他的眼中,清晰地映着她泛着潮红的身子。   他眉眼浸满笑意,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在王妃眼里,我就这么好?”   话音甫落,苏菱的脸刷地一下就红透了。   赤诚以对,她都没红成这样。   果然,女儿家的心事猜得、说不得。   萧聿身上的温度不减,寸寸灼烧着她。   他在进,她在退,他低头抵了下她的鼻梁,“我们成婚,已有半年了。”   提起那半年,苏菱忽然无话可说,人也清醒了几分。   她的眼睛里藏不住事,她在想什么,他看的一清二楚。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低声道:“阿菱,我知你怨我什么,你怨我娶你时全是算计,怨我毁了你一桩姻缘。”   他咬着她的耳朵道:“那我赔你,如何?”   苏菱眼眶微红,抿住了唇。   是啊。   他根本就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   这是他们对视最久的一次。   萧聿在想:从今往后,忘了何家二郎,我们好好过,你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我不会薄待你。   苏菱在想:既然无法和离,那日子总得过下去,虽然心思深不过你,可我也知你这是耐着性子哄我。不论今日你有几分真心,我都信你一次。就这一次。   “给我。”他语气似问,却又不是在问。   苏菱回握住他的手。   彼时爱浓,不知疲、不知惫,伴着莽撞、伴着生疏、伴着那令人心醉神迷的滋味,折腾到了天明。   苏菱的背脊如月牙一般拱起,不由自主地呢喃出声——   皇帝和秦婈瞬间醒来。   眼中情浴尚未消散,这屋子彷如跟着了火一般的热。   秦婈屏息假寐,蜷着脚趾,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她刚刚,没喊出来吧。   没吧……   而她身侧的皇帝也是一动不敢动。   他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自然知晓。   梦境偏生停到了最后一刻。   两人闭着眼睛,各揣心思。   这梦有些久远,又有些长,长到她醒来时,好似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当下就是六年前,永昌三十六年。   不过,也就是那么一瞬罢了。   秦婈缓了好半晌,才若无其事地睁开了眼。   她抬手揉了下眼睛,将鬓角的发丝拢在耳后。   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用指尖推了推萧聿,“陛下,时候不早了,该起了。”   萧聿绷紧下颔,道了一句,“等等。”   这嗓音,是她再熟悉不过、且刚温习过的暗哑。   秦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   她默默趿鞋下地,招呼着外面的送水进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聿起身,长吁了一口气,他回头看了一眼空空的床榻,单手捂住脸,捏了捏太阳穴。   他快疯了,真快疯了。   门帘轻轻一响,萧聿推门而出,景阳宫宫女太监们,一齐躬身道:“陛下万安。”   盛公公见他眼底乌青,神色恍惚,关切道:“陛下可是昨日没歇息好?”   萧聿根本没听见。   他冷着一张脸离开了景阳宫,朝太和殿走去。   今日照例听政。   文武百官已在殿中等候。   萧聿落座后,户部侍郎江程远出列道:“臣有事要启奏。”   萧聿道:“江侍郎直言便是。”   江程远道:“此番辽东地震,依地方呈交过来的情报看,与永昌三十年的灾情十分相似,可辽东此番向朝廷要的钱,却比永昌三十年足足多了一倍。”   “臣想亲自去辽东一趟,核查清楚房屋坍塌及人口伤亡,再拨银两。”   这话一出,众人一齐提辽东那位官员捏了把汗。   江大人,那是出了名的抠门。   萧聿道:“朕准了,不过,你且先带着辽东要的银两去吧,既然起了灾,那移民就食、平抑粮价才是要事。”   江程远道:“臣领旨。”   萧聿将一个折子从左移到右,换下一个看。   都察院右都御史方鹤文站出来道:“臣也有要事要奏。”   萧聿停下手中的折子,看向他,“爱卿请说。”   方御史道:“苏州府恶性不改,又起了卖官的心思,京中的官他们不敢卖,便开始卖地方的,价格已是比永昌三十六年更高。”   萧聿脸一黑。   方御史心知陛下一向最是厌恶有人在仕途上做手脚,便直接道:“微臣得了消息,秦淮河畔的赌坊,又开始营生了。”   萧聿转了转手上的半晌,抿着唇道:“那方御史即刻动身去一趟苏州吧。”   方御史躬身道:“臣领命。”   每日上朝,最开始都是要事,但接下来就没什么大事了。   一般来说,不是刑部同大理寺高声辩论某个案子该怎么判,就是兵部和户部因为钱驳斥对方。   嗡嗡声越来越响,萧聿抬手捏了捏鼻梁。   耳畔还回荡着她的声音……   萧聿垂眸,想起了后来他教她玩骰子时的事。   听音哪儿是那么容易学的,她学不会,就赖他不肯传授秘籍。   没了办法,他便教了她一个容易的。   哪知她却道:“殿下此番行径,与作弊有何不同啊!”   盛公公也十分纳闷地看着今日的皇帝。   陛下三年如一日,日夜都是沉迷公务,不能自拔,可从未有过这种心不在焉的表情。   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朝廷很多事,一天那是根本吵不完的。   耳听嗡嗡声减弱,停止,萧聿轻声道:“退朝吧。”   这时候,礼部尚书姜中庭又出列,“臣还有一事。”   其实萧聿习惯了。   每天都是这样,只要他一喊退朝,定有人出列。   他不喊,底下就相安无事。   萧聿耐着性子道:“姜爱卿是有何事?”   蒋中庭道:“微臣以为,后宫之事,亦是国家之根本,后位悬空已久,臣恳请陛下早日立后。”   提起立后,朝臣立马来了精神。   世家官员也开始纷纷对眼神。   众人齐声道:“微臣恳请陛下早日立后。”   萧聿抿唇顺着目光看,忽然觉得远处有一个头顶乌纱,声着暗红色白鹇纹官服的人,尤为扎眼。   那是秦太史,秦望。 第31章 失常(捉虫) 惴惴不安。   烈日高照,文武百官从太和殿鱼贯而出。   众人交头接耳,皆是在议论立后之事。   “秦大人,留步。”盛公公笑道。   秦望脚步一顿,看清来人后,不由恭敬道:“不知盛公公有何事?”   盛公公道:“咱家无事,是陛下找秦大人有事。”   秦望蹙了下眉头,疑惑道:“陛下找下官为何事?”   盛公公笑道:“秦大人随咱家来养心殿便是。”   秦望心里惴惴不安。   他入京半年多,虽日日上朝,但却是头回被叫去养心殿。   他迅速回想了自己近来的政务,说不上多政绩斐然,但应是没有重大错处。   可……大周的太史令一职,随着翰林院手上的权利越来越重,已差不多成了虚职。   陛下找他作甚?   莫不是……阿婈在宫里出了事?   思及此,秦望的神色不由变得凝重起来。   “微臣拜见陛下。”秦望躬身道。   萧聿垂眸道:“赐座。”   闻言,秦望松了一口气,“多谢陛下。”   萧聿打量着秦望,若有所思。   自九月选秀以来,这后宫里一直悬着一件事尚未解决——也就是秦婕妤身上的毒。   凡事都得讲究证据,盛康海将景阳宫和六局一司查了个遍,都不见任何蛛丝马迹,那便意味着,要么是下毒之人分位颇高,行为谨慎,已经提前抹去了痕迹,要么就是秦婕妤的这个毒,根本不是在宫内中的。   宁晟否之前说的很清楚。   紫木祥这种毒,药性强,一旦过量,必会窒息而亡,根本撑不到进宫。   可若是少量沾染,经过选秀那段时间,毒性又早已是量微难查。   从时间和脉象判定,应当是前者。   可近来怪梦频频,他寻不出结果,只能去想后者。   倘若……   萧聿狠狠地摁着手中的扳指,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荒唐。   可还是开了口:“朕今日宣你来此,是有事要问你。”   “微臣定知无不言。”   萧聿看着他的眼睛道:“秦婕妤入宫前,在家中可曾中过毒?”   话音甫落,秦望的心不由咯噔一声,但也只是一声。   就像是悬在心口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阿婈在入宫前,曾留给他这样一句话。   ——“爹若想女儿在宫里活下去,那这些信件以及那杯毒酒,任何人提起,都不能认。是任何人。”   她口中的任何人,自然包括大周皇帝。   秦望同秦绥之早安顿好了一切,便蹙眉装傻道:“回禀陛下,微臣从未听过此事。”这一刻,秦望的后背都湿了。   紧接着,他又道:“可是秦婕妤在宫中出了什么事?”   萧聿眸光稍暗,语气压人,“今日你胆敢有任何一句虚言,朕定罢了你的官。”   秦望从椅子上起身,跪在地上道:“微臣绝不敢欺瞒陛下。”   萧聿心凉了一半,须臾过后,淡淡道:“出去吧。”   “那、那微臣告退。”   秦望走后,萧聿靠在椅上沉默,脑中一遍又一遍地闪过那些梦境,循环不歇。   以至于到了晚上,淳南侯坐到他对面的述职,他仍是心不在焉。   “陛下,近来盯着科举和武举人着实不少,想必都猜到了陛下提拔寒门的心思,需不需要微臣对那些世家子弟略加照拂?”   萧聿未语。   陆则狐疑地看了一眼皇上,道:“陛下?”   萧聿这才看他。   陆则又道:“陛下近来可是休息不好?不若微臣先行告退,明晚再过来?”   萧聿道:“不必了,你继续说。”   转眼亥时已过,陆则正准备退下,却听萧聿忽然道:“朕想见凌云道人一面。”   凌云道人,也就是庄生的师父。   庆丰楼匾额下的那句话,就是他刻上去的。   知你前世事,懂你今生苦,解你来事谜。   陆则一怔,道:“陛下可是又……”   萧聿斩钉截铁地打断道:“不是。”   陆则出宫,直奔庆丰楼,将陛下的口谕带给了庄生。   庄生这个江湖人士,一向没那么多规矩,他直接把陆则憋在心里的话,大方说了出来,“陛下可是又瞧见先后了?”   陆则摇头,“不是。”   庄生道:“那陛下见老头子作甚?”   陆则不耐道:“陛下没说。”   庄生点点头,天子一句话,他确实没有资格过问。   “成,我这就给老头去信,叫他明日进宫一趟。”   陆则看着他脖子上的浪荡痕迹,蹙眉道:“你这是纳妾了?”   庄生偏头笑,“没。”   他是想纳妾,奈何有人不给他纳。   思及此,庄生又抬手摸了一下脖子,眼前又闪过那双媚色天成的眼睛。   也许吧,有些人,天生就是野性难驯。   陆则看着他悲喜交加的表情无语凝噎,只当这是风月里的风流鬼。   ——   景阳宫,香炉烟雾缭绕。   秦婈坐在殿内托腮沉思,目光聚合,回想萧聿那双迷惑人心的眼睛,倏然一笑。   昨夜是一场梦,六年前,又何尝不是大梦一场。   不得不说,萧聿是个极其重诺之人,在那之后,他确实对她甚好,换句话说,是他对晋王妃甚好。   那时年少,她还不知世上真有一种人,可以将感情收放自如。   他迫切的需要你,便能迫切地燃烧爱意。   让你误以为,情人眼里是你,心里便是你。   可天生逐鹿的人,怎会去纠缠情爱。   她记得,萧聿就是用这场卖官贪污案,狠狠折了燕王的左膀右臂,案子在大理寺复审,苏淮安竭力相助,朝堂风起云涌。   真当是应了苏淮安那句——倘若他待你好,我苏景明自愿效忠于他。   秦婈笑笑。   罢了,没什么好想的。   他是君,苏家是臣,衷心则是本分。   或许这便是重活一次的好处,她此刻回头去看曾经,那些令她心酸苦涩的一切,都仿佛没了感觉。   眼下她最要紧的,还是把韫儿争到手。   太妃走了这些天,那人却始终没松口,这令她实在不安。毕竟婕妤这个身份,实在是太低了。   朝臣吵着立后,他会立谁她不知道,总归不会是自己。   秦家没有功勋,她又没能替皇家诞下子嗣,从六品美人提为四品婕妤,宫中已颇有微词。   且不说坤宁宫会有一位皇后,慈宁宫当下可是还有一位太后呢。   若是她猜的没错,这后宫里,想必都在琢磨此事,有些说不定都跑去慈宁宫“请安”了。   她没有同太后谈条件的资格,只能站在皇帝身后等,慈宁宫她去不得。   薛妃看着手上的消息,嗤声道:“真以为生了同一张脸,就是同一种命了?生母早逝,父亲不过是区区一个太史令,兄长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商贾,参了武举又如何,真以为能出头?薛家一句话,便能让他在兵部丢了命。”   清月替薛妃揉了揉肩膀,“娘娘别急,依奴婢拙见,陛下未必会将大皇子交给秦婕妤。”   薛妃冷声道:“可我瞧陛下就是喜欢那张脸。”   “再怎么喜欢,那也不过是像罢了。”清月道:“娘娘仔细想想,大皇子母家叛国,天下人人皆知,陛下若是将大皇子放在秦婕妤那儿养,日后能有何助力?”   薛妃道:“你说的这些,本宫怎会不知,可有时候活人就是争不过死人,三年前陛下是怎么耍着后宫玩的,本宫这辈子都不会忘!”   “色令智昏的事,他又不是没干过。”   清月轻声道:“可若秦婕妤才是当年的李妃呢?”   薛妃瞬间想通了这句话,“你是说……陛下从没想过将大皇子交给秦婕妤,而是想交给另一位?”   清月道:“正是,娘娘您背后有薛家,何淑仪背后有何家,柳妃背后亦是有首辅大人撑着,便是徐淑仪也比秦婕妤更适合抚养皇子。”   薛妃眯了眯眼睛,喃喃道:“三年前先后早产崩逝,就凭此事,陛下便不会把孩子交给本宫和柳妃,他又一向忌惮世家干政,难不成……是徐岚知?”   薛妃又摇头道:“可大皇子的口疾,分明是见了秦婕妤才好的……这不是巧合。”   清月道:“这不过是奴婢猜的。”   薛妃起身道:“本宫要去一趟慈宁宫。”   薛妃走进慈宁宫,嘴角忽然就扬起来了。   果然,这后宫里,就没一个简单的。   柳妃、何淑仪、竟然都在。她来的还算晚的。   太后见薛妃来了,立马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约好了一起来的,快过来。”   柳妃正在陪太后下棋。   薛妃施施然走过去,轻轻“哟”了一声,道:“柳姐姐这白子落错了地儿吧。”   薛妃刚要伸手,就被柳妃挡住,“妹妹真是隔墙摘果,手伸的长。”   太后笑道:“薛妃,观棋不语。”   薛妃道:“臣妾知错。”   太后道:“什么错不错的,你好不容易来了,待会陪哀家也下一盘。”   这屋里都是老狐狸,道行一个比一个高,全是话里有话,刚入宫的何淑仪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过后,太后突然又摁住了太阳穴。   薛妃连忙道:“太后这是怎么了?”   太后道:“身子骨到底是不如以前了,以前下棋不知疲,如今看一会儿,眼前就发晕。”   薛妃将手搭在了太后的太阳穴上,慢慢揉着,“太医怎么说?”   “还是那句话,叫哀家静养。”太后蹙眉道:“可你瞧宫里的事这么多,哀家如何静养?”   三人一齐道:“臣妾愿替太后分忧。”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薛妃啊,何淑仪进宫不久,尚无经验,柳妃的身子也是时好时坏,哀家就瞧你精神足。”   薛妃道:“太后娘娘是不是嫌臣妾聒噪了?”   太后将手中的黑子,掷入棋篓,慢悠悠道:“这协理六宫的权利,哀家就交给你吧。” 第32章 魂魄 朕瞧你像邪祟。   太后前脚将协理六宫之权交给薛妃,朝堂后脚便有呼声要立后。   看似风平浪静的后宫,瞬间暗流涌动。   只有秦婈照例去寿安宫陪小皇子说话。   甫一入殿,只见宁太医在给小皇子诊脉。   秦婈连忙走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宁太医回头道:“回婕妤,近来天气骤寒,小皇子吹了风,有些受寒了。”   秦婈道:“可是严重?”   “严重倒是不严重,但体热不退,只怕还得喝上几副药才行。”宁太医顿了顿,道:“下官今夜就在寿安宫守值,婕妤放心便是。”   秦婈点了点头,道:“有劳宁大人了。”   宁太医道:“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生病的小皇子见秦婈来了,小脸终于见了笑。   秦婈走过去,将手伸进被褥,摸了摸他的莲藕般的胳膊腿。   是有些热。   萧韫有些痒,忍不住笑出了声,一笑,又开始咳。   秦婈连忙拍了拍他的背。   袁嬷嬷在一旁自责道:“都是老奴的错,没看好窗,叫大皇子受了凉。”   秦婈柔声道:“嬷嬷也不必自责,他身子本来就弱,眼下天气突然转冷,也是在所难免。”   这边正说着话,萧韫抬手揉了下鼻子,力气颇大,鼻涕都被他揉了出来。   一眼没看顾到,他那短短的食指就将银丝扯的老长,秦婈看着不由“欸”了一声。   连忙拿起帕子给他擦。   半晌过后,袁嬷嬷将熬好的药汁端了上来。   秦婈坐在榻边给他喂药,萧韫虽然懂事,但说到底还只是三岁半的孩子,喝下一口,小脸皱的都快要看不清五官了。   整个人苦的打了个颤。   说什么都不喝第二口了。   唇抿得紧紧的。   “韫儿听话,再喝一口,母妃就给你拿话梅吃。”秦婈看向袁嬷嬷道:“嬷嬷拿点话梅来。”   袁嬷嬷立马道:“奴婢这就去。”   袁嬷嬷一走,萧韫看着秦婈道:“阿娘。”   秦婈揉了揉他的小脸,“难不难受?”   萧韫摇了摇头,拽着她的手臂,道:“我有事想问阿娘。”   秦婈把耳朵凑了过去。   萧韫认真道:“何为、母家通敌叛国?”   秦婈手中的药碗险些没砸到地上。   她柔声道:“告诉母妃,这话是谁与你说的?”   萧韫小声道:“是在窗边听到的……”   闻言,秦婈心里不由一沉。   高墙之内,哪有那么多偶然能听到的事。   秦婈弯了弯眼睛道:“你还小,无需想这些,韫儿,等母妃一会儿。”   萧韫眼巴巴地看着她道:“阿娘还回来吗?”   秦婈点头,“当然回,陪你用过膳再走。”   秦婈关上内室的门,脸色就变了。   须臾,嬷嬷手上拿着话梅,道:“婕妤这是要回去了?”   秦婈道:“我有话要同嬷嬷说。”   袁嬷嬷道:“婕妤有什么话,与奴婢直说便是。”   秦婈将萧韫方才的话同袁嬷嬷复述了一边。   事关寿安宫,袁嬷嬷眼神微变,道:“此事……婕妤准备如何做?”   “不讲情分,照规矩来。”秦婈道:“此事不仅要报给宁尚宫及司礼监,盛公公那儿也得劳烦嬷嬷去知会一声,这嚼耳根子的事,有一回便有二回,绝不容姑息。”   袁嬷嬷道:“奴婢明白了。”   秦婈深吸一口气道:“寿安宫的宫人,也都跟了太妃好些年,或许嬷嬷会觉得报给司礼监太过不重人情,可那些旧事,若非陛下亲自开口,谁都不该叫大皇子知晓。”   袁嬷嬷听着这些,不由会心一笑。   太妃果然没看错人。   秦婈陪小皇子用过膳,于申时离开寿安宫。   然而在回去的路上,忽然看见一群太监围在景阳宫门前。   秦婈走过去,细眉微蹙,道:“这是怎么回事?”   “奴才见过婕妤。”小太监躬身,尴尬笑道:“这、这,景阳宫漱玉苑做墙面修葺,又发现了两具干尸。”   漱玉苑,那不就是她入宫时住的地方吗?   秦婈压下心底的恶寒,开口问道:“又?在此之前还有?”   长歌低声同秦婈解释道:“婕妤别急,这都是前朝的尸体了,其他宫里也发现过,说起来,这都第五回 了。”   小太监叹了口气道:“是啊,之前有宫女一直说这里阴森,总能瞧见鬼影,奴才本来还不信,看来确实是真的。”   秦婈的脸色极差,屏息道:“哪面墙?”   小太监也知道秦婕妤曾住过漱玉苑,便摇头示意道:“婕妤还是别问了……”   别问,也还是叫秦婈知道了。   就是她睡的那面墙。   秦婈回到正殿时,手脚都是凉的。   虽说她自己也算是从阴间走了一遭,可听了这种事,仍是会觉得毛骨悚然。   眼下宫中大小事,皆要呈交到咸福宫由薛妃做主。   薛妃听了这事,也不由紧皱了眉头。   她才接手六宫多久,遇上的都什么晦气事……   薛妃揉了揉眉心道:“秦婕妤怎么样了?”   小太监躬身道:“听景阳宫里的人说,秦婕妤吓得脸都白了。”   薛妃轻蔑道:“小家小户出身,又不过十几岁,吓着了也是正常。”   小太监道:“娘娘,现在宫里头,到处都在说景阳宫闹鬼……”   薛妃烦躁地扔下手中的杯盏,深吸一口气,道:“清月,前几回遇上这事,太后都是如何做的?”   清月道:“容奴婢想想……头两回遇上这事,宫里人心惶惶,宫女们人吓人,晚上都是哭声,太后无奈之下便请人做了法事,驱鬼以安人心,不过后来,好似只找人念了经文。”   “本宫刚接手六宫,该做的事还是得做。”薛妃轻声道:“派人给我哥带句话,让他替我找两个驱鬼的道士,就说宫里要驱鬼做法事,如此,也算是安抚秦婕妤了。”   小太监恭维道:“娘娘真是菩萨心肠。”   薛妃笑着给了小太监一片金叶子。   小太监立马道:“奴才出去,知道该怎么说。”   ——   翌日下朝后,陆则带着凌云道人来到了养心殿。   盛公公进屋通报,“陛下,凌云大师到了。”   萧聿道:“赶紧赐座。”   只见一位身着藏青色粗麻布衣的老头,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下颔上的白色胡须,更是显得他仙风道骨。   两人围着棋桌坐下,其余人等皆退了下去。   殿内炉香四溢,更漏滴答作响。   冬日银白色的冷光透过支摘窗洒在青砖地上。   萧聿捏着手中的白子,面不改色地将近来的怪事说了一遍。   凌云道人道:“陛下今日找贫道来,是来除梦魇的?”   萧聿落子,“若说这些是梦魇,那先太妃薨逝前说的话,是巧合吗?”   凌云道人道:“这世上确实有将逝之人和幼童能瞧见亡魂的说法,但也不能仅凭一句话、和一丝余毒,就断定是借尸还魂,之前……”   话音落下的一瞬,萧聿抬头与凌云道人对视。   “陛下竟真是这样想的。”凌云道人顿了一下道。   凌云道人看着他的目光,忽然想到了延熙二年的秋天。   那时,他也是这样的表情。   ——“朕确实在坤宁宫瞧见皇后了。”   ——“她同朕说话了。”   又过了好半晌,凌云道人缓缓道:“自古心魔难除,这话的确没错啊……”   萧聿直接道:“朕记得凌云大师会招幡之术。”   招幡,指的便是招魂之术。   “招幡回魂,是道天机,做了便要负承,且还是那句话,未必能得偿所愿。”   皇帝默了半晌,凌云道人看出了他眼中的决绝,叹口气道:“贫道试试吧。”   凌云道人简单摆了卦,插了幡,闭眼低语。   寒风涌动,旗帜微动,凌云道人蓦地睁开眼,蹙起了眉头,萧聿心脏一紧。   可突然,又静了。   接下来,不论凌云道人再念什么,那幡旗都没再动过。   凌云道人双手一合,道:“回陛下,贫道修行不够,这机缘,怕是无法替陛下续上了。”   所谓机缘,那便是强求不来。   凌云道人走后,萧聿在养心殿低头哂然一笑。   他自幼不信命,更不信这些鬼祟之事,如今,居然也成了这幅样子。   他知道自己荒唐,可他就是不信这世上会有那么多巧合。   萧聿起身准备去寿安宫看小皇子,却见盛公公慌慌张张跑过来,一脸焦急道:“陛下,薛妃娘娘眼下正在景阳宫做法事。”   萧聿眉宇蹙眉:“你说什么?”   “昨日、昨日景阳宫挖出了前朝两具女尸……”盛公公鬓角流汗,“薛妃娘娘特意找了道士来驱鬼……”   萧聿的一张俊脸彻底沉了下去。   他咬了咬牙道:“随朕去景阳宫。”   皇帝走进景阳宫后,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他在养心殿招幡,薛澜怡在景阳宫驱鬼。   一排道士都在他身侧嗡嗡。   他甚至怀疑薛家送薛澜怡进宫时,曾贿赂钦天监,改了八字。   薛妃见陛下来了,回头粲然一笑,福礼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并主动解释:“近来宫中怪事颇多,臣妾怕吓着秦婕妤,特意拖兄长寻了京城最厉害的道士来此驱赶邪祟。”   萧聿手背青筋暴起,他厉声道:“朕瞧你像邪祟!”   薛妃瞳孔一震,立马躬身道:“臣妾有罪。”   “你是有罪!”萧聿嗤笑道:“你当宫里是什么地方?你身为四妃之一,却在宫里做此等怪力乱神之事,谁给你的胆子?”   薛妃的脸都白了。   她险些忘了。陛下是武将出身,是上战场杀过人的,他怎会轻信这世上有鬼。   “臣妾知错!”薛妃立马跪在地上,同身边人眨眼睛道:“快叫他们停下!”   话音甫落,一旁的秦婈再也撑不住了。   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第33章 阿菱 我等你,太久了。   秦婈晕倒的前一刻钟——   薛妃身着紫色狐狸毛大氅,头戴牡丹花步摇,面带笑意地走进景阳宫。   秦婈起身相迎,“臣妾给娘娘请安。”   薛妃刚得权,眼下正是笼络人心的时候,她连忙扶起秦婈,柔声客气道:“妹妹这是做甚,快快起来。”   秦婈一抬头,这才发现,薛澜怡身后,还站着两位道士。   而这两位道士身后,还有两位身着菜衣、腰系长铃,手持翻杆和抓鼓的……这算巫师?   秦婈细眉微蹙,“这几位是……”   薛妃一笑,拉起秦婈的手道:“本宫听闻亲妹妹因为那事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便特意让兄长寻了道长入宫,你放心吧,这些人本事大的很,定能将景阳宫内的邪祟处理干净。”   邪祟。   秦婈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那不就是驱鬼吗?   心虚使然,她同薛妃道:“多谢娘娘记挂,但臣妾真的无事。”   可她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倏然寒风涌起,太阳穴竟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她下意识握紧拳头,痛感让她渐渐用力,指甲似乎都要陷入肉里。   怎么会这么疼……   可是与眼前这些人有关?   薛妃本就是来做样子的,自然无暇关心秦婈脸上的异样,直接摆了摆手道:“好了,开始吧。”   鼓声响起。   几位道士开始闭眼默念。   秦婈嘴唇渐渐失去血色,指尖全是冷汗,摇摇欲坠之际,只见那玄色龙纹长袍出现在了景阳宫。   面容肃穆,一身煞气。   “薛妃!”   他呵斥一声后,薛妃双膝一软,立马跪在地上。   只听他又道:“你当宫里是什么地方?你身为四妃之一,却在宫里宣扬此等怪力乱神之事,谁给你的胆子?”   秦婈的视线渐渐模糊,鼓声一停,整个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萧聿上前一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腰身。   他瞳孔一震,心脏击打着胸腔,他总算明白,方才幡旗为何会动,却又停了。   萧聿回头厉声道:“快唤太医。”   薛妃看着他那般紧张地将秦婕妤抱在怀里,不由抿住了唇。   出了景阳宫的门,薛妃捂着胸口,道:“他竟然说我像邪祟,清月!我今日做错什么了?叫人来驱鬼除邪,难道不是为了秦婕妤好?不是为了后宫安生?”   清月拉着薛妃的袖口道:“娘娘,您小点声。”   薛妃深吸一口气,胸脯起伏,眼眶微红,“三年了,今日竟是他与本宫,话说的最多的一天……”   清月低声道:“娘娘,陛下是带兵打过仗的,兴许只是忌讳这些事……并非真的怨您。”   “可他分明就是有意落我的脸面。”薛妃道:“不然太后以前做法事,他怎么问都不问一声?”   清月颔首沉默。   薛妃又道:“还有那个秦婕妤,我真是给她太多脸面了,竟让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争宠,早不晕、晚不晕,怎么陛下来了就晕?”   思及此,薛妃气得指尖发颤,“装晕是吧,好,等她醒了,本宫便教教她何为尊卑,四品的分位都能如此,若是陛下真把大皇子交给她养,那还了得?”   薛妃回到咸福宫,眼眶都还是红的。   连喝了两杯茶,才静下心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笑嘻嘻地走过来,“奴才已将事情都办妥了。”   薛妃蹙眉道:“何事?”   小太监道:“奴才方才四处奔走,已将娘娘的仁厚之举,告知了全宫。”   仁厚之举。   薛妃气得将手中的杯盏扔到了地上,“啪”地一声碎裂开来。   ——   景阳宫内。   宁晟否替秦婈诊脉,收了帕子后,喃喃道:“确实有些奇怪。”   萧聿坐在榻边,道:“怎么回事?”   “回禀陛下,婕妤身上发着热,却并无风寒之状,身子也无大碍,想必……是受了惊吓所致。”宁晟否缓了一口气,道:“臣先替婕妤开两幅退热的方子。”   萧聿道:“好了,你下去吧。”   宁晟否道:“微臣告退。”   半晌过后,长歌端着汤药和帨巾,缓步走来,“奴婢来伺候婕妤喝药。”   萧聿垂眸,凝视着秦婈,低声道:“药放这,你下去吧。”   长歌微微抬眸,惊讶地发现,秦婕妤的手,竟被陛下握在掌中。   长歌连忙低下头,退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阖上。   殿内只剩他们二人。   萧聿拿过圆凳上的帨巾,替她擦了擦额间虚虚的汗珠。   即便宁太医不说,他也知道,她这不是风寒。   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   韫儿和太妃看不到痣是一,余毒是二,旧梦是三,事不过三,今日幡旗微动,他还有何不懂?   萧聿眼角微湿,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吻住了她的额心。   阿菱,我等你,太久了。   久到我都快要以为,我疯了。   你忘了一切也无妨。   我记得足矣。   日降月升,萧聿一直在景阳宫照顾她,喂她喝药,替她燃灯。   一盏又一盏,殿内亮如白昼。   秦婈渐渐退了热。   她睫毛轻颤,一睁眼就跟萧聿四目相对。   何为含情脉脉,眼前便是。   秦婈眉头一皱,缓了缓,用小臂支起身子,低声道:“陛下怎么来……”   萧聿用手压了压她的肩膀,轻轻道:“不必起来,你好好躺着,告诉朕,饿不饿?”   何为柔声细语,耳畔便是。   秦婈眸中闪过一丝惊慌,立即垂眸道:“臣妾昨日彻夜未眠 ,没想到会晕倒,有失仪态,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她想过了。   左右自己眼下不过是十六岁,景阳宫里抬出两具尸体,她受了惊吓,也是说的通的。   萧聿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无妨,,朕今日便在这陪你。”   何为温柔厮磨,发梢便是。   秦婈面露惊恐地眨了眨眼。   萧聿看着她,眼角漾了一丝笑意,道:“先传膳。”   很快,尚膳局便端了膳食进来。   这算是秦婈入宫以来,排场最大的一回。   桌上光是点心就有六道,青团、竹叶粽、莲子、熟藕、软香糕、水分汤圆。   除了基本的菜式,还有三种鱼。   清油冬笋鲫鱼、油灼醋溜鱼、干炸的银鱼。   萧聿看着她道:“尝尝吧。”   秦婈今日实在摸不透他的套路,只能咬牙去吃干炸的银鱼,入口的腥味令她微微不适,但更不适的,是眼前目光灼灼的男人。   在萧聿看来,一切都说的通了。   她许多习惯与从前大相径庭,不过是因为她忘了曾经。   萧聿放下金箸,低声道:“你喜欢吃什么尽管说,朕让尚膳局重拟个食谱来。”   秦婈看着眼前的“鱼肉宴”,皮笑肉不笑道:“尚膳局的饭菜一向合臣妾口味,陛下不必麻烦了。”   萧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嘴角起了笑意,“那便依你。”   用过膳,皇帝也没走,而是让盛公公拿了四五本要紧的折子进来。   秦婈心中惦记萧韫,她斟酌片刻,开口道:“陛下。”   萧聿放下奏折,“嗯”了一声。   秦婈缓缓道:“大皇子受了风寒,一直念着父皇……陛下若是得空,不妨去瞧一眼吧。”   萧聿看着她的眼睛,愧意横生。   他们母子连心,亏得他还曾想把萧韫放到徐岚知那儿去养。   “朕知道了。”萧聿又道:“从明日起,你不必再去寿安宫了。”   这话一出,秦婈的心顿时就慌了。   萧聿道:“你先养病,等你身子好了,朕便把大皇子送景阳宫来。”   秦婈酝酿的眼泪还没流下来,就收了回去。   她眨了眨眼,不可置信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将大皇子交予臣妾来养?”   萧聿点头,“是。”你替朕生的孩子,自然该由你来养。   秦婈正要跪下谢恩,就被他扶了起来,“以后你我二人的时候,免礼了。”   四目相对。   秦婈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他。   那时的他头戴衮冕,以玉珩维之,身着十二章衮服,系黄锦、配白玉带。   虽然才刚刚登基,可那身龙袍,那张龙椅,仿佛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魔力,好似一坐上那个位置,便可镀上帝王独有的气势。又或许,他天生便有那样的气势。   她躬身朝他福礼,他也似今日这般,对她说:“阿菱,以后你我二人的时候,就别讲究这些虚礼,以前在王府如何,今后便是如何。”   可后来。   他又对她说,“阿菱,朕是皇帝,你是朕的皇后。”   这话她信一次,怎么还能信第二次?   秦婈敛眸福礼,轻声道:“臣妾多谢陛下抬爱,但礼不可废,恕臣妾不能越了规矩。”   萧聿目光稍暗,“由你吧。”   当晚,皇帝留宿景阳宫,两人盥洗过后,一齐上榻。   秦婈躺在他身边,闭上眼睛,夜深人静,她也开始反思这人今日之反常。   从她昏倒醒来后,他好像就变了一个人。   说的话、做的事,根本不像是对秦婕妤。   他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   正思忖着,身边的男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第34章 迷惑(微修) 朕说让你三步。   手被他这样握住,秦婈更是不敢睡了。   她只觉得身边这人处处反常,有股说不上来的怪……   萧聿用指腹来回摩挲她的指尖,轻声道:“睡不着?”   秦婈如实以告:“臣妾刚醒不久……确实还不困……”   萧聿偏过头,乜了她一眼。   秦婈又道:“若是耽搁了陛下歇息,那臣妾今夜不如搬到暖阁那头去?”   “不用。”萧聿顿了一下,淡淡道:“既睡不着,那就陪朕下盘棋吧。”   下棋?   不会是又要试探她的棋艺吧。   秦婈咬了下唇,轻声道:“可臣妾的棋艺不精,着实怕扫了陛下兴致。”   萧聿翻过身,把手放在她的腰上,随意拍了拍,“无妨,不会下,朕教你。”   秦婈万分惶恐地看着他。   一时摸不清,他今夜到底想作甚?   薛澜怡到底是驱鬼还是招鬼?怎么这个人也跟中了邪一般?   皇帝发了话,那便是不得不从。   不一会儿,盛公公嘴角带着笑意,招呼着宫人,将棋盘和热茶端了进来。   两个人隔着棋桌对坐。   和许多年前一样,萧聿把白子给了她。   然后若无其事道:“你先来,朕让你三步棋。”   这话一落,秦婈微微怔住。   许久以前的画面,忽然被扯到眼前。   萧聿的棋艺跟他的人一样,深不可测,且难逢对手,她每每与他对弈,皆是以惨败收场。   可下棋么,最有趣的便是你来我往的那个博弈过程。   总输,谁还愿意陪他玩?   她总是把气撒在夜里,她用手抵着他的胸膛,质问他为何不肯让她三步。   而那个男人总是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腕扣在她后腰上,笑道:“阿菱,别闹我,愿赌服输。”   ……   秦婈回神,拿出三颗白子,缓缓落下。   萧聿跟着落了一子。   下棋确实有下棋的好处。   秦婈的心渐渐变得平静下来,她捏着手中白子,一边应付着眼前诡异的男人,一边捋顺着近来发生的事。   自入宫起,她从未想过坦白自己的身份。   其一,她的确没有同他重修旧好的心思。   其二,她不敢去赌帝王宠爱,一旦认下,她便还是那个罪臣之女,即便他对自己有情分,可那情分能走多远?他们之间隔着六万条人命,如实以告,无异于将把柄主动放到了他手中。   至于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   只有苏后崩逝,苏家政亡,帝王才能安心才能善待萧韫。   六万冤魂命丧沙场,昔日圣怒犹在眼前。苏淮安至今杳无音讯,她又以这样不可置信的方式回到后宫,那皇帝该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苏家另有图谋,再胁迫她来逼苏淮安现身?   她知道通敌叛国罪无可恕,可她仍是卑劣的希望,苏淮安能活着。   她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她有信心以秦婈之名,在这后宫安稳过一辈子。   毕竟萧聿这个人,从不信这些鬼神之说。   记得永昌三十八年,京城大乱,危机四伏,她去庙里替他祈福,要他把开光的护身符戴在身上,可他只是淡淡地同她说,“阿菱,若是去庙里祈福真的有用,那我的皇兄皇弟,定是要把京城的庙宇道观踏平了。”   “你信这些,还不如信我。”   她是万万没想到,他们会做那些梦。 第一回 梦见那些旧事,她也以为是巧合,可事不过三,她能察觉不对,他自然也能。   以他的性子,一旦起疑,定会将自己查个底朝天。   她是见过萧聿办案的,任何的蛛丝马迹,他都不会放过。   事情做得再干净,总是有漏洞可寻。   比如她买戏子回府的事,这动静闹得不小,庆丰楼那些看热闹的人不知她是谁,但庄生却是一清二楚。   她甚至做好了萧聿把朱泽和四月抓到她面前,质问她是不是奸细的准备。   抵死不承认的说辞,她都想好了。   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   倘若宫外之事,能如计划那般侥幸躲过,那宫里的呢?   帝王连连做怪梦,不说该立马找道士来做法,最起码,他该去其他宫里睡几回吧。   他也没有。   思及此,秦婈终于顿悟,到底是何处诡异了。   像他这样连神佛都不信的人,明明怀疑自己,却没有大动干戈地查她,他每次对她的试探,就像是……希望她承认。   就像是在等她承认。   此刻就更诡异了。   便是他俩最情浓的时候,他也没这般耐心哄自己下棋玩。   难道他真的发现了?   他这是故意引诱她上钩,让她放松警惕?   她的思绪乱飞,百思不得其解时,被男人的一声轻笑打断。   秦婈蓦地抬头,对上他含笑的瞳仁。   “朕说让你三步。”萧聿瞥了一眼棋盘,道:“可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秦婈低头一看,面颊刷地一下就红了。   她何止是走了三步,棋盘上到处都是白色的棋子。   对面的男人再度开了口:“方才想什么呢?”   秦婈连连咳嗽,道:“臣妾、臣妾……这两日被吓着了,有些走神……还望陛下恕罪。”   “朕没怪罪你。”   秦婈道:“那不然……重来一回?”   萧聿搓了下指尖,似乎是在想她的话。   他将棋子掷回棋篓,对她道:“若是累了,就歇了吧。”   秦婈自然应是。   她看着他的背影,懊悔地揉了揉眉心。   二人再度回到榻上。   秦婈心里惴惴不安,依旧难眠,想着不如装睡算了,她不睡,他们也就不会做梦。   不做梦,他便能少疑她两分。   她纹丝不动,呼吸极浅,佯装入睡。   然,半个时辰过后,他翻了个身,男人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间。   秦婈不由僵住。   萧聿轻声道:“若实在害怕,搬去景仁宫去如何?”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但说出来的话,便是个木头人,也能听出其柔情来。   帝王的柔情,哪怕只有一时半刻,也是多少人的求之不得,   可秦婈却被他的温度灼的浑身发颤。   他到底要作甚……   茫然时,耳畔响起一句话,那是父亲教苏淮安读兵书时,她在一旁吃葡萄时听到的。   苏景北说:“景明,总是防守并非是好事,有时攻击才是最上乘的防守。”   说罢,父亲还拿书卷敲了她的脑袋,“阿菱,记住了吗?”   装睡不成,秦婈便翻过身,与他对视,脸上露出嫔妃该有的羞涩,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陛下。”   然后再接再厉,又往前一步,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口,用自己两辈子都没有过的语气,柔声细语道:“陛下为何待臣妾这般好?”   男人的眼中再无失望之色,也没推开她,而是抬手抚了抚她细软的头发。   男人薄唇微抿,心道:忘了也好,倘若你记得一切,就不会这般想了。   ——   翌日,萧聿走后,秦婈立马躺回到榻上。   她真真是一夜未眠。   正准备补眠,就听长歌敲门道:“婕妤,薛妃娘娘请您去咸福宫小坐。”   薛妃。   秦婈这才想起来昨日的事。   且不说薛澜怡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昨日来景阳宫做法事,确实是没有害她的心思。   然而她却在众目睽睽下晕倒了。   偏偏还是在皇上责问之时。   薛澜怡落了面子,今日不来找自己的茬,那便不是薛澜怡了。   @泡@沫   皇帝夜宿她宫里已是惹眼,秦婈还没傻到与薛澜怡对着干。   她回身对着铜镜,拿出一个棕红色的瓶子,将白色的粉末倒在手上,分别涂在眼底和唇上。   再一转身,她仿佛化作疾风骤雨里的一朵娇花,摇摇欲坠。   秦婈幽幽道:“进来。”   长歌推门而入,一抬眸,惊讶道:“婕妤这是怎么了?”   秦婈颤巍巍地站起身,虚弱道:“我本是不想过了病气给薛妃娘娘,但既然娘娘有请,自然推拒不得。” 第35章 孩子 同榻5梦   何为弱柳扶风?   那大概便是秦婈虚扶着宫人朝咸福宫而去的样子。   长歌听着秦婈微微喘息的动静,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不禁皱眉,这秦婕妤,莫不是真病了?   寒风在宫墙间穿梭,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转眼,她们便来到了咸福宫。   从天而降的雪花落在秦婈额间、鼻尖、颈间,她时不时便抖一下,等着薛妃召唤。   月白色的缦帘迎风簌动,薛妃躺在乌木漆心嵌瓷花卉纹罗汉床上,瞥了眼外头道:“来了?”   “已经在外头候着了。”清月劝道:“娘娘,眼下秦婕妤正是得宠,您明着为难她,就不怕她去皇上那儿告您的状?”   “站一会儿就算为难了?”薛妃嗤了一声,“不过是敲打一声罢了。”   清月道:“奴婢只是觉得这秦婕妤心思太深,有些事不好明着来。”   提到心思深,薛妃眉宇微提,“让她进来吧,本宫今日,是有要事同她说。”   须臾,秦婈缓缓走了进来。   原本就苍白怜人的小脸,此刻更显虚弱。   薛妃眯了眯眼,看着清月道,“愣着作甚,快去拿热茶来,婕妤快坐吧。”   秦婈坐下,轻声道:“多谢娘娘。”   刚说完话,她便咳了起来。   “婕妤昨日不还好好的,今儿是怎了?”   “臣妾是不慎惹了风寒……”秦婈用帕子虚虚地掩住唇,又咳了几声,“谢娘娘惦记。”   装病是真的,一夜未眠也是真的,故而眼神里的疲态,是半点都不掺假。   薛妃蹙眉,似在辨别她话中的真伪。   可这幅模样,又确实不大像装出来的、   薛妃打量着眼前鲜嫩的小脸,不由想起了昨日长歌送来的消息——“陛下亲自照顾秦婕妤,一夜未走。”   说来也是可笑。   后宫中的女子,向来是千方百计地打探消息,打探陛下昨夜又幸了谁,又叫了几次水,恨不得仔细到承宠的嫔妃一夜嘤咛过几声。   可有时候,打探了还不如不打探,就比如现在。   想着长歌那句话,再去看秦婈纤细的腰肢,薛妃甚至能想象皇上是怎样将其握在手中的。   新帝英俊倜傥,才学过人,倾心也是在所难免。   初入宫时,她也曾私下里打探过新帝喜好,得知他潜龙时常去酒楼看舞娘跳舞,且独好细腰,她便也学着裹腰缠腹。   可入宫三年,他何曾柔情待过自己一天?   薛妃压着心里的酸,笑道:“我今儿叫秦妹妹来,其实是想说说话,没成想妹妹居然病着。”   秦婈迎上薛妃的目光,又咳了起来,柔声道:“能陪娘娘说话,是臣妾的福气。”   薛妃递给她一杯热茶,笑道:“你放松些,总这样客气,反倒生疏了。”   秦婈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薛妃端起茶盏,拂了拂茶叶沫,饮了一口道:“我听闻你有个哥哥,今年参了武举?”   “是。”   秦婈面上不显,心里却“咯噔”一声。   大周武选一向是由兵部主管,薛家虽不直接掌管兵部,但现任兵部侍郎贺长之却是薛澜怡之父薛泊宁手把手教大的学生。   薛家若想提拔谁、打压谁,就好比在竹篾里捉螃蟹,手到擒来。   她提起此事,定是有备而来。   薛妃慢声慢语道,“你不在京城长大,又久居深闺,许多事想必也不清楚,秦妹妹自入宫起便与我亲近,今日我便与你说两句心里话。”   “臣妾恭听。”   “这大周的武举啊,向来比不得科举,往年能得赏识的,不过就是前三甲罢了,你可知剩下的人都去了哪?”   秦婈顺着他的话说,“臣妾不知。”   薛妃缓缓道:“没名次的便不说了,有名次的无非就是塞到兵部,做个九品会同馆,给人递个文书,又或是再配合鸿胪寺接待外邦罢了,若是走运,熬一辈子,兴许还能熬成个六品的车驾清吏司,若是不走运,那便难说了。我听闻秦家兄长文武双全,如此过一辈子岂不是可惜了?”   “他叫秦绥之是吧,其实以我与妹妹的情分,应当即刻修书一封,送回薛府才是,亲妹妹觉得呢?”薛妃顿了一下,拉过她的手道:“你放心好了,这与徇私舞弊无关,只是提拔一二。”   这话听上去,像是薛妃朝她递了橄榄枝,可细想想,又何尝不是一种威胁?   天底下没有白掉的馅饼,倘若此刻顺了薛澜怡的意,那她会要什么?   帝王宠爱夺不去,能夺走的,便只有孩子了。   她无心与薛澜怡为敌,却不允许任何人打萧韫的主意。   思及此,秦婈抬手捂住太阳穴,喘息声越来越急。   薛妃自顾自道:“陛下喜欢你,你又年轻,往后这子嗣定然不成问题,倘若陛下将大皇子……”   薛妃的话还没说话,秦婈整个人便晃悠了一下。   薛妃蹙眉,隐隐不安,厉声道:“秦婕妤?”   此时恰好风过门廊,秦婈从椅上滑跌在地。   薛妃立即起身,美眸瞪圆,道:“快,即刻唤太医过来。”   宁晟否正在太医院打瞌睡,忽闻秦婕妤在咸福宫昏倒了,整个人彷如醍醐灌顶一般,打了个激灵。   外面寒风呼啸,他却汗流浃背。   看秦婈的面色和呼吸,完全瞧不出是装的,薛妃的心此时也在打鼓。   秦婈是半点都没怀疑宁晟否的“医术”。   昨日被陛下抱在怀里的宠妃,今日忽然晕倒,身体是否有恙,他最是清楚。   宁晟否清了清嗓子,对薛妃道:“回娘娘话,婕妤玉体欠安,打昨儿起,便一直体热,这吹了风,怕是惹了风寒。”   薛妃脸色变得很差。   她以为用秦绥之相威胁,秦婈定会识趣,万没想到这人会直接晕倒在她宫里。   如今后宫可不是前朝后宫,此事若是传到皇上和太后耳朵里……   自己犯的蠢,总得善后才行。   薛妃连忙对清月道:“去本宫的库房,挑些上好人参和雪燕送到景阳宫去,都要最好的,还有精炭、手炉,都送去。”   薛妃又道:“清月,你送秦婕妤回景阳宫,我去慈宁宫请罪。”   ——   亥时过后,几位身着绯色官服的官员才从养心殿走出来。   殿内静阒然无声,香炉焚着沉水香,幽幽不绝如缕。   萧聿抬手饮了一杯茶。   盛公公见皇帝处理完政务,悄悄走上去,道:“陛下。”   萧聿捏了捏鼻梁。   盛公公道:“今日秦婕妤在咸福宫晕倒了,不过眼下已是无事了。”   萧聿顿时睁开眼,“什么?”   “怎么才说?”   盛公公无奈地躬了躬身。   怎么才说?   可这是您三年前立下的规矩啊,但凡养心殿议事,任何事不得通报,后宫一切事务,皆与皇后说。   实话不敢说,盛公公只能解释道:“但宁太医说了,秦婕妤身子已无大碍,稍作歇息便是。”   “到底怎么回事?,算了,朕还是去景阳宫一趟。”   盛公公惊了一下,“陛下,可宁太医说了,秦婕妤那是风寒之症,万一过了病气给……”   萧聿恍若未闻,踩着月光,走进景阳宫。   眼下已是子时,秦婈已经睡着了。   其实,秦婈闭眼前,还轻轻嗤了一声。   这两日萧聿又是照顾她,又是陪她下棋,她本来寻思自己晕倒在咸福宫,他能来瞧瞧,可这男人果然还是,半点不曾改变。   不来,她便安心睡了。   萧聿坐在床边抚着她的眉眼。   又晕倒了?   难道招幡真的伤了她?   此时此刻的萧聿,根本没想过眼前人会是装晕。   毕竟他眼中的阿菱,便是偶尔有小脾气,也绝不会骗他。   这么晚了,她好不容易睡下,萧聿自然不可能叫她起来问话,便自行盥洗上榻,睡在了她身侧,又替她裹了裹被子。   困意袭来,梦境便也跟着袭来——   永昌三十七年,四月十五。   隔日便是楚皇后寿辰。   晋王府的马车缓缓停在镇国公府前。   苏菱弯腰下轿,提起裙摆,跑上了台阶,扶莺在后面道:“王妃慢些!”   可回家娘总是格外令人愉悦,她怎可能慢些?   穿过垂花门,苏菱直奔主院。   还没进门,苏菱就听到了剑气声。   哦,想必是苏将军在练剑。她想。   她用指腹推开门,探了一个脑袋瓜进去。   只见苏景北身着玄色窄袖长袍,在庭中舞剑,剑法锋利,光芒逼人,苏菱还没来记得喊爹,下一瞬,那剑就直奔她而来。   “什么人!”苏景北厉声道。   苏菱吓得整个人蹦起来,她迅速转了身,欲哭无泪道:“爹,你这做什么呀!我险些就破相了!”   瞧苏家兄妹的容貌,便能想象出镇国公大将军该是何等的风流倜傥。   苏景北回头瞧——   他手中的剑,已然钉在门框上,地上还飘着一缕发丝。   想也知道是谁的。   苏景北扬了扬下颔,笑道:“让我瞧瞧是哪个贼人,胆敢擅闯国公府。”   苏菱无语道:“爹!青天白日的,谁都有胆子闯你的院子?!你别不是故意的吧……”   苏景北看着苏菱,语气软了下,笑道:“你过来,让爹瞧瞧。”   方才还咬牙切齿的苏菱,立马崩不住嘴角,小跑到苏景北面前,拍了一下他的手臂,道:“国公爷老当益壮啊。”   苏景北呵斥她:“没大没小。”   苏菱道:“我哥呢?明日便是皇后娘娘寿辰,我哥说替我准备了一套十二月花神杯当贺礼,他人呢?”   苏淮安站在她身后,双手交叠与胸前,“啧”了一声。   苏菱回头,眼睛都跟着弯了,“哥!”   苏淮安略嫌弃地看了她一眼,道:“嫁了人,还要回娘家吸血的,你瞧瞧京城还有谁家的姑娘如此?”   苏菱张口便是甜蜜话,“苏大人这样好哥哥,才是天上地下,独一份。”   “嫁了人也没长进。”苏淮安耳根子一软,转身将那套十二月花神杯,交给了她。   苏菱看着手中的花神杯,连连赞叹。   苏景北倏然开了口:“阿菱,正好我也有事要与你们说,都坐下吧。”   三人在庭中坐下,苏菱起身给面前二位斟茶,尽显贤惠之姿。   苏景北看着她道:“阿菱,你与晋王殿下,近来可好?”   苏菱眼神带着笑,笑意里面泛着光,不过话到嘴边就只是:“还成吧……”   成还是不成,苏景北和苏淮安都能看出来。   苏景北道:“成王侧妃前几日诞下一子,虽是侧妃所生,但也是本朝头一个皇孙,眼下外面已经有人在传,这皇孙是大周福星,龙心正是大悦,极有可能顺势立成王为太子。”   苏菱蹙眉道:“可宿州那些贪污案、卖官案,桩桩件件都与成王有关,陛下前几日不是还训斥他结党营私吗?”   苏景北笑道:“你随晋王殿下离京数月,京城见不到的,想必也都见到了,大周政治如此,皇子之间势力倾轧,你以为是陛下是头一天知晓?阿菱,你想想穆家近来的动作,心里该有数了。”   穆家,便是成王的母家。   穆家不仅给朝廷捐了好大一笔钱,还发现了一座铜矿。   苏菱缓缓道:“原来成王上次受罚,是因为贪污的银两,进了私囊。”   苏景北点了点头,道:“成王府诞下了皇孙,燕王也坐不住了,上个月,燕王正妃和侧妃接连有孕,燕王府尚未出世的孩子,便有三个。”   苏淮安听了这话,不由看了苏景北一眼。   苏景北道:“阿菱,当今皇后到底不是晋王殿下的生母,能自己提出来的事,就别让皇后先提,起码还能占个贤德。”   苏淮安道:“父亲!”   苏景北道:“你住口,阿菱若不是嫁进皇家,我永远不会对她开这个口,可她嫁都嫁了,我说她总好过旁人说她。”   苏菱偷偷拍了一下苏淮安的手背,笑道:“爹,我知道了。”   苏景北叹了口气。   晚饭过后,萧聿来镇国公府接苏菱回府。   苏菱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套十二月花神杯,跟着他上了马车。   苏淮安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不是滋味,他忽然觉得萧聿是真有本身,忍不住咬牙道:“这才几个月,就忘了当初嫁人是怎么哭的了。”   苏菱好似听到了苏淮安的呢喃,她掀开马车的帘子,朝苏淮安摆了摆手,眼睛里都是讨好的意味。   萧聿道:“景明,我先带她回府,改日再来与岳父下棋。”   苏淮安一扫脸上的阴郁,朝萧聿躬身,道:“殿下慢走。”   回到马车上,萧聿十分自然地牵起苏菱的手,阖眸歇息,头往她身上靠了靠。   苏菱问他,“很累吗?”   萧聿淡淡地“嗯”了一声。   苏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 第36章 承诺 我是想让你给我生。   永昌三十七年,四月十六。   此番皇后生辰,交由鸿胪寺及礼部共同操办,因近来战事频频,除祭祀外一切从简。   京中各家内命妇皆要参加晚宴。   苏菱同萧聿随着宫人来到坤宁宫。   此时殿内只有孙昭仪和长宁公主,长宁一见苏菱,不由笑着招手道:“皇嫂!”长宁公主独爱珍珠,她身子一晃,头上的珍珠钗便也跟着响。   孙昭仪低低咳了一声,“长宁,这是坤宁宫,你给我守点规矩。”   小公主努了下嘴,坐正了。   楚后笑道:“长宁眼下不过十五,正是活泼的年纪,妹妹就别总束着她了。”   孙昭仪从善如流,“那臣妾便听娘娘的。”   苏菱和萧聿前后进门,一起行礼问安,紧接着,苏菱便将那套十二月花神杯呈了上去。   十二月花神杯,共十二只,均为薄胎,且通体白釉。   外壁则用青花五彩绘制了十二种花,分别为水仙花、迎春花、桃花、牡丹花、石榴花、荷花、兰花、桂花、菊花、芙蓉花,月季花和梅花,一花一杯,饶是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楚后,都不免瞧出两分心意来。(1)   楚后笑道:“我一眼便知,这阿菱选的,你有心了。”   “母后喜欢就好。”   长宁公主瞧着也新奇,不由道:“这样精致的物件,皇嫂是从哪儿找来的?”   苏菱道:“我也是托兄长找来的。”   楚后听到“兄长”二字,便道:“我记得苏大人已是过了弱冠之年,可定亲了?”   苏菱点头,“尚未定亲,不过正议着,也是快了……”   说到这,长宁公主的耳朵忽然动了动,若无其事地插话道:“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这话问的再是风淡云轻,也变了味道。   明满京城的苏淮安,公主也不例外。   “长宁!”孙昭仪皱眉道。   楚后瞧了长宁公主一眼,并揶揄道:“说起来,长宁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   长宁公主下意识摸了把头上的珠钗,眨眨眼,喃喃道:“我、我没那意思,长宁是不是失言了……”   楚后被她娇憨的模样逗笑,抬手捏了一把她的脸,“本宫实在是想知道,咱们大周儿郎,究竟谁能尚公主。”   孙昭仪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由叹了口气。   又说了会儿话,孙昭仪见楚后总是欲言又止,便知她是私下有话想与晋王妃说。   她轻咳一声,拉着长宁起身,道:“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宫宴,臣妾今儿还有副药没喝,就先回钟粹宫了。”   楚后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可是又严重了?”   孙昭仪道:“都是老毛病,不碍事的。”   孙昭仪和长宁公主离开后,楚后叹了口气,道:“阿菱,你与三郎,成亲也有日子了吧。”   说罢,楚后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目光温柔,无一声责备,可苏菱却感觉有一柄插在自己身上。寒冷刺骨。   苏菱低头,须臾又抬头,同楚后缓缓道:“臣妾今日其实有两句心里话,想与母后说。”   楚后拉过她手,柔声道:“你这孩子,跟我还客套什么,有话直说便是了。”   苏菱唇角带着笑意,“前两日臣妾去成王府献礼,见小皇孙粉嫩可爱,心里着实喜欢,不由也替殿下急了两分,可大夫说臣妾身子弱,还需静养一段时日,便想着,不如先替殿下纳两位侧妃,母后以为如何?”   闻言,楚后笑开,拍了拍她的手,道:“三郎娶了你,实在是他的福气。”   萧聿颔首喝茶,一言未发。   “替殿下分忧,本就是臣妾该做的。”苏菱道:“那……不知母后可有人选?”   楚后故作沉思,半晌才道:“说起来,倒是有两个人,我觉得尚可,一位是太常寺少卿文大绶之女文蔡宁,年十七,一位是吏部右侍郎左洋之女左清清,也是十七,这两个样貌才学都是上乘,阿菱可知道她们?”   苏菱到底是镇国公嫡女,楚后亦是在乎她的脸面,王妃尚无子嗣,侧妃的身份确实不宜过高。   四品太常寺卿之女,三品右侍郎之女,皆不是世家出身,哪个也比不得苏家。   刚好。   苏菱道:“臣妾见过她们几次,十分合得来。”   见她如此聪明豁达,楚后眼里的笑意不由浓了几分,“既如此……”   就在这时,那个彷如置身事外的男人,倏然将茶盏放到案几上,淡淡开了口,“再等等吧。”   楚后看向他,笑道:“等什么?”   等,便是拒了的意思。   萧聿慢声道:“母后,纳侧妃一事,容儿子再想想。”   语气淡然,但却掷地有声。   楚后笑瞪了他一眼,“合着本宫与阿菱,方才都白忙活了?”   萧聿起身,“那儿臣给母后赔罪。”   萧聿亲口拒了此事,虽是忤逆了楚后的意思,但楚后倒也不会因此落了他面子,只轻声道:“不过是家常话,说赔罪便严重了,不过三郎,你可真是浪费了阿菱的一片心意。”   萧聿唇角慢展,笑道:“是我不识好歹了。”   苏菱看着面前的男人怔住,心脏就跟被人捏住了一般,不停蜷缩。   她缓了口气,回过神,连忙打圆场道:“这事臣妾还没来得及同殿下商量,就来与母后说,是臣妾思虑不周。”   楚后又点了萧聿一次,道:“你这哪里是思虑不周,分明是好心被人当了驴肝肺。”   晚宴过后,萧聿与苏菱回了晋王府。   两人在马车里静默,好半晌,萧聿才开了口,“你何时看的大夫?”   苏菱闻言一怔,隔了须臾,才道:“上个月,看过一次。”   萧聿扯过她的手,垂眸乜她一眼,“他说你身子弱,需要静养?”   苏菱避过他探究的目光,老实承认,“没,大夫说我身子无碍,许是没到时候,让我等等。”   苏菱又补了一句,“等等兴许就有了。”   “头回听说,孩子是等来的。”萧聿浅浅一笑,唇齿间含着轻佻,又不轻不重地去掐住她的腰,一下又一下,苏菱暗暗推他的手,指了指车夫的方向,用口型道:回府再说。   浅笑变成轻笑,他明知故问道:“回府说什么?”   苏菱仪态依旧端庄,可小脸和脖子,已如红霞满天,红成一片。她再不肯看他。   车马辚辚声渐弱,车夫拉紧缰绳,轻吁了声,回身道:“殿下、王妃,已经到了。”   苏菱一把掀开幔帐,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萧聿就在后面跟着她。   两人踩着的满月的清影,回到长恩堂。   苏菱坐在妆奁前偏头拆耳珰,轻声道:“扶莺把水备好了,殿下先去沐浴吧。”   萧聿行至她身后,看着铜镜中的娇靥,一本正经道:“你呢?”   苏菱沉默。   沉默后是惊呼声,和耳坠掉落在地的声音。   果然,考验定力的沐浴,实在不适合新婚燕尔的夫妻,二人回到榻上的时候,衣襟都还湿着。   内室的青砖到处都是水和大小不一的脚印。   萧聿抱着她,吻她,情浴一旦开闸,便如海浪呼啸,帆舟倾覆。   苏菱用手抵住他炙热的胸口,男人薄薄的里衣下,是宽厚的背,精瘦的腰。   姑娘的嗓音几乎是在颤,“殿下今日,为何没应?”   萧聿看着怀里执拗的姑娘,如实以告:“阿菱,我是想让你给我生。”   他温热的掌心在她的小腹上,抚了两下。   苏菱看着他深邃的眉眼,眼眶莫名发红。崩了许久的情绪,顷刻间有了瓦解之势。   萧聿环住她的腰,以最柔情的姿势,伏在她的肩膀,缱绻地咬着她的耳,顺着纤细白皙的颈部蜿蜒而下。酥痒难耐,苏菱不由哼唧出声。   呼吸一乱,烛光都跟着旖旎。   他们有过无数次情难自抑的风花雪月,可再无一夜,能令苏菱迷乱到以为,两个人,是真的能合二为一。   她有些眷恋地抱了抱他。   翌日一早,萧聿起身去了书房。   杨堤和陆则都在。   杨堤缓缓道:“穆家此番算是舍了血本,铜矿都交出去了,再这么下去,陛下怕是真要下旨立储了。”   陆则道:“且等着吧,燕王是不会坐视不理的,他到底占了长字,内阁皆向着他。”   杨堤犹豫半晌,才道:“是啊,再过一阵子,燕王府估计也要有好消息了。”   说到这,陆则慢声道:“皇后娘娘没同殿下提过纳侧妃之事?”   “提了。”萧聿喉结微动,“但我拒了。”   陆则忍不住揶揄道:“王妃不愧是苏景北的女儿,将门之女,从不打败仗啊。”   诚然,陆则说这话时,也只是揶揄。   与陆则不同,杨堤斟酌片刻,认真道:“属下知道殿下一直念着镇国公府的情,但万不可低估了皇孙分量……”   萧聿莫名烦躁,不由攥紧了拳头,郑重其事“此事日后不必再提,王妃有孕之前,本王不会纳妾。”   当下的萧聿只是觉得,寻常高门主母有孕前主君都不会纳妾,他为何要委屈了苏菱?若是侧妃有孕,诞下长子,她又该如何自处?   再者说,他夺权逐利,欲谋天下,总不能接二连三地算计自己的夫人。   杨堤继续大胆谏言,萧聿却置若罔闻,看向窗外。   楹窗大敞,烈阳斜斜地照过来,格外刺眼,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秦婈睁眼的时候,她腰上的手刚好紧了一下。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皇帝的手。   她回忆了一下梦境,若有若无地提了下唇角。   大梦初醒,可真是大梦初醒。   原来,一直都是她会错了意。   可即便如此,也不影响秦婈这一刻烦透了他的手。   她一个翻身,避开了他的桎梏。   萧聿手落了空,便又去寻她,抱到了人,柔声道:“可是醒了?”   秦婈装睡不答。   萧聿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耳朵。 第37章 移宫 带大皇子搬去景仁宫。   皇帝的指腹在她的耳朵上来来回回滑动,她自然不能继续装睡。   身为后宫嫔妃,不仅不能有脾气,还得知情知趣。   秦婈随着他的动作瑟缩,紧接着朝他那边一挪,撞进一个紧密的怀抱中。   萧聿抱着软香,眼中郁色变浅,低声一笑,慢声道:“这回醒了?”   秦婈小声回应:“臣妾醒了。”   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呼吸愈重,目光愈热,秦婈被耳畔强而有力的心跳震地生理性脸红。   萧聿垂眸看她。   他的眸光向来冷清,可就是这样的一双眼,一旦染了柔情,再加之三两分的欲,便如海上漩涡,令人不知不觉深陷其中。   秦婈无比庆幸,她这颗心,再不会如从前那般慌乱。   “头还晕吗?”他问。   这话一出,秦婈找准机会离开这人的臂弯,连忙坐起身,端正道:“谢陛下惦记,臣妾险些忘了风寒尚未全愈……臣妾还是离陛下远些为好,以免过了病气。”   萧聿的手又空了,便也跟着坐起来,又道:“昨日怎么回事?怎么还晕倒了?”   秦婈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空握了下拳,含笑道:“薛妃娘娘叫臣妾去咸福宫喝茶,但昨日的风有些大,吹得臣妾有些头晕,实在也没想到会晕倒。”   天刚亮,秦婈尚未挽发,乌黑的青丝散落在额间,衬得这小脸越发白皙瘦弱。   这欲言又止的语气,这息事宁人的心思,落在皇帝眼里,无疑是孤立无援的嫔妃,谁也不敢得罪的模样。   想想也是,五品太史令之女,何来的胆子去得罪薛妃。   萧聿拉过她的手,安慰似地握住。   从前她是后宫之主,执掌凤印,统领六宫,便是薛澜怡也不敢给她脸色瞧,他也从来没替她出过头,更不需要护着她。   三年前,养心殿的折子堆积如山,他来后宫的日子比现在更少,要说护过谁,好似也就是薛澜怡欺辱李苑到他看不下去,维护过李苑几回。   只要想起这些,萧聿便能回忆起那时她的眼神。   皇后总是笑的温柔得体,还会出言安慰他,“薛妃性子跋扈,本就该罚,长春宫那边,臣妾自会照看好,陛下不必担心后宫。”   可那温柔得体的目光,和昨夜梦里的目光,可谓是截然不同。   只可惜后知后觉,为时已晚。   秦婈见他出神,柔声唤了一句,“陛下?”   萧聿回神,长吁口气,道:“朕知道了,你先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就搬到景仁宫去。”   秦婈推辞道:“臣妾能住在主殿,已是逾了规矩,若是再……”   萧聿抬手抚了一下她的脸,“无妨,朕替你做主。”   这句话,秦婈还是头一回听他说。   但不得不说,“朕替你做主”这五个字,在这偌大的后宫里,确实是最动人的情话。   说罢,萧聿起身更衣,陪她用了早膳,去太和殿上朝。   秦婈照常送他到殿门口。   起轿辇前,萧聿低声对盛公公道:“去咸福宫告诉薛妃,她既管不好这后宫,就把协理六宫的权利,交还到慈宁宫去。”   盛公公一惊,低声道:“奴才听闻,薛妃娘娘昨日已去慈宁宫,自请卸下协理六宫之职。”   萧聿又道:“太后怎么说?”   盛公公道:“太后说身子欠安,还是暂由薛妃管理。”   萧聿默了半晌,道:“那朕亲自与太后说。”   今日刚下朝,萧聿便去了慈宁宫。   脚步声橐橐而入,萧聿一如很多年前那样,恭敬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慈宁宫四周都是药香,楚后斜凭几榻,用指腹点了点手炉,直接道:“皇上今日这么早过来,可是因为薛妃协理六宫之事?”   萧聿坐下,接过章公公递上来的茶,道:“是。”   楚后直起腰身,道:“薛妃性子确实有些任性跋扈,但这几年,她也收敛了许多,哀家身子欠佳,不能替皇上继续管理后宫,思及薛家在朝廷替皇上办事不易,这才将协理六宫之权交予她,不然薛妃入宫这些年,没有子嗣,也没升过分位,眼下新人又入了宫,哀家是怕薛家心里有了想法。”   “儿子知道母后心思。”萧聿放下一口未动的茶盏,又道:“但儿子觉得,朝廷和后宫实在不宜牵扯过多,薛家立的功,朕自会犒赏,算不到薛妃身上。”   楚后笑了笑,直接道:“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的规矩,理应如此,可分的再清楚,这里头仍是有理不清的关系,就像陛下再疼爱秦婕妤,她也担不起这重任。”   “这是自然,”萧聿道:“秦婕妤性子内敛,并无统领后宫的本事。”   楚后道:“陛下如此说,心中可是有了合心意人选。”   “若说合心意,自然是谁都比不得母后。”萧聿道:“但母后身子欠安,朕也不好为难,思来想去,只觉得柳妃尚可。”   “那便听皇上的。”楚后笑了一下,道:“这些事说到底还是小事,皇上还是尽早开枝散叶,才是正事。”   萧聿笑道:“是,儿子知道了。”   萧聿走后,楚后的脸色立马沉了一下,她看着门廊的方向,哂然一笑,“哀家若是早看出他身上的狼性,兴许当年就不会选他了。”   章公公跪地不起,不敢接话。   当日,这协理六宫之权,便从咸福宫转移至翊坤宫。   翊坤宫内上上下下都是喜气。   翊坤宫的大宫女枝鸢笑道:“恭喜娘娘,奴婢听闻,这协理六宫之权是陛下亲自去慈宁宫替娘娘要来的。”   柳妃笑了笑,道:“争来争去的权利,如今放到翊坤宫来,薛澜怡还不得把咸福宫砸了?”   枝鸢笑道:“奴婢听闻咸福宫的宫人,已经有好几个受罚的了。”   “她就是不死心,自恃出身高,自恃貌美,总觉得陛下终会对她另眼相待,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若能受宠,还用等到今日?新入宫的那几个,谁不是碧玉年华,就她一个美?”柳妃顿了一下道:“居然蠢到去动秦婕妤。这下好了,她做的那些,便是好心,也成了隔着黄河送秋波,无人领情。”   在柳妃看来,争宠就争宠,争权便争权,薛澜怡若不妄图兼得,今日也不会如此。   “险些忘了,尚宫局方才过来说,秦婕妤过两日要挪宫,传到的是陛下的口谕。”枝鸢道:“这位秦婕妤,是真的受宠了。”   柳妃道:“这才哪到哪,瞧着吧,大皇子早晚也得送到她那儿去养。”   两日之后,秦婈从景阳宫迁至景仁宫。   司礼监的总管太监王复生再度来到秦婈面前。   入宫短短几月,这位秦婕妤已经换了三个院子,王复生的笑容也一回比一回灿烂。   王公公道:“婕妤放心便是,这景仁宫上上下下,奴才都派人查过了,像上回那样的事,不会再有了。”   秦婈笑道:“多谢王公公了。”   王复生又说了那句老话,“婕妤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开口便是,奴才立马当最要紧的事去办。”   秦婈思忖片刻,道:“说起来,还真有一事要劳烦公公。”   王复生立马躬了身子,笑道:“婕妤请说。”   宠妃说劳烦,那是王复生的求之不得。毕竟这宫里,一来一往,还有情分可言。   秦婈低声道:“公公可否去尚宫局给我要两位得力的宫女来,最好是会照看孩子的。”   一听孩子,人精一样的王复生还有什么不懂。   王公公立马道:“奴才即刻就去办。”   秦婈看着王公公脚步生风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后宫的日子也真的难捱,母家得力,尚可得几分脸面,若是没有靠山,那可真是全凭皇帝一人的脸色。   皇帝乐意宠你,你便是六局一司和司礼监心尖上的人,反之,则处处反之。   还不到一个时辰,王复生就带着四位宫女来到了景仁宫。   主子说要两位,他们做奴才的却不能就找两位。   王公公笑道:“这四个,都是宁尚宫与奴才亲自挑的,个个都办事麻利,嘴上也都有把门的,不知婕妤看上哪个了?”   秦婈思忖半晌,道:“我瞧着,她们都挺好。”   王公公“嘿呦”一声,道:“那便是她们四个的福分了。”   于是秋文、玉碧、翡翠、琥珀这四个宫女,都被秦婈留下了。   掌灯时分,长歌和灵鹊照常伺候秦婈梳洗。   长歌刚放下牛角木梳,就听秦婈道:“这段日子,倒是辛苦你们两个了。”   长歌个灵鹊心里咯噔一声,躬身道:“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秦婈笑道:“景阳宫人少,有你们两个在,确实安心不少,但今日挪宫,王公公一下送了四位宫女过来,还都是宁尚宫选来的,我不好拒绝,便都收下了。”   灵鹊眼眶一红,道:“婕妤可是嫌弃奴婢伺候的不得力?”   “这是哪儿的话?”秦婈笑道:“只是你们两个本就是在咸福宫伺候的,又一向得薛妃娘娘喜欢,如今我这儿不缺人了,自然该放你们回去了,不然就是我不懂规矩了。”   长歌和灵鹊,谁也没想到,瞧着逆来顺受的秦婕妤,竟然会给他们当头一棒。   其实秦婈并不在乎薛妃往她身边插眼睛,但萧韫要来了,她只能把人送走了,   长歌的灵鹊一走,竹兰和竹心便回了内院伺候。   翌日一早。   宁晟否刚去给大皇子诊过脉,就不歇脚地来给秦婕妤诊脉。   只见秦婕妤唇红齿白,气色上佳,便道:“婕妤这风寒之症,已是痊愈了。”   秦婈道:“多谢宁太医了。”   宁太医十分有眼色地把话递到了盛公公那儿去。   传到了盛公公那儿,便等同于传到皇帝耳朵里。   萧聿低头一笑,对盛公公道:“你去寿安宫,告诉袁嬷嬷,让她带着大皇子搬去景仁宫吧。” 第38章 年关 罪臣苏淮安。   年关将至,朔风摧枝。   夤夜忽地下起雪来,棉絮状的绒雪飘了一夜。至天将明时,楹窗外仍旧簌簌有声,殿门口的积雪也摞了足足半尺高。   景仁宫的太监宫女早早就起来干活了。   秦婈睡了个自然醒,竹兰伺候她洗漱,竹心替她梳头,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秦婈虽然还只是四品的婕妤,但宫中的女官太监们向来是看人下菜碟,如今景仁宫的一切分例,那都是照着三品昭仪给的。   炭火灯烛一应俱全,就连早膳都跟着丰盛起来。   当然,这也是皇帝默许的。   用过膳,秦婈漱口浣手,刚刚将手中的帨巾放下,就见一个小太监快步走进来,笑的眼睛似乎都要没了。   “主子,大皇子移宫了。”   秦婈眼睛一亮,“真的?这么快?”皇子移宫不是小事,她本以为还得很多天。   因着“风寒”,秦婈已是有好几天没见到儿子了。   小太监笑道:“是,眼下都到了。”   一听这话,秦婈挑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了,立马从圆凳上弹起,平日里的款款玉步,都跟着乱了节奏。   景仁宫殿门口的人很多,寿安宫里许多熟悉的面孔都跟了过来。   小皇子身着薰貂,腰配金玉带,虽然身量不高,但秦婈就一眼便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秦婈不由缓缓蹲下身,朝小皇子张开了双臂。   小皇子的腿,短归短,但其力量,却不容小觑。   他扑过来的那一刻,秦婈险些跌坐在地上。   秦婈默默稳住脚跟,扶着膝盖,有些尴尬地起了身。   萧韫仰头小声道:“母妃。”   语毕,还冲秦婈伸了伸手。   秦婈对这样的目光,可谓是毫无招架之力,她立马俯身,将儿子抱了起来。   可三岁半的孩子,瞧着不大,但落在手上,却跟石墩似的。   秦婈不过十六,手臂细的一瞧便知没劲儿,这不,还没抱多大会儿,就渐渐开始乏力。   袁嬷嬷忙笑道:“婕妤不然还是把他放下来吧。”   靠在秦婈肩头的萧韫毫无眼色,他只觉得母妃身上可真好,头发都比别人的香,半点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秦婈只好道:“没事。”   其实她很珍惜萧韫粘着自己的样子,孩童的天真本就没有几年,皇子只会更少,她已经错过了三年,若不珍惜现在,等他再大些,皇上便不会再允许他这么依赖自己。   秦婈给他抱进了屋。   院子里的宫人看到大皇子和秦婕妤如此亲昵,腰板都跟着硬了。   回想几个月前,也就是刚选完秀那会儿,各宫挑选宫人,大家是谁都不想去玉淑院,谁都不想跟着秦美人。秦美人位份最低,母家不显,自然没有另外两位淑仪风头盛。   他们被挑过来时,心里已经有了进冷院子的准备,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几个月的功夫,秦婕妤院子换了三次不说,眼下就连皇子都有了。   后宫的女子,终究是有了孩子,才有依靠。   这一点,没有人不明白。   秦婈把萧韫放在榻上,轻问道:“可用过膳了?”   萧韫道:“用过了。”   秦婈算了算时辰,道:“那一会儿便该午睡了。”   提起午睡,萧韫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   小皇子的院子就在主院旁。   秦婈给他抱上榻,坐在他身边,替了他盖了被褥,“快睡吧,醒来还得看千字文。”   皇子一旦学步能言,饮食、动履、言行,皆有规度,再有半年,他便要日日入书房读书了。   萧韫是皇帝的嫡长子,且还是唯一的儿子,学业注定是一日都耽误不得。   思及此,秦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苏淮安,目光也跟着暗了下来。   秦婈一边摩挲着小皇子的背脊,一边把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话,放在心里道:韫儿,其实你还有个舅舅,阿娘刚怀你时,便想着让他来当你的老师。   他是镇国公世子苏淮安,是执法严明的大理寺少卿,也是永昌三十四年的金科状元郎。   他才高八斗,他满腹经纶……   阿娘是真的不信他会叛国。   想着想着,秦婈的眼眶便红了,胸口也跟着疼。   三年前的那些流言蜚语不停往她耳朵里钻。   秦婈连忙背过身,缓了缓,深吸一口气。   小皇子刚换院子,今日的午睡实在是难上加难,他忍不住翻了个身,拽着秦婈的衣裳道:“阿娘。”   秦婈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瞳仁,不由笑道:“睡不着?”   小皇子攥着她的衣服,小心翼翼开口,“阿娘陪我睡,行吗?”   “那就能睡着了?”   小皇子点头。   两人在景仁宫,那便随意多了。   秦婈遂了他的意,在他身侧躺下,用两根手指阖上了他的眼皮。   萧韫起初不停翻身,小腿小胳膊上下左右打转,最后还是窝在了秦婈怀里。   躺一会儿,一大一下的呼吸就轻了,袁嬷嬷进屋加炭火,看着眼前睡相一般无二的两个人,不由笑着低声感叹:“怪不得太妃会那样护着。”   这便是母子缘分吧。   傍晚时分,景仁宫主院里正是一片其乐融融,秦婈就听外面齐声道:“奴才给陛下请安。”   秦婈的嘴角微僵。   她小声叹了口气,拉着萧韫走到门口,柔声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萧韫也规规矩矩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萧聿看着他俩,心间仿佛有热流划过,便道:“都免礼。”   诚然,他今日埋首批了一天的折子,就是为了晚上能同她俩吃个饭。   盛公公在外面招呼小太监道:“去尚膳局通报一声,陛下今儿在景仁宫用晚膳。”   坐下后,萧聿十分自然拉过秦婈的手,“景仁宫住的惯吗?”   秦婈道:“臣妾一切都好,谢陛下惦记。”   萧聿看了眼萧韫道:“多了个人要照顾,累不累?”   秦婈道:“大皇子性子乖巧,臣妾不累。”   他们说着话,萧韫的目光却落在桌下,他爹娘的手上,眨了眨眼。   尚膳局陆续送膳食进来。   皇上在这,秦婈自然不能眼里只有儿子,所以她的目光大多还是放在那人身上。这让萧聿莫名受用,他抚了一下她的肩膀,“先用膳。”   萧聿看着她俩吃饭的模样,忽然想起她刚有孕那时——   他俩的子嗣来的不顺,萧韫是在他登基后才有的,那阵子她总是没胃口没精神,他还以为是她病了。   太医诊出喜脉那天,她整个人都傻了,当着外人的面,连平日最重视的规矩都忘了。   她一遍一遍道:“三郎,真的吗?真的吗?”   夜里还会让他摸她的肚子,然后问,“你说他什么时候会动?还要等多久?”   她问,他答,他们在坤宁宫说了半个晚上的废话。   平心而论,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他一点都不比她少。   那是他盼了好多年的长子。   思及此,皇帝喉结一滚,忽然觉得,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好。   日子还长,她先养着萧韫,等他们感情再深些,等他立储后,他会再给她一个孩子。   男孩女孩都好。   掌灯之时,袁嬷嬷看出皇帝今夜是想留在秦婕妤这儿过夜,便先一步把小皇子拉走。   小皇子恋恋不舍地看着秦婈,一步三回头。   秦婈只能狠心不看他。   烛火摇曳,萧聿正准备更衣,就听盛公公敲门道:“陛下,奴才有要事禀告。”   萧聿道:“进来说。”   盛公公推门而入,看着秦婈欲言又止,显然是想让她回避,秦婈立马起身道:“那臣妾先出去吧。”   萧聿却道:“直说便是。”   得了话,盛公公也无需藏着掖着,便直接道:“陛下,今夜是薛大人求见。”   萧聿慢声道:“他可有说何事?”   “薛大人说……好似找到了苏、苏……”盛公公斟酌了下用词,才道:“好似寻找了罪臣苏淮安的线索。”   话音甫落,秦婈心里咯噔一声。   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他果然还在查苏淮安。   萧聿起身,垂眸看着秦婈的眼睛道:“朕今夜就不留在你这了,改日再过来陪你。”   秦婈眸色不改,恭敬道:“陛下记得注意身体。”   “嗯。”萧聿脚步一顿,回头拉过她的手,摸着那冰凉的指尖,眉宇微挑道:“冷?”   秦婈红着脸答:“臣妾衣裳薄,确实有些冷。”   萧聿看着她清澈透亮的眼睛,和身上薄薄的中衣,道:“冷就在屋里多放点炭火,你风寒才刚好。”   秦婈躬身道:“臣妾知道了。”   萧聿一走,她整个人如脱力一般地坐回到榻上,久久不能回神。 第39章 温情 阿娘是不是在想父皇。   四周阒寂,一片皑皑白雪。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萧聿眉宇微蹙,颔首看着手中的奏折。   苏云氏,也就是苏景北亡妻之墓,昨日竟有被人祭拜过的痕迹。   薛襄阳躬身道:“微臣无能,竟让苏淮安再次逃了,还请陛下降罪。”   薛襄阳面色不显,实则早已气得牙根发痒。   他纵观自己半生政绩,不说功标青史,史官亦要赞他一句嘉谋善政。   苏淮安此人,绝对是他的一大污点。   三年前明明奄奄一息,却能在牢狱中突然消失,三年后,他居然还能绕过层层围堵,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祭拜亡母,   曾任大理寺少卿的苏淮安,怎可能不知云氏陵墓旁会有人把守,他能来,便是根本没把刑部的布防当回事。   萧聿转了转手中扳指,沉声道:“城门守卫查过了吗?”   随薛襄阳一同前来的,还有兵部侍郎贺长之。   贺长之上前一步。   “臣已调取了今日出入城门的记录,疑人有二,皆是商贾,分别朝南、西南而去。”贺长之抖了抖袖口,躬身继续道:“苏氏余孽此番来京,行事不避耳目,定是另有所图,臣虽知这二人极有可能是障眼法,但也不排除他就是捏准了这个心思,将计就计。”   与熟知律法的聪明人斗法,难免要多想几层,但有时多想,却不一定是正解。   薛襄阳深吸一口气道:“臣恳请陛下,准许臣走一趟西南。”   苏家叛国一案虽由多方共审,但人却是在薛襄阳手里丢的。且是三年都没找到。   京城百姓常把此事当笑话讲,不是说刑部大牢能变戏法,就是说他薛襄阳独吞了苏家的钱库,放走了苏淮安。   薛襄阳做梦都想捉拿苏淮安雪耻。   萧聿看着薛襄阳道:“朕准了。”   薛襄阳道:“微臣领命。”   俄顷,萧聿看着贺长之道:“既然薛尚书去了西南,那贺侍郎便留京调查此事吧。”   贺长之道:“微臣领命。”   二人退下,殿门缓缓阖上,萧聿偏过头,扬起下颔去眺望窗外明月。   男人目光漠然,可握住杯盏的手却越来越紧,骨节隐隐泛白。   他这是回来了。   萧聿翻出信纸,提笔落字,折叠好,沉声喊道:“盛康海。”   盛公公脖子一伸,小声道:“奴才在。”   “速速交给淳南侯,片刻不得耽误。”   盛公公道:“皇上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铮——”   子时钟声敲响,眼下已是高枕而卧的时辰。但仍有人彻夜不眠,比如养心殿勤政的皇帝,比如,准备二月会试的考生。   一般来说,乡试过后,地方考生都会来京租个院子备考,当然,穷一点的,还会合租。   唐文双手举过头顶,随后摇了摇手臂,肩胛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他阖上书,回头看着怀荆,笑道:“怀解元。”   怀荆和衣而卧,阖眸道:“不是说了别这么叫我。”   唐文老家是信阳的,为人相当热情。   “为何不能叫?为何?!你可知你身后都甚么人!何文以、楚江涯、穆正廷、个个都是世家大族,可你居然是乡试榜首,我若是榜首,我老娘天天这样叫。”   怀荆沉默。   唐文将手臂杵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怀荆道:“欸,怀解元,我怎么一天天都瞧不着你读书,我可好奇,你整日出去和刑部那帮差役携酒,是如何考上解元的?”   怀荆坐起身,默不作声地披上了大氅。   唐文一见他要出门,立马又道:“昨儿就一天莫影子,又去携酒??京个恩还废赖不?”   怀荆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这句话——昨日就一天没影子,又去喝酒??那你今晚上还回来不?   “不回。”怀荆拍了拍唐文的肩膀,道:“唐兄,怀某劝你一句,空下来还是好好练练官话,不然殿试要吃亏的。”   唐文皱眉,一脸不可置信道:“我这官话不地道?不得劲?你听不懂?”   怀荆抬手扶了下额心,“是我多言。”   怀荆还没走到门口,唐文又喊道:“怀解元。”   怀荆回头看他,“还有事?”   唐文道:“马上就过年了,我给家中爹娘妹子写了信,你写不写?明早我去驿站寄信。”   怀荆眸色一怔,喉结微动,道:“多谢,在下都已问候过了。”   唐文点了点头,“那我不啰嗦了,你少喝点。”   ——   时间一天天从指缝溜走,自那夜过后,萧聿一直没来后宫,听闻陕西渭南、华阴一带发生了地震,伤亡惨重,又逢冬季,每隔几户便有人办丧事。   皇帝似乎和从前一样忙。   而她的生活依旧单调,唯一的要紧事,便是去慈宁宫请安。   楚太后如今身子不爽利,并不要求后宫妃子日日去请安,但隔两日去一回,也是要命的事。   竹心对镜替秦婈梳妆,道:“主子,眼下灾情严重,奴婢就不在发髻上给你插珠钗了。”   秦婈点头笑道,“衣裳就拿那件青色的。”   竹兰笑道:“奴婢去拿!”   后宫嫔妃齐聚慈宁宫。   楚太后见秦婈带着萧韫来了,立马笑道:“韫儿,来,到皇祖母这来。”   萧韫走过去,恭敬行礼,慢声慢语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萧韫开口晚,虽然都能听懂,但说起话来,还是有些生疏。   秦婈来之前便叮嘱他,想说什么就慢慢说,不必着急。   孩童的声音本就清甜,再配上这慢声慢语口吻,说起来话来就跟撒娇无甚区别。   楚太后摸了摸萧韫的后脑勺,抬眸对秦婈道:“大皇子的性子,照之前确实开朗不少,你有功了。”   秦婈道:“那都是太傅的功劳,臣妾不敢居功。”   楚太后嘴角提了几分笑意,又对柳妃道:“柳妃,眼下朝廷灾情紧张,你肯带头节约宫中开支,这很好。”   柳妃道:“太后过誉,臣妾与姐妹们都是妇人,帮不上陛下的忙,能做的也就是节省些用度了。”   话音甫落,薛妃这刺头忍不住“呦”了一声,“哪里是过誉!依臣妾瞧,柳姐姐以前就是百年松做柴烧,大材小用,今儿才用到地方。”   后宫权利更迭,比起秦婈,薛妃近来更看不惯柳妃,说话夹枪带棒,不是明讽就是暗刺,想来是六宫协理大权被夺的恶气还没咽下。   赢家总是对输家要宽容几分,柳妃不跟她一般见识,主动岔开了话。   今日这火星子,好不容易是灭了。   可就在这时,那位白玉无瑕的高丽美人李苑,却突然开了口,“臣妾今儿怎么瞧着秦婕妤越发圆润了,莫非是……”   莫非是。   不得不说,这三个字就非常有灵性了。   皇上前阵子没少夜宿景阳宫,李苑这句话,分明是在暗示,秦婕妤可能有喜了。   话音一落,太后、柳妃、薛妃的眼睛齐齐落在她身上。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秦婈回头与竹心对视,暗示地瞥了眼自己的裙摆,低声道:“你今早不是还说我瘦了?”   秦婈心里清楚,这深宫里再也没有比身怀龙嗣更招嫉恨的事,眼下她只想与儿子安稳度日,实在受不得李苑煽风点火。   竹心立马会意,便道:“自打传来灾情,婕妤便一直吃素,半点荤腥都没沾过,确实瘦了一圈,就连这马面裙都是尚衣局改过的……”   李苑眯眼看她一眼,笑道:“妹妹别急,许是我看错了。”   小皇子似乎感觉到了危急,他快速走到秦婈身边,拉住了她的手,目光淡淡地扫过李苑,抿唇的样子像极了他的父皇。   秦婈连忙勾了下小皇子的手心。   楚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萧韫。   从慈宁宫出来后,竹心忍不住低声感叹道:“主子,大皇子今儿是在给您撑腰呢。”   秦婈叹了口气。   心道:连你都看出来了,那些人精自然也能。   正思忖着,萧韫捏了捏秦婈的手,十分自然地伸出双臂。   这是走累了。   秦婈蹲下身,给他抱了起来。   竹心道:“婕妤怎么不坐轿辇?”   秦婈道:“在宫里便是一直是坐着,还是多走走好。”   回到景仁宫时,宫人们都在挂春联、贴门神,脸上个个洋溢着喜气。   秦婈刚坐下没一会儿,就见竹兰竹心推门而入,柔声道:“主子,柳妃娘娘派人给您和大皇子送了皮毛和锦缎来。”   柳妃?   秦婈道:“拿过来,我看看。”   “这呢。”竹心把单子交给秦婈,又道:“翊坤宫的大宫女说,眼下宫中节省用度,这是柳妃单独给您的。”   秦婈拿过瞧了一眼。   妆缎二匹、乌拉貂皮四十、帽缎二匹、高丽布五匹、绒十斤、棉线四斤……   差不多都是妃位的标准了。   秦婈道:“你们先收起来吧。”明早她去翊坤宫道谢。   竹心道:“是,奴婢这就去。”   夕阳西下,天空染了一片红晕,光秃秃的树枝迎风簌簌作响,秦婈在屋里陪萧韫读三字经。   大皇子在一旁摇头晃脑,秦婈托腮看着窗外的春联愣神。   儿时每逢年节,镇国公府都热闹的不像话,宾客络绎不绝,笑声总是不断,她常依偎在母亲身上,和苏淮安拌嘴。   说不过,她就告黑状,左右爹娘都是向着她的。   苏淮安总是佯装生气地用手指敲她的头,再道一句,“你给我等着。”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苏淮安是根本不会同自己生气的。   想到苏淮安,秦婈不由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那人让盛公公当着自己的面说,薛襄阳找到了苏淮安的线索,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萧韫见秦婈出神,扯了扯她的袖口,唤了声阿娘,秦婈没听见,他立马就坐不住了。   书一扔,拱到她身上,伸出五根短手指,在秦婈眼前晃了晃。   “阿娘!”   秦婈感受到了身上热乎乎的一团肉,不由失笑道:“怎么了?”   萧韫认真道:“阿娘,是不是……在想父皇?”   秦婈一怔,细眉微提,“唔……母妃在想别的事。”没想你父皇。   萧韫又道:“那,母妃,就不想父皇吗?”   秦婈看着他的目光,笑道:“是不是你想陛下了?”   萧韫坦荡地点了点头。   这个年纪的皇子,都是望着皇帝的背影长大的。   他对皇帝,依赖有之,崇拜有之,敬畏亦有之。   秦婈用食指点了点他的鼻子,道:“近来国事繁多,等再过两日,皇上便会来看你的。”   小皇子点了点头。   ——   傍晚时分,秦婈坐在妆奁前,对镜卸下珠钗。   她一向爱洁,入冬也要日日沐浴。   天色一沉,她的身子也跟着沉入水中,香肩微露,湿漉漉的长发全贴在胸前,正阖眸休息,就听竹心敲了敲净室的门,道:“主子,您快些,陛下到了。” 第40章 陪伴(捉虫) 可我现在就想要你。   “主子,您快些,陛下到了。”   闻言,秦婈连忙从浴桶里出来,穿好衣裳,快步回到内室去。   整个后宫,唯有皇帝不能独守空房。   萧聿坐在紫檀嵌珐琅罗汉床上,喝茶等她,本以为还得好一会儿,然而须臾不到,就见他施施然走了进来。   秦婈福礼道:“臣妾不知陛下这时会过来,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他看着她泛着水光的头发,微微皱眉。   “你过来坐下。”   秦婈走过去,坐到他身边,萧聿握了握她的头发,道:“怎么都没擦干?”   秦婈心里腹诽一句,我哪儿敢让您等。   嘴上却柔柔道:“臣妾,也是心急。”   萧聿睨着她,忽然叹口气,道:“再过来些,朕给你擦。”   一听这话,秦婈自然是推拒,但萧聿却不由分说地转过她的身子,拿起帨巾,慢慢地给她擦头发。   背对着他,秦婈垂眸卸下表情,耳畔莫名传来那句——   “让皇后回去,朕不想见她,也不会见她。”   而她身后的男人,摸着手里软软的发丝,则想起了在潜邸的时候。   那时他也给她擦过头发,她还总是嫌弃他力气大……   萧聿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   秦婈欲回头,他却轻声道:“别动,让朕抱会儿。”   声音柔的让人感觉万分寂寞。   默了许久,皇帝才松开手,缓声道:“近来朝廷事多,便没过来陪你。”   秦婈回头,依偎着他道:“陛下日理万机,刺促不休,臣妾只望陛下照顾好龙体。”   萧聿笑了笑,轻轻“嗯”一声。   秦婈将手放在他的腰上,“臣妾替陛下更衣。”   四周寂静,两人同榻而卧。   他在想那些只他一人记得的曾经,她在想苏淮安为何要回来。   烛火熄了大片,殿内瞬间沉了下来,秦婈本不想睡,却捱不住身边灼人的视线,为免他起疑,肩膀一松,阖眸睡去——   永昌三十八年,春寒料峭。   嘉宣帝的身子愈来愈差,太医院无能为力,圣怒之下,京中有名的道士干脆舍弃道观搬入皇宫。   果然,服下仙丹数日之后,龙体渐渐有了起色。   缠绵病榻的帝王忽然来了精神,自然便会寻乐子,嘉宣帝亲自下令,今年春蒐在骊山照常举行。   都察院。   陆则坐在萧聿对面,蹙眉叹气道:“骊山万壑千岩,地形复杂,深涧中常有野兽出没,陛下怎么偏偏选在骊山围猎。”   围猎,顾名思义,其实都是把野兽驱赶至一处,围起来再打猎,这样既然保留野趣,也能保证大臣女眷的出行安全。   可嘉宣帝年轻时最喜骑射打猎,常常野猎,骊山就是个顶顶好的去处。   萧聿道:“是宫里的景嫔。据说她与陛下作画时,也不知怎的,看到了骊山的风景图,口口声声说羡慕骊山别苑的好风光,陛下便起了心思。”   骊山别苑确实风景怡人,但除去别苑那方圆十里,四周哪儿都不安生……   陆则道:“皇后娘娘怎么说,就没拦着?”   “拦不住。”萧聿沉声道:“陛下因此还发脾气,昨日十五,都没去坤宁宫。”   陆则道:“眼下成王和燕王斗成这样,去骊山围猎,不可能是景嫔突发的主意。”   说起成王和燕王,那便不得不说起半年前——   半年前,成王府诞下皇长孙,穆家又送了朝廷一座铜矿,眼瞧着陛下龙心大悦要立储,燕王便将成王四年前克扣粮响的事,一本折子递了上去。   事不在大小,在舆论向何处倾倒。   燕王背后有内阁,帝王懒政,内阁权利逐渐扩大,只要名正言顺,甚至可以驳回圣旨,眼下朝臣接连弹劾成王亲信,故而立储的圣旨迟迟未下。   当然,嘉宣帝也没多迫切立太子。   嘉宣帝在位三十八年,沉湎美色,昏庸无能,前半生在后宫玩制衡之术,后半生愈发糊涂,竟把这一套用在了朝廷。   比如世家兴起,薛家、楚家不听他话,他便宠信何家、穆家,若皆有异心,那便去宠信官宦。   再比如储位之争,一个儿子野心昭昭,他便宠爱另一个,像现在这样三个儿子争宠的局面,才是他最想看到的。   权利一旦割裂,便会互相抗衡,他完全不在乎百年后的江山会如何,也不会在乎政治互相倾轧后毁的是朝廷根基。   更不会在乎,百姓能耕之田越来越少,纳的税却越来越多。   毕竟民不聊生,也碍不着紫禁城的锦衣玉食。   但,能怎么办?   只要坐不上那个位置,便是有口也不能言。那是当今天子的忌讳。   杨堤道:“此番去骊山,殿下还是韬光养晖,避其风头罢。”   萧聿转了下手上的扳指,笑道:“皆是有备而来,谁都避不开。”   初春,京中的要事除了农耕,便是春蒐,都察院的公务少了,萧聿回府便早了。   进门之时,苏菱正坐窗牖旁穿针引线,手上拿的便是萧聿的里衣。   