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行医在三国》 1、第 1 章 仲春二月的雨,是天公朝人间丢的一席帘子,密织的雨丝里透出淡淡的天光,隐约勾勒出朦朦胧胧的山光水色,将春意调和成一种浓墨得宜的颜色。 李隐舟单薄的身子在斜风细雨中打了个哆嗦,糊满了冰凉水珠的眼睫抖了抖,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马棚顶上糊的那两层茅草压根不能遮风挡雨,这场在农家眼里极为及时的降水,对于被关押在此的李隐舟而言,差不多等于老天爷的落井下石。 他堂堂一个现代化社会的医学博士,穿越到古代,既没成王公侯爵,也不是富贾商家,反倒直接叫人扭了丢在马棚,就等着三日后抹了脖子祭给山神。 ……真可谓出师未捷身先死。 李隐舟默然地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看着一双又瘦又短明显营养不良的手脚,只能约莫估算出个不到八岁的年龄。 这身体的原主爹妈不详,姓名未知,还被关他的人讥讽为“痴儿”,大约原先就是个流浪智障儿童,按古代的核心价值观,错杀不亏,祭天血赚。 面对这样的青铜开局,李隐舟不禁陷入了沉思。 要不……干脆重新刷个开局? 正当他考虑要不要一头碰死在茅草上的时候,一个毛乎乎的脑袋拱了过来,在他胸口蹭了蹭。 有气无力的声音猫叫似的:“哥哥我好冷……” 李隐舟撩开她湿漉漉的额发,露出底下一张瘦黄的小脸,瞧着至多不过六七岁的模样,正当是该圆滚滚的时候,这孩子却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深凹陷下去,连睫毛都稀稀疏疏,黑亮的眼睛里分明写着饿字。 李隐舟也一道饿了三天了,只差把地皮给掀开了,若不是要留着象征性挡挡雨,茅草都得给兄妹俩啃秃了。 但是这个叫环儿的小女孩状况显然更糟糕,只怕再继续这样关下去,不到祭天的日子,就只剩下一具尸骨了。 李隐舟脱下仅有的一层单衣,裹在她的身上,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蜷成一团,尽量减少热量消耗。 祭品提前死了也是大不吉利的事情,能拖到人来便有一丝生机,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要对一个这么年幼的孩子 说生死有命四个字,未免太过残忍。 “再等等,再等等大人就会来接我们了。” 环儿趴着他的胸口,却几乎没什么重量,像抱着一块浮冰。李隐舟用胸膛暖着她,不多时便感觉到两滴热热的水珠落在心口上。 “可是阿翁已经死了,谁会来接我们呢?”她紧紧抱着李隐舟,气息不匀抖得像筛子,“阿翁说这庙里有神仙,我每天都给神仙磕头,可为什么神仙还是生气了?” 通过几日零零碎碎的交谈,李隐舟大致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摸了个一二。 这马棚前头原本是一座山神庙,里头赖着一群无父无母、无田无地更无人管教的社会流浪闲散人员。 俗称叫花子。 寻常日子里,这群叫花子和泥塑的神仙也都各自相安无事,你享你的香油,我啃我的窝头,闲来无事扣虱子时也偶尔尝试搭两句话,只是神明并不曾理会而已。 却不知的,某天晚上,这群安分守己的叫花子突然中了邪一般,竟然开始在庙里大砸大闹,推了那神仙的塑像,把香火画壁砸了个稀巴烂,还将功德碑都踩在脚底下咯咯大笑。 村民听了一夜惊悚的笑声,一早忙赶来庙里,却只见满目的狼藉。他们还没来得及拎起锄头教训人,发了疯的叫花子们挂着满嘴的白沫,含着笑,却是早已经凉透了。 这件诡异的事情传来传去,两三日间已成了全村皆知的秘密,村里的巫医来查探了叫花子的尸首,断言是这群叫花子醉酒闹事,大胆冒犯神仙,才被神仙一怒之下取走了性命。 若要平息神仙的怒火,须要上供七岁的儿童一双,否则来年风雨不顺,谁也别想活命了。 偏巧这群叫花子收留了一男一女两个七岁的孩子,那天夜里刚好去村里讨饭去了,因此幸免一死,如今一听巫医的话,村民们自然头一个想到了他们。 而这两个倒霉孩子,正是穿越而来的李隐舟和原生可怜娃环儿。 ……封建迷信害死人呐。 明知事有蹊跷,可偏偏在场的大人都已经死了,李隐舟也只能循循善诱,漫无目的地从环儿这里套出点信息。 “你说,阿翁他们发疯之前有没有做过以前没做过的事情?比如吃了什么东西 ,喝了什么酒。” “以前没做过的事情?”环儿慢慢摇了摇头,接着便不肯定地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天阿翁不是采了好多漂亮的蘑菇煮汤吗?红红的,大大的,我以前都没有见过。” 红艳的大蘑菇……李隐舟下意识地联想到一个可怕的名词,脑海中隐约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上面是不是还带着黄色的碎末?” 环儿迷惑地仰起脑袋:“我记起来了,那天哥哥你不是也吃了吗?我的都叫你抢去了。” ……傻孩子,幸亏你没吃上,不然早和你阿翁、和原主这倒霉孩子一起去了。 塞翁失马,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李隐舟正打算细问几句具体的情形,忽而听得嘎啦一声,前头山神庙的大门被粗暴地拉开,跟着踏进来两道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个年迈苍老的声音在远远焦急地呼唤着:“哎哟,小娘,安小娘!你慢些,慢些!” 骤然听到陌生的声音,环儿下意识地攒紧了李隐舟的手臂,紧张地将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李隐舟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道:“嘘,来人了。” “禄伯,你再喊我安小娘,我可要恼了!”清清脆脆的声音麻雀似的跃到马厩跟前,稚嫩的声线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我已经告诉了父兄,改了新名字,从此你喊我阿香就是。” 禄伯知道她任性惯了,倒也不计较,撑着把老骨头三步并两步撵上前去,摸出腰间一把生锈的钥匙,端起马棚门口悬着的一把大锁,在晦暗的光线下小心翼翼往锁眼里怼了怼。 “禄伯!”瞧他半天打不开锁,阿香恼得跺了跺脚,“快些,快些,别被二哥他们抢了先!” 李隐舟安静由着她折腾,小心屏住呼吸,竖着耳朵仔细聆听。 除开这闹腾的老少二人,果真隐隐有还有两三人的脚步在靠近,而阿香一门心思都在开锁上,竟压根没注意到背后悄然接近的人影。 “哇!” 阿香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禄伯手里的锁链,冷不防后背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拍,耳朵又被这声熟悉的吼叫炸得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倒忘了害怕,气急地转过身去,一对胖乎乎的小拳头不打招呼抡满了就往身后的人脸 上砸。 “死顾邵,让你吓唬我!我揍死你!” 那叫顾邵的小少年正是刚才背后偷袭的人,也不过和阿香一般身量,正是最爱玩闹的岁数,被反击了马上反应过来,一边东奔西窜躲着拳头,一边还在嘴里念念有词地揶揄她:“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果真不假,哪里有,哎哟,有你这样野蛮的姑娘家!” 两个小孩缠斗不休的功夫,禄伯总算解开了锁,咔的一声,被强行扣紧的木门登时松出一道寸余宽的门缝。 李隐舟不动声色地从门缝往外扫视一眼,除了禄伯佝偻着的半个身子,和两个一闪而过追逐的身影,另外还有两个七八岁年纪的稚气少年立于门外。 两个小少年虽是同样的年纪,倒全没有顾邵那股泥猴的活泼,一个负手而立,面色淡淡,混没有半点小孩该有的朝气,显得十分老成。 另一个则侧身相对,看不太清表情,半张秀气的小脸掩映在暗淡的光线中,漆黑的眸子如静水潭中一枚沉底的曜石,有着同年龄孩童所罕有的沉静安然。 李隐舟正凝神打量这二人,侧立的小少年眼瞳微动,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门口,刚巧撞上他直勾勾的眼神,倒略微吃了一惊。 李隐舟不意与他目光相擦,迅速敛下眼睫,将所有冷意遮断在眼底,再抬起头来,又是那个没有半点锋芒的小傻子了。 他望向禄伯,充满感情地呜咽一声:“爷爷,爷爷,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禄伯听得心头一酸,忙推开了门,只见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紧紧搂抱在一起,全身湿漉漉得像从水池里捞起来似的,活脱脱就是两个被丢弃的猫崽子,叫人看了便于心不忍。 他忙把自己的布衫脱下来,往李隐舟身上一裹,心疼地擦了擦他的头发:“爷爷是来救你的,你别怕,爷爷是陆太守家的家奴,是陆太守遣少主与老夫来接你出去的。” 李隐舟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猜对了,忙将环儿往禄伯怀里塞去:“爷爷,我妹妹她身子差,劳您快带她出去。” “这……”禄伯手头动作一滞,低头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本来准备好的说辞突然变得难以启齿。 李隐舟惊疑片刻,一个悚然的想法忽然袭上心头。 “……您是说,只接走我一个人?” 2、第 2 章 禄伯一时竟有些无法直视李隐舟质询的眼神,僵住的手掌往下抚了抚,落在他清瘦的肩膀上。 苦难里生长的生命不似他伺候的少主小娘,一根根骨头都历历可数,触手是野草一样的坚韧。 李隐舟垂眸望了眼懵懵懂懂,还在无措中的环儿,在心里叹了口气,往后挪了一步,离开了禄伯温暖的手掌。 “爷爷,请代我谢谢陆太守的好意,我知道他一定已经尽力了,若是只能救出一个,我愿意让妹妹活下去。” 说着,他将禄伯裹在他身上的布衫脱下,叠得齐齐整整地,双手递给禄伯。 他本非圣人,更没古人那一套舍生取义的奉献精神,只不过成年人的灵魂哪怕寄宿在小孩的身体里,也不可能跌份到和一个真正的孩子抢活路。 人活一世,潇洒不过几十年的光景,他已看了半程风光,并不觉得遗憾;而这女孩还不懂人事,却已经吃够了人世的苦,若就这样送了性命,未免令人意难平。 “好孩子,这……”禄伯未曾想到野草一样的孩子也这样有情有义,心头更觉酸楚,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身后。 他虽是年长者,到底只是个奴仆,若是少主能有所动,或许还可以再求求太守公。 “我就说那太公这回怎么这么好心!原来不过是做做样子,我白白跟他道谢了!”阿香到底是个孩子,这会才反应过来,气鼓鼓地往顾邵脚上狠狠一跺,愤愤道,“真是个伪善君子!” 顾邵平白被当成了出气的沙包,忍不住小声抢白了两句:“外祖父虽是一方太守,也不能越过神明,你只心疼他们两个,怎么不心疼心疼无辜村民呢!” 阿香被他的反驳激得更加生气,一张粉白的小脸红红地鼓成苹果一样,气到顶点再也忍不住,干脆叉着腰,大声道:“好啊,那就让我替了这妹子,我倒要看看,破虏将军的女儿,他们敢不敢也一刀子抹了脖子去?左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 破虏将军? 李隐舟敏锐地抓出这个关键词,看这小姑娘骄傲的语气,她父亲应当是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然而…… 破虏将军又是哪位 ? 嘶,早知道要穿越,就先背好上下五千年了。 顾邵被她的大胆吓了一跳,不逗她了,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巴:“小姑奶奶您就别添乱了,外祖父也是顾念着那群叫花子无后,留个男丁也算留个后人了,真闹出去就谁也保不住了!” 阿香显然还是不满:“唔唔唔唔……” “我看阿香说的不错。”方才一直不语的老成少年忽而冷笑道,“想做好人又没有做到底的胆量,果然是个腐儒书生。所谓神佛又如何,若是我父兄在此,就算拆了这庙,又有谁敢多说一个字!” “得得得,知道你孙家厉害了,你父亲破虏将军再厉害,到了庐江还不是亲自上门求见外祖父了?”顾邵也忍不住反唇相讥,“哦,我忘了,外祖父可不见你父兄那样的野蛮人,也不知是谁灰溜溜地走了……哎哟!” 他没料到阿香突然张口咬他,疼地眉毛眼睛扭成一块,条件反射地甩开手,阿香嫌弃地擦了擦嘴唇,看顾邵滑稽的表情,气倒消了一半:“胡说八道些什么,父亲不过看陆太守是读书人,用读书人的礼节待他罢了,你们可别蹬鼻子上脸!” …… 眼见三个孩子吵成一团,禄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眼神看向一直在旁静默不语的少年:“少主,您看……” 敢情闹了半天,这位才是正儿八经的少主。 李隐舟冷眼旁观这几个性格各异的孩子,他们虽然结伴而来,但孙氏兄妹和顾邵明显不对付,可见其背后的孙家和陆太守也有龃龉。 庐江,陆家,孙家,破虏将军…… 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正当他在遥远的高中历史知识中努力抓取关键词的时候,那位丝毫没有存在感的少主才终于开口说了话:“顾邵,你忘了从祖父教的礼义了吗?” 顾邵没料到自己一族的兄弟也不帮他说话,还偏帮外人教训他,又是委屈又是气,却也不敢发作,只好嘟囔着小声反抗:“你也知道是从祖父,又不是亲祖父,摆什么少主架子呢……我看‘逊’字不适合你,趁早改名罢了,省得外人以为你多谦和好欺负呢!” 陆……逊? 李隐舟脑海里几乎劈过一道惊雷,就算是不了解历史人物,三国杀可是 从小玩到大的,卡牌游戏里那句贱兮兮的“牌不是万能的,但是没牌是万万不能的”简直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台词。 这孩子就是以后大名鼎鼎的第四任东吴都督,江东纵火天团二代目陆逊? 果然穿越必带遇见名人buff,能见到幼年体的大都督,这波不亏了。 李隐舟到底也有过皮得不行的少年时代,体内还留存着一点读书时期的中二之魂——说到底又有哪个男孩子能对三国时期丝毫没有神往呢! 脑海里兴奋的情绪一闪而过,很快被理性的冷水泼了下去。 陆逊还是个孩子,那三国对峙的时期还远远没有到来,也就是说,传闻中的医圣张仲景这会还是个无名之辈,辩证法不过是个不成熟的想法,传统的中医体系尚未成型,底层人民对医生的刻板印象,大概等于村口跳大神的半仙。 换言之,这个时期的医疗水平低得可怕,尽管有张仲景华佗这样流芳万古的名医,但更多的还是误人性命、传统迷信的巫医。 一开始他还打算趁机说出老叫花子误食蘑菇的真相,但即使是真相,也需要有话语权的人佐证,才能说服缺乏判断力的大众群体。 偏偏那些能把锅都推给神仙的巫医,才是这个时代人民心中的医学权威。 要指望他们理解食物中毒,精神症状这些理念,无异于指望牧牛听琴。前者还有经验可循,后者涉及到的神经领域又该如何解释?要让两千年前的古人接受人的行为不是被灵魂支配,而是被神经支配,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 转瞬之间,李隐舟的心情就像上了趟云霄飞车,从兴奋到冷静再到失望,眼中的热切也慢慢褪去,开始平静地思考眼下的局面。 既然陆家少主是陆逊,那在江东能与陆家针锋对的孙家多半就是以后的东吴主公孙权一家了,这女孩叫阿香,也就是传闻中的枭姬孙尚香? 那她身边的二哥,**不离十,就是将来赫赫有名的孙权孙仲谋了。 顾邵虽然不在李隐舟的常识范围内,但能和这三个贵家子弟厮混在一起,想必也不是小门小户的角色。 谁能想到这村野山间的小庙里,几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将来都成了搅动风云的大人物呢? 问题是,自己还有命活到他们大放异彩的那天吗? 正沉思间,孙尚香已经帮陆逊讥讽回去了:“阿言和太守公再是远亲,也是陆家族谱上的人,你一个姓顾的才是外孙呢,你不是最最知书达理的人吗,难道不知道亲疏有别的道理?” 这话说得气人,又偏偏难以反驳,顾邵一想到自己分明是来帮忙的,三个人却联手呛他,更觉得委屈难受,丢下一句“我出去透透气”,便甩着袖子跑出去了。 禄伯多少有些担心,这也是顾家千金万金的少主人,要是有什么差池,陆家又该如何交代? 陆逊看出他的担忧,宽慰道:“不必担心,顾邵不是任性妄为的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他们两个救出去。” 李隐舟不作声色地旁观,忽然觉得这小孩还挺有意思。 不管是出于好心还是和存意和陆家作对,孙氏兄妹是想要两个人一起救出去的,如今一心向着陆家的顾邵被三人联手气了出去,陆逊再表态,自然也就没人反对了。 禄伯丝毫没有感受到套路,只觉得吵吵闹闹中一切都莫名顺理成章了起来,一边应和着抱起环儿,一边忽然想起最要紧的一件事—— “可太守公那里,要怎么交代?” 孙权冷然一笑:“他若是怕村民作乱,只管找我父兄借兵!” ……这小暴脾气,难怪以后被黑成孙十万,看着虽然成熟过人,但是一口一个父兄,说到底现在还只是个躲在孙坚孙策名声后的小孩罢了。 陆逊显然早有思量,并没理会孙权的嚣张,反问禄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若真有怪异,那什么是鬼怪,什么又是神明?” 禄伯不知何意,老老实实回答:“这庙宇里供着的,自然就是神明,在外头作恶的,便是鬼怪了。” “村民供奉神明,是因为神明荫蔽一方,造福苍生,可若神明为恶,践踏性命,哪怕居于庙宇,又和鬼怪有什么分别呢?” 陆逊声音极轻,似在喃喃自语,但在场诸人听了,无一不为之震动。 孙尚香第一个跳起来:“说得好,既然不配为神明,那更不配被供奉着。凭什么人命就比他们轻贱了?我今儿个不仅要救了人,明天还要写信给大哥,让他带人来拆了庙,看这神仙还怎么作威作福!” …… 不愧是你孙尚香,三国杀诚不欺我。 3、第 3 章 话虽如此,也不可能真的为了村野小事请孙家动兵,何况这个时候的孙家还没成东吴之主,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有点实力的地方军/阀,就连搬来庐江的一家老小都多少要看着陆家的脸色,更不可能真刀真枪地翻脸了。 禄伯为难道:“少主这话是极好的,可太守公也有他的难处,庄稼已经连年歉收了,百姓们本就心怀怨气,若不给个解释,恐怕反而会引起暴动。”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重要的不是说服陆太守,而是替陆太守说服村民们。 一时沉默片刻,半响,孙权蹙眉道:“我听闻庐江最近来了个怪医,叫做张机,他因常和巫医争辩鬼神,且从来不求神做法,所以差点被人打成残废。但经他手的病患无不康复如初,想来也是个奇人,如今他也算小有声名,或许此事他能有一番见地。” “此人逊也有所耳闻,的确是个奇人。”陆逊被一语点醒,恍然回忆道,“前日从父陆绩梦魇不休,便是请的这位张机先生诊治,果然几副药下去就安然无事了。” 禄伯一拍脑袋,也想起来了:“是啊,之前太守公请了多少先生都无济于事,还是张神医药到病除。如今他就在舒县坐诊看病,请他去说服太守公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便是了。”孙权朝陆逊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动身,再不出去,只怕亭长也要起疑心了。禄伯,你去把顾邵找回来,阿言,你告诉亭长,人先带走,三日后完璧送回。” 人还没长大,气势倒是很足,指挥起陆家的人也没有丝毫外人的自觉。 李隐舟不由在心中慨叹,难怪曹操都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七岁见老,领袖力真是天生的。 陆逊被反客为主,倒也并没有露出不冒犯的不悦,朝禄伯点点头,示意他听孙权的话。 禄伯依言将环儿和李隐舟抱出马棚,转身去庙里寻顾邵,孙权用脚尖踢了踢李隐舟的膝盖,声音沉沉:“小叫花子,你叫什么名字?” ……这就触及到知识盲区了。 虽然相处了三日,环儿一直都是哥哥、哥哥地喊他,所以原主叫什么什么名字,他还当真 一无所知。 所幸原主是个没门没户倒霉孩子,就算是信口胡说也没人知道,李隐舟悄悄给环儿低了个噤声的眼神,埋下头低声道:“我叫李隐舟。” 这是他原本的名字,寄予了医生世家最含蓄的祝福,如方舟济世,如隐士淡薄。 只可惜两样他都没沾上,没有圣人心肠,偏又入世颇深,修了一身世故在怀,没有半点慈悲存心。 就算是救环儿,摸着良心讲,也只是因为他还不至于是个人/渣。 “李隐舟?”孙权俯视着他瘦如枯草的身子,目光余暇瞟向孙尚香,眼角带了点不经意的嘲讽,“我就说只有乞儿才会取二字名,妹妹你偏不信,还要改个古怪的名字。” 孙尚香大不服气:“乞儿怎么了?他虽然是个乞儿,可也有舍生取义的风骨,要是换了哥哥你,指不定第一个就把我推出去了,你堂堂破虏将军家的二少主,我看倒还不如乞儿呢!” 这兄妹两个一口一个乞儿,丝毫没有顾及旁人的感受,骨子里的傲慢倒是如出一辙。 孩童的口无遮掩最能直观地体现出一个时代的风色,英雄辈出、群星璀璨的光辉下,作为幕布的普通人民仍然生活在灰色的等级压制下,成为历史车辙下被碾碎的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李隐舟倒也不气不恼,平心而论,孙家兄妹都是他的救命恩人,身份和他本就云泥之别,瞧不起他才是正常的。 “行了,阿言你先去通知亭长,我们即刻出去。你……”孙权干脆无视了孙尚香的话,朝李隐舟挑了挑下巴,“把禄伯的衣服穿上。” 孙权一说他才反应过来,禄伯裹给他的衣衫已经被他自己剥了下来,这会半个身子浸在凉丝丝的春雨里,彻骨的凉寒此刻后知后觉地透入胸膛,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马上把衣衫裹好,在这个年代感冒可不是一件吃吃药就能过去的小事,多少风流人物出生入死笑傲战场,最后却败给了一场小小的风寒。 他顺便摸了摸环儿的额头,确认她体温如常,才将人搀扶起来,悄悄在她耳边道:“妹妹,再忍忍,我们得救了。” ———— 皓月当空。 庐江的月,似乎总比别处更柔和些,或许是被南国绵 软的云彩擦去了尾尖的锋芒,或许是被水乡润泽的水气溶去了冰凉的光,北方孤冷的月色一到江东,也成了温柔缱绻的酣梦。 张机立于渺渺如雾的夜色中,忽然有一种遗世的孤独袭上心头。 行医数十载,万里江山已行半,然而抬首望月,竟然没有一个知己可以思念。 他摸着自己已经霜白的胡须,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老态,从前总觉得还有时间去探寻世间的玄妙,如今却开始害怕后继无人了。忙忙碌碌半生,难道就如落雨入江河,终究无法惊起一丝波澜? 就在他凝神静思的时候,一个粗哑的声音不客气地闯进安宁的夜色。 “张机!张机!快出来!” 他眉头一皱,有些被打扰的不痛快,但怕深夜来访的是危重的病人,还是整理好心头的情绪,快步走过去开了门。 门栓才刚打开,外头的人便风风火火地推开了门,张机冷不防,一把半老的骨头差点被推翻在地。 偏生那人还毫无冒犯的知觉,堆着一张皱巴巴的笑脸,朝身后的几个半长不高的少年道:“几位少主,就是这里了。” 孙权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马车外的光线,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子,往那人怀里一丢,“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刘亭长。” 刘亭长小心赔着笑:“这……三日过后,可得让小人有个交代啊。” 孙权眉头微皱,略有些不耐烦,禄伯忙把刘亭长拉开,悄声道:“太守公爱护百姓,不会让你为难的,你只管放心去。” 刘亭长摸着掌心的银子,到底把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按了回去,弯腰跟几位少主道了别,赶着马车趁着月色便回乡了。 张机冷眼旁观,倒不觉得他们有什么急事,心头更是不悦,冷笑一声,将门板往外一推,送客。 “张先生且慢。”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呼住了他,他垂头一看,原来是前日所见陆家的少主人,手上的动作略微停了停。 陆逊弯着眼睛笑了笑,倒显得很乖巧:“先生已经闭门,原不该叨扰,只是我们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想让先生指教一二。”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陆家是出了名的礼义人家,待人接物挑不出半点错处,张机也无意为难 ,这才收敛了怒意,一掌推开了门,淡淡道:“请进来说吧。” 孙权倒也不客气,撩开袍子便跨进了门,顾邵还在别扭的情绪里,也闷不做声地把自己塞进角落里。 陆逊朝禄伯道:“阿香和那妹子已经睡了,你且在马车上好好看着,有孙兄在这里,你不用担心。” 禄伯应了一声,知道自家少主最是精明能干的,并不担心,却颇心疼他的年少懂事。 陆家看着兴旺大族,于儿女上却总是不济,太守公老来得子,如今嫡子陆绩才年方二岁,还不醒事,太守公又忙于政务,家里事情多有赖这个父母早亡的少主人分担,小小年纪被逼得聪敏过人,实在是伤神折寿。 他心中叹息一口,面上仍旧只是笑,见少主和李隐舟进了门,小心将门虚掩上,确定马车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背靠着冰凉的石板,静静守着屋内的人。 张机虽请他们进了门,也没有露出好脸色,哪怕面前都是世家子弟和新贵之后,也终究是一群孩子,他无意攀附名利,当然不可能像刘亭长之流拉下脸去哄着供着。 “你所说有趣的事情,莫不是前日府上所言,山神庙里叫花子们一夜暴/毙的事情吧?” 孙权忽然皱着眉头看了陆逊一眼:“你早和他提过了?” 陆逊笑道:“送先生的时候随意聊了聊,没想到先生还记在心上。” 张机冷哼一声:“怪力乱神之事,不过哄骗下里巴人,事发诡异,必有其因,我遍行天下,就是为了查探天下怪事,又岂能置之不理?” 陆逊与孙权对视一眼:“那先生可发现了什么?” “唔……唔……” 张机还没说话,倒是角落里别扭不语的顾邵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众人目光下意识聚集过去,却见顾邵整个人已经缩成一团,手掌在胸口划出一道道血迹,大张着嘴巴,喉头一阵阵紧缩,几乎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张机立即快步走到他面前,疾言厉色问:“你吃了什么?!” 顾邵哪里还能回答他的话,眼神涣散地转过头,几乎痉挛的脸上忽然挤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神……神仙……” 4、第 4 章 孙权陆逊虽然听说过当夜叫花子诡异的惨状,但亲眼目睹还是觉得胆寒,到底是涉世不深的孩子,一时之间也唯有无措。 张机反应迅速,立即抓起顾邵的衣衫,将他整个身体翻转过去,夹在腋下,一手轻拍他的背部,一手尝试伸进他的嘴里,想刺激他的咽喉帮他吐出来。 然而顾邵已经完全失了神志,这会极度亢奋,张机的手指头才伸进去,就被顾邵用力咬了一口。 他立马缩回手指,用力掰着他的下颌,急道:“快辖住他,当心他咬了舌头!” 二人这才被点醒过来,一人一边将顾邵死死按在地上,张机趁机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抹布,这才算勉强消停了下来。 呕吐,痉挛,幻觉。 典型的神经精神型中毒症状。 李隐舟几乎可以肯定地判断,这是毒蕈碱中毒,从之前环儿的描述看,老叫花子和顾邵应该都是误食了大名鼎鼎的毒菇——毒蝇伞,才导致出现发疯发癫的情形。 毒蝇伞正如其名,最开始是被古人拿去毒苍蝇的,但我朝人民普遍具有神农尝百草的伟大探索精神,喜欢用口舌检验一样生物的药效与毒效,于是每年急诊室里,总会遇到一批毒蝇伞中毒的勇士。 他在抢救室遇到过类似的病人,当时的处理是…… 李隐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飞快在脑海里生成了一套治疗方案。 但这不是在设施齐全、监控到位的急诊科,他也不是那个制定方案、发号施令的责任医生,张机会听他的话吗? 不及考虑那么多了,抢救从来都是争分夺秒,他迅速地编好一套说辞,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先催吐。” 李隐舟冷静的声音在慌张的局面中显得格外违和,张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大有不屑:“你没看见刚才的情形?他自己吐不出,逼他喉舌也不可取,如何让他吐?” “不必逼他喉舌。”李隐舟目光飞快从顾邵面上扫过,声音放软了些,“我幼时曾经流落滇南,那里人经常发这种怪病,大人们都是用胆矾煎水,一灌下去,人吐出来,就好些了。” “胆矾……”张机喃喃重复一句, 脑海中似有电光划过,眼睛顿时明亮起来,“是了,胆矾致呕吐,本来是毒/物,以毒攻毒,高明啊。” 他马上吩咐下去:“陆少主,你去药房取二匙胆矾过来,孙少主,你去烧一壶滚滚的水来。” 孙权鼻子微微抽动下,这还是头一回被父兄以外的人支使,看了眼地上半死不活的顾邵,到底没说什么,迈着大步子去后院烧水了。 陆逊做事更是利索,轻车熟路地摸到药房,踩着小木凳,一目十行找着胆矾。 “你说你去过云南,他们还有什么解毒的法子没有?”张机看李隐舟的眼神客气很多,并没成人对幼童的傲慢。 李隐舟观察他的脸色,并没有看出不悦的情绪,心知这人不是普通的巫医之流,故作幼稚地抓了抓头发,一副努力思索的样子:“他们还说要什么豆子,一个导泻,一个解毒……我也记不清了。” 张机本来就是各种高手,只是不擅长解毒,一被提醒,也就立马反应过来。 “巴豆导泻,绿豆解毒,双管齐下,倒是好办法!你快让那老仆立即去采买!” 他眼中浮现出激赏之意:“都说滇南人野蛮无知,但这套法子倒真是破朽寻新,果真千千世界,处处都有高人,以后我必往之!” 此人倒还挺有科学探索的精神,若是放在现代,肯定也是个逼疯学生的科研狂魔。 李隐舟在内心吐槽一句,依言出去找禄伯办事。 禄伯早听见内里的响动,心头虽然焦急,但不敢擅自入内,这会看见李隐舟推门出来,也只是按下不安,温和地摸摸李隐舟的脑袋:“好孩子,怎么出来了?” 李隐舟三语两语将事情一笔带过,把张机的交代复述给他。 禄伯听说顾邵不好,几乎两眼一黑,强撑着抚了抚心口,将李隐舟牵到马车边上,给他又套上个厚实的蓑衣,温声道:“孩子,我去置办东西,你且在这里看着马车,有事只管大声喊出来。” 夜已深沉,月色郎朗,整个庐江鸦雀无声,怎么看也不像治安不好的样子。 李隐舟倒不担心这个,乖乖坐在马车上,终究没耐住好奇,小声问了句:“爷爷就不怕我带着妹妹逃走吗?” 禄伯微微一愣,似乎完全没 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笑了笑:“那就当爷爷看错了人了吧。” ——— 跑是不可能跑的,李隐舟又不是蠢人,两个七岁的孩子,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之中,跑出去又要怎么活命? 他这次帮忙救了顾邵的命,多少也算是陆家的恩人,有了这个倚靠,不仅活命的机会高了几成,将来说不定也能得到陆家的回报。 起码能让他和环儿吃上一口饱饭。 他心中算计着将来的日子,不由叹了口气,本来孤身一人来去无牵挂,大不了就是个死,如今带了个小包袱,反而得步步为营了。 啧,麻烦。 闹哄哄一晚上过去,天色已经大白,顾邵被胆矾巴豆绿豆一顿好灌,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晚上,魂是回来了,人却少了一半的火气,半死不活地瘫坐在马车上,任凭孙尚香如何嘲笑,也没半点力气揶揄回去了。 他转醒过来,事情也就水落石出,昨夜他气鼓鼓地跑出去,在庙里的角落里看到两个颜色鲜艳光洁的蘑菇,世家大族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些新鲜事物,玩着玩着就尝了两口,觉得又鲜又甜,就忍不住一股脑全吞吃下肚。 真倒是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了。 张机虽然辛苦一夜,但自觉新有所得,不仅不疲惫,反而十分兴奋,于是也变得格外好说话,关了铺子就和众人一块上了马车,又重新往庙里赶回去。 “还回去干什么?”孙尚香搂着环儿,大有不忿,“我们都已经写信给太守公了,管他们死活呢。” 其他人多少都知道她的火爆脾气,张机却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小娘,心情正好,也就起了逗弄的心思:“你这小娘可不懂事,你朋友吃了毒菇,就不怕那些村民也吃了?既然有前车之鉴,就该警醒后人才是。” 孙尚香撇撇嘴巴,一本正经地和张机“科普”:“先生可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情,是他们先起了害人之心,就算以后吃了毒蘑菇,那也是因果报应。我看就应该让他们自己也受受罪,才知道冤枉错了人!” 李隐舟静静听着,不置可否地一笑。 当真是个孩子,善良的本性中带着天真的残忍。 她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根本不可能理解贫民的困 苦与愚昧,眼里只有黑白二色,容不下别人的不知者无罪。 有这样偏执的性格,难怪在一切有关三国的传闻里,她总是没有好结局,就连史册似乎也无法不偏不倚地评价这个传奇的女孩,只能以一纸空白留给后人评说。 李隐舟知道这些,张机却不知道,反倒觉得她有棱有角,不像孙权陆逊这些男孩早早被打磨成熟,倒挺有意思。 “照你的说法,大夫只能救好人,不能救坏人咯?” 孙尚香认真地点点头:“那是自然,世上的好人、无辜的人都救不过来了,哪里有空去救坏人呢?” 张机又问:“你父兄征战一方,不知杀了多少无辜的小兵,那他们也是坏人了吗?” ……回旋镖打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疼,孙尚香这才醒过神来,张机这是逗她玩呢! 她歪着头想了半响,忽然一拍手:“你这话不对,我父兄可不是坏人!” 张机兴味更浓:“请讲。” 孙尚香清清嗓子,毫不客气地和张机对视:“我父兄征讨董卓,董卓可是个大恶人吧?虽然牺牲了不少无辜的兵将,可害死他们的不是我父兄,是董卓才对!若是他不为恶,谁又犯得着去为他流血呢?” 说起医药之事,张机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可论起天下之局,他却从来没有下过心思,似乎按孙尚香的说法也不无道理? 倒是顾邵憋着一口气,终于吐槽了出来:“强词夺理,强词夺理,豺狼争肉,还有谁是正义之师不成?” 孙尚香可不理会他,直接捏住他的嘴巴,像拿捏个被拔了牙齿的小老虎:“歇着吧,顾少主!” 一旦这两人拌起嘴,气氛总会变得欢脱起来,张机也难得会心一笑,不再深思刚才的话。倒是孙权和陆逊各自望着窗外风光,闭目养神,不知作何想法。 马儿晃晃悠悠载着一车老小奔向前路,飞扬的马蹄分拨开浓浓晨雾,村庄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遥遥地,刘亭长便立在村口迎接他们,待马车停稳,马上赔着笑道:“太守公收到信,已连夜赶来,已经把村里当家的都召到山神庙了,还请张先生过去指教一二。” 5、第 5 章 李隐舟对古代官职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一郡太守基本相当于现在的省长,堂堂一省首脑,会亲自到这种乡野旮旯来? 不仅是李隐舟,孙氏兄妹亦露出疑惑的神情,怀疑的眼神在刘亭长身上逡巡片刻,却也没找出什么破绽。 孙权掂量道:“乡野村事,也值得太守亲临?” 顾邵虚弱地躺在马车上,嘴巴却闲不住,非要插一句话:“外祖父向来如此勤恳爱民,事事亲力亲为,可不是只会侵袭掳掠的蛮子。” 这话又在暗刺孙氏父子,禄伯生怕两家孩子又吵起来,忙接过话来,说故事哄孩子一般絮絮讲起来。 “你们有所不知,太守公昔年在高成县为令,那里民风散乱,盗贼肆虐,一连五任县令都无法管治,连朝廷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太守公去了不过两年,不管大事小事都亲临处理,就连强盗都佩服他的高义,纷纷从良,高成县从此便成了一个路不拾遗的好地方。故此,太守公如今虽然位比九卿,却还是依然坚持着当初的习惯。” 这样听来,这倒的确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孙权虽一贯不屑陆家清高的姿态,但平心而论,就算是树恩立德的权术,能做到收服人心,处处清平,对于老百姓而言也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了。 他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思量片刻,对孙尚香道:“妹妹你就留在此处照看那小妹,我看她胆子小,你们还是别去凑热闹了。” 孙尚香早就壮志踌躇地想要去教训教训愚昧村民,哪里按捺得住,踢了脚顾邵无力垂下的双脚:“让这病猫看着不就成了?” 孙权朝陆逊使了个眼色,陆逊会意,从善如流地接过话:“要说服村民,总要顾邵现身说法,再说他现在病怏怏的,让他照看人,我们也放心不下,还得有劳阿香你了。” 这话说得更中听,孙尚香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便不情不愿地同意了:“的确,本姑娘可比那个书呆子靠谱多了。” ———— 一行人安顿好两个小姑娘,换了马车,不过片刻功夫,略显残破的山神庙便映入眼中。 没了孙尚香这个话篓子,一路上显得格外安静,连顾邵都有些耐不住寂寞,沙哑着嗓子道:“怎么不让那疯丫头一起来,真无趣。” 孙权向来不怎么搭理他,陆逊也只是温吞地笑了笑:“有力气留着待会再说话吧。” 顾邵看着这两个人敷衍的样子,顿时珍惜起野蛮暴躁的孙尚香,好歹她还会和他说说话呢! 李隐舟看着鼓气的顾邵,不由哑然失笑,论起才智,顾邵也算聪敏过人了,但是论起处世,的确比那两个孩子差远了。 他们两个同气连枝地留下孙尚香,就是担心她像个栗子一炒就炸,本来村民就够难讲理了,再加上个泼辣凶悍的孙尚香,那场面就更难收拾了。 几人各怀心思间,马车稳稳停下来,庙口早里三层外三层乌乌泱泱围了许多村民,一见禄伯身后藏着的的李隐舟,懒散的眼神顿时变得凶狠起来。 “就是他!小叫花子!还敢跑了!” “快,抓住他,再惹怒山神,咱们都要没命!” 人多势众,一群人乌乌泱泱地闹起来连官兵也不怕了,有胆大心狠的已经拨开阻拦的枪棍,伸出手就要去捉李隐舟。 “胡闹!” 话音落定,便听得一声清脆响亮的劈落声,众人下意识地回望,只见一根红木杖生根般稳稳拄在地上,挺直的线条上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威仪万分地展示着主人不可撼动的地位。[1] 木杖的主人远比李隐舟想象中瘦小得多,枯瘦的一身骨头被厚重的官服包裹着,不堪重负般发出两声嘶哑的咳嗽。 禄伯把李隐舟护在手臂里,拨开围观的人群,走到陆太守的身边,从袖中取出了个锦囊,拈出两颗珍珠大小的药丸,陆太守却拨了拨手,示意他收下。 他略咳两声,过度使用的嗓子像陈旧的木门,开合的瞬间发出刺心的声音。 “老夫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他环视一圈,目光威严,“在场的各位,有谁亲眼看见过神明发怒?” 一时鸦雀无声。 毕竟村民都只是听从了巫医的话,口口相传,也没个证据,如今被陆太守这样一质问,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 至于那些巫医,本来就是装神弄鬼之徒,不过依 样画葫芦,以前的老巫医怎么说,他们便跟着一起胡说八道,反正万事有鬼神背锅,也没人敢质疑他们的权威。 一片沉默中,顾邵的声音显得弱弱的:“外……太守公,我见过。”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脸色苍白的顾邵身上。 那些巫医本来就是信口胡说,自己也没个底,一听竟然真的有人见过了,赶紧催他说下去:“神明都说什么了?” 顾邵软软倚靠在陆逊身上,有气无力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鲜红的大蘑菇:“就是这个。” 这是他昨晚上顺手多摘的蘑菇,准备带给三个小伙伴尝鲜的,气归气,却想着和他们和好,没想到倒闹出这桩事情。 巫医更是被闹糊涂了:“小子,你可不要骗人,这分明是个蘑菇嘛!” 顾邵缓缓摇了摇头,昨夜上吐下泻失水过多,又奔波了一早,腿早就站不住了。 张机见状,也不再准备卖关子了,径直走上前去,摘走顾邵手里的蘑菇,高举于头顶,朝陆太守道:“回禀太守公,老叫花子也好,顾少主也好,他们所见的神明皆非真实,而是中毒引起的幻相。” 中毒还可以理解,幻相这个词,对于落后的村民而已就太陌生了。 李隐舟看着村民目目相觑一脸讶异的表情,不由在内心钦佩医圣张仲景的伟大,能在一个如此蒙昧无知的时代探索出辩证法的真知,就像提出日心说的哥白尼,说是逆天而行也不为过了。 也不知道此生有没有机会见到那些传闻中的先辈,张仲景,华佗,董奉,要是能与其中之一交谈,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张机见众人面露不解,也不着急,耐心地解释道:“这种蘑菇,古籍有所记载,是东北一带常见的毒物,因为江东风雨湿润,这种蘑菇少见,因此很少有人认得。人一旦吃下这蘑菇,就会神智错乱,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看见了鬼神,其实都非实物。” 村民们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这些认识,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似乎有些动摇,但又不大相信。 陆太守沉吟片刻,阅历丰富的人生给了他宽广的眼界,并没有村民那么顽固不化。 对于张机的话,他始终半信半疑,但他必须支持。献祭这种 事情一旦起了先例,将来再想遏制,就会比今天难千倍万倍。 他苍老的眼睛已经没有年轻时候的亮泽,却积淀了岁月的沉稳,使他看上去更加从容不迫。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地开口:“老夫相信世上确有神明。” 村民的神色缓和了些,只要信仰不被抨击,在其他问题上,巫医也好张机也罢,只要能给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给一个可以从众的理由,都可以轻易地说服他们。 “方才张先生已经说过了,这蘑菇常见于东北苦寒之地,少见于江东,那么庙宇里的蘑菇想来是神明所为,这群叫花子不问自取,所以被神明惩戒。” 陆太守一字一顿,声音嘶哑,但气势依旧:“而两个小童,并未窃取蘑菇,所以逃过一劫,可见万事皆有因缘,神明都饶恕了他们,你们更不应该不饶不休。”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连李隐舟都有些始料未及,陆太守这个清奇的角度,怎么把鬼神怪谈,扭曲成了寓言故事? 巫医的鬼神说太过无稽,张机的科普又过于难懂,对这些蒙昧不化的村民而言,这种解释的确是最好接受的。 可见战略忽悠局古来有之。 陆太守面不改色:“你们应当吸取教训,不为盗,不为恶,神明自然庇护,那些蘑菇你们以后见了绕开就是,至于那两个孩子……” 他目光转向禄伯怀下的李隐舟,神色温和许多:“幼童无辜,老夫会给他们寻个去处,带离村子,这样你们也不必担心了。” 村民本以为陆太守这次来,一定是为了训斥他们,没想到他好言好语地劝说许多,最后还给了让步的办法。 太守公都退让这个地步了,他们要是再坚持己见,就太不懂事了。 一开始想抢李隐舟的汉子带头高呼一声:“太守公明见!草民受教了!” 剩下的村民也纷纷露出愧色,也跟着一起大呼起来,一开始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开去,场面变得异常和/谐。 李隐舟忍不住在内心鼓鼓掌,这绝对是和稀泥的最高境界了,难怪之前连强盗都能忽悠成良民,自古套路得人心啊。 这场闹剧中,纯粹的工具人张机忽然有种被利用了的感觉。 他到底不是孙尚香那样脾 气倔强的孩童,当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但被陆太守利用了一遭,总要讨还点什么回来。 他笑吟吟地指向李隐舟:“我看这孩子天资聪慧,既然太守公想要给他们找去处,不如就先寄留在我身边做个药童吧。” 陆太守拍拍李隐舟的头:“你可愿意?” 李隐舟倒觉得挺不错,要在乱世之中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自己的老本行,在治安良好的庐江做个大夫,安然度过此生,已经是眼下最好的去路了。 他乖觉地点点头:“但凭太守公安排。” 陆太守满意地颔首:“既然如此,就让这孩子跟着你吧,仲景。” 李隐舟愣在原地。 张,仲景。 ……他怎么就没想到,仲景不是个名字,是字号呢。 6、第 6 章 张仲景何许人也? 传闻中的医圣,辩证法的创始人,也是第一次为传统中医体系注入灵魂的时代巨人。 更别提他《伤寒杂病论》列举出的种种经典方剂,就算放在两千年后的现代,都还是配置药剂的重要参考。 若说希波克拉底是西医永远的神,那张仲景绝对是系统化中医历史上开天辟地的第一人了。 李隐舟看着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白发斑斑的半百老人,难以想象这就是被后世以炽热的目光憧憬了两千年的伟大先辈。 禄伯瞧他看的眼睛都直了,只当他年幼懵懂,笑着推了把他的肩膀:“张先生看中你,好孩子,快叫老师。” 李隐舟往前跌了个趔趄,顺势弯腰做了个揖,还有些如梦初醒:“见过老师。” 张机哼笑一声:“你倒挺乖觉,我有言在先,做我的学生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你要不思进取,做个提秤煎药的童子就罢了,我也不会亏待你。” 李隐舟麻溜地顺杆往上爬:“学生一定不辜负老师教导。” 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眼前的人毕竟是屹立于一个学科顶端的传奇人物,试问有哪个理科生能拒绝牛顿或者爱因斯坦? 一瞬间的懵然散去,年轻的心脏忍不住怦然跳动,命运虽然馈赠了最卑微的身份,但却也补偿了他千载难逢的机遇。 解决了李隐舟的去处,剩下就一个环儿了。 陆太守的意思很简单:“这两个孩子命途多舛,看来福薄,既然一个去从了医,另一个就送去尼姑庵吧,也算清净之地。” 他并不是完全的无神论者,在这个封闭落后的时代,神明对人类而言不仅仅是单纯的迷信,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仰和敬畏,是维持法律与道德的一种精神力量。 作为封建朝廷的一分子,他深刻地知道维持百姓对神的信仰是延续统治最后的强心剂。 所以他从来没想过破除迷信,只是不能让这种信仰越过了官府的地位,他掌控着其中微妙的平衡。 李隐舟沉思片刻,三国纷乱的时代已经拉开了帷幕,不管是陆家还是孙家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尼姑庵虽然清苦,但起码 自在,他人在庐江,也可以时时照看着,虽然不是上上选,但也算一条不错的生路。 他替环儿接受了这个提议:“草民代妹妹谢过太守公。” 一切尘埃落定,马车又重新启程。 晨雾已无声息地散去,橙红的旭日从云海中探出了头,明丽的日光与细密的雨帘编织成五色的彩虹,静静落在重归安静的山神庙顶。 —— 李隐舟跟着张机回到庐江城,环儿则被送去了城外的半月庵,相隔不过半日的脚程,又有陆太守的面子在,倒也不用担心这个小姑娘受欺负。 换了个环境,没有了村民曾经的同情和歧视,七岁的小女孩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反而比原来活泼多了。李隐舟一开始隔三日就溜过去看看她,后来到七日、十日、半个月一次,见她瘦削的脸颊一点点丰润起来,灵动的眼睛总带着笑意,这才算放下心来。 环儿的日子过得天真快乐,李隐舟却过得很不舒心。 一开始他以为张机会教他古旧中医学的知识,比如经典的《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这些书籍他虽然不算滚瓜烂熟,但也经常当课外读物看,在学生面前说上一嘴,总有小姑娘投来崇拜的眼光。 然而张机一点也没给他发挥的机会。 第一天,熬药。 第二天,挑水,继续熬药。 第三天,背每个药材对应的柜子,抓去熬药。 药童日记:三月三日,晴,老师今天好像说了“教你”二字,我竖起耳朵一听,原来是“不是教你怎么晾晒草药了吗”。 李隐舟每天在心里默念一个草字,药草的草。 他心知这是在磨炼他的耐心,考验他的人品,但古代没有电路与网络的生活实在是太乏味,闲来无事唯有盯着庐江天顶一朵朵绵软的白云,从东边数到西边,却来等不到张机一字半句的教导。 这和想象中的求学实在相去甚远,庸碌的生活像一杯温水,平静无声地将人的热情慢慢冷却下来。散去了一开始笼罩在心头的热切,连带张机这个老师也失去了伟人的滤镜,越发像个言过其实的糟老头子。 张机看出他的恹恹,倒也不生气,反而十分平和:“你若是觉得这里无趣,也可以请陆太守安置你 去念书,反正你与几个少主都是旧相识,正好一起凑个热闹。” 这个时期的学堂教的也不过春秋战国的文章,让他去学那些拗口的古文,恐怕比在这里生火熬药更加枯燥煎熬。 他腹诽一番,脸上照旧乖巧:“学生还是跟老师读书吧。” 张机仿佛没听见他着重咬字的“读书”,笑着摇摇头:“药还没好,先去熬着吧。” 师徒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打着机锋,却听见笃笃一阵匆忙的马蹄,飞扬的尘土一路洒进四邻的门口,引起一阵低声的埋怨。 “又是孙家的人,也太霸道了。” “就是,陆太守早说过城内不许骑马,不许佩刀,偏他们家的人不从。” “小声些,我听说孙家少主杀人不眨眼的!陆太守都怕他呢。” 一片絮絮低语中,马蹄稳稳落在张机药铺的门口,一个高挑少年翻身下马,紫金衣袍,缥色发带,一柄长.枪挑在手中,枪头红缨鲜亮飞扬,映在少年英气逼人的眼中,整个人透出一股勃发的生气。 “张先生可在?”他以枪指地,半倚长.枪,脸上虽无甚表情,却有掩不住的风流意气。 张机匆匆忙忙地跨出门,一见来人,扭头就走,还没来得及,一声破空脆响,银色长.枪擦过脖颈,直直钉在门框上。 少年慢条斯理地抽回红缨枪,眼神低垂,爱怜地擦拭着枪头划出的痕迹:“好险好险,差点伤到先生。” 张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有些无奈地回头:“孙伯符,你又要老夫做什么?” 孙策略一挑眉,笑意带一丝邪气:“请先生过府喝喝酒。” “……老夫不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何况还是以霸道出名的孙家少主,谁能从他手里白喝一口酒? “哦?”孙策漫不经心地翻转长.枪,“先生可是要和策客气了?” 威胁,这是活生生的威胁! 张机大义凛然地转过身,面色沉重地对李隐舟道:“你去拿我药箱子来。” 李隐舟:“啊?” 张机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他的头,扯着嗓子大声道:“今天老师就带你开开眼界,喝酒!喝庐江最好的酒!咱们走!” 7、第 7 章 江东一半的风色,都落在了庐江宁静秀丽的小桥流水里,而庐江一半的景致,都在水畔高低错落的屋檐下。人们位水而居,天光绵长时,云彩灰色的倒影掠过水面,成群的小孩踏着水波欢笑着奔跑,屋檐下的铃铛慢慢地在风中旋转。 孙策身骑高马,背影也极为挺拔,语带笑意地一回头:“陆康虽然古板,庐江倒是被他治理得很好。” 张机带着李隐舟,闲庭信步地骑着个半老的毛驴,慢慢悠悠地跟着孙策的马。 他听着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的规律节奏,一时无语:“太守公规矩再严,还不是管不住你这无法无天的小疯子。” “小疯子?”孙策玩味地重复一次,忽而拔出腰间长鞭,飒一声挥动鞭子,在老毛驴腿上重重抽了一下。 那驴子习惯了偷工减懒,早就忘了鞭子的滋味,疼痛的刺激下早忘了自己该是个驴子,撒着四根小短腿就一路往前狂奔。 张机花白的头发在空中凌乱飞舞,一张老脸再也绷不住,声音被风划破:“你个小龟.孙啊——” 李隐舟没想到孙策突然皮了一手,惯性下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下意识地抓住毛驴屁股,却刺激得它更停不下来了。 小龟.孙挥鞭赶上,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把张机背后的李隐舟提到手中,随意地往身前一丢,朝张机大笑一声:“张老头,快来救你小徒弟。” 张机气得几乎呕血,好不容易控制住发疯的驴头,气喘吁吁地赶上孙策的骏马,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你你你!欺负老幼,无耻也!” 孙策掀袍下马,顺手将李隐舟抱下来,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试试骑马的滋味,我弟弟四岁就跟着我骑马了,这才是江东的好男儿。” 第一次骑马,已经被颠得脚软的李隐舟突然顿悟了古人短命的原因。 张机气得跺脚:“无赖,无赖,难怪陆太守不肯见你,见你一次得折寿十年!” 孙策笑而不语,牵着马和毛驴,将缰绳递给门口的马夫。李隐舟心有余悸地抬头一看,便见一个威武霸气的“孙”字旗帜飘扬空中。 寻常人顶多挂个匾 额,孙家却直接竖起了旗帜,够嚣张。 张机还想再骂两句,忽然看见大门一开,几个蛮横的家丁将一个小少年往外推搡着:“老夫人说了不见,陆少主请回吧!” 李隐舟也听见了动静,仔细一看,果然是陆逊。 孙策笑容散去,眼眸一动,旋即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蜷起手指头往家丁脑门上狠狠一敲:“对客人如此无礼,谁教的?” 家丁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呆滞的眼神分明在说—— 这不是您教的吗? “咳……”孙策显然也觉得有些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扬了扬下巴,“进去吧,别在这里丢我孙家的人。” 旋即低下头,拍了拍陆逊的肩膀:“阿言今天来做什么?来找阿弟?” 陆逊在高大的孙策面前显得幼小很多,笑起来很是乖巧讨人疼,声音比风铃更清脆:“从祖父听说阿香出了疹,三番遣来大夫看病,但是老夫人都不肯见,所以才让逊来看望。” 出疹。 李隐舟心头瞬间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两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种要命的、极烈性的传染病。 也难怪一向和孙家不合的陆康都要插手了,如果孙家有意隐瞒,也许整个庐江都要跟着遭殃。 孙策笑容不变:“原来如此,刚好我请张先生喝酒,不如就让他看看好了,阿言还是先回去吧。” 陆逊朝张机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小小年纪,礼数没有半点错漏。 他看见张机身边的李隐舟,平静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旋即轻轻笑了笑:“数日不见,阿隐也长高了。” 阿隐是一种很亲昵的喊法,但由陆逊的口中喊出来,就丝毫没有唐突和虚伪的意思,如果说孙权天生就有领袖的气质,那陆逊就具有天然的亲和力,就像庐江街旁缓然的流水,清澈而无害。 李隐舟有样学样地做了个揖:“承蒙太守公和少主关爱。” 陆逊和师徒二人打过招呼,便对孙策道:“既然张先生来了,想必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生病最怕讳疾忌医,若有什么难处,少主不愿和外祖父说,大可以告诉逊,逊一定竭尽所能。” 孙策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稚嫩的脸庞,忽然摇头笑了笑:“你啊,真有公瑾小时候 的样子。若那我不成器的弟弟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不用时时回庐江了。” 说着,他挥手招来了马夫,将马鞭递给他:“送陆少主回太守府。” 送走了陆逊,孙策脸上笑容淡去,神色严肃起来。一面领着师徒二人进府,一面才把实情抖露出来。 “前几日起,小妹不知为何,浑身上下发起了红色的疹子,接着便开始高热,家里老人看了,说……”他顿了顿,“算了,那些浑话不停也罢,请先生看看吧。” 李隐舟心里一沉。 难怪孙策非要把张机“请”来府上才肯说出实情,在这个医疗技术及其落后的时代,隔离水平近乎于没有,如果孙尚香所感染的是天花,那与之接近的人基本都是在送死。 但也未必就是天花,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而言,还有很多别的疾病能导致这样的症状。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很可能是传染病。 张机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反而有些莫名的兴奋:“让老夫去看看。” 孙策点点头,领着二人走到一处偏远的厢房,四处清清静静不见一个人影。可见孙家的人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没有把她交给陆康处置,但是也做了最基本的隔离。 门口,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正用手帕擦着眼泪,见三人赶来,略抽了下鼻子,眼角红红地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先生来了,本不该如此怠慢,想必策儿也告诉过先生了,这……” 张机敷衍地宽慰两句,马上切入正题:“给我拿白巾几方,烧热水一锅,搁在门口,进出都要洗手遮巾。” 孙夫人忙不迭差人去办,见这阵仗,心里更加确定了那个隐晦的猜想,不由悲从中来:“阿香她是不是……” “不是。”张机飞快地截住她的话,洗手遮巾之后,对孙夫人道,“请夫人少主就在门外安候。” 孙策虚扶着孙夫人,与张机交换过一个眼神:“先生请去,万事有策。” 李隐舟洗过手,也拿起一枚白巾,正准备戴上,却被张机摘了下来:“你也在门外等着。” 虽然知道他的好意,但李隐舟心头还是略有些受挫,不管怎么说他也具备了超前两千年的先进知识,居然和完全的业余人 士一个地位了。 他忍不住朝张机道:“在先生眼里,学生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张机倒不意外他的顶嘴,日夜相处,早知道他乖巧的皮囊下藏了个不安平凡的灵魂,于是郑重了脸色,罕见地露出严厉的表情:“莽勇之流,只会害人害己。” 李隐舟索性与他争辩:“可一辈子缩在老师背后,学生便能有所学吗?神农尝百草,从无到有,也是莽勇吗?眼见的都可能是幻相,从别人眼里见到的,又如何能够相信?” 张机只知道他有些小聪明,却不知道他在学海中磨砺了十几年的心性,不知道他的轻视对李隐舟而言是一种怎样的轻慢。 但他却从这孩子倔强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年轻的身影。 他竟然笑了出来,摇摇头:“竖子!这就不听话了。” 说罢转身推开了房门。 李隐舟何其机灵的人,麻溜地带上白巾,一股脑跟着钻进房内,反手将门关上。 —— 孙尚香正烧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恍惚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娘,小娘先醒一醒。” 她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先瞧见一张白净秀气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似乎又很陌生。她眼珠子朝上瞟了瞟,才看见张机那张皱巴巴的老脸,烧得发痛的脑袋寻思了半天,总算想起哪里见过这人了。 “小,小叫花,你,你有点胖了。” 李隐舟在张机身侧,正细致地观察她的疹子,听她虚弱的呼唤,心中也有些不忍。 这毕竟是个善良的小姑娘,至今还记得他这个萍水相逢的小叫花。 孙尚香似乎也知道自己病得严重,吃吃地笑了笑:“你好了,可惜我却要不好了,不然还能,还能一起放风筝。” 平日咋咋呼呼的浑似个小夜叉,这会病弱在床,才露出脆弱的一面。虽然知道历史上的孙尚香没有早夭,但面对这样一个弱小的、柔软的孩子,他竟然也有些多余的担心。 李隐舟勉强挤出一个笑:“等你好了,想放多少我都陪你。” 张机细致地查看完孙尚香的疹子,悬脉片刻,问道:“小娘可还记得,身上是哪里先开始痒的?是手脚,还是胸口?” 孙尚香回忆道:“是胸口先痒的。” 张机轻轻呼出一口气,接着问:“那是先痒的,还是先发热的?” 孙尚香茫然地望着他:“是先出疹子的。” 听到这两个回到,李隐舟悬在嗓子眼的心暂且放了下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张机居然能精准地问出这两个问诊的关键点。 是巧合?还是…… 李隐舟下意识地望向张机,看见他一瞬间放松下来的眼神,顿时明白过来,张机并不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而是专门挑了这两个问题。 张机沉思半响,替孙尚香掖好了被子,轻声道:“小娘再坚持几天,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孙尚香只当他是安慰自己,眼神更加灰暗,但还是忍住了眼泪:“我会坚持的,先生。” 但李隐舟很清楚,这不是对疾病认输的妥协,而是一个医生含蓄地展露出来的最大自信。 绝对会赢的自信。 8、第 8 章 凭栏远眺处,暮云累如重重的幕布,暗沉沉的天光中,忽有一丝细雨如绣针穿出,引出一缕绚烂的霞光。 孙权伸手,试图接住那滴雨,手心一热,却被一个粗粝的触感覆盖住。 高大挺拔的身影罩在他的背后。 他反手抓住那修长的手臂,以一个突袭的肘击攻向身后厚实的胸膛,胳膊肘还没碰到对方的衣襟,天地便陡然一转,钝痛从尾骨蔓延到头顶,整个身子被人结结实实地按倒在地上。 来人以单手牢牢锁住他的动作,得了空的手抬起孙权和他肖似的脸颊,隼一样锐利的眼光如狩猎般盯紧对方的眼睛。 “小妹有恙,你这个做哥哥的都不管不问?” 孙权坦然无畏地直视他高高在上的脸:“女儿生病,做父亲的又关心过一句吗?” 孙策眉头微微拧起。 “父亲正在追击董卓。” “那又如何?”孙权拨开兄长松懈下来的手掌,转过脸去,“小妹她……” 话音未断,便听得砰一声重物坠落的声音,打破了兄弟二人之间焦灼的气氛。 “痛痛痛……孙老贼修这么高的墙壁做什么!”顾邵挣扎着从地面爬起来,揉着几乎断掉的腿骨,刚一抬头,便看见两道相似的冷冽目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呃……你们听我解释?” —— 张机和李隐舟退出房门,在热腾腾的水中洗了把手,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一个雪白的身影从院门口旋风似的一股脑奔来,直挺挺地撞到张机单薄的胸膛上。 张机被撞出一声要命的咳嗽,捂着疼痛的胸口,沉重地感叹:“老夫就说见你一次要折寿十年,孙伯符!” 孙策迈着阔步走来,身姿矫健,衣袍飞扬,脸上无一丝愧色:“顾姓小儿撞了你,也要推算到我头上?张先生好偏心。” 孙权紧随其后,目光牢牢盯着躲在张机背后的顾邵。 张机嫌弃地瞧了眼自己被攒得紧紧的衣角:“要不是你猫捉耗子似的追他,他至于吓成这样?你就是再厌弃陆家的人,又何至于和一个小孩过不去。” “先生这话可就更不公平了。”孙策贴近二人,俯身靠近顾邵 瑟瑟发抖的脑袋,异常亲切地笑了笑,“我对阿言,就如同对我亲弟,这顾少主越墙而来,策只当家里进了贼呢。” “你浑说!”顾邵有了张机这个暂时的倚靠,胆子也大了起来,马上申诉自己的委屈,“分明是令堂先把我轰出去的,我,我只是想来瞧瞧阿香,又不是来做贼的。” 孙策斜睨他一眼,调笑道:“怎么,顾少主这是看上小妹了?听说顾家也是江东的世族大家,竟然也这么不知礼节么?” “你不要胡说!”顾邵窘得脖子都红了,在对方的地界上又不敢发作,只能拿无辜的地板撒撒气,用力地躲了两脚。 “我要是日后娶了你孙家的女子,我就,我就不得好死!” 这话没有多大的威胁力,倒不打自招地泄露了小小人心中隐秘的愿望,引得周围一圈人都笑出来声来。 这是少年人独有的一腔赤诚,未曾饮冰,更不染尘埃,只差把一颗青涩而热忱的心捧出来,却又怕遭到旁人的耻笑。 李隐舟看着面红耳赤的顾邵,既觉得好玩,又觉得可爱,虽然历史上这二人并没有修成夫妻,但年少时候单纯热切的感情,也许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了。 孙策也被他逗乐了:“这话我可记下了,以后要和陆太守对峙公堂的。” 顾邵这么一闹,本来略有些沉重的气氛倒化开了去,就连哭哭啼啼的孙夫人都止住了泪水,看顾邵那泥巴糊脸,可怜兮兮的小身板,倒也不觉得那么可恶可恨了。 “权儿。”她抬手将孙权眉间的雨滴细致地擦拭掉,“你带他去换一身衣服吧,他比你小一岁,穿你去年的衣服正好。” 孙权眉目微蹙,但未说话,用一个凶巴巴的眼神和顾邵示意:跟我来。 非要在这兄弟二人中选一个,顾邵还是更愿意和孙权相处,兔子似的一步一跳飞快从孙策身边窜过去,生怕被他拿捏了尾巴。 等两个孩子走远了,孙策才卸下笑意,露出愁意:“先生也见了小妹,可知是否是……” 张机老迈松弛的眼皮微微垂下,目光平静如水:“不是天花,而是水痘。” “水痘?”孙夫人尚且湿润的眼中透着模糊的迷惑,显然对这个概念十分陌生,“这 倒是闻所未闻的了,还请先生指教一二。” 张机负手而立,面视薄雨,如一棵老松,虽然身形弯曲,依然有迎风立雪的姿态。 一提到疾病,他脸上再无一丝玩笑的痕迹:“世人无知,常分不清天花与水痘,其实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病症。天花起于四肢,后聚向胸腹,而水痘则刚好相反,所以小娘所得其实是水痘。” 孙策不精于医药,但也算见多识广:“策倒是有所耳闻,听说这两种病都由痘娘娘掌管,是否要请痘娘娘?” 果然,这个时代的人,一听到耳熟的疾病,第一反应就是找相关的神仙。 李隐舟略腹诽两句,但并不逾矩出声,要在张机这个流行病学的祖宗面前搬弄知识,那就真是班门弄斧了。 张机神色一冷,眼神却如残炬,隐有微末的光芒。 “少主博闻强识,难道没读过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又何须请动神仙?” 孙策时而随父出征,并不长居庐江,与张机只有数面之缘,不大清楚他的作风。但他自幼在血海尸山中翻滚长大,见惯了生老病死,当然也就不至于天真地把希望压在虚无缥缈的神仙的身上。 他与孙母交换过一个眼神,朝张机恭敬道:“依先生高见,小妹之病,可还有救?” 张机虽然目光漂浮,但视线的余暇却始终落在李隐舟的身上,见他静立侧听,没有一丝惊讶和不解的表情,便知道他也早有了主意。 手指微微捻动,仿佛敲定了什么,张机道:“阿隐,你说你流落过滇南,这病也常见于滇南,你可知道该如何救?” 一时孙家老幼主仆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隐舟平静的面容上。 李隐舟万没想到张机会突然提及自己,像被教授突然抽中答题,心头免不了一跳。但擂动的心跳只是一瞬,热血灌上脑门,将储备已久的知识打开。 “有救。” 张机又问:“如何救?” 李隐舟从容不迫地答:“不救。” 孙母被师徒二人猜谜似的一问一答迷惑住了,语气露出焦急:“请张先生不要再逗弄小儿,小女的病可究竟要怎么救啊?” “你没听他说吗?”张机目光锐利地扫她一眼,“不救,便是 救。” 孙策眼眸微动,拉住孙夫人就要发作的手,恳切道:“请先生明示。” 张机也不再卖关子,冷哼一声:“若非少主与太守公素有龃龉,今日恐怕在此的也不是老夫吧?要是那些个巫医来救,岂不是又要请神仙,做法事了?” 孙策算是默认了这个回答:“先生不与凡俗同道,策也敬服,但还想请教先生之道。” 张机笑意中夹一丝冷意:“亏人人都说你是天选之才,我看到底是个蠢人。阿隐,你告诉少主。” 李隐舟知道他有心考量,不急不忙,在心中将超前的认知整理成通俗易懂的话语,方才开口解释。 “水痘一病,起于毫末,小娘沾染了脏东西,才发了这场病,痘子发出来,脏污也就跟着发散了,等熬过这段时间,不再接触脏东西,自然便脱离病痛了。” 他想了想,歪着头软软地补一句:“这都是以前学生道听途说的,要是说错了,还请先生纠正。” 不管在哪个时代,做学生的都得卖卖乖,谦和一点总是不讨人厌的。 张机颔首道:“不错,小娘发热,也是由于水痘溃破,邪由腠理入肌肤,所致热症。只要好生养护,不加惊扰,便可以度过这一关。” 孙母嫁给将门数十年,早阔别书经多载,听得也是云里雾里,但最后一句话却入了耳,多日的忧思终于放下,长叹道:“好好好,一切听先生所言。” 张机叮嘱道:“我去写几个方子,你日日拿干净的泉水熬了给她灌下,能喝便喝,不能喝就作罢。要紧的是忌生冷辛辣,每日给熬上热热的粥和蛋羹,切记不许她抓挠,便可万事大吉。” 他目光移动到李隐舟万分乖觉的脸庞上,语调平平淡淡:“仲春常发急病,我须回去看顾铺子,小娘并非重症沉疴,阿隐你就留在这里日夜看顾,一日三次回来禀报我病情。” 孙母显然不大信任一个半大的孩子,笑道:“这童子年幼,何须辛苦他,我找几个家丁轮番看守就是。” 张机断然回绝:“水痘虽不像天花致命,但也能传人,且成人染上,比幼童更危机数倍,所以万不可让旁人靠近。你别看阿隐年幼,他懂的,可比常人多多了。” 这话虽然是夸赞的意味,但李隐舟总隐约觉得有些别的意思,仿佛芒刺在背,一颗不太童真的心被剖得清清楚楚。 他微微仰头,朝张机露齿一笑,眼中净是纯真:“先生和夫人尽管放心,学生不怕吃苦。” 9、第 9 章 孙母一颗心完完全全地悬在幼女身上。她的儿子们是她此生结下的硕果,而孙尚香却是在她枯败的余生中开出的一朵花,是她曾拥有过的鲜活动人,是她回光返溯的青春。她没有办法不偏疼她。 张机的话是一颗定心丸,让这颗几乎要揉碎的心暂时平静下来,孙夫人终于有了关心儿子的余暇,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数月不见的大儿子已经又比她高了半头,与孙坚相似的坚毅面容上添了一道不起眼的浅浅伤痕。 “策儿也辛苦了。”对待长子,自然要比对待幼子严厉,她将心疼隐于眉间,神色肃然,“我听下人说,为了赶回来,你换了三次船,骑坏了一匹马,三天都没有阖眼。你虽然是怜爱小妹,但功业在身,岂可因小家而负大业?” 孙策却笑:“便是取江山为家,总得要有人住不是?再说就算策不幸殒命,还有弟弟们承接父业呢,母亲怕什么!” 孙夫人脸色一变:“说什么混账话!” 孙策将红缨枪利落地一转,闪落的银光一瞬映出年轻张狂的一双眼,眼中尽是肆意嚣张。他提好长.枪,大阔步地往外走去,到门口处,才翩然回眸。 “玩笑话罢了,母亲可别生气,既然小妹无事,我明日就回军营去。” 孙母修得再好的涵养,也气不过儿子的叛逆,忍不住长叹一声:“孽子!你自幼与公瑾交好,怎么就没学到半分公瑾的谦和有礼!” 孙策明亮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笑痕:“母亲教训的是,儿子就这找公瑾学学去。” 从孙夫人克制的微微抽动的嘴角中,李隐舟深刻地体会到了吾儿叛逆伤我心的悲愤。 倒是母子两人的对话提醒了他,那个风姿惊艳了两千年历史的男人,这一年,也和他们一样,默默无闻地住在庐江的某个角落中。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谁不想看看传说中风流恣睢的周郎,听一听让他回首相顾的曲子呢? 不过眼下暂且没有那个功夫。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满屋苦涩的草药气息中,孙尚香的热度逐渐褪去,但浑身豌豆大的晶亮水泡还没消完,好在小姑 娘总是爱美的,警告她会留疤以后,也就拼命克制着痒意不再抓挠了。 李隐舟格外小心,虽然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但偶然积云成海,细雨微澜,也有些倒春寒细刺一般渗入骨髓。 今年的春天似乎格外地冷。 这一日,他正在院里煎着药,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给火炉子送去点风,毕毕剥剥的声音把人催得昏昏欲睡,眼睛正惺忪着,却见顾邵若有所思地走了进来,呆头鹅似的昂着头,也没留神脚下,不注意踩了个溜光的小石子,整个人扑腾着往他身前倒去。 李隐舟眼疾手快地接了一把,无奈道:“少主不必行此大礼。” 顾邵整个人压在对方单薄的身体上,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后退一步,抓抓耳朵,耳尖微微发红:“阿隐,你就别揶揄我了。” 他日日来看望孙尚香,和李隐舟也算厮混个半熟。 自从确定孙尚香的病不是烈性的天花之后,孙夫人也不再回避陆家的两个孩子了。 上一辈的恩怨终究是陈年旧事,子孙的交往总会填补两个家族间的鸿沟,孙家的宏图大业需要江东世家的支持,她很清楚,庐江不是避世的净土,而是她夫君交托给她的没有硝烟的另一道战线。 何况顾邵的心思那么明显,尽管不愿意承认,这小子的名声可比自家那总冷着脸的二儿子强多了,小妹若嫁他,也算是个良配。 孙夫人的苦心经营,几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哪里能体会到,不过能像以前一样一道上学玩闹,之前被拒之门外那小小的不愉快,当然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少主方才想什么那么入神呢?”李隐舟问。 顾邵垂头看着舔着药罐的火舌,发起了愁:“再两日便是寒食节了,照往年的规矩,要禁火一月,食寒食,饮冷水,祖父已令人布告了。” 李隐舟打一打扇子,转念间明白了他的担心:“你是怕阿香吃不得生冷,没有药喝?” 顾邵默然以对。 李隐舟不由觉得好笑,半带玩笑地开解他:“你这真是关心则乱,孙夫人爱女心切,能苛待阿香吗?之前连二位少主都敢扫地出门,难不成太守公还要亲自过来监督孙家禁火吗?” “原是这个道理。”顾邵纠 结的手指握成了拳头,“我方才也见过夫人了,夫人却说祖宗礼法不可废,若是让旁人知道孙家偷偷用了火,那外祖父也会为难的。” 李隐舟眉心一动,不由觉得诡异,孙夫人什么时候这么体贴陆太守了?两家嫌隙如此深,只怕她想保全的还是孙家的名声。 孙氏父子虽然行事霸道,但从未做出过真正出格的事情,追击董卓,也是正义之师的名号,在江东父老看来,孙家算得上本地的荣光,孙夫人当然不愿意毁掉孙坚的苦辛筹谋。 可能传染整个庐江的病症她能藏着掖着,败坏孙家声望的事情她却绝不能冒险。 将门主母,虽不能生杀予夺,但也须运筹帷幄,难怪孙氏势力历经三代主公而屹立不倒,这位看似柔弱无知的老夫人能察觉出男人所忽视的秋毫。 话虽如此,但无情至此,也确实令人寒心。 李隐舟沉思片刻,并不想揭明孙夫人的用意,但他心头的帐一清二楚,当初为了环儿,孙尚香能说出替她去的话,就算为了回报她当时勇敢的善意,也得想个法子帮上忙。 “若是被发现用火,会怎么样?” 顾邵道:“外祖父说,若是世家子弟明知故犯,便罚主家半年的俸禄,若是百姓无知,便从半处之,罚三个月的收成就是了。” 他偷偷觑一眼李隐舟凝神静思的双眸,左右环视片刻,将人拉到面前,贴着对方的耳朵,悄悄说:“阿言和孙权想了个办法,找了个贫苦农家,给了他们一年的收成,托他们每日偷偷煎药熬粥,再趁夜送进来,外头那道门孙权能打点,里面就只能靠阿隐你了。” 他飞快地把三个人的秘密筹划抖露给李隐舟,睁着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认真严肃的小表情有份稚嫩的真诚。 这是孩子气的信任,把秘密告诉了你,就相信你可以守住,从此大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挨板子也是一起丢脸了。 李隐舟有些哭笑不得,幸亏他本来就有帮忙的念头,换个心眼多的,早就把他们仨告发了。 顾邵拉起他的手,掰着他的小拇指,非和自己的勾起来,飞速念一遍拉钩上吊的童谣,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咱们可就说好了,你今天把药方给 我,明天我们就开始行动!” ……这办事效率,还真够令行禁止的。 李隐舟这才有功夫插一句话:“熬药也不是胡乱来的,火大了小了都影响药效,明日我假告回去见先生,跟你们走一趟,教教那农家怎么熬药,如何?” 顾邵用力地点点头,大是感动,有模有样地郑重道:“我就知道阿隐你是有情有义的人,今日君之大义,邵必舍身以报。” 李隐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在这些孩子眼里,这当然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营救,但被夸有情有义,还是让他已经成年的灵魂有些汗颜。 他不过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而七八岁的孩子却知道,什么是侠义。 次日清晨,暮光破晓,陆逊和顾邵果然登门拜访了。 孙夫人还在梳洗打理,暂且不见人,四个小脑袋聚在一起,做最后的策划。 顾邵如此热心,李隐舟多少可以理解,没想到陆逊也跟着一起胡闹,这颇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仔细想想,这孩子虽然心智早熟,但也不失善良,只是往往有自己的筹划,而很少显露在人前罢了。 “那阿言和我先去农家等着,咱们错开时间,省的引起怀疑。”顾邵自认是这次大事的指挥,连孙权都支使起来,“孙兄就按照昨天说的,假装咳嗽,和阿隐一道去见张先生,张先生那边也说定了,不会走露风声。” 居然把张机都拉入伙了,这群小屁孩还挺有本事,计划得居然相当周全。 孙权冷然点点头。 顾邵思前想后,觉得万事俱备,没有半点纰漏,这才松了口气,叹道:“介之推老先生,您若泉下有知,就原谅学生们这一回吧。” 孙权斜睨他一眼,眸中大有不屑之意:“介之推也不过沽名钓誉之徒罢了,一开始割肉相救,不就是为了博得晋文公的欣赏么?君王求之,他却又假口尽孝,最后反而害死母亲,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也配被后世纪念?” 顾邵显然和他意见相左:“你读书难道只读一半?介之推是被奸臣所逼迫,晋文公也是个庸才罢了,就算介之推真的出山,也不过是和虎豹为伍,当真不如山林自在!” 李隐舟只模模糊糊记得寒食节是纪念介之推的节日,但对来龙去脉不是很清楚,颇有兴味地听他们争辩。 两个人争论不下,纷纷把目光移向沉静不语的陆逊。顾邵道:“阿言,你快教教这个莽夫!” 10、第 10 章 “介之推救晋文公时,晋文公还只是逃犯重耳,后来重耳为晋国君王,介之推不慕名利,不与小人同谋,才不得已归隐山林。” 这三人虽然年幼,但都以饱读诗书出名,特别是顾邵,几乎是邻里称羡的神童,陆逊这番解释,不过是说给李隐舟这个小叫花出身的文盲。 他音调平缓轻柔,像庐江吹面不寒的风,细碎地拂动人的耳朵。 李隐舟撑起脑袋,歪着身子,听戏似的,很是享受。 “邻里为介之推不平,将他悲鸣的诗句挂于城门,晋文公这才后悔失用介之推,于是登门求贤。可惜介之推不肯见他,他便放火烧山,想把介之推逼出来,没想到介之推宁死不出,和母亲一同被烧死了。后来便有了寒食节,禁火以纪念被烧死的介之推。” 李隐舟难得耐心听完这种古代的圣人故事,一时无言。 难怪孙权觉得介之推沽名钓誉,介之推如果真的无私无欲求,又为何心有不平?选择了归隐山林,却又作诗抱怨,多少有点姜太公钓鱼的意思。 怎么看这都是个欲拒还迎却惨遭翻车的故事。 顾邵着急地寻求认同感:“阿言你也觉得介之推虚伪吗?” 陆逊凝视着已经熄火的冷炉,神色淡然:“我觉得介之推无奈。” 孙权也被勾起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陆逊微微笑着:“如果真的爱惜人才,又如何敢放火烧山?介之推是个奇才,却不能在名利场中同流合污,这样的人,若一直默默无闻也就算了,一旦露出才情,又怎么可能安稳隐居下去?” 听完这番话,李隐舟下意识地联想到四个字——怀璧其罪。 即便介之推当日出了山火,也不过是落入君王怀疑的深渊,往后一步是葬身火海,往前一步是无尽的试探与排挤,就算活着当了官,未必也有命流芳千古了。 这么看来,的确无可奈何。 风声忽动,柳叶飒飒。 李隐舟单薄的身体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背脊掠过一阵寒意,陆逊平静地看他一眼,声音温如流水:“这里太冷了,我和顾邵先走,阿隐和孙兄稍等半个时辰再来吧。” 顾 邵点点头,拍拍衣袍上的灰尘,与陆逊并肩同去。 “阿言。”孙权注视着他二人的背影,有些踌躇,终于问出了口,“如果你是介之推,你会怎么做呢?” “若处于那样的位置……”陆逊脚步一滞,忽而笑了笑,“逊不会选择归隐山林,所以不知道怎么做。” —— 平滑的铜镜前,有妇人梳妆。 模糊的镜像也难掩衰老的容颜,孙母凝眉深深望着自己略显扭曲的镜影,挑了最素淡的妆饰拿捏在手上:“你方才说陆家那两个小子又来了?” 回话的老仆道:“正是,平日也常来,因此没敢拦着,和少主说了会话就走了。哦,少主还请老夫人的意思,说有些风寒,想和那小药童一起去找张先生看看。” 孙母抬了抬眉,举手试着新来的黛粉的颜色,终究觉得活泼了些。 “这黛粉不厚重,是次货,看着鲜亮,却不能上眉。”她随手丢开黛粉,疲倦地挥挥手,“既然染了风寒,就不好出去吹风,你让那小药童顺道请张先生过来就是。” 老仆惯是知道孙权的性子,因此小声地回复:“上次也不许少主小娘去管那什么叫花子的事,还是偷偷翻墙跑出去了,少主也懂事了,哪里肯听我们这些仆人的话。” 孙母慢条斯理地整理仪容,仅以目光的余暇略扫视他一眼,叹道:“我一个老妇肚独自操持家事,膝下唯有小儿女承欢,小妹已经病卧在床,要是权儿再出什么事,我这条老命也就不要了。” “哪里会呢,少主懂事明理,是最孝顺的。”那老仆人会意,弓着腰退出门外,“老奴这就去告诉少主。” 孙母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用孝道那一套拿捏孙权,还真没法反驳她。 孙权少见地露出孩子气的不悦:“素日里也不管这么多,怎么小妹一病,母亲就紧张成这样?我又不是纸糊的假人,吹点风怕什么。” 那老仆只是赔笑:“少主,这是慈母之心,您得多体谅啊。” 孙权无奈:“那阿隐你自己回去找先生吧,听说近来风雨有异,病患很多,你也不必着急,等帮完忙再回来就是。” 李隐舟听出他的一语双关,知道他有分寸,也不再多想:“少主放心 ,我速去速回。” —— 出了孙府的高门,在庐江城装模作样地绕了半圈,快到张机药铺门口的时候,李隐舟才转头往城门的方向走。 陆逊和顾邵已经打点好了行装,正在城门口前的一个小巷口等着他,两个小孩离开孙府后还略作乔装,两把泥巴抹在脸颊上,倒真看不出来是平日里斯文秀气的小少主了。 李隐舟不由觉得好笑:“你们要靠着太守公的印章出城门,又打扮成这幅样子,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谁说我们要走城门出去了?”陆逊难得有一丝淘气的时候,黑漆漆的眼睛里露出狡黠,很是生动可爱。 李隐舟不由有些遗憾,庐江城的百姓爱屋及乌,对太守公这个早慧而谦和的接班人十分敬重,很少把他当孩子看。这么乖巧的孩子,如果平时多有些不同的表情,想必更讨人喜欢。 顾邵也装模作样地压低声音:“嘘,跟我们走就是。” 李隐舟见他两人神神秘秘,以为有什么诡秘的通道,跟在他们身后,鬼鬼祟祟地绕着庐江城的墙根走了半日,终于到了神秘的出口。 “呃,所以我们要……”李隐舟从古装电视剧里偷来的台词储备已经不太充足,思来想去也翻不出一个更文雅的词了—— “钻狗洞?” 顾邵略显得意地点点头:“这是我和阿言以前发现的,大人的身量过不去,因此就没回报外祖父,平时用枝叶掩护着,那些蠢材居然真的一直没发觉。” 李隐舟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 虽然他的身体是个七岁多的孩子,但毕竟有着成年人的思想,要撅起个屁股钻狗洞,未免还是有那么点……羞耻。 陆逊见他神色僵硬,不由微笑:“成事者向来能屈能伸,阿隐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一定不会就此却步吧?” 好激将法,李隐舟还在内心作斗争,顾邵已经身先士卒地趴下身去,两只握笔的白净小手小狗似的往前爬着,手脚并用,一骨碌便钻了过去。 这么熟练的姿势,一看就是惯犯了。 他催促着:“别磨蹭了,当心误事!” 李隐舟无可奈何,唯有学着顾邵的样子,忍着羞耻,小心地趴在地上,半个身子才露出去,便被顾邵火急 火燎地往外一拉,惯性的作用下往前扑倒,两个人滚做一团。 等两个人互相瞪眼地站好,回头一看,陆逊也已经穿过来了,风轻云淡地拍拍衣袍,仿佛无事发生过。 李隐舟不由生出一丝丝挫败—— 其实他还挺想看看,东吴大都督小时候的黑历史的。 出了城一切便好说,早有预备好的马车载着三人离开,农家也就在城外不远的山脚下,破破烂烂的一片瓦房,茅草糊的墙壁四处漏风,比李隐舟一开始呆的马棚也好不到哪里去。 古人重节气,更崇宗法,即便是无知百姓,心中也有坚定以至于顽固的信仰,如果不是为生计所迫,是断然不肯违背古训的。 与他们商量好的农家是个六十的寡母,儿子早故,儿媳不知所踪,只剩了个痴痴傻傻的孙子相依为命,素日只能靠善良的世家接济,才勉强活到了今天。 那傻子看着也有十岁的年纪了,却不醒人事,像个三岁的孩子,咬着手指头,口水糊了一脸,吃吃地看着他们,时不时歪着脖子发出一声惊叫。 他的祖母用枯老的手捂住他的嘴巴,歉疚地笑了笑:“粥熬上了,药呢?我这就拿去熬。” 李隐舟不由蹙眉,即便没有意济苍生的情怀,这幅场景看着也着实令人揪心。 他把装好的草药递给老妪:“我和您一块去煎吧。” 老妪点点头,手指有些不自在地摩挲着,朝顾邵道:“少主,我去生火,我这孙子是个傻的,但他不伤人,你们若是怕,我把他绑上就是。” 顾邵紧紧皱着眉,不见平日的孩子气:“不碍事,已经很麻烦您老人家了,明日我就把报酬添来。” 老妪却忙摇了摇手,笑容苦涩:“少主这是哪里的话,我旁的不懂,但知道生病的苦楚。我的儿子,早去了,这孙子,也留不久了。我活着没什么意思,白白费了那么多善人的接济,若是能做一回好事,便是我遭天谴,也算是还一份恩情了。” 顾邵听得更是心酸,他听惯诗书礼仪,还是头一回见到真正的草木人家,世家子弟停一回热食就苦不堪言,这些贫寒的百姓又要怎么熬过这个月呢? 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陆逊忽然出声:“嘘,有人来了。” 11、第 11 章 连绵的寒雨冻彻了骨骼,禁火后的庐江越发湿冷,前几日才被脱下的厚重衣袍又重新贴上了身,把人本来就畏畏缩缩的步伐修饰得更加僵硬。 这样的苦差事少不了一顿埋怨。 “既然禁火了,索性别的事宜一起禁了呗,这冷飕飕的天,谁愿意出来巡查?” “是啊,太守公治下严格,却不知道张弛有度的道理,正所谓木强则折,此举实在是太古板了。” “哼,要是换了我,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禁火一月,多少人便得怨恨一个月啊!” 陆逊立于墙角,撩开一两根散开的茅草,侧身躲开几个官兵漫不经心扫荡的视线,小心观察着三位官兵的动向。 顾邵以仅贴身几人能听清的气声道:“倒霉了,是巡查的官兵,刚好撞上他们了。” 老妪紧张地贴紧孙子的身体,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臂,无措地望着侧立在墙角的陆逊,目光忽然落在茅草缝隙后的一点。 “马车。”她慌张中压低了声音,“遭了,要让他们看见了。” 李隐舟心道不好,他们几个身子骨小,随便找个柜子藏起来就躲过去了,这些官兵抱怨连天,肯定也不会仔细查探,可马车却拴在外头,马夫虽然不在,但只要不是个傻子,都知道这高头大马不属于这间摇摇欲坠的破屋,屋里定然有客。 禁火祭祀的日子会客,本就不合常理,何况刚好会的是陆家的少主人,想撒谎也瞒不过陆太守的人。 把马车堂而皇之拴在外面,这么粗心大意的事情委实不像陆逊素日谨慎稳妥的作风,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不能事事考虑周全,李隐舟自己这个见多识广的大人都没留心,更何况还在读书的两个小友。 陆逊反应极快,放下茅草,对老妪轻声道:“老夫人,您先去厨房灭了火,用石头堵住灶门,以防余烬飞出来,把粥倒进水桶里,他们问起你就说馊了,兑水还可充饥。” 他有条有理地吩咐完,眸光一动,以眼神示意顾邵和李隐舟躲在背后一道不起眼的破柜子里头,顾邵会意,忙拉开柜子,在扑面而来的灰尘中打了两个惊雷似的 的喷嚏—— “啊——欠。” 窗外渐渐迫近的脚步声陡然停住。 “我记得这一家里头住的是个老妪,怎么有个小孩打喷嚏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以昏昏欲睡的低沉嗓音道:“她养了个傻孙子,怕是着了凉,你说这禁火禁的有什么意思,左不过是平头百姓遭殃罢了。” 最后一人打着呵欠道:“按例查检下就是,咱们也不是那种扰民的人……诶,这怎么有马车在?” 院子里马车果然被发觉了,李隐舟的目光从顾邵努力招呼他进来的手势上挪开,与陆逊凝住的视线偶然相错,心中已有了主意。 “两位少主躲起来吧,你们是太守府的人,撒谎是瞒不过去的,我还可假托是张先生指来救济贫民的,左右先生那里也早就通过气了,不会露出马脚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三位官兵扣门的声音:“老太,太守公让我们来瞧瞧你!” 顾邵情急之下,顾不得礼义序齿,一把将陆逊拉过来,捂住他的嘴,砰一声将柜门合上,老妪那头也匆匆忙忙地办妥了,忙不迭地小跑出来,迎出一张笑脸开了门。 “难为他老人家惦记我们这些孤寡,三位请里面请吧。” 官兵中最为高挑、眼睛也最为狭长的一位,似笑非笑地环视一圈,略显针缩的瞳孔隐隐一动:“我方才听见砰砰咚咚的声音,不是有人摔倒了吧?” 老妪老母鸡护崽似的揽着傻孙子和李隐舟,笑道:“大概是黄鼠狼吧。” “您这家徒四壁的,竟然也招来这畜生。”他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将墙皮一寸寸刮过去,似乎要将茅草一根根掀开,冷厉的眼神最终落在李隐舟瘦削的肩膀上:“诶哟,这不是张先生要去的那个徒弟吗,怎么在您这里过节呀?” 李隐舟垂下头,咬着嘴唇,一双晶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无辜,他怯生生地躲在老妪背后,扭扭捏捏地开口:“先生说怕阿婆熬不过春寒,特意让我来瞧瞧,若好便好,不好便去求太守公开个恩典。这本不该瞒着太守公,但先生也是好意,您能不告诉太守公吗?” 小猫似的声音越垂越低,像是心虚极了,又不得不开口求人的可怜劲儿。 这话说得真真假假,反 倒解释了为什么他要藏着掖着,还算是情真意切。那官兵视线定格在李隐舟闪动着不安的眼眸中,横亘在胸口的那股冷意缓缓呵了出来—— “只这一回,下不为例。” 其余二人见他松了口,也懒得追究,笑着调和道:“你们别怕咱们这位人高马大的周大哥,他是北方人,虽然块头吓人,人却最是与人为善的。既然您老人家没事,我们也不叨扰了。” 李隐舟手指抠弄着老妪破旧的腰带,在掌心纠结地绞缠着,眼神害怕地躲避开对方含笑的注视。 老妪哪敢再生事端,忙开门送客:“难为三位官爷有心了,我老婆子也不便耽误您三位的公务,地冻路滑,你们可走好。” —— 待三人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柜里柜外的几人才算是松下一口气。 顾邵爽利地推开柜子,深深地呼吸一口清寒新鲜的空气,分外飨足:“呼——阿隐,你可真会说话,我在柜子里听着,就替你觉得委屈!诶,你在山神庙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扮可怜过?” 李隐舟收敛起柔弱的神色,无可奈何地瞟他一眼,半带揶揄:“少主在马棚里饿三天不就知道是不是扮出来的了。” “从前怎么不知道阿隐你这么能说会道!”顾邵知道这是讽刺他不知疾苦,但心情尚好,并不气恼,反笑哼着用胳膊肘推了推陆逊的手臂:“可难得有人比你更周全一回,你还不好好谢谢阿隐?” 陆逊拂一拂衣襟的尘土,轻咳两声,呼出浊气,目光轻描淡写地在顾邵憋不住的笑容上扫过:“的确,多少比捣乱的黄鼠狼强些。” “你这呆子,哪里来的黄鼠狼,这不过是太婆编……”他话至一半,惊觉这话其实是在打趣他,一口气猛然噎在喉咙,憋红了脸也没想出回击的话。 那老妪看他们热热闹闹逗趣,倒觉心中连年累积的寂寞被驱散开去,松弛的唇角不自主地弯起:“你们将歇着,我去重新生火,病人怕是不能等的。” 话音才落,便听砰然一声,快要散架的木门被一双薄茧覆盖的有力双手猛然推开。 那双细长狡黠的眼睛露出森冷的笑意—— “小叫花,我可说过,下不为例。” 12、第 12 章 这是陆康来到庐江的第十个年头。 十年光阴如落雪般染上发际,从前是在黑发里挑白发,如今却是满头华发,再也不必去挑拣杂色了。 他望着铜镜里枯瘦的老人,这是一株行将就木的老树,既不能播散种子,也不能遮风避雨,或许唯有化为春泥,才能焕发出新的生机。 连他的幕僚都不再年轻。对老去的树木,啄木鸟都不敢用力敲击,幕僚的脚步放得很轻,但仍然惊扰到了陆康少有的出神。 “太守公。”他轻声地劝道,“天倒寒了,您即便不愿意破例生火,也该多加件大氅才是。” 陆康收回凝视的目光,难得地笑一笑,因为肌肤过于松弛,笑意也显得十分寡淡:“年纪大了,知觉便不灵敏,若不冷一冷,便连天气都感觉不出来了。” “说到天气。”幕僚这才提起这次见面的目的,“底下有个姓周的官兵回报,说,两位少主破了寒食节禁火的规矩,问,该如何处置呢。” 陆康抬眸看他一眼,浑浊的眼珠将眼神中的情绪恰到好处地模糊掉:“按公文,应该如何处理?” “太守公有所不知,生火的原不是他们,是一个贫苦的老妪,他们只是一同被发现,倒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 庐江城人人皆知陆逊是陆康亲手培养出的良木,哪怕折一片叶子,也绝不会假手于人。 “胡说。”陆康微阖双眼,似乎有些疲倦,“那老妪家里唯有个傻孙子,她和阿言如何能扯上相干?是阿言嘱托她生火罢了,她一个规规矩矩的老妇人,决计不会平白无故的坏了祖训。” “是。”幕僚知道这位太守公看似单薄的心胸里将庐江大大小小的人和事已全部装了进去,唯独没有半点余裕分给半点亲私,只是事关少主,已非家事,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僭越。 “周官人已把他们带回了城里,二位少主,还有上次他们救出的那小叫花也在一起,正在前厅等您发落呢。” —— “都怪我那个喷嚏不好,惹出那么多事。”顾邵反思这次被擒,寻根究底,原因还是出在自己身上,“我也不机灵,拉扯你发出好大 声音,定是让他们产生怀疑了。” 陆逊安静听他抱怨完,并不急躁:“他们疑心早就起了,只不过要抓个现行罢了。” “好在他们还有点人性,没有把那太婆一起抓来。”顾邵越发懊悔,“这主意拖累他人,实在不对,那老妪若不是善良,也不至于被我们牵连,若是要扣她的收成,我愿意十倍贴补给她。” 李隐舟被他吵得头疼,这官兵的目标压根就不是老妪,都抓起了这两条大鱼,其他小虾放走了以示慈悲,也不会吃什么亏。 人人都知道陆太守治下严格,如今可算挑出他自己人的错了,陆康又极为公正,绝不会包庇亲人,反而可能从重处之。 可这一巴掌扇过去,伤的就是陆家的脸面。 正在心底琢磨,陆康已在幕僚的搀扶下缓缓踱入视线,他瘦小得几乎惊人,很难想象那零星的皮肉能有力量牵动一身骨骼,他就像是一个尚有一息的骷髅架,仅以偏执的信念支撑起摇摇欲坠的生命。 但他的话在庐江仍旧是千金之重。 他微微喘一口气,将寒气呵出:“谁的主意?” 顾邵对这个德高望重的外祖父总是又敬又怕,但此事由他牵头,他少不得站出来:“回外……太守公,是我……” “是我拿的主意。”陆逊平静地截断顾邵的话头,坦然直视陆康双目,“因有病人要吃汤药,食热食,我便拿了主意让老妪代劳。” 他坦然的态度,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算是十分嚣张,想必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有一定能说服陆康的底气。 那幕僚在陆康身后,微不可察地朝陆逊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陆逊恍若未觉:“太守公容禀……” “放肆。”陆康低声吐出二字,已足够使陆逊闭嘴,“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我的从孙,太守府的少主,人皆有私心,即便我没有,别人也会以他的私心揣度我。你的辩解便是再有道理,也是亲眷之言,如何能避嫌服众?” 陆康这番疾厉的言辞,与其说批判陆逊,倒不如说是在教他为官的人情世故。 陆逊何其聪慧,哪里听不出从祖父悉心教导的意思。 偏顾邵也是和他类似的身份,要想解释一二,在场唯一无亲故的 就是李隐舟了。 陆康对平民便亲厚许多:“小孩,你不必怕,老夫知道你是听从差使而已,你把因果解释清楚,我自有分辨,绝不与你为难。” 众人的视线下意识地挪到这小叫花出身的药童身上,但也没有多做指望,连能言善辩的少主人都被堵了回去,一个不曾读书的顽童能分辩个什么道理出来? 顾邵也有些心急,陆康可不是卖卖可怜就能敷衍过去的人物,李隐舟虽然机灵,但在千年的道行前面,不过是个小雏鸟罢了。 李隐舟也有些意外,陆顾二人向来擅长雄辩,万万没想到陆太守直接去掉标准答案,要他这个场外学生开始答题。 他沉思半响,才轻声道:“我……我不想解释。” 陆康倒难得有意外的时候:“为什么,你怕什么?” 李隐舟摇摇头:“不是怕,是我觉得不应当解释。” 陆康以一个温和眼神示意他讲下去。 “今早,我听少主讲了介之推老先生的故事,深感其大义,介之推老先生割肉喂血,非为名利,而是一腔真心,我以为这是最可贵的。” 听到这话,场上寥寥几人,面色各异,唯有陆逊露出淡淡笑意。 陆康道:“这和你不解释有什么相干?” 李隐舟抬起头,眼神万分真挚:“我虽然出身草芥,但也想效仿先贤,介之推老先生牺牲血肉不为名利,我们煎药救人,是发自本心,也不为逃避责任,若太守公要惩罚,不必听任何解释,这是我们该得的。血肉尚可牺牲,我们牺牲些钱财名声,远不及介之推万分之一。” 此话一出,顾邵不由脱口一句:“好。” 李隐舟这话,看似平淡,实则把自己推到了道德高地上,若惩罚因做善事而破戒、甚至甘愿因此受罚的人,那便有违纪念介之推的本意了,反而是舍本逐末,叫人笑话了。 那幕僚见陆康沉默不语,知道妥当了,才推波助澜道:“这小叫花说得真诚,禁火本是个形式,效仿介之推老先生的品格才是最要紧的,少主他们行为虽然违背规矩,但本心,却和介之推同出一脉啊!” 陆康仰首阖目,神色沉痛:“其实老夫也时常心想,禁火一月,究竟是顺了民意,还是,寒 了民心。” 顾邵想起方才所见老妪的惨状,心酸涌上心头,也顾不得挨不挨骂,大着胆子回道:“若是介之推魂兮尚在,知道因为他,贫民百姓不得热饮热食,连药都吃不上,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吧?” 陆逊撩开衣袍,直挺挺地跪下,沉声道:“先贤往圣,常哀民生之多艰,而后世却以纪念之名,行怠慢民生之事。逊以为,禁火一月不是纪念,而是陋习,望太守公革除沉腐,以奠先贤。” 他起了这个头,在场诸人纷纷跟随着跪下,附和着:“请太守公明断。” 陆康缓缓睁开双眼,老迈昏花的眼中已有果毅的决断。 “拟文书,庐江城废除禁火令,所以百姓皆可用火饮热。另起草奏折,将此事呈递给圣上,请推之到各地。” 他沉吟片刻,目光遥望庐江城冰蓝的天空,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愿明年寒食节,天下再无寒士。” —— 如此棘手的事情,竟然这么轻易迎刃而解,顾邵头一次在和外祖父的交锋中赢得认同,心情跌宕不已。 他掰着李隐舟的肩膀,欣赏之情溢于言表:“阿隐,不,李先生,你那番话,是从何处想来的?真是听来平淡,品之越发有味啊!” “呃,少主过誉了。”李隐舟在心里默默感谢医学生的每个升学的阶段都要考毛概,毕竟批判形式主义,咱们国家的巨人是有一套丰富的理论的。 他不过取其一瓢,就足够让人清醒一回。 况且,如果不是遇到陆康这样心系苍生,兼济天下的好官,再有道理的话也不过是耳边风罢了。 “还有阿言,往日你是最规行矩步的,今天可真叫我大开眼界了!”顾邵恨不能将方才的场景复刻十次,“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你那一跪,比千金还珍贵呢!” “你只顾自己,一点不担心阿香吗?还不快去孙府看看他。”连一贯好性的陆逊都被他撩得烦了,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开。 顾邵这才想起事情的起源,忙将李隐舟拉扯上马车,朝陆逊匆匆告别:“好兄长,你且留着陪太守公拟奏折,我和阿隐先去孙府瞧瞧。” 就连陆逊也唯有无可奈何地一笑,这时候倒想起他是兄长了。 待马蹄带着飞尘远远离去,他才转过身去,面视潜藏于阴影中的人,轻声道:“这事你办的很妥当,有劳。” 13、第 13 章 摒除禁火令的公文虽还未发布出去,但今日发生的事情已经在陆康的默许下口耳相传出去了,好消息像涟漪般扩散开去,庐江城晦暗的夜色重新被星火烛光映亮。 这些烛光又如灯塔,把黑夜中的光明传递给更远的乡野,将满城的寒意驱散开去。 不过此事还不算完,顾邵与李隐舟还得一块上孙府请罪。 虽未明说,但他们偷溜出去是为了谁,陆康心里清楚,庐江大大小小的世家新贵也都多少有些分明,所幸没惹出什么祸事,还算做了件造福百姓的善举,孙夫人也不至于为难他们。 但该到的礼节还是得到,早上撒的谎总得有个交代。 奔劳的一天在滚滚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有律声音中迎来暮色,静立檐上的寒鸦抖落漆黑羽毛,忽然尖鸣一声,四方空荡的回音将落日余晖拉扯得更加绵长。 偌大的孙府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空旷森冷。 印象中,孙策是被周瑜邀至庐江,只是暂住了一段时日,但这个历史上一笔带过的暂时就可长可短,兴许是一年半载,兴许下个月就是分离。 李隐舟看着满脸兴奋,急切地想找孙尚香倾诉的顾邵,突然也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 他虽然没有孙权陆逊那样少年老成,但在同龄人中也算早慧,能在四面八方的联军一起以正义的名号追击董卓的时候,用“豺狼争肉”四个字一针见血地概括如今天下的局面,顾邵将来绝也不应是池中之物。 但李隐舟思前想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段历史里听过这个名字。 而他心心念念的小青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搬离庐江城了。 事业爱情两不丰收,李隐舟在心里默默同情一把这个孩子,这仨小孩总是一块行动的,怎么就你成了庐江版仲永呢? 顾邵丝毫没注意到李隐舟略带怜悯的目光,一心沉浸在为小青梅排除万险的成就感里,拉着李隐舟的手,快步地穿廊入室,想赶紧和孙母致了歉,便可以找孙尚香说说话了。 他怀揣着一半的兴奋,一般的忐忑,却没想到压根没见着孙夫人本人。 “老夫人说,虽然被你们期瞒 一回,但你们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小娘,她原该谢谢你们,但今日少主身子有恙,她牵挂了一日,如今正.念佛祈祷,也不打扰你们和小娘说话了。” 听了老仆的话,顾邵大为感动,更松了一口气:“夫人果然明理,邵也就不叨扰夫人清净了。” 旋即侧目瞟向李隐舟,提溜的眼珠子催促他快敷衍两句,赶紧去瞧孙尚香。 李隐舟却听出了话里的端倪。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虽然经常吵架,但这几个孩子之间的感情甚笃,总是聚头行动,而且今早上孙权还打算和他一块出去,以孙夫人的智慧,不可能没察觉出孙权是在装病,又谈何牵挂? 唯独孙权被扣了下来,要说这只是巧合,没有一点故意,那未免太低估孙夫人的谋算了。 她心知肚明,独拦下了孙权,事成,是孙尚香受益,事情败露,也不至于牵扯孙权,无论结果怎样,孙家不会吃半点亏。 这会一两句糊弄的谎话,还让顾邵以为她大度讲理,若不是李隐舟心思成熟,这事倒真被孙夫人一手遮盖过去了。 “请转告夫人不必牵挂。”李隐舟笑道,“张先生说过,小时候多得风寒,长大了反而会比常人康健,夫人如此多虑,过度呵护,或许反而会折了少主的福分。” 听到李隐舟一语双关的话语,老仆和蔼可亲的笑容有瞬间的凝滞,旋即如春水破冰似地化开:“张先生果然是神医,教出来的徒弟也是机灵过人,老奴会把你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夫人的。” 顾邵听不出这二人打的什么机锋,却也隐约觉察出不对味,正想开口问询,便见孙权昂首阔步走了过来。 “你去母亲身边伺候吧,我有话要问他。”事情已经落定,孙权索性咳嗽都懒得假装了,左右都是百年的狐狸,谁还能糊弄谁不成? 老仆人自然不去揭穿他,赔着笑告了退。 孙权冷着脸对顾邵道,生硬地撵人走:“小妹闷得无聊,你去陪她玩。” “啧。”顾邵心情正好,也懒得气他的无礼,随口拈来几句刻薄的话回敬回去,“难怪阿香只当孙策是她兄长呢,起码孙小将军还千里赶了回来,不像某人,净会耍嘴上功夫,可没办半点实事。” 这话偏偏精准戳到孙权的痛处。 在这个年龄,他的名字还不是孙仲谋,而是孙坚的儿子,孙策的弟弟,父兄显赫的光辉既是他可以信赖的保护色,也是他隐隐想挣脱的一层缚茧。 李隐舟看出他正不痛快,赶紧上前阻止顾邵的作死行为:“既然少主有话问我,你就先去找阿香吧,禁火令才刚废除,今天的药也不知道吃没吃上,你快去问问。” 毕竟这位孙家二少主才是将来几十年的江东之主,想要在庐江城里安稳地混下去,最好还是别得罪他,否则以这位将来睚眦必报的个性,少不得要把童年的刻薄以成年人的凉薄奉还回去。 顾邵虽然爱和孙权对杠,但毕竟不是仇人,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后悔太过伤人,李隐舟给了个台阶,他也就顺势往下爬。 “那我去看阿香,你们两个要说什么悄悄话就赶紧说吧。” 好容易请走了这尊小佛,李隐舟才松半口气,接着应付显然心情欠佳的孙权。 孙权负手而立,已经略显分明的眉骨隐有傲然之气,挺而薄的鼻锋使他看上去总散布着一层冷意,与总是充斥着热情的孙策相反,孙权就像一块冰,通透而寒冷,就算能一眼看出他的内心,也无人敢伸手去触碰。 他黑中带着碧色的眼眸盯着李隐舟的脸:“你今日在太守府的话已经传遍庐江城了。” 古人没多少娱乐生活,尤其在宁静淡泊的庐江城中,唯一可寻的乐趣大概就是八卦八卦这堆小神童们最近又做了什么惊人的事,李隐舟跟着一起出现在茶余饭后的闲谈里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李隐舟很坦诚地回答:“那不过是我心中所想,刚好瞎猫撞死死耗子,合了太守公的心意。” 这话不是客套,回头想来,陆康与陆逊既是祖孙,又算师徒,一脉相承,不可能真正站到对立面上,就算他没说出那些话,也会有人用别的说辞“逼”陆康废除禁火令。 孙权默认片刻,指节扣着掌心,似在心算:“那你懂《六韬》兵法,认识毒菇,知道解毒治病的法子,也全都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吗?” 14、第 14 章 这一遭果然是来发难的。 李隐舟知道自己行事不算谨慎,孙权又一贯多心,何况原主本来是个懵懵懂懂的傻子,他只要去查,轻而易举就可以查出其中的异样。 然而他着实没什么好交代的,异世而来,除了被命运硬塞进怀里的妹妹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若说做的一切为了什么,不过是想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过个安稳日子。 歪着脑袋沉思片刻,在孙权凝然若冰的视线中,李隐舟无奈地叹一口气:“少主读万卷书,我无法相比,但我流浪多年,跟着大人千里颠簸到庐江,路上所看见、听见的,也是少主书上没有的,因此知道些歪门偏方,让少主见笑了。” 这话半真不假,他虽然没有真的流浪,但二十多年的人生履历相加,肯定比一个八岁的孩子见多识广。 孙权沉默地注视着李隐舟黑白分明的圆润眼眸,似乎想要透过那平静无澜的目光,直直探进他的心底。 半响,他无意识拧紧的眉头缓缓松懈下来:“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父兄不在,我便是孙家唯一的主人,必须小心谨慎,处处留意,才能护着一家老小平安无事。” 左右他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这次的发难,试探多过问责。 所以孙权有这样的想法,李隐舟并不意外,但将自己的软肋如此轻易地剥开示人,倒真不像印象中那个薄情寡义的东吴主公了。 李隐舟刚想寻些和软的话安慰安慰难得露出一分脆弱的孙权,却被他打断了话头。 “阿隐。”他无意识地摩拭着拇指,冷然的神色下隐有一丝焦虑的情绪泄露出来,“你既然去过那么多地方,有没有听过关于我父兄的传闻?在军营以外的地方,老百姓都是怎么看待我们孙家的?” 李隐舟微微一怔。 历史的剪影与面前故作镇定的倔强脸庞重叠起来,构成一个更加立体、更加真实的人像。 李隐舟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傲慢的、冷肃的小少年,其实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一个非常孤独的孩子。 陆逊虽然寄人篱下,却被陆康以毕生心血培育,顾邵客居庐 江城,本也是顾家最矜贵的少主人,他们二人都是名正言顺的世家大族继承人,而在旁人眼中,孙权不过是一个新起的军/阀的后人,今日轰轰烈烈,明日或许就大厦倾塌。 这乱世浮沉中,孙家的船开得再多再远,都不比不上江东百年贵族们枝叶参天、盘根错节的深厚势力。 越是亲厚的小伙伴,越容易生出攀比的心情,何况这次他们以身犯险,独他孙权却被安安全全地扣在家里,隐于表面和平下的细细裂纹翕张开,尖锐细碎的棱角刺痛了少年的心。 他没有办法将这种情绪宣泄在顾邵和陆逊的面前,甚至连个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 于是如无根浮萍的李隐舟成了他唯一能捏在手中的人物,他迫不及待地想得到一个正面的回答,哪怕是鼓励的,谄媚的,甚至是欺骗的。 瞬间的沉默,心头百转千回,不管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此刻的他还是个善良心软的孩子,自己这条性命能捡回来,也脱不开孙家的势力。 在孙权逐渐冷却下来的目光中,他缓缓开口:“破虏将军独自迎战董卓,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孙氏的威名,恐怕没有人是不知道的。所以少主的问题没什么必要,世上谁人不晓得孙家的英勇呢?” “可在庐江,人人只认陆太守,一提起我孙家,都觉得不如陆家仁慈,就连我的名声也比不过顾邵和阿言。” 李隐舟却轻笑:“我小时候听过一段故事,说,高祖皇帝刘邦出身卑微,而项羽是高官的后人,我也不知道这些传说是不是真的,少主能否赐教一二?” “司马迁《史记》里提及,高祖皇帝起于亭长,本是草木人家,西楚霸王则是楚将的后人,家世煊赫,而……”孙权声音一断,眸中有星火崩裂。 他的目光虽随着李隐舟,但眼神却凝视着更远的天际:“而项羽傲慢,高祖皇帝多年谋略,苦心经营,终得天下。所以英雄不问出身,即便是平民百姓,都能登上王座,何况是……” 他及时地拉回神志,将脱口欲出的话浓缩成一个略带警惕的眼神,似乎在警告李隐舟不许说出他心里的话。 啧,这小狼崽子,一旦哄好了就开始翻脸。 “阿隐。”孙 权方才的颓色一扫而空,急转的心情颇好,也难得地露出示好的神色,“你也一样,虽然是浮萍之人,但有今天的见解,以后肯定也不是常人。” 那倒免了。 在这个时代,名医可是最高危的职业,连华佗都没有个好下场,还是像张机一样不闻世事,醉心求学的人活到了最后,可见没心没肺的人最长寿。 他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承蒙少主抬爱。” —— 这一夜就这样在满城灯火中度过,次日,孙母便遣来老奴,奉上黄金数两。 “老夫人说了,小娘的病况已好得七七八八,都多谢你们师徒劳心费神,这些黄金便充作谢礼,若张先生推脱,你便说可以拿去接济看不起病的穷人,也算是老夫人为小儿女祈福了。” 李隐舟掂量着沉甸甸的包袱,他的确不宜多留,就算孙母不赶,他也会找个由头离开,如今还赚一包黄金,着实不亏。 孙老夫人送客都送得礼节周到,满怀慈悲,如果碰上旁的大夫,大概早就感动得涕泪横流了。 然而自己那老师嘛…… “多少两?”张机难得在疑难杂症以外的地方露出如此兴奋的表情,眼里闪烁着金灿灿的光,“不愧是孙府,当真是家财万贯。” 李隐舟蹲在地上,用小铜秤挨个挨个称着重,默默累加出数量:“八两八,还是个吉利的数字。” 张机掩不住的兴奋:“我之前想买的那本古籍,那老板死活不少一文钱,如今可算是有着落了,再买两条狗,我要看看新药的成效。” “先生……”李隐舟微笑着望着他,眼里满是真诚,“学生也……” “好说好说。”张机颇为大气地摆摆手,“今晚给你加个鸡腿,你正长身体,多进补些!” …… 果然古今中外的老师在科研经费上果然都是一样扣门。 他又不是才入学门的小孩子,当然知道钱财傍身的重要性,就算张机这会肯收容他,也得趁早多做打算。 正打算和张机认认真真地谈一谈薪酬问题,却见他笑意更甚,眼角开出朵花。 “又来个送钱的,李隐舟,你小子福源深重啊!” 15、第 15 章 来人衣素白,踏乌靴,从头到脚干净利落,正合祭祀的节气,这样寡淡的颜色套在寻常孩子身上,多少会显得有些老气横秋,而被陆家少主穿上,却有斯文雅致的风流。 李隐舟不抬头也知道来的是谁,若说孙权像冰,这位便如水,看似利万物而不争,却总能一点一滴渗透到细微之处,把一切洞悉分明。 陆逊笑得温文:“太守公遣逊来谢先生,略备薄礼,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张机抬着眉,眼神往他身后探着,只有一个年轻仆人跟在身后,挑了两个半新不旧的木箱子,瞧着比孙府的谢礼寒碜许多。 他眉目一动,眼梢带一点促狭的笑:“怎么孙府才谢过,太守公又要谢?” 陆逊神色微动,秀气的眉如春风裁开的三月新柳,柔软中透着坚韧的生气,眉梢挑动时,如清风拂柳,在平静的眼神中荡起一丝不起眼的细细波澜。 他很快将情绪抹为平和的笑意:“太守公是庐江城的父母官,爱惜百姓如自己的孩子,您虽然客居庐江不久,但是救死扶伤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您的学生也有舍生取义的风骨,所以您老人家于情于理都应该接受太守公的谢礼。” 不愧是文化人,彩虹屁都能吹得这么专业。 张机受用地深深点头:“要是将军府那两个小龟孙有你一半嘴甜,老夫也不至于天天和他们兄弟怄气,既然你如此诚恳,那这礼……” 陆逊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外祖父知道您喜爱奇文怪志,所以将家中所藏典籍清点出十余本送给先生,另拣了几本浅显些的书目,送给阿隐打发时间玩。” 陆康日理万机,哪真有功夫打点这些小事,陆逊做事滴水不漏,送个谢礼都刚好送到张机的心坎上,虽然没有孙府的财大气粗,但用的心意更让人受用。 张机一听这话,哪里还有心思和陆逊交谈,快步走上前去,一面敷衍地说了句“多谢太守公惦念”,一面已忍耐不住地打开箱子,仿佛里面不是枯燥无味的古典,而藏了个秀丽动人的美娇娘似的。 张机痴爱读书,一拿起竹简便不能释手,魂魄都要被吸进书中 :“连《燕丹子》都这么齐全,我往常找这本书,总是断篇残页,如今可算是见着完本了。你们谈,你们谈,老夫有些事要忙。” 话还没说完,人先脚不点地地走远了,砰一声重重合上了门,大一副请君勿入的意思。 当老师的如此放浪形骸,做学生的不得不替他周全,李隐舟默默将手中的金子搁在药柜后头藏着,微微磋着牙:“老师他醉心读书,实在太喜欢少主的礼物,不是有意怠慢的。” 陆逊一贯知道张机的脾性,旁人悬壶济世,里面装的是灵丹妙药,这位张先生也常挂个葫芦,倒出来却是一口烈酒,过的清贫日子,活得肆意恣睢,就是皇帝来逼,他也两脚开溜,谁的账都不买,谁的情都不承。 就算是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陆逊的目光在那道紧闭的门上停滞片刻,很快收拢于眼底:“先生闲云野鹤,是从祖父羡慕不来的福气。” 李隐舟大概能猜到他的心事,世家大族的继承人,成日戴着个笑容当面具,和冷眉肃目的孙权一样,都喜欢把心事压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 还不如顾邵傻得可爱。 他叹一口气,知道撬不动这孩子的心扉,索性转移了话题:“少主还给我带了礼物,真是感谢。” 陆逊道:“不是贵重的东西,能用上就好,说感谢,也应该是我感谢你。” 李隐舟知道他所指的大概是昨日当着陆康的一席话,然后事后想想,陆逊的手段都是陆康一手调..教出来的,祖孙俩一老一小两个狐狸,除非窝里斗,是绝对不会让旁人损害了陆家的威信,他不过是顺水推舟,等于送了个半路人情。 何况细思起来,陆逊昨天的表现也不同寻常时候的谨慎机敏,把马车大剌剌拴在院子里,摆明了招人注目,要是没心没肺的顾邵小朋友干出这事还可以理解,但放在陆逊身上,便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意思。 他垂头假装好奇地翻看箱子,漫不经心道:“也是少主告诉我介之推的故事,我才能和太守公说上两句,所以少主应该感谢自己。” 不长不短的箱子里头,装了几摞厚厚的竹简,上面刻着古朴的字体,李隐舟歪着脑袋瞧了半日,只能勉强认出这是 美术课教过的小篆,然而横看竖看,也不知道写了个什么玩意儿。 张机平时写字豪放不羁,用好听的话说叫有个人特色的草书,用诚实的话说就是鬼画符,他几乎是当画一样和药柜上的名字相比对,却没想到真实的小篆书也这么复杂难辨。 他不得不挫败地认识到,他这个现代社会打造的知识分子,在这个年代等于半个文盲。 陆逊知道他存心略过此事不提,肯定已经观察出了什么,本来想再试探两句,却见李隐舟歪着脖子,用力拧着眼角,满脸迷惑地盯着手中崭新的竹简,就像个才学会走路的幼兽,对新得的玩具迷茫又好奇,跃跃欲动地伸着尝试的爪子,但又似乎不知如何下手。 他不禁联想到那天风雨如晦的山神庙,那个瑟缩成一团,可怜得令人心疼的小猫崽。 他罕见地露出一丝会心的笑,笑意如庐江清澈的水光中一抹绚烂的泡影,在旁人还未察觉的片刻已经消散不见,他习惯性地收敛情绪,将声音压低在对方耳畔,飞快道:“拿倒了。” 李隐舟:“啊?” 陆逊垂在身侧的手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身后的年轻仆人会意地退出门外。 “你上下拿倒了。”他尽量维持着平和的语气,“这是《神农本草经》,我以为是医家必读的书目,就擅自做主选了这一本。” “多谢少主指教。”李隐舟略显尴尬地假咳一声,亏他之前还想用这本书炫耀才学,还好张机没给他丢人的机会。 陆逊俯下身,帮他倒转竹简,柔韧洁白的手指已略微显出修长的骨节,他以指尖点着竹简,一字一字教李隐舟笔画的顺序:“这是小篆书,现在已不如先秦用的那么勤快了,你看的懂就足够了,若要学,隶书更工整,也更常用。” 李隐舟汗颜得耳尖发红,当了十几年的学霸,还是头一回这么幼儿学步似的被人指导,对方克制平稳的语气更让他有些被维护着自尊心的微妙的羞耻感。 他低声道:“知道了。” 但总当个睁眼瞎也不是那么回事,不是人人都像陆逊一样体贴谦和,张机看似洒脱,但对学生并不温柔,熬药似的熬着他,就是想让他收敛心性,知道自己的轻重, 才能沉得下心思好好读书。 尴尬的情绪消散开,理性占了上风,他缓缓呵出一口气将心情平复,尽量镇定道:“请问少主,要学写字,最好看什么书?” 陆逊瞧着他微红的耳朵,并不揭穿他的难堪,一个人在难堪中是进是退,足以证明他的心性如何。 他放下手中的《神农本草经》,笑容虽在,但神色并不玩笑:“数十年前,许慎先生曾编著一本《说文解字》,虽然完本已不存世,但其中的残篇也足够你入门,写字要紧的是积水成海,我再帮你找几本简略浅白的书,你很聪明,多加积累,就很容易贯通。” 李隐舟不过是想问个书名,陆逊却仔仔细细地和他分解了这么多,若说只是通达人情,点到即止就可,没有必要这么上心。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冰凉的竹骨,感受着厚重的材质沉淀的悠长历史,认真道:“多谢少主提点,我一定用心学,不过……” 他将脱口欲出的问题咽回喉咙,这时候问为什么并不讨巧。 但陆逊显然读懂了他未出口的话,反而和缓地笑了笑,这笑容不像他平时用以遮盖心思的人情练达,却有些了然于胸的会意:“就像你说我不用谢你,你也不用谢我。” 李隐舟指节的动作一滞,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诚然,没有陆逊,他也会想方设法地自己谋一条出路。不过有了这支恰到及时的好风,他能借力而上,少碰很多壁。 收服人心不是一朝一夕、一言一语的事情,但不得不承认,就算知道这是人情世故的手段,能在困境中遇到扶持一把的人,也会难免心生好感。 陆逊并没有等他回答,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天色将暮,我也不便继续叨扰,太守府规矩很严,送出去的礼都要人签,张先生或许不想被打扰,不如你替他签吧,我教你怎么写?” 太守府有没有这个规矩李隐舟不知道,但再傻的人也听得出来这是给他的一个台阶,读书写字当然首先学自己的名字,陆逊的说辞提前避免了他问出口的尴尬。 李隐舟已经习惯了揣测他人,考虑他人,却难得被别人这样细致地体贴着。 如春风化雨,似细柳拂风。 他难得短暂地卸下心中长年累月的戒备,索性当一回天真的孩子,微微抬头仰望着陆逊温润的面容,很诚挚地道了回谢:“有劳少主。” 16、第 16 章 中宵露浓,月隐霜寒,飘摇的东风将雨雾一丝一丝钩织成衣,轻手轻脚地批戴在庐江人家错落有致的屋檐上。 张机于浓重的冷意中打了个哆嗦。 他将看到一半的竹简拢于怀中,抻一抻酸痛的腰骨,抱着心爱的古籍踏出屋外。飨足的步伐才踏出一半,便陡然停在苍冷的月光中。 井口隐约映着一轮模模糊糊的圆月。 井畔,一个瘦小的身影蜷成一团,雨露沾湿了他的衣衫,单薄的麻布下,背后的骨锥节节分明。 他身畔散落着一大堆竹简,张机在朦胧月色下,拧着眼皮仔细分辨,才发觉这一堆并不是书目,而是习字的草稿。 草稿上头显然有两个人的字迹,一份工整利落,笔画干净,可见其主人为人内敛隐忍,不露半分喜怒。 不外露也是一种表露,并不难猜到这张字是谁的手笔。 另一份就差之甚远,落笔时而歪七扭八,时而过分平直,可见写字的人心情如九曲十八弯的黄河,急切地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但总不得纲领。 越往后看,笔画倒是越成型,但墨迹却越来越浅,张机瞟一眼零星散落在井口的墨点,浮在唇畔的嘲笑褪去,露出一份欣慰的神色。 他以足尖轻轻蹴一脚李隐舟的背脊:“蠢材,蠢材,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我要你看守井里的月亮?” 李隐舟在惺忪的睡意中睁开眼,糊着雨珠的视线模糊不清,张机难得一见的欣赏表情就这么被错过了。 他低头收拾着散落的竹简:“先生在看书,学生不敢打扰,井里的月亮对先生而言是无用之物,但对我来说就是照亮的明光,这里的井水虽然不值一钱,但兑了墨水也可以写字。” 这话听着虽然惨淡,但在这个时代并不稀罕,烛火不是便宜的东西,墨汁更不是普通人家都能挥霍得起的,难怪匡衡要凿壁借光,实在是生计所迫,不得不为之。 张机哼笑一声:“你这话倒是可笑,孙家的金子足有八两八,不拿去置办东西,难不成留着生蛋?” 李隐舟擦着雨珠的手微微一滞,旋即领会这话里的意味。 这时候要再卖弄乖巧就 太过虚伪了,他索性大大方方地朝张机鞠了个躬:“多谢先生慷慨解囊。” 张机皱眉嫌弃地瞧着他:“再置办两身衣衫,做学生的邋遢,丢的是我的脸面。” 李隐舟心头一动。 他知道自己这味药材在张机眼里终于算是熬出了点意思,张机有意磋磨他的傲气,就是等着他把满怀的自负丢弃,重拾学生的心态,一步一印地打好基础。 学医譬如写字,横平竖直的笔画都不会,便想要学会游龙惊鸿的笔法,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事情。 这样的苦心与耐心,并非他表面上张扬出来的洒脱不羁,他将一切良苦用心熬化在时间里,再托付以心血。 李隐舟仰面望着张机,如仰望一棵古木,看似枯败的枝叶下藏着深入土地的根,任凭风雨飘摇,自岿然不动。 师徒二人默然对视良久,张机嗤地一笑:“还不滚去睡觉,明日出诊。” —— 次日,天蒙蒙亮,师徒二人踏着细碎熹微的晨光,循着乡间的小路,摸索到一家猎户家中。 猎户的妻子哀哀地哭泣:“那老虎一掌扑上他的背,爪牙十分尖利,先生,您看……” 张机拨开猎户的衣衫,仔细检查被老虎扑上的伤口,蹙着的眉头稍微松解下来:“他运气好,这一爪避开了心窍,且他皮肉厚实,未曾伤到肺腑。” 妇人这才略微安心,抽噎一口气:“那,那先生以为该如何办?” 张机瞥一眼李隐舟。 李隐舟将背着的药箱子打开,翻找片刻,拿出一袋包好的药炭,递到张机手上。张机一面在妇人惊异的表情中细细以药炭敷盖在伤口上,一面交代: “所谓血见黑止,红见黑止,炭粉覆于伤口,便可止血,隔绝外邪。” 那村野妇人哪里听得懂这些话,只一味点头称是,李隐舟知道这是教给自己的,但所想的远不止此。 中医的古话并非全无道理,药炭中发挥作用的,并不是这些粗糙的粉末,而是其中少量的活性炭,这是一种吸附功能极强的物质,可以收敛止血,更可以止泻防毒。 可惜这个时代,并没有制造活性炭的工艺,药炭中只有少量生产过程中产出的活性炭,和现代医学所用的纯度天差地别。 活性炭…… 正沉思冥想,一记脑崩脆生生地砸在额头上,张机将杂物往他身上一丢:“愣着干嘛,还不收拾回去。” 经过昨夜无声的剖白,李隐舟对这个老师已卸下了所有的质疑,也不再隐瞒什么:“学生是在想,既然炭粉可以收敛伤口,吸附毒素,那是否可以用以解毒。” 张机摇着手扇,缓缓打个呵欠:“老夫也想过这个办法,可惜内服者效果甚微。” 李隐舟在脑海里细致地搜索着上辈子的所学,其实制造活性炭的原理并不算复杂,但在这个没有化工原料的时代,有可能成功地制造出来吗? 张机瞧他眼神凝于天外,就知道这孩子又想到了什么主意,倒也不端着老师的架子,反而随和地问:“你又想到了什么?” 李隐舟才被敲打数日,哪里敢班门弄斧:“学生不敢卖弄。” 张机才松懈下来的神色,又凝上不悦:“这话可笑,你我虽是师徒,但半路相见,总有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孔夫子都道不耻下问,难道我连这点心胸都没有?”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不敢轻言。”李隐舟心里反复筛选着可行的工艺,慢慢拼接成一套勉强衔接的流程,他圆润的眼眸映着山村秀丽的风景,可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一帘看似枯燥的文字。 张机停下脚步。 李隐舟措手不及,连人带药箱子一块撞到张机背上,揉揉发疼的额头,这才从思考中抽出身来。 张机冷然一笑,眼眸斜睨,翻出旧账:“是谁说神农尝百草,从无到有的?怎么那会顶撞的气势倒没有了?” 不待李隐舟回答,他又重新迈开脚步,留一个清瘦矍铄的背影。 “还没撞南墙,就想回头?无趣,无趣!” 17、第 17 章 想要炮制活性炭,最重要并不是化工材料,而是尽量密闭的空间,和相对精准的温度。然而这个时代对温度的判断,基本还停留在“见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的经验主义水准,缺乏一个精准明确的尺度。 李隐舟蹲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眼前的八两金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前沿的技术脱离了与之相匹配的生产水平,就等于一纸空谈。 他第一次如此怀念冷清压抑的实验室,就连又臭又挤的大白和小白窝里都挂着精准监控温湿度的仪器,那些冰冷变化的数字是科学的心跳,给枯燥乏味的科研生活注入强大的原动力。 阔别了先进的技术水平,才知道脚下曾经踩着多少巨人的心血,能在这个时代的科学领域革旧出新的学者,都是用血肉凡躯铸成基石的伟大工匠。 热血的冲动渐渐褪去,冷静的思考逐渐回溯。 在放弃和挣扎反复横跳的边缘,李隐舟拣起一块扁平的碎金,以突出的一面做上,凹陷的一面当背面,两指捻动,闭上眼睛,手腕用力,往上一抛。 摊开的五指没有感受到一丝重量,半响,他疑惑地睁开双目—— 视线中唯有一只洁净白皙的手,五指握拳,横在他的额前。 墨意笼在鼻尖。 脖颈传来温热的气息:“想什么这么出神?” 李隐舟心脏踏空阶梯似的遽然一跳,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待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谁,才无奈地松懈下挺直的肩膀,缓缓叹了口气:“少主不要捉弄我了。” 略有棱角的小金块硌在掌心,陆逊收拢的五指微微一动,正当李隐舟以为他要还给自己的时候,却见他收手回去,立直了身子,声音含笑:“我给你带了书目,不如就用这个当酬答吧。” ……说好的送呢? 李隐舟微微磋磨牙齿,扭过脖子,仰头望着对方秀气的下巴,略觉好笑:“少主府上不至于这么克扣吧?” 陆逊回以一个浅笑:“张先生对你,也不至于这么吝啬吧?” 李隐舟哑口无言。 他大概能猜到对方此举的意图,但并不想过分承情,陆逊教他写字不过是推 波助澜的顺水人情,再靠近一步就是朋友才会做的倾心相谈。 但不管是孙权还是陆逊都不是适合当朋友的对象。 孙权是狼崽子,陆逊就是小狐狸,一个不敢得罪,一个纯粹是玩不过。 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拉开:“我不是因为犹豫不决才抛金子做决定的,不过好玩罢了,少主想拿走就拿走吧。” 陆逊不言不语地看着他,半响,才垂下手腕,神色并没有一丝不悦:“《说文解字》我给你拿过来了,还有什么想要的书也可以告诉我,太守府是庐江城藏书最多的地方。” 李隐舟半开玩笑:“少主家的书太贵,小人买不起了。” 陆逊也难得露出一丝孩气,眼眸微弯:“一分钱一分货。” 话是玩笑话,但李隐舟却有些心动,陆家是江东有名的书香世家,藏书汗牛充栋,或许真有些技艺类的书籍可以参考。 他认真下神色:“少主知不知道什么书是有讲火候的?” 这话问出来,李隐舟也觉得太为难对方,虽然陆、顾两家的后人都以饱读闻名,但这个年纪读的肯定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典籍,大一岁的孙权都还没读过《六韬》兵法,陆逊又怎么会知道这些杂书呢? 却没想到对方垂眸静思,当真给出了答案:“《考工记》曾经记载略有记载,不过我也只读过炼铜术的部分,其余并不精通。” ……这个时代的学霸都是这么全知全能的么? 李隐舟突然觉得现代吹嘘的那些神童,在这个时代早慧的孩子面前,都不过尔尔了。 陆逊显然看出他的惊异,并不借此倨傲,而是耐心道:“《考工记》关乎民生,并不算杂书,从祖父爱惜百姓,所以从识字起就教我们读过了。” 的确,与炼铜术相关的,就是钱币的制造,经济是民生的骨骼,陆康对陆逊向来是以继承人的要求严格培养,从小就灌输这些基础的知识,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他的早慧不是天赐的才学,而是陆康照着自己年轻的模样一点点雕琢出来的,小小年纪,未有行差踏错。早熟如孙权都有迷茫脆弱的时候,但这个孩子已经被套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茧,再戴上谦逊温良的面具,无人知道他心里究竟是 什么模样。 也许数十年后的那场连营的火光,才真正烧光了陆康、陆家、江东的世族所给予他的一切束缚。 几个相熟的孩子中,唯有陆逊是李隐舟不能完全洞悉的,故此,他并不排斥和他交好,但也不敢与之交心。 他拈起另一枚金叶子,抬手递给陆逊,以玩笑粉饰疏远之意:“不知少主那本《考工记》价值几何?” 陆逊沉默片刻。 半响,才露出一个温吞的笑:“值一个不骗我的回答。” 李隐舟几乎手一抖,仿佛心底最阴暗的想法都被轻易地剥开处刑,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对方眼皮底下。 他轻咳一声将尴尬遮掩过去:“……少主想知道什么?” 如果只是再次试探他,那倒很好敷衍,但李隐舟盯着他淡静的眼眸,感觉不到一丝该有的压迫感。 短暂的安静之后,才听到他平和如水的声音。 “想知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 午后的时光分外绵长,明亮的光线中浮尘细细闪动,带着古旧竹香的书简累成厚厚一摞,将浮躁的心情暂且压了下去。 李隐舟翻动着生凉的竹骨,却莫名觉得指尖有些发烫,之前陆逊的话犹在耳畔—— “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 指下的字迹一个个从眼前划过,但他脑海里反复的仍然是那几个字,不知为何,心里陡然生出一个不太合理的想法。 ——那孩子该不会,真的只是单纯想交个朋友吧? 他立即甩了甩耳朵,把这些杂念暂且丢出去,就算陆逊要选择交朋友,对象也应该是世族大家的子弟,和他这个普普通通的小药童没有什么干系。 眼下最重要的是研究出如何炮制活性炭。 他对普度众生没什么兴趣,也没有张机一样燃烧生命的科研热情,只不过有一技傍身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他并不想一辈子依赖老师的教授。 虽然不能看懂所有文字,但与《说文解字》比对半天,也勉强认出几个代表颜色的字,连蒙带猜地串联上下文,倒能猜出意思是用火焰的颜色分辨炉火的温度。 颜色。 他猛地一拍脑门,怎么把最基本的东西给丢掉了。 长年累月对仪器和数据的依赖的确化繁为简,把 琐碎的工作输出为简明的数字,但数字本身并不能代替事物的本质,即便不能精确地求得需要的温度,也完全可以通过观察性状确定火候的高低。 即便不能与现代化的精致工业相比较,也绝对比制炭中偶然产出的效率高得多。 他绕过了这道坎,突然有了山穷水复、柳暗花明之感,捏着张机慷慨相与的八两金子,心里已经有了筹谋。 ———— 庐江城东,长柳依依。 纤长的枝条拂动着竹篾编织的门帘,透过薄薄的篾片,以模糊摇晃的影子勾引着里面苦读的学子。 这里是庐江最大的官学,素有小四姓小侯学之称。若是不知情的北方人来了,总得奚落一句,洛阳城的四姓小侯学,已经带了个小字,再缀一个小字,未免太过寒碜。 而本地人自有本地的说辞,四姓小侯学原本是昔年为了樊氏、郭氏、阴氏、马氏这四家四姓外戚子弟所设的官学,因这四家煊赫,却不属于列侯,因此时称为“小侯”。 而江东的地界上,也有四大家历史深远、同气连枝的世家贵族,虽不能与四姓小侯的势力相比,但这四家一荣俱荣,戮力同心,实力也绝不可小觑。 所以这个小字,不过是书香门第的自谦,在江东的地界上,可不敢随便开罪这四家的子弟。 自然,小四姓小侯学也不只是这四家的学子专享的特权,其他大族,如周家,或新起的势力,如孙家,都可以来此求学。 孙尚香扮了小子的样子,也常厮混在里面,有个霸道的长兄,还有个冷肃的二哥,谁也不敢寻她的事。何况四大家之二的陆、顾两家少主都和她交好,就连教书的夫子也懒得劝诫,索性睁一只闭一只眼罢了。 她近来大病初愈,丢了一身颓丧的病气,又活蹦乱跳起来,日日嘟囔着所见的奇闻异事,成天想着破解世上的诡秘。 “你们听说了吗,南山后面,在闹鬼呢。”她眉目灵巧,顾盼间自有一种俏皮的生动,描述起来就绘声绘色,“有村民见着了,说,半夜里远远看见红红的鬼火,忽闪忽闪的,可怕极了。” 顾邵不以为意,自从上一回误食过蘑菇以后,他就再也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情了,不 由摇头,偏巧前几天看过相关的古籍,刚好趁机卖弄出来: “村民无知,所谓鬼火,其实是磷火,磷乃是士兵战马的鲜血积年累月所化,就算所鬼魂,也是英魂所寄,又有什么可怕的?” 孙尚香稚嫩的眉头紧了紧,总觉得这套说辞更不可靠,但论起读书之广,整个官学也找不出一个同龄人能与顾邵相比较,要想治理他嘛…… 她眼珠一转,俯身向前,用小指戳了戳前面的脑袋:“阿言,你听见了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陆逊并不回头,眼神一动不动地凝在书简上:“顾邵说的磷火,确有其事,但磷火常为阴火,色蔚,不如明火炽热。依你的话,应该不是磷火。” 顾邵自认处处不如陆逊,唯独读书之多无人能及,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反驳:“我说的都是古籍记载,你说的,我怎么从没见过哪里有写?” 陆逊素来不怎么和他争长短,但孙尚香绝不放弃一个揶揄的机会:“顾少主,你读书多,难道不知道百闻不如一见的话?阿言以前从华亭而来到庐江,一路看的定然比你多多了!你说是不是,阿言?” 这话一出,顾邵本来满是愤懑的眼神也忽地沉寂下来,挤着眉毛对孙尚香轻轻摇了摇头。 华亭是陆逊的旧籍,也是其亲生父亲陆骏亡故的地方,旁人不清楚,顾邵却记得分明。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陆逊,从祖父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自己面前,将两个才记事的孩子的手搭在一起,紧紧扣住。 “你记住,以后他就是陆家的少主,你的兄长,我们两族唇齿相依,你和他便是一命相承。”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陆逊哭。 也是最后一次。 从此华亭这个词就成了陆家顾家的禁词,大人们对此讳莫如深,小小的顾邵也学会对这个词敬而远之。 等到稍微懂事一点,才知道这个新来的少主身世凄凉,虽然偶尔也揶揄他不是外祖父的亲孙,但从不敢正面提起他的旧事情。 这是整个庐江城人人皆知的秘密,也唯有外来的孙家不解其中的苦衷。 孙尚香不清楚这其中的由头,但见素来没心没肺的顾邵都小心翼翼的,也不敢在这事多做纠缠,只撇撇嘴:“你们 说的都不算,听说周瑜交游回来了,我去请教周瑜,他说的准对。” 冷在一旁许久的孙权这才严肃脸色插一句:“没有规矩。” 孙尚香可不吃他这套:“顾邵当着你面喊过阿兄的名讳,也没见你生气,我喊公瑾的名讳,你急什么?” 孙权难得被噎回去一遭。 孙策积年累月随父出征,鲜少有在家歇脚的时候,即便在,也不过匆匆一瞥的功夫,反而是周瑜长居庐江,对孙家老小多有照拂。 于是那个年幼时带着自己骑马的高大身影渐渐褪去了颜色,兄长这个词,在庐江平静安宁的生活中,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专有称呼。 当然见不得旁人轻慢他。 哪怕这个旁人是他素日私心里宠着惯着的小妹。 顾邵前几日才对孙权挖苦讽刺,但事后又顿悔不已,刚好想找个机会和孙权和好,见他面色晦暗不明,踟蹰片刻,还是帮他说起了话:“你这话也不对,他是你兄长,当然该管教你了,我不是他亲弟,说了什么自然也不归他理论。” 话虽是朝着孙尚香说的,一双眼睛却提溜在孙权身上。 “你这话也太……” 强词夺理四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陆逊一声轻轻的咳嗽打断。 孙尚香何其机灵,圆滚滚的眼眸一转,瞧顾邵一本正经的脸色和小心翼翼的眼睛,就知道一准是得罪过孙权,这才试探地迈出和好的脚步呢。 她虽然被娇宠着长大,但并非自私自利的孩子,知道了两人有过龃龉,也就不顾及自己那点小脾气,反而大大方方地给自己那心口不一的二哥一个台阶下。 她顿挫片刻,接回方才的话“……也太有道理了,兄长,这回是小妹不对,我们下了学便去找公瑾,向他赔礼道歉,好不好呀?” 她素日是个一炒就炸的暴栗,难得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气,孙权私心里本就宠惯着她,再冷的一块冰也被化解开表面的霜了。 他皱着眉,眼神无意地探向顾邵,面上依然冷淡如常:“这是当然,公瑾博览群书,又见多识广,既然顾邵和阿言有争执,索性不如一块去向他请教。” 顾邵等的就是这句话,见他提起自己和陆逊,与平时并没有分别,这才放下心口 的不安,侧过脸去,以口型对孙尚香无声地道一句:“多谢。” 陆逊难得地从书简中移开眼神,遥遥地望向窗外高而远的苍穹。 四月的暖阳送走了清明时节的凄风冷雨,蔚蓝的天空被连绵多日的水雾擦洗得一干二净,棉花似的云朵拭去最后一点水渍,庐江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晴朗。 ———— 是夜,周府。 迎客的是周家主母,并不因为来客的年纪而稍有怠慢。她半老的容颜依稀可以分辨出昔日的国色,松弛的皮肤虽然留不住逝去的青春,但眉眼之间,风韵犹存。 她亲昵地摸了摸孙尚香的脸颊,不事家务的手指柔软如少女:“就为了这点小事,还专程来找公瑾赔礼,你们这些孩子,越来越知礼了,看来公瑾没有白疼你们。” 孙权对周夫人一贯尊敬:“兄长时时照拂,权不忘于心。可为何只见夫人,兄长不在家里吗?” 周母柔和的神色中透出一丝无奈。 “听说南山有鬼怪,他也去见识去了。” 18、第 18 章 与此同时,城外南山。 今夜恰逢一个多云的日子,无月无星,呼啸的夜风掠过层峦错落的山林,掀起一阵簌簌抖动的狂澜。盘旋的落木如惊涛骇浪,飞舞的叶片以锋锐的锯齿撕下天穹的一角,给大地添上一笔寂黑的颜色。 与庐江城内的宁静不同,出了高高砌起的城门,风云便忽然地变了天。 李隐舟也顾不得观察天气的异象,白日里要对着陆逊给的书练习写字,只有夜里才有功夫出来捣鼓他的新鲜玩意儿,所幸张机知道他无暇分.身,也不苛难他,照旧好米好饭地养着。 将炭粉烧到几百摄氏度的高温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必须在空旷无人的地方才能放心实验,于是那个被掩盖的狗洞又被李隐舟想了起来。 反正无人看见。 好在经过数日的摸索,也算小有成效。 他将细细碾碎的干净木炭在筛布中重新滤一次,确保足够纯净后才放入烧得通红的铁锅里,这还是从张机药铺的厨房里顺来的炒菜锅,虽然简陋了点,但胜在实用。 接着便是耐心等候旺旺的柴火将炭粉烧得全红,这是一个耗时不短的过程。李隐舟在锅盖上开了个孔以便观察,勃然跃动的红色光芒映在他黑漆漆的眼眸中,而他却其中看见了更深的变化。 炭粉在活化,死去已久的生命被赋予了新的活力。 只等半个时辰之后,再抽出部分柴火,以低一些温度的余烬延续最后的反应。 这些时间,无法拥精确的仪器计算出长短,只能用一次又一次的经验累加,才能得出需要的时辰。 时辰……第二次反应过来自己内心用了什么词,李隐舟忽然一愣,才恍惚意识到,他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个春天了。 在这多事而漫长的一个季节中,古人的生活习惯、说话口吻已经不知不觉渗透进他的大脑,就连无人时的思考也沾染了他们的习气。自己这株无根的浮萍也算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就这样一直生活在安宁平静的庐江城,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在烽火连天、群雄逐鹿的战争年代,庐江城有可能成为一片独避风雨的世外桃源吗? 李隐舟眼中的火光一动。 后人看三国,都以为这是最璀璨夺目的时代,星汉灿烂,数不尽的风流人物。 可当自己真正来到一千八百年前,才知道群星的背后是晦暗的风雨,民生多艰,一将功成万骨枯。 也许在史册上,平凡的人民不过是开头处简略记录的“某某年”那几个字一撇一捺中的一滴墨,后世以一瞥的眼神匆匆略过,把所有的崇拜憧憬留给浓墨重彩的英雄豪杰。 不过他并不为此介怀。 一滴水也好,一片浪潮也罢,都不能避免被时代的狂风席卷侵略。后世自有后世的路要走,后人自有更后的人怀念。 漫长的夜色中,唯有风声入耳,如猛兽的长哮,有朝天一怒的野性。李隐舟长长地伸个懒腰,把自己从不着边的遐想中拉回来,目光回落到眼前无声息燃烧的炭火中。 遽然跳动的红色焰光里,隐有一点清寒的光迫近。 李隐舟神色一僵。 森然的绿光如鬼火越靠越近,明暗不清的视线中隐约显露出庞然大物的身影,一枚硕大尖利的爪子首先踏进视野中,接着便听见一声贯穿山林的长长呼啸—— 虎啸风林,山岳也欲崩摧。 一滴冷汗自脖颈滑落,浸入背脊,掀起刺骨的寒意。 这次是他太大意了,江东多虎,给猎户看伤口的时候就应该记住,这个时代老虎才是横行野外的霸主,他这个不速之客在山林之王的眼里,不啻于一顿送货上门的宵夜。 但来不及想太多,身体几乎比脑子更先行动,他一脚将面前的铁锅踢倒,烧得通红的炭粉轰然飞舞空中,四溅的火星暂时将老虎的脚步呵停住。 那双充满了食欲与杀意,甚至还有一丝玩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一人一虎隔着火光对视。 不能露出怯意。 野兽的天性就是弱肉强食,一旦露怯等于暴露自己的弱小,就算是硬撑着也得伪装出毫无畏惧的样子。 也不能转身就跑,老虎有扑背的天性,猎户那样壮硕的成年人被攻击后背尚且重伤在床,这具瘦弱的身体更经不起巨兽的一巴掌。 不能做的事情太多,可能做的太少。说到底只是个七岁孩子的身体,和成年的悍兽相比,就是个聊以塞 牙缝的小鸡仔罢了,在极端悬殊的力量对比面前,智力的差别根本不具有扭转局面的优势。 肃杀风声中,火光渐熄,取而代之的,是两盏跃跃欲试的森寒绿光。 难道真的就要命丧于此? 已是重活一世的人,李隐舟对死亡没有分外的恐惧。人活一世,潇洒不过几十年的光景,他已看了半程风光,并不觉得遗憾。只是就这么潦草地客死城外,就真有些—— 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李隐舟咬着牙齿苦笑一声,也挺佩服自己,生死关头,还能有心情给自己开个小小的玩笑。 就在胡思乱想的片刻,不远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少年声音。 “不要转过来。” “看见左边那棵树了吗?枝头有红色缎带做了标记。” 竟然是孙策。 绝处逢生的惊喜心情来不及炸裂开,李隐舟压抑住心头的悸动,凭目远眺,搜寻一番,果然十丈开外,在一棵独木成林的大树上看见了在风中狂舞的长带。 “看见了。” 孙策低沉的声音略近了些:“手脚还能动吗?” 老虎闪着寒光的瞳孔微微狭了狭,獠牙呲起,似在警戒来人。 草木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炽热的气息不急不迫地贴近,高挑的身影立于背后,衣袂翩飞于夜空中。 李隐舟舔一舔干涩的嘴唇,尝试挪动僵硬的下肢,确定不会拖人后腿,才坚定地回复:“能。” 话音刚落定,便被强有力的臂膀拦腰提起,天地倒转,视线凌乱地颤动,李隐舟尚不及回过心跳,孙策已携着他以箭羽一般的速度奔向大树,不过几个颠簸的功夫,矫健的身形如野豹一般,三两下点着错落的树枝攀上大树的顶端。 一切都似乎是瞬息的事情,回过神来,已经被孙策稳稳地挂在了粗壮的树枝上。 李隐舟喘过一口气,望着树下跟过来,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不得不提醒他:“少主,老虎也会爬树的。” 孙策瞟他一眼,轻笑:“它当然会。” 李隐舟循着他自信的目光,透着密密层层的枝叶往下看,才发觉树根处堆积的杂草中,隐约有几个木桶藏在里面。 难怪孙策会出现在这里,他是有备而来,专门对付这老虎的。 不等他细思,便见孙策打了个长长的呼哨。 清亮的呼哨声回荡在凄戾哀嚎的风吟里。 被猎物再三地挑衅,老虎对弱小的人类也失去了玩弄的心情,铜铃似的眼睛闪落过一丝嗜血的兽性,硕大的爪子往树的躯干上用力地拍击,短暂的警告过后,它强健的身体弹簧一般缩起,鼓胀的肌肉积蓄强悍的力量,在临界的一瞬爆发出来,蹭一声地窜上了树顶。 獠牙几乎逼到二人颈侧。 孙策高喝一声:“跳!” 李隐舟不及思索,跟着孙策急速下落的身形一跃而下,交错的枝条像一颗颗利齿从脸颊划过,他咬牙忍着痛,尽量调整姿势保护头颈。 树底显然早有准备,厚厚的枯木给了坠落缓冲的余地,李隐舟瘦小的身体几乎被全部埋了进去,整个人摔得四仰八叉,唯有脖子仰得很用力。 这样危机的关头,孙策居然被他滑稽的姿势逗笑了:“快出来,小药童。” 李隐舟一骨碌滚出来,推开两三丈,拍拍身上的落叶,抬头望着树顶狂怒的老虎,心有余悸。 “它不会下来了吗?” 老虎上树不难,但下来却没有那么灵巧,所以很多小动物也常用这招数将老虎引诱到树顶,所以刚才孙策的呼哨,为的只是激怒这只硕大的捕食者吗? 被戏耍的老虎怒意迸发,仰首长啸,几乎震碎山林。 落木簌簌而下。 孙策却恍若未闻,目光遥望着彼方,唇齿含笑:“它没机会了。” 李隐舟迷惑地跟着望过去。 一支带着火光的长箭飒一声破空而出。 几乎来不及扭转目光,急电般的火箭划破虎啸风吟,铮然钉入老树的硬皮。 瞬息的静谧,垂落的火光无声息地落在枯木油桶上。 眨眼的一刹,细小的火焰呼地猛然席卷为巨大的火墙,像一股赤色的风暴,不到片刻就将整棵枝叶参天的巨树吞入腹中。 黢黑的长夜被映染通明。 熊熊烈焰似乎有将一切燃烧殆尽的力量,呼呼大火涌动的声音,将一切哀嚎全部吞没下去。 李隐舟却无暇移开目光。 光影交错处,火星明灭,一袭缁色身影挽弓而立,灌满了风的广袖猎猎飞扬。 孙策亦目不转睛,年轻英俊的脸在火光中映得通红,眼角似有火焰燃烧。 “公瑾来的,可真是时候。” 19、第 19 章 漆黑似海的山林中,一树火光冲天而上,毕毕剥剥热烈的燃烧将周围晕染出一片暖色的浪潮,灰烬伴着余波四面八方飘散开,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草木灰味。 孙权走在最前,负手遥望,颇觉奇怪:“雨季才刚过,天气正是湿润的时候,怎么会有山火?” 顾邵小心翼翼跟在最后,深一脚浅一脚踩着他们的脚印:“也没见有雷电,兴许是人故意放火烧山?或者……” 他联想到近日庐江城的传闻,越发觉得自己的推论有理有据:“所谓鬼火,是城外有人偷偷点火,今天风大,他就失手烧了山林。” 孙尚香扭头催他:“你快别论长论短了,赶紧跟上来,万一公瑾也被山火波及了怎么办?” 顾邵抬起的脚,甄选着踏实的地面,才敢放心地落足:“别急别急,山火若是敢烧周兄长一根汗毛,那江东的小娘们都得把庐江的山给夷平了!”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夸张,孙尚香嗤一声笑出来,弯弯的眼眸映着绯红火光:“照你这么说,老天爷都会妒忌周公瑾了不是?” “胡说什么。”孙权猛地回头,眉头锁住,欲言片刻,却到底没有说话。 孙尚香瞧他眼神凶狠,撇撇嘴,以胳膊肘推一推陆逊的手,小声道:“阿言,这人真不知好歹,下次咱们可别再说和了,让他一个人玩去吧。” 话虽是对着陆逊说的,字字句句的机锋却都指着某人的背脊。 孙权脸色黑了黑:“我倒也想慎独,谁让你们非跟着来。” 他是几个孩子中年龄最长者,一贯知道分寸,平日玩玩闹闹,都在人前,有少主的身份撑腰,普通人家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然而夜晚的山林可不管你是谁家孩子,自然的危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本来想一个人单独来寻,但这两个跟屁虫是不可能甩掉的,既然如此不如把陆逊也捎上,好歹多个人可以帮忙管教。 于是四个孩子趁着浓重的夜色,告别了孙夫人,一路悄悄地摸到了南山。 陆逊和孙权眼神相会,自然也觉得不妥,何况最近常有老虎伤人的事情,周公瑾为人细致,不可能将自己 随便处于危险之中,反而是他们四个手无寸铁,如果当真遇上什么危机,才更给周家添麻烦了。 但越是阻拦,反而越只会激起他们的叛逆,他递回一个安心的眼神,表示自己留有准备。 一响无声息的交谈间,四人已越发靠近火光的来源,漫天飞舞的星火中,隐隐绰绰映出两道修长的人影。 孙权一眼认出其中一人的身形,快步走上前去,对缁衣人遥遥唤了句:“可是兄长?” 那只持弓的手轻微一转。 这手修长而柔韧,紧绷时骨节分明,皮肉虽薄,却蕴蓄着挽弓长射的力量;而卸下戒备后,又如柳枝,瘦而有致,应是晓风残月的凭栏处,时时拂动琴弦的风流雅意。 惊艳一瞥之下,总让人情不自禁地好奇,究竟怎样的才貌才能配得上这样一双手。 那人却不回头,声音清朗如皎皎的月,弥补了夜空了无光辉的遗憾。 他唤的却是孙策:“伯符,令弟来了。” 孙策自火光中迈出阔步,腰挎一把青色的剑,右手扶剑,欲要抽出,明灭闪烁的焰光里脸上笑意似有似无。 他逼近孙权:“怎么在弟弟眼里,只有公瑾这个兄长,倒没有我这个大哥了?” 孙权仰着脸,毫不畏惧地回视:“在阿兄心里,不也是爱重公瑾胜过我这个亲弟吗?” 孙策哼笑一声:“口舌倒有点长进,不知道身手有没有荒废。” 说罢,拇指一顶,青锋出鞘。长剑在空中无声转落,映出两双相似的锐利的眼睛。 一刹的静默,山火仿佛停息,天地孑然无物,只剩兄弟二人一触即发的紧绷身体,和眼里燃烧的浓重敌意。 两只手几乎同时敏捷地伸出,山风山火重新呼啸,喧嚣的声音再次刺入耳中。 也是同一瞬间,孙策眼中的锐意忽而散去,换上一层淡淡的、带着嘲弄的笑意。 孙权不及反应,只觉视线往后一转,身体陡然失去了平衡,疼痛后知后觉地从脚下冲到额头时,整个人已经重重摔到了地上。 孙策踢着腿,轻松利落地接住剑,吹了个口哨:“看来弟弟不过尔尔呀。” 孙权躺在地上,目光死死盯着他:“你作弊。” 孙策无赖地蹲下身子,用剑鞘拍拍他的脸 :“小家伙,你觉得战场上有人和你讲规矩吗?” 他年幼的弟弟沉默不语,拧紧的眉头里是不服气,但并不反驳。 剩下的三个小伙伴围观了这场兄弟间类似幼兽戏耍的小小摩擦。陆逊瞧见蹲在角落里打着呵欠的李隐舟,垂眸细思片刻,拉着孙尚香走了过去。 顾邵对此无知无觉,悄悄绕过对峙的二人,走到缁衣人背后,扯着他的袖子当掩护,把自己藏得安安全全,才抖了抖胆子放声道: “孙伯符,你恃强凌弱,为兄不友;入城佩剑,为官不逊!你你你,还不好好反省!” 孙权略显难堪的神色变得无可奈何,索性闭上眼睛,不想看顾邵被自己那顽劣的兄长再次戏弄。 当真是没有眼力见。 也是最单纯,最想要维护朋友的一颗心。 这份心意虽然幼稚,但也不失狡猾,挑了个最最安全的人背后站着,算准了孙策不会对他拔剑。 孙策转眸看他,笑容在飞扬的余烬里更显张狂:“哦?顾少主倒是说说,要怎么拿下策这个罪人呢?” 顾邵向来怕他,像老鼠怕猫似的,从不知自己哪里得罪过他,但两人似乎天生就不对付。他瑟瑟发抖地扯住身前人的袖子:“周兄长,你可管管他!” 周瑜侧身回首,眉目映在火光中。 几个孩子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忽然都有一种感觉,难怪今夜无月无星了。 再好的风华在他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周瑜浑不在意孙策逼视过来的目光,垂眸翻转长弓,将顾邵揽在背后,再次抬起眼睛时,隐有一丝跃跃欲试的挑衅:“好啊。” 20、第 20 章 两个十五的少年郎,自幼相交,较着劲长大,阔别数日,很难压抑下一试高低的念头。 孙策抬手拔剑,笑意抹平在剑影中:“公瑾不妨试试。” 周瑜神色不动,慢条斯理抚弄手中弯弓,修长的手指勾动弓弦,拉如满月,搭上一根带雁羽的箭。 他瞳孔微狭,视线凝然,似捕猎的虎,无声息地将目光焦点落在敌手身上,细致地搜寻对方的每一个弱点。 顾邵浑身僵硬地站在他的身后,视线余暇中瞄见孙策同样压抑着兴奋的严肃表情,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干了件错事。 ——他其实真的只是单纯撩个闲、讨个没趣,并没有希望两个人干一架的意思。 这就是祸国殃民的感觉吗? 七岁的顾邵小朋友欲哭无泪地望着围观的小伙伴,发出类似于求救的眼神。 可除了孙权躺在地上,面视长空,全无表情,其余三个都已经摆好了坐姿,托着腮,准备近距离围观这场挚友相争的好戏。 起码李隐舟是真的很好奇。 这两个传奇的人物,在后世常有江东双璧的美称。 孙策是燃烧了自我的火,周瑜是深埋于暗的影。几乎是在这位小霸王流星一般的生命开到荼蘼后,站在他身后的周瑜才算真正走上三国历史的舞台,在江东霞光潋滟的水天相交处,在弥漫夜空的火光与江心千堆雪中,展开了自己大放异彩的后半生。 二人同心协力时,连山林之王也不过是瓮中之鳖,如果放开手脚较量,那究竟谁上谁下呢? 火声猎猎,拉满的弯弓发出亟不可待的吱吱声。 周瑜的眼神在风向忽转的瞬间遽然一跳。 手起箭出,羽箭如流星飒沓划破视线。 迎接它的是一道急电般闪落的剑光,似归巢的燕,轻易而凶狠地啄下箭尾雁翎。 第二支箭接踵而至。 长箭与剑在四溅火光中碰撞,冷冽的夜风与翻滚的热潮都难以拉扯开交融的影子,如一朵并蒂的莲,如春风中交缠的柳。 失去了先手的优势,使弓的周瑜显然落了下风,但他脸上神色仍旧不骄不躁,在孙策的剑逼近腹肋的瞬间,忽然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 。 孙策眉头一拧。 被周瑜揽在背后的顾邵只觉风声忽动,滑凉的长袖在面上拂过,一瞬的黑暗之后,眼前迎来一柄闪动着寒光的宝剑。 剑尖距他的额头不到一寸。 他瞬间凝了一背的凉汗,几乎不敢抬头看,哆哆嗦嗦地将眼神上瞟,透过凛冽寒光,看到架在孙策脖子上的一把长弓。 孙策岿然不动地凝视着周瑜半侧的身影,眼中的战意逐渐化为一种玩笑似的无可奈何。 “公瑾怎么也做这种下作的事情?” 周瑜含笑拨开他的剑,安慰似的揉了揉顾邵僵硬冰冷的脸颊,转眸望着孙策:“孙小将军,你觉得战场上有人和你讲仁义道德吗?” 孙策哑口无言。 但仍然有一丝不可思议:“你用这小子挡剑,就一点也不怕我一剑刺死了他么?” 周瑜这才撤下弓,随手绑在自己腰间,语气随和:“有胆量佩剑入城的人,不仅要有出剑的勇气,更要有随时可以收剑的自信,否则这柄剑就是个吓唬人的摆设罢了。” 孙策眼神玩味:“倘若我不想收剑呢?” 周瑜漫不经心地抬眸:“你大可以试一试。” 顾邵听不懂这二人打的机锋,一张小脸吓得刷白,小心翼翼地牵了牵周瑜的袖子,声音哆哆嗦嗦:“周兄长,就,就不打了吧,咱们得饶人处且饶人!” 周瑜被他逗得嗤一声笑出来。 孙策好气又好笑地瞟他一眼,心道真是个不长记性的小白眼狼,接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将方才用的剑用力往顾邵怀里一掼:“小子,这剑送你了,你好好记住,我们孙家的人可不是好招惹的。” 话虽然威胁着顾邵,目光却朝着孙尚香,眼神中颇含戏谑的意味。 顾邵被推得往后一个趔趄,却又不敢再生事,唯有老老实实抱好了剑,退到陆逊和李隐舟身边,小小声地控诉:“你们可看见了,孙伯符也忒霸道了。” 李隐舟看他满脸的委屈,不禁哑然失笑,分明刚才把他推出去的是周瑜,收剑的是孙策,可在顾邵眼里,温温柔柔给他揉脸的就肯定是好人,凶神恶煞地要挟他的就一定是贼子。 孙策这遭是真的冤枉。 然而镇海夜叉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哪怕他做 出温温柔柔的举动,只怕顾邵也会吓得跳开三丈远。 替孙权报了孙策的戏弄之仇,周瑜这才走到仰躺的小少年面前,伸出手:“再不回去,令堂要担心了。” 他闭口不谈刚才的事情,既无半分倨傲,也不过分温柔,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少年脆弱的自尊心中隐约可见的小小裂痕。 孙权睁开眼睛,仿佛对方才的一切都不知晓,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烧得通红的夜空。 半响,拨开周瑜的手,撑着干枯的草地,自己站了起来。 再转过身时,眉间的阴郁已一扫而空,他不卑不亢地朝着孙策:“兄长怎么这个时候回庐江了,还在这里放了火?” 这声兄长,听着倒比寻常情真意切多了。 孙策颇为受用地缅怀了下弟弟才学语的幼年时期,脑海中映出那个跟在他身后甩都甩不掉的小尾巴,再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显露出叛逆和倔强的小少年,心情复杂地笑了笑:“袁公请我再拜访陆太守,不过这火嘛……” 他转脸看着周瑜。 周瑜干脆利落地接过话:“陆太守说江东城外有虎作祟,若是要见他,就以虎首为拜礼,也算是为民除害。我们在这里铺了十数个陷阱,蹲守了七天,今天才算成功。这火就是用来烧老虎的。” 陆康大概只是随便想了个说辞敷衍孙策,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这二人居然真的捕杀了老虎。 李隐舟望着渐渐熄灭的火光,一响无语。 老虎是被烧死了,他的碳粉也早就灰飞烟灭,只剩下一口砸烂的铁锅,还不知要如何向张机交代。 谁能想到在这个时代,做实验居然还要考虑会不会蹦出一只老虎呢? 孙策先前答了孙权的话,于是反过来问他:“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孙权忽然沉默。 大概知道他冷肃的表面下藏了颗偏执倔强的心,孙策也不惯以言辞疏导弟弟妹妹,索性直接问陆逊:“阿言,是不是你们自己偷跑出来的?” 陆逊还未理好说辞,孙尚香已经抢答了这个问题:“是啊!原来南城墙那边有个狗洞,我们就从那里跑出来了!阿兄,公瑾,你们知道么?” 在她眼里,兄长与公瑾显然不属于长辈的范畴,可以随意撒欢。 周瑜也惯 疼她,素日由她大名诨名地随口乱喊都不生气,更不会因为她的调皮捣蛋就动怒,只是笑着拍拍她的肩上的灰烬:“岂止是知道。” 孙策忽然用力咳了咳。 周瑜回眸瞟他一眼,很给面子地收了声:“马车停在城门口,咱们快回去吧。” 孙尚香机灵的眼珠子转了转,从周瑜略带笑意的眼角已经瞧出点东西了,思忖片刻,忽然仰起脸,对孙策发出灵魂拷问: “阿兄,你是不是也钻过那狗洞啊?” 孙策:“……” “不止钻过。”一旁沉寂半响的孙权忽然凉凉地开口,“那就是他挖的,因此还挨了母亲一顿打。” 这一刀直扎心口。 孙尚香忍不住笑出了声:“难怪陆太守不想见你!” 顾邵也想笑,然而怀里冷冰冰的剑戳着下巴,只敢咬着牙,从唇缝里漏出一丝小小的气音。 连一惯表情很稳定的陆逊都弯了弯眼睛,显然也才知道那个平平无奇的狗洞见证了多少历史。 孙策被一堆孩子嘲弄,难得露出窘迫的脸色,摸了摸红红的鼻尖,不服气地报复回去:“这里有人没钻过那狗洞吗?” 一时四下皆静。 …… 李隐舟不由对那个平平无奇的狗洞生出莫名的敬意:东吴两代主公,两位大都督都钻过的狗洞,也算是天上地下唯此一家了吧? 三国第一狗洞的殊荣,非你莫属。 玩笑归玩笑,又是打虎又是打架,半晚上的功夫已经耗过去,眼见着火势渐小,不会烧山,两个少年和几个孩子才一起热烘烘地坐上了回庐江城的马车。 孙策蛰伏数日,连家都不曾落,势必要做出成就才肯见父老,此刻终于进了庐江城的大门,不由感慨:“我和公瑾也算是做了一回晋文公了,好在烧死的是猛虎不是贤臣,否则也要被史家口诛笔伐了。” 李隐舟本来乜斜的双目于暗中忽然清醒。 这话是知道前阵子的事,还是随口提一提? 他悄悄将目光移向陆逊,却见他垂眸养神,纤长的睫毛落下一片淡淡的影,将一切心事笼于暗中。 顾邵自然想不到那么多,好了伤疤又忍不住和孙策顶嘴:“你这人只知道屠戮,根本不见民生疾苦,若是这把火烧到山林密处,可知多少人家要因此遭殃?若火势蔓延到庐江城,多少百姓也跟着不得安宁?” 孙策倒难得安静听完他絮絮叨叨小老头似的教训,不仅没有以势压他,反而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盯得顾邵一阵心里发毛。 等顾邵哆嗦打完了,他才慢慢悠悠开口。 “那依顾少主的意思,是老虎更害人,还是山火更害人?” 21、第 21 章 这个政治家的千古难题,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而言,显然有些超纲。 顾邵抱剑沉思,一时之间难以在满脑子的典籍里寻出答案,眼珠左顾右盼,小拇指于暗中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陆逊的侧腰,低声耳语:“阿言,你知道有什么典故么?” 陆逊默然不语,隽秀的眉眼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舒展为松懈的弧度,鼻息轻柔,显然已经睡着了。 依这孩子的心智,是真睡还是假寐很难定论。 看着他似乎已经全然卸下防备的身体,李隐舟都替他觉得累。 放松有时候也是一种无声的抵抗,他在同龄人面前可以对介之推的故事畅所欲言,但在立场分明的孙策周瑜身边时,却总是寡言少语,不愿轻易泄露一丝心迹。 顾邵唯一的小心思就是孙尚香,孙权眼里有未来之天下,这些都是作为年长者可以轻而易举推敲出来的。但陆逊却把自己藏得很深,仿佛一个严防死守的蚌壳,没有人知道里面藏的是珍珠还是泥沙。 孙策随着顾邵的目光,凝然注视着酣然入梦的陆逊,半响,压低了声音:“三更天了,顾少主还是先歇会吧,以后再找我理论不迟。” 顾邵难得被孙策给了台阶下,几乎受宠若惊,忙闭上了眼睛,小声道:“明天我就去府上登门拜访,再教你长短。” 孙策戏谑地笑:“你怎么知道陆太守不会留我在陆府过夜呢?” “阿兄你还要先去拜访太守公么?”孙尚香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半梦半醒地卧在周瑜膝上,歪脸盯着孙策,“母亲可是日日念叨你回家,说围困董卓太危险了,怕你受伤……” 孙策伸手想捏捏她的脸颊,但自觉手上的茧有些粗粝,又改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告诉母亲,父亲并非孤身迎敌,我孙策也不是鲁莽之人,你们安心在家就好,不必替我们操心。”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顾邵陡然睁开眼睛,迫不及待想卖弄见闻,挽救下方才尴尬的形象:“我听说过,有个叫曹操的人,他自己引军西进,和董卓手下的大将徐荣交锋,结果大败而归,成了天底下的笑话了。” 谈到当今天 下,男孩总是难掩兴奋,就连孙权也不再缄默,虽然身处颠簸的马车内,视线却岿然不动地注视北方,似乎越过千重峻岭,冷然凝望某人。 “曹操不过匹夫之勇,他不配合袁绍公的联军行动,企图独狼吞肉,没想到孤军之力,根本无法撼动大树,反倒栽在了汴水,难道不该被天下耻笑么?” 曹操? 李隐舟脑海里的困意顿时被这个耳熟能详的名字驱散干净。 虽然后世对此人行径褒贬不一,但却没有人敢否认他的智慧与才华。笑话这两个字落在他身上,有一种微妙的出格的感觉。 如果如今的孙权知道,这个他当下嫌弃的笑话,以后会成为他几十年的宿敌和纠缠不休的噩梦,会不会后悔今天轻视了他? 联想到这个冰一样冷冷的小少年吃瘪的模样,李隐舟也不禁莞尔。 “小药童,你有不同的看法吗?” 询问的是周瑜。 李隐舟在这群身份尊贵的少主面前,本如草芥般不值一提,躲在角落里一个人默默地在内心自说自话,却没想到能引起周公瑾的注意。 不禁联想到那句“曲有误,周郎顾”,的确是心细如发,也有容人的风度。 这会再强行收回笑容就太过造作了,总之谁也不知道将来天下鹿死谁手,李隐舟索性当个闲聊。 “小人不懂天下的时局,只是想着今天那只老虎。” 孙策打个呵欠:“一只死老虎,有什么可想的?” 李隐舟撑着下巴:“我听说,豺狼都是群起而攻之,虽然厉害,但不过是因利而聚,在没有猎物的时候就会彼此厮杀,吃掉老幼。而老虎是山林之王,素来喜欢单打独斗,所以就算失败,或许也不愿意和豺狼为伍吧。” 他目光飞速在神色各异的诸人面上扫过,稍微露出憨厚的神色:“所以想起那只老虎,我还有点害怕呢,所幸少主相救,小人实在感谢。” 周瑜若有所思地颔首:“说的不错,就算是落败的老虎,也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孙策眼神更为直白;“联军鱼龙混杂,不过是一盘散沙,都等着吃别人的残羹冷炙,倒还真不如放手一搏。” 昏暗的烛光在一个崎岖的拐角处猛然一颤,爆出一朵极绚 烂的灯花,片刻耀眼的光芒散去之后,本来还算明亮的视线便显得有些过分暗沉。 几人皆各怀所思,再不言语,唯有孙尚香听得迷迷糊糊,不知为何一会说起人,一会又说起老虎。 但见兄长少有地露出的严肃表情,满意不以为然:“老虎厉害,那打虎的人不就更厉害了吗?听说西楚霸王有擒虎的故事,那兄长今日伏虎,也算是小霸王了!” “小霸王?”孙策颇有兴味地咀嚼着这三字,忽而一笑,将孙尚香一把抱起来,“小妹说的对,何必管他是豺狼还是老虎!我孙家是打虎的霸王之师,谁敢拦路,我便视谁为仇敌!” 这话铿锵有声,似第一响的战鼓,有取之不竭的意气。 孙尚香在他怀里咯咯直笑。 孙氏兄妹如此肆意,陆逊却似才从梦中缓然苏醒,眨一眨略带疲惫的双眸,静默地垂眸不语。 顾邵本就看不惯孙策的张狂,可方才醒着的几乎都是孙氏的人,哪敢随便开口驳斥,见陆逊悠悠然睁开眼睛,赶紧和他贴在一块。 “阿言,孙家都快要造反了!” 陆逊极淡然地瞟他一眼,转头对李隐舟道:“我看马车快到张先生的铺子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他绝口不问为什么李隐舟会出现在南山,莫名给人一种这两人早有约定,串通一气的意味,在这样下意识的误会下,孙策也省得盘问李隐舟,索性给陆家一个面子: “城外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再遇到老虎,就没有这么幸运的事情了。” 被完全无视的顾邵刚想插嘴,便被孙权打断:“下次有什么事,也可以来找我,不必一个人出去冒险。” 李隐舟只得点点头。 积极反思,下次还敢。 顾邵:“……算了。” 将李隐舟送回了张机铺子,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又把孙权和孙尚香两兄妹送进了孙府。 孙母早知道两个小的不省心,虽然含怒,但也不急于发作,这次一见大儿子与周家少主同来,心知内有隐情,也无心计较小儿女的事情了。 她正欲为风尘仆仆的长子接风,便见他和周瑜又跳上马车。孙策撩开车帘,朝她昂首一笑:“母亲请勿等候,我先去拜访太守公。” 孙母眉头深陷 ,然而并不追问,只颔首道:“夜已深了,不要扰了别人清净,话说完了就早些回来吧。” 孙策笑而不答,长臂挥鞭,驱着马车飞驰而去。 顾邵万没料到这新封的小霸王居然真的漏夜来访,不顾礼仪,嚣张至极,恨不能以身体守卫太守府。 然而孙策只轻轻一推,他整个人便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只能仰首含恨地盯着孙策,在臆想中将他大卸八块。 孙策无暇逗他,将烧得焦黑的虎头交给来迎客的陆家仆人,对陆逊亲切道:“阿言,劳你替我拜上这份名帖。” 陆逊极为礼貌而疏离地回了个揖,顺手拉扯起在心中骂咧的顾邵,转身没入灯火阑珊的陆府。 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又回到了孙策、周瑜二人的视野中。 只是这一回少了个活力十足的顾邵,多了份沉甸甸的谢礼。 陆逊神色乖巧,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从祖父说,少主为民除虎,是江东的英雄豪杰,所以这份虎裘是感念少主所作所为。但少主所想所思,恕他不能从命,也就没有见面争执的必要了。” 孙策似怒非怒地掀开那木盒的盖子,里面果然露出一张制作精良的白虎裘。他一手将虎裘挑在手上,另一手五指轻轻抚过,目光流连在洁白无瑕的皮毛上,唇角含了冷冷的笑意。 “所谓集腋成裘,虎裘比狐裘已经更难得,白虎裘更是稀世罕有的珍品。如此珍贵的礼物,是送给我呢,还是送给袁绍公?” 陆逊垂首避开他冷箭似的余暇,依旧谦和有礼:“太守公并未明示。不过,逊以为,袁绍公见惯稀奇,这白虎裘到了他手中也就不值一提,或许就会如明珠暗投,太过可惜。既然兄长爱惜,倒不如请兄长收藏,也算适得其所。” 这话说得大有玄机,如一根没有锋芒的小箭,却恰到好处地戳中了孙策的心坎。 孙策凝然不语,周瑜则了然一笑,俯身拍了拍陆逊的肩膀:“太守公有你这样的从孙,是庐江的幸事。” 陆逊并不因为周瑜的夸赞而面露惊喜,沉默半响,才轻声道: “庐江,有二位兄长庇护,才是真正的万幸。” —— 太守府前的风波未能远及他处,经过半晚上的颠簸折腾,这一夜几个同龄的小伙伴都睡得酣甜。 次日,天蒙蒙散出一丝亮光,李隐舟便猛然惊醒似的,从床铺上坐了起来。 张机昨夜撑着半老的身子骨,硬是看了半宿的书,直到小徒弟安然归来,才悄悄吹熄了烛火。这会正是睡意浓时,不由埋怨:“你这是和鸡比起早啊?” 李隐舟草率地拴好裤腰带,心里仍然不甘心。 “先生,请你再给我几天时间。” 22、第 22 章 江东的夏天,晴朗温润,再偏北一点,便稍嫌酷热,再偏南一点,雨量又过分滂沱。庐江郡不偏不倚,正处于最合宜的位置。人们位水而居,四面八方的川流为其注入血脉,南来北往的船只于这里稍事歇息,长风中船帆狂舞,将鲜活的色彩点缀于金风细雨的水乡。 今日碰巧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李隐舟熟门熟路地摸出了庐江的城墙,在墙根拐了个弯,避开了危机四伏的山林,转而来到了一处偏僻的河道边上。 庐江城安宁闲适,庐江的水也温柔缱绻,晶莹剔透的水珠随波奔流,映照出蔚蓝无垠的天空。这条淝水分支而来的河流人烟寥落,唯有白鹭时常做客,翩跹的翅膀掠过水光,将江河的浪潮带向天穹。 除了路途稍远,这里是最适合做实验的地方了。 山林有老虎,这里总不会有食人鱼了吧? 李隐舟支起铁锅,动作娴熟地开始重复了几十次的流程,炽热的火焰中,燃烧的是耐心与热情,冷却下来的是积累和经验。 漫长的等待里,唯有川流东去的涛涛水声。 这一等,就从天光破晓等到了暮色沉沉。 等到火红的炭粉褪去了灼烈的颜色,返璞归真地恢复成与原来一样的漆黑,李隐舟才小心翼翼地将细细碾碎的粉末倒出铁锅。 他另拾掇了个小碗,灌上半碗清水,将炭粉洒了进去。 细如绒毛的小气泡无声息从水底钻出来,本来悬浮的炭粉也吸饱了水分,像才破卵的小鱼苗,吐着泡泡漂浮到水面上。 李隐舟擦了擦被烤得满脸碳痕的脸颊,凝眸仔细观察这细微的变化,虽然看上去和活化之前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他很清楚,这些细小的粉末已经被赋予了新的生机。 内部的细密孔洞给予了它们吸附的活性,这是当下这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最强的解毒剂。 望着难产一个月才略有成效的炭粉,他长长呵出一口气,两只手指捻起一撮细腻的炭粉,墨色很快染上指尖,但他不仅不以为肮脏,反而觉得十分亲切。 虽然和急诊室所用的医学活性炭还有着纯度的区别,但总算像那么回事了 。 当然,这还只是初次产品,要进一步地修改工艺流程,仍然需要大量的重复。 如今要紧的功夫,是检验这批初产品的功能性,没有现代化的仪器设备,纯度只能用最直观的结果估量,比如指尖的触感,或者净化一杯水所用的时间。 但要用以入药……李隐舟无意识地揉搓着指缝间残存的粉末,动物实验与人体药效有着本质的差别,这种结果尚不明确、几乎是开盲盒式的赌博,会有病人愿意尝试吗? 再超前的技术也需要新锐的思想来接受,否则华佗何至于不得善终? 苍茫的晚色忽而掠过阵阵风铃清脆的响声。 李隐舟面朝烟霞烈火的暮光,映红的耳尖遽然一跳,沉浸在思索中的脑海突然觉察出异样。 这里又不是孩童嬉闹的城内街景,连渔民都没有一个,怎么会有风铃的声音? 暮风习习,铃铛轻巧的声音如一缕幽魂散之不去,他竖耳旁听片刻,才确定这是河畔传来的。 思忖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刚才生火的痕迹掩盖住,把好不容易炮制出来的活性炭细致地包好,藏进腰带底下,再将铁锅抗在肩膀上,探着脚往河边走。 李隐舟举着硕大的铁锅,从旁边探出一只眼睛,远远地观察着霞光潋滟的大河。 这个姿势虽然略显滑稽,但胜在安全。 河畔,遥遥可见一个半仰面的人影漂浮在河床边,摇晃的身体被富有冲击力的流水破布似的拉扯着,然而那人双手紧紧握拳,使劲攀扯着河边的芦苇,勉强将自己挂在可以呼吸的地方。 稍微靠近一点,才发觉这人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一道硕大刀疤横跨的脸发出骇人的紫色,唇齿几乎呈乌黑,血液从残破的衣服中渗出,将一片水光渲染出血色。 近乎已经死亡的身体中,唯有一双粗粝的手极为用力,握拳的手势下,凸起的骨骼几乎刺破皮肤,仅以顽强的本能支撑着身体不被淹没。 这样强悍的求生欲,可见绝不是投河自尽的人。 一身伤痕,满脸中毒的痕迹,这个人是谁?又是什么身份? “喂。”李隐舟谨慎地捡起一块小石子儿,在几丈开外,朝他脸上砸了砸。 对方脸色狰狞地一扯,眼皮 震颤,似乎在竭力掀开,嘴唇抖动片刻,喉管里发出难以理解的一声低嚎,如野兽濒死的怒吼。 他的腰侧,一对银铃被水波撩动出清亮的脆响。 见他毫无反抗之力,李隐舟才丢下手中护身的铁锅,略微凑近了些,仔细观察他的状况。 锦衣华服被刀剑捅成了筛子,发冠早就被流水冲跑,有些粗硬的头发水草似的缠绕着他的脖颈,整个人除了乌黑的脸颊,都呈现出失血的苍白。 很难想象他是一个活着的人。 从衣着打扮上,不难看出此人出身不凡,起码也是金玉人家,然而被毒害,被刀剑伤残到这个地步,可见他的仇人对他恨之入骨。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一个富家子弟,与人结怨至此,或许是英雄豪侠被人报复,也指不定是什么人渣败类遭到惩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仍旧算是个活人。 且很想继续活下去。 李隐舟食指微动,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间的炭粉上,神情略有些凝固。 救,还是不救?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这是一个危险的年代,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往家里捡的。在现代社会,所救非人或许还有法律与道德做最后一层保护罩,而这个用冷兵器说话的时代,好心的善举可能会索取性命的代价。 但即使对于李隐舟自己而言,这也是一个充满了诱惑力的挑战,一个天降的机会。 他沉思片刻,蹲下身子,靠近这人的耳朵。 “大个子,我知道你不想死,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回答他的,唯有对方眼皮的一次轻微跳动。 但李隐舟很清楚,他一定能听得见自己的话,就算他的耳朵听不见,他攥紧的拳头,他拧紧的眉头,他无法被浪潮拖曳走的求生本能也一定可以听见。 于是他放心地继续“谈判”:“我未必救得了你,但一定竭尽全力,你若好了,不必谢我,我救你有我的用处;你若死了,也不要怨恨我,又不是我杀的你。” 他一边说,一边将腰间包好的炭粉摸索出来,放在稍远的地方。 对方一直被伤、毒与死的危机用力拉扯的扭曲表情猛然抽搐,仿佛冲破了千难险阻,渗着乌血的齿缝挤出一声悲鸣。 李隐舟凝 然注视他顽强挣扎的面孔,轻声道:“我就当你同意了。” ———————— 张机的药铺里,近来似乎寥落许多,都已经是晌午的时候,那个时常忙碌不休的小药童仍然不见踪影。 对此,邻里少不得添些闲言碎语。 “捡来的小野狗,究竟是不着家的。” “可不是嘛,少主还常常来送书给他,可到底是野种,比不上太守府的教养。” “说的是,白瞎了太守公的一番好意。” …… 张机闲坐于台阶上,没有功夫去搭理这些下饭的谈资,谣言就像灰尘,越去理会便越会飞扬。他深谙世故几十年,也在议论中滚打了半辈子,当然知道这些偏见没有可听的地方。 然而自己那小徒弟的确是不着家了。 从那日晚归算起,已经一连二十日地早出晚归,像个关不住猫似的,只能在早起或者晚睡的巧合下抓住他匆匆闪过的影踪。 就连太守府的陆少主来送书,也只能由他代劳收下,等过些日子,那些被翻动过的竹简又堆砌在了柜台上面,用以还到太守府浩瀚的书柜里。 张机磋磨牙齿,目光少有地将注意力放在看病治人以外的地方,好米好水养的徒弟,怎么就像养了个空气似的。 于是惯例来送书的陆逊,见到的就是他这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他目光平静地四扫空荡的店铺,大约猜出张机的心思,但不知道那个藏着秘密的小药童居然连自己的老师也瞒过去了,不由试探:“先生何事烦忧?” 张机略有些质疑地看着他:“少主与我那不成器的徒弟素来交好,难道还要问我这个老头子发生了什么?” 陆逊眸光微动,微微侧首,身后的年轻仆从会意地抱着书册,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后院去。 等四下再无旁人,他才微微蹙眉:“连先生都不知道,逊更无从谈起了。” 两个人相对而望,眼神深处都藏有疑问。 橘色的斜阳铺照入户,暖洋洋的庐江城在午后的酣梦中显得格外沉寂。无风无雨的一片宁静中,一阵猫似的轻盈脚步声轻轻地探入后院。 被支使开的年轻仆人瞧着翻墙而入的熟悉面孔,不由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朝外头喊一声: “少主,先生,阿隐回来了!” 23、第 23 章 听到对方热情洋溢的招呼,李隐舟脚下一滑,险些从墙角摔落到地上。 ——如果他想和这两人打招呼,还会专门挑了后墙悄悄地翻进来么? 他并非刻意隐瞒张机,只是那熟门熟路的狗洞本来就仅容得下孩子的身体通过,别说他没有搬动一具成人身体的力气,就算真能把那漂流至此、半死不活的大个子拉扯到城墙下,也不可能偷偷运进来。 庐江城规矩森严,这样身份可疑的外乡人要想进城,必然会被查验一番,中毒的抢救本来就是争分夺秒,决计耽搁不起这往来通报的时辰。 况且,那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张机虽然为人肆意恣睢,但真遇到垂危之人,绝对不会置之不理。 引狼入室是下下策。 既然如此,索性把他就安置在城外。 李隐舟用废弃的桅杆做支撑,将柔韧的芦苇编织上去,勉强做成可以避风的帘子,如此四面合拢,再在外围煨上热烘烘的炭火,也足够干燥、保温,算是个临时的救治场所。 这些经验,都是无数次自然灾害的前线支援中学来的,没想到在一千八百年前有了用武之地。 不仅如此,这人可谓相当走运,漂落在了气候合宜的庐江城,再冷一分,就有低体温休克的风险,再热几天,伤口便容易受到感染,更加不能收拾。 天时地利俱备,再加上他这个具有超时代医疗知识的穿越者,可以说是万里挑一的幸运了。 但同时,另一个疑惑也如潜意识里的暗影,挥之不去地盘踞在李隐舟的脑海里—— 如果没有他这个跨世而来的现代医生呢? 这个漂流不定的个人命运无意的一次转身,会否将历史的车轴轻轻地推开一个小巧的角度呢?如同蝴蝶风暴的理论,今日的无心作为,会不会扼杀掉后世那个“李隐舟”? 不过眼下暂且没有功夫考虑千百年后的事情,他的双足已经跨入了早就逝去的河流中,时代的滚滚浪潮真切地翻涌在脚下,头也不回地东奔到海。 而真正浸泡在河床中的青年,在一连数日的悉心治疗下,脸上肿胀的紫色慢慢褪去,露出原本分明的 骨相与坚毅的面容。 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横贯面颊,粗野的愈合痕迹,证明对方惊涛狂浪的生命力。 此外,他腰间横挎一把大刀,斑驳的锋刃长期浸润鲜血,染上一次黯淡的赤红,这是他随身携带的累累血债。 而嗜血成性的铁证下,却挂了一对很不相衬的精致银铃。 一条红绳将两枚小巧的铃铛串联起来,摇摇欲坠地悬挂在伤痕累累的腰侧。这根红绳与主人一同出生入死多年,已被磨损出细细的绒毛,但即便如此,也未沾有一丝血迹。 他在半昏迷中,偶尔低声梦呓,出口的是蜀地的口音:“巴郡……” 巴山楚水里出身的铁血汉子,一身杀人如麻的过去,一对有故事的铃铛,怎么看都觉得十分眼熟。 然而还没等人彻底清醒过来,自己就先被这没有眼色的年轻仆人给卖了。 李隐舟万分无奈地叹一口气,咬牙切齿地笑了笑:“多谢兄长,不知少主来访,我这就出去。” 然而不等他尴尬地踏出小院,另一道风也似的脚步声抢先闯进了药铺中。 “阿言,我知道怎么反驳孙伯符了!”顾邵抱着一摞厚厚的书简,兴冲冲地跑到陆逊面前,“《礼记》里苛政猛于虎的典故,我怎么偏偏那天没想起来!” 那天指的是二十天前,孙策问他是山火害人,还是老虎更害人的时候。 且不说这个典故和孙策逗弄小孩的问题有没有可比性,要给自己出气,却偏又胆小如鼠,一定要拉着小伙伴给自己壮胆,顾邵真是怂得不像个世家大族的少主人。 孙策再怎么霸道,也不是滥杀无辜的屠夫,更何况他也是顾家千金万金的少主人,孙家眼里不二的佳婿。孙策喜欢戏耍他,和爱欺负欺负自己冰块似的的弟弟一样,纯属是另一种示好的方式罢了。 与他的兴致相比,陆逊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平和而无奈:“你想起来也没用,孙兄那日就连夜离开了。” 短暂的沉寂之后,只听砰然一响,满地竹简砸落的声音。 顾邵满脸的震惊:“他难得回来庐江城一次,难道就为了抓老虎么?” 李隐舟有一瞬间忽然理解了陆逊的少年老成。 摊上这么个幼稚又单纯的族弟,也难 怪陆康一心一意地栽培他了,顾邵就是个蜜罐里养出的小蜜蜂,看似夹枪带刺,其实谁也不敢蜇一下,万事都还得靠自己这个远房的兄长给他收拾烂摊子。 若作为一个普通的孩子,这样的心性倒也算得上纯良可爱,但作为一个百年贵族的继承人,显然就有些太不懂事了。 倒是张机也爱和他玩笑:“怎么,孙伯符那蛮子走了,少主还觉得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顾邵几乎气结,“我巴不得他再也不回庐江郡,等下次他再回来,我就让士兵关上城门,和他好好理论长短!” 顾邵的话有口无心,但也提醒了李隐舟一件事情。 孙策这次来,是代表袁绍和陆康谈判的,如此行色匆匆地离开,是否意味着谈和失败? 要知,这几年天下各路英雄豪杰都还如散落的棋子,各自成军,三足鼎立的局面远远没有形成,除了被全天下一同追捕的大罪人董卓,就只有袁绍这个联军盟主地位不可撼动。 陆康不仅仅是庐江郡的太守,也是陆家现任的家主,他的背后还屹立着江东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势力。 显然,目前他并没有和袁绍合作的意思,也不是第一次谢绝孙家抛出的橄榄枝。 问题是,袁绍能忍受他多少次的拒绝? 他凝眸静静思索着当下的局面,不经意间抬起头,却见一双温润的眼眸与自己抵额相对。 那双眼眸里映照着他深思的脸。 24、第 24 章 五月的夏风被初阳熨烫得温暖顺滑,轻轻撩动人的发丝。 斑驳的树影落于对方清澈的眼眸中,偶然一瞬的摇曳,错落的阳光不经意照出小少年藏于眼底的好奇与探究。 陆逊很难得露出这样的孩子气。 尽管他的确还是个孩子。 李隐舟对他的身世了解并不算多。作为江东最后一丛耀眼的火光,他过于隐忍的前半生在群星璀璨的那二十年中显得尤为黯淡,以至于罕为人知。 本地市井街头偶尔流出的一句闲谈中,也不过提到他父母双亡,早早就被陆康接来庐江。因陆康儿女不济,寥落的血脉中,长子与他不睦,膝下幼子陆绩又年方两岁,所以才便宜了陆逊这个旁系的从孙。 言语之间,颇为羡慕。 毕竟太守公如今位比九卿,镇守江东重地庐江郡,仁义声名远播天下,连联军统领袁绍都想争取他的支持,三番五次地以礼相请,不敢妄动干戈。 能继承他的家业,当然是旁人做梦都不敢妄想的事情。 所以哪怕被剥去了一层孩子天真稚嫩的血肉,戴上谦逊温良的面具,也是理所应当付出的代价。 人人皆爱玉的温润,却不知道从顽石到美玉,要经历了多少次剥筋去骨的雕琢,才能磨平一身的棱角。 在对视的瞬间,李隐舟似乎从对方看似平静的瞳孔中,隐约察觉到一丝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 也只是刹那的功夫,那双阳光闪落的眼眸微垂,将一切的生动鲜活的孩气遮断于淡淡的阴影中。 李隐舟略觉有些生硬,仿佛被这张刻画完美的面具用掩藏的角轻轻刺了一下。同样的温和笑意,总觉得和之前教他写字的时候不大一样。 但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他眨眨眼,在对往后撤了一步,尽量维持面部表情的自然:“少主怎么来了,可是太守公有什么吩咐?” 陆逊平和的目光落在他带了一丝木炭熏痕的嘴角上,眼神微动,但并没有质问他,只是转过脸去,淡然地望着和张机争辩的顾邵:“外祖父无恙,是你之前那本《说文解字》不全,我帮你从周兄长家中借了其他残页。” 李隐舟 自己都快忘了这遭,一心扑在活性炭的身上。其实中间陆逊也来送过一回书,但是他在河边守着半死不活的大个子,回来的时候张机已经代为收下了。 他循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顾邵涨红了一张脸和张机争辩,而张机逗弄小孩的余暇中,略带疑惑的眼神也落在他的身上。 这就十分尴尬了。 张机总归是他的师傅,就算怀疑顶多也是出于师长的关心,但要是让太守府这位敏慧的少主知道他从河边捞了个人,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脑海中念头回转,信口就编了个谎话出来,略微放大了声音:“有劳少主了。近日小妹偶染风寒,所以我常去探望,还没机会好好谢过少主。” 张机也听着了这话,心知肚明是求他串供的意思,不由好笑,半大的孩子,心眼倒真不小。 但也清楚此子不是常人,既然难得开了口,他这个又当先生又当爹的少不得帮他在外人面前圆个谎。 张机轻咳一声:“幼儿伤风发热,用的什么药?” 李隐舟心有灵犀地回应:“用的苏叶饮,用姜熬的,记得您教的,大病药补,小病食疗,因不是什么重症沉珂,所以之前就没请您老人家了。” 张机听出这话外弦音,小崽子跟他解释讨饶呢。 他不由哼笑出声:“看来学有所成,要出师了?” 李隐舟额头沁出一滴汗,自己这师傅,这时候还在寻他开心。 也只能赔个笑脸:“先生抬举了,只是不想打扰先生清净。” 师徒两人一唱一和地有来有回,听得顾邵一愣一愣的。不由想起之前山神庙见到的小姑娘,也觉得许久不见了,倒挺牵挂,索性对李隐舟露出笑脸:“阿隐,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妹妹,小半年的功夫了,不知道她长高了没有。” 李隐舟如同踩空一步,惊出半身虚汗,这小祖宗也太会来事了。 看来孙策的教育还是太轻了。 正想再编个谎话骗骗年轻的顾少主,却见陆逊踏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到顾邵身边,弯腰拾捡起散落一地的书简。 他侧落的额发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神色,斯文的动作中,语气波澜不惊:“为了找这个典故,你多久没去学堂了?” 他鲜少有拿捏兄 长架子的时候,然而一出口就能揪住顾邵的小尾巴。 顾邵讪讪地从他手里接过那本《礼记》,压低了声音,绯红的脸色格外卑微:“我和夫子告了假,你可千万别告诉外祖父。” 陆逊回眸看了李隐舟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对顾邵淡淡道:“那就快回去吧,否则我也瞒不住了。” 顾邵这才放下一颗心,陆康虽然对子孙一律严加管教,但总归亲疏有别,看在他亲祖父顾雍的面子上,对他也比陆逊纵容许多,因此惯得更像个邻家的孩子。 只要陆逊不吭声,这事就这么揭过篇了。 他丝毫没有感受到其中的套路,万分感激地朝陆逊行了一揖:“阿言,多谢你替我遮掩。” ———————— 送走两个各怀心事的少主,李隐舟才长舒一口气。 这遭回来就是从小金库里添补些用度出来,要救活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强壮青年,除了解毒的活性炭用够了分量,别的方剂也是常人的两倍之算。 