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白月光竟是我自己》作者:小小椰   文案:   皇帝突然从宫外抱回来一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被发现时浑身污泥,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瘦瘦小小的身子躺在泥泞中,皇帝心中一颤,脱下自己的龙袍,小心翼翼地裹住了她。   自此以后,这不知由来的小姑娘被皇帝宠成了心头宝,小小的精灵,柔软而又美好,皇帝赐她封号“柔嘉”,柔嘉成了大邺朝唯一的公主。   有人背地闲言碎语:“不知哪来的野孩子,假凤虚凰竟是成了金枝玉叶。也是圣上糊涂。”   话语传到皇帝案头,他微微一笑,那人从此再没了生息。   春去秋来,一场大病,让皇帝失去了他的小姑娘。柔嘉公主的葬礼,古今未有,堪比帝王,众臣望着皇帝冷厉的侧脸,将口边的劝谏吞进了肚子。   苏家嫡女,自幼体弱,不受宠爱,与那柔嘉公主,可谓云泥之别。   皇帝却在众多秀女里,一眼便看中了她,一夜之间,圣旨直下,苏容臻入主中宫。   皇帝将他的小皇后抱在膝头,低头亲吻,上天不薄,他的心尖尖,终究是回来了。   1v1,sc,女主因意外变成小孩子,然后发现自己原来是男主白月光,男主对小孩子女主只是亲情。   娇软小姑娘vs腹黑俊皇帝,这就是一个相互温暖,宠宠宠的故事~   一句话简介:她是他心尖尖上的宝贝   立意:在逆境中成长,不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容臻(柔嘉)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圣驾   暮秋时节,寒意渐深。   武安伯府僻远处的一小院里寒风直灌,木门吱呀。   侍女推开老朽的木门,发出古兽一般的沉重声音。   侍女蕊清的衣衫很是单薄,但她此时却顾不上这些,而是双目含泪地来到了房内唯一的一张床前,颤声道:“娘子,我回来了。”   “我对不住娘子,今日没能得来木炭。”   床上卧着的苏容臻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是蕊清,扯动嘴角笑了笑:“无事,你已经很好了,这么些年,该是我对不住你。”   这个院落很小,经年失修,那些伯府里的金贵人怕是看都不愿意看这里一眼。但世人不知,武安伯苏永世的嫡长女却在此住了八个年头。   室内无什么物什,只有一床一小几而已。蕊清欲端小几上的稀粥喂苏容臻喝几口,却发现稀粥早已寒凉似冰。   她走到床前,探了探苏容臻的前额,掌心之下滚烫不已,显然是高热未退。   又拉过她置于床侧的手,上面冻疮遍布,似铁般冷得惊人。   蕊清终是忍不住泣出声来,泪水粒粒:“娘子,不如我去求求伯爷吧,要不我真怕您……”撑不下去。   苏容臻面容苍白枯瘦,缓缓说道:“没用的。”   但凡那人有一点心,她也不会在这破院里被遗忘了八年。   苏容臻的母亲是武安伯苏永世的原配夫人魏若婉,早在八年前病逝,只留下孤女一人。   苏永世抬了继室后不久,苏容臻便被以体弱之由,安排到了这偏僻的院落里“养病”。   母亲生前的心腹和仆妇均被赶得赶,贬得贬,消除殆尽,只剩下这与苏容臻同龄的侍女,一直留在她身边。   若没有蕊清,仅凭体弱多病的苏容臻,是捱不过这难熬的八年的。   “今日是出了何事么?”苏容臻问道。   今晨,安静得很,往日附近喧闹不已的下人房,都没有什么声响。   “我听闻,是今日陛下驾幸,府中上下都一早去了府门跪迎。”   苏容臻略一思索,大概明白了今日为什么没有炭火。应当是那常帮助他们的嬷嬷也去迎接圣驾了。   至于陛下……苏容臻目光悠远,她对这位世人皆畏惧敬服的皇帝,在某种程度上,倒是有一种熟悉。   现在很少有人记得或知道,武安伯先夫人和先太后在未出阁前乃是闺中密友。   后来两人分别嫁入武安伯府和宫中,也没有因此断了联系,大小节庆,魏若婉寻得机会入宫朝拜,总会见一见先太后。   幼时,当今天子的名讳对苏容臻可谓是如雷贯耳,他的许多事迹她也悉数知晓。母亲常夸他年幼聪颖,必是大才。   后来,两人的母亲相继故去,自己和他都遭人冷待。苏容臻还在心里叹道,他们真是一样命苦之人。   可多年以后时过境迁,他踏着血海走上至尊之位,已是潜龙腾渊,万民景仰。   她却还被困于这方寸之地,活得不成人样。   一样的悲惨命运,一样被上天薄待。原来无用之人,只有她一人而已。   苏容臻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蕊清觑见她那神情,便知她心里想了什么,急道:“娘子你莫要这样,你是身子不好,要不也容不得徐氏和她儿女那样得意!”   苏容臻摇了摇头,弱者就是弱者,输家就是输家,谁会管你是什么原因。   她张口欲言什么,却是忍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一声比一声大,仿佛要把肺腑都咳出来,吸进了寒风,更是停不下。   蕊清听得胆战心惊,却也不知能做些什么,今日没有炭火,房内也没有热水,娘子身上的薄衾显然是不够抵挡这严冬的。   娘子身上生着重病,这可怎办……   过了许久,咳声方歇,苏容臻只觉头脑更加混沌。朦胧中看着屋外雪势渐大,竟恍然生出了一种想法。   ——若能在这飞雪漫天之日死去,也沾了“凄美”二字的一点边。   若人真有来世,能重回幼时,她定要……   又是一阵昏沉之意涌来,她来不及细想,便坠入了无尽黑暗之中。   **   武安伯府众人正立于府门,恭敬等待皇帝驾临。   府门面朝空旷街巷,风极大,一阵夹杂着雪渣子的冷风刮来,吹进了武安伯世子苏谕的领口内,他下意识“嘶”了一声,缩紧脖子的时候忍不住抱怨道:“爹,究竟还要等多久啊。”   立于他旁侧的武安伯苏永世叱道:“安心在这里候着便是了,旁的话少言,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便是我倾尽伯府家底,也未必救得了你。”   今上登基七年,足以让天下人明白,他不是讲究仁德之道的先帝,而是强势冷情,驭下酷烈的威强之主。   苏谕听闻此言,不禁打了个寒战,再不多言了。   伯府二娘子苏菁眉眼闪过微妙的嫌恶,对苏永世道:“父亲莫怪,谕儿还小呢。”   “小”字咬得微重。   苏谕今年十四,当今陛下在这个年纪,已是战场上震慑一方的主将了。   苏菁想到那人,不再理会弟弟,就怀里掏出一面小镜,整理起妆花发饰来。   今日她特地画了一个芙蓉妆,粉面含春,黛眉似月,如何看来都是一个娇妍美人。   从前便有人赞她,有昔日杨妃之色。   苏菁思及此事,眼露轻蔑之色,杨妃盛宠,不过一妃妾而已,她想做的,何止杨妃。   远处街巷传来一道划破天际的人声:“圣驾至!”   伯府众人均是神色一凛,忙收起脸上的一切表情,打起精神,垂首肃立迎接圣驾。   首先出现在街道的是十二排手执横刀、弓箭的骑兵卫队,他们威不可侵,面容冷肃,兵器上闪烁的寒光比雪还白亮。   其后紧接着的是各种幡、幢,旌旗组成的旗阵,左列青龙,右陈白虎,风中烈烈飘动,朝廷官员分列左右。   本该还有鼓吹手组成的乐阵相随,但今上喜静,非大典之礼,很少令其随行。   皇帝的玉辂缓缓浮现,太仆寺卿亲自执鞭驾车。   玉辂前后数十驾士拥护,左右卫大将军两侧护驾,服侍的宦官蹑行其后,禁军于最外殿护守卫。   天子之威,可见一斑。   玉辂之后,还绵延着其他仪仗,后卫,苏家人却是望不见了。   皇帝的仪仗,浩浩荡荡几余里,往日宽敞的道路,被占得水泄不通。见者生畏,路人均恭。   苏菁垂着首,余光望见的景象化成思绪,在心里百转千回。   父亲曾言,陛下南巡之时,拥者数万之众,龙威赫赫几十里。   今日之景已让她内心震佩,不知圣驾南巡,又是何等威赫光景。   苏菁想着,袖中的巾帕被她不由攥紧。总有一日,她或许也可以立于他之侧,成为被仰望的一部分。   “跪——”随着内侍一声唱和,苏府众人齐刷刷跪倒于地,路边的青石板寒凉无比,却无人将感官集中于此处,只因——   四下安静如渊,几千人都没有声息,皇帝的暗金龙靴踏于地面,发出唯一的声响。   “苏卿请起。”   声音清越如玦玉,是个年轻的帝王。   语调平静,隐含的威势万钧却是任何人都不敢加以轻视。   曾经敢这么做的人,早已身首异处,野草没茔。   只留那金刀之上的斑斑血迹提醒着人们被恐惧支配的过往。   苏永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俯身又拜到:“臣谢陛下隆恩。”   “陛下今日莅临寒舍,微臣感佩惶恐之至,此三生之幸,唯恐侍奉不周。”   “不必紧张,朕明日于骊山田猎,今日出京,顺道路过而已。”   皇帝说完便负手进了苏府。   天上飘起了小雪,皇帝的随行内监忙撑起了伞。苏永世却不敢让人撑伞,只是小心蹑足其后,不敢太近,也不敢太远。   待皇帝进了府门好一气以后,苏府众人才敢撑着酸麻不已的双腿,勉力站了起来。   苏菁一站起来就望向了府内深处,此时,那里只有飘絮雪花,不见人影。   她忍不住有了几分失落。   **   皇帝高坐正堂主位,垂目品茶,苏永世居于下首,满腹话语,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昨日收到宫里的信令,今日陛下巡幸武安伯府,让他好生准备。   一夜辗转难眠,苏永世如何也想不通,皇帝驾临武安伯府究竟是有何要事。   他为大理寺正,一介五品小官,怎么也不可能会让皇帝亲自上门考校公务。   至于武安伯的爵位,不过是觍祖业丰厚,才得以在勋贵之列,实则几代以来,伯府无实权高职,已渐势微。   对于皇帝的到来,苏永世既忧且喜,既喜且惧,一夜下来,竟是憔悴了不少。   “先夫人院内可是有一株北岭腊梅?”皇帝放下茶盏,忽问道。   “啊?”苏永世心中一惊,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第一句开口问的竟然是此。   他在脑中极力搜索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碎玉轩内有没有这所谓的北岭腊梅。   额角的汗不由得滴下,准备好的腹稿在此刻一句话也用不上。   “带朕走一趟罢。”皇帝抛下这一句话,便再不管苏永世反应,起身向正堂外步去。   “臣为您领路。”苏永世揣摩不了圣意,只好依言照做,恭谨地为天子领路。   **   苏永世侍立于碎玉轩门口,颇有几分惴惴不安。   陛下不让人跟随,独自进了碎玉轩,眼下已过了多时,仍未见出来。   忆及陛下提及的北岭腊梅,他眉心一跳,不知怎的,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半刻钟后,皇帝从里推门而出。他淡淡地扫了一眼苏永世,苏永世立马就感受到了皇帝不太愉悦的心情。   苏永世连恭敬垂首,感觉到一道有如实质的薄凉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些许时间。   他不敢抬首,不敢言语,只等着皇帝的下一道玉言。   “走罢。”帝王的声音飘散在半空中,苏永世抬头望去时,皇帝已走远了。   他忙小步跑着跟上,刚到了皇帝身后不远,便听对方问:“朕记得苏卿和先夫人有一女?”   苏永世神色一僵,终还是如实答道:“是,亡妻与臣育有一女,名唤容臻,今年十六了。”   “今晨在府门?”皇帝问道。   “没有。”苏永世抬袖拭汗,“小女自幼体弱多病灾,卧床不起。臣唯恐她行止不佳,败了陛下之兴,便令其于居所养病,并未出来见驾,还请陛下恕罪。”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皇帝挥了挥袖,“朕恕你无罪。”   皇帝接着道:“朕幼时见过令媛,其质其资世间少见,苏卿可得好好照顾。”   然后停顿了半晌,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武安伯府往后的百年兴衰,端看苏卿如何为事了。”   皇帝离去时,府中众人一道在府门奉送,苏菁特意站在了最前排。   皇帝在内侍禁卫的簇拥下向苏菁的方向走来,她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他的目光巡过苏府众人,平静无波。   “朕走了。”   “臣等恭送陛下,陛下一路顺风。”苏菁随父一同跪下,盯着膝下的青石砖,心中的失意挫败怎么都掩不住。   世上怎么有视美色于无物的男子呢?   **   皇帝走了之后,苏永世的冷汗骤然浸湿了后衫,呼啸寒风一吹,透心凉意。   陛下今日看似随和,实则句句都让他心神震荡,想到方才之事,苏永世神色一凛,喊来身侧管事:“你把夫人叫来。”   用的是“叫”,不是“请”,足以见此事并非妙事。   片刻后,武安伯夫人形色匆匆地赶来,还未来得及见礼,苏永世便厉声道:“你对碎玉轩中的北岭腊梅做了什么?!”   方才,他神思稍定,想到陛下的生母好似就是北岭人士。再忆及魏若婉与先太后之间的关系,不由惊惶不已,眼下叫来徐氏欲问个究竟。   武安伯夫人徐琴脸色瞬间变白,她抖着声音道:“那北岭腊梅娇贵,难得养护,妾见也无人去赏,便命人铲了它,伯爷,此事可有不妥?”   猜想得到证实,苏永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的鼻孔里喷出粗气,显然是气得不清,终于忍不住骂道:“你这愚妇!阿婉在时,可曾像你这般!”   徐琴第一次见苏永世发这般大火,本是又惊又惧,此时听到他提到魏若婉,怒火也烧上来了:“伯爷怪我作什,这桩桩件件,哪样不是得了侯爷的首肯?”   “就连魏氏病逝,也是伯爷……”她止住了声音,却是冷笑连连。   苏永世迎头被泼一盆冷水,指着徐琴说不出话来,手指颤了片刻后怒极甩袖而走。   **   骊山草木葱茏,奇珍异兽遍布,是历代帝王青睐的田猎之处。   此次田猎,来者众多,有王子皇孙,有勋贵豪族,皆猎装在身,弓弦在握,整装待发,英姿勃勃,只等帝王的第一箭射出。   皇帝轻拨弓弦,转动右手拇指玉韘。一只雄鹰展翅飞过,他随即举弓搭弦,微眯双眼。   弯弓如满月,弦弹如惊雷,皇帝眼睛豁然睁大,目光灼灼定睛于飞鹰之际,箭矢如辟谷开天,直冲云霄。   随猎众人来不及惊叹,利箭便已一箭穿心,随苍鹰重重坠地。   马上有人手捧苍鹰而来,皇帝不看一眼,只是对众人颔首道:“开猎罢。”   猎场立刻沸腾起来,骑猎好手们纷纷放开了性子,肆意张扬。一时间,箭雨漫天,白刃泛光,车马驱驰,鹰犬追击,旌旗游动于山谷,遮天蔽日。   皇帝却兴致乏乏,射出开猎之箭后,他并未继续捕猎,而是驱马向草木深处,漫无目的。   过了许久,他执缰驻马,正欲回程之际,余光却忽见一棕影闪于灌木之后。   皇帝目力极强,很快便发现了那是一只棕熊,约莫超过九尺(2.7米)之长,体型之大实属罕见。   皇帝忽然有了几分兴致,他知道这野兽极为敏捷,便也不急着弯弓搭箭,而是驱马紧随其后,穿行山林之间。   身侧草木如幻影翻飞,身后近卫马蹄声渐歇,当皇帝将棕熊逼于一峭壁之前时,跟从护卫的禁军们早已不见踪影。   皇帝缓缓拉弓,已是将这凶兽视为掌中之物,却不期然间瞥见了熊身旁的一抹绯色。   看清那人面容之际,他常年不辨喜怒的面上露出了难得的惊愕之色,不再犹疑,顷刻之间便弯弓放箭。   **   苏容臻昨日原本陷于混沌之中,后被一股大力狠狠地往某处推去。   熟悉的刺骨冷意再次回到身上,她意识还未完全恢复,牙齿已打起了颤儿。   睁开眼睛,头顶是劲瘦枯枝,夹杂一二黄叶。显然不是在她的那间小房之内。   她慢慢地站起身子,却发现原本纤长的双腿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小短腿,枯瘦的胳臂也变成了带着婴儿肥的粉色藕臂。   内心被惊得一片空白,她忽想起昏迷前自己心中闪过的祈愿,若有来生……   莫非她真的死了,又回到了童年?可为何她一醒来就置身这山野呢?   思虑半晌,她决定还是先离开这里,寻一处人家问问当世情况,再做打算。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饥寒交迫也未能走出这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谷。   极度疲累之时,脚下不察,从山坡上向下滚落,直到撞到了树干,才停了下来。   头晕目眩,刚缓过神,一道腥臭难忍的热息直扑她面而来,一抬眼,她差点当场厥过去。   棕熊目泛绿光,直直瞪着她,身形如山,遮挡了天光,利齿露出,涎水挂于齿边,将落未落。   她费力想挪动身体,却发现浑身酸软,一切都是徒劳。   熊首将近,苏容臻心生绝望,命运的凄苦让她几欲落泪。   却闻一破空声,锋锐自天边而来。   她未来得及看清什么,只觉面上热液喷洒,巍巍巨兽便轰然倒塌,在她身侧发出沉闷声响,惊起飞尘无数。   待尘埃落定,她循着方向望去,一人身着暗紫骑装,腰系金带,头带银盔,持弓握箭,仿佛踏天光而来,集日月之曜。   她悄悄地屏住了呼吸,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仪仗参考史料 第二章 小姑娘   皇帝踏雪而来,垂眸看向面前的小人儿。   她的脸颊苍白,下巴尖尖,身体瘦弱得不成样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他俯下身子,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动作轻柔,唯恐惊了梦中人。   对于能力举千钧的皇帝而言,苏容臻被他抱于怀中,几乎轻得没有重量。   但真正让他心生怜意的,不是她瘦削单薄的身体,无人可依的处境,而是她那熟悉的眉眼,与记忆中的那人慢慢重合。   他的目光慢慢从她面上滑过,心里的滋味不知从何说起。   几乎是顷刻间,他便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右金吾卫上将军领着属下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往日冷肃的君王脱下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女孩裹起来。   眉目间是他从未见过的浅淡温柔。   **   皇帝策马回程,将苏容臻以左手搂在身前。   一路疾驰,凡遇者,无不在旁请安行礼。   自然,他们也看到了皇帝抱着的那个女孩。   待帝王驰远后,众人神色各异,低声交谈了起来。   “陛下抱着的那小娘子是谁,你们当中有何人认识么?”户部尚书家的二郎君问道。   众人皆摇头。   在场的都是些年轻的公子,不比父辈沉稳,今日见了新鲜事,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了。   “被陛下那般护着的人,我也是头一次看见,不知是何方神圣。”国子祭酒的嫡长子回忆起方才的情景,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他清晰地见到,那小娘子身上裹着的,分明是陛下的龙袍。陛下与之同骑,亲自将之护于身前,爱重之意,不言而喻。   大家听了此话,纷纷沉默起来,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今日所见。   “这长安城中,怕是要变天了。”熟知皇帝秉性的人,在心中如此想到。   **   御史大夫家的谢郎君就是方才谈话的年轻公子中的一员,众人散去后,他便急匆匆寻好友傅离去了。   “傅兄,傅兄。”谢郎君不知问过了几个人,才找到坐在一边作丹青画的傅离。   今日田猎,各府郎君争先上场,展现身手,唯独傅离不喜舞刀弄枪,便寻了个风景优美的僻静处画山水。   日光洒落,沉静如渊的公子执笔作画,仿佛超脱于世。   谢郎君飞快地朝傅离跑来,到了近前,气喘得不行,却还是难掩兴奋之意地说道:“你猜我今日见着了什么?”   傅离放下墨笔,侧首看他。   谢郎君神采飞扬地将方才见到的场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他见傅离缓缓蹙起了眉,诱惑他道:“你想不想去看看那小娘子是何模样。”   傅离的眉头松开了,他摇首,淡然道:“没兴趣。”   谢郎君见傅离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十分失望。他有些看不得他总是这副风淡云轻的表情,眼珠一转,想到了新的话题。   “听说你今年要成亲啦?和武安伯府的大娘子?”他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   傅离的耳根立马染上了丝微红,片刻后,他承认了:“是有这个打算。”   傅离身为当朝丞相的嫡长子,相貌俊秀,面如冠玉,为人若清风朗月。   去年殿试,他高中探花,更是成了长安城中风头无两的翩翩公子。   此等郎君,本该是京城高门趋之若骛的佳婿,傅离却在打马游街后透露了自己已有婚约的事实。   当得知对象是武安伯府的大娘子后,世人纷纷失望不已。武安伯府,虽是勋贵之家,但时至今日,已然衰落,如何配得上如日中天的丞相府?   更何况,那伯府大娘子自幼体弱多病,也没有什么外人在近年看到过她的模样。   世人皆觉得傅离可惜了。   谢郎君见傅离这般容易地就承认了,更加不肯放过他:“我未来的嫂嫂漂亮不?”   察觉到傅离不善的眼神,谢郎君收起了嬉笑,不再逗他,最后再次问了一遍:“你真不想看看今天陛下带回来的小娘子?”   “不想。”   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就算得了皇帝青眼,也没什么专程去瞧的必要。   还不如专注于他的大婚准备事宜。   **   苏容臻被安置在了皇帝营帐中的床榻上,身下是柔软的绒垫。厚厚的毡毯裹在她的身上,严丝密缝,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   方才她的脸上还粘着熊血溅出的污迹,皇帝命人打来热水,亲自用帕粘了水将她的脸颊细细擦净了才作罢。   或许是太过舒适温暖了,又或许是因为先前受了太多惊吓,心神俱疲,她睡得很香很沉,这般动作之下也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   皇帝干脆就坐在床边看着她,眸光涌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睡梦中安然无忧的小姑娘全然不知道身侧帝王深沉难辨的思绪,她沉浸在安甜的梦乡中,忘了自己在何方。   直到她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面容痛苦,两颊涨红,额上冷汗直溢,才惊醒了过来。   初初醒来,苏容臻望着帐顶精美复杂的龙纹,一时有些懵然,待到先前的记忆慢慢回笼,她才想起,她是在被救于熊口之下后晕了过去。   生死劫难陡然解除,疲累猛地涌上来,便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那她现在又在何处?   她侧首望去,和皇帝垂下的眼眸来了个对视。   苏容臻微微一愣,眼前人的相貌气质是如此的出色,将过分精致的俊美和高贵威肃的气质结合得天衣无缝。   第二反应便是眼熟,似是哪里见过他一般。   苏容臻忽然忆起自己眼下变成了孩童,于是在给皇帝道谢过救命之恩后,问出了一个自她刚穿越时便徘徊在心里的问题。   “能否问您一个问题,现在是何年月。”乍一开口,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她有些忐忑地向皇帝望去,不知道会听到怎样的答案。   或许,她真的如她之前祈求的那般,回到了幼时,从而获得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今岁是圣历七年。”皇帝说道。   圣历七年,圣历七年?苏容臻骤然想到,她在苏府度过的最后一个秋天,也是在圣历七年。   那她还是停留在原来的时间里,并没有回到童年?那她为何又是现在这副模样?   苏容臻原本苍白的脸颊更是白了几度,她瞥见旁侧桌案上的铜镜,便慌慌乱乱地一手扣住,拿了过来。   对镜一照,明净镜面上映着的是无比熟悉的容貌,正是她本人!   不过,是她六七岁时的面容。   苏容臻惊惶之下,将镜子打翻在地,发出“哐当”声响,震得她浑身一抖。   皇帝见她一副失了血色的样子,开口欲言:“你……”   正在这时,一个将军在营帐外沉声道:“陛下万安,臣有事禀报。”恰好打断了皇帝要说的话。   皇帝声音微冷:“朕有要事,无大事就先退下吧罢,回头再禀报。”   这边皇帝二人在说话,那边苏容臻连着受到了第二波冲击。   她未曾想到,救她于危难的人就是当今天子,也是她幼时见过的少年郎。   怪不得第一眼便觉得那样面熟!   皇帝一回头就看到了苏容臻摇摇欲坠的模样,面色霎时凝重了几分:“可是哪里不舒服。”   苏容臻听到他的关切,一个激灵,结结巴巴地说:“无,无事……”   待平复下来后,她试探性地问道:“陛下接下来对我有何打算?”   现在她无处可去,下一步该如何得先看看皇帝的意思。   “你自然是随朕回宫。”皇帝的语气不容置疑,让苏容臻微微睁大了眼睛。   “陛下,”她踟蹰了半晌,终是疑惑开口道:“您不知道我是何方人士,就要将我带入宫中么?”   “你是何人,重要么?”皇帝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进了大明宫,便是朕的人了。”   **   其实皇帝早就在回营之时,便派人调查了苏容臻的来历身世。   当内卫回禀一无所获时,他的内心其实并不惊讶。   早在看清她容貌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这若是哪家的小娘子,才真叫奇怪了。   果不其然,一向以侦查,监视臣民而威慑天下的内卫,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只知道,这小姑娘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了那片雪地中一般,再无根据了。   “主上,那小娘子来历不明,是否要让属下审问一番。”内卫统领有些担忧,毕竟现下她与皇帝如此接近。   皇帝微眯起眼:“怕什么?此事你不必再管,朕自有主张。”   内卫退下后,皇帝注视着营帐外当空普照的耀日,似又若无地低喃:“或许,这便是天意吧。”   一个上天为了补偿他的遗憾,而特意送来的礼物。   PS:非替身梗!非替身梗! 第三章 放在身边   和皇帝说了几句话后,苏容臻又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睡到一半,感觉有人将她挪到了别处,她困意极深,只是略微嘤咛了一声,便接着睡了下去。   待到醒来时,发现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的身下是一张极宽敞柔软的酸枝木雕花大床,身上覆着厚实柔软的锦被,床侧帘幔重重,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她以手拨开帘幔,发现外面一片昏暗,只有角落里有一盏灯烛闪烁。   苏容臻微微诧异,她这是睡了多久?   她初醒来,候着的人便察觉到了,此时躬身到近前,问道:“小娘子可有吩咐?”   “这是何处?”苏容臻问道。   “此乃大明宫绫绮殿。陛下身边的张公公亲自嘱咐我们好生照顾您,待您醒了,就去禀报给他。”   “嗯。”苏容臻答。   跟前伺候的这位宫女有些惊讶于苏容臻的沉着,按理说,这么小的一个女孩,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竟然还可以不哭不闹,真是十分难得。   不愧是张公公特别关照的人。   宫女并不知道苏容臻被皇帝亲自带回宫的始末,只是按照她的要求为她倒了杯水后便退下了。   苏容臻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后,估摸着这个时辰应该不会有旁人找她,便重新躺了下来,揪着被角想着之前的心事。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显然不是。但她也明白,此刻慌张失措,大喊大叫也不是什么优选,说不定还会遭了那人的厌烦。   想起皇帝,她的眉蹙得更深了,他是何用意,她至今都没有猜透。他真实的目的被掩藏在了浓雾之下,不可捉摸。   她知他如今已是可令尸伏百万的铁血帝王,不再是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便打定主意,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   **   绫绮殿寝殿门前有两名宫女当值,之前为苏容臻倒水的宫女杜鹃是上半夜值守,此刻过了午时,便要离去休息了。   走之前,她叮嘱来交班的人:“这位贵人可不是一般的小娘子,你们切莫要仔细侍候,不可怠慢。”   宫女兰心忙应下,另一个交班的宫女巧心却打了个哈欠,抱怨道:“这么晚了,还要守在门口伺候,从前哪来这般多的事。”   与其他家境贫寒的宫女不同,巧心家里尚算小康,温饱满足之余还能吃些荤肉,年纪到了,她不甘心就此嫁给一个平凡人,就自愿入宫,想凭得自己的几分姿色,去搏一搏那荣华路。   只可惜当今圣上自登基以来,一直不近女色,也从不来后宫,使得她空有野心而没处使。   也正是因为皇帝无一妃嫔,让巧心想退而求其次攀龙附凤都实现不了。   好处就是没有什么繁重的活计,这种清闲的日子陡然被打破,令她十分不满。   杜鹃比巧心高了一个品级,此时见她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当即严肃地说道:“此事不容疏忽,若是因你误事,我可保不了你。”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巧心连连摆手。   杜鹃离去后,巧心和兰心站在门口接着值守,兰心见周围没人,小声道:“巧心姐,你可知我们这次守着的这小娘子是何等来头?”   “杜鹃说是个贵人。”巧心嗤笑道,这京中最不缺的就是贵人,看她年纪相貌,也不像是之前在宫宴上见过的哪个高门贵女,“应当也高贵不到哪去。”   站了一会后,巧心觉得腿麻,干脆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往常这个时候她早该歇着了。   丑时将尽时,兰心突然腹痛不止,她担心自己殿前失容,便准备去向司设告假:“巧心,这里就拜托给你了。”   “嗯……”巧心靠在廊柱上,睡得迷迷蒙蒙,随口应了一声。   晨光微晞时,巧心悠悠转醒,尔后她进寝殿收烛之时,瞧见了苏容臻正伏于床榻瑟瑟发抖,身上的锦被早已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   她伸手欲捡,弯腰到一半,又想着,自己为何要多管闲事,便停住了动作。   她初入宫闱之际,不也是受了很多教训么?凭何要惯着苏容臻?就凭她是那什么“贵人”?那她入宫之前也可被人称一声娘子。   捧烛离开之前,巧心想着,是该让苏容臻吃吃苦头。让她知道,在这大明宫,再显贵的身份都得屈着,进来了,就不要妄想在外面那般自在了。   过了一个时辰,巧心又进去看了一眼苏容臻,此时的苏容臻像是被梦魇缠住,不能动弹,身子虽然不再颤抖,但面颊早已是红热一片,口中模模糊糊地呓语着。   像是染了风寒,发了热。   巧心微有些不安,但又不敢报告给上司,怕因此遭受责罚,想着自己值班快要结束了,便硬着头皮将此事瞒着。   直到下一班宫女上岗,才发现苏容臻的不对劲。   苏容臻觉得头痛的很,就像被人当头一击后脑袋快要炸裂了开来一般。整个人在热汤之间浮浮沉沉,偏偏还间歇梦到童年时期的痛苦回忆。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醒不过来的时候,她感觉额上搁上了一个清凉滑腻的物体。   就像是久旱之人找到甘泉一般,她下意识地用额头蹭着那个清凉之物,以缓解火灼般的滚烫。   坐在床边的皇帝以手覆于苏容臻额上,试探温度,一边冷声开口道:“朕让你们好好照顾人,就是这样照顾的?”   “张德荣。”   听到皇帝喊到自己的名字,大内总管张德荣心脏一颤:“奴才在。”   “自己下去领十大板罢。”皇帝的话简洁有力,没有太多感情,也没有回旋余地。   “奴才谢皇上隆恩。”张德荣大叩首,苏容臻高热是他疏忽所致,这个处罚他已经十分满意了。张德荣的语气里尽是感恩戴德。   张德荣出殿门之际,金吾卫押着一个宫女进来了。   正是巧心。   这还是巧心第一次这么距离皇帝这么近过,可惜此时,她一点旖旎的心思都不敢有,满心都是恐惧不安。   方才她在房里睡得正香,便被几个凶神恶煞的金吾卫从床上扯了下来,披头散发地押到了这里。   “扑通”一声,巧心被推着跪在了地上,一抬头,便对上了帝王冰凉的眼眸。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其中蕴含的杀意。   “奴……奴婢知错,不…不,奴婢不知犯了何错。”   巧心已经害怕到语无伦次了。   “你犯了何错?”皇帝冷笑道,语气轻蔑,“你犯了惹怒朕的罪。”   “拖下去罢,四十大板后若还有气,便发配至永巷,终生不得出。”   巧心欲开口辩解的话被皇帝堵得一句都说不出来。触怒君上,是何等大罪,难道就因为那个小丫头片子吗?   她凭什么!巧心心里又惊又恨,但两侧的金吾卫已经开始把她往下拖了。   “巧心姑娘。”张德荣的徒弟李芳阴声怪气地在一旁道,“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进了永巷再慢慢想吧。”   “反正有的是时间。”   相关人员被处理干净后,殿内的其余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熟悉皇帝的人都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皇帝转头看向诊断结束的太医院院使,沉声问道:“她的情况现在如何了。”   “贵人脉多浮紧,如水浮木,重按脉搏稍减不空,是风寒之兆。”(1)   “本该是小症,但微臣观之,应当是没有及时医治,才会高热不退。不过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微臣马上写几味药,煎好后按时服用,很快就可以痊愈。”太医院院使小心翼翼地说着。   “很快是何时?”   “这……”太医院院使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他也不敢保证精确的时刻。   “好了,你下去吧。”皇帝见他一脸紧张,不再追问,“你亲自去盯着煎药。”   “是。”太医院院使松了一口气,“臣必当尽心尽力。”   皇帝重新将眸光投于苏容臻的脸上,才刚将她带回宫,便让她遭了这样的大罪,是他的责任。   昨日回宫,天色已暗,他还没考虑好将她如何安置,便有紧急军报传来,临走前,只好命张德荣去安排。   谁知道才走这一会儿,就出了这等事。   小姑娘的脸上本就没有什么肉,现下又潮红一片,虚汗密布,看起来还真是怪可怜的。   皇帝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出现了一丝隐秘的疼痛,是为她而起的。   起初救下苏容臻,不过是因为一时意动,见不了一个顶着这张脸的孩子在外风餐露宿。   后来,他有意将她留在宫中,不过到了此刻,皇帝才开始认真思考起该如何尽心养育她。   再留在绫绮殿显然不能叫他放心,既然如此……   “李芳。”   “奴才在。”李芳上前恭候听命。   “叫人将长生殿东侧殿收拾出来,小娘子需要的吃穿用度一应准备全了,不得有误。”   思来想去,终归还是放在自己身边放心些。   至于旁人如何想的,从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   (1)来源于资料 第四章 柔嘉   长生殿是大邺朝历代帝王的寝宫。   东西两个侧殿向来都是空置,帝王之侧,岂容旁人酣睡。   唯一的例外是太宗皇帝元后早逝,便将年幼的太子养在了东侧殿,亲自教养。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宣宗皇帝。   今日,这里即将迎来它的第二个主人。   “仔细一点,角落扫洒干净了,缺什么物件就报上来,让内务府速速去置办。”李芳亲自监督长生殿东侧殿整备事宜。   师父张德荣年纪大了,受了十大板便下不了地了,此刻正在房里修养,御前的工作全权由他接管了起来。   李芳知晓此事的重要性,神经紧绷,不放过一丝疏漏。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当日天黑前弄完了。   “陛下,您看还有哪不妥的,奴才马上令人去改。”   皇帝步入东侧殿,环顾四周。   这里的一切焕然一新,既有长生殿一脉相承的大气威重,也有明亮鲜活的色彩充斥。   金砖下的地热烧着,暖融了其上铺着的蓝色地牵牛花纹金宝地锦。   侧殿最里侧放置着一张紫檀木嵌螺钿花蝶纹架子床,其外以玉人鸂鶒木山水图插屏相隔,遮住了寝居之地。   墙边立着宽阔的紫檀木雕龙凤纹立柜,旁侧香几上摆放今年海外进贡的西洋钟。   其余种种,繁多华丽。   李芳心里忐忑,他此次布置,乃是参照宣宗皇帝为太子时的先例,规格怎么高就怎么来,就是不知是否合陛下的意。   “这幅画往那边挪挪。”皇帝以手指意。   这幅缂丝榴花双雀图轴是前朝名家赵铠的孤迹。皇帝想将它放在进殿时抬眸就可看到的地方。   画中榴花鲜嫩,雀鸟灵动,正如鲜活生动的小姑娘,惹人欢喜。   “如此甚好。”皇帝满意道。   **   昨日,武安伯府。   蕊清不明白,为何自己仅离开了一会儿,娘子便怎么也叫不醒了。   若不是苏容臻的身体尚有呼吸,蕊清怕是以为娘子已经不在了。   娘子这么多年,生了小病都是自己捱过去的,但这次不同往次,蕊清不能坐以待毙。   她试图跑去伯爷院落,却在半路就被武安伯夫人徐琴的人拦了下来。   “谁敢拦我,大娘子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担待得起吗?”蕊清厉声斥道。   她身上的气势陡然上升,倒是震住了一群人,他们面面相觑,犹疑之间,让蕊清寻着了机会,冲了过去。   福安堂内,苏永世想着昨日皇帝临行前说的那番话,越发觉得以后可得小心对待苏容臻,至少,得让她吃住的更好一些。   不能让旁人挑出毛病,以免被捅到皇帝那里,发落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正准备吩咐人下去安排,就听到有一女子在堂外大叫:“伯爷,伯爷,大娘子有难!”   苏永世眉心一跳,出门向外走去:“怎么啦?”   蕊清见了苏永世,也顾不得礼仪,直接上前道:“伯爷,大娘子今日无缘无故地昏迷不醒,这可怎么办!”   苏永世大惊:“什么?昏迷不醒!还不赶紧叫府医去看。”   苏永世时隔多年,第一次去了苏容臻住的地方,随同而去的府医诊脉过后,说道:“这脉象古怪的很,老夫也诊断不出个究竟来,不过暂且没有生命危险。”   “那何时能醒来?”苏永世“第一次”如此关切自己大女儿的身体,其中有几分真心,明眼人都知道。   “说不准。”府医为难地摇了摇头。   苏永世回头看了床上毫无生机的苏容臻一眼,不由得有几分恐惧,几分无措。   陛下昨日才来问过苏容臻,这才不过一天,人就给昏迷不醒了,到时候问起,该如何交待。   徐琴此刻也闻声而来,她出一进门,苏永世就向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向她求助:“夫人,你说这该怎么办吧。”   遇到大事,他还是下意识地依赖于徐琴,仿佛昨日两人之间的龃龉不曾存在过。   徐琴三十来岁,正是风韵正盛之时,她一挑眼尾,颇具风情地说:“伯爷怕什么,左右不过是我伯府的大娘子身子越发不好,为了养病,只好将之送于别庄。”   昨日过后,徐琴已知道皇帝问过苏容臻的事。   不过她没太放在心上,皇帝不过是看着儿时的一二分面缘,随便问问而已。   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年对苏容臻不闻不问?只是到了苏府才顺带提起?   当今陛下,是出了名的冷心冷肺之人,指望他对谁上了心,才是天下之怪事了。   徐琴接着道:“这样,若是陛下再问起,也不会专门去别庄探究一番。”   苏永世闻言沉思,片刻后抚掌大笑:“妙!妙!妙!夫人此计甚好。为夫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徐琴趁势道:“那伯爷应妾一事可好?”   “何事?”苏永世此刻心情不错。   “方才不是在说大娘子么?伯爷您可记得,大娘子与当今丞相府大郎君有婚约一事?”   “嗯,是有这回事。怎么了?”多年前,武安伯老夫人与丞相府老夫人相交甚好,便约定将来子女结姻,以玉佩为信。   那时傅家远没有现在这样显贵,婚约自然也得到了族中认可。   只不过两人均无女,这婚约也就顺延到了下一代身上。   “伯爷,您不想想,眼下大娘子成了这副样子,如何能履行婚约。不如干脆换菁儿嫁去丞相府,也算全了长辈之谊。”   徐琴当年是妾室出身,待到苏容臻母亲故去之后才得以被扶正。   现在自己做了当家主母,自然是想方设法让女儿不像她当初一样苦,尽量高嫁。   若不是有两府婚约在前,以苏府如今的底蕴,想要再找个傅离那样的女婿,简直难于上青天。   徐琴说话,看上去句句都是以大局为重,不过,苏永世并没有马上应下。   他皱眉道:“丞相府那边可不见得同意。”   “有什么好不同意的,这不也是为他们考虑么?不娶个身体健康的宗妇,娶个病秧子回去当牌位供着?”徐琴不理解地问。   他担心的自然不是这个,苏永世想着,避开了徐琴的眼睛。   傅家向来重规矩,苏菁,说到底,出生时不过是个妾生女。   这在傅家那里,便是上不了台面的存在。   但最后,苏永世终是躲不过徐琴逼人的目光,微叹了口气:“罢了,我改日找机会和傅相说说吧。”   **   苏容臻服过药后,当天傍晚便退了热。   院使长舒一口气,又给她开了一个健身裨气的方子。   东侧殿外,院使向皇帝汇报病情:“小娘子的风寒基本已经得到控制,不过微臣为她切脉时,倒发现了别的不同寻常之处。”   “你直言便可。”皇帝看到了院使脸上的忧虑之色。   “微臣切脉探出,小娘子似有先天性的心疾,所以才会体质虚弱,轻易感染风寒。只不过她这种心疾很是罕见,寻常医者难以辨出,患者常年积弱又无治病之法,便会英年早逝。”   “你可有应对之法?”听到“英年早逝”这个词,皇帝心中一跳。   院使察觉到皇帝的不愉,赶忙说道:“陛下不用过于忧心,微臣既已探出病灶,便已有对策。微臣回头就去翻阅古籍,研究一些调理身子,温补养心的药方,小娘子只需静心修养,调养几年,假以时日,身体必定强健人。”   “朕知道了。”   皇帝又对旁侧说道,“李芳,院使若是有什么要事,你务必从旁协助。”   “奴才领命。”李芳忙不迭应下。   “陈院使,你记住,若是能办好此事,朕予你全家厚赏。在此期间,大明宫府库中的药材随你取用,紫烟阁不对你设限,前朝孤本遗迹尽可查看。”   皇帝享用全天下的顶级资源,此刻自然是赋予太医最大的协助,以便能治好苏容臻的病。   “微臣谢过陛下隆恩,不胜惶恐,唯有竭尽全力,结草以报。”   院使谢恩。又补充道:“只是还有一点,陛下切记。”   “小娘子一定要静养,在康复之前,千万不能受惊,否则恐会有性命之忧。”院使神色严肃。   皇帝面色沉沉,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否则,他无法保证肇事者的命能够抵消他的怒火。   **   苏容臻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身上的灼热慢慢减退,等她悠悠转醒,虽然身子仍有不适,但已基本无大碍了。   她从床上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立刻就被看到的景象震住了。   之前她住过的绫绮殿便已是十分华贵,但与眼前所处的宫殿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十金一匹的蓝色地牵牛花纹金宝地锦仅仅是被用作地毯,铺呈到视野尽头。   名贵木料雕琢的各式用具摆件陈列殿内,排列有致。   龙形凤纹充斥于每一个角落,繁复美丽,威严高贵。   她微一偏头,便看到了床侧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摆放的铜镀金自开门人打钟。   此时正巧到了巳时,铜人自门内走出,敲击小钟,发出阵阵鸣响。   铜人精致小巧,栩栩如生,苏容臻观其动作十分灵活,也不知是何机关,有些好奇地看了起来。   苏容臻一时有些入了迷,连皇帝进了殿都没有发觉。   “这是今年西洋诸国进贡的铜人钟,你若是好奇,只管拆着玩。喜欢的话,朕私库里还有许多类似的精巧小玩意儿,你随时可以去挑着看。”皇帝温声道。   苏容臻见皇帝来了,欲起身相迎,却被对方用手重新按下。   “你大病初愈,身子乏弱,不必起来了。”   “还有,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那些虚礼不过是给外人看的。”皇帝说。   苏容臻重新半靠回床头,脑子里回响着皇帝的那句中的“不必见外”和“给外人看的”。   她不算外人,那算什么呢?   她困惑地望着皇帝,他对她的态度,简直是好的出奇,就算是第一天相见时,与对其他人相比,他对她也算是宽和体贴。   她享受着这份好意的同时,也不免有些疑虑,但苏容臻知晓,皇帝是最没可能对她别有用心的。   因为皇帝是大邺朝的至高权力者,有什么图谋直接做便可,何必在她身上花费如此精力。   就连在她记忆中久远的童年时光中,皇帝也没有这样强烈地对一个人表露过关心在意。   那边,皇帝并没有注意到苏容臻此刻心事重重。   只因他也在思考一件事。   他刚刚发觉,直到现在,他与她说话,都还是在称呼“你”,未免显得有些太过生疏了。   “你叫何名?”皇帝难得放柔了声音问道。   苏容臻浑身紧绷,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就在她思考要不要说一个假名的时候。   皇帝说:“不记得便罢了,我为你取一名可好?”   皇帝发现了苏容臻的不情愿,也没有逼问。   他沉吟片刻,说:“柔,娇柔纤和,嘉,美善惠懿,柔嘉二字,朕觉着很合你。”   牡丹娇贵而不失明艳,纤柔而不畏强权,她便是大明宫中唯一的国色。 第五章 不会将就   两仪殿龙案前,皇帝搁下朱笔,望向屏风后:“丞相来了。”   尚书左仆射傅醇为文官之首,几年前便开始执丞相之职。   傅醇外表清雅温润,下巴蓄着浅须,只见过傅离的人乍一看过去,恐怕还会将两者认错。   若说两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傅醇更加内敛沉蕴,而傅离有时还是带着些许少年意气。   “傅翰林也来了。”傅离在去年高中探花之后,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   这个品级本来是没有资格在朝会后面君的,但皇帝昨日告诉傅醇,让他在次日把长子带上。   “朕瞧着傅大郎面色不太好,丞相,怎么着,你们父子在来路上起争执了?”   两人问礼过后,皇帝察觉到傅离面色不愉,挑眉问道。   “真是让陛下见笑了。”傅醇说道,语气稍显无奈,“微臣这儿子一根筋直到底,谁说的话都不听。”   “哦,说来朕听听,朕一直觉得傅公子是个有主意的,未必是他做的不对。”