要知道,镇国公府大姑娘的女红,可是来了晋王府后才学的。   见到他人,苏菱放下手中的缎子,抬眸道:“殿下今日回来这么早?”这半年,萧聿宫共离京三次,即便是在京,也是早出晚归。   萧聿“唔”了一声,走到案边,抬手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他捏了下鼻梁,看她,“做什么呢?”   苏菱答:“你的里衣,还没做完。”   萧聿扬起下颔朝衣料那儿瞧了眼,道:“王妃贤惠。”   苏菱知道她手艺不大好,以免他打趣自己,便直接道:“好了,说到这儿就行了,剩下的话,殿下还是免开尊口。 ”   萧聿不自觉地轻笑出声,“用膳了吗?”   “没呢……”苏菱看他,“殿下呢?”   萧聿看着她道:“等你一起。”   傍晚时分,两人用过膳,一起在院子散步,苏菱忽然道:“对了,我明儿想回国公府一趟。”   萧聿道:“作甚?”   “找我爹学射箭。”   萧聿脚步一顿,道:“怎么忽然想起学射箭?”   “还不是春蒐闹的。”苏菱轻叹口气,“我本还以为,今年不会有围猎。”   萧氏一脉也是从马背上打天下,正所谓“武艺一十八般,唯有弓矢第一”,抛开其他不谈,大周对射术可谓是极为重视的,每逢春蒐、夏苗、秋狝、冬狩,陛下不仅会要求兵部会聚齐最好的弓箭手演示一番,还会邀请王公贵族、世家子弟、贵女们参与射箭、投壶等活动。   朝廷也好,后宫也罢,做事大多都是为了迎合帝心。   于是上回冬狩,女眷这边既不谈琴棋书画,也不看戏扑蝶,竟也玩起了射箭。   苏菱没想到,成王妃刚诞下皇孙,便能展臂拉弓,让皇帝都另眼相待,还得了赏赐,楚后也没想到,苏菱这位镇国公嫡女,竟然能箭箭虚发。   萧聿乜了她一眼,笑道:“别去烦岳父了,我教你。”   苏菱想也不想道:“殿下哪有时间教我?平日我连殿下的影子都逮不住。”   这话,显然是有两层意思的。   萧聿这才恍然,他确实许久都没陪过她了。   他虚虚揽住她的肩膀,去扯她的耳垂,“这么大怨气呢?”   苏菱否认:“没有。”   说是没有,但心里难免会闷。   她时候也会想,这也许便是男人的天性,一旦后宅安稳,自然就不必多花心思了,不过思及眼下晋王府的处境,她又觉得,她该是懂他的。   萧聿一边搓着她的耳朵,一边道:“明日我休沐,就在府里教你。”   此时的萧聿,可是半点都没觉得她能学成,说是教,其实只想着借此来安抚一下他家夫人。   晋王府占地本就广,腾出个位置给王妃练箭,当然是绰绰有余。   翌日一早,萧聿给她选了把适合女子拉的弓掂了掂,道:“王妃先试一次。”   她站稳,拉弓搭箭,在他面前试了一次。   ……   果然没中。   虽说是在自己府上,面前也是自己人,但看着箭矢就这样落在地上,王妃的脸皮还是微微泛起了红。   萧聿走到她身后。   他躬身掐着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道:“武经讲,射贵型端志正,宽裆下气舒胸,五平三靠是其宗,立足千斤之重,开要安详大雅,放需停顿从容,后拳凤眼最宜丰,稳满方能得中,最重要的,便是这里讲究的五平三靠。”   灼灼热气入耳,这下不止脸皮,苏菱的耳朵都跟着红了……   萧聿用手中的箭柄敲打她的双脚、双手、双肘、双肩和天庭,然后垂眸看着她,一本正经道:“你放松些,这些位置都要放平正。”   苏菱也想放松,可他敲的未免也太重了些,啪啪地跟着响……只是他正颜厉色,她又不好说甚。   她摆正了姿势,看着他道:“那这样呢?”   那箭柄又无情地顶了顶她的背脊,“再挺直些。”   苏菱随着他的敲打挺胸直背,扬了扬下颔,又看他,须臾的功夫,她便感觉手臂起了一层虚虚的汗。   “撑不住了?”他的唇仿佛贴上了她的耳廓。   “自然撑得住。”苏菱慢慢道:“殿下……何为三靠?”   “脖靠肩,肋靠弦,箭靠脸。”萧聿的掌心游走于她的脖颈,两侧的肋骨,落在她腰上,又立马松开,悠悠道:“可记住了?”   苏菱怔怔点头,复又去看他老练的手,不由道:“殿下可曾教过旁人射箭?”   “王妃是头一个。”萧聿嘴角起了一丝笑意,道:“来,你再射一箭给我看看。”   苏菱拉弓搭箭,“咄——”地一声射出去   姿势确实有了几分样子,只是箭矢尚不认得路,都没碰着靶子,便朝下坠去。   “嗒”。   稳稳落在地上。   即便苏菱早有准备,练好射术不会有那么容易,也不由跟着红了脖子,“我再试试。”   不得要领,再试多少次显然都是徒劳无功。   萧聿的视线刚好落在她红透的脖颈上。   他慢慢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展臂拉弓,语气认真了几分,“阿菱,射箭务必将箭杆落在拇指背,撒放要迅速,不能太用力,轻扣为佳,看好了。”   话音甫落,他松开了箭。   毫无意外地正中红心。   随后他低头朝她的脸啄了一口,苏菱的心都跟着晃了下。   萧聿陪她练了一个下午,效果,有点,但是,不大。   不过他也压根没指望她能学会,但一旁的苏菱却想着勤能补拙。   她看着自己手腕上青色的血管,暗暗想着,她好歹也是镇国公的女儿,血脉里该有天分的……   接下的日子,萧聿一上值,苏菱便起床练箭。   除了首日用力过猛,导致胳膊都抬不起来,后来都还算顺利。   过了小半个月,萧聿休沐在家,两人刚用过午膳,就见苏菱手持弓箭,站在他面前,道:“殿下跟我来。”   萧聿跟着她走,站在她身后,停下。   苏菱二话不说拉弓搭箭,连射三箭,一个中了红心,另外两个则在靶子上斜插着。   “呐,这回如何?”   那是个午后,风声簌簌,虫鸣喃浓。   她回头看他,眼角尽是得意,双眸水光潋滟,把烈阳都融成了碎光,当真是,美的不像样子。   萧聿怔了好半晌。   “如何啊?”苏菱在等他夸。   男人上前一步,直接扔下她手中的弓,毫无征兆地低头吻住她的唇,舌尖抵开了牙关,苏菱有些失神,气都还没喘匀,两个人就跌撞着回了屋。   他的掌心,灵巧又娴熟地抚过她的背脊,做了快两年的夫妻,苏菱自然知道他这是要作甚。   她挣扎了几下,嗔道:“我身上都是汗,你先放开我。”   萧聿跟座山一般地压着她,嗓音暗了暗:“可我现在就想要你。”   纤细的手腕在桎梏下越来越软,白皙的背脊泛起大片潮红,他衔着她的耳垂用力,拂一口,她便颤一回。   只听喘息恰如莺啼。   日落树梢,粉白的指尖渐渐用力,戳破了男人精壮的臂膀,可魂魄都被窃走,又怎会去管这本就愉人的疼痛。   摇摇晃晃,起起伏伏,循环往复。   事毕,他还盯着她看。   苏菱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有些哀怨地回望他,哑声道:“你转过去,不许看我。”   萧聿有些讨好地吻着她的手腕,大有一副任她锤打的样子。   他抱着她去净室,还非要给她擦头发,那晚青丝落了好几根,苏菱“欸欸、嗳嗳”了好半晌,这人都不松手。   再过一日,便是骊山围猎—— 第41章 围猎上(捉虫) 臣见过公主。……   (接梦境)   初春时节,细雨蒙蒙。   远岫出云催日出,重重山外,一片好风光。   嘉宣帝携文武百官及后宫女眷来到骊山别苑。   天子坐于高台,内着窄袖收腰曳撒,外着方领对襟无袖罩甲,头戴鞑帽,脚踩白靴,笑着道:“众爱卿平身。”   “今日春蒐,朕等着看你们大显身手。”   说罢,帝王抬高一臂。   霎时鼓声号角齐鸣。   工部这回搭建的主观台很大,帝王在左,身侧坐的是信臣与宦官,皇后在右,身侧则是高位嫔妃与王府女眷   世家子弟,王公大臣接连下场参与围猎,白刃闪烁,旌旗蔽日。猎场里毅虫嘶吼声,鹿鸣呦呦声,不绝于耳。   女眷这边则一如既往,乍看其乐融融,实则波涛暗涌。   景嫔看着煦日下的万木苍翠,幽幽道:“这骊山别苑,可真是春色盎然,令人心旷神怡。”   这便是皇上近来十分宠爱的景嫔,其兄景昶易原只是七品给事中,因着一身好功夫,便得了陛下赏识,再加之景嫔受宠,如今已是正五品兵部清吏司。   眼下宫内外都在传,据说就是这位景嫔想看骊山秀色,陛下才选了骊山做春蒐场地。   楚后瞥了她一眼,道:“景嫔若是喜欢,不妨在这儿多住几日。”   “娘娘说笑了,臣妾胆子这般小,若无陛下龙气压着,怎敢住在深山上。”这话说的众人都忍不住撇嘴。   楚后淡淡嗤了一声。   景嫔心知皇后不喜她,便底下头,怯生生地朝嘉宣帝望去——   可这时风劲角弓鸣,便是一向爱女色的皇帝,眼里也只剩奔腾的骏马。   围场中雄鹰展翅盘旋于上空,只见萧聿拉紧缰绳,凝视片刻,倏然抬臂,将弓拉成满月状,极快地撒开了扣着箭矢的拇指。   “咄——”   箭矢离弦而去,如闪电般急速向空中飞去,不偏不倚地插在鹰颈上,几乎是在同时,鹰翅上也插了一箭。   而后面的这一箭,是镇国公世子,苏淮安射的。   站在围场负责计数小吏,摇了摇旌旗表示,这鹰算晋王的。   围场计数有个规矩,若是同时射中,则以落箭处论输赢。   眼部颈部为上,其余为下。   萧聿与苏淮安回首击弓,相视一笑。   郎君春衫薄,骑马度春风,真当得起那句皎如玉树临风前。   瞧着英姿飒爽的二人,谁都忍不住叹一句苏家女好命。   见此,楚后终于来了笑意,她看着苏菱,揶揄道:“阿菱,三郎和苏大人的射术如此出众,你怎么没学几分来?”   苏菱笑道:“回母后,其实阿菱近来已向殿下讨教了一番。”   楚后揉了揉手中的佛珠,忽然笑道:“哦?难得他做件讨人喜欢的事,不知教的如何?”   苏菱道:“比之上回,臣妾肯定是有了几分长进。”   见苏菱主动提起上回,楚后笑逐颜开,道:“好,那一会儿本宫便等着瞧。”   一个时辰后,兵部发布上场结果。   与此同时,珠光宝气的长宁公主,身披桃色缎面大氅,施施然走了过来,“长宁见过母后。”   “免礼,快过来坐。”楚后偏头对孙昭仪道:“不是说长宁受了风要在南苑歇息吗?这怎么还过来了?”   孙昭仪道:“她就是这个性子,臣妾可管不了。”   长宁在苏菱身边坐下,眺望远处后,同两边一齐打招呼:“三位皇嫂,上场结束了吗?”   小公主生性爱玩,今儿别说受了风,就是体热,她也得投壶射箭,大不了回宫喝一个月汤药就是了。   成王妃笑道:“是呀,上场已经结束了。”   燕王妃不由揶揄道:“公主来的有些晚,确实错过了好些……”   燕王妃话里有话,众人都听得明白。   公主尚未出嫁,像今日这样青年才俊齐聚的场面,绝对是选驸马的好机会。   长宁轻轻“唔”了一声,顺着她们道:“可惜、可惜。”   然而她并不在乎方才都有什么人,她只在乎今日能否能玩得尽兴。   长宁公主吃了两颗葡萄,同苏菱道:“三哥如何,又是第一?”   苏菱点头,“是。”   紧接着,长宁转头对成王妃和燕王妃道:“那第二呢?”   按照往年的经验,这第二,不是成王,便是燕王。   成王妃道:“今日第二,是大理寺少卿苏大人。”   长宁蹙眉思索了一下,苏大人……哦,那不就是三皇嫂的兄长吗?   镇国公世子若是下场比试,第二,那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些事对长宁公主而言,也就是一闪而过,她仰头对楚后道:“母后,咱们何时开始?”   “你这孩子,再等等,先暖暖身子。”楚后对宫人道:“去给公主倒碗姜汤来。”   随着姜汤一起过来的,还有三位王爷及苏淮安。   苏淮安会出现在此,则是因为此次春蒐,女眷这边需要的都是性情温顺的河曲马,而这些河曲马,都是苏家的马。   苏淮安上前一步,颔首道:“启禀皇后娘娘,臣已将河曲马及轻弓备好,可以进靶场了。”   楚后看着长宁公主,笑道:“长宁,听见了没,你可以去挑马了。”   长宁放下手中姜汤,应声抬头。   这一抬头,刚好与苏淮安四目对视。   眼前的男人面如冠玉,眸中带笑,身姿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人盯出个洞来。   天家公主的目光,可谓是直白又直接,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大字——这苏家长子,果真是,名不虚传。   苏淮安一怔,恭身行礼,“臣见过公主。”   长宁骤然握紧姜汤,头上的珠钗随风摇晃,摇荡。   此后经年无数,她却一直记得,恁时,他就以这般平常又不平凡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小公主迟迟未应声,众人都看出了几分不对劲,苏菱用手臂抬了她一下,道:“长宁,走吧,我陪你去挑马捡弓。”   长宁公主回神,起身走远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可苏淮安却早背过了身。   女眷骑马射箭,将用靶子取代野兽,肯定不比方才围猎热闹,但皇帝却是意外的捧场。   各位女眷先后抵达靶场,先取轻弓,后选马。   楚后眺望前方,对萧聿道:“三郎,本宫听闻,阿菱射箭是你教的?”   萧聿看着苏菱翻身上马的背影,倏然笑道:“是儿子教的,母后且看吧。”   楚后看着萧聿直达眼里的笑意,不由转一下手中的佛珠。   成王妃的箭术照上次更为精进,十箭,中了六次红心,燕王妃则要差一些,只中了两次,紧接着,便轮到苏菱了。   由于上次闹了个大笑话,故而这回,还没等拉弓,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她身上。 第42章 围猎下 这天下姓萧   苏菱展臂拉弓,如萧聿教她的那般,眯眼对准把心,极快地松开了拇指,发力的一瞬,弓弦跟着隐隐震颤,姿势优美,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只听“噗”地一声。   镞头稳稳地插在红心上。   虽说头一箭的距离是最近的,也是最容易的,后面九个靶心会来越来越远,但开门红的功力堪比定心丸,心境平稳,才可能势如破竹。   苏菱驾马前行,前五箭毫无意外地稳中红心,但从第六个靶心开始明显吃力,六、七、八、九皆是虚发,不过最后一箭,也就是最远的那个靶心……居然直接中的。   这样一来,她倒是比成王妃的分数高了。   苏菱心知肚明,这一箭,大概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不过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于是,她十分坦然地接受了围观者的拍手叫好。   待所有人比试完,苏菱回到观景台,这时楚后身边多了位女眷。   她坐到萧聿左侧。   楚后笑着道:“阿菱,你这箭法确实长进不少,尤其那最后一箭,真是另本宫刮目相看。”   苏菱道:“母后过奖了,最后那箭,不过是运气罢了。”   楚后偏头道:“阿潆,你不是一直想学射箭吗,依本宫看,你倒不如跟着你三哥学。”   楚潆笑出两个酒窝,看着萧聿道:“阿潆愚笨,殿下肯我教吗?”   说话的这位便是楚后的亲侄女楚潆,今年已是十四。   “母后,过了这阵子,都察院便要忙起来了,儿子怕是不能尽责教好二姑娘。”萧聿思忖片刻,道:“二姑娘想学骑射,我倒是有一人选,身无官职,但射术却极好。”   楚后脸上的笑意减少几分,仍是顺着他道:“哦?能得你赞赏,不知是哪位啊。”   萧聿默不作声地捉住案下冰凉的指尖,一字一句道:“何家二郎,何子宸。”   话音甫落,苏菱做了个空咽的动作,鬓角的发丝都跟着立起来了。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何子宸猎狼时,他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另一侧——   嘉宣帝方才看的尽兴,忍不住大笑,然后道:“都说虎父无犬女,朕瞧着,晋王妃今儿才算有几分将门之女的模样,镇国公,你说是不是?”   苏景北笑道:“陛下所言,令臣万分惭愧。”   “镇国公何出此言?”嘉宣帝道。   苏景北轻声道:“前些年臣不是没教过王妃射术,可她偏偏就不肯学,如今嫁给晋王殿下后,倒是都有长进了。”   一听这话,嘉宣帝不由扶掌大笑,朗声道:“去将朕打来的那一对鹿皮给晋王和晋王妃送去。”   内官道:“奴才这就去。”   用过午膳,戏台上开始陆续有人登台表演。   傍晚时分,嘉宣帝琢磨着下半场围猎之事,随意道:“众爱卿有什么好主意,提出来便是。”   文臣提的那些嘉宣帝都不满意,他忽然想到鬼主意颇多的景昶易,道:“景爱卿可有什么主意?”   京昶易起身行礼。   “这寻常狩猎,不过猎熊、豹、猞猁狲、麋鹿、狼、野猪等毅虫,臣倒是听闻,这骊山内有藏有虎穴,有一只通体斑斓,其骨熬成汤还可延年益寿,若是能以找到这只斑斓虎为胜,倒是横生妙趣。” 说罢,景昶易又补了一句道:“不过这也是臣道听途说罢了,有没有这只斑斓虎,尚未可知。”   “有没有都无妨。”嘉宣帝笑道:“若是没有,那就如往年那般以计数论输赢。”   再有半个时辰,天就要暗了,这时候去野猎,行的是陡峭崎岖山路,没有纵横的灯笼,只靠几个火把照明……那是真是进正龙潭虎穴寻虎。   嘉宣帝道:“你们意下如何?”   成王道:“儿臣愿意。”   萧聿和燕王道:“儿臣也愿意。”   听了这提议,皇帝的三个儿子,皆是从容不迫的应下。但众人心里却无一不在打鼓,这位景昶易到底是谁的人,思来想去,谁都没有头绪。   男人们的瞳孔讳莫如深,毕竟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   可女眷就不同了。   苏菱的神情还算淡定,毕竟她知道,萧聿的骑射功夫能那般好,并非是因为他自幼勤学苦练,从他手中迸发出的稳、准、狠,大抵是只有上过战场的男人才会有的。   反观成王妃和燕王妃,倒是都有些坐不住了。   夜幕四合,风声猎猎,上场围猎的前二十名,带上几个随从,接连都朝山林走去。   他们走后,戏台上的吞剑吐火的表演都让人提不起兴致了……   由于林中凶险,每半个时辰,便有士兵向观景台传消息。   前几次都算太平,不是晋王猎到了野鹿,便是燕王猎到了野猪,再不然就是苏淮安猎到了野狼……   这位传消息的士兵能说会道,将其中的惊险趣味娓娓道来,龙心大悦,当即赐了个官职给他。   众人的心也因此渐渐安稳下来,开始有说有笑,时不时看更漏一眼。   时间飞逝而过,第四个半个时辰已过,士兵却还没到。   “去问问,怎么回事?”嘉宣帝道。   再一转眼,只见随行的太医都在往南边跑。   这便是出事了。   饶是苏菱再相信他,也不免握紧了拳头,指尖冰凉。   不到半刻的功夫,方才还满面春光的士兵突然跪在嘉宣帝面前,急急道:“陛下,燕王受伤了。”   “燕王受伤了?”嘉宣帝蹙眉起火,拍案道:“伤在何处?”   士兵的高低不平的喘息声充斥着整个观景台。   “说!”   士兵道:“燕王遇上了虎穴,里面共有六只老虎,还有一只是母的,那些畜生,咬死侍卫,还咬着了燕王的……腿。”   “混账!”嘉宣帝起身道:“人呢!燕王人呢!”   燕王被抬过来时,所有人都忍不住地握住了嘴,这哪是咬了腿,这是根本是少了一条腿,腰部右侧以下,血肉模糊,什么都没了。   空荡一片。   见到这一幕,燕王妃直接向后仰去……   嘉宣帝注视着奄奄一息的儿子,手臂青筋暴起,回头道:“给朕把成王和晋王叫回来,立刻!找不到就派兵搜山!”   燕王的生母庄妃,跪坐在地,对皇帝哭喊道:“陛下!陛下要为二郎做主啊!今夜肯定是有人存心要害二郎!”   苏菱看着嘉宣帝的背影,瞬间明白何为帝王无情,燕王废了就是废了,另外两个却不能再出事了。   成王回来时,汗水浸湿了曳撒,他跪在地上低声道:“儿臣有罪。”   嘉宣帝,冷声道:“晋王呢!”   士兵把话传给了姚公公,姚公公低声道:“陛下……林子里面的人说,没见到晋王与苏大人。”   苏菱胸口一颤。   她默默念:没事的,他和苏淮安在一起,一定没事的。   帝王派兵搜山,乌泱泱的士兵手持火把朝南奔驰而去,还没等分头行动,就见萧聿与苏淮安从密林中走了出来。   圆月高悬,山雾弥漫。   白日里风光霁月的二人,如同阴使一般,浑身是血地走了出来。   萧聿的手上,拿着一条腿。   那是燕王的腿。   燕王心如明镜,这储君之争,本就有输有赢,进骊山前,他们三个皆有杀心,所以赢得起,也得输得起。可看到萧聿拿着露出白骨的腿走到他身边,喊了一声“二哥。”   哪怕这时候,他们还是各揣心思。   燕王的眼眶终究还是红了。   燕王血流不止,呼吸渐弱,对萧聿道:“三弟……”   萧聿低下头。   燕王苍白的唇抵在他耳畔,极小声道:“这天下终归姓萧,你……你提防些楚后。”   霎时,山风呼啸而过。   景仁宫的楹窗被风吹开—— 第43章 争宠 他这回什么都不求。   景仁宫的楹窗被风吹开——   秦婈缓缓睁开了眼。   有些旧事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但永昌三十八年的那场围猎,秦婈至今记忆犹新,又或者说,只要目睹过那个血肉模糊的夜晚,想忘都难。   燕王断腿之后,只活了不到两日,紧接着,庄妃便疯了。   成王闭门谢客,萧聿则因此得到了内阁的支持。   嘉宣帝将此案交给了刑部和兵部,可还未等刑部着手调查,景昶易便在家自缢而亡,景嫔跟着死于后宫,虽说处处透着蹊跷,疑点重重,但此事涉及储君之争,帝王不愿闹大,又有景昶易做这个替死鬼,到底是不了了之。   那时她只是晋王妃,很多事不知全貌,也只能猜测,那夜的事,要么是成王背后的穆家所为,要么是楚太后所为。   至于楚太后。   萧聿与楚太后并非亲生母子,中间到底是隔着一层,虽说看上去母慈子孝,但她却十分清楚,萧聿一直不喜楚家揽权监伺百官,便是燕王不说那句话,萧聿也没想过让楚家做大。   秦婈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的真相,是在延熙元年被揭开的。   镇国公府的那条密道,居然还通向废弃的景府,陆则拿到的齐国细作名单上,还有景嫔和景昶易的名字。   她这才知道,景昶易,是她爹的人,   后来的事,她便不清楚了。   毕竟,那时的她已卸六宫大权,萧聿还禁了她的足,后宫上下,哪还有人敢往坤宁宫递消息……   就在这时,温热的掌心落在她的腰上。   “醒了?”他轻声问。   秦婈闭眼试图抹去那些梦境、那些回忆,她长吁一口气,回身道:“嗯,臣妾这就起来伺候陛下更衣。”   她正欲起声,萧聿却一把将她揽回,拥的更紧,眼下未到春分,寒风侵肌,仍是冷的刺骨,他低声道:“你再睡会儿,不必起来。”   秦婈在他怀里,抬眸看着他。   萧聿也在看她。   怀里的人,过了年才不过十七岁,眼里盛着一汪清泉,稚态难掩,一如初见那时。   如今,他竟比她大了十岁。   曾经他太过贪心,既想她天真,又盼她懂事,可这世上,怎可能两者兼得。   他低头吻住了她的眼睛。   这回他什么都不求,就这样就好。   他越抱越紧,秦婈的腰被他捏的生疼,眼下又不敢说出来,她只好靠在他胸膛上,任他摩挲。   说归说,做归做,萧聿起身的一瞬,秦婈还是跟着坐了起来。   秦婈替他整理好衣襟,柔声道:“昨日大皇子三句话不离陛下,陛下若是得空,可否去看看他?”   萧聿意外地提了下眉,“他说的?”   秦婈点头。   “那朕过去看看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守夜的宫女立马躬下身,轻声道:“陛下万安。”   萧聿扬了扬手,示意他们出去。   萧聿和秦婈朝床榻走去。   此时萧韫尚未醒来,被褥下是奔跑的姿势,萧聿坐到榻边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下。   秦婈见他睡的香,其实舍不得叫醒他。   可谁叫他昨日眼巴巴喊着想父皇。   秦婈伸手抚了抚他的背脊,轻唤:“韫儿。”   小皇子睡的投入,只蹙眉握了下拳,便又松开了,显然是没有要醒的意思。   秦婈又唤了他一声。   结果还是睡的跟小猪羔子一样沉。   “行了,让他睡吧。”萧聿拉着秦婈走出来,道:“朕晚上再过来陪你们用膳。”   秦婈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妾怎好……”   萧聿打断她道:“无妨,往后爱妃若是有事,就找个人与盛公公说,朕会过来的。”   秦婈微微一怔。   以前在宫里,没有外人,他一直都像在王府时那样叫她阿菱,若是有外人,便会叫皇后。   爱妃。   她只听他这么唤过李苑。   萧聿坐辇朝太和殿而去。   用过早膳,竹心道:“主子,太后娘娘头疾又犯了,免了请安,但柳妃娘娘那儿,说得了新茶,请主子过去坐坐。”   说到柳妃,秦婈忽然想起那日柳沽扬送来的布料。   “竹心,赶快给我梳妆,柳妃便是不找我,今日我得去翊坤宫谢恩。”   柳沽扬乃是内阁首辅柳文士之女,虽说样貌不出众,但却有第一才女之称,与李苑和薛澜怡不同,柳沽扬不仅不争宠,还一向对李苑和薛澜怡二人嗤之以鼻。   三年前的坤宁宫比哪里都热闹,不是李苑来掉泪,就是薛澜怡来抱屈,她安抚完这个,便安抚另一个,柳沽扬在一旁看热闹,时不时就要冷笑一声。   秦婈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披上衣裳,朝翊坤宫而去。   “臣妾给娘娘请安。”秦婈道。   “免礼。”柳妃道:“秦婕妤坐下吧。”   秦婈坐到柳妃身边。   须臾,茶沸声响起,柳妃抬手斟茶,给了她一杯,道:“这是刚送来的龙井,秦婕妤尝尝。”   秦婈双手接过,“多谢娘娘。”   秦婈又道:“臣妾收了娘娘送来的布料,本该一早就来谢恩,来迟了,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无妨,你伺候陛下辛苦,还有大皇子要照看,何时来都是一样的。”柳妃笑道。   秦婈道:“娘娘掌管六宫大小事都未说辛苦,臣妾怎好说辛苦?”   “好了,不说这些。”柳妃道:“秦婕妤来都来了,可愿陪本宫下盘棋?”   秦婈道:“臣妾自然愿意。”   翊坤宫内烟雾缭绕,两个时辰后,秦婈放下白子,道:“臣妾认输。”   “不过是下着打发时间,不论输赢,改日我们再下。”柳妃笑意不减,道:“枝鸢,你去把本宫那些龙井包起来,给秦婕妤拿上。”   秦婈走后,柳妃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她的棋风,倒是和我的心思。”   宫女枝鸢道:“娘娘怎么对这位秦婕妤这般好?”   柳妃看着棋盘道:“好?你见过哪个宠妃宫里会缺东西?本宫不是对她好,本宫是要她领这份情。”   在柳妃看来,与宠妃争宠,那蠢字上面还要加一个蠢字。   她如今已是妃位,就秦婈这等身份,无论如何都越不过她。她眼下有宠,拉拢便是,若是哪一日失宠了,于她也无甚影响。   她低声道:“人生如棋,能走两条永远是好的,不过本宫赌她来日方长。”   秦婈刚离开翊坤宫,行过千秋亭时,不早不晚,刚好和薛澜怡撞了个脸对脸。   秦婈福礼道:“臣妾见过薛妃娘娘。”   薛澜怡道:“秦婕妤这是去哪了?”   秦婈道:“臣妾方才去了翊坤宫。”   薛妃轻笑一声,垂眸看她,却偏偏不叫她起身。   秦婈一动未动,毕恭毕敬,叫人根本挑不出错处。   待树上的鸟儿都歇了嗓子,薛妃才淡淡开了口,“秦婕妤,入了这后宫,便是漫漫几十年,不是规矩好,就能在这高墙内过下去。”   “你如今有宠,人生百味尚未尝过,犹如乍入芦圩,不知深浅,但你要知道,不是谁给你的茶,都能喝。”薛妃笑了笑道:“历朝历代,后宫里的花就没有百日红的,三年后又是一次大选,新人一茬一茬地往宫里进,大周国土辽阔,秦婕妤如何确定陛下找不到第二个你?”   薛妃最是知晓怎么刺激后宫女子,她故意道:“你不是这后宫里头一个承宠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李妃当年的恩宠甚至盛过先后,陛下宠爱她,连带着她的母家在高丽都有了威望,可如今呢?”   秦婈颔首道:“娘娘说的,臣妾定会铭记于心。”   “春风一到,便是殿试了。”薛妃笑道:“上次我与妹妹说的,妹妹再好好想想,事要前思,免劳后悔。”   薛妃轻笑一声离开,清月在她耳畔道:“娘娘,您把话说这么明白……就不怕她反咬一口?”   “手插鱼篮避不得腥,无妨,再不说,她就要成翊坤宫的人了。”   清月又道:“可她到底养着大皇子,终究与旁人不同。”   薛妃蔑笑,“就秦家那点本事,父亲是个没实权的,兄长又是个半路参武举的商人,除非陛下想做昏君,否则她封个昭仪也就到头了,柳家老头执拗的如同臭石头,根本靠不得,她今日不投靠我,来日也会求我。苏家叛国,大皇子的身份本就窘迫,你真以为陛下会让他唯一的儿子选秦家当母家?大皇子才多大,本宫赌的是未来的变数。”   清月低头道:“奴婢愚笨。”   薛妃拢了下鬓发,道:“走吧。”   ——   秦婈回到景仁宫,直接趴到了床上,她忽然感觉这嫔妃比皇后也轻松不到哪去。   好歹她以前还不用给薛澜怡行礼问安。   须臾,大皇子推门而入。   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他手腕杵榻,抬起左腿往上爬,拽着秦婈头发唤阿娘、阿娘。   秦婈坐起身,将他捞到自己身上。   萧韫对秦婈道:“嬷嬷说,父皇来看我了。”   秦婈点头“嗯”了一声。   萧韫没见到人,眼巴巴道:“那,父皇还会来吗?”   秦婈叹了口气道:“会的。”   她记得,他说要来用晚膳。   可没想到话音一落,盛公公那边就传了消息来,“陛下今夜有要事,就先不过来了。” 第44章 会元 科举会元。   晌午过后,养心殿门口的脚步声便没停过。   四十多位官员排队等着面圣。   不过大多都是哪家被盗了、哪个官员又抢了寡妇之类的事,差不多到了酉时就处理完了。   萧聿揉了揉眉心,正准备回景仁宫,只听盛公公道:“陛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有事上奏。”   “让他进来。”   一个折子递上去,四周忽然寂静。   渭南、淮阴灾情严重,明年八成颗粒无收,萧聿昨日刚与内阁商议好免去灾县赋税,再用今年浙江的税收填补亏空。   浙江织造局便出了事。   徐博维上奏,浙江光是织造局这一处,就查出了三百万贪墨,更遑论还有河运堤坝工程等。   三百万。   萧聿起身将折子“啪”地一声砸在桌上,冷声怒道:“三百万,整个浙江的存米不过五十四万五千石,三百万,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徐博维躬身道:“陛下息怒。”   说是息怒,但徐博维心知,如今的朝廷挖的越深,越是无法息怒。   永昌后二十年,大周早就走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这三年,饶是新帝励精图治,铲除积弊,让朝廷恢复了几分生机,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根脉都已腐朽,又怎是装点新叶能粉饰的?   萧聿这三年一直在治理贪污,起初为杀鸡儆猴,发现一个便查处一个,毫不留情,可一年之后,却不禁感叹:“再这么查下去,还有人上朝吗?”   “徐博维。”   “臣在。”   “此事朕交予你去办,抄没来的银钱,必须尽快拿到灾县,渭南再次地震,先前搭建的房屋全部坍塌,再拿不出钱,百姓很快就要食不果腹了。”萧聿深吸一口气道:“此外,皇家仓库、户部、光禄寺等衙门里多余的缎绢、粮料、木材也都拿出来用吧。”   徐博维嗓子一酸,道:“臣领旨。”   徐博维离开时,已是亥时。   萧聿看着眼前的折子,眉头紧蹙,接二连三的灾情、层出不穷的贪污,还有边疆将士年年短缺的响粮……   他胸口骤疼,身子也跟着一晃。   盛公公大惊失色,“陛下!”   “朕无事。”萧聿低声道。   盛公公连忙道:“陛下,宁院正说您身上的伤自三年前就没养好,天寒最是受不得累,不然还是宣院正过来看看吧。”   萧聿道:“眼下何时了?”   盛公公道:“亥时一刻。”   “明早再叫宁晟否过来,朕先去景仁宫一趟,不必叫人跟着。”   景仁宫鸦雀无声,竹心看到皇帝,立马躬身,低声道:“奴婢见过陛下。”   “你主子可歇下了?”   “是。”竹心顿了一下,道:“奴婢这就去唤婕妤起来。”   “不必。”萧聿抬手推开门,只见殿内空无一人,右手微颤,道:“人呢?”   竹心连忙道:“婕妤今夜是在大皇子那儿歇下的。”   萧聿一怔,又朝隔壁的院子走去。   他推门而入,只见幔帐内的一大一小都睡着了,他悄无声息坐在圆凳上,看了好半晌。   本打算坐一会儿便离开,谁料萧韫半夜拱了拱身子,奶声道:“阿娘。”   萧聿听着这个称呼,不由蹙了下眉。   秦婈听见萧韫的声音立马转醒,眯着眼拍了拍他的背,“是不是渴了?嗯?”   萧韫嗯了一声。   秦婈支起身子,迷迷糊糊道:“等着,阿娘这就去给你倒水。”   男人抿住唇,下颔都跟着绷紧。   秦婈打了个呵欠,趿鞋下地,还没摸到茶壶,就听到了倒水声……   秦婈美眸一抬,刚好与萧聿四目相对,不由踉跄一步,磕磕绊绊道:“陛、陛下?”   萧聿嗯了一声。   随后起身拿着杯盏坐到萧韫身旁。   萧聿扶着儿子坐起来,掌心拖住他的小脸,道:“喝水。”   然而小皇子闭着眼都能喝,咕咚咕咚咽下后,吧唧了下嘴角,又直直躺下了下去。   秦婈看着眼前着白色龙纹长袍的男人,心怦怦地跟着跳,反复思忖着方才可有失言的地方。   她已是彻底吓醒了。   她轻声道:“陛下……是何时过来的?”   萧聿回头看她,缓缓道:“有一会儿了,你过来。”   秦婈走到他身边。   萧聿拉过她的手,抚着冰凉的指尖,看着她的眼睛道:“是不是吓着了?”   秦婈点点头,实话道:“是有些。”   说罢,她回握了下皇帝的手,柔声道:“陛下来了,怎么也不出声音?可是要歇在这儿?”   萧聿与她对视,心跳渐渐平复,默了半晌,才道:“你歇息吧,朕还有事,改日再过来。”   ——   二月一到,便是会试。   今年比较特殊,科举武举的时间只隔了三日,算得上是同时举行,萧聿亲自下旨任命了科举会试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十八人;武举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十八人。   科考会试同乡试一样,共考三场。   第一场考四书五经,第二场考公文及判语,第三场则是考策问。   世人皆知新帝有意提拔寒门,求贤若渴,于是今年的考生也是历年来最多的一回,足足有六千名。   考生一多,题也就跟着难了些。   这不,今日从贡院里走出来的考生多数都在摇头。   身着褐色布衣的男子“啧”了一声,道:“今年的题实在是难了些,尤其是第二场的判语,这是要人把大周律法通篇背下来吗?”   唐文也跟着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怀荆的肩膀,“怀解元!你考得如何?”   怀荆道:“还成。”   “还成?”唐文道:“有把握考中进士吗?”   身边乌泱泱都是人,怀荆轻咳一声,低声道:“没有。”   唐文瞬间觉得自己遇上了知己,他砸砸嘴,道:“今儿……”   由于他近来都在练官话,便改口道:“今儿我同你一起去喝酒!我们不醉不归!来日方长,谁说一回就得高中!是不是!”   怀荆下意识摸了下鼻尖,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今年的科举除了二十位考官,还有三百名阅卷官,故而出榜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些。   为了公平选拔,以防考生在卷子上做记号,所有考官看到的试卷都是由书吏重新誊写过的,称为朱卷。   只有到了填写甲榜的时,朱卷和墨卷才会一同拆开。   二月十四,众考官齐聚一堂填写甲榜,除了前三名外,排列顺序皆掌握在主考官手里。   唯有前三甲,需要共同商议,才能落笔。   几乎是每一年,哪怕是在永昌年间,这些考官也都要争个你死我活,不过今年倒是和谐多了。   礼部尚书抚着朱卷道:“怀荆,字思伯,他是哪里人?”   “看黄册,是山东怀氏,老夫记得,怀家早年也出过进士,还是个会作诗的。”   “本官倒要看看他是何等的人物。”   放榜当日,士子们一早便到了贡院门前,张榜的小吏贴榜之前,还把门前的通缉令撕下来扔到了的地上。   另一人道:“你怎么那乱臣贼子的画像给撕下来了?”   “诶呀,无妨,京城到处都是,他的脸,我记得比我家夫人的都熟,他站我面前,我定是一眼就能瞧出来,贴不贴都一样,别让金榜沾了晦气。”   “来来来,都让一让。”   金榜犹如画卷缓缓在众人面前展开。   唐文的眼睛直接去瞄最后一名,见没有,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再往上,倒数第三,是他的名字!   他大笑三声,对怀荆道:“怀兄!我中了!我中了!”   怀荆道:“恭喜。”   “那你呢?”唐文回头继续倒着看,看到第五的时候心已经凉了,他眼睛一边向上,一边打怀荆的手臂,“你就不该天天出去喝酒!你若是……”   会元:怀荆。   唐文嗓门瞬间起了高,“这叫还成?这叫没把握!怀兄!这可是会元啊!”@泡@沫   方才张榜的小吏脚踩苏淮安的画像,看着怀荆道:“恭喜恭喜!”   怀荆看着他脚下的“重犯苏淮安”五个字,忽然低笑一声,抬眸道:“多谢。”   贡院张榜之前,养心殿便拿到了今年进士的名单。   半晌,陆则走了进来。   萧聿看着他道:“武举那边如何了?”   陆则是此次武举的主考官之一,自然知道皇帝想问的是谁,他直接道:“秦绥之的技勇比臣想的好些,弓马、骑射、步射不算最出色,但也都是一次通过,到了内场就是文考,他不会有问题。”   说罢,陆则轻咳一声道:“礼部的进士名单,可送来了?”   萧聿把折子扔给他。   陆则双手接过,低头感叹一句,果不其然。 第45章 状元 陛下,李妃娘娘也在景仁宫   会试张榜后的第三日,便是殿试。   鸿胪寺及光禄寺提前一日将试桌备于两庑,翌日一早,礼部官员引贡士们来到太和殿。   诸位贡士按照会试的名字站成一排,等待锦衣卫搜身。   怀荆站在第一个,他一抬头,不论是锦衣卫的差使,还是四周的文官都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其原因,大抵是都想知道,名次压过何文以、楚江涯、穆正廷等人的会元,是个什么样子。   此人周身气度出尘,但样貌,却只能称为中上。   陆则偏头对几个差役道:“你们几个,去后面搜。”   “是。”   怀荆上前一步,陆则若无其事地同他对视,拍打过全身后,又着重检查了胸口、袖口、发簪及掌心,确认没有携带刀具、字条等禁品,陆则便道:“进去吧。”   怀荆道:“多谢大人。”   半个时辰后,贡士们鱼贯而入,随即鸣鞭声响起,文武百官一起朝皇帝行叩头礼。   萧聿道了句平身,抬手将圣旨递给一旁的首辅柳文士。   圣旨内便是今年的试题,一共两道。   第一题:阐述经义、即《大学》、《大学衍义》   第二题:何为致治守成之道。   首辅柳文士朗声宣读策问试题,话音甫落,众考生依次落座,执官发放试题、笔纸。   永昌年间的科举,嘉宣帝只会在上面坐半个时辰装装样子,后面的事皆由内阁负责,但萧聿今日却坐到了最后一刻,亲自阅卷。   贡士纷纷离开,柳文士躬身道:“陛下心中可有了人选?”   萧聿点头落笔,亲点了状元、榜眼、探花。   隔日,日暮十分,礼部侍郎召集贡士于太和殿外,丹陛大乐再奏《庆平之章》。   朗声道:“延熙四年,二月十九,策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同赐进士出身,择日入翰林院任编修。”   须臾过后,礼部侍郎又拿出三道圣旨,依次道:“状元怀荆接旨。”   “榜眼何文以接旨。”   “探花楚江涯接旨。”   三人一同跪下接旨,道:“臣领旨,叩谢皇恩。”   ……   这两日的太和殿格外热闹,科举传胪之后,便是武举传胪,虽然武举的规模远不及科举,日后的官途也不如科举坦荡,但首次授予官爵的品级,却在科举之上。   章公公将手中名册都呈给楚太后。   “太后娘娘料的不错,除了第一位状元郎,今年的进士,有不少都是寒门学子。”章公公道:“不过这探花郎,陛下仍是给了楚家。”   楚太后早知萧聿想给朝廷换血,冷哼一声,道:“武举那边如何?哀家听闻秦婕妤的兄长也在其列,封了个什么官职?”   章公公躬身道:“锦衣卫千户。”   “五品?陛下竟点了他为武状元?”楚太后蹙眉道:“可哀家记得他会试为第三,并非会元,可是陛下有意提拔?”   章公公道:“有意提拔,倒算不上,我朝一向重文,武举殿试又为笔试,娘娘也知道,参武举的大多都是举铁行,举笔不行,奴才听闻,这位秦家公子的射骑步射虽不算太出彩,但他写的策论,可是得了阁老好一番赞赏,陛下便破格点了他为武状元。”   “阁老?”楚太后眯眼道:“秦婕妤的母家是商户,商人走南闯北,会些拳脚功夫是常事,可策论……若是有得阁老夸赞的本事,怎么不考科举?”   章公公道:“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章公公又道:“奴才还有一事要禀告。”   “说。”   “是长宁长公主。”   楚太后道:“她又怎么了?”   “听闻长宁长公主近来在修葺别苑,今日有大量的夯土、运上了骊山。”   “又修葺别苑?”楚太后绕了绕手上的珠子,道:“她答应哀家,春时回宫,这怎么又修葺上别苑了?她到底在骊山做甚?”   章公公道:“娘娘可是还疑心她与苏淮安有来往?”   “三年了,苏淮安就算曾留在过别苑,也早就不在了。”楚太后摇头道:“去给长宁送封信,就说哀家头疾犯了,常常梦见太妃,让她早些回来。”   ——   景仁宫。   竹心笑道:“恭喜主子,秦大公子入仕便是五品千户,主子日后便有指望了。”   秦婈惭愧地笑了一下。   亏她入宫前还想着来日好好护着秦家,以报恩情,结果才几个月的功夫,他竟已成了锦衣卫千户。   虽说她早知以秦绥之之才,定不会被埋没,但武状元,却是万万没敢想的。   秦婈想起秦绥之站在贡院门前落寞的眼神,不由替他高兴。   能以武举入仕,他得多开心。   秦婈写完手中的信,拿给竹心道:“去把信交给尚仪局的陈司籍,让她帮我送回秦家,”   竹心拿过,道:“奴婢这就去。”   景仁宫有了喜事,各宫都派人来道贺,不管她们心里是如何想的,但表面功夫大家都会做。   如薛妃、柳妃、这样位份高出身高的,自然是不会亲自来景仁宫道贺,礼到即可,但也不乏位份低的、失宠的,借着今日的由头来与秦婈交好。   秦婕妤的兄长刚中了武举状元,今日若是能在景仁宫遇上皇帝,则更好,   何淑仪是晌午过后来的。   何玉茹送了一对儿上好的羊脂玉佩,柔声道:“嫔妾知道婕妤这儿什么都不缺,还望婕妤不要嫌弃。”   秦婈看何玉茹,与看旁人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原因无他,何玉茹是何家大房嫡出,何子宸的幺妹,若不是七年前的一道圣旨让苏菱成了晋王妃,何玉茹理应唤她一句嫂子。   毕竟那时,苏家都已经在与何家议亲了。   谁能想到今时今日,居然一起做了帝王嫔妃。   秦婈缓缓道:“多谢何淑仪。”   何玉茹看着秦婈,不由握了握拳头。   前些日子何家给她来了信,看上去是嘘寒问暖,实则暗指她没用,她清楚的记得母亲信中的那句话——若是早知你在宫中会过的如此艰难,还不如送你姐姐进宫。   刺的何玉茹眼泪差点没留下来。   自入宫以来,她也“偶遇”过皇帝,可那人冷冰冰的,乘御辇从她身边经过,眼睛都没抬一下,此路不通,她便去寻求太后庇护,可紧接着,太后就把六宫协理大权让出去了。   何玉茹今日来找秦婈,其实想的很清楚。   后宫这么多人,皇上肯独宠着秦婕妤,除了因为传言中与先皇后神似的脸,便是因为大皇子。   有大皇子在这,秦婕妤便是有宠,暂时也不会有孕。   她大可先与秦婕妤交好,真心拉拢,再谈日后。   何淑仪思忖一番道:“嫔妾听闻,婕妤的长兄此番还得了阁老称赞,实在是年少有为,来日可期。”   秦婈笑道:“那就承何淑仪吉言。”   何淑仪道:“不瞒婕妤说,嫔妾今日来此,也是因为家母有事所托。”   秦婈道:“不知是何事?”   “说来倒是有些唐突。”何淑仪笑了一下,道:“嫔妾二叔家里有个妹妹,行四,年十五尚未议亲,家母便让嫔妾到婕妤这来打听,秦千户,可定亲了?”   这是何家有意要联姻。   秦婈立马道:“我家哥哥虽没定亲,但已是心有所属,其余的,就不便告知了,劳烦淑仪代我向大夫人道声谢。”   何淑仪嘴角微僵,道:“是么,那倒是可惜了……”   何淑仪刚走,李苑便来了。   她身着水蓝色的曳地长裙,缓步走来,同三年前一样,不论春夏秋冬,从不在颈上饰物,她生的格外白,这雪白的颈,风吹不红,也晒不黑。   秦婈起身道:“臣妾见过李妃娘娘。”   李苑伸手将她扶起,笑道:“今日是本宫来看望婕妤,就不必多礼了。”   二人一同在院子里坐下,李苑招了招手,长春宫的宫女手拖描漆盘子缓缓走来。   盘上放的是一套青玉梅花的墨宝,还有一方白玉砚。   这般成色,不用想也知,定是御赐之物。   李苑笑道:“婕妤的兄长高中,各宫的妹妹定是都来道贺了,本宫思来想去,就怕和人撞了心意,便挑了这个。”   “正好大皇子习字,也能用上。”   秦婈笑了笑道:“多谢娘娘。”   若非亲眼所见,其实秦婈很难把眼前这个李苑,和那个整日同她红眼睛的李苑联系在一处。   三年前,李苑的性子是真的柔的跟一滩水一般,没少来坤宁宫掉眼泪。   不是因为薛澜怡出言侮辱,就是因为气肚子不争气,迟迟怀不上孩子。   不过人都是会变的,就像她自己,也变了。   李苑一直在景仁宫坐到傍晚,终于等来了落辇声。   盛公公躬身道:“陛下,李妃娘娘也在景仁宫。” 第46章 宠妃 坤宁宫。   “陛下,李妃娘娘也在景仁宫。”   眼下日落西山,红霞漫天,李妃这个时候出现在景仁宫,莫说皇帝,便是盛公公都品出了几分道不明意思来。   “陛下?”盛公公的眼神,无疑是在说:咱还进去吗?   萧聿抿唇而入。   男人的脚步声渐重,院中饮茶的秦婈和李苑相继起身,福礼道:“陛下万安。”   此时风声簌簌,李苑的耳珰如风铃般作响,皇上一到,那欺霜赛雪的脖颈,立即对心上人有了反应,泛起一片潮红。   水灵灵的眼里,是无穷尽的倾慕。   这样的眼神,秦婈也是许久未见了。   不过今日李苑的脖颈上,倒是没有用厚粉遮盖过的那抹红。   “坐吧。”萧聿淡淡道。   话音甫落,一旁的茶沸声刚好响起,李苑弯了弯眼睛,抬手给皇帝斟了一杯茶道:“新茶三沸,陛下尝尝?”   萧聿“唔”了一声,接过放置一旁,目光落在秦婈身上,道:“你兄长高中,可给家中递信了?”   秦婈点头,“递了的。”   “你倒是快。”萧聿笑了一下,恍若无人地抬手替秦婈正了下围脖,“晚膳用了吗?”   她低声道:“臣妾尚未用膳。”   “那正好,朕陪你用。”   朕陪你,显然指秦婈一人。   这话一出,秦婈看了眼李苑。   不得不说,这一眼,就很有灵性,看的李苑的指甲都收进了手心。   李苑起身,柔声道:“太后娘娘头疾频发,臣妾近来都在为太后娘娘抄经祈福,就不扰陛下与婕妤的兴致了。”   萧聿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你有心了。”   李苑与他对视,复垂眸去看帝王衣摆,道:“臣妾告退。”   秦婈也跟着起身,“臣……”   可她尚没说完,萧聿的手便落在她的腰上,向上一提,拉直了她的膝盖:“回屋把大皇子给朕抱来。”   秦婈看了他一眼,道:“臣妾这就去。”   李苑走出景仁宫,眼梢微红。   她是正二品的妃,那秦氏只是四品的婕妤,依照规矩,她本该向自己行礼,但刚刚,那人显然是……   李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怎么,就那么看不得那张脸卑躬屈膝?   ——   虽然萧韫总口口声声说想父皇,可一见到人,又不免有些拘谨。   萧韫顿住脚步,小手一合,颔首道:“给父皇请安。”   皇帝忽然起身,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萧韫一步一步,稳稳走到他身边。   萧聿揽过萧韫的头,朝自己的腿比了一下,这动作一出,秦婈眼见萧韫微微抬脚,挺起了胸脯,人立马高了一截。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秦婈和萧聿谁都懒得戳穿他。   萧聿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忽然觉得他要面子的样子,和他阿娘如出一辙。   才用过晚膳,萧韫就打了个呵欠,抬起小胖手,揉了揉眼睛,道:“母妃。”   秦婈看他这幅样子,便回头道:“袁嬷嬷。”   “奴婢在。”   “下午大皇子就没午睡,袁嬷嬷先带他下去吧。”   萧韫走后,秦婈回到皇帝身边,福礼道:“兄长此番能得陛下抬爱,乃是秦家之幸,臣妾在此谢过陛下。”   萧聿看着秦婈眼角的笑意,莫名觉得,此刻的她,与那天晚上无意中撞见的她不甚相同。   也说不上缘由,就像一道直觉。   “以你兄长之才,今日高中,也算实至名归。”萧聿向后一靠,嗓音沉沉:“但你若想谢朕,不如陪朕喝杯酒?”   喝酒。   秦婈的心不由得颤了一下。   上辈子她的酒量就是个丢人的,萧聿同她喝过两次,每次都不堪回首。   翌日酒醒,他总是一边摩挲着她的腰,一边笑她本性终于得以释放,她却在心里咬牙切齿骂他一肚子坏心眼。   好在秦大姑娘的酒量还算不错,酌饮几杯,应当无事。   秦婈笑道:“陛下今日有此雅兴,臣妾自当作陪,但臣妾酒量不大好,待会儿若是失态,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萧聿轻声嗯了一声。   很快,盛公公就端来了两坛玉泉酒。   玉泉酒由光禄寺酿酝署酿造,醇馥幽郁,口感浓烈,绝非是女子寻常喝的桃花酿能比的。   萧聿抬手斟了一杯酒。   皇帝递过来的酒,谁都不敢不喝,几杯下肚,秦婈的脸就覆上了一层红晕,她用指腹揉了揉太阳穴,道:“臣妾不胜酒力,实在是扫了陛下兴致。”   萧聿见她醉态难掩,忽然道:“会唱曲吗?”   秦婈看着他的眼睛。   不由心道:看来你是真愿意听曲。   她上辈子舞艺精湛,歌却唱的一般,最多是不走调,但这辈子为了入宫选秀,知道他喜欢听曲,便特意跟四月学了一首。   萧聿只见眼前人眉眼一弯,“臣妾会唱《霓裳谣》,陛下可听过?”   这是四月的拿手曲子。   萧聿喉咙滚动,“这倒是没有。”   殿中央炉烟袅袅,随春风散去。   佳人披罗裳,眉际月辉映,秦婈放下金樽,缓缓开了喉,音色婉转动听,如耳边轻语撩人心弦。   殿外的宫女太监们眼前一亮,可皇上的目光却一寸寸暗了下去。   曲毕,秦婈笑道:“陛下,臣妾唱的好听吗?”   萧聿点头,笑了一下。   皇上今夜毫无意外地歇在了景仁宫,虽然秦婈没醉,但酒劲起来,也难敌睡意,萧聿揽过她的肩膀,手掌在她肩上拍了拍。   萧聿缓缓阖上双眸——   乌云蔼蔼,京中一片阴沉。   永昌三十八年十月初三,丙申年戊戌月戊子日,嘉宣帝突然驾崩。   满京皆知先帝已病入膏肓,但究竟还有多少日子,楚后却瞒的格外紧。   戊子日的前一夜,楚后召集世家贵女及内命妇进宫赏菊,成王妃和穆家女等皆在其列,晚宴尚未用完,整个皇宫就已乱成一片。   那场春蒐后,嘉宣帝一卧不起,再加之燕王病逝,彻底打破三王抗衡的局面,楚后趁机把控朝廷,成王眼见朝廷势力迅速向晋王府倾倒,不是没起过反的心思,光是刺杀他就做过两次,可萧聿有个好岳父,凭军力,京中无能与苏家抗衡。   成王两次皆败。   当晚,苏景北亲自带兵将紫禁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等架势,便是街上的乞儿都知道要变天了。   楚后从奄奄一息的皇帝手中接过圣旨,敛襟坐于高台之上,睥睨四方,命太监当着天子近臣的面将圣旨缓缓展开。   这是传位圣旨。   众人略过冗长的帝王生平,直接看到了最后一句话。   晋王萧聿怀瑾握瑜,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   下面是玉玺大印。   嘉宣帝嫔妃早早便着素衣在太和殿内跪好,哭声一声接着一声,与平时做作的泫然欲泣不同,仿佛此时的声嘶力竭,才称得上情真意切。   哭声贯穿日出日落,嫔妃们的嗓子都哑了,泪却流不尽。   这些人都是要虽先帝去的,除了能得到烈女、节妇的称号,并修书、立牌坊以外,什么都留不下了。   随着先帝下墓,这些嫔妃相继被太监拉走,有些人为了免去被盖棺窒息而亡的痛苦,选择直接撞死在大殿上。   “嘭”地一声,血溅太和殿。   苏菱肩膀一抖,萧聿连忙将她拉至身后,握住了她的手,小声道:“别怕。”   国丧之后,宫人们将层层叠叠的素缟色幔帐拆卸下来,萧聿很快从晋王府搬到了紫禁城。   时值冬日,大雪接连而下,雕梁画栋,覆上了一层层轻白。   新帝登基,又是一片祥和。   傍晚时分,新帝陪楚太后用膳。   楚太后停下金箸后,道:“高丽李氏听闻陛下登基,连忙派使臣送了公主过来,哀家估计这两日也快到了。”   萧聿右手一顿,抬眸与太后对视。   虽说不是亲生的儿子,但楚太后好歹养了他十几年,如今看他着帝王龙纹长袍,气度慑人,眼里也有了些笑意,道:“哀家听闻她不仅生的国色天香,还精通汉话,这高丽虽是属国,但毕竟送的是李氏公主,一个妃位是免不了的,如此一来,四妃占了一个,还有三位,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萧聿喉结微动。   “旁的不说,内阁首辅柳大人、还有薛家,此番都是出了力的,各家都得选一个入宫,陛下……”楚太后看着他笑了笑,“罢了,明日哀家还是与阿菱再商议一番吧。”   说到这,只听太后继续道:“就是皇后这个肚子,怎么久了都没动静?”   萧聿眸光晦暗不明,攥了攥指节上的扳指,若无其事道:“这半年儿子光刺杀就遇了两次,皇后险些替儿子挨了一刀,这子嗣,是儿子没要。”   孩子要没要不知道,但这明目张胆的维护,太后是看出来了。   不过少年夫妻,哪有感情不深的,更何况苏家没少替皇帝出力,甚至可以说,萧聿能这么顺利登基,苏家是要立一大功。   这也是楚太后没急着塞楚家女入宫的原因。   这后宫高墙,先赢的都不算赢。   待皇帝尝过千百种滋味,终有一天会把朝堂里的铁石心肠放到后宫来,届时,后宫女子便大多成了一个样子。   再拼的,便是心机与手腕了。   楚太后点了点头,笑道:“陛下这是话里有话了。”   萧聿直接道:“皇后有孕之前,朕不想寒了苏家的心,除了高丽朝贡以外,剩下的暂且等等。”   楚太后笑的很柔和,“陛下是天子,苏家是臣子,陛下如此偏向苏家,就不怕寒了柳家与薛家的心吗?”   萧聿倏然一笑,“母后,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就像在儿子心里,楚家亦是旁人比不了的。”   楚太后轻笑一声,“行了,你就别哄哀家了,改日你找太医给阿菱瞧瞧,有些事也不好拖太久,行了,时候不早了,陛下早点歇息吧。”   雪花簌簌落下,一排宫人在慈宁宫外候着。   盛公公将手中的羊角灯放到小太监手里,替皇帝披上了玄色的平金大氅,道:“陛下回哪?”   萧聿淡淡道:“坤宁宫。” 第47章 皇后 ……   天色一沉,坤宁宫传了蜡烛。   掌灯女史躬身点灯,橙黄色的光影散入寂寂深殿。   苏菱刚沐浴过,目光直愣愣地看着铜镜,扶莺在她身后给她梳头发。   “娘娘可是在想陛下?”扶莺知道帝后感情深,便忍不住打趣道:“都出神了。”   苏菱被人戳中心思,面颊微红,正要否认,只见一道玄色的身影走进殿内,立于她身后,在镜中对视。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然是都听见了。   苏菱站起来,转身,行至他面前,福礼道:“陛下怎么都不叫人通报声,我、臣妾有失远迎。”   萧聿将她扶起来,“阿菱,以后你我二人的时候,别讲究这些虚礼,以前在王府如何,今后便是如何。”   “那怎么行?”   萧聿反问她,“怎么就不行?”   殿内的宫人们相互对视一眼,躬身退下。   烛火摇曳,紧接着,一双大掌便熟练地将她揽入怀中,短袄长裙、冠冕大氅,接连褪去,他衔着她的腰朝床榻走。   也许在床笫间,人人都有点癖好,帝王也不例外,情动时他最爱咬她,耳朵、脖子,锁骨,还有往下的每一处。   萧聿压着她,指腹抚过怀中清瘦的背脊,沿着骨骼,一节一节向下,停在蜿蜒深邃处。   苏菱满眼都是他,这种事,身心都不会抗拒,可今日显然心不在焉,频频出神不说,喘息声也发闷,两个人贴在一处,他自然能察觉出来。   萧聿咬了咬她的脖子,哑声道:“怎么了?”   苏菱稍稍推开他,眼角莫名红。   萧聿极少看见她红眼睛,蹙眉道:“可是我弄疼你了?”   “没。”苏菱闭眼,将脸埋进他的胸口,轻声道:“你说,我为何一直怀不上孩子。”   太后的近来的那些话令她愧疚难当。   “日子过的真快,一晃竟是两年多了。”   “陛下待你确实与旁人不同,哀家以前送过他几个贴身伺候的,想着能帮你分担些,他也不收。”   “对了,皇后的月事近来可准?”   两年了,整整了两年了。   她知道他多想要个嫡子。   男人的心思越重,面上越是不显。   萧聿突然去咬她的肩膀,故意沉着嗓子,慢声慢语道:“眼下朝廷决疣溃痈,百废待兴,朕才在养心殿歇了几晚,皇后这就怨上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苏菱当即锤了他一下,“别咬,疼、疼。”   “朕瞧你就是这意思。”   “你听我说……”   萧聿堵住她的嘴,去抬她的腿,然后在她耳边道:“不必说了,朕答应你,近来不论多晚,都回坤宁宫。”   苏菱看出了他眼底的戏弄,眸中郁色全变成了火星子。   “萧聿!”   帝王笑意不减。   瞧瞧,他这皇后的脾气多大,连天子名讳也敢喊。   一连数日,皇帝如约,不论多晚都回坤宁宫,坤宁宫叫水的次数越来越多,以至于到了后来,苏菱看见他就下意识向后稍。   见她如此,萧聿不由摸了摸鼻尖。   他承认,近来是有些纵浴过度了。   于是两人又纯洁了数日,晚上最多拉个手。   傍晚时分,萧聿照常回坤宁宫陪她用膳,可苏菱莫名没食欲,用了几口就停了箸。   萧聿看着案几上的菜式,都是她爱吃的,道:“怎么吃这么少?”   苏菱道:“没什么胃口。”   萧聿觉得她的脸也有些红,不由道:“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   苏菱摆摆手,道:“我真没事。”   萧聿坚持道:“还是瞧一眼吧,过些日子还有封后大典,更是累人。”   提及封后大典,苏菱从善如流地点了头。   没多大会儿,太医院院正常岺甫匆匆赶来。   他将手搭在皇后的手腕上,眉头越皱越紧,苏菱也不由跟着他同步蹙眉。   皇帝低声道:“怎么回事?”   常院正道:“陛下可容微臣再诊一次?”   也怪不得太医谨慎,毕竟这后宫之中,不确定的话,那是万万不能说的。   萧聿点头。   常岺甫闭眼,感觉指腹下的滑脉越来越清晰,定了定心思,才开口道:“娘娘上回的月信,是何时来的?”   月信。   这二字,彷如往平静的湖面丢了巨石。   苏菱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手心里汗水涔涔,她深吸一口气道:“上月初。”   这都月末了。   “那就是了。”常岺甫笑道:“微臣恭喜陛下,恭喜娘娘,这是喜脉。”   喜脉。   那便是皇后有孕了。   坤宁宫的宫女太监瞬间跪了一地,齐声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苏菱怔在原处。   一直想着,一直盼着,但真给盼来了,又觉得不可思议,好半天才喃喃道:“三郎,真的吗?真的吗?”   帝王表情少有真情流露,他眉眼生来冷峻,谁都猜不出息怒,如今帝后对视,皇帝的嘴角忽然压都压不下去了。   他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腕,道:“嗯,真的。”   太医和宫女都是极又眼力的,讨赏不求一时,他们立马从殿内退出去,阖上了门。   苏菱看看萧聿,又去看平坦的肚子,模样别提有多傻,萧聿轻啄她的耳朵,道:“就这么高兴?”   苏菱点头,挠了挠他的手心。   她是真的高兴。   萧聿伸手摩挲着她的腰,看着她的目光也耐人寻味起来,“这下,朕总算不用瞧皇后脸色了。”   苏菱被这目光灼的小脸刷地一下便红了,“臣妾什么、什么时候给过陛下脸色?”   萧聿看着她,不答反问:“你说什么时候?”   每天欲言又止,就差让太医给他也一并瞧了。   苏菱今日心情大好,便讨好地去亲他的脸,轻轻的啵啵声在萧聿耳边回荡,格外烫人。   那晚萧聿任折子在养心殿摞高,在坤宁宫,与皇后聊了一夜的废话。   二人平躺。   苏菱道:“陛下猜猜,臣妾肚子里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萧聿道:“都行。”   苏菱道:“你说一个。”   萧聿道:“皇子。”   苏菱道:“为何不是公主?”   第二遍了……   萧聿忍不住捏了下鼻梁,“阿菱,不然还是歇了吧。”   苏菱朝他翻了个身,道:“那起个小名如何?”   萧聿沉思片刻,偏头看着她道:“朕的嫡长子,单字一个韫,如何?”   这一瞬间,苏菱仿佛信了他的邪。   好像肚子里的,真的是小皇子。   那日之后,萧聿似乎更加忙了。   内阁整日在与皇帝算账,算永昌年间的各项亏空。   就拿皇室宗亲用度来说,贡米要七万石,钞要三万五千贯,锦缎要七十匹,春夏秋冬四季还要分开算。   这还只宗亲的基本用度,还没算高官权贵们历年的赏赐,以及嘉宣帝在各处建行宫花费的银钱。   各州府县贪污成风,京中凡世家子弟,不论有无能力,头上个个顶着乌纱帽,领高官俸禄。   世家势力盘踞,牵一发而动全身,先动谁,京中都要变天。   一连算了小半个月的账,萧聿感觉喉咙都跟着发紧。   苏菱身着脂色曳地长裙,挎着食盒,行至养心殿门前,与盛公公小声道:“那些人都走了?”   “走了、走了。”盛公公笑呵呵道:“娘娘请进,皇上在里头等您呢……”   萧聿靠在紫檀嵌玉桃果纹宝座上阖眸沉思,折子就在案几上摊着,微风拂来,一片哗啦啦的声响。   苏菱走过去,打开食盒,将银耳莲子羹端出来,道:“,陛下先把莲子羹喝了再批折子吧。”   萧聿睁眼时,眼底还浸着红,苏菱瞧着心疼,便给他揉了揉眼睛,轻声道:“国事再重,身子也要紧啊。”   萧聿没说话,只拉住了她的手腕。   苏菱离开养心殿时,刚好撞见苏景北。   “爹!你怎么在这?!”   苏景北躬身道:“臣拜见……”   苏菱推了他一下,娇声娇调:“爹,这儿又没外人,你就别行礼了。”   苏景北直起身子,低声道:“阿菱,陛下竟允许你来养心殿?”   苏菱堂堂正正道:“我是来送莲子羹的。”   苏景北道:“后宫不得干政,你可莫要仗着是陛下发妻,就乱了规矩。”   苏菱不耐烦道:“爹,你就放心吧,那些折子,便是放在我眼前,我也不会看的,女儿知道规矩,一句话要说多少遍才够……”   苏景北数落她,道:“你瞧瞧,我才不过关心一句,皇后娘娘就来脾气了。”   苏菱拍了下肚子,呛道:“我有身孕都不见你关心过一句。”   苏景北一怔,笑道:“那皇后娘娘玉体可安康?”   苏菱这才有了笑意,道:“安康安康,好了,爹快进去吧,女儿先走了。”   苏景北本来都要进殿了,复又回头,与她道:“阿菱,边疆最近不安生,兴许会有战事,你好好照顾肚子里的孩子。”   苏菱一怔,道:“要……要有战事了?”   “瞧我,与你说这些作甚。”苏景北一笑,“爹还有事要启奏,先进去了。”   苏菱点了点头。   ——   苏菱有孕之后,坤宁宫上下都带着喜气,可是好景不长,还没几日的功夫,便有流言在宫里宫外传开。   流言直指苏后善妒,潜邸时仗着母家得势连侧妃都容不下,如今有了从龙之功,怀着龙嗣,都不肯给陛下扩充后宫。   别看就这么两句话,但里面的心思,却足够恶毒,这话听上去处处是为皇帝着想,可妖化皇后的同时,何尝不是凸显帝王无能?   新帝才一登基就被皇后拿捏,如何镇得住朝上这些老油条?   流言如黄河决堤,根本堵不住。   楚太后借着此事,将苏菱叫去了慈宁宫。   楚后叹了一口气,“阿菱。”   苏菱躬身福礼,“臣妾给母后请安。”   “你都有身子了,怎么还多礼。”楚太后道:“快过来坐。”   苏菱坐下后,楚太后看了一眼她的肚子,“陛下说你近来孕吐的厉害,哀家让尚善=膳局给你换了菜品,可好些了?”   苏菱点头,“确实好多了。”   楚太后点了点头。   拍了拍她的手,“瞧你,都瘦了,这一张嘴吃两个人的饭,可得好好补补,”   楚太后贯是会做人的,与苏菱似寻常婆媳那般聊了一个时辰的家常,才引出了正事。   章公公在门口道:“启禀太后娘娘,李妃娘娘到了。”   苏菱蹙眉。   李妃?什么李妃?   “正好皇后在这,让她进来。”   楚太后低声道:“高丽李氏听闻新帝登基,特来朝贡,外面这个是李氏的公主,名为李苑,你应该还没见过她,不过别说你了,哀家与陛下也都没见过呢。” 第48章 纳妃 三年,足矣。   “高丽李氏听闻新帝登基,特来朝贡,外面这个是李氏公主,名为李苑,你应该还没见过她,不过别说你了,哀家与陛下也都没见过呢。”   朝贡。   苏菱点了点头。   楚太后又道:“说是李妃,其实尚未册封,陛下的意思,是等薛家和柳家的女儿一起,再道与礼部,今日你来,哀家便是要与你说此事。”   苏菱眼神焦惶。   就在这时,只见李苑缓步走进慈宁宫,躬身道:“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上着月白色缎面褙子,下着湖蓝色马面裙,声音温婉,仪态得体。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李苑缓缓抬眸。   冰清玉洁,明眸善睐,倒不愧是高丽姿色最盛的公主。   苏菱好半天才找回心神,她轻声道:“平身,赐座。”   李苑道:“多谢皇后娘娘。”   苏菱看着她,微微笑道:“你这汉话说的倒是极好,学多久了?”   “娘娘谬赞。”李苑道:“臣妾自开蒙起便学习汉话了。”   李苑从小便知,她学习汉话、汉字,就是为了能嫁给大周皇帝,替母家在高丽搏出个地位来。   “好、好。”楚太后看着苏菱道:“李妃近来一直住在延禧宫的偏殿,哀家本是想着等正式册封后再与你商议各妃住所,今儿这样巧,不如皇后你来做主吧。”   苏菱顿了一下,道:“那就长春宫吧。”   李苑立即起身福礼,柔声道:“臣妾多谢太后娘娘,多谢皇后娘娘。”   旋即,楚太后拿过一个名册,与苏菱道:“封后大典后,薛家和柳家的女儿都要进宫,柳大人家是独女,自然是非柳大姑娘莫属,但薛家的女儿便多了,你入宫前,可与谁交好?”   苏菱拿着名册的手紧了紧,她缓声道:“臣妾十七那年就入了王府,之后多与各家大娘子来往,与薛家未出阁的姑娘,交往并不多。”   楚太后思忖片刻,道:“哀家倒是见过薛三姑娘几面,她性子虽洒脱了些,但却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与你兴许能合得来。”   苏菱道:“这到底是替陛下纳妃,与臣妾合不合得来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合不合陛下的心思。”   听她如此说,楚太后下意识绕了绕手中的珠子,笑道:“哀家还以为陛下与你说过了,阿菱,陛下素来看重你,这件事,本也是想等你来拿主意。”   苏菱眸色未改,轻声道:“那便听母后的,就薛三姑娘吧。”   话音甫落,慈宁宫外传来一道道高低起伏的陛下万安。   新帝头戴玉冠,身着白色金线龙纹常服,阔步而入。   这是李苑第一次看到大周天子,他轮廓锋锐,身姿峻拔,不论身份尊贵,光是这皮囊,亦称得上是她生平所见,最英俊的男人。   苏菱与李苑同时起身福礼,“陛下万安。”   萧聿并没有看见李苑,他径直走到苏菱身侧,道:“快坐下。”   “儿子给母后请安。”   楚太后缓缓道:“陛下若不再回头瞧一眼,李妃还不知要站道什么时候。”   萧聿蹙眉回头。   李苑同他对视一眼,迅速低下头,又道:“陛下万福金安。”   这人是谁,萧聿自然猜得到。   他沉声道了一句平身。   说罢,萧聿偏头去看苏菱,可苏菱的眼中却无任何波澜。   他指节不自主用力。   一时间竟说不清这是什么滋味。   楚太后又道:“方才哀家与阿菱商议过了,薛家,还是让薛三姑娘入宫吧,那薛五、薛六姑娘年纪太小,太早入宫,子嗣也不易。”   萧聿眸色晦暗不明。   楚太后当着皇上的面,与苏菱道:“今日这些事由你做主,刚好可以平息了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你是个多明事理的孩子,哀家与陛下都清楚。”   “过耳之言,本就不可信。”萧聿冷声道:“皇后现在有了身子,这些事,还是劳烦母后吧。”   楚太后笑意不减,道:“既然陛下开了口,哀家也只能替你们办了。”   寒暄半晌,众人先后离开慈宁宫。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萧聿拿过盛公公手里的大氅,给苏菱披上,道:“这天还凉着,怎么穿这么少?”   苏菱未应声。   “地上滑,来,我扶着你。”   皇帝把手伸过去,苏菱没接,反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萧聿将她的手握住,“太后的话,不可全信,知道吗?”   苏菱垂眸,嗯了一声。   默了须臾,他认真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阿菱,你在朕这,什么都不会变。”永远都不会变。   苏菱看着男人的眉眼,忽然有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   可帝王的承诺,能信吗?   “我送你回坤宁宫。”   封后大典是在薛妃和柳妃入宫前举行的。   当日傍晚,萧聿带着她逛御花园。   走过千秋亭,便能瞧见储秀宫。   苍松翠柏、琼楼玉宇,东西六宫,处处美不胜收。   二人的身影被夕阳拉的很长。   苏菱抬手用指腹抚了一下新帝冠服上的蟠圆龙纹。   她有话想说,但话到嘴边,想起的却是苏淮安说的那句——   “阿菱,一旦入了宫,他便是君,君臣终有别,开口之前,斟酌三分。”   萧聿停下脚步,垂眸看她,“皇后在想什么?”   苏菱摸了下肚子,故作随意道:“总觉得这宫里有些空旷,也不知以后人多了,会不会热闹些……”   四目相视,萧聿看着她眼中的千言万语,默了许久。   他只轻轻握住她的手,笑了下。   心道:阿菱,再等等。   朕只要你等三年。   三年,足矣。   光影渐移,月落日升,窗牖外树梢上鸟啼花落 。   萧韫在门外踮脚道:“我为何不能进去?”   竹心道:“大皇子且等等。”   你父皇和母妃,都还没起来呢。 第49章 春色(捉虫) 驸马   “阿菱,你在朕这,什么都不会变。”   这句话对秦婈来说,如同强行扯开一道愈合的伤疤,再洒上一撮盐。   秦婈有些恼这份感同身受,恼这早已忘却的旧事,却非要以这样诡异的方式重温一遍。   秦婈回头看那时的自己,都忍不住叹一句天真。   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可帝王说的不会变,和她想的,从一开始便是不同的。   她不知梦中他为何想着要等三年,她只知道,封后大典过后没多久,李苑便获了宠,就连身上的咬痕,都落在了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地方。   思及此,秦婈屏息坐起了身。   还想这些作甚。   若不是有韫儿在,她又怎会再入这宫门。   时至今日,他们之间隔着的,早就不是一个李苑了。   秦婈揉了下嘴角,挂起标准的笑意,回头看他,正准备照常问安,忽然发现这人不对劲。   萧聿蹙眉捂着胸口,极沉地喘了一口气。   秦婈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萧聿坐起身子,缓缓睁开眼,只见秦婈一脸关切,柔声道:“陛下可是身子不舒服?可要臣妾唤太医来?”   “不必了。”萧聿怔怔地看着眼前人,道:“朕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说罢,萧聿以拳抵唇,轻咳两声。   秦婈连忙趿鞋下地,给他倒了一杯水,道:“那陛下喝口水吧。”   萧聿接过杯盏,颔首看着杯中倒影,忽然觉得之前的试探都没了意义。   以她的性子,倘若记得一切,怎可能是这般样子。   她早就该同他翻旧账了。   萧聿看秦婈乖顺的模样,不由暗道,她还是有点脾气好,现在这性子,再加之身份不显,可能被人欺负了都不会开口。   萧聿缓了好半晌才起身,秦婈仰头替他整理衣襟,依稀间,还能听见萧韫在门外小声道:“嬷嬷,还没好吗?还没好吗?”   “大皇子再等等。”   秦婈忍不住循声望去,然后同萧聿道:“今日时候还早,陛下不妨用个早膳再走吧。”   萧聿拉起她的手,道了一声好。   三人坐在桌上用膳。   秦婈不仅要帮萧韫夹菜,还要拿帕子帮他擦嘴,小皇子在她手里格外乖顺。   初春的暖阳透过支摘窗洒了在她们身上,眼前的一切,如画卷般美好。   皇帝冷峻的眉眼,都不由染了笑意。   用过早膳,萧聿离开景仁宫,起辇时,盛公公道:“陛下,长宁公主派人回来禀告,这两日就要从骊山回来了。”   萧聿眸光晦暗不明,轻声道了一句,也好。   ——   长宁长公主刚回宫,太后便办了一场赏花宴。   宫里许久没有宴会,此番难得太后开口,凡京中有头有脸的夫人、贵女都来凑了热闹。   春风徐来,杨花满路,女眷们有说有笑地走进慈宁花园。   说是赏花宴,章公公为博太后欢心,还在慈宁花园里搭了戏台子。   太后左侧坐的是长宁长公主及柳妃,右侧做的是抱着小皇子的秦婈,以及楚家大夫人。   眼下正有一小男孩在戏台子踏独绳,行至中间儿,还翻个了跟头,看的太后不由抚了下心口。   她招了下手,章公公立马凑过来道:“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道:“这些个耍戏的,每人赏银二两。”   章公公笑道:“奴才这就交代下去。”   观赏完这些杂技绝活,章公公还准备了一场近来宫外有名的戏——《春江宴》   春江宴,演的是初春时节各家相亲的故事。   只见女戏子身着婚服,轻栊檀板,缓缓揭开了面纱,随着阵阵萧声,舞袖萦绕,低声吟了一段出嫁时女儿家满怀期待的弹词。   紧接着,化媒婆扮相的婆子的登场,高声接了腔,“娘子!”   按大周婚俗,春日一向是媒婆最忙的时候,眼下京中也都在议亲。   瞧这一幕,楚家太夫人慢悠悠道:“看了这戏,臣妇忽然想起六郎来,真真是叫人愁的慌。”   楚太后笑道:“六郎不是刚中了进士?他何处惹你了?”   楚家六郎楚江涯,也是今年的探花郎。   “眼瞧着二十有三,竟不成婚。”楚家太夫人道:“臣妇能不愁吗?”   楚太后揶揄道:“照这么说,哀家也愁得慌。”   楚家太夫人附和道:“太后有什么事愁?”   楚太后抬手点了点长宁长公主的鼻尖,“还能有谁,不就是这丫头。”   长宁长公主侧过身,软声软气道:“长宁哪儿惹您了?”   楚太后轻哼一声道:“你去骊山一住便是三年,若非哀家三番五次派人请你,公主还不知要在山上住多少年!”   “可长宁这不是回来了?”   楚太后语重心长道:“长宁啊,你也十九了,眼瞧就要过了双十年华,这婚姻大事,也该定下来了。”   话音一落,秦婈偏头看了长宁长公主一眼。   其实小公主照从前瘦了许多。   秦婈犹记得,她以前一口一个皇嫂,在坤宁宫打探苏淮安“底细”的模样。   长宁眸色一僵,道:“母后,长宁的身子您也知道,实在是……”   “你刚回来,成婚倒是不急,先把驸马的人选定下就好。”楚太后又道:“先帝走前都还惦记着你的终身大事,哀家一直记在心里,你呢?”   宫里头个个都是人精,谁都听得出来,楚太后这是故意拿先帝来压人。   可明知故意又能如何?   人之行,莫大于孝,这样的帽子扣下来,长宁长公主便是再不想嫁,也只能点头。   “长宁不敢忘。”   “长宁,母后定然会挑个合你心意的驸马。”楚太后笑了笑。   长宁长公主垂下眼,道:“这选驸马的事,母后还是容长宁与皇兄说一声吧。”   提起皇帝,楚后眼角稍立。   这些年皇帝处处打压楚家,谁都知道太后与皇帝不对付,但碍于孝道,表面上倒也说的过去。   眼下公主如此说,无异于是当着众人面打太后的脸。   不轻不重地见了响。   楚太后道:“长宁,你与母后说句心里话,可是心里有人了?”   公主心里有人,这话就不由引人深思了。   小公主当年有多喜欢苏淮安,满京哪儿有不知道的,长宁公主整日到大理寺围追堵截,闹得镇国公府的亲事都成了泡影。   而苏淮安呢,那个做事锋芒不露的苏大人,却总是刚好能被小公主逮住。   天家公主与大理寺少卿,这点韵事,宫里宫外皆是津津乐道。   哪怕没有一纸婚书,苏淮安也是默认的驸马爷。   然而赐婚的圣旨还没传到镇国公府,边疆的战报就传回来了。   长宁长公主若无其事道:“母后说笑了,长宁是因病重,才在山上住了那么久,怎会有那些心思。”   楚太后道:“好了,不说你了,看戏吧。”   筝乐声不绝于耳,这相亲的桥段还没演完。   薛大夫人与薛澜怡道:“说起这相亲,我倒是有个事,想说与娘娘听。”   薛澜怡揉了揉太阳穴道:“嫂子你直说便是。”   “近来,江家正在替他家小公子说亲,说到了咱们薛家来了。”   薛澜怡道:“江?哪个江?”   薛夫人道:“就是户部侍郎江承远的儿子,江戊。”   “哦。”薛澜怡道:“哥哥怎么说,想要这门亲事?”   薛夫人无奈道:“五姑娘、六姑娘都尚未出阁,江家清贵,也得帝心,这门亲事倒也说得,可谁料那江家小公子竟找错了人。”   薛澜怡蹙眉道:“什么叫找错了人?”   薛夫人道:“他非说咱们薛家,有个花八百两把戏子买回家的姑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我回去一问,根本没有回事。”   薛澜怡道:“买戏子回府?这可不是甚好听的事,可是有人在外头拿薛家女的名头行事?”   薛夫人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薛澜怡道:“什么时候的事?”   薛夫人道:“好像是……去年八月。”   也就是选秀之前。 第50章 别等 朕劝你别等。   去年,八月,有人冒充薛家女的名号在庆丰楼花八百两买了戏子。   这都什么事!   薛妃拿起眼前的莲花饼,咬了一口,又放下,不悦道:“这事,江家给个说法没有?”   薛夫人道:“江侍郎的夫人亲自登门道歉,说是误会一场,不过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更好,真当我薛家看得上江家呢?”薛澜怡嗤了一声,道:“后来呢,那个冒充薛家女的人,找着了吗?”   薛夫人摇了摇头,道:“我派人去打听了一遭,那戏子叫四月,以前在广州府很有名气。”   薛妃晃了晃手腕,道:“既然都打听着了,何不将戏子抓来询问一番?”   “那戏子的卖身契回了自个儿手里,人已经回江南了。”薛夫人道:“这事说来也是奇怪,那戏子不是京城人,走了便罢了,可我沿着那八百两去查,竟发现兑换这八百两的当铺也从京城消失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反正线索都断了,人也没找到。”   薛妃眯了眯眼睛道:“这事,嫂子可与哥哥说了?”   薛夫人摇头道:“你哥近来脾气大得很,这事我也就没跟他说。”   薛妃道:“他又怎么了?”   “能怎么?还不都是因为那苏氏余孽……”薛夫人压低了嗓音道:“前阵子你哥听闻贼人在京中现了身,扔下刑部,一路追到了南边去,结果还是没捉到人。”   薛妃无奈道:“他怎么天天就盯着苏淮安,什么榆木脑袋,怎么做的刑部尚书,我要是苏淮安,定然是一辈子不会回京。”   “谁说不是呢,娘娘,咱还是看戏吧。”   薛夫人一边干笑,一边在心里感叹,这俩人真不愧是亲兄妹,薛襄阳在家中也是这么骂薛澜怡的。   榆木脑袋,争宠都不会,简直不堪为妃。   戏唱完,太后又赐了茶。   薛妃的指腹在茶盏边缘摩挲,她深呼一口气,道:“嫂子。”   “欸,娘娘。”   薛妃慢慢道:“我怎么想,都觉得那事不对,你还是与哥哥说一声,让他好好查那戏子和当铺吧。”   薛夫人道:“一个戏子罢了,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吗?”   薛妃偏过头,在薛夫人耳边道:“这世上哪儿那么多巧事呀,自打苏家反了,朝廷天天都在抓细作,倘若那冒充薛家女的人有问题,将来难免有事惹上身。”   “而且你再想想,什么未出阁的女子能花八百两买戏子!这事就不对劲,买戏子能作甚?难不成回家学演戏吗?依我看,那戏子也有问题。”   薛夫人一听,顿觉有几分道理,严肃道:“等今日回府,我就把这事说与官爷。”   薛妃点了点头。   ——   宫宴结束,长宁长公主离宫。   马车驶过街巷,在朝阳门大街的公主府停下,萧琏妤弯腰下轿。   她定睛看着公主府门前贴着的通缉令,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朝廷重犯苏淮安。   萧琏妤上前一把撕下通缉令,身子微晃,颤着嗓子道:“谁给他的胆子!”   宫女青玉扶着长宁长公主的手臂道:“殿下别动怒,仔细身子。”   萧琏妤低头看着手中画像,旧事接连涌上心头,她蓦地回头,对贴身侍卫道:“你去刑部走一趟,管薛大人要个话,问问他,这通缉令贴在我府邸前是什么意思!哪来的规矩!”   侍卫颔首道:“卑职领命。”   “慢着!”萧琏妤又道:“顺便再与他说一句,若是这公主府,薛大人三年前还没查够,大可拿着搜查令再来查一次,我一定配合。”   说罢,萧琏妤头也不回地走入府邸。   这些年公主府一直有人打理。   帷幕垂张,彤阑巧护,画堂无限深幽,一切都没变。   日影下帘,萧琏妤坐在扶澜堂前,拿出一把笛子,闭眼抚奏。   他仿佛看见苏淮安身着绯色孔雀纹官服,手握折扇,倚在阑干处,轻声道:“殿下不是说府上有刺客吗?刺客呢?”   霎时风起,眼前和美的画卷如同齑粉一般被风吹散。   萧琏妤手指一顿,笛声骤停,她眼看着通缉令被风卷到半空中,又缓缓落在地上。   凝望画中人,她不可自抑地想到了薛襄阳冲进大理寺那天。   那天的京城格外阴沉,苏景明将官服、乌纱帽尽数褪下,叠好放于案几之上,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待会殿下把眼睛闭上,不许看。”   他不让她看,她便闭上眼,再也没有看。   哪怕锁链的晃动声,声声震耳,她也没有睁开眼。   青玉连忙走过去,把通缉令捡起来,拿出帕子,擦了擦小公主脸上的泪,“殿下怎么又哭了?”   诚然,萧琏妤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她接过帕子,轻声道:“我没事。”   青玉握着她的手道:“苏大人明明还活着,却一直杳无音信,殿下当真一点都不怨吗?”   萧琏妤轻笑出声,“青玉,你不了解他。”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肯以罪臣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杳无音信,就是他给的音信。   “我乏了,你去备水吧,明日还得进宫呢。”   青玉躬身道:“是。”   翌日一早,萧琏妤正在用早膳,青玉推门而入,慌慌张张道:“殿下,太后让您进宫。”   萧琏妤蹙眉道:“她又做甚。”   青玉道:“太后说,让您去看看选驸马的名单。”   “可我昨日不是说了此事要与皇兄商议吗?”   青玉叹气道:“章公公说,陛下允了。”   萧琏妤将筷子“啪”地一声扔在案上,“进宫。”   ——   早朝过后,萧聿照例在养心殿听政,淳南侯陆则也在殿内。   盛公公朝阶下走去,笑着对怀荆道:“怀大人请吧,陛下召见。”   怀荆道:“多谢公公。”   怀荆走进养心殿,行跪拜之礼,一字一句道:“臣怀荆,叩见陛下。”   萧聿撂下手中狼毫,道:“你快起来。”   陆则十分有眼色地给他搬了个椅子,小声道:“人都退下了,怀大人,坐吧。”   怀荆看着他道:“多谢侯爷。”   陆则摸了下鼻尖,极小声道:“厉害啊,声音半点都听不出来,不然你教教我?”   怀荆蹙眉横了他一眼。   陆则将手搭在他肩上,与他耳语:“不过你这眼神还得再练练,我乃锦衣卫指挥使,你不过一七品官,好歹恭敬些吧……”   萧聿揉了下眉心,道:“言清,先说正事。”   怀荆将手中折子递上去,缓缓开口,“启禀陛下……”   这边还没说完,只听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盛公公,我要见皇兄。”   盛公公道:“陛下眼下正与陆指挥使议事,殿下还是等酉时再来吧。”   殿内的三人瞬间静默。   萧琏妤道:“陆言清也在里头?那正好不用避了,盛公公通报一声吧。”   盛公公道:“这……殿下这不是为难奴才吗?”   “公公通报一声就是了,若是皇兄不见我,我自然也不会为难公公。”   盛公公长呼一口气。   果然是先帝爷捧在手心的公主,真是什么规矩都不讲。   盛公公躬身进殿,硬着头皮道:“陛下,长公主在外求见……”   萧聿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怀荆立马退至一旁。   陆则看向眼前面不改色的男人,不由在心里竖了个拇指。   长宁长公主发髻上的珠钗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长宁给皇兄请安。”   萧聿道:“说吧,来找朕是何事。”   萧琏妤轻声道:“长宁为选驸马的事来。”   话音一落,陆则突然咳嗽起来,咳的脸都红了。   萧琏妤看着他道:“陆大人这是嗓子坏了?”   陆则摇头道:“没事,我没事。”   萧琏妤正色道:“皇兄,长宁不想嫁,还望皇兄收回成命。”   萧聿道:“选驸马的事朕已应了太后,你且看看再说。”   “皇兄!”   陆则捏了捏喉咙,不怀好意道:“殿下,依臣拙见,这驸马既是要选,还不如多看看,我朝有那么多风流俊迈的儿郎,说不定就有能入眼的呢?”   “公主回头瞧一眼,这位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怀荆怀大人,也是一表人才。”   萧琏妤头都没回,就道:“同我有何干系?”   萧聿捏了下鼻梁,“好了,朕只说替你选驸马,又没说逼你嫁人,长宁,你先出去,此事改日再议。”   皇帝如此说,萧琏妤便是再任性也只能从之。   她捏了你手心,红着眼睛转身,与一旁颔首的男人擦身而过。   半晌过后,萧聿起身走到怀荆身边,道:“真不说?”   怀荆敛了敛衣袖,垂眸道:“眼下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吧。”   萧聿拍了下他的肩膀,轻声道:“朕劝你,别等。” 第51章 线索 男人的神色一僵   天气回暖,桃花盛开。   这两日太后忙着与礼部的人商议驸马人选,免去了例常请安,而皇帝忙着政务,除了偶尔会去景仁宫坐坐,后宫里几乎见不到皇帝的身影。   这可真是深宫寂寞。   薛妃倚在榻上一边翻着手里的话本,一边嗤道:“翻来覆去就这点东西,真是没点新意。”   清月在一旁给薛妃剥果仁,“那奴婢找人再去宫外挑些新的吧。”   薛妃把话本子扔下,叹了口气。   清月看着薛妃道:“娘娘,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薛妃道:“说。”   “娘娘年华正好,为何不把心思都用在陛下身上?您看李妃娘娘,近来又是给太后抄经文,又是给陛下做衣裳,她想要的,不还是恩宠吗?”清月顿了顿,又道:“还有那秦婕妤,入宫时不过是六品美人,自打得了恩宠,连连晋封不说,母家都得了抬举,眼下连大皇子都由她来养,娘娘就不急吗?”   薛妃轻哼一声道:“秦婕妤能受宠,不过是因为那张脸罢了,你以为她能有什么本事?”   话音一落,只听小太监在外面道:“娘娘,薛夫人到了。”   “这时候来作甚?”薛妃喃喃自语,扶腰直起了身,“清月,赶紧让她进来。”   薛夫人进屋坐下道:“那事,还真让娘娘说着了。”   薛妃见薛夫人面容严肃,眨了眨眼道:“怎么回事?说着什么了?”   薛夫人道:“我把娘娘的话说给了官爷听,官爷便去查了当铺,娘娘猜怎么着?”   薛妃眸色微闪,配合道:“怎么着?”   薛夫人环顾四周,欲言又止道:“娘娘,此事非同小可。”   薛妃抬手屏退了宫人,道:“这回能说了?”   薛夫人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单子,道:“若非官爷亲自出马,那当铺的掌柜绝不会说实话,娘娘且看看吧。”   薛妃接过单子,展开,不由捂住了嘴。   “这……”薛妃抖了抖单子,低声道:“这可是真的?花八百两买戏子的人,居然是秦婕妤?”   薛夫人点头道:“这是官爷亲审的,绝不对有错。”   “这事也太蹊跷了,让我捋捋。”薛妃抚了抚额头,喃喃道:“难不成、难不成秦家也有问题?一家子都是细作?”   薛妃起身道:“不行,此事必须立即禀告陛下。”   薛夫人道:“娘娘先冷静。”   “我怎么冷静?”薛妃冷声道:“眼下整个后宫唯有秦婕妤一人得宠,连大皇子都在她膝下养着,倘若她是细作,那这后宫可有戏唱了。”   薛夫人拉着薛妃的手臂道:“我的娘娘呦,您就这么准备与陛下说?”   薛妃道:“上回赏花宴,你也瞧着秦婕妤那张脸了吧,她与先后生的一般无二,又在大选前买了戏子回府,这还不可疑?”   “再可疑,娘娘也得等等。”薛夫人道:“她既受宠,我们便不能轻举妄动,官爷已派人去江南抓那戏子去了,等抓来了人,让陛下亲自审不是更好?”   薛妃点头道:“秦家呢?哥哥可派人盯着了?”   “说来,秦家这两日也不消停。”薛夫人道:“秦太史最近春风得意过了头,居然纳了个歌姬当妾,然后秦家的庶女,也出了事。”   薛妃道:“出什么事了?”   薛夫人道:“秦二姑娘也不知怎么巴上了楚家六郎,可楚家正与英国公府的姑娘议亲呢,楚夫人怎可能让楚家嫡子去娶一个庶女,瞧着,这事有的闹。”   ——   与此同时,秦婈也收到了秦家的信。   萧韫看着秦婈脸色骤变,担心道:“母妃怎么了?”   秦婈阖上信,收起凝重的目光,揉了揉萧韫的脑袋瓜,道:“母妃没事。   秦婈将萧韫递到袁嬷嬷手中,道:“嬷嬷先带大皇子下去,我家二妹妹进宫来了。”   袁嬷嬷轻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婈叹口气道:“还未可知。”   午时三刻,秦蓉进了宫。   一入景仁宫,秦蓉的眼泪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她跪在地上道:“娘娘,眼下只有您能救蓉儿了。”   秦婈对这庶妹一直无甚好感,可家族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只要姓秦,秦婈便不能置她于不顾。   秦婈道:“你先起来,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秦蓉一边呜咽一边说。   秦婈听了好半晌才听出了来龙去脉。   秦蓉一心想高嫁,便借着秦婕妤之妹的身份在京中结交了许多贵女。诗会,赏花宴、投壶赛、马球赛,就没有她不参与的。   一次诗会,她结识了楚家六郎楚江涯,楚六郎乃名门之后,人生的劲挺不凡,又是今年皇上钦点的探花郎,秦蓉很快就对他上了心。   一个眉含春色,一个眉挑目语,楚江涯借着酒劲,在酒楼里强行占了秦蓉的身子。秦蓉不过十五,胆子都吓破了,楚江涯只是游刃有余地安抚她,“蓉儿,我忍不住,我看到你就情不自禁。”   男欢女爱这种事,有了头一回,接下来便容易了。即便秦蓉心里存着高攀的心思,可这种事,是轮不到男人吃亏的。   秦蓉一直等着楚江涯能来秦家提亲,等着等着,却等来了楚家与罗家结亲的消息。   秦蓉坐不住了,便给楚江涯写了信,一封信,闹得整个楚家人尽皆知。   楚江涯的意思是,妻不行,妾行。   这也是楚夫人的意思。还是看在秦婈的面子上。   秦蓉的眼里都是无助,可秦婈却感受到了恶寒。   这些世家子弟想要一度春风,大可去秦楼楚馆找乐子,若嫌弃青楼里脂粉味太重,那多收几个通房就是了,楚江涯强占秦蓉的身子,显然是蓄意而为。   秦蓉若是真给楚家做了妾,那秦家的脸面也就不用要了。   听完这些,秦婈说的第一句便是,“避子汤喝了吗?”   秦蓉握了握拳,道:“没、没有。”   为何没有,不言而喻。   秦蓉看着秦婈隐隐发怒的表情,哭喊道:“姨娘走了,爹又纳了妾,眼里根本没有我的婚事,哥哥更是从来都不喜欢我,蓉儿也是没有办法……大姐姐帮帮我吧……”   秦婈看着她,冷声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秦蓉道:“大姐姐得宠,只要您能同陛下开口,我自然能当正妻。”   秦婈气得深吸一口气,道:“知道楚江涯是谁吗?那是楚家嫡系,太后一脉!你简直荒唐至极!”   “大姐姐不也荒唐过吗?”秦蓉眼眶通红,道:“大姐姐进宫前不也是非朱公子不嫁吗?姐姐如今受宠,大皇子都养在景仁宫,为何不能帮我!”   “你这是在威胁我?”秦婈道,“秦蓉,你若觉得威胁我便能做楚家大夫人,我现在就带你去见陛下。”   秦蓉“噗通”一声跪下,道:“蓉儿一时口不择言,是蓉儿的错。”   秦婈沉默。   秦蓉双手捂面,哀哀欲绝道:“可我什么都给他了啊,我这样子,还怎么嫁人?”   秦婈道:“秦蓉,楚家六郎对你并非真心,你若进了楚家,不论做妻还是做妾,都会后悔的。”   秦蓉道:“大姐姐,你不了解他,六郎不是那样的人,他说过,心里只有我一个,以后也不会碰别人……”   秦婈抿唇不语,只觉得这些话分外耳熟。   秦蓉的哭声越来越高,以至于秦婈根本没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秦婈虽知不该以己度人,但仍是道:“这些承诺最是不可信,他能对不起你一次,便能对不起你第二次。”   殿门外,男人的神色一僵。 第52章 长夜 夫妻,君臣。   “这些承诺最是不可信,他能对不起你一次,便能对不起你第二次。”   秦婈话中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不仅刺着了殿外的男人,也刺着了无助的秦蓉。   秦蓉泪如雨下,哭得发髻都乱了。   “不是这样的!六郎说了,他其实也想娶我,只是碍于楚夫人才迫不得已让我做妾。”秦蓉吸了吸鼻子,道:“大姐姐若是不肯帮我,那我便去做妾好了,左右六郎也说过,不论我是什么身份,待我都不会变的。”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秦婈看着她道:“等他与英国公嫡女成了亲,难道会为了你冷落正妻不成?今日你自欺欺人,委身去当楚六郎的妾室,那明日呢?”   秦蓉手搭在秦婈的膝上,“别说了,别说了。”   秦婈继续道:“等楚家拿着你的性命、你的孩子,试图拿捏哥哥,拿捏我,你又会找什么样的理由?”   姜岚月已经害了秦绥之一次,秦婈绝不会让秦蓉再害他第二回 。   秦蓉道:“不会的,我不会连累哥哥……”   秦婈冷笑看她。   不会?   今日她肯用朱泽的事相威胁,来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世家贵女那么多,他楚六郎为何偏偏选中你?算计来的感情本就是假的,二妹妹莫要执迷不悟了……”   话音甫落,秦婈的余光刚好扫到门外吗,那峻拔的身影微微一晃。   秦婈:“……”   外面的人是谁,她不用想也知道。   秦婈的声线立马变得柔和起来。   她将秦蓉扶起来,道:“行了,快起来吧,我都被你气糊涂了。”   秦蓉坐在秦婈身边,道:“大姐姐,我到底该怎么办?你到底会不会帮我?”   