这种虎狼的用法,简直就是在搏命,但殊死一搏,也好过慢性死亡。 不敢从张机的药柜里顺手牵羊,就只能拿那日渐干瘪的小钱袋贴补,李隐舟痛心疾首地捏着好不容易从张机手里抠来的启动资金,在这个人命菲薄的时代,救活一个人可比买一条命昂贵多了。 张机知道他秉性非恶,并没有多加干预的意思,将陆逊送来的书简拾掇好,随口一问:“你妹妹的病还得养多久?入了秋,病人便会多起来了,我这里可不养饭桶。” 李隐舟掐着手指算时间,从相遇那天起,也有二十日的功夫,是生是死,顶多不过这个月的事了。 他收捡好已经消耗过半的小金库,小心地藏在老地方,从药柜抽屉的缝隙中,露出一双成竹在胸的眼。 “先生放心,学生很快就回来了。” 张机听出他的一语双关,笑着挥了挥手:“那便速去速回。” —————————— 得到张机的默许,李隐舟采买好了药材,马不停蹄地又赶回那条偏僻的河道边。 一来一回,三四个时辰的功夫已经耗在了路上,第一颗星遥遥从天边探出了头,清辉拨开云雾,在晦暗的暮色中添上一盏灯。 临时 搭起的芦苇棚幕天席地,垂落的长长叶片于夜风中飘扬,煨着的炭火于灰烬中露出一点灼热的红,一切看上去和离开的时候无异。 李隐舟放下一包袱的药材,小心翼翼地朝内探了探头,神情遽然僵硬—— 满地血迹,空无一人。 心道不好,刚想转身,便觉脖颈后一个野兽般炽热的气息扑来。 浓重的血腥味笼罩在鼻尖,视线在猛然袭来的重量中颠倒了个,因为连日操劳而疲惫虚弱的身体一时供血不足,眼前盖上一层模糊不清的黑暗。 混沌的视野中,对方强健的双手紧紧钳制住他的肩膀,用体重把他压制在地面上。 声音也有虎豹一般的凶悍:“你是什么人!” 李隐舟几乎难以呼吸,像有个风箱抽吸似的呛咳两声,他勉强咬住牙齿,用力道:“救你的人。” 就知道随手捡来的多半是个易燃易爆炸的危险品。 早知道这么会咬人,就先把他用绳子绑上了。 然而李隐舟很清楚,上午还在昏迷,下午便有了扑人的力气,倘若这人不是在演戏,那这样强悍的生命力,绝不是一根绳索就可以束缚住的。 对方听见他的回答,不仅不松手,反而大笑一声,声音犹带大病初愈的嘶哑:“你一个垂髫小儿,怎么会有救人的本事?谁是你的主人,告诉我!” 当真是狗咬吕洞宾。 “您就饶过我吧,我就是个看守的童子,我家先生是个大夫,只是随手救人,没有别的企图。” 李隐舟不急不缓地和他拖延时间,视线一点一滴慢慢清明起来,对方惨白的脸颊和充血的眼珠映入眼帘。 那道勃然如怒的刀疤被痛楚的表情牵拉扭曲,显然他也不太好受。 晚风掠过,银铃发出脆响,那双猩红的眼眸中,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柔擦去些许杀气。 星辉中,似有白鹭伸展着翅膀从河面掠过,清泠泠的浪潮被踩碎了规律的节奏。 他用力扼住李隐舟的脖颈,虽然并未施加杀人的力量,但是也足够让人难受了:“你真的不是巴陵太守的人?” 李隐舟目光凝然注视着他的背后沉沉的暮色,缓缓调整着呼吸:“少侠几乎已经殒命,我要害你,何必多此一举?” 对方的眼 神略有些松动,但并不完全放心,粗粝的大掌依然威胁地拿捏着小孩脆弱的皮肉:“带我去见你家先生,他若是救我,我愿以千金为谢,若是别有企图嘛……哼,休想骗过我!” 李隐舟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真想把顾邵拉来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土匪贼子。 不过今天这个小贼有些不走运。 李隐舟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家先生,就在你身后呢。” “什么?” 对方不及回头,也不敢妄动了。 一道银色的锋刃横亘在他的脖颈上。 他自认于江湖中滚打多年,一丝风吹草动的声音也不会放过,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接近。 这具身体太过虚弱,强弩之末,勉强可以压制住一个孩子而已,他也不过佯作强势,想吓唬吓唬这个小屁孩,从他嘴里套出些话来。 却没想到黄雀在后。 背后的气息如游鱼在水,白鹭浮空,几乎没有一丝杀意,但冷冰冰的长剑架在勃然鼓动的血脉旁,也不敢令人掉以轻心。 他并不为忓,反而沉声笑了起来,胸腔中颤着低低回音:“先生究竟何人,为何不敢明面现身?” 那位“先生”却轻轻一笑。 如凝了一层薄冰的冷水,褪去了素日的温和,露出锋利的寒意。 “我亦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锦帆贼,竟然也会做出偷袭的勾当。” 分明是个小小少年的声音,但剑的寒光与话语中的锐意却分明地透露着狠厉的威胁。 被称为锦帆贼的青年笑容一滞,眼中肃杀的敌意缓缓散去,转而露出一丝兴奋的激赏。 “你认识我,你绝不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你父亲是谁?” 身后的人回以一个冷淡的笑:“放下人再说话。” 他卸下手中的力气,慢慢直起弯弓的身体,抬起一双手,竟然开玩笑似的,打了个响指。 “淝水下来,这里定是庐江郡。” “你是孙家的人,还是陆家的人?” 25、第 25 章 横在对方脖颈上的剑光在寒夜中一闪, 身后的小少年照旧淡静:“孙家,陆家,有什么分别?” 青年的唇齿渗出鲜血。 指节微微颤抖。 “陆太守仁善之名举世皆知, 行事光明磊落,决计不会与巴郡太守同流合污。孙坚此人唯利是图,虎狼之心,必对某另有所谋。不妨敞亮说话, 省得虚情假意!” 这都什么脑回路。 李隐舟忍不住冷笑:“我还以为少侠浪迹江湖, 必然恩怨分明,没想到君之报恩,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青年不意这个细瘦小孩居然还敢还嘴。行遍江湖,还从未听过这句打趣的俚语,粗听只觉得粗浅,细想倒还真有点意思。 他咳嗽着笑着,剧烈的起伏中, 五脏六腑都似被人剧烈地搅动, 拧出一嘴的血。 李隐舟并不以同情,继续补刀:“你的性命价值几何,难道也是看孙家陆家的脸色?” 青年勉强按住笑意,用力擦了擦嘴唇, 满手通红:“我江湖滚打多年, 竟然被一个小子教训了, 可笑, 可笑!” 他毫不在意背脊之上的寒芒,卸下最后一丝力气,翻身滚倒在地。肌肉勃发的手臂往旁侧一倒,将芦苇的帘扑出一个大洞。 苇絮漫飞。 星辉自雪白的绒毛中散落下。 仰面懒散地打量着持剑的小少年, 任凉风拂面而过,只觉好笑:“居然被两个小儿所挟,倒真不如死了。” “要死也不是不行。”李隐舟坐起身,“救你花了我四两金子,还耗费了二十天时间和精神,凑个整算十两吧,先还钱。” 青年面露诧异:“当真是你二人救的我?没有旁人?” 看持剑小儿的衣着打扮,便知道不是草木人家,倒是身边这个气焰嚣张的小破孩,一身布衣,反倒口口声声救了他,未免太离奇了。 李隐舟斜睨他一眼,孙家陆家于他有救命之恩,且开罪不起,平时能客气就客气;这小贼小命被自己拿捏着,还不感恩,必须毒打。 但也不能事事露于人前,腰带里藏着的是超越时代上限的解毒剂,就如华佗的麻沸散,怀璧其罪,太过外露会招来祸患。 他转眸瞧一眼静立不语的小少年,轻咳 一声:“少主,您告诉他呗。” 小少年不言不语地收剑,长而锐的锋芒揽入鞘中。 半响,才道:“我是孙家的少主,和孙家一体同心,你若看不起我父兄,大可以尽管赴死。” 李隐舟一口口水呛进嗓子眼,惊异地抬起头,瞳孔微微扩张,确认自己没瞎。 对方眉目隽逸,眸光如水,哪里是孙家那位横眉冷眼的小少主? 陆逊小指在腰侧轻轻勾动,无声息地示意他不要戳穿。 两个小孩之间的小动作并未入到青年眼中,他收敛表情,神色凝然:“你不用激我,不管你是何家少主,既然救了甘某,某自当千金酬谢,问清你是哪家,不过好算账罢了,千金谢礼,一文不少你的!” 甘某。 李隐舟心口一顿,不会是他联想的那个甘某吧? 陆逊不为所动:“难道甘兴霸的性命只值得千金?” 甘宁眼神骤然集中于他面上:“一条性命就想让某为人狼犬,未免太贪心了吧?” 问完,二人同时缄默。 李隐舟则有些瞠目结舌。 居然真的是甘宁甘兴霸。 细细把回忆串联起来,铃铛,巴蜀口音,和陆逊口中的“锦帆贼”,的确都属于这个一身悍然匪气的青年。 熟悉的窗户纸被捅开,后世流传的故事中,这位东吴的将领早年落拓不羁,好为游侠,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却又劫富济贫不义不为,爱杀人放火,却偏又视金钱为粪土,为人恶劣又豪迈,的确很配得上一个“贼”字。 其后的生平倒略显模糊,作为江东这个庞大的军事集团中最特立独行的一分子,他粗野暴躁的顽劣脾气比赫赫功绩更加闻名。 如今一见,果然令人恨得牙痒。 各怀心意的沉寂中,陆逊轻声开口:“不必你效忠,只要不与孙氏为敌,山高水阔随君心意,见面仍然是兄长。” 甘宁咧嘴呲牙:“你倒会攀扯辈分,我都能做你从父了。” 骂骂咧咧,但也并不反对:“下次再见孙氏,我也饶你们一命,就算是偿还了。还有你的十两金子……” 李隐舟侧目与之相视,但眼中已经没有钱财的影子了。 陆逊这个人情卖得太不合常理了。要是用孙家当激将法说服甘宁活下去也 就罢了,但是把这笔账算给孙家,怎么想都是血亏。 毕竟陆逊入孙氏幕僚,起码也是陆家落败之后的事情,现在江东世家在天下群雄之中还有一席之地,如此筹谋,是不是为时尚早? 抑或是早有私心? …… 甘宁倒全不在意李隐舟变幻的神色,反而在腰间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带着厚茧的指尖战栗着解开铃铛的红绳,分出其中一枚,递给他。 “我现在被扒了个干净,所幸他们瞧不上这对铃铛,你以后拿着这枚铃铛,等我回来找你,我会还你千金作谢。” 他粗野的目光落在铃铛上,眼神如破了冰的春水,有片刻流淌的暖意:“我看你是个不一般的孩子,可不要弄坏了我的铃铛,否则我就杀了你。” 前半截还可入耳,后面又开始放肆,李隐舟随手拈起那枚铃铛,在眼前晃了晃,清脆的声响中,已经很老旧的红绳坠坠欲断。 在甘宁就要翻脸的狠厉视线中,他将铃铛推了回去:“倒也不必,你记住我家少主人的话就行。何况,恩情存在心里可比一个铃铛长久多了。” 甘宁面色复杂地看着他:“你倒会做人。” 李隐舟累得打个呵欠:“我早说过,我救你有我的用处。” 这话挑动了对方的好奇心:“我也很想知道,你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到底有什么手段能救人?” 糟糕。 偏偏在这时候问起。 李隐舟貌似漫不经心地瞥一眼陆逊,见他神色淡泊如常,知道他心中已有定论,不可能像哄顾邵那样骗他。 但也绝不可以托出实情。 他想了片刻,取了个折中的办法:“因为我以前是住山神庙的,有时能看见神明,他说你命不该绝,以后还有做大将军的时。所以我用了几味寻常的药材,你就活了。” 这种怪力乱神的屁话,也就纯粹骗骗不爱读书的甘宁,至于陆少主嘛,反正也猜不透,干脆让他自己琢磨吧,顶多也就觉得他是和张机串供了。 甘宁当真有些动摇:“我也记得,冥冥之中,听见有人问我话。” 那倒确实是真的。 李隐舟由他误会,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就是命中注定。” “没想到,我以命相博,未能赴死,倒还有 这般奇遇。”甘宁声音寥落,而显得有些空旷,没有为伤痛折一丝皱褶的眉紧紧锁住,“或许……” 他抽刀断水地截住话头,眼神坚毅,之前的戾气一散而空。 李隐舟嘴角略微抽动,他这是歪打正着,让一个违法乱纪的悍匪走上从良再就业之路? 可过去的历史,真的有李隐舟这个人吗? 他微阖双目,不再深究。 做都做了,总不能反悔。 何况…… 他摸了摸掖在腰带内还剩下一半的活性炭粉,心底微哂,他和甘宁本来便是各取所需,起码验证了这次的产品的确可以用作解毒剂使用。 虽然样本量过小,受试者体质过于剽悍,但好歹还在人的范畴内,证明这个思路有可行之处。 李隐舟长呵一口气,在这个隐隐沸腾的时代中,他总算有了独立存活、安生立命的本钱。 仰首面空,星芒如瀑,不知何时灿烂河汉已悄然步临天顶。茫茫的视野中,天地不再是庐江的一方水土,辽阔得令人感到惊奇。 好风如沐。 “甘兄长还需修养多少时日?”陆逊似不察二人各自的深思,平滑如水的声音将放空的两个灵魂拉回现实。 甘宁撇头道:“十四五日不就好了!” 李隐舟果断地修正:“少则三个月,长则一年半载,他们虽砍不动你那把骨头,但是五脏六腑内伤不少,不修养就是送死。” 听了这褒贬参半的话,甘宁倒没急于反驳了,似乎定下了心:“巴郡还有兄弟陷入泥淖,我不能独自苟活,再修养月余就动身。” 知道拗不过这暴脾气,李隐舟索性随他去,倒是陆逊思量更多:“庐江久未逢雨,若暴雨来时,声势不会小。你在河边并不安全,不如我送你进城修养,一个月后,你肯定有办法自己离开。” 甘宁默不作声,权当同意了。 这样处置倒也不错。虽然出了些曲折,但总算没有捅娄子,所幸陆逊摊了个人情,也帮他遮掩了下去。 所以晌午的时候他刻意驱走顾邵,自己再偷偷摸摸跟来,肯定是早就看破了他的谎话。 如此洞察入微,细枝末节也不肯放过,难怪此后默默无闻数年,却可一战成名。他是孙权藏的后手,也是江东最后砰 然释放的烈焰。 好在如今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李隐舟以手为枕,长长的呵欠中,微不可察地以唇形道了句“多谢”。 —————————— 仿佛为了应验陆逊的话,甘宁才被这位太守府少主编了个借口送进城,风雨便如压在最后一刻赶到学堂的书生似的,抛去最后一丝作态,一路狂奔着冲向大地。漫天铺地的雨柱将天空与大地相连,漫涨的雨水似迟到的客人,熟稔而急切地冲入家家户户的厅堂之中。 这样的大雨断断续续倾注了一个月,天公才像是泄尽了力气,开始露出晴光。庐江门门户户的栏前,五彩斑斓的布衣如旗帜在空中旋转,风铃的清脆弄响为之奏上和乐。 大概是受不了家家皆挂着风铃,某一日的清晨,李隐舟再去照例探望甘宁的时候,那所偏僻的小屋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一枚铃铛在桌上轻轻滚动。 底下压了一枚篾片。 甘宁的字迹比张机更潦草,比李隐舟自个儿还要错漏百出,横看竖看再加脑补,才勉强读出了其中的话—— “带着身外之物,不若带走我心。” 也难为他一个主业抢劫副业勒索的贼头能想出这么一句文雅的话了,虽然话白了点,好歹有那么点意味。 李隐舟轻轻捏起那枚小物什,对着放晴的长空一照,细细的光束如丝缕穿过,空荡的铃铛毫无玄机。 甘宁已经带走了那个未曾说出口的故事,仅留下一个信用的凭证。 —————————— 多事的生活如庐江的落雨,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度过了绵密的春天,滂沱的夏天,干燥而萧瑟的秋与冬就显得乏善可陈。 陆逊照旧半月和李隐舟换一次书目,顾邵也常来凑个热闹,捎带着冷面冷语的孙权和活泼爱笑的孙尚香,张机小小的店铺倒时常挤满了孩子的声音。 他本好静,爱奇妙,因此多年漂泊各地,居无定所,人在何处,就算是家迁到哪里。呆到腻味,人情攀扯,便像蒲公英似的,只留一个药铺的空壳子下来,人却随风的方向悄悄逃远了。 庐江城安宁舒适,虽然邻里也有聒噪的时候,但也鲜少当面打扰。大户之中,陆府高洁,孙氏桀骜,周家倒以 礼相待,但家主长辈都鲜少来往药铺,究竟是府中主人都不常在。也唯有陆康还在庐江主持大局,然而他年事已高,身体不爽,更无暇分心私事。 反倒是这些年幼的少主人常往来,这对张机来说还是头一遭。 正是最能折腾的年纪,小屁孩虽然吵闹些,但都也不乏可爱之处,日子久了,连傻乎乎的顾邵和冷冰冰的孙权瞧着都似乎顺眼了些。 这不是个好征兆。 行医之人,譬如刑官,越是无情,越是慈悲。 或许又到了该搬家的日子。 他掐着手指算着时间,年关已过,又是一轮新的春雨,若是要走,得在夏天之前,不然雨水淋漓,出行也不安全。 至于自己那小徒弟,定舍不得自家的小妹,再怎么早慧也是个八岁的孩子,不可能和他一样狠意决断。 然而也的确是个天资很高的孩子,就这么弃之不顾,未免可惜。 不过那孩子心事重,考量多,有自己的主意,或许不需要师长替他决断。张机索性决定挑个日子和他摊明白讲,去留随意,两不相欠,也算是干净。 还未来得及挑明,便有孙家的老仆匆匆赶来,面如死灰,连寻常的客套也挂不住了。 “先生,请往府里一趟!” 张机眉眼一动:“先说清楚,我好带上工具。” 老仆面露难色,目光左右逡巡。好在这会就李隐舟一个小药童在侧,陆府二位少主还在小四姓小侯学里头念书,风波尚未吹到庐江城。 他附耳于张机,悄声三言两语交代病人的情况,当然也仅挑了可说的。 李隐舟见这两人交头接耳,就知道孙府准出幺蛾子了。 如今是初平二年了,隐约的雷鸣已经暗藏于厚沉的重云之后,四处纷扰中,偶有较大的摩擦爆发,如破空的闪电,引出背后巨大的云团碰撞。 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改良活性炭的工艺,以净水的时间估测纯度,现在得出的产物已经比最开始用在甘宁身上的提纯了一倍以上,几乎已经接近了物质条件限制下的极限。 暂时没有第二个甘宁敢尝第一口药,不过用不上解毒药,从某种角度而言,是幸事。 他掂量着厚厚一本《黄帝内经》,目光余暇却透过竹简的缝隙 ,悄然观察着孙家老仆的脸色。 正胡思乱想,却见一双黑色的眼睛陡然出现,隔着竹简与他对视。 往上略抬眼,便看见满布皱纹的额头。 李隐舟手一抖,拉下遮掩的书目,眨眼无辜:“先生要出诊吗?我去备药箱子!” 张机信手提起那本书,往他额上一敲:“读书不静心,耳朵挺刁钻,跟我去孙府。” 被抓住小辫儿的徒弟当然只有勤快干活,那老仆支支吾吾,神色紧张,显然不愿示人真相,李隐舟索性闭上嘴巴,安心到了孙家再听个分明。 不想才踏入阔气的宅邸,便有仆从接过了药箱子,塞给他一盘子瓜果,以哄小孩的口气将他推出厅堂:“你看这多新鲜,拿去耍吧,小娘也在后院,你们交情好,不如一块玩去。” 李隐舟被满怀的时令玩意儿换去了药箱,一时无言,放任他跟来,大概是怕路人察觉异样,却只肯见张机,足见孙家未必有病人,但必然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才会遮得这样严丝合缝。 张机回眸递给他一个眼神,难得严肃。 李隐舟会意地微微点头,不露出一丝不快,仰头对仆人弯眸笑笑:“谢谢兄长。” 随即欢脱地踏着小碎步,一路跑到后院。 等四下无人,才卸下一脸纯良的笑意,左右顾盼,倒压根没看见孙尚香的影子。 孙府极为宽广,后院可比花园,绕了几个岔路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池碧玉似的小湖,微澜的水波中溅起点点圆圈,像不经意落了几滴墨水进去,很快抹平。李隐舟举目而望,零星看见几粒碎雨砸下来,水比大地更先知道天气。 池塘边蹲着一个半大不小的身影。 兴许是哪个仆人家的孩子玩丢了,雨天的水边总不太安全,李隐舟靠近两步,准备喊一声,却见那孩子身形眼熟,衣着奢华,便贴近两步探头瞧了瞧他的侧脸。 锐意的眉眼和薄削的鼻梁,果然是孙权。 九岁的男孩是雨后的笋,一天比一天地挺拔,也渐渐削去了稚气,磨出骨节。撇去了以往故作的老成,倒更显得成熟稳重了些。 他见过孙权负手而立,或者昂首坐下,虽然还没有他兄长那样四溢的意气,但也有小少年倔强的骨气 ,永远不卑不亢,不肯落败。 还是头一次见他弓腰蹲着,颓丧几乎溢出背影。 孙权目视一圈圈聚散的水纹,头也不回:“母亲请你师傅来了?” 李隐舟也没想躲藏,大方地走到他面前,俯视似乎不大友好,抱着一怀的东西也不好蹲下,想了想还是干脆坐下,把仆人塞的东西搁在腿上。 孙家少主如此丧气,必然知道些许内情。 两个人的倒影在起伏的波澜中聚拢,而后一散为泡影,黯淡的水光中模糊的人面变得稀碎。 李隐舟道:“是,傍晚来请的,怕有要事,没多问就过来了。” 孙权却沉默了。 比起一年前,他也渐渐学会了压抑心事,眸中有浓重的冷色,如积雨未落的云,将心底的狂澜暂且遮掩过去。 李隐舟亦不言语。 雨势渐大,细细的水声密密匝匝起此彼伏,如上天拨弄的一把算盘,嘈切不休。 他等了许久,孙权还是不说话,略觉不安,偏头看去—— 一粒接一粒的雨珠顺着小少年殷红的眼尾滑落,将分明的轮廓模糊了棱角。 良久,对方压抑的颤音没入雨帘。 “我们就要走了。” 李隐舟略有些吃惊,但不算毫无防备,孙家受周瑜邀约只是暂居庐江,潜龙岂能永远困于池中。 但并不清楚,到底是那件事的转折,令他们打破了平静的生活。 但按照对方现在的状态看,与其说是转折,倒不如说是惊变。孙权生命中这个被一笔带过的转场,是一场破茧的痛苦蜕变。 孙权不等他问,偏过脸来,眼中血丝贲张,以困兽般的眼神逼视着他,拧紧的眉头微微颤抖。 许久,才用力张开牙关,声音如筛:“你们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 庐江城的另一边,被称为小四姓小侯学的官学里,学子挤满了屋檐下方寸的土地。 雨这么大,丝帛面的伞形同摆设,虽然此地都是世家大族的后人求学,但也不少见沾亲带故的落魄旁系跟着蹭光,这样昂贵的用具不是家家俱备的。 在屋里呆着嫌太闷热,雨水又声势浩大,蠢蠢欲动的学生们只能蚂蚁似的挤成一团,隔着屋檐下低落的水帘遥遥望着家里,指望着老 仆人冒雨送来蓑衣。 总归到了下学的时候,连夫子也索性搁下书,去安静处避开喧嚣了。 顾邵与陆逊亦不在喧嚣中。 平日里聒噪的小子在这样哄闹的时候出奇地静心,刚巧可以抛去教本,偷摸摸读两本古籍,可惜黯淡压抑的天光下苍劲的字体也显得有些麻乱,顾邵碰一碰陆逊的肩:“阿言,你不是读过这一本,可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以手指端端正正比划半天,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心下正有些埋怨,却见自己血缘颇远的兄长眉目锁住,眼神凝滞不化。 他自认还是很了解陆逊,阿言笑起来未真有好事,但露出忧色,绝对是天塌的噩耗。 “今早上就觉得奇怪了,外祖父素来勤勉,今天居然托病,叫你去问疾,究竟是不是他病重了?”顾邵唯有这个推断。 陆逊这才意识到他存在似的,淡然转眸朝外,将烦忧收落于心,不露出半点痕迹:“没什么大事。” “不可能!”顾邵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以书卷敲了敲左右几个座位,朝着陆逊的侧脸撒着闷气,“今天小妹没来,孙权那个小老头也不见,连你都愁眉苦脸,究竟是哪里的天塌了,还要你们去缝补吗?” 陆逊并不理会他,只是凝望着异常地泄洪似的天空,似乎想透过层云,看见云以上的穹隆。 待顾邵几乎发火时,才轻轻道:“不错,是有块天塌了。” 顾邵一口气几乎发不出来,捏着书卷瞪大了眼睛,仔细琢磨这话里的意味。 却想不出具体的名字,只能催他快说:“别打哑谜了,到底是谁啊?” 陆逊刚欲开口,便听得窗畔哒哒哒的敲击声,收回视线,陡然看见一对细长的眼睛,一双冷冽的瞳孔。 顾邵差点没跳起来:“你你你,姓周的!你怎么还在庐江?” 寒食节的事为去年所发,虽然这周官人未有错处,但顾邵也委实没想到他还能有胆量继续呆在陆康的眼皮底下,还呆了一年! 陆逊以一个少见的锐利眼神制止了顾邵的惊呼,才见不过片刻的功夫,外头的学子已经尽数散去,苍茫的天地空旷寥落。 周官人目光在顾邵与陆逊之间来回游荡。 陆逊以手拨开桌上书 26、第 26 章 这场雨灌了个通宵。 急促的雨点似繁忙的脚步, 噼里啪啦敲落在家家户户的门口,湿润的水迹登堂入室,将整个房屋晕染得潮湿而闷烦。 师徒二人对坐于烛光下, 各执了一本古籍研究,昏黄的光线被风雨摇曳忽明忽暗,投落在书册上的人的剪影亦摇摆不定。 张机鲜少和人分享读书的烛火,喜欢独据一份清净自在。如今坐在这里, 手上拿的是竹简, 眼里看的却是对面读书的小徒弟。 李隐舟将头埋在书目中,心里想的也是另外一件事情。 师徒二人各怀心思,胸中都已有了决断,却猜不透对方是什么想法。 “师傅……” “阿隐。” 两人默契地同时抬头,又同时在对方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咳,不好好看书,这一回又是在动什么歪脑筋?”张机心里烦忧, 不忘怼一句自己的徒弟解闷。 李隐舟听出他的语意, 却不知道这位离经叛道的师长最终决意如何,也回一个假咳:“风雨太大了,徒弟不能安静看书。” 张机凝视他,哂笑一声:“心中有古井, 风雨不入怀, 你的心不宁静, 到哪里都不能安然。” “师傅这话不然。”李隐舟将自己那本竹简推到张机面前, 手指将书册摊开,“你看,这本《吕氏春秋》就有个故事,这些鱼可心无旁骛, 但还是遭到了殃及,可见自己心中无波无澜,也拦不住无妄之灾。” 张机落目定睛,视线定格在一行隽秀的小字上。 “竭池而求之,无得,鱼……” 最后的“死焉”二字猛然打住,张机眉不动,眼微抬,眸光不定:“这个故事是说,有人假称在池塘里投放了珠子,为了挖出这颗珠子,旁人便把水抽干了,于是池塘里的鱼也都枉死了。” “原来如此,学生明白了。”李隐舟似恍然大悟,摇头感慨,“这些鱼可真蠢,如果它们在河里呆着,就算别人看上了河里的珠子,也不可能抽干河水了,安稳地依附于池塘,就少不得被池塘牵累。” “可鱼入浅池,并非本愿,四面围墙,想跑也跑不了啊。” 李隐舟埋头摆弄着竹简:“但凡活水,都是四通八 达,只要有心,总会有遁走的办法。” 张机岿然不动地凝视着徒弟小刀般秀气而带锋刃的眉眼,似乎被这双眼瞳拧开了心结,不由染上些许笑意:“看来你这条小鱼,也不愿意栖息在浅池之中了?” 李隐舟丝毫无被揭穿的慌乱,反而与他会意一笑。 他从桌边立起,绕过桌角,贴近张机,附耳道:“学生有个办法,可保先生不被卷入波浪之中。” ———————————— 次日清晨。 风雨初歇,晴光破晓,庐江城沉睡的一角被一片惊慌失色的惊叫唤醒。 仿佛闹了起床气的小孩在乜斜的倦意中不情不愿、满怀愤懑地睁开双眼,一扇扇紧闭的大门砰然掀开。 初醒的人不满地探出一颗带着呵欠的头,泛着泪花的眼睛却在面前悚然的场景前猛地定格。 头发斑白的老人滚打在地,一身布衣被自己抓挠开,露出的干瘦背脊上赫然是乌红如毒血的斑块,硕大痕迹如碗口,密密硕硕排了两行,几乎占据了整个脊梁。 “张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一片惊慌失色中,稍有胆大的邻居,隔着三尺之远,瞠目结舌地瞧着躺在地上呻..吟呼痛的张机。 张机面色扭曲,痛苦至极:“哎哟,徒弟,徒弟!小兔崽子死哪里去了!” 街旁路人皆驻足围观,可谁也不敢贸然接近。 李隐舟亦在酣梦中惊醒,听到师傅呼救,忙不迭趿拉着草鞋,手忙脚乱地披上一层薄薄的衣衫,一阵小旋风似的分拨开围观群众。 看到师傅的惨状,他滞愣瞬间,旋即砰一声跪倒在张机身前。 “师傅!师傅!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伸出去准备探查的手被火烫似的猛然缩了回去,面色惊慌:“怎么会这样……” 旁侧的邻居,多是本地多口舌但少心窍的半盲,见了这副光景,忍不住问一句:“小药童,你师傅这是犯了什么病,怎么满身的血斑啊?” 李隐舟扯着袖子擦了擦眼睛,抽吸一口鼻涕,哽咽道:“昨夜风雨有异,师傅他执意要观天象,我也不知道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定是惹了祸害。” 路人略有迟疑:“昨天云那么厚,好像没有星……” “师傅说,妖星出现, 凡人是看不见的。”李隐舟大义凛然地打断他,铮铮表情不容怀疑,“想必是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才被妖星牵累。” 邻居呆若木鸡,似被惊雷劈中。 这张老头素日不是最忌讳鬼神星象之说,口口声声万物有理可循吗? 疑惑的话还没问出口,便听张机挣着嗓子道:“老夫承担了妖星之祸,大家便不用再担心了,咳咳,咳咳……” 他捂着心肺猛烈地喘息两声,枯瘦的身体颤抖如风中落叶,背上一坨坨妖异诡谲的血痕仿佛诅咒,令人不得不信服。 邻居为自己素日的狭隘心肠歉疚片刻。 但也只敢站得远远的,挤着嗓门道:“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张机仰面大口呼吸,胸口起伏不定,仿佛片刻间就要去了。 李隐舟不禁悲从中来,再不顾旁人诧异的眼光,一头扑在张机身上,羸弱的双臂死死捆住师傅的腰杆,将人一点点挪入屋内,以保全他最后的颜面。 关上大门之前,他泫然落泪的眼露于门缝,似带哀求,默默不语。 四邻也不禁纷纷举袖拭泪,暗道自己素日冤错了人,原来张先生如此舍己为人,这药童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门嘎啦一声掩上,外头的行人眼含热泪,静静地把时间让给师徒的最后一程。 里头的人却无声地狂笑着。 张机拍拍满身灰尘,捶捶几乎折断的腰,咧着嘴以气声道:“你下手也忒重,定是素日对为师不满,蓄意借机报复。” 李隐舟咬着嘴唇,将鼻涕眼泪擦干抹净,摸出背后的砍了脖的酒葫芦,递给张机:“师傅,你这葫芦挺好使的,拿来装酒可惜了。” 张机被带开话题,满脸痛心地望着被砍了一半、又以火焰灼烧出黑痕的半个酒葫芦,不住摇头:“造业,造业,这葫芦陪了我半辈子,没想到最后这样送在你手上。” 李隐舟嘿嘿一笑,并不言语。 这也是无奈之策,孙氏要从庐江郡般去江都郡,唯一想带走的庐江特产,就是张机这个神通广大、医术精湛的大夫。 然而譬如池鱼,他们师徒二人一旦成为某个势力的附属品,就难免会有被城门之火殃及的灾祸。在局势尚未明朗的情况下早早站队 ,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拴在了孙家的手心。 张机所想则更为简单,他素日的理想就是踏遍万里山川,遍访世间奇妙,怎肯轻易为人鹰犬? 师徒二人,虽然出发点不尽相同,但偏巧不谋而合,都不愿被烙上孙氏的字眼。 思量至此,李隐舟褪去笑意,脑海中浮现出昨日雨中的小少年似乎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和阿言交好,和顾邵也好,你肯定想留在庐江郡。太守公如此仁慈,说不定还会收养你做家奴,而我父亲……跟着陆家,倒真比跟着我们孙家好多了。” 雨声犹在耳畔。 …… 李隐舟撇撇脑袋,初阳如洗,透入室中,这样清亮的光芒,不知道能否驱散少年心中深埋的阴霾。 张机不知他心头所想,倒想问问他别的事情。 “烧空葫芦,以吸出肌体的寒意与毒素,这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了,可你作夜一用,真让老夫觉得遍体舒畅,湿气尽然散去。这办法,也是滇南学来的?” 李隐舟讪笑两声,今天这波装神弄鬼的操作,其实就是后世普遍流行的拔火罐**。 没有玻璃或者塑胶制器,就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掏空葫芦权作火罐,再用火焰烧光氧气制造负压,效果倒还不错。 这个时代还远远没有出现这种神奇的疗法,所以人们看到满满的淤血痕迹,并不像现代人那么淡定习惯。 也唯有眼界开阔、锐意进取的张机敢大胆尝试,挑战这个看似迷惑的行为。 遇事不决甩锅云南,李隐舟熟练地捏出一套话来:“云滇一带,雾气颇重,所以有人用这个法子祛湿,没想到还能拿来吓唬人。” 张机目光在他纯良的微笑上一扫而过,并不打算深究,避重就轻地离开了这个话题:“声势闹得这么大,孙夫人必然已经知晓,她未必肯相信老夫欲死。不过孙氏家主业已身亡,她想必不敢在庐江的地界上生事了。” 两人分别从母子口中得到这个消息。 前些日子,孙坚战败于刘表,在荆州身亡。 一代英豪就这么草草退离舞台,剩下一个支零破碎的孙家在这个乱世飘摇,孙氏就如一块去了骨的净肉,已经被四处的群狼垂涎欲滴地觊觎 着。 就看小霸王要如何收场了。 难怪孙府百般遮掩,陆康虽然未明面为敌,但也没表露过友好之意,即便在庐江有周瑜的支持,也肯定不敢轻易露出软肋。 孙家必须要走,且走得很急。 或许就是前线吃了没有良医的亏,孙老夫人连沉痛都来不及,先替长子布置好后营,以图东山再起。 这样的女性,就如夹竹桃,虽然含毒,但不得不敬服她的坚韧。 静思片刻,李隐舟道:“现在师傅病入膏肓的消息一定已经四散出去,老夫人也不能众目睽睽之下掳人,但……” 陆康肯定也会起疑心。 死遁可以逃过一劫,他们今日这场戏虽然演够了场面,但也没撂下话说无药可救,等孙氏离开之后,随便捏个由头就可以令张机“起死回生”。 但落于陆氏眼中,肯定要来探查一番,这是不是他们和孙氏联袂出演的一场好戏,想要瞒天过海、借棺装尸地偷偷溜走。 正冥想间,已听闻笃笃的敲门声。 张机喟叹:“来得可真快。” 随即舒展筋骨,撩开袍子,往地上一靠,眼皮闭上,唇齿锁起,索性演一出挺尸。 意思很明朗:徒弟,你一个人演吧,为师累了。 自编自导还得一个人唱独角戏的小徒弟:“……” 敲门声如擂鼓,急切中带着试探:“先生可还安好?” 离张机“发病”引来一丛又一丛的围观群众到被李隐舟拖进屋内,也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陆家的少主就这么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想必早就盯上的昨天张机去孙府那一遭,暗中已经留了眼线观察着。 李隐舟默默从挺尸的张机身上跨过去,满脸沉痛推开了大门。 陆逊领着个老迈的仆从立于门后。 他和药铺常来往,倒从没带过此人,李隐舟不动声色地下移目光,瞥见他指缝发乌,可别处却又干净整洁至极,知道是长年累月浸在药材离洗不掉痕迹,肯定是让陆家的大夫扮成了仆人,想查验张机是否装病。 见对方鼻尖发红,眼睛湿润,似乎是真的伤心哭过,陆逊倒也很切合时宜地没有露出笑意,而是一本正经露出节哀的神色。 “太守公闻先生病重,又听说星象有异,所以令我 来询问,你们师徒是否需要襄助。” 李隐舟眉眼拧出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将对街坊的说的台词又复述了一次。 陆逊凝神屏息,听得极为认真。 倒是身后的老仆痛心疾首:“不想先生如此高风亮节。” 说着,似要瞻仰遗容一般,凑近挺尸的张机,颤抖着双手悲痛地捏紧了他的衣衫,似做无意地掀开一角,露出背后密密匝匝的血痕。 他牙关打个战栗,仍旧按照原定的计划露出悲色:“先生,苍天无眼,天道无情啊!” 话音未定,便听张机唇齿嗫嚅,含糊道:“酒……” “救也救不了您啊先生!”李隐舟以悲痛的音调抢断他的梦话,目光落在老大夫惊悚不定的眼神上,竟然有一丝想笑,还是咬牙切齿地忍住,“都是学生无用!先生呼救,我却只能束手站着,学生惭愧啊!” 陆逊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大概也知道自己演技浮夸,在陆少主面前过于班门弄斧,李隐舟很快收敛起哭腔,转身将那老大夫扶起:“劳您费心,家师此病,已经吩咐过,唯有听天由命,且还不知会不会传人,您还是……” 想到方才那一瞥中可怖的血痕,老大夫身子巍巍一颤,下意识地往后推开三步,到了陆逊背后,以自家少主的身子做遮掩,暗暗用力在衣袖上揉搓手指。 “少主。”他俯身觑着陆逊的背影,压低声音道,“奴替太守公心痛惜才,一时逾越了。太守公体恤张先生素日行善,您看应给多少抚恤?” 这话挑明了,就是请示送多少钱帮着料理后事。 陆逊敛着眉眼,背对老奴,露出一个春风拂柳的浅淡笑容。 李隐舟举着拳头呛咳两声,暗示对方稍加收敛,知道瞒不过少主您,索性卖个乖再讨个人情。 陆逊凝然不语,手势微动。 老仆会意地从兜里掂出一叠金锭,交托给哭到呛咳的小徒弟手中,见他抽噎得可怜,更偏信了之前那番话,倒挺可怜这孩子:“这些金子是太守公的一番心意,应该够你吃穿不愁了。” 李隐舟从善如流地接过对方的好意,含着泪点点头:“多谢太守公,小人一定结草以报。” 该演的戏已经演完了,虽然说不上天衣 无缝,总算也敷衍过去,主仆二人不再打扰,李隐舟揣好金子,开门送客。 “对了。”登上马车,陆逊才略一回眸,“若是用度不够,只管找我开口。” 这话听不出什么差错,老大夫也并未往心里去。 李隐舟眉尖一跳,转眼听懂他的意思,不露一丝声色:“多谢少主体谅。” ———————————— 张机自梦中醒来,已经是薄暮冥冥的时刻。 身上搭着一张薄薄的麻布。 大概是之前打滚得太用力,老迈的身子压抑着疲惫,在徒弟絮絮叨叨的哭诉中就混混沌沌地睡过去了。 还做了个美梦。 张机舔一舔干涩的嘴唇,回味起梦里浓烈的滋味,半是满足,半是遗憾地摇摇脑袋,长呵一口气,呼唤道:“阿隐,人呢?” 昏沉沉的暮光如铺天盖地的网,网住空气中隐隐浮动的尘埃,将人困于一种近乎于寂寥的空旷中。 张机迷惑地四处顾盼,才发现地上撂了张字迹歪斜的竹片。 “先生勿忧,寻医问药,晚归。” 狗屁不通。 张机暗唾一口学生的文采,捶着腰杆慢慢悠悠站了起来,竹片硌在掌心,藏了个不属于大人的秘密。 “小孩子气。”他轻哂一声,随手将之揣入怀中,摇摇晃晃地走去后院。 ———————————— 庐江郡的城廓连绵数十里,坚固异常,处于交通要塞,虽步繁华,但素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每数年修葺一次,整理破处,确保护住全城百姓安然无恙。 也不知道下次整修是何年何月,大概到时候,这个寄予着许多大人物童年回忆的狗洞,就要彻底地被泥石填补,从此密不透风。 李隐舟面朝这个半大不小的破洞,拨开遮掩的草丛,熟稔地钻了过去。 可见一件羞耻的事情做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月色如薄雾洒下,城外仿佛另一方自在的天地。微风来时,携着芦花,漫天铺地地掠过肩头,纷飞如雪。 他拍拍身上的泥土,凝然远望,果然见到熟悉的背影立于月下。 小少年挺直的身姿陷于芦苇的飞絮中,也在凝望某处。 他的身边,蹲坐着两个略小些的身影,仰首望着明净如玉的月亮, 一动不动。 李隐舟踏着满地的白色绒絮走了过去,果然瞧见顾邵和孙尚香,像两个小狗似的,痴痴地望着月亮。 大概是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别,千里而来的消息经过漫长的旅途与时光的冲刷,显得太不真切。孙尚香的迷惘大过悲伤,她凝望明月,难以想象在另一个遥远的城池中,她永远高大伟岸的父亲已经被凡人的刀□□死,已经永远不能见到同一轮月光。 顾邵静静守在她身边,很难得地闭上了嘴,大概也知道不是该说话的时候。 素日吵闹的小儿女反常地静默下来,在冷清的夜里体会乱世赐予的第一次永别。 李隐舟挪开眼眸,目光循着陆逊的视线眺望过去。 芦花的雪里,一袭白衣的小少年迎风负手,雪白的发带空中翩飞,如同立于另一个世界。 如同立于旷世的孤寂。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又叫:《关于我儿是个戏精这件小事》 另:拔火罐,我国内最早有明确描述的是清代《金匮要略论注》,理论上不可能出现在三国。 而先秦记载的“角法”,从内容看跟拔火罐没啥关系,而是描述割痔疮,两者天差地别了。 所以不要考据这个哈,拔火罐在国内出现的时间史册并无确切记录,只能以中医相关典籍推断出是比较晚的,具体科普可以自行知网搜索。 27、第 27 章 李隐舟隐约能猜到此次会面的目的了。 听到轻细的脚步声, 陆逊转过身来,目光从容,似乎早已料定对方会来。 他今晨示意老仆给的抚恤不多不少, 正好七枚金子。 姜子牙《六韬》所言,却敌报远之符为七寸。 所以这个暗号的意思是敌军已退,不必担心。 去年山神庙的时候,李隐舟就通过这种军队里惯用的数字密码偷偷给孙尚香递了消息, 如今陆逊也故伎重施, 在陆太守所指派的大夫眼皮底下和他交换了信号。 可见这对祖孙之间并非全然坦诚,眼前的少主看似纯良谦逊,实则暗藏棱角,而李隐舟所见的也只是浮冰一角的阳面,却不知道如水的性子下藏了多少锋芒。 知道他和陆康有所隐瞒,那其每一句话都值得仔细掂量。以陆逊滴水不漏的为人处世,出手便断不可能让人陷于“用度不够”的尴尬局面, 更不可能强人开口。 所以那句话删繁就简, 唯有“找我”二字是真。 他这样有意隐瞒,当然不是为了请李隐舟去府上做客,思来想去,只有这个狗洞是孩子们的秘密基地。 他默然远望孙权寂静的背影。 一切的苦心, 不过为了一场送别。 孙氏不日就要迁走。乱世浮沉, 各自为家, 或许就如海上漂泊的船只, 能否再度相逢只能看时代的浪潮将他们推向何处。 李隐舟很清楚,数年之后,陆逊与孙权二人将以另一种关系重逢。只是彼时彼刻,作为江东主公与世族家主, 不知还会否有机会重见今夜的明月与芦花。 那个时候,孙尚香或许已经嫁给了刘备,去往蜀地;顾邵似乎没有什么名气,大概做了文官或者夫子。四个庐江相聚的小伙伴终究被这场乱世拆离开,各自踏上命运画好的轨迹。 只是没有想到,这样近乎于庄严的告别,居然还有他的一份。 李隐舟亦蹲下身子,和顾邵、孙尚香一起抬头望月,希望把这一刻铭记在心底。 良久,才听见陆逊开口,声线平和如旧:“太晚了,回去吧,夫人已忧思成累。” 孙尚香偏头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眼眸落着寂寂的月,盈盈如泪光。 她低 下头:“我记得,我病的时候你说,好了一起放风筝,结果等我利落了,你就走了。” 没曾想到她还记得病中呓语,李隐舟那时只把她当孩子哄着,现在突然也有点后悔,明明有一年的时间,为什么不履行诺言呢? “下次,来江都郡吧。”孙尚香道,“听说那里风也好。” 李隐舟点点头:“好。” 顾邵道:“我也要去。” 孙尚香垂头,在地上一粒一粒捡起芦花,收纳在掌心:“你就别来气我了,在庐江吵得还不够吗?” 顾邵一时无言以对,白净的脸颊侧染了一层微微的红,他踟蹰片刻,似乎决定了什么,认真地掰开孙尚香的手:“我以后再也不气你了,你等我几年,我一定去江都郡找你。” 他捏走孙尚香收集的芦花,像拿了什么凭证似的,郑而重之地放到心口处。 孙尚香不理他,半响,才像听到之前陆逊的话似的,站起身来,往孙权身边走去,贴着兄长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话。 也不知道兄妹二人说了些什么,孙权转过身来,背着明月阔步走来,挺拔的姿态中已渐渐有了其父兄当日的意气风流。 他偏头瞟了李隐舟一眼,并不问起白天的事情,他的面色比夜色更冷,话却朝着陆逊:“阿言,以后常写信来江都吧。” 对于他这样孤僻傲慢的性子,这样简单的要求,仿佛透出的一缕微光,隐隐透出压抑于内心中澎湃而纯真的感情。 陆逊微微垂眸:“等再见面的时候,再慢慢谈以后遇见的事情吧。” 孙权并不看他:“你觉得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当然。”陆逊道,“譬如江水,终有一会。” 李隐舟凝然东顾,似乎隐隐闻及江水奔流之声,江东丰沛的水脉相互交织,以庐江为源,给下游送去生命勃发的浪潮。 有东风起,吹散凝在月上的冷霜。 孙权终于露出笑意,旋即散于风中,似恍惚一瞬的错觉。 他抬首北望,眼中有广阔无垠的大地:“一脉同流,愿与君逢。” ———————————— 李隐舟回到药铺的时候,已经近乎三更天,好在孙权坚持送他,走着夜路也不算落寞。 陆逊与顾邵先送孙尚香回府 ,难得孙权和他落了单,也许是有话想单独和他说。 毕竟白天那处戏码,等于明晃晃地告诉孙家,不约,告辞。 李隐舟深一脚浅一脚探着路,小心翼翼地走过布满青苔的石板,听着潺潺流水于静谧的夜中流淌,一时间庐江的街道显得空旷而寂寥。 但一路走到药铺门口,对方也一直缄默,仿佛一个影子,沉静不语。 李隐舟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经历死别,又要生离的孩子,或许孙权也不需要安慰,他的眼中早已不再是庐江郡这片小小的天空,又更远的江河等着他征服。 半响无言以对,直到街巷到了尽头。 李隐舟客气地道了谢:“多谢少主相送,您没有带仆从,还是早些回去吧,否则老夫人也不安心。” 孙权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张机药铺的牌匾,还没有长出的喉结只是微微地突于皮肤,说话间轻轻动了动:“你又会在庐江郡呆多久呢?” 李隐舟亦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张机速来遍行天下,他又会在庐江郡再呆多少时日呢? 却听孙权继续道:“江都虽然没有庐江的安谧,但也有繁华的街景,若是张先生想来,可以随手找权。” 这是他第一次以“权”字自称,不知对象是为人尊敬的张机,还是他这个不起眼的小药童。 “好。”李隐舟推开药铺的门,轻声道,“少主回去吧。” ———————————— 和孙氏兄妹做了最后的告别,正准备整理一天的疲惫,却见药铺的桌子上对了硕大的几个箱子。 张机抱着一个硕大的包袱走了出来,腰弯得不像样子,见到徒弟,忙催促:“快来!帮我搬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周三要上夹子,所以明天请天假,周三晚11点双更,按约定今天还有一更四千字,大家不用等,还在修(大概率重写),明早上就能看啦。 对秃头作者来说就是早7点刷新一天,所以二更还算周一的更新量(确信)QVQ 28、第 28 章 明朗月色跨入暗沉沉的药铺内, 消磨为一地模糊不清的影子。也许是怕被发现,张机并未点燃烛火。 李隐舟掀开包袱皮,里头露出一沓厚厚的竹简, 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张机这是要走个干干净净,除了爱书,身外之物都抛在庐江郡,这样也减少别人怀疑的可能。 师徒两人的思路在不愿意依附孙氏的交叉之后, 再度相偏了。 张机要借此机会, 假死遁离庐江郡,而李隐舟完全没有想到真的离开此地。 浮萍落于何处就在何处生长,柳絮漂泊千里万里,随风直上青云。他的师傅不愿意扎根于此,欲要四处借力,攀上医学研究的顶峰。 作为后辈,李隐舟很敬佩这样的老先人, 但是作为徒弟, 这个师傅也忒任性了点。 “师傅。”他试探地开口,“你要出远门吗?” 张机将摇摇欲坠的包袱一股脑塞给他,连书带人一起推到桌边,看小徒弟猝不及防的神色, 伸手拈起粘在他肩膀上的芦花。 “这就是你帮我寻的药?” 张机和几个孩子颇算得上忘年交, 知道他们一半的机密, 因此李隐舟也从没想过对他设防:“孙氏要搬离庐江郡, 徒弟少不得送一程,让师傅担心了,嘿嘿。” 做师傅的可比旁人了解自己的徒弟,并不被他的嬉笑蒙混过去:“既然道过别了, 我看不如大家都散了,也算干净。” 李隐舟万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坚决,一时哑口无言。 张机的眉目于晦暗光线中模糊了轮廓,唯有深浅的皱纹历历可数,如树的年轮,清晰地记录着风雨飘摇的半生。 他背过身去:“后天就走,你明儿好好拾掇拾掇吧。” ———————————— 是夜,整个庐江郡静如一池死水,连风都不再掠过。偶有不知何来的水珠不经意地滴落,将人的心湖也撩起涟漪。 李隐舟在这样过分的安谧中有些难眠,翻来覆去地和枕头做斗争,耳朵几乎被擦掉一片皮后,他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地坐立起来。 掰着手指头算算,陆家给的金子,加上上回救甘宁剩余的,扣省点凑合着过三两年不成问题。即便张机不养他,到时 候也能自己坐铺子卖药,张机博文广志,一年所授,足以让学生依仗为一生的饭碗。 更何况他还掌握了超时代的解毒剂,混口饭吃并不难。 但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医术靠谱、思想通达的师傅,若是就此别过,也许毕生都不能再会。 …… 熹微晨光在墙上刻出细瘦的身影,李隐舟筹算着未来的生涯,不知不觉竟然靠着墙壁睡着了。 唤醒他的是一阵匆忙的敲门声,如鸣冤的鼓点一般重重踩着心弦,他一个激灵,额头砰然砸中坚硬的墙壁,在剧烈翕动的疼痛中彻底清醒过来。 ——难道事情又有变故? 他不及深思,一面批衣,一面快步走出,刚拉开大门,扑面而来的晨光中瞧见一张焦急的脸。 “听说庐江郡有位神医张先生,敢问是否在这里?” 李隐舟拧了拧眼皮,瞳孔微缩,适应了光线之后,才看清楚的来人。 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妇人,薄薄一层春衣像直接裹在骨架上,枯瘦得看不见一块饱满的皮肉。肉眼可见的营养不良下,浓重的一层黑眼圈更给她的神色添上一层疲倦。 “老夫人有何事?”李隐舟并不急于回答她的问题。 她的牙齿也瘪了进去,说话像含了口水,好在勉强能听清:“老身是来求医的。” 李隐舟眉眼不动:“您来的不凑巧,先生已经病重,庐江城还有几处药铺,不如我送您过去。” 老太如蒙雷击,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我,我寻了上百里水路,从吴郡到庐江,就是为了找张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李隐舟见她说得真切,不像是来试探之人,内里也有些动摇,刚要开口,便听张机声音伴着脚步声传来。 “什么病?” 老太见峰回路转,大喜过望:“是小儿下泄,已发了二三月,总不见好,屎里还见血!问了我们当地的大夫,都说只有庐江郡的张先生知道怎么治。因此特特来寻您。” 这话说得粗鄙,但症状描述得倒很确切。 张机踏出院门,走到药柜面前,手指翻动,挑出一个不常用的药箱,往李隐舟怀里一掼:“走。” “先生……”音调微转,提醒他小心低调,这么生龙活虎地走出去,昨 天的戏码就泡汤了。 “咳。”张机抬着拳头重重呛咳一声。 老太有些懵然:“您就是张先生吧,您身子也不利落?” 张机眉毛眼睛扭成一块,佯装病态:“虽有些不爽,还能瞧瞧病,我徒弟机灵,也可帮把手。您老人家如何称呼啊?” 老太这才把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塞回去,抚着心口长长叹口气:“我夫家姓暨,吴郡人喊我暨老太。” 说着,掏出一块斑驳着黑点的竹简,递给张机。这粗造的名帖虽然有些破旧染霉,但并无半点油星子,可见虽然贫寒,也曾是重礼的读书人家。 于张机指缝中,李隐舟打巧看见她的夫姓—— 暨。 倒真是个古怪的姓氏。 ———————————— 趁着天光稀疏,人影惨淡,师徒二人略作乔装,领着老太从后院偷偷抄小路,绕了个大圈子,才到暨老太暂居的小屋。 大概是星夜赶到,所以也没听说庐江郡的稀奇事儿,暨老太虽然觉得张机行为古怪,但总觉医者巫也,能通神明,有些怪状也就不惊奇了。 她领着师徒二人见了所述的那个孩子。 病儿是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因为久病,早已面黄肌瘦,瞧不出半点活泼的样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深凹陷,偶一转动,瞧着倒挺悚然。 “阿艳,这是张先生,他来看你了,吃了药我们阿艳就好了。” 叫暨艳的孩子才刚到能听懂短句的年纪,但似乎已经对这种说辞很麻木,小小的一只抱着膝盖缩在床角,除了眼珠子的微小动作,几乎像个没有生气的假人。 张机正欲查看,忽然停住动作,转头对李隐舟道:“你去看看是什么病。” 丰富的实践经验已经让他有了足够的判断,刚巧在这抉择的关头,他也想看看若真是就此别过,小徒弟有没有自力更生的本事。 李隐舟抬眸看一眼张机,见他神色肃然,并不言笑,才越过他的身子,走到病儿面前。 他翻起暨艳的眼皮,视线掠过他木然的眼珠,落在苍白的内眼睑上。 血红蛋白只有五十二至八,对于三岁的孩子而言,已经算严重的贫血。 这是现代医学培养出来的看家本事,内科的拿手好戏之一,即便 是脱离了现代化的器械,查体的基本功也足够碾压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巫医了。 他继续检查一番,得出结论:“是肠澼。” 肠澼这个偏僻的喊法来自《黄帝内经》,李隐舟和记忆中的医学知识比对过,在后世,这个名字有另一个更常见的中医名—— 痢疾。 小儿慢性痢疾,在这个时代被解释为外邪所致或者内伤饮食,虽然远远没有病菌的概念,但是也隐约探索出“邪”的说法。 张机还不曾说话,暨老太倒惊讶地开口:“是了,吴郡的老先生也这么说,连您的徒弟都能比得上六十岁的老仙人,您老必是神仙人物!” 李隐舟并不被这个马屁迷惑,这暨老太还存了个心眼,打一开始假作不知道什么病,避重就轻地说治不了,看来是想验验张机的资质。 “总还不算丢人。”张机倒不和老太计较,反将眼皮一闭,问,“我素日教过,肠澼何解?” 李隐舟不假思索地回答:“以白头翁汤可解。” 他的师傅之所以在江东一带小有名气,因其对传染病颇有见解,特别在治疗痢疾上,总结出的白头翁汤可谓一绝。 张机继而问:“白头翁汤止痢,何以止泻?” 李隐舟指节微动,腰带摩擦着衣襟,下意识地联想到自己所得的活性炭。 是药三分毒,普通的汤药对于这样病弱的小儿都如虎似狼,反而物理作用的活性炭是最安全的止泻剂。 对于张机,李隐舟倒并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这位师傅虽然落拓不羁,但唯独在医道上无可挑剔,就算是这样紧要的关头,一旦有病人上门,他也不顾被发现的风险,仍然亲自到场诊治。 虽爱酒,但酒葫芦里装的仍是济世的心肠。 只是自己已经显山露水太多,再用滇南搪塞过去,张机就是傻子也知道自己不对劲了。 …… 见他面色纠结,张机倒也不为难,答到这个份上,足够算是后生可畏。他撑着腰肢,强作不适,低咳道:“取药箱子里的巴豆来,去其内外壳,在炭火上烤至黑透,磨为粉。弄好之后,加上蜂蜜,调成甜汤,喂给这孩子。” 巴豆? 暨老太虽不曾学医,也当过病人,可知道巴豆是利泻的,吓 得脸也白了:“这可使不得!巴豆吃了,我这孙子哪里还有命活?” 张机懒得和她口舌,抬手指向李隐舟:“若你宝贝孙子没了,我把徒弟赔给你。” 又被卖了的小徒弟:“……” 李隐舟默默以为老不尊四个大字替掉之前悬壶济世的评语。 暨老太哪里有心情和他玩笑,刚想张嘴,李隐舟已经掀开药箱子,取出张机提前备好的巴豆,余暇中信手一翻,底下果然也早有配好的白头翁汤的药材。 巴豆制药炭,就和活性炭有了异曲同工之妙,师徒两人跨越十八个世纪的知识鸿沟,竟然想到了一块去了。 李隐舟掂一掂手中的巴豆,朝暨老太弯着眼眸一笑,眼神万分纯良,表示您放心,我无意篡位。 暨老太再不放心也无计可施,唯有把孙子的性命托付给师徒二人:“有劳。” ———————————— 陆府,书房。 今日本不是修沐的日子,但偏逢孙氏举家搬迁,顾邵不愿在学堂对着空落落的同桌,索性告了假,将自己埋在书卷里。 “这么大的事,孙伯符都不来亲自来接,反让周兄长代为操持,你说这人是不是算不孝?” 反正孙策已经被他安了十多桩罪名,再添一项也不嫌多。他嘴里嘟囔着,也不知向谁说:“他不敢来庐江城,一定是怕我数落他,可见心胸狭窄,难怪叫小霸王,都一样小气!” 周官人在屋外经过,听到这遭碎碎念,倒难得真情实感地笑出声—— 小孩子才惯常用讨厌表达挂念,同是养在太守府的两位少主,怎么偏长成了天差地别的性子。 他无声息地踏步离开,走到庭中树下。 斑驳树影摇曳洒下,光与影密密交织,强烈的错落令人有些目眩。 他眯缝眼睛,瞳孔复为狭长:“少主,孙氏已离开庐江郡。” 陆逊安然立于光影交错处,似闲谈一般:“人走了,剩下的东西如何处置的?” 周官人眼神闪烁片刻,咧唇一笑:“少主问得稀奇,谁见了,不就是谁的?” 陆逊回眸瞟他一眼,眉梢微动:“外祖父不管,周家也不管?” “少主可听过民间的说法?”周官人放缓了音调道,“老虎再厉害,也打不过一群豺狼,而要想斗赢豺狼,就得由着它们先吃了老虎,而后饿极了,自然就会内斗。” 见对方静立不语,他微微一顿,继续道:“所以,打虎何须用霸王,吃下去的肉,终归是要喂给别人的。” 陆逊凝目看着他,似乎透过此人的躯壳,看到了自己从祖父那不肯倒下的枯瘦身体。 “可若,我为鱼肉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变秃了,也变强了) 周三晚见~ 29、第 29 章 周官人面露惊异之色。 天下诸雄中, 袁绍与袁术兄弟离心离德已久,关东联军明面上虽仍奉袁绍为盟主,实际上已如一盘散沙, 早各自为伍,共同追击的目标董卓尚且苟延残喘,这些人倒自己内斗起来了。 如今倒下一个孙坚,孙氏旧部这块令人垂涎的肥肉终究是被袁术叼走了。 而袁术身后, 亦觊觎着数双蠢蠢欲动的贪婪眼眸。 陆康苦心经营多年, 引而不发,连孙家搬来眼皮底下都姑且忍耐过去,一门心思地栽培少主人,不与其他地方势力勾结,才治理出如此安谧稳定的庐江城。 为的就是作壁上观,等群雄厮杀,最后择良木而栖。 只有愚蠢的农夫才会亲自动手摘去多余的果子, 聪明人只等瓜熟蒂落, 总会有一颗结为硕果的。 陆康的筹谋并不是盲目自大。 江东世族同气连枝,唇齿相依。一块硬骨头还可以勉强吞下去,一条紧密相扣的脊骨却没法嚼动。 也正因此,其势力虽然扎根于江东大小郡县, 仿佛连席的盛飨等人享用, 但上至袁绍、袁术兄弟, 下至于诸多军/阀, 都无不谨慎小心,害怕贪吃入腹,反而把自己噎死了。 这也是四大世族素来倨傲的资本。 但显然少主不愿意这么被动地等待。 可作为将来的陆氏家主,陆逊不可能连这点利弊都恍然无知, 难道他有不同的见解? 周官人细长如弯钩的瞳孔中闪落着细碎的阳光,但眸底依然是阴沉沉的暗色:“少主也许多虑了,就算庐江郡是案上鱼肉,也是带刺的,不是谁人都敢随便吞吃的。” 陆逊收回目光而东顾,眉目轻锁:“你要是遇到想吃而不敢吃的东西,你会怎么做?” 他倒从没想过这个。 旋即神色一震,喃喃道:“……我会请我最讨厌的人来吃,等他们两败俱伤,我便可以渔翁得利。” 难怪少主之前竭力维护与孙氏的交往,一旦孙氏势颓,就难免成为袁术手中刺刀,不得不暂时听其摆布。 袁术手握孙氏旧部,用这个相威胁,孙策唯有选择替他啃下庐江城这块硬骨头。 到时候鹬蚌相争,不管是借了孙策的手拿下庐江 郡,还是依靠陆康的势力彻底铲除孙氏后人,袁术都决计不会吃亏。 少主所思,已经将未来两年的局面剖析得清楚分明。 陆逊亦默然无语,他能想到的,从祖父想必更算无遗漏,但身为四大世族的家主之一,不能和他一样随便对孙氏低头。 他收敛眸中的忧色,声色淡静如常:“我曾用虎裘试孙策,他并不愿屈居袁绍、袁术之下,这两年是他孝期,所以他一定会尽力拖延,暗中滋长,取得摆脱袁术的机会。” 周官人点点头:“所以我们还有两年时间可以筹谋,厉兵秣马,也许可以一战。” 听到这话,陆逊反而不置可否地偏偏头,避开刺目的阳光,眼瞳微狭。 语气如冰锋破开静水,冷而决绝:“既然始终要选择一个良木,何不先送上诚意?” 周官人震惊地抬起头。 “您想和孙氏合作?” ———————————— 庐江郡的另一头,风和日丽。晴朗的阳光被高低错落的屋檐挨次筛落下来,散成暖洋洋的齑粉,扑撒在人面之上,替人点上一层好气色。 巴豆炭和蜂蜜调的甜水已经灌给了暨艳,白头翁汤也交给了暨老太,接下来调养数月,就可安然无忧了。 事情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张机是否还是明日动身? 李隐舟默默思忖着去留的问题,闷头往前走,不意脑袋一磕,撞上张机干巴巴的后背。 他揉揉脑门:“师傅您停下干嘛,不怕被人发现吗?” 张机原地伫立片刻,突然转了方向,大阔步甩着袖子走上平整宽阔的街道。 李隐舟颠颠地背着药箱子,小碎步跑到他旁边,仰头观察张机的脸色—— 也没傻没醉啊? 张机大步流星迈向前,引来路人纷纷侧目,毕竟昨日才要死要活的人,今天就昂首挺胸、面色红润地招摇过市,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倒总有胆大心黑的:“张先生,您老人家这是……” 诈尸了? 张机揽着李隐舟的肩膀,用力攀扯着他的肩胛骨,把他正正掰朝人群,满脸欣慰:“我徒弟寻了秘方,把老夫治好啦!” 众人皆投来诧异的目光。 李隐舟总觉得有些脸热,像卖艺的猴子似的,被师傅提溜着进 了药铺。 到了无外人的地方,他才卸下僵硬的笑容,很诚挚,很关切地问:“师傅,您吃错药了?” 张机哼一声甩开袖子:“怎么,为师帮你挣名气,你还不承情?” 李隐舟放下药箱子,趴在上面,严肃地观察张机的表情,师徒两人像对调了身份似的,倒显得张机有些被质询的心虚了。 “咳,痢疾一病,非三五日可以治疗,我若就这么拔脚走了,他们祖孙出了事,你真赔命?” 李隐舟万没料到是因为这个。 张机素来自信傲人,难道还会怀疑自己用药不对? 但转念一想,也确实很符合张机的作风,他再成竹于胸,也一定要亲自到场诊治,即便有十足的把握,也依旧留一窍心眼。 他的师傅被称为医圣。 不是医神,也非医仙,在建安三神医中,张机没有华佗那样惊世骇俗的创新,也无董奉归隐杏林的潇洒脱俗,他不过个是勤奋到疯狂的普通人,是放荡而恣睢的浪子。 李隐舟凝目望着张机满脸风霜刻下的皱纹,忽然意识到,他是多么一个凡俗的糟老头子。 又多么仁慈。 师徒二人举目对望,倒有些彼此看破的尴尬,李隐舟滚了滚嗓子,不去戳破他的老脸:“那我们可以在庐江郡再呆些日子了?” 张机点点头:“事情了当以后,再离开庐江吧。” 也算歪打正着,给了他一定的时间思索将来,李隐舟正打算长舒一口气,却又听见笃笃有力的敲门声。 ……迟早卸了这门,一响准没好事。 李隐舟默默腹诽,和张机交换一个眼神,迈着小碎步偷偷打开一条门缝,偏巧撞上一双淡静的眼瞳。 “少主有什么事情吗?”他目光在有限的门缝内左右探索一番,却没见他带着仆人,松懈一口气,但也觉得奇怪,慢慢打开门。 孙氏兄妹已经离开,陆逊这会不在小四姓小侯学里念书,跑来药铺干什么? 难不成张机诈尸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可就算如此,陆逊也不可能孤身前来,毕竟从来就没打算、也瞒不过他。 陆逊掩上房门,目光从张机红润的脸色上一错而过,忽然笑道:“先生既已转好,可否替逊为一位故人诊病?” 张机 以袖掩唇,咳嗽片刻:“少主若是和孙家是同样的病人,那便不必了。” 他是打定心思要走的,不跟孙家去江都,也不可能留在庐江郡守着陆家,推迟个两三月,等风平浪静,再偷摸溜走,也不是不行。 “先生误解了。”陆逊笑得纯良,“逊的故人并不在庐江郡,之前听闻先生病重,所以很是惋惜,没有机会请您替他诊治,如今先生魂兮归来,逊不得不拜托您老人家了。” 张机磋磨牙齿,瞥眼和李隐舟悄悄对视,总觉得这话里,似乎有那么一星半点威胁的意思? 不对,若是孙伯符那个蛮子,肯定是你若不从我就把你揭发的意思,陆逊为人亲和,决计不是犬狼之辈。 李隐舟见张机似乎卸下防备,哑然片刻,可见陆少主平日功夫下的足,连张机这种人精都以为他是乖巧的绵羊。 如果不是见识过他举剑的姿势,大概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人也会咬人。 还特会咬关窍之处,一口见血。 他抢先于张机开口,先打探口风:“先生有重病人要守着,少主的故人在何处?” 陆逊偏脸看着他,轻声道:“我本来以为先生不愿久留庐江,这样也算一举两得,既可以送先生出城,也能替逊看望那位故人。不想先生要务缠身,从祖父若知道先生病愈,又如此仁善爱民,一定不舍得再放走先生了。” 张机微张着嘴,似乎隐约瞧见对方温良面孔下露出的一丝尖牙,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少主是在威胁老夫?” 陆逊否认:“只是和先生谈谈罢了。” 小兔崽子还想装。 张机反往桌上一靠,索性无赖:“病又犯了。” 陆逊眼也不眨:“那先生就最好在家休养,不要出门日晒雨淋。” 张机气得几乎吹起眉毛:“你怎么也学会了孙伯符那套?你还想要挟我?” 陆逊声音缓如春风:“孙兄长待我如亲弟,逊耳濡目染罢了,只是关心先生。” 张机扣着桌面,把朽木捏得作响。李隐舟赶紧调停:“少主究竟希望师傅去什么地方,看什么人?” 陆逊收敛笑意,眼神似是无奈:“孙兄长在曲阿葬父,听闻他悲痛欲绝,身子不爽,所以逊想托先生走这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本来说好双更,因为下午临时开了个组会,也实在熬不动夜了,所以只有一更了,鞠躬道歉。 周官人就是之前那个,寒食节回头的老哥啊 30、第 30 章 孙坚战败身亡的消息尚未广播, 但三人皆心知肚明,陆逊说话一向含蓄内敛,今天却如此挑明, 如透冰见日,泄露的信息量显然不止这么一点点。 曲阿地处吴郡,与孙氏迁往的江都郡所去不远,素以安宁避战闻名, 却无庐江郡这样严格的管制, 因此可算得上独避风雨的一块宝地,天下人人趋之。 父亲败亡,孙氏岌岌可危,这个时候,孙策不会病,也不能病。 陆逊必有消息要带给孙策。 且这个消息,不仅要避开袁术的眼线, 还得逃离他的从祖父陆康的掌控, 因此他并不交托给陆家的人,反而一身孑然、浪荡不羁的张机,是最合理也最安全的选择。 李隐舟反复揣摩陆逊的言辞,已经猜出一半的意思。 他在和自己的从祖父作对。 陆氏少主显然不愿意为人傀儡, 他想走自己的道路, 领着陆家、领着江东的世族, 在艰难的选择中开拓出从未有前人敢踏足的未来。 哪怕为世族所不容。 满目温顺, 一身反骨。 李隐舟知他心思,眼睫微垂,眸光闪动:“据我所知,曲阿属于吴郡, 巧的是,先生照料的病人也来自吴郡。” 陆逊陡然转眸,瞳孔微微放大。 他继续道:“太守公不喜伯符,想必不愿师傅出城相救,何况师傅他昨日大病,今天就痊愈,少主也许知道内情,但太守公未必肯相信这么离奇的事情。” 陆逊今日步步相逼,丝毫不做遮掩,说明势在必得,但更表示他别无他法。 庐江的太守始终是陆康,陆家的家主仍然是他的从祖父,像废禁火令那样不与陆家利益相冲突的事件,陆康可以纵着他反叛一回,但真遇上决策世族命运的选择,就算是陆家的少主,也不能与之抗衡。 张机的病情转折如此快,小狐狸知道原因,老狐狸就更瞒不过去,若是张机偷偷离开庐江郡,指不定还不到渡口就被陆康拦回来了。 李隐舟歪着头笑:“大门不通走小路,小路不通,不是还有狗洞嘛。” 陆逊凝视的目光如水上浮冰,微微的冷意中带着动摇。 张机不解前情,也无心琢磨天下局面,因此并未通达,反 而被两个半大的孩子绕糊涂了:“阿隐说的对,就算老夫愿意去,这个节骨眼上太守公也不会轻易放我出城,少主请回吧。” 陆逊略过他的话,凝目望着李隐舟:“从庐江到吴郡不算远,也有上百里,陆路曲折,水路漂泊,到了曲阿更有袁术公的人马守卫灵堂,你不怕回不来吗?” 不怕是不可能的,人皆有畏死之心,李隐舟当然也不想死在刀枪下。 但更不愿张机被卷入这样的斗争中。 这飘零乱世中,是张机将他带回安稳宁和的庐江城,给了他一米一饭的温饱,还教会他行医做人的德行。这所寒碜的药铺是他的第一个家。 张机于他,是师傅,亦如朋友,更是长辈。 既然一定要有人赴此凶险,倒不如让他这个徒弟走这一趟,好歹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药童,比张机默默无闻,也更不易被察觉异样。 他心中有决断,笑容化去,凝为一个坚定的眼神:“只要少主相信我。” ———————————— 庐江的渡口船来船往,带来南北交杂的口音。北方的壮汉立于码头,用粗哑的声音吆喝着声音,江东的小娘跟着大人走走停停,亦不怕羞,露出亮晶晶的眼瞳,目光比水光更纯净。 船这个交通工具在汉朝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四层的战舰,在水脉充沛的南方更是广泛应用于军事之中。民间的船只虽然远没有军用的气派恢弘,但小船载着旅人,也加速着各地区之间的文化交流。 李隐舟独自一人站在码头,瘦弱的身躯显得格外孑决,像熙攘人群中与父母走散的孩子,引来不少关切的目光。 亦有好心的旅人查问:“孩子,你是谁,你怎么不和家人在一起?” 李隐舟抱着药箱,背脊挺得笔直:“我是替我家师傅给人送药的,您别担心,我自个认识路!” 见他乖巧又独立,围观群众迷惑的眼神转为羡慕,都说庐江城出的几位少主人早慧,连寻常人家的孩子也如此懂事,可见是个人杰地灵之处。 李隐舟跟着人群一块坐上民用的船只,这些狭小的木船只能承担短距离的旅行,负责交通江东各大郡县。船夫带着有律的侬音摇着桨,调 笑间已越过数重青山。 伶仃的小船如落叶漂浮于江面,在小小的抽气声中上下摆动,慌张的大多是内陆深处的外乡人,江东的百姓生于水畔,见惯江河,反而会捞起江水,和同船的伙伴开个小小的玩笑。 李隐舟独自躲在船角,在摇晃的船身中默默回想昨日。 等陆逊离开以后,张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另有一番内情。 被用烧火棍威胁着屁股再三盘问之后,李隐舟不得不把实情和他剖明。 “师傅,孙氏家主身亡,孙氏少主人尚且为袁术公制辖,这时候不可能病倒。陆少主一定是想找人帮他递信,所以才来找您,因为您是大夫,又非陆氏的人,很容易逃开袁术公的眼线。” 张机方回过味来:“所以你才要替我去?可陆家小子也没给你什么信件啊?” 的确,陆逊并没有给他任何通信,甚至连他们常用的姜子牙《六韬》暗语都没有一个。 而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只要你这一口人过去,孙兄长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一口人。 李隐舟不由笑,的确,这个时代虽有造纸术,但是成品尚且粗糙,更不防水,而竹简硕大笨重,都不便携带,更容易被搜身时发觉。 陆逊的这个办法,更隐秘,也更聪明。 而唯一的问题是—— 孙策会愿意吗? ———————————— 数日后,曲阿。 孙氏灵堂已被重重重兵守住,闲杂人口不得入内。灰蒙蒙的天空下,冷风过处,白色的长带曼舞,像挽留的手,不住地呼唤着散去的英灵。 孙策于一处房屋中休息,满脸病色,嘴唇苍白,眼皮疲倦地闭拢,似将悲伤掩于心底。 大夫左右视之,略露迷惑之色:“少主……或许是伤心过度?从,从脉象上看,并不是什么大病,但,您又说心痛气乏,也许是灾恙入体,老夫再观星象,查查是什么原因。” “咳咳……也罢,或许修养几天就好了,父亲去世,袁术公为之操劳,策实在寝食难安啊。” 孙策眼眉不动,唯有嘴唇略张开说话,回避的态度很坚决。 大夫无计可施,只得退出房外,走出数十步,朝一个看守的士兵道:“孙伯符分明无 病呻..吟,可他坚称不适,老夫也没有法子啊。” 士兵道:“他这番作态,不就是想拖延时间么!现在袁公已经拿了孙氏旧部,看他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那大夫也是袁术指派的人,当然知晓内情,但不敢多嘴:“你我都是旁观之人,只要据实回报就好,不必掺和进去,小心驶得万年船呐。” 士兵却多有不屑:“他孙伯符不过是命好落在了长沙太守的家中,凭他自己,我不信孙家还能再起!” 两人切切嘈嘈地说着话,却见另一个士兵阔步走来,手中提着个**岁的小少年,那半大不小的孩子手里,居然还抱了个药箱子。 “给你们说件奇事,这孩子竟说他家师傅占卜到了孙小将军的病,遣他来送药呢。” 方才说话的士兵与大夫对视一眼,狐疑地将李隐舟接过来,眼神下垂,落在那药箱子上。 说话间,手指已经漫不经心地打开了箱子:“小孩,你家师傅是谁啊,怎么能有通天的本事?” 李隐舟挂在他手上,挣扎着摇摇头:“我家先生是世外高人,轻易不可出山,若你们不信,我回去就是,反正孙小将军不好,着急的人也不是我师傅!” 士兵眼神一动,咧着嘴笑:“倒挺尖牙利齿。” 他虽不认识药材,但翻看过后,里面无一字迹,就连包药材的牛皮也是干干净净。 为了谨慎,他还是用力一抖,将牛皮扯走,才把李隐舟放下来,拍拍他的肩:“这虽不是军营,也不是小孩子随随便便能进的地方,你要见他,也得搜身。” 李隐舟大大方方展开双臂:“随君处置。” 士兵仔细搜查片刻,只差把他扒个精光,也并没搜出信件,这才略微放下心。 不管这孩子的主人目的为何,只要他能“治好”孙策,孙策便不能再和袁术公拖延,只能收拾东西,赶紧滚回他的江都郡。 就算以后袁术公再想用他,也是为人鹰犬罢了,和以前趾高气扬的孙家少主不可同日而语。 他心思阴鸷,神色却温和可亲起来:“那就有劳小先生了,不过这孙小将军脾气暴躁,我怕你吃亏,还是陪你进去吧。” 当真是严防死守。 李隐舟抬起脸,露出个和解的笑: “也好,请您带路吧。” ———————————— 孙策刚敷衍完一个大夫,便又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不耐烦地从被窝里摸出点白色的面粉,往嘴上拍了拍,这才虚着声音道:“进来吧。” 士兵将李隐舟推在身前:“小将军莫气,这孩子说他家先生是世外高人,有法子能治您的病。” 孙策掀开眼皮,眼珠转动,熟悉的面孔进入视线之中。 居然是张机的小徒弟。 他不报家门,肯定有隐情在。 孙策与他快速交换过一个眼神,低低地咳嗽两声:“你用什么药可以治我?” 李隐舟从药箱子里翻出散落的药材,拢在一起,献宝似的展露给孙策:“我家先生说了,并非他倨傲,是您的病需要人气,而他唯有仙气,得我这一口人过来,亲自给您熬药,才能有效果呢。” 一口人……孙策眼里掠过一丝笑意,如流星般一闪而逝:“如此费心,你家先生究竟是谁?” 士兵侧耳暗暗倾听,没察觉出异样,倒刚巧也好奇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李隐舟默不作声地扫视他一眼,将视线转回孙策惨白的嘴唇,道:“我家先生不在海上,而在陆上,隐于市集,所以害怕有人打扰他清修,不能告诉小将军姓名。但如果小将军肯相信他,他以后还愿意襄助。” 孙策静默不语地盯着李隐舟的眼眸,忽而挑眉:“如此,便替我谢谢先生吧。日后有机会,策一定亲自致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中午12点抽奖结果会开出来,本章不计入抽奖要求内,怕系统抽风所以推迟个两分钟发布。明儿让我康康哪些欧洲人中奖~ 话说只是送个消息不是送人啦,诚意也不是指这个,小陆同学委屈,他只是腹黑不是心黑啊QVQ 31、第 31 章 两人话中有话, 但北方而来的士兵毫无知觉。 “口”作为人口计量单位几乎不会出现在软言侬语的南国,这个突兀的“一口人”颠倒次序,再拼接起来, 就可合为一个字—— 合。 虽然此时流行的小篆体与简体尚有出入,但字的组成一脉相承,差别并不大。 民间也有类似的拆字童谣以讽刺大恶人董卓,最广为流传的莫过于那首《千里草》。 千里草, 何青青。十日卜, 不得生。[1] 千里草合起来就是董,十日卜可拼接为卓,意思是董卓为患,千里寸草不生。 “而在陆上,隐于市集”则提及了他自己与陆家,以孙策的精明能干,这点暗语不难分辨。 陆康与孙坚、孙策父子数次交恶, 就连袁绍、袁术兄弟也和陆氏不睦, 所以士兵再三揣摩,也丝毫没有联想到不远处庐江城的太守府。 好在孙策听明白了。 并且愿意合作。 但李隐舟还是有些不解。 他只知道陆逊为代表的江东世族最后都称臣于孙氏,但在历史中也起码是那位少主成年以后的事情了,中间断带的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手无实权的少主, 一个家道中落的小将军, 就算能够达成共识, 又如何可以说服态度顽固的陆康明面对抗袁术? 还是说, 他们已经放弃了说服陆康。 李隐舟眼皮遽然一跳。 心脏猛烈擂动的声音突突响在耳畔,仿佛剧烈的鼓点,昭示着即将来临的狂风巨澜。 孙策轻轻咳嗽一声,将他的思绪拉回当下:“既然药带到了, 你就赶紧回去吧,策言出必果。” 李隐舟咬住牙齿,切断杂念,对孙策认真道:“小将军的意思,我一定带到。” ———————————— 两人在袁术鹰犬的眼皮底下交换过信息,孙策服下这味灵丹妙药,果然立即转好,不仅不虚弱咳嗽,简直可以说得上生龙活虎,提枪立马,英姿勃勃,翩然回首时,素衣广袖,不掩风华。 和年幼的弟弟相较,十六岁的孙策显得过分耀眼明亮,父亲的离世意味着支撑着孙氏的那片天穹轰然倒塌,但天云之上,素日隐于其后的明星正熠熠闪光。 就算在沉重的丧事里,他也无法压抑一身的意气。 尸山血海里滚打出来的少年将军,踏的是兵刃,饮的是风霜,眉目里没有一丝生死分离的沉郁,挑起的眼尾映着烈火烟霞,是新一轮的日落日出。 孙策亲自送李隐舟上船。 士兵的监视并不因孙策突如其来的妥协而松懈,但将二人临别的对话颠来倒去地咀嚼,也未分辨出别的意思。 孙策抚拭长..枪,轻轻吐气吹走红缨上的灰尘。 他唯有一句交代:“转告你家先生,策不日即到江都郡守孝侍母,孝期所在,不得远游,两年之后,策再拜访。” 如此说来,庐江郡清净安宁的日子只剩下两年了。 陆逊与孙策既能隔空达成一致,可见早有一样的心思,孙策此言,意在提醒他,若是不想被战火牵连,最好还是早点搬离庐江郡。 偏巧他的师傅张机也正有此意。 离开庐江郡,就可以避开纷扰,远走高飞,不管孙策与陆逊的合谋能否成功,都不会波及他和师傅这样的无辜之人。 李隐舟凝目眺望江的源头,唯见江上烟波燎着霞光,如烈火,如狼烟。 ———————————— 五月初旬,庐江太守府。 仲春最后一丝余寒在初夏第一场瓢泼的雨中被洗刷干净,错落的树枝凝着细密水珠,折射出暖暖日光。勃发的夏蝉从角落里钻出来,如攀爬的藤蔓,占领了整个庐江城的高地,肆无忌惮地吹拉弹唱起来。 顾邵试图用书卷挥走这些毫无自知之明的乐师,越是喧杂的声音,越显得他孤零零地寂寞,不由掏出胸口晒干的芦花,自顾自地说起话。 “都说曲有误,周郎顾,这些夏蝉这么烦人,就算是公瑾也没那个好性了吧!” 回答他的依旧是一调高过一调的蝉噪。 他煞有介事地叹一口气:“我都忘了,公瑾也在江都郡帮你们主持家业,阿言也不理我,就连阿隐都不见了,我都半个月没见过他了。” 就好像人人都有事做,独我一个游手好闲似的。 他把这句真心实意的感叹咽回心底,闷闷不乐地敲着指头,芦花的飞絮从指节间簌簌洒落,他赶紧小心翼翼地拢起。好容易拾掇好了,一抬眸,刚好 撞见一双阴森森的眼瞳。 手臂一抖,芦花洒了一桌。 “顾少主好雅致啊,又逃学。”周官人笑吟吟看着他。 顾邵没好气地:“我做什么还轮得到你一个小吏来管吗?不对,你本来就是最爱告状的,可惜阿言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周官人一时无言。 “少主不会还以为,寒食节的事情是某蓄意所为吧?” 顾邵虽然迟钝,也不算蠢,见他之前对陆逊俯首称臣的样子,大概也琢磨出个味儿来了。 只是寒食节促成禁火令一事,是他生平第一次对权威的挑战,他委实不愿意回顾过程的漏洞,摧垮自己才建立的信心。 周官人显然没有那么体贴顾少主,慢条斯理地戳破真相的窗户纸。 “其实某之所为,皆是您的兄长授意,如果某不抓住你们,那就唯有孙小妹可以吃上热汤热食;但一旦事情戳破,为了顾全二位少主,太守公也一定会想办法废除禁火令,这样庐江城的百姓人人都可以受益。” 道理诚然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被人摆布的滋味并不好受。 顾邵低头收拾桌面:“就算如此,那也是因为太守公仁善,才会借机使力,我们都是一家人,想到一块去,不是很正常吗?” 周官人低头瞧着这个傻乎乎的少主,难得有丝于心不忍的滋味,但身负使命,也不得不开口:“的确,只有太守公同意你们的想法,才能被陆少主设计一回,说起来究竟算是谁利用了谁,也不可知。” “你这人有完没完!”顾邵猛地起身,目光如被激怒的小狗,气势汹汹地盯着他,“太守公是我的外祖父,阿言的从祖父,你别想离间我们。” 周官人道:“可毕竟也不是亲祖父,不是吗?” 顾邵拧着眉冷视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对方长长叹一口气。 随后才卸下阴险的神色,露出些许无奈:“若将来太守公与少主人真的起了冲突,您会选择站在哪一边呢?” 顾邵万万没料到他居然说这个,愤怒的表情犹在脸上,但眼神已渐渐弱下去:“他们怎么可能起冲突,阿言那么听话。” 这话说出来,他自个儿也不大相信,和陆逊一道长大,他深知这位兄长看似逆来顺受 ,实则内藏锋芒,否则陆康也不会选中他为继承人了。 周官人毫不留情地撕破表面的和平:“少主被接来庐江时,太守公刚得一子,难道顾少主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太守公不培养您的这位小舅舅,而要费心思去教养旁人的儿子呢?” 顾邵捏着拳头,指节深深陷入掌心,修剪得宜的指甲像无刃的刺刀,轻而易举将心澜撩动。 “那是因为小舅舅身体差,胎里不足……” “是因为他的长子已经和他不睦,十数年未曾来往。他害怕旧事重演,宁可把家业交给侄子的后人,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再和他离心。” 顾邵猛然抬首,眼神如破碎的浮云,似乎就要落雨:“外祖父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周官人叹一口气:“我就知道,您不能做出选择。就当我白费口舌了吧。” 他从胸口掏出一份竹简,交递给顾邵:“这是您的父亲顾公所来的信,您在庐江也住了够久了,不如还是回上虞县吧,您的家人都很思念您。” 顾邵几乎站立不稳,手指颤动:“这是我父亲的意思,还是旁人的意思?” 不等对方回话,他瞪大眼睛,眸中似有水光:“阿言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周官人默然片刻,才道:“少主他去送另一个朋友去了。” ———————————— 庐江城的另一边,杨柳岸边,纤长的枝条挽留着东去的风,不舍地依依招手。 李隐舟刚从船上落地。 一来一回,十日功夫就这么磋磨过去了,在现代不过半个下午的路程,在水路里硬生生走了一旬。好在也算公费出差,陆少主这点盘缠给的很足。 他苦中作乐地笑一笑,琢磨着如何和张机开口,才下了码头,却见干瘦的柳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知道陆逊必然很急,但没想到会亲自来码头找他,不过转念一想,孙策的回答对他而言的确至关重要,早一刻知道就可以早做筹谋。 他避开人潮,小碎步绕了个圈跑过去,也不多寒暄,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一切如少主所愿,少主可以放心了。孙小将军托我向少主道谢,还说,两年之后,再来拜会。” 陆逊若有所思地听他说完,眉目舒展 如常,似乎并不惊异,也不喜悦。 李隐舟略微喘口气,使命既成,就可以回去找张机了。 刚打算开口,却听陆逊轻声道:“你说过,你师傅照料的病人也来自吴郡。” 李隐舟懵然点点头:“是,暨老太一家本是吴郡人。因为张先生擅长治疗痢疾,他们才涉水而来的。” “吴郡是个好去处。”陆逊微微垂眸,眼神被风吹散,“你也不必回城中了,就和你师傅一块送病人回吴郡吧。”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后汉书》。 庐江篇基本快要结束了,顺便一提周官人的阴谋论都是屁话哈,陆康也没那么黑心,后文还会交代的,莫方。主角现在的心理大概是:老子才回来你又让我去?做个人吧 32、第 32 章 陆逊此言既出, 反而更笃定了李隐舟之前的猜测。 孙氏旧部已被袁术蚕食,孙策如今唯有暂时蛰伏,要想要夺回旧部, 就必须给袁术一个满意的交换物。 而袁术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多次拒绝合作的江东重郡庐江。 陆康位比九卿,身为朝廷重臣,不可能轻易与这些乱臣贼子合谋, 败坏世族声望。 起码现在不能。 但陆逊不同, 他尚且不是家主,称一声少主也只是尊重,陆家正儿八经的嫡子还是他的从父陆绩,一切所作所为,最多就是被世族唾弃为叛徒而已。 紧紧与世家扣连的庐江与失去了重兵的孙氏,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单独对抗权柄滔天的袁术,与其彼此残杀争夺苟延残喘的机会, 还不如化整为零, 把两条兵线拧成一股绳。 陆逊要与孙策合作,送上的第一份大礼,就是庐江郡。 而此后,孙策必然会扶持陆氏, 给其余的江东世族展现出合作的美好前景, 争取其他三个大族的支持, 将势力稳稳扎根于江东。 这是双赢的唯一办法。 破釜沉舟, 绝处逢生。 李隐舟凝然注视眼前风轻云淡的小少年,合作为赢的意识早就深深渗透于世族,并不稀罕;但打破壁垒的勇气,却独属于年轻而坚定的一代。 两年后的交战已经注定, 甚至连结果都暗中谱写,陆逊希望他们离开庐江郡,无非也是同孙策一样,不愿来日的战火殃及无辜的人。 正欲开口,却听一阵重重的脚步声逆风而来,还不等他回头,飒飒风声带着怒意掠过耳尖。 砰一声落在陆逊的脸颊上。 李隐舟侧脸看去,目瞪口呆:“顾少主……” 顾邵气冲冲地越过他,一把揪起陆逊的衣襟:“陆逊,你说清楚,为什么要赶我走!” 当面直呼其名,是极大的不尊重,顾邵虽然顽皮,但就算与孙策见面就吵,当着也喊的是孙伯符。 这还是李隐舟头一次见他如此生气。 陆逊抬头擦了擦唇角的裂口:“你已经不是三岁小儿了,应该帮你父亲料理家事了。” 见他还不肯正面回答,顾邵气得眼睫都在颤抖:“我哪有你陆少主那么精明能 干,事事都做得妥帖,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无用的废物,何必说些虚情假意的话敷衍我?” 看来陆逊也对顾邵同样下了逐客令。 顾家这位少主太天真,也太单纯。 顾氏家道兴盛,年轻一辈的顾雍作为家主正当壮年,不似陆康垂垂老矣,所以他还可以过几年浪荡惬意的少主日子,不必操心家族的命运与将来。 陆逊以沉默回答,任凭他误会。 当前要务是送走不相干的人,是非不需要解释。 两个刚刚长成的小少年冷面相对,气氛沉闷而焦灼,如雨前的夏夜,随时可能有惊雷劈落。 顾邵突然偏头看向李隐舟:“阿隐,去年废除禁火令的事,你是否知道内情?” 李隐舟尴尬地咳嗽两声,真不知道。 但猜到了。 他掂量着语气,并未点破陆逊的苦心:“其实顾少主不必如此气恼,陆少主隐瞒你,也是为了不把你牵连进祸端里。” 顾邵不知听没听懂他的一语双关,抿唇冷笑:“是,我无知,我蠢,告诉我我只会误事。” 他眉梢一抬,攥动拳头,又往陆逊左脸补了一记伤痕。 不知道这孩子吃错了什么药,就连李隐舟都看不下去了:“少主就算不解,也不必这么动怒,他也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陆逊眼神平静如水。 顾邵的拳头放下了下来,手指松动。 芦花自指缝簌簌落下。 他的声音也跟着颤抖:“就算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也不要想赶我走。庐江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你是我顾邵的兄弟,你可以不相信我,我不能弃朋友于水火之间。” 暮风扬起,长柳摆弄枝条,如温柔的手掌,抚上少年的肩头。 “我揍你,是因为你对我不真诚,但如果有人要欺负你,我也一样会揍他。” ———————————— 撂下两记拳头和一席狠话之后,顾邵便转身离去,态度很坚决——我是绝对不会听你的话乖乖走人的。 李隐舟望着陆逊难得失去体面、红肿扭曲的脸颊,忽然失笑。 陆逊并不生气,被揍了一顿,心情却仿佛好了很多:“你笑什么。” 难得陆少主也有装傻充愣的时候,李隐舟极给面子地收了声:“我只是 想,鸿雁成群,也不会失去方向,其实少主不必事事揽在身上。” 天色已晚,码头的人影稀稀疏疏,远远的脚步声伴着长长的吴调,在轻风中迎来第一颗星辰。 陆逊背靠着柳木的干,脸上的颜色显得有些滑稽,像打碎了的面具,露出真实的血肉。 “我来到庐江的第一天,从祖父就教导我,我是陆家以后的家主,也是世族的倚靠。顾邵将来会是顾家的家主,我们还会有姻亲,有共同的后人,就像姑母嫁给了顾邵的父亲。” 李隐舟大概有些了然:“所以你事事瞒着他,护着他,就为了当个好亲家?” 陆逊难得被他逗得微微发笑,牵扯到嘴角的伤痕,疼痛的感觉格外鲜明。 他望着茫茫的天,眼眸如独启的星,明亮而落寞:“世族的叛徒有一个就够了,如果没有人担这个骂名,世族都会一直陷在困境中,与其为人鱼肉,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鲜少说这么多话。 家族的重担压抑在他身上,长年累月地束缚着他,把他压成横平竖直、似乎任何起伏的一个人。他不愿意与任何人分担这份痛苦,一个人在孤独的成长中反复咀嚼着责任的意味。 走得越高,越与他人遥远,就如独自走向临着深渊的悬崖,只要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 李隐舟深深望着他。 史册吝啬笔墨,仅将这些孩子光辉灿烂的未来浓墨重彩地写下,而他们无人问津的童年,就安静地消逝在庐江城的风雨与阳光中。 也许连他自己也忘了—— 他还是个孩子。 所幸有顾邵的友情破颜拳,打破了积年压抑在他脸上的那道面具,透过支离破碎的表情,重新将友谊的亮光注入他封闭的内心。 星辉漫洒,仿佛那夜的芦花。 李隐舟亦放下防备,轻声问他:“少主所做一切,只是为了陆家吗?” 陆逊垂下眼眸,语气轻柔而坚定:“交战不可避免,顽固抵抗只会殃及无辜,不管谁胜谁负,都一定会血流成河。世族为百姓尊重信赖才有今天的权势,既然得到民心,自然该有所牺牲。” 李隐舟不禁回想起孙尚香,想起了那天孙权隔世的背影。 乱世苍茫,河汉灿烂,流溢在史 册的熠熠星光,掩盖了凡俗的泪光。 这一战庐江会输。 但百姓会赢。 ———————————— 陆逊亲自出城送他,张机那边肯定也应付妥当。孙氏离开庐江已经十余日,张机日日晃在庐江街上,一切仿佛如常。 所以这次在陆逊的安排下送病人出城,也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短暂的交谈之后,便见张机同抱着暨艳的暨老太从夜色中走来。 有张机的亲自诊疗,孩子恢复得很好,脸上已经渐露血色,黑白分明的眼眸眨着,盯着从未见过的陆逊。 他明晰的眼睛里映着对方五彩斑斓的脸颊,小小的人充满了不解,伸着手想想去抓挠陆逊的脸,看看是怎么回事。 暨老太赶紧拉住他:“别闹,别闹,这也是你的恩人。” 倒是张机掌不住笑出声:“你们居然打架了?” 李隐舟轻咳一声,提醒自己的师傅不要揭短,点到为止。 张机可按捺不住报复的快意,拍着李隐舟的肩胛,笑得胸腔发颤:“还是我徒弟最孝顺,师傅被野狗咬了,还知道打回去。” 李隐舟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这位师傅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一定是因为好人有好报。 还好陆逊并不介意他的快人快语,反而很恭敬地朝他行了一揖:“此前多有得罪,不敢请先生见谅,但逊实非有意,以后必去吴郡负荆请罪。” “少来少来。”张机已经戳破了那层白净的皮,瞧见了里头的芝麻馅,挥挥袖子,“你可别来吴郡,来了我只当野狗,要是我以后再来你庐江郡,你不是狗,我是。” 陆逊静望江河,见船帆展翅,飒飒狂舞,长风破开激浪,推碎满江星辰。 他道:“好,今日一别,希望先生万事顺遂,从此安康。” 张机本来只是生气他置他们师徒二人的性命于危险,丝毫不顾念昔日的情分,但也大概猜到其中还有内情。 再怎么说也是颇喜欢的孩子,哪里真的和他置气,说几句狠话解解气罢了。却没想到他这么郑重其事,当真做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了。 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再收回去未免拉不下这张老脸。 他把目光投向自家小徒弟,挤弄眉眼,示 意他赶紧调和。 李隐舟笑得肩膀微颤。 他亦遥望远方,此前的烦闷皆被江风吹散:“君在江首,我们在江尾,江水相会,日日都是相见,少主何必做离别的言辞?” 陆逊偏脸看着他,眼眸弯起,带着笑痕:“是,只要江水不竭,庐江就永远欢迎你们回来。” 张机闷哼一声。 半响,才扭着脸道:“想要赔罪,也不要拿什么荆条,要有什么稀奇的古籍,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好。”陆逊点点头,亲自送他们上船。 风帆起,船尾缓缓摆动,载着星辉与酣梦,头也不回地离开金风细雨的水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顾邵小朋友送上的人格修正拳) 其实这几个人小时候都有很大的性格缺憾的,香香偏执,孙权孤僻,顾邵不懂事,陆逊总是不信赖别人。但是小朋友在相处之间会互相修正的,就像之前孙权和顾邵的和解,朋友间吵吵闹闹的时候也一起成长了。 当然主角现在也并不是完全体,他的路还有很长。 33、第 33 章 吴郡按现代地理区域的算法, 地处苏州一带,水源充沛,气候合宜。其太守盛宪素有贤名, 为人淡泊且治下宽和,因此这片世外桃源般的净土吸引了天下众多隐居人士避难于此地。 李隐舟此前去寻孙策是在曲阿,而吴郡铸城于吴县。 暨老太是土生土长的吴县人,家住吴县边角一处破落的门户内。李隐舟跟着师傅将祖孙两送入门内, 扑鼻而来浮动的灰尘, 挥手扫开暗结的蛛网,迎面是光秃秃的墙壁。 暨老太搂着暨艳,面露惭愧:“为了给这孩子治病,家里该已经所剩空空了,让先生见笑了。” 张机颦眉:“你一个孤寡老太,日后如何生计?” 暨老太将孙子放下:“嗐,先生有所不知, 我们这位盛太守是个大贤人, 他勒令世家子弟接济我们这些鳏寡孤独,因此还算勉强可以度日。” 贤德固然是贤德,这样的举措却免不了得罪世家,江东虽然富庶, 但连年的动乱也早就榨干了这片粮仓, 小的世家尚且自顾不暇, 要分出粮食接济百姓, 简直是从腿上割肉,哪里能不心痛。 简而言之,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暨老太一面弓腰拈走地上结成团的灰絮,一面笑着:“之前那位陆家少主也给老身不少银钱, 先生不必担忧我们祖孙。” 张机哼笑:“我是怕你们买不起药材。他如今下泄止住了,巴豆炭调蜂蜜也不必吃了,白头翁汤还得再喝三个月。” “是。”暨老太也不戳破他豆腐心上裹着的一层硬皮,赔笑道,“先生真是奇人,竟然能以巴豆止泻。” 在老百姓的认识里,巴豆等价于泻药,用巴豆止泻,实在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了。 张机道:“你这话可见愚昧,凡事皆有两性,水能沸沸,也能结冰,冬用人参是补,夏用就是毒,巴豆虽然是泻药,但烤制成炭,也能祛腹寒,故可以止泻。” 这话哪里是说给大字不识半个的暨老太,李隐舟侧耳听得认真,虽然与现代科学的解释有所出入,但在这个巫医不分家的年代,已经算得上科学的思路了。 暨老太人老成精,一眼就瞧出这先生在指点徒弟,因此并不敢多话 ,只拉着暨艳的手,让他谢谢先生。 暨艳磕磕巴巴地学着话:“歇歇先生!” 李隐舟不由失笑,拍拍他的头:“是该歇歇了。” 师徒两人另寻了个酒舍住下。 张机离时仅带走了细软,要重新开张又要折腾数日,好在他声名渐噪,药铺还没开张,许多病人已经慕名而来。 他看病不偏不倚,富贵的一文不少,贫寒人家便赊着赖着,他也不急着讨债,家底不够了就从徒弟的小金库里顺个一星半点,再装作无事发生,继续把钱往水里撒。 李隐舟摸摸日渐消瘦的钱包,觉得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得积极主动地薅点羊毛。 他一口口咀嚼着时令的青菜,瞅着机会在饭桌上旁敲侧击:“师傅,我听说这里有个都尉,叫许贡,他家里常有伤员,这里的巫医都不会用药炭止血,我们是不是该上门告知?” 张机斜眼觑他:“你是想去老虎头上薅几根毛下来啊?” 李隐舟包着鼓鼓一嘴的青菜,面露难色地咽下去,用行动告诉师傅:孩子想吃肉。 “他和山贼严白虎勾结,可不是什么良民好官。”张机将碗里仅有的二片肉丢给徒弟,索然无味地嚼了嚼空气。 李隐舟点头表示知道:“他搜刮民脂民膏,我们再从他身上薅回来一层,用在治病救人上,不就算是行侠仗义了吗?” “什么歪理。”张机早看破他那点小心思,“你要想吃顿腥的,城外捞鱼去,黄花鱼肥着呢。” 捞鱼不过是个笑谈,饥苦的百姓如过境的蝗虫,城外连荆芥都被采空了,江河里唯有寸长的小鱼苗幸存。 能像师徒二人这样吃着菜还想着肉的,已经算是少部分的富庶人家了。 李隐舟揉了揉半饱的肚子,在冷而硬的木板上辗转反侧,怀着对袁隆平爷爷真切的思念陷入浅眠。 次日刚巧是给暨艳送药的日子。张机虽然口舌上逞强,但心里没算过这笔账,让暨老太拖了足足三个月,赔了不知多少药材本进去,也不愿和孤儿寡老张口要钱。 所幸暨艳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三岁的年纪牙牙学语,张口便是兄长兄长,李隐舟闲来逗逗小孩,大概能理解为什么孙策喜欢和顾邵玩笑了。 初秋的天 气湿而冷,午后斜照入户的昏昏日光给树叶点染上枯黄的颜色,浮动的风中偶有落木萧萧而下,老迈的生命顺着自然的轨迹重归尘土,将在来年春天化为新的枝叶。 李隐舟提着药材走入,暨艳正在门口对着日光掰着指头,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说文解字》。 还未学会说多少话,已经开始浸泡在书卷中,这个时代的学子对字的记忆远早于话语。 他蹲看看迷惑小家伙的是什么内容。 暨艳用小小的拳头算着数:“肆,伍,陆……玖,肆!” 艰难地数完一到十,小孩兴奋地仰起脸,口水糊到了脖子上。 对与南方的小孩,四和十的区别大概是学语课上的第一个挑战。 李隐舟看着小朋友这幅自我满足的模样,突然生出一个小小的邪恶念头。 他放下药材,信手挪开枯燥无味的字典书,对小暨艳道:“你学会数这个是不够的,大人都不这样说话。” 小家伙眨眨眼睛,明亮水润的眼眸映着对方温柔可亲的笑,很快相信了对方的话,断断续续地表达着诉求:“兄长,教我,字字。” 李隐舟清了清嗓子,神情肃然:“你听好了——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十六个字如同紧箍咒戴上暨艳的脑袋。 土生土长的南方小孩努力消化这个听起来压根就是一个字的绕口令,嘴唇翕张,再三尝试也突破不了前六个字,渐渐露出哭丧的表情。 “你学会了这句话,就不是小孩是大人了。”李隐舟嘿嘿笑着,又掏出一小块蜂蜜塞给他,哄他开心,“你之前吵的,我给你带来了,可不许告诉先生。” 小暨艳拆着蜜糖,立即破涕为笑。 肆意地折腾过小家伙,李隐舟才挂念起正事,捡起搁在一旁的药材,朝空阔的屋子内喊了声:“老太,药我拿来了,给你放桌子上!” 答他的是空荡回响。 李隐舟并不多思,迈步跨入门内,将药材并张机悄悄塞的白饼垫在桌上的碗筷底下。 碗里还剩着一口鱼汤。 这倒奇怪,暨老太虽然家境贫寒,但并不是邋遢的人,之前因离家数日才累积灰尘,现在好端端的怎么碗筷都不拾掇了。 他心下疑窦顿生 ,四处张望,果然在墙角看到了蜷缩在地的老人家。 李隐舟凝住神色,慢慢走了过去,一面试探地喊着暨老太,一面伸手,远远将她的身体翻转过来—— 暨老太嘴角挂着一绺血珠,如冷极了,十指紧紧抠着身躯,抓出深深的血痕。 李隐舟探着她的脖颈。 冰凉的肌肤下,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搏动。 ———————————— “你说,这老人家是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死在家里的?” 问话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官吏,发灰的眼眸里有着人的恶俗与兽的狠厉,使人一看便知道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他修理得宜的胡须长长垂落,手指万分珍惜地穿过胡须细细抚摸,眼神低垂专注地监察着自己的动作。 仿佛这个老太的性命不如打理仪容要紧。 李隐舟素日所见的官吏都是陆康这样勤俭爱民的忠良,即便其城府深厚,但也从没亏待过百姓,就连他的下属都知道体谅民生,从没有过这种轻佻随便的角色。 他按捺住心头的不爽,将对悲剧一无所知的暨艳揽在身后,把所见所察复述了一次。 “行了行了。”对方不耐烦地放下胡须,眼珠转动,像打量猎物的老虎,“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可以叫我许都尉,或者许公。” 李隐舟真想用孙权昔年那句“也配以公称呼”回敬。 许贡见他遇事冷静,不似寻常小孩只会哭闹,心思一动,忽然露出笑意:“小孩,我看这老太多半是中毒身亡,你可知道她吃了些什么?” 李隐舟心下谨慎,并不打算被他带着跑:“现在下结论,或许为时尚早,等令史验过尸身再论断也不迟。” 令史即为秦汉时期对仵作的称呼,虽然和落后的医疗水平一样,这时的法医几乎也处于累积经验的萌芽阶段,但总比眼前这个显然有所图谋的男人更公平。 许贡微微转眸,左右而视,偏僻的小院并无旁人,他的人等候在门外,将院门死死堵住。 他笑着摸摸李隐舟的头:“听说近日盛太守挂念她,也赞叹她的孙子年幼好学,因此特意把家里做的鱼汤分赐给了她。” “你说,会不会是这鱼汤里,有毒啊?” 作者有话要说:把之前周三欠的二更补上。明天也努力多打打键盘吧,兴许揍两顿它就懂事了,会自己码字了呢! 吴郡是过度篇章,下一章就会结束,但是出场人物以后还会再见的。 34、第 34 章 李隐舟索性封住嘴巴。 此人语带诱导, 字字句句都在暗指盛太守毒杀了暨老太。 许贡为吴郡都尉,身居副职,对太守的位子觊觎已久。吴郡人人皆知他与盛宪不睦, 素日不见他亲力亲为地办案,今天却比旁人都来得早,无非是想借刀杀人,把自己的老上司借机拉下马。 许都尉不紧不慢地:“你是第一个发现她尸身的人, 你的证言可至关要紧。待会见了太守公, 若说得好自然有你的肉吃,若你敢浑说,那就小心要挨板子了。” 对方的话是一枚细针,明着是威胁,暗地里淬好了毒。 李隐舟微微退步避开他的手掌:“断案自有公卿,小人的话只能佐证真相,您不必如此心急。” 两人正暗中拉扯, 忽闻背后传来一身清脆响亮的劈落声。 不由自主地朝后望去, 只见一根坚硬结实的红木手杖生根般稳稳拄在地上,挺直的线条上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威仪万分地展示着主人不可撼动的地位。 许贡灰黑的眼珠一动,立即转身上前行了一揖, 笑道:“一桩小案, 太守公竟然亲临, 看来是某失职。” 手杖的主人端正立于许贡的面前, 双手扶着杖,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无形中增添了一股泰山压顶的气势。 盛宪把眼一垂,瞥见神色凝重的李隐舟与掩藏在他背后的暨艳, 旋即收束目光,语气无波无澜:“人命关天,岂可儿戏。老夫不来,难道你还要让九岁的小儿断案?” 许贡咬了咬牙关,如今吴郡他是主,自己是副,在屋檐下一刻,就不得不看人脸色。 他挤出笑容:“这也不是普通孩子,他是神医张仲景的徒弟李隐舟,今日偏巧来送药的。是他头一个发现了暨老太的尸首,也是他报的案。因此留他多问了会话,下官办事虽然不利落,倒也不是闭目塞听之人。” 两人针锋相对,各自语带暗箭。 盛宪扶杖的指头微微扣出声响,院外立即有个仆人打扮的男子弓着腰走到跟前。 “这是今晨做汤的厨子,你既要审,何必揪着个小孩不放,怎么也不问问老夫家的人?” 许贡抬眸,眼含冷笑:“审问 自然由疏远到亲近,不过公既然已经请来了证人,倒不如让他们当场对簿。” 厨子当然指天画地不肯承认:“小人做的汤菜都是呈给太守公的,这鱼还是许公您送来的,若是有什么问题,那第一个出事的不应当是太守公吗?这么说,您许都尉也应当有嫌疑啊!” 许贡挑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就是因为某送的鱼,太守公才不肯吃呢,毕竟太守公嫌恶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过某送去的鱼可是活蹦乱跳的,府上也必然查验过,怎么还推到某身上了?” 厨子一时哑然。 许贡送来的确实是活鱼,而太守公素日的确与其不睦,只因不喜铺张浪费,才送给这缺衣短食的孤寡,谁想到好心偏遭人算计呢? 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活生生的鱼,炖得骨头渣都不剩了,他还尝过咸淡,亲自送到暨老太手上,一路并无旁人经手。 好端端的一碗汤,怎么出了太守府还能毒死人了呢? 盛宪并不忙于分辩自己有没有吃,反而转眸望向李隐舟:“你又有什么证言?” 许贡举拳咳了咳。 李隐舟从暨艳身边站起来,就在刚听完厨子的证言之后,他问了暨艳一个小小的问题。 明净的双眼一抬,眉梢吊起三分似笑非笑的冷意。 “小人所见,唯有暨老太的尸身与鱼汤的残渍,不过小人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盛宪以眼神示意他但说无妨。 李隐舟瞥一眼镇定自若的许贡,露出懵懂之色:“我师傅得了肉,总是让给我吃的,师徒之间尚且如此,我想祖孙之间更应该是这样的吧?” 那厨子一跺脚,恍然大悟:“是啊!鱼汤难得,暨老太疼惜孙子,肯定不会独占,缘何老太死了,小孩子却安然无恙呢?” 许贡忽转眸盯着李隐舟。 李隐舟只做不觉。 此人虎狼之心昭然若揭,连无辜百姓都可以戕害,怎么可能在事后放过他这个证人?若是听了他的威逼利诱替他撒谎,恐怕为了斩草除根,也不会留他性命。 与虎谋皮,还不如与虎一搏。 盛宪露出嘉奖的神色:“既然如此,可见鱼汤无毒,暨老太死因等令史验过再说。” 按这办事效率,真等到那一天,自己估计 也得一块躺着见令史了。 李隐舟微妙的情绪酝酿片刻,在心口冷风疏雨的寒意中沉淀下来,反凝为一个春风化雨的笑:“或许,小人知道暨老太的死因。” 瞬间,所有不同意味的目光齐刷刷交汇于李隐舟的脸上。 ———————————— 夜色沉沉,暮光透过重重的云,漫射出一丝一缕的光华,瑟索秋风掠过耳畔,细碎的发丝拂动着耳廓,闲闲地撩拨着人的耐心。 众人在暨老太家里已经呆了三个时辰。 门外熙熙攘攘围了一圈又一圈看事的百姓。 摆在面前的是两条一胎生的小狗,都难得地吃饱了肚子,懒洋洋地卧在地上,毫不在乎众人围观的目光。 许贡目光晦暗地盯着李隐舟,眸中如有滚动的雷云,李隐舟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小狗,似乎狗都比都尉公生得可爱。 片刻,不知谁一声惊呼:“你们瞧那狗。” 众人视线聚焦于其中一条小狗身上,它在半梦半醒见忽然抽动片刻,发出呜咽的声音,四足一蹬,嘴角蓦地淌出血珠。 “这是怎么回事?”连面不改色的盛宪都有些难抑好奇,“同一锅里熬出的鱼汤,怎么只有一条狗中毒了?” 围观群众亦窃窃私语,不知这是如何做到的。 许贡猛然捉住李隐舟的手,目光如箭雨逼视过来:“小孩,你可不要耍什么花样,是不是你暗暗袖里藏了什么毒?” 哗然纷止。 但好奇怂动的眼神依旧按捺不住,掀开看似乖顺的眉目,在空中意会神往地探寻一番。 集数道目光于一身的人不仅没有一分一毫的焦急,在天罗地网般的注视中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一片细小的绿色叶片落下。 李隐舟神情单纯无辜:“不是毒,而是一片菜叶子罢了。” 盛宪微微颔首示意厨子查验,厨子捡起叶片,仔细分辨,确认道:“是,这是荆芥,虽然味道古怪了些,但百姓没有吃食的时候,也只能吃这个充饥了。” 许贡脸色登时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红与灰交错成咬牙切齿的狠劲儿:“这又如何?” 李隐舟从他发狠的手掌中用力撤出自己的手臂,若无其事地蹲下摸摸小狗的头,在自己身体遮掩下眼疾手快 地抖动腕部,塞了点活性炭的粉末给它。 狗的命再低贱,也不该赔了这种人。 他垂眸道:“或许公卿不知,荆芥与鱼肉相冲,一起服食便会中毒,轻者呕血,若是像暨老太那样的老弱……” 那张干瘪而世故的脸浮现在眼前,李隐舟咬了咬牙齿:“贫苦百姓吃不起鱼肉,只能以野草充饥,公卿可去城外看看,连荆芥都被摘采完了。而公卿虽然吃鱼肉,但并不会吃荆芥,因此这个冲性并不为人熟知。” 就算偶有贫民有机会误食了两样困死家中,也不过是当做怪病随便埋了,每年饿死的百姓都不计其数,谁还会管食物中毒呢? 偏偏许贡早有准备似的,接到报案便奔赴现场,张口便断定是鱼汤有毒,分明早有心计。 鱼是许贡送的。 盛宪不会承他的情,一定会布施给穷人,到时候日日食用荆芥果腹的穷人毒发身亡,若没有知道内情的,很容易便可栽赃给盛宪。 即便不能拉下马,也足够泼一身脏。 暨老太不过偏巧做了那个被送汤的人,不过是乱世中一个只能吃荆芥度日的贫民,不过是舍不得孙子喝剩下的一口汤。 用毒之人防不胜防,而心毒的人更无药可救。 李隐舟点到为止地剖明实情,盛宪虽然仁善,但能岿然不动地坐在这个位置上,也不可能是傻子。 许贡先发制人地露出震惊之色:“没想到某的好意与公的善心,倒错送了一个无辜性命。” 盛宪抽手揉一揉太阳穴,似有无限的疲倦:“你方才说过,你认为我嫌恶你,一定不会吃你送的鱼。” 许贡颦眉,目光诚惶诚恐,然而还未等他开始表演,盛宪已打断他的话头:“其实这鱼汤老夫已经吃过了。” 对方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讶异。 “你是怎样的人老夫心里很清楚,你送的东西,若不曾试毒,老夫岂敢分送给无辜百姓?” 许贡还想分辩,然而盛宪并不容他插嘴:“你没有下毒,老夫不能拿你是问。但你断案不问青红皂白,不分是非黑白,空口便断定鱼汤有毒。对老夫尚且如此,可见你以前造了多少冤假错案!” 盛宪素来宽和,如此疾言厉色,还是头一遭。 许贡当然清 楚自己做过多少孽,只是素来没被他抓住由头,却不想阴沟翻船,偏偏自己坑了自己一把,双股不由一颤。 盛宪微阖双眸,似乎不想再看见他。 “从今日起,老夫会翻查你断的旧案,希望,老夫是唯一一个被错冤的人。” 这位太守能抓住机会清理门户,也算是对暨老太的冤魂有个交代了。 暨艳抓了抓李隐舟的手。 他低下头。 三岁的孩子吐着泡泡,一字一字用力地念着: “兄长,肆是肆,十是十。” 作者有话要说:冷知识:不胫而走这个成语与盛宪相关,孔融在给曹操的信里引荐盛宪,说珠玉没有脚却落入人手,是因为人追捧它,没有脚的珠玉如此,更何况有脚的贤才呢? 35、第 35 章 在盛太守的默许下, 老人在家乡的城外有了安眠之地。 李隐舟带着小小的暨艳立于墓前。 暨氏也曾是吴郡的书香之家,几代清苦,一生贫寒, 百年的人家凋零至此,只剩下一个三岁的孩子来送葬。 暮风如雨,轻易吹熄斜阳。 暨艳尚且不认识其他复杂的字,唯独知道碑上的“暨”字是自己的姓氏, 懵懵懂懂地和李隐舟比划着:“暨, 氏。” 老人颠沛流离的一生终归黄土,终究被缩写为墓碑上短短的一撇一捺,任由雨打风吹抹去最后的痕迹。 李隐舟给他擦去鼻涕泡子,告诉他:“以后祖母就在这里住下了,你要想念她,就来这里看望她。” 年幼的孩子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点头,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眼珠子转啊转,极力地拼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要是祖母想念阿艳呢?” 对于稚嫩的新生命,生死不过是无数离别中的一次,他还不懂得分辨其中的区别。 李隐舟默然半响, 现代科学的知识充盈在脑海, 却很难搜索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遥遥的波涛不绝于耳, 习习晚风中, 一滴细小的水珠忽然破开晦暗的天光,在干枯的土壤上晕染出一个小小的圆圈。 吴郡的深秋迎来第一场雨。 江河的每一滴水,随波逐流到了海角便不能回首。但即便如此,逝去的浪潮也会升腾为水汽, 凝为雨珠,在天空中回溯,继而重新滋润大地。 他蹲下身子,任雨珠打湿两个人头发,轻轻告诉暨艳: “每一滴雨水,都是祖母对你的思念。” —————————————— 张机听闻了这个半熟不生的老伙计的死讯,倒没特别的表情。 对年长者而言,生死也不过是无数离别中的一次,他亦在等待着最后的一次。 料理了暨老太的后事,唯一难办的就是暨艳的去处。 李隐舟抱着暨艳走进门的时候,张机倒还颇有兴致地看了看小朋友病情恢复的情况,但连着三天同一桌吃饭,似乎也觉出味儿了。 “你连累我还不够多,还想再揣个小包袱?”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小徒弟,“这吴郡有钱有势的世族多了去,就算盛 太守没有时间养孩子,肯定也会安置个好人家,你小小年纪倒上赶着做人爹妈了?” 一字一句像雨点子似的劈头盖脸砸下来,暨艳小朋友被震得懵然,放弃理解,安安静静地数着小兄长教的十六字箴言。 李隐舟搔搔耳朵,想糊弄过去:“他要是给世家当了养子,肯定要改名改姓的。他可是暨氏最后的血脉,真当了别人家的儿子,小心暨老太半夜找你讨说法。” 张机可不信这些浑话:“事也不是你我所为,冤有头债有主,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好心的人了?” “徒弟也曾……”李隐舟反思来到这个时代的两年,一时语塞。 好事似乎一桩没做,祸倒给师傅惹了一堆。 他以假咳掩饰尴尬,躲开张机刀尖似的挑剔目光,低头给小朋友擦擦口水。 暨艳乖巧的模样总让他想起庐江城那个有个类似命运的小少年。 世家的生活也许意味着衣食无忧,生活饱暖,但也少不得被扒走一层孩子的童真。为人子女的快乐或许不曾拥有过,而长大成人的痛苦却提前印刻下。 他不大希望暨艳重蹈覆辙。 张机剥开一颗毛豆,和嘴里的酒一拌,含糊道:“你自个儿的妹子倒不见你这么上心过。” “阿环她不愿意来吴郡,舍不得养她的师太。”李隐舟亦无可奈何,那个脆弱的、纤细的小女孩也有了自己的师长,自己的亲人,他这个假冒伪劣的兄长只能往后捎一捎了。 陆逊已经帮他问询过,那位师太不日也要云游蜀中,到时候环儿会跟着她一起离开庐江,不会受到战火的牵连。 “算了,你要养就养着吧,老夫只是看不明白。”张机啧啧品着滋味,凡尘琐事并不放在心上,只随口问,“这孩子和你无亲无故的,你养他为什么?” 李隐舟抬头望着自己的师傅,良久不语。 张机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摸摸自己的脸,目光警惕:“你瞧老夫做什么?” 李隐舟露齿笑着,眼神却十分真挚。 “就如师傅当初养育我一样。” 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图任何回报。 短暂的生命就在这样的接续中,不断地延长。 —————————————— 初平四年末,冬。 在吴郡过了两年无波无澜的悠然日子后,这个陪伴着李隐舟来到东汉末年的年号也悄无声息地划上了句点,将在即将来临的新春被被改为兴平。 年号总是透露着统治者的心愿,然而再怎么频繁地降低所求,动乱也已经不可收拾地愈演愈烈,四方狼烟中,吴郡也不可避免被浪潮掀起涟漪,平静的生活渐渐揉碎成荡漾的波光。 首要的一件事,便是许贡即将代替盛宪的太守之位。 暨老太事发之后,盛宪也立即抓住良机对其进行了肃查,清理出数十桩冤假错案,将他压弹了两年之久。 然而此人与山贼头子严白虎关系深厚,盛宪终究不愿意将战火引来吴郡,始终没有斩草除根。 另一个原因是,他真的老了。 许贡没有他的才华,没有他仁慈的品格,甚至连手腕都无他的稳重与果决并存,但唯有一件事情,是盛宪无论如何也挽救不了的劣势。 那就是年龄。 四十多的虎狼正值壮年,而不惑之年的老者已垂垂无力,盛宪数次请张机诊疗,只是朽木不春,没有任何一味药材可以令时间回头。 “老夫一离任,便无人可以压制许贡,先生是意济苍生之人,与他所为背道相驰,恐怕吴郡留不得了。” 盛宪昏花的眼睛凝然注视着窗外枯萎的木枝,到了政治生命的尽头,也不再端着太守公的架子,仿佛一个邻家一起下棋的老头子,和张机师徒从容地分析局面。 “孙策孝期将至,恐怕第一个盯上的就是庐江郡与吴郡这两块宝地。他素与老夫和陆太守不睦,不过也更瞧不上许贡那号人。所以我已提拔了他父亲孙坚的旧部朱深为下一任都尉,希望可以与许贡制衡。” 落叶归根,吴郡本不是盛宪的故乡,临别之际,他还是以最后的心力为之筹谋。 就连一贯桀骜不驯的孙策都被这位老人算计了进去。 大概也是隐隐预感到了即将变天,虽然不像陆逊那样彻底地选择合作,但提拔了孙氏的旧部朱深,也算是他为吴郡做出的最大的和解。 张机替他悬脉,不知是无心政事,还是太过专注,并没有回答。 盛宪木然的眼珠微微转动,目光落在昔年帮他破了案子的少年 身上。 两年的时光过去,当日的小孩已像柳枝似的节节生长,抽出柔韧的身段。孩童的圆润脸庞渐渐被时光擦出分明的线条,挺秀的眉目有着小刀似的锐意,眼尾轻挑,犹如燕尾剪破春风的生气。 他见识过这秀气的面容下透出的锋芒,也知道其才学不同与普通的少年,两年前都能临危不惧地助他反击许贡,日后更绝非池中之物。 盛宪疲惫的面容忽然松懈下来,连年压在肩头的重责终于可以卸下。 他的岁月虽然不多,可总有后人可制衡虎狼,即便张机和李隐舟离开了吴郡,但天下之大,必有良善愿意接过这份责任。 “阿隐。”他微微地以下颌指着旁处,“此前朱深都尉来找过老夫,说是赴任之前,孙氏少主曾有一封信交托给他,让他送给你。他先去了庐江郡,却没有找到你。” 孙策曾劝他离开庐江郡,且性格豪放,肯定不会好端端地写信来,这个孙氏少主另指他人。 李隐舟脑海里划过一道白色的渺远背影。 他起身拿起那卷信纸,这封信纸有些不同寻常,用的是还不成熟的造纸术,粗糙的质感远远劣于竹片,不过胜在轻便。 吴乡多水,这里的人鲜少采用这种新鲜的技术,孙权却偏偏用这样的纸张,足见意在希望消息带到,便不要久留。 算算日子,李隐舟已经约莫能猜测到里面的内容了。 盛宪阖上眼睛,安静地仰面而卧,似乎毫不关心这些后人之间的往来。 李隐舟垂眸展开信纸。 一朵绒白的芦花忽然落出。 俯身拣起芦花,粘着丝丝细絮的信纸上唯有简单一句话—— 江河回溯,务必避开疾流。 少年冰冷的神色与微蹙的眉目似在眼前,李隐舟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强作不屑的模样。 这话不仅是带他的,也是想通过他带给庐江郡的另外两个朋友。只是大概孙权并没有想到,这个消息在两年前就被陆逊预判到了。 李隐舟静静捏着信纸,视线的余暇扫过窗外天际。 天边是一片朦胧静悄的灰霾,隐隐透出烈火般烧透的烟霞。静谧与炽热的碰撞中,落日余晖如一片无垠的海,深不见底地揽住了人间晚色。 两年之约,就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儿终于有了第一次思想的成长了,泪目。 然后作者老家因为暴风雨停电了,目前据说是泥石流冲毁了电力设备,整个乡下都处于受灾中,所以不是很清楚啥时候能恢复,笔记本基本没电了,如果明天没有按时更新就是还没恢复供电,以后会补上的。 最近洪灾频发,大家也多注意安全,希望赶紧放晴QVQ 36、第 36 章 次日, 另一位客人登门拜访。 “打扰了。”朱深看上去并无武将的悍勇,也无文臣的斯文,过于普通的长相泯然于众, 实在没有半分孙氏旧部该有的匪气。 五岁的暨艳端来垫子,口齿已经非常利落,替熬夜未起的兄长招呼客人:“公卿请坐,先生日落时分就会回来了。” 朱深揉了揉他的头, 笑起来很温和:“我不是来找先生的, 是想找一个叫李隐舟的人。” 说话间院门嘎啦一声推响,他下意识地注目过去。映入眼眶的一段新竹似的柔韧指节,白嫩的皮肉下骨节有致地突起,张握间似有破土的力度。 合该是世家少主似的惯养,不染污秽。 朱深不由惊奇,这人起了二字名,理应是个贱.奴, 除了自家那位任性妄为的小娘, 居然还有旁人也这么蔑视世俗。 何况此人小小年纪已经深得主公青睐,足见是个奇才。 一开始压根不知道这个时代起名规矩的李隐舟打着呵欠阔步走出,修长的手指撩起睡得蓬松的头发:“公卿何人啊?” 不等朱深再做自我介绍,暨艳已经流畅地把之前的对话复述一次, 语气顿挫像个小大人:“是即将上任的都尉许公, 专程来找兄长的。” 李隐舟眯缝着眼皮, 眼角泛着困倦的泪花:“有劳, 盛太守已经把少主的信交托给我了。” 朱深退一步关上门,含笑看着李隐舟。 信中内容孙策看都没看一眼,就让他带去庐江城。 少主孙权与陆氏、顾氏两位少主交好,用膝盖也想得到, 写信是为了提醒陆家孙氏即将来犯,而如此重要的军情,主公却丝毫不在意泄露于人。 主公明知李隐舟已经不在庐江,偏让他辗转两郡,便是意在借少主之口给二位老太守下最后的通牒。 他揣摩其意,所以毫不戒备地把这封提示军情的信大咧咧地交托给盛宪,可惜盛宪虽然态度软化,下一任太守许贡却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他掂量再三,还是暂且谢绝了许贡的宴请。 反而转头拜访张机的药铺,为的是另一桩不能告诉旁人的事情。 “主公有一妻,孕数月,胎气一贯平稳,最近却偶而见红,因此老 夫人十分担忧,连主公也不曾告诉。” 他眼珠随着李隐舟摆弄药材的手指转动:“江都郡的医者仙人,孙家无不请过,然而都瞧不出个所以然。老夫人想起昔年小娘有恙,是张机先生与小先生合力诊治,所以还想请您二位去往江都一趟。” 孙策的妻子?李隐舟好奇心被勾起来,眼睫仍然平静地低垂:“孙小将军的妻子,可是皖南乔姓人家的女儿?” 朱深有些摸不着头脑:“夫人母家并非桥姓,皖南的确有个桥家,其一双女儿姿容过人,芳名在外,可……也才十岁啊?” 这就十分尴尬了。 孙策再怎么狂狷,也不可能强娶十岁的小姑娘。 三国杀误我。 “听说先生都是通神知命的高人,想必是已看出日后的佳缘了。”朱深圆滑地替他解开难堪,“日后桥家女儿长大了,某一定告知主公这段天定的姻缘。” 所以以后大乔嫁孙策,小乔嫁周瑜,都是因为他今天无意的预言? 李隐舟挫败地磋磨牙齿,随口聊几句说不定就会篡改历史,还是老老实实闭嘴吧。 朱深见他静默不语,旋即了然地笑了笑:“老夫人知道二位先生悬壶济世,不慕名利,否则当日也不会拒绝相邀。只是少夫人是头胎,主公也寄予厚望,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老夫人也委实不愿打扰二位先生的清净。” 说白了,张机师徒在庐江就已经明确谢绝过孙氏,若非实在看中这孙子,孙老夫人也不想拉下脸皮再求他们。 特意挑了张机不在的时候登门拜访,就是想捏个软柿子,别看朱深这会毕恭毕敬地客气着,自己要摇个头,估计马上锤子钉子就甩脸上了。 人精如朱深也打错了算盘,张机这人就是块煎过头的豆腐,看着黑,闻着焦苦,咬一口还烫舌头。 但心是软的。 只要告诉他有姑娘孕期出血,一人两命危在旦夕,别说她嫁的是孙策,就算是许贡的老婆,张机也不会袖手旁观。 李隐舟忖度片刻,眉梢上挑,眼眸转向他:“夫人可曾腹痛?” 朱深道:“不曾。除了时有见红,竟什么别的症状也没有,某离开江都郡时已发了两三日,所以才觉得奇怪。” 不痛才是 部分产科病最可怕的地方。 好在孙夫人这一胎金贵,孙氏上上下下都盯得死死的,若是换了个贫苦人家,估计只有一尸两命的时候才能反应过来。 李隐舟继续追问:“夫人已怀孕几月了?” 朱深回忆道:“到现在,总有八个月了吧。” 八个月,李隐舟手指无意识地掐算着,不知江都的巫医推算月份准不准确,如果以现代医学的算法,用末次月经算第一日,应该已经超过了三十二孕周。 正是最凶险的时候。 但是如果能保胎到三十六孕周,也许就可以绝处逢生。 朱深见他神色莫测,心中略有些忐忑:“老夫人过去或许曾有得罪,但您顾念主公与少主和您在庐江郡的情分,也一定要说服张先生救一救主公的孩子啊。” 李隐舟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阿艳。”他伸手唤来暨艳,给他塞了几枚铜钱,“今天自己买点白饼吃,好好念书,等先生回来了,把朱公和我的话转告给他。” 暨艳干脆利落地点头,也不像同龄的孩子痴缠大人,安静独立地自个儿去角落里翻书去了。 朱深颇惊讶:“这么小个孩子,能把前后说清楚吗?” 李隐舟这才回神看向他:“朱先生还未上任,想必算是闲人吧?” “某的确在予告中,开了年才算吴郡的都尉呢,现在的确空闲着。” 朱深还想啰嗦两句,被李隐舟不耐烦地打断:“既然如此,请公卿送我去江都郡,产妇危在旦夕,一刻也经不起蹉跎了。” ———————————— 江都郡与吴郡亦为一江之水,源源相承,在朱深的打点下走水路,两三个朝暮之间,就已经抵达了孙府。 如孙尚香当日所言,江都风好,绵软的夜风吹面不寒,静静流淌于人的面颊,送来细雪梅花。 才跨进门,便听扑通一声,积雪溅落一地。 朱深回过头,惊讶地张嘴,被一个夸张的气声打断:“嘘!” 一双鸟雀似的眸子滴溜溜转动,嘴巴鼓鼓气,忍住屁股的疼痛,拍走满身的雪花。 “小娘……” 孙尚香跳起啊捂住他的嘴:“朱先生!我的好先生,您千万别告诉母亲。”她压低了声音,左右顾盼着有无旁 人看见。目光流转,最后落在似曾相识的背影上。 三两雪花落在睫上,视线被糊上一层霜白的朦胧。 孙尚香不太确定地张了张嘴:“阿……” 李隐舟转过身。 朝她微微笑着:“好久不见,阿香。” ———————————— 孙府的小院内焚着絮絮的香。这是江都的巫医给出的办法,要用符水混着香灰灌给产妇,才能确保这一胎平平安安。 病急乱投医,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所幸一片慌乱中,朱深的名帖递了进来,说是带来了张机的徒弟。 孙老夫人立即请了进来。 李隐舟同朱深、孙尚香一块走进少夫人养胎独居的小院,扑面而来浓重的香灰味,李隐舟尚且按捺着没说话,孙尚香登时跳了起来。 “快把这些香都撤走,烟熏火燎的,嫂嫂还怎么静养啊?” 孙老夫人目光从她一身少年男子的打扮上一错而过,眉头微微地拧了拧,然而并不言语。 视线最后落在静立其后的小少年身上。 她的眼珠如匮乏光彩的鱼目,转动间又似握在手中的佛珠。死沉沉的眼神凝视着李隐舟,唇畔泛起一个很和蔼的笑:“阔别数年,你出息了。” 李隐舟来不及、也无心和她寒暄:“请问少夫人何在?” 孙老妇人见他如此积极,倒暗中放下一颗心,又问:“你师傅什么时候来啊?” 李隐舟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耳朵不大好使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让我先看看少夫人的情形,无痛见红不是小事,其他的事情容后再谈吧。” 孙老夫人沉默片刻,就在李隐舟以为她当真聋了的时候,才微微地挪开身子:“你如今也不算小孩了,老身的儿媳也不是小女昔日的岁数。为了各自的名节,自当避嫌。小先生既然如此心急,不如就隔帘悬脉,如何?” 闻言,李隐舟急切的心情反倒按捺下来了。 “我不急。”他索性学会了张机那一套以无赖治无赖的话术,“少夫人出身尊贵,怀的也是小将军千金万金的头子,就算贻误了病情,孙小将军发怒要赔上我一条贱命,也不算很亏。” 孙老夫人木然地垂着眼睫。 孙尚香见两人争锋相对,气得跺脚:“ 母亲,你连巫医的话都听,为什么不让阿隐进去看看呢?” 孙老夫人抚着心口,缓缓呵出一口气,在寒寂寂的夜里凝为一聚而散的霜:“女儿家的名节大过性命,我还没数落你,成日厮混,成什么体统!” 孙尚香气结地说不出话,半响,忽然冷冷道:“为的是兄长的名声吧。” 孙老夫人凝然不语。 夜风裹挟着冬雪,簌簌地落下,白茫茫地遮断了月光。 朱深亦不敢发话,唯有用眼神恳求李隐舟暂退一步,不要和她争执。 李隐舟咬住牙关不说话。 为了无辜的产妇,这点气不是不能忍,只是产科的病不做查体,基本等于盲人摸象,更是耽误别人的性命了。 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中,忽闻踏雪而来的脚步声。 冷而清的声音破开风雪。 “让阿隐看,谁敢多舌,我会替兄长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供电恢复了,感谢一线抢修人员TvT,大家都要平平安安的呀 37、第 37 章 细如粉尘的雪被碾为冰渣, 踩在脚下偶然发出咯吱一声。濛濛的雪雾中,唯有衣衫卷着夜风,飒飒响着。 少年神色冷肃一如当年。 而冷峻的面容为风雪雕琢, 刻出更深邃的眉眼与挺直的鼻梁,就连唇也抿成薄薄一线。 不似往昔故作老成的高傲淡漠,凝着冰晶的眼睫下,一双寂黑的眼瞳落着霜雪, 冷得彻骨。 孙老夫人扣动一粒佛珠, 无声息硌过手心。她与次子迎风对视:“可当你杀死一个人,就会有一百张嘴巴来抱怨你。你压弹这一百个人,就会有上千的笔杆子戳你背脊。” 孙权眉目凝然不动:“但我若杀死这一千个人,便不会有一个人再敢乱说话。” ——啪。 孙老夫人手中佛珠蓦地散开,当啷洒了一地,圆滚滚的木珠子摇曳片刻,半截埋入冰雪中。 她木立片刻, 唯有眼角有瞬间压抑不住的抽动, 旋即敛下眼睑,不顾掐红的掌心,以目光余暇指示仆人收拾残局。 “神佛都为你这话震怒。可见那几年送你去庐江求学,终究是荒废了。”她阖上眼眸, 胸膛缓缓地、用力地换着气息, “都说陆氏为江东读书人的表率, 你竟也半分未曾学到, 究竟是你父兄造的孽啊。” 孙权骤然冷笑:“神佛践踏性命,难道就比父兄在战场厮杀要高尚么?连个妇人都救不了,只会睥睨众生,神佛也不过如此!” “你!”孙老夫人再按不住心头怒意, “当真是你孙家的好儿子!” 孙权横眉冷对,目光空落落地凝视着茫茫夜雪。 “母亲。”孙尚香扯一扯老夫人的袖子,试图分辨,“我们在庐江也不止念书,还和张机先生学了好多书上没有的东西,其实人生病并不是因为神佛,而是……” “够了。”孙老夫人目光遽然一转,似一把冷冷钢刀,生硬地搁在李隐舟的脖颈上。 “昔年周公瑾来邀时,只告诉我庐江郡是书香贵地,世家所往,竟不知道你们成日就和这样的人厮混!” 被嫌弃为“这样的人”,李隐舟非但没有气急,反而以同情的目光回视她。 一个人越是张扬什么,便越是缺乏什么,她口口声声礼 仪名节,足见她有多害怕别人揭开孙氏不值一提的出身,害怕被人和源远流长的世家比较德行。 在庐江郡的时候便是如此,宁可让生病的小女儿吃冷食,宁可扣住孙权,也不想孙家被人非议。如今孙坚败亡近三年,这位老夫人居然还坚持不懈地做着母仪天下的梦,比她的儿子们都还要执着。 “你瞧老身做什么?”她不敢相信对方竟然还敢看她。 目光甚至带着一丝可怜。 “老夫人久居深宅,大概没见过外头的情形吧。”他似和小儿说教似的,“穷人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在冰天雪地里生孩子,只有用草盖着。您所谓的名节,早就没人在乎了。” 他贴着墙,听房内略有些微的泣音,但气息还算匀称,才回转过心神,盯着静默不语的孙老夫人:“您想,您要是落在水里挣扎着,还会管救您的人名声好不好吗?” 孙老夫人眼中闪过瞬间的动摇,但很快复为木然,语气倒和蔼许多:“你年纪小,不通人情世故也是有的,落水狗惯会咬人,危险的时候呼救求人,救起来就要嫌弃你的身份了。” 那倒确实。 在对方若有若无的冷淡笑意中,孙老夫人才陡然转醒似的,目光猛地跳动:“你敢讽刺我?”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才似被浇上一层热水,从冰封的呆滞中缓过神来。 李隐舟的话明面是告解她民生艰难,老百姓只求能者上位,安定生计,不会管其私德。但引出老夫人的话,就是嘲讽她求医的时候毕恭毕敬,人到了就翻脸无情。 朱深观其脸色,倒并不认为她在生气,视线从肃然冷立的少主身上一扫而过,在冰冷的气氛中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其实某倒以为,小先生并非讽刺您老人家,而是借您的口讽刺那些只会口诛笔伐的腐儒。” 他旋即压低了声音:“您只想着比肩世家,可令其刮目相看,为何不想着……” 令世家俯首称臣呢? 这话虽未出口,但孙老夫人、孙权与李隐舟都听出其话外弦音。 孙权的方才的话固然放肆,但也不无道理,人言就如煮滚的水,越压制便越沸腾。但若掌控了下面的柴火,就等于捏住其命脉,是温是凉,都由火说了 算。 孙老夫人注视着风雪中岿然不动的次子,恍然间似乎看到了亡夫的身影。 而孙权侧过脸,目光为风雪侵蚀得模糊闪烁,静静凝视李隐舟片刻,才道:“去吧。” —————————————— 在孙老夫人让步的默许下,李隐舟才终于推开这扇房门。 产房终归有很多讲究,男子一律被拦在外头,独放了孙尚香一道进来,老夫人之前严防死守,然而对峙一番,索性放了手让他去治。 说到底在她眼中,李隐舟还是当初那个见不得台面的小药童,与其师傅张机不可相提并论。但见他今天的气度,早就不比昔日事事小心的怯状,足见学有所成,人有所长,所以不卑不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张机没来,这小子就是当前最能干的人,只能把孙氏未来的希望交托给他。 倒是孙尚香满目不可置信:“阿隐,你当真不同往日了,你看见兄长看你的眼神吗,连他都没说动过母亲呢!” 李隐舟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也是朱深场面圆得好,且孙老夫人虽然佛口蛇心,但却有一种带毒的聪明。 “其实阿香你也变了很多。”李隐舟掀开数重帘子,弯着腰一束束地卷起来,确保空气流通顺畅,顺手挥散凝滞的香灰。 孙尚香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哪里变了,你告诉我。” 比如从前说话只敬重孙策,如今孙权也终于能被小妹尊称一声兄长了。 李隐舟指节僵硬片刻,旋即继续动作,收拾完毕,才长长呼一口气:“变好看了。” “你这人怎么也变得油滑了!”孙尚香方才在风雪中寒下的胸口总算暖了过来,眼眸闪动,想问什么,终究停了停,“算了,你先给嫂嫂看病吧,嫂嫂——” 她欢脱地掀开最后一层隔绝人气的帘,露出一个纤细的、苍白的身影。 孙策的夫人撑手斜倚着墙壁,身边唯有个**岁的小丫头伺候着。她眉目沾着细细的水珠,嘴唇虚虚地围着一圈汗,整个人在昏黄的烛火中皮肤几乎可以透光。 “小先生。”她吃力地坐了下来,习惯地伸出手腕,“方才您与慈姑的话我都听见了。只要可保住这个孩子,名节也好,名分也罢 ,我都不在乎了。” “嫂嫂又在说傻话了,难道没有孩子,你和兄长就不是夫妻了?”孙尚香把小丫头推出去休息,见孙老太已经歇去了,只留下仆人守着,这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李隐舟立于她身侧,并没有着急悬脉,反而压低了声音,以几乎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气音道:“我不用悬脉,但要触碰夫人的腹部,可能还有……” “你们在说什么啊。”孙尚香竖着耳朵仔细聆听,却没听到那个关键词。 年轻的夫人耳尖登时染上一层红痕。 李隐舟也有些尴尬地摸摸下巴,别说是如此一位传统的大家闺秀,就算是开明的现代社会,也有很多女性不能接受男医生对她们做过分私密的检查。 所以他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如果夫人实在介意,最后一样可以让阿香代劳,我背过身指点她。” 孙小夫人羞红的脸颊有些局促地低垂着。 其实透过孕期略显浮肿的脸颊,可以看出这也是个十四五岁、青春年少的小姑娘,也只比自己的小姑大了三四岁而已。 李隐舟放柔了语气劝慰她:“夫人不必担心,此间唯有我们三人,小人不会败坏夫人的名节。” “不,不必了。”她微微抬起眼,眸中盈盈是少女的羞怯,而后则凝为坚定的眼神,“还是先生来吧,小姑毕竟不通医理,若是伤到了孩子便不好了。您也请不要拘束。” 孙尚香迷惑地走上前,却被一帘垂落的布纱遮断了视野,正想重新帮忙卷上去,却听嫂嫂轻柔的声音。 “阿香,可以帮忙看门吗?任何人都不要让他进来。” 她虽然不懂,但仍然相信童年的伙伴,老老实实背过身,目光紧紧地盯着门口。 身后,衣衫摩擦,落下沙沙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后人是比较美化策哥和权儿的,他俩初期干的事本质就江东恶霸,谁不听话就揍谁那种,比如守旧的盛宪,就被这两兄弟都迫害过。但策哥也很讨厌两面三刀的许贡,作为江霸,他当然是一视同仁地迫害(bushi) 玩笑归玩笑,不能简单用好坏去评价一个历史人物.还有二更早上见 38、第 38 章 夜渐浓, 雪亦更加肆意,一开始还如撒盐般粒粒晶莹,只一个夜风席卷的瞬时, 便忽成纷纷扬扬的鹅羽,似片片撕落的月光,在皎皎的玉盘上剥出斑驳泛黄的圈圈圆圆。 年轻的夫人凝视着缺月,眼神比雪更冷清:“您是说, 我的孩子胞衣不正?” 李隐舟净过手, 体贴地背过身去,给她收拾心情的时间:“是,胞衣位于产道上,因此与母体附和不稳,才会剥脱而出血。” 柔软温柔的触感尚且停留在指尖,却比风雪更令人不寒而栗。 完全性前置胎盘。 胎盘错误地种植于产道的内口,与母体附和不稳都是次要的危险了, 最可怕的是此后根本不能正常生产, 本来应当传送给胎儿养分的器官完全地阻塞了降生的道路。 一响沉静中,孙尚香背对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阿隐,你知道是什么病了吗?” 李隐舟不由苦笑, 这个时代的中医里, 这个病大概是没有名字的。 因为在这匮乏手术技术的年头, 不会有得这种病的产妇幸运生还。或许其中绝大多数都能在懵然无知的挣扎中断送性命, 最后以难产两字草率地终结一生。 兴许是隐约意识到了沉默背后的沉重,孙尚香跌撞着后退一步,哐当一声碰倒了柜子。 门外立即响起朱深紧张的声音:“小娘?小先生?里头可好?” 孙尚香似迅速地懂事一般,扶住冰凉的木柜, 语气调笑如常:“朱先生,原来您还在啊,快去歇息吧,一切有我这个小姑子呢!” 也着实难为了这个孙氏的忠臣,孙策这个为人丈夫的尚且在外调度兵马,只有下属替主公周全家事了。 不知小霸王今宵是否也停止操劳,偶然举杯望月。 假如他能有抬头的空暇,或许就能看见上面映照的莹莹泪光。 —————————————— 按少夫人的意思,这个噩耗暂且瞒住老夫人,李隐舟与孙尚香有说有笑走出房门,在朱深询问的眼神中扭头就走。 到了僻静处,孙尚香才卸下笑容,愁眉不展:“究竟能不能保住啊?这都八个月了,再拖到足月不成么?” 李隐舟微微敛眉:“月份越大 ,对产妇而言越危险,再保一个月不成问题,但产道被胞衣堵着,胎儿无法顺利降生。怀胎的每一天,产妇都随时可能面临血崩的危机。” “胞衣阻塞了产道……”孙尚香迷惑地低头看了看肚子,显然不清楚这个抽象的概念在哪里,“就没别的地方可以生出来么?” “哪有别的地方可以生孩子啊?亏你还是个……”李隐舟声音顿时截断,似在山重水复时看到了柳暗花明,眸中闪过一丝跃动的光。 他拉住孙尚香的袖子,严肃下神色:“阿香,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华佗的人?” “华佗?”孙尚香回忆着,忽然惊醒般抬起眸,“是了,听说他这人可古怪啦,朝廷请他做官他不肯,却喜欢在四海间游荡,其医术诡谲莫测,做出的事情比张先生还要令人惊奇呢。” 李隐舟心中重燃一丝希望。 他久在避世的吴郡不问风雨,但孙府高朋如云,必然能带来五湖四海的消息。 既然此时华佗已经闻名,并且还没和曹操发生传闻中的纠葛,以孙氏的手腕,说不定能找到这位神仙级别的外科医生。 要知,而他不仅拥有跨时代的外科器械,还有做手术最必不可缺的神器—— 麻沸散。 两人正肩抵肩地说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忽然一道凉飕飕的暗影铺到二人足下。 李隐舟眼神偶然落地,神色顿时僵硬,以小拇指悄悄地戳了戳孙尚香的胳膊肘,示意她噤声。 “你干嘛?”孙尚香不解其意地抬起头,兴奋当即凝滞在面颊上,语气瞬间虚弱下来,“兄长。” 李隐舟眨眨眼。 背后传来孙权冷硬的声音:“你们有什么事还要瞒着我?” 孙尚香垂下脑袋。 胳膊肘将把李隐舟掰过去,一块承受风雨欲来的低气压:“咳,阿隐,你说呗。” 在庐江郡的时候,兄妹二人还是朋友似的要好,不知阔别的两年里发生了什么事,孙尚香在最宠自己的兄长面前竟也像被叼了后颈肉的小猫似的,唯有剩下老老实实的份。 庐江一别,孙家的顶梁柱一夕坍塌,昨日的荣光霎时寂灭,或许父亲的骤然离世,才让这位心思敏感的少主在冷风冷雨的两余年岁月中快速地成长起来。 也渐渐抹杀了原来那个倔强又脆弱的孩子。 李隐舟倒不似孙尚香那么战战兢兢,孙权这人面冷心冷不假,但从小喜恶分明,若是他真看不惯他们掩藏秘密,肯定不会也悄悄摸摸跟到这里了。 李隐舟很坦荡地抬着眼眸,与之对视,反问他:“少主能否帮我一个忙?” 孙权似乎全然没有预料到他不予解释,竟然就这么毫不客气、理直气壮地要拉他下水。 那双泛碧的眼瞳如囊括风云的天穹,暂且的平静之下隐隐按捺着翻涌不已的情绪。 “少主不说话,我就当默认了。”李隐舟未曾戳破少年覆在周身薄薄的一层冰,弯着弯眸索性投机一次,“能否请少主调动人马,去寻华佗先生?” 孙权缄默不语地盯着一笑一丧气的两个人。 在李隐舟都有些挂不住笑意的时候,才淡淡开口:“不能。” 拒绝就拒绝吧,还非要大喘气一口。 李隐舟磋磋牙,孩子脾气变差,多半是缺乏毒打,需要孙策爱的教育。 “你来之前,家里已经差人千里急信去请过了,可惜他要务缠身,一时不能赶来江都郡,再请也是无用功。”孙权解释两句,似乎觉得话太多了,又抿唇不语。 孙尚香垂下的头更显颓然:“这么说,阿隐刚才提的法子不行了。” 孙权瞟李隐舟一眼,似乎隐约猜测到了两人筹谋着什么:“你不会打算效仿古人的办法,剖腹取子吧?” 被戳破想法,李隐舟倒索性不遮不掩了:“是,少夫人这一胎看似稳妥,实则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唯一的办法就是保胎至九月,然后剖腹取出。” 保胎一月不是难事,只要用生黄芪、升麻、当归等益气升提的药材滋补,还可勉强补足气血。 但没有麻醉剂的配方,就不可能施加手术,一切作为都是徒劳。 夜风愈盛,寂静的夜里,偶有积雪压断树枝的吱呀一声。 “你先保住她的胎。”孙权似落定心意,眸眼一动,定定凝于翩飞夜雪中,“既然是她自己的孩子,就让她自己抉择吧。” —————————————— 进退不得,李隐舟唯先以益气汤调补产妇气血,又串通孙尚香在小厨房里安排了许多补血的 食物。十数日的调理下来,少夫人脸上容光略有好转,不似先前苍白透明的虚弱模样,倒暂且把孙老夫人敷衍过去了。 奇怪的是,有惊无险的半月过去,张机仍然未到江都郡。 按照李隐舟对他的了解,除非有更要紧的事,张机肯定不会就这么撒手不管危机重重的重症产妇。本来还打算等他来了再与之探讨,没想到千斤重担扛在他一个人身上,这回是真得单打独斗了。 朱深已起身再访吴郡,过几日就是年关,消息不得不延搁两天。 李隐舟在腊月寒冬里掌心扪出一层细汗,几乎时时刻刻都得预备着产妇血崩的情形,空暇间画了图纸,托孙权连夜差人打造,算是勉强凑齐了一套手术器械。 好在有华佗做领异标新的开辟者,打造外科用具也不算破天荒头一回了,虽然把打磨好的细细刀片交给李隐舟的时候略显惊讶,但匠人们还是下意识地认为这个秀气的少年应当是某个巫医的弟子。 李隐舟无心分辩,天天督促着后院用滚烫的开水蒸煮棉布,一切都在暗中有条不紊地进行。 即使不能请到华佗,也必须做好手术的准备,没有现成的麻沸散的配方,就只有一个办法—— 自己配置麻醉剂。 麻沸散也不是无中生有,一定有其医药的原理,世界各地的医术都有类似的发展进程,既然西医的麻醉剂之祖是曼陀罗草,那华佗的方剂或许也应用了这种毒草。 …… 这个年关就在提心吊胆中没滋没味地过去。开年的第一日,轰隆一声春雷似崩开天穹,新春的第一场骤雨猝不及防淋落下来,给人间兜头浇上一盆冷水。 也在这一日,孙策的夫人终于按不住地发作了。 她用力地扣握孙尚香的手,五指攥紧,渥湿的掌心冰凉刺骨。孙尚香紧紧回握她的手,正嗫嚅嘴唇想劝慰什么,却见她如垂死的天鹅,仰着脖颈,目光钉在李隐舟脸上。 良久,似下定决心。 “小先生,请您就按您预想的做吧。”她大口喘气以缓解痛苦。 骤然纷至的脚步声似鼓点声声扣上心门。 “会很痛。”李隐舟拧着眉目,以掩盖眸中的颤抖,“非常痛。” 作者有话要说:我儿专业修正性格缺陷一百年,长歪的小树苗不要怕,李医生给你修修杈。 作者采访了一下键盘君,它说今天被敲得脑壳好痛,希望大家不要说它短小(狗头) 39、第 39 章 “可你不是说配置出了可比麻沸散的药吗?”孙尚香问。 疼痛仿佛顺着紧扣的指节传来, 她以双手用力捂着嫂嫂的手背,指腹揉搓出一丝温暖。 李隐舟打开备好的器械箱,锐利光滑的的刀面银光闪落, 映出一双微微翕张的瞳孔。 以曼陀罗花配置麻醉剂的思路的确是可行的。 这种带毒的药材可以有效地止痛解痉,其余毒也可以用活性炭解除,但麻醉还涉及一个最严峻的问题—— 监控。 把人麻倒并不困难,最广为人知的麻醉术其实就是醉酒, 西方早期的动物实验常依托于酒精麻醉, 直到二十一世纪也仍作为备选之用。 真正困难的是实时监控陷入昏迷的病人生命体征,缺乏现代设备,血氧、血压、心电、通气量等指标都很难精准呈现。 母体的状况尚且可以通过查体推断,但深藏宫内的胎儿几乎无法被观测。当母体彻底松懈下来,胎儿便很容易在无人知晓时被压迫至窒息死亡。 即使是在医疗技术发达的现代医学,除非万不得已,轻易也不会用全麻的手段进行剖腹产。 他反复实验多次, 仓促的时间内只能配置出以量取胜的全麻剂, 离剖腹产要求的高精度脊髓麻醉差之甚远。 换言之,想要确保胎儿安全,就必须在母体清醒的情况下进行。 但这不是唯一的选择。 李隐舟将葫芦里调制好的麻醉剂倾倒入碗中,端到少夫人的面前。 “你还有另一条出路。”他尽力控制手指平稳, “放弃这个孩子, 就当生了一场病, 将军为人率性, 他会理解你的。” 轻柔的一句话,如冷风席卷过女子泛着泪光的眼眸,撩起激荡的狂澜。 “不。”她毫不犹豫。 孙尚香回护地将她揽在身后,眼神似炸毛的小猫:“阿隐, 你先说清楚,为什么不能母子俱全?” “一旦母体昏迷,胎儿不仅易受麻醉剂的毒害,也极容易窒息,您可以选择赌一把。”他蹲下身子,与年少的夫人平视,“但我只能保证竭尽全力地救你的性命。” 雨声淅淅沥沥,偶有飘零的水珠浸润窗格,无声息地划出深深一道水渍。 他轻声 地劝:“你还年轻,还可以有下一个孩子。就算没有孩子,你还有将军。即便将军不在身边,也应当珍惜自己的生命。” 扣住孙尚香五指的力气微微松解。 少夫人勉力伸出手臂,从李隐舟手中接过那碗冰凉的汤药,指甲颤抖地磕碰着陶的壁,发出令人心悸的脆脆声响。 李隐舟背过身去,点燃一丛艾火。 ——哗。 如屋檐兜不住雨水的一瞬倾泻,接着便是滴答、滴答清晰的一声一声。 淡红的药水顺着地板的脉络缓缓地蔓延到脚下。 “你不是慈姑请来的先生吗?”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合,凝着细密的汗珠,似雨后蝴蝶无力而倔强的振翅,“你必须保住这孩子,这是你的责任。” “不是。”李隐舟动作停滞片刻,旋即继续下去,“完成你的选择,才是我的责任。” —————————————— 走廊的脚步声切嘈如箭雨。 孙老夫人领着数名稳婆,快步穿过错落的庭院。 泥水溅落在裙裾,但她神色岿然不动,唯有眼睛偶因拂来的雨珠稍事眯缝。 仆人高举着伞,以半步的差距紧紧跟随着主子的脚步,半边身子被雨淋了个透,声音越发哆嗦:“不是已请了张先生的关门弟子么?且少夫人前几日气色尚可,即便月份缺了十天半月的,也不打紧吧。” “保胎是他的事,可他一个半大的小子,懂什么接生的活计?”老夫人斜睨他一眼,鼻孔微张散着寒气,“他聪明,但胆子更大,难保不做出什么糊涂事。” “是,夫人高见,能用时咱们尽管用他,关键的时候还得靠自己人。” 孙老夫人微颔首,收回的目光落于前方,长风拨开深深雨帘,一道瘦削而已显挺拔的身影挎着剑立于屋前。 她并未做深思,步履快而稳重,直到一柄青色剑鞘拦于胸前。 “你疯了。”她盯着持剑的少年。 “母亲若这时候进去,才是真的疯了。”孙权抬起眉,“阿隐和阿香已经在里面带着人陪护生产了,不需要旁人襄助。” 孙老夫人目光越过他平直的肩膀,一声凄厉的叫喊忽然震动门窗—— “啊——!呃啊……”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需旁人襄助 ?”她冷笑一声,“小妹不懂事,连你也跟着胡闹?” 孙权并未答话。 他拇指一顶,慢条斯理抽剑出鞘。 冷峭的眼中映着森寒剑光:“儿子今天偏要胡闹。” …… 门外冷淡的争执伴着声声风雨浸入产房。 李隐舟拈着滴血的刀片,眼神复为平静,暴雨狂风擦在耳畔,都似细语微澜的轻吟。 他专注地下刀,手腕青筋淡淡凸起,蕴蓄着掌力与耐心。 每一刀落下,被死死压在木板上的身躯便如涸泽的鱼猛烈地弹跳一下。李隐舟从有条不紊的忙碌中抬起眼:“按好。” 孙尚香不忍看,眉几乎拧成团:“嫂嫂只喝了半碗药,这怎么可能忍得住……” 李隐舟无暇安抚她,对几个双臂发抖的女仆冷声呵斥:“想让夫人少受些罪,就把你们的力气用好了。” 女仆皆闭上眼睛,背脊抖成筛子,跪立着用身体的重量压制夫人的动作。 李隐舟垂下眼睫,但眼神分外清明。 她们都非医者,可以害怕,可以闭眼,但是他不可以。每一刀都如与死神斤斤计较,一毫厘的差别都可能酿成大祸。 他必须睁大眼睛,且要看得仔细分明。 影影绰绰的火光下,纤细的身影映在墙壁,微微战栗如细弱的藤蔓,然而如何被风雨牵扯,都有不能攀折的坚韧。 处理完肚皮,李隐舟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夫人汗水淋漓的脸庞上。被塞紧了布帛的嘴唇几乎被扭曲的表情拉裂,皲裂的唇角渗出血纹。 而在湿漉漉的睫毛下,一双盈着泪的眼睛似感应到他的目光,与之隔空对视片刻。 紧紧拧起的眼皮用力地舒展开,似点头的示意。 李隐舟眼神回转,举起刀,毫不犹豫利落地划下。 …… 一道银白的闪电遽然劈落,山川忽而有一瞬耀眼的明亮,继而重新笼罩于浓云的阴影下。 在紧随其后的雷声中,一道清脆的啼哭划破雨夜。 “嫂嫂。”孙尚香捧着满身胎粪、羊水与血污的脏脏的小身体,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轻。 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婴儿递给她看:“是个女孩,皱巴巴的,但以后一定很好看,随你就好了。” 李隐舟来不及参与她们温情的片 刻,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手臂后知后觉地抽起筋。 少夫人唇里的布帛被撤走,苍白皲裂的嘴唇嗫嚅着,牙关上下碰撞,似乎已经说不出话。 孙尚香似是想到了什么:“是女孩才好呢,兄长会比疼我还更疼她呢。” 对方颤抖的眼睫脱力地合拢。 李隐舟猛地立起背脊,不顾抽痛的手臂与满手的血渍,用力掰开她的眼睑。 一片苍白。 随之而来的是孙尚香的一声尖叫:“阿隐,血!好多血!” 李隐舟心下一沉,立即拆开刚刚用麻线缝合的伤口,方才处理干净的切口已经被血液浸润。 太阳穴似被重锤,猛烈地抽动片刻。 这是前置胎盘最凶险的并发症—— 产后大出血。 “按住。”他迅速地从蒸煮消毒好的布帛里抓出一块,塞紧孙尚香的手中,“把孩子交给仆人,你按住出血点。” 孙尚香的眼神慌乱片刻,旋即用力点点头,将刚出生的孩子交给最稳妥年长的一个婆子,咚一声跪立下来,展开布帛,以全身力量紧紧地压制着血液的涌出。 在短短的片刻,李隐舟已重新净手,持握一片新的刀刃。 还未下刀,便听砰一声巨响,狂躁的风雨裹挟着滚滚怒气,直直冲入房中。 “我的孙儿呢?”孙老太目光急切地搜寻一番,立即在老婆子的怀中瞧见了心心念念的孙儿,抚着心口走过去,揭开了松松裹住的襁褓。 她热切的目光似遭人泼了一盆冷水,神色复为泥塑似的慈悲,眼神定定盯着那肤色红润的孩子:“罢了,女孩儿也好,以后再添个男孩便是,好字也是女在前。” 孙权提着剑走进来,目光从祖孙二人身上一扫而过,很快落在了两个仍然围着产妇的伙伴身上。 “她怎么了?”他视线下垂,一张惨白的面孔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李隐舟压抑着沉沉的声音:“少主应该按约定拦住旁人。” 孙权蹙眉:“孩子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所以母亲撞上来的一刻,他还是收剑了。 “既然如此老夫人和少主可以出去了。”他继续下刀,头也不抬。 孙老太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把目光移向昏迷不醒的产妇,快步走了过去。 她立于孙尚香背后,淡淡的阴影颤抖着笼罩下来。 “你在做什么!你想害我儿绝后吗?” 作者有话要说:顺便一说策哥不知道这个事,就没告诉他 再再顺便环小妹子也没神隐,她去蜀中开启她的人生剧情了,以后再却话巴山夜雨时吧 40、第 40 章 “当然是在救她。” 李隐舟在昏绰绰的灯光下凝神剖析着每一根血管的走向, 压抑不住的流血似迸发的喷泉,从纯白色的布帛底下迅速地浸染开。 在这个无法输血的年代,最有效、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切除子宫, 以达到迅速止血的目的。 不似孙尚香少女无知,孙老太显然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你以为你在救她吗?”她近乎怜悯地垂眸,目光似尖刀挑剔着模糊的血肉,“她拼命生下孩子, 会成为贤妻孝媳的典范。可若以不能生育为代价活下去, 她这辈子都会在旁人的非议中度过。甚至百年之后,不能全须全尾地安葬,在九泉之下亦不安宁。” 李隐舟索性无视她的话,于她而言,儿媳贞烈死去会比顽强地活着更讨喜,年轻的生命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张草席,一个器皿, 全然是为了滋养她的子孙后代而呼吸着。 正如她曾经遭遇的蔑视一样。 李隐舟汗湿的衣衫贴服地印出节节分明的椎骨, 硬挺的背脊似乎在无声地讥讽她的可笑,多年儿媳终成婆,成了她过去最憎恨的模样。 轰鸣的雷声伴着闪电以开天辟地的架势落下,硕大的雨珠串联成连绵不绝的线, 似欲将天地间的万里沟堑拉聚合拢。 孙老太木然拨动一粒佛珠, 数十年岁月的洗练已经在她的心上磨出厚厚的一层茧, 使她不近人情, 亦刀枪不入。 “你一定以为我很残忍,很无情。”她目光从李隐舟绷紧的身躯一扫而过,落在那双柔嫩的、用力按压的双手上,似透过重重的心牢, 望见一束亮光。 她很快敛下眼睫,声音渺如佛音:“可你根本没有想过,她以后会有多么难堪。不能生育的主母会被妾轻视,她的丈夫会被别的女人瓜分,别人的孩子承欢膝下的时候,她只能望着远嫁的女儿落泪。你的慈悲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折磨。” 这话并不是对李隐舟说的,而是对心坎上的小女儿解释,解释这人世间最残酷而直白的道理。 口中声声的“她”,或许是指眼前的可怜人,或许是年幼时所见的母亲,亦或许是多年世俗沉浮里的自己。 李隐舟恍若未闻 ,用力地割开刀下血肉。 孙老太阖上双目,眼圈一层皮肉松弛地垂出皱褶,似被连年的打击一刀刀刻下的伤痕,深深地交叠。 “你救了老身的孙女,老身得感谢你,因此提点你几句。但若她来日怨怼,可别怨在老身头上。” 李隐舟聚精会神地结扎切口,手指利落地打出线结,在观察出血的间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不是为了让她活才救她。” 孙尚香于紧张中惊愕地抬起头,却见对方汗水淋漓的眼睫下露出疲惫的笑意。 “我是为了让她有选择的机会。” 是坚强地活下去也好,还是干净地离开也罢,都应该让她自己做出抉择。她的生命不属于孙家,也不在医生的掌心握着。 孙老太拨动的佛珠一定,深深刻入手心:“但选择也是一种痛苦。” “是,会很痛。”李隐舟凝视着眼前残缺的身体,疲惫到麻木的眼珠映着灼灼的火光,镀上一层温暖的微光,“非常痛。” —————————————— 怒雨在第三日的傍晚停歇,灰蓝的天穹如耗尽所有的力量,不得不妥协地吐出重云遮蔽的斜阳。绚烂霞光潋滟在屋檐上,连灰扑扑的瓦片都染上一层淡淡的光华,整座大宅被镀上一层暖暖的金色。 一绺细细的光华自窗缝穿梭而过,驱开满室浮动的寒意。 薄柳似的眉留不住懒懒日光,全洒落在瘦削侧颊,勾勒出几乎透明的一张苍白面孔。年少的母亲偏着头,目光安宁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孩。 孙尚香撑着酸痛的手臂,捧着小脸,奇异地注视着这个幼小的生命。前天的情况太紧急了,现在她才发现,初生的婴儿不仅轻,而且软,像细细的沙子似的,松一点力气就要落下指缝,用一点劲儿又怕挤碎了。 李隐舟端着满满一碗汤药推门而入。 再放肆的事也做过了,礼仪是一层纸糊的规矩,戳破了也不过一个偷窥的眼儿,里头这三人谁也不害怕别人的目光。 “来得正好。”孙尚香展颜一笑,“快帮我们想想,给她取个什么名字。” 李隐舟关上门:“不等将军回来么?” “等他做什么?”孙尚香嫌弃地拧着眉,“孩子是嫂嫂怀的,接生是我 们接的,某个人好歹还帮忙守门了呢,他可是一份功劳没出!” 她尚且还是不懂人事的年纪,李隐舟也不想和她讨论成年人的夜话,轻咳着引开话题:“那你也不替你嫂子谢谢‘某个人’?” “还是取名吧。”孙尚香悻悻地垂下肩膀,眸光一闪,反过来打趣对方,“李先生料事如神,不如帮忙想个脱俗的名字呗。” 李隐舟正欲推拒,漫不经心的眼神撞上一双温柔含笑的目光,似是同意孙尚香的提案。 这就触及到知识盲区了,孙策的女儿,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似乎是…… “孙茹。”他有些不大确定,这个名字杜撰的成分居多,史册鲜少记录女性的全名。 “如?这个字不好。”孙尚香戳一戳孩子绵软的面颊,望了望嫂嫂虚弱的身子,把剩下半截话憋了回去。 从父从夫谓如,她的小侄女怎么能这么没志气。 “不是如。”李隐舟从她隐隐不满的眼神中猜出她联想到的字,放下药碗,以手指蘸了一点门口残余的积水,一笔一画写在地上。 “茹是指草互相牵引的样子,可引申为互相扶持。” 他划下最后一横,擦去指尖尘埃,抬眸静静凝望着神色动容的小夫人。 “就用这个字吧。”对方软软地偏过头,用温凉的脸颊挨着新生儿柔嫩的肌肤,“阿香,劳你去告知慈姑。还有替我谢谢,那个守门的‘某人’。” “某个人”在另一所空落落的院里舞剑,忽然打了个硕大的喷嚏。 是冬尽春来的晚梅落下细细的蕊,将鼻尖勾得发痒。 孙权抬手拉下一束稀疏孤立的枝。 遇雪立霜的寒梅历经暴雨,更见清艳。 —————————————— 将天真无邪的小姑打发离开以后,少夫人方才疲倦地垂下眼皮,纤长的睫影似模糊不清的云,在心扉间落下片片阴凉。 李隐舟目光擦过塌陷的锦衾,坦诚开口:“夫人性命垂危时,不得已行下下策。” 在古旧的陋习里,切除生殖的器官等同于侮辱的酷刑,后人或许会用浑浊的目光猜测今夕发生的故事,在臆想中给她打上不贞的烙印。 她缓缓抬眸,苍白的面颊经霜尤纯:“多谢,我不会辜负 你的苦心。” 李隐舟禁不住脱口问:“值得吗?” 一开始放弃这个孩子,她本可以拥有更完整的人生,一步踏错,挽救也难免留下遗憾。 “你把汤药给我的时候,我也想过,不如再等一个算了。”她低头望着安静沉睡的孩子,额发微微颤抖,“可是你也说过,胞衣和母体附和不稳,既然如此,想必胎儿亦汲取不足。” “所以她一定很努力,很努力才坚持到了九个月,我又怎么可以抛弃她。” 似是感受到母亲心头的悸动,小小的孙茹憋红了脸,在睡梦中忽然响亮地啼哭起来。 勃勃有力的哭声响彻孙府,将上一任主人离世带来的沉寂破开,带来新的生机与希望。 李隐舟踌躇着伸手,在少夫人信赖的目光中,轻轻触碰到孙茹的额顶。这个差点被他杀死的孩子在他掌下竭尽全身的力量哭喊着,用这样的方式声嘶力竭地昭告自己的存在。 茹是互相牵连的草。 就如孩子与母亲,曾在一体,紧紧依偎。 —————————————— 在孙茹出生的第十天,朱深才带着旅途的颠簸迢迢赶回孙府。 “在码头就听说了,恭喜老夫人喜得孙女。”他乐呵呵地一笑,避开最要紧的波折不提,“主公也听闻了这个消息,恨不能马上回家呢!只是要务缠身,不能共享天伦了。唯有请老夫人,少主多加照拂。” 兄长的要务,当然就是攻打庐江郡,和袁术换回父亲的旧部。三军之前,粮草先动,想必他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了。 可朱深分明是去吴郡找张机的,怎么会又在袁术公那里绕了一圈? 孙权眼中似有急电闪过。 朱深是孙氏的旧部,事事自然先呈递给孙家人,李隐舟天天忙活着照顾产后的母女二人,还未和他碰面,这个消息暂且只有他们母子得悉。 孙老夫人静静瞥朱深一眼:“听说陆康也去了九江拜访袁术公,他的儿子陆绩很得袁公欣赏。” “是。”朱深絮絮道,“此子年方六岁,得了袁公所赠的柑橘,却偷偷怀橘赠母,袁公觉得他孝顺,所以传出这段佳话。还说究竟是为嫡子的懂事,陆家的少主若是陆绩就更好了。” 他察乎孙权 冷而不屑的眼神,赔笑道:“袁公自己是嫡子,当然才有这话,是借着夸赞陆郎表明自己的孝心,少主不必往心里去。” 孙权颇轻蔑地哼一声:“陆太守素与兄长不合,如今却又访袁公,这时候谈和,未免晚了吧。” 对方但笑不语。 他目光从面色凝重的母亲脸上一瞟而过,以眼神示意朱深和他另找时间再谈。 继而问:“那么张机先生如今身在何处?为何没有随你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篇章的主题其实是和吴郡篇的“死”相对,是“生”。 关于策哥到底几个女儿,在史书中这些妹子是没有姓名的,仅有三次与世族的婚配记录,都以“策女”代称。因此有说三个女儿分嫁三人的,也有说两个女儿,其中有二婚的(那会二婚很常见),时间线也不清晰,结论是不可考证。 本文设定暂不剧透,不过只会出场一个。 41、第 41 章 新春的骤雨后, 万里晴空如蔚蓝的海,偶有一丝絮絮的云粘在天顶,似微风撩起的细细浪潮。 朱深立于庭院中, 遥遥听见屋内水花溅落的声音。 “阿隐,她这么小,真的可以沾水吗?” 答她的是少年脆而清的声音:“婴孩出生前在母体就一直浸泡在羊水里,怎么会不能沾水呢?” “你说的倒真是, 那小孩子在肚子里是怎么呼吸的呢?” 孙尚香眨眼望着对方, 满脸的求知欲。 “这个嘛。”李隐舟掬起一捧温热的水浇在小孙茹稚嫩的身体上,手指划到其肚脐的位置,“胞衣会把气血从母体送到胎儿,所以小孩子不用张嘴呼吸。” “那胎儿几个月都不吃东西,肚子不饿吗?” 再问下去可就没完没了了。 刚十二岁的孙尚香正是刚开始求真的年纪,对万事万物运行的轨迹充满了好奇。 李隐舟打趣她:“你要想学医术,不如跟我回去找我师傅。” “你要走了么?”孙尚香颇感讶异, “可是你不是才把嫂嫂肚子上缝的线拆掉吗?我好怕她又出什么事。” 要是只做了剖宫产倒的确需要多留看几天, 如今连子宫都一并切除了,当然也就没什么好观察的了。 重要的是,吴郡迟迟没有消息,他担心张机和暨艳出了什么事情。 正欲答话, 抬头间隔着窗柩撞上朱深含笑的眼眸。 孙尚香亦随着他凝滞的视线望出去, 旋即松一口气:“原来是朱先生!您怎么站在那里都不告诉我们一声呀?” 对方规矩客气地临于门外:“小娘在洗浴, 某不便进去, 你们忙完了再说吧,不急。” 他为人亲切,孙尚香也不设防:“这有什么的,阿茹才不到半个月大呢, 院子里冷得很,您快进来烤烤火。” 朱深此来必是带着张机的消息。李隐舟思忖片刻,在腰肋间擦掉满手的水渍,对孙尚香道:“朱先生为人正直,你就别难为他了,你给阿茹洗澡,我去和先生说话吧。” “又想背着我说悄悄话。”孙尚香不满地撇撇嘴,垂首揽着孙茹小小的身体,“看吧,疼你的只有姑姑我。” 李隐舟放心把孩子交给她,阿香 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对这个小侄女很是疼惜,夫人有这样和善的小姑,也算是余生艰难的日子里的一个倚仗了。 各人有各自的路要走,他只能送到这一程。 推开房门,朱深正筹着笑意立于寒浸浸的小院中。李隐舟搓搓骤然受凉的手掌,与他交换过眼神,一道走远了些。 等四下再无旁人,朱深才开口:“听闻小先生妙手回春,剖腹救子,连船上人家都传为异事了。果真是英雄出于少年,某深佩服啊。” 溜须拍马的话大可听听作罢,但孙氏的家事这么快就播散出去,说是无意都很勉强。 李隐舟忖度片刻,暂且按下不提:“我也不过是借家师传授的技艺混个声名,说起来怎么不见家师一同前来?” 朱深道:“张先生听闻了这桩奇事,说你如今也学有所成、青出于蓝了,以后应该自己磨砺磨砺。他无可传授,已经和阿艳云游四海去了,是留在江都还是回吴郡,都但凭你自己决定。” 闻言,李隐舟还算和善的表情骤然冷却。 “朱先生此言当真?” 朱深垂眸凝视着微微矮他寸余的少年,从容不迫道:“即便某说是真,小先生仍然会怀疑,既然如此何不自己求索呢?” 李隐舟静默不语。 他的师傅的确好远游,但素有一份骄狂存心,平生最大的乐子就是卖徒弟玩,“青出于蓝”四个字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朱深摆明了在胡说八道。 他是孙家的旧部,所言一定是孙氏授意,一席话里全是漏洞,生怕自己听不出似的。可见他两头都不愿意得罪,所以才撒了这种一戳就破的谎来敷衍。 然而提点至此,对方显然不愿意多谈。 李隐舟指节曲起,任冷风穿过手掌,冷意顺着手纹浸入周身,似将忙碌里被忽略的寒凉一一补足。 —————————————— 辞了朱深,李隐舟回到暂住的房间,果断地打点行装。 剖腹取子这样的奇事流传开去不奇怪,但在这个交通闭塞、信息落后的时代,风声这么快吹去吴郡,连江上船家都知道了,必定是有人悄悄煽风点火。 新春到临,盛宪已经辞任,在不远的吴郡,许贡已经坐上他心心念念的太守 之位,难保不会对自己动杀心。 而许贡一贯和孙策看不对眼。 一旦知道李隐舟救了孙策的妻女,仇上加仇,可不得把他除之后快。 盛宪提拔孙家的旧部朱深就是为了制衡许贡以保护无辜。但如果是孙家自己散播消息,以挑起许贡的怒火,达到借势留人的目的,那朱深也不敢出手相救。 自己若留在江都孙家的势力范围内还好,一旦回吴郡,就等于落入许贡的爪牙中。 …… 静谧的傍晚中,木门笃笃被人敲响。 李隐舟手下动作一顿,快速地藏好行李,踏着碎步打开门。 一道长长的影子铺落下来,影子的主人立于逆光之中,被斜阳余晖修饰出劲瘦的身段。 他踩着黑色的剪影走进门内,夕阳从其脸上慢慢褪去,残影勾画出一张瓷胎般冷而薄的皮相。 李隐舟稍微松一口气:“少主有什么事情吗?” 孙权负手而立,似乎已经察觉到他的去意,单刀直入道:“你不能回去。” 现在的孙权已经不是四年前只能借父兄压人的孩子了,孙家如果做了什么,必然瞒不过他。李隐舟也猜测过他的想法和立场,但是万万没想到对方就这么开门见山地找上门了。 他索性假作不知其意:“师傅他一个人经营药铺很艰难,我得回去帮衬着。” 孙权道:“你回去就是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张先生必然不愿意如此。” 他此番前来果然是为了提醒自己吴郡的危机。 李隐舟揣摩少年此来的目的,不动声色地从他口风中试探更多消息:“我与师傅的危机,不正是因尊家而起的吗?” 孙权闻言不语。 他并不知道张机和李隐舟早已迁往吴郡,仍然以为他们留在庐江郡。对方的指责在他看来,指的是孙策即将攻打庐江郡一事。 此前托朱深带的信果然送到了,以阿言和阿隐的聪慧不难分析出时局,所以对方的话他无法反驳,若不是兄长要替袁术公攻打庐江郡,他们师徒还可以继续过安宁平静的生活。 阿隐指责孙家,他无话可说。 耳边如有一枝枯枝被踩破,发出刺耳的一道声响,露出棱角分明的裂口,刺得耳膜微微发痛。 李隐舟仔细观察孙权凝如冰 霜的神色,心道这句话哪里踩了雷,许贡早就磨刀霍霍,这笔账算不到孙家头上,他只是和孙权确认下是不是孙老太在煽风点火,以孙权的头脑不应该不解他的意思。 正当他打算再重新措词的时候,孙权伸出背于身后的手,递来一封竹简:“这是阿言写来的信。” 李隐舟不假思索地接过来,拧着眼皮在夕阳余晖中用力辨认信中内容。 孙权道:“他说陆绩病重,所以陆太守请了你师傅医治。” 李隐舟垂首在默默念着竹简上瘦长有力的字:江都风好,暂可安居。 师傅回了庐江郡。 难怪他不来江都,想必是自己前脚刚走,陆康的人后脚就到了吴郡请他,所以师徒二人早就分往两地,朱深回吴郡的时候药铺肯定已经人去楼空。 张机未必会告诉陆家徒弟的去向,但孙老太有意布散消息,身处庐江郡的陆逊才知道李隐舟人在江都,因此写信给孙权让他转告李隐舟,不要来庐江郡找张机。 李隐舟分析局面,低声道:“多谢少主。” 陆家与孙家虽然身处敌营,但两个少主对昔年的伙伴始终牵挂,孙权的信是为了提醒庐江的几人避难,而陆逊的信也是为了阻拦他回庐江。 但置张机于险境,自己逍遥地呆在江都,未免忘恩负义。 何况张机不知道庐江城的处境,还带了个不到六岁的暨艳在身边,一老一小是他唯有的亲人,他不可能放之不管。 他抬起头,正欲和孙权谈下一步的行动,却见庭院空无一人,唯有残阳如血,铺出满地寂寂的光。 —————————————— 同时,庐江郡。 陆康静静坐于案前。 因为瘦,他整个人仿佛一张立不住的纸,轻飘飘地塌陷在座椅上。唯有骨骼分明、竹枝一般的指节用力地扣着扶案,如同在用自己干瘦的五指支撑着全身的力量。 张机的话萦绕在耳畔。 “令郎所中的毒,老夫亦不能解。此为慢毒,日积月累,从发作推算,起码已累积了两三月。” 两三月前,正是他携着陆绩去九江拜访袁术的时候。 他问张机:“先生纵横四海,难道他真的无药可救?” 对方沉默半响。 “有救,只是不为老夫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有小伙伴说看不懂,解释下 主角立场:可能是孙家散布消息,挑起许贡怒火,逼我留下,我试探一下,孙权知道的话会告诉我 孙权立场:主角一直在庐江,我也写信告诉庐江的小伙伴我哥要搞事了,你们居然还是怪我,桑心,难过,友谊的小船翻了 42、少年卷完结【上 天色已暮, 李隐舟收捡好行李,思忖片刻,还是将其中最要紧的两样取出, 藏在贴身的衣襟里。 顺手留了封信在案上。 孙权今天的反应不大寻常,或许中间出了什么别的差错, 自己贸然离开江都郡, 还是留个解释稳妥些。 猫着腰翻出窗户,正准备攀上围墙,一束梅枝忽然落下。 逗猫似的, 以枯尖戳着他的耳朵。 李隐舟抬起头, 便瞧见一位青年扶剑坐在墙头。 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惹人注目地嵌在英挺的眉宇下, 眉梢与眼角同时挑起,笑意中挂上三分谁也瞧不上的狷狂桀骜。 “小子,想溜?” 李隐舟后撤了一步,揉揉发痒的耳尖, 笑得异常乖巧:“公卿误会了, 我只是帮阿香送个东西出去。” “哦?”对方以剑撑着下颌, 眨眨眼,“送到庐江去?” 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李隐舟把牙齿磋得微微作响,这人不似孙老太那样威逼利诱之流,摆明了今儿就要武力警告了。 他想了想, 索性说句实话:“我不准备去庐江,公卿可否让道?” 青年仍旧笑,撩闲似的:“不可以。少主的命令是看好你, 你要闲得无聊,我就让我家小兔崽子来陪你玩。” 随即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当然, 你也别想跑,墙外还有几个兄弟看守。” 孙权的命令?李隐舟转眸一想,无奈地叹一口气。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小聪明就像闹着玩似的,能不能奏效纯看对方的耐心。 青出于蓝四个字可以送给这位孙家少主了,看来孙策这两年教育得挺成功。 他随便腹诽两句,倒也没真的怨怼,自己留在江都郡有益无害,跑到庐江只能给陆逊添乱,所以一开始就没想过往枪.头上撞。 可惜孙权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和他论及此事。 他隔着布衫捏了捏挂在腰间的小玩意儿,确保重要的东西还在,和青年打个商量:“那我不跑,能不能让我见一见少主?” “这个嘛……”青年头疼地看着他,小伙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换了自己淘气的儿子早挨屁股棍了,“少主已经动身去九江了。” 李隐舟微微诧异:“他去找孙 将军了?”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或许是觉得无聊,对方索性盘起腿,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将军从军的时候比少主还小。我儿子今年才五岁,我都想让他早点去战场呢,在家里浑养成个绣花枕头了。” 不愧是孙策的部下,带孩子的画风都是一模一样的。 也和孙小将军一样不讲道理。 他暂时放弃抵抗,仰着头无奈地问:“公卿究竟是什么人?” 青年拧开腰间的一枚葫芦,想了想,把塞子丢给他:“我叫凌操,也不是什么公卿,不过粗人一个。这酒不错,你尝尝味儿。” 李隐舟下意识伸手接过蘸一滴酒的葫芦塞子,焦急中略有些气结:“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必逗我玩。” 晚风撩动衣襟。 视线余暇中掠过一丝银光,凌操仰着吞酒的脖子骤然一滞,定格片刻,喉结忽上下滚动:“你今年几岁?” 李隐舟把东西抛还给他:“十二。” “十二。”凌操偏头躲过飞来的塞子,握着葫芦的手指扣动片刻,似推算出什么一般,忽然跳下墙头。 “走吧。” 李隐舟措手不及地眨眨眼:“去哪儿?” 凌操奇怪地望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想去哪儿?不过不管是哪里,我都得跟着你。” 凌操的倒戈猝不及防,但李隐舟来不及再和他打太极了。 “好,请送我去九江。” 在这个时代,九江并不是一个单独的郡县,而指的是一片辖区,分属武昌、庐江两个大郡。 李隐舟要去的地方,是九江处于武昌郡内,而与庐江毗邻的一部分——柴桑。 也正是孙策按兵之处。 凌操一路送他至大营门口。 “我已经让人通报将军了,你就在这等着吧。” 两人走水路花了十数个日夜,凌操对他一改开始的傲慢,反而还很随和亲切。 李隐舟始终有些不解:“那你要回江都郡吗?可否帮我告知阿香此事?” 凌操嫌弃地瞟着他:“你事儿真多,我不回江都了,就在这里领罚。” 为什么领罚自不多说。 李隐舟望着对方不耐烦抽动着的剑鞘,终究没耐住好奇:“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夜风将军旗卷得猎猎有声,凌操迎着 风声闲闲打个呵欠:“因为你运气好,救过一个人,我运气不好,还欠他一条命。” 不等李隐舟消化此话中的信息,已有士兵带了孙策的命令前来:“将军让你进去回话,先搜身。” 李隐舟抬手接受着士兵的搜身。 对方摸到他腰间掩藏的东西,手指略微顿了顿,然而摸着轻巧的小小一枚,想来是孩子的玩意儿,并没放在心上。 “行了,去见将军吧。”士兵将他推搡着往前走。 李隐舟回首想对凌操说一声谢谢,却见他大阔步走向另一个方向,背朝二人,举着剑和他挥了挥手。 —————————————— 在士兵的指引下,李隐舟很快见到了忙里抽闲的孙策。 如今的他已经二十,少时的骄狂轻佻略有收敛,然而眸底隐隐燃动的焰火依然不驯,似暗夜中潜伏了步履的孤狼,在天亮时分就要露出獠牙。 见到庐江故人,他仅用右手握剑点地,上身大剌剌往后倾仰,暂且在絮烦的军务中休憩片刻,看也不看李隐舟一眼:“到处乱跑,还挺有本事。” 孙权应该先一脚到了军营,想必已经和孙策交谈过。 李隐舟也不跟他客气:“听闻家师身在庐江郡,可否请将军先把他接出来?” 孙策阖着眼:“弟弟也已经说过此事了,我早前也答应过阿言尽量不伤无辜,不过战火无眼,你师傅的安危还得看陆太守愿不愿意放人,我不敢保证。” 陆绩是陆家仅剩的嫡传,陆康唯一养在膝下的亲子,他的病情一天不好,陆康势必不会轻易松手。 “不是尽量,将军必须保护师傅。” 孙策陡然睁开眼,眼中映出明暗闪动的灯火,倒不计较他的冒犯,反而笑得爽快:“为什么?” 李隐舟掏出藏在腰间的东西:“令尊的旧部跟了袁术公近三年,其中必有倒戈者,将军想要立足江东,就需要广纳人才。” 孙策侧眸看过去,似嗅到了感兴趣的味道,鼻尖轻轻一抽:“你是说你师傅?” 李隐舟摇摇头。 他轻轻摇动着手中发旧的小玩意儿,火光透过细缝,洒在他明润的眼眸中。 “将军有没有听说过,荆州刘表座下新得一悍将,叫甘宁,字兴霸。” 清脆的铃声不合时宜地响动在连营的军寨中。 李隐舟五指用力捏紧,微微歪着脸看着铃铛。回忆起那个桀骜不驯的悍匪,他极为肯定道:“这个铃铛是他的一条命,将军如果愿意留着,会比一个大夫值钱得多。” 所以用保护张机换甘宁的铃铛,对方会稳赚不亏。 孙策凝然不语地盯着他的手腕,忽如虎豹般一跃而起,长臂一伸,取走那枚属于锦帆贼标志性的铃铛。 他拍了拍李隐舟的肩膀,忽而仰面大笑,笑得胸肋微微震颤:“你们几个可真行。” 李隐舟刚松下一口,又被他挑起好奇心。 孙策憋住笑,弓腰从案下取出长长一柄青色的剑。 正是他昔年丢给顾邵那一把。 他缓缓抽剑出鞘,抖抖剑鞘,赫然落出一张叠得紧紧的羊皮。 孙策难得笑得孩子气:“怎么样,我一个人情卖给你们三边,这笔生意不亏吧?” 李隐舟垂眸打开那张顾邵偷偷送来的图纸。 上面青色的细线简略勾画,赫然是庐江郡的军事分布。 他惊愕地抬起头,却见孙策已收敛笑痕,拨弄着新得的铃铛,眼神却透过重重壁垒,遥遥望着曾经的家。 孙策说的三边人情,指的是他叛逆的弟弟孙权,在庐江的陆逊与顾邵,还有匆匆赶来的李隐舟。 孙权被他兄长敲诈了什么不知,但庐江这张军事分布图实在贵重,孙策的话玩笑居多,陆逊和他要有君子之约,保护张机只是个由头,这张机要的图纸在两年多以前就等同于孙策的囊中之物了。 令李隐舟惊讶的是,顾邵竟然也被陆逊说服了,参与了这次合作。 不过孙策大抵也不知道,陆逊早就和甘宁谎称他们是孙氏的人,把人情送给了孙家。所以嘛…… 他卖给孙策的,也是早就属于孙家的东西。 小霸王故作冷漠,把三边互不通信的小伙伴兜得团团转,但最后似乎也只坑到了自己的弟弟。 这样想着,连日压抑的心情倒松快很多。 和孙策商议好下一步的举措,刚走出去,迎面便撞上一个身着布衣,提着水桶的少年,两人猝不及防地相撞,水哗啦洒了一地。 李隐舟竭力辨认,才确定眼前小兵打扮的人是孙家少 主。 孙权眉目微微一拧,不顾满地的水渍,扭头就走。 李隐舟目瞪口呆,旋即猜到了始末。 孙策在戏耍自己的弟弟上勘称一绝。 让这位一贯骄傲的少主做最卑微的小兵伺候别人,大概比杀了他还要屈辱三分。 不及处理满身的冷水,李隐舟踏着碎步追过去,努力地装出淡定的神色,忽视对方隐隐抽出的眼角,假装不知前后:“少主怎么也在这里?” 孙权快步向前,似想摆脱他:“和你无关。” 旋即转过头,冷漠地飞快道:“兄长会保护你师傅,你可以离开了。” “真的吗?”李隐舟露出惊喜的神色,“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少主。” 孙权的脚步突然凝滞。 眼神带了点冷光的凶狠:“你早就知道了?” “未曾。”李隐舟收起敷衍的讶异,很诚恳地摇摇头,“我也是来了之后,才被将军告知这件事情的。” 想起之前他猝然的离开,又补了个道歉:“之前说的话也只是问问,并不是怨恨尊家,少主不必往心里去。” 孙权和孙策都曾救过他,他这人恩怨算得分明,不至于把孙老太的恶毒迁怒到兄弟二人身上。 孙权半响不语。 二月还寒的微风撩动,似破冰的春水,柔和地流淌过人间。 清泠的铃声隐约浮动。 “你可以原谅兄长,阿言和顾邵……”少年的话倏然截断,目光泛空地凝望远方。 他还不知道此事是陆逊与孙策的合谋。 两个人都不曾告诉他,大抵也是觉得孙策还可以庇护孙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必要让他这个弟弟忧心。 李隐舟随着他的目光远眺,最后一次起了逗弄的心:“他们不会原谅你。” 孙权骤然转眸看他,眼中晦暗不明。 李隐舟不再玩笑,轻声地、坚定地道:“因为他们不会怨恨你。” 作者有话要说:策哥是小朋友的童年阴影石锤。 下一章少年卷就完结了,加班加点写一下。 这个篇章的基调是温暖的,三边小朋友都在努努力地保护张先生,只是权儿不会好好说话而已,毕竟家道中落的两年受了很多白眼,性格变得很敏感。你们怕啥!我是发刀的人吗(狗头) 43、少年卷完结【下 数日后, 庐江郡。 陆康立于嫡子的房门外。 厚厚的官服压在身上,使他看上去格外疲惫,微风掀起二月初初抽出的柳, 偶然一丝绵绵的絮拂落在他的肩上,都令人有些莫名的心惊, 似乎任何一点重量都足够把这个形只影单的老者压垮下去。 但他依然站得挺直。 张机靠着门窗, 习惯性摸一摸腰间的葫芦,惊觉太守府并不款待以美酒,所剩的二三滴须得好好珍惜, 于是撬开塞子搁在鼻下嗅了嗅, 略算是过了个瘾。 啧啧的回味声中, 陆康问:“先生此前说的解药,果真只有令徒有?” 张机惋惜地深深吸一口酒气,道:“是,其机理并不算难, 但炮制起来所费时间颇长, 现成的或许只有他手里有。不过他如今为孙氏鹰犬, 恐怕您只有向孙将军讨了。” 孙策。 浮现在陆康脑海里的,并不是少年将军壮志踌躇、意气风发的模样,而是被他拒于门外之后咬牙切齿,眼里一闪而过的冷光。 他淡然抽回思绪, 似闲话家常:“所以先生之来庐江,也是奉了孙策的命令?” 孙策的兵马已经临于庐江城外,陆康显然怀疑这是双方串通好劝降的伎俩。 张机惊咳一声, 他老头子纵然被陆家的小狐狸咬过,也绝不至于投靠孙氏那对小龟.孙。 违着昔日的誓言来庐江,也终究是看不下去六岁的孩子白白地送命。 当然, 如果陆康差使的人来吴郡请他的时候,没有把暨艳拎起来夹在腋下以做威胁,他倒也不至于帮孙策轻轻推这一手。 陆绩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在解毒上他的确已经不及自己的徒弟。 “其实太守公何必把城门看的那么重。”他凝视着略低处庐江星星点点散布的灯火,“城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陆郎安好,岂无东山再起的那日?” 陆康亦俯首,然而他看的不是庐江城,是庭中被踩入泥土的落木。 “先生这话,是孙小将军所授,还是旁人呢?” 张机再也扮不下去高深,索性直言劝这位老太守:“不管是谁的话,总归有他的道理。您所为的一切不过是百姓和陆家。让了庐江,百 姓免于战火,陆郎也可得救,那孙伯符虽然可气,终归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您德高望重,他于情于理都不敢妄动的。” 的确,攻打庐江城是袁术归还孙氏旧部的条件,这笔账头目合该在袁术身上。孙策虽然傲慢娟狂,但绝非莽撞简单之人,此番不得已做了袁术的刀俎,当然力求合作,而避免因此开罪世家。 房内传来小孩脆如新雨的声音。 “阿绩,你别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等你好起来,我问问太守公,能不能请你去吴郡玩,听说我兄长和少主也是朋友,他也一定很想再见少主。” 是跟着张机一起被带来的那个孩子,似乎叫做暨艳。 陆康没有回答张机的话,他只是静静地倾听着孩子们的交谈,但过了许久,也未听清陆绩虚着声音回了些什么。 这样伫立良久,他方抽出袖于袍中枯瘦的双手,缓缓拄杖而去。 张机凝视他不堪重负的背影,不知何时,这位坚.挺的老人也不得不依靠外力才能行走了。 等到陆康的背影彻底消失于视野,张机才抬起葫芦的底,倒扣着往嘴里抖落最后一口酒。 看来这一回,小狐狸的算计也被老狐狸看穿了。 他回视一眼,刚好撞上少年如水的目光。 自然少不得揶揄两句:“少主教的话,老夫可是一言一语地劝过太守公了,不过太守公不比老夫的愚钝,看来没有被你糊弄过去,不知道少主打算怎么收拾呢?” 对方淡然地与之对视:“先生为什么以为逊在蒙骗太守公?” 张机诧异地瞪大眼睛:“你真的投了孙家?孙策真的和你……你,你……” 他结巴地吐出三个你字,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年前离开庐江城的回忆骤然回溯脑海,惊得他一口酒气上涌,差点把自己噎背气。 “所以那时你让阿隐给孙策递信,递的就是这个?”他这才回过味。 答案显而易见。 张机惊魂不定地抚着心口,这才反思过来,当初陆逊果断送他们出城,其实为的也是让他们师徒避开战火和陆康的耳目,以免事情暴露。 而自己和暨艳此番被“请”来庐江郡,算是破坏了对方苦心的筹谋。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风轻云 淡的少年,不禁道:“但太守公仍然不愿意直接投降,就算你和孙策用陆绩的性命要挟他,他都不愿意低头。” 话音刚落,他自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陆康在赌。 陆绩所中的毒只有李隐舟的药才有可能解开,而自己这条老命已经被捏在了陆康手中,双方各自有珍重的筹码,就看谁先坐不住了。 而现在看来,是自己的徒弟先按捺不住了。 陆逊亦难得露出苦涩的笑容:“我们这一步太急了。从祖父已经看穿了我们的举动,他知道您和阿隐不可能真的坐视不理从父的病,所以我们会更急切。他绝不会弃城,在从父病愈前,更不会轻易放您离开了。” 门内传来陆绩虚弱而惊喜的呼声:“阿艳,我好像能看清东西了!” 两个同龄的孩子咯咯欢笑着,并不知道房外年长者的无奈与忧愁。 “太守公也太狠得下心。”张机叹一口气,将葫芦的屁股拧了拧,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夹层。他以指腹擦拭过去,留下淡黑的炭痕。 “再迟几日,陆郎就真的不复得见光明了。没想到老夫的仁弱,反倒破坏了你们的计划啊。” 闻言,陆逊眸中的苦意倒散开了,眼神复为明亮。 他抽出手,将袖中的东西递给张机。 是一张小小的丝绢,上面是徒弟狗刨似的字体—— 师傅万事从心即可。 从心啊,张机甩着袖子大笑一声,小兔崽子,安慰人也不忘挖苦两句。 也说明他救陆绩的举动早在这几人的预料之中,小兔崽子都瞒不过,更何况是陆康这个老狐狸了。 不过在兵临城下的时候,李隐舟的消息竟然可以递进来,说明孙策和陆逊已经搭上话。究竟是何人有这个本事,在这个节骨眼上,既能随意进出庐江郡,又能得到孙策的信任呢? 他目光迟疑地与陆逊对视,总觉得对方眸中那云开雾散的亮光有什么更多的事情隐瞒着他。 果然,下一刻小狐狸便露出熟悉的和善笑意:“如此说来,从父已经转危为安?” 张机谨慎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逊就放心了。”陆逊眼眸微微弯起,视线落于张机身后。 “那么,周兄长,有劳了。” ————— ————————— 次日天光未破,城外数十里开外的孙氏大营灯火不灭。 接到消息,李隐舟立即掀开被子,趿拉着草鞋,卷着凉凉晨风走到孙策的营帐。 “搜身。”一位身材高而瘦的士兵拦住他。 李隐舟不疑有他,展开双臂任其搜索,只觉得这士兵略有些眼熟,那对狭长的眼与尖细的瞳孔似在某个时刻见过。 “匕首?”士兵轻松从他腰间摘得一把薄薄的匕首,狐疑地望着他。 李隐舟滞愣片刻,这是孙权给他防身用的,两军开战在即,少不了多加防备。 “来时匆忙,不及卸兵。”他解释道,“兄长能不能见谅一次?” 对方掂着匕首,狭着眼眸一字一顿道:“只这一回,下不为例。” 李隐舟这才松口气,匆忙道一句多谢,扭头扎进营帐。 “兄长!”才踏进半步,一个半大的小人就已经飞扑过来,紧紧扭着他的腰,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 小家伙抽噎着:“兄长,你来救我们了吗?那个人好凶,嗝。” 李隐舟摸摸暨艳的脑袋,这孩子一贯独立安静,哭成这样……想也知道定是爱笑语的小霸王又欺负小朋友了。 “将军连六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吗?”李隐舟无奈地叹口气,果真是江东恶霸,顽劣不改。 内里的帘子被撩开,孙策挎着剑阔步走出,笑容得意极了:“怎么,不感谢我,还怪我?” 跟着他身后走出的,是白发苍苍的张机。 掐指一算,师徒二人已分别近三个月。 两人目光擦过,这段时间过得都很疲惫,但彼此的眼中皆无悔意,看到对方安然无恙,仅剩的一丝担忧也随之烟消云散。 李隐舟转眸向孙策道:“将军此前的计策是以解药换师傅,不过根本没从我这里取过药,足见太守公并未上当。” 这个以合作止干戈的计划最为理想,但仔细想来并不现实,师傅不可能对垂危的病儿袖手旁观,而陆康视庐江郡远重于自己的骨肉。 所以他们的筹码,陆康根本不屑一顾。 在孙策胸有成竹的眼神中,他不禁有些迷惑:“可将军此前说,如果这个计策失败了,会有人送师傅出城,究竟是什么人能在这种时候带人出城 ?” 话音落定,脑海里似有急电闪过,思路遽然通明—— “是周官人?!” “小药童,你终于想起我啦?”身后传来阴恻恻的笑声,李隐舟回眸一看,果然是方才搜身的小兵。 周官人斜倚着帐门,竖着的瞳孔似细细的银刃,令人下意识回想起昔年他可怕的一回头。 张机并不知晓前尘旧事,倒客气地和他道谢:“多谢周公相救。” 李隐舟震惊之余,脑海里断续的线索串联起来,缓缓露出伏延近乎五年的草灰蛇线。 昔年他们借寒食节的事变,逼得陆康下令废除禁火令。可回头细想,那位抓住他们的周官人一开始就是陆逊自己安插的,所以他始终以为这位少主的目的是废除陋习,造福百姓。 但如今看来,还有另一层用意。 李隐舟自己从头至尾跟着陆逊才看出其中的破绽,迟钝如顾邵甚至两年前才被告知此事。而以陆康的角度看,此事就是陆逊借势相逼,用陆、顾二位少主的安危胁迫他与他们站在一条线上。 所以他忍了那次的小小叛逆。 陆康知道自己培养的接班人藏着一身反骨,一定会有所防备。但亲手养育的少主尚可有反意,别的亲眷就更不足信,任何一个陆姓的人都可能已经被陆逊策反。 寒食节的事件,恰好把周官人推到他眼前。 此人与陆逊和顾邵已经结怨,且顾邵对之抱怨不少,只要稍加打压,他就会认为是两位少主在报复他。 所以只要周官人再适时地表露出一些才华和对二位少主的怨念,就很容易被陆康注意到,成为陆康眼中绝对不会效忠于陆逊的一枚棋子。 然而这枚棋子一开始就是陆逊布置下去的,精心策划出寒食节的事,只为周官人能不被怀疑地成为陆康的心腹,从此蛰伏。 夜风掠过背脊,掠过一阵寒意的涟漪,李隐舟恍惚回神,才发觉周身已经惊出一层薄汗。 周官人似看出他内心的震动,露出一枚尖利的犬齿,笑道:“许久不见,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李隐舟几乎说不出话。 倒是孙策挥手命人先送走一老一小,才和他敞开天窗说亮话:“他是公瑾的从兄周晖,你喊他兄长即好。” 周晖很不 客气地大剌剌坐下,伸出手拍了拍震惊中的李隐舟,和他耐心解释:“寒食节事发后,我的职位就被撤走,随后太守公告诉我是少主蓄意打压,他可以给我一个出头的机会,只要我愿意对他忠诚。” 的确,一个办事利落、出手果断的年轻人,“被埋没”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人,又遭遇世家少主的报复,双重惨境之下,陆康的赏识就像凭空出现的伯乐。 如果他不是陆逊安插的人,也许真的从此对陆康便忠心耿耿了。 此人不仅是陆逊一手安插,还是周瑜的从兄。 周晖看出李隐舟眼中疑惑,倒不再继续隐瞒:“我不过是父亲的养子,公瑾喊我一句从兄是他的尊重。” 所以他很早就意识到了出头得靠自己,隐忍多年,通过周瑜与陆逊达成合作。 一切的设局就如细细的蛛网,初见时唯有几根简单的线,等回过神来,已经密密结成网,深深地裹住陷入其中的猎物。 可埋得这么深、这么久的一步棋,却为了救师傅出来用掉了。 孙策展开此前那张羊皮,道:“这张图也是周兄送来的,两次下来,陆太守对你一定起疑,你不能回去了。” 周晖道:“少主也是这个意思。” 张机安然无恙地被送回来,孙策完成了对几人的承诺,自然也就不需要忌惮什么了。 交战一触即发。 忽然想到什么,李隐舟猛地抬起头:“……所以将军又骗了我。” 此事压根就是陆逊一手策划,甚至浪费了精心布置许久的一个棋子。而孙策充其量不过给周晖开了个门,就这样把人情卖给他和孙权了。 孙策斜倚案边,颇有兴致地摇着铃铛,笑得邪气:“小家伙,下次做交易,记得先拿货。” —————————————— 周晖与张机的离开如无声息的宣战,敌意很快燃到庐江城。 风声猎猎卷着战旗,满弓拉出咯吱紧绷的声响,此起彼伏的战鼓以撼天动地的气势响彻山河。 火光烧红天际。 顾邵立于城墙高高的一角,俯身看着策马于万军中央扬鞭的少年将军。 自己少时的狂言犹在耳畔—— “等下次他再回来,我就让士兵关上城门,和他好好理论长短! ” 他呆呆望着压城的大军,望着他们手中的刀刃与火箭,嘴唇簌簌颤抖。 “老虎不可怕,山火也不可怕,可怕的是……” 冲天的呐喊将他的声音淹没下去。 “少主!”一个老仆掩着头将他往后拉扯几步,“这里太危险了,有护城将军守卫,您快回太守府吧!” 顾邵仓皇地回头,旋即咬住嘴唇,克制住周身的战栗。 他用力拧着眼皮,不许眼泪落下:“我是庐江城的少主,自当与他们同在。” 老仆无计可施,急得直跺脚,眼神忽而一亮:“少主,你快劝劝顾少主!” 闻言,顾邵背影微微僵硬片刻,但并未回头,只是垂下头,声音颓丧却不容反驳:“你不用劝我走,做过的事我不后悔,可此身为庐江百姓养育,我必须和他们同一生死。” 陆逊不言不语。 他快步走上前,扬手一记手刀劈在顾邵的脖子上。 老仆几乎呆立:“少主……” 陆逊将昏迷过去的顾邵交托给他:“从祖父已备好车马,把他送过去。” “那少主呢?” 陆逊缈然远眺狼烟中意气风发的千军万马,旋即收回视线:“我还有话要和从祖父商谈。” 城外的响动吞吐山河,然而遥遥北立的太守府却唯见隐约燃动的烟霞。 陆康独自坐在案前一动不动。 他是如此老迈而瘦弱,整个人是一张犯黄发旧的画纸,贴合在寂静在、空落的房间内,不沾烟火,亦无生气。 见到养育数年的从孙,他几乎凝然不动的眼眸方有一丝转动:“你来了。” 陆逊立于他身前,十二岁的少年已经比他这个枯萎的老头子更高,一立一坐,他几乎需要微微抬颏才能与之平视。 也许是因为战火迫在眉睫,这一次祖孙二人也不再有时间打机锋。 “孙策势如破竹,想必你出了不少力气吧。” 陆逊正欲说什么,却听陆康继续问:“你应该知道,世族的强大就在于我们同气连枝,你做出这样背叛的事情,不会有人容得了你做陆家家主。” 陆逊默然半响,轻声道:“这不是您所期望的吗?” 陆康始终知道自己这个从孙的反意,也知道与孙氏合作才是最好的出路,甚至于自己所布 置的一切的局,对这个官场滚打数十年的老者,都似幼狼扑咬的玩闹罢了。 没有他的默许,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投降于孙策就是击碎了世族的尊严与体面,陆康作为德高望重的家主不可能率先背叛世族的联盟,所以他只能通过纵容陆逊间接地投诚于孙家。 一旦庐江被城破,世族发现其中的奥妙,就可以全部推到陆逊这个“叛徒”身上,牺牲其声名保住陆家的地位。 当陆逊因此被世族所弃,他的儿子陆绩会是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陆康并不急于反驳他类似于质问的话,他知道年轻的少主有自己的答案。 他反而问:“既然知道我在利用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下去呢?” 为何? 陆逊遥望天际的狼烟,纷飞的火光与记忆中的血光重叠,撕心裂肺的哭声犹在耳畔,却似乎已经沉入寂寞的童年中。 “算了。”陆康不再揭开他的伤疤,起身递给他一块玉印,“这是陆家的家印。” 陆逊罕见地露出一丝讶异的眼神。 陆康阖上眼眸。 半响,只吐出两个字: “去吧。” —————————————— 这场战火持续燃烧了数月。 即便有陆逊提供的地图,庐江依然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但孙策有意放行,许多兵民借此逃生。 甚至于世家的人都混于难民中,离开了庐江郡。 孙策此人行事霸道嚣张,此番却对世家如此心慈手软,死里逃生的贵族们不由心生疑窦,怎么看都像是陆家有意投诚,孙策才放过一马。 “阿绩!”自幼生活在安谧的吴郡,七岁的暨艳并不晓得陆家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搬来了吴郡,他和那个病中相识的小伙伴又可以一块玩笑了。 “你看,兄长今天教我认了这个草药,我带你看了。” 