皇帝似乎很感兴趣。   傅醇看了傅离一眼,见他低头不语,便出声道:“昨日下朝路上,武安伯与微臣说,他家大娘子身子孱弱,怕是难以担宗妇之责,便商议能否以二女代之。”   皇帝眉心微动。   傅醇接着道:“微臣回去与夫人商量,觉着此事不成,那二娘子出生时母亲不过是个贵妾,武安伯府抬妾为妻本就遭人诟病,若是再与妾生女结姻,只怕是败了名声。”   “但武安伯坚持大娘子身体不好,不能出嫁的说法,臣为难之下,便想到退婚这一条路。”   “所以?”皇帝问。   “微臣这个儿子听说要退婚,死活拦着不让 ,还和臣大吵了一顿。”   皇帝看向傅离,见他抿唇不语,眸光闪了一下。   皇帝说道:“朕觉得武安伯府大娘子是个好姑娘,身子不好,也可以慢慢调养……”   苏容臻不久之前来到了两仪殿前,听到皇帝在谈事,便没有马上进去。   谁知听到了关于自己的一出。   此刻,李芳已经看到了她,便进去在皇帝旁说道:“陛下,小娘子来了。”   “快让她进来。”   苏容臻从殿外款款而来,皇帝注视着她,面染笑意:“朕的柔嘉来了。”   苏容臻病愈后,皇帝怕她平日无聊,便说要教些她笔墨诗书,经史子集。   于是苏容臻每日都会去两仪殿找皇帝。   傅醇和傅离均闻声望去。   苏容臻现下是这么一副身体,倒是目光坦然,傅离却在见了她的一瞬眸光死死定住。   傅醇笑道:“这位便是陛下带回宫的那个小姑娘?果然非同一般。”   “柔嘉自然是明.慧无双。”皇帝微微一笑,显然心情不错。   傅离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看清柔嘉容貌的那一刹那,他便知道,皇帝绝对是对苏容臻有着很深的心思。   否则,怎么会将一个和她幼年时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放在身边养着,百般宠爱。   但方才,皇帝却又分明不认可父亲说的解除婚约一事。   若是当真喜欢那人,为何不夺了过来,反而将她拱手相让。   实在不符合这位君王一贯的风格。   傅离抬头,见皇帝一手揽着柔嘉,一边朝他这里看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皇帝眸中的温和笑意下藏着随时可出鞘的寒意与利刃。   傅离急忙低下了头。   傅家父子告辞后,偌大殿中就只有皇帝和苏容臻二人。   苏容臻在皇帝身边坐下,恰看到龙案前展开着一本被批过的奏折。   她一眼略过,发现是朝臣上书让皇帝娶后纳妃的谏言。   朱批在下,四个字苍劲有力:“不必再提。”   苏容臻微有些讶异。   她迟疑片刻,出声问道:“陛下要娶妻立后了么?”   这几天,她与皇帝熟识了不少,一些问题,也敢直接问了。   “何出此言?”皇帝淡笑着说。   “我方才进门听到了傅公子的婚事,便突然想到,在陛下这个年纪,寻常男子已经娶妻了。”   “朕不是寻常男子。”皇帝轻抚着苏容臻的发顶,“等你长大了,便会知道,有那么一人,一眼万年,所见之后,旁人与山河均失色。”   “朕不是一个能接受将就的人。”   苏容臻想着,原来是皇帝心上已经有了人。   这要说出去,不知天下多少姑娘会心碎。   只是,皇帝为何没把心上人带回身边呢。   苏容臻玩笑道:“那我还是不要遇见好了,否则,若是不能与之长守,岂非余生都是乏味。”   皇帝听完,并无不悦,反而笑意更甚:“你终还是太小了。朕现在只能告诉你,朕从未后悔过遇见她。”   “只后悔没有更早些遇见。”   “朕不会娶后纳妃的。”皇帝脸上笑意渐收,他凝神看着苏容臻。   “再者。”   “后宫多了人,那帮奴才难免会疏忽了你。万一,还有人没眼色欺负朕的柔嘉呢?”   “今生就这么罢了,但朕,绝不允许,有人伤害到你。”   皇帝的话语重若千钧,像是一种许诺。   朕的柔嘉,苏容臻今日听到了这个词两次,每次都是心尖儿一颤。   虽然仍是不知道皇帝对她这般好的原因,但她已经觉得,那不重要了。   **   苏容臻从两仪殿内出来后,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丞相府大郎君傅离。   傅离当时并没有随父亲马上离去,而是等候在殿外不远的宫道上。   他想着之前看到的柔嘉的脸,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傅离心中的直觉告诉他,从苏容臻身上或许可以探究到答案。   他不想放过这个单独与她说话的机会,便留了下来。   “柔嘉小姑娘,你从前可有见过武安伯府的大娘子?”傅离迟疑片刻,出声问道。   “武安伯府的大娘子?”苏容臻面作茫然,“那不是哥哥你的未婚妻吗,柔嘉怎么会知道。”   对于傅离这个未婚夫,苏容臻一向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他们所见不多,她这些年又被疾病困扰,没有什么心思想旁的事。   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家族指腹为婚的婚约者上。   “柔嘉”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怎么也不可能见过被困在伯府八年的苏大娘子,苏容臻自然是装作一副懵懂的样子。   傅离面上浮现出了犹疑之色,但他看苏容臻一脸天真的模样,又说不出质疑的话来。   “那你想知道,陛下是为何将你留在身边吗?”傅离转变话术,循循善诱。   苏容臻从前倒真是很想知道,但方才和皇帝一番谈心过后,她对这个答案的获取已经不是那么迫切了。   退一步说,傅离的话也未必真实。   “陛下难道不是因为柔嘉又乖又可爱才留在身边的吗?”苏容臻脆脆地反问道,脸上的甜笑就像春桃绽开了一样。   傅离看到小姑娘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瞧着自己,眼睫毛小扇子似的一扇一扇,忽然觉得她说的很对。   “你说的也不假,不过,陛下留你在身边的主要原因是你生得像武安伯府的大娘子。”   “柔嘉才不信呢,大娘子不是哥哥的未婚妻吗,陛下跟她有什么关系?难道,陛下是会看上别人未婚妻的人?”苏容臻问道。   傅离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伶牙俐齿,一时梗住。   当今圣上,确实不像是会看上别人的女人的人。   可是……   傅离正处在矛盾之间,李芳却持着拂尘来到了近前:“大郎君还有要事么,丞相大人已经在催了,快请吧。”   傅离不得不离去了。   望着傅离远去的背影,苏容臻内心哂笑。   皇帝留如今的她在身边,是因为容貌肖似从前的她?武安伯府的苏容臻?   怎么可能。   **   一日,皇帝收到一封信报,当即面露笑意。   苏容臻凑过来瞧,皇帝见她好奇,将信大方展开给她看。   “智隐大师已出了凉州,不到一月便可到长安。”   “智隐大师是何人?”苏容臻问道。   “是西域有名的高僧,相传是佛祖手下弟子转世。”皇帝含笑道。   “陛下认识他?”苏容臻听出了皇帝语气中的熟稔。   “朕少年因一段机缘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老友了。”   “这次是朕邀他前来,所谓一事。”   “何事?”   “现在还不能说。”皇帝轻笑道,“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还挺神秘,苏容臻撇了撇嘴。   她忍不住问道:“陛下您也信那些神佛之道么?”   “信,也不信。”皇帝说道。   苏容臻微微睁大了眼。   “信,是因为,天下万民大抵都要有所寄托,朕作为万民之父,明面自是要信的。”   “不信,是因为,朕做过不少所谓的逆天之事,按理说,是该不容于天地纲常的,但朕偏偏做成了。”   皇帝的笑自信而从容。   若是信命,早在九年前,他就该死在那漠北荒蛮之地了。   但他在柔嘉的身上,总是不免小心几分,就连他一向毫不畏惧的天命,也谨慎相待。   其实,信与不信,对现在的皇帝而言,只归于一句话。   若是神佛能护柔嘉无忧,他信又何妨,若是神佛不容她于世,那他定要斩神佛于前。   只求事事具备,她长乐无忧。 第六章 小礼物   自入冬以来,长安的天气是越发的严寒了。   宫人都穿上了厚袄,乐言为苏容臻整理着新送来的冬衣,笑问到:“小娘子您今天想穿哪一件。”   皇帝昨日让尚服局给苏容臻送来了几箱冬衣,所用皆是紫貂,白狐,流云缎等珍惜材料。绣金镶珠,华贵得很。   衣饰被挂于两侧边柜,苏容臻一眼望去,只觉眼花缭乱,无法选择。   她揉了揉额头:“就随便一件吧。”   反正她又不是去参加什么仪典,见什么要人,一个人在殿中,没必要专门费心打扮。   乐言为她梳妆的时候,苏容臻问道:“陛下今日午间回来用膳吗?”   “方才含元殿的内侍来禀了,今日早朝下的晚,陛下尚有积着的奏折,便留在两仪殿用膳不回来了,让小娘子不必多等。”乐言说。   含元殿是皇帝举行朝会的地方,两仪殿则是早朝后皇帝召集部分朝臣议事,批阅奏折之所。   “原来是这样。”苏容臻微愣,很快地反应过来。   这么些天,她的午膳与晚膳总是随着皇帝一起用。   与想象中沉默冷峻的用膳环境不同,皇帝在饭间不时与她说话,语气轻松随和,从没有给她紧张压抑的感觉。   若她对某个菜肴没有怎么动筷,皇帝便会低声询问是否不合意,然后让人记下,报给御膳房改正。   这样过了几天之后,每次用膳都成了最快活的时光。   琳琅满目的佳肴,都是合她胃口的。皇帝会与她说些早朝上发生的趣事,两人笑语琅琅,满殿都充满了愉快的氛围。   今日忽然只有她一个人用午膳,倒……真还有些不习惯。   乐言看出了苏容臻脸上的失落之色:“小娘子何不去找陛下一同用膳呢,带上一点汤蛊,也算是一份心意。”   苏容臻心中一动,她看向乐言:“可以吗?”会不会打扰到他处理政务。   “小娘子有什么可担心的,奴婢敢打包票,陛下呀,看到您去了,只怕高兴都来不及哩。”   见苏容臻没有反对,乐言眉开眼笑,为她在头上挽了个双螺髻,余下发丝散于脑后,分一缕绕至胸前。   “小娘子今天可真好看。”乐言赞道。“陛下见了一定很是欢喜。”   苏容臻底子极好,一番打扮以后更是眉目灵动,唇红齿白的一个小姑娘,两颊微粉,像极了王母座下的蟠桃仙童。   苏容臻听了这话,难免有些有些扭捏,她嘀咕道:“又不是给陛下看的。”   却又言不由衷,眼睛微亮,在今日穿什么衣裙这件事上有了与乐言讨论的性致。   乐言自然对此喜闻乐见。   当苏容臻终于出了门,准备去两仪殿找皇帝时,又突然觉得,自己带着个随便吩咐厨子做的汤蛊,是否太没了诚意。   于是在半路转向了御膳房。   苏容臻出现在御膳房时,里面忙活着的御厨,宫女,伙计,全部瞧了过来。   不怪他们没有见识,实则是皇宫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出现过小孩子了。   今日突然来了个粉粉嫩嫩的小姑娘,大家都被点燃了热情。   “哪来的小姑娘,这样貌真是惹人喜欢,我要是有个如此好模样的女儿就好了。”一个打杂的大娘感叹到。   “你怎么可能生得出这种仙姿佚貌的小娘子,这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生养的。这么一看,她不会就是陛下前些日子带回来的小姑娘吧。”一个粗使嬷嬷疑道。   “估计是了,也难怪陛下宠爱的紧。”前些日子,满宫里都传遍了皇帝从宫外抱回了一个小姑娘,因她受寒,处罚了张公公和一个宫人,又赐她无数珍宝,令她随居侧殿。   御膳房的人茶余饭后也不免讨论此事,又纳罕道是如何的小娘子,能让陛下如此上心。   今日见了,他们才是觉得,若苏容臻是自家的女儿,如此宠着一点也不为过,反而还怕她太过乖觉受了欺负。   听闻苏容臻要来熬一蛊膳汤,御膳房众人均是十分友好积极。   纷纷上前协助,有的帮忙出点子,有的帮忙准备食材,更多的是在一旁指导,却又忍不住上来动手协助。   “哎呀呀,小娘子您体娇皮嫩,就在一旁看着好了,需要什么我们就去做,您年纪还小,陛下会领心的。”帮忙切菜的大姐和善地笑着。   这般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怎能让她上前粘了油烟。   苏容臻被众人的热情包围,无论欲做什么,总有人上前帮着做了。   她心中温暖感激,却又觉得,毕竟是自己想给皇帝熬的汤,什么都不做终究不太好。   乐言看出了她的心思,说道:“小娘子你就子在旁帮忙看看火候,也算是参与其中了。”   “这样会不会有些敷衍?”苏容臻有几分矛盾。   “怎么会。”乐言失笑道,“熬制汤药的过程中,火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最终的味道如何,营养能保留几分,与之关系匪浅。”   苏容臻听了,放下了那一点纠结,来到了炉边,在御厨的指导下认真地看起了炉火。   “若是火太旺,就抽几许柴,若是火不够,就用扇子扇风,间歇揭盖看看色泽,熬至乳色即可。”苏容臻复述方才御厨嘱咐自己的要点:“我记住了。”   “小娘子果真聪慧。”御厨毫不吝啬地夸奖着。   待到汤的浓香缓缓溢出,苏容臻迫不及待地揭盖:“好了。”   乐言上前:“奴婢帮您装好。”   “我自己来就好。”苏容臻说到。   乐言看到苏容臻那副难掩兴奋的模样,面庞上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苏容臻将汤蛊装好,在御膳房众人期许的目光中,往两仪殿而去了。   苏容臻前段时日缠绵于病榻之上,现下终于可以下来活动,便很少乘辇,加之御膳房距两仪殿不算很远,她决定步行而去。   今上后宫空置,先帝留下的几位太妃偏居一隅,是以苏容臻从未在宫中遇见过皇帝以外的贵人。   所以,当她在宫道上见到迎面而来的步辇时,心中闪过一丝微讶。   她抬头望去,步辇上高坐一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前后有六七位宫女相护跟随,看不出是什么身份来历。   苏容臻入宫不久,虽得皇帝宠爱,但也不愿意横生事端。   于是她提着手中的汤蛊避让到一侧,直到步辇缓缓驶过,才继续提步向前。   苏容臻不知道的是,步辇上的少女也注意到了她。   两人相距甚远之后,少女问道身旁的侍女:“方才那个,你知道是何人吗?”   “奴婢也未曾见过,观其衣装,应当是个贵女,就不知道是哪位了。”侍女答道。   “她身边也无甚宫女跟随,甚至亲自提物行路,若说是贵女,也……不太像。”另一侍女疑道。   步辇上端坐的少女正是福庆郡主萧蕙蕙,今日她入宫乃是探望居住在宁寿宫的吴太妃。   当今朝中无公主,她身为皇帝的亲堂妹,自是这大邺最尊贵无匹的年轻娘子。   方才走过的那小姑娘,萧蕙蕙直觉中感到不简单。   两个侍女看不出,她却是一眼认出了苏容臻身上穿着的衣裙,应当是由今岁春时雍州上贡的月华烟制成的。   那布料一年仅产十匹,宫中历来人寡,用料不多,皇帝将之一半赏赐给诸位重臣宗亲。   父亲向来视她如珠,德亲王府分到的大半都给了她,可也仅仅只够做大典朝服的部分外衬罢了,平素还舍不得穿出。   这小姑娘却是将整块月华烟都制成了一件常服,萧蕙蕙眼细,瞧见苏容臻胸前还粘着点污迹,更觉心痛。   竟如此暴殄天物。   萧蕙蕙仔细想着她是谁,结合这段日子以来的传闻,心里突然有了个猜测。   莫非,是陛下自宫外带回来的那个小娘子?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内心深处却传来一股不容忽视的危机感。   她必须尽快确定苏容臻的身份。   于是,萧蕙蕙低头对侍女道:“兰若,你去帮本郡主调查一件事……”   **   皇帝方与吏部尚书商议好本月京官调任的事,目送他出殿,便见一内侍自殿外疾步而入,在张德荣身侧说了几句话后,张德荣恭敬上前,对他道:“陛下,柔嘉姑娘来了。”   张德荣伤愈后,重回御前侍候,却比从前更加小心谨慎,尤其对苏容臻越发上心。   这也是皇帝乐于看到的。   皇帝听到禀报后,意外挑眉道:“她来了?冬日寒凉,后面身子冷,快请她进来。”   张德荣领命下去,片刻后,苏容臻跟随他而入。   “今日是吹的什么风,把柔嘉给吹来了。”皇帝声音含着隐笑。   苏容臻察觉到他语气和悦,便大着胆子上前开口道:“柔嘉无事便来不得吗?”   “自然不是。”皇帝清声说:“朕这里,你随时想来就可以来。”   “张德荣。”皇帝唤道。   “奴才在。”   “传令下去,以后柔嘉若是来了两仪殿,任何人不得阻拦,让她直入便可。”帝王的声音低沉,随意说出去的话都是金口玉言。   苏容臻没想到,就这么一番短暂功夫,自己又多了一项特权。   她巧笑道:“陛下这般纵着柔嘉,柔嘉都不知何以回报了。”   “小事罢了,你站在外面等通报,冬日风大,若是受了寒,朕才是又要劳心劳力。”皇帝温声道,“你莫要再有疾病,便是对朕最大的回报和心安了。   一边说着话,皇帝一边抓过了她的小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苏容臻一路走来,因没有带汤婆子,冷风一吹,两手冰凉的很。   皇帝一把握上她的手,顿时蹙起了眉:“为何你手这般寒凉。”   他将她的手包至掌心,细细揉搓温暖,目光也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果然没有看到汤婆子。   “那帮奴才如何伺候的?”皇帝不悦道,“你身子虚弱,也不给你带上暖手炉。”   苏容臻感受到他温热的大手包绕着自己,让她的小手渐渐回温,她摇头道:“不怪他们,是我中途落下了。”   皇帝听着她说话,又注意到了苏容臻衣襟上的油污,眉头微紧:“此事暂且不提,你身上的油污又是何故?”   皇帝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苏容臻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苏容臻不想让他误会,又恰好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连忙开口道:“是我去御膳房弄污的。”   边说着,她拿起自己带来的提篮,揭开盖子:“陛下,这是我为您熬制的汤水,给您补身子用的。”   皇帝的眸光随着她的话语落于那汤蛊之上,凝视片刻后,他眉间松开,浮现出淡笑:“原来柔嘉竟是为了朕忙碌了半天吗?”   他看着她,似有些欣慰地笑了:“柔嘉也懂得关心朕了,越发懂事了。”   “我何时不懂事了。”苏容臻有些不服气地辩道。   “前段日子,是谁非要去霜月亭看飞雪,以致回来咳了半夜的?”皇帝问道。   苏容臻一下子哽住,小声呐呐道:“都说那雪景是宫中一绝,柔嘉就忍不住去了,也没想到会……”   “再美的景你可以以后年年看。”皇帝说,“你的身子却是第一要务,你说对不对?嗯?”   皇帝语气轻柔,督促之意却不减,苏容臻只得应下。   回想他说的年年岁岁,苏容臻也忍不住心生一股期待出来。   不过她也未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结束方才话题后,苏容臻将汤蛊揭开,朝皇帝道:“陛下,您再不喝,这汤水都要冷了。”   小姑娘娇憨可爱,含羞带俏,朝皇帝望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着期待与渴求,他如何能拒绝。   皇帝用银匙舀起一口汤,细细品尝。汤浓而不油,味甜而鲜,他于唇舌间咂味,又喝了几口。   喝完余光一暼,看到了小姑娘在偷偷看他,见他望来,又羞怯地侧首了。   “味道很好。”皇帝轻笑开口,眸光中沉淀着暖意:“柔嘉有心了。”   苏容臻本还十分紧张,她第一次下厨,虽只是帮了部分忙,但仍是很担心因自己出了什么差错,以致口味不佳。   现见皇帝面带满意之色,出口赞扬,她心中的那块巨石也就落下了。   “谢谢你。”皇帝说,“朕很高兴。”   皇帝的这句话,他自己知道,乃是情真意切,发自内心。   随着皇帝年岁渐长,身边亲近的人也逐渐离去。   臣属随侍虽对他尽心,但也惧帝王之威,很少剖心以待,体贴关怀。   可苏容臻不一样。   她的到来,为他枯燥的生活注入了一抹鲜活的色彩,她的纯稚情态,也让他疲乏之余多了几分愉悦。   她年龄尚幼,长相又肖似那人,皇帝发现,他轻而易举就放下了在面对其他人时心中的戒备,接受了她的善意关心。   自古帝王,称孤道寡。此时,看着苏容臻近在眼前稚气未脱的小脸,皇帝忽觉得,往后的路,也未必孤独。   “朕该要如何奖赏柔嘉呢。”皇帝以手抚着苏容臻的头,面带微笑。   “陛下对我恩重如山,柔嘉小小心意,又怎敢还要奖赏。”苏容臻说的是真心话。   自山林间,皇帝救她于熊口之下,及至后来,予她优渥生活,赐她珍宝无数,岂止是她一朝一夕便可以报答的。   只能先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皇帝眸光流转:“可朕突然想,送柔嘉一个小礼物了。”   皇帝没有在现场明说这个礼物是什么,只是在苏容臻离去时,嘱咐她回宫后换上先前赐予的华丽正装。 第七章 公主   福庆郡主萧蕙蕙自从见了苏容臻之后,就一直心绪不宁,以致于在宁寿宫时,吴太妃都瞧出了她面色不佳。   “我们蕙蕙今日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吗?”吴太妃关切道。   吴太妃是萧蕙蕙母亲德亲王妃的嫡亲姐姐,两姐妹素来亲厚,吴太妃入宫多年无所出,德亲王妃便让萧蕙蕙常进宫陪伴她,以遣寂寞。   萧蕙蕙回神:“没有,只是前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些事。”   她便将方才见到苏容臻的事与吴太妃说了。   “如你所见,她应是陛下前些时日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陛下……确实对她颇有几分宠爱。”吴太妃沉思道。   萧蕙蕙面色暗了几分。   “不过,蕙蕙,你实在不必为此忧虑。”吴太妃一眼便看出了自己这个外甥女担忧的是什么。   “那个小娘子,便是现在得了陛下几分青眼,也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名分的小姑娘罢了,说的难听点,就是一个不知来路的野孩子。”吴太妃道。   “而你,是太.祖之后,真真确确的皇族血脉,金尊玉贵,更是我大邺的郡主。她又如何敢与你相比。”吴太妃带着骄傲之色看着萧蕙蕙。   她算是半看着萧蕙蕙长大的,萧蕙蕙自幼就是天之骄女,恣意张扬,被她和德亲王夫妇捧在掌心里。   吴太妃也爱极了她的模样,皇家郡主,本就该如此,在她心中,萧蕙蕙便是长安风头无人能掩的第一贵女。   旁的小娘子,吴太妃都不放在心上。   对于皇帝这些时日对苏容臻的宠爱,她也只当那是天子一时兴起。   吴太妃深居宫中多年,早已看透了所谓帝王之爱,不过如水月镜花一般,虚幻的很,稍纵即逝,远不如份位,家族势力来的实际。   萧蕙蕙心头的阴郁因为吴太妃的话驱散了一大半,她嘴角微翘:“姨母说的有道理。”   她毕竟是皇帝的亲堂妹,怎么也比那个才见了几日的小娘子来的亲近。   **   苏容臻回长生殿途中,忽起了从太液池畔赏景而归的心思。   想起皇帝让她回殿换衣一事,苏容臻让乐言先行回去找出裙裳,不必跟着她。   太液池占地极广,池中有蓬莱仙岛。   苏容臻走到池畔,看到的便是烟波浩渺,白雾笼罩之景。   果真是恍如仙境。   许是雾气太过深浓,以至于连池畔假石上坐着的一位少女她都没有发觉。   直到走到了近前,苏容臻才望见她,发现她的面庞似曾相识,思索片刻,想起她正是先前步辇上擦肩而过的那位少女。   苏容臻不识得她,便准备静默地从她身侧经过,谁知,竟被那少女叫住了。   “你过来。”萧蕙蕙唤道。“帮本郡主找件衣裳。”   萧蕙蕙相貌不错,有明艳之感,眉梢眼间却自带一股倨傲之气,生生破坏了这种美感。   苏容臻闻声望去,发现萧蕙蕙裙摆湿了大半,映显出深色。   听到萧蕙蕙的自称,苏容臻眉头微动,原来是个郡主。   苏容臻停下脚步,客气谦和地说:“郡主,我并不知哪里有合您身的衣服,不如我待会遇见了宫人,再要她们前来帮你。”   “你难道不是宫人吗?”萧蕙蕙蹙眉,“怎么连这点事都做不了。”   “我不是。”苏容臻说,她不欲多留,“郡主,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苏容臻提步欲走,萧蕙蕙却突然高声道:“站住!”   “本郡主让你走了吗?”萧蕙蕙语气强势,眼中闪着挑衅的光芒。   她想起苏容臻身上穿着比她还珍贵的衣裙,便忍不住炉火升起。   “既然你不能拿衣服,那便过来,替本郡主穿上鞋履,不要告诉我,这也做不到吧。”萧蕙蕙抬着下颌。   苏容臻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萧蕙蕙右脚上仅剩足袋,绣鞋则被抛在了正前方不远处。   萧蕙蕙见苏容臻视她的命令如空气,身子纹丝不动,一丝恼怒染上心头:“怎么,你是把本郡主的话当耳旁风了么?”   苏容臻被她的咄咄逼人惹起了几分脾气,冷眼望去:“我说了,我不是宫人,郡主还是另找旁人吧。”   “你不是宫人,那又是何人,有何封爵,是何份位?若没有,你又与宫人何异?”萧蕙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本郡主是陛下血脉最近的堂妹,宗室贵女,深受圣恩,你竟敢违抗本郡主的命令,谁给你的胆子?”   见苏容臻不语,她内心的虚荣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更加膨胀起来。   姨母说的对,便是陛下身边的人又如何,没有身份,还不如一个尚宫局的女史。   她郡主的身份压下来,便能将苏容臻压得死死的。   苏容臻没有因萧蕙蕙的话显现出胆怯畏惧,她的眼里闪过讥诮之意:“自然比不得郡主,双腿残疾,自己连鞋都穿不了。”   萧蕙蕙万万没想到苏容臻竟然如此嚣张,敢明目张胆地诅咒她。   萧蕙蕙怒火大炽,站起身来,就朝苏容臻扑去。   她没有忘记,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太液池。   萧蕙蕙比苏容臻大几岁,心道苏容臻自然不是她的对手,等苏容臻落了水,回头她便说是苏容臻对她不敬,打闹之间落了水。   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苏容臻似乎早有预料,敏捷地于她身前闪开了。   “啊——”萧蕙蕙扑下来的力度极大,现在前方没了遮挡物,她直直地朝下而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落入了湖水。   冰冷的湖水顷刻之间灌入了萧蕙蕙的衣领,她瑟瑟发抖,徒劳地挣扎着,水却不断地往她头顶上涌来。   在死亡的威胁下,萧蕙蕙试图抓住一切浮木,她看到苏容臻站在岸边,便呜咽着向她求救。   苏容臻居高临下,看着水中惊慌失措的萧蕙蕙,此刻,萧蕙蕙与苏菁的身影奇妙地重叠起来了。   苏容臻的目光渐冷。   萧蕙蕙一抬首,便看到了苏容臻眸中的冰凉,她的心里一瞬间充满了无限的恐慌。   苏容臻立于原地,静静看着萧蕙蕙挣扎了半晌,见她体力渐渐不支,才欲去叫人营救。   一个郡主,就这样淹死在了宫里,可能会对皇帝有不太好的影响。   这是她转身时唯一的闪过的念头。   苏容臻未曾想到,她还没走出多远,便与张德荣狭路相逢。   “柔嘉姑娘,您怎么在这里。”张德荣微讶道。   张德荣此时穿着正三品的飞鱼朝服,一身整肃,手捧一卷着明黄绸缎的玉轴,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片内侍,手抬着无数乌木箱。   苏容臻一愣:“张公公怎么也在这里?”   观苏容臻神色后,张德荣敏锐地问道:“柔嘉姑娘是遇到了何事吗?”   苏容臻便将萧蕙蕙落水的事与张德荣说了。   张德荣面色一变:“小娘子您没有受伤吧。”   苏容臻摇头。   张德荣这才令几个内监前去营救萧蕙蕙。   他叹了一口气道:“福庆郡主往常这个时辰应当出宫了,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逗留在宫中,惹出了这种事端,累得柔嘉姑娘您受了惊。”   苏容臻挑眉,瞧张德荣这态度,看来萧蕙蕙也没有她自己说的那般受重视。   这厢两人在说话,那厢萧蕙蕙总算被人救了上来。   甫一上来,她就连吐了几口池水,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生命危险暂且没了,但萧蕙蕙心里仍是残留着恐慌,浑身抖个不停。   见到张德荣朝她而来,她几乎是带着哭音诉苦:“张公公,本郡主方才……”   “郡主,奴才一切都已经知道了,回头自会将真相禀报给陛下。郡主既然不想走,那就先暂且别走了。”张德荣打断了萧蕙蕙的话。   “你……你知道了什么,莫要听那小蹄子一言之辞!”萧蕙蕙自恃身份,即使事情败露,张德荣也不会拿他怎样,但听他此言,心里还是划过一丝不安。   张德荣敛起面上的温笑,机锋与老成寒凉尽显:“郡主方才的话,可是能治个大不敬之罪!”   “凭什么!”萧蕙蕙被此话一激,忘却了方才的不安,质问道:“我是堂堂郡主,她只不过是个没有身份的鄙贱之人,本郡主骂她几句,就是大不敬了?!有何道理!”   张德荣用一种难得的同情的目光,看了萧蕙蕙半晌,忽然笑道:“奴才言尽于此,郡主自行保重罢。”   萧蕙蕙还没有参透他话中意思,便见张德荣神情一肃,将手中的玉轴拉开。   明黄色的锦缎徐徐展开,张德荣目光凝于其上,启唇高声道:“尔等听旨。”   原来是圣旨!苏容臻一惊,看着旁边的宫人们齐刷刷跪下,也立马随之跪地。   萧蕙蕙同样十分惊愕,始料未及,只有先恭顺地跪下。   “鸾书申锡。恩必厚于本支。象服增崇。谊每殷于同气。载稽令典。用贲殊荣。咨尔柔嘉,天赐予朕。毓秀紫微。分辉银汉。朕缵承大宝。仰体鸿慈。是用封尔为临安公主。锡之金册。克树令仪。永膺多福。钦哉。”①   张德荣声音如洪钟,响彻四周,直入人心。圣旨宣完后,四下良久都是寂静无声。   苏容臻本来低头听着旨意,听到一半,发现出现了自己的名字,便已觉得很是意外。   再到后来,听到那句,封尔为临安公主时,她更是心神震荡,一时失言。   直到张德荣的恭贺声在身旁响起:“奴才恭喜公主殿下,殿下长乐康宁,万福金安。”   苏容臻才回过了一丝神:“公公请起。”   然后她便从张德荣手中接过了那道沉甸甸的圣旨。   苏容臻仍觉得仿佛在梦中一般,她忍不住将圣旨展开细看。   明黄的锦缎上,龙飞凤舞的字迹是皇帝亲笔无疑,与方才宣读的旨意字字不差。末尾有“皇帝之宝”篆书之印,丹红如血,其意昭昭。   周围的宫人们此时均维持跪地姿势,齐声道:“恭贺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苏容臻听闻这震天之声,持着圣旨的手指轻颤,她将圣旨缓缓收起,抱于胸前,迟疑片刻后,说道:“都平身吧。”   苏容臻的内心已经足够翻涌,但比不上心情大起大落的萧蕙蕙。   她此刻,一脸呆滞,满脑空白,耳朵自听完圣旨后,便嗡嗡响个不停,宫人的贺喜声让她更是头脑混乱。   萧蕙蕙不明白,为何片刻前还是个野孩子的苏容臻,此刻就成了金枝玉叶,成了大邺朝唯一的公主。   不,这不公平。苏容臻明明没有一丝萧氏皇族的血统,怎么就以外姓之身成了公主?!   而且她没听错的话,苏容臻的封号是临安。   长安无人不知,当今圣上龙潜之时,封号正是临安王。   自古以来,帝王将自己潜邸时的封号赐予子辈,均是存了以其为嗣君之意。   苏容臻自是不可能作为嗣君,但皇帝之厚爱,可见一斑。   萧蕙蕙张口欲言,却发现喉中哽着,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张德荣那张假模假式的脸又出现在她面前:“郡主,还不快去拜见临安公主。”   “我……”萧蕙蕙心里憋着一口气,出也不是,进也不是,她不想在苏容臻面前低头,可此时的局面也由不得她。   正在她僵在原地之时。   远处通传太监的尖声响起:“陛下驾到!”   方才站起的宫人又一整片一整片地跪了下去。   萧蕙蕙膝盖一软,还未完全跪下,便听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传来:“朕的小公主,可喜欢这份礼物?”   ①《皇朝文典》 第八章 女儿   皇帝自远处走来,道路两侧宫人伏地,无敢直视天颜。   唯苏容臻仰首望他,她见他朝她而来,那双深沉的眼眸始终聚于自己身上。   “朕的小公主,可喜欢这份礼物?”皇帝的声音随他身上的龙涎香而至,划过的袖风扰乱了她的心。   苏容臻只觉手中的圣旨发烫,她小声说:“喜欢。”   “临安。”皇帝用眸光寸寸描绘着她的容颜,“朕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唯有它最配得上你。”   苏容臻自然知道这个封号的含义,她感激之余,不免有些担心自己无法承载皇帝过于沉重的情谊。   余的话,皇帝还有许多要与苏容臻说的,不过此刻,他们旁边还有一个碍眼的存在,他准备先解决掉它。   来的路上,皇帝已知道了方才发生的事。   他调转目光,沉沉地看向萧蕙蕙:“福庆,赔罪吧。”   皇帝没有说要萧蕙蕙赔什么罪,但他深海一般的眸子下涌动的海啸与巨兽已让萧蕙蕙心神俱颤。   也让她明白,就算她没罪,她此刻也要绞尽脑汁想出个罪名来。   否则,潜藏在皇帝眸底的巨兽就会显现真身,将她撕扯得粉碎。   “臣女有罪。”萧蕙蕙扑通一声彻底跪了下去,“臣女妄自尊大,以下犯上,冒犯了临安公主,臣女罪该万死。”   萧蕙蕙从未想过,以下犯上这个词会出现在她身上。   但在皇帝面前,面临着旁人感受不到的千钧压力,萧蕙蕙一点小心思都不敢有,只能以极尽谦卑的姿态,祈求帝王的宽恕。   “你这话给公主说去,她让你起来,你才能起。”皇帝不为所动,淡声说道。   于是萧蕙蕙又转头面朝苏容臻跪下,磕一次头便说一声:“求公主殿下恕罪。”   “好了。”苏容臻也不想继续留萧蕙蕙在眼前。“你起来吧。”   萧蕙蕙颤颤巍巍站起了身,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让朕的小公主受委屈了。”皇帝抚着苏容臻的面颊,眼中柔情荡漾。   “本朝公主均有封邑,柔嘉方才受了委屈,合该多补偿一点。”   皇帝微微思索,随即开口道。   “传朕口谕,临安公主婉嫕有仪,柔质粹纯,今赐千金,实封五千户,仪同嫡亲王。以洛州十郡及万年为邑。”   嘶,在场所有人心里都响起了抽气声,萧蕙蕙更是像呆傻了一般,半张大着嘴。   大邺公主,封户向来不过两三百,亲王则以五百为限。景宗皇帝独宠皇后,所生公主宠爱至极,封户两千,已是青史之最,煊赫不已。   但这位临安公主,甫一出炉,便已有了五千户实封。   仪同嫡出亲王,意指这位公主,甚至可在成年后,开府置长吏,参与朝政之事。   至于洛州十郡,向来富庶,又是拱卫京畿的要地,历来都是皇帝私产,从未授予他人。   若说前面的一切已让人觉得不可置信,那么将万年县赐予临安公主就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长安作为大邺都城,下辖两县,一曰长安,一曰万年。   皇城及一部分坊位于长安县,其外就是万年县的范围。   一个公主,以长安城一半为封,简直是能让史书官折笔于案前的震撼之事。   侍候皇帝已久的张德荣额上也渗出了冷汗,他从未敢自认为懂得帝王心意,但是多年来至少也能窥得几分。   然而今日之事,突破了他最大限度的想象,他应下皇帝口谕的同时,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   永远都不能懈怠,这位帝王,才真正体现了什么叫做君心难测。   可以让人坠入阿鼻地狱,也可以让人享仙府之乐。   “陛下,这份礼物太重了,柔嘉受不起。”苏容臻并不是很清楚其中蕴含的具体恩宠,但她也能感受到皇帝这道口谕的份量。   “你是朕的女儿,有何受不起之说。”皇帝的眸光中是浮浮沉沉的笑意,在面对苏容臻时,他收起了所有利芒,只有如水般的温柔。   这是苏容臻第一次从皇帝的口中得知他对自己的定位,虽然早有一定的预料,但此刻她陡然听闻,仍是有几分吃惊,几分困惑。   皇帝已有心上人,但因为某些原因,不能与之相守,所以不愿意娶后纳妃。   可能是因为身为帝王,总是需要子嗣的。所以他将她养在了宫中。   但这样也说不通。   她一不是皇家血脉,二不是男嗣,皇帝要是单纯想要子嗣,为何偏偏看中了她。   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疑惑,皇帝说道:“朕第一次见你,便知道,你合该是朕的女儿。”   皇帝的唇角染上一丝浅淡的笑意。   “柔嘉,你是上天赐我的珍宝,这前后或许是一种因缘,朕失了她,便不会再放你走了。”   皇帝的口中呢喃着苏容臻听不懂的话,她看见了他眼睛中一闪而过的伤痛。   一种似乎从来不应存在于他身上的神情。   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到他没有自称朕。   仿佛在说那句话时,皇帝卸下了禁锢在身上已久的盔甲面具,露出了某些脆弱之处。   然而在一刹那过去后,他重新紧紧地竖起了周身的坚甲。   他又是那个坚毅沉冷的帝王了。   **   萧蕙蕙从宫中狼狈而出,被罚禁闭一月,德亲王也被连累申饬斥责,罚俸半年。   若是放在往常,这该是天大的消息,定要让京城权贵圈震一震。   可如今,却无人愿为之多费口舌。   真正引起轰动,让长安人士谈论不休的是另外一个人。   临安公主。   一个所得圣宠冠绝古今的公主。   若是在一月前,有人与他们说,一介孤女会成为公主,恐怕所有人都会哄堂大笑。   可如今,最不可思议的事却变成了事实。   前几日圣旨传出宫禁,文武百官,勋贵清流,第一反应皆是不信。   直到第二日早朝,有人大着胆子问皇帝此事是否为真。   皇帝道:“朕已封柔嘉为临安公主,诸位以后当视她为朕之女,不可怠慢。”   传遍了长安的流言竟真是现实,众臣心中哗然。   有朝臣想谏言临安公主逾制过甚,理应消减,可到了开口关头时,竟发现逾制之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下朝时,许多大臣围在了德亲王身侧,感叹道:“王爷,依陛下对临安公主的宠爱,你被罚的不冤。”   提起这事,德亲王面色难看,他身为皇帝叔父,却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假公主被罚,在宗室朝臣中落了大面子。   德亲王心情十分不佳,但此刻周边人员混杂,他也不敢说些什么,只摆着一张可以滴出水的沉沉脸色,让其他欲靠近的官员纷纷停下了脚步。   走出殿外,他的身旁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王爷想必十分不平吧,陛下也真是糊涂!”   德亲王循着声音看去,发现方才是太傅在与他说话。   太傅今岁已年过古稀,乃是三朝帝师,积威颇重。为人向来守旧迂腐,见不得有违反礼制之事发生。   德亲王操持一些宗室事务时,与太傅有过一些接触,知道他不会将他们的谈话外泄,便也阴郁着脸说:“陛下还是太过年轻了,竟然将一个野丫头封成了公主,太荒唐了!”   太傅肃着脸点点头:“封一个无功的外姓女为公主也就罢了,竟然还位越亲王。老夫回头一定要劝谏陛下,不能坏了祖制!”   听到位越亲王这四个字,德亲王越发感到面上挂不住,他是世宗之子,先帝之帝,当今圣上的叔父,活了四十年,却被一个横空出世的野丫头压在了头上,这让他如何能忍。   德亲王对太傅道:“太傅大人若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尽管来找小王,匡扶君主乃是你我之责。”   他就不信了,到时候朝中重臣纷纷反对,陛下还能继续执迷不悟不成!   **   次日,以太傅为首的朝臣纷纷上书,劝谏皇帝勿要纵宠临安公主无度。   众臣未想到,皇帝将折子留中不发不说,反倒又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皇帝将于冬至日在宫中设宴,宴请百官及其家眷,以庆临安公主得封。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是要将临安公主的待遇礼制给彻底确定下来,再不可动摇。   届时朝臣若去赴宴,即等于认可了临安公主的地位,若借故推脱,则有藐视圣上之嫌。   “陛下好狠的计策。看了是一门心思要纵着那野丫头了。”太傅叹气,极度不愉。   此刻与太傅对坐饮茶的是丞相傅醇,闻太傅此言,他眸光微闪,啜饮了一小口茶后道:“天子当阳,自是乾刚独断。听闻镇南王不日将携子上京,太傅到时可以一见,尔时,大人的烦忧或可解决。”   傅醇的语气意味深长,似有所指。   太傅听了,抚着长须,若有所思。   **   皇帝今日下了早朝之后,直接回了长生殿。   “柔嘉。”他轻唤她的名字,“柔嘉。”   可在殿内转了一周,也没见到苏容臻的身影。   “公主去了何处?”皇帝问值守的宫人道。   “回陛下,殿下应当是去了御花园。”宫人答道。   皇帝转去了御花园,隔很远就看到了樱绯色的裙裾自花丛中蹁跹而出。   走进了些,才发现苏容臻正高站在秋千之上,前后荡着。   苏容臻两手握绳,让身后的乐言推着自己,每次都荡到最高处。   秋千速度极快,她似是很喜欢,看起来十分开怀,泠泠的笑语都揉碎在了风声里。   粉面绯裙的小姑娘映着似火红梅,笑靥如花,真真是最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柔情宛转,眼波化水。   “柔嘉,先下来吧,朕怕你摔着。”皇帝柔声说着。   苏容臻看着皇帝,拈花一笑。皇帝只觉一瞬间眼前似春色醉人,心湖波动之时,竟没想到苏容臻就那么在秋千下落的途中径直如飞花一般,飘摇而下。   皇帝忙张开双臂,将小姑娘稳稳地接住了。   “你总是这么让朕担心。”皇帝在苏容臻耳边抱怨道。   苏容臻落入皇帝怀中,感受到他身上的温热之意,鼻端亦萦绕着浅淡的龙涎香,心跳莫名就无法控制了。   她咯咯笑了起来:“那陛下可得看好我才是。”   苏容臻话语间眉目光华流转,将她稚嫩却精致的眉眼映的越发夺目,口气颇有几分恃宠而骄的意味,但皇帝却爱极了她这副娇矜的模样,不忍有一丝责怪之意。   “柔嘉,冬月初七冬至日,朕要宴请百官,为你祝福贺喜。”皇帝将她小小的身子小心抱于怀中,温柔地抚着她的肩背。   “这样会不会有些太过隆重了?”苏容臻趴在他的胸前,微颦道。   皇帝低下头,看到阳光将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映成了金黄色,真是可爱极了。   “怎会,朕的公主,安心受着便是,以后的这般事,还多着呢。”皇帝微笑道。   相比初入宫以来,苏容臻眉宇间隐隐的怯然和沉丧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美目中流转的神彩,粲然若星子。   皇帝想,大邺唯一的公主,就该被这般宠着,爱着。   将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予她,愿她高贵而美丽,自信而从容,慈悯而不软弱,骄傲而不横恶。   这就是帝国明珠的风采。   PS:长安下辖长安县可以理解成今天的长沙下面有长沙县。 第九章 小臻   冬至日这天,苏容臻早早地就被宫人们唤醒。   乐言叫她时,她仍有一半意识在梦中,嘴里嘀咕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语   直到身上的衣服被乐言和蓉香帮着穿了一大半以后,苏容臻才不情愿地睁开一直以来半闭着的眼:“天色还未亮呢,怎么就叫我起来了。”   “公主,现下已经辰时了,只不过冬至日黑夜绵长,才会如此。”乐言道。   蓉香在一旁补充道:“陛下今日要去京郊祭天,太庙祭祖,约莫到要到酉时才能归来,午膳不能和公主一起用了,便想走之前和公主一同用早膳。陛下此时,正在前殿等着您呢。”   苏容臻一听,当下也不再磨蹭,强行打起精神,洗漱梳妆好后去寻皇帝了。   皇帝坐于餐案之前,面前的饭菜纹丝未动,显然是等着苏容臻。   他见苏容臻眼皮打着架,一副强撑着不睡去的样子,忍不住觉得有些可爱。   皇帝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尖,失笑道:“太困了就不用起了。没必要为了朕强撑。”   苏容臻眨眨眼睛,使劲摇头:“我不困,真的。”   小姑娘睡眼朦胧,揉着眼睛,白嫩的脸颊上还带着睡时留上去的印痕,鼻尖红红的。   明明困得不行,却还要故作老成一脸严肃地说:“我不困。”   皇帝忍不住笑出了声。   又转念想到她是为了陪他才这样口是心非,他的心顿时软得不成样子,化为了一滩春水。   “吃吧,好孩子。”他轻捏她的脸蛋,为她夹起一块炙肉送至口边。   苏容臻嚼着嘴里的的炙肉,忽然想到,十年前的他们也曾有过这样的情景。   那时她同样是六岁的身体年龄,皇帝却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少年。   平日相处时,他总是有礼而沉默,对她态度友好的同时,却带着一股不易被察觉的疏离之意。   直到那年冬天,他即将远行,去往西北军中历练。   先太后当时还是惠妃,在宫中设了私宴为他送行,母亲和她也在。   那夜,他难得饮了些酒,惠妃也没有阻拦,大家都心事重重,一时间现场寂静异常。   一个年仅十三的少年郎,却即将要在第二日奔赴边疆,其中危险有几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那时方是四皇子的皇帝萧衍却忽地朗声笑道:“诸位何必愁眉骨脸,衍又不是去送死的。”   他喝尽了金杯中的最后一滴酒,金杯咣当一声落于案上,发出清脆声响。   萧衍微抬眼眸,眼里带着微微的醉意与笑意:“都快吃吧,今日理应畅快而归。”   大家这才拾起银箸,光顾案上的珍馐。   苏容臻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还是有些食不知味,想到以后或许没法见到这位陪自己长大的小哥哥了,不由得心中生起了几分黯然失落。   她蹙着眉的样子被萧衍看到了,他轻笑一声,夹起一块烤鸭肉,放在了她的唇边。   “小臻,多吃些。”   苏容臻有些慌神地抬首,他平素都是叫她苏妹妹,唤她小名的次数,十分罕见。   她唇齿下意识地含过鸭肉,细细咀嚼着。   萧衍收回手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经意地一碰。   他望着她,眉宇温柔,瞳仁清澈映着她的倒影。   萧衍眸中被美酒染出了醉人风情,苏容臻和他对视,莫名就感觉情思勾动,风月迷离。   她突然发现,往日里他对她的淡淡疏离,尽数消失了。以前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暗潮翻涌,似乎有什么情愫要按捺不住。   “好好保重,小臻。”萧衍说道,“等我回来。”   少年的脸俊美英挺,肤色如白玉,灯烛在其上投下淡淡暗影。   苏容臻看着眼前的面庞,忍不住心中小鹿乱撞。复又想起明日之事,滋味由微甜转为酸涩。   “柔嘉,等朕回来。”耳边传来温沉的声音,让苏容臻从记忆中抽回思绪。   她这才发现,皇帝不知何时已用完了膳。   “陛下一路平安,万事顺遂。”苏容臻回神过来,郑重地说道。   将这句跨越了时光的祝福再次说了出来。   皇帝微微愣住,盯着她看了半晌,揉眉道:“你果真与她很像。”   然后又浅笑着与苏容臻说:“朕只是去京郊祭天,今日傍晚前便会回来,柔嘉如此郑重,朕反而不习惯了。”   “不过,柔嘉的话朕记住了,你慢慢用膳,身子虚弱莫要挑食。午间过了可去休息一番,免得夜里乏累。”   皇帝细细叮嘱,体贴入微,仿佛她是个不能自理的婴孩一般。   “好。”苏容臻粲然笑道:“都听陛下的。”   