秦婈忍着斥她的冲动,柔声细语道:“此事再议,等我与柳妃娘娘说一声,你先以探病的名义在我宫里住下。”   一听要被留在宫里,秦蓉立马慌神捂住了肚子。   秦婈抱住她,在她耳畔轻声道:“等明日,我会让太医来替你诊脉。”   秦蓉道:“大姐姐,我没有!”   “没有最好。”   盛公公看着皇帝晦暗不明的脸色,躬身道:“陛下……还传膳吗?”   萧聿面无表情地转身,“不了,朕晚些再过来。”   月色初起,夜风微凉,一声落辇声响起,萧聿再度来到景仁宫。   秦婈连忙放下手中针线,起身道:“陛下万安。”   萧聿见她满面愁人,走过去道:“免礼。”   秦婈并未起身,“臣妾向陛下请罪。”   “臣妾家中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无言面对陛下。”   楚家一口咬定秦蓉蓄意勾引在先,俨然将楚六郎说成了苦主,嫡庶有别,尊卑有别,便是秦蓉有理都成了没理。更遑论秦蓉确实勾引在先。   此事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皇帝不可能不知道。   萧聿坐在榻边看着她道:“你打算如何处理?”   秦婈道:“臣妾二妹妹虽是庶出,配不得楚家六郎,但断然没有去给人做妾的道理。”   萧聿看着她,微微出神。   秦婈清了清嗓子,道:“还请陛下给臣妾几日时间处理此事。”   她声音嗓音轻柔,却不难听出哭腔。   萧聿拍了拍榻,“你先过来。”   秦婈还是没起身。   萧聿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腰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秦婈整个眼眶都是红的。   萧聿与她一对视,眼泪顺着眼角便留下来了。   “都是臣妾管教不严,才出了这样的丑事,实在是……”   “好了、好了。”   萧聿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水光,不由想到从前……   皇后从不对他抱委屈、流眼泪,能哭成这样,也就是因为苏家那一回……可那时,他也在气头上。他一句话都没哄过她。   萧聿搂着她的肩膀道:“此事楚六郎亦是德行有亏,朕心里有数。”   这一夜,秦婈是在他怀里睡着的——   延熙元年,三月,草长莺飞。   上个月朝廷出了大事,巳州边界齐军忽然来犯,来势之汹,可谓是前所未有。   人心惶惶之际,镇国大将军苏景北携六万精兵赴边疆迎敌。   皇后身怀龙嗣,苏家赤心为国,一时间,隐隐躁动的后宫都没了动静。   三妃入宫以来,皇帝除了在养心殿,便是在坤宁宫,她们捉不着皇帝的影子,便只能围着太后转。   眼看就是太后生辰,后宫嫔妃齐聚慈宁宫。   楚太后看着苏菱道:“听说皇后又开始吐了,这么能折腾人,说不准是个皇子。”   是不是皇子,这话可没法接。   苏菱道:“太医说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刚说到这,只听脚步声橐橐而至,殿内的宫女太监们一齐躬身道:“陛下万安。”   苏菱与三妃一同起身,福礼,“臣妾见过陛下。”   “平身吧。”   萧聿与太后打过招呼,和平时一样,坐在苏菱身侧。   众人皆知新帝并非是纵情声色的男人,他的眸光永远很淡,淡到让六宫都失了颜色。   独独看向皇后时,偶尔那么几瞥,才能让人品出其中的不同来。   少年夫妻相携至今,情分自然是旁人所不能比。   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这话当真没错。   这世上还真有种动情,是通过男人眼中不属于自己的偏爱产生的。   也算是应了那句话——越是高不可攀的男人越诱人,越是得不到,越是不甘心。   李苑如是想。   太后品味了一番众人眼中的千百色,笑道:“皇后身怀龙嗣,一直孕吐不说,还得处理六宫事务,真真是辛苦了。”   萧聿侧头看她,“又吐了?”   苏菱道:“没事的,照之前好多了。”   太后笑了一下,对三妃道:“你们身为后宫嫔妃,也应当为皇后分担一些才是。”   分担。   后宫权利分不出去,能分出去的,只有恩宠罢了。   这已经是太后第三次提起此事了。   三妃起身道:“臣妾明白。”   柳妃才华横溢,薛妃明艳妩媚,李妃楚楚动人,他们彷如这初春时含苞待放的花蕊,静等帝王采摘。   萧聿眸色不改,只听楚太后道:“她们几个听闻哀家犯了头疾,个个都抄了经书送来,实在是有心了。”   话说的虽然含蓄,但像萧聿这样生于宫廷,长于宫廷,目睹过无数勾心斗角的男人,对太后的暗喻,自然是一清二楚。   萧聿回头,目光只落在李苑一人脸上。   男人眼中淡淡的审视,犹如钻木取火,在这深宫里,乍然划出了一道火光。   薛妃脸上藏不住心事,蹙眉看了李苑一眼。   旋即,新帝转过头,继续与太后说话,“母后怎么又犯了头疾,太医怎么说?”   楚太后说,“无妨,都是老毛病了。”   萧聿道:“母后千万要保重身体,”   这一幕,还真是母慈子孝,妻妾和睦,四海波静。   ——   坤宁宫长灯不熄,苏菱入往常一般坐在妆奁前卸去耳珰、粉妆,扶莺在一旁仔细伺候,只是这表情,却和平时不大一样。   苏菱坏心地往她脸上扬了点水珠子,偏头笑道,“想什么呢?”   扶莺回神,眨了眨眼,道:“奴婢、奴婢没想什么,娘娘今日何时歇息?”   苏菱朝门外瞧了一眼,   近来边疆起了战事,他忙着和户部筹划押运粮草的路线,似乎比前些日子更忙。   “再等等吧。”她道。   扶莺张了张嘴,又合上,欲言又止。   苏菱道:“怎么了?”   扶莺尽量说的稀松平常,“娘娘今日早些休息,盛公公说陛下今日歇在长春宫了,叫娘娘不必等了。”   苏菱只楞了短短一息,就弯了眼睛,她轻声道:“既然这样,那我便早些歇了。”   扶莺见自家娘娘什么反应都没有,瞬间松了一口气,道:“那奴婢给您留灯。”   苏菱点头,“好。”   月上朱帘,宫人退下,殿门“吱呀”一声阖上。   苏菱在妆奁前默默出神。   长春宫,李妃,她记得她从高丽来,名叫李苑。   半晌过后,她站起身,攥拳在屋里踱步,来来回回,漫无目的,一圈又一圈,她胸口莫名发闷,整个人彷如丢了一缕魂魄。   她跌坐在榻,深吸两口气。   其实她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嫁的不是寻常男子,而是皇帝,眼下朝局动荡、朋党林立,后宫注定要均衡各方势力,她是后宫之主,本该替他分忧。   再说了,她也不能让史官记载苏家女自私骄恣,善妒成性。   对,合该如此。   她捂着小腹,努力平复着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是没忍住,抬眸看向坤宁宫的殿门。   其实不论曾经还是现在,萧聿一直都很忙,他有办不完的案子,有批不完的奏折,他时常在三更天推门而入。   再轻声与她道:“阿菱,我刚回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门会开,他会来。她还是想等他。   可再无一夜,比今夜更漫长。   春雨细密温和,苏菱却觉得无比燥闷,刚阖上眼,就是他浅浅低笑的模样。   “若无公务在身,定日日回府。”   “朕答应你,不论多晚,都回坤宁宫。”   “阿菱,你在朕这,什么都不会变……”   长夜漫漫,雨势越来越大,震的窗牖噼啪作响。   苏菱蓦然坐起来,紧绷的情绪随着一道雷声彻底崩溃,豆大的泪珠子倏地落了下来。   她将头埋于膝间。   这世上所有的道理她都懂。   可是顺序错了啊……   她掩面呢喃:你为何要与我先做夫妻,再做君臣呢? 第53章 恩宠(微修) 与承诺储君无异。……   萧聿一连去了长春宫两个晚上。   这对于上完早朝恨不得还要上晚朝的新帝来说,简直是破天荒的事。   流水般的赏赐涌入长春宫。   宫里暗暗都在传,皇帝是真喜爱这位高丽来的李妃。   入宫的三妃身份都不低,李苑承宠后,薛妃整个人好似猫儿被踩了尾巴,看李苑的眼神都冒着火光。   嫔妃间这些暗流涌动,楚太后自然是乐见其成。   翌日一早,苏菱去慈宁宫请安。   楚太后同苏菱道:“皇帝与百官提倡黜奢崇俭,后宫亦是要效仿之,哀家这寿辰,就一切从简吧。”   “臣妾明白母后的心思,但陛下再三叮嘱过臣妾,旁的精打细算便罢了,母后的寿辰却万万不可,俭不中礼,反倒不美。”苏菱轻声道:“母后也是得体谅陛下的一片孝心。”   楚太后笑道:“罢了罢了,事情交给你来办,哀家总是放心的。”   半晌过后,章公公道:“启禀太后,李妃娘娘、薛妃娘娘、柳妃娘娘,都在殿外候着了。”   “快让她们进来吧。”   三妃一齐请安,纷纷落座。   楚太后的目光扫过李苑,笑着道:“慈宁宫没那么多规矩,若是累了,晚些来便是了,你们倒好,来的一个比一个早。”   若是累了。   这话也有深意。   李苑接话道:“有皇后娘娘做后宫表率,臣妾岂敢偷懒。”   薛妃看了眼李妃,嘴角微微挑了一下,道:“是啊,皇后娘娘身怀龙嗣都遵着规矩,臣妾哪儿能喊累。”   楚太后绕了绕手中的珠子,道:“宫里的日子过的真是快,晃一晃,哀家都要做祖母了,你们几个,日后也要尽心伺候皇帝,好早日替皇家开枝散叶。”   三妃答是。   苏菱看向李苑时,李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面颊泛红。   苏菱离开慈宁宫,面无表情地回了坤宁宫。   与徐尚仪和宁尚宫商议过太后寿辰的安排,就差不多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晚膳摆了一桌,色香味俱全。   可苏菱却是说不出的恶心,就连平日最爱吃的胡椒醋鲜虾都吃不下。   扶莺抚着她的背脊道:“娘娘,不然奴婢把这些撤了,再换几样过来吧。”   苏菱吐的脱了力,漱过口,她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拿下去吧,我先不吃了。”   扶莺着急道:“这怎么能行呢……太医说过了,娘娘便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苏菱红着眼眶,突然大声道:“我说了拿下去!”   喊完,苏菱也跟着怔住。   她长吁一口气,缓了语气道:“扶莺,我真的没有胃口。”   “奴婢知道了。”扶莺握住苏菱的手道:“娘娘歇会儿吧。”   扶莺出去时,刚好撞见了皇帝。   萧聿看着膳食接二连三地端出来,道:“皇后用过膳了?”   扶莺反复斟酌后,才小声道:“回禀陛下,娘娘这两日一日在吐,今儿更是什么都没吃。”   萧聿蹙眉道:“这都过多久了,怎么还这么严重?”   扶莺道:“太医说这是害喜的症状,并不大碍,但娘娘一直不进食,身子越来越弱,奴婢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朕知道了。”萧聿连忙朝殿内走去。   扶莺看着帝王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只希望今日皇帝别留在长春宫了……   “陛下万安。”苏菱起身福礼道。   萧聿叹口气,走过去扶起她,“就你跟我,还行什么礼?”   “礼不可废。”苏菱拿出帕子,捂住了嘴,道:“臣妾不舒服,陛下别看。”   没进食,自然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苏菱洁癖发作,一连漱了三次口,放下杯盏,坐在榻上轻轻喘气……   萧聿看的心疼,过了须臾,他将人抱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肩膀,道:“我听说你今日什么都没吃,是么?”   苏菱垂眸道:“臣妾只是一时没胃口,待会就吃,不会饿着腹中胎儿。”   萧聿轻啄了她的脸颊,“不想吃就不吃,别顾虑那些,为难自己,你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苏菱肩膀一僵。   听他如此说,心里莫名难受。   她很像一把推开他,却又知道不能这么做。   萧聿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让我看看,这小东西怎么就这么能折腾你。”   苏菱轻声道:“陛下。”   “嗯。”萧聿道。   苏菱道:“臣妾累了,今日想早点歇息,国事繁重,陛下也要注意身体。”言外之意便是:臣妾想睡了,陛下快些走吧。   然而萧聿并没听出话中深意,只觉得她是在关心自己,嘴角不由一展,“今夜无事,我就在这陪你。”   其实他的折子还没批完,长春宫里还剩了一些。   可他就是不想走。   清冷的月光洒入楹窗,萧聿见她不吐了,精神也好了些,便叫尚食局送了粥过来。   萧聿给她堵在床角,哄着她道:“就尝一口,若是不舒服,就不吃了。”   苏菱蹙眉看着碗盏。   萧聿端起碗盏,舀了一勺,吹了吹,放到苏菱嘴边,“我喂你。”   “臣妾自己来。”   男人的手劲大,他不想给,苏菱定然抢不过去。   僵持不过,苏菱微微张开了嘴。   萧聿喂了她一口,道:“烫么?”   苏菱摇头。   萧聿用拇指擦了下她的嘴角,笑道:“那再吃两口?”   她点头。   喂了半碗粥,萧聿放下碗盏,轻声道:“不舒服就少吃些,省的夜里难受,明日我再过来,嗯?”   苏菱倏然间觉得这男人好生狡诈,他好像握着悲喜的钥匙,在她身上开开合合,为所欲为。   幔帐垂落,萧聿将人圈进怀里,苏菱枕着他的胳膊。   萧聿低头,习惯性地去吻怀里的人,苏菱下意识躲开。   他嗓音微沉,带着浅浅的笑意,“阿菱,别躲,我不折腾你。”   说罢,萧聿便吻住了她的唇,呼吸微乱,情欲纷至沓来。   他是真的喜欢咬她,尤其是,她那根纤细的锁骨。   苏菱忍不住仰头,但阖上眸,便是李苑低头看小腹的眼神。   心脏一缩,眼眶就跟着红了。   她的手轻轻抵在他的胸口,淡淡道:“别弄我,疼。”   萧聿抬眸,对上眼前红通通的眼睛,嘴角的笑意瞬间敛去。   “阿菱。”   苏菱干脆别过了脸。   这时的他,或许是不想明着乱了后宫规矩,或许是帝王生来多疑,不想养大了枕边人的野心,又或许他根本不想承认自己也会有将家事国事混为一谈的一天,故而当下,有些事,他确实没想同她说。   毕竟一旦承诺只要她肚子里的孩子,与承诺储君无异。   他如何能想到,他们想的完全不同,他的皇后,根本不在乎什么储君之位。   他轻声道:“醋了?”   苏菱整理好衣襟,低声道:“我没有,我也不想同陛下说这些。”   萧聿将她扯回来,桎梏着她的手腕,唇抵在她的耳畔道:“朕心里只有你一个。”   温热的气息入耳,苏菱背脊隐隐发颤。   “阿菱,别同朕闹,朕想给你的,比你想的多。”   皇帝能把话说到这份上,换了谁,都该知足的。   她甚至都想替他问上一句,“你还想要朕如何?”   苏菱看着他眼睛,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臣妾知道了。   萧聿又道:“真知道了?”   苏菱嗯了一声。   ——   听闻皇后身子不舒坦,翌日一早,三妃都来坤宁宫请安。   在薛妃看来,苏菱母家显赫,为人谦和,身怀龙嗣,受宠也是应当,只要不是李苑,她心里倒是没多大波澜。   李苑侍茶的功夫极好,等茶三沸,她给苏菱倒了一杯。   苏菱抬臂接过,方领的衣襟轻皱,红紫皆有。   李苑美眸一眯,随后若无其事地道:“皇后娘娘觉得如何?”   她自幼便知她将来要来伺候大周皇帝,所以那夜他来,她准备良多。   只要他幸她一次,她便能让他食髓知味。   可这位英俊的帝王,只是淡漠地与她谈了笔“交易”。   他给了她一分圣旨,免去了高丽两年的朝贡,男人眼里不含情欲,甚至连半分愧疚都没有。 第54章 维护(捉虫) 要朕帮你吗?   御花园平静的湖面,瞧上去风平浪静,但说不准何时,就有人投下巨石,打破了这份岁月静好。   苏菱方才用过早膳,扶莺拉着自家娘娘的手臂,道:“外面日头正好,不晒人,也没起风,娘娘可要想要去外面转转?”   “也好,总在这屋里头坐着,也闷得慌。”苏菱放下手中遴选宫女的册子,扶着桌沿起了身。   扶莺在院中侍茶,暖阳洒在身上,让人不由得惬意地闭了闭眼。   扶莺一边给苏菱捏着肩膀,一边道:“有些小事娘娘交代给尚仪局和司礼监去办就是了,凡事都亲力亲为,仔细累着身子……”   苏菱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只是管一个后宫罢了,还能怎么累着?”   扶莺看了一眼她的肚子,“但今日不同往日。”   苏菱缓缓道:“扶莺,别小看这些宫中琐事,里头说道多着呢,眼下六局一司和司礼监的人,多是永昌年间留下来的,我看了过去那些年的账册,可谓是一塌糊涂,内廷亏空不是没有缘由,可新旧更迭,正是用人的时候,我既不能大张旗鼓重查这些旧事,可也不能继续由着他们胡来。”   “我多做些,也算是敲打他们,日后做事莫要在我面前弄虚作假,阳奉阴违。”   扶莺小声道:“奴婢看娘娘辛苦,也是心疼……”   苏菱笑了笑,“我这累了还午歇呢,要说辛苦,还是陛下辛苦,这后宫比不得前朝……”   这厢话还没说完,坤宁宫的小太监张喜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道:“娘娘,长春宫出事了。”   “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张喜长吁了一口气道:“昨儿薛妃娘娘送了两盆兰花到长春宫,但也不知怎的,李妃娘娘忽然全身起了疹子,脸都肿起来了。”   “兰花?”苏菱道:“可是因为花粉?”   小太监摇了摇头道:“太医说,若只是兰花,尚不至于此,听闻那兰花里头,还有苋粉。”   苋粉过敏与花粉过敏差不多,但也有一点不同,苋粉引起的脓包若是抓破了,多半会留疤。   “她薛澜怡是疯了吗?”苏菱站起身子,道:“走,随我去长春宫。”   张喜见皇后娘娘步伐极快,忍不住道:“娘娘也不用太急,这会儿,陛下可能已经到了……”   苏菱脚步一顿,淡淡道:“知道了。”   还没进长春宫殿内,苏菱就听到了他淬了冰的声音。   “在朕的后宫动这些手脚,谁给你的胆子?”   萧聿负手而立,薛澜怡跪在地上,李妃一直低着头,肩膀一颤一颤,脖子都红了。   “臣妾受不得李妃挑衅,才想着警告她一番,实在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薛澜怡哽咽道:“臣妾有罪,任凭陛下责罚。”   萧聿撩袍坐在椅上,轻嗤道:“挑衅?那你与朕说说,她是如何挑衅你的!”   薛澜怡听着皇上的语气,眼泪吓得噼里啪啦地落,“臣妾不敢抱赃叫屈,臣妾认罚。”   萧聿捏着手中的扳指,正想着该如何罚,李苑便在这时开了口:“陛下,太医方才说了,臣妾身上的疹子不严重,也没抓破,过阵子就好了。”   闻言,萧聿看向李苑。   说实在的,这疹子虽不严重,但李妃冰肌莹彻,这大大小小的红印子落在她身上,愈发骇目,愈发可怜。   这一刻,萧聿无比庆幸,这些疹子没落在苏菱身上。   不过相对的,庆幸之余,多少也滋生出了些愧疚。   盛公公看着薛妃不禁暗暗摇头。   陛下生母早逝,自幼在深宫长大,又不是受宠的皇子,这些阴损刻薄的招数不知见了多少回,薛妃这回犯的蠢,只怕是要彻底招了陛下厌。   默了半晌,萧聿沉着嗓子开口道:“薛妃跋扈恣睢,目无宫规,德行有亏,本该就此夺去封号,但念及初犯,降……”   “陛下!”苏菱快步走过去,福礼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萧聿扶起她,语气稍缓,“免礼。”   自打皇后到了,殿内明显回了暖,苏菱看着他的眼睛,微微蹙眉,摇了摇头,道:“后宫出了这样的事,乃是臣妾失职,还望陛下恕罪。”   萧聿与她四目相视。   苏菱眼中的意思很明显,薛家眼下正为朝廷效力,便是罚,也不能为了李妃罚。   萧聿话锋一转,淡淡道:“既然皇后来了,那此事便由皇后做主吧,朕还有事,先走了。”   苏菱道:“臣妾恭送陛下。”   萧聿走后,苏菱对薛妃道:“你可知罪?”   薛妃擦了擦脸道:“臣妾知罪。”   苏菱回头道:“张喜,先送薛妃回咸福宫。”薛妃跟着张喜离开。   苏菱坐在李妃身侧,看了眼她身上的疹子,道:“这回你确实受委屈了,不过此事本宫定会给你个说法,你安心养伤就是了。”   李妃低声道:“娘娘身怀龙嗣,还要为后宫操劳,是臣妾给您添乱了,臣妾不委屈。”   李苑的声音确实好听,明明说着不委屈,却让人觉得更委屈了。   李苑忽然抬手抓了下心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白色的中衣浸上了点点血迹。   “别用手抓啊。”苏菱道:“你都这都破了……”   扶莺连忙对长春宫的宫女道:“都等什么呢?还不赶紧拿药来?”   李苑接过药罐,抬眸对苏菱道:“娘娘见血不吉利,还是别看了。”   苏菱道:“本宫没事,你且干净上药,别留了疤。”   李苑掀开中衣,湖蓝色的抹胸半遮半露。   苏菱的目光随着李苑的动作游移,她万没想到,李苑锁骨周围,除了连成片的疹子,居然会有同自己身上一般无二的红紫。   不得不说,床笫之事的痕迹,的确有引人深思的魔力,看着这些青紫,仿佛便能瞧见那高挺笔直的鼻梁陷在美人沟壑里的模样。   也怪不得,他今日会抛下政务来替李苑做主。   李苑咬着下唇,敛住衣襟,侧过了身子。   苏菱捏了下手心,道:“你好好养病,本宫先走了,长春宫若是缺什么,找个人来坤宁宫说一声便是。”   李苑连忙起身道:“臣妾谢过皇后娘娘。”   安抚过李苑,苏菱又去了咸福宫。   薛妃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自己闯了大祸,跪在地上道:“臣妾请皇后娘娘责罚。”   “你是该罚。”苏菱道:“从即日起,你便在咸福宫日日抄写宫规思过,无本宫诏令,不得出咸福宫半步。”   禁足、抄宫规,这可真是轻拿轻放。   薛妃吸了吸鼻子道:“臣妾有话想说。”   “你说。”   “臣妾左思右想,这会儿突然想明白了,那李苑根本就是故意的,她挑衅在先,又在赏花宴上暗示臣妾触不得花粉,目的就是让陛下心疼她!”薛妃道。   “所以呢?”苏菱看着眼前冥顽不灵的人,长叹一口气,“本宫问你,就算她是故意的,那兰花是谁送的?苋粉是谁下的?她怎么偏来挑衅你不去挑衅柳妃?你若是安分,她算计你又能如何?”   “再说,你让她起了疹子不能侍寝,你便光明磊落了?”   薛妃气上了头,整张脸都憋红了。   “臣妾与皇后娘娘说这些,也是叫娘娘防着她些。”薛妃说着说着,眼睛也红了,“她不过是随高丽朝贡而来,怎么就偏得陛下喜爱,我们大周的贵女哪个不比她强?”   “对,她还在长春宫唱曲子,她那是唱给谁听?”   苏菱冷下脸,对薛妃道:“本宫知道你自恃名门出身,瞧不上李妃,可是薛澜怡,这不是薛家,亦不是寻常人家的后宅,这是帝王后宫。”   “高丽年年要来朝贡,每三年还有一次大选,今日有李妃,明日还有别人,你要闹到什么时候?你可摆清自己的身份了?”   苏菱其实也不知,这一字一句,到底还是讲给薛澜怡听,还是讲给自己听。   薛妃一怔。   “只要她没坏了后宫规矩,陛下想怎么宠她,都随陛下心意。”苏菱又道:“今日是本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薛家的功绩,救不了你第二回 。”   薛妃跌坐在地上。   是夜,尚寝局负责掌灯的女史躬身点灯。   苏菱看了她一眼,   这女史看着不起眼,但只要她交代一遍的话,都能记得一清二楚,行事不出错、也不邀功,观察了这么久,这是个谨慎的。   苏菱道:“你叫什么?”   女史道:“奴婢姓鲁,单子一个楣。”   苏菱道:“从明日起,你便接替尚寝局司灯一职吧。”   女史顿了一下,道:“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   女史躬身退下,紧接着,苏菱便在门口瞧见了那玄色的龙纹长袍。   萧聿走过去,坐下道:“今日,辛苦你了。”   苏菱道:“薛妃性子跋扈,确实该好好管教,长春宫那边,臣妾也会照看好,陛下不必担心后宫。”   萧聿看着她,抬手将她的鬓发别至耳后,“你来管这后宫,我自然是放心的。”   苏菱笑着躲开了他的手,“臣妾还没沐浴呢。”   萧聿也跟着笑,“要朕帮你吗?”   苏菱婉言拒绝。   圆月高悬,清风入帘,萧聿从背后抱住她,鼻梁刚碰到她的脖子,苏菱就条件反射般地躲开了。   她语气柔和:“陛下别闹了,臣妾今日真的累了。”   萧聿“嗯”了一声,喜怒不显。   苏菱辗转难眠,直到身后呼吸匀了,她才睁开眼睛,与他这样并肩而卧,她终于明白,何为同床异梦。   明明睡在同一张榻上,明明离的这般近,但变了就是变了。   苏菱将腰上的手挪开,慢慢阖上了眼睛。   默默道:君臣、君臣,从此以后,你我就做君臣吧。   不然,我也会疯的。   同样的姿势,秦婈和皇帝一同醒来。 第55章 君臣 他竟从不知她要的是什么。……   君臣、君臣,从此以后,你我就做君臣吧。   萧聿的耳畔不停回荡着这句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理清梦境与现实。   梦境像是一面镜子,让他置身于过去,看清了所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枉他自以为足够了解她,自以为他将最好的都留给了她……可笑的事,他竟不知她要的是什么。   回想她后来的一颦一笑,竟仅仅是把他当皇帝吗?   萧聿坐起身子,捂住胸口,急急地咳了几声,喉间跟着涌上一抹腥甜。   他低头看着微颤的掌心,怔怔出神。   怪不得当初凌云道人会与他说,也许……是皇后娘娘自己不愿回来。   思及此,他回头看她的睡颜,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她的肩膀。   阿菱,还好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秦婈细眉微蹙,眼瞧要转醒,他连忙清了清嗓子,哑声道:“天还早,你再多睡一会儿,不必起了。”   秦婈半支起身子,眯着眼道:“臣妾还是起来伺候……”   “不用。”萧聿见她困得睫毛颤颤,忍不住倾身,轻啄她的耳垂,“听话,睡吧。”这回,再没有别人,朕好好护着你。只你一人。   秦婈从善如流地躺了回去。   殿门轻声阖上,秦婈睁开了眼,红通通的双眸渐渐恢复了清明。   她坐起身,想起曾经、想起李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当初他一个眼神,她都忍不住斟酌半天,满心都是情爱,也活该被李苑摆了一道。   不得不说,时间是个好东西,那些令她无数次辗转反侧,思之便伤的回忆,历经朝暮,竟也能置身事外地回头去看了。   也许这就是死过一次的好处吧。   秦婈正想着这梦何时才能到头,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主子、主子。”   这是竹心的声音。   秦婈蹙眉道:“进来说,怎么回事?”   竹心道:“秦、秦二姑娘,吐了。”   秦婈闻声色变,立马道:“去叫宁太医来,就说我身子不舒服。”说罢,秦婈连忙穿好衣裳,朝青华苑走去。   秦蓉蜷缩在床角,嘴唇微颤,胡乱喊道:“大姐姐,我没有……我没怀孕!”   秦婈走过去,握住她的手,道:“你先别慌,让太医诊了脉再说。”   秦蓉哭喊道:“我不要诊脉!我不要诊脉!”   好言相劝没有用,秦婈只好厉声道:“你给我住嘴,还嫌丢的人不够是不是?”   秦蓉捂住嘴,显然是知道怕了。   秦婈道:“我问你,你最后一次月信,是什么时候?”   秦蓉道:“上、上月中。”   秦婈稳了稳心神,又道:“在那之后,楚江涯又带你出去了吗?”   秦蓉想到了她与楚江涯的最后一面。   这个月月初,她收到一封信,楚江涯约她在茶楼相见,她隐隐觉得不安,但思忖过后,还是独身前往。   到了茶楼,包厢里果然只有他一人,男人笑起来时,眼里是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青天白日,她一个姑娘家也不想与他做那事,可那时她心里已然将自己当成了半个楚家人,捱不过男人动情的厮磨,暗哑的情话,只好半推半就地从了他。   那日的发生一切,历历在目,每个姿势,都是极容易受孕的姿势。   她一边哭,楚江涯一边拍她的臀,让她再忍忍。   秦蓉捂住嘴,点了点头。   秦婈道:“喝过避子汤吗?”   秦蓉摇了摇头,“他说没事,马上会成婚,不用喝。”这会儿,秦蓉再傻,也知道察觉出不对劲来。   事已至此,再怎么责备都没用了。   “听着,一会儿太医过来,你什么都别说、也别哭,知道吗?”   秦蓉失语般地点了点头。   半晌过后,宁晟否躬身入殿,“微臣见过婕妤。”   “婕妤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婈缓声道:“我近来用膳总是闻不得腥,时不时还有会干呕,也不知是怎么了。”   宁太医点了点头,放下药箱,将帕子铺在秦婈的手腕上,半晌才道:“婕妤玉体应是无碍……”   宁太医还没说完,秦婈语气微挑,打断他道:“可我失眠、多梦、心悸,这也无碍吗?”   宁太医立即会意道:“失眠多梦外加心悸,实乃心肾不交之症,一旦肾阴不足、心火扰动,便会如此,微臣给婕妤开两个方子,调理一段时间便好了。”   秦婈笑道:“多谢院正了。”   “那微臣便退下了。”   “院正且慢。”秦婈拉过秦蓉的手道:“家妹知道我生病了,便进宫来探望我,可今儿我瞧她脸色也不好,宁太医可有空给瞧一眼?”   宁太医道:“自然是得空的。”   今早皇帝才从景仁宫出来,宠妃发了话,他怎敢不从?   秦蓉颤巍巍地将手臂放到案几上。   片刻后,宁太医低声开了口:“单从脉象看,微臣倒是没瞧出什么来,不知秦姑娘可有甚不适的症状?”   秦婈淡淡道:“头晕,干呕。”   “这……”宁太医心里咯噔一声,过了须臾才道:“脉象暂且无碍,若是婕妤不放心,臣过几日再来给秦姑娘请一次?”   “好,那便多谢宁院正了。”   宁院正离开后,秦蓉拉着秦婈的手臂道:“大姐姐,姨娘虽对不住你,可我们到底是亲姐妹,你会帮我的吧……”   秦婈冷冷地看着她。   这时候知道是亲姐妹了,在她的记忆里,秦蓉可是半点都没把自己当姐姐看。   “我再与你说一次,你若还想要这条命,进楚家大门这个心思,趁早歇了。”   一听这话,秦蓉又开始哭。   秦婈看着她的小腹,若有所思。   太后与皇帝如今剑拔弩张,楚家做这件事,定然是蓄谋已久,要不了几日,太后便会召见她了。   ——   一晃便是六日。   薛妃近来心神不宁,整日盯着门口等薛襄阳的消息,就连做梦都是薛襄阳与她说,找到四月了。   薛妃吃了颗葡萄,忍不住嘟哝:“都多少天了,连个戏子都抓不着,还想抓苏淮安?”   清月道:“那戏子毕竟不在京城,脚程上也会耽搁些,娘娘再等等。”   薛妃道:“秦婕妤一连抱病六日,连慈宁宫的请安都不去了,今早你瞧见太后的脸色没,估计也是崩不住了。”   清月道:“娘娘看戏就是。”   薛妃点了点头,“等此番我立了功,陛下就算不对我另眼相待,也会把功劳记在兄长头上。”   清月道:“以前是苏家谋逆,现在秦家又出了细作,陛下早晚会知道您的好。”   薛妃点头,“唔”了一声。   翌日晌午,清月就如同薛妃梦中那般,将一封密信递倒她手中,“娘娘,薛大人抓到人了。”   薛妃立马从榻上坐起,扶了抚珠钗,道:“怎么说的!”   清月道:“其实昨日犯人就到了刑部大狱,由薛大人亲自审讯,可这戏子是个嘴硬的,用了刑都没说。”   薛妃眯了眯道:“那不就更可疑了?若不是同伙,她为什么不说?”   “人没认罪,娘娘打算如何办?”   薛妃道:“人都抓到了,自然是先启禀陛下,纵使证据不足,但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全是巧合不成?”   薛妃喊来一个小太监,低声嘱咐了半晌,道:“去吧,把本宫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与盛公公。”   小太监颔首道:“奴才明白。”   养心殿。   萧聿临窗而坐,臂肘撑着扶手揉捏鼻梁,眼底的乌青似乎深了一层,疲态难掩。   盛公公低声道:“薛妃娘娘求见陛下。”   “不见。”萧聿淡淡道:“后宫的事让她与柳妃说,朕没空。”   盛公公压低了嗓音道:“可薛妃娘娘说,此事与细作有关。”   “在后宫都能查细作了?”萧聿嗤了一声,“有事让薛襄阳直接呈折子上来。”   盛公公匐着身子退下,对咸福宫的小太监道:“你回去告诉薛妃娘娘,陛下正忙着,实在脱不开身,有事还是让薛大人递折子吧。”   小太监谄媚地笑了笑,道:“公公,是这样,娘娘还有一句要紧的话,让奴才带给您。”   盛公公抿唇挥了下手,四周的宫女太监迅速退下。   “说罢。”   小太监踮脚凑到盛公公耳畔低语了几句,盛公公瞳孔一震,厉声道:“这种话你也敢说!”   小太监道:“公公,娘娘若是没有证据,怎敢说这样的话?”   秦家,细作。   三年前的旧事历历如昨,盛公公身子一晃,整个人都跟着踉跄了一步。   “诶呦,公公小心。”小太监连忙扶住盛公公。   盛公公再度折返,双手相互捏了捏虎口,才轻声道:“陛下,薛妃、薛妃娘娘说……”   萧聿拿过案上茶盏,抿了一口。   盛公公呼吸都不由变得急促,“薛……”   萧聿乜了他一眼,“说。”   盛公公眼睛一闭,心一横,道:“薛妃娘娘说,薛大人查到的细作,是秦婕妤。”   话音甫落,那青花瓷的杯盏从萧聿手中脱落。   “噹”地一声,碎裂开来。 第56章 记得(捉虫) 我见过四月了。   咸福宫。   萧聿坐在紫檀嵌玉菊花宝座上,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扳指,冷声道:“有什么话,说吧。”   薛妃听着他“冰冻三尺”的声音,一颗欢呼雀跃的心不由沉了下来。   说来可笑,她入宫三年有余,今日竟是皇帝第一次踏入咸福宫。   为的还是另外一个女人。   薛妃将她手中的信件双手呈给萧聿,轻声道:“陛下且看看吧。”   萧聿接过,直接拆开。   信中将秦婈入宫前的事迹,十分详尽地记录下来。   比如秦婈是何时用薛家女的身份买了戏子,戏子又是何时逃向何处,当铺的掌柜又如是如何出的京城等等。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薛妃见皇上闭口不言,手背却青筋叠起。   她忽然都有些同情皇帝了,他一共就宠过这么两个人,居然都是反贼,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薛妃小心翼翼道:“那名戏子眼下就在刑部大狱,陛下可亲自提审她。”   萧聿抬眸,看着薛妃道:“此事,你可同旁人提起过?”   “事关重大,臣妾不敢妄言。”薛妃顿了顿,又道:“再者说,臣妾也知此事证据不足,怕冤枉了秦婕妤,除了宫里一个奴才外,再未与旁人提起。”   萧聿倏然起身,目光空空地朝外走去。   盛公公碎步跟上去道:“皇上这是要去哪?”   午后的烈阳,晃的人眼晕,萧聿捏了捏太阳穴,似在拼命地调整呼吸,须臾才道:“先封了咸福宫,朕要出宫一趟。”   盛公公眸中划过震惊,封了咸福宫?这是什么意思?   可眼下显然只能照做,盛公公道:“奴才这就去叫人备辇,清官路。”   萧聿紧着嗓子道:“不走流程,立即给朕备马。”   盛公公颔首应是,转头朝御马司而去。   ——   出了皇城门,萧聿直奔刑部,由于身着私服,刑部的小差役一时也没认出人来。   “薛襄阳呢。”   差役被这人周身的寒气震起一下,咽了口唾沫,道:“你、你是何人,怎敢直呼尚书大人名讳。”   萧聿将身上的明黄的令牌扔给他,“带路。”   差役接过烫手的令牌,看清楚后,膝盖一软,天灵盖似乎都要被风吹开了。   居然、居然是皇上亲临。   萧聿来到南边的廨房,门尚未推开,只听薛襄阳道:“庄先生此举不叫赎人,叫行贿,本官收不了这钱。”   庄生笑道:“薛大人不收,那薛二公子呢,也不收么?”   薛襄阳一掌落在桌案上:“你这是威胁我?”   庄生此人不仅在江湖颇有名气,还是庄老太傅的嫡孙,薛襄阳不怕他,可不想同他硬碰硬。   “这怎能是威胁?”庄生慢悠悠道:“庄某今日来就想问问,秋四月究竟是什么罪名,值得薛大人亲自动刑。”   薛襄阳嗤一声,道:“那本官也问问你,她秋四月是你的妻,还是你的妾?”   这时,小差役走过去,慌张地拽了拽薛襄阳的袖口,道:“大人,外面……”   薛襄阳扬起袖子,蹙眉道:“滚蛋,没见本官忙着?”   话音甫落,廨房大门直接被人推开。   薛襄阳和庄生同时侧目。   对视的一瞬,薛襄阳心脏都快停了,他立马躬下身,双臂撑前,道:“臣拜见陛下。”   庄生也跟着作礼,“草民,拜见陛下。”   萧聿的目光扫过二人,沉声道:“清人,提秋四月,朕亲自审。”   庄生道:“陛下!”   薛襄阳命人压住庄生,立马接道:“臣这就去提人。”   皇帝亲临,差役将刑部围的水泄不通,南苑廨房守值的杂役迅速撤离,薛襄阳把四月带到萧聿面前。   四月发丝凌乱,衣衫整洁,嘴角带了血迹。   她挺直背脊,嫣然一笑,眉梢是带着风骨的妖娆,“民女不是都说了,什么都不清楚。”   看见这个四月薛襄阳就头痛,昨日一边给她用刑,一边又忍不住心疼这女子,瞧着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姿色,也不知是哪里学的狐媚妖术。   多亏他并非色令智昏之人。   薛襄阳咬牙低声道:“你给我老实点。”   萧聿道:“退下吧。”   薛襄阳觑了一眼四月,躬身道:“臣告退。”   萧聿审视着眼前的女子,语气淡淡:“朕有话问你,你照实答便是。”   四月一生见过的权贵再多,却也没见过真正的九五之尊。   她颤着胸腔深呼了一口气。   萧聿用拇指压着扳指道:“她将你请到秦府,都学了什么?”   四月道:“民女不过是一个戏子,无才无德,不堪为人师。”   萧聿恍若未闻,继续道:“你教她练字、唱曲、还是做戏?”   四月心里咯噔一声,避重就轻道:“不是的,秦姑娘只让民女教她作画。”   萧聿弱冠之年便任检察院左都御史一职,他自然知晓眼前人说谎为的是甚。   萧聿拿过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写好,放到她面前道:“这白纸黑字可当诏令,朕不会降罪于你,更不会怪她。”   纸上字迹苍劲有力,如同至高无上的权利。   真真是字如其人。   萧聿凝睇着她,“《霓裳谣》会唱吗?”   四月蓦地抬头,与皇帝对视,鼓着胆子,轻声试探道:“秦姑娘在陛下心里……”   萧聿唇角起了一丝笑意,“朕拿她当妻子,她与朕闹脾气。”   “朕不为难你,不想说便不说,唱一曲,你就能走了。”   四月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   睥睨众生,深邃又寂寞。   四月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站稳,侧着塌下腰肢,伸出左臂,手腕一转,缓缓开了喉。   四月受了刑,腰上还有伤,哪怕如此,也不影响萧聿从她身上看到她的影子。   歌巧动朱唇,字字是娇嗔。   萧聿胸口骤疼,回忆不停眼前翻转——   她头戴金花嵌红珍珠步摇,轻轻朝他福礼,“陛下万福金安。”   她怯生生看向他:“陛下、今夜可要歇在这?”   她哽咽着,“臣妾愚钝,可是哪儿做的不好?”   她抱着他,“陛下在看谁,臣妾便是谁。”   她小心试探,“陛下的意思是……要将大皇子交予臣妾来养?”   她眉眼弯弯,“臣妾会唱《霓裳谣》,陛下可听过?”   那些解释不通的熟悉又陌生,此刻都找到了答案。   一曲终了,萧聿面色苍白,是血色尽失的苍白。   他沉声道:“你走吧。”   四月再度跪下,以额点地,“民女叩谢皇恩。”   萧聿推门而出时,薛襄阳和庄生都在外面候着。   “今日之事不得外传,否则朕摘了你的官帽。”说罢,萧聿冷漠的目光又落在庄生脸上,“这笔账,朕日后再跟你算。”   ——   萧聿离开刑部,并没回宫,而是去了晋王府。   穿过垂花门,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来到长恩堂。   他熟练地从竹丝格底下拿出两坛好酒和一对玛瑙光素杯。   抬手斟满,一饮而尽,没多久一坛就见了底,酒香填了一室,可男人的眼神依旧清明,半分醉意都没有。   萧聿躬下身,用手腕抵着眉骨,极轻地“嗬”了一声。   她竟是什么都记得。   这一坐,便至日落。   乌云碾过天色,风雨骤起,萧聿起身回宫。   长风催着细雨,马蹄踏入泥泞,萧聿翻身下马,阔步走进景仁宫。   通报声尚未入耳,殿门“嘭”地一声就被打开。   秦婈放下手中给萧韫缝制的小衣,慌张起身,还没来记得福礼问安,男人滚烫的胸膛就直面撞了过来。   萧聿将她抵在墙上,低下头,直接吻住了她的唇,温度烫的令人忍不住颤栗,秦婈被他用力钳着,既出不了声,也动弹不得。   萧聿贴着她的耳畔,灼热的呼吸游走她的颈间,“朕想要你。”   秦婈闻到了一身的酒气。   这是……醉酒了?   眼前人是皇帝,她是后宫嫔妃,他想要,她自然拒不得。   秦婈缓缓闭上眼,尽量迁就着他的高度,踮起脚,抱住了他的腰。   转眼她就被他摁到了榻上。   也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这人咬人的力道比曾经更甚,仿佛撕掉了冷静自持的人皮面具,变成了夺人性命的凶兽。   秦婈仰起脖子,柔声道:“陛下轻点、轻点。”   他像是醉了,可又像是没醉。   萧聿用力桎梏着她的腰身,鼻息间的酒气喷洒在她的脸上,他哑声道:“你心里,有朕吗?”   秦婈咬着下唇,白皙纤细的手臂虚虚地搭在他的脖子上,柔声道:“臣妾心里,自然都是陛下。”   萧聿撑着手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同样的一双眼,他看不懂了。   他再也看不懂了。   萧聿眼眶渐红,反复在舌尖打转的话,到底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婈心脏一窒,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瞬间僵硬。   他用的是我,不是朕。   萧聿握着她的肩膀,手指都跟着一起发颤,幽邃的眼眸愈发绝望,“阿菱,你可知道我多想你?”   秦婈任凭心跳快要穿破胸膛,目光仍是温柔的关怀,丝毫未改,“陛下可是醉了?”   “没醉,我见过四月了。”   四月。   秦婈整个仿佛坠入冰湖,双眸空荡荡地望着他。   时间无声又无息。   许久之后,她开了口:“四月呢?”   四目相视,萧聿狼狈一笑,嗓音低的与耳语无异,“你入宫,有没有一分,是为了我?”   他的眼泪,啪嗒一声,掉在她的眼睛里。   烫的让人莫名想哭。   “为什么骗我?嗯?”   滚烫的泪在秦婈眸中晕开,又从眼角再度流出来,“苏家有罪,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陛下还要治我一个欺君之罪吗?”   闻言,男人的手掌无法自抑地用力,秦婈的肩膀被他攥的生疼。   “阿菱!”   “你要我说什么?你要我怎么说?”秦婈忽然推开他,嘴唇颤抖,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看清楚,我是秦家长女秦婈,而你是君王,不是我的三郎。” 第57章 三年 曾许过你三年。   “你看清楚,我是秦家长女秦婈,而你是君王,不是我的三郎。”   “陛下问我为何不认。”秦婈轻声呢喃:“我不知在陛下眼里我算什么,可在旁人眼里,我是死有余辜的罪臣之女,是不容于世的孤魂野鬼,入宫之后,我不敢喜、不敢怒,小心翼翼到……”   她哽咽着轻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敢认。”   话音甫落,峻拔的身躯仿佛被利箭刺穿,僵硬着发颤。   这一字一刀,令他哑口无言。   他用指腹去抚她洇湿的眼角。   哭出来也好,好歹还肯宣泄委屈,没真的与他生分。他想。   秦婈忽然避开他的触碰,支起手臂,跽坐于他身侧,恭敬道:“这一切皆因臣妾而起,还请陛下不要为难四月姑娘。”   他眉目一滞,“你方才说的这些,都是为了四月?”   秦婈又道:“倘若陛下圣怒难消,那就罚臣妾吧。”   萧聿看着她道:“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四周阒寂,两人对立而坐,他看出来了,她这是铁了心要与他做君臣。   萧聿渐渐握紧拳头,眸光越来越冷。   他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道叩门声,是盛公公的声音。   “陛下,怀大人在养心殿外有急事求见……”   闻言,秦婈不由松了口气,臣子有急事求见,他今夜定然不会耗在她这了。   果然,下一瞬,萧聿起身离去。   殿门阖上,秦婈趿鞋下地,双手扶着桌沿,懊恼地闭了一下眼睛。   她本还想着被发现了也不能承认,可真到面对他才知有多难,像他那样的男人,怎么肯给她装傻的机会。   她颤着细白的手腕倒了一杯茶,还没等喝,殿门又开了。   只见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回到自己面前。   “你我之间,未曾有过旁人。”   秦婈细眉微蹙,不解道:“什么?”   他肃着一张脸,一字一句道:“永昌三十六年七月十六,我娶妻成家,此后共纳过六妾,分别是柳氏、薛氏、李氏、何氏、徐氏、秦氏,直至今日,朕未曾与之行过款接之欢,也未享过枕衾之爱。”   “陛下!”秦婈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一下。   “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萧聿绷着下颔道:“阿菱,我明日再来陪你。”   说罢,他也不看她的眼睛,转身又走了。   ——   秦婈被他闹得彻夜未眠,坐起身时,还在揉太阳穴。   眼下卯时刚过,天空浮起一片鱼肚白,竹心推门而入,“主子,来信了。”   竹心看着手中的信笺,不由感叹她家主子真是得宠,从景仁宫的递出的信,经的都是盛公公那边的手。   这是秦绥之的信。   秦婈看过后,心口吊着的一颗大石也算落地了。   她近来称病不出,太后也没召见她,其因便是楚家和罗家正在议亲,眼下两家交换了庚帖,联姻已成定局,不出意外,今日太后就要向她提起纳秦蓉为妾一事。   所以秦婈也没闲着,她把秦蓉接进宫,向太医暗示秦蓉有可能怀孕,为的就是让太后卸下几分防备,几分足矣,她也好趁此机会给秦蓉找个夫家。   既然楚家能交换庚帖,那秦家也未尝不可,总比给人当妾强。   秦婈捏着信,起身朝青华苑走去,进门时,秦蓉正在喝粥。   这两天秦蓉的小脸瘦了一圈,瞧着愈发可怜,秦婈坐到她身边,缓缓开口,“楚六郎与罗九姑娘已交换了庚帖。”   秦蓉握瓷勺的手一僵,眼泪噼里啪啦地往粥里掉。   “二妹妹这些日子,可想清楚了?”   秦蓉看着她,张了张口,犹犹豫豫道:“我、我……”   秦婈道:“去年大选,我见过那罗九姑娘,性子瞧着纯善,却不是个好相与的,进了楚家,她便是你的主母,你与楚六郎闹出来的这些事,足够让她容不下你了。”   秦蓉也知道秦婈才是自己唯一的指望,她喃喃道:“我的名声尽毁,这件事,大姐姐可有别的法子?”   秦婈将秦绥之的亲笔信递到她手上,缓缓道:“吴栊此人是武举进士,双亲逝于永昌三十年辽东的那场地震,虽然家境不显,但相貌端正,为人憨厚老实,又与兄长是至交,你与他的婚期定在今年七月,好好过日子,他不会薄待你的。”   “此外,我也会给你出一份嫁妆。”   纵使秦婈把吴栊夸上天,但秦蓉的心里,一个寒门武举进士,是无法同风流倜傥的楚六郎比肩的。   秦蓉攥着信纸,声音在都在抖,“武举进士?大姐姐如此得宠,就让我嫁给一个在兵部看管车马的九品官?姐姐若是放不下曾经的恩怨,直说便是,何必找这样一个人来羞辱我?”   秦婈差点气笑,“你可知兄长为这桩婚事花了多少心思,拿了多少钱出来?”   秦蓉咬着牙,眼眶在蓄泪,“他那不过是为你。”   “你若不姓秦,真当我会管你,姜岚月心思不正,我看你也是个歪的。”秦婈眉间染上一抹怒火,“名声尽毁,你扪心自问,这四个字,你冤吗?”   秦蓉被骂的面红耳赤,“可我也是太史令之女,正经的官家小姐,而且以我的才貌……”   “才貌。”秦婈打断她道:“你大可去秦楼楚馆里瞧瞧,论才貌,你比的上哪个!你当女子名声是什么?就你这不安分又贪慕虚荣的性子,我都怕辱没了吴家清白的门楣!”   秦蓉忽然大哭,“我没有!我没有!只是我娘说过,女子嫁人犹如转世投胎,一辈子能过成什么样,就看这回了。”   “你娘争了一辈子,可结果呢,前半生用尽心计,后半生自食恶果。”   秦婈静静的看着她,“你自己选,要真那么不愿,我便替你退了这桩婚事,但是此后,不论你日后受了何种羞辱,我都不会再管。”   秦蓉想答应,又忍不住再次开口:“他楚六郎心里,真是半点都没有我吗?”   “这话,你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过了好半晌,秦蓉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嫁。”   秦婈松了一口气,道:“竹兰,拿着腰牌,立即送秦姑娘回府,半刻不得耽误。”   竹兰躬身道:“是,奴婢这就去。”   晌午才过,竹心又道:“主子,章公公来了,太后叫您带着秦二姑娘去慈宁宫一趟。”   ——   转眼,秦婈来到慈宁宫。   楚太后倚在紫檀雕漆嵌铜横纹罗汉榻上,闭目歇神,见她来了,不由直起身子。   秦婈躬身道:“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楚太后绕了绕手中的珠子,“秦婕妤这病,好利索了?”   秦婈道:“多谢太后关心,已是无碍了。”   “哀家听闻秦二姑娘进宫来探望你,这怎么没一起过来?”楚太后的目光含着意外,就是不知这份意外,有几分真几分假。   秦婈轻咳了一声,道:“她在宫里住了这么久,已是于礼不合,臣妾上午便让她回去了,若是早知能得太后召见,臣妾定然该再留她一晚。”   楚太后眯了眯眼,直接道:“说起来……这秦二姑娘还真是个胆子大的,于礼不合的事,她也不是第一回 做了。”   秦蓉胆子大。   这话显然得细品。   世上谁也不是真的傻,秦蓉若是没有靠山,又岂敢莽撞行事?这话显然是在指桑骂槐。   家族荣辱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就像秦蓉出了丑事,毁的根本是秦婈的名声。   太后的话点到这,秦婈自然是不能装傻了,她颔首道:“臣妾也被她给气病了,二妹妹如此不遵礼数,臣妾实在无颜面对太后。”   太后见她认下,语气稍缓,“此事,哀家也训过六郎了,眼下他刚中探花,正是风光得意,身边自有花容来献,可读了这么多书,本该束身自好,谁料竟与你那妹子出了这样的事。”   “都怪臣妾教导不严。”   太后摆了摆手,道:“你入宫也有些日子了,哀家瞧得出来,你是个守礼的,也正是因为你,哀家才与罗家打了招呼。”   秦婈不解地看着太后道:“太后的意思是……”   “昨儿六郎与罗九姑娘的亲事已定,罗家的意思是,九姑娘进府半年以后,再接秦二姑娘进府。”楚太后看着秦婈道:“楚家大夫人亦是这个意思。”   “不过她若是有了子嗣,只怕是留不得。”   秦婈连忙道:“太后娘娘的意思,臣妾是真不明白。”   楚太后皱眉道:“你有何处不明白?”   秦婈咬了咬唇,道:“这……臣妾的二妹妹眼下都已跟人交换了庚帖,这如何能进楚家的门?”   楚太后眸色一变,须臾过后,皮笑肉不笑道:“合着秦婕妤早就做好打算了。”   秦婈直直地跪在地上道:“是臣妾会错意了。”   秦婈对上楚太后不怒自威的目光,轻声道:“自打臣妾听闻楚家与罗家在议亲,臣妾与兄长是心急如焚,生怕秦蓉做的蠢事,坏了两家之好,惹罗九姑娘伤心,这才着急给她定了亲。”   楚太后目光晦暗不明,低低“唔”了一身,却并没叫人起来。   此事能让秦家女名声受损,已是合了心思,能把秦蓉控制在手里最好,控制不了也无妨,毕竟那不过是个连生母都被逐出家门庶女。   她只是意外,秦婈竟有胆子在她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不过这后宫嫔妃的胆子是谁给的,太后心里亦是有数。   秦婈这一跪,便是一个多时辰。   上位者叫人跪着不喊起,最常见的敲打。   太后时不时便朝门廊看上一眼,像是等着人来。   更漏滴答作响,申时刚过,身着四团龙云纹龙袍男人便出现在慈宁宫。   他从秦婈身边经过,朝太后道:“儿子给太后请安。”   太后笑了笑道:“怎么这时候来了?”   萧聿道:“儿子给您送些荔枝葡萄,光禄寺昨日才送进宫的。”   说罢,萧聿乜了一眼秦婈道:“怎么还在这跪着,起来吧。”   自打昨日说破了身份,哪怕两人对个平平无奇的眼神,也都变了味道。   太后嘴角涌起一丝笑意,道:“快起来吧。”   秦婈躬身道:“多谢陛下,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看着眼前这位自己养了十几年的人,意味深长道:“前朝事忙,难为皇帝还惦记这些小事。”   萧聿道:“儿子给您尽孝,这怎么能是小事。”   皇上与太后如今剑拔弩张。   他今儿是因何到的慈宁宫,宫人心里都能瞧明白,这不,没多大一会儿,太后便道了一句乏了。   萧聿带着秦婈从慈宁宫走出来时,刚好瞧见李苑手托经文迎面走来。她还是那副样子,柔情似水。   萧聿和秦婈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她的胸口。   李苑屈膝福礼,柔声道:“臣妾见过陛下。”   秦婈一夜未眠,方才又跪了一个多时辰,她刚朝李苑屈膝,身子就不由一晃。   萧聿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多谢陛下”还没说出口,萧聿便在慈宁宫门前将人打横抱起,“你身子尚未痊愈,朕送你回宫。”   秦婈的瞳孔布满惊慌,她用拳抵着他坚硬滚烫的胸膛,低声道:“陛下这是做甚,快放臣妾下来。”   “不放。”   秦婈攥着帝王金丝白线的衣襟道:“规矩呢?”   萧聿低头望着她,字正腔圆道:“朕要什么规矩。”   秦婈伏在他的肩膀,远远地同李苑对视,她在萧聿耳畔,咬牙低声道:“你赶紧放我下来,身后还有人。”   “那就让她看着。”   夕阳西沉,二人的身影交叠重合,春风拂起了衣摆。   萧聿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阿菱,延熙元年,朕在这,曾许过你三年。 第58章 夫妻 朕这辈子,只与你做夫妻。   风吹着绿叶簌簌作响,窗牖外纷乱的脚步声来来回回。   景仁宫的太监宫女们凑在角落里眉飞色舞。   小太监将手平摊于胸前,做了个抱人的姿势,“听说了吗?”   “这等新鲜事,谁能不知道!”   小太监连连“啧”了几声,道:“如今六局一司那帮人,看咱们景仁宫,眼神都变了。”   “可不是吗?”   宫女琥珀唏嘘:“谁能想到皇上疼起人来竟是这般样子。”   小太监又笑道:“如此恩宠,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要改称娘娘了……”   “那将来的日子倒是好过了。”宫女翡翠幽幽道:“不过婕妤的性子也忒冷清了,好像除了大皇子什么都不在乎,便是跟竹兰竹心两个近身伺候的姐姐,也不大敢与她亲近。”   另一人又道:“但婕妤可从没亏待过咱们这些下人。”   “就是!咱们不过是做奴才的,能讨到赏还有什么不知足。”   她们如何能想到,曾经的坤宁宫,日日语笑喧阗,皮点的奴才,偶尔还敢与皇后调侃两句。   外面窸窸窣窣声不断,萧韫的目光从手中的千字文移向窗外,耳朵都快贴到窗纸上去了,似乎很像听清外面在说什么。   秦婈两指一捏,轻轻提了下他的耳朵,萧韫立马回头,秦婈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背书。   萧韫乖乖坐直,极轻地叹口气。   书看了没多大一会儿,萧韫扬起脸,道:“阿娘。”   秦婈“嗯”了一声,“又怎么?”   萧韫一本正经道:“我想如厕。”   又如厕。   秦婈忍不住抽了下嘴角,“去吧。”   萧韫屁股一扭,短腿落地,跟着袁嬷嬷哒哒地走了出去,秦婈看着他欢快的背影,忍不住弯了眼睛。   到底是未满四岁的孩子,爱玩本就是天性。   她以前也是如此,一学那些闺阁礼数就犯困,窗外有只鸟叫都要仰头看一眼,也只有苏淮安带她去拍球、捶丸、投壶时,才能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   秦婈叫来竹心道:“叫尚食局送碗冰粉过来。”她记得,尚食局的冰粉做的极好。   竹心躬身应是。   俄顷,萧韫“如厕”回来,端起书,继续默念:“……笃初诚美,慎终宜令。荣业所基,籍甚无竟。学优登仕、学优登仕……摄职从政。存以甘棠,去而益咏,乐殊贵贱……”   念着念着,萧韫打了个呵欠,黑黢黢的瞳仁泛起泪光,朝秦婈眨了眨眼,似乎是忘了接下来。   秦婈道:“礼别尊卑。”   萧韫重重点头,又打了呵欠,“礼别尊卑。”   这厢正背着书,竹兰推门而入,端着食盒缓缓走了进来。   秦婈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道:“不念了,过来吃点东西。”   萧韫立马走了过去。   秦婈打开食盒,拿出一碗冰粉,舀了一勺,抵唇试了下温度,然后递到萧韫嘴边,“有点凉,慢点吃。”   皇子的膳食都是由尚食局定好的,说起来,这冰粉他还是第一回 吃。   萧韫一口饮下,莲子的香味在口中蔓延浸透,唇齿间还有微微冰麻感,他的眼睛顿时一亮,困意全无。   “好吃吗?”   萧韫点头。   秦婈笑道:“那也不能多吃。”   眼下天还没热起来,冰粉吃多了容易凉着,秦婈只喂了他几口,就将碗盏放置一旁,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嘴巴。   萧韫悄声道:“阿娘。”   秦婈低下头,萧韫的嘴唇贴上了她的耳朵,也不知是说了甚有趣的话,还是小孩子温热的气息磨得耳朵痒。   秦婈忍不住一躲,并发出了笑声。   正是其乐融融时,门口突然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说什么呢?”   秦婈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娘俩同时收起笑意,起身。   萧韫双手交叠,拱起,福礼道:“父皇万安。”   秦婈屈膝道:“臣妾见过陛下。”   萧聿内衬金线日月纹白色中单,外着玄色蟠圆龙长袍,以玉冠束发,腰配素带,下颔白皙干净,不见一丝乌青,显然是刚剔了须,瞧着格外清隽雅正。   男人走来时腰间琮珏晃动,他先扶起秦婈,而后揉了揉萧韫的后脑勺。   萧韫抬头,眼中倒映着他最敬重的父皇。   萧聿低头与他对视,又道:“方才说什么呢?”   小皇子指了指案上的碗盏,“儿臣与母妃用了冰粉。”   萧聿随着小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想起她以前就爱吃这些。   他下意识对秦婈道:“眼下天气还凉,你身子一向……”怕凉,少吃些。   话还没说完,空气似乎都凝结了。   苏后的身子如何,同眼前人大概都无甚关系了。   正是尴尬时,小皇子把剩下的那碗冰粉捧过来,小心翼翼道:“父皇,要尝尝吗?”   见此,一旁的竹心皱起眉头。   忍不住腹诽:小皇子呦,皇上怎么可能吃剩下的东西。   竹心正准备上前将冰粉收走,只见皇帝接过,竟是,全吃了。   萧韫惊了一下,喃喃道:“母妃说,这不能多吃……”   说罢,他又去看秦婈。   秦婈答:“陛下与大皇子不同,多吃些也是没事的。”   萧韫不解道:“为何?”   秦婈想说因为他年纪大,但这话显然不合规矩,于是到嘴边就变成了,“因为大皇子年岁尚浅。”   这话,三岁过半的小皇子听不出深意,但二十有七的萧聿却能。   萧聿轻咳了一声,话锋一转,开始问询萧韫的功课。   风景就是这么煞没的。   萧韫老老实实地站在皇帝面前作答,垂于两侧的双手握成拳,过分紧张时,忍不住结巴两回。   皇子在皇帝面前自然是想表现的,可越紧张越说不出,憋的他耳朵都红了。   虽说秦婈看不得他冷着一张脸吓唬孩子,但父问子功课,她也确实不该置喙。   便无声地叹了口气。   然而就这轻飘飘的一口气,叹的萧聿太阳穴一跳,他至今也忘不了这孩子她是怎么生下来的。   萧聿捏了捏他小小的肩膀,语气柔和了不少,“不错,有长进。”   萧韫的小脸瞬间红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   夜幕沉沉,景仁宫四周燃起了灯。   袁嬷嬷将小皇子抱回暖和,殿内只剩他们二人。   昨日之前,秦婈尚能笑着讨好于他,当个恭顺的妃嫔,眼下撕破了这层伪装,真是处处都别扭,怎么都不对劲。   这男女之间关系总是十分微妙,空气好像会说话,一个疏离抗拒,另一个定然感觉的到。曾经亲密无间的夫妻尤甚。   萧聿见她眉间写着抗拒,便主动伸出手,揽过她的腰,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两人同时开了口——   秦婈道:“陛下今夜不用议事吗?”   萧聿道:“你好像瘦了。”   “今夜无事。”他也不管眼前人用不用他陪,垂下眸,低头轻啄她的鼻尖,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在这陪你。”   秦婈偏过头,萧聿的视线扑了空,目光所及处变成了白皙纤细的颈。   男人的唇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蹭了蹭,有些讨好地意味,鼻息间的热气喷洒在颈间,格外烫人。   这回秦婈没躲,但无甚反应,大有一种“任尔千磨万击,我自岿然不动”的意思。   他们针锋相对过,缱绻热烈过,福祸相依过,并肩携手过。   误会、错过、失望、绝望、生死、离别、后悔、思念,仿佛这世上所有热烈的情感他们都经历过。   初识至今,已近七年,他不是不清楚,他眼中的人眼中已无他。   可那又如何?又如何?   萧聿握着她的手道:“阿菱,你腹中无子,秦家也无功绩,我不好直接封你为后,先提为昭仪可好?”   皇后,他也真敢想。   秦婈看着他道:“陛下就不能如之前那般待臣妾吗?”   闻言,萧聿蹙起了眉。   他的脾气一向没多好,她知道。   萧聿喉结一滚,一字一句道:“朕这辈子,只与你做夫妻。”   他的手越来越紧,攥的秦婈有些疼。   说实在的,她也不想惹他生气,她轻轻喘了口气,柔声道:“时候不早了,臣妾伺候陛下更衣吧。”   秦婈勾着他起身,替他解素带更衣,萧聿颔首看着她的无比熟练的动作,怔怔出神,如同在看无数个回不去的日日夜夜。   秦婈将衣裳叠好,放置在矮几上,踮起脚,抬头替他拆卸玉冠。   但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对视,萧聿的眼眶莫名红了,他低下头,极轻地“嗬”了一声,嗓子隐隐发紧,“我自己来吧。”   秦婈手腕一滞。   沐浴盥洗,同榻而眠,萧聿还是给她留了一盏灯。   烛火摇曳,阖眼之前,萧聿低声道:“过些日子,我带你见个人。” 第59章 军报 苏景北反了。   延熙元年,夏。   夏日炎炎,紫禁城内高槐深竹,樾暗千层,霞光从云罅中倾泄,射在碧绿色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   拨开缦纱,扶莺扶着苏菱一点点起身,随着时间流逝,肚子渐渐显形,行动愈发不便了。   扶莺替她揉了揉肩膀,小声道:“今儿是十五,三妃已在殿外候着了,娘娘可是让她们现在进来?”   苏菱点了点头,“好,顺便把光禄寺送来的新茶也拿过来吧。”   坤宁宫殿门缓缓敞开,三妃入殿福礼,异口同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苏菱笑道:“不必多礼,都过来坐吧,”   扶莺立于案边侍茶,躬身给三妃一人倒了一杯,柳妃饮了一口,率先道:“皇后娘娘这茶清芬淡逸,气若幽兰,味醇爽口,不知是何处所产?”   苏菱道:“是江西石城县的通天岩茶。”   李妃放下杯盏,低声道:“臣妾听闻江西一向出好茶,井岗翠绿,抚州云林、梅岭毛尖、浮摇仙芝,都是江西所产。”   苏菱看着李苑笑道:“正是。”   薛妃在一旁忍不住嗤了一声,皇帝都不在这,装什么博学大家呢?   她侧过身子,看着李妃道:“呦,真想不到李妃还有这样的见识,若不是早知你从高丽来,我还以为你生在江西呢。”   柳妃干笑一声。   李苑嘴角微僵。   按说三妃平起平坐,李苑又有帝宠,大可不必受薛澜怡这份气,但奈何人的性子生来不同,每每面对薛澜怡的冷嘲热讽、阴阳怪气,李苑永远都是握拳不应声,这逆来顺受之姿,看的薛澜怡更是来气。   就在这时,苏菱突然低头“嘶”了一声,三人目光立马落在苏菱的肚子上。   扶莺立马紧张道:“娘娘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唤太医?”   苏菱捂着小腹,摇头笑道:“没事,就是他踢了我一脚。”   柳妃笑道:“这孩子,日后定是个活泼的性子。”   三妃表面都对皇后敬重有加,但心里的滋味,早已不是嫉妒两个字就能说清的。   皇后虽说已是双十年华,年纪在后宫算不得鲜嫩,但论其颜色,却依旧是旁人所不能及,岁月于她来说,就好像牡丹绽放的过程。   锦瑟时灼若芙蕖,眼下已成国色天香。   丰腴的身姿、隆起的小腹,仿佛为她度了一层母性的光辉,就连鬓角落下一缕青丝都是道不尽的温柔。   后宫正位,帝王发妻,镇国大将军独女,一旦再得皇长子,这样的尊贵,不论后宫今后再添多少人,她都是旁人眼中的可望而不可及。   更遑论皇帝对她,本就有偏爱。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若无苏家,萧聿登基也不会那般顺利。   李妃看着皇后的肚子,薛妃看着李苑,倏然笑了一声道:“再有几个月,皇后娘娘就要生了吧。”   苏菱“嗯”了一声,道:“九月末吧。”   “看来等到秋日,宫里便能热闹几分了。”薛妃转头看着李妃道:“昨儿太后娘娘还说,陛下子嗣不丰,开枝散叶是头等大事,李妃怎么没找太医请个脉?”   李妃蓦地抬眸,与薛妃对视。   薛妃幽幽道:“若臣妾没记错,陛下这半年来,可没少歇在长春宫,按说李妃这肚子,不该没动静呀?”当然,这没少歇三个字,是薛妃看来的。   李妃眸中染了一层水雾。   薛妃嘴角越翘越高,继续道:“要我说呀,李妃还是得找太医瞧一瞧,万一身子有什么不适,也好早日医治。”   话音甫落,苏菱撩起眼皮去看薛妃。   薛妃心里一紧。   这半年她真是被皇后罚怕了,抄经书、抄宫规,听着不是什么重罚,找贴身的女史代写便是,谁料皇后竟找个人看着她写,近半年她都不知抄了多少本,这一对视,她手腕就酸。   不过该讽刺的也讽刺完了,薛妃装乖道:“臣妾失言。”   苏菱道:“本宫乏了,你们回去吧。”   皇后一向没架子,这会儿语气都变了,显然是不悦了。   薛妃柳妃走后,李苑折返,苏菱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道:“怎么了?”   李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苏菱无奈道:“薛妃性子莽撞,可你们同为妃位,若无大错,本宫也不能回回为你出头……”   “臣妾不是因为薛妃。”李苑抬手擦了擦眼泪道:“臣妾是觉得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诚然,对某些事,苏菱已无甚感觉了。   苏菱看着她道:“子嗣这事,太后那边虽然催的紧,但本宫与皇帝何曾说过你?”   李苑道:“臣妾知道陛下与娘娘待臣妾都好,可越是这样,心里越是愧疚难当。”   苏菱拍了下她的肩膀,柔声道:“本宫十七嫁给陛下,不也是今年才有子嗣?你如今锦瑟年华,来日方长,急什么?”   李苑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苏菱道:“娘娘与陛下果真是心意相通,陛下也曾……”   这话说一半,但后面的内容却不难猜。   李苑忽然跪在地上道:“是臣妾失言。”   苏菱眸色未改,但她承认,萧聿拿她曾经的软肋,去安慰李苑,确实让她心里久违地窜起了一股火。   不过一瞬就熄灭了。   苏菱扶着腰起身,睥睨着她道:“起来吧。”   李苑迟迟不起,“臣妾有罪,还请娘娘责罚。”   既如此,苏菱也没叫她起,而是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回了内殿。   等苏菱小憩醒来,已是午后。   今儿是十五,扶莺怕皇帝提前过来用膳,看见李苑在外头跪着,便提醒道:“娘娘,李妃还在外头跪着呢。”   “还跪着呢?”苏菱蹙了蹙眉,“何时了?”   扶莺道:“过午了。”   苏菱看着扶莺笑道:“她一直在外头跪着,你怎么不叫醒我?”   扶莺道:“甭管李妃是不是故意的,她让娘娘不舒坦,可不就是有罪?”   苏菱道:“行了,你赶紧让她回去吧,不然太后那边又要看热闹了。”   扶莺低头应是。   ——   永昌年间留下的烂摊子太多,朝廷日薄西山,萧聿每日除了早朝,还设了晚朝,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今日是十五,是他不论多晚,不论再忙,都要回坤宁宫的日子。   亥时过后,萧聿躺在苏菱身后,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亲了亲她的肩膀道:“今日与阁老议事,有些晚了。”   苏菱回头,见他眼底隐隐泛青,道:“前朝的事要紧,陛下若是忙,歇在养心殿便是了。”   萧聿眼角染上一抹笑意,“你就半点不想我?”   苏菱无奈道:“臣妾昨日还同陛下一起用的晚膳。”   “我不想听你喊陛下。”萧聿把人翻过来,咬住她的下唇,手渐渐往下,嗓音低了低,“都几个月了,还不行么?”   苏菱用臂肘轻轻搪了他一下,“臣妾近来身子真的不舒服。”   萧聿低声问她,“哪不舒服?”   苏菱喃喃道:“乏的厉害,总是困。”   萧聿知道她这胎怀的辛苦,也不忍心磋磨她,便用手揉了揉眉心道:“那我去趟净室,你先睡吧。”   苏菱看着他的背影,翻过了身。   一夜过去。   萧聿鸡鸣而起,苏菱闭着眼睛跟他坐了起来。   其实苏菱的眼睛生的有几分妩媚,平日端着皇后仪态倒是不显,眼下睡眼惺忪地望着他,替他更衣,倒是有几分像从前。   可此时的他还未曾想过,像从前,便是不复从前。   萧聿着常服上早朝。   御道左右的文武百官面露困倦,四周窸窸窣窣声不断。   大周自永昌十五年后就不再日日上朝了,这舒坦的日子过久了,看着新帝勤政,众人心里自然是不乐意的。   记得刚恢复早朝时,还有人一本正经递了折子说卯时疲乏,起不来榻。   萧聿杀鸡儆猴,不仅摘了此人的乌纱帽,还赐了五十个板子。   皇帝安座后鸣鞭,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再行三叩六礼。(1)   礼毕,各衙门依次奏事。   说是奏事,但大多就是,其实就是算账。   有句话说的没错,历朝历代走向没落,都是从经济崩塌开始的。   国库没钱,地方的赋税也征不上来,眼下战事吃紧,户部是没完没了的哭穷。户部尚书何程茂,那可真是演技精湛的主。   若不是知道何家有多富,萧聿还真要以为他穷的当裤子了。   何程茂道:“臣知道陛下心疼边关将士,可臣昨夜算了一笔账,与齐国开战至今,上缴给军队的粮草已是足足有余……”   “足足有余?”萧聿将折子“啪”地一声摔在了案上,厉声道:“那是整整六万人!何大人若觉得足足有余,朕把镇国公叫回来,你给我去打。”   何程茂躬身道:“陛下息怒。”   “将士没有饿着打仗的道理,何大人与其同朕哭穷,倒不如好好查查户部的账。”萧聿十八便带兵出征,最是清楚边关的状况。   何程茂咬牙躬身道是。   紧接着是推行屯粮之策的事。   阁老大声宣读折子“屯田既能吸纳游民,又能防止寇患,待开垦的田地多了,这赋税自然而然就……”   话还没说,只听太和殿外突然有人喊道:“边关急奏——”   早朝都有这么个规矩。   只要是边关急奏,皆可优先启奏。   又是一声,“阆州总督觐见。”   “让他进殿!”   阆州总督面带尘土,手持急奏,进殿后“噗通”一声跪下道:“陛下,我大周六万将士被困密河,无一生还……”   他哆嗦着嘴唇道:“是苏景北反了,臣亲眼见他在腹背受敌之际,进了齐国边境。”   “再没回来。” 第60章 谋逆 证据确凿。   镇国公苏景北反了。   这句话犹如将巨石扔进平静的湖水,“噗通”一声,激起千层浪。   殿内沸反盈天,帝王抿唇不语。   朝中与苏家交好的官员并不少,比如,待苏淮安如亲子一般的大理寺卿郑百垨。   郑百垨突然出列道:“大殿之上,还请方总督慎言,镇国公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无数,臣今日说句大胆的,他若是存有谋逆之心,何必等到今日!”   “边关路远迢迢,消息迟缓,总督大人要指认镇国公通敌叛国,还请拿出证据来!”   都察院右都御史董李附和道:“臣也附议,此事不能听总督大人一言就妄下定论,镇国公打了半辈子的仗,从未有过败绩,通敌,这话重了。”   “是啊,那六万精兵,可是镇国公手把手带出来的兵!”   “这定然是有隐情。”   有人小声道:“儿女都在京城,通哪门的敌?   文官说话还算客气,武官就不一样了。   成远侯干脆指鼻子骂道:“镇国公上战场杀敌的时候,你还在地里玩泥巴!怎么,吃了败仗就嫁祸于人?”   武德伯附和道:“十一年前齐国来犯,镇国公领兵出征,令齐国折戟沉沙,总督大人便是没见过,也该听过吧。”   阆州总督方恕脸都气红了,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   方总督抬首看着大殿之上的皇帝,大声道:“陛下,我大周六万儿郎被困密河受水雷和炮击攻打时,臣是亲眼见到镇国公进了敌军边界!”   “起初臣也不敢信,因为那是镇国大将军!那是十一年前用两万兵力打退齐国的镇国将军!可臣回到阆州时,后方粮草竟都被烧了个干净,而粮仓的位置,只有臣和苏景北知道!”方总督脖子上青筋竖起,手指着眼睛大吼:“臣宁愿这双眼睛瞎了!”   萧聿眸光彻底暗了下去,“你是说,后方粮草全烧了?”   方总督道以额点地,道:“臣愧怍难当,无言面对陛下,甘愿受罚。”   粮草是什么?   粮草是钱,是军心,是打仗的根本。   文武百官心里都有一本账册。   粮草要供给一万名将士,一个月,就需要三千亩地的收成,六万人,那就是一万八千亩地的收成。   这还不算给马吃的,还不算战事已经打了数月。   苏淮安忽然出列道:“其他暂且不论,我只问总督大人,若是军报无误,阆州还能撑多久?清州失陷了吗?”   方总督抬眸道:“苏淮安!你怎么还有脸站在这!”   苏淮安厉声道:“清州失陷了吗!阆州到底还能撑多久!”   方总督怒视他,但依旧答:“清州已经失陷,阆州、阆州最多还能撑半个月,若是十日之内不出兵迎击,那齐军便要打过来了。”   话音甫落,满殿哗然。   百官脸色骤变,朝廷帑藏内竭,手无强兵,等清州、阆州一齐沦陷,恁时又该如何?   方总督道:“臣虽智虑短浅,却也是弱冠从军,熟读兵书,绝非嫁祸于人的小人,臣今日恳请陛下严查苏家,尽早出兵!”   说着说着,方恕声泪俱下:“倘若臣今日有任何一句,有污蔑嫁祸之嫌,愿以死谢罪。”   殿内一片死寂,沉甸甸的乌云纷至沓来,天色忽暗,如至隆冬。   萧聿倏然起身,面容严肃道:“兵部、刑部即刻彻查镇国公府,都察院、锦衣卫协理,淳南侯、方总督,何尚书,随朕议事。”   皇帝下令彻查镇国公府,虽说要照章程办案,但薛襄阳自己都不信苏家会反。   他在刑部什么案子没见过?   这人啊,不论做什么,总得需要个立场。   苏景北有兵,有爵位,有从龙之功,又得皇帝器重,长子是国之栋梁,长女是一国皇后。   这样的身份,反什么?有什么好反的?   吃跑了撑的当反贼?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案几上放着长约一丈的大周舆图。   萧聿凝眸看着阆州的位置,“方恕,齐国此番到底有多少兵力?”   方总督道:“也是六万精兵。”   “六万……”萧聿摩挲着手中的扳指,沉声道:“步兵急行,最快三日五百,六日一千,骑兵快马加鞭,一日四百里左右,若想在阆州汇合,怎么都要八日,”   方总督道:“齐军来势之汹可谓前所未有,而且军备力量,也与咱们不相上下,陛下万不可小瞧了他们。”   陆则蹙眉道:“短短几年,齐国的军备竟能得总督大人一句不相上下?”大周朝廷虽然腐朽没落,但军备力量却是高祖留下来的,绝非齐国可比。   方总督面色凝重道:“有句话,臣不知能不能说。”   萧聿看了他一眼,道:“说。”   方总督道:“其实初次交战时,臣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因为从齐军使用的水雷、弓、弩和身上的皮甲头盔来看,那根本就是大周工艺。”   这话就引人深思了。   “你的意思是朝中有人贩卖兵器?”户部尚书何程茂眯起眼睛,不可置信道:“这不可能!兵器在官府均有数量记载,若是大量运输,不可能没人发现,官道也会有记载的。”   陆则喃喃道:“那若是私有呢?”   何程茂道:“那就更不可能了!自永昌十四以后,朝廷对私有兵器管制甚严,只要发现家中藏有兵器,一律按寇处置!再说,谁会这么做?总督大人莫不是昏了头吧。”   方总督上下打量着何程茂道:“贩卖兵器可是重利,怎会没人做?若是这叛国贼手握重权,人脉又广,偏就有这瞒天过海的本事呢!”   薛、何、楚、穆,谁家都有这个本事。   何程茂道:“你瞪眼睛瞧我做甚!总督大人吃了场败仗就得了失心疯不成?”   方总督打断了他的话:“连苏景北都能反,朝中有内鬼也无甚稀奇的!”   陆则看了眼皇帝阴沉的脸色,抬手按着方总督的肩膀,“啧”了一声道:“诶我说总督大人,您怎么就认定镇国公是反了,说不准您看错了呢?这万一污蔑忠良,岂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就在这时,盛公公躬身缓步走来,“薛大人在殿外求见。”   萧聿下意识攥了把拳头,若无其事道:“让他进来。”   薛襄阳脸色极差,深吸一口气道:“散朝后臣立马带人搜了镇国公府,苏景北确实有问题。”   萧聿喉结微动,“发现什么了?”   薛襄阳直接挑最重要的说,“陛下,镇国公府的书房有一条暗道,按照京城扩城的位置来看,起码有十年之久了。”   萧聿眸光未改:“通向何处?”   “一直向东,可抵京外。”薛襄阳道:“臣一路追查,在暗道尽头抓到了苏景北的三个妾,不出所料,她们的身份全有问题,根本不是大周人。”   听到这,陆则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薛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薛襄阳道:“陛下,继续审吗?”   萧聿冷声道:“朕记得镇国公有个妾是风鸢楼有名的歌姬,顺着往下查。”   薛襄阳见皇帝如此平静,心也不由静了下来,“臣这就去。”   养心殿烛火彻夜未熄,天亮时方恕和何程茂离开。   萧聿坐在紫檀嵌云龙纹宝座上,对陆则道:“言清,你即刻去一趟镇国公府。”   陆则与萧聿从小便是挚友,算得上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能知帝心的人,镇国公府谋逆,那就是往他身上插刀子。   陆则忧心道:“陛下千万保重龙体,接下来不知还有多少事等着陛下。”   殿门阖上后,萧聿起身回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翌日午时,盛公公颔首走过来,低声道:“陛下,薛大人,刘大人求见。”   他哑声道:“传。”   薛襄阳走过来道:“启禀陛下……”   萧聿看着他手中的折子,直接道:“把折子给朕。”   薛襄阳双手递交上去,长吁一口气道:“苏景北通敌叛国的消息不胫而走,今早有一耄耋老太得知自家孙子战死,一头撞死在镇国公府门前了。”   萧聿看着手中的折子,沉寂良久。   那风鸢楼,竟是苏景北名下的酒楼。   薛襄阳又道:“这风鸢楼根本就是细作的藏身之处,那儿的老鸨已经跑了,臣顺着苏景北名下的铺子继续查,西直门的云香茶楼、东直门的天方酒楼,两个月前就已关门了。”   刘大人道:“京郊的驿站也甚是可疑,西南那条官路若是用起来,只要借着经商的名义,运输兵器丝毫不成问题。”   薛襄阳正要说苏淮安,萧聿仿佛猜到了他眸中所想,“啪”地一声把折子摔在案几上,目光瞬间凌厉:“云香茶楼和天方酒楼的账目查过了吗?兵马道查了吗?驿站查仔细了吗?朕要的不是猜测,要的是证据!”   薛襄阳一愣,道:“臣明白了。”   随着殿门开开合合,镇国公通敌叛国的罪证越来越多。   多到萧聿都没办法骗自己这些是巧合。   六万兵马、十年的暗道、齐国的妾室……一切都说的通,也说不通。   差不多到了第五天,陆则送来了一份名单。   陆则道:“刑部这两日抓了二十多个细作,薛襄阳不眠不休,严刑拷打出了一份名单,没想到上面竟有景昶易的名字。”   景昶易。   那是骊山围猎时,向先帝提起野猎的人。   平心而论,若无那场野猎,燕王不会死,萧聿也不会那般容易登基。   陆则看到这个名字时,整个人都快窒息了。   倘若镇国公真的反了,那么景昶易这个名字,就证明苏景北扶萧聿登基也是有预谋的,其目的,就是挑起三王的“国本之争”。毕竟,国本之争才最是伤国本。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盘棋?   苏景北部署了多少年?   陆则道:“陛下,薛大人已经把苏淮安压回刑部大牢了。”   萧聿也不知道多少天没睡了,他用极轻的声音道:“他认罪吗?”   “苏淮安自入狱起,什么都没说。”陆则道:“如今民心大乱,镇国公的石阶上都是人血,他这条命,谁也保不住了。”   萧聿攥着手中名单,恍惚起身,道:“继续查,还得继续查……”   陆则道:“陛下英明果决,不会连这些都看不清楚,苏家通敌叛国,已是证据确凿,他苏景明若是心有冤屈,为何不讲!”   话音甫落,萧聿眸中的镇定顷刻间出现了裂缝,他拔高嗓音,又像是自说自话:“陆言清,苏家不能是被冤的。”   “朕不能做昏聩无能,残害忠良的君王。” 第61章 叛国(微修) 替朕保下一个人   萧聿看了一遍刑部呈上来的奏折,重新提审了苏景北的妾室,随后又去了一趟镇国公府的暗道。   他在里面独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去其繁复,至少有两个消息是确凿无疑。   其一,大周死了六万将士。   其二,镇国公府藏了密道。   一条藏了十年,根本无法解释清的密道。   当日傍晚,萧聿去刑部大牢见了苏淮安。   逼仄的牢狱内泛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腥味,壁上的银灯忽明忽暗,照在苏淮安苍白无力的侧脸上。   昔日里那个风光霁月、惊才绝绝的郎君,身着囚服,肩膀隐隐有血迹渗出,直直跪在地上。   虽说镇国公府已被抄家夺爵,但薛襄阳念及皇后尚未被废,且腹中还有皇嗣,故而只给苏淮安戴了手梏,并未落枷锁,也算是留了几分体面。   萧聿眉目冷肃,睥睨着他道:“苏景北人呢?”   苏淮安未答,而是将手边的一封信呈给了萧聿。   这封信是军报传来的一日之前,镇国公府的老管家交予他的,也是苏景北最后留给他的东西。   上面只有一句话。   ——景明,速离京城,船在涿郡。   他不知这话是何意,却隐隐不安,正思忖着散朝后与皇上商酌一番,只见阆州总督方恕手持军报,进了大殿。   一字一句,让他如遭雷劈。   他身为大理寺少卿,为官数载,参与过的三司会审不计其数,对大周律法更是烂熟于心,可即便如此,方恕的话,他也一个字都不信。   他不愿信,也不敢信。   恁时至今,已有整整七天。   他被捆在刑架之上,薛襄阳手持苏家叛国的死证摆,一边用刑,一边审讯他,迷离之间,镇国公府旧日画面在脑海中盘旋不歇——   ——“金榜题名了?好小子,这是我苏家出的头一个状元,爹以你为傲。”京中无人知晓,他原本想从武,是父亲说他天资聪慧,应该当个文官,他才走了科举这条路。   ——“你与阿菱日后莫要进我书房,也不要碰你娘的画。”他以为爹娘伉俪情深,可到头来,他不是在看娘的画像,而是为了掩人耳目。   ——“走,跟爹去风鸢楼喝两杯。”风鸢楼细作无数,他爹却以镇国公之名,保了这个地方十年。   ——“阿菱嫁给晋王有何不好?此事是陛下赐婚,无需再议,你也不要太惯着她。”阿菱那时与何家在议亲,他爹却一拖再拖,直到晋王请旨赐婚,他才一口应下。   ——“景明,这储君之争,京中没人能独善其身,我们便是为了阿菱,也要站在晋王府身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骊山之行,务必小心。哎,但愿这场内朝霍乱,能早日平息。”   原来,他早知骊山会出事。   原来,他不是想平息霍乱,他是想挑起纷争。   ——“此番出征不知何日能归,你多保重。”保重,何以保重?   思绪纷飞之时,耳边是薛襄阳一声声的质问,“苏淮安,你认不认罪!”   他醍醐灌顶,皇帝自然也能彻底清醒。   苏淮安看着萧聿的手越来越紧,低声道:“苏家谋逆之罪,证据确凿,罪臣无以为辩。”   无以为辩。   萧聿忽然一笑。   苏淮安一字一句道:“罪臣以为,有些繁杂的线索暴露的太过容易,难保不是为了挑起朝廷争端而刻意留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尽早出兵迎战……”   萧聿手背青筋叠起,将苏淮安一把拉起,拖向自己,抬起手臂,一拳砸在了那张惨白的脸,苏淮安向后踉跄一步,鲜血顺着嘴角便流了下来。   苏淮安低着头,作势又要跪下去。   萧聿攥着苏淮安的衣襟,“哐”地一声将人抵在墙上,他厉声道:“苏景明!朕待苏家如何!”   他喉结微颤,再一次重复道:“朕待苏家如何!”   四周阒寂,银灯闪烁。   冗长的沉默,就如一柄利剑,刺穿了曾经背对背的二人。   苏淮安颔首道:“臣有愧圣恩,罪不容诛,万死难辞其咎。”   萧聿一把推开了苏淮安,看着他肩胛染上的大片血迹,寒声道:“镇国公府的暗道可抵京外,苏景北又给你留了船,你怎么不走?是想以死谢罪,还怕朕要了皇后的命?”   苏淮安跪直,哑声道:“陛下,皇后娘娘对这些毫不知情。”   皇后。   不知情就无罪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聿忽然又笑,哑声道了一句,“镇国公好计谋啊……”   ——   天色转暗,风雨欲来。   萧聿驾马回宫,盛公公看着帝王冷肃的眉目,斟酌半晌,还是开了口,“坤宁宫那边……”   萧聿顿住脚步,回眸,眼中尽是暴戾。   坤宁宫这三个字,他现在根本听不得。   他将三卷刑部公文放到盛公公手中,一字一句道:“正好,你把这些送到坤宁宫去,让皇后好好看看,看清楚了。”   天气越来越热,苏菱的身子却越来越虚弱。   她端坐于榻,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罪状,目光渐渐变得涣散。   苏菱同苏淮安一样,面对这些死据,那些尘封的、零碎的记忆接连而来。   比如她的婚事,何家与苏家也算门当户对,何家大夫人来镇国公府提亲时,她还表示过自己愿意,可他爹总是说舍不得她嫁,不急,再等等,她从十六等到了十七,等来了那道赐婚的圣旨。   再比如她嫁给萧聿前,曾偷偷进过一次镇国公府的书房,她清楚的记得屋里没有人,但翌日一早,他爹却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若是有一条暗道,倒是都说的通了。   苏菱握着这些证据,心和手一同在颤抖。   这份后知后觉,令她浑身冷汗不止。   她是将门之女,自然知道通敌叛国四个字意味着什么,看着刑部的公文,心脏就像被刺穿一般。   镇国公府男丁女眷全部流放。   苏景北长子苏淮安,择日处以凌迟之行。   凌迟。   那是要在他身上剐上千刀吗?   苏菱捂着小腹,不停轻喘。   “娘娘肚子里还有皇嗣,千万要保护好身子……”扶莺看着她通红的眼眶,连忙道:“不然,娘娘还是哭出来吧。”   苏菱摇了摇头。   天下人都有资格哭,但她没有。   思及此,苏菱下腹突然坠痛,她双拳紧握,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见此,扶莺立马坐不住了,慌张起身道:“奴婢这就去宣太医。”   “别去!”苏菱拉住她的手,道:“我的身子我知道,没事的,不用宣太医。”   扶莺哭道:“这怎么能行呢?这怎么能行呢?”   苏菱低下头,摸着小腹道:“扶莺,今日不比往昔,坤宁宫此时叫太医,无异于是在皇帝面前做戏,我不能拿这孩子来搏同情。”   “陛下与娘娘感情深厚,怎会这样想呢?”扶莺攥着她的手,语无伦次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前朝定然焦头烂额,陛下便是想来坤宁宫也抽不出身,您看这么多天过去了,六局一司也没敢克扣坤宁宫的分例,这定然是陛下授意过的。”   帝王一句话,坤宁宫亦可以是冷宫。   苏菱垂首沉默良久,并未答扶莺的话,而是道:“我该用膳了,去准备吧。”   扶莺见苏菱还肯好好吃饭,忙点头道:“欸、欸,奴婢这就去……”   用过午膳,苏菱捂着小腹,看着窗外的芭蕉叶踱步。   不论如何,不论如何,她都得把这孩子好好生下来。   等肚子不疼了,苏菱坐在妆奁前,卸下了发髻上最后一根簪子,朝门口走去。   扶莺拽着她道:“娘娘这是要去做甚?”   苏菱轻声道:“请罪。”   皇后脱簪请罪,这可不是小事,三妃虽然都听到了风声,但却无人敢来看这场笑话。   没有凤舆、没有随从,苏菱着一身白衣,直直跪在养心殿外。   盛公公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胸口发堵,怎么偏偏、偏偏就是皇后呢?   他抚了抚胸口,才回身走入内殿。   苏菱轻握了下拳头,嗓子隐隐发颤道:“臣妾求见陛下。”   她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求他能给苏淮安一个痛快的死法。   默了半晌,里面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让皇后回去,朕不会见她,也不想见她。”   盛公公立于殿门口,抬首望了眼乌云密闭的天色,朝苏菱走去。   “娘娘身怀龙嗣,这是做什么?”盛公公叹了口气,去扶苏菱的手臂,“平日娘娘待老奴如何,老奴都记在心上,今日,便斗胆劝娘娘一句。”   盛公公道:“娘娘是皇上的发妻,情意自然深重,可再深的情谊,也经不起折腾,娘娘若是为苏家的事而来,那不妨想想,这叛国之罪,究竟判的是谁的国?这情,当真求得吗?”   “这陛下也正在气头上啊。”   苏菱看着盛公公。   盛公公低头看着苏菱隆起的肚子,道:“娘娘便是不为自己,难道也不为腹中的孩子想想?”   苏菱仰起头,朝养心殿窗牖的缝隙提了提声音道:“臣妾罪无可恕,无赧面对陛下,亦是没有资格再治理后宫,今日特来交还六宫之权,还望陛下恩准。”   他始终没说话,她也不知跪了多久。   渐渐,青灰色的天好似飘起了绵绵细雨,她倏然听他道:“盛康海。”   盛公公连忙又进殿,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油纸伞。是他常拿的那一把。   她看着那伞柄,神色一怔。   忽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个春夜,那时她刚有孕,他陪她在御花园踱步,春寒料峭,雨水寒凉,第一冰凉刚落在她鼻尖上,她就被他揽入了怀中,沾了一身他的热气,恁时盛公公慌张送来的,也是这一把。   “娘娘,奴才送您回去。”盛公公道。   苏菱自知她这身子淋不得雨,便垂眸低声道:“多谢公公。”   盛公公将苏菱送回坤宁宫,甫一进门,只听盛公公低声道:“娘娘,陛下口谕。”   苏菱神思一恍,捂着肚子,缓缓跪在地上。   盛公公道:“陛下口谕,从今日起,若无诏令,娘娘不得踏出坤宁宫半步。”   苏菱恭敬道:“臣妾遵旨。”   盛公公道:“日后坤宁宫若是有事,娘娘叫扶莺来吩咐奴才便是。”   苏菱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字条,塞给盛公公道:“烦请公公替我呈与陛下。”   盛公公立马推拒道:“陛下有令,坤宁宫只进不出,还恕老奴不能收。”   翌日一早,养心殿内。   首辅柳文士带领内阁,跪了乌泱泱一片。   柳文士道:“如今民心大乱,苏后早已不堪为后宫之首,臣肯恳请陛下废后,以安民心。”   重臣齐声道:“臣恳请陛下废后,以安民心。”   萧聿负手转身,沉声道:“眼前国家危在旦夕,前路如晦,尔等不出策救国,却在这与朕谈废后?”   “臣知陛下与皇后鹣鲽情深。”柳文士深吸一口气,道:“哪怕陛下一意孤行,不在乎史官记载,不在乎后人评说,可密河一战,害死了我大周整整六万儿郎!陛下身为天子,不能不在乎这六万条人命!将士不畏战死,却畏冤死!”   内阁大臣郭子良道:“孟子云,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陛下为何不能以江山社稷为重!”   说罢,郭子良以额撞地,撞得一下比一下重,一副冒死以谏的架势。   萧聿抬手,将案几上的茶壶杯盏“哗啦”一声,尽数扫落在地。   郭子良一怔。   “你敢同朕谈社稷,好。”萧聿将折子甩在了郭子良的头上,“你既心怀天下,那你告诉朕,阆州粮仓被烧,粮又从哪出!此番出征的军队又从何处抽调!”   “此番兵败,国家覆灭,又当如何?”   郭子良哑口无言。   “口口声声含着六万冤魂,朕问你们,那六万人的抚恤金,怎么给!内帑空虚至此,朕不如效仿高祖就查你们的账如何!”   龙颜震怒,四座皆惊。   哪怕他们心知,陛下就是想保苏后,他们亦是不敢再出声了。   毕竟真查起来,没人是干净的。   须臾过后,萧聿道:“昨夜朕与方总督、淳南侯秉烛夜谈,已决定亲征。”   柳文士一惊,叩首答道:“陛下万万不可,如今太子未立,国本未定,陛下、陛下怎能亲征!”   萧聿手持军符,看着柳文士道:“那阁老与朕说说,这军符,朕该给谁?”   这话一出,殿内寂静。   镇国公都能反,如今还能信谁?   眼下皇帝最信任的不过淳南侯,但以淳南侯的资历,却未必能打下这场关乎国家存亡的硬仗。   内阁群臣低声道:“这……陛下唯一的子嗣尚在皇后腹中,宗室也无过合适的人选……”   “是啊,这该如何是好?”   萧聿看着殿内阶下的众臣,用指腹点了点桌案,嗤笑一声道:“若朕真出了什么事,阁老便将成王从封地请回来罢。”   内阁重臣重呼:“陛下福泽深厚,定能早日凯旋。”   ——   皇帝御驾亲征已成定局,当晚,萧聿去慈宁宫请安。   楚太后捻着手上佛珠,蹙眉道:“皇帝御驾亲征,安的是民心,是军心,万不可亲上战场,以身涉险。”   “母后放心,儿子不会贸然行事的。”萧聿缓声道:“就是这六宫之权,儿子还得交由您来管了。”   楚太后看着萧聿,将手中的佛珠“啪”地一下拍在案几上,“行军打仗,哀家是管不了了,但今日既然你把六宫之权交予哀家,哀家便要与你说道一番。”   “苏家那不是吃了败仗,那是通敌叛国!皇帝怎能不责罚苏后?”楚太后看着萧聿道:“苏家根本是从一开始就在算计陛下!”   “可当年若非朕一心拉拢镇国公府,苏氏兴许是已嫁为何家妇,纵使今日苏家需诛三族,也不该祸及外嫁女。”萧聿看着楚太后,沉吟道:“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怀着朕的孩子,要责罚,也等她生下孩子。”   楚太后道:“刑当罪则威,不当罪则侮的道理,陛下总该是明白的,陛下对苏氏如此轻拿轻放,就不怕在后宫,在前朝损了威严?”   说到这,楚太后心中大骇。   帝王御驾亲征,亲守国门,一旦得胜回朝,谁还敢说皇帝一个不字?   恁时,他还会责罚苏氏吗?   萧聿道:“母后是如何想的?”   楚太后眼睛半眯,顺着皇帝的话道:“苏氏毕竟入了皇家玉牒,腹中还有陛下子嗣,确实不宜重罚,但苏淮安却难逃重责,理应听从刑部的意见,处以凌迟之行,以平众怒。”   “此事朕已经准了。”萧聿低声道:“只是苏家有一金库,财产颇丰,至今下落不明,待刑部拷问出位置,立即行刑。”   楚太后点了点头,“皇上亲征,哀家便带领后妃日日替皇上祈福吧。”   “由母后管理后宫,朕安心定志。”萧聿看着楚太后,意味深长道:“苏氏腹中的,是朕的头一个孩子,儿子便交予母后了。”   楚太后这才品出皇帝的来意。   他把苏氏留给自己看管,明着是托付,暗着是敲打。   ——   艳阳高照,当今天子御驾亲征。   萧聿以金乌冠束发,内着曳撒,外着玄金软甲,腰悬长刀,在京城百姓的注视下,以万乘之尊,驭万马离京。   甫一出城门,萧聿回头喊道:“淳南侯!”   陆则夹紧马腹,喊了一声“驾”,与皇帝错开半匹马的位置,道:“臣在。”   萧聿蹙眉道:“离那么远作甚,过来!”   陆则凑过去,萧聿道:“今日夜行,到了株州你便折返,避开一切耳目,替朕保下一个人。”   保人,能保谁?   陆则心里咯噔一声,“陛下!可苏家谋逆已……”   萧聿同陆则对视。   男人轮廓锋利如刀,眉目间尽是山河。   他侧眸望向层峦叠嶂的山峰,用极轻的声音道:“送他离京。”   擂鼓声起,萧聿驱马扬鞭,驰过夜壑雷鸣,驰过风霜千里。   他要在叶落之前,守着吾土吾民,守着万里山河,回家。   秦婈忽然从梦中惊醒—— 第62章 贡品 不留。   油灯燃尽时,天色还未大亮,屋内一片灰青,空气中泛着一股潮湿,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   萧聿从梦中醒来,闭眼揉了下胸口,连忙去看枕畔的人。   只见秦婈鬓角布满细密的汗珠,手放在小腹上,低声呢喃了一声,哥哥。   萧聿眉宇一蹙。   她的眼神不对。   他伸手摁住她的肩膀道:“阿菱,你看着我。”   她的眼神空洞无光,整个人似乎还沉浸在梦中,萧聿道:“阿菱,醒醒。”   秦婈就跟没听见一般,极轻地念了一声:“疼。”   随后便阖上了眼睛。   萧聿看着她的动作,背脊都跟着僵住,难不成她也梦见从前的事了?   萧聿伸手去碰她。   额心烫手,身子却抖的厉害。   他替她盖上被褥,回头朝外面道:“来人!”   门外的盛公公打了个激灵,立马转过身,推门而入,躬身道:“奴才在。”   萧聿道:“传太医。”   盛公公看了一眼倒在皇上怀里的秦婕妤,跟着面露惊慌,“奴才这就去叫宁院正过来。”   半晌,宁院匆匆赶来,他将药箱放到地上,正了正已经歪斜的乌纱帽,道:“臣拜见……”   “免礼了。”萧聿看着他道:“过来诊脉。”   宁院正上前数步,将帕子放在秦婈的手腕上,心里不由道了一句:这秦婕妤还真是多愁多病身,又是中毒,又是晕倒,也不知是第几回了。   但别说,这娇弱的身子啊,向来就容易笼络帝心。   “这怎么回事?”萧聿道。   “婕妤面红体热,再参考脉象,像是急火攻心所致。”宁院正补充解释道:“这急火大多指肝火心火。”   “何时能醒过来?”   宁院正道:“急火导致的昏迷,通常来说不出一日便能醒来,臣先开一幅退热的方子,待热退了,再开两幅去火的方子慢调……”   宁院正后来的话,萧聿似乎都听不进去了,他的目光落在秦婈的小腹上,陷入一段冗长的沉默。   梦里,她的肚子都一直在疼。   萧聿散朝后便回了景仁宫,守了秦婈一个上午,用过药,身子也退了热,就是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午时过后,盛公公躬身来报,“陛下,这是咸福宫的绿知姑姑呈上来的。”   这位绿知姑姑,是皇帝派道咸福宫的,其目的,就是监视薛妃,每日薛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无将四月的事与外人说,事无巨细。   可萧聿现在哪有心思管咸福宫的事,他挥了挥手道:“你看着就行。”   盛公公又道:“昨儿薛大人给薛妃来了信,薛妃看过后,饮了不少桃花酿,说了些话,陛下还是看看吧。”   萧聿接过。   ——“这事,竟是我冤枉了秦婕妤。”   ——“此事巧合重重,疑点重重,可我从未有构陷嫔妃的想法,只是好意啊。”   ——“我知道我这性子不得陛下喜欢,可我也学着在收敛,自打李妃三年前与我哭诉,说一直以来她才是活靶子,才是命苦的那个,我、我怎么说上这些了,喝糊涂了……”   萧聿一眼便看到了最后一句。   萧聿抬眸看着盛公公道:“三年前,什么时候?”   盛公公躬身道:“奴才问过了咸福宫女史清月,她说李妃是在延熙元年八月初的时候来同薛妃哭诉的,在这之后,咸福宫与长春宫,确实再没生过事端。”   这话的重点,显然不在咸福宫与长春宫情谊上,而是在时间上。   延熙元年,八月,那便是皇后诞下皇子的前一阵。   那时苏家叛国,皇后处境艰难,苏淮安又在薛家手上,李妃在这时候向薛澜怡服软,是何居心,不言而喻。   从李苑的角度看,只要薛澜怡受了这层挑拨,被嫉妒冲昏了头,朝薛襄阳要两片苏淮安的指甲,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坤宁宫去,大皇子能不能生下来还两说。恁时她的手,依旧是干净的。   后宫没有谁是真的傻子,薛澜怡若是真醉了,也说不出这番话来,她这是借着李苑表忠心呢。   萧聿嗤笑一声,起身,道:“摆驾长春宫。”   ——   落辇声响起,长春宫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齐声道:“奴才见过陛下。”   李妃连忙走出来,福礼道:“陛下万安。”   萧聿大步流星地迈入殿内,眉目冷肃,挥手屏退了众人。   皇上迟迟不叫起,李苑自然是不敢起身,她心里惴惴不安,不知皇上今日是因何而来。   萧聿靠在椅上,看着李苑,想着梦中的一切。   萧聿道:“李氏,昔日皇后待你如何?”   李苑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李苑道:“皇后仁德,待臣妾一向是关怀备至。”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只称她为皇后。   “朕才审过咸福宫的女史。”萧聿沉声道:“你居心叵测多年,朕倒是小瞧你了。”   李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臣妾愚笨,还望陛下明示。”   萧聿凝眸看向她,“四年前,朕是如何与你说的?”   话音甫落,李苑太阳穴不由“嗡”地一声,抬眸去看他。   四年前。   她娘曾同她说,这天下身处高位的男人都一样,他们手握重权,擅长攫取,随心所欲地享用着各式各样的美貌与肉体。   他父王也是如此,饶是她的母亲温柔顺从,姿色倾城,可他怀里的花骨朵,永远也开不完。   她以为男人的恩宠不过是在夜里,又或是在赏赐里,所以她对进京一事,可谓是古井无波,直到她遇上了大周天子。   她永远忘不了他第一次进长春宫,朝自己走来的样子。   高大挺拔,姿容清隽,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气度。   她满心喜悦,等着伺候他,成为他的女人。   万没想到,日日夜夜的期盼、梳妆打扮,等来的竟是一道圣旨,和一句长春宫的事不许道与旁人。   拿到圣旨时,她整个人仿佛都傻掉了,屈辱,不解,委屈,什么都有,可他的眼里,半分、半分愧疚都没有。   在此之后,薛妃对她冷嘲热讽,太后对她明褒暗贬,她被那份虚无的宠爱,推成了众矢之的。   而她换来的,只是帝王流水般的赏赐。   死都带不走的赏赐罢了。   “陛下!臣妾绝非是居心叵测之辈。”李苑的泪水翻滚而下,“四年前,薛妃处处看不惯臣妾,整日刁难臣妾,陛下也是看见的,臣妾只是因为委屈,才不小心说了那事。”   “委屈?”萧聿看着她,厉声道:“高丽岁贡几何,你最是清楚,朕念及小邦贫瘠,人口稀少,助你们发展农业,又免除两年岁贡,已是优待万分,你有何脸面与朕谈委屈!”   男人的眸光很冷,似乎是在问她,你是比数百名高丽美人值钱,还是比千两金器值钱,还是比百匹生绫色罗值钱?   李妃跌坐在地,步摇来回摇晃。   美人垂泪,泫然欲泣,她哀声道:“薛妃屡屡刁难臣妾,只因她是薛家女,陛下便能轻拿轻放,臣妾在陛下眼里算什么,贡品吗?”   萧聿道:“你若是端的清,朕不会亏待你,也不会有今日。”   “可臣妾做什么了?”李苑自认,她做的那些,早就随着苏菱的死烟消云散了,再不会有人知晓了。   “你心里清楚。”   萧聿对盛公公道:“李氏心术不正,有违妇德,故褫夺妃位,从即日起搬离长春宫,赐砌淑苑。”   李苑怔在原地,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因为一句抱怨,就要被褫夺妃位?   看着皇帝转身的背影,李苑呼吸一滞。   如果不曾见过浩浩皇恩,兴许她也不会那样不甘心。   紫禁城的样子她在画卷中见过无数次,高丽的藏书用“彤庭玉砌,壁斓华廊”来形容,可真当她置身于此,亲眼感受到了其壮丽辉煌,才知那样的形容不为过。   初到大周时,柳妃和薛妃尚未入宫,她只知道当今陛下有位十分宠爱的皇后。   听闻皇后是镇国公之女,皇帝的发妻,肚子里还有他第一个孩子。   真是把天下的好命,都占全了。她想。   那位高贵的皇后待人很好,不太约束她,她可以带着侍女在御花园里闲逛。   她曾在一个春夜邂逅了帝后,身边的宫女一直与她说,“娘娘别过去,那是陛下和皇后娘娘。”   记得那天晚上下了很大一场雨,夜风寒凉,皇帝身上的大氅落在那个女人身上,他揽着她的肩膀,倾身耳语。   距离很远,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些甚,只觉得袍角都沾满了笑。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帝王的恩宠还能是这样的。   连他手中的伞,都会向着她倾斜,湿了半臂都浑然不知。   李妃哭着哭着就笑了。   看呐,他为人君时,和为人夫时,是完全不同的。   苏家叛国,他都舍不得废她后位。   李妃倏然起身朝他的背影喊道:“先后并非因我而死,便是连太医都清楚,那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萧聿步伐一顿。   盛公公低声道:“陛下,还留人吗?”   “不留。” 第63章 长兄 哥,我真是阿菱。   ——“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萧聿回到景仁宫,坐在榻边,耳畔依旧是这句话。   延熙元年,九月,他班师回朝,得到的也是这么句话。   太后与他道:“皇后是后宫之主,六局一司女官的背景她一清二楚,徐尚仪胞弟在她父亲的军营里,她自己会不知道?她把徐尚仪留在身边,根本是她自己不想拖累皇上了。”   不想拖累。   萧聿唇抿如刀,他将帨巾放入水中,浸湿又拧干,轻轻擦了擦秦婈的脸,抚过轮廓时,他似乎看到了她一寸寸瘦下去的样子,看到了她走到油灯枯竭的那一天。   这时,盛公公敲了敲门,道:“陛下,药煎好了。”   萧聿点了点头,“放那儿吧。”   秦婈是在亥时醒来的,睁开眼时,整个眼睛都是红的,萧聿靠坐在她身边,闭眼小憩,手里还握着她的手。   秦婈一动,萧聿转醒。   “醒了?”   秦婈几乎是颤抖着抽回了自己的手,她支起身子,轻声道:“陛下怎么在这儿,臣妾……臣妾……”她的思绪全是乱的,全是乱的。   萧聿回头去拿药,“阿菱,什么都别想。先把药喝了。”   萧聿作势要喂她,她伸手去接,“臣妾自己来吧。”   秦婈喝完药,萧聿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蜜饯,点了点她的嘴唇,她一怔,咬了一口。   他嘴角起了两分笑意,揽过她的肩膀,似从前那般轻语,“我们说说话?”   秦婈沉默着看他。   一时间,她甚至都不知该与他说什么,更不知从何说起。   曾经相视就恨不得吻在一处的两个人,如今竟是连说句心里话都做不到了,想想也觉得唏嘘。   “那我说罢。”萧聿亲了亲她的脸,低声道:“你是不是梦到从前了?”   连身份都被他猜透了,这件事更没有必要瞒着他。   她直接点了头。   萧聿问:“从何时开始的?”   秦婈答:“入宫后吧……”   入宫后,那便是从同他一样了。   默了须臾,他倏然道:“想见苏淮安吗?”   苏家的事比她想的复杂,有些话,还是由苏淮安对她说最好。   提起苏家,秦婈目光不由自主地闪躲,她垂眸低喃:“臣妾,能见吗?”   “最快明日。”   话音甫落,秦婈脱口而出,“他在京城?”   萧聿点头。   怕吓着她,还没敢直接说人在翰林院。   萧聿道:“你先睡觉,等明日散朝,我带你回晋王府。”他承认,选在晋王府让她见苏淮安,有那么两分是故意的。   出宫见苏淮安,真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要不是知道苏淮安是他保下的,她定然会觉得面前是个陷阱。   秦婈好半天没接上话,半晌才道:“那臣妾……如何出宫?”   萧聿道:“以前如何就还是如何。”   男人口中的以前,大概是她还未有身孕的时候。   那时的她同现在判若两人,想出宫便会悄悄同他说,他便给她打掩护。但自打她有了身孕,便再也没提过此事。   这一夜秦婈都没睡踏实,而身边的男人总是想过从前的日子,见她来回翻身,萧聿便去抚她的背脊,熟不知眼下,他越摸她,她越是睡不着。躲还不能躲。   ——   萧聿的作息这些年都没有变过。   寅时洗漱,卯时上朝,巳时散朝,然后要在养心殿会见重臣,若无要紧事,未时便能休息,反之,那何时就不一定了。   秦婈身着衣胸背花盘领窄袖衫,头戴冠乌纱描金曲脚帽,坐在殿内,数着时辰等他,心里不由有些紧张,也不知苏淮安看见她会不会害怕。应该不会吧,她想。   果然,如秦婈所料,萧聿是申时回到景仁宫的。   萧聿见她这幅内侍官打扮,忍俊不禁,朝她招了招手,好像真的是在召唤內侍。   秦婈走到他身边,扥了扥衣摆。   “走吧。”   离开内廷,朝太和门的方向走去,二人悄然无息地出了宫。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驶入街巷,秦婈用食指撩开缦纱,街景似乎又变了,京城似乎更热闹了。   他们对这条路再是熟悉不够,马车向左转了两回,行不过十丈,两人便默道:到了。   秦婈弯腰下马车,抬头看了一眼。   物是人非,大抵就是这个滋味。   晋王府的匾额赫然悬在头顶,一砖一瓦都与六年前无异,可他们却再也回不到这里了。   但不得不说,晋王府,确实比皇宫能给她安全感。萧聿在她耳边道:“就在长恩堂。”   秦婈的心怦怦地跟着跳。   快步走过垂花门,来到长恩堂,高挂的幔帐前,站着一个男人,她紧着嗓子喊了一声,“哥。”   男人转过身,秦婈一愣,整个人如同被一盆冷水泼下。   他也不是苏淮安啊。   秦婈只觉得眼前人面熟,好似在哪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等下!   他、他不是中了解元那位?   “怀荆”二字还未想出来,眼前的男人忽然躬身作礼,道:“臣拜见陛下,拜见婕妤。”   “在这儿不必多礼。”萧聿道。   苏淮安抬眸时,看向秦婈的眼神,可谓十分不善。   秦婈回头去看萧聿,这略带几分求助的眼神,看的萧聿有些心热。   萧聿对苏淮安道:“面具,摘了吧……”   苏淮安眸光一暗。   即便他根本信不过眼前这个秦婕妤,但皇命不可违,他也只能从袖中拿出些秦婈看不懂的灰沙,蹭了蹭鬓边,卸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寂静的屋内发出“呲”地一声响——   秦婈向后退了一步,萧聿扶住了她的腰。   转眼,怀荆变成了苏淮安。   姿容平平成了棱角分明。   秦婈直接走过去,眼眶一红道:“哥!”   苏淮安无心观赏眼前拙劣的演技,躬身同萧聿道:“陛下可否容许臣与婕妤单独说几句?”   萧聿转身回了书房。   正好,他也不是很想看到阿菱对她哥这幅殷切样子。   门“吱呀”一声阖上。   苏淮安看着眼前与阿菱几乎生的一般无二的人,眸光跟淬了冰似的。起初陆言清说陛下这三年常会做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还不信,如今倒是信了。   今日散朝后皇帝突然与他说去见阿菱一面,他还以为去扫墓。   竟然是……   这不是荒唐是什么?   诚然,皇帝想要什么样的女子都行,便是他找个容似阿菱的宠着,做臣子的也无权置喙,可他不能说这人就是阿菱。   听闻这位秦婕妤甚是得宠,连大皇子养在她那儿……只因为一张脸就要夺了阿菱的一切?   苏淮安心火难压,这会儿全涌进了眼睛里。他在看她下巴的痣。   苏淮安发火的样子秦婈的是见过的,她连忙解释道:“哥,我真是阿菱。”   苏淮安嗤笑一声,“嗯,然后呢?”   秦婈道:“永昌三十四年科举放榜后,你带我去了春熙楼,还有,你左臂有个刀疤,是爹教你练剑时不小心伤的。”   秦婈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长。”   苏淮安眉心一蹙,秦婈似很多年前那般,用拳头轻敲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信了吗?”   苏淮安眉眼半眯,像极了当年的大理寺少卿在审讯犯人时的样子,“从哪打听来的?”   秦婈叹了一口气,没事,不信才是人之常情。   她抬眸看着苏淮安道:“那不然……你来问我好了,一两件事我能打听,我们从小到大,这如何打听?”   苏淮安抿唇打量着她,似乎不想按她说的来。   秦婈忽然抬手,用食指抵住他左下最后一颗牙,笑道:“还疼吗?”   苏淮安瞳孔一震 。 第64章 真相 从头到尾,全是算计   秦婈忽然抬手,用食指抵住苏淮安左下最后一颗牙,笑道:“还疼吗?”   齿疾虽小,却妨食眠。苏淮安这颗弱冠之年才长出来牙齿,可没少折腾他,不仅让他闭门三日,还险些到了“妹来煎药婢来扶”的程度。   长兄疼的托腮蹙眉,妹妹则是欠欠儿地用手指头去戳,笑的仿佛遇上了什么大喜事。   苏淮安挥开了她的手,后退半步,低声道:“这不可能……”   秦婈道:“哥,你真不认我了?”   苏淮安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道:“永昌二十八年,外祖母来京,送了你什么?”   “一对玉佩,我跟你一人一块。”秦婈仰头看着他道:“哥,你记错了,外祖母是永昌二十九年来的。”   苏淮安左手不由攥成拳,“那玉佩呢?”   “碎了……”秦婈道,“就在赐婚当日。”   却说赐婚当日——   萧聿出征立下战功,使得龙心大悦,先帝问他要什么赏,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求娶镇国公之女。   恁时何家明明都已上门说亲,可苏景北还是应了这门亲事。   公公宣读圣旨时,她心肝都在跟着颤,起身接旨的刹那,腰间玉佩坠地,“噹”地一声,碎成了两半……   秦婈又道:“我说那是不祥之兆,你非说岁岁平安。”   这样的耳边细语,除了他们两个,世上根本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苏淮安蹙眉道:“这怎么可能……”   “你还想问什么?都一齐问了吧。”   苏淮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真是……阿菱?”   秦婈被他喊的鼻尖发酸,双眸泛起一层波光,忍着忍着,泪珠子刷地一下就从眼角掉了出来。   这委屈的模样都和从前一样。   苏淮安的目光立即软了下来。   他上前一步,将她的头扣向自己胸膛,掌心微微颤抖,轻声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秦婈暗暗给了他一拳,带着哭腔道:“苏景明你居然敢不认我……”   这一拳太过真实,苏淮安忽然就笑了,他拍着她的背,“别气了,哥错了还不行?”   “阿菱,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很确定苏菱没有和他一样的面具,可这张脸,年纪又对不上。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话,苏淮安便彻底相信眼前人就是苏菱了,哪怕她说的话,句句匪夷所思,他也深信不疑。   秦婈拿过他身边的人_皮面具,掂了掂,道:“我都交代了,那你呢,这东西从哪儿来的?我瞧这也不似寻常能见到的面具。”   苏淮安看着她,目光一暗。   有些话,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同她说。   斟酌半晌,苏淮安道:“这张面具自是不同于你见过的那些,这人_皮面具算是葛云山西陵教的秘术,少有人知晓,其材质特殊难寻,且不溶于水火,戴上时完全瞧不出破绽。”   秦婈点头道:“难怪方才见你,我根本没认出来,还有,声音也不像。”   苏淮安道:“变音不过是简单的口技,许多戏子都会。”   秦婈拿着面具照自己的脸比划了一下,苏淮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别碰它,黏上了只有矾砂能卸掉。”   秦婈连忙放下。   她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不由怔住,“怎么忽然这么严肃?”   苏淮安试探道:“永昌二十八年的事,还记得吗?”   永昌二十八年,苏菱九岁,苏淮安十二岁。   虽然年纪尚浅,但那一年的事,他们谁都不会忘。   秦婈点头道:“自然记得,阿娘就是在那年秋天离开的……”   听她提起母亲,苏淮安喉结微动,话锋一转,“那年年初齐军来犯,父亲带兵出征,你可还记得?”   秦婈想了想,点头道:“记得……我记得爹打了胜仗回来,得了许多赏赐,堆得库房都装不下了。”   恁时全京城都在传一句话——镇国公府,是大周的脊梁。   苏淮安好半天没说话。   提起苏景北,秦婈的表情不由变得凝重。   秦婈捏着人_皮面具,不安道:“你为何忽然提起这事?”   苏淮安握住她的手,道:“阿菱,当年镇国公府的战功是假的,苏家叛国,也是假的。”   叛国二字,秦婈的呼吸立马变得急促起来。   苏淮安一字一句道:“苏家代代都是忠臣义士,从未出过乱臣贼子,镇国大将军苏景北,在十一年前就战死沙场,以身殉国了。”   “那年得胜还朝的人不是他,是齐国的帝师,澹台易。”   “此后的招兵练兵,三王国本之争,以及那六万条命,皆是蓄谋已久。”   秦婈好似一个字都没听懂,“哥,你在说什么?”   “是哥没护好你,认贼作父整整十一年,害得你丢了一条性命。”秦婈并不知道,皇后崩逝这四个字,险些要了苏淮安的命。   话音甫落,秦婈犹如魂不附体,站都站不稳了。   她抬手握住嘴,人_皮面具掉落在地。   秦婈低头看,脑袋“轰隆”一声响。   她弯下腰将面具捡起的瞬间,答案呼之欲出,颤声道:“难不成……那个齐国帝师用的也是这个?”   苏淮安点头,“是。”   秦婈又摇头自我否认道:“不可能,这面具再厉害,也不过是个面具罢了,爹身高八尺,武艺高强,这怎能模仿?”   “阿菱,那齐国帝师不是一般人,他阴险狡诈,也有一身功夫。”苏淮安顿了顿,继续道:“他不是先盯上苏家,才有的这番谋划,他是先有的谋划,再根据自身的五官体魄,选中了苏家。”   “但这怎能骗过所有人!你我年岁浅便罢了,可爹爹身边有多少好友,还有阿娘,阿娘与爹感情深厚……”说到这,秦婈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嘴唇隐隐发颤,腿都跟着发软。   永昌二十八年春,“苏景北”凯旋,同年的秋天,镇国公夫人便因心疾去世。   往昔在她眼前重现——   那是个暴雨天,电闪雷鸣,苏景北在外练兵没有回府,九岁的苏菱惴惴不安,便从暖阁跑到母亲的淑兰堂去了。   那天镇国公夫人睡得特别早,院外的丫鬟似乎也比平时安静,苏菱不以为意,推开门便走了出去,地上有水,她还踉跄了一下。   然后就钻进了被窝,搂着镇国公夫人的胳膊便睡下了。   直至翌日天明,尸腐味入鼻,见母亲脸色发紫,她才察觉出不对。   她吓得失声尖叫,在镇国公府一圈一圈地跑,到处喊人,最后是苏淮安抱住了她。   尸体都硬了,大夫自然只能摇头。   晌午时分,仵作验过尸体,躬身遗憾道:“夫人这是心疾突发……还请国公爷节哀。”   苏景北跪在床前,蓦地哭出了声,当天整个人跟疯了一样……   后来又是论落魄了许久。   思绪回拢,秦婈重重地喘着气,抬眸看着苏淮安道:“倘若阿娘是他杀的,那他为何时常常对着阿娘的画像说话,他总是在问为何?为何?”   苏淮安下颔绷紧道:“澹台易此人自负过人,他能与阿娘相处半年之久,早就把苏家每个人摸透了,他之所以动了杀心……”   剩下的话,苏淮安到了嘴边,都无法说出口。   他没说,秦婈却懂了……   “原来,他不是在问阿娘为何要留他一人,而是在问阿娘为何会认出他来。”   秦婈身形一晃,苏淮安连忙扶住了她。   他怕她接受不了,本来没想提起母亲的死,可到底是瞒不过她。   “我至死都想不通,爹为何会反,如今便能说通了。”秦婈眼眶微红,嘴唇煞白,“六万将士战死沙场,镇国公府被抄家夺爵,他留下的那张字条,不是为了让你离京,他知道你不会走,也知道你会是大周未来的肱股之臣,那张字条是为了让你认罪,让你死在刑部大牢里,而我,肚子里还有皇上唯一的孩子……”   说罢,秦婈眼前隐隐发黑,细白的手指死死捏住了桌沿。   十一年,从头到尾,全是算计。   苏淮安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她,低声道:“阿菱,都过去了,哥回来了……”   苏淮安道:“别想太多,当年你才九岁,这都是我的错。”   秦婈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声音渐弱,“可你也只比我大了三岁。”   “长兄如父知道么。”苏淮安拍着她的肩膀道:“不然你还像小时那样,痛快哭一顿?”   “你还是与我说说这三年吧。”秦婈忽然想到了什么,紧张道:“当年入狱,薛襄阳定然对你动刑了,留下伤了吗?别瞒着我。”   “早就好了,陛下送我离京时,留了个大夫给我。”苏淮安定然不会告诉她,他光是养伤,就养了整整一年,陆则如果再晚来几日,薛襄阳就该往上脸上烫“逆贼”两个大字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即便苏家没有反贼,可这事到底还是出在苏家身上。   秦婈又问:“那后来呢?”   兄妹两个说话一向没有什么忌讳,秦婈问,苏淮安便答:“离京后我毫无头绪,四处乱查,先查了苏景北的踪迹,又去查母亲的死因。”   “我去西陵教,然后近了大齐……”   说着说着,夜幕四合,书房里的男人蹙眉扔下了笔,到底坐不住了,他就想知道,怎么平日里跟他惜字如金的两个人,能说整整两个时辰。 第65章 相认 我如何认不出你。   楹窗外,日头在浓雾后渐渐西行,秦婈和苏淮安仍在低声细语。   苏淮安面容凝重,缓缓道:“当年指认镇国公府通敌的证据大多都是真的,唯有兵器,不是直接从澹台易手里出去的。永昌十四年后,朝廷对兵器管制甚为严格,像马匹、牛筋、弩弓这样的物资,在朝贡互市中都会受到限制,更别说火药、鱼雷的配方,以及冶铁之术,这些都是由兵部和工部、户部共同负责的,他澹台易装了十一年的忠臣义士,手够不到这儿。”   秦婈道:“你的意思是……朝廷有内鬼?”   苏淮安道:“倒卖兵器的利润巨大,哪怕没有叛国的心思,也有可能挡不住齐国重金的诱惑,牵扯的也可能不止一人。”   秦婈想了想道:“拿到原料,打造兵器,再运出去,这动静可不小,京中能做成此事的屈指可数。”说白了,无非就是薛、何、楚、穆四家罢了。   苏淮安点头道:“四年前我离京时,陆指挥使曾放出去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一本账册。”苏淮安道:“当年指认苏家的罪证,桩桩件件都是死证,我想着左右都洗不脱罪名,便与陆指挥使商议不如传个假消息出去,就说我手上有一本兵器交易账册。”   这个账册甭管真假,都能让许多人夜不能寐了z   秦婈喃喃道:“怪不得……刑部未结的案子那么多,只有你的通缉令贴了满京城,这事,有没有可能是薛家做的?”   “原本我也怀疑是薛家,毕竟薛襄阳的二弟就曾在兵部任职,但……”苏淮安顿了一下,道:“此番回京,我到阿娘墓前祭拜时,故意泄露了行踪,没想到除了薛家走官道奉命办事,其余三家也都在暗中查我。”   秦婈默了半晌,轻声呢喃:“账册是诱饵,你用自己引他们上钩,他们一旦咬饵,那便证明四大家都与当年的案子有牵扯,如此说来,京中根本没人知道四年前的真相,也没人知道澹台易的身份。”   苏淮安点了点头,“如今陛下手中的权利绝非三年前可比,各家都怕引火烧身,所以就算明知是诱饵,也得毁了那账册。”   说罢,苏淮安揉了揉她的头,道:“阿菱,我不会让大皇子有个通敌叛国的母家。”   提及萧韫,秦婈的神情一缓,柔声道:“哥,韫儿都会背千字文了。”   苏淮安看着她,心里莫名发酸。   秦婈道:“哥,这些事急不得,你的安全最重要。”   苏淮安道:“放心吧,眼下我在翰林院任职,没人找我麻烦。”   “翰林院!”秦婈道:“你不会又考了科举吧?”   苏淮安偏头笑着“嗯”了一声,道:“连中三元。”   连中三元,便是指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   秦婈看了看身边的面具,又看了看苏淮安,不可置信道:“去年八月十七乡试放榜,贡院前站着的那位解元是你?怀、怀荆?”   苏淮安一怔,也想起了乡试放榜那日。   他清楚的记得,那天有个戴着帷帽的姑娘撕下了他的通缉令,颤着声音问,“通敌叛国,其罪当诛,这人怎么还在通缉令上?”   苏淮安道:“原来那位姑娘是你。”   秦婈眉眼一弯,她说方才看见那张面具怎么会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了。   秦婈看着他道:“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直接在京中做官?”   俄顷,苏淮安忽然自嘲一笑:“是那个人教会我,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越危险,越安全。”   那个人,便是澹台易。   那位齐国帝师教他们骑马,教他们读书写字,教他们为官为臣之道,可谁能想到,这十几年的养育背后,是父亲尸骨无存,是母亲死不瞑目,是苏家满门蒙冤。   二人一同沉默。   “在齐国时,我差一点就抓住他了,可还是让他跑了。”苏淮安捏紧的拳头道:“阿菱,他太了解我了。”   苏淮安十二岁之后所学的一切都是澹台易所教,他想什么,澹台易都清楚。   他恨极了这种滋味。   苏淮安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阿菱,你知道吗,我料定他眼下就在京城,可我还是找不到他。”   秦婈把手放在苏淮安的手上,道:“哥。”   苏淮安与她对视。   秦婈慢慢道:“十五年了,他也老了,事情总会水落石出,当年都挺过去了,再等等又何妨?”   苏淮安看着她,忽然觉得欣慰又悲伤,“你好像真的长大了。”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推开门的一霎,兄妹二人同时起身,仿佛天色突变,风雨欲来。   萧聿站在门口,见眼前的俩人又要朝他作礼,一时间心比面容还凉,他沉声道:“不必多礼。”   秦婈和苏淮安齐声道:“多谢陛下。”   秦婈这才瞧了一眼窗外,夜幕四合,明月高悬。   心道了句不好。   他俩竟然晾了皇帝这么久……   秦婈忙走到他身边,小声道:“臣妾一时忘了时间。”   萧聿低头看着她,“无妨,不急。”   “待会儿宫门就落锁了,还是早些回去吧。”秦婈连忙把內侍的帽子扣回到头上。   萧聿道:“那朕改日再带你出来。”   秦婈立马从善如流地点头,“多谢陛下。”   萧聿偏头看着苏淮安道:“朕先带她回去,日后再见吧。”   苏淮安躬身作礼道:“臣恭送陛下。”   萧聿拉着秦婈的手朝垂花门走去。   苏淮安慢慢直起身子,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从鼻尖逸出一丝轻笑。   不论过去多少年,他永远感觉他家阿菱是被人骗走的。   秦婈跟着萧聿上了马车。   他俩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一人在左,一个在右,中间空出来的地方起码还能坐两个人。   车马朝紫禁城缓缓行进。   京城夜色沉沉,华灯初上,秦婈微微撩起马车的帷幔,朝身后看去,夜风抚过脸庞,思绪鬓发齐飞。   她久久都未回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聿默不作声地乜了她一眼。   他忽然觉得,她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个动作,甚至连飞扬的发丝都像在表达对宫外的不舍。晋王府一花一草都是从前的样子,院子里她喜欢的桃花都开了,也没见她回头多看一眼。   萧聿肤色偏白,眉色也不浓,再加之轮廓锋锐,眉眼不含柔情,生来便带了几分薄情,偶一蹙眉,尽显不耐。   秦婈回头时,对上的就是他这个表情。   秦婈见他面色不好,语气便柔了几分,“臣妾今日,是不是耽搁陛下处理公务了?”   “没有。”萧聿从腰间解了令牌给她,轻声道:“日后你若想出宫,就和从前一样吧。”   秦婈推还给他,斟酌三分,语气也没太过疏远客气,“臣妾想出宫,同陛下说就是了,但这令牌,陛下还是收回去吧。”   听她这般语气,男人的眉宇微展。   不过皇帝赏的东西自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轻声道:“收着吧。”   秦婈看着手中的令牌,忽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道:“臣妾有件事想问陛下。”   萧聿道:“你问。”   “陛下是如何认出臣妾来的?”   苏淮安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方才面对面,不知说了多少往事,比对了多少细节,才让他放下戒心,怎么到了萧聿这,他什么都没问过。   萧聿喉结微动,“不是同你说了么,因为秋四月,你买个戏子回家,还嫌不够明显?”   秦婈狐疑地看着他道:“那之前呢?陛下为何怀疑臣妾?臣妾何处惹陛下怀疑了?”   秦婈自认,不管是饮食习惯、琴棋书画,还是说话的腔调,都没有露馅的地方。   就算有,面对这些匪夷所思之事,他也不该怀疑那般迅速。   萧聿拉着她的手,语气淡淡:“你我夫妻多年,我如何认不出你?”   秦婈没再说话。   回到景仁宫时已是不早了。   萧聿想着她今日心里滋味定然是不好受的,晚上也没回养心殿,便直接留在了景仁宫。   有些话,总是夜深人静时才能说出口。   萧聿抬手熄了烛火,屋内暗下来的一瞬间,秦婈蓦地回头。   紧接着,男人滚烫的胸膛严丝合缝地贴在她的背脊上,他抱着她,唇抵在她耳畔,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秦婈的耳朵都被他鼻息间的热气磨痒了,他才开了口,“阿菱。”   又是一阵沉默。   秦婈仿佛听到他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怨我吗?”萧聿喉结微动。 第66章 昭仪(微修) 深得朕心。   “怨我吗?”萧聿喉结微动。   “臣妾岂敢对陛下心生怨怼。”   “是不敢,才不怨吗?”   秦婈轻声道:“苏家当时陷入那般境地,陛下肯保下臣妾,肯留兄长一命,已是念及往日情分,法外施恩,臣妾并非不知好歹之人,若是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和兄长认贼作父,识人不清。”   萧聿抓准了她的字眼,低声问:“往日情分,那你可还念着?”   秦婈答:“这是圣恩,臣妾自然念着。”   轻柔柔的一句话,也不知是把人拉近了,还是把人推远了。   四周阒寂,呼吸声变得格外真切。   萧聿沉吟许久,落在她腰上的手突然向上滑去,秦婈的背脊随着他动作僵住。从前情浓时,床笫之事他们是真没少做,以至于萧聿一个动作,秦婈便知他要作甚。   男人低头去吻她的脖颈,喘_息愈来愈重,小衣同记忆中一样不堪一击,转眼就不知被卷到了何处。   萧聿扳正她的身子,倾身压上去,用掌心桎梏着她的胯,一下又一下地咬磨她的唇。手劲很大,吻的却轻。   他每个动作都和从前很像,就是像是刻意为之,手指抚弄的都是她曾经羞到把脸埋在他肩膀的地方,可眼下,秦婈只是将手虚虚地搭在他的背上,连气都不肯多喘一声。   两人的反应,就好似一个人拼命在找过去的影子,而另一个却想留在现在。   这里头的滋味难以言喻,但心里却是一清二楚,萧聿没法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用唇抵着她的唇道:“不想?”   秦婈偏头躲了躲,气若游丝,“改天,行吗?臣妾今日……”   还没等她说完,萧聿便松开了她,坐起身,一言不发地去了净室,那抹滚烫消失在她腿间。   秦婈暗暗松了口气。   远远听见萧聿朝外面道:“盛康海,送水进来。”   “欸,奴才这就来!”这般欢喜的语气,明明隔着一扇门,却好似能瞧见盛公公嘴角的弧度。只可惜此送水非彼送水。   秦婈盯着房梁看了须臾,也坐起身,她从被褥里找出里衣,重新穿好。   待萧聿从净室回来的时,内室烛火重燃,秦婈静坐在榻边等他。   背脊挺的笔直,瞧着恭恭敬敬,可萧聿瞥了一眼便知,她这是有话要说。   萧聿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沉声道:“说罢。”   秦婈攥了攥放于膝上的手,轻声道:“臣妾知道,陛下一向不喜后宫干涉前朝之事。”   萧聿偏头看她,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   “臣妾能否恳请陛下破回例,今后凡与苏家、澹台易有关之事,都告诉臣妾?”秦婈补充道:“父母之仇,臣妾不敢忘。”   “好,我答应你。”萧聿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道:“这些事,本也没想瞒着你。”   秦婈有些意外地回望他,“那……臣妾就先谢过陛下了。”   四目相视,萧聿眼中的寒意散了散,两人面对面躺下,气氛显然比方才好了些,阖眼之前,萧聿低声道:“朕会还苏家一个公道的。”   帝王补过拾遗不比旁人,一言一行,受天下人瞩目,苏家蒙冤,不论背后有多少原因,但只要重审此案,萧聿少不得要被史官加一笔失察之过。   秦婈抬眸看他。   他们似乎都明白彼此所想。   “随史官怎么写罢,朕都习惯了。”萧聿将她揽入怀中,慢慢道:“朕继位四年,这四年间,打过一次败仗,六万将士因此丧命,而后便是雪灾、蝗灾、洪灾、地动,光是罪己诏,朕便写了六回。”   所谓罪己诏,便是皇帝在面对国家遭受天灾、朝廷出现危难时自省的文书。就连雨下大了,粮食减产,他都得检讨一下,是否是德行有亏,招了天怒。   萧聿默了好半晌,才道,“阿菱,朕也许,真是个运道不大好的皇帝。”   这淡淡的语气,莫名有些可怜,秦婈忍不住安慰他道:“陛下心怀天下,勤政爱民,乃是明主。”   秦婈揉了揉他的肩膀。   “你真这么想?”   秦婈认真地“嗯”了一声。   萧聿将手放在她胸口上,随意搓了一下,沉吟道:“困了。”说罢,他便自顾自阖了眼睛。   秦婈垂眸看着刚好与弧度嵌合的手掌,心跳不由重了几分。   萧聿不动声色地数着她的心跳声,心道:阿菱,朕知道你是如何想的,可朕不甘心与你做君臣,只能再算计你一回了。   ——   翌日,秦婈醒来时,床边已经空了。   她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莫名觉得缺了点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洗漱过后,她才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   昨夜同榻而眠,他们并没做那些诡异的梦。   不过想想也是,从他起兵出征后,他们就再没见过了。   秦婈揉了揉肩膀,正要唤人,就见竹心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笑道:“主子,圣旨到了。”   秦婈蹙眉道:“圣旨?”   竹心笑道:“娘娘快出来接旨吧。”   这称呼一换,秦婈立马就懂了。   烈日高照,鸟儿在树梢上扑棱着翅膀,秦婈跪在地上,盛公公缓缓展开圣旨,大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氏温惠秉心,柔嘉表度,深得朕心,故晋为秦昭仪。”   不得不说,这道圣旨可真够直接的,嫔妃晋封,归根结底虽说都是恩宠,但总归还是有个幌子。比如腹中有子,比如母家立功;比如得太后喜欢;再比如逢年过节大庆。   深得朕心这四个字,也就是永昌年间见的多。   盛公公躬身笑道:“娘娘接旨吧。”   “臣妾叩谢皇恩。”秦婈双手接过圣旨。   盛公公笑道:“陛下另赐了不少东西,待会儿宁尚仪会给娘娘送来。”   秦婈道:“多谢公公。”   ——   晌午过后,竹兰将一碟精美的花生核桃酥放在秦婈面前,道:“六局一司和司礼监的人方才都过来了,娘娘是没见着,那一个个笑的,就跟咱院子里绽放的海棠似的。”   秦婈回身拿出一个钱袋子,道:“景仁宫人人都有赏,一会儿分下去吧。”   竹兰接过,道:“欸,奴婢知道了。”   竹兰一边侍茶,一边小声道:“要说那六局一司也太会看人下菜碟了,自打李妃被褫夺封号降为才人,砌淑苑的分例就被他们扣下了。”剩下的话竹兰没敢直说。   这宫里头啊,克扣了春夏的分例还好说,但要是到了冬季,被克扣了炭火,熬不熬得过明年都不清楚。   “你说什么?”秦婈蹙眉道:“李才人?”   竹兰道:“娘娘还不知道此事?”   秦婈摇了摇头。   竹兰这才想起来,李妃被废那日,自家娘娘还生着病,醒来不久就同跟皇上出了宫,不知道也正常。   秦婈道:“怎么回事?”   竹兰道:“娘娘玉体不适那天,咸福宫忽然传了消息过来,陛下看过后便地去了长春宫,随后李妃就被降成才人了,具体怎么回事,奴婢也不清楚,不过咸福宫那边倒是解了禁足。”   秦婈目光微怔。   高丽对大周一向忠心,他这是,亲自动了李苑?   竹兰哄着秦婈道:“要说圣宠,这宫里谁能比不上娘娘,今早陛下离开的时候,还特意吩咐奴婢别叫娘娘起来。”   “娘娘入宫不到一年,就被封了昭仪,待日后诞下子嗣立了功……”   秦婈打断她道:“去把针线拿过来,大皇子的小衣我还没做完。”   竹兰察觉失言,起身道:“是。”   ——   翌日傍晚,秦婈正借着烛光穿针引线,盛公公来到景仁宫。   盛公公手拖一个桃木箱子,低声道:“陛下特意吩咐了,这箱子里的东西娘娘只能自己看。”   秦婈狐疑地瞧了眼盛公公,屏退宫人,小心翼翼打开——   桃木镂空的木箱子里,放着一件內侍的衣服。   秦婈眼前一亮,压低了声音道:“这是?”   盛公公意味深长道:“娘娘随奴才到养心殿伺候吧。”   养心殿。   今夜谁在那儿,就不言而喻了。   秦婈跟着盛公公朝西边走去。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还没进门,就听见了陆则的声音,“启禀陛下,这第二份名簿已经完成了。”   盛公公将茶水交给秦婈,掐着嗓子道:“拿进去吧。”   秦婈推门而入,萧聿抬眸看了一眼。   她的步伐很轻,从陆则身后经过时,山茶花的香气从发间漫开,陆则敏锐地朝秦婈看去。   细白的手、纤长的颈,比內侍细了不止一圈的腰肢。   盛公公不在,秦婈便是那个伺候皇帝茶水的內侍,谁料她才端起茶壶,陆则忽然拔刀,手腕一转,寒光乍现,电光火石间,秦婈头上的曲脚帽被削落在地,乌黑如瀑的长发散落在肩。   如墨的杏眸瞬间布满惊慌。   一把绣春刀抵在她的脖颈上:“什么人!”   萧聿和苏淮安几乎是同时开口,“陆言清!把刀放下!”   陆则对萧聿的声音格外敏感,刀刃立即挪开半寸。   萧聿对面前的三个人太不设防,以至于他根本没想到能闹这么一出,他阔步上前,捧起秦婈的下巴,拇指反复摩挲着她的脖颈,“伤着了?”   秦婈摇头,“没、没有。”   见此,陆则身子一僵,绣春刀“咣”地一声掉落在地。   他是一千一万个没想到,皇上居然能带女子来养心殿议事。   他立马跪在地上,“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萧聿苏淮安一同看向陆则,眸中的寒光比地上的绣春刀还要锋利几分。   秦婈连忙握住萧聿的手腕道:“陆指挥使快快请起。”   陆则没敢动。   萧聿低声道:“起来吧。”   “多谢陛下。”   陆则刚抬眸,膝盖就软了,朝臣没见过后妃,但是他陆言清却见过晋王妃啊!   且是没少见。   元后已逝,那这……这就是外面传的那位,入宫不到一年,只凭一张脸就“平步青云”的秦昭仪?   陆则躬身道:“方才是臣冒犯娘娘了。”   见陆则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秦婈的眼角不由漾起几分笑意,“侯爷不必多礼了。”   陆则在心中腹诽:这目光、这笑容、这语气……同苏后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顿时明白皇帝今儿为何会“色令智昏”了。   萧聿看了她一眼,便猜到她这是不想瞒着陆则了,这样也好,苏家的案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萧聿淡淡道:“阿菱,过来看名簿。”   听这称呼,陆则确实有点不适,手臂都跟着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苏淮安。   啧。   这得多难受。 第67章 秦府(微修) 娘娘,你哪个哥!……   养心殿灯火璀璨,亮如白昼,萧聿淡淡道:“阿菱,过来看名簿。”   秦婈走过去,萧聿顺手将名簿递给她,密密麻麻的名字映入眼帘,一边还用红墨标注的官职年纪。   萧聿向后靠了靠,对陆则道:“继续说。”   显而易见,皇帝根本没有避讳秦昭仪的意思。   陆则目光微怔,昔日圣谕犹在耳畔——“言清,此事乃是重中之重,行事千万要小心,切勿引人注意。”   他陆言清为了皇帝一句“切勿引人注意”,每日像个贼一样尾随百官,偷偷用眼睛丈量其身高、肩宽、足底大小,可结果呢?   皇帝心里不止他一个自己人啊。   陆则在心里叹了口气,缓了缓,一脸正色道:“按国公府呈交的衣物来看,澹台易身高约为七尺八寸,肩宽四尺四寸,足底为一尺二寸,名簿上的官员大多与之符合,但碍于无法将所有人准确度量,还是会有些偏差。”国公府,指的便是镇国公府,陆则顾忌秦昭仪在,便故意称之为国公府。   萧聿沉吟片刻道:“这是全部?”   陆则点头道:“其实按照七尺八寸这个身量来说,光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就得有百余名,若再加上京城的士兵,起码得有两千人,臣之前借着武举的名义,准确度量过一部分武官和士兵的身量,肩宽足长差距过大的一律筛掉,之后又筛去了年纪、相貌、体态差异过大的,剩下的共一百四十三人。”   陆则又道:“臣不敢保证定无遗漏。”   听到这,秦婈便猜出了这份名簿的意图。   这是在利用澹台易当年留下的线索,逐步缩小怀疑范围。   萧聿点了点头,又看向苏淮安,“景明,你的那份名簿呢?”   景明。   陆则瞳仁徒然收缩,背后涌起一层冷汗,连忙以拳抵唇,干咳了无数声,意在提醒皇帝,景明,那是罪臣苏淮安的表字,不是怀大人的!   可惜萧聿并无反应。   陆则用余光瞄着苏淮安,只见苏淮安从袖中拿出一份名簿,神色如常地呈了上去。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陆则想。   苏淮安开口道:“今年科举的人数虽多,但文人身量远低于武人,年纪相貌皆符合的,且留在京中的仅有七人,至于翰林院,臣日日与他们接触,可断定澹台易不在此。”   说罢,苏淮安又拿出了一张名单,道:“这是臣摒挡出的五品以下官员名单,共二十七人,算上方才的七人,共三十四人。”   却说为何是五品以下。   陆则是淳南侯,平日里接触的都是达官显贵,便是上朝,也是站在帝王身侧,目光所及皆是站在太和殿内的五品以上官员。而“怀荆”,他一个七品翰林院编撰,上朝那是要站在太和殿外的,他看到的与陆则恰恰相反,能看到的都是五品以下官员。   萧聿将手中三份名簿放下,另外从案几上又抽出一份,放到秦婈手上,淡淡道:“去年大选,除官家之女外,富商、乡绅、农户的女儿也需向礼部呈递姓名,此事是锦衣卫与礼部一同去办的,淳南侯主要调查了有名有姓的富商、乡绅,这是最后一份名簿,共十六人。”   听到这儿,秦婈已经傻了……   她清楚的记得去年大选的情形,礼部嚷着新帝大选,态度异常严格,几乎是挨家挨户的盘查,谁家都不可能将姑娘藏起来,若非如此,秦大姑娘也不会走到寻死那一步。   难道去年的选秀,根本不在选秀女,而是在搜人?   怪不得、怪不得五千名秀女,最后他只要了三个人……   秦婈蹙眉看着萧聿道:“从去年到今年二月,科举、武举难道都是为了……”澹台易?   萧聿道:“这倒不是,科举本就是朝廷年年都要举办的,朕不过是提前了武举时间罢了。”   “那选秀呢?”   选秀。   萧聿十分自然地拉起秦婈的手腕,看着她,慢慢“解释”道:“去年太后和百官一齐劝朕广纳后宫,朕便顺水推舟应了此事,但内帑空虚,朕这后宫里装不下那么多人。”   男人目光灼灼,甚是火热,仿佛在说:朕心里装不下那么多人。   见此,陆则左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瞎了,他一定是瞎了,他居然看见皇帝在养心殿哄人?   至于去年大选……若他没记错,皇上不是为了要让何玉茹和徐岚知入宫吗?当初也没有秦家女的事啊?   秦婈满脑子里都是澹台易,无暇顾及其他,她深吸一口气道:“筹备选秀应是在去年二月,澹台易那时就回京了?”   这时,苏淮安开口道:“去年二月,臣在齐国发现了一个假帝师,便猜测澹台易有可能是回了京城,于是连忙递信给侯爷,让他注意提防,可澹台易转身就能换一个人,行踪成谜,根本无法确认他在哪,直到今年年初,臣在京外发现了他的踪迹,才确定他是真的回来了。”   秦婈回头去看苏淮安,担心道:“你没被他发现吧。”   苏淮安笑道:“娘娘放心,没有。”   秦婈道:“那就好。”   陆则的面目表情逐渐失控。   这秦昭仪厉害啊!   居然敢在陛下眼前从臣子眉来眼去,眼中的担心都要溢出来了,偏偏,陛下还不说什么。   陆则忍不住腹诽道:现在后宫的手段都这么高了吗?年纪不过二八,一看就未经世故,模样生的仙姿玉骨,彷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可谁能想到,这样一双纯正无邪的双眸,竟能把男人拿捏的死死的?   怪不得他娘说娶妻还得是知根知底。   陆则抬手撸了一把脸,重新整顿了表情。   苏菱想了好半晌,才喃喃道:“澹台易想模仿一个人需要时间,所以才会来京两回……第一回 ,他是来选人的,毕竟眼下京中的官员,同四年前相比,已是大有不同。”   苏淮安点了点头,“是。”   “他到底要做甚?”   “臣猜测,他此番要么是奔着陛下而来,要么是打着同十五年前一样的主意。”澹台易曾以储君之争,掀起了一场政治倾轧,谁知道他此番又要怎样霍乱朝堂?   此人不死,必成祸患。   秦婈看着四份名簿,对萧聿道:“四份名簿共一百九十三人,这么多人,要怎么确认?”   萧聿慢慢道:“假的就是假的,即便有乱真的本事,也定会留下破绽,没人能做到天衣无缝,别急。”   秦婈点了点头。   四周阒寂,杳杳钟声响起,四人对着名簿做排除法。   陆则道:“澹台易此番行事比十五年前谨慎多了,臣以为,他并不会再选高门名将替之,尤其是像归德侯府这样的,归德将军光是兄弟就有四个,且都住在一个府邸上,这冒充的风险太大了,想当年,国公府可是刚分过家,且只有一位正妻……”   说到这,陆则没再继续说。   但其他三个人却是都听懂了。   萧聿点头,“先把人丁复杂的去掉。”   一个时辰后,一百九十三人变成了九十三人,还有十余个需要重新调查的。   苏淮安又道:“以澹台易的才略,定然能想到我们有所防备,臣以为,在京中根基浅薄的,才是他眼中尚佳的人选。”   陆则蹙眉道:“根基太浅如何成事?怀大人,澹台易年纪可不小了,人能有几个十五年?”   苏淮安道:“根基浅薄,不代表他升不了官位,万一家中子嗣得力,又或是女儿高嫁呢?”   又划。   九十三人变七十三人。   陆则用狼毫敲了下头,喃喃自语道:“家中子嗣得力,女儿高嫁,我得记下来,回头再查查……”   秦婈看着手中的名簿,看着萧聿,认真道:“陛下,臣妾觉得司远伯也不可能,臣妾曾见过他家大娘子,性子十分厉害,司远伯回府晚了她都要翻脸。”   一听这话,萧聿朝她勾了下嘴角,意味深长道:“是么。”   当年,她也曾同他说过,无事早些回府。   秦婈同他错开眼神,继续盯着手中名簿,思忖着自己从前还见过谁家的夫人。   半晌,她把头往苏淮安那儿靠了靠,苏淮安侧眸看她,柔声道:“怎么了?”   秦婈道:“哥,咱俩换换吧,我这儿没有认识的了。”   陆则听力极好,蓦地回了头,俊美的面容再度失控。   哥?   哥?   她管苏淮安叫哥?这又是哪出戏?   苏淮安立马将自个儿手中的名单跟秦婈调换了一下。   秦婈手中的名簿变成了四品和五品的官员。   秦婈从前是一国之后,能同她说上话的大多都是高门贵府的大娘子,到了五品这儿,认识的便更少了。   正五品   工部员外郎魏德。   光禄寺少卿曾鹤宁。   通政司右参议莊齐正。   ……   太史令秦望。   秦望。   秦婈目光一滞,呼吸便急,指尖瞬间冰凉。   京中根基浅薄。   家中子嗣得力。   女儿高嫁。   再说容貌,她生的和从前一般无二,秦望与苏景北自然也有不少相似之处,那……   秦婈将碎发别至耳后,不停同自己道:不能,不会的,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   可她一边否认,脑海中一边闪过近来发生的事……   秦望又纳了一个妾室。   秦蓉楚六郎暗中私会。   秦大姑娘与朱泽写个信都能把秦望气成那般样子,他又怎会任由秦蓉与楚六郎私会?   萧聿见她脸色不对劲,忙道:“阿菱,怎么了?”   秦婈回头拽着苏淮安道:“哥,你方才说今年年初在京外发现了澹台易的踪迹,是在哪?很近吗?”   苏淮安道:“也不算太近,在河北那边。”   秦婈捏紧了手中的名簿,嗓子莫名发紧道:“河北……可是迁安县?”   苏淮安点头,意外道:“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秦婈手中的名簿直接掉在了地上,趔趄半步。   她怎么会知道……   那是因为迁安县有一所宅子,关着那位小姜氏姜岚月啊,澹台易若想冒充秦望,找上最了解“自己”的妾室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思及此,秦婈立马朝萧聿要了笔纸,写完,撂下笔,回身对陆则道:“还请侯爷速将这封信给我哥送去。”秦婈的手微微颤抖,若她想的没错,姜岚月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了。   陆则要疯了,他啥也听不懂,可又不能发火,便长叹口气道:“娘娘,您哪个哥!” 第68章 从前(大修完毕) 阿菱,过来。……   迁安,姜岚月。   想到这,秦婈向萧聿要了笔纸,写完,撂下笔,回身对陆则道:“还请侯爷速将这封信给我哥送去。”秦婈的手在微微颤抖,若她想的没错,姜岚月可能已经不在了。   陆则要疯了,他啥也听不懂,可又不能发火,便长叹口气道:“娘娘,您哪个哥!”   秦婈道:“锦衣卫千户秦绥之。”   陆则提了下眉梢,眼里都是疑惑,他回头看向萧聿,有些无力道:“陛下,这……“   萧聿方才看清了秦婈信中的内容,已将她的心思猜了个大概,点头道:“去吧,就照她说的办。”   皇帝发了话,陆则只能躬身领命。   陆则走了两步,又折返,看着秦婈道:“这信中内容,娘娘确定没问题吗?”·   秦婈轻声道:“侯爷放心吧,信中并未提及不该提的事。”   “是臣多言了。”陆则躬身作礼,推门离去。   陆则走后,殿内三人面面相觑,即便什么都没说,心里也都有了答案。   京中根基浅薄,父母早亡,又无妻子兄弟,长子在锦衣卫任职,长女又是宫中宠妃,当真是没有比秦望更适合的人选了,犹如当年的镇国公府。   锦衣卫办事速度向来快,今儿又恰巧赶上秦绥之在卫所当值,陆则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返回了养心殿。   陆则将手中的信件呈给秦婈,“这是秦千户让臣转交给娘娘的。”   秦婈接过,直接拆开。   也许是时间紧急,秦绥之只粗略地说了一下姜岚月的状况,并让她放心,他会照看好家中一切。   在迁安看管姜岚月的人是秦绥之多年的心腹,每隔半月就会往京中送一回消息。   姜岚月自离京后便抑郁成疾,一来是因为前半生的希望徒然落了空,二来是温家人时不时就要去找她的麻烦,直到上个月她得知了秦蓉的亲事,气吐了血,人就突然疯癫起来。   “姜岚月竟还活着?”秦婈喃喃道:“是我想错了吗?难道他去迁安见的不是姜岚月?”   方才秦婈都做好姜岚月“病逝”的准备了,澹台易此人心狠手辣,做事从不留后患,他若是见过姜岚月,不可能会留着她的命。   萧聿倏然开口:“还有一种可能。”   秦婈道:“什么?”   “他去迁安未必是找姜氏。”萧聿缓缓道:“秦绥之入仕以前,算是商贾出身,手里握着温氏的商号,温家是从迁安起的家,生意遍布整个北方,有自己的客栈、典当行、酒楼,最重要的是,温家有自己的车马队,而秦绥之进了锦衣卫后不得擅自离京,这部分产业应该已经交到秦望手中了。”萧聿之所以能把秦家事记得这么清楚,那是因为之前没少调查秦婈。   “有了车马队,他运送东西就方便多了。”苏淮安蹙眉道:“倘若这是真的,那他盯上秦家就不是偶然了。”   “但说到底,这都只是猜测。”   他们都清楚,一旦抓错了人,打草惊蛇不说,想找澹台易就更难了。   “这人实在是狡诈。”陆则道:“跟他来硬的,他转眼就没了影踪,照章程查办他,那这些事就彻底暴露了,世家对此也会有所堤防。”   如何在不引起风吹草动的情况下确认秦望的身份,着实是个难题。   苏淮安道:“我找机会见他一面吧。”   陆则道:“这绝对不行,他最了解的就是你,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闻言,秦婈不由握紧了拳头。   倘若澹台易此刻已成了秦太史,那真正的秦望去了哪?是否已经骨化形销,溘然长逝?   秦绥之和秦蓉与澹台易同住一个屋檐下,一旦变生意外,秦家是否会落得个门殚户尽的下场?就像当年的镇国公府……   她等不到从长计议了。   “陛下可否允许臣妾回家省亲?”秦婈忽然抬头看着萧聿道:“臣妾刚升了位份,此时回家省亲也不算突兀,若是能亲眼见到他,便能有法子确认他的身份。”   “还望陛下恩准。”   按前朝旧俗,嫔妃一旦入了宫门,此生便不能回家,即便是亲人去世,也得先请示皇后,得了恩准,才能在宫门口与亲人见面。大周在这方面显然宽待许多,嫔妃年年都有回家的机会,当然也得有个前提——有宠。   一听她要回秦府,萧聿的脸色立即沉下来,语气颇沉:“你趁早给朕断了这念想。”   秦婈道:“陛下可否容臣妾再说几句?”   萧聿眉宇微蹙,冷眸凝视她,这可真真是君臣的架势。   换了任何一人,都不敢再直言下去了。   可秦婈不得不敢。   她看着萧聿,一字一句道:“澹台易既然有所谋求,就不会在如愿前轻易暴露自己,倘若今夜的推断无误,那澹台易于臣妾来说,便是隔着两次杀父之仇,他成了假的太史令,臣妾却是真的秦家女,两辈子的事臣妾都记得,这一次他在明,臣妾在暗……”   萧聿打断她道:“他万一认出你呢?”   “死而复生,这等荒谬之事,谁敢信呢?”秦婈与他对视,“陛下起初不是也没认出臣妾吗?”   萧聿拍案而起,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萧聿这一掌拍的陆则脑子嗡嗡直响,脑子里只盘旋着一句话——死而复生。   他膝盖发软,无助地看了一眼苏淮安,可苏淮安依旧是面无表情,眼中一丝意外都瞧不见。   陆则心道:又不防着我,又不告诉我,这都什么意思?   养心殿内寂静无声。   萧聿对苏淮安和陆则道:“退下吧,此事改日再议。”   苏淮安和陆则躬身道:“臣等告退。”   殿门阖上,萧聿将嗓音压的极低:“朕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秦婈直直朝他跪下,“方才是臣妾失言。”   萧聿破天荒地没叫她起。   秦婈又道:“陛下方才还与臣妾说,假的就是假的,没人能做到天衣无缝,臣妾既了解澹台易,也了解秦望的习惯,只要几个时辰,便能将他试出来。”   “嫔妃省亲,都要锦衣卫随行、参与驻跸,不会有事的。”   “臣妾虽不是自幼在秦府长大,可受的恩惠却不少,臣妾不能眼睁睁看着秦府再出事。”   萧聿想都不想,便道:“从明日起,你不必再来养心殿了。”   殿外的盛公公收到了苏淮安的暗示,连忙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道:“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先把药喝了吧。”   盛公公十分有眼色地退下。   秦婈同盛公公四目交汇,然后抬头看着萧聿道:“陛下可是病了?”   萧聿没应声,也没看她,而是将勺子放置一旁,单手托起碗盏。   秦婈见他铁了心不让自己回秦府,跪着都不能让他松口,便站起来,用指腹碰了碰他的虎口,“臣妾来吧……”   这柔情的目的不能再明显了。   萧聿不为所动地看着她,道:“朕不用你伺候,别白费心思。”   说罢,他一饮而尽。   秦婈看着空空的碗盏,再次开了口:“陛下到底是哪儿不舒服?”   又是一段沉默。   倏然,萧聿单手卸下腰间的玉带,当着她的面脱下龙袍,解开了单衣,与她四目相视。   男人胸膛精而壮,肩膀宽而阔,腰身窄而瘦,全身上下都与秦婈记忆中无甚差别,除了胸口这道狭长的疤痕。   秦婈看着眼前的殷红,细眉微蹙:“这……怎么弄的?”   “杨堤,记得吗?”   秦婈点头,杨堤,晋王府以前的幕僚。   “朕以为对他了如指掌,可他四年前在战场上竟亲手给了朕一刀。”萧聿看着她道:“轻敌是大忌,你以为你了解他,可你连他此番来做什么都不清楚。”   “此事无需再议。”   话音甫落,秦婈忽然拉住他的一根手指,“陛下听听臣妾的打算,再做决断也不迟。”   萧聿低头看着她的手,呼吸一滞,显然,男人的身子比心硬。   他缓了好半晌才道:“我送你回景仁宫。”   夜露深重,秦婈手提着羊角灯跟在萧聿身后,二人静默无言。   养心殿在西,景仁宫在东,这段路途径坤宁宫,秦婈闭着眼睛都会走。   她忽然脚步一顿。   身后没了窸窣的脚步声,萧聿停下脚步回头。   秦婈手中的昏黄的灯光,刚好照亮了他们脚下的青石砖,萧聿这才发现,他们身后是坤宁宫。   透过那棂花槅扇窗去看,仿佛又将人拉回到了过去——   秋意微悴,栊帘生凉。   他仿佛看到了她身怀六甲,坐在榻上等他的样子,他一直不敢想,从他出征,到萧韫出生的每一夜,她是怎么过的。   坤宁宫的殿前的柱子,就像是他们心口的一道枷锁。   萧聿喉结微动,“阿菱,过来。”   秦婈眸中浮起一层泪雾,轻声道:“上辈子臣妾便是抱憾而终,这辈子,陛下能否信臣妾一次?”   萧聿心知肚明,她是故意的。   她故意停在这,故意提起从前。   可他真受不住她说这些。 第69章 省亲 宠妃的演技大赏   秦婈将心里的打算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萧聿听过后,到底还是应了她。   萧聿蹙着眉头写下恩准秦昭仪省亲的圣旨,反口的话在嘴边酝酿半天,又咽了下去,礼部尚书姜中庭接到圣旨后,立即同钦天监拟定了良辰吉时——延熙五年,四月十八,未时六刻,准秦昭仪回府省亲。   四月十八,也就是三日后。   当日,秦婈一早就起来梳妆。   竹心用黛粉给她勾了个浓淡适宜的柳叶眉,脸颊施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粉,涂了口脂,最后将镶宝石云纹头鎏金银掩鬓插在了她鬓发两侧。   秦婈不常施妆,平日里话也少,虽然美,却总是有几分清冷疏离,叫人不敢直视,唯独抱着大皇子时,眼神才会涌现几分温柔,此刻浓妆淡抹,稍微点缀些颜色,便觉如同千斛明珠照夜,明艳容冶,璀璨夺目。   竹心都忍不住对镜感叹:“娘娘可真好看,奴婢都舍不得移开眼了。”   秦婈看着竹心,不由想到了扶莺,她深吸一口气,停了念想。   过了午时,她坐上御赐的翟轿,从神武门离宫。   虽说秦婈只是三品昭仪,不必遵循皇后省亲时那般多的繁文缛节,但该讲究的排场,却是一个都不能少,尤其是在驻跸一事上,锦衣卫指挥使陆则提前一天就清理了整条西街。   省亲是皇恩浩荡,秦望早早就侯在了秦府门外,秦绥之和秦蓉站其身后翘首以盼。   辚辚车马声渐缓,随着“鼟”的鼓声停下,锦衣卫将秦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陆则替她掀开幔帐,秦婈扶着小太监下轿,甫一抬头,就同秦望对上了眼。   秦望率先躬下身,紧接着秦绥之、秦蓉也跟着纷纷作礼,异口同声道:“臣给娘娘请安。”   “父亲快快请起。”秦婈又转向秦绥之道:“兄长和二妹妹也不必多礼。”   “多谢娘娘。”   小太监福安上前一步道:“娘娘可要坐辇入内?”   秦婈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你们都下去吧。”   即便是骨肉至亲,入了宫门,便是君臣,秦望看着秦婈,欲言又止好几次,才道:“臣在东次间给娘娘备了晚膳。”   秦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动作,笑道:“多谢爹爹。”   秦望偏头看她,摇头了摇头,低喃了一句,“还是这幅样子。”   语气、神态,都和秦婈记忆中的秦望一模一样。   秦婈和秦望的父女情分因为姜岚月淡薄了多年,也不可能一下亲昵起来,寒暄几句,秦婈就挪到了秦绥之身边。   到底是做了官,秦绥之周身的气度都变了几分,可那一双眼,自打秦婈进门,就跟黏住了一般。   秦绥之低声道:“阿婈,你在宫里过的如何?”   其实秦绥之心知肚明,自家妹妹在宫里定然是受宠的,不然也不会入宫几个月被提成了三品昭仪,可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哥,你就放心吧,我在宫里过的很好。”秦婈笑道:“那秦大人呢?”   秦绥之一个没忍住,“嗤”了一声,道:“托娘娘的福,陆大人没少照顾下官。”   眼瞧行至东次间,兄妹两个还在后面小声嘀咕,秦望回头道:“娘娘现在可要用膳?”   秦婈怔了怔,点了头,“好。”   秦蓉偷偷瞧了眼秦绥之,鼻子都要酸了掉了,她就没见大哥给过她笑脸,姐姐一回来,眼下笑的跟什么似的。   秦蓉脚步加快,正要跨进东次间。   秦望瞥了她一眼,厉声道:“蓉儿!知不知道规矩!”   秦蓉脚步一顿,停在门口,等姐姐先进。   秦婈本来就同秦蓉不对付,此刻便一句话都没替她说。   一家四口在东次间坐下,桌上摆着宴席颇为丰盛。   羊肉炒、两熟煎鲜鱼、羊肉水晶角儿、三线汤、烧鹅、豆汤、荔枝猪肉……数一数 ,三十道有余了。   秦绥之又道:“臣今日特意给娘娘买了水粉汤圆和清蒸鲈鱼,娘娘快尝尝。”   就在这时,门口的宫女走过来道:“娘娘且稍等,还得先试菜。”   秦婈不悦地看了她一眼,佯装怒道:“怎么本宫回家省亲,都还需要试菜?”   宫女紧张道:“娘娘,这是规矩。”   秦婈撂下木箸,等宫女试完了菜,立马夹了秦绥之方才指给她的鱼。余光里,秦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娘娘慢点吃。”秦绥之笑着看她,“也没人跟你抢。”   秦婈点头,朝秦绥之哭诉道:“这个味道,都好久没吃了。”   秦绥之道:“那娘娘就多吃点……”   秦婈道:“哥,你要是想让我多吃点,就少喊两句娘娘。”   秦绥之附和道:“好、好。”   秦望一直没说话,只把案上的清蒸鲈鱼朝秦婈又挪了挪,又死板地咳了两声道:“娘娘,食不言、寝不语。”   秦婈手上蹲坐一顿,小声道:“爹说的是。”   用过晚膳,秦望用掌心搓了搓膝盖,道:“臣有几句话,想单独对娘娘说。”   秦婈从善如流地点头。   秦望道:“娘娘随我来成安堂吧。”   行至屋内,秦婈随意坐下,一脸防备道:“爹有什么话是非和我单独说不可的?难不成爹是打算把姜氏接回来?”   小姜氏,那便是秦婈的死穴。   秦望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连续叹了三声气,“臣此生不会再见姜氏,答应娘娘的,定会做到。”   秦婈松了口气道:“爹有话不妨直说吧。”   “前阵子,蓉儿进宫给娘娘添麻烦了。”秦望道:“这个事到底是臣没管好她。”   秦婈见秦望眼里布满了愧疚,连忙道:“爹快别这样说。”   “娘娘便是受宠,在宫里也有诸多不易……”说到这,秦望几乎咬着牙道,“是臣以前太惯着她了,才给她养出了一身的臭毛病,臣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敢、敢做出那等辱没门风之事……”   说罢,秦望咳嗽了两声。   秦婈回身给他倒了杯水。   秦望用手掌拍了拍案几,“不过娘娘放心,从今儿起到她出嫁,她一步也别想离开秦府,胆敢再与楚家有任何一丝瓜葛,臣便将她逐出秦家,日后是死是活,都不会再连累娘娘。”   这般语气,实在的与秦望太像了。   回想几个月前,他也是这样和自己说的。   ——“那姓朱的不过是商贾之子,竟也值得你如此作践自己!从今儿起,你别再出门半步,倘若你再与朱家那小子见面,我便当着你的面,打折他的腿!这太史令,我也不做了!”   秦望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喜怒皆挂在脸上,有时情绪激动了,还会撂几句狠话,但实际就是副软心肠,不然也不会被姜岚月玩弄于股掌之中。   听了这番话,秦婈不禁长吁了口气,心也定了几分。   兴许……真是她想多了。   秦望抬眼看着他道:“可她到底是你妹妹……”   秦婈一听这话便知他要说甚,立马同从前一般打断他道:“爹,别说这事了成吗?”   秦望眉目一怔,低声下气道:“好、好。”   秦婈道:“女儿好不容易回来,只是想陪陪爹和哥哥,这些事既然过去了,往后也别再提了。”   秦望道:“是,是,眼下时辰还早,不然……娘娘陪臣下盘棋?”   秦婈神色一缓,道:“在宫里头,陛下就嫌弃我棋艺不好,今儿总算回家了,咱就别下棋了,成不?”   秦望笑意直达眼底,“陛下既说了娘娘棋艺不佳,娘娘更应勤加练习才是。”   “女儿也练了呀。”秦婈揉了揉太阳穴道:“兴许,女儿就是没这天分。”   秦望苦心劝道:“勤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只要肯下功夫,定然会有所长进。”   这文绉绉的说话方式,的确是秦望的做派。   秦婈打了个呵欠道:“爹,不如女儿给您写副字吧,宫里的日子总是格外长,经书、宫规都没少抄,女儿的字都长进了,还得了陛下赞赏呢。”   秦望连忙起身道:“那、那娘娘随臣去书房吧。”   到底是文官,推开书房的门,一股墨香扑鼻而来。   秦望抖了抖袖子,作势要给她研墨,秦婈道:“爹,你盯着女儿写,女儿倒是紧张了。”   秦望一笑,有些慌张地后退几步,坐到椅子上。   她将灯烛移开,铺平一张宣纸,左右压上镇尺,开始磨墨,须臾过后,她拿起笔,蘸了蘸墨,落笔如云烟。   片刻后,秦婈细白的手腕一转,撂下了笔,她眉眼尽是笑意,举起手中密密麻麻的小字,道:“爹,如何?”   秦婈面上不显,实际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秦望点头,“不错,是有进步。”   秦婈扬了扬下颔,笑着道:“爹再指导一二可好?”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这个动作,有多像曾经的苏菱。   “落落珠玉,飘飘缨组,娘娘的字形,确实比以往多了几分柔美,但不足之处也是有的。”秦望直直地看着她,拍了拍自己的手腕,道:“娘娘手上力道不足,欠了些功夫,整体看下来,反倒是其色失了几分。”   秦婈看着手中的宣纸点了点头,恍然大悟般道:“原是差在这儿。”   天已朝暮,外面鼓声“鼟”地一声响起,预示着省亲的时间到了。   秦婈出府时,陆则见她面色如常,低声道:“进去吗?”   秦婈给他一个“别动”的眼神道:“时辰道了,先回宫吧。”   秦婈回到翟轿,整个人便软了。   她再次见识到了澹台易的厉害,要不是那副小字,她差点就要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她方才的字写得偏小,又故意站远了些,原因只有一个,秦望出身寒门,家里连油灯都买不起,为了考进士,早就熬坏了眼睛,离那么远还能看清字的,不是秦望。   而是武功盖世,百步穿杨的澹台易啊。 第70章 诱局(修文) 那儿有上万坛的好酒。……   按大周礼制,嫔妃省亲回宫,头一件大事,便是向太后行礼问安。   秦婈身着桃色曳地长裙,头戴镶宝石云纹头鎏金银掩鬓,施施然走进慈宁宫,福礼,毕恭毕敬道:“臣妾见过太后。”   太后微微笑道:“快起来坐下吧。”   “谢太后。”秦婈起身道。   楚太后道:“秦昭仪今日回府省亲,家中亲眷可都还好?”   秦婈道:“臣妾家中一切都好,多谢太后娘娘惦念。”   楚太后上下打量了一番秦婈的穿着和妆容,若有所思道:“昭仪年华正好,的确适合这新鲜的颜色,难怪陛下喜欢你,就是哀家,也愿意多瞧几眼。”   如今萧聿大半月都要歇在景仁宫,“宠妃”二字已经篆刻在秦婈额上,态度恭顺、衣着得体显然不能粉饰这宫中太平。   她越是隐忍,越是风淡云轻,楚太后越是看不惯她,越是会堤防着她。   事事处之泰然,那是上位者该有的姿态,楚太后想看的,是人按耐不住心思,得意忘形的样子。   秦婈道:“能得太后和陛下喜欢,是臣妾的福分。”   楚太后又道:“前些日子秦昭仪身子总是不适,可找宁院正仔细瞧过?”   秦婈点头道:“宁院正说,臣妾气血有些虚,不过也无大碍。”   “那就尽快调理好身子。”楚太后直直地看着她的肚子,道:“哀家知道陛下疼爱你,这算一算,一个月里,陛下过半的时间都歇在景仁宫,开枝散叶乃是国之大事,秦昭仪可得记在心上。”   这话表面听是在说国本,实则是在敲打秦婈,不该独享帝王宠爱。   秦婈全当听不懂,顺着楚太后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面颊含羞道:“臣妾谨记。”   又不冷不热地说了会儿话,楚太后打了个呵欠,摆摆手道了一声乏,秦婈福礼退下。   章公公眯眼去瞧门口的倩影,掐着嗓子道:“奴才怎么觉得,这昭仪娘娘的性子变了些呢?”   “宫里的人心哪有一成不变的,深宫独宠,难免有几分傲气,若是半点都不变,那哀家倒要另眼相看了。”楚太后轻笑一声道:“就是不知一旦变了,皇帝还肯不肯待她如初。”   这朱墙内,不止楚太后,其实谁心里都清楚,皇帝宠爱秦昭仪,不过是因为他忘不了自己的发妻。   章公公一笑,道:“奴才在宫里这些年,就知道一个理。”   楚太后斜眼看他,“什么理。”   章公公道:“凡是登高跌重的,大多都拎不清自个儿的身份。”   楚太后若有所思地提了下嘴角。   章公公抖了抖袖子,笑道:“要依奴才这拙眼瞧啊,秦家的底蕴离百年世家还差得远,气度上就差了一截,终究不是那块料。”那块料,指的便是后宫正位。   楚太后笑了笑道:“行了,不说这个了,你先与哀家说说,驸马那事进行的如何了?”   按大周选驸马的章程,都是先由太后、皇帝及礼部尚书选人,再由公主挑选,不论公主是否愿意,也只能在礼部最后列的名单里挑选。   太后道:“礼部推举了谁家?”   章公公道:“今年的金科状元,现翰林院编修怀荆。”   “那个寒门状元郎?”太后蹙眉道:“哀家点的那三人呢?”   长宁公主选驸马,太后这边一共点了三个人。   其一,是英国公府的四郎罗永斌,英国公夫人嫡出,人生的阳刚周正,眼下任正六品都指挥史断事司,先帝还曾夸奖他骑射功夫好。   其二,是成阳伯府的祝九郎,成阳伯夫人嫡出,才貌双全,要说有个缺陷,便是身量有些低矮,不过品德却是极好,性子也和善。   其三,是孙太妃的外甥,出身虽低,但因着长宁公主受宠,先帝把油水最多的都转运盐使司的官职给了这位孙家二郎。   太后虽说意逼婚,但这三位郎君,便是皇帝瞧了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太后绕了绕手中的佛珠道:“皇帝那儿呢?”   章公公道:“陛下点了两位,一位是淳南侯的表兄张雷生,一位是文渊阁大学士赵渊之子,赵子羡。”   这两位,也都是上上的人选。   太后端起杯盏,抿了一口,不动声色道:“长宁如何说?”   章公公尴尬一笑:“公主那边……”   “哀家替她选的那三个,她都没选?”楚太后看着章公公的眼神,蹙眉道:“哀家知道她是什么性子,打的什么主意,你直接说,不要含糊。”   “是。”章公公道:“长宁长公主说,英国公府的罗四郎在秦楼里有个相好,这品性配不上她,还说祝九郎相貌平平,身量太低,日后有了孩子,也容易随了他,容易坏了……皇家血脉。”   楚太后一掌拍在眼前的案几上,道:“她真这么说?”   章公公颔首道:“一字不差。”   楚太后道:“以前只是骄纵任性,近来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就算是有意为之,也太过了些!孙二郎呢,那是她娘的亲外甥,她如何说!”   章公公道:“公主说,她与孙二郎之间是兄妹之情,只怕是没法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哀家瞧她就是放不下那苏氏余孽!只可惜她有情,那苏淮安却绝情的很,都选驸马了也不见个人影。”楚太后喘了口气,道:“她是选了皇帝点的?”   “这倒也没有。”章公公小声道:“她说淳南侯的表兄年纪太大,像是长辈,眼下只剩礼部推举的那位状元郎,和文渊阁大学士之子赵子羡。”   “依奴才看,长公主多半会选那位状元郎。”   楚太后冷哼道:“就因为怀家那个出身一般,有无父无母好摆弄是吧。”   章公公道:“太后英明。”   “闹吧,让她闹,闹的越大动静越好。”楚太后道:“哀家看在她娘的面子上,有心让她过安生日子,若是自寻死路,哀家也是没办法。”   须臾,楚太后道:“那事如何了?”   章公公道:“据外面传回来的消息,还是不见那苏氏余孽的踪影。”   楚太后道:“一片痴心错付,长宁倒也可怜。”   ——   从慈宁宫离开,秦婈换了內侍的衣裳,穿过随墙门,颔首朝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行至门口,她正回首张望盛公公,肩膀就被重重拍了一下,身着青绿色的宦官道:“有没有规矩,在这张望什么呢,赶紧走。”   秦婈清了清嗓子道:“盛公公呢?”   “你找公公有何事?”小太监板着一张脸,见她身上的衣服比他低了一级,便道:“抬起头来,你怎么如此面生,是在哪做事的?”   话音刚落,小太监便捂着头“嘶”了一声,回头道:“公公打奴才做甚?”   盛公公心道你真是不要命了,还敢让娘娘抬头给你看,他挥了挥手道:“这两日你去东边上值,不必过来了。”   “公公!奴才……”   盛公公摆手道:“走走走。”   青衣小太监离开后,盛公公回头一笑,压低了嗓子道:“阁老在里头与皇上议事呢。”   秦婈蹙眉道:“阁老在里面?可我这也是急事……”   盛公公又道:“娘娘且等等吧。”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圆月悬空,阁老大发议论的声响迟迟不停,一会儿米价上涨,一会儿是驿站出了问题,秦婈在心里斟酌一番,只觉这些事都没有她的急,便同盛公公道:“我还是送茶水进去吧。”   秦昭仪发了话,盛公公自然不敢回绝,等了须臾,便端了茶水过来。   秦婈推门入殿,柳文士唾沫横飞,“永昌年间各驿站还能分上五马三驴,但这些年过去了,驴马也都到了寿命,很多驿站只剩下一匹老马,效率大不如前,臣以为,陛下应给各驿站加马匹才是,还有……”   秦婈行至萧聿身边,给他倒了杯茶水,萧聿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大学士,伸手接过,道:“阁老坐下来先喝杯茶吧。”   坐到内阁首辅这个位置,眼色自然是没得说,他心知今日说的有些久了,便躬身道:“多谢陛下,但这茶臣就不喝了,陛下早些休息吧。”   萧聿道:“修葺城墙之事明日再议,至于驿站的马匹,都按阁老说的做罢。”   柳文士躬身道:“陛下英明。”   柳文士走后,萧聿回头看她,轻声道:“刚从太后那儿回来?”   “臣妾已是回来一个多时辰了,太后如今同臣妾没那么多话好说。”秦婈神情严肃道:“秦府的事,侯爷同陛下说了吗?”   萧聿点头,“我都知道了。”   秦婈道:“臣妾今日试探他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想的太多,总感觉的他也在试探臣妾,臣妾怕他反应过来,人就丢了,陛下准备何时抓人?”   “在那之前,能否让淳南侯把臣妾兄长引走?”   此时养心殿内就他们二人,萧聿熟络地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拍了拍,“别急,你能认出他,已是立了一大功,且等等。”   片刻之后,养心殿门口传来声响,陆则、苏淮安、庄生竟是同时到的。   陆则看见秦婈,心就忍不住颤栗。   其实他已猜出个大概,可他不敢想,也不敢认。   他很想多看秦婈两眼,但又知不合规矩。   想到这,陆则忽然想起庄生。   陆则抬眸,光明正大看着秦婈,介绍道:“启禀娘娘,这位就是京城有名的……”   陆则还没说完,秦婈同庄生四目相视。   因着那些前世旧梦,萧聿定然早知道他们见过了,秦婈也没藏着掖着,直接道:“庄先生怎会来此?”   庄生也有几分尴尬,毕竟两人还一同“骗”过皇帝,“在下是奉皇命而来。”   秦婈点了点头。   陆则眉宇微蹙。   什么情况,这秦昭仪怎么还认识庄生?   秦婈心里惦记四月,四月的名字在舌尖绕了一圈,还是问出了口,“四姑娘近来还好吗?”   庄生一怔,点头,“劳烦娘娘惦记,她很好。”   除了不跟他一处,她还真是哪里都好,就连刑部尚书有事没事都要去她铺子前晃一晃。   陆则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笑道:“四姑娘,可是庄四姑娘?”   庄生道:“非也,侯爷不认识。”   陆则一滞,仰头看了看房梁,晃了晃手上的绣春刀,长吁了口气。   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大周的消息库……   时间紧急,庄生从身后拿出一卷半丈有余的画卷,展开的一霎那,秦婈方知何为隔墙有耳。   画卷中并不是画,而是秦望近来的行踪。   庄生能有那样灵通的消息,靠得自然不是庆丰楼那些鼓弄玄虚的鸽子。   菜场的大神、街边的乞丐、刑部的小差役、花楼里的姑娘,都可能是庆丰楼隔墙的耳朵。   庄生道:“秦望的进京之后结交的人数不多,但近来仍见面的,只有两位。一位是太常寺卿左正宇、一位是光禄寺少卿曾鹤宁,他们谈话的内容比较小心,很少谈及朝事。”   澹台易不会见没用的人。   太常寺主管祭祀。   光禄寺主管宴饮。   这两个官职品级虽说不低,但在朝堂上却无甚实权。   陆则道:“他这是做甚……下月五月五有一场祭祀,难道……澹台易打的是刺杀的主意?”   庄生道:“刺杀……?天子祭祀,声势浩大,且不说锦衣卫和五军都督府都要出兵,整个午门和通往北城太平门的街道全部封锁,就光是那引仪仗就有一百多人,也都是会功夫的,他澹台易在京城就算有帮手,能有多少人?”   “他便是有上百人,也不可能成功。”   光禄寺负责宫中采买,秦婈较为熟悉,她轻声道:“那光禄寺的人呢?整个光禄寺算下来,可是有三千余人。”   陆则摇头道:“不会的,不会有那么多人的。”   默了片刻,萧聿用指尖点了点案几,看着苏淮安道:“迁安那边来消息了吗?”   提及迁安,又看着光禄寺三个字,苏淮安深吸一口气道:“陛下,秦家最近接了个生意,是烟花,从南往北运。”   烟花。   烟花指的是火种。   萧聿神色一变,道:“怪不得,他会找上光禄寺、太常寺……”   陆则之前有句话没说错,人没有几个十五年,这一回的澹台易,等不起了。   秦婈蹙眉道:“这是何意?”   萧聿点了点光禄寺三个字,道:“阿菱,光禄寺什么最多?”   秦婈想了好半晌,忽然道:“酒。”   玉泉酒。   光禄寺有酿酝署。   那儿有上万坛的好酒。 第71章 设局(大修) 薛襄阳不是要抓苏淮安吗……   秦婈想了好半晌,才道:“酒。”   光禄寺有上万坛好酒。   陆则道:“难道澹台易打的是焚城的主意?”   京城的房屋大多都是木制,一旦起火,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苏淮安道:“齐国都城与京城相差甚远,澹台易蛰伏多年,徐徐图之,绝不是为了毁了京城,他是想让大齐打进来,得京城。”   “没错。”萧聿缓缓道:“五月不止有端午祭祀,还有另一件大事。”   众人脸色骤变。   五月,确实还有一件大事——蒙古使团来京。   近十年来,大周与蒙古摩擦不断,胜仗败仗都打过,户部年年都要拨款支援北边,边境依旧民不聊生,蒙古此番进京,是为邦交,是为互市。   而最看不得大周与蒙古交好的,便是齐国。   苏淮安道:“这么说,澹台易动作这么快,就是为了这次围猎。”   陆则严肃道:“围猎,那他动手的机会就太多了,祭天祭祖,围猎野猎……而且此番来京的可是老可汗最喜爱的二王子,一旦出事,两边必起战乱。”   陆则又道:“这澹台易见光禄寺少卿和太常寺卿绝非偶然,他们极有可能一直在替澹台易做事。”   萧聿沉吟片刻,看着庄生道:“这二人,是何时做官的?”   庄生从怀中拿出字条,道:“都是七年前,由楚家亲自提拔,一个进了太常寺,一个进了光禄寺。”   且得好好说说楚家——   楚家世代簪缨,先祖更是有开国之功,三十年前,薛、何、穆三家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楚家,旁的不论,瞧楚太后就知道了,身无子嗣却能稳居后位,任后宫佳丽三千,却无一个敢越到她头上。嘉宣帝再昏庸无能,也懂帝王制衡之术,当初他亲手提拔薛、何、穆三家,在今看来是养虎为患,但本意还是为了分楚家的权。   楚家为了让帝王安心,交了不少兵权,嘉宣帝要回了兵符,也就不再打压楚家。   楚家用兵权换了政权,楚国公坐上了吏部尚书之位,瞧着是退了一步,可吏部乃是六部之首,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绩、升降,封勋及一切调动,掌吏部,无异于是掌握了对百官的生杀之权。   在这之后,从翰林院到都察院,从中央到地方,到处都有楚家的影子。   说楚家监伺百官的能力,一点都不为过。   但楚家虽恋权,却不会真的生出叛国之心。   七年前,这个时间很微妙。   那时苏菱已经嫁入晋王府,楚家与苏家已算得上亲家,“镇国公”若想提拔两个人,楚太后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这么说来,澹台易当年冒充镇国公促成两姓之好,不光是为了挑起国本之争,还是为了与楚家交好?”陆则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道:“这人的心思也太深了……”   苏淮安道:“澹台易若非心思缜密,看百步走一步,也骗不过那么多人,再说,七年前他本就打着结党营私的主意,与楚家交好,提拔自己人,也在情理之中。”   陆则道:“陛下,今夜动手吗?”   萧聿沉吟片刻道:“再等等。”   陆则道:“可……”   “抓了澹台易,难保不会有下个澹台易,他在京能成事,靠的不是他自己,也不只是这两个人。”萧聿顿了顿道:“他既有目的尚未达成,就不会离京,只要饵抛的足够诱人,鱼就脱不不了钩。”   陆则又道:“太史令主掌避暑围猎的天文历相表,定要伴驾而行,倘若澹台易在行宫惹出事端,这该如何是好?”   “那就助他成事。”   陆则一愣,秦婈也跟着一愣,“陛下这是何意?”   “他想挑拨朕与蒙古的关系,令齐趁虚而入。”萧聿转了转扳指,轻声道:“那朕便可以借他的局,与蒙古彻底化干戈为玉帛,来日一同伐齐。”   这是要将计就计。   苏淮安思忖片刻,道:“能够接待使臣的别苑,分别是祁山别苑、君山别苑、骊山别苑,陛下打算选哪儿?”   萧聿将大周的舆图摊开,排兵布阵。   烛火摇曳,陆则看着图中山脉,忽然认真道:“与蒙古邦交,那禹州总督也会一同进京,那何子宸手里的两万骑兵也可以……”   话音甫落,陆则险些没咬到舌头。   养心殿内一片寂静。   楹窗外突兀的一声鸟叫仿佛是在斥责他陆言清多嘴。   禹州总督,便是何家二郎何子宸。   却说何子宸为何调配边疆。   四年前,萧聿登基后不久,便给了何家二郎发了调令。二品总督之位,在外人看来是帝王信任,可在殿内的几个人看来,却并非如此。   秦婈至今不明白他为何就死抓着何子宸不放,明明自打他们成亲以后,她就没再见过何子宸……   但这些事,问又问不得。   究其根本,大概只有陆则清楚了。   遥想何二郎年少外放时,几乎每隔几日就要寄信回京,写给青梅苏大姑娘的一共三十六封,除去最初那封信,剩下的,无一例外被均被萧聿拦下,何子宸信中唤的每一句卿卿,说的每一句情话,苏菱没看到,萧聿却是一封没落下。   以防何子宸起疑,萧聿甚至还找人模仿苏菱的字迹,给何子宸回过信。   静默之时,盛公公这朵解语花又来了,他端着汤药,恭敬道:“奴才把药放这了。”   陆则干咳两声,试图转移话题,“此番出京行围,文官只有五品以上才能随行,怀大人只有七品,陛下若是亲自提拔,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不然来锦衣卫当差?”   苏淮安朝陆则一笑,“此事不劳陆指挥使担心,三日之内,我便进刑部。”   陆则惊讶道:“刑部?你怎么进?”   苏淮安意味深长道:“薛襄阳不是整日都要抓苏淮安,找账册吗?我帮他。”   陆则俊俏的五官瞬间变形。   得。   薛襄阳要倒大霉了。   ——   回到景仁宫后,萧聿看着恹恹地秦婈,郑重其事道:“我知道你心里觉得亏欠秦家,朕保证,不会再让秦家出事。”   这话算是说到秦婈心里。   萧聿看着她的眼睛,将她拉入怀中,朝榻上倾倒,正要低头亲她,只听门“吱呀”一声响——   萧聿和秦婈一同回头,只见一条小短腿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伸出来,另一只脚还没落地,盛公公“欸”了一声,捞住他的身子,道:“大皇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萧韫的手把着门框,再度探头进来,眼睛红红地盯着秦婈,带着哭腔,小声道:“阿娘、阿娘。”   秦婈立马支起身子,道:“公公,快让大皇子进来。”   盛公公得令放开了人,萧韫立马闪身进了屋。   他见萧聿也在这,吸了吸鼻子,站直,作辑:“儿臣、儿臣给父皇请安。”   秦婈坐起身,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到阿娘这儿来。”   萧韫连忙跑过去,扑到秦婈腿边,唤了一声,“阿娘。”   秦婈将他抱到腿上,拍了拍他的后背,唇贴着他的耳朵,柔声道:“怎么了这是,嗯?”   萧聿看着亲昵的娘俩,目光不由软了几分,对盛公公道:“袁嬷嬷呢?”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至,琥珀跪在地上道:“袁嬷嬷昨儿病了,就没在大皇子身边伺候,今日都是奴婢不好,还请陛下、娘娘在责罚。”   秦婈一边拍着萧韫的背脊,一边道:“到底怎么回事?”   琥珀道:“奴婢今日口无遮拦,同大皇子说了娘娘回府省亲的事,结果大皇子一个下午既不说话,也不吃饭,就要等娘娘回来,方才,奴婢以为大皇子都睡下了,实在没想到……大皇子会一个人跑过来。”   景仁宫这几个宫女平日做事都算得力,秦婈也知她没有坏心,顿了一下,道:“行了,你先下去吧。”   琥珀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秦婈低头捏了捏儿子的耳朵,道:“怎么不睡觉?”   萧韫的手攥着秦婈的袖子不撒开,等了好半晌,才道:“儿臣以为,母妃再也不回来了……”   秦婈揉了揉他的肩膀,道:“你在这,阿娘怎会不回来?”   萧韫抬眸,看着秦婈道:“可太妃出宫后……就再没回来了。”   听到这,秦婈就反应过来了。   生死离别这样的事,对孩子来说,一知半解显然比一无所知更可怕。   秦婈抱紧萧韫,拍着他,轻声安抚道:“母妃答应你,永远不会离开你,嗯?”   萧韫的小脑袋在秦婈胸口点了点。   皇帝依在榻边,看着母子二人,目光里的疼惜,忽然变了几分。   永远不会离开你。   这话,便是情浓时他也没听见过。   秦婈柔声细语地在萧韫耳边道:“母妃抱你去暖阁好不好,时候不早了,你该睡觉了,嗯?”   萧韫抬头,眼中的悲伤和不舍溢于言表,恹恹道:“那母妃,一会儿还走吗?”   秦婈拍着他道:“不走,母妃陪着你。”   萧韫又紧了紧自己的拳头。   