陆绩放下手中书卷,面色有些不同于同龄人的苍白:“我也新得了一本屈原的《九歌》,你替我念一念吧。” 两个孩子于午后明丽的日光中声音脆脆地读着书。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1]。” 直到夜色落下,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李隐舟腆着脸来吴郡新落 的陆府接人。 医药上他和张机算是颇有心得,但读书育人还是书香世家比较在行。既然陆氏已经迁到吴郡,反正陆绩都要在家里念书,索性把暨艳也送来蹭蹭先生的课。 官邸内有朱深的制衡,民间有陆氏压制,许贡亦对孙策无计可施。 于是张机和李隐舟也干脆不走了。 漂泊的柳絮无根,但却挂在了一颗小小的树芽上。 李隐舟牵着暨艳的手,和陆逊简单地道谢告别。 一长一少两人前后走过铺着青苔的石板路,嗒嗒的脚步声中,街头邻居的细语悄悄传来。 “听说陆太守以身殉城了。” “果真是陆氏的风骨,陆公是宁为玉碎啊!” “之前世族不是还说陆家卖了庐江郡偷安么?没想到陆公如此烈节,看来陆家并没有出卖世族啊。” …… 李隐舟脚步一顿。 暨艳欢快的脚步被拉停下,奇怪地仰起头:“兄长,你做什么?” “没什么。”李隐舟低下头,笑着薅薅他柔软的头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屈原《九歌·国殇》 来给大家梳理下视角 周晖=周瑜从兄=陆逊的合作伙伴 寒食节是陆逊自导自演的戏,但是以陆康的视角并不知情,在陆康眼里,周晖和陆逊顾邵应该有矛盾 他提拔周晖是为了防备陆逊,但实际上周晖是陆逊的合伙人,等于间谍 以上是主角的思路 陆康看穿了一切,他默许陆逊与孙家周家的合作,只是碍于世族,不能自己表达合作诉求,所以放纵了陆逊的行动,等世族指责陆家的时候,就可以甩锅给工具人陆逊,然而乘机让亲儿子陆绩上位。 以上是陆逊的思路 真实的情况是,陆康早就准备好了以身殉城,因为他殉城了就不会有人觉得陆家背叛世族,陆逊也就不用背锅了。 44、第 44 章 随着庐江郡的沦陷, 四方狼烟在江东的土地越燃愈烈。皇帝“兴平”的愿望也终究告破,在这个年号短暂地被使用两年之后,“建安”成为中央统治者最后的哀求。 年号的频繁更换并不影响百姓的生活, 毕竟谁也不敢保证能活到下一个两年,新年号的新鲜感很快被战争的浪潮冲淡, 没有人觉得建安二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只有李隐舟知道, 这会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长到风云激变,天地易主。 建安二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临。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格外酷热, **辣的夏风像扑面而来的火光, 燎得人眼角干热发红。好容易躲进房间, 翻涌的热气把屋子罩成闷热的蒸笼,才踏进去一步就被烫得浑身刺痛。 李隐舟一边扯着汗湿的衣襟扇一点风,一边龇着牙退出房间走向井口,准备舀两瓢水冲走一身黏糊的汗。 燥热的夏夜中, 唯有蝉还孜孜不倦地吹拉弹唱, 就连明月似乎也嫌弃这等俗物的聒噪, 撩来两抹浓云掩在耳际。 影影绰绰的光线中,一袭白衣的小少年挺直地背于井后,手中执了厚厚的竹简,声音明朗而清脆。 “宁赴湘流, 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1]……” 李隐舟放悄了步子,蹑手蹑足地走到少年身后, 从井边木桶里蘸了一手水,飞快地往小读书人的脖子上一抹—— “兄长!”对方下意识哆嗦一下,旋即咬牙切齿地回头, 却顾着读书人的矜持,不能丢下书以牙还牙。 李隐舟得寸进尺地拍拍他的脸颊:“天儿太热了,给你降降温。” 不到十岁的小少年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看向他。 李隐舟舀起一瓢水冲了冲手臂,在凉意中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光这么暗,不要熬坏眼睛了,书明天再念吧。” “不行。”暨艳举着竹简,在朦胧月色中竭力分辨上面的字体,“今天阿绩和我说起这首《渔父》,我也不解后面渔父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答应了他好好钻研,已经答应别人的事情怎么能推到明天呢?” 听他一本正经地讲道理,李隐舟倒有点怀念那个四十不分的小团子了。 不过这孩子受陆氏家风熏陶,为人严谨,性情雅正,虽然有点变成木头的征兆,但也比同龄人体贴懂事得多。 乱世里一根粗劣的蜡烛都是金贵的,小小的少年已经开始默默学会减少家用。和陆家的小主人一块念书习字,也未曾沾染上别的世族侈靡的风气。 念及那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李隐舟问:“阿绩还是一样怕冷畏风么?” 暨艳从书上挪开眼,似大人般喟叹:“是,先生也说过了得好好将养着,怕辛劳反而折了他的寿命,但他也总不听,总说伯言一个人操持陆家太辛苦,他身为从父理应帮衬。” 伯言是陆逊的字,听语气暨艳对他也很敬重。 李隐舟不禁哑然片刻,陆家的孩子大概都有早熟的基因,九岁的陆绩也开始替年轻的家主操碎了心,倘若陆康在天有灵,看到他的亲子与继承人如此亲睦,应该也会感到欣慰。 总归睡不着,他索性坐在井边挨挨凉气,和暨艳闲聊两句:“顾少主不是也在相帮么?” “兄长指的是孝则?”暨艳显然对顾邵没有对陆逊那么尊重,煞有其事地摇摇头,“顾孝则虽然声名在外,但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怎么知道民生疾苦呢?所以他的文章是故作老成,没有什么可看的地方。” 这番评价还挺犀利。 也不知故作老成的是谁,李隐舟不禁起了逗弄的心:“陆氏也是世族大家,伯言和阿绩都是贵族子弟,怎么你就敬重陆家而贬低顾氏呢?不会是因为拿人手短吧?” 暨艳拧起眉:“公纪和他们怎么能一样呢?” 双标得还挺理直气壮。 “公纪是阿绩的字么?”李隐舟也不取笑他,倒有点惊讶。 陆逊和顾邵已经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取字不算太早,这个动乱的时代里,人均寿命过于短暂,因此往往不会等到二十才取,但九岁取字也并不常见。 **岁就取字的,多为早夭的孩子。 他心下略微一沉:“是他自己的意思吗?” 暨艳垂着眼眸:“是,他说丝缕之数为纪,所以取这个字。” 也许陆绩自己也察觉到了身体的羸弱,所以才选了这个字,期望如梳理丝缕的数目一样厘清自己的寿命究竟还有多久。 一个纪字藏了少年人多少敏感的心思。 见他沉默不语,暨艳咬了咬唇,三年之前的回忆涌上心头,他踟蹰片刻:“公纪当初生的到底什么病,兄长可曾知道?” 昔年陆康携陆绩访袁术,袁术赞叹陆绩的孝心,赠其以柑橘。 随后陆绩便渐渐出现慢性中毒的症状。 李隐舟不能断言是袁术所害,但今年春天他在寿春称帝,江淮百姓民不聊生,连天气都是从未有过的酷暑,似乎连天公都为此人虎狼之心震怒。 这样的暴君做出戕害幼子的行径也不奇怪。 他眸中映着晦暗月光,将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暂且压抑在心中,不愿让仇恨摧毁两个白纸一般的孩子。 暨艳定定地望着他。 李隐舟掬起一碰水拍在脸上,瓮声瓮气道:“吃坏东西了吧。” 暨艳目光犹疑片刻,终究没有怀疑抚养自己成人的兄长,哽塞在胸口的那股气缓缓散开,也蹲下身子,用袖子帮兄长擦了擦脸。 “兄长,我也想起个字。” 李隐舟透过湿漉漉的眼睫看见一张乖巧讨好的脸。 还知道卖乖,可见没读成书呆子,做兄长的颇感欣慰。 暨艳不是攀比的性子,他想跟着起字不过是怕陆绩心思太重,用这样的方式安慰自己敏感多思的小伙伴。 这种事李隐舟当然不反对,他推开狗爪似的乱刨的手,偏头看着已经颇有书卷气的暨艳:“起什么?” 对方借着从他脸上揩下来的水,在井边写下两个字—— 子休。 “休?”李隐舟歪着头看了半响,忽然了然于胸地会心一笑。 人倚木为休。 暨艳这是告诉陆绩,我永远是你可以依靠的好朋友。 他揉了揉孩子略带羞涩的脸颊,轻轻地笑:“是个很好的字。” —————————————— 次日清晨,暨艳挎着鼓胀的包袱,带着新起的字照例去了陆府。 李隐舟在晨雾中打个呵欠,打开药铺,朝阳被云雾揉碎成细细金色的尘,猝不及防地扑入眼中。 微微刺痛的眸子适应之后,才发现桌上撂着一捆竹简。 他快步走过去,展开一看,是张机潦草的笔记。 皱着眉仔细分辨,才算是看懂其中的话意。 大约是 说他已经快十五,暨艳也很懂事,难得地把两个小兔崽子鼓吹一番。铺垫了半天,李隐舟索性看向最后一行—— 云游四海,归期不定。 就知道他早该按捺不住了。 曾经最危险的许贡已经死于孙策马下,吴郡被孙家的势力笼罩,张机一方面不再担心徒弟的安全,另一方面也对孙家的两兄弟敬而远之,索性赶紧开溜。 李隐舟下意识地磋磨竹简,想起此事仍然有些心情复杂。 今春袁术称帝,孙策亦借此机会与之决裂,如失去缰绳的疯马,小霸王的火光迅速点燃整个江东的土地,作恶多端的许贡则有幸成为前几个受害者。 甚至在其投奔老相好的山贼严白虎之后,孙策也不收手,索性两个人一起收拾了。 战败的二人仓皇间投奔许昭,已经被妖魔化到能止小儿夜啼的江东恶霸却一反常态,居然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这件事一度沦为世人贫苦生活里一道滋滋有味的下饭菜,皆疑惑这许昭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竟然能勒住孙策这匹疯马。 李隐舟也曾感到好奇,不过孙权已经去了别处替他兄长收拾残局,所以能问的只有陆逊和顾邵。 不似往年那般骂骂咧咧,从陆康以身殉城的那日起,顾邵的嘴里似乎再也没有提过孙伯符三个字,李隐舟并不想触他霉头。 倒是陆逊面不改色:“许昭曾是盛宪的恩人。” 盛宪昔日提拔孙家旧部朱深的小小让步,最后回报给了自己的恩人。 孙策并不喜欢古板又顽固的盛宪。 但对于在孙家的困境中未曾落井下石、甚至帮衬了一手的老人,他恩怨算得分明。 可惜许贡并没有珍惜孙策难得一遇的忍耐,依然不舍吴郡太守的位置。他甚至想上表朝廷揭发孙策的野心,以借曹操之手除去孙策。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孙策杀了许贡之后,吴郡的太守终于易主为朝廷指派的傀儡,领了军令与吕布、孙策一起讨伐称帝的袁术,暂且将吴郡诸事交给朱深打理。 如此看来,尘埃落定的吴郡在乱世中暂且仍算是一片净土。 不知张机这一去又会遇到什么危险,但在吴郡强留数年,只怕他的耐心也早就耗空了。背着徒弟偷偷遁 走,只留下一封溜须拍马的辞信,就像山鸟出林——生怕被逮住似的。 正五味陈杂,却听一阵脚步声点地急来。 一抬头,便撞上那双闪着冷光的细细眼瞳。 “周兄长何故前来?”李隐舟掖好竹简,不动声色打量周晖,自庐江城破,他使命既成,已经重回周家襄助周瑜。 近三年不见,周晖眼神依然足够吓人,以至于尽量亲切的语气都很难弥补。 他近乎无奈地笑一笑:“公瑾有位故人,此人家里出了件怪事,知道先生曾经妙手救过孙将军妻女,所以想请小先生再走一趟。” 李隐舟谨慎地侧眸:“究竟谁人,家在何处?” 周晖凝视着他,一字一顿:“此人名鲁肃,字子敬,他的家人如今就在吴郡曲阿。”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楚辞·渔父》 这一卷开始前文客串的大人们会开始返场,主要视角是江东阵营,不黑蜀魏但也不会写太多,时间线走得会比少年篇过得快很多。 45、第 45 章 上一次来曲阿还是孙策葬父的时候, 李隐舟用治病的名义混进去,给他递了一副解开心疾的灵丹妙药。 一晃已经六年了。 李隐舟举目远眺,成行的白鹭掠过碧蓝无垠的苍穹, 烈阳将江水揉成碎金,一派开阔的视野中, 一面面抻展的船帆用力绷紧, 兜住南来北往肆意张狂的风。 他捏着领口,衣衫被吹得紧紧贴伏,用力拧了拧眉才避免睫毛吹进眼里。 来到这个时代数年, 这还是头一次坐这样的大船, 素日出诊都是蹭的别人轻舟小船, 一个巨浪都能轻易掀翻似的。今天立于这样阔绰的帆船之上,才有种乘风破浪、直挂云帆的激荡心怀。 周晖抱拳倚着桅杆,见少年一副心摇神荡的沉醉表情,方觉有点意思。 他走到李隐舟身边:“是不是很惊讶?鲁子敬不仅家财万贯, 而且出手阔绰, 昔年公瑾找他借粮, 他直接倾助整整一仓三千斛米粮,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李隐舟顿时有种颠覆认知的感觉,在他的印象中,鲁肃应当是一个低调保守的人, 规行矩步跟着主公的步伐,做火光下一片不起眼的影。 没想到他不仅是富家贵族,且为人如此豪迈大方。 见他神色莫测, 周晖反笑:“不过你也不觉得他有多有钱,后来才告诉我们那三千斛米粮是家私的一半了。子敬送东西都快把家底送空了,曲阿的这个宅院还是公瑾相送的。喏, 到了。” 两人一面闲谈,一面迎风走上岸。 稀疏行人中,一个二三十模样的青年男子立于码头,着一袭青衫,踏一双布鞋,清矍独立,一身浩气凛然于长风,眉眼中带自幼锦衣华服惯养出的清贵。 一看就知非等闲之辈。 周晖快步上前,与之抱拳:“子敬竟然也回曲阿了。” 鲁肃客气地笑:“某之家事怎么能让公瑾一个人操心,何况某身为人夫,自当与夫人共进退。” 他目光转落到对方身后那个新竹般瘦而挺直的少年,眉梢微挑:“这位就是你所说,神医张先生的徒弟……” 李隐舟从违和感中缓过神,清清喉咙:“鲁公叫我阿隐就行。” 从名到字再及各种衍生艺术,这人不 苟言笑、谨小慎微的严肃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使人很难相信眼前这个英俊贵气的年轻人是电视剧里那个抚着胡须皱着眉,天天和稀泥的滥好人。 鲁肃倒很豪气地揽揽他的肩,自哂似的:“我算什么公卿?不过俗人一个。你叫我兄长也可,唤我子敬也行。” 李隐舟被他自来熟地拖上马车。 一路颠簸中,鲁肃才总算道出所谓怪事的实情—— 此前鲁肃为避袁术的祸害,将家人安置在吴郡曲阿,一切家务都由其夫人操劳,他自己准备随周瑜投靠孙策。 不想就在这两年间,他的夫人却出一桩奇事。 “年末的时候,我夫人怀了孕,三个月的肚子就像别人五个月的模样,孕吐也胜过寻常孕妇。巫医只说是孕有双子,不想其后就逐渐见红,不仅胎儿没保住,还……” 说到此处,他眼中罩上一抹愁云:“连稳婆都吓住了,说是只产下一堆成串的水泡,没有半点人形的样子。” 周晖只知道他家有怪事发生,却不想这么骇人听闻,十分惊奇:“难怪要找阿隐了,听说他在妇人病上颇有见地,尤其擅长生产的疑难杂症。” 蹙眉细听的李隐舟脸上再挂不住笑。 他居然是以产科圣手的形象闻名于江东的么? 望着鲁肃挺秀的眉目,李隐舟顿时有种物伤其类的同情,他只是被讹传了三年,鲁子敬可是被误会到了近两千年后。 鲁肃对自己的身后名浑不知情,眉目带一丝怅惘:“那时巫医都说夫人是不祥之人,劝我另娶他人,可我始终不太相信,还是想和她有个孩子。但祖母年事已高,她听信了巫医的话,害怕故事重演,所以至今不肯同意。” 他眸中担忧散去,凝为一种淡薄而长久的深情:“我想请这位小先生给个说法,若下次依然是同样的结果,以后就不要孩子了吧。” 周晖开始还听得滋滋有味,听到最后一句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子敬,这话可不能胡说的,人人都知道你敬重夫人。你既然爱惜她,另娶个妾不就好了。” 见对方目光凝然不改,他眸光微闪过冷光,揣摩着对方的忧虑,悄声道:“孙将军的夫人也不能再生育,听说孙老太已经替他在网罗好 人家的妾了,谁敢议论你什么,等同于议论他孙伯符,你看谁敢惹他的不痛快?你只管放下眼挑,无人敢非议的。” 鲁肃牵动唇角:“我和别人有了孩子,她会更伤心。” 周晖气得嗓子发堵,索性转向李隐舟:“小先生,以你看来,他夫人以后还能不能正常生产啊?” 李隐舟倒没想过鲁肃对其夫人如此敬爱,即便在开明的现代,无后也是很多男人的大忌,何况这是一千多年的汉末。 不过他所述的这种病倒很容易诊断。 从鲁肃开口的第一句话,他就几乎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在信息交通不便、医疗技术极端落后的三国时期,这种产科病被当成奇人怪事也很正常。 他忖度片刻,斟酌着字眼开口:“也许兄长的爱护,会错害了夫人。” 鲁肃眉目一沉,似领悟了什么:“你是说我独娶了夫人,将招来旁人的怨恨吗?” 李隐舟没想到这位才俊脑回路如此清奇,嘴角抽搐片刻,才维持住镇定的表情:“并非。” 他简单整理思路,才开口向两个面面相觑的大男人解释其中的玄机。 …… 车轮滚滚碾过石板的路,惊起栖居在檐下的麻雀。雀羽在振翅的细细风声中遥遥剪破夏日夕空,留下一抹幻影般的残痕。 鸟雀一闪而过迅速地飞远,整条街道一时静谧无声。 三人在路口跳下马车,一路走到街角的尽头,还未来得及进门,便见一个毛丫头哭天抢地闯出门。 一骨碌扑到鲁肃脚下。 “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夫人她……” 鲁肃将她半扶半拎地拉起来,见她半响说不清楚话,一把将人掼到周晖身上,迈着阔步飞快地进了屋。 周晖踉跄两步,收着手脚愣愣望着鲁肃的背影:“子敬!” 小丫头还在悲切中难以收拾,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 他无可奈何地转过头:“阿隐,要不然你……” 话音未断,便见对方猫似的一转身没了影儿。 周晖:“……” 他这才后退两步,看着眼前哭得七零八落的小女孩,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递给她:“去买点白饼吃吧,不过你先告诉我,你家夫人到底怎么了?” 小丫头含泪取走他手心的铜 板,仔细左右无人,拉着周晖悄悄道:“其实是夫人让我假装伤心的,她说主人又请了什么大夫,这些装神弄鬼的人肯定又要胡说八道,她这叫,嗯,叫先发制人!” 空旷夕阳中,周晖清楚听见了自己齿关咯嘣碰撞的声音。 小丫头掂着意外得来的第二份酬劳,破涕为笑地和他挥手:“我去买白饼吃,您可别告诉旁人!” …… 不等周晖走进去告知实情,便听见门内一声脆响,陶碗碎裂的渣滓几乎迸到脚下。 鲁夫人的声音中气十足:“你否则休了我杀了我,否则就休想让这些旁门左道之人碰我一指头。” 那位少年大夫的声音如瓷上薄薄的釉,清越中带着冷意:“谁说我要碰夫人寸分?” 周晖快步迈入门槛,正想调和胶着的气氛,却见鲁夫人以匕首指着自己的脖颈,斜眼睨着李隐舟,目光似冷箭锋锐,语气讥讽:“难道你也能通神明?” 李隐舟已然胸有成竹,却依然冷眉肃目:“这种事情何必神明开口?我有一法可避免夫人重蹈覆辙,不过得辛苦子敬兄长。” 鲁肃道:“要我如何,小先生尽管开口。” 李隐舟瞥周晖一眼,示意他退避,才歇口气的周晖不及开口,就被对方严肃的目光劝退出去。 等房内只剩下小夫妻和自己三人,他方凉凉开口:“只要你不与夫人圆房。” 鲁夫人强硬的表情略愣住片刻,随即冷笑:“先生这话和不说有什么分别?” 这话乍一听确实有脱了裤子放屁的荒诞感。 李隐舟眼睫低垂,在眸中映出凉薄的影:“夫人推想的不错,此事的确和鬼神无关,而是一种病症——精血凝于胚胎之中不得化,所以结成鬼胎。此病犯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一旦有了第二次,不仅腹中胎儿仍然不能化形,夫人也极可能因此丧命。” 听他说的信誓旦旦,鲁夫人冷凝的目光化出一层微不可察的水迹。 鲁肃将阖家从周瑜任职的居巢县迁来曲阿,为的就是避免流言纷扰,所以她竭力抗拒大夫的来访,比任何人都害怕旧事再次发生。 这位小先生剖腹取子的壮举已经流传遍了江东,她并非全然不信,而只是害怕。心中其实隐约有 一种期盼,哪怕让她也为孩子挨上一刀,她也是愿意的。 但没想到现实仍然如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她转眸注视着自己的夫君。 鲁肃却笑:“既然小先生这么说,就这么办吧,肃或许命中与子嗣无缘。” 他伸手擦去夫人眼角细细的水珠,似玩笑一般:“只要夫人以后对肃稍加体贴,不要动不动就吵闹就好。” 鲁夫人始终比划在脖颈上的匕首砰然落地。 小夫妻相拥入怀,李隐舟背过身去。 “咳。”等两人情绪稳定住,他才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我方才是不是忘记说时限了?” 鲁夫人骤然抬起头,朦胧的泪光不可置信地闪动。 李隐舟终于收起冷肃的表情,万分坦然地补充道:“不能圆房的时间是一年,一年之后便大可放心,但一年之内如果破戒,以后就真的终身如我所言了。” 鲁夫人惊喜的神色瞬间炸开。 鲁肃将她揽在怀中,对李隐舟挑眉,无声息地说了句“多谢”。 “咳咳……”李隐舟勾勾指头,对鲁肃比划个手势,旋即识趣地退出门。 周晖一个人晾在斜阳中,见李隐舟步履松快,不由目光试探地看着他:“你不是之前就说只要避孕一年就好吗,怎么还闹成这样?” 李隐舟笑而不语。 其实鲁夫人之前所怀的就是现代医学常见的葡萄胎,这种产科病虽然看上去很诡异,但二次复发的概率不超过百分之一,只要安心避孕一年,不会影响将来的生育。 就在二人追逐着进院子的时候,鲁肃忽然拉住他,和他商量了这出戏。 既能宽慰夫人,又劝她改了任性妄为的脾气。 后人有一点倒没看错鲁子敬,他的确是个面白肚黑的芝麻包子,很会计算人心。 见他笑得一本满足,周晖更加迷惑:“鲁子敬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得意成这样?” “我给他的是无价之宝,他给我的当然要与之同值。”李隐舟侧身略过周晖,在斜阳余晖**的光芒中眯缝眼睛,“等兄长日后成婚就知道了。” 周晖万没料到被一个十五少年嘲笑,不甘心地追上去:“怎么,小先生已经想着成婚生子的事情了?” 李隐舟并不答话。 在这个人均短寿的年代,十四五岁的青少年已经是婚姻的新生军,但他并不打算在这个时代结婚生子。 他不属于这个时代,一个人来,当然应该一个人离开。 烟霞缭绕在眼前,燃透了整个天穹,晚风分拨绚烂至极点的霞光,悄然露出层云后微茫闪动的星辰。 周晖走到他身边:“你看什么?” 李隐舟歪头给他指了指。 “看启明星。”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鲁肃夫人,正史、野史、演义都没有记载,三夫人的说法没有根据,他也只有一个遗腹子鲁淑有明确史实记录。 46、第 46 章 十五的朗月中, 周晖送李隐舟回到吴县。 吴县与曲阿同在吴郡,来去之间不过七八日的功夫,这就是水乡的好处, 换了北方绵延的峻岭或是蜀中登天的山路,邻县之间都如隔天堑, 稍远的乡人便老死不相往来。 一只脚才迈进门, 便听见一声不带波折的送客:“先生不在,请回吧。” 暨艳埋首于书卷中,头也不抬。 李隐舟以眼神与周晖作别, 旋即踮起手脚, 轻悄地走到他身后。 小少年的眉眼微蹙, 指尖无意识轻扣桌面,似已全然进入书中的世界。 李隐舟屏住呼吸,正准备蹑手蹑足地溜回房间,便听对方冷声道:“原来是兄长自己回来了, 不和艳说声话么?” 被抓现行的兄长尴尬地笑了笑。 他和张机常有出诊, 师徒两人终日忙碌, 唯有灯下夜话时谈一谈一日的见闻。前几日赶得早,又思量着张机的离开,最后忘了给暨艳留封信。所以在这孩子眼里看来就是师徒两人一起出远门,独留他一个人看家。 一去就是一小旬, 独自留守的孩子生气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暨艳素来很独立懂事,又有陆家帮衬着看护, 李隐舟一贯放心得下。 小孩子这点脾气大概一宿就消了。 思量至此,李隐舟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随手把行装撂下, 于昏昏烛光中抻抻懒腰:“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病人?” 暨艳指上力气猛一收拢,遽然回头,见他年轻的兄长大剌剌坐在冰凉的石地上,脊背放松地懒懒倚着院门,目光散漫地凝着入户月色,浑一副对他漠不关心的样子。 于是心头更觉得委屈,眼神依然冷淡:“你和张先生走了这么久,就只问问客人吗?” 听这语气,倒还真有不一般的人作客。 李隐舟知道他不是痴缠的性子,见他紧紧捏着手心的竹简,放开视线仔细盯着,才发觉暨艳看的是张机留下的辞信。 不禁觉得好笑:“你不会是觉得张先生云游四海,所以我也追随着去,把你丢在吴郡一个人不管了吧?” 暨艳别开目光,拧着眉定定凝视着门栏青苔上凝落的静静霜华,眼神带一种偏执的倔强。 这个年纪 的小少年难免敏感多思,就连陆逊和孙权这样聪慧的孩子在他这么大的时候都钻了不少牛角尖,反倒是在人情世故上迟钝的顾邵过得很随心自在。 所谓的早慧不过是提前历经风霜雕琢,不得不早早入世。 李隐舟小心地避开小少年隐于眼底的伤痕,轻轻咳嗽两声:“张先生有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我们虽然不在一块,但你看。” 他抬手指月。 暨艳固执的视线微微挪动。 洁白如雪的月色凝了盈盈光华,载不住满溢的清辉洒向人间。这样好的月色下,连日酷暑的焦躁也似乎被驱散开。 李隐舟安逸悠闲地凝望今夜无边风月,慵懒地眯缝着眼:“想必先生那里,月色也很清吧。” 暨艳转眸望向并无亲缘的兄长,对方唇间凝了一抹笑痕,眸中落着晶莹细碎的光点。 只觉他的目光比月色更清。 难得安静地眯一会,李隐舟才接回方才的话:“这几天来了什么人?” 不等暨艳答,密密交织的眼睫中,一道飘逸的身影踏月翩来。 他略惊愕地抬起眼皮,清朗的视线中,少女裙裾飞扬,长发逶迤,虽不点妆饰,自是娥眉生翠,明眸含光,倒真有几分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意思。 孙尚香挎着一柄剑,在他身前停了下来,蹲下身子灿烂地笑着。 “阿隐,我来找你了!” —————————————— 把人拉进屋里盘问半天,才知道孙尚香此番是“逃难”出来的。 她将一封竹简撂在桌上:“你看,这是你那年留给兄长的信,那时候兄长已经去九江了,我怕你被发现偷偷溜了,就帮你收拾起来了,才知道原来你早就从庐江郡搬到了吴郡。” 难怪她能这么精准地找上门来,昔日想留给孙权的解释被她看了去。 李隐舟收回这封信,奇道:“你就算不愿意这么早嫁人,也应该去找孙将军,他那么偏疼你,肯定会帮你说话的。” 孙尚香听来更生气:“就是他说的让我早点嫁出去,他好省心些,母亲才急急忙忙地给我物色婆家,还说一定要什么世家贵族才配得上。” 她瞥一眼暨艳,和小少年并不熟稔,于是将李隐舟的衣袖 牵了牵,贴近他道:“我那两个好兄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们家早就和世家结怨了,我嫁过去不是让人欺负吗?” 李隐舟喉咙滚了滚,大概能猜出孙策的心思。 陆氏的投诚只在暗中,明眼人虽然能看出来,但终究没戳破那层窗户纸。此番如果能与世族联姻,就等于撇开以往仇视的态度,进一步表明合作的意图。 顾邵和孙尚香是一块在庐江郡长大的青梅竹马,顾少主素日的心思只差写在脸上了,更何况他作为顾家少主早已和陆逊站在同一战线,于情于理,顾邵都是联姻的首选。 不过两人都才十四,虽然按这个时代的风俗并不逾矩,但跨世而来的李隐舟也始终觉得有些不妥。 好在孙策是偏疼小妹的,否则孙尚香逃不出江都郡。 他思忖片刻,先旁敲侧听地打探她的心思:“若是一个绝对不会欺负你的人呢?” 孙尚香奇怪地拧着眉,似在搜罗这样的人选,半响才迟疑道:“你说阿言么?” 李隐舟一口口水呛进嗓子眼。 暨艳抬头瞥他一眼,语气淡淡:“伯言尚在孝期,不过……” 同辈的顾邵虽然是陆康的外孙,但外姓不必和本家守一样长的孝。 想起那位骄矜的顾少主,他眼神颇带嫌弃,但与自己无干便不再吭声。 孙尚香幽幽地看李隐舟一眼。 “阿言和顾邵……” 李隐舟嗓子辣痛,用力滚动两下,知道暨艳也在旁听,同时不想将旧事戳破,索性道:“他们都在吴郡,你要去找他们吗?” 孙尚香犹豫片刻,点点头。 “天色晚了,你们两个先去休息吧,明儿再去找他们。”他递给暨艳一个眼神,将孙尚香推去后院,“我们这破屋邋遢,只有两间房,你就将就睡我那间吧,阿艳,你领她去。” 孙尚香抱着剑,正有些懵然无措,暨艳已砰一声将院门拉闭,回首对她乖巧地笑了笑,有礼有节地招待远方来客:“阿姊跟我来吧。” 等两人脚步声走远,李隐舟眉间一动,快步推开房门。 一道蹲下的身影紧紧挨着门,骤然打开的瞬间几乎摔倒在地上,旋即如虎豹似的一跃而起,啐一声吐掉嘴角叼着的草根。 他丝毫没有听墙角 被抓现行的尴尬,挑着眉朝里面望去:“孙小妹真睡去了?” “凌将军一路跟着她,也很辛苦了吧。”李隐舟稳稳地守着门,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她已经答应了明天去见顾少主,凌将军的使命也达成了,不如给她点空间吧,左右在吴郡还没人敢动孙家的人。” 凌操晃荡的眼神这才一丝惊愕:“原来孙将军早就知会你了?” 李隐舟反抬头盯着他,心里另有一番忖度。 鲁肃家的事不是急症,明明下个帖就能请走自己,偏偏劳动周晖奔波于两个郡之间,可见其意在必须让他暂时走这一趟。 而孙尚香就这么刚巧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到了吴县。 如果不是暨艳懂事看家,孙尚香见到的就是一幢空荡荡的小楼,找不到李隐舟就只能去找阿言和顾邵。 孙策是怕他偷偷窝藏孙尚香,耽误两个年轻孩子见面的机会。也或许是阿香对世家的抵触态度,让他这个不懂女儿心思的大哥误会了些什么。 李隐舟头痛地揉揉太阳穴。 他对凌操道:“孙将军没有知会我。但是我想阿香她娇生惯养,决计不可能一个人跋涉到吴郡,所以孙将军一定暗中安插了人手保护她,为的就是把她顺利送到这里来见某个人。” 凌操错愕片刻,随即打个响指:“聪明。小娘一直生怕陆、顾两位少主怨怼将军,进而迁怒于她,有些事将军不便明说,索□□给他们自己和解。不过她一直坚持要等你回来……”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隐舟,半真半假地打趣:“我看昔年你在江都郡的时候就和小娘关系密切,她也看重你,其实世家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不问出身嘛。” 这话在耳里颠来倒去,怎么听都是在撺掇他求娶孙尚香。 连凌操这样桀骜的汉子都听信了这些八卦,也难怪孙策想这么多。 李隐舟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不停耸动的眉毛,砰一声合上了门。 —————————————— 次日一大清早,二人早早起了床,打算送暨艳去陆家的时候顺带见见陆逊和顾邵。 李隐舟先一步踏出门,谨慎地四望,不见那个蹲踞于暗中的身影,才略松一口气。 孙尚香随后跨出门, 却听见身侧传来一个嫩生生的声音:“阿姊。” ——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面似幼鹰般带着稚嫩的野性,眼中却透着可怜:“阿姊,我找不到路了。” 李隐舟亦注意到他,一眼便看出他的身份,眼皮不禁微微跳动,目含威胁地俯下身去:“兄长带你找官家。” 小狼崽子蹦到孙尚香背后,于暗处对李隐舟张狂地做了个鬼脸,声音却抖着:“我怕,我听说吴郡的太守很凶。” 孙尚香丝毫没听出岔子,还转过身安慰他:“不怕,我们不找他,我让别人帮你找阿翁,可好?” 小屁孩刚变回怯懦的脸迅速笑开花:“好!” 这表演天赋莫不是川剧变脸的开山老祖。 李隐舟无言地看着这个和凌操七分相似的孩子,山鹰的儿子还是狡猾的猛禽,这小屁孩绝对是凌操亲生的错不了。 他用力眨眼,用严厉的眼神要挟他不许撒谎,温柔可亲地拍拍他的头:“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凌统。”他毫不避讳地迎着对方凶巴巴的目光,笑容灿烂如朝阳。 孙尚香想起什么:“我知道兄长麾下有个很能干的将才叫做凌操,他是你家里人吗?” 凌统万分诚恳地摇摇头:“我不认识他。” “也是,凌将军怎么会来吴郡呢?”孙尚香牵起他的手,笑道,“那我们一起去陆府吧,让陆少主帮你找阿翁。” …… 早该想到,凌操一个大男人不便躲藏,盯得这么紧一定有帮手,且这样大的孩子难免让人掉以轻心。 一片融洽的气氛中,暨艳抱着一摞书走出门,瞥见陌生的孩子晃在眼前,心思一转,看了眼自己的兄长。 李隐舟摇了摇头,并不打算戳破真相,让孙尚香知道这一路都是被安排的,肯定又要闹脾气了。 暨艳于是收回目光。 一行人各怀心思,踏破熹微的晨光,很快到了陆府。 李隐舟和暨艳与陆府的仆人早就相熟,因此不必递名帖,领着忐忑不安的孙尚香走过长长的走廊,却不知顾邵已经在阁楼上地凝望着他们。 孙尚香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于雕花的门下驻足不前,歪着头左右四看,却没瞧见别人。 顾邵就这么远远看着她。 他意中的姑娘倚门而立,朝阳白芒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形,一张粉白小脸染着绚烂霞光,自是一派顾盼生辉的风情。 原来已经一别数年。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本文设定人均神童,不过有时候感觉《三国志》本身有很多记录就挺不可思议的,比如帮助孙策击败山贼严白虎的是凌操父子,但是凌操的儿子凌统那会才不到8岁。 47、第 47 章 这一瞬的念头便撩动了少年深藏的心事。 “不去和他们说话?” 陆逊的脚步声打碎了片刻的静谧, 一切绮念都似瞬间褪色,让他跃动的心霎然冷静下来。 顾邵头也不回,就静静注视着张望的几人:“我已经打算谢绝孙伯符了。” 身后的人这才微露讶异, 但终究没启齿。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顾邵闷闷道,“我不是计较外祖父的事情……我是听阿隐说过, 孙夫人生产那么艰难, 或许就是因为年纪太小了,还不到该婚嫁的时候。” 陆逊知道这人倔起来有多执拗, 当日让周晖去骗他回顾家,他宁可追过来揍得他牙关出血, 也不相信旁人的三言两语。 于是并未劝他,只是问:“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顾邵对他素来不做防备:“阿隐说最少十八。我想等二十岁出仕了,不再靠着父亲的时候, 再去孙家求娶。” 这话听起来还是不经事的世家少主才有的傻气。 哪怕等他取代自己的父亲做了家主, 只要他依然姓顾,与世族的关系只会如皮肉一般不可分割, 且越来越深切。 陆逊并不取笑这个傻乎乎的弟弟, 而是认真地问:“若是她不愿意等你到二十岁,或者她不愿意嫁你呢?你有什么筹码可以和孙将军换她?” 这话是在点醒他,孙尚香不仅是他的意中人, 也是孙家示好的一种馈赠,这份馈赠明码标价, 要换来顾氏的忠诚。 但顾邵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扑面而来的晨光似丝缕细针, 刺得眼瞳微微发疼, 他仰着头闭上眼。 “她若是没有喜欢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嫁,要是有了喜欢的人, 我也不会去和那人抢。” 他扭过头看着自己目光沉静的兄长,罕而又罕地感到抱歉:“我知道你和孙伯符都想促成此事,也知道我的姻亲不是我自己能做主的,我只是碰巧喜欢着该娶的女子罢了,结果还这样为难你们。” 少年的神色诚恳而坚定。 陆逊负手而立,在顾邵不能看见的背后,双手交叠握住一封竹简的信,收拢的五指几乎拧出青筋。 然而神色却无一分改变。 良久,袖于素服中绷紧的手臂才松懈 下来。 “走吧,他们该等急了。” —————————————— 陆家老家主丧期未过,新落成的陆府更见简朴,入目一应是素净的白,唯有树下一丛偶然被鸟雀播种的石榴燃得热烈。不比昔年太守府的庄严气派,如今这所新宅更见书香气息。 暨艳已熟门熟路找陆绩念书去了,左右等不来二位少主,孙尚香坐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着石榴柔韧的花瓣。 她似无意地问:“你从前说想学医术就来找你们,如今还当真么?” 这种玩笑话李隐舟都记不起什么时候说过。 这个时代的男女不设大防并不是因为多么尊重女性,而是一种更冷酷更彻底的漠视——就如这段时期叫得出名的佳人无一不是炫耀功业的战利品,女性不过是摆在案几上的花瓶,即便别人碰一碰、摸一摸,甚至摔碎了,也只是拂了主人的脸面。 即便孙尚香这样出身于得势的孙家,又得两位兄长偏爱,婚书也不过联姻的一纸卖身契约罢了。 孙策已经替她尽心尽力选了个最好的归宿。 她不愿意接受,不是不信任兄长的选择,而是不喜欢被提着手脚做一个相夫教子的木偶。 李隐舟倚着栏杆,垂眸看她的手指穿过火红的花。 这是一双很灵活的手,不似贵家女子油脂一样腻滑的白嫩,常年扣着墙壁攀爬的手指是满拉的弓弦,紧致而富有力量。 是一双很适合做医生的手。 见他良久不语,孙尚香仰起头,明净的眼底不惹尘埃,张嘴微微说了句话。 …… 清俊的少年倚栏垂首,隔了蒙蒙如雾的晨光和弄花的姑娘相顾一笑。 眼底有清澈如洗的微光。 那份眼神顾邵很熟悉。 他脸上笑容缓缓淡去,略带薄茧的拇指无意识捏紧了孙策之前送来的那封竹简,只觉触手生凉,度入骨髓。 李隐舟和孙尚香低声交谈的片刻,凌统很识趣地低头玩着草叶子,他知道大人们的底线在哪里。 无意瞥见顾邵驻足远望,才兴奋地扬起脸:“来人了!” 孙尚香这才转过眼眸。 卷着暖暖日光的夏风穿庭而过。 烈烈盛放的石榴闪动着熠熠金辉,映衬出一张微红的面颊,不 染铅华的少女明净如水,再好的风日都不及她眼波流转的明媚。 顾邵迎着满目亮光,踏入长廊阴凉的暗影中。 将那封磋商婚事的信深深袖在手下,方露出一个克制的笑:“阿香,你来了。” 孙尚香想说什么,却听顾邵气也不喘地继续道:“我听说你是为了逃婚才来吴郡的,我和阿言会劝说他,你只管放心回去吧。” 温热绵软的风绕过脖颈,将细碎散落的耳发拨弄得麻痒。 孙尚香眨眨眼,竭力分辨这话里的意味:“你也要赶我走?” 这和预想的情景差之甚远。 李隐舟不言不语,目光跳过顾邵垂落的肩角,刚好撞上一双同样沉静默然的眼眸,隽秀的眉目微微蹙着,额心拧出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愁意。 看来的确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 李隐舟低头望一眼同样谨慎观察着的凌统,手腕一动,忽然把他推到顾邵的跟前。 “顾少主,这是一个走丢的孩子,能劳你带他去找阿翁吗?” 顾邵垂下眼:“好。” 凌统知道这绝对是有意把他叉出去,好让他们自己背后慢慢商量,刚挤了眼准备哭闹一番,模糊视线中却见孙尚香咬了嘴唇道:“我也一起去。” 顾邵愕然抬头。 凌统却立即反应过来,在另外两个狡猾的大人发声之前,迅速牵起一凉一温两只手,几乎是拉扯把两人生硬地拽出了走廊。 空落落的庭院只剩下两个各有打算的年轻人,烂漫的日光潋滟流转,却徒惹寂寞。 李隐舟在栏杆上坐下,无意赏光,正在脑海里措辞,却听陆逊先开了口。 “孙将军也想促成这桩婚事。” 这个也字就已经表态。 李隐舟遥遥望着三人逐渐消失的别扭背影,不禁疑惑:“顾少主不是一向有这个心思,怎么今天如此反常?” 陆逊将方才顾邵的话转述给他,李隐舟听得额角突突地抽动。 顾邵爱惜、尊重自己的意中人,这一点很值得夸奖,但非要傻乎乎等到二十岁,黄花菜都凉了。 不禁有些嫌弃这位声名在外的小文豪:“他就不知道先和孙家定下婚约么?过几年再嫁娶不就两全其美了。” 陆逊神色却并不那么轻松。 他展开广袖, 取出一卷竹简递给李隐舟:“他父亲顾公来信,希望他能娶我的长姊,陆、顾两家世代联姻,不可在我们这一代断了往来。” 李隐舟逐字逐句地读下去,信里虽然是与陆逊这个家主商议的意思,但口吻间满是长辈不容分辩的顽固。 顾邵的父亲顾雍娶的是陆康的女儿,按理顾邵该娶陆绩的女儿,不过这个小小的从父比他们还年幼,所以唯有从陆逊的姊妹中挑拣了。 这桩左右为难的事就撂给了陆逊。 孙策和顾雍同时表明联姻的意图,选择答应任何一边都是一种表态,世族的眼睛日日夜夜盯着年轻的家主——陆康的死可以一时扑灭他们心头的疑火,但陆逊作为新任家主的态度才能够证明他究竟向着何人。 另一边,和沉静稳重的陆逊截然不同,孙策的作风素来霸道干脆,既然陆逊已经选择了和孙家合作,他就不会给陆家与世族继续同气连枝、勾连共生的机会。江东世家这块硬骨头他要一个个拆开吃。 所以孙家一旦摆脱袁术的控制,不再有后顾之忧,他就立即用这种还算和软的方式逼陆逊表态,先把陆家从世族中瓦解出来,再挨个蚕食剩下的家族。 难怪连陆逊都感到为难,不仅要顾全两边的颜面和立场,还得照顾弟弟傻乎乎的心事,庞然大族的家主不是那么好做的。 阴凉的树影和明丽的日光错落交织,和风将他的眼神吹拂得忽明忽暗。 李隐舟撂下这卷竹简:“所以最后顾少主是因为这个,最后决定还是帮你先应付世族?” “不,我没有告诉他。”陆逊闭上眼,“世族和将军想知道的不是他的选择,而是陆家。” 风不知何时止住,庭院里一派寂寂无声。 “既然他不知道背后的局势……”李隐舟似想到什么,眼神如急电骤转,一响无言。 许久,才哭笑不得地张口:“他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陆逊倏忽睁眼看他。 眼里明晃晃和顾邵同样的想法。 李隐舟摊开手,眨眨眼,第一次觉得这位少年老成的家主和顾邵也有半斤八两的时候。 他望着天边舒卷自如自如的云,不由笑出来。 “阿香只是和我说,她想留在吴郡和我学医术, 特别是妇人病,她一个女孩子总比我方便些。虽然孙老夫人未必会同意,不过……” 他眼眸骤狭:“孙家也不会久在江都了吧?” 按孙策这样如烈火燎原的架势,封侯也不过今明的事情了。 世人津津乐道地猜测着孙策将被封去哪里,多数仍压定江都,毕竟这时候的吴郡还有个名义上的太守,庐江郡也被言而无信的袁术分给了别人。 只有李隐舟很清楚,孙策的封地是什么。 东吴的霸主当然是吴侯。 所以孙策的宏图大业,起于庐江,而最后会从吴郡延展开去。看似宁和静谧的世外桃源,很快就会成为江东四方水脉交汇的中心城市。 他狡黠一笑,眼睫交错滤下细细如齑粉的阳光:“总归就一两年的事情,我们先找个借口拖一拖,万一孙家迁来了吴郡,那阿香留在吴郡不就理所当然了吗?到时候就算是世族也不敢违拗孙将军的意思吧。” 这个万一不是猜测几率的万分之一,是万分肯定的唯一可能。 李隐舟并没完全剧透将来的历史,对方肯定也能分析出来。 陆逊目光随他远望重云,从微微的愕然到平和再到深思,最后凝为肯定。 “将军劝陆氏落于吴郡,又安插朱深于内,一同与现任太守制衡,必然早就有了定夺。”他道,“彼时就算不联姻,世族也能看出端倪,所以陆家只用再遮掩这两年。” 而到了那个时候,孙氏在江东的地位便更不可同日而语,以孙策不服就揍的暴脾气,估计也没有没人敢在他眼皮底下的吴郡对陆家发难。 同时陆家能安然无恙、甚至在风雨飘摇的世道中继续坚/挺,将会孙家成为展现给世族最好的招安范例。 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这八个字对于孙策而言可是烂熟于心,且得心应手。 所以总而言之对如今的陆家而言,就是一个拖字诀。 既不能转头回到世族的怀抱背叛如日中天的孙策,也不能如孙策所逼迫的那样与世族拆解开导致自我削弱,所以两边谁都不能答应。 陆逊把眼眸转向李隐舟。 忽然露出熟稔的温和笑容。 李隐舟似感应到对方的意图,谨慎地往后贴了贴:“你不会是想……” 对方眼 神一派温良谦逊:“我记得昔年孙氏迁往江都郡,老夫人想带走你们师徒二人,不想张机先生骤然病危,才不得已作罢。” 陆逊提起庐江城那出戏码,显然不是为了叙旧。 当初装病那点小伎俩怎么可能骗得过他。 然而拿人手短,不光自己以前拿了太守府的书,如今暨艳也蹭着人家陆绩的课,这两年承蒙陆家关照,才在吴郡过得顺风顺水。 他咯吱一声磋磨牙齿,幽怨地叹口气:“少主不想顾少主烦恼,但却总是让我为难。” 陆逊听到“为难”二字,不仅没有表示出该有的同情和愧疚,反而万分坦荡地回视他,声音似跳跃的风,带着轻笑一字一顿复述李隐舟当年的话。 “因为鸿雁成群,也不会失去方向,所以其实我不必事事揽在身上。” “所以就有劳小先生帮逊一个忙,也让顾邵生一场病吧。” —————————————— 日落时分,顾邵才将孙尚香送回药铺。 两人脸上映着红扑扑的夕阳,一同趴在药铺的桌上歇气,显然奔劳了一整天。 李隐舟随口问:“凌统呢?” 孙尚香咕咚咕咚灌下一口凉茶,大剌剌抹去唇角的水,惬意地长呼一口气:“找到他父亲了,是个炭黑的大汉,居然生出了个这么白净的儿子,我们怕是不轨之徒,所以多盘问了些时候。” 到底还是只幼鹰,小屁孩不知道最需要盯紧的人其实是陆家的小狐狸,大概等这两人和好,为免令二人起疑,凌统就和自己的父亲凌操暗中沟通,让他伪装成普通百姓领走了自己这个小探子。 父子俩这会肯定不在门外就在檐上。 当真是鞠躬尽瘁。 李隐舟腹诽一番,打发孙尚香帮忙看药炉子,旋即拉了顾邵的轻声细语道地告诉他拖延的办法。 也仅限于此,白天和陆逊的筹谋半个字没透出去。 顾邵刚瞪大眼睛,就被李隐舟用力按住嘴唇,对他耳语:“你要拖到过几年再娶她,就只能装病了,我可以保证对你的身体有利无害,这样阿香也可以借口照顾你留在吴郡,想必孙家不会反对。” 隐隐绰绰的灯火下,顾邵明润的眼睛泛着光。 “你要同意,就眨眨眼,不要 说话,今天那个孩子是孙家的人。” 顾邵用力地眨巴眼睛,连头都在李隐舟手掌的桎梏下上下点动。 确保他情绪稳定,李隐舟才松开手:“阿香想留在吴郡学习医术,这事暂且不要告诉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顾邵眼中跃动着明明烛火,嘴唇几乎有些颤抖,眼中含了愧疚的泪光:“她都和我说了,她想做一个大夫。我今天还小气地误会了你,结果你竟然这么为我周全,我,我以后一定舍身相报。” 李隐舟眉心一抽,见他动容的模样,不禁想起那年寒食节他说的话,忍不住揶揄:“少主都舍了多少次身了?我还能分到一根手指头么?” 顾邵也想起早年那些懵懂又天真的时候,不由哂然:“我也只和你说过这话,阿言是我兄长,和我本就一体同心,我们之间不必言谢。除此之外便只有你和……对我好。不过我只感谢你。” 李隐舟知道那个被省略的名字是谁。 顾邵别扭着这么多年,大概是因为连孙尚香都逃来吴郡,孙权却始终没有现身。 那个冷肃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兄长的左右臂膀,在孙策严酷的教导下历练着。 李隐舟并不答顾邵,打开院门,抬头望月。 十六的月果然比昨天更加圆满,漫洒的清辉落于人间,如云,如雾,如冷清而深邃的眼神。 —————————————— 不过月余的功夫,吴郡便传出顾邵骤然急病、危在旦夕的消息。 这个噩耗顺着江河传遍了江东大地。 “他说阿隐有办法治,所以让兄长不必担心,还说阿香也在吴郡一同照拂,陆家会保护好她,不用凌操父子劳神了。” 十六岁年轻的小将军背脊挺直地挎剑肃立,泛着冷光的眼眸一动不动,语调不带波折地继续汇报:“我想既然如此,阿香的事情先延后再说吧,阿言做事素来稳妥,看来兄长不用担心了。” 孙策掀起眼皮瞟他一眼,接过弟弟递来的竹简,却瞧也不瞧地丢入火里。 燃烬的炭火被劲风一扑,瞬间黯淡下去,片刻的静默,火舌自竹简下无声息地舔上来,逐字吞没修长端正的一撇一捺。 晦暗的营帐倏忽明亮起来,一坐一立的兄弟二人倒 影交织,在不定的火光中摇曳起来。 孙策眼角却含着笑:“你以为他是治病呢,还是制病?” 虽然是口头的交谈,但孙权却听懂了这话外的意思。 吴郡那边几人的筹谋他不得而知,但有阿言和阿隐二人在,他们必定做了充足的准备应付这场发难。 他拧眉沉默片刻,方道:“阿言素来守信,用人不疑,兄长无须再试探他。” 孙策昂首靠在背椅上,长袍随意地撩开,双足撂在案上,竟然轻笑:“你很信任他?” 孙权并不迟疑:“伯言于我譬如公瑾于兄长,兄长会怀疑公瑾吗?” 无声而炽烈的火光渐渐褪下孙策的脸颊,燃成灰烬的竹简升起一绺青色的烟。 他只慢慢道:“他和公瑾不同。” 世家势力犬牙交错,方可噬人,任何一家单提出来都不足为惧。此番不是为了试探陆家,陆逊的为人也不需要怀疑。 而是想着手拆解世家势力,只要他们的联盟从内部瓦解,化整为零,日后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孙权眼神烁动片刻。 他也清楚,随着自家势力的壮大,世族的臣服是早晚的事情。但一旦他们都投入孙家,就会迅速地拧成一股绳,对抗世家以外的孙氏旧部,形成排外而顽固的势力团体。 一旦到了那一天,再想剖开这股绳,就很难保证不伤害陆家了。 眼下的选择无非有二,乘此良机瓦解世家的联盟,或者相信陆逊的忠诚和能力,相信他有本事可以压制住所有世家。 孙策抬着下颌望着他,一字一顿:“如此,你还敢信任他吗?” 帐外一道惊雷滚滚地落下,山川遽然被照亮如白昼。随之而来的是滚滚的大雨,一瓢接一瓢洒向人间。 孙权的衣角被初秋萧瑟的风卷起。 他凝眸看了眼漫天覆地的雨帘,嘴唇微微牵动,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 但孙策却听清楚了。 他抬手揉一揉疲惫的额穴,远望电闪雷鸣的山川江河,似叹气一般:“你们几个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 顾邵这一病就病到了建安三年的秋天。 与世族、孙家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世族已经不再怀疑陆家的态度,或者说怀不 怀疑都无计可施,最好的时机已经被顾邵这场病拖过去了—— 孙策已经被封为吴侯,又被任命为讨逆将军。孙家经过数年蛰伏,终于离开了偏安一隅的江都郡,堂堂正正来到江东大地的中心大郡。 听到意料之中的消息,李隐舟并不惊讶,只转了转眼眸,问孙尚香:“你要回去和夫人一起住吗?” 孙尚香用蒲扇用力鼓起一阵风,不计形象地用嘴补了一口气,总算把潮湿的药炉子点燃。 她抹一抹碳灰错落的脸颊,浑没有半点贵家女子该有的娇惯。 “回去做什么?母亲和兄长肯定又想把我嫁出去,我回去也是招人烦,还不如你这里松快。”她抬眸欢快地笑了笑,并不晓得这一年的自由都是孙策的默许,还想继续自在下去。 她大概不知道为了这份悠然,几个人苦心孤诣地筹划了许久,这种伎俩瞒得过不熟悉李隐舟庐江旧事的世家,却骗不了看着他长大的孙氏兄弟。 不过顾邵依然是孙氏眼中的佳婿,有兄长明目张胆的偏疼,未来的夫婿又这样默默地等着她,护着她,就算是孙老太也没法强扭她的头。 李隐舟丢给她一张干净的麻布,孙尚香笑着道一句谢谢:“还是阿隐你体贴。” “不用谢,也不是拿去给你擦汗的。”他卸下长达一年的思虑,呵出一口冷暖交织的雾气,抬首望着灰蓝色的天空。 一行大雁成群掠过,似翩飞的落木,也似飘摇的小船,在令人心悸的长风中舒展羽翅,高高地滑翔过天际。 在孙尚香怨念的眼神中,才道:“拿去给顾邵擦擦脑袋,他也该好了,别成天赖我这。”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不让你们恰刀我加班加点地日了6,把这个小波折写完了,我可太有良知了。 其实香香是个真·事业脑·本质颜狗·万年寡王来着,结什么婚来啊一起搞事业啊! 48、第 48 章 次年冬天, 征战不休的孙策暂且回到了吴郡。 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是已经虚岁十一的凌统,小小少年活脱脱就是个缩小版的凌操,脚步带风地自由穿梭在吴郡的大街小巷, 暗中替父亲效忠的孙家搜罗大人们难以察觉的风声。 他打着感谢的名号隔三差五来药铺蹭顿饭,两年功夫也蹭成了药铺的熟人。 这会蹲在凳上, 一动不动似一只栖下的幼鹰, 唯有锐利的双眼闲不住地左右一转:“你家先生呢?” 暨艳蹙眉看他一眼:“坐有坐姿,你父亲没教过你做客的礼节么?” 凌统抻长了腰, 半个身子探在桌上,和暨艳鼻尖相碰, 盯着对方隐隐不耐烦的眼睛,嗤一声喷出笑:“我看那些世家少主也没你这么穷讲究。” 话音刚断,颈后的衣衫便被人捏起来, 整个人扭如野/猫似的被提溜着丢下去。 李隐舟松开手指, 嫌弃擦了擦板凳上的脚印:“那你就去世家作客,别成日在我跟前晃。” 只怕文采斐然的顾少主能用笔杆把你爹的形象戳成个马蜂窝。 掰不过人高马大的凌统, 还收拾不了一个小兔崽子么? 凌统半点不怕文人骚客的笔墨, 索性枕着桌腿半坐半躺,小小年纪比其父痞气更盛。 他这才点出来意:“我是替将军跑腿的,将军和周郎要娶桥家姐妹做妾, 约好月末办一场盛宴款待部下。他说这份姻缘还是先生算出来的,所以也请你去府上做客呢!” 孙尚香随后一步跨进门, 寒冬腊月里额头还覆着薄薄一层汗。 闻言, 露出疑惑:“阿隐帮兄长算的?” 凌统说的是昔年朱深来请, 李隐舟误打误撞预言了孙策将娶大乔的事情。 没想到当初随口闲谈,朱深竟然当真和孙策聊过,阴差阳错促成这桩姻缘。 不过孙策此人胸有大局, 绝不至于为了两个女子专程去攻皖南,二乔终究只是用来炫耀功绩的战利品,搭上这些旧话听起来倒变成了命中注定的风流雅事。 李隐舟念及那时真正的孙夫人,指节一僵:“随口一说,没想到成真了,倒是你。” 他微微转眸,目光豁然冷却:“你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孩子,怎么会帮 孙将军送信?” 凌统看这架势不对,知道自己言多失策,惹了对方不痛快,才讪讪地缩回腿端正盘坐:“我父亲投了孙将军,我跟着跑跑腿。” 他目光暗自打量着孙尚香,却见她紧紧双手紧紧扣着药箱,眉尖若蹙,似有所思。 请李隐舟是捎带的,此番为的还是让孙尚香名正言顺地归家去。 “玩了两年也该够了,再下去真成了野丫头,她兄长偏疼她,陆家也袒护着,活叫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敢说话了。” 孙老太这番痛心疾首的陈词,凌统可不敢再转述出来。 女人间的事情最麻烦。 只能硬着头皮拿出请帖,悄悄撂在暨艳面前,拧了拧眼皮暗示他帮忙劝说下。 暨艳只用胳膊肘推开他。 “不送。” …… 凌统被暨艳扫地出门后,李隐舟才和孙尚香商议此事。 孙尚香疲惫地趴在桌上,目光在烛火中闪烁:“兄长娶妾,嫂嫂一定很难过,我去陪着她吧。” 李隐舟也有这个打算。 娶妾本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一台轿子接回家就是了。这样大张旗鼓地操办,一面是为了炫耀孙策这些年的赫赫战功,一面也是和部下拉近关系,一起喝杯酒。 不过落在孙夫人的眼中,就难免误解为对新欢的宠爱。 那个他亲手接生的孩子也即将六岁了,不知小小的孙茹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他合计一番,准备过几天就就关了铺子陪孙尚香回家,正欲习惯性地开口让暨艳好好看家,垂眸间恍然瞥见少年灯火中线条清俊的侧脸,修狭的眼中眸光明灭。 这个瞬间,他才有一种恍然的感觉,暨艳已经十二岁了。 十二岁的孙权早已经历了父亲的死和家道中落招来的冷眼,十二岁的陆逊孤身一人接过了家族的重担,如今同样十二岁的陆绩已经名扬四海,无人不知他孝贤的声名。 在这个动荡飘摇的时代,十二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是责任。 他于是收回嘴边的话,弓腰坐于暨艳身侧,偏头与之平视:“你想去吗?” 彼日孙策一定会请诸多名流贵客。酒席上的推杯换盏交流的是彼此的学识与见闻,五湖四海的声音汇聚一堂,将千里之外山川江河的风色带来这 席飨宴。 对于寒门子弟而言无疑是个开阔眼界的大好机会。 闻言,暨艳并未露出乍然惊喜的神色,眼底的烛光犹闪烁不定:“公纪也说会一同列席,我……” 只有在这样的场合面前,他才蓦地意识到自己和陆绩之间身份与地位的悬殊差距。 少年的自尊心是薄薄的一面瓷,冷得拒人千里之外,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须用心仔细地捧好了、呵暖着。 李隐舟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年少的孙权偶然流露的孤独表情。 所幸他并非一个人,所幸暨艳也有了自己的朋友。 他于是不再多言,展身走开,只道:“那就去和公纪请教吧,或许他也很想你陪他同去。” —————————————— 十日的功夫一晃而过。 大抵是陆绩劝说了些什么,暨艳眼神不复那夜的彷徨,明净澈亮如一面不惹尘埃的镜,几乎都能瞧见里面折射出的光。 李隐舟放下心,刚好准备陪孙尚香去看夫人,索性让两个少年自己搭伴。总之有陆逊和顾邵看顾,也出不了什么事端。 小女儿难得归家,孙老太却不忙于相见,这场宴席由她筹备,她要确保无一错漏。 这也的确一场旷前绝后的飨宴,五色的绫罗抛洒在蔚蓝无垠的天穹之下,琉璃的华光掩盖了初升的星辰,络绎不绝的客人拱手相让,举手弄足之间皆是风流。 在其后的数十年内,李隐舟唯再见过一次可与之相比的盛会,甚至比今天还要盛大,还要繁华。史册从那一天开始进入了新的时代,但今夜相聚的雅客却没有几人和他一同见证。 鼎沸的人声中,孙策被众星拱月地包绕起来,即便是这样的场合他也照旧挎着剑,不规不矩地斜倚着案几,举杯在鼻尖下轻轻嗅着。 隔着人山人海,他不时瞟一眼新的来客,时而大笑着灌下一大口酒,随手将剩下的玉杯掼碎在地上,再玩笑似的从高举着恭贺的双手中抢走属于旁人的酒杯。 他看上去醉得很开怀。 周瑜立于他身侧,闲闲地挽着袖,偶尔偏头和他交谈两句,喜悦得很淡薄。 就如云揽的月,掩映在斑斓星河之后,遮住一身光华。 …… 逐步远离隐隐喧天的音 潮,孙夫人独居的小院似被遗漏的世界,一树从江都迁来的老梅独立庭中,筛着簌簌微响的北风,落下寂寂摇晃的疏影。 偶有觅食的麻雀的飞扑着在半空盘旋一周,很快载着空落落的失望模糊为一个看不清的墨点。 李隐舟似走入冰窖,抽手在鼻尖下呵了呵。 孙尚香先踏进院门,嘴唇有些僵硬地牵动着:“嫂嫂,你在吗?” 隔了错落的梅枝,窗柩中模糊映出一道清瘦的身影。 她再按捺不住地飞扑过去,回头唤一句:“阿隐,快来。” 李隐舟举步想跟着走过去,却于满地寂静中隐约听见半空传来崩得紧紧的咯咯声响。 如将断未断的弦,拨弹着淡淡怒意。 一片梅无声落于他的肩头。 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弓腰,随之一柄黑色的小箭骤然破风而出,带着残影嗖地闪过耳侧。 擦身而过的利刃铮然钉入枯瘦的梅枝,生生刻进一寸有余。 李隐舟手心捏出一层薄汗,陡然抬头。 萧瑟的风漫卷满起,顺着衣衫的破口灌了满怀的冰凉。 房内传来孙尚香清凌凌的声音:“嫂嫂,阿茹呢?” 孙夫人细弱的回答淹在风声中。 李隐舟缓缓地呵出一口凉气,用力松解下紧绷的眉目,冲着房檐轻声劝告:“下来吧,上面很危险。” 闻言,犹不死心地捣弄着半人高的弩/箭的那双小手蓦地停下,唯有一双黑白分明、带着狂怒与幽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隐舟。 微红的眼圈仿佛隔了血海深仇,就这么一动也不动、恨恨地注视着他。 李隐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但还是忍住寒意:“你再不下来会被别人发现,教养出想暗杀客人的女儿,你的母亲会被你连累。” 他静静等了片刻,见女孩仍然无动于衷,才唤出她的名字。 “下来,阿茹。” …… 听见外面一阵轻微的波澜,孙尚香好奇地探出半个身子:“怎么了?” 她左右顾盼,却见李隐舟在树下蹲着身子,清瘦的肩胛上露出女孩白净的额头。 于是低喃一句:“净会哄小孩子。”便重新关上窗户,遮断肃杀的风。 李隐舟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六周岁的孩子,确定她没有藏着别的武器, 才松了桎梏的双手,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蹲踞久了骤然起身,不及供血的眼前闪过一片黑幕。 额角的血液突突上涌,带来一阵抽痛。李隐舟心道一句麻烦。 或许是听到了什么坊间的风声,六岁的孩子不明事理地把母亲一切的不幸归咎于这个夺走了她生育能力,还准确预言了父亲将娶的新人的大夫身上。 也不知是受到了谁的挑唆和刺激,竟然爬上屋檐,准备用弩/箭射杀他。 幸好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射偏的一箭已经耗费了所有的准备。她自己是绝对没有力量可以拉动弓弦的,必定是有人暗中帮了一手,给她备好了满拉的弩,而她只要扣动机关就行。 也正因如此,才不会有第二箭。 李隐舟想不出和什么人结下过这么大的梁子,他得罪过的人中唯一能狠下杀手的已经提前下了黄泉。 看这孩子死死抿住的嘴唇就知道肯定被荼毒得不浅,或许是因为常年缺乏的父爱,也或许是受到风言风语的波及,这个被舍命生下来的孩子偏偏被仇恨灌养着成长。 孙茹仇视的眼神像一块石子倏忽掼进他的心澜,将表面的从容与平静砸碎,涌出深藏的忧虑与不安。 她还这么小,尚且有大把的光阴去纠正性格的缺憾,也许只要她无波无澜地长大,年幼时偏执的仇恨都会化作日后回顾时的一句笑谈。 只要她的生命不再遭遇不幸。 …… 一长一幼几乎贴身靠着,彼此的心思却隔了天堑。 晦暗的云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厚厚地压抑在人的心头。 呜咽的风声中,偶有踏破枯草的轻微碎响传来。 李隐舟移开目光,视线余暇中瞥见一道鹅黄的身影踢开满地落木,大剌剌走过来。 满脸笑意的少年无声息蹲下身,用眼神示意他噤声,抬手稳准狠地往孙茹头上敲了个爆栗。 方才还誓死不屈的倔强眼眸顿时淌出眼泪。 一整天的委屈瞬间山崩地裂地迸发出来—— “哇——” 顾邵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万万没料到引得对方嚎啕大哭。 他身后并肩走来两个青年男子。 一个面若寒霜,一个温如春风。 孙权任长风掀起广袖,静立于飞旋的落叶中,颇嫌弃地蹙眉:“六岁的孩子你也要招惹,顾少主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李隐舟惊愕地抬眼看着二人,万没想到几人会以这样的方式重聚。 他头上甚至还扎着几根爬上屋檐的时候蹭着的草。 陆逊逆光长立,身影映在明暗如晦的云天,神情淡薄。 见李隐舟这幅狼狈的样子,却忽然露出笑意。 “仲谋说你和阿香肯定在这里躲清静,所以我们来找你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结局是温馨的所以拒绝挨打! 49、第 49 章 三人时隔数年同侧而立, 李隐舟一时竟有些恍然。 月夜的分离、稀疏的信件和狼烟四起的庐江城似走马灯在眼前闪过,直到朗月清辉分拨暮云,才将幻境照亮。 孙权也回了吴郡, 这不难解释。 他把视线落在顾邵身上。 和孙权陆逊站在一块,一两岁的差距就分明地显露出来, 尚显青稚的少年不似这二人气定神闲, 手忙脚乱地将满脸泪花的孙茹半揽在怀里。 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片干果递给她:“别哭了,兄长请你吃果子。” 孙茹咬着嘴唇忍住不哭, 倔强地偏过头不理顾邵的讨好,胸脯不时风箱似的猛然抽噎一口。 孙权淡淡地:“你做她兄长, 岂不是做我兄长的儿子了?” 顾邵忙里偷闲剜他一眼:“你别揶揄人,万一孙伯符想把她配给公纪,我是她兄长, 就是你和伯言的从父了!” 两人彼此别扭了数年, 一见面却和小时候似的自然而然吵起来了。 内容比小时候还幼稚。 外头吵闹这一响,屋里的孙尚香也歪着头掀开帘子出来, 一眼瞧见孙茹桃子似的红肿双眼, 登时就把这桩罪算在了顾邵头上。 两人红着脸吵两句,又是一地鸡飞狗跳。 顾邵简直万分委屈,心道孙家的小妹还没娶回家, 他就已经被孙氏这么轮流欺负了,以后还真不定是什么苦日子了。还有旁边两个袖手看戏的, 一句话都不肯帮! 孙尚香搂了孙茹在怀里, 声音放得轻又细:“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姑姑, 你父亲的小妹。我离开家那会你才四岁呢。你母亲身子弱起不来,你跟我玩好不好呀?” 孙权亦低头默然瞥她们一眼,目光似凝非凝, 如初化的雪,闪动着冷光。 似感应到他的眼神,孙尚香扬起下巴,不情不愿地飞快补了一句:“他是你叔父,也是守着你出生的人。” 孙茹于抽泣中瞪大了眼看去,旋即扭过头往顾邵那里走了一步,指着他:“他是谁?” 顾邵在小姑娘没规没矩的指头下竟有一丝受宠若惊,得意地瞟着面冷心冷的青年,把孙茹一把抱在胳膊上,和她挨着脸悄悄说:“我是你叔父的克星,你别怕他,他就是个 绢老虎,风一吹就塌了。” …… 这三人在一块就不能消停。 李隐舟簌簌地抖抖衣袖,将头上的草刺拔掉,手指顺着衣领拨下去,探到两寸长一道破开的豁口。 他手腕的动作一僵,捏紧了弩/箭划破的碎布,用腰带简略地扎了扎。 陆逊目光从檐上落回,瞧见的就是他遮掩的动作,再念及刚才孙茹激烈的哭声,心底隐约猜出了什么。 但并没有直接点明。 孙茹在顾邵怀里慢慢止住眼泪,寒风里冻红的脸颊贴着他脖子取暖,顾邵抱着这样软软的小姑娘,心里也似冬去春来的初阳化开了。他揽着孙茹瞥一眼布衣荆钗中依然俏丽的孙尚香,蓦地红了脸。 这是她的侄女,是孙氏的新一辈,不知道以后他们的孩子…… 感受到颊边发烫的温度,孙茹抬着脸小猫似的蹭了蹭,警惕地望了望周围,小声地说:“你带我去找父亲好吗?” 顾邵心里正温暖得发软,一口便答应下来:“行,我带你找他,你可不许再哭了。” 孙尚香放下不下这个娇惯的少主,和李隐舟撂下一句:“你们也快来。”便小跑着追了上去。 三人的背影穿过寂静月光,渐渐没入辉煌灯火中。 李隐舟方撤回目光,不等剩下的二人问询,先将事情一一抖落出来。 这事不能一个人担着。 和他有这样杀身之仇的唯有一个人,可那人早就死于孙策的兵马之下,如今却还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与孙家有关的一切。 不过这也只是李隐舟的初步猜测,他得罪的人并不算多,就连孙老太与他也只能说恩仇参半,而她没有理由除去他。 孙权狭了眼眸,声音冷彻:“连无辜小儿都要利用,当真师承许贡。” 在对方寒寂寂的语调中,李隐舟的心思也渐渐沉底。 孙权既然如此肯定,便一定掌握了证据。 陆逊也不再遮拦:“许贡座下有三位门客,都为豪侠,听说将军杀死了许贡,便立下誓言要除去许贡所有的仇人。” 却想不到他们居然用这样阴毒的办法。 李隐舟闻言不语,只遥首望着掩于檐后寒光闪落的弩。 这是孙夫人的院子,这弩本来不是为了射杀他的。或许是不曾料到孙策 难得回一次吴郡便是娶妾,气急败坏之下才把箭锋转向了意外踏来的李隐舟。 他收回目光,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围着梅树转了半圈,找到方才深深钉进去的弩/箭,才举起手臂一刀一刀用力地刨开坚硬的树躯,直到生生将之剜出。 他微微眯缝眼睛,将这柄尖细的小箭高举在空中,借光端详。 冰冷的箭芒凝了冷冷一滴月,滴下寒彻心扉的杀意。 “敌在暗,我们能做的只有等。”似看出他难得的怒意,孙权反敛了素日狂骄,冷静道,“等他们下一次现身,就是这三个狂徒毙命的时候。” 陆逊亦狭目凝望着皎如冷霜的月,忽道:“此事应该告诉将军,我们不能擅自调查。” 许贡三门徒最大的目标还是孙策,借了六岁幼儿的手也是怕暴露行踪。不过既然来过就免不了留下蛛丝马迹。 事关紧要,应当由孙策自己亲自处理。 “是。”李隐舟手臂微微松懈,把冷冰冰的凶/器收入怀中,神色恢复于素日的冷静,“箭上也许有毒,容我拿回去好好钻研。” —————————————— 三人商定好说辞,并肩走往前厅。 喧嚣的人声起伏不定,热闹的锣鼓敲了一响又一响,宴会已到尾声,灯火微微阑珊下来,尽兴的宾客都醉得如在仙境。 一片喜庆中,却听见一阵醉醺醺的嘲讽:“你一个草木人家的孩子,你读过什么书?念过什么字?你就敢指着将军的不是?” 三人知道不妙,分拨人群,却见乌泱泱围着的人群里独立着个瘦削的小少年。 暨艳挺着胸膛,横眉冷眼相对:“他昔年家居庐江,却头一个把战火带去庐江,说明他无情残酷;吴郡老太守盛宪盛公早年规劝他端正行事,他却还已迫害,足见是骄狂自大。世上皆无完人,将军固然功绩耀于千古,但要说错处却足能说上一夜。” 此言一出,觥筹相碰后骤然一停,余下铮铮声响一圈圈扩散开,举杯的人忘了动作,在场老少无不倒抽一口凉气,满怀的酒醉散去了三分。 这话虽然狂妄,但字字句句都算属实。 满地霜寒中,终有人忍不住发难:“你如此有本事,为何不敢在将军在的时候说这 话?他现下去陪小女,你才敢张口,不可谓当面君子,背后小人呐!” 暨艳看也不看他,反昂着头:“那公卿在将军在的时候为何不刁难艳呢?或者如今将军不在,公卿也大可畅所欲言,看看诸位敢不敢做一回无私君子?” 字字扎心。 即便背着孙策,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也不敢将背后的抱怨宣之于口。 都是世故里滚打的人精,彼此的心思敞亮如灯火,暨艳不过说出了他们敢怒不敢言的话。 谁是真正的背后小人自然不言而喻。 李隐舟见部分世家贵族铁青的脸色,大抵能猜到怎么一回事。 这些人当着孙策的面儿话都不敢多说两句,等他被孙尚香拉去陪女儿了才敢出言刁难,没想到暨艳小小年纪骨头却很硬,不仅没有意料之中的畏惧,反而一张口就让人辩驳不得。 看着人群中独立的暨艳,李隐舟倒不觉得这算是惹麻烦,人无骨气便如刀刃无锋,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与其任人欺负,还不如奋起反抗。 正欲妥孙权陆逊二人出面缓和,却见凌统叉着手走出来,笑着拉了拉暨艳的袖子,朝诸人道:“他敢这样说是因为将军心胸开阔,所以能容得下别人的议论。我想诸公今日在孙府为客,都是将军的高朋,应当和将军都是有一样的胸襟,总不至于……” 他眯着眼睛,狡黠中透着一丝嘲弄的光,偏不卑不亢地:“不至于一群大人欺负我们两个孩子吧?” 李隐舟刚伸出的手凝然滞于半空,一时不知道该欣赏他的机灵,还是该隔空拧一拧那张略显讨打的脸。 他的话虽然可气,但多少算个台阶,也恰到好处地垫在了这些矜傲的大人物脚下。素日爱惜颜面的高官子弟左右相顾,各自冷哼,像递了暗号似的权且憋下这口气。 暨艳冷然推开凌统箍上来的手,却没说话刻薄他。 他不需要别人为他解围。 但也不至于恩将仇报。 渐渐冷下的胶着气氛中,却听一人呷着醉意,冷笑出声:“公卿可不是欺负他,是替他阿翁管教,不对。” 他声音陡然一转,似想起什么,啧啧地扯出怪调:“我忘了,他没有阿翁,是个可怜的孤儿啊。可怜啊……” 暨艳遽然转眸,眼中沁着血一样的火光。 李隐舟亦绷紧了脸,下意识地想撸袖子。 正准备阔步走过去给他一拳,却听人群中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 “陆郎!公纪!你怎么了!?你快说句话啊?” 李隐舟心道不好,捏紧的拳头还未松下,先拨开众人立即冲到人群之中。 却见陆绩紧紧拧着眉目,口角蓦地涌出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新一章保住我的小红花QVQ,歇会继续码字吧,组会使人社会性死亡QWQ 50、第 50 章 哐一声青锋落地。 却见是凌统的父亲凌操半跪在地上, 以周身环护陆绩,抄起半垂的宝剑挥退了一层层围过来的人群。 陆绩的喉咙轻颤地滚动,然而竭力将齿关咬住不肯出声, 一圈额发被虚汗沾湿,紧紧贴着几乎拧出青筋的眼角。 李隐舟知道他生性清高自傲, 绝不愿以狼狈的模样示人, 于是抬手拨开凌操的剑,扬了扬下颌示意他把人带去旁侧小憩的房间。 暨艳隔了人潮望过来。 却被凌统死死箍住了手。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陆绩身上, 凌统飞快而轻悄地道:“他们是借着刁难你对陆氏发难,你没见陆伯言都还站着不动吗?你跟着走开是让这些小人得了志。陆郎就交给你兄长, 先把这些……” 他鹰眼似的冷眸环视一圈:“收拾了。” 暨艳忽看向他,目光不定:“公纪身边的是你父亲?” 凌统无暇和他分辩前后,只道:“少主说要和陆伯言找人去, 让我们父子看顾你二人, 本想着有将军和我们在并出不了什么事。” 却没想到他都出面调停了,还有人不知好歹地往刀口上撞。 那人明面是呛暨艳无父无母, 却暗指陆逊自幼成孤、陆绩年少失怙。陆氏不与世族合流, 少不得招来一些冷眼,只是不敢明面撕开,只能拿陆绩的好友暨艳做文章了。 暨艳心头微微一凛, 手臂在凌统的辖制下慢慢垂下来,双足似生根般一动不动, 任漫卷的风掀动衣角。 他就这样远远地凝视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 将陆绩放平下来, 凌操方松懈五指, 撂下紧握的剑。 李隐舟匆匆取过案几上的笔写下个药方,不等墨干,从腰间取出一包炭粉一起递给他:“这方里除了给你的这包炭粉都是常用的药材, 劳你拿去让人煎来,要快。” 凌操接过来后并不多问,将剑甩给他:“你们自己当心。” 李隐舟道一声多谢。 这间小屋是临时隔出来给失态的客人小憩片刻,周围三面硕大的屏风略遮断鼎沸的人声,重重身影映在上面,似一场粉墨表演的皮影戏。 陆绩侧卧着,目光空落落凝在上面。 李隐舟蹲下来, 借替他梳理衣衫的动作摸了摸他的背脊,瘦如竹节的身体上透了层虚汗,带着不正常的浮热。 见陆绩并不抗拒检查的动作,才掀开他的眼睑看了看,果然很苍白。 看贫血程度,这绝不是他第一次出血了,也不知他一个人隐瞒了多久。 他大抵猜测到病因,以气音低低道:“想咳嗽不必忍着,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闻言,陆绩胸口如脱水的鱼般陡然起伏,在剧烈的一声咳嗽中喷出一股血雾。 李隐舟观察着出血量,还好不算过于危急,给凌操的方子也是在张机原钻研出来的凉血止血法里加了效力颇强的活性炭,是改良版的柏叶汤。 他替陆绩细细擦去唇边血迹,这孩子过于敏感多思,看的透彻,活得辛苦,小小年纪惹上这种难缠的病,他亦感到棘手。 咳嗽之后,陆绩似耗空了全部力气,虚浮的目光被垂下的眼睫遮断,暂且平复下来。 房外的声音却似浪潮般一股一股袭来。 喧嚣而模糊的吵闹声中,孙权冷冽的声音如数九寒风。 “兄长与我皆是失怙之人,你今日在我兄长的宴席上撒野,莫不是也想替先父管教我们兄弟了?!” 不想孙权居然自己揭开一直不肯启齿的痛处,那人似梦初醒般,也不敢再醉:“某,某岂敢议论吴侯?某只是看不惯这小子借势张狂,少主切莫看错了人呐。” 切切嘈嘈的蝇语中,却听陆逊不急不缓地问:“他一个寒门子弟,你说他借势,是借谁的势?” 李隐舟几乎可以想见这两人的表情,一温一冷如早春和煦中还寒的风,最能让人卸下防备中了招。 只听见气急败坏的怒号:“陆伯言!你不要明知故问!他分明……” “你说你不敢议论吴侯,难道是说吴侯心胸狭隘吗?” 清亮的声音犹夹着风雪,由远及近踏破风声,孙尚香的身姿从屏风前一掠而过,旋即没入重重叠叠的人影中。 她哗一声抖落了什么。 接着温温柔柔地道:“阿艳,兄长说见你穿得单薄,让我把这袭白虎裘给你。这还是昔年陆府所赠,兄长妥帖地收了很多年呢。你和陆郎是知己之交,这虎裘送到你手里也算一则佳话了。你们说,是不是 呀?” 语气里分明的亲昵让本来旁观的人纷纷了悟,立即选好了立场出声指责方才刻薄的男人不尊敬吴侯,不容他再狡辩什么。 “孔夫子都说有教无类,你这样言人失怙之痛,实在卑劣啊。” “吴侯心胸宽广,怎么会计较一个少年的言辞?我看是你以己度人!” …… 门外一时哗然。 李隐舟缓缓呵出凝在胸口的一口冷气。 如今还对陆家耿耿于怀的世家多半对孙氏也颇有怨言,只碍于其气焰不敢声张。此番逮着暨艳指桑骂槐,也是一出积年的怨愤。 孙尚香带来的话等于明摆着告诉顽固抵抗的世家,陆氏早就投诚了,所以才得到今天的庇护,想要为难陆家就是和他孙策过不去。 若要指着暨艳是借陆家的势力嚣张,也得看看是谁愿意纵着。 今时不同往日,江东已经成了吴侯的天下,连朝廷要员都要和他好声好气地商量说话,何况这些本来就因利而聚的世家。 纷纷扰扰中,暨艳冷清的声音显得很是单调:“多谢。” 这孩子并不蠢笨,只是不问俗事,有凌统在旁边指点,想必也能看清这场闹剧的真实意图。 孙、陆两家之间的合作掩藏数年,如今终于破出水面,足见孙策今时今日对自己的信心—— 从此以后,江东之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愧是小霸王,快刀斩乱麻。怀柔数年也该够了,再不给点颜色也会寒了已投诚的世家的心。 如此想着,反倒轻松下来。李隐舟转眸看回陆绩,见他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瞳孔微缩。 “这是在庐江的时候,父亲他……” 孙尚香并未点明陆府送白虎裘的时间,但陆绩很清楚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早到他毫不知情,只能在临别前听父亲淡然提起一句。 李隐舟并不知道知道这虎裘的渊源,但一听便下意识地联想到了孙策和周瑜联手杀虎的风姿,那时孙策便说是陆康要他杀虎才肯见他。 居然早在那时。 促成合作也不完全是陆逊一个人的念头,只是没料到陆康筹谋竟然如此深久,毕竟那时人人都只道他厌弃孙坚、孙策父子。 陆绩忽一咳嗽,齿缝中染上殷红的血丝,李隐 舟正欲查看,伸出的手腕却被他用力箍住。 陆绩的手很凉。 他问:“我今天的病,与昔年有关吗?” 李隐舟慢慢怔住,摇头:“无关。” 手上的力气方微微地卸下,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陆绩的所有力气,他垂下眼睫,昏昏绰绰的烛火中,眼尾的薄汗凝了一点冷光。 “那么,昔年我的病究竟是偶然天赐,还是人为?” 这个问题压抑在他心里很多年。 他自幼孱弱,从小在病痛中长大,直到六岁才略有缓解,第一次随着父亲出了远门,第一次见到了庐江以外的山水与阳光。 却偏在拜访了袁术以后得了那场重病。 而他病愈之日,就是庐江城破、陆康殉城之时。 外面的风波在一致对刻薄世家的讨伐中慢慢平息,隐约而模糊的人声渺然得不真实,小小的房间似遗世般空静。 李隐舟拨开他的手,用衣袖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虚汗,直到他抬起眼。 用一种撕心裂肺的眼神看着他。 “你告诉我。” 仿佛下定了决心,他以泣血般的嘶哑声音重复一遍:“告诉我。” 李隐舟动作一顿,沉沉闭上眼,而后睁开:“是人为。” 陆绩急切地追问:“是谁?” “不知道。”他据实以告,“师傅被请去庐江照料你的时候,你中毒已深,所以他老人家也无法判定是谁下的毒手。但事情也不是你猜测的那样,孙将军并未和陆家的任何人合谋用你的性命换庐江城门。” 和暨艳不同,这个孩子是当年那场战火中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他有资格知道事情的始末。 也不能让孙策背了袁术的黑锅。 李隐舟将旧事一一告之。 见他仍只是静静睁着泛红的眼,不得不沉声和他剖析当时的利害: “你中毒的事情本来在计划之外,只是那时将军不能确定陆太守愿意合作,所以想假借帮你治病威胁太守公。但当时太守公未同意,将军也没做什么阻止师傅救你,还帮我带了信进去告诉师傅救人要紧。他和伯言早有约定,那番威胁只是说说而已,但从来没有算计你的性命。” 陆绩这才似梦中惊醒般脱力地闭上眼:“可我记得,那时,吴侯还是袁术的鹰犬吧 ?” 所以他不信这是个“计划之外”的事情,即便孙策不是主使人,也一定想从中借利。 李隐舟一时竟然无言。 怀疑的种子不是一日两日种下的,它已经在少年的心中扎根数年,将他的健康与理智一并汲取。旁观者只言片语的解释不能帮他除去心魔。 半响,他只道:“我只能告诉你我和家师所看到的事实,你也和家师曾经见过,应该知道他的为人,绝不会因为利益见死不救。若是将军存心想害你,他肯定会提前带走家师,怎么会让他留在吴郡被太守公请走?” 陆绩却仿佛已经酣然睡去,不再回答他。 李隐舟知道他需要时间开解自己,长年累月的病痛像成群的蚂蚁一样在他的身体中筑了巢,时时刻刻地撕咬着他的思想,使他对一切的伤害变得异常敏感。 当年的毒早就解开,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年苦苦压抑的痛苦与仇恨,或许他本早就可以获得健康。 医人不医心。 他隔了深深的屏风遥望人群中那个几乎被淹没的瘦弱剪影。 心中蓦地升起一种庆幸。陆绩替他用心地维护着暨艳的自尊,或许暨艳也能擦去少年心底沉积数年的灰烬。 还好他们都不是孤身一人。 …… 凌操不打招呼地掀门而入的时候,李隐舟已平复了面色,从他手里接过汤药:“怎么这么久?” 对方浑不遮掩:“听你们在说话,不便打扰。” 李隐舟端着温凉的药碗,语气平静:“我和陆郎彼此坦荡,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救人性命要紧,下次可别再延搁了。” 凌操哼笑一声:“你少装,我是帮你在门口守着,这话若是给旁人听去了,可不得做多少文章呢。” 得他两次襄助,李隐舟也颇有些好奇:“凌将军为什么几次三番帮我?” 凌操宁可和他吵闹,也不想计算这些你帮我我帮你的人情世故,只不屑地抬眉:“都说过了,你救过我的故友。而且你也算主公的恩人,咱们是一路人,有什么帮不帮的?” 李隐舟更想不透:“你的旧友究竟是哪位?” 凌操更烦躁:“总之是个恶贼,不提了。” 恶贼? 李隐舟脑海中骤然浮现出一张骑着阔大刀疤的 脸—— “是甘兴霸?” 不等凌操回话,方才被拦在外头不敢靠近的人才纷纷涌进来,很识趣地对陆家的人表示关怀。 李隐舟抽出凌操给的剑,面色不善地把人都赶出去:“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这才发现,宴会已经散场,只留下满目残灯冷炙、寂寂灯花。 暨艳披着白色虎裘立于一片阑珊中。 正静静凝望着他们。 —————————————— 将陆绩完好无缺地交给陆逊之后,李隐舟叮嘱两句用药,约好次日再看看,便带着暨艳踏月归家。 十二岁的少年披着宽厚的虎裘,看上去有种佯装大人的滑稽,他自己也很嫌弃似的,一出门便脱了下来。 离开喧闹了一整天的孙府,才惊觉今天冷得厉害,走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冷风钢刀一般刮过脚脖,令人不由汗毛竖起。 但即便是这样,暨艳还是不愿意穿孙策给的虎裘。 李隐舟打趣他:“你不会觉得孙伯符真的那么小气吧?以前顾邵日日和他吵,他也没针对人顾少主啊。” 暨艳先他半步走着,视线中只有一道单薄的背影。 “因为顾少主是世家之后,和我不同。” 李隐舟嚼着这话里的意思,忽笑:“你不了解吴侯,他可不是看世家脸色的人,他看中顾少主,是因为他秉性刚直,不肯搅弄黑白,这样的人在世家里是罕有的。” 暨艳的脚步一顿。 他的肩头落着霜一样的月色。 似想起什么,声音带着淡薄的愁意:“是因为木强则折,刚直的人在世家是活不久的。” 李隐舟不知他所说的是顾邵,抑或是另一个憎恶脏污的偏执少年。 陪他一起仰头望天,只见一轮极亮而极寒的月悬于重云之上,凝了冷冷的清辉,静静俯瞰人间风色。 他道:“是,太过坚硬的木头反而容易折断,但若是浸在水里也会变得柔软,反而因此变得柔韧。顾少主虽然生性正直,但有性情如水的朋友,所以养出和软的性情。” 他点到为止地停下,暨艳也并不再问。 卸下一天的疲惫,李隐舟这时才在今宵的月色中沉浸片刻,随即大阔步迈过暨艳的身边,照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还不快回家,明儿还读不读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白虎裘是策瑜杀虎之后,孙策找陆康被拒之门外,然后陆康送的,不知道你们还记得不。 是重点(敲黑板),画起来,以后还要考的。 51、第 51 章 翌日晨时。 暨艳推醒了在桌边熬了一宿的兄长。 李隐舟有些懵然地揉了揉眼皮, 旋即从睡意中清醒过来:“早上了?” 暨艳给他披上一层更厚实的衣衫:“昨天下了彻夜的雪,今天想必更冷。” 他熬了一宿研究那柄弩/箭和陆绩的病,浑没有听见一丝风雪的声响, 困倦中和衣打了个酣黑的盹,一睁眼已是天光敞亮了。 这一场雪下得无声无息。 看来彻夜不眠的不是他一个人。 李隐舟打了个呵欠, 抻腰将骨头扭出一声咯吱的声响, 才觉得周身的疲倦散去了些,方将衣服系拢:“走吧。” 暨艳跟着他的脚步走出门, 趁着两人脚步轻快,将昨天没问的话道出来:“阿姊以后就留在孙府了吗?她不回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吗?” 昨夜孙茹和他之间的事情暂时没有告诉顾邵与孙尚香二人。 不过李隐舟还是拜托她留在府里看顾夫人母女, 尤其留意有谁偷偷地靠近孙茹。 这些事和暨艳本无干系,他脚步带风地往前走着,信口道:“看她自己吧。” 除了极冷的那几年, 南国的雪总是细如齑粉, 于夜里无声息地在青黑的瓦片上铺上一层粉白糖霜,随后即在朝日升起的片刻化成薄薄一层湿润的水迹。因此虽然比不得北方的隆重的寒意, 却总有一股湿冷往人的膝盖里头钻。 这样的清晨里, 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只觉鞋里头像灌了铅似的冷硬。 李隐舟领着暨艳熟门熟路地走进陆府,视线不经意穿过被雪浸得墨一般湿黑的梅枝下, 一道清癯身影豁然映入眸中。 或许因为病,陆绩总给人一种单薄的印象, 如一张顶好的画, 只能供在香火上精心养护着, 沾不得半点阳春水,否则就会立刻浸湿碾碎,不能修复。 他就这样站在布着寒意的冬景里, 莫名看得人心头一揪。 李隐舟蹙眉道:“劝他回屋里吧,他的身体经不得折腾。” 这些年外人都说他是忧思过重,所以积虑为疾,因此暨艳也没做多想,踏着泥泞飞快跑到陆绩身边。 苍白的冬阳从错乱的枝桠间洒下,将少年露出的纤细脖颈照得玉一样莹白。 …… 走到陆府的书房前方让相熟的仆人通报了里面,半响却不见开门,似乎在他之前早有来客。 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却见周晖推门而出。 李隐舟只觉他也忒忙了些,早些年对那双森冷的眼眸的畏惧渐渐消散,越发觉得他真是个努力勤劳的绝佳员工。 且拿着一份工资,干着三家的活,不可谓不劳模。 周晖亦改了昔年刻意营造的阴鸷之气,眯眼笑着以掩盖细长的瞳孔,玩味地瞟他一眼算打了个招呼,随即擦身走开。 李隐舟也没心思去揣测他来此的目的,在仆人的点头示意下跨进门,却见陆逊和孙权二人立于窗前,皆透过薄薄的冷雾缈然北望。 听见脚步声,陆逊方转眸过来:“这么快?” 李隐舟点点头:“来不及延搁。” 目光迟疑片刻,不知陆绩的事能不能让孙权听,却听陆逊随和地道:“说吧,无妨。” 他这么利落的态度倒让李隐舟略有些讶异。 陆康死后,陆逊的性情也改了许多,笑容愈少,但更见淡静。 也不似往昔,什么事都不愿和人分说。或许是陆康的以身相护,也或许是家主的责任,他似乎终于迟来地明白什么是分担。 细雪融在窗柩,折出清浅细碎的日光。 李隐舟放下心来,这才将自己的判断和盘道出:“陆郎所患的是,应该是肺痨。” 也就是现代医学中所说的肺结核。 低热、盗汗、咯血,以及高消耗下的瘦弱身材合阴虚的脉象,都可佐证。 他略过繁杂的诊断过程,单刀直入地告之结果:“家师说过,此病多为劳累者所得,所以陆郎是思虑太深,劳心伤神,虚亏了身体,才染上此病。” 孙权照旧望着苍翠远山,道:“张先生可有解法。” “有。”李隐舟有一丝庆幸,他和张机亦师亦友,术业各有专攻,在传染病这块上,遍行四海的张机有着无人能比的丰富经验。 张机走时不带长物,厚重的笔记和草稿都留在了吴郡,这些杂乱无章的记录,在将来的中医学历史上,会有一个响彻千古的名字—— 《伤寒杂病论》。 他道:“师傅有两方,谓大黄虫丸、地榆葎草汤,合可保肺。不过这种病驻根深久 ,不是一两年就可以药到病除的,陆郎还须好好将养,以后不能再如此忧思了。” 在这个时代,传统中医对肺结核的认识还停留于一种慢性消耗疾病,但擅长感染类疾病的张机已经隐约意识到这是一种传染性疾病,提出的方剂中有不少“杀死肺虫”的药材。 虽然和现代的抗痨药不可同日而语,但数十年的经验亦不可小觑,何况陆绩养尊处优,本身具备极好的治疗环境。只要能解开心结豁达地活着,即便不能根治,也足以抑制住病情的发展。 陆逊凝眉片刻,方道:“很多事情我没有告诉过他,以为从父年幼体弱,只要安闲读书就好,却没想他思虑深厚,或许成了心魔。” 他喃喃低语的一席话,却蓦地令李隐舟心尖一凛,似有什么隐患被无意地戳破了。 孙权却听出另一件事:“张先生竟然抛下你们走了?” “他哪里肯留在这里这么久,都……”李隐舟随口的回答骤然打住,忽然想起当年给他解释的那封信其实落在了孙尚香手上,孙权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庐江城以后发生的事。 陈年旧伤疤,不揭开也罢。 他换了个口风:“都好几年了,何况他对吴侯一向敬畏,当然避之不及了。” “跑的真快。”孙权也猜出张机的心思,略算一算也近十年不见,那个形销骨瘦的老人他都几乎记不清模样了。 李隐舟听出些遗憾的意味,反问:“少主有什么事找师傅吗?” 孙权却只是瞟他一眼,轻轻吐出两个字:“算了。” 李隐舟满头雾水地看向陆逊,用眼神询问这话到底省略了些什么。 对方却从容淡定地转开话题:“那柄弩/箭,你研究好了么?” 这两人摆明了有事瞒着他。 他好奇心大炽,但知道如果陆逊有心要瞒就绝不可能让他知情,干脆敛下眼眉,暂且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他取出用麻布裹了数层的小箭,隔了厚厚的布料捏着:“箭头淬着毒,是断肠草。” 这个骇人的名字一出,两人神色皆微微一动。 李隐舟继续道:“一旦中毒,就会腹痛如断肠,上吐下泻,浑身无力,最后力竭而亡。普通人若是吃下断肠草叶片,只需要三五片就能 毙命。” 孙权眼中映出箭尖冷光:“既然你来了,想必知道解法。” 捏着小箭的五指微微转动,闪动的寒芒中,李隐舟眼神愈发沉重:“毒性剧烈,很难解。” “这样毒的手段。”孙权凝然不语,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许贡的门徒果然是要置兄长于死地。” 他语调骤然放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还好,你躲过去了。” 见他如此严肃,李隐舟摸摸鼻尖,不说话。 陆逊却忽转眸看他,微微波动的眼神似看穿了什么,敛为笑意:“说老实话。” 果然是骗不了他的。 不过能逗一逗素来冷肃的孙小将军,倒也算不虚此行。 李隐舟万分遗憾地摇摇头,嫌弃地瞥着这柄未得逞的凶/器:“可惜剧毒的是断肠草的茎叶,其中毒素并不与水交融。他们用断肠草熬了汤淬毒,其毒力只剩下其中万一。” 断肠草的毒性来自于生物碱,而百分之九十九的生物碱难溶于水,许贡的门徒大概是道听途说断肠草的剧毒,却压根不知道这玩意儿的理化性质和萃取办法,处心积虑的筹备毁于落后的医疗知识科普水平。 可见科技水平才是第一发展力。学不好数理化,连暗杀都干不好。 李隐舟玩笔似的闲闲转动小箭,在空中掠出几道残影。 箭头上这点毒用炭粉足够解开,不成问题,可怕的是用毒的心。 也许下一次他们就会换一种手段。再蠢的恶人只要聪明一次就能得逞,可再聪明的人也难免有一次疏漏。 就这么坐以待毙,不像是孙策的风格。 转脸敲向满脸阴郁的孙权,似不见他隐隐抽动的额角:“你们昨夜和吴侯商议,他是怎么打算的。” 脸上毫无一丝愧疚的表情。 孙权咬了咬牙关,半响才逼出一句话:“和你无关。” 说翻脸就翻脸,还是小时候那股装凶的幼稚。 也唯有这种时候,才觉得这冰锥似的人胸膛里淌的也是热血。 李隐舟松懈下紧绷了一整宿的神经,长长呵气,在鼻尖笼成聚散的白雾:“周晖兄长今日来访,应该不是来串门的吧。” 谈及正事,陆逊亦收敛笑意:“的确,有个消息还没告诉你。” “袁术公,今年冬天,病故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话了,小说≠现实,断肠草本身毒性快赶得上□□了,□□就是柯南里那个喝一口就嗝屁的毒,还是很危险的 明儿争取日6,先立个flag,我一定可以! 52、第 52 章 袁术这个遮天蔽日的名字竟就这样轰然倾倒于病魔之下。 李隐舟一时不敢相信, 给予这位天怒人怨的暴君最后一击的,不是智慧的曹操,不是仁义的刘备, 也不是狂狷的孙策。 而是疾病。 暴君也好,枭雄也罢, 在生老病死的无常面前, 这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都褪去史册的粉墨,成为最寻常不过的肉/体凡胎。 陆逊顿了一顿, 继而道:“袁术几年来作恶多端,吴侯与曹公数次征伐, 再加上他待下苛刻,手下要员背叛者无数。听闻他本来想投奔袁绍公的长子,奈何中途被曹公派遣的刘备截住, 走投无路之下气出了病。” 于是这场病匆匆忙忙地将他轰下了历史舞台, 甚至连一个壮烈的谢幕都不曾有。 李隐舟记得,他最初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 袁绍与袁术虽然离心离德, 但兄弟二人总算在一个阵营。不想袁术始终自矜于嫡子身份,看不起他庶出的兄长,二袁不久便各自成军, 从此成为敌营。 十年后,在这位嚣张跋扈的弟弟倾覆之际, 袁绍肯伸出援手, 绝不是因为化解了一生的矛盾, 而只是因为同样已经在北方建立势力的曹操令他感到威胁。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即便是他生平最厌弃的嫡出兄弟。 可惜上天没有给他们再度联手的机会。 孙权于缄默中凛然北眺,目光似欲穿破重山, 昔年在庐江郡的时候几人还曾褒贬过曹操,没想到不过十年,他就已经手握震慑北原的权势。 然而还不够,与人平分秋色不是曹孟德的风格。 他对袁术的死毫无波澜,而是思忖着将来的局面:“袁术既死,江淮已无人可威胁兄长的地位。只是在北方,袁绍与曹操终有一战。” 他这句话点醒了李隐舟。 几乎是脱口而出:“官渡?” 孙权狭着眼眸,目光淡淡。 他毫不惊讶李隐舟知道此事,袁绍与曹操早在今夏就剑拔弩张地开始对峙,曹操的重点布兵就在与大本营许都接近的郡县,而事实证明如今战场的确铺在官渡。 不过寻常百姓能透过街井滞后的二三传言看透局势,也算很有见地。 他忽转身,凝神望着李隐舟,仿 佛就像要透过那微微缩小的瞳孔,直接探到他的心底。 直到对方收敛神色狐疑地摸着下颌,才道:“兄长说你预言过他将娶桥家女儿。” 李隐舟猝不及防地眨眨眼。 话题从北方紧张的战局遽然跳到孙策家的后院,他暂且没摸清孙权想说什么,惊讶之后含糊地支吾一声,打算敷衍过去:“桥家二女芳名在外,所嫁必不是等闲之辈,所以才想到将军。我也只是信口胡诌,没想到朱深真的和他提起了,算是阴差阳错的缘分吧。” 这个解释还算合乎情理。 孙权并不反驳他,甚至也没怎么听,英气的眉似蹙非蹙:“那你认为官渡这一战,谁会是赢家?” 青年英俊深邃的脸庞早褪去了年少的青稚,冷凝的眼神微微烁动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犹豫。 孙权未必真的相信鬼神,更知道李隐舟不是鼓吹通灵的巫医,就和八岁那年一样,他只是想要一个肯定的回答,一个支持他决定的声音。 足见他所推断的结局,一定和他的兄长、和所有江东将士的设想都不相同。 李隐舟瞟一眼陆逊,他亦负手北望,眸光温润映出孤高的云。 看来在此之前他们两人讨论的就是此事。 李隐舟当然知道这一战的结局。 大名鼎鼎的官渡之战与那场燃尽江天的赤壁之战齐名,是这段历史中第一场惊艳千古的战争。它将北方的枭雄送到历史的风口浪尖,从此手握搅动风云的力量。 面前这两人大抵怎么也想不到,东汉末年的三大战役,从官渡拉开序幕,接下来的阵地却换成了江东水光潋滟的舞台,将由他们自己亲身登场出演。 这是后话。 眼前的官渡之战是一场经典的以弱胜强的战役,也就是说,在曹操发动奇袭之前,绝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胜利将属于兵粮充足的袁绍。 也难怪孙权会怀疑自己的判断。 李隐舟循着他们的目光遥远洛阳,晨起的寒碧似被浓淡有致地抹开,山川连绵起伏如无垠的海,斜风卷碎朝阳,将碎金点染上簌簌抖动的林澜。 日已出云。 轻盈一阵似暖还寒的风扑上面颊,将映在颊侧的光辉撩动闪烁。他浸着尚且凛冽的冬阳,轻声问:“少主在乎 的是一场胜负么?” 孙权不定的眼神微微一凝。 覆着薄冰的眸下隐有狂澜掀动,然而他只是微微牵动嘴唇:“袁绍此人虽然权柄滔天,然而有勇无谋刚愎自用。曹操虽历挫败,但能屈能伸甘为人臣,反挟天子以令诸侯,才有了今天的宏图。所以……” 不管此战胜负,最后能吞下北方中原的猛虎是谁已经昭然分明。 他散去犹豫,目光坚定地轻声吐出那两个字:“曹操。” 这个曾被他轻蔑的名字一出口,胸膛蓦地一热,好像这年轻火热的血液第一次贯穿了他的心脏,向着他紧握的双手泵出一股一股滚烫的血液与激情。 他按下悸动,喃喃重复了一次:“是曹操。” 李隐舟亦被他隐隐透出的心绪感染。 对于十八岁的孙权而言,睿智老练的曹操像一块无上的碑,年龄与阅历的差距如隔天堑,然后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徒手攀岩,登临天际,誓将与之一较高下。 青年的壮志是摘星的剑,啸月的狼,一往无前里独带着一身狂浪的勇气。 那股激荡心境微微冷却下来之后,李隐舟下意识地转眸望向静默不语的陆逊。 临着孙权几乎袭面而来的勃发意气,他只稍稍昂着下颌,隽秀的脸部线条似迎风拂动的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与震颤。 他静立于濛濛如雾的朝阳中,良久,才微微弯起眼眸。 轻而又轻地道:“好,曹操。” 孙权近乎惊愕地扭头看他。 在对方和煦如春的笑意里,他眸中常年不化的冰霜遽然碎裂,难以分说的震撼情绪在眼底分明地交织着。 和周瑜、和鲁肃,和江东所有名噪一时的文臣武将都不一样,陆逊选择相信他的决心,选择走上他的征程。 而不是因为兄长,不是因为他是孙氏的小主人,不是为了顾全他孤高的自尊心。 一时如有惊涛骇浪掠过心际,孙权薄长的眼尾染上一点乍暖的细光,旋即消散不见。 他很快把目光落回另一位朋友身上。 李隐舟浑身沐浴着融泄的光,略微眯着眼睛,在困倦中懒懒地靠着窗,似偶然停歇下的一只猫,与人亦亲近亦疏离。 一瞬而过的念头被抛之脑后,他知道对方志不在此,也 无心勉强,只告诉他兄长应对变局的策略: “广陵太守陈登与兄长有宿怨,他曾偷偷襄助和许贡交好的山贼严白虎,想必这次许贡的门徒也是得其增益,所以兄长想直接斩草除根。” 擒贼先擒王,小霸王岂是好欺负的人,谁犯他一尺,必回敬一丈。 李隐舟依旧垂着眼睫半打盹,打仗用兵与他无关,何况孙策战无不胜,恐怕需要筹措应对的是陈登了。 似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孙权微微停下片刻,才继续说完最后一句。 “由我去讨伐陈登。” —————————————— 建安五年初,轰轰烈烈的官渡之战正式拉开大幕。 为人熟知的三国故事在静悄飞逝的时光中粉墨上演,而战争的时代却和想象得大相径庭。饱受饥寒的人们似乎浑不在意这些天下是怎么被一次又一次重新瓜分的,只要能让他们在连年的贫穷中喘口气,那坐在高台之上的人姓甚名甚并不要紧。 尤其对于远在江东的普通百姓而言,北方的纷争的确赶不上江东霸主孙氏那些轶事有嚼头。 就连暨艳亦有所耳闻,唯在兄长面前放下戒备,和他讨论此事: “听说孙小将军奉了吴侯的命令攻打广陵,不想陈登太守向曹操求援,在援军未来的时候就在路上铺设柴草,孙小将军以为两军合并,于是连夜往江东撤回。” 在众说纷纭的传言中,暨艳这个版本已经算相对客气了,还有甚者称孙权一听曹操的名字就吓跑了,说他畏曹如畏虎。 然而可以肯定的事实是,孙权吃了败仗,陈登以微薄的兵力和临危不乱的智慧解决了这一次的危机。 而于此同时,他的兄长孙策却轻而易举地取下豫章,甚至兵不血刃,仅凭几句话便敲打得豫章太守拱手让出城池。 如此鲜明的对比下,那个满怀意气地率兵出征、却狼狈归来的小将军免不了成为闲人碎语里的笑话。 “兄长,公纪的药还是照旧吗?” 李隐舟无端拨弄草药的手略僵停滞片刻,飘远的思路被暨艳的话拉回现实。 袁术既死,不知少年是放下了仇恨还是另寄他人。所幸这几个月也不见他再咯血,张机的方剂暂且可以保住他的性命。 他将拣好的药材交给暨艳,令他次日一同带去陆府,似无意地问:“他还是一样忧思深厚么?” “兄长指什么?” 李隐舟微微偏头,以目光余暇看着他:“他成日想什么,不是你最清楚吗?” 少年沉默片刻。 到了脱去稚气的青春期,再早熟懂事的孩子都难免存一份孤倨的心事不肯示人,尤其是陆绩这样压抑隐忍的脾性,宁可让那些猜忌在心中腐烂成泥,也不愿将伤疤露于人前。 李隐舟揉一揉隐隐跳动的太阳穴,此事急不得,只能熬药似的文火慢炖,静静等待时间将他治愈。 眼下更要紧的是许贡的门徒。 为了暗中照看孙茹,孙尚香已在府里呆足了三个月。 十七岁正是四溢着青春的年纪,哪里肯被关在笼里,且想借姻亲攀附孙家的世家子弟络绎不绝地上门求亲,她撵人出门都嫌手累了。 也偶尔溜出来和李隐舟抱怨此事,顺带旁敲侧击地探问孙茹究竟出了什么事。 日夜的相处也让她察觉到了小侄女的异样,不过顾邵也常陪姑侄二人玩,给静悄的院落带来时新的玩意与满怀的热气。 将那孩子曾经缺少的关心与疼爱一日日补了回来。 刺客虽然尚未抓住,但许多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推进。李隐舟掀开门板,迎着春夏之交肆意的风,静静伫立片刻。 一阵马蹄遽然踏破安谧的清晨。 李隐舟不由掀开眼皮,却见凌操翻身下马,直接拽着他的手拎上马背,朝门里的暨艳大喊一句: “府里有急事,你师傅我先请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曹操:阿嚏——谁天天地念我啊 想不到吧权儿虽然踌躇满志,但是,他真的不适合打仗啊,我泪目(我装的) 二更明儿早见 53、第 53 章 被凌操扶下马的时候, 李隐舟只觉椎骨断成了三四截似的,强忍住疼痛,一面跟着他快步走进去, 一面听他将事情一一道来。 是孙权在广陵讨伐陈登时被人以暗箭伤了左臂。 出师未捷已够遭人耻笑,又蒙暗算就更令年轻的将军难以启齿, 不想几日过去, 这道原本细小的伤口在布帛的遮掩下豁然拃开,跨过整个手臂, 几乎深可见骨。 孙权一路闷不哼声,直到回到吴郡的时候骤然从马背上直直跌落下来, 凌统等人方知道大事不妙,一面送人回府,一面机敏地直接跑去把李隐舟抓过来。 听完这番陈述, 李隐舟颇感费解:“他胡闹, 你们也跟着胡来吗?若箭上淬毒,你们驮回来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到时候吴侯照样拿你们是问。” 急切的步伐中, 凌操的佩剑哐当作响,他语气亦生硬着:“你不懂,他既然挂帅, 我们就须事事依从,否则下面的士兵会更轻蔑他。” 凌操这话说得直白。 孙权身无战功, 全凭是吴侯一母同胞的弟弟才能直接坐上这个位置, 德不配位必失军心。不肯医治多半是落败后的气话, 但若那时资历深厚的部下出声反驳,就等同于在他已经被伤的薄面上再掴一耳光。 会比杀了他还难受。 沙场里滚打的铁血汉子,生是走运死是殊荣, 他们把尊严看得比性命更要紧,这种鲁莽的倔强是不可被打破的最后、最脆弱也最强硬的一道心理防线。 李隐舟可以理解,但并不苟同,索性放弃和凌操争辩这个话题,三步并两步飞快跑到侧院。 先他半步的凌操以剑锋分拨乱蚁似的焦急人潮,反手把李隐舟推进房内,砰一声紧紧地扣上大门。 震颤的余音中,李隐舟来不及平复惊喘的呼吸,一面用备好的艾水净手,一面用力拧了眼皮强迫涣散的视线立即清明起来。 他看见孙尚香正用水一点一点擦拭着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 昏迷中的孙权仍咬着牙关,在躯体的痛楚中偶尔闷哼一声,眉头深锁,拧出一额的汗。 孙尚香表情也不轻松,但还算镇定:“我照你以前教的办法用淡盐水帮他清理了伤口,可你看他……” 渐渐回流的血液汩汩响在耳畔,脑海的昏黑缓缓散去,李隐舟松弛下紧绷的面部肌肉,但眼神却遽然地紧缩。 偏偏伤在了最难处理的部位。 前臂的伤口素来最让大夫头疼,两块并行的长骨夹出难以探查的死角,再加上丰富交绕的神经血管,即便是在技术先进的现代社会,想要彻底清创这类伤口都是行业内具有挑战性的难题。 他阔步走上前,在孙尚香提前备好的刀片盒里拈出最细的一枚,示意她退开半步,手腕一转,简单而飞快地割走伤口表面的一层腐肉,探查内里更深的情形。 大刀阔斧的动作看得孙尚香背脊发凉,努力克制着颤抖的手熟稔利落地帮他清理割下的组织。 片刻功夫,便已削至骨骼。 “不行。”李隐舟手上动作蓦地停止,额角沁出薄薄一层汗,冷静的声音带着思维飞速转动的有律节奏,拨珠一般利落数来。 “新生的血肉和腐肉分界不清,用刀片除去一定会新添伤口,但除不干净又会继续引起**。加上延搁数日,外邪已经侵入机体,他的身体不能再承受一次失误。所以不能用这种办法清创了。” 指间血染的刀锋银光闪落,映出半响寂静的眼神。 惊风呼地掠过,砰一声掀闭半支的窗。 骤然响起的声音空落落回响于死寂的房间内,似一柄猝不及防的小箭擦过耳膜,将体内几乎停滞的血流猛地往前一推。 勃勃的心跳声鼓动在耳畔,孙尚香下意识攥紧了布帛:“那怎么办,难道……” 她联想到曾经的见闻,倏然收声,惊惧不定地看着李隐舟,湿漉漉的眼睫微微颤抖。 对她而言亦师亦友的青年只抿了唇,眸色似被汗水浸湿,显出墨一般的冷黑。 孙尚香所想的办法是最简捷而安全的,只要弃车保帅地放弃这截手臂,要救活孙权并不是难题。 门外熙攘纷扰的声音似潮水涌起,隔了厚厚的门嗡嗡萦绕,模糊间听见凌操低沉而肃杀的声音喝令他们安静。 他进门前方才的话似魔咒般浮响在耳畔。 李隐舟垂眸看一眼噩梦缠身的青年,那张深邃的面庞在病痛的纠缠中越发苍白,仿佛感应到什么,周身猛烈的一股抽动中, 坚韧的脖颈不甘地遽然高昂,线条分明的下颌划过刀锋般惊心动魄的弧度。 李隐舟闭上眼,面前的一切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很清楚,对于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截去的不是他的一只手,而是半条命。 他轻轻低喃:“我是不懂。” 孙尚香未听清他的话,不禁脱口问:“是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对方倏忽睁眼,目光透着寒芒。 “是,还有一个办法,但我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只能尽力一搏。” —————————————— 孙策于第十二日挥鞭赶到吴郡。 对于那个冰棱似的又冷又凶的弟弟,他虽喜欢敲打着听他骨子里叛逆的脆响,但也小心地把控着力度不使其折断。 如今在已经布置好的局里出了这样的差错,他亦罕见地露出冷笑。 “你不是说他带了阿隐跟着吗?别的军医他不愿意见,阿隐不是他总角相交的故人吗?” 凌统尴尬地轻咳一声,就知道这笔账浑该赖他头上了。 他在雨后乍寒的风中打个哆嗦,反正都要背锅,索性扛到底了:“是我说错了,其实是李先生给了他一些常用的药,说可以防备大多数的紧急情况了,只是人没跟去。” 孙策玩味地将他的恳切的表情在眼眸中颠了片刻,飞快的脚步忽重重一踏,几乎碾碎脚下冷硬的石板。 小小少年心头咯噔一声,脸上的镇定亦被彻底击破,心知自己的小胳膊拧不过这条大腿,只能埋头将前后因果交代出来。 “少主说李先生志在民间,让他从军是戕害良才,将军素来以德服人,他把人强扭去前线就是败坏了孙氏的声名,反而因小失大。” 这话多多少少帮孙权润色了一番。 原话是极为精简的一个“不”字。 凌统亦步亦趋地垂头跟着孙策,在其盛怒下不敢多说一个字,临拐进门才被抛来的衣甲砸了个满怀。 孙策只吐出两个字:“穿着。” …… 凌操正抱剑斜斜倚靠着门口,乜斜的眼眸瞥见一身薄衣的孙策踏步走来,手中红缨□□不经意地点地,将尘埃与落木一并掀起。 这些年很少见主公提枪了。 这番凌厉的姿态倒让他想起少年时期的孙策,很 少骄矜主公的架子,时常和他们勾肩搭背地一块喝酒。 想起往事,不由哼笑出声。 孙策冷着脸瞟他一眼,手腕转动,一枪将自家的门掼出豁大一个洞。 铮然回响旋转在耳侧,凌操很给面子地收了声,正打算和他回报里头的事,便听得青年清得发冷的声音透过大洞传来。 “凌将军是吃孙家的白饭的吗?看个门都看不住?” 凌操和李隐舟也算几番遇上,算是摸出这人的脾气了,和他陌生的时候他尚且能十分客气,一旦相熟就没了一点规矩。 却见孙策一脚将门踢开,踩着门框慢条斯理抽出长/枪,旋即丢到他手上:“帮我拿着。” 凌操啧一声接稳了。 孙策阔步走进门,似想起忘了什么,突然驻足一步,回首对他补了句“多谢”。 …… 闹出这么大动静,李隐舟也能猜出来的谁了。 他继续指挥孙尚香的动作:“放。” 孙尚香颦着眉,额心挤出深深的几道褶,万分嫌弃地从浓烈的药用艾酒里舀出一匙白白净净、圆圆滚滚的小玩意儿。 如果它们不在酒液里持续地扭动着身体,或许看上去还能顺眼些,但就在和她手指隔了个汤匙的距离不停地蠕动着,这幅画面不停地往眼底钻着,令人不由汗毛倒竖。 在她面色扭曲的片刻,孙策已经踏着雷霆的脚步走了进来。 一眼便瞧见孙尚香远远地伸着的手中端起的东西。 他凝聚的怒气忽然被戳破,泄出一声笑:“你们还有心情玩这个?” “不是玩,兄长!”孙尚香在长兄面前反而不怕了,她想把这几年长的胆量和眼界都一一告诉他,于是强逼着自己端起药匙,在李隐舟配合地拉开伤口的同时,将里头米粒大小的白虫子挨个倒了进去。 孙策挑了挑眉,不知是笑是怒:“弟弟还没进棺材,你就着急帮他销尸了?” 李隐舟仔细监督着孙尚香的动作,确保每一条小虫都倒进了伤口,才重新用布帛封住。 有条不紊地干完手头的活计,方不急不缓地道:“蛆虫只吞食腐肉,而不会吃新鲜血肉,所以唯有这种办法才能保下少主这条手臂。” 他语气稀松平常得仿佛在说今儿吃了什么饭。 但 攒紧的五指中仍捏了一手的冷汗。 蛆虫疗法在一战时就被大量投入了前线,在缺乏抗生素的年代,这种平素肮脏的生物化腐朽为神奇,成为一剂治疗创伤的神药。 但也不是百分之百成功,俗名绿豆蝇的生物原本出于最恶臭的地方,本身就带了一身脏。在现代医学中也得培育五代以上才敢确保无菌,安全地投入使用。 而他们没有那么长的时间。 十二天,正好是这个天气下绿豆蝇的一个生长周期。他和孙尚香以烈酒与诸多种汤剂反复冲洗过培育出来的第二代蛆虫,尽力保证除去原生病菌。 虽然仍有风险,但李隐舟始终坚信,如果孙权能有一刻的清醒,也会选择亡命一搏。 风声寥落而冷清地卷走满地溅落的木屑,簌簌如带有生命的轻颤。 孙策寒了声音问:“如果他不能醒来呢?” 这个问题李隐舟并非完全没有想过。 他本凡俗,学的是工匠手艺,做不了圣贤名流。和张机藏在酒气里的一颗慈悲心比起来,他自私得真实,卑劣得坦然,即便从师傅那里捡来了些许仁慈和善良,也不过施还给他觉得值当的人。 碰巧,孙权算其中一个。 于是往后一仰,临上孙策质询的眼神,反问:“将军每次上战场之前,都要苦苦思索能不能赢吗?” 闻言,孙策忽哼笑出声:“你有这样的胆气,不去战场可惜了。” 李隐舟并未听出话后的隐情,放手一搏后,浑身的紧张反而松解下来。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骤雨疏风后的每一片树叶都仿佛被梳洗得发亮,微湿的脉络中细碎闪动着晴光。偶有新蝉早早地攀上了最高的一条枝,准备在狂澜后的宁静中奏出六月的第一首夜曲。 已经是建安五年的夏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策哥是谢凌操对孙权很上心照顾,虽然翻车了但那是弟弟自己作的 就孙家祖传傲娇是不可能好好说话的 本章参考论文《蛆虫清创疗法在难愈性感染创面的临床应用》 千万不要模仿(捂脸)这个没有医疗级别的消毒很难成功的。 54、第 54 章 与初夏第一场雨一同到来的, 是曹操在与袁绍的对峙中首战告捷的惊人消息。 之所以说惊人,不仅是因为袁绍兵粮充沛、谋士如云,而更基于人们长年累月对于“联军盟主”这个称呼习惯性的敬畏与恐惧。他就像一棵参天巍峨的大树, 在这场暴/乱的风雨中屹立十数年而不倒,立于无人敢闯的巅峰之境。 而曹操却伸手够到了, 甚至还想推倒。 孙权的确不是一个很会用兵的人, 但看人的眼光极准。如今的袁绍是一块外强中干的枯木,曹操不过引燃了一小丛战火, 就能在顷刻之间将之轰然烧成灰烬。 显然孙策也敏锐地嗅到了这股燃烧的焦味。 在看望过病重的孙权之后,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愕然的决定—— 袭击曹操的大本营许都。 曹操与袁绍正在官渡一带焦灼交战, 这段时期的许都正是最薄弱的时候,如果能趁此机会一举拿下,那挟天子令诸侯的便可换成他孙策。 “所以吴侯要先驻军于丹徒以候粮草, 等曹、袁两军疲惫之际, 再趁机渡河一举夺下许都,便可从此北进中原。” 自从孙策撕开遮掩的关系之后, 陆逊与孙府的来往更加密切, 就连凌操也不阻拦他随意进出,足见孙策对他的信任。 孙权尚在昏迷之中,李隐舟和孙尚香轮换着日夜看守。此刻她已挨不住困倦小憩去了, 独留自己那位小师傅守在病榻。 李隐舟揭开布帛观察伤口的情形,米粒的大小的蛆虫吃饱了腐肉, 一只只涨得滚圆如珠, 深切的伤口在这些小东西卖力的清理下渐渐露出新生的肉芽, 薄薄一层覆在白骨之上。 年轻人的生命力总是很顽强的,这一点新的血肉便可在数月以后铸成强悍的臂膀。 陆逊随着他的视线垂眸,眸中闪过一丝愕然, 但不再出声,安静看他忙碌。 忙完手中的活计,李隐舟才似听到了他方才的话,也觉得果真是孙策的脾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军是想坐收渔人之利。” 可孙策自己的后患尚未解除。 陈登略施小计就保住了广陵,孙权在撤退的途中偏遭遇暗算。 这种背地伤人的伎俩是许贡的做 派,此人当初曝尸荒野,一半的骨头都化成泥了,却遗下三个祸害阴魂不散地缠着孙家,还搭上了陈登这样的聪明人。 似分辨出他眉目中的隐忧,陆逊淡淡地道:“我也劝过吴侯先平内忧再除外患。但他以为这样的良机不可错失,一旦曹操将袁绍的势力吞并,想再登临北原就不是这么轻易的事情了。” 比起天下的宏图大业,一方小小的广陵、三个不足为惧的小人当然不被孙策放在眼里,他甚至把它当成一个锻炼的机会丢给了孙权,只是这一次暂且没有时间替弟弟收拾残局。 傍晚虚浮的日光斜照入户,拉出长而淡的两道剪影。李隐舟忽而想到什么似的:“是吴侯让你转告我这些事情的吗?” 陆逊缄默片刻,半响后却提起另一桩话:“此前吴侯曾令凌操父子与少主同行,特意嘱咐过也请你一同前往,不过少主并没有答应。” 李隐舟琢磨这话里的意味,所以年前他和孙权隐瞒的就是这件事? 孙策对自己的弟弟一贯寄予厚望,看上去是粗野的放养式教育,实则暗地里保护得细致妥帖,知道战场上免不了真刀真枪的厮杀,所以想让他带个信得过的医生也不足为奇。 陆逊对孙权的称呼已经改成了少主,而依然称孙策为吴侯。 他素来为人谦逊,身为世族家主也不曾露出半点骄矜,所以骤然改口乍一听并不刺耳,但亦于细微处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李隐舟大抵猜出他的来意,倒不怎么介怀:“所以你是帮吴侯做说客,想说服我一起去丹徒,因为许贡的后患一日不除去,就随时再暗中伤人。” 陆逊却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我也会一并去。” 李隐舟半蹲在病榻之侧,一边扣上孙权另一只完好的手腕默默数着脉率,一边随口帮他补充道:“你们是担心吴郡无人,许贡的门徒或许仍对我心存报复,我和阿艳留在吴郡不安全?”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借口,但对方并不承情。 陆逊只凝神看着他。 孤倨一道身影立于夕阳斜照里,青年眼睫倒映在深邃的眸中,模糊的视线似映出历历往事。 良久,才轻轻眨眼:“是因为我们需要你。” 李隐舟在他 郑重的语气中错愕地抬头,恰撞上对方垂落的视线。 满肩寂寂的日晖中,那张平素温润的面庞被映照如剔透的春水,然而话一出口便抿紧了薄唇,分明地表露出内心深处的执着。 在对方真挚而诚恳的眼神中,李隐舟忽低低笑出声,半曲着腿靠上床栏,仰头看着几乎屏息的青年。 “我当什么事呢。”他目光轻松地放远了,几乎戏谑地反问:“难不成少主以前找我帮忙的时候有客气过?” 不仅不客气,甚至还威逼利诱,恨得张机几年不曾踏足庐江。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过付之一笑,陆逊神色很快恢复肃然:“从军很危险,即便军医不用在前线冲锋,也要和士兵一起拔营安帐,并且随时可能遭到突袭,敌人不会因为你是大夫就心慈手软,反而因为你手无寸铁会更加危险。”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飞来横祸,他本无心将无辜之人拉入泥淖。然而困守着满无止尽的长夜,也存了一丝渴望知交的私心。 也许是家主的位置坐得久了,他终于隐约体会到了陆康尊荣一生里日夜辗转彻骨的伶仃。 …… 在李隐舟给出答复之前,床头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 却见孙权眉间拧了满身的力气,在一脸的虚汗里挣扎片刻,终于睁开眼睛。 湿透的眼珠恍惚转动片刻,方落于一坐一立的二人身上。 喉咙略滚了滚,声音干涩而低沉。 “没规矩。” —————————————— 孙权的苏醒多少在李隐舟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少主醒来以后第一句话就是拿以前训小妹的话教训他二人。 权且当做是他表达亲近的特殊方式,李隐舟顺手掀开他手臂上的布帛,当着孙权的面一只一只慢条斯理地挑出来。 见他面色发青,还善解人意地提醒着:“少主别怕,它们都跟你一起呆了两天两夜了,全都是少主的救命恩人啊。” 在小将军额角隐隐暴起的青筋中,李隐舟真切地体会了一把皇帝头上动土的嚣张放肆。 不过见他有发怒的精神头,他才略微放下心,腐肉顺利去除,也遏制了因此引发的后续感染,接下来只要好好将养,等待新的血肉填满豁大的伤口。 陆逊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孙策。 为了顾全少主那份又薄又脆的颜面,此事终究只有随行的一小撮人知道,凌操有的是江湖人简单粗暴的办法,严防死守下竟一丝风声也未走漏出去,就连数墙之隔的孙老太也只以为小儿子是关在门里生闷气,浑不知他在生死场里走了一回。 孙策忙里抽闲地嘲讽两句以表关心:“他还要随我去丹徒?不怕又崩坏了伤口再丢人一回?” 陆逊似早料定有这话,目光从容而笃定:“将军不必担心,会有可靠的人与之随行。” …… 可靠的人隔了数条街市,在自家药铺门口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一声似将屋里的人惊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却见暨艳与凌统二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暨艳的目光几乎是惊异的:“兄长不是去了丹徒么?” 随即扭过脸,目光不善地看向凌统。 凌统暗叹一声糟糕,没想到李先生提前回了药铺,刚好当面戳破他的谎话。 李隐舟瞟一眼两个少年各异的神色,大致能猜出背后的斤斤两两。 他和暨艳相依为命,来去总要考虑这孩子的感受,若是他先被骗去了丹徒,自己肯定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凌统接到的任务大概是先把暨艳忽悠去丹徒,接着用暨艳的名义说服李隐舟。 不想事迹败露,这下子他在暨艳面前辛辛苦苦刷的好感瞬间清空。 “子休,你先听我解释,其实父亲是说……” 砰一声大门合上。 李隐舟思量片刻,方坐在眉目深锁的少年身边,忖度片刻,还是帮凌统圆了这个谎。 “他没骗你,我是打算去丹徒,不过中间出了点差错,刚好回来问问你的意思。” 暨艳几乎凝结的眼神骤然错愕:“那凌统……” 李隐舟轻咳一声掩饰谎言:“可能是消息出了点差错,但不至于骗你吧。” 世家里养出来的小狐狸都是芝麻馅的黑心包子,自己家里可是纯正的小馒头,从皮到里都是雪白的。 也因心思纯良,他未必能理解谎言有时候也是一种善意,凌统这样世俗而仗义的朋友可以恰到好处地弥补他和陆绩所缺乏的人情世故。 至于凌统今天来的这出,想也知道是谁的主意 了。 不过提前和他剖明了意图,也算是小狐狸难得一见的坦诚了。 思忖中却听暨艳迟疑的声音:“凌统说公纪也会一起去。” 这倒的确不是骗人的,李隐舟淡淡告诉他:“丹徒并非前线,只是吴侯暂时停驻的地方。公纪他在吴郡数年,出去散散心也好。” 陆逊刻意带上陆绩,亦是希望他不要憋闷在家里自伤自怨,能在广阔天地中走出心中阴暗的一隅。 闻言,暨艳的眼神豁然明亮:“兄长,我……” 李隐舟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读万卷书,不如看万里的山川江河,一个月后出发,你自己收拾行装吧,我还得去孙府照顾病人。” …… 一月之期到临,吴郡出发的小分队在灰蒙蒙的晨曦中集合。 暨艳陪着陆绩坐上陆家的车马,李隐舟则贴身地照顾孙权,大抵是怕舟车劳顿,另有个低他一头的小士兵安静地相随,替他做些打杂的粗活。 李隐舟未曾在孙府见过这等缄默少年,却偏觉得对方身量有些莫名眼熟,心底有一个大胆的念头豁然跳动,偏首看孙权仿佛毫不知情的冷淡表情,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 他一路按捺着心情,直到一行车马落定丹徒,才借着寂黑的夜色把人拉到一旁。 那双始终低垂的眼眸终于扬眉吐气地抬起,一张抹着黑炭的脸颊笑得灿烂:“阿隐,你果然看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从个体户到恰公粮,诶真香 55、第 55 章 夜幕下少女的眼眸亮如星辰。 上次逃家是为了逃避婚约, 这次居然直接混进了军营,孙权一路默不作声,明目张胆地纵容小妹任性的举动。 可孙尚香来做什么?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 孙尚香道出实情:“顾邵竟然问我愿不愿嫁他,再两年他就及冠, 想和兄长先提了婚约。我一直把他当朋友, 没想到……” 没想到他把你当媳妇儿。 李隐舟听得牙齿泛酸,赶紧把这碗狗粮掀翻:“那你怎么还逃出来了?” 孙尚香蹙着眉, 露出一丝孩子气的忧愁:“嫁人又有什么好的,母亲操劳成那样, 嫂嫂为了孩子送了半条命,可兄长他们呢?他们只在乎那些宏图大业,却连自己家的院门朝哪边都不知道。既然不着家, 又何必安家呢?所以我才不成婚呢, 天下的风光我都没看过几处,才不要被锁在深院里头。” 这话大概在她心里憋了很久, 一口气畅快淋漓地吐出来, 才轻快笑起来:“你放心好了,我让顾邵看着阿茹呢,他还挺会照顾孩子的, 我看阿茹喜欢他比喜欢我都多。” 陪孙茹不过是顾邵找的借口,真正心心念念的姑娘却没有会意, 顾少主的娶妻之路道阻且长。 李隐舟终于寻到了一丝平衡感, 一面在心底哂笑着顾邵, 一面拉着她并行入丹徒的城门。 和数年前进攻庐江那微薄的兵力不同,如今虎并了整个江东的孙家大军已浩然壮大。休战的日子里,士兵们放下手中兵戈, 在城外荒落的土地上开辟田埂。 孙尚香照旧是小兵打扮,混在他们中间更不引人注目,左右都是自己人,索性和他们一块进城。 一路走到兵民混住的城区,一道长街深深延至月下的桐树,两侧高低错落的屋檐里缀着星点灯火,微微泛光的石板桥下一道流水潺潺穿过,清凌凌地涤荡了夏天的暑气。 这是江东小城惯有的安谧,长期驻扎的士兵脱下兵甲,在等待粮草的过程中自给自足,过着他们本该有的平凡日子。 孙尚香不禁感慨:“兄长治理得真好,这里好像庐江以前的样子。” 话一出口便沉默地咬住嘴唇,后悔地悄悄用眼角看着与他们并肩的 陆逊与陆绩。 陆逊却并似不介怀,只淡淡地笑:“休战期间士兵也要耕田劳作,他们本就和普通居民一样。将军治军严格,不允许士兵扰民,所以这里比别处更加安稳,百姓也受之庇护。” 李隐舟恍惚地记得,十年前第一次见面时,孙策也曾称赞过陆康治理庐江很好。 陆绩并不言语,倒是暨艳似有感慨:“士兵原本也是百姓,若能止住兵戈,大家都可以这么平静地生活下去,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 “这你就不懂啦。”孙尚香也是将门虎女,多少知道天下的局势,“如果兄长不打下这里,别人就会来抢,所以只有比其他军队都更厉害,兄长才能保护江东的百姓。” 暨艳并不轻易被劝服:“可世上没有常胜的将军,如果出现比他更厉害的人,生灵又要涂炭一次,来来回回被戕害的都是百姓而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他们服众的借口。” 左右没有外人,年轻人谈起自己的理念都互不相让,李隐舟四望周遭温暖的灯光,目中隐隐却是庐江城外冲天的战火。 他似乎明白了陆逊带陆绩来这里的理由。 他要让陆绩亲眼看看吴侯是怎么对待战后的百姓,让他明白将军也不是个只会打砸抢的疯子,让他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做出那样的选择。 孙策与陆康一生为敌,却将庐江的火光传遍了江东大地。 陆绩寂黑的眼中点染着星星灯火,在夜风中微微烁动。 …… 转过街景,孙尚香在脸上抹上碳灰,躲在众人后面,对自己的长兄依然心有戚戚,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不过令她失望的是,孙策只瞟了一眼迟迟到来的年轻人,随后便继续投入和部下热烈的讨论中。 等到次日才有功夫替他们接风洗尘。 孙权的手臂还在伤中,李隐舟立于他的身后默默守着。 这场宴席虽然简单随便,可席上的人个个都是名留青史的英豪。黄盖、程普等孙坚留下的旧部坐于席首,其后才是太史慈、凌操等人,还有许多尚未成名的人物,李隐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记住了那些壮志踌躇、雄心勃勃的眼神。 他们皆抛洒了满身酒气肆意尽欢,连孙策都敢调戏两句。 一众豪勇的武将里,一道青衫布衣的身影与之格格不入,一丝不苟的端正坐姿中,他慢条斯理地按住广袖,随后斟上一杯老酒。 不过看的出来此人颇受礼遇,宴饮尽欢时醉醺醺的武将提着酒壶各自碰杯,到了他面前却老实地弯了腰,规规矩矩地举起酒杯:“张公请。” 能把这帮粗人收拾得心悦诚服的张公只能是张昭了。 张昭已经不算年轻,四十过半的人生走过了半世风雨,然而双略显苍老的眼中隐隐闪着寒火,如黑夜尽头的一点星光,尽管微茫,烁烁不歇。 孙权也有礼有节地向他敬酒。 对方淡薄的目光落在孙权布着血斑的手臂上,旋即抬首看见了背后立着的年轻人,只微微点了点头算听见了,却并不举杯,声音沉沉:“少主大病初愈,应该居于吴郡静养。” 张昭并不欣赏眼前眉目发冷的年轻人,他既无军功,也无声名,甚至才闹出一场笑话,不过仗着是主公唯一的嫡弟才能站在这里,不值得他青眼相待。 孙权握紧了酒杯。 见他隐有怒意,李隐舟轻咳一声,低声道:“张公不宜饮酒,少主回去吧。” 这话倒引起了张昭的注意力。 他淡淡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宜饮酒?” 李隐舟声音更低近乎耳语,却不卑不亢地:“我观察您以挽袖的动作遮掩,其实是按着肋下肝胆之处,吴地多水,所以治疗肝胆隐痛的方剂中常加川楝子、泽泻、黄芩以除湿热,而酒生湿化热,会冲淡药性。因此某冒昧猜测,您一定是不宜饮酒。” 他顿了顿,道:“为长者劝酒有悖尊老的礼仪,少主素来尊重长辈,更顾惜您的康健,所以某以为应该据实以告,就多舌一句,请张公海涵。” 张昭倒不意这个年轻人洞察入微,且说得头头是道,一番陈词给足了孙权台阶,也暗驳了张昭的话——论生病,您也该回去歇着才是。 除了能说会道,此人也是个良医,一眼便看出他的症结,对症猜药信手拈来,足见素日下了苦功。 他倒不得不多看了眼李隐舟,从未见过他出现在孙策身边,想必是孙权自己的部下。 能令人才屈服也是一种本事,甚至比统军的本事更难得 。 张昭这才以正眼看着孙权,年轻的少主这些时日必然受了不少奚落,然而长身端立,凛然气度竟不减一分。 只一瞟的功夫,他心中便有了别的看法,眼神微微松缓,道:“先生说得极是,老夫病体残躯不胜酒力,承蒙少主体贴。” 听他客气了说辞,李隐舟才微微松一口气,低头陪孙权回到自己的座次。 半响,才听孙权问:“你怕我和张公翻脸?” 李隐舟侧目看着他英挺的鼻梁和克制的眼神,知道这人高傲的自尊心受不得亲近之人看低,索性直言:“我知道少主能忍别人的偏见,但我挺小气的。” 孙权偏头看着他。 李隐舟浑不怕他冷肃的眼神,大概是知道了他之前默不吭声的维护,亦把他划到了应该护犊子的界限内。 于是笑道:“所以忍不住和张公冲撞几句,少主就容我放肆一回吧。” 当然,放肆也是分人的,张昭是讲道理的礼仪人他才敢顶嘴,要是换成甘宁那样的暴脾气,就打扰告辞了。 孙权倒越发觉得这人真实的性情暴露了出来,一改小时候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如今谁的毛都敢薅一薅了。要知张昭严肃的声明远播,吴地上下人人敬畏,就连兄长也不敢和他造次。 然而对方先发制人地进行了自我批评,于是他这个被护着的少主人似乎也不能再苛责什么。 只能收回冷淡,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句。 —————————————— 洗尘宴上的小小风波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力,一行数人很快在城内安置下来,静静等候着孙策观察出最佳的时机。 这一日李隐舟陪着暨艳去为陆绩送药,顺便看看这孩子的近况。 他能察觉到,在和庐江类似的安宁生活中,陆绩的心绪已经平复许多,近来病况有所好转,看起来心结解开了大半。 他并不在暂居的院落中。 这倒有些稀奇,他素来孤傲,除了暨艳和陆逊很少与别人说话,连对自己都是淡淡的,怎么会一个人出去呢? 目光逡巡一番,倒没见有什么异样,李隐舟正打算问问陆逊,目光却陡然停留于他读书的案几上。 暨艳看他目光凝然,不禁问:“兄长看见什么了这么惊讶 ?” 李隐舟不言不语地走过去,从厚厚的竹简下抽出一枚细软的雁翎。 心下当即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孙权长大后其实挺爱吐槽这帮老年人的(记仇),他说过顾邵他爹顾雍太可怕了,只要顾老爹出现大家喝酒都不敢尽兴,因为顾雍很隐忍,但是特别坚持原则,比如你酒后失态,他会默默忍着给你留点面子,然后第二天找到清醒的你疯狂嘴炮输出,所以大家都不想听他唠叨。 但是孙权就不敢当面diss张昭,据说当时东吴上下都害怕张昭,班主任实锤。 56、第 56 章 此前许贡门徒曾两次袭击他们, 一次是借孙茹之手在孙夫人的后院,另一次则是在孙权从广陵撤退的时候。 两次都是用箭。 李隐舟仔细分辨这枚雁翎,的确和射向他的那枚小箭的箭羽十分相似, 但这也不能证明陆绩就和许贡的门徒有往来,或许是他从哪里捡来的也未可知。 他紧紧握住这枚雁翎, 指节无意识地揉搓着。 细羽无声息地落下, 沾在一尘不染的竹简上。 “阿艳。”他难得严肃了神色,问暨艳, “你日日来此,知不知道公纪和什么人有往来?他这些日子出不出门?” 暨艳立于他的身后, 少年纤长的身姿投下凉凉的影子。 他踮着脚看了一眼兄长手中的雁翎,不由颦眉:“公纪素日足不出户,亦不与人往来, 这想必是别人送他的小玩意儿吧。” “那今天呢?” 暨艳沉了声音:“我昨日和他说过会和兄长同来, 公纪之前也并未提过要出门,也许只是暂时不在。兄长究竟发现了什么?” 孙权与陆逊等人在城外大营中议事, 暨艳又在自己身边, 陆绩独自出门的概率微乎其微。如此反常的表现,他必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办。 雁翎的翅骨在手心咔一声折断。 李隐舟这才惊醒似的,迅速转身对暨艳道:“你去帮我将药箱子里那个羊皮袋子拿来, 我去将军府上等你。” 暨艳脸色一白。 他知道那个羊皮袋子里装的是解毒的一种药,且只有兄长、张先生和阿香三个人知道制备的办法, 不到严重的时候不会轻易拿出来。 于是齿关微微颤抖:“是公纪他……” “应该不是公纪出事了。”李隐舟瞥见少年慌乱的眼神, 来不及仔细安抚, 亦不愿说破实情,先交代他做事,“快去, 暂时不要告诉别人此事。” 暨艳略镇定下来,目光凝于兄长竭力紧握的手掌,似从中看出了什么。 他瞳孔微微震颤,旋即垂下眼睫,点了头便转身飞奔回家。 李隐舟亦没时间思忖更多,将雁翎袖在怀里,拐出门抓住一个仆人问询。 他们一路轻车简从到此,所带的仆从不多,今儿当值的刚巧不是陆氏原本的家奴,对陆 绩孤傲的个性并不了解,还探头探脑地瞧了眼:“一大清早就不在了,想是出门会客了吧?” 知道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李隐舟不再纠缠,踏着风一路跑到将军府,却被护卫一枪挑至胸口。 “吴侯不在,请回吧。” 他心知这话多半是敷衍,正欲翻脸,却见凌统悠悠闲闲挎着剑转了出来。 还冲他打了个口哨:“李先生怎么来了?” 李隐舟喘过一口气,倒头一次觉得他出现得如此顺眼,在护卫愣住的眼神中拨开长/枪冲到凌统面前:“将军果真不在府邸吗?” 凌统古怪地瞧他一眼,见他神色焦急,眼珠一转,把他拉到一边:“今日本来是我当值,早晨有人来送过一封信,主公看完便去了城西的方向,且不许我跟去。” 他压低了声音:“先生是否知道了什么?” 陆绩和孙策同时离府,此事不可能是巧合,何况陆绩的书卷里还出现了不合常理的箭羽。 于是梳理着呼吸,反问凌统:“现在府邸上有哪位将军在么?你父亲或者别的将军,张公也行。” 凌统抓抓头发道:“不巧,他们都去城外议事去了。最近传来战报说曹操次战告败,正准备和袁绍决一死战。父亲他们以为这是奇袭许都的最好时机,所以在军中一起议论,只等将军拍案了。” 李隐舟一身沸热的血在汗湿的衣襟中渐渐冷却,发热的脑门也清醒下来,听到此话,心中陡然生出一个从未想到过的疑窦:“可现在战局未定,曹操明知道许都现在就是他的软肋,难道就任凭将军收走?” 别人不说,他麾下的郭嘉、荀彧都是智谋过人的天才,不可能犯这么粗心的错误。 凌统却不以为意:“知道又如何?他现在骑虎难下,只能以背脊示人亡命一搏,别看他初战告捷,但袁绍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还有的耗呢。等将军取了许都,这两人便是两败俱伤罢了。” 少年的话多少带点因崇拜而生的夸张,但并非狂言。 按孙策的步伐,假如此次北袭成功,那以后天下就是孙氏一家独大。毕竟这时的刘备还屈居人下,而曹操尚且没战胜袁绍,同时还面临着他孙策随时可能发起的突袭,可谓腹背受敌。 如果按照局势孙策的筹谋发展下去,就根本不可能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和他印象中的历史并不一样。史书里一笔带过的十年在现实中过得太漫长,平凡的生活如流水冲淡了他前世的回忆,直到这一刻才骤然惊醒。 晨风掠过汗湿的背脊,撩动起一阵凉意的涟漪。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几乎是自语着:“我记得陈登上次求助的是曹操。” 凌统不知道他怎么提起这茬了:“是啊,上次少主领兵去打广陵,不就是让陈登的诡计乱了心神才退败的么?不过他的确是求助了曹操,只是援兵没来的那么快而已。先生怎么说起这个了?” 陈登出身名门望族,且爱惜声名,加上素来没有明确立场归属于哪个军/阀势力,因此他的行动并不惹人注意。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与杀了许贡的孙策交恶,反倒是才受到过曹操的襄助,如果孙策要取许都,旧仇新账一起算,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所以从孙权讨伐广陵失败的那一天起,曹操就很清楚,许都并非全然薄弱之地,反而有着一层不为人知的防备—— 许贡留下的恶毒淬上陈登的智慧,这三个门徒不再是只会鲁莽行事的匹夫,他们也许并不在乎谁主天下,但那个人一定不能是自己的仇人孙策。 孙策盯着曹操的后脊,而他们盯着孙策的背影。 李隐舟不知何时已屏住了呼吸,等到胸口发疼发闷的时候才回过神来,但心中仍存了一丝侥幸——那可是孙策。 是江东不灭的火光,是战无不胜的小霸王,他怎么可能败给三个不入流的匹夫? 凌统看着他五味交错的眼神不由生疑,但还没问出口,便听见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扬了尘埃落下。 暨艳高举着手臂勒住缰绳,一跃从马背上跳下来,气喘吁吁地取出李隐舟交代的东西往他怀里一掼,方道:“找马费了些时间,让兄长久等了。” 李隐舟知道他也急切,不再追问这些琐事,吩咐道:“你和凌统去大营知会少主和伯言,就告诉他们今天所见,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你一个人去找将军?”凌统盯着那个羊皮包裹,似察觉到什么,蹙眉道,“我和你一 起去。” “不行。”李隐舟反镇定下来,“你不和他一起去,阿艳一个平头百姓通报进去会耽误时间。何况将军那边情况未知,他单枪匹马过去一定是因为有顾忌,让这些普通守卫跟去反而会打草惊蛇,伯言一定知道该怎么办,你快去。” 凌统还想说些什么,李隐舟已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 九月的天里暑气尚未散尽,连绵的山野披上朝阳,炫出一片刺目的光。李隐舟在迎面扑来的热浪里拧紧了眼皮,慢慢驾着马仔细在视野中搜索有无那二人的身影。 直到地上出现一道不起眼的血斑。 他小心翼翼、尽量无声无息地跳下马,仔细甄别着血迹的时间,不过片刻的功夫,遥遥听见踩碎灌木的脚步声,时远时近地听不真切,似乎在搜索着什么。 “嘘。”他紧张地摸了摸马脖,试图与之交流,低低地道“别出声。” 训练有素的战马似听懂了一般,乖顺地垂着明润的眼睛。 脚步声簌簌地靠近。 李隐舟暗道一句倒霉,这么大的山里就偏偏撞上了人,这里人烟罕至鸟不拉屎,在这里搜人的多半就是许贡的门徒了。 不过这也许是另一种幸运,他们在这里探查,就说明孙策一定也在附近。 滚烫的空气中眼睫都糊上一层密密的汗珠,他转眸四望,模糊的视线忽定于马脖的铃铛上面。 马儿偏头看着他,似乎在问他想做什么。 李隐舟暗道一句抱歉,又重复一次“千万别出声”,抚摸着马脖的手猛地用力。 方才还寂静的山林里随即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幽幽地回荡着。 不远处爆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号:“这里没有别人,一定是孙策!他身上有铃铛,快追!” 锁定了目标的方向,错乱的脚步声骤然一致地追向马儿奔去的方向。 蹲在草丛里的李隐舟长长舒出一口气。 没想到昔年给孙策的铃铛还没换来甘宁,倒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一次,本来属于锦帆贼的标志居然变成了锁定孙策的标记。 不过这三个门徒也不是傻子,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那只是一匹空马,并且推断出有人来找孙策了。 必须赶紧找到孙策会合。 正凝神思索 着,眼前明亮的光线忽然被遮断,一张粗粝的大手紧紧勒住他的脸,硬生生将他往后扯去,直到没入黑暗。 —————————————— 另一头,凌统与暨艳一路闯入军营。 “小兔崽子!”凌操尴尬地提起儿子的后脖把他丢出去,“我们正在议事,你来做什么!” 凌统朝并肩而立的孙权和陆逊拼命挤着眼睛,暨艳则静静立于门口。 “诸公先商定吧。”陆逊与孙权默不作声交换过眼神,语气照旧温良谦逊,“此子是逊的故人,逊去询问吧。” 随即阔步走出门去,直到立于暨艳身前才略顿了顿,垂眸轻声道,“过来吧。” 军营里也有几位曾见过这个在将军的宴会上出尽风头的年轻人,和世家偏颇的看法不同,武将倒喜欢敢说敢做的年轻人。 也知道这少年与陆郎交好,曾被孙策赠与虎裘。 索性就当看不见这出,继续低头研究袭击的路线。 …… 二人走到无人处,暨艳才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陆逊。 陆逊淡然的眼神于晴空中一点点凝结,直到听到最后李隐舟先去找孙策,忽转头盯着少年沉着的脸色。 他似风淡风轻地问:“你天天与从父一起读书,从来没见过根雁翎么?” 暨艳垂首道:“是,从未。” 陆逊转过眼眸,凝视着空中漫卷的军旗,这次是肯定的语气:“他和许贡的门徒有染。” 暨艳沉默半响,良久方低声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组会,还是得凌晨更新,以后干脆都固定早上6点更新好了OTZ 接下来几章剧情会比较跌宕,就先预警一下吧,有个小朋友犯错了OTZ 57、第 57 章 李隐舟被生生拖进某个密不透风的暗处。 直到他的气都快被掐没了, 桎梏在脸上的大掌才松了力气,嗡嗡的耳朵里传来一声哼笑。 “你还真有胆子跑过来。” 他松下一口气,果然是孙策。 黢黑的视线中慢慢显现出模糊的轮廓, 李隐舟方发现他被拖进的是树丛掩盖的一个洞穴,半密闭的空间里, 凝滞的空气就像没拧干水分的手帕湿哒哒地勒在口鼻上, 一时半会令人觉得呼吸都很困难。 他转过身去,便见孙策扶着把剑半靠着穴壁, 危机的关头里还不忘扯出一个笑:“愣着干什么,给我治伤。” 孙策颊上豁开条一拃长的伤口, 在肌肉的牵拉中渗出乌黑的血丝。 李隐舟半跪下来替他检查,好在孙策身上套了厚厚一层坚硬的铠甲,唯有无遮无拦的脸上挂了彩, 中了一点箭上的毒。 他也不是毫无防备的莽夫, 素日出门就穿着护身的铠甲,且知道箭上有毒故不缠斗, 而是选择了躲在这里拖延时间。 那方才所见的血迹…… 似看穿他疑惑的眼神, 孙策以剑朝内点了点。 顺着他剑尖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察觉到角落里蜷缩着的病弱少年,他纸一样薄的身子裹着一身血痕, 一双寂黑的眼眸在晦暗的光线中冷得触目惊心。 陆绩似早料到他会来,只转了脸低低咳嗽两声。 “放心, 他是犯病了咯血, 那三个狂徒没伤到他一箭。”孙策挑剑把他的脸拨回来, 目光却往外探了探,“先帮我治伤。” 看来这两人都没有受重伤,李隐舟暂时松了口气, 取出羊皮包里的炭粉给孙策的伤口上仔细敷了两指头,将剩下的交给他自己服下去。 “将军皮肉的伤并不严重,毒也不见得深,吃下这包解毒剂可保无虞。” 孙策蹙眉接过这黑乎乎的药剂,黯淡光线中看不清内里有什么药材:“你确定不是毒我?” 然而不等李隐舟接话,他昂起脖子,抖了抖羊皮将之尽数倾入喉咙,喉结似野狼吞肉般一滚便将整包炭粉咽了下去。 见他服下了解毒剂,李隐舟飘忽不定的心情才真切地落到了心底。 还好他今天早晨发现了陆绩留下的雁 羽,还好他让暨艳拿来了万能的解毒剂,还好他赶在了许贡的门徒之前先找到了孙策。 不禁苦中作乐,这一路的还好大概透支了今年所有的幸运吧。 尚未彻底安下心,便听见外头咔嚓一声落叶踩碎的声音。 蒸笼似的洞穴里只余李隐舟刚刚落下的呼吸声,他眼眸微动,以气声道:“我们被发现了。” 孙策朝外瞟一眼,似早料到般:“他们是三个人,肯定会分头行动,之前被你引走的两人回来了。可惜之前忌惮着毒发,没有料理掉那个落单的。” 李隐舟问:“那现在怎么办?” 孙策舔舐掉牙齿上沾着的粉末,撑着剑站了起来。 “走。”他将陆绩拎起来掼入李隐舟的怀内,“吴地多水,这里的洞穴多通着水脉,我们去里头看看。” 他选择驻军于此,对此处的地貌自然了然于心,在他镇定自若的语气中,李隐舟也冷静下来,扶着虚弱的陆绩跟着孙策往里撤。 但还得做最坏的打算,他踏着孙策的脚印一面往前走一面与他商议:“若里面是死路,我们三个能胜过他们吗?” 探着路的孙策嗤一声笑出来:“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他们三个,若不是有个累赘,你以为他们能伤到我?” 显然李隐舟和陆绩的战斗力是负数,不仅不能帮忙打架,还得给他添麻烦。 陆绩趴在李隐舟肩头,自半昏迷的中咬了牙,忽道:“将军不必救绩。” “你以为我想管你?”孙策回头瞟他一眼,目光似利箭穿透重重黑暗,他冷笑一声,“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是他们活腻了罢了。” 李隐舟闻言,反坐实了心头的猜测:“所以今天的事情果然是……” “嘘。”孙策忽定了脚步,在黑黢黢的暗影中后退一步,随即拔剑出鞘,铮一声钉入面前的岩壁中。 他压低了声音:“回去再说,现在安静点,我才能听水的方位。” 李隐舟知道轻重缓急,于是闭紧了嘴不说话,耳朵也跟着下意识地竖起来,果然隐约能听见清凌微波在外头回荡。 孙策歪着头听了片刻,随即用力拧动剑柄,把它当钉子似的一寸一寸凿进去。 落下碎石的窸窣声响中,隐有一丝亮光透了进来。 李隐舟也过去,手上没空就用脚帮着踹动裂缝。 两人齐心协力下,只听轰一声,薄薄一层岩石被破开一个大洞,炽烈的日光猝不及防洒了满怀。 瞳孔在明亮的光线中骤然紧缩,一片炫目的白茫之后,面前的景致一点点填入逐渐清明的视线—— 是一道三丈余高的悬崖,似刀鞘般笔直地立着。滚落的石子顺着锋利的崖壁咕噜摔下去,扑通闷响着砸出一圈圈四散的涟漪。 还好绝路之下是水路,水路便是生路。 李隐舟低头看着宽阔一面湖泊,忽然觉得再加上一个还好,大概这辈子的幸运都被透支了。 但能换来孙策渡过此劫,也不算亏。 心头的庆幸尚来不及聚集,耳边便听见雨点似的脚步声倏然迫近,弓弦绷紧的声音似豺狼露出獠牙的一磋,咯吱一声带着冷而毒的杀意。 响动声更让三门徒确定了猎物的行踪,他们甚至无法克制兴奋的脚步,只想快一点完成使命。 山间掠过习习凉风,孙策按住腰间的铃铛,忽扯下来抛给李隐舟:“以前骗你玩的,还给你。” 李隐舟将铃铛顺手掖进怀中,联想到什么似的,低声和他道:“公纪不能潜水,就算跳下去也肯定会被看到。所以我们得分开,将军带公纪游去一边,我带着铃铛游去另一边,远一点他们就只能听铃铛了。” 说完这话,他忽然觉得周身轻快了很多。 孙策是孙权和阿香的兄长,陆绩是陆逊的从父,而他本身是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局外人,这样的办法是最划算最稳妥的。 孙策闻言,若有所思地拔出卡在石头的剑,哐一声余响中靠近他们:“你会水吗?” 李隐舟在江东住了十年,不会也得会了,体格虽然一直差劲,但游泳是个技术活。 他坚定地点点头:“会,将军放心。” 话音刚落,一道羽箭嗖一声自隧道中破空而出,直直擦过他的耳际。 孙策高喝一声:“跳!” 李隐舟几乎来不及思索,腰间猛然被一股重重的力量一推,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陆绩。强烈的坠落感中,飒飒的风声似钢刀刮在脸上,只一瞬的功夫视线便从天空陡然转落到湖面。 心头似有急电转过,李 隐舟在这个瞬间遽然睁大了双眼—— 银镜似的水面上静静倒影着刀鞘似的悬崖,崖上,一袭挺拔的身影迎风长立。 哗啦。 破碎的水花将一切画面与声音掩埋,约莫片刻的功夫,李隐舟抱着暨艳从水里探出了头。 “将军!”他高高地昂着头,视线被水光模糊为一片朦胧,唯听见孙策轻蔑的笑声。 “你是傻子么?他们是用箭的,都跳下去就是三个活靶子。” 孙策缓缓以袖拭剑,眼中映出寒芒。 他的声音渐渐没入飒沓的箭声中。 “快走,你们在只会妨碍我。” 李隐舟知道如今再不走只能给他添累赘,咬了牙一个猛子往前面的水中一扎。 头顶不时落下石子,兵刃相交传来铿锵的脆响。 陆绩的脸挨在他的肩膀上,整个身子在冰冷的水中打着哆嗦,声音愈轻,几乎不敢确定:“将军他……” “你要相信他。”李隐舟按下他的头不许他往崖上看,拼命往前游着,不知是为了安慰他还是为了说服自己,“他身上穿着铠甲,还服下了解毒剂,何况你没听他之前说吗,没有我们两个累赘,那三个狂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都是因为我……” 李隐舟忽感泡得发冷的肩头落上灼热的一滴水。 他环紧了颤抖的少年,咬紧了牙关用尽力气往前挣着,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狭长的河岸出现在眼前。 几乎是连滚带爬扑腾着上岸的,李隐舟在最后一丝力气里攒了一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说完,眼前一切的亮光消失,再度堕入沉沉的黑暗。 —————————————— 从漫长的疲惫中醒来,入目是暨艳凝然似雕塑般不动的脸。 窗格里透入漫洒的星辉,似冷霜般凝在少年的眉头,凝结成一股难以揉碎的忧愁。 见兄长醒来,他的神色才微微融开:“兄长醒了?有什么不适么?之前阿香来看过你,她说你只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李隐舟咳嗽一声,酸软的筋骨烂泥似的贴在床上,提不起一丝力气。 他记得之前是晕倒在了河岸边上。 暨艳似看出他的疑惑,慢慢地道:“我和凌统把此事告诉了伯言,伯 言也说不能打草惊蛇,只带了亲信去找你们,路上看见了那匹马,他就说让我们仔细听铃铛的声音,最后在河边找到了你们。” 以陆逊的才智,看到空马不难猜出他的小聪明,李隐舟好奇的并不是如何获救。 他鼻腔里似乎还灌着冰凉的河水,语气亦是森冷的:“公纪还好么?” 暨艳踟蹰片刻,方道:“不太好,但活下来就不错了。” 陆绩无事,李隐舟放下一半的心,接着问:“那将军呢?你们找到他了吗?” 少年的眼里明暗交错片刻,长长的眼睫旋即落下,将一切明亮的星芒遮断。 他的眼里唯有寂寂的黑。 “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也想一口气写完的,但是还是希望这个篇章能慢慢写好一点 58、第 58 章 少年沉郁的神色似晦暗的雨, 在他心头敲上淅淅沥沥纷乱的节奏。 “将军在哪里?” 暨艳抬起眼,明润的眸中有刹那的犹豫,刚想说什么, 便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 “阿艳,你守着他很久了, 天都快亮了, 你去休息。” 孙尚香推了门低头走进来,指尖微微颤抖地按住暨艳的肩膀, 不由分说将他推出门外:“去吧。” 透过半合的门,李隐舟看见天已经一半透亮, 灰蓝的天际中一颗赤色的星星隐隐烁动,似乎就要沉于冥冥的夜空。 孙尚香的背影在空阔的夜色中显得分外地薄。 “究竟出什么事情了?”他顾不得周身的疲惫,趿拉着草鞋走到孙尚香身边, 伸手扳动她的肩膀, “你先告诉我将军现在怎么样了?” 闻言,孙尚香的背脊霍然抽动起来。 她低声道:“兄长他去了。” 李隐舟竟片刻没反应过来:“去哪里了?” 孙尚香忽转过身, 以锥心的目光看着他。 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逼出一句话:“他和三个贼子缠斗, 最后毒发身亡。” 李隐舟尚且未曾从孙策离世的噩耗中回过神,毒发身亡四个字就像箭雨一样刺痛了耳膜,他骤然抬起头, 喉头轻颤:“不可能,我明明给他服了炭粉。” 他亲眼看着他服下了一整袋。 孙尚香抬手狠狠拭了把眼角, 压低了声音, 哽咽的喉咙竭力地保持着平静:“我查看了兄长的尸首, 他脸上的伤口敷着的根本不是你做出来的那种炭粉,只是寻常的药炭。” 仲夏烦闷的后半夜,湿热的空气似能一滴滴拧出汗来。 李隐舟却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阿隐, 我相信你不会害兄长,所以没有声张出去,可是你得告诉我。”她终于忍不住呛咳着哭起来,“你告诉我是谁。” 少女哀切的哭声中,一整日的经过走马灯一般从眼前一闪而逝。 早晨,他急于赶去将军府,来不及亲自回头,于是吩咐了暨艳去拿炭粉。 他说因为找不到马才迟了片刻,自己竟然一点也没有怀疑过什么。 洞穴里的光很暗,而他丝毫没有想过炭粉被掉包的可能。 砰—— 推 门而入的声响似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到他脸上。 “和兄长无关,是我换了炭粉。” 少年孑然独立,眼神倔强而空寂。 孙尚香虽想过是他,可也只是一瞬的念头,甚至为这一瞬感到愧悔过,却没想过竟然是真的。她直直地看着暨艳,片刻间几乎说不出话。 “你什么时候知道公纪和许贡的门徒有染?”李隐舟压低了声音问。 “吴侯娶妾那日,兄长的衣衫被箭射破了。”暨艳转眸看着自己的兄长,竟无奈地笑了一声,“可兄长总是瞒着我,那天也一样不告诉我出了事。后来我就问了公纪是否知情,于是我就知道了那些事。” 那一日的清晨,雪落了一整夜,他和衣而睡,体贴的少年为他添了一件厚厚的外衣。 “兄长去拜访陆府的时候,公纪已经知道了袁术的死讯,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可就是得不到,再也得不到了。” 暨艳的声音越发清冷,似凝了一整个冬天的寒寂,在这一刻终于裂开了冰缝。 他疲惫地垂下眼,轻轻勾着唇:“虽然公纪也不愿意告诉我更多,但看到雁羽我就知道了,一定是他们要动手了。孙策此人睚眦必报,若他活下来,公纪就不能活了。兄长,我别无选择。” 看着他近乎于孤注一掷的孑绝表情,李隐舟忽然觉得万般后悔,为什么那天就那么急于去见陆逊和孙权,把两个少年抛在冰天雪地的寒冬里。 他沙哑着嗓子问:“那你就没有想过,将军离世,公纪一样会被问责,一样会死。” “不!”暨艳的神色一颤,猛地抬起头,冰冷的眼中燃着焚烧了自我般的焰火,“只要兄长你不说出去,现在谁也不知道是公纪将吴侯骗出去的,兄长……” 他的目光在李隐舟阴冷的视线中一点点冷寂下来,似下定决心一般,他忽撩开衣袍跪了下来,急促地膝行到兄长的脚下,低低地道: “兄长有没有想过,公纪也是伯言的从父,他是陆家的人,一旦他被问责,整个陆家难辞其咎。何况孙策与陆氏素有旧怨,别人一定会以为是伯言挑唆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仰起头盯着李隐舟:“还有,伯言和孙少主交好,旁人也会揣测是否是少主弑 兄。孙家不止他兄弟二人,他那些庶出的兄弟一定会拿此做文章,少主才吃了败仗本就不得人心,如果公纪的事情败露,他也不可能继承家业了!” 李隐舟冷冷地垂头看着暨艳。 他素以为少年是一张纯白的纸,不染世俗,也不攻心计。 其实暨艳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利用最厌恶的世俗来威胁俗世的人。 折一身傲骨,铸一把锥刀。 他以为他可以用这样的方式保护陆绩。 李隐舟只觉得一瞬冷得彻骨,仿佛吴郡深冬最凛冽的风自肺腑里刮过,只残余无数的血肉模糊,锥心刺骨。 “你说是公纪将吴侯骗出去的?” 暨艳抿唇不语。 良久的沉默中,天光一点点破开重重的夜幕,透过一格一格错落分明的窗柩,直直落在他雪一样苍白冰冷的脸上。 李隐舟举起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巴掌狠狠地掌掴下去。 啪一声如瓷器碎裂的声音,暨艳抽痛地扯了扯嘴角,眼神平静:“兄长要出气也无妨,本来……” “你觉得你保护了公纪吗?”李隐舟冷冷地看向他,逼问着,“公纪明知道你我当日要去找他送药,以他的细心,又怎么会轻易落下证据?” 暨艳的眼眸轻轻一颤:“公纪他……” “子休。”他打断暨艳的话,沉痛地道,“公纪已经不记恨将军了,他没有骗将军,那枚雁羽,是他留下的求救。” 昨日孙策的态度亦印证了他的猜想,陆绩刻意留下的雁羽是为了让擅长解毒的李隐舟能察觉出潜伏的危险。 两人经历了什么或许只有陆绩自己知道,但他的初衷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错误。 “我要去找公纪。”暨艳难以置信踉跄地后退一步,他撞开门,几乎是逃一般地跑了出去。 李隐舟想追出去,却被一柄银枪拦住了去路。 红色的长缨飘在眼前。 在这一刻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脱口而出:“将军!” 回答他的却是凌操冷淡的声音:“醒了?张公让我带你去军营。” 不等他反抗,凌操将他一把捞到马背上,对不远的凌统道:“看好阿香。” 随即扬鞭远去。 …… 马蹄一路踏破静悄悄 的黎明,跑到城外驻军的大营。 李隐舟几乎是滚下马,双腿一软,却被凌操用力提了起来:“张公,我把他带来了。” 张昭立于猎猎长舒的军旗之下。 见到这个年轻人,他眼中的寒火似被冷水骤然地一泼,升起一绺淡淡的烟愁。然而只是一瞬的寂黑,似冲淡了余烬的一颗炭,冷寂之后更显炽热。 他的语气却是淡淡的:“跟我来。” 凌操推了李隐舟一把:“去吧,这里很安全,我会远远跟着你们。” 李隐舟踉跄着跟着张昭,已没有心力去猜测他想做什么。 是威胁他说出真相?还是逼他瞒住事实?他捏着腰间的铃铛,游魂一般跟着张昭。 “你看。”张昭却表现得异常淡定,他无悲无喜地指着晨起操练的士兵,甚至还笑着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孙策的死讯一定还被藏掖着,懵然无知的士兵们脱去常服,换上兵甲,正摩拳擦掌地准备进攻许都。 张昭停在一个小兵面前。 他温和地笑了笑:“你多大了?” 小兵脱出队列,脆生生地回答:“十二。” 李隐舟惊讶地抬起眼,看到一张稚嫩的面孔,脸上还挂着一圈圈汗。 张昭替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为什么这么小就来从军了?” 小兵抬手挠了挠头,宽大的衣服绊住了胳膊,他腼腆地红了脸,对素来威严的张昭有点害怕,但也有点好奇。 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因为我阿翁饿死了,阿娘也改嫁了,我跟着阿娘会拖累她,所以决定来从军了。” 张昭深深地望他一眼:“可是打仗会死人,你不怕死吗?” 小兵犹豫了片刻。 最后摇了摇头:“不打仗就会饿死,军营里好歹能混一口饭,战死也比饿死舒坦。” “你很诚实。”张昭并不生气,反而拍了拍他的头,“回去吧。” 年幼的士兵退回了队伍中,在晨起的第一股凉风中摆出一个有模有样的姿势,跟着其他士兵大喊了一声:“喝!” 李隐舟第一次仔细地看这些在历史中没有任何只言片语描述的脸庞,从十二岁到六十岁,有的人身子骨都还没长好,有的人却已经满脸皱纹,他们脸上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和斗志,只是 按照上级的吩咐早早地起来操练着。 张昭昂起头,继续带他走下去,一边走一边问:“你知道军营里一共有多少士兵吗?” 李隐舟没有料想到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张昭又问:“那你知道这些人每天要吃多少粮食,要消耗多少军需吗?” “……不知道。” 从庐江到吴郡,他一路逃避着纷争和战火,除了在九江短暂地呆过一阵子军营,他始终生活在陆康和孙策保护的城池中,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 他其实从未体会过战争。 张昭回过头,华发于空中漫飞,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李隐舟:“你有本事,不需要在这里混口饭吃,但你又对军队的事情毫不知情,足以证明你胸无大志。那么你为什么要来呢?” 为何? 是因为孙权的病危,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大夫,他只想保护好生命里重要的人,和他们的身份、地位与将来的荣光都没有关系。 他脸颊抽动片刻,笑得很勉强:“我以为我能救人,起码能救我的朋友,我想保护他们,但……” 但他却没能救到孙策。 还被他又保护了一次。 压抑的悲痛如泄洪的流水奔涌出来,来到这个时代的第十年,他第一次落下眼泪。 泣不成声。 张昭止住步伐,苍劲的手满怀力量地摁在他颤抖的肩头。 “将军也一样。”他道,“老夫跟了将军近十年,其实他并没有外人所传的那样傲慢,他也只是想保护重视的人而已。” “是,我知道。”李隐舟仓皇地点着头,“我一直都知道。” 庐江的放行,阿香的逃家,凌操手中的红缨枪,自己腰间的铃铛,还有……送给暨艳的白虎裘。 都是他不为人知的温柔。 张昭温和地擦去他眼角的泪,指着西南的天际:“你看。” 模糊的视线在细碎的凉风中逐渐分明,那颗赤色的星辰在天际隐约闪动。 张昭道:“这是商星,也叫大火,不管是百姓还是朝廷都知道这颗星,以前还有专门的官员观测它运行的轨迹。” 重云遮蔽下的天空如灰蓝色的海,溺着稀薄的星与月,炽烈的商星也似要扑灭一般。 “我知道。”李隐舟悲切地望 着天空,“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商星消失以后,天就变冷了。” 张昭迎着拂面的风久久地长立。 半响,才道:“可到了来年,它还会回到人们的视线中。” 长者的声音在茫茫的夜中有如旷世的空寂。 他问:“天上比商星更亮、更久的星也有很多,可你知道为什么百姓最重视商星吗?” 泪痂凝结在脸上,如一张缓缓松开的手,不再遮蔽眼睛。 张昭慢慢地、沉沉地道:“因为等它再次出现的日子,就是春耕的时候。所以即便它离开了夜空,人们也会日日夜夜地思念它。” 再明亮的星辉也终有覆灭的一日,人们日复一日地仰望星空,记住的并不是其耀眼的光辉。 而是它们曾照亮的黑夜与前路。 李隐舟凝视着那颗即将坠落的赤色大星。 夜风拂动着额发,飘舞的视线中是破晓的曦光,商星终于拖着赤色的火焰缓缓落下了天幕。 他最后望了眼天际,沉沉地闭上眼,在心底无声地祷告。 待百年以后,再次相见,一定是春天。 …… 黎明到来时,前路的泥泞更加湿滑,张昭领着他穿过军营,直到一个营帐前面。 李隐舟隐约能猜测到他的用意。 张昭并不掩饰:“少主性情生僻,对部下总是疏远,他不会愿意听我的话,就请先生代劳吧。” “某何德何能,令张公称一句先生。”李隐舟看着张昭苍老的面孔,在上面看见了许多人的影子,陆康、张机、盛宪……那些远去的身影在这一刻好像都回到了他的面前。 他忍不住道:“您不喜欢少主,为什么……” 张昭似想起什么,忽笑了一声:“其实我也很不喜欢将军,他太不守规矩了,总是给我劝酒,爱拿老夫寻乐子。少主样样不如他,但总算体贴老夫这把骨头。” 说着说着,他也闭上眼,仍笑着:“所以这次,还是选个守规矩,不闹心的吧。” 李隐舟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告诉张昭,这一次你选的人也很叛逆,很冲动,甚至不会带兵,闹出笑话,当然他也有很多功业,可却是在你的反对下进行的。他以后成天就会气你,像个永远都不服管教的孩子。 但他会陪你很长 的时间,不再让你送黑发人。 他忍了许久,终究没有说出口。 只是点点头:“好。” 张昭挥挥手踏上来时的路,孤寂的背影用力地挺了挺,随即吃痛地捶捶腰,摇着头走向忙碌的一天。 李隐舟挪回视线,推开沉沉的门。 晦暗的光线中,小小的营帐就像一个孤独的兽穴。推门片刻错出的一缕光铺了进去,映在一张冷峻的脸上,在鼻锋下落下深深的影。 浅浅的酒气萦绕在鼻尖,李隐舟越过冰雕一般一动不动半卧的青年,推开了两侧紧闭的窗。 晨曦骤然充斥了整个屋子,孙权却似浑身一烫似的拼命地往里缩着,直到一格暗影落在眼前,紧张缩小的瞳孔才停止了颤抖。 李隐舟立在他的身前,第一次以居高临下的视角看着他。 他问:“少主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孙权偏过头,以手臂挡住眼睛:“你出去。” 李隐舟看着困兽般的青年,想起方才张昭难得的温和,也许自己之前的神色就和现在的孙权一样,脆弱得好像一句重话就能击碎。 他的手臂还缠着绷带,上头渗着血水,才长好的新肉又崩开了。 但若不经历剖肉见骨的痛楚,又如何能除去蔓延的腐肉? 李隐舟于是冷下声音,几乎是质问:“少主知道驻军一天要花多少粮草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寂的沉静,细细的尘埃扑动在明亮的朝阳中,迷得青年红了眼。 孙权忽似豹子一样地扑了起来,举起拳头用力地往身前一砸。轰隆的一声巨响里,满地的军报散落成一片一片。 外头传来巡逻士兵的惊呼:“少主!” 李隐舟高声回一句:“没事,不小心撞了灯。” 等小兵半信半疑地走开,他才转过脸。 孙权的声音也似裂成一片一片扎手的竹简:“我不会打仗,也不知道一日要花多少粮草,我就是个废物,根本不配继承家业。人人都说孙翊比我更像兄长,你应该去问他这个问题。” 失去父亲的那一年,他还有兄长的庇护,而如今兄长也离开了,骤然暴露在风暴中的青年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 “父亲去了,兄长也去了。”他打了个酒嗝,笑得肩膀都在抖动,“我要 这大军做什么?我要天下做什么?” 混沌的酒气扑在脖上,肩头忽滴上一滴灼热的的水滴。 李隐舟想起那一年失去父亲的孙策,他一起失去的还有孙氏的旧部,还有昔日的尊荣,十六岁的孙策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就必须挑起枪开始筹谋孙氏的将来。 而孙权,他是个被兄长过度保护的孩子。他还有很多孙策留下来的东西,还有张昭等一帮旧臣用尽心力替他打算,有无限的时间和将来。 有无数个春天。 李隐舟忽定了神色,咽下张昭教给他的温柔言辞,反冷冷地问:“那你见过军营里的士兵吗?” 孙权木然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以为你很悲惨?你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兄长。”他咬着牙齿,咯吱一声几乎错出血来,“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兄长麾下那么多将士,有几个父母两全,兄弟俱在?他们不能哭,因为他们还得活下去,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将军已经逝世,现在的江东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块剔骨的净肉,你想要那些士兵为你送命吗?你想要江东的百姓一起陪葬吗?” 他几乎贴着孙权的耳廓,以一种近乎残忍的语气道:“你可以继续哭,反正总有人会帮你承担的,不是吗?” 靠着他的青年身体一颤。 “可我连陈登都赢不了。”孙权的声音在耳畔,却又显得非常遥远,透着雾一样的迷茫,“我还说曹操,其实我根本不会带兵打仗。” 广陵的失败从未在他心头消散,旁人的笑话都比不上自己的怀疑更尖锐诛心。 李隐舟五指收拢,扳直了他的身子,逼他直视窗外一重一重的军帐。 “你不会用兵,公瑾可以教你,你不会用人,张公可以教你,你若担忧世家叛乱,伯言会帮你想办法,你要是害怕没有良医,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他用力地捏紧了孙权的肩膀,“但有一样是我们都比不上你的,甚至连将军不能。你还记得吗,你在将军决定攻打许都之前就认为曹操会击败袁绍。直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这么想。” 他压低了声音,将隐藏了很多的秘密吐露出来:“少主,只有你判断对了。” 明亮的日光越过大敞的窗,照 亮了彻夜未眠的人,在看似冰封的眼底撩起一阵悸动的涟漪。 孙权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他凝了眉目,深深地注视着北方,被击碎的信心一点点重新浮上眼眸。 李隐舟知道他其实从来不相信预言,即便没有自己,孙权也能走出哀恸,承担起兄长曾背负的责任。 但若能抹平他心中的刀口,或许将来的很多悲剧就可以避免。 眼前似映出少年倔强而偏执的脸。 他看着暨艳长大,从三岁话都不能说就孤苦无依的幼童,到十三岁足能舌战群儒的少年,近十年的光阴里他们互相扶持着长大,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上了陌路。 也许是他认真地问起庐江的事情却被隐瞒的那天,也许是自己把衣衫的破口藏掖起来的时候。 他疲惫地闭上眼,在心底慢慢地梳理着真相,正准备开口将一切都告诉孙权,却听见仓促的马蹄声骤然踏破晨岚。 凌统从马上飞跌下来,箭一般冲到二人面前,小心翼翼地瞥了孙权一眼,见他虽蓬头盖面,但神色已不再颓丧,才敢拉着李隐舟的手腕往外扯去。 孙权转眸看了眼凌统,在他躲藏的视线中收回了眼神,只淡淡地道:“去吧。” 直到一路奔出军营,李隐舟才压低了声音问他:“出了什么事?” 凌统这才露出焦急的神色:“子休去找了公纪,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疯了似的跑出城了,伯言已经命人去找了,让我来找你去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有很多小伙伴会弃文,还是很感激一路的陪伴,只是我始终不认为给历史人物“不死”是尊重和爱。 孙策出现在人们的印象中,总是炽烈的张狂的,他被神化成一个战神,一个燃烧了自我的梦想家,但大家好像都忘记他其实也有温柔的一面。 战争是双刃剑,它保护和平,又破坏和平,在必须尊重历史的前提下,我希望笔下的孙策是江东永远的保护者,是带来希望的商星,尽管终会落幕,但他的意志会通过后人重新在春天回归。 然后关于暨艳,下一章会交代始末,犯错肯定会付出代价,误会其实都有必然因素。 59、第 59 章 丹徒城外, 江流涛涛。 一艘破弃的木船上立着素衣少年。 李隐舟几乎是狂奔过去,在船下大声地喊:“你下来!” 暨艳低头看了他一眼,蓬乱的头发在江风里狂舞。 他的兄长声嘶力竭地喊:“死不是办法, 一了百了是懦夫的行径,你犯了错, 就要去弥补, 而不是去逃避。” 仲夏的朗日里,天空中抽出一丝又一丝的晴雨, 密密地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网。 暨艳伸手接住一滴雨。 “公纪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是我给他泼上了脏水, 兄长你也是。”他望着长长的江流,似乎在寻觅着江河的尽头,半响, 才恍惚地问, “若我活下来,兄长又该如何自处呢?” 李隐舟片刻无言以对。 他没有资格替孙权、替孙尚香、替所有人原谅他。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李隐舟立于江畔, 只觉涛涛怒波一股接着一股拍向他的心门, 令他几乎站立不住,“你知道公纪走错了路,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 闻言, 暨艳空落落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似笑非笑、似哭不哭地反问他:“那兄长为何从来都不告诉我呢?我曾经也问过兄长啊。” 雨声将回答淹没。 他并不在意, 只遥遥地凝视着丹徒的城门, 目光似乎透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 落在那个病弱的少年身上。 暨艳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地呢喃:“肆是肆,十是十,就像黑就是黑, 白就是白。再像也终归是不一样的。” 他笑了笑,轻轻地往后一仰。 咚一声,水面被砸开一道深深的漩涡,转瞬便被滚滚逝水掩盖了过去。 …… 雨一点又一点地砸落在脸上。 李隐舟在雨里站了很久。 一把伞不知何时罩在头顶,背后是一个温热的声音:“回去吧。” “是我没有管教好他。”李隐舟望着茫茫的雨帘,声音也空阔得落寞,“我一直以为他懂事,他单纯,时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他孤零零地长大。我想他还有公纪,可公纪的事情我却不肯告诉他。” 眼前蓦地浮现出少年遥远而深切的眼神。 夜宴那天他只记挂着陆绩身上的病恙, 却没有看见暨艳心头滴血的刀口。 “他三岁就没了家人,我想给他一个安稳的环境,想让他远离仇恨和纷争。”十年的光阴流风般拂面而来,将雨水沾湿的视线吹得模糊凌乱,交织的回忆中,那个三岁的孩子懵懂地仰头问他——“要是祖母想念阿艳呢?” 一滴又一滴的雨顺着殷红的眼角滑落,落在心口上。 李隐舟忽然很想念张机。 “我不是什么好人,是师傅教会了我怎么做一个好大夫,阿艳他本来是一张白纸,是我……” 他骤然痛哭:“是我没有教会他承担。” 身后的人安静地听他失声痛哭。 直到他沙哑了嗓子哭不出声,才轻轻地道:“五岁的时候,我没有了父母,从祖父把我带去了庐江。” 仿佛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被活生生地撕开,露出血淋淋的回忆,叫人一眼便不忍卒视。 陆逊的声音却淡如鸿雁过后丝缕的云。 “当时我很记恨他,别的孩子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就被他叫起来读书,别的孩子读书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学着理事。我甚至很嫉妒顾邵,凭什么他就可以无忧无虑的,就因为他有父亲,而我没有吗?” 温凉的气息扑在耳廓,大雨冲走了他常年的伪装,露出浮冰下深不见底的内心。 他温柔的声音藏了慑人的冷锋:“你们都觉得我谦逊温良,可谁知道我也动过杀人的念头呢?” 李隐舟空茫了双眼,似有千万的话哽在喉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庐江的事情我也藏了一分私心,甚至想借将军的手报复从祖父。”提起陆康,他被大雨打湿的眼睫微微地闪动,“如果之前我能好好地和从祖父谈一谈,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就算没有更好的办法,也不至于让他一个人承担那么多年。” “不。”李隐舟蓦地转过头,他本想说这不是你的错,你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个孩子,但目光触及他平静的眼眸,被雨淋湿的心似乎也暂且镇定了下来。 他安静下来听他继续说。 明亮的光穿透冰冷的雨,似狼烟与兵戈交错的明暗,陆逊遥遥地凝视着东去的大江,在烟波上恍惚看见了陆康的身影。 他不舍地看了许久。 直到眼睫 盛不住雨水,轻轻地一眨滚下一大颗水珠,睁开眼,清明的视线中唯有浪涛依旧。 他却看见了更远的江河:“可这乱世之中,又有几人能活得圆满呢?如果我用一生追悔,那从祖父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我曾以为我可以一个人改变世家和百姓的命运,可我其实什么也做不到。将军也一样,我们都是凡人,都有力不能及的地方,但你说的对,鸿雁成群,继而有了方向。” 他把伞交给李隐舟的手上。 骨柄上残留着温热的体温。 他道:“如果走在这条路上一定要淋雨,我宁愿做一把伞,起码可以护住方寸之间。” …… 再度回到军营的时候,雨已经停歇,泥泞的路上留着坑坑洼洼的小水塘,倒影出重重叠叠的军帐。 “你先休息吧。”陆逊却把他带去了榻边,帮他擦去满脸的雨水。 这样的动作他做的极为习惯,大约是以前常常照顾陆绩,因此做得熟稔而寻常。 李隐舟抓住他的手腕:“你们打算怎么做?” 江东才整合一年,四方局面并不稳定,他们的平静生活很大程度上都是靠孙策个人的威慑力对抗环饲的群狼。如今孙策逝世,部下必会再选出一个主公。 孙权不得人心,其庶弟孙栩却年少建功,按这些武将的脾气宁可选一个会打仗的,也不会选眼界更远的孙权。 暨艳的话虽诛心,却是事实,旁人未必会相信陆绩已经悔改,连带陆逊和孙权都成了狼子野心。 陆逊淡淡地看着他闪动的眸光:“等公瑾来,将军的事情张公已经压住了,知情的人唯有凌家父子,少主,张公,阿香和你我。” 李隐舟还想追问,却听陆逊道:“你先休息,今天不是结束,明天开始,才是硬仗。” …… 周瑜和鲁肃于三日后抵达丹徒。 这样长的一段路,李隐舟不能想象他们是怎么一路狂奔过来的,但周瑜疲惫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悲伤。 他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主张:“瞒下去,主公巡山遇贼,现在在受伤修养,百日以后,再公布死讯。” 李隐舟掐紧了手心,如果是旁人,哪怕是孙权说这话,都没有周瑜说来那么淡薄,薄得好像没有一丝感情。 周瑜 把脸转向他,轻轻瞟他一眼,似看穿他的心思,忽拔剑出鞘,嗖一声落在对方的脖颈上。 银亮的剑闪动着真切的杀意:“如果你敢说出去,我现在就杀了你。” 一抹红缨飘过,却是凌操挑开了周瑜的剑。 凌操沉沉地道:“周郎有没有想过,这样掩盖将军的死讯,他的身后名也被毁了。他们会说他太鲁莽,说他太傲慢,会说他名不副实,你要眼睁睁看着仇人痛快吗?” 周瑜深深凝视一眼熟悉的红缨枪,不言不语。 立于枪影剑光中,李隐舟忽然很倾佩孙策,他有本事也有魅力能让脾气不合的人都服服帖帖地呆在麾下,而现在…… 他定下心神,走到孙权身边,忽然大了声音:“我听少主的。” 周瑜转眸看向孙权。 以一种冷而挑剔的目光。 对于孙策的弟弟,他是一个温柔的兄长,而对于江东未来的主公,他不会存一丝偏私。 孙权迎着周瑜审视的视线,目光一点点冷凝下来:“公瑾说得对,必须瞒住。” 凌操拧紧了枪。 却被陆逊轻轻拉住了手腕:“现在做主的是少主。” 凌操冷笑一声,低头烦躁地擦着枪,手指落在红缨上,又不舍地轻轻梳理起来。 张昭淡淡地问:“为何?” 孙权攥紧了拳头,眼中凝了一点冷光:“兄长的死讯一旦传出去,四方八面的敌人都会攻来,而军中的士气会低落,我们的兵力集中在丹徒,其他的地方会很危险,必须部署好防线。而且……”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几乎是咬牙切齿:“那三个门徒是如何混进丹徒的?昔日宴会上故意挑动暨艳情绪的是谁?他们背后必是陈登指教,陈登也未必如此会攻心术。” 凌操的手指陡然僵硬,他忽抬头,鹰一样的眼里如临深渊,布满了危险的气息。 “原来就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守许都。” 一直沉默的鲁肃的却在这一刻出声:“打仗只有计策高下,没有人品轻贵的分别,将军不要冲动。” 凌操被兜头兜脸泼了一盆冷水,眼神更加凶狠:“如果我们此时取许都呢?” 一时静默。 以兵力计,现在的许都的确不如丹徒,官渡之战如火如荼,曹操根本没 有时间回顾许都。 “不可。” 李隐舟愕然地抬头,却见孙权拧的眉眼里沉着一丝紧张,他的眼眸在李隐舟身上流连一瞬,忽然变得冷淡而强硬。 他道:“我没有兄长那样的军威,无法攻下许都,如果贸然进攻,只会损兵折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出头,而是部署防线,还有……” 他目光在陆逊沉静的脸上一错而过:“世家之中,必有人和曹营勾结,兄长以往下不去狠手,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必须先除内乱,再平外患。” 陆逊淡然地垂着眼:“是逊无能。” “现在弥补也不晚。”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快步走到中间,反昂着头审视周瑜:“世家的事我会和伯言商定,劳张公和公瑾在军中暂且施下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兄长的营帐,一应大小事宜由你们暂领。子敬来告诉我现在的布兵情况,至于凌将军。” 他一口气毫不拖泥带水地说完,语气更加肃杀:“如果有人走漏消息,我不介意找人给兄长陪葬。” 凌操竟一时被慑住,随即不服气地挑枪指了指李隐舟:“这位先生一贯任性,他是少主带来的人,我也能动吗?” 李隐舟知道凌操此人素有侠气,且也是孙策安插在孙权身边的亲信之一,今天却几次三番挑剔孙权,也只是因为内心深处隐约的一点不甘心。 他不肯相信有人可以取代孙策。 李隐舟忽然明白了陆逊的话—— 这是一场硬仗,敌手不是别人,正是孙策最忠诚的部下。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最佩服陆逊的一点,就是经历了无数次的不幸,依然是一个明亮的人 《三国志》中,大臣单独列传的,唯有他和诸葛亮。 这是一个漆黑的时代,但是总有人愿意化身火光,我想陈寿先生应该也是因此才尊敬他。 至于暨艳,他从此会走向历史结局,用后半生赎罪。 他的理由是保护陆绩,但也有偏执的原因,因为他自己也是个不幸的人,和陆逊对待不幸的态度是截然相反,也因此有不同的命运。 60、第 60 章 后世曾为初出茅庐的孙权杜撰过一个温情的谎言——外事不决问周郎, 内事不决问张昭。 而真实的情况却截然相反,恰恰是传言中的托孤大臣周瑜和张昭收敛了满腹的情绪, 用最淡漠最平静的表情拷问着江东稚嫩的新主人。 今日的会面是一场特殊的面试,他们要试探出这个未来的主公是否有其兄长一样的志气、勇气与才气。 ——要收服这样一群心高气傲、满腹才华的英杰,只凭一腔激情是绝不足够的,必须要有足够的实力才能让其屈居人下,且心甘情愿。 所幸在猝不及防的试炼中,孙权并没有令人失望。 起码他已经学会了正视自己与江东势力的短处。 假如把周瑜、鲁肃、凌操、张昭四个人看为四个性格各异、想法不同的面试官,那么鲁肃一定属于为人和善、乐于提点的那一类。 他面上虽是劝阻凌操冷静,其意亦在暗示孙权不要冲动,倘若此时孙权听信了凌操的意气之言贸然去攻许都,那他就仍不过是那个被兄长庇护着的心比天高、纸上谈兵的小少主罢了。 但他冷静地发现了后顾之忧,清楚地判断出当务之急, 没有选择鲁莽地亡命一搏、而是清醒地认识到江东表面和平之下的隐忧。 除此之外,在方才的安排之中, 他选择了方才提点他的鲁肃来交流布兵, 这并不是偶然。 论昔年的情分,周瑜于他如兄如长, 凌操与他出生入死,而鲁肃和他不过泛泛。 但在这个时刻, 反而是与人为善、豪迈爽快的鲁肃是最不会为难他的人选。 李隐舟偏头看着冷脸不语的青年, 看他薄薄的唇抿出强硬的一条线,冷肃的表情已有了杀伐决断的果决。 他的确没有父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霸气,也没有代代都督决策千里用兵如神的睿智,但他却能轻易洞悉当今天下的这一盘棋,准确地落定每一颗属于江东的兵将。 孙策是燃烧了自我的大火,孙权却是囊括星河的夜空。 寂灭之后, 更见清辉。 孙权亦偏头,冷淡地瞥李隐舟一眼。 对方却只坦荡地回视他,眼里既无拒绝也无否定。 身为主公,决策 不当被部下的情绪影响,行事更不应该被人辖制。 孙权应该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 果然,他只蜻蜓点水地从他身上掠过了目光,并不回答,反冷冷回问凌操的话—— “这里有谁不是我的人吗?” 凌操雪亮而冰冷的眼眸微微地一狭。 枪尖一挑,收回臂下。 他收起淡淡的怒意,踢开衣袍往前走了两步,撩开帘子时驻足片刻,才回首向李隐舟道:“我的儿子会贴身保护先生。” 李隐舟颔首以答:“多谢。” 凌操走后,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松弛下来。 张昭疲倦地揉一揉耳穴,对周瑜道:“公瑾与子敬星夜奔来,暂且先修整吧。” 周瑜淡淡地垂着眼睫,眸下浅浅摇曳的影如玉上的瑕,眼神透出一瞬的黯淡。 也仅仅是一瞬。 他闭上眼,将一切心思敛于眉下,半响,方睁眼看向李隐舟。 “谎称主公骤病,必有敌营的探子会来刺探,你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言说吗?”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里唯一知情且可以断言疾病的唯有李隐舟。 周瑜的意思是让他散播这个谎言。 闻言,孙权蹙眉思量片刻,喉咙一滚刚想开口,被李隐舟以一个眼神阻止。 和对孙权的试探不同,周瑜对他的杀意是真切的。并非出于私怨,而仅仅因为作为一个出现在大营里的新面孔,他的确是最不可信、最危险的人物。 他回视着周瑜细雪般冷而轻的眼神,语气亦凝了薄薄冰霜:“主公病重,危在旦夕。” 张昭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以弱示人,不惧怕对方趁势攻击吗?” 李隐舟摇头:“要瞒一百天,说只是轻伤反而不合常理,何况曹营必然知晓事情的始末,假若察觉出这是个谎言,反而会看破诸公的计策。以曹营的心计,以弱示人不仅不会露出破绽,反会令他们生出怀疑,不敢轻易来犯。” 擅攻心术之人,也最忌怕心计。 既然知道了敌人的弱点,就可借力打力,曹操在官渡前线生死一搏无暇分/身,绝不愿意让江东这块肥肉被他人捡漏,除非有十足的把握,是万万不可能抽身来攻的。 正相反,他还会想方设法地替江东造势,此时示弱,自然有曹 操帮他们逞强。 周瑜静静瞥他一眼,这才缓缓收剑入鞘。 有凌统的监视其实李隐舟也做不了什么,但大厦将倾,一个错处足以致命。 李隐舟蹙眉看着眼前云月一般冷清又孤寂的周瑜,不禁压低了声音轻轻道:“大局当前,公瑾应当保重身体。” 三天日夜兼程的奔波,一下马就和他们在此筹谋,想必出口的每个字他心中都忖度了万千,这样的熬法谁都受不住。 即便他是周瑜。 周瑜却恍若未闻,剑光入鞘当啷的瞬间,寒意从周身散去。他对张昭微微颔首,语气恭敬而不容置疑:“有劳张公。” 张昭近乎无奈地点头,对同意眼下发青的鲁肃道:“子敬,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鲁肃宽慰地笑一笑:“正合肃的心意。” …… 短短的会面,就已确立了很多事情。 直到张昭与周瑜的背影的消失在窗格外的视线中,一直沉默不语的陆逊才轻声开口:“世家归顺唯有一年,主公死讯传出以后,再想压弹就来不及了。” 孙权尚未表态,倒是鲁肃露出诧异的眼神。 在上之人须事事兼顾,但下属并不能一一得知,这是孙权与陆逊的机密,说给他这个外人并不合宜。 陆逊挑了这个时机来谈,显然有其深意。 孙权亦深深凝视他:“当初兄长有意许下小妹和顾邵的婚约,那时顾邵是装病,因为我认为你可以统领世家,没有必要将陆家顾家与世家的关系断绝。” 他的话只是阐述事实而非苛责,陆逊并非骄狂自大的人,当初选择了与世家保持关联,就亦是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决意。 他必有布局,只是上天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 李隐舟脑海里一闪而逝一个危险的想法——陆逊做事从来面面俱到,当初决定了要保全世家的势力,就一定想到过假若中途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应当如何对付尚未真心臣服的世家。 历史上的陆逊是在吕蒙之后才做了都督,而此时吕蒙都还是个无名之辈。 眼皮骤然一跳,心头似有一道雪亮的光照亮了什么,他几乎脱口而出:“不可。” 陆逊却很轻地看他一眼:“有何不可?” “要打压世家,要立威的办 法有很多。”李隐舟急促地道,“没有必要再牺牲陆家了,何况公纪也是遭人利用,他当时……” “从父的过错,本该由我这个家主承担。”陆逊淡淡地打断他的话,“有心与否都不重要,既然是陆氏无能,就应当由逊来弥补。” 一百天的时间来不及拔除孙策一年都没彻底清理的倒刺。 陆家也是世家,且算是世家之首。 鲁肃终于会意:“所以伯言是认为,此事密不可宣,即便调查了也无法声扬,只能在公布主公死讯的时候立即动手,如果少主可以当机立断问责陆家,顺势铲除其他世家,就可杀其措手不及。” 他回思片刻,亦有不忍:“机不可失,要想根治世家就只能在此一搏,其他世家必然负隅顽抗,陆家的确是开刀的最好人选,但若如此,你以后在江东如何立足?” 陆逊凝视着窗外重重的帐后遥遥的水。 他眨了眨眼,神色平静而从容。 “世家的强大在于联合,即便是陆家也是一样。逊从未答应过无条件的牺牲,保全少主,亦是保全世家。” 李隐舟循着他的目光远远地思忖。 一张清秀文气的脸遽然闯入心门。 “顾邵……”他怎么就没想到,“顾家始终身处事外,此番也可以继续旁观,若肯出手相助,陆家绝不至于被人欺凌,但他能做主么?他父亲顾雍公一贯保守严苛,虽然从不明确表态,但这么多年始终偏向世家,顾邵一个人能做到什么?” 顾邵被这位兄长和自己的父亲护着数年,大事小事未曾沾手,能靠他挽救陆家的后路么? 孙权的眉头拧得更深。 陆逊却只敛下眉。 “相信他。” …… 李隐舟慢慢地离开营帐,剩下排兵布线的事暂且不是他能旁听的。 雨后的风灌入胸膛,在夏日中覆上一层寒意。 顾邵长年累月寄居于陆家,虽然声名远扬,但始终是个独避风雨的局外人,昔年参与庐江城变之事并不为外人所知,家事有父亲顾雍一力操持,他根本无法代表顾家的势力。 何况他胸无城府,能与狡猾的世家子弟周旋吗? 即便昔年的确是借了他的剑把情报送出庐江,那也不过是一种表态,李隐舟不敢信陆逊会把家族的命运委托给单纯又善良的顾少主。 无意地漫步着,直到天色黑沉,一道素白纤细的身影闯入视线。 少女蹲着身子轻轻打着蒲扇,袅袅的白雾从扇中穿破,将她俏丽的面颊修饰得模糊不清。 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她微微地转眸,红肿的眼下有骤雨之后暂且的平静。 见她认真的模样,李隐舟踟蹰地开口:“阿香,你在为谁煎药?” 孙尚香方低垂了眼眸,眼角被白雾笼罩着:“为病人。” 61、第 61 章 凉而薄的夜风拂面而来, 偶尔挟来刀剑哐啷一声轻响。 凌统抱着剑,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少年已抽出笔挺的身段, 雪亮的视线穿破沉沉的夜色,静静落在李隐舟的背脊之上。 在自己当班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推波助澜的还是素日交好的同龄朋友,凌统的心里也不可能好过。 但凌操还是放心地把这份责任丢给他。 …… 李隐舟收回目光余暇,蹲下身揭开盖子,浓重的苦味扑鼻而来。 他盯着孙尚香平静的侧脸:“这几天,是你在照顾公纪?” 孙尚香搅动着褐色的药渣,眸光随着扑扑沸腾的声音寂寞下来:“是阿言托我照顾他的。” 浓白的雾气缭绕在两人中间,隔着一道炉子深浅两道身影亦近亦远。 李隐舟道:“抱歉,这本来是我该做的事情。” “算啦。”孙尚香拍拍手上的草木灰,转头轻轻看他一眼, “我也不能总是被你们照顾。” 她停顿片刻,起身收拾着裙裾, 将宽阔的裙角用力拉紧绑在脚脖上, 打了个结实的结。 把自己收拾整齐,才站直了身子, 低头看着凝眸不语的李隐舟。 “阿言说公纪对不起孙家,所以理应交给我处置。”孙尚香道, “公纪也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煮沸的汤药咕咚咕咚地不停沸腾, 似谁人的心跳,搅乱不休。 李隐舟已经能勾勒出事情的始末,浮动的雾气中隐隐闪现出那张决绝的脸,他却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抬头看孙尚香。 片刻的静默后,轻飘飘的声音羽毛一般落入耳中:“公纪告诉我,那封信的确是他的手笔, 不过那时他已身不由己,只能夹一枚雁羽提醒兄长,却没有想过兄长仍会单枪匹马救他。” 李隐舟不由颦眉,纷乱的杂绪中,他终于发现自己遗忘了什么—— 那封信。 只有它能够证明事情的真相。 正欲回头,背后传来竹简噼一声撕裂的声音,随着一道淡淡的掌风,数枚纤细的竹片被投掷入火炉之中。 焰光无声息地膨大了一圈,在墙上映出深深两道背影。 李隐舟遽然抬头望着孙尚香,眼神在火光里烁动,想 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安慰她。 孙尚香的神情却轻松了很多:“我不想变成下一个公纪,更不想变成下一个阿艳,我也是孙家的女儿,不能像小时候那么任性了,更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破坏了江东的大局。” 她并未参与今天的会面,唯一与之提前交谈的是陆逊。 李隐舟霍然站立起来:“伯言早就计划好了?” 孙尚香点点头:“是,三天前他就告诉我了,他说是公瑾的意思,让我暂且隐瞒这件事情,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三天之前。 是张昭刚刚秘密通知周瑜与鲁肃的时候。 仿佛堵了块棉花在喉咙里,一种干涩的滋味弥漫在心头,就在他浑浑噩噩悲伤的时候,所有人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未来了。 他忽想到了什么:“他也知会顾邵了?” 孙尚香微微地拧眉:“他没跟我说这个,但是他问我如今是否还是不想嫁给他,可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能关心这个?” 李隐舟攥紧了拳。 兄长亡故,三年之内她都不宜出嫁。如果这个世界继续按照历史的轨迹运行下去,她最后会嫁给比她父亲小不了几岁的刘备,在刘备死后,史册再也没有对她有只言片语的记载。 只要嫁给顾邵,她就会有不一样的命运。 他靠近孙尚香,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将军的死讯还未发布,你现在不必也不能守孝,还可以选择嫁给顾邵,我会替你说服少主的。” 孙尚香被他的严肃吓了一跳,眼神不自主地避开来,坚声道:“不。” 火光缓缓褪去,灰烬中一点残红亮得惊人。 她弯腰用抹布端起药盅。 李隐舟紧锁的眼眉盯着她躲闪的背影,指节一根根深深掐紧了掌心,他忽然有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告诉她自己真实的来路,告诉她一些过去与未来的事情,也许她就可以听进自己的劝告,改变宿命的悲剧。 夜风将灰烬撕成细细如雪的一粒粒,落在他闪动的眼睫上,眼前的白芒后透着无边夜色。 他下定决心:“其实……” “按照你们的计划,伯言以后不能留在吴郡了吧?”孙尚香却打断了他的话。 她的声音平平如水:“顾邵虽 然蠢了点,但总不算忘恩负义,一定会跟去伯言去的地方。如果我也嫁去远方,谁来照顾嫂嫂和茹呢?