待皇帝离去后,苏容臻回想他方才的话,倒品味出了一些不一般的东西。   你果真很像她。   像谁?   苏容臻适才无意识地说出了十年前皇帝奔赴西北前夕时她对他的告别之语。   话出口后,她才发觉。   本来有些微微的紧张惊慌,担心皇帝会联想到多年前的苏容臻。   但是转念一想,这不过是句耳熟能详的道别语,时间又已过了十年,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了。   然而方才回忆起皇帝那句语意不明的话,苏容臻忽然感觉浑身一股悚然之意凭空升起。   那个“她”,不会指的就是原来的苏容臻吧。   一瞬间,苏容臻进宫以来的记忆纷纷苏醒,繁杂的画面声音在她脑海中徐徐放映。   苏容臻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一幕,皇帝与她提及自己的心上人时,也是一样喟叹眷恋的语气,也是一般模糊地将之称作“她”。   之前,他说,朕只后悔没有早些遇到她。   今日,他又看着她说,你果真与她很像。   说这两句话时,皇帝的眼底都充满着悠远怀恋,不舍与伤感。   一个震惊的猜想在苏容臻脑中成型,但她还是觉得这太过疯狂。   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这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包括皇帝带她入宫的原因。   可,这又怎么可能?   如果皇帝喜欢的人是原来的苏容臻,那他又何必要将情愫苦苦埋在心里多年。   他可是帝王,是天子,是九天之下的至尊,有什么得不到的女人,何况是一个小小的苏容臻。   其次,就算皇帝心中的白月光就是原来的苏容臻,他也不像是那种会寻个小孩子当替身的人,她记得很清楚,他只是把她当做他的女儿。   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想出这些天方夜谭。   **   武安伯府,苏菁已经让几名侍女为自己打扮了一个时辰。   描眉,敷粉,点唇,无一不周全。   伯夫人徐琴甫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女儿盛装打扮的样子。   “今日怎么打扮得这般精致。”徐琴笑着问。   苏菁咬唇:“娘,你明知故问,今晚不是要入宫赴宴吗?”   刚好徐琴来了,苏菁有些急切地问道:“娘,你还记得两月前父亲送我的那套衣裙吗?我想找出来,今晚穿它。”   苏菁口中的那套衣裙是件艳粉色夹竹桃纹冬裙,艳丽无比,穿上十分夺人眼球。   徐琴一顿,夹杂着些忧虑问道:“菁儿,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今日冬至宫宴,表面为庆节气,实则为临安公主一人。   女儿穿这一身吸睛夺目之装,若是抢了主角的风头,岂不是会遭人嫉恨。   苏菁正处在与丞相府郎君定亲的关键时候,徐琴不想在这个时候落了人话柄。   苏菁目光游移了片刻,还是看向了母亲:“娘,今日宫宴可以得见圣上,女儿想着,这是一个机会……”   她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完,但意图已经昭然若揭。   徐琴一直算计着将女儿高嫁,但此刻,知晓了苏菁的野心,她还是吓了一跳。   徐琴对皇帝了解不多,不过七年前长安的景象,始终烙印在她的脑海中,洗刷不掉。   那一年,长安城大门紧闭,四处戒严,高官百姓都躲在家中,不敢出户。   那一天,长安血光漫天,空气中都带着一股腥甜之味。   到了第二日清晨,府中的暗探回来相报,新君已登极。   传闻那日宫中尸横遍野,血肉狼藉,温热的鲜血顺着含元殿前的金阶,流了一路。   萧衍提剑踏着血水拾阶而上,登于顶端之时,手下大将捧着三皇子的人头过来,“锵”地一声铁甲跪地。   “主上,逆贼已伏诛。”   人头发丝披散,双目圆瞪,明晃晃露出的,是三皇子不甘的脸。   其后几日,逆贼手下尽数伏诛,整个京城都被血洗了一番。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徐琴仍忘不了当年内心的震撼和恐惧。   每次进宫朝拜赴宴,她都是低垂着头颅,不敢往帝王的方向看一眼。   如今女儿竟然想着接近那人,怎不让她忧心。   “菁儿,你可要想好了,陛下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你莫要被他的表象迷惑。”徐琴叹了口气。   皇帝年轻,俊美,英武而气魄无双,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中人。   但到了徐琴这个年纪,她知道,皇帝或许是个明君,却绝不是自己女儿的如意佳婿。   “你若真执着于此,为娘也不拦着你。”徐琴无奈地说道,她终于知道了女儿为什么对和傅离的婚约一事毫不关心,原来是想着更高的一人。   “但你一定要言行谨慎,不能触怒了君上。”徐琴细细叮嘱,将心中的隐忧化在了每一句言语中。   “知道了,知道了。”苏菁一想到晚上就可以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人,早已是满心欢喜,哪能认真听得进去徐琴的话。   她将镜子拿到了面前,对镜中自己的妆容十分满意:“娘,你看我多好看!”   陛下这次一定会注意到她的! 第十章 百鸟裙   苏容臻午间休息过后,整个下午,都在为晚间的盛宴作装扮准备。   宫人们抬出一箱又一箱的绫罗珠宝,鞋履钗环,以供她任意挑选。   其中不少是苏容臻得封公主那日皇帝赐下的,此时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一个个乌木箱中,发出耀眼华丽的光芒。   苏容臻看花了眼,蓉香见她无法做出抉择,便笑着建议道:“奴婢看这件就很好,公主瞧着怎样?”   在蓉香臂间展开的是一件百鸟裙。①   此裙顾名思义,是由上百种颜色鲜艳,色泽亮丽的鸟儿的羽毛织就而成。   阳光自窗外而入,裙面上闪着鳞麟的光辉,裙面波动,发出变幻的光彩,让人一时无法分辨是何种颜色。   “此裙很是奇特,日中则朱,荫蔽则碧,百般光华流转,十分衬得公主。”蓉香赞道。   苏容臻朝它看去,竟在裙面上看到了隐隐浮动的百鸟之状,惟妙惟肖,几乎展翅欲飞出来。   蓉香将内衬也展开与她看,约莫是正处冬季的原因,羽裙的里间铺着柔软的狐皮,雪白不见一丝杂质。   “这是玉峰雪狐,常年居于雪山之上,饮雪水为生,行踪难觅,故而皮毛洁白无瑕。”乐言在旁道。   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华贵靡丽的衣裙。   听闻皇帝想寻珍稀材料给公主做裙裳,西南那地,官府百姓纷纷进入山林,奇禽异兽,搜山荡谷,扫地无遗。②   乐言不得不心中暗叹,帝王若是对旁人上了心,那这人几乎等于拥有了一切。   苏容臻也被这件裙装所惊艳,她的目中泛着喜爱的波光,却还是有几分犹豫:“会不会太过张扬了,被人说是奢靡无度。”   “怎会。”蓉香说,“这是陛下赐给公主的礼物,公主承君之恩,穿上以显君上福泽之厚,有何问题。”   “蓉香说的没错,现今宫中人员稀少,每月耗资只有前朝十一,公主再如何,那群文人也不敢说您奢靡铺张。”乐言也出声道。   “所以您就穿上吧,您肤白貌美,最是适合穿它。”   苏容臻最终还是在两人的服侍下穿上了这件百鸟裙。   乐言又拿来一件单丝碧罗笼裙罩于百鸟裙外侧。   单丝罗轻软薄透,其上有缕金绣纹,细如丝发,花鸟纹仅米黍大小,却形神均备,鼻甲俱成。③   苏容臻微一转身,裙裾如花瓣在她周身旋转散开,流光与灿金并存,艳彩翻飞,华贵无双。   “殿下定是今夜最美的小娘子。”乐言由衷赞道。   **   皇帝于酉时准时归来,更衣过后,前往长生殿去接苏容臻。   “果真,它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见到苏容臻身上所着裙子的第一眼,皇帝便这样说道。   “就该这样穿。”皇帝的眸中带着淡淡的欣赏,“今日夜宴,谁也不许夺了朕的小公主的风采。”   “陛下如此霸道,可让那些漂亮的小娘子如何自处。”苏容臻抬头调笑道。   “朕是天子,你是朕的女儿,她们谁敢越过你。”皇帝说,“好孩子,就该活得肆意些,那些人见了你,永远都只有俯首帖耳的份。”   “这可是陛下说的。”苏容臻伸手捉住了皇帝的衣袖,却被他反握起小手:“来日,要是柔嘉成了史书上最剽悍嚣张的公主,全赖陛下纵容。”   “朕求之不得。”皇帝轻笑,竟执起她的右手,置于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柔软温热的触感落在手背上,苏容臻皮娇肉嫩,越发敏感。右手轻轻地战栗着,手背是被火灼过一般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被皇帝牢牢握住。   苏容臻略有些慌神地望去,却见皇帝朝她张开双臂,以眼眸示意。   这才发现,他们已走到了龙辇旁侧。   皇帝靠近苏容臻,微微弯腰,将两手放于她的背和膝盖下,稍一用力,她就腾空而起了。   “辇车有些高,怕你不好上去。”皇帝眼底带笑,解释道。   苏容臻被皇帝抱着上了辇车 ,由于位置较高,视野极佳,在登辇的途中,她得以清晰地望见周围的宫人。   从龙辇到远方的宫道,在朱墙青瓦之间,无论宫人们之前在做什么,此时均恭敬而静默地跪地垂首,向着龙辇的方向。   普天之下,只有她和皇帝二人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这是苏容臻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天子的权威。   “在看什么?”耳边传来皇帝柔和的声音。   她回神过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皇帝已抱着她坐在了辇车之上。   苏容臻不安地扭动着身子,皇帝的怀抱虽然温暖舒适,但是她毕竟有着一个成年女子的灵魂,难免有些不自在。   “别动。”皇帝说道,“含元殿离这里不远,你便安心坐着吧。”   辇车平稳,四周寂静,越发显得他身上的气息灼人。   苏容臻僵硬地坐在皇帝的腿上,这是她第一次与一个青年男子保持如此久的亲近姿态。   成熟男子的气息带着极强的侵入感,完全没有办法让她忽视。   不知过了多久,龙辇停下,苏容臻长吁出一口气。   她的双足重新接触到地面时,身上竟已生出一层薄薄的虚汗。   方才才知什么是度日如年。   此刻夜色已深,明月高悬,繁星遍布。   含元殿殿庭十分宽广,南去丹凤门四百余步,东西广五百步④,此刻却铺设满了宴席,众臣已列席其中。   皇帝携苏容臻登高,遥敬百官一杯:“今日乃冬至时节,兼庆临安公主得立,与君同欢,诸位尽兴。”   诸臣叩首:“臣谢陛下隆恩,贺公主之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苏容臻立于皇帝身侧,居高临下看着殿庭上黑压压的人头,忽然想到,苏永世一家或许也在其中。   命运还真是喜欢捉弄人,想到记忆中面目可憎的他们此刻一脸谦卑惶恐地跪于石砖上,朝自己而拜,苏容臻内心不知是何滋味。   她越发意识到了从前自己的弱小。   也认识到,她一直视为人生中巨大险阻的那几人,在皇帝的眼中,却只不过是几根易折无力的蒲草。   皇帝对她恩重如山,改变了她人生的轨迹,她该何以为报?   那厢,诸臣拜过之后,皇帝说:“众卿平身,时辰已至,开宴吧。”   众臣这才开始举杯交盏。   皇帝的位置在含元殿内,他登阶而上,走了几步后,又想起苏容臻,回头望她。   “是朕走快了。”他的声音中隐含歉意,“来,牵着朕的手。”   苏容臻只觉得皇帝对她温柔小心得过分,很多她都不曾记得的小事,他却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她顺从地将手递了过去,越发觉得自己在来路上的羞涩推拒实在不应该。   皇帝对她的感情纯澈真挚,她若不心怀坦然,反而是辜负了他。   大多数来客于殿庭上宴饮,只有少部分高官勋贵,皇亲国戚和皇帝同列席殿内。   皇帝坐在其中最大的一张黄花梨木食案的首座,右侧第一位便是苏容臻的位置,左侧第一位则空置。   其下分别是几位老太妃,王爷,以及公主。   俨然有临安公主位尊于诸人,仅次于皇帝之意。   有几位老亲王,公主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不过他们畏皇帝之威,也不敢发作。   倒是其中最古板的英亲王,皇帝的叔祖,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不知陛下封临安公主,是何之意。”   皇帝斜睨了英亲王一眼:“她是朕之女,有何不妥吗?”   “还是朕的女儿,配不上这区区公主之尊。”皇帝语气散漫,其中隐蕴的威势却不少一分。   在坐的各位,听了帝王的这句话,均是脑中飞速运转,猜测其中的意思。   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临安公主,见一向冷心冷肺的皇帝对她果真如传说中那样优待甚厚,已经是浮想联翩。   现如今皇帝的两句话,一下子让不少人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临安公主或许并不是来路不明的孤女,而是陛下流落在外的亲生血脉。   公主今年六岁,七年前,陛下初登基,若是幸了哪个女子,有了孩子也是正常的。   这年头,男子十七八岁做父亲的也不算罕见,更何论是皇家人。   难怪陛下对她如此疼惜,登基七年来唯一的子嗣,可不得宠着才怪。   这个认知也让不少有适龄女孩的家族心思浮动了起来。   仅仅是一个生母不明的公主,便已得如此盛宠,若是自家姑娘有幸生下皇子……   英亲王被皇帝的一番话给哽住,不知怎么反驳,支吾了半晌,复又苦口婆心地劝道:“无论如何,陛下也应先行与宗室商议啊。”   “宗室?”皇帝笑了,“皇叔祖还记得上一任宗室令吗?”   他语气温和,还尊称了一句皇叔祖。   英亲王却在听到宗室令的一霎那冷汗涟涟。   宗室令,向来总领宗室事务。上一任宗室令,却因谋反之罪,被斩于马前,举家籍没。尸体也不得入葬萧氏祖坟,被弃于城郊乱葬岗。   自此以后,皇帝再也没有任命过宗室令。   “是老臣逾越了。”英亲王黯然道。   是他忘了,当今圣上,不是先帝那种慈弱之主。甚至在整个大邺国史上,也是少有的强势君王。   皇帝宸衷独断,怎容得宗室对他指手画脚。   英亲王不知道的是,皇帝不喜别人对他指手画脚,但更厌的是有人妄图干涉柔嘉之事。   他的心尖宠,怎容得旁人质疑轻视。   注:①②③——《新唐书》   ④考古资料 第十一章 东珠   短暂的插曲过后,一个老太妃出来打了圆场,缓和了气氛。   只不过经了方才那番风波后,无论众人面上有多和蔼可亲,言笑晏晏,内里都是心思各异。   皇帝对众人之间的机锋恍若未闻,或者说是毫不放在心上。   他将头微侧向苏容臻,低声问她想吃些什么,尔后为她亲自布菜甚至喂食。   苏容臻含过皇帝喂过来的一块鲜鱼片,想到这么多人在底下看着,不由得面色微红。   “陛下。”她在皇帝耳边小声嘀咕,“皇亲朝臣们都看到了呢。”   “看便看吧。”皇帝语气淡然,仍旧专心致志地为她布菜,“知晓了朕对你的重视,也好让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滚远点。”   这是苏容臻第一次在皇帝口中听到如此重的语气。   看来他对方才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完全消除芥蒂。   宴行至半,不少朝臣纷纷来拜见贺喜新晋的临安公主,并献上贺礼。   来的人皆笑容满面,殷勤恭敬得很,只为博得皇帝欢心。   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皇帝甚至都未与他们说一句话,连片多余的目光也不肯分给他们,只是一心放在临安公主身上,忙着给她投喂食物。   这些朝臣,平日里见惯了皇帝高坐明堂,不怒自威的样子,此刻见天子唇角微弯,面带暖融之色,均是内心剧震。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皇帝露出如此真切的笑意。   毫不掩饰,直白地向天下人昭告他对临安公主的宠爱与心喜。   于是朝见者对临安公主的礼数越发谦恭了几分。   “臣拜见陛下,拜见公主,陛下万福,公主金安。”一道如洪钟一般响亮的声音吸引了苏容臻的注意力。   皇帝亦微微抬眸看了过去:“镇南王来京以后,过得可好?”   “承蒙陛下关心,臣一切皆好。”镇南王符靖沉声道。   符靖面庞粗犷,鬓下至下颚上布着胡髯,双目却湛湛发光,带着沉稳睿智之色。   镇南王驻守南疆多年,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此次,他携世子上京履职,是存了将世子留在京中久居之意。   符靖势力极大,手握重兵,却能安稳度过先帝和当今两朝至今,自是有一番处世之道。   因怕皇帝忌惮,他便主动将嫡长子留在京中为质,以示忠诚。   用膳的空隙里,上来了不少勋贵重臣,这还是苏容臻第一次见到皇帝对一个人假以辞色。   她带着些许探究地看过去,却不期然间和镇南王背后现出的一双眸子对视了上去。   那双眼眸极黑极沉,眸底似有猛兽厮杀,血光四溅。   捕捉到她的目光,他死死地盯住她,其中浮现的凶戾和强烈的入侵之意让她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挪开了眼睛。   “符铖叩见陛下,公主。”须臾,耳边传来一道沙哑粗砺的的男声。   “镇南王世子有尔父之风,日后定是我大邺一员猛将。”皇帝说道。   苏容臻这才又抬起眼睛,看向那俯首而立的男子。   “谢陛下厚赞。符铖不胜惶恐。”他说完这句话,复又仰首朝前。   苏容臻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了几圈,就像一只猛虎昂首摆尾,在巡视自己的地盘。   这种感觉,令她十分不适。   她不自觉地往皇帝的身侧靠了靠。   皇帝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右手从她后腰揽过:“柔嘉怎么了?”   依偎在皇帝身边,苏容臻感觉到了极大的安全感,她这时看过去,发现符铖的眸中已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面色冷肃,目光低垂。   方才他眼里释放的凶意压迫此刻荡然无存,仿佛那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没什么。”苏容臻慢慢地说道。   皇帝却没轻易被她糊弄过去,他轻声问她:“可是疲乏了?不如朕先带你回去。”   今日行宴较晚,人员众多,是他没有考虑周全,让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应付这些琐事到了现在。   苏容臻摇头:“陛下是臣民.主君,我是受贺之人,若是这样抛下宾客,提前离席,终归有些不妥。”   “你也说了,朕是主君。要走要留,何须向他人交待?”皇帝缓缓说道。   “今夜之宴本为着你开心,若是让你勉强委屈,倒是有违朕的初衷了。”皇帝的目光如渊般沉静深邃,静静凝望她的侧脸。   “记住一点,朕带你回宫,不是让你来隐忍的,往后任何时候,都不必屈着自己。”   明知皇帝只是把自己当女儿,但苏容臻还是觉得他的呢喃似情语,沁入她心田。   其实这本是一件小事,远谈不上什么委屈一说,但见他如此郑重认真,她的唇齿间也像吃了蜜糖一般。   哪轮到她去勉强,大多时候,她还没有察觉什么,皇帝已经用他的细心柔情化解了一切烦忧。   不过听他这么一说,苏容臻倒真察觉自己出现了一丝疲乏之感。   她暗叹自己是被他宠溺出了娇气,却也没有再推拒,顺水推舟地说:“那我们便……”   刚欲准备回宫,远处忽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脚步声,苏容臻止住话语,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粉裙少女,提着裙摆,朝这边匆匆而来。   苏容臻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一瞬间只觉情感微妙,其后牵引出丝丝缕缕的厌恶之情。   来人正是武安伯府二娘子,苏菁。   她似一路疾行而来,此刻呼吸微喘,却顾不上缓一缓,就迅速地在苏容臻面前跪地请安。   “臣女拜见陛下,拜见临安公主,陛下公主万事胜意,鸿福齐天。”   苏菁今日穿着一身极显身的艳粉色夹竹桃纹裙,跪下去的动作似是预先排练过一般,恰到好处,曲婉柔丽。   衬得跪伏于地的她,越发柳腰纤纤,楚楚无依。   若是寻常男子,见了此等情景,定然心神摇曳,暗生怜意。   可惜苏菁打错了算盘,皇帝并不是寻常男子。   苏菁耐心地跪在地上许久,也没有听到皇帝叫她平身的声音。   最后还是苏容臻看不过去了,便唤道:“你平身吧。”   苏菁长时间维持跪姿,此时已是腿软酸麻。   站起来的途中,小腿肚儿一颤,身子差点晃倒下去。   皇帝问道张德荣:“此女何人?”   张德荣答:“回陛下,这是武安伯府的二娘子,您上月在苏府时应当是见过的。”   “是吗?朕忘了。”皇帝淡淡地说道,随即话风一转,凌厉问道苏菁:“你来做什么?”   “臣……臣女仰慕……仰慕临安公主已久,今日公主大喜,臣女寻得机会朝见公主,欲献微末贺礼,以达臣女衷心。”   苏菁被皇帝陡然上升的威压吓了一跳,话都说的不太利索,但为了自己的计划,还是强忍恐惧,说完了话。   “自知是微末之礼,还来献上。朕不得不怀疑,你是在存心看轻公主。”   不止是苏菁当场呆住了,不知自己何时犯了藐视公主之罪。连苏容臻都被皇帝的“刻薄”惊得双目微睁。   “你的双亲呢,为何不与你在一处?”皇帝步步紧逼。   苏菁未想到皇帝会如此逼问,她忙欲抬首辩解,却恰好看清了苏容臻的脸。   苏菁的瞳孔猛缩,惊诧之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看着苏容臻的面庞,声音抖得厉害;“你,你……”   临安公主的样貌怎么会和苏容臻幼时一模一样。   “大胆!”张德荣厉喝道,“竟敢直呼临安公主殿下!还不住口!”   苏菁赶紧闭口,却还是没有从苏容臻身上挪开视线,她额角冷汗滴滴落下,面上的表情活像见了鬼一般。   她夸张的神态引起了张德荣的疑心。   “陛下,此女行状可疑,为保陛下公主安全,奴才建议先行将她押住,再行搜身。”张德荣隐含担忧地说道。   “就照你说的办罢。”   皇帝一声令下,四周值守的金吾卫就一齐上前制住了苏菁。   冰冷的铁甲压在苏菁身上,一双双手在她身上翻找搜索。   苏菁心中惶恐,却又反抗不得,只能任金吾卫搜着身,眼泪潸然而下。   她还没有从见到临安公主容貌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莫名被扣上了一个心怀叵测的帽子,怎能不委屈。   只望皇帝查明真相后能还她个清白,顺便对她怜惜几分。   金吾卫没在苏菁身上搜出什么来,便打开她侍女带过来的小箱子,箱盖甫一打开,银辉华光便铺射而出。   箱箧里躺着的,赫然是上百颗硕大圆润,莹白细腻的东珠。   “这便是苏二娘子要献给本公主的礼吗?”苏容臻问道,“不仅谈不上微末,反而很是名贵呢。”   她微微笑着,苏菁却只觉脊背生出一股寒意。   “只是,东珠历来只赐予皇族,不知苏二娘子从何得来的这些东珠?”   本来苏容臻对苏菁所献之礼毫无兴趣,不过,既然是此物,倒是值得探究因缘了。   苏菁的手指骤然捏紧,这竟然是传闻中只供皇家享用的东珠,萧蕙蕙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她一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答话。   恰逢这时,精于毒理的太医赶到,大家便没有迫着苏菁立马解释清楚,而是将注意力投到了太医那边。   得了指示之后,太医迅速开始检验。   他用镊子夹起一颗东珠,先观其色,后闻其味,又将其置于各式液体浸泡,粘涂药粉,以灯烛照之。   少顷,太医神色凝重,跪于皇帝面前:“陛下,容臣禀报实情。”   “你说。”皇帝道。“不必有所顾忌。”   “依臣仔细探查,此东珠染毒,乃是无色无味的百日泣,置于身边,毒会慢性入骨。百日之后,无药可救,泣血而死。”   无药可救,泣血而死。   八个字回响在现场所有人的心中,余音不绝。   苏容臻又惊又怒,是谁对她起了如此歹毒的心思。   苏菁听了太医的话后,直接吓傻了,瘫到了地上。   皇帝的眼眸若极渊深壑,意味难辨,又如泰山压顶,沉沉压迫在苏菁的身上,让她的精神快要崩断,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时间,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①   明明此时此地寂静如昔,但在场所有人,都在心中感受到——   乌云盖顶,遮天蔽日,将最后一丝天光吞噬。   风云翻滚,电雷震震,狂风暴雨即将席卷万物。   “朕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皇帝将酒樽轻扣在案上,语调平静,“夜色渐深,阎罗不等人了。”   注:①分别出自两首古诗 第十二章 雷霆   苏菁听到皇帝的话语,只感觉仿佛有一只冰凉的手扼住了自己的脖颈,不能呼吸,不能出声,死亡的脚步悄然临近。   她当场被吓哭,哽咽着开口:“我说,我现在就说,我什么都说。”   苏菁不知为何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   明明她只是想吸引到皇帝的注意力,就打扮得漂亮了些。   进宫以后,她遇到了德庆郡主,郡主告诉她,皇帝最为看重临安公主,若想得到皇帝另眼相待,必须要先讨好公主。   她疑惑问道,公主什么都不缺,要如何讨好呢?   萧蕙蕙便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匣东珠拿了出来,告诉苏菁,只要她将之献给公主,必能得到公主欢喜。   苏菁虽不识得东珠此物,但也能一眼看出其价值非凡。   她犹疑地问萧蕙蕙,她与她非亲非故,她为何要这么帮她。   萧蕙蕙解释道,她看重苏菁的潜力,愿意助她一臂之力,他日若苏菁发达,再回报她也不迟。   苏菁被说服了。   所以才有了后面的这一系列事。   “陛下,东珠是德庆郡主给臣女的,臣女什么都不知道啊。”苏菁哭得很惨,脸上的妆全花成了一片。   但此刻她顾不了这些,死亡的阴云仍旧笼罩在她的头顶,她只有先一股脑地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部吐了出来。   听完苏菁的坦白后,皇帝对李芳说:“你去把德庆郡主叫来。”   李芳领命而去。   在德庆郡主被带来前的这段时间里。整个含元殿静默得很,所有人都不敢吱声。   苏容臻看到皇帝面无表情,只是用右手摩挲着酒樽,贴到他身侧悄声说道:“陛下,我不是没事吗,你不必过于担心生气。”   皇帝扯动唇角,对她笑了笑:“朕无事。”   苏容臻可不觉得他这副情状是无事的样子。   未几,德庆郡主被金吾卫左右看着,带到了御前。   “陛下,臣女不知犯了何罪。”萧蕙蕙面色镇定,表情从容。   苏容臻看着萧蕙蕙的神色,暗忖她这些时日倒是长进不少,若不是有苏菁的供词在先,还真看不出来她就是幕后元凶。   萧蕙蕙自上次被逐出宫门之后,在大众的视野中很是消失了一段时日。今日本应还在禁闭期内,但皇帝特准了其随父进宫贺喜临安公主。   皇帝见到德庆郡主这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对李芳说:“告诉她事情经过。”   未曾想到,萧蕙蕙听完李芳的叙述以后,一点不见恐慌,反而义正言辞地开口:“臣女绝没有毒害公主,定是这毒妇血口喷人。”   她言辞凿凿,一脸笃定的神态,让旁侧围观的一些宗亲都下意识地相信了她。   苏菁快要被她的话气死:“你胡说,我与公主殿下无冤无仇,为何要毒害她!更何况,我怎么会有那东珠,除了是你给我的,还能有谁?”   “东珠又不止我一个人有,你凭何咬定是我。”萧蕙蕙不轻不重地回击。   眼见事情陷入了僵局,内卫统领突然来到了现场,他沉声对着手下说道:“将她带上来。”   被带上来的是一个侍女模样的人,萧蕙蕙看到她的时候,面色微微变了变。   “属下禀告主上,此女是德庆郡主身边侍女,属下巡视宴席时,发现其形状可疑,于是对其审问搜查,发现了一样东西。”   内卫统领说完后,拿出了一枚东珠:“这是属下在她身上发现的。”   “说,你为何会有此物。”统领问道。   “奴……奴婢是德庆郡主身边侍候的侍女之一,今日一直帮郡主保管着一个装满珍珠的匣子。奴婢家中老父病重,凑不够药费,便一时鬼迷心窃,趁宫宴人多眼杂,偷拿了郡主的珍珠。奴婢该死!”侍女颤颤栗栗地说道,见自己被带到了皇帝的面前,只以为犯了必死的大罪。   内卫统领将那玫东珠交给了太医,太医将之与箱箧中的其余东珠做了检视比较,俄而对皇帝说道:“臣很肯定,这两种东珠其实是同一批,都沾染上了百日泣。”   皇帝将目光投向萧蕙蕙:“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萧蕙蕙面上终究是出现了短暂的惊慌之色,却又被她强行压下去:“陛下,仅凭这些,还无法定臣女的罪。”   萧蕙蕙油盐不进的样子,让皇帝不怒反笑。   他摇晃着酒盏中剩余的酒液,轻笑着问道:“那你说说看,还需要何证据。”   熟知皇帝的人,都知道,皇帝在怒极的时候,反而不会表现出怒色。   反之,如果他笑得越真诚,潜伏的危险性也越大。   就像最顶级的捕猎者,往往会在夺取猎物的生命前,迷惑对方,给之以无害的假象 。   “你不是想要其他证据么,这很好办。”皇帝的语气带着微微笑意,看着萧蕙蕙的眼神却毫无感情。   “朕现在就下旨,派兵封锁德亲王府,拘押府中人士,审判讯问奴仆,搜查各院各房。”   “至于你和你父,在此期间,就暂且以最大嫌犯的身份在天牢待一阵罢。”   “等什么时候,此事有了结果,你再来说你清白无罪。”   “不过。”皇帝话风一转,“你可要想好了,若是在德亲王府中查出了什么,这可是全府上下都逃不过的谋逆之罪。”   “届时,你的父母亲眷都会陪你同赴黄泉。”   “其实这样也好。”皇帝唇角微勾,“黄泉路上一家为伴,不会寂寞。”   萧蕙蕙听到拘押搜查,天牢等字眼时,脸色瞬间变白。   待听完皇帝的所有话之后,整个人更是一副摇摇欲坠之姿。   “陛下为何对臣女如此残忍。臣女与您血脉相依,如何也比得公主接近,可您却为了公主对臣女步步紧逼,不肯放过。”萧蕙蕙颤声说道,嗓音微哑,带着哭腔。   “是朕逼得你犯下大罪吗?至于血脉亲情,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可笑至极。是谁先漠视亲情的,你心知肚明。”   皇帝忽然觉得很无趣,自他掌权以来,无数人控诉他不顾血亲,冷血无情。   但无人想到,那些所谓血亲,可是在他微末之时,捅刀最深之人。   就连现在,也还是要装成一副可怜无辜的样子,却一边毫不留情地戕害他的至爱。   这一生,或许他本就不配拥有亲情。   唯独柔嘉是个例外。   所以一想到这些人竟然想将他唯一的珍宝毁掉,皇帝越发怒不可遏。   “左上将军,你领兵去德亲王府吧。”皇帝不欲继续在萧蕙蕙身上浪费时间。   “等等!”萧蕙蕙突然高声阻止。   “这一切都是罪女一人做的,与家人无关。”   萧蕙蕙终究还是承认了。   事已至此,知道已经瞒不下去了,为了防止拖累家人,她选择独自一人承担罪名。   毕竟,若真让皇帝的人进府搜查,搜出些王府的其他隐秘,到时候只会全家一起遭殃。   萧蕙蕙认罪后,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在地上,她自知惩罚难逃,却还希冀着皇帝能留她一条命。   “哐当!”在她认罪的那一际,皇帝执起案上金樽朝她砸去。   金樽砸到了萧蕙蕙的额头上,酒液倒出,和血液一起往下流。   萧蕙蕙疼得忍不住尖叫。   帝王骤然发作,周边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少时,只听皇帝说道。   “你是□□子孙,虽有皇族不处极刑之例,但你冒犯公主未及一月,便又在君前投毒,罪不可恕。”   “朕给你个周全,既你存了投毒之意,就予你毒酒一杯上路吧。”   皇帝说完最后的判决后,便起身,对苏容臻说道:“我们走罢。”   他不想再看现场这些各怀心思的人一眼,只想在这个本该属于柔嘉的日子里,找个地方,和他的小柔嘉独自相处。   皇帝的身影渐远,萧蕙蕙在其后凄厉地喊着:“陛下,陛下……”   在场的人看着远去的临安公主一身华裙,光彩四射,再看看眼前德庆郡主形容狼狈,花容失色的模样。   均是一阵唏嘘。   命运既由天定,也在人为。   或者说,掌握在那九重宫阙中的天子手上。   可以令人生,也可以令人死。   可以令天潢贵胄的郡主跌落云端,也可以让无人可依的孤女凌驾万人之上。   今日的宫宴算是结束了,以一个宗室郡主的鲜血作为结尾,给前半段的和乐融融生生染上了阴森恐惧。   皇帝以他毫不留情的雷霆手腕,警告着暗中蛰伏着的所有人,不要妄图挑战他对临安公主的庇护疼惜。 第十三章 深情(二更)   皇帝和苏容臻乘辇回宫。   起初的一段时间,皇帝一直以手撑额,凝眉思索着什么。   苏容臻见他如此,也没有出声相扰。   行至半路,他忽然从苏容臻后面欺上,拥她入怀,贴着她温暖娇小的身体,皇帝喟叹道:“朕总是觉得,这月余来的欢愉,就像是一场梦。”   “生怕与你之间的时光,就如泡影,一碰便散了。”   苏容臻讶然:“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没有回答,而是转而说道:“经了今夜之事,朕开始反思,将你困于宫中,是否太过于自私了。”   “不仅让你没了同龄伙伴的陪伴玩耍,也让你被礼仪宫规束缚,不能拥有孩童的自由欢畅。更何况留在朕的身边,还会被无数蛇蝎小人盯着,危险重重。”皇帝语气微沉,隐含自责。   “那陛下后悔与柔嘉一起度过的这段时光吗?”苏容臻笑着问。   “朕很愉快,但却因此把你置于危险的境地,朕……”   “柔嘉也和陛下一样,过得十分快乐。”苏容臻打断了皇帝的话。“柔嘉从未后悔,希望陛下也是。”   “陛下更无须自责。”苏容臻看着皇帝的眼眸,“若是没有陛下,柔嘉在那日就会丧生于熊口了,即便是侥幸得生,也不知会流落到何处。”   “天下何处又有完完全全的自由呢?即使到了普通百姓家里,也有数不清的束缚和禁锢,何况陛下予我高贵地位,允我随心而动。我在陛下身边多日,只感觉到了自在畅意,毫无拘束之感。”   苏容臻说的这句话,乃是结合了亲身经历,发自肺腑。   从前,对她而言,苏府大门,比九重阊阖还要高,苏府宅院,比万千宫阙都还要深。   “陛下予我富贵荣华,将我捧在心上,爱护有加。已是超出了世间所有人的真心。至于同龄人的陪伴,远远不如陛下的悉心相陪。柔嘉遇到了陛下,夫复何求?”   苏容臻一连串说了许多话,却句句都是情之所至,真心实意。   她诚恳认真地看着皇帝,希望能用自己最深处的心声打动他,令他展颜开怀。   皇帝听完苏容臻的话,看了她许久,手指从她的弯眉上轻轻描摹而过,停在了她的发鬓一角。   “朕明白了。”皇帝的脸上慢慢荡出了轻轻柔柔的笑意,像湖面上的涟漪一样层层漾开,分外动人。   苏容臻知道皇帝从少年时便生的俊美,却没想到,他浅浅一笑,竟然有一种勾人心魄的魅力。   “朕今后,会加倍疼爱柔嘉。朕如今知道了了你的心意,便不会再想着将你推开。只会想着,如何扫除奸人,如何护着你,让你在身侧安稳快乐地生活。”   “任何人,伤了你,都不可饶恕。”皇帝紧紧盯着苏容臻,一字一句地说着。   “今日为此付出代价的是萧蕙蕙,她死不足惜。若你伤着了,十个她都不够陪葬。”   苏容臻今日才发现,皇帝的眸子,尤其好看,特别是他全心全意看着一个人时。   往日幽壑深眸里的薄雾尽散,露出眸底惊心动魄的丽景。   里面只藏着她一个人的倒影。   苏容臻不由得出神了。   “看什么呢?”皇帝见她这样一眨不眨地睁着眼,淡笑着问道。   “看陛下呢。”苏容臻说完,就咯吱咯吱地笑出声。   “又拿朕打趣。”皇帝无奈说道,语气中却只有宠溺,不见责怪。   “我是说真的。”苏容臻道,“陛下多好看啊。不过您现在是天子,才无人敢向您诉衷情。”   “陛下少年时,收到的手帕绢花一定多得没地儿放吧。”   在苏容臻的印象中,少年时的皇帝如玉般剔透高贵,俊美无俦,想必这样的郎君,很得少女们的喜欢。   “没有你说的这样。”皇帝失笑,“身边的人,早都知道朕已有心悦之人,即便有你说的这种情况,也到不了朕的眼前,事先就被他们拦下了。”   皇帝说着这话时,脸上少见的有片刻失神。   想起皇帝的那个心上人,苏容臻忍不住又在心中暗叹,到底是哪个姑娘这么狠心,竟然拒绝了他这般世间无二的男子。   “说到这里,朕倒是很期待柔嘉长大后的模样,定会出落成京中无人能及的美丽少女。”   “就怕哪家不长眼的小子在你身前孟浪,朕知了,定要打断他的腿。”   似是在脑海里幻想出无数狂蜂浪蝶围绕着苏容臻的场景,皇帝微微皱起了眉。   “那这样,我岂不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苏容臻顺着打趣道。   皇帝听了,竟真的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他沉思后道:“若是这样,柔嘉在宫中待一辈子也不是不可。”   “正好朕也舍不得。”   皇帝温柔的目光化成片片柔软的羽毛,落在苏容臻的面上。   苏容臻呼吸一窒。   “开玩笑的。”皇帝低声笑了,“朕虽然舍不得你,但也不会遂自己的意,将你困在宫中一生。”   “你若有喜欢的男子,朕自然是希望你能幸福。”   “朕永远的期望都是你能幸福。”   皇帝的话包含着深深的情意,甚至还藏着些不该属于一个帝王的卑微。   他似是对她说着这句话,又似在喃喃自语,说给别人听。   **   经过一番剖心畅谈,先前宫宴上留在两人心中的不快已经荡然无存。   不知是不是苏容臻勾起了皇帝少年时的记忆,回到长生殿后,皇帝让人送来美酒,一边饮着,一边给她说起了从前经历的趣事。   十几岁时,皇帝从长安去到西域,又从西域到漠北,看遍了大半个大邺的风土人情,经历丰富,此时说起来其中的故事,苏容臻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那年他与她告别后,竟有了如此多精彩的经历,这让困在苏府多年的她很是羡慕。   皇帝看到苏容臻晶晶亮亮的眸子,笑道:“朕过几年得了空,也带你游历一番,看看我大邺的大好河山。”   “一言为定!”苏容臻抢着说道,话里都是掩不住的兴奋。   “一言为定。”皇帝含笑应下,勾住了她的小指。   夜渐深,许是今晚太过疲倦,苏容臻听着皇帝低沉好听的声音,絮絮的讲述,不知怎么地就眼皮渐沉,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厚毯,温暖宜人。   苏容臻环顾四周,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寝殿,睡前的记忆慢慢回笼,她想起自己原先是在皇帝殿中听他讲诉着故事。   眼下自己睡着皇帝的龙塌,那他人又在何处呢?   苏容臻掀开锦被,从床塌上翻身下来,朝外走去。   走到了睡前最后停留的地方,竟惊讶地发现,皇帝仍坐在那里。   此时夜已深黑,约莫过了三更。但皇帝却还在举杯饮酒。   他的案前,摆着不少空酒壶,显然是一直饮到了现在。   在苏容臻的印象中,皇帝从未如此过,不知是不是今夜让他生了不少感触,竟难得放纵了一回。   “陛下,莫要再喝了,醉酒伤身。”苏容臻上前,欲把酒盏从皇帝面前拿走。   皇帝闻声侧首,看清来人后,略带惊讶地唤了声:“小臻?”   苏容臻的动作一瞬间僵住了。   她抬眼望去,发现皇帝往日清明的眸子上蒙着一层朦胧和醉意,显然是醉的不清。   但朝她望来时的柔情万种,爱恋绵绵,却也不似作假。   苏容臻垂眸:“陛下,您喝多了。”   皇帝闻言微愣,伸手揉了揉眉,盯着她看了片刻后微叹道:“是朕糊涂了。”   他放下酒盏,复又温柔地看着她,“原来是柔嘉来了呀。”   “这么晚了,还不休憩,你娘知道了,会责怪朕没有照顾好你的。”   “我娘?”苏容臻有些吃惊地反问道。   即使皇帝一直把她当女儿养着,但她好像也没有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娘吧?   “是朕忘了。”皇帝的眼中忽然染上一股伤感,“你从小就没有怎么见过你娘。”   “一直是朕一个人将你养大的。”   看来皇帝今夜是真醉狠了,连记忆都出现了偏差,苏容臻在心里嘀咕道。   她干脆顺着他的话问:“我娘叫什么呀?”   皇帝抬手替苏容臻捋过鬓角的碎发:“她姓苏,名容臻,乃是取了容貌至臻之意,是个极美的女子。”   苏容臻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轰”地一声,她感觉内心里似有什么崩塌了,一瞬间,山洪爆发,狂风呼啸。   不管苏容臻心中如何震动,皇帝仍自顾自地说着:“她早早地就离开朕了,只留下了你。自那一天起,朕便发誓要好好保护你。”   “你是你娘留给朕唯一的念想。”皇帝的眸中现出悲伤之色,“朕时常想着,她怎么就那么狠心,抛下了朕,也抛下了我们的骨血。”   “你果然是她给朕生的女儿,和她幼时生的一模一样。看着你,朕注定空旷寂寥的余生也得了些慰藉。”   苏容臻不知自己现在是何表情,但她觉着自己似乎变成了石像,动弹不得,只能呆呆愣愣地听着皇帝说着。   “柔嘉,你不要怪她。”皇帝说,“她离开朕是情非得已,你没了娘,还有朕来疼你。”   皇帝目光渐渐变得悠远而饱含思念,似乎忆起了往事。   “虽然时隔多年,朕仍记得,你出生那日,朕是多么开心。”   “你是朕和她血脉纠缠的象征,是朕全部亲情的寄托。”   “朕在心里暗暗许诺,一定要给这个孩子最好的一切。她娘童年所缺憾的,她全部都要拥有。”   “大臣上书说朕宠你过甚,待遇逾制,前朝皇子公主未有先例。”   皇帝嗤笑道:“可他们怎么会知道,前朝的那些皇子皇孙不过是帝王为繁衍子嗣,开枝散叶而有的,怎配和朕的柔嘉相比。”   “柔嘉,可是朕期盼已久的至宝。是朕与心爱女子的爱情结晶,生命延续。”   皇帝说着这句话时,目光极柔极柔,溢满了无悔的深情。   PS:晋江第一脑补帝诞生!唉,男主这孩子单相思思傻了,怜爱。 第十四章 天煞孤星(三更)   苏容臻不记得她是如何从长生殿出来的,只记得自己一路跌跌撞撞,神思恍惚。   皇帝方才的话带给她的冲击力太大,令她不得不落荒而逃。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皇帝挂念多年的心上人竟然就是她原来本人。   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情痴至此,以致酒后生了癔症,将柔嘉想象成他与苏容臻的孩子。   苏容臻头脑一团乱麻,只是不停地走着,也没有方向和目的。   待她神思稍稍定下几分,才发觉,自己不知到了何处。   寒风呼啸,发出刺耳的呜咽声,回荡在这漆黑无人的夜里。   周围是一片竹林,她站在竹林中的小道上,前后黑黢黢的,没有一丝灯火,只有点点银辉洒落地面。   不知是宫中的哪个偏僻角落。   苏容臻这时才生出几分害怕,她壮胆往自己来时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仍是未出竹林,心中的恐惧渐长,牙关打起颤来。   忽然风声大作,一道黑影从右前方扑来,苏容臻当即被吓得连退几步。   乌云漂移,皎月露出,趁着月光投下,苏容臻才看清了黑影是一个人。   大概是个女人,她披发覆面,看不清容颜,穿着宽大的衣裳,衣袖裤腿鼓起,袍裾随风飞扬。   “萧衍竖子,还我儿命来!”那女人胡乱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寂静的夜里凄厉地叫着,惊得树梢乌鸦拍翅飞走。   苏容臻隐隐听到了皇帝的名字,但眼下她也来不及细想,这女人显然是疯了,她还是先走为妙。   未想到她甫一抬步,女人就飞到了她的面前。   风吹开她面上的发,是一张衰老的妇人的脸,但她的眼眸极亮,眼底闪着幽光,紧紧盯着苏容臻不放。   “你知道萧衍吧?”妇人堵在苏容臻身前道,“你觉得他如何?”   苏容臻不敢回话,怕莫名其妙地刺激到了她。   妇人见她不语,突然诡异地笑了:“你莫要被他的表象欺瞒,萧衍此人,杀兄弑父,残害姐妹嫡母,最是冷血无情。”   “他害死了我的儿子,自己却也落得一个天煞孤星之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妇人仰天大笑,笑声尖锐而扭曲,似藏着无尽的愤恨和报复的快感。   妇人忽然上前,抓住了苏容臻的衣襟:“你若是想活命,就听我的,离他远一点。他命格太硬,身边亲近的人全被他这个煞星给克死了!”   苏容臻听妇人这么说皇帝,顾不得她突然上前而产生的害怕,就有些生气地反驳道:“你胡说,陛下福泽深厚,是庇佑天下万民的明君,岂容得你来污蔑抹黑!”   妇人闻言没有不悦,反而笑得更大声了:“小姑娘,你还是太天真了。”   “若不是萧衍知道自己命硬克妻,他怎会二十有三还孑然一身?”   苏容臻一怔,下意识地想反驳说那是因为皇帝已有心上人,但却不能和心上人相守,才会不愿将就,空置六宫。   但她转念马上意识到,皇帝的心上人不就是她么?她一未婚,二未拒绝过皇帝,怎么就在皇帝眼中成了无法相守了呢。   莫非,这个无法相守的原因,就是妇人口中说的命格一说。   “那就是个独夫,煞星!”妇人朝苏容臻步步紧逼,“你在他身边,即使侥幸不被他克死,也指不定哪天就被这六亲不认的暴君一箭穿心。”   “最正确的选择,就是离开他。”妇人贴在苏容臻的耳边说道,“让他自生自灭,悲惨终了。”   苏容臻僵在原地,倒不是因为她听进了她的多少话。只因那妇人凑得极近,她丝毫不敢动弹。   正在此时,远处忽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柔嘉?”   苏容臻骤然望去,发现是皇帝找来了。   皇帝大步向前,看也没看那疯妇人一眼,直往苏容臻的方向走去。   到了近前,才终于呼出一口气,似是失而复得一般,将她珍爱地揽在了怀里。   苏容臻想起自己离宫前听到的事,身体微有些僵硬。   那疯妇人此时也注意到了皇帝,她眉心一厉,正要扑上来,就被皇帝身旁的近卫给拦住了。   皇帝对近卫冷然道:“回去查查,淑太妃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他这才复又低头看向了怀里的小姑娘:“柔嘉?你还好吧。”   “嗯。”苏容臻闷闷地应声,却还是埋首不动。   皇帝感觉到了苏容臻的异常,他想起了淑太妃,心中一沉,没有再追问她。   **   近日来,德亲王府一直闭门谢客。   京城人猜测,德亲王恐怕还在因失了爱女,于府中黯然神伤。   不过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德亲王此刻并没有在王府里,而是在两坊之外的镇南王府,与之同行的还有太傅。   德亲王今日乃是微服出行,穿一身极素的青衣,仅带着两个属下,就来到了镇南王府。   他面色苍白,这些天清瘦了不少。   萧蕙蕙被处死当天,德亲王妃便哭晕了过去,他一边伤痛于女儿的死,一边还要安抚王妃,已是心力交瘁。   