萧聿太阳穴忍不住跳了一下。   秦婈回身看着萧聿,认真道:“陛下,韫儿今日可能是想太妃了,臣妾先抱着他回暖阁,成吗?”   语气温柔如水,可眼里的决绝之意再是明显不过。   “阿菱,他是皇长子,眼下都快四岁了,你不该这么惯他。”这句话在萧聿嘴角打转了一圈,改成了,“去吧,他还小,正是依赖人的时候,朕今夜先回养心殿,省的你夜里折腾。”   秦婈抱着萧韫起身,看向萧聿的目光真挚了几分,“臣妾多谢陛下。”   萧聿看着一大一小从眼前消失,嘴角的笑意也跟着消失了。 第72章 驸马 下官,求之不得。   淳南侯府。   桌案上烛火将熄,熹微的晨光洒入书房。   苏淮安颔首研墨朱砂。   陆则蹙眉看着他,打了个呵欠道:“苏景明,这都一夜过去了,你说的三日之内进刑部,难不成是要给薛襄阳送画啊?”   苏淮安看着他抿唇笑道:“怎么,侯爷舍不得你这些颜料?”   陆则揉了揉肩胛骨,向后一靠,看着桌案上他辛苦收集的,朱砂、银朱、黄丹、空青、白青、沙青、铜绿、黑石脂等珍贵的颜料,说不心疼,那太过虚伪了。更心痛的是,还要送给薛襄阳那个俗人。   他双手拍膝,起身道:“得,我不看了,你慢慢画,我先去卫所了。”   苏淮安连头都没抬一下,“侯爷慢走。”   陆则回府时,天已经黑了。   见苏淮安还跟松柏似的立站在那儿画画,忍不住道:“让我瞧瞧,你到底画了甚?”   这一走过去,陆则就傻了。   画卷半丈有余。   左起是正阳门,以京城的昀里长街为中轴,画了一道街景。   此画可分为三段来看,第一段有女在春熙楼前用琵琶奏乐,周围人脸上挂着痴笑;第二段是和尚在永昌寺前诵经,牵着孩童的母亲在一旁单手作礼;第三段则是白衣男子负手立于高墙之下,仰望檐角的灯笼,像个痴情人。   苏淮安撂下笔,看着陆则道:“如何?”   陆则道:“时间确实紧迫,这构图算不上多精细,但整个线条遒劲有力,颜色适宜,也算画尽人生百态,尤其是这最后……等等。”   “昀里长街……这高门的位置,不就是长公主府吗!”陆则又仔细看了看,忽然抬眸道:“这画中男子,是你自己?”   “成,你能看出来就行。”苏淮安道。   陆则道:“你这是引薛襄阳去公主府?”   苏淮安道:“薛襄阳为官虽然狠厉,但对家人却是极好,当年贩卖军械他二弟定然是动手了,那本账册对薛襄阳来说,就是悬着头上的刀子,他想保他弟弟,定然会不遗余力的查我,任何消息都不会放过。”   陆则拍了拍他肩膀道:“别顾左右而言他,我是问你,往公主府引什么,是不是要坐不住了?难不成要递纸条?”   苏淮安闭口不答,头也不会回地从淳南侯府的小门离开。   陆则嗤声道:“过河拆桥。”   第一日就此过去,第二日傍晚,苏淮安拎着画去了刑部。   薛襄阳看着手中的话,眯了眯眼睛,道:“怀大人拿着此画来找我,究竟是何意?”   苏淮安抿唇道:“这幅图乃是澄云大师三日前所作,下官发现了线索,自然得交予刑部。”   薛襄阳思及今早礼部传来的准驸马消息,心里不由一笑。   圣旨还没发,婚期还没定,就想着对付公主的旧情人了?   薛襄阳看了看画,道:“这画,到底是哪里来的。”   苏淮安道:“从庆丰楼买来的。”   薛襄阳拍案而起,道:“怀大人可愿跟我走一趟?”   苏淮安道:“薛大人还是谨慎为好,这万一走空了,长公主少不得要怪罪……”   薛襄阳将他拉起来,“啰嗦个甚!”   他办案,难道还要看公主脸色?   ——   一个时辰后,薛襄阳带着官差将公主府围住。   敲门声越来越重。   长宁长公主的府邸大门被人拉开。   一行人浩浩汤汤地闯入府邸。   公主府还是老样子,入夜之后,其殿、其壁、其楹柱,皆会挂灯,将四周石骨棱层照的一清二楚。   主院传来杯盏碎裂的声响。   须臾,公主上着月白色上襦,下着黛色容纱长裙,从内室施施然走出去,看着薛襄阳,轻笑一声,“薛大人好久不见。”   说罢,她转头去看苏淮安,有些意外地提了提眉头,含情脉脉道:“这是……怀大人?”   “臣见过殿下。”   苏淮安面不改色地与她相视,左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免礼吧。”萧琏妤的目光平移回薛襄阳身上,道:“不知薛大人突然来此,有何贵干?”   薛襄阳也没跟她废话,直接叫差役将画卷当着她的面展开。   “这幅画,叫春熙夜,作于三日前。”薛襄阳指着画中男人的身影,道:“若臣没看错,这府邸,便是长公主府吧。”   画中景,画中人,萧琏妤再熟悉不过。   “光凭一幅画就要搜府?”萧琏妤眼中不见一丝慌张,并拔高了嗓音,“薛大人以为公主府是什么地方!京城的茶楼酒肆吗!你说查便查!”   薛襄阳从袖中拿出了一张搜查令,举到公主面前,道:“事况紧急,这是搜查令。”   刑部尚书,自然有写紧急搜查令的权利。   萧琏妤看着搜查令上洋洋洒洒的薛襄阳三个大字,提唇道:“若是没查到人,薛大人负责么?”   “自然是下官负责。”薛襄阳客气道:“虽说抓嫌犯是公事,但下官此举也是担心殿下安危,还望理解一二。”   萧琏妤后退一步,淡淡道:“好,查吧。”   “厅、堂、书斋,依次排查!”   薛襄阳一挥手,四十名差役瞬间在公主府散开。   脚步声纷乱,四处都是翻找声,长宁长公主坐在院中凉亭石凳上,不慌不忙地让婢女倒茶,“薛大人不如坐下喝一杯?”   薛襄阳冷声道:“下官今日有公务在身,只能拂了长公主美意了。”   长宁长公主举起茶壶,微微倾斜,水声如注,盛满,她捏着杯盏,递给苏淮安,“怀大人并非刑部官员,来此不是公务,总能喝一杯吧。”   苏淮安看着面前的茶盏,接过,一饮而尽,“臣多谢殿下。”   长宁长公主极轻地嗤了一声。   一路货色。   半晌过后,差役接连来报,都是同一句话:“大人,没人。”   薛襄阳眯眼看着萧琏妤身后的内室,正要开口,萧琏妤抿了一口茶水,放下手中杯盏,郑重道:“这内室,我劝薛大人就别进了。”   薛襄阳躬身作辑道:“即是搜查,那就得按章程来,殿下,得罪了。”   薛襄阳大步流星地朝内室走去,抬手,“嘭”地一声将门推开。   紧接着,他直接拔剑,剑锋直指公主榻上的一个男子道:“什么人!”   那男子拢好自己的单衣,小心翼翼起身,颔首恭敬道:“下官是公主府的侍卫……见过薛大人。”   薛襄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厉声道:“给本官抬起头来!”   长公主府藏了男人,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意外。   与此同时,苏淮安抬眸望去,正好与眼前衣衫不整的男子四目相对。   男人的身姿峻拔,五官清冷,当得起面如冠玉四个字,脖子上还有两条指甲道。   这指甲印从何处来,傻子都清楚。   苏淮安的的确确怔了一下,随后攥紧了手中的字条。   这时,萧琏妤回头道:“薛大人查完了?”   薛襄阳喃喃道:“这、这……”   萧琏妤道:“我的私事,还轮不到刑部管。”   还没等薛襄阳回话,苏淮安阔步行至她面前,喉结一动,低声道:“殿下如此,过了吧。”   萧琏妤以手支颐,弯着眼睛,看着苏淮安笑,“怎么,还没当上驸马,就想管我?”   此时清风徐来,公主头上的珠钗轻轻摇晃。   苏淮安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用眼神质问她。   萧琏妤又道:“怀大人放心,长宁知道分寸,等我们成了婚,院子里自然是清净的。”   这话,这态度,哪里是知道分寸的样子。   薛襄阳摸了摸鼻子。   他怎么都没想到,今儿能发生这样的事。   他有些同情地看了眼这位准驸马,同为男人,谁都不能忍受头上就这么被人种了绿头菇。寻常女子尚可休妻,可眼前的是天家公主,还是与陛下情分颇深的公主,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臣今日冒犯殿下了,回头臣自会向陛下请罪。”薛襄阳朝苏淮安道:“怀大人,走吧。”   苏淮安僵着背脊跟上了薛襄阳。   等他们快出门时,萧琏妤忽然起身道,“薛大人留步!”   薛襄阳回头。   “有些话本不想说,但薛大人搜府也不是头回了,为了日后少给刑部添乱,今日索性与大人说个清楚吧。”萧琏妤指着他手上那副画,道:“薛大人为何总觉得,我会帮他。”   薛襄阳蹙眉道:“殿下别忘了四年前,殿下是怎样去刑部闹的。”   “大人也知道四年了。”萧琏妤哂然一笑,轻声道:“薛大人,整整四年了,吾乃天家公主,凭什么惦记一个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四年!”   薛襄阳被她问的一怔。   长宁公主对镇国公府世子爷一见倾心,三堵大理寺,京城人尽皆知,四年前镇国公府叛国证据确凿,她却无视礼法纲常,不顾礼义廉耻地去大闹刑部。   桩桩件件,无一不荒唐。   薛襄阳的眼神似乎在说,你可不就是惦记那乱臣贼子四年吗!   萧琏妤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扬起下颔,认真道:“初见苏淮安,我不过十五,少不更事闹出的笑话,薛大人没必要死抓着不放吧。”   薛襄阳看着她,似乎在考虑她话中真伪。   “我承认,四年前去骊山,确实有几分等他的心思。”萧琏妤深呼了一口气,“可就因为等了这几年,我都没能好好在母妃身边尽孝,而他呢,四年苟且偷生,从未与我谋面,如今想来,真真觉得万分可笑。”   萧琏妤每说一字,苏淮安的眼色便暗了一分,他睫毛微颤,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她。   思及孙太妃薨逝,薛襄阳脸色变了变,“殿下若真是如此想的,那下官给殿下赔罪。”   “赔罪倒是不必。”萧琏妤道:“毕竟四年前,长宁也给刑部添了不少麻烦,不过薛大人放心,倘若苏淮安真有一日出现在公主府,长宁第一个通知大人。”   薛襄阳清了清嗓子道:“下官告退。”   “薛大人、怀大人慢走。”   公主府门阖上,薛襄阳脚步一顿,回头看着苏淮安,真诚道:“怀大人放心,今日之事,薛某不会与外人道一个字。”   苏淮安平视他道:“薛大人误会了,下官不在乎。”   薛襄阳看着眼前将野心二字刻进瞳仁里的男人,倏然笑道,“看来,是我想差了。”   这位金科状元郎,眼里没有风月情爱,他根本就是把长宁长公主府,当成了平步青云的梯子。   薛襄阳不由对他多了几分赞赏,“不知怀大人可有打算入刑部?”   苏淮安一顿,双手作辑,字正腔圆道:“下官,求之不得。”   薛襄阳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三天一早,苏淮安接到吏部调令,翰林院编修怀荆,即日起,迁刑部侍郎。   与此同时,钦天监合算出了他和萧琏妤的八字——上等姻。   苏淮安用指腹反复摩挲着圣旨上写的婚期。   延熙六年,三月初七。 第73章 等待 阿菱,四年了,朕不等了。……   沉沉的夜色渐渐淡去,天边的云层漾出微弱的曙光,窗纸浸了白,内室洒进一片清冷的光亮。   昨日接了赐婚的圣旨,长宁长公主须得向太后谢恩。   萧琏妤梳洗打扮一番,没用早膳就进了宫。   她在慈宁宫外等了不到一刻的功夫,章公公匆匆赶来,躬身笑道:“太后娘娘本还在小憩,这听说殿下来了,立马坐起来了。”   “若是母后在休息,我再等等也无妨。”   “殿下快请进吧。”   萧琏妤含笑入殿。   太后笑道:“长宁,快过来。”   萧琏妤走过去,福礼,柔声道:“长宁给母后请安。”   太后拍了拍榻边,道:“无需多礼,快坐下吧。”   萧琏妤思及昨日公主府堆积如山的赏赐,道:“又是鹿茸又是灵芝,母后怎么赏了长宁那么多东西?”   楚太后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啊,好好调理身子,别看婚期在明年,这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萧琏妤道:“长宁谢过母后。”   楚太后慢声慢语道:“你定了婚事,哀家心里这块大石才算放下了。”   萧琏妤苦笑不得看着太后,娇嗔:“母后这话说的,好像长宁嫁不出去似的。”   楚太后捏了捏她脸,“哀家让你早些订下婚事,自然是为你好,你可知下月要举办围猎?”   “围猎的事,长宁有所耳闻。”萧琏妤疑惑道:“这怎么了?”   楚太后道:“这两年边境不安生,百姓也没有好日子过,蒙古使团此番进京是有意求和,这自古邦交,和亲最多,他们若是送人进宫便罢了,可若反之,长宁啊,大周可只有你一个公主,哀家怎能不多替你想?”   虽说萧琏妤根本不认为她哥会把她送出去和亲,但太后把话说到这,她也只能回握太后的手,眼含感激,道:“之前都是长宁不懂事,真是让母后费心了。”   萧琏妤侧过身,抬手给太后斟茶,“母后喝茶。”   楚太后接过,抿了一口,若无其事道:“你可知围猎准备设在哪儿?”   萧琏妤道:“不是还没定吗?”   楚太后点了点头道:“鸿胪寺提议去君山,那君山别苑,楼宇鳞萃比栉,富丽堂皇,旁的地方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萧琏妤道:“此番围猎本就有意扬我国威,君山倒是极好。”   楚太后道:“但户部尚书说君山距离京城太远,三千里地,且不说兵力过去不易,花费也大,倒不如祁山别苑、骊山别苑。”   萧琏妤一怔。   楚太后看着萧琏妤的眼睛,道:“长宁,你觉得祁山别苑和骊山别苑,哪儿更好?”   她握着茶壶的手紧了紧,眼睛一弯,娇声道:“母后,这等国家大事,叫长宁如何说呀,再说了……那祁山别苑长宁早就不记得什么样了,要说哪里好,长宁自然觉得骊山别苑好。”   楚太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也是,先帝去祁山别苑那一年,你才五六岁,不记得也正常。”   ——   萧琏妤从慈宁宫出来时,整个人魂不守舍,行至熙和门,刚好碰见了下朝的苏淮安。   苏淮安今日身着孔雀纹暗紫色广袖朝服,佩素金腰带,手持几卷刑部案卷,萧琏妤看着他的身影,眸光滞了片刻。   四目交汇,苏淮安径直走过去,作礼道:“臣见过公主。”   这陌生的嗓音,令萧琏妤瞬间回神,她轻笑一声道:“恭喜怀大人了,这才几日的功夫,就从七品翰林院编修迁至刑部侍郎。”   公主面带笑意,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这寒门之子还真是踩着她往上爬啊,前脚带着薛襄阳搜公主府,后脚便升了官,论无耻,也当得起状元二字。   “臣多谢殿下。”苏淮安低头看着她,轻声道:“殿下可是要回府?”   萧琏妤无视了他的无事献殷勤,直接转身离去,苏淮安默默跟在他后面,看着她头上摇晃不停的珍珠,眉眼不由染了几分笑意。   甫一出宫门,苏淮安便瞧见了那日出现在她榻上的小白脸侍卫。   他的目光骤然变冷,忽然觉得,这侍卫该感谢自己今日手中握着的是案卷,而不是刀剑。   小侍卫拉开马车的幔帐,朝萧琏妤躬身道:“公主小心。”   萧琏妤柔声道:“荀郎,我不是与你说了,不必站在这等我。”   苏淮安蹙起眉头,上前一步道:“你唤他什么?”   “荀郎呀。”小公主摇了摇手中的蒲扇,认真地看着苏淮安,一字一句道:“他名为傅荀,字子远,怀大人这回听清了?”   苏淮安眉间含着隐隐的怒气,“殿下!”   萧琏妤眼中笑意不减,用蒲扇点了傅荀的肩膀,“进来 ,同我一起坐。”   傅荀身形一顿,避开苏淮安的目光,躬身进了马车。   苏淮安看着眼前正欲离去的马车,心脏骤跌,他拦住马车,一把掀开了幔帐。   萧琏妤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妄为,美眸闪过一丝凌厉,“放肆!”   苏淮安同她对视,语气尽量低沉轻柔,“殿下与臣已经有了婚约,今日与外人共乘一辆马车,臣以为有些不妥……”   “不妥?”萧琏妤嗤声一笑,打断他的话,“既然圣旨已下,怀大人就该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你我之间,守的是君臣之礼,你言之不妥,才是真的不妥。”   苏淮安喉结微动,深吸一口气道:“臣知道。”   萧琏妤瞥了眼他死死攥着幔帐的手,慢悠悠道:“知道还逾距,怀大人这是明知故犯?”   见他没反应,公主又道:“松手!”   苏淮安旁若无人地盯着她看,岿然不动。   看她,是吧。   萧琏妤勾了勾嘴角,再次用手中蒲扇,点了点傅荀的肩膀,柔声道:“荀郎,我要吃葡萄。”公主的车架美轮美奂,两侧悬着的风铃,迎风作响,手边放着两盘冰镇的果盘。   傅荀立马从果盘里摘下一颗葡萄,熟练地剥了皮。   天家小公主一向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挑剔又难伺候,这葡萄皮,苏淮安也曾给她剥过。   苏淮安眼见傅荀将那鲜嫩的青绿色果肉递到她嘴边。   就在她朱唇微启,将要含住的那一刻,苏淮安遽然松了手。   幔帐徐徐落下,将视线隔开。   须臾,萧琏妤开口道:“回公主府,任何人不得阻拦。”   苏淮安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屏住呼吸,唇抿如刀。   薛襄阳看着苏淮安僵直的背影,忍不住抬眼望了望天,别说,今儿这天色,比蓝色浅,比青色浓,还真有些像山野间绿头菇的颜色。   这长宁长公主骄纵任性,睚眦必报,今儿可是给了怀驸马好大一个下马威。   他兀自摇了摇头,走上前,对苏淮安道:“怀大人别跟长公主置气,先回刑部吧。”   ——   景仁宫。   晌午过后,宫里下了一场大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断。   掌灯时分,萧韫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他握着拳头,撅个屁股,时不时皱下眉头,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秦婈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屁股,打了个呵欠,正准备在他身边睡下,竹兰轻轻推开暖阁的门,悄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秦婈用口型说:“知道了。”   然后起了身子。   秦婈走出暖阁,微风拂面,地面轻雾氤氲。   竹心撑起油纸伞,从后面给秦婈搭上件衣裳,道:“虽说眼下天气是热了,但这还下着雨呢,娘娘仔细别着凉了。”   秦婈点了点头。   秦婈回到内室,对萧聿福礼道:“陛下万安。”   萧聿看着她,“过来。”   秦婈走过去,坐到他身边,萧聿如平常那般,将前朝的事说与她听。   说完了围猎选地的事,萧聿一边用帨巾擦手,一边道:“儿子睡了?”   秦婈点头道:“嗯,刚睡下。”   萧聿又道:“他肚子不疼了?”   秦婈道:“好些了。”   自打秦婈省亲之后,这娘俩一到了夜里便难舍难分。   萧韫不是想娘了,就是肚子不舒服,戌时一到,必生事端。他已是抱着秦婈好几日没撒手了。   这厢还没说上一个时辰,门外的阵脚步声如约而至,竹心对盛公公道:“公公,大皇子又醒了,吵着见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盛公公笑道:“不然竹心姑娘先去哄哄?再不然去找袁嬷嬷?”   听到外面的动静,秦婈起身,试探道:“陛下,不然臣妾还是先去看一眼?”   萧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直接戳破了她的心思,“阿菱,你分明是故意躲着我。”   秦婈下意识握拳道:“陛下这是哪的话?”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萧聿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将人拖进怀里,“告诉我,你是如何想的?还想着与我做君臣?”   他们之间这股诡异的气氛也不是一两日了,谈及正事还好,但只要单独在一处,她就处处不对劲。   以前还能过夜,这两日更甚,跟他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就要看一眼窗外,仿佛在等着萧韫叫她。若不是萧韫只有三岁半,他都要怀疑这两个串通好了。   梦中一切历历在目,他本想给她些时间,可这几日他忽然看明白了,他要是不戳破,她能同自己这样一辈子。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秦婈避开他的眼神,闭上眼,说了实话,“臣妾心里真的没想这些事……”   没想过,萧聿轻笑一声。   他单手解开了腰封,倾身将她压在榻上,双手掐着她的胯,道:“阿菱,四年了,朕不等了。” 第74章 距离 好好过。   “阿菱,四年了,朕不等了。”   秦婈还没来得及反应,萧聿便侧头吻住了她的唇,就像很多年前那样,既不得章法,也不分轻重,横行无忌地夺去了她的呼吸。   忽然倾欹,秦婈头上金钗都被压弯。   衣裳接连落在地上。   萧聿的掌心沿着她的腰际向上游走,四周静默,身体却仿佛会说话,秦婈僵硬的肩膀与轻颤的腰肢,无一不暗示着她的恛惶与无措。   他握着她的肩膀摩挲,一下又一下,既像是无声的试探,又像是耐心的等待。   她呼吸一缓,他便低头去咬她的颈肉。   男人高挺的鼻梁轻轻重重地蹭着她,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的颈窝。   痒的秦婈忍不住用手腕搪了他一下。   挨了打,他低低轻笑一声,慢慢挑开了眼前绯色的小衣,烛火摇曳,身下瑞雪香姿,清香暗度,可真是应了那句,冰容玉艳缀琼枝。   萧聿忍不住抚上弧度,捻住了琼花,秦婈不可抑制地轻哼出声,男人喉结一滚。   他究竟是怎么忍到现在的。他在心里道。   口干舌燥,空气都跟着越发稀薄了。   他凝视着她颤颤的睫毛,低声在她耳畔道:“洞房花烛那夜,我不该走的。”   秦婈一怔,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忍不住道:“怎么……突然说起那天?”   萧聿用指腹抚了抚她的眼底,忽然觉得,赤身以对易,赤诚以对难。   他盯了她半晌,低声道:“阿菱,你想躺着,还是坐着?”   秦婈咬唇瞪着他,慢慢呼吸,似乎很难相信,这句话,他居然是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来的。   秦婈忍不住转了话锋:“陛下,灯熄了吧……”   他慢声道:“你不是怕黑么?”   秦婈心说你显然比黑可怕啊……   “那是以前,臣妾不怕了。”她用手去推他的腰腹,意在让他去熄灯。   “可我想看着你。”萧聿装听不懂,轻啄了她一口,柔声道:“我轻些,疼就告诉我。”   说罢,他的指腹便落在了幽深不见底的蜿蜒曲折处,莹莹玉蕊如裁,几番挼搓,只等美酒倾洒,暗香袭来。   潺潺声入耳,他的手掌捏着她的腰窝逐渐用力,低头凝望绽放处,背脊窜上一股酥麻,手臂的肌肉瞬间紧绷。   他动作又轻又缓,碾而不入,就像是故意磨人心肠,卸人心防。   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秦婈整个人就跟发了热一般,想到她还要疼上一次,忍不住蹬了他一脚。   他忽然又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藏着千万颗不曾褪色的星辰,和千万句未曾说出口的情诗。   长夜漫漫,幕帘低垂。   烛影绰绰间,只见一卧一跪,砧声急,嘤咛细,漏声长,良宵与共。   酥晕染娇靥,清影帐中摇。   夤夜,他咬住了她的耳垂,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喟叹。   秦婈的耳廓刷地一下红了个透。   ——   萧聿知道她爱洁,缓了一会儿,整理好自己,便抱她去了净室,秦婈累得快要昏倒,规矩和戏都懒得做了,干脆闭眼倒在他怀里。   萧聿朝外面道:“盛康海,送水进来。”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盛公公根本看不懂景仁宫的两位主子,他本是对夜里不报什么希望了,只盼皇帝心里头舒畅,大皇子健康长大就好。   可今日里面的动静明显不同。   盛公公拎着热水入净室,微微抬眼,见陛下怀里有个人,顿时如同含了蜜饯子,嘴角忍不住上扬。   盛公公立马匐身向后退下,门“吱呀”一声阖上。   室内雾气氤氲,萧聿帮她浸湿了头发,她藏在水里,双手把着木桶边沿,露出一个脑袋,撩起眼皮去看他。   许是刚刚折腾得有些狠,秦婈眼眶有些红,瞧着楚楚可怜。   激情褪去后,人总是格外冷静,他伸手握着她的手腕,低声道:“很疼吗?”   秦婈看着他,摇了摇头。   要说实话,疼肯定还是疼的,但要是和洞房那天比,那确实还是强了不少,起码她一咬唇,他就知道停。   他又问她,“饿不饿?”   秦婈道:“不饿。”   萧聿搓着手中的扳指,一段沉默后,倏然叹气道:“阿菱,我们好好过吧,你故意疏远朕,朕都知道。”   也不知为何,秦婈看着眼前人,忽然觉得岁月对他们当真残忍,苏家蒙冤,家国受灾,即便造成这一切的另有其人,可曾经的伤害,却实实在在存在过的。   她曾任由爱意在心口燃烧,也曾亲手熄灭了对他的一切期盼。   她清楚的知道,萧聿不是要好好过日子,他是要她如从前那样,爱他念他,心里装着他。   可这得有多难?   萧聿的耐心总是不大好,脾气亦如是,见她没应,他揉了下眉骨,起了身,对她道:“水都凉了,回去吧。”   秦婈一怔,迅速披了件衣服。   他走在她前面,板着苦大仇深的一张脸,想了想,又回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怀里细细白白的手臂,竟顺势环住了他的脖子。   秦婈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道:“怎么算,好好过?”   萧聿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喉结一动,低头咬了她一口,“这就算。”他不贪心,这就算。   ——   同样一个深夜,苏淮安在坐在榻上沉思。   脑海中不停回想着公主的那几句话。   ——“整整四年了,吾乃天家公主,凭什么惦记一个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四年。”   ——“初见苏淮安,我不过十五,少不更事闹出的笑话,薛大人没必要死抓着不放吧。”   ——“荀郎,我不是与你说了,不必站在这等我。”   ——“荀郎,我要吃葡萄……”   小公主嗓音天生发甜,这荀郎荀郎,真当是能唤到人心里去。   天还未明,苏淮安便就出了屋。   转道去了昀里长街的宅务楼。   所谓宅务楼,其实就是京城租房子的地方。   京城的尺地寸土,与金同价,非世家大族,大多官员都是买不起房子的,比如现在的苏淮安。   入了仕,个人账务自然做不得假,他不想引起注意,又想更替房租,只能是租房。   宅务楼里热闹的很,掌柜手里的算盘噼啪作响,须臾过后,指了指头上的木板子,道:“公房,八千七百六十五套。”   苏淮安上前一步,掌柜抬眼,看了看他身上的官服,道:“呦,大人也是来租房的?”   苏淮安平淡道:“嗯。”   掌柜的随手扯过一张京城地图,语速飞快地介绍着东西南北的房屋,道:“大人想要哪条路上的?”   苏淮安道:“昀里长街,长公主府附近的,越近越好。”   一听这话,掌柜不由一惊,连忙咳嗽起来,“大人是……”   苏淮安道:“有吗?”   私事不问可以,生意必须要做,掌柜连忙点头,“有的有的!”   说罢,掌柜指着地图道:“这昀里长街紧挨着皇城,价格都高,官爷可方便?”方便与否,无异于是在问,你兜里的银钱足不足。   苏淮安道:“你说便是。”   掌柜指着一处房屋道:“这是个四合院,五间房,带面门,一分为二,但一个月,要一百八十两,一年以上为期。”   一年,那就是两千一百六十两。   堂堂镇国公府世子,头一次在京城体会到了何为囊中羞涩。   苏淮安面不改色道:“还有吗?”   掌柜笑了笑道:“大人,这儿附近都是这个价,小的手里也仅有两套公房,再往左,那就是薛家的宅子了。” 第75章 对门 好啊,反了他了。   宅务楼依旧热闹。   掌柜笑意盈盈地继续道:“大人,这昀里长街的地价虽高,但您瞧瞧,五军都督府,和六部都在这附近,在往前,那就是正阳门了,不论上朝上值,都是极方便的。”   “大人再看看这附近的店家,从这往南瞧,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二十里有楼,楼有美酒。”说到这,掌柜还笑了一下,“不禁有酒,还有佳人。”   京城最有名的秦楼楚馆,都在这了。   掌柜举起手,挡着嘴巴道:“小的跟大人投缘,不妨与大人说句明白话,就大人正看的这两套,旁人也盯着呢!再犹豫可就没了。”   虽说这番话有夸大之嫌,但苏淮安就是在这条街长大的,自然清楚这附近的房屋易主速度有多快。   思及此,苏淮安忍不住捏了捏鼻梁。   可他一年的俸禄,都不见得有两千两。   掌柜见惯了这种来自囊箧萧条的沉默,只好又拿出一张地契,道:“那大人看看这个,虽说不在昀里长街上,但院子可谓是极其讲究,筑基六尺不说,还有两间打通的书屋,主院前后的空地上修了花坛,待春季花出墙上,岁满千余朵,争奇斗艳,好不热闹,最重要的是,租金还不及那四合院的零头,一个月,不过四十两。”   苏淮安看着京中地图,用食指点了点长宁长公主府的对门,道:“这是薛家名下的宅邸?不租?”   掌柜小声道:“大人,那可是薛家,怎可能同小的打交道,薛家的府邸租售与否,小的也不敢问啊。”   苏淮安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道:“多谢。”   掌柜又道:“那大人……还租不租了?”   苏淮安拿出一张银票给掌柜,道:“这算订金,劳烦掌柜把那四合院再给我留一日。”万一住不进薛襄阳的府邸,那就只能去找淳南侯赊账了。   掌柜收下银票,道:“小的明白。”   ——   苏淮安拖到辰时才上值,甫进刑部廨房,便朝薛襄阳拱手道:“大人,下官今日有事耽搁了,来迟了些。”   薛襄阳翻着手里的案卷,以为他去是去办案,便道:“何事?”   苏淮安道:“是下官的私事,下官今早去了宅务楼。”   薛襄阳蹙眉道:“怀大人去那儿作甚?”   苏淮安面容诚恳道:“下官住在宜北坊,鸡鸣而起才能赶上早朝,便想着重新租个屋子。”   薛襄阳抬眸看他。   怀荆并非京城人,眼下升官了,还成了准驸马,有迁居的打算也在常理之中。   薛襄阳“唔”了一声,起身将桌上厚厚的一摞案卷交给他,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同我直说便是。”不愧是薛家长子,稀松平常的一句话,都能让他说出财大气粗的意味。   苏淮安道:“多谢大人。”   薛襄阳将手里的案卷扔给怀荆之后,刑部主事起身道:“大人,那明照坊的妓子实在可疑,她口口声声说伺候过苏淮安,但细细盘问却前言不搭后语,下官觉得,她根本是为了骗赏金而来,咱们要不要动刑。”   薛襄阳蹙了蹙眉,也不知是想到了甚,沉声道:“苏淮安跟他那叛国的爹不同,他从前就不去风月之地,不大可能一回京就同妓子扯上关系,先审,审不出实话再动刑。”   说罢,转身出了刑部。   刑部司务对刑部主事小声对道:“薛大人怎么突然这般好说话了?”谁不知道,刑部尚书薛襄阳办案,但凡能动刑,就绝不多说一个字。   刑部主事瞥了瞥嘴,道:“自打咱们大人亲自审了那位四姑娘,就成这样了。”   司务感叹道:“至今我都忘不了四姑娘那日在牢里是怎么跟大人求情的,那模样,可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欸,欸,你这表情,难不成……薛大人同她有事?”   眸光一对,刑部主事笑道:“我是听说,薛大人想纳四姑娘为妾,还是正儿八经抬进府的姨娘。”   司务瞪眼睛道:“一个戏子能进薛府,可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世上就有人不惜福啊,那四姑娘,说什么都不跟咱们大人。”   司务惊讶道:“我看过她的户籍,那等出身,如何配得上咱们大人?薛大人仪表堂堂,手握重权,又是薛家嫡长子,不嫌弃她,还肯走章程纳她,她拿哪门子乔?”   苏淮安提眉看了他们一眼。   四姑娘,那应该是阿菱口中的秋四月,可她不是跟庄生……?   苏淮安默不作声,坐下后,提起笔,对照案卷撰写呈文,落笔的速度令人乍舌,刑部主事眨了眨眼,道:“怀大人难不成把大周律法都背下来了?”   苏淮安慢慢道:“提前看过罢了。”   这话,谁都能听出是谦虚。   主事默默在心里道:怪不得薛大人会把这位从翰林院要过来。   傍晚,薛襄阳回到刑部廨房。   苏淮安将一摞案卷和呈文放到他面前。   薛襄阳随手打开一卷,一怔,又翻外一卷,又是一怔。   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对比了手中的呈文,抬眸对苏淮安道:“十四份案卷……倒是辛苦你了。”   苏淮安恭敬道:“都是下官该做的。”   薛襄阳向后靠了靠,仰着下颔,手虚虚地搭在唇畔,半眯着眼打量怀荆,越看,越觉得顺眼。   真不愧是我大周的状元郎。   有点东西。   薛襄阳会提拔怀荆,虽说是因为状元这个身份,但主要还是因为眼前这位准驸马容不下苏淮安。   薛襄阳本打算让他做长公主府上的眼睛,但今日看过这些案卷,不由升起几分惜才的心思来。   这等才子,还不如真心拉拢之,日后,他也会念着这份拔擢帮扶之恩,成为薛家的助力。   雪中送炭,可远远比锦上添花要珍贵。   薛襄阳道:“蒙古使团过几日便要进京,此番你随我伴驾而行吧。”   苏淮安双周作辑,低声道:“大人今日提拔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薛襄阳一笑,起身,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早怀大人说去了趟宅务楼,不知去的哪条街?”   苏淮安抿唇道:“昀里长街。”   话音甫落,薛襄阳眉宇一挑。   这是奔着长公主去的?   那岂不是正和他意?   薛襄阳又道:“可是选好了地方?”   怀荆一寒门之子,好不容易才攀上公主,没钱没势,众所周知,根本无需遮掩。   苏淮安叹了一口气,直接道:“下官还得去旁的街上再看看。”   薛襄阳立马听懂了话中深意。   这是囊中羞涩啊。   不过昀里长街的房价,也确实不是这位寒门驸马能受住的。   正所谓莫欺少年穷。   都是男人,薛襄阳顾及着他的自尊,低声道:“我名下有一间宅邸要租,正好在昀里长街上,怀大人可要去看看?”   苏淮安一脸惶恐道:“大人,下官俸禄微薄,实在是……”   薛襄阳做事一向敞亮,他打断了苏淮安的话,“思伯,你我来日方长,客套话就免了。”思伯,是怀荆的表字。   苏淮安郑重其事道:“大人待下官已是不薄,这般恩惠,思伯不敢受之。”   薛襄阳在刑部这么多年,自诩见多识广,什么人都瞧过了,他看着苏淮安眼中装不出的真挚,便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他拍了拍苏淮安的肩膀道:“又不是白让你住,这租金,我自会从你俸禄里扣。”   苏淮安道:“下官……”   薛襄阳道:“怎么,非要同我三推三拒不成?”   苏淮安深呼两口气,深鞠一躬道:“下官不敢。”   薛襄阳展颜道:“走吧。”   ——   庭院静谧,墙角栀子香气扑鼻,枝头鸟雀盈盈入耳 ,五六个婢女的簇拥着身着青色曳地纱裙的明媚女子,有人侍茶,有人替她扇扇子。   萧琏妤闭眼靠在芙蓉榻上,乌发间交叠的珠簪漾出烁烁华彩。   忽然,有个名为橙桃的女史慌慌张张地走过来,道:“长公主,不好了。”   萧琏妤闭目蹙眉,“何事?”   橙桃道:“长公主,有人搬到咱们对街来了。”   萧琏妤哼了一声,道:“那不是薛家的宅子?怎么,薛襄阳盯我盯到这来了?”   橙桃道:“不是,是薛大人把宅子租给了旁人……”   萧琏妤坐起身道:“他薛襄阳又不缺钱,租房?他租给谁?”   橙桃含糊道:“是……驸马。”   萧琏妤杏眸一瞪,眉间立即窜出一股怒火,“谁准你喊他驸马!”   橙桃立马改口道:“奴婢知罪,是刑部侍郎怀大人。”   萧琏妤起身,皮笑肉不笑道:“好啊,真是反了他了。” 第76章 月明 三年。   翌日傍晚,薛襄阳同几位刑部主事陆续从昀里长街宅子里走出来。   “恭、恭喜怀大人。”   卢主事面满通红,晃着身子作辑,眼神涣散,一看就是没少喝。   曾主事也连忙对苏淮安拱手道:“下官也恭贺怀大人迁居之喜。”   苏淮安拱手道:“是怀某该多谢各位大人赏光。”   薛襄阳倒是笑了下,道:“思伯,你这酒量倒是不错。”   细雨绵绵,氤氲着一片潮气。   各家的小厮手持油纸伞,牵着马车,走到宅院正面前。   正是互相拜别时,只见一辆马车踩着“得律律”的动静,出现在他们对面。   华贵的马车四周挂着羊角灯,周围跟着十多名侍卫,甫一停下,一声锣响。   得。   这种排场,显然是住在对街的长宁长公主回府了。   刑部几位主事不由回头看了苏淮安一眼。   眼神中含着几分羡慕和揶揄。   这可是天家公主啊。   众人的目光不由汇聚在马车的幔帐上。   然而先从马车里下来的,却是一位身着玄青色长裾的男人,他转身撑起油纸伞,抵在车檐,道:“今日路滑,殿下小心。”   须臾过后,萧琏妤才弯腰下了马车。   她头顶斜插着一支珍珠碧玉步摇,手持六菱纱扇,着一袭赭红曳地如意云烟裙,玲珑多姿,她细眉轻敛,手虚虚地搭在侍卫的手臂上,笑道:“荀郎,我不想你淋雨,你过来些。”   侍卫柔声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萧琏妤抬眸看他,笑道:“我们几时合规矩了?”   这声音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竖起耳朵,肯定是能听清的。   风一吹,卢主事的酒仿佛都醒了。   这、这是长公主府上的情郎?   苏淮安面不改色地看着对面,指骨泛白,一言未发。   薛府的小厮上前一步,踮脚附在薛襄阳耳畔嘀咕了几句,薛襄阳脸色大变,回头同怀荆道:“思伯,我府中有急事,先走一步了。”   薛襄阳开了头,刑部的数位同僚,眼神一转,也纷纷找理由离开。   不到片刻的功夫,人群车马一哄而散。   苏淮安眼看着眼见长公主府的大门,缓缓阖上,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敲了敲门,一字一句道:“臣有事求见长公主。”   无人应声。   苏淮安直接推开门。   “嘭”地一声。   见此,府中侍卫纷纷拔刀。   公主还同那侍卫站在一处,她没回头,而是直接将自己头上的珍珠碧玉步摇拆下,缓缓插入侍卫的发冠中,笑的慵懒又肆意,“我就跟你说,这样更好看。”   苏淮安沉着嗓子,一字一句道:“臣有事求见公主。”   萧琏妤站在伞下转身,漫不经心道:“怀大人这是求见吗?这般架势,我还以为刑部要捉拿我归案呢。”   苏淮安道:“臣有话想与殿下说。”   萧琏妤看着他道:“你拿什么身份与我说?”   苏淮安道:“驸马,殿下未来的丈夫。”   丈夫。   萧琏妤忽然嗤笑一声,拿过伞,冒雨走到他面前,仰头道:“按周礼,驸马见公主,要行四拜礼,得了宣召,才能开口,今日便罢了,再有一次,我便向皇兄问你的罪,送客!”   苏淮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声道:“殿下为了悔婚,连名声都不顾了?”   这逾距的动作一出,萧琏妤身后的侍卫瞬间从腰间掏出了匕首,压在苏淮安颈侧。   萧琏妤勾着嘴角道:“可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名声礼数,我中意谁,就想同谁在一处。”   其实苏淮拿也知道她不在乎,她若在乎,当年也不会去大理寺围追堵截。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又看了看侍卫,低声道:“多久了?”   雨势渐大,伞面噼啪作响。   萧琏妤不紧不慢道:“这三年,他一直陪在我身边。”   三年。   苏淮安失神的瞬间,皓腕从他掌心抽离。   ——   薛府。   长公主府邸门前出了热闹,刑部的官吏们都以为薛大人先行离去,是为了给准驸马留几分面子,实则不然,薛府,是真出了事。   夜露深重,薛襄阳肃着一张脸,直奔春华苑。   春华苑,也就是薛家二房,薛二郎薛相瑞的院子。   薛襄阳掀开竹帘,见自己这二弟还在吃饭,气不打一处来,攥着他的衣襟就将人拎了起来,抵在了墙上。   薛相瑞与薛襄阳一母同胞,长得不一样,但八字却只差了半个时辰。   薛相瑞自幼体弱,最怕的就是他这个大哥。   “大哥。”   薛襄阳眼睛冒火,咬牙道:“这些日子,去哪了?”   薛相瑞目光闪躲,顾左右而言他,“哥,你先松手,我喘不过气了……”   薛襄阳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去哪了!你送了什么东西上骊山!”   薛相瑞喘气道:“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听我解释,听我解释行吗?”   “说。”   薛相瑞道:“哥!有人拿十二年前的账本威胁我,我若不听之从之,他便要去把账本印刷出来,我也是没有办法!但他说了,只要我把他要的东西运上骊山,那账本就是我的了。”   薛襄阳根本不信这些,冷笑道:“世家手中的账本早就一齐毁了,唯有苏景北那儿留有一本,眼下在苏淮安手里,你难道要告诉我,威胁你的人是苏淮安?”   薛襄阳会相信苏淮安手里有一本,还是因为“苏景北”是买家。   薛相瑞道:“不是苏淮安,但账册是真的,上面有官印。”   薛襄阳蹙眉看着他,“谁找上的你!”   “是四夷馆的蒙古译者。”薛相瑞道:“但我隔日去找,四夷馆又说根本没有这人!我估计他是混进四夷馆来的!”   薛襄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薛相瑞道:“哥!你放心,我留了心眼,我不会让那东西变成咱们薛家的把柄,等我拿到账本,我就毁了它,人我都安排……”   “蠢货,你可知道你在作甚!”薛襄阳一拳头打在他脸上,道:“咱们此番是与蒙古邦交!威胁你的却是齐国人,你自己想不出轻重?我费尽心思把你从兵部调到鸿胪寺,就是要你安分,你呢!”   薛相瑞捂着嘴角留下来的血,道:“哥!”   “这些年我拼命查苏淮安为了谁!爹交权退位又是为了谁!你这么做,可想过薛家,可想过三妹!” 薛襄阳满脸痛苦道:“邦交无小事,这回要是出了乱子,为兄保不下你了……”   薛相瑞大声道:“十二年前,你们怨我贩卖军械,辱没薛家名声,可这生意是世家一起做的,当年赚的钱,是不是填补了薛家当年的亏空!是不是给你薛家赚了座吃不空的金山!我今日所为,还不是为了早日把账册拿到手?”   一道身影从薛府闪走。   ——   陆则将苏淮安和庄生给的线报整理成呈文,请萧聿过目。   萧聿一目十行,顿了顿道:“澹台易手里真有账册?”   陆则点头道:“澹台易此人诡诈,锦衣卫日夜盯着他的人都不知他与薛家接触过,这消息,还是从薛府听来的,臣只怕他这是将计就计,这骊山之行各怀心思,臣恳请陛下多加派人手吧。”   皇帝、澹台易、世家、蒙古使团,四方各怀心思,还真是没错。   “澹台易明修栈道,我们亦是如此。”萧聿拿出骊山的地图,低声道:“金吾卫在山内,禹州铁骑的两万兵力在山外,连帐设七十五个,东猎场和西猎场各设旌门四所,在骊山的半月间,锦衣卫负责每日排查火种……”   ……   此时,距骊山围猎,还有三日。   掌灯时分,萧聿回到景仁宫。 第77章 光阴(捉虫) 他们之间,又隔了十年光……   掌灯时分,萧聿回到景仁宫。   景仁宫正殿灯火通明,窗牖大敞四开,萧聿远远便看着一坨肉趴在她肩膀上,动作十分肆意。   秦婈一向怕热,这才刚入夏,就将乌发高高挽起,露出一截雪肌玉莹的颈来,几缕碎发垂于两鬓,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显柔情绰态。   袁嬷嬷小声道:“娘娘,这大皇子眼瞧着又胖了一圈,你这么抱着他,仔细累坏了身子。”   秦婈轻轻拍着他的背脊,眸中笑意,盈盈脉脉:“到不到四岁的小豆丁,能重哪儿去。”   萧韫半梦半醒,许是听到有人想让他们母子分离,圆滚滚的屁股先是在秦婈手里拱了拱,又晃了晃。   秦婈回应着拍了两下,他才停下来。   “大皇子是真喜欢粘着娘娘。”竹兰在一旁感叹道。   秦婈摸着萧韫潮乎乎的身子,回头对竹心道:“竹心。”   “奴婢在。”   秦婈道:“把四屉橱里我新做的小衣拿过来。”   竹心连忙回身,双手托着三件颜色各不同的缎面小衣,走过来道:“娘娘,这呢。”   秦婈将最上面那件鹅黄色里衣拿在手里。   她将萧韫平放于榻,脱他的衣裳时,指腹碰着了他的小身板,萧韫忽然睁开眼,像鱼儿没了水一般地扑腾了两下。   “怎么了?”   萧韫小声道:“阿娘,痒、痒,痒痒……”   痒也不能光着身子啊。   秦婈抿着笑,极快给他穿上了里衣,整理好衣襟,萧韫立马朝秦婈伸手,转眼,又回到了娘亲怀里。   秦婈轻声对袁嬷嬷道:“嬷嬷,这已经入夏了,打明儿起,大皇子那些厚缎子就都收起来吧。”   袁嬷嬷道:“欸,奴婢记下了。”   袁嬷嬷算是宫中老人了,早就听惯了、也见惯了后宫夺子的戏码,秦昭仪如今越来越得宠,她不是不害怕这样年轻貌美的妃子一旦有了自己的骨肉,就会生出私心。   大皇子这样喜欢秦昭仪,等日后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不知该多伤心。   但袁嬷嬷看着娘娘眼中毫不掩饰的疼爱,再一次觉得自己多虑了。   即便与亲生的不一样,但这样的母子情分,与当今圣上和楚太后相比,亦是截然不同的。   此时外面传来一道道问安声——“奴才给皇上请安。”   秦婈同小皇子一起回头去看。   她下意识地把儿子放下,朝他行礼问安,刚一屈膝,他的掌心就托住了她的手肘。   秦婈对上他不由分说的目光,从善如流地起了身,轻声道:“陛下万安。”   萧聿低头去看儿子。   见他脸蛋上还有秦婈衣襟的印记,不由用拇指刮了两下,“朕前些日子给你的字帖,可习过了?”   小皇子点头道:“父皇可要看看?”   萧聿点头,“拿来吧。”   袁嬷嬷朝外面的小太监知会了一声,须臾过后,皇帝手中多了两章字帖。   幼子腕里有限,说是写字,但其实只能说是绘边描形,遑论笔墨横姿。   小皇子眼中困意全无。   “要勤加练习,不可懈怠。”萧聿摸了摸他的头道:“姚太傅的《幼学琼林》讲到哪儿了?”   萧韫道:“地舆。”   ……   听着这些,秦婈不由叹口气,心里默道:开口闭口皆是功课,怪不得韫儿看见他背挺的都比平时直。   然而秦婈如何能想到,萧聿幼年时,曾无比期待嘉宣帝能这般看管他的功课,可惜那时,嘉宣帝眼中并无他这个儿子,反而更喜爱能说会道的燕王、成王。   半晌过后,萧韫就被袁嬷嬷拉走了。   竹心抱起案几上大皇字的小衣,躬身退下。   殿内瞬间只剩他们二人。   秦婈忍不住道:“凡事欲速则不达,韫儿年纪尚浅,陛下也别太急了……”   “少成若天性,习惯之为常,正因他年纪尚浅,才该立下规矩。”萧聿认真道:“阿菱,人生百年,立于幼学,他身为皇长子,自然要比旁人刻苦些,才能承其重任。”   对视间,秦婈细眉微蹙。   这人,怎么总给她一种恨不得萧韫一夜就长大的感觉。   萧聿看着她的眼睛,又道:“尚功局和尚衣局不是摆设,韫儿的衣裳,你吩咐下去就行了,做那么多,仔细累着眼睛。”   秦婈道:“臣妾如今年十七,眼力上佳。”   萧聿一怔,须臾,提了下嘴角,轻声道:“由你吧。”   二人盥洗过后,回到榻上,萧聿伸手去够她的腰,手臂一用力,便将她完完全全禁锢在怀中。   她的头发还有些湿,水珠顺着锁骨流向深壑,男人的吻也顺着湿漉一直向下。   再一翻身,她便被他压在身下。   这几天他都如此,就像是和尚还俗,沾了酒肉,上了瘾。   萧聿的五官锋锐,眉眼深邃,鼻挺唇薄,男人生成这副模样,便猜的出这性子该是何等的冷漠,但偏偏,只要挨上她,他这皮囊便化为燎原之火,胸膛滚烫,呼吸滚烫、岩浆滚烫。   秦婈仰头呼吸,指甲缓缓陷入他的肩膀,第二回 了,她眼底都泛出了泪光。   萧聿用手抚着她的小腹,他亲了亲她的眼睛道:“看着我。”   秦婈呜咽地推着他,又被迫睁眼。   速度又缓了,男人哑着嗓子道:“阿菱,把腿放在我腰上。”   四目相对,秦婈忽然觉得,这男人还真是把父子、君臣、夫妻分的清清楚楚,眼下,他哪儿还有半点诲人不倦的样子。   秦婈不从,他便磨她,直到莹莹玉腿交叠,压在了他背脊起伏的腰窝上,才肯松手。   秦婈没了力气,刚阖上眼,那男人又凑到她耳畔。   他清了清嗓子,叹了口气,又清了清嗓子。   欲言又止好半晌,只听秦婈呼吸都浅了,他才开口道:“阿菱,你为何不给我做一件?”以前,朕的里衣,都是你做的。   她动了一下,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   没等到回应,萧聿慢慢阖上了眼。   月升日降,日升月降,时间转瞬即逝。   两日后傍晚。   萧聿同秦婈用完膳,撂下金箸,他低声道:“此番去骊山,尽量避开秦望。”   秦太史官居五品,又掌天文历法和祭祀典籍,属随行官员。   “臣妾知道。”   “与蒙古塞宴,起码三日,后宫嫔妃理应出席,你不能饮酒,记得提前备好水。”   秦婈点头应是。   他又嘱咐了几句后,正起身要回养心殿,秦婈叫住他,转身从四屉橱中拿出件衣裳,放到他手上。   这是一件月白色的曳撒。   萧聿的手掌一僵,看着她道,“你做的?”   秦婈点头。   眼下六宫事务不由她管,太后看她不顺眼也不召见,她在景阳宫的日子实在悠闲,思及嫔妃本分,思及他那句“好好过”,到底还是做了。   萧聿道:“何时做的?”   秦婈道:“前天。”   前天,那她还是听见了。   “臣妾还没合针。”秦婈轻声道:“陛下能否试一下?”   萧聿笑着点头。   只可惜,曳撒他刚搭在身上,秦婈便知这尺寸恰的有些小了。   “有些小了,还需再改改吧……”秦婈缓声道:“等等,臣妾替陛下重新量个肩宽。”   平心而论,萧聿的身形真可称得上是赏心悦目,身姿峻拔,背脊笔直,这么看着,他的肩膀似乎更宽了。   秦婈先用皮尺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又用铅块画了几笔,轻声道:“好了。”   萧聿回头看着她,若无其事道:“辛苦你了。”   窗间过马,已是四年,有些事还是悄然无息的改变了。   比如手中尺寸已不同往昔的曳撒。   比如他身上深浅不一的数道疤痕。   比如她默不作声地用了避子香囊。   再比如,她十七,他二十七,他们又隔了十年的光阴。 第78章 骊山 盯紧她。   五月十八,浩浩汤汤的兵马从紫禁城出发,前往骊山别苑。   部院大臣及内阁大学士等重臣随同前往处理政务,后宫亦是伴驾而行。   不得不说,此番出行一切顺利,多亏了永昌年间的奢靡浪费。因嘉宣帝喜爱围猎,每隔一年就要去一趟别苑,故而沿途修建了无数御道行宫。   这一路上的住宿、休息并不成问题。   锦衣卫带兵走在最前方,往后依次是帝王、太后、后妃、公主的座驾。   晌午,艳阳高照,行军喧喧,后妃的马车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徐淑仪脸色煞白,捂住胸口,干呕了好几回。   贴身女史长枝道:“主子若是身子不舒服,不如叫随行的太医来看看?”   徐淑仪摆了摆手道:“别说后宫嫔妃,就连太后都没叫太医,我叫算怎么回事?”   长枝道:“可主子脸色太差了啊。”   徐淑仪道:“无妨,再有一日就到了,挺挺吧。”   长枝泪汪汪地看着她,小声道:“奴婢实在是心疼主子。”入宫前,徐岚知在徐家,也是集万众宠爱于一身。   徐淑仪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再给我点水。”   长枝看着自家主子垂眼低饮的样子,道:“奴婢有句逾距的话想说。”   徐岚知握着水袋,“这儿四周都是锦衣卫,你小声点说。”   长枝与徐淑仪耳语:“此番围猎,主子可得抓紧机会在陛下面前露露脸,您瞧那秦昭仪,一人得宠,陛下抬举了整个秦家,再这么下去,等她有了身孕,哪里还有主子的位置?”   说到这,徐淑仪不由叹了口气。   入宫前她娘还说,陛下要不了多久便会把大皇子交给自己养。   可如今,倒是都让别人占去了。   长枝又道:“主子可是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论琴棋书画、武艺射术,谁能比的过主子?”   “说是这么说,可也得陛下和太后给我这个机会才行啊。”   徐淑仪犹记得父亲说,“延熙元年,新帝亲守国门,横刀立马,气宇轩昂,幺幺,你若想得陛下真心喜爱,总要投其所好,光摆弄琴棋书画,那还是不够的。”   为此,她学了整整两年的射术。   长枝又道:“这回宴会无数,没机会得创造机会啊,主子不妨想想,那蒙古二王子还带了谁过来?”   闻言,徐淑仪陷入沉思。   蒙古二王子是同他胞妹一块来的,蒙古可汗肯把掌上明珠送过来,其意不言而喻。   她本就不受宠,若是后宫再进人,只怕久了,皇帝连她的样貌都要忘记了。   徐淑仪道:“我知道了。”   徐淑仪这边提到了蒙古使团,薛妃身边的清月也在说此事。   清月看着薛妃闭目的样子,道:“娘娘怎么想的?”   薛妃蹙眉摆手,“我哥递了信来,叫我近来千万不要惹陛下不痛快,静观其变吧。”   清月给薛妃扇扇子。   半晌,薛妃忽然直起身子,嗤了一声道:“你说这些外邦女怎么着,难不成一个个都嫁不出了?”   清月还没开口答,薛妃又道:“罢了,不论是蒙古佳丽,还是高丽美人,陛下爱宠谁宠谁,反正该愁的不是我,是得宠那位。”   反观得宠的那位——   秦婈以手支颐,偏头瞧向车外,微风和煦,拂在脸颊,分外宜人。   小皇子躺在她腿上呼呼大睡,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呼呼”声。   竹心笑道:“奴婢备了好几种果子,就怕小皇子晕车,可小皇子倒是好,一上车就睡,倒是省心。”   秦婈道:“眼下何时了?”   竹心道:“约莫着,快过午时了吧……”   “那得唤他起来了,不然夜里就没法睡了。”   秦婈低头看了萧韫一眼,用手摸了摸他的肚子,“韫儿,快醒醒。”   碰他,他也不醒,只在她身上乱拱。   萧韫睡觉打圈,秦婈已经看他转了两个来回了。   秦婈无奈叹口气,双手掐着他的腋下,将小豆丁直直拎了起来。   马车颠簸,肉团子东倒西歪,晃来晃去,萧韫双眼迷离地看了一眼秦婈。   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秦婈看着他忍俊不禁,这是有多困,站着也能睡了?   秦婈在他耳畔小声道:“你再不起来,陛下就来了。”   话音甫落,肉团子如遭雷劈,肉都僵硬了。   黑黢黢的一双眼立马瞪圆。   秦婈捏着他的脸,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朝他们的方向而来,秦婈回头去看,只见长宁长公主拉紧缰绳,喊了声“吁——”   她翻身下马,对驾马的侍卫道:“停一下。”   侍卫立马停车。   萧琏妤掀开车马幔帐,探头进来,“娘娘,这儿还有长宁的地方吗?”   秦婈道:“这是自然,长公主快进来。”   萧琏妤展颜一笑,坐到秦婈身侧,左手撑着身下的榻几,倾身,含笑看着大皇子,“愣着作甚,叫姑姑。”   公主向来如此,气度清贵,目光却慵懒又肆意,半点规矩都不讲。   萧韫顿了顿,站直,作礼,“见过姑姑。”   萧琏妤也不知从哪掏出一串葡萄,笑道:“唔,乖,再叫一声。”   萧韫回头看秦婈,见亲娘没有帮自己解围的意思,只好再次作礼,道:“姑姑。”   这奶声奶气的“姑姑”实在诱人。   萧琏妤直接把大皇子抱在怀里,掂了掂,同秦婈道:“他可是胖了?怎么感觉比上次重了些?”   秦婈道:“确实重了些,不过身量也比之前高了。”   萧琏妤点头,笑道:“三岁半,身量正是长的快。”   说罢,她又捏了捏萧韫的脸,柔声细语道:“姑姑喂你吃葡萄,好不好?”   萧韫摇头,“谢姑姑,但韫儿自己能吃。”   萧琏妤不由分说地给他剥葡萄皮,祛葡萄籽,举到了他嘴边,“吃嘛。”   萧韫犹豫半晌,慢慢张嘴咬住。   萧琏妤极有耐心地又给他剥了一个,萧韫只好再张开嘴。   须臾,萧琏妤朝外面看了一眼,回头对秦婈道:“照这个速度,明早差不多就能到了,娘娘同我住的近些吧。”   秦婈道:“这得听太后娘娘的。”   萧琏妤点了点头,杏眸一弯,笑道:“我在骊山住了三年多,附近可是有不少山景秀美的地儿,等到了,娘娘可以同我一起去观赏。”   小公主面容清丽,但周身却透着一股淡淡的妖娆妩媚,就像是山林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狐妖。   加之她嗓音发甜,天生散着娇,说起话来,仿佛再过分的要求,也让人无法拒绝。   难怪叫眼高于顶的苏淮安折了腰。   秦婈点头,“好。”   这厢正说着,忽闻太监尖细的嗓音道:“长宁长公主可在这?”   萧琏妤眸光一暗。   这是章公公的声音。   她转身掀开帘子道:“可是母后找我?”   章公公虚虚合掌一笑,“正是呢。”   萧琏妤躬身下了马车。   须臾,她到了太后车上,“母后找长宁何事?”   楚太后板着一张脸道:“长宁,你过来,哀家有话问你。”   萧琏妤笑道:“母后怎的这般严肃?”   楚太后道:“你与那个侍卫,怎么回事?”   萧琏妤面颊微红,道:“母后可是听说了什么?”   “何止是听说!”楚太后怒道:“长宁,你平时怎么胡闹都行,但此番围猎,驸马也来了,你与那侍卫同程一辆马车算怎么回事?”   萧琏妤犹豫半晌,才道:“可长宁是真喜欢他,母后,我不想嫁怀荆。”   “傅家傅荀身无爵位,自己也无官位在身,如何配的上你?”楚太后又道:“再者说,驸马是你自己选的,圣旨已赐,怎可能说不嫁就不嫁?”   萧琏妤低头咬了咬唇。   楚太后眯眼看着她,“四年前你荒唐,哀家念在你年纪尚浅,倘若今日你再犯糊涂,就别怪哀家处置了他。”   萧琏妤眼眶“刷”地一下就红了,哽咽道:“长宁知道了。”   月色沉沉,萧琏妤离开。   章公公低声道:“长公主难不成真看上了那傅家儿郎?”   楚太后眯眼道:“盯紧她,哀家倒要看看她同那侍卫是真是假,竟是连名声都不要了。” 第79章 院落 哥,你怎么在这。   翌日傍晚,众车马相继抵达骊山。   甫一落轿,周围就发出了赞叹声。   骊山素有云山之称,别看现在是傍晚,但山上却有一片浮浮冉冉的流云,嘉宣帝喜欢来骊山,便是因为有人说骊山上的云雾,乃是王气。   放眼望去,山峦数峰连峙,琼楼鳞次栉比,阳光斜斜地打在檐角上的琉璃瓦上,一片波光潋滟。   骊山的布局分为东、西、南、北四部分。行宫建在地势平坦的南向,东、西两边则是围猎场,也是此番围猎安营、宴请蒙古王子的地方,至于北向,由于地势曲折盘旋,又多是山崖,开采难度实在过大,故而未建行宫。   此刻后妃所处之地,为南边的普宁行宫,取得是“安其居、乐其业、永普宁”之意。   普宁行宫毗邻长吸河,占地七十亩,算是骊山第二大的行宫,而最大的昌宁行宫,则留给皇帝和大臣处理政务,接待蒙古使团。   普宁行宫分位春、夏、秋、冬,四座院落。   四座正宫,每个宫里设大殿两间,后照房三间,东、南两面环水,背靠山峦,蜿蜒曲折的回廊连接宫殿区各个院落,及亭台楼阁。   道路两旁花草相间,景随步移。   其实论楼宇宏伟,不论是骊山别苑还是祁山别苑,都是无法同紫禁城相提并论的,秒就秒在,这里鸟兽繁复,山清水秀,又朱墙之内寻不到的山野妙趣。   后宫五妃同太后率先来到春熙宫。   五妃落座后,太后连忙叫章公公侍茶,然后偏头看着萧韫道:“颠簸了一路,大皇子倒是神清气爽。”   秦婈回道:“他睡了一路,这会儿是彻底精神了。”   秦婈从背后点了他一下。   萧韫立马用秦婈的腿上下来,行至殿中央,双手一合,道:“孙儿给皇祖母问安。”   太后笑了笑道:“欸,你快过来我看看。”   萧韫从善如流地走过去,被太后抱起,抿唇坐到太后腿上,眼巴巴地看着秦婈。   小孩子的眼睛藏不住心事,众人见之,不禁腹诽:这大皇子不但肖似皇帝,心思也跟皇帝无甚差别。   眼睛里就只有那张脸。   太后转头对长宁长公主道:“长宁啊,你在骊山养病时,都住在哪?”   长宁长公主笑道:“长宁就住在冬丽宫。”   “冬丽宫?”太后想了一下道:“怎么住那儿去了?”冬丽宫,那算是普宁行宫中最偏的地儿了。   萧琏妤悄声道:“冬丽苑有温泉,四季不竭,热气蒸腾,适合养病。”   太后看着长公主道:“住的可还习惯?”   萧琏妤点头。   “也是,若不习惯,你也不会一住就是三年不下来。”太后慈爱地摸了摸她头上的珠钗,道:“既如此,你就还住在冬丽宫吧。”   萧琏妤道:“多谢母后。”   太后又去看秦婈,“哀家记得,冬丽宫内有书房猎亭,大皇子尚未到骑马射兽的年纪,但跟长宁学学拉小弓也是好的,你便带着大皇子同长宁住在那儿吧。”   秦婈道:“臣妾明白,谢太后恩典。”   太后“唔”了一声,看着其他人道:“柳妃、薛妃随哀家住在春熙宫,徐淑仪和何淑仪住在夏意宫,至于秋茗宫,就先空出来。”   先空出来。   不得不说,这话就引人深思了。   众人皆知,此番蒙古使团是带着美人来的,皇帝万一收了谁,幸了谁,那便可入住秋茗宫了。   一众嫔妃起身道:“臣妾谢太后恩典。”   楚太后又道:“姚太傅年事已高,未能随行,哀家来时与皇上商议一番,此番虽说是来围猎,但皇子却不能疏于学业,这皇子功课,就暂交怀侍郎负责了。”   闻言,萧琏妤落在膝上的瞬间紧握。   太后拍了拍萧琏妤的肩膀道:“长宁,哀家之前与你说的,可记在心上了?”   萧琏妤道:“母后放心便是。”   楚太后倏然一笑,“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一听说要歇息了,萧韫连忙撅了撅屁股就要下地。   太后松了手。   众人离开春熙宫,扶着章公公的手,转身回了寝殿。   殿内掌了灯,楚太后揉了揉脖颈。   章公公立马行至楚太后身后,指腹放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了起来。   章公公躬身低声道:“太后娘娘,长公主那儿眼下并无异动,她与那傅家儿郎,好似确有几分情谊,不像是装出来的。”   楚太后蹙眉道:“怎么说?”   “奴才调查了一番,傅荀三年前确实就在骊山。”章公公又道:“普宁宫各殿都有锦衣卫巡逻,苏淮安若是藏在这儿,不大可能没有声响。”   楚太后眯眼道:“继续看着她,尤其是夜里,盯仔细了。”   章公公噤声半晌,然后道:“奴才还有另外一事要禀与太后娘娘。”   楚太后道,“何事?”   章公公道:“还是账册的事,薛家和穆家,都坐不住了。”   楚太后转了转手中佛珠,“给楚家传个信,不必惊慌。”   章公公道:“万一这账册落到陛下手里,这万一陛下迁怒楚家,那该如何是好?”   楚太后道:“延熙元年,六万将士命丧战场,尸骨无存,即便到了今日,民怨依旧未散,倘若让大周百姓知道,六部里到处都有通敌叛国的反贼,那皇帝的威信从何立?这件事,皇帝便是查,也不会闹大。”   “奴才愚钝,心里头一直有一事不明。”   “你说。”   章公公道:“他苏淮安一个反贼拿回来的东西,名不正言不顺的,就算呈予都察院,能做证据吗?”   太后笑着反问道: “他是什么人?他可是熟知律法的大理寺少卿,你能想明白的,他又何尝想不明白?账册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苏淮安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并非难事。”   章公公目光一悚。   “苏景北叛国是真,但苏后诞下的皇嗣也是真,苏淮安到底作何打算,谁都不清楚,只是这个人,绝对留不得。”楚太后慢悠悠道:“哀家能想到的,皇帝也能,谁知道那又是个什么心思呢。”   章公公颔首道:“楚家与旁人不同,太后娘娘于陛下来说,可是有养育之恩的。”   楚太后冷冷提了下嘴角。   ——   别苑四周已经掌灯,一排排的羊角灯升到檐下,锦衣卫两两一班,立于围墙之下。   秦婈带着萧韫回了自己的住所。   刚行至垂花门,只听一声低低的,“阿婈。”   秦婈回头去看——   只见秦绥之出现在自己面前。   “哥!你怎么在这?”   秦绥之比了个“嘘”的手势,笑道:“我与陆指挥使请示过了,换班到这来了。”   然后又对着萧韫道:“臣拜见殿下。”   萧韫蹙眉想了一下,母妃管他叫哥哥,那不就是自己的舅舅?   萧韫拽了拽秦婈的手道:“阿娘,这是舅舅吗?”   秦婈正想怎么与他说,就见秦绥之整个人蹲下来,看着萧韫道:“臣于殿下来说,是臣子。”   四岁的孩子不经事,但在他眼里,凡是母妃身边的人,都是好人。   父皇,太妃,嬷嬷,姑姑,都是。   萧韫上前一步,像模像样地抬了一下秦绥之的肩膀,道:“免礼。”   秦婈忍不住弯了眼睛,她看着秦绥之身上的单衣,道:“山上昼夜温差大,怎么没穿个皮氅?”   得了妹妹的关心,眼前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君不由露出一排齐齐的白牙,他立马应声,“娘娘放心,我一会儿就把皮氅披上。”   “这些日子,哥哥都在这儿?”   秦绥之点了点头,悄声道:“娘娘快进屋吧,哥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你扔个石头给我,我就来找你。”   秦婈点头,“好。”   秦婈之又笑,“对了阿婈,爹这回也来骊山了,他让我转告你,这两天有雨,出门记得带把伞。”   秦婈看着看他的笑容一怔。   爹。   是了,秦绥之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她对秦绥之,几乎是本能的亲近……   在她的记忆里,温霜华因爱疯疯癫癫,秦望眼中只有姜岚月,秦绥之于自己来说,可谓是如兄又如父,就连女儿家初来的月信,她也是慌张到先与秦绥之讲。   十几岁的郎君没成家,又不去风月场所,哪里会懂那些,他下意识以为她生了怪病,跑出去找大夫的时,腿都不听使唤了,也不知一路撞了多少个地方,当日夜里,头上多个好几个金包。   他却一直握着她的手道:“阿婈,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比如,她笄时的头面,首饰,都是秦绥之亲手置办的。   女儿家及笄是大事。   晨光熹微,秦绥之摸了摸她的头,道:“也不知我的阿婈,会嫁个怎样的人家。”   细数,根本数不完的……   可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对不起他。   自己怎么就,跟个灾星一样?   秦婈眼眶一红,秦绥之立马就慌了,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个帕子,掏出个帕子,递给她,低声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秦婈接过,擦了擦,笑道:“没事,我就是看到哥哥在这儿,心里高兴罢了……”   秦绥之看着帕子欲言又止,须臾,才道:“阿婈,我不能旧留,还得去上值,明晚哥哥再来陪你,好不好?”   秦婈攥着帕子,点了点头。   秦婈回到屋里,摒退下人,平时压在心里的情绪立即就崩了。   说来说去,若不是自己进宫为妃,若不是她劝秦绥之武举,那温家的商号就还在秦绥之手里,秦望也就不会死。   澹台易杀人,连尸骨都不会留。   萧韫在旁边急的不行,他爬上榻,拽着秦婈的衣襟,道:“阿娘。”   秦婈道:“没事。”   萧韫回头,看着一旁的案几上有一串葡萄,眼前一亮,屁股一歪,双脚下地,他拽下葡萄,像姑姑那样,先剥皮,又去籽,然后双手捧着绿油油的果肉,送到了秦婈嘴边。   秦婈一愣。   萧韫真挚道:“甜的。”   秦婈微微张嘴,萧韫喂到她嘴里。   萧韫伸出黏糊糊的小胖手,替秦婈擦了擦眼泪,“阿娘别哭了……”   她不好当着孩子的面掉眼泪,深吸两口气,道:“没事了。”   话音一落,她眼看着萧韫把手上残留的果汁,都蹭到了她身上。   秦婈提眉,“嘶”了一声,连忙将人夹抱起来,送去洗漱。   把萧韫哄睡了,外面的传来一阵令六宫心塞的脚步声。 第80章 所爱 他把脸递过去,“打吧。”……   萧聿进殿时,秦婈恰好带大皇子去了净室,回来见他坐在榻上,整个人不由一愣。   皇帝都到后妃行宫来了,那自然是没有小皇子的位置了,萧韫行礼问安后,袁嬷嬷十分有眼色地将小皇子带回了偏殿。   小皇子频频回头。   好似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一来,他就要走?   秦婈怔怔道:“陛下这么晚怎么还过来了?”   萧聿不动声色地拍了怕榻沿,“过来说。”   秦婈走过去坐下,“蒙古使团不是快到了?”   “嗯,最多五日。”   离得近了,萧聿才发现她眼眶通红,不禁蹙了下眉头,“你眼睛怎么红了?”   探究的目光让秦婈向后靠了靠。   萧聿用手托着她的腰,往自己身上拖拽,“怎么回事?”   “臣妾眼睛红了?”秦婈眨了眨眼,“可能是刚刚净室太热了……”   萧聿思及她刚刚确实和儿子一起从净室回来的,眉宇微松。   然而他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陛下还没用膳?”   萧聿“嗯”了一声。   “这怎么能行?陛下等等,臣妾去找……”   萧聿突然抬眼看她,道:“阿菱,你给我做吧。”   秦婈双手一摊,“臣妾哪儿会啊?”   萧聿道:“你不是会做汤吗?”   他刚接管朝政时,整日都在养心殿,那时的她,常常会送蛊汤来,都是滋补身子的。   他知道,那不是后宫妃子争宠的手段,她是真的担心他的身子。   秦婈蹙眉道:“可……做汤起码要一个时辰啊……”   萧聿道:“朕等着。”   秦婈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分明跟她摆皇帝谱。   说是下厨,但这到底是在山上,冬丽宫的小厨房里,除了锅碗,几乎没什么能用的,再加之秦婈已是多年没进过厨房,已是手忙脚乱。   还好有竹兰竹心帮她生火。   竹兰道:“娘娘,这儿的食材显然都不能用了,不如奴婢去司礼监那儿一趟?”   秦婈道,“不用走那么远,你去长宁长公主的院子要点东西过来吧。”   以长宁那馋嘴的性格,院子里少不了吃的。   半晌过后,竹兰出现在门口,手上东西多了不少。   秦婈看着案几上散落的山药、虾、蘑菇、竹荪揉了揉太阳穴。   她想了想,全扔进了砂锅里。   别说,下厨做饭这事也是有妙处的。   随着咕咚咕咚的沸水声,心情倒是意外的平静了下来。   秦婈厨艺不精湛,做饭都是边做边尝,咸了放点水,淡了放点盐,最后也不知做了什么鬼东西,反正她总觉得挺好喝。   这像她手里这碗汤,蘑菇味很浓,又很鲜。   忙活了半个时辰,她把砂锅端回到殿内,甫一进门,就发现皇上已经阖了眼。   她把碗筷放下,走到他身边去解他的腰封。   他摁着她的手,睁开了眼睛,半眯着眼道:“回来了?”   这人的疲惫仿佛刻在了眼底,她轻声道:“陛下若是累了,就早点歇息吧。”   萧聿起身道:“我是真的饿了。”   冬丽宫内室的大小和晋王府差不多,从拔步床到案几也就三步的距离。   萧聿颔首看着热气腾腾的蘑菇汤,忙坐下喝了一碗,秦婈见他蹙眉,试探道:“不合陛下口味?”   萧聿把碗勺举给她,她十分自然接过,喃喃道:“臣妾刚刚尝了啊。”   见了这一幕,竹兰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陛下喜爱昭仪,信任昭仪,不试菜也就罢了,可也不能用……同一双碗筷吧?   竹兰连忙退下。   秦婈也发觉出了不对劲,四目相对时,她放下了碗筷。   可下一瞬,她就被他抬去了净室,回来时,碗筷都被踢翻在地。   慌张间秦婈也没忘给自己偷偷用了避孕的香。   而萧聿挺身时故意扶了扶她的腰,那是个极易受孕的姿势。   事毕,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头发,微怔,“阿菱,你是换了皂角,还是换了发油。”   秦婈含糊着说自己困了。   须臾,硬邦邦的手臂落在她的小腹上。   ——   秦婈醒来时,萧聿已经走了。用过午膳后,萧韫就要到会承殿学书。   会承殿毗邻冬丽宫,是重檐歇山顶的建筑,放眼望去,顶上铺满了金色琉璃瓦。   环顾四周,嶙峋怪石随处可见,还有若隐若现的山洞。   萧韫跟着小太监走进会承殿内,主殿四面通透,苏淮安正立于楹窗边等他。   萧韫一步一步地朝他走签去。   不得不说,苏淮安在看见萧韫的一刹那,再有准备,心还是震了一下。   这是他的小外甥。   苏淮安拱起双手作辑,轻声道:“臣见过殿下。”   萧韫定住脚步,双手作辑,行礼道:“见过先生。”   先生。   也不知怎的,苏淮安的眼眶莫名有些发酸。   四岁的皇子能理解的东西有限,温习过了姚太傅平日给他讲的琼林幼学,大多时间都是练字。   苏淮安磨墨都不忘看着他。   除了眼睛以外,大多地方还是像皇帝。   “先生?”   小皇子很乖,手持一支狼毫,端坐在桌案前,用水洗葡萄般的眼睛盯着他。   苏淮安忍着将他抱起来咬一口的心思,铺平宣纸。   “这些字可有习过?”   萧韫摇头。   苏淮安握着小皇子软软的手,带着他缓缓落笔,声音很轻,几乎露出了本音,“来,手腕放松。”   萧韫的脸红扑扑的,一一照他的话做。   不知不觉,太阳落到了假山后,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深,外面响起了淅沥沥的雨声。   苏淮安带着他写完最后一个“礼”字,宫人推门而人,道:“大人,昭仪娘娘见外面下雨了,过来接大皇子回去。”   这便是宠妃,拿着皇帝的令牌到处走都无人敢置喙。   会承殿的书房里没有宫中专门给小皇子坐的椅子,眼前这把太师椅有些高,小皇子歪屁股下地时,踉跄一下。   眼瞧要摔倒,苏淮安一把将人捞起来。   苏淮安身量高,徒然一起身,小皇子整个人不由倒在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控制平衡,苏淮安趁机把手里的肉摸了个遍,笑道:“可摔着了?”   这般温柔的语气,萧韫可从未在老太傅那里享受过。   血脉至亲,虽说会有莫名的亲近。   但萧韫还是不大习惯被爹娘以外的人抱,便道:“多谢先生,我没摔着,能自己走……”   苏淮安提了提眉,刚将小不点放到地上,就见秦婈走进殿内。   “哥。”她同他对了个口型。   “外面下雨了,我来给大人送把伞。”秦婈弯眼睛笑道。   苏淮安接过,道:“多谢娘娘。”   他们走出会承殿,甫一推门,撞见了经此的长宁长公主。   “巧了,娘娘也在这。”说罢,长宁长公主又俯身捏了捏萧韫的脸,“叫姑姑。”   萧韫老老实实道:“姑姑。”   萧琏妤轻笑,直起身时,与苏淮安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碰了一下,她就别开了脸。   “娘娘,长宁这会儿还有事,就先走了。”   秦婈点头,“快去吧。”   萧琏妤转身回到了傅荀的伞底下。   渐行渐远。   倾盆大雨下,男女之间的关系,只要看伞面倾斜的角度就知道了。   长公主脚步一顿,面向傅荀。   两人在雨中对峙的模样就像是在争吵,可惜说话声被大雨声掩盖,什么都听不见。   须臾过后,傅荀叹口气,又撑起一把伞。   众人这才知道,方才公主发脾气,是怕她的侍卫淋湿了。   秦婈担心地看着苏淮安,低声道:“哥……”   苏淮安压抑着快要迸发出来的心跳,低声道:“阿菱,这件事你不必担心,我自会与她说清楚。”   ——   深夜月色蒙蒙,大雨噼啪作响,苏淮安循着羊角灯泛出的光芒,避开亦步亦趋的太监们,身着黑衣来到了冬丽宫外,想着怎么进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   萧琏妤正坐在榻上蹙眉,数着楹窗外太监们的身影,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她深吸两口气,倏然一笑。   太后这是早就在冬丽宫放了眼睛啊……   她真是、真是要受够了。   傅荀在一旁侍茶,柔声道:“山上逢雨偏凉,殿下身子还未全好,喝口热茶吧。”   长公主接过茶,抿了一口,抬头时,电闪雷鸣,忽明忽暗间,有个人影直奔她而来。   这身量不低,难不成是章公公?   再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她放下茶盏,拉过傅荀手臂,两人贴门而立。   外面的人影刚把手落在门上,就听到里面传来了动静,“荀郎。”   “是我对不住你。”   傅荀道:“殿下别这样说,臣能侍奉殿下左右,是臣的福气。”   “母后若是再逼我嫁给那个什么刑部侍郎,那我就出家。”   “公主别这样说。”   “荀郎,今夜你别走了,就留我在这吧。”萧琏妤道,“阿妤只想同你在一起,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紧接着,门内传出细微地声响,和几不可闻的喘息声。   这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撩人。   ——“苏景明,长宁只想同你在一起。”   ——“阿妤什么都不在乎。”   苏淮安心脏骤跌,神色彻底暗下来,一个没忍不住,“嘭”地一下将门推开。   此时傅荀正躬身与长公主说着话,公主发丝微乱,怀荆则像个阴使一样立在殿门口。   六只眼睛,相互碰撞,四周仿如寒冬。   看见怀荆,小公主只是吓了一跳,但傅荀的脸却刷地一下浮起了心虚的红晕。   这心虚的红晕落在苏淮安了眼里,则变成了苟且的铁证,变成了浓情蜜意的潮红,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解释不清,眼下还被驸马亲眼撞见,纵使大周的男女之防没有那么严重,也不是一个小事。   尤其,公主是订了婚的。   长宁长公主的心脏怦怦直跳,一咬牙,用手勾住了傅荀的腰封,怒视着眼前的怀大人。   苏淮安看着腰封上细白的手指,紧绷的理智越发地不堪一击。   他知道她不欠自己的。   四年,她喜欢上旁人,也在情理之中。   可萧琏妤,你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吗?   苏淮安看着傅荀,冷声道:“出去,我有话对殿下说。”   傅荀没动,反而握住了手边的刀把,他隐隐觉得,这准驸马今夜要同公主动手。   长宁长公主眉间窜起一股火,整个人横在傅荀面前,一字一句道:“怀大人来作甚?冬丽宫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话音坠地,苏淮安手起刀落,直接劈向傅荀的脖颈,将人击晕。   倒不是说他的武艺真能一招制敌,而是傅荀根本没想过,一个文状元居然习武。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萧琏妤走进照房。   萧琏妤甩开他的手,道“怀大人这是露出本性……”   讽刺的话还未说完,嘴就被苏淮安赌上了。   他靠过来的一瞬间,长公主双眸瞬间睁大,她拼命将人推开,反手就是一巴掌,“啪”地一声落在了苏淮安的左脸上。   不重,却仿佛打的人振聋发聩。   她哆嗦这手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对我做这样的事。”   苏淮安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意,不管不顾地再次吻了上去。   我怎么敢。   我今日对你做的,还不及你当年对我做的万一。   一个攻城略地,一个拳打脚踢。   男女之间的力量相差悬殊,萧琏妤双手被桎梏着,两条小腿都被男人的膝盖牢牢抵住,丝毫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公主的呜咽声都变弱了,苏淮安烧尽的理智归了位,他骤然松手,四目相对间,将右边脸递给她,“打吧。” 第81章 宴会  殿下要怎么罚我,我都认。……   苏淮安低下头,将右边脸递给她,“打吧。”   萧琏妤杏眸涌上泪意,举起微微发颤的手,丝毫不客气地又打了一巴掌。   “啪”地一声。比方才响了许多。   萧琏妤深吸一口气,把眼泪生生憋回去,颤声道:“你今夜以下犯上,目无王法,其罪理应重罚!”   他抬手去擦嘴角她咬出来的血,轻声道,“殿下要怎么罚我?我都认。”   “你先离我远些。”萧琏妤嗓子里都是属于他的味道,她一边擦嘴,一边想对策。   苏淮安看着她嫌恶的动作,后退了一步。   一室静默。   他喉结滑动,萧琏妤抢先一步道,“怀大人,不如与我做笔交易吧。”   “你想要什么,我一清二楚,权利、名望、地位,我都可以给你,但除此以外,大人就不必在我身上花心思了。”她抬眸,认真看着他道:“倘若你应,从今往后,长公主府的名号便为你所用,倘若大人有朝一日想娶妻生子,长宁也愿去刑部与你写一封和离书。”   夜色很浓,男人的呼吸声很重。   她又道:“另有一事,还请大人放心,不论京中有多少传言,我今生都不会与苏家那乱臣有半点瓜葛,我无心卷入朝中是非,只想与一人长厮守,共白头,怀大人,我是真的,真的喜欢傅二郎,我与他一起三年,心里早就容不下别人了。”   长厮守,共白头。   苏淮安整个人僵住,心就像是被人扯着往下拽。   来时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此刻满腹的话不知该不该说。   萧琏妤捕捉到了他眼中的动容,对望间,眼角的泪珠子滚落,她轻声道:“我成全大人,望大人应如是。”   苏淮安久久未语,顿了又顿,还是抬起手,用指腹替她擦了眼泪,“我应。”   ——   几日阴雨绵绵过去,青色袅绕,万里无云,蒙古使团抵达骊山。   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都在忙着布宴。   宴会设在了昌宁行宫的主殿——玉成殿。   长宁行宫围山而造,周围风景堪称一绝,景亭水榭无数,假山石碑林立,还有天然山泉一眼,入夜时分,清泉汨汨,雾气氤氲,如临仙境一般。   鸣鞭起宴,琵琶和鼓声一同响起,数十名舞姬踩着碎步入殿,为首的姑娘一袭红衣,腰肢半露,白的晃人,摇动间,媚眼如丝,手腕上的饰品哗啦啦作响,一曲舞毕,抬手摘了面纱。   蒙古二王子吉达起身鼓掌。   红衣女子朝萧聿行了汉人礼,道:“宝音见过陛下。”   众人恍然,这便蒙古来的宝音公主。   听这名字,便知蒙古老可汗有多喜爱她,宝音在蒙语里,是福的意思。   “平身。” 萧聿看着吉达,慢声道:“宝音公主的舞艺倒是不错。”   得了夸奖,宝音公主望着萧聿,慢慢道:“陛下若是喜欢,宝音愿为陛下再舞一次。”这宝音公主的汉话虽说没有李苑标准,却也能让人听懂,带些口音,不失可爱。   四目相对间,萧聿笑道:“赐座。”   帝王眼里见了笑,周围作陪的嫔妃心里便都有几分不是滋味了,尤其是徐岚知,她本以为,这蒙古部落里的姑娘,都该是体态粗犷,面颊带红的,没想到居然生的这样貌美。   明眸皓齿,含香盈袖,身段儿高挑纤细,细白的腰肢衬的上下更为惹眼勾人。由此可见,这富贵人家的姑娘,是不惧风霜的。   宝音落座后,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大周天子的嫔妃们。   她看着眼前燕环肥瘦,各有千秋的美人,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宝音公主的性子向来好强好斗,倘若大周天子的女人都是些俗物,她反而觉得没劲。须臾过后,她的目光落在秦婈身上,原因是她看见了萧韫。   大周的后宫她都打听过了,盛宠的是一位五品官之女,被封了昭仪。那孩子不是她生的,是元后留下的。   秦婈却没看她,她在喂小皇子吃饭。   小皇子一口接着一口,吃的脸蛋鼓鼓,道:“阿娘,水。”   秦婈拿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忙给他拿了水。   萧聿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   半晌过后,光禄寺上了玉泉酒。   蒙古人生性爱饮酒,酒量更是千杯不醉,饮至酣快时,吉达与皇上聊起了草原风光。   虽说首宴不提国事,但从吉达的态度上看,两国修好之意也是十分明显的。   聊得欢快,那自然是一杯又一杯,宝音看着皇帝滑动的喉结,眼里覆上了一层笑意。   他们部落的姑娘,天生慕强,不爱才高爱英豪。   若非眼前大周天子四年前在密河一战成名,她也不会自请来和亲。   眼下看他喝酒痛快,不由更欣赏了几分。   光禄寺端来第二批酒时,宝音公主摇了摇杯盏,突然感叹道:“大周朝的玉泉酒,倒是比马奶酒还醉人,还好喝,我若是回了蒙古,定要日日想,日日念了。”   这话里的意思,已是再明显不过,仿佛只要皇帝开口,她今夜便是他的。   萧聿眼带笑意,偏头看她,薄唇翕张,“公主喜欢?”   饶是蒙古的女子一向热情奔放,也不由得被眼前人的语气撩的心尖发颤,贝齿都忍不住咬住了下唇,然后点了点头,慢声慢语道:“喜欢,很喜欢。”   这样的对视,空气中都仿佛有火花在呲呲作响。   入宫不久的何淑仪、徐淑仪脸色顿时就不好了,谁都看得出来,皇上这是有意了,就连薛妃和柳妃都忍不住多看了皇帝两眼。   这是真要纳妃了?   宫的里一眼不瞧,就外面的香?   别说旁人,就连秦婈听到他那暧昧涌动的语气,也不由抬眸看了一眼。   看着那人灼热直白的目光,她忍不住心里感叹,他还是他,那双眼里涌起的爱跟欲都可以是假的。   想算计谁,谁都逃不过。   然而萧聿却不知秦婈在心里骂他,他今日这么主动,主要原因是他发现他并喝不过眼前的吉达,他太阳穴开始跳了。显然是到量了。   萧聿回头对盛公公道:“去把光禄寺卿给朕叫来。”   盛公公躬身退下。   半晌,光禄寺卿缓缓入殿,行了个标准的大礼,“臣拜见陛下。”   萧聿道:“这玉泉酒,光禄寺备了多少?”   一听这话,光禄寺卿的眸色不由一变。   皇帝问到了,自然是瞒不得,只好道:“因着此番要祭天,臣便多备了一些,共四千七百坛。”   闻言,萧聿道:“极好。”   光禄寺卿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以为皇帝这是发现了什么。   谁料,萧聿下一句竟是道:“四千七百坛,够不够公主喝?”   又是哄人的语气。   宝音公主的脸刷地一下便红了,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比鼓声还响。   这大周朝的皇帝怎么这般坏心,眼里明明写着想要,嘴上又不说,还赐她酒。   她要他的人,谁要他的酒啊。   直来直往的宝音公主从未领会过男女之间的迂回推拉之术,一时间,好胜心和爱慕之心都被点燃了。   她起身,弯着细腰道:“多谢陛下。”   萧聿看着光禄寺卿道:“把酒即刻送到山下营帐去。”山下,那是蒙古二王子来带的军队。   光禄寺卿这才看清眼前的状况,他斟酌半晌,忍不住道:“陛下,那明日祭天……”   还没说完,萧聿的眸色就降了温,“用长弥酒。”   这种时候,谁扫皇帝兴致都是找死。   光禄寺卿只好躬身道:“臣这就去。”   虽说此番来是为邦交,但难保大周皇帝没有别的心思,吉达怕那酒有问题,率先起身装醉,宴席散去。   甫一进冬丽宫,萧聿就压在秦婈身上。   重的跟石头似的,秦婈推了推他,嫌弃道:“陛下别压着我。”   男人醉熏熏地朝耳朵呼气,“阿菱,水。” 第82章 醉酒 那香,别用了,成么?   这醉酒的男人跟假山一样的压在秦婈身上。   “阿菱,水。”   秦婈推着他的胸膛道:“你这么压着我,我怎么给你拿水。”   萧聿微微抬了点身,她立马坐起。   行至案几旁,抬手倒了杯水,回身递到他嘴边,“慢点喝。”   萧聿也不接杯盏,就让秦婈这么喂他,手上还是不老实。   她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男人醉酒的样子也没变。   记得永昌三十八年,他登基前夕,晋王府那帮幕僚和淳南侯生生灌了他三坛烈酒,他醉的不省人事,硬是闹了她半个晚上,掐的她好多地方都紫了。   翌日控诉他,他却只是笑,“你傻不傻,怎么不躲?”   ……   他将手中空了的杯盏递给她,她回身放到案几上,正是毫无防备时,那人晃晃悠悠起身,将她抱回到榻上。   她吓的惊呼一声。   他倾身压下来,低下头,鼻尖抵着她的鼻尖轻轻摩挲,嘴角带着几分恶劣的笑意。   秦婈的背脊瞬间僵住。   他闭上眼摸她,似揉面团一样,秦婈忍不住推她,“醉成这样,陛下就不早些睡?”   萧聿恍若未闻,感受着手里比豆腐还滑嫩的肉,又去啃她的脖子,咬她可怜的锁骨,这架势,真的跟要吃人一样。   半晌,萧聿放过她的锁骨,转而去吮她的耳垂,酒气直往她耳朵里跑,她忍不住去躲,越躲,他的手劲越大,还带着几丝轻笑。   秦婈瞬间想到了四月对她说的话,男人对待床笫之事,不怕捶打,也不怕啼哭,欲望上了头时掌心里的挣扎与迎合无异。   她干脆不躲了。   果然,她躺平不动,他就松了力,去轻啄了她的脸颊,蹙眉道:“怎么了……”   秦婈将声音放柔,就跟同萧韫说话差不多,“陛下今日喝多了,明早起来定然难受,臣妾拿了醒酒汤再回来,好不好?”   萧聿看着她朱唇一张一合,心中仿佛有热流淌过。   他低沉地“嗯”一声,又醉熏熏地问她,“多久?”   秦婈道:“很快。”   萧聿松手,放跑了手里的滑不留手的鱼儿。   秦婈整理好衣襟,推开门对盛公公道:“陛下醉酒了,劳烦去公公拿碗醒酒汤过来吧。”   盛公公躬身道:“奴才已经吩咐下去了,等一会儿就送到了。”   新来的小太监不由在心里道:真不愧是盛公公,想的就是周到。   夜风涌动,差不过了半个时辰,两个人宫女朝冬丽宫缓缓走过来。   一个提着羊角灯,一个端着食盒。   盛公公打开食盒,用银针探过以后,交到了秦婈手上。   回到殿内,她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呼吸很重,像鼾声又不是鼾声,她想了想,还是把手上的醒酒汤放到一旁,没叫醒他。   醒酒汤这东西,有时喝了还不如好好睡一觉。   萧聿身量高,体重本就不轻,醉酒之后与巨石无异,更是难伺候,秦婈只帮他拆下冠冕,脱了衣服,就累的额上浮起了虚虚的汗珠。   秦婈转身去了净室,沐浴更衣,过了亥时才躺回到他身侧。   刚阖眼,那人便从身后将她捞入怀里,这回没发疯,就只是抱着。   四周阒寂,他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朕想立后了……”   他摸着她的小腹,轻声道:“阿菱,再给朕生一个吧……”   他用下颔蹭了蹭她的肩膀,鼻息间的热气喷洒在她白皙的颈窝,“那避子香,别用了,成么?”   话音一落,她的手就不由攥成了拳。   身后的呼吸渐匀……仿佛方才说的都是醉话。   ——   按照祖制,围猎前先要祭天祭祖,光禄寺、鸿胪寺、太常寺,月落前就已备好了祭品、祭器、牲畜、大量的果、蔬、酒等物。   经过迎帝神、奠玉帛、进俎、献礼、撤馔等一系列祭天礼,便是围猎开宴礼。   为了礼宾,工部搭建的主观台比永昌三十八年更为宏大,   列序照旧,帝王坐于高位,左边是王公大臣与蒙古使团,右侧则是太后、嫔妃、公主等女眷。   晌午过后,日光渐渐柔和,风过林稍,鸟雀在枝头的鸣叫。   鼓声响起,兵部放雁,萧聿拿起盛公公递过来的灵宝弓,搭上箭矢,直接拉成了满月状,“咄”地一声,嘶破长空,击落此番行围的第一只大雁。   一箭中地。   萧聿高声道:“开宴!”   鼓声变奏,鸣鞭起乐。   经过昨日晚宴,宝音公主俨然把自己划成了他的后妃之一,此时她看着萧聿的目光,可谓是把星星都放进了眼睛里。   她凝视着大周皇帝手里的那把弓,估摸着,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此弓张力起码有七石,而她能拉开的仅仅只有两石,想到这,她又忍不住去看他的手臂。定是孔武有力。   不愧是亲手国门的帝王。   开宴头一天,没有竞技,多是观礼。   所谓观礼,便是共同欣赏两国舞艺,大周琴医,蒙古的相扑、蒙乐等等。   宝音公主喝了口水,抬眸与萧聿道:“陛下,宝音有个提议。”   萧聿的看着她,道:“宝音公主直说便是。”   宝音公主听他唤自己名字,嘴角不由起了起,“宝音听闻贵国一向重马术,射术,宝音不知可否邀请娘娘们比试一二?”   这话,就不由带着几分挑衅了。   平日后宫再怎么看互相不顺眼,那起码是关起门来的时候,眼下这蒙古姑娘都打上门来了,若是无人迎战,实在是有损国威。   楚太后不由看了五位后妃一眼,这……元后不在了,谁都不像是会马术射术的模样。   正是尴尬时,徐淑仪起身道:“臣妾愿上前一试。”   楚太后意外道:“哦?徐淑仪竟然懂马术?”   徐淑仪看了一眼萧聿,道:“略懂一二。”   柳妃看了眼徐淑仪,不由腹诽:又是略懂一二,这背地里不知学了多久。   萧聿道:“去吧。”   宝音公主看了看徐淑仪的纤弱的身段,笑了下,显然是根本没把人放在眼里,她只是想在中意的男人面前表现自己,并不在乎对手是谁。   她笑道:“宝音同淑仪一同去挑弓。”   徐淑仪假笑着应了一声。   她们人走后,楚太后看了看身边默不作声的长宁,回头对章公公道:“把驸马叫来,哀家有话跟他说。”   长宁依旧在出神……   半晌,苏淮安跟着章公公来到席前。   他上前挨个行礼,在萧琏妤面前停下,低头道:“臣见过公主。”   长宁一怔。   她看着低头的怀荆,忽然想到了初遇苏淮安的那一天。   经年无数,她似乎永远也忘不了,永昌三十八年行围,他也是这样走过来,对她说了一句,“臣见过公主。”   一念起,骤然风起……   长宁长公主久久未出声,太后以为她这是当众为难怀荆,便蹙眉道:“长宁!”   萧琏妤回神,看着怀荆,喃喃道:“免礼。”   太后道:“快赐席。”   苏淮安坐到萧琏妤身侧,在一旁伺候她喝茶。   台下徐淑仪和宝音公主比的正热闹,宝音公主领先,盛公公忽然来报:“启禀陛下,秦太史呈送天文历相表,等候召见。”   秦望。   秦婈与苏淮安默契地在空中交汇了一下眼神,又迅速错开。   萧聿笑道:“宣。”   ……   观赏台左侧的尽头,锦衣卫在搜秦望的身。   五品官在京中常见,国丈却不常见,侍卫查完秦望的衣袖,毕恭毕敬道:“秦大人里面请。”   秦望脚步声橐橐,离地老远,秦婈就伸头去望,眼中尽是期盼之意。   “臣拜见陛下。”秦望拱手道,   “爱卿免礼。”萧聿道。   秦望将手中的天文历相表递上去,道:“近来赶上了雨季,这几日,已是最适合行围的日子,望陛下决定。”   萧聿拿笔,点了两个红点,交给秦望,又道:“赐席。”   按理说,这掌星历、灾异则记的五品太史令是没有资格得席位的,但人家女儿是后宫的宠妃,有国丈这个身份在,与旁人自然不同。   秦望道:“微臣,谢陛下。”   秦望落座后,朝秦婈投来慈父的目光,秦婈手里抱着孩子也去看他。   就在这时,打瞌睡的萧韫忽然来了精神,伸了伸胳膊腿,坐起身,回头,顺着秦婈的目光去看秦望。   四目相视,萧韫对这秦望展了个笑容,秦望下意识地眨了下眼。   萧韫在秦婈怀里蹦跶,指着远处道:“母妃,那是风筝吗?” 