总不能指望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她已经从陆绩口中知道了当初孙茹的事情。 李隐舟几乎是急切地劝她:“这些事情都可以交给少主,你只要遵从你自己的想法。” 孙尚香捧起滚烫的药盅,手忙脚乱地将它搁在桌上,搓了搓隐隐发红的手指,呼呼地吹着气。 良久,她慢慢放下手:“我已经任性过一次了,以前我跟着你留在吴郡,却没有顾忌到她们母女,如今兄长去了,我不能再撒手不管。” 她的声音越发地轻:“以前总是你们护着我,现在轮到我保护阿茹了,你说我只要遵从自己的想法就好,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似乎觉得这样的说辞太过严肃,她回眸弯着眼,眼神柔成一点明亮的光:“我可是破虏将军的女儿,讨逆将军的妹妹,虽不能像父兄那样保护所有的百姓,但我起码可以保护自己的家人。” 李隐舟片刻竟找不出话反驳她的决心。 在孙尚香坚定的目光中,他紧锁的眉头慢慢地舒展,搁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曾经想用尽办法去保护一个人走上毫无坎坷的道路,如今已经证明这样自负的想法是错误的。 阿香有自己的路要走,而他只能送到这一程。 晚风撩动衣襟,清凌凌的铃声如涟漪般一圈圈地散开。 远处的少年似警觉的鹰,忽立直了背脊,握紧了剑,一步步地靠近过来:“什么声音?” 李隐舟转头看向满脸疲倦却布满了警惕的凌统,冲他笑了笑:“没什么,是将军还给我的铃铛。” 凌统的脸色更加复杂,垂眸收起了剑。 炭火在涌动的风里炽烈一瞬,迸出数粒飞舞的火星,少年肖似父亲的坚毅眼瞳映染上淡淡的火光。 乱世是一抔荒芜的土,风霜里长出坚韧的木。 在他久久复杂的目光中,凌统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偏过头问:“先生还打算去哪里?” 李隐舟收敛视线,聆听着遥遥奔流的江河,慢慢挪动步伐。 “去将军的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想起空境里很喜欢的一句台词——?人不应该根据背负的罪孽而选择道路,而是应当在选择的道路上背负罪孽 慢慢调整状态,周末一定多写点,虽然水平有限,也肯定努力写得完整~ 62、第 62 章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营帐, 有了目的地,步伐就变得极快。 凌统亦步亦趋地贴身跟他,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隐约察觉到一些内情,拧着眉纠结是否应该问出口。 却是李隐舟先问:“除了少主,宗室之中还有谁可继立?” 凌统一怔,低声开口:“按朝廷的旧历是少主,不过,皇上也很听曹公的话。” 曹操挟制天子,对于无暇分/身的曹营而言,拿下江东并不现实,拱手让人未免可惜,借机立个傀儡的将军才是上策。 李隐舟垂下眼睫:“我是问除了少主, 还有谁?” 凌统的脚步顿住。 小刀似的眉头一挑,露出锐利的眼神:“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凌统不是未经世面的孩子, 他能把私交和公事分得很清。 李隐舟索性立住, 偏转头回顾少年:“想要查出是谁通敌营,就得知道谁能拿到好处。” 凌统深深看他一眼。 对方却不咸不淡地:“能继立的无非就是宗室, 实在不行编个义弟的名目也未尝不可,但总归有人在背后筹谋。你猜他们如今最想除掉谁?” 凌统背脊猛地一抽, 五指收拢握紧了剑。 李隐舟方收回视线, 继续快步走去:“所幸如今知情的都是将军的亲信,宗室不知将军生死,一定会打探情形,所以……” 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探听,谁就极可能是叛徒。 不仅如此,一旦将军的死讯暴露, 孙权作为最合理的继承人会成为他们的活靶子。 凌统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也不再隐瞒,低低地道:“少主的庶弟孙栩肖似将军,因此很得军心。除此之外,还有宗室里的孙暠、孙辅,都颇有人望,若说素来没有野心是不可能的,只是将军看重手足,始终委以重任,只是对少主格外爱护。” 他声音忽一顿,面上展开笑容,越过李隐舟瘦削的背影,小步跑到前面。 背在身后的手指朝李隐舟微微地摇了摇。 李隐舟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角,落在其身前与之交谈的少年身上。 一个肖似孙策的少年。 英挺的眉,薄而直的鼻梁,微抿的唇角泛着笑意。 几乎不需要介绍,他就已经 可以料定,这是孙栩,孙策和孙权的庶出弟弟。 孙栩其实比孙权更年轻。 然而少年久经狂沙的脸庞已显露出同龄人难得的深邃与成熟,寂黑的眼瞳映着郎朗的星辉,泛出淡淡清寒的光。 他对李隐舟弯了弯眼眸。 李隐舟与孙家往来十年,竟是第一次见到他。 孙栩却阔步走了过来,刀剑碰出哐当脆响。 他笑得随意:“您是李先生吧?听闻您曾救过兄长妻女,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不知先生字何?” 凌统回首对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李隐舟会意地微笑:“本来就是草木里的人,也无字号。” 孙栩摸一摸鼻子,抬着眉颇遗憾地叹息:“先生是二兄的亲信,所以不想和栩亲近。” 言辞之中,隐含一种习以为常的委屈。 有袁绍、袁术这样的例子在前,嫡庶在这乱世之中并不算太要紧的事情,不过有孙老夫人这样强势的主母,庶出的孙栩想必从小受尽了寄人篱下的苦楚。 这点诉苦似的委屈是为了讨人心疼,为了争取哪怕一点的同情与支持。 同情或许是最防不胜防的伤人利器,孙栩已经忍受了十几年这种软刀子的反复割裂,心上的刀口可以藏进笑容里,他已经学会了将痂痕作软猬示人。 他其实并不如传言所说那样肖似孙策,尽管他极力地模仿着兄长的表情和神态,但周身的锋芒更似一身的刺。 李隐舟平视着他,语气与目光俱是淡淡:“对于大夫来说,人人的性命都是一样宝贵的。” 孙栩不置可否地扬眉:“若是栩与二兄有所争执,先生也会救栩吗?” 凌统的目光骤寒。 李隐舟以一瞥示意他冷静,接着慢吞吞地问:“您和少主为什么会有争执呢?” 孙栩倒没料到他问得如此直白,有些尴尬地吸吸鼻子,低沉的声音像闷在瓮中:“先生应该也很了解二兄,他脾气大,心气高。我不如先生一般温言细语,将来和他必会有争执的。” 这话倒挺合情合理,孙权对这些宗亲向来没有孙策那么有容人之量,甚至不太放在眼里。 李隐舟点一点头表示同意,随即越过他的身子,继续朝前走去。 孙栩终是忍不住,攥紧了剑冷冷 地回首:“先生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两句么?” 不等他拔剑,凌统先抽出寒芒。 他逼视着孙栩:“先生是少主的人,更是将军的人,当然要先去给将军治病。将军还好端端的,您倒先和少主争起高低了?” 被一语戳中心事,孙栩神色似挑开的一张窗户纸,苍白下透出心底的寒意。 “既然兄长好端端的,为何张公不许任何人探视?” 凌统寸步不让:“小将军若有疑问,为何不敢直接问张公,反而要为难先生?” 两个少年横眉冷对,目光擦出电光火石。 “行了。”李隐舟稍微顿足,不愿和他在这里多做纠缠,偏头以目光余暇示意凌统退下,“这时候切磋武艺,不怕被将军知道了挨罚么?” 凌统拧着眉,噌一声掼回剑,转身追上李隐舟。 他颇有些地咬牙切齿:“孙栩肯定知道些什么,已经开始和少主争取部下了。” 李隐舟低头不言不语地往前走。 孙栩的确很有嫌疑,一个身负盛名颇得人心的少年将军,只因和长兄不是一母同胞而屈居于嫡子的下面,心怀怨怼亦是人之常情。 若能争取到部下的支持,即便杀了孙权上位,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凌统本怀了满腔激愤,然而看他这样冷淡,心里的火气倒一点点褪下去,越想越有些自悔:“我不该和他说太多,越是反常越容易引人怀疑。” 李隐舟抽回心神,淡淡地道:“也不至于,不管他是否通敌这事都瞒不了他,不过在他有自信争取到主公的位置之前,他也不敢随意泄露机密。” 凌统究竟阅历有限,这样的大局下能保持镇定已经很出色了。 比起豪侠的凌操,他心思更加细腻。 果然,凌统闻言也不再多话,只捏紧了剑默默跟在李隐舟身后。 寒浸浸的星辉铺在地上,结成满地薄薄的爽,映出千重军帐,好似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李隐舟一步步走到万军中央。 猎猎的军旗迎风狂舞,一个硕大的孙字在舒卷中扑朔。 寂静的夜色中,唯有最后几声蝉鸣长长地奏鸣,将夏意咏唱到尽头。 在孙策的营帐前,已有人长立着,风中凌乱的额发下掩了一双愤懑的眼。 听到脚步声,他拧头恶狠狠地看向李隐舟,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忽举起手臂,掐着他的脖颈用力将人扼在营帐上。 冷冰冰的气息压下来:“听说是你在治疗将军?” 凌统眼神微动,压下手腕没有动作。 李隐舟在困难的呼吸里尚感欣慰,毕竟,他们试探着他的同时,他作为一个无名小卒,更容易试探出这些狼子的野心。 于是反抬眸看他:“君是何人?” 对方一字一顿,从齿缝里逼出冷冷的风:“我是将军的从兄,孙暠,现在换你回答我的问题。” 李隐舟被迫仰着头,眼膜被凉风刺得生痛,模糊的视野中,孙暠微狭的眼带着一种兽性的冷酷。 令他无端想起十年前斜阳下的小院,垂首梳理着长须的许贡那冷漠的残忍。 他的声音亦是凉薄的。 “你若不告诉我实情,我现在就让你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明早再补一章更新 63、第 63 章 实情二字, 既可指代孙策的生死,也可指代背后的真相。 看似简单的一句威胁, 已经挖好了陷阱等李隐舟跳进去。 若是三天前那样的颓丧中,或许自己已经被他的话敲打了进去。 李隐舟在他粗粝而冰冷的手掌下呛咳一声,乏氧的脸上布上异样的灰红,他挤干肺里最后一丝空气,悬着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 “将军病重。” 他只吐出这四个字,接着便抿唇不语,任凭窒息的疼痛蔓延至全身。 孙暠几乎将他的脖颈捏出一声脆响:“你还敢嘴硬?” 李隐舟索性闭上眼。 夜风浪潮一般一波接一波席卷而来,将人的心亦卷入狂澜。 锋刃一般的寒气扑在面颊上,半响,缓缓散去。 孙暠松了手。 李隐舟猛烈地呼吸几口,被/干涩的空气呛得咳嗽不已。 “既然如此, 请先生好好看顾将军吧。”孙暠居高临下地立着,魁梧的身躯落下浓黑的影, 黑暗中一双眼冷硬如冰。 凌统这才小跑着护在李隐舟身前。 纤细洁白的脖颈上被掐出五根青紫的指痕, 似玉上四分五裂的痕迹,几乎碎裂的脆弱。 唯有咽喉轻轻地一滚, 证明他依然活着,正在平静地调理着呼吸。 孙暠最后瞥他们一眼, 拂袖长去。 凌统忙伸出手帮忙查看伤痕, 被一只微微发凉的手轻轻地拨开。 李隐舟靠着营帐慢慢地回复呼吸,以仅有二人能闻的气声道:“他有二心,但还不知道将军的生死,千万不能透露给他。” 凌统惊愕地张了张嘴,旋即反应过来:“他虽然说得凶狠,但其实一无所知, 所以他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只能套先生的话。只要我们死不松口,他根本不敢动手杀人。他不敢杀先生,也足见他不知将军已故。” 李隐舟赞许地点一点头。 凌统道:“我会告诉父亲提防此人。” 他把李隐舟扶起来,眼眸一转,想起方才提起的最后一人。 估摸着也不能少了他,索性先和李隐舟透个底:“宗室中孙辅人望颇高,他是将军的从兄弟,自幼父母双亡,承赖他长兄孙贲抚养长大。昔年袁术在世的时候,将军曾让孙 贲暂时屈居于袁术的朝廷之中,可惜孙贲性情刚直,不肯低头,宁可抛妻弃子也不愿替袁术戕害百姓。” 抛妻弃子这单薄的四个字,背后掩藏的是一整个家庭的血与泪。 一个过于刚直的人,若不愿意把他的坚硬刺向无辜之人,就必然会伤害身边至亲。 凌统亦很感概:“那时袁术雄霸一方,就算是将军也不能与之正面抗衡,不得不令信得过的宗亲暂且周旋。谁也没想到孙贲如此过激,孙辅是孙贲的妻子一手养大的,如果因此记恨将军……” 李隐舟蹙眉听完这个故事,一时不知如何作语,木强则折,可露出的尖利的茬依然能伤人。 且越亲近,越易被刺伤。 “不过孙辅不在军中。”凌统分析道,“他如今是庐陵太守了,既然没有随公瑾来,可见公瑾也信不过此人,他也未必敢来,来了就证明他知道了什么。” 周瑜与孙策是总角之交,鲁肃又与周瑜关系莫逆,这两人在孙策病重时赶来主持大局都不显得奇怪。但一个与孙策并不亲近、甚至有过嫌隙的宗亲就不能妄动了。 三人之中,孙栩军功赫赫,且因肖似孙策最得人心。孙暠手腕强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孙辅身在庐陵,似乎并不知情。 李隐舟无意识地扣动指节,敲出哒哒两声空响。 唯有他们知道,里面,的确已经没有人了。 …… 和凌统在张昭、周瑜安排的人手下装模作样地“诊治”了一番,李隐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孙权处。 孙权刚刚送走鲁肃。 一眼瞥见他脖颈上的青紫痕迹。 抿着的唇动了动,目光在他平静的脸上逡巡一周,究竟没有问出口。 李隐舟反替自己倒了杯茶,一面饮茶一面和他道出一日的见闻。 孙权靠着桌,低头看他:“孙暠虽然凶,但是不算高明,他只是想乘乱取胜。孙辅人在庐陵,若是他所为,极可能替他人做嫁衣,所以可能性很小,但并不排除他与人合谋。至于孙栩……” 他视线微微发冷。 孙栩厌弃孙权,孙权更不可能喜欢他,被自己庶出的弟弟在军功上压了一头,按他的性子未必能容得下这样一个刺入肉中的标杆。 这正是李隐舟最 担心的事情,孙栩并不是一个庸才,相反,他少年得志、战功赫赫,不像孙权有兄长和朋友精心的保护,他取得的每一点成就都是用血汗挣来的。 就这样拱手让人,的确—— 太不公平了。 但能做好将军的人很多,能成为主公的却只有一个。 正想开口,却听孙权继续道:“可我也不觉得孙栩会通敌营,或者说,我不觉得曹操会选择他。” 他的神色不再冷,而更淡。 这也正是李隐舟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孙权能冷静地看待这样一个与自己形成鲜明对照的“别人家孩子”。 他的确成长了很多。 李隐舟缓缓地舒开眉,接上他的话:“是,他太得军心了,也太像将军了。曹操不会蠢到推翻一个主公,再养出一个新的,要想树立傀儡,无用之人才最是有用。” 所以纠结一番,这三人似乎谁都有嫌疑,但又各自有不可能的地方。 “还得继续查。”孙权笃定地道,“只要做过就会留下蛛丝马迹,既然孙栩和孙暠都已经暴露了野心,他们二人就必须留心。孙辅虽然暂时没有露出马脚,但我不信他干干净净。” 有了头绪总比大海捞针强。 “至于世家,伯言也入手调查了。”孙权目光微狭,“他已暗中赶回吴郡与顾邵会和。” 走得真快。 他尚且休息了三天,陆逊已经马不停蹄地劳碌了很久,短短的功夫里,不仅安抚了他,也说服了孙尚香,一等周瑜赶来主持大局便立刻回吴郡调查,几乎没有半点修整的时间。 或许他已经习惯了忙碌,如一盏灯火,长久而无声地燃烧着,或许只有扑灭的那日,人们才会惊觉他的存在。 夜已很深,一盏凉月遥遥地挂在天际,映出重重深黑的云,晦暗的光影下,连绵的军帐似走不出的迷宫,一重接一重地无尽无边。 李隐舟起身和孙权作别:“少主还是稍加休息吧,将来的路还有很长。” 孙权淡淡瞥他一眼:“你就在这里留宿吧,陪我住。” 宿日压抑的心情倒被这句孩子气的话逗出一点微薄的好笑。 李隐舟难得真切地笑了笑:“少主不怕被人说闲话吗?” “和属下同榻而眠的人又不少见。 ”孙权倒觉得他的问法奇怪,“有什么可说的?” 李隐舟一时哑口无言,在后人眼里看来所谓的同榻而眠、抵足相交是一种过分暧昧的亲密,就连曹操、刘备也因为这样的传闻被后世津津乐道地编织了许多禁忌故事。 终究还是觉得古怪,只能推脱:“我不过是个军医,和文臣武将地位不同,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孙权只面无表情地瞟他一眼,转身坐在灯火摇曳的案前看着鲁肃留下的图纸。 他脾气素来很冷,但很少表现得这样淡。 比起冰一样的冷意,这样纱一样看不清的淡更令人捉摸不透。 李隐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产生嫌隙,索性和衣在他床上将就一夜,反正以前也时常和…… 联想到那个名字,心脏蓦地被揪紧一瞬。 他蜷缩在软而厚的被里,任烁动的温暖烛火洒满了眼眶。 孙权的背影在明灭扑动的火光里显得格外宽厚。 李隐舟闭上眼。 他明白了孙权的意思,暨艳不在了,陆逊赶去了吴郡,他只是不希望自己一个人回到空无一人的空间,一个人面对冷冰冰的长夜。 只是不希望他那么孤单。 …… 紧凑的安排下,一百天的时间悄然流逝。 一直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天终于被拉断。 张昭走出了孙策的营帐,他最后一次回望空荡荡的空间,慢慢地、轻轻地放下帘。 几乎所有的将领都已经带着焦躁和不安守在门前,等候德高望重的张公宣布那个已经有了预感的结果。 长风猎猎,撕碎了张昭苍老的声音。 孙暠几乎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厉声质问张昭:“主公怎么会无缘无故受伤?此前不肯告诉我们,现在主公都去了,也不肯给我们交代么?还有……” 他拔出长剑,直指孙权:“就凭他?也配继承主公的家业?!” 作者有话要说:补更新,终于有点时间了 64、第 64 章 深秋冷而湿的风卷来落木, 于空中狂舞片刻又消失于密布的重云中,一阵焦躁不安的静默里, 一片叶子被撕裂的声音都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侧目盯着孙权。 就连一直主事的张昭和周瑜都淡淡不语。 李隐舟跟在张昭身后,目光越过老者干瘪的肩膀,落在孙权淡如止水的眼眸上。 冷凝的眼下泛着薄薄的青,肃杀的眸中擦着几丝隐约的红痕。 微微昂起的下颌线条分明,以一种孑绝孤傲的姿态独立于人群之中。 他略垂下眼角,目光迫近孙暠:“你不服?” 孙暠在他冰一般冷而硬的视线中明白了什么,骤然地拔出剑:“你这逆子!你早有预谋,看病的大夫是你的人,一定是你挟制了将军!” 剑光似一道银色的闪电劈落。 铮一声在半空碰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凌统举着剑相挡,半跪护在孙权的身前,目光凌厉地逼上去:“张公所言便是将军遗言, 公是不相信张公,还是不服气将军了?” 孙暠用力压下剑, 鼻侧的脸颊克制不住地抽动:“竖子小儿无半分军功在身, 定是他胁迫将军立下遗言,否则就凭他如何有资质继承大业?如何可以服众?” 此言一出, 躁动不安的武将把早就怀疑的目光投向垂眸肃立的李隐舟。 孙暠表现得的确急切了些,但所言不无道理, 将军足有百日不曾露面, 若是被幼弟及其党羽挟持至死,那此人温驯的面目下该掩藏着一颗怎样的狼子野心。 凌统亦暗暗回头担忧地盯着他,发汗的眉头深深拧紧。 李隐舟在这般扒皮拆骨似的狠厉目光中走出张昭的背影,衣袖被阴冷的狂风掀飞不停。 他于纠缠的布帛中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柄羽箭,展给众人:“将军百日前为贼人暗算,因面额中箭才不肯示人, 少主受令暗中调查,已经查出背后的主使是谁。” 孙暠亟不可待地冲了过来,一把夺走他手中的羽箭,对着长空一照—— “这是许贡昔年常用的利器,是他的门徒。”他拧过头,阴沉地盯着李隐舟,“丹徒是屯兵重地,他们怎么能轻易混进来?何况将军以一敌万,又怎么会 折损在这种匹夫手中?你说少主调查了,那敢问真相究竟是何!” 似被他的怒号震动,一丝雨从低压的云里抽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雷鸣。 骤雨似纷乱的步伐,顷刻间就包绕了整个军营,茫茫的水帘中,唯有切切嘈嘈的雨声响亮得空阔。 李隐舟的下颌一滴滴淌下雨水。 沾湿的睫毛糊成一片,影影绰绰的视线中,孙权微不可察地对他点一点头。 他于是冷下了声音:“当然是因为有人与之勾结。” 简短的一句话却比雷鸣更震动人心。 众人皆面露惊色。 不是惊异背后真有推手,而是怎么也没料到竟是素来无能的孙权先发制人。 盯着李隐舟的重重视线更加意味复杂。 孙暠淋了一身凄冷的雨,心窝里都泛着寒意。 他猜测将军早遇不测,因此暗中布下了重兵,只等事情暴露以后便可以镇压逆贼的名义夺下兵权。不过他的目标始终是被武将们称颂不已的孙栩,却不想孙权居然有胆子做这个出林的鸟。 握箭的手拧出薄薄的汗。 难道果真是孙权做的? 视线不由微微地后转,倾盆的大雨里,年少的孙栩亦狭了眼眸,以类似的质疑眼神盯着看似温文的年轻大夫。 面面相觑的沉寂中,溅落的水声似兵临城下的鼓点,一声声敲响在耳膜上。 所有人都等着李隐舟继续说下去。 他却在这个时候抿紧了唇,沾湿的视线微微烁着冷光。 隔了深深的水雾,孙权的面目忽而显得那么模糊。 按照原来的计划,此时孙尚香应该推出陆绩认罪,他们会先从陆家开刀下手,借这个由头除去与曹营勾结的势力,帮助孙权立下威信。 然而本该出现的孙尚香却迟迟没有现身。 陆逊也不见踪影。 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抑或是…… 许久的沉默,噼里啪啦的水声四处溅落,终于有人忍不住惊呼一句—— “有人带兵来了!” 杂乱无章的雨声在这一刻有了实体。 似魔法一般,黑黢黢的营帐旁忽钻出数道银光闪闪的铠甲,只在众人措手不及的瞬间,交叉的刀/枪已经将孤身前来的将领们围得水泄不通。 凌操提着枪,一步一步地踏碎了水 花。 他立在孙权的身边。 孙暠立即就明白过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敢围困我们?” 方才的雨声不是似脚步,而根本就是掩盖着凌操及其手下的行踪。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个小军医吸引了,谁也没料到一贯成事不足的孙权竟然胆大妄为到敢刀兵相对! 孙权轻飘飘地看他一眼。 随即俯首拉起凌统,从他手中抄过长剑,噌一声刺入泥中。 他扶着剑环顾一周,目光从呆立的李隐舟身上一闪而逝,随即是平静的张昭、淡薄的周瑜,和压抑着怒意的武将们。 孙栩也再按捺不住:“你说查出了结果,难道我们这里人人都是叛徒?还是说,根本就是你提前知道了将军的死讯,所以借口宣布召集我们,为的就是趁我们不设戒备,强夺兵权?” 孙权却看也不看他,只偏首注视着空茫的雨,目光似冷冷的火炬,沁着深寒的光。 “我知道你们都很不服气。”他的声音比雨更滂沱,也更凉薄,“将军百日不露面,你们疑心,难道旁人就不会疑心吗?许贡的门徒与陈登、与其背后的曹营关系密切,你们以为这一百天的和平是谁施舍的?” 孙栩的脸色骤然一白。 为保许都,曹营不得不暗杀将军,但人心不足,他们贪图江东,又绝不会轻易将之拱手让人,所以并不会立刻泄露消息,才给了他们苟且偷安的机会。 官渡之战已经进入尾声,曹操占据了绝对优势,一旦吞并袁绍,下一个目标就是为人鱼肉的江东。 这个时候,必须有人站出来,以强硬的手腕平定内乱。 这是他事前根本没有想到过的。 可也并不甘心:“这也不是你犯上作乱的理由!旁人不敢来攻,是因为将军威名,你以为就凭你也能取代兄长的地位吗?说了这么多,那个通敌的叛徒呢?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孙权只昂着头,不怒亦不笑:“你若不服,就闭嘴看着。” 听见兄弟二人的争执,凌操手腕一转,手中长/枪飘出一抹深深的红缨,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划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孙栩额角抽出跳动的青筋,强按着手腕垂下了头。 在这件事情上,有着嫡子身份的孙 权一开始就占据了主动优势。但若不能拿出真本事证明自己配得上主公二字,那今天放下的狠话就是来日的笑话。反正—— 他这位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二兄丢脸也不是第一回了。 等他失败以后,自己再力挽狂澜、收拾残局也未尝不可。 他转眸瞟一眼神色不定的孙暠,慢慢按下心底的惊涛骇浪。 可孙暠却憋不住了,该在这个时候动兵的本应是他!他不相信凌操手头的这点兵力能与他抗衡。 索性撕开脸皮,朝孙权冷笑一声:“那请少主告诉某,究竟是谁通敌!某手头薄有些兵力,或许,可以帮将军清理门户。” 这里可不是只有凌操一个人有兵,他的人马随他而来,也驻扎在距离大营不到十里的地方。 孙权抢了点先机,但不要紧,他也有后手。 他傲然地盯着这个从弟。 还是太嫩了,虽然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可敬胆气,究竟考虑得不周到。 孙权却猛地抽出剑,反指孙暠,只吐出一个字。 “你。” 见他还敢挑事,孙暠暴跳而起:“你不要血口喷人!今天我就要帮从父和将军教训教训你这个大逆不道的竖子!” 他的咆哮回荡在空阔的雨幕中。 剑光从雨中折过,明晃晃地落在李隐舟复杂的眼眸中。 所有人都盯着孙氏宗亲之间的较量,而他环视一周,却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一个始终参与着他们的计划的人。 直到孙暠的余音一点点地被一道脚步声吞没。 密密匝匝环成一圈的士兵自觉地让出一道缝隙。 绯红的血水顺着银亮的铠甲滑下,鲁肃英俊的眉目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对孙权点了点头,以极为平常的语气宣布着方才的动乱:“主公,逆贼无首,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孙暠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似乎第一天认识这个旁人口中豪迈阔气的人,霍然瞪大了眼:“你借张公把我们召来,在这里拖延着我们,就是为了背后动手,你,你好阴狠的心机!” 雨声沥沥如拨弄的珠算。 周遭的武将都如梦初醒。 他们大多都是经历过老主公孙坚之死的人,深知动荡的局面下胜者为王,孙权的行动无疑是一种□□裸 的示威——他有那个能力,也有那个胆量接下江东。 他们不是没有识破局面的眼界。 只是,他们太不了解孙权。 也太小看他了。 …… 孙暠的怒号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如孙栩所想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最重要的是推举出一个有能力者继任主公的位置。 输了的,就必须是叛徒。 寒意似一尾小蛇攀上李隐舟的脖颈。 孙暠一定不是那个真正的通敌的人,但他想借机谋反是事实,孙权要的不仅仅是惩治叛徒立下威信,更要借机把所有敢不服他的人,一一铲除。 凌操把孙暠绑了下去。 孙栩的脸色也不好看。 雷霆之下,岂有完卵,孙权根本不是要报仇。 他想血洗。 作者有话要说:这回真真不是刀,孙权对敌人是真的够狠,特别是对内部的敌人,历史上的这个时期他也是搞了好多人,才真正平定下江东 权儿对朋友不会这么凶的了,老护犊子了 65、第 65 章 冷风冷雨凄凄地落下, 山川是一派极寒的碧。 李隐舟看着神色骤变的孙栩,并没有类似于得胜的感觉。 不动世家而首先从宗亲下手, 这其实并不算一个上佳的决策,藏着隐患无数。 丹徒之所以能这么快得手,全靠有张昭周瑜的默许,有凌操鲁肃肯用兵,兼之孙权令人始料未及的骤然翻脸,才有机会上演这一出奇袭。 但从今天开始,消息已经公诸于世。很快,这个被隐瞒的噩耗很快就会顺着水脉传遍江东每一个郡县。 世家一定会蠢蠢欲动,偏偏这个时候没有推出陆家领罪以震慑他们,甚至没有立即把世族的牵连揭露出来,单凭回到吴郡的陆逊一人和留守的朱深能够压制住他们的动乱吗? 若真有那么简单, 此前也不必忌惮他们数年了。 倘若因此丢了吴郡,江东这盘大棋便等于被吃掉一车, 面对内忧外患, 不啻于一场狂风暴雨。 孙权不是那么蠢的人。 鲁肃也不会冒着倾覆江东的风险帮他开这第一刀。 然而这个节骨眼上,在鞭长莫及的世家之中, 有谁,还能站在他这边? 泼天的雨里偶尔夹了一两粒凝结的冰晶。 今天是小雪。 鲁肃身上淡红一点血光很快被冲淡下去。 可冷冰冰的铠甲映着身后一连成排刀与枪尖头的寒光, 明晃晃地威胁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首当其冲的, 就是被寄予厚望的孙栩。 他没有孙暠那么傲慢冲动,也没有那么有勇无谋,像孙暠那样愚蠢地暴露兵力无异于把自己的野心都剖在人人可见的路边上,成了就是枭雄,败了便一塌糊涂。 何况他也不需要冒这个风险,他本来就是孙坚的儿子, 孙策的弟弟,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只是前面排了个不成气候,却很会投胎的孙权罢了。 原以为自己争取到了绝大部分武将的支持就已经足够,大不了等孙权再令人失望一次,就算是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有表演的机会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隐有一丝后知后觉的悔悟——孙权也许事事不如他,也许的确不会带兵打仗,但这种破釜沉舟的胆气和势如雷霆的狠劲,是他 这个从小就屈居人下的庶弟所不能有的。 孙权冷傲地看着他,那意思很明显,已经有了孙暠这个先例,你是要逆流而上不进则死,还是要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很快抛下犹豫,咬着牙道:“主公,逆贼已平,我们是否要扶柩回吴郡?” 这一声主公,和鲁肃带着暗示的尊称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李隐舟望着孙栩滴着雨的脸颊,少年近乎屈辱地低着头,眼尾渗出红痕。 他很清楚孙栩绝不会就此罢休。 只不过孙权已经占尽先机,孙栩再出头就是往刀口上撞,与其冒着风险搏个成王败寇,还不如等孙权自己被动乱的世家制裁。 李隐舟忽有些同情他,这孩子至今都没有看透。 张昭不选择他并非是因为他是庶出,更不是因为他太像孙策。 而是因为,他模仿得再似,也没有骨血里同样的勇气与担当。 …… 一时之间,孙暠被除,孙栩退却,宗室之中无人再敢言语,孙氏旧部亦冷眼旁观。 也不需要多说,他们只需要听。 所有人都等待着孙权做决定。 隔了重重的冷雨,李隐舟第一次感觉与他相隔如此遥远。 或许这才是卸下了稚嫩与保护最真实的孙权,譬如天穹,晴时极暖,而一怒雷霆。 但眼下已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把陆绩推出来就很难向陆氏、向世家问罪,错过了这个机会,很可能就会埋下一堆致命的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引爆。 所幸孙栩的抵抗没有想象中那么顽固,现在追责陆家也不算迟。 他垂下眼睫,任水珠滚下去,安静地等待孙权乘胜追击的命令。 地面已经积了一寸高的积水,急促的雨点敲碎了林立的倒影。 许久,才听得孙权穿透风雨的声音。 “战机已失,先扶柩回吴县。” 李隐舟惊愕地抬起头。简短地下了命令后,孙权便抿紧了唇,在凌操的护卫下阔步踏出人群,一路擦过神情各异的将领,一步也没有回头。 他并没有解释太多,甚至不说“跟我来”,但谁都知道他的意思。 鲁肃第一个跟上去。 张昭也慢慢地踱着步。 在众人的凝视下,周瑜微微地侧过身。 他的目光从营帐上转 开,步伐平静地迈入雨中。 积水被哗啦踢碎,又有个看不清面孔的武将跟过去。 一个接一个,孙权身后的人慢慢连成群。 …… 胳膊被人拉了拉,李隐舟偏过头,是凌统把他拖去檐下躲雨。 他们还没有资格旁听接下来的部署。 “我也不知道少……主公和父亲筹谋了这些。”他一直跟着李隐舟,的确无暇分心,这会更是一头雾水,“主公是什么意思?眼睁睁看着世家作乱吗?” 在凌统急切的询问中,李隐舟眼神反慢慢沉静下来。 他回答着凌统,也是自语:“伯言的办法要牺牲陆家以求最小的流血,这也是曾经将军取庐江时的想法,但主公不愿意沿用,他要用自己的手段。” 凌统更加不解:“可为什么主公不愿意?” 李隐舟望着孙权远去的背影,直到凝成一个墨点消失不见,心中隐约猜测到了什么。 凌统叫他半响不语,不敢追问,只得换了个问题:“通敌的叛徒究竟是谁?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 李隐舟却抽身而起,一身的雨抖落下来。 凌统猝不及防被他的动作溅了满脸的水,眯着眼睛胡乱地跟上去,究竟有些被无视的气恼,用蛮力硬生生拉住了他的袖子:“先生先回答我。” 李隐舟只得驻足。 雨重新落在肩上。 他仰头望着一瓢接着一瓢没有尽头的雨,道:“他不是看着世家作乱,也不打算放过任何人。一开始计划问责陆家是为了震慑世家,用示威来减少冲突,大部分有反心的人其实就和孙栩一样,一旦看到别人落败就会更小心隐忍。但现在……” 他转了转眼眸,目光沉沉:“他要彻底除去有反心的世家,一个不留。” 这是唯一的解释。 孙权在吴郡留有后手,就像对孙暠动手那样,不给一丝反应的机会。 凌统一惊:“万一他们狗急跳墙了呢?现在四处布线,兵力吃紧,能不打的仗为什么要急着打?何况我们还没回去,谁能对付他们?” 李隐舟亦只是猜测。 他蹙着眉,心里的雨更乱,索性闭上眼:“等我们回去就知道了。” —————————— 不过经过一日的商议,孙权就已正式宣布 率精兵回吴郡。 六军素槁,护着盛大的棺。 孙尚香这才现身,带着满脸的凉水,眼神微有些怅然:“里面只有兄长的衣物。” 她自我开解地抹去忧愁,有些奇怪:“你最近不是常陪着兄长吗?为何现在倒和我挤一块了。” 李隐舟倒不计较这个:“他现在是主公,每个人都盯着他。倒是你……” 他瞟一眼孙尚香:“早晨怎么没带着公纪来?” 孙尚香也不瞒他,悄悄地道:“其实兄长早就改了主意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 李隐舟有些讶异地抬眉,自己居然变成了被隐瞒的那个人,这还真是头一遭。 “你别生他的气。”孙尚香难得有替孙权说话的时候,纠结半日,还是说出了口,“不下狠手,那些有反心的人终归还会伤害你们的,你也是,陆家也是。” 她指了指李隐舟的脖颈。 当日孙暠掐出来的痕迹已经消失不见。 但孙尚香也见过,不曾问,想必是已经从孙权口中得知。 她道:“那些宗亲都因利生叛,世家就更不可能忠诚,就像腐肉,不除到见骨,是不可能生出完的好手臂的。他没有长兄那样的威严一直压制他们,就只能选择殊死一搏,否则连自己人都要一直流血牺牲,又谈什么江东的大业?” 李隐舟摸了摸脖子,半响不语。 的确是孙权的作风,陆逊愿意牺牲陆家两全他和世家,他却不愿领这个情。 说翻脸就翻脸,还是那个小狼崽子的脾气。 李隐舟翻身上了马,大军疾行,他们也不能娇气地坐马车。 孙尚香比他还熟练,策马绕前,迷惑地自言自语:“可我还是不明白,谁能帮他打世家啊?” 颠簸的视线中,雨后清亮的山水遥遥铺展开。 大军赶在吴县外数十里停下来。 许久也不再动。 “怎么停了?难道真的出事……”孙尚香的声音蓦地打断,眼神骤然一亮。 斜阳余晖里,白衣素服的青年朝她慢慢地走来。 耳畔还挂着淡淡的红。 “阿香。”他用一种如梦初醒的眼神看着她,双手却拘谨地背在腰后。 李隐舟很识趣地走远,这个时候顾邵肯定不乐意和他叙旧。 不过,既然是顾邵来, 证明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一次支援孙家的,恰恰也是世家。 慢慢走到前营,已经熟悉他的士兵并不阻拦,只是公事公办地搜了身。 拾掇好衣衫再抬头,一道沉寂的黑色身影从眼神擦过。 似乎注意到李隐舟的视线,那人微微地转眸看他一眼,略有老态的眼眸是墨一样浓而沉的黑。 目光只停顿片刻,他随即阔步走开。 却听见身后的青年道:“公卿是否是顾雍顾公?” 顾雍沉默地回头,打量着这个清秀得不像个士兵的年轻人。 挺秀的眉目沾着新雨,明润的眼里含着光。 他这才惜字如金地开口:“是。”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是顾邵他爹帮了忙 顾家很强的 66、第 66 章 烈火般的烟霞燃动在无边江河, 仿佛能沁出血。 连凉下来的空气都隐隐被燎得灼热。 顾氏素来持重,但低调的行事里也总偏向世家, 前两年顾雍还曾来信与陆逊磋商顾邵和陆氏的联姻,后因孙氏如火如荼的势力才算作罢。 顾雍是一块拧不动的硬骨头,他不带刺芒,但非常顽固。 能让他扭转心意对世族拔刀,顾邵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正想开口请顾雍留步谈一谈,却见凌统踏着碎步小跑过来,朝顾雍匆忙地点过头,拉起李隐舟就往里走。 李隐舟被扯得踉跄,仓促间回头,却见顾雍深深的背影淹入红沉沉的光中。 凌统道:“先生别看了!顾公是出了名的活哑巴,和亲族以外的人都寡言少语, 他不会和你说话的。” 一个这么沉默的人竟然生出了顾邵那样口才斐然的儿子。 李隐舟脑海里却回荡着顾邵方才那空落落的眼神,而顾雍又如此堂皇地出现……他遽然抓住凌统的袖子:“他们已经动手了?他们赢了?” 凌统步伐更快:“是, 伯言回吴县一方面是调查世家,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和顾公会和。说起来, 顾公的夫人也是陆康公的女儿,他们两家本来就比旁人更亲昵。” 这话是认为顾雍今日的倒戈是因顾夫人的枕头风。 毕竟若顾氏不肯襄助, 那就只能走牺牲陆家这条路, 即便不论顾邵和陆逊的私交,两家世代联姻,打断骨头还连着肉,顾雍不可能束手旁观。 李隐舟却总觉得不止如此,要只是想保住陆家的血脉大可以选择更温和的办法,如此决绝地和世家割裂, 这是陆逊一开始都不能狠心做到的事情。 “还好赢了。”凌统只觉得心有余悸,“听说他们和主公是同日动手,为的就是杀个措手不及,顾公倾了整个上虞的兵力,这次当真是下了狠心。” 凌统还在玩泥巴的年纪就跟着父亲围剿土匪了,当然不觉得动刀动兵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但无心脱口的“还好”二字,已足见这场斗争的惨烈。 镇守吴郡的朱深、世家之首的陆家、养兵数年的顾氏三方联手,占据了先机,都只能拼一个 勉强的胜利。 鼻尖的微风似乎都带上了一丝血腥味。 很快他就发现这并不是幻觉。 “是谁受伤了?” 凌统却头也不回地:“受伤的人不少。” 李隐舟仓促的步伐定了定,眼前蓦地浮现出顾邵耳畔淡淡的红痕,和牢牢负在身后不肯伸出的手。 他原以为那抹红应当是剪开云的一缕霞光,或是在心上人面前的羞赧与赤诚。 其实都不是。 那只是一道没有被擦干净的,血光。 —————————————— 远方遥遥的暮鼓荡出一圈又一圈沉沉的声响,惊起寒鸦无数。红彤彤的一轮斜阳愈燃愈烈,直将水天烧空。 黑色的军旗飘曳在浓重的暮光间。 遥遥便见孙权掀了帘走出来,目光擦过行色匆匆的二人,冷峻的面容在隐约波动的光线中模糊了几分。 他定立于斜阳之中,洒了满肩灼灼刺目的红光。 李隐舟随着凌统走上前去,不过从丹徒急行几日的功夫,孙权已显得成熟了不少、也锋利了不少,褪去了悲伤的眼中映出赤红的山河,滚滚的落日。 他喉咙滚了一滚,犹豫着是否应该开口,凌统已经恭敬地卸了剑:“主公,我将李先生请来了。” 孙权淡淡地“嗯”一声,收拢目光,朝李隐舟道:“你见过顾邵了吧?” 提及顾邵,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怅然,那个从前只会戳笔杆打嘴仗的小少年如今也提了刀剑,上了战场。 人总在失去中慢慢地得到。 只是命运的交易从来蛮不讲理,少年的淳真与简单被轻而易举地收走,换来他并不想要的成熟勇敢。 甚至连最后一点喜欢都无情地褫夺。 李隐舟只觉不忍,但必须将这份不忍忍住,同样是旁观的位置,孙权比他站得更高,也更严寒,不能动摇。 沉默了半响,终归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见过了,方才凌统说有人受伤,是谁?” 晚风扑扑撩动着帐帘,透出一抹月白色的身影,他拧紧了眉:“伯言?” “伤得不重。”孙权简明扼要地道,似想起什么,忽问他,“你和伯言是一样大的岁数吧?” 若用身体的年纪算,他和陆逊的确算是同龄的人,但算上两辈子的阅历 ,他似乎可以做这些青年的叔叔了。 想到这里,竟觉得有些惭愧。 凌统利落地替他回答:“是呢,李先生是年中的生辰,伯言是年末的生辰,算来李先生还大半岁。” 十二岁的凌统在这场变故中的表现已经算可圈可点,孙权也早就注意到这个坚韧的小少年,倒并不和他拿捏主公的架子,反垂着眸看他:“你知道得挺清楚。” 凌统褪去了小时候那股鬼机灵的劲儿,稍稍成熟便已很有父亲阔达通透的气度,他有模有样地颔首:“父亲是主公的部下,统便也是,主公身边的人,统都会不计代价地保护,所以事先问询了父亲,希望先生不会觉得冒犯。” 孙权静静瞥他一眼:“的确,你父亲是兄长最忠诚的部下,曾经是,以后也会一直是。” 炫目的晚光里,他的视线显得飘忽不定。 凌统一时之间也不能拿捏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嘉奖父亲的赤胆忠心,还是警告他如今主公的位置已经易人? 他暗暗地窥看李隐舟一眼,多少有些求援的意思。 李隐舟亦不敢肯定,孙权的行事作风和孙策都相差太远,孙策珍惜的手足他说动就动,孙策怀柔数年的世家他一夕倾覆,下一个呢,是不是就轮到那些拧巴着不肯低头的旧部了? 然而没有杀伐决断的手腕,又如何稳得住岌岌可危将倾的大厦。 他并不觉得孙权残忍。 只是有点隐约的心疼—— 凌操父子忠心耿耿尚且担忧他的疑心,背后的异议想必数不胜数,冷眼旁观的人都被矛盾缠身,孤身一人俯瞰着他们的孙权又该多么难熬。 他却一句也不提这些纠结,背光深深立于斜阳。 仿佛天生就该居高临下,孤立无援。 暮色一寸寸吞没落日,暗沉的夜空无声息地笼罩上大地。 “主公的部下,当然永远忠诚于主公。”李隐舟慢慢地道。 “主公?”孙权玩味似的在喉中掂着这两个字,缓缓呵出胸口的闷气,忽笑了笑,“这么严肃做什么,我只是问问你什么时候取字,又不是小时候了,总不能永远那么没规矩。” 李隐舟倒真没意料到他问的是这个,算一算再两年就虚岁二十,按这个时代的规矩早该 有字,只是他又不是舞文弄墨的人,哪里来的文采想什么字号。 凌统也松了口气。 也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李隐舟,他们相熟也算有些年头,总觉得他好似有些与世俗颇格格不入,取了两个字的名,还没字号,不熟的人喊一句先生也就罢了,私底下总不能老叫小名儿吧? 听说他是无父母兄弟的孤儿,只有个妹妹流落蜀中。 没有长辈,难怪无字了。 这么一想,竟有些同情,但瞧他神色淡淡,又不像是很愁郁的样子。 孙权也考虑到这个,淡淡地道:“改日让顾邵替你想一个吧,他最擅长这些文字功夫。” 李隐舟却想的是另一码事。 他抬头窥视着青年冰封如常的眼眸,耳畔回荡的是他方才近乎自嘲的低低一声“主公”。 孙权其实是有字的,只是鲜少有人这么亲昵地称呼他,想破脑袋似乎也唯有曹操那句略带调侃的“生子当如孙仲谋”。 刘备有诸葛亮,曹操也负过许多人,但总算曾经有过一点坦诚和真挚。 而在关于三国的记忆中,孙权似乎从未和任何人交心。 也许只是因为太过年少便接下重担,不曾也不敢与属下剖心相对,久而久之也惯了隔了肚皮打量人心,以至于被后世苛刻地定下凉薄的印象。 陆逊对他至诚,他把这份至诚记了很久,藏得很深。 但除此以外,竟想不出第二个和他算得上亲厚的部下。 其实他心知肚明,陆家将不久于吴郡。 李隐舟似透过那厚厚的冰瞧见了底下沉沉的海,里头究竟是冷是暖,或许只有他自己摸得到。 如此想着,反倒打定了主意,冲他轻松地笑了笑。 “算了吧,顾少主的字我可担不起。” 孙权沉默地看他一眼,目光微微地闪烁。 凌统还不解他的意思,反体贴地出起了主意:“先生若是觉得顾少主辈分低了,请张先生取一个也是,便是再云游四海,你的冠礼他也一定会来的。” 拂面而来微寒的风。 李隐舟眯了眯眼睛,凝望着天边浅浅的新月,清辉薄薄地洒下,透过瞳孔直直照亮进心底。 “师傅可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他似在月上瞧见一张微微蹙眉的脸,不由牵起了唇 ,“就当我占个便宜,没有字,别人就只能喊我先生了。” 孙权亦抬首望月,月光极冷,然而比起他心里的冷却暖一点。 暖得有些灼热,刺着眼眶。 令人有些想要落泪。 …… 交谈了一响,送走了孙权,才来到病人面前。 凌统很乖觉地退了出去。 陆逊坐在案前,烛火静静燃在眉梢。 他的肩头随便地缠了几圈绷带,一看就知道是外行的手法。除此之外,他神色淡静如常,眉目依旧朗风朗月。 见李隐舟来,也只是顿了顿笔,头也不抬,语调无波无澜。 “帮我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日六,不日就是狗,死线是第一生产力! 67、第 67 章 李隐舟替他掀开了胡乱缠上去的布帛, 发乌的血痂中凌乱地布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 这样还说不重。 他借着昏昏的烛火细瞧了眼,便知道这是几日都没好好清创过, 若不是天气已经冷下来,肯定早就感染**了。 月光透过窗格洒进来。 似一层细细的霜凝在陆逊的眉上。 看他无动于衷的模样,李隐舟也忍不住唠叨两句:“再忙也该先治伤,你也想像主公一样被蛆虫咬一回么?” 陆逊依然压着目光,眼睫里梳下细细的影,眼神明晦不定。 半响,才轻轻砰一声放下竹简。 李隐舟视线顺着他的手臂垂下去,几行清瘦小字落入眸中,大抵是整理给孙权的战报—— “魏氏三百八十六人,尽诛。颜氏一百八十七人,独留颜公……” 这两家都是在吴郡叫得出名字的世家, 甚至在整个江东以至于天下都有着至高的地位。 越往下看,一个个数字便越触目惊心地映入眼帘。 他的目光遽然一跳, 心头似有冷光划过, 雪亮地照出角落里某些阴暗的想法—— “你们没有和世家正面交锋,而是暗杀?” 陆逊淡淡地收拢竹简, 道:“世家之间同气连枝,所以不设防备, 明面交战, 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李隐舟并不是没有这样猜测过,要干脆利落地解决势力参差的世家,最简便的方法就是乘其不备、一一屠灭。 但若如此,这场残杀就不再是孙氏的血洗,而成了世族之间的内斗。 似猜透他沉默里的震撼,陆逊只轻轻地道:“若非如此, 师出无名,主公想要保全陆氏的名节,逊也只能以此保住主公的声名。” 和宗族的内斗不同,世家德高望重,一夕屠门,总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李隐舟忍不住蹙眉:“没有必要去解释清楚,理由可以有很多,成王败寇,只要足够强大,没有人敢朝江东动手。那些非议和责骂,主公不在乎,旁人更不会有多少真心的愤慨。” 大不了就担一个奸雄的骂名,乱世之中,还有谁是正人君子不成? 夜岚如雾般沁进来,薄薄的凉意罩在额头上。 陆逊静静端坐在 寒寂寂的风里,颀长的身姿镀着银色的月华,仿佛披了一身的雪,冷得近乎孤寂。 他道:“可是我在乎。” 李隐舟躁乱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 陆逊轻轻抚着竹简上一个个墨色的姓氏。 世族之间以联姻的形式保持世交,亲厚者如陆、顾两家世代往来,疏远者也有攀扯不清的血缘之亲。 他杀的人里,有魏氏,有颜氏,有许多名门望族。 也有陆氏,有顾氏。 甚至还有陆康的族人,有父母的血亲。 他如何可以不在乎。 如何可以轻松地以弱肉强食四个字抹杀他们的死。 李隐舟的喉头梗着许多话,但又一句都说不出,脑海里搜罗了许多大道理,却没有一句能抵得上手刃亲族的痛楚。 陆逊不是不想治伤。 只是肩头的伤痛一点,心头的刀口便似没那么深,没那么疼。 …… 烛火无声息地燃尽,陆逊脸上的光更淡。 李隐舟慢慢地替他清理好了伤口,浓烈的酒擦上去的时候,那双一贯淡静的眼也被滚烫的疼痛刺得通红。 他只作不觉,微微垂下眼,挑起别的话题:“顾公肯襄助,是因为顾邵承诺了什么吗?” 陆逊反问他:“你觉得顾公一定是有所图谋才肯出兵?” 李隐舟算是默认了这个回答。 顾雍没有任何帮孙权的理由。 连凌统都说顾雍是个只和亲族交谈的人,如此隐忍自保的性子,能抽刀斩向世族,唯一的理由便只能是为了自己的嫡子顾邵。 但手无实权的顾邵只要一根绳就能绑回去,除了婚姻和自由,李隐舟想不出他还有什么可以劝服顽固的父亲。 也看不出顾雍还能有什么别的企图。 陆逊却很淡地笑了笑,眸中映着清寒的光,寂寂的回忆。 “昔日孙氏大军兵临庐江,顾邵也在庐江城内,顾公却毫无所为,一兵不动。你以为是为什么?” 提及昔年的庐江旧事,许多逝去的脸骤然映入眼中,而在纷杂错乱的关系之中,沉默而低调的顾雍便轻易地被人遗忘了。 ——若不知道那场合作,顾雍怎么会对身处危境的顾邵不闻不问? 也算是老于世故的李隐舟一时竟也有些词穷,万没想到顾雍从一开始竟也 是站在孙家这一边的。 可顾家似乎半点好处也没落着,数年以来依旧隐忍不发,与世无争。 是孙策布下的暗子,还是…… 疑窦太多,他索性直接问出口:“可顾公也一直站在世家这一边,他究竟是什么立场?” 陆逊却依旧淡笑,只是笑里染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清愁:“从祖父也是世家的家主,盛宪公亦为名门之后,顾公也同样,逊,亦然。” 李隐舟的瞳孔微微地一颤。 世家和孙家从来就不是对立面,他们只是走在殊途同归的两条路上。 但即便强硬如陆康盛宪,也终究为了百姓低下了头。 顾雍只是沉默地踏在他们的脚印上。 李隐舟反复咀嚼着这些老者留下的寥寥数语,低头望着陆逊年轻的面容,许多旧日的成见在这一刻无声地裂开,心头豁然有一道光从裂隙里照进去。 那点悲戚的空洞被一丝丝地填满。 烛火燃尽了,只升起一绺青烟。 唯余月色入户,照出两道浅浅的影。 陆逊将竹简轻轻地揽在胸口,环着手臂靠在椅背上,良久地不语。 李隐舟刚想告辞让他好好休息,却见他整个人罩在自己的影子里,鼻息平缓,竟就这么睡着了。 他淡青的眼下颧骨瘦得明显。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然。 …… 扫除了障碍,回城的路便一路畅行无阻。 马蹄踏入城门,才有些微妙的流言钻进耳朵。 “听说那些大族都被屠门,究竟是谁下的狠手?” “这还用说吗?肯定是得罪了新主公。” “我倒听说有人瞧见了,是陆家和顾家的人动的手,别看世家同气连枝的,左不过是为了争权夺利。” 一声马蹄用力地踏着街头的青石板,惊走了交头接耳的人群。 孙尚香扬了马鞭,气不打一处来:“他们知道什么,若不是兄长和伯言他们牺牲了那么多,他们还能好端端在这里说话吗?!” 李隐舟牵住她的袖子,微微摇头示意她冷静。 她的眉有些落寞地垂下:“为什么不能告诉百姓真相呢?他们根本就不是坏人。” 她大概已经从顾邵口中将来龙去脉了解得七七八八,也知道陆逊的一番苦心孤诣,只是终究忍不 下这份委屈和心疼。 李隐舟跳下马,拉住她马头的缰绳牵了回去。他低声地解释:“世家也是为了百姓,只是道不同不相与为谋,现在的江东容不得分裂,所以主公只能选这个下下策。但伯言,他还是希望世家能归顺,所以不愿意留下这个龃龉。” 或许也是因为,他始终认为祸由陆氏起,当终结于陆氏。 这一层他没有告诉孙尚香。 孙尚香乘着高头大马,手指抓紧了马鬃,有些茫然地四望熟悉的城池,路口照旧躺着个蓬头盖面要饭的乞丐,和他说话的是一个身着寒衣卖炭的老翁,不远处,一道破败的酒幡迎风招摇。 除了多了些闲言碎语,一切如常。 生活似灶头滚滚煮开的水,不管上头如何地沸腾着,于百姓都是一样火热而平淡的滋味。 她似明白了什么,又有些困惑:“既然道不同,又何必强求呢?” 李隐舟将她的马牵回大军。 凌统已经急出了一鼻子汗。 见孙小妹安然无恙地回来,才安心地扶她下马,劝道:“你别和这些百姓一般见识,以后他们会知道主公的好,现在灵柩已经已经快到府邸了,老夫人……你多劝慰她吧。” 孙尚香点一点头,穿过漫长的队伍,一路走到最前。 李隐舟迈着阔步跟上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不希望再出什么纰漏了。 远远地,便瞧见一道素白色的身影。 孙老夫人拄着拐杖,挣脱了侍从的手,跌跌撞撞地迎了出来。 数月不见,她竟已老得这么厉害,佝偻的背脊如一根朽木弯成弓,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 孙权跃下马,有些犹豫地伸出手。 他们母子之间已经生疏了数年,这一刻,即便他想安慰些什么,竟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 若是寻常人家遇到这样的事,幼子是如何做的?是抱一抱她,还是扶住她的手臂? 只是踟蹰的瞬间,老夫人已经拨开了他无措的手,踉跄地扑到棺前。 她似全然没有意识到幼子罕见的关切和体贴,眼里只有那道深黑色的棺木,泪水如骤雨般滚滚落下。 朦胧的视线里,她的儿子似乎就立在眼前,叛逆又自信地挑着枪,昂着头,笑道:“母亲怕什么!” 她哀痛地闭着眼,只觉得心头的肉被生生地剜下来一块,淋漓不尽地流着血,再也不能愈合。 护棺的凌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请老夫人节哀。” 李隐舟亦于心不忍,撇开数年来的恩怨,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母亲,用尽一身的力气捍卫着缺失了父亲的家庭。 阴惨惨的天中凝上一重又一重厚厚的云。 雪无声息地落下。 凌操的话似利箭刺入心头的刀口,老夫人忽睁开眼,用拐杖推向凌操。 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硬生生将硕大剽悍的凌操推开了数尺,在众人皆措手不及的瞬间,跪跌在棺材前。 “我不信!我不信……”她以地面做支撑的力点,枯木似的指头扣紧了棺盖,一厘一厘地将厚厚的木头推开一条细细的缝隙。 一道惨白的光顺着这一点点缝隙渗进去。 她神色骤变的同时,知情的几人皆心头一紧—— 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个掩人耳目的空棺,若老夫人在情绪失控之下暴露了秘密,那么此前一切的筹谋就全部付之东流了! 凌操几乎是下意识地拧起枪。 李隐舟心道不好,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他用力拉住了老夫人的袖子,不动声色地用衣襟掩盖住那一丝的狭缝。 有力的声音落在她颤抖的耳畔。 “将军曾中过箭毒,所以面目有些非常,老夫人还是不要看了。” 他一根一根掰下她紧紧扣住的手指,一字一顿如落子一般:“若夫人一味地哀痛,只能令亲者痛,仇者快。大仇未报,主公需要您,江东也需要您。” 作者有话要说:汪 还是明中午见吧,有亿点点卡 68、第 68 章 朔风卷着细雪, 冰凌凌地刺入眼眶。 街上的行人本就不多,这会更被驱得远远的, 无人敢拦在历经三代主公的老夫人的路上,她所行之处均自觉辟开一条空落落的道。 孙权立在夹道尽头的背影便显得那么远。 远得有些看不清。 但依稀能瞧见一袭白衣卷在凛冽的冬风里,扑舞不停。 起伏不定的视线中恍然映出十二岁那年的少年孙权,持了剑护着旁人,冷面相照。 母子曾经贴得那么近,却仿佛立在天堑的两头。 如今隔了扑朔的北风和黯淡的天光,青年冷峭的身姿如绝壁般定定地立在人群之前,寸步不让。 她想,原来权儿已经长这么高了。 …… 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嘈杂的人声重新涌入现实。 可怜,悲哀, 报应……窸窸窣窣鼠窜的指点似毛毛的细箭射来,她松弛下来的五指蓦地扣紧了搀扶着的青年的手臂, 借他的力气慢腾腾地站直了身。 垂着泪的眼珠转过去, 以仅二人能闻的低沉声音道:“谁?” 丹徒的消息早已传来,但说孙暠有这个本事通天, 她不信。 十数世家一夕惨遭灭门,血溅长街, 旁人不知道里头的门道, 她却清清楚楚这是谁人的手笔。 “但我若杀死这一千个人,便不会有一个人再敢乱说话。” 耳畔灌着猎猎北风,少年冷冽的声音依稀浮在脑海。 她的眼神彻底平静下来,抬眼打量着不言不语的青年,似乎在揣摩这份沉默背后的意图。 半响,才凉凉道:“世家已经倾灭, 所剩无几,可宗亲里头还有老鼠没抓出来——孙暠没有那个本事,孙栩没有那个胆量,孙辅又不在此处。兄弟里能算得上有成算的不过这几人,若不把叛徒揪出来,对权儿始终是个祸患。” 听了这席话,李隐舟知道她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今天的秘密将会永远被封进棺材里,带进地底下。 “某无能,不能查明真相,老夫人德高望重,还望您多襄助主公。” 他搀着老夫人退出空落的道,转身将落在地上的拐杖捡起来。 手上的重量沉甸甸,这根拐杖打磨得很细致圆滑,顶上雕着细 密的云纹,垂下金线银丝编成的绺条。这是下面进贡的好木头,大荒的年岁里,连宫里的贵妇都未必用得上这样昂贵的玩意儿,在她手中却是见惯了的。 他把拐杖垫在她手下,这份重量已经足够支撑她继续走下去了。 孙夫人木然地瞟他一眼,嘶哑的声音却是淡淡的:“你已经很尽心了。” …… 与人群离开数尺,凌统有些迟疑地凑近凌操:“父亲,老夫人已经知道了,她最疼爱将军,素来行事阴狠,此番对她的打击巨大,会不会反过来插手搅局?” 凌操绷紧了手臂,肃穆的眼神有说不出的小心谨慎,却在李隐舟平和的面色下停了手上动作。 老夫人不是个善人,但她比谁都顾全孙氏。 看样子李隐舟已经劝服她了。 他一点点松开拧紧的手,在腰肋上擦干濡湿的掌心,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用力敲了敲儿子的脑门:“你说呢?让你看紧孙小妹和李先生,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凌统脑瓜子都嗡嗡的,一时半会不想说话。 本想说看您摔了个四仰八叉,然而顾忌着老爹的脸皮还是咽下了这句话,很给面子地另寻了个借口:“我看李先生像是有话单独和老夫人说,就不去碍事了。李先生既然把她劝开了,想必她以后也不会再发作了。” 凌操哼一声只做听见了,一个鱼跃起身,大剌剌撩开衣袍无事人一般重新回到棺前。 目光居高临下地逡巡一周,却见人群里头孙尚香遥遥立着,顾邵掣住了她的手腕,似乎和她低声耳语着什么。 凌操英挺的眉微微地拧紧。 此前也万没想到是顾氏出手相助,世家凋零至此,对于顾、陆二家而言无疑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重创。 以后的顾氏会如何选择? 是甘为人臣,索性攀上孙家这一门亲,还是与陆氏继续同甘共苦,一道沉沦? 他托腮打量着眉目清朗又干净的顾邵,青年的心事简单透明,倒更让人看不懂能有什么打算。 顾邵却变戏法似的从袖里取出一支绿梅。 灰色的天光里,这抹清新的绿点破了黯淡的风雪,透着冷香。 还没到腊月,也不知他从哪里寻来这样新的一枝梅,一贯出口成章的顾少 主竟也像他这个粗人似的,在心仪的姑娘面前支支吾吾地张不开嘴。 凌操看着这样的一幕,那些谋算一时撂到脑后,下意识地牵起了唇。 顾邵这幅青涩的模样,倒让他想起了蜀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某人叉着腰摇铃铛的粗野少年。 往事历历在目。 凌操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扭着脖子松了松筋骨,拖着枪,划开满地冰凉的雪渍。 他抬抬手招呼抬棺的亲信。 “继续走,不要停。” —————————————— 三日后便是葬礼,四处的宗亲马不停蹄地各个郡县赶往吴县。 孙权肃清孙暠重兵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同时世家又遭血洗,这位新主公的作风已经狠厉得分明,绝不是素日里那个被传成败絮其中的锦绣包袱。 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轻慢他,起码面上不能被挑出错,新官上任尚且三把火,何况这是改换了主公,少不得要翻一翻旧账,做一做新牌。 孙权忙于应付外臣,这些或远或近的亲戚便由老夫人抽了空暇会面许是年岁大了经不得这样的辛劳,常要大夫跟在身边诊一诊脉。 阴恻恻的冬日,雪越发濛濛。 一开始还只是撒盐一般细细晶莹,后来一粒粒雪花粘成一片,便如鹅毛般纷纷扬扬,落在睫毛上,迷得人睁不开眼。 孙贲领着寥寥几个兄弟,顶着白毛毛一头雪花走进了孙府。 他本被边塞风沙雕刻出来的刚毅面庞上沾了隐隐的怒意,愈发威严肃穆,一双剑眉染上一层冰晶,则更显得冷酷无私。 孙辅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和长兄肖似的面容在细雨水乡里润养多年,倒修出一派恬淡温和的气度。 今天也只是着了一身雪白的衣衫,用玉簪束了发,疏风朗月似局外人。 老夫人端起一盏茶,以一丝渺茫的雾气遮断视线,徐徐饮下一口茶,待胸口的凉意略微散去,方揉了揉额头。 “国仪。”她亲切地唤一声孙辅的字,将他招至面前。 孙贲的视线却是极冷的:“我要见少主。” 作者有话要说:迟了,因为上午恰了个发的冰皮月饼QVQ吃了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冰皮里面塞五仁的是什么魔鬼操作啊!有被伤害到TvT 69、第 69 章 别院里, 雪寂寂无声地落着,唯有炭火毕毕剥剥地燃烧。 红泥的小火炉上盛放着一枚精巧的铜壶, 垂下两只兽耳。里头搁着温着酒,酒香淡淡地氤氲出来,浸着心肺。 老夫人于是放下了茶杯,令收拾着药箱的李隐舟暂且留步,陪她见客。 她对孙贲是同样的客气:“伯阳数年以来镇守边疆,这一路想必十分辛劳。李先生,你替老身帮他斟一杯温酒暖暖胃吧。” 孙贲却不吃这一套:“某谢过老夫人的关切,如今边线动乱,少主却不肯发兵,某还想问问是怎么回事,难道, 他觉得贲也会谋逆不成?!” 他的口吻,俨然已经是质问。 孙贲的父亲是孙坚的兄长, 他自己又是家中长子, 于情于理都比旁的宗亲更有话语权,如今出了这样的变故, 竟叫一个不到及冠、身无军功的竖子小儿夺了兵权,令他心里怎能不介怀。 更别提孙权竟敢先动手清理了孙暠。 他自觉有资格问责孙权。 孙暠这个蠢材败不足惜, 但孙权竟敢枉顾伦理纲常对宗亲下手, 虎狼之心,可见一斑! 想到此子行事作态毫不遮掩的阴狠,他也直接将孙权摆在了逆贼的位置上,既然他孙贲是兄弟中最长的大哥,就理应由他清理门户! 手中的剑几乎拧出火花。 老夫人却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兵力吃紧,只能分一分轻重缓急, 这也是张公、子敬和公瑾一块做的决定,伯阳可以问问他们是不是如此。” 孙贲却不信:“兵力吃紧,却纵人屠了世家?好一个孙仲谋。” 便是旁观的孙辅也察觉出话语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忖度着此刻不宜和老夫人发生冲突给人留下话柄,索性走了几步,亲自动手替他斟上一杯温酒。 温热的酒液将肃冷的空气晕染上一层薄雾。 他借着衣袖的遮掩用银针试了试毒。 见银针照样雪亮如初,才自觉多心,放心地将酒杯推给孙贲:“兄长先喝杯酒消消气,屠门世家也未必就是少主所为,听说是起了内讧。这些世家原本就跋扈惯了,我看,死了就死了吧。” 死了就死了吧。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令李隐舟下意识地蹙眉。 他轻微的表情却被孙辅敏锐地捕捉到了眼里,竟很友好地对他笑了笑:“久闻先生大名,听说也是先生见了将军最后一面,如今能如此快重新振作起来,不愧是少主选出来的人才。” 这话里分明有别的意思。 孙贲狐疑地瞥李隐舟一眼,碍着还有要务没有发作。转身接过弟弟递来的酒杯,用力往嘴里一砸,抹了抹嘴角冷笑道:“贲是粗人,喝不惯老夫人的温酒,还是找少主再要一杯烈酒吧!” 老夫人也留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阔步穿过庭院。 “越发没有规矩。”她气得指尖发抖,按不住手里的拐杖,“即便你们再不满权儿,如今四面楚歌,怎能先乱了自家的阵脚!”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辅也不好直接告辞。 唯有顺势留下来陪她说几句话。 他掀开衣袍落了座,倒很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行云流水的动作,极有清闲公子的风度。 他劝慰道:“兄长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就像木头一样宁折不屈。其实以辅看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即便牺牲一个孙暠,几个世家,又如何?只要能成江东的大业,又何必说什么圣贤话,做什么仁义事?如今这乱世里头,唯有枭雄可以称霸一方。” 唯有枭雄。 孙辅平和的神色中,青色的血管在额角隐约地凸起,证明他此刻心绪并不如面上一般平静。 老夫人倒有些诧异:“看来你并不是很反对权儿。” 孙辅很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一开始也并不放心,只是见主公雷厉风行,辅实在很欣慰。” 和刚强的兄长不同,他倒是很和软的一个人,极懂得对权势低头。 老夫人这才敛下怒意,舒开了眉,安心地放他离开。 她目光淡淡地穿透风雪:“如此,便好好劝劝你兄长吧。正巧李先生也要去权儿那,你们倒可以一道过去。” —————————————— 孙辅同李隐舟一块迈出门。 两人沐着大雪并肩而行,倒像久别重逢的旧友似的,以亲密的姿势拉近彼此疏远的心境。 雪地里被深一脚浅一脚踩出杂乱的脚印。 他们的步调终归不太一致。 孙辅笑了笑:“先 生太心急了些。” 李隐舟一言不发地走在他前头。 见他始终不愿接话,孙辅才顿下足,静静立在红墙之下。 雪从檐边洒下,落在他的肩头。 他凝视着对方瘦得清绝的背影,慢慢地道:“先生应该也听说过,昔年将军遣兄长入袁术公的朝廷周旋,兄长断然不肯,抛妻弃子而回。因未成事,这些年来也只能驻守最边远的郡县,很难回家一趟。” 他这话提得很突兀。 似是预感到了什么一般。 李隐舟回眸看他一眼,步履照样轻快:“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伯阳一心为民,想必不会在乎。” 孙辅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雪花飞扑进眸中,凝成一道冷冷的光,他只轻轻眨了一眨,眼圈被凉意刺出微微的红:“可是我在乎。” 李隐舟的脚步缓缓一顿。 孙辅冷冷地道:“先生也一定以为,辅是恨将军把兄长置于两难的境地之中吧。” 他就这样站在红墙之下,苍白的日光被拦了一半,半截身子便笼在暗影之中。 表情也极为模糊。 李隐舟微微回转目光,淡淡地道:“国仪究竟想说什么?” 孙辅深切地望他一眼,神色在扑朔的北风里凛然了一瞬,他一掀衣袍抖落满身的雪花,几个快步便走到李隐舟的身边。 贴着对方的身子,压低了声音,耳语一般说给他:“其实,是辅替兄长囚了妻儿,也是辅杀了他们。所以辅并不恨他,辅只是不太喜欢他罢了。” 李隐舟依旧不言不语。 孙辅吐露出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感,他忍不住地笑:“袁术作恶多端,我们怎么可以助纣为虐?将军枉费世人的骂名,竟不敢与之公开为敌,就连庐江郡……”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来:“也是和世家换来的。” 他竟然知道内情。 李隐舟终于以正眼看他,眼神仍旧是平淡的:“这和某有什么关系?” 孙辅说了这许多话,而对方却一味地敷衍,他终究有些不耐烦了,咽了口唾沫润一润嗓子,才道:“其实将军的死讯,辅早就知道了。” 这话几乎等于明牌了! 若不是他早就通敌,绝不至于如此笃定。 李隐舟只觉 心头突地一跳,仿佛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被风掀开,然而又没于雪中,招着他往前走一步瞧个清楚。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脸,目光拨开晦暗的风雪,轻轻道:“原来是国仪。” 孙辅已将他置于同伴的位置,此刻脱出了老夫人的视野,更不设防备。 他点一点头:“曹公无暇东顾,只能以这样的手段暗杀将军,某一开始还以为是孙栩能者上位,没想到竟是少主有这份胆气。” 两人衣袖纠在一块,看上去极为亲厚。 李隐舟瞬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口中的“胆气”,可不是指平定宗亲之乱,血洗世家,而是认为是孙权联合了曹操,弑兄篡权! 能这样告诉他的,只有一个人。 北风扑朔地一卷,雪瞬时便铺天盖地。 李隐舟已经记不得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 呼啸的风声里,视野被鹅羽般的大雪掩埋,事情的真相却豁然地亮了出来。 曹操利用了孙辅安排许贡的门徒混进丹徒,以世家里的无名之辈挑起陆绩和暨艳对孙策的矛盾,种种筹措之后,又怎么会容得下孙辅带着真相活下去! 孙权的崛起只是个意外。 但孙辅早就成为了弃子。 如今局势已定,他干脆利落地把孙辅推向了孙权,索性借孙权的手除去这个来日的隐患。 难怪孙辅如此急切地剖明心迹,孙权表现得如此雷厉风行,查明真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与其被他像孙暠那样直接铲除,还不如早早表了忠心,揽下这份“功绩”。 何况,以外人的眼光看,孙权的骤然上位本就极有问题,孙辅知道他隐瞒了一百天的死讯,自然便轻信了这是和曹操合谋的篡权夺位。 李隐舟微微地垂下眸,任雪洒满了眼睫,视线被一点点侵入的寒意凝住。 他按下心头的狂澜,近乎冷然地问:“原来国仪此前都不知道是少主?这番筹谋只是为了报复吴侯?未免,牺牲太大了。” 此前他们一直以为通敌的宗亲必想借势上位,所以对一直没有动作的孙辅动弹不得,如今他自己抖露了真相,难道只为了报复昔年孙策的一个疏漏? “报复?”孙辅在唇齿间反复地回味这个词,似品着一杯茶 ,清冽的滋味里透着些苦涩。 他昂着头,展开双臂兜住风雪,骤然地大笑一声。 檐上的雪簌簌抖落,他的眉间染上霜白。 “不,辅只是认为他不堪重担罢了。他通了世家夺走庐江,又将庐江拱手让给袁术,借着袁术的兵马掠夺江东。”孙辅以一种刻骨的目光看向李隐舟,几乎咬断了牙根,“若不是他为袁术鹰犬数年,袁术一个废物如何能坐拥淮南大地?而今立地为王,就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未免太可笑了。” 李隐舟一动不动地立在雪下。 磅礴的怒意沉淀在胸口,反凝为一个疏风冷雨的平淡眼神,他凝视着孙辅快意的眼,道:“当日他恐怕别无他策,若不通世家,就要牺牲庐江百姓,若不拱手让给袁术,袁术会认为他背信弃义,会用更强硬的手段夺回庐江。当然,将军确实不够狠心。” 若够狠心,又怎么容得下这些居心不良的兄弟把持重郡? 孙辅却不以为然,凛然地道:“牺牲?古往今来,王侯将相,谁畏惧过牺牲?仁义道德不过是招揽人心的手段罢了!他不够狠,别人就会比他更狠,与其人为刀俎,不如我来。” 与其人为刀俎,不如我来。 李隐舟就这么静悄地看着他,挨得极近的两张脸互相染着鼻息,孙辅近乎狂热的心绪似要将雪化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肮脏与真实。 “先生是大夫。”孙辅抒了心头数年的积郁,一时倒没什么可遗憾的,反望着茫茫的雪,极为感慨,“让先生的手溅了血,是少主的狠心,但若不是有这样的狠心,江东迟早为人鱼肉。先生勿要因此——” 话说到一半,他脖颈骤然地一凉。 李隐舟不知何时已经抽出匕首,无声息地逼上他的下颌,闪落的银光里映出一双冷冷的眼。 另一只手直接伸上来,不打招呼,也不计后果地用力按住他的脑袋,砰一声直直压在了红墙之上! 孙辅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文弱的大夫竟然敢对他动手! 和平的表象被一瞬的突袭所打破。 刀刃的逼迫下,孙辅硬生生矮下数寸身体,后背磨着冷冰冰的高墙,被死死压在无人路过的角落里。 他选这个时机表明心迹,本就是因为 这条路人迹罕至。 李隐舟和他选同一条路,他以为这是友方之间的默契。 在对方凝着霜雪的眼睫下,他似乎看透了什么,胸口深深地起伏,竟低低笑出了声—— “我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少主要摒弃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既然要牺牲别人,当然要做好牺牲自己的准备。 他慷慨地昂首望着天,苍茫落雪的天被屋檐冷冷地割成分明的黑与白,泾渭分明。 可这一刻,在死神面前,他只觉得快意——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大业,站上了无上的高地,生前性命身后名,都只是一纸空谈罢了。 孙辅被迫压低了身子,视线却高昂地落在大夫风中凌厉的面庞上,冷风四面八方地灌来,他抓住李隐舟的袖子,似要将他拖入血淖中一般,重重地道:“你这么做是对的,动手吧。” 李隐舟拧紧了眉低头看着他近乎从容的表情。 这人一点也不怕死。 但也没有他自己想象得那么无私。 他垂着眸,心头的风雪慢慢地歇住。如往常一般,他慢慢地、心平气和地问: “即便你兄长此刻即将毒发身亡,你也觉得理所当然么?” 作者有话要说:匕首是以前权儿给的那把 没有黑化 没有黑化 没有黑化 70、第 70 章 孙贲提着剑怒气冲冲地找到孙权的时候, 张昭刚好转身退出了门。 年近半百的人多少带些佝偻,今日着一身淡青色的袍子, 干净里隐约透出些枯朽的老气。极难想象这样一个简朴的老人竟是江东的股肱之臣,那细细瘦瘦的骨骼似一折就要断裂般,不知是如何在乱世里度过了一场又一场倾盆的雨。 孙贲对这位重臣仍旧是尊重的,行了揖与之问好。 张昭已经历经了半个世纪的烟云,饱尝了人情世故的滋味,只一瞟便读懂了他表情中不同寻常的怒意。 他似闲话家常一般:“如今少主继任,伯阳身为长兄理当倾力支持,这样提着剑面见主公,恐怕不大合适。” 孙贲却不领这个提点的情:“朝廷还未下任令,他算个什么主公?” 雪停了一歇,阳光在云间豁出一道口, 落在茫茫的雪地里,将冰晶化开一点冷光。 张昭被晃得眯了眯眼, 淡淡地道:“只是早晚的事情了。” 孙贲斜着眼冷冷瞥着他:“是吗?” 两人话不投机无需再谈。张昭垂头看着雪里的路, 厚厚好几寸的雪覆盖了石板,然而这条路他已经走了许多回, 极为熟稔。 他迈开步子踏入雪地中。 目送张昭离开,孙贲便一掌推开了门。 这很不合规矩, 然而孙权在他心里配不上主公的规矩, 即便大局已定,他也自信应该以长从兄的身份敲打敲打这个尚未开刃,就已经迫不及待拔刀的年轻主公。 孙权正凝神瞧着手里的信件。 掌中厚厚的竹简上浸着几滴略深的水渍。 看来即便行事再狠厉老辣,未经历练便临时接手这个位置,对着繁杂的事务也终究被难出了一手的汗。 孙贲更觉自己预估得不错,此子果然不堪重任。 索性略去了家长里短的闲话, 拔高了音量开门见山地道:“少主如今坐着将军的位子,可还觉得稳当?” 孙权仍是垂目阅读着眼前的文字,似压根没听出这话里的深意,淡然地道:“尚可。” 见他坦荡得厚颜无耻,孙贲只觉心头怒火大炽,快步踱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重重呵道:“孙暠不过拥兵护卫将 军,你却给他泼上了叛徒的脏水,世家一夕灭门,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做的好事!将军多年苦心筹谋,竟养出你这么个狼子野心、恩将仇报的小人!” 听了这话,孙权不仅不怒,反而挑眉回看他。 “狼子野心、恩将仇报……”他冷冷一笑,噼一声将竹简摊在孙贲面前,视线不紧不慢地逼迫过去。 声音是极直的一线,平缓的语调里浸着冬雪乍融般刺骨的寒意:“孙伯阳,枉你是我辈之首,竟教养出这么个不仁不义,不知天高地厚的叛徒。” 孙贲本已睚眦欲裂,满腔怒火在对方冷凝的目光里竟有些动摇,不可置信地稍稍低下头,竹简上微被模糊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万事俱备,从陈公意,公于官渡逆战之日,便是辅动手之时。 烧成灰他也认得,这是他一手养大的亲弟弟孙辅的字。 指节不由地蜷紧,发出错开关节的咯吱一声空响。 孙贲蓦地拽起剑,径直指向孙权的心窝,眼眶几乎被刺激得滴出血来,咬牙切齿地问:“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国仪背叛了将军?” 这一问,竟是怀疑当初是他联合了孙辅犯上作乱,如今事成就要过河拆桥了! 孙权交叠了双手,慢慢抚拭指腹,却在这拔剑一问里破开了许多迷惑。 孙辅做事从来细心,过去数年没露出半点小人之心,惊变之后更耐心地按耐了百日未曾露出马脚,直到他动身离开庐陵,他们才从府邸里翻出了罪证。 这一遭得来全不费工夫,未免太容易了些。 字迹的确是孙辅的。 这信却本该在曹营。 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故意在这个风口浪尖把孙辅推出来。 只有一种解释,那人希望他知道孙辅叛变,借他的手除去孙辅这个弃子。 然而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乍然收到张昭递来的罪证,孙权还没有想清楚此举的目的,然而孙贲这下意识的反应,却以旁观者的视角明晃晃地展露了那人背后的深沉心思—— 孙辅若伏诛,曹营便可以推说是他孙权鸟尽弓藏背信弃义,到时候死无对证,再拿出和孙辅的通信,便可以以讨逆的名义讨伐江东。 张昭淋着风雪送来信,那竹片上落上的的 冰晶化在指腹,冷而湿滑。 孙权想通了这一切,指尖轻轻点上桌面,落子般笃一声响。 他骤然抬颏:“你的弟弟对曹操忠心耿耿,可曹公似乎并不欣赏他的作风。如今他已经是无用之人,你说,我是留他还是不留?” 孙贲见他竟反客为主,混不在乎自己手中的长剑,被这傲慢的态度再度引燃了怒火,转了转手腕威胁般靠近一步:“国仪素性忠贞,定是你挑拨离间!” 素性忠贞? 孙权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并不和他解释太多,更不需要他来回答什么。 他凝视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冬阳覆雪,晴光潋滟,化开的一点雪氤氲出更入骨的冷意。 不能杀孙辅。 起码现在不能。 这份罪证是个诱人的饵,勾着血气方刚的青年为兄长报仇雪恨。可一旦真的杀了孙辅,曹操马上就可以给他泼上弑兄篡权的罪名,敌人手里捏了更多孙辅通敌的罪证。 届时只要随便推出个废人,说是他与孙辅孙权合谋夺权,那到时候真就至于百口莫辩,人人质疑的局面了。 ——然而他可以忍,李隐舟忍得住吗? 孙权突然有些后悔把他牵连进来,本想托他试探出孙辅的真伪。可如今看来,孙辅自己说不定也被曹操骗了,如果他把李隐舟当成了友方吐露实情,那个一贯嘴硬心软,却恩怨分明的青年会不会一怒之下手染鲜血? 沾了血的手,还能救人吗? …… 各有所思的片刻沉寂后,孙辅的脸色却骤然难看起来。 锵一声,剑光落地。 他捂着肚子,嘴唇都有些扭曲,几乎是下意识想到了那杯酒——一贯青灯古佛常伴的老夫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他戍边多年,从未见识过孙氏主母坚韧外皮下带毒的聪明。 痛意几乎撕烂了肠子,孙贲在极端的痛楚里竟冷笑出声:“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孙权淡淡地打量他片刻,俯身拾起那把剑,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片刻,轻呵一口气吹走染上的尘埃。 “这么好的剑,折了可惜。”他道,“不如送给我。” 孙贲哪里想得到对方竟然无耻到了这个地步,盛怒之中,喉头几乎滚出一道甜腥的血味! 身躯痛 ,心头更痛。 痛孙辅竟然通敌背叛,也痛孙氏母子无情至此,当真不计半点骨肉亲情。 孙权于雪亮的剑刃里瞧见了自己拧紧的眉。 剑上的尘埃可以擦走。 人的心能否明澈如初? ———————————— 雪暂歇,阳光便明朗许多,红墙下笼着的影更深。 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雪里白衣纠缠的两个青年。 孙辅狂热的神色几乎阴冷下来:“酒里果真有毒?可我分明用银针试过!你想诓我。” 李隐舟淡淡瞥他一眼:“银针试不出来的毒多了去,不过这毒你本就不熟悉,昔日许贡的门徒就用这毒试图杀人,可惜他们不知道,断肠草的毒和水不容……” 他声音一凛,近乎威胁:“和酒却是相容的。” 孙辅当即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老夫人的手笔,更难确信,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大夫,如今却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振声呵斥道:“你要灭口冲着我来就是!兄长戍边多年立下汗马功劳,他是江东的功臣,他是无辜的!” 时至今日,他仍觉得曹操和孙权有所苟且,今天的翻脸不过是过河拆桥,他毫不后悔,甘之如饴。 可昔日虽然险些伤害了李隐舟,但也是布局设计暨艳的一部分,和兄长这个局外人又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他软下口气,低下目光:“当日差点错伤先生,是辅没有管好那三个贼子,先生即便千刀万剐拿辅撒气也无妨,只是兄长始终置身事外,请先生万勿迁怒无辜之人。” “无辜?” 李隐舟在对方急切的眼神里看到了坚皮下唯一的软肋。 额发被微风撩起,他的视线也一丝一丝冷却下来。 他问:“你口口声声说的牺牲,哪一个不是无辜之人?既然旁人可以牺牲,令兄身为孙氏一族最拔尖的后辈,理应身先士卒吧?” 两个理所当然的问句令孙辅一时哑口无言。 平淡的声音似细碎的风,拂开了心底隐约遮盖的尘。 他兀自挣扎:“兄长并非设局的人,杀了他没有好处,牺牲他没有用。” 李隐舟依旧按着他的头,用了十成的力气逼他抬起脸,继续慢条斯理地道:“可你们兄弟感情这么好, 折了个孙暠就让他暴跳如雷了,杀了你岂不是逼他造/反?与其让他破坏你的宏图,不如你们今天一道九泉相会罢了。” 这话说得淡淡,字字诛心。 孙辅的目光在雪上折射的晴光里刺得生疼。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内敛儒雅的李先生,竟然比他还要狠上几分! 拳头无声地握紧、放松、捏拢,最后攥得没有一丝缝隙。 他把心豁出去,蓦地抬手掣住压在脖颈上的锋刃,不顾割裂掌心的疼痛,一个用力便生生夺了过来。 都是文人,他的力气略胜一筹,此前做好了赴死的决心不肯挣扎,这一刻却反悔了。 血顺着指节,一滴一滴落下。 落在雪里,无声无息。 作者有话要说:没黑化,没洗白 71、第 71 章 孙辅夺了刀, 但并没有动手。 如果孙贲果真中了毒,他将不得不求李隐舟解开, 就算他此刻能威胁对方一同去找孙贲,孙权也未必会肯答应,说到底他还是主公的人,就不会彻彻底底地帮他保护兄长。 唯任凭对方摆出这幅请随君便的表情,偏偏是撕不动,揉不得,只能牙关痒痒地捏紧了拳头,把一切愤恨掐断在掌心血光。 李隐舟被他骤然夺刀的动作推出墙下,明晃晃的阳光融了霜雪,湿了眼睫。 他也默不作声地看着孙辅。 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他孙辅直接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 即便十条命也不够偿还。 可他的死不仅不能抵过,还会引来无穷的后患。 孙权一贯籍籍无名, 刚有出头之势就被陈登以智谋按了下去, 曹操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在一众狼子野心的宗亲里头,居然是素来为人耻笑的孙权做了这个出头的鸟。 且以迅雷之势扫平了动荡的内乱, 一时名噪四方。 以至于官渡之战尚未结束,江东新的主公就已经坐稳了位置, 丧事隐而不报至今, 朝廷也无能再横加干涉。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唯一的疏漏就在于忽略了年少无为的孙权。 也就是这一丁点的错误,造就了将来数年三足鼎立难破的局面。 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转脸就骗孙辅这是与孙权定下的谋略,一可杀了孙辅这个知情过多、没有余力的弃子,二可给孙权泼上大逆不道的罪名。一旦他这一石二鸟之策顺利实施,那刚刚平下的内乱就会再起波澜, 平白给敌手以可乘之机。 不能给他这个弥补的机会。 …… 朔风拂开浮云,满地的雪混着血染成淡粉,赤/裸裸地露在金光下。 两人冷面相对,终是孙辅按捺不住,垂下手臂,勾起唇苍凉地笑了笑:“先生与兄长素无仇怨,要杀要剐都是为了主公。可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若非自立为王便很难长寿。先生今日为主公除去我们兄弟,来日焉能保证主公不对先生生出杀意?以先生的手段,瞒天过海当不是什么难事,兄长若能保身,必能倾尽全力护佑先生,多一重倚仗— —不就多一重生机吗?” 李隐舟俯身看着深浅不一的粉雪,齑粉似的雪尘被淌下的血融了一融,又重新冻结成冰渣子,滚在脚边。 化不开的大雪,是天太冷,还是血太凉? 他湿润的眼睫黑得惊人,神色却是无动于衷。孙辅似抓住了这沉默里的一点把柄,循循善诱地劝道:“入地狱的只要辅一人便足够,再迫害忠良主公也会乏人可用,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江东的未来,先生理当明哲保身啊。” 李隐舟的眼神在他慨然的表情上闪了一闪,旋即垂眸,犹疑地盯着他握了满手的血:“口说无凭,主公好歹与我有总角相交的情分,你呢,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至少得拿出点证据,让我有些傍身的倚靠。” 孙辅也知道自己此刻白衣落血的模样有些骇然,但听他语气松动,尚有商量的余地,心也放下一半。 他抬起手腕远远地一掷,将半染血光的匕首深深扎进雪泥里头。 这才歪了歪头笑道:“如今辅与先生可算是坦诚以对。实不相瞒,曹公也给了辅一件东西做信物,否则辅也不也不敢轻信他,那东西足可证明曹公与辅的往来,不似信件可以伪造可以辩驳。只要先生能手握此物,想必主公也不敢轻易动您。” 李隐舟却不轻信他的话:“若有这样的护身符,你怎么不用在自己身上?” 孙辅却毫不在意似的:“辅是叛徒,可兄长是江东的人,我若靠它保下了命,兄长将来应该如何自处?他这样刚强的人,又怎么可能屈居他处的高墙之下?如今能用它换兄长一命,也算值得。”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辅的意思已经非常决绝,他自己一死并不要紧,只是生死都要保住孙暠安然无恙。 李隐舟终于掀开眼,松开满脸淡漠的戒备,露出些微心动的神色:“那请国仪告诉我,你把它藏在了哪里?” 孙辅先伸出手。 血沥沥不止,伤口在骤然的动作下越豁越大,然而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先生先给辅一点凭证,公平交易。” 如此小心谨慎,难怪直到现在才发现此人的君子皮囊之下一副狼心狗肺,若不是曹操还敢大胆设局,说不定他也一样只落个不明不白的死 。 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波澜不惊,李隐舟道:“如果你觉得我会背信弃义,那么这场合作不谈也罢。” 他转身慢慢踱着步,抽出匕首,掬起一捧雪擦了擦上头的雪,直到指间也淌下一滴淡红的水珠,他借着锃亮的刀锋静静瞧着孙辅。 孙辅犹豫了片刻。 他根本毫无选择。 对方可以赌一把孙权的信任,他根本不能眼睁睁看着兄长遭人毒手,哪怕今天的酒里无毒,又焉知明天有没有鸿门宴呢? 他目光狭了一狭,阔步走上前去,俯身贴上李隐舟的耳朵,轻轻地道:“先生想要的东西,就藏在……” 温凉的气息扑在耳廓,很快又远离了。 天光晦暗了一瞬。 孙辅微微地蹙眉,尚未来得及开口,只觉后脑勺传来一道深切的钝痛,整个人便立不住地倒了下去。 黑曚掩盖了一切的白,他徒然地瞪大了眼睛,似欲分辨出此刻李隐舟脸上的表情。 砰一声坠入雪地。 李隐舟这才收好了匕首,有些淡淡地道:“你太急了,要是他没说完怎么办?” 被震起的雪雾被风卷去,露出一道利落的手刀,少年这才收手握拳,满脸的不忿:“他屁话太多了,我早就想动手了!” 凌统虽然有个野横的爹,但自小在孙府里教养,说粗话的时候也不太多,今天忍耐了许久,早就恨不得一刀子捅上去了。 他就按吩咐挂在红墙的另一面窥听着,手被冻得通红,终于等到孙辅离开了墙,才悄无声息地翻了过来,等着孙辅说完便动手。 即便如此还不解恨:“既然咱们已经手握了证据,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曹操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是他让孙辅背叛的,血债血偿,子休已经还了,如今该他还了!” 李隐舟却并没有说话。 半响,才淡淡地道:“你先把他绑下去,起码要拿到真东西才行。” 凌统说的也是气话,自然知道不该那么冒失,半响才敛下怒火,一面低下身办事,一面倒有些敬佩:“先生走后老夫人才让我悄悄跟着,究竟你们是如何看出来孙辅有所不轨?” 孙老夫人阅尽千帆,动起手来倒也不留半点情面。 李隐舟凝视着指尖绯红的血色,片刻,收 回了袖中。他道:“孙暠一上来就问责主公蔑视纲常,一个如此看重人伦的人是不可能抛妻弃子的。所以只是出于直觉,我觉得事情不是他所为,既然不是他,那么就很可能是旁人动了手,逼他回江东。” 孙辅假借袁术的手腕逼杀孙暠妻儿,孙暠没有后顾之忧,只会更加记恨袁术。承认自己抛妻弃子,或许不过是因为愧悔没有好好保护他们。 凌统迅捷地料理完半死不活的孙辅,更鄙夷这人:“他就是个疯子,孙暠养大他,他却杀了他的妻儿,口口声声牺牲,不知孙暠听了会作何感想?” 李隐舟却微微地蹙眉。 牺牲二字,他已经见得太多。 孙辅亦是父母早亡,亲手弑杀亲族。 如此相似的命运,令他无端地想起肩头结着血痂的陆逊。 也许这条路本就是一场叛离了正途的独行,一旦开始便无法驻足,只要一步踏错,就会如孙辅一样走偏了道,落入血淖里头。 李隐舟有些不敢想。 要守着怎样的痛,才能一直保持清醒,一直不肯回头。 …… 凌统将孙辅拖去了地牢,只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朔风呼啦啦地卷着雪,将一切腥气吹了个干干净净。 —————————————— 路上耽搁了这么半响,李隐舟推开房门的时候,孙暠已经痛得青筋暴起,在地上打起了滚。 孙权看不见一般,坐在案前垂眸批着文书。 听见声响,才略抬起眼,视线落在来人沾着血的手上。 他眼神微微地变幻了一瞬,笔尖甩出一点细小的墨渍,但神色照旧是冷冰冰的:“怎么回事?” 李隐舟低头敲了眼眉目欲裂的孙暠,孙辅或许有千万的不是,但有一点并没有说错,孙暠是无辜的。 他镇守边疆数年,即便傲慢,也是风霜里磨出来的一身傲骨,他该得。 何况如今世家凋敝,宗族还有个引而不发的孙栩,再开杀戒,并不是理智的决策。 但也仅仅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多话。 他答道:“路上出了点岔子,老夫人让某看看主公。” 孙权的眉微微挑起,倒看不出喜怒,反手将笔丢在一旁,瞧着涨红了脸色的孙暠,云淡风轻地问:“这有个病得 更厉害的,你说还有没有救?” 他这样问,便是隐约猜到了路上发生了什么,只是既然事情已经料理了,那么他就相信李隐舟一定有完全的把握才动的手。 眼下只剩一个孙暠喘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死去。 救,还是不救? 他遥遥地望着西北千秋横亘的雪岭,起伏的山峦被尽染霜白,将世间一切的邪恶掩埋。 青年比雪更冷,比风更清的声音淡淡回在耳畔。 “为什么要救?” 作者有话要说:小陆不是因为痛呀 是因为生命里还有光 节日快乐~ 72、第 72 章 孙权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隐舟履下的雪碾成了冰, 足尖被淡淡的血色洇了一角,素来不算很修边幅的衣衫叫风雪撩乱,裹了一身的冰碴子。 笼在袖里的手腕上隐约凝着一行淡粉色的水痂,似瓷上偶留的瑕疵, 令人不由生出惋惜的意思。 他低头打量着满地打滚的孙贲, 发梢的影投在纤长的颈脖上, 似雪野里的一笔墨,淡抹一笔更显出肤色的洁白。然而湿黑的睫毛后一双眼眸却隐约罩着层阴翳,被刀锋般的目光挑开些许,透出几分淡漠的寒意。 这幅眼神,倒叫他想起了初见那年山神庙前他对村民临别前冷冰冰的一瞥。 这些年他跟着张机修养出一副仁慈的心肠, 只是若不能戴上冷硬的铠甲, 再软的内里都是给人砍杀的活靶子而已。 空气里飘着的淡淡血腥味仍叫孙权微微地蹙眉, 尸山血海也翻过,那些味道都不似今天这样刺鼻。 这乱世里, 被逼无奈动刀杀人的屠夫太多, 能救、想救人的大夫却不过寥寥,多他一个李隐舟不能或许改变什么,但少了—— 却觉得可惜。 这样的情绪在心里一瞬而逝, 只能归结于自私一类里再压进心牢里,主公的身份不容他多考虑私交, 理智清醒地告诉他二者选一他毫无疑问要选择手握机密的李隐舟。 他索性瞧着孙贲, 一贯倨傲的将军如病大虫似的滚打在地上浑没有曾经威风凛凛的模样。 英豪受辱, 譬如美剑蒙尘,倒不如折断,留下最后一丝尊严。 缓缓撑着手立起身,孙权抽出了立在一旁雪亮的剑, 一步一步踱到孙贲身边。 他俯下了身,凑近些盯着孙贲,见他目中愤恨之外,也隐然带了求死的意图,倒不再用言语折磨他,干脆利落拔出了剑。 孙贲亦回视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不堪受辱地闭紧眼睛。 隔着黑暗,也能感受到凛然的剑光。 他引颈以受戮,倒不像被人杀死,却有副借人之手赴死的桀骜慷慨! …… 然而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待那一刀。 身体与心火的双重煎熬里,他忍不住再次睁开了眼打量这尘世,却见一双犹带血渍的手按住了孙权的肩。 也 停下了他的剑。 孙权以背示人却没有半点防备,若是对方出的是刀剑而不是手,这位新上任的主公此刻就已经归西了! 然而孙权似乎并不惊惧。 眼神里甚至还带了点劫后余生般的松快。 孙贲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更觉耻辱,堂堂威震边疆的将军,竟然就被两个不及冠的小儿你来我去地玩/弄着。 一时大怒,竟又呕出一口鲜血,声音嘶得像破了的鼓:“要杀就杀!何必惺惺作态!” 那些踏雪而来的李先生却淡淡瞟他一眼,很不解似的:“如今你的生死,还由你自己做主么?” 孙贲恨不能带他一起下地狱。 瞧他凶神恶煞一副化作厉鬼也要纠缠的恨意,孙权也觉得有些过火,究竟孙贲这些年来功大于过。 他收了剑,转身瞧一眼李隐舟,目光亦不定:“又反悔了?” 李隐舟倒收敛起方才冷面冷心的模样,万分坦然地抬着眼:“我只是问主公为什么要救——主公要杀人,我是帮不上什么忙,可主公要救人,总得给我一个理由,也不能什么阿猫阿狗都丢给我吧?”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 孙贲不死也气走了半条命。 只差用眼刀扎死他,他几乎呛着血怒号:“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死便死了,何须你这种小人沾手!” 李隐舟看着他,倒问:“某为何是小人?” 孙贲更怒:“孙老太一个妇人哪里懂这些用毒的道理,定是你这个小人替她出谋划策!” 这话揣测得合情合理,甚至连孙权也是同样的想法。 “毒?”李隐舟垂着眸思量片刻,似在回忆里搜罗着什么,目光在孙贲喷火的眼上顿了顿,恍然大悟地,“你说牵牛子么?我听闻将军喜欢烈酒,想必老夫人的温酒不合心意,所以在里头入了这一味大寒的药材,兴许是天冷了,手抖了点,将军见谅。总归几日就好了。” 孙贲不通药理,孙权在庐江厮混的那些年却偶听说过“牵牛子”的名字,不禁哑然地摇摇头—— 说不上毒,也实在没安什么好心,分明是一味极烈的泻药! 却不知下了多黑的手,把粗野的汉子折磨到这个田地。 孙权收起了杀心,便必要孙贲活下去, 不由问:“那他为什么吐血?” 李隐舟抽回手交叠握着以极旁观的姿态瞧着孙贲,观察片刻,得出结论:“大约是被气出来的吧。” 这功劳有李隐舟的一半,也有他孙权的一半。 孙权索性闭口不谈这个问题。 两人错落立着俯视滚在血里的孙贲,这样挑拣着讨论的目光和玩笑似的戏弄,都令孙贲血气上涌,一腔的怒火几乎将人烧得通红。 他目光滚烫地逼上去:“为什么不杀我?” 为什么? 李隐舟定定地立在原地,放眼望着窗边千秋无边的雪,也在心中自问。 想得到的理由有很多,孙贲只是个无辜之人,若能归顺当是一名得力干将,何况他也是族中最年长的兄长,到底不是孙暠那样可有可无的地位。抛开利害不谈,他身体里头仍奔流着孙氏的血脉,曾为捍卫江东付出无数血泪…… 然而在老夫人嘱咐他下毒的时候,这些念头竟都不曾想过。 只不过是心里再如何潦草肮脏,再如何布满了世间的俗与恶,也不能污了张机送给他的东西。 他收回了远眺的视线。 寒冬的天里,万事万物都冷缩着不肯活动,唯有北来的风簌簌地摇着雪。 李隐舟凝然立于寒风里,湿润的睫上结了薄薄一层冷霜,然而目光却是温热的,无声无息将积蓄了一整个秋天的萧瑟都化开。 他道:“我是个大夫,自然应该救人。” 孙贲的脸色骤然一变,似陷入冰与火的交战,一时不敢轻信这人如此简单的回答。 孙权却是握紧了拳,心头的厚厚的寒冰下头蓦地涌出一股深藏的、滚烫的热血,吞没了数日来淋在身上冷风冷雨,令他几乎感到快慰! 命运以无常的变故捉弄他们这些凡人,逼得他们缴下天真手染鲜血,然而也有些微薄的、坚定的东西无论如何不能被夺走。 世道沧桑,万古如长夜。 但在漫无尽头的暗夜里头,握紧这一点菲薄的暖光,便似看见了来日复旦之曙光。 …… 孙贲被迟迟赶来的凌统绑了下去。 见这人半死不活,就知道李隐舟没有下杀心,告诉孙辅的谎言只是吓唬他而已。 只是未来这兄弟二人要如何处置? 他没有敢逾越 。 眼下也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孙辅所说的东西在江夏。”李隐舟将孙辅之言一五一十告知孙权。 江夏毗邻庐江东六郡,太守黄祖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何况背后倚仗着雄霸一方的刘表,对江东素来是个虎视眈眈不安稳的邻居。 这时的刘备都还不过是曹操营中一个小有名气的部下,按记忆中的历史在官渡之战收尾后就会背叛曹操投奔刘表,可见此时的刘表实力雄厚,足够与曹操、与江东分庭抗礼。 除此之外—— 他们还是孙权的杀父仇人。 昔年孙坚战败于刘表,是黄祖的手下收割了他的性命,新仇旧怨一起算,孙氏如何能放过这个隔了血海深仇的近邻! 只是终究有个刘表支撑,孙氏虽多次袭击黄祖镇守的江夏不曾落败,也始终难击破那道又高又厚的城墙。 不过,尽管与孙氏结怨,黄祖和曹操关系也处于寒冰。 此前曹操曾指派大名鼎鼎的祢衡出使江夏,却因两人的摩擦丢了性命。 祢衡为人倨傲,人在檐下也不肯低头,是非对错的争执漫漫地吵了一千多年。但可以肯定的是,黄祖这样冲动的行径无疑折损了曹操的羽翼和面子,两方本可合作的桥梁被他自己搬了石头砸了个稀碎。 而今守着江夏的黄祖既不可能讨好孙氏,也无希望投靠曹操,只能靠着刘表苟延残喘。这样的势力地存放信物,便不必担心任何一方在没有他告知的情况下轻易能寻到! 孙辅虽然通敌,但未尝没有对曹操设下一丝戒备,也就是这一点的戒心,才给他们的行动铺好了后路。 孙权冷冷地以指叩桌,心里已有了决断:“黄祖和我们一贯结怨,如今更不停骚扰毗邻的豫章郡,此去不能声张,最好的办法是令人混在迎击的军队里。” 他微微抬起下颌,似看穿李隐舟静立下隐约跳动的心:“你想去?” 若是不想去,以这人趋利避祸的性子早告辞远去,决计不可能事事都要旁听。 李隐舟亦不推脱:“是,刚好有一位故人在江夏,如今正是乏人之际,他过得或许也不如意,我想劝说他,也许可以弃暗投明。” 江夏,故人,在黄祖麾下且不如意…… 孙 权眼里急电闪过,联想到符合的一人,倒没料到他和李隐舟也算认识。 目光在他坦荡的眸底探过。 倒也没瞧出什么隐瞒的样子。 将拿捏在二指之间的笔掷出去,他捏了手撑着下颌,闭目忖度片刻。 一滴雪水从檐上滴下。 无声无息砸落在雪里。 孙权却被惊醒似的,蓦地睁眼:“你一个人去不行,让凌校尉随行保护。” 凌操当日果决地带兵围剿诸将,才震慑住了一众犹豫不定的部下,不管是为了什么,这份赤勇的胆气都足够托付以信任。 李隐舟想的却是另外一遭事—— 真够阴差阳错,凌操不也恰好是那人的故友么?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写懵了,写错名字了,孙辅的哥哥是孙贲,孙暠是之前造反被权儿搞下去了。 顺便一提,虽然历史上也的确是孙辅背叛,但是理由比较荒谬——他觉得孙权没有能力保住江东。 其实这个说法还是挺奇怪的,因为背叛了权儿也不可能因此保住江东,况且以曹操的风格不太可能保一个叛徒。 73、第 73 章 事不宜迟, 需迅速拟定路线。 江夏与江东数郡县相交壤,而最为绵长的一道线则是豫章。 凌操便道:“孙辅此前为庐陵太守,从庐陵到江夏最简便的一条线路就是横穿豫章,且豫章和江夏参差交互, 数年以来矛盾不断, 我认为应当走此道。” 李隐舟垂头瞧着江东数郡的地理分布, 却并不赞同:“既然如此,绝不可以走行豫章。” 凌操倒还肯和他说上两句:“为何?” 李隐舟轻轻瞟孙权一眼。 他不置一词,阖了眼似在小憩,舒开的眉上犹挂着浅浅的倦意,只是在冷白的脸上瞧不大出来。 李隐舟也不绕弯子, 只以目光刺着地图上江夏二字, 道:“我们可以想到的, 难道曹操会想不到吗?” 凌操瞳孔蓦地一震。 曹营此番抛弃孙辅,一为弃子, 二为栽赃。 第三, 也是万一的可能,若孙辅脑子清醒了交代出实话,那么当时拿来保证的信物, 孙权就一定会派人去搜寻! 如果他们堂而皇之地走豫章这条道,不就等于明晃晃地告诉曹操, 迎击黄祖是假, 赶去挖出罪证是真么? 手心倏忽捏出一掌的冷汗, 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差一点就将原本的计划败露。 看向孙权的眼神,也更复杂。 他岿然不动的眉目无一丝讶然,显然比李先生想得更清楚。 如此犬齿小儿, 却敢去撕咬虎狼的心计! 一时胸膛里似有巨浪翻腾,有骇然,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沸热。一开始屈居于孙权,多少是因为顾忌他是将军唯一的嫡弟,也因张昭与周瑜力保的新主公。而一路以来亲眼见识到了这人的谋略与决意,竟有些真心实意的折服。 但面上仍不露出半点愕然,只蹙了眉掩饰眼底的惊涛,冷声问:“那么以先生之见,当走何处?” 一截修长的手指落在羊皮的图纸上。 指上的血腥已被冲洗干净,然而落下之处便是兵戈所往—— 他道:“庐江。” “庐江?”凌操生性粗莽,对于战局尚有见解,然而揣度人心却总不透彻,索性丢了手问,“自从昔年将军攻破庐江,老太守陆康自戕殉城,此处就交给了袁术以换 孙氏旧部。可后来将军也多次攻打,终究——只夺回了一半。” 所以如今的庐江,历经变迁,一半属江东,另一半倒归到了江北曹营。 本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谁也不愿轻易松手,这样剑拔弩张的紧绷局面下,就是嚣张的黄祖都不敢打庐江的主意,如今却要走这条险道? 他一时琢磨不透。 看出他的不解,李隐舟不做隐瞒:“而今官渡一战还彻底未收尾,曹操最怕的就是被人偷了背脊。一个人越是怕什么,就会越往那里深想。曾经他担心许都被袭,布下如此深远的筹谋,如今庐江这样的重郡摆在眼前,若我们发兵而去……” 凌操的眼神顿时雪亮了一瞬:“他会认为迎击黄祖是假,暗夺另一半的庐江是真!” 如今孙贲和孙辅都在地牢里头关押着,旁人对于他们的生死尚不知情,所以曹营也决计不敢贸然地讨袭,只能以这几日的调兵遣将猜测他们的动向。 当真是富贵险中求!最好的防备就是主动出击,走庐江这条道便是反将一军,也去给他们的心绪搅一搅浑水。 “好。”他抛起枪,利落地横接在手中,银亮的尖头就抵在庐江二字。 孙权这才慢条斯理地睁开眼。 眼神里隐约有些风雨欲来前过分的沉静。 李隐舟一瞥就知道这是没安好心。 果然,瞧他缓缓勾了勾唇,竟道:“你二人只能扮作小兵,我看,不如让孙栩挂帅吧?” 凌操的脸色果然黢黑了一瞬。 方才那点涤荡的激情似在霜里头氤了氤,飘出点令人不悦的涩味。 明知道孙栩不安好心,还令他统兵出征,孙权究竟是怎么想的? 被下属以不满的眼神质询着,孙权却吝惜解释,似看不见凌操抽动的额角与发乌发黑的脸色,冷峭的面容是雪里冰峰,寒意里透出锐利的棱骨。 他伸手将羊皮的地图一卷,手腕微微用力便令枪尖刺破了图纸,将其稳稳卡在红缨下的凹槽。 一字不语,凌操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为人兵刃,只须知道该刺向哪里,他目光所及,就是锋刃所向。 —————————————— 孙栩接到这个消息,惊愕程度只比凌操有多不少。 他几乎 将传令的凌统用目光捏碎:“兄长葬仪在即,难道我就非得远走不可?” 凌统倒是毕恭毕敬地仰着头,英气的面庞不见一丝鄙薄,不卑不亢地:“如今四方动荡,远有曹操,近有黄祖,外有大敌,内含隐患,又怎能是悲戚的时候?若继承将军的遗志,当奋发图强,捍我江东,而不是就地痛哭,畏缩不前!” 他才开口的时候,孙栩的目光犹带不屑,然而“内含隐患”四个字一出口,那股傲慢却换成了压抑的惊惧! 孙权心狠手辣,难不成是借着让他出兵庐江的由头,要暗地里把他杀死? 前有黄祖旁有曹营,那危机四伏的地界里,就算是死了又有何人可以伸冤? 他背上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又被“奋发图强”这庄重肃穆的说法压得不能发作。照孙权交代这话,他是被信任才委以重责,难不成还能撂挑子不干,背一个贪生怕死的名头? 不由磋了牙尖,好一个人面兽心、诡计多端的孙仲谋,他这一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瞧他眼里疑云密布,凌统倒不动声色,只暗道主公这一步棋走的可算极好—— 一来展示了自己的大度,孙氏宗亲接连有三人失去音讯,一时已闹得人皆惶惶,此时重用孙栩便是立碑树德、收揽人心的大好机会。 二则孙栩自幼敏感多疑,决计不会相信势如雷霆的孙权会轻易相信自己的归顺,所以一定认为此次出击定是一个陷阱,采取对应的措施。 这是故意打草惊蛇,逼他露出七寸,否则就这么隐忍深埋下去,将来再要拔除便难斩草除根了! 再加上掩盖凌操、李隐舟一行人出行的踪迹,可谓一石三鸟,功夫省到了极点。 朔风席卷,阴云密布。 孙栩的眼上亦布上薄薄的霾。 …… 然而再怎么不满,也不能表现出来,甚至还得感恩戴德他孙权的一腔信任,拳拳托付! 即日出发。 他勒了马鞭,在掌心硌出一道深深血痕,势必要铭记下这一刻的屈辱。 满怀的怨愤似烈火烧红了眼,他只阴恻恻地盯着逐渐远去孙权长送的身影,竟丝毫没察觉出千人的军队里混进了两个灰头土脸的脸孔。 本也没有必要。 天知道 这千人的队伍里,有几成是他孙权的鹰犬! …… 猎猎军旗在风里扑动,卷着雪落后似融未融的寒气,扫开阴翳,露出一方碧蓝的天穹。 精兵简行,一路逆着朔风抵达庐江。 所幸舒县仍是江东的。 如今是族里的孙河遥遥领了太守之位——所谓遥领,是他另有重任,因此并不在此处,这名头也是为了保全一半庐江的尊严,但没必要令其以身涉险。 孙栩便更咬牙切齿——一个远亲的族弟都有这样的地位,却对他这个亲弟弟处处针锋相对,他的二兄不可谓不歹毒。 已然被迫入绝境,只能立地反击了。 锵一声,手中羽箭折断,木屑在指间簌簌落下,他却全然无视似的,更捏紧了掌心! …… 另一头,有两人趁着夜色,换了民装,低调地出了军营。 孙权委派的军队里起码五成都是凌操的兵,为避人耳目也混了一半旁人的部下,自然也有孙栩的人马。孙栩知道他心怀不轨,更深觉这人城府深厚,不敢在此事上提出异议,只能打落牙齿暂且做了回身负重任的股肱之臣。 故所以,凌操和李隐舟二人出入并不叫人发觉,被瞒的滴水不漏。 再次踏入庐江,只觉物是人非,昔年宁静的景致如旧,而人却老了十岁。 便是旧邻照面擦过,也认不出昔年那个豆丁大的孩子。只觉两位外客一豪迈一内敛,脸上带了连日奔波的疲惫与坚毅,倒不像普通沿经此地的路人。 然而也不大惊讶。 庐江一分为二,便似一道豁口露出血肉,谁都想穿了针、引了线,拉拢另一头将这块肥肉尽数吞入自己的喉中。 因此见惯了往来的说客与杀手,也没什么可多想的,他们也不过是过客之一。这里的日子在舒卷的云里度了一年又一年,人却如落花般去了就不回。 谁能想到那位古怪脾气的张先生的徒弟,还能重返故乡呢? 凌操跟在李隐舟身后,二人一声不吭地走过城门、换了马、又换上船。 腊月针尖似的寒风里头,江上铺着薄薄一层雾,没过了拴在码头摇曳的木船,似海市蜃楼般缥缈得不真切。 两人租赁的小舟也格外破败低调,叶片般尖利的弧度破开云雾 ,在江心留下一道回流的漩涡。 星夜眨眼换成了白昼。 江夏便展在了眼前。 靠近了华中的地区,失了水米之乡温润恬淡的合宜,却添了些一望千里开阔平坦的大气,绵延的山川起伏不定,奔流的河道并驾齐驱,缠绵的山河只一瞟便尽揽无余。难怪后来孙、曹两家都争着这块水土,的确是一方宝地。 二人来不及歇息片刻,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孙辅吐露信物的地方。 是在江夏城廓人烟罕至一方不大起眼的别院,落寞地布了许多蛛网和灰尘,想必已有段时间没有人气,才会败落到这个地步。 “以前肯定是哪个浪子藏娇的地方。”凌操吐出一根嚼了许久的草根,呸一声地将嘴里的苦味倒干净,“别说,谁也不想来这种阴气重的地方找晦气,孙辅还真藏对了。” 李隐舟不由哑然失笑,两人一路奔波已经精疲力竭,全靠凌操这个野路子出身的蛮将说道两句风土人情解点疲乏。看他也是土生土长的江东人,联想到此前他与甘宁那不为人知的交情,一时倒起了好奇之心。 一面仔仔细细搬着石头杂草搜寻着,一面垂了额发以余暇打量他:“可惜某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若是有人能帮帮忙,我们就不用受这个苦了。” 凌操大剌剌一脚踢翻一块石头,拿长/枪木头的一端细细翻找,半响无果,才长长打个呵欠:“我倒有个老朋友在这里,你也认识,不过他脾气可比我大多了,未必肯陪你玩这种找东西的游戏。” 这话浑把他当十岁那会哄着玩似的。 见他逐渐展开心扉,脸上也恢复了素日的阔达,李隐舟才微微地放下了心。 这样想来,扮一回傻也并不算亏。 正想开口再说什么,却听嗖一声—— 利箭破开长夜,竟以迅雷之势直直射向李隐舟的后脑。 凌操反应极快,手中的枪一挥舞,铿地精准刺中箭尖,将之从中间直直劈开! 脚下带了风似的一蹴,将撂在一旁昏昏照亮的烛火猛地踢翻,用力踩碎了满地溅落的火星。 火光寂灭,寒夜沉黑地压了下来,薄薄的星辉洒在人身上,似镀了冷冷一层霜,将人塑在原地,一时半会不敢有任何动作。 片刻的风声过后,遥遥闻及刀兵喧哗之声,呜咽的狼啼里头,隐约混杂了叮铃的马铃和匆忙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声阔然回荡的冷笑—— “何人竟敢擅闯禁地!” 74、第 74 章 僻静的城郊, 寥寥地乏了人烟,这一声怒号竟将幽篁簌簌抖落,筛下细雪霜花。 凌操与李隐舟却同时地一愣。 兵马迫近,似一只许久没有填饱肚子的野兽, 按着爪牙在枯木上踩出轻微嘎啦的脆响。 凌操啐了一口, 低声怒骂:“不知道他身边有没有黄祖的人, 这要是动起手来,不是自家人打自家人吗!” 得想个法子暗自传递音讯,让他知道来者并非不善。 李隐舟竖着耳朵听着风中幽幽咽咽的马铃,从腰间取出了那枚存了许久的铃铛。 凌操的眼神也落在上头。 急躁的目光静了下来,似是感慨:“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这铃铛兜兜转转地绕了一遭, 终于要和自己的主人见面了。 ……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雨点似的清晰有力地传了过来。 马上的人蓦地勒住了缰绳。 身旁的小兵奇道:“以前人们都说您是锦帆贼, 听到铃声就知道是您来了, 怎么如今还有人打着您的名头……” 他声音一噎,把挂在嘴边的“为非作歹”四个字咽了下去。 谁都知道这位甘兴霸是最难相与、脾气最暴烈的一个人, 一句话不对付就要喊打喊杀的, 自己可不想往刀口上撞。 甘宁拧着眉瞟他一眼,冷笑:“我是十恶不赦、恶贯满盈,犯了滔天的罪, 也愿意拿命去抵,老子活得堂堂正正, 还怕你一句话议论不成?” 小兵更不敢开口了。 “废物。”甘宁轻哼一声, “果然是一个门里出来的货色, 从上到下没一个看得过眼的。” 这话不仅是看不起这小兵有话兜着却不敢讲,倒是指桑骂槐地斥责黄祖欺软怕硬、其背后的刘表更是绣花枕头! 哪里有人敢应声。 左不过是个不得势的锦帆贼,主公不过是把他当个烫手的山芋,拿在手里觉着烫皮, 丢出去又怕被曹、吴两方捡走了。既然自己驾驭不了这匹烈马,索性关起来糙米劣饭将养着,能磨了野性最好,若不能…… 也断然不给旁人机会。 就这样熬鹰似的熬着,也瞧不出什么成效,是以人人都觉得这甘兴霸怕是只能一辈子埋没在江夏的角落里头 了。 但落魄的野马也不是谁都能骑在头上的。 他绷紧了弓,翻身下马,朝手下数十米兵昂了昂下巴:“那一箭落空,贼人肯定已经跑了,你们分两队去左右搜索,我亲自看看院子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手底下的人半夜出巡本就怨声载道地,如今一听有个脚底抹油的机会,哪里还想跟着这位扒了鸡毛当令箭的野夫,一个个奉了命脸都笑开了花。 看来今夜是可以好睡了。 甘宁粗粝的眉拧得更深,见他们都鼠窜似的飞走了,才迈着阔步走下了山坡。 只踏进院门半步,便觉颈后一凛。 冷而粗的风扑在耳朵上:“当真是不怕死啊,你这贼娃子。” 五指拧紧了弓,指节迸出咯吱的脆响,甘宁莫名有些兴奋。 血在冷极了以后,竟有些灼灼如沸的错觉! 空阔的月夜里,唯闻竹叶簌簌落如寒雨。 一个措手不及的肘击扭转局势,他在对方一声痛意的闷声之后一跃拉开距离,舔了舔唇,眼神狭着冷光: “皮痒了,讨打?” —————————————— 是夜,庐江。 同样寒浸浸的一轮月,霜华落在肩上,孙栩只觉得周身浸满了冷意。 他望着楼下星星烛火的庐江,眼神低垂不知想着什么。 良久,方缓缓道:“这就是兄长曾住过的地方吧,听说公瑾、伯言还有孝则也都出于庐江舒县。” “是。”数年军旅,他也不乏死忠心腹,此刻也陪着他在这异乡度过建安五年最后的一个夜晚。 孙栩道:“说来可笑,昔年公瑾邀兄长来舒县常住,主母以为此处人杰地灵,世家辈出,当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地方,于是带了二兄与小妹同来。谁知道竟教养出一个心狠手辣,对手足也不留情面的好主公呢?” 他说这话时,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像是以局外之人的身份阔论孙权,倒看不出是喜是怒。 手下亦拿捏着分寸,小心翼翼道:“其实主公也是占了人情上的好处,当初将军征战不回,公瑾对主公多有照拂,人皆有私心,自然,更愿意选择和自己亲近的人。” 这话恰点到了孙栩的心口上。 当日事发,孙权能先发制人,一是仗着嫡子身份把 持了兄长的死讯,二则因为张昭、周瑜、鲁肃、凌统这四人明里暗里的支持。他和孙权之间的竞争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他拿命换来的,却是对方生下来就享有,甚至习以为常的东西。 他倚着栏杆,高挑一道身姿在月下落出深黑的影。 露出半侧冷峻的脸庞,敛下素日热情亲切的笑,眼神竟有些森然。 “他不动杀念,我还可以顾念手足之情,日后留他一命。而今他处处相逼,我已退无可退。” “您的意思是……” 孙栩目光凛然:“他驱我来庐江,就绝不会让我活着回去,这两千人的军队里,只有两成是我的旧部,但也足够了。剩下的一千六百人,已经是块不小的肥肉了。” 这笔账算得有些古怪。 这一千六百人,怎么也不能算是他的部下,其中必混杂了孙权的心腹。如果想要拆吃入腹,就必要有更强的人张口吞下。 那位手下神色蓦地滞住。 循着主上远眺的目光,声音微带颤抖:“庐江的另一半属扬州太守刘馥掌控,可刘馥素来与曹操亲厚,他虽然为官仁善,但态度强硬,绝不会和我们江东修好啊!” 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何况还是只野心勃勃、胃口大开的老虎! 孙栩扶了栏杆,遥望天顶的重云,只觉触手可及,却不知重云之上又是怎样的一番风色。 不试一试,怎么能登临天顶! 他慨然道:“昔年兄长在袁术手下讨回旧部,不就是靠着这庐江郡么!如今我效仿兄长,以半座庐江、两千兵马换些许兵力,难道就是卑鄙了?若非如此,我怎能打下根基,创下大业?既然他们不愿意把江东给我,那我就——” 他声音遽然地沉下,咬了牙,几乎磋出血光。 “从庐江开始,一个县,一个郡,挨个抢回来!” —————————————— 江夏也属南国,冬天的冷是一种湿滑的、刺骨的寒意,雾一样无孔不入地钻进肌肤,令人甩也甩不掉,拂也拂不开。 李隐舟蹲在地上,一人丢了瓶止血的药粉,看着两个光了臂膀,染了汗水和几丝血痕的汉子,嫌弃地蹙眉。 在雪里、土里、竹叶里滚打了一身,脏! 他不算是个有洁 癖的人。 但实在不想管他们了。 一见面就扭打在一起,话没说两句就拔了枪、挽起弓,恨不能把对方的皮都咬下来,活脱脱就是一对疯狗。 且是那种未出茅庐、只知道窝里吠叫的小崽子。 他冷眼瞧着这两位三十多岁的小朋友你来我往地干了一夜的架,终于在两人精疲力竭的关头分别送上一拳头,一块撂在地上。 世界终于清净了。 做大夫,要仁慈,要善良,要耐得住脾气,压得了火气。 他默念许久,蹲下身子给他们自个儿触不到的背脊洒上药粉。 “嘶——”凌操疼得龇牙咧嘴,“操,你不能换个不疼的药?” 甘宁则冷笑一声:“怕疼,就别讨打!” 凌操竖着眉看他一眼:“你不服?” 甘宁更狂:“就凭你?把你龟儿子喊来一起!” …… 当真是没完没了。 一开始忖度着凌操是甘宁旧友,且这人看似狂浪,实则极有分寸,办事妥帖靠谱,才同意他一起跟来。若知道他脱了孙家的缰绳就是这幅难驯的模样,他宁可跟来的是凌统。 吵了半夜,终于有些口干舌燥。 甘宁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天边熹微的日光,微微眯缝了眼。 视线中,一道清癯的身姿模糊地倒映出来。 他这才注意到这人似的。 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 “你是谁?” 一时沉寂。 凌操和李隐舟同时无言。 以为他是听出了这铃铛的声音才下了山坡,没想到他一进门就和凌操动起手来,压根没注意到还有个旁人才是摇铃的人。 甘宁在逐渐升起的日头里一点点看清了这人的脸,看他微微蹙眉眼神里透着无奈,眼尾挑起,似笑非笑。 熟悉的神色,且是个大夫。 他忽咧嘴笑了笑。 一跃而起,偏头打量着长立的青年,终于认了出来: “原来是你啊,孙家养的小狗崽子!” 李隐舟:“……” 闻言,凌操颇感惊愕:“你怎么知道他是孙氏的人了?” 草,李隐舟在心里默默地想。 那年陆逊骗甘宁,说他是孙家少主,给孙氏送了个小小的人情。所以这些年来,在甘宁心里,自己估摸着也就是孙家的家奴或者养子。 但凌 操转念一想,盘算着他们遇见的时间,总觉得不大对劲。 那会,这位李先生不应当身在庐江,做着张机的徒弟么?那时做主庐江的,可还是名震四海、位比九卿的太守陆康。 疑惑的目光在李隐舟的脸上逡巡着。 若是那时候他就扬言声称自己是孙氏的人,那他忠心孙权,可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 那么同样,自己那位年轻的新主公,可真是慧眼识才,筹谋良久。 李隐舟在他忽冷忽热的视线里忽领会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禁微微地抽动额角。 这误会大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滴滴假期已经到期啦 75、第 75 章 三人目光在空中狐疑地交会片刻, 似乎都察觉出彼此有些隐瞒。 甘宁卸了弓,打个呼哨:“你们大过年跑这里来做什么?江夏可不是你们江东的地界,不会是来刺探军情的吧?” 凌操冷飕飕地呛回去:“你手里有什么军情可以刺探的吗?” 这话一击便中了软肋,甘宁和着血汗的脸颊也有些挂不住地吃痛, 低声用蜀音笑骂了句龟孙。 他生性豁达不爱名利, 钱, 有过了,名气,也闯出来了,越是得到,越觉厌倦。数年前庐江死里逃生, 才惊觉这一生看似快活潇洒, 实则浑浑噩噩, 索性定了心性,潜读几年识了些字, 便散尽家财出来投奔了刘表, 势必要在这苍茫乱世里做出一番事业。 只是刘表着实令人失望。 他这暴脾气也不合刘表的心意。 于是就像对付祢衡一样,刘表索性把甘宁也丢给了黄祖,两个一点就炸的栗子炒成一锅, 互相折腾去吧。 因此,他在黄祖手下仅仅领了个闲职。 这样的冬夜里,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还要带人来看守这黑黢黢的院子, 甘宁受到的待遇可见一斑。 不知此后甘宁跟着孙权平定江夏的时候, 黄祖看着昔日被自己亲手埋没折辱的英杰,会不会有一丝后悔? 李隐舟端详着眼前三十有余的男子,磐石一样的面颊被风霜磨出数道疤痕,鼻上更跨过一条骇人的裂口, 使他桀骜的神色更显出一股不要命的疯狂。 在这个人均短寿的年代,而立的年纪已经不再年轻,人生可以发光发亮的时光似乎都被蹉跎了去,但甘宁的眼神还是十年前一样狂热,热得发烫,热得骄狂。 他的热情似将寒冷的朝露都驱散了去,背起弓箭大笑道:“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而来,这大过年的四处奔波,看来都挺操劳,走,我请你们喝酒去!” 朝阳初露,白露未晞,这样凛寒的冬风里头,天边的霞光射出万丈金光,将层林尽染上碎金。 李隐舟这才恍然地想到,今天竟然是新年的第一天。 建安五年,这个跌宕而流离的年份,终究是过去了。 建安六年的第一绺晨风就这样拂了上来,吹散了满肩的霜与雪,吹落了满怀的尘和土 。 …… 凌操与李隐舟尚有要务在身,但也不曾透露给甘宁,青/天白/日不好隐蔽行踪,索性被甘宁拉去喝酒。 然而这节骨眼上又哪里来的酒肆? 寻了许久,才敲了户农家的门,死乞白赖地拿腰带换了坛子米酒,蹲在田埂上就当一场酒局了。 凌操瞧着沾着泥的酒坛,忍不住道:“你就穷到了这个地步?” 甘宁仰了脖子咕咚咕咚痛饮一口,畅快淋漓地一抹嘴唇,竟大笑:“再富贵的时候,也没有天地这样大的桌椅!” 以天地为桌椅,也唯有甘宁豁达如此。 凌操从他手里抢过了酒坛,也往嘴里砸了几口,摇头痛快地笑了笑:“的确,多少年没有这样畅快过了!” 酒坛子很快递给了李隐舟。 两人赤红着脸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甘宁道:“李先生是大夫,不会嫌我们脏吧?” 凌操也道:“或许是喝不了酒,到底还是个不及冠的小儿呢。” 你一搭我一语,竟呛得李隐舟也挂不住面子,明知道是激将法,但在这样的豪情上头,不喝两口似乎对不起今天的广阔天空。 他举起酒坛子,双臂一抻,将满坛烈酒尽数往喉咙里一倒! “咳……”果然呛洒了一身。 凌操给他放浪的动作唬了一跳,忙又把酒坛夺了回来,倒转过来,却是不剩几滴残液了。 连甘宁都有些瞠目:“……你以前喝过酒吗?” 会喝酒的人都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即便没有杯盏给他们推换,也不是这样狼吞虎咽的喝法。 青年面颊微微发了红,眼眸亮如晨星,有些凌乱的头发沾着四溅的酒,衬在白净的耳根,黑得如浓浓一笔墨。 醉得也忒快了。 凌操心道这下误事,本来想借此机会拉拢甘宁,没想到以二敌一,对手还没上头,自家这位李先生先醉倒了。 偏还醉得很有精神,仗着酒气数落起甘宁:“你,锦帆贼,甘兴霸,猖狂了这么多年,连个黄祖都能压下你,你就真的心服口服?” 甘宁不和醉鬼计较,只冷哼一声:“总有他朝我求饶的一天!” 凌操方想说些什么救回场子,也被一指头戳了过来:“你,凌操,凌校尉,你上次名震天下是什么时候的 事情了?难道你不想建功立业吗?” 凌操咬了咬牙,心道这人杀不得,杀不得。 “还有我,李隐舟,我连个名头也没有。”他往后一仰,长发凌乱散了满地,就这样直直盯着蔚蓝无边的长空、正当顶空的旭日,只觉目眩。 “我来到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他知道这段历史的走向,空有一身超前的医疗技术,但越是发掘出一桩桩一件件的真相,便越惊觉在时代这盘大棋面前,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的渺小。 他留在这里做这些事,是为了报答孙权的心意,是为了弥补暨艳的过错,是为了抗在肩头的责任和承担。但他的到来究竟可以改变什么? 凌操低头看着他。 似头一次认识这个总是很淡然、很平静的青年,头一次在他眼里看见了落魄。 甘宁也打量着这个阔别数年的年轻人。 他不知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探寻的**,只捡起滚在地上的酒坛,无限惋惜地舔了舔坛口。 滚烫的苦涩翻涌上舌尖,他哼笑一声:“可你救过我,你说没有意义,岂不是看不起我甘兴霸?” 李隐舟眼瞳微微地一颤。 凌操也转过脸,遥遥望着沐风的田野,看乍暖还寒的风将柳枝抽出一点零星的绿,亦笑:“这贼子的命的确不值钱,不过你也救过许多人,包括主公,我倒挺佩服你。” 他舒展长臂垫在脑后,也跟着躺下来,瞟李隐舟一眼:“比起我们这些杀人放火的,你可算是积德行善了,肯定会比我们活得久多了。” “是。”发泄过一腔积郁,萦绕在脑海里狂热的酒气便慢慢褪去了三分,李隐舟自哂地笑,“祸害遗千年。” “何况……”甘宁似想起什么,权当笑话讲出来,“你说我以后会当大将军,我可是信了这个邪才去投奔刘表。” “那是因为你眼界太窄了。”在对方愠怒的眼神中,李隐舟模模糊糊记起来此行的第二个意图,头痛欲裂地挣着起身,对甘宁道,“黄祖算什么东西,换个主公就是了。” 甘宁也半开玩笑:“刘表徒有个八俊的名头,其实不过如此,我绝不回头。” 李隐舟摇摇欲坠地撑着他的肩,蹙眉:“那再换一个。 ” 甘宁若有所思地道:“而今袁绍式微,曹操虎踞天下,可他麾下谋士如云,未必看得上我这个小贼。” 凌操有些看不下去,便一跃而起:“先生醉了,我找个地方带他休息。” 不及他接过李隐舟的身子,便见对方胸腔豁然抽动,五指紧紧勒住甘宁的肩膀,用力咬着牙关: “江东虽然正值动乱,但也便是乏人之际,既然北上已没有立足之地,君何不放眼东望,会有更广远的江河等着你。” “更广远的江河……”甘宁垂眸看着他泛红的眼尾,目光有些闪烁不定,正欲开口,便听哇一声—— 青年喉头一抽,满肚子的酒都尽数吐在了他身上。 “……操。”隐约燃动的心绪被这口突如其来的酒泼了个干干净净,只有骂人的心,“不会喝酒当什么说客!” 李隐舟却只觉得虚浮的脚步终于踏了下去,眼前一黑,心满意足地陷入酣梦。 …… 再度转醒的时候,船已至江心。 江心映着朗朗一轮缺月,被船桨拨开的涟漪聚了又散,将月光揉皱。 凌操单曲起一条腿,扶着枪坐在船首,抬头仰望着浩瀚的夜空。 李隐舟踮着虚软的步伐,慢慢踱到他背后坐下。 之前的记忆隐约浮现在脑海里,那些狂妄的话令他不敢相信居然是自己说的,忍不住和凌操确认:“我之前是不是说了很多胡话?” 凌操斜睨他一眼:“话是酒后胡言乱语,不过不算糊涂。” 夜静谧极了,唯有水声偶清凌凌地一响,令人知道船依然不停歇地前进。 “你找到东西了?” 凌操点一点头:“居然在兴霸手里,也不知道他以前在那鬼地方翻了多少次,阴差阳错地找出来了。” 既然如此,此行便不算落空。 不过这样看来,甘宁果然没有轻易作出决定。 凌操拿枪涤荡着江水,不知是在洗枪,还是想搅碎一江月光,成熟英挺的眉上竟有些孩子气:“为什么和他说那么多,却不用铃铛要挟他?那铃铛就是他的命。” “主公令你臣服,是因为拿刀威胁你了吗?”李隐舟反垂下眸,“要他来江东,打晕了扛回来就行,但是要驯服他,不是系个铃铛就了事的。” 竟 不意他这样回答,凌操低低笑了两声,胸腔微微震颤。 似想起什么,打趣地问:“你居然说他可以做大将军,听说你有些算命的本事,倒不如说说我以后会怎样?” 算命这事儿谬传已久,李隐舟也懒得解释。 凌操……他不由拧眉,一时半会竟想不到他的归宿,印象中,江东最有名的赤壁之战、夷陵之战,甚至是耻辱的合肥之战都没有此人的名字。 见他说不出话,凌操轻蔑一笑:“就知道你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李隐舟不由汗颜,虽然本也不打算装神弄鬼,但赤/裸裸被揭穿,还是有些站不住脚。 终归有些不服气,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他还是知道个大概的,日后江东会成为鼎足而立的三方之一,雄踞一方无人轻易敢犯,就连曹操和刘备都在这里讨过败仗,最著名的三场战役就有两个是江东的主场。 他很想告诉凌操,今日的一切努力都不是徒劳,孙权会带领他们,走得比如今人们猜测得更久、更远。 然而目光触及他颇不屑的眼神,一时也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最终只道:“等着瞧吧。” …… 三日后,船至庐江。 新春的气氛淡淡抹在家家户户窗头一抹红色的布帛上头,墨一般的水乡点染上一点明亮的色泽,似腊月里的红梅,苦寒里绽出芬芳。 凌操的脚步却遽然一顿。 他伸手拦住举步的李隐舟,低低道:“你听。”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想像甘兴霸一样体会挥金如土的无趣人生( 76、第 76 章 暮色一点点压下来, 斜阳铺在粼粼的波痕上,烧出一丛丛火红的江花。 耳畔唯有水波聚散清澈的声音,偶有晚风拂动新柳,擦出细细低吟。 李隐舟竖着耳朵许久, 也听不出有什么异样。 凌操粗粝坚毅的脸庞映在烟霞里, 染了一层淡淡赤红的光, 英挺的鼻梁落下晦暗的影,一双犀利眼眸在错落的光影中忽明忽暗。 瞧对方满脸坦坦荡荡的不知道,轻声提点一句:“不觉得太安静了吗?”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和润的风骤然歇住,空气中隐约卷上一层焦灼闷热的味道。 李隐舟抽了抽鼻子, 终于分辨出来:“是油。” 凌操阔步走向道旁的民房, 一枪将木门捅了个黑洞洞的大窟窿, 目光在里头兜转一圈,转眸瞧向李隐舟:“无人。” 大荒的年岁里, 人丁比以往寥落不少, 但刚挂好了红布预备着新春,怎么会空出房子没人居住呢? 不等他问出口,凌操已抽枪负在身后, 昂首阔步迈向城廓,冷呵一声:“小狗崽还挺有本事, 我以为他能忍耐多久呢。” 李隐舟跟上他的步伐, 目光随之左右逡巡, 才发觉此处留下不少凌乱的脚印,显然早有人探查过。 孙栩果然准备动手了。 这个倔强又冷酷的少年终于要揭开示好的面具,露出压抑数年的野心与獠牙,势必要和自己步步紧逼的二兄一较高下! “我知道了。”他追上凌操, 与之确认,“孙栩想借敌人兵马攻城、纵火掩护,把半片庐江和手下的两千人当战利品交出去换成自己的势力。如今主公位置日渐稳定,曹营巴不得有人出来和他作对,肯定会加以扶持,利用到底。” 这番作为,竟和孙策昔日借袁术兵马讨庐江,又以庐江换旧部的想法脉出同源。 闻言,凌操转过头,挑眉笑得轻蔑。 他显然也想到了一块,但毫不苟同:“可惜,他不是将军,曹操也不是袁术。” 说罢将枪卸下,往李隐舟怀里一掼:“你就留在城外码头,此处背朝东方,较为安全,你不懂行兵打仗,不要出来冒头。” 就知道肯定会被他撇下。 李隐舟握着犹带薄汗的枪/杆,清醒 地认识到自己累赘的地位,打仗不是过家家的游戏,强行跟上去只会成为凌操的后顾之忧。 掂量轻重之后,便不再拖延凌操的时间,点一点头表示同意:“我等着校尉凯旋。” 凌操只微狭了眼眸,将烁动的目光压缩成凝然的一点,似一匹嗅到了风声的狼,精准地狙击到了目标的方向。 红缨在彤色的明霞里飘荡,透过血一样的赤红,李隐舟看清了凌操此时竭力克制的眼神。 一种蠢蠢欲动的眼神。 …… 两千兵马里半数以上都是凌操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有绝对的优势,孙栩还有指挥的先手权,且有外人襄助,通过消息的时间差他也有机会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但凌操显然更有自信。 并非盲目地鄙夷年轻的孙栩。他当机立断做出交战的判断,是因为孙栩的这个决定本身就充斥着漏洞。 孙策昔年可以借兵得兵,从无到有,是因那时江东数郡县散落无主,分割势力各自零落,这样的局势下尚有机会一一击破,化零为整,最终才能虎并江东,睥睨天下。 而今世殊事异,江东已经是一盘拆不开的大棋,几大郡县互相牵连支援,再想套用老办法逆袭局势,可行性几乎微乎其微。 更何况曹操不是养虎为患的袁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割据一方自成势力。眼前分明就摆着一个无能的黄祖可以借势,孙栩却要挑一个惹不起的老虎与之谋皮,无异于给自己的行动套上一层致命的枷锁。 因此,仅仅通过一点零星的线索,凌操便本能地判断出对手的实力——一匹张牙舞爪、乳臭未干的小狼罢了。 李隐舟撑着枪,遥遥注视暮色中浮现了深深轮廓的庐江城。 战争一触即发。 而他所做的事情,除了纸上谈兵地说服自己相信凌操,就只剩下等待。 夜色浸没了晚霞,蜿蜒的波流倒映出满江斑斓的星辉,在庐江,风是温柔的,舒卷着天边淡抹的云彩,柳是多情的,挽留着东辞一去不回的江河,连冬雪都比别处温润一点、柔和一点。 寂黑的城池似在眼前,淡淡星辉隐约描绘出它深邃的边缘,如一场酣眠的好梦,就这样宁静地沉睡在天地之间。 细雨夹着 冰晶落了下来。 很快便织成飘摇的雾。 浩渺烟波中,一点火光似烟花般骤然地绽开。 风中一炽,瞬间便将寒夜染得通红! 大火如赤色的狂浪,眨眼的功夫便席卷了天与地,吞并了月和星,将黑黢黢的长夜映如白昼,令万事万物都在火光中颤栗着、燃烧着。就连水波都载不住火光的倒影,直欲将水天烧空。 连天的火光不顾一切地涌动着、蔓延着,李隐舟几乎产生了置身大火的幻觉,像在观看一出旷世绝伦的表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竟有这样诡谲的幻术! 与火一齐迸发的,是狼嚎般响亮的号角,伴着隐约鼎沸的呼嚎,在这场梦一样的大火里狂鸣。 热浪铺天盖地地卷来,连身体里的血都要被灼干一般,滚烫地燎上心原。 气势逼人的火里扬着胜利的焰光。 可谁才是纵火的玩家? …… 这场大火烧尽了夜色,直到黎明破晓,才渐渐地熄灭下去,缭起四方浓黑焦枯的烟。 凌操指点的位置果然十分安全,在一夜呼啸的火声和震天撼地的吼叫过后,背靠江东内腹的东边也没有遭到袭击。 李隐舟耐心地枯坐着等待结果传来。 忽闻窸窸窣窣踏碎了草丛的声音,遥遥瞧见两个灰头土脸的汉子搀着一个踉跄的少年奔逃在路上,一路走,一路滴着血。 少年焦黑的脸上闪过一丝凛然,感应到什么一般抬起了眼,就这样和他撞上了目光。 含着落败的耻辱,狂怒的恨意。 李隐舟马上推翻了对凌操的崇拜,孙栩战败,居然就走了这条路逃生! 功败垂成、奄奄一息的少年已经没有了往昔的桀骜与忍耐,活脱脱被大火烧掉了温驯的皮毛,露出孤狼似的冷厉的眼神,淌着血的牙齿磋了一磋,似乎想把这个路边撞见的猎物一口咬死。 操,李隐舟忍不住连声在心间呐喊,他这几日的粗口加起来胜过以往十年之数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这丫还是三个亡命之徒! 指节下意识地扣紧了长/枪,这样重的一柄枪,不知浸了多少血,挂着多少不甘的灵魂。可在孙策、在凌操手里却总是使得那么轻快。 在孙栩虎豹似的扑过来的一瞬, 李隐舟下意识屏住呼吸,抽出枪用力往前一送—— 滴答。 血落在草上,砸在土里。 孙栩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任凭血顺着嘴角一滴一滴地滑落,竭力地翕张着喉咙:“先生……” 银色的枪头带着红缨穿破他腋下的铠甲,指着日头,照出天光。 剩下两个部下如梦初醒般,犹豫着观察着局势,只见孙栩整个人罩在草丛上,似已后继无力,又似还残喘着一口气。 孙栩却很快收走了犹豫,五指成拳把全身的力气压在他身上,质问着:“你可怜我?” 李隐舟被重重一锤,几乎折断了胸肋,心头不由火气,深恨自己方才准头不好,错了一寸,没捅死这发疯的狗崽子。 索性撕开脸面:“我没杀过人,不然你再来一次,保准给你痛快。” 孙栩却咬了牙关,生生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烧伤的脸浑似修罗一般,看不出少年原本英俊的模样。他像听到个笑话似的,簌簌地抖着胸膛笑起来,笑着笑着,一股钻心的痛楚撕开了心扉。 “你不杀我,只是因为你是大夫?只是因为你从不杀人?” 大夫也没有高尚到舍己为贼。 重演一回他绝不手软。 李隐舟不禁在心底慨叹,孙栩真是傻得可怜,倔得可怕。 眼前无端浮现出昨日所见挂着红布的空荡房间。 短短几天的时间,紧张的备战,孙栩却还是抽空驱走了房子里准备度节的民众,平白留下了这么明显的破绽给凌操。 他蹙眉瞧着孙栩不成人形的脸面,烧空了伪装的面具,露出血淋淋的骨肉,在这样一张真实的血脸面前,他反而觉得这孩子并不那么可恶讨打。 也的确,有些像孙策了。 …… 腾腾的马蹄隐隐踏破尘嚣,片刻紧绷而沉默的对峙被逼到了末路。 “你不说就算了。”重重吐出两个字,孙栩仍恶狠狠盯着他,似想要从他拧着眉的脸上找出什么答案,如困兽般做着最后的挣扎,嘶吼着怒问:“我究竟哪里不如孙权?凭什么人人都帮着他?你告诉我!否则我让你跟我一起上路!” 李隐舟半响地不言不语。 他被少年紧紧勒在身下,几乎可以听见那颗年轻的、勃然跳动的心 ,里头滚着不甘、愤怒、仇恨,也滚着梦想、热爱和思念。 孙栩不是枭雄,但也不是宵小。 喉头滚动片刻,想把许多他本有资格知道的事情告诉他,目光却停在了他刺红的眼眶上。 早春的雷鸣轰落下来。 将蒸了一夜、凝成云晶的水气抖落成雨,洒回人间。 李隐舟轻声道:“不如你自己问他吧。” 孙栩被烫伤的耳膜在惊天泣的的巨响里疼得发颤,对方缥缈的声音更似雾一样不大真切,他肯定自己听错了,孙权那样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人,怎么会忍得下他继续活下去! 连死也死不明白啊……他怆然仰头接着兜面落下的雨,燎烧赤黑的肌肤上滚下淡红的水滴,砸在枪的尖头,没进红缨。 在他伸长脖颈的一刻,一束银光破空而出,嗖一声,直直钉进他的右肩! 孙栩闷哼一声,口中蓦地迸出鲜血,五指不甘地拧紧了李隐舟的衣襟,摇摇晃晃强立着身子,似一块雕塑,一道碑,就这么曲而不倒,死而不僵地仰天而望! 哒哒几声强劲的马蹄声落下,凌操遥遥勒住缰绳,下马阔步走了过来。 两个作壁上观的下属已被他的人捆了下去。 他轻描淡写看孙栩一眼,便将目光转向李隐舟,咧出笑:“你运气不错。” 李隐舟挣着从孙栩身下爬出来,往他脖子上探了探。 尚有一丝隐约的搏动。 忍不住抬起脸,眼神复杂地盯着凌操——他不是手下留情的人,可为什么那一箭偏偏瞄偏了? 凌操却像是个纵火归来玩性大发的大孩子,浑不在意他人审视的目光,将孙栩挺/立的身体一脚踹下去,嫌弃地道:“屁大点伤,惯会装可怜,你快治他。” 听闻这话,李隐舟把悬下的一颗心放下去,一边扯了布条给昏死的孙栩做点紧急的包扎,一边瞟着凌操,算起帐来:“校尉不是说这里很安全吗?” 凌操万分坦然地点头:“我哪知道他往哪里窜?” 不知道还能这么精准地摸过来? 他后知后觉地醒悟,凌操这是拿他当个绊脚石,在路上拦一拦逃亡的孙栩,若这里真的那么安全,他怎么舍得把珍爱的红缨枪拿给他护身! 不由咬牙切齿:“校尉算计我。” 凌操竟拍拍他的脑袋,笑道:“没法,我手下的兵没一个比你更能说会道,他们磨不住孙栩啊,只能请先生以身涉险了。” 这是变着法揶揄他废话多,功夫少了。 李隐舟也不服气地顶撞回去:“你就一点不怕我被孙栩杀了?” “有我在。”凌操俯身捡起枪,爱惜地在掌心擦了擦,斜睨他一眼,理所当然地道,“还会让你们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论血统与努力的差距( 后天有考试所以明天请个假,8号见~ 77、第 77 章 你们。 这话意指谁人, 李隐舟没有问出口。 雨刷啦地大了起来,将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焦苦的味道扑灭, 烧得枯黑的一片山野被冲走了残留的灰烬,露出枝桠分明、错落又锋利的轮廓,尖锐地刺着灰蓝色的苍穹。 两千人规模的战役,比起之前的官渡、将来的赤壁夷陵,只能算是一场边界的摩擦冲突,影响的范围并不算很大,这也是凌操不需筹备, 直接赴局的原因之一。 “校尉!”绑走了孙栩的部下,跟来的心腹随从有些犹豫地上前,“敌首……” 凌操道:“敌首可不在这里。” 随从立刻改了措辞:“小将军要带回吴郡吗?” 凌统搭下眼帘,凭着雨珠扑打着粗犷的眉头,半响才道:“主公的命令是在此迎击黄祖的袭扰,此番虽然我军未能擒拿贼首,但也没使敌营得逞, 总算不辱使命。” “这……” 此番挑事的明明是孙栩及其合作的扬州太守刘馥。 校尉这话分明是要指鹿为马,把黑锅丢给在家里过着大年、享着笙歌的黄祖了! 也是要保下孙栩的一条性命、半生声名。 凌操截断他的话:“就这么说。” 随从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李隐舟。 凌操自己带出来的心腹自然是生死与共、荣辱相依,就算校尉今天要把日头指成月亮,也绝不会有人跳出来说个不字。但这位李先生乃是主公的心腹, 知道了这场战役的真实动向, 怎么会隐瞒对孙栩步步逼杀的孙权? 李隐舟的目光穿破雨帘, 直视凌操。 冰冷的雨顺着他粗粝的下颌淌下去, 混着草木的灰烬滴在衣甲上,啪嗒一声声溅出半身的灰白点子。 雨深深。 凌操却似无聊极了,也放心极了,甚至打个呵欠:“先生宅心仁厚, 你放心。” 果然。 就知道他不是为了什么拖延孙栩,这场游戏里他对付孙栩就像猫捏耗子似的成竹在胸,哪里用得着一个外行的大夫帮他堵路? 这是拉他下水,一起背锅! 算准了他下不去手杀孙栩,撒谎一起撒,挨打也得一块挨,反正他凌操糙皮厚肉的经得起罚,你要避祸就自己想办法哄好主公吧。 李隐舟喉头一堵,原来“能说会道”是这个意思! 他自诩活了两辈子的人情世故,没想到阴沟里翻小船,给一贯脾气阔达、心性粗犷的凌操给算计了一回。 心头像滚进了雨,一腔冷气中却有些噼里啪啦响亮的热闹。 终归只能与凌操对视一笑:“看来校尉以前为我挨的罚,如今要尽数讨回来了。” …… 经过了彻夜鏖战的疲乏,凌操下令修整一日。 李隐舟这才仔细地查验了孙栩满身的伤口,不由气结:“你要保他,何必伤到这个地步,白白给我找事。” 凌操抹干了脸庞,哼一声:“他讨打。” 于十七的少年,这一场教训可谓惨烈至极。 然而苟全一条性命,未来便有千万条路重新选择。 四下没有旁人,李隐舟索性问出口:“若是他日后还要惹事呢?” “惹事?”凌操扯了扯嘴角,居高临下地打量孙栩,不屑的目光中亦掺杂了些许难以言叙的情绪,“惹一回,打一回,揍多了,就老实了。” 李隐舟忽然觉得—— 凌统这么年少懂事,是有些原因的。 念头一动,心里似有些隐痛的地方被吹开些尘埃,越发亮堂,也逐渐生出希冀,复杂的心思滚了一滚,便不再多说,只安心做好自己的本职。 他道:“他身上刀口太深,得好好缝合,我随行的包袱是否还在校尉手中?” 行军所带的东西尽量简备,他挑的都是最重要的器械。 凌操却是一挑眉,淡淡地道:“烧光了。” “烧光了?!”这话却实实在在地戳到了痛脚。 须知道,这个时代制备器械的水平极其有限,他贫薄的收入大部分都花在了工具上头,一套刀具都能磨磨补补用上三年,如今却告诉他最昂贵的一套给一场火吞灭了,烧没了? 凌操简直不可理喻地盯着他:“不然我还去灰里给你扒出来?” 这话诚然无可辩驳。 孙栩再是年少轻狂,也有个刘馥试探性地给了点帮扶,胜负未定前不容小觑。战火硝烟之中,谁还能记得一个普普通通的麻布包袱? 一口气浮上来又吞下去,内心的惨淡偏无人可以理解,唯有哀叹一声,灰了语调:“我去找农家借点针线 充数。” 凌操却颇有意味地瞧着他垂丧的背影。 此行去寻甘宁,虽没有把那蛮子抓回来,却带回来个原原本本、会笑会丧的李隐舟。 好像也不错。 …… 穿过焦黑的泥地,阔步行了数里底,城郊寥落的人家都被孙栩驱光了人迹,许久,才敲开一所潦草破败的屋子。 开门的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已老得瞧不出五官原本的模样,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垮在脸上,如年轮般一圈圈记录着岁月的变迁。 开口是熟悉的乡音:“你要借针啊?有的,只我老婆子用的粗,先生将就使唤吧。” 李隐舟温声道一句谢。 老太佝偻着腰肢,嘎啦一声拉开一扇破败的柜子,扑出一阵晦色的灰尘,她被呛得皱紧了眉,眼皮也拧成一条细线:“我记得是在这里……” “我来吧。”李隐舟扶开她,蹲下身子,探了半个头进去,手指在黑暗中探寻片刻,蓦地触到一方柔软的布帛。 似感应到什么般,将之取出。 雨后透亮的日光中,一个清隽的顾字映入眼帘。 老太探着目光瞧一眼,沙哑的声音含了笑:“你拿错了,这不是针包,是旁人送的一匹布,只是没人穿,就搁下了。” 李隐舟这才回过眼眸,以一种如梦初醒般的眼神看着她。 半响,才犹不定地问:“您以前是否有个孙子?他……有些痴傻,是么?” 老太也以浑浊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模样,似在陈年的某个角落开启了回忆的门,骤然抻长了脖子,眼神透出阔别重逢的惊喜:“是你啊,小药童?” 这个遥远陌生的称呼令李隐舟恍惚了一瞬,不由地四顾这间茅屋,这破了半爿门的柜子,陆逊和顾邵曾藏身在里头躲避官家的搜查,那后头沏着一丝烟灰的灶头,那会正偷偷熬了孙尚香的药,脚下冷而硬的泥地,正是当初对着周晖,与他用尽功夫周旋的地方。 后来世事陡变,原来一切都在筹谋与计划之中。 却没想到这所茅屋还将倾未倾地立在风雨中。 事依旧,人呢? 他垂手打开包在皮上的粗布,里头裹着淡蓝色的一叠布帛,潮气中洇上一层薄薄的霉絮,新的旧的染成一片脏污 ,不知已经搁置了多久。 李隐舟避开那个脱口欲出的问题,问道:“这些年,是顾少主在接济您吗?” 老太却笑着:“是,那年世族追随着陆氏迁移去了吴郡,后来也无人接济我们,本想着死了便死了吧,冬天的时候,竟收到了顾少主捎来的衣物粮食。从那往后,岁岁如此,一年都没落下。” 她显然也听说了吴郡的惊变,有些踟蹰地睁眼瞧着李隐舟,似想问出口,又似怕听到什么噩耗,只敢从他的表情里猜度些答案。 李隐舟垂首细细扎好了这匹布,放回它该在的位置,慢慢地、轻轻地拉上柜门。 想告诉她顾邵一切都好,喉咙生涩片刻,只道:“他长大了,您别担心。” 老太怔然片刻,放下心般,拉了他的手背轻轻拍着:“你也长大了,又俊,又出息。” 以往听这些客套话他只觉得荒唐,二十不到的身体,却积了四十年厚厚的心尘,怎么也不能算孩子了。而今这两个字眼乍然落在耳根,却觉得有些酸,有些涩,有些说不出来的怅然又释然。 原来这样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就是长大。 …… 叙旧两句,暮色便落了下来。早春乍暖还寒的风里头,也挟了一丝明丽的霞光。 “这个……”老太取出一枚红布扎出来的小囊,递到李隐舟手上,“能不能有劳带给顾少主。” 而今配囊算是荒年里难得的一种风流,不过讲究的顾邵未必喜欢这种艳俗的颜色。然而握在掌心里头,瞧着也有些质朴的喜庆和温暖。 他拜别了老太,徐徐归去。 凌操已趁李隐舟出门的时候歇了一歇。 三十过半,半生戎马,军旅生涯将人磨出一身护甲似的厚茧,也磨掉了年少的尖锐与刺棱。没了憋在心头咽不下的火气,活着似乎也缺乏一点燃烧的动力。 多少年没有名震天下了啊? 当真诛心一问。 原以为丹徒将是新的起点,而未曾料想其间起了数层波澜,一路转折至此。而今世族已平,孙氏宗亲都在瑟瑟发抖,内部的争斗尘埃落定,片刻的宁静得竟叫人心里有些乏味。 他轻呵一口气,吹掉枪尖的草屑。 百无聊赖里,才见李隐舟迈着阔步进来看望孙栩。 手中提着针线的小包。 似乎还有个木头的小盒子。 凌操抬起眉细看一眼,倒瞧出些不一样的东西,腾地跃起身,好奇地掀开一瞧—— “蚂蚁?”他讥讽地一笑,“你还玩这个?” 这可是凌统五岁喜欢摆弄的小玩意儿。 李隐舟索性无视他文盲的发问,径直走过去翻转孙栩的身体,在少年皮肉菲薄的伤口边搁下一只蚂蚁,待其自卫性地张开口器咬下去的片刻,拇指用力便将整个小虫的屁股掐了下来。 凌操看得稀奇:“这是做什么?” 李隐舟却眼皮也不多掀地、麻利地重复着方才的动作,淡淡的语气带一点反击的嫌弃:“校尉这都看不出来?自然是在缝伤口。” 作者有话要说:倒也不会真的去骗权儿,也骗不了他 黄祖:人在家里坐,锅从天上来 蚂蚁:蚁在窝里坐,死神走过来 78、第 78 章 最后一只蚂蚁被掐去了半身, 凌操也瞧出些意思了。 原来是种极烈的蚂蚁,咬死猎物便不肯松嘴, 哪怕死神的手掌都落了下来,也顽固地保持着用牙齿紧紧扣住皮肉的姿势。 数枚留下的蚁首串联起来,竟把整个伤口像一针一线般缝得完完整整。 “还有这种办法。”他不由喟叹,“可听闻张机先生不擅外科,倒是有个叫华佗的常用诡术,难道你和他也有师承?” 这自然是没有的事。 这样缝合的方法也是民间产生的智慧,借用一种名为行军蚁的凶狠小家伙咬合伤口, 在针线难以触及的脆弱处甚有奇效。 民间所用的石针实在粗糙,他在路上一瞥顶着树叶遮雨的蚂蚁大军,忽想起了这个办法。 刚好用在了孙栩的身上。 干脆利落地收拾完,也结束了整日的疲乏。 他揉着肩膀,视线落在远方。 大雨将灰烬冲刷得干干净净,透过一格方方正正的窗柩,庐江城迢迢隐于山林之间, 在落日中有种格外庄重的沉静。 …… 事情了解妥当,便一路顺畅无阻地回到吴郡。 二人将信物并此次的军报一齐交给孙权后,意料之中的狂风骤雨并没有降临。 孙权只是抬眸瞧了他们一眼,平静的眼神看得人心里发虚。 半响, 淡淡地道:“知道了。” 凌操当机立断告辞:“此次小有伤员, 主公容某去重编队伍。” 李隐舟没忍住转头瞥他一眼, 凌操已转身欲走, 收起认真低沉的表情,挑着唇角与他擦肩走过—— 这人可是野路子出身,行事一贯我行我素,没有半点合作精神, 摆明了死队友不死末将! 孙权倒不计较这份无礼,垂眸瞧着那个信物。 李隐舟酝酿了许久,还是决定坦诚以待,积极认错:“主公……” 孙权撩起眼帘,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竟放下了手,好整以暇地审视着他,片刻,只吐出一个字:“说。” 李隐舟登时头皮发麻。 他将孙栩调去庐江战乱的边界,为的就是有个正当的名头处理这个随时可能引燃野心的弟弟,而今回了大本营,再想下手又要遭人口舌,杀孙栩的最佳时 机已经错过了。 且凌操也摆明了不想杀孙栩。 上下之间,第一次产生了矛盾。 以往的孙坚、孙策,他们是怎样调和这样与自己心意不符的将士呢? 李隐舟不觉得孙权当真会为了此事和他翻脸,但如何处理与下属之间不统一的步调,对于新上任的主公而言的确是个不大不小、如鲠在喉的问题。 一面思忖,一面理顺了思绪:“其实保下孙栩未尝没有好处,一则他少有声名,容他可让旁人看见主公的惜才之心,便于招揽更多的人才;二则他虽有反心,但根基不足,未必可以成事;三来,其实他心中未必十分觊觎主公的位子,只是……” 只是厌憎命运的不公,只是有些少年人难以抑制的嫉妒难平。 眼前不由浮现出孙栩焦黑可怖的面容,大火烧去了他肖似孙策的一张脸,能否也让他成为真正的自己? 念及此处,李隐舟心虚地盯着地板。 短短半年,那个沾了满身的酒气、满怀的失落缩在营帐一角不肯探头的小小困兽终于在挣扎中闯了出来,顶下了将倾的大厦,在狂澜的恫吓下未尝低头。 却也不是小时候那样随便就能糊弄过去的懵懂少年了。 凌操不愿意动手,是因孙栩也是孙策的弟弟,在没有万分的错处下,他无论如何不愿做出对不起孙策的事情。 而自己不想杀孙栩,也许只是出于一点似曾相识的心疼——若不是对世间的恶意了解得那样早、那样深,谁愿意从小戴着张面具扮成别人喜欢的样子? 冠冕堂皇的话他可以编出一堆,但人人皆有的私心却难以剖实以告。违令就是违令,在公事上以私交粉饰太平甚至要挟对方,只会耗竭那极珍贵的、来之不易的情谊。 初春的风卷了进来,绵绵地缠着丝丝的柳絮,将满地淡淡的春光拂成涟漪,聚散烁动。 一响沉静之后,耳畔浮起沙沙衣袖摩擦的声音。 孙权不知什么已经走到他身边,不知有没有看穿他心里的纠结矛盾,只负手而立,转了眼眸瞟着他。 “既然你和凌校尉都这么想,那就留下孙栩吧。”他敛下目光垂首瞧着桌上泛着光的一块玉环,道,“丹阳郡毗邻吴郡,正缺乏一个太守。” 他不仅不杀孙栩,还给他一个重郡把持。 孙权可素来不是这么大度的人。 似听见了他的腹诽,孙权倚着案几半坐下来,拿起那个玉环在指间把玩片刻,毫不掩饰地回道:“我的确很想杀他,但他既有本事令你们手下留情,足见他也有过人之处,留下利大于弊。我的确不想容他……” 却愿意包容二人这些与自己不合的想法。 人情是最软也最利的一把刀,软得能融化冷冰,硬起来却可以刺破人心。他可以狠下心肠对任何人痛下杀手,但对为他出生入死的凌操,对与他患难与共的李隐舟,他不能,也不舍得亮出冷锋。 上下之间或许的确有分歧,但他相信他们的洞察,相信他们的忠诚不因此而转移。 李隐舟蓦地抬头,万没料到孙权居然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孙权却想—— 拿信任换信任,这是最简单的驭人之道。 在这些流离的年岁中,唯有年少相知的这些人从不曾怀疑过他,依然愿意为他拔剑。 若热血都换不来一点真心,谁还肯为他拼命,为他效力? …… 一笔带过此事,孙权将那块玉环递给李隐舟看:“这就是曹操给孙辅的信物。” 此物一直保存在凌操手中,李隐舟也是第一次瞧见,竟是一块雕琢精美、熠熠生辉的美玉,其内壁嵌了一圈金环,是金玉之交的美意。 做工如此考究,显然是御赐的宝物,赏罚都有登记造册,一查就能查出来是出于曹操的府邸。 “我们手握此物,他就不敢轻易污蔑,如今他打着正义之师的旗杆,必定不愿冒险败了名声。” 冷玉硌在掌心,似带了无数生命般沉坠。 这就是曹操给孙辅的信物,可焉知玉再质坚,也比不上人心坚定。逼退曹操进一步攻势的不是玉,也不是生死不明的孙辅,而是半年来他们惨痛的抵抗! 平定内忧就是最好的防备外患,若不是此刻江东已经稳定下来,巨大的利益面前曹操又何须忌惮? “是。”孙权阖目,那日的冷雨蓦地展现在眼前,沥沥不歇直至今日,这一刻才透出一丝晴光,“如今,我们总算没有输空一切。” 回首向来风雨,萧瑟里步步都是杀机,幸而 他们没有沉沦悲伤,而是逆着惨痛做着罪人硬着头皮一步步走过来了! 他拿回玉环,将其郑重其事地奉在案头,脸上的神色却并非窃喜:“我将日日夜夜看着它,永远不会忘记昨日的惊惧。” 李隐舟亦深切注视着这块粉饰和平的玉。 曹操就像一个不能打败的神,他已经击败了袁绍立足于天顶,甚至没有费一兵一卒就把江东搅得天昏地暗。他们必须永远铭记这一切—— 知耻而后勇。 他转过身,抽出匕首递给孙权。 冷光里映出微微拧起的眉和隐着狂澜的一双眼。 “何须日日夜夜?迟早有一日,主公可以亲手斩断此玉。” 到那时,即便没有任何护身符,没有任何把柄在手,即便对手是曹操,是天下诸雄,也无人敢轻易来犯。 李隐舟很清楚,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官渡之战也许是曹操辉煌的开始,但还有另一场惊世的焰火已于晦暗风雨中悄然地燃烧起来。 …… 孙权很快下令,幽囚孙辅,遣返孙贲,请书孙栩为丹阳太守。 在外界尚未猜透其意的时候,便接着下了另一道有些令人费解的命令—— 他拜顾雍为会稽郡郡丞,暂领太守事宜,而同时对世家拔刀的陆氏不仅没有封赏,还被责令秋前迁往海昌。 海昌在这个年代还是个未经开化、民风不驯的穷乡僻壤,此举无疑是有打压之意。 顾、陆二族世代姻亲,在世家灭门的惨案里也站在同一战线,几乎是一条绳的两股线,这样的做法无异于分割人心,令其生出嫌隙。 顾邵岂有答应的。 立刻便提了剑来。 “你就算记恨世家,也没必要发泄在伯言身上!他为你,他为你……”顾邵眼眶都被逼红,素来能言善辩的一张嘴张合片刻,竟说不出话。 自己尚有父亲遮风挡雨,而陆逊孤身一人不知熬透了多少长夜,孙权要剿世家,他们便忍着痛弑杀亲族,而今就换来这样的结局? 孙权正凝神看着北方来的书信,恍若未闻。 顾邵的眼神骤然冷下:“你要觉得世家碍眼,大可以把我们都发放过去,反正如今都没落了,也用不着再笼络。” 对方却只面无表情地听着,半响才接一 句:“说完了?” “还没。”顾邵方有丝后悔出口太狠伤了情分,这风轻云淡的四个字却把火气突得撩高了一丈! 他恨不得拔剑,生生压下手腕,咬牙切齿道:“伯言是守信的人,不管你如何对他他都不会背叛你,但你最好记住,我和他永远都是至亲的兄弟,骨子里流的同一族的血!” 这狠话已隐含威胁的意图,孙权却还是淡淡的:“这下说完了?” 顾邵偏过头不看他冷淡的神色:“你可以解释了。” “说完了。”孙权抬眸,眼中透着森森的寒意,似雷雨前密布的阴霾,隐约露出磅礴的怒意,却压抑着,一字一顿平缓道,“就滚出去。” …… 李隐舟被孙尚香火急火燎地推过来,就知道一定是顾邵上门闹事了。 这两人从小到大就没默契的时候。 刚踏进门,便见顾邵抽出长剑,眼眶通红、不管不顾地迎头冲过去。 一剑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主角小分队不会翻车OTZ 小顾就是傻了点,太善良了 79、第 79 章 顾邵骤然拔剑逼上前去, 李隐舟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 扣住他的肩膀:“孝则,你等一下……” 剑光如虹,收不及的手势猛地被按地错开三寸,哐当一声,擦过孙权的肩膀,狠狠砍进了案几里。 这一下极其用力,顾邵整个人失去重心被按到下去, 脑袋砰一声重重磕在案几上头。 李隐舟险些被他带跌下去,麻溜地收了手,撑住桌角端端正正站稳了。 正思考着要不要扶一把,顾邵已经一骨碌起了身,通红了眼瞪过来,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无差别攻击:“好一个李先生,我都忘了你本就是趋利避害一个人, 以往陆氏得势的时候少了照顾你师徒了?如今伯言遭人欺凌,你倒作壁上观冷静得很!你这个……” 讥讽的话还没说完,两道鼻血先如注地淌了下来。 义正言辞的一张脸染得花猫似的。 阔步跟来的孙尚香没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 连孙权那冰封的眼神里也染上些好气又好笑的无奈。 李隐舟努力地忍住了笑,轻咳一声摸一摸鼻子, 暗示顾邵别慷慨陈词了, 先管好自己的鼻血吧。 顾邵原只觉得鼻尖火辣辣地疼, 被他一点醒才觉出嘴唇上沾满了血腥味儿, 本来就满怀的气恼,如今在心仪的姑娘面前还丢了这个人,出了这番丑,更急得血气上涌, 鼻血哗啦啦停不下来。 兀自假装无事发生、坚强地捏紧了伤口,瓮声瓮气地继续教训下去:“你这个……” “我是小人,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以德报怨。”李隐舟倒也不在乎挨两句骂,索性替他说全了话,“还趋炎附势、攀龙附凤、墙头草两边倒,还有什么,嗯?” 顾邵气得捏着鼻梁的手都在发抖,又偏被对方堵得说不出话!他脑海里能想到骂人的快言快语都被李隐舟自己抢先说了个遍,市井听来的粗话却生生骂不出口,只能瞪着对方那张理直气壮的脸,怨愤道:“你欺人太甚!” 而对方还笑:“那顾少主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顾邵简直要被这恬不知耻的二人气出病来,五指蜷紧生生地转开嵌进桌木上的长剑—— 哐。 整个案几终 于被砍成两半。 端正放在案上的一册竹简跟着落地,啪一声,散成数片。 “孝则!”孙尚香瞪他一眼,俯下身子捡起竹片,纤长的手指擦去上头滴落的鼻血和尘埃,起身的动作却蓦地滞住—— 半响沉寂,只有指甲磕碰竹简轻轻一声脆响扣上心扉。 她惊疑不定地从竹简上抬眸:“曹操要我们送质过去?” 闻言,顾邵也忘记了方才的争执,忙松了手去抢竹简,任凭血花糊了一嘴。 “……今天下逆贼竟起,四方国土纷争不断,尔为讨虏将军、会稽太守,诚当率为人表,以彰忠贤。” 李隐舟顺着他的目光垂首看信。 这话里拆开表面上的客套,里头却赤/裸裸是招安的意思——请孙权送质子去许都,他会请皇上封侯赏爵,暗示日后共谋宏图大业,愿分出一杯细羹共享天下。 这是威逼不成,改用利诱了。 既然残局之中没能顺利搅乱江东,曹操索性一转攻势以怀柔的姿态示人,如今袁绍都是他掌心鱼肉,天下看上去便是唾手可及。此时来信,无异于画出一个美好的蓝图,只要孙权点一点头,两家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北原与江东吞灭刘表把持的蜀地,顺势瓜分天下。 不得不承认,曹操极擅长揉捏人心,挑了江东刚破困局的时候送来这封信,分明是想动摇人心—— 人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面对即将倾覆之大厦他们可以戮力同心,若是前方突然伸来一双提携的援手,有几人能克制住诱惑,不顺势上爬呢? 这样一封高高在上示好的书信,读来亲切感人,字字句句却都布着荆棘和陷阱! 顾邵拧紧了眉,滑稽的神色里透出严肃,半响,才沉声道:“你打算谈和?” 孙权却抬眸不咸不淡地道:“不想闹了?” 顾邵忍住火气,咬紧了牙,竟以严厉的眼神反顾孙权:“没有江东,何来顾陆?何来你孙氏基业?曹孟德挟天子失德失行,你若当真为了蝇头小利做了他人鹰犬,我会看不起你。” 两人视线一冷一热汇于空中,各自不让寸步。 孙尚香悄悄拉了顾邵的衣袖,低声道:“这不是兄长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你别急,先问问张公和公瑾的 想法再说也不迟。” 顾邵垂首看着手中涡血的竹简,冷笑一声举起袖:“弄脏了曹公的来信,是某失责,若主公还想谈和,某愿亲手书信,以偿过失。” 说罢,将手中脏污的竹简用力摔在孙权面前,在噼一声空落落的脆响中拂袖而去。 孙尚香递给李隐舟一个你多劝劝的眼神,转身追了过去。 孙权仍目光空茫地落在顾邵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一枚枚竹片从眼前落下,搭在桌上,似阡陌纵横一道道路。 李隐舟伸手抽起满是血污、七零八落的竹片,一枚一枚整理好了,放在孙权面前:“孝则一贯是直性子,他是想激主公拒绝曹公,并不是真的和你过不去。” 孙权微微狭了目光,视线落回在已排得齐整的竹片上,遽然伸手按住他将收回的手腕。 却不出声。 透过剧烈跳动的脉搏,李隐舟体会到他此刻的复杂而激烈的心绪—— 偌大江东,既有顾邵这样性格刚直,不愿低头的;也必然有随波逐流,举棋不定的,归安与否一定会形成两派声音。 孙权可以像顾邵一样不管不顾强硬地摆明态度、压下纷争,但若真如此,曹操的目的也达到了一半。将江东分化为战、和两派,从此就会有无休无止的暗斗。 拒绝曹操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难的是如何令所有人心服口服,统一步调。 在心术上,的确罕有人能匹敌曹操,能与之智谋相匹敌的…… 他心头一跳,忽想起一个人,挨近孙权,低声道:“主公的心病,或许有一味药可解。” 孙权默然看他一眼。 风骤惊起,吹闭窗格,寒鸦骤地飞起,落下茫茫一片黑色的羽毛。 次日,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江东。 ——孙权病了。 就连他一贯很信任的那位李先生都称不能解,孙氏迫不得已,以千金的报酬广召民间有能之士前来解病。 一时间,人言沸沸。 “这讨虏将军年不过二十,年纪轻轻,尊生惯养,怎么就病了呢?” “道士说是豪族的冤魂索命呢,看来果真是其所为。” “我看不然,听闻北原曹公竟赢了袁绍,他怕是给吓出病了吧!” …… 渔人、商贾和穷而失意的路人 挨在一块七嘴八舌地猜度着头顶的风吹草动,日头一晃又升了片刻,暑气很快洇湿了衣衫,话头嚼到索然无味,聚拢的人群在夏风里一吹便又散了。 于是露出那方布告的牌。 无人时刻,一双手揭了上去。 随之传来压低一声惊呼:“子瑜,你什么时候会了医术?” 揭下布告的青年俊朗年轻,粗衣麻布不掩满腹华章,凭风卷了满身,捏着手中薄薄的布告,唇畔勾起微笑:“瑾不会治病,但可治心。” 身旁之人缄默片刻,叹道:“世事复杂,既已决心躬耕田野隐于市集,不如索性效仿令弟躲起来算了,人心莫测,小心啊诸葛兄。” 诸葛瑾仰面而望天,神色明晦不定,粗糙的黄纸夹在指尖簌簌被风吹卷。半响,方道:“去看看也罢。” 两人当即拜访将军府。 递了名帖,于门口的石狮子下立了片刻,便被仆从领了进去。 接见他们的却是个温驯清秀的青年。 青年端坐案前,垂着眼帘一点点挑拣眼前的药材,拿着个小铜秤仔细端量。 细致沉静,一丝不苟。 夏意在静悄的屋子里沉了一沉,落在地上潋滟成满地寂寂的金光,青年修长的身姿勾勒在深深倒影中,眉目便看不大清。 诸葛瑾心中道一声果然。 与朋友点头示意,独自走了上去:“君可是那位妙手李先生?” 面前的青年于是抬头,笑了笑,请他落座:“某无德无能,岂敢令诸葛兄称呼一句先生。” 诸葛瑾打量此人片刻,似透过这人沉静的眼神看其背后的主上,料定如自己所猜测那样,开口便不再有所遮掩:“某想,讨虏将军这一病,恐怕需要一帖心药来治。” 这兜底的话一出口,李隐舟却丝毫没有讶异的神色,仿佛今日等了许久,就是等着他这一句话。 诸葛瑾停顿片刻,却见对方挑着药材放在秤上,精致的铜秤左偏右倒,怎么也无法寻到一个平衡。 他伸手按住摇摆的秤。 淡淡道:“这药材已经重了,再添,恐怕连砣都压不住秤了。” 对方执着秤的手顿了顿,颇无奈地叹息:“子瑜不知道,越是病火里的人越贪图生机,焉知积药成毒,其实是做无用功。” 诸葛瑾凝神片刻,似在思忖他的话,半响,才酝酿出一个和风细雨的微笑:“用药的人不当被人挟持,否则就会失去分寸,人人都可以昏聩,而掌着秤的人却不可以。” 他俯身伸手捻起一丛药材,将秤砣往后拨了数格,指腹按压在秤杆上,抬头温和地瞧着青年。 “其实就这么简单,只要令旁人明白,是秤砣在度量药材,而不是药材在压着秤砣。一旦秤压坏了,这病,就没法好了。” 说罢,转身欲走。 衣袖却被一股温和而不容挣脱的力度牵住:“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只是日头正晒,不如留下喝茶。”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得修改下某些情节,不影响后文也不是伏笔,不用回头管我QVQ 80、第 80 章 诸葛瑾停住步伐, 但并未转身。 他道:“在先生面前搬弄医术的门道,本就是瑾布鼓雷门。其实先生已经有了对策, 只是想要瑾替你说出口罢了。如今讨虏将军广招贤才,所以你希望某也能受之亲睐,成之虎翼。” 他的语气极为肯定。 李隐舟既然一应备好了等他来,就断不是胸无城府之人,孙权的病是假,此人的无能更不是真。 可自己本因避祸来吴,又岂肯轻易为人犬马? 只得笑一声谢过好意:“将军身边有张公周郎这样的智者, 有黄盖凌操这样的悍将,还有许多谋士群策群力,想必不缺乏某一人之力。某本草芥,胸无大志,从远方来,自隐处去,实在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和必要。” 话说到这个程度, 已经算是客气且决绝。 身后的人却毫无撒手的意思。 不仅不放手,还扣紧了五指,反问:“诸葛先生当真心无杂尘?” 诸葛瑾默然。 青年抛下铜秤,秤砣在桌上哐当转了两圈, 终于砰一声砸在地上。李隐舟却擦了手掌, 锵然道:“吴郡远离尘嚣, 的确是世外净土, 子瑜旅居这里,应该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既然你今日现身,便是希望出谋划策,能够保下江东, 保下吴郡。” 诸葛瑾仍不言不语。 李隐舟继续道:“若要避世,大隐于市,天下之大任凭君去,何必插手管这档子闲事?先生若心中毫无抱负,今日绝不会站在这里。” 穿堂的风带来五月槐花的清芬,似流水在漩涡中缱绻了片刻,这样空宁的晌午里,浮生消磨,岁月平静。 诸葛瑾亦有片刻出神。 这半生流离,大山大河走过,遍访名迹游四海,只觉繁华之处乱花迷眼,贫瘠之地又无生趣,唯独江东水土恬静宜人,恰好容下他浮世里颠沛沉沦的一颗心。 本想出世,却一脚入世,细细回想,竟不由大笑。 “看来管了一遭,就得管一辈子了?当真蛮不讲理。” 却也好奇,且先听听:“可究竟有什么事非某不可?” 李隐舟这才将曹操的来信和盘托出。 其实诸葛瑾来之前也已经猜出个大概。 他掀开衣袍重新入 座,端起茶来徐徐饮了一口,隔了缭绕的雾气,眼神竟锋利了许多:“要想服众,必须令他们知道送质弊大于利,虽可避战,却只会引来灭顶之灾。” 李隐舟点头:“所以必须要先生游走一趟,也唯有先生有这个本事。” 诸葛瑾放眼瞧着窗外树叶筛下灿灿的光,扣下茶盖回味片刻,才似尝出味道:“而今曹操就像药材,皇帝则如秤砣,他们之间看似平和亲厚,但其实经过官渡一战,已经使曹操暴露了不臣之心。若江东再依附曹操,那么等于明晃晃就是做了逆贼,起码——在皇帝的眼中是。” 曹操本绝无好意,而汉室若把矛头对准江东,则更给了他出兵的理由。 这一步棋可谓暗藏杀机——若孙权不答应,他便有十足的借口讨袭其不忠汉室,想自立为王;若答应,汉室反会觉得江东联合曹操,居心不良,喉头之鲠怎可不除? 不管孙权怎么做,他都能找到理由出兵。 越是低级的军阀,越不在乎师出有名,可曹操如今打着天子的名号,筹谋布局不得不步步谨慎,半点不落错处。 然而他也是人,不是神,既然是人,就一定有弱点,有软肋。 诸葛瑾却无后世的先知先见,自然不解这一局应当如何破。 也想不透自己能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李隐舟不动声色俯身挨近他,低声耳语道:“先生是否记得,曹操营下曾有一名将领,叫做刘备。” 诸葛瑾一听,心中便明晰片刻:“刘玄德叛曹助袁,可惜袁绍后继无力,他也无计可施,败走荆州投奔刘表,如今很算落魄。先生是认为他曾在曹营,如果能争取他来江东,也许可以现身说法,揭露曹操的野心与诡计?” 这话对了一半。 然而让刘备投奔孙权……对于那个数十年野心不曾磨灭的男子或许不算屈辱,但现在还没有十足的理由说服他。 于他而言,匡扶汉室这柄大旗被摇久了,做事自然规行矩步不敢露半点野心,此刻的蛰伏不过是为了来日出头的一天。既然有一个垂垂老矣的刘表可以守株待兔,就绝不会轻易跳槽到不好拿捏的孙权这边。 然而就算不是盟友,此刻,敌人的敌人就是最忠诚的战友 。 李隐舟声音更低:“刘玄德背叛曹营遭遇惨败,但赢了人心,起码,是汉室的心。” 轻轻一句话,却似一颗惊雷炸响在诸葛瑾的耳边。 他顿时领悟其中关窍。 哪个皇帝能忍卧榻身边有虎狼酣睡?可偏偏如今圣上只能忍。 刘备匡扶汉室究竟真心还是假意都不重要,在汉室眼里他就是水中稻草,尽管自己也飘摇无力,却是最后一丝上岸的希望和绝不屈服的意志。 这场背叛不仅没有给刘备带来恶名,反而在其经营下成了惨烈的赞歌。 “可刘备会替江东造势?”诸葛瑾微微地蹙眉,那双温润的黑眸掠过一丝寒火,心底被蓦地照得雪亮,“难怪将军要病!” 孙权这一病,远在荆州的刘备少不得要琢磨——若是孙家再生变故,曹操一鼓作气拿下江东该如何是好?就算他猜出背后玄机,也更会担心孙权一时软弱,当真成了曹操的鹰犬。 不管如何,曹营再度壮大实力,刘表那个败絮其中的老匹夫都不能再保他,甚至自身难保! 千里之外的刘备一定正焦灼地探听着江东的动向。 诸葛瑾是聪明人。 稍被点明,就已经看透了孙权和李隐舟此刻的筹谋打算。 也唯有让他看清楚江东的对策,才能令其心服口服地一展才学。 李隐舟帮他换了一盏茶。 滚烫的茶水注下,诸葛瑾的眼神也被渲得温热许多,隔了渺茫一绺雾瞧着眼前眉目淡静的年轻人,亦隐约看破些什么别的东西。 然而话未出口,便在舌尖苦涩的滋味中化开去。 新换的茶冲了三遍,还是洗不脱陈年搁置那点旧而朽的气味,他方才无心品茗,这才嗅出茶里被潮湿浸透了的涩味。 草木中人自然不事奢华,然而君子饮食也讲究清澈甘冽,这极没有品位的茶还是令其微微蹙眉。 诸葛瑾放下茶杯,摇头:“这茶是被雨水泡久了生出涩物,瑾还可勉强入口,换了我那弟弟决计不肯将就。将军若不懂茶,最好还是劝他换一味。” 这话不是嫌弃孙家节省用度,只是提点其待人接物逢迎之道。 论及待客礼仪,力促蜀吴联盟的诸葛瑾自然有话语权。 “这是外头进来的茶。”李隐舟 闲闲转动茶杯,透过腾腾的热气瞧里头荡漾的碧波,淡淡地道,“听说那里民风不化,常年酷暑多雨,这样的茶,想必已经算好东西了。” 诸葛瑾眼神一跳,却又端起茶杯细细啜了一口,咽下苦涩,喉舌间只留下淡淡陈旧的味道。 他微微笑了笑:“是好茶。” …… 那日李隐舟走后,诸葛瑾和孙权谈了许久。 次日,他便马不停蹄动身去蜀地。 朋友颇不解地为他送行:“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救讨虏将军?子瑜你就是心肠太软,听说这位孙家新主公可是心狠手辣、薄情寡义之人。” 心狠手辣,薄情寡义么? 诸葛瑾淡笑不语,只觉唇齿之间,留有余香。 —————————————— 诸葛瑾一走便是月余,孙权却越发病入沉疴,往日狂热的精神劲都似被病气磨平,恹恹躲在房中极少步出。 连孙尚香都有些信了此道,不由地为他蹙眉担心:“是不是那天孝则说的太过火,他心里憋气了?” 李隐舟拿羽扇懒洋洋地拂了拂滚滚的水气,被热浪蒸得眼角发红。 做戏做全套,要想瞒过敌人首先得瞒过自己人,要瞒过孙尚香这样精通药理的人少不得吃些苦头。 “也不至于。”他勉强撑出一副沉重忧患的表情,低低道,“就是太操劳了,想必会有转机。” “那送质的事情……” “已经知会了诸公晚上来密谈,拖不得了。”他知孙尚香不是心性柔弱的普通姑娘,为防生变不敢透露太多,凝眉许久,只吐出三个字,“你放心。” 孙尚香点一点头,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李隐舟:“他说这是母亲遗给他的,很灵光,可以保百病不侵,你悄悄搁在兄长枕下吧。”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末了,小小声补一句:“千万别告诉兄长,孝则还置着气呢,不肯让我说出去。” 这两人大小就是水火不容的脾气,一个话多又偏能精准踩人痛脚,一个心思敏感却不肯露在面上,两人冷战起来就没有消停的日子。如今都是快及冠的人了,却还玩这种让人传话、看看谁先低头开口的把戏,简直越活越孩子气了。 无奈地打了打扇,忽想起来庐 江老妪给的那个配囊,连日忙碌竟忘记了给他,刚好让孙尚香带去。 “我还记得。”孙尚香低头戳着手心大红的配囊,眼神绽出难得的温柔,“你们为了给我熬药,都闹到陆太守那里去了。对了,我听说那个老太有个傻孙子,如今他还好吗?病情有没有什么转机?或许我们哪日再去仔细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呢?” 李隐舟手腕的动作停滞片刻。 孙尚香喜悦的神色一顿,旋即在沉默中明白什么,细细收好了配囊不再提,片刻轻轻道:“既然今夜兄长要会客,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去吧。” 见他眼神复杂,又笑了笑:“去吧,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刘备叛曹的事情不涉及主线就不细说了,有兴趣可以百度衣带诏看看 81、第 81 章 今日恰是十六的满月。 骤雨初歇, 清风徐徐,一轮圆月在雨里被洗濯得发白, 连上头圆圆缺缺的印记都一清二楚,就这样孤高地悬在天顶,朝人间布洒下一层寒亮的光辉。 暑热不觉就散去了,手上的药炉子咕咚咕咚冒着白气,腾腾的热气在凉空里洇开,扑到鼻尖的时候只剩下一点湿冷的感觉。 孙权的房外已乌压压围了一圈人。 曹操送来的私信权且算是个预警,给足了孙权考量的时间, 以朝廷的名义发布的赍文是近两日才到了江东,虽没有大张旗鼓地布告出来,却也足够闹得人心惶惶。 一众林立的身影参差交错,偶有骨节扣动嘎一声焦灼不安的脆响,拧起的眉里各自凝着狐疑的深思。 见李隐舟来,终究是老将黄盖第一个按不住声音:“主公如今究竟如何,既请了那么多能人异士, 难道没有一个可以解病的?” 质问的眼神潮水般涌到年轻的医生身上。 李隐舟捧了药炉,不疾不缓地解释:“主公忧思过度,风邪入体,不是一两帖药就能康复的, 病去如抽丝, 诸公请耐心等候。” “耐心, 耐心!”黄盖被这幅慢条斯理的模样激起一肚子的火气, 眉头抽动间猛地以枪掷地,竟生生凿出三寸的深坑。 他的眼神一转,环视各自不语的诸人,眸中怒火几乎喷薄而出:“两位将军浴血奋战数十年, 一代基业,万千亡灵,难道就要这么折首跪于人裙下?!曹操宵小之辈,挟持天子,多行不义,我等奉承天命,当破虏讨逆,以证天道!” 旋起的碎石一粒粒飞滚到李隐舟的脚下。 黄盖的目光也遽然钉在他身上,炽烈的语气一点点肃冷下来:“而今主公一味称病不出,难道就要这样把大业拱手送人?李先生,你也身受孙氏重恩,当厘清长短,公私分明,以大局为重。” 这一番激烈陈词迅速点燃了论战的硝烟。 不待李隐舟答,张昭已淡淡地接话:“曹公虽然行事诡谲,但也终归是朝廷股肱之臣,我等既食天禄,当尽人臣之事。若公然对抗朝廷,岂不给了敌手以可乘之机?而今百废俱兴,万事萧条,正是应 当休养生息的时候,何必急于和曹公翻脸?昔年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终吞吴,而今我们只是送质入朝,也算不上屈辱。成大事者能屈能伸,一时意气只会落入敌手的圈套。” 他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夏末秋来的夜,空气时冷时热地拧成一团,像濡湿的棉花塞进鼻腔里头,令人闷得呼吸困难。 一潭闷沉沉的死水里,难得竟有人出言反驳张昭:“万安之策或许可以保全,但天下格局瞬息万变,一味求全又如何可以破局?何况江东六郡地处水域,水脉充沛彼此勾连,而水上作战并不是曹操所擅长的领域。即便是退败,曹营也很难追兵深入,我们还有自保的办法。” 众人投之以不可思议的目光。 万没想到素来为人和善的鲁肃竟然敢和张昭叫板! 不等他话音落,便听一声沉郁低哑的声音响起:“可他打败了袁绍。” 顾雍不开口则已,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正中诸人心底纠起的死结。 曹操有什么可怕?不过乘时作乱,挟持天子以令诸侯,圣师的面孔,逆贼的心怀! 官渡之战却似一道响亮的耳光,将春秋大梦里的人遽然打醒,曹操能以二万兵马胜过袁绍十万粮草充足训练有素的大军,这绝不是运气使然,他不是当初的董卓,更远胜袁氏兄弟。 月色皎皎,满地霜花被踏得七零八碎。 气氛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若能战,谁想和? 张昭、顾雍他们是羸弱之人吗?未必。此前平宗亲、剿世家,这二人明里暗里出手何曾留过一丝心慈手软? 黄盖、鲁肃又是好战无知吗?更不是。江东六郡散落数年,历经孙氏三代主公数年困斗才有了今天尺寸的安稳,就这样轻易被收买了去,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凌操闷不做声烦躁地转着枪。 他俯首贴近李隐舟,忽道:“主公究竟是什么想法?为何此次连我们都不告诉?你们耍什么花样?” 李隐舟一眨眼睫,目光在月色中明朗了一瞬,也仰头凑近凌操的耳朵,低声吐出几个字:“主公宅心仁厚,校尉放心。” 凌操被磨得枯焦的唇舌几欲呕血。 这位新主公哪里跟宅心仁厚牵扯得上半点干系 ?睁眼说瞎话! 脑中急电一转,便想起庐江时候算计李隐舟那点小小伎俩。 绝对是挟私报复! 他和李隐舟数面之交,几乎次次都是危急存亡的关头,而今才算见识这人睚眦必报的小器心眼,恨不得把他当凌统一样吊起来抽一顿,但这风头浪尖还偏得指望他说上两句。 只能忍了暴躁,按下心绪,咬了牙低声道:“过了这一遭,我请你喝酒赔罪。” 凌操顿了顿,声音愈低,手中的枪却攥得愈紧:“……我们不能低这个头。” 人可以折断骨头,却不能折了骨气,可以流血,但不能丢了血气! 李隐舟眼角微微一扬。 竟笑了一声:“校尉就这么不相信主公?” 凌操冷哼了一声,不答。 真不相信他,就不会按下脾气一声不吭,早就和张昭老儿揪着袖子打起来了。 李隐舟低头拨了拨药罐上的瓦盖,徐徐拨开渺渺的白雾,低声道:“药在罐子里闷久了尚且会变了性味,人言若堵起来只会在内心生变,主公不是不想管他们,只是此时若不让他们说个痛痛快快,以后还有谁敢谏言?” “净会鼓捣这些。”凌操咧了嘴不屑地环顾一周,冷静下来,眉却拧得更深,“但总这么吵也不是办法,人心不齐,用什么匹敌北原的大军?” 二人低声耳语的片刻,反对与迎合的声音在沉静中复又燃动,唇枪舌战彼此谁也不想让步,响亮的争论几乎擦出电光火石,将寒浸浸的秋夜点如白昼。 谁也说服不了谁。 一锅乱粥里头,房内终于传来一声虚弱的咳嗽,似轻轻一道鼓点,在瞬间的凝滞后,直接将战意引到极点! 黄盖竟一脚踹开了门,严厉的眼神左右四顾逡巡片刻,骤然凝滞在半空之中—— 孙权一身素服不染半点尘埃,失血苍白的嘴唇挨在白茫茫一圈风毛边上,在陡然扑面拂来的夜风中慢慢抬眸。 寒铁似的眼瞳淡然直视一拥而入、却有些手足无措的部下。 “诸公所言,我都已经听清楚了。”他在病气里又咳了一声,额尖隐约抽出青筋,脸上神色却依旧淡淡,“你们是觉得我们一定赢不了曹操?” 这一刻,即便是主张反对的黄盖和鲁肃都忽 然沉默下来。他们主张的并不是逆风挑衅曹操的威信,而是宁可战死也绝不为人犬马。 谁也不曾想过去打败曹操。 谁又能打败他? 张昭反问:“我们用什么对抗曹操?” 孙权亦默然。 他目光直直落在庭前一地的寒霜上。 一股自上而下的不安顿时卷落下来,连孙权自己都不能回答的问题,又有谁敢去深思呢? 凌操也有些心急,拉了李隐舟到一旁垂问:“你们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难道主公真的打算答应曹操的话?” 孙权亦微蹙眉头,目光微微从他身上划过。 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上演,可诸葛瑾为何还不现身? 李隐舟在柜中取出一枚阔口的杯,将滚烫的药倾注进去,在众人复杂的视线中递给孙权。 淡淡热气腾起,他低声道:“药熬好了,主公别急。” …… 嗒——更漏滴破静悄悄的夜。 一道清而冷的声音破开空落落的静谧。 “瑜来迟了。” 众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扭头回顾—— 夜风撩起了丝缕的云,明明的月色似流水摇晃,来人挺立的眉峰下暗影横生,一双浓黑的眼却氤着寒火。 周瑜的身影却被勾勒清晰,落了满肩霜寒的清辉,着一身素衣玉冠,踏着风阔步而来。 他穿过一众缄默的同仁,立定在孙权面前,垂眸瞟他一眼便转身面向张昭:“我们为何不能赢曹操?” 一旁的顾雍沉沉瞥他一眼:“曹操以少胜多打败了袁绍,而今气焰更胜昨日。” 周瑜却淡然北望—— “袁绍在攻曹操时,恐怕也觉得自己必胜不可吧?” 一时四下皆静。 这话是认为他们也可以同样逆风翻盘! 张公沉声片刻,只问:“我们何来赢面?” 周瑜目光微顿,从容不迫地给出答案:“江东六郡自古是天下水米之乡,富饶可敌半国,铸山为铜,煮海为盐,人心安定,士风强劲,在天时上,我们不输给曹操;曹营地处北原,皆是陆军,不谙水性,在水战中已经失去地利;而今天下动乱,曹操赢了袁绍却输了人心,虎狼之心已是纸后烛灯,昭昭然揭露于天下豪杰之间,我们退无可退背水一战绝无所畏惧,而他碍 于野心顾虑重重必受辖制,因此在斗志上未必优胜。天时地利人和曹营无一可敌我们,再兼官渡一战已经耗竭了士气,短期之内他对江东绝无胜算。” 他一丝一缕地剖析来,竟毫无半点怯意和畏惧,仿佛口中所说那个创造神话的曹操,不过是席地而坐对棋博弈的普通对手而已。 他语气很淡。 但在场诸人心中隐约澎湃的浪潮几乎扑出躯壳! 孙权的眼神如掠过狂风,隐藏的情绪被骤地点燃,竟拖着病躯按着剑立起身来,深深凝视周瑜片刻。 片刻,凌操狂笑一声:“周郎说得对,难道我江东儿郎就个个不如那么个老匹夫?还是说你们这些书袋子觉得自己全都输给了他麾下的谋士?世上没有不败的战神,却有怯战的懦夫!” 被他这样冷不丁地一激,方才冷言冷语的主和派立即掉转火气围攻凌操:“凌校尉这几年又有何建树?” 凌操立即拔枪:“起码若曹营敢犯,某必第一个迎战!” 张昭立于原地,苍老的发在空中漫飞片刻,在众人重燃激情时,脸上始终保持着冷静与淡定:“可我们拒绝曹操,他便有了出师的名义,公瑾最后一条、也是至关紧要的人和,并不成立。” 周瑜却早已料定他所言一般。 目光有意无意在人群后的李隐舟脸上一掠而过,缓缓道:“人心各异,想要独吞天下,曹孟德就已经输了人和。”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咕了半天 诸葛先生是外交官啦,装逼还是让指挥官来上 第 82 章 闻言, 众人皆是一愣,接着便细细滋长起讨论的声音。 周瑜长立人群中央,一任夜岚拂卷长袖。 直至人声煮至鼎沸, 他阔然回首, 唯独望向孙权, 锵然道:“汉室大势已去, 曹营根基深厚,其余众党皆不成气候,而今之计, 唯有隔江两立!” …… 这场密会直至宵夜尽头。 诸葛瑾于次日黄昏才现身。 他带来的不仅是挂在足尖蜀地湿滑的青泥,还有汉室下赐江东的消息与刘备递来的密信。 这迟来的出现不啻于一剂定心的药丸,足以佐证周瑜所谓曹操“失去人和”的天然劣势, 更是皇帝一道对于曹操的抵抗——汉室还未真正崩溃, 北伐已经是在中央权威上动土, 若再想南下就是做了逆臣贼子, 天下皆可讨之。 “刘备在刘表手下果然不得重用。”诸葛瑾举袖拂走衣襟上的风尘,淡淡地道,“不过, 瑾观其为人厚德, 广揽人心, 恐怕不久为人臣了。” 刘备惯常以舆论造势, 而今在刘表处不得重用, 又忌惮时时侵扰的曹操,如今已经和曹营彻底翻脸, 当然生畏其一家独大,索性拧尽了力气说服汉室信任江东。 给曹操下绊的时候顺带卖江东一个人情。 稳赚不亏的买卖。 刘备和诸葛瑾一定达成了这样的共识。 李隐舟捻起他送来的药材,放在明晃晃的铡刀下用力斩成数段, 耳畔回旋的却是昨日周瑜的主张—— 二分天下。 天下乱如棋盘,谁欲独吞天下就成为众矢之的,连曾经占据时势的袁绍袁术都过分跋扈而被群起攻之,如今想要独揽泱泱中土无异于把自己设立成拉仇恨的活靶子。 与之不谋而合的鲁肃则更激进,在会上便果决地提出了“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的战略措施。 孙权拍案许之。 当即令顾邵撰文回绝朝廷。 顾邵文采斐然,文章一蹴而就,字字激昂,诸葛瑾想必已经或多或少从之猜出什么。 在李隐舟的漫不经心的缄默里,他的微笑暗沉片刻:“刘豫州倾力相助,而先生却刻意设局令瑾来迟、不能陈情,想必是因为主公的策略里根本就没有与其联盟这一条吧?” 李隐舟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以粗糙的劣纸慢条斯理擦净锋刃,坦然地反问他:“主公为什么要与之联盟?为什么要帮他?” 诸葛瑾微微蹙眉:“不讲信用,以后再想合作会很困难。刘玄德不是池中之物,刘表却十分庸碌,荆州迟早要易主。若我们共据长江南岸,就唯有联手一条明路,分化只会令北原得势。先生这样做,是在消耗彼此的信任。” 唯有亲赴荆州的诸葛瑾如此重视刘备,能在其式微之日看出未来的巨大潜力,并在无意中透露出三分天下的构思,足见其智谋未必就在其弟弟诸葛亮之下。 李隐舟点头:“你说的很对。” 诸葛瑾笑容更淡、更暗:“既然如此,先生为何对某设局?” 李隐舟回首瞥见他肃重的神色,心知人情练达的诸葛先生面上虽还温吞,心里只怕已经骂出一篇文章了。 他垂手拨弄蜀中远道而来的药材,簌簌的粉尘于指缝里落下,眼神跟着暗了一暗—— “子瑜为什么认为,我们日后一定要和刘备合作?” 诸葛瑾方想启唇论述,却被淡淡地打断:“因为曹操独揽北原,刘表垂垂老矣,黄祖更不济事,眼看局势要变,而子瑜不觉得主公有本事平江夏、伐荆州、占长江,反觉得刘备可夺权刘表、篡夺荆州,所以一开始就将自己摆在了劣势上。” 诸葛瑾于是默然。 孙权固然野心勃勃,手段老练,但江夏固守数年、荆州更实力雄厚,刘备引而不发暗自积蓄,北有曹操蓄势待发,西有黄祖虎视眈眈,江东面对四周惊涛骇浪,可以保全已经耗尽了筹谋,竟还敢妄图独据长江、隔江分治? 这也正是对方刻意设局错了个时间差的另一个原因。 他非旧部,人微言轻,一旦据理力争提出三分的计策,定会被激进的主战派视为刺肉之钉,以后再想立足便十分艰难。 毕竟不是张昭那样的老臣,也无顾雍深厚的家底,初入孙氏麾下便要来泼一盆冷水,也许的确不是明智的举动。 事情琢磨开来便不再纠结,但诸葛瑾仍然坚持:“合作才能赢得胜利,才能减少流血。打仗是为了和平,而不是为了屠戮。没有必要的战争,一开始就应该避免。先生可以压下我的声音,但不能割断我发声的喉舌。” “是。”李隐舟知道,就如同张昭、顾雍这样的主和派,他们并不软弱,甚至比许多武将都更倔强、更强硬,他们饱读诗书礼仪,心中惦念的不是开疆扩土的澎湃激情,而是保家卫国的长久坚持。 耳畔遥遥是城外不息的水声。 大江大河,生于长流细水,而凝为涛涛激浪,竞流东奔,最终纳入海的博大。 他将切好的几种药材一粒粒收纳入细孔的筛布,用力打一个结后抛去沸水之中,片刻咕噜咕噜沉浮之后,药罐里飘出一阵混杂了数种气味深沉的苦香。 他道:“你可以坚持你的想法,主公不会抹杀你的声音。” 诸葛瑾似看出什么,神情骤然有些凝固:“先生如此苦心筹谋,难道不怕枉做小人?行事诡秘必遭骂名,值得吗?” 值得吗? 李隐舟亦扪心自问,他来到此处十数年,享尽了旁人的保护和包容,而今菲薄之力虽不能扭转乾坤,但终于可以问心无愧。 他举目远望西方迢迢的山水,碧海般的蔚蓝天空阔然展开,层林尽染,秋霜灼灼,大江大河席卷起腾空的浪潮。 风自西来。 他眼睫在涡旋的风中轻轻筛动,心中却想—— 秋天到了。 —————————————— 他最终没有回答诸葛瑾的问题。 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标尺,值不值得,冷暖自知,无需用旁人的心度量自己。 诸葛瑾必能找出自己的答案。 一路缓行踏出孙氏大宅。 刚转身,便见一对庄严肃穆的石狮子底下笔直站了个年轻男子,一身白衣修得他长身玉立,如风中劲松,有凌雪傲霜的姿态。 然而看久了,也瞧出几分单薄萧瑟的意味。 他目光直直地注视着眼前大宅,看烟霞烈火点染在屋檐上,连青瓦红墙都浓烈了几分颜色,愈发显得金碧辉煌,灿烂夺目。 他脚下的青石板,硬得发凉,萧萧长风从颈侧刮过,像一把钢刀,割得生疼。 他就这样长长地久立。 李隐舟慢慢踱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孝则,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顾邵如梦初醒似的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后退两步,脸上浮出无奈的笑意:“吓我一跳,我当是谁呢。” 两人于是并肩共行。 虽都没吐露目的地,却默契地走上同一个方向,一路穿过斜阳余晖下的城镇,沐着如火如荼的落日慢慢步行。 顾邵先笑道:“听说诸葛先生从蜀中归来,偏偏此前他说可以治好主公心病,看来这帖药还挺灵验的。” 李隐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到底不是傻子,有了父亲的提点、陆逊的劝说,也算自己琢磨出门道:“之前他和你见过,可见这回又是你的主意,偏偏算准了让他迟一日归来,就是不想令其破坏周郎隔江分治的计策。不过我看你日日呆在孙府,究竟什么时候去找公瑾商量此事的?” 若不是顾邵神色里那点挥之不去的怅然,李隐舟倒真想夸他两句进益了。 知他心情不好,也不再似往常逗弄,索性直言不讳:“我未曾找过周郎。” 顾邵的步伐一滞。 豁然解开疑惑:“诸葛瑾未带回消息,唯有周郎可以压下众议,你竟然连他都算进去了。” 李隐舟摸摸鼻尖,着实不敢邀功。周瑜不是受胁迫的脾性,但江东受人胁迫,他眼里却决计容不下这沙子。 两人不谋而合,照面只一个眼神,彼此未曾点破。 顾邵迈开步子:“刘备算是白出力了,但形势所迫,他也唯有这一条路选,日后必拿这个说事。” 这倒当真是明事了许多。 他怅然道:“曹操北伐未休,我们也做的滴水不漏,短期之内,他不敢再动手了。只是这道仇记下了,将来迟早有一战。” 秋风在长街上卷起残叶,呼地吹散了一地尘埃。李隐舟慢慢走过青石板,在城墙前驻足片刻。 “是,这几年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他脸上疲惫的肌肉松弛下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反问顾邵,“顾少主忧国忧民,如今暂且算是平定了,打算什么时候成家立业?” 顾邵听到这话,一分神,脑袋直愣愣磕在城墙上头。 他强自扶住墙壁,尴尬地清了清喉咙,目光落在李隐舟好整以暇的脸上,忽觉出不对劲——他好歹也是顾氏少主,怎么能次次都被这人拿捏。 于是挺直了腰板,负手端立,斜眼睨他:“你大我一岁,怎么不提成家立业?” 李隐舟淡淡地呛回去:“我相熟的女子唯有阿香,顾少主舍得?” 顾邵:“……”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已出了城。 