但德亲王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任何不满,反而是闭紧府门,作出一副一蹶不振之态,以打消帝王的猜忌。   然而内心的怨愤以及对复仇的渴望,却让他按捺不住,通过太傅这条线,两人一齐顺着傅醇指的路私下找到了镇南王符靖。   “太傅大人和德亲王是说,是丞相让你们来找本王的?”符醇挑眉,颇有些玩味地看着他们。   德亲王连连点头:“是。”   太傅则抚须问道:“不知王爷有何办法,能除去那个野丫头。”   太傅并不知道德亲王内心连皇帝都怨上了,只以为他与自己一样是看苏容臻不惯。   太傅虽然迂腐,但也历来是顽固的保皇派。现在他虽对皇帝的行为不满,却也只认为是苏容臻这个妖孽迷惑了君心,除去她便能恢复如常。   镇南王微眯起眼:“陛下护那个丫头护得紧,确实是不好下手,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   德亲王见事情有机会,忙说道:“还是那句话,小王不才,但若是镇南王愿意出手,小王愿意倾尽家财人脉,鼎力相助。”   相比德亲王迫切的样子,镇南王倒是显得很淡定,他抬手笑道:“德亲王言重了,此话说的过早,现在还不是时机。”   “那何时是时机?”   “等到临安公主不在京中的时候。”镇南王意味深长地说道。   太傅一行人离去以后,符铖从暗处走出,皱眉问道:“父亲为何要答应他们?”   镇南王笑道:“有何不可吗?”   “孩儿只是觉得,搅进这趟浑水,得不偿失。”符铖冷静地说道。   “为父自然不会亲自下场。”镇南王说道,“那个小丫头也不是本王的根本目的。”   “太傅此人,迂腐守旧,思维太过固化。德亲王有勇无谋,自我认知不足。”镇南王摇头道,“他们两个,难成大事。”   “傅醇倒是个老狐狸,既想搅动风云,在此事中推波助澜。又不想脏手湿鞋,就架到了本王这里。”镇南王冷笑。“本王也不会让他完全置身事外。”   “孩儿不明白的是,既然父王说他二人难成大事,为何还要出手相助?”符铖不解问道。   “本王本来就没打算此次成事。”镇南王说道,“不过是为以后正式计划预演试探罢了。”   “成了也好,不成也没什么损失。”镇南王缓缓道。   “孩儿知道了。”符铖沉默片刻后,说道。   “不知孩儿可不可以求父王一件事。”符铖忽然问道。   “何事?说来听听。”镇南王有几分惊讶,这个儿子,自幼就沉默内向,这还是第一次向他有所求。   “如果,父王,意不在临安公主的话。那么成事之后,能否将她赐给孩儿。”符铖眼中暗光闪过。   “你想要她?”镇南王更惊讶了,一个六岁的小丫头,怎么引来了儿子的特此讨要。   “有几分兴趣罢了。”符铖的语气平平淡淡,倒是看不出来特别渴求的样子。   “好,为父答应你,若是能生擒临安公主,就把她送给你。”镇南王沉思片刻,答应了儿子。   儿子难得对他有所求,做父亲的自然要满足。   “孩儿谢过父王了。”符铖垂眸,掩过了眼眸中不能克制的,如野兽见了鲜血一般的兴奋与痴迷。   **   那夜苏容臻和皇帝归宫后,许是心绪难安,许是受了惊扰,又被寒气侵袭,当夜便发起了高热。   乐言蓉香不敢怠慢,当即通过张德荣禀报给了皇帝。   皇帝听了消息,当即披衣而起,来了东侧殿看望苏容臻。   “怎么又病了。不是你一直在负责公主的调养吗?”皇帝语气不善地质问太医院院使。   院使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小心回答道:“臣之前说的是,公主若能静养,定是无碍。眼下,公主应是受了惊吓。”   院使的话使皇帝想到前半夜发生的事,他眉目暗沉,吩咐张德荣道:“传朕口谕下去,即日起,淑太妃将长居皇陵,为先帝祈福。”   皇陵远离长安,冷清凄苦,一个失势太妃,怕是守陵人也不会给几分尊重。   张德荣心中暗想,淑太妃怕是要终老于此了。   院使下去后,皇帝看着沉睡于榻上的苏容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还是放心不下,决定在床边守着她。   另还吩咐了张德荣将之前堆积的奏折拿过来给他批阅。   张德荣抱着奏折进殿时,还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陛下,方才有信人来报,智隐大师距长安只有不到二十里,约莫天亮时便到城门前了。”   “好,你马上安排人去接应,等大师安顿好后,带他来见朕。”皇帝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喜色。   待张德荣领命而下后,皇帝重新将目光投于苏容臻身上。   他轻抚她的头发,在心中叹道。   为了她的安稳,他愿殚精竭虑,在所不惜。 第十五章 祈福(四更)   晨光微熹,就有一队僧人从外城明德门进了长安城。   他们一行近百人,被拱卫在正中的是一双手合十,闭目颂经的老僧。   老僧坐于莲花宝座之上,由八位年轻沙弥抬着前行。   其余僧人,或举经幡,或持引磬,或摇法铃。   一行人脚步轻缓,所经之处,只留下串串铃声,在这清寒的霜晨里格外空灵。   长安城的人们大多还在睡梦中或初初醒来,并不知道有一远道而来的高僧今晨入了长安。   本该是早朝时候,但今儿皇帝却率众臣等在了大明宫正门丹凤门外,不少朝臣都引颈望去,直到那莲花宝座自远处浮现。   智隐大师是一个清癯的老者,但身体健朗,从宝座下后,手执禅丈杵地,步履不紧不慢。   皇帝亲自上前迎接,眼底是真切的笑意:“大师自西域而来,行路甚远,该是辛苦了。”   “阿弥陀佛。”智隐大师低念了句,“老僧也多年未来长安了,现今与往昔颇有不同,陛下也是如此。”   皇帝未就最后一句话追问智隐大师,此地还立着许多朝臣,不易深谈,皇帝只是笑笑,就不再多话,迎了智隐大师进来。   **   午间,皇帝将智隐大师引到了长生殿东侧殿,随即退出至外,掩门静待。   过了两盏茶功夫,智隐大师才从里面踏步而出。   “如何?”皇帝问道。   智隐大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进宫前,老僧似乎说过,陛下您与往昔多有不同了。”   “您的形貌改变最小,其次是气质,改变最多的,是您的心态气息。”   “哦?此话何解。”皇帝挑眉道。   “几年前老僧见您时,只觉您虽帝威振赫,却难掩低迷消极,骨子里仿佛都透出一股寂寥悲伤。”   “现在的您,一扫从前沉郁之色,明亮了起来。使老僧忽然想起了十年前您初到西域之时,也是如此的鲜活生气。”   “不过那时的您,更像一柄孤高冷砺之剑,高悬于顶,锋芒毕露。”智隐大师回忆起年少时的皇帝,只记得他那时虽满身棱角,孤冷傲然,但总是会不自觉地对着长安的方向流露出温柔恋慕。   即使在最艰险的环境下,他也始终希望勃勃,热血不熄,就像铁打的人一样,纵然不眠不休却始终眼眸发亮。   全然不像后来,宝剑炼成入了鞘,却也失去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激情活力。   只是像一个毫无生气的机器一样运转着,高效严谨,却死气沉沉,不知哪一天便消耗到了极限,轰然倒塌。   皇帝听了智隐大师的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若是旁人,定不敢在帝王面前如此剖心分析,但智隐大师不同,他对皇帝亦师亦友,也是他曾经的恩人。   登基多年,积威愈深,像智隐大师这样敢和他畅所欲言的人几乎没有了,皇帝很珍惜这种感情。   他思索片刻后,笑道:“大师果然透彻。衍于从前,是有些不同了,此次请大师前来,也是为了那个令衍有如此变化的因由。”   智隐大师也微微一笑:“看得出来,陛下很在乎公主,公主对陛下的影响,亦很深,不过……”   他话锋一转,脸色沉了下来:“老僧方才观公主命相,却是大凶之兆。”   皇帝面上的笑意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脸结上了一层冰霜:“此话何解?”   “公主的未来的命格,掩藏在浓雾里,看得不甚明晰,但老僧在那浓雾之外,看到了缠绕不散的死气。老僧从前看到有类似命象的人,均在死气缠绕着的年龄段消陨。”   “不过公主具体在何年纪会有大劫,还需老僧今夜观天象一卜。”智隐大师虽佛法造诣极深,但事关苏容臻的命格,他还是慎之又慎,不敢轻易下论断。   当夜,智隐大师登上望仙台,夜半时分,云雾涌动,斗转星移,一个时辰后,大师披星而下。   他对皇帝说:“依老僧观星所见,公主命不过十六。”   **   苏容臻病势好转以后,倒是一连两日没有见到皇帝。   她心里有些失意,但又想着,这样也好。   自从那夜听到皇帝心中秘密以后,她便觉得自己有些无法面对他了。   怕看见他的面容以后,又记起好不容易忘却的话语。   一日午后,苏容臻躺在软榻上休息,皇帝忽然从旁而入。   见到他出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别开了头。   皇帝绕到软榻的另一侧,试图与她对视,苏容臻却再次避开了他的视线。   见她躲闪的目光,冷淡的态度,皇帝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目光一暗。   他微微倾首:“是不是朕这两日没来,柔嘉置气了?”   皇帝的语气仍如过去般温柔,让苏容臻想起入宫以来他对她的种种好来。   面对喜欢的人,皇帝并不惯于掩饰,而是坦坦荡荡地向世人展示对她的喜爱。   这点在柔嘉身上得到了很明显的体现。   于是她又忍不住陷入了思维的漩涡之中,如果皇帝爱的女子就是苏容臻,那为何他从未有所表示?   而是将一个形肖苏容臻的女孩养作他们的女儿。   这边苏蓉臻陷入一种奇怪的思绪里,那边皇帝见她一直不答,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变得浮沉难辨。   “柔嘉,是不是那晚淑太妃与你说些什么了?”   “比如,告诉你,朕是个冷血无情之人,杀兄弑父。”   皇帝并不记得那夜醉酒以后的事,也不知道自己醉酒以后生出了怎样荒诞的幻想。   苏容臻离开后不久,张德容发现帝王有所醉意,便让人端来了醒酒汤,才有了后来的竹林相遇。   皇帝今天见苏容臻对他一副避之不及的态度,只以为她是听了淑太妃的什么话。   他并不希望苏容臻因此对他产生了一些误会,便选择亲自解开。   “其实,淑太妃说的事有一大半是真实发生过的。”皇帝说到这里,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只不过,目光森然。   “但背后的缘由,却十分复杂,朕哪日休朝得空,再细细讲与你听。”   “总归,朕的铁甲与利刃,都是留给外人的,柔嘉永远都不在此列。”   “朕解释完了,柔嘉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苏容臻突然意识到,皇帝应该不记得那夜发生的事了,即使记得,他也不知道她就是苏容臻。   于是自始自终,纠结挣扎的就只有她一人。   面对她的冷待和小脾气,皇帝一直都是包容的态度。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便开始揣测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对,先解释了起来。   苏容臻的眼眶微微发热,她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闷闷地说:“陛下,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是她一时无法消化青梅竹马长大的小哥哥竟然暗恋她多年而不得,深情如斯。   尤其,她还曾经对他有过隐秘的好感,当时只以为是自己单方面的心思。   现在偶尔得知他的想法,内心的情感竟又有些死灰复燃的征兆。   但她现在是他的女儿啊!   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六岁小姑娘。   苏容臻忍不住把头埋得更紧了。   皇帝瞧见苏容臻一副小鸵鸟的样子,失笑道:“有什么心事,随时可以找朕说。”   苏容臻心想,能说么,说我就是你爱恋多年的女人吗?   然后又听皇帝说道:“朕过些天带你出去散散心,免得你憋坏了。顺便看看那几座寺庙修得如何。”   苏容臻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提起了什么寺庙。   直到几日过后,她听到乐言和蓉香闲聊时说:“听闻这些时日,前朝一些朝臣又在闹呢。”   “是啊,为了为公主祈福一事而争吵不休。”   苏容臻听到提及自己,忙去问清到底发生了何事。   了解事情全部后,她整个人就像傻了一般。   皇帝竟为了给她祈福,而决定在长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修一座恢宏的寺庙。   分别名为宝成,罔极,瑶光,永宁。   建成之后,每庙将各有千馀名僧人日夜颂经,宝铎和鸣,闻及十里。   “那些朝臣也是抓住了我们公主不放。”蓉香小声道,“这明明是件好事,寺庙建成以后,可以收留教养流民孤儿,那些无去处的可怜孩子也算是有了归宿。”   皇帝听从智隐大师的建议,于京中四个关键地点建寺修庙,镇压邪祟,又遣以僧人诵经,消除灾厄。   还在寺庙中开设善济堂,抚育教养贫贱孩童,解决民生问题,也算是为了柔嘉积福。   养了柔嘉以后,皇帝对其他孩童也多了几分悯爱之心。   “陛下如此大动干戈,是我要命不久矣了吗?”苏容臻哭笑不得。   “别胡说。”皇帝以指轻轻点住了她的唇,“你就当作是,朕学寻常人,按例祈福罢了。”   好家伙,寻常人上柱香也就罢了,富裕的人家,不再多捐点香火钱,您倒好,直接修庙去了。   虽然苏容臻这样腹诽,但她心里,还是泌出了丝丝的甜意,连带那被手指触到的唇上,也灼热起来。 第十六章 唯一的公主   皇帝的生辰将至。   苏容臻虽然还是不能像从前一样完全自然地与他相处,但也将此事记挂在了心上。   她苦恼于送什么礼物,乐言给她出主意:“陛下富有四海,万物不缺,公主的礼物,只要体现出心意便好了。”   “公主不妨亲手为陛下制作生辰礼。”蓉香也在旁建议道。   两人的建议很不错,但苏容臻却犯了难。   原因无他,她没有什么很会的技艺,又如何给皇帝制作礼物?   乐言见她犯难,便说:“不如公主给陛下缝制个荷包罢,简单易学,又能体现您一片淳淳之心。”   苏容臻微拧眉:“真的可以吗,我并不精于女红。”   少时,相比于女红,母亲更愿意教她经史子集,百家之言。后来,被拘于一院之内,维生尚且困难,更别提学些什么。   蓉香说道:“公主放心罢,我和乐言可以一步步教您来,您很快就可以掌握。”   苏容臻同意了。   但当她开始学习时,却发现远没有蓉香乐言说的那么简单。   保持针脚细密而直很难,一不小心,就会戳到手指,时不时丝线还会打结,使得前功尽弃,只有重头再来。   而且缝制一个荷包,看似缝制面积不大,但实则花纹繁复,纹理精细,耗时甚多。   更需要集中精力,才能保证图案准确,绣纹平滑。   苏容臻才缝了没多久,便感觉头晕眼花,脊背发痛。   她不得不将绣撑暂且放下,锤着自己的腰,直呼道:“太折磨人了。”   她现在的身体可只是个六岁孩子啊。   蓉香上前看道:“公主已经很有进步了。”   “真的么?”苏容臻看到绣撑上什么形状都看不出来的线纹,表示深深地怀疑。   次日,苏容臻按惯例来到两仪殿找皇帝习书。   执笔之时,皇帝注意到了她食指上的血痕。   “这是怎么弄的?”皇帝蹙眉,将她的手拉过来。   才发现了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看得他心惊肉跳。   苏容臻感觉到了皇帝身上涌动着的怒气,生怕他误以为是旁人伤了她,忙解释道:“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怎么会弄成这样?”皇帝光看着针眼便十分心疼,完全无法想象她受伤时的情景。   他让张德荣将养颜愈伤的玉容膏拿来,亲自为她在指尖细细涂抹。   苏容臻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说出真相:“我做了些针线活。”   皇帝一边手下不停,继续为她涂着药膏,一边沉声问道:“什么针线活需要你亲自来做?”   问到这里,苏容臻紧紧抿起了嘴,如何不愿再说。   皇帝涂完药膏,见她这样,眉间冷光闪过:“你若不说缘由,朕就以他们侍主不利的由头治罪。”   苏容臻眼皮一跳,赶紧道:“不关旁人的是,是我……”   “是我听闻陛下生辰将至,想给陛下亲手准备一份礼物罢了。”她支支吾吾,还是说出了口,便接着忐忑不安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   对面静了半晌,她才听到一句叹息。   皇帝执起了她的手,轻轻揉捏着,语气里藏着宠溺与无奈:“朕每年生辰不过随便一过罢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苏容臻小声嘀咕道:“今年可不同,是我与您在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   皇帝见她还是坚持己见,不禁又气又笑:“朕感动于你的心意,但朕永远,不希望你受伤。”   “特别为了朕受伤,是尤其不能容忍的。”   “否则,再好的礼物,朕见到它以后,想到的都是你为此经历的苦难,朕实在开心不起来。”   “这样,岂不是失去了礼物的意义?”   见小姑娘不答话,皇帝担心自己口气重了,便放柔了语气道:“柔嘉,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见不得你受一点点伤,那些针眼,仿佛扎到了朕的心里,锐痛无比。”   “看到它们,朕总是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你,太过失职,以至于你竟为朕伤了自己。”   “陛下不必自责,本来,柔嘉即使不为陛下缝制礼物,也是要学这些的,听宫里的嬷嬷说,女红是每个娘子必经的一条路,现在吃点苦,不算什么。”   “傻孩子,”皇帝对她道,“谁说女子一定要学这些的。旧俗存在,并不代表它有道理,即使是圣人先贤所言,也不必全信。找寻自己的喜好便好。”   “至于学女红好嫁人那些言论,”皇帝轻蔑道,“你身为大邺唯一的公主,何必为这种事屈了自己。”   “你的前路还长着呢,鼠目寸光之人岂可预料。朕现在教你的策论和经义,以后可是大有所用的。”   苏容臻其实也是为了让皇帝停止追问而随口一说,并不是认同这一说法,万没有想到会激起他这样大的反应。   “听朕的,回去把那些针针线线的东西给扔了。你往后的人生里用不到它们,不喜欢也没必要为了朕逼自己去学。”皇帝循循善诱。   苏容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皇帝带着带着就迷迷糊糊地应下了,答应了回去就不再动那些针线。   清醒过来后,想到自己做到一半的荷包,倒是有些可惜。   此时,回想起皇帝方才说的话,她倒从中品味出了他深藏不露的意图,并不是浮于表面的那样简单而已。   苏容臻在皇帝的指导下,学习着一篇精妙的策论,可能是昨天绣荷包太过疲累,这篇策论的语句又太过晦涩,她看着看着,书本上的字就渐渐地变小,在她眼前模糊起来。   皇帝半刻钟前去外间见了大臣,此时一走进来,便看到了苏容臻的小脑瓜靠在案上。   走进一看,噫,睡得正熟呢,颊边染着熟睡中的绯红。右手还抓着毛笔,嘴边却已经吹起了可爱的泡泡。   皇帝看着这样的她,哪里还有刚刚因她不爱惜自己而微生的怒气,心早就软得一塌糊涂。   他怕她睡在这不舒服,又担心着凉,便将她一把抱起,放在了旁侧的软榻上。   轻轻盖上锦被,小姑娘翻了个身,却没有醒来,转头继续陷入了香甜的梦乡。   皇帝做完这一切,轻吁出一口气,转身欲回龙案,却眼尖地在地上看到了一个物什。   他捡起来一看,观外貌,似乎是一个……荷包?   脑子快速转动,他意识到,这应该就是她之前与他说过的所谓生辰礼,约莫是方才抱她起来时从她袖口掉在了地上。   仔细一看,上面的花纹不甚清晰,倒是有一个歪歪扭扭,蜷缩似蠕虫的东西?唔,不会是……龙吧。   皇帝想到这,忍不住笑了起来,突想起她还在旁侧熟睡,连忙快速压低了声音。   却是将那荷包珍重看过,放于胸前了。   **   苏容臻也不知怎的,自己竟然在案前睡了过去。   睡到一半,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像是有两人在说话,她隐约听到了“魏严”这个名字。   “魏严”正是苏容臻外祖父的名讳。她的意识稍微清醒了几分,试着睁开眼睛,话语声又从远处传了归来。   “魏老大人劳苦功高,忠君爱国,朕哀婉不已,特赐谥号文懿,改日朕亲自登门吊唁。”   是皇帝的声音。   另一人答道:“谢陛下隆恩,伯父九泉之下亦会感激不已。”   苏容臻读懂话中的意思后,整个人的脑子都木了,思绪全空,白茫茫一片,完全无法消化这个消息。   外祖父竟然去世了。   虽然他老人家年岁已高,但依她多年前的记忆,身子骨应该是比较硬朗,怎会……   不过,也许是这些年生了些变故。   魏严生前官至吏部尚书,先帝去世的前一年,因牵涉一起贪墨案,魏严被罢官,其子魏晋松也远谪青州。   一时间,在朝堂颇有地位的魏家一下子跌落谷底,逐渐淡出了京城权贵的视线。   几个月以后,苏容臻的母亲魏如婉因病去世,自此,除魏严外,京中再无魏家主支。   苏容臻想到早逝的母亲,又想到离去不久的外祖父,心里的酸涩与悲痛一瞬间全部涌了出来。   天地茫茫,何以为家?曾经的亲人都一个个远去了。   苏容臻无声地落下眼泪,嘀嗒掉在地上,或许是心情太过沉痛,连皇帝何时走了过来都没有发现。   “柔嘉这是怎么了,以至流泪不止?”皇帝看到苏容臻满脸是泪的样子,大吃了一惊,忙快步走了上来,用锦帕替她擦拭眼泪。   苏容臻不语,却是一把抱住了皇帝,紧贴在他的腰前,呜呜咽咽。   “莫要哭了,都哭成了个泪人儿了。”皇帝反手抱住了她,自她发顶向下抚着,轻柔地哄着。   “陛下,您若是要去魏府祭奠魏老大人,带上我可好。”苏容臻的声音仍带着哭腔,就像是在哀求一般。   皇帝的手一顿,他俯首向她看去:“柔嘉是听到了朕方才的话,为魏老大人的逝去而伤心?”   苏容臻被皇帝的这句话一提醒,才想起自己现在的失态太不同寻常了。   她的胳膊紧了紧,暂且压下悲意说道:“柔嘉方才在梦中梦到了从未见过的亲人,他们却一个个撒手而去。初醒来又听到了魏老大人的消息,心中的悲伤一时被激起,无法自拔。”   她将自称换成了柔嘉,也是想唤起皇帝的怜爱,打消他的怀疑。   “所以柔嘉便想着,能去送魏老大人一程,也算是弥补了梦中的缺憾。”   她心里有些紧张,担心这个拙劣的借口被皇帝识破。   结果皇帝倒是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直接应下了:“好,朕回头带你一起去。”   “只是,无论如何,你莫要再难过了。”   皇帝温柔而带着怜意的声音在她耳边飘荡。   “朕也是你的家人,这里就是你的家。”   方才关于做梦的借口,虽说是苏容臻随口编出的,但是内里的情绪她却没有作假。   她的的确确在听到外祖父逝世的消息后,感受到了无边的空茫与孤寂。   仿佛被天地世界抛弃了一般。   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皇帝却对她说:“朕也是你的家人。”   他还说:“这里就是你的家。”   苏容臻的心尖发着颤儿。   无论皇帝是真心还是假意,此时此刻,她都十分感激他带来的依靠和温暖。 第十七章 强求   一日清晨,皇帝御驾出宫,带着临安公主,直往魏府而去。   魏晋松还在赶路回京的途中,于府门前跪地迎接的是魏严的子侄。   皇帝亲临凭吊,这是何等的荣耀,魏府众人面容上的哀凄惨淡也随之缓和了几分。   苏容臻随着皇帝入了魏府,来时她勉力压制住心中的悲意,可一进了这府门,旧时的记忆涌来,悲伤也就呼啸而出。   等到了正堂,见到那乌木沉棺,上面的白绢亮得刺眼,苏容臻才意识到——   外祖父是真的离开了。   一时间,眼眶酸涩,泪水汩汩而出,即使用手捂住了眼睛,还是从指缝渗了不少泪珠儿滴落。   皇帝刚在旁慰问魏府亲眷,一转眼,便看到苏容臻的这副样子。   他顾不上其他,将她轻揽入怀:“早知你会触景生情,如此伤心,朕说什么也不会带你来的。”   虽然对苏容臻如此大的反应,心中微微有些奇怪。但此时也顾不上细思,还是先安抚了她要紧。   好半会儿后,苏容臻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平复下来,她顶着红彤彤的眼睛,和皇帝一起在魏老大人棺前上了柱香。   香烟气上升飘散,她在心中默念:外祖父,一路走好吧,小臻现在过得很好,您老人家莫要担心了。   当年母亲死后,外祖父曾不放心她的状况,想接她入魏府。   但后来武安伯府严辞拒绝,外祖父又身体日渐衰弱,无力与之相抗,此事才作罢。   但苏容臻知道,外祖父心中,始终是挂念她的。   虽无缘临终前侍奉床前,但想到总算是能前来凭吊,苏容臻心中的哀痛才勉强浅淡了几分。   正堂外忽然进来一个金吾卫,跪地禀报道:“陛下,魏晋松魏大人到了。”   皇帝微微挑眉,转身过去,语气都轻快了几分:“太好了,快请他进来。”   魏晋松自从接到了父亲病逝的消息后,便上书皇帝请求回京置办丧仪。   皇帝早就有让他回来的打算,借此机会,一道圣旨召他回京。   魏晋松接到圣旨,一路赶路,竟比预定的时间还早了一日。   苏容臻也没想到今日会刚好碰到舅舅回府。   舅舅不同魏府旁支,小时候还是见过她不少面的。若是被舅舅看到,肯定会被他认出来,若是因此有了揣测,对于现在的情况而言并不是件好事。   于是苏容臻对皇帝道:“我在屋里闷久了 ,想出去透透气。”   皇帝点头应允:“你去吧,莫要走远了。”刚好他也有要事要与魏晋松商谈。   苏容臻出了正堂,走到回廊里,远远地望见了一个官服男子朝这边而来。   那男子身影有几分熟悉。   她眼皮一跳,急忙往右边一转,转进了一条小路上,才松了一口气。   方才,差点就与舅舅撞上了。   谁知,刚刚站稳,定睛一看,差点惊叫出声。   一个玄衣如墨的男子正立于她的面前,低头望着她。   正是符铖。   见苏容臻欲张口惊叫,他半俯下身,捂住了她的嘴。   他的声音微沉沙哑:“公主若是不想被魏大人发现,就不要出声。”   苏容臻闻言停住了挣扎。   待魏晋松走远后,符铖放开了手。   苏容臻颇有些不忿:“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不是这人像个黑无常一样杵在这,她又如何会被吓成这样。   “公主不也在这里吗。”符铖语气平静,双眸却紧随着她。   苏容臻一时有些语塞,但一想到方才他竟敢直接伸手捂她的嘴,心中到底是有些羞愤恼怒:“那你也不能……”   话说到一半,止住了。   因为她清晰地看到,符铖瞳仁如兽目一般,里面幽幽闪着光。   面对她的指责,他似乎一点也不恼怒,反而唇角微翘:“公主继续说,臣听着呢。”   说这话时,他的瞳孔缩动了一下,然后越发露出一种微妙的光泽。   苏容臻感觉自己此时就像是被野兽盯上的羊羔一样,随时可能会沦为腹中餐。   她心头泛起异样,便后退两步,也不继续方才的话题了,只想早点离开他身边。   “公主。”苏容臻才抬步,符铖的声音就再度飘来,“以后可得小心一些了。”   苏容臻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她发现,符铖眼中满是毫不掩饰,昭然若揭的偏执以及欲望。   对她的回头,他似乎很满意,唇角的弧度更大了。   苏容臻感觉身子发冷,脚步更快了几分。   直到回到皇帝身边,心头的阴霾也没有完全驱散。   皇帝见苏容臻神色不豫,问道:“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苏容臻踟蹰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无事。”   符铖确实给她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但是就目前而言,他并无失当之举。   于是便放弃了向皇帝诉说的打算。   离开魏府后,苏容臻有些心绪不宁,于是便寻了个别的话头,想转移注意力:“陛下,方才您与魏大人说些什么了?”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朝堂机密不是她可随意过问的。   她有些懊悔地低下了头。   不过皇帝却不以为忤,反而含笑说:“朕授予了魏大人右神策军上将军之位。”   苏容臻猛地抬头,眼眸中惊讶之意掩饰不住。   舅父因先帝年间的旧事被连累贬谪外放,如今不仅被夺情启用,更是直接授予了如此要职。   神策军,乃是拱卫京畿,把守长安外城十二城门的重军。   京城安危,简直就是天子命门。   皇帝此举,用皇恩浩荡,圣眷正浓都无法形容了。   似是看出了苏容臻眼中的疑惑,皇帝摸了摸她的头,颇为宠溺地解释道:“魏晋松这几年在边疆之地,不仅治郡有道,而且数次击败来犯蛮夷。军政之事,他应当很得心应手。”   “而且他品行端正,出自名门魏氏,朕也放得下心。”   苏容臻捏紧了裙角:“可魏氏不是在先帝年间牵扯进了贪墨案么?”   皇帝说:“朕已查明,当年贪墨一案,乃为先帝第五子诬陷,朕已命有司重审此案,不日应当就可还魏老大人一个清白。”   “魏氏满门忠烈,清风正骨,朕不重用,岂不是寒了天下志士之心。”皇帝的声音如开山之玉,震得苏容臻胸腔隆隆作响。   登上御驾后,皇帝见此时恰好无旁事,便和苏容臻讲起魏老大人的往事来。   “朕还是皇子时,便知魏老大人知人善任,一心为民。”   “朕记得明昌二十年的冬天,太尉长子强夺民女,欺凌其家人致死,还是魏老大人为其做主,于金殿之上请命,为此不惜得罪京中权贵。”   苏容臻的记忆也跟随着皇帝缓慢的话语回到了那个冬天。   当时,她记得苏永世为此和她的娘大吵了一架,说外祖父这样做,迟早会祸及苏家。   娘只能一面和苏永世争吵,一面又私底下为外祖父担心。   那段时日,她也被连累,受了苏永世以及一些京中世家子弟的不少气。   不过娘对她说,永远不要质疑外祖父的做法,外祖父所行之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心。   但当年受的委屈以及为外祖父的不平却是没办法那么容易被抹平的。   不过此时,她陡然听闻皇帝对外祖父如此盛赞,对他所行之事皆记在心上。   心中沉积多年的酸涩竟是一起涌出,得以释放。   这个昔日最疼爱她的老人,所做之功没有白费,魏氏清白,君王明鉴。   从前她便不肯相信外祖父会牵扯进贪墨之事,他待民如子,怎会如此。   今日真相大白,多年心结一朝得解,苏容臻怔怔看着皇帝,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这其中也有朕的私心。”皇帝的意外之语让苏容臻竖起了耳朵。   “朕不是与你说过,朕有一位心爱的姑娘么。”皇帝目光缱绻地看着她。   苏容臻的心突然就跳得快了起来。   那夜过后,她花了好久才平复心绪,终于能正常地面对皇帝。   却没想到,皇帝竟然在此刻突然提起那个她不敢回想的隐秘来。   “那位姑娘的母族,正是魏氏。她自幼便与魏老大人祖孙情深。朕从前常常听她提起魏府之事,想来应是血脉情深,远甚过苏府。”   “委重任于魏氏,你可以理解为,爱屋及乌。”   皇帝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容臻,目光柔和而悠远。   苏容臻的心却像被熨烫了一样,变得暖暖的,柔软得不成样子。   皇帝是除她亲人之外,待她至好之人,无论是从前的苏容臻,还是现在的柔嘉,总是会在她悲伤绝望之际,突然出现,为她带来光明和抚慰。   “陛下,您为何没有与那位姑娘在一起呢?”苏容臻实在是忍不住,出口问道。   她与皇帝自幼相识,在变成孩童之后,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对皇帝情愫暗种。   他对她如此深情妥帖,如果他能早日向她坦白心意,她又有何不应的道理。   苏容臻又转念一想,皇帝岂止是没有向她坦白心意,他自漠北回来后的七年半中,就没有去找过她。即使他登基后,大权在握,也没有。   皇帝对她的心意绝然不假,可又是什么阻挡了他呢。   皇帝面上的神色一顿,苏容臻见他垂下眼眸,片刻之后才抬起:“柔嘉,世上很难有人事事如意,情爱之事,最不可强求。”   苏容臻看向皇帝的眼睛,往日冷冽成冰的眸底此时碎成了一片一片,竟有一种脆弱的忧伤。   他的面上,似在笑,又似乎没有,更多的情绪,显然在垂眸下去的片刻就被掩映好。留给世人的,永远是他难以被探知的内心。   “柔嘉今日是不是太过伤神了。几日过后,朕带你去昆明池旁的行宫消寒游乐。也解解心绪。”皇帝转口道,语气又恢复了平常与她说话时的低沉温柔。   苏容臻知他是无心继续往下说,想想也是,能左右一个帝王决断的原因,肯定非同小可。怎么会轻易说出。   便也没有追问,乖顺地应道:“好。” 第十八章 昆明池   昆明池是太宗时开凿的人工湖泊,方时曾筑堰使潏、渭两水相通,汇于一地,此地即为昆明池。   太宗命人于池畔修建行宫,行宫依山傍水,冬暖夏凉,太宗尤爱,每年都有几个月在此地度过,朝中的一并事务也被转移到行宫处理。故而行宫有一套规模完整的小朝廷。   当今皇帝没有太宗那样畏寒畏热,每年待的时日并不算多,毕竟这里不是京中,诸事多有不便。   今年皇帝比往年很是提早了一些前往行宫,多是苏容臻之故。   这小姑娘,到了冬天,便不怎么爱出门了,纵使有时候跟着自己往御花园转几圈,也是把头牢牢地缩到毛滚边厚氅里。这样不怎么活动久了,整日呆在殿里烤着暖气,人都像支枯萎的小花,怏怏得提不起劲来。   好不容易小姑娘在他手下养得有几分福童金女的样子,如今见她这样,哪还忍心。   又想着平素她待在宫里,或许还不如同龄孩童玩乐出游得多,很是可怜,更是觉得事不宜迟,该带她出去转转了。   皇帝定了心思,也不再耽搁,当即下令让内务府,六尚宫,准备好一应物品仪仗,不日将前往昆明池行宫。   出行那日清晨,宫女们正要叫醒习惯晚起的临安公主,皇帝走进来,以手势阻止了她们。   苏容臻在睡梦中被皇帝抱上了龙辇,皇帝的动作极轻柔,以至于她完全无知无觉,午间醒来时,都不知到了何处。   皇帝见她睁开朦胧的双眼,眸中满是茫然懵懂之意,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轻点她的小鼻子:“睡得这般香,若是哪日朕把你卖了,你怕是都不知道。”   苏容臻听皇帝这样说,有点小不高兴地撅起了一边的小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眼中机灵一闪而过,撑着下巴,对皇帝说道:“怕是陛下不舍得吧,陛下养了柔嘉这许久,便是预计拿去卖个好价钱的吗?那您也太亏了。”   皇帝看着这小精怪趴在软垫上,一边对着自己撒娇,一边晃动着那双小短腿,甜笑中带着一丝小矫情,早就铁石心肠化为了满腔父爱,疼爱都来不够,又哪会再开玩笑吓唬她呢。   只是从旁边拿来一块衾被盖住她的双腿:“现在便不怕冷了?知你喜暖,明日我们便到了昆明池,那里气候宜人,你可尽情玩耍。”   苏容臻“咦”了一声:“陛下,我们这是在往行宫的路上吗?”   “是。”皇帝掀开车窗上的帘幕,指着外面的景色与她看到,“已出了长安许久了。”   苏容臻听了后,立马坐起来,兴致勃勃地往外张望着。   此时,外面的景象无非就是那种最常见的冬日平原景色,稀疏枯败的植物,一成不变,走上百十里也还是这样,没什么稀奇的。   但苏容臻却像是第一次见到一般,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看了好半天。   皇帝看着她这副模样,莫名有些心疼,也不知这孩子,在从前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才使得如今看什么都稀奇。   “陛下,快看,那是什么?”苏容臻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   皇帝闻声望过去,发现是一只通体雪白,在草丛中来回跳跃的雪兔。   “那是雪兔。”皇帝说,“春夏秋毛皮是灰色的,到了冬天,便成了白色。”   “真神奇。”苏容臻感叹道。   “喜欢么?”皇帝含笑看她,“喜欢的话,朕让人在昆明池给你建个兔舍,你想养多少,就养多少。”   他爱极了她两眼放光的样子,让他心里又软又暖,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宝物都捧到她面前。   古有宠子成骄,他这也算是爱女成痴了。   不过这又如何呢,左右他身边只有她一个亲人,面对这唯一,不娇着惯着,捧着爱着,都愧对他天下之主的身份。   尤其是过去她所缺失的,如今他要一点一滴地统统给她弥补回来。   苏容臻未曾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皇帝就想着要给她捉一群来养。   回想自己方才的言行,她懊悔地想,她当真是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都是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被他放在温室里娇养着,自己也越来越思维简单,单纯娇气。   她提醒自己,莫要完全迷失了原来的自己。本来,进入这具孩童的身体,就是十分玄妙意外的事情。说不定有朝一日她便又回去原来的身体了,届时,她还需要清醒理智的思维,来应对复杂的环境。   苏容臻原本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但许是身下厚厚的绒毯太过舒适柔软,许是龙辇内的暖炉烧得太过温暖,她竟然靠在皇帝的腿上,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望着苏容臻恬静安宁的睡颜,皇帝慢慢蹙起了眉,眸底不经意染上了一丝忧虑。   临行前他按例让太医为柔嘉诊过脉,若是按太医所言,她这种不太正常的嗜睡是有缘由的。   心脉虚弱,气候过冷便尤喜睡眠。   无人知道,他此次来昆明池行宫,最大的原因,就是担忧她身子,想让她远离喧哗,安心调养。   将她的小手捧在掌心细细暖着,皇帝只希望心里隐隐的不详预感是错觉。   **   当御驾抵达昆明池时,行宫里留守的宫人早已将四处扫洒干净,一应用具准备齐全。   皇帝寝宫明德殿的地暖提前一日便烧了起来,当皇帝携苏容臻入住时,里面已是温暖融融。又因为行宫临水,空气湿润,比大明宫内的长生殿还要更加舒适些。   昆明池畔不像长安,即使入了冬,也没有凛冽的寒风,这里的风,最多是一点柔柔的带着几分凉意的风。   苏容臻终于愿意多出门了。听说湖上有鸳鸟成对,鸿鹄成双,便想带着宫人去湖畔瞧瞧。   “莫要走远了,许久没动,怕你一时太过尽兴了,身子受不了。”皇帝叮嘱道,“早些回来,朕过几日再带你泛舟湖上,赏两岸盛景。”   除了皇帝来了行宫,还有六部的核心班底也随驾而来。初来此地,许多朝务需要重新安排,这几日繁忙,皇帝顾不上苏容臻,又不放心她和一群宫人去涉水,便许诺过几日亲自陪她玩。   皇帝微笑注视苏容臻欢快地跑出去,才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案上的奏折上。   下午还有大朝会,也不知道那帮老东西又要弄什么幺蛾子出来。   于是,下午在宣光殿时,望着太傅持着笏板一步步走近,满脸沉肃的样子,皇帝就知道,他又该“痛心疾首”地进言了。   “陛下,臣斗胆进言。”老太傅颤颤巍巍地说道,明明年过古稀却还要坚持上朝,谁见了不夸一句鞠躬尽瘁。   “太傅请说。”皇帝倒是看上去很和蔼,心情不错的样子。   “臣以为,临安公主如今仍与陛下共居一宫,不妥。男女七岁不同席,临安公主即将年满七岁,应尽早迁居别宫。”太傅语气坚决地说道。   太傅读了几十年圣人之言,一身铮铮铁骨,此次进言,乃是打了皇帝不允就死谏到底的主意。   他见皇帝不语,又接着苦劝道:“陛下一定要听老臣一言呀,否则此事实在有辱皇家体面……”   “朕有说过不听么。”皇帝突然出声,面上仍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太傅说的有几分道理。”   太傅心中一喜,正要抬头说些什么,只听皇帝接着道:“不过公主迁居的宫殿,定不能是寻常宫殿,否则有慢待之嫌。”   太傅生怕皇帝反悔,连忙接口道:“大明宫中大多数殿宇都空置多年,迁居的宫殿可随殿下心意,任意挑选。”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眉目舒展,笑容竟是更盛了几分,“此事朕已有决断,不日就将具体安排告知朝臣。”   “就不劳太傅再费心了。”   “免得累垮了身子,不能再为国效力,朕失了太傅如许良臣,还不知有多可惜。”皇帝轻轻一叹。   最后一句话,皇帝是看着太傅的眼睛说的,明明声音如阳春三月一般的和煦,太傅却莫名感觉脊背一寒。   **   苏容臻游玩归来,才一回宫,皇帝身边的随侍太监李芳便捧着个小匣子到了她面前。   “公主殿下,这是陛下吩咐奴才带来给您看的。”李芳恭敬说道。   他将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然后让几名宫人协同他将其徐徐展开,竟然是一张舆图。   “这是?”苏容臻疑惑问。   “这是大明宫的舆图,陛下托奴才带话给您,说您喜欢哪处的宫殿,哪处的景致,尽管拿笔在上面画下来。”   苏容臻定睛一看,这还真是大明宫的舆图,在舆图的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立政殿,长生殿,两仪殿,含元殿等核心殿宇,两侧是其他纷繁复杂的宫殿、亭台、楼阁以及园苑。   巍峨宏伟,富丽堂皇的大明宫,被极其精细地绘制,囊括在了这一卷图轴之内。   苏容臻不解其意,追问李芳获得的答复却是他也不清楚,只是来传达皇帝的意思。   “殿下何必如此多思,或许,陛下是想着回大明宫以后,带您游一游皇宫呢。御苑内许多美景丽舍,您都没有见过哩。”李芳笑着道。   苏容臻这么一听,倒是心思浮动了几许。从前在苏家时,便常听人极言大明宫的华丽奢侈,含凉殿的水晶寒玉床,朱境殿的满树嫣红,镜花水月,御堂殿的纯金九龙首,日夜喷吐着京郊引来的银山温泉。   这些大明宫内的秘境宝地,不同于寻常宫殿,除非皇帝特别准许,否则只对历朝帝后开放,更多的是活在了外人的幻想中。   眼下有机会去看一看这些存于从前传说中的宫殿,苏容臻也意动了。   她执起朱笔,犹豫了良久,还是落下了第一笔。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这随手一画的卷轴会在一日后的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第十九章 小心肝   “昨日,朕问了公主的想法,她已经将想居的宫殿标注了出来,众卿看看吧。”皇帝在朝会上说到。   说罢,便将手中的卷轴往案下一扔,太傅身旁的礼部尚书眼疾手快赶紧接住。   随后,他和众臣将图轴展开,大家围上来看了几眼后,都不解其意。   “这,图上标注之处甚多,不知临安公主想居哪个宫殿?”礼部尚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诸臣也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   “都算。”皇帝说,“朕的小公主都很是喜欢,实在难以抉择,朕干脆替她做主,让这些宫殿都成为她的居所。”   “万万不可啊陛下。”太傅反应过来,疾呼道,“临安公主怎么能有多个寝宫,这,不合礼制,自古未有啊。”   “陛下。”礼部尚书则采用纡和的方式劝说:“臣想,公主来往于众多宫殿,怕是行动也多有不便,并不宜于居住。”   “你说的很有道理。”皇帝用指节轻轻敲击龙案,回应礼部尚书的话,“所以朕有意让工部改建内廷。”   “汇通南北六殿于一宫,筑新道,连宫室,引活水,修池屿。这对你不算问题吧,廖大人?”皇帝用最轻飘飘的语气说出了最惊人的话,又陡然将话头抛给了工部尚书廖永庆。   廖永庆生性沉默内向,在朝堂之上存在感并不高,此时突然被帝王点中名字,脊背一抖,哆哆嗦嗦地站出来:“臣在。”   “廖大人,此事便交给你了。”皇帝不愿再让任何人来过问,直接将此事下了定音。   直到此刻,廖永庆才思索清楚皇帝方才的话语,眼里瞬间涌起无数惊涛骇浪。   通六殿于一宫,改禁宫之格局。这可是建朝以来未有之事,非同小可。   但皇帝一锤定音,直接将此事交给了他,廖永庆虽然冷汗如雨,但也不可不应:“臣领命。”   随即在同僚们如山海般的眼神压力下退回了原位。   以太傅为首的一众官员无论如何也未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局面,本来他们是想逼皇帝退步,结果倒被反将了一军。   “陛下三思,工程浩大,所涉殿宇众多,只是为了临安公主居住,是否有些逾制了?”太傅仍不肯放弃。   皇帝转动眸光,沉沉地落在太傅身上:“那太傅以为,有哪座宫殿配得上公主?”   太傅一时哑口,临安公主规制为大邺之冠,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储君,除了帝、后,以及皇太子的寝宫外,确实没有与之相配的宫殿。   “太傅有一点说对了,宫殿改建工程繁大,恐怕不是一两年的功夫,在此事了结前,公主照常随朕居住。”皇帝说道。   于是太傅发现,原本提出的迁居宫殿一事毫无进展,自己反而还吃了个闷亏。   太傅心里对临安公主的不满越发高涨,只觉得这是哪来的地精妖怪变的,变成一副无害的样子,迷惑了一向圣明的皇帝。   “陛下宠爱临安公主,确实如珠似宝,老臣不再多言了。只是——”太傅话锋一转。   “陛下登基七年以来,还未曾纳过妃嫔,也未有过子嗣。”   “太傅。”皇帝说,“朕记得从前说过,朕后宫之事自有主张。”   “老臣今日也不是来劝陛下纳妃的。”太傅回道,“老臣是看陛下甚喜临安公主,想问,陛下为何不早立储君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储君也同样不可空缺,还请陛下以社稷为重,择一宗室,入主东宫。”太傅字字沉顿。   太傅坚信,自己是为大邺社稷着想,即使为天子所反感,也要直言不讳。   “丞相,你觉得如何?”皇帝没有回答太傅,反而淡淡一笑,转而问起傅醇来。   今日朝会上的争论傅醇一直没有参与,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他静静地侍立在一旁,冷眼望着群臣纷争。   此时被皇帝叫到,他一样不咸不淡地走出来,拱手道:“臣以为,陛下春秋鼎盛,如日中天,议立储君,实为过早。”   他这么一说,所在派系的朝臣也一齐附和。   太傅有些不悦,傅醇却只是微微一笑,又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实不相瞒,立储一事朕也有考虑,只是人选年纪尚小,还需多加培养。”皇帝说道。   “那臣等便放心了,相信陛下圣明,自有决断。”礼部尚书恭声道。   礼部尚书虽习惯于恪守古礼,却也并非是太傅那种一成不变之人,他行事温吞,并不会对君主之事随意横加干涉。   很多朝臣也是如此,皇帝既然都这么说了,也不会再追问下去。   只有太傅皱着眉,在心里想,皇帝说的那个人选,不会是临安公主吧?   下朝以后,太傅派别的几个朝臣和德亲王等人在他的行政处会见。   太傅鼻孔喷气道:“真是岂有此理,老夫怕是这么下去,陛下是想让那个小娃娃当储君!”   “不会吧?”德亲王惊道,“那野丫头非我萧氏血脉,又是个女孩,陛下除非是昏了头,才会立她为储。”   