第83章 恩宠 断了线的蝴蝶。   萧韫在秦婈怀里蹦跶,四处张望,用手一指:“母妃,那是风筝吗?”   秦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眺,北向的山上确有两只断了线的“大蝴蝶”。   秦婈看着渐行渐远的风筝道:“还真是风筝。”   这下,嫔妃的注意力都落在那两只大蝴蝶上。   何淑仪慢慢道:“北向也没人,怎么会有风筝?”   柳妃道:“北边虽无行宫,但山下也有人家,今儿天气好,估计是哪户人家放风筝时,没拉住线吧。”   话音甫落,长宁长公主手中的杯盏“啪”地一生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碎。   苏淮安连忙抬起她的手,帮她收拾,“殿下小心。”   萧琏妤反手拍开他的手,回头对婢女道:“扶我起来。”   萧琏妤起身道:“母后,长宁衣裳湿了,换一件再回来。”   楚太后看着她,点了点头,“去吧。”   长宁长公主转身离开。   楚太后慈爱地看了一眼萧韫,回首对嬷嬷道:“哀家记得,冯嬷嬷做风筝、纸鸢的手艺极好,等回了宫,嬷嬷多几个给大皇子玩儿。”   嬷嬷道:“欸,奴婢记住了。”   萧聿对儿子道:“愣着做甚,还不快谢皇祖母。”   萧韫立马起身道:“孙儿多谢皇祖母。”   楚太后对上孩子童真的眼睛,又道:“风筝有百样,蟹子、蝴蝶、大雁,韫儿喜欢何种样式?”   萧韫想了一下,道:“大雁!”   楚太后笑道:“好、好。”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萧琏妤归来,这时,徐淑仪和宝音公主的比试也结束了。   徐岚知虽瘦弱,但原地射箭,比的无非就是个准头,宝音公主在草原驰骋的经验并派不上用场。   最终,宝音公主只领先徐岚知三分。   虽然赢了,但宝音公主心里并不满意这个结果。   她努了努嘴,把目光放到这位大周的宠妃身上。   脸倒是美的不可方物,也不知有几分真本事,要是只会在夜里伺候皇帝,以色侍人,那可真让她瞧不起,宝音公主眯了眯眼睛,道:“昭仪娘娘可愿与宝音再比试一番?”   被点了名,秦婈抬眸看她。   宝音公主又道 :“方才只是射箭,实在无趣,昭仪娘娘不如同宝音比一回骑射如何?”   秦婈用余光扫过秦望,柔声细语道:“妾并不会骑射。”   她一个太史令之女,怎可能会骑马射箭?   宝音公主道:“那骑马如何?”   秦婈脸上浮起一阵红晕,语气里还带着一丝羞涩,“妾也不会骑马。”   闻言,苏淮安忍不住微微勾了下唇角。   阿菱现在说起谎来,真是谁都比不得了,也难怪瞒了皇帝那般久。   宝音公主蹙了蹙眉头,直肠子道:“娘娘可是不想与宝音比试?”话说的还算客气,但宝音公主的表情可谓是与“娘娘别不是怕输才不敢比试”无异。   秦婈摇头,柔声道:“公主误会了,公主若是与妾比些文玩、女红之艺,又或是琴棋书画,那妾还能奉陪,但这骑马射箭,妾当真是从未习过。”   听她如此说,宝音公主面上不禁有几分尴尬,她转眼又去瞄皇帝,男人脸上没有怒色,却也不见笑容。   她还是想听他哄自己,嘴角带笑,嗓音沉沉的,就像昨日那样。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咄咄逼人,尽量用他们汉人的礼仪,对秦婈道:“我们草原一向是以骑射会友,宝音提出比试,只是想与娘娘亲近些,日后也好相处,没成想倒是更冒犯娘娘了。”   秦婈道:“公主一片赤诚,何谈冒犯。”   宝音公主笑了一下,道:“那日后,宝音教娘娘射箭,娘娘教宝音琴艺可好?来日方长嘛。”   她丝毫不觉得,这话,比方才那些话更冒犯。   萧聿对宝音公主的话不置可否。   通常来说,皇帝不说话,便是默许。   虽说后妃心里都猜到了皇帝此番会带人回去,但心里还是会有几分不舒服。就宝音公主这性子,只怕会日日在皇帝面前打转。   热情奔放的女子对男人来说,起初可能都没多大意思,但多数,贴着贴着就把心贴热乎了。   就在众人琢磨皇帝心思时,萧聿突然看向秦婈,郑重其事道:“宝音说大周重骑射,这话没错,亏得你兄长还是武举状元,这骑射功夫,你确实该学学。”   呦呵——   这话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打盹的薛澜怡都精神了。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为了那蒙古宝音公主落秦昭仪脸面?   后宫永远都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秦婈没指望他能替自己解围,但也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句话来。   她顿了顿,颔首道:“臣妾懔遵陛下教诲。”   这八个字,说的真是诚惶诚恐。   萧聿低低“嗯”了一声。   缓了缓,又道:“下围场,朕亲自教你。”   说罢,萧聿便起了身子。   皇帝起了身,她自然不能干坐着,秦婈把萧韫放到长宁长公主怀里,碎步跟了上去。   宝音公主看着皇帝的袍角,反复地想,这滋味,到底是砒霜还是蜜糖?   ——   来到猎场,萧聿给她挑了把弓。   秦婈拿着弓道:“陛下,臣妾很多年没用过了,是真的不太会了。”   萧聿走到她身后,替她摆正姿势,在她的耳畔道:“那我重新教你。”   他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展臂拉弓,故意慢声道:“脖靠肩,肋靠弦,箭靠脸。”   “阿菱,箭杆要落在拇指背,撒放要迅速,不能太用力,轻扣为佳。”   秦婈怔住,往昔随着他的话在脑海中重现。   曾经,他便是这样教自己的。   山风吹来,旌旗左右摇摆。   下一瞬,箭矢直直地射了出去,“噗”地一声,毫无意外地扎入了圆心的正中间,由于受力过大,弓把不断发出嗡嗡的震颤之声。   烈阳照在他们身上。   他环着她,再度拉弓,但这回,箭头并没瞄向靶心,而是瞄向了远处,他低声道:“瞧见了吗?”   她顺着箭头的指向,瞧见了类似望楼又比望楼低矮许多的建筑。   她“嗯”了一声。这才恍然明白,为何他会突然说教她射箭。   “这是瞭台,整个围场共五十个。”萧聿的箭矢朝瞭台的左下角比去,“每个瞭台都有个双屉柜,里面有烟弹,用短弓朝天射便会引爆,只要起烟,山下的骑兵便会赶来,若有意外,你带着韫儿长宁先走。”   秦婈道:“那人可是要动手了?”那人便是指澹台易。   “嗯,极有可能在野猎那日。”   秦婈道:“锦衣卫最近都在明着排查火种,不会打草惊蛇吗?”   萧聿道:“这是密林,一旦起火就如同火烧连营,排查火种是锦衣卫的分内之事,反之,才会打草惊蛇。”   秦婈回头看他,有些担忧道:“可是,查的这么严……”   萧聿知道她心中所想,便道:“他若想纵火,必然有他的办法,静观其变就是。”   秦婈看着他道:“那陛下小心。”   萧聿“嗯”了一声。   说完正事,萧聿也不往回走,只握着她的手,继续发箭。   咄咄声不断地从她耳边擦过。   每射一箭,他就叹口气,也不说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酝酿了多大的怒火。   秦婈蹙眉疑惑道:“不回去吗?”   萧聿蹙着眉头,又叹了口气。   秦婈仰头同他对视,“陛下还有事?”   萧聿的喉结来来回回地动,他揉了下眉心。   思忖半晌,他还是把她的脑袋扳了回去。   果然,看着她的后脑勺,心里瞬间舒畅了不少,他俯下身,唇抵着她的耳畔,再次长吁口气,默了半晌,才硬挤出来五个字,“朕不会纳妃。”   她蓦地回头,眨了眨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轻声道:“什么?”   萧聿手里恰好有一柄箭,他忍不住轻抽了她的胯,道:“别跟朕装傻。”   此时风过树梢,四只耳朵,比天上的晚霞还红。   ——   夜风习习,四周燃起灯火,章公公推开春熙宫的殿门,看着闭目养神的太后,挥了挥手,摒退了一室的下人。   小太监和宫女们匐着身子退下。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阖上。   太后绕着手上的佛珠道:“哀家让你查的事,查的如何了?”   章公公笑的十分谄媚,“太后果然英明。”   太后睁开眼,看着章公公手上的册子,道:“给哀家拿过来。”   章公公双手递上去,道:“这是工部送来的,长宁长公主三年来修葺骊山别苑的用料。”   太后看了一眼春熙宫修葺的痕迹,幽幽道:“用料对不上?”   章公公躬身道:“是,尤其是琉璃瓦和夯土,根据奴才这几日勘察的,确实对不上。”   太后眯了眯眼睛道:“苏淮安的踪迹,定然和她有关……先继续盯着她。” 第84章 前夕 一触即发。(一更)……   正值夏季,一连几天阴雨绵绵,空气中泛着黏腻的湿气,闷的喘不上气,小皇子中了暑热,秦婈为了照顾他,一直未出冬丽宫。   宫中唯一的皇子生病,不仅有后妃相继来献殷勤,那位宝音公主也来了。   宝音公主将药箱放到案几上,拿出一个乌梅似的药丸,晃了晃,轻声道:“这是草原祛热祛湿的灵药,我小时候起了热,阿娘就会让我吃这个,一个晚上就好啦。”   “多谢公主好意。”秦婈对竹兰道:“去给公主沏杯新茶。”   竹兰道:“是。”   宝音公主心知汉人讲究,她送来的药他们未必肯用,便也没再多说,只是静坐在墩子上去看萧韫的小手,看着看着,忍不住一笑,“他可真白。”   宝音公主家中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她是老可汗的幺女,鲜少与这般大的孩子接触,她见小皇子闭眼睛睡觉的样子实在讨人喜欢,忍不住伸出头摸了摸他的手。   这软糯的触感令人爱不释手,宝音公主又忍不住碰了碰他的指尖,“昭仪娘娘,他的指甲真薄。”   三下两下,萧韫就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   宝音公主看着他的五官忍不住感叹,“与陛下可真像……”   须臾,萧韫彻底醒来,看到眼前这张陌生的女人脸,嘴唇立马就抿住,抽了抽,像要哭了似的。   “阿娘……”   未出阁的女儿家,不太会哄孩子,看到小皇子的表情,宝音公主吓得立马起了身子,“你……你别不是要哭了吧……”   听到萧韫哼唧,秦婈这才回过神来。   宝音方才说话,她整个人心不在焉,脸色也不大好。   这两日皇上正与蒙古正商榷日后互市朝贡之事,涉及到利益,再加之蒙古部落向来不服汉化,自然就没有喝酒赏乐那般融洽了,萧聿晚上没来后宫,秦婈夜里都是从噩梦中惊醒。   三天,三场噩梦。   第一场她梦见澹台易将骊山全部烧毁,多人葬送于此,她带着儿子颠沛流离,澹台易整个人如参天大树那般高耸,目光咒怨地盯着她。   第二场到处悬挂着人皮面具,看着看着,手里的小皇子也跟着变了脸。   第三场就更奇怪了,四周都是哭声,一会儿是秦家,一会儿是苏家。   右眼皮一直在跳。   秦婈慢慢呼了一口气,行至榻边,将小皇子抱起来,拍了拍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萧韫的鼻子拱了拱,闻到了他娘的气息,立马消声,安心地窝在秦婈身上。   萧韫跟他那个到处与人眉来眼去爹不同,他眼里只有他娘,就是太妃和姑姑也要排在阿娘后面。   宝音公主见小皇子只肯把屁股对着自己,讪讪地收回了手。   不由心道:明日就与陛下说,要住到这边的行宫来,大不了她自己也生一个玩。   就在这时,门口的小太监转身进来道:“娘娘,长公主来了。”   秦婈抬头道:“快请长公主进来。”   宝音公主福了半礼,轻声道:“宝音见过长公主。”   萧琏妤蹙眉看了她一眼,心说这蒙古姑娘是不是太热情了些……还没入后宫呢,就把自己当成宫妃了?   “宝音公主客气了。”长宁长公主看向秦婈道:“娘娘,韫儿可好些了?”   秦婈点头道:“昨儿就好了,一直想要去玩。”   说罢,她把萧韫放到了地上。   萧琏妤摇了摇袖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看着萧韫道:“猜猜姑姑给你带了什么?”   萧韫的眼睛瞬间亮了。   看着他这个表情,宝音公主瞬间觉得自己受到了冷待,随便找了个理由便离开了冬丽宫。   长宁长公主从袖子里拿出一套“十三连环”,“想不想要?”   离开了阿娘的怀抱,他这个身高,自然够不着“十三连环”,但还是忍不住把手伸到半空中握了一下,又拽了拽长宁长公主的衣摆,“姑姑。”   长公主看着他的眼睛一怔,情不自禁地用左手将孩子抱起来,把右手的十三连环放到她身上,柔声道:“姑姑教你玩。”   竹兰见此,忍不住一笑,“长公主可真厉害,平日里小皇子都不与人亲近的。”   琥珀附和道:“是呀,方才宝音公主差点没把小皇子弄哭。”   秦婈也不由一怔。   ——   昌宁行宫烛火摇曳。   陆则道:“明日天干物燥,只怕做好了防备,也少不了一场大火。”   苏淮安道:“太史令掌管星历,他这是一早就看好了时辰,不过若非真的爆炸,蒙古二王子又怎能相信是齐国蓄意挑拨呢?”   “这澹台易到底在大周安插了多少人,这几日臣派人盯着他,他只与太常寺卿吃喝,没有任何动作。”说到这,陆则忍不住长吸一口气,咬牙道:“我就纳了闷了,东围猎场的现有军力,除了锦衣卫和金吾卫,还有穆都督手里的五千骑兵,山上山下围个水泄不通,他怎么埋炸药?而且就算提前埋好了,咱们若是不放人进去,谁给他引燃?明日看管不严,把闲杂人放进去,那必然又会引他起疑。”   苏淮安道:“陆指挥使明日全力排查便是,澹台易若是点不燃一把火,他也做不了齐国帝师。”   “你就那么确定,明日一定会着火?”   苏淮安点头,“齐国野心不死,但正面迎敌,损耗又巨大,只要让二王子死在这,老可汗与大周会势不两立,两边一旦开战,就是齐国的大好机会,澹台易不会放弃的。”   萧聿在看着骊山的舆图沉吟半晌,“明日起火后,穆都督会立即封山,以澹台易多疑的性子,哪怕放出去朕与二王子重伤的消息,他也未必肯信,定要回头确认了才会走。若是朕没料错,他会借穆都督的身份行事,一旦得了穆为之的令牌,他手底下的人便能顺利出京了。”   “陛下放心,明日,臣会在那儿等他。”   ——   盛公公匐着身子上前道:“陛下,薛大人求见。”   萧聿转了转手中的扳指,向后一靠,道:“让他进来。”   苏淮安及陆则转身进入暖阁。   薛襄阳走进成序殿,双手作辑,深深一拜,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萧聿道:“薛尚书直说便是。”   薛襄阳呈上奏折,脱下官帽,跪在地上,“陛下明日万不可进东围猎场。”   萧聿看着他道:“薛尚书这是作甚?”   薛襄阳沉声道:“臣罪该万死。”   萧聿缓缓开折子,一目十行下去,眸光更深了几分。   薛襄阳不愧做了多年的刑部尚书,这才几日的功夫,就给薛二郎找好了替死鬼。薛二郎送进骊山的东西,由他这么一改,则变成了喝酒误事,受人蒙蔽,依照大周律法,未遂自首,最多是两年牢狱之灾。   既不用违背良心当奸臣,为日后埋下祸根,又能保下薛二郎的命。   这倒真是个两全其美之策。   萧聿阖上折子,似闲谈一般地轻声道:“薛二郎此番是受人蒙蔽,那十三年前倒卖军械时,也是受人蒙蔽么?”   话音甫落,薛襄阳下颚绷紧,脸色忽然变得铁青。   “为了他的命,薛尚书打算拿薛家满门的命去抵吗?”   薛襄阳以额点地,豆大的汗珠附在太阳穴,大声念了三遍,“臣罪该万死。”   “薛尚书是我大周肱股之臣,清廉秉政,克己奉公,薛老将军更是在知命之年,顶硝烟,踏白骨,舍身赴边疆,守国土,立下功劳无数。”萧韫顿了顿,话锋一转,“但,功是功,过是过,朕可以赦薛家株连之罪,却无法替这天下,替大周百姓,与你论一句功过相抵!”   “臣糊涂,臣愧对皇恩,理应革职查……”   萧聿打断他答:“明日朕亲自进东猎场,此事暂且不得声张。”萧聿看着他道:“薛二郎的倒卖军械之罪,薛尚书的欺瞒之罪,回京论处,下去吧。”   薛襄阳的心怦怦直跳,关上殿门时,嗓字紧的仿佛在沙漠中走了三日的旅人。   一时间,也不知该后怕,还是该庆幸。   延熙五年,六月初二,万里无云。   夏季水沛,锦衣卫带着围猎用的战马喝水,一匹马,一把弓,百支箭。   陆则走到皇帝面前道:“陛下,一切准备好了。”   蒙古的二王子起身,朝萧聿敬了一杯酒。   鼓声阵阵,虫鸟齐名,气氛仿如临沸的水,一触即发。 第85章 谷底(微修) 他的公主。(二更)……   整个东猎场,每隔五丈便有一哨兵,兵部拉着早已圈好的鹿、熊、狼、鹰,每隔一个时辰,从东西南北四门,放入一批。   萧聿与吉达兵分两路,十人持弓,百支箭矢以箭簇红绿区分,走南北两侧,过了午时四刻,在东围猎场的坡顶汇合,以猎物总数论输赢。   日头跃上树梢,微风拂过,树叶簌簌作响,绿叶来回翻转,整个密林像是撒了一把碎金。   萧聿骑马远眺——   回头对陆则道:“探路而行,再派人跟着吉达。”   萧聿抽了一鞭,快马健步如飞,耳边到处都是“咄咄”的响声,朝上空望去,当真有万箭齐发之势。   瞭台的士兵手摆旌旗记分。   萧聿驾马带领二十位骑兵一路南行,获猎无数,除了动物的嘶鸣声,连一个火星都瞧不见。   陆则甚至觉得,澹台易兴许改了策略,打算刺杀吉达也说不准。   不过虽然心里这么想,但精神却一直紧绷,半刻也不敢松懈。   鼓声越来越快,瞭台的滴答不停作响,日头越升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   很快抵达坡顶。   吉达整个衣襟被汗水浸透,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他用碗盛酒,举杯一饮而尽。   吉达看着眼前的大周天子,笑道:“倘若我妹子做了大周妇,岁贡互市等事,一些皆听陛下所言。”   话音一落,宝音公主笑着捶打了一下兄长的肩膀,然后在马上偏头对着萧聿笑。   宝音公主活泼又热情,只要面对萧聿,嘴角的笑容仿佛从未消失过,笑的如含蜜糖,如沐暖阳。   她在等他一个答复。   萧聿眉宇微蹙,对吉达的话不置可否。   宝音公主看着男人嘴角浅浅笑意,心跳又快又酸。她是真的好喜欢他,喜欢到愿意永远留在大周。   宝音公主又道:“还有十支箭,最后一场,宝音想和陛下比试。”   就在这时,山上山下传来阵阵锣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此时是盛夏,未时一刻,也是一天阳光最烈之时,日头仿佛要坠到肩膀上,阳光晃的人眼前发晕。   忽地,北风骤起——   就在不远处,左右夹到的中间,跑过来最后一批野兽。   宝音公主拉弓搭箭,正瞄准鹿眼,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瞬间瞪圆。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东猎场这骇人的一幕。   近百只鹿、狼、等野兽身上燃起了烈火,它们似疯了一般狂奔,接连撞入人群,马儿也受了惊,纷纷抬起前蹄,发出“呴呴”的叫声——   宝音公主和吉达连忙跃到高处射箭。   可是几发之后,手向肩后一搭,空了。   比到这时候,箭筒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箭矢了。   宝音公主紧张道:“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没有箭了!”   陆则翻身上马,顶着一张隽秀书生的脸,骂了一句,“他娘的……”   一切□□、烛火、美酒、都是他的下下策,他的上上策是天时地利,他提前在野兽身上涂刷了磷粉,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引燃。   未时一到,正午高照,磷粉自燃——   半晌过后,只听东围猎场传出“轰隆”一声。   ——   随着爆炸声响起,打破了暖阳下的其乐融融。   众人一齐朝东向望去。   哪怕明知东猎场会出事,但秦婈的心仿佛被吊在了嗓子眼,呼吸都跟着停了,   柳妃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淑仪道:“传统野猎不是不许带火铳火药么,臣妾怎么听到爆炸声了?”   萧韫抬眼看到母妃脸色不好,伸出小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忽然有个小太监跑到高台前,由于跑的太快,停下时,忍不住滑了个趔趄,“奴才失仪。”   薛妃快言快语道:“快说呀。”   小太监道:“启禀太后娘娘,东猎场,出事了。”   到底是经历两朝的太后,楚太后神色还算镇定,她缓缓起身,道:“说清楚,东猎场能出什么事?”   內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东猎场不知为何起了火,战马受惊,大都督已经派人封山,整个太医院都赶了过去。”   起火、封山、太医院。   连起来想便是心惊胆颤。   楚太后的脸的瞬间沉下来,“皇帝如何了?”   “盛公公说陛下性命暂时无虞,但受了重伤,而且……”內侍犹疑地看了看楚太后。   “说!”   “那蒙古二王子,只怕是活不成了……”   楚太后道:“你说什么?!”   众所皆知,蒙古二王子若是死在了大周的猎场上,老可汗必会发兵。   楚太后道:“那公主呢?”   小太监答:“重伤未醒,命保住了。”   ——   封山的消息瞒的虽然紧,却还是走漏了一丝风声。   钦天监孙监正对秦望道:“听说了吗?东猎场起火了,秦兄,你说这事,陛下日后不会怪在咱们头上吧。”   说罢,孙监正不由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秦望用袖子擦了擦额间,道:“三人成虎,外面传什么都有,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呢?”   孙监正拍了下秦望的肩膀道:“秦兄说的在理。”   秦望喝了口水道:“别着急,我去找我家大郎问问去。”   一听这话,孙监正不由拱手道,“我家小儿要是能赶上令郎半分,只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秦望笑道:“孙兄过誉了。”   说罢,秦望转身离开钦天监,表情在脸上瞬间消失。   与此同时,脱下官帽,转身离开的,还有太常寺卿,光禄寺少卿,兵部主事,朝议大夫等人。   天渐渐暗了下来。   秦望行过一片荒草地,朝山间营帐走去。那是大都督的营帐。   东猎场起火,骊山封山的动静不小,提前掌灯,四周到处都是急匆匆的人影。   他绕过身着铠甲的士兵,徒手攀过后山,来到白色的营帐前。   烛火影影绰绰间,是一道颀长的身影。   秦望屏息向前,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悄无声息地翻了一个跟头,来到了士兵身后。   脖颈间多了一丝呼吸,士兵差距不对,正准备回头。   秦望手中的那把锋利的刀刃抹过了他的喉咙,又稳又准。   紧接着,他将人拖进了草丛之中,换上了士兵的铠甲,卸下了秦望的面具,起身时,擦了擦身上的血迹,拿出了另外一张面具,戴上后,与穆都督一般无二。   澹台易颔首走到营帐前,用假声道:“都督,卑职有事要奏。”   里面的人影轻声咳了咳,背朝他,用假声道:“进!”   “何事?”   澹台易手持一节军令,缓缓走上去,右手心里寒光一闪,与此同时,苏淮安回头,先他一步,准确无误地,将手中匕首,嵌入铠甲拼接的缝隙,直直地插入他的腹部。   苏淮安轻声道:“帝师。”   落日余晖洒入幔帐,他们四目相视。   苏澹台易仔细看着他的瞳仁,嗓音略紧道:“景明。”   这般语气,同苏景北的口吻一模一样。   另一把匕首“咣”地一声掉在地上。   苏淮安手中的匕首在他的腹部横划,嘴角涌起一丝轻笑,“你不配这么叫我。”   澹台易的目光忽然变得同很多年前一样,“景明,你想要什么,账本么?”   苏淮安慢慢道:“账本我自己会找,我要你的命。”   澹台易感受到了他手腕的颤抖,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这双手沾血无数,时间唯有两个人令我下不去手,一个是你,一个便是阿菱。”   苏淮安倏然嗤笑:“你我之间隔着的是灭门之仇,何来的下不去手?”   澹台易慢慢道:“我这条命,你该拿去。”   话音甫落,苏淮安眼角漾起猩红的笑意,“你不会死,也不配死,你演了半生旁人,因果轮回,自当又人来替代你,你将永远‘活’在这世上,无人替你扶棺、无人替你安葬,今夜过后,蒙古与大周会化干戈为玉帛,日后共同伐齐,‘澹台易’便会出现在战场上,小皇帝会如何想?”   澹台易后退半步。   苏淮安手上浸满了血,“齐小皇帝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还有一个父亲。”   澹台易感受着下腹的疼痛,呼吸渐渐急促道,瞳孔一缩,嗓音变得像耄耋之年的老者,“景明……景明……”   苏淮安看见他表情渐渐真实,便知道他猜对了,像他这样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自私阴狠之人,是不会有忠肝义胆的。   他是在为他的血脉,倾尽一切,谋这天下。   所以四年前,他半分都没有犹豫过。   多么讽刺啊……   齐小皇帝没喊过他一声爹,而他和阿菱,却唤了他十几年的父亲。   苏淮安拎着他的胸口,直直切过他的腹部,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变成齐国的叛徒,我要你毕生所念,所盼,所望一切付之一炬,成黄粱一梦。”   澹台易顺着帐中罅隙朝外看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张了张嘴,嘴边低喃道一句,“景明,当年我………真的在涿郡……给你留了一艘船。”   澹台易瞳孔渐渐涣散,呼吸越来越弱,生命就像天边隐去落日,骤然,夜幕四合。   苏景明拿出手中的矾砂,颤着手,掀开了他的面具,看到了他原本、真实的面容。   眼角有纹,鬓角有霜,是一个平淡无奇的男人。   他似乎很难相信,这个人曾把他抗在肩上,教他骑马射箭,教他为官之道,教他仁义礼智信。   苏淮安怔住,随后又面无表情的起身,擦净了手上的血,阔步出了营帐。   他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苏景明。   他失去的,太多了,苏氏百年荣耀,他的父母、妹妹。   还有他的公主。 第86章 火光 北苑别山的秘密   乌云遮月,树枝簌簌作响。   楚太后在春熙宫暖阁中定坐,接过章公公捧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道:“外面如何了?”   章公公躬身与太后道:“回禀太后,眼下外头可谓是人仰马翻,那薛尚书不仅缉捕了光禄寺少卿曾鹤宁、太常寺卿左正宇等九位朝中要员,竟还查办了薛二郎……”   楚太后蹙起眉头,不可置信道:“你说薛襄阳拿了薛二郎,可知其缘由?”   章公公摇了摇头道:“刑部的人对此事全都避之不谈,奴才没探听着。”   全都避之不谈。   楚太后看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烛火,眯起眼睛,忽然笑了一下,喃喃道:“看来这场火,是蓄谋已久了……”   楚太后又道:“皇帝那儿如何了?”   章公公道:“盛康海将昌宁行宫守的严丝合缝,太医院的人只进不出,奴才估摸着,陛下确实是受伤了。”   楚太后点点头,道:“长宁呢?”   章公公道:“公主一直同傅二郎在寝殿,未曾出去过。”   楚太后斜靠在榻上,绕着手中的佛珠,闭目沉思,须臾才道:“骊山的舆图,给哀家拿过来。”   “工部上次送来的修葺用度,也一同拿过来。”楚太后补了一句。   窗外天山共色,殿内灯火通明,楚太后垂眸看着舆图。   南向是行宫,东西是猎场,唯有北向荒无人烟。   北向,北向。   楚太后的指腹反复敲打着图中北向的山崖。   章公公道:“太后可是怀疑苏淮安藏在北山之中?”   楚太后道:“哀家看着长宁长大,她三年不下山,与苏淮安绝对脱不了干系。”   章公公低声劝道:“太后娘娘,那账册早晚是个问题,眼下陛下受伤,骊山封山,此时不逼长公主一回,可就要回京了。”   楚太后静默半晌,慢慢点数着手中佛珠,轻声道:“就今晚吧。”   ——   夤夜,太后以皇上病重为由,召见了后妃们,众人齐聚春熙宫正殿。   太后坐在芙蓉榻上,叹了口气道:“陛下受了重伤,尚未醒来,但好在性命无碍,今儿叫你们来,也是让你们心里有个数。”   柳妃道:“陛下受伤,臣妾等人实在是寝食难安。”   众人颔首附和过后,太后与柳妃说起了祈福之事,“龙体有恙不是小事,等回了宫……”   这厢话还没说完,倏然,小太监推门而入,急急忙忙道:“启禀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楚太后抬眸道:“怎么了?!”   “北边,是北边起火了!”   薛澜怡细眉险些交叠在一处,“怎么又起火了!这骊山不是避暑的地儿吗?”   何淑仪也不由附和道:“是呀,况且这都夤夜了,怎么会又起火……”   萧琏妤闻言,徒然起身,又问了一次,“你刚刚说哪里起火了?”   小太监道:“回禀长公主,是北边,北边起火了。”   “怎么可能……”萧琏妤自言自语地推开殿门,朝外走去。   诸妃跟着长公主的步伐接连走出春熙宫,一齐朝北望去——   只见北边窜起簇簇火光,乌青的浓烟在夜色里四处蔓延。   长公主的手在华丽的长裾下剧烈颤抖,她忽然回头大喊:“傅荀!”   傅荀牵着马走来,面色沉重道:“臣方才去备马了。”   长宁颤声道:“快走,我们得去北边。”   话音甫落,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士兵将春熙宫团团围住。   挡住了长公主的去路。   “长宁,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楚太后寒着嗓子,一字一句道:“哀家问你,你去北边做甚?”   闻言,长宁长公主忽然间明白过来,今夜这把火,根本是太后故意的。   楚太后从章公公手上接过一张单据,正容亢色道:“这是三年来骊山别苑修葺的用度,哀家问你,多出来的夯土、琉璃瓦,你都用在哪儿了?”   “你在骊山,究竟藏了什么人!”   四周阒寂,嫔妃之间面面相觑,心中不由同时响起了一个名字——苏氏余孽,苏淮安。   “答不出来,你今夜就别想离开,哀家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想救谁?”   长宁长公主嗤嗤地笑出声,旋即,一把将傅荀腰间的长剑拔出,横在了面前的士兵身上,“让开!”   她忽然拔高了音量道:“我说让开!”   章公公道:“还愣着作甚!动手!”   风从耳畔过,秦婈看着双眸猩红的小公主,蓦地想起了北边的风筝。   一幕幕接连在眼前闪过——   来时,小公主在马车里掂着萧韫,道:“三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昨夜,她毫不费力地单手拖起萧韫,道:“姑姑教你玩。”   ……   秦婈看着长宁的身影,心脏不断下跌。   太妃任由她三年不下骊山,甚至到了性命垂危那日,都不肯向骊山递消息,难道是因为……   她早就猜到,任性骄纵的小公主,犯的是一辈子都回不了头的错。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萧琏妤身上。   秦婈环顾四周,目光停在离春熙宫最近的瞭台,她狂奔过去,颤着手在双屉中翻找弓弦,站起身,拉满弓,朝黑漆无边的上空,连发三箭。   箭矢划破长空,“嘭”地一声炸开,青烟向四周弥漫。   青烟在大周犹如军令,一刻之内,周围骑兵必会赶到。   “谁放的箭!”章公公道。   深夜风竹,万叶千声。   不过须臾,就听见了阵阵马蹄声。   章公公看着不远处的秦婈,道“秦昭仪可知擅发军令的后果!”   楚太后立于黑夜之中,眸光湛湛,不疾不徐道:“秦氏,你胆敢与哀家兵刃相见?”   秦婈走到小公主面前,拿出令牌,一字一句道:“见此令如见陛下,今日一切,臣妾一力承担。”   楚太后看着她,神色一晃。   骊山是密林,火势蔓延极快,根本不由人等待。   秦婈翻身上马,对小公主道;“长宁!上马! ”   长宁长公主看着她也愣了一下,轻踏马蹬,整个身子就落在了马背上。   章公公挥手,春熙宫附近侍卫瞬间迎上,他拦住秦婈的马,咬牙道:“忤逆太后是大罪,奴才劝秦昭仪莫要仗着一时得宠,便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   秦婈拉住缰绳,倏然一笑,低声道:“那今日我便教教公公,如何做宠妃。”   骑兵已经赶到,禹州总督何子宸看着眼前的令牌,大声道,“末将何子宸,听候发令!”   秦婈回头的一瞬,何子宸眸中尽是错愕,无声言语,“阿菱……”   何二郎今年二十有五,生了一幅与边塞将士不符的隽秀面相,但又因久居塞外,肤色早已不如从前白皙,漆黑的眸中也仿佛覆着一层风沙,铠甲仿佛与高大体魄融为一体,   一别数年,秦婈从没想过,还能这样见一面。   四目相对,她道:“还请总督率军随我去北边救人!”   何子宸回神道:“臣领命。”   说罢,秦婈与萧琏妤对视点头,“走!”   二人同时挥鞭,朝浓烟奔腾而去——   何玉茹看着秦昭仪的背影,不可置信道:“她不是不会骑马?”   薛妃、柳妃的目光一对,心中大骇。   方才那人,当真是秦昭仪吗?   夜风钻入袖中,衣袂猎猎作响,驾马速度太快,发饰经不住颠婆,金钗、珠钗接连落在地上,乌发倾泻,随风飘动。   萧琏妤马术极好,行过崎岖的山路,直奔山崖下有一座庙宇。   眼前已是一片火光,风势一起,墙壁、廊柱、窗牖都被点燃,紧接着,楼宇轰然坍塌。   两个嬷嬷各子抱着一个孩子窜逃。   周围都是持弓箭的士兵。   疾蹄奔走,长公主拉紧缰绳,翻身下马,一步一踉跄地朝孩子跑去。   他们不过三岁的样子。   看见长公主,一边哭,一边喊:“阿娘、阿娘……”   嬷嬷赶紧把孩子放下。   萧琏妤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她失力跪下,抱紧两个孩子,哑声道:“别怕,阿娘在这……”   秦婈只需一眼便猜到,面前这两个,是哥哥的孩子……   她看着小公主,喘息着哑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华在众目癸癸下收练,朝露漙漙,大雾开花。   宫妃、锦衣卫、还有闻声而来的官员,镇守骊山的骑兵相继赶到,看着眼前已成废墟的庙宇,和庙宇前的人,不由目瞪口呆。   任何人都不曾想到,一场大火烧出的林中秘,不是苏淮安,而是他的一双儿女…… 第87章 情窦(微修) 苏大人的意思是,不想管……   黎明将至,大雾开花。   秦婈看着跪坐在地的公主,又低声道:“长宁,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琏妤双手隐隐颤抖,哀声笑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   怎么回事……   今日一切,仿佛真的应了太妃的那句话——镇国公世子苏淮安,大概是公主命里的劫难,挣不脱,也逃不掉。   永昌三十八年,初春。   嘉宣帝携百官上骊山围猎,那是萧琏妤第一次见到苏淮安。   在此之前,她对一见倾心这四个字,大抵是不信的。   可回到京城后,她只要听到苏淮安三个字,耳朵便不由自主地竖起来。   一条昀里长街,公主府在东,镇国公府在西,她“偶遇”过苏淮安数回,每一回对视,他都会朝她作礼,说出那句让她心神一荡的话——“臣见过公主。”   听到了,她就忍不住脸红,心仿佛都快要跳出来了。   萧琏妤甚至还梦到过他一回。   可梦醒了,她却只能在榻上长叹一口气。   原因无他,她知道,苏淮安要和阆州夏家的三姑娘定亲了。   那夏家姑娘的画像她见过了,娉婷婀娜,人如娇花。听闻性子也贤惠。   既说了亲,萧琏妤只能断了自己不该有的念想,除了进宫请安,她不再出门,她开始害怕京城太小,怕一个不经意,还能遇见他。   太妃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由摸着她的头道:“阿妤近来是怎么了?”   萧琏妤恹恹地趴在太妃怀里不说话。   直到五月,夏日的一个清晨,青玉忽然对她道:“殿下,苏家与夏家的婚事,没成。”   萧琏妤愣了一下。   这一年的公主十五岁,所有的情绪都写在眼睛里,灰蒙蒙的眼神,瞬间星光璀璨,她道:“你说什么?青玉,你再说一次!”   青玉忍俊不禁道:“殿下,苏家与夏家的婚事,没成。”   公主坐起身子,认真道:“怎会没成!是他没看上人家,还是怎样?”   青玉摇头道:“都不是,是夏姑娘的母亲过世了,想替母亲守三年孝,但世子的年纪到了,镇国公的意思是,等不了三年。”   至亲病故,按上古旧制,理应守大孝三年,但大周开国初年曾发生过一起动乱,旧朝余孽组成邪教随意刺杀百姓,各地均有伤亡,那时朝中本就不安稳,若是承旧制,许多官员都要辞官回家丁忧三年,向来开明且只有一妻的高祖便亲自改了丧制孝期。   近三百年来,大周一直守的是百日孝期。   萧琏妤嘴角笑意凝固,严肃道:“啊……我险些忘了,夏家是百年世家,向来尊儒,尊上古遗风,青玉,我这时候若是做点什么,是不是有点趁人之危?”   青玉笑道:“殿下这是什么话?世事无常,世事难料,这生老病死的事,怨不得世子,亦是怨不得殿下。”   萧琏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当日夜里,公主彻夜未眠。   少女心事藏不住,萧琏妤辗转反侧几日后,实在受不住,扔开手中的话本子,去了一趟晋王府。   晋王府里鸟语花香,花开了满园,她跟着管家走进长恩堂。   苏菱坐在榻上,手上拿着针线,一见是长宁公主,忍不住笑道:“长宁,你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前两日成王妃办了赏花宴,听闻三嫂是病了才没去,长宁自然要来看看。”萧琏妤看着苏菱道:“三嫂可好些了?”   苏菱轻笑道:“本就没什么大事,快过来坐。”   长宁看着她手中的里衣,不由感叹道:“都是给三哥做的?”   苏菱点头,“这不是要入夏了吗?”   寒暄半晌,长宁眨了眨眼睛道:“三嫂,长宁今日来,其实有一事想问。”   苏菱早猜到她是有事,无奈道:“说来听听。”   作为宫里唯一且最受宠的公主,哪怕太妃日日提醒她,言行要得体,萧琏妤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且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若是向父皇说,想要苏大人做驸马,嫂嫂可介意?”   闻言,苏菱不由轻咳一声,道:“你说的苏大人,难不成是指苏淮安?”   公主点头,大大方方地“嗯”了一声。   苏菱深吸一口气,认真道:“长宁啊,你可知道你在说甚?”   公主点头,低声碎碎念了好半晌自己的心路历程,最后才道:“长宁今日来,只是想问问三嫂的意思,不会惊动旁人的,绝不会像三哥那样,直接跪在地上求父皇下旨。”   苏菱看着天家小公主,一时间竟是有些哭笑不得。   须臾,苏菱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虽说婚事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家更是要复杂些,但在我眼里,两个人若是能情投意忺,倒是比这些都重要。”   “三嫂放心,长宁有分寸的。”萧琏妤听了这话,忍不住抱住苏菱,这一抱,她便看到她三嫂白皙的脖颈上好多块红红紫紫。   近来看遍天下话本子的公主,眨了眨眼睛,明知故问道:“嫂嫂,你这都是什么呀?”   苏菱连忙用手捂住,随意摩挲了两下,若无其事道:“嗯……不知道,可能是昨晚、昨晚外面有虫子飞进来了吧。”   “虫子能咬成这样?”   苏菱斩钉截铁道:“大虫。”   萧琏妤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那等眼神,比直接戳破还让人面红耳赤。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位姑娘十分警觉,一齐回头去看,并默契地对视一眼。   长宁笑声道:“嫂嫂,方才那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苏菱配合地点了点头。   萧聿半倚在门框上,看着晋王府的稀客,轻声道:“长宁,你来晋王府做甚?”   小公主不答,反而笑嘻嘻道:“噫,大虫回来了?”   “什么大虫?”萧聿蹙眉道。   “三哥,长宁还有事,就先走啦。”小公主飞快地从他身边溜走。   门“吱呀”一声阖上,萧聿与苏菱对视,“阿菱,她怎么回事?吃错药了不成?”   苏菱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便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瞬间抚平了男人紧蹙的眉头。   萧聿行至她身边,凝视着她弯弯的眼睛,看了好半晌,嗓音沉沉:“大虫,是说我呢?”   苏菱含笑偏头看他,“三郎不妨猜猜?”   男人气急败坏地将她摁在榻上,咬着她腮上的肉,“王妃在背后就这么编排我,嗯?”   苏菱笑的停不下来。   闹成一团的两人根本没注意长恩堂的楹窗外,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看他们。   青玉听着里面的动静,连忙拉扯公主的衣袖,低声道:“殿下,快走啊!”里面那些话,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听的吗?   长宁公主看的出神,只道:“青玉,你知道吗,三哥从小到大都是循规蹈矩,说起话来也不似大哥二哥那般,总是冷冰冰的,我从没见他笑成那样过,真的,第一次。”   青玉可没心思跟她感叹,只咬牙道:“公主,你不是还要去道观吗,快走吧。”   长宁公主点头笑了一下。   后抬头看了一眼上空。   永昌三十八年的盛夏,阳光明媚,清风都会说情话。   ——   一个时辰后,萧琏妤戴好帷帽,走进昀里长街尽头的一所道观。   她坐下后,小心翼翼道:“道长,我想求一签。”   道长捏了捏胡子道:“姑娘想求什么。”   “姻缘。”   道长指了下一旁的签筒,道:“姑娘请便。”   公主闭上眼,诚心地摇卦,旋即,一个木签落在了桌上,道长拿起来道:“且看这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便知姑娘摇的是个中签。”   公主道:“这是何意?”   “签文是说,事事难两全,要知取舍,不宜奢求之,总的来说,过程会坎坷些。”   坎坷。   情窦初开的姑娘哪里听得了这两个字,她不甘心,又连续摇了几个,可摇来摇去,意思都差不多。   前路坎坷,历经风雨,会有别离。   小公主一掌拍在了桌上,气势汹汹地找出来一个上上签,逼着老道士念了一遍,“花好、月圆、人寿。”才付了银子。   走出来后,青玉道:“殿下别叹气,那签本来就不准的。”   小公主想了想,点头道:“我瞧也是,他是镇国公世子,我又贵为公主,若想在一处,怎可能前路坎坷?”   青玉点头应是,“就是、就是。”   午时过后,萧琏妤又去了胭脂铺、首饰铺,她重新涂了口脂,扑了香粉,换了珠钗、香囊,回头问青玉,“青玉,好看吗?”   青玉点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小公主满意地点头。   走街串巷,小公主把自己腰上的价值连城的玉佩解下来,故意扔到了地上,藏好。   随后便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差役虽然没见过公主,但也识得公主仪仗,忙躬身道:“卑职见过殿下,不知殿下今日到大理寺是为何事?”   长宁公主轻声道:“大理寺苏少卿在吗?”   小差役连忙点头,“苏大人刚从都察院回来,眼下正在廨房。”   萧琏妤点头道:“成,带路吧。”   明珰响动,轻纱舞动,公主施施然走进廨房,大理寺一屋子办案的官员一齐抬眸,然后迅速躬身作辑,齐声道:“臣见过殿下。”   “免礼吧。”   萧琏妤找了个椅子坐下,压抑着、平复着怦怦跳动的心脏,与苏淮安对视。   大理寺卿郑百垨小心翼翼道:“殿下来大理寺,所谓何事?”   萧琏妤看都不看大理寺卿一眼,只对着苏淮安道:“苏大人。”   苏淮安微微提眉,“公主有事,直言便是。”   小公主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方才上街,不小心把父皇赐给我的玉佩弄丢了,苏大人可否帮我找找?”   大理寺众官员一起蹙眉,面露不解。   这天家公主出门婢女侍卫无数,丢了东西,难道还需要找官府?而且就算要找官府,也不该找处理复审案子的大理寺。   苏淮安身着官服,垂眸看着她,语气淡淡:“殿下丢了东西,难道不该去刑部吗?”   小公主身子前倾,以手支颐,慢声细语道:“苏大人的意思是,不想管我?”   语气如同娇嗔,又轻又柔,令蹙眉的一众大理寺官员,五官都跟着错了位。 第88章 盛夏 大雨彻夜未停,情人交颈低语。……   天家公主与镇国公世子的对视,让这陈旧的廨房旖旎横生。   大理寺的柳主事咳嗽了几声之后,便回头与身边的同僚道:“欸,刑部之前递上来那个妻妾共同杀夫的案卷,在哪呢?”   “哦哦,这,这这呢。”   苏淮安用指腹轻轻敲了敲案几,回头对着几个差役,轻声道:“你们几个,跟我走一趟。”   萧琏妤的嘴角微微勾起,弯出一丝笑意。   公主在前,臣子在后,他跟着她,先后搜查了昀里长街的胭脂铺、香粉铺子,都没找到公主口中那块丢失的玉佩。   出门时,苏淮安脚步一顿,再一次回头问她道:“殿下今日,还去过哪?”   萧琏妤看着他的眼睛,故做沉思道:“我还去过盛记的首饰铺子。”   苏淮安低头揉了下眉心,对身后的差役道:“走,去盛记。”   盛记自然也找不到。   堂堂大理寺少卿,就这样被天家公主当差役使唤了两个时辰,他背对她无奈叹口气,转身柔声道:“御赐之物,非比寻常,公主确定那孔雀纹玉佩是今日掉的?”   萧琏妤点头。   这厢正说着话,外头一个差役突然进来通报,“大人,玉佩找到了。”   这下轮到萧琏妤受惊了,杏眸瞪圆。   她明明叫青玉藏在巷尾的石头缝里,怎么可能找到?   须臾,差役带进来一个身着粗布衫的小男孩,皮肤黝黑,身材瘦弱,眼睛又大又亮,瞳孔里全是害怕。   差役将玉佩呈给苏淮安道:“大人请看。”   苏淮安摩挲着玉佩上的孔雀纹玉佩,又瞧了一眼底部的刻字,是皇家之物没错。   他看着小男孩,嗓音忽然一沉:“哪来的?”   寻常百姓受询都会畏缩,更遑论一个孩子,他“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抽泣着解释道:“大、大人,这不是我偷的,这是我在地上捡的。”   苏淮安语气松了半分,道:“何处捡的?”   小男孩道:“昀里长街最东边。”说罢,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差役蹙眉道:“大人,殿下方才分明说了没去过东边,这玉佩八成是小子偷的。”   小男孩道:“不是!”   苏淮安转身,把玉佩交还给公主,道:“殿下且看看是否有损毁之处,若是没有,这孩子臣就先带回衙门了。”   公主被他看得耳背的都红透了,她捏着玉佩道:“等等!”   苏淮安提眉看向她,“殿下还有事?”   公主对一旁的差役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对苏大人说。”   屋内众人一齐退下,店门阖上,她走到苏淮安面前,抬眸道:“那孩子没说谎,苏大人还是把人放了吧。”   苏淮安道:“这是为何?”   公主下意识揉了下发烫的耳朵,低声道:“那玉佩,是我自己扔的。”   苏淮安看着她不说话,但目光明显是想要个解释。   好似在问,公主为何贼喊捉贼?   萧琏妤沉默了。   饶是她的脸皮确实不薄,也架不住火烤,须臾的功夫,白皙如玉的肌肤就染上了红霞。   萧家血脉,越是心虚嘴越要硬。   她咬牙,对他道:“苏大人这是要审我吗?”   “臣不敢。”苏淮安一顿,道:“臣今日还有公务在身,殿下若是无事,臣可否先回大理寺?”   这语气不咸不淡,不轻不重,反倒显得她愈发无理取闹,萧琏妤低头看着指甲上新涂的豆蔻,身上新做的曳地长裙,还有镶着宝珠的绣鞋,心都凉了大半。   萧琏妤吸了下鼻子,若无其事道:“今日耽搁苏大人办案,是长宁的不是……日后不会了。”   苏淮安看着她头上轻轻摇曳的珍珠,和微红的琼鼻,想了想,道:“殿下是君,微臣是臣,殿下实在言重了。”   萧琏妤听着他一句又一句的场面话,扭头自顾自向前走,几步之后,她又回头,坦诚又执拗地看着他道:“下回,若是我真的丢了东西,还能找苏大人吗?”   苏淮安看着她,倏然,嘴角噙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这是自然。”   说是“丢东西”,可同样的借口,再一再二,却很难再三再四。   连她自己都觉得蹩脚。   长宁公主为了光明正大见他,便在京城找了一桩冤案出来,他笑着与她道了声辛苦。   后来,萧琏妤也不管大理寺忙不忙,只要碰见冤假错案,她就给他送去。   而只要她送来的,他都照章程办。   时光荏苒,大理寺的廨房,从最初接到公主状纸的诧异声,变成了阴阳怪气的起哄和男人含笑的轻笑声。   四季轮换,又是一年夏,新帝登基,公主变成了长公主。   萧琏妤进宫请安,无意中听到了楚太后与齐家大夫人的谈话。   齐家有意与镇国公府联姻。   饶是萧琏妤这样从未碰过政治的天家公主,也知道齐家与楚家的裙带关系,更知道,苏家与楚家的还系着一层姻亲。   政治联姻,亲上加亲。谁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离宫后,她整个人坐立不安,想到了最初抽到的签文。   前路坎坷,会有别离。   思来想去,她轻声道:“青玉,你去告诉他,就说长公主府来了刺客。”   帷幕垂张,彤阑巧护,画堂深幽,萧琏妤坐在扶阑堂前,默默出神。   傍晚时分,苏淮安身着暗绯色孔雀纹官服,手握折扇,倚在阑干上看她,轻声道:“殿下不是说府上有刺客吗?刺客呢?”   公主偏头,抬眸与他对视。   苏淮安见她神色不对,走过去道:“怎么了这是?”   她看着他道:“苏大人近来可是在与齐四姑娘议亲?”   听着怒气冲冲的质问,苏淮安便笑。他笑她消息比他还灵通。   “是不是?”   苏淮安道:“父亲出征未归,谁给我说亲?”   “苏大人的意思是,等镇国公打了胜仗回来便能说亲了?”萧琏妤蹙眉道:“你难不成真的心悦那齐四姑娘?”   苏淮安坐到她身边,认真道:“素未谋面,何来的心悦二字?”   萧琏妤越来越觉得自己受了这皮囊的蒙骗,她用鼻尖轻哼一声,喃喃道:“你总是这样。”   苏淮安讨好地折扇推了推她的指尖。   盛夏闷沉湿热,急风掠过,雨淅淅而下。   眼见大雨落地成雾,氤氲一片,苏淮安起身,看着她道:“公主借我把伞可好?”   萧琏妤横了他一眼,语气沉沉:“这会儿雨下的正大,陪我下盘棋再走吧。”   苏淮安看得出来她还没消气,便从善如流地点头,“好。”   两个人对桌而坐,他静下心陪她下棋,她却时不时就要看青玉一眼,半晌过后,青玉指尖扣着描漆盘子,端着一壶茶缓缓走来。   茶盖叮叮作响,水流如注,转眼盛了两杯。   公主牙齿暗暗用力,拿过杯盏,一饮而尽。   心道:君君臣臣,君贵臣轻,这些话都是他自己成天说的,她怕个甚?   画堂帷帐迎风飘动,日暮钟疏,苏淮安瞥了一眼水蓝色茶盏,也不动声色地跟着喝了一杯。   扶澜堂内的芭蕉叶滴答作响,彷如两个人的心跳。   四周温度骤升,如同在烈阳下烧地龙,他放下手中的白子,喉结隐隐发颤,“殿下,消气了?”   这话一出,小公主便知道他都发现了。   “你又想说我什么?”萧琏妤挪到他身边,不由分说地掐住了他的腰,“苏景明,你便是想说我得寸进尺,也我要先得寸,才能进尺……你别想一个人清高。”   “我不清高,也没想说你……”苏淮安抚了抚她的头发。   萧琏妤察觉他要起身,下一瞬,整个人扑进他怀里,压低嗓音,哽咽着跟他喊:“苏景明你敢走,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你还要我怎样……”   话音甫落,他怔住。   苏淮安循规蹈矩,克己复礼的二十三年,在她入怀的那一刻,彻底崩溃零碎。   他到底还是进了公主寝殿。   萧琏妤看着他额间的汗珠,和手背上的青筋,心里忽然没了底,她记得她用的量不多啊,她低声问他,“苏大人到底要不要,我去请大夫?”   “阿妤,晚了。”   苏淮安阖上眼,手扣住她的后颈,偏头吻了下去,层层轻纱落在脚踝。   两只细白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随着律动越来越紧,她一边哭,一边亲他。   一会儿喊疼,一会儿喊抱。   男人的喘息都被她逼成了吸气。   莺啼婉转,醉语模糊,烛火高烧卧流苏。   夤夜,萧琏妤从他臂弯醒来,眼底泪痕未干,四目相对,她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敛好衣襟,瘸着腿匆匆下地,从妆奁里翻出个上上签的签文给他。   上面写着——“花好、月圆、人寿。”   公主戳了戳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哄他,“我求的。”都求了一年了。   苏淮安在她身边坐起身子,哑声道:“殿下拿一张签文打发我?”   萧琏妤低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嗓子也哑哑的,“那我去请旨,好不好?”   苏淮安将人揽入怀中,低头反吻她,唇齿交缠间,他说了一句,“尽快。”   大雨彻夜未停,情人交颈低语,他们谁也没想到,比赐婚圣旨更快的,是阆州总督送来的战报。 第89章 强求(微修) 最后一面。   外面雨停了,可天色还沉着。   扶澜堂内,公主躺在苏淮安怀里,拉着他的手臂比粗细,比长短。   她的长发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磨得人心痒,他默默叹口气,支起身子道:“阿妤,我该上值了。”   萧琏妤眨了眨眼,“这么早?”   苏淮安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无若无地笑意,“你难道想让住在昀里长街上的官员,都看见我大清早从公主府出来?”   闻言,萧琏妤连忙松开他的手臂,仰头乖顺地看着他道:“那我替你更衣。”   可公主哪儿会伺候人,她一搭手,就被苏淮安摁回到榻上,“你歇着吧。”   萧琏妤打开他的扇子,虚虚地搭在鼻尖上,只留一双眼睛看他更衣。   穿戴整齐,他又成了风光霁月的大理寺少卿。半点不似昨日那样。   她笑道:“我喜欢苏大人的扇子。”   他答:“那便留你这。”   临走前,萧琏妤踮脚把脸凑过去,苏淮安俯身去亲她脸颊,然后在她耳畔道:“日后,不得再碰那些药了。”   公主从善如流地点头。   她再也不碰了,便是倒给她银子,她也不碰了。   苏淮安又道:“还有呢?”   萧琏妤用口型说:进宫请旨。   苏淮安从公主府的小门离开,门一阖上,他便忍不住抬手捏了下鼻梁。   自己怎么说也是镇国公世子,朝廷四品官员,居然也沦落到这份上了。   萧琏妤回寝殿补了一觉,醒来后,她坐在院子里喝茶,一边摇着他的扇子,一边在想怎么同皇兄和太后提自己的婚事。   公主嫁人心急,辗转难眠,隔日便进宫探了皇帝的口风。   萧聿允诺她,等镇国公班师回朝,就下这道圣旨。   然,大捷的战报没等来,阆州总督的战报就先到了。   “大周六万将士被困密河,无一生还。”   “镇国公苏景北反了。”   这两句话,俄顷间传遍京城。   起初宫内外的态度几乎一致,根本没人相信镇国大将军会反。   刑部与锦衣卫夜以继日地调查此案,众人都等着还苏家一个清白,谁也没想到,人证、物证、会接连公之于众。   萧琏妤捏着手中信件,蓦地起身,“这不可能,我要去找皇兄。”   青玉拦住她道:“殿下!太妃叫人递了话过来,六部要臣此刻全在养心殿,您不能进宫!”   萧琏妤道:“可是……”   “哐——”   外面倏然传来了一道重物坠地之声,打断了她的话,依稀间,还能听到高低不平的愤骂声。   萧琏妤唤人进来,蹙眉道:“外面怎么回事!”   长公主府的侍卫走进来道:“殿下,这是镇国公府传来的声响。”   闻言,萧琏妤提裙匆匆走出去。   她站在昀里长街立定远望——是刑部和锦衣卫带官兵闯进了镇国公府,厚重的匾额横在地上,百姓围着怒骂:“国贼!”   万人敬仰,转眼便成了鄙弃唾骂。   萧琏妤朝后踉跄一步。   她心里十分清楚,一旦证据确凿,抄家夺爵不过是个开始。   通敌叛国,六万条人命,一场凌迟不为过。   京城如洗的碧空,忽然风起云涌,树叶哗哗作响,凉风混着泥土味。   天色阴沉的根本不似夏天。   萧琏妤慌了神,她回到屋里来来回回踱步,从匣字里哆嗦地拿出一摞银票,“青玉,立即备出城的马车。”   青玉不可置信道:“公主这是想做甚!”   萧琏妤隐隐崩溃道:“青玉,他不可能是反贼,他绝对不会……”   青玉严肃道:“不论苏大人是或不是,证据都已摆在那儿了,殿下,世子若是想活,不会等到今天。”   这些,她又何尝不懂?   萧琏妤闷声道:“青玉,你且先按我说的做。”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府。   长公主府到大理寺,只需一刻的功夫,萧琏妤翻身下马,闯进廨房,拽住苏淮安衣袖,颤着嗓子道:“你跟我走。”   苏淮安收回了手。   “我让你跟我走!”   苏淮安看着她的眼睛,喉结上下滑动,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答应我,日后,别再做傻事了。”   公主眼眶通红,咬牙不语。   苏淮安行至廨房的案几旁,摘下头上的乌纱,褪下身上的官服,将苏家长子的满身荣耀、骄傲,一一叠好。   萧琏妤看着他缓慢却利落的动作,泪水顺着眼角簌簌滑落。   苏淮安着一身素衣,转身,朝大理寺卿郑百垨,直直跪了下去,“学生注定有愧师恩,有辱先生门楣,今朝过后,郑家门生,再无景明。”   苏淮安三次以额点地,叩谢师恩。   再起身,他拱手作辑道:“愿大人身体安康,桃李满天下。”   郑百垨痛心疾首地看着他,哽咽摇头。   这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十八金榜题名,十九迈入明堂,二十官居四品,他的一生,不该是这样的。   脚步声橐橐而至,大理寺内闯入数十名官兵。   苏淮安回头看着公主,低声道:“待会儿殿下把眼睛闭上,不许看。”   薛襄阳手持圣旨,闯入大理寺廨房,走到苏淮安面前,“罪臣苏淮安接旨。”   苏淮安又跪,萧琏妤瞬间闭上眼睛。   四周阒寂,一片漆黑。   薛襄阳亲自宣读圣旨,一字一句道:“苏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以上,你可认罪?”   苏淮安沉吟半晌,只道:“以上,罪臣无可辩驳,但当今皇后,概不知情。”   薛襄阳早知他会如此说,抬手,厉声道:“上枷,拷锁,带走。”   郑百垨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道:“薛大人。”   薛襄阳回首,冷声道:“时间我已经给郑大人留足了,您也别为难我,留步吧。”   锁链晃动声,声声震耳,小公主的浑身都在颤,仿佛那冰凉的生铁是压在自己身上。   她强忍着没睁开眼。   他不许,她便听他的。   延熙元年的那个盛夏,京城乱成一片,即便苏家长子下了狱,民愤依旧难平,家国危在旦夕,新帝只能御驾亲征。   其间,萧琏妤闯过无数次刑部,她就是执拗地想知道,她活着的每一天,他是否还活着。   薛襄阳起初还劝她,天家公主还是少跟这等罪臣扯上关系,后来见她不听劝,便直接派人在门口盯着,见着长公主府的马车,便直接拦在外面。   日子一天一天过,浑浑噩噩,不知年月。   一日清晨,萧琏妤睁开眼,忽然感觉一阵恶心,直觉使然,她看了一眼日子,七月十九。   她没唤太医,而是偷偷唤了一位民间的大夫。   大夫笑着说,恭喜夫人,虽然夫人月份尚浅,但的确是滑脉。   青玉吓坏了,跪在扶澜堂不起,不停地说,“没能规劝殿下,奴婢有罪。”   萧琏妤只是出神。   青玉看出了她眼中的不舍,心里划过一股不安的念头,她低声道:“奴婢……奴婢去熬药可好?”   萧琏妤淡淡道:“青玉,再等等吧……”   月落楹窗,梧桐簌簌,萧琏妤在扶澜堂坐了整整一夜,她看着手中的上上签,“花好、月圆、人寿。”,轻轻提了提唇角。   花好月圆,从一开始,便是她强求来的。   她摸着自己的小腹,喃喃自语:苏景明,阿妤就再任性最后一次。   翌日一早,她便进了宫。   她和苏淮安的事,闹得京城人人皆知,孙太妃见她面容憔悴,不由叹口气道:“你这又是几天没睡了?”   萧琏妤看着太妃眼角的纹路,小声道:“是女儿不孝,让阿娘担心了。”   孙太妃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道:“说吧。”   萧琏妤红着眼睛,虽没哭,但嗓音却是一直隐隐发颤,“他快行刑了,我受不住了,阿娘,我能不能去骊山住一段日子?”   孙太妃低头看着她,蹙眉道:“骊山?你要去多久?”   萧琏妤咳嗽了几声道:“过……过了年就回来。”   众所周知,苏淮安不日就要行凌迟之刑,她不想留在京中,也在情理之中。   孙太妃长吁口气,又问了一遍,“过了今年就回来?”   萧琏妤点头,又道:“阿娘……皇兄眼下不在宫里,太后那边能同意吗?”   “母妃去替你说。”孙太妃看着她的眼睛道:“阿妤,你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萧琏妤摇头,斩钉截铁说没有。   从寿安宫出来,萧琏妤脚步一顿,心里挂念皇嫂,便转身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再不复往日的热闹,她走到门口,让小太监通传了一声。   半晌后,苏菱来到坤宁宫门前,面上依旧带着浅笑,“长宁,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谁都知道,如今的坤宁宫,虽不是冷宫,也与冷宫无异。   萧琏妤看着瘦弱的皇后,她握了握拳,情绪忽然就崩了,嫂嫂眼下已是身怀六甲,居然连一件素衣都撑不起?   “嫂嫂,你为什么这么瘦了?”萧琏妤用手捂住嘴,任凭泪珠子往地上坠,“皇兄怎么那么狠心……嫂嫂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隔着一道门槛,苏菱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坤宁宫一切安好,不关你皇兄的事。”   萧琏妤感受着她指腹的冰凉,直接跨进坤宁宫抱住了苏菱。   “嫂嫂。”   苏菱拍了拍她的背脊,“长宁……别哭了,也别再去刑部闹了,嗯?”   萧琏妤在她的肩上点头。   苏菱在她耳畔道:“快走吧,宫中人多嘴杂,别让人瞧见了。”   萧琏妤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抽泣道:“那嫂嫂千万保重……”   苏菱笑着点头,徐尚仪过来扶着她道:“娘娘,该用膳了。”   苏菱“嗯”了一声。   苏菱走了几步,脚步一顿,突然回头笑道:“长宁,你日后记得多进宫,同你皇兄说说话。”   她的笑容一如从前,温柔又坚定,足以藏匿所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此时的公主,万万没想到,这便是她与苏菱的最后一面。 第90章 对望 “我的。”   延熙元年,八月初三,长宁长公主守着腹中秘密离开了京城,携府兵前往骊山。   秋叶落地,春风吹芽,时间如白驹过隙,十月一晃而过。   生子那天夜里,她疼的哭哑了嗓子,可当她亲眼看到啼哭不止的孩子时,竟也是荒唐的,半分不曾后悔。   她用一砖一瓦,为世人永远不会宥恕的两个孩子,筑了一方天地。   这里虽无雕梁画栋、翡翠珠帘,但檐下有风铃,池塘有游鱼,她就这样看着四只小脚丫,磕磕绊绊地踩着石阶上青苔、积雪,渐渐长大……   她在骊山别苑,度过了圆满又缺憾的,整整三年。   而今,这一方天地,却被烧成了残垣断壁。   乌泱泱地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先开了口,“那两个孩子,是长公主的孩子?”   “我方才听他们唤了阿娘。”   “瞧着得有三岁了吧,四年前的话,难不成是苏……”   “这话你都敢说,疯了不成!”   “若不是,为何要把孩子藏在这儿……”   四周的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秦婈抬眸看向即将破云而出的晨光,蹲下,抱住小公主肩膀,悄声道:“太后的人很快就会到,我这就去找陛下,待会儿你先什么都别说,长宁,我保证不会有事的。”   萧琏妤红着眼睛看她,“多谢。”   秦婈前脚刚走,章公公便上前一步道:“长公主,太后有请。”   萧琏妤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起身,轻声道:“佑临,令仪,跟阿娘走。”   半个时辰前——   刑部这边彻夜审理光禄寺卿等人,早就乱成一片。   薛襄阳抬手喝了杯茶,与差役道:“如何了?”   差役道:“证词对不上。”   “那就先把指甲都拔了。”薛襄阳冷声道:“今日之内,务必把账本和京中其他细作的名字全部拷问出来,留下口气就行。”   差役躬身道:“是!”   说罢,薛襄阳用手捏了下鼻尖。   刑部手法最为严密的仵作徐另正在验尸。   薛襄阳走过去,看着尸体的脸,对苏淮安道:“这人也不是朝中官员,怀大人是如何发现的?”   苏淮安冷声道:“我瞧他行为鬼祟,便跟了上去,没想到亲眼看到他将大都督营帐前的士兵杀了。”   薛襄阳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真没想到,怀大人还有这般身手,只可惜没留下口气。”   仵作抬头道:“留住也没用。”   薛襄阳道:“为何?”   “卑职从这人的后牙槽里,找到了顷刻便能毙命的毒,便是留了活口,大人也审不了他。”仵作道:“这可能是齐国的死士吧。”   苏淮安沉吟半晌,道:“劳烦徐大人将此人的身量、肩宽、足底再仔细丈量一遍。”   仵作点头道:“好。”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报——”   薛襄阳没好气道:“又怎么了。”   差役道:“禀大人,外面的大火……”   薛襄阳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叫他们去管禹州总督要兵,刑部没有多余的人手。”   差役道:“不是缺人……”   “那是为何?”   差役欲言又止地看向苏淮安,薛襄阳道:“有事就直说,说一句,咽半句,什么毛病!”   差役颔首道:“禀大人,北山的大火,烧……烧出了两个孩子。”   薛襄阳走了两步,蹙眉道:“什么孩子?没头没尾的,说什么呢!”   苏淮安继续看尸体,和仵作低声对话。   差役道:“是长公主,长公主在北苑别山藏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三岁左右,听闻可能是、是……”   孩子,三岁。   薛襄阳神色一变:“快说!”   差役道:“是苏淮安的。”   话音甫落,四周一片寂静,苏淮安的背脊仿佛被雷劈中,僵硬着回头。   薛襄阳道:“此话当真?”   “许多人都瞧见了,据说那男孩和大皇子生的十分相似,确为长公主所生。”   苏淮安喉结微动,只听薛襄阳恍然大悟般地低喃道:“怪不得、怪不得长公主这么多年不下山,原来她不是病了……”   苏淮安的呼吸变得急促,身子不由一晃。   薛襄阳扶住他,眼中含着三分同情七分理解,想了想,还是低声劝道:“思伯,你乃进士出身,未来官途坦荡,日后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不然趁此机会,退了这门婚事吧。”   苏淮安恍若未闻,他一把提起差役的衣襟,道:“她人呢!”   差役被准驸马这要吃人的样子吓得朝后踉跄一步,“在崇华殿……内阁和礼部的人也都过去了。”   出了这样的事,礼部、内阁不可能装瞎子,皇帝病重,他们便找上了太后。   崇华殿内,是太后一声比一声高的质问:“哀家问你,这两个是谁的孩子!”   “这就是你说的在骊山养病!养病养出两个孩子来?”   “你是要反了天吗!”   杯盏接连碎裂在地,楚太后厉声道:“你究竟要闹出多少事来!”   不论楚太后说甚,萧琏妤就是垂眸一言不发。   礼部侍郎上前一步道:“禀太后,长公主此番行径,实在是悖法乱理,罪不可纵,臣倒想问一句,长公主这么做,要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须臾,黄门高声喊道:“陛下驾到——”   太后蹙着眉头,朝外看去。   帝辇缓缓落下,只见秦昭仪扶着萧聿缓缓走来。   皇帝面容苍白,步伐缓慢,一看便知确实是受了伤。   殿内瞬间跪了一片,“臣等,拜见陛下。”   萧聿进殿,坐下,“平身吧。”   太后眯眼看向秦昭仪,然后对皇上道:“皇上圣躬安否?”   “劳烦母后惦记,儿臣已无大碍。”萧聿咳嗽了几声,秦婈替他抚了抚背脊。   萧聿看着礼部尚书道:“继续说,朕听着。”   殿内这几个重臣,早就修炼成了人精,皇上因何会不顾龙体来此,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秤。   皇家的人不怕犯错,怕的是无人肯保你。   礼部尚书同诸位阁老对视一眼,语气不由软了半分,“陛下放心,老臣已将此事暂且封住,说起来,今日这事幸亏是在别苑,若是换在京城,只怕顷刻便要传遍天下……”   这边正说着,外面忽然又道:“陛下,刑部尚书薛襄阳,刑部侍郎怀荆求见。”   萧聿转了转手中的扳指,“宣。”   苏淮安甫一进殿,便朝萧琏妤和她身边的两个孩子看去,一时气血翻涌,整个人仿佛都在抖,险些站不住。   几位内阁大学士纷纷朝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这般样子,驸马显然是要气昏了。   也是,这还没成婚,长公主却跟别人连孩子都有了,再忍,那可比乌龟王八都窝囊!   温阁老见驸马如此,便觉时机到了,直言道:“正所谓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昔日六万将士的冤屈在百姓心中尚未消散,陛下,恕老臣直言,这两个苏氏余孽,本就在诛三夷之列,万万留不得。”   说罢,温阁老又看了一眼苏淮安,仿佛在说:等什么呢!   萧琏妤冷嗤一声道:“长宁自知四年前做了不少荒唐事,在京中闹了笑话,但阁老何以判定,我的孩子是那苏氏余孽的?”   温阁老道:“这两个孩子看上去足有三岁,又生的如此……老臣不是瞎子!”   “哦,温阁老不是瞎子,那我便是个傻子吗!”萧琏妤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直接开始骂:“他苏淮安不过是一国贼!我凭什么,凭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生他的孩子?!”   她继续道:“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普通男人,真当他给我下了蛊不成!”   一旁的普通男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睛倏地就红了。   薛襄阳推了推他,低声提醒道:“怀大人。”忍住啊。   温阁老也没想到长公主会如此狡辩,又道:“那这两个孩子,长公主作何解释。”   萧琏妤跪在地上,看着萧聿道:“长宁欺瞒陛下,心知罪无可恕,但陛下容长宁解释一次,这两个孩子,是长宁四年前意外中毒,无奈之下,才与府中侍卫傅……”   她还没编完,苏淮安就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跪在她身边,“臣有事启奏。”   萧琏妤恶狠狠地瞪着他,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咬牙切齿道:“这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萧聿看着苏淮安,嘴角起了一丝谁都看不懂的笑意,“说。”   苏淮安道:“臣今日为延熙元年苏家谋逆一案,重新呈供。”   这句话,仿佛一把火,瞬间将殿内点燃。   秦婈的蓦地攥住拳头,指甲仿佛要陷入手心,萧聿轻轻将其握住。   这不是最恰当的时机,却也是最恰当的时机。   薛襄阳以为他是被绿糊涂了,不由踢了踢他的鞋,暗道:“你说什么胡话呢!回来!”   “臣潜入齐国二年,得知齐国对我朝密谋已久,其帝师澹台易,利用江湖秘术,易容成镇国公苏景北,暗藏于大周整整十三年。”   苏淮安直起背脊,一字一句道:“而镇国公大将军,早在永昌二十八年渡江之役,以身殉国。”   “苏家满门忠烈,不曾通敌叛国。”   “怀大人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温阁老道:“苏家叛国,人证物证具在,易容术?怀大人真当我们这些老东西是瞎子不成!易容十三年会没人发现?这话,你便是去哄市井三岁小儿,亦是无人会信!”   礼部尚书直言讽刺,“怀大人这几句话,可谓值千金万两啊。”   苏淮安看着他们道:“倘若苏淮安易容在此,敢问诸位大臣,可会认出来?”   温阁老:“怀侍郎少在此鼓弄玄虚。”   苏淮安又问了一次,“我只问大人能否认出来。”   温阁老思忖片刻,道:“那苏氏余孽若是在此,即便我认不出,薛大人,以及大理寺一众官员也认得出。”   苏淮安从袖中拿出矾砂,抹于额间,旋即,一张人皮面具掉在地上。   殿内的呼吸声都停了。   薛襄阳连退三步。   温阁老看着他的脸,整个手都在颤抖,“你、你你……你怎么有脸回来,还有那、那两个孩子……”   “我的。”   苏淮安用了自己的本音,字正腔圆。   萧琏妤看着眼前风华绝代的普通男子,跪都跪不住了,直接跌坐在地,头上的珠钗,晃了又晃。 第91章 重审 即日重审   “我的。”   温阁老年已是花甲之年,实在经不起刺激,听了这话,不由用手捂住后脖颈,向后趔趄一步,“这、这……”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变大。   萧琏妤与他四目相视。   那双晶莹剔透的双眸瞬间变得一片朦胧。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盼了、念了无数个日夜的男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苏淮安喉结微动,将声音压得极轻、极低,“先别拆我台,日后,你怎么罚我都行。”   礼部尚书义正言辞道:“若是这苏氏余孽所言非虚,长公主眼里可还有国家礼法?”   楚太后蹙眉,厉声道:“长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琏妤好半晌才回了神,朝一旁的嬷嬷指了下自己的耳朵,两个嬷嬷立即会意,用手捂住了两个孩子的耳朵。   她的孩子至今有名无姓,她实在不想他们听到不该听的。   萧琏妤重新跪好,抬眸道:“禀陛下,太后,四年前的端午,长宁出门逛灯会,不小心被歹人劫持下了毒,那药性太烈,幸亏苏……苏公子及时赶到,并搭救,这才幸免于难……长宁万万没想到会有了身孕。”   听着漏洞百出的言辞,礼部尚书的额头顿时挤出三道横纹,方才还有一口一个贼人、普通男子,这会儿怎么就变成苏公子了?   他出言反驳道:“长公主府上的侍卫竟对付不了一个贼人?敢问殿下是在何处受的劫持?可曾报官!”   正好眼中有泪,萧琏妤闭眼的一霎,泪珠滚滚而落,低声啜泣道:“长宁自幼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学的是守义怀贞,洁身自好,出了这样的事,怎敢声张,长宁日日悒悒,一病不起,恁时苏公子言之凿凿,说等镇国大将军归来便与长宁成亲,可谁料阆州的战报便到了京城。”   殿内众人不由提了提眉。   日日悒悒,一病不起,那当年谁去闹的刑部?   礼部尚书长呼一口气,道:“且不论长公主话中虚实,即便为真,长公主又怎能在六万将士……”   礼部尚书话还未说完,只听萧琏妤又道:“长宁身为皇家女,合该以大局为重,可大夫说长宁身子孱弱,喝药可能性命不保,长宁这才上了骊山,还请陛下责罚。”   有一说一,小公主这些年的话本子确实不白看。   听得萧聿下意识摸了下鼻梁。   过了须臾,他才低声道:“你是该罚,你和两个孩子的事,待朕与太后商议后再做决定,回京之后,你三个月之内不许出府。”   萧琏妤立马道:“长宁知错,谢陛下圣恩。”   温阁老眼前的花白散去,站直了身子。   长公主到底是皇家女,只要皇帝有心想保她,便是架谎凿空,总能将此事压下。   眼下要紧的是这苏淮安。   苏家谋逆已是定案,重新呈供,岂不是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温阁老上前一步道:“陛下,四年前苏家谋逆,乃是证据确凿,绝不可因苏氏余孽的几句妖言便否定之,老臣以为,苏淮安回京,定是另有图谋。”   苏淮安淡淡道:“说到图谋,我倒是想问阁老一句,苏家通敌叛国,所图为何?”   柳阁老冷声道:“臣可是听闻齐国皇帝不仅亲封他为成国公,赐丹书铁劵,更是给了他最高礼遇,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苏淮安倏然一笑道:“苏家百年,四代忠烈,数位叔伯战死沙场,图的便是这些?”   阁老道:“苏家忠烈,却不能说苏景北对朝廷心无怨怼,人心之不同,如同面焉,老夫只信摆在眼前的证据。”   苏淮安对皇帝道:“臣今日呈证有三。十五年前,我父尸骨未寒,齐国帝师澹台易便以江湖秘术取而代之,这易容之术是其一。同年,他恐身份暴露,又杀了我母亲,请仵作做了伪证,这仵作便是其二。后来澹台易借着与楚家交好,借着楚家势力提拔官员,结党营私,此刻刑部关着的太常寺卿、光禄寺卿等人,便是其三。”   “此外,臣还有一事要奏,十年前与齐国交易军械,谋取重利的另有其人。”   提到楚家,内阁大学士楚卢伟出列道:“简直一派胡言,这逆贼之言,陛下万不可信。”   苏淮安道:“带金印的账册,还算胡言吗?”   账册。   楚太后蓦地看向皇帝。   恍然明白太常寺卿、以及光禄寺卿、薛家二郎等人为何会被捕。   萧聿低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看向薛襄阳,淡淡道:“薛尚书以为呢?”   薛襄阳嘴角微动。   如今薛二郎都已下狱,薛家生死,不过是皇帝一句话,哪怕明知皇帝这是利用薛家去动楚家,他亦是无路可退。   他上前一步道:“苏淮安方才所言,尚且称得上有据可循,倘若苏家真是受奸人所害,蒙了冤屈,臣以为,理应顺天理彻查之,如此,也好安六万将士在天之灵,彰大周律法严明。”   楚卢伟回头看他。   萧聿沉吟片刻,看着苏淮安道:“即便你所言并非讹言谎语,但你四年前越狱而逃,今又以旁人身份入京科考,亦是悖法乱纪,你先革去刑部侍郎一职,入大理寺狱等候查办吧。”   苏淮安道:“罪臣领旨。”   话音一落,礼部和内阁的几位重臣面色不由一僵。   说是革职查办,可谁不知道,“怀荆”此人,那是皇帝钦点的状元郎。   而且大理寺狱,那儿简直就是苏淮安的老家……   四周静默,暗暗揣测帝王心思。   “诸卿若无异议……”萧聿倏然起身,用指腹点了点案几,一字一句道:“延熙元年,苏氏谋逆一案,即日重审。”   楚太后怒视着萧聿道:“陛下当真信了这逆贼的话?”   萧聿淡淡起勾起嘴角,笑道:“儿臣信与不信,还得看三司会审结果。”   楚太后低声道:“好、好极了,哀家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太后拂袖离去,众人噤若寒蝉。   萧聿咳嗽了几声,道:“诸卿先下去吧,长公主留下。”   众人齐呼:“陛下保重龙体。”   ——   众人接连从崇华殿离去。   薛襄阳刚回到刑部临时办案的廨房,立马就变了脸,他“咣”地一声砸上门,回手提起苏淮安的衣襟,将人抵在门上,怒道:“我该叫你苏淮安,还是叫你怀思伯?算计好了的,嗯?”   何为怒发冲冠?   大概就眼前薛襄阳的样子。   乌纱帽下的每一根发丝仿佛都在震颤。   苏淮安轻声道:“薛大人息怒。”   薛襄阳咆哮道:“吃老子的、用老子的,你她娘的耍老子!啊!”   他不仅想法子帮他升官位,送他宅子,甚至同情他被长公主欺辱,还请他吃饭喝酒,这他娘的,合着长公主连孩子都给他生了。   还儿女双全。   一想到这些,薛襄阳的心肝脾胃可谓是一起颤,忍无可忍,直接挥了一拳。   苏淮安抬手接住,看着薛襄阳道:“今日,我不是薛大人的犯人。”   薛襄阳咬牙道:“苏淮安,这事我跟你没完”   苏淮安看着他,认真道:“薛大人与我势不两立,只会叫旁人看了笑话,认为薛大人被算计了。”   看着苏淮安这张孔雀开屏似的脸,薛襄阳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些年他追着苏淮安到处跑,结果这人竟跑到自己眼皮底下算计他!   薛襄阳恶狠狠道:“你敢不敢赤手空拳与我打一场?”   苏淮安又道:“大人不如与我和睦而处,如此一来,谁不叹一句薛大人的手腕。”   薛襄阳道:“你她娘还上瘾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大声道:“启禀大人,大理寺来人叫咱们移交嫌犯。”   薛襄阳松开了他的衣襟。   门开了。   苏淮安随大理寺的差役离开,临走,还回首与薛襄阳拜别,“大人,景明先告辞了。”   语气是显而易见的亲密。   薛襄阳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控制表情。   刑部主事偷瞄着薛襄阳,不由露出了敬佩的目光。   ——   另一边——   萧聿将长宁长公主单独留下问话。   萧聿的脸色并不好,嗓音也发哑,“这么大的事,你瞒了朕三年?”   他至今都记得萧琏妤给他写的一封封信。   开始是说,患了心疾,需要静养,后来干脆威胁他要出家。   萧琏妤虽然受宠,但从小就怕他这个三哥。   见他目光透着寒意,膝盖一软,直直跪了下去,道:“皇兄,长宁并非有意隐瞒……”   萧聿负手而立,低头喘息间,只听萧琏妤轻声道:“长宁便是再不懂事,也知道四年前朝廷正陷于危难,又岂敢给皇兄添乱?”   萧聿伤口尚未痊愈,又咳嗽几声。   萧琏妤小声道:“长宁自知所作所为,本就是于理不合,后来见了嫂嫂一面,就更不敢与皇兄说了。”   萧聿看着她道:“四年前……你进宫了?”   萧琏妤点头。   萧聿道:“什么时候?”   萧琏妤垂眸道:“延熙元年,七月十九。”   也就是她离世的一个月前……   提到延熙元年,萧聿心口不由发堵,喉咙隐隐发紧,“她……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嫂嫂那时候特别瘦,连一身素衣都撑不起。”想到那一幕,萧琏妤不由有一丝哽咽,“嫂嫂只说,让长宁日后多进宫,陪皇兄说说话。”   “长宁有愧皇嫂嘱托。”   萧聿呼吸忽然一窒。   忽然想起,他登基后最忙的那段日子,曾抱着她,与她说,“这皇宫里,除了你,朕都不知该与谁说说话。” 第92章 信笺 大理寺狱中书。   巳时三刻,日头渐渐高升。   萧琏妤离开后,萧聿独自坐在殿内,垂着眉眼,暗暗搓着手上的扳指,沉默了好半晌。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盛公公手持急奏走了进来。   盛公公许久未见皇上这般样子,见之不由一愣。   但思及薛大人的口中的急奏,只好走上前,躬身道:“陛下,这是薛尚书递上的刑审结果。”   萧聿接过,看了看,抬眸道:“二王子那边如何了?”   “二王子和宝音公主已经醒过来了,宝音公主……一直吵着要当面谢陛下救命之恩。”说到这,盛公公一顿,话锋跟着一转:“陛下药还没换,可要召宁院正入殿?”   萧聿抬手捏了下太阳穴,直接起身,沉声道:“不必,先走罢。”   盛公公见他动作幅度过大,连忙去扶,萧聿收回自己的手,“朕早就没事了。”   盛公公一边碎步跟上,一边惶恐道:“陛下!坠马可不是小事!宁太医昨儿不是说了?这伤筋动骨,怎么都要好好休养百日才行,更何况陛下后颈还受了伤,皮肉伤赶上暑伏,稍有不注意,更会落下病根,万万不可小觑啊!”   萧聿心有无奈,他十八岁带兵迎敌,战场上不论多大伤都只能抹把草木灰,就这点小伤,还至于一日换三次药?   盛公公毫不气馁,继续叨叨,“陛下那些旧伤,大多都是没养好,才会赶上雨季倍感疼痛,奴才看在眼里,这心里头甚是担心,陛下,那宝音公主何时见不是见?”   萧聿脚步一顿,“朕见的是她王兄。”   盛公公硬着头皮继续道:“这万事都没有陛下龙体重要,陛下见谁也不如先见宁院正。”   萧聿充耳不闻,心里嗤道:休百日,那朝廷还转不转了?   那谁料刚走出殿门口,还没下台阶,就撞上了迎面走来的秦婈,她手中端着一个描漆盘子,上面放着里衣、白布、和褐色的药瓶。   秦婈抬眸看他:“陛下这是要去哪?”   萧聿喉结一动,“正要去找你。”   “那正好。”秦婈嘴角见了点笑意,“宁院正说了,眼下是暑伏,陛下颈上的伤得换药,以免落下病根,日后打反复就麻烦了。”   萧聿脚步一顿,转身跟着她回到殿内。   萧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身材和以前一样,依旧高挑纤细,但却不是长宁方才说的瘦的撑不起素衣。   秦婈剪好白布,覆上宁院正送来的上药,和止疼用的天竺葵粉,行至萧聿身侧,仰头道:“陛下坐下,臣妾够不着。”   萧聿从善如流地坐下。   秦婈躬身替他换药。   她的鼻息在他的颈上扫来扫去,萧聿下意识握了下拳头,偏头躲了一下。   秦婈柔声道:“疼了?”   萧聿直直地看着她,“有点。”   “那臣妾再轻些。”秦婈的指腹落在他的背脊上,轻声道:“这血渗出来了,痂都黏在衣服上了,臣妾正好带了里衣过来,一并换了可好?”   萧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臂,暗示她道:“阿菱,我的左臂……”   秦婈点头道:“陛下坐着别动就行。”   秦婈帮他脱衣服,看着他左臂上的青紫,不由蹙眉道:“胳膊还能抬起来吗?”   萧聿抬了一下,哑声道:“慢点还成。”   盛公公嘴角一抽。   秦婈环住他,小心翼翼地帮他更衣,换左臂衣袖时,只听皇帝低低地“嘶”了一声,秦婈低声道:“宁太医说了,伤筋动骨得养百日,回了京,陛下也得注意才是。”   “我知道了。”萧聿抬起右手掐了一把她的腰,“阿菱,你是不是又瘦了?”   听着这话,盛公公嘴角又是一抽,听得扎心,干脆匐着身子退下。   刚阖上殿门,就见陆则急匆匆跑过来道:“我这有个大事,着急见陛下,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盛公公眼中尽是旁人看不懂的落寞,唇角硬提,语气却万分哀怨:“陆大人且等等吧,陛下龙体不适,换药呢,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陆则蹙眉道:“换药?陛下昨儿还与我说不严重,难道又严重了?那还能启程回京吗?”   盛公公嘴角弧度不变,低声道:“秦昭仪在里头给陛下换药呢。”   这严重不严重,有时是因人而异。   “得,那我晚点再来。”   里面那位哪里是后妃,分明是皇帝的心头魔,提起秦婈,陆则真是连争宠的心思都不敢有。   ——   当日下午,皇帝携百官以最快的速度启程回京。   禹州的两万铁骑,以及蒙古使团,皆在其列,一行人浩浩汤汤,比来时的车马更多。   却说延熙五年的这场骊山围猎之惊险,比之永昌三十八,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是皇帝受伤,蒙古二王子险些命丧于此,而后又毫无缘由地捉拿了九位五品以上官吏。   紧接着,大火烧山,烧出了长公主藏着的两个孩子,最后,苏氏余孽苏淮安竟然现身骊山。   哪怕皇帝有意将消息压下,并严禁外传,但每个人心里似乎都住着一个“绝对可靠不会出卖自己”的人,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车马未到,消息就先一步传回了京城。   但消息么,越是隐秘,越是传的五花八门。   萧聿早有预料,便派人快马加鞭给庄生传了消息。   甫一进京,各大茶馆、酒肆、戏楼、楚馆,都在议论此事。   昀里长街,望月楼。   “听说了吗!苏淮安回京了!”   “这事谁还不知道,林兄,你可知道苏氏余孽与长公主有个孩子?”   “长公主疯了不成!竟与苏家有个孩子?”   “苏家通敌叛国,苏淮安之子,有何脸面存于这世上!”   “圣人当年偏心妖后,已是治国不严,如今让苏景北之子存活于世,简直是寒了天下人之心。”   “我大周六万将士,真是白白死了。”   每当有人说这些堵不住的狂悖之言,都有“明白人”恰好经过,然后摆手道:“这都什么陈年旧事了,各位兄台可知要三司会审了?”   “什么?”   “什么三司会审?”   “明白人”大声道:“我听闻啊,苏家当年并非谋逆,而是受敌国奸人所害,四年前的案子另有隐情。”   “你说的可是真的?”   “明白人”继续大声道:“自然是真的,若非特大案件,岂会惊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哪儿还能有假?”   众人点头,又迟疑道:“那……长公主的孩子……”   “明白人”又道:“这还得说起四年的灯会,那时敌国奸细意图劫持长公主……”   一夜之间,各种消息漫天飞,光是苏淮安和长公主的旧事,就传成了七八种版本。   唯有一点不变——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二日后的三司会审上。   ——   三司会审前夕,有一人敲开了长公主府的门。   天色稍暗,下着毛毛雨,陆则没打伞,只是探头蹙眉道:“劳烦通报一声,臣有事要见长公主。”   青玉一愣,万没想到来的人会是锦衣卫指挥使陆则。   青玉连忙回扶澜堂通报,“殿下,陆指挥使在外求见。”   陆言清?   他来作甚?   萧琏妤放下怀里熟睡的女儿,提裙走了出去。   萧琏妤乜了眼他手中的包裹,便知陆则今日是替谁来的,她冷声道:“公主府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   陆则笑道:“劳烦长公主行个方便,臣也好回去交差。”   萧琏妤道:“侯爷同一个罪臣交的哪门子的差?”   陆则不敢惹她,只好打打感情牌,低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长宁。”   萧琏妤板着脸收下。   回到内室后,把包裹随手扔到一旁,每隔一刻,瞥一眼,瞥了三回后,到底还是伸手打开了。   梅子色缎子裹着的是黄花梨木所制的镂空木匣,里面平放着两个玉佩。   分别刻着苏佑临、苏令仪。   萧琏妤抚着玉佩上的崭新刻迹,仿佛看到了那男人颔首刻字认真的模样,想着想着,眼睛蓦地便红了。   她握了握拳头,准备将玉佩放回去,拿起匣子时,忽然发现底部还有一张朱红色的信笺,当间写着“爱妻谨启”四个大字。   萧琏妤目光一顿,半晌过后,终究还是抖落开来。   里面只有短短几句话——   四年苟且偷生,却不知已为人父,卿之抱屈经年,景明不敢望恕其罪,惟愿卿卿不弃,还能慰补于今后。   夫苏淮安。   大理寺狱中书。   萧琏妤眨眼的瞬间,泪珠子便落在了信笺上,鼻子一酸,双手抱膝大哭了一通,呜咽着骂了句混蛋。   窗外的雨声乱人心绪,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她忽然起身,拿了一把伞,戴上帷帽便推门而出。   马车辘辘行过昀里长街,停在赫赫生威的府衙门前,往昔之种种,顿时萦绕眼前。   又是一年夏。   又是大理寺门前。   蒙蒙细语,落在伞面,大理寺的差役严肃着一张脸,伸手拦住她,“什么人?”   长公主抬手将帷帽撩开,给他看了令牌。   大理寺门前的差役,无人敢说不识长公主,亦是无人敢拦长公主。   差役识相地按住腰间配刃,打开大门,躬身将人引了进去。   她行过一条幽暗的长廊。   牢狱内寂静无声,烛火摇曳不熄,只见君子笔直而立,衣冠整齐,手脚未戴枷锁,仿佛已是等她许久。   萧琏妤扔下手中的油纸伞,掀开帷帽,一步一步走过去,站在狱门外同他对视。   他的身姿依旧万千风华,眸中却再无当年之意气风发。   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不想流的眼泪却是夺眶而出。   她嘴唇微微颤抖,轻声呵斥:“谁允许你唤我为妻……”   话音未落,苏淮安上前一步,伸出手臂,轻柔地揽过她的脖颈,隔着仓黑色的牢狱栏杆,俯身便吻了下去。   唇齿相贴,分开,复用力勾缠,不管又不顾。   萧琏妤想狠狠咬他一口,可贝齿落在他的唇上,颤了又颤,怎么都狠不下心。   男人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心软。   她不咬,他便往她唇畔送。   苏淮安一边低喘,一边模糊着低喃:“给你,咬吧、咬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丝丝交谈声,公主瞬间推开了人,脚步声由远及近,大理寺卿及主薄们不合时宜地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二人,几乎是同时顿住脚步,郑大人还低头看了一眼别在腰间的钥匙。   萧琏妤若无其事地捡起地上的帷帽,戴好,转身就走。   苏淮安看着她的背影,声音不轻不重:“待三司会审结束,为夫亲自上门赔罪。” 第93章 功碑(捉虫) 文看苏景明,武看秦子宥……   夜深,雨停,三司会审前夕。   锦衣卫所。   秦绥之抬手揉了揉肩胛骨,准备下值回府。   骊山猎场起火,野兽马匹接连受惊,皇上为了救二王子坠马受伤,整个东猎场乱成一片,自大火熄灭后,他便一直跟在陆指挥身边守护皇上安危。   之后急行回京,又逢上值,算一算,他还真是好几日没归家了……   秦绥之刚起身,陆则便推门而入,看着他道:“这是准备回府?”   秦绥之立马道:“是,但不着急,大人可有事吩咐?”   