暮色晦晦,岸旁残柳倒垂着低吻江水,在急进的湍流中豁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数艘大船扣在码头,络绎不绝的仆从上上下下搬动行装。 李隐舟心头微微发紧。 不远处,一袭皓衣逆着霞光,慢慢朝他们走来。 第 83 章 暮风拨开云霞, 原本沉甸甸的天色也清朗了许多,稀疏的星光似纱后的明灯,透出薄薄淡淡的清辉。 李隐舟停下了脚步, 立在原地, 抬眼看过去。 陆逊仍一身素服整洁, 步履轻而稳, 温雅的面容照旧带着一丝渺然的笑意,和润的眸中依稀隐藏着某种淡薄的情绪。 接连的剧变似乎未曾加身,他的神色依旧疏风朗月、沉静淡泊。 一个人要历经多少苦痛, 才能在大起大落面前眉也不动、眼也不眨? 顾邵的手指蜷了蜷,又下定决心般伸展开,越过李隐舟两三步走到陆逊面前, 伸手扣住他的肩膀, 微微偏过头, 决心不看对方脸色。 眉头拧了拧, 认真地道:“我也去。” 陆逊淡淡地转眸瞟他一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邵的神色落寞了一瞬。 旋即紧绷了脸颊,眼神锋利地划开迷茫:“我也一同去海昌。既然主公非要令你走远,那我也绝不至于苟且地赖在这里, 我说过, 你是我的骨肉兄弟, 自当共同进退。他可以负你, 我绝不会。” 闻言, 李隐舟不由侧目看他,耳畔浮想着少年昔日直白幼稚的誓言—— “我揍你, 是因为你对我不真诚,但如果有人要欺负你,我也一样会揍他。” 同样的暮色, 相似的长岸,冷酷的时光似乎对顾氏少主格外优渥、格外宽容,将世道里染上的滚滚风尘洗濯开,留下一个坦诚如昨的青年。 陆逊垂眸不语,似在考虑他的要求。 李隐舟却走上前,拉下了顾邵的手:“孝则,主公没有亏待陆氏的意思,世家之变必须有个交代,否则不能平人心。况且……” 他极力压低声音:“海昌是整个江东唯一的屯田郡。” 孙权并不是要流放陆氏,而是将整个江东的粮仓交给了陆氏看管,百废待兴之时,能慨然付之以后背,若非手足兄弟,几人能得到这样的信任和依赖? 顾邵的瞳孔微微一颤,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孙权以他的父亲顾雍暂领会稽重郡,与迁往海昌的陆氏一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人都猜度孙权鸟尽弓藏无情无义,却未曾想到他已算计深远、默默替陆逊铺好了前路。 一时心头如雷鸣闪过,轰然震撼却也倏地明亮起来。 他蓦地转头看向李隐舟,百感交集了一瞬,接着便有些脸红:“……那日我还拿着剑去数落他,还骂你,差点就误了大事,抱歉。” 提及此事,语气一顿,却忍不住关切:“他的病还好么?” 顾邵也是领教过李隐舟的套路的,越想越觉孙权定是装病,可如今尘埃落定,却听闻他仍不大好,原本打定了注意跟陆逊离开这里前往海昌,临别时却忍不住在将军府前驻足许久。 他有些后悔没有直接进去。 哪怕宽慰一句也好。 见他眼神由明转暗,渐渐黯淡,李隐舟笑了一笑:“原本就没有病,我以三七、杜仲等药减血降气,才令他看上去面色枯槁如病,如今大局已定,只要调理数日就好了。” 顾邵这才放心,复又抬眸深切注视他:“阿隐,我和伯言一去不知哪一年才能回来,主公身边唯有你和阿香至亲可信,以后有劳你多照顾他。” 闻言,陆逊的目光陡然深了许多。 李隐舟亦挑眉:“既然明白了主公和伯言的筹措,为什么还要跟去海昌?” 且不论顾雍愿不愿意放他出去吃苦,这个自幼惯养的少主能忍得了荒芜,守住的寂寞吗? 顾邵眼底浮出一丝犹豫踟蹰,旋即握掌成拳坚定了目光:“我虽然没什么谋略,也无武功傍身,但读书育人还算有些见解。如今主公广揽群英,这些重郡人才济济,并不缺一个顾孝则。但海昌地势偏远民风落后,也许正需要有人开荒辟土。” 江风自浪潮的中心袭来,带了湿润的气息扑在人的眼眶,刺出淡淡的红晕。 同样的决定,却已经不再是同样的意味。 也许在对世家拔剑的那一刻,顾氏少主就已不再是昔年那个只会躲在人后嚣张声势的无知孩童了。 陆逊却牵起唇微微笑了笑。 这个从祖父托付给他的小小少年,终于是长大了。 …… 远处浪涛之声滔滔不绝地传来。 驻足却安静极了。 柳枝拂过肩头,垂下暗影在李隐舟的瞳中摇曳片刻。 顾邵有这样的志气当然令人欣慰,可这一走,究竟哪一年才能回来呢? 没有旁人,也不必掩饰,索性直言:“吴侯孝期还有一两年,顾公如今深受重用,若你有意,想必孙老太也愿意嫁女。主公不得已重创豪族以平内乱,但未来也有复用的一日,到时候于大局、于私利,都没有人会反对。” 他怕顾邵又钻什么牛角尖,这一席话利害关系讲得极明白。 顾邵的神色滞愣片刻,似乎未曾想过这些,李隐舟更恨铁不成钢,真想敲开这榆木脑袋看看里头是不是缺斤短两了。 忍着性子点醒他:“你和她一个当婚,一个宜嫁,主公要顾公留在会稽郡也有这一层意思,不求你谢他什么,但要你好好待她。” 闻言,顾邵才似陡然转醒似的,眼神踉跄地躲闪开对方关切的视线,笑着别过头。 李隐舟和他相熟了这些年,说不上了如指掌,但也算知根知底,正想劝说,蓦地瞧见他泛着微红湿润了的眼眶,心头已彻亮地明白—— 他愿娶,可孙尚香愿意嫁吗? 自己曾数次问过孙尚香这个问题,她的答案已经很明显,未曾出口的拒绝是最后一层温柔,只怕一个不字伤了少年赤诚的心。 顾邵轻轻摩拭掌心,想到那夜月下漫飞的芦花,想到吴郡城外漠漠烟霞,眼神柔和下来:“我既爱重阿香,又怎能以局势和利害相胁迫?这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情已经太多,若可以,我希望她能自在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的倒影在江风中模糊地拉长、摇曳,最后融入暮色。 李隐舟不再说话。 也无需多言。 少年的情思是角落里洒下的一颗种子,暗暗汲着阳光浅浅地生长,在这晦暗的风雨中开出细小的花。 经霜历雪,未曾蒙尘。 …… 江畔的仆从很快停止了忙碌的步伐,擦着热汗毕恭毕敬地走到陆逊身边:“主人,都收拾妥当了,是否即刻出发?” 陆逊看了李隐舟一眼,一双眼瞳落着寂寂的清辉,半响只轻轻道:“保重。” 和顾邵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完了,他们二人之间心照不宣,不需多言。 人事已尽,各安天涯。 李隐舟靠近了一步,想起缺席的某人,微微蹙眉:“等一下。” 陆逊淡然地回望身后伫立的城镇,静立片刻,不言不语。 一刻时辰过去,他收回了视线,语气淡静如常:“天色已晚,回去吧。” 李隐舟掣住他的衣袖,坚持道:“再等会吧。” 又一刻过去。 银河在天空流转,宵风吹散云霞。 陆逊毫不眷恋地转身迈步,背后落着霜花似的星辉,挺直而孤寂的背影越来越遥远,似要没入渺渺烟波之中。 顾邵拔腿跟上去,匆忙中抽空对李隐舟扬了扬手:“阿隐,以后常来书信!” 李隐舟忍不住急切地回望城廓,见夜色一点点侵吞下来,满城的灯火便一星一星串联起来,微明的光晕映在眸中,将心头冷凝的风霜一点点融化开去。 他的眼神蓦地明亮。 转身阔步追上两人的步伐,顾不得纠结缠身的衣袖,用力拉住了陆逊的手腕,逼他回看—— 深蓝的天幕中,两匹骏马踏破夜岚,在飞涌的尘嚣中奔驰而来。 顾邵不知发生了什么,摸不着头脑地回首而顾:“你们怎么……” 不等话音落定,一道疾劲的风便从他足下掠过。 马背上的少女浅笑倩然,一面吁一声勒马,一面已稳稳当当纵身跃下。 纤细的身影落在面前。 他忍不住伸了手想去接。 孙尚香却俯首拍了拍裙上刮擦的草木,未注意他略微僵住的手势,抬眸笑道:“你们可好,走也不说一声?” 顾邵这才缓过神来,视线越过她秀气的肩胛往后,却见孙权立马握鞭,略微苍白的脸上表情淡淡,一双肃冷的眼眸在他脸上打量片刻,立刻转走了视线。 孙尚香端详这两人脸色,嗤一声笑出来:“怎么,还得打一架,挂个彩,才甘心?” 顾邵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才发觉孙权手边牵了个半人高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整张小脸埋在白色风毛里头,越发衬得雪白的肌肤透着红润。 小手牵在孙权的手掌里头,显然极不甘心,却不敢造次,只能暗暗扭着身子朝顾邵身边扑腾。 顾邵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半跪下去从孙权手中将她抱过来,替她理了理脖上厚厚堆叠的衣料,笑道:“阿茹也来送我们?” 孙权垂眸冷然瞥着在顾邵怀里撒欢的孙茹:“没规矩。” 随即咳嗽一声,不知是在对谁解释:“她一定要找孝则玩。” 陆逊见他们三人来,不由有些讶异地挑眉,却也没揭穿这点别扭的掩饰,只转眸瞟了李隐舟一眼,深黑的眼眸透出些微暖融融的光晕。 李隐舟回以一个坦荡的微笑。 接下来的故事在耳熟能详的传唱中越发熟悉,而他清晰地记得,这场离别将会很长、很长。 长到风云变天,舞台上的英杰上场而又落幕。 江河推开波澜,狂浪激起水花,川流不息的水脉依旧东奔到海。 就如生命不会停歇。 作者有话要说:  香香不会是悲剧结局 第 84 章 仲秋的星夜辽阔得有些遥远, 水波粼粼映出满船清梦,随波摇曳的木浆划开渺渺烟波,前路迢迢若隐若现。 孙茹攀着顾邵的肩膀睡得酣甜, 绯红的脸颊隐约能瞧出熟悉的模样。 顾邵安静地端详她许久, 慢慢把她托到孙权的怀中:“她不是个坏孩子, 主公好好教养, 她会懂事的。” 孙权默然颔首。 即将破晓的时分,李隐舟送他们上了船。 刚踏上船头,一道形销骨立的身影便豁然映入眼帘。厚厚一层秋衫压在那人肩上, 似要将其沉坠地压垮;笼在广袖中的一双手微凸出轮廓,一枚枚骨节都历历可数。 少年的脸色惨白如纸,一双墨似的浓黑眼眸看得人触目惊心。 李隐舟心头一跳, 半响竟没认出来。 片刻, 才试着开口:“公纪?” 陆绩扶着栏杆脚步踉跄地走了过来。 陆逊和顾邵都适时地缄默。 江风一拂, 衣衫便卷了少年满身, 李隐舟才发现原来陆绩已经瘦成这个样子,一根根肋骨都浮现出来。 这一年来,内乱未平, 他始终处在严密的监控下, 唯有时时诊病的孙尚香陪他度过春夏秋冬。本来极敏感的少年骤遭剧变, 很难想象他是如何艰难地说服自己活了下去。 陆绩看了眼码头遥遥立着的孙尚香, 转眸看向李隐舟, 微微张口似想说什么,却又默然地咬住嘴唇。 慢慢地转身。 李隐舟陡然拉住他的手, 俯首贴着他的耳朵:“将军要救的,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陆绩,是那个迷途知返的陆绩, 不要让他失望。” 陆绩的脚步一顿。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瘦削的胛骨似薄薄一层蝶翅扑动。 李隐舟松了手。 响亮的一声号子划过朗朗泛蓝的天穹,浓黑的夜色一点点地被晨曦抹开,江风拨开朝雾,露出第一抹赤金的霞光。 他跳下船,目送江波送走故人。 …… 回城的路上,三人牵着马缓行。 路过某处,李隐舟停下脚步:“你们送阿茹回去吧,我想去看看故人。” 孙尚香利落地翻身上了马,眸光含愁地看他一眼。孙权则抽出马鞭,踩着马镫回首道:“尽快回城。” 李隐舟挥手离开他们的视线。 踏着晨岚下微微发潮的泥地,慢慢踱到一座墓前。 碑上的文字已被风吹日晒模糊得不清,拨开丛生的草蔓,露出一个残缺稀碎的“暨”字。 他俯下身子,拈起地上枯萎的花藤,慢慢将墓前收拾干净,拍了拍手坐下。 想说说这一年发生了什么,许多话却哽在喉咙,酸涩地堵着心口。 十年前,他在这里接过暨艳的手,领着他走出秋雨。 如今面对枉死的暨老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交代。 朔风卷起满地的尘土,萧萧枯木漫漫飞舞,空气中氤着朝露的湿冷。 他靠着墓碑,慢慢启齿:“我们一年来都未曾打捞到子休的尸首,或许他还活着也未可知。我总觉得他并没有死,他还不曾真正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没有去赎罪,他不会就这么撒手走了……” 一滴雨破空落下。 顺着微红的眼尾滑落,无声无息渗入泥土。 李隐舟伸手接住雨点。 漫长的雨丝飘摇地垂落,将天与地连接起来。眼前的景物倏忽洇上一层蒙蒙的水雾,潇潇风吟中唯有点滴切嘈的雨声。 头顶忽飘来一抹浓阴。 下意识地抬头,竹骨支起的伞隔开雨幕。一张清俊而略稚气的面容映入视线,垂下来关切的目光:“先生怀念故人,也当爱惜身体。” 李隐舟阖上双目,将情绪收敛于细雨微澜的眼眸之下,拍拍身上的泥水站了起来。 他立直了身,伞盖便够不着头顶,陌生的少年把伞柄递给他:“雨很大,快归家吧。” 李隐舟这才睁眼打量来人,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小少年,一身蓑衣在烟雨中溅起濛濛一层水雾模糊了他的神色,然而温驯的眼神中分明透着类似的哀愁。 他注意到对方手中一束淡黄的菊花,知道也是同样来墓碑林立的坟地叙旧之人,念他如此年幼,心头微微动容,收下递来的好意。 温凉的体温残留在指腹下坚硬的竹骨,李隐舟谢过来人:“请问少主是何方人士?伞是贵重的东西,日后某也好归还。” 少年抬起视线,对他微微地笑:“我叫张温,先生可唤我惠恕。” 张氏亦是吴郡著名的豪族。 李隐舟似乎隐约理解了他孤身来此的原因——即便张氏低调而隐忍地在世家的血光之灾之中保全了自身,与之牵连的家族中也必有无辜血亲赴难。唯有在这人迹罕至的旷野,少年才得有空暇怀念曾经的家人。 他道:“多谢,也请少主保重,前路还很长。” 张温点一点头。 水珠顺着伞缘垂成一线,同病相怜的二人彼此对视一眼,擦身错开。 李隐舟顺着来时的路,踏着泥泞一步步走远了。 张温收回远眺的视线,垂下眼睫,慢慢走到暨老太的墓前,拂开积雨。 将花放下。 —————————————— 建安八年,春。 一封来自海昌的信送至孙府。 “陆议?”孙尚香不解地瞧着封上的落款,“为什么伯言好端端要改名?” 孙权淡淡地抬眸:“从言义声为议,他早年用的此名,因此后来取字伯言。是迁往庐江后,陆康公认为议字骄狂,才改为逊字。如今他到了入仕的时候,改回来也很寻常。” 闻言,孙尚香亦惊亦喜地绽开笑:“他可以入仕了?” 孙权伸手取过信,照旧冷冷地:“他身无功绩,只能从都尉做起,我会令他为海昌屯田都尉,领海昌县事。” 孙尚香从李隐舟口中得知过内情,心知肚明此任的重要性,却也惋惜又是数年不能相见,心头冷暖交加,不由叹道:“听说陆氏迁往海昌后很得当地人的尊重,孝则还办了所学堂,有志者不论年岁都可求学,他真是进益了。” 随即眼巴巴盯着一丝不苟批阅文书的孙权:“我从阿隐那里学了好些东西,母亲也再不拦着我从医了,兄长,下次出征带上我吧。” 孙权眉头一拧,一句“没规没矩”还没出口,便见她俏皮地笑一笑,飞鸟似的扑出门去,声音清亮地飘远:“骗你的!我才不去呢,我要留在这里,学好医术,治天下人!” 李隐舟端着药碗,和她擦身经过。 一见孙权沉郁的脸色,就知道准是孙尚香又故意惹恼他。 做了主公,万事不能随心随性,唯独气急了才能摆出一两分真实的脸色。 没好气的主公瞥见李隐舟手上腾着热气的药碗,眉头更深,眼神肃杀。 李隐舟万般从容地用药碗换下茶盅,淡淡地道:“当初不装那么久的病,也不至于亏损至此,按照这方子继续调养两年,就再也不会头疼心悸了。” 和当初无病呻/吟的顾邵不同,他的病是要装给全天下的眼睛看的,自然不得不下了狠手,再加上连年不要命的操劳,本来装病也染了三分真病,不得不日日用苦药调养生息。 孙权目光从那碗惹人不悦的药上错过,将竹简往前一抛。 李隐舟利落地接过来。 垂眸读信。 信里细细描述了海昌的风土人情和粮田收成的情况,亦借这个由头简略剖析了如今天下的时局。 直到信尾,才简略一笔提到,顾邵将娶陆氏女。 陆顾姻亲由此延续。 李隐舟心头微微一顿。 孙权站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柄青色宝剑:“顾邵的婚宴,你代我去吧。” 李隐舟认得这柄剑。 昔年孙策将之抛给顾邵,调戏之余亦是希望他能够手握青锋护住自己心中珍爱,后来他则以此递信,助其不攻而取庐江郡。 兜转一圈,剑未蒙尘,人却不似当初年少。 又或许早在以剑递信那日,顾邵就已经学会了舍下私心,去保护更重要的东西。 孙权蓦地拔剑。 冷锋晃在眉目间,他的眼神狭了一狭,随即将之递给李隐舟:“带给顾邵。” 李隐舟从他手心接过长剑,俯首看着上面映出的一张微微蹙眉的脸,不由叹一口气,竭力放松表情,在心中措辞准备说些什么。 却听孙权道:“去吧。” 李隐舟驻足片刻,任轻风穿堂而过,携来雨后洪流勃勃涌动的浪涛之声。 孙权头也不抬地翻开下一册公文。 动作淡然,面色不惊。 自李隐舟庐江归来,保孙栩以笼络凌操,留诸葛瑾谋刘备相帮,以至设局令周瑜发声,让群臣舌辩,他越是襄助自己这个主公广纳英才充实部下,便越是透露出了无意留下的心迹。 陆逊顾邵以一己之力辟开了海昌这块荒土,如今春风正茂,那片得天独厚的宝地正待播撒教化的种子。 良木养在庭院固然赏心悦目,安在梁上却更能撑起一片屋脊,用人就要用在最合宜的地方。 李隐舟本打好了主意探好口风就开溜,未曾想对方先发制人,倒衬得他心眼小了。 沉默半响,万千心绪融在心头,终究只凝成短短一句话:“若主公有召,某必回。” …… 挎剑踏出孙府,回首而顾夕阳下庄严肃穆的宅邸,往事一一浮现在心头。 脚下的土地一如初来时的宁静安详,数年来绵绵不绝的风雨催生出新的枝芽,掩过了冷血与热泪。 江河万里,广袤的天地中,他这粒不起眼的水珠亦可以滋润一方土壤。 暮色落下。 春夜,赤色的商星历经了整个冬日的寒寂,遥遥出现在南天。 他在心中道:别了,吴郡。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到此就完啦,往后5年都是在海昌和小陆小顾开荒科普搞建设的种田生涯,以后会用小陆的视角写个番外,不写入正文。 第 85 章 建安十三年夏, 海昌。 六月的风绵着晌午过后将落未落的雨,湿哒哒的暑气透过毛孔直渗进心扉,便是摇了蒲扇在树荫下乘凉, 半响功夫也洇出满背黏糊的汗。 农人在艰辛的劳作里歇息片刻, 打了赤膊贴着泥蹭一点凉快, 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嚼起近来的稀罕事。 “听说曹公最近废了三公, 做了丞相,连天子都要瞧他的脸色,咱们大汉朝莫不是要改姓了。” 天高皇帝远的, 口舌便没个遮拦。另一人也咕隆灌下一口凉井水,啧啧品咂这世道里的滋味:“也不见得,当皇帝是要讲命数的, 单说这百余年, 殇帝不就早夭了么?曹公怕是没命享那个福咯。” 好奇的目光搭过来:“这话又怎么说?” 那人神神秘秘地:“听说曹公发了头风, 聘天下名医诊治, 却没一个有本事治好的,就连大名鼎鼎的华佗都被牵连地下了大狱,莫不是……” 粗糙的打掌比在脖颈上, 挤着眉眼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交头接耳的农人于是面面相觑地缄默片刻, 半信半疑的眼神交汇在空中, 齐刷刷地往县衙的方向一瞥—— 说起神医, 远的不知, 他们海昌县可是有个妙手回春的李先生,这回不知能不能躲过一劫呢? …… 农人心口念叨的李先生正执了竹简斜倚窗柩, 广袖随意挽在腕上,未着冠的浓黑长发仅用木簪疏懒压下,暖烘烘的夏风扬起散落的额发, 在细碎晶莹的眸光中落下几丝淡淡的影。 隔了一行桑树,蒋干打量着眼前清俊隽秀的年轻人。 以他今时今日的声名,亲自来这鸟不拉屎的乡野之地登门拜访已算得上屈尊枉驾,而未曾想到江淮一带除却华佗与张机之外最为人称道的神医,竟是个弱冠之龄明眸皓齿的青年。 这倒有些意思。 他摇着蒲扇阔步走上去,一身褴褛浑毫无素日青衫玉冠儒雅斯文的模样,趿着草履踩出两排泥印。 听见咯吱的脚步声,李隐舟搁下没读完的《伤寒杂病论》草稿,抬眸不深不浅瞟来人一眼。 蒋干愁着脸:“先生可是李姓神医?” 李隐舟垂下视线。 眼睫在和风中微动,目光便明晦不定。也只是片刻的功夫,他眨一眨眼,神色复又温和起来,起身不紧不慢迎上去:“何事?” 蒋干心头一跳,也不深思,按拟好的谎话苦涩道:“家父近来不幸染病,家里人遍访名医,为此都已倾家荡产,却是一无所获。听说李先生宅心仁厚、医术超群,我才跋涉而来,恳请先生走一趟。我愿当牛做马,只求先生成全我的孝心!” 说着说着,滚下泪来。 李隐舟瞧他满脸凄楚,也郑重了神色,一面收捡药箱,一面细细地垂问:“你是哪里人,父亲又是什么病?” 蒋干见他轻易上钩,不觉喜上心头,抬手抹着泪:“我叫姜十一,家在邺城,父亲近来头痛异常、几欲昏死。我是个没读几天书的粗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毛病。” 李隐舟颔首若有所思。 在蒋干小心翼翼的目光中,慢慢点了点头:“我留封书信给朋友,姜兄等等我吧。” 蒋干岂有不肯,搓手摩掌眼巴巴地看他挥笔落墨、唤来个小童:“把信送给陆都尉,就说我要出门随诊,不必担心。” —————————————— 行船渡了长江,北岸的风光便大有不同。水乡里濛濛的雾叫狂放的朔风卷走,露出辽阔的原野与粗犷的群山,一碧如洗的穹窿极高极远,天地蓦地开阔无垠。 踏上邺城街头,暑热扑面袭来,灼灼的阳光刺得人太阳穴突突地发疼。两人奔波了月余,一路已经精疲力尽,看日头正毒辣着,索性找了个茶馆乘会凉。 躲在茶馆的荫凉里,不花两个铜板也说不过去,李隐舟看着满头大汗的“姜十一”,知道他身无长物,自掏腰包买了两碗凉茶过来。 蒋干年少成名,名利场里游走数年,素来是两军来使、座上宾客,何曾吃过这种劣茶?这李先生的好心他真吃不消。 不得不千恩万谢地接过茶碗,眉头一皱,啜了半口算意思意思。 果然又苦又涩。 李隐舟瞥他一眼,并不取笑,关切道:“家道中落,你不习惯吧?” 蒋干忙点头,慨叹一声:“如今四方都是战火,能停下来喝茶就不错了,城里还好些,乡下路边都是尸骨!若有人能平定天下,修养民生就好了。” 这话倒似隐约铺垫些什么。 李隐舟从善如流地接下话:“天底下群雄竞起,汉室式微,我看蜀地刘家大有可为。” 蒋干说笑般:“先生有所不知,荆州刘表已经身故,他儿子刘琮色厉内荏,已经投了咱们丞相了。” 李隐舟又道:“江东孙氏近年斩黄祖平江夏,虎踞一方,也算如火如荼。” 蒋干站起身,揉了揉额头准备动身:“先生出身江东,看重孙氏也不奇怪。不过我说句实话,孙家小儿在曹公面前实在太嫩了!曹公现在平了北原,又拿了荆州,我看……我看……” 话音未落,踉跄两步,一头往前栽倒下去。 李隐舟眼疾手快拉住他倾倒的身体,手指往他手腕上一扣,扯着嗓子装模作样大喊道:“不好,这是中暑了,兄长,我扶你去城里医馆看看!” 店家瞧人在自家的屋檐下昏倒,正怕两人讹上一笔,听李隐舟这么实诚地一说,忙不迭搭把手,麻溜地将兄弟俩送出门去。 李隐舟动作利落地将蒋干拖进人烟罕至的死胡同里,在他贴身衣物里摸索出令牌和名帖。 “蒋干,姜十一……” 轻笑一声。 这人演技极佳,可惜欠缺点细心,一双手脚细皮嫩肉怎么看都是养尊处优惯了,于是一开口就知道心怀不轨。 他假意上当,一路装作蒙昧无知,到了邺城才下手在茶碗里掺了麻药,直接放倒了蒋干。 行骗之人反被骗,也难怪以后被周瑜玩弄在股掌之中,蒋干徒有声名,手段不过如此。 指节哒哒叩着手中令牌。 蒋干不远千里撒下大谎,就是为了把他从孙氏的地盘骗来邺城,联想到民间广为流传曹操头风的说辞,那些捕风捉影的话未尝没有半点根据。 看来曹操的确病重。 且病得很急。 独霸荆州数年的刘表逝世,其子刘琮就是个扶不起的绣花枕头,被下头的人一怂恿就投了曹操。而今曹营势力如日中天,北原已平,蜀中刘备无依无靠,唯有江东孙家养精蓄锐还能勉强一战,却也孤掌难鸣、胜算寥寥。 天下眼看唾手可得,曹操岂能被疾病拖累? 想尽了办法搜罗名医,为的就是抢在攻击江东之前调整好身体,以最好的状态完成整块鸿图里面的最后一块拼图。 这事于他本鞭长莫及。 但华佗因之下狱,连远在海昌的自己都被蒋干找出来,师傅又岂能逃脱毒手?说不定此时此刻,张机也已经身在曹营了。 他只用了片刻就做出决定,要来邺城亲自探探风。 首先的一件事,就是甩掉蒋干这个麻烦。 若像华佗一样陷入被动,别说张机,自己就先一脚踏进了火坑。 李隐舟将他浑身扒得干干净净丢在胡同里,扯下布条将他的手脚绑了个结实,确认他短时间不能体面地走出来,才揣好搜出来的贴身凭证,慢慢悠悠重新踏上邺城的巷口。 和路边的乞儿打听两句,转身进了邺城最豪华的酒肆。 建安的风流,一半在萧萧乡野,一半却在醉酒狂歌里放肆着。 酒楼里有的是达官贵客,酒气一吐,将隐隐绰绰的秘闻吹开面纱。 李隐舟捏着羞涩的钱囊,拣了个角落里的位置,点了壶最便宜的刀头烧,凝眸看着喧嚣的酒客、交错的觥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昏黄的烛火替了明晃晃的日光,摇曳在醉醺醺的面孔上,照出发亮的眼瞳。 人群忽骚动了片刻。 李隐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只见门口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缁衣缂带,一身华服,儒雅又矜贵。然而青涩的脸上长眉挺鼻自有一股锐气,唇角挑起一抹笑,是见惯长安花的少年得意。 他揽剑阔步迈入酒肆,挑了个临窗赏光的好位置坐下,把玩手中的佳酿,同随行的友人不时交谈两句。 不用李隐舟问,周围已传来钦羡的窃窃私语: “曹子建当真风流,难怪曹公也看重此子。” “听说他七岁就能做文章,十岁便闻名四海,如今一见,当真不同凡响。” …… 李隐舟默不作声斟上一杯酒。 竟撞上曹植。 后世看曹植,多惊艳其诗画才情,而总忘了他也是曹操最得意的儿子,曹丕最具竞争力的弟弟。 烛光染上少年意气风发的脸,将那剑锋似的鼻梁柔软了几分,他仰头痛饮一口,含笑疏懒地倚栏半仰。 李隐舟百无聊赖地竖着耳朵,试图从嘈杂的提取有用的信息。 变化就在这一瞬间。 只听嗖的一声,似有利刃破空而出,一柄青色的剑芒以迅雷之势穿透了桌角,借着人影的掩饰带着冷冽的杀意,直接迫近曹植! “去死!” 曹植腾地起身,剑锋已擦过衣袖,只听骤然凝固的空气中传来咯吱一声骨节错裂的声响,那只偷袭的手臂被他单手擒住,竟生生地被折成扭曲的形状—— “啊——!!” 嘀嗒。 血顺着白净的手指流下,溅在桌上。 曹植稳稳立在原地,方才还谈笑风生的脸色顿时冷若冰霜。 微醺的眼已分明地清醒过来,一脚将偷袭之人踢翻在地,用了十分的力气碾着他的胸骨:“谁派你来的?” 那人如涸辙的鱼,挣扎中时不时猛地抽吸一口空气,忽瞪大了眼睛,七窍蓦地流出乌血。 脖颈挣着一抬,最终无力地砰一声重重磕在地板上。 死无对证。 曹植眉头一拧,眼神晦暗了一瞬,还来不及发声令人来查,在众人心有余悸的目光中遽然捂住臂上伤口。 ——剑上有毒,下了十足的杀心。 酒家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惶惶不安地搓着手走上去,正想请罪,却见曹植脸色一白,指缝间的血由红转乌,沥沥淌下来。 “这,这……” 不待他从这下必死无疑了的崩溃中缓过神来,只听风声一动,一道轻快的身影越过栏杆,落在曹植身边。 一双白皙柔韧的手,不畏脏污,直接撕开染血的布料,用力在曹植的臂膀上端捆了个紧紧的结。 众人瞠目结舌。 那人却还敢造次,在曹植质疑的肃杀视线中将手松开。 平静地道:“你中毒了,必须立刻解开。” 作者有话要说:  去曹营干两天活,心是江东的 修bug,曹家大本营这会在邺城,皇帝在许都 第 86 章 “杨主簿, 少主人回来了!” 天色已暗了下来,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昏黄的光线在夏夜的微风里幽幽摇曳。 杨修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忽闻这一声通报, 终于擦了把冷汗。 如今南征在即, 丞相急病, 火烧眉毛的关头,这曹子建居然还有心情在外纵酒放歌!若是被其长兄曹丕知道,岂不又被抓住了小辫儿? 他连忙批了大氅, 匆匆掷下手中的笔,起身去门口接人。 新筑的丞相府极阔绰,单辟了一处幽雅的宇篁馆给未分府的老三住。杨修深谙其中意味, 对曹植虽一贯以友人相称, 内心却时时以少主师傅的身份自省, 而今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放肆不羁、夜不归宿, 他哪里还能保持住以往温和斯文的脾气? 正酝酿了一肚子的规劝之言准备发作,便见一行众人面色惶然地簇着曹植,将人半架半扶地拥进了宇篁馆的大门。 一见冷面走来的杨主簿, 心虚的酒友们生怕被其问责, 一个赛一个飞快地脚底抹油, 跑路了。 余下贴身的仆从战战兢兢立在其后。 闲杂人等鸟兽散去, 唯有个二十四五、面容清癯的年轻人仍扶着曹植的臂膀, 其一身青衫透着贫寒,然而神色淡静从容, 又无那股文人一板一眼的酸腐气。 杨修压下火气,一掀衣袍快步走过去,从此人手中接过曹植, 不觉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脱口厉声问:“子建怎么了?” 那人眉也不抬、额也不皱地:“子建为歹人所袭,小臂受伤身中剧毒,贼子已经当场伏诛,某恰会一点医术,多管闲事将他送回。” 杨修心头一跳。 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名字便是曹丕。 这天底下岂有容得下幼弟夺宠的长兄?何况是将相之家,权倾朝野! 心头已把这笔账暂且记在了曹丕头上,面上只冷冷淡淡地扯开嘴唇:“多谢先生慷慨相助,还未曾知道尊驾高名。” 对方道:“某姓周,名隐,公可唤我的字子沐。” 声音平平似薄冰。 杨修少不得分神多看他一眼。 曹植年少轻狂,爱饮酒,好诗词,被人揣摩了行踪下手暗杀并不稀奇,然而就这么巧地出现个会医术、能解毒的异士施加援手? 心头疑窦丛生,他瞟着青年处变不惊、淡然自若的神色,目光闪了闪:“子建可转危为安了?那贼子用的究竟是什么毒?你又用的什么法子解毒?” 一叠声的质问劈头盖脸落下,“周隐”面对杨修冷风冷雨的表情仍不卑不亢地,垂首从腰间解开一个小布袋递给他。 “我观子建的症候,确乎是中了断肠草的毒。想起昔年游历吴郡时候,偶然从神医张仲景手中得来一副解毒的神药,因此时时揣在身上,没想到今日有了用武之地。子建目前已经没有大碍,只需再服用几剂,修养数日。” 杨修半信半疑地扯开布袋,端详里头黑黢黢细细的粉末。 而对方也同时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表情。 这“周隐”当然就是在酒楼里出手救人的李隐舟。 路遇此事,刚好借机敲打有无张机的消息——此人显然是曹营要员,又在最受曹操喜爱的三儿子曹植身边,如果张机果真也被“请”来邺城,那么刚才那番提及张机的话就能探出对方不同的反应。 杨修果真蹙了蹙眉:“张先生医术神乎其神,可惜……” 他警觉地住嘴,抬眸不深不浅地看周隐一眼,令人将曹植扶去房内休息,再差人快马加鞭悄悄去请御医来看。 冷静地吩咐完下人,他回转目光,满脸的不悦在昏昏灯火中暗了一暗。 “周先生,你救护少主有功,不如暂且留住几日。等少主醒来,修自当启禀丞相,到时候先生加官进爵,也算善有善报。自然,若少主不幸出了什么岔子,也不得不请先生出庭作证。” 话是商量的意思。 然而语气里暗藏的机锋已不容对方摇头。 李隐舟当然却之不恭。 点一点头,索性撩了衣袍,阔步踏入庭中。 擦肩的一瞬,杨修忍不住回头与之对视,然而对方神色坦然目视前方,竟没有一点畏惧,也不起半丝波澜。 杨修目光深了深。 他收回视线,垂首低声吩咐下人:“看好他,绝不能让他离开宇篁馆!” …… 李隐舟就这么悄无声息、堂而皇之住进了丞相府的一角。 然而杨修所言“可惜”,究竟是可惜他们找不到行踪飘渺的张机,还是可惜张机也像华佗一样不识抬举,亦或是可惜曹操同样不能接受张机的疗法,所以张机如今也身陷囹圄? 不管如何,都得冒险一探究竟。而“周隐”这个伪造出来的、曹植的救命恩人身份,要比江东背景、受制于蒋干的李隐舟安全得多。 闲散地翻阅着案上誊录好的诗文,手指便搭在“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归”字上头蓦地不动。 这是曹植去年所做《白马篇》。 十六的少年,生在权贵人家,被人众星捧月拥护着成长,自然是热血澎湃壮志满怀,只恨不能下一刻便能奔赴战场一抒豪情。 不过…… 他搭下眼帘,目光下移,不等读完,门口便传来一道轻快的脚步声—— “子沐好医术!” 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果然底子够好,短短三日就恢复得中气十足,腰间的剑哐当作响,他的笑音越发逼近。 门风一掀,拂来盛夏栀子花残留的一点清芬。 曹植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见他正垂眸极认真看着自己的诗作,更生惺惺相惜之意,快步走上前去。 李隐舟起身和他见礼,被按住肩膀重新落座。 曹植垂首看了一眼,发现其停顿之处恰是自己近年来最满意的《白马篇》,不由深叹晚于相逢。而酒楼偶遇,他半信半疑地服下药,竟真的逢凶化吉,更见缘分使然。 于是含笑:“去年所著,今日看来也唯有一点志气还算可取了,见笑了。” 到底是未经人生历练、世道磋磨的少年人,笑起来的意气都比旁人风发许多。李隐舟听出这话里隐隐的得意,抬眸很给面子地问道:“不知子建今年有无更好的文章。” 曹植俯首抽出一侧新编钉好的竹简。 径直翻到最后一页。 李隐舟垂了眼睫看一眼——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1】 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曹操对江东孙氏所下的战书! 这一年,曹操在朝废除三公做了丞相独揽大权,对野则新得了刘琮乖觉奉上的荆州。一方面,汉室对其牵制日渐无力,而另一面,因有了荆州训练有素的水军,江东以长江为天险的地利也被扭转。 局面天翻地覆。 如今是曹营稳操胜券。 这一纸劝降的战书,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字字句句都透着志在必得的野心与登临天顶的傲慢。 李隐舟一字一字读完,心头的血慢慢凉下,随着一声一声入耳绵长的蝉鸣不觉焦躁地叩动指节。 八十万水军当然是夸张声势的说辞,但折算下来二十万是绰绰有余,江东合计多少兵力?十万。孙权敢以其中几成拼命?恐怕不足一半。 这场对峙,势力竟如此悬殊,丝毫不啻于八年前曹操对袁绍的劣势,甚至更糟糕。 即便知道历史的进程,面对一个如此自信、胜券在握的曹氏少主,也难免为远方旧友捏了一把汗。 …… 百转千回的念头在心间兜过,只眨眼便恢复了冷静,而今他身在曹营,保下张机是首要目的,其余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于是敛眉淡淡地笑:“子建文采斐然,心气更非凡,这样重要的檄文曹公交给了你,想必子建也要参与南征吧?” 曹植眼角扬起:“自然。大丈夫志在四方,国家危难更当挺身而出。” 你父亲就是危难的源头之一。 李隐舟在心间默默吐槽。 两人闲谈片刻,越发融洽,曹植才亮出来意。 “不瞒子沐,丞相近日头风越发厉害,请了无数名医都无计可施。于私,他是我的父亲,我自然希望他能康健万安。于公,他也是大汉朝的股肱之臣、国之栋梁。如今四方硝烟,虎狼竞起,正需你我青春之辈捐躯赴难。君既然身负奇才,何不施展一二,也算不负平生所学?又何必效那华佗老儿一味趋利避害,逃祸偏安!” 少年历历数来,言辞越发激昂,恨不能用一腔热血感化眼前波澜不惊的年轻医生。 也难怪华佗见了这家人就兔子似的到处逃窜。 救人还得把自己的名声与性命搭上,不救就是害国殃民,简直是道德绑架。 曹植这话论长论,说来不过是希望李隐舟可以去治曹操的病。唯一的差别是曹植是文明的读书人,绝不至于拿刀逼他出手。 且周隐这个身份没有江东背景,办事方便许多。 和煦的夏风顺着窗栏浮动片刻,筛着树丛摇了满室细碎的光点。李隐舟眯了眯眼,没有立即答应。 反而问:“某的手艺不过尔尔,只不过沾了张机先生的光。子建为何舍本逐末,不求张机先生,反找某这个半路出家的外行人?” 曹植究竟是没修炼出城府的少年人。 当即托出实话:“丞相的确请过张机先生,可他却一口咬定其无药可救,甚至连华佗所谓针石放血的法子都不赞同,说,唯有破骨开颅也许还有一二转机。” 李隐舟心下咯噔一声,没想到传闻中要做开颅的华佗只是提出了放血疗法,而自家师傅居然胆大到要在曹丞相头顶动土。 那可是曹操,不是什么小兔子,小老鼠! 许是他惊愕的神色不加掩饰,曹植亦感慨道:“这种疯话父亲当然听不得了,索性也一起丢进大牢了。” 这话轻描淡写的,仿佛只是说今中午杀了只鸡。 再怎么是墨客的风骨,这人也是曹操的血脉。 李隐舟适当地松了口风:“可某若力不从心……” 曹植立刻许诺:“丞相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你是我宇篁馆出来的人,我自然保你全须全尾。”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诿就太矫情了,李隐舟揣度分寸,不再犹豫肯定地点头。 …… 次日曹植便荐了周隐到丞相府。 杨修同他二人一块前去,显然并不反对,但也存了戒心:“前几日的事情暂且不要提起。” 三人阔步穿庭入院,通报下人进了曹操下榻的房间,刚一进门便听一道凄切的声音泛着哭腔: “那贱民委实狡猾,还有巫术在身,臣无能,不能将他拿下。丞相,李隐舟他……他……” 蒋干目光不经意地瞥到拱手肃立的三人。 一双眼珠子几乎瞪出眶来。 他怎么跟着曹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于《江表传》 我跑了,我装的 第 87 章 蒋干下意识垂了首, 掩盖自己且惊且惧的神色。 他料想李隐舟和自己无冤无仇,定是来到邺城察出不妙才下了黑手,算算回程的日子, 这人早该在长江的船头吹风濯足了。于是收拾好狼狈的心情, 随便寻了个借口来敷衍上司。 何曾想到李隐舟竟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曹公面前, 还搭上了如今最受宠的三少主曹植? 一念转过, 正想禀明,余光的一角却正瞥见李隐舟淡淡的神色,其目光似笑非笑的, 正迎着自己的视线! 老于世故的惯性令他警觉地打住喉舌。 手心蓦地捏出冷冷一层薄汗,蒋干登时醒悟过来,李隐舟既靠了曹植这个高枝, 就必隐了姓名瞒了身份, 不然哪敢大摇大摆地现身? 他若是把李隐舟下麻药、扒衣服又骗曹植的事情供出去, 暴露自己的无用事小, 拂了三少主的面子,开罪杨修一干人,那麻烦可就大了! 他蒋干效力曹营是为了什么?为名, 为利, 为局势, 总之不是为什么忠心。若今日抖出实话, 曹操未必会赏识他, 曹植却一定记下一笔账,那日后他在曹营还要如何立足? 自己一个小人物, 何必做了曹氏父子间博弈的秤砣? “怎么?” 身前传来淡淡的一声。 蒋干打定主意绝不置喙,索性就吃了这个哑巴亏,装一回无公害的傻子:“他用巫术蛊惑了臣, 使臣浑浑噩噩如在梦中整整三日有余。臣无用,愧对丞相信任。” 说完这模棱两可的话,便不再吭声。 竹片碰出清脆一声响,里头大约是在看什么文书。 闻言,只道:“你下去吧。” 曹操不为难他,或许也没什么功夫计较这等小事。 蒋干如蒙大赦,不敢惊扰,弓腰无声地退出门。与李隐舟擦身而过时,对方竟还微微偏过头,和他颔首微笑,目光友善似熟悉的旧友一般。 这祖宗是定要连累他! 蒋干几欲呕血。 要是李隐舟的身份暴露了,决计也要拉他蒋干这个知情人垫背,这隐患埋下,以后有理也说不清了。 在杨修已微微狐疑的目光中,蒋干扯着唇角、硬着头皮强装没瞧见,走一步路便跌落一滴汗,逃也似的溜走了。 横竖都是倒楣,曹营真不是好干活的地儿。 …… 待人走远,曹植蹙眉道:“小人长戚戚。” 杨修却道:“表露出异样的小人不及伪君子可怖。” 李隐舟颇认可地点头。 风动了半响。 竹帘撩起一角,沙沙地拂着地面,越发显出这房间的静悄空阔。 待午后的光线斜了一斜,曹操才忙里偷闲地令人卷起帘,和儿子说会话。 李隐舟这才见到赫赫有名的白脸奸雄曹孟德。 和影视剧里恣睢的扮相相去甚远,五十余岁的曹操已初露老态,那精明强干的外貌在人生巨浪的跌宕中磨平了棱角,使之看上去竟有丝亲切与和蔼,唯一双见惯风雨的灰黑眼瞳依旧透着股筹算千里的老辣,让人一瞥便不敢小觑了去。 他披了鹤氅、踩一双丝履,端静坐于案前,仅额角青色的血管偶然猛地抽动,证明他的确正忍受着非人的疼痛与折磨。 五十而知天命,历经半世浮沉,这点肉/体的痛楚已经不足以让他皱眉。 但的确影响到他的精神。 曹植简明扼要地将李隐舟举荐给曹操,大赞其高明的医术与过人的胆量,只字不提先前自己遇袭之事,仅用旁人指代搪塞过去。 曹操微微地阖目,灰黑的眼睫带一点沧桑的黄。 他不拘身份,闲话家常似的:“既是师承张机,想必本领不及张机,不如作罢。” 曹植并不服气:“丞相当闻,青出于蓝,冰寒于水,不试试怎么知道一个人的本领长短呢?” 听闻这话,曹操垂在膝上的手指略停了停。 他慢条斯理拂走沾在衣襟的一丝尘絮,以一瞥制止乱了眼神、张口欲言的杨修,毫不介怀地摆摆手。 “你说得对,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昔秦将军蒙恬蒙毅战功赫赫,父辈裨将军艰辛伐楚便不为人知;我朝周亚夫鼎鼎大名,谁还知道其父武侯竟是何人?可见不当以长辈的成就衡量晚辈,后浪无穷也。” 此话一出,便是少不更事的曹植也知道说错了话,煞白了脸色正准备分辩,却听身边的“周隐”以极随和平淡的语气道:“丞相所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是而已。” 曹操倒不意此人竟敢答话。 这短短十六字,俗,却也俗得恰到好处。 他端起茶徐徐饮下一口,方才那隐约的威严随着雾气散去,露出和缓的笑意:“说的也是,便替孤看看吧。” 曹植的一颗心已噗噗直跳,李隐舟却心平气和极了。 曹操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若真想教训儿子,断不至于用这种透亮的话来恐吓,越是直白,越见其教导子辈谨言慎行的良苦用心。 自己借这句俗语替曹植表白谦卑懂事,饮水思源之意,也算给父子俩一个台阶下,省得再纠缠下去又易生变。 他错开杨修意味复杂的视线,搭上曹操伸出的手腕。 指腹下隐有一粒黄豆似的脉搏突突跳动,尺关勃然有如一颗明星独起。 一道暖烘烘的风掠过脸颊,吹落一滴不起眼的细汗。 ——这竟然是肿瘤的脉象! 李隐舟竭力掩盖眸中惊愕,难怪张机一口咬定曹操无药可救,除非破骨开颅方有一线生机,曹操罹患并非普通头风,而是脑瘤。 抬眸瞥见曹操古井无波、淡若止水的双眸,谁能想到他如此平静的神色下竟掩藏了这样致命的死门? 华佗一句放血疗法被丢进大牢闹得满城风雨,而张机一定是判断出了其疾病的真相,其行踪才瞒得一丝不透。曹操畏惧的既不是针石也不是开颅。 唯独怕自己的绝症的消息动摇军心。 …… 两人隔了明晃晃的阳光对视一眼,一个极冷静,一个极克制,彼此心知肚明,片刻竟无人说话。 窗外,鸟雀扑地展翅,将叶片擦落两片,落在泥里,细细的一声。 李隐舟飞快缩回手,口舌燎火似的快速道:“丞相身体康健,本无大碍。只因疲乏,风邪入体,所以偶有头痛。或兼有呕吐,视物不明,皆是同样的病因。某可开个方子暂且调养,也许可有转机。” 曹操抽回了捋平了袖口,颔首笑道:“你所说的病症都属实,孤未出口你却仿佛已经看见了,可见的确比张仲景出息,就留在孤身边伺候吧。” 听他赏识周隐,曹植不禁露出喜色,而杨修却生出更深的疑心——没有大碍?没有大碍怕不是最可怕的病! 李隐舟点头承答,于视线的盲区悄然擦去掌心涔涔的薄汗。 ———————————————— 是夜,邺城,大牢。 暮色冥冥罩下来,夜便森然。而对于大狱中的囚犯而言,也不过是天光由晦暗转成了更深沉的漆黑,日夜没有太大的区别。 一盏灯,摇摇曳曳,欲灭未灭,简直可怜地燃着豆大点光,隔了三尺开便只剩下一个针尖似的的光点,就如这里头的希望,仅用这一丁点的光明吊着人活下去的欲望。 一潭死水里头,两道枯朽、老迈的身影隔了厚厚一堵墙、在栅栏前凑近了脑袋,彼此只能瞧见对方努力伸出的下巴尖。 其中一个道:“谬误谬误,病由邪生,或外邪入体,或内邪过盛、错位、转移,则成病灶。一切病症都有其因,除去病因就能好转。” 另一道声音更嘶哑些,却也寸步不让:“枉然枉然,对症下药才是正道。只知其里不谙其表,纸上谈兵也!” “顽固,难怪连病症都诊错!” “可笑,你张老头不也在这里陪老夫?” …… 狱卒百无聊赖地挖了挖耳屎,放开指尖、对着灯火细细数着这些话磨出多少老茧。谁能想到名噪一时的神医华佗,和声动江淮的高士张机竟就是两个天天拌嘴皮子的糟老头? 再吵下去就要论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了。 一开始他还听来当说道的谈资,然而一到这些病啊邪啊的,就仿佛天书一般。索性对烛对耳屎抱怨两句,聊以慰藉心中寂寥。 许是听见他的心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顺着阴森潮湿的暗道传来。 他懒洋洋地抬眸,却见路的尽头幽深地摇着一盏明灯,掩在上头的广袖一拂,明亮的光便穿透了黑雾映出前路。 斗嘴的张机与华佗也察觉到了悄然而至的这一束光。 华佗道:“什么人?” 张机道:“不知道。” 来人一面跟着引路的狱卒前行,一面掀开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双隽永的眉、一对清又深的眼瞳。 往下看是挺秀的鼻峰、微抿的唇,清冷的下颌在明光中勾勒出分明的轮廓。 张机越看越觉得眼熟,然而又隐约有一丝不确定。 来人却踏着满地脏污,提着灯,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蹲下来、目光烁动着:“……师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当医生不仅要技术好,还得会心理学(bushi)。 第 88 章 一声熟悉的“师傅”, 张机方敢确定来人正是他阔别多年的小徒弟。 拧紧了眼皮细细瞧一眼,五官还是年少时清秀的模样,只是眼深一些, 脸颊瘦削了点, 十五六岁那股勃勃的生气沉静下来, 敛了锋芒, 修出一身好涵养。 他却有点不大高兴:“怎么瘦了?” 李隐舟鼻头一酸。 师徒久别重逢,张机不问学业,不问功绩, 不问成家与否安身何处,不问他今时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头一件关心的是他瘦了。 将下颌搁在膝盖上注视着对方, 却见他花白了头发、深了皱纹, 老来枯瘦的身子仅裹了张草席蔽体, 一对膝盖磨出斑斑血痂。 李隐舟对他只笑一笑。 随即起身回首, 眼神蓦地冷却:“谁令你们这么轻慢二位老神医?” 那狱卒才和同行攀谈两句,知道此人正是丞相面前的红人,不敢与之争辩, 一味捏了笑语焉不详:“先生有所不知, 牢狱里素来就是这样对犯人的, 并没特别苛待老先生。” 言外之意, 人是上头丢进来的, 他们不过照章办事,委实不敢背着个黑锅。 李隐舟将眼帘一搭, 神色漠然:“没有特别?亏你们说得出口,你们就这样揣测曹公心意,当真是枉食俸禄。” 两个狱卒神色变化了一瞬。 左右顾盼不见他人, 立即垂首帖耳凑近了他:“我们是下等人,不比先生与曹公亲厚,若有什么上意,烦请先生不吝赐教。” “某也不过猜测罢了。”李隐舟瞟他们一眼,淡淡的眼神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半响才悠悠叹一口气。 “你们细想,这二位神医犯了什么错处?不过和曹公犯拧,未曾碍着国法。也许改天想通了利害,就成了丞相座上宾客,到时候抱怨两句,岂有你们好果子吃?” 他压低了声音:“曹公若真有杀心还会留人?你们倒挺会秉公执法。” 二人神色一震。 随即醒悟过来,面面相觑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那如今还有补救的法子吗?” ……真是蠢得朴实且单纯。 李隐舟终于明白为何蒋干那样的人也能成曹操幕僚,起码蒋干还灵光地知道该用哪种姿势上套。 唯有耐心地道:“所谓锦上添花人人会,雪中送炭最难得。只要你们这几日好好善待他们,多加通融,来日若他们身故,就当积了阴德;若其有幸重见曹公,还好少你们的好话吗?曹公是聪明人,也喜欢聪明人。” 最后一句话落下,这两人才算是慢慢回过味,终于知道此人如何做到短短一日的功夫就令丞相青眼相待。 于是出口便更客气:“您说的极是。这也到了晚饭的点了,我们两兄弟就先出去一步混口吃食,劳先生在此稍稍留步。” 李隐舟回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 待脚步声渐渐没出门,锁砰一声轻轻落下,李隐舟才敛了神色,将提灯搁在案上,剪掉焦黑的一截灯芯。 灯火登时一亮,暗沉的夜色又褪了几尺,通明的墙上绰绰地映出一根一根栅栏的影子。 张机已换了个姿势斜靠着墙,倒是略暗沉的另一隔间传来不屑的一声:“心术不正,枉为医者。” 李隐舟没工夫理会华佗,径直走到张机的牢前,脱下青衫从栅栏的缝隙中塞给他:“师傅,我已经见过曹公了。” 张机“嘁”了声,不搭话。 显然还在气头上。 在他眼中可没有什么丞相狱卒草民的差别,恩将仇报,曹孟德混账一个! 李隐舟知道师傅面冷心热的脾性,也不去戳破那层硬生生的壳子,只小声地和他商量:“他这头疾,非得破骨开颅才能有根治的可能,但即便是他点头答应,我们无法知道病灶所在,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我觉得这未必是最好的法子。” 张机微微转眸看向他。 隔壁亦传来窸窣草木擦动的声音。 两双耳朵静悄悄地竖起,倒要听听这个后起之秀有什么特别的见地。 李隐舟在这两位中医学的开山祖宗面前班门弄斧,面上也有些微微地发热,但出口的话却极冷静—— “徒弟以为,不能根治,却可以拖延。曹公已经五十有三了,让他陷入深醉再破骨开颅亏损过大,只会令其提前油尽灯枯。倒不如用药物抑制病灶,或许还能再延长几年寿命。” 以内科见长的张机倒未想到这一层。 他老来发白的眼膜上泛着暖橘色的光点,心头倒也踏实下来,遇到这样的疑难杂症,他这小徒弟也能和两个老古董掰扯掰扯,的确是进益了。 胳膊肘一抻,敲了敲了墙壁:“华老头,你说呢?” 华佗冷哼一句,不置一词。 李隐舟已猜出个大概。 以超前且精湛的外科手艺流芳千古的华佗怎么可能连疾病都诊错?倒不如说他根本不愿意治好曹操。 然而事关张机性命,他无暇去照料这个老前辈的感受。 张机也懒得揣测这怪老头的心思,只问李隐舟:“用什么药?” 小徒弟目光循着灼灼跳动的灯火四顾一周,起身立直,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张机的脸色在他投下的身影中暗了一暗。 隔壁的华佗却不再缄默,脚镣哐当一响,整个人竟挣扎着扑着栅栏,一双泥污的手遽然从缝隙里头伸出来,用尽全力扯住李隐舟的鞋尖,厉声呵道:“不可!” 李隐舟俯下身给老前辈应有的尊重:“前辈太激动了。” 华佗一张老迈的脸露在灯光中,眉眼方正,满脸浩然。 他义愤填膺道:“曹操何人?窃国贼也!汉室颓废,他身为重臣未曾有挽救之举,反趁国家衰微之际霸道横行!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人人得而诛之,而你空有一身本事,难道没有半点良知吗?你可知道你救了他一个人,将会有多少无辜性命遭到涂炭,有多少人的家乡会燃起战火!你若还当自己是个医者,就当以救济苍生为己任,断然不可助纣为虐!” 大牢高墙森立,不知何处漏进的风卷动枯草,露出乌黑泥泞的地面。 灯光也摇动片刻。 青年低垂的眼睫在面颊上投下淡淡的影,片刻不言不语。 华佗满目通红地盯着他,手腕渐渐无力,慢慢地垂在地上。 他的声音蓦地肃杀:“曹操是负心之人,你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李隐舟弯着腰耐心地听他说完这句,慢腾腾地起身。 就当华佗准备冷眼目送他离开的时候,却见其解开腰带,掰开自己那双几乎掐出血的手掌,将长长的布带放在上头,细致地裹了几圈。 年轻的眼瞳映着融融的暖光,在华佗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弯眸笑了笑。 “先生的手是救人的手,不要受伤了。” …… 探过张机华佗二人,李隐舟方阔步出了牢狱。 方才领他那狱卒蹲在门口,已等了许久。只半响的功夫他的眼力价已十分有长进,见他单薄一层里衣,默默递了个眼神给同僚,自己安静地跟了上去,并不盘问他在里头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提灯走过长街。 夜风摇了满树银色的月光,落下一地霜白。举步迈入丞相府,错落的门在眼前次第展开,深深的灯火燃在夜色中,一盏接一盏似没有尽头。 李隐舟将提灯给了伴行的狱卒,独自去见曹操。 曹操的房间灯火更盛,映出林立焦灼的身影,李隐舟刚迈上台阶一步,一柄寒光铁剑无声息地拦住前路。 “里头正在议事,先生请留待片刻。” 李隐舟转眸看去,是个二十出头面容精悍的青年,与曹操肖似的眉目里透着年轻的精干,一双微微吊起的眼角则更显诡智,正以蕴着不善的眼神打量自己。 他便当真停步不前。 对方似没料到李隐舟如此配合,威逼利诱的话到了唇边,一时倒不知如何开口。 片刻过去,居然是李隐舟先微笑着问他:“君可是曹公的嫡长子子恒?” 曹丕原是曹操次子,本有个庶长兄在头上,早年在战乱中殇了。 嫡长子这三字避开了这位长兄的存在,也给足了曹丕尊重,显然年轻的周先生并不打算得罪他。 知道了这一点后,曹丕的敌意倒削弱几分,抽回了剑与之对视,自矜地颔首:“不错,听说先生是弟弟子建举荐的人?” 李隐舟得体地与之对谈:“我与子建萍水相逢,能因此和曹公相见确是缘分。” “周隐”这人的来历,曹丕早就打探清楚了,然而并不十分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倒宁可觉得这是曹植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码,为的就是顺理成章将人举荐给父亲。 不过此时此刻,这人既然愿意和曹植划清界限,那便未必不可为己所用。 他似笑非笑地挑眉:“缘分?那你和大牢里的张机是师徒,也是巧合使然?” 李隐舟去见张机是请了曹操的意思。 曹丕知情并不奇怪。 对于曹氏这样擅长鼓弄人心之流,一味隐瞒只会勾他们深入调查自己的背景,倒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自己的目的是救师傅张机,算好了账大家各自安心。 于是垂眸看着二人交错的倒影,淡淡地道:“人皆有私心,某亦然。” 曹丕转脸看向房内热闹的灯火、交织的身影,目光狭了一狭。 年初,司徒赵温举荐他的才学,却被父亲认为是曲意奉承,并不是当真赏识自己,因此被贬了官、罚了钱,丢尽了脸面。 此举无疑也给年轻气盛的嫡长子狠狠扇了一耳光——想要结交重臣营成党羽?再等几年吧。他曹操还没老,没有昏,更没有死。 短短半年的功夫,自己锐意洞察、冷面无情的父亲却当真病重了。 曹丕眼神复杂地直视房内,似乎透过厚厚的木门瞧见了那道渐渐老迈佝偻、而依然稳如泰山的高大身躯。 这会是他的机会吗? 曹丕这样想着,不由地以视线的一隅偷瞥一眼这位成竹在胸的周隐先生,却见其目光淡然落在门前霜白的地上,片刻,轻轻一笑:“少主,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他话音一落,曹丕才发觉里头的声音寥落下来,门随后嘎一声被推开,迎面而来的熟悉面孔匆匆擦肩而过,对他礼貌而敷衍地颔首辞别。 离去的身影似潮水一泄而空,曹丕脸上的客气也跟着慢慢散去,转过身与李隐舟并肩踏进门槛。 曹操才会了客,正端坐在案前继续批阅公文。 一盏烛火燃在眉间,他的眼神却是波澜不惊。 见二人同时走来,也并不停笔,只略微抬了眼眸分出一半的视线看向两个年轻人,颇随和地询问道:“见过师傅了?他可还好?” 李隐舟拱手见了礼,不徐不疾地道:“见过了,也请教了师傅的见地。” 曹丕规规矩矩端立在旁,被冷落也一声不吭,不争不抢的模样倒丝毫瞧不出年轻人该有的野心和锐气。 曹操批了大氅缓缓起身,注视李隐舟的目光却深了几分:“你也和他是一样的主意?” 李隐舟回视他,眼神温和而不卑不亢,取出一张药方呈递过去。 “师傅/锐意进取,却操之过急,某倒是觉得用药慢慢调理,说不定另有新的出路。所以拟了个方子,请曹公过目。” 一听这话,曹操倒难得笑了出来:“孤自负熟读诸子百家,可在医术上的确是个门外汉,有什么不得了的方子要孤过目?” 他这才注意到曹丕似的,抬了抬颌令他接过药方:“你读给孤听。” 曹丕眼神淡淡从李隐舟脸上掠过,垂下眼睫从他手中接过羊皮的厚卷,刚张了嘴,目光接触到方子的瞬间,喉咙便仿佛塞了块棉花般发不出声音。 曹操瞥他一眼,蹙眉:“读。” 曹丕却抬眸,面色且惊且惧,在父亲的威压下不得不开口—— “轻粉、蟾酥……砒/霜。” 作者有话要说:  夭寿啦!有人要下毒辣!(bushi) 第 89 章 “砒/霜”二字一出口, 饶是见多识广的曹丕也变了神色。 嘴唇抿成薄薄地一线,他在瞥见李隐舟淡定神色的一瞬忍住了讶异,若真是要投毒杀人, 那这手段未免太低劣、太随便了点。 曹丕收敛了表情,眼底波澜静下:“先生的方子是这样写的。” 曹操眼神倒淡淡的, 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伸手取了那方,像是看着与己无关的稀奇事:“砒/霜原是毒,竟也能入药?” 李隐舟从容地一一道来:“毒与药本就是一样东西的两面而已,人参益气,然而夏用就是毒,砒/霜虽然剧毒, 但偏可以毒杀病邪。只要适当地把握用量,用这方子可以绵延丞相的寿命。” 曹操瞟他一眼:“那么可以延续多久呢?” 李隐舟毕恭毕敬地垂眸:“丞相是天命之人, 某不可妄断。” 曹操脸上的笑容不变。 “天命?”他玩味地品着这个词, 指腹缓缓划过羊皮上寥寥的几字,目光悠悠透过烛火落在李隐舟脸上,似将人扒皮拆骨看得通透。 青年的取巧的回答固然是无可挑剔的,既讨好了他的心思,又避开了实实在在开罪人的答案。 “可惜……”他抬头眺望窗外无尽的夜空、流转的河汉, 眼神平静极了,“孤不信命。” 曹丕乖顺的神色一震。 李隐舟却仍旧规矩地低下头颅,曹操信不信命并不要紧,只要他相信自己就足够了。 果然, 曹操慵懒地将药方抛在案上,下一句便是:“你这话不足以说服孤,砒/霜是剧毒之物, 你要证明你的用量不会害孤。” 有具体的要求,答起来就简单多了。 李隐舟早备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视线的余光与曹丕小心谨慎的目光交恰了一瞬,随即转眸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 他的神色在灯花中渲得温和柔软,却也模糊了几分。 细心的曹丕甚至在其中察觉出一分不怀好意的坏笑。 “曹公若想知道某用的剂量是否合宜,不如找人一同试药,若其以双倍的剂量服用都性命无虞,那曹公便不必担心了。” 此言一出,曹操尚未首肯,曹丕的鼻尖已猛地一抽,分明在里面嗅出了坑骗的意味—— 这摆明了逼他做这个试毒的孝子。 曹子建用人甚毒! 才一抬头,便见曹操正以似笑非笑的眼神淡淡打量着自己这个嫡长子,一双老来发碧的眼瞳分明地冷了几分,仿佛在质问他为何不立即站出来应声。 凉滑的夏风撩过背脊,薄薄的冷汗上激起一阵冰凉的涟漪。他不禁打了个寒噤,被迫接下这话茬:“……若丞相需要试毒之人,臣甘愿此人是自己。臣是丞相的亲子,想必比旁人体质更相近些。” 到底是曹操一手调/教出来的嫡长子,只眨目的功夫已调整好情绪,语气坦诚真挚,丝毫不见被逼无奈的心不甘情不愿。 他拱手肃立,脸深深埋下,生怕再抬眸便露出了眼底的不忿。 半响,才听得头顶传来渺渺一声:“罢了,你是孤的嫡长子,怎可以身犯险?周先生既然如此自信,不如就请尊师与华佗先生同孤一道服药吧。” 闻言,曹丕如蒙大赦暗暗长舒一口气。 眼角露出的一抹光也骤然冷凝。 他想,他的好弟弟曹子建装得一幅天真无邪的面孔,其毒辣的心思却是防不胜防。 可这周子沐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他忍不住地转了眼眸,却见青年仍旧端立,面容淡静。那幅永远波澜不惊的表情几乎令他生厌,好似一层层地剥开对方的诡计,却总还有更深的圈套等着他。 这一回李隐舟又偏要忤逆他的心意似的,并没有继续争辩,只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抬手收起摊在案上的药方。 和年轻人略多谈了几句,曹操也疲倦地揉一揉额,令侍从道:“让环夫人来,她最安静。” 曹丕便很乖觉地告了退。 李隐舟那一成不变、风轻云淡的眸子却若有所思。 若没有记错,当初交付曹操交付给孙辅的信物正是一枚玉环,令人很难不产生关联的遐想。 这个名字,也实在有些熟悉。 …… 以端静闻名的环夫人正得宠爱,如今住在离曹公最近的小院,一得令,便梳了发髻、抱了扬琴,施施踏月而来。 年轻的先生刚掩门退出。 门缓缓地合上,温暖的烛光便从他清俊的脸颊褪去,修狭的眉目上落了薄薄一层霜花。 仿佛感受到这道注视的目光,他不经意地回首,单薄的里衣被夜岚一卷,无声飘飞。 隔了白衣广袖,两人的视线错落片刻,终于在空濛的月光中擦过了一瞬—— “夫人。” 急匆匆的呼唤蓦地将她从渺如隔世的相遇中拉回现实,这声音透着真切的、熟悉的媚俗:“曹公正在等您。” 夜风停了一停,月色静下,那人清绝的身影也寂静立在原地。 环夫人执琴的手扣紧了弦。 她匆匆地垂首走过门前的台阶,在那位先生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中驻足了片刻。 可她终究没有转过头,没有搭一句话,只在对方慢慢抽离了疑惑、礼貌地颔首辞别后,吩咐侍女道:“夜里风大,记得给先生添件外衫。” ———————————————— 翌日。 得了曹操的许可,李隐舟开始着手配置药方。 除了砒/霜,轻粉、蟾酥也样样都是要命的剧毒,这个方剂需要极细致的配比。 此法原本是民间治疗血癌的秘方。 在遥远的现代生活中,他曾偶然涉猎过相关的知识,于是大胆地将之推广到脑瘤的领域,没想到竟也算有所成效。 不过终归也只能延长寿命而已。 手上滑腻的触感勃勃一跳,逼他收回遐想注意手中的活计,这才观察到掌中的小玩意儿已经被辛物刺激出了满身的白色粘液,于是拿陶片细细地刮走这些看似肮脏的宝贝。 “子沐要我们抓来蟾蜍,就为了这个?” 饱读诗经的曹植何曾见过这些民间杂艺。 倒也不嫌脏污,颇有兴致地围观起制药的过程。 李隐舟将用完的蟾蜍丢回池塘,以细细的火苗烘烤陶片炮制蟾酥。这个简单的步骤不是一两刻就能完成的功夫,曹植那点外行人的好奇心在热辣辣的毒日下一烤,便蒸走了大半。 杨修一眼便瞧出他没了耐心,轻咳一声给了个台阶:“丞相南征在即,子建你当多读读兵书,日后在战场上或许能替丞相出谋划策。” 曹植刚看得无聊,含笑与二人告辞。 这样暑热的天气,柳枝都在蒸烤里焉了精神,有一搭没一搭懒散地拂出一圈聚散的涟漪。 杨修的声音却冷淡得令人心头发寒:“你究竟是何人?” 李隐舟专心致志地观察着陶片下的火候,没有精细的仪器与明确的数字,一切细微的变化都只能用肉眼分辨,半点容不得分心。 待蟾酥褪了本色、颜色新成,才抽身立起,呼一口气吹走陶片上的灰烬。 见他似无交谈的意思,杨修忍了忍心间的不悦,又道:“你刻意在丞相面前说那些话,是为了挑弄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子桓本就是多疑之人,现在一定觉得是子建处处在与他争锋和为难!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身为主簿要得知昨夜之事易如反掌。 李隐舟这才忙里偷闲地斜睨他一眼。 竟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们难道不是争锋相对的关系吗?” 杨修倒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 若真是兄友弟恭,何至于为了一个陌生的外人彼此猜忌,暗生怀疑?兄弟阋墙已久,只是明面上未曾刀戈相对—— 或许已经相对了。 但他没有抓住把柄。 既不能证明那日动手刺杀曹植的杀手是曹丕的手下,便只能忍一时风平浪静。可还没等到秋后算账的时候,周隐这一番作为却提前撕开了和平的表象,将兄弟之间多年的暗澜推向一个高/潮。 而今曹丕怀疑曹植刻意派周隐给他使绊儿。 他杨修也渐渐疑心这人是曹丕布下的暗子。 这周子沐夹在两派中间,不仅没有半点煎熬,倒混得风生水起,把他们二党都耍得团团转。 杨修深深颦了眉:“你不必用巧言善辩的口舌来诓骗我,搅乱了一池浑水对你并没有任何好处,曹公也不是能被你玩弄的人物,我奉劝你日后收敛些。” 这句威胁的话甩出来,似为他助长气势般,和煦的夏风骤地狂乱起来,吹皱了满池平静的水波,隐隐激荡起破碎的浪花。 轰一声雷鸣。 暴雨哗地泼了下来。 两人谁也没料到转眼便变了天气,冷风冷雨兜头拍下,令剑拔弩张的气氛陷入沉寂。 杨修的眉上淌下如注的雨珠,隔了水帘警告地递出一记眼刀,转身拂袖而去。 李隐舟叹一口气。 听了杨修这一响唠叨,刚烤好的蟾酥浸了雨水,又只能重头再来。 …… 加班加点地赶制了两日,这剂汤药才熬出了锅。 第一碗极慷慨地送去了牢里。 李隐舟对此其实并不担心,他那日留给张机和华佗的衣物里都暗夹了事先调配好的解毒炭粉,两者互相抵消,对身体的影响并不会很大。 果然,不出两日的功夫,新出炉的汤药就送进了曹操的房间。 就在知情的几人皆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时候,另一道惊雷似的消息便传来了邺城—— 孙权拒绝了投降。 他与刘备结了联盟,命周瑜鲁肃分任左右都督。 来书,迎战。 第 90 章 消息传来, 曹操立即整兵挥军南下。 带毒的药煎熬了他的身体,但痛楚中那股活的生机却重新蔓延回他衰老的生命,令他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对抗着病魔的另一股力量。 他疼至麻木的头颅清醒异常。 毒与病在体内交战, 最终倒下的只会是自己的身体。 他还能活多少年? 曹操登临船头,眼前是晓风残月、烟波浩渺, 而他丝毫不觉凄凉, 眼中只有壮阔的大江、奔腾的巨浪。 人生得意能几时?在辉煌中落幕,便是不朽。 …… 出发之前,整顿人事。 年轻气盛、壮志勃勃的曹植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伴随的名单里头,而近来备受冷落的嫡长子曹丕却在杨修的力谏下留守邺城。 兄弟二人关系骤然恶化,在自己的老巢都能被人刺杀,兵荒马乱的前线谁敢保证曹丕不会借刀杀人? 为了这年轻稚嫩的少主, 杨修真是操碎了心。 曹丕本还想争取,却被另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绊住了。 他的友人、文学掾司马懿近日称病不出。 司马懿称病这事由来已久, 尚且算个典故。 打建安六年起, 曹操听闻此人的声名数次召其入仕,然而这司马小儿非但不感恩戴德,还一次次谎称自己有风痹症,不肯为曹氏幕僚。 一次装病是恃才傲物,数次便不识抬举了。 曹操岂是被拿捏的人物, 当即一道诏令下去,牢房和朝房,自己选一个吧。 司马懿于是收了行装灰溜溜地滚来了邺城,和同样天天生活在父亲高压下的曹丕一拍即合, 倒成了交心的挚友。 这段旧事本已渐渐平息,司马懿这一通操作又闹得满城风雨,忙于备战的曹操也不得不抽空拨李隐舟过诊病—— “告诉他, 若孤回来他病还不好,那就去大牢给孤看战俘!” 李隐舟领命而去。 司马懿住在一所僻静的小院。 庭前悠然种着一颗槐树。 司马懿正挽了袖、趿着草履,饶有兴味地研究在树干上一曲一曲攀爬的一只毛毛虫,视线偶然瞥见门后静悄立着的一抹身影,当即僵硬了笑容,扶住腰扯着嗓子呻/吟两句。 来人立于斜阳余晖中。 搭着眼帘,一动不动地瞧着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见其没有动弹的意思,司马懿轻咳一声,举拳掩唇,露出苦巴巴深皱的眉。 “尊驾来了也不说一声,懿有心无力,实在不能恭迎了。” 有些昏黑的暮光沿着篱墙的沿照入,这位周隐先生面上的表情显得随和极了,意料之中的恫吓没有听到,倒见其迈了洒脱的步子走进庭院,端着认真的眼神径直扣上他的手腕。 眉头蹙起。 司马懿眼睛跟着一眨。 还真是个巫医?不是来游说的使者,也非来拿人的武官? 他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是否是神医周子沐周先生?” 曹操身边的大事小事皆是邺城的新闻。 司马懿不想知道也难。 自打听说此人治好了丞相的头风,他便惊觉不妙,果然又闻曹公立即将南征提上日程。 打仗?太危险了! 他马上熟练地买通了御医,称病在家,足不出户。 顺便也劝劝自己的挚友曹子恒勿要趟这趟浑水。 李隐舟点一点头,继续看他表演的戏码。 司马懿装病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然而掩藏在浪荡不羁、贪生怕死的壳子底下的那颗虎狼之心,却恰被眼前这幅畏畏缩缩的表情精湛地遮掩过去。 司马懿被他看得如芒在背。 四顾无人,怂怂地道:“先生可是看出了什么不同的病症?” 紧缩的瞳孔中浑然泛着生怕被揭穿装病的担忧。 李隐舟索性陪他演下去,眉头一颦,眼神不妙:“司马先生的病很是罕见,并不是那些庸医所说的风痹,我平生也未曾见过,只听师傅提过一两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司马懿垂眸耳语:“先生请说。” 李隐舟拿仅二人能听清的气声道:“昔列国争雄,楚国为其中一霸,当时有个叫范蠡的人病重于家,浑噩疯癫,被世人称为‘楚狂’。我观乎君之症结,倒和楚狂有些相似。” 司马懿目光微妙了一瞬。 低垂的眼睫间隐约透出冷光。 李隐舟顿了顿,淡道:“所幸楚狂遇文种,一夕之间病症好转,才有后成越王勾践重臣的故事,可见知己之人是世上最好的一帖药。仲达得遇子桓,想必离病愈之日也不太远了。” 司马懿抬起眼眸。 懒洋洋的眼神里夹了一丝凛冽的光芒,似瓷上映出的一竖冷而亮的折光,他静静瞥对方一眼,忽而一笑。 那卑怯的模样已全然不见。 僵硬的手指顿时灵活起来,点了点自己的额,又指向李隐舟。 “君与懿的目的是同样的,先生为什么要相逼呢?” 这回换了李隐舟装疯卖傻:“某一介草民,能有什么目的?” 司马懿微笑的神色里带了些许会意的微妙,站直了身深立斜阳浓重的辉光中,一切的迷惑都应刃而解。 他昂首望天,挑眉道:“一开始,你接近曹植得见丞相,我认为你是有野心、也聪明的人。可后来你却如此僭越,在曹公面前耍小伎俩挑弄他们兄弟的关系,我便百思不得其解,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说到此处,司马懿负手长立,唯眼珠转向李隐舟,笑容有些得意:“现在我终于明白,你的目的是令杨修不得不提防曹丕的报复,你要曹丕上不了前线,你要我司马懿跟着退守邺城。因为你……” 暮风将云一拨,天色骤然黯淡下来,司马懿的颊侧褪去了霞光,眼神烁着冷意。 “你是江东的人。” 语气极为肯定。 他此前万万想不通的是,周隐何必下这样的苦功夫逼曹丕留下,而今天此人的一席话才令他明白,原来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戏码和野心! 这人知道那个世人口中有名无实、贪生怕死的司马懿绝非池中之物。 他知道若自己去了前线,必将影响战局! 司马懿瞟着他纯良又温和的神情,竟头一次有了被人算计进去的心情——他可是连洞察秋毫的曹操骗过去了。 但与此同时,一种战马嘶槽、宝剑鸣匣的激烈心情蓦地翻滚,不禁生出一种只恨生于长江两岸的遗憾。这世上能有几人拨开世俗的尘屑,看透他司马懿的抱负与胸襟? 司马懿叹息一口,悠悠地道:“所以你和我的目的实则是一样的,我们都不希望子桓一党参与南征。此次南征,恐怕江东就要被丞相收入囊中,战局分明,前线看似前途光明,实则根本没有我们这些后辈说话的地方。何况丞相生性多疑,倒不如安守邺城,也许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本也犹豫。 但在周隐的推波助澜下,杨修抢先动手,曹丕一党陷入被动。何况年初司马赵温举荐曹丕反被贬官的事还摆在眼前,曹操未必愿意令这个嫡长子早早出头。 为今之计,只有以退为进。 落日沉沉,烟霞渺渺。 司马懿说了一响,激动的心绪归于宁静,他垂手闲闲拨弄凋敝的草木,不经意地往后一瞥:“先生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为何今日还要找懿?这些心思恐怕并不是出于曹公的授意吧?” 李隐舟安静听他说了这一席话。 他道:“曹公或许的确不知道你的心思,也不知道某的来历,但他绝不是被你我戏耍的人。” “的确。”司马懿笑得嘲讽,“曹公有心打压子桓一党,不希望他太过出挑,也渐渐扶持子建,刻意制造兄弟相争的局面,为的就是锻炼出一个不畏流血的接班人。你我二人皆不过是他手中棋子,执棋的人又如何会揣度棋子的喜怒?” 话到此处,他踱了几步,走出树底的浓荫,高挑的身子微微俯一点,几乎与李隐舟贴面相对。 两双眼贴得极近。 司马懿道:“曹公心知肚明你的戏码,但于他而言你至多算是曹植的人。他虽然有心平衡两方势力,却不会轻易相信你。所以一时半会,天牢里那两位是放不出去了。可你是江东之人,此行随军南下,未必还会回来了吧。” 和聪明人说话便极省事。 李隐舟只寥寥数语,对方已明白了他此行的来意。 曹操南下,背后的邺城由曹丕镇守,他想托司马懿借机设计救出华佗与张机。 司马懿说得口干舌燥,不由舔了舔嘴唇,眼神透出一股狐狸似的老练精道:“那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李隐舟对上他狡黠的目光,微微笑起来:“曹公若知道司马先生如此精于筹谋,未必肯让他的儿子结交这么危险的朋友吧?” 司马懿却浑不在意地笑起来。 唯有眼底懒散的情绪紧绷起来,眼圈的细小肌肉微微抽动,目光更加狭长。 “你没有任何证据,就凭一张嘴?”他也不是轻易被人拿捏的,“要陷害一个人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李隐舟的神色平和极了,淡淡地道:“我可是江东的细作,有个内应并不奇怪。” 司马懿眼神一凛:“曹公不会信你的鬼话。” 李隐舟却笑:“那不如试试好了。” 二人贴身低语,鼻息交融,看似亲密至极,然而话中暗藏机锋,短兵相接,你来我往亮出刀光剑影。 这一刻,司马懿不得不承认自己落了下风。 光脚不怕穿鞋的,他比对方惜命,而对方却敢搏命。 况且,结交一个朋友,总比树立一个敌人更好。 司马懿的眼神和软下来,算是默认自己略输一筹。 唯独有一件事情他时至今日仍然想不明白。 索性问个清楚:“我还是不明白,你连死都不怕也要趟这趟浑水,既然无畏生死,何不干脆不做不休,下毒杀了曹公?” 第 91 章 说这话时, 司马懿负手稍微前倾了身子,狭长的眼尾挑起,透出精打细算的笑意。 他不信此人从来没动过这份心思, 尤其在捕捉到对方平静眼眸下微微流淌的波澜,更确信自己心中的想法。 二十五岁的年龄,不算年少,入世颇深。既有勇气深入敌营, 自当抛弃一切天真幼稚的想法, 绝不至于因为手软而留情。 李隐舟的目光越过他蛇信般探寻的视线,烈烈烟霞燃在天际,浸着昏黑的暮色, 如四起狼烟。 他和润的眼膜映出淡淡红光。 “仲达估错了两件事。其一, 某从来没想过毒害曹公,曹营智者如云,大战当前,曹公即便身死,他的幕僚也会制造其尚在的假象。何况曹公心思细腻,年事已高,恐怕从他第一次生病开始就已经筹备好了一切身后事,届时自然有人继位。杀他不足以救江东。” 司马懿的眼神变得有趣起来:“说得不错,杀他不是上策, 只会逼出另一个孙仲谋,你们以后会更麻烦。那么另一个原因呢?” 晚风一撩, 李隐舟眸间光点如野火一跳。 他微微一笑,像分享着不能说的秘密的孩子般拉拢司马懿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半真半假悄声地告诉他: “——因为我们不会输。” …… 李隐舟的话司马懿并未放在心上。 狠话人人都会放, 但现实却如此残酷无情,曹公整顿了老牌的北原陆军和新得的荆州水师,会兵二十万准备南下。 而孙权,他只拨了三万兵力。 二十比三。 这是个小儿都会做的算术。 司马懿轻呵一声,捏着棋子上的手指嗒一声扣下,对着对面隐约焦虑不安的年轻友人淡淡地笑了笑:“子桓不必如此急切,其实不随军也不是坏事,做多错多,丞相喜欢安分的人。” 曹丕的眼神透过晦暗的光直视他:“周隐和你说了些什么?” 司马懿搭下眼睫,瞧着局面,想着下一步落子何处。 动手之前,先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他希望我能救张机和华佗,他二人身上有解毒的妙药,我们可以用诈死救出他们。” 一听这话,曹丕神色更阴郁了几分。 他想起周隐刻意示好引他同进,而后却设下陷阱差点把他坑了进去,不悦之意几乎压抑不住,不由冷了眼神:“从商的贱民都知道银货两讫,他却想三方赚钱,人心不足,我们帮了他也不会有好处。” 听了曹丕的抱怨,司马懿滚动的喉咙蓦地一停。 青年的话不合时宜地萦绕在耳边—— “我们不会输。” 若此话成真了呢? 积年以来,他纵观天下制定谋略,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设想行在轨迹之中,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若眼下这个节骨眼丞相真的败了,那么—— 跟去前线的曹植讨不着任何好处,留守邺城的曹丕却可表现出该有的沉着冷静。 茶碗上的雾气缭缭散去,他的眼神透出鹰隼似的精光,缓缓压低头颅勾起一抹会意的笑。 曹丕不解这个多少沾点疯癫的友人,警惕地一瞥他:“仲达,丞相不喜欢旁人自作聪明,我们没必要替别人做嫁衣,既然已经吃了暗亏,以后只能绕开此人。” 还是太嫩了。 司马懿内心微哂,缓缓笑道:“子桓,他逼你留下,这就已经是先给了货物,现在轮到我们奉还诚意了。” 曹丕瞳孔骤然紧缩,懵懂中却也隐约参悟到了什么,凝眸深深看着亦师亦友的司马懿。 司马懿笑容淡去,抻长了半身扶袖拈起一子,越过楚河,稳稳落在曹丕面前。 “我们姑且先看着。” —————————————— 十二月,大军整装南下,曹军一至长江,几乎与孙刘联军正面撞上。 初次小规模的碰撞中你来我往各有输赢,双方最终各自扎营在长江的南北两岸,隔江相望。 凛寒的朔风卷了湿润的水气扑面而来,浸着肌肤有种彻骨的严寒,南国的冬天是这样一把冰凉的软刀子,磨人地将皮肉一层层割开,把寒意深深注入血肉里头。 北原的将士多少有些不耐这番水土。 荆州收来的水师也在寒风里打着哆嗦。 说白了,行军打仗都是拿自己的性命替上头的人建功立业,这腊月隆冬的,谁愿意忍饥挨饿地上阵杀敌?谁不愿意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喝一口热辣辣的酒,抱着自家的媳妇儿暖烘烘睡上一觉? 僵持的日子中,埋怨的声音逐渐传开。 …… 这是曹植第三次从军而行。 头两次都是随父亲北伐,北原于曹氏早已是囊中之物。对年少的曹植而言,与其说是行军打仗,倒不如说是一场短暂匆忙又梦幻的旅途,他还没来及的领略真刀真枪腥风血雨的残酷,就已经提前听见了凯歌和欢呼。 而今客场作战,登上船头,临着浩瀚江波,冷风拂面吹来,却如何也吹不灭心头悸动。 “等我们收复长江以南,一定要操练出一支精锐水师。”他昂首远眺,似乎已经瞧见了胜利的曙光,而微垂下眼,便看见下头甲板上蚂蚁似的人点瑟缩地抖着肩。 不由生出不悦:“眼前就是胜利,为何士气如此衰弱?” 杨修是无暇和他吹风阔谈的,一帮谋士正与曹操紧急讨论着如何解决这问题。 李隐舟陪他巡视船舰。 曹植用了“收复”二字。 在他眼中,地方割据势力当然是乱臣贼子,而自己的父亲曹操一味忠心耿耿保家卫国,这一场战争俨然是正义的出击,当彪炳史册。 可实际上,汉朝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体中蔓延着层出不穷、压抑不住的疾病,它们摧垮着摇摇欲坠的王朝,也蕴藉着新的时代与希望。 是正,是邪? 李隐舟不知道历史应该如何盖棺定论,但曹植这个问题却并不难回答,他和缓地笑一笑:“因为他们大部分是中原人,不习惯坐船,而现在又是年关,思乡之情就会比寻常更深,何况如今天气严寒,人当然就懒怠了。” 这话道理简单得理所当然。 曹植心里也泛起了咕哝,似乎觉得这话答得有理有据,又有些文不对题。 居高临下地俯瞰风景,很难克制住立于人上的傲慢,年少的曹植一开始就站在这样高的位置上,自然很难体会世道艰难、人情冷暖。 李隐舟瞟着少年拧起的眉,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这些士兵也是人,自然有人该有的反应。 而不是一柄枪、一枚箭、一把把没有感情的武器。 …… 人和的道理,少不更事的曹植尚且懵懂,但老辣精明的曹操已经察觉出微妙的劣势。 北原的士兵没有适应水战,荆州收来的水师又还都是生面孔,二十万大军看上去浩浩荡荡,实则人心涣散、士气低落。 但时机稍纵即逝。 他不能纵容孙、刘两派势力继续滋长。 何况如今依然是他们掌握了碾压性的优势。 于是召集了谋士,连续数日商讨如何解决这个当下最棘手的问题。 蒋干打李隐舟跟前走过的时候,压根也没想到此人居然还有胆量叫住他。 声音淡淡:“某观乎先生脸色,似有病气。” 自从在邺城被此人设计折腾一番,他就把李隐舟列上了绝不可交谈的黑名单中,管不住你李先生的一张嘴,我总能管好自己的脑子吧? 蒋干摇了羽扇,目不斜视地阔步往前。 却听对方微微笑道:“某恰好有一味药可以解。” 不可听,不可听。 蒋干打定主意装聋作哑。 李隐舟眼眸转了一转,声音透着无限遗憾:“也恰好可以解曹公心疾。” 蒋干的步伐止住。 忍不住回头,目光透过羽扇的一角,直勾勾逼视过去:“哦?” 作者有话要说:  蒋干:一种神秘的场外力量拉住了我的脚步 第 92 章 话一出口, 蒋干心头便泛起悔意。 这江东的小祖宗决计没安好心! 明知道对方抛来的是个香饵,可偏忍不住上前嗅一嗅。 蒋干心道只听一听作罢。 只要自己不中计,在曹氏的大船上, 他能奈我何? 他摇了羽扇吹走不着边际的想法,镇定自若地瞥李隐舟一眼,以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江风吹散晨岚,遥遥的渔火在薄雾中闪了一闪。 李隐舟垂眸瞧着甲板上稀稀疏疏的士兵, 见其纷纷咳嗽不止, 哆哆嗦嗦,脸上笑容淡去:“士兵们如此畏寒,不仅是因为风冷吧?若说天气严寒, 两/岸是一样的。” 蒋干的神色也淡了一分:“天气没有分别, 人却有,这不稀奇。” 李隐舟的眼神却意味深长:“你真的不觉得奇怪?” 蒋干心头一跳——这人除了性情诡诈,原本还是个巫医,且医好了曹公难愈的头疾,想必是有些真功夫在身上的。 难道士气低落真的有别的原因? 只听一听,不按他说的做就是了。 蒋干谨慎地“嗯”一声。 见他谨言慎行,李隐舟也不慌不忙,从腰间取出了什么。 蒋干撇出一星视线窥过去。 不过是几粒指甲大小、扁圆扁圆的小果子,在青年指腹下稍一揉搓, 脱开薄壳露出脆白的果仁。 蒋干看得不解,抬眸:“南瓜子?” 这不过是逢年过节哄老小的玩意儿罢了, 难不成还能靠这个稳定军心? 李隐舟对上他的视线,笑容纯良无害:“年关到了,不如给将士们也吃一点故乡的南瓜子吧,或许思乡之情一解, 身体也会好一些。” 他松松撒了手。 蒋干下意识地伸出羽扇去捞。 不由半信半疑地盯着扇面上散落着的瓜子仁,心里犯了嘀咕—— 就这? …… 虽对李隐舟不明不白的提议有所怀疑,蒋干思忖再三,还是提议给各军分发南瓜子。 一颗小小的炒货未必能挽回军心,但也闹不出什么事,何况李隐舟如此成竹在胸,显然是下过苦功,有其深意。 蒋干心头的算珠拨得精明。 此事无伤大雅,若不成,没人会深究几颗不值钱的南瓜子;若有点用处,自己可谓小立一功,之前寻医不成那点败绩不就抵消过去了? 至于方才的顾忌么…… 不就是派了几颗南瓜子,还能借此被李隐舟翻了天?分寸还是拿捏在自己手心的。 这样想来,倒没什么可多琢磨的。 指不定是那李先生在曹氏父子中游摆几日,终于懂得这人心诡诈,知道回头巴结我等良善了。 蒋干笑眼眯眯,剥出一颗白白净净的南瓜子丢进嘴里一砸巴。 真香。 —————————————— 转眼过了一旬。 年关便在森寒的冬风里近了一步,眨眼便要到新春。 蒋干派发南瓜子这事原不引人注目,但说起来也算一桩笑料,都是刀头舔血的铁血莽汉,难不成为了几粒瓜子仁便会感恩戴德、死而后已? 隆冬,北风陡地凌厉,原本就冷的天气更湿、更尖利了几分,夹着细雪冰晶,洒了满江苍茫白雾。 这样冷的天里,军舰上的咳嗽声却显而易见地减少了。 哆嗦的身影也稳定许多。 原本看戏的一帮人再笑不出来。 这普普通通的南瓜子难不成真能化腐朽为神奇? 莫说别人。 蒋干头一个就坐不住了。 他听从李隐舟的话,只不过觉得此事有益无害,自己也万万没料到居然能收到这么好的效果,一瞬便成了旁人口中神机妙算的高人! 就像是抄了同席的文章,却不小心抄出了个头等的作弊学生,蒋干乍然惊喜之后,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必将面对的问题—— 他要如何对曹公解释? 说到底,他打一开始也不相信一粒小小的南瓜子能起多大的效果,因而也压根没有抱多高期待。 这结果可不是“一解思乡之情”的废话就能轻易敷衍过去的。 想到这里,一个更深的问题浮出脑海:难道李隐舟这一手又是为了逼他和自己捆在一条绳上?否则如此讨好的功绩,他为何不自己一个人独占了去。 还是怕亲自出手、一连立功,太过惹人注目,反被翻出老底? 心头正似拆不开的线结万种思绪,却听下头的人回报一声—— 周先生来了。 蒋干心头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头皮发麻,这才惊觉自己又着了人家的道,如今是不见也得见,再没有势不两立的余地。 唯有叹息:“去请。” 李隐舟推门而入时,便见一双含怨带恨的眸子幽幽于暗影中注视着他。 不由一笑:“子翼立下这么大的功绩,难道还不知足?” 蒋干一听他说话便觉心慌。 总觉得前方还有个圈套。 但事到如今,两人怎么说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主意究竟是李隐舟自己出的,不会好端端地把馅饼砸给他,总有个理由。 想通了这一点,他警惕不变,但语气友善许多,带着些谨慎的试探:“这功绩原本是先生的,某不敢独揽。” 李隐舟合拢了门,身影没入沉沉暗光,唯一双眼明亮温润。 他悠悠地道:“某知道子翼担忧什么。那日事情未成,想必某说了子翼更加不信,所以没有一一告知。而今成果已经摆在眼前,想必子翼也愿意听某说道说道。” 我不想听! 蒋干欲哭无泪。 却还偏偏不得不听——否则他拿什么和曹公交代? 李隐舟也不管他爱不爱听,垂下眼睫敛住眼中淡淡的心绪,语气平平似一池静水。 “将士们士气萎靡不振,除了心迹上的不适,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了身体上。长江一带有一种小小的虫子,密布于水乡之中,肉眼无法察觉。因此人染上这种虫子也不会发觉,只会默默生病,看上去如普通受寒一般,实则肺腑受损,五脏重创,精神自然困顿。” 这种肉眼无法察觉的寄生虫,在这个时代被称为“蛊”。 而在后世,它却有一个更加鼎鼎大名的称呼——日/本血吸虫。 长江一带正是此种血吸虫的疫水,没有现代卫生部门严防死守的防疫工作,缺乏抵抗力的外地人只要一来就极容易沾染,在无声息间送了性命。 所谓天险,绝不只是单指颠覆船只的惊涛巨浪,即便是一滴平平无奇的江水,也布藏着自卫的杀机。 蒋干自然听得半懂不懂。 却大概明白个味儿:这病是长江一带的土产,外乡人所知甚少,得了也无知无觉,因此江东的原住民李隐舟才能一眼瞧出症结。 想来这南瓜子便是治疗此病的土法。 他究竟不是个蠢人,融会贯通,推己及彼,迅速明白了这话该如何交代。 另一桩疑惑更炽:“可这么大一桩事,先生为何交代给某,而不是……” 李隐舟的目光在暗中悠长片刻。 “听说子翼也是江东人。” 蒋干心头一紧,这时候攀什么乡亲? 面上只小心点点头:“说来惭愧,某也算富足之家,竟从不知道还有这种艰苦的病。” 知道就古怪了。 这可是来自两千年后的知识。 李隐舟并不揭穿他的说辞,他正需要蒋干这话。 眼睫一眨,泛起淡淡哀愁:“我知道当日设计子翼,子翼一定觉得某心怀不轨,其实某也是出于无奈。子翼也是江东出身,却投了曹营,这是为何?” 蒋干分不出这是在问责还是诉苦。 但知道一定没安好心。 只拿场面话糊弄过去:“我虽一介匹夫,也想为家国捐一己之力,曹公匡扶汉室、力挽狂澜,这样顶天立地的人物才是某心之所向。” 一听此言,李隐舟眼中情绪顿时大炽,一双眉舒如长柳,又深深颦起,似有万千纠结。 他看向蒋干。 蒋干咽了口口水,脚底发汗,只想开溜。 这是要闹哪样? 却听对方锵然道:“正是子翼此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东是孙氏霸占,难道就不是汉土了么?某是江东人,却也是汉人,自当效忠丞相,死而后已。” 他叹息一声。 “但并非人人都肖似子翼通达,若我真实的身份暴露,他人岂会以公正待我?某的一条性命微不足道,可这千千万万的将士,这天下无辜的黎民都在水火之中,某岂能趋利避害?所以唯有借君之口,陈情一二。只要天下归一,这一点小小的功绩,是冠了我李隐舟的姓,还是你蒋子翼的名,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这番话似迎头一阵巨浪拍来,蒋干尚且有些云里雾里,已被激动地执起双手,抬眸对上一双明亮如日晖的眼睛。 李隐舟深凝望他:“唯有子翼出身江东,又知道某的身份,所以某也只敢托付给子翼。” 如,如此说来,这人所为一切,只是为了帮助丞相打下江东? 蒋干也不是才出世、好哄骗的毛头小子。 待李隐舟擦泪远走,他才沉下心细细剖析。 要看一个人究竟如何,不能听他说了什么,而得看他做了什么。 李隐舟这一路,除了设计捉弄自己,的确治好了曹公的顽疾,且出谋划策,解决了曹营的燃眉之急。 如此看来,他所作所为皆是有利于曹营,若说是江东的细作,又何必出这个力气? 何况他还特地避人耳目地专程赶来,毫无威胁,坦白直接地告诉了自己应该如何应对曹公。 不管他究竟是否如其所言大公无私,还是借这个由头攀上高枝,眼下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帮衬了自己,且未图回报。 蒋干定下心神。 会过李隐舟,正到了议事的时间。 曹操疲倦的脸上露出难得的一丝笑意,果然问及蒋干是如何办到的。 蒋干将李隐舟的话融会一番,说得头头是道。 于巫医一术,曹操麾下的谋士也只懂皮毛,如今听来始终,倒不由惊奇。 杨修长叹一声,目光敬佩不已:“夏蝉不可语冰,原是我们做了井底之蛙,听说子翼原本是江东人士,也难怪熟知这些风土人情。看来振奋军心,有待子翼指教了。” 这话褒奖里藏了点暗锋。 蒋干沁出一脊背的汗,面上神色仍不卑不亢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干是江东人,难道就不是汉人了吗?” 这话纯然是照搬李隐舟那番阔论。 他这才隐约意识到李隐舟“剖白心迹”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拿来说服他,而是教他如何堵住这些能言善辩的嘴! 杨修果然无话可说。 曹操默然听了半响,露出淡淡欣赏的眼神:“良禽择木而栖,子翼取了个好字。” 蒋干含蓄一笑,心头发虚。 “不过主簿说的不错,所谓脱颖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子翼的才能恐怕不止如此。”曹操亦是头一回正眼细看这个江东而来的言客,眼神越发深远,“士气回转,就如打仗,要一鼓作气,子翼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一把锥刀被埋没,或许是因为太锋利,威胁到了别人;也或许是因为他本没有破袋而出的本事。 曹操此言一出,考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蒋干只觉得口舌发干。 就如一个素日不济的学生,偶然做出了好文章,自然会被怀疑是否有他人代笔。 而他唯一应对的办法,就是继续求教那个给他支招的人。 这一刻,他感受的不是升官发财前途无量的惊喜,只觉得脚下如踩着炭火,逼他不得不沿着对方设计的道继续走下去。 李隐舟精心拿捏了他的想法,一点点诱惑他走到这一步,如今对着曹操审视的目光,他已经退无可退。 踏出房门,兜头吹来瑟缩的风,蒋干卸下紧张的同时,浑身似踏空一步,心悸之余更有对下一步的害怕。 他一步步回到自己的房间,正抚着心口梳理心情,视线不经意地一抬,蓦地瞧见那熟悉的人影坐在案旁,正一口一口细细饮茶。 蒋干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  蒋干:好兄弟你怎么就专盯我一个人坑? 主角:比你聪明的我坑不到,比你笨的不懂事)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不能贪心,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骗子都是一点点循序渐进的(一本正经.jpg) 第 93 章 蒋干已醒悟过来, 这人下的是个连环套,就是捏准了他贪小利忘大局的毛病,而今这份烫手的大礼送到手心,前路譬如逆水行舟, 不进就是个死局。 但他李隐舟究竟图什么? 蒋干不敢深思。 他掐了掐掌心令自己镇定些, 左右张机和华佗二人还在邺城大牢, 有这个把柄在手, 就算李隐舟自己敢豁出命,也未必会拿他二人性命做赌。 自己和他捆在一条绳上, 怕什么? 蒋干踱步过去, 居高临下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李先生好本事,连曹公都称赞不已。” 李隐舟抬眸,还是寻常那幅冷不冷热不热的模样:“子翼口才过人, 某可不敢居功。” 蒋干心道还有你不敢的事? 面上却是和和气气的:“可曹公所思远不止于此。眼下将士们的病症去除, 正是士气回涨的时候, 若能有什么法子再鼓舞人心, 也许就能解开他老人家的忧愁了。” 李隐舟持杯的手顿了顿,眼神在一聚而散的茶雾中模糊了一瞬。 蒋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李隐舟却放下了茶杯,轻轻揉了揉眉心,无言地勾起唇角。 半响,徐徐道:“其实士气低落是因为我军大部分还是北原陆军, 不习惯水上作战, 尽管有了荆州水师的加持,但两拨将士今夏才在新野面对面地厮杀过,如今令他们携手作战,自然难容。想必不止士兵, 那些投降的将领们也受到排挤吧。” 蒋干倒真未深思过这一层。 被他点拨几句,眼神倒顿时清醒了几分。 他道:“我只不过出身江东,那帮曹臣便拉帮结营地孤立我,而那些才投降的将士想必更无立足之地。军心涣散,身体只是次要的原因,最重要的是人心不齐。” 蒋干虽在曹营,但眼中唯有名利,以局外人的视角剖析局面,反比那些一心怀曹壮志踌躇的名士看得冷静、清醒得多。 不管在哪里,人的天性便要分个三六九等,即便是最末等的士兵,降兵和曹兵也不可能是同样的待遇。 不患寡而患不均,何况二十万浩浩荡荡的大军,军饷本来就吃紧。 李隐舟赞成地点一点头。 蒋干脑筋转得倒挺快:“所以眼下要紧的是令降军和原来的陆军速速融合、不分你我。可编整军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个节骨眼上拆了原来的编制,恐怕会令敌手趁虚而入,况且水师和陆军原来就不是一个路数,曹公不会答应的。” 曹操当然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但蒋干也是有些小聪明的。 李隐舟深知到了此时此刻蒋干早就对他起了疑心,所幸此人是个不折不扣毫无节操的真小人,就算猜出了什么恐怕也绝不敢告诉曹操,只会扯一百个谎来圆第一个谎。 他适当地叹息一声:“子翼说得极是,现在所有的将士都编好了队伍呆在大船上,更加彼此孤立各自成营,见面还记着新野会战的仇,不眼红就不错了,岂能并肩作战呢?” 叫他这么有意无意地提醒着,蒋干心头蓦地雪亮片刻,紧绷的脸色也略舒展开。 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活人长着两条腿,还怕他们不会走路? 他脑海里拟定了主意,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 …… 次日倒是个放阳的晴天。明澄澄的日光透过江波映在甲板上,将一连数日的湿冷驱散开,照出交错的人影、高高的桅杆。 李隐舟端坐于案前,在略微摇晃的船舱里举目南望。 舱外稀稀疏疏地走动着两三个士兵,说笑着今天的稀奇事。 “曹公竟令所有大船彼此勾连、搭上长板,如今两船之间彼此往来方便了许多。我刚巧可以去旁边瞧我兄弟去,听说他船上水军多些,不知道有没有被欺负。” “他们也敢?现在全军都彼此通达,论总数可是我们陆军多多了!” “话不能这么说,大家都是混口饭吃,又没有深仇大恨,都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活着见面,何必互相生事呢!” ……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李隐舟收回目光,视线落在窗外一艘一艘绵延不尽、气势恢宏的军舰上。 曹操最擅算计人心,可他自己也并不是神,而是一个人。 一个过于聪明的人。 聪明的人不会太相信别的聪明人,反倒是蒋干这样既没有什么气节、也无任何大局观的精明小人最易被拿捏,用起来便最安全顺手。而今曹营的赢面可谓十中有九,绝不可能背叛的就是蒋干这样趋炎附势的小人物。 曹操不会怀疑蒋干的忠心,只会怀疑他脑子究竟里有几分货。 他设计推了蒋干一把,而蒋干也演得不错。 如今舞台已经铺好。 只等一道风。 一场火。 —————————————— 几日后便是腊月三十,濛濛的雪无声息地落至江心,凝成薄薄一层冰。 呵气成雾的夜里,稀薄的灯火黯淡、幽深极了,星星点点地缀在庞然巨物的军舰上,似一双双巨人的眼睛,无声息地凝视着彼岸长夜。 打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为了节省军耗,一切用度都打了个折扣。但这并不表示曹操就掉以轻心,越是在春节佳日,他越警惕敌人的突袭,即便在跨年的夜里,也仔细编好了班次彻夜值守。 为示以身作则,他也亲自在幽暗的夜里不眠地等候着。 丞相不睡,一干部下只能跟着熬。 李隐舟陪侍其后,困得双眼乜斜。在海昌过了几年恬淡养生的日子,偏远的角落贫穷而落后,一盏烛火都是奢侈,这些年苦中作乐,却也难得自在。 凉而薄的夜风拂过额头,将远游的思绪吹散,他立直了身子,静静等候着南岸来客。 若没有记错,历史上的黄盖与周瑜一知曹营勾连大船的举措,就迅速定下了火攻的计策。 为了赚取机会,他们会派来一个小兵递来黄盖“背叛”的消息。 正无聊地曲指算着日子,却听薄冰一碎,水波荡出清凌凌一声,划破寂静的长夜。 随即有人遥遥惊呼:“什么人敢擅闯大营!” 睡眼惺忪的众人登时来了精神。 不怕隔岸的找事,只怕长夜漫漫等个寂寞! 曹操松了松大氅、将眼皮一掀,一个淡淡的眼神便将躁动的人心压了下来。 他问:“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下头的人递进来口信进来,压着声音怕惊扰什么似的:“是个落水的吴人,看样子像是这里的百姓,偶然落进了水里,这会已经冻僵了。请丞相的意思,是留下问话,还是……” 他及时地噤了声,不敢逾越。 听来这话,摩拳擦掌的武将们纷纷失望而焦躁地磨着牙,这种琐碎小事素日也不少见,谁想到这年三十的也撞上这种乌龙。 李隐舟却是心下一跳,直觉地认定那人就是黄盖派来的小兵。 即便不是,那也是一条无辜性命。 曹操搁下笔,闭眼掐了掐额角,未立即开口下令。 李隐舟知道他正泛着头疼不能声张,未必有心情关怀一介草民,心头落定了主意,悄然半跪下去替他倒了杯热腾腾的新茶。 往上看一眼,正对上那双隐隐抽动的眼皮,便更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呼气的那点响动,道:“此处人多,气也闷,丞相不若出去散散心。” 曹操不紧不慢地掀开眼皮看他一眼,这人连日来倒是恪守规矩,除药炉子以外不曾指手画脚,算得上安分守己。 一个懂得闭嘴的人就不会说废话。 他略一颔首,令诸人都随他出去看一眼。 李隐舟扶他出了门,在其默许下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开两步,对侍从道:“将我房中的锦囊拿来,再把丞相的狐裘送过去。” 侍从不敢懒怠,一路小跑地送了过来。 李隐舟刚好行至船头,接了两样东西,替曹操批上狐裘,趁着夜色昏昏不声不响地将锦囊掖在其袖中。 里头无他,唯有几粒曼陀罗草炼成的止痛药。 他办事干净利落,这点小动作也未曾引人注意,众人的目光都被那冻得半死的年轻人吸引了。 那人看上去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只是过于瘦弱些,谁想夜风一拂,偶然掀开的单薄衣衫底下却是一身翻着肉皮渗着血的森然刀口! 有人拿脚将他紧紧蜷缩的身体踢开。 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 这人一排深深的胸肋上青紫交加竟没有一块好皮肉,脖颈上赫然是五道乌红的指痕,几乎将头颅掐断那般狠厉。 这下手的人心眼也太黑了。 就算是牢里罪大恶极的犯人也没这么凄惨。 这哪能是普通百姓? 一众窸窸窣窣的低语中,李隐舟亦垂眸打量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可怜人,视线顺着被展开的细瘦身体缓缓上移,在触及那张年轻的脸颊时,眼底的颜色蓦地深了一些。 他转眸以眼神请示曹操,在其默许下俯下身,手指探去他的颈动脉。 指腹下的搏动微弱而倔强。 还有救。 他立即换了个半跪的姿势,将人翻转过来扣在膝上,用力地在他背上拍了几掌。 “咳咳……” 一股湿哒哒的凉意染上膝盖。 掌下的身子恢复了一丝意识后迅速地用力一挣,本能地脱出李隐舟的掌控。却不想仅有的力气用尽,撑着甲板的手掌一滑,整个人便咚一声重重磕在甲板上。 那双泡得肿胀惨白的眼皮努力地颤巍巍睁开,泪眼朦胧地喊了句—— “……疼。” 周围传来一阵阵嗤笑。 李隐舟不得不怀疑,这真的是吴军派来扮演叛徒的人么? 落水的青年双眼泛泪,凌乱的眼神迷茫地逡巡一周,在掠过李隐舟脸上的时候,略愕然地停了一停。 他瞪大了眼,到底忍住了没喊出声。 李隐舟脊背却已冒出了凉汗,若是顺理成章装认识倒还好了,这短短的一瞥落在曹操眼里,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怀疑! 瞬间如急电闪过脑海,身体已先做出了反应,他迷惑地回视青年一眼,眼神一点点剥出不可置信的震惊。 曹操瞟他一眼:“认识?” 李隐舟深深皱眉,震撼中脱口而出:“他是黄盖的儿子,我……”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言多必失,短短一句话竟然暴露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怎么会认识黄盖的儿子? 危机感几乎爬上每一根寒毛! 李隐舟看到众人的目光转了过来,狐疑地落在他身上,眼中充斥着浓浓的兴致。 似见了肉的一群饿狼,恨不得立时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请欣赏——演员的诞生 第 94 章 李隐舟被四门面八方的目光包绕着, 蒋干却比他还紧张。 他的两个主意都跟李隐舟脱不开关系,更何况在邺城时李隐舟还刻意在丞相面前对他暧昧示好,只怕这话一出口,曹公早就猜出其真实身份了! 他瞒不住, 自己也得跟着遭殃, 若李隐舟被打成细作, 他蒋干还能活着出曹营吗? 半年前, 南征都还未启程。 李隐舟是早早地埋了线、抛出饵,如今收网的时候到了, 就吊着他蒋干的一条命在手里当护身符。 我死,你也别想活。 他终算是看透了,此人一副温良谦逊的面目,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 只可惜醒悟得太晚,曹公岂能容他分辩?只怪他自己一开始小看了李隐舟,竟没想到他有胆量孤身涉险入曹营, 当真要搅翻这趟浑水。 他焦急中不由沁出一背的汗,心却似堕入了冷冰冰的江水。战战兢兢地转眸看向李隐舟,果见其含了满脸悲怆之色,浓黑的眼睫上凝了细细薄薄的雨雪, 一眨便融为一层凄楚的水色。 “隐知道他是黄盖的儿子, 是因为隐本是江东人,曾与黄盖都督有数面之缘。”李隐舟眼神一沉,横下心来,“不敢欺瞒丞相,周隐并非某的本名,某究竟姓甚名甚,恐怕丞相早已心知肚明。” 曹操掖了掖狐裘, 唇畔呵出一丝白雾,眼神便在冥冥夜色中晦暗不明。 他淡淡睨着李隐舟:“你和子翼瞒得孤好苦。” 蒋干发软的双腿瞅准这个时间噔一声磕在甲板上,满目惶恐,声抖如筛:“丞相,这,这李隐舟虽然是江东出身的巫医,但他的确一心为朝廷啊!他隐瞒身份只是怕被小人嫉恨,若他是细作,那又何必费这个周章襄助丞相呢?” 杨修立即抓住了这个关键词:“襄助?” 蒋干此刻哪里还敢邀功,哆嗦着将此前南瓜子治时疫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 听完这一出,杨修的目光分明地刻薄了些。 他姑且忍耐着没有发作,不管怎么说李隐舟都是宇篁馆里出来的人,一则对曹植有救命之恩,二来也扭转了丞相的顽疾,不仅有功无过,且是他家少主力荐的人才,打断骨头,也是伤了脸皮。 曹操倒笑得深长:“的确很有本事,不愧是孤看中的人。” 此言一出,已有急切的声音冒了出来:“丞相!他出身江东并非大错,可一味隐瞒却居心不良,若真的心思磊落,何不一开始就坦坦荡荡?” 甚至有人知情更多:“某听过此人的名字!他昔年是孙氏麾下的军医,必是周瑜派来的细作!丞相爱惜人才,也切莫纵了奸细啊!” 一阵阵讨伐的声音似狂澜怒涛,将连日未曾宣泄的战意一口气倾倒出来。 杀气燎烧。 雪落下时便融得细小。 极细的冰晶落在深黑的瞳孔中,折了昏昏的光,在夜中烁了一瞬。 李隐舟隔了雪幕与曹操对视,眼神坦荡极了。 “隐昔年确曾在孙氏麾下,此事我绝不辩驳。”他道,“可我之所以甘为人臣,并非为了报恩,而是报仇。” 曹操的手搭在栏杆上:“哦?” 李隐舟目光森森南眺:“曹公应有所耳闻,孙氏三代主公屠戮无辜、逼害忠良,昔年庐江太守陆康公宁以身死殉城,其后人又惨遭孙权的毒手,嫡系一脉已被迁往海昌。陆氏世家大族,只因声望盛于孙氏便遭此毒手,某原是庐江之人,受陆家少主相救才得保全性命,虽是草芥之辈,却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而今曹公讨伐孙氏,得道者多助,某只是顺人心向背罢了。” 他顿了顿,搭下眼睫暗暗看向蒋干:“子翼便是在海昌与某会和,丞相若不相信,大可以问问江东的父老乡亲,某已经迁往海昌五年有余,早就与孙家毫无瓜葛。” 蒋干忙不迭地附和:“李先生隐居海昌,干也寻了许久,一路都听说先生潜心修学,想必早就和孙氏没来往了。” 一个“许久”,一个“想必”,看似回护李隐舟,实则也暗暗撇清自己与其的关系。 不熟,我们真的不熟。 他隐隐察觉出此人绝不止想往上爬那点野心。 还是趁早脱开关系的好! 二人的表情落在眼中,曹操也早看穿了其中七八成的真相,倒不置可否。 夜风冷飕飕地一卷,冰冷的雨雪便照面扑来。他掌下用力撑着栏杆,神色似磐石般毫不动摇。 他一身的漠然甚至有些伶仃的味道。 只是他不在乎,于是旁人也不在乎了。 分神只是一瞬的事情,曹操的目光陡然肃冷:“既然有意投诚,为何一开始不表明身份?” 李隐舟的神色看不出一丝异样:“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看见子翼身为江东之人却也得丞相赏识,才敢剖出这番肺腑之言。” 蒋干:“……” 倒也不必句句不离我蒋某人。 曹操却不是那么随意糊弄的,他的笑意冷下、眼神里透出老练的精光:“那么,你用什么保证你的忠诚?” 李隐舟眉头一皱,露出两难的神色。 蒋干却是想起了什么,心头闪过一个阴毒的念头,立即抢在别人前头出了声:“李先生的师傅张机老人家也在邺城,听说他自幼被其抚养长大,想必感情深厚得很吧。” 他那幅虚以委蛇的和善模样再也不复,眼里布满了自保的冷漠,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必须毫不犹豫地点出李隐舟的软肋,正借此向曹公证明他绝无偏袒此人的意图。 你不仁,也休怪我翻脸无情。 李隐舟果遽然拧眉看他:“祸不及父母亲族,何况师傅是济世之人!” 蒋干心里逞着报复的快意:“先生忠心耿耿,何来的祸?” 一时间,人声静悄,一道道目光冷箭般包绕着李隐舟的背脊,只待他露出一丝马脚,便要将他刺个七零八落。 那落水的青年被冷置片刻始终暗暗观察着局势,听到这里心头不由微微发紧,只怪自己迷糊里露了破绽,竟害得李先生陷入这样的困境里头。 他趴在甲板上,视线努力地上扬,眼神在触到他清冷瘦削的下颌时不由地愣了愣—— 那深埋的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不会,不会是在笑吧? 寒风激起冷意的涟漪,浸在里头的人纷纷不耐地搓着手脚,逼视的目光越发狂热。 李隐舟再抬起脸时,眼中温度褪去,坚定异常:“我以师傅性命担保我的忠诚。” 曹操凝神看了他片刻。 他在青年的眼中的确看到了一种年轻、真挚又坚定的光,这是骗不了人的,也伪装不了。 而他提的担保也算是很有分量、有诚意。 曹操收拢视线,淡笑一声。 “孤信你一回,别让孤失望。” —————————————— 经过这一番折腾,那落水的青年也慢慢恢复了理智,机灵劲一回颅,顺杆上爬地给自己编了黄盖之子“黄丁”的身份,说出了那番在孙氏大营里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 黄盖要降。 他这一身森然的刀口就是两个都督不和的铁证,一个历经三代主公的老臣而今屈居年轻的周郎之下,有些不忿也属情理之中。 更有李隐舟一番陈词佐证黄盖一贯不满孙权的手腕。 曹操虽未立即决定接受投降,却也同意见黄盖一面。 只要他单枪匹马地来。 两人见面的日子便在大年十五,黄丁早和黄盖约好了以渔歌为暗号,若他被曹公接纳便令曹军唱一日渔歌,他会一直等到十五。 而黄丁以黄盖儿子的身份留在曹营,并不回南岸接头,似乎也更证实了黄盖送出儿子、一意归降的决心。 次日破晓,在长长的渔歌中,李隐舟奉命治疗黄丁的伤。 即便是见惯了血淋淋的伤口,下手敷药的时候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一身内伤外伤又泡了冷冰冰的江水,若不是恰好在寒冬降低了感染风险,这年轻人怕不是早就成了大鱼的饵料! 刀口也就罢了。 他查着其胸肋、脖颈的瘀斑,低声问:“这些也是挨打的?黄都督下手也太黑了。” 黄丁眨了眨眼。 他昨夜自然也是认出了李隐舟,被他帮忙遮掩一手,心知肚明他并非真的归顺曹营,于是也咧嘴道出实话:“是和我的兄弟打的,黄都督问我们谁来,我们打了一架,赢了的才能来。黄都督说来的给十两金子呢!那可是十两金子,我们都杀红了眼,嘿嘿。” 李隐舟的手一顿,眼睫低低垂着:“你可知道这一来未必还能回头,有钱赚未必有命花。” 黄丁“嘶”一声痛出眼泪:“先生您轻点按!” 李隐舟撤开手:“怕疼,不怕死?” 黄丁往后缩了缩,这才讪讪地道:“您还记得我,也知道我是打小没了父亲的,阿娘也改嫁远走了,算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他还有老娘在家等着,都说爹娘对儿女的心疼是儿女对爹娘的十倍百倍,他要是死了,只怕他娘要哭瞎眼,多少金子也医不好了,所以这钱还是我来赚吧!” 李隐舟自然记得他。 那个晦暗无光的日子,张昭领他走过军营,这十二岁的小兵被喊出列答了几句话。 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当年瘦弱的小兵也成了这场战争的关键人物之一。 当初为了一碗饭留在军队,如今为了十两金子来搏命,倒真是不忘初心。 黄丁见李隐舟眼神柔和些,小心地开口:“先生,您有没有什么止疼的药,真是太疼了。” 李隐舟刚好还剩下几颗给曹操吃的止痛药丸,悄悄递给了他,见他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尝着味道,忍不住逗他:“这可是曹公吃的药,一丸得一两金子,回头我找黄都督扣了你的金子。” 一听这话,黄丁马上咬紧了牙关,说什么也不肯张嘴了。 李隐舟收起调笑,道:“逗你玩的,吃吧。” 黄丁可不信这话,李先生连曹操都敢骗,他可不敢图他的金子! 李隐舟见他猫似的警惕,倒也不勉强,这种止痛药本就含毒,不到必要关头的确没有必要服用。 再次见面时,他递了壶酒给黄丁:“还痛的话,喝酒忍一忍吧。” 黄丁却摇头:“不行,我得保持清醒,不能再出篓子了。反正再忍个两天就好了。” 的确,李隐舟淡淡地转眸看向天边舒开的层云、乌青色的一抹天穹。 雨欲滴未滴。 风萧萧。 十五之约,就在明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一定会更,没更就是后天两章合并OTZ大家晚安 ,, 第 95 章 次夜, 小雪。 寒天寂雪,江波漠漠,铅灰的天幕滚着黑鸦鸦的积云。 单薄的夜岚铺了满江, 将巨舰的倒影、摇晃的铁索吞入迷雾。在甲板上举目远眺, 数以千计的军船连绵了整个北岸,高耸似海上的蜃楼,森严又壮观。 隔了缥缈烟波,南岸唯剩下一片寂黑的山影,连日的冷雪似乎已经消磨了对面抵抗的战意, 稀薄的灯火在河岸摇曳,那么伶仃地一闪, 几乎就要湮灭于茫茫的长江。 难怪曹操表现得如此自信、从容, 站在数十米高的顶层俯瞰两岸,两军的实力悬殊得令人几近心酸,那种碾压性的优势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站在高处,凛冽的风将衣袖卷了满身。 李隐舟有时候想,并非每个人都知道历史的走向,也鲜有几人能有周瑜的才智与胆气,那些南岸的吴军将士在此时此刻, 正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准备殊死一搏? 身后慢慢逼近了一道轻快的脚步:“子沐是在看吴军?” 曹植已经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 但并未因此和他翻脸,只是看他的眼神不似往常亲切:“那里也有你的父老乡亲吧。” 李隐舟道:“某无父无母,流离江东,吴人与某算不上亲故。” 听他语气疏离, 曹植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若人人都像黄盖一样迷途知返就好了,战局已定,何必白白来送死?” 为何? 李隐舟想起了庐江的潺潺流水, 想起江都和缓的风,还有吴郡平稳安谧的那几年,唇畔勾起一丝淡薄的笑:“因为江东是他们的家乡,家破了,还有哪里能返?” 曹植半天没有说话。 顺着李隐舟的视线望北岸天穹,被遮蔽的明月将云的薄处照得亮白,似冰川将融未融的一角,隐约裂出皲痕。 片刻,一枚小船隐约出现在迷雾中,在江面划出一道长长的涟漪。 黄盖果然如约而至,仅带了几名一同弃暗投明的亲信、驾着一艘落叶般不起眼的小舟来降。和庞然大物的军舰比起来,那艘小船简直就像一枚小儿手中的玩具,毫无威胁地驶向曹军。 远远地,李隐舟看见曹操披了大氅、扶着木杖,亲自迎接这个名震江河的老将。 小船靠近了,船头摇曳着一盏灯火,散出单薄的一圈光。 变化就在这一瞬间。 船上火光一炸,迅速滚成一团烈焰,整艘小船也随之骤然加速,似一枚破空的火箭,只眨眼就撞上防卫的船线。 被撞上的军舰立即蔓上一层火焰,照开漆黑的夜。但也仅仅是一艘,短暂的骚动过后,军令迅速传达下来—— 解开锁链,迎战吴军。 见此突变,曹植不由握拳,骨节捏得一响。 他前倾着身子注视漆黑的江面,眉头拧紧,目光深长:“吴军已经吓疯了吗?他们还敢诈降偷袭?” 李隐舟默然凝视着前线,还没有完,这只是开始。 夜风越发盛大,漫天细雪扑朔起来。 那细小的冰花在燃动的光中慢慢旋转,晶莹地一闪。 曹植话音落定的瞬间,风向陡然一变,原本的北风忽掉转方向,将那几乎要被扑灭的火光猛地刮起一阵赤色的风潮! 人的动作远没有风快。 火焰顺着风迅速扩散开去。 与此同时—— 着火的军舰散开热浪,一波波将江雾推开,漆黑的江面上渐渐露出悄然隐匿的轮廓。 曹植瞪大了眼。 视野逐渐明亮,一艘艘潜伏的草船冲出晦暗,顺着风势一路急速驶来! 所有的草船在这一刻亮起火光。 似一枚枚流星骤然划破黑暗。 防备的大船刚解开锁链,零零散散溃不成军地飘在水面,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船破破前线袭向后方的大军。 灵巧的草船载着火光游戏般横冲直撞着,将掠过的每一处点燃上赤色的狂浪。 这简直不像偷袭,是戏耍,是捉弄,是周瑜给骄傲的曹营一份新年的贺礼。一片慌乱的哭号中,冲天的巨焰将整个夜空照亮如白昼。 江天欲燃。 火势一路顺着大船蔓延到北岸,船上的士兵无处可遁,面对着无边的焰海和后续包抄的吴军,他们根本无路可逃,只能哽着嗓子一头跳进冷冰冰的江水中。 曹植眼睁睁看着曹军像下菜似的一个个投入水中挣扎着赴死,鼻尖嗅到令人作呕皮肉枯焦的气味,整个身子微微发颤。 火光染上少年的脸颊。 这是周瑜的游戏。 也是人间炼狱。 “子建!”杨修匆匆赶来,用湿衣一把兜住他的身子,连拉带拽地将他拖走,“快,撤退了!” 曹植踉跄几步,忽然转头:“可是他们还……” 杨修急道:“兵力折损还能再补,你是丞相的儿子,你若是出事谁能继承大业?快!” 他的目光转及静默立于风火之中的李隐舟,忽添上一抹冷意:“来人,把这个叛徒带下去!” …… 李隐舟未能看到周瑜领着吴军登上北岸的英姿,他和黄丁一同被绑着跟着曹操撤离。 兵荒马乱里也不忘处理叛徒,曹操这点脾气真是执拗得可怕。 黄丁满身的伤才略缝好,又在粗暴的推搡中绽开血肉,发抖着咬着嘴唇,哭丧着低声问李隐舟:“先生,你还有药吗?” 李隐舟声音发苦:“都被搜走了。” 黄丁拧了拧眉,声音更低落:“都是我不好,我暴露了你的身份,不然你还可以全身而退,还有张先生和华佗先生,都要被我牵连了……” 这个李隐舟倒是不怕。 他出发之前与司马懿有过君子之约,那人虽不是什么良善,但眼光十分长远,必等着观望这一场胜负决定要不要履行承诺。 而今曹操败了,曹丕在司马懿提点下提前准备,定可以表现得镇定稳妥,算是在继承的试炼中扳回一局。他卖了司马懿这么个人情,司马懿也绝不吝于顺水推舟还他一礼。 他不担心司马懿失约。 因为如今江东是胜者。 心头唯一的顾虑有了保障,在蒋干如计划地被他激怒提起张机华佗二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把此刻的局面都预设好了。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现在江东胜了,师傅和华佗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曹操的传说被周瑜打破,赤壁的火光将照亮史册,而他自己…… 李隐舟苦笑一声,对手毕竟是曹操,想要搅乱浑水再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事情,见到曹操的那天,他就已经预见了最后的结果,并将之付诸行动。 “没关系。”他转头看向黄丁,眼神轻松了许多,“你呢,果然没有钱花那十两金子的命了,后悔吗?” 黄丁点点头又摇摇头:“总要有人来的,还是我来最划算。” 他转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漫天的焰火,眼神染上明亮的光,张嘴嗫嚅想说什么,却被一声粗暴的喝令打断:“你们,下来!” 曹军暂且退至江陵,马上又将起身回到北方根据地。 不知是害怕周瑜的乘胜追击,还是隐约察察觉到老巢里一道暗暗窥伺的目光,曹操并不打算继续和孙刘联军对峙。 就在这休憩的短暂间隙,他亲自审理这两个宵小叛徒。 李隐舟和黄丁被带到江边,被从头到脚捆成了粽子,嘴里还塞了肮脏的破布,半点动弹不得。 一圈泛着血光的眼睛几乎要扒了他们的皮,狼狈的武将们磋磨着牙齿,恨不得一张嘴咬死他二人。 黄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靠着李隐舟背脊的身子透着不正常的滚烫。 曹操的脸色并不太好,但未曾失态,甚至命人取下他嘴里的布条,温和地问他:“你为什么愿意替黄盖卖命?” 黄丁犹犹豫豫地道:“都督许了我十两金子。” “十两金子啊。”曹操竟笑了笑,抬眸淡淡环视一圈,目光又落回到黄丁的脸上。 他俯下身和蔼地问:“若是孤许你一百两金子,你会为孤卖命吗?” 黄丁这时却不犹豫了。 他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不。” 曹操问:“为什么?” 黄丁发抖着迎上曹操的目光,努力克制着没有退缩。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因为我江东儿女,绝不卖友求荣。” 曹操眼帘微微搭下,欣赏地颔首:“你很有骨气,就去给孤的军队殉葬吧。” 本就磨刀霍霍的众人一听这话,立即笑了起来。 一道银光闪过,温热的血溅在李隐舟后脖上。 年轻的小兵没有呜咽一声。 曹操这才迈步绕开半圈,亲手松开李隐舟的桎梏。他脸上所有喜怒褪去,只余一道冷酷的目光:“你也一样?” 李隐舟安静地看着他。 热血在脚下蔓延。 他想,历史不会记得那个替黄盖递信诈降的小兵,不会记得那个设计连船的李隐舟,可这两滴水,也曾渲染成墨,曾书写过这壮阔的一篇。 “一样。” 李隐舟抬眸迎上曹操压抑的目光。 带着余烬的热浪扑在眼角,那些微的湿潮被蒸干,明朗的视线中,他看见火光贯穿天地,驱散了云与雾,露出了广阔的山川江河。 曹操的嘴角额角略抽动一瞬,李隐舟知道他平静的脸色下掀起怎样的怒涛,但曹操却只是笑了笑。 “不,不一样,他是吴军,死是他的气节。而你骗了孤,孤不会给你痛快。” 他站直了身,居高临下俯视下来,冷冷下令:“来人,把他的每一块骨头都取出来,孤要看看他们江东儿女到底有多少骨气!” 一个手持利刃的将领蠢蠢欲动地逼过来,早按捺不住的手腕有些快意地抖动着。 他舔了舔嘴唇,蹲下身,狭长的眼眸透出嗜血的凶光:“李先生,听说古时有种刑法叫膑刑,你的诡计堪比孙膑,不如就从髌骨开始吧?” 答他的是一个漠然的眼神。 那人见他毫不理会,目光一厉,掖在袖中的短刀径直出鞘,带着惨败的恨意狠狠往他左侧膝盖上一剜。 血喷溅而出。 锥心的刺痛攀上全身,李隐舟咬紧了牙关,反以挑衅的笑不屑地睨着他。 一笑将怒火挑烧起,那人竟刺红了双眼,不管曹操的命令,高高扬刀往下刺去,欲让这挑出诸番事宜的江东狗当场毙命在此,为自己死去的兄弟报仇! 李隐舟静默眺望着长江北岸星星灯火,心中唯有快慰。 “当”一利声,银光闪落,血雾蒙上视野。 风声擦过耳畔。 电光火石的一瞬,一道利箭破开长空,抢在短刀至李隐舟的脖颈之前,生生将其击成碎片。 不远,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是吴军!是吴军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腿会好的别打我QVQ,改了几版本,还是觉得面面俱到全身而退太金手指了,毕竟对手是曹老板,唯有搏命 补更新大概只有周末了,这一章真的卡了很久,作为补偿开个抽奖OTZ抱歉 ,, 第 96 章 吴军怎么会追得这么快? 情况危急, 已经来不及细想,周瑜能从江雾翻出草船,能在水面点燃火花, 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曹操立即下令继续北撤。 兵荒马乱的一瞬,趁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施令的曹操脸上, 李隐舟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忍着剧痛以健全的一脚猛地蹬力, 如蓄势的弹簧般一跃扑入长江之中。 隔了江涛的怒号, 曹营愤怒的声音益发遥远、模糊。 冰冷的江水迅速没过头顶。 再坚持一下, 李隐舟在心中对自己道—— 吴军已经到了, 那些将领或许还记得他是谁, 那一箭没准正是为了救他。 皎月碎了满江,明晃晃的光线透过深蓝的水幕映在眼帘, 视线在下坠中逐渐陷入一片白芒的虚空。 …… 再度转醒的时候, 眼前是一片赤色的云霞, 火烧云炽烈地漫卷了整个天穹,映出满江灼灼的红光。 不远,一道黑色的剪影大剌剌坐在江畔,一手扶剑, 另一手掌地,仰首松懈地沐着江风。 斜阳勾勒出深邃的一张侧脸,纤长的眼睫在风中疏懒地眨动。 一匹战马悠然地垂首吃草,偶尔将马尾蹬散开。 李隐舟吃力地撑起身,干涩的喉咙扯了扯,片刻有些认不出经年不见的少年:“凌……小将军?” 凌统转过脸,十分潇洒地起身走近过来:“好久不见啊,李先生。” 直到他的身影投在脸上, 李隐舟才有一种真切的获救的余悸在心中细密地蔓延开。 左腿膝盖上的痛意后知后觉地爆发出来,撕开泥泞的衣衫,伤口已经被泡肿的皮肉挤得苍白模糊。 看起来不太好缝。 凌统的脸色却是一暗:“他们动刑了?” 李隐舟点一点头,勾出一抹略勉强的笑,抬头对凌统道:“有酒么?” 江水的寒冷有效地降低了感染的风险,但滋生的病菌却已经潜伏进了肿胀的血肉中,为了防止这条小命丢掉,还是先用最原始的方法简单清创最安全。 凌统解下腰间的酒抛给他。 李隐舟用嘴咬掉葫芦塞子,一面狠下心往膝盖上浇去,一面拧着眼皮看向凌统:“是都督让你救我的吗?” 手腕转动的一瞬,痛楚顺着血管爬到脑门,他额角的青筋猛烈地一抽。 在这一刻李隐舟有些真切地钦佩曹操,要怎样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数月如一日地忍着病体残躯的煎熬做出岿然不动的表情? 凌统满脸心疼地瞧着淌了一地的酒:“你也太会给自己找面子了,都督哪知道你在曹营?前几日陆都尉写信来,说你此刻极可能伴曹操而来,托我沿着他们的退路找找你是死是活。就为了找你,我都没去追敌!” 是伯言? 看来临行出发邺城前给陆议的那封信还真救了他的小命。 李隐舟丢开空荡的酒葫芦,打量凌统深皱的眉:“你就不怕我真的投了曹营?” 凌统奇怪地瞟他一眼:“你会么?” 李隐舟对上他坦荡得一览无余的目光,不由笑:“多谢你……” “那一箭”还未出口,他的声音蓦地打住。 凌统此前不知道他受刑,那一箭未必是他放出来的。 何况吴军怎么可能步步紧贴着撤退在最前的曹操? 再者,那一箭既已可以精准地射穿行刑人的手腕和短刀,何不索性直接取了曹操的喉咙? 心头的疑云慢慢地积聚起,晦暗的回忆中,似乎有另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还未来得及想清楚,一声利落的“不必”落尽耳朵,视线陡然天旋地转,一双强健的手提起他的腰,丢麻布似的把他摔上马背。 凌统拍拍马屁股,走在前头。 视野中唯有他迎风飒飒的背甲。 “既然醒了,就赶紧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追击。” 李隐舟眨一眨眼,盯着凌统挺拔的背影、落拓的步伐,不由磋牙。 几年没挨毒打,年轻人还挺横。 …… 在马背的颠簸中,李隐舟很快跟着凌统回到北岸的大营。大火烧空了连日的阴云,长空如洗,唯一盏月孤高地悬在天顶。 激流拍着乱石,浪涛冲碎薄冰,响亮地奔腾与天地之间。 雪停了,潮湿的地面布着淋漓的血迹。 战场已经被略做打扫,但仅仅是搜刮了用得上的军需,不远处挖开一个硕大的坑洞,士兵一铲一铲往里头填着土。 正凝目深深注视着,一道银亮的铠甲落在眼前。 凌统放慢了脚步,腰间的长剑哐当碰着马鞍。 他垂下眼神,低声交代:“待会见了周都督你实话实说就行,周郎和你算旧相识,不会为难你。黄都督这会还在病榻上,估计管不着你。” 李隐舟不由好奇:“黄都督受伤了?” 凌统却咧着牙笑得开怀:“以后你就知道了。” 进了营帐,凌统将他扶下马,目光擦过他的肩膀,无意撞上一道逼近的身影,眼底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回荡在浸着余温的晚风中,李隐舟在凌统的搀扶下转过身,不经意地转过眼眸,一道高大的身影便沐着月色一步一步踏进视野。 那道身影从猎猎扑卷的军旗下走过,高挺的一双眉下,深深的暗影逐渐被月光照亮。 不等他再靠近,凌统已立直了身,按在长剑上的拇指焦躁地刮着剑鞘。 敌意几乎溢出周身。 李隐舟心下顿觉不妙,正想出言调和两句,却见凌统面容冰冷不含一丝表情地直视前方,冷淡地道:“先生自己去见都督吧。” 李隐舟皱眉看他:“你呢?” 凌统撒了手将他的背往前一掼,牵着自己的战马阔步离开—— “领罚。” 李隐舟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跌撞间钻心的痛直冲天灵盖。心里正泛着嘀咕,却听一道粗犷的笑声闯入耳中:“李先生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听了这话,他忍着惨痛反唇相讥一句:“不比甘兴霸当初要死不活的可怜。” 甘宁只当听不见这嘲讽,抱了剑、好整以暇地微低了头盯着李隐舟抽痛的神色,视线的一隅淡淡扫着凌统的背影,冷冷地“嘁”了一声。 “小鬼。” …… 凌统擅自离队找人显然是不合军规的事,甘宁本奉命来捉他回来,见他带着李隐舟回营,心头便明白了个大概。 他令人搀着李隐舟去见周瑜。 一路走过数道高高的军旗,“孙”字的旗帜被夜风绷成直直一面,然而放眼远望,也有林林散散的几道汉旗竖在外围。 尽管只贡献了几千兵力,名义上这仍是孙刘联军的胜利。 深夜,周瑜的营帐仍然燃着明明的烛火,在寥寥数次见面中,李隐舟从来没见过他休憩的模样,他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一刻也不曾停歇。 等待片刻,一道单薄的青衫掀门走出,那人清癯的面容有着墨客的风质,可那双修狭的眼一扫,眼神却透出洞悉秋毫精明的光。 甘宁极不耐烦地瞟他一眼:“诸葛先生又来和都督议事了?” 果然是诸葛亮! 李隐舟心头一跳,眼神几乎被那淡笑的青年全部吸引过去,而诸葛亮也似注意到他紧密的目光,转眸友好地打量他一眼:“这位是……” 他的视线逡巡一周,落在李隐舟粗了一圈、渗血的腿盖上,脸上的笑意带了些惋惜:“医者不自医,可惜阁下的好手艺。” 李隐舟密行至邺城、随军到赤壁都是打着周隐的名号,而孙刘联军更不该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周隐就是他李隐舟,而从未谋面的诸葛亮仅一瞥就识出了他医者的身份,这份锐意洞察的眼力与智慧委实令人惊愕。 “无妨。”他收起眸底淡淡的愕然,回以一个平缓的笑,并不打算与之深谈。 诸葛亮出现在周瑜的营帐,还能干什么? 谋荆州,图蜀中! 浴血共战、唇齿相依的盟友在战后马上要开始清算战果、谋划来日,诸葛亮岂会放过这个最容易游说的时机? 许是习惯了吴军连日的防备与敌意,对李隐舟客气而疏离的表情,诸葛亮也仅一笑了之。 他举步离开。 甘宁的视线随之微微后转,忽冷冷开口:“都督可不是你能左右的人。” 诸葛亮的脚步顿了顿,仰首长长望着明月,唇畔含了一丝会意的笑。 “的确。” …… 见过周瑜,李隐舟将自己混进曹营,设计蒋干的事情一五一十吐露出来。 周瑜在忙碌中抽空抬眸看他一眼,灯火静静燃在他的眉梢,在他深邃的眼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暖光。 他素来是很风雅的一个人,就连狂热也是从容不迫的。战胜的喜悦并没有冲昏周瑜的头脑,庆功的飨宴还在筹备,他就已经马不停蹄地开始制定起攻克江陵的计划。 他的眼中燃着深远的一点火光,仅道:“很好。” 李隐舟此来并非为了邀功,更多的是为了吐露在曹营的见闻,因此很快跳过这个话题。 交代了一切,他安静地退出门。 次夜,一声噼里的爆竹声响中,孙刘联军开始迟到地补齐新春的聚会。 这同时也是一场庆功宴,尽管前线的条件十分艰苦,没有琉璃的灯瓦,也无彩色的绸带,可宴会上每一个出现的身影都流溢着光彩,每一双相对的眼睛都散发着灼热的豪情,这些光华将长夜点染成璨烂的星河。 李隐舟坐在岸边,看营帐温暖的灯火一点点连成明亮的线,照亮了漆黑的大江。 离队的凌统无缘赴宴,站在他的身侧吹着冷风,声音也带着无聊的倦怠:“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隐舟取出一枚酒葫芦,往江心倾注了一线。 “我们赢了。”他低声地道。 凌统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当然。” 浓烈的酒气在江岚中一卷,李隐舟遥遥望着江陵的方向,举起了葫芦往自己喉咙里酣畅淋漓地倒了一口。 烈酒的滋味冲上头顶,眼圈便被辛辣的味道刺得通红,他摇着葫芦,仰头笑了笑。 “可以喝酒了。” ,, 第 97 章 回到宴席的时候, 夜已过半,交错的觥筹在残灯中碰出清脆的声响。醉酒的将士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劫后重生的轻快笑意,吴军和刘军勾肩搭背地酣睡在一起。 “你们知道黄都督是怎么保下一命的吗?”一片混乱中, 李隐舟听见有人打着酒嗝讲起故事,“他驾着火船冲了过去,在危急关头跳进了水里, 那波浪里谁能瞧清楚是黄都督?他被没眼色的刘军捞起来了, 还当战俘关进了茅厕, 冻了一整夜, 几乎断送了性命。好在韩当将军偶然路过,才把他救了出来。” 也就趁着黄盖还在病榻, 这群小子才敢编排这位老将的故事,这段轶闻是真是假尚待考究,但从之前凌统隐秘的笑来看, 应当流传甚广。 围观的小兵都吃吃笑了出来, 黄盖的部下挽起袖子作势要揍阔谈的那人,闹出鸡飞狗跳的一阵。 士兵们不会去想胜利了之后, 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起码在这一刻, 李隐舟想,孙刘两军是真正的盟友。 比这些小兵醉得更夸张的是参战的将领们, 难得没有张昭顾雍一班老朽的冷厉眼神盯着,平时就不算安分的武将纷纷似脱笼的狼群放飞自我,痛快淋漓地纵酒狂歌、举杯啸月。 甘宁将酒杯一掼,笑道:“早听说‘曲有误,周郎顾’,这么好的日子,都督给我们露一手!” 李隐舟几乎被这句话绊了一跤。 敢让高傲的周瑜弹琴助兴, 也唯有甘兴霸如此狂骄。 他想起那一年江夏小聚,同样的放肆妄为,心中终觉这场盛宴当少了一人,那个一身侠气的男人怎么会缺席赤壁之战? “你父亲呢?”李隐舟转眸瞟着凌统,见他目光透着冷光落在甘宁大笑的脸上,心头忽踏空一步,踏出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凌统的脸色却是变也不变:“平江夏的时候战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 夺江夏是当年平乱后孙氏朝外踏出的第一步,也正是有了江夏这块沃土,江东才算是真正有实力和曹营会战长江。 终究还是没有名震天下啊。 李隐舟沉默片刻,平静地灌了杯酒。 宵风拂卷着额发,如水的月色落了满怀,宴会的尾声中,一道清凌凌的琴音响起。 琴音流转在夜色中,似破冰的春潮在山间奔腾,卷着碎冰碰出流畅的节奏,和缓时如静水拂柳,激越时又似惊涛拍岸,时而低沉细雨微澜,片刻后又高昂直冲云霄。 琴弦在最激昂的一刻迸出铮然一响,一曲未尽,唯有余音震着夜宵。 周瑜怜惜地抚着断弦。 众人皆是如梦初醒的遗憾表情。 夜终是太深了,倦意慢慢蔓延开。在此起彼伏的梦呓和鼾声里,烛火燃到尽头,一抹赤金的朝阳照亮了天幕。 —————————————— 次日,李隐舟辞别了准备继续攻克江陵的联军。 腿上的伤口简单处理了下,匮乏医疗资源的前线实在没有可以动手术的条件,他心头很清楚自己跟着只会是累赘。 凌统派了小兵送他回程,皱了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沉默片刻,还是问出口:“以后还能走路吗?” 李隐舟吃痛地趴在马背上,经过了两天的耽搁,伤口的情况在进一步恶化,他却只是笑笑:“能走,人没有髌骨也能走路,只是老了以后比旁人更容易受伤。” 听了这话,凌统拧起的眉倒松快地舒展开,他们这些乱世漂泊的人,有一刻便过一刻,谁还计较老来舒不舒服? 于是潇洒地转身离去,挥手和他算是作别。 “不送了,我还得去跟着都督取江陵!” 见凌统的身影逐渐没进天光明处,李隐舟方缓缓吐出一口气,忍着剧痛、嘶哑了声音,对面露担忧的小兵道:“我不回海昌,带我回吴郡。” 小兵尚且有些犹豫:“可是凌将军是受陆都尉的托付……” “回去。”他顿了顿,浸着一圈冷汗的脸强自松懈下来,疾厉的语调放缓了些,“我的腿只有孙小妹知道怎么救,方才是不想让凌将军担心。” 小兵不敢再误事,催着马踏上回吴的路。 大约是被他一本正经的眼神吓住,一路行舟走得极快。新春的第一场雨落下时,阔别数载的吴郡出现在眼前。 小兵大概只记住了“孙小妹”三个字,一进城门便换了驿马催命般策马奔向城南的一隅。 马蹄踏碎春雨,扬起四溅的水花。 “唉,你们是谁?”躲在门檐下的小姑娘惊慌地避开几尺,便见飞驰的骏马穿过濛濛的雨帘,随着一声嘶鸣横冲直撞闯进了院门。 “桂,江南木,百药之长,梫桂也……” 薄薄一层天光照在低洼聚集的雨水上,一圈圈涟漪中倒映出灰蒙蒙的云,随着清脆的读书声聚散摇曳。 堂内,孙尚香端正立在案前,听哒哒的马蹄声紧密传来,她讲学的声音顿了一顿,忽将手中的书卷往手心一砸,面无表情地转身阔步走出门。 “完了完了。”书卷里探出一双唯恐天下不乱的眼睛,正等着看女先生手刃武将的日常好戏,“这回是哪个没眼力价的?” 另有一人笑得猖狂:“嗨,不拘是谁,都少不得一顿好打!这是何必来?” 孙尚香披上蓑衣斗笠,挑着扫帚木棍在手,好整以暇地挽起长袖,扎好裤腿。 隔了重重雨幕,一道急电似的飞马越发逼近,她转了转扫帚,拖长了音调慢条斯理道:“尊驾又是奉了谁的命来请我?若是又来说什么媒求什么亲,可别怪我不留……” 高扬的马蹄划破水雾,雨珠在风中凌乱地散开。 孙尚香慢慢瞪大了双眼。 嗒一声,马蹄在她身前一寸落下,冰凉的水花哗啦溅了半身。 小兵几乎惊慌失措地赔罪:“对,对不起,我是来送李先生的。” 雨声滴答。 李隐舟狼狈地抱着马脖,沾了冷雨的唇勾起,垂首对马下的孙尚香笑了笑。 “阿香,我回来了。” …… 两人阔别重逢,彼此已是二十五六的年岁,然而再相见时,却只照面一眼,眸中皆是了然的笑意。 李隐舟也略有耳闻,孙家小妹特立独行,这些年自己掏出体己办了所学堂,专授医术。 要知,在这个巫医不分家的年代,除了张机华佗这样的闻名之辈,大部分的医生在群众眼里都是神神颠颠的半仙,既谈不上技术,也说不上高尚,总之和贫苦百姓没有太多瓜葛。 百姓没有钱看病,更没心思学医。 孙尚香能办得这么有声有色,除了她自己骨子里的倔强,想必孙权暗中照拂不少。 聊过琐事,李隐舟才将此行的一半目的告知孙尚香。 他并没有骗凌统,也没有欺瞒那小兵,人没了髌骨的确不影响行走,只是膝盖不耐磨损,老来便不良于行。 然而施刑之人又岂会客气?一刀子下去不止髌骨受损,连带肌腱韧带都被断开,如果不能及时手术缝合,日后就会像孙膑一样终生不能站起。 听他一一说来,孙尚香眉头不由深皱。 她看着自己的手,又抬眸看了看李隐舟明澈的眼睛,终究有些犹豫:“我来吗?” 即便已经开了学堂做了师傅,这样精细又大胆的手术还是突破了孙尚香的认知。 她可以吗? 李隐舟本也不想为难她,但诚如诸葛亮所言,医者不自医,他唯有将信任托付给阿香。 深深浅浅的雨点响亮地贯穿天地,间杂着窸窸窣窣探头探脑的声音。 李隐舟略转了眸。 门外挤了一圈落错的身影,好奇的眼神彼此无声地交汇一番,争抢着探看究竟是哪路豪杰竟有这么大的体面,不仅没被一笤帚扫地出门,还被请了进来、奉为上宾。 孙尚香干咳一声:“雨这么大,怕是不想下学了吧?” 墙外的学生背脊一寒,讪讪地踩着雨点作鸟兽散。 李隐舟的目光却柔和许多:“竟有这么多人愿意从医。” 孙尚香盯着他的腿发愁:“这是借你师徒的名声罢了,若是张先生在就好了,可他萍踪不定,也不知道如今在何处呢。” 张机入邺城大牢的消息并未透出,曹操即便要报复地杀他也绝不会传出风声,这倒刚好给了他和司马懿操作的空间。 李隐舟暂且按下此事不谈,搭下眼帘看着糜烂的左侧膝盖,心头打定了主意。 “你不用怕,我教你。” 孙尚香惊愕得片刻失语。 “我教你,刚好给他们看看。”李隐舟调笑似的看着她,一双眼眸在苍白的脸上亮得鲜明,“孙先生不会不敢持刀吧?” 他的声音温/如/春风,却莫名有种令人坚定的力量。 好像他这么说了,一切便都可简单地迎刃而解。 孙尚香抬眸迎上他鼓励的视线,心头的犹豫都被吹散开,昂起胸脯用力摇了摇头,又点头。 “好。” 已经耽误了许久,手术立即进行。 他早年教授过孙尚香基础的外科技巧和解剖知识,她缺乏的只是经验的累积。为了精确指导她下刀,李隐舟没有服用麻药。 窗外乌压压挤了数名学生,瞠目结舌地观看着窗内闻所未闻的治疗手段。 孙尚香镇定地跪在草席旁。 简单清理创口,挑开皮肉是破碎的断端。 这几刀下去,李隐舟只觉得痛意涌上脑海,火一般燎烧着每根神经。视野立即布上一层血雾,他用力地拧着眼皮强迫自己看清腿上略颤抖的刀锋。 “你此前说的是这两者吗?”孙尚香小心翼翼挑起血肉的一部分。 透过汗涔涔的睫毛,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但李隐舟还是一眼看出那是股四头肌与髌韧带,孙尚香找的极快也极准。 不愧是我看中的学生,他苦中作乐地咬牙哼笑一声,忍着炸裂的疼痛继续指点她。 “首尾相合,缝起来。” ……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针缝起,李隐舟只觉得痛楚到了最后都煎成苦腥味,泛在唇舌间久久挥之不去。想再说两句夸夸孙尚香,扣紧的牙关咬得发抖,实在没有半点张开的力气了。 孙尚香也不大好看,眼角的肌肉紧张地抽搐着,手指颤抖着蜷紧了,片刻都放松不下来。 两人一躺一跪,浸了满身淋漓的汗,脱力地相视一笑。 一声春雷滚落。 堂外的学生这才惊醒般回转过神,眼中透出震撼的光。 雨切切嘈嘈地落下,闪电将山川照亮一瞬,恍惚中,一道明快的脚步声踩碎了水花。 李隐舟下意识地转了头,眼神在慢慢暗下的天光中逐渐清醒。 一道颀长的身影就这样立在门口。 雨中。 ,, 第 98 章 天青的烟雨溅在瓦片上, 顺着屋檐如注地流下。灰蒙的水雾便隔了天光,勾勒出深而模糊的人影。 孙尚香眨了眨濡湿的眼睫,视线顺着铺在地上的倒影上抬, 目光定格片刻,随即柔缓一些:“兄长。” 孙权本也没想到会撞上这一幕。 这个春天,赤壁的捷报如一道惊雷震彻江东大地,胜利的火光顺着江河蔓延到每一个人的心头, 听到消息的时候,他的激动不亚于任何人。 他只给了周瑜和黄盖三万人马, 而他们却打了场漂亮的翻身胜仗。 此时,凌统的小兵带着李隐舟从前线归来。 孙权全不知这位旧友是如何瞒天过海参与此战, 但想及他昔年的作为, 一切惊异只一眨间便敛下眉头。 面前, 渗血的布帛堆了一地,些微的腥气扑上鼻尖。 战争的惨烈在这幅画面中被揭开一角,活下来的人尚在痛楚中挣扎求生,为他战死的将士此刻可曾安息? 孙权的眼神在绵长的光影中刺痛了一瞬, 强抑着搭下眼帘遮断眸底的情绪。待孙尚香一句“兄长”将他从静思中唤醒,再抬眸,一切阴风冷雨都敛入重云之后, 只剩下冷肃一道目光淡淡落在二人身上。 “回来了” 冷静至极, 也疏离至极,唯有深拧的眉透出一二分压抑的情绪。 李隐舟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此番匆忙赶来, 治腿算是一半的目的, 另一半却正是为了找他。他并不打算在孙尚香面前和孙权商讨,只在她转头的时候悄悄递了个眼神给孙权。 孙权早猜出他此番回吴另有所谋,会意地转开目光。 孙尚香却是不解:“兄长来我这做什么?” 孙权瞟她一眼:“母亲近日替你谋了个夫家, 此回可由不得你了。” 这话一出口,便似点燃了火药的引线似的,孙尚香蹭地立起:“什么?” 久踞之后骤然起身,麻木的双腿便抽了筋骨似的绵软无力,她没忍住一个跌撞向前扑去,掌中带血的小刀倏然脱出—— 噔一声,直直钉在窗柩上。 银亮的刀锋映上鼻梁,拥挤围观的学子表情骤然僵硬住。 ……这是救人,还是杀人? 孙尚香踉跄两步,一双血淋淋的手毫不客气按在孙权的缁衣上头,抬眸咬牙切齿地:“又是全家?还是步氏?他们就挑不出别的小娘,非要围着我打转么?” 孙权才舒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还嫌弃他们二家?二十六岁还不嫁人,难道还要等到三十?” 孙尚香气得额发乱飞,一双血手在兄长身上擦干抹净了才将人推开,撸起袖子便阔步踏出门。 有稍胆大的学生凑上去:“您去哪里?” 孙尚香睨他一眼,丢出眼刀:“回家!” 孙权稍一两句话便激得孙尚香要回家和老夫人理论,待她背影远去,切嘈的雨很快重新合拢。 学子们便没趣地散了。 李隐舟好整以暇看着垂首蹙眉,对一身血污嫌弃又克制的孙权,不由扬起一丝笑。 孙权却看见了:“有什么可笑的?” 李隐舟转而看向窗外的雨,匆忙的学子顶着斗笠、抱着书卷一脚踩碎了满地的雨,安静停在巢中的燕子便被惊飞了两三只,展翅扑向灰蓝的天际。 隆冬终是结束了,天气暖和了起来。 一切的痛楚似乎都被春雨淡开,他笑了一笑,只道:“春日不错。” …… 孙尚香一走,两人很快切入正题。 李隐舟的目的一半为私,一半为公。 他将这半年的经历简略带过,仅告知其张机的处境和司马懿此人。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盟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在未来的一日,吴与魏也会有一段表面的和睦与友好。 尤其,是在新的魏主继任之后。 提前与司马懿示好,也算在双方阵营紧绷的关系中留了一线余地。司马懿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搭线的好机会,一切行动已在暗中悄无声息地进行。 是时候北上接人了。 孙权转了目光,淡淡地北望:“张机先生是济世良才,能迎他回吴也正合我意,可你此番也得罪了曹子建一党,你如何敢肯定继位的一定是曹丕?” 杨修当然是恨死了他。 但曹植么…… 李隐舟的眼神随着雨滴落下,他想,在那紧急关头,群狼似的曹营中,除了曹植还有谁能放出那一箭?谁还愿意救他? 他欺瞒了曹植,而十七岁的少年兑现了他当初的承诺。 雨一丝一丝沁上窗,氤氲出一片深色的水迹。李隐舟搭下眼,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太心慈手软的人,做不了主公。” 这话落在孙权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不在其位不知其苦,在主公的位置上端坐数年,最高处的是他,冷风冷雨头一个也落在他肩上。 雨声空旷地回荡片刻。 曹家的家事暂且可以搁置,眼下和刘备的关系更值商榷。 他话未出口,可李隐舟已从其深长的目光中猜出几分。 赤壁一战,孙刘联军大获全胜,可击退了曹操以后,荆州这块触手可及的沃土,又由谁人去取? 江陵还未攻克,但周瑜与鲁肃这样优秀的指挥官必已经考虑到了此后的战略布局。 若没有记错,周瑜始终坚持二分天下的战略方针,自始自终没有考虑过和刘备分地而治。而与他交好的鲁肃却在赤壁之战以后改变了想法,极力促成孙刘联盟,坚持三分天下、联刘抗曹。 孙权负手长立,深邃的眼中凝着烟雨薄雾:“以公瑾的脾气,一定会坚持隔江分治。但子敬的书信中,却认为我们不当与刘备交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旦我们翻脸,曹营势必会借援助之名再侵扰过来,届时若他二者结盟,江东未必还有余力抗衡。” 撇开如今零散四布的割据势力不谈,日后鼎立的三家中,眼下是刘备最为弱势,似乎谁都能轻易捏死一般。 但刘备却很会利用这种弱势。 从某种意义上讲,曹操和孙权都需要他的依附。这场游戏中,看似被动的刘备实则掌握了选择的权力。 而周瑜却不想给他选择的机会。 且他深知一旦错过这个时机,扎下根的刘备一党就不那么好拔除了。 鲁肃的态度更为审慎,刘备毕竟不是刘表那般无用之徒,若两家对峙被人坐收渔翁之利,那么此前数年的苦心经营都将付诸东流。 后人对二者的态度各有褒贬,但真切地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才知此刻抉择的艰难。 雨潇潇,浸着落日余晖,渲染出一片和润的光华。 李隐舟却想起那个清癯斯文的青年,想起他从容不迫的笑,终于想通了为何诸葛亮明知周瑜不会答应,仍还坚持漏夜拜访。 目光淡了淡,他看着孙权凝住的眉目,忽牵起一抹笑意。 “主公或许听说过,蜀中卧龙先生诸葛孔明/慧绝天下,如今却在刘备麾下。”他闲谈似的提起,“前几日,他还在试图游说周郎。” 孙权掐了掐眼角,神色平缓些:“公瑾不可能答应他的主张。” “是。”李隐舟道,“孔明先生既知道周都督的脾气,又为何做这样的无用功呢?” 孙权的眼瞳骤然紧缩,目光冷却如冰:“离间计。” 李隐舟深颔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孙权不是后人口中凉薄负义的吴帝,不是旁人眼里不通人情的一块冰,那重云密布的阴冷眼瞳后,掩藏着细雪,也透着微光。 他道:“是,公瑾一定会反对他,而他认为主公必会忌惮公瑾。他不问主公却坚持拜访公瑾,是为了挑衅主公的尊严。” 若问古往今来有那句话最为寒心,莫过于功高震主四字。 如不是他们立场不同,李隐舟一定会称赞孔明先生洞悉人性的智慧,但而今各自为政,明枪暗箭,容不得任何摇摆犹豫。 孙权扯起嘴唇,冷笑一声:“恐怕不止是他,旁人看孤,莫过如此。” 李隐舟今天这话已算极剖白,刘营的心思昭然若揭,然而天下悠悠,又有几人不是这样看他? 取舍皆难。 “若我纵刘备归蜀,就坐实了旁人的猜测吧。”孙权转眸睨着西面的云霞,拇指嗒一声扣在案上,静若寒潭的眼神也跟着一沉,“我只担心……” 静默半响,唯有雨点点滴滴。 李隐舟知道他已经有了决断,他不再是十几岁时脆弱又孤寂的少年,冷风冷雨、嬉笑怒骂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他放远了目光遥望雨后烟波缥缈的水脉,轻声道:“不管主公的决定是什么,公瑾都会支持你的。” …… 临别时,李隐舟托孙权另一件事。 他道:“此番派人北上接师傅回吴的时候,请主公替我带一封信给环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99 章 吴郡与邺城相去千里, 山重水复,信一递出去就是大半年。 在李隐舟怀疑递信的人早已翻船落水或者被曹操发现的时候,前线带来消息,张机与接应的小兵自邺城南下, 在夷陵略歇脚的时候, 不巧被先遣来攻的甘宁围困, 一时不得出。 夷陵地处江陵之上, 周瑜欲先取夷陵,再夹攻曹仁留守的江陵。 可曹仁也非尔尔之辈,当机立断掉头反扑夷陵。 甘宁本就是玩一手偷背, 兵力悬殊下被曹仁反戈一击, 立即向大本营求援。 周瑜则以凌统留守,自己与吕蒙为支援,亲率大军与曹仁鏖战数日, 力破夷陵。 正因遭遇了这场你来我往的偷袭、拉锯之战, 张机才不得不牵绊数日,待吴军大获全胜之时终于得以脱身。 这一耽搁就是数日。 此后, 周瑜乘胜追击、力抗曹仁继续攻克江陵,刘备则悄无声息取了荆州四郡。联军虽未解散, 却已暗中走向道路的两旁。 边线隐约变天。 九月, 雨淋漓不尽地落下, 山洪涨得汹涌, 重云厚厚卷了数重, 在雷鸣中亮了一瞬, 接着便投下更深更浓的黑影。 李隐舟等着北来的消息,索性暂居吴郡与孙尚香一起教书治病,在原来《黄帝内经》等古籍之上又添了这些年修订好的《伤寒杂病论》草稿作为教材。 张机对于病邪的解释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新鲜又神秘的, 疾病与鬼神、与道德都没有任何关系,一切因果都已蕴藉于自然之中。 学徒们本就是一群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出身非富即贵,才有闲暇捣鼓这些“不务正业”的勾当,对这些打破传统的新知识当然兴趣丰厚。再兼张机近年名声渐噪,能得其真传自然是天大的谈资,浮躁的年轻人读起书是及表不及里,阔论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寒邪入体,肾先受之,若只是客在五脏还好,入了八虚室便大要不得了。依我看,柴胡黄芩芍药半夏甘草汤方可解。” “不然不然,还是要看病邪何在,在两肋才用柴胡黄芩芍药半夏甘草汤,在肝仅用小柴胡汤即可!” …… 孙尚香看得直皱眉:“你就不该给他们看这些,还没入门就想着登天了,沾了皮毛便以为得到精髓,半懂不懂,日后放出去不是害人性命么?” 李隐舟却垂目端坐,眉眼空静。 年轻人么,骨子里透着傲气,恨不能将那点菲薄的学识都一一抖出来,只恐被人看轻了去,却不知越是叮当响,越是暴露自己腹中空空。 孩子不听话怎么办?收拾一顿就老实了。 见他半响不言不语,孙尚香心头泛起嘀咕,转眸回来,却见这人合了书、搭着眼帘,若有所思地点着指尖。 …… 傍晚时分,雨歇了片刻,只剩屋檐上的积水滴答地淌下。 孙尚香的小医馆前便三三两两聚了几个人。 她开办这医堂,一半为了教书,另一半也为治人。女子从医少不得引来风言风语,但她一贯不问门第出身,不赚穷人钱财,自己贴着银钱替人看病,也渐渐受到乡人爱戴,连带孙氏声名都好听不少。 这样冷的天,门口却立着个瑟瑟缩缩的老太,单薄的身躯压在破烂的蓑衣斗笠下头,乍一看活似立在田里的稻草人,瘦得没有半点活气。 蓑衣似母鸡的翅膀张开几寸,笼出一方小小的荫蔽。仔细看,才注意到有个小小的孩童紧紧贴在老太身上,一张小脸捂得密不透风,拿一双通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 孙尚香心头咯噔一声,赶紧令学徒开门接诊。 待人进门,已净手焚艾。 冰凉的手指从孩子滚烫的额头掠过,孙尚香眼神一凝,不动声色掀开蓑衣的一角,目光顿住,压低了声音:“请李先生来,先烧一炉小柴胡汤,把大门关了。” 学生依言去办。 待门栓咔地落下,孙尚香垂下眼,伸手将包裹在病儿身上的蓑衣整个掀开—— 围观的学徒皆倒抽一口凉气。 这孩子的腋窝、两臂及露出胸口上,竟皆布着鲜红的疹子! 何况他还在高热之中。 一个可怖的想法顿时跳出脑海。 学徒们表情各异,可眼神都分明透着沉重与惊惧。不知是谁小声地说了句“痘疫”,一阵切嘈的低语便压不住地蔓延开。 李隐舟批了长衫、趿着草鞋,正欲推门,便听见门内一阵激烈的争辩。 “夏秋之交,高热发疹,正是痘疹所见。孙先生,请用升麻葛根汤。” 令有一人分辩道:“入秋寒邪起,这分明是寒疫!当依经书言,以龙胆草研磨,辅以铁粉,磨刀水调服。” 学徒迅速分成两派,支持痘疹的和支持寒疫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李隐舟搭在门上的手停下动作。 雨顺着濡湿的发落下,滴在肩上。 他立在深寒的北风中,眉头微微拧起。 学徒们一贯知道他脾气淡静言辞温和,那一声不吭忍着刀子缝了皮肉的狠人形象渐渐淡去,此刻来请这人也未想太多,只伸了手帮他推门:“先生腿受不得冷,我帮……” 话还未尽,便觉腕上一重,一张温凉的手掌扼住他的动作。 李隐舟搭下眼帘,淡道:“听着。” 里头的学徒翻来覆去吵了一刻也没争出个所以然。 孙尚香额角扑扑跳着,早按不住想要抽笤帚扫人的心,等了半会不见李隐舟来,忍不住肃下声音:“吵什么,等李先生来不就知道了?” 一句话将沸水泼冷。 不甘不愿的眼神在空中继续无声地争辩。 满堂寂寂中,却听一人冷不丁地出声:“为何一定要等李先生?” 孙尚香按着眉:“他师承张机先生,对时疫广有所学。” 那少年却并不服气:“先生这话不然,李先生乃是张仲景的徒弟,足见张公才学在其之上,那他一辈子便要听从张公的话么?孔夫子有云,‘疑是思之始,学之端’。我们同李先生看的是同一本《伤寒杂病论》,为何我们的见解就一定不如李先生呢?只偏信他一人的话,却丝毫不听我们的声音,未免太失偏颇了吧!” 你们才看了几天《伤寒杂病论》! 孙尚香眼皮一掀,眉梢便微微扬起,目光顺着屋角环顾一圈,落定在一个昂着下巴、满脸不服的少年身上。 其余诸人见此情态,皆跟哑巴了似的,死磕着地面,不抬头,不说话,非要从平整的地板上挖出二两黄金。 听到这里,李隐舟问:“这少年是谁?” “是新来的,叫做董中。”这人答道,“听说他是候官县人,家里也是世代做官的,因非得习医,几乎没被他父亲打断腿,这才远远逃来吴地求学。” 李隐舟点一点头,便把那道紧闭的门推开。 冷风冷雨顿时卷进堂内,溅在人的面颊上,激起一层寒意。 董中拧眉看了这传说中的李先生一眼,倒略有些吃惊,原来这人这么年轻,瞧着也轻飘飘的。 那他还有什么谱可以摆?指不定是借了张先生的本事,给自己挣个名头罢了!不然以其当时十数少年,怎可能想出那些石破天惊的办法? 他梗着脖子没有动。 李隐舟却迈步从他身边擦过,一面俯首查看那孩子的病情,一面给孙尚香递了个消火的眼神。 和小孩子置什么气。 孙尚香抱着膝叹息,她哪里是生气,她是被气。 片刻,才听李隐舟道:“董中说的有理,问道只有先后,没有高低,既然有想法,不妨说出来。” 他这话说得和煦,似清风拂露,将方才那冷飕飕的气氛化开几分。 董中没想他还算阔达,也不客气地答话:“此病绝非痘疹,而是寒疫。张机先生书上论及,痘疹多发于面颊、四肢,极少出现在躯干上,而寒疫恰相反,正以心口辐辏发散。此儿高热不下,遍布红疹,值寒邪大作,正如《素问篇》言,‘寒气行,雨乃降,民病寒’。可见其为寒疫,而绝不是痘疹。” 只短短一席话便引了两本经典,且说得头头是道,难怪有胆气和孙尚香叫板。 垂首肃立的众学徒暗暗露出钦佩之色。 孙尚香听着这话,脸上的气恼却消下,反勾起几丝淡淡笑意。 李隐舟悄悄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董中却瞧见了,不由拔高了声音:“先生又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李隐舟平平看着他,“倒有几个问题请教一二。” 董中半信半疑地回视他:“请问。” 李隐舟便问:“所谓寒疫,发其骤然,还是和缓?热后几日出疹?热时病人当是昏聩还是清醒?” 董中原想着他会拷问辩症之法,早就将寒疫六经说在脑海里捋了一通准备侃侃道来,却没想到竟问起这些细枝末节,一时之间愣了神色。 可仔细在肠肚里搜刮一遍,也未曾找到一星半点的记载。 这岂不是刻意刁难? 他纠结的目光落在李隐舟身上,好一会,才讪讪道:“书上没写。”又想起什么一般,不服气地逼视回去:“请先生赐教。” 包括孙尚香在内的所有人皆竖起耳朵准备听李隐舟自己如何作答。 而下一刻,便听他道:“起病缓和,七日见疹,病入脑府,自然神昏。” 他的目光淡淡落下。 分明和董中是比肩的身量,可话一出口他的眼神却似蓦地拔高了许多,居高临下环视一圈,用淡而冷的声音点破空气中弥漫的无措。 “此子神情清醒,未必就是寒疫。” 董中的神色一变,忍不住弯腰垂问那老太方才李隐舟所问的三个问题,得到答案后,本就有些挂不住的脸色更耷拉了几分。 李隐舟只瞟他一眼:“如何?” “她说病儿一夜起病,骤然惊热,出疹也只是三四日后的事情,的确……”董中声音小了些,硬着头皮继续说完,“和先生所言一致,不是寒疫,某失言了。” 说罢,却也不低头,仍眼神晶亮地盯着他,等他给出一个令人心服口服的答案。 能承认自己的错处,错后依然肯学,倒也不是无可救药。 李隐舟眼神深长片刻,透过凄冷的风雨遥望北川,心头并不得意或失望,只想当初张机耐着脾性一点点雕琢他这块顽石的时候,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 暮色深寒,雨将斜晖渲成烂漫的虹,在灰蒙天际的一角,落上华彩。 他转回目光,平平道:“此非痘疫,也非伤寒之症,而是温毒发斑。” 而在遥远的回忆中,它则有个更出名的学名—— 斑疹伤寒。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晚上更新,值班差点通宵就没写,今天先补上,今天的更新肯定很阴间时间 ,, 第 100 章 此言一出, 四下皆默。 痘疹与寒疫皆是常见的时疫,可温毒发斑却是闻所未闻。 在这个人口稀缺的时代,人们对传染病的认知仅局限于几种赫赫有名的烈性疾病,譬如霍乱、伤寒、天花。而斑疹伤寒这样散在出现、较少爆发的疾病则记载寥寥, 误诊尤多。 理由是残酷的, 在时疫中首先被感染的往往是抵抗力低下的老弱病残, 和十里之外的乡亲相比, 他们与死亡的距离更近一些。 病菌尚未来得及传播,宿主就已经身亡,从而难以形成大面积的流行。 自然怀一种残酷的仁慈, 精心拨算人间每一次生老病死。 一应沉默中, 董中忍不住问:“敢问先生辨证何解?” 李隐舟指着病儿胸口的斑疹,答他:“温毒入肺胃,经三焦, 波及营血, 发于肌肤则成斑疹,与寒疫相去甚远。” 尽管和伤寒叠了两个字, 斑疹伤寒却是一种与其毫不相关的疾病,两者皆出红疹, 在门外汉看来也就差不太多, 没个十几年临床经验的确很难一眼分清。 这少年虽有纸上谈兵的嫌疑, 但看得出下了苦功, 短短几日就将厚厚一本《伤寒杂病论》倒背如流, 更不用怀疑他背后将《黄帝内经》翻了多少次。 年少轻狂, 却也热忱。 既然已经敲打过了,李隐舟便收回淡漠的眼神,反接着肃重地问:“病理通达, 眼下你认为该如何解?” 董中见他既通晓症状,又对辨证信手拈来,这一刻才算真正心服口服,也不管丢脸不丢脸,立即抓住机会与之攀谈。 “既是温症,学生以为当以银花、连翘解毒辛凉解肌,以清营汤解毒养阴。一旦病邪去除,症状自然便解开了。” 这就改口称学生,还挺会顺杆上爬。 说得倒也有模有样。 李隐舟不置可否地微颔首,能想到这个程度已算可圈可点,自己在这个年纪也未必能交出更好的答案。 但以先生的身份,却得教点书上没有的东西。 淡薄的天光透过雨雾倾洒进来,在他隽逸的眉眼洒上一层柔和的霞光,看上去竟像添了抹笑意。李隐舟目光一转,只道:“先收拾间小屋,将病人隔开。” 余下学徒忙不迭应声而动。 他便孤身折回后院。 董中长呵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明白李先生这番敲打的目的——这是告诉他们纸上得来不如躬行,他们的体悟缺了火候的磨砺。 方才一幕幕闪在眼前,他近乎呆滞地拧着眼皮深思,不经意瞥见孙尚香挽着袖子、弯眸笑着,目光分明落在他的脸上。 董中早就好奇了,女先生方才是在笑什么? 似看破他的心思,孙尚香含笑走了过来,勾了勾手招来他的耳朵。 小声地道:“你先前所论的痘疹之症,是李先生后来添进了张机先生的手稿之中。我七岁时曾发水痘,他那会便描述了水痘与天花的症状,后补录入册,才有你今日所见。” 孙尚香和李先生看上去年岁相仿。 所以人七岁就深谙他刚才高谈阔论那席话。 杀人诛心这是。 董中目光幽怨地抬起,补完刀的孙尚香松松手腕,宽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跟去看看吧,日后可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了。” …… 李隐舟折回后院,经过药房,却眼也不斜、眉也不动,一阵风似的掠了过去。 他从后厨中取了几个干净瓦罐、一袋不值钱的麸皮、几枚不起眼的芋头,再命人取了他贴身药箱里的一罐沙土,在众目睽睽中撸起袖子,手指一动,点燃焰火—— 蒸起了芋头。 董中看得双眼发直,却半点摸不着头脑,李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待芋头熟透,天已经擦黑,香气扑鼻而来,不争气的眼泪便纷纷从嘴角滑落。饥肠辘辘的学徒们一个个在心中泛起了嘀咕,李先生许是打了巴掌准备塞个甜枣,是给他们开个小灶意思意思? 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 李隐舟拿熟芋头调了麸皮与滚水装入瓦罐,待其冷却后,舀了匙沙土,面不改色将之抖入其中,干净利落封好了瓦罐。 意思是喂他们不如喂泥巴? 见学徒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哀声嗟叹,李隐舟倒觉有趣,这些富家小孩本事没二两,嘴还挺馋。 所以逗弄起来也没有半分心理负担。 孙尚香和他多年交情,一眼就看出藏在那双眸底的坏心眼,忍俊不禁地拉了他的袖子过来,低道:“这是做什么?” 李隐舟垂下眼睫,只悄悄告诉她:“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蒸芋头的空暇中,他顺手开了个银翘散的方子给方才的病儿,另用一种土色的粉末调了冷水送过去,嘱一日三顿不落地灌下去。 董中一开始还十分好奇,趁人不备偷偷拿小铜匙擓一勺搁在舌尖砸吧砸吧—— “呸呸呸……” 苦里还泛着股泥腥味! 这不是他尝过的任何一种药材。 他忍不住一日三次地缠问。 李隐舟有意煎熬他们,半个字都不透口风,由着学徒们软磨硬泡了一整天,才从书卷里略抬起一双眸。 “既然你这么有空,去替我走一趟。到这祖孙的乡里看看有没有旁人是一样的病症,若有,隔了人单独带来。切记一个都不可漏掉。” 话没套出一两句,还摊个差事。 董中耷拉着眼皮领命而去。 李隐舟心中却另有计较,斑疹伤寒虽没有伤寒那样可怖的烈性与传染性,对于穷山僻壤的贫苦百姓而言依然是致命的杀手,即便是小规模的爆发,也必将搭上无数性命。 没有哪一条性命是付得起的代价。 董中生性较真,最适合这差事。 他阖目掐一掐眉心酸处,眼睫虚搭着,模糊的视野隐约透着薄光,朦胧睡意中听见孙尚香低声说了两句话。 “前几日兄长亲自率兵,说是要出征合肥以策应公瑾,逼迫曹仁投降。我本想去送一程,可又想着张先生快到了,这么多年没见,不知道他还记不得我。” 李隐舟半梦半醒间淡笑一声,没答这话。 一晃七日过去。 终于到了开罐的时候。 学徒们掐好了点巴巴等在院中,只待那双骨节分明、瘦而有致的手慢条斯理掀开了密封的瓦盖,一圈黑乎乎的脑袋便迫不及待围堵过去。 然而眼前的画面却令失落再次漫卷。 除了多一圈土色的霉,这摊烂泥还是七日前那平平无奇的样子! “先生……”这样的结果显然令学徒们的兴致跌到谷底,“你究竟想做什么呀?” 李隐舟不徐不缓地挑了菌丝出来,小心翼翼搁进备好的另一枚陶罐里头,拿铜匙搅弄开去,才不疾不徐地把里头的东西展露给他们瞧。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铺了一层水,一层油。短暂揉合后,迅速地恢复为上下两层,隔得分明。 水不容油,油不进水,这是小孩儿都知道的道理。 学徒们看清了罐子,眼中却布上疑云,暂且按耐住性子专心等候。 等了几盏茶的功夫,只见李隐舟把油舀出来弃之不用,又将水细细在筛布上滤了三四次,等里头一丝可见的杂质也无,才倒了出来。 这还不算完。 他又洒了炭粉进去,这一回留下的是炭粉。 隔了注下的一道水柱,少年们稀奇又懵懂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双从容不迫的手,追着每一个手势动作不住点头摆头,似是而非地记着这些步骤。 待炭粉再度滚进水中,终于有耐不住性子的学徒出了声:“先生这样反复,还有什么留在水中?” 眼前的水除了略带一丝几乎不可查觉的淡黄色,澄澈得一览无余! 李隐舟眉头挑起,却反问:“你我之中,隔了什么?” 那学徒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什么也没隔啊?” 其余众人皆是一般大惑不解的神色。 李隐舟却伸出手臂,一点他的额头。 指尖掠上一道风,点下一星冷意。 “隔了风,也隔了冷气,怎么能说什么也没有?”他知道难以诠释病菌的概念,便用他们最追赶的病邪来类比—— “六邪生于风雨、冷流、热气、世间万物,无一不在,却无一可察,难道它们就不存在了吗?同样,万物相生相克,彼此消长,自然也有与病邪相克之物。而泥土中正有一味东西可以克制温毒发斑的病邪。” 也就是鼎鼎大名的土霉素。 李隐舟在海昌时数次试图按照历史上的起源制备青霉素,可惜未有收效,倒是有次误打误撞用泥土制出土霉素,他留了个心眼保存数年,如今竟真有了用武之地。 学徒们听得半懂不懂,似是而非。 倒真觉得有些玄乎其玄。 半信半疑地盯着平静的水面,正想试一试,便听门外策马传来哒哒一阵响动。 马蹄声交错叠来,听着竟不下十数辆一齐靠来,即便在场学徒都是有些门第的,听着阵仗也好奇地探出头。 谁家主子这么大的排场? 要知周都督夷陵大捷,也才揽获了二百军马! 孙尚香便抢在学徒前头探出门去。 李隐舟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的涟漪,跟着踏步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门口,遥遥便见董中一人策着头马,后头浩浩荡荡跟着数辆马车。 追着二人凑热闹的学生看得直瞪眼:“他家如此阔绰?江东豪族也不过如此了吧?” 李隐舟的脸色却顿时一沉。 马车越多,载的人越多。 董中竟找回这么多病患。 这偶然上门的祖孙俩,竟撕开了乡间时疫的一角,若不是他留了心派人去查,或许便无声息地蔓延开、又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土霉素这个参考了土法制备土霉素和土法制备青霉素,不过实际上穿越了大概也用不上,浓度低还指不定有毒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jpg) ,, 第 101 章 轰隆。 雷声震彻云霄, 乌云在闪电中滚着暗尘,漫天的雨在这瞬间被急电照得明亮,刷拉一声落了满城。 切嘈的脚步声混着啪嗒的雨点, 一声声敲在人的心弦上。 “快!把他送进隔间里头!” “赶紧把银翘散端过来,开豁腠理汤熬出来了么?” “诶诶, 别跑, 把这个带给李先生瞧瞧。” …… 董中这一去, 竟找回二十来个类似的病患以及数十可疑的乡人。他脑瓜子也算机灵,灵光一闪便把他们以孙尚香的名义一块请来了吴郡。 孙尚香的小医馆本不算宽阔, 常来的学徒也就十数,骤然遇到如此多的病人,堂内一片兵荒马乱。 “这些人都是温毒发斑,给他们用我所制的土水。”李隐舟眉不抬、眼不动地吩咐下去,俯身按住一卷竹简,手腕疾动,飞笔写着什么。 正当笔尖顿下最后一点, 雨中忽传来一阵兵甲擦动的喧哗。 一道飞驰的马蹄溅起积水,哗地泼上门栏。 孙尚香纵身下马,按着斗笠自雨雾中跑来,湿发一滴滴淌下冷雨。 她苍白的嘴唇哆嗦两下,咬了咬牙强自克制住:“朱太守说病患杂多,留在城中徒增隐患,让我们迁去三十里外一所荒弃的小城, 他已指派了一队士兵先往收拾。” 孙权出兵合肥, 眼下吴郡掌事的是太守朱治。 时疫干系重大,孙尚香立即将此事回报了朱治。 而朱治担忧的并无道理,病患人数远超想象, 城中人口密集,一旦时疫从医馆中流出、爆发开便无法收拾了,拣偏静无人处隔离治疗是如今头一件要紧的事情。 李隐舟搭着眼帘,飞速卷起写好的竹简,将之一把掼到董中怀中:“鲁肃将军家居曲阿,与此相去不远,你拿了这封信去拜访鲁府,就说是我有事相求。” 董中讶异地瞪眼:“啊?可鲁将军不是在江陵前线么?他家中仅有妇孺,这信送给谁?” 落雨滂沱,肃重的脚步声踏破长夜,渐渐靠近。 李隐舟目光在夜中狭长了一瞬,一眨眼便又如往日细润,只催他快去:“给鲁夫人。” 说罢,同等在一旁的孙尚香一同举步去迎朱治。 朱治亦是追随孙氏三代主公的老将,半百的年纪微微透着老态,那布着皱纹的刚毅脸似扑着惊涛的暗礁,自有见惯风浪临危不乱的从容气魄。 他身后的士兵林立,衣甲溅起水雾,泛着寒光。 此刻,雨水顺着深拧的眉淌下鼻侧,朱治的神色却是岿然不动:“小妹,事不容缓,请立即动身。” 孙尚香点头,领着来帮忙的士兵进了医馆。 正当李隐舟转身准备跟上的时候,寒光一落,一对长/枪拦在身前。 身后的朱治压低了声音,平淡道:“主公出征合肥,将将军府交托老夫照拂。孙小妹虽离府居此,但她是主公唯一的嫡妹,老夫亦不敢令其有任何闪失。此行,多劳先生了。” 孙尚香毕竟身份贵重,孙权由着她的性子胡闹,朱治却不能容她赴险。 让她留下来也未尝不可。 李隐舟本也没打算多带人去,现在孙尚香已经学会了如何对付这种时疫,若吴郡其他地方发现斑疹伤寒的病人,她便可代替自己指导调遣,金子总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头。 他偏首道一声“是”,拨开眼前兵刃,转身踱进雨中。 …… 天亮时分,士卒护卫着睡意昏昏、蒙昧无知的一群人到了城郊。 朱治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一声不吭将孙尚香强扣在了城中。 至于那些学徒,他们本皆富家子弟,从医已是不务正业丢人现眼至极,此刻时疫突发,世家豪族哪里还敢看着家里的孩子置身险境?早连夜托了关系软磨硬泡地逼朱治将人扭送回家。 于是最后跟来庙里的,也只有稀疏一两个学徒。 本就破败无人的小城被匆忙收拾了尸骨杂物,满地的杂草枯枝萧瑟地卷着北风。正当人们惊惧地四顾时,只闻砰一声骤响,城门的锁重重落下,遮断了冷风冷雨,也蔽住了最后一丝天光。 深而高的墙影顿时罩在脸上。 门外隐约可闻马蹄分拨秋雨、转了个方向掉头回城。方才还凌乱的脚步声渐小渐远,逐渐融进浩渺的雨声中。 送行的士兵几乎都回了城中,独留下轮值的几人持兵锐看守。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留下的病患从无措中清醒过来,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朱治将他们送来此地,究竟是为救人,还是灭口? 雨滚滚落下,阴云压在天际,轰隆的雷鸣不绝于耳,将蔓延的不安情绪又深化了几分。 仓皇的目光犹疑不定,在暗中焦灼地交汇一番,最终定格在李隐舟那静若观海的脸上。 头一个抱着病儿来医馆的老太将孩子仔仔细细地安顿好,转身哆嗦着走近李隐舟,嘴唇嗫嚅片刻未说出话,只用一双凄哀的眼珠子紧紧盯着眼前这波澜不惊的先生,希冀从他淡然的神色中找出答案。 李隐舟轻轻一眨眼,睫尖凝着的一粒雨便滚落下来。 似冰上融下的一滴水,透出深处淡薄的、温暖的光。 仿佛看不见那乌云蔽日,也察觉不到四周悲切的目光,他静立晦暗中,握住老太的手,将掌心的温度传递给她,轻声地、肯定地道:“我既与你们同来,便当同归。” —————————————— 李隐舟的承诺短暂地将人心安抚下来,一日日送进来的口粮与药材似乎也映证了朱治并没有抛弃他们。笼罩在人心头的阴云暂时散去,病中的人们各自蜷缩在墙角的一隅,仰头努力地瞧着屋顶漏下的一丝光。 眼下没有多少帮手,李隐舟也不摆先生的架子,挽了袖子便和学徒一起干活,从熬药到分送皆亲力亲为。三人从日出忙到日落,唯等到夜色深黑,才有一刻歇息的功夫。 这夜,李隐舟睡得正酣香,便听呲一声格外刺耳的声音划破沉寂夜色,像是拿锐器划过墙面,那尖利的声音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一身睡意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如此诡异的声音持续了好几天。 李隐舟再扛不住,亲自撸起袖子暗中蹲守,终于在一间小屋中抓住了不安分的坏小孩。 “你不好好睡觉,半夜捣什么乱?”他一只手便拎起骨瘦如柴的小屁孩,忍不住地磋磨牙齿,恐吓道,“再捣乱,明天不给你吃药了。” 这话哪里是威胁? 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四五岁的小屁孩哪里知道良药苦口的道理,张舞着手臂从他手心钻下来,兔子似的一蹦三丈远。 走远一些,又悄悄回头,拿一双泛红的眼巴望着李隐舟,生怕他反悔似的。 学徒便笑:“他若是知道那碗药能抵他阿翁一个月的辛苦钱,恐怕就不会那么嚣张了。” 闻言,李隐舟淡淡一笑,眉头却轻微蹙起。 土霉素对斑疹伤寒收效良好,如今病人都知道这种看似平平无奇的药水可以救他们的性命,连轻症和疑症者也争抢着要喝,都指望着早日从暗无天日的废城中离开,回到家乡。 但在灾荒交加的年代,任何普通的食物都万般珍贵,这样成堆地耗在制药上,救一个人的成本可以养活十个人了。 而这几十个人的用度足够抵过一支精锐军队的花销。 何况染病皆是老弱幼残。 江陵前线已焦灼地困战数月,军饷吃紧,各郡县都在紧急征粮以作支援,这些日子送进来的粮食和药材,想也知道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或许还贴了朱治自己的家私。 他们能耗多久? 果不其然,自某日起,拨下来的用度就一日日地减少了,而朱治派来的士兵如今却起了另一重作用,他们将门又加了几道锁,在城墙上铺了蒺藜,严防死守,势不让这些带病之人将祸患蔓延出去。 入此城的第二十日,交接物资的时候,小兵将李隐舟悄悄拉出去半尺:“太守公吩咐过,先生的来去是自如的,我们绝不为难。” 这话已含蓄地表明了朱治的立场。 身后,数重目光透过一格一格错落的窗,静静落在李隐舟薄削的背脊上。 李隐舟微垂了眼睫,轻声道一句“多谢”,转身沿着荒废的长街去了。 日子不声不响滑过几页。 学徒蹲在火炉前头看药,一双眼却忍不住地四望,终按捺不住地问出口:“先生,这可怎么办啊?” 秋风簌簌。 天似一重厚厚的冰,连日光照下来都有些发凉。 李隐舟只道:“不急,再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凌晨,可以早上来 最近夜班特别频繁,可能经常在半夜三四五六七八各种阴间时间才能更新,大家可以养养肥啥的,我自己数着尽量不欠债~ ,, 第 102 章 秋雨温存地歇了几天, 便以狂乱的姿态卷土重来。黑云压城,电闪雷鸣,日夜不复节律, 天光再无破晓。 这是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前线战况焦灼, 大后方的吴郡又遭遇百年一遇的风暴,天公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扑卷着赤壁之战胜利的焰光。 而荒城这小小一隅天地寄在山间一角,似乎已经全然沦陷进黑暗之中,全然被忙乱的人们遗忘了去。 就连跟来的学徒也有些许的动摇, 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举目远望, 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同李隐舟絮叨:“这都快入冬了, 我们隔在此处天聋地哑的,便是外头沧海成桑田也未可知。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看来朱太守也没法子了吧。” 另一个学徒苦着脸,小声地道:“眼见山洪泛滥成灾,趁着还能走, 我们要不赶紧走了吧?先生别骂我贪生怕死,留在这里最后只能为人殉葬,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如先保全自身, 以后再作打算。” 听他二人嘀嘀咕咕,李隐舟的唇畔亦泛起苦笑。 若当真贪生怕死, 他们绝不敢跟来此地。 朱治又岂是薄情寡义之辈?若然,他早该一把火把他们烧得干干净净,何必拖延到今天成为撇不下又背不动的一个累赘。 他们只是不得不算一笔账,同样的银钱,花在打仗上、赈灾上、扩田上, 哪一个不比耗在这些孤寡老弱身上强? 命运是一把极公平又刻薄的秤,度量着生命的贵贱,在灾难中毫无偏私地展露出来。 而一个焦头烂额的太守、三个手无寸铁的巫医能改变什么? 寒鸦背着天光嘎一声振翅高飞,箭影似的一抹黑点自眼前掠过。那两道渐远的羽翅在秋风中簌然抖动,接着便深深消失于天顶中,似一粒石子投入深潭之中,滚了一声便没了声响。 李隐舟也远望,可他看的不是城,是水。 泛黄的烟瘴里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惊澜,那养育一方水土的湍流化作一张狂蟒巨口,欲将山河吞没。 …… 次日,随着砰然一声巨响滚落,紧闭的城门推开满地的泥与雨,重新朝人们敞开。 两个学徒兴冲冲地奔过去探看情况,却只见几个小兵赤脚蹚着水冲进了城中。 “先生,城外遇到了洪流,如今已没有了立足之地!”小兵匆匆地抹了把雨,沾湿的眼睫不停地抖着,“已经三天没有县里的消息,路上的水都涨到山脚了!恐怕……” 他声音一低:“恐怕各县已经自顾不暇了。” 晦暗的天光穿透雨柱,落在大开的城门上,留下深深一重影,显出山一般的沉重压抑。 人们笼罩在暗光中,褪去了热潮的脸煞白一片,那才长出的希望又扑灭在了雨中。 较小的那个学徒立即掉转了头,哆嗦着拾掇着包袱,生拉硬扯拽着李隐舟的手往外走:“不过三十里,大不了我们就蹚着水摸回去,我身子健壮,可以……” 他声音一顿。 城门洞开,一道道枯瘦的身躯不声不响地聚在前头,无数双泛红的眼睛烧着病火,灼灼盯着踉跄拉扯的一行三人。 眼神透过雨,冰得令人打了个哆嗦。 学徒磕磕巴巴地试图解释:“我,我们回去也不是要抛下你们,大家一起困在里头不是个办法,若想走,我们早就走了不是?李先生,你说……” 他话未说尽,一只手便重重压了下来。 按在腕上的五指绷紧了力道,将其不安的心绪生生压了下去。 小学徒僵硬地定在原地,不敢出声,也不敢动作,只感觉水一瓢瓢淋在面上,喧嚣的雨中唯有身旁这人立定如山、如海。 “援兵很快就会来,大家不要急躁。”李先生的声音依然从容,可这一刻却不那么服众了。 风雨如晦,山洪滚滚。 这样的关头,谁还顾得上他们没有半点价值的病体残躯?谁还把他们当人命来看? “你骗我们!”一个嘶哑的声音骤然响起,“你们说带我们来治病,只是为了找个地方将我们灭口,你们压根就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出去!你们,你们要我死,也别想活着出去——” 话到此处,陡然透出杀意。 苍茫的雨中,摇摇坠坠地冲出一道细瘦的人影,竟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把砍刀,眼神生冷地盯着李隐舟,在说话的间隙便蹭地扑了上去! 寒光在雨夜中一烁。 持兵的士卒离他们足有三丈远,根本无力回护! 电光火石的一声碰响间,一道手掌长的匕首,在手心急速地一转,划开雨幕,竟硬撞上刀尖,生生穿透过去,将其断为两截! 匕首削开砍刀,顺势压上来人的脖颈,逼得他跌撞后退两步。 滴——答—— 冷锋的尖头一滴滴淌下水珠。 映在匕首上的,是一双不可置信的眼,他岂能料到一贯斯文儒雅的这位李先生,居然也有动兵杀人的暴戾一面。 一瞬的冲突后,雨帘拢了上来,勾勒出清绝又深长一道背影。 李隐舟轻轻蹙了眉:“都回去。” 唯有雨声漠漠作答,众人脑海中绷紧的一根弦已经惶惶不安地颤动起来,片刻竟不能分辨这简单一句“回去”是什么意思。 “都回去。”李隐舟转了转匕首,用刀背抵着他紧张搏动的血管,冷道,“外面就是洪流,连士卒都不能过来,出去便是送死。你们杀了我也没有用,天灾已经够了,还想再添人祸么?” 可留下也没有活路啊! 不仅是病民,连学徒与小兵的眼神俱是灰暗,李先生所说的援兵,究竟有没有,又什么时候才来呢? 李隐舟的眼神在雨中烁了一烁,声音沉沉:“我说过,既然我同你们来了,便一定会同归。” …… 夜幕落下。 暗红的炉子烧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木料,底下压着的火舌却是渐渐探了出来,扑在围着的一圈人脸上明晦不定地闪动着。 小学徒拧着袖上的积水,面无表情走了过来,一屁股坐下,高挑的背影挡住了所有的火光。 病民们敢怒不敢言。 李隐舟与几个小兵交代好值守事宜,踱步走了过来。 小学徒忙不迭挪出一截屁股,给他腾个地:“先生腿不好,不要受寒了,快来烤烤。” 寒早就受够了。 疼也不过那么一回事。 李隐舟垂眸打量着小学徒隐约愤懑的眼神。 腿寒不可怕,若心寒了,却再也不能暖回来。 他撩开湿冷的衣袍,蜷腿坐在这少年身边。 后头的身影便又往外缩了缩。 “要我说,何必来这一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要送死我们也拦不住,干嘛赶这趟浑水。”小学徒的声音忍不住地尖刻了几分,恨不能扬高了声音说给满屋的人听,“先生有所不知,病可以救,蠢却不能!” 夹枪带棒的一席话,只差指着人的鼻子怒骂了。 另一个年长的学徒蹲在一角,虽不言不语,脸色却也不大好看。 少年人的热忱是燃着心血的一把火,如今被人情的冷雨一浇,只余失落的青烟缭着冰冷的胸膛。 他们只为李先生感到不值。 半响静默,自是没有任何回音,小学徒也惯了李先生不回他们那些幼稚的话,抱着膝盖一个人画着圈圈嘟嘟囔囔。 目光的余暇又担忧地瞟向李隐舟。 却见其略低下视线、好整以暇地瞧着自己。 他眼神一缩,无端紧张起来,心跳擂动间,竟隐约从那端静的脸上瞧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是挺蠢。”李隐舟的眼神向后一掠,居然没有反驳那席气话,反而十分赞许地颔首,“但不算坏。” 小学徒简直难以置信:“这还不算坏?” 李隐舟搭下眼帘。 目光静静落在风中摇曳的一丝残火上,不再言语。 说到底,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若不能,也不愿被骗至死。 …… 乌云蔽日,大雨倾盆,一片阴沉的暗野中,时光的流逝便没有了度量的尺寸,总觉得已经捱过了三五日,可仅剩的理智却告诉他们只过去了几个时辰罢了。 隐约中仍能听见偶有锐利的尖端划破墙壁的声音。 他们懒得管、也着实没力气管了。 大雨冲泡了仅有的屯粮,病民们争抢着那些发霉发臭的食物,在士兵们亮出兵戈以后才忍痛作罢,却总用疑心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好歹病是给治得七七八八了,不然也没精神和他们作对。 李隐舟苦中作乐地想。 苦难里蔓长出来的生命是顽强的野草,只要一点水、一点雨露,一点活下去的希冀,就能在最阴冷暗沉的角落绵延下去。 怒雨不止。 那尖声第五次响起后,一片昏沉中,一道爽快明亮的声音划破雨夜—— “李先生——李先生!” 小学徒打了个呵欠,虚虚将视野撑开一丝缝,目光虚浮地在满地积水上一探,果然无人。 已经断粮两日,谁还有力气如此造作?何况明显还是个女人! 不如继续睡去。 浮肿的眼皮刚搭上,便触火似的倏然睁开,瞳孔不可置信地一缩。 刚才那是…… 脚步声渐渐靠近。 他几乎连滚带爬地找到李隐舟,攀着他的肩膀使了吃奶的劲摇动:“先生,先生!真的有人来了!” 李隐舟在半梦半醒间不耐地睁开眼。 一道瘦而干练的身影便投落下来。 雨不知何时已经歇下,一碧如洗的晴空刺目地映入眼帘。 明光熠动在来人身上。 那女子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声洪如钟,一字一句将迷梦中的人震醒—— “我乃鲁肃偏将军的夫人,今奉将军令,募民之富而义者,开仓捐银,振贷灾民!”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晚的 主角武力值其实没提高多少,主要是权儿给的匕首质量太过硬了(bushi ,, 第 103 章 李隐舟上次见鲁夫人还是建安二年, 曲阿水畔。说起来也是小事一桩,他在看病之余略耍了个心眼帮鲁肃夫妻二人重修和睦,也借机找鲁子敬讨了个人情债。 算来足有十二年之遥。 一轮时光翩然擦过, 岁月在她的眉间勾画出数笔细纹,年轻时候那股横天横地的锐气在水乡里涤荡过,也渐显出温柔而坚韧的内里。 鲁夫人的一席话似惊雷炸开了噩梦。 李隐舟早料想她必来,却没想到她能打着这个旗号。 庄稼连年歉收, 又遇天灾, 哪有所谓“民之富而义者”?老百姓自己能度过难关就不错了。 唯一还有余粮以应的, 就仅剩吴郡世家豪族。 自那年平乱,世家半数倾覆几近凋零,心灰意冷者众多, 即便是太守朱治也未必有本事说动他们开仓赠银。 但鲁家不同。 鲁肃半生慷慨豪迈, 吴地受之恩惠者众多, 就连年轻时的周瑜都曾借他的粮应急, 若起振臂一呼, 自有四方百应。 那些年施下的善意随着水脉播散开, 历经风雨, 成参天的树,终还给他一片荫蔽。 出发之前, 李隐舟就算过一笔账, 治好一个人的花费足够养活十个壮丁。朱治固非恶吏,但也绝不是什么圣人, 当断即断, 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消耗。所以他立即写信令董中送给鲁夫人,请她出手襄助,就当还昔年鲁肃承诺的人情。 而她也果然来了。 李隐舟疲惫地仰在地上, 长长呵出胸口凝聚的冷气,松弛着目光看重云暴雨后的天色。 明媚的天光薄洒下,将湿冷的山岚驱散开,露出湛蓝的天空。 云也舒开。 他缓缓搭下眼帘,撑着手臂正欲起身,一角滚着泥的裙边飘入视野。 下意识地眸。 一双比雨后蓝天更清澈的眼微弯着,与他的视线正正撞上。 孙尚香解开披在身上的蓑衣,盖在他泡得七零八碎的衣衫上,笑道:“李先生已经够辛苦了,现在换孙先生来了。” 她一身素衣已染得浑黄,白皙的脸上糊了好几道泥水印,一头黑漆漆的发随意拿木枝捆了捆,从头到脚全无半点孙家嫡女的体面。 想也知道是自个儿逃出来的。 李隐舟不由哑然失笑。 朱治怕是胡子都要气歪了。 一面笑,一面搭了她的手起身。冻僵的身子踉跄了两步才略站稳,左腿后知后觉地迸出钻心的疼痛。 “不妨事,天太冷了。”他抢在孙尚香关切之前赶紧掐断这个话题,拧着眼皮瞧了瞧城门口的情形,“城里还好么?” 这个城指的是自然是吴郡的主城,而非眼前的荒城。 孙尚香笑容淡去,叹了口气:“雨刚停住没几刻,大水冲溃了堤坝,淹死了许多人。眼下粮食损失惨重,朱太守正紧急从其他郡征粮——可其他郡也正自顾不暇,前线又那么吃紧,谁也分不出余粮了,都在告穷呢。” 想也知道如此,吴地不仅临江,却也有一面临海,风暴一旦登陆,人的力量便渺小得卑微。 城门外遥遥可见黄水慢涨,几艘小船落叶似的飘在上头,董中正指挥着两个鲁家家奴搬动上面的粮食。 这样天怒人怨的时候,鲁夫人能借得物资渡水而来,委实不易。 李隐舟收回视线,问孙尚香:“你怎么与鲁夫人一块来了?” 孙尚香道:“我翻/墙逃出府里的时候撞上了守卫,慌乱中就闯进了张氏家里。没想到鲁夫人正在张家借粮,她替我当堂痛斥守卫,我便趁乱躲了起来,后来扮作她的侍女混出了城。” 两人一拍即合,踏着小舟便来救人。 想及鲁夫人怒骂官兵的泼辣场面,连孙尚香都露出钦佩之色,难怪能把鲁肃将军治得服服帖帖! 说到此处,她也好奇极了:“阿隐,我在路上听夫人说了你们当年的事情,可你怎么敢押她一定会履行当年的承诺,还能借来粮食?” “这个嘛……”李隐舟沐着微寒的风,目光淡淡从扬眉呵斥着小兵的鲁夫人身上掠过,不由笑,“她可是鲁肃的夫人啊。” 一个能让鲁肃倾心相待、尊敬如宾的女子,又岂能是背信弃义之徒? 一诺千金。 …… 几人整顿了物资,令小兵严加看守。 雨积了一地,秋风吹起涟漪,一格一格错落的废屋中透出数双欲言又卑怯的眼。 学徒已将这几日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在孙尚香哪里告了个遍,悲愤地劝她一同离开:“朱太守做的太对了,您也别管这些蠢人了,和我们一起离开吧。” 孙尚香若有所思地瞟向缩在屋子里的病民们。 一道道幽深的目光皆讪讪退回了暗中。 李隐舟立在街头,一身蓑衣压着单薄的背影。 乱风迷眼,视野中烁着晶莹的光点,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出离了那年轻俊秀的躯体,剥离出一个凌风独立的温柔灵魂。 小学徒尚沉浸在气恼中不能自拔,额头嗒一声被敲得响亮,泪眼朦胧地抬起脑袋,只见孙尚香弯唇笑着:“聪明人,快去熬药。” —————————————— 交接好接下来的事宜,孙尚香送李隐舟与鲁夫人上船回城。 出了这道城门,才知朱治有多无奈、棘手。汹涌的山洪将岩壁冲垮,山野与田埂易为泥淖,原本的官道洪水泛滥只能渡船,滚滚的泥流里面飘着不知谁家的布衣。 满目皆是沉郁的苍黄,暴雨停后,凄楚的风吹散黄土,露出一具半截淹没的尸体。间或路过城外的村庄,原本炊烟袅袅的乡野只剩无数泥泞石渣。 从某种意义上讲,朱治将他们遣送去处于高地的荒城,是救了他们一命。这些伴水而居的村民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在黑黢黢的雨夜中永远地沉睡过去。 侥幸活下来的人,也因天寒、饥饿和疾病,在活着的折磨中继续苟延残喘。 越近城门,心头越似坠了沉沉一把锁,将希冀锁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 从船换马的时候,鲁夫人不再相送。 她道:“吴郡受此重创,世家恐怕也力有不逮,我想蜀地也有许多将军的旧友,就先去蜀中说道说道,或许能借来一些物资。” 她的语气轻巧得仿佛只是说去串个门。 李隐舟便皱了眉:“眼下洪流肆意,从吴到蜀的水路不知有多凶险,鲁将军正在前线抗击曹仁,若夫人出了什么岔子,恐怕将军也无心恋战。为小家为大局,夫人当谨慎安身。” 闻言,鲁夫人倒像听了个笑话似的,一双小刀似的眉扬起,冷哼一声:“怎么,只许他们上阵杀敌,不许我们奔走效力?再者,我夫君堂堂赞军校尉,享二千石奉,自当骁战以报万民,难道就因为一点家事要死要活?你也算入过军见过世面的人,竟也说出这种无知小儿之话!” 一席话令一贯善辩的李隐舟当场哑口无言。 被其劈头盖脸一顿痛斥,他大抵可以体会到被她“当堂痛斥”的汗颜,唯有无奈噤声,遥遥目送她的背影在江河中远去。 辞别鲁夫人,李隐舟同董中及两个疲惫不堪的学徒重新踏进县城里头。 自古以来筑城选址皆有讲究,一般的灾害不能撼动这所坚固的城池,李隐舟在吴郡长居数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风雨摧残、满城萧索的样子。 忙碌的士兵四处奔走。 活下来的人聚在地势偏高的南面,紧紧地瑟缩在街角,目光空泛地盯着自己在小城另一头的家。 人流最密匝的还是孙尚香的医馆,她原本为了僻静选了这无人问津的一隅,如今恰被朱治征来安顿流民。 夜暗沉沉地落下,本该一片灯火斑斓的小城一片寂黑,零星几点幽深的烛火烁动在寒风之中,透过纱一般的夜岚透出微弱的光,似随时欲扑灭一般。 董中道:“如今短水、粮,还有药,天天都有人饿死病死,朱太守已经下令开了官仓,可如今前线僵持不下,余粮实在不多了。” 几人的脚步踏进大门,拖出几道淡而长的剪影,李隐舟垂着眼睫打量四下瑟瑟发抖的流民,不禁皱眉:“那些豪族世家呢?他们再穷也不止给鲁夫人那些吧,如今正是休戚与共的时候,难不成他们还记着往年的仇?” 董中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偏偏主力军去了江陵前线,早先孙权又领兵往合肥策应,留守的朱治一人恐怕根本无力逼世家出手,更不敢在这个关头轻易挑事。 平乱终究留下了些刀口,即便今日愈合结痂,依然硌在大族的心头。 脚步越行越快,思绪也跟着快速转起来,李隐舟一面疾走,一面已定下主意,飞快吩咐道:“这些事宜主公一定已经听说了,四方的郡县也会想法通达,我们眼下要紧的是对付寒症,千万不能令其蔓延。有些药材虽然泡了水,再加些工艺也还能用,你们能让那些学徒回来帮忙么?” 董中撸起袖子便跑,遥遥地:“能!” 李隐舟点一点头,见两个跟去荒城的学徒面色疲惫,先令他们去歇息,抬手推开了门。 小学徒颇担忧:“先生腿受了大寒,也……” “不碍事。”李隐舟径直掐断他的话头,转回目光不经意地扫进门内。 那搭在门上的手便顿了顿。 纤长的眼睫随风轻动,倒映在深邃的眼眸中,撩起细细涟漪。 