太傅冷哼一声:“不会吗?自那丫头入宫以来,陛下所做之事桩桩件件又有哪样是合了常理的?今日可是又要为了她拆掉六宫十八苑!”   太傅说到气头上,将手中茶杯狠狠往案上一砸,茶水四溅,一点也不像一个古稀老人的气力。   “那可不成。”德亲王说,“陛下无兄弟,若是也无子,理应从近支宗室挑选继承人,本王父皇乃陛下祖父,同承一脉,本王嫡子或许有几分机会。”   “怎么,王爷赔了个女儿还嫌不够,还要再赔上儿子吗?”太傅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当年,先帝的众皇子是如何死的,王爷是记不清了?”   “今上对胆敢觊觎皇位的人,可是毫不留情,若老夫方才所猜不错,他不定会为了捧他那个公主上位,而先下手为强,将你们这些近支宗室一一铲尽。”   “王爷还是收收哪些美梦,先想想如何未雨绸缪吧!”   德亲王脸色一片苍白,他捏了捏拳头,低声问太傅:“那太傅大人说说,眼下该如何行事,还是之前那句话,一切事宜,本王定会配合。”   太傅转首问:“王爷此话当真?”   德亲王确定道:“当真。”   **   镇南王府。   符靖取下信鸽脚上的卷筒,用手指展开,看了一眼,轻笑了一声。   符钺在旁问道:“是太傅那边按捺不住了吗。”   符靖赞许地看了符钺一眼:“我儿聪颖,这老家伙确实忍不住了。”   “父王此次没有随陛下离京,显然是为了置身事外,撇去嫌疑,但,会不会仍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符钺沉思片刻后问道。   符靖很有把握地说道:“昆明池为潏,渭两水交.合而成,江北水师,近日在渭水上操练演兵,水师营的都督当年是你祖父暗中培养的门生,不过一直隐藏身份,后来投到傅醇门下,成了丞相派在青州的势力之一。”   “这些年为保重要时刻之用,为父从未与他联系。加之年代久远,明面上查不出任何我们之间的关联。”   “何况,水师行事的关键可是系在德亲王那里,本王全程完全不介入,又有何需要担心。”   “孩儿明白了,陛下找不到证据,便是对您有所怀疑,也无能为力。”符钺心思转动得极快,一下子就理清了其中的要点,“况且陛下这些年,已对镇南王府忌惮至极,多一桩少一桩怀疑,于大局亦无什么影响。”   父子两人一番交谈之后,符靖拍了拍符钺的肩:“回去收拾收拾行囊,明日便出发去行宫罢。”   “去行宫?”符钺问,“父王不是说要让镇南王府置身事外?”   “为父后来想了想,你我都不在,反而容易让皇帝起疑。你去了那边,有些事正好也可以替为父盯着。”符靖看着儿子道。   “更何况,万一没有你在一旁亲自看着,你那个小心肝出了事怎么办?”   符钺浑身一震,眼眸越发黑沉:“父王。”   “男人的心思为父都懂,”符靖笑望着儿子,“谁还没有几个宠嬖了。去罢。” 第二十章 公主,小心了   在行宫中快活自在极了的苏容臻,全然不知暗地里的风起云涌。   每天的生活除了四处玩乐,就是让闲暇时的皇帝陪她说话,念书给她听。   周围的宫人对于公主把皇帝使唤惯了的这一事实已经见怪不怪,或许说是麻木了。   每当皇帝不含一丝责怪地宠溺说苏容臻恃宠而骄的时候,她总是恨不得翘起全身的羽毛,娇纵地抖一抖,说:“还不是陛下心甘情愿。”   是,皇帝在舌间反复辗转着这四个字,确实是,心甘情愿。   这日,戌时都过了半,苏容臻还缠着皇帝继续讲话本后面的故事。   皇帝说:“今日不成了,柔嘉要早些休息,明日有外国使团入宫,才需要精神。”   “有什么好玩的么?”苏容臻问道。   “早点睡觉,明日你便知道了。”皇帝顾念她的身体,自不会让她熬夜,又不忍苛责,就每晚用新的东西钓着她早点睡觉。   苏容臻只得丧丧地像滩泥一样滑到了床榻上,把头一捂,蒙头睡了过去。   皇帝刚准备摇头无奈浅笑,便见她又从被角探出了个小小的脑袋:“陛下,晚安。”   说话时,她红扑扑的脸蛋上带着纯稚的笑意。   “晚安,朕的小公主。”皇帝说道,又俯身上前,在她额前印下一吻。   虽然因为苏容臻缩进锦被的动作太快,皇帝的唇落在了锦被的布料上。   但她还是感受到了额前那不可忽视的力度。   天啊,他为何今晚突然要这样,苏容臻缩在厚被里,看不到皇帝此时的神情,但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是面染红霞,烫得惊人。   他是那么的温柔,以至于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声音。   **   次日,西域诸国的使团到达行宫,使者们带来了无数珍宝贡品。   各种香料,玉石,珠宝,犀角,兽皮自不必说,最让苏容臻惊奇不已的还当属他们特殊的坐骑。   一列白象带着金色的鼻环,背上铺陈着五彩的垫毯,两侧摇铃数十,使者们坐在象背上的小轿内,驾着象,慢悠悠地从远处的官道而来,一路上铃音阵阵,颇有异域风情。   使者们被引到相应地方落座,为首之人指着下方无数箱箧道:“此乃献给贵国皇帝陛下的礼物。”   然后转首对皇帝说:“不过最珍贵的礼物还请大邺陛下随我等前去一看。”   张德荣有些不满:“这儿不行么,还须劳动陛下?”   使者弯腰作歉:“实在抱歉,礼物体积过大,无法带到殿上。”   皇帝说:“罢了,既然使者都如此说了,就把行宫西南的演兵场给他们一用罢。”   等苏容臻和皇帝到达演兵场时,那里已经放置了十来个巨大的笼子,笼子上蒙着黑布,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名使者上前将笼布一掀,一个体型庞大的猛虎便出现在了苏容臻的眼帘。它朝人群的方向奋力一吼,地面仿佛都震动了几下。苏容臻吓得急忙往皇帝身边缩了缩。   其他笼布也被掀开了,都是各种各样的巨兽,看到光亮后,纷纷呲牙咧嘴,张开血盆大口,一时,演武场上啸声阵阵,腥风四散。   “陛下请上座。”使者说道。   当皇帝和苏容臻等人坐在演武场高处的阅兵台时,底下的西域卫士们已用可拆卸安装的铁柱拼成铁栅栏,围出了一块空地。   “请皇帝陛下欣赏斗兽环节。”使者微微一笑,轻轻击掌,便有人打开一扇笼门,一匹身形巨大的沙漠野狼从里面窜出。   随后,一西域武士跃入演兵场,他手持弯刀,开始与野狼搏斗起来。   这武士身形矫健,动作迅敏,使野狼的每次攻击都落空,还能寻得时机,在野狼身上添一处伤,惹得旁边观战的人们喝彩连连。   相比兴致盎然的众人,苏容臻看到一半便不敢再看了,只是低头看着脚前方,直到四周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她才知道应该结束了。   等她再抬起头时,野狼的尸首已被拖了下去。西域使者志满意得地上来,对皇帝说道:“不知道陛下可满意我们准备的这场表演。”   “甚好。”皇帝意味深长的说道,“原来月桂国的卫士如此骁勇,看来往后敌军来袭,也可独自应对了。”   月桂国的使者脸色顿时一白。   苏容臻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月桂国的使者,表面上是献礼,实则是在展示自己的武力。   不过,听皇帝话里的意思,他们怕是这些年在军事上依赖过不少大邺的援助。   这下好了,皇帝此话一出,以后怕是不能轻易求援了。   苏容臻忍不住偷偷笑出了声,皇帝看了她一眼,唇角也勾起了弧度。   月桂国使者看到父女两人的表情,脸色更加难看,他低下头片刻,抬起对皇帝说道:“大邺皇帝陛下,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说看。”皇帝道。   “方才,我月桂国的勇士已经上场展现了自己的勇气与力量。我等人仰慕贵国已久,十分想看看大邺勇士的英姿。”使者说。   苏容臻听了,微微皱起了眉。方才那月桂国武士,一看便是有备而来,经过专门的斗兽训练的,所以可以准确地把握猛兽进攻的习惯,知晓他们的弱点。   而在场的大邺兵士,多没有接触过这些巨兽,寻常又都是一般的武力水平,远不及方才那位个中好手。这如何能斗得过。   便是皇帝派了自己的得力干将上去,也难免对方不会留什么阴招等着他们,因此伤了大邺的人才,未免有些太不值。   但若是不应下,又显得大邺畏战,连小小的月桂国都比不上,传出去难免影响士气国威。   其他观战的众人的想法也基本分为了两派,一派是:“这巨兽如此可怖,何必要让我大邺男儿上去和它们硬碰硬。”   另一派是“你这懦夫,我堂堂大天.朝难道比不上一个蛮夷小国吗,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你行你上啊!别净说一些没用的。”   诸如此类,大多是些纷纷繁繁的争吵。   苏容臻想着,恐怕这才是西域使者的真实目的,不管他们这边如何选择,都先乱了人心。   若要陛下派人上去,结果伤了甚至死了,那……   苏容臻愁绪四起的时候,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陛下,臣可领命。”   随着话音声出现的是一黑衣劲装青年,他一路步履带风地走过来,右手提剑,在皇帝面前“锵”地一声跪下,沉声道:“臣可代表大邺上前比试一番。”   苏容臻惊得微微张开了嘴,竟然是镇南王世子符钺,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了,还自发请命下场。   皇帝看了符钺一眼,并没有阻止:“希望你不负朕望。”   符钺肃然拱手道:“是!”   苏容臻本来有些担心符钺又像上次那样盯着她露出奇怪的眼神,结果从头到尾这人竟然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稳步朝演武场中心走去。   她松了口气,希望他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做大邺的英雄,而不要总是来恐吓她。   符钺走进铁栏内,西域使者问道:“不知这位勇士,要挑战哪头猛兽?”   符钺一边用布匹擦拭着自己白得发亮的短刃,一边淡淡道:“都放出来吧。”   他口上这么说,却是看也没有看笼子那边一眼,好似一点也不关心自己接下来的敌人有多少。   场上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嘶声,连皇帝也挑了挑眉,显然有些意外。   那西域使者的脸狠狠一皱,显然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他有些发僵地问道:“确定么?”   符钺却低头整理着另一把长剑,没有回答他。   使者只得去让人将那些个笼子一个个地依次打开了。   当猛兽全部脱笼而出,团团围住中间的符钺时,所有人的心都提住了,几乎有一大半的人认为,符钺简直就是不自量力,自讨苦吃。   苏容臻却知道,符钺不是个寻常人物,未必不能大获全胜。   符钺缓缓抬起头,眯起眼睛,目光锁定了离他最近的一只花豹。   如果有人此时在他的近前,就会发现他墨瞳底部的黑色正在加深,扩大,如同无机质的物质一般,只剩下冷酷。   他骤然飞身而起,竟是直直地跃到了那花豹的背上,花豹疯狂甩动身躯,他却牢牢站在其上,稳如泰山。   符钺借着花豹的迅捷,在兽群中快速穿梭着,许多人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影子,就见一只只野兽应声倒下,喉颈处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就这么如疾风般地杀死场内除了花豹和那头猛虎之外的所有野兽后,符钺突然以手勒上花豹的脖颈,只见得豹子痛苦地挣扎了片刻,就倒地而亡。   符钺竟然不以刀刃杀死花豹,而是凭恐怖的蛮力生生捏断了它的脊椎。   看到这里,苏容臻再次对符钺这人的可怖之处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皇帝趁间隙回头关注了一下苏容臻的情况,见她脸色苍白,蹙眉问道:“要不还是别看了?”他在军营中摸爬滚打过几年,这种情景自然看得毫无障碍,但她则是他细心呵护的娇花,他担心她受不住这等血腥的场景。   苏容臻摇了摇头,虽然看得有一些不适,害怕,但血液里的好奇远远压住了前者。   符钺仰首看向场内唯一的巨兽,此时,四周血腥味十分隆重,使得那巨虎越发癫狂起来。   爪子疯狂地刨着地,尘土飞扬,血红的双眼盯着符钺,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符钺却一改前面的斗兽方式,他并没有急着进攻,而是故意露出破绽给巨虎,引得它上前攻击,又总是恰到好处地一避。   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倒像是在遛狗,而不是在斗虎。   这么绕了几圈下来,巨虎的体力被消耗了不少,耐心也到了极限。   它奋力往上一扑,试图直接将符钺压在脚下。   刚好这头巨虎此时正在苏容臻面前的方位,她眼睁睁地看着它腾跃而起,明明隔着许多距离,明明知道它碰不到自己。   苏容臻却还是心口一窒,感觉那虎的身躯就像一块巨大的阴影,遮挡太阳,朝她扑面而来。   巨兽的眼中满是血红的光芒,凶意满满地朝苏容臻看过来。   下一刻,巨兽的头顶出现了另一双眸子,虽然是一双属于人的黑眸,但此刻里面却闪烁着比巨虎更猛烈的气息。   那是一双充满着危险与凶狠的眼眸,甚至谈不上恶意,因为里面毫无波动,就像兽的眼睛一样,毫无感情地看着你。   当它们看向苏容臻时,眼底竟然荡漾出了一丝波折。   是符钺!苏容臻在心里叫道。   在这等紧要关头,符钺的嘴角竟然对她扯出一点微微的弧度出来,然后盯着她的眼眸,唇开始张合。   公主,小心了。 第二十一章 万全   苏容臻读懂了他唇语的意思,心中一阵寒凉,她想别开脑袋,但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拔出长剑,朝下斩下。   “呲”是刀刃刺破血肉的声音,不过预想中的血腥视觉场景却并没有映入她的眼帘。   在方才千钧一发的关头,一只温热的大手覆在了她的双眼之上,隔绝了她与外部的世界。   这双手,就像有魔力一般,让她感官上在特定区域的听觉,嗅觉也齐齐消失,只剩下了眼皮上那暖热的触感。   很奇妙的,她似是迷恋上了这种感觉,只想贪婪地汲取温暖,甚至小脸不受控制地往那只手上蹭了蹭。   这只手的主人在她耳边吐露同样温柔的气息:“柔嘉,先不要睁眼。”   然后用另一只大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轻轻搂在怀里。   在皇帝的抚慰之下,苏容臻心里的阴影慢慢消散了,符钺的印象慢慢变淡,身边包围的都是令她安心的气息。   她似梦呓语一般地对皇帝问道:“陛下,我会有危险吗?”   “不会。”皇帝保证道,“没有人能伤害你。”。   他心尖尖上的人儿,怎么能容得别人伤害她?   符钺方才那一剑下来,直接将虎首给斩落了,沉重的兽首应声掉落,在地上滚落了两圈。   他也不管剑上流淌的鲜血,直接往腰间鞘上一收,快步走到皇帝下首,单膝跪下:“臣有幸不辱使命。”   皇帝垂眸望去,见他脊背绷直,两手撑地,态度谦恭,意味不明地问道:“符世子神勇无双,立下功劳,想有何奖赏?”   所有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符钺的身上,方才这个青年大放神彩,也让众人都见证了他的实力。   他会提出什么奖赏,实在是诸人好奇的地方。   符钺的目光自四周逡巡了一遍,也自苏容臻身上滑过,他的眉梢微微一动,唇瓣略动,似是想说什么,又终究没有说出口。   眼中波光明灭几次,最后,他抬眸与皇帝对视,道:“臣只愿日后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符钺这句话说的很妙,表面上是效忠之举,实则隐含希望皇帝能赐予一官半职的意思。   “符世子有此之心,朕心甚慰,特予你骁骑营忠显校尉之职,愿你承继家风,勉之勿忘。”皇帝倒是很爽快地赐予了他一个武职。   众人一时又在符钺身上加注了层不一样的目光,先前丞相嫡长子因科举入仕,得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一职,虽然官职不高,但于京中年轻世家子弟而言已是翘楚。   如今镇南王世子力挫他国焰气,直封从六品忠显校尉,竟是还隐隐压了丞相长子一头。   思及镇南王和丞相两派微妙的关系,如今陛下赐予的这官职倒是有了几分深意。   皇帝在此事了结后,便携苏容臻离去,符钺随其他人一起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还真舍不得啊,公主。”符钺呢喃道。   马上你便要从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变成独属我一人的珍宝了。   “这可不能怪我,我已经给过您两次提醒了。”   符钺似有似无地叹道。   **   皇帝带苏容臻来昆明池,本着目的是趁着临近年关,许多棘手之事已处理完毕,可以有些空闲陪她在行宫修生养性。   却未曾想到,悠闲的日子没过几天,漠北大营那边出了克扣粮草的问题。   漠北大营是皇帝当年待过不少时日的地方,也是他势力最为纵横密布的军队。   漠北军地处大邺北部,是抵御北边突厥的最前线,平时的军需都是紧着它来,这次也不知怎的,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彻查此事,已有有司负责,但此时正值漠北军一年一次的轮值之期,戍守边境的军队已集合于京郊即将出发,为了稳定军心,皇帝怕是要亲自回京一趟。   所幸昆明池行宫距京不远,一来一回不过两天而已,皇帝想着快去快回,应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临走的前一日,他把苏容臻叫来书房,说是要给她看些好玩的东西。   苏容臻走进明德殿书房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副场景。   皇帝靠坐在五爪腾龙金丝楠木椅上,案上放在一个硕大的宝箱,他的右手搭在其上,见她过来,收回了胳膊,将温温沉沉的目光投向她。   “陛下。”苏容臻轻唤了皇帝一声,小跑着到了他身前。   “来。”皇帝大手将她一抱,径直将她放在了龙椅上。   龙椅,除了天子本人,坐之者以谋反罪论处。   但这让外人觉得大逆不道的行为,却时常在御书房上演。   在皇帝看来,他所有的一切将来都是她的,区区一个龙椅,有何坐不得。   皇帝见苏容臻坐好以后,打开了那个宝箱,苏容臻只觉箱开的那一霎那,有木质沉香铺面而来,与之相伴的是玉质流光,金银闪耀。   她仔细瞧过去,发现里面满是大小各异的方块,其上螭龙盘织。方块多为玉制,其余有金银及木制。   “这是何物?”苏容臻惊异问道。   “这是大邺二十五宝玺。来,朕教你认认。”皇帝说道。   皇帝将宝箱中最大的一方宝玺拿出来,这方宝玺为极品白玉所刻,其上有盘龙之纽,浩大雄伟,盘踞在整个玉玺顶部。   “猜猜这是什么?”皇帝将玉玺放在苏容臻面前,笑问她。   苏容臻左看又看,穷尽毕生的知识,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此等天子之物,寻常人哪里会了解。   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不知。”   皇帝看着她那摇头晃脑的可爱样,心下更加柔软,他也不继续逗她,而是把那玉玺拿起,将其底部展示给她看。   “上面的字识得吗?”皇帝柔声问道。   苏容臻定睛一看,照着皇帝指的地方,一字一句地念出:“大邺受命之宝。”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说的不错。”皇帝赞扬苏容臻,“此乃大邺受命之宝,以章皇序之用,昭告天下天子登基用玺。”   “当年朕登基之后,下的第一道圣旨,便盖的是此宝。”   说罢,皇帝将这块沉甸甸的玉玺放下,拿起了另一块形制与其相似,但由碧玉而制的玉玺。   “这块,则是皇帝奉天之宝。奉天之宝,以章奉若,表明帝王奉天命而行。”   皇帝极少在苏容臻面前表露出他作为君王的威压,反而尽力收敛,以免令她不适。   但此时,他捧着国之重宝,不紧不慢地说着这些时,一股属于至尊的天然气息不知不觉就散布到了整个御书房。   “受命之宝和奉天之宝,虽被称为天子之本,但平时所用不多,也没什么好看的。”皇帝轻描淡写,不再多说,“还是让朕给你讲讲其他的。”   于是,苏容臻就听着皇帝,极其耐心地讲完了二十五方宝玺的各自用途。   皇帝见她听得认真,从案边随便抽出一本奏折,展开与她看:“这是西凉的部落首领亲自上书,欲携十万兵马归顺大邺的奏折,若朕要赐封其王爵,以你之意,该用何之玺。”   苏容臻略微思索,很快答道:“该用天子行宝,以册藩国外夷。”   “很好。”皇帝知她聪颖,却还是为她的表现惊讶了一瞬,“柔嘉如此聪慧,朕便也放心了。”   苏容臻内心有些微微的困惑,不知皇帝今日为何突然带她看大邺玉玺,又同时觉得他方才的话语意味深长。   “朕明日要暂时回京,预计三日后折返。朕走之前,有两件要物要给你,紧急之时,可有大用。”   “皇帝之宝,朕带走木质那方,剩下的一方玉质之玺,留与你用。”皇帝声音平常如故,说出的却是惊人之语。   皇帝之宝乃皇帝乃皇帝日常用玺,为二枚,一玉制,一木制,圣旨盖其印,则代表天子之意。   苏容臻以为方才皇帝只是给她普及知识,饱饱眼福,却不曾想到,对方竟然要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她。   她不安地说:“陛下怎能将此物交给我,您不是三日内则返么?”   皇帝温声道:“你不必过于担心,朕只不过是求一个万全之策,安心收着便好。朕也希望它用不上。”   他接着道:“要交给你的另一物是调令驻守行宫羽林卫的虎符,你拿好它,有要事可寻右羽林卫大将军林凛。”   皇帝说罢,将一螭虎铜符放于苏容臻手心。   苏容臻只觉手心一凉,却下意识地将其握紧了。   “好孩子,记住了么?”皇帝抚着她的头,许久都没有离开这个小姑娘了,真是有些不舍。   “朕会快去快回。”   **   次日,皇帝离开行宫,带着部分随驾人员朝京中而去。   苏容臻身边突然少了一个温柔细致照顾她的人,陡然有些不习惯。   不过围绕着她的有许多宫人,都想尽办法她过得舒适自在,所食是美味珍馐,所穿是锦绣绫罗,所游是行宫美景,日子倒也平静惬意。   不过在第二日傍晚,变故突生。   这天苏容臻正在静谧的梦乡之中,便忽然被宫女乐言叫醒。   “怎么了?”她初初醒来,仍是睡眼朦胧,见乐言一脸紧绷,她的睡意才清醒了几分。   “殿下,请离开这里,随奴婢去安全之处。”   苏容臻一边在蓉香的帮助下快速套上衣服,一边侧耳细听,听到了似是远处传来的刀剑声。   “殿下,疑似有叛军作乱,现在守军与其两军交战,为保殿下安全,羽林卫林将军让我们尽快撤离。”   怎会如此,苏容臻内心十分吃惊,但此时显然不是细问的时候,她穿上鞋子,走出寝殿,发现寝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也守卫着羽林军。   为首的一个武将应就是林将军,他见苏容臻出来,拱手道:“请殿下随臣从密道撤离。密道直通行宫之外。可保殿下安全无虞。”   苏容臻点了点头:“谢过将军了,本宫一定全力配合。”   正当林凛急速带着苏容臻朝殿内的密道口而去时,一兵士急匆匆地从殿外跑过来:“将军,宫北丛林处忽然聚集了不少人马,不知有何意图。”   林凛面色一沉,待兵士离去后,他对苏容臻说:“殿下,密道出口即在行宫北部树林,叛军恐察觉到什么,此路只好废弃。”   “林将军。此次叛军中可包含皇族人士?”苏容臻问道。   林凛有些惊讶这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有此一问,但他还是恭敬回答:“德亲王疑似参与其中。”   “那便对了。”苏容臻分析道,“德亲王是世宗皇帝晚年最为宠爱的皇子,行宫密道这种机密,他未必不知。”   “公主说的是。”林凛不由得佩服这个年幼孩子的聪颖,在短时间内便能引据旁伸。   “公主不必太过担心,密道虽已废弃,但叛军所离我们甚远,守军正全力以赴斩杀抵扣。就算实在不济,也会誓死守卫明德殿,不会给叛军攻破这里的机会。”林凛安抚道。   “臣已传信陛下,应很快会有援军赶到。公主且在这里安心候着,臣去前线指挥部下了。”林凛说完以后,便准备躬身离去,却突然被苏容臻叫住了。   “林将军请等一下。”苏容臻叫道,“将军是陛下信任之人,才会被委以重任。但行宫之内还有文武大臣若干,他们若有异动,将军尽可处置。”   “公主……”林凛迟疑道。   “我知道将军在疑虑什么,百官之中,有品级比将军高者,将军不好行事。但本宫持皇帝之宝,为陛下亲手托付,谕令加盖其印,即为圣旨。将军若有需要,尽可请命,圣旨出,不从即为谋逆,将军即可就地处决。”苏容臻明明心里有些慌乱,出来的声音却字字沉稳。   她虽然“年纪小”,但显然是行宫之中,地位最尊之人,是主心骨,她当然不能乱。   林凛被苏容臻一番果决之语震得良久说不出话来。   半响,他喟然叹道:“公主,有陛下年少之风。”   也难怪陛下会将皇帝之宝交予她,朝中一帮老骨头之前总认为陛下在临安公主身上失了智,现下看来,是那帮人短见了。   他彻底对苏容臻心悦诚服,越发恭敬,作礼之后领命而去。   待林凛离去后,苏容臻坐在窗边,听着远处似有似无的厮杀声,心脏处,不知怎的,传来一股轻微的隐痛。   她没把这当回事,在从前那具身体时,也偶尔会心脏不适,最严重的一次,不过在二丫床上卧病几日罢了。   何况这具身子一直被细心调养,若论体质,比从前强健不少。   于是,她只是喝了几口热茶,将这股不适压了下去。   两日多了,她有些想皇帝了,希望他能早日归来。 第二十二章 见他的小姑娘   虽然目前叛军暂且攻不到明德殿, 但眼下的境况,苏容臻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继续睡着了。   她在窗子旁边坐了一会儿,夜色深浓, 外面究竟是何情景也看不出,迟迟没有人传消息过来, 她心头焦躁, 有些坐立难安。   于是苏容臻便走到了明德殿宫苑的前庭, 试着听到远处战场的风声。   此时已是腊月寒冬,甫一走出门, 便有刺骨寒风,夹杂着不知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让人的心都忍不住一颤。   苏容臻的心脏跳得飞快, 连带着方才的隐痛又被重新牵扯出来。   她微蹙眉,揉着自己的胸口, 尽量地调节自己的气息, 缓解这种症状。   现下安危不知,若是身体不利, 怕是连撤退都是别人的拖累。   她正欲转身回房,一阵冲天的巨响震动了大地, 黑漆漆的夜空, 短暂地被火光点亮, 远方的某处在一瞬间亮如白昼。   剧烈的冲击波一路震荡过来,苏容臻猝不及防,被气流推倒在了地上。   猛地撞到地面, 让她产生了片刻的晕眩,随即是手脚身子各处传来的强烈疼痛感。   她咬了咬牙,想自己撑着站起来, 心口却突然出现钻心般的锐痛。   方才被一同震倒的还有乐言蓉香等宫人,他们刚站起身,就朝苏容臻处跑来,看到她冷汗涟涟,表情痛苦,纷纷大惊。   “快,快将公主扶进殿里去。”乐言焦急无比,招呼着蓉香协助她。   蓉香不敢耽误,两个人半是扶,半是抱,将苏容臻带到了内殿的锦榻上。   “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蓉香担忧地问道,“奴婢已经叫人去喊太医了。”   苏容臻此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了指自己心口的方向。   乐言连忙将寝殿木格里留备的养心丸拿出来,以温水侍候苏容臻服下,又替她掩好被角,好让她好好休息。   -------------------------------------   符钺在战场边缘的某个隐秘地点,监视着前线的情况。   突然,前方一阵巨响,明光耀目,冲击波震得他一个习武之人抓住旁边的大树才稳住了身子。   “这是怎么了?”他皱眉道。   “禀少主,这是我们的人方才用了明光弹。”属下回道。   明光弹,是一种新式□□,前几年从西洋传来,威力巨大,在短时间内可以爆发出巨大的冲击波和光热,唯一的缺点就是制价太高昂,所以未能在战场上普及。   只有偶尔为了提振军心,改变局势才会一用。   “明光弹?”符钺突然想起来了,他勃然大怒,“我不是说过,不许用这些波及范围广,声响惊人的武器吗?你们将我的命令置于何地?”   “少主。”那个属下被他发怒的样子吓到了,“听说这是德亲王提供的明光弹,说是要震慑对方,显我军威。”   属下的声音有些颤抖,说完这句话就急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符钺的表情。   “真是坏我事!”符钺怒意不消。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战场周围,而没有置身事外,不过是为了保证能顺利地得到苏容臻罢了。   明光弹威力范围极广,他方才都被震住了一瞬,说不好,苏容臻也受到了波及。   她心脉本就弱,若是因此伤及性命根本,那他苦心孤诣制定的计划就全都白费了。   早知道就应该派人看好德亲王和太傅那两个蠢货,他们刚开始的目的就是让苏容臻死,次要才是活捉她,拿她威胁皇帝。   符钺余怒仍在,不过事已至此,无可挽回,眼下紧要之事,显然是确定苏容臻的安危。   他本就穿着便衣,又要属下拿来面巾覆面,便运起内功,一跃而上,飞檐走壁,快速朝明德殿的方向而去。   符钺身手极好,普通的士兵难以发现,但明德殿外重兵把守,不乏精锐,他不得不暂且停下了脚步。   他藏身的位置看不清内殿情形,只能看到有人进进出出,似有焦虑之色。   符钺悄悄地隐蔽身形,待到一个小宫人从明德殿出来,他闪到她的面前,用剑抵着她的脖子逼问道:“公主是否有恙?”   小宫人看到眼前突然冒出一个黑衣人,早已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她结结巴巴地说:“公主方才受了惊,此时心脉虚弱,不,不太好。”   符钺瞳孔狠狠一缩,他一掌劈晕了宫人,随即掠身回到己方阵营,挥手招来下属。   下属见他浑身沾染着冷郁的气息,不敢招惹,战战兢兢地问:“少主有何吩咐?”   符钺烦躁地挥了挥手,捏着眉心:“太医院是被我们的人占领了吧,待会你们放走几个,一路不要阻拦他们。”   下属不知符钺意图何在,但也领命而去:“是。”   下属走后,符钺看着面前摆着的昆明池行宫舆图,突然毫无兴致,他心绪飘飞到远处的宫殿,却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   -------------------------------------   乐言找到羽林军中的一个校尉,让他带两个太医过来为公主诊治。   校尉却为难地说:“太医院地处行宫南部,靠近潏,渭两水汇合之地,也是这次叛军攻进行宫的入口,最开始就被占领了,恐怕……”   乐言急道:“那怎么办,殿下现在的情况很不好,若是出了什么事……”   校尉咬咬牙:“姑娘别担心,我带一队人往太医院那边,看看能不能成功突围。”   他嘴上说的容易,但乐言见他面色凝重,也知道此事难办,虽然心里仍然焦虑,也还是道谢:“将军辛苦了。”   校尉摆手:“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乐言本以为要等待很久,却未曾想到,校尉去了没多长时间,就领着两个太医过来了。   乐言惊喜道:“这么快?”   两位太医上前拱手,其中一人说:“老夫原本被那逆贼困于太医院中,动弹不得,半个时辰前,却不知怎的,突然被他们放了出来,本以为有诈,但老夫一路朝官军控制的地方而来,竟也未受阻拦。直到半路遇到了羽林军,才带着我们到了这里。”   “真是奇怪。”另一个太医如此说道。   太医来了以后,未做多少耽搁,在乐言的引领下直接进殿为苏容臻诊脉。   诊脉过后,年纪较大的那名太医将苏容臻的手腕重新放回了衾被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公主的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   “可有法子?”乐言蓉香一齐问道。   “公主应是这夜就没休息好,又着了凉,方才还受了不小的惊吓,以致于心脉紊乱,脉搏细若游丝。”   “唉,从前看诊的院使大人应说过吧,公主这病,只能慢慢调养,才可保寿不至终于双十,若是中间出了差错,只怕是前功尽弃。”太医声音沉重。   蓉香被太医的话吓哭了,她抽泣着:“您再想想办法吧,公主是决计不能有事的。”   太医摇了摇头:“殿下是否能熬过今天,只能全看她的命数了。本来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取百年灵芝磨粉在一个时辰内内服,但行宫的珍贵药材此时都落在了叛军手中。”   “难。”太医叹了口气。   此时的苏容臻只觉得心口每时每刻都如无数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疼痛,让她只能蜷缩在床榻上,全然没有精力关注外界发生的事,也全然不知道满宫的人都在为她默默祈祷。   -------------------------------------   符钺见到太医进了明德殿后,心里的不安稍稍减少了几分。   他继续在暗中干涉,操控战局,眼下虽然久攻不下,但是只要将行宫剩余部分包围住,在黎明前耗得他们精疲力尽,就有很大希望取得胜利。   只是,才过了半个时辰,他们部队的后方就传来一大片燎原的火光,符钺惊讶望去,发现竟然是绵延到远处,望不到尽头的兵马,他们身着朱色骑装,头顶的银盔上冒着燃烧的火焰,在夜色中仿佛携天火而来的神将。   旌旗猎猎,人影如风。夹带着一往无前之势,披坚执锐,朝符钺这方的人马直冲而来。   符钺暗道一声不好,这竟然是皇帝在漠北时的亲军,北境十二骑,也是大邺最精锐的队伍之一。   其直属皇帝调遣,军中将士皆由当年随皇帝征战的士兵及其同族兄弟组成,忠诚无比,所以镇南王府这么多年也没能安插进去人。   符钺前些天听到的线报是,北境十二骑在雁门关以外,故而才放心行事,却未想到,他们竟然会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了昆明池。   这支军队,在漠北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拿下过数次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此次挟天子之威而来,士气旺盛,符钺一眼望过去,便知不是其对手。   他知道,今日必定是功败垂成了。不过,这次攻陷行宫,他并未在明面上出面过,倒也影响不大。   别的事儿他都不担心,只不过想到苏容臻,他心里涌起的是一阵阵不甘心。   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要得到她了。   这种汹涌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激荡徘徊,使他在撤离之前,忍不住想到,或许他此时趁乱进入明德殿,可以将苏容臻带走。   这种想法一旦成了形,就在他心里扎了根,以致于他回神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明德殿的屋檐上。   他正准备跃下,杀掉宫庭内留守的羽林军,将她径直劫掠而走。   就听到内殿传来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声音:“公主——”   随即是响彻宫殿的哭泣声,震得他耳膜发疼,血管鼓胀。   符钺僵在了原地,不能动弹,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支箭羽贴着他的颊侧飞速擦过,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在何处。   他回头望去,发现北境十二骑已经联手羽林军攻入了内廷,离明德殿也不过数百米的距离。   符钺手中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还是脚尖一点,飞掠而去了。   离开昆明池的范围时,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睑下方,一片湿热。   -------------------------------------   皇帝在接到行宫传来的信报那时就心急如焚,他一刻都没有耽误,在下旨让长安戒严之后,就领着北境十二骑,一路疾驰,硬是将行程缩短了一半,在黎明之前赶到了昆明池。   在叛军节节败退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和先遣队一起,直直地朝明德殿而去。   他想尽快见到他的小姑娘,他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第二十三章 乖   当皇帝大步迈进明德殿前庭时, 他发觉,整个庭中安静的可怕。   他加快了脚步,当年夺位登极时也未有过的慌张不安竟在此时占据了身心的全部。   离殿门口越近, 便越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细微的声响,隐约是女人的啜泣声。   皇帝走进了殿门, 发现宫人们正躲在墙角, 掩面哭泣。   见到他来了,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有宫女放下放下帕子, 愣愣地看过来,紧接着出现在脸上的情绪是害怕与恐惧。   “公主在何处?”皇帝问道。   无人回答, 直到乐言颤栗着跪着出来:“陛下, 公主在寝殿,您……您进去看看吧。”   皇帝心里的慌乱不安再次扩大, 他脚步飞快地往寝殿走去, 走到了门口,却停顿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但偏偏是这扇普通的门让他失去了进去的勇气。   皇帝将手贴在门面上,过了好久, 才轻轻用力, 推开了殿门。   他走了进来, 寝殿内还弥漫着他离去时熟悉的气味,那是一种小姑娘身上的甜香,是他思之甚切的气息。   他隔远便眼尖地看到床榻上的锦被低下裹着一个小人儿, 露出独属于她的形状。   皇帝轻轻地笑了笑,原来是在睡觉啊,真是个小瞌睡虫。   不过也不怪她, 现在还未天亮,小孩子是该多睡睡,才能长好身体。   他在心里微笑着这么对自己说着,慢慢地靠近了床榻。   “柔嘉。”皇帝轻唤,“朕回来了。”   小人儿毫无反应。   “果真是睡得熟。”皇帝无奈却又宠溺地浅笑着。   他坐在她的床边,伸手想拂过她的脸庞,却又在半途缩了回来,改将她的露在外面的小手塞回锦被里。   握住苏容臻手的时候,皇帝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手比平时凉了不少。   皇帝似是抱怨一般地低喃道:“睡觉还是如从前一般不安分,朕不在便毫不顾忌自己的身子了,也不知道随侍的宫女是怎么看顾的。”   他将她的手重新捂热后,又起身走到了殿门,喊道:“张德荣。”   张德容浑身一抖,上前听命:“奴才在。”   皇帝说:“让随军前来的太医院使,过来给公主看诊,她好像感染了风寒。”   乐言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朝皇帝看过去,却又在一瞬后重新低下了头。   皇帝又进了殿,在里面坐了没多会,太医院使便背着药箱,急匆匆地过来了。   皇帝让出床榻旁的位置,好让太医诊脉。   太医的手指刚搭上苏容臻的脉搏,就全身急剧颤抖了起来。   皇帝靠近了一些,他问:“如何?是公主的风寒很严重吗?”   太医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他胆战心惊地抬头,只见皇帝眸光平静温和,就像是暴风雨前最宁静的海面。   太医额间冷汗滑落,他又把苏容臻的脉搭了好几遍,才起身道:“公主确是得了风寒,臣这就去开方子。”   说完这句话,太医就感到,停留在自己身上,让他倍感压力的目光消失了。   他松了一口气,几乎像是逃命一般地告退:“臣下去煎药了。”   太医去煎药的空档里,皇帝一直坐在榻边,他安静地等待在这里,他要陪在她身侧。直到她从美梦中懒洋洋地醒来。   “手又凉了。”皇帝蹙眉,他一遍又一遍地为她暖着手,却还是抵不住她手上迅速消退的温度。   太医的药终于熬好了,皇帝屏退了众人,自己亲自端着药碗,拿着汤勺,唤她:“柔嘉,醒一醒,该喝药了,若实在困,喝完了也可以继续睡。”   “在朕这里,无人拘束着你,想睡到何时都成。”   唤了几声,苏容臻还是没有动静,皇帝无奈地说:“这是起身都要朕拉了吗,真拿你没办法。”   说罢,他将她慢慢扶起,又拿来一旁衣架上挂着的狐裘将她上半身小心翼翼地尽数裹住。   他把她扶靠在床头,刚转身欲去拿药碗,她的身子便向左侧一歪。   皇帝眼疾手快地伸手将她扶住,改成将药碗放在床沿,一手揽着她的身子,一手拿汤匙给她喂药。   他舀了一口药汁,放在唇边轻轻吹凉,又送至她的嘴边。   药汁灌入,却又很快从嘴角溢出,顺着流到下巴上。   皇帝的眼睫一颤,重重捏了下手心,很快又调整神色为常态,拿着手帕细致地为苏容臻擦去药汁。   “药再苦,也是要喝的,要不然回头还要受罪。”他哄着她,“乖一点,喝完了这碗药,朕给你吃蜜饯。你最喜欢吃的陈州蜜饯。”   苏容臻没有应答。   皇帝闭了闭眼,然后颤抖着伸出手,在她的鼻息下一探。   “砰”的一声,药碗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巨响,碎成了无数片。   黑色的药汁四溢,沾湿了皇帝一尘不染的白色袍角,留下狰狞的痕迹。   就像是命运狰狞的面孔,在最美好的时候毁掉你的一切,无法逃脱,无法反抗。   -------------------------------------   苏容臻原本躺在二丫床上,心口如被火灼烫般,满是快要不能忍受的疼痛。   她的指尖泛白,手指掐到极点,已没了气力,心脉仿佛随时要断绝。   在脑海尚存最后一丝清醒神智的时候,她想着,这副身子怎还是如从前一般,好不争气,一点惊动都能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这次也不知能不能撑过去,哪怕,撑到他回来再看一眼也好。   人生真是机缘巧合,从前,她与皇帝青梅竹马,却只是在心里存了一份朦胧的情愫,毫不知晓他的情意。   阴错阳差之下,附身在了幼时的自己身体身上,被他带到身边,却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他对原来自己的似海深情。   她原本想着,若是她余生都只能是以“柔嘉”这个身份活着,那她就摒弃一切念想,做他最纯粹的女儿,至少也为他的这条孤寂帝王路上,添几分慰藉。   可如今,怕是这个简单的愿望都难以实现了。   苏容臻感觉心口的疼痛渐渐变淡,意识也渐渐的消失。   上次身陨,是老天顾怜,让她得以新生,此次气绝,怕是天命已尽罢。   来人世一遭,既有苦痛,也有欢乐,酸甜苦辣四味俱全,倒也不枉此生。   只是,皇帝怕是得伤心了,想到这,苏容臻对人世产生了最后一分不舍。   似是这份不舍牵引着她,让她的意识并没有在归于混沌后彻底沉寂,反而感到闭着的眼皮处,传来一丝亮光,然后,她好像是感觉到了……寒冷?   是寒冷,不是错觉,寒冷干燥的风从她脚尖吹到脸颊,像是在用瓦片刮痧一样,微微的疼痛。   苏容臻甚至还听到了呼呼的风声,比前些天见到的吹落满树梅花的冬风还要猛,只比皇帝讲述过的钝刀子刮肉般的朔北寒风差一点。   眼前的亮光越来越盛,苏容臻渐渐地重新有了知觉,她似乎是在一具沉重的身子里。   她睁开了眼睫。   苏容臻从未想到过,自己还能再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模样,看到这个初晨的阳光。   当微黄清冷的冬日晨光从窗外洒到她脸上的时候,她满心里充斥的都是喜悦与感激。   在皇帝身边待过的那段日子果然改变了她的心境,令她从一个无情无欲甚至有些厌世的少女,变成了只要看一眼朝阳落日,都会体会到由衷幸福的人。   这种情感,让她自动忽略了窗子是用纸糊的,寒风吹破了一个大洞,正直往屋里猛烈地灌风。   也忽略了此时自己正躺在一个破旧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仅能蔽体的单薄被子。   苏容臻坐了起来,发现除了身子因为久睡有些僵硬以外,其余的并无什么不适。   甚至还能明显地感觉到这具身子充满着的活力与健沛。   她裹着被子下床,跑到门口,打开木门,看了看外面的景象,意外地发现建筑布局都十分熟悉。   思索片刻,她想起来了,这是苏家在京郊的庄子,除了偶尔会有苏家人去城外办事或游玩,而偶尔借住在这里,此处的大多地方都是打发犯了错的仆役或者妾室。   想到这里,苏容臻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她挽起右臂的袖子,露出的胳膊上赫然一枚淡红色的桃印。   这正是她原来身体上的胎记。   她……她这是回到自己本来的身体了?   苏容臻一时有些怔愣,但随即传来的便是巨大的欢喜。   她没有死,还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身体,这具身体上的顽疾也似好了,现在她就像个健康人一样。   她不仅重获新生,而且有了与皇帝再续前缘的可能。   短暂的激动过后,苏容臻意识到,自己还在苏家的别庄,虽然不知道苏永世意欲何为,但肯定不是处于慈悯之心。   其实这也是个机会,苏家的别庄,看守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她这个体弱多病,路都走不太稳的苏家女的院子里,就更加没有什么人专门看管监视了。   此时已近年节,大部分的人都告假回家了,她正好可以趁此逃离苏家,也好摆脱这个折磨她多年的泥潭。   从前苏容臻就在病榻上幻想过无数次自己从苏家逃出后的景象,可是那是没有条件,身体也不争气,根本无法付诸于行动,眼下有了机遇,她自是不会错过。   苏容臻衣裳很单薄,她便将被子裹在身上,于领口系了个结,以抵挡外面的寒冷。   她左顾右盼,确定没人后,小心翼翼地从小时候发现的一个暗门,摸到了一个僻静的院子。   这里有她幼时玩乐时在桂花树下埋下的玉石和银锭子。   那时天真的她自以为这样可以让桂树结出无数的金银玉石,未想到没有结出什么,这些金银却在今天成了她救命之物。 第二十四章 该杀   苏容臻担心随时会有人发现自己跑出了房间, 便也顾不得找到合适的工具,只是随手在墙角拾起一个瓦片,就着手在树下挖了起来。   还好她这副身子比从前好了不少, 干起这种体力活竟也不是太费劲,努力了一些时间, 终于将她小时候埋下的钱财给挖了出来。   那时她用自己随身的锦囊装着, 这么多年过去, 锦囊早已腐蚀化作了软泥,倒是银锭和玉珠还好生生地留在了原处。   苏容臻将这得之不易的财物往身上一塞, 便不再耽搁,径直准备离开苏家的庄子。   她记得这院子的后墙有个不大不小的洞, 当年原本是她喜欢一些猫猫狗狗, 为了方便让它们进出喂养,就打了个洞。后来有狗体型较大, 她还专门拓宽了些。   或许她尝试着便可以钻出去?   结果到了地方, 令人失望的是,原来的洞已被后人填补了起来。她忽忆起苏菁好像尤厌她喂养的这些宠物, 甚至几次想趁她不注意施以毒手,不定后来便是她让别人封的。   苏容臻没有放弃, 她将目光投到了一旁的一棵歪脖子树, 在幼年身体没经常发病时, 她常爬上去玩,自是熟门熟路。   