陆则看着眼前的少年,语气尽量平缓:“子宥,跟我走一趟刑部,薛大人派人传了密信给我,明日三司会审,牵扯到了秦家。”   闻言,秦绥之不由一愣。   三司会审。   那不是四年前的苏氏谋逆一案吗?怎会牵扯上秦家?   有些话陆则实在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叹口气道:“先过去再说吧。”   秦绥之懵懂地点了点头。   夜幕四合,陆则和秦绥之驾马来到刑部大牢。   他们跟着刑部的差役往地下走,走的越深,潮湿的腥味和尸腐味便越浓。   他们在用来审讯的暗室前停下,秦绥之见到了刑部尚书薛襄阳,和仵作徐另。   互相作礼后,薛襄阳回身开了锁,暗室的吱呀一声被打开,借着外面忽明忽暗的银光,秦绥之瞧见了一具横躺在地上的陌生尸体,和受了重刑少了一只手臂的太常寺卿。   薛襄阳道:“今日找秦大人来,是有要事告知。”   秦绥之心里莫名一紧,但仍是平稳道:“尚书大人请说。”   薛襄阳道:“令尊秦太史秦望,于今年年初,被齐国帝师澹台易所杀,由于时间久远,尸骨已是无迹可寻。”   秦绥之一怔,吁一口气,解释道:“尚书大人可能有事误会了,上月围猎,家父负责掌管星历,还一同去了骊山。”   薛襄阳端起一旁的烛台,照亮了案几上的两摞卷宗和一张人皮面具,道:“右侧的卷宗是明日三司会审的呈供,左边的卷宗则是不予公开的,以上这些,秦大人今夜皆可翻阅。”   秦绥之回头看了一眼蹙眉向他点头的陆则,瞳孔微动,一丝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行至案边,拿起案卷,缓缓打开。   烛火熄灭又燃,更漏滴答作响,看完右边的卷宗,秦绥之又拿起了左边的验尸记录,上面记录着澹台易与秦望几乎一致的身量、肩宽、足长。   他的嗓子隐隐发紧,只觉眼前一切,如一场大梦。   “由于澹台易毕命之事不会昭告天下,故而令尊大人的碑文会改为救驾殉难。”薛襄阳转身拿过圣旨,话锋一转,“秦大人先听旨罢。”   秦绥之六神无主地喘了两口气,踉跄着跪下。   “秦太史秦望,护驾有功,敕封承恩伯,衣冠冢可立于青玉山。”   青玉山,自开国始便是个特别的存在。   大周高祖推翻旧朝,最后一场战役在渡凉河,水战与陆站不同,近水迎敌,一旦牺牲便是片甲无存,不论立下多少功勋,最终只能葬其衣冠。   青玉山葬的都是尽忠报国的烈士,能在那里立碑,于子孙来说,可谓是悲痛后的无上荣光。   秦绥之以额点地,“臣叩谢陛下恩典。”   薛襄阳道:“今日这些密卷,兹事体大,秦大人看过就罢了,日后切勿道与旁人。”   秦绥之哑声道:“谢大人提点,下官明白。”   苏淮安为这场审判准备了太久,甚至连当年替镇国公夫人验尸的仵作都被带上了公堂,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无需苦主力排众议,便以最快的速度结了案。   冤案平反,皇帝先是下了罪己诏,而后拟旨恢复了苏家爵位,昔日的罪臣之子,转眼变成了大周的镇国公。   迟来了四年的真相,令朝野上下为之唏嘘。   可世人的悲悯短暂而易逝,待暮去朝来,便再无人计较,这功碑下的亡魂能否听到这声公道。   大雨过后,天空变得澄澈而透亮。   空气中弥漫着的泥土味,风划过林稍簌簌作响。   大理寺甫一结案,青玉山便添了几座功碑。秦绥之将秦望生前的官服埋进土里,他跪在地上,亲手在石碑上刻了字。   秦婈身为宫妃,不能戴孝,只能着一袭白裙以示哀悼。   她拉着秦蓉站在一旁。   秦绥之敬过酒,秦蓉整个人扑过去,痛哭起来。   呜咽声,一声比一声高。   秦望过身,秦蓉确实受了刺激,毕竟秦望是真的疼她,那些年姜岚月得宠,秦望的心魂都给了小院,哪怕秦蓉只是庶女,从小到大,也受尽了偏爱。   在秦婈儿时的记忆中,秦望只要外出,回府时定会带三份礼物回来。   正院的礼物永远是提前放在桌上,但小院的,秦望却是会放在手里,举高举低地逗弄年纪最小的秦蓉。   每每这时,秦绥之都会将秦婈抱回主院,学着秦望的样子哄她开心,试图去平衡那份偏爱。   每当他们对秦望彻底失望,秦望又会以严父的模样来过问秦绥之的功课。   平心而论,秦望真算不得一个好父亲,但也称不上一个恶人。   不该沦落到尸骨无存的下场。   正思忖着,秦绥之从秦蓉身边绕过,走到秦婈身边,轻声道:“别哭……”   秦绥之给她递帕子,哄着她道:“爹是个文官,入仕拼搏半辈子,不过是为了能让子孙承荫。如今秦府成了承恩伯府,爹能在青玉山立功碑,说到底,不过是依仗你在宫中得宠,阿婈,你这已是尽孝了。”   听着再明显不过的安慰,秦婈心里五味陈杂,若说不愧疚,那定然是假的。   生父过世,秦绥之心里如何能不难受?   “你就不用哄我了。”秦婈颔首将眼角的泪拭去,缓了缓,看着他认真道:“兄长日后不论有何事,记得往宫中送消息,千万不要瞒着我。”   秦绥之点头,笑道:“好,我记住了。”   他们从青玉山离开后,秦绥之回到秦家,陛下新封的承恩伯,要接待的宾客并不少,他在一片素缟间迎来送往,仿佛一夜间,便从秦中长子,变成了一家主君。   秦婈的心放下不少。   傍晚时分,宫人接秦昭仪回宫。   但夜幕四合时,秦婈又回到了青玉山。   她还有一人要祭。   苏景北是国公之位,一生功勋无数,再加之此番是平反,功碑立再最高山坡上。   苏淮安已是等候她多时了。   盛夏的夜里,到处充斥着虫鸣声……   苏淮安摆放祭品酒水的动作熟稔又利落。   这几年,没有衣冠冢,清明端午,冬至元旦,他都是找一处无人的地方,祭奠自己的父母妹妹。   苏淮安跪在墓前说了很多话,此番未言悔恨,也未道那些青云之志。   只是倒一壶酒,似唠家常一般地说了说话。   从翻案,说到了妹妹还在世。   最后,他还特意说了自己有了两个孩子,都三岁了。   听着听着,秦婈忽然回身趴在苏淮安身上发泄了一通,哭相极差,鼻涕全蹭到了他衣服上,苏淮安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低声笑道:“阿菱,这回忍的可够久的了。”   秦婈从他肩膀离开,抬手擦了擦眼睛。   哭哭啼啼一天了。   为了找回面子,秦婈开口数落他,“你欺负了长宁怎么还有脸跟爹说?”   苏淮安抬手在她额上打了个响指,“我欺负她?阿菱,未知事实全貌,少放厥词。”   两人一边下山,秦婈一边继续道:“那你说说何为事实全貌啊,长宁在山上养了三年孩子,你回京了却瞒着她,难怪她不想理你。”   苏淮安回头“嘶”了一声,动了动嘴,没说话。   与其让妹妹得势一会儿,他也不想把递纸条没递出去的过程说出来。   苏淮安反口又道:“我发现你就会跟我横。”   他们还走没远,脚步不由一顿。   从绵延起伏的山脉俯视下去,浓浓月下,只见少年端然跪在秦家功碑前。   一看便知,他已是跪了一夜。   月色越来越淡,只见少年双肩颤颤,抬手擦了擦眼泪。   不论秦望是何时离世的,但今日,却是秦绥之心里,身为人子的最后一个晚上。   秦婈看着秦绥之的背影,脚上和肩上仿佛都有千斤重,苏淮安看破了她的心思,轻声道:“阿菱,人这一辈子,或早或晚,总会经历这一天。”   苏淮安又道:“等天亮了,我请他去喝顿酒如何?”   此时的苏淮安还没想到,就因为黎明初升的那顿酒,他们一朝成了挚友,后世评价他们二人,还有多了一句,延熙年间,贤臣林立,文看苏景明,武看秦子宥。   黎明升起前,他们谁也没上前打扰,苏淮安回首拍了拍她的头,用小时候的语气同她道:“菱菱,你还活着,哥哥不知有多开心。”   此时微风拂过,秦婈不禁去想,自己为何会有这般际遇。 第94章 因果(捉虫) 人的生老病死。……   风和日丽,一碧万顷。   申时三刻,萧聿处理完政务,便起身去了景仁宫,行至殿门口,也不见她的影子。   竹兰躬身道:“陛下万安。”   萧聿道:“你主子呢?”   竹兰低声道:“娘娘温溪苑睡着,眼下还没起来……”温溪苑坐落于景仁宫北侧,那里树荫成荫,层层叠叠,阳光轻易照不见,最是清幽凉爽,从骊山回来她就搬过去了。   听闻她还没起身,萧聿不由提了下眉,这是从青玉上回来,一直睡到现在?   他将近身伺候的人通通留在门外,独自推开温溪苑的门,径直走过去,掀起拔步床的帐纱,入目的是弯月般的足面、白皙纤长的双腿,和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她向来怕热,身上只着一层素纱。   再一翻身,衾被都被踢落在地,她一条腿抬高蜷起,一条腿伸的笔直,两只手对握放在耳侧。   一个人占了大半张床。   与她同床共枕那么多年,她这个姿势,还真是少见……   他坐在榻边,倚靠着床梁凝视着她。   眉眼生来冷峻的男人,此时嘴角噙着一丝笑,眼底是道不尽的柔情。   他就这样看了她很久。   看着看着,他不由想起她刚嫁到晋王府的那年,十七,花一样的年纪,花一般的姣美,姝色无双,娉婷婀娜,其实他见她第一眼,心里便是满意的。   不然也不会幕僚只提一句可娶苏家嫡女,他便一口应下,就她。   此刻回头去想,也不知当年怎么就吵成那般样子。三两句话不对付,她就要回国公府,转头想尽法子管他要休书。   而他则是以牙还牙,冷战、冷脸,夜夜不归府,任由花名在京城到处飞。   记得有一日早上,他办案回府,经过她门前,听到了一室的语笑喧阗,忽然觉得莺啼都没她的声音娇。   听着他就不舒坦。   正巧他去了青楼,惹了一身的胭脂味,他故意进门同她说话,故意拽歪了腰封,故意离她特别近,硬生生给她逼红了眼睛。   那时的他,愧疚半分没有,快意倒是扑了满怀。   她终于不笑了,但她又回娘家了。   气得他在家踢翻了凳子,但没过几日,他还是把人从国公府接了回来。   不得不说,那一年,他们还真是把年少的争强好胜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思及此,秦婈正好又翻了身,湖蓝色的肚兜东倒西歪,露出一片惹眼的春光,他隔着布料,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一捏,人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她看着眼前人,疑惑着喊了一声,“陛下?”   男人从鼻尖逸出一丝轻笑,“还睡,你猜眼下何时了?”   秦婈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清醒。   落日余晖洒了一室,她回头看他的手臂,这才想起来,他该换药了。   她连忙支起身子,趿鞋下地,道:“陛下且等等,臣妾这就去拿药。”   萧聿看着她,忍不住笑,“不急。”   秦婈看着男人眼中来自下半身的笑意,不由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她连忙敛住大敞四开的衣襟,背过身去拿白布和药罐。   他朝她的背影道:“你哪儿我没见过?”   语气淡淡,是万分可恶的一本正经。   按说她的心里年纪怎么也有二十,可面颊还是不争气地隐隐升温。   半晌过后,秦婈给他换好了药,低头碰了碰他僵硬的左臂,道:“陛下脖子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胳膊好些没?能抬起来吗?”   “能是能。”萧聿蹙眉,试着抬了一下,道:“但还是不太灵活。”   “宁太医说了伤筋动骨要百日,这些日字尽量好好养着。”秦婈又轻又柔帮他按了好一会儿,又道:“疼不疼?”   男人毫不心虚地道:“你再往上点。”   秦婈问:“这儿?”   萧聿答:“嗯。”   秦婈的手腕刚有些酸了,盛公公便推开门道:“陛下、娘娘,晚膳备好了,是端进来还是放西侧间?”   秦婈回头道:“放西侧间吧。”   盛公公应声,躬身退下。   萧聿手臂受伤,近两日用膳几乎都是靠秦婈伺候他,萧韫看着母妃帮他父皇夹菜,忙前忙后,小短腿忍不住在案几下晃了下,手中的筷子随意倾斜,一眼没看到,碗盏就被他压翻,直直朝地上坠去——   电光火石间,萧聿伸手一把接住了碗盏。   又快又准。   碎裂声并未传来。   萧聿和秦婈的目光一同落在接住碗盏的左手上。   他半个身子都跟着僵住了……   小皇子小嘴微张,眼睛都瞪大一倍,他放下金箸,拍了拍手,由衷感叹道:“父皇好身手。”   秦婈看着他,细眉微蹙。   好似在问,这就是您口中的不太灵活?   萧聿面不改色地把碗放到儿子面前,沉着嗓子道:“食不言、寝不语,忘了?”   萧韫如果有尾巴,想必都吓的蜷起来了,他咬住下唇,“儿臣记住了。”   秦婈放下皇帝面前的碗筷,转身回到小皇子身边。   娘俩谁也不说话了……   ——   晚膳过后,萧聿留在景仁宫看奏折,秦婈则去净室泡了近一个时辰。   等回到殿内,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拿着帨巾擦头发,颈部柔美,肩如刀削,那若隐若现的雪白仿佛能拖拽余光,萧聿喉结一动,放下了手中的奏折。   手臂的伤装不下去了,他也装不下去了。   他行至她身后,不由分说地夺走了她的帨巾,道:“我帮你擦。”   男人的手指勾勾颤颤,总能扯到她的头发,前几次她都忍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手劲一下比一下重,她甚至感觉有头发被他拽掉了。   她回头看他,下意识道:“你给我,我自己擦。”   陛下,臣妾,突然换成了你我。   脱口而出,秦婈微微一怔。   萧聿眼角落小,如得逞一般地将人举抱起来,放到榻上拥住,他用高挺的鼻梁蹭了蹭她的脖子。   没有那香囊的味道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讨好地亲她。轻啄、又深_吻。   男人的指节看着修长分明,但指腹却因常年驾马射箭生了一层薄茧。这粗砺桎梏在她身上,流连又忘返。   四目相对的下一瞬,如束纤腰,便落在他掌中,丝毫动弹不得。   月白风清,山峦起伏,清溪潺潺。   正如他所说,她的景色,他都见过。   ……   呼吸渐匀,萧聿用掌心托了会儿她的腰,他俩曾认认真真地要过一个孩子,自然知道这样的动作是何意。   她没躲,也没跑去净室,萧聿心里一动,又忍不住去啃她。   这男人的喜好十年如一日,每次做完那事,秦婈都觉得自己的锁骨要被他咬碎了。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牙印。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   秦婈侧卧着,呼吸声时轻时重,萧聿用手轻抚着她的青丝,“睡不着?”   秦婈回头看他,“嗯”了一声。   萧聿摩挲着她的腰,轻声道:“有话说?”   方才弄的实在有些过了,秦婈嗓音有些哑,她刚一开口就咳嗽,他起身给她拿了水,“喝水,慢慢说。”   她颔首饮了一口,忽然目光一变,严肃道:“臣妾抄过许多佛经,也听过许多道讲,总是听人说,人的生老病死,物的生住异灭,冥冥中自有定律,自有因果。”   听她提起这些,萧聿下意识摁住了手上的白玉扳指,随意道:“你想这些做甚?”   “臣妾就是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因果会让人死而复生……”秦婈轻声道:“此事既然有悖常理,理应……”   “理应什么?阿菱,你这脑袋里整日都在想甚?”萧聿凑过去啄她的唇角,“夜深人静同朕谈佛经?嗯?”   秦婈没心思跟他玩笑,一字一句道:“我是真想知道。”   萧聿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依旧是玩笑的语气:“你这追根究底的性子真是半点没变,阿菱,你真当那些老和尚、老道士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呢?”   秦婈看着他不以为然的眼神,自觉多说无益,干脆直接道:“陛下可还记得川音寺?”   川音寺,萧聿自然记得,潜邸那些平安符都是她在川音寺给他求的。   “记得。”   “臣妾想去一趟。”   萧聿抬手揉了下眼睛,道:“阿菱,川音寺不在京城,即便是快马,也得三日的行程,你总不能出宫那么久吧。”   秦婈心里也知道,后宫嫔妃不该总往外面跑,三日实在是有些久了,她想了想又道:“那就近……凌云道观行么?”   萧聿拍了拍她的腰,道:“这事,过了这阵子再说,行不行?”   秦婈看着他一脸的困倦,也知道最近事多,便轻声叹口气,“知道了。”   他亲了亲她的眉眼,道:“你是大周皇后,福泽深厚,自然会有些机缘,别多想了。” 第95章 赐婚(捉虫)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骊山回京,到将延熙元年的旧案广天下而告知,一转眼已是六月末。   暑气裹挟风雨,正如朝堂上浮躁的人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延熙元年的这场旧案,无疑是皇帝把手伸向世家的一个开端。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消息,眼下刑部压着不放的账本、和留着不杀的反贼,令满朝文武的心越悬越高   先帝怠政三十余年,放出的权利如覆水难收,新帝如今尚不足以说大权在握,但这三司,如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刑部尚书薛襄阳、大理寺卿郑百垨,眼下已是实打实的皇权派。   权贵世家之间虽有利益纷争,但瓶罄罍耻、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一旦皇权显出蚕食之象,他们便会和衷共事,共谋出路。   这出路之一,便是天下百姓。   四年前的冤案是平反了,但那六万条人命,依旧是为朝廷而死,即便新帝当年费尽心思补上了那笔抚恤金,但六万条命背后,是数以万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些年,他们恨不得将苏家一脉抽筋拔骨,以平心中之恨。   现如今告诉他们仇人是被冤的,心中意难平已是无处宣泄,悲恸与茫然再次涌上心头。   越是动荡的时候,越适合煽动人心,有人借诗暗喻朝廷无能,也有人说齐国兵强马壮,今年之内必会起兵入关。   人心一乱,便无法轻易重审这十二年的旧案。   朝廷总不能在人心惶惶之时昭告天下,大周的朝政早在永昌年间就已经烂到了骨头里。   世家与皇权刚开始博弈,楚太后便将重病的消息的放了出去。   明摆着是想用孝道再压皇帝一头。   楚太后的养育之恩,楚家扶持新帝的从龙之功,这是不争的事实,也皇帝跨不过去的砍。   此事若是放在四年前,新君手中无权,朝中可用的人寥寥无几,最后只能低头折节。   但今朝,已是大有不同。   巳时三刻,刚刚散朝,文武百官安序离开太和殿。   盛公公扶着官帽匆匆走进人群中,高声道:“镇国公留步、薛尚书留步。”   苏淮安和薛襄阳在茫茫人群中一齐回头。   两人异口同声道:“盛公公何事?”   盛公公道:“陛下召您二位去养心殿议事。”   话音甫落,周围大臣就开始纷纷对眼神,低头私语。   “这薛大人何时同镇国公那般好了?”   “还看不出?人家二人你追我赶多年,就是为了演一场大戏给咱们看呐……”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当年苏淮安能从刑部大牢里凭空消失,薛大人的行事手段那是出了名的,你见他对谁心慈手软过?”   平日里和薛襄阳交好的几位,比如刑部李郎中,虞寺丞等人,看向薛襄阳的目光更是意味深长。   瞳孔里明晃晃写着——薛大人真是好手段,把我们兄弟几个耍的团团转。   还有楚国公等人,看他更是看叛徒一般。   偏生这时,苏淮安偏头对着薛襄阳笑,“薛大人先请。”   薛襄阳袖中的手不禁握紧。   何为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这就是。   可如今的薛家,哪有回头路。   走到这一步,薛襄阳干脆抬头笑道:“哈哈,镇国公客气。”   二人跟着盛公公朝养心殿走去。   他们并肩而行,薛襄阳咬牙道:“我薛府的宅子,不知镇国公打算何时还回来?”   苏淮安道:“镇国公府当年被薛大人毁的不轻,修葺还需些时日。”   薛襄阳不由提高了些嗓音,道:“我那是秉公办案!镇国公这是公私不分。”   苏淮安又朝他笑,“是是,薛大人说的在理……”   薛襄阳双眸微眯,嘴里漫起了一股血腥味。   他隐隐觉得,宅子许是要不回来了。   盛公公在殿外站好,高升道:“镇国公,薛尚书觐见——”   苏淮安先一步迈入养心殿,薛襄阳紧随其后,行至御前,抬手,作辑,“臣见过陛下。”   萧聿撂下笔,抬眸道:“赐座。”   “谢陛下。”   萧聿握着重刑审出来的账本,垂眸看着大周舆图,径自说道:“十二年前,若想北上与齐倒卖私货,运送大量弓角、铅、铁、绿矾、药材,铠甲、火药,不论从哪条路走,戌州都是必经之路。”   薛襄阳眸色不由一变,“陛下英明。”   十二年前,薛襄阳还不算薛家家主,这些事不能说一清二楚,只能说知道个七八成。   那时的齐国,国力与今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各世家能与齐私下达成贸易,其目的就是牟利,谁也没有通敌叛国的心思,换句话来说,他们只想将白花花的银子绕过国库,揣进自己兜里。   想长期牟利,最忌讳的便是一锥子买卖。   拿铁和药材来说,冶铁之术若是交出去,对方日后便会自行开采铁矿冶铁,同理,药方若是交出去,对方便能自己配药,因此,世家当时共同商议,凡兵器铠甲、只易成品。药材更是磨成粉末状再售。   为了运输方便,当年是有一条兵马道,虽然早就毁的一干二净,但的确经过戌州。   当时的戌州巡抚,乃是楚太后的幺弟,如今的内阁大学士楚卢伟。   萧聿看着薛襄阳道:“十几年前的案子,朕也知道不易查,但当年牵扯人力甚广,不可能毫无踪迹,薛大人暗走一趟戌州吧。”   薛襄阳心如明镜,自古以孝治天下,皇帝要仁孝二字,就不可能亲自动太后,此举,无疑是把薛家推到楚家面前。   薛襄阳屏息作礼,道:“微臣领旨,”   半个时辰后,薛襄阳离开养心殿,萧聿把苏淮安单独留下。   苏淮安心里也知皇帝的难处,道:“陛下这是准备以私运贸易罪重审此案?”   萧聿沉声道:“楚家一边煽动百姓,一边用孝道压朕,眼下人心惶惶,太后笃定朕会大事化小,届时再推出两个楚家旁支当垫背的,这案子便算结了,通敌叛国是死罪、私运贸易也是死罪,朕不能让楚家送命,可也得断了这伸出去的手。”   要动,就得动楚家嫡系,得动当年的涉案者。   苏淮安又道:“陛下让薛大人打这头阵,打算如何处置薛二郎?”   萧聿道:“邢部掌天下刑名,此事他若是不知轻重,那这刑部尚书也得换人做。”   苏淮安道:“陛下英明。”   养心殿烟雾缭绕,说完了国事,苏淮安依旧没动,萧聿看他欲言又止,便道:“还有事?”   苏淮安忽然撩袍、跪地、向龙椅上的帝王行了个一丝不苟的臣礼。   “臣确有一事。”   萧聿眉心一跳,半眯了下眼道:“你直言便是。”   苏淮安道:“微臣倾慕长公主许久,恳请陛下赐婚。”   有些事不提还好,一旦提起,空气中仿佛充斥着尴尬二字。   这未成婚就把公主肚子变大了,还生下两个孩子,换做这天下任何一人,萧聿都不会放过他,独独对上苏淮安,这底气实在是不足。   毕竟,他当年算计人家妹妹,可是半分情面都没留。   晋王萧聿强娶苏家女,逼镇国公府站队这事,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萧聿至今都记得他把阿菱气回娘家,硬着头皮冷着脸去接时,苏淮安看他的表情。   “臣恭送殿下。”苏淮安都是咬着牙说的。   如今风水轮流转,萧聿终于体会了一把,家妹被坑,身为兄长却“无能为力”的滋味。   他看着苏淮安,只道了一句,“你同长宁提过了?”   有些事皇帝不追究、不怪罪,但苏淮安做臣子的却不能敷衍了事,他思忖半晌,还是决定坦诚以告:“四年前臣行事的确不妥,但臣绝无轻视长公主之心,只是当时臣中了药……”   萧聿打断道:“朕知你与长宁两情相悦,并未怪罪于你。”   苏淮安又道:“臣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属实?   萧聿眉宇微蹙,冷声道:“谁做的?”   苏淮安道:“长公主。”且还不止一次。   萧聿喉结微动,连连咳嗽。   想说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最后干脆提笔蘸墨,决定赐婚了事。   养心殿外的小太监早就被轰走了,只有盛公公一人仰头看着阳光感叹:谁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陛下和长公主做派可谓是如出一辙啊。   傍晚时分,萧聿从养心殿出来,径直回了景仁宫。   晚霞斜斜洒进来,透过窗牖,铺成了一地菱花。   用过晚膳,萧聿去净室沐浴,秦婈去哄大皇子。   天色还未沉时,他独自在殿内批奏折。   戌时三刻,秦婈推门而入。   晚风拂过,满室烛火摇曳,他坐在矮榻上,手持奏折,回头看她,轻声道:“阿菱,过来。”   秦婈走过去,眼神下意识避开他手中的折子。   四年前,她便是如此。   知道他不喜外戚干政,后宫涉政,他的案几奏疏,她碰都没碰过一次。   若不是大梦一场,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假意宠爱李苑而不肯告诉她,一是为了她,二是不信她。   帝王心存疑忌,她不是不理解,可四年前,她拿他当丈夫啊……   萧聿摊开一张折子放到她手中,认真道:“朝廷近来拿下了不少官员,太常寺卿、光禄寺少卿等位置皆空出来了,你以前掌管后宫,常与他们打交道,心中可有牢靠之人举荐给我?”   秦婈咬了下唇,须臾,才道:“选任官吏是前朝要事,臣妾乃后宫嫔妃,实在不宜干涉此事。”   他目光暗了暗,缓声道:“阿菱,我并非试探你。”   秦婈道:“可是四年了,臣妾确实不记得了。”   萧聿把人拉过来,摁在腿上,环着她的腰,平视她的眼睛,又低声喘息,“什么都不记得了?”   秦婈被他目光刺的向后靠了靠。   他死死捏着她的手腕,疼的她都受不住了,他才开了口:“四年前,并非我不信你,是我恐人心生变,故自行其事,夫妻离心,终是我欠你的。” 第96章 七年 ……   “四年前,并非我不信你,是我恐人心生变,故自行其事,夫妻离心,终是我欠你的。”   话音甫落,秦婈诧异地看向他,好似根本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夫妻多年,他们不是没拌过嘴、吵过架,潜邸时他尚且没说过软话,最多就是夜里掐掐她的腰,隔日买盒她爱吃的桂花糕,都已是屈尊降贵,更遑论登基之后。   室内一下变得极其寂静,静得好像只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秦婈沉默许久,攥了攥拳,到底还是被一股气顶着开了口:   “既恐人心生变,那这回,陛下就不怕人心再变吗?”   男人深邃的双眸晦暗不明,他抬手抚了抚她如瀑的青丝,喉结上下滑动,唤:   “阿菱。”   “曾经我一心谋天下,心中从未有过任何人……不知以诚相待,更不知疼你惜你,忽略你太多,可人非圣贤,那年我也不过弱冠,你总要允许我犯错。”   说罢,他松开手,偏过头,以拳抵唇,重重地咳嗽了几下。   秦婈眼眶不知不觉中浸红,泪意冲了上来,可他剧烈的咳嗽声里,她伸手抚了抚他的背脊,道:“我去给你拿水吧……”   说着就要回身去取水,却被他摁住,他热烫的手掌盖住她隐隐发凉的指尖:   “你别走,听我说完。”   此时夜风入窗,烛火来回摇曳,男人锋利的轮廓开始变得忽明忽暗。   他们距离很近,近得她能清晰地瞧见他眼角隐隐的细纹。她恍然发觉,七年的时光,只在他一人身上留下了影子。   她心脏莫名一紧,像有什么东西猝然凝聚,又被这细纹融软、软碎了。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秦婈不是不清楚,这天下夫妻离心,并非都是一个人的错。   她也有错啊。   “阿菱。”他与她鼻尖对着鼻尖,轻声唤她,神色认真,“朕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嗯?”   那声音传到她耳里,震得她眼中泪珠,刷地滚落下来。   热意在胸口涌动。   男人用唇角接住了这滴泪,又去吻她,秦婈用拳抵住他胸膛,不愿地向外推了推,他却仿佛不为所动,牢牢抱住她,轻吮,又咬。   丹唇娇软,男人的掌心炙热无比,她的推拒渐渐便软,由着他将自己从膝上抱到了榻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似房里的烛火都燃至了尽头,秦婈的手腕到底垂了下去。   不得不说,有时候这床笫之事好似更能窥探对方的心思,萧聿明显感觉今夜,怀里的人有些不一样了,虽说不比以往热情,但起码捶打都变重了。   无妨,打他,总比憋着强。   他扣着她的十指,轻声在她耳畔道:   “我想要个女儿。”   秦婈含糊地让他快点,他却充耳不闻,依旧来来回回地亲她,慢慢磨她,一下又一下,又轻又浅,根本不是诚心要孩子。   气得她随便找了一块能捏动的肉,张嘴咬了他一口。   这一口可是不轻,能感觉出是牟足了劲。   可这男人的身子跟铜墙铁壁似的,实在不怕咬,他笑着把脖子递到她嘴边上,一语双关地问她:“可是够了?”   一直折腾到了亥时,秦婈累的眼皮都沉了,萧聿把手又放到她腰上,又把话锋转回来道:“阿菱,光禄寺你可有人选?”   秦婈空咽了一下,想了想,才道:“我记得,光禄寺有个叫高盛的,每次递上来的账目都整理的十分清楚,且问过他两次话,此人虽然并非进士出身,但却是可用之人。”   萧聿低头亲了她一口,“知道了。”   秦婈不再看她,抬手虚虚地打了个呵欠道:“我真的困了。”   “歇了吧罢……”   他们呼吸越来越浅,一同阖了眸。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如今夜这般,明明在一床被褥里,她在他怀里,发丝缠绕在一起,仍觉不够亲密。   夤夜时分,烛光摇曳,帐纱浮动。   他们交颈而卧,她的脚踝压着他的小腿,夜里也不知做了什么梦,偶尔勾一勾,引得男人皱皱眉头,搂住她的腰。拍了又拍。   ——   翌日,晨光拨开云雾拂进内殿。   秦婈缓缓抬起眼皮,定睛一看,就见他人还在景仁宫。   秦婈揉了揉眼睛,去看更漏,辰时。   她忍不住蹙眉,巳时,这人不是该听政吗?怎会在这?   秦婈支起身子同他道:“陛下还没用早膳?”   萧聿点头道:“等着同你一起。”   秦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怎么,早晚膳都要一处用了?   盛公公推门而入,道:“陛下,娘娘,早膳备好了。”   萧聿拉过她的手道:“走吧。”   秦婈和萧聿用过了正餐,盛公公又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他将盘中碗盏放到案几上,躬身笑道:“这燕盏和龟苓膏是光禄寺送来的,尤其这龟苓膏,滋阴润燥,降火除烦,清利湿热,正适合夏末进服,陛下和娘娘尝尝吧。”   说罢,盛公公又在上头洒了一层荔枝蜜。   这龟苓膏确实好吃,入口即化,淡淡的药香里裹着的都是蜂蜜的甜味。   秦婈平时最喜这些甜食,一眨眼的功夫,小半碗就进肚了。   萧聿乜了她一眼,“龟苓膏还是偏凉,吃半碗就得了。”   秦婈看着他手里碗盏,道:“陛下那碗怎么同我的不一样?”   盛公公笑意盈盈解释道:“回禀娘娘,这是滋补的药膳,娘娘您可吃不得。”   秦婈看了一眼盛公公,面上一僵。   心里默默道:这盛公公真是十年如一日,以前就是换着样给皇帝滋补。   盛公公笑笑,躬身退了下去,   萧聿放下手中的金勺,道:“我给你那个內侍的衣裳,你可还留着?”   秦婈点头,“留着,怎么了?”   自打苏家的事结了,秦婈便再没穿过那衣裳去过养心殿。   萧聿抬眸看她,轻声道:“一会儿换上,我带你出宫。”   秦婈楞了一下,又道:“……出宫?今日?”   萧聿侧眸问她,“怎么,不去?”   出宫这两字,对后宫嫔妃来说,怕是比什么珍馐美馔都有诱惑力……   秦婈一本正经道:“去哪?”   萧聿听着她这故作平淡的语气就想笑,“你不是一直想去凌云道观吗?正巧凌云道长远行回来了,我带你去。”   秦婈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放下手中恋恋不舍的龟苓膏,去换了衣裳。   时间紧迫,当日便要赶回宫里,故而萧聿与秦婈共乘快马去的。   他攥紧缰绳,夹紧马腹,耳边是长风呼啸,眼前是风流云散,沤珠槿艳般的幻象。驶出城门,路过几座寸草不生的荒山,不远处,又是水木明瑟,葱蔚洇润。   一路上秦婈都在暗示他慢点慢点,谁料这男人根本没反应过来,还蹙眉问她,“我记得……你的马术可是极好,这还算快?”   他听不出话中之意,秦婈也不好再说,干脆闭上眼,任君驰骋。   直到出城下马,他见她一双长腿颤颤,在地上蹲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般地揉了下眉心。   他拉过她的手臂,道:“我扶着你。”   秦婈耳朵红红地,甩开了他的手,低声道:“绕了那么多圈,陛下是故意的?”   萧聿摸了下鼻尖道:“阿菱,我也是第一次来。”   秦婈没吭声,她知道,他从不信这些事……   凌云道观坐落于离京最近的龙峡山,位置坐北朝南,主要分为神殿、膳堂、宿舍、园林四个部分。   甫一上石阶,最先瞧见的,便是三楹两间歇山灰瓦的山门。   山门之后,便是神殿——五行殿。   五行殿建筑为重檐尖样式,覆层皆为铜片所致的金鱼鳞瓦,日光洒下来便是一片波光,殿角附近雕刻着阴阳之石,石上皆是藻饰,如日月星云,扇鱼鹿仙等图案,雕刻技术上佳,全部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也是循环相生、长生视久,化羽登仙的寓意。   秦婈走进神殿,道:“陛下,凌云道长人呢?”   五行殿殿内空旷,说话似乎都带着回音。   萧聿道:“你且等等。”   半晌,有灰布衫的小道士走过来道:“贵主久等了,方才道长在午歇,这会儿已经醒来了,贫道给您带路。”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凌云道长起身道:“贫道见过陛下……贵主。”   萧聿道:“道长无需多礼。”   凌云道长,“陛下今日亲临凌云观,不知是有何事?”   秦婈看着眼前仙风道骨的白胡子道长,咳嗽了一声,斟酌开口道:“佛论因果,道论负承,道长可听过起死回生之事?”   凌云道长笑了一下,道:“这是自然,不知贵主说的起死回生,是指鬼神附体,还是借尸还魂?还是婆罗门讲的灵魂不灭?”   秦婈一时间也不好区分自己是哪一种,便道:“不论哪一种,我都想问问道长,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凌云道长道:“正所谓天地有道,这世间万物除了善恶因果,还有缘发法一说。”   “不瞒道长,我也算历经了一回鬼门关,道长可能看出我是因何得了这种机缘?”秦婈蹙眉,认真道:“还有,这机缘可有不祥之兆?”   凌云道长看过两张生辰八字,继续道:“贵主无需担心,贵主的八字,乃是凤格,福泽深厚罢了。”   秦婈蹙眉又道:“只是这样?”   凌云道长道:“机缘未到。”   说到这,萧聿看了凌云道长一眼。 第97章 嫂嫂 三个团子。   从凌云道观出来,萧聿垂眸看她,“这疑心算是消了?”   秦婈下意识撇了下嘴角,“还是陛下说的对。”   萧聿嗓音沉沉,“什么?”   秦婈道:“记得陛下前些日子与我说过,这些道士也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萧聿:“……”   萧聿的身量比她高了许多,他俯视着她的头顶,在她看不到的角度蹙起眉,无奈吁了口气。   她这都什么想法?   东一天西一天也没个规律。   萧聿将马匹牵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我扶着你。”   来时怎么让他慢点都不听,风驰电掣,她的魂都要落在京城了,此时忽然体贴不免有假好心之嫌,萧聿用手托着她圆挺的臀,向上抬,“想什么呢?”   秦婈骑上了马:“没想什么。”   萧聿翻身坐到她后面,缠紧缰绳,故意咬她耳朵,低声道:“要是还疼,就告诉我,咱们乘马车回去。”   秦婈顿了顿,低声道:“不必了,那该太晚了……你慢点就行。”   萧聿又啄了啄她粉红的耳朵。   他们驾马而行,速度缓了许多,耳边没有来时的长风呼啸,从寸草不生的荒山原路返回。   已是黄昏,视线的尽头,像是落入了一轮橘色的月,马蹄声渐渐踏过去,踩在暮色上,远方矗立的宫群渐渐现出了清晰的轮廓。   赐婚的圣旨递了下去。   长宁长公主和镇国公这桩婚事,太后默许,礼部自然照章程继续办。   原本萧聿和苏淮安对怀荆这个身份另有打算,结果被骊山的一场大火彻底打乱了阵脚,暴露无遗,朝臣虽然私下里难免会对其啧有烦言,但却不敢明着说甚。   夏末,蝉喘雷干,接连几场暴雨,将枝头最后几朵石榴花簌簌打落,不出半晌,阳和启蛰,一层碎金落在琉璃砖瓦上,又是满目浮翠流丹。   七日后,萧琏妤解了禁足进宫谢恩,萧聿原本打算说她几句,但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模样,还有那两个三岁大的孩子,只摆了摆手,道:“太后称病,慈宁宫那边你就不用去了。”   “多谢皇兄。”   萧琏妤拉着两个孩子走出养心殿,青玉道:“殿下,马车在角门备好了,咱们现在回府?”   公主想了想,道:“先不了,我想去见见昭仪娘娘,从骊山回来后我就被禁足了,还一直未能好好道声谢。”   萧琏妤自幼在宫中长大,对宫内的地形再是熟悉不过,她极快地走到景仁宫门前,给小太监瞧了令牌。   见来人是长公主,小太监道:“奴才这就去禀告娘娘。”   日影下重檐,轻风花满帘。   秦婈听闻是长宁来了,立马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去迎。   一出门,便看到她身边还站着两个孩子,顿时眼睛一亮,“快过来坐,竹兰,备茶。”   起初长宁对这位秦昭仪的心态只是敬而远之,不愿走动太过频繁,毕竟在她心里,苏菱才是她的嫂嫂。   但经历骊山那么一遭,她倒是忽然明白,皇兄为何会独宠秦昭仪一人了。   她与嫂嫂,实在是太像了。   萧琏妤提裙走入殿内,道:“长宁今日是来道谢的,在骊山若无娘娘相助,长宁还不知道会出什么样的事,让娘娘见笑了。”   秦婈道:“长公主言重了。”   萧琏妤颔首对两个孩子道:“乖,给娘娘请安。”   苏令仪和苏佑临一步一步走到秦婈面前,作礼,齐声道:“令仪、佑临,见过娘娘。”   秦婈的眼睛瞬间定在两个孩子身上,移都移不开。   苏令仪上着月白色上襦,下着湖蓝色的襦裙,头侧戴着假鬓,跟长宁长公主一样顶着一支珠钗,眼睛又大又圆,皮肤白的几乎跟透明似的,任谁都忍不住赞一声玉雪可爱。   而她身边的哥哥……秦婈瞧了两眼,眼睛便弯了。   这苏佑临和萧韫实在是太像了。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俨然和上一代苏家兄妹一致。   偌大的皇宫眼下只有萧韫一个皇子,着实冷清,突然来了两个同龄的孩子,秦婈连忙回头叫人把大皇子抱了过来。   三个肉团子面面相觑了须臾,苏令仪和苏佑临再次作礼,“佑临、令仪见过殿下。”   虽说苏佑临、苏令仪的嬷嬷,都是宫里的老嬷嬷,规矩毫无错处,行礼时甚至连衣袖都不会抖动分毫,但他们到底一直生活在山上,除了长公主、嬷嬷、侍卫,就没怎么见过外人,更没去过别的地方。   这不,苏令仪看向萧韫的目光有些闪躲,不由往哥哥身后退了一小步。   萧韫眨眨眼,按规矩道:“不必多礼。”   秦婈和长公主看着三个小短腿,在那里行礼问安,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厢说着话,宫人嬷嬷带着三个孩子去景仁宫的浅池塘看鲤鱼去了,然而还没走到,苏令仪左脚绊右脚,双手向前扑坐在地。   疼肯定没多疼,但小孩子脸皮薄,她看着萧韫朝自己蹙眉的样子,抖了抖嘴,立马哭起来了。   呜咽呜咽,这一开闸,如河水奔腾,彻底止不住了。   头上的珠钗哗啦啦地响,表情端的是肝肠寸断。   苏佑临倒是习惯了,但却吓坏了萧韫。   萧韫连忙蹲下身扶着她起来,小声道:“疼吗?疼吗?”   苏令仪一边眨眼,一边往下落金豆子,“疼……疼的。”   萧韫学着阿娘对自己那样吹了吹她的手,“还疼吗?”   苏令仪点头,“腿、是腿疼……”   小皇子刚要去给她吹腿,就被嬷嬷拉起了身子。   这时候的萧韫还没意识到,眼前这两个,另有未出世的那些,将来会闹得他再无宁日。   秦婈和萧琏妤闻声而来。   长公主把苏令仪拎起来,道:“快让阿娘瞧瞧。”   苏令仪夸大其词道:“疼……疼……”   公主的奴才嬷嬷一齐跪下,“奴婢该死,还请娘娘、长公主责罚。”   长公主道:“起来吧,她在公主府也是这样,整日平地摔跟头,也不知是像了谁。”   苏令仪瞪大眼睛,泪光闪闪,似是无法相信她的阿娘会这样说自己。   秦婈忍不住笑,还能像谁,她兄长自幼稳重,可从未平地摔过跟头。   他们临走前,秦婈回殿内拿出了一对儿玉佩,放到长宁手里,“这是我前两天找人打的。”   看着秦婈手上的两个玉佩,萧琏妤的眼睛彻底瞪圆了。   “这……这是娘娘亲自找人给他们两个打的?”   秦婈点头道:“怎么了?有何不妥?”   萧琏妤心跳加速,磕磕巴巴地说句,“长宁冒犯了!”就把手伸向了秦婈的脸蛋,来回摩挲了两下,还抠了抠,恨自己为什么不随身带点矾砂。   秦婈向后一仰,“长公主这是作甚?”   萧琏妤屏退众人,看着秦婈的脸,喃喃道:“不对,你若是,那没必要弄个一模一样……”   秦婈低头去看玉佩道:“可是这玉佩怎么了?”   萧琏妤把苏佑临、苏令仪叫进来,从他们腰间取下一对儿玉佩,放到秦婈手上。   两对玉佩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秦婈看着苏淮安的字迹,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她和苏淮安自小有一对儿由父亲亲手雕刻的玉佩,也是羊脂白玉,底部纹路,起码有七分相似。   她只是下意识意选了这个玉料,却不想居然和苏淮安做了个差不多的。   萧琏妤抿唇看着她,试探道:“娘娘……”   秦婈思及昨日道士那些话,抱着信一回的态度道:“长宁,有些话,我得单独跟你说。”   萧琏妤点了点头。   即便秦婈只挑重要的说,他们还是说了一个多时辰,公主辰时进宫,转眼便是巳时。   猜是一回事,认又是一回事,公主看着秦婈,整个人都傻了。   回忆瞬间翻江倒海。   怪不得母妃说她没有那颗痣,怪不得皇兄这么疼她,也怪不得骊山别苑起火,她会在自己孤立无援时,出手相助。   其实她无数个瞬间觉得皇嫂回来了,可眼前人只有十七,家世清白,太史令秦望之女,选秀入宫,帝王宠妃,种种缘由,根本由不得她怀疑。   她从没想过,会是起死回生之说。   “之前我一直觉得这等异事会是不祥之兆,也就没打算说……”秦婈看着她道:“可怨我瞒着你?”   一瞬间,浓浓酸涩涌向眼眶。   公主摇了摇头,一把将她搂住,“嫂嫂受了那么多苦,能回来是好事啊!”   秦婈笑着看她:“你也是厉害,居然在山上建了座庙养孩子……”   萧琏妤抹了抹眼角道:“嫂嫂你等等,我再把那两个叫回来。”   苏佑临、苏令仪,站在秦婈眼前,萧琏妤忽然茫然了……   叫什么?   是不是也得叫姑姑? 第98章 初秋(捉虫) 我也想要妹妹。   相认以后,长宁的话就变多了,秦婈见她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打算走,便留她用了午膳。   东斓苑暖阁的暖阁临水,初夏之时便挪开了隔栏,微风拂过时,整间屋子都透着清凉。   午膳设在此处。   一张嵌玉紫檀长方几,三个孩子,热闹的堪比宫宴。   为了照顾这三个,秦昭仪的长公主的筷子是举起又放下,来来回回。数不清多少次。   秦婈看着她熟稔地照顾着两个孩子,似乎看到了那些年在骊山上的她,忍不住喃喃道:“幸好……”   屋里头嬷嬷和宫女都在,有些话不便说,但长宁却懂“幸好”这两个字的含义。   她在骊山三年,曾梦见过无数次这两个孩子被人发现的场景。   太后皇上震怒,百官骂她丢了皇家脸面,她不论怎样争辩,说这两个孩子是傅荀的,都没人信,所有人都要处死这两个孩子以平民愤。   每次,她都是惊醒。   倘若苏家没有翻案,倘若那人没有回京,一场大火过后,到底会怎样,她想都不敢想。   真是幸而如此。   苏令仪虽有些胆小,但戒备之心却不强,一顿饭的功夫,她就跟大皇子混熟了,一会儿一声哥哥,一会儿一声殿下。   秦婈养的一直是儿子,见苏令仪实在惹人喜爱,便将人抱起来,轻轻掂了掂。   苏令仪眨巴着大眼睛,抱住苏菱的脖子,把脸贴了上去,奶声道:“娘娘。”   秦婈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把人放下。   临走时,苏令仪还朝萧韫特意作礼,礼毕,也不知从哪掏出两个被她捏的皱皱巴巴,完全无法下咽的蜜饯子,放到了萧韫手上。   苏佑临想了想,也把自己藏的蜜饯子送到了萧韫手上。比苏令仪还大方,他给了四个。   长公主赞赏地看了他俩一眼,真不愧是她的孩子。   不仅出手大方,还聪慧过人。   这么小就知道贿赂将来的太子爷,比之她当年,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长公主牵着两个孩子转身离开,萧韫目光怔怔地看着门口。   “瞧什么呢?”秦婈拉起他的手往回走。   “没什么,阿娘。”萧韫默默把目光投向秦婈的肚子。   ——   晌午过后,萧琏妤离开景仁宫,朝承天门走去。   公主府的马车早就停在角门外了。   午后阳光刺眼,萧琏妤怕晒,甫一出宫门,头上便出现一把油纸伞,脚下瞬间多出一片阴影。   “殿下小心路。”傅荀低头看着走路一晃又一晃的苏令仪道:“小殿下也小心。”   萧琏妤看着傅荀额间的汗,叹口气,道:“都说了你不用站在外面等我的。”   傅荀规矩道:“谢殿下,这是卑职的本分。”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早朝过后,等候私下召见的众臣工陆续从角门走出来,他们互相作辑,依序返回各自所在的衙署。   大理寺卿郑百垨看着苏淮安,笑道:“镇国公可还有打算回大理寺任职?”   苏淮安虽恢复了爵位,但身上却并无官职,今日上朝也是一身白色的常服,配着国公爷的腰封配饰。   依旧是那个玉树临风的端方君子。   他笑道:“老师要是还收留我,我立马就回大理寺。”   郑百垨双鬓已白,早就起了辞官的心思,但皇帝不放人,天天同他画政治清明的大饼,他又馋,故而只能提着一口气撑着。   他们一边走,郑百垨一边道:“景明,我已到耳顺之年,确实想回家享天伦之乐了,去年得了个乖孙,忙得都没抱上几回。”   苏淮安认真道:“老师身子骨还硬朗,这么早就要辞官?”   郑百垨板着脸揶揄他:“怎么,娶了天家公主,心也要偏到天家去?非要榨干我这老家伙不可?”   苏淮安倏地笑道:“景明不敢。”   “你且先回大理寺吧。”郑百垨看着他,又玩笑道:“怎么也比回刑部强,是不?”   虽说朝中都传薛襄阳与苏淮安关系不一般,但郑百垨心里却是一清二楚,这薛襄阳灿灿的笑容里,总是阴风阵阵。   苏淮安点头,笑道:“好,那明日景明便去向陛下请命。”   左一声景明、右一声景明。   明明离的也不算近,偏偏就是入了公主的耳朵,她面无表情地放慢了脚步。   天家公主出门奴婢侍从环绕,旁人想不注意都难,大理寺的同僚们瞧见了,忍不住朝苏淮安挤眉弄眼。   挤眉弄眼还嫌不够,几个主薄又开始咳嗽。   轻轻重重,一个个跟得了肺痨似的。   苏淮安只能回头去看——   其实她在,他一早就知道。   傅荀替她掀起马车的幔帐,萧琏妤提裙上车,车夫回头道:“殿下,走吗?”   萧琏妤不答,故意掀起帘子,对傅荀道:“你上来。”   傅荀一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公主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长公主看着他,旋即,把袖中的帕子递给他,柔声道:“都是汗,你擦擦?”   这语气,令傅荀下意识回头——   四目相撞,心中不由道了一句,果然、果然,又开始了。   苏淮安朝马车走过去,步伐不紧不慢,似是知道他不过去,她也不能走一般。   绿头箍怀思伯戴了就戴了,他苏景明定然是戴不得。   他行至公主府的马车旁,朝她轻声作了个礼,不等她答,便弯腰上了马车。   他抱起大眼一闪一闪的苏令仪,给自己腾出来个地方,挨着她坐下。   萧琏妤立马开口道:“谁允许你上来了?镇国公的马车呢?”   “来人!”   侍卫面面相觑,也是一脸尴尬。   这让他们怎么管?   他们是能把镇国公、准驸马、两个小殿下的生父撵下去,还是能拔刀相向?   再有,长公主您方才快走几步还用得着喊人吗?   苏淮安拉过萧琏妤的手,握住,轻声对车夫道:“回公主府。”   萧琏妤冷哼一声,偏过头,看向窗外。   苏佑临和苏令仪齐刷刷扭头去看阿娘。   奇怪。   阿娘明明生气了,手为何还放在苏大人手里?   马车踩着辚辚声,驶过昀里长街,停在长公主府门前。   苏淮安松开她的手,先一步下了马车,随后转身去扶她,最后才将两个孩子一一抱下来。   苏佑临、苏令仪小声道:“多谢苏大人。”   阿娘说了,叫苏大人也行、镇国公也行,就是还不能叫爹爹,他们是皇亲贵胄,不能坏了规矩。   苏淮安摸了摸他俩的头。   萧琏妤冷着脸,拉着两个孩子回府。   身后的脚步跟了上来,她站在府门面前回头,“镇国公且留步。”   苏淮安看着她,眉宇轻蹙。   萧琏妤一字一句道:“上一任驸马怀荆,说起来,你应该也认识,他擅闯公主府,话没说上几句,就与我府中侍卫动了手,损我名声,惹我不喜,镇国公还是……”   她还没说完,苏淮安便道:“我没想擅闯。”   萧琏妤一噎,“那是最好。”   苏淮安上前一步,从袖中拿出一支珠钗,斜斜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他低头与她四目相对,倏然一笑,又道:“我这就走了,你别生气。”   此时阳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孔雀开屏也不过如此。   萧琏妤屏息,先一步转身回府,从门口到扶澜堂那几步路,明明宽敞又平坦,她却险些左脚绊右脚。   ——   初秋,朝中便有了新动向,皇帝在早朝直言要立太子,苏淮安一朝变成镇国公站在朝堂之上,承恩伯秦绥之站在他身后,任谁也提不出反对之言。   可朝野上下最不缺的便是暗地里的闲言碎语,有人暗喻秦家这是给苏家当□□,还有人说待秦昭仪日后有了自己孩子,还不知会是怎么个心思。   可秦绥之和苏淮安时常相约吃酒,显然是一个鼻孔出气,这流言根本掀不起个风浪。   处理过政务,萧聿回景仁宫用晚膳。   近来他一直如此,哪怕不在景仁宫过夜,也一定会在此用晚膳,就连光禄寺的人都习惯为景仁宫加菜了。   不过光禄寺的饭菜一向难以下咽,尤其是换节气的时候。   比如现在,立秋起便要吃莲蓬、藕、付姜等。   萧聿从不挑食,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吃的一直都是光禄寺的膳食,且他幼年时,还没有眼前的丰盛。   母子两个口味基本一致,他俩咀嚼着不香不甜、不脆不软的藕片,同时蹙了眉头。   食不言寝不语,自打萧聿教训过小皇子一回,萧韫吃饭就再不说话了。   秦婈同小皇子低声道:“不想吃就不吃了,阿娘一会儿给你拿莲子羹喝。”   萧韫眨了眨眼睛,点头。   萧聿揉了下眉心,放下金箸。   已是一国之君,万没有“苦”着他们娘俩的道理,他轻声道:“不然……在景仁宫给你设个小厨房吧。”   “设小厨房?”   秦婈看着他,细眉微提,颇为意外,想当年,坤宁宫她都没有小厨房。   萧聿不等她答,便偏头道:“盛康海。”   盛公公连忙走进来道:“奴才在。”   萧聿道:“道与司礼监,给景仁宫加设个小厨房。”   盛公公也不由顿了一下,道:“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用过晚膳,萧韫一直围着秦婈转,一脸的有话想说,但又说不出口似的。   这模样像极了某些人,秦婈不由道:“怎么了?”   萧聿也看他。   萧韫盯着秦婈的肚子,握了握拳,好半晌才道:“母妃。”   秦婈“嗯”了一声。   萧韫慢吞吞道:“我也想要妹妹……” 第99章 机缘 封她为继后?   萧韫慢吞吞道:“我也想要妹妹……”   秦婈看着他巴望的眼神,不由想起了长宁进宫那日。   那天,他便是这样眼巴巴目送苏佑临和苏令仪离宫的。   怪不得……   怪不得这两日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肚子打转。   坐在一旁的男人眉宇轻提,并不言语,只偏头去看秦婈,似乎想听她怎么答。   四岁的小皇子已经渐渐懂事,正是求知欲最旺盛的时候,秦婈没法随意应付他,不然即便今日应付过去,明日他还是会重提。   秦婈思忖片刻,忽然觉得凌云道长的话,用在此刻甚好,便柔声道:“韫儿,这事阿娘没法答应你,妹妹……这是要等机缘的。”   “妹妹”这两个字,已小皇子的脑袋瓜里嗡嗡作响多日,萧韫拉住秦婈的衣角,认真道:“母妃,那我该怎么做?还要等多久……”   萧聿嘴角带了点笑,一把将儿子抱起来。   萧韫坐在父皇的手臂上,低声道:“父皇……”   萧聿道:“朕答应你便是。”   在小皇子眼里,他的父皇无所不能,父皇答应了,他的妹妹便有着落了。   萧韫嘴角也带了笑,道:“多谢父皇!”   秦婈看着表情一样,又一唱一和的两人,下意识捂住了自己被盯上的肚子。   萧聿偏头对袁嬷嬷道:“眼下何时了?”   袁嬷嬷道:“戌时三刻。”   萧韫立马接话:“儿臣这就跟嬷嬷去净室洗漱。”   萧聿把他放下,袁嬷嬷忍笑牵起小皇子的手。   得了承诺,两条小短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殿内。   如今景仁宫女史的眼色不是一般的好,烛火一燃,立马匐身而去。   萧聿坐回到她身边,用手去缠绕她柔软的发丝,呼吸瞬间近了。   秦婈偏头问他,“陛下喝药了吗?”   萧聿点头,胡乱地“嗯”了一声,随后便自己动手解了腰封,衣裳接连落在帐外。   事实证明,这男人对于生孩子的过程,总是热情又积极。   夜风浮动,芙蓉帐暖。   他伸手替秦婈卸下金钗,乌黑柔软的长发散落下来,衬的她愈发莹白娇娆,纤长笔直的腿落在男人手里,弯成了心爱的弧度。   他俯身去亲她,轻轻又浅浅,指腹来回试探。   帐中虽无柔情蜜语,但在这事上,他从不对她硬来,与彤册上一笔一划记录的秦昭仪侍寝不同,萧聿待她,一向与寻常夫妻无异。   她疼了他会停,她要是哼唧,他也会笑着快些。   事毕,他还得给她拿水喝。   正如此刻。   秦婈握着杯盏,眼睛雾蒙蒙地看着他,“我想去沐浴。”   萧聿从她手中接过空杯盏,放到一旁,回头认真道:“不是说好了要个女儿,等会再去。”   秦婈忍着黏腻感,失力般地躺回去,萧聿用手掐了掐她的腰,凑过去,轻啄她的耳垂。   秦婈以为他还要再来,立马躲开,抬起手,满眼防备地抵住了他的胸膛。   “不要了。”她小声说。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就跟看不够似的,但嘴上却故意笑道:“你想什么呢?”   男人的坏心思显而易见,秦婈懒得理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良久之后,他将她打横抱起去了净室。   人被他圈在怀里,肌肤相贴,秦婈的手刚好贴在他胸口的疤痕上,凹凸不平的触感让她缓缓睁开了眼,她看了好一会儿……   在净室折腾了好半晌才折返。   熄灯上榻,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秦婈抬起手,柔软的指腹抚过大小不一的疤痕,轻声道:“陛下是因为这些旧伤,才喝的那些药?”   轻柔的语气入耳,萧聿身子一僵,喉结跟着滚动,“是,也不是。”   秦婈看他,疑惑道:“这是什么话?”   萧聿轻声道:“带兵打仗的人身上哪有没伤的,但你也知道太医院那些人,向来喜欢夸大其词,我喝那些药,无非是为了耳根子清净。”   太医院那些人,秦婈心里也有数。   她思忖片刻,又问道:“那逢阴天下雨,还会疼吗?”   他揽过她,若有若无地吻了下她的发顶,“不疼。”   秦婈道:“当真?”   萧聿正要答,就听外面传开一阵敲门声——   盛公公道:“陛下,急奏。”   话音甫落,秦婈立马坐起身子。   眼下已过亥时,若无大事,以盛公公性子,是绝不会影响皇帝歇息的。   萧聿低声道,“你歇息吧,今夜我就不回来了。”   说罢,他便披上衣衫离开了景仁宫。   ——   陆则已在养心殿门外等候多时,脚步声渐近,他拱手作辑,“臣见过陛下。”   萧聿道:“礼就免了,进来说。”   走进养心殿,陆则将手中两封急报递了上去。   这两封急报,一封是薛襄阳通过驿站递回来的,一封是阆州总督快马递回京城的。   边关军报大过一切,萧聿先拆了下面那封。   大概两年前开始,萧聿陆续往齐国安插了些眼线,那些人都是商人身份,虽说接触不到齐国权臣,但也都有本事能打听到一些风吹草动。   齐国近来频频练兵,许是有意开战。   陆则道:“这齐国还是贼心不死啊。”   萧聿道:“这些年,到底是给了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   提起这些年,陆则不由道:“四年前若亏了陛下英明,逼退他们就撤了兵,真要是听那些谋士话乘胜追击,还不知会如何……”   陆则十分清楚,延熙元年,当皇帝把旌旗插入清州角楼时,大周的后备力可谓是弹尽粮绝。   那年的大周本就军心不稳,再加之内帑空虚,八万战兵行不到一月便需要近三十万石粮食,光是辎重自身消耗就已是吃不消。   萧聿压了压手上的白玉扳指,“言清,大周与齐国,迟早都有一战。”   陆则点了点头,“臣明白。”   若非为了这一战,皇上不会大费周章与蒙古修好,澹台易亦是不会存心挑唆两国关系。   从周、齐、蒙古的地形来看。   大周在下,蒙古在中,而齐国在上。   四年前蒙古赶上政权更迭,正逢内乱,无暇坐收渔翁之利,如今已是大有不同。周齐一旦开战,握有草原雄兵猛将的蒙古,偏向谁就变得格外重要。   萧聿此番在骊山救了吉达一条命,便有挟救命之恩,诱老可汗出兵的意思。   萧聿看着陆则道:“近来吉达如何?”   想到吉达,陆则不由苦笑道:“陛下,那二王子受伤时还算消停,这伤一好,天天拉着臣陪他喝酒,这几日他走街串巷,臣都吐了三回了,这二王子是个性情中人,提起齐国此番行径,也是恨之入骨。”   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都已沦落成了陪酒的小官?   萧聿又道:“他们打算何时返回蒙古?”   “十日后。”陆则轻咳一声道。   萧聿道:“盛康海。”   盛公公匐身走过来,道:“奴才在。”   萧聿道:“立即派人道与鸿胪寺、光禄寺,准备给二王子设宴送行。”   盛公公道:“奴才领命,这就吩咐下去。”   萧聿捏着急报,掂了掂,与陆则又道:“时已入秋,就算齐国想起兵,最快也得是秋末,北地苦寒,这场仗不会比四年前容易,步兵的棉服,也该提前预备了。”   陆则道:“陛下准备调遣何处的兵力?”   这些年,皇权与世家剑拔弩张,朝堂上文官的乌纱帽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武官却仍是四年前的那些人。   老的老、少的少、不中用的不中用。   也就阆州、禹州两个总督还算是可用,但齐国将领用兵诡诈,方恕为人鲁莽,何子宸又未与之交过手……   陆则见皇帝沉默,心里咯噔一声,道:“陛下莫不是还想亲征?”   萧聿低头捏了下鼻梁,“此事再议。”   说罢,萧聿拆开了薛襄阳的密函,里面罗列着楚家私运的罪证。   刑部尚书亲自去戌州查证,自然人证物证俱全。   默了许久,萧聿才道:“你继续盯着楚卢伟,切勿打草惊蛇。”   “是。”   ——   入秋的几场大雨,令楚太后的病情越发严重。   太医院整日往慈宁宫跑,谁都不能眼瞎当瞧不见。   萧聿一连去慈宁宫请安七日。   皇帝给了态度,楚太后那震天的咳嗽声才弱了下去。   章公公笑着道:“要奴才说,太后娘娘之前实在是多虑了,娘娘待陛下如亲子,陛下怎可能不念仁孝二字。”   楚太后捏着手中的佛珠,嗤笑,“仁孝,他若真仁孝,四年前就该让潆姐儿入宫,他处处防着楚家,这是与哀家隔着心呢。”   提及自个儿的侄女,楚太后不由深吸一口气。   楚潆从十二岁,等萧聿等到了十九岁。   眼下太子已立,这悬着的后位,只怕皇帝心里也早有打算。   一个区区五品小吏之女,不到一年的功夫,转眼成了承恩伯府的长女。   这是真要封她为继后不成? 第100章 情分 养育之恩。   时值霜月,烟林翠减,叶落便知天下秋。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太后的身子却渐渐有了“起色”。   瑟瑟秋风至,幕帘生凉气。   今日是打骊山回来后,头回得太后召见,众嫔妃郑重其事,皆是身无亮色,素淡如新荷。   这天色还未大亮,就聚在了慈宁宫门前。   五妃依序互相福礼,依旧是同样的嘘寒问暖,但眼神和语气,显然与一年前大不相同,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和睦,要说丁点不羡慕秦昭仪得宠,那必然是假的,但争宠的心思确实是大不如前。   后妃皆是高门贵女出身,哪个也不是傻的,皇帝因何会提拔整个秦家,她们心里自是有一杆秤。   说白了,谁也不会跟皇帝心中继后的人选对着来。   须臾过后,章公公将五妃引进内殿。   太后斜靠在贵妃榻上,穿一身素常缎子,气色确实比以前差了很多,这才刚入秋,手里就端起了手炉。手炉用一块软缎垫着。   “臣妾等给太后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五妃们不约而同地行礼。   太后抬抬手道:“免礼,都坐下吧。”   太后抿了口香茗,揉了揉太阳穴,柳妃见之,立马起身,殷切道:   “太后娘娘玉体欠安,怎能不叫臣妾等侍奉左右,臣妾心中实在愧疚难当。”   太后看着她笑:“这些日子你将后宫管理的井井有条,已是替哀家解了忧。”   说到玉体欠安,徐淑仪便接了话茬儿,并叫婢女呈了一樽佛像上去,紧接着,薛、柳二妃和秦婈送了手抄的佛经,何淑仪则是绣了一卷经文。   太后收到各宫的心意后,这才松了松眉,转头提起下个月中秋宴的用度,说着说着,她忽然抬头与章公公道:“对了,待会儿记得把光禄寺送来的荔枝给各宫分下去。”   章公公连忙躬身应是。   太后回过头带了丝体恤的笑意道:“这些荔枝啊,可都是从四川快马送来的,壳红似火、肉白如雪,香甜可口,正是新鲜的时候,回去赶快吃,不然三两天味道就变了。”   “臣妾多谢太后赏赐。”   妃子们起身应赏。   说起来荔枝确实是新鲜物,也就这时节能吃上一两回,因本地吃不着,还需快马送来,寻常人家压根吃不起,也就太后、皇帝那偶有赏赐,众妃自然感激。   太后说完这些,便像是乏了,众妃也不是那讨嫌的人物,见此便相继告辞离开慈宁宫。秦婈也跟着要告辞,还没转身,就听身后太后道:   “秦昭仪先留下吧。”   秦婈心里一惊,也不知太后找她何事,不过还是应了声“是”。   楚太后叫了她,也不说话,只在椅上作闭目休息,秦婈在一旁侍茶,道:   “太后娘娘请用。”   楚太后没接。   秦婈知道,太后必是听见了,只是想晾一晾她,也就没再出声,一直这么端着。章公公在旁边瞧着,心中暗叹,这秦昭仪不说样貌如何,仪态、礼节却是没得挑的。   奉了这许久的茶,碗沿竟是没抖那么一丝儿。   两厢沉默半晌,楚太后才接过茶盅,喝了口,淡淡道:   “方才看了你抄的佛经,字倒是不错。”   “太后娘娘谬赞了。”   说罢,秦婈攥紧裙摆,直直地跪了下去。   “你这是作甚?”   秦婈拱手低眉,轻声道:“禀太后,自打骊山回来,臣妾一直想来同太后赔罪,可又怕扰了太后清净,幸而今日有了机会。”   秦婈心如明镜,像太后这样经历两朝的女子,想拿礼法拿捏后宫,她也只能受着。   楚太后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道:“陛下都说那日救火你是立了功,赔的这是哪门子的罪?”   “不论是何缘故,哪怕十万火急,臣妾也不该顶撞太后。”秦婈低眉顺目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这话一出,章公公不由多看了这位秦昭仪两眼。   入宫时做小伏低,那幅出身低微却安分守己的模样,如今想来,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又是半晌,楚太后才像缓过神来,倏然一笑:   “哀家没怪你,章公公,快扶昭仪起来。”   章公公忙不迭去扶秦婈起身。   秦婈在慈宁宫又待了一会才在,等她走后,章公公行至太后身侧,将指腹放于她太阳穴,慢慢揉起来,楚太后闭眼喃喃:“再这么下去,一旦她肚子里有了消息,皇帝便会封后了。”   章公公掐着嗓子道:“这位昭仪娘娘,心思也可不是个浅的,骊山那场大火,奴才至今心有余悸。”   楚太后长吁一口气道:“去给楚家递封信,让阿潆进宫一趟。”   章公公一顿,起身要出去。   “等等。”   楚太后叫住他。   “娘娘还有何吩咐?”   章公公躬身。   “哀家听闻薛襄阳离京了,他到底去何处了?”   章公公连忙道:“刑部的嘴现在越来越严,外面的消息只说去江南一带了。”   楚太后手在手炉上一下一下地抚:   “确定是南方?”   章公公头垂得低了些,道:“两个暗桩,都说是南方。”   楚太后长呼一口气,肩膀略松了松,却还是道:   “哀家这两日心神不宁,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   “娘娘这是多虑了。”章公公一笑,“自古以来都是孝治天下,陛下若动了楚家,史书又该如何评说?”   楚太后看向窗外,一片黄叶被风卷着落下,她叹:   “但愿吧……”   七月二十,天色沉沉,乌云翻涌,宫墙的柳树被疾风吹落,发出簌簌声响。   太监宫女们皆在檐下低头守值。   楚潆跟在小宫女进了内殿。   门“吱呀”一声响起,章公公回首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惊动太后。   层层幔帐后,楚太后面容憔悴,闭目斜靠在榻几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楚潆悄然无声地过去,缓缓跪在了太后榻前。   两个时辰后,炉中歇神的药香燃尽,楚太后才缓缓睁眼,待看清脚前跪着的楚潆,勾了勾嘴角:“你来了啊,阿潆。”   楚潆目光微红,立马又将头伏下:“阿潆见过太后娘娘。”   “见哀家怎么还拘着礼?快起来。”楚太后笑着将人拉起来,让楚潆坐到榻边,并握住了她的手。   楚潆是楚家唯一一个待嫁的女儿,照理说,楚国公嫡女、当今太后的亲侄女,这等身份早就该说门好亲事了,但偏偏就是留到了现在。   而现在,萧聿也有接楚家女进宫的心思。   楚潆见楚太后面容憔悴,不由低声道:“太后娘娘这到底操劳了多少事,阿潆上次来看望您,您还没这么瘦……”   楚太后笑了一下,摆了摆手道:“哀家无没事,就是这些日子没歇息好罢了。”   楚潆情知太后一向好强,此时这样怕是有事,只也不知如何宽慰,便与太后提议,用完晚膳后,陪她去散散。   太后自是乐意,两人吃完晚膳后,就去慈宁花园里转了一圈。   “若不是哀家压了你这么多年,你早该嫁人了……”楚太后捏了捏她的手心道:“你心里可有怨哀家?”   楚潆惶恐道:“娘娘这是哪儿的话,您这么说,那阿潆成什么了?爹爹与太后娘娘劳心累神,为的不就是守楚家百年昌盛,阿潆乃是楚家女,自幼便知肩上有该挑的胆子,又怎会生怨?”   楚太后瞧自家的姑娘,自然是怎么瞧怎么舒坦。   “今日叫你来,其实是有话对你说……”楚太后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   楚潆笑道:“太后直说便是。”   楚太后道:“这两日哀家会找机会让你见皇帝一面,你自己把握,若还是不能进宫,哀家亲自出面给你说亲,不会委屈你的。”   楚潆心里一喜,可想起最近皇帝偏宠一位昭仪的传言,又生出莫名茫然,只柔顺地垂下脑袋,道:“能否进宫伺候陛下,皆是阿潆的命,阿潆一切都听太后的。”   ——   天色已沉,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晚膳过后,萧聿前往慈宁宫给陪太后下棋。   楚太后看着他被滂沱大雨淋湿的袍角,沉吟片刻,落下一白子,道:“三郎。”   萧聿抬眸。   楚太后偏头去看窗外,只听芭蕉叶被吹打得噼啪作响。   默了须臾,楚太后缓缓道:“哀家接你回坤宁宫的那天,也是个风雨天,你淋了一身的雨,是哀家牵着你走回来的……”   说到这,楚太后同他对视。   眼前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轮廓渐渐变得柔和,她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满身都是雨水的小皇子,   她们一高一矮,在伞下四目相对。   他躬身给她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那时他的眼眸里,敬畏有之、感激有之。   不像如今,威严日盛,气度愈发厚重,目光变得深藏不露,眉间再无喜怒,帝王之态日显。   萧聿沉声道:“母后都还记得。”   “怎么会忘呢……”楚太后看着他道:“你回来当晚,全身发热,嘴里一直念着母妃、母妃,哀家守了你整整三个晚上,你才清醒过来。你生母走的早,孟氏又是个刻薄跋扈的性子,让你受不了不少罪,哀家看着,是真心疼……”   萧聿喉结微动。   “你自打到坤宁宫起,每日文学武学,从未落下半日,一向严于律己、恪勤匪懈,便是你后来出征打仗,也少有让哀家操心的时候……”楚太后长吁一口气,自顾自道:“这日子一岁岁过去,一晃,竟是快二十年了……”   闻言,一旁的盛公公压了下嘴角,眼眶一酸。   这皇宫里看似最讲究规矩,实际根本没有公平二字,不受宠的皇子,一生下来便要学着与圣人做君臣,而非父子。   陛下十四出宫立府,十八便带兵上了战场,身着厚甲,手拿长剑,在边疆与将士同吃同住,患难与共,去了整整两年,归来时养尊处优的手生了茧,背脊落了疤。可这些苦处,在过去时根本无人问津。   经年过去,倒是论起情分来了。   萧聿缓了缓道:“母后的养育之恩,朕一直念在心里,从不敢忘。”   楚太后等的便是他这句话。 第101章 妻子 “朕怕什么?嗯?”   “母后养育之恩,朕一直念在心里,从不敢忘。”   “你的性子向来沉重少言,自打阿菱走后,你就再未踏入后宫半步,哀家担心你,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幸而秦氏入了宫,讨得你喜欢。”楚太后又落一子,缓缓道:“有些话哀家知道陛下不爱听,但帝王后宫并非家事,而是国事,既是国事,便当有纲常规矩要守,哀家总要与你说两句的。”   萧聿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不置可否。   楚太后一改平日的专横,语重心长道:   “自去年大选,秦氏被封六品美人,不到一年的功夫,膝下不仅有了皇子,更是越级封了正三品昭仪,陛下如此专宠秦昭仪,难道不怕招致口舌,乱了人心?后官若是生乱,前朝岂能安泰?哀家有一言想进陛下,陛下不如借着中秋,提一提何淑仪和徐淑仪的位份,一道旨意,三间院子,还能全了何家、徐家在前朝的脸面,陛下何乐而不为?”   “此事,是朕思虑不周。”萧聿落了一子,不甚在意地应了:“下月中秋,朕就依母后所言,晋何氏、徐氏为四品婕妤。”   “这便是了。”   楚太后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来。   显见的,上了年纪,才下了那么会棋,说了一会子话,就有些疲累,楚太后揉了揉额心,就开口唤茶。   这时,门外的帘子被人打起,楚潆端着黑金描漆盘子依依走了进来:   “臣女拜见陛下。”   她着一件青色上襦,下搭鹅黄色百褶裙,衣襟上绣着柳叶,柳叶在跪地时散落地面,格外的清新高雅。   萧聿瞥了她一眼,楚潆不敢抬头,只觉头顶如受冰霜,寒凉似雪。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皇帝,可每一回见,都觉其帝王之威愈隆,既叫人心折,又叫人胆颤,但听头顶淡淡一声“免礼”,才敢站起。   楚太后在旁边看着,心底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她家阿潆面子还是太嫩了,不似秦昭仪那百般手段,会讨男人欢心。   她绕了绕手中的佛珠,一段冗长的沉默过后,终是道:“阿潆听闻哀家卧病在榻,便自请入了宫,这两日她都在慈宁宫伺候。”   萧聿嘴角抿直,当那楚家女身影出现在这慈宁宫时,他便知道,今日这一场怕是鸿门宴了。   他微微颔首:“楚六姑娘仁孝,该赏。”   楚太后看着楚潆,忽然一笑,紧接着道:“那哀家替她讨个封赏如何?”   萧聿淡道:“母后直言便是。”   楚太后知道,天底下没一个当了权的皇帝会喜欢被人安排,不过,此时她却也顾不得了,只道:“说来……阿潆今年也快双十年华,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如就请陛下赐个婚如何?”   萧聿闻言,抬眸看向楚太后。   她从来无的不放矢,此前言情分二三,不过是以退为进,为了楚家罢了。   楚太后却被他眼神看得心中一凛,脸上却还是笑:“陛下以为如何?”   萧聿慢慢偏过头,对着那切切等候的楚家女道:   “楚六姑娘才貌双全,又侍母后至孝,朕定会好好替你择一位郎君,此事,朕便应下了。”   楚潆心中一紧,忙伏下身去:   “臣女多谢陛下。”   一局棋毕,萧聿便起身告辞:   “母后早些休息,朕改日再来陪您。”   楚太后看了一眼楚潆,楚潆立马会意。   她一手持羊角灯,一手持伞,默默跟着起身的萧聿往外走,殿外雨声潺潺,一行人无声在殿内行走。楚潆一路将人送出了慈宁宫,在即将出慈宁宫门时,忽然唤:   “陛下。”   萧聿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楚潆攥紧了拳头,双眼雾蒙蒙地看着他:“臣女……想留在宫中永远侍奉太后、侍奉陛下,陛下可否成全?”   夜黑风高,楚家嫡女自荐枕席这种事,只怕说出去都是无人敢信的。   萧聿眸光一暗,沉声道:“六姑娘今日这话,朕就当没听见。”   高门贵女的脸皮比纸都薄,皇帝这一句“就当没听见”,已是让她娇靥染红,羞愧万分,恨不得就此钻进地里去,再不见人。   可楚潆只想赌这一回,也只能赌这一回。   她放下伞,忽地上前一步,任由大雨瓢泼,湿透的薄衫将双十年华的美好全部勾勒出来,她伸手扯住他袍角,轻轻贴上去,哽咽道:“臣女幼时进宫请安,还曾大着胆子唤过陛下几回三哥哥……臣女不敢奢求陛下念着往日情分……”   “那就别说。”萧聿推开她,袍袖就无情从女子手中溜出,他一字一句道,“你是太后的亲侄女,朕不会治你御前失仪之罪,但你枉顾礼义廉耻,也是坏了规矩,就跪在这清醒清醒吧。”   宫人们屏息而立,谁都不敢抬头,盛公公心里鄙夷,一高门贵女,何至于此,眼见皇帝要迈步,忙撑了伞小跑步跟上去,一叠声地喊:   “陛下,莫淋着雨,损坏龙体。”   头顶的雨不过须臾,竟又大了许多,打在伞上噼噼啪啪,整个宫殿都仿佛要被水声淹没。   “陛下,咱回养心殿吗?”   盛公公问。   萧聿沉吟片刻:   “起风了,撤辇,朕回景仁宫。”   盛公公听罢,连忙冲后面摆了摆手,宫人一齐躬身退下。   萧聿却拿过盛公公手中的羊角灯,疾步向景仁宫走去,很快便到了景仁宫。   没有落辇声,没有通报声,竹兰竹心站门口,直接跟萧聿打了个照面,险吓得魂飞魄散,只忙不迭跪下地去,唤一声“陛下”,都来不及知会主子。   萧聿一把掀起帘拢,径直走进内殿。   屋内门扉紧闭,烛火摇曳。   秦昭仪显然刚沐浴过,乌黑柔顺的长发不饰一物,散落在身后。   她正抱着洗的香香的萧韫穿鞋袜。   小皇子脚丫白白嫩嫩,秦婈故意握住,用指尖挠了下,惹得萧韫下意识一缩脚丫,生生打了个激灵,然后扯着秦婈喊:“阿娘,痒,痒,放手,放手,哈哈,哈哈……”   秦婈笑着继续挠他痒痒,一大一小在床上玩成一团,正起劲,就听门口传来低低的一声咳。   两人闹得正欢,谁也没听见……   萧聿听着小皇子咯咯咯的笑,又见秦婈笑地那般模样,心中划过一丝暖意。   他握拳抵唇,又咳了一声。   这回,榻上的两人都听见了……   他们循声回头,一见来人,皆是一怔。   萧韫下意识一缩脚丫,想要起身行礼,孰料秦婈没放,半起的身子像小鸭子一样栽到了榻上。   “阿娘!”   他道。   秦婈这才放了手。   萧韫脸红成一片,却还是认认真真地整理了衣裳,起身下地,拱起手:   “儿臣给父皇请安。”   秦婈看着小皇子脑袋上支棱起的一小撮毛,眼睛跟着弯成了天上一轮明月,只是面前目光灼灼,不容忽视,便也跟着下床,行了个礼:“陛下万安。”   萧聿看着秦婈因玩闹而绯红的脸颊,以及嘴角还未消失的笑意,没说话。   等了很久没见起的小皇子抬起头,歪着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道难道空气中有根透明的线、一端扯着父皇,一端扯着阿娘不成?   萧聿阔步过去,只丢下一句:   “遮眼。”   小皇子下意识用十指遮了眼睛,却到底抵不过好奇,悄悄地张开了一点。   只见刚才还威风的父皇抱着阿娘的细腰,咦,他个子太矮,看不清,就想悄悄挪过去,才挪了一步,脑袋就被一只手按住,父皇喑哑的声音传来:   “闭眼。”   积威之下,萧韫还是乖乖闭了眼,只闭眼前,却是看到地上的影子,一个高大一个娇小,小的依偎在大的里。   萧聿低头含住了她的唇瓣。   这吻不似平时蛮横的掠夺,倒有种淡淡的流连,秦婈久等不至,睁开眼睛,嘴唇却被衔了住。这回,却是狂风暴雨了,碾弄着,像要将她撕了碎好吞到肚子里,勾缠着,吞咽着,呼吸的没法呼吸。   秦婈想起还有小短腿在边上,忙捶他,萧韫这才松了松,眼神示意:何事?   这时,在旁伺候的袁嬷嬷识趣地将小皇子带走,还将一并人都撤走了。   内室的烛火很快暗了下来。   窗外暴风骤雨,帐内银河倒泻,滂沱、不歇。   秦婈只觉得自己是那狂风乱雨里的小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随之颠簸。只是这颠簸也不是顺心顺意地颠簸,偏要随那风雨的兴致来,他快时她便只能快,慢时她也只能作细雨。   雨过,萧聿的掌心覆上秦婈的小腹,指腹来回滑动:   “过阵子,朕便下旨封你为后。”   秦婈闻言不由抬眸,当对上萧聿的眼睛时,认真道:“我知晓陛下的心思,但在外人眼里,恩宠太过,反倒不美,而且容易给陛下落个沉湎声色的名声,此事急不得……”   萧聿却像是对她的小腹着了魔似的,不甚在意道:   “落便落罢。”   秦婈不懂他一天天为何那般急,从前他也不是这个性子,叹了口气才道:   “您瞧瞧我这一年来,分位从七品升至三品,膝下养的皇子也立了太子,家中还获了爵位……秦家那爵位怎么来的,骗骗天下人也就罢了,就朝廷上那些人精,谁心里没数?”   萧聿未应声。   “嗯?”   见他微微出神,秦婈又道:“再加之我兄长还在朝廷做官,他的资历尚浅,若再多个皇后妹妹,陛下就不怕……”   萧聿太阳穴猛地一跳,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立马抬手钳住那雪白纤细的脖颈,堵了她唇,半晌才抬头:   “朕怕什么?嗯?”   晕晕乎乎里,秦婈下意识哼出四字,也不知是外戚干政,还是人心易变,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但也不知为何,这话一吐,倒让他胸口的郁结跟着散了一些。 第102章 动手 你怎能如此没有良心…………   秋风瑟瑟,皇帝设宴替蒙古二王子送行。   席间金杯重叠满琼浆,喜跃抃舞,一片祥和,朝中官员品了品杯中酒,望着眼前赤足献舞的云衫美人,背后的雕梁画栋,渐渐变成了平沙无垠。   可能是要打仗了。   那日之后,紫菊初生,朱槿凋零,更漏乍长天似水。兵部已经筹备起了粮草、军饷。   月儿渐圆,已是快要到中秋,京城的点心铺子已经摆起了各式各样的月饼。   就当京中各个酒楼、青楼楚馆、茶寮、卜卦摊子、都在议论即将发生的战事时,薛襄阳从戌州返回了京城。   养心殿外灯火通明,薛襄阳此时正在外面等候召唤。   薛尚书马不停地赶回了京,一路风尘仆仆,眼底全是疲色,下颔也长出了一层短短的胡茬。   盛公公打开门,回身道:“薛大人快进去吧。”   薛襄阳听着里面传来的微弱的说话声,蹙眉道:“敢问公公,都何人在外面?”   盛公公笑道:“薛大人放心,里面是苏大人和陆大人,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   薛襄阳疑惑地看了一眼盛公公,动动嘴唇想解释,但最终还是化为了一缕叹息。   薛襄阳走进内殿,阔步行至御前,将折子递了上去道:“启禀陛下,物证在此,人还在刑部压着,可随时召见。”   萧聿拿起折子,颔首看了一眼。   一告楚卢伟私刻印章,造假通关文书。   二告楚卢伟避开朝廷私自与齐国互市。   三告楚卢伟结党营私,在任戌州巡抚期间,买通了当地抚台吴湘、郡守邹姜等人。   四告楚卢伟贪污受贿,以公谋私,每年贪墨的银两高达七百万。   除楚卢伟以外,还有何家何仲忝,薛家薛相瑞等人的罪行……   戌州当地抚台、邹姜各怀求免之心,故而主动道出详情,各证人节次经审,人无异词。   另,此案涉广,应交由大理寺再审。   到底是刑部尚书大人亲自办的差事,罪状清晰明了,证据确凿,既无诛三夷之重罪,也逃不了一次死罪。   萧聿阖上折子,轻声道:“苏卿、薛卿。”   “臣在。”   萧聿提笔蘸墨,速拟了一道圣旨,道:“明日子时,缉拿涉私运案一切官员,并抄家夺爵,财产充公,即刻入刑部大狱,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臣等遵命。”   苏淮安作辑道:“那微臣告退了。”   薛襄阳道:“微臣告退。”   苏淮安和薛襄阳并肩出宫,相顾无言,走到宫门口时,薛襄阳深吸一口气,转身作辑道:“苏大人。”   苏淮安下意识以为这人又是来要房的,“薛大人这是作甚?”   薛襄阳郑重其事道:“距子时也就不到三个时辰了,薛某今日有一事相求。”   苏淮安眉宇微蹙,轻声道:“你我同僚多年,不必如此客气。”   薛襄阳捏了捏拳头,道:“不瞒苏大人,我弟妹肚子里还有孩子,待会儿去薛府,还望大理寺的人手下留情。”   苏淮安作礼道:“薛大人放心,大理寺的人在门口守着。”   薛襄阳道:“多谢。”   须臾,薛襄阳倏然背过身,深吸了一口气。   子时,薛襄阳手持圣旨,带着数百名刑部差役,当日夜里就冲向各家拿了人,何家、穆家、楚家,还有早早入狱待审的薛二郎,接连入狱。   这场案子,可谓是延熙年间最大的一起贪污案。   其中最为震惊的,便是楚家二爷,楚大学士楚卢伟入了狱。   这消息一出,立马炸了锅。   ——   慈宁宫。   “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章公公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回了慈宁宫。   楚太后正拉着楚潆的手说话,蹙眉回身,“你是刚入宫还是怎么着?慌个什么?”   章公公道:“今日子时,薛尚书亲自带兵抄没了楚大学士的府邸。”   楚太后眼睛一眯,还算淡定自若,“谁?你说薛襄阳?”   “薛尚书同大理寺少卿苏淮安,一同拿的人。”章公公把手中的密报交给了楚太后:“太后娘娘看看吧。”   楚太后深吸两口气,展开密报,轻声道:“带圣旨去的?”   章公公道:“若无陛下旨意,何人有胆子敢动楚府啊……”   楚家、楚家。   楚太后眼前闪过一片乌影,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章公公回身道:“快去传太医!”   “是、是,奴婢这就去!”   秋风瑟瑟,树影垂垂,萧聿正与重臣议事,养心殿的门就开了,盛公公躬身道:“陛下,慈宁宫那边来报,太后娘娘方才昏过去了。”   皇帝慢慢回头,“太医去了吗?”   盛公公道:“宁院正已经过去了。”   臣子噤若寒蝉。   皇帝要动楚家,太后这时候是真晕还是假晕,众人心中自有定论。   “阁老们今日就先回去吧,太后病重,朕还得去一趟慈宁宫。”   重臣一齐颔首道:“陛下安康,太后安康。”   萧聿大步流星地朝慈宁宫走去。   皇帝的脚步声橐橐而至,太监、宫女、太医迅速散开。   萧聿行至楚太后面前,轻声道:“母后身子可还好?”   四目相对,楚太后眼眶猩红。   她半支起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言道:“皇帝亲手动自己的母家,难道就不怕天下人戳你脊梁骨吗?”   萧聿抬手屏退众人,道:“这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递上来的折子,楚卢伟这四条罪状,朕便是顾念太后,也没法当着重臣的面,枉顾家国礼法。”   萧聿把手中的折子交给楚太后。   楚太后接过,翻看过后,喃喃自语:“四条罪状,好,真是好。”   萧聿又道:“从地方到中央,走私贸易这事他做了整整六年,他在朝中党同伐异,以权谋私,母后可知出楚卢贪墨的银两有多少?朕登基那年的税收,都没有他楚卢伟府上的银子多!”   楚太后瞳孔震颤,如碎裂一般,露出了一丝从未展露出的惊恐。   党同伐异。   这四个字,放在当年扶持他登基时,叫殚精竭力,换到如今,却成了杀头的罪状。   楚太后换了语气,声调由低到高:“楚家辅佐陛下多年,陛下就全然不顾情分,非要用这十年前的旧案,把刀架在楚家脖子上?”   “十几年的旧案……”萧聿回身把账册放到楚太后面前,一字一句道:“这是私运贸易的账册,何年何月何日,每一笔,都写的清晰详尽,母后要朕顾念情分,那谁来顾朝廷的法纪?”   楚太后身子一晃,似站不住了一般。   先帝忌惮楚家,便让她一生有宠无子,她千方百计让萧聿在她膝下长大,又不易余地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不就是为了日后能让楚家多分依靠?   这算什么?   “那是哀家的亲弟弟,曾经也没少为你出力,你当真那么狠心,非得要了他的命?”   萧聿看着太后道:“朕待楚家已是万分宽宏!若是真狠心查起来,楚家何止四条罪状!这账册往轻了说是私运,往重了说便是通敌,不然这样,此事朕交由太后定夺,太后是要朕摘了楚卢伟的脑袋,还是要朕卸了楚家的匾额!”   皇帝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不停往楚太后心口插。   当真是一点母子情分都不讲了。   楚太后捂着胸口,呼吸隐隐发颤:“哀家与你母子一场,就算没有生恩,也有养恩,你怎能……你怎能……如此没有良心……”   萧聿闭了闭眼,才道:“母后好歹养了朕一场,朕自当会奉养您百年,但也就是如此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 第103章 中秋 心跳却越来越快……   私运案会审结果出来后,百姓的谩骂声犹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楚卢伟之子楚江涯不服判词,找了个替死鬼,具本辨冤,上报至都察院。   这桩案子天下人都瞪眼瞧着,有人击鼓鸣冤,那便得按照章程来。   都察院重新勘审,七日过后,交由大理寺定案。   早朝时,大理寺少卿苏淮安具名上报复查会审结果:“楚卢伟所犯私运罪、贪污罪、伪造文书罪,结党营私罪、证据确凿,罪名属实,理应处以绞刑,并抄没家财充公,以示公允,然,其子楚江涯却故意做伪证,反复上控,使本案更为复杂,诬告他人亦是重罪,还望陛下严惩。”   三司附议。   文武百官交头接耳。   皇帝亲手动了自己的母家立威,朝野上下莫不震慑。   就在大家皆以为楚江涯要为此搭上一条命时,皇帝只抬眸道:“楚江涯知法犯法,不堪为翰林院编撰,从即刻起,褫官袍,夺进士出身,此生不得入朝为官。”   会审结果很快传到了慈宁宫。   章公公道:“太后且安心,皇上只是罢了六公子的官,并未拿他下狱。”   楚太后握着药碗的手隐隐发颤,呼吸愈发急促,“那哀家是不是还得谢他手下留情……”   章公公连忙道:“太后莫急,国公爷派人来给您传了话,叫您仔细身子,好好养病,不必忧心六公子,还说这翰林院编撰本保不住,楚家有他担着,倒不了。”   楚家是倒不了,但在这日之后,楚太后却是真的病倒了。   虽说皇上偶尔还会去请安,但也如他所说,仅仅是请安。   ——   北风萧飒,烟霏云敛,一场秋雨一场寒。   养心殿内议论纷纷。   须臾,盛公公推门而入,道:“禀陛下,户部尚书何大人求见。”   “叫他进来。”   何尚书甫一入殿,便瞧见了案几上足有二丈宽的舆图。   殿内阁老、锦衣卫指挥使陆则、大理寺少卿苏淮安、兵部侍郎贺长之、五军总督穆长缨皆在。   “微臣拜见陛下。”   “给何尚书赐座。”   行军打仗向来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萧聿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最迟冬月开战,何尚书的粮草准备如何了?”   “回禀陛下,三十万石粮草五日后起运,先走新陆漕运,再转驿站,二十日之内,粮草必到。”   萧聿捻了捻手中的扳指,看向穆都督,“十月末,穆都督与朕一同北上,你在禹州与何总督共守后方,守粮草,若是遇到突袭,他那两万骑兵守不住。”   穆都督道:“微臣领命。”   何尚书人刚到,还不知皇上要亲征,蓦地起身道:“陛下旧伤未愈,太子又年幼,实在不宜御驾亲征,还请陛下三思!”   萧聿淡淡道:“朕当年自请去西北两年,对那里气候地势最为了解,亲征一事,朕自有打算,何尚书就不必多言了。”   皇帝把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是拿定了主意。   何尚书轻轻叹了口气,应是。   苏淮安又道:“齐国有一将帅,名为常青戈,此人用兵诡诈,武艺高强,我朝六万将士便是死在他手里,臣潜入齐国时曾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不说知己知彼,但对此人已是了解几分,臣,自请同行。”   “准了。”   萧聿用镇尺重新铺了北向的舆图,用旗将三处地方连成一条线,“禹州被靠西门山,阆州前有密河,都是易守难攻之地,齐人若想攻进来,和四年前一样,必然会先攻打清州。”   兵书侍郎贺长之道:“陛下可是要加派兵力?”   萧聿点头道:“朕欲增派三万兵力,但西北严寒,冬月行军必会遭遇风雪,贺侍郎记得从北方调兵。”   贺长之道:“臣遵命。”   ……   战事将起,萧聿除了晚膳会在景仁宫,已是数日未入后宫安寝,再一转眼,已是中秋。   八月十五,月圆佳节,文武百官终于迎来了三日的休假。   后宫各宫的赏赐便跟着下来了。   除何淑仪和徐淑仪一同晋封为婕妤外,并未有其他人晋封。   日头才跃上树梢,景仁宫的库房就被流水的赏赐堆满了。   司礼监的王公公,提着数盒月饼来到景仁宫,笑道:“娘娘,今年这月饼可不是光禄寺做的,而是司礼监特意为您准备的,这酥皮月饼,都是用精练的奶油和面而制,您瞧,有糖馅、果馅、枣馅等甜口的,还有芝麻椒盐等咸口的,娘娘您爱吃哪个就跟奴才说,奴才再给您送来。”   景仁宫的宫女太监看见王复生这幅狗腿的样子,真是抿唇咬牙才没笑出来。   可能是他的笑容实在太喜庆了,秦婈看着也不由勾起了嘴角,“多谢公公。”   随后给了赏钱。   王复生表演的跟没见过似的,鞠躬接过。   转头,他笑容一收,带着手底下的小太监门去了西六宫。   秦婈看着眼前一排的黑漆嵌螺钿八仙图食盒,不由揉了揉眉心,“这也太多了,竹心,我留下一盒,剩下的你给大家分了吧。”   竹心接过,笑道:“欸,多谢娘娘。”   晌午天气正好,秦婈喝茶赏景,竹兰慢慢走过来道:“娘娘。”   秦婈回头,轻声道:“有事?”   竹兰对上淡淡秦婈的目光,握了握拳头。   景仁宫上下皆知,昭仪娘娘性子柔和,一向宽待吓人,但宽待归宽待,但这么久了,除了袁嬷嬷,鲜少与他们亲近。   竹兰鼓起勇气道:“中秋向来无晚宴,娘娘今晚要不要在院子里和太子殿下赏景?”   中秋向来无晚宴。   向来?   秦婈细眉微蹙。   竹兰低声提醒她道:“先皇后是元年中秋走的,陛下便从不在中秋设晚宴。”   提起延熙元年的八月十五,秦婈的太阳穴忽然跳了一下。   “娘娘怎么了?”   “没事。”秦婈揉了揉太阳穴,抬眸看着她道:“竹兰,既是过节,你们也不必拘着,在后院随意些,我不太舒服,就不同你们不赏月了。”   竹兰又道:“娘娘何处不舒服,可要唤太医?”   “不必,没什么大事,你下去吧。”   竹兰匐身退下。   秦婈小憩了几个时辰,醒来时圆月已经破云而出。   景仁宫的后院正肆意热闹着,谁也没料想,皇帝居然来了。   看着一身月白色常服额皇帝,宫人瞬间跪了一片,“奴才失礼,还请陛下责罚。”   “免礼,都下去吧。”   说罢,萧聿推开了内室的门。   他坐到她身边,低头看她,轻声道:“睡着了?”   秦婈立马坐起身子,“陛下怎么得了空,今日不用议事?”   “再不给假,朝臣就要给我脸色瞧了。”萧聿拉过她的手。   秦婈揉了下眼睛道:“那陛下可用膳了?”   萧聿不答反问,“你用了吗?”   秦婈摇头,“还没。”   萧聿道:“阿菱,今日是中秋,宫外有灯会,可要去看灯?”   灯会。   不得不说,有些事就是很巧。   曾经她总是盼望着能同自家郎君逛一次灯会,可他要么不在京,要么有要事。三个上元,四个月圆,他们竟是一场灯会都没看过。   萧聿捏了捏她的手心道:“走吧。”   秦婈极轻地呼了一口气,道:“那你等等我。”   他笑道:“好。”   秦婈绾了个普通的妇人头。同他上了轿子。   夜幕四合,东直门的夜市便跟着沸腾来。秦楼楚馆,酒肆饭庄,凡能落脚赏月的风雅之地都挤满了人。   这些酒楼富丽堂皇,悬着高低不平的五色灯球,以彩绸为线,如珠如霞,如梦似幻。   下了轿,萧聿随手买了两个面具,递给她一个,两人带上面具。   他拉着她的指尖,也不说话,就放慢步伐,静静地走在昀里长街上。   长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两侧都是今日应景出来卖艺的。有吹火吞刀的,有耍猴戏的,各色小商贩沿接叫卖,一声比一声高,可谓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半晌过后,萧聿低头唤她名字,可周围卖糖葫芦的太过热情,将男人的低低的嗓音淹没在人海中。   