昏暗的视线中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似注意到他深切的眼神,门内的人亦转回目光。 哼笑一声。 “回来了?” ,, 第 104 章 晚风撩着细雨, 额发轻微地拂动着。 暗野中的视线一分一分清晰起来,李隐舟垂下眼睫掩住眸中悸动,只轻轻喊了句—— “师傅。” 比之邺城大牢匆匆一见,张机明显清减了些, 两双眼窝凹了深许, 唯灰白眼睫下一对深黑的眼沉着数年风雨, 仍是岿然不动的镇静。 他两手搭在案上,仅用一双眼睨着自家徒弟, 掩映着些微暖融融的灯火,倒比在邺城大牢里看得清楚多了。 人长高了, 也显出修长的身段,气度是年轻姑娘都喜欢的清隽温雅,眉眼皆是工笔似的精致,挑不出一星半点的瑕疵。唯有两颊略凹出淡淡的影, 似玉上薄瑕, 不掩瑜光。 再好看的年轻人落在长辈眼里都是短了斤两的, 张机以前也爱嗤笑俗人多虑, 隔了十余年的阔落风雨打量眼前的小徒弟, 只觉得瘦得叫人心疼。 然而这会却没有唠叨的余地。 他眼光一扫,视线沉下, 扣着案上书卷道:“此书乃华佗所著,名《针灸经》。他生平唯独放不下著书, 特托我将之从邺城大牢带出。我匆忙阅过,此书不仅校订了《黄帝明堂经》里头的错处, 还添了麻沸法、疡医术,我看倒和你所求有相似的地方。” 竟然是传闻中失落于邺城大牢的《针灸经》! 李隐舟快步走上前去,目光隐然一震, 心头疑起:“司马懿答应过我救出师傅和华佗先生……” 为何华佗还要将平生绝书交付给张机? 张机拂袖,哂笑一声,不知是讥诮还是感叹:“那狱卒原也是这样交代我们的,但华佗老儿临刑前却怒骂曹氏无德,行刑官便改了刑法……只可惜了你的药。” 华佗不肯以这样的方式屈服。 宁以身死发一腔怒吼。 李隐舟深搭下眼,看明灭的火光映在冷雨浸透的地上,蔓延出稀薄的光。夜风一卷,这幽深的雨夜中,又一盏灯熄灭了。 他很快抬起眸子:“师傅南下怎么延搁那么久,即便是在夷陵遇到吴军,甘宁将军理当会通融。” 张机深切看他一眼,只道:“大战里伤了许多人,我被那凌统小子绊住了,非得要我留下瞧瞧,好在赶在山洪暴发前赶回了吴郡,不然恐怕我这老命也交代在长江里头了。” 一回来便赶上这样的天灾。 师徒二人皆无言片刻。 李隐舟沉思片刻,道:“朱太守已经倾尽全力,可若要说动世家开仓,非旧陆、顾二家不可,顾雍公领会稽郡已久,如今恐怕早就自顾不暇,且他已为孙氏重臣,世家未必还肯信任他。伯言如今领海昌都尉,屯田备军,想来此刻也不能亲赴吴郡。” 搭在腿侧的指节一蜷,他目光淡了淡,世家大族的力量在这个时候显得尤为重要,偏偏洪流暴涨,交通艰难,这节骨眼上,任地方要务的两族家长不可能立即抛下当地百姓赶来支援吴郡。 他能想到的,朱治必也想到了,然而却有些事是朱治也不清楚的。 张机一眼便瞧出他又在打主意,不由皱眉:“官府的事情自有官府来算,你这样操劳,孙家小儿给你发饷银么?” 饷银自是没有。 人情债却算不清了。 他目光扫过屋角的一隅,快步走了过去,蹲下来在角落中摸索片刻,手腕轻快地转了转—— 张机瞟过去。 原是一把伞。 伞是金贵的东西,不过孙尚香有一把也并不稀奇,到底是孙家嫡女,总不会短了用度。 可风雨之后,伞还有什么用处呢? 似听见他心间的咕哝,李隐舟扬眉,笑道:“伞不仅能蔽雨,也可以敲门。” …… 与张机倾谈片刻,天幕已重重落下,幽暗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余寒蟾落雪,寂寂生辉。 李隐舟转出门外,便见孙权派去接迎张机那人立在其旁,显然还有别的消息要递给他,专程避开师傅的耳目。 这人附上李隐舟的耳,如此这般将邺城所见一一道来。 …… 次日,天光破晓,晨岚凝绕,李隐舟起了个大早,悄然行至城边一处大宅。 自数年前那场动乱,世家大族纷纷迁居城畔以示避世,如今风雨在外,也只当耳聋眼瞎,独守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更何况这场风暴对世族摧残也不亚于贫民,还是个人扫雪,冷暖自己揣着! 于是家奴来报时,张允也未曾抬眼。 “又是朱太守的说客?”他冷哼一声,重重扣下一字,震得棋盘嗒一声颤响,“告诉他,老夫不见,不闻,不觉,更不知什么仁义道德!” 这话已撂得极狠,几乎算是打断了所有的说法。 那家奴却眨一眨眼,低声道:“不是朱太守的人,是……是一位年轻的先生,看打扮也不像官吏,倒像个夫子。” 张允听得不耐烦:“不拘是谁,撵走便是!” 家奴讪讪片刻。 想起自己收走的一块银锭,还是道:“他不是来找您的,说是来访少主,说,旧年里借了少主的伞,如今才有机会还来。还说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总之说是来给少主解开眼下的困局。” 困局? 张允眼帘微搭下,眸中的不屑倒褪去几分:“找惠恕?” 风静静刮了一响,地上的积水散出涟漪,落在上头的倒影便扭曲片刻。 张温立在父亲身后,俯身观着棋局,目光却落在对面的客人身上。 一枚白子落下。 张允听得嗒一声,这才回过神,啧一声恼起来:“老夫又分神了!你,还有惠恕,你们不要在此干扰棋局,我们重开一局。” 那客人知道他心绪不定。 于是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值班状态差,写个过渡章,下一章比较重要明天慢慢写下 不过这章其实信息量挺大的 ,, 第 105 章 李隐舟在门口吃了半晌冷风, 方才通报的家奴才将他请了进去。 张氏家主张允声名远播淮扬,素来为吴郡大家之表率,然其不慕名利、避世隐居, 近些年名望渐颓。尤在平乱之后, 更索性居家不出独修道法, 任你风吹雨打, 我自闭门谢客。 和孙氏那点本就不太深、不太真的关系也便几近断绝。 一路踏至偏厅。 历经风暴, 这所素雅的大宅凋零许多,零星见两个年轻的家奴打扫着满地残枝落叶。亭中一株大树独立参天,被风暴摧残, 生生折了顶、露出棕黑的茬。 空气中浸润着泥土的苦腥,城中的沉郁之气散至此处,只余北风凄切冷清。 张温立在树下, 仰头瞧着树顶的残枝,一身青衫在寒风中修出清癯轮廓, 看着不似世家少主的矜贵,倒更显杨柳似的风骨。 一双手扣在身后,十指交错搭着。 遥听见轻渺一阵步伐踏过庭中积水, 他转过眼眸,勾起唇:“多年不见, 先生还似旧年模样。” 朝阳穿过树影错落洒下,张温的眼神融进霞光中便看不大清。 朔风将满地落木卷开,李隐舟踩着吹皱的积水, 停在他面前。 只看张府的光景,一时片刻竟让人忘记了城外城中的惨象,世家豪族的选址皆有风水测算,比起普通的百姓本来就安稳许多, 再加上存粮丰厚,风停雨歇之后便不必担心这个凄冷的冬天要如何度过。 以他们的立场,的确是没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手,孙氏与世家积怨太深,谁愿自割肋肉襄助旧敌? 李隐舟却和朱治不同。 人人皆知其淡薄名利不慕权贵,舍了孙家的厚待只身前往海昌,这些年与陆逊、顾邵二人一同教化当地百姓,渐有了些薄名。这样一人落在世家眼中,当然是态度暧昧、值得拉拢的一个人才。 张允打发张温出来见客,也就是令其探探口风的意思。 李隐舟揣度这父子二人的态度,寒暄道:“承蒙少主惦念至今,雨中赠伞之情,某毕生难忘。” 张温的目光便深远了些:“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雨中赠伞。” 世家有怨气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孙权旧年那刀砍得太深,断了他们筋骨,却也伤了那份心气。 李隐舟原也没打算三两句话就从张家借出粮食。 他点一点头,却笑:“的确,依我从医多年的经历看,世上大多的心窍都偏在左侧,没见着几个把心放在正中间的,所以世人看事待物总有偏颇。民间所谓‘偏心眼’的俗话,其实人人皆有,只是长在自己身上便不觉得有半点歪斜。” 张温倒没想到李先生还有心情和他玩笑,更没料到他能说出这话。 对孙氏的旧仇只是豪族冷眼旁观的原因之一,这么多年来,世人只见他们衣食富足显赫人上,却无人知其背后横尸累累血流成河。而今孙氏做主江东,那些牺牲的热血与性命都似坟茔上的一排字,早被荒草遮去。 再热切的心,在世情的冷雨中滚打一遍,也难免发凉。 他看向李隐舟的眼眸往上一转,落在那原本参天的树顶上,淡道:“心长偏了并不可怕,树长歪了却难扶持。” 李隐舟也看那树,目光透过错落的枝桠看其上深蓝的天,只道:“或许树没有长歪,是少主也用偏心去看它。” “是么?”张温眉目舒展,神情淡然,唯搭在背后的双手握紧了些。 二人借着闲谈这两句,大抵将对方的态度试探出来。 若旁人听了这席冷淡客套、不置可否的话,或许早就打道回府不再自讨没趣,可李隐舟反倒察觉出一丝微妙而熟悉的感觉。 张温身处少主的位置,其真实的想法未必就如所言一样拒人千里。从他以“困局”二字顺利敲进这道门开始,就已证明张氏父子的确身陷矛盾之中。 若张温只想说这些人人都能揣测出来的话,大不必开这道门。 他并不答是或否,却道:“不管是正是斜,它总是庭院里最高的那棵树。” 张温道:“高树会挡了底下的阳光,所以高树下只有灌木生长,养不出良木。” “是。”李隐舟狭了眼眸,缓缓道,“可高树也蔽着风雨,其深根固住一方土地。” 此话一出,便闻其内厅堂中,嗒一声棋子颤颤落地,咕噜滚下台阶,径直蹦到李隐舟的脚边。 李隐舟俯身捡起那枚白子,眼神不经意地往右一揽,隔了细密一层竹帘,隐约可瞧见两道清瘦的人影执棋对坐。 其中一人,着冠蓄须,姿态端正,显然是张温的父亲张允。 另一道清瘦身影蜷腿侧坐,只能大概看出是个瘦长男子。 一个眨眼的功夫,一道翩然广袖垂在眼前,遮断了这不经意瞥见的一幕。 张温俯首慢慢展开李隐舟的手,将棋子拈回掌中,歉然笑了笑:“家父近年来不闻世事,只专心修道问仙,一应俗事皆是我替之料理,还望先生恕家父怠慢之过。”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世家再怎么倾颓也有旧日的体面在,张温开了这口,李隐舟反不能细问什么了。 他也不打算节外生枝,抽回手擦去指尖沾上的泥污,笑道:“既然少主可以做主,某也就放心了。” 张温搭着眼,温润的眼底闪过一抹笑意:“先生此来,不会是专程和某论这棵树的吧?” 李隐舟铺垫了半晌,不再客气,坦然地颔首:“某想向少主借些药材和半仓粮。” 半仓粮对于张家这样的豪族而言,说不上多,但也绝不算少,要知鲁肃当年富甲一方,也仅存了三仓粮。 张温笑容淡了淡:“先生张口就要半仓粮,未免有些为难温了。天降暴雨,粮仓受损,里头可用的粮食本来就所剩无几,若全匀给了先生,恐怕家中老小皆有怨言。” 李隐舟好歹和陆家交好数年,这些大族的家底在他心里还是有个数的,张温如此推诿倒未必是因为吝啬半仓粮食,只是不敢贸然顶在矛盾前线开这个头。 他也不为难,十分爽快地打了个折:“那五百石呢?” 五百石,不多不少,正是鲁肃这种等级的高阶武官小半年该得的俸禄,比起半仓又不足十中之一。 若说五百石都拿不出来,未免折煞了世家的脸面。 张温刚点一点头,忽觉出哪里不对劲——他什么时候答应了李先生要借粮? 可对方那感激的笑容已经摆了出来,再翻脸否认刚才的点头,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五百石,以私交为由借出去似乎也不为过。 他忖度片刻,对上那双狡黠又明润的眼,泛起无奈的笑:“李先生可要记得还我。” …… 屋内,一局终了,白子又胜。 张允将满盘落子一推,无奈大笑一声:“老夫输了!” 他的目光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转向庭中,见那原本参天的树折了半截,不由叹气:“依你看,这李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对坐的客人抬手将棋子一粒一粒捡回棋笥中,淡淡道:“他是想告诉您和少主,孙氏手腕固然毒辣,可如今其坐断江东,世家不得不仰之鼻息。如今远有北原曹操不定何时卷土重来,近有蜀中诸雄虎视眈眈,孙家是世家心头的一根刺,却也是挡箭牌。您若不出手相帮,日后殃及池鱼,再想保全就没有机会了。” 唇亡齿寒,如是而已。 张允不由扼腕深叹:“若似以往陆康公在时,岂容此等宵小放肆?而今顾雍顾公领衔会稽,陆伯言远在海昌,这两家不开金口,我们余下诸家皆无其当日权柄,不能轻易开这个头啊。” 说到底,世家已经被孙氏暗中清剿过一回,破裂的信任很难修复,尤其是他们这些原本未曾妄动的世家,也受到无妄之灾,实打实被牵累下去,颓丧至今。 如今天灾当头,或许是重修旧好的时候了。 那客人盖上棋笥的盖,反将最后那枚张温捡回来的棋子掂在掌心仔细把玩着,许久,方道:“李先生和陆顾二家少主交好,他既先来疏通,张公可以早做决断了。” 张允看了看外头的树,又遥遥瞟着天边的云,不知作何所思。 —————————————— 漏夜,李隐舟才带着五百石粮打道回府。 这事办得悄无声息,粮食装在麸皮底下看上去和应急的粮食没什么分别,知道此事的也唯有他和张机二人。 “你还真借到了?”张机不由咋舌,鲁夫人借粮好歹还仗着鲁肃曾经的施恩,他家徒弟空口白舌就骗来真金白银的粮食了? 李隐舟含笑不语。 若是一张口就借五百石的粮食,张温肯定另有说辞推脱,先借半仓,再打个天大的折,看上去就像各退一步,不仅其原来的借口不能用,心理上也容易接受得多。 折中大法实在是百试不爽。 这点小聪明能奏效,一来是因为张温再怎么老练精明,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六不到的少年,这些市侩的伎俩他未必见识过;二则这五百石粮对大族而言的确不痛不痒,恐怕他也未曾深思;三则自己多少仗着和陆顾两家的交情,这点面子还是值些钱的。 张机一见这笑就知不妙。 小兔崽子又在算计别人家底了。 他下意识地想拦住:“既然借来了,还是送给朱治太守以他的名义发下去,省的怀璧其罪,惹祸上门。” 李隐舟掐着手指无声息地算了半响,按住张机欲动的手,笑道:“师傅别急。” 三日后,张府。 张允手中正推着棋,听到消息时差点没把案掀开:“你说多少?!” 回报的老奴看了看老主人惊恐的脸色,又瞧了瞧少主微蹙的眉,战战兢兢道:“朱太守说,说少主借了半仓粮,实在是少年豪杰……他要亲自登门来谢。” 张允忍不住看向张温。 张温沉着眼,半晌不语。 五百石,怎么翻出的半仓? ,, 第 106 章 “什么?”朱治刚牵了马, 压在马鞭上的虎口克制不住突突跳动,“你说张允只给了两千石?” 实则两千石都没有。 等到这一刻,李隐舟这才把实情吐露出来。 拜访完张温后, 他基本已经摸清了眼下世家的态度。 孙权已经坐断江东, 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可劫后的世家紧密抱团,谁也不敢妄有举动, 既恐孙权翻脸过河拆桥,又怕成为叛徒被其余诸家怀恨,再兼前线战况明晦不定,索性关起门来装聋作哑,等一个时机成熟再跟着站队。 然而吴郡的灾民却等不及了。 僵持的每一天, 消耗的都是活下去的希望。 李隐舟离开张家之后, 马不停蹄,立即拜访吴郡其余诸家。 闭门羹吃过,冷板凳也坐了不少,但大部分家主仍持作壁上观的态度,对其客气又疏离, 仅用几十或二三百石将他打发开了。 积少成多, 算一算也有近两千石。 再垫些木料砂石在里头, 看上去竟足有半仓之数。 朱治气得几欲吐血:“掩耳盗铃有什么用?灾情惨重, 两千石顶多只能再撑两三日, 到时候还是无粮可用!” 朱治好歹也在吴郡太守任上数年,心胸城府怎会不及一个只有其一半年龄的年轻人?他早就试图一家一家与其谈判,却是吃满了闭门羹。 李隐舟虽借来了二千石粮,可比起一个郡县的灾民所需,实在杯水车薪。 苍黄的天际滚着乌蒙的云,扑朔的北风猎猎卷过面颊, 朱治深吐出一口气,目光沉坠下去:“老夫知道你已尽了人事,但世家妄为百姓尊崇,竟为私利决绝至此!若非主公领兵而出,老夫岂容得下他们如此作态!” 他说这话时,另一只搭在剑上的手陡然一紧,几乎拧出青筋。 倘若孙权此刻真在吴郡,按他那果决狠厉的脾气,估计早就直接动手“征调余粮”了。 也偏是江陵前线战局白热化的时候,这场不测的风雨席卷而来。 朱治唯有再三地忍,众将在外,兵马空虚,此刻的吴郡决不能乱。 斜阳如炬。 夜色一点一点侵吞下来,肃杀的风吹卷了一地砂砾石子,原本热闹的长街褪去洪水,只剩一层泥黄的水迹渲在空落的街头。 等朱治收拾好情绪,李隐舟方沉声道:“朱公只问百姓与主公,却有无想过豪族的处境?一则他们自己受难其中,恐怕同样损失惨重,让他们开仓本就已是肋上剔肉,焉能不痛?二则眼下前线焦灼,他们岂敢舍了本钱去套一个不定的未来?三来,昔年血洗之事芥蒂至今,谁敢逆着众怒开这个头?” 听完这席话,朱治的目光骤冷:“你倒很会为他们打算。” 李隐舟迎着飒飒的风,眉眼间情绪疏淡:“世族长居吴郡,同为吴人,患难关头,既然要他们的粮,当然要为他们打算。” 朱治森冷的眼微微一震。 与此同时,一个滚了一身泥的小兵递来张家的回音—— “张公说,少主时染风寒不能见客,太守公不必走这一趟了。” 朱治的眉一拧,正欲发话,却听其继续道:“还说,如今天灾横行,他们家底不算丰厚,但希望这半仓粮可解灾民燃眉之急。” 还挺会借杆上爬。 可别说他没有真出这半仓粮,即便是真出了,也顶多能再撑三五日,依旧无济于事。 李隐舟亦微蹙眉头,半仓粮的样子装了出来,这个虚名,张家不认也得认。 原打算是将张家逼上风口浪尖,一旦世家的联合抵抗出现小小的缺口,想要破壁就容易得多。 没想到张温如此配合,倒省了他再费口舌。 是因为眼高胆大,还是另有他人游说? 指尖轻扣掌心,他打定了主意,便道:“既然他们也应下了,就请太守广而告之——世家即将开仓济民,会与灾民共渡难关。” 世家? 朱治心口蓦地一亮:“好一招无中生有!一个张家怎么够?只要大势所趋,想必其余的世家也会跟着开仓。不过……” 他眼中的亮光又冷静下来:“眼下的余粮和这二千石一共也只能再撑三五日,若他们再旁观几日,岂不是要露馅了?” 这群老狐狸也是见惯世情的。 远方,黄沙漫起,残阳如血。 李隐舟举目远眺,透过滚滚洪流、渺渺烟波,遥见远方山河。 他道:“赌一把吧。” …… 次日,世家开仓的好消息便传遍街头巷尾。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有了张家起头“实实在在”的半仓粮,这个画出来的饼看上去也便更真实了些。 张允立在庭中,又一次挥退了求见的宾客,心头始终不安:“我们虽然闭不见客,但在其余人眼里就已经投了孙氏,朱治口口声声说别人也开了仓,可那群老狐狸岂是那么好骗的!眼下只剩下我们坐实了这个名头,若是一切顺利也就罢了,若闹出了什么名堂……” 他岂不里外不是人? 忍不住焦虑地踱了几步,他把眼一瞥,眉头蹙起:“你确定那边一定会来人支援?如今四处都是灾情,连顾雍、张昭这两大族长都自顾不暇,我看别的地方更指望不上了!” 一怒风起。 那株半残的树后,便扬起一角天青色的衣袍。 沉寂片刻后,方听一清越冷淡的声音答他:“顾雍、张昭、朱恒三人早就投身孙家,名义上虽仍是望族之首,实则早就是孙氏鹰犬,势力也大不如前。即便他们如今振臂高呼,也未必还有用处。至于支援么……” 青年顿了顿,慢吞吞道:“眼下最缺的是粮,张公可知江东六郡里头,何处是存粮最多的地方?” 张允的眉便渐渐舒开。 “难怪你要我们一定配合李先生的所为。”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望着高飞的候鸟,心头的石头落下,“他们若能抽出一二成襄助,李先生的计划便算是策无遗漏了!” 说到此处,想及树后的青年筹谋深远,对时局竟比他看得真切,不禁慨叹:“后生可畏啊!你有这样的心怀智谋,以后的前途实在是不可限量啊。” 沙沙,落木委地。 青年沉顿片刻,淡道:“若无少主救命之恩,便无某今时今日。某不图富贵,只求报恩。” …… 日子不声不响过去两日,事情果如朱治料定一般,并没有理想中那么顺利。 张家在吴郡的地位还没有一呼百应的程度,忽然扭转的风向也令人琢磨不透,再兼世族之间彼此交连、暗通曲款,都说自家没有开仓,朱治口中的世家竟不知究竟是何家何人? 即便张允再怎么不声不响闭门谢客,对于朱治说辞的怀疑也渐渐浮出明面,究竟是这朱太守在无中生有,还是已有几家率先倒戈,只不敢像张家一样明目张胆? 这几日便有几个佯装流民的奴仆偷偷在太守府周围打转。 朱治出入间神情自如,看上去的确没有前几日苦大仇深的样子了。 孙尚香的医馆布着粟米粥,日日不绝,排队的人从城南委蛇成行,几乎塞得水泄不通,灾民们面黄肌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拨云见日的笑容。 到第五日,一匹匹驮着粟米的牛车依旧忙进忙出、络绎不绝,将一袋袋粮食分送给郡县的各个角落。 人人都在感激这些豪族雪中送炭的恩情。 就连张允都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他紧闭的家门口,时不时地,放着一两枝新梅,那是一无所有的灾民在苦寒中唯独可以还给他的回报。 冷清寂静的一隅,忽闻清芬。 …… 第七日,终是有人坐不住了。 朱治才脱下泥泞不堪的外衫,便闻太守府外一片切槽吵闹的声音,眼神一沉,便阔步踏了出去。 原是两个奴仆打扮的青年男子,焦急地站在门口与守卫冲撞着,不停高呼:“某是看见了那个贼子闯进了粮仓!我家主人失窃了不打紧,要是这贼子起了坏心毁了粮仓,主人岂不是成了吴郡的罪人?我记得那人的长相,快领我进去看看!” 士兵冷着脸拿长剑拦着:“粮仓重地,岂是尔等随意进出的?” 那家仆也不相让:“怎么就不能?我家少主赠了三千石粮,难道看一眼都不成么?不会是太守公中饱私囊了吧?” 这话尖利得令围观的人都纷纷皱眉。 朱治眼神一动,迈着步子走下台阶。 “既然是世家赠粮,那自然该公诸于众。”他拨开银亮的刀锋,目光淡淡扫下去。 到底是历经沙场、刀头舔血的老将,一瞥之间的威压竟令人有些不敢抬头。 他下了令,转身便走。 那两个奴仆奉命而来,一见朱治这横眉冷肃的模样,早吓得两股战战,只硬着头皮跟上去。 随着咔一声,一重重门鳞次展开,最深处的一排粮仓出现在眼前。 冬风一卷,将敞亮的天光播洒进去。 粟米塞满的麻袋,一袋累着一袋,竟堆了满仓。 两个心怀鬼胎的奴仆看得目瞪口呆——居然真的有粮! 朱治把眼一沉:“看够了吗?还有老夫再开一仓吗?” “够,够了!” 只这满登登的一仓粮,就绝不是可以张家一家能拿出来的! 看来朱治所言非虚。 两个奴仆装模作样地探看一番,寻了个由头灰溜溜地归家了。 朱治目的达到,自然不予理会,只把眼一瞥,淡道:“请李先生来。” 李隐舟还在城南忙活。 却另一个小兵穿过长街、急急赶来。 “太守!朱公!江陵来信了!”他高举着手,一个跌撞扑到朱治的甲衣下,双手攥紧了他的腿,激动地哆嗦着。 朱治苍劲有力的手扶住他颤抖的臂膀,沉声问:“如何?” 那双通红的眼抬起。 迎着薄亮一束天光。 “江陵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要请两天假,请假条明日会挂 很抱歉打脸了,之前已经欠了更新,最近一直是三天一个夜班+导师催课题的状态,工作忙碌之外整个人心境很糟糕,挤出来时间对着电脑写了又删,效率太低了。因为接下来到了这一卷的收尾,实在不想草草敷衍,最后决定先请两天假解决三次元的事情吧。 不出意外是周六会回来更新,如果三次元没解决好会爬上来续请假条,可以保证的是不会弃文,也不会草率完结。 ,, 第 107 章 江陵的捷报就像凄风楚雨里的春雷一响, 将希望的声音迅速传遍了江东大地。 为了这场胜利,人们已经等待了太久。 赤壁的江火终是蔓延到了北岸,这场耗时一整年的反扑以曹仁的撤兵告终。这意味着掩藏在长江口岸的最后一只利爪被拔除, 从此,飘扬在东长江上的只会是吴军的大旗。 就在昨日,漫无天日的风雨还扑打着这片土地,而今天, 周瑜已经用胜利的焰火再一次照亮了人们尘封冰下的心。他就像故事中的英雄,总在关键时刻登场, 像舞台上的主角, 在危机一瞬挽住狂澜, 惊涛骇浪到他面前, 也似和风细雨,挥手散去。 建安十四年冬,在历经这场暗无天日的风雨后, 唯有周瑜的华彩明亮得令人目眩。 在奔走相告的狂热中, 也有一些别的消息掺在中间。 “听说孙将军从合肥败走回来了!” “可不是嘛,还是不战而败,实在太丢吴人的脸面了。” “你们年轻不经事,他早年就被广陵陈太守吓退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 李隐舟刚送走朱治的人,转头就在角落中听见这席话。 若没有记错,从这一年开始, 孙权会数次出兵合肥,皆一无所获地回头。 “合肥”二字就像一个不能打破的咒语,每每当他兴致昂扬地派大军压境, 其守城将领总能以各式各样的花招破解困局。以至于后世给他安了个“孙十万”的名号,嘲讽其不擅用兵,十万不敌八百。 但此次的合肥失利却着实没什么好讥讽的。 周瑜攻江陵,孙权出兵合肥的主要目的是为其造势,逼曹仁放下江陵继续北撤。只要能吓唬到曹仁,那出兵的目的已经达到。 与曹军在江陵这一年的僵持已经极大程度地消耗了吴地的军事储备,再兼后方诸郡遭遇天灾,孙权这次出兵虚张声势的成分更大,与其顽固地两面开战,倒真不如见好就收,先助周瑜拿下江陵。 他已经不再是数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少年,每一个决策都有千万的性命压在掌中,由不得任何意气用事。 转身走进内厅,便发现案边坐了一人。 斜阳入户,照出一张清俊端肃的脸。 李隐舟将门推上,淡笑一声:“顾少主不在太守府呆着,来我这小地方做什么?” 海昌风吹日晒的这几年,顾邵明显瘦了,也黑了,少年时那傻里傻气的犟脾气叫海风吹卷着,渐渐磨砺出坚韧的底色。眉头挑起时,也有刀的锐利,剑的锋芒。 只可惜一瞥的功夫,这肃重的表情就破了功,顾邵黑着脸:“拿了我的粮,转头就要撵人,李先生也太会算计人了。” 李隐舟不得不提醒他:“是海昌的粮。” 你顾少主就是个送东西的。 且送的忒慢,他们差点就露馅了。 顾邵把眼一瞪:“你当这一路很轻松么?” 从海昌到吴郡皆是水路,江河漫涨,想也知道其间多少凶险。 他心知孙权领兵在外,一个朱治断然不能逼世家捐粮,在海昌紧急调粮后亲自领了小兵日夜兼程赶来,还没来得及铿锵陈词痛数吴郡诸家,在码头便被朱治的人悄无声息截了下来。 这仓粮也就换了个名,成了所谓世家捐粮。 顾邵不免忿忿,耐着性子忍到这一刻,方问:“你怎么知道伯言一定会送粮过来?” 李隐舟搭下眼看他,淡道:“主公令他屯田海昌,为的就是以应不测。” 也算拿捏了一部分粮草在自己手中。 兵权和粮草是断然不可能同时交给一个人的,不管孙权如何信任周瑜。 顾邵未察觉这后半截意思,只咬着牙替陆逊觉得委屈:“你也知道海昌这几年的光景,伯言难得有次立功的机会,就这么被你们一笔抹掉了。即便那几家如今不肯出粮,待主公回吴时,他们不出也得出,你这样费尽心机替他们铺路,他们又何曾会感激你?” 世家出粮本就只是个早晚的事,朱治等人不知海昌来援也就罢了,既然他李隐舟知道,为何还煞费苦心演这一出戏? 顾邵想不明白。 也不愿深思。 看他吹胡子瞪眼气鼓鼓的模样,李隐舟含了些微笑的嘴角牵得更深,这才踱步坐在他对侧,慢条斯理倒了杯茶。 顾邵冷着脸看他。 李隐舟自一绺薄雾后瞟他一眼,这才道:“主公行事凌厉,你应该知道他会选什么法子,这未必是伯言想看到的。” 青年眼中的冷焰陡然褪却几分。 余下淡淡的暗影映在深处。 片刻,方苦笑一声:“父亲也好,张昭、朱桓二公也罢,如今都已身在高位,主公该笼络的已经都笼络了,唯有伯言……你清楚他的脾气,虽然面上不说什么,但心底的事压得比谁都多。若他也像主公那样狠心一点,今时今日或许早就扬名天下了。以他的才华,本不当屈身至海昌一隅。” 晚风如沐,夜色落下。 透过半合的窗,深蓝的天幕上零星缀着几颗薄光的星辰,这样淡,这样远。 李隐舟道:“是,他不会永远屈身在海昌。也正因如此,才要先和缓世家与孙氏之间的关系。若是他在吴郡,也会用一样的办法。” 或许昔年的血债,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偿还。 顾邵垂下眼睫,片刻不语。 李隐舟知道无需多言。 他是顾雍之子,是陆康之孙,是在那场血洗中亲手执刀的少年,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能理解今时今日的陆伯言。 风乍起,寒鸦一惊,那深黑的羽翅划开视野扑向天穹,背着星光曳出长长的一线细芒。 那双低垂的眼中,隐约映出着细弱的光点。 “阿隐。”顾邵低着头,声音瓮瓮的,“多谢你。” …… 日子似炉顶上细细沸腾的药,平淡中滚着苦涩的味道。还好再苦涩,也慢慢热腾起来。 孙权率大军回吴之日,风雨尽褪,天光放晴。然而这样的风日下,迎接他的却是一座清冷的城,无数怀疑的眼神。 马蹄踏碎满地的落木尘嚣。 朱治亲自迎他入将军府,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一道来。 孙权松下厚重的衣甲向后一抛,淡道:“张公胸有大义,孤有意请他出关入仕,你以为呢?” 朱治笑了笑:“主公心胸宽广,张公会明白您的意思。海昌陆都尉暗中送粮,解了吴郡的燃眉之急,此事……” 孙权揉一揉肩,声音透着疲倦:“不令擅动是大过,其所为却算是立功,两相抵过,不奖不罚就是了。” 不奖不罚,也便无需旁人知道。 朱治深谙这话的门道。 也便不再多问。 次日,任命张允为东曹掾的命令便传了下来。 这桩并不算要紧的委令却如一把轻巧的钥匙,将那扇隔了血海深仇的门轻轻推开了一寸。 张允尚来不及高兴,另一道更引人注目的消息已经传入耳中,令他手中执棋的手不由一颤:“……南郡太守?” “是,主公拜周公瑾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屯兵江陵。还将程普、黄盖、吕蒙等人分任四处,说是布置防线,暂且修养。” “偏将军?南郡太守?”张允的眉皱了皱,拈在两指间的棋子便有些摇摆不定,“那便不再是都督了。” 且又把周瑜手下最激进的几人分派各地,究竟是为了休养生息,还是…… “主公在防他。” 五指收拢,那枚棋子便生生硌在掌中。 张允喃喃道:“毕竟,他有本事击溃曹军,也就有本事反咬主公,即便他没有反意,全天下又有几个人能忍得了自己的下属比自己更强?主公败北合肥,他却赢了赤壁又赢了江陵,功高震主啊。” 隆冬的风卷起竹帘,些许寒意顺着脚腕攀上周身,这手明升暗贬实在老辣,也足够狠心。 哒一声,棋子落下。 张允从沉思中抬首,却听对面的青年淡淡道:“也未必,姑且看着吧。” …… 孙权的一纸拜令发下,周瑜还他的却是请战西征的书信。 顾邵几乎讶异:“主公摆明了不愿意让他领兵,他干嘛非要在这个时候和主公犯拧?他明知道主公根本不会答应的,何必专程挑他的不痛快?” 孙权不会答应是一码事,此时西进也不算个十分明智的抉择。 前线历经一年浴血奋战早已兵马疲惫,后方又才从天灾中缓和过来,根本无力支援。周瑜行事激进但素来冷静,绝不至于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除非…… 一道冷光如急电划过脑海,将某些遥远的回忆蓦地照亮,李隐舟随口敷衍过顾邵,转身走向张机的房中。 随着脚步踏进,冷风掀起衣袍的一角,掠过肌肤激起一阵寒意的涟漪。 “师傅。”他重重靠在门上,目光闪烁盯着俯身拾掇着什么的张机,径直道,“你在江陵留了那么久,到底是为什么?” 张机铺展开羊皮的纸,慢吞吞地将书卷一摞摞叠进去,只以目光的一角瞧他。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轰—— 早春的第一颗雷落了下来。 穿堂的风携来细雨,无声地扑在人的面颊上。 李隐舟喉间哽着,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任凭雨落了满肩、满脸。 张机顿下手中的活计,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徒弟的面前,才发现他已经长了这么高,高到他要昂着脸才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他举着袖慢慢擦去他满脸的冷雨。 只冷声道:“阿隐,为人医者,不能强求,只能给予所求。这个道理,你应该早就明白了。” ,, 第 108 章 次日, 将军府差人请李隐舟前往侍疾。 是孙权的头疾又犯了。 内乱那几年,他曾假疾逼刘备不得不斡旋汉室以牵制曹操,和顾邵那小打小闹的折腾不同, 李隐舟是下了重手、用了狠药, 才将其遮掩成天衣无缝的样子。后来曾嘱咐他宽心修养以保无虞, 然而想也知道大局在侧,如何能弃置不顾, 一年年忧思累下,没病也积出病了。 顺着雨后的红墙一步步走着, 迎面撞见匆匆离去的朱治。 二人照面相逢, 彼此颔首算打过招呼。 擦身而过的瞬间, 却听朱治低沉的声音:“听说先生曾参与赤壁一战。” 李隐舟顿下足, 微搭着眼帘淡淡看他。 斜晖余照沿着高墙落下,在地上切割成光影分明的一线, 落在朱治的脸上, 将那紧蹙的眉扫上暗影。 沉顿片刻,朱治颇感叹地道:“老夫也曾自诩轻狂, 可比起公瑾却什么也算不上了。曹操来使宣战时,连张昭、顾雍公都觉得我们一定会输,唯有周郎慷慨陈言、剖析利弊, 那席话当真振奋人心。可以三万敌二十万,听上去太不可思议了,这根本不是能办到的事情。” 而周瑜做到了。 朱治又道:“老夫以为这就已经算完了,没想到他竟还敢反扑江陵意图北岸,居然还真给他又赢了。” 话到此处,他低低笑了一声,极尽欣慰。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看上去孤冷,其实比甘宁之流更傲、更狂。眼下他要取西川,恐怕西川就已经是其囊中之物了。” 诚然,今时今日或许并非取西川的最佳时机,但无人怀疑他能否取下西川。 李隐舟静静听完他一席话,只问:“您究竟想说什么呢?” 朱治满脸苍老、皲裂的皱纹深了深,那双看惯世情冷暖的眼定然注视眼前的青年,却反问道:“可这一去,他还会回来吗?” 风骤起。 满地泥泞滚着碎石溅在脚脖上,冰凉刺骨。 李隐舟目光骤然一狭,声音也跟着冷却:“若他想反,十年前在丹徒他就可以另立门户,何须等到今时今日主公羽翼丰满?” 闻言,朱治叹息一声。 “可旁人未必这么想。” 听到这话,李隐舟握紧的拳松了下来,眼中冷光褪去,轻轻一眨,又似往常和润模样。 朱治迎着猎猎的风,在片刻的沉默中苦笑一声:“人言可畏,人心更可畏,主公可以信他,但也不能不防他,令他屯兵江陵本就是个折中之计,缓一年半载依然会重用他。可公瑾实在是太急切了,这让天下之人如何看他,让主公如何答应啊。” 李隐舟最终没有答朱治的话。朱治恐怕也没有对他抱多大希望,偏在江陵大捷、孙权败走合肥之际,周瑜此番请兵直接将隐晦的矛盾推上风口浪尖,几乎昭然于众了。 …… 在院中等了片刻,直到天色偏黑、星辰升起,孙权房中三两来访的文臣武将才陆续走空。 他们脸色的表情各自迥异,显然持有不同的看法,但都未能从孙权那里得来一个确切的答复。 晚风扑着树梢,无声息地在枯萎的枝头擦出一抹新绿,李隐舟垂手看着新春的第一片叶,却听背后淡淡的一声:“来了?” 孙权披着一袭鹤羽大氅慢慢踱步到他身旁。 中宵河汉流转。 明亮的星辉落入那双深邃凝寒的眼,将其镀上一层冷寂的光,冷到极致,便似静水无波,只透出淡薄的落寞。 孙权仰头望着星河,缓缓道:“说来,孤平江夏的时候,你与顾邵皆在海昌,如今难得回吴,却又看见孤输了的样子。” 李隐舟未料到他会说这话。 可细想也就明白过来。 流言就像滴水,淌过心头似乎不留丝毫的痕迹,然而年年岁岁地穿刻,再强硬的心也难免凿出空洞。或许只有在他们这些总角相交的旧友面前,年轻的主公才偶尔卸下那张傲慢冷酷的面具,说几句和属下不能说的话。 他循着孙权的目光看天,轻声道:“主公何来的输?” 孙权淡扫他一眼。 李隐舟直视过去:“主公出兵合肥为的是策应江陵,既然江陵赢了,主公自然也就赢了。” 他顿了顿,目光低垂,眼睫筛下淡淡的影。 “旁人观星,我却觉得夜空浩瀚,包罗万象。” 这话并非纯然安慰孙权。 后世总以不善的目光揣测这对君臣的关系,却忽略了大军压境、兵临长江时,唯有孙权坚定不移地将信任交托给了周瑜;两地夹击、江陵决战时,也是孙权毫不犹豫地成全了周瑜的荣光与辉煌。 夜空的浩瀚,由星辰照亮。 孙权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更不会因此忌惮周瑜,唯独主公二字压在肩头,其上是滚滚风云,其下是千百万人,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 听他这样说,孙权偏过头,竟是淡笑一声。 眼中冷霜似冬雪微霁,烁着细融的光。 李隐舟只觉这份真挚分明得耀眼,至于刺目,令他有些不能直视。 闲谈两句,才替他诊脉。 这回也不是装病,是真头痛得厉害了才肯以弱示人,也不知他这几年是如何生熬过来的,竟半点没在旁人面前露过破绽。 待开了药方交给下人,孙权亲自送他至府门。 “主公。”临别时候,李隐舟终是托出心头重重压着的话,“你拥有的,并不止是公瑾一人。” 孙权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颔首道:“孤明白。” 第二日,孙权便许了周瑜的西征的请求。 顾邵简直不可置信:“你究竟说了什么,居然把他给说动了?” 尽管时机匆忙,但赞成西征的人也不在少数,这群斗志昂扬的主战党没能在孙权那里讨到好脸色,他三两句话居然可以四两拨千斤? 李隐舟看他一眼,只道:“我不过是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孙权既有勇气在极大的劣势下迎战曹操,野心当然不止局限于江东寸土,何况西蜀正有刘备养精蓄锐,若能拿下西川,几乎就等于占领了军事高地。从这一点看,他和周瑜的意见本就没有矛盾。 他唯独忌惮兵权集中,不好收拾。 毕竟,他未必能永远和周瑜看法一致。 沿江的部署已经四散定下,能给出去的兵权都是精细地估量过的。比起这个,倒不如说他从未怀疑过周瑜的忠心,此前的作为更多是为了敲山震虎,提醒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谁才是真正的主公。 但流言仍愈演愈烈。 每个人都坚信周瑜能赢。 可赢了以后呢? 在一派狐疑的目光中,西征的脚步终归是在江陵远远地往前迈开。 短暂平静的几日中,亦有一道不大起眼的命令的传下。 孙权令顾邵接替年幼的孙邻,去领豫章郡太守,即日赴任。 这在旁人眼中当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孙邻原只有九岁,豫章郡一应事宜皆是周边郡县的主事帮衬料理,太守位上挂了几年宗亲的虚名,谁都知道这是虚席以待主公自己的心腹亲信。 顾邵作为顾氏嫡子身份矜贵,且其年少成名、文章斐然,这个决策于情于理都挑不出错。 唯有顾邵自己片刻默然。 他本打算继续长留海昌。 “其实在海昌教书挺好的。”迎着飒飒江风,他半开玩笑地抱怨,“以往我想入仕做官的时候,主公总和我吵架,现在我乐得教化一方,他却又看不惯我清闲,早知他这么难伺候,我从小就当和他断交。” 说这话时,他目光循循落在吴郡灾后渐渐重新恢复生机的广袤土地上,唇畔染上一丝眷恋的笑。 这毕竟是他长了许多年的地方,留有太多回忆。 李隐舟知道有些话顾邵已不当问出口,他也绝不会再提,只闲谈似的聊起:“听说迁出去隔疫的病人也都好转,他们即将回城,你留下来也只是做苦工,不如早去。” 海鸥铺展着羽翅膀滑向蔚蓝的天际,阵阵江风扑卷而来,带来南来北往自在的气流。 顾邵收拢目光,拿手臂用力撞了撞李隐舟的肩,最终只道:“……后会有期。” 李隐舟目送他离开。 孤帆远影渐渐吞没至无垠的碧空中。 如同往事不再回头。 …… 流民散去,又送走了聒噪的顾邵,城南的医馆顿时冷清下来。只是几日的功夫,便觉天地换了副新貌,万物似乎都在春风春雨中复苏过来。 宁静在江陵大军西征的第七日被打破。 这日,雨淅淅。 孙权立在雨中,溅起的水雾沾湿了眼睫,那双冷肃的眼沁着血一般的红。分明的戾气被强压进眸底深处,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某种野兽的怒吼—— “你早就知道了?” 隔了重重的雨帘,他的表情扭曲而模糊,命运好似一次又一次给他的人生开着荒谬的玩笑,令他总在如意时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从父亲到兄长,再到如今,他还有多少可以失去? 李隐舟踏过冷雨,走到他面前。 他道:“只比主公早几日。” 哗—— 话音未断,一道疾厉的掌风切断雨幕,重重挥至身后的墙上。 一道细细的血线顺着裂开的墙纹滑下。 孙权的眼几乎贴在面前。 眼神蔓延着血色。 他几乎是质问:“你既知他在江陵身受重伤,为什么不告诉孤?你知道他性命垂危,为什么还要劝孤许他西征?” 为何? 张机的话犹萦在耳畔。 “我至江陵时,他的箭伤已经深入肺腑,除非开膛剖肺方有一线生机,否则救无所救。可他断然不肯答应。” 周瑜怎么会答应。 夷陵的拉锯好不容易才破开一年的僵持,战机转瞬即逝,那样紧要的关头,一个都督,如何可以拿三万人的性命和背后的万千无辜去赌,去赌他一人的活路? 张机唯有深叹。 “……我答应过他不会声张,用尽了手段帮他续命,但也终归有限。阿隐,为人医者一世悬壶,若不能全其百年,起码应该令其如愿。” …… 眼睫一眨,挂不住的雨珠滚下脸颊。 李隐舟用力拧着眼皮克制着情绪,他尚且有师傅替他擦去冷雨,可眼前高高在上的将军,他已经没有父兄可以帮他撑着这片天了。 他只能咬着牙保持着平静:“主公,江陵一战必须赢。” 为了这场胜利,他们已经流了太多的血,赢来的或许不多,但能输的已所剩无几。 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周瑜选择以一纸野心勃勃的战书迎合旁人的猜测,将猜疑的目光独自承担。 这是他能为孙权、为战后的江东做的最后一件事。 雨势越发地大,雨声响亮得近乎空阔,天地山川在一派寒寂中骤然模糊了颜色。 李隐舟只觉得颈窝一片濡湿。 冷雨中,落着温热。 耳侧是孙权沉坠的声音:“他连孤要削他的兵权都猜到了,那纸战书早就备好了,只有孤是个傻子,被你们玩弄在股掌之中,还浑然不知。” 人生悲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年轻的主公未能免俗。 李隐舟凝视着眼前本该冷面无情的将军,许久,方道:“他也知道主公会答应他西征。” 周瑜临终时写下西征的请战书,或许是为了映证旁人的猜测,或许是为了成全孙权的声名,但这同样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征程。 在生命的尽头,他的梦想依然得到了应允,得到回音。 雨纷飞不尽,人间沧桑。 孙权哽咽片刻,砸进墙中的拳慢慢放了下来,握在身侧,用力地握紧。 —————————————— 早春二月,周瑜的灵柩回吴,按其在江陵时留下的遗愿,葬在庐江,巢湖之畔。 一别数年,庐江舒县风光依旧,风雨与战争未能摧垮这座千年古郡,夕阳斜照勾勒出沉重的轮廓,山一般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 来迎灵柩的百姓绵延不绝站满了堤岸。他们手中提着一盏盏油灯,那微弱的灯光在江风中扑动,照亮来时的路。 不知是谁喊了句。 “看,他们回来了!” 残阳如火,点燃了碧空,也燃尽江花。满江跳动的烟霞中,所有送行的的军舰、商船、小舟皆换上白帆,在水天的尽头慢慢出现。 千万船帆飘摇在江心,迎着长风落如白雪。 …… 数年之后,年轻的孩子总问起这段往事。 在寂黑的长夜中,他们不得不依靠这些行将就木的老人口中只言片语的描述,去寻那些渐行渐远的荣光。 “先生,周郎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风雅?赤壁的大火是否很壮观?” “是很壮观。”李隐舟想起的却是那日,千万的白帆聚如巨浪,映出潋滟江天。 他低头看着膝下明亮的,年轻的眼睛,笑道:“不过,最令人难以忘却的,还是惊涛中的千堆雪。” ,, 第 109 章 周瑜的葬礼来了许多人, 有支持他的,有曾反对他的,有苦寒的百姓, 也有显赫的世家。他们中有吴人, 有蜀人, 甚至北原来客。在料峭春寒中,那些曾经的芥蒂暂且被搁下, 人们在这场仪式中默然送别一个时代的骄子。 飒飒江风迎面拂来,一袭青衫卷着扑扑风尘映入眼帘。 诸葛亮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的轰动,连此刻的刘备也不过占据了荆州中的四个郡, 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在天下这卷鸿图中只不过是隐落一隅的一粒星沙,无人看清那点光芒是他自己的, 还是映着别人的。 及至堂前,他的脚步顿了一顿。 一柄长/枪横至额前。 凌统挑着枪看他,面色极为冷淡。 诸葛亮客气而温文地浅笑:“凌都尉这是何意?” 凌统的眉一抬:“我倒想知道诸葛先生来此何意?” 诸葛亮的笑便淡了淡:“自然是来吊丧的。” “吊丧?”凌统不耐地拧着手腕, 眼神却漠然几分, 隔了枪尖的一点亮光, 冷冷逼视过去。 他没有把话挑明,但敌意已经十足明显。旁人来吊丧, 起码衣素白,挽长联, 而他诸葛亮呢?不仅没有半点尊重的样子, 竟还敢在灵前笑语! 前隙未填,却上赶着来找不痛快? 见其岿然不动,凌统的手再按捺不住,正欲抽□□去的一瞬,一张更有力的大掌沉沉按在肩头, 生生将其动作摁住。 凌统极烦躁地往后一瞥。 却见甘宁同李先生两人并肩立着,一个蹙眉不语,一个更索性施力将其生拽退两步。 “你放开!”他咬着牙压抑着怒火。 甘宁自然是不听这等毛头小子的招呼,给李隐舟一个你来应付的眼神,揪着凌统的肩阔步往人群疏处退去。 凌统顾及灵堂的静哀,克制着没嚷出声,唯独一柄枪杆深刻入泥,被甘宁连带着往后拖出数尺,擦出一地火星。 本搁在诸葛亮眼前的枪在凌乱中晃了几晃,枪尖乱挑,将那飘在江风中的薄衫划成两爿! 而诸葛亮却纹丝未动,眼神依似空山淡影、静水无波,一眨将风波泯去。 直至二人身影消失在视线,李隐舟方上前道:“鲁将军悲痛难解,三日以来水米未尽,未能亲身待客,实在难以周全。凌都尉尚且年轻,又是失怙失恃之人,惯来视都督如长如兄,一时悲痛失仪,也烦请先生见谅。” 一席话虽指着鲁肃和凌统待客的不是,却隐约透着护犊的意思,他们再怎么失态也只因性情所致,自容不得外人指点是非。 诸葛亮岂不懂这话的意思,也并不计较凌统的敌视。透过深深的院、长长的挽联,他往里看了一眼,终叹息出声:“昔日赤壁一曲如在亮之耳畔,可惜弦断曲终,竟成绝响。” 长风挽起青色的纱,在他清癯的脸上扑卷如云。 他的目光绵长不绝。 李隐舟明白他的心情,曹操大军压境之刻,吴人有多绝望,蜀人便有多惊慌,起码在那一日,他们曾真心同仇敌忾、唇齿相依。 而今,那颗最亮的星熄了。 于是前方的路,又晦暗不明。 他道:“再好的琴,也要有人懂得听,否则阳春白雪,也徒然寂寞。” 诸葛亮不意他竟看透了自己复杂的心绪,那些微的笑意又浮上唇角,眼神和缓如风,散向远方。 “高山流水广,知音故人稀,公瑾一生得遇知己,某只为其欣慰,只觉钦羡。” —————————————— 告别逝者,浪涛依旧,一刻不停奔腾入海。 尊周瑜的遗志,孙权拜鲁肃为偏将军,代替周瑜继续统领吴军,就连其私有的四千兵马都皆归其亲领。 这个决策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周瑜与鲁肃二人虽是多年知交,但近年来的立场并不相合,起码在对待刘备的态度上他们的意见是截然相反的,周瑜更见强硬,而鲁肃却坚持联刘抗曹,以和谋胜。 而今刘备坐拥荆州四郡,一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盘。取之如肋上剔肉,未必轻松,也不见得肥厚,但放任其滋长,却又如纵虎归山,不知何时就能反扑其主。 更重要的是,没人敢断定当这块肋骨把自己噎得够呛的时候,一直虎视眈眈贼心不死的曹营会不会趁乱取机,坐收渔人之利。 是战,是和?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鲁肃。 毕竟,他年轻时候也同周瑜戮力同心,甚至第一个提出“竟长江之所极”的二分天下战术,即便后来与刘备达成暂时的联盟,也是建立在积极迎战曹操的基础上。 和故事中一味和稀泥的老好人形象不同,鲁肃本人有一种沉稳的热烈,有着令人信服的豪情与阔达,上至黄盖之流老将,下至每个毛头小兵,都默默翘首等待他与主公定下最终的决策。 船过柴桑,回吴的只剩下没有功名在身的普通百姓。 吴郡距离前线委实遥远不利指挥,所以孙权曾一度筑城京口,久居柴桑。此番江陵大捷,他又决定迁居秣陵,改其为建业。 秣陵即后世的南京,地理位置极为惹眼。 建业二字更折射出他尘封已久的野心。 天下的视线,在这一刻汇聚于吴。 而李隐舟乘轻舟小船,慢慢踏上吴郡江岸。 斜阳如火,江花欲燃。 马蹄哒哒踏过古郡小道,顺着青石板的路缓缓而行,路上三两的行人微一怔,在认出年轻的先生后颔首招呼。 风也静悄。 偶尔,也见一两张熟悉的脸擦身而过,在他视线中愧然低头,李隐舟略停下脚步,关切地垂问:“孩子还好么?” 那老汉忙不迭地点头,微红的眼眶沁出泪,终是有机会说出口:“好,都好,孙先生等我们一个个好利落了,才带我们走的。先生,我们……” 李隐舟止住他的话:“那便好。” 打马走过长桥。 灾后的重建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砖一瓦地重新建回原本的模样,记忆中的长街慢慢重现在眼前,却比以前新了些,又亮了些。 直至城南,灯尽人稀。 寥寥归行的学徒抱着竹简迈出大门,沉坠的重物把整个人的腰都拉弯下去,少年们一派笑语,嘟囔着先生的如何冷面无情功业繁重,以至年逾二六尚未出阁。 佝偻的视线中,骤然飘进一袭熟悉的衣衫。 董中第一个抬起头,乍惊乍喜地喊了句:“李先生!” 其余学徒纷纷抬头。 竹简哗地落了一地。 李隐舟栓了栓马,俯身替呆立的学徒们一本本捡起医书,手指搭在那卷《伤寒杂病论》上,颇心疼地拭去沾在上头的泥。 密匝编织的竹片苍黄古朴,正低头收拾着,细成一线的缝隙中不知何时映上一抹鲜亮的绿。 手中的书卷便被人抽走了。 抬眸,正正撞上一双极灵动、明艳的眼。 孙尚香目光聚散不定,眸光微烁如江流上细碎的晶光。 李隐舟知道此刻她必有许多疑惑,事情已经了结妥当,他既没有留在柴桑前线辅佐孙权,也没有归于海昌继续顾邵的事业,却偏孤身一人回到吴郡,回到这城南一隅的医馆,难道又有什么别的隐情? 许多疑问一掠而过,孙尚香弯了眼眸,只轻道:“回来便好。” 她想,吴郡原是阿隐第二个家,又为什么不能回来? 李隐舟这一回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董中这些孩子,少年人难免有些慕强的心性,越是打压得他们抬不起头的,越在心里偷摸摸地看重着,只盼再偷师几分,来日比他更厉害,更从容。 原以为他一定会从军而行,没想到先生又回吴郡,简直天上砸馅饼的好事,岂能不好好接着? 于是桌椅茶水一溜烟地伺候过来。 孙尚香无奈地叹气:“这时候知道乖觉了。” 李隐舟环视一圈,却不见张机身影,猜度他大抵是又去浪迹天涯,心头正感失落,却听董中道:“仲景先生已提前动身去了海昌等你,说是想看看这些你怎么生活的,陆都尉来信说人已到了,先生不必忧心。” 这样直白关切的话,当着自家徒弟的面,张机是断然不肯说出口的。 可为人师长又难免俗,明知他已经长大成人,却总想看看自家的孩子这些年过的好不好,受了多少苦,遇了什么事,在怎样的风雨里才长成这样端正又坚韧的模样。 落叶归根,他就是师傅的命/根/子。 他始终知道。 在垂暮之年,张机只想安静地陪着徒弟再走一程,走远一些。 …… 次日,李隐舟翻出张机带来的《华佗针灸经》,翻至麻沸散一页。 这本在史册中失落的古籍记载的远不止穴位,还有长达数十年手术的经验、器械的形制、麻醉的秘方。而大名鼎鼎的麻沸散就是其中之一。 李隐舟自己早年曾研制出麻醉用的汤剂,但比起专精外科几十载的华佗而言还欠了些火候,如今终于有机会研读先人的精粹,一时之间竟有些出神。 也唯有董中斗胆敢来问:“先生,您看的是什么?” 一双明净又大胆的眼不住地往书册上提溜着。 李隐舟也无意隐瞒,搭在竹简的上的手指往下滑动,耐心教他:“此方名为麻沸散,服下之后可以令人如死尸一般瘫软不动,浑身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届时便可以尽管开膛行刀,病人无知无觉,数个时辰后才会苏醒。华佗先生早年就曾借此方扬名四海,为肠病患者剖肚断肠,而那人在睡梦之中就得痊愈,因此为世人称奇,甚至以为其有巫蛊之术。其实万物皆有因果,这方也有配伍的道理,并不是什么奇人异术,而是刻骨钻研的结果。” 董中听得半懂不懂,但却啧啧有味,扭着李隐舟问长问短。 孙尚香想起昔年旧事,想起那个已经十五有余的孩子,脸上添一抹柔暖的笑,不由道:“其实你们李先生早年剖腹取子,名遍江淮,如今又研习麻沸散的方子,难道又想重操旧业?” 这话是拿十几年前的笑话打趣他。 李隐舟却只是笑笑,并没接话。 …… 次月,蜀中来使,刘备带着心腹几人亲自来吴,在拜会过太守朱治后,便脚不点地,领着三仓厚重的礼物直奔将军府邸。 算一算日子,也的确到了刘备求亲的时候。 看来孙权与鲁肃已经定好了战略。 李隐舟垂眸瞧着眼皮下的《针灸经》,慢慢翻至下一页。 他或许不能改变历史,但仍不愿输给命运。 ,, 第 110 章 刘备星夜来吴, 直奔将军府,其目的已昭然若揭。 直接朝孙权求亲未必讨巧,不若先斩后奏以礼逼人, 三仓厚礼正招摇地泊在码头,这个上门佳婿惯会拿捏世情, 想必早就把风声放出去了。而今前线刚刚结盟,吴老太顾全大局, 怎么也不能直接翻脸。 刘备此举却也恰印证了其内心的不安—— 他并不相信孙权真心容得下他。 联姻既可以是巩固双方关系的一道玉帛, 却也可成藏在袖中的一枚暗箭, 若他日孙权翻脸无情, 他便可借孙氏女子抵挡, 即便挡不了孙权的刀,也势必给他冠个弑亲不仁的恶名。 是故, 吴老夫人密请李隐舟入府诊脉,也便丝毫不出其意料。 朱治等人固是老谋深算,新上任的张允一派也算胸有城府, 可他们更多顾惜的却是战局, 是天下, 而非小女儿间菲薄的一点私情。比之此等高官,身无官职、两袖清风的李隐舟已算得上她少有可用的人物。 倒是孙尚香不由起了疑心。 “阿隐, 母亲请你去做什么?” 屡经沉浮,她那年迈的母亲早已放下世尘潜心修佛, 在青灯佛龛中刻意回避着与过去相关的一切。 即便是真病了,也只当偿还罪业,再不肯轻易踏足世俗半步。 而今刘备带了厚礼入吴,老夫人亲自下帖请李隐舟登门,不免令人觉得微妙。 李隐舟收敛好药箱, 只蜻蜓点水地看她一眼:“她有解不开的心疾,不治将愈深。” 心疾? 孙尚香眉头微颦,似明白些什么,细柳似的眉下垂下淡淡的影,一贯明亮的眼落上轻薄的惆怅。 她便不再问。 …… 李隐舟匆匆打点好行头,趁着天光稀薄抄小路至将军府的后门。 昨夜疏风小雨。 松软的泥铺在地上,一行春燕倏地掠过视野,轻灵的燕尾忽闪穿梭,将低垂的柳裁开新绿的芽。 一行歪歪扭扭、圆圆滚滚的脚印胡乱印在泥里。 大概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尚且走不太稳,两排脚印你踩着我我踩着你,跌撞了一路。 看着还挺可爱。 可孙权没有这样大的儿子,宗亲也早在节后各自回到彼此的驻地,将军府里哪来的小屁孩? 脚印顺着小道拐进花园。 李隐舟正准备转回视线继续前行,忽问隐约水花溅落的声音,心尖莫名闪过一丝不妙的警醒,撂下重重的药箱拔腿便往池边跑去。 及进花园远远一望,果见池塘中荡开水光,一个小小的孩子溺在其中,正手脚并用地扑腾着! 李隐舟不及思索,快步趟进池塘中,在扑面而来的水花中眯紧了眼,用力喊了句:“别动!” 面前的动静可算消停下来。 所幸水不大深,展臂就能将小鬼提住。 李隐舟伸长了手一捞,小屁孩顺势扑进李隐舟的怀里,一双圆滚滚的手竭力抱着他的脖颈,仿佛抱住一块浮木,恨不能把自己勒进面前的胸膛。 李隐舟几乎给他扑了个趔趄,却又不能撒开箍住小屁孩的手,失去重心的身子往后踉跄几步,在软泥里一个不稳直直往后跌去。 噔—— 后脑勺生生磕上石岸,钝痛霎时逼出满眼的金星。 一片模糊的水光中,李隐舟不由咬牙切齿。 哪家的倒霉孩子这是! 耳边正嗡嗡作响,遥遥却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雨点似的踏来。 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下。 风声掠耳。 这人倏地半跪下来,弯折的膝盖砰地落地,震起数粒水珠。 “少主!” 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上的小屁孩呛咳一声,挣红了脸。 这时,李隐舟看清了那张倒映下来的脸,星眸剑眉,棱角分明,极端正,而刚直。 他在赤壁曾远远见过此人。 不待他狼狈地打声招呼,这人已急切地将小屁孩一把抱了过去,焦急中脱口喊出他的小名—— “阿斗!” 李隐舟从惊讶中缓过神,撑起手从晕眩中起身,来不及拧干满身的泥水,草草查验过小孩的口鼻,翻手将其转了个姿势趴在对方膝盖上,手腕重重往其背上一锤。 “咳……唔。” 一股池水从口鼻里面喷出来,精疲力竭的小孩终于醒过神来,胸口一抽,啪嗒啪嗒掉下眼泪,哭啼里抽出空,极委屈,也极怯懦地唤了声: “……赵公。” 李隐舟缓缓呵出一口气。 没出人命就行。 这才理了理满身的水草,倒出兜满两袖的水,尴尬地牵动嘴唇:“别来无恙,赵将军。” 赵云原还端着的脸一愣,旋即认出此人。 两人照面相对,都没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片刻的缄默后,皆无奈一笑。 唯有赵云膝上的刘阿斗满脸通红,瑟瑟发抖,不晓得大人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 刘禅这个孩子,说起来名气并不比他父亲刘备小。 民间曾流传着一些隐秘的传说,据说昔年刘备在长坂坡遭遇曹军,慌乱中抛妻弃子而走,尚在襁褓之中的刘禅险些丧命,亏赵云一骑孤马独返曹营,拼死将夫人和幼主从曹操手中夺回。 不知何时,这故事又添了些隐隐绰绰的情节,道是刘阿斗出生前夜,其母夜梦仰吞北斗七星,是故取名阿斗。 本以为是个大吉的征兆,可这孩子却总伴着灾祸。 于是这祥瑞就有了另一番说道,许多人便认定了刘禅是灾星祸世,只会给刘备的事业带来诸多不幸。 刘备抛妻弃子这冷酷的举动,看上去也便顺其成章,乃至理所当然了起来。而至后来不计前嫌地养育妻儿,简直可堪为仁善之表率。 流言霎时淌过心间,李隐舟眨一眨眼便撂在一旁,调理好了呼吸,方细致地查验过阿斗的周身。 三岁多的小屁孩粉雕玉啄,软乎乎的一团,蔫了吧唧地缩在赵云怀中,瞧着倒比同龄的孩子老实许多。 却又隐约觉察出些许违和。 总觉得这样腻乎大人、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不当一个人在池塘边玩耍。 …… 片刻后,刘备才踏着春风从容不迫地赶来。 诸葛亮并未随行。 在亲眷事宜上,他似乎总是更信赖那个只身入血海的白袍将军赵子龙。 五十岁的刘备看上去并不显老,布满细纹的眼角被笑容拉得平整,大约是笑得太多,那饱经沧桑的脸竟显得有些刻板,似戴了厚厚数重面具,总能在合适的场合熟练地翻出合宜的那一张。 他从赵云手中接过不停哭噎的阿斗,将他放在地上,一双厚重的大掌托着阿斗的肩,极严肃地训斥道:“落入水中是你自己走路不当心,你怎么能用哭声告状呢?李先生救了你的性命,你应当好好和他道谢才是。” 三岁的孩子哪里听得懂这些大道理。 可在父亲严厉的眼神中,阿斗似乎懵懵懂懂意识到了没有人会哄着他,委屈了一张小脸最后抽泣一声,咬着唇泪汪汪地盯着肃立一旁的赵云。 赵云搭在短刀的上的拇指动了动,没有出声拂主公的脸面。 阿斗求助无门,知道一顿板子定是躲不过去,只得哭丧着转过脸,对李隐舟行了一礼,磕磕巴巴地道谢:“谢谢先生。” 小小的年纪,连路都走不稳当,话都说不齐全,却已不得不在成人的学会俯仰。 李隐舟俯下身,垂眸看他泪光濛濛的眼睛,轻轻地问:“少主是怎么来吴的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阿斗却是听明白了,憋红了脸想了一想,努力将话说得清楚利落:“阿斗是坐船来的。” 李隐舟赞许地对他笑一笑,又问:“船又靠着什么而行呢?” 阿斗想也不想地:“水。” 可水也差点淹死了他。 他不解地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抬头望着高高瘦瘦的先生,见那双极好看的眼微微湿润,温和地一眨,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阿斗腼腆地扭了扭,极小声地问:“水能托起船送阿斗来,也能害死阿斗,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此话一出,虽没有人答他,可他那孩子式的敏/感分明地察觉到围成一圈的大人们脸上的表情都轻松不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对于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可能只是表面的意思,然而被李隐舟循循善诱说出这番话,已足够算得上聪慧嘉敏。 就连刘备肃然皱起的眉也平展地舒开,含蓄地牵唇一笑,难得地将儿子抱上手臂。 他对着阿斗的小脸道:“水变幻无穷也。雨是水,可滋润万物,也可汹涌成灾。江河是水,温存时可以载船行舟,澎湃时又能颠覆众生。柳叶上的露珠是水,可催生新芽;而去年的冬雪也是水,又能冰冻天地。阿斗,世上万事万物无一只是水,却无一不是水。你要记得,水是上善,也是凶邪。” 说这话时,他那淡若惠风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将军府的一草一木,又不动神色收回眼底。 抛开各自的立场不论,刘备这席话意味深长,是数十年世俗里酿出的一壶浊酒,辛辣中透出苦涩。 可惜对年幼的孩子而言,只有晦涩的劝退的滋味。 尽管如此,阿斗还是很用心地听着,绯红的耳尖像绕了朵彩云,再苦的话听着也是绵软的。 忙碌的父亲能这样心平气和地抱着他说一席话,他忽然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水落得太值当了。 春风一荡。 别在李隐舟腰间的铃铛便清脆地响了响。 沾着冷水的银铃在日光中微微晃荡,折出一道细细的光,勾得年幼的孩子痴痴望过去。 却又不敢开口要。 李隐舟目光落在他怯生生的眼上,那软糯的童真在乱世中极为难得,作为年长者,他理当实现这个小小的、弱弱的心愿。 刘备也客气地看着他。 手指已搭在了红绳上,却忍不下心勾下来,垂眸静立片刻,终只是伸手揉了揉阿斗的额发。 温吞地、和缓地对他道:“庐江的风铃也很动听,有机会我带少主去看看。” 阿斗似懂非懂地听着这话,只觉落在额上的手掌温温凉凉,闻起来和赵公身上那总是血淋淋的气味不同,带着药的味道,有点苦。 但很亲切,很温柔。 …… 刘禅落水的小小风波就这样眨眼散去,李隐舟推诿过刘备的宴请,换了条道至老夫人院中。 院门虚掩,雪白的墙将春色隔在外头。 干净的庭院寸泥不染,竟至有些凄冷,李隐舟着一身湿透的青衫,踏过便留下一行分明的水印。 仆从寥寥。 只剩老夫人只身跪在案前,拿火箸拨了拨积在龛下的炉灰,静静焚一柱香。 笔直一绺香烟升过眉心,而她神色凝然,既虔诚,又淡薄。 听到背后湿答答的脚步声,老夫人双手合拢,将点燃的香竖进博山炉中,方垂眼往后斜看他。 “怎么落得这么狼狈?” 李隐舟将之前救刘禅之事一笔带过。 “偏在府中。”老夫人便沉沉起身,佝偻的身子已只能及李隐舟胸口下,可那平缓的目光依旧透着镜一般的通透,“若不是你想办法给他谋了些脸面,可知要传扬成什么样子。一个连亲子都敢设计的人,竟想娶走老身的孙女,他倒会挑。” 孙女? 李隐舟的目光陡然一暗,按熟知的历史,刘备所求当然是可算同辈的孙尚香,他竟把主意打到了孙茹身上? 老夫人只瞥他一眼,在其微愕然的眼神中缓缓道:“这才是其精明的地方,两家好便好了,若是起了嫌隙,阿香纵是死也不肯服软的。以至于两军交战,刘备以其要挟,她定不能让其如愿。” 按孙尚香的脾气,宁肯玉碎,也绝不容他拿自己的命要挟吴军,刘备的计划便落空了。 可若是阿茹…… 她是孙策的女儿。 孙权继任将军、统领江东之时,不知经了多少风言风语,世人只等着他露出冷酷阴森的一面以印证那些卑劣的想法,若他不顾及阿茹的生死对刘备翻脸,那就坐实了某些臆测的想法。 人言可畏,人心难测。 朱治的话果真不假。 刘备能靠着一句“匡扶汉室”起家,对人情世故的修炼已炉火纯青,而今仗着刚结盟的热乎便开始筹谋日后兵戈相对的一天,可见他对孙权布置的计划早已有了些许预感。 其能成事,当然不仅凭靠一副忠良的面目。 李隐舟搭下眼帘忖度片刻,正欲同老夫人商量其后的事情,却听厅中极轻一道人影步步靠近。 孙尚香不知何时已跟了来。 云隙后的日光洒下,落在身上,投下淡淡一道消瘦的影。 她定定地道:“阿茹不能嫁。” 作者有话要说:  阿香真的是好结局 ,, 第 111 章 孙茹不能嫁, 谁嫁? 老夫人倦怠地掐了掐额角,蒙着白翳的视线中,孙尚香着一抹淡青的裙, 便如一道经年不见的春色照入她凋零的生命。 她放轻了声音:“刘玄德之心昭然若揭,此去便是龙潭虎穴。别说你的兄长断然不肯,就算他肯,我也绝不答应。你安心回去, 母亲自有办法。” 一个垂垂老朽的妇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孙尚香的眼根有些发酸, 她的母亲好不容易放下执念,却又要为她做一个恶人,双手沾血。 她扯着唇角硬下脸色:“母亲已经潜心修佛这么多年,理当六根清净两眼空空,不该再踏入世俗之中,更不当动了杀念, 徒增罪业。” 老夫人片刻不语, 慢慢踱到她面前。 仰头捧着她微颤的脸, 看清这双含泪的眼, 哄一般地轻声道:“傻孩子, 我还有什么佛可以念, 还有什么业不曾犯?我毕生所剩的唯有将军和你,我只要你平安长乐,一世无忧。” 只要阿香可以好好的, 她坏一点、自私一点又如何? 孙尚香终忍不住, 伸出手将她环住。 下颌挨在她温热又松弛的肌肤上, 才发现她已经这么瘦、这么矮小,小时候牢牢揽住自己的那个怀抱,原来如此轻、如此薄。 却依然用着全身力气, 护着她,暖着她。 …… 待母女二人依依不舍地分开,李隐舟方缓步走上前去。 他相信老夫人自有自己的办法去“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刘备仅带了亲信来吴,若想动手,眼下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一刀下去杀死的绝不止是一个刘玄德,蜀地无主,三足之势塌了一脚,战争将会以山崩之势重新卷来。 鲁肃联刘正为牵制曹操、避战修养。 这也是刘备敢堂而皇之亲身赴吴的原因。 不待他开口,老夫人陡然转眸看他,眼中泪光倏忽冷却:“你若想劝我嫁了阿香便不必多言,这天下的死死生生由不得我,可谁要动我的女儿,我便杀了谁!” 只要想起刘备此人抛妻弃子之举,想那战火中、冷水里苦苦挣扎的孩子,竟不敢遥想自己的女儿将要日日面对着怎样的一副圣贤皮囊的魔鬼! 但凡一想,便觉得心如刀绞,五内俱焚。 手腕上一长串的佛珠深深硌入掌心,直压得五指根失去血色,一片苍白。 话音落定,便见孙尚香撩开裙裾噔地跪下,仰首长看自己的母亲,热泪盈出眼眶。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却字字句句分明:“母亲,我是您的女儿,可天下谁人无父,谁人无母?有谁愿意自己的儿子上战场,愿意自己的女儿远嫁?谁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谁愿意守着枯骨终老?我是孙氏的女儿,是破虏将军之女,讨逆将军的妹妹,若能换吴十年清安,此身也算对得起父兄精魂英血。” 说罢此话,她重重三叩首。 再起身,面上已仅有果决、傲然。 被泪洇湿的眼角迎着冷风吹干。 她的目光定格片刻,便漠然地抽回,跟着坚决的脚步一同转身离开。 “阿香……”老夫人匆匆往外撵了两步,踉跄中被门槛一勾,几乎扑跌下去。 下坠的视野中,一双手用力将她扶住、扶稳。 她听见李隐舟低沉下来的声音:“夫人不必伤心,阿香此去,某一定还您一个完完整整的女儿。” 老夫人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他,眼底收不住的悲怆依旧无声淌出。 菲薄中天色中,青年挺秀的鼻梁勾出一道明锐的日光,一双黑寂的眼空山静影,深藏暗光。 他的手却是温热有力的,力道沉稳,托住她不往下跌。 可人一去蜀,如何能够全须全尾地回吴? 似看穿老夫人心头所问,他补道——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 刘备娶亲的消息在三日后才公诸于世。 娶的却不是他心念的孙茹,而是已经年过二六的大姑娘孙尚香。 孙尚香仅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他。 “若您娶了阿茹,以后见面将如何称呼兄长呢?” 他若娶孙茹,论资排辈便成了孙权的晚辈,难不成要以五十的岁数喊二十八岁的孙权一句从父? 半生煎熬至今,他已忍耐得足够多,足够久,再没有任何痛楚可以穿透他心头重重密布的刀疤真切地中伤他。唯有流言蜚语似挥之不去的苍蝇,时时刻刻嗡鸣在耳畔,磋磨着他看似坚不可摧的意志。 但他也是人,不是一尊雕塑,一个泥偶,也想偶有清净。 于是双方各退一步,定好次日回荆州。 听到这个消息时,孙尚香只是淡然冷笑:“他娶谁都是一样的,左不过是怕兄长来日和他翻脸罢了,也不知为他出生入死的甘夫人如今是否如意。” 李隐舟见惯了她明媚的笑容,倒许多年不见她冷脸对人,不由想起小时候她那是非分明的倔强脾气,心头终是有冷暖交织。既欣慰她依旧是那个爱怨分明的孙尚香,又疼惜她这些年强做懂事,不敢天真。 正打算和她合计日后的事宜,却见董中匆匆忙忙跨进门口,一见孙尚香露出这样冷凝的表情,下意识讪讪地收了脚往后一退。 有杀气。 孙尚香把眉一拧,喊住他:“跑什么?” 董中的动作一滞。 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李隐舟的脸色,用眼神无声息地询问自己该迈哪只脚。 李隐舟倒是笑了笑,招手令他进来:“我要的东西做好了吗?” 董中这才敢一溜烟跑上前,从怀里取出个半饱胀的羊皮囊递过去,耐不住好奇小声地问:“先生做这个干什么?” 说做水囊么,谁家水囊做成个椭球?何况前面还接了个半脸大的罩子,怎么看也不像拿来喝水的。 可若说是用来做医具的,又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恐怕只有华佗张机之流能一眼参悟其中玄机。 少年被勾得心痒痒。 又怕胡乱发问触到孙先生的伤心事,横看竖看,不敢开口。 李隐舟看穿他耐不住的心思,信手将打造好的面罩往董中脸上一扣,拧开阀门,捏了捏羊皮囊。 董中瞪大了眼往后一退,后脑勺却被先生另一只手无情地摁紧了。 “先生您做什么……” 捂着严严实实的罩子,他的声音像闷在翁中,一张嘴便呼地大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股风喂进口鼻。 “唔唔唔……” 他一张口就被灌进一大口冷气,像一张见不着的大手桎梏了他的肺腑,只能由着他胡乱扑腾张合随人。 像只被掐住命运后颈皮的小猫。 心情不大好的孙先生倒被逗得噗嗤一笑。 少年口口声声念的李先生却专心地端详着孙尚香的脸,半响,才满意地撤下掌中力气,随手丢开用完的学生:“现在知道了?” 重获自由的董中:“……” 知道了。 是杀器。 孙尚香心情略好转些,待董中老老实实离开,随手将那物什接来手中琢磨一番,大概猜出这是类似于风筒一般的玩意儿,却想不透李隐舟拿这个做什么。 李隐舟这才正了脸色,低声告诉她此行的计划。 …… 次日天色未明,码头已扬起风帆。 刘备一行人行程匆匆,因而来送行的人并不大多,稀疏的人影倒垂在聚散泠泠的水畔,那漂着的大船如一只水上的巨兽,将倒影深深压进水中。 他极客气地给了她与亲友告别的时间。 一众欲言又止的脸中,十六岁的孙茹显得格外稚嫩,她的眉眼与孙尚香极像,透着孙氏女子一贯的英气,白净的脸泪痕未干,分明又还是个孩子。 孙尚香当真把她养得极好。 她犹豫片刻,却没有靠近人群中的孙尚香,反抿着唇看向李隐舟。 注意到她的目光,李隐舟走出两步,低头看着她。 “想和我说话?” “嗯。”孙茹裹着一身风衣,白乎乎的风毛扑在唇角,说话间轻轻飘着,“其实我记得你,也记得我好像对你做过很过分的事情。” 李隐舟没想到她提起这个。 孙茹却接着道:“那时候,我以为是你害得母亲不能生育,害得我们母女被人看轻。所以就……” 她低了头,显然想起自己做的荒唐事,原想笑一笑掩饰尴尬,可唇角如何也不能弯起,只能紧紧抿着。 李隐舟道:“都没关系了。” 他也不可能和几岁的孩子计较,该清算的都清算了,该结束的也早就结束了。 微寒的春风拂面而来,杨柳招招,迎风成浪,卷起薄薄一层江岚。 孙茹的声音跟着发颤:“你还给我取了那样的名字,叫我怎么能不误会你。” 李隐舟微皱了眉,静静听她说完。 孙茹抬起头,眼神竟有些委屈:“我只知道忍苦为茹,草芥为茹,后来小姨才告诉我,茹不只有那个意思。” 茹是牵连的草。 可和她牵连的人,又要远走了。 孙茹的眼底酸酸的,泪便一下子滚落下来,一滴一滴淌下削尖的下巴。 她知道这样很无赖,很孩子气,可她没有别人可以求了。 本想忍住眼泪好好请求他,可越是拼命地拧着眼皮,泪越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李隐舟微俯下身,凝望她泛红的眼角,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郑重其事地与她承诺。 “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我保证。” …… 话别一响,船在吉时启程。 站在至高的甲板回望吴郡,淡青的柳色分拨行船划开的水痕,烟波中的古城愈行愈远,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 一去数日。 落地,便听赵云低沉平稳的声音。 “夫人,公/安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一章明早见,还在修 ,, 第 112 章 一至公安, 布置一新、张灯结彩的小筑已阔然出现在面前。 如孙尚香所言,刘备娶的是谁并不重要,贤惠的甘夫人早备好了一应婚嫁事宜,只等新夫人下船, 便可就地成亲。 与此同时, 驻于柴桑的孙权也给出了此事的回音。 既然刘备求娶, 阿香肯嫁, 老夫人的头点过, 他这个做兄长也无甚异议。 命运依然走在它注定的轨迹上,将历史的车轮一圈圈往前推着。 李隐舟以孙尚香侍从的身份陪至荆州, 刘备不仅不苛待他,还将之奉为座上宾客,三五不时送来两箱古籍医经、奇书异志,忙里偷闲时, 还亲自和他下棋说话。 李隐舟便照单全收。 一派祥和里, 婚礼订在三日后举行。 尽管筹备匆忙, 这场婚宴依旧办得极尽奢华, 刘备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天下昭告孙刘联盟坚不可摧的金石之谊。孙权本人虽并未亲自来贺,但流水介一船接一船送来的贺礼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西川一带的名士汇聚于此, 举杯庆贺他们的主公在坐拥荆州后, 又得佳人。 觥筹间, 不知是谁恭维道:“难怪一直不肯嫁人的孙小妹都动了凡心, 原是在等着主公!都说孙仲谋少年英雄, 可某如今见主公风姿, 才知小儿无知,终归是历尽劫波者,方成大器!” 历尽劫波、方成大器? 刘备竟扬起一丝略自嘲的笑。 孙权与自己, 天生便是两类人。 孙氏小儿生来就有扬名天下的父兄,有他们留下来的半壁江山、文臣武将。他不知创业之艰辛,不晓位居人下的苦楚,更未有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功败垂成的悲哀,不曾体会逝者如斯岁月老去的惶恐。 那双冷傲的眼令他看了便生厌,厌恶那足够挥霍的青春,厌恶那永远高高在上的姿态,最厌恶的还是那与生俱来的幸运。 今天,他娶了孙权的嫡亲妹子,与之结成兄弟。 通过这样一桩设计来的姻亲,他终于在某种程度上与其平起平坐,同分天下。 这三十年来,他告诫自己,不忮不求,方为君子。 而今他终可不做君子,可撕下那张仁义温顺的面孔,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枭雄! 数十年压抑心间的沉郁与阴暗在这个瞬间喷薄而出,竟令他颤抖的手有些端不住杯。 澎湃心潮中,往事历历浮现在眼前。 他沙哑了嗓音,沉痛地说起前半生的种种不如意:“我自年少师从卢植公,讨黄巾、伐董卓,只算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后蒙皇帝错爱,受衣带诏,终未成功,险些命丧曹贼之手,妻儿不保……” 刘备说得老泪纵横,满屋的人听得感概万千。 众多宾客中,唯有诸葛亮未曾陷入狂热的回忆中,他拣了角落的一隅独自饮醉,仿佛一切的欢声笑语、长吁短叹皆在隔墙之外。 那样独自的冷静疏离,李隐舟也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心头于是分明地知晓,诸葛亮必是洞悉了什么。 似意识到他凝然注视的目光,诸葛亮不觉冒昧,倒举杯遥遥同他一贺。 李隐舟付之淡薄的笑,掩袖饮下一杯浓烈的蜀酒。 …… 刘备终是醉了,流逝的岁月不能回头,曾健壮的体魄也在数年流离中衰老下来。痛饮数杯后,他连站都不太稳当,只能扶着赵云的手跌撞走向自己的新房。 次日,雄鸡唱白,天便早早亮了。 宿醉的刘备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尚未来得及品尝惆怅的滋味,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出一身冷汗。 横在他颈侧的不是如花美眷的夫人,不是梦中温香软玉,而竟是一柄银亮的刀。刀锋微弯折,流转的锋芒如水上波纹,在此刻散发着冷冰冰的杀意。 刀身之中,映出一双极美,而极冷的眼。 他下意识地掐紧了掌心。 孙尚香欺身在上,以刀锋逼他性命。到底是将门虎女,持刀的手丝毫不抖,一寸寸地捱近他的脖颈,直欲取他咽喉。 刀锋已逼了过来,几乎贴着刘备的肌肤,而刘备却也无半分怯意,一瞬的胆寒散去,他近乎温和地问:“夫人这是何意?” 孙尚香冷冷垂视着他,手腕一厘一厘转动,淡漠的声音也跟着字字跳出:“蜀吴之好已成,如今你我皆在荆州,皇叔的性命恐怕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刘备的眼微眯缝起来,借着发白的眼睫盖住眼神中的冷意。他道:“你杀了我,全天下都会猜忌是你兄长授意,会说他心狠手辣、见利忘义。” 孙尚香轻轻地眨眼,眼神一泯流露出不屑之色:“李先生妙手如神,有的是办法把你伪饰成病死。” 刘备依旧仰视着她,竟笑了一笑:“夫人可要想好了,杀了我,曹操将会立即挥兵南下。周郎已去,无人可再阻止其攻势。届时蜀中无力襄助孙氏,天下归一,你我两家后人,不过为人臣,为人奴耳。” 若鲁肃真有周瑜那样的雄才胆略,又岂会退而与他刘备结盟? 而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算定了孙尚香不敢拿整个孙氏陪葬。 孙尚香目光森然,不言不语。 趁她杀意散去的瞬间,刘备蓄势待发的手臂如短匕般一挥而上,咔一声地将压在刀柄上的手臂整个卸下,反身便将措手不及的孙尚香牢牢抵在肘下。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局面便霎时调转过来。 被他桎梏的孙尚香非但不怒,冰冷的脸上反而牵起一丝得逞的冷笑,不待刘备再有动作,她用牙根一磋,将藏在齿关的什么东西咽进腹中。 几乎是立时,她的胸口风筒似的抽吸起来,猛烈地一大口、一大口挣扎着呼吸,一张端秀的脸血色尽失,苍白的额角青筋跳动。 刘备几乎是下意识地撒了手。 却已来不及。 孙尚香在剧烈的抽吸中冷笑着看他一眼,那浓黑的眼睫缓缓搭下,在雪一般白皙无暇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 她的人也跟着松懈下来,方才逞凶的手腕无力地搭在一旁,再不动弹。 刘备狭长了目光,慢慢地伸出手。 他分明地感觉到,眼下这具年轻的身体已经失去了一切生的力量,即便是惯常在水下憋气的人也难免紧绷胸膛缓缓吐息,而孙尚香却是鼻息全无,没有半点活着的迹象。 刘备几乎立即清醒地明白,此女所为压根不是取他性命,而是以自戕相胁,要把他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新入门的夫人一夕暴毙,身上存有打斗痕迹,让他拿什么和孙权交代? 用南郡,还是荆州?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江东女子刚烈至此,竟不惜以一己性命,非要和他作对! 冷汗涔涔。 他不得不阴险地揣度,莫不是孙权将计就计,用自己亲妹子的性命换他声名扫地,再无后起之力? 嘎—— 门被推开的瞬间,薄而冷的一束天光照了进来。 刘备整个背脊的肌肉蓦地紧绷,几乎立时握住了搭在一旁的短刀。 却听背后淡淡的一声:“木已成舟,刘公不必悲切,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应付孙将军的质询。” 李隐舟将门重新掩上,袖手端立其旁,竟是半点掩饰都不打,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盘算。 刘备冷眼斜睨过去。 此人聪明,也很有眼色,刘禅落水时便是他三言两语引出他们父子的问答,把笑话变成美谈。 那时李隐舟分明还是向着孙家的。 他并不相信短短几天的笼络就能令一个人改变立场,尤其此人与孙氏的关系源远流长。李隐舟能自然、顺利地出现于此,显然也是受了孙尚香的授意,本是来替她作证,证明其死于非命。 刘备不说话,可李隐舟却像是听见其心声一般,自顾自说了起来。 “其实为人医者位卑权贱,服侍哪一位主公对某而言都是一样。小妹是孙老太的掌上明珠,是孙将军唯一嫡亲的妹子,若让他们知道小妹死于非命,而我却偏受刘公您的厚待。您说,我还能活着回到故乡吗?” 话至尾音便拖得长而又长,化作一抹饱尝世道沧桑、人情冷暖的苍凉。 他搭着眼盯着自己缺了一块骨骼的左腿,唇角深深抿起一个讥讽的笑。 那眼神中透出的浓深的失望,刘备简直不能再熟悉了,这三十余年他都忍着同样的苦楚,不甘心、不情愿地为他人效力。 他也清晰地记得,此人出现在赤壁战后的飨宴上,得到吴军中许多将领的尊敬。 可到最后依然身无寸功,仿佛从未出现一般。 这样想来,一切便顺理成章地解释清楚了。 李隐舟能否合作尚是个未知之数,但在眼下的局面中,倒的确和自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按孙权那杀伐果决的脾气,又怎么可能容一个疑似叛徒的人活着回吴? 他翻着掌中短刀,冷冷目光折在冷锋上,却比刀锋更利:“你说,如何收拾?” 李隐舟便接过话:“主公有所不知,阿香在来荆州之前曾经与时疫者同吃同住,若说沾染上了病邪也不奇怪。某恰承家师医术,在时疫上也算小有造诣。主公只消给我片刻的功夫掩饰,再称其因病而故,将尸首大大方方地送回吴郡,路上耽搁一月,谁还能看出她究竟为何而死?” 他一脸平静地将孙尚香的旧事抖露出来,言辞冷漠至极,丝毫瞧不出半点素日的情分。 门外传来三两奴仆嬉笑而过的声音。 天已亮了,沉醉不归的来客都等着他携新夫人送行。 李隐舟给出的办法无疑是最妥当的办法,毁尸灭迹几乎等同于不打自招,再耽搁下去又难寻更好的由头,既有现成的时疫可说道,不若就借这套说辞敷衍过去。 至于这李先生么…… 他轻抚刀背。 物尽其用,也不算可惜了。 刘备应下李隐舟的话,脸上疏冷散去,伸手再探孙尚香的鼻息。 两人说话间已有足半刻的功夫,眼皮底下的胸膛始终没有半点起伏,他这才真切地相信孙尚香已然殒命,芳魂归天。 这倒真是可惜了。 他匆匆着好衣衫,跨出门栏准备去交代心腹看紧此房,万勿令任何人进出。 眼神不经意地掠过李隐舟深袖起来的手腕上,却见他食指微蜷、一下下紧张地点着空气,似在发抖。 究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他漠然收回视线,轻轻掩上房门。 及至光线被遮拦的瞬间,李隐舟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藏掖在袖口的羊皮囊取出,严丝合缝地把罩子扣在了孙尚香的脸上。 …… 刘备动作也极快,不过片刻的功夫就打点周全,借李隐舟之口万分哀痛地宣布了新夫人不幸为时疫所累,终于香消玉殒的噩耗。 与此同时,一口厚重的红木棺材将孙尚香的尸首悄无声息抬上马车,走后门悄然送出了小筑,不留任何给人查看的机会。 李隐舟后脚跟上,随其行至码头。 清晨码头人影寥寥,唯泊着数艘准备回程的礼船,二三船夫懒洋洋地靠在桅杆,口中衔着枚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咀嚼着苦涩的草根。他们如何也想不到,对面骨碌骨碌驾来的马车上正载着他们来贺的孙小妹,而她躺在森暗的棺材里,被秘不可宣地丢上一艘船舱之中。 李隐舟也跟着登船。 “哗!” 他的脚步才迈出一半,一旁遮遮掩掩的人已变了脸色,竟直接从漆黑的袖口中抄出短刀,笔直地袭向他的心口。 李隐舟心存戒备,迅速弓腰躲过这一记短刀,却听嘶啦一声,银晃晃一柄匕首挑破长衫,只差一厘便要了他性命! 周遭数人皆掏出刀兵,准备依主公之令杀人灭口。 甲板上的船夫将草吐了出来,舒舒服服眯上了眼。 杀人放火么,见惯不怪,公安公安,难不成这乱世中真有安定之所? 李隐舟究竟不是习武之人,堪堪躲过三五道袭击就已力不从心,刀光剑影在眼前飞掠,他不由扭头去看礼船的方向,却见船夫微拉下草帽遮住眉眼,唇角却抑不住地深勾着。 他登时气竭—— 他这条小命都要交待在此了,这杀千刀的兔崽子还在看戏! 一时心念电转。 眼前银光似一道急电逼近,直取其额心。 李隐舟索性停下无用挣扎动作,直挺挺立在原地,全当自己是个活靶子,搭下眼帘冷淡地瞧着甲板上深浸的水色。 劲风扑面而来,可以想见那一刀落到自己脑门上,大概比砍个西瓜还要轻巧些。 他却动也不动。 水哗啦一响。 “嗖——” 一道疾厉的风声破空而出,噔一声穿透了什么硬物,李隐舟只觉面上一温,血腥味扑鼻而来。 风中隐约回荡着紧绷的弓弦震颤之声,不及其他杀手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接踵而至的三枚羽箭描着最致命的位置,在瞬时穿透他们的颅骨,疾劲之大,生生将其推入水中! 扑通几声过后,甲板上再无旁人,只余一身脏污的李隐舟慢慢睁开血糊的眼睫,煞白了脸色往礼船看去。 血色的视野中,船头的船夫不知何时抛下草帽,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晶亮的眼。 他的手仍搭在箭上,弓弦拉满,箭尖玩笑似的描着李先生的眼眸。 李隐舟狼狈地抹去满脸的血糊脑浆,浓厚的腥味呛得人几欲作呕,即便是见惯了血淋淋的场面,也忍不住恶寒了一身。 不知为何,本该十分感人肺腑的这一刻,他并不很想道谢。 小兔崽子偏还要气他,收了箭阔步走到他面前,笑得恣睢狂妄。 “李先生下次再被人擒住,就别使您那三脚猫的功夫了,要不就等着人救,要不也死得轻松点。” …… 来的不是旁人,却正是李隐舟眼看着长大的小将凌统。 消息递给孙权的时候,他就已经周密地将计划全盘托出,孙权不便明面动兵,故令凌统等人扮做船夫前来贺礼,见机行事,必要时可以动手。 在他亲自动手射杀那几名杀手时,其余几名射手已将刘备派来运棺的人清剿得干干净净,扒了他们身上的令牌、名帖等物,就“替”他们送这一趟苦差事了。 到这时,盖在孙尚香“尸首”上的棺材盖才被缓缓推开。 微红的朝日便照了进去。 孙尚香听外面一阵兵戈相对的嘈杂响声,之后便是久久的安静,心头正擂着鼓点,猝不及防一道光便落上眼膜。 微微刺痛的视野模糊了片刻。 待她适应光线后,一只瘦而有致、卷着淡淡血腥气的手垂到她眼前。 那熟悉的声音对他道:“阿香,我们已经启程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只剩下一章了,修文都能这么龟速我自己也没想到otz ,, 第 113 章 凌统留了人处理残局, 三人换好刘军的衣物,一刻不缓地出发赶回吴郡。 浸着薄雾的江风吹面微寒,凌统跨坐在船头, 扶着剑懒散地回头看着倒错而过的千山, 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们是怎么骗过刘备的?” 他谙熟水性,也算半懂, 只是闭气的话, 别说半刻功夫,就算是能一整刻闷在水下的也大有人在。 但不吐一丝气、全然不动如假死, 这根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这个嘛……”李隐舟抛给他一记药丸, 道, “这叫厚朴丸, 是我从麻沸散中研发出来的药丸,可以令人骨肉松弛、呼吸停滞。” 麻醉具有三大要素, 镇痛,镇静,以及肌松。而在传统中医中对最后一点,也就是肌肉松弛的意识远不及前二者。 李隐舟在翻阅《针灸经》的过程中注意到, 华佗的麻沸散首先运用到了开腹手术中。而在并不完善的手术条件下, 腹腔难免会发生应激反应,若没有强力的松弛肌肉的药剂, 是绝对不可能在高张力的腹腔条件中完成手术的。 这也意味着华佗的方剂已经成熟到了具备了肌松药的成分的地步。 这才是其真正跨越时代认识局限的伟大之处。 因此,他彻夜研读,一味一味试验药材,终于在其中找出了具有肌松作用的药材——厚朴。 华佗以厚朴松弛肌肉,而李隐舟顺势而为, 用过量的厚朴达到麻痹呼吸肌的副作用,才令孙尚香如有死状。 凌统将药丸放在眼前端详,微微挑起眉来:“这么说来,的确与死尸无异,难怪能把刘备骗过去。” 李隐舟伸手去拿回药丸。 凌统抽腿换了个坐姿,躲了过去,笑嘻嘻地把药丸揣进怀中:“哪天我要装死吓唬吓唬主公。” 孙权? 按他那脾气,指不定要开膛验尸呢。 李隐舟也跟着一块坐下,告诫他:“这不是随便玩的,一个成人完全停止呼吸的极限不到半刻,若是吃了没有人救你,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确切来说,是五分钟。 在充分预氧的条件下,只有五分钟的时限可以保证醒来,如果超过了,醒不过来或者永久性脑损伤都是有可能的。 分钟,真是一个遥远的计时概念。 他在保持极端冷静的条件下,一跳一跳数着自己的脉搏,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计算孙尚香生命的时间。 刘备转身走出的时候,刚好数到了三百,万幸没有出事。 凌统却不解:“可人没了呼吸,要怎么救?难道还有与厚朴丸相对应的解毒药丸,你也一并给我算了。” 若真是有,事情就简单了。 在目前的中医认知中,还不曾有能完全拮抗厚朴丸的药剂,就算是有,在无法静脉注射的条件下,等其通过胃肠吸收入血,人都已经凉了半截了。 是故,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用解毒剂,包括活性炭。 而是通过最原始的物理办法——预氧及正压通气,唤回自主呼吸。 见凌统兴致颇丰,他也不吝多说几句:“我让阿香做中毒状,实际上是让她预先深呼吸,等刘玄德走后再帮她呼吸,就能慢慢将人唤醒。” 听到此处,凌统的眼神闪过一丝微妙的光。 他嘴角亦挑起一抹笑,满脸写着想听。 李隐舟:“……” 不是你想的那种帮助。 小兔崽子脑子里都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将广袖摊开,露出董中事先帮他做好的器具:“是用这个。” 一个羊皮粗制的球囊面罩,尽管不那么专业,原理却是同出一脉,勉强可以应付用用,比嘴对嘴人工呼吸的效率强多了。 凌统显然不想听这个部分了,露出失望的表情。 李隐舟顺手往他脑袋上一敲:“在这里瞎猜我和阿香,不如自己找个媳妇儿去。” 凌操对于孙权而言如师如长,平乱中敢动兵围困诸将,后来又用命帮他打下江夏,孙权面上不提,可对凌统已经算十足照顾,说是当弟弟一样管教着也不为过。 而今凌统已过及冠的年纪,也该考虑亲事了。 凌统的神色却是骤然冷淡下来,目光低垂随着江波聚散。 半响,才嗤笑一声:“国之不存,何以为家?我们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又何必耽误那些姑娘的大好青春呢。再何况……” 话到此处便警惕地收了声,似不打算与李隐舟深谈。 这一点李隐舟并不觉得奇怪,这乱世里,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即便不从军,又有几人圆满? 他很难想象这孩子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从失恃到失怙,这光鲜亮丽的军职背后,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少年寂寞成长着。 搁在少年头顶的手顺势抚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 凌统却猫似的抖了抖肩,转过脸来,佯怒道:“先生也别用长辈的架子拿捏我了,你自个儿还不是孤家寡人。” 李隐舟的手便一僵。 小混球,活该单身。 凌统乘胜追击:“其实你一直对孙小妹有意吧,不然怎么花这么大的心力帮她脱险呢?听说你们是总角相知、青梅竹马的情分,若是你去提亲,主公恐怕也不得不割爱吧?” 他顿了顿,正儿八经地掰扯起来:“先生虽然出身草莽,可与顾、陆两家相熟多年,也不算十分寒微。何况你在赤壁一战中立过功劳,纵使主公没布告,咱们自己人心里有数就行了,谁也不会挑剔你的品行。最麻烦的还是那孙老太,不过听说她也听你的唔唔……” 李隐舟终于忍不住把罩子往他脸上一扣,打断这胡说八道。 凌统吹胡子瞪眼,用嘴型道:你这是恼羞成怒,不打自招了! 正当李隐舟认真忖度着如何收拾这二十岁的熊孩子的时候,一抹淡青的裙裾飘入视野。 孙尚香大咧咧坐了下来,同他们一块舒舒服服地吹着江风。 隔了一重罩子,凌统闷声闷气地打了个招呼。 孙尚香忍俊不禁:“你再惹他生气,当心他拿收拾山贼那套收拾你。” 凌统便噤了声。 这话他是听说过的,海昌一带物广人稀,物资丰饶的同时盛产山贼,连陆都尉都拷打不出半句实话的一群铁汉,交给李先生折腾了三天,据说是哭着求陆议要回牢中的。 闹归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船在平静的一段拉出愈长愈光的一个大角,光滑如镜。 孙尚香便笑了笑,同样淡青的鞋在江波上调皮地蹴着,挑起一点晶莹的细浪。似发现了什么,她垂手在江水中划话,捞起一枚小巧的木船。 白色的木船巴掌大小,做工粗糙,却也玲珑可爱。 孙尚香拨着掌中的小玩具,嘟囔道:“还有这样小的船?” 李隐舟偏着头打量她,想了想道:“许是哪个船家给孩子做的玩具,偶然失手丢进了水里,这就漂来被你捡到了。” 而那玩水的孩子,不知长大了吗?这漂流的生活中,他还过的安稳吗? 两人相视一笑后,皆有些说不出的氐惆。 倒是凌统凑过来瞧一眼,眼眸弯起,轻笑着嘲弄他们:“亏你们两个还是读书人,这不是小儿的玩具,是领着游魂还乡的灯船。你瞧船上是不是还有糍粑?那是害怕游魂不饱,没有力气回到故乡。” 李隐舟翻看一眼,的确有油火烧过的痕迹,一撮焦黑的草芯旁藏着细小一枚糍粑,和凌统所言分毫不差。 孙尚香撑着手看着平静无波的一段江湖,轻道:“我听说过这种习俗,但如今也不是中元节。” 凌统拿过那小白船,把它放进水面上轻轻一推,垂下眼睫:“可又有哪天不死人呢?只要还在打仗,总会有人失去亲人。” 江风吹皱了波纹,少年的倒影摇曳不停。 李隐舟无声地叹息。 很快便到了日落时分。 江花胜火。 水上的木船越来越多,幽暗地燃着灯光,零零星星地铺在江畔,将那曲折的岸照亮了些、照远了些。 船过荒城,距离吴郡的主城不过三十里的路了。 凌统忽讶异地扯了扯李隐舟的衣袖:“先生你看……” 李隐舟转过头去,目光怔住。 那是他们险些丧命的地方,他和孙尚香接替着留在荒城中,守着时疫中的老弱。 洪汛改变了河道,城门已被改为一个码头,停着南来北往的客人。 岸边的人越聚越多,灯火通明,荧荧如一群扑动的萤火虫,将夜的一角照亮。 一枚又一枚载着微光的小船随着江波慢慢散开,散如满天繁星。 孙尚香的死讯大抵已经传来了吴郡。 曾受她恩惠的人们唯有用这样的方式,引她游魂回乡。 …… 轻舟擦过河岸,并未引起注意,很快便轻快地驶远了。 李隐舟回首凝望着愈行愈远的灯火,想及十年之前风雨飘摇、惊涛骇浪的黑夜,想及赤壁一战蜿蜒在脚下的鲜血,心中冷暖交织。 轻快地船头乘风破浪,拨开浓浓雾锁的夜,漫着微光的吴郡便遥遥出现在眼前。 及上岸时,凌统扶着孙尚香的手,低声地道:“孙尚香已死在公安,恐怕您要改个名字了。” 孙尚香微红了眼眶看向李隐舟,用眼神无声地征求他的意见。 李隐舟踏上江岸,挽袖蘸取一点江水在指尖,在粗砺的岸礁上飞快写下一字。 凌统垂眸一看—— 孙仁。 孙尚香凝眉看他:“怎么解?” 李隐舟立起,任江风狂揽广袖,答道:“仁即忎,千心也,至亲至爱谓之仁。唯愿你千帆阅尽,仍是千心所望,千里不远,处处皆是归处。” 作者有话要说:  角用的短暂麻醉-促醒模型参考的是临床的一种方法,仅参考理论,需要专业麻醉师的监控,业余的小朋友不要模仿。 ,, 第 114 章 将孙尚香一路送安全回到吴郡, 凌统即刻便要发船去新城建业。 临在江畔,李隐舟拉住他的脚步,低声道:“主公真的打算永远与刘备联盟?” 凌统颇讶异地扬了扬眉, 眼珠一转, 目光直勾勾盯着李隐舟, 没有说话。 李隐舟心头突地一跳,从他微妙的表情里读出了答案。 而今以孙刘两家之力, 谁也没有实力独吞北原, 更不敢妄动干戈自相残杀。曹操只要活着一日,对他们终究是个致命的威胁。 可再三五年就未必了。 孙权之志本就不在于安居一隅,眼下答应鲁肃与刘备联盟, 休养生息是一方面,恐怕最大的目的还是纵虎归山, 以期来日谋皮。 凌统生硬地扣住了李隐舟的手腕, 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肃:“先生是聪明人, 也是自己人,主公从未想过隐瞒先生, 先生也当体谅主公。” 凌统是怕他一时心软坏了大计。 李隐舟瞟他一眼,反问:“我能猜出来的,难道刘备营帐中就没人能预计到么?” 旁人不说。 诸葛亮自是心知肚明, 刘备厚下脸皮要娶孙尚香也是防着这一日。 而他令孙尚香假死回吴, 诸葛亮只做不觉、未做阻拦, 的确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凌统看他骤然沉下的眼神, 心头忽也划过同样的念头—— 这场联盟之中,刘备和孙权或许皆是棋行险招,赌一局看日后是谁为主,谁为副, 谁有本事吞吃对方。 可诸葛亮和鲁肃,亲身历经赤壁血战的这二人,或许的确有过同样的信念,有同样不该属于他们的执着。 …… 猜测归猜测,历史的轨迹早已定下,李隐舟很清楚自己无力扳动这道车轼。凌统的担心纯属多余,战争的巨碾下不进则退,而他这粒不起眼的沙尘,能改变的唯独只有眼前人。 他对凌统笑一笑:“你也不必拿主公压弹我,主公让你与甘兴霸和睦相处,你还不是天天横眉冷眼的?他与你父亲曾是酒友,你们不必如此不对付吧?” 凌统当即被戳到痛脚,脸色有种克制的难看:“不劳先生费心。” 李隐舟便不追问。 凌都尉已经不再是昔年缠在药铺里那个混小子了,那么英挺洒脱地提枪往码头一站,四面八方的姑娘都往这边不住地打量。 少年英豪,谁不喜欢? 就算和他没多大干系,作为看他从小不点长到今日的兄辈,也不由有种吾家少年初长成的骄傲。 李隐舟不免在某个不见光的角落中想,若那孩子还活着,如今也该是一般的年纪了吧? 他没露出别的表情,凌统却别扭地搭下眼帘,看水波映出红彤的朝日,拿枪尖随意搅乱临岸潋滟水光。 半响才嘟囔道:“听说陆都尉也被调去了会稽郡,就在顾雍公之下谋事。顾雍公行事克制,陆伯言做事却果决得很,主公真是会用人,不知其对陆郎又有什么打算?” 李隐舟没成想他会提起陆绩,微怔了怔,旋即转开视角,也看那辽阔的江天,淡道:“他如今腿脚不大好了,只能靠人推行。主公虽有意令他如顾邵一样做个文职,但他志不在此,也只能作罢。前些日子吴郡水患,顾邵和我说过他今后的打算,似乎仍旧不愿入仕。” 凌统低低“哦”了一声,长/枪挑起一丝水花,在曦光中明亮地一闪。 “算了。”他挺直了腰准备走人,“他那性子本就孤狷,为人处世兴许还不如顾孝则呢,当官也不适合他。” 李隐舟却笑看他一眼:“你觉得失望?” 凌统抿唇,算是默认了这话。 他慢慢擦干了枪上的水迹,极爱惜地抱在怀中,目光透过湿透的红缨扫过来,只道:“先生保重。” 李隐舟目送他重返征途。 那边,孙尚香扮好了男子装扮,理着长袍在风中慢慢跑来,只听着最后两句对话,连一句告辞都没来得及与凌统讲。 她不由将目光移回李隐舟额发乱飞的脸上,见他面色沉静无波,不觉在心头叹息一声。 待走到人面前,才勉强将心情平复下来,问他:“你怎么不告诉他公纪的打算?不是说他矢志研习天文地理、绘制天象星图以预测将来的灾害么?还是说你也并不赞许,想劝他再听兄长的话入仕?” 李隐舟远望愈行愈远的舟船,平静地道:“凌统说得对,公纪性情孤冷,本也并不适合当官。他自幼博闻广识,能用在正道上最好不过,伯言和孝则也都答应了他。” 而陆绩的一腔抱负也绝非狂言,他毕生所著《浑天图》将名震千古,成为这个时代留给后世最宝贵而长久的馈赠之一。 孙尚香撩开眼睫挂住的长发,在清朗的视野中遥顾彼岸,愈发不解起来:“那你为什么要瞒着凌统?” “是公纪自己的意思。”他微叹口气,欣慰其振奋之余也不免嗟叹命运捉弄。 那孩子已算出了自己的命格,知晓不寿,因此不愿再与人深交,与之牵绊。 他只是宁可自己再孤独一点。 宁可旁人对他失望。 也不愿再伤害谁了。 …… 送走凌统,两人顺着小道慢慢回城,望着城门青青柳色,一时竟有种隔世之感。 路上不时有人投来琢磨的目光,在心头下意识地比较这清隽的年轻男子与孙家小妹的长相,眼神时而闪过一丝犹疑,却终究未曾定下、也不敢去下结论。 孙尚香倒走得自在,阔步大迈和小时候那顽皮的姿态一模一样,走着走着自己也不觉含笑:“小时候总喜欢扮成男子,这样才能出门看山高水阔,后来慢慢母亲和兄长便不大管我,算来已有十几年没穿男装了。没想到今时今日重操旧业,李先生瞧我可还算俊俏?” 李隐舟打眼一瞧,见她眉目飒爽,面容英气,虽是一身布衣青衫,却颇有种不让须眉的豪气萦在眼角,不由笑道:“不错。” 两人说笑几句便到了城门。 高而广的城门常年肃穆地立着,投落下山一般岿然不动的深深暗影,孙尚香半步踏入城中,心头终于有了一丝安定的感觉。 她回家了。 即便改了名字换了行头,她依旧是那个孙小妹,吴郡仍是那个天天人人往之的乐土,是她的生长许多年的故乡。 不由转身,眼眶在微凉的风中发烫、发红。 李隐舟止住她未出口的话,只玩笑道:“若是我不能把你带回来,恐怕上至主公下至百姓人人都会拿刀追着我问责,所以你不必谢我,我只是惜命。” 孙尚香本酝酿了一腔感动,眼泪还没落下,先被他逗得笑了出来,一时笑泪交加,不住地撑着腰摇头。 片刻,见他没有跟上的意思,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打算回海昌?” “是。”李隐舟坦然道,“刘备不是善与之辈,何况我们动手清剿了一船的人,他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碍于脸面一时不会推翻原来的话。你的动向他未必清楚,但我若继续呆在吴郡必令其起疑,他会悄悄着人来探查,终归是个威胁。所以我打算先回海昌,正好有许多问题打算同师傅他老人家一起研究。” 得罪了曹操又得罪了刘备,算起来自己还真是这个年代的头号危险分子。 不过他在吴地四处皆有朋友,也算是狡兔三窟了吧? 这样想来,一切烦恼也都成了趣事,他反自我调侃,苦中琢磨出点乐子。 孙尚香倒钦羡他自在如风,笑够以后直起身,迎着薄冷春风,与之深颔首:“那么,珍重。” 李隐舟阔步迈出,遥遥和她挥手作别。 —————————————— 建安十九年,冬。 南国的冬罕有正儿八经地冷,那冷中总透着潮湿与阴森。即便偶有细细飘雪,还未落地便先被阳光莹润地化开,落在人的面上,冰冰凉凉的一点,似轻轻地一触,还未令人发觉便已经散去。 李隐舟迈进小院,揭下潮湿的蓑衣,抖了抖上面的水珠,将其慢慢悠悠挂在墙上。 张机在屋里看见了徒弟回来,也懒得起身,依旧围在炉旁垂眼瞧着李隐舟新写的一卷书目。 许是真的垂垂老矣,他竟也难得有了不可思议的惊奇之感,蹙眉道:“以目换目,如何得行?你在猪狗身上试过了?” 李隐舟钻进屋中,在暖烘烘的气流里眯了眯眼:“试过了,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华佗先生的麻沸散当真好用,比我以往研究的强多了。” 自从得了华佗的《针灸经》,有了跨越时代水平的麻醉剂,李隐舟只觉得无形之中束着的手脚终于放开了些,有更多的手术可以实施了。 听他这样崇拜另一个行家,张机倒也不和已故之人争徒弟,只嗟叹一声:“若其尚在,和你也能切磋一二,可惜那老古董不懂变通,即便是他死了,又能改变什么?” 什么也不能。 李隐舟虽远在海昌一隅,但外界的消息还是顺着水脉迟迟而来,曹操顶着病躯自立为魏王,刘备收服刘璋领了益州牧,孙权亦大破皖城开拓势力,三足鼎立的局面在这一年已经昭然分明。 华佗的死终究只存为史册背后一声无用的叹息,他什么也无法改变,在这万古长夜中失望地熄灭。 逝者已逝,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令其毕生心血继续燃烧。 师徒二人对着竹简讨论一番,正打算歇息片刻,却听笃笃两声急匆的敲门声。 李隐舟趿拉着草鞋去开门。 迎面,却是个眼熟的顾家奴仆。 他几乎是哭丧着脸,急得满头大汗:“李先生,顾太守大不好了!您能不能和我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最后一卷啦(应该 ,, 第 115 章 话音落定, 李隐舟几乎是脱口地问:“哪位顾太守?” 是年事已高的顾雍,还是……顾邵? 那奴仆面如金纸,嘴唇簌簌, 好半天才听明白似的, 磕磕巴巴地回道:“是豫章郡顾太守。” 豫章是为江东西界大郡,左接江夏、长沙、桂阳三郡,和刘军接壤相望, 地理与军事上的双重地位可想而知。其太守位昔年一直挂名在不足十岁的宗亲孙邻名下, 实则为孙权亲自统管,至赤壁一战后才郑重交给了顾邵打点。 年中,刘备自领了益州牧, 风头愈劲。那甘为人下的卑微之态一扫而空, 对孙权的态度也早不及往些年谦恭卑微, 两家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愈发浓重,霎时便要将战火点燃。 偏在这个时候, 坐镇豫章郡的顾邵重病? 是巧合,还是诡计? 那奴仆等了片刻不见李先生说话, 小心翼翼打量过去,只见那燕羽似的眼尾狭如短刀, 眼底分明变幻过什么。可再仔细一瞧却已是平复下来,只余温静如许, 静至从容, 便令人心神俱定、不惊不乍。 李隐舟搭下眼帘, 背过身对张机轻描淡写道:“师傅,我有些事情须出门一趟。” 张机看他一眼,却分明从那份淡静中读出郑重。 他慢腾腾翻下一页书册,只道:“早去早回。” —————————————— 一路乘舟疾行至豫章境内, 千山蒙着白濛濛的霜花倒错而过,湿冷的山岚漫入江畔,将两岸风景锁入迷雾之中。 这样呵气成雾、冰冷欲滴的冬日,连山川也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越至主城,越发觉出一种异样的寂然——寒冬腊月,既是一年之末,也是新春之始,就算是海昌那样地偏人远的乡野,也早就热热闹闹备起了新春的事宜,缘何豫章这样的重郡却一派默默,连庆祝祭祀的活动都未尝见到? 李隐舟收拢视线,径直将目光投落到眼前瑟缩的仆人身上,单刀直入地问他:“孝则做了什么,令一郡百姓都龟缩不出?这不像是豫章郡以往的样子。” 那仆人遥见豫章城门若隐若现,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将实话抖露出来:“先生有所不知,本地的百姓多信神佛,往年都把祭祀活动操办得十分隆重,连孙将军都不大管。自太守公上任以来,却是一座一座地将神佛的庙宇都拆光了!更不许百姓行祭祀之事。旁的不说,那庐山庙里自古便闻有庐山君,如何拆得?也,也有些闲言碎语的说,说是太守公得罪了庐山君,而今才生了这场大病。” 他虽说得隐晦,可作为亲身经历之人,李隐舟自然晓得所谓“祭祀”绝不只是简简单单热闹一场。 连孙权都不好明面下手的问题,这个顾孝则竟说拆就拆,真够有气性的。 李隐舟哂笑一声,至纯至善、至刚至勇、大智若稚,顾少主还是当年脾气。 仆从不知李先生笑什么,只怕他也鄙夷顾邵的冲动行径,忙替自家主子分辩道:“太守公上任这几年来大刀阔斧地做了不少事,宵衣旰食日夜劳碌,连自己的家都顾不得了,当地百姓都说他比牛车还勤勉,比大禹还爱民呢!百姓们终归是爱戴他的。” 顾邵自上任豫章,年少时那尖锐的笔锋也被磨去不少,多年不见有犀利的文章传世,连李隐舟也未想到原来一副矢志读书的人也抛下书卷,一心扑在民生上头。 真不愧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孙权用人不可谓不精妙。 他对仆从不置可否淡然一笑,表示自己已有耳闻。 轻舟擦过码头,两人在茫茫白雾中下船换马,进了城门一路奔驰至太守府中。 府中倒热闹得很。 阴沉的云遮住冬阳,在地上投落出灰暗的影,李隐舟的脚步在顾邵房间门口略停了停,听里头在争执什么。 “太守公之疾盖因庐山君起,庐山君为一方神明,主掌祸福,太守公岂能断其香火,绝其油米?依某之见,顾公只需重筑庐山庙,进奉香火,心诚则灵,祸兮必去也。” 说这话的听着便是个糟老头子,李隐舟不用睁眼看就能想见那副装神弄鬼、洒水点烟的情景。 他以一瞥止住仆从焦急欲语的表情,眼中透出些淡淡的有趣:“听。” 仆从按下不表,只听自家太守公撑着病体残躯,虚弱而强硬地答:“若为神佛,不济苍生,反要苍生供奉,不捧着他便要扼杀性命,这样的神佛又和山贼何异?邪不压正,病不侵我,枉你闻名四野,竟也不过是闭目塞听的庸人罢了!咳咳……我不治你的罪,你自己去吧。” 接着便是一阵逃也似的脚步声。 叫顾太守这样说教一番,这些巫医的脸面哪里还挂得住? 及与李隐舟擦肩而过,见这人一身青衫、眉目端静,周身淡有股微微的药香,便知道是同行中人,虽没猜出具体是谁,也不免地投来一副“兄弟保重”的慈悲眼神。 李隐舟神情不见热络,也并无傲慢,只颔首侧身,让出道来。 待一屋的人走得清净空阔,方阔步走上前去。 顾邵闷在被里,才发了一肚子的火气,听得脚步两声,不耐地沉下声音:“又有什么事?没听见……” 门嘎然一响打断他的话,薄光伴着清矍一道剪影铺入昏昏房中。 李隐舟提着药箱,不徐不疾地迈步至其眼前,在顾邵微张大的瞳孔中端坐下来:“顾太守说什么?某洗耳恭听。” 顾邵当即把火气咽下去,病怏怏地垂下眼睫:“咳咳……怎么天这么冷了,咳。” 仆人灵机一动,知趣地掩门离去。 李隐舟慢条斯理搭上顾邵的手腕,在其越来越心虚的表情里淡了神色,抬手擦上他苍白的嘴唇,指腹一揩便沾了一指细细的面粉。 不觉嫌弃地搓着拇指:“顾太守要装病也不请个会的人帮忙掩饰下?” 顾邵这倒笑了出来:“不是请了李先生来么?” 两人一卧一坐,李隐舟便极容易地从这双熟悉的眼眸中瞧出些许岁月沧桑的痕迹,可这三十岁的顾太守浑还似十三的少年,净干些孩子气的事。 李隐舟瞟他一眼:“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顾邵索性也不掩饰了,从床头坐起,欲言又止酝酿半响,最终只掐了掐额心,颓丧道:“阿茹闹着要嫁我。” “咳……”这回换李隐舟货真价实地被呛得咳嗽起来。 顾邵的眼神竟透出些委屈的意味:“这又不是我生出来的事,我眼看着她长大,从来都把她当侄女一般地疼爱,哪里想到她……孙老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不得已出此下策,阿隐,主公是最靠不住的,只有你能帮帮我了。” 李隐舟简直不可置信地瞧着他。 孙茹想嫁他倒不算很意外的事,动不动就装死才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不由怔了片刻,无可奈何地深呼吸两口,问:“你果真不想娶她?” 顾邵点一点头,哭笑不得的眼神中透出一缕微不可察的怅然:“阿茹到底是主公的亲侄女,身份贵重,岂能屈居人下?我已足够愧对陆姊,既不能举案齐眉,唯能给她的只有主母的尊重。何况阿茹不过二十,她一时冲动,若真嫁给了我,才是误了终身。” 李隐舟倒没想顾邵考虑这么深远,联想老夫人一贯为人处事,为了自己的亲孙女演一出鸠占鹊巢倒真不是不可能。 本还看戏的眼神也淡了些许,指节轻叩掌心,半响落定了主意:“你果真要瞒着主公?伯言知道么?” 顾邵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眼神,低低地道:“主公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我死活,你也不用担心伯言,陆姊带了孩子回会稽郡,我已经托她交代给父亲他们。” 就算他不说,瞒不瞒得过这两个人精还两说呢。 李隐舟盘算片刻,不由深看他,用眼神无声地质询。 那阿香呢? 顾邵却未有避讳,眼神明澈得坦然:“她如你们一样知我懂我,也同我一样,不惧生,不怕死。” …… 不出三日,顾邵的死讯便传遍了吴地。 如那奴仆所言,百姓虽对他除去陋习、改良风俗的举措有些怨言,但仍然敬爱他,如曾经敬爱他的祖父、他的父亲。 挽联几乎铺卷长街,将新春的红艳换下,结如满城的雪。 葬礼办得极为盛大,世家几乎尽赴豫章,无数前线的将士专程前来送行。举哀的行船络绎不绝,从雾锁的江面上一艘一艘地驶来,连绵了整个江岸。 尽管顾邵的死讯是自己一手捏造,但那些追思却都是真挚的,自高处临风而望脚下的城池,那冷绵的风绕着脖颈,将凉意深度入骨髓。 李隐舟很清楚,今日是假的,可总有一日会成真。这乱世中,人们已经习惯了在送别中偶然小聚,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场最后的飨宴。 风萧萧。 雪漫天地洒下,落了满城的霜,满江寒。 斗笠垂下的白帘被掀飞,露出一双微红的眼,顾邵的声音在风中亦有些飘忽:“能亲眼看自己的葬礼,也算是难得的奇遇了。” 李隐舟低首凝望满江的船,只淡淡点了点头。 …… 次年开春,孙权整兵六万,西征荆州。 刘备尚在成都,闻及这个惊人的消息,不由拍案:“兵至何处?” 送信的小兵颤颤巍巍,几乎要哭:“吴军直逼长沙、桂阳、零陵三郡,不知是何时整兵的,竟直接杀来了!主公,这要如何是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拆庙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 小顾尝试去第五层 小顾被识破了 ,, 第 116 章 刘备的神情在霎时有些僵硬。 孙权和他翻脸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自前几日他撕开脸面强硬地拒还荆州,他就极清楚联盟之谊早已脆弱如纸,只消战火一燎便将灰飞烟灭。而他亦做好了备战之态, 却焉知吴军反应竟如此快、而半点不漏风声! 自何时? 从何地? 咔哒一声,在他屏息深思之际,紧紧攥在掌中的一枚玉带竟不觉在五指间迸出数道裂痕! 小兵只觉背脊一寒, 片刻不敢抬头看他。 刘备却是缓缓松了手扶住长栏、远眺东川,紧绷的脸一丝一丝松弛下来, 眼神透着难以名状的肃杀。 “……是豫章郡太守的葬仪。”他如在自答, 喃喃低语, “好一招瞒天过海!” 那小兵尚且懵然无知, 即便听了这话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唯见主公左右踱了几步,终于一掀衣袍坐了下来, 伸手摸了摸案上的茶壶。 刘备此刻的神色已与寻常无异:“茶温了, 你去换一壶热的, 要今年的新茶, 不可用往年的随便敷衍。” 主公素来不事奢靡, 饮酒煮茶亦只讲究个畅快,难得有考究的时候, 想也知道是欲与孔明先生磋商事宜了。 小兵会意地领命而去,留其一人在案前陷入静思。 …… 另一头, 豫章郡。 春风吹绿两岸, 将一冬的缟素换上新的气象。随着新太守蔡遗的上任, 人们心中的悲切渐然被生活的琐碎抹去,顾邵这个曾远扬江淮的名字也终成激浪一声,散为雪波。 而本该埋在土下的顾邵本人却换了素服, 迎风立于码头,回首长望这座在他生命中泊了五年的城池。孙权将重郡一声不言地委托给他时,他便暗自立誓要做出一番事业,而今虽和自己预想得不大一样,也总算没有辜负厚望。 他转回视线,笑容轻松之余隐含歉意:“阿隐,我不是故意要瞒你,这事关乎军机要务,两万士兵的命都在这豫章的关口捏着,少一人知道便少些风险。” 六万大军原只是个虚张声势的说法,满打满算估摸有两万水师,然而兵贵神速,吕蒙领兵伪饰在丧客之中、借着大雾悄然行船,早一脚踏上战线抢尽先机。 而今吴军率先占领了军事高地,鲁肃另带一队人马静候在益阳,摆明了软硬兼施、两面夹击,试问你刘备是撇下面子和鲁肃和谈,还是要试试吕蒙的暴脾气? 他根本没得选。 战未开,胜负已定。 顾邵心有余悸地回顾此事,犹惊叹孙权这一手收网果断狠厉,竟是在讨要荆州之前就已经定好后策,从未天真地相信过刘备会以诚相待。 不过,尽管自己守口如瓶,他也没当真以为能把李隐舟瞒了过去。 李隐舟也不纠结这事,挑眉淡笑:“主公借你手治了五年豫章,如今转手扶了蔡公上位,你不找他算账?” 蔡遗虽年长许多,在声名上却远不及顾邵等流,做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居然是屡次揭发吕蒙部下的不法行径,并年复一年坚持不懈地要求他改正错误。 吕蒙偏也是个极护犊子的脾气,当然是坦荡认错,下次还敢。 一来二去,这对文臣武将也成了江东一派中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双冤家,说两人不对付吧,吕蒙对这个老臣也算客气,从未挟私报复;可而人一旦杠上,这数年以来谁也没让步过半分。 孙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胡闹,比起这对活冤家,还是凌统对甘宁那不死不休的疯劲更令他头痛。 顾邵对此也有所耳闻,托着下颌作沉思状:“豫章常年在两军交界,吕将军偏是个火爆脾气,主公怕他冲动行事惹出祸端,正是拿蔡公来压他的性子。就算是我不‘死’这一回,他肯定也会另寻个由头把我调任。” 这话倒说得通透,总算像是官场上混迹了几年的人。 李隐舟这便放下心问他:“调任也就罢了,不过是另外让你坐领一郡,而今你算是名亡实存,又有什么打算么?” 顾邵轻松地拍拍被风灌满的广袖:“我本也没你们那么通达,做官也做得够久了,不仅要体谅民生,还得时时刻刻琢磨着主公的布局,我可担不起这份累。还是做我的老本行,回乡教书罢了!” 能讨个善始善终,也算是一种造化了。 李隐舟也觉不错,临风送他远渡,随口问:“可以后史册所记,只会说你拆庙拆到庐山君头上,因得罪鬼神而病终,堂堂顾郎被人这样说道,你当真不介怀?” 顾邵半步已迈上了船头,在摇晃的甲板上扑腾片刻,一双手搭在船舷上慢慢站稳了,临着飒飒江风中眯起眼。 “这有什么好介怀的?棺材板一盖,谁还能找我理论不成?便是他们乱编排我这个祖宗,也该他们怕我半夜上门不是?” 李隐舟:“……” 还挺有道理。 为避耳目,船即刻启程,他的声音也就越发飘远,缓缓散于阔荡浪涛之中。 “……再会!” —————————————— 顾邵一走,李隐舟换身行头,继续在豫章呆了几日,以免引人怀疑。 刘备吃了这个哑巴亏,唯有请诸葛亮及关羽这两个鲁肃旧友与其磋商和谈事宜,最后定下划湘水为界,将长沙、江夏、桂阳三郡归还孙权。 孙权未费一兵一卒、仅算是操练了一回水师,就轻易而举将前债翻倍地讨回,手腕利落出击果断,令人不得不为之胆寒—— 他早就不是那个被父兄庇护无忧的孩子,更不是被人猜测只能倚仗良将的傀儡,三家中最年轻的主公亦有着不逊于曹刘二人的老谋深算,岂可轻易被人小瞧了去? 胜利的欢呼一时呼卷着吴地,乘胜追击的情绪一度高涨,一种从未有过的战意自四方水军中蔓延开。 李隐舟回程的路上,恰遇上一支眼熟的吴军,士兵一见他孤寂的小船,眼中放出一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光来。 “李先生!鲁肃将军正说要找你喝酒呢!” 李隐舟倒没意料到鲁肃会注意到他这个小人物的动向,略做思忖也就答应下来,顺着士兵的指路去后山寻他。 正是仲春四月,满山的杜鹃开得绚烂,映出半江潋滟火花,斜阳灼灼跳动在上面,燃起满天烟霞。 水天相映相接,如一片不尽的野火空阔地燎烧着。 鲁肃孤坐船头,衣甲飒飒迎风,听起来竟有些深浓的落寞。 听脚步声靠近,他抬眸大笑一声,目光直视李隐舟的脸:“本不该叨扰你这个良民百姓,听说你也赶这条路回海昌,顺带便请你喝一壶酒。” 说罢,不知何处摸出个旧葫芦,抬腕便往前一抛。 李隐舟一手接住酒葫,并不急着拧开盖子,却往鲁肃身旁一坐,转眸将视线淡淡打量过去。 观察半响,得出个结论:“将军和主公吵架了?” 鲁肃眼神有趣:“有那么明显?” 李隐舟托着那酒葫芦:“我观将军睑下乌青、脸色发白、口唇微绀,想必连夜不得好寐。如今局势大好,除了主公恐怕没人能令将军如此气闷。” 鲁肃听他半是打趣半是试探的话头,眼神透出几分思索,反转过脸笑问:“你觉得局势大好?” 李隐舟没答这话。 鲁肃也并不逼他吭声,反举起自己撂在一旁的酒葫芦摇了摇:“我年轻时候住在东城,那时还算是袁术的地盘,战火一直烧到了田埂,百姓都没有能住的地方。是公瑾介绍我去搬去吴郡,才知道天底下竟然还有那样宁和的乡野,还有那么多和我志同道合的游侠豪杰。” 他顿下片刻,咚咚喝一大口酒,举袖擦走唇角的酒液,笑道:“后来伯符将军早逝,凌操那老儿战死在了江夏,连公瑾也在西征的路上去了……主公性子孤冷,和他喝酒还不如让我和顾雍公对酌!想来想去,竟连个酒友都不剩了。” 李隐舟只觉心头有什么忽紧了紧,也慢慢拧开酒塞子,浅浅尝了一口。 既苦又涩,沾上舌头便燎烧起火辣的滋味。 他赞叹:“好酒!” 鲁肃颇得意地笑一声:“我昔年也算富有,如今家里虽然一穷二白了,却还藏了不少的刀子烧,来日若能进兵北原,我请你再喝三葫芦!” 李隐舟敲一敲酒葫芦,这才答他上一句话:“据我所知,军中酒鬼可不少,远的不说,子明是最好这一口的。” 鲁肃摇头:“他性子急,喝太快,容易上头,跟他喝酒太容易醉了。” 李隐舟想了想:“甘兴霸千杯不倒,可陪君消愁。” “更不成。”鲁肃哈哈地笑,“他脾气暴,做事不计后果,喝了酒更要喊打喊杀,我还得给他擦屁股!“ 李隐舟盘算半天,最后想出一人:“凌都尉酒品最好。” 鲁肃简直被他逗乐了:“犬齿小儿,他懂什么酒!” 两人借着喝酒论吴军数英豪,吕蒙作风过分激进,甘宁纯属好战分子,凌统年轻资历尚浅,数来数去,竟无一人能与鲁肃同图大局。 甚至于孙权也并不全盘采信他鲁肃的主张,他虽深信鲁肃,可对更偏激的吕蒙亦器重有加,此番收网更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留情的意思。 李隐舟听到此处,已渐听出味来,不由喉头一紧,几乎将要把一个名字说出口。 鲁肃耐心地看着他,也在心中缓缓自问。 而今的吴军中,还有几人能统筹全局,不被眼前暂且的胜利蒙蔽住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酒还没喝完 周四晚开组会,请一天假,假条晚上挂 ,, 第 117 章 夜色侵昏, 晚风拂面,远处渔家的灯火如星如火,三三两两散漂在江边。 鲁肃的唇边衔了一抹笑,遥遥看着远方归家的船夫。 他年轻时也是江淮一带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老去的眉眼中依然有种精干而坚韧的英俊, 似山岩间盘踞的劲松,经霜历雪, 更见风骨。 此刻, 一种类似于孤寂的情绪在他眼底慢慢散开,随着明灭的灯火闪烁不定。 兵不血刃拿下荆州三郡, 这本该是一场彻底的胜利, 可李隐舟并未从鲁肃的表情中看出一丝应有的狂欢。 提出与关羽单刀赴会商谈之人正是鲁肃, 双方并没有立即谈拢, 但这一谈无疑给了刘备一丝喘息的机会。 最后划湘水而治, 或许根本不是孙权最初的目的。 毕竟他精心筹谋这场布局已足够五年甚至更久, 就连刘备要娶孙尚香的小动作都忍了下去, 甚至不惜假死顾邵暗中调兵,其所图谋又何止和谈之下的三郡而已? 李隐舟看着鲁肃平静的面容,仰头灌下浓烈一口好酒,借着酒意玩笑道:“我在公安时与诸葛先生有一面之缘, 他是个很不错的酒友。” 鲁肃眼底划过一丝讶异, 随即会意地笑了起来:“若他是吴人或许我们还能常常同案饮酒。不过以他的资质,若同为一主,恐怕如今也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了。” 听他这样说,李隐舟越发笃定了此前的猜测—— 他是故意给刘备喘息的机会。 为了给已摇摇欲坠的联盟最后一次重归于好的机会。 察觉到他复杂的目光,鲁肃仰头痛饮一口,随意将那空荡的葫芦往水中一抛, 笑看他一眼:“可惜每次与他同饮都是大战关头,他总在偷偷算计着我。” 李隐舟索性直接问:“既然知道他们心怀不轨,为什么还要坚持联合呢?” “为何?”鲁肃伸手点天,如将星辰握为棋子,指给他看,“而今曹操在汉中与刘备相会,若我们不退这一步势必要与曹军正面相抗。血战以后,谁主天下?”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我曾也和公瑾、子明有过同样的想法,以为割据长江二分天下,坐拥天险便可有百年之安。可江陵一战让我清醒了,一个曹仁就令我们死伤无数,甚至连公瑾都……放眼如今的吴军,又有谁有昔年公瑾的筹谋?我们行军打仗是为了来日的安定,眼下选择和谈,也同样。” 没有人比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屠夫更渴望和平,今日一切的牺牲都是为了来日的安稳,所行的每一步都踏在血光上头。 所有人都可以冲动,可以放肆,可以被胜利冲昏头脑,而身为都督的他不能。 谏言直犯未必中听,经他出口也会驳了孙权的面子。鲁肃唯有耐下性子旁敲侧击,借着身无公职、全然无害的李先生的口风指点年轻的主公,教导他如何操纵天下这盘大棋。 李隐舟约莫猜测到了鲁肃约他喝酒的一番苦心,想起孙权那冷面冷心下压抑的寒火,不由笑叹:“你这样违拗主公,他气疯了吧?” 鲁肃竟露出一丝得逞似的狡黠笑意:“何止生气,要不是我虚长一辈,我看主公都想杀人了。” 可孙权最终还是尊重了鲁肃的想法,咬着牙后退了一步。 两人望着河面随波聚散的星光,不由相视一笑。 “他不是个会打仗的人。”李隐舟皱了皱眉,“而且脾气也差,还说不得他,小时候孝则无心说几句胡话,他都能记恨好几天。” 可正因是亲近之人,才越计较。 鲁肃听出他言外劝解之意,反坦荡道:“只有无情之人才能做帝王,我倒宁肯他记恨我,忌惮我,去培植他自己的心腹。来日我如公瑾一样离开的时候,他才可以继续握稳大局。” 李隐舟微微一愣。 江东闻名的四代都督之中,周瑜曾有赤壁之战的光辉,吕蒙留下过白衣渡江的传说,后来的陆逊火烧连营更令人拍案叫绝,唯有鲁肃似乎从未有过亮眼的表现。 他就像那些火光下深沉的影,在旁人的光辉中静默燃烧。 而今,后人眼中那个任人拿捏的苦涩面容与面前这双洞悉秋毫的眼眸重叠起来,构筑成一个他不曾真正了解过的鲁子敬。 眼膜映上微光。 目光越过鲁肃从容的眉眼,李隐舟看见深蓝的天幕河汉流转,最亮的启明星落在对方肩头。 …… 鲁肃将局势与他剖析过,两人才算真正放下大事,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壶。 及至破晓时分,李隐舟在晨光中动身告辞。 “可惜了。”鲁肃道,“听说你这人云隐不定,不知下回在哪里才能逮住你喝一局。” 今日能精准地摸到他的行踪也是从沿江而过的顾邵口中敲打出一二,否则他还真不知这人近来身在何方。 李隐舟匿藏行踪一为躲曹操,二为躲刘备,天下三主性情各异,唯独记仇这一点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他还打算多活两年。 见鲁肃这样惋惜,不觉笑道:“其实将军方才叹息无人同席,我倒是知道一人可陪君饮醉。” 鲁肃挑眉:“哦?是谁?” “是……”余下二字尚未出口,便闻一阵马蹄踏碎湖波,倏忽间擦着风声掠至面前。 “都督!”送信的小兵几乎摔下马来,被鲁肃沉稳地扶住。 “有什么事,慢慢说。” 小兵却慢不下来,喘过气来,急急道:“主公转了方向,正亲征合肥!” …… 吕蒙借大雾行船动兵,未费周章便取了荆州三郡,纠结的兵力却并未直接回建业。李隐舟一开始只以为他驻在前线伺机而动,却没想到孙权打的是合肥的主意! 曹军与刘军相会于汉中,合肥空虚,既然刘备打不得,他就要借机动兵,证明曹军也不是攻无不克的战神! 鲁肃的神色当即一变,显然马上便察觉出其中败笔:“骄兵必败!何况合肥城池固若金汤,主公何故如此心急!” 说罢,他立即令人整军,准备随后接应孙权。 战情突发,两人根本来不及停下来细致地分析局面。 鲁肃或许只是依照数十年的军事经验直觉地意识到此刻的合肥并不是囊中之物,而李隐舟却分明地清醒,这一战将会是孙权有史以来迎接的最大的挫败! 注意到他凝重的表情,鲁肃忙里抽空地嘱咐两句:“我立即发兵接应主公,前线危急,你不必以身犯险,切记大局为重。” 他挥手招来一队小兵,勒令他们安全护送李隐舟回海昌,旋即马不停蹄转身回营,匆忙中甚至来不及闭目歇息片刻。 黎明时分,雨落。 两人喝过的空葫芦漂在湖上,随着一阵一阵细雨在微澜之中摇曳不定。 “先生。”留下的士兵给他披上一袭蓑衣,推着他往马背上骑,“快走吧!” 一行数人策马而去。 冻僵的五指牵着缰绳。 李隐舟忽勒住马。 其后的小兵不及防备,被冰冷的水花溅了一脸,懵然地下马查看情形,却见前路平坦无垠,分明没有半点阻碍。 他大惑不解地抬头:“先生,您停下来干嘛。” “改道。”李隐舟握紧了缰绳,居高临下看他一眼,“去逍遥津。” 逍遥津为合肥面东一道渡口,在此战之前并无闻名,因而小兵也摸不着头脑这李先生是要做什么。 可见冷雨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淌下,溅起的水雾将他周身笼上一层肃杀的冷气,竟令那温和的面容有些冷酷决绝。 “可……” “你们若怕死,或怕违令,只管回去。”李隐舟撂下一语,眼睫一拧将冷雨用力眨下眼眶,径直挥鞭一转,直奔合肥而去。 余下几个小兵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拿了主意分做两拨,三人去追着李隐舟的马,另外两人则回头去禀告鲁肃此事。 ———————————— 越近中原,雨越发瓢泼,夹在岸中的江河载着怒涛狂奔而去,而李隐舟只能祈祷这马快一点,再快一点。 鲁肃定已拨了信使星夜赶去,但他也深知战局一触即发根本不及阻止。而他必须冷静筹措,做好最差的打算以收拾残局。 他须冷酷,而李隐舟却可以孤身行动—— 他不能救这战局,但或许可以做些什么,即便是救一个人,一条命。 被他抛下的小兵冒雨追了上来,一行四人抄捷径直追逍遥津。 还未抵拢战场,遥遥已见数道黢黑的狼烟平地而起,在雨中腾腾散去。 血腥味顺着风播至鼻尖,就连身旁的江河似乎也晕染着血色。 “嘶——”身下的马疲倦地仰头长鸣一声,李隐舟咬牙跳了下来,足尖刚一落地,便听轰然一声,整匹骏马直摔入泥水之中,奔驰了三天三夜的马蹄不停抽搐。 这已经是沿路换的第三匹马了。 “多谢。”他扯下蓑衣披在马身上,转头观察眼前的景象。 雨将天地贯穿。 高地之上,远远可见狼烟起处正在原本逍遥津的桥头,此刻洪流大作,兼战火燎原,原本的大桥竟已不见踪影,唯剩一道残留的桥板没入滚滚怒涛。 冷而锐的一层水帘中,一阵惊雷般的鼓声响彻云霄,鼓声轰然四散,令人心头一颤。 鼓声在河东,是吴军! 李隐舟抹开满脸冷雨,顺着鼓声疾奔而去。 腥风中,一队精锐小兵踏碎满地泥泞,正欲潜泳渡河。 遥见孤身靠近的模糊人影,为首之人停下脚步,迅速抽出弓箭。 弓弦满搭。 箭尖正正拟上对方额心。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一点! ,, 第 118 章 噌—— 一箭破雨。 锐啸一声擦过肩头, 李隐舟只觉颊上碎雨一溅,整个身子被疾厉的羽箭生生往后推开数步,噔地直钉上身后坚硬的树干。 下意识地侧首垂目, 便见半根羽箭穿透衣衫嵌入木中, 独剩尾端的雁翎在寒风中微颤, 溅起细如针毛的水雾。 对方连风速都已算到,但凡他方才自主主张躲了一寸、一厘, 这箭已穿透肩胛要了他的性命。 举弓的青年方面无表情地松下臂膀,隔着雨雾的眼神格外冷酷:“这不是你当来的地方, 前撤的大军应该在南面, 不送。” 果然是凌统。 凌统远远撂下这话,半刻不耽搁地扬手下令, 其身后上百寒甲冷面的士兵便毫不犹豫纵身跃入怒涛之中, 扎着猛子朝对岸兵马喧嚣、狼烟升处游去。 凌统也转身跟上。 李隐舟试着拔箭,可这一箭用力极深, 竟纹丝不能拧动。 他眉头一蹙,另一只自由的手在怀中掏出匕首直接削去半截翎羽,这才从树上挣脱下来。 此时,随他而来的三个小兵正寻着他的踪影追了上来, 急道:“凌部督怎么和先生动起手来了?” 李隐舟举目看凌统一行没入江涛不见的背影, 直到亲眼目睹这一幕, 他才不得不确信此刻已到了生死关头。 他飞速解释:“撤退的吴军已经被合肥主将张辽的人马冲散, 主公一定被困在了北岸。现在大桥已断, 军令滞后,前行大军不及回头,主公根本无法撤离,因此凌部督才要率精兵亲自营救。” 跟着他的是凌家三百私兵, 凌统此去便根本没有活着回来的打算。 所以才绝不让他跟着。 咔! 掌心传来生冷的刺痛,李隐舟在小兵颤抖的目光中往下一瞥,见雁翎断在掌中,绯色的血迹染上尖利的白茬,混了冷雨,顺着紧握的指缝一滴一滴往下淌着。 小兵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由发抖:“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如何? 无数道念头在脑海中如急电闪过,将前世零星笼统的印象照得雪亮分明。孙权在此战中逃出生天,最终是走了—— “断桥。”他往左一瞥,遥遥望见泥黄的浪涛自两段残留的长桥板间呼啸而过,立即点动他们,“你们二人分别顺着上下游寻找其余零散的吴军,你,去南面找主力军队。不管是谁,一旦碰上任何吴军将领,就告诉他们来断桥处接应主公一行,如果有人问就说是凌统部督的话,速去!” 虽然李隐舟面色犹然沉稳,可飞快的语速已经证明了情况刻不容缓,这三名小兵也从鲁肃历练数年,片刻的慌乱后稳住心神,按照他的安排朝三个方向疾奔而去。 李隐舟吩咐完毕,抛下血迹斑斑的断箭,冒着大雨往残烟笼罩的大桥跑去。 ———————— 片刻功夫,天又暗了一重。 雨密如针脚,将沉沉的天幕拉向大地。乌云蔽日,万物灰暗,满目苍凉中唯有冷雨与热血交织蜿蜒,又将视野洇染出一片漠漠绯暗的血色。 兵戈之声被疾风掩过,仓促的马蹄声如战鼓般一声声擂在耳畔。 “主公!”凌统一抹满脸的血雨,挥鞭往前一指,“两岸的断桥中有十丈的空隙,乘马大跳过去,往南走就是我们的大军!” “你呢?!”孙权猛地一勒缰绳,回头见原本三百的凌家私军已只剩不足一百,拼死守卫他的亲兵亦已折损过半,而张辽的军队却足有五六百众,正以雷霆之势追赶而来! 奔逃整日的军马在腾腾怒涛之前也被恫吓地后退数步,惊惧不定地在原地踏着马蹄。 或许连马都知道他今时今日的失败,知道他不是个值得拼死一护的主人。 十万大军竟被八百士兵击溃,这是何等的笑话! 接到鲁肃的飞鸽传书时他才深醒这一步棋走得太过急切,立即从逍遥津北岸拔寨南走。 却不想张辽这个疯子还敢深追,甚至抢先一步在混战中毁了大桥的一段,使回头迎战的军令滞后了半日。以至于先行的主力军渡水南去,他自己却在一片混乱时被困于北岸厮杀之中。 若不是凌统一行精兵前来接应,他恐怕已做了张辽刀下亡魂! 凌统回头看一眼几乎追至身后的敌军,纵身下马将孙权的军马往后拉了几步,仰头道:“主公,南岸援军很快就到,你先乘马过去,我即刻跟上。” 孙权拧着眼深望过去,果见隔岸漠漠天光中,一股股零散的吴军蚂蚁般翻过低山陆续往断桥汇去,他们手中的旗帜虽已折断,可上头淋漓的鲜血他不会认错! 他沉重地点头,低头看着凌统,几乎咬牙切齿地下令:“不可恋战,这是军令。” 凌统不及回他,飞快抽出一枚羽箭攥在掌心,一个用力刺入马背,手腕狠狠往前一推—— 刚喘过粗气的军马骤然受痛,扬蹄便往前奔去,及至断桥口处撒腿大跳,竟一跃越过十丈豁口,如一枚箭矢般重重扑在对岸桥板上头。 孙权紧紧攥着战马的鬃毛,在高处横下心松手往右一跳,脱出的身子堪堪擦过坚硬的桥板,一滚数尺落入冷冰的泥淖里头。 即便有泥沙的缓冲,筋骨还是在这一刻发出咔一声断裂的声音。孙权不及体会浑身爆裂的疼痛,撑着手臂往后大喊一声:“公绩!” 眼前唯有雨雾濛濛、怒涛滚滚。 飞溅的激流中,年轻的小将军背影仅有尺寸大小,模糊在一片黑烟之中。 他回头看一眼顺利落地的孙权,果断抽出一枚箭。 箭尖燃着一点火光。 孙权只见隔岸忽燃起大火,一股巨焰迅速包绕了桥头,将那最后的生路吞入火海之中。 …… 凌统放下弓箭,脸上淡红的血雨被背后升起的焰火蒸干,凝在脸上形成赤色的裂纹。 厮杀中的亲兵蓦地回首,见他们年轻的家主自火海中步步走出,拔出红缨长.枪。 “若断桥尚存则张辽必追,隔岸援军虽已奔来,可士气已跌,再战也唯有再败。吴绝不可以无主公,统唯有焚路死战。诸位都是追随父亲而留下的英豪,绝无贪生怕死之辈,统无他言,唯等黄泉之下,再与父亲一道敬谢今日血战之恩!” 他一字一句铿然坚决,声音虽然不大,却如惊雷贯穿四野。 周身的血顺着焦黑的指节嘀嗒淌过冰冷的枪尖,在地上拖曳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而凌统的眼神直视前方,步伐半点没有动摇。 浴血奋战的凌家亲兵在这一刻从少主的眼中读出一种决绝的冷酷——眼前是穷途末路、刀山火海,他偏要以肉/体之躯抵挡疯狂的张辽,将这场惨烈的败仗终结于此。 狼烟似在这一刻凝结,久久不散。 浑身伤痕的死士随着凌统的步伐拔剑回头,目光如嗜血凶狼,迎接着直逼而来的曹军。 张辽未察觉前方剧变,只觉眼前的敌人忽燃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意。 他的眼神骤然狂热起来—— 原来这样誓死捍卫的疯狂,他们守卫合肥的曹军有,而傲慢大意的吴军也同样有! “杀——” 他挥臂如刀! 两军霎时相交,兵戈相碰,甚至肉身互搏、磨牙撕咬。这甚至算不上一场战役,只能说是一场群狼搏杀。交战双方加起来也不足千人,可猛烈的杀气腾空而起,在燎原的火光中直蔓延出一片疯狂的血色! 片刻,还是人数占优的张辽方夺了上风。 凌统从头到脚已中了不下三十刀,猛地撑着长/枪半跌下来,一双血污的手拧紧枪杆,生生将其摁进土中数尺,也不愿跪,不愿倒下! 他仰头啸鸣一声—— 血染碧空。 凌操那布着伤痕的脸模糊地映在视野中,在大火扭曲的空气中无声注视着他。 父亲,他想。 我未能报仇。 可若今日统领凌家军的人是您,恐怕只会比我更疯狂,更无畏。 …… 战局胜负分明,张辽纵马往前,杀红的双眼几乎泛出一种激赏,击败这样一个英勇无畏的斗士,竟比他数日前以八百之众搏杀十万吴军还要来得痛快酣畅! “将军,是活捉,还是……”旁边的人尚且有些拿不稳注意,毕竟凌统在吴军中算是个有地位的将领。 “杀。”张辽毫不犹豫。 尽管对手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将,他仍决定待之以战士的礼节,俘虏的身份是一道永远刺在骨气上的黥字,他委实不愿令少年英豪受此折辱。 虽可惜。 但也可敬。 夜色更深、更重,桥头冲天的火光略褪下几分,焦黑的残木顺着水波摇曳不定,几乎就要沉于冰冷的肥水之中。 就在张辽话音落定的瞬间,霎时的寂静之中忽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 叮铃——叮铃—— 幽咽的铃声从身后飘来。 一簇蓝紫色的火光无声息地蔓起,迅速将背后照亮。 张辽几乎是立即回身,大喝一声:“不好,是甘兴霸!他从后头截抄过来了!” 甘宁? 嗡鸣的耳中传来一个令人不悦的名字,凌统撑着枪强自拧了拧眼皮,却觉眼前一花,失血过多的身体再也没有力气支持下去。 风声掠耳。 就在他沉沉坠下的瞬间,一道瘦而有力的手臂将他拦腰接住,顺势拖入河中。 冰凉的河水激得涣散的神志猛然一聚,一片昏黑中,凌统只模糊地看见北岸的火光越行越远。 “不……”他挣着挥枪。 一个牢牢的怀抱箍着他在惊涛中挣扎着后退,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极为狼狈,却也极为严厉:“公绩!已经够了,主公安全了。” 岸上,突如其来的变化令疲劳死战的士兵愣了一刹,不过他们旋即也注意到水声一响,心念电转、纷纷一头扎入水中,追上前去。 …… “不是甘宁。”张辽也反应极快,纵马抽身追了几步,便发觉蔓延在身后的只是一些磷火,那震荡的铃铛不过系在一匹孤马身上! 他立即意识到这是声东击西之法,转身回头,果见残下的十数死士趁着这个关头跳下了岸,留下一地残火。 “搭箭!”他下令。 落水绝不是好的出路,这些顽固的吴人在他眼中无异于一个个游动的活靶子。 一枚枚簇着焰火的箭迅速搭上弓弦。 满拉的弦微震颤。 隐然随之颤抖的河面中弥漫着绝地一击的杀气。 哗! 箭如雨落。 李隐舟拖着已经半昏厥的凌统,几乎溺下河面以躲着纷来火箭。 不由在心底咒骂,这姓张的疯子当真半点不留余地! 宽阔的河面足有百来丈,南岸似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一枚枚火箭像落石般砰地落在身边,险些将他露出的头顶燎烧。 身后,仅剩的十余死士挣着最后一丝力气挥舞长臂,以刀、以剑、以自己的肉/体拦成最后一道防线。 咚,咚,一声声,李隐舟已不能回头去分辨没入河中的是箭,还是一道道疲惫不堪的身躯。 同样连日的疲惫也似一把无形的大掌将他周身往漩涡之中重重拖去,唯有怀中这个鲜血淋漓的沉坠身躯令他分外清醒,清醒地支撑自己继续往前游去。 手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堪,在河心浪涛最汹涌处,他几乎只能扑腾着往前,根本无力闪避越发密集的攻势。 漆黑的河面上映出一枚枚火星四溅的箭矢。 其中一枚箭尖越过最后一枚沉下的剑,直取凌统后背。 李隐舟用尽力气转动身躯,将自己的后背盖在凌统上头,咬紧牙关准备生捱这一箭。 嗖—— 短短眨目的一瞬,火光已掠至眼前,而另一道疾厉的箭羽竟自南边夜中破出,将攻来的火箭一劈为二,在空中擦出一串火星! 叮铃——叮铃—— 风飒飒。 铃轻轻。 ,, 第 119 章 乌云蔽月。 猿啼深藏于两岸高山, 一道道拉长的凄厉呼啸中,这轻轻两声铃响将夜色衬出一种别样的寂静。 耳畔的嗡鸣一时褪去,唯闻肃杀的空气中弓弦绷紧, 震颤的声波随着宵风缓缓散开。 铃声一响。 三枚带火的利箭刷地从南岸发出, 在抱着凌统的李隐舟头顶一擦而过,径直横掠漆黑的大河, 急电般直取北岸魏军。 张辽见状怒号一声,飞快俯身, 竟以青筋暴起的手臂直接托起硕大一爿烧焦的桥板, 在腾然一阵烟雾中重重震在众人身前。 破风直来的三枚火箭噔一声击上张辽身前桥板, 劲风之大, 令张辽的手都颤了一颤。 而锐利的箭簇生生穿透三寸厚的木板,仅以一厘之差抵着他的额心! 残余的火星无声息地落下。 划过张辽深拧的眉头, 照出一行蜿蜒而下的冷汗。 片刻死水般的沉寂后,才听身旁副将吞了口唾沫:“将军, 我们怎么办?” 魏军以陆兵居多,不谙水性,桥头被凌统这么一断, 他们此刻根本无力南追。 眼见那河涛中的背影越过中流靠拢南岸, 张辽也只能咬碎一口狼牙,大叹道:“我们守卫合肥时兵力空虚,唯有搏命一战,也因一腔死志才能击溃对方十万大军。而今换成了他们孤注一掷,方才一击未垮,绝杀的战机已经错过了。” 经甘宁这三箭反杀回头,北岸还算高昂的士气霎时熄了三成。 夜深,水急, 更不宜追击。 张辽深瞥一眼隔岸收弓的利落剪影,将血手一挥:“回城,再议。” …… 北岸火光渐熄,腥风卷着枯焦的气味散在深静的夜。 见张辽果断收兵,甘宁咬紧的牙关猛喘出一口粗气。 疲倦的身体已支撑过了极限,紧绷的肌肉一时僵硬得有些痉挛,唯用长弓做拄,硬生生往前挪了数步。 前日合肥大战之中,他亦负伤深重。 “凌统!”他从牙关里面逼出一声呐喊,沁血的视野在洞黑的河面上飞速转动。 只见冰冷的夜色里水光一扑。 甘宁立时弃下长弓,一蹬冲了过去。 长臂一捞,用尽全身力气将挣在湍流之中的二人拉扯上岸。 李隐舟被冻得嘴唇哆嗦、浑身僵硬,意识在爬上河岸的一刻轰然散去,只记得将怀中的青年用力地箍住、护紧。 —————————————— 冰冷之中,酣长一梦。 马蹄喧嚣,人声切槽,一片凌乱的声音贯穿了整个沉甸甸的梦野。 李隐舟忍着周身剧痛醒来,毫不惊讶地发觉自己被裹成了个白皮粽子。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皮,将厚厚的麻布一层层剥开,这才勉强把自己从重重束缚中解脱出来。 舒畅地缓过一口气,冰凉的胸腔渐渐地涌动起温热的血流,将凝在心间的寒意缓缓驱散。 他拧眼看了看外头。 被风撂起的帐帘后露出一重一重有序交错的军帐,泥泞坑洼的平地上不时有匆忙的脚步溅出水声。黎明微寒的风中,一层层军令有条不紊地传达下来。 看来被冲溃的吴军已重新合拢,正在重整军营、清点人马。 他们毕竟占了人数的绝对优势,在战局生变后,张辽一时半会也不会贸然追出城外。 昨夜兵荒马乱的回忆慢平复为一池静水,唯独凌统那血痕斑驳的脸犹触目惊心,李隐舟眉头一紧,起身趿着草鞋往外走去。 和路上的小兵探听两句,顺着对方指的方向到了一处军帐。 他多年云隐未出,认识的士兵已不剩几个。但如今早已传遍是此人冒死从张辽手中将凌统拖回南岸,因而满军将士对他的态度也尊敬有加。 李隐舟和善地和他们打过招呼,目光淡扫。 那夜拼死搏杀的冷毅面孔,却已一个都不见了。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凌统活了下来。 他的营帐外络绎不绝有人来探。 人人皆知是他领三百死士救出孙权,是他毅然毁桥断后抵挡住张辽疯狂的追击。而三百凌家亲兵尽赴难此战,独剩凌统一人侥幸逃出生天。 投向其中的眼神敬然倾佩中也隐然透着一丝怜悯。 营帐极深,病人畏寒,敞亮的天光隔至门口,在泥泞的地面上划下亮暗分明的一线。 李隐舟小步迈入,无人拦他。 凌统病榻之前,吕蒙端然静立,垂首看他满身触目惊心的刀口。 此前逼刘备还地时鲁肃就和他兵分两路形成软硬夹攻之势,其本人仅握了一万兵马在手,而大部分的兵权则实打实握在了眼前这个满脸凝重的中年男子身上。 未想到鲁肃容人放权的结果,就是吕蒙和孙权急切北进,在张辽手上吃了个代价惨重的败仗。因其贸然行兵之举,吴军一败涂地、颜面扫地不说,其折损的将领与士兵不计其数,血流遍野。 而他们都曾是他浴血与共、死生契阔的战友。 这会吕蒙的表情也不大好看。 见李隐舟来,他收拢目光,眸底弥漫的戾气尽数压抑进冷肃的表情中。和他擦身而过时,也只是极平淡地看他一眼,一声不吭迈步走了出去,仅留几个士兵候在数尺外。 两人本不相熟,仅算是在赤壁一战中有过一面之缘,多年来无甚交情。李隐舟也无暇关切他的心情,只低头细致地查看凌统的伤势。 动作间听得呛咳一声,是凌统醒了过来。 还未来得及抽手回看,只觉腕上一坠,凌统不知何来的力气,竟将他的手掌牢牢箍胸前。 “咳……”他的声音嘶哑至极,焦急一阵终于问出四字,“……主公可安?” 李隐舟拧眉看他胸膛的刀口,只道:“他无大恙,你别担心。” 片刻沉默,凌统似缓了一缓,却并未安心,反低低地道:“他们呢? “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李隐舟指尖一滞,喉中如塞着一团干涩的棉花,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 他们终究活了下来,活在万人敬仰,活在壮烈英勇的荣光之中。可那些没有名字的英魂,他们已经永远沉入他乡黑冷的肥水之中,再也不能回到安宁平静的故土。 “……抱歉。”他只能道。 一滴温热便倏然落下。 手背被灼得发烫、发疼。 李隐舟抬头想和他说些什么,视线骤然撞见寂黑的一双眼瞳。而在那满目悲切的泪水之后,竟布着一种迷茫的空洞。 他心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猛然抽手,用力在青年的视线范围内挥了挥。 而凌统浑似盲然无知,竟半点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 ,, 第 120 章 沉下心细致地检查过凌统的眼伤, 李隐舟径直踏去甘宁的营帐,单刀直入和他将唯一的办法剖明。 “换眼?” 甘宁惊咳一声,几乎跌掉手中长弓。 凌家亲兵尽数赴难, 吕蒙等统帅无暇分/身, 李隐舟想来想去也只能和他商量一二。见一贯恣睢妄为的锦帆贼都面露惊愕,便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石破天惊。 他道:“也不算。我查验过公绩双目,他眼珠受伤不算太深,只要能将受损的地方剥脱,再缝上一层新鲜完整的眼膜, 便有机会重见光明。” 角膜这个概念对如今的医疗认知水平而言实在太超前了,置换角膜更是闻所未闻之事,即便昔年华佗在世,其所行的也大多是断肠再缝合这样基础的手术,而眼球之上的精密操作几乎无人敢尝试。 哪怕是在正常发展的西方医学中, 角膜移植术也仅有两百年的历史,要在近乎两千年前的东汉末年施行这种级别的手术, 其难度可想而知。 甘宁到底是甘宁,眉一拧便接受了这个骇人听闻的设定:“你以前也做过这种……呃, 手术?” 那可真是许久的“以前”了。 李隐舟搭着手指出神地回顾:“我在海昌时已经在畜牲身上试过数回,成败各占一半, 其实这个术式本身并不难,难的是其后不产生排异反应……” 甘宁自听不懂这话里玄机,听其凝思的声音渐微, 只大剌剌往案头一坐,扶着长弓抬眉看他:“你只说要什么。” 李隐舟搭着注视甘宁深皱的眉头,千丝万缕的思绪慢慢梳理在胸。 角膜置换术最开始出现在人类文明的时候失败率极高,原因有二。 其一, 动物的角膜与人类并不匹配,移植后排异反应会清除新的角膜,导致功亏一篑。 其二,当时所用的手术缝合线要么不能被人体吸收,要不就是容易产生排异的动物肠线,即便角膜没有被排斥,手术缝线对于人类脆弱的眼球而言无疑也同样是一种致命的异类物质。 头一个问题极好解决,没有血管的角膜不存在配型的障碍,战场上永远不乏尸首,筛选一番总有能用的。至于后一个问题么…… 他拿好主意,定了定神:“我要蚕丝、甘薯、糯米灰三种材料,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找到元胡、何首乌、蒲黄、三七参这几味药材。” 甘宁扛起弓便起身,迈着阔步往外走去:“这简单。” 风劲一带,脆生生的铃声擦过身旁。 李隐舟下意识往后一瞥,脱口道:“将军万勿伤及无辜百姓。” 甘宁脚步一顿,鼻上骇人的伤疤抽了一抽:“……老子都多少年没干过烧杀掳掠的事了。” 二十多年了,还记得旧茬呢? 李隐舟:“……” 只是方才的瞬间,令他无端有种感觉,这人满腔的匪气不过是被压在周身坚硬的铠甲下头,压在名为军人的自我束缚之中,若没有一把更凶的锥刀压在脖上,那双老来尤利的尖牙依然能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而吃了这场狼狈至极的败仗的孙权与吕蒙,还能勒住眼前这匹桀骜不驯的烈马么? 这个念头在脑海一闪而逝,他暂且也顾不上这些后话,得了甘宁应允着手便开始准备手术事宜。 …… 甘宁究竟还是那个锦帆贼,刀山血海里闯出名头的一头悍匪。李隐舟见他一路打马出了军营,不过半日的功夫就抗回一麻袋的物资。 他清点着手头能用的东西,不禁狐疑:“这是津北百姓那里买来的?” 甘宁打个呵欠粗粗嗯了一声。 李隐舟深感怀疑,甘薯价贱不提,能得上蚕丝者非富即贵,中原常吃的粮食并非梗米,家里藏着糯米的多半是拿来造酒,这等闲情逸致就更不是普通百姓能享受的了。 他目光掠过甘宁那双桀然凶狠的眼,专心回到眼前的活计上。 只要没闹出人命就行,至于他用了别的什么手段……算了,这关头还讲什么仁义道德。 一忙活就至天黑。 无边星空垂在旷野,森寒的夜风中隐匿着猿啼,风劲陡地一猛,便在隔岸千山峻岭之上掀起一阵银色的狂澜。 即便到了仲夏,历经战火炙烤后的夜也总有种说不出的凉,照不开的暗。 甘宁蹲踞在一旁,看他熟门熟路地烹药缫丝,算是瞧出点名堂了:“你要用蚕丝缝伤口?” 李隐舟对着幽暗的星光滤了滤药水:“是,蚕丝可自然融入血肉,对病人身体有益无害。” 用元胡、何首乌、蒲黄、三七参作解瘀抗炎之辅剂,熬以甘薯淀粉增加韧性,再磨了糯米成灰化水作为粘合剂,这小小的蚕丝便可抽成最精密的手术线。 且术后不必拆线,将与愈合的刀口融为一体。 尽管与现代工艺下制备的吸收线不能媲美,在这个时代也足够令人咋舌了。 甘宁自蜀中到江东漂泊数十年也从没见过这等手艺,不由咧嘴笑一声:“看来凌公绩运气不错,比他老翁命大。” 提及凌操,李隐舟扣在瓦罐上的拇指几乎一动,视线不由移至他神色阔达的脸上。 之前听凌统提过凌操战死于江夏一役,更多内情他分明不愿细说。可李隐舟看他对甘宁那副不共戴天的架势,约莫也能猜出一二真相。 江夏一战时,甘宁仍为黄祖麾下一将,两军相交刀剑无眼,何况凌操和他二人一贯是不死不休搏命的暴烈脾性,若在战场相遇,岂肯退让三分,侮辱对方也侮辱自己? 至于后来发生何事……话没问出口,瞥过去的目光里见甘宁眉头一皱,飞快地探出弓箭。 火光顺着弓弦一爬,几乎在瞬间窜到眉心。接着便见呲的一声,半截点着的衣袖被弓弦割开,在夜风中迅速燃成灰烬。 甘宁不满地将点燃的长弓往地上一砸,嘁了声:“发什么呆,火烧袖子都不知道?” 李隐舟在药水中再次涤了涤蚕丝线,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这个话题:“线做好了。” 甘宁果然顺利被带跑了:“那还需要什么?” 李隐舟正了脸色:“死人。” 确切来说,是两个时辰以内的新鲜尸首。 这个现代医学老大难的问题,对于腥风血雨的战场委实不算个事,每天都有士兵在重伤中咽气,死是一种最光荣的解脱。 甘宁眼皮也不眨一下:“你去准备吧。” …… 此前李隐舟因顾邵病耗赶赴豫章,虽早有怀疑这是一场预演的戏码,为了以防万一他仍带了一箱子急救用的器械。这一路淌得泥水淋漓,别的东西大多浸泡发霉,所幸一袋按《针灸经》图纸所制成的手术器械煮过以后还能勉强称手用着。 他备好一应用具,踏着熹微晨光步入凌统帐中。 凌统双目合拢,眼睫垂下,苍白的眼底一片淡漠的影。 “先生不必忙碌了。”他冷淡的声音自榻上传来,前一日的悲切虚弱都似已烟消云散,“统苟活至今,已经牺牲了足够多的人,又岂能再夺人遗躯?” 李隐舟缓步踏至其面前,垂首细看,只见其交握的双手掖在袖中,于无人处握至关节颤抖,指尖发白。 他并不揭穿青年此刻翻涌的心潮,垂首慢条斯理铺好了布帛:“人死不能复生。” 凌统喉咙微哽:“壮士纵然殒命,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令其受此折辱?” 李隐舟不答这话,只哗一声揭开了窗口的长帘。 炫白的朝阳透过晨雾扑入帐中,凌统畏光地往后缩了缩,仍抗拒地皱紧了眉:“你不必再劝了。” 微带刺痛的苍茫中,一道温热的气息垂在耳畔:“可我相信烈士虽远精魂犹存。难道将军不想让他们亲眼目睹来日的胜利的吗?” 凌统沐着光的眼睫颤了一颤。 李隐舟声音压低:“公绩,用这双眼替他们看着,今日不是结束,你的前路才刚刚开始。” 前路之上,虽浴鲜血,也覆着晴光。 凌统骤然半坐起来,盲了的双眼张开半厘,眼皮深拧,似想要在黑暗之中看清什么。 “可……” 话未出口,便听噔噔几声脚步逼近,一道阔然的步风霎时擦过脸颊。李隐舟只觉一阵阴影笼上背脊,便见眼前一道利落的手刀劈开晨光,重重敲在凌统后脖上。 凌统当即软软倒下。 他回看一眼,果见甘宁干脆利落地拍着手:“废什么话,大军晌午就要拔营,你快做你的事。” 李隐舟终于忍不住:“你是真不怕他记恨你。” 甘宁反客为主往门口一站,挑眉笑了笑:“反正我在他心里是个恶人,再作恶一番也无妨。” 说这话时,他无意地抻长了腰,李隐舟才发觉甘宁素不离身的铃铛已经不见踪影。 铃铛就是他的一条命。 他又把这条命抵给了谁? 见他目光深长,甘宁大咳一声:“快去!” 李隐舟也懒得揭开那张要强的老脸去戳他心口子,从凌统的衣物中翻出个封好的小葫芦,往手中一倒。 一个圆滚滚的药丸在掌心停住。 甘宁问:“这是什么?” 李隐舟用水将其化开:“是厚朴丸,可令人深醉。” 当初凌统玩笑地拿走的药丸恰在此刻有了用武之地,拿水冲淡了便可作为正儿八经的麻醉剂用,省去自个儿一番遭难。 他给凌统灌好了汤药,从箱中翻出煮洗一新的银亮小刀。 甘宁深看他一眼:“有劳。” 李隐舟神色淡去,搭下眼帘,以器具支撑青年薄薄的眼皮,轻而笃定地划下一刀。 ———————— 凌统睁开眼时,只见一片白蒙遮在眼前,透过刺痛而模糊的视野,他见李先生靠的极近的一双眼。 “怎么样?”李隐舟垂首打量着他。 凌统闭上眼,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我只记得,方才你说要让我替他们看看胜利,接着便没有了记忆。” 然后你就被甘宁一巴掌劈晕了。 这话李隐舟没接。 却听凌统接着道:“我倒是希望,能替他们看看没有战争的那一天。” 青年的声音很轻,很淡。 沙沙,雨落。 一片烟锁的苍翠中,重重军帐被模糊了轮廓,似一排排黑色的瓦,从角上静静淌下雨柱。 凌统一眨不眨地凝着窗外。 他虽看不大清,却可以想见,若吴郡也在落雨,也当如此刻风光吧。 …… 轰—— 惊雷一炸。 天地山川骤然地一暗。 寂静片刻,人声沸起,仓促的脚步声踩碎积水,将片刻的平静踏得稀碎。 甘宁蓦地起身,一脚将帐门踢开,却见漠漠雨帘中,一道道狼烟从四方升起。 他立即揪住一个小兵:“怎么回事?!” 那小兵牙关一抖,险些没哭出来:“张辽又追过来了!” ,, 第 121 章 轰隆隆—— 雷声滚在弥漫的乌云之下, 天地倏忽暗为一色,苍茫落雨中,兵戈锵动, 狼烟纷起。 李隐舟哗地起身, 一身生疼的疲倦直冲脑顶, 踉跄两步才扶稳了案, 咬着牙厉声问:“是魏军?” 张辽固然狂癫,又怎敢在大桥已断、后路无存的前提下孤军直追至南岸?除非曹氏援军已至,要乘胜追击、反下孙权一着! 小兵说不出个所以然, 唯有凄惶地发抖:“他们声势浩大, 都说……都说恐怕是魏王派人来援了!” “放屁!”甘宁啐了一口,“曹操大军正袭汉中, 这个关头岂能分兵?你传我令下,速速整军备战,谁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立诛不赦!” 小兵扑跌着领命而去。 啪嗒,啪嗒, 雨急敲帘。 甘宁怒意渐冷, 眉头拧成虬结肃杀的一团。 他偏头往里看了一眼。 凌统盯着窗外, 冷笑一声:“连天公也帮着他。” 李隐舟心头一跳,瞬息明白过这话的意思。这几日张辽退兵不出并非是就此作罢或者畏惧吴军整合后的势力,而是安心等着这一场雷雨。 雷声将盖过军鼓。 而雨会模糊视线。 这样的情形下吴军难以第一时间整顿人心,这位蛮力盖世的大将不仅有勇,也有谋。他巧妙地利用了吴军惨败后的恐惧心理, 并借这场遮天蔽日的大雨将未知的恐惧渲染到了极致。 八百大军便可杀穿数万吴军,那八千呢? 八万呢? 谁能知道追来的究竟有多少人? 一片雨声泥泞中,遥闻槌击鼓面时哗一声水花四溅, 惊心动魄的一霎后便是沉沉的、长长的鼓声。 然而军鼓无甚作用。军心已散,人头攒动,乱如溃堤上的蚂蚁。 张辽的军队已逐渐在大雨中现身袭来。 甘宁蹭地起身要走,匆匆交代一句:“你快扶他前行避难。” 这话是说给李隐舟听的。 凌统眼底滚过一刹暗光,也立即撑手下榻:“你南我北。” 甘宁却不听,回首一捞将立在一旁的红缨长/枪掠至手中,讥笑一声:“你能看见什么?少丢你老翁的脸了,主公与吕子明皆在南营,你二人速去与他们汇合。” 凌统大怒:“你我同阶,不劳费心!” 甘宁骤然停步,冷地看了眼咬牙切齿、怒火喷张的凌统,声音陡厉:“难道魏军杀人时还会尊你一声部督?无情未必不丈夫,逞强岂是真英雄!你要送死,也得想想你凌家三百死士为你这个少主死得冤不冤枉!” 那你呢,你就无牵无挂,你就死得其所?! 凌统眼神一横,回驳的话几欲脱口,一个“你”字滚到嘴边却化作猝不及防一声痛吟,随着不可置信的视线往后一擦,整个人腾地重重往后跌去。 李隐舟干脆利落收手,回头招呼小兵背起凌统。 甘宁怒张的嘴有些闭不上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你也来这手?” 李隐舟一面飞望军帐外的军情,一面竟朝他笑了一声:“反正在他心里我是个好人,做一回恶也无妨。” “哈哈哈!”甘宁亦被他危机之中洒脱的一笑点沸战意,俯仰附和般大笑三声。 他收笑时,周身冷血已燃,眼中狼烟如炬。 掌心一转,枪尖掠过寒芒一点。 “我去北营亲自迎战,你速带他去南营,保全为上。” …… 相较于至面肥水逍遥津的北营,南营总体上稳定一点,一则有孙权吕蒙坐镇,军令第一层就传到这边,使士兵不那么慌乱;二则有北营断后,南营无论如何都更易撤走。 但即便如此,慌张离乱的情绪也如病毒一般从北边迅速扩散开来。 一路踏过冷雨,借着凌统的身份很快赶至南营中/央。 吕蒙站在一块巨岩之上,声如洪钟亲自指挥大军调动。 孙权则立于数人之中,持鞭立马拿捏着最终的决策。 隔了攒动的人头,他脸上的表情已模糊不清,唯能见冷雨顺着那修狭的眉骨淌下,一滴一滴砸进血痕斑斑的铠甲上头。 李隐舟将凌统交给蒋钦一行人,拨开人群、拣了个高处,一面回首遥看张辽的军队逼直何处,一面竖耳听孙权身边切槽的声音。 也无非是两种意见,蒋钦等人认为败势已无可挽救,唯有弃车保帅快速南撤,尽可能保全主力部队;另一部分人则觉得吴军毕竟占了人数的优势,尚有条件迎击血战,不然会令军心一再涣散。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认为不管是快速撤离还是英勇迎战,都不免会折兵损将、血流成河,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选痛得轻一些的办法。 孙权眉目被冷雨沾湿,瞳孔在急切而仓促的争执中骤然缩紧。 他竟已沦落到要选择哪一种战败的方式、选择哪一种牺牲去保全他自己的苟且偷生么? 哗!—— 水珠滚滚散开。 接着便是闷生生一声鼓响颤动不绝。 李隐舟被这声音震了一震,回头便见军鼓上赫然留着狰狞五道血色指痕,在雨水的冲刷下洇出淡淡绯色的纹路。 鼎沸的人声霎时一静。 孙权眼角抑制不住地抽动着,终是按下满腔戾气,以一种静如死水的声音道:“先听子明的。” 此话一出,连吕蒙都停下了呐喊之势。 主公行事素来狠厉果决,即便当年逆着众望答应周瑜迎战曹军,也是他亲自、亲口做的决策。数年以来连位高权重的周瑜、鲁肃都未曾试过忤逆他的意思,而今竟把这样的决策交给了自己? 对自己的信任固是一层,然更深的恐怕还是主公对他自身的怀疑。 为人上者,脚下立着千千万万的丰碑,每块上头都溅着淋漓不尽的鲜血,躺着枯为万骨的尸首。踏过尸山血河,谁又能敢保永远不错一步、不悔一子? 合肥失利的打击直接抹杀了兵不血刃取荆州三郡的全胜,令一贯老练果毅的孙权都不禁对自己起了疑心——一个不会调兵遣将的主公,果真有本事、有资格决定千千万万的生死,决定十年百年的来路么? 吕蒙握掌成拳,坚毅的眼神在急电中闪了一闪。 他不是不理解此刻主公的心情,可这节骨眼上他孙权显露出动摇之态,难道还能指望底下的军心稳如磐石么?唯有主公表出百挫不折的战意,士兵才会有勇气继续面对惨烈的死、惨痛的生。 喉头一缩,他几乎要滚出怒号。正欲诤言直谏,却见一道清瘦的影子从岩上轻跃而下,一面飞快地撕开一道长长的布帛,一面已独自靠近满身散发着低沉气压的孙权,垂首替他包扎伤口。 他听不清这人在这个片刻说了句什么。 可孙权听见了。 那低沉的声音静如缓波,慢慢散入冷雨之中,竟有些说不出稳定坚决。 “主公难道忘了昔年讨广陵陈登的事情了?敌人轻视主公,以为主公是个只知道胜利的莽夫,可某深知,主公败过,却不畏败,还肯惜败。” 孙权并不是个擅长作战的人。 在他数的出来几次的从战经验中,多数都是被人以少胜多地扭转战局。他或许并不清楚一个唾手可得的城要如何攻破,却深刻地明白一个处于上风的强者要如何被反击! 他败过。 所以他刻骨铭心地知道如何打败这样的强者。 孙权眼神一震,深藏于回忆之中的惨痛画面一幅一幅闪过脑海,最终定格在初次出征、惨败于陈登的那一天。 李隐舟默不作声地收拢力气,稳扎住布结。 便听头顶上雷鸣传来,滚滚洪荡之声散去,孙权的声音在这余音中蓦地一重: “……子明此前的提议正合孤意。传令下去,立即拔营,在敌方追击的路上和我们前方都浇油点火,十步一堆,人走火留。再通传全军,子敬援军已至,到前面的山头我们便汇合,迎战。” 他语调不徐不疾,却字字透着铿锵与果决。 吕蒙长呼一口气—— 这伪装援军、劝退敌手的办法虽是套的陈登的老路子,但未必会被轻易识破,谁能想到一贯傲慢冷酷的吴主,也肯知耻后勇,效仿一生劲敌的曹军? 但孙权这态度一转倒令他惊讶,虽是话里套了他吕蒙的名头,但主意也好,其上奋发的意气也罢,都与他并不相干。 可主公为何突然改了心气、得了计策? 吕蒙目光陡然下垂,落在那低头不语、眉眼端静的李先生身上。一片空濛的雨雾中,此人如惊涛落叶,纵然微薄,却有立于狂澜的轻渺与平稳。 是他? 一瞬的念头如急电转过,私人间的交汇他更无暇理会,便将大旗一挥,依令通传下去。 —————————————— 半晌后,北营。 雨渐渐冲淡弥漫的硝烟味道,血水顺着泥泞渗进大地。一片肃杀的风声之中,星点连绵的焰火将黢黑的山林照出暗而红润的光。 甘宁扶着□□大喘一声,在听见一人接一人飞速传来的军报时,忍不住一抹嘴唇鲜血,冲着同样血雨中的张辽大喝一声:“张辽老儿!有本事山头会战!” 说罢连发数箭,掩护着一干将士回头追上南撤大军。 张辽手下将领堪堪躲过利箭,被他这样一激,直欲追击上去。 一双粗砺焦黑的手重重揽在肩头。 他回头一看,便见张辽眉头深皱,另一只握鞭的手紧紧收拢,力气用尽以至关节发出咯吱声响。 “将军?” 张辽将战意压至平静,沉稳地分析:“鲁肃的援军未必能及时赶到,可此人智谋绝不逊于诸葛亮、荀彧二人,或许他筹谋早至,兵行于军令之前也未可知。更何况甘兴霸斗志如狂,恐怕血战一触,我们未必能保证一击必杀。” 吴军是慌了、乱了,这匪头却是半点不怕,甚至还厮杀得痛快! 吴人畏惧他张辽,可魏军也有些怕了这鬼面修罗似的疯子。 更何况敌军有驰援之兵。 可惜在大雨中他也不能随便地、模糊地论断真假。 大雨、雷声、战胜的士气,这些本都是他们追击的先决条件,可只是瞬息的功夫,就变成了吴军的优势! “等等。”他冷静下令,“我们首要任务是护城,追击只是顺势而为,不能因一时胜利失去大局。” 那小将还有些不甘:“末将愿领五百死士,就与那甘兴霸会战山头!” 此人话音未断。 只见眼前火星一掠。 数枚火箭不知从何处发来,竟以急电之势穿透冷雨,径直取向在追击中犹豫不前的魏军! 张辽猛一抬头,便见两侧群山之中隐约藏着数人,正搭弓挽箭,站以制高之点! “糟了!”他猛地勒马,“我们中了诱敌之术,快回城!” 追击吴军不过是锦上添花,可若丢了空虚的合肥就是因小失大了! …… “都尉。”弓箭手松下弓弦,亦有些不甘地望着合肥主城,“张辽已经按您设想追击主公,我们既然顺利绕到此处,何不索性杀进城去,却只做佯攻之势?” 他想不明白。 偶然收到消息、决定率精兵轻行先来接应孙权的时候,都尉提出佯装绕道悄然埋伏至山间,以火箭佯攻伪饰成援军。 他们这几百人固不算是什么大军,但也都是随其多年、大浪淘沙选出的精兵,难道不能与张辽那寥寥可数的守军相比么?与其围魏救赵,何不索性取了这空虚的合肥城? 他磨着牙,又怨念地往后一瞥,自言自语般:“您不会是顾忌主公的脸面吧?毕竟他十万人打不过的张辽,要是被你五百取了,恐怕未必会令其如意。” 风掠过树梢,雨水便顺着叶尖滴落。 落在那平静的眼,顺着眼尾淡淡的弧度滑下。 “收队。”他听见对方疏冷又平和的声音,如一滴冷雨落地的轻与淡,却也不答他,只道,“绕回山头,与主公汇合。” ,, 第 122 章 入夜, 雨歇。 骤雨后的残枝突兀地刺向天穹,凝在枝尖的一粒水珠随着北风吹卷重重往下一跌,在坑洼的水面上点出一圈又一圈细细的波纹。随着行军的脚步声匆匆靠近, 只听哗一声, 映在水纹上的明月便碎成一地冷白的光。 甘宁孤身断后,最后才赶到山头另一端,刚将崩裂的伤口胡乱裹上, 便见一行缁色衣甲的士兵自山间绕来, 趁着夜色步步靠近。 他下意识地拧眉,三支锐利的羽箭搭上满拉的弦。 “将军。”身旁之人亦低下声音,语调在凉风中抖了一抖, “不会是张辽的人吧?” 啪嗒。 一滴残雨滚下树梢,落在那尖利的箭簇上,折出冷冷银光。 甘宁眼神紧绷, 直盯那水珠后微曲的一张脸。 “将军?” 士兵在循着他的目光远远瞧去,不由在心里犯了嘀咕:这来者究竟是哪路神仙, 为何甘将军既不发箭, 也不吭声? 似被这一声唤醒, 甘宁微挪开箭尖,意外地挑了挑眉:“陆……都尉?” 来人通传过哨兵,领着三百缁衣精兵踏入微亮的视野。 甘宁放下长弓, 似明白了什么,不由大笑:“竟是你!陆伯言!” 他决意断后的一刻就做好了两败俱伤的准备,一路护在大军尾部,挥鞭走了十里却没见张辽追过来,那时才遥见山林中星火攒动,便知晓一定是有不知名的援军帮了一手。 却没想到原是这人。 远远便见此人踏月而来, 一双眉眼清隽端正,眼神疏淡如空山静影,平平简简的着一身缁衣,便显出一种克制与内敛的气度。这岂是刀头舔血粗生粗长的武将,分明是世家贵养满腹书卷的笔客。 甘宁也是听过这人大名,名震江淮的陆氏家主,陆康钦定的继承人,打小便是万人瞩目的豪族少主,和凌统那尸山血海里混大的人生截然不同。 可惜后来世家没落,这人也被主公远远丢去了海昌开荒,熬到而立之年依然默默无闻,竟差点让人忘了吴地还有此等人物。 陆议卸了兵甲走至他面前,看一眼他周身渗血的伤痕,微蹙了眉:“议来迟了。” 甘宁好奇:“听说你近日来四处荡寇,怎么荡到合肥了?” 陆议笑了一笑,目光却温如静水:“议受令荡寇至有千名家军,刚巧在路上遇见了通传的士兵,以为鲁肃将军调兵遣将恐有些时日延搁,就自作主张领了五百精锐前来接应。不想主公已使出了诈援的妙计,某也未曾帮上什么忙。” 这话说得很谦虚。 但也有些门道。 甘宁虽然性子阔达,但也耳聪心明,这陆伯言话里话外明摆着希望他隐瞒其佯攻接应一事,全然把顺利退兵的功劳推给了孙权一人。 “主公诈援的计策的确巧妙,你那几箭放的也太是时候了。”他倒也不存偏见,反自来熟地将对方肩膀一揽,“恐怕张辽还以为我们是刻意引他追击,要给他埋伏夹攻!不然,指不定还有一场苦战等着老子呢!” 军营里从无出身的分别,只有能干与废物的不同,既然陆伯言机敏应变帮他解了燃眉之危,他也乐意多个兄弟讨一杯酒。 “不过……”他话锋一转,也有些奇怪,“虽说我们本不是打的诱军之计,但他既然已经渡了肥水追过来,城中没了他便乏人调度,你何不借机直接取了合肥城,也算是反败为胜了!” 此前孙权敢明目张胆来打就是趁着合肥空虚,没想到一个狂人张辽活生生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战局,早晨张辽乘胜追击,吴之援军直接接应实为下策,佯攻也只是中策,最上的选择当是以攻为守,反戈一击。 他不信此人没这个心计。 更不信一个无令妄动的将领没这个野心和胆气。 小兵能想到的问题,甘宁好奇也很难免。陆议便笑了一笑:“合肥自古以来易守难攻,其城池固若金汤,其军民戮力同心,即便城中没有张辽,也不是片刻能攻下的土堡。何况议此行本为驰援,与其铤而走险,不如保全为上。” 这话说的也有些道理。 甘宁便不再追问。 …… 经孙权与陆议两方不谋而合的诈援,张辽果然起了戒备、退兵不出,暂且龟缩于合肥之中。 吴军亦不敢再打这块沃土的主意,抢在汉中之战分出胜负之前迁回建业,重新布好防线,以备新的战局。 曹、刘两家交战所露出的大好时机就这样被错过,未免有些令人遗憾,但合肥一败大挫军心,短期之内也不宜再动干戈。 惦念着凌统的伤势,李隐舟也随去建业。晓风圆月、楼头吹箫,千年前的古都在仲秋的夜中显出一种古朴肃重的静美,今宵今时笼在金风细雨之中,又添一抹薄雾似的清愁。 凌统曲了一腿坐在栏杆上,看满满一轮圆月,眼底清辉烁动。 “我们合意要攻合肥时,都以为能借着曹、刘两家会战汉中而北上,从此中原可图。”他往后一仰靠在栏柱上,平静地北望中土,“谁也没料到一座空空如也的合肥城竟有那般悍将。” 李隐舟可以想见那时的孙权有多么意气风发、壮志踌躇。兵不血刃拿下荆州三郡,吴军战意盛至顶点,苦心筹备数年未能发泄的斗志自然转投向北方,想要借势再下一城。 他不敢妄下定论,可若刘备干脆利落割了三郡是为激孙权北上的意气,那么此等城府可谓深不可测。一则蜀兵可以避战以专心筹备汉中会战,防止遭遇两面夹攻;二则孙权突袭合肥,与魏的关系进一步恶化,短期之内不能更换盟友;三来,这一战的失败似一道响亮的耳光打醒了孙权,证明如今的吴无力独吞北原,孙刘联盟不得不继续下去。 舍了三郡,而一举三得,稳住了三足鼎立、孙刘合力抗曹的局势。 这等以退为进的手腕,深思起来竟令人蓦地森寒,焉知划湘而治究竟是孙权赢了三郡,还是刘备胜了大局? 这种想法绝非他一人所有,战败的颓丧渐被冷静取代,上位的将领中必有人在反思战局、忖度来日对外的部署。 却不知几人能参悟至此。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被历史剧透了一半,李隐舟思来想去,也唯有深叹一口:“主公当与子敬商议动兵的,这一步走得太急、太乱了。” 凌统亦叹:“我们不过是事后聪明罢了,若在事前恐无人再有其心胸视野,听说他身体也大不如前,不知其后再有何人。” 他英挺的一双长眉落着霜月,看上去竟有些疲倦之色。 李隐舟偏首看一眼青年落寞的眼神,一时不语。 从合肥归来,孙权给了凌统两倍的属兵,给了他偏将军的高位。二十六岁的年纪便能拜将,本该是人生春风得意时,可这荣光都是他三百亲兵以一身性命换来的,是无数吴军葬身血淖铺出的前途,令他如何可以心安理得? 深寒的夜风拂面而来,令人不由起了一身寒噤—— 站在层楼之上固可摘月,却也太高、太冷、太孤独。 而耐得住孤寒的,又有几人? 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张温静克制的面容,从甘宁一番遮掩帮腔的汇报里就大抵能猜到那日北营尾军发生了什么。 不由眯了双眼,遥望那月:“公瑾去时,恐怕也没有几人相信子敬能接下大任。不如我们打个赌,看看子敬之后,后继有无?” 凌统枕着手懒懒将眼闭上:“赌什么?” 李隐舟托腮看他一眼,眼神忽一跳。 在闭目的暗野中,凌统仿佛感受到对方有趣的目光,莫名起了一丝不妙的警惕。 只听李隐舟道:“输了的人,就去把甘兴霸的铃铛拿回来。” 甘宁的铃铛有一对,一个辗转数次回到李隐舟手上,在应急时挂上了马脖子吸引张辽注意力,这会只怕灰都不剩了。 另一枚却不知被甘宁抵给谁人,恐怕还在中原某家。 凌统没料到他打的这个主意,一睁眼便见对方挑衅的眼神直勾勾打量着自己,一副料定你要反悔的架势。 “……” 他弯腰捞起长/枪,将那枪头一挑,直直划过对方明润的眼膜,在那眉前一厘处停下。 “赌便赌!” —————————————— 在建业小住月余,见凌统已无大碍,李隐舟也无意多留,趁着天未大寒、江河不冰起身回程。 合肥之行对吴军是一场惨烈的失败,不过对李隐舟个人而言也算有得有失,蚕丝线在凌统身上消弭得无影无踪,这意味着能在这个年代进行的手术类型大大增加了,某些想都不敢多想的术式或许有实行的可能。 张机听他一席兴奋的陈言,不觉哼笑一声:“若是华老头知道我的徒弟能有今日所成,恐怕也会后悔没有活下来亲眼看看。还是等我亲自去黄泉和他说道说道,气死他这个榆木脑袋。” 他话音未定便猛地呛咳两声,枯瘦的身体裹着厚厚一层被,得意的气势也不免削了三分下去。 李隐舟忙帮他拍拍背,不由笑:“华先生都去了这么多年了,您还惦记着那点不痛快呢?此前的药吃着可还好?” 张机瞟他一眼:“我都是一只腿迈进棺材的人了,不必强用药吊着,知命顺命,已经是寻常人盼不来的福气了。” 五十而知天命,何况他已是六十有五的人,深知衰老在这苍茫乱世中是一种怎样莫大的幸运。 可他聪明的徒弟一到自己的事情就不那么灵光了,抿了嘴唇半响不语,并不接他这句话。 张机顺手拍拍他肩上的灰:“知道你孝顺,可许多事情不必强求,于人如是,于己自当也如是。” 李隐舟垂眼注视着他枯得厉害的胸膛,片刻,才点一点头:“是。” …… 次年,春。 轰轰烈烈在战事在合肥的失利后暂且消停下来,倒是一个不大引人注目的委任传来海昌—— 陆议因在鄱阳荡寇有功,被孙权任命为定威校尉。 这个消息在海昌疯传开来,尽管不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在此处励精图治多年的陆家主终于登上了战场的舞台,当地的百姓自然与有荣焉,庆贺着他们的都尉有了出头之日。 唯有李隐舟知道,孙权当然不可能被甘宁瞒过去,这是一份迟来的钦奖。 而对于陆议而言,这只是个开始,不过是他波澜壮阔的人生扬起的一角。 月余后,一封吴郡来信伴着薄冷的江风送入他的手中。 落笔署名—— 孙仁。 作者有话要说:  恐怕有小伙伴忘了剧情说一下,小陆去海昌前改名为陆议了 ,, 第 123 章 “东光平, 苍梧何不平苍梧多腐粟,无益诸军粮……” 顾邵的小院落在昔年陆议所居的都尉府之侧,浅灰色的墙头遥遥探出一支新春的杏花, 初绽的花苞便在和煦东风中微微摇曳。 李隐舟拿了信来访。 拨开篱墙的一道木门走了进去,只见一束极亮的日光从枝叶的缝隙中筛下, 两道稚嫩而挺直的身板站在这抹朝阳之中, 朗朗地念着乐府的诗。 这是顾邵的一双孩子,也是陆议的侄儿, 那肖似其父亲的清朗眉目中亦沉着一种水一样的沉静温雅。看着这些稚气青葱的面孔,不由想起二十余年前庐江城中平淡的点滴,谁也未曾料想到原本最孩子气的顾少主竟早早成婚,还头一个做了父亲。 而今小小的新生命已是蓬勃少年, 读着昔年他们曾诵读的诗歌。 刚想走上去打个招呼,便觉肩头猝不及防从后被人一拍,李隐舟心头猛跳一下,回头一看, 果然是这顾孝则蹑手蹑足地吓唬人。 顾邵得逞地笑:“今天是什么风,居然把李先生吹来了?” 李隐舟一展手上的信:“吴郡的风。” 瞧见封上熟悉的字迹,顾邵神色果然一僵, 随即笑了起来:“你又捉弄我。” 李隐舟熟门熟路地往庭中杏树下一靠, 眯着眼睛瞟他:“阿茹要嫁人了。” 一瞬的讶异滚过心头, 顾邵眨一眨眼, 这才有些信了:“……也是,算来她也二十了, 主公给她许的什么人家?” 孙权面上虽淡淡的,心头对这小侄女偏疼得很,这一嫁不是世家少主, 也得是个少年英雄,他掰来算去想了一想,真未想出谁能令那小气鬼割爱。 李隐舟将竹简往他怀一抛。 顾邵抬眉古怪地看他一眼,将视线搭下去一字一行读着,表情逐渐不可思议:“……伯言?” 他数来数去,还真没往自己从兄头上想过。 要论家世才干陆议固是最出挑的,秉性人品他也极信得过,可他心头一贯以孙茹的长辈自居,骤然还换个身份还真觉得别扭。 纠结片刻,又抬起眼:“她愿意么?” 问的自然是孙茹。 李隐舟微闭上眼:“比起旁人,伯言会待她好的。” 孙茹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再不许个好人家恐又要遭遇联姻的命运,与其如孙尚香一般流离他乡不死不回,倒不如择个值得托付的人护她终生。 孙权此举既算是慢慢笼络回吴郡世家,又给了孙茹一个最安稳的归宿,对这个长兄留下的孤女,他这个从父的确已算得上尽心竭力。 顾邵懂得这个道理,却分明从掌中的只言片语中读出另一番倔强。这个在他怀中长大的姑娘也做出与他相同的抉择—— 如果不是他,她宁可将婚姻变成一纸契约。 宁可选择懂事。 …… 风翩跹掠过树梢,杏花簌簌拂了满身。 李隐舟闭目凝思片刻,睁眼便见顾邵从堂中阔步走来,双手奉上一柄青色的剑,眼神肃然:“我是已故之人,不宜到场相贺,劳你将此剑赠阿茹。” 李隐舟垂眼看向那剑,只觉眼熟极了,那淡青的锋芒历岁月辗转,依然泛着锐利明光。 “这是……”他接剑的手一停,无数怀念涌上心头。 是孙策昔年所赠,而顾邵还他庐江一城。 后来孙权再赠给他,寓他永如少年锋芒。 如今他转赠孙茹。 愿这带着父辈祝福的剑锋永远守护着她。 —————————————— 辞别顾邵,李隐舟同张机一道出发去吴。 近来风日和暖,张机的身子也健朗一些,扶着徒弟的手踏上吴郡码头,便见墨色城墙阔然大开,南来北往的客人踏春而来,携着四方祝福汇于这世外静谧的古城。 越近街头,张灯结彩的欢乐气息越发洋溢,虽比不得昔年孙策、周瑜二人当日大婚的奢靡盛大,这场难得的喜事也着实让人们好好热闹了一番,路上来客络绎不绝,谈笑着一对璧人的般配与和睦。 而更多、更深的,则是在隐约琢磨着昔年的世家豪族无声无息重新得到主公重视这件事。 远远地,孙尚香已在将军府门口亲自迎接他们。 而今她已换了孙仁这个名字假称自己是孙氏宗亲,着一身男装便大摇大摆地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中。疑惑的乡人们开始时还有些不肯相信,在一眨眼的对视后也心有灵犀地选择了三缄其口。 不管她是孙尚香还是孙仁,是一缕芳魂还是活蹦乱跳的大好青年,这都是她的家。 又有什么好说道的? “阿隐!”孙尚香高举着手招呼他。 这样亲昵的称呼只有他们会喊,路人听了也未察觉异样。李隐舟栓好了马,不由笑着对她摇一摇头:“这么没规没矩,当心主公又找你的不是。” 孙尚香双手叉腰,得意极了:“在建业是他说了算,在吴郡可由不得他大将军的威风了。” 张机也跟着哼笑一声。 几人一面说笑,一面随着人潮涌入礼堂。 飨宴正盛,觥筹鼎沸。明亮的日光潋滟在琉璃瓦片上,顺着喜庆的红绸垂下,垂在那双端静内敛的眼中,如水上浮光,一聚便散了。 隔了攒动的人头,李隐舟与他遥敬一盏酒,算是祝贺。 这些年陆议始终孤身一人,一半是为了令陆绩宽心,另一半或许也只因习惯了长夜孤灯的生活。 这家主的位置坐的太累,也太久。 久到他已忘记本该有的大好人生。 柔而暖的喜烛静静烧在眉梢,将那眼角淡淡的细纹照得分明。重新回到历史舞台的这一年,他已年逾三十。 所有的青春与年少,都在那海天一隅的角落中被轻易地一笔带过。 李隐舟仰头灌下一口烈酒压下心底的叹息,遥见那双眼眸乌如点漆,轻地一眨,眸光明明。 似灯火,似晨星。 婚后七日,陆议随孙权及一干客人离开吴郡。 建业新城带走了吴郡一时的繁华,曾为天下所望的古城重回一种和缓的安静,晨风卷着江雾漫上长长的岸,慢慢的时光便如行船后的一行水痕,随着帆影远去平缓如初。 按孙茹的意思,她并不如其他将士的亲眷一般迁往建业,而是留在吴郡教习当地农妇纺织。 这样任性的举动,陆议也毫不皱眉地答应了。 或许他的确不是孙茹属意的良人,但无疑是世上最包容她、疼爱她的人之一。孙茹亦明白他的宽容,将最后一点孩子气挥霍之后,便沉下心做一个受人敬爱的陆夫人。 这日,李隐舟将顾邵所托的剑赠予孙茹。 她好歹是将门出身,一眼便看出此剑不同寻常,望着剑尖寒芒半响不语。 来贺新婚的礼物收了一屋子,不是大喜就是大俗,哪有人敢送这样的东西贺喜? 李隐舟知道她不解其意,弯唇笑了笑:“这是你的父亲昔年所赠,为的是守护重要之人,若今时今日将军尚在,也会一样持剑护你。” 孙茹接过剑柄。 沉坠的长剑几乎将手腕压下去,她拿双手才握稳了剑,垂下眼眸感受掌中的力量。 剑锋依旧寒冽。 剑光一转,映在她光洁的额上,将那眉头最后一丝淡淡的阴霾照亮。 …… 使命达成,李隐舟师徒却暂留在了吴郡。 一面是因为张机身体老来虚弱,难得回到久居数年的吴郡,他也乐意让师傅在这水墨之乡多留些时日颐养天年。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孙茹怀孕了。 或许是因为继承了母亲娇小的体格,随着月份渐长,她在孕事上也过得尤其艰难。孙尚香亲自替她量过尺寸,无奈地确定她属最难生产的一类小骨盆,唯一的办法就是如昔年一般剖宫产子。 “其实你不要这孩子也罢。”她第一个念头便是劝孙茹,“将来养好了身子再生也不是不成,伯言会理解你的。” 孙茹将手搭在微隆起的小腹上,忽抬眸看向李隐舟:“听说,母亲也是剖腹才产下我的。” 窗外,落雨潇潇,风吟细细,连天光都是一脉熟悉的暗沉。 李隐舟念起那个坚韧倔强的女子,落在书卷上的手指不由停了下来:“是。” 孙茹微蹙了眉:“很痛吗?” 李隐舟沉顿片刻:“……很痛,非常痛。” 孙尚香往两人中间一站,垂首摸了摸她的额头:“那不一样,那时你都已经九个月大了,嫂嫂无论如何不能将你舍弃。你如今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日子,不必走她的老路。” 孙茹在她的安抚下仰起头,用一种极静的眼神看向她:“那时候,母亲也才十五岁吧?” 孙尚香点一点头。 孙茹于是道:“那么,我也可以。” 她这样坚持,两人都有些意外。 李隐舟转眸看向那道清瘦的身影,看她眼底那份熟悉的坚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只会受人庇护的孩子,也有着想要守护的东西。 孙尚香还想再劝,却听背后轻轻一道步风带过,李隐舟俯身看着孙茹,只温声道:“好。” …… “好什么好?”孙尚香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她任性,你也跟着任性么?伯言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何必……” “那也不是伯言一个人的孩子。”李隐舟干脆利落打断她的话,凝重的神色化为一笑,“何况,我们有这个。” 华佗遗方《针灸经》。 孙尚香眨一眨眼,竟没料到他现在手艺精进到这个地步,更没料到这关头他还有心头逗小孩,不由好气:“既然你都做好了打算,还吓唬她干嘛?” 李隐舟却收起了笑意:“不是吓唬她,即便用了里头的麻肌散也照样会很痛,只是比之以往要轻松一些,也比寻常分娩更甚一些。若可以,我亦希望她不受丝毫苦难。” 可她已做出了选择。 他也唯有尽力护她走完这程相似的路。 年关以后的第一场春雷中,孙茹开始有了分娩的迹象。 李隐舟早早地备好了麻肌散、蚕丝线及一应精心消毒后的手术器械,再三得到孙茹的肯定答复后,才稳住手腕,在那高高隆起的紧绷皮肤上划下了第一刀。 “啊!!” 随着血痕染上银亮的刀锋,痛苦像山洪般席卷而来,孙茹半麻的躯体猛烈一挺,急遽的颤抖犹如一根将断的弦。 李隐舟深看她一眼,抬眼对孙尚香果断地道:“按紧。” 他不可不忍,两条性命在他的分寸之间,一厘也容不得偏。 轰! 惊雷一炸。 急电划破倾盆的大雨,在这刹那间将昏沉的屋子照得雪亮,孙尚香焦急地垂目,见那纤细的眉头拧出一串又一串的虚汗,顺着煞白的脸划过眼角。 腹上刀尖却是接着稳稳落下。 孙茹用力将一嘴洇血的白布咬紧,将痛呼生生咬断在齿关。 孙尚香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痛苦而倔强的面容,恍惚中,嫂嫂那张浸满了血的脸与眼前挣扎的表情重叠起来。 “专心。”一道近乎冷漠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深深一眨眼,将犹豫泯下心头。 哗—— 雨又落了一重。 无尽的煎熬中,一声婴孩的啼哭忽响亮地划破了晦暗的雨夜,将那沉沉的暮色点上一重新生的喧嚣。 “你看。”孙尚香极小心地将新生的孩子抱在孙茹身边,把那张涨红的小脸挨在她湿透的颊侧,几乎哭着,“你的孩子。” 孙茹偏头疲倦地看了他一眼,嘴唇颤了颤,声音像一道不可捉的烟,散在淅沥雨声之中。 李隐舟俯身去听。 那虚弱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先生……母亲当日,一定比我痛十倍,百倍吧?” 十五岁的母亲熬过刀割生下了她,熬过了非议养她长大,从未将这些锥心刺骨的痛诉说过哪怕一句。 而在她短暂苍白的生命中,她竟连一声谢都未曾道过。 那时候,她可真是个很不好、很不乖的孩子啊。 虚浮的视野中,一只手盖在她模糊的泪眼上。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她听见那道同样历经劫难般地疲倦声音低低落在耳畔,带着无限地怀念与静思,“因为你努力地活到了九个月,才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睫上挂不住的水珠顺着眼角滚下,将那只布着血与汗的手濡湿得更热。 “我知道……” 微松的指缝中,青锋长剑肃然端立在视野的另一头,如一道挺拔的身影,无声地守在她的身旁。 她曾得到过这人世间最珍贵的父母之爱,随着年月渐远,不曾有丝毫磨灭。 …… 半个月后,迟到的父亲才从前线赶回吴郡。 面对软绵绵的孩子,那双从容淡静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手脚不安的无措。 孙尚香戳戳孩子温软的面颊,半开玩笑地道:“给他取个名字吧,阿茹说李先生起名也起累了,这回还是让你来吧。” 名字是父母对孩子一生最初也是最久的馈赠,她曾误解过的,不愿让她的孩子再一样地错。 陆议默然片刻,轻轻地道:“那便叫陆延,延续的延。” 陆延? 李隐舟只大概记得,他将来还会有一个孩子,那少年会继承父辈的意志与都督的职位,成为吴末期最后一抹明亮的光。 他叫陆抗。 抗与康同音。 陆延,陆抗。 延续……陆康。 李隐舟垂眼看着这张在人世中第一次熟睡的稚嫩面容,不由伸出了手,轻轻搭在那双有些英气、也有些熟悉的眉眼上。 指下温热的、脆弱的肌肤涌动着新生的力量。 他是陆康的曾孙,也是孙策的外孙。 那些曾燃烧的意志顺着绵延的血脉交汇在新的生命中,轮回不息,生生不灭。 …… 待孙茹母子与陆议团聚的时候,李隐舟去后院看望养病的张机。 一进小院,便听啾啾一声胜过一声轻快的燕啼,抬头一看,横梁上一窝草草搭好的燕窝里头争前恐后探出嫩红的喙,用尽了力气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你们啊……”李隐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师傅听了不耐烦,要赶你们走。” 小鸟自不理这自作多情的两脚生物,依然扑着光秃秃的翅膀往外面的世界探着。 李隐舟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张机正一手撑了额头坐在案上,另一手还搭在他新修的《金匮要略》上,不知读到了什么,一动不动地蹙眉看着。 “师傅。”李隐舟快步走过去,笑道,“阿茹生了个儿子,伯言给他取了名字叫陆延,你要去看一眼么?” 张机恍若未闻。 燕啼声声入耳。 屋里一时寂静得有些空阔。 “……师傅?”他慢慢地走过去,只有两三丈的距离,却觉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直到最后一步走尽,李隐舟终于看清。 张机唇角含笑,已安然地闭上双眼。 他蹲下身静静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片刻,伸手轻轻地将他额上的皱纹抚平。 ,, 第124章 第 124 章 张机走时, 除了一本《金匮要略》在旁,没有留下什么别的手迹。其家乡从未听他自己提及过,李隐舟只模糊地记得后人之说, 他为从医早就和家中一刀两断,想来也唯独剩下自己一个亲人。 按其一贯随性自在的脾气, 他将张机葬在吴郡城外。 斜阳如炬, 江花胜火。 那些林立的墓碑早已被风吹雨打侵蚀了文字, 唯有萋萋芳草年复一年静然丛生。来到这里的近三十年,他慢慢地认识了许多只存于史册的那些人物,而现在,却要一个一个将他们送别。 李隐舟在墓前安静地站了一会。 棺木就掩在一层黄土之下, 离他也不过一丈的距离, 但他心头终归是清楚的,这一别将是千百万年、生生世世。 暮霭如烟,雨也轻落。 细密的水珠串联成线,飘然从天顶垂落, 落在冰凉的面颊上, 溅起沙沙的水雾,将视野模糊为一片浓重的墨色。 他仰头看了看。 忽然很羡慕这雨—— 不管河海之远, 还是天地之隔, 走过千里万里、度过沧桑百年,那远走的浮云总有回来的时候。 …… 沙沙, 雨越发大了。 天青色的暮霭中, 一柄薄伞不知何时斜靠上他的背脊。那如柱的水流便顺着凸出的伞骨在眼前淌下, 在模糊的视野中划出数道分明的线条。 李隐舟出神地望着天,过了许久才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青年长眉淡展, 修狭的一双眼被冷雨沾湿,只持伞立在他身后,对他牵唇微笑了笑。 竟是多年不见的张家少主人张温。 “有劳少主。”他深一阖眼,复也一笑,“何事冒雨来寻?” 张温嘴唇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静了回去,半响才温声道:“公纪有信来,请我交托给先生。”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 陆绩为陆氏嫡脉,与同辈的张温神交并不稀罕,但专程绕过了陆议递信,显然他从星空中窥探到了一些不能旁说的秘密。 李隐舟接过这卷平平无奇的信,郑重放进了袖中。 张温目的已达,顺路送他回城,两人步行至城门时,迎面撞上个冒冒失失的青年。 李隐舟稳住脚步,在对方拼命鞠躬道歉的间隙认了出来:“董中?” “诶?”董中一抬脑袋,面露喜色,“原来先生在这儿!” 这话刚滚出喉头,他便意识到不该笑的,万分歉疚地垂下了头,半晌挤出一句:“……先生节哀。” 他们虽师从孙尚香,和张机毕竟是打过两天交道的,自不能感同身受李隐舟的心情。但这样一位巨匠逝世他亦有些说不出的遗憾,华佗与张机二位济世的高人相继离开,谁又能继承他们的衣钵? 见他怀着心事而来,张温道:“既然你们有话要说,我不便打扰。” 李隐舟与之颔首,客气地目送他离开。 张温转身的脚步便带起一从微寒的风,将满地的积水踏出轻轻一声碎响。在这切嘈的一瞬,他低沉的声音有些轻得模糊。 “雨有回时,人有归期,先生勿因悲切伤身。” 哗—— 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在地面重重一打滑,将街旁的杂物冲撞得砰然作响,李隐舟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董中已经一把伸手重重将他拉到一边。 呲一声,马蹄溅起的水还是淋了青年满身。 李隐舟被他罩在身后,勉强保了个干净。 “什么人呐这是!”董中忍不住梗着脖子骂咧一句。 李隐舟将他身子掠开,正想追问张温两句,却见那薄而直的背影没于飘摇的雨雾中,转瞬便远得不见了影踪。 董中未察觉出异样,只匆匆将李先生往回拉去避雨。等到四下再无旁人,才终敢说出那个冒昧的心愿。 “我……我想再借张先生的《伤寒杂病论》与《金匮要略》,不知先生能否借来誊抄,我保证不假人手,绝不外传!” 李隐舟拧了拧湿透的衣袖,淡道:“师傅与我修撰医经为的就是广益四方,只可惜天下从士农者多,肯行医者少,怕为心术不正之人用在歪门邪道上才没有广而发行。如今既然你要,拿去便是。” 董中没想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隐舟阔步进了门,找出他要的书册,心情沉杂地握在手中。 沉甸甸的竹简在掌心之中,从七岁到三十四岁,他和张机聚少离多,唯有笔下学问交在竹简上,一笔一划皆历历可数,刻下的都是这些年的风雨点滴。 而今,他交托给青年之手,借他传于后世。 董中低头,见昏黄烛火在他眼下掠出细细的影,那双一贯冷静从容的眼,似在怀念什么,轻搭着往下看,看了许久。 在他不知所措的片刻,李隐舟慢慢起身,替他整理好书册。 “这几年你也去了不少地方吧?”他问,“此前听阿香提过,你都已经娶妻了?” 董中望着他弯下的背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是个候官人家的女子,虽是异乡人,可和我却很合得来。这次特来奔丧,她也是支持的。” 候官。 李隐舟的视线透过垂下的青衫淡看他一眼,手中动作顿了一顿。 董中全没意识到他片刻的讶异,说起媳妇还有些滔滔不绝:“她如今也有了身孕,我已和她议好了,以后也教他从医。有了张机先生的著作启蒙,他一定比我会厉害许多的!” 两人收拾一响,董中知他心情低落,有意陪他多说几句热闹话,见已经半夜,也不再叨扰,兴致勃勃抱了书去抄录。 