她先将身上裹着的被子往树枝上一搭,然后试着攀爬了起来。   快七八年没有爬树, 一开始还有些生涩,后来便找回了从前的感觉,一点点地, 爬到了一根树枝上。   她顺着树枝往末尾爬,直到看到了院墙外的景物,才将挂在树枝上的被子往外一扔,丢到了墙外的地上。   然后她自己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待树梢开始晃动了,苏容臻从树枝上一跃而下,稳稳地站在了墙上。   然后朝墙外略看了一眼,就没有过多犹豫地跳了下来。   地上有褥被垫着,即使站立不稳往旁边歪坐了下来,她也没有受什么伤。   总算是从庄子里逃了出来,但她却顾不上喜悦,一刻都不敢耽搁,裹上被子,就往山下走去。   苏容臻没有停歇,走了大概一个半时辰,下了山,才终于在道上看到了一辆牛车。   她连忙上前拦住了牛车,赶车的是一个妇人,苏容臻恳请她道:“不知这位姐姐能否带我一程,小女愿以银钱酬劳。”   那妇人家中也有个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女儿,此时见她形容有几分狼狈,估摸着也是遇到了什么事,当下软了心肠:“这位小娘子,你是要去哪里,若是顺路,我送你一程,银钱就不必了。”   “我要去京城。”苏容臻说。   苏容臻不知道皇帝现在在不在京中,但她不愿意放弃这个可能。   经历了一番大生大死过后,她只想在往后的岁月里待在他的身边,哪里也不去。   她更想到他的面前,亲口告诉他:“我也是喜欢你的。”   虽然入了京,如何能顺利到他身边还是个问题,但是目前她唯一的想法便是回到长安。   妇人听到她的话,有些惊讶:“小娘子难道不知道,京城在一日前,便全城戒严,不让出入了么?”   苏容臻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还有这茬。   她停顿了一刻,摇头道:“前些日子我才来到这附近,并不知此事,至于全城戒严,请问姐姐这是为何?”   那妇人见她似是真不知道,叹了一口气:“好像是临安公主出事了,陛下怕乱臣贼子趁机逃脱,便先封住了长安城,待事情查清,才会恢复原状。”   苏容臻眼睛中的波光猛地一颤,碎了开来。   她低声问道:“陛下,他现在还好么?”   “陛下平安无事,只不过怕是会极其震怒。”妇人说道,“昆明池的叛乱已经歇了,叛贼乱党却还在抓捕中,长安,未来的时日恐怕又不会安宁了。”   “其实陛下登基多年,一直是我们百姓心中的圣君,这次陛下的女儿遭奸人谋害,我们亦是愤恨不已。只希望陛下能早日将奸人绳之以法。”妇人的话语隐隐有对皇帝的崇拜之意,还有夹杂在其中的愤怒。   苏容臻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天下竟然会有这么多人,牵挂自己的安危,会因为自己的离去而伤心愤怒。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皇帝的缘故。   他不仅要给她偏爱,还要让其他人也偏爱她。   他几乎给予了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想到这,苏容臻眼角有些濡湿。   她勉强稳住情绪,对妇人一礼:“谢过姐姐,我知道了。还有件事能否请教您一下,这附近可有什么车行。”   妇人见这小娘子温柔有礼,看起来又挺可怜,便直接爽朗地道:“附近十里,有个顺德车行,你坐上我的车,我可以带你一程。”   苏容臻连忙万分感谢。   妇人显然对她很是关心,一路上,都在关切她的情况。   见苏容臻独自一人,妇人担忧地问道:“小娘子你家人呢,就放你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哪。”   苏容臻回道:“我家人都不在京城,原是让我进城拜访亲戚,结果不成。我便准备从车行租一辆马车,打道回府了。”   自然是她胡编的理由。   那妇人皱着眉,不满道:“你家人也太胆大了。”   苏容臻浅浅笑笑,没有多说。   没过多久,妇人将她顺利地送到车行,临分别前,苏容臻非要塞她一片银叶子,妇人百般推脱,苏容臻笑道:“您要是真过意不去,就祝我一路顺风,平安与家人汇合吧。”   那妇人愣了一下,也笑了,没有再推脱,祝道:“小娘子必定心想事成。”   苏容臻也是如此想的,她与皇帝,必定会重逢。   眼下进不了京城,苏容臻冷静下来一想,觉得目前进京确实也不是个好事。   她这边不见了,过不了多久,苏家人就会发现,指不定会派人搜寻。   若是在遇到皇帝之前,被苏家人找到了,情况就很糟糕了。   所以目前权宜之计是暂且离开京城附近,避开这段时日,等苏家人都忘了她,她再借机回去。   计划很周全,她唯一的不安就是担心皇帝在这段时日里会忧思过度。   养了好半会的女儿死了,心上人也莫名其妙失踪了,是个人都得疯。   虽然皇帝未必会知道他喜欢的那个苏容臻不见了,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似乎是出于某种原因,一直避着她。   ————————————————   自从那天皇帝进了临安公主的寝殿之后,足足有一天都没有出来。   外面的局面初步被平息,底下还有一堆臣子等着去禀报事务。   却没有人敢进去打扰皇帝。   直到第二日夕阳落下,寝殿的门才被重新打开。   皇帝走出来,他的神色与平素看上去并无什么变化,却平白让所有人感受到了一股危险的冷寒之气,纷纷站得离他远一些。   臣属以为他要定夺此次叛乱的后续事件,却未曾想到,皇帝的第一句话,是对着右金吾卫上将军说的:“你去武安伯府,将苏大娘子带出来。”   苏大娘子?众人大吃一惊,就连金吾卫上将军也不解其意,但他一向只顾执行皇帝的命令,只是跪地领命,便带着一队人马去了。   随即,皇帝才开始召集群臣,商议如何处置叛臣一行。   “依老臣的意见,此次反叛的人中,德亲王是世宗皇帝幼子,天潢贵胄,太傅是三朝老臣,资历深厚,又为帝王之师。虽所犯之事,实属罪大恶极,但不可处以极刑啊。老臣斗胆谏言,应处以圈禁终生,以儆效尤。”御史台秉笔御史劝道。   皇帝将目光转向他,也不说什么话,面无表情,甚至有点冷酷到极致的漠然。   “御史家中有女儿吧。”皇帝道。   御史顿觉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有一女,已出嫁多年。”   “很好,”皇帝说,“朕回头便命你的叔父和幕僚杀了她,也不治他们的罪,还要分你的俸禄养着他们,你看如何?”   御史嘴唇剧烈颤抖:“臣知罪,臣知罪。”他砰砰叩起了首。   他丝毫不怀疑,皇帝方才是真的打算那么做。   皇帝不愿再多话:“此事朕早已有决断,不必再商议了。德亲王,太傅,受帝恩多年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罪不容诛。既然你们说,德亲王是朕长辈,太傅也是师长,便给他们个痛快,赐以车裂之刑吧。”   皇帝本来是想施以凌迟之刑的,但若是他们的惨叫声持续太久,惊到了轮回路上的小姑娘便不好了。   便法外开恩,给了他们一个稍微舒服一些的死法。   他比从前,还真是仁慈的许多,皇帝轻轻叹了一声。   这些人真该感谢柔嘉,是她暖了他那颗冰冷的心,否则,事情便远远不是现在这般简单了。   时间还多,他可以慢慢和那些人算账,他毫不介意,让他们重新回味一下七年前的景象。   血漫长安,白骨如山。   怪只怪,这是他们自找的。他们,也不要害怕,不要喊疼。   他的小姑娘都曾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宫殿的角落,那么害怕,那么疼,都没有人愿意放过她。   他凭什么要放过他们。   想起小姑娘的面容上,还残留着痛楚的表情,他就恨不得让所有没有保护好她的人全死光。   但是他知道她素来温善,不喜欢殃及无辜,他便强行克制住本性,给那些人一个苟活的机会。   但其他任何伤害她的人,皇帝都不会饶恕。   在她身边戴着温柔的面具戴久了,有些人,怕是忘了他的真实本性。   他明明是一个残忍,冷血,又没心没肺的人。   眼下无需怕吓着她了,他也无需再装了。   皇帝把玩着尚方剑上的剑穗,仿佛在数着,该杀多少人,又该从谁开始。 第二十五章 难忘   自从昨日京城被封了起来后, 苏家上下都在四处打听到底出了何事。   后来才知道,是临安公主出了事。   苏菁知道消息后,整个人脸色都白了, 把自己关进房门里,谁也不见。   徐琴很是担心, 在窗户外问了她几句话, 她也是随便应答敷衍。   徐琴和苏永世没见过临安公主, 自然不知道她的容貌有多肖似幼时的苏容臻。   苏菁那天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临安公主还一点事都没有, 皇帝就因她处置了一个郡主。   眼下公主薨逝,还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发作。   苏菁只要一想到那天的情景, 就忍不住头皮发麻。临安和苏容臻两者容貌的相像性, 也让她十分惧怕皇帝会在此时联想到苏府。   苏府众人过去是如何对待苏容臻的,苏菁比谁都清楚。尤其以她为甚。   她恐惧地蹲下来, 抱住了自己的头, 不断期盼着不要有事发生。   包括苏永世在内的其他人,此时却还毫无所觉, 直到第二日府中来了金吾卫,说是要奉皇命迎苏大娘子进宫, 众人才慌神起来。   “敢问将军, 这, 这是为何啊?”苏永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万没有想到金吾卫专门到苏府跑一趟竟是因为这个。   “伯爷就不用多问了,本将也是奉皇命行事。”金吾卫上将军并不愿意多话, 只想早些完成任务。   苏永世闻言额头上直冒汗:“可是小女现在不在府中,前段日子被送去庄子上养病了。您先在府中坐坐,我这就派人将小女接回来。”   上将军闻言道:“那伯爷请, 我随您一起去。”   看起来是半步都不肯退让了,苏永世暗忖。因着金吾卫将军坚持要和苏府的人一起同去,苏永世也只好陪着同行。   等到一行人到了苏家别庄,苏永世很快便把那里的管事叫出来,让他喊苏容臻出来。   谁知那管事见了苏永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磨蹭了老半天,也终于憋出一句话:“伯爷,大娘子前日仙逝了。”   “什么?!”苏永世大惊,要是在平时,苏容臻死了也就死了,但怎么能在皇帝要人的关头出了事,“你怎么没有禀告我?”   管事低头道:“当时京城被封,我们传消息的人进不去。”   其实别庄的管事是徐琴的人,她早就计划等时间长了,悄悄把苏容臻卖了去,然后对外假称病逝。   管事前日见苏容臻消失不见,还以为是徐琴动了手,毕竟,以她那副虚弱的身体,定是逃不出去的。   于是毫不知金吾卫来人情况的管事,便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来应对苏永世。   苏永世得了管事肯定,一下子面如土色,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金吾卫将军的面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鼓足了勇气说:“将军,方才我去问了管事的人,他们说,小女在前日便病逝了,只是京城消息不通,才久久没有传出去。”   右上将军眉头狠狠一皱,他用略带严厉的目光看向苏永世:“既然如此,那本将就先回去禀报陛下,让陛下定夺。”   苏永世被他逼人的目光刺得往后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子,连忙点头哈腰送上将军离去。   等对方身影渐远,苏永世站直身子,使劲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事情尚未完全了结,还要等皇帝那边的意思,他仍是惊魂未定。   -------------------------------------   右金吾卫上将军连夜赶路,到了昆明池行宫,一见到皇帝就跪地禀报:“陛下,属下未能完成任务,苏府说,大娘子前日已殁。”   皇帝闻言,慢慢地抬头,看向上将军:“你说什么?”   上将军又重复了一遍:“武安伯苏大娘子已经仙逝了。”   上将军不敢仰首,只听到上首传来玉碎的声音,然后听皇帝道:“朕知道了。”   “你还需替朕做一件事。”   “陛下所命何事?”上将军问。   “现在立刻回京,将苏府全府上下,所有的人,都打入天牢,留待处置。另,朕会传旨废黜苏永世武安伯爵位,其与其夫人,均贬为庶民,等待发落。你将圣旨一同带去。”   “是。谨遵陛下圣谕。”上将军起身,走之前注意到了皇帝案上碎裂的玉扳指。   他心中一叹,苏府怕是要倒大霉了。   上将军是一路跟着皇帝过来的心腹,当年宫变之际,皇帝都没有现在这般气息压抑,让他这个久在君侧的人也受不住。   皇帝的喜怒不形于色,可那玉扳指可是历代帝王传承的权力象征之一,用世间最罕见的极品羊脂玉制成,质地坚硬难以破裂,方才也不知道皇帝是使了多大的劲。   -------------------------------------   苏永世自府中来过了金吾卫以后便一直惴惴不安,一夜都没有睡好,到了半夜时,他听到门外有嘈杂的动静,赶紧爬起来查看。   他随便披了件衣,才出房门,便被拥上来的两个卫兵抓住了胳膊,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他往门外拖。   “这是在干什么,快放开本伯。”苏永世又惊又怒,可是甭管他如何大喊大叫,卫兵如铁钳一般的手丝毫不曾松动,将他连托带拽带到了府门。   望见苏府门前的囚车,还有等在此处的金吾卫将军,苏永世的腿一下子就软了。   苏家全府几百人一夜之间被打入了天牢,其中也包括庄子上的管事。   那管事被金吾卫带过来的时候,脑子里都是恍惚的,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何事。   他和部分苏府下人被关在了一间牢房,没过多久,便有人过来,问:“谁是负责在别庄负责照顾苏大娘子的。”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管事才颤颤巍巍地站出来:“我。”   外面问话的人头也不抬,直接对身后的下属说:“将他拖出去,就地处斩,不必多话。”   管事瞬间被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直到牢门被打开,有人把他往外拖,他才恢复了一点语言功能:“小人冤枉啊,小人什么都没做。”   来人和卫兵任凭他如何喊叫,也不理会他,只管执行任务。   管事似乎是死到临头,脑里的一根筋突然就通了,想明白了什么。   强烈的求生欲使他不管不顾,使劲回头喊道:“苏大娘子没有死,她没有死,我可以作证。”   来人这才以手示意让卫兵放过他,令他跪到面前,把话讲清楚。   管家一五一十地把徐琴与他之间的所有事都交待了。   这件事传到皇帝的案头时,他正在看着今日的奏折,无非是又禀报哪里发现了叛臣余党。   批改这种奏折,最为省心,他只管拿朱批在下面一圈,写个“杀”字,自是白茫茫一片大雪真干净。   “失踪?”听了底下人的回禀,皇帝喃喃道。   他保持一个动作,僵在那里过了半晌,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朕知道了。”   直到书房内重新空无一人,他才站起了身,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一时复杂难辨。   自柔嘉死后,他其实已经是气怒到了极致,不久前又传来苏容臻逝去的消息,他内心的伤痛简直是到了一种不能承受的地步。   痛到极致便麻木了。   甚至不知道流泪,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是僵着一张脸,像个行尸走肉一般下着圣旨。   他的脑海里当时不停进行着天人交战,一边是“朕已经厌烦了这个世界,一切都毁灭吧,都给她们去陪葬。”   一边则是“柔嘉心地纯善,小臻也不喜滥杀。”   在他一度以为自己的精神会就此崩溃的时候,却突然有人说,苏容臻没有死。   她只是失踪了。   虽然失踪也谈不上什么好事,但这个消息就好像是给他快要崩断的心弦松了弦一样,让他一下子重新有了希望。   总归,只要人还在,就算翻遍了大邺,乃至于整个世界,他都会找到她,北至极海,南至沉渊,东西至化外之国,上天入地,他都不会放弃。   这次,他不会再放手了,他会将这么多年错失的时光一一补回。既然将她交给别人,也无法被好好守护,那便换他来。   皇帝这样凝思着。   随即朝放置柔嘉身体的寝殿走去。   方才他的心因为苏容臻未死的消息微微化开了些,很快便涌上来了之前因为封冻而被掩藏的疼痛,酸胀。   皇帝从完全绝望的境地里逃脱,第一个要面对的,便是柔嘉的离去。   他坐到了床边,望着她安静的容颜,与小臻几乎一样的容貌现在躺在这里,毫无声息,他第一次体会到心痛如割的感觉。   从前母妃去世,他年岁不大,又不在京中,反而没有这般直观的伤痛。   如今历经世事浮沉,越发感觉到缘分的不易,人生之艰,亲近人的离去便越发痛入骨髓,真切难忍。   他想伸出手,最后抚一抚她的脸,却因为怕摸到冰冷的温度而缩了回去。   在这一刻,皇帝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不知来由的小姑娘或许真的是上天派来的。   是一个契机,让他有机会直面自己的内心。   让他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忘掉苏容臻,以后也永远无法忘掉。   他曾自以为很坚固的心防,竟只是看到一个和她幼时容貌肖似的小姑娘,便可以完全被击溃。   小臻在他心中的地位,原来一直都很重很重,重到他身为积威已久,生杀予夺的帝王,可以可笑荒唐地将一个只是像她的孩子当作他们亲生的孩子。   皇帝曾以为,只要自己不见她,就可以克制住那股几乎要吞噬人的爱焰,现在想来,原来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第二十六章 珍宝   昆明池宫变三日过后, 皇帝终于带着军队,启程回京。   随行的还有穿着囚衣,以铁链束缚蹑行其后的罪臣。   皇帝身边的心腹皆是松了一口气, 早先几日,陛下虽未过于外露情绪, 却满身充斥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夹杂着要摧毁一切的感觉。   比直接发怒还让人震颤。   现在, 好歹陛下总算是要回京了,没有继续把自己关起来。   虽然如此, 但皇帝还是一路亲手抱着柔嘉的身体,将她抱到了御驾上面, 与他同乘, 仿佛她还活着一般。   只是她再不会对他笑了。   冬日天寒,皇帝又在柔嘉的衣服上放置了一些香料, 所以她现在倒是满身馨香, 比活着的时候更甚,毫无腐臭的趋势。   旁人见皇帝坚持与薨逝的临安公主在一起, 也不敢来劝,只要陛下不拿他们发火, 所有人就自当没有看见。   到了京城后, 负责调查苏家之事的人向皇帝禀报查得的事务。   自从之前徐琴的险恶用心被揭露之后, 皇帝就预感此事背后的水恐怕没有表面这般浅。   若是没有家主的默认,单凭一个徐琴,又如何敢胆大包天地算计自己的继女, 甚至想把她卖掉。   皇帝只要一想到,自己都不敢碰触的人,放在心里最隐秘角落的珍宝, 竟然差点就被卖到那些肮胀之处,他就恨不得亲手将徐琴碎尸万段。   于是前日,徐琴随同德亲王,太傅一起,被定了车裂之刑。皇帝又另派内卫协同金吾卫一起彻查苏府之事。   谁知,今日听到的消息,更令人心惊。   侍立在御书房外的内侍,只听到里面传来哗啦啦一片东西倒地的巨响,身子忍不住缩了缩。   负责禀报的内卫统领,见皇帝怒极之下,将龙案上的东西掀了一地,立马跪下道:“陛下息怒。”   皇帝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以来,苏容臻一直过着一种非人的生活。   夏日无法消暑,冬日没有厚衣,一日三餐,皆食糠咽,四季晨暮,都被困于方寸。   除了徐琴以外,苏容臻的父亲,弟妹,都是直接加害人。   她那时该有多绝望,多无助,明明之前她是一个生活得多么精致的姑娘,却被迫遭受这种生活。   不知道她有没有恨自己,恨自己身为帝王,竟然也不肯去救她于水火。   皇帝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哪怕只要往下想一点点,心里都是无法忍受的痛。   仿佛被人活生生在心脏剜下了一块肉一样,心口糊成血淋淋的一团,再也无法愈合。   案上已经没有东西再来给皇帝砸,他便攥紧五指,用尽了全身气力,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流出血来,皇帝也似浑然不觉。   皇帝强忍着心口翻腾的气焰,冷声问内卫统领:“还查出了其他什么么?”   内卫统领谨慎地回答:“属下在调查的过程中,疑似还发现了苏永世和徐琴当年谋害已故苏夫人的痕迹。”   婉姨!婉姨当年的死竟然也不是一个意外。   皇帝觉得,自己即使再听到什么,也不会觉得吃惊了。   苏永世一家所行之事,本就不是常人可以做得出的。   皇帝依稀记得,苏容臻的母亲是一个和善亲切的女人,是他母妃的闺中密友,对他亦是很温柔。   那么好的一个人,竟然被如此残忍地谋害了性命,死得不明不白,被迫抛下了不到八岁的幼女。   就连皇帝想起,都觉得十分惋惜与悲伤,更别提苏容臻了。   她那时年纪正小,就不得不失去母亲的怀抱,身边都是豺狼虎豹,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皇帝实在忍不住斥了苏永世一家一句:“非人哉!”   虽然皇帝现在就想直接让他们一家人下地狱,但是他还得先容他们再活些时日。   他要等到他的小臻回来,给她一个拥抱,再将这家人交给她亲手处置。   他要让曾经欺凌过她的人,全部跪在她的面前,乞怜求饶,要让她亲自决断这些人的生死,无人能阻。   只有这样,皇帝的心里才稍微好受一点点。   至于她心口仍旧残留的伤痕,他会一点一点,用世间最纯净温柔的春风细雨,给她弥补回来。   ————————————————   苏容臻那日去了车行,便租了一辆马车,去了长安南部最近的一座小城,城阳。   城阳虽然不大,但胜在离京都不远,来往人马繁多,十分繁盛。   苏容臻望着马车窗外的景象,怔怔地想到,这还是皇帝为她封的封邑之一,之前他说待到有时间了要带她来巡游,没想到,她来到这里竟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   苏容臻先随便找了个客栈安置了下来,想着再慢慢打算。   她付好了房费,走进了房间,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一路风尘,身子很是疲乏,她先是不管不顾地在二丫床上睡了一小会,才想起自己脸上的黑迹未洗。   她生得貌美,是人间少见的丽色,自然知道这人世的险恶,便留了一个心计,在逃出别庄之后,用手沾了泥土胡乱抹在脸上,遮挡了原来的白皙,看上去灰头土脸。   现下看来,的确有效,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骚.扰。   不过住在客栈,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她总不能每日都污着一张脸,这里人来人往,三流九教都有,长此以往,钱财够不够另说,怕是也会被人盯上,招来祸患。   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京,手里的金银也要省着点用。   次日早晨,苏容臻出门为自己添置衣裳,顺便找找有没有可以供长期租住的僻静院子。   买完衣服的一转身遇到了一对母子,正在被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大声呵斥着。   “你这个破落户,怎么又拖着这小崽子到了我的门前!还让不让我们赌.坊做生意了。”   苏容臻大致听了一下,好像是赌坊门前人流量大,所以这个妇人挑着担子在门旁卖她缝制的绣品,但被赌坊老板发现了,嫌弃她寒碜,影响他们店面形象,要赶她走。   那妇人被凶神恶煞的大男人吓得浑身颤抖,赶紧牵着幼子准备离开。   但赌坊老板却不干了,非要拉着他们给了赔偿才让走。   苏容臻看不下去了,走过去对那老板说:“这位大哥,你看他们孤儿寡母也是不容易,能否稍微宽谅一些,赔偿我替他们付了。”   这母子两人一看就没有带什么银钱在身上,赌坊老板不放人,她就当做好人一会,替他们了了此事。   好不容易将老板打发了,苏容臻欲离开,被卖绣品的妇人叫住了:“实在感谢这位姑娘的帮助,我这里有些绣品,您若是有看得上的,尽管拿去。”   苏容臻自是不会要,妇人又热情邀请她去她家一坐。苏容臻推辞不得,便跟着去了。   到了她家中,才发现只有他们母子两人。妇人见状解释道:“孩子的父亲多年前和隔壁的寡妇私奔了,便一直是我拉扯着孩子长大。”   又问苏容臻是哪里人。   苏容臻说:“我是京城人氏,前些日子去了城郊小住,正欲回京时,城门却封了,便顺道来了城阳。”   这是苏容臻一路以来统一的口径,也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说自己在京中尚有亲人,小有家力,让旁人不敢随便打她的注意。   妇人听说苏容臻住在客栈,正在寻找合适的院子租住,对她说:“不如姑娘和我一块住吧,我这里尚有一间小房间,近年也没什么人住,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给姑娘住,也不收您的银钱。”   妇人的院子虽小,但清净干净,又没有旁人,确实是个好选择。   苏容臻转念一想,便答应了,不过银钱她还是要给的,不能白住。   妇人,也就是陈大娘,立刻欢喜地替她铺好了床铺,拉着她的手道:“以后总算是可以有个说话的体己人了。”   苏容臻回客栈取了本就没多少的东西,当天下午便搬进了陈大娘的院落,开始了她新一段的生活。   与陈大娘渐渐熟识以后,她摘下了脸上覆的面纱。   近日来,她就算是睡觉时,也始终带着面纱,此刻陡然揭开,真是清水出芙蓉,皎皎如月照。   她嫣然一笑,陈大娘面上一片震惊。   陈大娘没见过什么市面,最多只远远地望见所谓的城阳第一美人,那个美人后来听说给京城的某个官员做了妾。   她还暗叹,就算出身不高,也可以凭着美貌余生富贵荣华。   但那从前的城阳第一美人,在苏容臻面前,竟是不及其光辉万一,黯然失色。   只觉得,她比画册上的玉女仙子还要好看。   “姑娘确实出门要注意,您这般容色,被心有不轨的人看到了,的确危险。”   从来还不理解苏容臻总带着个面纱出门,今儿见了,只觉得她面纱带得还不够厚。   若是那城阳第一美人能凭美貌攀附权贵,那苏容臻岂不是要一步登天。   陈大娘不敢再往上想了,她很喜欢苏容臻,倒只愿她余生安安稳稳,美.色被人觊觎,有时候不一定绝对有富贵,反而会艰辛流离。   ————————————————   苏容臻在陈大娘这里住了几天,几次随她出门,一直在顺便打听京城的消息。   其实,与其说是京城的消息,倒不如说是皇帝的消息。   她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也就旁敲侧击地问一下。   这天,她听人说:“听说陛下因公主薨逝悲痛欲绝,要为她举行国葬呢。”   苏容臻悄悄地掐紧了手心。 第二十七章 选秀(二更)   “可不是吗, 这可是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公主薨逝后,陛下下令百官除服,罢朝一月, 天下缟素。”另一人从旁说道。   “换作是你家女儿逢难,你能不悲痛?陛下之举也是人之常情。”原来那人道。   苏容臻不知道自己在旁听了多久, 她只知道, 临安公主的葬礼, 古今未有,堪比帝王。   走回去的路上, 两边街道的商家已经开始往门前挂上了白幡,寸寸缟素, 晃得苏容臻眼睛干涩。   脑子里还回响着方才听到的话语。   “陛下亲自送葬到东陵, 又命文武百官步行相随,早晚于棺前哀哭, 凡是不悲恸于形的, 皆以藐视皇威之罪贬官降爵。”   “有几个纨绔惯了的宗亲,已经因此被贬为庶人了。”   东陵是大邺的皇陵所在地。每代帝王登基以后, 便会在此地建造陵寝。   临安公主去的突然,自然不可能是现修的陵墓。   苏容臻又听说, 皇帝不想让公主草草下葬, 嫌工部给的方案耗时过长, 又不够规格,便将原本备作自己的陵寝改制给了她。   皇帝又于长安建立祭庙,供奉神位, 以神策军亲军日夜守卫,供奉永在,香火不灭。   为临安公主上谥号“昭”, 大邺谥法中,“昭”为帝王之谥,显明明昭昭,如日如月,圣达光耀之意。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1)   此事一出,朝中人均惊愕不已,有司空刘隐谏言:“八岁下殇,礼所不备,而以成人礼送之,加为制服,举朝素服,朝夕哭临,陛下乃复自往视陵,亲临祖载,自古以来,未有此比。愿陛下抑割无益有损之事,此万国之望也。”(2)   皇帝朱批:“万国之望,非朕之望。”   还有少府劝谏:“显皇帝,文诚皇后崩,陛下皆不送葬,所以重社稷,备不虞也,何至六龄之赤子而送葬也哉!”(3)   皇帝皆不听。   世人或许不解,为何皇帝连亲生父亲与祖母去世都不去送葬,反而给一个孤女送葬。   苏容臻却是隐约可以猜出原因的。   皇帝的童年,除了母亲的存在以外,称不上是幸福,其他的诸多苦难,也多半源于这个冷酷的皇室。   他的父皇与皇祖母,和他之间的感情,或许还不如一个认识数月的柔嘉。   至少柔嘉可以给他最纯粹的温暖,是他美好心愿的寄托。而其他那些血缘上的亲人,反而不过陌路人罢了。   甚至会在某一天刀剑相向,譬如他的那些个兄弟,刀尖流下的血,是那最“亲”的血。   所谓血浓于水,不过尔尔。   皇帝一定很伤心吧,他是否茶饭不思,是否一人独坐到天明。   苏容臻的心都揪了起来。   无人比她更清楚,柔嘉对皇帝的重要性,那是他对心上人的寄托,祝愿,以及遗憾的弥补。   陡然失去,怎会那么容易接受,何况“苏容臻”也在此时消失。   苏容臻都可以想象得出来,皇帝如今肯定是批改奏折,日夜不息,以此来麻痹自己的内心。   就是不知道,他是否记得在早间寒凉之时添一件衣。   从前,皇帝总是觉得她不爱惜自己,因为贪玩或者粗心,不顾惜身体,忘了穿衣吃饭。   苏容臻却觉得,她明明都是和他学的。   脑海里骤然浮现出从前在一起的生活画面,苏容臻更想他了。   她开始计划着,什么时候回到京城,如何进宫遇见他。   苏容臻这样神思恍惚地回到了小院,被刚做完饭菜的陈大娘看到了。   陈大娘见她思维浮空,面色不定,有些担心地问:“小娘子可是有心事烦扰。”   苏容臻眼波一晃,坐下身来,夹起菜肴,慢慢地放入口中,好半晌才说:“是有些心事。”   陈大娘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宽慰道:“不如说与我听听?我虽不识诗书,但多少也懂得一些人情世故。或许可以助你解惑。”   苏容臻犹豫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一下,才道:“不知道您有没有过这种时候,明明与心爱的人两心相依,却天涯远隔,不得相见。”   陈大娘听完她的话后,想了一会儿,说:“我自幼奉父母之命与他人成婚,过了些平平淡淡的日子,那人不久便弃我而去,我虽愤懑一时,但也称不上痛彻心扉。说起来,我还从未感受过情爱滋味,也不太能体会那些生生死死的爱情。”   “但是我懂得信念。我的信念便是将我儿好好抚养,看他成家立业,于是这么多年,无论有多么苦,便也熬过来了。”陈大娘温柔不失坚定地说道。   “如果姑娘你的信念,是与心上人重逢,只要它足够坚定,纵然跨越千山万水,又有何妨。”   “只要执着于此,永不放弃,终有一天,你会达成你心目中的幸福结局。”   陈大娘说完后,赧然一笑:“我说不来什么大道理,只能说些简单的话。”   苏容臻却似突然有了劲一般,她深吸一口气,握紧陈大娘的手:“谢谢您了。”   只要她不放弃,他也不放弃。   -------------------------------------   苏容臻借住陈大娘家的时日里,常凭借着过硬的书画本领,帮忙在她的绣布上描形写字,赋诗作画,陈大娘照着上面绣出形物出来,往往能卖到更高的价格,生意也好了不少。   与此同时,苏容臻日日盼着京城解封,还让别人帮她留意打听。   这天,隔壁消息灵通的小冯子见到了她就直呼:“姑娘,姑娘,好消息,京城解封了,您要即刻前往吗,我给您订马车。”   小冯子经常帮别人接一些跑腿的活计,他见苏容臻气度不凡,便格外的热情。   苏容臻走向他,偌大的惊喜涌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正待开口说好,小冯子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说道:“对了,今日我探听消息时,还听到了件事,也是京城的消息,我也说与您听听?”   “听闻陛下最近好似要选秀了,不似前朝划定某个区域,这次乃是全国大选。”   苏容臻陡然怔住。   “这次可是要择选九州八十一郡的美人佳丽,还真是盛况空前,繁花锦绣。”小冯子感叹道:“也不知我等有没有机会一睹芳泽。”   “陛下……为何要选秀?”苏容臻迟疑了很久,久到说出话时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十分陌生。   “这我也不知道,说来也是奇怪,陛下登基多年,别说大选了,连个侍寝的宫人都不曾有过,身边干净得连皇朝最远边疆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帝王不近女色。”小冯子疑惑道。   “更何况临安公主才薨逝不久,全天下都要戴孝一年,陛下对其爱之重之,实在是有目共睹,按理也不该在这时候广纳秀女的。”   “奇怪,奇怪,真是奇怪。”小冯子来回踱步,头上好似爬满了蚂蚁一般摇头晃脑。   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侧首对苏容臻笑道:“其实这也未尝是个坏事,我见您气质如兰,想必容貌也毫不逊色。您要是被选上了,有的是望不尽的富贵荣华。”   小冯子本以为,这样说能讨个彩头,至少也可以让苏容臻高兴。   却没想到,苏容臻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却是肉眼可见地苍白了几分。   她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在原地站立了会儿,便走了。   脚步甚至有几分不稳。   小冯子在远处喊道:“姑娘,姑娘,您还要订马车吗?”   苏容臻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只是渐渐地走远了。   -------------------------------------   她还该订去京城的马车吗?苏容臻回去的路上也在想这个问题。   京城,除了皇帝以外,其余的人与事物,她对其几乎算得上毫无眷念。   本来满心期待的回京,却被突如起来的消息打破了。   皇帝要广开选秀。   她不知道他意欲何为,只知道,她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全身都僵住了,内心是激烈的冰与火在碰撞,刺痛了她那颗焦灼已久的心。   早先她猜想皇帝因为柔嘉和她的离去而心碎不已,但现在的她,对这个想法有了一丝动摇。   若是真的哀痛,怎会在爱女尸骨未寒之际大肆选秀,开本朝之冠?若是真的钟情于她,为何要选别的女人进宫。   苏容臻不敢深想,怕得到自己害怕的答案。   虽然她的内心隐隐觉得哪里透着一股不对劲。   皇帝不像是那种虚情假意的人,他从前对她的深情寸寸刻心。他既然能为了她,在帝王之路上独身多年,也不会突然改了想法,要广纳后宫。   可是,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又不容她忽视。   苏容臻心乱如麻,又酸又涩,却又不愿意放弃希望。   她决意先缓缓,再决定是否入京。 第二十八章 与他的月夜(双更合一)……   苏容臻走回小院, 因为心绪繁杂,便与陈大娘说了一声身子不舒服,下午就没同她一起出去, 而是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着屋梁, 发着呆。   就这样躺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 她才爬起来准备晚餐,却没想到晚饭都上了桌, 陈大娘母子却还未回来。   又等了很久,还是未在门前的小道上等到归来的人影, 她心下不安, 于是出门寻找,可是找遍了大街小巷也未找到他们。   直到夜深时刻在巷口遇到归家的小冯子, 对方一脸讶异:“苏姑娘, 你不知道陈大娘被抓进了县衙大牢吗?”   “什么?”苏容臻十分吃惊,她如何也想不到, 素来良善的陈大娘会被抓监入狱。   小冯子说:“今天酉时,陈大娘在永平坊卖绣品, 恰好被醉酒回来的王癞子看到了, 王癞子那人你也知道, 平时就喜欢对女子动手动脚的。”   “昨日他见了陈大娘,酒劲上头便要上前侵犯,陈大娘奋力反抗, 打伤了他,后来被府衙抓走了。”   苏容臻瞠目结舌:“这王癞子畜生行径,陈大娘行正义之举, 最后反而抓了陈大娘?天理何在?”   小冯子耷拉着头,叹息道:“小人也是这么觉得,只可惜那王癞子的表妹前些日子成了县太爷的小妾,从前或许可以伸张公道,如今却是动不得他。”   苏容臻愤懑地说道:“岂有此理。”   她又问道小冯子可有办法,小冯子摇了摇头:“这阵子县太爷正宠那小妾呢,正在兴头上,枕头风一吹怕是谁都不好使。”   苏容臻只好一个人先回家,再想办法。   回到了空落落的小院,只有她一个人,格外的凄清,望着头顶的繁星,她忽然全身升上来一股无力感。   从前她就无法改变自己的境况,如今身子好了,也还是无法拯救自己在意的人。   似乎只有在皇帝身边时,她才是有所依仗,全然无所畏惧的。   无论皇帝是否变心,她都要感激他给她的那段无忧的岁月,那恐怕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依仗皇帝……苏容臻突然想到,她或许找到了救陈大娘的方法。   想到这个法子,她顿时睡也睡不下,直接静坐到天明,然后换了一身衣裳,就直奔县衙。   到了县衙门前,她被门口的兵士拦下,苏容臻厉声喝道:“让开,我有要事要禀报县令大人,你们若是耽搁了,小心被治罪。”   兵士见她气质卓然,底气很足,一双美眸明明澄澄发着光,踟蹰了半晌还是放了她进去。   苏容臻进门直奔县令办公的中堂,她脚步如风,气势摄人,一路竟也没人阻拦,顺利地走到了县令的面前。   县令见眼前出现一个陌生女子,吃惊过后,便要叫人过来将她带下去。   苏容臻毫不耽搁,径直说道:“我可作为城阳的上选秀女去京城,只求大人答应放一个人。”   县令一愣,随即皱起眉:“哪里来的黄口小儿,竟敢和本官谈条件。”   “选拔进宫的秀女,是你想去便能去的吗?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挤破了头,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县令叱道。   苏容臻也不说多的话,而是将自己脸上覆的面纱扯了下来。   洁白的面纱飘落,露出的是一张比面纱更白皙无暇的脸蛋。   美人的脸色没有什么表情,却仿佛有亿万年的光辉聚集于此,整个堂中的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县令大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视线定在苏容臻身上,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浮现出惊艳的神色。   见苏容臻凉凉的目光飘到他身上,他才咽下口水,态度好了不少,问她:“不知道姑娘姓谁名谁,家住何方。”   “我是京城人氏,其他的不说也罢。”苏容臻说,“不过有一点要告诉大人,我与陛下曾是旧识。”   “现在大人觉得我可否能代表城阳去参加选秀,嗯?”   “自然自然。”县令急忙说道,“姑娘这般美貌,又与陛下有旧情,当然可以。”   县令并不能判断苏容臻口中的与皇帝是旧识的话是真是假,但她的美貌却是实打实肉眼可见的。   有如此尤物在,还怕吸引不了陛下的注意力?   届时,他们城阳出的秀女获封高位,他或许也可以因此鸡犬升天。   这么一想,县令对苏容臻的态度更是温和了几分,甚至有些隐隐的恭敬在里面。   他问:“不知道姑娘想放的是何人,只要不是朝廷钦犯,都没有问题。”   苏容臻说:“大人放心,只是一个昨晚被抓进来的妇人罢了,她姓陈,还带着一个幼童。”   县令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瞬间明白了过来,他了然地笑道:“姑娘放心放心,小事一桩,本官这就让人放了他们。”   关那个妇人,不过是为了哄他最近的新欢开心,如今在仕途官运面前,女人算什么?县令很快就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爽快答应了苏容臻的条件。   走之前,县令对苏容臻道:“那,姑娘回去收拾一下,后日便出发上京?”   苏容臻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苏容臻回到陈大娘家中时,恰好他们母子也被放了回来。   陈大娘一进院子,就直奔苏容臻的住处,见她好生生地在这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我夜里被关在牢房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姑娘你,生怕那王癞子还要顺带报复姑娘。”   苏容臻任陈大娘握住自己的手,笑着说:“我没事,以后王癞子也不会再来骚.扰你们了,”   陈大娘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起来也是奇怪,被关了一夜,忍饥挨冻没人来,到了今儿早晨,却来人把我们放走了,还说是县令大人亲自下的命令。”   苏容臻安抚道:“或许是县令大人了解了事情的始末,要还好人清白。”   陈大娘不太相信县令会突然改了主意,但她又想不出什么头绪来,便也不再将注意力放在此事上。   她注意到苏容臻没有带着面纱,袖口也不似有,疑惑问道:“姑娘,您的面纱是掉了吗?”   苏容臻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换了个话头,说道;“陈大娘,感谢您这些时日的照顾,后天我便要离开了。”   陈大娘一惊:“这么突然?”她见苏容臻脸色微有些苍白,不像是高兴的样子,骤然联想到了今早自己被放出来的事情。   县令不是那种秉公执法之人,如果突然放了自己,难道……   陈大娘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她面有痛色:“姑娘,莫非您为了我,去求了县令,然后……”   然后答应做县令的女人。   苏容臻的美色,她有目共睹,这般的丽人,让县令为之神魂颠倒完全正常。   但县令不是什么好人,有家有妻室,年龄可以做苏容臻的父亲。   苏容臻的后半生若是到了那里。   陈大娘想到这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想到是因为自己才让苏容臻进了狼窝,她就眼泪流个不停。   见苏容臻一直没有否定她的话,她更对自己的想法确定了几分。   “姑娘,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我不能害了你。”陈大娘涕泪俱下,哽咽地说道。   苏容臻摇头:“我不能走,我走了你们母子必然逢难,再说,此次进宫,未必是祸事。”   “进宫?”陈大娘的哭声陡然变小,她抬起朦胧的泪眼,不解地问苏容臻:“您是要进宫,不是要入县太爷的后宅?”   “没有那回事,我是作为此次大选的秀女,即将随同县军前往京城。”苏容臻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陈大娘思维偏了这么远。   但见她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为自己考虑,还是心下温暖。   陈大娘子脑子总算转了过来,可是她心中的担忧却丝毫未减:“陛下虽是龙凤之姿,但禁宫里的凶险却远甚县衙百倍,姑娘您孤身一人,此行艰难呀。”   “您尽管放心。”苏容臻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不是与您说过,我本就是京城人氏,家中小有势力的吗?”   “再不济,我也有家族撑腰,此行去宫中,未必能被选上,您就不用过多地担心了。”   陈大娘这才被她劝慰了下来,但仍还是忍不住嘱咐她不少话。   苏容臻都一一地听完了。   第二日,陈大娘没有再出去挑担摆摊,而是与苏容臻一起在房里收拾着东西。   她生怕苏容臻在路上饿着或者冻着了,或者吃的穿的不好。   给她准备了好些零嘴让她在路上带着,还扯了几匹新布,连夜赶制了几件衣裳。   陈大娘还要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银子给她一些,说是进了宫,怕是时常需要打点。   苏容臻坚决不要,陈大娘便又塞给了她出嫁时带的簪子,说是自己没有女儿,能给了苏容臻用作将来的嫁妆,也算是缘分。   她说:“虽然我没有得到婚姻的幸福,但还是希望姑娘你能带着我的祝福,与心上人白首相依。”   苏容臻眼眶湿热,没有再拒绝。   陈大娘将苏容臻送到了县衙派来的马车前,又将大包小包的行李为她放上去,临分别时仍然是依依不舍:“昨日时间紧急,衣裳也赶得粗糙,姑娘您在急用时凑合着穿穿,到了京中,再买自己合意的新的。”   “一路上不要委屈自己,遇到了旁的不讲理的秀女也不要一味忍让。夜里记得被褥盖两层,这样就算踢掉了一层,也不会被冻着。”   陈大娘絮絮叨叨,说的都是些极微末的小事,却句句饱含万千情意。   马车终于还是启动了,苏容臻回头看了陈大娘最后一眼,便将头转回了马车。   她闭上眼睛,直到马车行进了好远好远,才重新睁开。   这次入京,心境真是与从前又有了变化。   甚至,因为皇帝选秀心中起的疙瘩也小了不少。   苏容臻苦笑道,若不是他突然选秀,也许陈大娘便真要遭罪了。   到头来,她每次扭转命运都是借了他的光,就当是她欠他的吧,若是他想从她身上拿去什么,那就尽管遂他的意。   无论他对她如何,是真心是还是假意,她都全盘接受。   -------------------------------------   城阳距京城很近,马车行进了一天多,便到了长安。   长安街道两侧的门前,皆贴着白色春联,路上的行人也都是一身素衣,面色凝重。   丝毫没有因大选而带来一丝丝活跃的气氛,也没有过年的喜庆气息。   护送她来京城的官吏低声说道:“前些日子,刚刚死了一批高官宗亲,东市青石砖上的血迹还未洗净呢。”   “如今的长安,人人皆危,一点风头都不敢露,生怕惹了陛下的眼。”   苏容臻想问问死了哪些人,但是两个官吏面色一肃,用手指比在唇前,对她道:“苏姑娘,以后这种事还是少问少说,到了宫里,尤其要谨慎。当今天子,不是你我能惹得起的。”   苏容臻只好噤声了。   