秦婈踮脚把耳朵送过去,“什么?”   萧聿轻轻揽住她的腰,俯下身,唇几乎贴在了她的耳朵上,“我问你冷不冷?”   热气喷洒在耳廓上,痒得她忍不住抬手揉了下。   秦婈摇了摇头,扯了扯他的手。   萧聿会意,又俯身把耳朵递过去。   他听她说了两遍,我不冷,我饿了。   男人眼角带着笑意,牵着她去了一家老店——昀里长街的抱月斋。   抱月斋的门脸十分阔气,烫金的黄花梨木招牌,楹窗上悬着价值不菲的纱绸,一瞧就是生意极好的店面。他们很久以前,倒是来过几次。   萧聿给掌柜塞了钱,掌柜立马道:“客官三楼请,‘月’字号厢房给您备着呢。”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秦婈听到了蹬蹬蹬的上楼声,掌柜掀开幔帐,送了两道菜上来,一盘是醋溜肉片,肉红红的,上面洒了葱花点缀,样子很是好看,一盘是胭脂鹅脯,脆皮油亮,掀开便能瞧见丰满细嫩的鹅肉。   掌柜笑道:“客官先用着,还有呢。”   萧聿道:“不是饿了吗?快吃吧。”   秦婈确实饿了,她拿起木箸,戳了戳她以前最喜欢的肥鹅,夹起一块肉,还没等咽下去,便有股恶心感觉涌了上来。   这股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   她捂住嘴,连忙拿起杯盏,喝了口茶水。   萧聿蹙眉看她,“怎么了?”   秦婈摇头道:“没事……”   说着没事,但心里却是一紧。   她伸筷子去夹那醋溜肉片,果然,那股恶心的感觉立马压下去不少。   可心跳,却越来越快…… 第104章 有孕(2修) 雪落满头。   在抱月斋用过晚膳,两人便回了宫,一路上秦婈仿佛丢了魂,话也不答,路也不看,若不是萧聿一直拉着她没放手,说不准她也要平地摔个跟头。   萧聿看着她凝重的神色,道:“你怎么了?”   秦婈回神,“没事、没事。”   她只想着等明日见了太医再说。   归来已是亥时,萧韫早就睡下了,萧聿去暖阁看他,在他床头默不作声地放了一把他亲手做的弓。   回到内殿,萧聿和秦婈一同盥洗,上榻。   秦婈钻到被褥里,背对他,一声不吭地闭上了眼睛。   萧聿偏头去看她的后脑勺道:“你到底怎么了?”   秦婈淡淡道:“真没事,陛下早点歇息,明日再说。”   萧聿把手放到了她的背脊上,用指腹反复摩挲着她不断开合的蝴蝶骨。一下又一下,也没见她回头。   不得不说,这没在女人堆里摸爬滚打过的皇帝,哄起人来,丝毫不见处理政务时的运筹帷幄。   萧聿忽然支起半身,将人揽入怀中。   男人眉宇微蹙,长睫低垂。   一双宽大的手,今日格外安分地没摸别的地方。   唯有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了秦婈的颈间、唇上。   男人和女人终归不同,还不到须臾的功夫,秦婈就清楚地感觉到了一抹危险的滚烫,她连忙去推他。   萧聿抬了抬身子,轻声道:“阿菱,我没想……”   他话还没说完,秦婈忽然感觉有一股莫名的恶心,“陛下,我……”   萧聿用手臂撑着床,与她四目相对,哑声道:“怎么了?”   秦婈忍不住轻呕一声,抬起手,虚虚地掩住了嘴,“我可能有了。”   她已经生过一个孩子,自然不会像怀萧韫时那般懵懂,上月月信未至,她便隐隐察觉出不对劲,直到方才那股厌食的滋味如约而至,便猜到,八九不离十就是有了。   可男人在这种事上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他蹙眉又道:“有什么?”   秦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可能遇喜了。”   遇喜。   皇帝瞳孔微慌,半躬着的手臂忽然覆了一层战栗。   明明都已是第二个孩子了,他仍是再一次,魂飞天外。   下腹那股灼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萎了下去——   他喉结滑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道:“……真的?”   秦婈道:“我还没诊过脉,但……我上个月的月信没来……”   萧聿起身道:“我去叫人唤太医,等我。”   盛公公年纪大了,入了冬难免犯困,本来都开始打瞌睡了,一听这么晚找宁太医来诊脉,眼睛登时就亮了。   宁院正正仰头望月,准备吟诗一首,就见盛公公横在太医院门前。   盛公公道:“劳烦宁大人走一趟。”   宁院正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往药匣子里装东西。   盛公公气不打一处来,道:“宁大人您快点啊,陛下还着急呢,您磨蹭什么呢?”   宁院正对着盛公公,仰头示意了一下,楹窗上皎白的月影,道:“那我不是得拿醒酒的药材吗?”   盛公公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对宁院正道:“诶呦,咱家是要您走一趟景仁宫!”   景仁宫?   宁院正放在了手中的药材,跟着盛公公来到了景仁宫。   宁院刚一躬身,萧聿便道:“免礼。”   “多谢陛下。”   宁院正将白绸放到秦婈的手腕上,闭眼诊了脉。   皇家子嗣不可有误,为了他这颗脑袋,他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确定了十来次,才开了口。   宁院正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这确实是喜脉。”   皇帝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   盛公公扯着宁院连忙退了下去。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在秦婈听到喜脉这两个字时,还是愣了一下。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小腹。   她这是,又给他怀了一个孩子。   秦婈这一胎怀的比之前还不容易,孕吐十分严重。   宁太医只觉皇帝的目光,如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冷光涔涔。   可孕吐没法服药,只能用膳食来缓解,景仁宫的小厨房整日换着样地做美食,可效果终究不大。   每回孕吐,萧聿的心就仿佛揪在了一处。   魂都似乎落在景仁宫了。   虽然秦婈总是说,“陛下政务繁忙,不必日日都来景仁宫。”   但不管多晚,哪怕子时夜深,哪怕她都睡了,他也会回来陪她。   养心殿有处理不完的政务,边关的战报说来就来。   夜深人静时,他看着她娇柔的背影,忽然觉得,就算世人尊他为天子,可他能做的,无非是给她递杯水,盖个被子,其实什么都帮不了她。   在深秋的某一个傍晚,萧聿如往常一般回了景仁宫。   只见她还在睡。   竹心说,“清早时娘娘吃什么就吐什么,实在没力气了,午膳也没用就睡了,奴婢便没敢叫娘娘起来。”   萧聿低声道:“下去吧。”   殿门微阖,直到亥时她都没醒来,睡了一身汗。   萧聿知道她爱洁成癖,便叫人送了热水进来,拧了张帨巾替她擦身子。   秦婈迷迷糊糊转醒时,男人正用帨巾擦她的足心。   秦婈慌张道:“陛下这在是做甚?”   他的手不自然地往上窜了窜,握着她的脚踝,“我听说你今日什么都没吃,这怎么行?”   秦婈把脚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坐起身子,垂眸道:“我这就起来吃。”   萧聿摸了摸她的头发,“实在不想吃就不吃,我就是怕你身子撑不住,眼看着这两天就瘦了。”   明明是稀松平常的两句话,也不知戳到了孕妇哪根神经,她眼睛一眨,忽然就开始哭,不是泫然欲泣,而是呜咽地哭出声来……   泪珠子砸的男人心神一晃。   萧聿把人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脊,试探道:“以后……不生了,别哭了。”   可怀里的人根本不应声。   萧聿想了想,又郑重其事道:“阿菱,你胎动前,朕一定回来陪你。”   眼泪又是霹雳啪地跟着落,她啜泣道:“以后,你不能再骗我了……”   “好,朕定与皇后以诚相待。”萧聿轻抚她的肩膀,语气却跟哄孩子似的。   最后,人是靠在他怀里睡着的,怕她醒,半个晚上,一动未敢动。   这一个月的日子仿佛跟飞一样,日期很快划至十月末。   秦婈的胎像稳当了之后,虽说出征在即,暂且没法举办册封礼,萧聿还是不由分说地下了圣旨。   提笔下旨时,他的手似乎都在抖,也不知是在紧张什么。   册文:   朕闻乾坤定位,爰成覆栽之能。日月得天,聿衍升恒之象,承恩伯府秦氏,出钟祥之族,秉嘉柔之性,持正位之仪,以金银宝册,立尔等为皇后,奉长乐之春晖,勗夏清冬温之节,布坤宁之雅化,赞宵衣旰食之勤,恭俭以率六宫,仁惠以膺多福。(1)   照制,三日后迁入坤宁宫。   后宫唏嘘,却也都在意料之中。   景仁宫的一众宫人,皆是喜上眉梢,全都提着东西迁宫。   这些年坤宁宫从未修缮过,一切都和以前一样,鎏金宝顶、贴金彩画,就连殿内的更漏、烛台的摆放位置都没变。   迁宫的那天,秦婈坐在榻几上,竹兰竹心一起给她行了个大礼,笑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秦婈笑着给了赏钱。   延熙五年的初雪,在冬月的第一天,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庭院深深,雾上楹窗。   秦婈抱膝坐在榻几上,角落里的火炉噼啪作响,她偏头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忽然感觉分外平静。   傍晚时分,萧聿出现在坤宁宫门前。   养心殿和坤宁宫挨着,   他身披玄色大氅,也没打伞,日晖洒在他的轮廓上,男人清隽的面容在对视间勾起一丝笑意,时光仿佛跟重叠了一般。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还难受么……”   秦婈道:“这会儿还行。”   “那我让他们传膳?”   “嗯,好。”   秦婈扶着他的手下地。   秦婈肚子里有了孩子,比萧聿还上心的,便是小太子,哪怕是用膳的时候,他也要时不时瞧一看秦婈的肚子。   如果秦婈有呕吐的征兆,小太子立马就会撂下筷子去拿水。   动作比宫人都快。   晚膳还算用的顺利,秦婈撂下金箸时,父子两个一同呼了口气。   俄顷,萧聿拉过她的手道:“阿菱,外面不冷,我陪你走走吧。”   他们没打伞,在坤宁宫里踱步,任凭雪花簌簌地落。   秦婈刚想抬手扫扫额头,皇帝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她缩了一下,他反而攥的更紧了,根本不讲道理。   他们慢慢走了许久,雪如幕帘垂于人间。   雾气弥漫,秦婈哈了口气,跺跺脚,拉着他的衣袖,轻声道:“我冷啦。”   “再等等。”   这还是近来头一回,皇帝没有立马听皇后的,而是钳着她的手,固执地又带她走了一会儿。   等他再回头,与她四目相对。   两个人,头发都白了。 第105章 元年 皇后娘娘崩逝。   北方战事一触即发。   冬日初一,是萧聿出征的日子。   秦婈从竹心手里接过金乌冠、白色曳撒、玄金软甲,一一替他穿戴好,她的动作有条不紊,温柔又体贴,到底是兑现了曾应他的好好过。   他颔首看着她,视线缓缓下滑,落在她的小腹上,“阿菱,记得日日都要请平安脉。”   秦婈点头,“知道了。”   萧聿又道:“六宫事务累人,有些杂事你交给底下人去做,不必凡事都似从前那般亲力亲为。”   秦婈从善如流,继续点头应是。   他思忖片刻,忽然将她抱起来,像屠夫称肉那样,掌心稳稳地托着她的臀,上下掂了掂,秦婈惊恐道:“……陛下这是作甚?”   萧聿认真道:“既然孕吐好些了,就多吃点,若是宫内的吃腻了想吃宫外的,就叫盛康海去买,等朕回来,皇后不能比现在轻。”   秦婈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忽然有些哭笑不得,神色语气照从前半分不改,话却是越来越密了,不过这也不能怪萧聿絮叨,谁叫这一幕实在是似曾相识。   秦婈捂着小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能照顾好自己,陛下先把我放下来。”   萧聿缓缓把人放下,低头吻住了她,道:“等我寄家书回来。”   秦婈道:“好。”   此时外面已是整装待发,盛公公本想问询何时鸣鞭敲鼓,一见帝后二人抱在一处,立马乐得如绽放的梅花,默默退了下去。   秦婈道:“吉时已到,陛下该走了。”   萧聿“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佩剑,转身离去。   将要推门而出时,萧聿只觉得少了些甚,便回头看去她。   永昌三十八年,正是党争最激烈的时候,每逢离京办差,她都会在临别时抱住他的腰身,不由分说地将一个大红色的平安符的挂在他胸前,再与他轻声道:“三郎,我等你回家。”   他伫立不动,低声道:“阿菱……”   秦婈瞬间读懂了他的未尽之语,便躬身作礼,与他轻声道:“臣妾祝愿陛下早日凯旋,平安归来。”   萧聿笑了一下。   经年过去,这男人的皮囊,除了眼角多了几丝皱纹,仍是一如从前。   眉眼不常带笑,笑起来又不止丰神俊朗。   须臾,袁嬷嬷牵着小太子出现在坤宁宫门前。   萧韫有模有样地做了个大礼,“儿臣恭送祝父皇。”   萧聿不同往日那般严肃,而是走到他身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他的鼻子。   鼓声响起,击鼓的壮汉手腕翻动的越来越快,鼓点越来越密,众将士举刀高呼。   当今天子再一次在百姓的注视下,驭万马离京。   出了城,沿途秣马时,萧聿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有些褪色的平安符,缠在刀把上。   ——   咸福宫。   清月替薛妃加了件衣衫,轻声道:“娘娘,今日是初一,咱……还得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问安。”   一提到坤宁宫,一想到秦婈那张脸,薛妃就如同斗败的公鸡,一声不发。   清月又劝道:“娘娘……”   “这下好了,她成了皇后,这心里说不准怎么记恨我呢……”薛妃叹了口气,咬牙道:“要说这宫里头,还属柳妃心眼多,陛下前脚刚下旨,后脚她就把六宫大权交到坤宁宫去了,真的阿谀奉承的高手,叫本宫自叹不如。”   清月给薛妃揉了揉肩膀,道:“封后一事,娘娘不是打骊山回来就猜到了么?”   提及骊山,薛妃更是烦躁,骊山起火那夜,皇后驾马而去的身影历历在目,她越想越觉得瘆得慌。   薛妃道:“清月,你觉不觉得,秦、皇后与先后除了容貌,就连神态……”   清月立马打断道:“这话,娘娘日后可千万不许说了。”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清月道:“诶呦娘娘,这种事您仔细想想就明白了,皇后娘娘瞧着不介意,但心里怎么想的谁知道?毕竟已是六宫之主,再提这容貌相似,只怕心里头也犯膈应呢……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日后就别提了。”   薛妃推开她,眯了眯眼道:“我不是说容貌,我是说她那神态,还有那性子,我说不上来,反正就跟先后越看越像……”   清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娘娘,这话就更不能说了。”   薛妃虽不再说,但脸色却比方才还沉。   思来想去,突然翻找上回驱鬼剩下的咒符,起身塞进袖子里,以作安慰。   皇帝离宫,太后病重,六宫事务皆有秦婈说了算。   萧聿刚出城门,后宫嫔妃便侯在坤宁宫外等着请安。   竹心道:“娘娘,人都到了。”   秦婈点头道:“叫她们进来吧。”   四妃齐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秦婈淡淡道:“都起来吧。”   其他人神色如常,唯有薛妃被惊出一身冷汗,有些念头,就像是土壤里的种子,一旦浇灌,必然会生根发芽。   她空咽了一口唾沫,坐在一旁。   竹心把茶水端上来后,秦婈道:“我这胎怀的实在不叫人省心,孕吐之症迟迟未消,总是犯困乏力……”   其实四妃心里都明白,头一天请安,继后怎么着都会来个下马威,但没成想,秦婈接下来只道:“所以打今日起,这晨昏定省就免了吧。”   四妃面面相觑,心中狂喜不敢表现。   柳妃仍是规矩道:“臣妾心知娘娘宽仁,但娘娘身子不适,我们怎好偷闲躲静,不然每日早上就在坤宁宫外请个安……”柳妃说这话时,薛妃的险些没收住自个儿的表情。   秦婈打断她道:“冬月本就易乏,也就不必讲究这些规矩了。”   众妃道:“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秦婈这会儿又莫名有些困,借着喝药的由子,让四妃都回了宫。   回到咸福宫,薛妃定了定神,团了一把咒符,扔到了一旁。   用过晚膳,秦婈还是隐隐发晕,安置的格外早。   她在铜镜前拆卸头钗时,耳畔响起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嘈杂声,她揉一揉,又不见了。   盥洗之后,更衣上榻。   在坤宁宫伺候的人,比景福宫多了不少。   鲁尚寝躬身道:“娘娘,熄灯吗?”   秦婈道:“留一盏。”   屋内烟火缭绕,秦婈缓缓阖上眼。   夤夜之时,烛火晃动,她在睡梦中忽然感觉身子一轻,缓缓上浮,仿佛置于云雾之中。   马蹄声、战鼓声、嘶吼声、刀剑声不断向她袭来。   眼前的云雾变成了狼烟。   秃鹫在盘旋飞舞,黄沙上堆满白骨。   这是……延熙元年,八月末。   秋风呼啸,猎猎作响,   清州的城墙已被血迹染红,干涸后颜色更深,望楼上插上了象征大周胜利的旗帜。   击退敌军的喜悦未散,士兵们群情激昂,欢呼声、私语声、不绝于耳。   矮土破上,有个高个子士兵感叹道:“终于能回家了。”   矮个子士兵答:“是啊,出兵前,俺娘眼都要哭干了,就怕俺像那六万人一样再也回不去……”   高个子士兵道:“陛下说了,咱们回朝,都有封赏。”   矮个子的笑道:“那倒是好了,俺一直着急娶媳妇……欸,你娶媳妇了么?”   高个子士兵点头,笑地傻里傻气,道:“我都两个儿子了,都在家等着我呢。”   萧聿平躺于河畔枯黄的草坡上,衣襟发丝早已凌乱不堪,脸上还有一道道血迹,他平稳地呼吸着,抬眼看着太阳慢慢落下。   落日余晖洒入密河,湍急的水面归于平静,淹没了白骨残骸和斑斑血迹。   马铁声发出叮当的晃动声,陆则翻身下马,拿着水壶行至萧聿身畔,蹲下道:“陛下喝点水吧。”   萧聿接过,慢慢支起身子,陆则在后面扶了他一把。   萧聿下意识揉了下胸口。   陆则看着皇帝的动作,眸光一暗,“杨堤那叛徒,一刀毙命真是便宜他了,就该将他悬于城门三日……   萧聿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已是快好了,不必担心。”   陆则万分自责,轻声道:“都怪臣送苏……都怪臣在路上耽搁了太久,没能早点回来。”   习惯使然,陆则险些把“苏景明”三字脱口而出。   萧聿似是释怀了一般,淡淡笑了一下,道:“该说就说,不必遮掩,大夫送去了?”   陆则颔首应是,“陛下放心,他的命能保下。”   “行,其余的回去再说……”   萧聿起身时,忽有一阵风划过,树叶簌簌作响,摇摇而落。   他看着陆则道:“今夜过后,朕先一步回京,你留下来整顿军务吧。”   陆则诧异道:“陛下不同将士们一起回京?”   男人看着地上泛黄的叶子,布满风沙的脸庞倏然起了笑意,“快九月了,她快生了,言淸,朕要当爹了。”   也不知他会给她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陆则与皇帝对视,提及子嗣,也不由笑着拱手道:“臣,提前恭喜陛下。”   话音甫落,忽闻一阵铁蹄声,速度极快,一路尘土飞扬。   萧聿同陆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甲的将士,拉紧缰绳,下马跪地,作礼道:“京中有悲讯,臣奉太后之命,快马来报。”   悲讯。   萧聿心没由来地一紧,蹙眉道:“是何悲讯?”   将士抬眸对上皇帝的凛冽的目光,下颔颤抖着道:“是、是……”   萧聿道:“说。”   玄衣将士深吸一口气,道:“延熙元年八月十五,皇后娘娘崩逝于坤宁宫。”   萧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时间就像是戛然而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重重地喘息了一声,向后踉跄半步。   霎时,风起,他剑柄上缠绕的红色平安符,无声掉落在地。 第106章 下葬(捉虫) 满城白色素缟。   夕阳坠入密河,天色忽暗,山河失色,彷如隆冬岁末。   他踩鞍上马,拉紧缰绳,从山坡俯冲直下,朝京城狂奔而去,绵延不绝的山峰,川流不息的河水,在他的余光中迅速倒退。   月落、日升、黎明、傍晚,马不停蹄,从密河到京城的,近三千里路,萧聿只用了不到六天。   淳懿皇后崩于八月十五,满城白色素缟,满城无声欢呼,似乎无人会为苏家女而真心悲恸。   入了宫,萧聿直奔乾清宫。   按照大周后妃丧礼,皇后崩逝后,梓宫要在乾清宫停放半月,但由于皇帝不在宫中,故而停放更久了些。   乾清门设奠献数筵、悬挂丹旐,内大臣侍卫于丹墀下,序立举哀。   太监宫女着缟素跪了一地,萧聿大步走进去,后宫三妃躬身作礼,颔首道:“臣妾恭迎陛下回朝。”   萧聿看着眼前盖着黄帐的梓宫,平静道:“出去。”   三妃对视,躬身退下。   盛公公瞧了眼皇帝干裂的嘴唇,忙送了杯茶水过来,道:“陛下先喝口水吧。”   “开棺。”   盛公公一怔,须臾才道:“陛下,娘娘的梓宫已钉好,此时开棺,恐怕……”   萧聿嗓音里尽是隐忍的暴戾,“朕说了开棺。”   盛公公闭了闭眼,躬身道:“奴才这就去叫人来。”   厚厚的棺盖被重新移开,殿内鸦雀无声,萧聿一步一步走过去,近乎执拗地想见她最后一面。   只一眼,便知这世上的肝肠寸断究竟是何种滋味。   她躺在金灿灿的珠宝上面,毫无声息地闭着眼,眉目间再无牵挂,无悲亦无喜。   他颤抖地把手伸进去,碰了碰她冰凉的指尖。   又轻轻握住。   他的血液依旧滚烫,却再也捂不热她了。   皇帝身形微晃,盛公公在他身后道:“陛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说有要事与陛下商议……”   萧聿回头,“朕知道了。”   盛公公低声道:“陛下,阖棺吗?”   萧聿道:“阖上吧。”   慈宁宫。   太后一身缟素,眼眶有些红,见他来了,轻声道:“三郎,快坐下。”   萧聿长睫微垂,冷声道:“给母后请安。”   太后将司礼监处罚宫人的折子递给他,“哀家本以为,皇后是伤神过度难产走的,可坤宁宫的大宫女扶莺,却指认尚仪局尚仪徐华兰有加害之嫌,哀家顺着一查,这徐华兰的弟弟,居然是苏景北手底下的将士,坤宁宫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这徐华兰竟拿了张带血的帕子,念着血债血偿刺激皇后,也不知皇后怎么就留她在身边伺候……”   太后继续道:“徐尚仪谋害皇后,罪无可恕,理应判凌迟处死,但哀家想着陛下兴许会亲自问询,便暂且留了她一命。”   这便是任由你查的意思了。   楚太后看着萧聿冷硬的目光,叹了口气道:“三郎,说来说去,是哀家没照顾好她。”   萧聿喉结一动,又道:“坤宁宫大宫女扶莺,太监盛贵,他们在何处?”   楚太后道:“坤宁宫那几个,都是忠心向主的,徐尚仪前脚认罪,后脚就跟主子走了。”   殿内陷入一段冗长的沉默。   “太后可还有其他事?”   萧聿看着楚太后的眼睛,将折子阖上,放在案几上,章公公躬身端了茶水过来。   楚太后听着他的称呼,眉宇微动,“哀家还有一事,事关皇后丧仪。”   萧聿知道朝中那些言论,直接道:“她是朕的发妻,理应加隆入皇陵。”   楚太后默不作声地拿出个字条,递给萧聿,“这是阿菱胎动时写下的,皇帝看看吧。”   一手漂亮的小字——   罪臣苏氏,自请葬于林间,不入皇陵。   萧聿握着字条,骨节隐隐泛白,眸光愈发晦暗:“她既入了皇家玉牒,苏家的罪便与她无关,太后以为呢?”   “那便按陛下的意思办。”楚太后看着他手心被缰绳勒出来的血道子,道:“母后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是皇帝,便是为了天下百姓,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   默了半晌,萧聿道:“皇后崩逝,这六宫大权,朕只能劳烦太后打理,至于大皇子……”   萧聿偏头看着盛公公道:“送到寿安宫去吧。”   楚太后眸光一滞,章公公连忙道:“陛下,大皇子近来都是在太后怀里才睡得踏实,不哭也不闹的,万万不能送到……”   “谁给你的狗胆!”   萧聿抬手将眼前的案几“轰”地掀翻在地,杯盏噼啪碎了一地,吓得章公公双肩瑟缩,直接跪在地上,以额点地,“奴才失言,是奴才该死。”   楚太后捏住手中的佛珠,心如明镜,皇帝这股火根本是冲她来。   她转头对章公公道:“御前失仪,去领三十个板子。”   章公公连连磕头:“奴才该死。”   皇帝从慈宁宫离开,便去了司礼监。   刚从战场回来的皇帝周身皆是戾气,总管太监对这位新帝诚惶诚恐,连忙提审徐华兰,并将审讯细节据实以告,丝毫不敢隐瞒。   当晚,徐尚仪被处以凌迟之刑,太医院院正常令甫被罢官,处罚的宫婢太监不计其数。   帝王雷霆之怒,传遍了整个后宫。   翌日晚上,章公公拖着见血的残躯回到太后身边伺候。   楚太后横了他一眼,“三十个板子下去,还能站着?”   章公公立马跪趴下,道:“奴才多谢太后饶命。”   楚太后轻嗤了一声道:“起来吧。”   章公公替楚太后揉了会儿肩膀,叹口气道:“陛下这回,只怕是对太后娘娘存上怨了……”   “他怨哀家别有用心。”楚太后道:“可若哀家不袖手旁观,真的留了苏氏一条命,日后阿潆入宫,只怕永远要被她这个罪臣之女压上一头,六万条命,她死的不冤。”   章公公道:“那大皇子……”   “少年夫妻,生离死别,心里哪有不难受的。”楚太后摆了摆手道:“他性情薄凉,必伤怀有度,这阵子就随他去吧。”   ——   苏菱下葬那日,秋色正浓,满园的芙蓉都开了。   卯时,青灰色的天边照来一束光,八十位校尉民夫抬舆,移梓宫于西华门外殡宫安厝。   丧仪格外隆重,皇后仪驾全设,公侯伯子男夫人等依序跪地奠酒。(1)   帝王一身素衣,读祭文、祭酒,亲送淳懿皇后入皇陵,整整五个时辰,连眼睛都不曾红一下,百官低头唏嘘,恍然明白了何为帝王薄情。   二十七名高僧为她诵经祈福。   萧聿面色不改,默道:   阿菱,原谅朕自私,不愿成孤家寡人,终是违你所愿。   自古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你先走一步,待百年之后,黄泉路上,朕亲自向你赔罪。   夜幕四合,皇帝起驾回宫。   盛公公走过来,努力笑了一下,道:“大皇子今儿睁眼了,奴才瞧了好几眼,生的玉雪可爱,与陛下和娘娘极像,陛下可要去一趟寿安宫?”   萧聿淡淡道:“三天后罢。”   盛公公收起笑意,肩膀沉落。   萧聿接过盛公公手中的羊角灯,转身去了她的坤宁宫。   谁也想不到,那个在边疆挥斥方遒,刚毅果决的男人,在踏进坤宁宫的那一刻,看着空荡荡的内殿,失力般地跪了下去,瞬间崩溃。   全身的血液停止流动,彻骨的寒意传至四肢百骸。   他慢慢躬起了背,身上所有的伤都感觉都似乎感到了疼,胸口不断紧缩,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罢朝三日,坐在坤宁宫,握着一支金花嵌红珍珠步摇,滴水未进,一言不发。   吓得盛公公跪在地上求他爱惜龙体,“陛下,倘若娘娘还在,定然不希望看到您这样。”   皇帝低低“嗬”了一声,噙在眼眶不放的泪水,直直地坠在衣襟上,洇晕开来。   他的嗓音极沉,就似喃喃自语,“朕,再也没有家了。”   “也没有妻子了。” 第107章 浮生(捉虫) 未来的日子还有那么长。……   延熙元年的九月,阴雨连绵,乌云翻卷,朱墙琉璃瓦沉入朦胧水雾中。   萧聿从坤宁宫中出来后,转身朝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盛公公默不作声地举起油纸伞,加快了步伐。   雨滴在头顶噼啪作响。   回到养心殿,萧聿行至案旁,先回身从格架上取了一块新墨,放在端石龙纹砚上,又取了石青、朱砂、藤黄、石绿等上好的颜料。   盛公公会意,立马用铜勺量水入砚。新墨初用,不可重磨,盛公公手腕力道很轻,均匀的沙沙声在殿内响起。   萧聿沉默须臾,用镇尺展平一张宣纸,提笔蘸墨,把记忆洇在了宣纸上。   妇人髻、红珠钗,琼鼻高挺,眉眼含笑,就连衣服上云纹,都是她最喜欢的纹样。   萧聿看着碧玉年华的她,缓缓搁下了笔。   盛公公试探道:“陛下……可要用膳?”   萧聿把画放进扁匣中,哑着嗓子道:“不了,叫人端水进来。”   “奴才这就去。”   盛公公松了一口气,转身去外面招呼。   皇帝盥洗一番,起身去了寿安宫。   孙太妃走到榻几旁,把一团热乎乎的肉抱起来,放到了萧聿手上。   孩子的身子蜷着,因着是早产,比男人的掌心也大不了多少,他不太会抱,两只手僵硬地托着小皇子的屁股,心里隐隐发颤。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随着手心的温度在心里迸发出来。   他真的有了孩子,也真的做了父亲,可……   孙太妃在一旁帮他摆正了姿势。   孙太妃也不敢说这孩子像谁,怕徒惹伤悲,只道:“大皇子在寿安宫一切安好,陛下放心便是。”   萧聿点了点头,“劳太妃费心了。”   孙太妃道:“这是哪儿的话,陛下能让老身看养大皇子,是老身之幸。”   萧聿见萧韫不哭不闹,又道:“太妃,他怎么一直不出声?”   孙太妃蹙了蹙眉,接着道:“太医昨儿也说起过这事,但瞧了嗓子,说是无碍,兴许是喜静的性子。”   萧聿轻点了下头。   孙太妃带人退了出去,只留下了父子二人。   门一关,小皇子蹬了下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萧聿看着这双水洗葡萄般地眼睛,手臂如同过电了一般,神情木讷地张了张嘴,低声道:“韫哥儿……”   “父皇来了……”   小孩子当然听不懂他在说甚,只迷茫地眨了下眼睛,很快,便又睡了过去,小肉团睡的很安稳,根本不知,外面山雨欲来。   萧聿把他放在榻几上,盖上了被褥,将皇后的画像放在了他枕边。   他盯着眼前不足三指宽的小手,沉吟许久。   至黄昏薄暮,他离开寿安宫。   男人眼中瞧不出悲伤,背影却再不如来时那般笔直挺拔。   ——   那日之后,萧聿便恢复了早朝晚朝。   皇后离世,后宫形同虚设,李苑曾壮着胆在御花园偶遇过他一回,手上端着一盏高丽参粥,躬身道:“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柔声细语,气韵动人。   然而他并没看她,似乎连眉头都不曾蹙一下,便与她擦身而过。   “陛下!”   李苑闭眼握拳,回头去看他的背影,玄色的龙袍随风波动,仿佛有金龙盘卧脚下,这一刻,她由衷的希望,眼前人是个多情的天子。   君临天下,嫔妃如云,雨露均沾。   能与她一响贪欢。   一盏热汤碎在地上,洇湿了李苑的裙角,她知道,皇后走了,他再也不会去长春宫听她唱曲了。   又或许,他就没听过。   ——   朝廷整饬吏治、革新赋税、重整财政、似乎有数不尽的事等着他去做。   养心殿一切照旧,只是皇帝更忙了一些。   朝廷想延揽新的人才,其途径便是科举,然而吏部、翰林等可以参与选官调官的部门,皆攥在楚家手里。   无奈之下,皇帝亲自提拔了一人进翰林院,名唤钟伯年。   陆则试探道:“眼瞧就是会试,陛下把人放到翰林院去,楚国公只怕也要有动静了……”   萧聿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道:“翰林、三司,朕必须要动了。”   陆则颔首道:“臣即刻便派人盯着钟伯年。”   萧聿低低“嗯”了一声,又道:“刑部侍郎徐博维此人,你以为如何?”   陆则思忖片刻,道:“徐家清贵,在京根基也不深,他在刑部六年,政绩斐然,却与薛尚书来往并不密切,臣以为,是个可用之人。”   萧聿以拳抵唇,咳了两声。   陆则正要开口,皇帝却先开口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陆则从养心殿出来,另一位等待召见的大臣又走了进去。   陆则回头看着养心殿彻夜不息的烛火,偏头与盛公公低声道:“陛下近来可召见过太医?”   盛公公叹了口气,“见是见了,但……”   陆则道:“但什么?”   “宁太医劝陛下罢朝养伤。”盛公公用左手拍了拍右手心,低声道:“陛下一日两朝还嫌不够,怎可能罢朝?诶呦陆指挥使,还是您去劝劝吧,奴才虽不懂朝中大事,可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眼下什么事能比龙体重要……”   陆则嘴上道了句别担心,但心里却明白的很,皇帝宵衣旰食,寸阴必争,一来是为了给大皇子铺路,二来,是他不肯放过自己。   皇帝对元后是怎样的感情,他陆言清比谁都清楚。   刚成婚那时,晋王殿下是整日在外面荡,举杯酌酒时提起夫人,也不过是嗤笑一声,“她入了皇家玉牒,居然还敢管我要休书?既然苏景北不教好她,那我就亲自管教她。”   一幅恨不得拿皮鞭训兵的模样。   然,管教管教着,就变成了,“言清,今晚就不去吃酒了,我才回京,先回府了。”   岁月漫漫,也不知是谁在管教谁。   雨一直不停,入冬就变成了雪。   盛公公不敢提翻牌子的事,温柔乡去不得,他只能换着法地给他做药膳。   眼瞧圆月高悬,盛公公躬身笑道:“年关将至,既然正逢百官休沐,陛下不如早些歇息?”   萧聿点头道:“去备水吧。”   养心殿内,炉中的安神香缭绕生雾,萧聿缓缓闭上了眼睛。   夜幕四合,外面狂风骤起,拍打着楹窗。   萧聿蹙了下眉头,喉咙有些发干,哑声道:“阿菱,给我拿杯水。”   话音一落,便是一室的死寂。   他闭着眼,慢慢伸出手,去摩挲身边空荡荡的被褥,心如刀绞,空气都变得稀薄。   “三郎,外面起风了,我有点冷。”   “你别压我,太重了……”   “陛下可是病了?要不要唤太医?”   耳畔余音阵阵,人却是彻彻底底的走了。   他缓缓坐起身,眼眶通红地看向窗外,恍然觉得,那些藏在记忆里的习惯,犹如一把钝刀,磨得他生疼。   萧聿抬手遮额,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阿菱,朕该怎么办,未来的日子还有那么长。   ——   会试还没开始,内阁便起奏弹劾钟伯年,并举出两大罪状,楚卢伟当堂怒斥钟伯年中饱私囊,并且为人迂腐,才华不实,乃是欺君之罪。   世家对皇权手中的寒门新贵,向来是群起而攻之。   钟伯年第二天便下了牢狱,与此同时,左都御史穆康京在青楼暴毙,皇帝下旨调刑部侍郎徐博维任左都御史。   延熙元年末,到第二年秋,朝局动荡,政务纷繁,皇权与世家之间如同手谈棋局,一来一回,进行着一场无休止的博弈。   上朝、会见大臣、接待外宾,萧聿忙得不可开交,就连盛公公都觉得,时间乃良药,有些事,到底是过去了。   直到数月之后,陆则送来了苏淮安的一封信。   旧伤未愈,新伤又起,萧聿捏着信,骨节泛白,蓦地吐了一口血,栽倒在养心殿。 第108章 白首(捉虫) 萦空雾转,雨雪霏霏,……   大雨瓢泼。   皇帝忽然昏倒,整个后宫瞬间乱成一片。   陆则带领锦衣卫封锁消息,镇守宫城。   太医院乱成一片,什么天下难找地下难寻的珍贵药材都被翻出来了。   盛公公将宁太医单独拉到养心殿外:“宁大人给句准话,陛下这到底怎么回事?。”   宁太医斟酌片刻,才低声道:“公公莫急,陛下这是急火了攻心……”   盛公公打断他道:“咱家怎么不急?宁大人,这可都一天一夜没醒了。”   宁太医低声道:“大补之药不宜久服,我用的都是清热解毒的方子,起效定然会慢些。”   盛公公不懂医术,也不知太医院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板着脸,夹着嗓子与宁太医道,“宁大人,咱家把丑话放这儿了,陛下若是有了事,整个太医院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宁太医抬手擦了擦头上的汗,点了点自己项上人头,道:“我这心里头有数。”   盛公公语气软了半分,道:“依大人之见,陛下几时能醒来?”   宁太医道:“脉象虽然不稳,但好歹是散了热,今晚施针后,再观后效吧。”   盛公公点了点头,同宁太医回到养心殿。   宁太医施针之后,又在方子里有添了两味药,盛公公彻底不眠,每隔一个时辰,便起身试试皇帝额上的温度,盖盖被褥,到了后半夜,再用浸湿的帨巾洇洇唇角。   翌日天光大亮,皇帝缓缓睁眼时,盛公公几乎都要落泪了。   萧聿起身靠在榻上,宁太医过来请脉,屋里总算是有了喜气。   盛公公笑道:“陛下想吃点什么?奴才去给您做。”   萧聿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床榻,跟没听见一般。   盛公公把脸凑过去,又笑:“陛下是喝点清粥,还是喝珍珠丸子汤?”   萧聿眉宇微蹙,哑声道:“都行。”   盛公公点头,匐身退下,关门时,他恍惚听见一句——“阿菱,你怎么过来的?”   盛公公搓了搓耳朵,这时,他还以为是听错了。   一场大病后,皇帝不但食欲好了,睡眠也好了,脸上也跟着见了笑,就在盛公公以为皇上总算明白龙体之金贵时,萧聿与他道了一句:“今晚摆驾坤宁宫。”   盛公公一听坤宁宫这三个字,后背就隐隐浮起一片冷汗。   有些事,真是皇帝不直说,盛公公一个字都不敢问,只能暗暗揣测圣意。   盛公公一溜烟地跑到司礼监,要了几个太监宫女,当晚,坤宁宫的檐角重新燃起了灯。   深秋大雾弥漫,月色渐渐沉没,雕梁画栋都在潜夜中失了颜色,四周迷迷滂滂。   殿内地龙未起,有些凉,萧聿对盛公公道:“地龙怎么不烧?”   盛公公道:“老奴先伺候陛下盥洗,回来这屋里头就热了。”   萧聿道:“不用,你先下去吧。”   盛公公道:“那老奴把水给您备上。”   萧聿低低地“嗯”了一声。   盛公公匐身下去,殿门“吱呀”一声阖上。   萧聿从净室回来后,半靠在榻上,他捏了捏太阳穴,看向自己身边。   苏菱身着素衣,半跪在榻上整理被褥,鬓发空无一物,乌黑似缎子似的头发散在肩上,突然回头道:“快入冬了,这床被子太薄了,该换了。”   萧聿看她。   苏菱点抬了抬自己白净的脚丫,“你看呐,我脚都凉了。”   萧聿掀起身上的被褥,笑道:“来,放进来。”   苏菱一骨碌滚进他怀里,“我是想跟你盖一床被子。”   萧聿浅浅地勾了下唇角,把被子分过去了一半,低声笑,“你还想要什么?”   苏菱又道:“你这些天都去哪了?为什么不回府?别不是又出去花天酒地?”   萧聿哑然失笑,“最近是忙了些。”   苏菱哀怨地看着他道:“又是这句话……”   萧聿的手在她腰上拍了拍,“以后都来陪你。”   苏菱看着他,打了个呵欠道:“我困了。”   萧聿起身熄灯,留了半盏,回到榻上。   他闭上眼睛,好半晌,又道:“阿菱?”   苏菱道:“我在。”   萧聿回身把人圈在怀里。   盛公公本以为皇帝是思念元后,才去坤宁宫歇了一夜,却没想到第二天又是摆驾坤宁宫。   今日地龙烧的早,一进屋便是暖洋洋的。   苏菱坐在榻几上,借着灯光做小衣。   殿门一关,宫人退下了去,萧聿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给我做的?”   苏菱回头嗔他,“那不然还有谁?”   萧聿淡淡道:“我不是与你说了,不必再做这些,累着眼睛。”   苏菱回头眯眼看他:“可尚宫局送来的衣裳,您也不穿。”   萧聿坐回去,拍了拍榻几,道:“过来,给我捏了个肩膀。”   夤夜时,萧聿咳嗽两声,缓缓睁了眼、   四周阒寂,他心里莫名一紧,苏菱这时道:“我渴了。”   在坤宁宫守夜,盛公公那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凡有风吹草动,就会竖起耳朵。   里面响起橐橐的脚步声。   萧聿起身行至案旁,抬手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杯,走回榻边,“少喝点,省的起夜。”   等她喝完,他又转身将杯盏放回原处。   盛公公蹙了蹙眉,默不作声地阖上了殿门。   皇帝一连好些日子都歇在坤宁宫,气色都跟着好了许多,盛公公虽然心有不解,但只要陛下身子能好起来,他便又成了红光满面的大太监。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霜降。   陆则又送了一封信过来,他走后,萧聿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苏菱走过去,拿起了他的折子,翻了翻,忽然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道:“下旨派兵的人不是你吗?你为什么要罚我和哥哥?”   苏菱又道:“苏家世世代代都是忠臣良将,陛下不是想做明君吗?那你为什么查不出真相,你为什么谁都护不住?”   “六万条冤魂是帝王昏庸无能,刚愎自用,为何要算在苏家头上?”   “倘若你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毁了我与二郎的亲事,兴许那六万人就不会死了。”   苏菱恨恨地看着她道:“我也就不用死了。”   萧聿左手隐隐发颤,喉结上下滚动道:“阿菱……阿菱你听我说……”   话音一落,站在门口的盛公公险些打翻了手里的茶盏,有事折返的陆则帮他阖上了门,道:“还望公公一切如常,我现在便出宫找庄生。”   傍晚时分,盛公公替皇帝收拾桌案时,瞥到了几本佛教、婆罗门教、道教,关于生死轮回的杂记。   枯叶缓缓落地,那日之后,皇帝再念过皇后的名字。   陆则找到了庄生的师父,也就是凌云道长。   凌云道长云游四海,奇闻异事见了太多,听了这番话,只道了一句,“这是心魔未消。”   陆则将凌云道长请进了宫。   虽说陆指挥使与皇帝一直守君臣之礼,但若想强逼皇帝见一个人,也并非难事。   萧聿道:“朕确实在坤宁宫瞧见皇后了。”   凌云道长道:“陛下是天子,并非修道之人,这世间六道自有定论,陛下见到的,并非娘娘的魂魄。”   “那是什么?”   “是陛下的心魔。”   话音一落,皇帝怒上眉头,呼吸越来越重,直接拂袖离去。   霜降之后,便是立冬,一连下了几场大雪,朱红色的殿宇覆上了一层雪白。   坤宁宫早早燃起了灯,萧聿翻看奏折,时不时用朱笔批复。   苏菱笑着走过来,坐道他身边:“用膳了吗?”   萧聿道:“用了。”   苏菱又道:“喝药了吗?”   萧聿点头,“喝了。”   苏菱将小脸贴道他的手背上,蹭了蹭,道:“三郎,外面下雪了,我想出去走走。”   萧聿看向她,轻声道:“好。”   他放下了以前从不会放下的奏折。   日暮余辉散去,天边还残存着一丝青蓝,萧聿手持一柄羊角灯,陪她走在宫中散步。   大雪纷飞,寒风涌进衣袖,脚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萧聿抬手掸了掸头上的雪,偏头看她,刚想问句冷不冷,目光却是怔住了。   萦空雾转,雨雪霏霏,徒见枝白。   她眉眼如画,可乌发上却是空空如也,不见一丝银白。   苏菱看着他打湿的鬓角,“三郎,你怎么不带伞呢?”   萧聿眼眶微红,提了提唇角,喃喃道:“是啊,朕怎么不带伞呢……”   苏菱白皙柔软的五指伸向他,道:“那我们回去?”   萧聿伸手与她十指相扣,哑声道:“你别走。”   檐下守值的宫人看到皇帝的动作,惊的瞪圆了眼睛,连忙匐下身子,盛公公碎步行至皇帝身后,挡住了他空握的云雾。   宫中的辇道幽暗狭长,风再一吹,倩影朦胧隐去,他又成了一个人。 第109章 年月 两封家书。   朝暮轮转,冬去春又来。   延熙三年,朝中总算传来几件好事。   去年江西汛情严重,洪水入城六丈高,光是桥梁便冲毁十二座,工部尚书穆康文户部侍郎江程远亲去江西,重建堤坝,已传来竣工的消息。   与此同时,左都御史徐博维出京整顿吏治也初见成效,四川、湖广布政使贪污证据确凿,皇帝下旨抄家,白花花的银子尽数充入国库。   世人都说皇帝是个明君,可唯有萧聿知道这二字有多荒唐。   每逢清明端午,青玉山万人祭祀,一座座功碑前哭声震天,苏家四代忠烈的功碑却被人泼满鸡血。   萧聿坐在龙椅上,偏头去看窗外阴雨连绵。   他不悔放意肆志谋这天下,却不愿在这深宫暮色里,听吾皇万岁,念一生太长。   萧聿卸下冠冕,换上常服,回头吩咐小太监备马。   盛公公耳朵尖,听个一清二楚,凑过去,明知故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   萧聿淡淡道:“朕出宫一趟,不必叫人跟着。”   明明一切如常,但盛公公看着皇帝的背影,右眼皮却隐隐发颤。   若他没记错,今日是二月十四,先后的生辰。   山间雾气蒙蒙,萧聿策马来到凌云道观。   神殿内幔帐交错、幡旗林立、案几上放着两盏七星灯。   凌云道长悠悠道:“借尸还魂、转生续命,皆有违天道,便是陛下贵为天子,福基深厚,功德斐然,也要承这因果。”   萧聿道:“朕知道。”   凌云道长道:“事有必至,理有固然,陛下逆天而为,损的是天子元寿。”   话音甫落,对面的男人眸色晦暗,陷入一段冗长的沉默。   正当凌云道长庆幸眼前君主还未疯魔时,萧聿缓缓开口:“朕只要十年。”   十年励精图治,足够为他的孩子铺平前路。   凌云道长蹙眉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天道轮回,自有定数,即便贫道今日念了这转生咒,陛下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萧聿眸中突然多了几分的潇洒肆意,“不论成败,不论得失。”   夜幕四合,凌云道长摆了一卦,提笔写下了元后的名字。   卦象入境,望其因果,渡生死轮回。   风起长林,幡旗微动,纵横交错的幔帐高高扬起,窗外的晨色渐渐褪去颜色,时间好似在飞快的流转。   随着更漏的滴答声,皇帝肉眼可见的变瘦,轮廓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已过而立之年。   就在这时,凌云道长的耳畔忽然响起战马嘶吼,眼前闪过百姓四处窜逃的光影。   凌云道长毫不犹豫地抬手破阵,七星灯也灭了下去。   帝王一言而为天下法,一行而定盛衰运。   不能再继续了。   凌云道长起身道:“贫道修为不够。”   这句话意味着甚,不言而喻,萧聿摁着自己的白玉扳指,片刻,低声道:“幡旗已经动了。”幡旗一动,便意味灵魂仍在。   凌云道长道:“陛下,许是娘娘另有机缘,强求不得。”   强求不得。   男人眸光未改,只是眼角横生的那条细纹,却是回不去了。   光晕刺眼,秦婈忽然睁开了眼,热泪翻滚而下。   皇后昏睡整整三日,坤宁宫上上下下噤口不言,眼下转醒,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竹心更是直接跌坐了在了地上。   宁晟否捏了捏肩膀,晃了晃项上人头,连忙道:“娘娘?”   三天三年,秦婈眼前一片模糊,记忆有些错乱,开口第一句喊的是,“扶莺。”   她念的模糊,旁人似乎都没听清这两个字。   盛公公连忙走过去道:“娘娘可能看清我?”   秦婈眨了眨眼道:“盛公公?”   盛公公背过身念了一句谢天谢地,一句不够,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眼前这位要出点什么事,别说皇帝,就是连他都想抹脖子跟去了。   宁院正重新诊脉,随后对盛公公道:“娘娘脉象回稳了,下官先去开药。”   皇后如今有了身孕,太医院开药方是谨慎再谨慎,几个太医捏着方子在坤宁宫外争执不休。   宁院正厉声道:“红兰珠也敢写?不知道这有活血的功效吗?”   孟太医道:“红兰珠性温,不仅有滋补之效,还能解头晕,下官以为……取少量,应当无事。”   宁院正骂了句猪脑,低声道:“应当、应当,那是皇后!肚子里还怀着龙嗣,出点事,你孟家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孟太医低声道:“大人说的是。”   秦婈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回想梦中一切,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膛,耳畔风鸣声不断,两只手都在抖。   好,真好。   她答应他好好过,便竭尽所能同他好好过。   但他呢?   这便是他说的以诚相待。   这便是他说的再不会骗自己。   秦婈阖眸就是他眼角的皱纹。   怪不得他身子会差成那般,和四年前一样,心里一难过,小腹也跟着隐隐抽痛。   秦婈抬手擦了擦眼底,倒吸一口气,朝外面道:“扶……竹兰。”   竹兰连忙走过来,躬身道:“奴婢在。”   秦婈道:“给我拿碗粥来。”   竹兰眸中闪过一丝喜色,道:“娘娘可是这会儿有胃口了?”   秦婈点头,“嗯”了一声。   正是烦闷之时,坤宁宫突然闪进来一道影子。   “阿娘!阿娘!”萧韫跑了进来。   秦婈缓了口气,朝他伸手,“过来让阿娘抱抱。”   萧韫行至她身边,小声道:“嬷嬷说阿娘病了,还怀着妹妹,不能抱。”   秦婈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是妹妹?”   萧韫诚实道:“阿娘,我梦见了。”一定是妹妹。   秦婈只觉得他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禁揉了下眉心,道:“那若是弟弟怎么办?”   萧韫小脸一怔,似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竹心走过来,笑道:“宁太医说药味太苦,让奴婢往粥里放点糖,娘娘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萧韫伸手去接,一本正经道:“给我吧……母后生病了,我来喂。”   竹心小声道:“太子殿下,这粥有些热。”   秦婈捏了捏儿子的脸蛋,自己接过,萧韫在旁边关切道:“阿娘难不难受?”   “没事。”   萧韫大摇大摆地脱衣上榻,去拉秦婈的手,“我陪母后睡。”   别说,肉团子确实不白疼,夜里还知道给秦婈盖被子,盖肚子。   转眼就是一个月,内阁收到了战报,坤宁宫收到了家书。   盛公公笑道走过来道:“娘娘,这是陛下给您的。”   秦婈看着信,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她伸手接过,放到一边,心里隐隐发酸。   盛公公又笑道:“娘娘不瞧瞧?”   盛公公笑的让人无法拒绝,秦婈思忖片刻,抬手拆了信。   男人手口一心,所谓家书,也不过只有短短几句。   阿菱,见字如晤。   前方战事一切安好,军饷充沛,粮草有余,你安心养胎,不必挂怀,若诸事皆顺,春日便回。   信上还有风沙,她轻捻了一下,仿佛能听到如雷的马蹄声,和营帐前连绵不断的火光。   盛公公又道:“娘娘可要回信?外面有人等着。”   秦婈手放到小腹,道:“盛公公,我头有些晕。”   一听头晕,盛公公也跟着头晕,立即躬身道:“欸,奴才这就退下,娘娘您快歇息。”   坤宁宫大门一阖,外面士兵道:“公公,可有回信?”   盛公公摇头,“你先走吧,没有。”   二月初时,边关战事连连报捷。   秦婈又收到了他的第二封家书。   阿菱,荏苒月余,然迟迟未见来音,殊深驰系。   宫中可有琐事以烦心否?身体康宁否?   吾身甚安,也未见伤于兵事,惟惜不能共游于上元,勿忧。   秦婈看着“吾身甚安”四个字,心口下意识便疼。   “娘娘可要回信?”盛公公在一旁笑道:“外面人说,上回空手归那个,还险些挨了训。”   秦婈握了下拳,念了两句,家事国事,不能乱,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回。”   盛公公立马备笔墨纸砚,弹指的功夫,皇后咬牙切齿地停了笔。   ——   夜露深重,城门已闭。   只闻马蹄声阵阵,将士拉紧缰绳,喊了一句,“吁——”   营帐外,有人高声道:“报——”   银灯闪烁,男人英朗的面容,半明半暗。   “何事?”   士兵作辑道:“微臣来送皇后娘娘给陛下的信。”   萧聿喉结微动,沉声道:“拿过来。”   士兵立马双手奉上。当晚还得了赏。   萧聿独宿主营帐,待夜深人静时,把信缓缓打开。   闻边关报捷,妾心甚喜,不禁祝贺之。春寒料峭,最难将息,妾恨不能如鸿雁长飞,送寒衣于千里。   妾与子俱好,盼君、兄长早日凯旋。   男人眼眶微红,反复读之。 第110章 暮色 花开满街。   翌日晌午,鼓声雷动,前后千里,旌旗蔽空。   乌泱泱兵马立于无垠旷野之上。   阵前方,忽然有一个将士调头跑回来,“前方加急的密函,还请陛下过目。”   萧聿转过身,一目十行地扫过,递给了苏淮安。   “镇守业州的,是齐国将帅常青戈,领兵四万。”   须臾,苏淮安拿起长剑,低声道:“臣去会会他。”   阆州总督方恕道:“臣也一同前去。”   萧聿点头道:“三日后,朕将与吉达汇合,继续北上,你们万事小心。”   苏淮安作辑道:“臣领命。”   苏淮安与方恕即刻前往业州,兵临城下时,天色已深。   天空闪过一道银白,只听雷声轰隆炸响。   大雨倾盆,火光摇曳不熄。   苏淮安骑在马上,拉紧缰绳,对方恕道:“听闻方总督府上喜添千金,握珠之喜,可庆可贺。”   提及家中妻儿,方总督眼眶微红,不由想起了五年前。   延熙元年六月,是他带着清州失陷的战报,指控苏家通敌叛国。   方总督哽咽道:“五年前方某有眼无珠,辱苏家先烈名声,方某欠苏大人一句对不住。”   苏淮安抬起下颌去望黢黑一片的城墙,悠悠道:“当年之事,不怪方大人,我的家仇在眼前。”   方恕道:“打完这一仗,方某回京亲自向苏大人赔罪。”   苏淮安朝天拉满弓,连射三箭,厉声道:“列阵——”   方总督拉紧缰绳,手持长枪,大喝一声:“齐国侵我疆土,杀我六万大周儿郎,今日不踏平业州,绝不回头!”   众将士眸中涌起愤恨,高举铁枪,呐喊声如惊涛骇浪。   业州城门紧闭,城外架起云梯,兵不畏死,一批一批地冲上去。   号角声骤起,箭如雨下,爆炸声接连响起。   又是火光一片。   ++++++++++++   转眼,时令入了三月。   昨日下了一夜春雨,宫中桃花更胜几分,微风拂过,簌簌作响,花瓣接连飘落在了黝黑的鹅卵石上。   秦婈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   宁晟否照例来坤宁宫请平安脉,抬手时,松了口气。   皇后失眠多梦,常常在夜里惊醒,月份越大,脉象越是不稳当,甚至还有个几分早产之象,愁的他这几个月来大把大把地脱发,双鬓高高吊起,瞧着愈发光滑油亮。   思及此,宁晟否又抬手压了压官帽。   秦婈道:“如何?”   宁太医道:“娘娘不仅脉象有力,气色也照前些日子好了不少,万金之躯已是无碍,娘娘放宽心便是。”   秦婈道:“还需继续喝药吗?”   “自然不用。”宁太医偏头看向窗外,笑道:“眼下天气渐暖,娘娘每日可以多走动走动。”   秦婈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宁太医退下后,竹心端了杯热茶过来,道:“今日阳光正好,无风也无雨,娘娘可要听宁太医的去外头逛逛?”   秦婈沉吟半晌,“扶我起来吧……”   竹兰本以为秦婈会去御花园走走,谁料她竟直奔养心殿而去。   盛公公正在同几个小太监说话。   余光看见一道绯色,连忙转过头去。   春光葳蕤,皇后娘娘比春光还明媚。   宫人齐刷刷躬身道:“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免礼。”   盛公公上前一步,躬身道:“娘娘今儿怎么有雅兴来养心殿?”   秦婈道:“我来养心殿取点东西。”   盛公公面露难色。   除了皇后,皇帝明令禁止任何嫔妃踏入养心殿,眼前这位,按说他是不该拦着的,但思及养心殿里面放着的东西,他又不敢放人进去。   “昨儿有个没睡醒的奴才,照常在养心殿里烧了香,娘娘有身孕,也不知道那香料犯不犯忌讳,娘娘想取什么,不然奴才给您拿去?”   瞧瞧,这就是皇帝身边人的话术。   秦婈道:“那就叫人把香炉搬出来吧。”   这是执意要进养心殿了。   盛公公心里有了数,回过头,不慌不忙道:“去,你们几个,把里面的九鼎香炉端出来。”   几个小太监立马将养心殿的香炉挪了出来。   盛公公笑着推开了养心殿的大门。   秦婈跨过门槛时,轻声道:“我会向陛下禀明此事,公公不必担心。”   盛公公道:“多谢娘娘。”   秦婈抬头环顾四周,盛公公用身子挡住了一个紫檀双屉箱子,默不作声地往柜子底下踢了一脚。心道:这紫檀双屉箱子,万不能被人发现。   盛公公心里稍安,只见皇后朝龙椅左侧的紫檀嵌珐琅多宝阁走去。   多宝阁放着大铜鼎二对,数十方宝砚,各色的笔筒,以及一个上了锁的木箱。   盛公公瞬间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多宝阁的箱子都上了锁。   秦婈抬手摸了摸锁头,这把燕子铜锁,她在梦里见过。   盛公公这口气还没喘完,只见秦婈极快地扭动着锁头上的纹路。   “嗒”地一声。   开了。   她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个桃木匣子。   一支金花嵌红珍珠步摇。   一套几乎没穿过的里衣,和一摞与养心殿格格不入的奇闻异录。   秦婈怔在原地好半晌。   离开时,拿走了皇帝碰都不让碰的书。偏生盛公公还没敢拦着。   傍晚时分,外面又下了一场雨,掩上楹窗,依旧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秦婈屏退下人,翻开了这些包含天地万象的书籍。   书中记载不甚详尽,又或者说天机本就无法窥得全貌。   她只知道,转生续命分为三个阶段,即招幡、起咒、还魂,即便那日凌云道长破了阵,可燃灯招幡时消耗的帝王元寿,还是回不去了。   而今,他年几何矣?还有多久?   秦婈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到了小腹上。   ——   辛丑年三月初,大周拿下业、琼两州之后,与蒙古一同攻入齐国都城阳,阳地处平原,易攻难守,士兵士气高涨,势不可挡,一路平推,如入无人之境。   齐皇室自知无力回天,先一步渡船而逃。   边疆的战报第一时间传回了京城。   打了胜仗,那便意味着皇帝要班师回朝了。   可竹兰和竹心却是一脸苦闷。   秦婈放下手中的点心,蹙眉瞥了她俩一眼,这两个天天盼着皇帝回来,没道理突然愁眉苦脸。   她们没说,她也就没问。   傍晚,用过晚膳,秦婈实在不看下去,她俩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说罢,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竹兰和竹心面面相窥,连忙摇头,齐声道:“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秦婈叹了口气道:“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你们藏着掖着,我反倒是睡不好了。”   一听这话,竹兰和竹心到底立马交代了。   如今坤宁宫的大宫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没有她们打听不着的消息。   她们本想打听陛下何时回朝,但万万没想到,竟打听到了宝音公主随军回京的消息。   蒙古这回出了大力,听闻宝音公主是来和亲的。   竹兰低声道:“娘娘天姿国色,非那宝音公主可比,陛下的心一向都在娘娘身上……”   竹心见皇后蹙了眉头,立马跪下,打断了竹兰的话,“娘娘,这都是奴婢们胡乱打听来的。”   竹兰也跟着跪下道:“娘娘,外面人多嘴杂,三人成虎,说的话都不能信。”   “奴婢多嘴。”   “奴婢认罚。”   秦婈看着她俩愧疚难当的目光,不由笑道:“行了,快起来吧。”   就在这时,坤宁宫大太监高声道:“娘娘,陛下先一步回宫了,正朝坤宁宫来呢。”   话音甫落,秦婈嘴角的笑意瞬间顿住。   他回来了。   竹兰竹心连忙扶住她起身。   斜阳挂枝,虫鸟啾鸣。   坤宁宫殿门大敞,秦婈扶着腰,朝前望去——   走时雪落满头,归时花开满街。   那男人颀长的身影,踏着暮色归来。   他们四目相对,时光交错,身影重叠。   他阔步来到她面前,扔下长剑,卸下胄甲,长开双臂,将他的妻,紧紧拥入怀中。   “阿菱。”   “我回来了。”   秦婈回抱住他的腰身,道:“恭喜凯旋。”   皇后身姿本就曼妙,这有了身孕,更是了不得,山峦软软荡荡,呼吸间都是惑人的芬芳。   他喉结微动,情不自禁地深喘一声。   坤宁宫的宫人匐身退了个干净。   “受伤了吗?”她轻声道。   “没有。”   五年前没听到关切,如今听到了,萧聿忍不住眼热,他抬手护住她的肚子,复埋首于香肩,急迫地吻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情窦初开,血气方刚,年十八。   秦婈抵住他火热的胸膛,低声道:“你先起来。”   萧聿知道他身上味道不好闻,但仍是不想撒手,他俯下身,与她鼻尖对鼻尖,呼吸变得又急又低,“嫌我?”   秦婈看着他眼角的细纹,道:“确定没受伤,是吧。”   男人嘴角勾起,咬了她一口,“嗯。”   秦婈目光微变,低声道:“那正好,我有话问你。” 第111章 闭门羹 别落泪就成。   秦婈目光微变,低声道:“那正好,我有话问你。”   萧聿的手还放在她的腰身上,来来回回摩挲着她的肚子,“你问。”   秦婈问第一句,语气还算轻柔道:“陛下以前见过凌云道长吗?”   “见过。”   秦婈抬眸看他,“什么时候?”   只见萧聿像追思往事那般,蹙了蹙眉,面不改色道:“延熙二年,湖广那边灾情不断,钦天监曾上书请凌云道长在宫中做过祭祀,那时见过一次,已是很久了,你问这事做甚?”   秦婈透过眼前漆黑瞳仁,想起了他们去凌云道观的那天。他明明记得路,却硬要装成亟亟奔走,又不知前路的模样。   还真是严谨缜密,毫无破绽。   秦婈眸色稍暗,语气也沉了几分:“你可有事瞒着我?”   萧聿用指腹点了点她的肚皮,忽而一笑,“阿菱,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秦婈攥了攥拳,眼睛蒙上一层水雾:“那转生续命一说,陛下可信?”   一句话,犹如轰雷,在男人耳畔蓦地炸开,响起阵阵蜂鸣之声。   “这便是你与我说的今后坦诚相待?”   他张了张嘴道:“阿菱……”   “你到底要瞒我到什么时候……陛下如今,年几何矣?嗯?”   秦婈的嗓音隐隐发颤,含在眼眶中的泪珠子直直滑落,白皙的小脸洇出一道浅痕。   一滴泪滚落,压了几个月的情绪,瞬间崩溃,眼眶仿佛决了堤。   萧聿抬手,慌乱地擦她的眼底,“别哭、别哭……”   秦婈挥开了他的手,“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真是半分都没变,可是你把话与我说清楚,就这么难吗?”   萧聿的目光犹如碎裂的冰,他深呼一口气,才道:“阿菱,这件事说来话长……”   他话还没说完,秦婈忽然背过了身子。   萧聿正准备去拉她的手,只见她一点点蹲了下去,小脸煞白,泪珠子还在睫上挂着,低声道:“陛下,我肚子疼,唤、唤太医……”   唤太医。   皇帝瞳孔一晃,连忙上前扶住她,朝外面戾声道:“盛康海!”   听到唤声,盛公公抖了抖袖子,回身推开门,见皇后面色不对劲,立马道:“奴才这就是唤宁大人来。”   “阿菱,阿菱、你别吓我,怎么了这是……”   宁太医顾不上半分宫中礼仪,一路飞奔,跑的官帽都掉在了地上,给秦婈把脉的时候,手都在抖。   宁太医抬手擦了把额间虚虚的汗水,迅速抓了把药,然后交给竹心道:“娘娘这是早产之兆,赶紧去煎药,两个时辰内服下,片刻耽误不得。”   竹心点头道:“欸欸,奴婢知道了。”   听闻是早产征兆,萧聿手臂上的青筋都起来了,薄唇抿着,屋子里仿佛结了冰。   宁太医立马安抚道:“陛下莫急,坤宁宫眼下有四个产婆,便是提前胎动,也不会有事的。”   坤宁宫的奴才个个都机灵着,一听宁太医这话,竹兰立马回过头对宫女琥珀道:“去叫产婆准备,一旦有动静,就叫她们过来。”   琥珀道:“是。”   秦婈喝了药睡下,一夜风平浪静。   月影移墙,日上树梢,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早上。   秦婈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   竹心双手合十,立于胸前,来回摇晃,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总算是没事了。”   竹兰道:“娘娘且等着,奴婢这就去跟盛公公说一声。”   秦婈虚虚道:“先别去。”   竹兰不解道:“陛下上朝前,一直守着娘娘,走时还不放心,特意交代,只要娘娘醒了,立马过去通报。”   秦婈想起他那张脸,手不由放在小腹上,一字一句道:“叫几个人去坤宁宫守着,谁也不许进,就说我要静养。”   竹兰楞在当场。   ——   萧聿甫一下朝,就朝坤宁宫走去,可坤宁宫不仅楹窗紧闭,门口还多了两个小太监。   萧聿蹙眉道:“怎么回事?”   竹兰和竹心谁也不想传达皇后的话,暗地里你推我攘,最后还是竹心硬着头皮行至御前。   竹心捏着指腹,轻声道:“回禀陛下,娘娘今早儿醒来后,仍是腹痛不止,说是要静养……这才让奴婢们在外守着。”   “静养?”萧聿脸色一沉,冷声道:“她还说什么?”   竹心斟酌好半晌,才道:“娘娘还说……陛下劳心朝政已是辛苦,不必日日来瞧她,不然见您着急,娘娘更急,这一急……肚子就该更疼了。”说完,竹心感觉自己三魂飞了两魂。   晌午的太阳,斜斜打在皇帝僵直的背脊上,   盛公公冷汗都下来了。   这话听着还算过得去,可细细一品,直白点,那就是——臣妾瞧见陛下就腹痛难忍,若为我好,就别来了。   盛公公眼看这位刚打了胜仗的九五之尊被皇后关在了门外。   萧聿空握了一下拳头,转身离去。   ——   皇后一连几日不见人,萧聿也不敢硬闯,他知道她的腹痛不是装出来的,也知道她这会儿是真的不想见他。   至此,紫禁城的气候一分为二,后宫柳叶吐绿,春意盎然;前朝却是寒风凛冽,严冬腊月。   虽说皇帝也没真的迁怒于谁,但看人的目光,却是跟要抄人家似的,这两日来养心殿的大臣,无一不战战兢兢。   养心殿外。   青衣小太监拿着香料正准备进去换香,被盛公公叫住,“慢着。”   小太监道:“怎么了公公?”   盛公公蹙眉道:“咱家怎么教你的,里面什么天儿还瞧不清楚吗?还往上凑呢?这两日你少在陛下跟前儿晃,溜边儿。”   小太监点头,又低声道:“公公,陛下到底怎么了?”   盛公公敲了他一下,“这是你该打听的吗?”   小太监道:“公公恕罪。”   傍晚时分,盛公公推门,本想问句可要用膳,却见皇帝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被开了锁的木箱上。   看着那木箱,盛公公也是悒悒,皇后闯入养心殿的当晚,他便派人给皇帝传了信,却不想皇帝先一步回了宫。他一路小跑准备去坤宁宫门前提个醒,可那时皇帝早已丢盔卸甲,投怀送抱。   哎。   盛公公走过去道:“陛下可要用膳?”   萧聿顿了一下,道:“用。”   用过晚膳,批过折子,已是亥时,萧聿从养心殿出来,脚底生魂,自己走到了坤宁宫。   守值的宫人躬下身道:“陛下万安。”   夜风浮动,檐角上的灯火摇曳几瞬,把男人的身影被拉的老长。   竹心连忙走出来,“奴婢见过陛下。”   萧聿沉声道:“皇后如何了?”   男人的嗓音一如曾经那般低醇入耳,不轻不重,倘若里面的人没睡,该是能听见的。   “回禀陛下,娘娘刚歇下。”竹心听着皇帝微弱的叹息声,不由多说了两句:“娘娘胃口好了许多,晚膳也用了不少,宁太医说,暂且没事了。”   萧聿朝楹窗看去,透过烛光,仿佛能看到她同自己置气的模样。   别落泪就成。他想。   半晌过后,皇帝径自离去。   竹心推开门,走到皇后身边道:“娘娘,陛下走了。”   春日的夜里还凉着,秦婈裹紧被子,阖上眼,淡淡道:“知道了。”   竹心如今对自家娘娘简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她本来还想全娘娘一句,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莫要把皇帝往外推,毕竟这是后宫,不是只有一处地方能安置,真要是给人推走了,后悔都来不及。   寻常人家都不敢把自家郎君关门外,更遑论是皇帝。   但显然,她想多了。   皇帝是真的处处由着她。   转眼便是十日。   坤宁宫那头一切如常,萧聿见不着人,眉间显然更烦躁了,他的脾气本就算不得好,这会儿指尖落在桌面叩击声,听得让人打颤。   盛公公没了法子,只好将除了皇后以外最受宠的淳南侯搬过来。   陆则在养心殿外跟盛公公低声掰扯,“帝后吵架,你找来我有何用?”   盛公公早就同他没了耐心,摆了摆手道:“陆指挥使能耐,进去吧。”   陆则平摊手道,“我不去,我都没成婚,这怎么劝?”   盛公公:“咱家去势去的早,陆指挥使不行,咱家就更不行了。”   陆则咬牙切齿地看着盛公公。   得。   他输了。   盛公公高声道:“淳南侯求见——”   “进来。”   陆则推门而入,讨好地笑了一下,“陛下。”   萧聿抬眸看他,“何事?”   陆则道:“臣有事禀告。”   萧聿道:“说罢。”   锦衣卫查办的事那可太多了,要想没话找话,陆则能在养心殿住半个月。   比如,兵部右侍郎郑南去教坊司嫖,逼的一个前官家小姐跳了楼。   比如,三日前京城出现一个神医,卖长寿丹,骗了不少银钱。   再比如,薛襄阳三十春心荡漾,和庄生迷上了同一个戏子。   ……   萧聿顿了一下,蹙眉看着滔滔不绝的陆则道:“你先坐下吧。”   陆则摸了下鼻尖,“谢陛下。”   盛公公思来想去,端了一坛好酒送了进去。   陆则同皇帝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与旁人不同,美酒入杯,两人仿佛置身在昀里长街上的酒楼。   萧聿倒满一杯酒,仰头猛地灌下。   烈酒入喉,将一股火送进了心口。   陆则也是奇了怪,陛下前一阵还把宝音公主弄得五迷三道,又是出兵又是出力,恨不得夜里去营帐帮他纾解,这会儿骗的人家连何子宸都肯嫁了,怎么到皇后这儿就失了灵。 第112章 哄人 何二郎,何子宸。   圆月高悬,草天鸣蛩。   淳南侯陪皇帝在养心殿喝酒,前两坛入腹,陆则还算清醒,说的都是朝堂之事。   到了第三坛,殿内四散的龙涎香,已是有了云山雾绕之感,说着说着,便说起了风月事。   跟皇帝聊天,纵然心里目的明确,嘴上也得迂回,总不能拿当朝皇后说事,于是苏淮安就被拿来做范例了。   “陛下,长公主的府门去年关的也严实,可也架不住苏淮安会翻墙,三翻两翻,臣看那锁头也撤了……”   虽说长宁人不在,但陆则提到她还是不免放低了声音,这话若是让她听见,锦衣卫所就要热闹了。   萧聿向后靠了靠,举杯酌饮。   星眸染醉,嘴角噙笑,暗紫色的龙纹长袍开了两颗扣子,自是风流恣意,这幅样子,怎么瞧,都不像是会独宠一人的皇帝。左拥右抱都不意外。   到了第六坛酒,陆则彻底喝高了,胡言乱语不断,就连话本子里的故事都搬出来了,很快,说话声低如蚊蝇,“咣”地一声倒在了桌上。准确来说,是砸在了桌上。   萧聿捏了下鼻梁,扣下杯盏,对盛公公道:“叫人送淳南侯回去。”   盛公公伸手去扶已经不省人事的陆则,道:“陛下放心。”   浓浓月色中,萧聿披上氅衣,慢慢走出养心殿。   他许久没喝这么多酒,这会儿醉的有些厉害,就连天上的那点月光都觉得晃眼。   他恍然想起许多年前。   做皇子时,逢年过节要打点的关系属实不少,有实权的朝官,总是互相拉拢关系,场面其乐融融,举杯敬酒,是不喝也得喝。阿菱总是一边嫌弃他身上的酒味,一边照顾他。   而他一沾她,便困意袭来,每一夜,似乎都是他一生少有的好眠。   他不知不觉走回了坤宁宫。   守值的宫人躬身道:“奴才见过陛下。”   萧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竹心和竹兰面面相窥,虽说娘娘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坤宁宫,但这宫里最大的显然是皇帝,皇帝真想硬闯,她们谁也没有脑袋敢拦着。   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晚风轻拂,青色的幔帐微微晃动,拔步床上的人已经歇下,背对他而卧,似是早已睡下。   但他知道,她应是醒了。   若说不想她,那一定是假的,迢迢千里,漫漫数月,一封家书翻来覆去读了又读,他没有一刻不念着她。   哪知回来头一天,她便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走过去,将幔帐扬起,撩袍坐在了她身边。   “睡了?”他的嗓音低沉,语气却莫名有些荡。   她呼吸清浅,没回头,也没应声。   他慢慢躺在她身后,伸手抱住了人,掌心覆在她的肚子上,轻轻摩挲,开了口,“肚子,还疼不疼了?”   秦婈想躲躲不开,身后的男人彷如铜墙铁壁,不由分说地黏在她身上,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处,她皱了皱眉。   男人一身的酒气,他一靠过来,她就闻到了。这架势,定然是没少喝。   小小一方榻,呼吸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萧聿沉吟半晌,只觉有些话实在难于启齿,可见她如此,心便又软了一层。   “之前种种,皆是我错。”   他道,“我也自知欠你良多,可唯有此事,我确实不想叫你知晓。”   “啪——”   秦婈将覆在她肚子上的手打掉,依然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萧聿无奈,低头亲了亲他的肩膀,低声道:“菱菱……”   他若不这般唤她,秦婈尚且忍得住,可他这般一唤,她便再忍不得,忽地坐起身子:   “别这么叫我——”可话说到一半,已经泪盈于睫,“前事你欺我瞒我,罢了;可如今,你又瞒我……这哪里是你亏欠我,明明是我亏欠你!不过是孤魂一缕,如今白白得了几十年的寿岁,可你……”   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萧聿不忍,慢慢将她搂入怀里,吻吻她的发顶,一字一句道:   “阿菱,不是亏欠,是私心。”   秦婈仰起头来,眼中还挂着泪珠。   四目相对,萧聿看懂了她心中的愧疚,慢慢道:“世人皆说为帝王者,当死社稷,保家国,安世抚民,可你不在的那些年,我忽然想,纵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也终有遗憾。”   “是我捱不过这心中悔憾,是我自私,与你无关。”   秦婈含着泪,犹如隔雾看他。   眼前一片模糊,可他的轮廓却格外清晰。   萧聿与她头额贴着额:“三十过半,配你,是大了些。”   “陛下!”   秦婈不意他开起玩笑,捶了他一记,他装痛似的倒在她肩膀,“阿菱,唤我声三郎吧。”   须臾过后,她慢慢抱住他。   她还计较什么呢。   时间总是用一厘,少一厘……   皇帝进屋后好半晌没动静,外面的宫人便知道帝后这是和好了。   竹心低声道:“行了,总算是得救了……”   竹兰长吁一口气,道:“这些天我只要瞧见陛下,腿都跟着发软,话都不敢讲……”   竹心瞥了他一眼道:“哪回不是我去说的?”   ……   ——   自打帝后和好,绿树啼莺,雕梁别燕,淅沥沥的细雨声都仿佛成了云回一曲。   下了早朝,萧聿回坤宁宫陪她用膳。   秦婈见他步履匆匆,雨水淋湿了袍角,忍不住道:“你若是前朝事忙,不必特意回来陪我。”   “无妨,养心殿例你这儿本来就近。”   通过午膳,盛公公又端了一碗血燕来。   萧聿看着她的肚子,道:“你这一胎还没起名呢。”   她看着他道:“不着急吧,这还不知是皇子是公主呢……”   萧聿道:“若是公主,单子一个菀,封号为安乐,如何?”   秦婈没想到他也这么想要女儿,居然连封号都想好了,叹了口气道:“那要是皇子呢?”   萧聿微微提眉,似是不太相信会是儿子,应付道:“那就……字吧。”   夜半时分,两个沐浴更衣,一起上榻,正是其乐融融时,秦婈忽然在他耳畔道:“陛下。”   萧聿闭眼低声道:“嗯?”   秦婈道:“臣妾听闻,宝音公主随军回京,宫里可要腾个地方出来?”   一听宝音公主四个字,萧聿心里一紧,但仍是若无其事道:“近来朝廷与蒙古关系甚好,宝音公主又喜欢中原,朕便做主,替她觅了个出类拔萃的才俊,此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秦婈蹙眉看着他,一时间觉得甚是奇怪。   宝音公主哪里是喜欢中原,她喜欢的不是你吗?   她忍不住好奇心,又道:“觅良婿……不知是何家的儿郎?”   萧聿以拳抵唇,略重地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低:“嗯……何家的。”   语罢,又是一阵如疾风骤雨般的咳嗽声。   秦婈连忙起身给他倒了杯水,轻抚他的背脊道:“好点没?怎么咳的这么重……”   萧聿举杯,一饮而尽,心刚落下,只听她又道:“陛下说呀,到底是何家的儿郎?”   刚咽下去的水险些没呛出来。   “是京城何家。”萧聿心虚,故意用手捏了一下她近来的膨胀,亲了她一口,“阿菱,安置吧。”   可今日并没有往日的娇嗔,秦婈扬起小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何家哪位?”   萧聿压着心跳,蹙眉严肃道:“你问这做甚?”   秦婈立马接:“你为何不说?”   显然,这男人现在除了面相生的冷,已是再也唬不着人了。   四目相对,秦婈又道:“谁啊?”   萧聿面色不改,语气尽量波澜不惊:“何二郎,何子宸。”   就是你信里,天天念着的那个,二哥哥,子宸哥哥。   “他……还没成婚?”   萧聿看着她震惊的目光,冷声嗤笑道:“怎么,还念着呢?” 第113章 生子 三郎,我要生了。   五年前,他错过了她的孕期,所以这一回,萧聿除了处理朝务,几乎是不离身的守着她。   眼瞧着要到四月了,秦婈胖了一圈,又赶上天气热,时常睡不好,夜里恨不得要醒三次,萧聿无奈之下,接下了夜里打扇子的苦累活。   秦婈脸颊绯红,嘴上说着哪里敢劳烦陛下,推拒又推拒,但转眼,睡得比谁都香。   萧聿看着躺在臂弯的人,真是懒得接话,她这演技愈发差了,和入宫那时比,真真是应付了事。   这睡的好了,食欲也就跟着好了。   萧聿不止听一个人提起过,她上回生子时已是极瘦,所以他总想给她养胖些。   秦婈喜欢吃酸的,小厨房就换着样的给她做醋溜鸡、鸭、虾、蟹,此外,光禄寺还特意给她熬制了解暑的酸梅汤,她每日至少喝两杯。   若不是太医院含蓄地提醒了皇帝,孕妇吃太多反倒不容易生,他就差给她变成一日五餐。   美人长了肉,浑身都跟着丰盈璀璨。   萧聿自然领略到了丰盈的好处,   被子一盖,便是夫妻二人的喁喁私语。   秦婈看着他的掌心恣意搓弄,忍不住低声道:“你轻一点啊……”   萧聿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轻点你就哼唧。”   秦婈又拿那双漂亮的眼睛瞪他,可她的热情他又不是没见识过,是嗔是怒,一眼就望到头了。   摩挲的动作沾了黏,端方君子变了模样,双眸瞬间暗了下来,男人锋锐的喉结上下滑动,秦婈立马道:“不行,我快生了……”   他轻笑着晃了晃她柔然的手腕,“菱菱,你手不是还闲着?”   嗓音低沉暗哑,语调放纵怠惰。   秦婈咬了咬下唇,也没说不,正犹豫着,他便按着她的手往下压。   他衔着她的耳垂呼吸,又急又重。   秦婈偏头去躲,“你别,你别……”   未尽之语,断在颤颤的嗓音深处。   ——   一晃又过了半个月,宫里的木槿花开了。   两人和好以后,秦婈似乎变了许多,她哪怕嘴上不说,他也能瞧出来,她有些依赖他。   是他丢失许久了的依赖。   四月初的一个晚上,夏风浮动,垂柳摇曳,秦婈忽然醒来,下意识用手拍身边寻身边人,萧聿向来浅眠,稍微有动静便会醒。   他看着她的动作莫名心酸,她离开的那些年,他也不知这样寻她多少回。   他半支起身子,环住她道:“阿菱,我在。”   “我不走。”   事实证明,孕妇的情绪总是风云突变,让人猝不及防,萧聿本以为她要睡了,她忽然低声道:“可是以前你一走,回来时,满身都是兰花香。”   李苑喜欢兰花,长春宫上上下下都是兰花香。   每每萧聿从长春宫回来,再凑过来亲她,秦婈便觉得窒息,不是她故意要给他冷脸,是她真接受不了他刚幸完别人,就来亲近自己。   提起长春宫,皇帝似乎只有双手投降的份,生怕再多说一句,又扯出什么陈年旧事。   萧聿把手伸到她的脚边,直接转移话题:“阿菱,你的小腿好像有些肿了……我给你揉揉,你睡吧……”   ——   四月十八,晴空万里,鸟语花香。   午后用过膳,萧韫端着酸梅汤,颠颠地走过来,放到秦婈手上。   然后又伸手摸了摸秦婈的肚子,道:“妹妹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秦婈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袁嬷嬷在一旁笑道:“娘娘若是真生了公主,日后太子还不知道会怎么疼她。”   秦婈低声道:“你说那要不是公主……”   话还没说完,萧韫就爬上榻,用小手捂住了秦婈的嘴,一字一句,认真道:“阿娘,是妹妹。”   秦婈提了提眉,她忽然觉得,论对公主的期盼,儿子比爹还吓人。   这天朝中发生两件大事,其一是大理寺卿郑百垨致仕,大理寺正式由少卿苏淮安接手。   其二是陕西山西一带出现了名为“涑河教”的邪教,先已集结了八千多男丁,萧聿在养心殿处理正文,回来的稍微晚了些。   亥时三刻,坤宁宫外传来了跪安声。   萧聿掀起帘拢进殿。   她回头看他,“回来了?”   只见那乌黑柔顺的长发垂在她身后,鬓发微拢,落在耳畔几缕青丝,衬的她愈发白皙柔美。   萧聿恍了一下神,唇角展露一丝笑意,道:“嗯,回来了。”   他行至她身边,摸了摸她还有些潮湿的头发,道:“我先去净室,你这头发还得再擦干些,便是夏天也不能……”   秦婈连忙点头,并在嘴边竖了个食指,示意他不要再说了。腻了。   萧聿轻嗤她了一声。   再回来时,秦婈已经快睡觉了,他悄然无声地躺在她身侧。   下一瞬,她额头朝他肩膀微微一靠,呼吸便匀了。   月影沉沉,更漏滴答作响。   秦婈睡的正好,小腹突然来了感觉,她到底生过一次,立马有预感这是要生了……   她深呼吸,缓了片刻,肚子开始隐隐作痛。   肚子一疼,她立马就害怕了,前世她疼了整整两日才把萧韫生下来,那股撕心裂肺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   她捂着肚子摇萧聿的手,“三郎,我要生了。”   要生了。   萧聿愣了一下,随即便是醍醐灌顶……   四月十八,子时三刻。   萧聿给她换了衣裳,将人打横抱去了暖阁。   殿门踢开,萧聿道:“来人,皇后要生了。”   盛公公打了个激灵,拍了拍腿,连忙去叫人。   太医院院正宁晟否一连上了半个月的香,用官帽盖住光秃秃的额间,朝坤宁宫走去,身家性命都抵在今夜了。   皇后有孕,坤宁宫准备了大半年,虽然是在夜里发动,但宫人丝毫不慌。   热水、稳婆、剪刀,火盆、还有催生汤,早就备齐了。   秦婈肚子疼一会儿就停了,没正式生前,萧聿一直陪着她,来来回回地重复着一句话,没事的、没事的。   显然,帝后两人对生孩子这事,后反劲了。   半个时辰后,阵痛一次比一次疼,秦婈红着眼眶,情不自禁地跟他说了一句,“我、我有些害怕……”   说是有些,但皇后的嘴唇都白了。   萧聿的脸瞬间就黑了。   五年前那股窒息的感觉重新回到了心头。   他忽然觉得,不该让她生的。   真不该让她生的。   稳婆张氏对坤宁宫的大宫女竹心道:“竹心姑娘,这热水得不停地烧,千万别断。”   竹心道:“早就安排好了,您放心便是。”   张氏点了头道了声好,随即便朝皇后走去。   此刻在他生躺着的女子,是所有人的脑袋,张氏握着皇后的玉足,道:“娘娘,把腿弓起来吧。”   秦婈下意识抖了一下,照做。   这时皇帝拉着她的手还没放开,看着她的姿势,面露不忍,产婆又一次低声劝道:“产房污秽,陛下得回避了。”   秦婈朝他摆了摆手,“快出去吧。”   萧聿低声道:“阿菱,我就在外面陪你。”   一听这语气,几个产婆都不由对了个眼神。   忽然明白,这位大周继后,虽不是帝王发妻,但也是住在皇帝心尖上的人。   稳婆张氏看皇后紧张,一边帮捏着虎口,一边道:“皇后娘娘放心便是,不疼的,一会儿您千万不要大声喊,得留着劲儿,一会儿就好。”   秦婈咬了咬唇,忍不住腹诽:不疼,你也就骗骗没生过的。   “看到了,看到了,娘娘再加劲儿,马上就要出来了。”   “再坚持坚持,再用力,快了,这回真快了。”   虽见不到人,萧聿却能听清里面的动静。   产婆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头皮发麻。   一门之隔,秦婈在里面疼得哭红了眼睛,萧聿在外面如坐针毡,气息重的跟要杀人了一般。   一个时辰之内,皇帝问了三次,还需要多久。   也许是肚子里那个被爹催烦了,便忽然决定快一点来到人世间,去见他的皇兄。   萧韫紧张地一直在原地转圈,盛公公看着太子不由得眼晕。   月影渐渐稀疏,熹微的晨光穿透乌云。   日高烟敛,黄鹂开喉,随着一声哭啼,坤宁宫上上下下的心算是落地了。   “生了!”   “生了!”   还没道辰时,就听稳婆出来道:“恭喜陛下,母子平安,是个小皇子。”   母子平安。   萧聿瞬间松了一口气,长腿一迈正准备进去,竹心连忙道:“陛下且等等,里面还没收拾完,娘娘还睡着,太医说,怎么都得半个时辰才能醒。”   萧聿轻咳两声,道:“坤宁宫上下,赏半年的俸禄。”   坤宁宫瞬间跪了乌泱泱一片,“谢陛下隆恩。”   唯有太子愣在原地。   盛公公笑道:“恭喜太子,得了一位皇弟。”   萧韫的小脸皱在一处,下唇微微抽搐。   皇弟,那就是说……不是妹妹?   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写满了不可置信四个大字。   萧聿知道他想要妹妹魔障了,特意开口嘱咐道:“太子。”   萧韫回头作辑,低声道:“父皇。”   萧聿道:“一会儿你母后醒了,不得再提妹妹的事。”   萧韫抿唇点了点头,恹恹道:“儿臣明白,儿臣记住了……”   记住归记住,但他盼妹妹盼了好几个月,突然告诉他其实是弟弟,心里头难免接受不了,袁嬷嬷接过萧时,萧韫不死心地掀开了小被褥。   盯着弟弟的弟弟,看了好半天。   隔了半晌,再瞧一眼。   还在。   袁嬷嬷很想同他说一句,太子爷,您要是还想要妹妹,只能求娘娘再生一个了…… 第114章 大结局 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常相……   秦婈醒来时,皇帝和太子都在她身边。枕侧还有她刚出生的幺子。   萧聿拉过她手,搓了搓她的指尖,低声道:“醒了?”   秦婈点头,仰头去看襁褓里的皱巴巴,一眼,心就软成一滩水。   上辈子她难产而亡,只看了韫儿几眼便撑不住了,当时她只是想,人生一世,早木一秋,也许本就多有遗憾。   她都不敢奢求,还能再抱到自己的孩子。   秦婈伸手摸了摸二宝的脸蛋。   “太医瞧过了,哥儿身子很健壮,哭得也响亮,阿菱,辛苦你了。”萧聿淡淡笑了一下,“果然如你所说,是个皇子。”   秦婈眼眶微红,眼下注意力全在刚出生的小皇子身上。   小孩子的拳头粉嘟嘟的,皮肤又嫩又薄,让人不丝毫不敢用力,秦婈嘴角噙笑,凑上去,亲了亲他的手。   这一幕太过温馨,萧聿忍不住低头吻住了她的额头。   独独太子站在一旁,久久未语,一时他也形容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只是不敢上前。   过了好半晌,他才低声道:“母后。”   秦婈这才看向自己的大儿子,“嗯?”   萧韫低声道:“母后,儿臣以后会照看好二弟的。”   这一句话,说的秦婈心都碎了。   她这才想起,方才忽略了仅有四岁的长子。   宫里碎嘴的人很多,太子乃是元后所生这样的话本就是事实,瞒也瞒不住,哪怕萧韫从不理会那些,慢慢长大,心里也难免不会多想。   秦婈朝他伸手,轻声道:“韫儿,过来……”   太子走过去道:“母后累不累?”   秦婈对着他的脸就亲了一口,一顿,又亲了一口。   小太子的拳头一抖,瞄了一眼他的父皇,不好意思道:“阿娘……”   秦婈摸了摸他的脸颊,“阿娘答应你,日后再给你添个妹妹。”   话音甫落,四周雕梁画栋瞬间褪色,太子仿佛置身于上元佳节的灯会,三千明灯正在冉冉升起。   灯上写着四个大字——吾爱吾妹。   他眼神一亮,“阿娘!真的吗!”   秦婈点头,“嗯,真的。”   这斩钉截铁的语气……   萧聿眉宇微提,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太子殿下脚底生风,整个都飘了,绝处逢生,大抵也就是这滋味了。   傍晚时分,萧韫回到暖阁,走到二皇子身边,道:“二弟,阿娘说了,我们还会有一个妹妹。”   萧眼睛都没睁开,手就抄萧韫晃了一下。   太子举起拳头,与他对碰了一下。   继后生子,朝野上下又多了许多声耐人寻味的感叹。   他们仿佛都在等着,两位嫡出皇子未来同室操戈,当朝皇后恃宠生娇,干涉朝政的一幕。   哪知这继后根本无心朝政,就知道用狐媚手段勾引皇帝,三宫六院形同虚设,选秀的折子一律驳回,同贤良淑德的苏后,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皇后不中用,也就罢了。   可朝上的老狐狸们料定会反目成仇的太子和豫王,也并未如他们的意,兄弟阋墙没等来,爬墙倒是等来了……   太子自幼勤学苦读,严于律己,俨然是皇帝的翻版,是老太傅心中几乎完美的下一代明君,偏生豫王这个不学无术的天天勾着他哥出宫。   老太傅前脚刚走,豫王就倚在门口道:“哥,走啊。”   太子握笔不语,只听豫王又道:“走啊!戏要开唱了,苏令仪和苏佑临都去,你真不去啊……”   太子握笔,太子不易,太子叹息。   豫王又道:“你不走,那我去抱安乐去了。”   “啪”地一声。   太子放下了手中的狼毫书卷,跟豫王跑了。   老太傅是吹胡子又瞪眼睛,只想日后早早就把豫王赶去封地,再也别回京城。   哪知这豫王椅子一靠,腿一翘,扇子开开合合,勾着唇角道:“我就在京城,哪儿也不去,太傅趁早死了这条心。”   什么乱七八糟的谏言,太子亦是充耳不闻。   直至很久很久以后,大周边界横生霍乱,京城魔头豫王则是头一个自请出征的。   他说,他一生不求功名禄利,也不为青史留名。   但若为他的兄长。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实把豫王比成京都魔头,倒也不甚准确,毕竟还有一个安乐公主骑在他头上。   那是豫王唯一得罪不起的人。   安乐公主,生与延熙七年,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   从后宫内廷到长公主府,从长公主府到镇国公府,从镇国公府再到承恩侯府,从紫禁城到勋贵云集的昀里长街,她可以打通了,横着走。   安乐公主选驸马的那天,堪比某帝某年选妃。   当然,这都是后话。   ——   夕照庭院,梧桐叶落。   一到秋天,萧聿身上的旧疾便会隐隐作痛。   因转生而损失的元寿只是其一,最重要的,还是以前出征时留下的旧伤。   秦婈回想再入宫那年,听到他咳嗽就跟听外面莺啼一般,内心毫无波澜,但和好了以后,就彻底变了一幅样子,这管家婆不禁每日都要盯着皇帝添衣喝药,甚至萧聿一进屋,她就要过去检查手凉不凉。   爱与不爱,是如此的浅显直白。   不得不说,谋天下的男人,心机城府总是远高于他人。   平日跟盛公公那股刚强好生之姿,一旦入了坤宁宫,可谓是烟消云散。   比如此时此刻。   萧聿下朝回来,第一步,喊阿菱,第二步,以拳抵唇,轻咳两声。   秦婈走过去,把放的不凉又不热的药端过去,等萧聿喝完,她还会像哄儿子那样,给他塞个蜜饯子。   傍晚时分,两人盥洗过后,一同上榻。   秦婈靠在他身上,摸着他胸口的疤,柔声细语道:“三郎。”   萧聿乜了她一眼,“又想做甚?”   秦婈道:“以后……陛下每日下了朝,不如打套拳吧。”   萧聿眉宇微蹙,道:“阿菱,那些战后老兵,活到耄耋之年的也不少。”   秦婈软软的指腹在他胸口游荡:“可他们又不日夜操劳……”   萧聿低头亲了她一口,“你就别折腾我了,为夫在此谢过。”   软的不行,是吧。   秦婈抬起手,指腹蹭过眼角,热泪滚滚而落,低声哽咽道:“可我才十九。”   萧聿屏息看着她,不置可否。   秦婈又道:“虽然陛下姿容犹在,可入了秋,明显身显老态,政务堆积如山,还是早日保证龙体为好。”   后面的话男人根本听不见了。   秦婈朱唇开合,吐出身显老态四字时,他的目光就不由落在了自己下面。   秦婈推了他一下,拿出了一套拳法,“试一下。”   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扔了她的拳法。   他忽而一笑,一个翻身,就把人压着了身底下。   他单手桎梏着她两个小手,解了腰封,秦婈小腿一晃,“你干嘛?”   皇帝咬着她的脖子,低声道:“口口你。”   ——   绮席落叶,窗前掩雾,又是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圆夜。   庭院深深,萧聿屏退宫人,坐在紫檀嵌汉白玉案几前,抱着妻子,同两个儿子喝酒赏月。   兴意盎然,其乐融融。   只是皇后的性子是越来越厉害了,连酒都不让他喝了。   萧聿刚提起金樽来,秦婈就亲了他一口,“三郎,换茶吧。”   男人笑的很好看,薄唇抵在她耳畔,低声求她,“只喝一杯。”   只一杯。   愿,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常相见。   ——正文完结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