送走了董中,李隐舟方从袖中取出陆绩的来信,在豆大的灯火中慢慢展开。 …… 三日后,他送董中踏上回家的路。 迎着薄寒的晨风目送董中远去,李隐舟终是将心头一点的疑惑问了出来:“你的孩子,想取什么名?” 董中不由地弯起了唇,年少时的冲动与生气都沉淀为眼中一抹温柔的神采。 “董奉。”他慢慢地、有些羞怯地道,“不及先生取名之高,我也是昨夜刚拟的,不知好不好。” 敬承为奉。 董中只是简单地愿自己的血脉能继续走在这条人迹寥寥、艰难苦辛的小路上,将那些曾经前人的心血传延下去。 而他也的确做到了,作为建安最后一位出场的神医,董奉将华佗和张机的妙手与仁心传扬至下一个时代,至没有战火的那一天。 微风挟着细雨吹散满江薄雾,微澜的江波上照出一长一少比肩而立的身影。李隐舟恍然地想,原来在堂前念书的学子,而今也有了自己的后人。 不由想起顾邵院中诵读的少年,想起在陆议臂弯中安然酣睡的小脸,万般回忆涌上心头,在这一刻终觉释然。 他望着那无边的江河,轻道:“是个很好的名字。” 回城的路上,从碑林擦身而过,他忍不住顿足,隔着绵绵的雨雾,深深地、静静地看他最后一眼。 他终于明白了张机的从容——人这一世,不过是在一次次的相逢与送别中走过同一程路,而师傅已经陪他走完了这段本该踽踽独行的人生。 现在轮到他,将手递给后来的人。 —————————————— 送走董中,李隐舟亦马不停蹄收拾行囊,准备动身。 陆绩的来信他并未声扬,但其中提及了三条极重要的预言,其中第一条,便是两年之后,也就是建安二十四年,汉水流域将有一场暴涨的洪灾。 届时,蜀军将会如昔日的吴郡一样匮乏粮食,所以其将领必会采取行动。 其后的第二条、第三条却令他心头蓦地一重。 “你欲北行?”辞别时,孙尚香颇不解地问,“出事了么?” 李隐舟将包袱一收,沉道:“是,鲁肃将军曾有一席话托我带给主公,如今恐怕正是时候了。” ,, 第125章 第 125 章 陆绩所推演的第二条预言, 则是这一年春将在中原爆发的一场大疫。 他的三条预言并非是按照年份排布,而是以严重程度第次推进,能排在著名的水淹七军之后, 足见这场天降横祸肆虐之盛。 经陆绩这样一点醒,李隐舟方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这段赫然于历史的弥天大疫, 接着便模糊地回忆出曹植那篇著名的《说疫气》。 ——家家有僵尸之痛, 室室有号泣之哀。 不仅贫苦百姓尸横遍野, 就连名扬千古的建安七子中仅剩的五人也一齐丧生于这一年。在自然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人类的兴衰生灭便如草芥般微薄而飘摇,顺可扶摇直上,而逆风时也可瞬间被碾为齑粉。 在生命的砝码中, 权势、财富乃至于满腹才华、满腔热血都不过是轻易可拂去的一铢添头, 仅值一声叹息。 李隐舟在这三日内读尽医经钻研防疫、治疫的方剂,为防走漏风声未露丝毫异样,直到登船而去的这一刻才深凝住眉头。 沿江北上,两岸苍翠寒山铺如满江浓洒的墨, 将春的生气尽锁在泛寒的江波之下。兜头而来的冷风中隐约布散着一种肃杀的气息, 凄切风声中偶闻寒鸦一动,便见一双低垂的羽翅掠过惊涛, 那白浪中漆黑的一点翻飞片刻, 似乎顷刻就要被无边江河吞入沉沉黑渊之中。 船夫摇着橹,沐着江风江雾眯起了眼:“今年可真冷啊。” 李隐舟拉低了草帽的沿, 唇边轻呵出一团冷凝的白气:“……是啊。” 太冷了。 冷得有些反常。 “从春分以后, 至秋分节前, 天有暴寒者,皆为时行寒疫也。” 张机的话犹在耳畔。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逝世的数日之后, 这场颠倒了时令的大寒便无声无息地席卷中原大地,将山川冰封,令草木萎谢,也让一种没有名字的病悄然蔓延在人口最密集的军事前线。 这场灾疫,后人笼统地称之为“寒疫”,也即《伤寒杂病论》之“伤寒”。 而李隐舟此行的目的地不是别处,正是吴靠近中部、长江北岸的军事要地——濡须。 也是曹操开春时举兵来犯之地。 两年前,趁着汉中大战,孙权偷袭合肥。这一战虽然在张辽手中吃了个毕生耻辱的败仗,却也暴露了自己宏图天下的野心与匪胆。 于曹操,昔年赤壁一役未能如期吞并江东,而今再想一蹴而就显然已非易事。因此对于江东来说,战事并未至于生死攸关的急迫,倒是北魏此举颇有些急功近利的意味。 可唯有李隐舟心知曹操的急切为何。 疾病与药物同时侵吞着他顽强不死的生命,这位毁誉参半的汉贼、奸相、枭雄也终于到了他的垂末之时。而他要在生命最后的一段历程中继续完成统一天下的梦想,将征途重新铺上惦念许久的长江北岸。 尽管此生已不可能再渡江而南。 可他还有曹丕、有曹植。 后人的路自有后人走,后来的主上自有他们的磨砺要受。 如今该当令他,最后挥霍一回意气。 …… 行舟一日千里,濡须很快展露在眼前。 而今随孙权驻守于濡须的吴将是蒋钦、吕蒙二人。蒋钦追随三代主公,军功威望自不须提。而年近四十的吕蒙,尤在经历合肥血战后,亦为近些年孙权所最信赖的一员大将。 鲁肃虽仍持都督的名位与权力,但已肉眼可见地渐渐游离在了前线之外。或许是因为他身体已经至强弩之末大不如前,也或许是因他决策大局的水准本就强过调兵遣将的能力,但更符合世人猜测的还是因为其略显仁弱的态度和心怀大业的孙权不合,才使二人走上了殊途。 实际上,但凡是深了解过鲁肃此人都知其仗义疏财、与人为善的态度下坚不可摧甚至于顽固不化的心迹,若真的如传言那么随和软弱,又岂会固执地扭着孙权的倔脾气,非要将三分天下之策贯彻始终? 这些年孙权对鲁肃的态度与其说是敬服,倒更不如说是忍让与信任。但如何相信他的判断,也终归拗不过自己的心结。 合肥之战惨烈至极,唯一的好处便是及时地将意气风发的孙权一巴掌打得耻辱,掼得清醒,让他重新沉静下来,去听那些不同的声音,分辨正确的方向。 可鲁肃呢,他还有多少心力和时间可以熬给江东? 李隐舟并不准确地知道,可他晓得水淹七军便是吕蒙白衣渡江的起时,两年后已经是这位强硬做派的将军接过星火。 怀着沉杂的遐思踏上濡须口的长江北岸,便觉如踩在一块冰渍上,冷得有些凝固,冷气仿佛凝成碎渣,一点点粘在脚腕上。 岸上已有一人抱枪半笑不笑地打量着他。 李隐舟一抬头,那双换过的眼眸便弯了起来。 “怎么李先生也亲来前线了?”凌统扬了扬眉,“主公眼下正烦得很,先生又是来送药的?不知今天的药苦不苦,良不良?” 不管长了多少岁数,这小兔崽子说话还是一样讨打。 李隐舟走至他跟前:“主公让你来的?” 两军对峙,军营也不是随便能进的地方,李隐舟临行前借孙尚香的手笔先飞鸽传书,料想孙权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 凌统嘁一声,烦躁地将枪换了个手揽着:“主公眼下哪有心思迎你,我是听孙小妹说你带了鲁肃将军的话,以为都督有什么话要递过来。” 凌统一干人虽积极,但显然孙权也没有非常想听鲁肃的话。 大战当头,战和两派必吵得不开交,而决策的重要人物鲁肃却还未提出意见,对于孙权而言无异于一个装着双刃剑的盲袋,一开出来总会刺伤某一派,引发新一轮矛盾。 索性别来。 这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隐隐暴躁倒真是他的最真实的脾气。 李隐舟也不去揭他的短,只道:“没有到最要紧的关头,都督不会橫加干涉主公的决策。” 凌统有些意外地眨眼:“话虽如此,可你知道屯军在居巢策应曹操父子的是谁么?” 李隐舟皱眉:“谁?” 凌统微拧起眉,眼神顿时冷在风中。 “张辽。” …… 和凌统攀谈片刻,李隐舟算是明白了眼下孙权不安的另一个原因。 魏王已不是战无不胜的神,可他依然是那个深谙人心的曹操,专程调遣了大败孙权的张辽屯兵居巢策应濡须,用心可谓昭然若揭。 还偏能奏效。 有这样一个气吞山河的悍将把持后路,曹操此行可谓肆无忌惮。而对于吴军而言,这无异于噩梦再临。胜,或许会被张辽逆风翻盘,再历经一次逍遥津血战;败,尽管不至于倾家荡产,但也将不得不把数代将军耗尽心力打来的长江北岸拱手送人。 输赢的结果都令人惴惴不安,种种利害矛盾交错,吴军指挥部不吵架才奇怪了。 战未开,人和已失。 鲁肃不立即给出意见,一面为的是保全孙权主公的体面,不事事置喙与他冲突,另一面也是为了避开争论,再另寻别的办法。 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曹操虽然巧妙地利用了人和,却倒霉地输掉了天时地利。 陆绩根据星象预言出的这场寒疫,始于曹军。 所以,胜负还不一定。 甚至于能不能开打都是个问题。 两人一路走着。 一点白芒划破苍翠如雾的天色,轻落在温凉的脖颈上,倏忽间消弭不见。 路上的行人皆有些惊讶地仰起了头—— 早春三月,竟然下起了雪。 茫茫的雪从空中钻出,只顷刻便覆了一周的霜白,将那初生的万物重新凝如寒冬。 凌统搓了搓有些冻结的手,忽看了李隐舟一眼,解开批甲丢过去:“这里比不得吴郡,天气怪得很,你且当心。” 李隐舟接过那沉甸甸的批甲,却动也不动,只停下脚步凝住视线:“你方才说,曹操父子亲率大军,可知道跟着魏王的是哪一位?” 是精明强干且有司马懿为智囊的曹丕,还是文采飞扬亦有杨修支持的曹植? 凌统回头,目光有些微妙:“那两位,都来了。” 果然。 曹操大限将至,北魏世子之争亦被提到了明面上讨论,曹丕有嫡长子的尊贵,曹植则因文采风流得曹操欢心。两派明里暗里斗得轰轰烈烈,这场极具优势的战役自然也就成了二人展示本领与作风的一场试炼。 李隐舟忽明白—— 这对于势在必得的魏而言,濡须一战实际上也是一场苦斗。 而战场,就在他们的军营之中。 “李先生……”凌统长眸一狭,有些欲言又止地望着止步不前的李隐舟,用眼神无声息地问—— 你该不会打算在世子之争做文章吧? 曹营可不是你李隐舟的后院! 何况赤壁之战他的一番筹谋已经助其大败,只怕一露头就会被愤怒的魏军剁得渣都不剩了,恐怕再无有诡言巧计的机会。 李隐舟目光回拢,便从凌统复杂的表情中读出他的所想。 诚然,曹操绝不可能被一个人戏耍两次。 而时疫干系无数无辜,一举一动皆要慎而又慎。 他拂了拂披甲上薄薄的一层雪,淡问他:“主公给了你六百私军吧?” 凌统下意识警惕地拧了拧枪。 这是把主意打他头上了? 李隐舟却是笑一笑,极随和道:“放心,不动你一刀一戈,不损你一马一兵,只问你借不借?” 凌统:“……”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借岂不晓得他小气得很,半点不够仗义? 何况李隐舟还冒死救了他的命,换了他的眼。 李隐舟见他龇牙磨齿地片刻不语,无奈地叹一口气:“你不肯也无妨,我只能找甘将……” 噌! 银亮的枪尖挑着一枚令牌,在眼前微微晃动。 凌统额角抽动着:“你要是……” “多谢。”李隐舟打断他的叮嘱,将那令牌摘下纳入囊中,拔脚继续往前走着。 擦过年轻的偏将军肩侧,顺便抬手拍了一拍。 “走了。” 凌统:“……” 他大约知道为何曹刘都咬牙切齿想宰了这人了。 ,, 第126章 第 126 章 三月十五, 夜静月满。 无边细雪茫茫铺在天地之中。 偶有朔风卷地吹起薄积的雪尘,颇有节律地轻声扑打在半掩的窗格上,将夜的深寒顺着湿润的窗格浸入灯火通明的房中。 濡须的太守府已设为指挥大帐, 此刻孙权正亲在此地、负手长立于窗前明光之中。 月色擦过深挺的眉峰落下一层层淡淡的影,他眼底那按捺不住的戾气分明地滚涌在满目阴霾之下。身旁的陈盛只觉一种山雨欲来、雷霆如鸣的压抑沉沉布在肃杀的空气中,一抬眸却只见主公微搭下双目, 只眉尖一点轻微抽动了下, 竟是怒极而笑了一笑。 他作为芜湖令久在此地, 这些年耳听八方, 当然能从主公的表情中揣测出几分他在想些什么。 这一战,曹操可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大寒之天,军心不振, 再兼有张辽这个鬼面夜叉坐镇居巢, 时时刻刻勾起吴军两年前惨败的噩梦,军中言败气馁之声早已不胫而走, 便是蒋钦、吕蒙这样的虎将都难以压弹住一片颓靡之气, 张昭顾雍一辈更是远远来涵请与魏好。 可将数年心血经营的北岸拱手让于曹操,主公岂对得起故去的公瑾?又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 一片大好局势被张辽一人杀穿, 而今天下谁人不知他孙权是个笑话? 陈盛唯见他笑过之后一双眼静得可怕, 心知其如今他是骑虎难下,进退皆是错,也只得叹息一声,招呼士兵端来一碗热粥:“主公再烦恼也应顾惜身体, 否则您不进水米, 下面的人岂敢吃喝呢?” 这话是委婉地提点他拿捏主公的身份,切勿露出颓色,助长他人威风, 灭了我军意气。 孙权深看他一眼,拧紧的双手松了松。 见他听了进去,送粥的士兵极有眼力价地说道起来:“主公,今儿将士们吃的是肉桂粥,这肉桂粥是家乡的土产,吃些或许能解解乡愁。我们也问过李先生,说是加了肉桂能驱寒补气,冷天吃最好了。” 微辛的气息顺着热腾腾的气流扑上鼻尖,倒真是熟悉的味道。 想也知道这不是吕蒙蒋钦这样的猛将能出的主意,多半又是他的老朋友捣鼓了些什么。 孙权神情缓和些,唇角牵出极浅一个弧度:“可行。” 观其脸色转暖,陈盛这才暗地松了口气,鼻尖微微抽了抽。 ——是挺香的。 …… “香是香,肉桂味也太重了。”凌统龇了龇牙,盘了一腿坐在案头,垂着脸看那热乎乎的肉桂粥,不由皱眉,“他找我借人,就为这?” 专程找了六百人,给将士们做饭? 他不信! 凌统眼一斜,目光逼视过去:“他让你们做了什么,前前后后告诉我,一件事也不许漏。” 跟他接头的士兵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 凌统轻踹他一脚:“怎么?跟他两天比跟我两年要舒坦了?” 那士兵嘿嘿笑了一声,解释道:“先生说如今令牌在他手上,我们就得听他的命令,哪怕是对您也不能透露分毫。不然违他的命令就等同于违抗军令,到时候丢的是您的脸面。” 还挺能说会道。 凌统嗤地笑一声,心道李先生事事算尽,却不谙这军营的长短,规矩是拿来守的么? 显然不是。 违令乃家常便饭,单看吕蒙将军榜样如山,差点没把豫章郡的新任太守公气出病来,不也照样坦荡认错下次还敢? 士兵见他难得在这军机紧要的关头笑出声来,却想李先生真是神人也,连凌将军的反应都说准了。 这便将实话小声地一股脑兜出来:“不瞒将军,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李先生做了什么,他把我们分成了四个小队,分别去买药、采花、摘皂荚、借肉桂来。” 凌统单手撑着案头,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拧了拧枪,隐约怀疑又被李隐舟设计了什么。 买药还可以理解,肉桂也实实在在用在了粥里。 可如今天寒地冻、花草萎谢,李隐舟寻花找皂荚的,总不能是为了洗沐吧? 他目光一沉,手腕转动,蓦地将枪尖挑起! 刹那银光闪落。 冷冰冰的尖端堪堪停在对面骤然紧缩的瞳孔之前,威胁般地上下一点。 士兵呼吸几乎一窒,片刻,才听凌统冷凝的声音:“他真的只做了这些?” “……千真万确。”士兵紧张地一眨眼,恨不能哭给他看,“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啊。” 凌统瞟他一眼,慢腾腾收回了枪。 自家的兵当然不能真打,他心疼。 但这么吓唬也没别的话,看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 他歪头想了一想,果断道:“给我备纸笔。” 士兵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要写信?” 您还会写字呢? 凌统脸色却不像是开玩笑。 李隐舟要借人他并不怀疑什么,可偏因他是自己人,便该将想法大大方方宣之于口,绝不该如此费尽心机藏掖此行的目的。他不是不信任李隐舟,只怕他心慈手软信错了人! 片刻,笔墨齐备。 凌统飞快拟好一则书信,匆匆一卷将之掼进士兵怀中:“去。” 士兵也不再笑语:“是给……” 凌统眯着眼看了看纷飞的雪,低道:“会稽郡,陆伯言。” ———————————— 同此雪夜,魏营。 曹丕坐于案前,静静凝视眼前的棋局。 “进退皆难,下一步当如何走呢?”司马懿捏着一枚白子在二指之间,抬臂高举在眉心处苦恼地盯着,自言自语一般,“俗话说富贵险中求,不若舍了这一枚弃子换个局面,反正还有许多别的棋子可以反戈一击。” 曹丕冷冷提醒他:“孙权已经不剩可绝杀的棋子了。” 司马懿挪开棋子看他一眼:“哦?” “鲁肃恐怕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吧。”曹丕复又看向棋局,“他手下大将个个衰老,后起之秀里真正能看的唯有那几个人,可惜吕蒙虽然英勇,但终归只是个将才,凌统心细,却无开疆扩土的斗志,至于那些新起的世家子弟……” 话到此处,还算平淡的语气陡地转利:“无功而立,德不配位,恐怕连吴军的士兵都不服他们。” 听他这样一番评论,司马懿两指一搓,往上抛了抛棋子,笑道:“听张辽将军说他们上次被一支小队施了围魏救赵之计,没能拿下孙权,可惜得很。” 可行此计策之人是谁?为何事后连吴军都未对其论功行赏?是因他此举触怒了谁,还是因他根本就被孙权谨慎地藏为底牌? 曹丕亦随着他的循循诱导想到此处,不觉将五指握拢紧攥着手中棋子,唇角深牵挤出一个笑容:“仲达所谓极是,有用的棋子有一枚便足够了,孙权此人绝非泛泛,我们依然得小心谨慎。” 关键的棋子一枚足矣,就如他有司马懿的相持。 即便父亲再怎么偏袒他那天真幼稚的弟弟,在世子之争上终归不能以喜好选择,而他还有司马懿在朝中装病卖傻隐忍多年,谁又知道他手中也有这张王牌呢! 孙权自然也一样。 司马懿显然也听出这话深处警惕孙权与笼络自己的两重意思,不置可否地落下一子。 “行棋要有大局之观,却也要步步为营,眼下的棋永远是最要紧的。” 曹丕颔首:“是,我们必须赢,而且必须是我赢。” 濡须大战一触即发,父亲必赢孙权。 而他,必赢曹植! 司马懿淡看他一眼,眸底闪过一瞬冷漠的笑意,只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不对。” 曹丕便停了手中动作,定定看着他。 “赢,不过是锦上添花,未必多么惹眼,更不一定能讨喜。”司马懿眨一眨眼,眸光在昏昏灯火中忽地一暗,“可要想彻底地击溃一个人就简单多了,那就是让他输,要他成为罪魁祸首。” 曹丕眼神一僵,几乎难以置信。 这话的意思,竟是不愿赢了这场仗,反而要借战败揪出曹植的致命错误,给他不可回转的一次打击! 霎时间,风雪刷地大了起来。 三两的雪花顺着窗格的缝罅在掠上眼膜,冷冰冰地融在目中,刺得他眼眶微红,瞳孔轻颤。 若暴露了,这可是…… “死罪。”司马懿似料到他所思所想,轻声将之截断,“难道少主也相信令弟成了世子,当真会兄友弟恭捧着您奉着您?恐怕昔年袁绍都没那么想过袁术。” 兄友弟恭? 曹丕冷笑一声。 当真如此亲睦、如此君子的话,曹植根本犯不着和他抢世子的位置。何况而今他们二人势同水火,将来父亲西去,杨修等人又怎么能忍他这个原本的嫡长子在世人眼中长留,成为曹植违背长幼秩序继承王位的污点? 咔。 他深思间无意识地用力握拳,狂乱的情绪紧压在指节,直将关节捏出一声脆响! “可我们究竟该做些什么?”谈到这个地步,曹丕也迅速冷静下来,一指一指慢慢松下力气,将掌心的棋子剥出,“和孙权谈个交易?” 司马懿知他做好了觉悟,这才收拢目光笑了一笑:“和他谈风险太大,无异于与虎谋皮。” “那……” 还能有谁?请刘备?他不趁火打劫都算客套了;请鲁肃?又恐怕被反戈一击丢了居巢。曹丕目光流转,半天未琢磨出头绪。 “少主难道忘了?”见他想偏,司马懿提点道,“我们以前可是曾和一个吴人做过一笔交易的,起初您嫌弃他太贪,后来可是深赞其智谋。” 曹丕登时明白过来:“周隐……不,李先生。” 他也听闻了此人北上投军的消息,却不知道其目的为何,更不晓得该如何与他取得联系。 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司马懿笑容越发有趣起来。 “他已经给出了讯号了,只是少主不够了解他。” 曹丕坐直了身子表示洗耳恭听。 司马懿这才悠悠然道:“听说吴军最近吃起了什么肉桂粥,说是要解思乡之情。少主不觉得这话耳熟得很?” 的确,似乎何时听过。 曹丕微眯其眼,似在回忆中苦苦搜寻着什么,半响,忽然挑眉。 那双有些冷肃的眼掠过一丝会意的笑。 “九点之前赤壁一战,他用南瓜子治了将士的蛊毒,一开始便用的解思乡之情的由头。” 他虽没有亲临战场,但也不缺耳目。 司马懿点一点头。 能被他看中的人,终不会太蠢。 他将躺在曹丕掌中的棋子轻轻取走,啪一声,干净利落地扣了下来。 “所以他这次来,一定是为了治某种时疫!” ,, 第127章 第 127 章 李隐舟北行至前线的目的, 竟是为了防疫! 满天的雪扑朔在无边月夜中,将早春风月的深寒凝为肉眼可见的霜白。曹丕的眼神在风雪一掠间明了又暗,片刻喃喃道:“寒暑颠倒,的确是不祥之兆, 但他如何可以得知将有大疫将行?” 司马懿亦抬头看窗外一轮明寒冷月, 修狭锐利的眼更深了深:“这自然是他的本事, 也是其敢于作为的本钱。但如此重要的消息, 他却并不多加掩饰,甚至是在暗示我们,必有其更深的用意。” 曹丕眼神一震。 此人固与他们有过不可言说的小小合作,但那次的目的是为借他们的留守邺城之际营救张机。听闻张仲景先生近来已驾鹤西去,李隐舟此番苦心孤诣又到底是为了何人? 难不成…… “他要借我们之手, 以防疫之方换我军退出濡须、停战示和?”话一出口,他自己也不敢深信似的顿了一顿,“孙权怎么可能是那样的脾气!” 以孙氏主公眦睚必报、狠厉无情的一贯作风, 若然知道大疫将行且他自己人正手握防疫的方子,又怎么会简单要求退兵?其必借此天时地利反戈一击, 一洗昔年逍遥津一战的耻辱! “所以啊……”司马懿的目光回落在棋盘上, 挑起眉尖, 眼神竟颇有些棋逢对手的兴致, “那李先生固非我类,但此次, 也未必再是敌人。” 战场上没有永恒的敌我,只有变幻的立场。 孙权性格独断专横、行事不留情面, 李隐舟也深谙其脾性,必不曾据实相告,而反会选择铤而走险亲赴魏营。 因而这一次, 他必借时疫再为魏客,同时也将成为引燃曹丕与曹植一党暗战的星火。 只看烈火燎原后,东风又会向着何方? 片刻的沉默,主仆二人心中各是一种决战前近乎止水的寂然。 曹丕遐思一番,强自稳住心神,虚心请司马懿继续明示下一步的策略。 司马懿双手一拂稳稳摁在棋盘之上,丝毫不顾及掌下纷错的落子,笑意愈深、愈发起了兴趣:“既然他已经示出合意,我们也须尽一尽地主之谊,主动待客了。” —————————————— “先生!” 凌统借来的士兵都曾是直属孙权的亲兵,对李隐舟也不算生疏,这几日听其吩咐干了不少稀碎的杂活,少不得有些小小埋怨。 “您若是想让我们上阵杀敌,就算是豁出命我们也愿意陪君子,可天天不是寻花就是采草,也没见您给谁熬药呀?” 李隐舟将这六百人拆为四队,分别置办防疫汤中的四类药,一为牡丹杜鹃,二为皂荚,三为肉桂,四才为细辛、干姜、附子三味常见的药材。前三种都是不常入药的生活用物,单用后三种药材则收效甚微。这样一来不擅医术的普通将士便根本不能琢磨透这个方子,甚至不知其意。即便对他有所提防的曹军能打探到军中动向、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也绝不可能短时间内将药方摸得请清楚楚。 听他们嘟囔一番,李隐舟搭下的眼帘便弯了一弯:“想打仗?” 士兵没料他还真搭话,有些羞赧地挠挠头:“也不是。” 怕被他误解什么似的,又急急补道:“我们不是怕死,也不是好战,只是想若是赶快打赢了就好了,赢了曹操,赢了刘备,我们以后就永远不用打仗了。” 这话咋一听简直像是做梦,恐怕连孙权都不敢如此狂妄。 李隐舟不由失笑:“想打仗只是为了将来不打仗?” 那士兵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细雪纷纷扬扬,将那浓烈的夕阳抹为一抹极绚烂的晚霞,厚厚的云层这一刻亦披上霞光,褪去整日浓重的墨色,渐变为一片瑰丽的粉、深沉的紫,映出一抹赤金的落日,最后没入一片潋滟江花中。 士兵粗犷的脸颊浸在柔光中,无限憧憬地向往着遥遥可期的远方。 “等战争结束了,以后我就回去种田,再生两个小子,一个小娘……” 呜—— 号角骤然一鸣将他未尽的话横空截断,肃杀的风声刷地卷过脸侧。 士兵们松懈的神态在瞬间紧绷如弓弦,袖中剑出,将衣甲掀飞飒飒! 他们出来置办东西也始终恪守在濡须城内三十里,不敢与落在北方的曹营正面相冲,却没想这一支不打眼的小队还是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力,竟突然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岭。 “先生!”方才与他攀谈的士兵抢先架着他朝河岸处退去,借着茫茫落下的暮色与涛涛水声遮掩行踪,“我刚才看了一眼,敌军人不算多,可能只是四处探查地形的小队。我们此行不是为了交战,还是赶紧撤退为上。” 虽说着赶紧打完,快点赢,战机一响却立即条件反射地做出了判断。 凌统带兵确已很有其父的风范。 李隐舟不及感到欣慰,从着他脚步飞快踏进河岸边茂茂如林的芦苇,明亮的视野便在接天的芦花里暗了一暗。 未听见有迫近的脚步声,士兵紧张的表情才微平复一些,随着回营的脚步小心翼翼回望方才报信之处,未见有兵戈冲突,才舒一口气:“看来是避开了,我们也……” 话音悬如一线,在霎那间被脖颈处一记痛意斩断开。 他没说完的“快回去”三字生生哽在喉中,随着身体落地砰的一声,旋即在一片空阔的浪涛声中哑下。 李隐舟收了匕首,将晕厥过去的士兵细致地掩盖在植丛深处。 确保其位置安稳,他拨开一丛一丛密遮的苇杆,踩着满地细绒如雪的芦花,顺着来路一步步往回走去。 …… 是夜,曹营。 勘察军生擒李隐舟的消息已在军中不胫而走,或有年轻不经事的小兵未曾历经赤壁之战,未吃过被这貌不惊人的乡野巫医连环设计的哑巴亏,都不觉好奇捉拿回来是什么人物,竟令满军将士皆露大仇得报的快意表情。 “就是他!”年长的士兵几乎咬牙切齿将旧事道出,“他在我军之中策应周瑜黄盖,令我们失了赤壁!让我们失了多少兄弟!” 昔年参战的吴军将军多已不在前线。 那便让这两面三刀的贼子血债血偿! 一路沐着磨牙吮血似的目光,李隐舟淡然直视前方,仅用目光余睱审视这森严庞大、连绵不绝的军队。 他早已料到曹军中必有人能看透他的所为,尤其那智多近妖的司马懿绝不可能错过吴军中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细节。以其心细胆大的处事,必已将前后考虑得清清楚楚。 若要借防疫方换曹营退军,他李隐舟一个平头百姓当然没什么地位威信。一旦给了药方,以曹操一贯处事,就地反悔杀人灭口也绝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唯有他亲至曹营,亲眼看着魏军退出濡须,才有可能松口给方。 而李隐舟的筹码是曹军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魏王不得不退却一步,先拿出诚意。 司马懿既要帮他,当然也考量到了这一步。 在双方神会的配合下,李隐舟再次正大光明踏入魏军大营。 出乎意料的是,满军仇人中排在头一个要见他的竟是魏王曹操。 司马懿能看穿的,曹操必不可能忽视。 可他是否又看穿了司马懿此人? 李隐舟被推入大帐之中时,曹操正坐于案前批阅公文。 近十年不见,他竟老得已经像是换了个人,白发苍苍、皱纹满额,浑身瘦得令人几乎有些不忍直视。唯有一双发灰的眼藏在耷下的眼皮中,依然洞悉世间秋毫万物。 李隐舟知道,曹操虽老,虽病,但壮心未歇、不死不已。 否则还有什么力量能支持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病与药的双重折磨下活到今天,活过十年? 将烬的烛火铺出满室昏黄的光,曹操眸中映着明明一点残炬,见李隐舟来,他竟只微微地叹息道:“听闻张机先生仙逝,可惜孤未能遣人吊丧,但缅怀的心是一样的。” 在见到他的刹那,李隐舟便知道他没有撒谎。 数十年风雨恩怨,曾陪他走过天下人百般嘲笑的,被他亲手杀死了,助他登上万人之巅的,也渐一去不回。以至于他喜欢的、欣赏的、憎恶的敌手也不觉间换了新人,留他一个糟老头子在这无人的顶峰独自看天下沧桑。 何等风光。 何等孤寂。 李隐舟心头瞬时滚过许多字眼,最终只道:“师傅走得安详。” 曹操便笑了笑:“是孤羡慕不来的福气。” 两人也曾刀刃相见、血溅当场,再相会时竟谈得如此心平气和。曹操寒暄两句,扶着侍从的手步至窗前,不知是看月、看雪,还是看深夜中的千帐灯。 “孤其实当感激你。”他缓缓地道,“没有你的药,孤或许也撑不到今天。” 李隐舟注视着他瘦得嶙峋的背脊,轻道:“您是天命之人,不是某可左右的命格。” “天命?”曹操在喉中低念着这二字,不置可否地微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又遥点着李隐舟的额头,“君与孤皆凡人,都有不能做到的事情,譬如孤这病,便是你再有本事,孤再不肯咽气,也终归拿它没有办法。” 李隐舟循着他的话,索性直截了当挑明了此次夜谈的来意:“但您后继有人,有些事情还未发生,还可以阻止。” 曹操平和地道:“你要用防疫的方子换孤退兵。” 说这话时,他满额的皱纹未动分毫,唯唇角牵出个极淡、极平常的笑。 李隐舟深看着他,没有立即接话。 曹操的笑意便深了些,一双眼中透出老而不朽的精光:“孤……偏不。” 李隐舟微皱了眉。 曹操的目光越发地长,似欲将他的心事一丝一厘地抽丝剥茧,露出深藏其中的诡计与野心。 他慢慢地踱至李隐舟面前:“若你有信心完全治住时疫,何不索性助孙权将孤的大军一举击败?是因为你自己也无法掌控它。你担心这种时疫将会秧及天下,所以不得不退而求次,也只能要孤退兵。因此你的筹码威胁不了孤,哪怕孤什么也不做,你也终究会交出药方。” 窗外的雪无声漫飞。 只方才片刻的驻足,曹操披在身上的大氅已落了霜似的一层薄雪,在灯下有种微微的森寒。 曹操毕竟是曹操。 即便没有星象的预言,没有来自后世的认知,那双精明的眼仅一瞥便轻易地抓住了命运的轨迹。 和他为敌,的确很难。 李隐舟静立片刻,听风声吹落积雪,深夜的军营中零星的脚步将雪屑碾成冰渣,在足下发出轻微咯吱的响动。 他偏首回视曹操,这才开口:“可某若还有别的筹码呢?” 曹操与他并肩而立,目光一动,笔直落在被朔风扑卷的门上。 只听脚步渐近。 小兵通传的声音一道道递了进来。 “主公,公子求见。” ,, 第128章 第 128 章 曹操已为魏王, 公子指代的自然是曹丕、曹植二人,今宵踏雪而来,那人显然已经听闻了李隐舟被羁拿一事,因此甚至不及等到天亮便冒着不敬深夜来访。 身旁的曹操忽有些无奈地搭下眼:“传。” 随着一道高瘦的剪影步入门内, 夜风挟着细雪在眼前一掠而过。李隐舟微眯缝着眼, 那张睽违数年的清俊面容渐从风雪中清晰起来, 依旧光风霁月、意气如虹。 唯刀尖似的眉峰落着薄雪,比少年时更添了几分深邃的轮廓。 曹植阔步入内,停在二人面前数步, 依礼问安:“丞相近来可大安?” 李隐舟已经许多年不听有人称曹操为“丞相”。 天下之人都已经默认他是魏王,领北原一方、睥睨天下。唯有他这个最宠爱、最欣赏的儿子依然顽固地把他刻在汉之股肱的位置上, 尊称之为“丞相”。 不知曹操听来做何感想。 他也只是随和地一点头,令人将李隐舟推出门去严加看管。 这场父与子的对话, 容不得外人置喙。 …… 虽有曹操不许苛待的命令, 一大清早李隐舟还是在一瓢冷水中被泼醒了。 一夜风雪已经将其浑身上下的骨骼都冻成了冰棍, 这会被兜头这么一波,整个人活脱脱是个冰河里捞出的落汤鸡,一张煞白的脸上唯一双眼墨一般醒目, 黑亮得惊心动魄。 来人可不客气:“醒醒!公子要见你。” 李隐舟拧着眼皮从湿淋淋的视线往外瞧去, 果见昨夜的青年在熹微晨光中大步踏来,大概是没料到李隐舟被折腾得这么狼狈, 本来冷淡的神情也怔了一怔,随即皱眉:“他是吴军重要的俘虏, 你们岂可如此虐待?若出了什么岔子,你有几条命去赔军情?” 那士兵本是借机一出积年的怨恨,听曹植这样一说也自觉冲动,耷拉下脸, 不知从何处扯出一方麻布,重重甩在李隐舟湿透的肩头。 接着才低头闷不吭声地走出去。 曹植约莫是备好了一腔的话要和他谈,而今见他手脚被缚、满身冰渣,一时片刻倒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犹豫片刻,还是蹲下身,用粗布帮他将脸上的水渍擦干。 大概是第一回亲手伺候别人,青年下手没轻没重,李隐舟被布上粗糙的线头刮得两颊发疼,龇了龇牙:“……好了,多谢公子。” 曹植见他脸上浮出血色,将那破布扔开。 两人一坐一蹲,鼻息相近,倒没有方才那居高临下的距离感了。 “咳。”李隐舟约莫能猜出他的来意,出口打破了尴尬,“公子此来,不会是为了防疫的方子吧?” 司马懿智绝天下,杨修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两人都对李隐舟有充分的认识和提防,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不过杨修和司马懿毕竟是两路人。 他的头一个想法自然是晓之以情陈之以理,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一定要拿下这份头功。 于是曹植亲身至于这肮脏下贱之地,李隐舟不只不觉惊讶,反而连他要说些什么都兜了些底在心中。 在其了然于心的眼神中,曹植微皱了眉:“天下苍生的祸福就在先生掌中,难道还要一错再错?” 李隐舟倒觉有趣:“天下苍生,与我何加焉?” 曹植目光一冷:“我以为先生是血性之人。” 李隐舟在捆绑里长仰了仰其脖颈松松疲惫的筋骨,笑道:“公子此来,是因为丞相不肯止战退兵吧?” 曹植缄然片刻,算是默认了。 李隐舟便道:“曹公不肯停战,即便士兵活下来,也依然要到战场上拼杀。到时候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又与时疫何异?” 曹植喉头一滚,却没有说话。 若以其少年心性,必要讲一通捐躯赴难视死如归的区别来,可这十年来南争北战,一路踏着尸山血海,见惯人间炼狱,他已无法轻而易举说出牺牲二字。 是战争更可怕,还是时疫? 对于李隐舟言辞中抛出的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李隐舟淡望着眼前蹙眉深思的脸。 这表情极似昔年孙策问顾邵是老虎可怕还是山火可怕的时候,懵懂的顾少主翻箱倒柜地折腾典籍,也未能从前人的道路中找到自己的答案。 曹植纠结一番,仍不死心:“即便你当真能说服他退兵,也决计不会有命活下,这一次我……” 话到此处,他突然警醒地收了声,将昔年的旧事守在心中。 当初那一箭是为践行自己的诺言,然而错信李隐舟的是他,引狼入室又纵其远去的也是他,他自问无愧于心,但却偏偏有愧于人,愧于筹谋多年的父亲,愧于千万烈火中的亡灵。 李隐舟反问:“君夜访丞相时,是否想过会得罪他呢?” 世子争夺的关头,逆其意气请以退兵,虽可彰显仁心,再进一步便要触及逆鳞。 他知道曹植请命并不是为了讨好曹操。 当然也不会因此害怕得罪他。 被他这样明知故道地反问一句,曹植也知道事情无法简单解决。 唯有无奈一笑。 “我们虽然想法相同,可惜,你是吴人,而我是汉人。” …… 一番说服无果,曹植也不多留。 目送他离开之后,便闻一道笑音缓缓入耳。 “子建以君子之礼待先生,先生却处处算计着他。”那声音一面笑,一面自暗中走来,那双阴鸷的眼不适阳光似的微眯缝起来,“丝毫不觉愧疚吗?” 李隐舟看了他一眼。 这人一身鹤氅羽衣,眉目是斯文雅致,瘦而有致的手指摇了羽扇,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却有种浮夸过头的精致。 若不是早闻此人大名,又亲眼见识过其韬光养晦后的真面目,李隐舟或许当真被他精致的演技骗过去了。 但司马懿已不想再演了。 十年磨一剑,便是铁杵也磨成了针,如何还能再收敛锋芒? 他停下步伐,微侧过眼眸看那没为一点的背影:“可惜他昔年那一箭了。” 果然未能瞒过此人。 但司马懿也从未想过凭借那点小小的忤逆就能扳倒曹植,十年以来引而不发,为的就是等到今天决胜的良机。 李隐舟也看那渐行渐远的人,唇畔冷气成雾:“子建同样以礼仪待兄长,你又为何事事挑唆他们兄弟二人?” 司马懿将羽扇一摊:“人活于世,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耳。子建已有了杨公相持,懿无奈呀。” “这就是了。”李隐舟抬头一笑,唇畔浅浅的弧度被白气遮得隐约,“不进则退,某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两人虽数载未曾盟面,但针锋一对、你来我往,已将对方的底盘都摸了个门清。 难得他亲自出场,李隐舟可不相信司马懿只是来和他聊个天的。 果见其眉眼一弯,笑得狐狸似的:“懿虽然侍候少主多年,可少主并不深懂懿的心,唯有和李先生说上几句话还算得趣,若先生因此事而去,懿实在惋惜啊。” 言外之意,他还有手段可以留李隐舟一命。 谏言退兵这样有风险得罪人的坏事故意留给曹植去做,救他性命的好处他司马懿拿,这人绝对是算盘成精了。 李隐舟把眉一挑:“哦?” 司马懿眨一眨眼:“懿只要先生一句话罢了。” 李隐舟也不急于拒绝:“说来听听。” 见他如此上道,司马懿不再装腔作势,蹲下身往他耳边一贴—— “只要先生告诉懿,那里诈援救了吴主的,是哪一位英豪。” 只要两个字,就能换一条命。 他须掌握孙权的底牌,而对这人而言这不过是个简单的消息罢了。 这可是天大的便宜。 对方果然道:“他的名字……” 司马懿自觉罕有如此厚道的时候,几乎克制不住微笑的唇,侧耳等待着李隐舟继续说下去。 温凉的气息扑在耳上。 小小的声音,像分享着秘密的孩子。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 当真信了司马懿的鬼话,只怕他第一个就会翻脸。 李隐舟没轻易开口,司马懿也并无那么天真,他只需要耐心地等候——他已经等候十年,不差这几个月。 可魏军却不能再等。 数万大军每一日的军需用度都是一笔天文数字,对战机的等候时时刻刻都在消磨着军心与战意,上至曹氏兄弟,下至每个小兵,都在茫茫的雪天里暗暗琢磨着前方的路。 次日,雪停。 晴光破晓,天地苍白,一轮旭日透过低压的云层露出一抹赤金的光华。 化雪天,却比落雪的天更冷了些。 李隐舟被羁押在深深的营帐里头,只闻融雪一滴一滴从帐角落下。漫漫的时光中,忽听得匆匆的脚步声在耳畔一闪而逝,接着便是一道急切的声音—— “快,将他们和旁人隔开,不要把病气渡过他人!” 有人已经发热了。 这场疫病也本源于魏军,李隐舟对吴军并不太担心,一来两军谨慎地对望,还没有真正交锋,二来他此前所用的肉桂粥,正是以肉桂浓重的气息掩盖其余药材的味道,足可以在短时间之内抵挡疫情传播。 于魏营,曹操欲与他拉锯僵持,势必不能透露出消息撼动军心,可在有心之人的操控下,有关时疫爆发的传闻不胫而走、愈演愈烈。 一种恐怖的情绪随着跌撞的脚步在军中蔓延开。 从深闭的窗中唯能看见一线蔚蓝的天,雪擦洗过的大空有种冰川般的纯净寒冽。 这是建安二十余年来,最冷的一个春天。 在火炉面前的杨修,也同样这么想着。 眼前的青年修身如竹,年少的锋锐历岁月磨砺,收敛为一身挺直不屈的傲骨,依旧清正、纯粹。 “公子。”他忍不住再次开口,“我们能做的已经做够了,万勿多生事端,丞相未必肯以退兵换来治疫的方子,我们切不能再这个时候当了出头鸟!” 这话已经足够直白,只怕曹植再动恻隐之心,要知一次谏言是忠贞,是正直,是仁慈,而十次就是逆上,是狼子野心! 此前试探中,丞相不愿妥协。 他就已经规劝曹植不要再出言,没想到他还是不死心地去寻李隐舟,所幸对方态度强硬,两人未能达成什么。 曹植低低地道:“我明白。” 杨修这便松了一口气。 余下对将来的计划还未出口,便听帐外人声渐沸,不知何来的小兵聚拢在一块,乌乌泱泱成一片人海。 他心头咯噔一声,一种不妙的预感袭上脑海。 “发生了什么事?” 这才有人通传进来,极低道:“公子夜访曹公的事传了出来,不知是哪个贼子这么没眼色!眼下人心惶惶,都指着公子能说动曹公呢!” ,, 第129章 第 129 章 杨修目光登时沉下。 心头却无端浮起一种莫大的不安。 曹植夜访魏王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所谈的内容也绝不会从魏王身旁流出,何况事关军机、军心,关乎这一战对孙权的胜负, 谁敢冒此大不韪在这个时候出来搅乱浑水? 而能借此获利的, 唯有…… “曹丕。”他冷冷吐出这二字,一切疑惑便迎然而解。 大疫将行、军心大散, 这片狼藉中曹植被这样一手推至风口浪尖。若他不承认夜访丞相、请求退兵, 那便失了军心民望;而若他把此事认下, 则必会令多疑的曹操怀疑其用心不轨、企图逆上。 进退皆错。 曹丕这一招烈火烹油, 可谓兵行险招, 却也险恶至极! 他们到底还是受制于仁义道德, 也因未敢同样地冒险,才平白给了敌手一次先发制人、搏命一击的机会。 心头如江畔的一块礁石, 被心潮一浪接一浪冲击着,令杨修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但他毕竟是杨修,沉浮数年的江湖老手,在危机袭来的霎时便已定出计策以挽狂澜。 “少主!” 他快步行至曹植身旁, 附耳贴上,疾道:“此事乃嫁祸无疑, 尊兄欲借此让您立于两难之境、失去魏王的欢心, 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了。” 窗外又小雪。 北原来客自是见惯风雪, 这样霏霏冷烟倒似见惯的冬景,没什么好稀罕的。 只是南国的雪总湿润些、阴冷些, 更有种刺骨的寒意。 曹植凝神看着这样的雪后湿滑漆黑的路面,片刻不语。 见他并不接话,杨修不得不肃重了语气:“少主!我们不能遂其心意。眼下必须平息谣言、稳定军心,请上报魏王, 立即抓出背后造谣之人,以正军威!” 话到此处,已将利害陈情分明,若是按曹丕布置的选择去选,那么不管怎么选都是自损八百,不若绝地反击,化有为无,反治他曹丕个造谣生事、扰乱军心之罪。 他曹丕敢棋行险招,就别怪他们回以釜底抽薪! 杨修焦急地注视着青年线条锋锐的下颌,等他点头。 曹植默然负手,看雪将漆黑湿冷的路盖上一层霜白,却道:“以杨公所见,是退兵更令丞相不悦,还是战败?” 杨修被他这样兜头反问,一时更急:“自然是战败损失更重,可我们怎么会……” 话到此处,他骤然一停,只觉心跳如擂,刚才那个片刻险些就落入了司马懿精心布置的圈套! 曹植这才看回他,冷道:“我们能瞒住下面的将士,难道还能瞒住敌人的眼耳?只怕孙权此刻已经在筹谋攻城,若我们强压下消息,则军心疑动、病疫蔓延,拿什么与吴军交锋?到时候如若战败……” 余下的话湮入一片肃杀风声之中。 杨修已清醒过来。 当真战败,那罪魁祸首就是曹植这个谎报军情、掩盖时疫之人! 曹丕一党的真正目的,是在将其逼上绝路之时,令其在世子之争间忘记真正的敌手,犯下弥天大错。 “……少主明智。”杨修握着一掌涔涔的汗,半晌才在余悸中回过神来,“若不非少主眼望全局,这一步我们就落入敌人的陷阱了。” 曹植深阖双目。 尸横遍野、流血漂橹,这是李隐舟昨日隐晦的提点,为的是令他将目光落在战事上,而不只是眼前的时疫。 所幸其与曹丕一党,绝非同一路人。 否则以其心智,若不加点破,二人合谋送孙权一城,就真陷他曹植于无法翻身的境地了。 杨修冷静下来:“可我们若不平息谣言,要如何选择?” 是军心,还是君心? 白雪漫天地铺盖起来,曹植在朔风中霍然睁眼:“军心已动,不可再失。” 杨修不由后退一步:“可如此,我们终究输了一着,岂不平白令曹丕等人得志?” 雪越大,天光便越暗。 直到大雪将天地浑然覆住,视野中唯有一片沉寂的山河。 曹植眨下眼睫,沉道:“若这场战事必有一输,我宁可一人独败。” …… 风雪之中,撤兵居巢的消息一程接一程传遍军营。 “当真?” 曹丕一时难克心头悸动,简直无法相信胜利来的如此简单,曹植当真顺杆上爬,做了个愚蠢至极的仁义君子? 司马懿目光沉沉,却未说话。 时疫的消息一旦传出,退兵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曹公可以拿天下赌李隐舟的恻隐之心,可悠悠众人又真愿做筹码么? 曹操毕竟不是热血少年,考量得只会比他们更深、更远。在玩弄人心上,他们终不过是他的门徒罢了。 而曹植只不过做了不讨喜的那个人,蠢则蠢矣,尚未踩到曹操最扎心的痛脚。 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杨修这老儿没顺利上钩,浪费他精心的一场布局。 见司马懿片刻缄默不语,曹丕眼中的兴奋缓缓散去,换成一副克制的谦逊:“仲达又有何见解?” 司马懿自顾自往前踱了几步,仰头迎着茫茫无边的落雪,长呵出一团白气。 “只要未有兵败,魏王恐怕不至于起废弃曹子建的心,既然我们已经做到这一步,就再无与其和解的退路,唯有乘胜追击,将其彻底击垮。” 曹丕忖度片刻,走至他身后。 司马懿从袖中取出一枚羽箭。 许是积年旧物,箭尾翎羽已黯然失色,箭身锈迹斑斑,隐约可瞧出黑沉沉的血迹,唯有箭簇锐利,在光下折出一丝亮意,犹可见其铸造精良、曾带杀意。 曹丕垂眸:“此为……” 司马懿手腕微转,那银亮依旧的箭簇便在他脸上折出一抹肃杀的光。 “这是赤壁一战的遗物,那日血战正是曹公心头忌讳,如今他已然对曹子建起了疑心,此物也该重见天日了。” —————————————— 撤兵的决定一经下达,整个曹营便马不停蹄北往居巢与张辽汇合,仅留了数名机敏的小兵生火点灶假饰人气,丝毫不给城中的孙权反应与追击的机会。 李隐舟被安置在北营,活生生被捆成了个粽子,由军中将领十二个时辰轮班看守,只怕他心一横慷慨赴死,留给北原一片无法消弭的大疫。 退兵的下半夜,曹丕挎剑而来。 和上一班的将军简单交接过,他索性跨坐在锁着李隐舟的车马上头,不由将目光定定落在此人凝着细细雪晶的面容上。 不管中间如何曲折,他的目的终究算是达到了。 能两度纵横曹营之间,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李隐舟抬眸对上其复杂的眼神,弯唇淡笑:“公子如今得偿所愿,某还未恭喜公子,恐怕不久之后就要称您为世子了。” 曹丕长眼一狭,目光肃杀:“你胡说什么?” 四目相对,深夜摇曳的火光中唯有一粒一粒照亮的雪晶划过视野。 李隐舟垂下眼睫,幽深的眼瞳落着淡淡的影:“某至居巢之后便是个死人了,所以只能提前贺喜公子。” 曹丕想起司马懿百般叮嘱提防此人,也不肯轻易上当:“先生诡智多谋,恐怕到了居巢另有办法要挟父亲。” 他可不信这人会坐以待毙。 至于其将做什么、说什么,都唯有让曹植这个请命退兵的人受着苦果。 见他严防死守,李隐舟缓缓道:“某是吴人,又与丞相立下誓约,一旦退兵至居巢便会给方。若某擅自毁约,一令丞相迁怒江东,二则时疫蔓延千里时,会令天下之人对吴人生怨。某虽不是个好人,但也不愿做个罪人,所以,唯有一死。” 他顿了顿,掀开眼帘瞧着星火点点的大军,嗟叹道:“您虽然夸我智绝,可谁能比得上司马仲达的智谋呢?杨公虽然德高望重,可终归不及仲达韬光养晦的隐忍筹谋啊。” 夜极深。 黑压压的大军延至重云积压的天幕下,一时看不到尽头。 曹丕随之冷淡地转过眼神,不言不语。 李隐舟又道:“某死之后,恐怕只有君与司马公能记得昔年旧事了。” 此事指的是他以提前知会司马懿做好接应之策,换来了张机与华佗的一线生机。 听到这里,曹丕眼神骤然凌厉:“你想挑弄是非。” 李隐舟却是往后一仰,挑眉看着眼前神情肃冷的青年,唇角一牵,认认真真地挑弄起来: “若某没有猜错,司马先生还留有后手以备今时、继续对付曹子建吧?难道少主半点也不曾疑心,将来没了那曹子建,他手里还捏着多少对少主不利的证据?此人韬光养晦十数年,难道就为了做一个人臣,做少主的棋子?” 曹丕回视他,并未开口。 也不反驳。 李隐舟笑了一笑,声音低低地散在夜霄之中:“少主不妨想一想,最恨不得某即刻去死的人,究竟是谁。” 这话已经是摆明了要挑拨他二人之间的关系。 可曹丕偏不得不听。 此前十年,司马懿装疯卖傻,称病不肯入仕,只在背后指点,一切事宜都由他曹丕亲手去做。 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 就如曹植那一箭,最终还是落在了司马懿手中。 他又如何敢保证司马懿苦心多年,却不汲汲营营、毫无野心? 一旦李隐舟此人身故,昔年旧事就只有他和司马懿两张嘴可以说道,而他的确没有信心轻易扳倒此人。只怕将来鸠占鹊巢,自己经营数年,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战场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变幻的立场。 这是司马懿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个道理。 眼下这人是制衡司马懿的一条后路,而李隐舟只要在抵达居巢之前逃出生天、销声匿迹,那信了他且请命退兵的曹植也必被追责。 是以,现在的李隐舟是他捏在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与他站在同一立场。 须臾功夫,曹丕眼底的冰霜终于融去:“我与先生无怨无仇,能至今日也承蒙先生昔年抬了一手,若非立场相对,丕委实不愿令先生受此委屈。只是军心所在,实在不敢轻纵先生离去。” 他也不可能做得太过显眼。 李隐舟却看落雪后的群山,黢黑的丛林如酣眠的巨兽,安静栖伏在道路的两侧。 他道:“少主有此心,某已感念不尽。” …… 夜又过了两更,天光在重云的裂隙中将破未破。越是近乎黎明的时刻,夜的深寒越积到浓时,从口鼻里呼出的一口热气到了空中便瞬间凝成冰晶,冻得人像是罩了一层冰壳在脸上。 士兵们乜着双眼,在睡意中回奔居巢。 却听轰然一声,雷鸣。 曹植亦在不眠的夜中骤然睁眼,只见对侧的山中火星一闪,硕大的石块从山尖腾腾滚下,直朝魏军碾来。 不知是谁慌张地喊了一句。 “有伏兵!” 第130章 第 130 章 风雪呼地大作! 紧绷的危机在瞬间席卷全营, 急促的脚步声混着传令备战的军鼓乱成一锅。 伏兵? 杨修的神情在拂面而来的冰雪中更冷了一分:“吴军始终龟缩在濡须城中,怎么可能提前埋伏?何况我军还有张辽将军接应,这恐怕是疑兵之计!” 然而这支小队此时冒险而来是为何? 曹植立即披甲。 天光将破未破。 乱飞的风雪在他眉间凝上一层冷霜, 却未改其视线所向,只将那眸光擦得更加锐利。 杨修心头一凛, 也似明白了什么,伏兵不过是个扰乱军心的幌子, 吴军真正的目标恐怕是在一片混乱之中劫持人质! 一旦李隐舟被劫走或者巧合地死于混战之中,那众怒所向必然是提出退兵的曹植。 此等用心,可谓疯魔! 曹丕竟还敢以千万将士性命作赌,必要将少主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容杨修出言相劝,曹植已翻身上马,将冰棍似的缰绳啪一声扬起,遽然勒高了马头。 战马嘶鸣。 强烈的鼻息一吐,便听马蹄踏地, 将冰猛地碾成碎尘。 曹植一手握着缰绳, 一手将剑拔出。 “追!” …… 南面。 “将军!”士兵一抹热汗, 望一眼天际隐约浮现的一线亮光, 喘道, “马上就要天亮了。” 凌统按住长弓, 冷淡地看着捆得严严实实的李隐舟, 抬手下令:“先后撤。” 余下诸人立即在混战中抽身集结, 借着山林丛影的掩盖迅速后撤。 此次劫持得手,比预计顺利得多。 未免太容易了。 凌统回望乱如溃堤蚂蚁的曹营, 耳畔擦过凛冽风声,不由狭了眼眸:“究竟是谁在暗中相帮?” 李隐舟被捆在马上,和他打个商量:“不如你先把我松下来。” 凌统断然回绝:“擅作主张, 通敌报信,先生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和主公交代吧。” 凛然公事公办的语气。 这兔崽子,还是半分不留情面。 李隐舟低了低头:“你的令牌还收在身上吧?” 当日他自濡须城外脱身时将同行的士兵藏在芦苇荡中,顺手也将凌统的令牌塞了回去,想必现在已经物归原主。 凌统一面挥手指挥后退,一面挑眉看他,异常果断道:“不借。” 他的表情平淡至极。 唯有眼中冰晶一闪,隐约折出深压在眸底滚涌的怒意。 李隐舟明白,凌统气的不是他私借了其六百亲兵布局入魏,更不是气他没有助吴军大破曹营,而是生气他知而不报甚至刻意设计,把他们当成曹操一般的敌手。 只有容后再慢慢解释了。 风声一动,白雪障目。 一片苍茫中,沉寂的山川透出一种莫大的黑沉,在破晓的晨时渐显出庞大的轮廓。 不远处,草木窸窣一动,似有蛰伏的小动作在漫长的冬眠中醒来。 凌统却是眼神一变。 抽弓,拉满。 李隐舟挣着抬起头,瞩目深望:“……有人追来了。” 凌统冷笑一声,慢慢地将箭簇对准风雪中隐约浮动的一点身影。 “来便来。” …… “少主!” 杨修大喘一口,勉强策马跟上曹植,极力规劝:“敌在暗,我们在明,如此深追恐怕要被反制!丢一个人算不了什么大事,退兵也是局势所迫,曹公耳聪目明必已洞破全局,元凶是谁逃不出他老人家法眼,此事深追起来万不至于怪罪于公子,公子切莫因小失大,令他人痛快啊!” 曹植暂且勒马停下,却只直视前方,在山林中搜索着凌统一行撤兵的轨迹,恍然将他这番话忽略过去。 见他执着至此,杨修扪着胸口长叹一声,声音陡地凛冽:“自古世子相争,仁者必败!所谓仁、义、礼、智、信是圣人之为,可若欲成为圣人,首先要诛灭宵小!即便有些流血,有些牺牲,也是为了为成就大事。这乱世不平,贤者无可作为,欲要济世,唯有先成魔,再成圣!”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这新传来的大乘佛教,不知年轻的少主参悟了几成。 曹植深拧着眼,久久地立于风雪之中。 呼—— 风向一转。 簌簌抖动的林海中,隐约露出一行攒动的身影。 曹植眼神一闪,慢慢从腰间拔剑,目光越发深远:“杨公所言极是,我的确不该心慈手软,既已一错,不能再错。” 杨修这才长呵出一团冷气,眨眼抖落凝在睫上的雪,缓道:“如今我们还有补救之策,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尊兄的所为揭露出来,或许可以从他身边之人入手……” 话音未断,便见眼前剑光一掠,斩破风雪! 曹植高举着剑,吐出一字。 “箭。” 上百支弓瞬间搭满。 火光无声息燃上冷锐的箭簇。 朔风一扑,火星溅落,将满目冰雪世界融出一点烁动的冷光。 杨修几乎愕然失语:“少主,你要……” 纵火焚山,断其出路—— 可这太危险了,且不说李隐舟那等气性之人能否被其逼出,一旦风向再度调转,或许就反引火上身了! 火光燃起一点暖意,将冰雪化开,也将现实模糊,烧灼的气息扑在鼻尖,一切恍然似回到赤壁一战无垠的火海。 曹植胸口微起伏着,在交错的回忆中慢慢地道:“杨公却有一点说错了,不只是宵小要除,只要是敌手都不该留情。” 他李隐舟所为江东吴地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那么,他又何必待之以诚,以礼,以君子之道? 风吹卷。 雪便乱了。 杨修张口想劝说什么,可唇角像粘了块冰,有些僵硬地难以措辞。 曹植能有这样的觉悟,他为人师与人臣都该觉欣慰,可这肃杀的气息,却又令他分明感到一种可怖的陌生。 空气已被一排引而待发的火箭融得发烫,隐约颤动的弓弦拉至饱满,直等曹植一声令下,便要将这一片大雪燃成火海! 曹植慢慢转动了剑,手腕压紧,准备挥剑为令。 ——嗖! 静默的空气几乎是啸鸣一声。 却见一支利箭竟抢了先手隔空而来,急电一般破开风雪,直取曹植的心口处! 杨修见势,几乎是下意识地纵身一扑,将曹植连人带马扑滚在一旁,用身体牢牢将其掩在衣甲之下,咬紧牙关闷哼一声。 众多士兵不及反应,只闻锐响擦过风声,那支箭擦着杨修的肩胛横贯而过,直钉入其后一颗黑漆的树干。 再转目看去,只见箭翎微颤,整支箭几乎全部没入坚如铁石的木中。 曹植只觉杨修的力气从未如此大过,竟压得他有些气闷。 一片昏暗的视野中,血色蔓延开。 他有些颤抖地将他翻起来,凌厉喊道:“杨公!” 杨修撑着身体,却未顾得及看那伤口,缓过神来先大喝一声:“保护少主!” 周遭的士兵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环以周密的圆圈,一层一层将其牢牢护住,警惕地注视来箭的方向。 呜咽的风声环在山林之中,如怒号,如哀鸣。 片刻肃杀的沉寂之后,却未见再有箭雨攻来。 杨修目眦欲裂,眼瞳颤抖,直直看了许久之后,忽按着肩膀转头道:“去取那箭来!” 士兵小心翼翼地凑至树前,才发觉箭身之上钉着一块小小的令牌,忙不迭将树木凿开,取出长箭。 曹植站起身来,接过那令牌,仔细翻看。 分明是吴军将军号令亲兵的令牌,只是被箭破开一洞,露出其内夹藏的一角。 他手腕一压,直将长箭折长两半,再以箭簇慢慢将藏在中间的东西挑出。 杨修踉跄着凑了上来。 原是一张两指宽的羊皮,上面落了些蚂蚁似的小字,对着慢慢破开的天光看去,才见得上面写了什么—— “牡丹五分,皂荚五分炙之,细辛、干姜、附子各三分,肉桂二分,踯躅四分。① 煎服,或以鼻剂。 此箭还君。” “这是……”杨修一时不敢相信,却又直觉地明白过来,“是治疫防疫的药方?” 李隐舟逃出生天以后,竟就这样轻易将这张重于一城的药方拱手相送? 风吹雪散,初阳破晓,血红一轮朝日跳出天际,将厚积的重云染上一抹赤金的光华。 漫天微红的霞光镀上曹植轻颤的眼瞳,将眼前的冰霜化开。 杨修注视着曹植黑亮湿润的一双眼,忽觉一切的阴霾都随着这一刻的日出散开,露出一种极明亮、极干净的光。 “少主……”士兵有些无措地低声上前,“已知了敌人潜伏的方向,是否还要放箭?” 曹植慢慢放下手,转眼看那渐明亮起来的雪野。 树丛林立,黑白参差,一片墨洒的山间,晴光覆雪,竟有种难得的暖意。 他转眸又看那字迹匆匆的羊皮,终于笑了一笑:“不必。” 这样好的风日,炽于火海,胜过狼烟。 …… 另一头。 凌统放下弓箭许久,见无人追袭,终是忍不住朝李隐舟龇起了牙:“战场上讲什么仁义道德?这回是曹子建天真手软,换了那曹子桓一党人,早追杀过来了!你这样把药方送了回去,只怕他将功补过,还死不成了!” 李隐舟顺着他的脾气,笑着顺毛:“将军说的是。” 凌统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心头憋屈得要死,一双手攥得发紧,半晌只低声道:“本可以除去他的。” 起码也算立了一功。 也能和主公讨个法外容情。 这话他不屑出口,李隐舟却心知肚明,这才正经了脸色:“除去他未必对我们有好处。” 凌统转眸看他。 李隐舟也不再隐瞒,想起曹丕与司马懿二人此刻的脸色,慢慢地,有些恶劣地笑了笑。 “起码,他能继续和曹丕内斗下去了。” 第131章 第 131 章 居巢, 满月夜。 司马懿披了旧氅、趿一双布鞋,一阶一阶登上高楼。 危楼之高,手可摘月。 可越近月, 越有一种莫大的清寒罩在面上,寒彻肌肤,便觉刺骨。 一切本在筹谋之中。 可就在一场骚乱之后,原本该被严防死守牢牢看护的那位李先生却无端消失于混战之中,而已经落了下风的曹子建竟领着孤军将防疫的药方追了回来。 局势瞬间颠倒。 曹植已算是将功补过, 反倒是他们的苦心经营没讨着多少好处,此时即便再呈箭陈情,恐怕也只会弄巧成拙, 反成全了这二人以德报德的美名。 可那李隐舟究竟是如何逃出生天?即便是算准了吴军之中将有援兵扰乱大营, 要想逃过数万人的眼睛, 必有一双内应的手推波助澜了些。 是曹植自导自演与之里应外合, 还是…… 踏上最后一道台阶,将陈旧的木门推开,便见雪后一轮孤月冰轮似的悬在天顶, 银华如氤氲的寒雾慢慢扩散在黑沉寂静的山川之间。迎着宵风举目远眺, 千里江山如隔冷烟,似近似远, 若隐若现。 曹丕一身缁衣立于高台,广袖扶风猎猎飞扬。 见司马懿来,他慢转回视线, 神情在乱飞的额发中模糊了一瞬。 司马懿抬眼看着他,却也不急于查问个究竟,只缓缓地笑了一笑:“原以为那李先生当是可交的朋友,没想到他竟和曹子建勾连一手, 倒反下我们一城。” 曹丕这才阔步走至他面前,微皱了眉似仍不解:“可这么做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既然已经逃出生天,他万没有回头帮一手北原的理由,难道这人就当真是圣人,是慈悲? 司马唇角缓缓牵出一个玩味的笑意:“自然是换来活命的好处。” 曹丕闻言,心头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抬眸看他,却见司马懿直直望着那轮寒潭冷月,并未将怀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这便在余悸中镇静下来:司马懿这话的意思当是以为李隐舟与曹植暗中勾结,借着归还药方逃出生天,而自己动的手脚未必被看了出来。 于是便略放下心,也抬起头远望,却将视线投向东去的大江,目光冷冷:“此人言而无信,以后若有机会,必诛杀之。” 司马懿漫不经心地转眸,却也没说什么。 言而无信? 原来如此。 曹丕专注的眼神忽而一狭,似想起眼前的困局,复又蹙眉:“濡须一战无功而返,魏王虽不说什么,恐怕心中仍存气恼。此次未能将曹子建扳倒,若是被魏王知道了是我们刻意散播消息,恐怕会被那杨修老儿反戈一击。仲达,你以为……” 司马懿挑眉,眸光在风中不定地一闪:“魏王久病,恐怕未必还有旧年的手腕与心肠,否则早该出来震慑局面。只怕此番他老人家并非无心,而是无力。” 曹丕神色一变:“仲达慎言。” 司马懿却迎风往前走了两步,负手俯身,回视曹丕时竟如居高临下一般:“世上没有千岁之人,刘、孙二家占据长江天险,而魏王自赤壁之败后痛失江陵,南渡便注定难于登天,注定只能为后代之功!少主只畏惧得罪于魏王,可曾想过魏王数子,除了您还有谁可担此重任?” 话到此处,他凌厉的语气陡地温下:“您将是天下的主人,星辰北斗皆在掌中,何必事事畏手畏脚?” 白茫鼻息萦在唇上,司马懿的笑容难得染上人间烟火的温热。 曹丕的目光闪动片刻。 司马懿毕竟跟了他十余年,亦师亦友,无所不谈,昔年被曹植处处压了一头时是他时时提点指教,才令他今时今日足有资本与其分庭抗礼,到此刻,也唯有他有资格站在此处摆出教谈之姿。 不管其居心何在,其智谋的确不逊于昔年父亲的谋士。 他还需用这颗棋子。 只要小心些,谨慎些,他必也能像父亲一样驾驭下属的野心。 想到此处,曹丕拂袖大笑:“每与仲达畅谈,便觉世间一切难事都不过尔尔,能遇仲达,丕之大幸啊。” 司马懿但笑不语。 两人之间的气氛暂且冰释,他便回想起司马懿此前所言吴军之中还有底牌未曾亮出,不由收了笑意放远目光:“听说吴军都督鲁肃近些年越发身子不济了,吕蒙也是伤病在身,仲达可知那孙仲谋究竟还有谁可倚仗?” 这话偏不巧戳到了司马懿并不愉快的一道心坎上。 从曹植所获令牌看来,吴军前来袭击劫人的似乎是偏将军凌统,可他直觉地认为背后筹谋的另有其人。 究竟是谁? 他不禁也在心头喃喃自问。 一切猜测到了唇边只化为淡淡一团聚散的白气,将那饶有兴味勾起的弧度遮掩下去。司马懿静默半晌,只道:“或许,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 居巢的另一头,太守府中。 同样一轮冷月当头,落在张辽眼中,却不觉得丝毫冷意,只觉这月光明朗,将世间魑魅魍魉照得须发毕现。 曹操衰老、瘦弱的背影便似一树古木,在那看似不堪一击的身躯之下,数十年布下的根基盘曲错节,依然深深植根于权势的中心。 就连人称“可止小儿夜啼”的张辽自己都下意识在其面前收了戾气,安静不少。 曹操却在他复杂的目光中转过身来,笑得颇为和蔼:“文远有话不妨直言。” 张辽便道:“丞相,濡须乃东关,不破濡须,难渡长江。即便您此前也说我们短期只能不能攻陷濡须,可此番无功而返,委实有些可惜。” 在这位洞悉秋毫的老者面前,他无需掩饰,也无可掩饰,索性坦诚。 四目相对,曹操的眼神平和极了,一面缓步慢行,一面闲话家常一般地回道:“孙家小儿早就迁去建业,还铸了座石头城,濡须虽比不得石头城那般坚不可摧,却也算得上易守难攻,恐怕南渡已非我辈可见的光景了。” 张辽闷不吭声跟上他的步伐。 月出云散,天地皎洁,前方的路便被照得雪亮。 曹操颇感叹地扶着张辽的手,声音微带嘶哑:“当年随孤在这天下拼杀之人,如今算来已剩不了几人,唯有文远你还能与孤说上几句话。孤自己也是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了,不得不考虑世子之选啊。” 世子之选,不外曹丕、曹植。 张辽深谙曹操能与他说这话,并非因为他有多少见解,反而正是因他一心扑在战事上,从未对世子之争有任何立场。 他道:“虎父无犬子,您的儿子皆为天下之才。” 曹操斜睨他一眼:“天下?天下也得分盛世、乱世。” 张辽心头猛地一震,竟已隐约琢磨出几分答案:“您是想……” 曹操却停下脚步。 他似疲乏极了地阖上双目,半晌才似回过精神一般,将那深闭的眼慢慢睁开:“孤的儿子不会怯于争斗,世子之位,理当能者居之。” 这话兜来兜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但也有些不同的意味。 张辽不敢深想,只深拧着眉不言不语。 曹操深夜与他谈及此事,显然不会是有感而发与人谈心那么简单,也绝不会轻易透露出世子之选。 见他规矩缄默,曹操便笑了笑,意料之中,也有些难言的失望,只慢慢道:“但这个能者,也只能是孤的儿子。” 简单数字,却如一声惊雷炸响在耳侧。 张辽霎时明白过来,曹公所筹谋的竟根本非为世子之间的争斗,而是要借机厘清二党,揪出两位公子身边的不轨之人。 人人皆知曹植身边有高士杨修出谋划策,那么曹公此次引蛇出洞,等候的就必是…… 想及此战之中种种疑点,张辽不禁也有些心悸,曹植一党绝非是自己走漏时疫风声的蠢人,那么动了手脚的,一定便是曹丕手下隐藏的高人! 究竟是谁怀此虎狼之心? 他刻意疏远政局多年,可曹公必然心有答案,才会刻意与他夜谈,欲将身后之事托付给他,借他兵权军威继续扶持新主、震慑不轨之臣。 面对此种信任,张辽神色凛然,垂老的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之色:“自古排兵布将唯有帅者,再有能力的棋子若不令自动、怀有二心,在辽眼中皆是逆贼!曹公既已洞悉元凶,何不铲除此人,永绝后患?” 张辽的话固是忠言,甚至不算逆耳。 可曹操却并未露出半分杀意。 不知为何,他想起那些刚直的、叛逆的,甚至是不轨的面孔,在一幕幕的回忆中慢慢笑了一笑。 今宵月色如水。 眼前的路路也似覆着粼粼波光,明灭不尽。 曹操扶着张辽的手,慢慢往前迈步:“世上没有畏剑的剑客,更没有被棋子反制的棋手,孤能做的已经做够了,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去争,去抢,去斗吧。” —————————————— 与此同时,濡须城中。 李隐舟却没有那样好的月色可看。 深牢大狱高不见顶,唯有一盏豆大的烛火可怜地烧着,在寒风中簌簌一抖,落下几粒几乎不可察觉的飞灰。 凌统揽着长/枪看着李隐舟被押进大牢,显然还没从气头上缓过来:“此事主公未昭告出来,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先生想好了怎么交代么?” 曹操退兵无论如何算是件好事,时疫未发,他也不曾真正投敌,所需交代的实则只有孙权一人。 李隐舟虽有些头痛如何阐明此事,却也还算乐观。 起码,不管再怎么生气,凌统还是依他所言放了一箭,将药方给了曹植。 他自在地坐在冰冷阴森的草席上,舒展舒展酸痛的筋骨,挑眉看他:“看来只有负荆请罪了。” 凌统已分明从这人脸上读出了“我知错了,下次还敢”八个大字。 他额角一抽,不由地数落道:“你知道此次有多危险么?若不是陆伯言飞鸽传书让我率兵去接应你,你早就挂在居巢城头示众了!何况军国大事,你不令自动,置主公于何地?” 李隐舟眨一眨眼:“是伯言?” 他还以为是凌统自己从令牌中看出端倪。 结果白费他藏好药方的一番心思。 可凌统如何知道应该找他?上次诈援也是甘宁与陆议汇兵相会,按理不应让他知道,除非是甘宁有意无意提点过什么。 凌统昂首冷哼一声,不接这话。 李隐舟唇角慢慢地牵起:“不管如何,多谢将军。” 凌统深知此人不管是江湖之远还是大狱之中,这副脾性总是不改,也唯有将枪一收,皱着眉迈出门去。 他都气成这样,主公约莫已经想杀人了。 李隐舟将草席慢慢铺平,琢磨着孙权将在何时来问责。 躺下身去,见头顶一线的狭缝中月明星疏,晦暗中隐有一道亮光划过视野,倏忽不见。 他心头一沉。 终是到了这一日。 第132章 第 132 章 李隐舟真正面对孙权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所幸吴军之中多是朋友,深牢大狱虽不见光,也未见风雪, 安静休息几日倒把精神养了回来。 这日, 甘宁领他出狱, 与他并肩走过濡须太守府的长廊。 雪后的阳光刺目地折上眼膜,银装素裹的世界洁白得有些寂静, 偶有小兵巡查路过, 衣甲之上再套一层白色的麻布, 在雪野中踏出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 与之擦肩而过时,便听见低低议论的声音。 “吕蒙将军将会是新的都督吧?” “可听说鲁公并未举荐任何人,许是旁人也不一定。” “主公近年来最器重的就是我们将军了, 必是……” 话音未尽,嗖一声, 冷风霎时从耳边掠过。 一抹炽烈的赤色倏然飘入视野。 小兵散漫的目光在愕然间慢慢聚拢, 便见额前一束红缨垂下,随风露出极锐的一点枪尖, 笔直停在骤缩的瞳孔前。 甘宁横挑着枪, 眼神不善逼视过去:“背后议论都督与将军, 找死?” 长/枪似如其主人暴烈,压不住的戾气在尖端微微战栗, 吓得那小兵几近僵木,哪里找得出半句解释的话。 甘宁正欲给他们个教训, 便觉枪上一重,一只瘦而有力的手握住枪杆,慢慢将其压下。 李隐舟道:“他们是吕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兵,为他着想也是常情, 何必与他们计较。” 甘宁面无表情地收枪回怀,鼻上阔大的刀疤一抽,凶恶地“嘁”了一声。 三个小兵登时像惊飞的麻雀似的一溜烟跑了。 李隐舟皱眉看着那素白的背影,又回看甘宁:“子敬他……” 甘宁把枪揽在怀里,目光散漫望向前方湿冷的路:“陆口来了信,原以为是对曹之策,没想到却是他的丧讯。” 他忽骂咧了一声:“这鲁子敬忒不厚道,说好的一起拿下北原喝上一壶,他却一个人先走了,留下这堆烂摊子,我可不帮他收拾。” 鲁肃的离世像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近两年来他身体急转直下,年轻时累积的一身伤疤在老来一齐报复性地发作,将积年欠下的病痛都讨了回来。许是早有预感,他始终未多声扬,在都督的位置上劳碌至最后一刻,直到次日才被亲兵发觉。 李隐舟步入屋内时,内里一片寂哑无声。 孙权一人坐在案前对着公文,许是事杂而烦,索性丢了笔闭目小憩。 甘宁通传了声:“主公,李先生到了。” 人带到了,不等孙权应声,他便干净利索提枪走人。 孙权听见此声,也未睁眼,唇角平平牵起:“听说子敬有话交代给你。” 多日不见,他身形轮廓皆清瘦不少,本就冷峻的眉眼更显凌厉,唯眼睫紧闭,像是在掩藏什么更深的情绪。 李隐舟道:“是。” 孙权眉间微微地一动:“说。” 李隐舟搭下眼,慢慢地道:“子敬说他宁肯你记恨他,忌惮他,去培植你自己的心腹。来日他如公瑾一样离开的时候,主公才可以继续握稳大局。” 这是逍遥津死战前鲁肃交托给他的话。 当日一聚,他本意是借李隐舟之口指点孙权,不想事态急变、合肥惨败,无数的死伤已经提前给主公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是故那席话李隐舟也未曾提起,可他觉得那些酒后的闲聊孙权更应该知道。 闻言,孙权搭在案上的手微微攒紧了些,压抑的声音隐约颤抖:“还有呢。” 他们那日聊了许多,隐晦地说起过继任的人选,也一起嘲笑过主公年少时的旧事,如今一一回忆起来,那带着酒气的吐息依旧温热地扑在心怀。 须臾的静默。 雪无声落了满窗。 李隐舟望着落雪的阴天,终只轻声道:“子敬说,只有无情之人才能做帝王。” 孙权仍危坐案前,眉目深蹙,眼皮紧紧拧着,哪怕红了眼眶、湿了眼睫,也只是沉沉地、久久地闭目。 一语不发。 李隐舟走至孙权身后,将风雪掩在窗外。 他和孙权都已是年过三十的人了,聚散离合不过人生常态,可这一刻他却仍觉得对方还似那个倔强偏执的少年—— 鲁肃宽慰他帝王无情,他便当真不肯哭、不肯难过、不肯令他再有半点失望。 雪漠漠下了一程,天光又暗了几分,孙权收拾好情绪之后,才有些沙哑地开口:“那你呢,时疫一事为何隐瞒孤擅自行动?” 在其看来,李隐舟一开始借托鲁肃之言赶来前线,其后孤身赴曹当是受其托付,没想到他并未插手此事,反而是李隐舟自己做出的决定。 孙权盯着这个少年相识的旧友。 近三十年风风雨雨,他并不相信对方真的会背叛他,但他需要一个答复。 李隐舟搭下眼帘,眼前闪过久远的一幕,他想起庐江城外的虎,想起孙策与周瑜默契的一箭,不觉间缓缓地笑了一笑:“主公可还记得年少时候,周郎与伯符将军合力射虎,那时将军问孝则,是山火可怕,还是老虎可怕。” 孙权的目光紧紧落在他平展的眉目上。 “其实山火与老虎都不可怕,老虎凶悍却畏火,而山火可以杀虎,却也可以焚林,一切只看用火之人居心何在。”他与孙权四目相恰,坦荡极了,也平和极了,“某不过一介匹夫,唯愿世上病痛之人再少一人,如此而已。” 对于经历了逍遥津惨败不久的孙权而言,击败曹操、证明自己的诱惑实在太大,若早将此事和盘托出,恐怕他根本不能冷静思考,进而酿成弥天大祸。 这也是曹操一开始从容应对的原因,他算准了李隐舟,更算准了孙权。 孙权微微地皱眉,眼中复杂情绪交叠闪过,过了半晌才无奈地叹气:“这么说来,你还得亲赴蜀中一趟?” 按其所言,疫情从中原扩散,接壤之处皆难免遭殃。 李隐舟托腮想了想,却道:“恐怕有人比我先行了。” 孙权眼眸一狭,有些不信:“……曹孟德?” 曹操能有此番好心? 李隐舟点一点头:“毕竟,他仍是丞相。” 他与曹操之间你来我往这一战,看上去是曹操在赌他的狠心与决心,可又何尝不是在赌曹操心中的天下苍生? 如今想来,此战并非是他赢了 而是曹操愿意输。 —————————————— 时光便在药炉无声的噗噗的沸腾中慢慢翻过苦涩的一页。 曹操果真将防疫的药方公诸于世。 这场横空而出的时疫终于无声息蔓延开,北原、西蜀与江东三地暂且放下连年纠葛,用短暂的和平合力对抗无端的灾难。 鲁肃死讯传开以后,四海之内皆素白衣,三月以来不生烟火,整个天下皆为他举哀,就连诸葛亮也在成都亲自设祭坛悼念旧友。 此举被许多吴人怒骂,早些年要借荆州的是他,借了不还的也是他,在外人看来他和鲁肃早已各为其主,只差撕破脸皮,又何必借此惺惺作态? 可李隐舟清楚,三分天下、合力抗曹的战略与其说是孙权与刘备的共识,倒不如说是鲁肃和诸葛亮的坚持。而今支持的这个理想的一角坍塌了,即便慧绝如诸葛亮也无力回天。 他仅能以此悼念昔日战友,纪念无法继续坚持的坚持。 …… 仲夏,连绵数月的雪渐融为濛濛细雨,将小半年的霜天洗去,露出黢黑的泥土、青黄的草芽和深埋了一春的落叶。庭中一蓑衣老翁正弯了腰慢慢将枯枝扫开,笤帚擦过湿润的地面,发出沙沙、沙沙致律的声音。 融雪嘀嗒淌下屋檐。 吴郡新来了信。 鲁肃的夫人在化雪的日子产下一子,因其已高龄,孙尚香特陪产数月,亲自替她接生下这个遗腹子。 所幸上天并未再为难这对老夫妻,这个迟来的孩子意外地安然落地,健康、漂亮。 “鲁……淑。”凌统揽枪靠在门旁,歪头细看了那信半日,终是未解,“淑是什么意思?” 甘宁也跟着嗤笑一声:“怎么取了个女孩名?” 难得这二人没有喊打喊杀,目光齐聚,各自费解地琢磨这有些柔气的名字。 李隐舟伸手接过那竹简。 他们夫妻二人年少时因病无子,后来鲁夫人病愈,却又总缺一点子女的缘分。这个“淑”字是鲁肃临终前替孩子拟好的名,想来期望已久。 李隐舟蹲下身,用树枝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写出这字给这二人看。 “淑就是流水之声,上善若水,所以才有了宽和、良善、美好的意思。” 他唯愿给后代一片安宁的水乡,一个远离战火、无忧无虑的童年。 如他自己简单所求。 鲁肃这一生,兢兢业业,却不汲汲营营,四海皆友,却又忠心耿耿,许多人替他不值,为他可惜,可李隐舟知道,这一世他未尽的遗憾终将实现,而想要的已经得到。 听完李隐舟的话,甘宁垂眸去看那渐化开的水痕。 清冷的雨雾片刻便将那小小的字迹氤氲模糊,和着融雪聚为积水,顺着石板的裂隙慢慢淌下,落在台阶下新发的草芽上。 他又嗤笑一声。 “雪化了啊。” …… 雪化以后,这个寒冷的春天终于结束,凝固的战意也随着温暖的日光慢慢释放回来。而对于吴地而言,首要的一件事便是选出一个新的都督继任鲁肃的职位。 鲁肃并未留下遗言,但吕蒙已为众望所归,军中几乎已默认他是下一任统军,只差孙权一纸形式上的任命。 这个清凉的七月,迟迟未定的孙权终于定好了人选。 “诶,你们看,新都督是吕……严峻??” 对于这个决定,所有人都错愕不及。 ——严峻,是谁? 第133章 第 133 章 严峻何许人也? 吴军将士对此人感到陌生并不稀奇, 水师数十万大军之中根本查无此人,反倒是其在天文地理的造诣比肩诸葛孔明,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臣。 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夫子出任水师都督? 滑天下之大稽! “主公这是何意?”凌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严公固然德高,可半生以来未曾从军, 让他做都督岂能服众?” 他倒是隐约记得此人大名。 严峻出身书香门第, 一直以来苦心钻研潮汐之变数,就连陆绩也曾受教于他。其更为诸葛瑾、步鸷二公多年旧友,同样是主张联合的温和作风,能谈和的事绝不动刀兵。 要知吕蒙能在军中广揽人心, 一则因他军功赫赫、战绩彪炳,二却也正因其出身贫寒, 靠着一身无畏的胆气在前线出生入死数十年才终有今日的人望地位,又岂能是安居后方的一介夫子可以相比的? 即便是论资排辈,也该轮到吕蒙了。 如今孙权一笔令下,却让严峻这个规行矩步的文臣接过兵权, 难免被人猜度用心。 正欲讨个说法,便见额前银枪一横,干脆利落将他拦下。 甘宁道:“急什么。” 凌统回瞪他一眼:“主公这样做实在令人心寒!” 两人目光冷冷相接,在同一个瞬时扭头转向,不约而同地盯着庭中树下那道熟悉的身影。 为防治时疫, 李先生已随军留守建业半年有余, 而今气候转暖,寒疫渐渐消退, 他却依然逗留此处。 不像其一贯作风。 李隐舟在两道狐疑的视线中慢条斯理展开拇指,将一条薄薄的蝉翅捋得平展。 秋后了。 也该重新算账。 …… 孙权一纸令下,不仅满军将士心有不解, 严峻本人也如闻惊雷。 面对一众恭贺的浪潮,他不仅半分笑不出来,反而日夜寝食难安辗转反侧,暗自反思自己过去五十年都做了什么亏心事,要被主公推到这风口浪尖。 他一个老朽要什么功名利禄?不病死沙场就算天公垂怜了! 严峻陈情请辞的书信便一日不断地递上来,再三表示自己“朴素书生,不闲军事”,万没胆子担此重任。 “荒唐!”孙权气极而冷笑,将那竹简啪地掷在案上,“知道的是孤令他为水师都督,不知的还以为是送他为质!难不成还要孤亲自去请,他才肯接下委令?” 主公态度如此强硬,严峻索性称病不出。 军中将士想得简单,可官场滚打了半辈子的严峻却太清楚孙权此举的意思了——这分明是借机敲打吕将军,令他明白今时今日依旧是谁做主,决定谁能统帅三军的不是资历,不是战功,更不是众望所归,而是他这个主公的一句话! 偏拉了他这个深居简出的倒霉老翁做挡箭牌。 若他逆着主公的意思推举了吕蒙,难免日后不被眦睚必报的主公挟私报复,可他要老实地接下任来,恐怕登不上陆口的大船便要被吴军将士用眼刀杀死了。 这两面为难的损事竟丢给他这个一心只问江河的老翁,孙氏小儿忒黑的心肠! 是故,主公亲信李先生奉命问诊时,他立即双眼一闭,哎唷两声,直挺挺卧在榻上做挺尸状。 此人素为孙权亲信。 姑且探探他的口风。 李隐舟从容步入,见严老已摆好了顽固姿态,心底微哂,将一众仆从请出门外。 严峻掩在被中,掩唇咳嗽两声:“老朽病弱,未闻客至,竟不曾远迎贵客,咳咳……咳咳,恐不能躬身以待了。” 李隐舟道一声“冒犯”,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二指悬于严峻手腕尺关,片刻蹙眉。 严峻不动神色地打量他,见斜阳夕照勾勒出修长端静的人影,这李先生仅着简单一袭青衫草履,透出一种居家似的闲适淡泊。于是也留了一步,只问:“先生可看出老朽所患何病?” 李隐舟不徐不疾地垂眸细思片刻,正儿八经地道:“严公脉结带,迟中一止,良久方来,是谓心疾也。” 严峻心头一跳。 这李先生果然有些门道。 他试探地问:“此疾何解?” 李隐舟却慢慢起身离开他的病榻,目光左右逡巡片刻,落在角落一座红泥小炉上。 接着便客随主便地在火炉上沏上一壶冷水。 严峻将眼皮虚闭上,目光透过枯黄的睫毛悄悄地瞧他的动静。 片刻功夫,水咕噜地沸腾起来。 李隐舟将壶中滚水注入茶盏中。 苦涩的茶香透过热气散发出来,严峻不得不嗅着这股淡淡酸涩的味道,眉头一皱,有些不解。 李先生所沏的这壶茶,茶质粗劣,气味刺鼻,只闻一闻都算是折磨了,难道还能入药? 李隐舟透过飘忽的白气打量着他,却也不戳破对方装病的事实,只闲话家常地道:“严公有所不知,茶原本是一味好药,昔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方解之。这茶性甘苦,补泄同宜,是可利水而强心也。家师与某旧居海昌时,常以茶入药以解心疾,也算是个绝方了。” 严峻目光停驻在他手边不定的热雾上,默默揣度这话背后的意思。 这一通药理听来云里雾里,但这人刻意提起海昌一地显然别有用心。细想来,军中上下曾历任海昌官吏的唯有如今的定威校尉陆议。而这陆伯言不偏不巧正是主公旧年幕僚,后因世家内斗深陷泥淖,一迁便是数年未回。 严峻对此事的内情也算略知一二。 他的小友诸葛瑾之所以肯离蜀留吴,也正因孙权一盏劣茶待客。主公用之示与陆议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之意,令旅居此处的诸葛瑾深为动容,甘心从此出世入仕。 而今在这千里之远的繁华建业,李先生以此茶为心药,可见主公一刻未曾忘记昔年恩仇。 难道主公竟是想将都督一职虚位以待陆伯言? 一时间心念电转,严峻只觉头痛得越发厉害,若主公真是暗示其让贤陆议,他一开这口,那吕蒙军中数万人马岂不得活活把他撕成碎片? 何况陆议近年来只在会稽郡一带征讨山贼,和吴军的大部队接触甚少,未必就比他这个文臣更得军心。 见其面色陈杂,李隐舟极善解人意地给他一个台阶:“不过心疾最为首的是要静养,严公切莫操劳过度。” 严峻直欲流泪。 这是老夫愿意操劳吗? 老夫不过江畔步行,不知怎的就被主公相中做了这个万人瞩目的肉靶子,没有心疾也快折腾出心疾了! 他当即接下这个话茬,苦道:“可惜主公盛情难却,老夫请辞数次,都被主公驳了回来。” 李隐舟叹了口气:“严公德高望重,恐怕主公也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严峻听得额角一抽。 倒也不必睁眼说瞎话。 “老夫也明白主公的意思,也明白先生的药方。”他心力交瘁地将目光转向那热腾腾的新茶,试探地道,“可良药苦口,有些难咽啊。” 李隐舟顺着其眼神望去,笑容已有些了然:“若严老嫌这茶难以下咽,不如调些蜜糖。” 严峻便低了声音:“请先生明示。” 李隐舟也便放下遮掩,终于揭明此行的目的:“依某看来,都督一职恐只有吕将军能排众议担下大任。不过昔年周郎在时曾有黄盖将军同为都督,鲁公继任后也多放权于吕将军。其实军中职权,也不仅是一人独揽。” 严峻沉思不语。 孙权忌惮的无非是吕蒙一人独揽大权,若能将其心腹安插为军中副手,或许也就能解其烦忧。 这李先生提的倒是个折中的法子。 可吕蒙也不是傻子,推举陆议为副将必然会开罪于他。 见他半晌踟蹰,李隐舟凑过去极小声道:“某闻严公身怀奇才,著有一本《潮汐论》,可预测海潮涨落、江河动向,只是数十年来不假人手,倒有些令人可惜,若能用于我军水师,必能令其如虎添翼、再下一城。” 既然不愿得罪,那便许下好处。 话到此处,严峻隐然已听得对方心里算盘噼里啪啦拨算的声音,却也委实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吕将军与主公两头都开罪不起,他也唯有割肉自保,求个太平安稳。 想了半天,终于松口:“那便有劳先生替我走这一趟。” 对于这个苦差事,李隐舟倒从善如流应了下来。 见其背影没于漫漫斜阳,不知怎的,严峻忽生出一个惊人的想法—— 主公从数百文臣中挑出他这个倒霉鬼,莫非就是因为自己手中那本《潮汐论》? …… 一番软磨硬泡,一纸密函并封好的《潮汐论》终于到手。 李隐舟收拾好了药箱子,刚跨出门去便转了方向,一头进了建业暂居的小筑之中,令随行的小兵取来笔墨。 “先生。”那小兵捧来一枚朱毫,倒古怪起来,“您不是说严公将以此书赠以吕将军么?” 李隐舟翻至最后一页,挥笔再添一行新墨,及至墨痕干涸,方慢条斯理将那《潮汐论》卷了回去。 小兵目不眨眼地盯着他。 李隐舟把书往他怀里一掼,唇边挂上一抹和善笑意:“吕将军心怀恐不止如此,我替严公再添一礼。” …… 严峻新写一纸密函呈送上去,这份答案终于令孙权有些满意。 次日,军令传下。 在严峻百般推辞下,虎威将军吕蒙继任水师都督,领十万精兵西驻陆口。 同时调任定威校尉陆议同驻陆口,为其副手。 此番周折虽没有影响到吕蒙最终的任职,可也不得不令一众文臣武将多了些心思——看来虎威将军终究不如昔年周郎、鲁公二人在主公心中的分量,一手敲打,一手制衡,手段老练异常,却又薄情得令人心寒。 是夜。 吕蒙登上陆口码头的大船,肃杀宵风兜头袭来,一时如置身冰冷狂澜之中,而他却只一颗喷张的心窍更加炽热,一股热血几乎就要扑出胸腔。 长江奔流不息。 鲁肃为人固然可敬,可行事太过克制。他燃烧的战意已被压抑太深、太久,几乎将血肉灼烧,将肺腑里滚涌的意气烧至沸腾。如今终于到他逆着这惊涛骇浪,与天下最厉害的敌手交锋,痛抒此意! 即便中间曲折一番,也终于轮到他登上至高的舞台。 “都督。”良久,随行的亲兵递上严峻托人转来的贺礼,“此为严公恭贺都督之礼,愿都督得此助益,大杀四方!” 这严老为人真是滴水不漏。 吕蒙信手展开那卷《潮汐论》,覆着厚茧的拇指却蓦地停在最后一页、最后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此二年后,霖雨至,汉水溢,害民人。 —————————————— 建安二十四年,夏。 大寒散去,又见酷暑。 这场天降的时疫反复蔓延算来已两年有余,建安这个漫长而波折的年号也在暂且休止的战事中渐走到尽头,即便是对未来懵然无知的汉朝人民也隐约感受到了一个末日王朝的余晖在慢慢冷却,战争的野火无声地重燃,为这场漆黑的落幕中点亮最后的焰光,以燎原之势烧空过去的一切,在残垣废墟中孕育出新的时代。 而刘备自立为汉中王的消息无疑更印证了这一种预感,一个靠着“匡扶汉室”起家的皇叔,竟比孙权这个野心勃勃的贼子还要先背叛表面的忠诚,要是放在十年前必为天下能人志士所征讨,如今却只有一派和谐的恭贺之声。 而与新立的汉中王相对的,则是魏王曹操江河日下的身体,听说他已老病得不能提笔,几乎只是靠着残存的意志支持那迅速坠落的生命。 在这样千载难逢的契机之下,刘备令关羽率军北伐,伺机吞并北原。 在建业街头,类似的传闻不绝于耳,比之吴郡的安宁祥和,金风细雨、繁花似锦的金陵古城更添一抹热闹的人烟,即便足不出户也能从邻居街坊的笑语中尽晓天下大事小事。 “你们听说了么,吕都督的属下和陆校尉的亲兵起了冲突,还打伤了人呢!” “可不是,陆校尉可是陆康公的后人,怎么可能服吕都督的管教呢。” “我倒是听说是吕都尉的手下先动的手,陆校尉到底是世家之后,岂是那布衣都督可比的气度?” …… 许是久未经战,这些军中的轶事不胫而走,偏偏主将与副将一个出身草芥,一个背拥世家,这样惹眼的对比难免更引人遐思。 这日,李隐舟正算着日子收拾行囊,便听门板哒哒一响,将小筑午后难得的片刻安宁打破。 有客来。 李隐舟转目看去。 一袭贴身的缁衣不染微尘,从肩至腰斜挎一杆红缨长/枪,凌统一手搭在那漆亮的枪杆上,一手大喇喇将门推开。 他身形高挑,今日不着兵甲更显瘦削,唯细看那手时,虎口历历可数的刀疤是半生戎马生涯的见证,长驻建业养闲两年未能折其锋芒。 他和李隐舟也是二十年的旧相识,因此也省去招呼,单刀直入地道:“先生恐怕走不成了。” 李隐舟把眉毛一挑:“谁说我要走?” 凌统目光落在他手头的包袱上,淡淡地道:“主公。” 两个走字意味不同。 头一个走指的是李隐舟重回海昌、归隐田园。而后一个么…… 凌统神色中隐有分不常见的焦急:“吕将军因气结于胸,近日来箭疮发作,恐怕需先生走这一趟了。” 简单一句话却藏了不少意味。 他未称吕蒙为都督,而吕蒙也不像是小气的人。 李隐舟不与他绕弯子,一面上马,一面垂眸看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凌统不耐烦地左右逡视一眼,抓着缰绳也翻身坐在他背后,不等李隐舟继续追问,一挥鞭子直冲向建业城外。 待至渡口无人处,凌统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抖露出来。 “吕将军与陆都督的亲兵发生了冲突,豫章郡太守蔡遗公又撰文历数将军这些年的不是,主公看了之后震怒不已,一定要让将军好好反省一月。” 吕蒙与陆逊的亲兵争执已非一日两日的新闻了,蔡遗对吕蒙的不满更是积年的老黄历,而真正令李隐舟注意的却是凌统对陆议的称呼。 陆都督? 在其惊愕的眼神中,凌统眉头深皱,目光长长落在江波之上:“主公已令陆伯言代任偏将军右都督一职,吕将军也因之气竭,如今旧伤发作,恐怕危在旦夕了。我知先生乃是陆都督总角之交,或许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毕竟,吕蒙与陆议二人于他都是打小的老相识,他一时半会也不能判个是非对错。 只是此事一出,主公的偏心未免太过明显,几乎是明摆着要打压吕蒙。 就连凌统都这样想。 恐怕普天之下的有识之士都能读出这不同寻常的处罚背后的意思,无不为吕蒙捏一把冷汗。 李隐舟随之登上摆去陆口的大船,回首遥望,便见柳岸灯火绵延,漆黑的水面上倒影出摇曳的烛光。 宵风掠起江波。 火光便在风中倏忽一灭,复又燃起。 第134章 第 134 章 一路行船至陆口大营, 轻舟在渡口一掠而过却未停驻,趁着激浪继续沿江而上。 猎猎军旗倒错而过,肃杀风声不绝于耳。回望陆口森严大军,凌统深拧眉头, 任湿冷江岚渐漫上视野, 将两岸赤壁锁入一片迷雾之中。 李隐舟靠在船头, 却举袖望向前方:“这就是你说的陆口?” 凌统阔然回头, 踩着冰冷的甲板走至他面前, 将眉一挑:“本也没说是去陆口,先生大可弃船而去, 我绝不阻拦。” 举目一片骇浪破空,遥闻惊涛拍岸响声不绝, 李隐舟粗估摸了下自己跳江生还的概率……啧。 这兔崽子。 上了贼船, 还怎么跑? 他眯缝双眼, 透过重雾眺着远岸:“如今吕将军在何处?” 凌统松懈地靠上船栏, 眼神紧聚在前方一点:“浔阳。” 浔阳是吕蒙旧年屯兵之地, 至鲁肃身故他才驻入陆口, 如今算来已二年有余。陆议上任都督的头一件事便是令其折返原驻地, 其中意味便颇令人深思。 难怪凌统放心不下。 李隐舟与陆议多年故友,和吕蒙却仅有数面之缘,前后两任都督的矛盾几乎揭在明面上,且至兵权这一层, 就万不是昔年和文臣蔡遗打打嘴仗那么简单了。 居然被这小子算了进去……李隐舟瞟他一眼,恐吓道:“毒.药同源, 能救人的也能杀人。” 凌统却勾起一抹笑:“箭是杀人器,却杀不死曹子建,先生是有贼心无贼胆吧?” 李隐舟托腮不语。 这旧黄历是真过不去了。 …… 浔阳与陆口所去算不了多远, 一路争拌间不过二三日便抵达这座古城。 两年不经战事,浔阳驻兵在闲暇时多卸甲耕田以自给军需,沿岸人家炊烟升起,灰色的屋檐下挂两行夏时的荷花玉兰串。饱满的花串多已萎谢,晒黄的花瓣依旧残有余香,将湿润的山风染上一层清芬的气息。 吕蒙在其旧居太守府。 打小在军营混大的凌统自是哪里都有旧相熟,一路连令牌都没摸过便顺利领着李隐舟见到吕蒙。 吕蒙卧在病榻之上,双目紧闭,额角微抽,粗砺的皮肤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红潮。 一开始还以为他是用箭创发作的借口与孙权置气,如今看来却并非那么简单。 李隐舟凝神搭过脉,道一声“冒犯”,揭开吕蒙身上被褥,果见身上零星布着环形红斑,双膝双肘肿了两圈,红得滴血。 凌统也似未预料到这般情形,不觉皱眉:“子明旧伤发作得如此厉害?” 李隐舟撤下手来:“这不是旧伤,恐怕是……” “将军!” 话音未尽,便见传令小兵匆匆赶来,目光犹豫片刻,对着杵在一旁的凌统低语两句。 凌统眼神一动,两步迈到窗边往外瞄了一眼,顺手将挂在沿上的斗笠摘下,快步走至李隐舟面前。 李隐舟:“怎么了?” 那勾在凌统指上的斗笠便不打招呼地往李隐舟头上一扣。 凌统手腕施力,把草檐摁得死紧。 骤然压低的视线中听得低沉的一声:“关羽的使臣到了。” 关羽? 吕蒙所驻浔阳毗邻关羽管辖内的南郡,南郡也即昔年血战所取的江陵,后在鲁肃与诸葛亮的协商下借给了刘备起家。后吕蒙借顾邵假死奇兵突袭,逼得刘备还了三郡,却依然留了南郡在对方手上。 时至今日孙刘二家关系虽至冰结但尚未彻底粉碎,两方主将互有来往也算是寻常事。 可在陆议替位、吕蒙重病的节骨眼上遣使来探,显然关羽对江东内部的矛盾持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 片刻心电急转,便觉额前步风擦过,凌统将他往身后一扯,举步迎了上去。 “许久不见,子太。” 这话是在告诉李隐舟,来人正是荆州零陵太守郝普郝子太。 郝普与吕蒙也算有些渊源。 昔日吕蒙与鲁肃两兵夹击计讨荆州时,刘备所占的荆州五郡中唯有坐镇零陵的郝普没有立即投降,而是选择了固守抵抗,结果仍被吕蒙设计智取。后来刘备还了三郡,郝普也就免于一死,重回零陵继续做他的太守公。 彼战中他被吕蒙接连设计两次,也难怪郝普对其心存戒备,而今听闻这位虎将病重,头一件事便是亲自赶赴浔阳一验真假。 他和李隐舟在刘备婚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虽已十年不见,却也得小心为上。 门被推开。 刺目的日光顺着草檐的缺口照进眼中,在地面上勾出几道错落的人影。便听得郝普和煦笑道:“承蒙子明将军旧恩,老夫今时今日还能与立定于此。听闻将军近来病体乏善,老夫特寻了蜀地神医为将军诊治。” 凌统揽枪懒懒站在吕蒙病榻前:“哦?蜀地还有神医?” 这嘲讽开的。 说来这个时代数得上名头的神医皆出吴地,张机自不消说,后来的董奉也出生于水乡一带,即便是旅居不定的华佗也未踏足蜀地,算上薄有名气的李隐舟,三代闻名于世的医生都和偏僻蜀地没有任何交集。 郝普道:“蜀道道,蜀地偏远,自无江东丰沛地杰人灵,但也总有蜀人愿意出蜀寻道。老夫同行的这位先生便在圣手张机门下拜读多年,也算学了些精髓,不如姑且一试。” 李隐舟忍俊不禁。 他何时多了个师兄弟? 郝子太一席话算是不卑不亢。 可惜居心不良。 凌统搭在枪上的手指慢慢拧紧,目光随着绵长日光闪了一闪。 李隐舟虽低头打量着地,却分明感觉一股低沉的气压慢慢散开,正欲出口调停,便听病榻上传来两声低咳。 吕蒙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 几乎不能抬起的手在无人的视野中紧压着凌统险些拔出的枪。 “郝公盛情,蒙难却也。” 一句虚弱的话将紧绷的气氛暂时化开,郝普却是不肯掉以轻心,亲眼看着所带的神医搭弦诊脉,摇头晃脑沉思许久。 “如何?”他迫不及待地问。 便听那人道:“将军脉浮数、舌苔薄腻,查乎午后高热,一身尽疼,这是……风痹之症。” 凌统声音一顿:“风痹?” 李隐舟不动声色扣动手指,示意此人所言不虚。 倒还真有几分真金白银的功夫。 吕蒙所患正是被称为不死之癌的顽疾——风湿,而传统中医将风湿侵体称为风痹,应对起来艰难异常。 能精准快速断出此脉,也难怪有胆量自称张机门下之徒。 吕蒙的声音低低传来:“以你之见,可解么?” 那自信满满的蜀医也缄默了片刻,暗自觑了眼郝普的脸色,见这位太守已经岿然不动、眼若静湖,方斗胆开口: “也不是不治之症,某有一方,可解风痹。将军且记下,日取麻黄半两,杏仁十个,甘草一两,薏苡仁半两,锉麻豆大,每服四钱匕,水一盏半,煮八分,去滓温服,取微汗避风。①如此,或可除去病邪,安乎身体。” 听到此处,李隐舟不由牵起一抹会意的笑。 笑容盖在斗笠之下,又被吹乱的额发掩去几分,唯凌统一人眼尖神会地瞧见了。 他便松下满身的敌意,客气周到地谢了一声:“多谢先生神机妙方。” 郝普听得自己人都下此定论,不由微抬了抬眉,那蜀医会意颔首,从善如流接过话来:“此方须以时日,轻易急不得,病中仍需静养,某这便去写方。” 凌统送主仆一行出门。 噶一声,闭上不久的门又被启开,一道温热的夏风不经意地拂面而来。那蜀医对着明晃晃的日光眯了眯眼,视线乱晃间无意瞥见斗笠下那双静若寒潭的眼。 日影掠过。 那双净澈的眼眸竟似含了些许淡薄笑意。 他下意识地移目垂看,一眼便见那双搭在身侧的手。 细长、洁白的双手丝毫不藏污垢,是墨客的洁身自好,而瘦致的指骨略突于皮肤,显出主人坚毅柔韧的气度。 不知怎的,他蓦地生出一种同行相斥的不悦之情,莫名料定此人必是吴军军医,被那笑容无端挑起怒火,不由停下一步,昂首看他—— “这位先生似同道中人,可有不同的见解?” 凌统眉间轻地一抽。 正欲出口,便听李隐舟不徐不疾地道:“闻君一席话,恰如昔年张公在世行医济病,真乃字字珠玉、分毫不差,实在令某心生佩服。” 那蜀医本激起的敌意被这马屁一拍,顿时也散得无影无踪。 只这话,听来总有些含沙影射之意,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心头虚实交错,被郝普两声轻咳唤回注意,这才警醒过来,不再多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跟出门去。 及至这不速之客走远,凌统才一枪将那斗笠揭开,却见李隐舟有趣地眯缝起眼,似被什么逗得开怀。 他轻啧一声:“没想到李先生也有被人捷足先登的时候,怎么不教教后辈了?” 被凌统这样一激,李隐舟也只撩开濡湿的额发,眼神掠过一瞬的促狭。 “谁说我没教他?不是学得挺好的嘛。” 凌统忽似明白了什么:“他说的都是……” 是《金匮要略》的原话,一字不假。 李隐舟心头微哂一声。 所以才夸他背书背得熟稔。 《金匮要略》乃张机毕生所著,李隐舟增补删改、亲手修订成册后传给董中,这才终见于世间学子。 背书背到祖宗跟前了。 这学生岂不傻得可爱? 见他笑容越发恶劣,凌统不由偏首笑叹一声,目光转向榻上的吕蒙,脸上玩笑终于收敛几分:“那他的药方可行么?” 李隐舟亦随之转眸。 目光正正与吕蒙相洽。 那炽热绯红的眼神透着病气。 也更见战意。 他便从容颔首:“师傅的药方自然可行,不过绝非一二月可化解病邪,我却有一药可更快见效,不知将军愿不愿意做第一个试药之人。” 吕蒙唇角咧开,扯出一个凶狠的笑。 “这还用说?” 得他应允,李隐舟这便两三步凑上二人面前,窃语轻声将最后一药交代出来。 …… 另一头,郝普迈出军营,站在高处看星火满城,不觉长长舒了一口气:“果真如你所言,此病非一年半载不能痊愈?” 那蜀医遇上与书中全然一样的病症,正好大施拳脚,志得意满地将话揽下:“风痹虽不立刻致死,却比任何疾病都更要命,即便有此方也不过绵延寿命,看吕子明肘膝倶受风湿侵扰,恐怕数月之内都不能落地了。郝公但请放心。” 得他一席板上钉钉的肯定,郝普这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回原处,缓缓地道:“昔年老夫无力独抗吕蒙,唯有看他不费兵卒攻下我们荆州数郡,可幸天道轮回,天要他病,也便再无人可以背袭荆州了。” 这话隐然透出一些军事机要,就不是一介巫医可以轻易打探的了。 那蜀医自知地位卑贱,也不敢轻易去接这话,只道:“可他也不是都督了,听说如今是世家之中的陆伯言驻守陆口。” 世家? 郝普在夜风中松快地笑了笑:“孙仲谋任人唯亲,那陆伯言何曾有过作为?恐怕不消我们出手,也未必有人服他。” 蜀医只敢称是。 “不过……”郝普警惕地瞟他一眼,慢道,“既然已到浔阳,不若去陆口一拜,也让老夫见识见识陆都督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两人在浔阳城头私语半日,便循着石板长街回到凌统安排的住所。 毕竟有个使臣身份,两军尚未交战,谁也不敢苛待他零陵太守。 刚入大门,便闻一阵清冽的酒气扑鼻而来。 郝普微皱了眉:“这味道是……” 蜀医鼻子抽了抽,眼尖地四望一阵,便在檐下找到了答案:“似是荷花玉兰的味道,此花生于长江南岸,色洁白,味清芬,或许便用来入酒了。” 郝普便不再放在心上,只笑得嘲讽。 “这吕子明读了些书,也学会附庸风雅了,哼。” 第135章 第 135 章 象征性地在浔阳逗留了七日后, 郝普一行辞别吕蒙,悄然沿江而下去陆口拜访那横空出世的新任都督。 郝普运气不错。 他前脚刚走,浔阳后脚便开始落雨。 仲夏雨季的第一场降水沙沙洒在江面上, 溅起濛濛的水雾, 将隔岸山川的轮廓模糊开。泊在码头的小舟在一圈圈散开的涟漪中不住地摇动, 船头伶仃一点渔火微弱地晕出一层昏黄的光, 又将那孤零零的船影照亮。 李隐舟着了一身蓑衣,站在江边看雨。 雨越发大。 天地的边际也越发模糊。 凌统举着手臂压下在风中不住偏斜的斗笠,靠坐在码头上懒懒抬眼看他, 想起这人旧年受的腿伤,忍不住提醒道:“先生别仗着年轻瞎折腾, 小心过两年和子明一样染上风湿就好看了。” 李隐舟抬手往他头顶的斗笠上敲两下:“没大没小。” 他都是三十有六的人了, 怎么也和年轻也不搭边,凌统这话可忒讨打了。 凌统却正儿八经地打量起他,往上只能看见那清俊的轮廓被雨雾沾湿, 挂不住的冷雨顺着瘦削的下颌一滴一滴滚下肩头, 一瞥间恍然还似旧年的样子。 他不由笑了笑:“每见先生, 都觉这些年不过弹指一瞬,没想到已过了这么久。” 想起他们二人初认识那年这小子还个不及胸高的小不点, 如今一晃二十余载,凌统这二字早已扬名天下。 若凌操在天有灵, 当感欣慰。 李隐舟不由回忆起当年性格各异的三个少年, 如今竟只剩凌统一人尚在眼前。 他总觉得暨艳并没有死, 可这么多年世事沉浮,即便他真的再次出现,彼此也不会认得了吧? 落雨纷纷。 他仰面看那雨上的重云,慢慢闭目:“是啊。” …… 两人在风中等了片刻, 及至暮色侵吞最后一丝天光,一叶轻舟哗地撞碎了雨声。 前线来信。 凌统挑枪示出令牌,接过那湿漉漉的信盒,三两下拆在眼前。 此次军报十分简洁,从内容看也算不上什么机密,起码马上就不是了—— 长江上游遭遇暴雨,汉水溢流,洪灾肆意。 趁着襄阳、樊城陷入大水,关羽果断北伐进军。 凌统蹭地起身:“出兵对曹这样大的事,刘备缘何不知会主公?他想干什么!” 传报的小兵瑟瑟发抖,哪里回答得了这话。 实际也不必回答,答案昭然若揭。 水淹七军,天赐良机,唾手可摘的胜利岂可分一杯羹给旧日盟友? 别说共讨曹操,只怕关羽北伐之后,下一步就是东征吴地! 联盟早成一纸笑谈,自从吴拿回荆州三郡,不,从一开始,刘备就未存想安与共的好心。 握着竹简的手慢慢收紧,凌统眼底戾气冲煞,压不住的怒意几乎爆发出来,却在此刻生生按进掌心,只将那军报捏得咯吱作响。 小兵何曾见他如此暴怒的模样,几乎哆嗦起来,求救似的看向凌统背后的人:“我……我……李先生,您……” 冷风一掠,一道温凉的气息靠了过来。 凌统深拧着眼,面无表情地回头。 李隐舟平静地按住他紧绷的肩胛,沾湿的长眉平平舒开,一双眼淡静无波,唯掌下压上些许力气,透过湿衣传来阵阵温热。 等凌统稍克制住片刻,他才缓缓道:“别急,雨太大了,我们姑且待之。” …… 浔阳城中,吕蒙也在看雨。 透过半掩的窗栏,他看到另一番阔大的景观。 江波浩淼。 雨声势浩大、绵绵不绝,倾盆的雨注入汹涌的大江,直将水位又抬高了些许,没过干涸的前滩,像将群山也逼退了数步似的。 “今年的雨可真大,听说汉水一带已经洪灾泛滥了。”他的亲兵伸手去掩窗,搓着僵硬的手掌抖抖索索地道,“那蜀地的神医说风痹最忌湿冷,将军,要生火炉么?” 吕蒙拧眉看那窗格被严密地扣上,残余的水迹顺着窗缝洇湿了一片,这才回过神来似的,朝他咧嘴笑了笑:“糙皮老肉的,哪有那么娇气!” 那亲兵听他这样说,挠头羞赧笑了笑,又想起什么似的,对着空气抱以嘲讽:“是,将军是真刀真枪里杀出来的战神,可不是那等书生小儿、世家贵子。让他们上战场,只怕要哭着喊着找老母要奶喝嘞!” “滚滚滚。”吕蒙抬脚踹过去,笑骂这小子,“满嘴胡话,也难怪人陆都督的亲兵看不上你们这群野小子。” 野小子大不乐意,一面躲着一面嘟嘟囔囔地抗议:“我们还看不上他们的将军呢。” 吕蒙哼一声:“以后少丢我的人!兵就是兵,将就是将,不听话的兵就该丢进江里喂鱼。” 那小兵小小声地顶嘴:“我们只听吕将军的,不听陆将军的。” 吕蒙一拍他的头:“榆木脑袋!” 小兵疼得眼泪汪汪,捂着头顶窜出门去,刚巧和提着药箱、沐雨而来的李隐舟撞了个满怀。 抬头见是这位先生,他立即毕恭毕敬地让出了道。 “先生请!” 脆生生的一声,哭腔里分明还透着点孩子气。 吕蒙佯怒的脸色绷不住地露出点笑痕,骂咧一句:“傻小子。” 等那小兵委委屈屈地跑进雨里,李隐舟掩上门。 雨天对风湿病人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就算是沙场滚打数十年的吕蒙都疼得下不来床,只靠着一股不服输的犟脾气硬撑着,绝不肯将皮肉的痛苦轻易示人。 揭开被褥一看,果然见其周身大关节都已经肿得堆起,通红的皮肤经布料擦过,被激得冷不丁地一抽。 吕蒙倒抽一口凉气,咬着牙笑道:“徒弟学成这样,看来你师傅的方剂不过如此。” 李隐舟抽出针垫,拈起细细的金针,对着晦暗的日光轻轻一搓,淡定地顶撞回去:“可不是么,上梁不正下梁歪。” 吕蒙:“……” 这话怎么像是拐弯抹角在揶揄他呢。 趁着病人老实的片刻,李隐舟替他施下几针暂时镇痛,交代道:“风痹一病最忌操劳,我可暂时施针减缓症状,将军记得切不可淋雨见水,否则神仙都救不回来。” 吕蒙自不搭理这逆耳的忠言,打着呵欠往后一靠,眼神一眨泛起肃杀冷光:“你之前说的良药呢,还要多久?” 李隐舟知他心急。 但有些事并急不得。 他不疾不徐地捻着金针,听雨声滴滴答答淌下檐角,指节微微施力压下。 吕蒙只觉双腿一麻,便听对方笃定的声音落下。 “十日。” —————————————— 十日后,江陵郡,太守府。 一封书信送至现任太守糜芳手中。 雨势越大,天光晦暗,他便拄着杖进了书房。 窗外风声雨声,凄凄切切。 屋子里却是一片暖烘烘的静谧,高低错落的八枚明烛将视野照得透亮,也将他老来嶙峋的轮廓勾勒得明明晃晃。 信是郝普写的。 他举着竹简细看许久。 直到下人推门而入替他换上一盏热茶,那冷冰冰的风雨才溜了一丝进来,扑在端正劲瘦的小字上,洇出一片模糊的墨痕。 下人没料到这茬,战战兢兢看着自家主人,唯恐这竹简就劈头盖脸砸了下来,自己的小命也跟着交代进去了。 却见糜芳笑了一笑,反手将那竹简掷入火盆,悠哉悠哉地从那抖抖索索的手中接过茶碗。 茶香清冽,滋味绵长。 他抿了一口,心情大好地挥手令下人出去了。 等人散了,才招来美妾在怀,一面肆意嗅着美人芳香,一面取出枚硕大的夜明珠,在她眼前晃了一晃:“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侍妾被勾得眼馋:“这是……“ 糜芳得意地将五指一收:“这可是东海明珠,连圣上都用不着的好东西。” 侍妾心领神会,笑着勾过他的脖颈,缠问:“是谁这么孝顺?” 糜芳就势将人揽在怀中,与她细细分说:“昔年皇家还算富裕的时候,太后曾赐给当朝九卿以东海明珠,除此之外只有庐江太守陆康公得此礼遇。世上唯有这十颗夜明珠,便是花再多的钱也找不出第十一颗,你说,是谁孝顺的?” 侍妾咯咯笑靥如花:“看来那陆都督是个明白人。” 糜芳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是聪明人,也就这点聪明劲儿了。” 一时当任都督,这陆伯言竟还看不穿眼下时局,反用珠宝讨好自己的“盟友”以稳住这个位置,简直可笑。 世家贵养的子弟,也便只会这些人情世故汲汲营营的手段。 糜芳的侍妾也是见过场面的,不由问:“那孙仲谋怎么扶了这么个绣花枕头上位?” 糜芳想及今日那信,笑吟吟地将人按了下去,在她耳边呼出一口热气:“你猜。” “必是那……必是那吕子明已病入膏肓,他们吴早就无人可用了,所以……唔……太守公……” 二人拿时局调情,得趣地厮混了一宿,等到次日才分出功夫给陆议回了封不轻不重的谢礼。 及至郝普回到零陵,一切都风平浪静,唯有落雨潇潇,一声接着一声。 如此又混了两个月过去。 雨季总算过去,秋意漫上两岸。枫花胜火,斜阳如炬,红霞烧在云天,将天光都染上一层炽烈的绯色。 糜芳喝了些小酒。 今日捷报传来,关羽果然大杀四方,一举攻克襄阳、樊城,不费吹灰之力便要直逼魏之咽喉。 他摇着酒杯:“可见时也运也,这种蛮夫都能成事,终归是曹公不济事了,那江东小儿又还太嫩啰。” 陪酒的幕僚笑着奉承:“若没有您老人家坐镇江陵,那关云长岂敢放心行军?论起功来,还是糜公您一路追随主公、不离不弃,助陛下打下这江山。如今您还是国舅爷,是陛下的亲人,岂是那等结义兄弟可比的情分?” 一溜马屁直拍到糜芳心头上。 关羽和他不睦已久,如今前线大捷,一片欢天喜地中唯有他牙根有些发酸,听这一席恭维才算开解了些。 他趁着醉意将酒杯一掼,竟有些不满:“也是那吕子明病重、陆伯言无用,否则趁着他北伐给我们背袭一手,哼,我倒要看看他关云长如何收场!” 底下自是一片装腔作势的反驳。 “有您在,谁敢来?” “匹夫之勇,不及您的筹谋千里!” …… 觥筹交错,烛影闪动,醉意中忽闻一道仓皇的脚步闯入宴席。 糜芳不悦地看向那人:“何事匆匆?” 传令的小兵两股战战,上齿绊着下齿,好半天才说出话:“太守公,吕蒙,吕蒙攻来了!” 吕蒙? 他不是早就病入膏肓了么? 糜芳推杯的动作停在半空,酒意霎时清空,只是理智似乎也跟着远离了脑袋,半晌才问道:“兵至何处?” 小兵哆嗦着抬头。 糜芳猛地拍案:“快说!” 小兵这才哭道:“吴军,吴军已到了城外。” 闻言,糜芳直挺挺地立在原地,空白的脑海中片刻只闪过两个字—— 完了。 第136章 第 136 章 江陵素为长江第一险要, 古来兵家必争之地! 糜芳心头清楚得很,关云长之所以敢倾军北伐,除了借这场好雨, 同样也是瞄准了吴将更替、后继无力的节骨眼。若此时在他手中丢了江陵, 甚至丢了整个荆州东三郡,那自己岂有活路? 关羽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这回是嫡亲的妹子也救不了他! 一时间绝望上涌,糜芳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踉跄步至城头。 他扶着栏杆查看敌情。 满月孤悬, 千里无云,长风掠过, 数万吴军的铠甲粼粼一烁,似一条银鳞巨蟒悄然延伏,正欲张口吞下这江陵古城。 吕蒙挽剑跨马, 身后大旗猎猎飞扬。 见这畏畏缩缩的脑袋终于探了出来,他缓缓勾起一抹笑, 拇指一顶,拔剑出鞘。 剑锋将夜色划开一道银色的口。 寒芒转动, 映上一双狂热的眼,将满目嗜血的战意照得分明! 糜芳登时膝下一软。 方才陪酒的幕僚这才跌撞地赶到, 一把将他险些跪下的身子扶起来:“太守, 我们是否要迎击?” 迎击? 用仅有两千守军对阵数万大军? 他又不是那疯人张辽! 残留的醉意被兜头吹来的冷风彻底吹醒, 糜芳在冰霜似的月色中蓦地打了个寒战:“通传出去……降。” “不战而降……” 那幕僚不敢再说。 可不战而降,未免令人耻笑。 糜芳紧掐的五指猛地松开,一把将那幕僚抓来摁在身前城栏上, 直压着他的脸朝向无边的吴军:“你自己看看吕蒙带了多少人,我们又还剩多少兵力?城中驻军全都随关云长北伐,我们这些老弱顽固抵抗也不过是无谓的牺牲!你若愿意慷慨赴死,老夫这就成全你的气节!” 说着, 手劲越发凶狠,作势要将人推下城门。 那幕僚挣着求饶:“糜公至仁!某家中还有老小……” 糜芳额角青筋抽搐,用力将手上这废物往前一掼,在夜风中深闭上眼:“滚。” 这人便连滚带爬地去传令。 其余诸人更不敢再提出异议。 谁都知道江东吕子明百战百胜的威名,何况敌我兵力差距悬殊,果断投降固然可耻,但殊死抵抗死就是自己! 唯独令人费解的是—— 数月以来的消息都是吕蒙病重,陆议替位,这才有了关羽北伐的后方条件。 这吕子明究竟是如何骗过天下之人? …… 被关押进寝房时,糜芳也一刻不停在思考这个问题。 吕蒙总算是讲了回道理,没有立刻下令诛杀他这个投降的太守,容他暂时将小命攒在掌心。 只是这性命怎么也握不稳当。 若是被关羽知道了他投诚苟活,只怕失守的罪状又要再添一条。 可不走这一步,他怕是已经去见阎王爷了。 思来想去,还是未能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那吕子明又是怎样瞒天过海、渡江奇袭?他的病到底是真是假?那负责查验的郝普…… 这位同僚的名字刚浮上心头,一道轻而规律的脚步便踏碎深静的夜。 糜芳来不及继续深思,只听得轻轻的嘎一声。 门被推开。 寂冷的月色勾勒出清矍修长一道人影。 随着脚步停下,地上漆黑的袖影在宵风中摆了一摆,令糜芳的心头无端一颤,忍不住地抬起头,一时惊愕:“你是……” 来人侧身将门关上,在暗光里踱到他面前,颔首笑了一笑:“糜公忘记了,十年之前某与糜公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听他这样一提,糜芳终于记起此人。 竟是他。 他的目光紧紧落在这张淡静随和的脸上,片刻才平复心情,眼珠一转,和对方寒暄一句:“许久不见,李先生。” 糜芳并不知情当初孙尚香诈死一事,出于体面刘备也断不可能将丑事宣扬,同时无故失踪的李隐舟只能解释为自责投江死不见尸,如今却活脱脱站在他的面前,也着实令这位老太守吃了一惊。 可糜芳毕竟在世道里滚打多年,从一开始他也不深信刘备的一面之词,只是未料到这李隐舟既没有死,却在这个关头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 所欲为何? 在其闪烁不定的眼神中,李隐舟随意地拂袖落座,挑眉回看糜芳:“太守公是否在惊讶吕将军是如何瞒过郝子太的?” 不意他这样单刀直入地挑开话题,糜芳不得不留心了些,只和他打个回转:“必是先生妙手回春。” 李隐舟不置可否地一笑:“某手艺再精进,能胜过家师?风痹一疾无药可愈,太守公博闻广识,也当有所耳闻。何况郝太守可亲自带人查验过。” 被他一点拨,糜芳顺势想起郝普信中内容。 里头的确提过那位随行的神医师承张仲景,在蜀地时也是千金求得的人材,即便治不好,也断不至于错算生死。 郝普当时言之凿凿,他才放下心来懒于防备。 想及此处,一个影影绰绰的念头登时浮上脑海。糜芳难以置信地看向李隐舟,片刻才嗫嚅开口:“难道是子太早投了你们……” 并非是吕蒙瞒住了郝普,而是郝普骗了他糜芳? 若是郝普和吴将里应外合,那从一开始吕蒙的病就是为了伪装袭击,再往前推敲,孙权反常地更换都督、偏袒陆议也都不奇怪了,一切缜密的布局正是为了令他们放下警惕全力北伐,乘机一举拿下兵力空乏的荆州。 这样一来所有事情便可以说通了。 可他仍不敢轻信,反在惊诧中镇定下来,回李隐舟一个自嘲的笑:“……可老夫而今已是贵军俘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先生何必专程来告知老夫?”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也。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目的何在。 李隐舟眼神变了一变,倒有些敬佩:“糜公果然睿智,某确有一事请求。” 糜芳深看他:“哦?” 李隐舟压低了声音:“只要糜公血书一封,告诉关将军江陵已失,劝他回师零陵防备。” 糜芳万没料到他竟要这个,瞬间的愕然后便明白过来—— 吴军这是要与郝普里应外合,将关羽至于死地! 即便领会了这一点,他也片刻没有从冲击中缓过神来。 那可是关羽。 他们竟敢! 一时间气血上涌,糜芳几乎是下意识地推拒:“……可关羽若死,某必被问责。” 李隐舟笑容敛去,只淡淡看着他:“关羽活着,难道太守公就能活了吗?” 一句话直击心窍。 关羽死了,他作为江陵太守错报军情必逃不过处罚;可若关羽不死,新仇旧恨一起算账,他决计不会容自己留在世上。 糜芳只觉一颗心扑扑直跳,万千念头一齐涌上脑海争执不休,最终只剩下李隐舟那句话魔咒一般萦绕在耳畔。 他也终于彻底明白。 李隐舟打一开始就没有必要骗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诛杀关羽这一点上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吴军靠着一手奇袭江陵已经把他逼上穷途末路。 绝路在前,这贼船不上也得上了。 糜芳目光摇摆半晌,终在这一瞬凝成冷冰。 他飞快扫过李隐舟一眼,随即撕开衣袖,咬开手指,在精致的绸缎上用力划下赤红的血字。 …… 后半夜,声静人稀。 江陵城在长江北岸。 吕蒙立在江边。 回望南岸赤色山壁,仍可记得当初那场烧空江天的大火,可他印象最深的却是大胜之后在江陵拼了命与曹仁僵持的一年。 十年了。 他终是拿回了江陵。 想到此处,吕蒙慢慢拧开了手中的酒葫芦。 一线酒液顺着葫芦口注入江畔湍流,激起一圈涟漪,瞬间又被卷入激浪中。 敬过故人,吕蒙高仰起头,正欲再往喉里灌上两口,腕上一重,被一只温凉的手紧紧牵住了动作。 “将军可答应过某爱惜身体。” 满月当头。 来人正在月中,被明亮的光辉勾出深深轮廓,背光的暗影中唯一双眼雪亮分明。 吕蒙掩饰地大笑一声:“事情办完了?” 李隐舟点一点头,无情地摘走他手中酒葫芦。 吕蒙颇惋惜地看着他的手:“酒能治百病,何况这是你给的药酒。” 还狡辩。 以往只听说他对文臣蔡遗惯会耍无赖,没想到也是个不听话的病人。 李隐舟拧开葫芦,往嘴里一口,只觉火辣中透着苦涩,不觉皱眉:“以酒取药,又不是用酒治人,否则人人都要成醉汉才能治病了。” 吕蒙瞟着他,难免好奇:“你师父都治不好的病,你究竟怎么想来的偏方?” 这话说来便长。 倒也不是他比张机厉害,只是沾了现代医学的光,自然看得更远一些。 李隐舟拍拍衣裾坐在江边礁石上:“我曾听说滇南一带气候湿热,可那里的人却不畏风湿,正是因为他们喜欢食用一种特殊的树叶。也因这此那树得了个别名,被称为愈创木。” 而愈创木中所含的愈创木内酯则正是抗炎治疗风湿热的一味绝药。 他顿了一顿,掠过繁杂的药理不提,目光落在那酒葫芦上:“我试过百草,配过千方,唯有荷花玉兰同此功效,将军有幸第一个试药。” 所幸收效不错。 可惜风湿这种顽疾绝非一夕可以治好,即便他寻到荷花玉兰这种花提取出了愈内木内酯,也只能压制病症,要想痊愈依然唯有解甲归田,以时日静养。 吕蒙听得正有趣,不觉间一阵潮汐漫上脚踝,刺骨的寒意便冷不丁袭上双腿。 他脸色登时扭曲起来,却顾全脸面,仍咬着牙没在李隐舟面前呻/吟出声。 李隐舟扶他往后挪了数步,无奈劝他:“江风湿冷,将军请回吧。” 吕蒙却大剌剌往石头上一靠,沐着湿润的风潮注视这无边大江。 今宵是十五。 满溢的月华似一场初雪洒在漆黑如墨的江面上,两岸赤色绝壁隐约倒映在江月中,显出模糊而深沉的轮廓。 他目光久久停驻,只道:“再看看。” 李隐舟手上的力气跟着卸了下来。 他来这里,一是为了回报糜芳的事,二则是受凌统之托,劝吕蒙暂且见好就收屯兵江陵,不再深入拦截关羽,待身体彻底养好再作打算。 可在这种一种眼神面前,他说不出话。 他知道,吕蒙看的是江,却也是那段最艰苦的岁月,最峥嵘的年少时。 片刻,风起。 江潮在激烈的夜风中汹涌卷起、直拍礁石,那倒映的赤壁也跟着聚散成波,如火燃烧。 吕蒙撑着礁石起了身,脸上轻松的神色已然不再,只将腰间长剑一收,决绝地转身而去。 李隐舟也不再说话。 对一个将军而言,战争是使命,也是宿命。 惊涛拍岸。 他将剩下的酒倾入江中。 这场流传千古的奇袭还未结束,他还不能醉。 ——————————————— 三日后,回师荆州的路上。 关羽收到江陵失守的消息之后,星夜赶路、马不停蹄撵回荆州,却也终究赶不上救援江陵。 想也知道糜芳那废物守不住。 但荆州还有大片土地,尚有补救的余地。 他将大刀一撂,沉声质问:“吕蒙究竟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听说是让士兵都扮成了商人模样,混过了哨兵耳目,趁着江陵守备不严渡江而来……” 啪! 关羽一掌几乎将桌案拍碎,长须一颤,令周遭的一众下属的心也跟着抖了一抖。 他怒极冷笑:“孤问你他究竟怎么骗过天下无数的眼睛!他不是病了吗,孤看他生龙活虎得很!” “这……某……某也……” “不知”二字战战兢兢不敢出口,拖延的片刻间听得一声通传—— “糜公家奴送来一封密函。” 糜芳? 关羽冷笑接过那封血书。 书中字字请罪陈情,劝他入零陵主城,与郝普合兵共同迎击吕蒙。 倒挺会出主意。 他将血书丢了下去。 众多将士传阅一圈,一时有些惊愕,片刻才有胆大之人小声地道:“关公,是否要回师零陵?” 关羽冷冷看着那情真意切的血书,忽将大刀抄起,一挑从竹简正中劈下。 噼里哗啦,竹片散了满地。 最后拿信的小将险些没站稳,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关公何故动怒?” 还问? 关羽剜他一眼,气竭地怒道:“那糜老儿望风而降,岂是什么忠义之人?他能递来这封血书,必是那吕子明设局等着孤!” 糜芳老贼劝他回师零陵,那零陵必然有诈! 一开始探查吴军的就是郝普,他也是听信此人的话才大意失了防备。如今看来,指不定此人早和吴狗沆瀣一气,打着荆州的主意! 他慢慢攒紧大刀,眼神越发复杂。 那小将跟着醒悟过来,只敢低声请示:“那我们如今回师何处?” 关羽目光回拢,神情登时威严镇定起来。 “绕开零陵主城,往临沮方向后撤。” 第137章 第 137 章 过了十五, 月不成圆,天有小雪。 郝普慢慢登上零陵城头。 举袖望去,天际压着重重乌云, 黯淡的月光似一抹寒霜映在云顶,细雪被夜风吹得飘摇, 落在吴军肃穆成列的军队上, 将那一排排的刀戈擦得雪亮。 城下的将军极有耐心的跨马等着他。 三千对阵三万,他没有优势。 一个文臣对付武将,更无胜算。 吕蒙还肯按着脾气等他投降, 或许只是为了避免拖延战线、耽误截杀关羽的时间, 也或许是因城中皆为老弱,他不愿屠戮过重。 但他不会等太久,留给自己决策的时间已不剩多少。 “太守!” 踉跄脚步踏至背后,传信的士兵大喘着气:“关公已经麦城朝临沮方向后撤,恐怕是准备放弃我们东三郡了!” “什么?”郝普的声音在夜风中颤了一颤,“零陵虽无重兵屯守,但也是沿江要紧关口之一, 我们整合兵力拼死一搏未尝没有胜算, 为何关公如此决绝?” 士兵瑟瑟地看着他:“听说是糜公望风而降后递了血书陈情,劝他和我们会师应战, 关公素与糜公不睦, 所以……所以也就避开了零陵。” 朔风灌满衣袍, 沉甸甸地拉着郝普的身躯, 仿佛稍不留神便会跌下楼去。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城下整师待发的大军,片刻悲怆涌上心头。 的确是他用人失策、判断不当才被吕蒙陆议二人骗过眼耳,否则荆州东三郡何至于一路告破甚至毫无还手之力?就算关羽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此罪非九死不能抵偿。 那士兵看他一头苍白的头发乱飞在宵风中, 小心地问:“我们当战,还是……” 郝普慢慢转过身。 无数双眼睛含着绝望紧盯着他。 风中传来铁甲摩擦冰冷的声音,细雪窸窣碾在脚下,他久久地回望满城灯火,由着夜风吹紧了衣袍。 “太守……” 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连关羽都已放弃了他们,抵抗只会制造无谓的流血,只要像糜芳一样放弃挣扎,吕蒙必会善待俘兵和百姓,苟全此身不是什么难事,顶多被人耻笑。 气节固然可贵。 成全气节又要牺牲多少无辜性命? 飞雪弥布双目,他一步步往前走着:“来人,笔墨。” …… 郝普的降书很快送至城下。 但这并非一封彻底的投名状,甚至斗胆对吕蒙提出了三个条件。 一,吴军不得动兵戈,不得劫掠百姓,不得阻碍蜀人还乡。 二,请吕蒙在战后遣返老弱俘军回到家乡,令他们能够安度残生。 三,他要知道蜀中究竟有无奸细叛徒,渡江真相到底为何。 “一个将败之人,屁事还挺多。”吕蒙将那降书随手一掷,阔步走出军帐。 亲兵步步跟上:“那我们……” 吕蒙回首淡淡地道:“让他开门。” 吴军的妥协很快有了回音,郝普亲自登楼迎客以示诚恳。 城门缓缓拉开。 夜已深。 满城灯火尽灭。 唯有一行行高低错落的屋脊积满初雪,在月下映出冷冷的光。 为保吕蒙此行安稳,李隐舟随之从军而行,此刻他跨在马上,目光左右逡巡一周,不觉皱眉:“零陵竟如此冷清么?” 凌统则警惕地握紧了枪,低道:“先生自己小心。” 话音刚落。 嗖嗖——数声啸鸣破空划过雪夜! 寂黑而危险的空气霎时燃起火光,覆雪的高楼中,数枚羽箭急雨般射破视野,袭面而来! 噔、噔、噔。 也在同一瞬间,数万吴军潮水般涌上,亮出藏在铁甲下的盾牌,拦下伏击。 只听吕蒙挥剑一声怒号,反攻拉响。 兵戈与火箭在空中一撞,噼里啪啦擦出满目电光! 随着早有防备的调度按计划展开,兵力占了绝对优势吴军很快压过了敌方的攻势,以摧枯拉朽之势清剿完两侧伏兵。 哒哒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李隐舟看见数十精兵突破防线冲上城墙,直奔楼顶的郝普而去。 大风刮起,雪花狂飞。 郝普一袭大氅映于月下,显出分外伶仃孤寂的身影。 回荡的呜鸣绕梁上高楼,他的声音被骤起的狂风拉扯得几乎破碎,却依旧洪亮地传来—— “哈哈哈,老夫早知弃义之人必背信,吴狗的承诺不过是笑话罢了!汝等小儿,就陪老夫守在这零陵城吧!” 此言一出,李隐舟下意识地转眼西看,遥见零陵码头火光霎时冲起、狼烟如柱,几乎照亮半角天空! 看来是郝普早留了一手,若没能成功伏击,就以战火为号,要焚路断桥将他们拦在此处。 “郝公——!!” 一声凄厉的嘶吼的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远远地,只见城头那道薄瘦的身影正往楼下急坠,本披在身上的大氅从他肩头分离,扑在风中,遮住雪月。 天地一暗。 城墙上的士兵慢慢止住了步伐,弓箭与兵戈同时停下,一片呜咽的风声中,零陵的守兵骤地失声痛哭。 咚。 郝普几乎可以听见坠地的同时,这具老迈的身躯被摔得粉碎。残留的生命跟着飞溅的鲜血急速地流出身体,模糊的理智脱离了痛苦,静静俯瞰眼前纷飞的战火—— 鲜血融去薄雪,露出原本青黑色的石板,在那熊熊烈火的照耀下,潮湿模糊地折射出兵戈上一道道凛冽的寒光。 不过眨眼功夫,吴军已占领了整个零陵。 漂浮的视野中,他看见一道单薄的身影踏过染血的雪泥,走向他的将死的肉/身,靠近那双不肯瞑目的双眼。 那带着冰雪的声音落在耳畔,在一片悲怆的哭声中格外清晰、平静:“蜀军中没有叛徒,但你的目的也绝不会达到。” 不重要了,他很想回答这位仁慈的敌人,但颤抖的喉咙已发不出一丝声音,唯有心底回响着最后的信念—— 此身积弱,他不能践行太守二字赋予的责任,守下此城。 但终可如一位太守般殉城。 …… 鲜血顺着薄薄的积雪蔓延在脚下,李隐舟搭在郝普颈上的手慢慢往上,将他含笑的眼盖上。 窸窣的脚步在身后停下:“不忍心?” 李隐舟起身:“如果今日是我们大意失败了,这一幕就会发生在江东,没什么可不忍心的。” 胜者生存,这是战争的法则,没有碰撞就不会孕育出新的时代。 在这乱世之中,他见过太多的郝普,那些熟悉的身影一道道闪过眼前,如山高大,如水阔达,在扭曲的夜空中静静转身,转瞬再度没入熊熊火光中。 凌统很意外他的回答似的,半晌静默不语,直到他擦肩而过,才叹道:“郝公烈节,看来我们注定要和关羽在临沮决战。” 李隐舟脚步顿下,遥看天光破晓,天地间漆黑的一线在狼烟间慢慢明亮起来。 随风一股股热潮袭面而来,他搭下眼帘,淡淡地道:“那也得看关羽能不能顺利抵达临沮了。” …… 渡口的火光烧了整整一宿,远近数百里的天穹映染通红。这不同寻常的大火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直至三日后,郝普死守殉城的消息传至蜀军大营。 关羽目光烁动不定,神情复杂地回看零陵方向,终是大叹一声:“孤不信子太,而子太以身救孤,终是孤辜负了子太,也辜负了零陵。” 身侧的将士劝慰道:“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进了临沮便不怕那吴军背袭我们了。到时候血刃吴狗为郝公报仇,想必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关羽不由垂首,看漫漫大军面露疲色,整军上下在一路疾行中早已劳累不堪,顿时深深皱眉:“军心如此不振。传令下去,到了临沮,粮草齐备,我们便可暂时整顿,等战胜吴军以后,诸营更可各自与家中通信。孤也会请陛下休兵数月,以慰全军北伐功劳。” 传令的士兵面露惊喜,一路小跑地将军令传递下去。 可还未等他跑到军鼓处,忽然听见夹岸山川传来一阵悠长的歌声—— “黄牛白腹,五铢当复……” 他脚步慢了一慢。 下意识地竖着耳朵倾听这熟悉而悲怆的童谣。 正是黎明时分,合军安静极了,唯有带着乡音的哀乐回荡在肃穆的军营两侧,如一场清梦将游魂般麻木的士兵引回家乡的回忆中。 “大兵如市,人死如林。持金易粟,粟贵于金……” 冰冷的朔风中渐渐响起一调长过一调的回音,潮汐般漫上整个军营,无数士兵走出营帐,对着家乡的方向流泪歌唱。 “天苍苍,地茫茫。举目处,非我乡。” 寒冷的晨光落在营帐上,落在士兵菲薄的肩头。 风雪乱飞,掩住热泪盈眶的一双双眼眸。 这片反常的动静迅速引起了前营的注意,关羽将那大刀一拍,登时暴怒如雷:“放肆!大战当即,是谁在唱此哀歌?” 稍理智的小将已忙不迭奔向指挥中心,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报军情:“山上传来歌声,恐怕是……” 不等他说完。 “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自四野冲来,吞没那凄凄切切的哀鸣,直欲震碎山河! 蜀军尚且在如在梦中,漫天的箭雨已从两侧深林急射而出,燃动的火星落在树梢、军帐和士兵的衣甲上,叫那夹着细雪的朔风一卷,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开,呼地掀起一片赤色的风潮。 关羽立即披甲而出。 站在高处瞭望一周,只见两侧火光的掩映中,那深不可测的丛林里隐约照出不停闪动的人影,如潜伏在暗的群狼,不知其数,更不见头目。 反观蜀军,数万兵马早已如溃堤之蚁乱成一团,受惊的战马嘶鸣着狂奔,惊惧的士兵避闪不及,慌乱中跌撞逃窜,又一头扎进火海,在这人间炼狱中发出凄厉的哀嚎。 “关公……”经验不足的小将已手足无措,望着风中四起的硝烟咽了口唾沫,“看来吴军早布下伏兵,必是提前猜到了我们的动向。” 废话! 悬在腰侧的刀柄被握得咯吱作响,似其主人几乎不可按捺的怒意。关羽蓦地拔刀出鞘,缺口斑斑的长刀划破风雪,直直挥向长空。 沸腾的怒气在这一刻皆化作杀气喷薄在战栗的刀口,闪过一丝凛冽可怖的锋芒! 诸将无不胆寒心惊。 关羽昂首直视乱局,目中闪过寸许寒光:“伏兵诡异,但敌方人数绝不算多!一则吴军主力都随吕蒙取东三郡,分不出太多人手埋伏。二则即便荆州防线松懈,也不可能毫无知觉容人深入腹地,所以必是吴军抽出轻兵乔装简行。三来,若他们有一击必胜的把握,就绝不会只用箭攻。” 伏击战讲究的是出奇制胜,一举击溃敌手的心理防线。 而面对这位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老将,对方显然没有草率轻敌。 听关羽沉着冷静分析战局,一众将士这才将心揣回肚皮,用崇拜的眼神看向他们的战神,热切地等待着一场大快人心的反击。 关羽却是五指一张,任那长刀锵然落地,接着疾走两步,抽出一名将领背后的弓箭。 嗖—— 一片混乱的蜀军中,骤然见一箭擦出锐啸,直直穿过火海! 随着箭光横掠视野,只闻轰一声雷鸣似的巨响,军鼓炸裂,余音久久不散。 瞬间惊天的震动令上下皆停下动作,直勾勾看向箭来的方向。 关羽登在至高处,花白的长须在风中漫飞,如火上灰烬。 他以一身气魄震慑全军,颁下最简洁,也最急迫的军令—— “立刻整军,准备反击!” 一声令下,本颓靡的士气复又燃起。 可还未等他们收拾好局面,火箭却自己无端停了下来,山林中脚步错乱地响起,倏忽间归于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唯有落雪霏霏,模糊了视野。 “……看来敌人不敢来攻。”蜀将这才擦了把冷汗,“毕竟咱们有数万人,还在我们荆州的地盘,又不是水上作战,不怕那些吴军。” 马后炮。 关羽冷哼一声,蹙眉收起了箭。 “取沙石灭火,迅速整军西撤!” …… 火光寂灭,烧焦的气味顺着风向飘进山林,引得埋伏的士兵鼻尖痒痒,拼命忍耐着没有发出大动静。 他们着一身特制的绿衣,背着弓箭悄无声息沿山路前行,视线不免落在山下已狼狈不堪的蜀军身上。 敌众我寡。 但同时,敌明我暗。 双方各有优势,这场突袭里他们原本占尽上风,只要顺势攻下便可铸造一个以少胜多的传说。天知道将军为什么这时候居然下令收箭,本已在眉睫的胜利就这么撒手没了,难免令人心生怨言。 “为什么不顺势拿下蜀军?难不成还怕了他关云长?” “我们还是等吕将军的兵马汇合吧。” “凭什么要把功绩让给他?咱们又不是没有那个本事!” …… 细语如草动。 窥视着敌军的眼睛忍不住转了方向,落在自家将军平静温和的面孔上。 大火残余的温度将细雪融为清露,顺着错落的枝叶落下,溅在那一眨不眨的眼瞳中,泛起微澜。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常,丝毫没有偷袭得手的喜悦,也不见准备激战的狂热,只安静观察着蜀军的动向,片刻得出结论:“敌方士气仍存,时机尚未成熟。” 时机? 他们已经等了足足两年,只为这场胜利! 现在却告诉他们,时机尚未成熟。 难不成非得等吕蒙抢了这个头功吗? 怨念弥布在一双双因疲劳而通红的眼中,终是有一人忍不住低声道:“都督是读书人,学的是仁义道德,可我们不懂,拼死拼活就为了成全别人吗?这话也不是为了我们自己……” 他们到底不过最底层的士兵。 还不是为他这个被人非议的都督委屈! 听他嘟囔一番,陆议唇角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可就在小兵跃跃欲试的眼神中,那双淡静的眼瞳却骤然一寒,如水成冰! “你既知道我是都督。”那瞬间冷肃的脸划过一丝飘摇的雪,将温吞的声音点上一层凛冽的决然,“吴军任何人的胜利都是我的胜利,同样,任何人的失败都是我的失败。” 决战当前,岂可忙着争功? 陆议一句话,终将士兵的怨气压了下去,同时点醒了他们的初衷。 此行的目的是截杀关羽以全据荆州,将整个长江防线收入江东兵线中。 否则曹操/死后,短期之内无人能克制刘备,只怕江东马上就会被这昔日的盟友反噬一口! 谁的胜利都不要紧。 他们必须赢。 …… 待蜀军灭火、整军,准备继续西行往临沮时,暮色已落,斜阳如火。 陆议的小队一路轻装,已无声无息走在前头。 他目不转睛盯着终于重整士气的蜀军,慢慢扬起了手—— “准备,落石。” 第138章 第 138 章 噼, 啪,大军行过的脚步将烧枯的草木踩成齑粉。 夜已深。 蜀军西撤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 温热的夜风中尚飘一丝火海余烬,纷扬的雪在半空融为了雨, 淅淅落在焦黑的大地上, 慢慢将升起的青烟压了下去。 万籁俱静, 那濛濛惨碧的山色, 在雨幕中忽地一动。 关羽右手下意识地搭上大刀, 虎口一动,欲大喝出声。 嗓门还未扯开—— 蜀军士兵才从炙烤的炼狱中镇静下来, 便见寒鸦自林中惊飞,接着数不尽的飞石溅着泥水自山腰齐齐滚落, 借着高势碾过树丛, 直冲人头扎堆的军队! 火箭之后, 又来落石! 瞬间的惊惧过后,不知谁起头喊一句“快跑啊”,贴边的士兵如梦初醒,顿时争避着散开, 横冲直撞地又将近侧懵懂无知队伍冲得七零八落。或有沉着调度的,还未来得及发声, 便被一波接一波人潮淹没。一时间人仰马翻、喧闹不停,刚列好的军队片刻乱如惊雀。 之前的伏兵没能得手, 谁也没想到短时间对方便还再来侵扰, 骤然的变故令一众蜀将措手不及,唯有再次鸣鼓整军,火速吹响反攻的号角。 号角一响,那山林中潜伏的敌人却又悄无声息地遁入深处,这场惊变再次以敌手自己的撤离休止下来。 经此动乱, 本就疲乏的蜀军虽未损兵折将,也被折腾得心力交瘁。 接下来的几日对方更是把这场猫和老鼠的游戏演绎到了极致,不断地伸出爪牙滋扰蜀军,却又在号角奏响时偃旗息鼓,仿佛一个讨打的顽童,万般作恶只是为了惹人生气。 这种素未见识过的战术偏生奇效。 正是敌进我退,敌停我扰,吴军小队虽不成气候,却像烦人的苍蝇般一点点蚕食着蜀军的耐心,一次又一次将他们激起的意气消磨。 而所谓士气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关羽已隐约意识到对方的目的。 这支潜伏已久、精准踩点的伏兵根本不是为了一击搏杀,而是要牵绊蜀军西撤的脚步,耗死他们残存的斗志! 还偏偏拿他们没有丝毫办法。 当真活见鬼了! 关羽气竭之下几乎将五指捏碎,满腔怒火中更生一种难以置信的猜疑—— 对方山林作战、游动打击的战术根本不像水师为主的吴军的一贯风格,倒更似野蛮又无赖的山贼作派,而如此灵活默契的行动与配合绝不是一日功夫可轻易练成。 按他对吴军武将的了解,擅长水上作战者多,精通陆战的却是毛麟凤角,此番究竟是谁在暗中作对?! 敌不现身,自是无人能答。 连续的骚扰下,终是有人按捺不住:“将军,我们是追还是……” “追什么?”关羽将大刀一横,“诱兵之计,正为令我们踏入陷阱!我们的骑兵在山林中发挥不了作用,一旦散入山中又会被各个击破,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撤回临沮防守,万勿被敌人的诡计欺诈了!” 只要到了临沮,关门打狗,还怕他乎? 那人不甘心地抬起眼:“但若他们故技再施呢?” 雨点一滴滴落在模糊视野上,前方泥泞的路蜿蜒至墨蓝色的天际,渐渐地看不尽、看不大清。 关羽抹去头盔沿上的一圈水,拧着眼皮环视四野,群山环抱成了最好的遮蔽,潜伏的敌军不知何时便要动作,庞大的军团在这个时候反成为一种累赘,不能精准地扼住敌手的七寸咽舌。 他刷地扬刀向前,将那雨帘划开一条口子:“前十里处有渡口,那里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他若敢再犯,孤便让他知道这大刀的厉害!” 一声令下。 疲惫不堪的蜀军再度疾行十里,暂且在码头驻扎下。 江畔有行舟。 旅人三五成群地蹲在船头,等着雨歇。 此前吕蒙虽未依郝普所言解甲入城,却如应允般善待兵民,东三郡本在吴、蜀交接,沿江百姓早趁此机会各自返乡避开战火,一路行船络绎不绝,在飘摇的雨中拨浪前行。 见大军就地驻扎,船只便怯怯地躲远了些。 关羽本想提醒他们避开行军,见其老实乖觉,也便省去唇舌。 夜幕深沉。 已经精疲力尽的蜀军簇拥在火堆前取暖,本该轻松的时刻,却不得不提心吊胆地预备着不知何时又会出来捣乱的吴军,只觉那根绷在心底的弦已张至危险,隐然有了颤动崩溃的迹象。 晃动的火苗映出一张张饱经沧桑、风霜雕刻的粗糙面容,反复炙烤着那些倦怠的心。 这没有尽头的战争,到底要到何时停止? 他们拼命捍卫的那片故土,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月明如昼,映出纷飞的雪,照亮江上惊涛。 毕剥的柴木燃烧中,身心俱疲的士兵们只听得军鼓又响,习惯了吴军骚扰后竟生出了一丝麻木的感觉——任凭他如何袭扰,只要不亮兵戈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然而这一次,惊动却并没有如意料中地停止。 潜伏的吴军终于步出山林,在冷浸浸的月色中现出真身! 鼓声雷动。 关羽迅速调兵遣将,准备一雪前耻,给这支不自量力的小队以迎头痛击。 他真正的敌手也终于登场。 疾风勾勒出一身深刻的轮廓,那席银甲在月下泛出淡淡寂寒的光,一双温静如水的眼前冰雪一掠,便露出寒潮般冷冽深沉的目光,不带丝毫戾气,却分外令人心惊! 竟是他! 关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不得不睁眼去看接下来的军情。 在那人身后,千余轻装简行的步兵迅速排开阵势。再往后,风雪遮掩下的人影快而有序地聚拢。 哒,哒,哒。 脚步如鼓声响起,只片刻功夫,那一路所见的纤夫、渔父、船夫、旅人,竟不知何时皆已立于其后,怯意尽褪,露出冰冷肃杀表情。 雪月辉映,疾风如流。 吹起那平静的江波,狂澜顿起,直欲吞吐山河。 上万士兵在这一刻撕去布衣,齐齐亮甲! “杀——!!” 雷霆般的气势将天地一撼! 一方是疲顿不堪、战意泄尽的远行军,一方是刚兵不血刃夺得东三郡胜利的江东水师,双方在疾吹的风雪中迎面撞上,吴军几乎以碾压性的气势将敌营吞入一片煞气冲天的呐喊。 不再是吓唬,不再是惊扰,这回雪亮的刀戈伸到面前,积累成疾的蜀军才真切体会到一种战栗的恐惧。 交战从一开始就已分出胜负,剩下的不过是狩猎困兽、收网池鱼,以闪电之势将蜀军鲸吞碾碎! 就连关羽也不能扭转战局。 如大江东流,静则已,待狂澜一起,又有谁可阻拦? 一片激烈的浪涛声中,蜀军已节节败退、无力回天,直被逼至江边。关羽扶着大刀喘.息不已,望着江心碎成骇浪的圆月,心头也似被巨浪一股股袭过,几乎难以站稳。 人皆嘲笑项羽意气用事,不肯渡江逃亡。 今天才知到了这等田地,实无颜面见父老乡亲。 若不是他急功冒进执意独吞北原,又被陆议与吕蒙一出联袂好戏迷了心窍,何至于丢了东三郡,失了荆州长江? 长江一失,天下便又遥不可及,野心勃勃布置数年的宏图本已快拼到最后几块,却在眼前的战火中霎时燃为灰烬。 “陛下!”他仰天长啸一声,蓦地拔起大刀横在脖上,目光在熊熊焰火中不住扭曲,“我负了陛下——” 那颤抖的刀锋带着狼狈的血泞,拉出一线暗红的刀口。 他悲怆望天,正欲引颈,只听破空一声锐啸,一枚羽箭横掠战场,自硝烟中破出一道长长的空隙,在这瞬间直取大刀最薄处,噔一声将之击碎成数块废铁。 一箭余劲之大,生生穿破刀后又钉入关羽一截手臂,险些将他推入江中! 关羽踉跄几步,只觉面前劲风一袭,蹬着重铁的马蹄高扬起,抖下扑扑灰尘,直落在他血汗淋漓的脸上。 与此同时,无数刀剑逼了上来。 一尺之隔,马上的将军慢慢放下长弓,居高临下看着这位驰名天下的战神,露出一个狂热的笑容:“你输了,关云长。” 关羽紧拧着眼才勉强看清,吴军的指挥已不知何时换成了他熟悉的老朋友。 吕蒙活捉了关羽之后,举剑示意收兵。 胜负已分,屠戮没有意义。 —————————— 半路截住关羽大军,临沮便不过是囊中之物,吴军很快便占领了此城,顺便把战败的俘虏暂且关了进去。 其中自然也包括主将关羽。 李隐舟奉命为他治疗箭疮。 漫步走过临沮的土地,心头才终于有了一丝石头落地踏实的感觉。按后人的说法,白衣渡江这一旷古烁今的奇袭战从江陵开始,在临沮结束。可他却分明知道,为了这场胜利他们已经筹备了太久,从收到陆绩来信的那一刻开始,这场传奇的大战就已经拉开序幕。 两年前任用严峻为都督,一为制造孙权忌惮吕蒙的假象,二借其所著《潮汐论》神不知鬼不觉传递水淹七军的重要军情。后顺理成章扶持陆议上位,吕蒙称病不出,都是为了麻痹关羽及荆州防线,待其北伐的一刻果断收网。 而在吕蒙大军白衣渡江势如破竹地取得东三郡的同时,陆议的小分队也默默潜伏至临沮前做好埋伏的部署,反复骚扰截断关羽的后路、消磨蜀军战意,以策应吕蒙的最后一击。 这一仗赢得精彩漂亮,走得却是步步惊心。 回顾这两年,仍有余悸,但更多的是心安。 近中原的冬天凛冽非常,夹着风沙的冰雪冷冷扑面,将城头吴军的军旗吹得猎猎飞扬。 走进大牢,呜咽的风声便闷闷隔在墙外,唯有阴森森的冷气顺着墙缝渗进来,在角落凝成灰扑扑的冰花。 见李隐舟来,看守的小兵忙不迭地起身点火:“先生怎么来这里,地牢冷得很,您烤烤火!” 此战结束,陆议和吕蒙之间的“龃龉”也就大白于天下,吕蒙肯让,陆议能忍,这场默契的配合早就流成传说。李隐舟虽在里面只扮了个医生的本职角色、串场将戏演好,却也深得士兵敬佩。 年轻的士兵在胜利的喜悦中绯红了脸,李隐舟婉拒他的好意,摇一摇手中的药箱,温和地道:“给关将军治伤。” 小兵便懂事地引他到关羽牢房中,隔了数丈小心谨慎护卫周全。 关羽却是背着烛火席地而坐,在那皲裂破碎的土墙上投下山一样沉重宽阔的影子。 李隐舟弯着腰走进去。 慢条斯理地拆开药箱,平静地唤了声:“关公。” 关羽便慢慢抬起了额头,一双泛着红痕的眼冷傲地注视着这张斯文清隽的脸。 片刻,冷笑一声。 “原来是你。” 第139章 第 139 章 外头风雪疾吹, 深牢大狱却是密不见光,一片死水似的寂然中,药箱搁下的轻轻一声便显得格外刺耳。 昏昏烛火照出影绰绰的一片, 关羽一宵之间便仿佛老了许多, 引以为傲的长须染上霜白, 锋锐的眼角有些疲惫搭下去,唯眼神急电一般,一下子便落在了这位不速的客人和他手中的药箱上。 青衫布履, 显得单薄却不瑟缩, 外披一件遮雪的蓑衣斗笠,此刻也被揭了下来,簌簌抖下粉雪。 洁白修长的手指将箱上的铜锁哒一声地启开,异常平静地打开扎着针线的一卷羊皮, 药箱的主人竟是正眼不看这传闻中的关公:“关公受箭创, 须以针线缝合,我有蚕丝线可助其愈合。” 关羽哼地冷笑出声:“少装模作样假仁假义了, 你们吴狗背刺盟友、见利忘利, 难道还指望施以小恩小惠,就能骗取孤的信任?做梦!” 李隐舟择出粗细适当的一枚针与一丸止痛药, 恍若未闻地走到他的面前:“关公请用药。” 关羽冷冷瞥着垂在针尖的细线,却不肯接那药:“蝉丝洁白,其蛹肮脏,越是清高的外表,越藏祸心。” 有孙尚香诈死逃婚的旧事在前,他可绝不相信眼前的文弱先生是什么好相与的善人。 在其掌心的,是药是毒都说不一定! 李隐舟不置可否地:“关公而今已是阶下客,我们便是要杀要剐也犯不着使下三滥的手段, 脏了自己的手。” “下三滥?”关羽笑得嘲讽,“借顾孝则丧仪渡江的是你们,假病背袭的也是你们,三番两次打我荆州的主意,用尽见不得光的狡诈手段,难道还算是什么正人君子?尔等宵小鼠辈,孤迟早得以诛之!” 这几声质问势若雷霆,震得昏黄的光线摇摇一动。 李隐舟吹起火折子,捻着针尾将其灼烧消毒,眼神平和专注地停在手上。 片刻,才在关羽怒目圆瞪的愤恨目光中,俯身伸出手撕开那泥泞模糊的衣甲,揭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荆州?关公怕是已经忘了荆州的来历。” 是万千吴军死士随周瑜血战江陵时,他刘玄德偷偷带人分兵去取了如无人之境的荆州四郡。 蜀人拿一纸抗曹的盟约借去长江最要紧的口岸以作天险,如今却反过来用以防守自己的盟友。 只怕十数年过去,真假是非已经颠倒,可这一笔笔旧帐早该清算,早该令他们偿还! 李隐舟一动不动直视那深可见骨赤.裸.裸的创口,慢慢压动手指:“再说,将军北伐以后,又欲再挥刀向谁呢?” 随着粗针呲一声穿透皮肉,关羽本岿然不动的神色,隐约生出一丝裂隙。 北伐以后? 本该伐吴。 李隐舟这话无非是反驳他,昔年盟约早已撕毁,不进则退,谁还有立场指责谁? 可惜……长江兵线大半纳入江东之手,天然的险要如同坚石壁垒,再想一举拿下已绝非轻易之功,数年苦心经营就此毁于一旦。 关羽在他淡淡的反问中高仰起头颅,血丝密布的眼中忽映出一抹明明月色。 那极高的墙顶被风霜侵蚀斑驳,叫烈风一刮,拨开一行隐藏在枯藤下的墙缝。 黑沉沉的一线中,孤月高悬,落雪纷纷。 如此熟悉的景致,不由令他想起当年曹操雄师压境,同样的风雪吹卷着大江,他们在江边发誓—— 吴不负蜀,蜀不负吴。 关羽看着那远不可及的天,忽笑了一声,只觉一场大战未能抒发的积郁之气,在十数年恩仇中尽数泯灭,只留下不尽的遗憾:“……昔年赤壁一战,孤在雪里立下誓言,要洒骨江中,与蜀军、吴军将士一同血战到底,想来已过了这么久。今日也算快得偿所愿,只可惜终不能看到鹿死谁手、谁主天下。” 他转眸看向李隐舟:“早些年听说你有些卜卦算命的本事,是你算出水淹七军?” 算出这场天灾的是陆绩。 可即便不是今日,也终有这一日。 不等李隐舟答,关羽便大笑着摇摇头,抛去此事不问:“罢了,是孤输了一着。” 蜀曾负吴,吴终负蜀。 算来不过一场胜负。 他定定看着李隐舟:“可孤从不后悔,殊死抗曹的时候不曾后悔,占据荆州的时候也一样不曾犹豫,即便是今时今日,只要孤尚有一缕冤魂存世,你们就别妄想踏进蜀中半步,就算是化作一阵风,孤也只会将扬起汉中的旗帜!” 不知何处的细雪被风卷进这深不见底的大牢,落在他刀削似的眉头,凝成一层坚硬的冰。 李隐舟拉起最后一根丝线,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抬起头,同样直视他:“那某也告诉将军,吴地同样绝不允许蜀军踏足,从此十年,百年,都绝不会有将军所想的一日。” 关羽垂首看着那密缝的伤口,似已疲倦至极,不再说话。 他不曾问,李隐舟口中的百年之后,蜀中又是何等模样。 他也不需问。 李隐舟从牢中踏出的时候,风雪扑面袭来,茫茫天地间只闻吴歌悠悠响起,回荡在凛冽肃杀的朔风中,战后休整的惬意中泛着薄薄乡愁。 雪中慢慢浮现出一道银甲的身影,长.枪落在后头在雪野中划出一道黢黑的痕迹,凌统走到他身边,皱起了眉:“他不肯配合?” 李隐舟回看一眼深深大牢:“我没问。” “也是。”凌统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昔年他在北原的时候,曹操万般礼遇也没能将他留住,倒给刘备留了个虎将在身边。可惜……” 他眸光一定,神情复杂:“主公可不是那种惜敌的善人。” 李隐舟瞟他一眼:“不忍心?” 凌统声音顿住:“……刘备那心眼比主公还小,此番我们拿了荆州,只怕他气得跳脚呢,恐怕,不久后就要开战了。” 无论如何,不能再留关羽。 对敌手留情,就是对自己人残忍,鏖战还在后头。 李隐舟转眸直视前方扑面的雪,迈出步子踏入风中。 片刻,才回头看了眼神情越发肃杀的凌统,淡淡地将人喊醒:“还不走?” 凌统便将目光一收,揽枪跟了上去。 —————————————— 关羽在七日后被问斩,未能如其遗愿洒骨江中,吕蒙将他的尸首送回家乡安葬。 渡江奇袭终在这个凛冬划下终点,随之而来的遗留问题则颇有些尴尬的意味——战前为了麻痹对手,孙权几次三番刻意制造出吕蒙与陆议二人相争的局面,可士兵之间的冲突却含了不少真情实感,同仇敌忾对蜀时还能暂且联手,到了休整的时候难免擦出点火花。 吕蒙的士兵志气正高:“什么陆都督?那是我们吕都督的计策罢了,他还不是得听从吕都督的?让他过了回干瘾就得了!” 陆议的亲卫也不肯相让:“没有我们将军拦截配合,关云长早就撤兵回城,胜负都说不一定。何况主公命令未下,你们还得听我们陆都督的话!” 口水仗打得倒一点也不比战场上轻松。 “痛痛痛……”吕蒙靠在窗边,听得正有趣,不防李隐舟一针施下,嘴角登时扯到了耳边,风沙里不曾眨一下的眼刷地通红。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虚脱地看着这斯文温雅的李先生,哼道:“那凌小子说的果真不假,你就是个白面的馒头,皮儿白心黑!” 李隐舟慢慢转着银针,目光一转不转盯着他的舌头上的苔痕:“承蒙将军自己作孽,又是渡江又是遇雪,没丢命算阎王爷过年歇笔,赶明儿当去一谢。” 吕蒙被数落一通,老脸厚如城墙,半分没有愧疚。 他这人素来是护犊子的脾气,不相熟的时候天.皇老子的帐也不买,一旦划进自己人的范畴,就算是滔天的罪也头一个帮忙背着。何况李先生只是偶尔嘴毒,大部分时候还是面慈心善,不似那蔡遗老儿,又臭又硬的脾气! 近来蔡遗也告病了。 人到了岁数,不服不行,他这个将军带了一身的伤,也终要退场。 想起昔年风起云涌,饮冰多年的一腔热血仍在心间滚涌,发烫、发狂。 他目光直直落在窗外年轻的士兵气鼓鼓的脸上,声音都带了些暗哑,却是笑着:“想当年我也只是没翁娘的孤儿,什么苦没吃过?后来跟着姐夫入了军营,承蒙周郎提拔升用有了出头的机会。我那时就想着,都督要打哪儿,我便打哪儿,都督要我杀敌,我绝不怯场。偶尔,也想着自己当大都督威风的一天。” 李隐舟牵起一抹笑:“将军已经如愿以偿。” 吕蒙却大笑着摇头,又点一点头,刚毅的眼神泛着柔暖的光点:“没什么遗憾了。” 李隐舟喉咙便有些哽住。 孙权已再三勒令吕蒙回建业修养,不肯放他继续熬着病守城。 吕蒙看向他,轻松地扬起眉:“说来,我以往也没怎么听说过伯言的名字,主公让他代守陆口的时候,我还真放心不下。他伏击的关羽的战术倒新奇,三十六计都找不出这一计策。” 说起调兵遣将,吕蒙的眼中又放出光彩,用目光催促李隐舟讲来听听。 李隐舟便道:“伯言在海昌数年,除了屯田便是征讨山贼,海昌山势崎岖,这都是那些流寇无赖的战法,胜在机敏奇巧。后来他被调去会稽郡讨伐乱党,便借用了这个法子,今日是故技重施,还好蜀军本就军心溃散,才能扰敌制胜。” 吕蒙若有所思地颔首:“人人都说世家少主纨绔不羁,可见众口未必成真,陆伯言……” 他忽一顿,不再说话。 李隐舟亦垂眸,安静替他施下最后一针。 …… 次日,和孙权犟了数日的吕蒙终于领兵回了建业。 仿佛为了看紧他似的,孙权直接将人软硬兼施接进内殿,亲自在眼皮底下督促他服药修养。 而众望所向的陆口,则另派人驻守。 “朱然?”凌统瞳孔一缩,神色莫测,“主公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听说吕蒙重病中举荐了陆议为都督,谁成想孙权故技重施,又扶持了年事已高的朱然上任,难道说…… 李隐舟只淡淡南望,看孤高的雁掠过雪一样的云,唇边冷雾聚散:“眼下伯言不宜上任。” 凌统不解:“有什么不宜,如今谁还不服他么?” 李隐舟慢慢收拢了掖在袖中的手。 一枚小小的竹简有些生硬地硌在掌心。 那是两年前陆绩来信,其中三条预言已经成真了两条,助他们退了曹兵,战胜关羽。 他深闭上眼,慢慢按下滚涌的心绪,只道:“他不能上任,是因如今正在孝期。” 第140章 第 140 章 是谓“生则养, 没则丧,丧毕则祭”,《礼记》中对于孝的要求在这沧桑世道中已是一种的奢侈, 但仍是人们心中最至高的标尺, 衡量着一个人最初、最单纯的道德。 闻言,凌统神色僵硬片刻。 陆议幼时父母早亡, 是彼时的庐江太守陆康以从祖父的身份抚养他长大,如今他是陆氏家主,服孝,服的便只能是…… 夜岚吹面, 将他额前的碎发轻轻一动,盖过眼中闪动的情绪。 过了许久,呜咽的风停下, 俱静的雪野中, 只听得李隐舟轻轻地道:“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 陆氏一族曾随陆康长安于庐江, 陆绩便随其遗志安葬于此。随船回到这座阔别数载的古城时已是开春, 随风拂面的柳絮滚在眼睫上, 渐开阔的视野中,两岸长堤、梢上圆月便都似笼上一层若有若无的迷雾, 如临梦境。 凌统蜷着一腿, 靠枪坐在船头, 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眸,看漆黑的江面映出摇曳欲碎的月, 月上又模模糊糊勾勒出群山倒影。 李隐舟撩开草帘时便撞见这一幕。 他走过去:“睡不着?” 凌统却不搭这话, 反淡淡地道:“先生骗我。” 这话可不知道指的是哪一桩了。 李隐舟扪心自问,骗过这小子的事情不多不少,却也要两只手才能数过来。为免不打自招, 他先含糊其词地“哦?”了声。 凌统抬起眼:“你之前说他不肯入仕。”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李隐舟靠着栏杆,在江风中眯起眼:“又不是只有入仕才能一展所学,公纪本也无心做官,星象是他志趣所在,有什么不好么?” 听他还在闪烁其词,凌统将眉一抬:“包括递来水淹七军的军情?” 凌统能洞悉背后真相,李隐舟半点也不奇怪,倒难为他忍到今日才问。他随意地点点头:“不错。” 凌统隐约猜到当日李隐舟不曾明言的话,却是大大咧咧地笑了一笑。 “算了。”他道,“总有亲自问他的一天。” 雪一般的冷月悬在天际,将薄薄江雾染上霜白,削尖的船头穿破夜色,很快泊在庐江的码头。 沿路白帆不绝。 人们或许不知陆绩做出的预言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却仍记得那个星空下沉默的少年曾是陆家嫡子,是陆康的血脉。 登上江岸,宵风漫卷,满城素白中映出星星灯火,照亮半角寂静山林。缄默的哀思无声地将人们陈旧的回忆唤醒,也让李隐舟知道,那些远去的背影从未被人忘记。 陆氏仍有旁支迁回庐江,和陆议一同主持葬仪的是他的弟弟陆瑁,与肩负重责的兄长不同,打小被旁支收养的陆瑁性情豪迈开阔许多,与客人笑出一口皓齿,令本来沉重的气氛轻快不少。 “李先生,凌将军!”他周到地招待两人进门,“寒宅冷落,少有客至,请将就入座。” 若说旧日的四大世家都是寒宅,那江东可谓无处可居了,即便是旁系的陆瑁也是书香教养里长大,修得一身清贵的气度。 可惜脚下一左一右两个粉雕玉啄的小团子不住地扯着裙角往腿上爬,令他从容的身姿有些摇动。 左边的团子呀呀地咬着舌头:“兄长……骗几。” 右边的专注举着手臂想扯他的腰带:“呜……带带。” 陆瑁唯有尴尬地弯下腰:“嘘,嘘,兄长待会便带你们玩。” 凌统打量着这两个捣蛋鬼:“这是……” 陆瑁艰难地一手抱起一个,抖着袖子将两个小屁孩圈得稳当,一头大汗地道:“是从父的后人,兄长忙于军务,自己的孩子都照看不了,还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来养育他们吧!” 印象中,李隐舟从见过陆瑁,陆议也很少提起这个亲生的弟弟,就连嫁给了顾邵的姐姐和他也只有数面之缘。比起生身父亲陆骏而言,陆康与陆绩更像他超乎血肉的亲人。 陆绩名为从父,实则一直被他当弟弟教养,就连昔年犯下滔天的过错,也是陆议一人担了下来。 李隐舟只觉心间隐约刺痛,像被人剜去了坚硬的旧疤,揭开那段蒙着血雾的往事。 陆瑁却浑然不知,依旧和凌统打趣着:“兄长这人也是,平时规行矩步的,我都有些怕他,今天这样要紧的日子却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你们这些做将军的都这样冷酷无情么?” 凌统搭着眼帘,看着手中素不离身的红缨枪,半晌,还以一笑:“是啊。” …… 庐江城外,明月孤悬,茫茫的天际接于一片雪白芦花,一眼无垠。 陆议站在城墙之下,片刻地不语。 瘦而深的倒影映在风沙斑斑的古城墙上,脱去了战场上一身厚厚的铠甲,显出薄削的弧度,深刻,却无棱角,而温和的轮廓经霜历雪,又隐然磨拭出锋芒。 李隐舟的目光越过一望无际的旷野,落在那拖曳长长的影子上。 果真在这里。 小时候的习惯已经积年累月地刻进身体,在他们都还是半人高的孩童的时候,逢至离别,便来这城外芦花边上,看明月千里铭刻下他们的昨日今夕,便知这聚散离合的尘世,终有些什么永志不灭。 陆议站了许久,直到深寒的月色中抽出一丝一丝的细雨,才抽身准备离开。 仰头却见一柄伞,在不知何时已倾在头顶。 竹篾撑起的布帛已被雨雾洇得湿润,凝成挂不住的水珠在视野中嘀嗒落下。 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李隐舟撑着竹伞站在他背后,片刻,只道:“逝者已逝,伯言,节哀。” 陆议眨了眨在风中吹红的眼,慢慢转回了身,从他手中接过尚存余温的伞柄,只头也不回地道:“回去吧。” 两人顺着长长的墙壁往城中走去。 毕竟也不是七岁的孩童,再钻狗洞未免幼稚可笑。一路踩着湿软成泥的芦花,李隐舟想了一想,还是问:“公纪……是什么时候过身的。” 陆议平缓地道:“子明取下东三郡的时候,军令和公纪的丧讯在同一天传来。子璋说他听见江陵捷报后才肯咽气,临终只说,他可见将军了。” 陆绩的身体自小便不见好,又经数次打击,能顽强地活到现在,或许只是为了给往昔的荒唐一份该有的担当。 他是真的长大了,也解脱了。 李隐舟慢慢走过泥泞的长路,任细丝般的雨凉滑地落在脸上,也落在心头。 公纪已安于九泉,子休,你呢? …… 走至城中,还未至陆府门口,迎面便撞上一个娇小匆忙的姑娘。 李隐舟停下脚步,讶异地唤了声:“阿茹?” 一见这两人冒雨的身影,孙茹险些哭出来,连最珍爱的裙子沾上泥点子也顾不得,急道:“快,你们快帮我找找延儿。” 她身后一众奴仆也鱼贯而出,一股脑往四方散去,在茫茫夜色中寻觅少主的踪迹。 李隐舟扶住孙茹焦急的手,帮她镇定下来,等她缓过一口气,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孙茹眼含泪光,这才将原委道来。 陆延是一刻之前被发现走丢的。 说来好笑又好气,陆瑁是个天色的孩子王,府上大大小小的少主小娘都围着他团团转,他被缠得分/身乏术,索性让这些猴孩子们自己玩起捉迷藏。等到夜深客散,清点回小孩的数量,才发现丢了一个。 好巧不巧,偏偏是自家兄长的独子延儿。 陆延年方三岁,刚是走稳路、会说话的年纪,许是自己摸索着溜出了门,却还不到记路的岁数,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庐江不比吴郡安于江东深处,多年以来屡遭战火,城中也多的是蜀中和北原来客。 若是这孙陆二家的少主被歹人掳掠。 陆瑁想一想便觉寒毛倒竖,只怕不等兄长发威,主公都要亲手宰了他! 陆府上下倾巢而出,沿着长街一条一条地搜寻丢失的陆延。 陆议踏着满地积雨,沉道:“夜深雨重,不可惊扰居民。” 孙茹回头瞪他一眼,一言不发地一头扎进雨中。 李隐舟忙拍拍凌统的肩。 凌统会意地越上墙头,悄无声息地跟上去,回头对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示意他放心,看得住。 李隐舟自然放心,这小子打小就有翻/墙越户听窗角的本事。 他担心的是陆延。 印象中只模模糊糊记得陆议的次子陆抗将继他衣甲成一代名将,而陆延却未留下分毫光辉,若只是资质平庸也就罢了,要是出什么三长两短,他不敢想孙茹将有多崩溃。 夜深了,风声呜咽,雨一重接着一重。 整个庐江未曾安眠。 …… 另一头,茶楼上。 被念叨了无数次的陆延小朋友终于吃饱了肚子,鼓着油乎乎的腮帮子,想起家训,很有礼貌地对眼前的大哥哥鞠了一躬。 “滴水之恩,当……嗯,当……” 什么以报来着? 见这小团子苦恼不已,身量高挑的青年俯下身,伸手将他拦腰抱起。 洁白的广袖不畏脏污地落在陆延花猫似的脸颊上,那清冷的声音便透过薄衫传来,轻轻地道:“滴水之恩,涌泉以报。好了,现在该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 陆延揣着满肚子的肉馒头,推定这种好人不可能是山贼匪徒,终于放心地交代出来:“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哦,阿娘说,告诉别人我姓陆,就知道了。” 青年神色一震。 “你叫什么名字?” 陆延眨巴眨巴眼睛,已被肉馒头骗走了魂,半点不加怀疑:“我叫陆延。” 陆延。 青年深抿住眼,脑海中浮现出这孩子落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可怜兮兮的一张小脸上布满泪痕,却掩不住那熟悉的眉眼与轮廓。 往事在这一刻似压不住的喷泉井涌而出,如那滚滚怒涛将他整个人吞没进黑沉沉的江河中,拖着他不住坠入冰冷的深渊。 竟已这么多年。 直到陆延怯生生地牵了牵他的袖子,他才睁开眼,一切滚涌的心绪在这一刻压进心底,垂眸时便只剩一片死水似的平静。 他擦去陆延唇边的油腻,温和地道:“我知道了。” …… 陆延被送回府中已是第二日的事,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围上来,生怕这小少主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 陆瑁更是焦急万分地拉着李隐舟过去:“我去谢客,李先生您快看看。” 李隐舟被推攘到陆延面前,见他除了淋雨的狼狈,一双圆滚滚的眼温如软玉,嘴里还嘟囔念着什么,一时也放下焦急,轻轻将他揽在手上,半开玩笑地警告道:“再这么调皮,就要吃苦药了。” 世上没有比这更灵验的咒语,陆延忙不迭地端身立好,眼巴巴瞧着严肃的父亲,气得不语的母亲,目光最后落在眼前笑吟吟的先生面前,自分得出谁是最好性的,小心翼翼地昂着头:“可是我是大人了,我不要吃药。” 李隐舟戏谑地看着他:“哦?” 陆延贴着他的耳朵,小小声地分享秘密:“我会念那个了。” 李隐舟也装模作样地附耳上去:“嗯?什么?” 小屁孩忙展示所学:“……四是四,十是十,黑是黑,白是白。先生,我念的好吗?” 稚嫩的小脸充满期待地仰起来,等着大人的夸奖。 却见李隐舟本含笑的神色陡然一变,丢下陆延便往雨中冲去。 落雨刷刷,沿着错落的檐角淌下,青石板的长街溅起濛濛冷雾,将三两行人的背影模糊成看不清的光点。 他望着不尽的长街,深蹙起眉。 陆瑁走到他身边,有些畏惧他的表情似的,低道:“先生……先生和那人认识吗?说来也奇怪,我问他要什么谢礼,他说替他上一柱香便是,接着就走开了。早知是先生的故人,我便留他用席了。”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李先生的神色,许久,才见他慢慢地松开眉目,在雨中立如松竹,一步也不动。 陆议两步走来,正想开口,却听他平静地道:“我知道,你不用劝了。” 他始终有种直觉暨艳并没有死。 可他如今究竟安身何方。 又是否真的悔悟? …… 一片静悄的落雨中,哒哒的马蹄奔驰而来,闯入视野。 是报信的小兵。 凌统阔地往前迈了一步,眼神紧张:“什么事?” 那小兵淌着雨水快步小跑到他们面前,递上一封军机函。 一干人等自动回避,陆议在凌统的凝视下慢慢展开竹简,眼神变了一变。 凌统用目光质问他何事告急。 陆议却是看向李隐舟,声音无波无澜:“不是前线军情,是朝廷中,杨修公……故了。” 杨修? 他可是曹植一党的核心大臣。 如此说来,魏中世子争斗终算是落下帷幕,到底是那狡诈的曹丕占了上风,还是中途又生出什么变故? 既不是要紧的军机,凌统索性阔步走过去,借着天光往陆议手中一看,神情登时有些陈杂:“魏王,杀了杨修?” 曹操杀害近臣已算不得什么要闻了,可信上明晃晃“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的十字,实在诛心。 他和刚缓回神来的李隐舟交换过一个眼神。 却见他从雨幕中抽身,径直掠过神情各异的二人,朝客人所居的厢房走去。 走过门廊,一柄红缨长/枪无声掠至眼前。 凌统的声音在背后低道:“这与你无关。” 魏中世子之争,的确和他这个吴地的平头百姓没有任何瓜葛。 他淡淡地扫目回去:“我知道。” 凌统手劲一顿,那枪尖便轻轻刺入雨中,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 他不解:“那你要干嘛?” 李隐舟微狭了眼,神色却是异常严肃:“北上,接人。” 第141章 第 141 章 杨修的死仿佛一道提前鸣起的丧钟, 随之而来的则是魏王的薨讯。此前对曹植一党的培植、对曹丕党的打压及最后以迅雷之势扫除羽结之党的行动都在这一刻终有明确的解释—— 是为了磨砺曹丕,令其历经劫波、成为大器,同时也一并扫除他登临帝王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或许曹操自一开始已拟定了人选, 李隐舟想,濡须的不战而退, 是为苍生,也为引出埋伏在继承人身后最后一条危险的引线。 而自己挑唆曹丕与司马懿的一步险棋,或许早已在曹操计算之内。 如今一切已都成绝笔,即便有再多的猜测疑窦, 那位智绝天下的老人也不会再回答他,只有待来日史书盖棺定论,留给后人猜疑评说。 而他在北原还剩下一件事没有完成, 一件早该做而不得不等到今日的事情。 为免引人注目,李隐舟未领陆议和凌统的好意,即刻动身独自北上。 这一年天气温润, 沿路细雨霏霏不断,不太顺畅的交通将北行的步伐牵绊住,小半年的时光便在和润的江风中消磨过去。 建安, 这个并不如愿平安的年号也终在一瓢秋雨中无声息地走向终结,与之一同结束的还有名存实亡已久的汉王朝。继承了父亲一切的曹丕迅速揭开了祸藏多年的野心, 在这个秋天自立为帝, 将早被架空的皇帝彻底赶下历史舞台, 最终将新的纪元定为黄初。 在这个曾辉耀史册的时代倾覆的那一日,邺城落满了秋雨,仅有三两行人披着蓑衣步上铺满落叶的长街。仿佛是预感到一场血洗在即,沿途门户紧闭,唯闻瑟瑟秋风呜咽回荡, 隐约夹杂着谁人纵酒高歌的笑声—— “元气否塞,玄黄愤薄。星辰乱逆,阴阳舛错。国无完邑,陵无掩骼。四海鼎沸,萧条沙漠……”① 铜雀高台上,一袭白色的身影踏过蜿蜒积水,一边举杯,一边摇摇晃晃往那登天的台阶上步步走去。秋风吹雨,他头顶滴水的玉冠巍巍一颤,在仰头的刹那跌下发髻,由着湿透的长发被风卷了满身。 而这人却浑不知情般举杯登台,把酒对那无上的天:“长兄!你将参迹于三皇,又岂徒论功于大汉?千秋万代,都记着你的今时今日!父亲!你枉得一世汉贼的名号,终归是兄长继承你的大业,传扬万古,哈哈哈!” 连绵不断的雨珠中忽起刀兵喧哗之声,急促的脚步震响寂静的城角,从台下看,唯见一队身着黑甲的士兵持戈而上,像一群蜂拥的蚂蚁将那雨中白色的光点吞没下去。 隐约可看清为首的是老将张辽,雨水顺着他深拧的眉淌下鼻梁,他那冷酷的表情便显得有些模糊。 泛着寒光的铠甲在雨中溅起濛濛冷雾,只听哐一声长剑收入鞘中,士兵们踏着肃杀的步伐将那醉笑的青年架着带走。 那少有的二三围观百姓中发出一声哀叹。 谁能料到昔年仗剑倚马的潇洒少年,如今落得这样狼狈落魄的下场? 世事无常,人心反复,帝王之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们这些草芥一般吹了便散的下贱百姓。 街角处,一袭蓑衣的来客垂下眼睫,抬手将几乎吹飞的斗笠压下,转身没入飘摇风雨。 —————————————— 曹植在孝中纵酒狂歌,甚至语出不逊讥讽如今的文王,被昔日独守合肥的悍将张辽带兵拿下,如今便理所当然地被关押候审。 国有国法,何况新帝继位,正是该杀鸡儆猴的时候!这曹子建猖狂至此,恐怕是死路一条。 朝中上下无人不这么想。 可正当曹丕要着人提审此案的时候,中间的关键证人张辽却奏上一书,称头疾厉害,病得不起了。 拿下曹植的士兵也坚守命令,不得将军开口不肯移交曹植。 此案一时陷入僵局。 毕竟张辽手中握有部分兵权,更何况其军功赫赫,可谓名镇四野、一呼百应,即便是新帝也不敢轻易和他翻脸动真格的。 御医名巫流水似的被遣到将军府上,却都被一笤帚无情扫出门外,问便是将军头疾发作,心情大是不好,为了客人一条性命,还是改明儿再来吧。 明日复明日,这事便拖了个五六七八日,一时没个定论。 是夜,张辽府上。 秋雨又泼了一层,朔风卷着冰凉的雨点扑扑拍着卧寝的窗,将透着昏黄烛光的窗纸洇出一圈圈深而透的痕迹。张辽略蜷曲的背影模糊深沉地落在上头,也被一阵风吹得扑朔。 他的面前坐着小了一轮、却也不算年轻的曹真。 这位曹公一手培植出来的养子虽不深受宠信,但也比下臣更亲近,又比亲子更可靠,因而也跻身于临终托付的大臣一列,只比那经营多年的司马懿矮了一头。 此刻,他的表情笼在昏昏不定的烛火中,也显出一分犹豫。 看了看阖目深思的张辽,又凝眸看向自己搭在案上的手,百般思虑中的曹真终归是按捺不住:“临淄侯固然骄狂,毕竟也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兄弟阋墙传出去到底不好听。何况我也算子建半个兄长,素来知道他的品行,顶多是笔杆子硬些,怎么可能真正对自己的长兄拔刀?恐怕陛下是欲冠之罪,要借题发挥、斩草除根啊。您保得了一时,未必能保一世啊。” 张辽平静地听着,及至最后一句时,额角青色的血管猛地一跳,接着便是沉久地不语。 曹真关切地起身:“战事不平,张公万请保重,这是子建自己闯出来的祸事,我们唯有以后再做筹谋。” 张辽抬手掐一掐疲惫的额心,只道:“老毛病了。” 曹真打量他的深深压抑的表情,倒觉得这头疾的症候瞧着与曹公在时如出一脉。 难不成连张辽也…… 想到这里,曹真更觉悲酸,连年的战事容不得他们停下病一场,而今就连曹公都已撑不下去,面对踌躇满志的新帝和扬眉吐气的司马懿,他们这些半身入土的老人究竟还能有什么作为? 嘀、嗒。 更漏在雨夜中悠长地响起。 门外窸窣脚步声踩碎积水,守夜的奴仆低压的声音传来:“将军,有个村野巫医请见您,说能治好您的头疾,他不像是陛下的人,还是一样打发出去么?” 张辽一下便睁开了眼:“他姓什么?” 曹真也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听那仆人有些踌躇地道:“姓李。” 李? 二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同一个令魏臣恨得咬牙切齿的名字。 大雨瓢泼,哗啦地掩住风声。静坐片刻,曹真猛地拍案而起,唇角泛起冷笑——不怕他滋生是非,只怕这狡诈狐狸不肯现身,如今这人竟还敢深入虎穴,便让他此番有去无回! 他亦惊亦喜还有点痛快地走到门口,才看见张辽稳如磐石、一动不动的表情,心头一顿,才想起来他们数次中招都是被那人趁了心事耍了花招。 此事断然不可能是天降的馒头,便是有,也是掺了石子馅的,硌牙。 曹真顿时意识到事态非常:“……他来做什么?” 刷刷的雨顺着一行行的瓦片淌下,在檐角飞溅成雾。回报的奴仆淋得满头冷水,等得正心焦,迎头听得这么一句,自以为是这小曹公耳不聪了,又毕恭毕敬重复了一次:“李先生说可解张公的头疾,请让他一见。” …… 秋雨不绝,淅淅落在窗外高低错落的树叶上,又砸出噼里啪啦一阵凌乱的水声。四溅的水珠被风卷着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一点,却似一道又细又利的短刀割过皮肉,令张辽老迈松弛的面部肌肉猛烈抽动了一下。 告病也是真病,这点不掺假,只是病也久了,成为一种习惯。 刺骨的痛意兜头袭来,张辽只是又掐紧了手心,看着门外穿过雨雾逐渐清晰的面孔,慢慢道:“十多年不见了,李先生。” 李隐舟迈过门槛,将斗笠摘下挂在墙上,视线落在张辽面前的案几上。 案上还有两圈残存的水迹,想必是张辽以茶会友,下人才匆匆收走了茶具。 客人已不见影踪。 他收回视线,并不纠正他们其实在逍遥津曾狭路遭遇,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二指搭上对方尺关。 张辽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以先生高见,老夫是什么病,可有解法?” 李隐舟平心静气地感受着指腹下的跳动,慢慢道:“公之疾在脑府,伤于风者,客于阳经,痛连额角,久而不己,故谓之头风。如今邪入已深,恐没有根治的办法。” 言外之意,还有缓和的招数。 张辽将手收回袖中,有些疲惫地搭下眼帘:“老夫本就是棺里的人了,只差一抔黄土盖上,能活几年是几年,先生但讲无妨。” 李隐舟便直说了:“也是家师所授秘方,方子倒不算复杂,只其中最主要的一味僵蚕有些难得。是要取那三月三的春蚕,挑出其中僵死的,除去泥土,剔除毒素,再以麸皮、姜、黄酒、甘草一同炮制入药,历经百日方可得其百中一二。” 一道道工序固算繁琐,但也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张辽抬起眉:“那不算难。 李隐舟却是微微笑了笑:“春蚕不算是稀罕物,难得的是僵死之蚕。民间有句俗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令其彻死,则唯有让一种叫“白僵”的小虫自其卵时寄身其内,到春蚕吐丝,其内部已经被白僵吞噬一空,不到成蛹便会死透,是谓僵蚕……” 哐当! 屏风后传来一声清脆碎裂的声音,不等张辽开口解释,李隐舟目不旁视地凝眸看他,仿佛全未察觉周围的变化,只娓娓道:“所以有药师刻意以白僵种入蚕卵,到了时候便可炮制僵蚕,这味药材算不得金贵,可耗费时日与耐心,唯有药师自己清楚。当然,这是用以入药,若是在不解不内情的农妇手里,恐怕就是白费了一春苦心。” 大雨如磐,狂风劲吹,屋内寂静燃烧的烛火勾勒出两道微晃动的背影。 张辽那硬朗粗犷的轮廓也勾上一层极淡的光辉,微微烁动的眼膜印上对面之人平静至极的面容。 他听得出李隐舟的意思。 曹丕便是曹公精心培育的蚕,而那诡计多端司马懿便将成为窃取果实的白僵虫。 临淄侯曹植本性仁善,再如何反叛也翻不出什么风浪,真正对曹氏构成致命威胁的偏偏是早就扎根在曹丕身边的司马懿。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在心头反复揣摩着这句话的意味,眉头缓缓压下:“多谢先生指教。” 李隐舟道:“某将药方留下,余下的便唯有请将军府上劳碌。” 利害已经说得分明,张辽究竟怎么决定不是他一介白衣能够左右的。 魏的兵权还未全数落入司马懿之手。 这对于曹氏、对吴都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也是最后克敌制胜的时机,唯有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将与那屏风后的人能够挽狂澜,有机会阻止司马懿扩张势力的步伐。 顺便,也能保下曹植一命,令其成为制衡中的一个环节。 人事已尽。 只看张辽做何选择。 待李隐舟挥笔写下僵虫荒蔚子方,张辽自案前站起,高大的身躯投下山一般的影,落在对方淡静平和的眉目上,将那沉沉的目光染上一重晦暗的意味。 他俯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先生想要什么报酬呢?” 李隐舟千里而来,不可能只为为他治病,此人必有所图谋。 该说的已经说完,此刻也没有客气的闲暇,李隐舟放下笔墨,仰头看他。 “我想入宫,见一人。” …… 待李隐舟的身影没入重重雨幕中,曹真才绕过一地碎瓷从屏风后面步出,不由地蹙眉凝视那几乎不见的薄削背影,一时犹豫:“他是吴人,此话不可尽信。” 张辽却是重新入座,目光直直落在眼前隽逸清瘦的一纸药方上:“也正因他是敌军之人,或许知道些司马仲达背后的作为,甚至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曹真神色一变:“……勾连吴军?那这司马懿可真有些大胆了。只是我们手头没有证据,此刻还不能扳倒他。” “有没有证据都不要紧。”张辽深闭上眼,听风声雨声回荡在寂静长夜,片刻只道,“只要他做了,陛下信了。” 克敌制胜,官场犹如战场,怕只怕敌暗我明。 世子之位,理当能者居之。 这个能者,也只能是孤的儿子。 昔日濡须退兵后曹公的话犹在耳畔。 如今终于见得分晓。 竟是他! 明处的杨修一党已经尽数铲除,看来是时候料理那藏得更深的老狐狸了。 烛火燃至尽头,光线越发晦暗,曹真只见张辽倏地睁眼,那老来混浊的眼中依然折出冷锐的光! 他似明白了什么:“张公,您的意思是……” 张辽扶案站起,一双布着厚茧的大掌重重压在曹真肩头:“不急,陛下如今还倚仗着他,所以我们万不能站在陛下对面。” 曹真却急了:“可我们就等着?” 张辽缓缓地颔首。 “对,等。” …… 宫门深闭,如注的秋雨沿窗淌下,钩织成帘,将整个邺城新都罩上一重濛濛的冷雾。 太妃所居的宫殿,冷清极了,唯有零星的宫人穿过走廊,看也不看这前朝遗留的老人们。 能活在这里的都已经是极其幸运,那些更年轻更貌美的新人还未在王榻边上坐热乎,便已被三尺白绫送进冷冰冰的陵墓中,陪着一代枭雄永远长眠地下。 只剩单手可数的夫人因有子嗣而逃过一劫,以太妃之名在此安度残生。 风雨交加的夜里,这殿堂却静如寒潭,唯有灼红的一点香灰在寒风中烁动,如曾宠荣一时的美人们不再灿烂的余年。 育有曹据、曹宇二字的环夫人长身跪于案前,安静焚香。 雨声一碎,湿答答的脚步声步至背后,打破了这一贯的静谧:“太妃,有客来。” 有客? 谁还在乎她们风中残烛的生命?谁还肯踏足这荒野一般的殿宇? 她握着长香侧首回眸。 遥见晦暗风雨中,一道清瘦剪影踏过满地残枝,在晦暗如雾的月下慢慢地步来。 轻轻一声,她手中燃烧的香火落下。 逶迤的长裙被火星烙出一个小小的洞,繁复素雅的银丝花纹在一簇即灭的火光中闪了一闪。 她的目光也便明了又暗,几乎失语地望着来人。 微张嘴唇,无声地呢喃着…… 兄长。 第142章 第 142 章 风雨侵昏的宫殿, 灯影俱灭,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唯有香火模糊的一点亮光, 映出跪立的瘦小背影, 显得分外伶仃孤寂。 李隐舟看着一别三十余年的妹妹, 一时有些恍惚。 自庐江一别, 二人各自走向命途,本以为她可以跟着老尼偏居蜀中安度半生, 未想再见已是邺城皇都、丞相府中, 那时张机、华佗两位老者身陷囹圄,赤壁大战一触即发, 箭在弦上,已容不得他分心另生枝节。 等到从曹营中捡回一条性命, 他托孙权派人北上接师傅的同时, 也趁着曹操未回邺城带了口信给环夫人, 确定她就是昔年和自己一同庙宇逃生的小姑娘。 与回音同来的是一封信。 一双幼子尚在襁褓,她不能冒万一的风险离开邺城, 因此回绝了他与张机一同回吴的计策。 至此一面,又是十年。 引路的小兵吩咐一句时间不多,悄然退出殿宇看守,李隐舟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环儿的面前, 慢慢半跪下来。 静悄的雨夜, 唯有嘀嗒水声不绝划下檐角, 环儿看了眼踌躇欲言的李隐舟, 先开了口:“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与兄长一同在庙里长大,每天吃的是别人剩下的饭菜, 喝的是井里脏兮兮的雨水。有次好不容易大人们摘了漂亮的大蘑菇,兄长却不许我吃,说是要留给阿翁。我馋极了,扭着他一定要吃,他便带着我去村里讨食。那天村民给了我们半个馍馍,他全让我一个人吃了,我其实还偷偷留了一口,想给阿娘,结果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大人们都已经发了疯……” 李隐舟喉口一哽,有些说不出话。 这都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前一夜发生的事,那个疯癫低智的可怜孩子早就在雨中死去了,或许是毒的,也或许是饿的,冷的,他还来不及长大,不知道活着的滋味,就已经在无情的风雨中永远闭上了眼。 环儿双手合在香上,微微颤着:“后来我们被村民关了起来,雨那么大,兄长的身子那么凉,我躺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一点点没了,吓得大哭。过了好久,好久,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会走会跳,也会说话了,就连师太都说他过于聪慧,不似稚子。可我知道,他不是兄长,我的兄长傻得很,他只会用手比划,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呢?可他会给我摘果子,会用石头砸走欺负我的人,会把馍馍让给我吃,那馍馍真好吃啊,我永远不能忘记……” 一行泪从她眼角滑下。 李隐舟想伸手替她擦去,长袖却沉沉压着,如何也不能抬起。 这孩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身份,却从未揭穿过,甚至未曾问过一句她的兄长去了哪里。 这三十年来他从未对原主有过任何亏欠的心情,自认没有占有旁人应有的人生,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忘却了这本不过是一具早殇的尸首。可这世上终是有人还记得他啊,记得那个痴痴的、傻傻的孩子,记得他一闪而逝的弱小生命。 环儿看向他,眼底含了恍惚的泪点:“我时常想,若是兄长尚在,如今该是怎样的模样呢?先生……” 她喉咙一阵酸涩,目光眷恋流连在他脸上,似是透过这张清癯瘦削的脸,深深怀念着再不复相见的那人,片刻出神不语。 李隐舟任由她看着。 冷风袭背,卷着细细雨丝,将他衣衫打得湿透,显出深深的背脊。 环儿看得极专注、看了许久。 久到门外的士兵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脚,她才清醒过来似的,伸出冰凉的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她便很满足地笑了笑:“先生,您真好,您救了那么多的人,连我也包括在内。还有当年的几位少主和阿香小娘,我都没有机会和他们亲自道谢。但如今我的孩子已经姓了曹,我不能弃他们而去,先生的好意,我只有来生替兄长一并偿还了。” 江东虽好,已非我家。 那温柔的水乡中,终归是没有了她的亲人。 李隐舟已不知如何劝她,唯有喃喃低语一句:“好。” 环儿说完这一切,小兵便匆匆地冲进殿中,拉着李隐舟的手往外走去:“先生,深宫禁地不可久留,一柱香的时辰到了。” 李隐舟垂首一看,环儿手中的香果然已燃至尽头。 冥冥夜色中,唯有她秋水般的眼睛闪着亮光。 李隐舟忽停下步伐,拧着眉,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只要你想回来,任何时候我都会来接你还乡。” 环儿仰头看着他,似看穿他压抑的心事,忽道:“先生,请最后答应我一件事。” 李隐舟专注地回望她,耐心等她说完。 环儿便眨了眨眼,抿去眼睫上的泪珠,眼神竟有些俏皮:“先生生得这样俊朗,以后多笑一笑吧。” 踏出宫门的时候,秋雨终于停了下来,无数深红的宫灯蜿蜒在漫漫无边的夜色中,被风吹得飘扬。 这便是她将长留的地方啊。 这样繁华,衬得那偏殿越发冷清。 来此之前,李隐舟也想过环儿会因一双孩子不肯回乡,却万没料到她早就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从未有过离开的打算。 但作为占据了她兄长身份的人,他终归可以为她再做点什么。 那小兵引着他走出宫门,看他平静至极的脸色,一时也未多想,只急着办好此事,催促着他快走:“先生快走吧,我送您回将军府,会有人护送您离开邺城。” 李隐舟却只是淡看他一眼:“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小兵还想再劝,一抬头却是被他严肃的眼神骇住,半晌讪讪:“只要不是宫里。” “放心,我不会令你们将军难办。”他迎着宵风往前走去,将一地映着霜月的积水踏出清脆的声音。 小兵紧张地跟着,正想缠问,却听得他继续道:“不仅如此,还会令他找到破局的办法。” —————————————— 一晃三日。 宇篁馆外,翠竹如洗。一片浓浓的绿荫下,窗格半开,露出屋内一角的景致。 一道紫木长案上摊着数卷竹简,竹片凌乱散开,上头清隽风雅的小字却被一笔笔触目惊心的红痕拦腰截断,字句皆渗着惨红的颜色。 持笔的那人似和竹简的主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下手狠厉丝毫不留情面,及至笔锋之末见重重一滴赤色洇开,想是恨得咬牙切齿,以笔做刃把这书简当仇敌似的一杆子戳了下去。 就连路过的士兵也念叨一句:“又发疯了。” 宇篁馆的主人,自然是旧日的魏王骄子曹子建。 那发疯的人,却也正是他。 张辽好歹顾念旧情,没有把他投入大狱,只挪了重兵守住这人去楼空的丞相府,令其深居宇篁馆中不可外出。 这一日日的未定下案来,倒给这人闲来发疯的时间,手持利刃的士兵,也被折磨得身心俱疲,一面同情他不幸的遭遇,一面却也腹诽着他的疯癫。 这不,又砸了送来的午饭。 这临淄侯曹植已经连续三日不进水米,只怕是不等新帝动手,阎王爷就先来勾魂了! 那士兵投以怜悯的目光,却也只是叹了口气。 书房内,一袭布衣的奴仆蹲着身,低身拾拣着碎了一地的瓷片。 曹植冷眼睨着那深压下去的斗笠,没有说话。 在这寂寂无声的片刻,宇篁馆外忽起了锵然沉顿的齐齐脚步声,只听兵甲哗然一动,一道极熟悉的声音含笑地响起,声调高扬,越过空荡的庭院,清晰传来—— “孤乃魏军督军,奉陛下旨意,捉拿反贼曹植,若有违令擅动者,皆以乱党处之。杀,无赦!” 曹植本衔在指间的朱毫一落,重重跌在地上。 “好!”他握紧了衣袖,紧紧攥着掌心坚/硬之物,连着又说了三个“好”字,胸中悲郁之气纵横,在这个瞬间尽数喷薄而出,化作一声大笑—— “哈哈哈!” 他那伪善的长兄可终算是耐不住磨好的利齿,要对自己下杀手了! 一个杨修怎么会令他们知足?这十几年来屈居他这个亲弟之下,只怕曹丕根本不满足于折磨他的心智,是非得将他他挫骨扬灰,才嫌痛快! 然而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他紧扣在袖中的手指,微有颤抖,却异常用力地死死地按住掌心,如将满腔激烈滚涌的心绪牢牢摁下。 片刻,昂首走了出去。 推门前,他看了眼那送饭的奴仆,淡漠道:“此处恐怕马上就有血光之灾,我那兄长既要动手,便绝不会留下活口,你赶紧趁此机会从后门溜走。” 那双搭在瓷片上的手闻言一顿。 埋首做事的奴仆怔了片刻,浅浅点头。 曹植也无心再和关照他的死活,只重整了衣冠,迎着敞亮的天光,一步一步迈出门去。 …… 司马懿跨在马头,饶有兴味、也很有耐心地打量着眼前人去楼空的丞相府,心头也同样百感交集。 这比他韬光养晦、假病久居的小筑清雅得多,也更奢侈,一眼望去,幽篁林林,青翠欲滴,大雨不能摧折的竹骨傲然挺立,在风中擦出簌簌低吟。 这还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登门造访。 恐怕也不会再有下一次。 回首一路晦暗风雨,就连他也多有余悸。一直以来,他不仅要帮着曹丕对付这些能耐的弟弟,同时也要防备着魏王的视线,不然今时今日他就是杨修的下场。 几经催促,曹丕终是下了旨意。 要将这猖狂无度的曹子建彻底打下云霄,令其陷进泥淖里头,不仅要他疯魔,还要让他不能成活! 过往一切苦心孤诣的隐忍、克制、筹谋与算计,都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他要这天下都看得明白,他是如何反败为胜,如何扶起一个本不受重视的公子,令众望所寄的临淄侯再无法翻身! 胜实在是太容易了,他有自信扶持任何一个曹家的儿子上位。 唯有步步为营、逆天改命,他才能有资格驾驭在帝王背后,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主人。 就如昔年的曹操。 此刻,他狭着锐利的双眼,看一涌而出的士兵迅速排成数行,神情肃穆,满脸杀气。 他们毕竟是那疯人张辽的兵。 可惜张辽终归是老了,老练有余,胆气却不比年轻时候了,要知道他和曹丕等这一日等了多久,又岂会真正因为忌惮一个老将而就此收手? 此前按兵不动,只为铺垫今日的骤然发作。 不动则已,拔剑便要斩其咽喉! 宇篁馆在丞相府内。 相府毗邻皇宫,以彰显亲厚之意,也更便于曹操掌管政务,严密监控内庭。而今这里却成了他们杀曹植的一条捷径,只怕将军府中的张辽率重兵赶来阻止的时候,就只能见到临淄侯一具尸首了。 他又能如何? 曹植是曹操的儿子,难道曹丕就不是么?反了他不成! 司马懿笑容款款地摇着羽扇,心中算盘啪啪作响,任凭你昔年是重臣又如何,这江山改了朝、换过代,如今已是他司马懿的天下! 面对一众愤怒的眼神,他丝毫不乱地道:“念尔等也曾为我大魏歃血沙场,孤不计较你们今时今日的所为,但若你们再不让开,孤也唯有奉旨行事了!” 话锋转至最后一句,隐然已含了冷冽的杀意! 雨后明亮的日光顺着兵戈的锋刃,在肃杀的空气中滑过锐利的一线光芒,那数十死士紧紧簇拥,没有丝毫撤退的意思。 将军的命令,是死守曹植。 不许他逃。 更不许旁人对其拔刀。 对峙的片刻,时间分秒如年,司马懿脸上那从容的笑意慢慢转冷,在这一刻杀意毕现—— “动手。” 简单一声,上百兵刃在他身后齐齐出鞘! 张辽的士兵也不相让,目光紧锁,一步也不撤退。 曹植早已步至门口。 眼前无数的背影紧紧相扣,似坚不可摧的一堵墙,将其护在身后。 这些人近来都没有给过他任何好脸色,甚至在暗地里诽怨他的疯癫,而他丝毫没有想过,铡刀临头的时候,这些素不相识的士兵竟会挺身拦在他的身前,以肉躯为盾,誓死相护。 这就是曾以数百击败过吴十万大军的魏兵么? 可面对内部的仇敌,他们的反抗也显得那么悲壮而无力。 这一刹那,他几乎想要对这无常的命运低头认输——死便死了,又何苦拖累无辜? 他一抬头,目光便与司马懿正正相接,那冷冷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竟颇有些猫捉老鼠般戏谑玩弄的意味。 曹植五指一紧,正欲动作,长袖蓦地一重。 竟是那方才的奴仆跟了上来,无声将他的手腕压下。 “你……” 是谁二字还未脱口,就在他目光准备转过去的时候,忽遥遥听得一阵车马碾过石板,卷着一地烟尘浩荡地驶来人影寥寥的空巷。 司马懿眼皮一跳,冷冷转眸。 先行的白幡霎时闯入眼帘。 跟在后头的,却是皇家的架撵,领头的女子身着皂下祭服、挽了庄重高髻,从那高高的马车上从容下来,扶着内监的手,却是看也不看这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一步步走至两军中央。 在她身后,还有数名同样服制的女子跟着,年龄十五六到四五十皆有,脸上神情俱是决绝。 司马懿的一双眉,几乎皱得立起,隐约暴起的血管在额角勃勃跳动,在这一刻压进一个还算淡定的笑容中。 他勒缰下马,既不行礼,也不拔刀,只克制地微微颔首,客气地道:“太妃何故移步至此?孤奉旨承命,恐一时无暇接驾。” 此话已算是最后的警告。 不管这群女子是来做什么的,都别想阻挠他杀了曹植! 被称为“太妃”的女子却是正眼也不看他,将那厚重的广袖一摆,腰肢直直而立,一张巴掌大的脸正对着司马懿有些躁动的爱马,神色却是半点不变:“督军奉皇命,我也是奉太后旨意,督军要执法,也先得先让我宣了令。” 司马懿一时都有些怔住。 太后? 此事瞒得密不透风,尤其是面对同为曹植母亲的太后,他早知那老妇必会心慈手软求留幼子一命,动兵之前根本未曾请示过太后,即便与宫廷再近,这太妃也不可能这么快请旨赶来。 除非太后她老人家早有了打算,只等他出手的一刻。 可此事除了他和陛下,并无二人知道! 不等他想通,那太妃已变了脸色:“还不跪下接旨?” 自汉中以来,天下崇儒,为人臣子,所讲的便是忠、孝、义,打头的便是一个忠字。而为帝王者,忠孝义皆为一体,都只被仁义与孝道限了手脚! 太后和皇帝的旨意同时传下。 则该先宣太后的! 眼看日头高升,时间又磋磨了一刻,司马懿不欲与她们纠缠,咬着牙让了一步:“请宣!” 尽管如此,他依然跪也不跪,昂首看着那面容柔软,语气却异常刚强的太妃,将长剑一拧,眼神有些充血。 直到这一刻,他才认真地看了看这清丽依旧的容貌,一眼便认了出来——是昔年荣宠倍至的环夫人啊。 是谁都不要紧,左不过是些早该殉葬的夫人。 一介女流,还能拼过刀刃不成? 环夫人领着几名同样表情的旧夫人,一改素日的孱弱卑微,眼神冷静至极,却未取出任何“诏令”,而是直接开口宣了令—— “太后口谕,临淄侯乃陛下亲弟,情同手足,若有敢逆上作奸者,皆为死罪。” 就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 司马懿几乎冷笑出声。 还以为这群半老不死的女人能翻出什么浪来,没想到不过是一声只响不炸的炮仗,吓唬人罢了! 他万分从容地步至这太妃面前,居高临下逼视过去,冰冷的眼神已不太耐烦:“太妃久居宫闱,恐怕不解政事,就算是太后的诏令,也得有文书,加后印,才算得了数。” 这空口白牙的一席话,糊弄旁人也就罢了,可吓不倒他司马懿! 而环夫人却仰面肃然,不卑不亢地呛了回去:“诏不至,令先行,督军若有疑惑,不如现下便去请太后的意思,自然知道分晓。” 请太后的意? 那不是给曹植请了个保/护/伞! 司马懿的耐心已消耗殆尽,压在长剑的手慢慢转动,阴森森道:“太妃无诏擅自离宫,此事容后再请太后示下,若还敢阻挠孤行圣意,就休怪孤刀不留情。” 忍无可忍,不如不忍。 他已忍了十数年的冷嘲热讽,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难道还要看一群老女人的脸色不成? 环夫人闻言,却是露齿浅笑,虽不答话,却也恪然不动。 天光流转在剑尖,凝成寒浸浸的一点锋芒,司马懿拔出剑来,竟是直接以利刃压上对方纤弱的脖颈,逼她就范。 她不动。 后面的一众老太妃却齐刷刷跪了下来,然而腰杆笔直,个个昂首直视面前威风凛凛的大督军! 在司马懿背后的重重士兵,也在这个刹那有些犹豫。 这算是怎么回事? 司马懿额心一抽,算是看明白了,她们压根就没有什么太后的诏令,只怕是连她老人家的面都未必能见上,就是拿自己的身份堵在这宇篁馆的门口,用一身性命威胁他司马懿。 这些昔年得宠的夫人们如今也算不得什么人物,可如今能活下来的太妃,都是有一子半女傍身的,他若真敢血洗长街,恐怕整个曹氏都会成为他的敌人! 他心道不妙,神色一变,准备快速解决这场滑稽的变故:“既然太妃们执意抗旨,也就恕孤不留情面了。” 司马懿递下一个冷漠的眼神。 不能杀,那便绑,便捉,大不了下点狠手,也叫她们知道王法所在! 