虽然她印象中的皇帝,从来都是温柔和善的,以致于她一点都体会不到其他人的害怕小心。   此次城阳上送了两个秀女,除了苏容臻,还有个叫黄凝霜的小娘子。   入宫之前,护送的官吏问问她们是否还要买什么物什,此时一次买齐了,待进了宫就再不能随意进出了。   黄凝霜家在城阳当地算得上一个小财主,这次进京,不仅所带之物,皆是价格不菲,另还带了许多银钱,听了这话,自然要去买一些东西。   苏容臻却想着,她也不是很缺什么,银钱还是要省着点花,就推拒了。   她昨日在马车里收拾包裹时,在一件冬衣里发现了捆着的一圈银票,当下就明白了是陈大娘看她不肯接受,偷偷塞进来的。   苏容臻心下感动,只得将其收好,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动用。   官吏们听了苏容臻说不去,只是点了点头。   黄凝霜却在下马车时,朝苏容臻投来了一个有些轻蔑和嫌弃的目光。   只不过苏容臻将她视若无物,她才略有些失望和没趣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黄凝霜回来后,马车重新开始行驶,顺着长安的主干道,经由含光门入了皇城。   皇城外侧,皆是一些国家枢纽所在地,许多朝廷部门的办公场所。   往常这里,应该有不少绯袍紫带的朝廷要员行经交谈,今日却是空空旷旷,只有寥寥几人低头快步走过。   苏容臻将这情景看在心里,莫名感觉有些压抑。   驶过了皇城外围,到了太极宫的外门,永安门。众人下马车改步行。   因为她们都是一群无品无阶的秀女,所以走不得正门,从含光门到永安门都是从旁边的侧门而入。   但仅仅是如此,苏容臻也感受到了城门的雄伟宏大,太极宫占地的辽阔,宫殿群的雄浑气势。   之前出入宫门,因为和皇帝一同乘辇,周围随行人员众多,倒是不能像现在这样东张西望地打量。   现在尽情地看过以后,才不得不感叹,自己从前是住在了怎样的金银窝里。   太极宫是前两代帝王居住的宫殿,后来的皇帝建了大明宫,便不再将此处当成寝居之地。   也就是说,虽是进了禁宫,但她们离皇帝所处的地方还不知离了多远,隔了多少道宫门。   苏容臻说不出自己心里是失望还是庆幸。   值得称道的一点便是,太极宫虽无大明宫华丽精致,却有包罗万象的阔大气息,立朝之初的独特风度,苏容臻从前没来过这里,这次倒很是觉得新奇。   她的本性其实很活泼,于是趁着没有宫人关注自己时,便抓紧机会往四处瞧一瞧,看一看,心情难得愉悦,连眼角都眯起来了。   黄凝霜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撼之景,很是眼睛放直了半晌,但侧首看到苏容臻眨眼睛的模样,却蹙眉嘀咕道:“真是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   随即眼神深了几分,心中暗暗想到,此次入宫,一定要想尽办法留下,见识到了宫里的滔天富贵,还如何忍得了随便找个平平无奇的夫君嫁了,寡淡无味地过一生。   两人和其他秀女一起被安排居住在了紫兰殿以及周围几个侧殿。   紫兰殿汇聚了全国各地的秀女,一时间,殿内香风阵阵,丽影飘飘。   各式美人皆在此处,一颦一笑皆是艳光。   大家来自天南海北,叽叽喳喳,和谐的在谈论彼此的衣饰,不和谐的在含酸带讽地说他人的容貌。   但苏容臻进殿的时候,却像是定海神针掉进波涛汹涌的东海一样,自她周围,一层层嘈杂的声音渐渐歇了下去。   先是离她最近的人看到了她的脸,然后瞳孔放大,面色凝滞,掩口轻嘶,然后是更远一点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也将目光投了过来,出现如前者相似的神态。   秀女们有不少自恃美人绝色,却不得不承认,在苏容臻面前,皆是自惭形秽。   她的鬓发就像天边的轻云,肌肤像莹莹的白玉,柔滑若丝绸。   眼眸如同西子湖畔盈盈的春水,动人地闪亮着,看起来明明是伶俐活泼的劲儿,却又似有似无地染着一丝丝淡愁。   让观者的心都忍不住随之抽动,想上前去替她解开忧愁。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齐齐让开一条道,让苏容臻过去。   苏容臻畅通无主地走到了自己的床前,看到众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微讶道:“这是怎么了。”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有脸皮薄的秀女甚至不好意思地红起了脸,暗道自己竟然看一个姑娘看痴了。   苏容臻这般形貌,即使站在角落里,也俨然是众人的中心。   很快有心思活泛的过来同她说话,显然也是看好她能在选秀中得选,想提前结交一二。   按照前朝惯例,因还未进行初选,所以此时的秀女名字上叫秀女,却还只是个庶民罢了,比寻常宫女高不到哪去,便也没有单独的房间,而是一大群人在紫兰殿中睡着大通铺。   黄凝霜和苏容臻同是城阳上来的,被安排睡在了她旁侧。   晚上熄灯后,宫人不在了,秀女们也不再压抑天性,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选秀的具体章程都还没有出来,着实是奇怪,我们也不知道要在此处待到何时才能进行初选。”一人说道。   “是啊,陛下看上去也像十分漫不经心,虽是一次遍及全国的大范围选秀,但是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选秀的结果。”另一人附和。   “而且你们应该知道,我们如今是在太极宫吧,和陛下所在的大明宫,不知隔了多少道宫禁,陛下这是连偶遇的机会都分毫不留给我们。”一名秀女大呼小叹道。   某个对留在宫里毫无想法的秀女翻了翻白眼:“不知道你们这是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可以成为那万分之一。陛下孤生一人多年,若是轻轻易易地就看上了你们,那才叫奇闻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了下来,不少人有些气馁,也不再说话,没过多久,大多人都睡下了。   苏容臻也睡下了,但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最后仰躺在二丫床上,看着窗外皎白的明月,越发清醒起来。   想起了从前的旧事,少时的共度中秋,离别前的那一轮圆月,多年后因奇缘重逢后共赏的月出东山,星月争辉。   心里突然痒痒的,带着点因思念而起的寂寞,苏容臻拾起鞋履,悄悄地下了床。   将脚步放到极轻极轻,然后偷偷地推开宫门,走了出去。   离开了紫兰殿,到了外面的宫道上,月光如银纱,笼罩在地面上,树影里,宫殿的侧影显出一股朦胧迷离的美。   因为之前宫中,除了一些老太妃,便只有皇帝一个主子,所以宫人相比先帝时期,大大缩减了不少。   许多宫殿都空置着,以致于夜里的太极宫安静得不成样子。   连带着苏容臻的心也静谧下来,安然感受着月夜的美好。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座高塔。   苏容臻走到了塔前,见没人守卫,便独自登了上去,塔很高,她爬了不少时间,但在登顶的那一霎那,所有的疲乏都消失了。   因为这里实在是太美了。塔顶的风光无法想象,在此处,可以望尽整个太极宫和大明宫的夜景,甚至可以看到皇城以外,最繁盛的朱雀街,彻夜不熄的万家灯火。   月色如水,流淌在塔顶的地面上,温柔缱绻。清辉遍布,洒落在空气中,又有点点寂冷之感。   苏容臻望着当空之月,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些古人的诗句,诸如“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千里共婵娟”,此刻的她也在想,皇帝是不是正与她望着同一轮圆月。   微冷的风自塔下吹来,她下意识地微微低头。   看到了远处,也不算太远的太液池畔,站着一个男子。   他的背影很模糊,却难掩挺拔俊朗,独自一人站在湖边,徒生一股萧瑟之意。   苏容臻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夜里,心跳极为清晰,甚至,她怀疑,那站在湖边的男子都可以听见。   她情不自禁地将双臂搭在了栏杆边上,踮起了脚尖。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她就可以看清他的模样了。   只要他转身过来。   可当那男子当真转身过来时,苏容臻却似慌了神一般地蹲下了身。   直到好半晌过去,她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他却已然不在那里了。 第二十九章 少年的小青梅(双更合一)……   苏容臻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名为失望的情绪, 她斜倚在栏杆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方才那男子站立过的地方,他怎么能就那么走了呢?   正当她全身没个样子地趴在那里, 下巴搁在栏杆上时,远处太液池畔的假石阴影处缓缓走出了一个人。   他仰首远眺, 穿越了夜晚数里长的月辉与白雾, 与苏容臻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苏容臻就像是被拿捏住了最柔软处的小兽一般, “腾”地一下站直了身子,脊背莫名地绷直, 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   明明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也看不清他的情绪, 但她却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瞬间被看透了。   他们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也没有什么旁的动作, 天地却好像在这一刻都安静了下来。   只有夜间浓白的雾气从地面,湖面上升腾而起, 飘到半空中与月色相互浸染,化为一体。   在这明净皎洁的夜, 万物都沦为了配角, 不敢出声惊扰了有情人。   微凉清新的风从远处席卷而来, 仿佛带来了湖畔那人的气息,苏容臻的发丝被吹得飞起,衣袖灌入冷风, 烈烈鼓起,却只觉得畅快愉悦。   她呼吸着风中的气息,肺腑都被濯洗过一般, 清旷怡人。   即使什么也说不了,做不了,但她仍是希望这美好的时刻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可惜氛围被一个物体掉落的声音打破了。   苏容臻一惊,连忙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向塔下看去。   发现了一个人影自灌木中闪过。   等到她下了塔,那人已经跑得没影没踪了。   苏容臻有些懊悔,这次她专门趁着所有人都睡熟了才出来,却没想到还是让人给发现了。   也不知那人是谁,回去了会不会揭发她。想到此处,苏容臻提起裙摆,匆匆往紫兰殿赶回去。   离开前,她往远处的某个方向望了一眼,明知道这里看不到什么,却还是有些不舍。   也不知道今日别后,何时才能再见,到时又是何种境况。   苏容臻快步跑回了紫兰殿,到了殿门时,已是气喘吁吁。她略微在殿前的廊柱上撑了一息,便刻意放轻了呼吸,压低脚步声往里走去。   紫兰殿还是安静如昔。只有大家清浅的呼吸声,和偶尔翻动的声音。   苏容臻慢慢地拉开被子,躺了进去。从头到尾,都顺利非常,无人发现。   莫非方才那人影不是紫兰殿中的秀女?苏容臻心有疑虑。   她的思绪渐渐地飘远,又飘到了方才在塔上的情景。   她慌忙离去,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反应。   夜里独自出现在禁宫深处的男人,再加上那通身的气度,苏容臻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皇帝。   只是,他有没有认出她来呢,还是,只是漫不经心随性而起的一望。   苏容臻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被角。   -------------------------------------   苏容臻昨晚很晚才睡着,第二日一早却被秀女们的说话声扰醒了。   众人都是初入宫闱,此时看什么都是新鲜得很,又都年岁不大,多是少女怀春,昨晚沉闷下去的心思今天又活泛起来。   话题说来说去终究是绕不过皇帝。   关于皇帝,秀女们养在深闺,又有不少不是京城人氏,实际上知道得并不多。   便只是七嘴八舌半带着幻想一般地说着些话。   “听说当今陛下,年轻俊美,龙章凤姿,身份又是顶顶的尊贵,真是我的梦中郎君。”一个粉裙秀女含羞说道。   一个出自京城的秀女泼了一盆冷水:“你就像个痴女一样,也不知陛下是个什么性子的,就敢往上凑。也不怕自己尸骨无存还连累家族。”   粉裙秀女不服:“这你就说得不对了,陛下在我们那里是人人称道的明君,宽悯百姓,轻徭薄赋,知人善用,法度张弛无一不合。怎么你说得陛下好似一个暴君一样。”   “呵,我好话说到这里,你且等着吧,”京城秀女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如今宗室凋零,皇宫冷清,是因为陛下不纳嫔妃,没有子嗣?”   后面的话她没有接着说完,有些话,说出了口便是祸端。   粉裙秀女仍是不服,扭头看向周围的人,刚巧看到苏容臻,就拉了她过来为自己说道。   “你是京城人氏吧?”她问苏容臻。   苏容臻嗯了一声。   “那你来说说,陛下是个怎样的人?”粉裙秀女问。   “陛下呀,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苏容臻歪头想了想说道。   “具体一点呢。”她又问。   “是一个很温柔,又温暖的人。”苏容臻浅浅笑了起来,说这句话时,眸中都带上了暖光。   “你看吧,”粉裙秀女得了苏容臻的话,得意地对京城秀女挑眉道:“她也说,陛下不是你口中的那个性子。”   京城秀女摇了摇头,转头对苏容臻说:“我瞧你也是个机灵的,容色也是拔尖的那一块,万不可如她那般,将心思都放在了情爱上,迷失了头脑。”   “以你的条件,秀女中若有人被陛下看中,其中必定有你。初封至少就得是个宝林,再往上是才人也未尝不可。后续得了陛下宠爱,熬些资历,大可以到九嫔之位。至于四妃,多是要看家族势力和个人造化了。”京城秀女倒是难得地剖心交谈。   “只是就算到了如何高位,也万万不可失心大意。君心似海,不可轻测。”   苏容臻看得出来,这个京城秀女说的是真心话。但是她实在无法代入进去。   就好似,有人要和守身如玉的帝王的白月光说你要如何斗争,如何争宠一样。   明明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又何来要争一说。   之前的粉裙秀女在一旁听着,这时候凑上来插了一句:“你怎么只说到四妃,皇后呢?”   京城秀女撇了她一眼:“皇后是帝王妻,不同于别的妃妾,是随随便便就能决定的吗?本朝以来,有哪次天子娶妻,是从秀女中选取直接大婚的?”   “皇后之子是皇帝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大邺最正统的继承人。涉及到储位,陛下会随随便便地立后?至少也会考量多方势力,朝廷外藩因素,人选的淑贤仪德等等。”   “旁的妃嫔,纳了也就纳了,于帝王来说,再高的分位,不过是个玩物罢了,生死富贵都攥在人家手里,还敢妄想皇后之位?”京城秀女轻嘲道。   她自幼长在天子脚下的皇城里,族中长辈多会教导她一些这些东西,也好她出嫁了以后可以掌管夫家后宅。   苏容臻在旁听着,却越听越不对味来,甚至觉得颇有些别扭。   皇帝是那种会考虑什么家族势力,朝堂争斗,含泪卖.身的人吗?他是帝王,又不是娼.妓。   他之前对柔嘉颇多宠爱,又有哪次因朝堂的阻力而冷落了她?   至于所谓的皇帝把女人当作玩物,就更是荒唐了。皇帝才不会养一群女人在后宫给自己当玩物,他向来喜欢就是喜欢,不喜便是不喜,真喜欢了便可以为她摘星捧月,恨不得将全世界都送给她。   不喜欢的就连放在一边当摆设都嫌碍眼。   皇帝日理万机,哪还有闲心和别人玩什么你爱我我却不爱你,原来我只是你的替身的套路。   至于皇后之位,苏容臻笑了。   依着她对他的了解,那些人奉若神明的皇后之位在皇帝眼中,可能只是给自己心爱之人的附赠品罢了。   于皇帝,心上人先是他挚爱的妻子,才是大邺的皇后。   无论身份境遇如何变化,他只要认准了一个人,那那人便就是他生死相依的妻,予她皇后之位,不过是因为他恰好当了皇帝而已。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十分的简单纯粹。   所以以皇后之位来度量皇帝便是非常可笑的了。若要论待遇,连柔嘉都比前朝皇后不知高到哪里去,皇帝择的皇后,又怎可以从前的旧例作比。   就连储位,苏容臻觉得皇帝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储君是不是他的孩子,甚至有没有皇室血脉他都不曾在意。   这一两天,苏容臻将脑海里各种繁杂的思绪理了理,开始不再纠结于选秀之事。   最开始的芥蒂也慢慢地消除殆尽了。   因为在她理智回笼后,她细细地想了想,以她在过去所有相处的时光中对皇帝的了解加上分析,他不是那种见异思迁,滥情之人。   他虽然在外人看起来冷酷无情的很,但对于自己悉心呵护的宝贝,却是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连处罚外人时都克制着,生怕吓着了自己心尖尖上的人。   他不会在自己珍贵的两个人消失后毫无缘由地大选秀女,选秀,或许只是个幌子。   心里有了这般想法后,苏容臻面对京城秀女的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说,也不再争辩。   粉裙秀女倒是不甘地反驳起了她:“是是是,你说得都对,那临安公主又是怎么来的,据悉,临安公主原只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女,可还不是被陛下宠冠古今。”   “她身后又有何方势力,值得陛下重视地这般?”   京城秀女一时被堵得哑然,甩袖道:“罢了,不与你这愚女说了。”   粉裙秀女这才满意地扬起了微笑,还不忘扯扯苏容臻的袖子:“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很好。”   “是的,非常好。”苏容臻几乎要强行憋着,才能不笑出来。   果然,听到别人当面谈论自己,真是一种奇怪又独特的体验。   不过,还真的挺爽的,她们口中冠绝古今的宠爱自己早已亲身享受过,她们心中高高在上求之不得的人,唯独将一颗心全剖给了自己。   正在这时,紫兰殿前庭突然发生了些动静,苏容臻随众人向外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飞鱼服的太监领着宫人传旨而来。   苏容臻站得远,却也看到了那个太监的脸,竟然是李芳。   圣旨到来,众人齐刷刷跪下,李芳开始宣旨,待他宣完离去后,人群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巨石,轰地一下炸开了。   大家围成一团,半是激动,半是不可思议地说:“陛下竟然今日下午便要召见我们?”   “这么突然,天啦,这是真的吗?”有人被这巨大的惊喜突然砸中,还好似在梦中一般,不敢相信。   “陈公公亲自传的旨,难道还有假不成,哎呀,我不与你说了,我要去梳妆打扮了。”   众多秀女在惊喜过后,都是赶忙去细细描绘装容,挑选首饰。   因为面见皇帝时,秀女们穿的衣服都是一样的制式,她们便只得在旁处费心出彩了。   苏容臻也在听到消息时怔住了,随即反应过来后,是涌向四肢五骸的暖流,她的心一下子就振奋了起来。   她突然想到,今日若是见到了他,应是她这副身子时隔多年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他会不会对她的容貌感到陌生呢?他会在第一刻便认出她吗?   想到这里,苏容臻坐不住了。   她迅速地起身,和其他秀女一样,走到了梳妆台前,小心仔细地打理起了自己的簪发。   她想让皇帝第一眼看到的她,是最美的样子,那个他心心念念已久的小臻,美好如初。   可惜苏容臻手拙,眉笔一歪,眉毛有些变了形,脸上的粉不小心扑厚了,像个大扑棱蛾子一般。   她懊恼地放下化妆工具,又去摆弄自己的发饰,准备换一根更华丽的簪子,谁知,前一个簪子刚抽出来,发髻便垮了半截。   最后只得胡乱弄弄了事。   苏容臻颇有些丧气地坐在梳妆台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最后干脆放飞自我不管了。   其他人都各自在忙着各自的事,没有哪个有功夫帮她,那她便只有这样过去了。   反正,皇帝不许嫌弃她。   -------------------------------------   午时过后,在宫人的带领下,秀女们列队朝太极殿的方向走去。   路上有人注意到了苏容臻的妆发,吃惊地问:“你这是如何弄得,这样怎么能面君。”   苏容臻脸皮炼厚了,倒也不怕旁人的打量,反而摇头晃脑地说:“手笨,只能这样了,破罐子破摔了。”   之前的那个京城秀女看到苏容臻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心中道:本以为她是个有造化的,看来是自己看走了眼。   这般样子去见君,别说被选中了,怕是连采女之位都捞不着,还得被治罪。   秀女人数上千,于是被安排站在了太极殿前的广场上,恭迎皇帝的到来。   广场阔大开敞,正对着巍峨的太极殿,太极殿是太极宫的主殿,集帝王之象,秀女们站在这里,为威所慑,纷纷不由自主地歇下了议论的声音。   一时间,偌大的广场上安静得连最细微的风声都能听到。   苏容臻心里琢磨着,皇帝往日这时,应还在两仪殿议政,就算提早结束了,从大明宫过来,也还要一些时间。   却没想到,正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足以刺破苍穹的声音:“陛下驾到,诸位跪迎。”   苏容臻身子一震,随众人一齐跪了下来。   此时,无论是之前再活跃的秀女,都不敢再发出声响,上千人的地方,竟然只能听到皇帝与随行宫人的脚步声。   皇帝在太极殿中的御座落座了。   太监喊了一声“起”,众人才敢慢慢地站起来。   苏容臻站起身后,偷偷地抬眼朝正前方看了看,才发现除了她,无人敢抬头。   她似是找到了一种隐秘的刺激,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朝御座上的皇帝望去。   太极殿的殿门大开,但皇帝离外面广场上的秀女也还是有一段距离,更别说苏容臻还站在秀女们的最末那一块。   所以皇帝似乎没有发现苏容臻的目光。   先前来的时候,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前挤,苏容臻却不然,她故意让别人挤去了前面,她自己留在最后,反而做些小动作也没人发现。   比如像现在这般光明正大地打量着皇帝。   苏容臻看到,皇帝好像在御案前提笔写着什么,却看不清他的神色几何。   只能看到,他的身量似乎是稍微瘦了一些?   她想看得更清晰些,奈何他实在离得太远,再如何睁大了眼也还是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正待苏容臻有些急躁上火之际,张德荣的视线扫了过来,清声道:“众秀女再跪。”   苏容臻赶紧低下了头。   又是一片跪地声,苏容臻正奇怪此举为何,便听到了有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叩击到太和殿广场的青砖上。   皇帝从太极殿上拾阶而下,走过汉白玉御桥,踏到了前方的广场上。   谁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毕竟往日的秀女,也从没见过这样选的。   一般都是宫里的嬷嬷对形体先进行验身,再由女官考核琴棋书画,淘汰掉大部分人后,才由皇太后,皇帝,与皇后一同择选。   秀女分列在左右两侧,中间的御道空置出来,留给皇帝行走。   皇帝好似不是来选秀女的一般,只是闲庭散步。   他从最前方的秀女身侧经过,目不斜视,看也不曾看她们一眼,也未曾让她们抬脸。   前面的秀女们心里皆是一阵失落,指尖都抠紧了地面。   皇帝一直向后走,脚步不急不徐,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只带着一丝惯有的冷冽,连张德荣都摸不清帝王的心思。   苏容臻只觉得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叩击在自己的心上,从前方的余光中,她似是看到了一双紫色龙靴出现。   她看到前方跪地的秀女的脊背开始颤抖了。   苏容臻的心也在微颤,激动之下,她大胆地抬起了脸,直直地望向了皇帝。   张德荣跟在远处,本来平时他要厉声呵斥“放肆”,但今日皇帝一个人在前走,他也不好贸然冲上前去说些什么。   只是在心里嘀咕着,这是哪家不懂规矩的秀女,回头一定要责罚那地的郡官。   竟敢直视天颜,是想以此吸引皇帝的注意力吗,真的是太天真了。   张德荣这样想着,又看了过去,发现苏容臻妆发竟也是有些凌乱。   他的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这已经不是大胆邀宠了,算得上是冒犯圣上。   张德荣在心里算计着待会如何处罚苏容臻,甚至已经给她想好了十几种惩罚的方式。   他甚至有些怜悯地向她望去,落在他的手里了,还尚有一条活路,若是皇帝直接就地处置了,那就只能怪她命里该绝了。   很快,张德容怜悯的目光顿住了,破成了一块块碎片,直接露出眼底的惊骇出来。   因为皇帝走到了苏容臻面前,他停了下来,也看向了苏容臻。   -------------------------------------   苏容臻看向皇帝时,第一反应便是。   ——他真的瘦了。   甚至这身衣袍穿在他身上都有些显大,尤其在腰身的位置。   他穿着一身紫袍,除了帝王威严外竟自带了一丝少年气。   苏容臻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印象来,好像那年,他紫衣骏马,少年意气风发,也是穿的这件衣袍。   临别前她十里长亭为他相送,印在眸底最后的光景便是他唇边染笑,恰似那紫衣风华。   就连她化身柔嘉,被他救起时,他也是一身暗紫骑装,金带束腰,仿佛踏日月之光降世,救她于熊口。   那些令人心颤的过往渐渐浓缩成了一句话。   小青梅小臻曾对她的竹马说:“我喜欢看你穿紫衣的样子。”   于是,他便将她的这句话记在了心头,变成了自己的喜好。 第三十章 皇后(双更合一)   苏容臻只感觉皇帝如幽海一般的眸子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牢牢地锁在了她身上。   她张口欲言,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仍维持着仰首看他的姿势。   少女纤细白皙的脖颈映照在阳光下, 吸眼得很。皇帝的眸色深了深。   苏容臻看着他缓缓半蹲下身来,与她平视, 用手捏上她的下巴尖, 轻轻摩挲着她颊侧。   仿佛寻觅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细细凝视,抚摸, 慢慢感受久别重逢的喜悦。   她的脊背情不自禁地轻颤起来。   苏容臻感觉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执起了她的手,然后传来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 将她一把拉了起来。   她跪久了膝盖有些发麻, 陡然站立,脚下一个趔趄, 皇帝及时地伸出另一只手, 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   然后,他牵着她的手, 带着她从秀女的队列里走出来,走到了正中的御道上, 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而去。   不远处张德荣的眸子简直要瞪得裂开了, 之前怜悯夹杂着轻嘲的神情还僵在脸上, 与此时震惊的神态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副扭曲可笑的样子。   这,究竟是哪来的姑娘, 能让皇帝无视了全场所有美人,唯独将目光投向了她。   甚至还亲自俯身执手,皇帝何曾与一个女子如此接近过。   莫非, 又要出一个临安公主。   张德荣如此想着,一边擦着额角的冷汗,暗叹自己方才幸亏没有贸然出去喝止,否则怕是还得罪了皇帝看重的人。   苏容臻不知道皇帝要做什么,此时上千人在旁,她也只得顺着他往前走着。   他带着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跨过了那只有帝后能通行的位居皇城中轴线上的汉白玉御桥,正准备抬步走上太极殿前的二十七重玉阶,一道刺耳的声音突然出现。   “陛下,民女要揭发此女的行径。”   阔大的广场上,突然出现一道女声,很是突兀,话的内容,更加令人吃惊。   黄凝霜从秀女队伍中站了出来,昂首挺胸给自己壮胆,盯着苏容臻说道。   皇帝微微放缓了脚步,却没有停下来,只是对着旁侧的张德荣一招,往后指了指:“拖下去。”   竟是连听听后话的兴趣都没有,也懒得回头瞧她一眼。   张德荣正要领命而去,苏容臻却停下了脚步,她捏了捏皇帝的手,示意他也停下来。   她低声对皇帝道:“我想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皇帝眉梢微动,又以手势示意张德荣停了下来。   黄凝霜见苏容臻望了过来,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意:“苏姑娘,你是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吗?”   “我做过何事了?”苏容臻听得莫名其妙,简直想笑。   黄凝霜说:“苏姑娘昨晚出过紫兰殿吧?”   苏容臻道:“你想说什么?”   黄凝霜眼中光芒更甚:“昨夜大家睡后,民女却见苏姑娘偷偷摸摸地爬了起来,我心中生疑,便跟了上去。”   “苏姑娘行踪果然鬼鬼祟祟,出了紫兰殿,便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走。后来,民女不敢再跟,只是在远处看着,依稀见得苏姑娘好像闯进了禁宫。”   临安公主薨逝后,她生前喜爱的地方以及附近都被列为了禁地,擅自闯入乃是大罪。   苏容臻挑眉道:“你空口白牙便要说这些话吗?事事都是你一个人说的,又有何证据。”   黄凝霜冷笑道:“自不是无凭无据。相传禁宫周围,栽种了特有的北岭腊梅,以从北疆运来的黑土沃养,苏姑娘的鞋底,现在恐怕还沾着黑泥与花瓣。”   “况且,”黄凝霜目光紧了紧,“苏姑娘所行之事,可不止擅闯禁宫那么简单。”   “你倒是说说还有些什么,正好一次性全说出来,也省得麻烦。”苏容臻轻眨眼道。   黄凝霜见她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恨恨咬牙,说了出来:“民女昨夜还看到,苏姑娘暗通款曲,与男子相会。”   她转头愤恨地对皇帝说:“这样胆大妄为,水性杨花的女人,如何配当陛下的妃嫔。”   她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不已,纷纷用各式各样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就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而已。   苏容臻扯了扯嘴角,笑道:“这又是哪来的证据?”   心中实在觉得荒唐,黄凝霜就算陷害她,编也不知道编一个靠谱一点的。   此时看来,昨晚见到的那个黑影应该是她了。   初见只觉得这黄姑娘是个容貌尚可的少女,纵使有几分娇纵傲气,她也未太放在心上。   现在看,人家恐怕早就盯着她了,想着如何在暗中算计她。   黄凝霜扬眉,笃定地说道:“苏姑娘与野男人私会的时候,将手中的帕子赠给了对方。”   秀女入宫后的手帕,宫里都有分发,每个人的手帕上都绣着各自的名字,每人有固定数量的手帕,一清二楚。   黄凝霜恳切地对皇帝说:“民女所说的,句句属实,具体细节,陛下派人一查便知。”   然后不忘用余光挑衅地望向苏容臻,仿佛她已经辩无可辩,只得立马认罪。   苏容臻看到黄凝霜的神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确实算计得不错,连自己昨夜在塔顶,被风吹走了帕子都知道。   她也算得上是心思缜密,有理有据。   若苏容臻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秀女,此时被她这样检举,至少也得丢掉半条命。   可惜,黄凝霜针对错了人。   苏容臻正待开口说话,肩膀上便覆上了一双大手,将她的身子扳正了回来。   皇帝似是不满她这样看着黄凝霜,忽视了自己,硬是将她转过来,背对着黄凝霜才肯作罢。   继而,他从袖中抽出一块手帕,说道:“你说的手帕是这个?”   皇帝目光轻慢,唇间缀着淡笑,扫过黄凝霜时,她下意识地背上一寒。   他展开手帕,将帕角绣着的字念了出来:“蓁。”   苏容臻进宫并没有用自己的真名,而是化名苏蓁,以免有人认出她来。   “臻。”皇帝轻笑,又念了一遍,仿佛在细细品味这个字一般。苏容臻听到自己的名字在他的唇齿间辗转流出,面上不由得发烫起来。   他将这块帕子交给内侍,让其拿到黄凝霜面前与她看,然后问:“仔细看看是不是。”   黄凝霜定睛一看,半晌才哆嗦着唇说道:“是……”   “那便对了。”皇帝说,“昨夜她见的人是朕,临别前,又将手帕赠与了朕。”   “禁宫之事便不必再说了吧,嗯?黄姑娘?”皇帝口中叫着黄姑娘,语气却已经极其微妙,黄凝霜听着只觉得遍体生寒,手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了起来。   她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苏容臻,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苏容臻会见外男本来是她编的,谁知她不仅见了,见的还是皇帝。   皇帝接过内侍取回的手帕,将其小心叠好,放在了外衣胸口处的夹层。   他攥着苏容臻的手,依次揉捏着她的指尖,又在亲昵过后,与她十指相扣。   他当着上千人的面,在太极殿前,说:“朕对她一见倾心,钟情难忘。”   轰隆隆的一声巨响,所有人的心口都仿佛劈上了一条雷电,尤以黄凝霜为甚。   她面上的表情再也无法绷住,全然崩溃。   黄凝霜不明白,自己苦心筹谋的计划,怎么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出生地主乡绅家庭,后宅便常有些争斗算计的戏码,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不少。   本以为到了后宫之中,争斗陷害只会更甚,却全然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与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说好的明争暗斗,胜者为王的呢,怎么全然不按套路来。   本该是无情无义,利益至上的冷酷帝王,却说出这般的软语情话出来。   简直就像是被下了蛊。   黄凝霜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不仅仅是她,其余众人也石化了。他们以为,皇帝最多就是看中了苏容臻的美色或者其他哪点,起了点兴致,想纳为妃嫔,却没想到,开幕便是暴击。   皇帝竟然说他对苏容臻其情切切,一见钟情,这简直比大邺明天就要亡了还要耸人听闻。   已经有体弱气短的人开始掐人中防止自己昏厥过去了。   黄凝霜直到自己被金吾卫拖下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差错,落得如今这个结果。   接着,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握着苏容臻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地拾阶而上,登上那太极殿的至高之处。   皇帝先按着苏容臻坐到了御座一侧,随后自己才坐了上去。   苏容臻被他拉住的手有些抖动,虽然从前是柔嘉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坐过龙椅,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坐在朝会大殿的御座上,用着苏容臻这个身份。   从这里往下,可以俯视整个广场,可以顺着御道,一直望至太极宫的正门承天门。若是宫门未关闭,甚至可以望尽皇城的外城门朱雀门,看到繁华盛景的长安。   这里,高高在上,俯览众生,却唯有他们,二人而已。   苏容臻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面前的龙案上好像摆放着一张黄绸诏书,她正欲低头看看,便见皇帝将其拿起,递给了一旁随侍的张德荣。   张德荣接过诏书,随意一扫上面的内容,立马深吸了一口气。   他拿着诏书的手用力到有些泛白,稳了稳心神,清了清嗓子,才宣旨道:“朕承先帝之圣绪,获奉宗宙,战战兢兢,无有懈怠。朕闻为圣君者必立后,以承祖庙,建极万方。贵女苏氏,昔承明命,虔恭中馈,温婉淑德,娴雅端庄。宜建长秋,以奉宗庙。是以追述先志,不替旧命,使使持节兼太尉授皇后玺绶。夫坤德尚柔,妇道承姑,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是以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母仪天下,潜畅阴教。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级;流人无名数欲占者人一级;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存者粟,人五斛。”(1)   读完诏书后,张德荣如释重负,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后已经湿透了。   皇后!这竟然是立后诏书。   圣旨最后一句落地的那一霎那,整个广场的时间好似凝滞住了,连苏容臻的身躯也僵硬得不成样子。   她知道皇帝对她一往情深,知道久别重逢后他定然是心喜难耐,却没想到,他竟然急切到一刻都不想耽误,连话都没有与她说几句,便颁下圣旨,将她立为了皇后。   好像谁要抢走她一样。   皇后,大邺的国母,六宫之主,也是他的妻。   苏容臻只要稍微一想想,便觉得大脑像是被无数激流冲刷一样,无法冷静地继续思考。   底下的众人开始木然地跪拜,三叩首,山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上千人同时跪地,叩首,声音响彻了云霄。   其实,不止是他们,苏容臻本人的木然更甚,她有些呆滞地看着张德荣端着玉盘,捧来代表皇后权柄的金册金宝,皇帝执着她僵硬的手,帮她放在皇后金印之上。   黄金冰凉的触感让她的指尖下意识地一缩,却又在下一刻被皇帝紧紧握住。   他贴在她的耳边说:“小臻,不要放手。”   声音轻缓柔和,仿佛是一句恳求,又仿佛是一份嘱托,一份交付,一份誓言。   苏容臻不敢再动了。   苏容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被皇帝半牵半搂,登上舆辇,一起回到了长生殿。   她走后,太极殿前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彻底炸开了。   众人无论,怎么,如何,也没想到,今日的选秀竟然是以这样的结果结束。   之前与苏容臻说过些话的秀女最为震惊,完全不能想象,不久前还与自己同吃同住的人现在已经成了大邺最尊贵的女人。   方才那个京城秀女的脑子此时好似灌满了蜜蜂,嗡嗡响个不停,身子都有些东倒西歪。   她回想起自己之前与苏容臻说过的话,只恨不得埋到地缝里去。   什么皇后之位,不要妄想太多。被选成才人,也算是顶好的了,多熬些资历,诞育皇子,家族又得力,或许有幸成为四妃。   简直就是□□裸的打脸,还是立刻打的那种。   这也不能怪她,古来今往,这种事情,也就出了这一头,谁能想到,苏容臻会一跃成为皇后呢。   资历,子嗣,家族,什么都不需要有,皇帝喜欢,她便成了皇后。   粉裙秀女也是把嘴张得大大的,半晌合不拢,只得用手遮着。   她虽然比京城秀女异想天开得许多许多,但就算做梦也未曾想到这么夸张的情节啊。   待众人稍微平静一些后,有人问留下来的李芳公公:“请问公公,我们这些人还要留下继续参选吗?”   李芳抬了抬眼,挥了挥拂尘:“都回去吧,陛下有旨,各遣银十两,各归各家。”   陛下的目的已然达到,又怎会留人。   -------------------------------------   到了长生殿以后,皇帝挥退了宫人,偌大的宫殿中,只留下他们两人。   苏容臻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神经紧紧绷着,半点都不敢松懈。   时隔多年,她第一次以苏容臻的身份与皇帝独处,见面,如何不紧张。   从前,她多是站在柔嘉的角度,以一个第三人的视角,去见证皇帝对苏容臻的深情。   虽然动容,震撼,但感受远不及如今亲自在名为“苏容臻”的躯体中。   更何况,皇帝方才不管不管地直下圣旨,将她立为了皇后,虽还未举行大婚之礼,但到底,身份和从前不一样了。   苏容臻简直就觉得,这一切似梦一般,不真实到令她眩晕。   她这边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不知作何反应,皇帝那边,却动了起来。   他倾身向前,伸出双臂,长臂一揽,将苏容臻径直扯入了怀里。   他的掌心贴着她瘦削的背,头靠在她的脖颈后,只是拥抱着她,没有做其他的动作。   苏容臻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鼻端涌入皇帝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味,十分好闻,令人安心。   她没有挣脱他的怀抱,只是静静地,静静地任他抱着,又伸出手也同样环抱住了他。   当她的胳膊环过他的腰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他坚实的背震颤了一下。   然后,苏容臻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后的衣领好像有一股湿意传来,似有滚烫的液体滑落。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抱着他的胳膊更紧了些。   就这样抱了许久,这当真只是一个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拥抱,仿佛它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感受彼此的心跳。   但这就够了。   对于皇帝而言,苏容臻留在他的身边,都是从前从来不敢奢望的莫大的欢喜。   只要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还安好着,别的什么,他都无所谓。   虽然如今的他,为了她的安全未经她的同意将她留在了宫中。   但这皇宫永远不是束缚她的囚笼,她永远是一只自由的飞鸟。   若是她能在他身边感到安宁喜乐,他自是求之不得,与她同乐。   若是她厌倦皇宫的生活,向往更广阔的天地,他也会为她一路保驾护航,绝不阻碍。   实在要说皇帝有什么小心思,那便是他有些卑陋地打着保护她的名号,先斩后奏让她成为了自己的皇后。   他用这点小心思,为自己争取到一丝妄想中的机会,试图捕捉到争取到她的心的机会。   他的确有些可耻,但他隐忍了多年,又险些失去她,便放任自己一次,可耻这么一回。   皇帝终于放开了苏容臻。   苏容臻从他的肩后抬起头,看着他俊美如昔的脸庞,软语轻唤了一声:“衍哥哥。”   少女清脆软侬的声音传入耳膜,皇帝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十年前,唤醒了无数尘封的记忆。   她轻轻的一句话,便可以击破他的心防,她随意的唤他一句,他就彻底地溃不成军。   或许,这就是他在过去多年里,从未敢见她一面的原因。   害怕到了她的面前失控,因为某些话语而做出伤害她,违背她本心的事情出来。   皇帝用平生最慢的速度,将肺腑中的一口气沉沉地吐了出来,仿佛跨越了千万年的时光,将千言万语都化为了沉甸甸的一个词。   “小臻。”   “好久不见。” 第三十一章 难舍难分(双更合一)……   尽管曾经在无数个不眠长夜, 幻想过与她相见时的场景,说的第一句话。   但此刻皇帝却是喉头干涩得发疼,最终只能吐出这样一句。   好久不见。   苏容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历经了千辛万苦,她终于回到了他身边, 却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一般, 说不了什么长篇大论。   皇帝伸手抚上她的发梢, 替她将有些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   轻声道:“往这边来。”   他将她带到他寝殿的某个角落,那里竟然摆放着一个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梳妆台。   妆台上有着精巧繁缛的描金莲纹, 描金兽纹及描金草龙戏珠纹,精美富丽得与其他陈设甚至有些格格不入。(1)   不太像是皇帝本人的风格。   不过, 能在长生殿中看到女子用的梳妆台, 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十分吃惊的事。   皇帝一路握着苏容臻的手,到了梳妆台面前, 他说了一声“坐”。   苏容臻不明所以, 但还是顺从地坐了下来。   坐在镜前,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庞, 虽然仍是丽色难掩,但面上的妆容和头上的发髻发饰在一番折腾以后, 真的有些不忍直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皇帝整肃威重的衣袍, 一丝不苟的发冠,冠玉般的面容。   