环夫人却依然不为所动,终于再次启口:“督军好大的威风!可我不得不提醒督军,我们虽只是先帝夫人,却也是陛下的庶母,若督军执意替陛下弑母,令其兄弟失恃,便替他背着这不孝不悌的罪名!二则,便是犯了滔天的罪,合该春秋决狱、秋冬行刑,这才符合典法,岂有你督军僭越拿人的先例?你枉称拿了陛下的旨意,却不分是非,不曾谏言,犯下这不忠、不孝两条大罪,还不立刻束手!” 她的声音虽清越动听,语气却铮铮若剑鸣。 能讨得曹操欢心的女子,又岂是寻常弱妇? 条条款款数来,竟令磨刀霍霍的士兵有些骇住了,一时不敢动兵。 此事办妥了,是督军的厉害能干,若真出了岔子,少不得让他们背锅。 司马懿虽为督军,却素为文臣,压根没握过兵权,更不是张辽那种常年守城、上下与共的将军,他的士兵自然也无张辽的士兵那样不畏生死、执令如山。 太妃们寸步不离,对峙的两军竟叫一群弱妇拦了下来。 何等荒唐! 司马懿何时吃过这样的暗亏,一时几欲呕血,万般积愤涌上心头,脸色阴霾密布,已掩不住冲天的煞气。 他举起长剑,眼神几近威胁:“还不动手?” 话音刚落。 只听嗖一声锐响鸣空,一箭破空袭来,竟在他专注眼前、未及身侧时偷了个空隙,擦过一众林立的人头,于千军中直取他的手腕! 砰。 长剑落地。 这星火四溅的一瞬,谁也没来得及防备,司马懿只觉手臂上一阵迟来的钝痛撕开皮肉,险些将他击退倒下。 温热的鲜血四溅开,些许落在环夫人的脸上,未改其平静肃然的脸色。 背后顿时传来一声惊呼:“是疯人张辽!” 举兵对峙许久的两军,一同扭头看了过去。 那满头花白的老者持弓策马,终于迟迟登场。 张辽眼神磐石一般,神情坚毅中隐约含一股嗜血的戾气,是沙场数十年锤打出来的杀伐果决,又岂是以文见长的司马懿可比的? 这才是真正杀人的眼神! 曹植呆呆立在一众兵马后头,还未来得及从太妃们倾巢出动、张辽终于现身的变局中转醒过来,便听得一阵窸窣的声音。 “便是临淄侯出言不逊,也到不了死罪的地步,这司马督军分明是挟私报复,想立威风!” 又有人道:“临淄侯自认汉臣,才如此激愤,他是千古忠臣,陛下怎能黑白不分、忠奸混淆?” 这一阵的喧哗也终是吵醒了龟缩不出的百姓,他们虽不敢像太妃们一样站出来,却也被这激荡的局面所感染,终于一吐新帝上位以来积累的怨气。 是非公道,本在人心! 只是早该说出的话压在强权之下,直到这一刻才不吐不快。 司马懿阴沉着脸,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剧痛中竟吐不出一字。 而曹植望着眼前聚拢的人潮,只觉心潮也跟着波澜起伏,澎湃不息地拍击着心门,响过一切世间杂音。 一时百感陈杂,却不由扪心一问—— 为何? 便听得背后那淡如水、静若林的声音响起:“张辽将军挺身而出,是为答谢魏王的相知相遇;太妃们置身险境,是因唇亡齿寒,今日是你,来日便她们的孩子,为母者本就至刚。这些百姓肯出这一声,只是想求一仁善君王。这世上有万般人,万种事,他们不会介意如今天下姓甚,不在乎今朝是汉是魏,终其碌碌,不过是想努力一活。眼下司马仲达已率兵马在此,君若求死保全气节,不如利落自刎以免拖累无辜,若还有一线生志,则苦厄加身又如何?当以劫波拭锋芒!” 那握在掌中的箭冷硬地贴在肌肤上,却无法令滚烫的心潮平复下来,曹植只听对方声音一顿,越发沉郁—— “三十年磨一刃不算晚,如今箭在袖中,是以自刎谢旧朝,还是用之射天狼,都在君侯一念间。” 第143章 第 143 章 嘀——嗒—— 温热的血顺着惨白的手臂淌下, 溅在石板上,也将司马懿的视野染得绯红,令他本就阴森沉郁的目光, 又染上几分嗜血的狂潮。 张辽一骑当先, 打马府前,请诸位太妃先行避开。 他自己却依然手持利刃、跨着战马领于军前,眼神同样冰冷肃杀地回视如今位极人臣的督军司马懿。 司马懿鼻侧忍不住地抽动, 耳畔一派兵刀的喧哗退去,只余风声猎猎不绝。 他要杀曹植, 绝非冲动或者泄愤之举。 临淄侯毕竟是姓曹的。 有太后及张辽一等老臣撑腰, 只要不生事端,曹植保住爵位、重回政局是早晚的事, 到时候不管他与新帝曹丕如何相协相斗, 都不会容他司马懿这个外臣分走曹氏权柄。 值得庆幸的是,这曹子建也是腐儒一个, 偏在这节骨眼上惹祸上身, 给他平白送上斩草除根的机会。 若不趁机下以杀手,等他当真醒悟过来弃汉忠魏,就等于给自己留了个背景强悍的敌手。 因此, 此人万万留不得。 曹公眼力毒辣啊,司马懿也在心中微哂—— 曹丕与曹植都比不上他们父亲一半睿智精明, 却各自继承了他的一分性情, 曹丕得其冷酷果毅,曹植得其仁慈悲悯。定下曹丕为继承人,或许是因他早就看透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的秉性,深知不管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自己的小儿子终将会泯去恩仇, 报以苍生。 反之,若是传位曹植,则会令曹丕生出反心,势必使兄弟相残至一方败亡。 可惜,魏王天衣无缝的筹谋终是算漏了一城,低估了他司马懿! 司马懿不由勾起一丝冷笑。 年轻的主上尚未参透曹公数十年布局的玄妙,还没有真正从世子竞争者的身份中走出来,以皇帝的胸怀气度把持调度这天下的每一分权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天下济济,皆是人臣! 杨修一党尽数诛灭,临淄侯曹植已为他手中棋子,早就没有反戈一击的余地与本钱,本可以将其用来牵制外臣、平衡权势。 也正因此。 必趁其被曹植惹得怒火大炽的时候再吹一股风,令他在积郁了十余年的嫉恨支控下先下狠手,替自己除去今后的大敌。 这也是他以督军身份亲临丞相府的原因,这事并不是为曹丕出气效忠,而是他司马懿进一步全控朝政的关键一棋。 谁知半道生变。 究竟是谁从中作梗?! 他渗血的目光透过重重密遮的盾甲,越过张辽寒光凛冽的铠甲,落在他身后目光震动的曹植身上。 曹植身侧,还站了个人。 削薄高挑,衣着朴素,压低的斗笠被煦风静吹,偶然露出一丝明烁的目光。 隐约可见其唇齿微动,似在对曹植耳语什么。 司马懿心头顿生不妙。 只见曹植将广袖一拢,掌中似握紧了什么,紧扣的手慢慢施以力气,将指节握至苍白。 啪! 静默的空气中传来坚物摧折的声音。 两军对峙的关头,竟是谁也没注意到曹植这最关键的人物在做什么,乍然听到此声,不由纷纷转了目光看向形影狼狈的临淄侯。 也就在此时,曹植将折断的羽箭一抛,揽袖阔步向前迈去。 毕竟是天潢贵胄、君侯骄子,神色肃冷眼神坚毅,这一刻周身散发出来的威严气魄,令聚拢的魏兵自觉散出一条小道。 他步下阶梯,至张辽身后一阶定定站住,眼神居高临下逼向司马懿,竟隐约含了磅礴怒意:“御史对此案没有定论,廷尉尚未下罪名,陛下更不曾削我爵位,孤依然是临淄侯,岂容尔等庭前放肆!” 这一刹那在他身上迸发的凛然与从容,是司马懿未曾想到,更从未见过的。 他自诩勘破人心,却也忘了这曹子建也是曹操的儿子,经惊涛、历骇浪,又岂是能轻易被磨难摧折、被风霜击垮的? 可就在一刻以前,他还不过是个一心死志的醉汉,眼神渺无光芒。 这一切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风拂起。 那千军后的淡淡身影随风微动,露出的半张脸对司马懿勾起一抹和煦笑容,仿佛是在和这个老熟人亲切打着招呼。 司马懿冷光闪动的视线一错,一时心血急涌,霎时间冲至额顶! 他认出来了。 又是这贼心不死、祸害万年的吴狗! 又是他李隐舟! 不等他从震惊与急怒中醒过神来,曹植冷沉的声音再次传来:“督军口口声声以圣诏拿人,诏令呢?” 此言一出,司马懿几乎呕出血来。 自古皇室厮杀兄弟相残,都是先动杀手,再昭天下,谁还会颁个诏令公然示之,专程给满朝文武、举国百姓骂一席? 即便是昔年汉帝要杀曹操,也不过是暗地授予衣带诏,怎么可能大白于天下! 此刻曹植尚在张辽保护下,尘埃未曾落定。 却要他先交出新帝弑兄的证据? 其心可诛! 周围一圈望向曹植的眼神,已不止是震惊了,就连历经沙场的张辽,也眼含欣慰。 这简单一句话反打得司马懿进退两难,不交便是假传圣旨、滋生事端,交出来,便是陷曹丕于废礼忘法、弑亲不仁的难堪境地。如今此地不止有曹植一人,还有他张辽手下亲兵、护子的太妃以及一些勇敢出声的百姓,一人有一家,牵连无数,他司马懿要灭口,恐怕也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能在极度劣势、生死关头下重振旗鼓、冷静克敌,临淄侯历经厄难濯洗,踏过不平命运,在这一刻终现锋芒。 司马懿阴沉着目光,片刻不语。 既不回答,也不立刻动手。 已有机敏的小兵趁着对峙的分毫,溜去皇宫报信,将这变故呈给曹丕。 曹植身如劲松,冷傲俯视着他,却也不出一声。 两军一时僵立。 所幸丞相府毗邻皇宫,抄小道来去不过半个时辰,小兵便传来了皇帝的密诏,对着难掩不善的司马懿悄悄低语两句。 司马懿神色再度变化,眼神几乎可以拧出血来,却在一个调息后垂下了紧握的手,对周遭士兵低道:“回。” 千余士兵迅速收兵。 咔哒的脚步声潮水般褪去。 司马懿回看一眼站在台阶上静立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冷沉的笑意,却是一字不语,只随军快速撤去。 曹植也不追击,只快步踏下阶梯,脸上的冰霜尽数融去,敛起纷乱的衣角,朝着所有护他历劫的将士、太妃和百姓诚恳一拜。 “植本孤介,幸得诸位路鸣不平、拔剑相助,今日侠骨豪情,植毕生不忘。” 张辽立即将他扶起:“是非公道,唯乎人心,今日公子能脱身险境,是众望之归,也是因果相循。” 这话既是宽慰,也是警示。 他们之所以敢拼死一护,并不为功名利禄,也不为营私讨好,只因他数年来宅心仁厚、种下善因,得此善报。若还一位沉溺在悲切中做出不法的事情,无益于黎民苍生,那么谁也不能再救他于水火之中。 曹植神色一肃,沉道:“张公用心,孤都明白了。” 将之羁押丞相府,是引蛇出洞。 留待司马懿刀兵相逼,更是为了令他终能顿悟! 而在死生一刻,出言点醒他的…… 他转眸回往丞相府高高的台阶,以低势往上看,果然看见那斗笠下熟悉的面孔,正微笑看着某处。 曹植顺着他的视线而去,却见是方才仗义执言的环夫人。 想来是二人早有计划,直等把他逼到绝境,才伸出援手。 曹植微微一笑,倒也不去多想。 司马懿的兵马撤去之后,张辽的亲兵也大多打道回府,余下值守的森严看管丞相府、安抚沿途受惊的百姓。 一时间人声散去,风声静悄。 李隐舟深深看向阶下那清丽的身影,久久不语。 今日的一切应对与发作都在计划之中,唯独环儿的出现令他有些始料未及。 他们能拧成一线对付司马懿,本就是利害相关。 曹植一死,则曹家旧臣更受打击,司马懿独揽大权,是故张辽必出手;亲子相残,必有一败,太后也终不会坐看此事;而曹丕残忍,曹植仁厚,若无曹植的保护,异母庶出的弟弟更不安全,因此太妃们也敢于一拼。 对吴而言,诡计多端、足智多谋的司马懿也是曹氏爪牙、千里之害,不可不除! 是以,他废不了多少口舌,几方游走一圈,便很容易地促成了此事。 这一场对抗注定以众敌寡,司马懿输在人心向背。而李隐舟自己未曾想到的是,自己刻意跳过的环儿竟肯率先挺身而出,率领太妃立于两军之中拖延住司马懿的攻势。 此番奔走,他本想全其心愿,帮这些太妃保住仁善待亲的曹植。 若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她其实没有必要出这个头。 他的傻妹妹啊,嘴上说得那样无情,却用环夫人这个身份,同样保护着她遥远的故土江东。 暮色渐落,和风缓缓,天边一抹赤金的斜阳将云层点染上绚烂晚霞。 环夫人及一行太妃坐上马车,随着悠长“吁——”的一声,马蹄踏碎尘土,扬起一地轻烟。 那搭下的车帘,也便掀开一角。 李隐舟正准备回首,忽见环夫人从车窗中探出头来,两只手指压在唇角,用手牵起一个俏皮的笑容。 他眨了眨眼,转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宵风扬起凌乱的额发,视野里那张俏丽温柔的面孔渐渐模糊在一片烂漫霞光中。 李隐舟摘下深压的斗笠,勾起唇角,对着那愈行愈远的车碾展以笑容。 …… 于此同时,街角处,围观的百姓也在魏军的安抚下散入各家。 谁也未曾注意到高高的屋檐上,一袭黑色的剪影蹲踞已久。 终于看完这相府门前的好戏,那人将架好的□□一收,转身没入沉沉夜色。 “秉将军,今日临淄侯府前……” 到了住处,他落笔写了几字,又有些头痛地丢下笔,想了一想,还是将竹简丢进火塘里头。 一瞬的焰光照上他的眼膜,将那沉沉的目光镀上一层闪烁的光点,也映出他勾起的唇角与颇有兴味的笑意。 身侧的小兵毕恭毕敬地请示道:“今日丞相府前的事情,不回报赵将军么?” “算了,这等小事不必惊扰他老人家。”他大大咧咧往后一仰,靠着墙壁打起盹来,“何况我看那李先生能折腾得很,一时半会死不了,我们还是改日动手好了。你,盯紧点,可别让人死在那司马懿手下了。” 第144章 第 144 章 “陛下, 司马督军来了。” 天色暗沉,灯影重重,八盏高低错落的烛火将整个寝殿照得通明。 窗外, 低压的天际滚着乌云,无边细雪漫洒在不夜的深宫, 还未积起便叫灯火融去, 沾湿了檐角, 也将红墙碧瓦洇上深深浅浅的水痕。 曹丕正端坐于案前,心不在焉地批着关于临淄侯案的一摞案卷。 “你是皇帝, 不是世子, 更不是公子, 该好好注意着自己的言行举止, 想想谁才是你真正的敌人。” 太后的话犹然在耳。 一介妇孺,懂什么政事?母亲这话不过是为了回护他那好弟弟罢了! 自立为帝以来,他始终是这样想,更不曾放下立诛曹子建的心。奈何张辽明摆着阻拦, 太后又多加施压, 除了应允司马懿血洗宇篁馆, 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一举斩草除根。 直到司马懿遭遇拦截的消息传来, 群臣的抗议雪花似的飞上案头,他才开始思索太后这话的深意。 想得深了,背后不由冷汗涔涔。 谁都知道他和曹植相斗多年, 这笔帐终归是要算在他这个新帝头上的, 事成也就罢了, 如今他那弟弟活得好好的,他却挨了一背脊骨的骂。 简直无妄之灾! 但杀也终归是不能杀的。 眼下不过是兵临相府,他就快被笔杆子戳出一身的窟窿眼了, 要是真动了曹植,恐怕天下仁人志士都将揭竿而起。 更令人后怕的是,司马懿杀了曹植,谁又能替他杀司马懿? 坐到这梦寐以求的帝座上,他才感觉这屁股下的坐榻委实不太舒服,又冷又硬,硌着骨头;而俯瞰苍生的滋味也并不多么畅快,那些俯首称臣的老古董们依旧不驯服,仍用一副冷傲的眼神审视着他这个皇帝的作为。 说到底,作为新帝,他还未能服众。 而司马懿杀曹植的建议,则又让他背了个黑锅。 要立威无外乎生杀予夺,弑兄这个馊主意已经差点将他拖入泥淖里头,而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 他目光在明亮的烛光中转了一转,见一袭鹤氅的司马懿摇着羽扇而来,沾湿的丝履踏上软暖的垫子,印出一行清晰的足印。 宫中内监知到督军今时今日的地位,早不敢拿以前的态度对他,知趣地奉上雕镂精致的坐席,令其可与皇帝平起平坐地交谈。 这素日来的规矩是半点不错,可落在曹丕眼中,不觉有些刺眼,更有些扎心。 年轻的帝王算得上丰神俊朗,肖似其父的眼微搭着,此刻却有些说不出的阴鸷。司马懿目光一动,却见曹丕眼睫一眨,笑容如常:“公卿何故漏夜踏来?” 有什么事不能等明日早朝? 何况他来之前,根本未有请示,这偌大深宫竟成了他司马家的□□不成? 一旦起了怀疑的心思,曹丕对这素日的良师益友怎么也看不顺眼了,然而他毕竟算是他登帝路上最大的功臣,轻易动不得。 这兜兜转转的念头隔在亲厚的表情后,则如纸后的灯火,将里头掩得更深的想法都照出绰绰剪影。 司马懿只消一眼便看清了这位新帝又在打什么主意。 自古以来岂有容得下功臣的帝王?只怕这曹子桓早已起了鸟尽弓藏的心思。 他洞悉了新帝的隐晦心思,并不入座,倒是循礼垂手而立:“听闻吴军西进,陛下下令焚毁襄阳城,臣不得不来一劝。” 曹丕抬眼:“仲达以为不可?” 司马懿的视线搭下,很容易就看清了皇帝手中的竹简,密密匝匝的字眼里还夹了他与曹植的名字,想来是关于此前临淄侯一案的上疏。 果真是吃力不讨好啊。 他暗中微哂,垂着眼睫,将眸中一闪而逝的冷意遮断,与曹丕分析道:“襄阳是水陆要地,交通所在,否则去年关羽也不会冒着被背袭的危险来取襄阳了。何况吴才取了西长江,与蜀中难免生出龃龉,正是当战的节骨眼,想来不会胆大到分兵向魏。陛下令曹仁焚城断路固然是釜底抽薪之妙计,却也不免令我朝元气大伤,算来得不偿失。如今诏令才发,尚可追回,还望陛下三思。” 这话说的已很算客气。 孙权不过是调军转西,曹丕就忙不迭地焚城断路,丝毫不加以对战局的分析,更未洞察吕蒙白衣渡江后蜀吴的关系急转直下,那孙仲谋有几个贼胆敢同时与两家撕破脸皮? 这么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新帝自毁一城,要是来日蜀吴当真挥兵北伐,岂不是要拱手禅位? 且这样紧要的军机,曹丕竟丝毫没有提前知会他这个丞相、督军! 司马懿当真是气得脑仁疼。 他面有掩不住的冷色,看着略显难堪、抿唇不语的曹丕,淡淡道:“陛下以为如何?” 这简直是逼问了! 曹丕心中压抑已久的一股邪火几乎逼上喉舌,倒很想问问这司马公,孤做的决定什么时候要经臣下的请示,又何须经你司马懿的审批? 他抬眸看向自己旧日的恩师,冷冷扯开唇角:“孤方继位,正该令行禁止,朝令夕改恐难以服众。何况眼下正是新朝替旧的时候,内有不定,孤以为还是万事谨慎为上。” 一听这话,司马懿紧绷的眉心摁不住地一跳,越发确定新帝对自己已生戒备之心。 即便是亲手推翻了一个曾鼎盛的王朝,即便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只要有这皇帝压着一头,他便永远要忍耐、克制、迎合着这新朝唯一的主人。 一种隐晦又大胆的想法在千丝万缕的心计间悄然浮现,既然魏可覆汉,曹能替刘,他司马家又为何要永远屈居人下,为人臣,为人奴? 此念一滋生起,便在数年汲营的悲辛灌养下疯狂蔓延。而他目光收敛、面色冷沉,半点不露野心:“陛下所言也是,是臣疏漏了。” 曹丕本已做好了捱一顿指教、继而针锋发作的打算,没想到对方没接这戏码,反将狐狸尾巴藏了回去,一时也唯有尴尬地轻咳一声:“仲达的话也有道理,再容孤考虑考虑。” 夜深极了,满宫张挂的灯火次第熄灭,黑沉沉的殿宇中唯有皇帝的寝殿通宵辉煌。 前线的军机被不咸不淡地一笔带过,司马懿这才说到了正题:“临淄侯一案,陛下是何如看的呢?” 曹丕倒有些意外地扬眉。 素来他为公子,司马懿为辅庇,都是他请教这位师傅,这还是头一回听他毕恭毕敬地请示自己的意见。 他凝视着已生华发的司马懿,目光微烁,看不清情绪。 片刻,曹丕道:“如今群臣都在声讨此事,多少是夹了对旧朝的忠心,孤倒以为治人如治水,堵不如疏,令他们宣泄一刻也就罢了。何况临淄侯是孤的亲弟,杀了他势必要令天下人议论,如今已经错失良机,唯有给他进爵封地,养着他便是了。若是他还敢再忤逆犯上,便是他这个弟弟不恭不顺,也就无怪孤翻脸无情了。” 这话倒说得聪明。 聪明得不像是他自己一个人能琢磨出来的主意。 司马懿眼珠一转便能猜到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不加点破,只称赞一声“陛下英明”。 夸完了,两道清朗的长眉微抬,神情风轻云淡地补问一句:“那么,陛下要如何处理臣呢?” 出兵相府总是要给个交代的。 这口黑锅可不能扣在他一人头上。 许是司马懿今日的乖顺令曹丕念起了旧情,这位年轻的帝王也不徐不疾地勾起唇角,注视着这位扶他走上帝位的老臣道:“此事究竟是临淄侯狂妄无度惹出来的祸,孤既已宽恕了他,想必也无人会再追究此事。” 言外之意,此事便这样揭过一篇,令其成一悬案,皆大欢喜。 司马懿已恢复平静的眼上,却霎时罩上一重阴云,只遮在低垂的眼睫后,令稚嫩些的曹丕看了漏了去。 今日不追究,来日呢? 只怕等曹丕准备彻底与他翻脸的时候,此事便会被第一个牵扯出来清算。到时候他司马懿才算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他可不得不防。 第一个必须灭迹的,就是那数次与他作对、知道太多的吴地巫医! 心头无数的念头如急电闪过,他轻一眨眼,神色复旧,只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便暂且安家不出。” …… 李隐舟在相府权且小住了一段时日。 等到曹植再被封为安乡侯、邑八百户的消息传来,邺城已落了一冬的雪。黢黑扭折的枝桠上冰雪深覆,经风一拂,暗有幽香。往细了看去,才见雪中掩着一朵朵精致小巧的梅花。 宇篁馆外的竹林也积了一梢的雪,压得翠绿的枝叶重重弯下,李隐舟伸手拂开积雪,便听背后簌簌踏雪的声音,曹植的声音清朗极了:“未想与先生为敌十载,能有今日的际遇,想来还未答谢先生点化。” 此行北上本也不是来管闲事的,没想到接人不成,顺手做了件好事。 李隐舟暗诽一句,也不抖露实情,只道:“谢也不必,只要安乡侯能照拂庶弟,某便感激不尽。” 联想此前李隐舟与环夫人对望的一眼,曹植有些了然于胸地一笑:“庶弟孱幼,孤自当照拂,先生放心。” 得其承诺,此行也算不虚,李隐舟不打算长留邺城,便干脆与他道别:“某去家已久,该回程了。” 曹植颇觉怅然:“还未开春,先生急着回去?” 春未至,可空气中隐然密布的那股硝烟已悄然传来鼻尖。 白衣渡江之战已过了一年有余,在关羽之死的催化下,刘备对孙权、对江东的怨恨已烧至鼎沸,蜀吴之间注定的那场大战在漫天的飞雪中已悄然揭开大幕。 他点一点头:“是,刻不容缓。” 他如此执着,曹植也不便多留,着了几位亲信士兵送他出城回吴。 一至渡口。 李隐舟刚踩上船板的脚步一顿。 随行的士兵有些不解地顾盼:“怎么了,先生不是急着要回吴么?” 若是肯多留些时日,陪安乡侯谈诗作画也算不错,但李先生此刻凝然的眼神与紧绷的表情,显然不是想要闲谈风月的意思。 士兵的话音刚落。 只听噔、噔、噔三声啸鸣。 三道锐利的弩/箭同时破空袭来,擦过扬起的衣袖,将在船头的李隐舟整个推后数步,只听闷响一声,他被余劲带得疾退数步,后背直接贴上冷冰冰的船舷。 也就是这时。 本来空阔的江面波光一闪,无数锐利明亮的刀剑齐齐出水,在四溅的水光中直袭船沿的李隐舟。 见士兵霎时愣神,李隐舟将牙一咬,冷不丁呵斥一声。 “有伏兵,小心!” 第145章 第 145 章 邺城的水运远不及长江一带的便利繁华, 在这飘雪的隆冬更显冷清。为避麻烦,李隐舟选了这条人烟稀薄的水路,却仍不意在这个时候遭遇伏兵。 冷冰冰的刀刃穿透河面的薄冰, 从四面八方直逼向脖颈,这群来路不明的匪徒绝非劫财的水贼,每一刀都意在取他性命! 李隐舟一双手攥紧了穿破长袖的弩/箭,背靠在湿冷的船舷上, 看不清这群突然发作的袭兵的模样与服制, 但从其毕现的杀气中, 也隐约猜出是奉了谁的命令。 送行的小兵未防此变,与那挥破水面的银刃隔了足有一丈余远,急急踏出的脚步被拦路的长/剑一斩, 自己险些没有掉进河里头。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那淌着冰水的尖刀顷刻间已压上李隐舟的背脊, 刀锋在细雪中滑过一丝凛冽寒光, 嚓一声挑破他背披的蓑衣,直刺其心肺! “噼里呲啦!” 也就是这个当下,李隐舟紧握在箭羽上的五指猛地发力, 身体顺着船舷的边缘一滚,借那劈斩来的刀势将蓑衣并里头的青衫一挥划成两爿,就连钉得死死的弩/箭也被劈来的横刀拦腰截断,只留断端白生生的木茬在空中微颤。 布帛碎裂的同时, 那挥来的尖刀扑了个空,收不住的刀势咔一声砍进船弦上,力道之深, 竟令挥刀的杀手片刻也不能拔出。 要是这一刀顺利砍向了李隐舟的背心,怕是已捅出来个血窟窿,那埋伏已久的杀手几乎也不敢相信这文弱不禁风的先生居然有此机敏的反应, 简直像是有心防范着他们一般。 李隐舟从刀口夺生,也顺势从弩/箭中挣了下来,目光从一片银晃晃的刀光中一掠而过,迅速落定在身侧半掩竹帘的舱门上。 不及多想,他趁着乱飞的碎布遮蔽敌方视野,一个滚身钻进船舱之中。 双掌刚一落地,温热粘稠的液体便没过了手背。 舱内平静的空气中隐然布散着一股不详的血腥味。 舱外的一切风声、雪声、喧嚣声都有些朦胧模糊,略显黑沉的船舱中,李隐舟分明地感觉到背后一道懒洋洋的步伐贴了上来。 那同样懒怠的声音就喷在耳畔:“李先生就这么放心船内无埋伏?若是方才的魏兵还在,你早就是横尸一具了。” 外头似乎另起了刀兵之声,李隐舟调整过气息,眯着眼慢慢适应昏暗的环境:“伏击讲究出奇制胜、一击毙命,若是船内还有伏兵,早在刚才便该与水中的奇袭策应,何必等到此时此刻?” 魏兵精心埋伏,怎么会疏漏了一角船舱?正说明有人已先一步动手,黄雀在后地清剿了里头准备动手的伏兵。 不管其目的在何。 总归不是要自己的小命罢了。 听他风轻云淡地一笔带过,那人倒毫不意外似的,落阔不羁的脚步趟过满地的血水,终于转至李隐舟的面前。 剑眉星目,鼻峰削直,是个少年。 李隐舟总觉得此人颇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如何都想不起名字。 少年却是大大咧咧盯着他,拇指一顶,将剑拔出。 随着青锋慢慢擦过视野,本悬在少年腰侧剑鞘倾出一个陡直的角度,而他不徐不疾地注视着李隐舟的脸,目光隐含了威胁之意:“不瞒先生,某千里来魏都正是为了请先生出手救人,若先生肯应允随行,外头的杂鱼碎兵不在话下,若先生傲骨不屈呢,某也省得开罪了魏王。” 李隐舟行医一贯不计私怨,能用上傲骨不屈四字,可见少年背后势力与他曾有多深的过节。 他回视少年冷峭的面容,眉梢有趣地扬起:“哦?不妨说说是谁。” 少年目光一闪,不加犹豫地答道:“汉太子。” 魏已替汉,如今自称为汉帝的就只有蜀中那位了。 李隐舟眼神渐渐凝止,终在少年不驯的脸上寻到了熟悉的影子:“你是糜芳公何人?” 见他认了出来,少年也不加掩饰,极为爽快地承认:“我是麋照,糜公是我祖父,不过我可和他不一样,你休想戏弄我。” 行吧,李隐舟在心中默叹一声。 这是公仇私怨一起找上门了。 在对方自信满满的目光中,他投以一个束手无策的微笑:“恐怕我已选无可选。” 麋照认可地颔首,十分欣赏对方的上道,更满意魏兵的伏击帮他省去了一大箩筐的麻烦。 他就说嘛。 不必请示赵将军,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待二人一前一后踏出舱门,方才的刀兵与喧嚣都已静于茫茫落雪,唯有无数伏尸仰面漂在夹着碎冰的细澜中,昭示着这里方才发生过一次激斗。 送行的小兵在死里逃生的余悸中起伏喘着大气,尚未看懂这一系列的波折是如何发生的,只见滚进船舱里的李先生踏下船来,一身狼狈凌乱的衣衫碎成丝缕,已然血迹斑斑,但其神色仍淡静随和,目不斜视地朝他们走来。 “有伤亡么?” 小兵愣了片刻,忙不迭应声:“没有没有,他们刚扑上船去,就被远处的弓箭手射成了筛子,我们都安然无恙,先生无事便好。” 李隐舟对其颔首:“知道怎么回报么?” 小兵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他也着实没弄清楚情况。 方才随着先生走出的少年则在河面转了一周,阔步走来过来,将那染血的兵刃与弩/箭丢在他的面前:“军中器械皆有造册记录,让你那废物主子一查便知。” 小兵心气一涌,刚想辩驳,却见眼前略着血腥气的残袖飘过。 那双瘦长有致的手探了出来,丝毫不畏血污地将拾起其中一枚折断的羽箭,放在掌心转了一转。 那染血的断茬也随之渗下殷红的水滴。 他目光怔怔凝视着那枚羽箭,便听李先生平淡的声音传来:“你是安乡侯的侍从,理当护卫安乡侯,这等贼子恐怕是找错了目标,本意是想杀害子建吧。” 不是……那小兵刚想辩驳,这群人明摆着就是冲着李先生去的,便听得头顶低低两声猖狂的笑。 那少年揽着青锋,目光懒懒落在李隐舟手上,笑得胸腔都在微微震颤:“李先生果然用心险恶,我算是见识了。” 小兵犹没懂其中关窍,讪讪地仰头盯着李先生。 李隐舟将手中羽箭掼进他无措的怀中:“你带着这些证物,只管这样告诉你主子,他自然知道怎么呈报陛下。” 这边刚交代完毕。 远处负责截断这场伏击的弓箭手已收了兵甲,迅速集齐。 小兵仍记挂着此行的使命,有些犹豫不决地看向李隐舟:“这是先生的……” 李隐舟以残袖慢慢擦拭手中血泥,目光淡扫过含笑不语的少年,只道:“放心,是朋友。” …… 剑门关内,春雷一滚,丝雨如愁地沾上蓑衣,溅起濛濛的轻烟,又哀怨地笼在人的眉间。 刘备坐于太子刘禅的病榻旁,见病中少年双颊绯红,整个人已烧得形销骨立,无数脓疮挤满在凸起的颧骨旁,使之浑没有半点少年的生气,连半点旧日的模样也看不出来了。 他不由深皱了眉,目光冷沉地落在这个唯一的继承人身上。 对于刘禅,他实在寄予厚望,却不想苍天无眼,令他蒙受这样的病痛。关羽的死已令他痛彻心扉,若亲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向青天,不折不怨。 麋照消息先行,已“请”来了李隐舟,正在一路渡江南下,这倒是算是连日阴雨中难得的好消息。 紧随其后的,便是魏大臣司马懿刺杀安乡侯曹植未果的消息。 一次兵临相府做出血洗之姿,一次是尾随其行意欲痛下杀手,新旧两笔账一起算,就算是魏帝曹丕也不能一味偏私了。 令人玩味的是,曹丕虽因此不得不剥了司马懿督军的官职,将此职暂时安给父亲的养子曹真,却将司马懿又升任为尚书右仆射,加任侍中,将他本已近乎一人之下的地位又拔高了一筹。 刘备有些压抑的目光转向身侧:“军师如何看?” 诸葛亮已年近四十,清癯的脸上已见得丝缕皱纹,但仍比刘备年轻太多。此刻他也将视线落在了魏地的来信上,坦然随意地微微摇头。 “昔年江陵战后,孙权也曾提周郎为偏将军,却未给他都督的实权,魏帝此举,不过效仿前人耳。” 明升暗迁不过古来帝王用惯的路数,找了个篓子将兵权一削,即便聪明如司马懿,恐怕短时期之内难以翻身了。 刘备不置可否地:“可周郎很快就被复用。” 诸葛亮从容地颔首:“那是因为吴乏人可用,鲁肃固然精明老道,但其筹谋终归不对孙权的胃口,唯有锐意进取的周郎深合其意。而今曹丕初立为帝,恐怕正欲安心休养,司马懿这样目光远大的人不是他想要的,更不一定能被他掌控。所以他选择了曹真,曹真,毕竟算是曹家人。” 再厉害的棋子,不受桎梏便只能成为权柄下的威胁。 不管曹丕如何掩饰用心,此举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刘备更在意的是,揭发者正是曹植本人,而这位仁义的安乡侯素来没有这样的心计,更不见得有如此气魄,此刻竟能精准果决地痛击敌手七寸关要,少不得有高人在其背后指点划策。 令司马懿吃了这个哑巴亏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麋照的信上未提及此事。 但偏是在李隐舟出现在魏的关头,他并不信有如此巧合。 目光沉沉落下,穿过那密缝的竹简,刘备看见自己的亲子在病中痛苦地揪着眉,他素来有些嫌弃这孩子的蠢笨,如今却莫名地有些心揪——若是他聪明一点,清醒一些,能说出痛在何处病起何方,或许那一派蜀中的巫医也能有用武之地,不至于病入膏肓,令他不得不着人搜寻隐匿民间多年的李隐舟。 “陛下勿忧。”诸葛亮低低劝慰,“昔年曹操身患顽疾,在他手中都能延寿十余年,想来那李先生是有些办法的,太子必将逢凶化吉。” 想起与自己厮杀半生的老对手,刘备也不免地抚了抚额,神情更显伤怀:“你一说,孤又想起昔年二弟在曹营之中,无论曹操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为之效力,不知他们在九泉相逢,是否会论起孤这个孤家寡人。” 说到伤心处,他混浊泛黄的眼膜微微烁动:“……还好,孤还有三弟,他在阆中整兵,不知过得怎样。” 诸葛亮静静听着,并不插嘴多言。 此刻的刘备只不过需要一个沉默的听众,无人能插足他们三兄弟起于微时的深切感情。 即便是他。 刘备略感伤片刻,迅速地收拾起心怀,眼神在侵昏的暮光中逐渐冷沉下来:“吕蒙杀了二弟,孤便要整个吴地为他陪葬!” 直到这一刻,诸葛亮才平静地开口:“陛下,吴已占据长江防线,我们又痛失关羽将军,一时之间恐无人能替,不如留待后日。” 简单一席话,暗藏玄妙。 若单单劝刘备因战局放弃伐吴,未免会拂了这位帝王的脸面,一句“无人能替”已将关羽鼓吹到了极点,又全了刘备对弟弟的悼念,又给了他一个十分合宜的台阶下,几乎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 刘备感受到这位伴随多年的军师言语中的温存与谨慎,一时也软了心坎:“孔明所言极是,是孤老糊涂了,还是继续整军,蓄势以发吧。” 诸葛亮道:“是。” 君臣二人的一席话刚谈到尽头,遥遥便听得一阵洒脱不羁的脚步声漫至殿外。 “陛下,臣领命回来了!” 少年清朗的声音穿过长殿,回着鸣音。 刘备不由得蹙眉:“没有规矩,该当令他从祖母多加管教。” 诸葛亮缓然一笑:“自古英豪出少年,陛下该高兴麋夫人能有这样的孙辈。” 这话隐约又点醒了刘备糜芳临阵背叛、失了江陵一事,只碍着伴随多年的麋夫人及其背后家族,他才不得不容此人逍遥活着。 这麋照倒是个可用之材。 此刻他已顾不得麋家的破烂账,将手一挥:“传。” 一摞声尖锐的声音回荡在重重殿宇中,有些晦暗的视野中,那道熟悉的声音慢慢步来,规矩地停在了他面前三丈开。 隔了冥冥薄暮,他已看不清此人面目,但那黯淡中的一双眼,仍明亮得一如往昔。 刘备静静地看他一眼,勾起一个颇亲切的笑容:“许久不见了,李先生。” 而李隐舟目光从他肩头擦过,平和的眼神骤地沉下,竟是无视刘备的寒暄客套,径直朝着他的背后走去。 两侧持铁戟的士兵立即作势要拦。 刘备眼神一暗,挥手令他们退下。 李隐舟的指腹已搭在了刘禅枯瘦如竹的手腕上,只觉指下脉搏隐然一跃,尺关处如一颗明星独起,心头也跟着不详地一跳,脸色分明地变化了一瞬。 他就这样久久半跪在刘禅的病榻前,许久不语。 麋照明眼见着了他的神情,一伸手将他的手腕扼住:“怎么了,快说!” “麋照!” 刘备喝令一声,强压着满心的急切,冷冷瞥向李隐舟:“太子如何?” 李隐舟从麋照不甘不愿松下的拳头中抽出手来,目光复杂地落在榻上这个安静忍耐的少年身上。 十余年不见,那个傻傻的、乖巧的孩子,已不复当初的活力,几乎病入膏肓。 他搭下眼帘,难掩遗憾之意:“太子所患,恐怕是血症。” 也即,白血病。 平平的语调,却在众人克制的眼中掀起阵阵波澜。 几乎是同一个刹那,刘备险些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第146章 第 146 章 刘备早料到阿斗罹患的固非常病, 却也委实没有预料病自血起,一时间如蒙雷击,唇角客套的笑容再也挂不住, 只用一种深得切骨的眼神看向李隐舟, 片刻平复心情, 吐出一字。 “说。” 李隐舟收手回袖:“口舌生疮, 发斑衄血, 神昏谵语,此乃热毒炽盛症候,心悸气短,唇淡口干, 脉数无力, 则为气血两虚。太子兼得血症中两种极端之症,是因病势拖延, 想必是宫中御医以温症用药, 治表不治里,反贻误了病情。” 即便是经师徒三代传教医术, 白血病这样致命又罕见的疾病对于方兴未艾的中医医生而言仍旧是一个未曾领教过的命题, 根据表症对号入座地用温症的方子治疗,或许暂且地将发热的症状压制了下去,但长时间的耗损已将少年的身体拖垮, 而今唯一的办法便只有…… 他目光转了一转,落在脸色铁青的刘备面上。 刘备耐心听完他的一席话, 眼神复杂而平静:“孤不谙病症,先生只消告诉孤有没有救。” 他“请”李隐舟来,当然不是为了给儿子验明病因的,见其此刻从容平和的表情, 便知道他必成竹在胸,因而刘备只冷冷起身俯看着他微垂的眉目,接着道:“先生与孤也算是多年的故交,若是太子能转危为安,昔年的旧事孤可以一概不做计较;可若是太子不幸殒命于先生手中,就莫怪孤迁怒你东吴大地,新仇旧恨一块算个分明!” 轰—— 春雷一炸。 青紫色的急电迅速划过天幕,将黑沉的视野照得雪亮,也在这一刻将刘备老来嶙峋的面容勾勒出冷酷尖锐的弧度。 李隐舟的眼膜在这一瞬明而复暗,眸光闪动,轻道:“某有一方,或可一试,不过九死一生,只看太子命数如何了。” 诸葛亮适时地出言调和:“九死一生也胜过必死无疑,还请先生指教。” 窗外的风泼着雨染上窗栏,摧着满屋的灯火摇曳一动,众人的视线屏息无声地落在病榻前的李隐舟身上,只等他给出什么绝世妙方。 李隐舟垂首端看病中的少年,眼睫一眨已无半分异样的神色,只道:“某只消四味药,砒/霜、轻粉、牛黄、蟾酥,蟾酥一味某可自备,其余还请陛下立即搜来。” 除却新加的一味牛黄,这方子竟与昔年给曹操治疗头疾的秘方是一模一样的! 而又除了这一味牛黄,其余的三种药材都是剧毒之毒,足以毙命。 曹操用药十年,所用的方子再怎么机密也保守不住,刘备思来想去,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种看似自残的毒方竟是李隐舟为其续命的玄妙之在,而终有用在自己儿子头上的一日。 可曹操毕竟已死,究竟是毒、是药,只有眼前这人可说了算。 刘备深阖双眼,无数刀光剑影自眼前掠过,最终只留下一道跌撞求步的幼小身影,在他磨去了一切血性与冲动的人生中一步步踉跄笨拙地跟上来。 “麋照。”他缓缓吞吐一口气,末了道,“去办。” …… 随着雷鸣过耳,雨刷一声笼上了邺城的街角,溅起濛濛的水汽,似一重轻烟笼上新柳。 司马懿立于聚散不定的湖波前,看漆黑如绸的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心头也似一阵风雨扫过的狼狈。 圣人千虑必有一失,而他偏偏疏漏了汉中蜀帝这一支奇袭的势力,不仅上百私卫尽歼堤岸,还被对方反咬一口,坐了个暗杀安乡侯的罪名! 新帝对他正怀忌惮,借此举削了他的兵权,犹如肋上剔肉,虽动不了他的根基,但也令其元气大伤、阵痛不已。 “司马公。”陪他看雨的下属已等了许久,此刻终于战战兢兢一抹额上的雨水,回报道,“已打探到了,那吴狗如今正在蜀中成都,是为蜀太子的病情。若是让他治好了那刘阿斗的病,蜀吴之间的芥蒂又少了一重,或许将借机重修故盟,合力抗魏。” 重修故盟。 合力抗魏。 好一笔泯灭恩仇的生死账! 司马懿看着那雨,良久不语。 那下属被兜头的雨点砸着,也不敢多舌。 天边又划过一道银亮的闪电,山川遽然地显露出深邃沉重的轮廓,司马懿的目光平平落在上面,汹涌的心潮却是霎时平复了下来。 “孤暂且势微,不能立即发兵讨吴。可惜……”他缓缓地转过脸来,一双戾气冲煞的眼已尽归平静,如注的雨水顺着削薄阴鸷的鼻峰淌下,划过那淡淡勾起的唇角,更显出冷峭的棱角。 而他语调平平无波,仿佛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说至“可惜”二字,笑容愈发森寒。 “可惜,孤虽不能亲自动手,有的是办法令他们狗咬狗。今天的这笔账,就让蜀汉帝替孤讨回来吧。” …… 仲春的雨绵绵不绝、洋洋洒洒,云雾缭绕的险峻山林中,偶可听见窸窣聒噪的脚步声,三两成群的士兵带着网兜在近水的野地中捕捞着什么,惊惊起沿岸一片蛙声。 “呱——呱——” “去去去,提远些。”麋照瞅着铁锹勾起的网兜里聒噪不休的丑陋生物,厌弃地龇起牙,挥手令那士兵赶紧拿去清洗处理。 等人走远,他嫌弃地拍了拍手上的残液,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端立一旁的先生身上。 李隐舟左手正握着一只他不能接受的小生物,空着的手也没闲着,而是用薄瓦片一搭接一搭在其耳后刮着什么。 他做这道工序时,目光专注,眼神凝然,仿佛手中不是粘糊糊、丑兮兮的癞蛤/蟆,而是要呈给帝王的玉雕漆器,须用世上最细致的功夫精心打磨。 麋照忍不住地提问:“你在做什么?” 李隐舟端首肃立,神情认真:“制取蟾酥。” “我不是说这个!”麋照凑近了两步,目光仔细地在对方脸上转着,似欲找出什么心怀不轨的蛛丝马迹,“先生何必做这样的苦活?交给下人不就是了。” 李隐舟“哦”了一声,极淡漠道:“蟾酥是蟾蜍经辛辣刺激后时耳后所生的浓液,却也是一味毒/药,若制取者手法不熟不慎入了眼耳,还得我再花麻烦救一回。何况这小小一味药也讲究良多,用力小了不得其味,刺破了蟾皮便不能取用,所以……” 不待他一席话讲完,少年线条锋锐的脸已逼至眼前,声音阴沉沉的:“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李隐舟恍然大悟地:“少将军嫌弃这蟾蜍?可知药经上千种名目,花年鱼虫、飞禽走兽,不管活物死物,天下苍苍在我眼中都没有什么分别。” 麋照:“……” 他算是明白了,这人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逗他玩呢! 少年将唇角冷冷扯开一个半笑不笑的弧度:“先生既然有本事帮曹家对付司马懿,想必胆量也不算小。如今何至于为敌卖命,不怕养虎为患,帮你们江东留下劲敌吗?” 李隐舟回看咫尺之间的这张面孔,同样挑起一丝笑:“不是少将军威胁我来的吗?” 麋照被呛得有些说不出话。 他威胁是威胁了。 可你妥协得也太随便了啊! 他本以为这人起码会要求以一纸盟书或一座城池、一道防线换此药方,却万没料到对方来得干脆利落,行动起来更是理所当然。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他不信眼前这人如此软弱不济,心头积聚的疑云越来越深,目光反复在他脸上逡巡着。 而李隐舟长眉舒展,神情淡淡,又闲聊般地补了一句:“将军的天职是上阵杀人,医者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何况太子不过十四少年,恐怕连沙场都没上过,算不上我的敌人。” 麋照可不信这话,眼神愈显刁钻:“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休想在蜀地耍什么花招,否则我便让你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这赤/裸/裸嚣张的敌意,倒像极了早些年凌统张牙舞爪的模样,李隐舟念头一动,眼神忽然有趣起来。 “啊!!!” 空阔的庭院中,忽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 闻讯而来的士兵咔哒咔哒站了两行,挤着脑袋关切地往前一探,却只见自家少主脸色刷白、鼻侧不住地抽动,眼神骇得杀人一般。 而那李先生却是目光从容地回首,在擦身的瞬间从小将军身上取走了什么。 见一众围观群众已露出好奇的目光,麋照将牙一龇,凶狠地嘁了一声,咆哮道—— “看什么看,滚!” …… 收拾完不尊老的熊孩子,李隐舟连日来不太愉快的心情终于发泄出来,踏着轻松的步伐迈入寝殿。 殿门守着个身量颀长的瘦削少年,同样十七上下的年纪,已比咋咋呼呼的麋照沉静许多。 刘禅连日低热不醒,而蜀一直紧锣密鼓地准备鸣兵,分/身乏术的诸葛亮令养子诸葛乔亲自侍奉,也算全了两代君臣的美意。 诸葛乔是诸葛瑾的亲子。 当初诸葛瑾送子入蜀,一为弥补弟弟膝下无子的遗憾,二来也是为了表明自己联盟友好的决心,果决如孙权都舍不得送子为质,而诸葛瑾却一人默默地坚持着,自始至终。 尽管联刘抗曹看上去已经是个不可能的笑话。 白衣奇袭的硝烟未散,曾经的盟约早已浸透了鲜血,谁能释怀? 诸葛乔在蜀的地位便显而易见地有些尴尬,所幸诸葛亮位高权重,旁人也不敢随意指点什么。 他一面领李隐舟步入刘禅的寝殿,一面笑着道:“先生的方子果见奇效,太子已经转醒过来了!” 李隐舟微一颔首,目光落向病榻上的苍白少年。 刘禅已苏醒过来,虚弱地睁开了眼。 这双明亮的眼眸不曾见过战场的残酷,尚未体会过人世间的深仇哀怨,干净得似吴地明朗的天空。 他低低地咳嗽一声,目光软软转了过来。 “好久不见,先生。” 第147章 第 147 章 刘禅能如此快地清醒过来, 都要归功于额外添加的那味牛黄。 在传统中医认识中,牛黄更多用于清热解毒,而张机与李隐舟数十年行医, 发现其有良好的促醒作用,是故用于刘禅身上,果然收得一举两得的成效。 病火稍退的少年瞧着委实有些凄惨, 纵使精汤细米地养着也瘦出一身硌人的骨头, 也是皇家的富足安逸才能强行续命, 换了普通人家早已留不住了。 李隐舟略宽慰两句, 末了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今后的日子会比以前更艰难。” 毒即是药, 药即是毒。 这方子李隐舟三十余年来也只用了两次,第一次是用以罹患脑瘤的曹操,出乎预期地为其延续了十余年寿命, 而这轮岁月的每一天都未尝不是一种比死更厉害的煎熬;这一次用在白血病的刘禅身上,则尚且有转归为安的可能,只是要捱的苦厄不会比他的前辈少半点。 此难之后, 还有数十年踽踽孤独的长途等待着眼前对一切懵懂无知的刘禅。 后人常以刻薄的目光看待这个略显平庸的孩子, 但李隐舟知道病邪压不垮的少年,终有他自己微茫而坚韧的勇气去面对更残酷的宿命。 十四岁的刘禅尚未理解这话的深意,对方眼中的肃重与也超出了认识的范围,然而下一刻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一定好好喝药。” 少年眼中的决心是极认真的,哪怕只是这样一件小事。 诸葛乔倒是松了一口气:“能醒过来就是上苍护佑了, 李先生果然妙手回春!殿下的病好起来, 也能暂且抚慰皇上的哀悼之心吧。” 长江防线已收入吴军之手,此刻东征本就不是上策,刘备的怒讨多少有些意气用事的成分, 若刘禅能在李隐舟手上转危为安,蓄势待战的双方各有一个台阶下,也能暂且放下恩仇、休养生息。 诸葛乔倒是如其父秉性,事其主则谋其事,一心为刘家打算着百年。 李隐舟不觉得此事能如此简单地揭过,却也只道:“血症凶险,还有熬的时候,有劳少主。” 寒暄数句,再复诊过脉,李隐舟也不打算继续打扰刘禅休息,收了药箱便起身告退。 刘禅却是有些艰难地牵开了被角。 病中雪白纤细的手隔空搭上李隐舟的长袖,一条颜色黯淡的红绳醒目地挂在指节上头,显然是刚解下来的。 红绳下悬一枚精致小巧的铃铛,一碰间撞出清脆的响声。 李隐舟接过格外眼熟的铃铛,一时有些怔住:“太子怎么会得到此物?” 刘禅似乎有些累了,动作后细喘了片刻。诸葛乔侍读多年,已摸透他的心事,这一刻也露出会意的笑容:“这是汉中富商进来的小玩意,说是江东甘兴霸借物抵来的凭借,不过皇上素来以德服人,自不愿做这些人情买卖,索性便赏给太子玩了。想是先生合乎太子眼缘,借此物聊表感怀之情。” 倒真是诸葛亮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才,言谈利落而有分寸。 李隐舟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刘禅小时候稚嫩傻气的面孔,想来少年心怀单纯如此,心念的铃铛便作最诚挚的谢礼。 自己和凌统的一桩赌局还未见胜负,却被自己阴差阳错得了先手,这倒有趣。 李隐舟不假客套,大方地收下了这份礼物。 刘禅虚脱地缓过气息,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小鹿似的眼睛有些怯懦、又有些渴望地盯着李隐舟:“先生,我想去庐江看看。” 李隐舟举起的步伐一顿。 庐江近年才歇下战火,想来刘备也不可能放任太子离开蜀中,如今刘禅病重、两国交恶,无论从哪种角度看来,江东对其都是防不胜防的危境。 少年此刻提出这样的心愿,自然不是为了贪图玩乐。 搭在铃铛上的指腹轻轻下擦,划过那古旧残缺的边缘,李隐舟心头越发打定了主意,便转身俯下脸来,仅如旧时对刘禅的承诺时一般,和缓地、笃定地道:“庐江的风铃很动人,少主一定能有见到的一日。” ————————— 一晃三月。 蜀国风光,不比北原辽阔壮美,也不似水乡温柔缱绻,却独占了天地间三分灵动秀美之气。一经夏雨泼洗,环抱的群山苍翠欲滴,绵延起伏的峭岭出云拨雾,若隐若现的山尖挑一抹赤色的朝阳,将渺渺的晨岚染上万丈金光。 作为刘备汉中帝国中心的成都也在苏醒的尘音中渐渐喧嚣起来,哼着腔调起伏的山歌,街上行人踏着悠闲碎步展开一日的营生。 刘禅用药算来已有百来天,在这一日终算是有了好转,少年脸上红肿疥疮褪去,露出原本清秀乖巧的面孔,也终能离开病榻,在搀扶下略走上两步。 这一好消息无不令人振奋。 陪在一旁的诸葛乔却是明显瘦了一圈,衣不解带地侍疾三月,人都憔悴了不少,就连一贯对他不算高看的刘备也少不得有些动容,托着他的手亲自送他离宫回府。 相府距皇宫不远,离市井不太近,左右不过十里路。刘备客气地将人送出了宫门,便心情大好地摆驾回朝了。 却也就是这惯常来去的十里路,今日偏有些不寻常的静谧。 诸葛乔警惕地勒住缰绳,□□骏马似察觉到了什么,有些烦躁不安地喷着鼻息。 也就是这一刹那,四方草丛中,数十带刀的缁衣客蓦地杀出。 雪亮的刀尖直逼马上的诸葛乔! “少主!” 随行的侍从惊呼一声,当即拔刀,掩护着文弱的诸葛乔向相府逃去。 …… 诸葛乔遇袭一事很快传至宫中。 年轻气盛的麋照更是直闯宫廷,拖着李隐舟的衣袖便往外疾走,神色阴沉若积雨的云:“伯松虽未受伤,却在惊惧中不慎落马,恐内伤深重,烦请先生走一趟了。” 嘴上虽说着烦请,手上的力气却半点不饶人,一路扣着李隐舟的手腕将人生拉硬扯到了偏殿。 诸葛乔的侍从还算机敏,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后转头返回了戒备森严的皇宫,一边将此事层层呈报给刘备,一边先知会了与少主较好的少将军。 麋照果然脾气耿直,提枪便走,直截了当将李隐舟“请”到奄奄一息的诸葛乔面前,一枪扫开了面有难色的御医们。 榻上的少年神情痛楚,艰难地细喘,唇色却是肉眼可见地渐显绀青。 人命关天,李隐舟顾不得斥责麋照的出格行径,长袖一挽,搭上诸葛乔的脉弦。 周遭被麋照暴戾一枪拨开的数位御医面面相觑,无措的眼神中也带了点不被看重的不甘——凭他什么大罗神仙,难不成样样都比他们这些老手更强?这诸葛少主明摆着受了内伤,左右不过是用药赌命,还有什么差别不成? 李隐舟搭在少年脉上的手却是迅速一动,揭开他揉着泥污的衣襟,左手成掌盖在诸葛乔微颤的胸膛上,右手指节略蜷,手腕轻压,有力地叩在左手中指上头。 咚,咚。 空气中顿时传来闷鼓般有节奏的声音。 谁也没见过这样奇谲的诊病办法,一时间众人皆擦亮了眼,各怀心思地注目着神色凝然的李隐舟,却见他利落地抬了手,向后一张,只道:“针。” 御医们尚未回过神。 麋照已凶神恶煞地转过脸:“听不见?!” 这才有人哆哆嗦嗦递上了浓酒擦洗银亮的粗针。 李隐舟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了银针,半点也未犹豫地翻动少年的身体,手指在其背上一展,精准地摁住一处皮肉,另一只手立即干脆地下针,自肋骨狭窄的间隙戳破进去。 隐有噗的细声自他掌下微震颤着,轻得如过纸一般。一时间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落在李隐舟紧绷却并不慌张的脸上。 片刻,李隐舟又转手势,将深入半寸余的银针拔出。 明晃晃的日光在针上流溢出一道细细的光泽,众位御医打眼一瞧,毕竟也不是民间装神弄鬼的赤脚半仙,转瞬也明白了过来。 “针不见血,看来诸葛少主未受内伤,想来不过是受惊过度,即将转危为安。” 麋照也松下一口气,嗤笑着讥讽一句:“这会倒个个耳聪目明了。” 这话扎心。 几位御医面上讪讪不语,心头却未服气,这李先生除了手法诡异一点,也并没有十分惊人的本领嘛,诸葛乔未受内伤,那是人家运气好,与你个医生有什么干系? 默默交织的眼神中,却见李隐舟神色愈沉,略狭的眼角沁着薄汗,映出眼中微暗的光。 “怎么?”麋照心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是针未见血么?” 李隐舟搭着眼,目光直直落在气息一线的少年身上,却道:“少主未受内伤,确是幸事,但此刻气息紊乱于胸,有进无出,是故呼吸艰难,若不理会,恐怕命悬一线了。” 诸葛乔的确没有内出血,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激烈的缠斗中又引发了新的问题,便是身形瘦高的青年所常见的一种疾病—— 急性自发性气胸。 而眼前的少年症状凶险,等其自愈等于找死! 此言一出,如惊堂木落,霎时重重震在所有人的心头。 御医们登时忘却刚才的嫉恨,目光断魂般惊惧无措,要知道这可是诸葛丞相的养子,太子殿下面前的红人!若是他真出了个三长两短,他们还有什么活路? 灼灼目光齐齐落在了那位语出惊人的李先生脸上,似是等待他给出一个答案。 麋照没那个耐心,只将长/枪一掼,低道:“你有办法,快说!” 李隐舟回看他一眼,目光徐徐,镇静道:“是,有一凶险的办法,或可一试。” …… 与此同时,大殿之中。 一路匆匆的侍卫终于得以面圣,正想将今日诸葛乔遇袭、逃生又病重的始末呈报上去,却被丞相一个肃静的眼神制止了声音。 此刻,有更要紧的政务等着处理。 刘备席地坐于案前,面前摆着半展的一张竹简,他的手指正搭在微翘起的一角上,本冷淡的眼神在阅看间逐渐明朗起来。 侍卫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来陛下心情不错。 左右麋照已经去拉了那李先生来,这会不过是请上头纠察暗下毒手的元凶,他也按住余悸不定的心情,安静等到刘备注意到他的一刻。 “你是伯松身边的人?”刘备心情正佳,也正愿意多说两句,“说来,孤这封信正是他生身父亲诸葛瑾送来的议和书,也该让他这个儿子看看他阿翁的文采和笔法。” 一旁的诸葛亮淡淡笑道:“伯松能得兄长一二,报以我蜀汉,也便不枉费陛下的垂爱。” 这话令刘备兴致更好,他站直了身,神情轻松:“倒是有什么事,说。” 君臣二人正因吴放下姿态首先求和而言笑晏晏,诸葛家的侍卫自幼耳濡目染主人的气度风华,自不缺这点眼力价,小心谨慎地拣要紧的事交代了,而将诸葛乔此刻危在旦夕的病情一笔略过。 诸葛亮本沉静淡薄的神色,此刻并不因养子的垂危而生变,仅轻轻地蹙起了眉。 刘备倒面露关切,刚想说话。 殿外鼓声雷动传来。 是急报。 仓促的脚步声雨点似的一阵踏来,送信的士兵一路畅通无阻至大殿门口,卸甲之后便急急上前,目光踌躇了一瞬,还是压低了声音对着刘备低语道:“陛下,阆中急报……” 窗外黑沉沉的天空雷声一动,后面的话侍从没有听清。 他只看见刘备那本红光满面的脸,像是被谁凭空甩了一记耳光似的,在一瞬电闪中青白交错,几经酝酿,终沉淀为风雨欲摧的阴沉表情。 “诸葛乔病重?”刘备玩味着侍卫此前回报的话,唇齿间蓦地泛起淡淡的血腥味。而他只是轻蔑一笑,弯腰拿起案上吴来的议和书,慢慢地、平稳地翻至最后一页,将它举过了视线高处。 接着便毫无预兆地将其狠狠摔落在地板上! “噼里啪啦!” 四碎的竹片登时散了满地,诸葛瑾劲瘦有力的字迹横七竖八地零乱搭着,已字不成行、句不成意。 诸葛家的侍卫猝不及防,压根不知道什么事触怒龙颜,更不敢开口再提诸葛乔的病情。 大气不敢喘一个的沉寂中,只听刘备冷冰的声音渺渺从头顶传来。 “他们杀了孤的两个弟弟,还想要孤救吴人的儿子?诸葛乔既然病重,孤便赏他殉葬孤的弟弟,也算保了他的忠孝两全!” 第148章 第 148 章 诸葛乔是在赤壁战后入蜀的。 吴、蜀两家的同盟关系早在湘水分治时岌岌可危, 而关羽的死更是将支离破碎的纽带彻底撕得粉碎。失去了同据长江天线的战略关系,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牵制住刘备东征脚步的原因是,此刻伐吴并非上上策。 白衣渡江近乎兵不血刃, 吴未折一兵一卒便克敌制胜, 于其内实力仍然保存;北原新帝旧主的更替刚刚完成, 正是关门处理家事的时候, 对长江以南的牵制无疑较此前薄弱。 如今其唯一的弱势在于, 三代都督接连退场,任上的朱然年事已高, 后备的将才中难有能与周郎鲁肃比肩者, 更无一人能有独挑大梁收服众心的军功与人望。 利弊权衡,诸葛亮仍建议暂且观望, 北原不会坐看江东霸占着长江继续壮大, 与其亲自出手,不如令魏、吴之间彼此消耗,享渔人之利。 这本是最为稳妥的办法。 而今本与阆中整军的张飞却被歹人杀害,借着他的头颅沿江之下去投了吴! 关羽的死已令刘备肝肠寸断, 而张飞的骤然离世无疑是在他看似刀兵不侵的心上又添一记重创。数十年苦辛倍尝的回忆霎时涌上心头,过往的一切积郁与压抑不住的怨愤在这一刻喷薄而出, 烧成怒火, 以燎原之势烧空残存的理智。 此恨,非鲜血不可浇灭, 不至死不能休止! 他非得灭吴不可! 死寂的大殿中,骤雨敲窗,一声急过一声。 诸葛亮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刘备戾气冲煞的侧脸在接连的闪电划过冰冷残酷的光,这是他伴君十数年未曾见过的血性与杀意, 像失去了鞘的一柄利剑,已无人再可纳住他的冷锋。 但诸葛亮在这一刻仍存冷静。 偏在吴蜀关系微妙的节骨眼上,诸葛乔与张飞先后遭人毒手,一个是吴重臣的儿子,一个是蜀汉帝的义弟,这一切果真只是巧合么? 若能挑起吴与蜀的战争,又有谁黄雀在后? 但他并未说话。 此时的刘备也绝不想听。 一句“保他忠孝两全”撂下,刘备的脸已凝为寒霜,而阶下的侍卫如何能想到,这一回报竟把自家少主推至风口浪尖,成为刘备怒火下的第一个牺牲品? 忠孝两全,这话外的意思便是要举兵灭吴了? 侍卫刚想通这一点关窍,闻音而上的一众卫兵已一拥而上将他拿下。蛮横的推搡中,他竭尽全力地昂首回头,声嘶力竭地呼喊道:“丞相……唔……” 少主毕竟也是您的养子啊! 冰凉的手掌的瞬间掐住他的咽喉,不容他殿前喧哗。 那又高又远的殿堂上,君王背后的帝师鹤氅加身,静立的身影如圣人一般,超然悲喜,无动于衷。那淡薄的目光于一闪的急电中拉得极长极远,仿佛周身的惊涛骇浪掠过,都不足以在他心头掀起一丝波澜。 极理智。 却也冷漠得可怕。 “唔,唔……”侍卫悲怒的声音似一颗吞进深塘的石子,顷刻便消失在了黑洞洞的雨夜。 …… 风雨交加的深夜,隔了数道宫墙的偏殿,此刻却是安静极了。 一众太医围拢在诸葛乔的病榻前,脑海中那根弦胡乱拨着,尚未从方才李隐舟的话中回醒过来。 气积于肺腑,有进无出,虽无血光,却也凶险至极。 他们没亲眼见识过,或者说从未准确地诊断出来过这种暗藏杀机的急症,但也在张机流传于世的几本经典中阅览过其中一二。 未曾想第一次见识就是这般情形。 一时间声籁俱静,唯听得少年将军低沉的咆哮近乎威胁地响起,这一声“你有办法,快说!”没吓到那病榻前的李先生,倒是令围观的御医们心头一跳,默默哀祈这李先生可一定要有什么办法。 麋家是蜀中一等一得势的外戚,麋照小将军要杀要剐几个小人物,不过一句话的功夫。 是以,方才还对李隐舟心怀不满的诸位御医,此刻都用一种满怀哀求的目光看着这蹙眉静立的先生,恨不能跪下扯着他的衣袖求他赶紧说话呀。 啪嗒啪嗒,雨急急地敲在瑞兽蹲踞的宫檐角上,就在雷电闪过的一瞬,李隐舟那冷静而沉肃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 “是,有一凶险的办法,或可一试。”他转眸看向战战兢兢的众御医,语调平平,“也很简单,开口,引气。” 御医们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李隐舟已重新半跪下来,手指搭在诸葛乔鼓胀的左侧胸膛,飞快道:“取我药箱来,备净水,烧滚水,再取浓艾酒一瓶,快去。” 经他催促,已然有些脱力的御医才忙不迭地去办。 好在为了刘禅的病,一应该备的东西都是现成的。不过片刻的功夫,李隐舟提到的物件都摆在了众人面前。 说来也都是寻常物,就连李隐舟那神秘兮兮的药箱子里头也没见什么奇巧惊人的器具。 一众御医瞩目望去,只见他拿出一捆节节相连的竹枝,丢在滚水里重新煮过。那竹枝本就削得锃亮的表面附着细细的气泡,颜色也是烤制过的干净的枯黄色。 李隐舟又拈出雪亮的刀片。 行装有限,衬手的器械少之又少,唯有先以针放出部分气体缓解压力,再做出切口,以竹管引流,用一两日的功夫慢慢渡出剩下的气体。 缺乏现代化的定位设备,要确保少年的安全,就唯有在背阔肌前缘、胸大肌侧缘、乳/头水平线这三线交叉的安全三角内动刀。 剩下的,就全凭术者的手法与经验。 装了一半净水的瓦罐已被封好,只留一个气孔插入竹管,在医疗设施极限落后的年代,这便算是个最简要的单腔引流瓶了。 李隐舟以艾酒擦拭过少年腋下安全三角区的肌肤,右手持刀片,在那被气体鼓胀起来的皮肤下轻轻划下一刀。 几乎不可察的低微气声,在皮肉破开的同时涌出。 也就是这个瞬间,晦暗深沉的雨夜中顿时响起刀兵擦磨的声音。 就在所有人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队身着白色铠甲的士兵已冒雨将整个偏殿的门堵住,瓢泼的大雨砸在他们寒光熠熠的兵刃上,将那冷酷没有表情的眉眼尽数溅湿。 蜿蜒的水柱顺着阴鸷的鼻梁淌下,为首者目光森寒,低低地传出皇帝的命令:“皇上有旨,令诸葛乔殉葬关张二位将军,尔闲杂人等,还不赶紧让开!” “殉葬?” 一石激起千层浪! 偏殿内的众人心头皆咯噔一声,皇上突然要对诸葛乔下杀手已是格外惊人,而这话中隐然传达出的张飞的死讯,则更令人毛骨悚然! 揽枪抵墙旁观的麋照更是将背一直,快步走到一众士兵面前,揪起那率兵者的衣襟,目光同样狠厉地逼视过去:“张飞将军故了?” 毕竟是糜夫人的从孙,那人还是很给面子地答了这话:“将军在阆中整兵时,被部将范强、张达杀害,这二人如今已投向东吴。此仇陛下势必要报,届时诸葛少主恐忠孝两难,陛下仁心,赐他殉葬。” 他的目光转了一转,落在眼神不善的少年脸上。 “能陪葬陛下的弟弟是他的福气,少将军是麋氏的嫡子,一贯被陛下看重,想必懂得忠大于孝的道理。深宫内庭不是您该长留的地方,下官,不送了吧。” 这话既是规劝,也是要挟! 任你麋照素日如何骄横,也万万承受不了陛下的怒火,大家都是奉命办事的营生,就谁也别为难谁了。 麋照一双冷厉肃杀的眼,定定落在雨丝笼罩的肃穆军队上,片刻拧紧了眉。 身后的一众御医却比他更早地动摇起来。 宫廷生变,再好听的名义也盖不住浓浓的血腥味,这不幸撞在事端上的诸葛乔落个好死,他们这些目睹一切的无辜,也难保要殒命此劫! 稍有过阅历的,此刻已面如死灰。 而年轻不经事的后生,也在这一时生出一股浓重的不详预感。 此刻本该被瞩目的少年,却在病榻上轻轻呛咳一声,然而不等心悸的诸人回转目光,一只手已自其胸前平平伸了出来。 李隐舟已做好了切口,视线一寸也未动过地紧贴着诸葛乔的侧胸,只道:“竹管。” 片刻,谁也没有接他的动作。 也无人回应。 刀枪都逼到殿前了,这人还有心思引气救人?只怕是他一身好本事来不及施展,榻上的少年就要凉成一具死尸了! 一时间连持兵的士兵也有些琢磨不透这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李先生,杀伐冷酷的脚步被麋照一枪拦着,却也没敢立刻碾过去。 倒是麋照眼神一震,被唤醒一般,重重将枪杆往地上一掷,音量蓦地拔高:“没听见他的话吗?!” 空气中隐然弥散着对峙的杀意,被堵在殿中的太医横竖没有办法立刻逃生,也不敢先触这小阎王的霉头,唯有听他这话,战战兢兢地以长夹取出竹管递到李隐舟手上。 李隐舟目光专注,混看不见殿外越发浓重的杀气般,将竹管通过切口送至少年体内。 榻上的诸葛乔刺痛地惊咳一声。 李隐舟立即按住他的胸膛,声音低而甚笃:“竹管入体,痛甚刀刃剐肉,但不经痛苦,难愈顽疾,少主万请忍耐。” 已昏迷的少年仿佛听见了一般,眉目拧成深线,片刻竟当真没有再挣扎分毫。 趁着其躯体平稳的一刻,李隐舟动作干净利落,将那竹管深深送了进去。 而竹管的另一头,则已浸入封好的瓦罐中。 噗噗。 气泡破水的声音在气氛凝然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同时也将看呆的众人瞬间唤醒过来,只见李隐舟从容不迫地引线穿针,将已渡出气体的竹管牢牢固定在少年肋下的胸壁上,这才取了洁净的布帛将伤口掩上。 率领士兵的头目已按捺着性子等麋照让开,许久不见其有丝毫的动作,阴沉的脸色再也不见一丝的委婉,按在长/剑上的手有些不耐地慢慢转动。 麋照本紧绷的唇角扬起一丝弧度,眼神愈发炽烈。 不过一战! 就连那病榻前的先生都从容不惊地恪守其位,他一个刀头舔血的将军还会畏惧厮杀么? 这一刹那,那深浸入泥中的枪几乎就要拔出,而对面的士兵眼神却霎时有起了变化,明暗交错的眼膜中隐约地映出一袭削瘦而清癯的身影,在一瞬而过的急电中闪了一闪。 一片空阔无垠的雨声中,麋照只听见背后的一道脚步声自高处而下,不徐不疾地走到了他的背后。 他拔枪的手险些一滑。 对面的人同样有些惊愕地狭起眼,目光越过少年将军紧绷的肩角,落在后方那慢慢步来的李先生身上。 李隐舟刚料理完诸葛乔的急症,手指渐染的鲜血尚未擦净,将一袭干净清新的青衫染上一丝微腥的血味。 而他表情寡淡,面对排布的兵阵毫无紧张,甚至对不速的来客微微颔首算施了一礼,只道:“阁下是奉皇命而来?” 领首的兵长微拧了眉,冷冷道:“是。” “既然是皇命。”李隐舟微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不如一宣,也好令诸葛少主走个明白。” 宣令? 他方才和麋照说的一席话难不成是废话么! 麋照骤然听得李隐舟对其发难,转瞬也想到了什么,福至心灵地跟着补一句:“是啊,口说无凭,你空口白牙说的算什么?陛下究竟下了什么令,令又在何处?” 领兵者几乎呕血。 这两人摆明了在拖延时间! 反正皇上金口玉言,他不愿多生事端,索性将刘备的话不添一词、不置语气地复述了一遍:“陛下口谕,诸葛乔既然病重,孤便赏他殉葬孤的弟弟,也算保了他的忠孝两全!” 末了,冷笑道:“先生这便可以让开了吧?” 李隐舟长眉一蹙,却似听到了个大难的问题。 对面的人眼皮一跳,隐约生出一种要事将生变的预感。 果然,这李先生仍旧寸步不动地挡在前头,神情微带迷惑地问:“可若诸葛乔不再病重呢?” 什么?! 不等对方拔剑发作,李隐舟终于是慢吞吞挪开一步,将背后远处的病榻展给他看:“陛下说的是,诸葛乔病重,赏他殉葬二位将军,可并没有说要杀他以殉葬。眼下诸葛少主已转危为安,还请阁下先回禀陛下,以免误伤无辜。” 兵已至殿前。 难道有谁以为他只是来收尸的不成? 率兵的将领万没料到对方居然在这节骨眼上和他玩起了文字游戏,一时间气血上涌,却偏找不出明面可说的话反驳回去—— 陛下话是那样说的。 他岂妄自改动上令? 久居宫闱的禁军首领目光在雨中愈发阴冷,出发之前怎么也想不到会被这两人耍得团团转,片刻怒意滚上胸膛,堵在干涩难言的喉咙管中,在这刹那几乎咬出一嘴的血来:“你敢耍我?!” 第149章 第 149 章 银灰色的急电从深黑的雨中迅速转过, 将对方本就不善的面目照上一重寂寂寒光,淅淅的落雨砸在坚硬的盔甲上,四溅的冷雾中, 那阴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丝毫不掩饰眸中冲煞的杀气。 李隐舟这便看清了这位架势十足的禁军头目的面孔。 是傅安。 昔公安太守傅士仁的儿子。 一年余前吕蒙白衣渡江奇袭东三郡,一举拿下江陵后,这本驻守公安的傅士仁便比糜芳更麻溜地望风而投了。 可怜零陵太守郝普孤身殉城, 这两个懦夫倒活得逍遥。麋氏本为殷实富贾,又有麋夫人一重裙带关系护身,眼下没了关羽的挟制,此前不战而败的耻辱也便无人敢提了。而傅家就没有一个得势的夫人吹枕头风,更谈不上什么家底,因而公安失守, 转眼就陷入了颓势。 也难怪这傅小将军如此卖力地替刘备办事, 翁娘都是废物, 就只能指望自己削尖了脑袋往前钻。 麋照的脸色一冷,刚欲拔枪, 便听得身侧这人不徐不疾地迈回一步,语气淡淡:“阁下为何觉得某在戏耍你呢?陛下金口玉言固然不容差池,可阁下不妨想想, 诸葛乔此人干系可绝非寻常,处置还须慎重。一来, 他算是吴的质子,古来戕杀质子都免不了被后世口诛笔伐, 此时杀了他,要令天下悠悠众口如何评说?二则,他毕竟是丞相养子, 陛下眼下在气头上,恐未深想这一层,若是因故折了君臣的情分,将军岂不妄为恶人了……” 这话一出,傅安本冷烁的眸光忽暗了一瞬。 他本坚定的意志,也在飘摇如丝的雨中有些动摇。 李先生这话委实诛心! 一席话明面上是望他为陛下考量身前身后名,实际上是提醒他诸葛乔的复杂地位,奉劝他轻易不要做了他人手中刀俎。 要知这诸葛乔身兼吴之质子与丞相养子两重身份,杀了他,于外是得罪了吴大臣诸葛瑾,更是触了孙权的霉头;于内,他毕竟是丞相十数年悉心抚育的唯一养子,情分岂同寻常?最要紧的是,陛下心思深沉,难道当真就怒不可遏,以至于半点没想到这些利害关系? 恐怕一旦等陛下“冷静”下来,自己这个染血的刀俎,就要引颈自戮。 如此反复思忖,一时间冷汗淋漓而下,今天他能为陛下手刃吴人报关张二位将军的血仇,明天等陛下后悔了,谁又来替丞相报仇?这笔账算来算去,只能是他这个刽子手成为君臣博弈间的一枚棋子,随时都可能被推出去顶罪! 至于陛下话中指示不清的“病重殉葬”,究竟是盛怒之下脱口而出,还是在心中早有铺垫,已不是他这个小小禁军统可以琢磨猜忌的。而眼下事有生变,李先生竟妙手救回诸葛乔得性命,无疑是给了他一个正儿八经回禀请示的借口。 到时候是杀是剐,还得悉听陛下的旨意,自然也就推罪不到他一个小小的执命者身上了。 想到此处,他冷然若凝的目光顿时生出一分余悸的虚脱,看向李隐舟的视线,也隐然有些松动和友好的意思。 方才他令自己复述一番陛下的旨意并非是为了胡搅蛮缠,而是在点醒他小心这里头隐埋的祸患,不管他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一定要保下这诸葛乔,此刻于他都是友非敌! 麋照听完李隐舟的一席话,也几乎在同一个瞬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一时间倒不由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果然,这人不过套了个纯良温驯的壳子,老狐狸的尾巴藏不住! 可他也未想通彻的是,他这么费尽心力救回诸葛乔,甚至不惜赌上性命置身险境,难道只是因为伯松是吴大臣的儿子,是他们江东的子女? 乱絮般的落雨急敲,傅安的表情早已不似方才晦暗无常,甚至还轻轻笑了笑:“既然先生这样说了,末将少不得回禀丞相与陛下,烦请先生长留此殿,以免诸葛少主再生意外。” 他目光冷冷转过麋照的脸上,眼神森然警戒他不许多事。 麋照再跋扈也是有个度数的,将枪一收入怀,依旧雕塑似的护在殿前。 李隐舟搭下眼帘,目送这不速的来客转身没入凌乱的风雨。 …… 隔了莫深的大雨、林立的红墙,人影阑珊的正殿中烛火明明,耀眼至极的光线将年迈的帝王额上的每一根皱纹都照得毫厘毕现,也在他疲惫垮下的眼角旁投下寸许看不清的暗影。 诸葛亮还未如素日一般离开皇宫。 此前,他与赵云一直反对伐吴。但在张飞死于阆中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便再未开口劝阻此事。 不管此事究竟是吴在大胆寻衅,还是魏刻意在挑唆,总有一方要承担下这份怒火。两害相权,也许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向昔日的盟友伸出刀戈。 尽管这也只是中策。 他目光落在眼前的地图上,从容不迫分析着:“吴已占据了大半长江防线,他们以水师见长,我军当避其优势,尽量避免水上遭遇。三峡地势险要水流湍急,对方难以伏击,不如从此切口大军直进……” 诸葛亮平静分析的同时,刘备低垂的视线透过斜挂的冕旒,沉沉看向这位伴随自己十数年的军师脸上。 和衰老的自己不同,刚过四十的诸葛亮尽管瘦削,但仍显得清癯,平和的眉眼在灯火辉映下难免显出细细的皱纹,可放在丞相这个职位上,又显得很是年轻了些。 想起请他出茅庐的那一年,诸葛才二十来岁。 和已阅尽沧桑的自己相比,他在岁月上实在富余太多。 这一不大起眼的差异经过了十余年南征北战的创业,在这一刻竟清晰得令人后怕。 视野的余睱中,那明晃晃的烛炬已烧至尽头,垂下累累红泪,堆积在擎灯的朱雀青铜盘上。傅安的身影刚好出现在灯后模糊的光束中,毕恭毕敬地等着帝王的通传。 刘备深阖了双目,掐一掐泛红的眉心:“办妥了?” 诸葛亮轻而平和的声音顿时停住。 傅安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所见老老实实地回报上去,只略过李隐舟的有心提点不讲,粗粗描述了一番诸葛乔起死回生、自己未敢妄自动手的事情。 末了,小心翼翼地抬着眼眸:“陛下,诸葛乔已不复病重,这殉葬一事……” 刘备额间的手指一停,深闭的眼帘微张开,一双通红至极的眼中霎时映出森冷的光,在这瞬间显得极为阴沉。 于此同时,急电一闪,傅安只以为自己看岔了,又忐忑地将头埋下,静静等着刘备的旨意。 不成器的废物! 刘备不由以目光冷冷揣出这年轻的小将心头所想,无非是害怕来日旧事重提,这桩冤案就落在了他自己的头上。 兵都到了对方殿前,只消灭口干净,谁可分清诸葛乔究竟是病死还是遇害?如今竟向他要起了旨意,难不成这竟是要把脏水泼回自己这个皇帝了! 可知自古为人鹰犬者,爪下少不了沾些血泥,否则凭什么从一众人才中独得一份恩宠?就这样畏手畏脚的怕事之徒,和他父亲一样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庸才罢了! 难不成他身旁就这样乏人可用了? 一瞬的急电从脸上撤下之后,明亮的烛火重新盖上刺痛的眼膜,一派柔暖的视野中,诸葛亮孤寂的身影安静立在案前,片刻未曾置喙。 刘备有些疲倦地勾起唇角。 是了,他这位军师素是运筹帷幄、无往不利,最懂得他的心思。即便是事关其唯一养子的生死,在国家大事面前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太上忘情,莫过于此。 可普天之下当真有如此圣贤,不为己,不为亲,兢兢业业这半生,不意汲营,只为酬三顾之恩? 他将怒火泼向诸葛乔的时候,未尝不是有意在考验自己的丞相、军师,可真当对方如其所愿舍小顾大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安心,反生出一种更深的隔阂与畏惧—— 待他百年以后,诸葛亮会是下一个周郎,还是曹公呢? “陛下……”见他片刻不言不语,傅安又轻轻地昂起了头,低声提醒他快做决断。 却见刘备眼中情绪慢慢消退下去,只似累极了般道:“伯松眼下是什么情形了?” 傅安心头一跳,委实也没想到刘备要细问诸葛乔的病情,而方才他被李隐舟一席话提醒得冷汗涔涔,压根没顾得上亲自看一眼病榻上的情形,被这样兜头一问,反支吾着说不出话了。 刘备似料到他的反应,也只冷笑一声,将目光转向了静立不语的诸葛亮,叹道:“伯松毕竟在军师膝下多年,还是你去亲自看一眼吧。” 傅安听得这话,隐约察觉到君臣之间古怪的气氛,却也不敢置喙什么,只退至一旁等着丞相的回答。 诸葛亮从满盘布局的地图中抽回视线,只道:“是。” …… 经一来一回地折腾,天也大亮了,漏了一夜的大雨此刻淅沥缓了下来,顺着圆钝的屋檐上淌下,滑过视野,溅起一地濛濛的水雾。 诸葛亮躬身立在养子的病榻前,轻轻摩挲着他胸侧的竹管,轻轻地问:“就是这竹管救了他的性命?” 经一宵的引流,诸葛乔面色已好转不少,李隐舟这才略歇一口气,道:“是,少主的急症起于肺腑,气积于胸,有进无出,因此挤压胸膛,越难呼吸。唯有从他胸侧破开小口,以竹管引出其中气体入水,等积气渡尽,人也自然转危为安。” 诸葛亮其实并未问他始末,但李隐舟仍简略与他交代清楚。 竹管的末端入水,瓶口封住,一为隔绝污染,二也为防止气体倒流,这样最简单的单腔引流模型就起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 诸葛亮虽不精医道,但也在卧龙坡时也曾兼攻诸子百家,一眼便能看出其中门道。 他二指搭上诸葛乔的脉象,果觉其搏动有力。 “多谢先生,如此孤也可回禀陛下了。” 李隐舟抬了抬眉:“丞相此乃只为回禀陛下么?” 诸葛亮唇齿张开,刚想笑一笑,掌下温凉的手腕却稍微动了动,搭下的手指反脱力地牵住他的。 病榻上的少年,不知是否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半梦半醒间微张开了眼,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诸葛亮从容的神色凝固片刻,眉头轻轻一跳。 少年却对自己遭遇的一切浑然无知,只越发用力地扣紧了他的手,轻声梦呓着:“……父亲。” 第150章 第 150 章 外头的雨声噼啪不绝, 诸葛乔微弱的呻/吟听起来格外微弱。许是胸侧痛得厉害,他皱着汗津津的额头,眼睫都粘成一片。 诸葛亮侧坐在榻, 掌中是养子蜷曲的指节。 少年的手握得那样紧,好像将仅剩的力气都用来挽留什么一般。 他也微顰着眉:“怎么还像是很痛的样子?” 李隐舟掀开诸葛乔的眼皮瞭一眼,那苍白的眼睑比昨夜已好了许多,确是转危为安了。 可痛也是当真痛极了的。 无麻醉的胸穿疼痛程度可达九级,仅比最痛苦的分娩轻那么一点, 更何况原始的工具粗糙简单, 少年整夜忍受的苦楚可想而知。 李隐舟搭下手,照实以告:“昨夜少主病势危急, 委实没有时间再多用药,情急之下才用了这个办法, 难免有些皮肉之痛。不过,也非得经历开胸之痛, 才能引出淤塞已久的浊气,否则顽疾不去,拖累下去也是要命。” 顽疾不去,终损性命。 诸葛亮听他平淡道来昨夜的凶险,沉静的目光随着渐亮的晨曦一同落在少年苍白的脸颊上,出神般不语。 片刻,他将手抽出,重新握于宽厚的鹤氅袖下,只道:“孤明白。” 看过病中的诸葛乔,诸葛亮不多留恋地起身告辞。 他前脚刚离开,麋照拖着长/枪便跟着一块请罪去了。 麋氏荣宠不衰,正是因其一族能时刻记着能混到这份荣宠的原因, 麋小将军固纨绔了些,对祖父的话仍记上了心。 但此刻的刘备显然没有料理这些小事的心思。 这一夜他也未曾好睡,血丝蛇纹般布上白翳点点的眼瞳,刘备垂手撑于案上,宽大的衣袖滑过一片蜀中的地图,手指定定落在窄而陡的长江流线上。 麋照便很识规矩地闭上嘴。 这会还轮不到他说话。 刘备侧目看了二人一眼,神色已平静许多,唯通红的眼角描出最后一丝岁月不能磨平的棱角,透出久久不能平息深浓的恨意。 出口却是极冷淡的:“丞相看过伯松了?” 诸葛亮道:“是,李先生所言不假,伯松已无大碍。” 没有大碍,要杀要留便是个问题。 刘备以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同样一宿未眠,诸葛亮的面色也略见苍白,这份憔悴掩在白茫茫的朝阳中,并不见出太大的表情。他徐徐道:“以臣之见,乔不可杀。一来,他是吴大臣之子,杀之,我们便失去了道义上的优势,出师不再有名。再则,家兄为人端正,素性宽仁,一直竭力促蜀吴之好,仁德之名胜过臣百倍。若迁怒于他的儿子,会折损陛下仁君之名。将军已然辞世,殉葬终不过是告慰生者,但于眼下时局有碍,还望陛下慎思慎行。” 他的语气平平如常。 仿佛谈论的不是养子的生死,而是一介公事公办的政务。 麋照此乃一为请罪,二也同样是想趁机为诸葛乔说上两句好话,未想丞相竟先起了这个头,直截了当驳了陛下的旨意。 他目光不动声色地转向案前的刘备。 初升的晨光在他没有表情的脸部线条上镀上一层冷光,刘备袖在衣袍中的手似乎慢慢握紧了些,将铺在案上的羊皮图纸抓得微动了一动。 麋照心头一跳,正打算帮着圆场两句,便见刘备深纳了口气,叹道:“说来,伯松也是你的养子,你膝下仅有他一个,昨夜是孤气恼上头,没有顾及你的感受。” 麋照这便微微松了口气。 不管陛下要用什么台阶下,总归是愿意放过诸葛乔一码了。 诸葛亮躬身谢过,又道:“东征一事……” 刘备目光重新回到战局上头,眼神霎时间阴冷下来:“伯松年少无辜,孤饶便饶了,可那吴狗绝无好心!得了湘水以东还不足,竟趁着二弟北伐的关头背袭荆州,得了荆州,又害孤三弟……只怕孤不东征,就要等着成都相见了!” 他眼神愈冷,握着地图的手愈发用力地抓紧,身前的铜案也跟着在掌下巍巍一颤。 令人心惊的沉默中,周遭一圈侍从已齐刷刷折下双膝,战战兢兢地伏跪于地,恨不能将头埋进石板里。就连上半夜还在耍威风的麋小将军也将一身戾气全数收敛,老老实实地垂首屏息,等着丞相规劝陛下。 刘备的视线从一众黑压压的颅顶掠过,转眸看向诸葛亮掩在熹光中的面容,定定道:“丞相既怜惜养子,当可体谅孤对义弟的情分。” 麋照心口顿时咯噔一声,继而明白过来陛下缘何突然轻易地改了态度,看来东征一事已是板上钉钉,只是以丞相智谋,不可能未料到这一步啊…… 殿外雨已停了一阵,唯有瓦片上残留的水滴时不时滚下檐沿。 晴光潋滟在宫檐伸出的一角,诸葛亮往前迈了一步,有些模糊的神色蓦地郑重地拉成严肃的线条,唇角沉沉压着,丝毫不见寻常谈笑风生的轻松之态。 他将广袖一拂,折腰跪下,抬颌仰看着殿上的刘备:“臣也正有此意。” 刘备沉重压下的眉微讶异地扬起:“丞相之前一直都不赞许东征……” “一直以来魏强我弱,若我们再与吴为敌,处境将会十分困难,因此臣一直认为不该正面与吴冲突。”诸葛亮目光雪亮如洗,沉道,“但如陛下所言,争端已起,不进则退。故,臣以为可伐吴。” 东征的战略意义并未有实质改变。 但在张飞之死的催化下,他们不可能再窝囊地按兵不动,魏与吴必有一方要与蜀中交恶。 而如今连损关张两名大将,再无人可以担当北伐的重任。 两权相害,则唯有捡软柿子捏。 剩下的话不需出口,与他搭档了十数年的皇帝很轻易便能从他明锐的眼神中读出更深的用意。刘备混浊的目光微动,半晌道:“好!既然丞相也赞许孤的意思,孤便御驾亲征,亲自为二位弟弟报仇!” 闻言,诸葛亮覆手在额,沉沉一拜,再抬额时,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恳切真挚。 “而今太子病势刚愈,朝中无可代政之人,陛下千金之躯,实在不宜亲自赴险。若陛下不弃臣寒微之身,臣愿领兵征讨,为陛下讨两位将军的血仇。” 话音刚落,麋照才放下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陛下因诸葛乔一事,恐怕已经对丞相起了疑心,如今既已求下了养子的性命,服个软避其怒气也就罢了,还要向他索要兵权。 陛下未必肯,更未必敢啊。 何况丞相之职已极文臣之首,再领督军,岂不与之前野心毕现的司马懿一般?且不论天下悠悠如何猜度,于君臣之道,这已经是个绝不能踩的大忌了! 刘备的目光犹豫了一瞬,旋即抽身从高处走下,亲手将诸葛亮扶起:“太子再不成才,尚且有你这个丞相辅弼,若是孔明有个三长两短,令孤日后有谁人可问?再者血债血偿,孤一定要亲手为二位义弟报仇!” 言辞恳恳,但不容反驳。 一侧的麋照默不作声,一双手却早拧出满掌心湿冷的汗。 他目光死死盯着诸葛亮有些苍白的嘴唇,手指克制着将动未动,像是生怕他会再直言犯上一般,随时准备出手拦住今日不太寻常的丞相。 诸葛亮在刘备的搀扶下慢慢起身,躬身轻拍了拍膝下的尘埃,才直身道:“蒙陛下偏爱,臣定竭尽所能辅弼太子,不令陛下失望。” 他的神情克恭克谨,而不卑不亢,庄重沉肃一如往昔。 偌大的宫殿,片刻静得深潭一般。 “好!”过了这隐晦而静谧的刹那,刘备终于露出笑容,欣赏地颔首,“孔明真乃孤的左膀右臂。” 一个好字,麋照紧绷至有些僵硬的手臂终于放了下来,待刘备欣慰地回到案前,君臣二人重新合议起东征事宜,他粗告了声退,提枪便往偏殿走去。 也正在这时,李隐舟掩上诸葛乔胸前的衣襟,从容不迫道:“积气尚存,等十二时辰后便可拆卸竹管,先照我这方子去熬药。” 暑热的天气忽晴忽雨,引流的管道留置体内过久极容易引发感染,估算着最快的时间,李隐舟和其他御医交代了下去。 话音刚落。 在他漫不经心扭头的瞬间,一柄银晃晃的□□不打招呼、不闻风声一掠而来,冷冷地横在他的眼前,拦住去路。 少年的声音更是凉飕飕的:“我说先生怎么如此配合,原来是借口救人,意欲挑拨离间!” 李隐舟打量麋照黢黑的脸色,约莫能猜出殿中发生了什么,不由好笑:“某就在这偏殿寸步不出,又能有何作为?” “你的本事可大得很!”麋照声音压得极低,“你是吴人,必是早知道张飞将军将遭你们毒手,刻意挑了伯松下手,再佯装善人,逼得丞相开口求情,好令他失信于陛下。此等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可真就是莫须有的罪名了。 李隐舟往后一歪,坦然回看他怒气横流的双眼:“‘请’某来蜀中的是将军,非拉着某要救伯松的也是将军,怎么这笔帐就算到某头上了呢?” 麋照气得咬牙:“你少狡辩,别以为那些肮脏下流的勾当能瞒住所有人!” 李隐舟不为所动,甚至轻声笑了一笑:“既然小将军言之凿凿,大可以向陛下揭发某。” 麋照却冷笑一声:“你别想诓我,若是令陛下知道有人费这样大的功夫挑拨离间,只会更忌惮丞相。” 要是令刘备知道旁人畏惧诸葛亮的才智远胜过他,甚至刻意挑拨只为防备诸葛亮从军而行,恐怕那位心思深沉的陛下只会想得更多。 小兔崽子还挺聪明,不好骗。 就是心眼偏得厉害,不肯正目看事。 他眼中只见蜀吴之间数年的龃龉,却不见北原之狼凶视眈眈,真正使了离间计令两家彻底反目的,此刻估计正摇着羽扇笑得合不拢嘴。 想起司马懿那得逞的眼神,李隐舟唇角泛起一丝恶劣的笑容。 自己顺势而为救下诸葛乔的性命,也终算是破坏了其计划的小小一角,只可惜恐怕司马懿和刘备都没有料想到,这一点不起眼的变化将会引起怎样天翻地覆的崩盘。 见他笑得猖狂,麋照更是怒火中烧,恨不能一枪杆子戳死这面慈心黑的医夫子。 怒气腾空,手中的枪险些往前一滑。 紧绷的肩头却在这时被一张瘦而有力的手掌牢牢按住。 诸葛亮的声音在身后平平响起。 “东征在即,麋将军还是速去打点行装吧。” 第151章 第 151 章 诸葛亮出现在这里, 着实有些出乎麋照的意料。 为了伐吴一事丞相已目不交睫地忙碌了许久,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也该收手歇一阵了。 他顺着袖袍间的日照扭过头。 丞相是孤身而来。 积年不变的旧氅压身, 越发显出清癯骨骼,瘦如松竹。那纹丝不乱的高髻服帖压在下纶巾下, 鬓角已染上霜白。 明明是这样规行矩步、毫厘不僭的一个人,陛下为何要防着他? 麋照目光落在后头,拇指按动, 慢慢收了枪。 把所有的不忿都迁怒到李隐舟身上不算是君子作风, 他心知肚明。 挑拨归挑拨,君臣之间若真无一丝罅隙,谁又能撬动分毫? 仿佛听见少年心头一席小声的嘀咕,诸葛亮深静温和的眼微搭下, 朝他宽和一笑:“孤来接伯松回府,你彻夜未归, 府上也该等得焦急了。” 麋照怔一怔,这才想起他无召长留宫中终不合礼数。 眼下刘禅和诸葛乔都已脱险, 又有丞相亲自来接,麋照料想这李先生不能再兴风作浪,吃人似的冷着脸瞥他一脸, 提枪便阔步走去了。 小阎王一走, 诸葛亮道:“伯松好些了么?” 其实他一来一去间也不过半日的功夫,病榻上的少年又能好到哪里去。李隐舟打量着他, 那平静随和的神情并未变过,像是在水滴石穿的年岁中习惯了中伤的滋味,在任何时候都不惊以波澜。 可在诸葛乔的病榻前,他从容的身影掩在光中, 显得那么瘦削而薄弱。 这一刻他不太像那个无所不能的智者,反有些世间凡人的庸俗。 李隐舟很想劝慰两句,然而想了想,只将搭脉在诸葛乔的腕上,垂眸细思片刻,淡道:“少主气息匀稳,很快便会醒来,丞相可稍事歇息,待日落后某替少主缝合伤口,再回府上疗养不迟。” 刘备金口已开,一时半会也不会轻易变动,如今宫内算是个安全的地方。 诸葛亮侧身坐在了少年的榻前,伸手将他的手腕握住,放心般笑了笑:“先生见笑了。孤膝下无子,兄长将自己的孩子交给孤抚养,孤一开始并不答应,政务都忙不过来了,哪有时间教养孩子呢。” 何况以子为质,时刻都有被迁怒的危险,今日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但养着养着,却也养出了感情,无法割舍。 诸葛亮顿了一顿,低道:“昨夜,多谢先生出手相助,否则孤真不知以后如何面对兄长了。” 李隐舟的那点算计,想必是瞒不过诸葛亮的眼耳,此刻听他认真而低缓的声音,不知怎的,李隐舟忽想起了师傅在的时候,心头有些泛酸。 人活于世,谁又能免俗? 诸葛亮未必棋输一着,他是智者,但非圣人,也有人伦之常,放不下骨肉亲情。 李隐舟低道:“丞相不怪某?” “没有你,伯松便只能死。”诸葛亮展着养子的手,拿锦帕擦去他掌心的细汗,语气平淡,轻轻地道,“何况陛下忌惮孤也非一日两日,伯松是无辜之人,不该成为孤揽权的祭品。” 他说得这样透彻,李隐舟不由一愕,忍不住问:“丞相不怨陛下?” 诸葛亮在膝上慢慢地搭着锦帕,抬首看他,反问:“昔日周郎攻下江陵,吴主令其长驻南郡,周郎又是否有过怨言呢?” 当年孙权令周瑜驻兵留守,一为战后修养,二也为重新布置防线,牵制周瑜的兵权。 自赤壁战后,李隐舟没有见过周瑜。 但从那时张机转告的表情,他知道公瑾应是无怨无悔。 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一个帝王更注定要踩着无数棋子上位。能做帝王的人,生来便要无情,便要寡义,又要手不染血足不沾尘,以孤独之身,度人间百年。 世人看诸葛,常赞其忠诚,叹其痴傻,分明怀帝王之才,却终无取代之心。可这一刻李隐舟明白,诸葛亮只能为相,为臣,为人手中棋子,而终不可能取代刘氏。 太看中情义的人,注定做不了皇帝。 和风掠过窗外竹林,引来潇潇落叶拍窗。一片极静极深的沉默中,李隐舟想起了什么,忽也一笑:“所以丞相要请兵东征。” 若成,诸葛亮亲自领军出征,或许还能以一身才智积极应变,挽住狂澜。 若不成,他已将野心与胆量示于天下悠悠,便可替刘备洗去凉薄猜忌的恶名。 诸葛亮只用那锦帕擦着少年苍白濡湿的脸颊,表情淡如止水:“或许,这场仗早就该打了。” 李隐舟并不清楚他这个“早”,指的是吕蒙白衣渡江时,还是更早之前湘水分治之前,但数年的往来纠缠,两国之间的恩怨早已不是个人的力量可以分解。 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过去种种,唯有令一场大火燃尽,焦土之上,终将迎来新的时代。 轻风吹斜了竹梢,无数闪动的光点投在诸葛乔苍白的脸上,少年眉心在不住地照射中微微抽动,终于用力地掀开了眼皮,用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眼神看着对坐不语的二人。 诸葛亮的手微微一停。 “父亲……”诸葛乔急着想要起身,被李隐舟眼疾手快地按下。 他稳声道:“少主胸中尚存竹管,暂时不可动作。” 临时用的竹管比不得现代化的引流管柔软坚韧,为保安全,李隐舟决定先对其拔管封腔。 这次加用了华佗改良的麻醉药剂,拔管过程异常顺利。 李隐舟慢慢舒开一口气。 诸葛乔下巴抵着颈窝,拧着眼看着胸侧染血的伤口,心头仍有余悸,想到突然杀出的黑衣人,不由又有些急切:“父亲,袭击的人恐怕不是吴人,是……” “孤知道。” 少年的话被打断。 诸葛亮放下手中的锦帕,手指搭在少年发凉的腕上,沐着拂面的宵风,轻轻地道:“都结束了,和孤回家吧。” …… 刘备很快整军而发。 快得甚至出乎了李隐舟的意料。 张飞的死讯是六月才传来成都的,而刘备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便调集了四万兵马。在这个信息极端落后的年代,这是一个迅速到有些草率的速度,要知大军之前粮草先行,这样大规模的军事活动,一应的军需准备起码都要三个月以上。 即便早有东征的准备,刘备行军的步伐也稍显得急切了些,但在怒火的驱使下,他已等不及。 一刻也不能迟缓。 大军离城的前一夜,李隐舟被诏至大殿。 灯火辉煌的掩映下,刘备一身的铠甲泛着森寒的光,他自高处俯视曾践踏过他尊严的这人,唇角噙了一丝冷漠的笑意。 “听说,赤壁战前,你曾与魏相预言过我军的胜利。既然你有卜卦算命的本事,孤倒很想知道,你如今又预见了什么。” 听谁说的不言而喻。 司马懿这一手诛心杀人心眼忒黑。 李隐舟搭着眼帘,神色淡淡:“某一贯提壶行医,只救命,不断命。” 年迈的帝王眼角微垂,神色在重重交错的灯影中显得有些阴鸷,以一种冷酷而玩味的眼神注视着他的面容。 他冷冷扯开嘴唇:“你已尽忠于蜀多时,还以为孙权小儿会厚待你么?只要你老实告诉孤,日后千金马,万户侯,孤尽可许你。” 开出的条件还挺宽裕。 比起昔年黄忠给的抠抠索索的十两金子,刘备算是很大方了。 李隐舟当真托腮正经地忖度片刻,很快决定答应这个肥差:“既然陛下如此诚意,某也可稍透天机。” 刘备慢慢步下高阶。 他停在最后一阶上,略俯身靠着李隐舟的侧脸:“说。” 李隐舟也不再推诿,手指一动,推演道:“陛下自创业以来,数次失败,然而不馁不弃,终成帝王霸业。可这一次出征就不同了,您不会像以前一样失败……” 说话间,他看见一丝得意而陈杂的笑浮在刘备的唇角,那深幽的目光在灯火中闪了一闪,满怀壮志。 他极为客气地回以一笑,继续道:“您不会像以前一样失败后再起,您会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咔。 刘备那本搭在身后的手,霎时间爆出一声关节捏响的声音。 他本松缓的目光,也在这瞬间变得阴冷至极。 李隐舟含笑看着他:“陛下还想听更多的么?” 刘备目光深而冷地刻在他脸上,像是要用目光将他拆骨吞肉地活剐了,又像是想看出这皮肉下藏了什么祸心。 片刻,他紧绷的视线收了回去。 淡漠的唇角重新勾起一丝阴沉的弧度。 “你在激怒孤。”他轻笑,“可惜,你这样的人,孤见得太多了。” 他这一生蒙受过的打击太多,刀光剑影未能磋磨他的心志,只言片语又如何能击垮他的意念? 看着壮志满怀的刘备,李隐舟同时也在心中道了一句可惜。 若是他真信了司马懿的话,相信自己的预言可以成真,一场残酷的战争或许本可以避免。 而今一切都已不可扭转。 他道:“陛下既不信命,大可不听命。” “的确。”刘备冷冷转过脸。 他将袖袍一展。 哗一声,拍碎静空。 “孤不仅不听命,还要你从军而行,看着孤如何逆命!” 刘备要他从军未必是因一时意气,更多恐怕是忌惮后院起火。 这一刻,李隐舟看不清刘备的神情,唯能看见那沧桑的侧颊被灯火勾勒出的深而阴沉的轮廓,他的眼中只剩怒焰熊烧。 走出殿宇时,李隐舟的一颗心还扑扑跳着,万没有想到,在赤壁辉煌的一夜后,他还能有幸见到另一场不灭的大火。 即便是死,也不算很亏。 他心头划过一丝自嘲的笑意,抬头见蜀中重山顶上黑沉夜空。 今宵无星无月。 唯有万里的重云遮蔽天穹,任狂风揽过,掀起怒涛。 第152章 第 152 章 大军次日启程。 一晃在蜀中已呆了半年有余, 刘禅的病日渐转归,李隐舟改了药用剂量,趁着出发前的清早在小药房和御医们只会一声。 砒/霜、蟾酥和轻粉都是毒中之毒, 每一分的量都须精心算过, 丝毫不可出差池。李隐舟垂手摆弄着铜秤, 不吝所学, 将此方的玄机一一交代出来。 御医们自认技不如人,自觉打了下手生火烹药。 等最后一碗汤剂熬出了炉灶,麋照也领着人三催四请地拿人来了。 少年面色漠然不带一丝表情, 唯一双眼鹰隼似的钩直落下, 严密地盯着那热气扑滚的药炉, 生怕这人临行前再捅出什么娄子。 李隐舟正好收工,手腕施力, 不动声色将掌中的药材压进袖底。 这背后的小动作,麋照未曾看见。 倒是端着碗的御医眼尖瞧见了,此前在医药上被李先生两次压了一头,不敢再声张出来,怕问出什么丢人的话。 等人走后,才自顾自地嘀咕起来。 “不是说牛黄是拿来促醒的么, 太子人都清醒如常了, 李先生还拿牛黄做什么?” …… 琐事办得妥当, 紧急调齐的四万大军肃穆列于城下,目光随着城墙上的帝王,在仲夏炽烈的阳光中微微烁着。 御驾亲征,不由令人激荡。 拔剑复仇,更是男儿所向! 随刘备在四驾的车马上俯身看去,浩浩汤汤的大军甲光粼粼, 黑压压列在城门,如一条乌鳞巨蟒,有摧山吞河之势。 李隐舟目光转动。 诸葛亮阵前的身影飘然独立,似骇浪中的一叶枯木,衣袖浮沉,步履孤寂。 他在和左营的黄权说些什么。 送别的军鼓催起阵阵号角,诸葛亮的声音渺不可闻。在冲天的呐喊声中,大军拔营而起,沿江东下。 四万大军,以二十万的名目出征,沿途又收揽了沙摩柯等蛮将,编成整整五万精锐,以雷霆之势直逼两国交界。 一瓢秋雨过后,天气迅速转凉,蜀军浩浩荡荡抵达巫峡,在巫峡口岸三十里前暂且停下了步伐。 峡口分吴蜀。 吴军边线的驻军就在巫县之中。 巫县自古有山城之称,三峡一带山势尤为陡峭,两岸山峰刀尖般出于激浪,汹涌的湍流迎着嶙峋岩壁翻涌回旋,在狭如刀鞘的峡口间拍出激烈回响。 江风拨开大雾,群山掩映下的古城草木青青,静得一丝人气也没有。 蜀军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查了十来里,并未发现任何驻军的痕迹。 这倒着实令刘备有些措手不及。 大军的十里前就是此次出征面临的第一座堡垒,五万兵力捏在手中,是进,是退,还是等? 他上一次亲自率兵已是十数年前的旧事了,此时也有些力不从心的犹豫。 “陛下,巫县处于峡口,古来是兵家必夺之地,何况巫峡为长江咽喉,敌军断不可能轻易放弃。听说此次吴军应战的都督最擅长山地伏击战,恐怕其中有诈。” 麋照谨慎地拧着眼,打量风中猎猎的一柄孤旗,越发觉出诡异。 “听说,那位新都督也参与了吕蒙的渡江计划,绝非良善之辈。” 刘备本踟蹰的神色在听到“渡江”二字时骤然地绷紧了些,一直压下的眼角骤然冷漠地张开。 “陆氏小儿助纣为虐害孤义弟!可惜陆家百年英明,竟出了这么个诡计多端的奸佞小人,孤不得不为陆康公扫清门户啊。” 随行的将士无不诺诺附和。 陆逊,这个谦卑而陌生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蜀军的面前,在这些将士的脑海中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剪影。 听说他旧名陆议,接了都督的任才改为“逊”字,但不管是陆议还是陆逊,听说过这名字的人并不算少,可当真与他交锋过的却唯有故去的关羽。 这人深浅,尚不可测。 老将黄权道:“陆伯言多次策应吕蒙的行军,但其本人的实力难以估量。听说这些年来他在吴中征讨山贼,尤擅长小规模游动作战,战术奇巧多变。此处群山环抱,我们当小心敌人伏击,请陛下先派遣小支队伍探查虚实,以军鼓为号,鼓起则进,不起则退。” 一席请示毕恭毕敬,但也将应对的策略都呈了出来。 言外已有请命之意。 刘备深瞥他一眼,淡淡道:“公衡言之有理。麋照,你素性机敏,孤命你领两千精兵漏夜探查巫县守军情况,如预埋伏,则三击军鼓,若城中匮乏兵力,直接吹角为号!” “是!” 麋照拱手为拳,领命去办。 黄权深压的唇角欲言又止,最后抿成一线,不再吭声。 战事连年不绝,军中也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对于麋照一等年轻的小将,陛下肯给历练的机会,这是好事。 但一味抬举外戚,多少令他们这些老将有些寒心。 丞相临别的嘱咐犹在耳畔,他忍耐住正言直谏的心情,目光沉沉转向风烟生翠的山城。 夜里,麋照率着一众精兵简行的士兵,踏着森森的月色先行探查。 刘备的营帐灯火通明。 李隐舟垂手立于他的身侧,半分不见担忧地替这位人老心不老的帝王号过脉象,淡淡道:“陛下圣体安康。” 老来总是有些小毛病的,但他懒得去提。 即便此刻他说陛下有恙,请撤军回成都,恐怕对方也未必听得进去。 这是真刀真枪对阵前的最后一夜,刘备灯下的剪影也在宵风中慢慢摇动,看似平静的眼底烛光跳动,却是看也不看眼前的先生,目光落在帐门外一重接一重足有千帐的无边灯火上。 只问:“吴中当真乏人可用到了这个地步么?” 刘备这样怀疑,李隐舟倒并不奇怪。 在旁人眼中,陆逊不过是吕蒙白衣渡江的一角陪衬,是被孙权临时捧上位给人非议的配角。既然昔日吕蒙可以玩一手瞒天过海,此番陆逊再度挂帅都督,谁能保证背后没有隐藏的大将兵行诡道,重演一出旷世绝伦的奇袭战? “可惜。”刘备深阖双目,然而那沉沉紧闭的眼中,却隐约展现出一种锐利的洞察力,“……你们不会有第二个吕蒙了。” 平静若深的夜中,一声锐响划过长空。 前行探查的士兵发出了进攻的号角,未眠的士兵迅速警醒,不曾脱下的铠甲于月下泛着寒光,在风动的刹那烁如银海。 蜀军顷刻出动。 李隐舟屏息听着大军窸窣的脚步踏碎沉寂的山林,刘备那深敛的眼眸终于睁开,眸中燃着明烁的灯火,似将那心底的黑沉也悉数照亮。 也就是这一刻,他忽明白了刘备非要请他夜话的原因:蜀汉的大帝要请他在最好的视野,看吴军的兵败。 在五万精兵的碾压下,巫县的城门脆如薄纸一般,一撞便碎。 深蓝的天幕下,连绵的灯火将彻黑的城池照亮,骑在高马上的刘备的笑容却在这一刻有些凝滞: 这座拦在关口的重要城池早已空无一人,唯有秋风卷起满地飒飒的落木,迎着蜀军有些犹豫、有些疑心的步伐。 如此小心地搜拣片刻。 麋照率先拍马而回,马蹄蹴起一地枯叶。他脚下一蹬,落地的同时半跪下来,昂首对着刘备:“陛下,城中既无驻军,也不见百姓,想来吴军听闻陛下雄风,早已遗城逃脱了! 高马上的帝王神色凝然,凭着夜风卷扫眼前空荡的城池,许久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好!传令下去,就地休整,明晨继续东进!” 一场没有敌人的首胜固然有些令人扫兴,但一举拿下要紧的巫县还是深深地振奋了蜀军的军心。随着吴地防线的告破,大军东进的步伐较之前更加急进,几乎是以破竹之势又攻下了秭归。 唯一与巫县不同的是,秭归尚有吴军留守,但人数也不算多,在大军逼境的压力下很快选择了东撤。陆逊仿佛压根没算准蜀军进攻的路线,沿江防线被迅速集结的蜀军一路击破,兵线直退至夷陵一带。 从巫县至夷陵前,足足五六百里的路程,蜀军竟只用了两个月就攻克下来,一路高歌猛进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兵至夷陵。 十二月,天大雪。 满目茫茫。 两岸嶙峋的林峦蒙上雪顶,显出清晰的轮廓与陡峭的弧度。越靠东,山势崎岖弯折的顶峰渐被磨去棱角,平坦的山脚没入宽阔无垠的大江,封冻的大江镜面一般,映出沿岸密密排布的军帐。 一直以为未曾反抗的吴军终于开始了最后的抵抗,借着天寒地冻的优势坚守夷陵城门,誓死不出。 “暂且停下。”刘备站在山巅的高处,冒着凛冽的寒风从容不迫地指挥调度,“夷陵易守难攻,如今天气大寒,我们暂且与之相持,等到开春再一举拿下!” “是!” 一声令下。 五万大军背靠着斗折蛇行的山脉,暂且在夷陵停下了脚步。 为避水上交战,蜀军此番以陆军居多,大军离开蜀界已有七百里,为了保证军资的供应、不被吴军切断后路,刘备沿途设置了几十个营寨,准备与吴军耗过这个冬天。 回首看去,从巫峡至夷陵,数百里大军绵延不绝,如堤上长长的蚁穴,深深扎在吴境长江的一岸。 “我说,你要不假戏真做,就投了我们蜀吧。”麋家的小将军不仅不感疲乏,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地绕在李隐舟背后,“你救了太子与伯松,丞相不会亏待你,至于陛下嘛……他可是天下仁义的表率,可不会恩将仇报。” 少年的声音颇戏谑,还有点欠欠的。 即便是提点规劝的一番好意,也多少带点胜者落井下石的促狭。 “不必了。” 李隐舟婉拒他的建议,迎着长风回看蒙雪的夷陵城,微微皱眉。 右膝下的旧伤在湿冷的天气中发作起来,也同样是那道旧日伤疤,印刻在他全身最坚.硬的一块骨上,使他对身后数万的兵戈毫无畏惧。 凛冽的朔风在江心掀起狂澜,他平静地搭着眼帘,只道:“胜负还不一定。” …… 同样森寒的冷气侵袭着千里之外的武昌,吹面的寒风刀子般割着皮肉,令人不由彻骨地战栗。 为迎击蜀军,指挥的中心也从靠魏的石头城建业转移到了长江防线中段的武昌。 冰封雪掩的寂寒天气未能阻碍一众焦急的谏言。 “陛下,陆伯言防守失利,竟让敌军一路进了七百里,臣以为,该撤其都督,再择良将!” “夷陵背后便是江陵,我们决不能再失去江陵了啊!” “末将愿请命,死守夷陵!” “末将也愿!” …… 陆逊虽有协战吕蒙的奇功,但尚缺可排众议的资历,如今防线一再失守,本就不大服气的文臣武将如何还能坐稳家中,眼睁睁看着苦心筹谋打下的江陵再度落入刘备手中? 孙权微拧着的眉上结一层细细的霜花,冷肃的眼垂看夷陵来的军报,片刻不言。 字体持正端庄,纹丝不乱,是陆逊的手笔。 函中细说了前线战况,并请武昌行船补给军粮,要与蜀军持久相耗。 他要的,却并不只是一个冬天的粮食。数十仓,加上巫县一地撤军时带走的和夷陵重地存有的军粮,足够消耗到明年夏秋。 此前二人已合议过针对蜀军的方案,但历今秋至明年中,长达一年的跨度将极大地消耗军备。如今北原也在作壁上观,准备随手张开虎口偷食残局,这一仗若赢了倒也罢了,一旦输了…… 大雪遮蔽了天日。 而臣下五内俱焚的心情,也在簌簌的落雪中渐渐封冻起来,至有性情狷介者,已大无畏地冷笑出声。 “陛下若执意任用亲信,不辨忠良,臣亦无话可说。臣只恨生不逢周郎鲁公,未效吕蒙将军,如今竟要以一介书生马首是瞻,难道我泱泱吴地找不出第二个将才了吗?可笑,可叹!” 空阔的大厅内一时只回荡着锵然冷笑之声。 ……啪! 笑音散去的瞬时,一柄长剑已掷在他的面前。孙权勾起一抹肃杀的笑,眼神却是平静至森然:“你有死志,孤不拦着你。” 言下之意,真那么怀念故几位都督,不妨即刻自刎以表忠心! 吴主一贯阴狠冷厉,说出来的话可没有做不到的。 霎时间只闻风雪扑扑,一刻前鼎沸的人声瞬间便死寂如潭,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触孙权的霉头。 但同时,在场诸臣的心中也难免起了嘀咕:这陆伯言毕竟是陛下亲手甄选出来的都督,不服他便是不服陛下,这事只怕是难成了。 难道只能坐看兵败夷陵? 悄然交织的眼神中,却见一人脱列而出,端然拱手道:“请问陛下,前线军报,所求为何?” 终于有人着眼正事,孙权深纳口气,冷道:“求粮。”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枯瘦的老人站在文臣之首,一身青灰的大氅加身,不着朝服,朴素得不像该有的品阶与地位。但即便如此,投向他的目光也依然不乏敬畏与尊重。 张昭年事太高,双眼已然不济,而今丞相位上的是老臣顾雍。 顾雍听孙权简明带过函中内容,倒不为这陆伯言的为难人的要求所惊愕,寡淡的表情纹丝不变,只道:“前线求粮,没有不给的道理。” 短短一语,迅速又引起低声的议论。 这一回大家倒是学乖了,谁也不敢明面触孙权的不快,只拐弯抹角地问:“那么从何处征粮,谁又去送呢?” 顾雍不卑不亢地迎着四面八方质疑的目光,简短明了地答道:“海昌粮厚,可暂供夷陵,至于运粮一事,老夫已有了人选。” 第153章 第 153 章 所有人都知道顾雍一贯寡言少语, 谁也没料到他竟主动与主公攀谈,并且罕见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甚至足足说了二十二个字! 周遭望向他的目光一时惊讶极了,而稍老道的, 已听出了其中的门道:海昌作为吴第一座也是当初唯一的屯田郡,粮产丰饶远胜吴中其他郡县, 而这独一份的优势可不仅仅是因为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更得益于海昌的县衙门数年督促, 教化一方。 而旧日独自挑起这大梁的,不是别人,正是而今的大都督陆伯言! 当初陆氏一族迁居荒僻的小县, 茹苦数年才有今日富饶一方的海昌, 如今用自己的公绩去填前线的漏洞, 叫人如何开口反驳? 顾公的话听似简单, 实则暗藏玄机啊。 两国开战的节骨眼上,运粮一事暗布危机, 丝毫不啻于前线拼杀,但中途可捞的油水也少不得令人眼馋。 是故, 担此重责的是谁,顾雍虽未明说, 但想也知道必是与顾、陆二家交好的世家子弟,才能让其放心地委以重任。 想通这其中的枝枝蔓蔓,世家出身的大臣都干脆利落地闭上了嘴, 而其余寒门子弟虽不屑这两家同气连枝的态度,却也委实不愿开罪气头上的孙权。 在场诸人各怀所想,这一瞬的心思急电般转过心窍,整个大厅便寂哑极了。 风声窃窃拂卷落雪,在这刹那掩过孙权已封冻成冰的冷淡眼瞳。他近乎萧杀的声音冷冷响起:“前线士兵浴血奋战, 所求粮草一铢也不可克扣!夷陵败则江陵危,江陵失守则整个吴地再无天险倚仗。谁敢在这个时候动摇军心,孤立斩不赦!” 风雪不止。 躺在地上的长/剑青锋半出,雪白的薄刃在朔风中划过一丝凛冽寒光。 剑光映上孙权那双定然的眼眸,却是无比清晰地照出深处的决绝与肃杀。 此战关乎一国存亡,万千死生。 不容私,更不许败! 虽未明说,但孙权那份与夷陵共存亡的意志已昭然若显,方才还心怀疑窦的大臣们霎时低垂了头,不敢再质疑主公的安排与调度。 孙权只看向顾雍:“丞相。” 顾雍秉手一拜,立即道:“臣这就去办。” 事已至此,谁也不敢再开口质询顾雍究竟要将此事委任给哪位属下,众人埋首间目光悄然交流,却都猜不透这陆伯言究竟有什么后招,能让主公拿整个长江防线给他作赌。 等人都散尽,大厅中的孙权拂袖落座,轻轻揉了揉额头。 “陛下。” 一袭缁衣的清瘦剪影踩着厚厚的落雪迈入厅中,见青锋落地,雪刃横出,却无半分害怕的意思,两步跳过那骇人的长/剑,轻快走到孙权的面前。 “臣愿从军而去。” 孙权掀起眼皮打量一眼,沉郁的脸色并不见好转,反更头疼地皱起了眉:“不许。” 前线危机四伏,岂容小辈放肆胡闹? 来人眨了眨眼,不肯轻易放弃:“臣上前线不是为了玩闹的,既然是持久战,必历寒冬酷暑,经风霜雨露,则不免五邪入体,百病横生。或许,都督正需要臣微薄之力。” 五邪入体,百病横生。 这倒与陆逊所提出的战术不谋而合。 知道对方并非一时兴起,孙权这才以正眼瞥他,在其坚定的眼神中缓缓松下紧蹙的眉头,只道:“夷陵前线凶险,你时刻跟着伯言的营帐,不可任性胡来。” 得他许诺,那人也便收敛了笑意,郑重道:“臣明白。” …… 二月初春,东风和畅。 度过了极冷的一个冬天,冰封的长江渐解开冻结,上下游之间的来往逐日繁华起来。尽管夷陵之前就是蜀国大军,也阻止不了复苏的春风吹绿两岸杨柳,习惯了战事的商船小心谨慎避开军事要道,抄险径颠簸着继续南来北往的吆喝。 长篙卷着漩涡,在船夫用力一撑间送船入江。络绎不绝的行舟随风逐浪,推开细碎的薄冰,穿过泼墨似的山影,在明镜似的江面划下数道粼粼波痕。 两岸群山交错闪过,料峭的薄雾漫上甲板,那撑船的渔夫拉低了斗笠,凉飕飕道:“春令冷,夏酷暑,看来今年又有的熬了。” “是啊。”船头的行客懒倚栏杆,对着茫茫壮阔的大江长长抻了个腰,寡淡的青衫扑扑随风。 他漫不经心地凝眸远望:“希望能熬过去吧。” 过了江陵,宵夜间便到夷陵。 夷陵城门紧闭。 商船才登上了码头便被哨兵拦了下来。 为首的兵长膀大腰圆,赤红着一双耳朵,目光不善地逼视过来:“夷陵城中已经戒严,百姓全都被疏散还乡,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船上踱下两名蓑衣打扮的商客,左一位高挑瘦削,灰衫下踏一双草履,斯文间显出些落阔随和;靠右的则矮了一头,斗笠深压,仅露出削尖的下颌,唇上一溜细须,倒显得文气。 怎么瞧都不像正经商人。 灰衫的来客拱手笑道:“我这笔货,只供给陆都督。” 兵长眼中异光一闪,已递了个眼神给身侧的小兵。 自己不徐不疾地走上前去,一挥手掀开了那压低的帽檐,声音陡地惊变:“……顾公?”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早该长眠在地下的顾氏少主顾孝则! 顾邵一路装饰成商人,早被一身行装压得气闷,此刻终于安全抵达夷陵,不由抚掌而笑:“我辞任太守十年了,而今不过是个夫子,阁下不必以公相称。” 他假死一事所知者寥寥,“死”了十年,还能认得他更只剩下顾陆二族的旧人。 守在关口的是陆逊多年的亲兵。 这一刻惊喜压过了疑惑,既然是顾氏少主亲自运送,必是主公答应了都督的请求,借商船瞒天过海地送来了军粮。 兵长不敢怠慢,接了大船,亲自开道,领着二人至城中大帐。 陆逊也刚收到士兵传来的消息,才撂下手中的笔,便听爽朗一声笑语,帐帘被人大喇喇挑开,旧日老友踏着风尘阔步走来,平直的肩角不打招呼地和他用力一撞:“士别三日,成大都督了!” 顾邵还是那个顾邵。 眉目舒展的一张脸依稀看得出少年时的轮廓,数年风霜磨砺出坚毅沉稳的气度,那略见锋芒的眉宇下一双眼却是明朗如初,不染尘埃。 夷陵城内本沉重压抑的气氛,也被这不期而至的远方来客一笑驱尽。 通传的小兵更是看傻了眼,都道陆都督谦逊温良,内里的手段却半点不留情面,否则何能接下都督一职,令原本忠心于吕蒙将军的士兵都心悦诚服? 这人竟敢对都督如此放肆! 放肆的却还不止这一人,跟在后头的瘦弱先生,也跟着一块脱下斗笠,白皙纤细的手指压在唇边,竟将那细细的胡须轻松地揭了下来。 小兵瞥他一眼,几乎吓到背过气,哆嗦了半天:“孙,孙,孙……先生,您怎么也来了?” 孙尚香抱着斗笠,娇小的身量和四周林立的刀戟格外不合,她却只是笑了一笑,利落走到二人身侧,仰头道:“奉陛下之命,助都督,守夷陵。” 她声量不高,但语气格外肃重。 陆逊的目光讶异一闪,虽料到陛下心气不肯轻易服输,却未曾想到奉命来援的是这两人,竭力压住的唇角终是不再克制,扬起一丝熨帖温煦的笑。 门外忽传来急报。 “都督!蜀军又来攻城了!” 这一刻声籁俱静,只听得连天的号角自天边袭来,传令的士兵语气虽然急迫,但也显出一分惯以为常的镇定:“我们依然守兵不出么?” 陆逊眼角那淡薄的笑意迅速敛下,沉稳地布置对策:“关城门,以落石击之,其余士兵一概不许应战。” 军令叠声传下。 顾邵皱起了眉:“一味避战也不是个办法,就算夷陵城再坚固也有告破的一天,伯言,你究竟准备守到何时?” 袖角一坠,他低头看去,却见孙尚香拉住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陆逊搭着眼帘垂看案上的军事地图,眼神平静若深,只道:“再等。” …… “只知道缩头不出,他陆伯言是属乌龟的吗!” 刘备冷眼看着第三次攻城失败的军报,一双扣在案上的手陡然用力,老来嶙峋的掌骨分明地突出皮肉,显出突兀而可怖的线条。 三次攻城,都以失败告终。 此前一击便败的吴军仿佛转了性,如何也不肯再弃城逃脱,反倒令他们在这吴境之中进退维艰,举步却不能往前。 一晃数月,竟半点没有进展! 雷霆之下,众人无不噤声。 麋照挑起眉,小心地道:“听说吴后方又悄悄送来了补给,想是要与我方持久相耗,夷陵城固若金汤,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攻克。不过陛下勿用忧愁,再坚固的城池也有薄弱的地方,我们总能找出克敌制胜的办法。” 他们攻城,一次不行可以再来一次,而敌方守城,只要一次大意便没有回头之路! 少年的话总算略宽慰了刘备的心,他焦躁地踱开步伐,目光一扫,却见一众将领中少了一人,不由蹙眉:“黄权呢?” 直呼其名,可见陛下心情不大好。 麋照也不敢遮掩,只压低了头颅,道:“我们在夷陵持久相耗,黄将军恐怕魏从北岸偷袭,故率了两千亲兵渡江而北,在武陵一带防范敌人。” 不令自动,这黄老儿真出息了。 刘备眼神一闪,却也没有下令遏止住黄权的行动。 三足鼎立,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只是作壁上观,黄权的举动虽然僭越了些,但终归不失良策。 如此缜密的心思,想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刘备烦闷地一挥衣袍,陈杂的目光冷冷落向帐外千重峻岭,五万的蜀军从巫峡自夷陵绵延密布,数十的营帐点着大灯,在这冥冥的夜色中火龙般喷着鼻息。 江山壮阔,兵马如龙,人间顶峰的风光,莫过于此。 他心情终是好转回来,唇角牵起一抹萧杀的笑意:“好,都出来了,那便让孤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堂下一片附和的喝彩。 麋照拧着长.枪,想的却是另外一人,只觉这战局未必真就那么轻松。 两军对峙,一个不敢倾兵而袭,一个固守死都不出,你来我不往的一番试探间,一季的时间便悄然擦过。 转眼六月。 今夏暑热更胜往年,入了三伏,天地更像个硕大的蒸笼,活生生将人烤出一身大汗,滚烫的热浪一波波从地表滚来,踩在阳光直射的江岸上,满地沙砾简直火石般要将脚底烫出洞来。 即便是被“优待”着呆在营帐中的李隐舟,也在这一丝不透的沉闷天气中汗透背衫,热得喘不过气。 而时时刻刻暴露在烈阳下的士兵更加难熬,不仅不能躲在帐篷中稍事歇息,还要时不时被拉出来操练一番,隔三差五骚扰在城中安稳度日的吴军。 这对比出来的诽怨慢慢从酷热的天气中滋生出来。 “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这都快一年了,总得给我们个准信啊。” “也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样了,这么热的天,谁受得住啊。” “对面不就好好的,人家有城依靠,有房可住,不像咱们,出来练一圈都能脱层皮!” …… 偶有这些埋怨的声音从角落中散开,被稍高一层的将领听见了,换来凶神恶煞的一顿吓唬:“夷陵指日可得,到时候什么不是咱们的?敢动摇军心,不怕将军杀了你!” 话虽如此。 但这大饼总没个影儿,一点盼头也见不着。 蜀军的士兵虽有怨言,也只敢在无人处小心地交流。 这大热的天,人心浮躁,上头也莫过如此。一句话不当心,这脑袋就要跌地上了。 这日。 李隐舟刚换过薄衫,只听外头混乱一阵,还未来得及掀帘看一眼,年轻的小将军已一枪挑至面前,凶神恶煞地逼视过来,声音从牙根中低低咬着:“跟我来。” 难得的一丝风撩开他背后的门帘,热辣的暑气扑面袭来。 那哭天抢地的声音也清晰起来:“十五,十五!你醒一醒啊!” 这个时代人民取名的水平十分朴素,常用甲乙丙丁,或者一二三四,尤其是没有功名的小兵,一个数字或许就是一生的代号。 李隐舟不与麋照多舌,掀帘快步走到那骚乱处。 眼神一低,便看见三四个小兵手足无措地簇拥着面红如灼的少年,年轻的士兵地不省人事倒在地上,只有鼻孔翕动喘着细气。 他立即半跪下,拈起小兵的手腕。 脉洪如钟。 指下的肌肤滚烫热烈,却无一丝汗水沾手,整个人像灼烧的铜器,透着一种不正常的干涸。 这并不是一种多么罕见的病症,哪怕是没读过书的百姓都能很轻易地判断出来。 是中暑。 而眼前这具躯体汗腺瘫痪,体温只增不降,整个人高热难退,是中暑中最重症的一种—— 热射病。 若不能紧急施救,则命不过今晚。 同帐的小兵已泣不成声,仰面哀求地望着静默不语的先生,片刻鼓着极大的勇气,小心地开口:“先生妙手回春,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只要先生能救他,我愿拿命偿还先生。” 麋照的身影深深笼在背后,枪尖无声息抵着他的背脊。 少年的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决:“你要是不管他们,我不吝得罪陛下。” 李隐舟放下小兵的手腕,目光扫过那近乎卑微的表情。 常年风沙的磨砺让这些粗糙的小兵面容差不大离,使人很难分清他们究竟是魏人蜀人还是吴人,逼着他们走上战场的并不是伟岸的理想与报复,不过是一口饭,一条挣不开的命。 兴亡皆苦,王座下的棋子不过无辜。 李隐舟抽回视线,飞快道:“将他转移到隐蔽处,取江水擦拭身体降温,麋小将军……” 沉肃的目光一转,麋照下意识地竖起耳,听他吩咐道:“取我针石来。” 众人立即应声去办。 树荫落下,昏迷中的小兵只觉人中一痛,意识模模糊糊地回笼。竭尽全力地睁开眼皮,也仅能掀起一缝。 那微茫的一线光中,隐绰能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于袖中,二指夹住银针,在他鼻前轻轻撚动。 尖锐的刺激痛得他眼角一湿。 这大约是梦,他想。 即便那李先生不是吴人,也只该服侍于陛下,怎么会在自己身上动针呢? “别睡。” 头顶传来渺如世外的声音,平静至极的语调中,隐含一种深沉的力量,牵着他涣散的意识重新浮出水面。 “我将施针于你十宣穴,会很痛,务必忍耐。” 第154章 第 154 章 少年的眼角还滚着泪, 涣散的瞳孔在尖锐的疼痛中战栗不止。 炽烈的阳光穿透密丛照下,滚在一排齐整的金针上,折出些微刺目的光毫。李隐舟抽回捻在人中的那枚激醒用的毫针, 伸手向侧,轻轻道:“三棱针。” 身旁的士兵大气也不敢出一个,雕塑般木木地捧着针布,生畏自己一动惊扰了李隐舟的施针。直到这淡定不惊的一声响起,才慌里慌张埋下了头,哆嗦着手指从排好的九枚金针中挑出一枚精巧的三棱针。 李隐舟目不斜视接过金针,翻过少年手掌,对准左手中指尖一点, 手腕压动,将那尖锐的针尖利落干脆地推了进去。 十指连心,何其痛苦! 随着金针破开皮肤,躺着的小兵整个手腕抽搐地一动, 嘴里发出闷沉一声呻/吟。 与其同时,粘稠的血滴顺着针口淌下, 在破旧的盔甲上溅出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先, 先生……”捧针的士兵未想到所谓的救人居然是这样的酷刑, 近乎呆滞地立在一旁,嗓门微颤,“好了吗?” 李隐舟以布帛擦了擦被血污染上的手指,掀起眼皮, 重新伸出手, 声音横无波澜地:“再来。” 这回是右手中指。 数滴鲜红的热血滚下指尖,名叫十五的小兵痛得欲缩回手,却被李隐舟一手紧紧遏住。 下意识往内蜷缩的手掌被用力展开。 自拇指向小指, 每根手指都难逃针法,捱个被施以金针,直到十指悉数滴血,李隐舟压在针上的手缓缓抽回力气。 一圈士兵看得目瞪口呆。 沙场滚打,军旅半生,这些士兵什么样的苦厄没尝过,什么样的痛楚没经过?但眼睁睁看着针入十指,刀头舔血的汉子在这一刻都感同身受地咬酸了腮帮,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就够疼了。 谁知道李先生看似文弱,下手半点不带心软的! 传闻中古法的酷刑,也莫过如此! 李隐舟掌中血渍交错,眼神却垂然专注,取了干净的布帛压住创口,染血的手掀开少年的眼皮,压沉了声音唤起小兵的名字:“十五。” 浑噩中的十五瞳孔急颤,意识终于在这一刻突破了昏黑的牢笼,那一线的光霎时明亮起来。 他虚脱地睁开眼,眸光闪动犹在梦中,只本能地扯起嗓子:“在……” 干涩的喉咙火烧火燎,一个字呛得小兵虚虚咳嗽起来。 一圈围观的小兵这才如梦初醒,重新围拢过来,乍惊乍喜地呼唤起来。 “十五,十五!” “你睁开眼,别睡啊!” “唉唉,先别碰他,再让李先生看看。” …… 乌泱泱吵成一团。 麋照取出一方干净的锦帕,照脸往李隐舟颊上一砸:“多谢了。” 李隐舟抬手接下,垂下眼将指缝中犹带温度的血渍一一擦干,再从袖中取出一枚压了许久的药丸。 麋照扯着嘴角,笑得倒有些难得真心实意的坦诚:“这又是什么?” 李隐舟拨开哭天抢地的一众小兵,将药丸推进十五的唇中,这才道:“是安宫牛黄丸,降暑所用。” 方才的十宣穴放血法虽是中医里的一门绝学,但急救之后尚需持久降温,这藏掖许久的安宫牛黄丸素有温病三宝之称,针对暑热尤见奇效。 牛黄是贵重药材。 临行前从蜀汉宫中顺走的那么一点,就用在了这不知名号的小兵身上。 李隐舟垂眸注视着十五赤红干燥的面容,并不打算大肆宣张这药材的金贵,只问:“现在清醒了?” 说话间半跪下来,喂他喝了几口干净冷水。 十五点头间呛了一口,喷出来的水顺着碗口淌下李隐舟刚刚擦净的手指,而他丝毫不以脏污,转头嘱咐道:“他尚需修养,你们给他调些淡盐水喝,安置在荫庇下头,静养时日,便可转归。” 麋照托腮打量着他,眼神直勾勾注视他云淡风轻的表情,目光越发深长。 直到这群士兵千恩万谢架着人回了营帐。 二人一前一后步回江畔营地。 到了帐口,麋照揽了枪,却没有立刻告辞的意思。 “他们是蜀人,是你们的敌人。”热烈的阳光流潋在少年的脸庞上,那明锐的眸光中隐约闪动着些许不解的情绪,欲言又止。 若说此前救治诸葛乔是有意挑拨,那这些无足轻重的士兵本与他这个吴人没有干系。 费这个心思,讨不着任何好处。 李隐舟站在营帐口。 刘备对他防范备至,刻意将他安置在左营中央,重重围困。炽热的暑气一浪接一浪拂面而来,燥热的空气将连绵的军帐扭曲、微颤。 他已擦洗干净的手袖在身侧,只漫不经心地回转眼眸:“所以呢?” 麋照一时语塞。 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将军上阵杀敌,又是为了什么?是为功名利禄,为偿屠戮的欲望,还是为了保家卫国?杀人者未必就是残忍,同样,救人也并不代表仁善。” 猎猎的风卷过满地沙砾,李隐舟的衣袍也被热流卷起一角,膝处露出一抹洗不去的黯淡血痕。他抽出衣袖,扬手松开五指,将麋照刚才给的锦帕丢了回去。 麋照下意识地伸手抓住。 些微血腥的气息扑在鼻尖。 方才李隐舟施针救人的一幕闪过心头,年轻的小将军不言不语,心中却无端很肯定一点:这人绝非表面上一副济世心肠,内里必定还有诡计。 …… 入了二伏,暑热一日更胜一日,毫无遮掩的江畔像阳光下的晒场,将整个军营炙烤生烟,一时营中怨声载道,中暑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一个十五救好了,却有更多的士兵在大暑的天气中倒了下去。 李隐舟忙得几乎脚不点地,但所为仍不过是杯水车薪。 十宣穴放血疗法需要精准的技术与深厚的经验,随军的蜀医顶多学其皮毛,却难以在一时间掌握这种诡奇的手法,只能跟在李隐舟屁股后头打打下手。 至于安宫牛黄丸,本就是宫中才用得上的名贵药材,实在难以供给整个大营。 暑气仿佛一种没有病邪的瘟疫迅速蔓延了整个军队,蜀军的士气在燥热的天气中却几乎跌至冰点。 “混账!” 刘备案上的笔墨图纸全被扫下地去,空荡荡的案几承受不住帝王的怒火般微微颤着,底下一拨臣下的心也随之不安地动摇起来,却是谁也不敢出声问询。 刘备焦躁地沉下脸来,不耐烦地打量一群瑟瑟不语的臣子,片刻冷冷开口:“难不成就这日头就只照我们这边了?他们就没有中暑,没有病患?” 盛怒之下,终于有人颤颤巍巍地小声应道: “这……夷陵城在山荫,中有房屋遮蔽,本来就凉快不少。臣听说,他们的士兵都饮用一种凉血汤,所以鲜少有人中暑。只,只是这方子不为外传,有些棘手。” 凉血汤。 供给数万士兵,想来是早有准备。 莫非那陆伯言看似龟缩不出,其实早有准备,已经预料到了相持到夏天的情形了? 刘备额角燥热的血管隐约一跳,强按住心头起伏的怒意,目光漠然直视下去:“可知道方子出于谁手?” 华佗不再,张仲景已故,唯独一个承其衣钵的李隐舟捏在自己手上,他倒想知道谁还有这个通天的本事! 那臣子怎么也没想到这最不起眼的一条军情竟成了最紧要的一条,一时大汗岑岑,又不敢不开口。 只能硬着头皮道:“听说,是一位姓孙的先生,叫……孙仁。” 第155章 第 155 章 烈阳千里, 伏波熠熠。 蜿蜒的长江南岸,临兵斗者分列成行。 尽管暑热缭绕,沿江的蜀军依然一望不尽, 铁衣滚着金尘,盘如巨龙上的鳞甲, 在赤金色的朝阳中辉映出一片凛冽萧杀的光芒。 这五万精兵是蜀汉国水陆两师的精锐之师, 为扬长避短, 此次征伐多拔用陆军,但也有小半水师伴江而行,一为补给军需,二也为迅速支援。 在长达半年的对峙消耗中,大部分的水军都已抛锚上岸,只留十数轻船往返于巫峡、夷陵之间, 以传递军情,补充耗竭。 七百里的战线, 背靠峡侧群山,沿着斗折的江岸, 以数十个营帐串联成线的阵型断续铺展成型。 “先生, 用饭了。” 前线一营的中央,年轻的士兵站在滚烫的沙砾上,一边捞着胸口破旧的铠甲往脖颈扇起风,一边往里推了推食盘,汗水迷糊的眼睫用力地一眨,露出双澈净黝黑的眼珠子。 李隐舟收回远眺的视线,从帐口瞥了他一眼。 士兵枯褐色的面容被炽烈扭曲的光线模糊着,瞧着有种大差不离的眼熟感。 推来的食盘上搁着一碗清粥,一碟小菜, 零星飘着点油腥。 搁在蜀汉王宫的时候比,这种食物未免太嫌寡淡,但在物资紧缺的前线,一碗干干净净的热粥都是旁人钦羡不来的佳肴。 他收下这份质朴得有些幼稚的好意,随口问了声:“你的战友好些了么?” 士兵兜在胸前的手一僵,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嗽两声:“谁啊?” 李隐舟漫不经心地盘坐下来,隐约记得有这样一人:“十三,还是十四来着?” 近来中暑的士兵越发地多,经他手的不下十数,能数清名字的实在不多,但看脸还能大概有个印象。 小兵龇了龇牙,刚想开口答一句,眼角无意瞥见了什么,迅速摆正了脸色,装模作样地冷哼一声:“吃你的,少套近乎。” 李隐舟转眸看去,果见麋家小将军冷着脸快步而来,越过那故做凶态的小兵,一枪挑开了帐帘。 冷锐的枪尖擦过风声,不打招呼地压在颈侧。 麋照人也跟着走了进来,另一只手将那帐帘缓缓拉下,整张脸笼在阴影之中,眼神便显得格外阴沉。 他不耐地拧着枪,威胁似的压低了手腕,慢慢道:“听说,吴帐中有位孙先生,旧时是你的学生,如今她在夷陵城中,可给陆都督帮了天大的忙。” 孙尚香假死一事瞒不过一世,无端死了个孙夫人,平白多出个孙仁先生,刘备大约早就猜出二三,只碍着脸面不能揭这个底。 这话已不是利诱,俨然是威逼了。 仿佛只要他不答应什么,他立刻就能将这桩丑事昭于天下,刚好借此番复新仇,再讨一桩旧怨。 李隐舟垂眼瞧着那枪上一闪而过的冷光,十分不咸不淡地问:“又如何?” 孙家三代将军都被世人诟病冷血无情,又何在乎再被泼一盆脏水?何况刘备娶妻不成反被作弄,敢捅出去,他这老脸还要不要了? 麋照套话不成,眼下冷不丁地一抽,浑身戾气压在枪下,慢慢攥紧在手中。 就这样冷漠而愤怒看了李隐舟一阵,他凉凉扯开唇角,再不掩饰:“交出来。” 李隐舟扬眉看他:“什么?” “凉血汤。”麋照咬着牙根,声音低低地,“她是你的学生,一切所学都由你所授,你最好立即交出方子,否则……我可不是曹公那等爱惜人才的仁人。” 这话隐约折射出濡须不战而退的旧事。 能透露这么多秘闻给蜀方的,怕只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司马懿了。 李隐舟这才算摸清这麋小将军的来意,他这是唯恐自己有什么阴谋诡计,重施故技,借万千士兵性命威胁刘备退兵,于是抢在敌方有所动静之前,先从他这万恶的源头下手。 刘备打的是仁君的旗号。 要流芳青史,什么脏的、臭的、腌臜不堪的事,都不能亲自沾手。麋照是他心腹之刃,比他手脚伸得更远,掌中锋芒更不吝染血。 于是那边会论未散,这头麋照已提枪拿人。 冷锋映出一双极冰凉的眼,年轻的将军,背着一族的兴败,一身的污名,一腔求胜的野心在这一刻都化作眼底萧杀晦暗的冷光,直白不讳地落在对方平静以对脸上。 他半点不开玩笑地压低了枪:“要么,你交出药方,我还可念旧情留你一命。要么,我就拿你性命血祭,劝陛下即刻攻城。先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更有好处。” 暑气肆虐,诽怨丛生。 刘备或许并不在乎折损几个士兵的性命,但继续在恶劣的天气下对峙下去无疑会再挫军心,折了胜算,更有亏于他仁君的名号。 夷陵一战,关乎他那被沧桑岁月冲洗后仅剩的血性,更关乎他或许是人生最后一战成败的尊严,不管在哪个方面,他都输不起。 可越畏输的人,越无赢的底气。 李隐舟丝毫不介意那随时可能压下的锐器,等麋照怒气稍散,才道:“救人的法子我已悉数传教于军中蜀医,将军已求得所求,何必贪求?” 不管是十宣穴放血法,还是安宫牛黄丸,都是对症暑病的法宝。 但前者麻烦,后者金贵,这两样都无法大面积使用,更不可能短时间应用于整整伏延了六七百里的蜀军战线。 麋照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隐舟微抬颏,吐出二字:“退兵。” 话音刚落,银枪压下,在他露出的一截脖颈上划出一道绯红的血线。 刺密的痛感绵绵不觉涌上。 麋照做事素来是手段直接,这会更显得有些着急,只冷下脸,最后警告:“死生在手,先生早做决定。” 战场的冷酷无情,在这营帐的一角投下阴暗的缩影,对敌手留情退让,就是对自己人一再残忍。 麋照是认真的。 这表示刘备已按捺不住了。 李隐舟搭下眼帘,轻轻开口:“高山之颠,有软紫草,是有凉血之效。” 与珍贵的牛黄药理不同,长于高山的软紫草性寒凉,原多用于烧伤压疮,若只是死读医书少经实践,便难试出其降暑的作用。 是故,这方只有他与孙尚香用得熟稔。 听到满意的答案,麋照终于撤走了枪。 他最后陈杂地瞥过一眼,转身便走。 麋照脚步刚远,透过那木制的帐门,李隐舟模糊听见谁人一截长气松下的声音。 他皱眉往外看一眼,四下再无旁人,唯见几粒沙砾在地上轻轻一滚,摇摇晃晃,最终停在无人的角落。 …… 麋照从李隐舟处敲出凉血汤的药方,蜀中军医十分后知后觉地在《素问篇》的夹缝里翻到一句“热者寒之”,这才恍然大悟地配伍成剂,呈送给了刘备。 一应药材紧急从巫县后的蜀土调来,唯独这一样软紫草,生在高山之颠,江岸遍寻不到,只能再呈给上头,请分兵入山采草。 次日晌午,刘备下令,放弃水路,全军避暑,迁营入山。 全军上下顿时爆发出一阵欢畅的声音。 终于能从这炙热地狱麻溜地离开,去有荫庇处的地方乘乘凉了! 至于蜀汉帝缘何这个时候才做出决定,底下的人没有心思多想,而麋照却隐约察其深意:兵线已经绵延了数百里,各营兵力成串分散,再分兵无疑削弱了各处的守备,他们手中这五万精兵是一股长绳,进退都得往一处使,才能坚韧不摧。 哪怕只是一天、半夜,只要露出一丝破绽,都可能成为对方各个击破的节点。 更说不定,李隐舟早和吴军有计策在先,在山林中藏有伏兵,刻意引他们一波波入陷阱。要知陆伯言就凭一手漂亮的伏击战拦截关公,有什么阴险诡异的事他做不出来呢? 是以,哪怕只是为了戒备这李先生与陆都督的坏心,全军也得一齐行动。 这时候开口入山降暑、重整军心,无异于给出止渴之泉,将跌至低谷的士气,瞬间涨上一大截。 对敌对内,都不失妙计! 蜀军迅速整齐,调行船回巫峡,转水师为陆军,沿岸营地直接往山侧推进十里,驻扎在了山林荫庇的半山腰。 是夜。 李隐舟所在的一营最后落入山间,忙活了一晚上的士兵吹熄了火炬,小心地拿山涧的泉水扑得透透的,只隔十丈劈一片光秃秃的空地,点一扎照亮用的木柴。 经过整日的整休迁移,整个军营酣眠一般,安静极了,只有影绰的火光映出山林丛影,也勾勒出一重又一重军帐起伏的顶角。 僵持半年,士兵又怎能不累? 这难得凉爽的一夜,像梦一般清净缱绻。 李隐舟吹熄火折,帐中便陷入寂黑之中,也就是这一刹那,一道轻轻的脚步落在背后,悄然逼近。 果真有人暗中窥视! 哗—— 随着李隐舟手腕轻轻一抖,火折上带一点红星的余烬滴进灯油中,瞬间燎起寸许火光,也将那诡异的步伐照得一清二楚。 墙壁上显出一道蹑手蹑足的影子。 被当场抓包,连人带影子一时有些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李隐舟蹙眉转过身去,刚想质问谁人如此大胆,压低的眉头有些讶异地,挑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十……几?” 那人照在光下,一张脸清清楚楚,十分委屈地撇着嘴:“十五。” 还真是他。 李隐舟用手罩住了灯,问他:“你来做什么?” 光线黯下,年轻的小兵轮廓更显稚嫩,左右顾盼一眼,低道:“先生快走吧。” 为什么走,怎么走,去哪儿? 十五都未明说。 但言外之意已十分明显。 恐怕刘备已做好了最后一击的准备,不再准备继续僵持,要在重整军心后再度发起攻势。 一旦夷陵城破,他观战的坐席就会成为行刑的法场,这条威胁多于价值的性命将陪葬吴军。 杀人灭口,确乎是刘备的手腕。 但这些一面之缘的士兵,又是可信之人么? 见他搭着眼帘不言不语,十五顾不得其他,焦急道:“我们蜀人最讲义气,说了要报恩就不会食言!住附近的军帐的都是我的乡亲,我们已勘察过了,顺山东去有条小径,你沿着它一直往东走就行了,快!” 说着,不由分说地便要拉他出门。 啪一声。 案上的油灯被笼着的长袖拂过,瓦片碎了一地。 灯油滴答淌下一线。 那落下的火光沿着灯油迅速窜上案脚,旺盛地朝帐顶伸出火舌,顷刻便将整个军帐照亮。 笼罩在一片昏沉睡意中的夜色,隐见明火一闪。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将酣梦惊醒。 “起火了!!” 焰光映上十五有些无措的脸颊,湿润的眼眸明暗烁动,少年忍耐着没有慌乱,强行镇定道:“先生快趁乱逃走,一切由我担着,反正……” “嘘。”李隐舟竖起一指,压住他颤抖的嘴唇,转眼看向窗外。 被惊醒的士兵蚂蚁一般跑出营帐,却并没有立刻朝这异常明亮的一角聚来,反是慌乱地报走着什么。 墨蓝的夜空沉着阴云,一抹弯月悬在林梢,淡淡的清辉雾一般洒在山上,凝作冷霜,驱走暑气。 这深林中夜,竟有些说不出的凉寒。 一抹黑鸦嘎地掠过明月。 天地仿佛暗了那么一个瞬间。 就在同一刻,无数火光急电般破开寒雾,在这冷沉的夜中中划出一道道赤色的光痕! 刚搭好的营帐木靶一般,纷纷燃上火焰,整个相连入山的蜀军,瞬间被吞入一片无垠火海。 第156章 第 156 章 火光乍起, 灼浪袭面,静静栖伏的万物,在这一刻同时惊醒。 没有丝毫戒备的蜀军, 尚在恬静温存的酣梦中,懵懂惺忪地随着人流涌出营帐, 登时被眼前一片滔天的赤潮冲溃开。 哭嚎遍起,风火呼啸,凄厉的惨叫将迎战的鼓声淹没过去。 然而前营的起火仅仅是悲剧的开端,随着夜风横掠, 蔓延的大火迅速席卷整座山林,以摧枯拉朽之势点燃了邻近的林峦,在那簌簌飘扬的尘烬中,又掀起一波新的狂澜! 七百里连营, 次第烧起。 蜿蜒的巨焰,化为火龙, 摧山裂河! 谁能想到,顽固守城半年余的吴军会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 这样万籁俱静的夜中突然袭来?谁又能预见, 从未主动出击的陆逊竟抢先出手, 一把火吞尽峡岸! 素以温良谦逊示人的新任都督, 在这铺天盖地的大火中,展现出一种惊人的冷酷与决绝,给远道的来客带来死神般的致命恐惧。 火星掠过明明如灼的视野,透过黢黑的浓烟,李隐舟可以清晰地看见整个长江南岸亮如白昼,焰光铺满大江,水天映成一色。 这一刻, 天地山川,俱为战场。火下众生,皆成涂炭。 浓重的焦枯味卷在风中,仓皇逃窜的蜀军在这四面包绕的火墙中根本找不出整军反击的机会,只能在一叠声嘶力竭的号角中,用血肉之躯勉强冲出一条逃命的路。 吴军雷霆般的军鼓已渐渐逼近,败军如野火燎烧后的枯原,轻易便可踏得粉碎。 眨眼之间,败局已定! “怎,怎么会这样……”年轻的蜀国士兵未曾经历赤壁一战的滔天大火,更没有想到敌手竟会乘机火袭,煞白的脸颊在火光辉映中明烁不定,用一种近乎茫然的眼神看向不语的先生。 李隐舟平静立在风口,一袭青衫猎猎,掩过飞舞的火星,也遮住瞳中明动的焰火。 这是他的救命恩人,却同样是引火上身的祸端。 十五的胸膛跟着擂鼓猛烈跳动,惊慌失措的眼神忽地一定。 他拧着汗水模糊的眼往前走了一步,用力将李隐舟蛮横地推搡出门。 “跟我走!” …… 战事仓皇而起,火光冲上云霄,照彻这无边寂黑的长夜,也将刘备的一席美梦彻底烧空,令他引以为傲的五万精兵霎时倾颓,七百里连营一瞬成为人间焚场。 一切都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吴军近一年的撤退、坚守与隐忍都在一夕间顷刻爆发,在他志高意满的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巫县之所以不战而破,是为了诱他轻率进发。 这一路不费吹灰之力的胜利,刻意地引着他步步深入吴境,以至于不得不背靠七百里的山林地势,沿江扎营。 夷陵相持的这半年,则是以图消磨蜀军士气,等待他耐心耗竭,露出致命的破绽。 一切的防守忍耐,都只是为了今日彻底的反击! 而替敌手扣上这周密计划最后一环的,则是那一直被他怀疑、被他戒备的李先生! 不尽的火光映上眼膜,却如何也不能照亮他眼底的阴云,刘备脸上深刻的皱纹,在交错的光影中显出阴沉的沟壑。 麋照率着一众亲兵护卫身旁,用力一挥斩开落下的燃木,往后急道:“陛下,眼下局势不稳,您的安危关系我蜀汉存亡,请放弃战场,随臣西撤!” 一排排的将士叠声相劝,刘备沉郁着脸色,在麋照的搀扶下上了马。 象征皇权的旒珠凌乱交缠在额前,繁复厚重的金甲被狼狈地拆去,为了不被流火烧身,他只能裹着一席湿透了的破毯子,在死士的保护下逃离交兵的前线。 十数年来养尊处优,刘备几乎快忘记了这种兵败垂成的耻辱滋味! 麋照牵马正欲催发,刘备忽冷冷回首,厉声道:“传孤旨意,捉拿李贼,立诛不赦!” 北营离指挥中心并不算远。 浓黑的烟烬扑朔着风声,奉命捉拿李隐舟的死士踏过一片横尸累累的焦土,充血的恐怖眼神在一片倒塌燃烧的军帐中搜寻着那熟悉的身影。 “看!” 染血的长/枪挑开险些坍塌的帐梁,在滚地的火焰中翻出一角燃烧殆尽的衫布。 这是李隐舟的衣衫。 焦黑的手抓住那燃着火苗的衫布,顺势往后一扯,那岌岌可危的帐顶瞬间倾倒下来,差点没将虎胆的死士砸个稀巴烂! 死里逃生的士兵惊喘不定,吴军连天的号角已再度吹响,一片山崩地裂的呼啸中,他颤抖着抬颏看向领首,半晌才回过神:“……他已经死了?” 为首的死士不是旁人,正是侍奉在刘备身侧的禁军首领傅安。 他闷声不吭地往前迈开几步,抽刀出鞘,俯腰用力将那横七竖八滚着火苗的木梁刨开,下刀狠准,几乎将整块地皮掘起。 火烬纷飞。 那一片坍塌的军帐中,却压根找不出半截李隐舟尸首的残躯! 锋刃映着火光,照上一片疲惫困顿的脸,傅安猛地拔出嵌进焦泥中的长刀,眼神陡然凌厉:“他没有死!往东继续搜!” 继续往东? 士兵眼神一震。 前方可就是交锋的东营,四野全是滔天的火海,逃命都快来不及了,何必浪费时间在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贼子身上? 傅安环视一圈,冷彻的眼瞳中火光熊烧:“杀了他,得其首,千金裘,万户侯,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可若让他活着回去,你我都不能苟全!”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 夷陵的惨败已经注定铭刻史册,若就这样一败涂地,帝王一怒之下,他们又岂能保全?反之,如能揪出这两面三刀的吴狗,正能迎合刘备此时的杀欲,或许还能挣个光明前途。 来去都是一死,不如搏命拼个富贵! 数十的死士齐齐立在焦土上,犹豫的眼神遽然定住,随即露出贪婪残酷的凶光。 傅安漠然转身,冷冷下令:“众军听令!散入东营,必诛李贼!” …… 大火连天,狼烟四起,微亮的天光隐约绵成一线,在那重重烟幕后将明微明。 视野一片浓烟滚滚。 李隐舟穿着蜀军的铠甲,被十五一路拉着踉跄而行,所幸大部分蜀军都在慌不择路地逃窜,兵荒马乱中谁也没注意到这逆着人流的二人中就有陛下最痛恨的那个吴人。 两人连滚带爬,一路避着火势东行,终于到了下山的岔路口。 十五一张脸被熏得焦黑,一张嘴便露出分外显眼的一口黄牙,齿关上下哆嗦着:“我把你的衣服压在军帐底下了,应该能混过去。这里是下山的东路,你,你自求多福吧。” 李隐舟被他滑稽的表情逗得轻笑,险境中却有种分外清冽的滋味淌在心头:“为什么要带我出来?” 对敌手留情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沙场中艰难长大的少年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一阵浓烟飘来,十五被呛得泪眼模糊,半晌才梗着脖子道:“咳咳,我们蜀人可不像你们吴狗狡诈狡猾,说了救你便会做到。” 撂下句狠话,他转身欲走,却又咬着唇回头看了一眼,犹豫一瞬,还是低声问:“你不是会算命吗?你说,我们蜀……还会有来日吗?” 年轻的士兵身后是漫山野火,岩浆般的火龙缓缓蜿蜒,将沿途一切生命吞噬殆尽。 这不朽的辉光下,是数以万计彷徨的亡灵,用鲜血为旧的时代划下句点。 烈焰风火吹飞衣甲,李隐舟抬眸望向浓烟后一线微茫的天光,格外郑重地答道:“会,战争终会结束的。” 野火不尽,春风吹生。 焦土之上,终有明日。 …… 随着傅安一声令下,咔哒的脚步声四散东去。密遮的树丛早已被火光照彻,逆着一波波仓皇的人潮疾行,耳畔吴军的号角越发嘹亮。 “吴军东来,他一定会往东走!”傅安夺了一匹马在□□,挥鞭下令,“继续追!” 随其而动的死士立刻抄捷径跳进烟从密布的山坡。 模糊不清的视野中,不时有人跌进了火堆,发出惨烈的嘶嚎,或是被夺命而逃的士兵冲倒,在混乱的脚步活生生被踩成肉泥。一时人仰马翻,牵绊跌倒,这些死士一路搜索间,自己人已折了大半! 但已来不及后悔,战火烧红了一双双冷酷的眼,映出诱人的将来。 千金裘,万户侯! 傅安一行狂热的死士迅速穿过西撤的兵线,锁定了唯一一条李隐舟可能逃亡的道路,拼了命地往前奔去。 浓烟之中,数匹疾驰的马匹冲出火丛。 视野骤然敞亮,便见一道孤零零的身影背着急涌的人潮,独自往东。 傅安骤然勒马停步,血汗淋漓的手搭上长弓,抽出一枚锐利的羽箭,慢慢将勾起了弦。 李隐舟刚趟过没膝的一条山涧,用冷水将浑身浇透,弯下腰准备匍匐躲过呛人的浓烟。 俯下的瞬间,却见一道尖锐的亮光冲破烈焰,笔直朝他背心射来! 李隐舟瞳孔剧缩,这一刻几乎是本能地往身侧一滚,往更浓的烟雾之中躲去。 呲—— 布帛撕裂,那枚险些要了他性命的羽箭穿破肩甲,在皮肉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飞洒的鲜血随着碎裂的布片溅上脸颊,昏黑的视野中顿时蒙上一层血雾。 李隐舟喘息之下,免不了呛进一大口滚烫的烟尘,整个咽喉顿时火烧火燎地疼痛。 危机骤起。 这群不要命的莽夫! 李隐舟在烟中滚出丈远,按着肩头的创口,勉强拖着血泥模糊的身子地往浓烟后的东方逃去,心中始终有个信念隐隐回响:只要能遭遇吴军,就可以得救了。 只要往东。 踉跄之间,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李隐舟旧伤复发的膝盖遽然一折,几乎就要跌下去。他双手撑着发烫的地面,却在这时发现倒在他面前的是一具具烧焦的尸体。 是未逃出的蜀军。 而他身上穿的也是敌军的铁甲,混在一众仆跌的尸首中根本看不出分别。 背后肃杀的脚步声渐渐靠拢,一时心念急转,李隐舟咬牙将那利箭拔出,一掷丢出数丈。 尖锐的箭簇,连皮带肉地扯出,溅出一地的血点! 李隐舟疼得龇牙,丝毫顾不得体面,将脸埋进血泥之中,强按住颤抖的胸膛,竭力保持着身体一动不动。 血、汗与泥水沾湿了满身,满身狼藉的躲藏间,他战栗的心头却生出一股与有荣焉的快慰,昔年赤壁之战,身陷敌营的黄盖还在茅厕里躲过一劫呢! 冲锋陷阵的士兵洒血疆场,他们又岂畏死,岂怕从这尸山血海挣扎着活下去? 活下去! 最后的信念无比清晰地盘旋在脑海,一片血海飘荡的腥气中,他听见身后的敌人迈着急促冷酷的步伐,一点点逼近这死气沉沉的战场。 傅安的声音冰凉至极。 “搜!” 举目望去,根本没有目标的半点身影,傅安凶光毕现的眼骤然暴出血丝,不住焦躁地环视着烟火交绕的残败战场。 淌着鲜血的大刀划过地面,翻起一具具交叠的尸体,也在地面擦出冷锐的声响。 李隐舟心跳如擂。 一道阴沉的身影伴随着刀刃擦地的声音,步步逼近。 这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道锐啸的风声擦过头顶,朝着身后激射而去! 紧接着,便是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 一箭破敌! 那提刀的死士还未来得及抬头,后脑已被一支燃火的利箭横贯而过,将他整个人生生推倒进尸山之中! 贪婪追击的死士,如何也没料到还有未散的吴军伏击在此,嵌进泥里的五指竭尽全力地张开,抓了一掌的血泥,想要往前爬去,却终归无济于事。 不肯置信的双眼随着头颅脱力地偏向一侧,在死亡濒近的刹那,他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千金裘、万户侯正趴在身侧,同样狼狈地盯着自己血浆模糊的脸。 他找到了…… 死士不甘心、不情愿地瞪大了双眼,嘴唇颤抖,想要呼喊自己的队友,微弱的声音哽在喉中,瞬间便被嘹亮的号角掩盖过去。 兵戈铿动,交战的声音很快响起。 傅安的数十人马在士气如虹的吴军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这根本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一时间情势急转,方才气势汹汹的追兵瞬间成了任人宰割的活靶子。 这场意外的遭遇战很快平复下来。 天幕又黑,浓烟蔽空,满目惨烈中,薄洒的月轻纱般笼了下来,替这些无名的逝者织上挽联。 李隐舟艰难地从泥中侧过脸颊,想要挣扎着开口呼救,烫伤的咽喉如何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浑身的力气都随着时间缓缓流逝,耳畔的刀兵之声也在涣散的意识中渐渐远行。 李隐舟浸透了血泞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弯折,在最后的残志中慢慢勾住了腰间的什么。 硝烟褪去的战场,忽闻一阵呜咽幽怨的铃声。 叮铃——叮铃—— 连响五声。 正准备西撤的吴军霎时紧绷了脸色,谨慎地停下脚步,朝着那铃声的方向探出长戈。 李隐舟勾在铃铛上的手缓缓松下。 他不知这群吴军中有没有人能听出这铃声中的暗语,也不敢肯定这些年轻的士兵能不能认出他面目全非的脸。 涣散的瞳孔映出漫天的山火,隔了重重烟海,那遥远的天幕中,赤星一烁。十数年前面对死亡的勇气在这一刻顷数回涌,心中仅有平静与快慰。 大江东去,浪涛不歇。 千帆阅尽,应无遗憾。 火光辉映出往昔种种,沉坠的双眼几乎就要闭拢,却骤然被一只冰凉的手牢牢按住。 孙尚香的声音清脆而沉稳地,在这一刻清晰地传至意识的深渊中—— “别睡,阿隐!” 第157章 完结章 孙尚香是以孙仁的身份混迹于吴军之中的。 她这十数年来皆以男装示人, 如今戴盔披甲,利刃在腰,浑看不出半点贵家娇养的旧模样,眉宇间凛然一股沉稳又果决的气魄。 听她这样一声, 周遭的士兵才认出来, 这血淖里埋着的不是旁人, 正是北上后失踪整整一年余的李先生! 稍有眼见的, 已箭步上前,帮孙尚香把人从一堆僵硬成冰的尸首里挖了出来, 手指触到李隐舟身躯的时候却是抖了一抖, 下意识地脱口道:“不好了……” 为避山火与浓烟,李隐舟一身衣衫尽湿,又匍在冷潮的地上不知多久, 此刻已冻成了冰人, 全身透出一种不正常的低温。 那湿透的眼睫上凝满冷霜,虚搭在苍白的脸上,冷得愈发触目惊心。 孙尚香抽刀将他肩头破甲削去, 露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不由眼神一颤,却也只是压低了眉头,飞快道:“包扎伤口,先止流血。” 久经沙场的士兵一下子明白过来,粗野暴力地一扯腰带,将伤口迅速包扎。 血能止住。 但人都已经凉成这样了, 还能救回来吗? 孙尚香一掀自己的衣甲,将之尽数裹在李隐舟身上。 厚重的铠甲一脱,那盈盈的身段便显露出来, 手足无措的士兵一看便傻了眼,谁也不知道军营里怎么混进了个弱女子,更没料到这半年来给他们看病煮药的先生竟是个女人! 而年纪稍长的,已从她的姓氏中隐约猜出了什么。 孙尚香丝毫不惮一周愕然的眼神,昂首环顾,只道:“快脱衣服给他捂住,我好施针。” 士兵们犹有些如在梦里,一时望向她的目光有震撼,有惊悚,有呆滞,也有的起了些戒备与怀疑。 毕竟,女人怎么能进军营呢? 见状,孙尚香声音陡地一厉:“不认识我,连李先生也不认得了吗?” 周遭陈杂的目光这才惊醒似的,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与吴军数度相会的李隐舟身上。 从军久些的,还记得那年赤壁大火,凌统小将军从江岸捞出了个怎样血肉模糊的人。即便是新入营的平头小子,也难忘记白衣渡江前是谁替吕蒙将军送上一帖良药。 他们迅速按孙尚香所说解甲宽衣,一圈圈拢上他惨白的身子。 孙尚香却是镇静从容地脱下他的鞋袜。 “为病人施展手术之后,最容易见得的一种病症就是低温,和发热相反,寒症需温药。” “可若是没有药呢?” 曾有一时,两人就着华佗《针灸经》,无意间谈及此症。 李隐舟搭在竹简上的手一停,点上那粗略的人体图案最低处,从容笑着。 “病由邪生,人生于世间,生老病死数十年,自有对抗病邪的本事。倘若真的无药可用,人自身就是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一味药。” 孙尚香冰冷的指节从贴身锦囊中慢慢抽出针布,轻捻在手。 另一只手则落在李隐舟毫无温度的足踝上,展平肌肤。 “太溪断生死,涌泉出肾气,是故取此二穴,或可转死为生。” 随着那平静若深的声音在脑中浮出,夹在二指间的金针已平平刺入李隐舟足踝部最低凹处。 这是太溪穴。 掌下冰冷的身躯轻一颤动。 孙尚香缓纳吐气,翻转对方的脚掌,又在脚心涌泉穴上稳稳落下一针。 两针下齐,挂不住的汗珠已顺着她的额侧淌下,粘在睫上,模糊成雪白的一片剪影。 阿隐,她在心中焦急祈求。 一切已经结束了。 求你快醒来。 刷拉—— 薄暮的雨轻轻落下。 雨丝笼在一片大火后的余烬上,将那升腾的浓烟压下,也替这惨烈的战场覆上一层渺渺的纱。 孙尚香心中哀求地声音也渐渐淹没进雨声里。 叮……铃。 朦胧的雨中,忽传来一声细若悬丝的铃声。 孙尚香猛地抽回了手,倾身往上看去,见李隐舟虚搭的眼睫挂着细密的水珠,随着睫毛轻轻的一颤,尽数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 嗒——哒! 一阵阵马蹄踩碎一地的积雨,风一般飞驰而来,嘈杂的人声在寂静的雨暮响起,不知是谁惊喜地喊了句“我们胜了”,越来越多的回音响彻整个焦枯的山林。 “刘备跑了,我们胜了,我们胜了!” “我们胜了!” “吴胜了!!” 晦暗的暮光斜穿雨帘,一片环绕的呐喊声中,孙尚香看见那双黑沉的眼瞳遮在睫后,轻轻弯着。 “阿隐。”她双眼含泪,想哭,却也想笑,最后只轻轻道,“你回来了。” …… 李隐舟在三日后终于悠悠然转醒。 昏黑的梦境中,无数生平掠目而过,三十年来风雨飘摇,血泪交加,终在一个宁静的午后缓缓散去。 他睁目看着高高的横梁,一时还有些恍惚。 顾邵冷淡的声音响在耳侧:“醒了?可真有你的,居然混进蜀军里头了!要不是开战前最后一天打探到了你的消息,你早就跟他们一起烈火焚身了!” 李隐舟眨眨有些发涩的眼睛,转看过去。 刚过四十的顾氏主人仍一张显年轻的清秀面容,眼下一圈乌黑的痕迹,透着连日照料的疲惫困顿。 都是人父的年纪了,还是嘴硬心软的脾气。 李隐舟微昂下巴,以一个浅淡的笑容糊弄过去。 顾邵素知这人一副温良皮相下全是倔骨,规劝的话也一并省去了,索性冷笑不语。 李隐舟也知道这回玩大了,极识相地、也很难得地没有继续挑衅下去。 只用眼神问:现在外头怎么样了? 顾邵气鼓鼓看他一眼,终是吐出一句:“放心,刘备西逃往白帝去了,没死,不过也快了。” 他顿了顿,哼了声:“他运气不错,黄权在北岸拦截了伺机而动的魏军,不然就算我们不追,他也死定了。” 果然,司马懿不可能只满足于看戏。 不过经此一手,蜀军虽然溃败,也未按其预期般撞入笼中,反而败走白帝。 李隐舟放心地搭下眼,闭目休憩。 顾邵皱眉看他这副懒洋洋的神情:“你不问伯言为何不追吗?” 李隐舟眉毛都不动一下。 顾邵半天没等到他的反应,心有不甘地惺惺道:“反正蜀帝都要换人了。” 他这话落下,对方那平平压下的唇角却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顾邵不解其意,只当他在嘲笑自己,撂下一句“你等着瞧吧”,挥袖撞出门去。 脚步声刚走出两步,又转了回来。 李隐舟这倒睁开眼,有趣地打量起折返而回的顾孝则。 顾邵抱着袖,一脸洞悉对方心思的得意笑容:“你想支开我,门都没有。” 非要守着,像是怕他偷跑似的。 行吧。 李隐舟枕着软缎看着笔直而立的顾邵,不客气地继续阖上双眼,只那唇畔的笑容越勾越深。 …… 在夷陵修养一段时日后,李隐舟随着顾邵、孙尚香二人回武昌复命。 不过于他们二人是复命,对他倒更像是请罪。 李隐舟微叹气。 临行前,陆逊在江边送别三人。 这时日落。 一袭暮风吹起他的甲袍,满江的红浪映上他淡静的脸颊,陆逊唇畔挂着一抹笑,在晃动的江波中显得极淡极轻。 孙尚香目光陈杂地看向他背后的夷陵城:“我们只是守了半年,我都快呆不住了。” 那些守了一年,两年,十年的将士,将会如何思念故土家乡呢? 陆逊转过眼,看着东面渐渐没入漆黑的天际,眼神静得深远。 片刻,只道:“将为国死,无处非国,驻守在夷陵,夷陵便是家乡。” 孙尚香默默垂下眼。 摇曳的江波推开行舟,那岸上的身影越发遥远,李隐舟注视着独立江火中的陆逊,恍然看见了那个火烧连营、肆意张狂的大都督。 却也只是一瞬。 遥遥地,他见陆逊微微张口,无声地对他们道。 再会。 …… 一晃半年。 半年时间,对于一个战乱变迁的时代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切好似都没有变化,司马懿的诡计终归是落空了,吴并没有如他预计地被蜀击溃,他布置偷袭的兵马也被黄权悄然拦截,就连败走白帝的刘备都没落进他手,枉费他悉心设计鹬蚌相争的局面。 却也有些足够载入史册的惊变。 比如,刘备的死。 刘备终于客死白帝,临终之前托孤给诸葛亮,不管是真的后悔未信他的劝阻,还是知道刘禅只能依附这位智绝天下的丞相,他唯有这样选。 也就是他发丧的同一日,诸葛亮遣使来,请求再修吴蜀之好。 孙权答应了。 三足鼎立的局势下,孤立自己等于令敌手联合,非要从魏与蜀中挑出一个可信的友军,自然是稍显颓势、战后复苏中的蜀更值得结交。 尽管两国之间已纷争数年,数代人的鲜血写就这段金戈铁马的历史。 千山侧过,大江不歇,新的一页终是翻开。 签订盟约的地点选在了庐江。 诸葛乔为蜀使,孙权则派遣了张温为吴使,代替二位君主在这一江之畔的古城签下盟誓。 这日,李隐舟恰行医至此,刚转过街头一角,肩头便被人轻轻拍住。 诸葛乔一袭简朴的布衫,举手投足已十足有其父温文尔雅的气度,唯有见不着人的胸膛留着深刻的疤痕,记录着少年不平的往昔。 他笑着拱手:“昔日蒙先生妙手相救,乔未曾有报,先生但有所求,乔必舍命相陪。” 麋照揽枪站在他身后,面色沉郁,满眼的不耐,磨着牙不打招呼。 看来他是行护卫之责的。 如今见到这样一位故人,不杀人放火已经是顾念新盟约的威力,满肚子怒火没地方倾倒,正满心的不快呢。 李隐舟搭下眼,却只笑:“该还的,有人已替你还过了,伯松不必记怀。” 麋照立即站直了腰,用眼神警告他不许多话。 诸葛乔未曾察觉二人之间的目光交汇,也未解李隐舟这话的深意,只以为他指的是新盟之好,轻叹道:“我们是败方,吴主愿签订盟约,当是我们感激不尽。” 话还没说完,已被一柄银枪横腰掠过。 麋照压低了手腕,将人往后拖去,不忘回头瞪李隐舟一眼,凶神恶煞地竖起眉毛。 李隐舟不以为意。 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他始终未解,那名叫十五的小兵说,他的营帐附近都是他们的人。 都是李隐舟救过的士兵。 以麋照的心思,不该考虑不到这一点疏漏。 唯一的解释是,他是存了心思要放李隐舟逃出蜀营。 少年心性,无外如此,欠一条命,便照数奉还。 只是恐怕那时的麋小将军丝毫未想战局的演变如此惊人,胜负翻天覆地。 麋照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倒是诸葛乔踉跄着回头,勉强朝他微施一礼。 他仓促举步间,腰侧露出斜挂的一串铃铛。 斜阳漫步的庐江街头,便响起一阵悠悠的、长长的铃声。 …… 自庐江回到武昌,李隐舟才正式向孙权拜别。 斜阳如火,江畔枫落,巴掌大的枫叶铺满潋滟的水光,如烧如灼。 已为吴帝的孙权站在码头,便服送他。 他微颔着首,冷峻的眉峰落下深邃的影,随着江风拂面,眼中波痕不定,却只是问:“这回是打算去哪儿?” 李隐舟还真没有想清楚。 三十年来都在战火纷争中度过,一晃已经是人生半途,天下的风色却未曾看遍。 他垂首看东去的大江,眼角霞光流溢,只道:“去师傅走过的地方,若有机会,也收个小徒弟玩玩。” 张机一生行踪漂泊。 直到此刻,李隐舟才真切明白是为了什么。 孙权便不再说话,只用目光静默送他。 此时飞霞满天,千山雪顶,万里层云,都在赤金的镀阳中染上金边。 立了片刻,扁舟离岸。 待走远了,那摇橹的船夫一抹脸上的热汗,自顾自地嘟囔:“好不容易战事消停了,先生当留在吴地,也好安度后半生呐。” 李隐舟一袭青衫吹在风中,面容掩在薄薄雾气中,唇角却轻柔含笑。 江风吹不尽,人间沧桑。 凡心安者,何处又不是故乡? 第158章 番外 北原的雪总比南国来的纷扬洒脱些, 一渡黄河,湿冷的风潮便夹了细细晶莹的雪花,落在人的眉梢睫上,也将白茫茫的视野镀上一层模糊的细边。 缁衣的青年阔步下了扁舟, 将斗笠深压, 迎着扑面的风雪往前走去。 此处是豫郡, 魏属。 刚迈出两步, 雪里照面冲来个半人高的小不点,欢呼雀跃地奔到他身后, 极不认生地往青年背后一躲, 单探出个咋咋呼呼的脑袋,朝后头扮了个鬼脸。 “冬至在月头,么被不用愁;冬至在月腰, 有米么柴烧;冬至在月尾, 冻死老乌龟!来抓我呀,老,乌, 龟!” 远远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怒号:“混小子,快回来!” 小屁孩非但不以为惮,反吐出舌头,很欠揍地“略略略”了一声,挑衅着自己的亲爹。 追来的老翁气得直捶心口。 这小混蛋正笑得忘形,不意颈上一张大掌落下,轻轻松松地被连衣带人提了起来。 他这才慌了起来:“呜呜, 你是谁,你放开我!” 等命运的后脖颈被人揪在手上,熊孩子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撞上这人极为陌生, 根本不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边的邻里乡亲。 扭动间,不经意地瞧见那深压在斗笠下的瘦削面容。 剑眉深刻,星目璀璨,一张脸极为俊朗。只那锋利的轮廓在风雪薄吹下,更显出一种天然的凛冽气息。 小屁孩登时不敢吱声了。 这人是当过兵的,他看得出来。 惹谁都行,别惹官兵,即便是个七岁的垂髫小儿也懂这乱世生存的道理。 见小东西还挺懂得审时度势,缁衣青年嗤一声笑了出来,掂量着这小子的斤两,挑眉笑道:“我是谁不打紧,你的小命儿可在我手中捏着,不老实答我的话,我就把你丢进山里喂狗熊。” 手里的小屁孩哪见过这阵仗,险些没吓得尿裤子,巴掌大的脸簌簌抖着,努力撑着没哭出来。 甚至还很坚强地问了句:“你,你问什么?” 远远地,他的阿翁还一深一浅往这里赶着。 青年瞟了远处一眼,又将目光落回眼前,倒挺欣赏他的镇静,松手将他丢了下去,只问:“听说,你们村来了位李先生,他在何处?” 小屁孩约莫已经是准备好了老实交代家里几亩地缸中几斗米,乍然听他这样一问,一时怔住了。 过了片刻,才犹豫地抬起小手,往后指了指,还是交代了出来:“喏,往东走十里地就是。” 他老翁这才赶到,老母鸡护小鸡似的将孩子往身后一搂,万分警惕地打量这不速的异乡人,压低了声音:“贵人找李先生,也是为了求医问药?还是……” 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 在他怀疑的视线中,青年挺直了腰,迎着飘雪举目眺望,却是轻轻扬起手中的竹篓。 他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来送礼。” …… 村东。 李隐舟刚搁下纸笔,远远便听见一阵鼓点似的细小又仓促的脚步声,掀开窗格往外一探,却见是村里的小孩子跌撞着跑来,红扑扑的小脸大口呼着热气,刚到门口,便累得弯下了腰。 神情却是急得不得了,刚喘过气便仰起脸:“先生快跑!有官兵来抓你了!” 官兵? 李隐舟微挑起眉,望向门外重雪。 此处虽然是魏境,但实际属于曹植的封地,司马懿便是再恨他也不敢轻易越界拿人。更何况他行踪隐匿,至此也不过两月功夫,按古代信息传递的效率,这信儿恐怕还没送到洛阳城王宫。 雪中渐渐步出个高挑削薄的身影。 朔风劲吹,那人的面容也掩在乱飞的额发下,有些模糊不清。而李隐舟却是一眼便认了出来,忍不住有些讶异。 “公绩?” 一别经年,凌统瘦了,也更见成熟,俊朗的面容被风霜雨雪磨砺得沉稳从容,是驻守一方的将军气度。 雪地的辉光微映在脸上,那熟悉的轮廓便更加清晰起来。 凌统揭下深压的斗笠,朝他挑眉大笑:“先生可真会躲,叫我好找!” 那冒死前来报信的小屁孩眨眨眼,不敢相信这凶神恶煞的官兵居然是李先生的旧相识。 李隐舟一看这无措的表情,就知道准是凌统又吓唬小孩子了。 于是弯腰摸了摸跟前懵懂的小脑袋,对他笑道:“多谢你,先回家吧。” 小孩脸蛋更红了,仰头看他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便有模有样地做了一揖,一溜烟地跑远了。 凌统托腮看着许久不见的这人,又瞧着眼前这令他一顿好找的小屋,笑得意味深长:“看来先生过得不错啊。” 李隐舟侧身让他进门,收起悬在屋檐下的药材,漫不经心地问:“可是有什么事么?” 这是魏境,凌统自有混进来的本事,但却未必有那个闲工夫。 战后的民生百废待兴,新置的兵线更缺乏将才,凌统虽一贯不羁自在,但好歹也领了个偏将军的衔,孙权不可能让他太悠闲。 他眼神微沉下,透过雪上明亮的折光看他,慢慢压低了声音:“局势有变?” 凌统打量四周的目光一顿,却没立刻答他,只讪讪抬手摸了摸鼻子,半晌才提起另一只手,将那一路随他北上的行李晃在手上,欠欠道:“无事,只是怕您老孤苦无依,特意给您送点吃食。” 这话说得可真欠揍。 虽过了四十的年龄,在这个时代也确属于长辈,但李隐舟并不肯承认自己已经是凌统口中的“老年人”。 他搭在门上的手停住,目光一转,凉凉道:“怎么忽然想起来看我?” 凌统笑得更深:“冬至规矩,统为小辈,当孝敬长辈。” 李隐舟听出来了,几年没给他添堵,这小子皮又痒了。 他面不改色的抬手一指,极随和道:“哦,这样呀,你放在那边吧。” 凌统依言走了过去。 转过案角,显眼地瞧见一方简简单单的铜柜,他不以为意地往前迈步,刚拉开那柜门的一角,便不由自主地眯缝起来眼。 那貌不惊人的柜子里,从上至下,整齐累摞着数个精致的檀木箱,走近些,还能嗅到里面各色各样的香味。 他鼻尖抽了抽:“……乳酪?” 两汉数百年来,胡人与中土交汇甚多,他们的特产乳酪也不□□入中原食谱,但在这常年天灾的年头中,能吃得起乳酪的不是显贵,也是富甲一方了。 凌统不由生疑:“这村中怎么会有……” 李隐舟慢条斯理理着他的药材,懒得回头看一眼那金贵的吃食:“这个啊,是阿香差人送来的,说是西域进来的,给我尝鲜。我查之有滋养效果,平日有身子不好的产妇,便随手送了。” 这平平淡淡的语气,仿佛陛下宫中送来的珍贵补品压根不值一哂,不过是有点“滋补效果”,甚至可以“随手送人”。 凌统深纳一口气,又掀开那铜门的另一半,果不其然瞧见了别的什么。 “……牛肉干?” 这年头能吃上肉的,非富即贵,更何况是这样品相上乘的牛肉! 李隐舟想了想,才记起来:“这是此前蜀帝送来的,别的我都没要,这个适合赶路的时候补充体力,你要带些走么?” 凌统:“……不必了。” 他刚将自己的竹篮放进柜子中央,左瞧是吴王宫中的提盒,右看是蜀帝所赠的紫檀木箪,那小巧的竹篮摆在中央,便有些伶仃得可怜。 凌统挫败地低下头,却见脚下摆了个浅缸,缸中盛满了碎冰,冰里透出鲜艳至极的一抹红色。 细看一眼,才能看出冻上的是一尾锦鲤,下头还压着一头更加肥美的黄鱼。 不待他问,李隐舟已收拾完手中活计,拍拍指缝中的药屑,轻轻瞟一眼神情复杂的凌统,继续补上一刀:“子建送来的鱼,说是洛阳名产。常听人说道,‘伊洛鲂鲤,天下最美,洛口黄鱼,天下不如’,不知其滋味如何。” 凌统额角一抽,隐约听出这话里挟私报复的意味,按了按掌心,扯出一丝笑容:“看来先生游走列国,处处都是朋友啊。” 李隐舟踏步进屋,轻描淡写道:“不过早些年多与人为善罢了,种因得果。公绩远道而来,不如留下用饭。” 凌统心中警铃一作,下意识道:“吃什么?” 李隐舟万般和善地对他笑着:“今日是冬至,就吃阿茹托人送来的浆板番薯汤粿吧。” 凌统:“……” 这分明是在赤/裸/裸的炫耀! ——李隐舟这个“孤寡老人”可半点没有“孤老无依”,反而是四海之内皆亲故,一年四季有人忧,不出门户,千帆自来。 和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孤家寡人根本不同! 凌统有些牙酸地咬着唇,假假道:“先生收了这样多的礼,也不差统着一点了吧?” 话这样说着,双手却是稳稳揣在身前,站姿岿然不动,连走人作势都省略了。 逗也逗完了,李隐舟收敛起戏弄的把戏,淡笑道:“辛苦将军远道而来,某不胜感激。” 凌统不咸不淡地哼一声,双眼斜睨他,抱在怀中的手终于松了下来,反从贴身的蓑衣下摸出个锦布包袱,信手掷给了他。 “我送不了贵重东西,不过一点吃食,这是张家少主人张温托我一并带来的,先生看看吧,我也好带话。” 李隐舟抬手接下,将包袱摊在案上,却见一双做工考究、用料惊细的丝履平平叠在中间。 凌统也未拆过这包袱,好奇地一眼瞧过去,刻意压下的唇角禁不住溢出一丝笑:“对长辈才行‘履长至’,惠恕好心思。” 所谓“履长至”,是冬至节小辈对长辈的一种礼仪,意为帮助长者度过冬天,祝其在新春穿得新履,步向新日,以期长寿健康。 李隐舟一瞧这浑小子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在嘀咕些什么,捏着丝履的手却在思忖间越收越紧,心间疑窦密布。 张温并不是凌统般随性厮闹的脾气,更何况,他是怎么知道他双足的尺码大小的? 两人正各有所思间,忽闻门上叩叩两声,抬眼一看,却见是方才那小豆丁又折了回来,这回手上还提了个扑着热气的竹篮。 凌统打量过去,目光低压,刻意营造出一种悚然不善的吓唬:“又回来救你的李先生了?” 小屁孩战战兢兢看他一眼,却是小步跑到李隐舟身边,藏在他身躯前,献宝似的捧起竹篮,巴巴道:“先生,这是阿娘做好的祛寒娇耳,阿翁让我给您也端一盘来。” 祛寒娇耳? 凌统有趣地挑起眼:“祛寒娇耳是什么?” 小屁孩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隐舟接过那竹篮,揭开盖子,便觉一阵扑鼻温香袭上脸来,不觉含笑:“师傅行至此处时,路遇穷苦困顿的人家,曾用羊肉、辣椒和一些祛寒温热的药材熬成一种祛寒娇耳汤,汤可为药,剩下的药渣也是食材,包进面里便能当一餐饭。因面中包着食材像耳朵,才取了祛寒娇耳汤的名号。” 他顿了一顿,声音在飘渺不定的雾气中越发轻低:“后来师傅驾鹤西去,这里的百姓便都在冬至节包娇耳,纪念他曾经施下的恩惠。” 能想出药食同用的办法,真不愧是张机,也唯有那样仁善的心,才能处处为穷苦的百信考虑周全。 凌统那散漫不羁的笑容淡去,目光低垂,不知落在何处。 片刻,才笑了一声:“他老人家是好人,百姓不会忘记他的。” 不会的,李隐舟比任何人都清楚。 娇耳便是后世的饺子。 或许后世不会记得这种日常的食物的来历,不会知道背后辛酸又温暖的故事,但他们依然会记得曾有个踽踽独行的老人,在这艰难困苦的岁月中悬壶而行。 他也渐渐地明白,短暂的生命并不会随着消逝而消失,那些曾照亮一角的辉光,终将活在人们的记忆中,代代相传,循循不灭。 …… 和李隐舟一同吃完了一顿特殊的娇耳餐,凌统终于起身告辞。 他远望而笑:“魏帝滋扰不休,都督也够辛苦了,我总该帮他分担些。” 战火只是暂且休止,小范围的摩擦依然不停出现,只要有人侵.犯故土,他们这些将士便要毫不犹豫提枪上阵。 李隐舟知道他的责任所在,并不强留,只送他出门。 凌统刚要举步,袖尖沉沉一坠,像是被谁拉住了。 低头一瞧,却是刚才那顽劣的孩子,睁着圆滚滚的眼珠子看着他,有些怯生生的期待含在眼中。 片刻,才鼓起勇气道:“收我做弟子吧!将军!” 凌统:“……啊?” 小屁孩双眼放光,万分向往:“我也想像你一样,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威风凛凛啊……凌统笑了笑,却未直接走人,反有趣地看向他:“可军营很苦,当兵很难,当将军就更辛苦了。” 小屁孩想也不想地:“苦就苦,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保家卫国!等我长大以后就可以当魏国的将军了!” 凌统笑意更深:“你是魏人,我是吴人,你更不该拜我为师了。” 小孩被噎了一下,旋即一拍脑袋,仰头脆生生道:“我听说战国时的商鞅也是卫国人,可是他最后为秦国施展才能,可见一个人的出身和前途未必相关。更何况从你们吴人身上学到本事,我才能对付你们吴人啊!” 年纪不大,倒挺能说会道,是读过几本书的。 只可惜到底是孩提心思,半点不加遮掩,也未曾真正懂得两国之间的纷争意味着什么。 凌统垂下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并不直接回绝,只轻道:“我倒希望,等你长大,不必再上阵杀敌。” 年幼的孩子懵懵懂懂地仰头看他,不懂这话的深意,只以为自己被委婉拒绝,伤心地抽噎起来。 他哭得伤心,凌统却笑得阔达,片刻,才拍拍他抽动的小肩膀,严肃了神情:“要想保家卫国,头一件事就是不许哭,知道吗?” 那孩子眼睛用力一眨,努力遏制住抽噎的胸脯,极认真地点点头:“我,我不哭,嗝。” “好了。”凌统抽回手,笑着对他扬了扬,阔步走进漫天的飞雪中,边行边道,“有缘再会。” 此时日落,霞光万丈,千山影重,万里雪落。 李隐舟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见那坚.朗的背影踏着积雪愈行愈远,在流转的霞光中显得格外深长。 他便也收回目光,只浅淡而笑,对着那飞雪后的远方,无声道:“再会。” 第159章 番外 “我瞧见了, 是个大老鼠!” “少主可不得胡说,那是五谷神。” “神仙怎么会咬人呢?” “这……” 五岁的陆延牵在老奴手中,乖乖正正立在孙尚香的医馆前头, 仰脸追问见多识广的大人, 反把人问噎住了。 祖祖辈辈流下来的传说, 一个半字不识的老骨头又问谁去? 陆延虽年幼,读过的书也有半个自己高的一厚摞,圣人贤士成日念叨着礼仪仁义, 可谁也没告诉过他老鼠算哪门子高士神仙。 于是不满地砸了砸嘴, 念念道:“你不知道, 我要问顾公去。” 小陆延口中的顾公, 自不是那个缄默严肃的从祖父。 老奴忙不迭拉稳了他的手,叫了声祖宗:“少主嗳, 要问什么时候不能去?眼下快十五了,顾公要理一族事务不说,还得忙着帮陛下操办‘燃灯表佛’的灯会呢。等过了节庆,老奴天天领你去顾府,成么?” 这么点大的孩子,正是猫嫌狗不爱的时候,即便是乖巧可爱的陆延,也能把人折腾得够呛。 偷偷领着出府也就罢了, 若是叫都督与夫人知道了, 还少得了他罚跪抄书的时候? 陆氏家风素是严谨。 可半大的孩子, 谁不爱玩闹呢? 老奴到底偏疼小少主,怕他闷在家中无聊,更怕叫都督和夫人知道了,免不得一顿管教。 一老一少正杵在门口僵持着, 陆延眼尖地从对方摇摆的袖角旁瞥见了什么,方才的念叨登时全丢在了九霄云外,眼珠子一亮,极为惊喜地唤了声:“先生,先生!” 薄雪糖霜似的洒在青灰色的石板上,叫清冷的冬阳融去几分,洇得满地湿润墨黑。 来人踏上柔软的苔痕,两袖风尘也照着亮光,随着步风轻轻落下。 李隐舟自夷陵战后多离乡索居,近来得了孙尚香求助来信才启程返吴,算来也和陆延两余年未见,乍然听见清脆一声孩童的呼唤,还稍怔了怔,低头一瞧,才认出是谁。 继承了孙陆两家的血统,小陆延的相貌打小就赢在了起跑线上,这会唇边的热气滚在白绒绒的风毛上,更衬得一张小脸粉雕玉琢的可爱。 一双漆黑圆亮的眼就这么巴巴望着自己,便是雪人的心也该看化了。 李隐舟弯腰拍拍他的肩膀,步子却没怎么停下,擦身时只对老奴解释了句:“孙先生说此次病人众多,病症却各有异同,我先去看看,你照顾好少主。” 老奴知道这是关乎性命要紧的事,也不敢寒暄,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倒是陆延火急火燎跟了上去,见自家老奴还呆立在原地,急得拉起他的手,用力往里一拽:“我也要去看!” 拉扯间,两人已踏雪进了里屋。 此刻,本不算宽阔的内堂中此刻横竖摆了十来张草席,每张上头都病怏怏倒了个痛苦哀吟的病患,这些人或是满脸的焦红,或是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在那本糙黄上的脸上,呈现出全然不一的病态。 李隐舟已俯身拉开一人的布衣,那胸肋上针尖大小的红点便扎眼地显露出来。 老奴下意识将陆延推到背后,大气也敢吭一个,只眨也不眨看着李先生微微紧绷的双眉,心里打起了鼓点子。 这些病民都是叫老鼠啃咬后才送来孙尚香的医馆的,想来是染上了瘟症,可听说他们病症却各不一样,有些是高热不退,有些则不能解小便,还有些气虚力竭,成天解便把腿肚子都蹲软了。 是故,连一贯见多识广的孙先生也有些束手无策,这才飞鸽急书,从魏地请来了李隐舟。 小陆延被扯在老奴背后,看得不大清楚,很着急地想往出探头:“我也要看看!” 老奴忙“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这是瘟病,要传人的,可见不得!” 他声音虽不大,语气却是难得的严厉认真,别说是小陆延,就是一旁照料的乡亲听到了,也有些难信地瞪大了眼。 孙尚香柳眉挑起,眼神一肃:“胡说什么?” 老奴讪讪往后退了一步,刚想解释,便见李隐舟直腰起身,将袖角挽起,目光淡淡地垂下,既无嫌弃,也并不很紧张,只平平道:“他说的也不算错,确是瘟病,不过,也不是看一眼就能传人的。” 孙尚香心头咯噔一声:“当真是……” 李隐舟颔首:“是肾属疫斑热,恐怕是由老鼠啮伤引起的。” 肾属疫斑热只是中医中对此病的一种归类,迄今为止,它还未有一个确切的名字,不过李隐舟却大致可以判断出这种流行病的真实来路。 是鼠源传播的流行性出血热。 他有条不紊地垂手而划,将其行经指给孙尚香看:“毒从鼠口入里,热毒由气传人营血,热与血结,血脉不畅,形成瘀毒;而因瘀热阻滞,灼伤肾阴,肾之化源固竭;同时三焦气化受损,津液难调,反积为水害。是故热、水、肾三毒俱存于体,肾经受损,津液难行,①则表现为不同症候。” 一番医经经典的解释下来,旁边的人更加云里雾里了。 孙尚香却是眼神一亮,脱口道:“我明白了,才被咬的人只受了热毒,所以只发热不止。慢慢热毒损伤了肾阴,水淤积不出,就表现为水毒,不能小解。到后头三毒存体,肾经紊乱,就变成了多尿多解,病人也便表现为正气匮乏。难怪十几个人能呈现出许多种病症,正是因为一毒化为三毒,时间不同,表现当然各异了!” 她虽是个半路出家的先生,但对张机所著也沉心研习了许多年,此刻略一点拨,瞬间便了悟于胸。 经她解读出来,懵懵懂懂的围观群众也算听出了点意思。 可这“三毒入体”,是不是就要三种药来医呢? 李隐舟走了两步,随手取了支羊毫小笔,在粗劣的白纸上次第写下数行清瘦小字。笔走墨行间,朗声道:“发热者用清热解毒凉血化瘀汤。尿少者加猪苓、滑石、通草、阿胶这四味药,另加一剂灌于后窍,两袋热敷肾经。解尿多后,改服沙参麦冬汤,加减知味地黄汤及缩泉丸。即愈者,再改加六味地黄汤。对症以药,勿急,勿错。” 短短一席话,已涵盖数味汤剂,近百药材,即便是不通医术者,乍然一听也不由深服,纷纷在心中啧然:都说巫医是诡术,这李先生进门不过片刻,下笔利落紧扼,果然是有神助! 小陆延读的是圣贤书,何曾听过这些“歪门邪道”?竖着耳朵旁听许久,也仍半懂不懂,小小声地道:“夫子说巫医是下等人,可我看李先生比夫子还厉害呢,夫子只会念之乎者也,却根本没有教我怎么救人。我要去求父亲,让我也跟着李先生学吧!” 老奴一听这话,吓得脸也白了,又不敢当着两位先生的面明说医者轻贱的道理,只一味岔开话:“少主,再不回去,夫人要问话了!” 偏小孩都有股倔强劲儿,越是不许做的事越要争强,这忽然生出的念头便火苗似的窜了起来,照得陆延眼睛忽闪忽闪的。趁着老奴和孙尚香见礼告辞的关头,他便一股脑从人袖底钻了出来,直直朝李隐舟跑去。 小孩满眼都是案上清隽修长的小字,没留神脚下一绊,整个人冷不丁向前跌去。 轻轻“扑”一声。 意料中的硬石板没砸上脸,有淡淡的草药香味氤氲在鼻尖,陆延整张脸直愣愣地贴在那干净的广袖上,半晌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满脸涨红。 本想诚恳地求师问学,结果话还没出口,差点先行了个跪礼。 陆氏从祖上往下数,大抵就没出过他这样平地摔的人才。 有点说不出的委屈萦绕在心头,小陆延眼圈一红,很坚强地没有哭出声,哽咽了片刻,按家规郑重合了一揖:“……延失仪了,多谢先生。” 顺便拿手背把泪汪汪的眼睛遮住了。 这倔脾气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李隐舟知道小孩自尊心重,托手揣度了一个刹那,决定和他分享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于是也俯身低头,挨近他的小脑袋,小声道:“少主不必难过,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钻狗洞呢。” 陆延将信将疑。 就算倒退个三十年,他也不能想象他爹能干出钻狗洞这种可耻的事情,且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亲口求证。 但这话是李先生说的,就平白令人觉得可信。 犹豫了片刻,小陆延还是听信了李隐舟的安慰,乖乖地将眼泪一擦,脑袋琢米似的一点:“嗯。” 李隐舟有趣地打量他:“少主方才想说什么?” 方才?陆延仔细琢磨了一下,也觉出自己的草率,从古至今,求学拜师都要讲究个心诚则灵,怎能随随便便地向人提出这么郑重的事情呢? 经这一打岔,他倒是想起了一桩别的什么,索性将拜师的事暂且按下,眨巴眨巴眼,仰头看向李隐舟:“先生方才说这病是由老鼠啮咬引起的,可老鼠明明都吃光了我们家的肉粥,为什么还要出来咬人呢?” 李隐舟倒真未想到一个小孩能想得这么深。 老鼠在这个时代被称为五谷神,虽然为祸一方,人们却不敢轻易动它,只在十五这日以肉粥祭之,求它吃了肉粥便远离桑蚕,让百姓过安生日子。 这还算个正儿八经的祭祀活动。 不过想也知道,硕鼠无度,怎么会因为吃饱了就远离人烟呢? “近来鼠患是有些肆虐,但也不至于如此猖獗。”孙尚香不知何时已靠了过了,托腮沉思间眼波流转,忽勾起个浅淡的笑。 她看看陆延,又看看李隐舟,笑容愈深:“不如,我们今晚就去抓老鼠吧。” 抓老鼠? 李隐舟尚未说什么,陆延已小小地欢呼一声,轻轻扯着李隐舟的衣袖,怕他一口回绝似的,抢先道:“先生去府上坐坐也好呀。” 声音糯糯的,像个软团子。 言外想玩的心情,却是一点都压抑不住。 被这一大一小两人直勾勾盯着,李隐舟哂笑一声,索性答应了。 “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 是夜,雪落无声。 旷月无垠,落在高低错落的檐角上,将整个庄严肃穆的陆府勾勒出一重又一重山一般深沉的剪影。孙尚香、李隐舟与陆延三人便潜藏在祭五谷神的高楼上,静静等着那夜中的硕鼠出动。 咚、咚。 就在三人睡眼乜斜的时候,一阵闷沉的声音从楼顶传来。 孙尚香顿时来了精神,眉梢微扬,弯起的瞳孔泛着莹莹月光:“听,小老鼠来了。” 第160章 番外 “哐当。” 孙尚香说话的关头, 袖中笼着的灯已盈盈举起,对着那肃穆暗沉的高案一照,登时让那在低影中窸窸窣窣的小家伙现了身。 被逮个正着的“小老鼠”木立片刻,端在心口的半碗肉粥不留神脱手砸在地上。木碗在众目睽睽下骨碌转了一周, 最终颤巍巍停在了陆延脚下。 陆延眼也不眨地直直瞧着光下那道佝偻着掩住脸的瘦小身影。 是个……小孩? 偷食吃的小东西也呆呆从指头的缝隙望出去, 见一男一女持灯看了过来, 中间立了个缁襟棉袄的小少主, 眸光熠熠打量着他,眼神困惑不已。 两个半人高的小不点隔着明明的灯火对视一眼, 大概都能猜出对方的身份与目的。陆延虽然年幼,却也马上反应过来, 抬手唤了声:“你是谁?” 那穷酸破落的小孩却没那么客气了,眼珠一转,撒腿就跑。 一面跑着, 一面偷偷扭着脖子回看有没有人追来, 没注意门前已阴测测站了个人,闷头便撞了上去。 小孩惊恐地抬眸,还没叫出声,脖上一紧, 已被连衣带人一块拎了起来。 陆延眨巴眨巴眼睛, 目光跟着落在来人的脸上, 手臂惊喜地招起:“顾公。” 来的正是顾邵。 许是刚从宴席退场,他一身皂色朝衣尚染酒气,此刻单手利落地提了小孩在手, 唇角勾起,笑道:“原来是你这只小老鼠,陆都督家的粥也敢偷?” 小孩见挣脱不开, 脑袋一垂,抿着嘴不吭声。 他虽不言,但李隐舟能从他一身破烂褴褛的衣衫看出原因,俯身对着那双仓皇躲避的眼睛,问他:“你家里可还好?” 小孩一听“家里”两字,倔强拧起的眼皮红了一圈,咬着牙低声道:“去年鼠患厉害,我家养的蚕都被糟蹋了,今年,今年……我们实在是没有粮食了。” 说着仰起头,见这人一身白衣素服,显然是普通百姓,于是心存一线希望地求道:“我家中还有母亲和妹妹,您行行好,让我回去吧。” 孙尚香拿灯照近那张瘦骨嶙峋的小脸,用袖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灰尘,轻声问:“那你父亲呢?” 小孩一扭脖子,将脸别开,却不答话了。 孙尚香微皱了眉,衣角吹飞在凉凉夜风中,片刻只笑了笑,对顾邵道:“稚子无知,送他回去吧。” 顾邵点头。 要是换了他小时候的脾气,真得揪着这小贼问出个二五七不可,早年一身的锋芒在人情冷暖中淬炼过,也削去了尖锐的棱角,更圆钝,也更成熟些。 陆延跟着三个大人走下楼,那台阶极高,他一脚一脚试探着踏下去,目光瞥着顾邵挟在手臂下的小孩,又仰头看向顾邵,终忍不住问:“我们不报官吗?” 顾邵低眸,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停顿在他认真的脸上,便正经了几分。 他反问:“为什么要报官?” 陆延又垂头看路:“君子不取不义之财,哪怕一粥一饭,拿了别人家的东西,不就是偷吗?” 顾公今天的行为,和夫子讲的礼仪道德的规范大有不同。 小陆延很是困惑。 孙尚香提灯跟在后面,也不去搀扶,只细心替他照着回转的楼梯。听到这一问,才有趣地跟着道:“你觉得他有错吗?” 陆延看一眼那瘦得凄惨的小孩,又瞧见自己一身熨帖干净的锦衣,似乎也觉得有些过分。 他咚地往下走了一步,回头看向高处的顾邵,虚心求教:“先生说,孔夫子不喝盗泉的水,是因为他品性高洁,可人要是快饿死了,又能不能去偷盗呢?” 毕竟是陆家教养出来的孩子,不可能问出后世“何不食肉糜”之类的愚蠢问题,但小陆延这一问,还是令博闻广识的顾孝则噎了一声。 孙尚香也用眼角瞟着背后的李隐舟,示意他说点什么。 李隐舟默然走在最后,觉得陆家这位小少主还挺有陆逊小时候那股藏在背后的反叛与执拗,对一切圣人先师的教诲充满怀疑。 能不能为了活命而偷盗,这可真算个千古难题。 他信步跟下楼梯,正儿八经道:“能不能偷盗我不知道,可他并没有偷盗,所以我们也没必要报官。” 陆延惊讶地张开了嘴,没敢质疑他,但也不想被随便糊弄过去,半晌闷闷道:“可我都看见了。” 李隐舟问:“你看见了什么?” 陆延不假思索指着那孩子:“他偷了我们祭祀五谷神的肉粥。” 小孩红着脸别过头去,缩在顾邵背后一声不吭,自己都不知如何反驳眼见为实的指证。 李隐舟又问:“你家守卫如何?” 陆延想也不想地回答:“守卫可多了。” 他想偷溜出来,都是筹谋了数天,得了老管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才能贪半天的热闹。 李隐舟于是道:“这就是了,都督府守卫森严,寻常人等怎能随便闯入?你父亲供粥于此,本就随人取之,又怎么能算偷盗呢?” 揪在顾邵手中的小人愕然地扭头看过来,不知该不该老实交代,他其实是钻了个狗洞爬进来的,陆都督便是再神通广大,又哪能知道自己后院多了个不起眼的狗洞? 陆延一步踏空,险些没跌下去,及时拉住了扶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李隐舟轻咳一声,循循善诱:“你父亲有没有说过,世家为百姓所养,当反哺百姓?” 陆延迟疑地点头。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他父亲……不是还在武昌指挥大营么? 见小家伙已经开始蹙眉深思,李隐舟俯身贴近他,假意严肃道:“你是陆家少主,你的言行就代表陆氏的言行,即便你父亲不在此处,你也能替他行家主之责,不是么?” 陆延还没从上一个弯里绕出来,骤然被扣上这么一顶大帽子,心脏莫名紧张地扑扑直跳。 他是陆家少主。 他也能像父亲一样保护百姓……吗? 见他小脸慢慢发红,孙尚香很适时地跟着补了一句:“是啊,都督七岁的时候便劝谏陆康公废除禁火令,受到一方百姓的爱戴。阿延是陆家长子,当应如是。” 被两人半正经地撺掇一番,陆延脸色越发地红起来,走着走着,脚步忽然一定,转过头去,眼神晶亮地对着那孩子,极认真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官兵抓你的。” 小孩听得满头雾水,只知道小命保住,很感激地看向忽悠了小陆延许久的李隐舟。 穷人家的孩子看惯世情,自知冷暖。 将人带下楼送出府后,月已中天,薄洒的清辉纱一样罗着天地。顾邵张嘴刚想说什么,陆延收回定定的眼神,忽仰头,又问:“顾公和父亲都说世家应该善待百姓,可为什么我们宁可拿肉粥给老鼠吃,都不给百姓呢?” 这问题比上一个还要一针见血些。 这些传统的祭祀传承数代,仪式本身已超过了许愿的本意,诸子时代传下来的旧典在这乱世显得如此荒诞,而这陈规陋习竟叫一个五岁的孩子指了出来,顾邵的面上也有些撑不住。 他镇定自若地假咳一声,目光淡扫,分豪不乱道:“谁说的?我们不仅不供老鼠,还要除了这鼠患!” 陆延本也只是问问,万没想到顾公居然如此认真,一时也瞪大了眼。 “怎,怎么除鼠?” …… “《淮南万毕术》曰:狐目狸腊,鼠去其穴。” 昏昏烛火跃在目前,顾邵将手中一卷竹简铺展开,指尖平落在中间一句。 他额下微汗,终于在古籍中寻到一句治鼠的办法,才勉强呼出一口气,面上仍是平淡,只道:“我们将狸、狐、猫抓来,碾碎它们的眼睛与脑子,涂在鼠患肆虐的地方,就可以靠气味吓跑老鼠了。” 话没说完,其余三人皆以谴责的目光看向他。 陆延忍不住义愤填膺:“狸、狐、猫帮我们抓老鼠,我们却杀害它们,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顾邵讪讪地缩回了手。 这法子的确太残暴了,若不是面子使然,他早就摔书了。 孙尚香轻轻地剜他一眼,将那书卷合拢,放在手心一敲,胸有成竹道:“倒也不必那么麻烦,民间有中常见的草木,老百姓称之为‘打碗碗花’,据说摘了便会端不住碗,因此得名。但他们不知,将其捣碎了混进食物中,老鼠偷食了自然会倒毙。” 陆延听得有趣:“我也听阿娘说过,摘了真的会打掉碗么?” 顾邵不服气地拿胳膊肘暗推了推李隐舟,眼角不住地瞄他:“行么?” 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却比五岁的陆延还幼稚。 李隐舟唇微哂地勾起,摇了摇头,正经其事道:“也不可,打碗碗花药理类同白头翁,其性不如白头翁不说,若碾碎取液,也容易被儿童老者不甚接触眼耳,则易生溃疡,甚至中毒。” 白头翁虽可用来灭鼠,但其强烈的刺激作用同样可作用于人,尤在这样粮食短缺的年头,保不住便会被哪家饥饿的孩子偷食去了,反牵连人命。 一连否决两案,陆延脸上也露出挫败之色,他细细的眉头紧蹙着,眼神沉浸,越发认真起来。 顾邵半真半假地道:“此事恐怕得请教子瑜,明日我下帖请他来,可好?” 陆延压根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那秀气圆润的眼眸忽然一闪,苦思中的小孩轻呼一声,仰脸看向三个大人,不卑不亢地道:“我有办法了!” 孙尚香颇不信地低头看他:“哦?” 顾邵也眼带怀疑:“说来听听。” 陆延挺直了腰,背手在后,举止俨然是一个小小的陆伯言,那略带稚气的眉眼平平舒展,神色端是认真。 他历历道来:“鼠有洞窟,而成鼠患,既然我们对付不了它本身,不妨从源头入手,备好罗网在其洞口,然后以烟火炙烤,等它们晕头转向的钻出来的时候,就全部收入网中了!” 小小的年纪,颇会战术兵法。这一招打草惊蛇与关门捉贼并用,听着还真有几分可行的道理。 顾邵眉头一抬,刚想反驳,见李隐舟目光含笑,却微摇着头,示意他不必多言。 孙尚香一眼瞥见二人交汇的视线,顿时会意,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抚掌道:“这办法好,就听阿延的。” 十五的夜空,明朗极了,孤月高悬,寒星疏朗,皆落成满地霜白。一片寂寂光华中,唯闻大江酣眠般的波声遥遥在耳,越发衬得山河俱静,天地默然。 安静明朗的夜色中,忽传来一阵接一阵惊呼的声音。 “不好了,走水了!” “东边冒黑烟了,快知会衙门,取水灭火。” “这灯会都还没开呢,怎么忽然就走水了?究竟是谁家出了事情?” …… 喧嚣迅速卷过街头小巷,闲歇下的街坊纷纷探出头来,瞧着那浓烟起处的一角。 怎么瞧着,像是…… 都督陆府? “咳咳……咳咳……” 此刻,众目所向的陆府正卷着黢黑烟尘,满府上下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声中仓皇奔走,管家正打算去请做客孙府老宅的夫人示意,无意在墙角处瞥见几张黢黑又熟悉的脸。 他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娘,顾公……李先生……少,少主?!“ 老管家眼前一黑。 陆延顶着张烟熏火燎的小脏脸,颇愧疚地擦了擦自己的手背,这才伸手扒拉扒拉自己凌乱的头发,证明自己当真是自己。 “您别告诉阿娘。”他拉住踉跄的老管家,小小声道,“我本是想拿家里试试看,能不能除去鼠患,没想到老鼠和兔子一样,也是好多洞穴的,就,就……” 就差点把自己家点着了。 所幸李隐舟一行早猜到结果,泥沙湿土都备上了,火苗还没窜出来,便被一抔土压下了下去,只升起滚滚的烟烬,让全府上下都受了一惊。 如此折腾一番,小陆延也知道这聪明计未结合现实,根本行不通。 眼见夜越深沉,他们对鼠之大患却依然束手无策,陆延抹了抹脏兮兮的小脸,颓败地鼓起脸颊,眼神低低垂着。 顾邵伸手戳戳小家伙鼓鼓的腮帮子,笑得真心实意:“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就服输了?” 陆延摇摇头:“不是。” 只是父亲七岁便能设计劝服陆康公废除禁火令,他却连一个小小的老鼠都对付不了,这赤/裸/裸的差距当头一击,顿时将他鼓起的一腔勇气都敲碎了。 母亲说,延是延续。 可他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延续陆家的辉煌呢? 小陆延喉咙一哽,克制着没哭出声,抽噎着自言自语:“若是父亲,他会怎么办呢。” “伯言?”孙尚香半蹲下来,想起那久远的庐江古城,唇畔勾起一丝怀念的笑。 她搭下眼帘,瞧着垂头丧气的小家伙,轻柔道:“阿延,或许你比不上你父亲那样聪慧,但有一点,你可比他小时候强多了——你知道自己一个人能力不足,愿意求助于旁人。” 陆延胸脯一抽,不肯相信地低头抹泪。 这话拐弯抹角的意思是他父亲手腕太强,万事都办得妥帖,也不需旁人出手。 这算是什么缺点。 顾邵拍拍他的肩,哼笑道:“你父亲那会孤拗得很,什么事都只肯一个人担着,为此,还挨了一顿打呢。” 陆延愕然地抬眸,泪点闪动的眼满是不可思议。 顾邵轻咳一声,到底没拉下老脸告诉小侄儿动手的就是自己。 他推了推李隐舟的手肘,将锅甩了过去:“不信你问李先生。” 陆延小心翼翼地仰眸看倚墙斜靠的先生,见他烟火绕身,眉目却仍是疏朗清明,就这样沐着清净的月光,目光温静,出尘而不厌俗。 李隐舟被他急切看着,伸手薅了薅他的脑袋,在那黑黢黢的脸上又添一笔猫胡子似的墨痕,这才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与他道:“这世上每个人的才能不尽相同,只要能将事情做成都是本事,陛下不擅带兵打仗,却善于运用人才,不是同样决胜千里么?” 陆延靠着他的手,乖乖站着,仍有些气馁:“可我还是什么事都做不成。” 见状,李隐舟也不忍再逗弄,这才站直了身,径直而去:“谁说做不成?” 陆延转身跟了上去。 没走两步,便见李隐舟蹲下身,从袖中取出拇指头大小的泥丸,放在方才老鼠四窜的洞口,轻轻拿手扇了扇风。 洞口隐约闪动着两点贼光黯淡的小小眼睛,一闻见洞口传来的气味,吱地尖叫一声,顿时窜入泥洞深处。 陆延看得神奇:“老鼠怎么吓跑了?” 李隐舟摊开手掌,在他鼻尖轻轻一晃,待他伸手要拿,又缩回袖中。 陆延于是老老实实地蹲下,捧着脸看着地上那丸,不再乱伸手。 见他聪明懂事,李隐舟这便道:“不是吓跑了,这是避鼠丸,里头有蛇床子、苦楝皮、紫苏油、樟脑,老鼠畏憎这样的气味,自然就躲远了。” 他起身拍去身上烟尘,将那避鼠丸袖入手中,道:“鼠之为患,不过偷生,与取粥的穷人并无分别,若为了人的私念将其赶尽杀绝,反而会破坏万物自然的运行规律,所以杀之不如驱之。” 陆延听得懵懵懂懂,却将这些话一字一字认真记载了心坎上。犹豫半晌,终想起最开始的一桩事,这一刻再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先生好厉害,比夫子懂得都多,先生,先生可以……” 啪—— 话未说完,忽然爆竹一响。 不远处,漆黑的天幕上,火光明明烁动,在古城的一角瞬间升起,迅速炸开一朵亮眼的赤色焰花。 小陆延呆看着那一瞬的华光,一时忘了接着说话。 顾邵得意地走了过来,抬手指给他们看:“这是‘燃灯表佛’的灯会开始了,你们瞧。”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见一声声脆裂的爆竹声里,无数灯火在暗沉的天光中萤萤亮起,一盏接着一盏,将那青色的石板、灰黑的屋檐与淙淙流水都悉数照亮。满城的光点次第映上眼膜,随着宵风轻拂,熠熠闪动,照亮眸底深处那波澜起伏的心潮。 三十余年来,吴郡还是头一次办起了这样盛大的灯会,全城百姓都在惊喜的爆竹声中走上街头,一时人声鼎沸,整个古城亮如白昼。 李隐舟回过目光,看向身前年少的孩童,眼神在灯火中彻亮温暖:“许久不见,还有句话忘了对你说。” 陆延忙凑近了他,踮着脚附耳上去,生怕漏过了什么,却听见李先生轻轻地对他道: “恭喜你又长大一岁,阿延。” 爆竹声声不绝。 满城辉映的灯烛将李隐舟平静的脸颊镀上淡淡辉光,陆延却看见有细小的笑意流淌在他眼瞳深处,于是也抛下方才的念头,仰脸看向映染通明的天空,只轻轻接道:“先生,先生也要长乐安康。”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