苏容臻有些羞耻地低下了头。   多年以后的第一次相见,她竟然是这种形象。   他带她来这里, 不会是为了给她看自己尊容的吧。   她正这样想着,头顶突然传来一丝轻微的力道,随后是他温柔如水的声音:“小臻, 稍微抬一下头。”   她抬起了头,见皇帝用手轻拆掉了她发髻中的珠钗,一瞬间,满头秀发如瀑布般倾泄而下。   雪白肤色的少女,花容月貌,青丝如墨,逶迤在纤瘦的肩背上,垂到了腰间。   当真是人间殊色。   皇帝也忍不住停下了动作,俯身望了镜中半晌:“真美。”   他的话语盘旋缠绕在她的发间,又一边拿起木梳,为她一缕一缕轻柔地梳着发。   皇帝梳发的动作极有技巧,丝毫不会令她感到疼痛,反而梳齿经过头皮时,有一种轻微的酥麻,很舒服。   发梳顺后,他又取来一盒簪钗钏篦,手指灵巧地在苏容臻的发丝中穿梭,挽出复杂精致的发髻出来。   继而从旁拿起各种华丽的发饰装点,最后以一根九尾金鸾凤衔珠点翠簪轻轻插入,定住了她的发髻。   苏容臻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头上好像顶着半座宫殿,耀目得逼人,却又毫无俗气累赘之感,只觉发型精巧,每一点装饰都恰到好处。   皇帝又取来一盆温水,以巾帕沾湿,细细地为她卸下原来的妆容。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微微一笑,念出来的诗句虽像是随口一般,却让苏容臻面染绯红。   皇帝打开梳妆台上的妆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类上妆用品。   种类繁多,各式俱全,连苏容臻都从未见过这么齐全的用具。   皇帝十分熟稔地为她上粉,轻轻柔柔的力度扑在脸颊两侧,就好像纯粹的享受一般。   上完粉后,他又拿来眉笔,极为认真细致地为她描眉。   他的手极稳,画出来的眉形十分衬苏容臻的容貌,不比宫廷中资历深厚的上妆宫女差,就好似练过无数次一样。   苏容臻很是意想不到。   皇帝又为她上了眼妆,腮红,于眉心执笔,描绘了一朵含苞的花蕾。   他的用心程度,就好像在画庙堂金顶上的工笔画一般,分分毫毫,一丝不得懈慢。   苏容臻看着,都不忍到时睡前将之洗去了。   最后,只差朱唇未染。   皇帝打开了一个小金盒子,里面是嫣红带着金光的软膏。   他用指尖蘸取一点,细细往她唇上涂着。   “这是南海的金丝血珊瑚,百年长得一厘,我听说其色泽红艳,赤中带金,便想着,若是制成了唇脂,一定很适合你。”皇帝唇边挂着淡笑。   他的指尖在她唇上来回轻划过,苏容臻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指腹上的细微纹理。   明明知道皇帝全无其他意图,苏容臻却觉得,唇上格外的敏感,甚至发起了烫。   待他替她涂完最后一点唇峰,他将镜子放近了些。   苏容臻看着镜中的自己,肤白唇朱,粉面似桃,眼尾长而微翘,眸中仿佛盛了一池春水,昳丽得好似天上人。   也不知道是皇帝妆上得好,还是她眼眸中盛不住的春.情点染,美得惊人。   “陛下。”苏容臻忍不住问道,“您的妆为何上得这样好,便连发也梳得……”   别说寻常男子了,便连巧手的女子也很难做得这样好,更别提皇帝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金尊玉贵的帝王。   按理说,他连自己的绝大多数事都不用亲自做,更别提这种闺阁之事了。   皇帝笑而不语,只是从另一边的箱柜中,取出一个东西出来。   苏容臻看过去,眼眸不可思议地睁大了。   竟然是一个人的半身模型。   面部用不知什么皮做的,看起来便像真人的面庞一样。   更重要的是,模型的头部竟然也有着繁密的头发。   这个模型的一些地方看起来有些旧了,像是别人触碰过很多遍一般。   “这是……”苏容臻喃喃道。   “你还记得吗?”皇帝说,“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喝了许多苦药,因为药里的一些成分,那些时日,头发止不住地掉。”   “你素来极爱惜它们,看到掉了,几乎快要心疼得哭出来了。我那时安抚着你,等病好了,就会长好的,还可以以梳好看的发式。”   “其实我在你没有太注意到的间隙中,将你掉落的头发全都细细收集了起来,后来,日积月累,便积攒了不少。”   皇帝慢慢地说着,苏容臻的眼睛越睁越大。   “后来,我重回京城,因无法去见你,便在闲暇之余,将这样的头发,做成了一个模型。每当我想你的时候,便会用它练习梳发挽髻,点唇涂朱,想象着,这若是你,该是多美的模样。”   皇帝看着镜中反射出来的她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七年的时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我一共梳过七十二种发式,画过二百一十五种妆容,每一种,均试过一遍又一遍。”   他将手搭在了她的手上。   苏容臻才发现,皇帝的手心,不知何时,染上了微微的湿意。   只听他自嘲一笑:“你看,我竟然紧张得出汗了。”   他曾在无处个日夜里,借着虚假的模型来倾诉着自己的情意,释放那越积越多的爱火。   他一边在模型上练习着,一边又自我嘲讽。   就算他有再精妙的手法,再巧致的心思,也永远无法用在她身上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曾在长生殿的深处,一遍遍用心描摹着她的容颜。   以至于到了今日,真的有机会,摆在他面前时,他反而紧张不安,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会不会出了差错。   以至于曾执御笔朱批,尚方之剑,可以决断无数人生死的那双手,也禁不住地渗出了汗意。   只是怕她会蹙眉,怕她说,我不喜欢。   苏容臻的眸中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复杂不已,这是她作为柔嘉时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这样的隐秘,还不知道有多少,又有多少,被他永久地埋存在了时间的黄沙之下。   她的心中,突然传来一种甜蜜而又沉重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担、回报这份爱意。   “这次,要不是陛下突然在天下大选,或许我未尝有机会见到你。当真是缘分。”苏容臻轻叹道。   “缘分由天定,更由人为,小臻。”皇帝道。“宫变日过后,你失踪难寻,我怕你在外孤苦无依,任人鱼肉,才想着,借天下大选的名头,庇护你,寻找你。”   “以你的姿容,若是流落在外,不知会被哪里的豺狼看到,平白遭了灾难。我下了大选的诏书,这样一来,无论你在帝国的哪个角落,都会处于一种比较安全的状态。”   “天下欲以美色献媚于我,我却只是想借选秀之名来保护你罢了。你生来聪颖,又与我相识,若真逢了难,无处可去,或许会想到我。”   皇帝的随便一句话语背后都是他缜密精细的考量,深谋远虑的忧心。   “而你可以凭借着选秀的机会来向官府求助,顺利进宫找我。你天资难寻,旁人也会在贪恋美色之前,先想想借此通往权力的可能。纵使官府昏庸,不受中央严密管控,至少也会让你安然进京。”   “怪只怪,天下太大,我纵使可以安排无数兵马四处寻你,也难免怕有疏漏之处,或者耗时过长。”皇帝为她剖析着。   “而我,真的无法承受任何疏漏、差错,带来的后果。”   “我怕自己会后悔终身,无法释怀。”皇帝在她的头上方,紧挨着她,说道。   苏容臻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绪,在这一瞬间都冲破倾泄了出来。   果然,她似乎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态,一种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初时她想不通皇帝下旨选秀的原因,到了此时,一切明晰,理所当然地觉得,他的言行,心思,从始到今,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确实,一个十年如一日的人,在一个小姑娘面前流露的真情,又怎么可能动摇。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唯有此情不变。   “还有,小臻。”皇帝说,“不要叫我陛下。”   “那……要叫什么?”苏容臻眼睫轻颤,看他欺身过来,有些不知所措。   “像你曾经叫我的那般。”皇帝的目光如阵阵温沉的水流,冲刷着苏容臻心底的沙滩。   “衍……衍哥哥。”苏容臻断断续续地叫出了称呼,如何也不能像刚见到他时那样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   她感觉皇帝的目光简直能将她看透一般,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怕弄坏了妆容,又不敢伸手捂脸。   皇帝却似极为欢喜一般,素来沉冷的脸上,荡开了层层愉悦的涟漪。   他用手轻捏着她的肩头,说:“休息一会,我带你去见几个人。”   -------------------------------------   苏容臻没想到,皇帝一路带着她来到了天牢。   天牢里的味道一向很是腐败,皇帝提前让人用香驱走了味道,才带她过来。   从天牢的入口到他们的目的地,都临时铺上了一层软绵绵的绒毯。   以致于苏容臻走在上面,不似来了天牢,而似走在宫苑里一般。   到了终点,苏容臻看到了里面关着的人,很是惊讶。   竟然是苏永世一家。   后来转念一想,应是皇帝查出了这些年他们做的事,为她报仇,才将他们都抓了来。   苏永世等人看到苏容臻,简直都不只是惊讶了,就像活见了鬼一般。   尤其以苏永世为甚,他看到她以后,直接往后倒栽了几步,直直地倒在了后面的干草垛上,脸上比纸还惨白。   苏菁,苏谕等人看到苏容臻风华无双,身侧还站着皇帝,也是闪过惊恐的神色。   之前他们被抓进来,看守的人说是因为他们欺压了长姐。   但这么多天被丢在牢里空受苦累,却迟迟没有发落下来,胆战心惊之余却也忍不住暗藏侥幸,抓他们不是因为苏容臻的原因。   现在,苏容臻突然好生生地和皇帝一起出现在他们眼前,光彩更甚以往,他们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立马升了上来。   特别是苏菁,她先前见过与苏容臻样貌相似的柔嘉,在那时,她的心中就一直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她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皇帝对苏容臻说:“他们对你所行之事,实在非人,按理就算是千刀万剐都不足以灭我心头之恨。但顾念他们与你血脉相系,我不敢妄自决断,今日带你来,是想交由你亲自发落。”   苏容臻一愣,随即下意识地看向牢笼中的苏永世一家,看到他们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的模样,一点也不似从前那副高高在上耀武扬威的样子,心里一时滋味难言。   皇帝在这时候迟疑了一下,低声说:“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要亲口告诉你,但是担心你无法承受。”   “但,此事你有资格,也应该知道。”   他欲语还休的样子被苏容臻看到了眼里,她捏了捏他的手:“你直说吧。”   总之,无论是多大的事,现在她的身边有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她便有勇气去面对。   从前一个人走过了那么多风风雨雨都不曾退缩,如今有了坚实的后盾与依靠,怎么还能畏畏缩缩。   皇帝的目光中带着怜爱,不忍与伤感,他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婉姨当初的亡故,并非简单的痼疾,而是有苏永世和徐琴等人做了手脚。”   说完后,他有些不忍地侧开了头,不忍心看到苏容臻面上的表情。   苏容臻听到这个真相的第一时间,的确怔愣住了。   然后理智回笼,心头立马涌上了无边无际的哀伤。   她对苏永世早已死心,不把他当父亲看待,也知道他是一个无情之人,对妻女都残酷得很,从不放在心上。   却还是没有想到,害死母亲的真凶竟然是他和徐琴。   她突然感到一阵极致的悲哀,不是为她的父亲杀死了她的母亲,而是为她的母亲悲哀。   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子,终究是所付非人,嫁给了一个毒蛇,一个豺狼,被自己的枕边人谋杀。   她更悲哀自己,若不是皇帝,她可能永远都发现不了当年的真相,母亲的冤屈将永远深埋在地底。   她突然快步向旁走着,直到走离了苏永世一家视线的范围,才停了下来。   皇帝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也停在了她的身边。   苏容臻骤然克制不住地开始哭泣,她埋首在皇帝的胸前,眼泪不住地流着。   皇帝任她抱着,轻轻环住了她的腰。   他安抚着她:“一切都过去了。”   苏容臻泣道:“我恨自己没用,若不是你,我不仅报不了仇,更发现不了真相,母亲的在天之灵也得不到安息。”   皇帝在她头顶柔声说道:“为什么要这么想呢?小臻,我与你一体,无需这样分开看待。”   “再者,我知道婉姨这人的性子,她最大的愿望,便是你能过得好,平安喜乐,你若是不管不顾地为她去报仇,反而将自己落在了危险之中,想必她才是真正不能安息。”他一句句抚慰着她。   “如果你早些年知晓了真相,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苏容臻年少气盛羽翼未丰的时候,发现了母亲被谋杀的事实,可能会在冲动之下,出了差错,不但报不了仇,还会累及自身。   “还不如现在,时机成熟,要杀要剐,随你开心。”   皇帝在她的耳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血气杀伐的话。   你想报的仇,想杀的人,我会一一为你将他们缚来,然后握着你的手,带你亲手复仇。   纯真善良的你,我爱,绝不手软的你,我也爱。   终归都是你这个人罢了。   苏容臻用力地在他身上蹭干了脸上的泪水,抬起头道:“本朝典律最重之刑为何?”   皇帝道:“凌迟之刑。”   苏容臻点了点头:“那便给苏永世判个凌迟之刑罢了。”   她又似解释一般地对皇帝说:“谋杀发妻,本来就是罪大恶极,又加之谋杀的是皇后生母,罪不容诛。必要施以重罚,以儆效尤,凌迟之刑,符合大邺律。”   皇帝失笑:“你尽管决定就好,不用与我解释。”依他的性格,还觉得这太轻了,没有动用私刑,做为人彘,简直就是仁慈。   敢情是这小姑娘怕自己觉得她太过残忍,如此对待生父。   她就这么不自信的吗。   皇帝轻轻抚上了她的头,笑道:“我只觉得你的决策简直绝妙无双,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方案。”   “只是,”皇帝似有意难平地叹息了一声,“徐琴朕已用车裂之刑处死了,想来倒是便宜了她。”   “没事。”苏容臻说,“我本来也没打算对徐琴施以凌迟。在我看来,徐琴虽是与苏永世一同谋杀了我母亲,但是苏永世简直比她恶劣百倍。”   “徐琴顶多便是谋杀了一个与自己无亲无故的人,苏永世却是谋杀了自己结缡多年的妻子,自己女儿的母亲,连牲畜都不能做出如此之事。”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都在剧烈抖动。   “没事了,现在。”皇帝顺着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地抚摸道,仿佛在安抚着她那颗受伤的心:“现在,再无人胆敢伤害你,以及你所在意的人了。”   苏容臻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她轻声道:“嗯。”   只是,很快,她的心头又被他的动作勾起了过往的回忆,带来一种别样的情愫。   从前,他也是这般摸着柔嘉的,不知道那时,他又是怎样的心绪呢。   苏容臻突然想到,他还不知道她就是柔嘉呢。   皇帝此时,正低头看着她,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她方才说的话,他都清清楚楚地记着。   她说,她是他的皇后。   他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面庞,乃至全身,慢慢地沉淀下来。   却忽见她惊慌道:“糟了,我的妆全哭花了。”   皇帝笑了起来,连带着身体都在颤动。   “没事。”他说,“花了也不打紧,待会回宫,朕再与你画。”   “反正,有的是时间,二百一十五种,我们可以慢慢地,都试一遍。”   在往后的岁月里。 第三十二章 君夺臣妻   傍晚皇帝将苏容臻送至了立政殿, 陪她用完晚膳,到了夜深时刻,才与她告别离去。   苏容臻躺在二丫床上, 望着立政殿里精致华丽的摆设,舒适的环境, 丝毫不逊于从前在长生殿东侧殿所过的生活。   但总觉得有哪里奇奇怪怪的。   她脑子里回想了白日所经历过的情景, 才终于察觉出来, 有些不对劲。   皇帝今日,至始至终, 与她的接触,都是发乎情止乎礼, 他对她做出的最亲密的动作, 也不过是抱了抱而已。   皇帝眸中的爱意一点也不少,但这汹涌的感情, 仿佛遇到了某个关卡, 始终被禁锢在后面,不得显露。   就好像是有一道无形的间隔阻挡在他们之间。   方才他陪着她用膳, 体贴入微,到了快入睡的时候, 却是理所应当地与她告别, 丝毫无过界之处。   若不是从前见过他对她的, 埋藏在心底的深情厚谊,她都怀疑,他立她为后, 主要的目的便是充个门面。   太过客气规矩的举止,不该出现在夫妻之间。   苏容臻又想到,他明明苦恋她上十载, 却丝毫不显山露水,连去见她一面,也未曾有过。   想着想着,便有些气结,心道,若不是上天不薄,让她有机会以另一种身份在他的身边知晓许多从不知道的事情,是不是,他们就要这般错过了。   到时候寻个机会一定要逮着他将话问明白,娶了她又摊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苏容臻磨着牙齿恨恨地想,仿佛嘴里磨的是他一般。   -------------------------------------   第二日一早上,整个京城便都传满了皇帝下旨立后的消息。   那些世家大族,勋贵宗亲,听到消息的第一个反应,还以为是手底下探子的情报出了差错。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突然到所有的人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有人问:“新皇后是哪家的娘子?”   “好像是原武安伯苏家的大娘子。”   此话一出,问话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那个回答的人:“你没弄错吧,苏家不是前些日子被抄家了么?”   “对啊,是被抄家了没错。”   “那新皇后怎么会出自苏家,陛下会立一个罪臣之女为皇后吗?”   “那我怎么知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不信你自己去打听。”回话的人颇为不悦,“陛下又有哪桩哪件事是能以寻常的想象力猜得到的。”   问话的人沉默了,是啊,皇帝空置六宫多年,却突然一夕之间,圣旨直下,迎苏家嫡女入主中宫,这两件都不是寻常之事,苏府被抄家又算得了什么。   一时间,整个长安,上至高门大院,下至街头小巷,都在议论着新出炉的这件大事。   镇南王符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这苏家嫡女有何独到之处?”   “难道是容色过人,仅凭这,便能让陛下不顾一切将她立为皇后?”符靖自言自语,又摇了摇头。   他侧首问符铖:“铖儿,你怎么看?”   符铖被点到名字的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镇南王喊他第二声,他才如梦初醒一般,立刻惊醒了过来。   他似是对此事一点兴趣也没有,随口道:“孩儿怎么知道。陛下这人,心思难测得很,孩儿倒是不认为他有几分真心。”   “要不然,怎么会临安公主才去了没多久,就大张旗鼓地选秀立后。”符铖轻蔑地说,“从前倒看上去多宠她似的,如今人走茶凉,恐怕早就忘空了吧。”   “铖儿。”镇南王蹙眉,“临安公主已经不在了,你也该振作起来了。”   宫变之日,符铖亲眼看见柔嘉死在了附近,自那日起,他整个人便消沉的很,每日除了看看兵书练练剑,再不去旁的地方,就连同镇南王的话,也少了许多。   前些日子,他毫无原因地病了一场,医官来了,说是郁结于心。   镇南王如何能允许自己最优秀的儿子这样颓废下去,何况现在的情况,也不容许他这样。   符靖沉声对他道:“上次行宫宫变后,陛下诛杀了不少重臣大将,这几日虽稍微歇了些,但以他的性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恐怕只是暂且让人打消疑虑,实则暗地里搜查证据,然后将我等一网打尽。”   “我们先前定下的计划,约莫要提前实施了。许多事项,还需你替为父看着,此时万不可分心大意。”   符铖看了看父亲,扯了扯嘴角:“知道了,我会做好的。”   然后便将剑插在腰间,告退出了书房。   符靖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真是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的死,对儿子的影响这么大。   -------------------------------------   除了符铖这边心绪不宁以外,傅离那边也是如遭雷击。   “果然,果然。”他整个人直接倒在了软榻上,“陛下果然是怀着那样的心思。”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猛灌了一口水,却被呛得满面通红。   这几日,他的心情简直如同放风筝一样,忽高忽低,起起伏伏,骤升骤降。   前些日子,听说苏容臻失踪,他心里很是痛苦,后来过了些时日,苏家又被抄家下狱,他的心更是一片冰凉。   傅离知道,自己与苏容臻的婚约主要是建立在两家老夫人的约定上,其实苏家与傅家,到了今日,门楣完全不能相比。   若是苏家被夺爵问罪,可能就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婚约,再无可能。   于是前些时日,他跑遍了许多有来往的人家,试着能否为苏家疏通关系。   可是到了最后,所有的人都是摇头道:“这是陛下亲下的圣旨,亲自监督,和太傅德亲王谋反案一起,连同三司会审,最后下的决断,无人可以更改。”   傅离这时候才认识到,原来在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丞相公子,是如此的弱小,无力。   或许他的力量也不小,但是和皇帝的力量相抗,无异于蚍蜉撼树,几乎可以忽略不记。   他还没有从这种难言的痛苦中走出来,今日又听到了皇帝立后的消息。   立的竟然是失踪多日的苏容臻。   傅离听到这个消息时,往日脸上挂着的淡然笑意,全然破碎,温润如玉的公子形象,荡然无存。   他仿佛被一道雷电,从头顶劈到了脚底,劈得外焦里嫩,无法思考。   皇帝,怎么可以娶了她。   苏容臻明明是他的未婚妻。   傅离只要想到这里,胸口就有一股愤懑之气要压制不住。莫非,身为帝王,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他一想到苏容臻现在正待在宫里,被迫陪伴在皇帝身边,就想立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将她抢出来。   君夺臣妻,滑天下之大稽。   傅离坐不住了,他打听到父亲下午还要入宫面圣,便派人传话说要一起进宫。   傅醇只当他是要随旁学习处理政务的经验,也没有不许。   当傅醇父子来到皇帝的面前时,傅离第一眼便眼尖地看到了皇帝唇边那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顿时觉得十分扎眼。   抢了别人的妻子,自己倒是快活得很,即便对方是帝王,他也不能忍受。   于是,等傅醇与皇帝议完政以后,傅离突然请求道:“陛下,微臣有事禀报。”   皇帝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傅醇,说:“丞相先出去吧,朕与小傅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傅醇以目光示意了一眼傅离,才不得不退了出去。   他方一走,傅离就走到了皇帝面前,跪下道:“臣恳请陛下,将臣的未婚妻还给臣。” 第三十三章 梦中人(三更合一)……   “小傅大人, ”皇帝轻轻地笑了起来,“朕这里,哪里有你的未婚妻。”   “陛下岂非明知故问?”傅离忽然抬头, 死死地盯住了皇帝,“臣说的是苏府大娘子苏容臻。”   皇帝将目光下移, 有点冰冷, 而又轻慢地说:“她现在是朕的皇后。”   傅离激动起来:“但臣与她的婚约仍在, 陛下不该妄夺臣妻。”   “臣与臻臻两情相悦,心心相印, 陛下真的要当那个恶人吗?这样她便能快乐吗?”   “傅离。”皇帝说,“朕对你很失望。”   “你说爱她, 为何这么多年从未多关照关照她。你知道这些年, 她在苏府过的是何等日子吗?”   “她在苏府,一日三餐, 皆食不果腹, 腊月寒天,衣薄如纸, 八年以来,受尽了无数苦楚。”   傅离睁大了眼睛。   “你是她的未婚夫, 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探视她, 关注她的情况, 体贴她,关怀她,但凡你有一分上心, 她被欺负多年的事情也不会被隐瞒了这么久。”   “但你没有。”   皇帝的话如同千钧之锤,重重地砸在了傅离的心里,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傅离捂着头,痛苦地嘶喊着。   “苏府,怎么能那样对她,我又怎么会想到,那可是她的亲生父亲啊。”   “难怪我这些年去寻她,次次都被伯府的人拦了下来,要么说有事不在,要么就说生病需要静养。”   傅离说着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一点也不似平日那个温雅翩翩的公子:“是我太过蠢笨,从未怀疑过这其中有哪里不对,是我对不住她。”   “傅离,她这些年受了太多的苦,朕每每思及便心疼不已,以致于,朕现在不敢将她托付给任何人,只想将她留在身边,好好庇护。”   “朕恕你今日无罪。”皇帝沉沉地看着他,说道:“但你想让朕将她还给你,不可能。”   “你在家中尚且受你父亲管辖,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的人,谈何去保护她,让她生活得舒心愉快?”   话虽这么说,但皇帝认真想过,如果苏容臻真的到他面前,求他成全她与傅离,他应该……会答应。   他是全天下最不能拒绝她要求的人。   若是因着他,她不能和相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而是困在深宫,日日惨淡悲伤。   他又如何能舍得。   不过,就算成全她与傅离,也不是现在这个时机。   丞相傅醇自他登基以来,便一直是阻碍他行政的一股势力,前些日子的昆明池宫变,他也有很大嫌疑参与其中。   铲除傅醇,可能是他近年必要做成的一件事。   现下若是让苏容臻去了傅家,安危难有保障。   等几年以后,傅家倒台,傅离亦可以摆脱家族控制的时候,或许,就到了他真该放手的时候。   傅离被皇帝几句话问得哑口无言,他的嘴唇哆哆嗦嗦,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能不断以袖子擦拭着面上的泪水。   皇帝看着他这副样子,没有说话。   方才他句句言语,看上去是在指责傅离,有何尝不是在指责自己。   每说一句话,他心里的那根尖锥便扎深了一分,疼痛也越发有如实质般地自心口蔓延到全身。   背后忽然传出一阵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皇帝循声望去,竟然是苏容臻。   不知她是何时来了这里,方才从屏风后面绕出来,他都没有发现。   傅离也骤然惊醒,抬起那双红彤彤的眼睛看向苏容臻,又有些不敢看地低下了头。   他不知道苏容臻方才听到了多少话。   傅离见皇帝没有出声,有些闷闷地回答道:“臣方才在与陛下聊一些政事。现在聊完了。”   苏容臻望向他,然后微微一笑:“那傅大人慢走。”   傅离身子一僵,半晌后艰难地躬身行礼:“臣领命。”   他到底还是不想叫她皇后娘娘。   -------------------------------------   傅离走后,御书房内安静了一瞬。   皇帝快速地调整情绪,温声问苏容臻道:“小臻怎么来了?”   苏容臻笑了起来:“怎么,无事便不能来吗?”   “自然可以,随时随地。”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她方才对待傅离,仿佛只是对待一个不亲不疏的人,像上位者对待臣属一般,毫无旁的情感。   冷静地看着傅离离去,眸中也毫无眷恋之意。   皇帝看得有些困惑了,开始忍不住分析,她是不是怕当着他的面,不好太过表现出来,以免伤了他的心。   于是皇帝特地对苏容臻说:“你若有什么想法,无需忍着,直接表现出来便可,没人敢说你不是。”还专门加重了点语气,别有暗示的意味。   最后,他似仍不相信地问了她几句:“你真的没有话,要对我说的吗?”   譬如求他成全她与傅离。   苏容臻趁势挤坐在他旁边,凑近了说:“当然有话要说。”   “陛下一个月以后的生辰,想好要何礼物了吗?”   苏容臻灿然一笑。   皇帝有些意外地怔住了,片刻后,他揉了揉眉头,无奈道:“我自己都忘记了,这么些年来,都是礼部,内务府那群人安排,每年随便过过,也未尝大肆操办过。”   “今岁有你在身边,我还需要什么礼物呢?”皇帝唇边,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小臻,我已经很知足了。   常年阴郁见不到阳光的人,只要给他一点点温暖,他就会感激不已。   皇帝想伸手从她的背后绕过去,搂住她的另一侧肩膀。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觉得现在这样的距离刚刚好,这样的相处方式也很适当。   他害怕她现在给了他太多,到时候离去的时候,便是锥心之痛。   而他,曾短暂地得到过一丁点,却又要眼睁睁地失去,还要亲自放手。   那太残忍了,小臻。   -------------------------------------   符钺这些天听到了不少皇宫里传来的风声。   说陛下对新皇后纵宠无度,有求必应,简直有盖过当初的临安公主之势。   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这是什么话,那女人怎么能和柔嘉相比。   想到自己觊觎了那么久,想带回来好好疼爱的小姑娘,转眼就被皇帝忘在了脑后,他就忍不住头脑发胀。   皇帝得到了她,却不知道珍惜,尸骨未寒,又将心思转投给了新人。   连明面上的悲伤都不肯多做个几天的样子。   实在是可恶,皇帝怕是根本将柔嘉当个逗他开心的玩具,未曾真正放在心上过。   至于那个新皇后,符钺只要想到,便是厌恶至极,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凭什么夺走了柔嘉的一切。   一定心机很深,纯善无辜的柔嘉才会被她吃了人血馒头。   符钺想到这里,再坐不住,抬步出门找到镇南王,提剑说:“父王,我们开始吧。”   无论如何,也不能容许那对狗男女踩着柔嘉的尸骨,得意快活了。   -------------------------------------   苏容臻那日去御书房找皇帝,本来是想问他到底对她有何打算,是什么想法。   但那天偶然听到的一些对话,却让她好像突然有点明白了什么,隐隐知道了皇帝做法的一些原因。   但又不太确定,便准备自个先好好想想,捋清楚了再去找他。   却没想到,才过了五日,大邺南部就传来了烽烟。   镇南王举兵十万,于封地反了。   估摸着时日,镇南王父子,应当是前几天偷偷逃出的京城,现下可能还未到南疆,应当是预谋已久的谋反。   从遥远南方送来的信报一封又一封,堆满了皇帝的案头,他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   镇南王除了自己的十万兵马,还勾结了附近两州的官府,汇集在一起,直接自立门户。   他应该是自知自己没有能力扳倒朝廷,只是欲分地而治,将当地不服从的力量杀的杀,关的关,在短短几天之内,基本掌控了南方二州。   先别说西南二州是大邺通往大洋,与南疆以南各国通商的重要通道。   大邺的土地,即使有分毫,也不能丢。   皇帝很快派人点出十五万精锐,连同五万神策军,共二十万大军,前往南方平叛。   因为经过与一些心腹重臣的讨论分析,认为之前宫变中窜逃的余党以及隐藏在暗处的反叛分子,可能会在这次一齐涌出。   所以皇帝决定自己御驾亲征,一是激发士气,一举将南疆地带的叛军消灭殆尽,二是故意让人认为京城空虚,有心之人自会浮出水面。   思及之前在柔嘉身上出的差错,皇帝决定这次将苏容臻带在身边,一同南下,到了战场,再将她安置在附近安全的城池。   突发兵乱,苏容臻又将这几天想好的话,给缩了回去。   至少,这个时候不能说,免得让皇帝分心。   皇帝带着大军一路南下,副将为苏容臻的舅舅魏晋松。   初初担任右神策军上将军一职,便随君平叛,真真是极受重视,待遇优渥。   可以预见的是,等此次凯旋,皇帝对他必有提官封爵。   由于大家普遍看好朝廷军队,所以,魏晋松立功提拔似乎是板上钉钉之事。   苏容臻心下感动,却也知道,皇帝并不需要她口头上的感激。   她想着,等这次平叛结束,她一定要与他将过往的所有事都说清楚,不再有一丝隐瞒。   他们之间也不要再有任何误会。   她会将毫无保留,满心是他的自己,当作最好的礼物,送给他。   -------------------------------------   镇南王家族,虽然历代拥兵,但近代以来,大邺南部并无战伐之事,故而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并无多少实战经验。   皇帝此次,调遣了部分驻守京城的神策军,还有从北疆战场上轮换下来的,如今是为地方府军的军队,以及他的亲军,北境十二骑。   这些兵马,不少身经百战,对战场局势的变化,极为熟悉,实战经验丰厚,远远高过镇南王军队的综合素质。   于是,除了前几天在试探对峙,到了后来,粮草军备就绪,又掌握了南疆的情况,朝廷军队就开始一举进攻。   一路势如破竹,除了开头几天,对方还负隅顽抗之外,几乎是以碾压之势横扫。   就连皇帝都感到意外。   当朝廷兵马,兵临南疆主城,昌平城之时,南疆其余全境,已经尽被朝廷收复。   皇帝担心在最后关头,镇南王会干出什么不计后果的疯狂之事,或者设了埋伏陷阱。   便将苏容臻安置在了距离最近的一座小城。   苏容臻一个人待在小城里,很是为皇帝,舅舅担心,几乎没法如往常一样,正常地吃饭,睡觉。   她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打探他们的消息,以及战争的进度。   到了第二日下午,有人忽然来报:“皇后娘娘,大事不好,听说现在昌平城中起了火,陛下身负重伤,下落不明。”   苏容臻的心一下子如坠谷底。   她抓住那人,急切地问道:“陛下身边还有人吗?城里现在是什么状况?”   报信的人不停摇头:“多的我也不知了,情况好像有些复杂。”   若是先前,朝廷军一路顺利,苏容臻还坐得住的话,现在就是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即奔赴战场了。   “不行。”她陡然站起来,“我要去寻陛下。”   底下的人都来劝阻她,但是苏容臻十分坚持。   若是皇帝真出了什么意外,她甚至连见他一面都不曾,那恐怕会使她终生报憾。   她不再多想,带着些人马,一路骑马至了昌平城门。   昌平城里的环境比她想象的稍微好一些,朝廷的兵马已经入驻,正在忙着安排城中百姓,维持秩序。   城门口的守将,见是她来了,连忙让她进来。   一边忧心地问:“皇后娘娘,您怎么来了,这里尚且不太平,若是出了什么事,臣担待不起啊。”   苏容臻没有和守将来回客气,单刀直入地问:“陛下呢,现在在何处,带本宫去见他。”   守将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他指了指背后远处的一座山:“镇南王父子自知不敌,逃窜至了城北宝木山,陛下以及魏大人随着朝廷兵马进去搜寻,现在还不知道情况。”   苏容臻循着他指示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一座翠绿的山峦坐落在城北,只不过,此时正有跳动的火焰在不断吞噬着苍翠。   苏容臻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看火势从山顶往下蔓延,恐怕不久之后,就会遍及全山,若是陛下在里面,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她侧首,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对守将说:“带我过去。”   待到到了宝木山山底部,苏容臻发现这里被精兵包围,还不断地有将士上山支援灭火。   苏容臻再一次遭到了众人的阻拦,不过她不管不顾,非要亲自找到皇帝不可。   一路往上,火烟的气息越来越重,地上的横尸也越来越多。   苏容臻看得心惊,这该是经历了怎样一场恶战。   她带着一小队兵士,在那些隐蔽的小道,山石,悬崖附近搜寻,可找了半天,还是见不到皇帝的任何蛛丝马迹。   在过了半山腰,快接近山顶的地方,他们被前方的火海拦住了去路。   苏容臻的心情已经十分沉重,但她还是不能放弃,她对身边的兵士说:“调头,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   谁知,才刚一转头,后方便传来箭刃破空之声,离苏容臻最近的一个士兵,眼疾手快,将她一拉,堪堪避过了那道箭光。   一道声音从密林中传出:“你便是那个妖女?”   苏容臻看见,一个男子从不知哪里,跳到了眼前,他身上的衣服有不少破损之处,看上去有些狼狈。   “符钺?”她蹙眉。   “哟,皇后娘娘竟然还认得我。”符钺阴阳怪气地说道,眸中已起了杀机。   “既然碰到了,便不要走了,今日正好让你同我们的陛下,一起下去陪伴柔嘉。”   苏容臻倒没有注意到那一句柔嘉,她先被前半句吸引走了注意力。   “你将陛下如何了?”她厉声喊道。   符钺却不欲与她多话,手持长剑刺了过来。   “娘娘,您先跑,我们拖住他。”符钺武功不低,对付平常兵士,可以一敌十。   他现下已起了杀心,目标很明确,就是苏容臻,手下的兵士们自然要誓死护卫她。   苏容臻只有含泪与他们道别,往前方不要命地逃去。   走之前,她嘱咐兵士们:“你们不要与他硬耗,本宫跑远了就结束战斗,他目标在本宫,不会过多纠缠你们。”   跑着跑着,跑到都快断气了,苏容臻发现了一个山洞。   这个山洞的入口很是隐蔽,被藤蔓遮盖着,要不是她刚巧站在这里喘气歇息,想用手撑在岩壁上休息一下,她可能还发现不了。   她想着,符钺还不知道何时就会追过来,便撩起了藤蔓,打算先到山洞里避一避。   山洞很深,她朝里面走,准备走到黑暗的地方便停下来,却没想到,走到深处时,竟看到了一个人。   正是皇帝本人。   他坐在地上,身子斜倚在洞壁上,头向右微微垂着,眼睛紧闭,胸口还插着一根箭羽。   苏容臻的心防一下子就崩不住了。   她往前扑过去,避开他胸前的利箭,扑在他的身上,泪如雨下:“衍郎,衍郎。”   她抱着他的头,痛哭道:“你快醒醒呀,快醒醒呀。”   叫了半天,皇帝仍然没有什么反应,苏容臻突然恶狠狠地说道:“你没有经过我同意,便立我为后,我就是你必须负起的责任。”   “你还没有多宠溺我几天,还没有在天下人的见证下,给我风风光光的婚礼,从丹凤门正门入大明宫。就这么死了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来世也不要与你相见。”   “你不是喜欢我的吗?你就不怕我转身就和别人在一起了?”   苏容臻为了激他,连什么狠话都说了出来。   原本闭着眼的人,眼睫毛轻轻一颤,半响后,眼睛竟然真的缓缓睁了开来。   “小臻,你来了。”皇帝虚弱地笑了笑,“你不先看看他么?”   “谁?”苏容臻往周围扫了一圈,意外地在角落里看到了傅离。   傅离不知道为什么也在这里,他看上去也受了伤,腰上有个很深的伤口,像是被剑劈伤的,虽然用手按着了,但还是往外流着血。   傅离见苏容臻看过来,眼睛微微地睁得大了一些。   苏容臻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傅离原本苍白的面色当即更苍白了。   “看他作什么?”苏容臻重新将目光投在皇帝身上,“我现在只想看着你。”   “小臻。”皇帝微微启唇,说出来的话很淡很轻,好像随时都要没有气力一般,“我和他或许都要死了,你便不想最后说一些话吗?”   “你爱了他这些年,他也对你一往情深,想必,此时,你很是难过吧。”   “你胡说什么,我是很伤心,但为的是你而不是他。”苏容臻皱眉,纠正过来,“他与我现在,毫无干系,不过是认识罢了。”   然后,苏容臻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惊愕地问道:“天啊,你不会以为我一直喜欢傅离吧?”   皇帝没有作声,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呀,衍哥哥。”苏容臻哭笑不得,“你该不会是带着这样的错觉,过了这些年吧。”   皇帝轻轻咳了两声,吓得苏容臻赶快轻抚着他的背,紧盯着他胸口的箭,生怕出了什么事。   “小臻。”皇帝说,“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从未去看过你吗?”   “初回到京城的那一年,许多人都想让我死,我虽那时有了一些势力,但也不敢保证,一定会在残酷的皇位斗争中成功。”   “我想着,不能再靠近你了,否则我在明处暗处的无数敌人,便会将屠刀挥向你。”   “后来,我总算登上了帝王之位,过了一年之后,登位时引起的风波渐渐平息,我整顿朝纲,肃清敌人,扫除身边的一切危险,稳固了皇位。我想着,这时候或许可以去见你了。”   皇帝慢慢说着,说着那些埋藏在心底,从未有人知晓的隐秘心事。   “但是,就在这时,你和傅离的婚约传得满城皆是,大家都说你们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许,是上天入地也寻不到的神仙眷侣,世间无二。”   “我起初还不信,以为是你们家族定下的婚约,但后来一想,你不是那种会接受不喜欢的婚约的人。婉姨从小便说,要教你去选择自己爱悦的人共度一生。”   苏容臻默然,嘴角有些苦涩,其实那时,她已经缠绵病榻,被苏永世关进了别院,又如何有机会出来反抗婚约。   “我那天夜里,将自己关在了长生殿里,独自一人,坐到天明,脑子里不断浮现的是,你少时与傅离之间的欢笑。”   皇帝说这句话时,眸中是无尽的落寞与心碎。   “我想着,或许你们才是真心相爱,朕应该默默祝福,而不是去贸然打扰。”   “小臻,你知道吗?”皇帝转首望向她,眼中翩跹的是过往的光阴,“我不是没有去看你,只是,好多次,都只是站在苏府的院墙或者门外,便退缩了。”   “我不敢再进一步,怕真的见了你,就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情意,怕自己利用手中的权力,将你豪夺入宫,让你与心上人相隔两地,痛苦不已。”   “其实我一直都是一个怯弱的人,连站在你的远处,看一眼你的面容都不敢。是不是很可笑?很可悲?”皇帝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眸中却隐含泪光。   “于是我便只是在心中暗暗发誓,若是他善待你还好,若是他对你有一丝不好,朕定将他抽筋扒皮,灭他傅氏满门。”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苏容臻在皇帝方才自述的时候,眼角就已经湿润了,此时更是抽泣着说道:“衍哥哥,我从来喜欢的,爱着的人,都只有你啊。”   “也许当时不知道,但这么多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我想明白,我早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很远很远的时光,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苏容臻一边擦拭着眼角,一边说道:“我被关在别院里的那些年,也总是想着你,你那么优秀,靠着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摆脱原本的命运,不像我,只能受制于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崇拜你。”   “如果每个少女都有一个春闺梦中人的话,那夜夜入我梦的郎君,一定是你,也只能是你。”   皇帝眼中的光亮了些,眼皮似乎费劲地张合了一下。   苏容臻看到这样的情景,还以为他方才是回光返照,此时,费劲了最后一次力气,就要不行了,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眼泪像不值钱一般滚滚而落,将心里憋着的所有的话,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你不能闭上眼睛,不能!”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甚至算得上歇斯底里地喊着:“你是不是想着,你死了,正好就可以到地底,见你的柔嘉了。我告诉你,不可能!”   “因为我就是柔嘉,你若是死了,什么都见不到!”   “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的承诺,对柔嘉的承诺吗?我都记得,你从前说过的那些话,我全都听到了。你有勇气对柔嘉说出那些给我的爱语,就不敢当面再与我说一遍吗?”   “你说,你有个心上人,所见之后,山河均失色,你说,因为她的缘故,你愿意对一切与她相关的都爱屋及乌。你若是现在闭上了眼睛,我就当你说过的话,一切都是假的,你就是个虚情假意的负心人!”苏容臻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小臻。”皇帝的眼睫睁开了些,“听到这些,我很高兴,前所未有的高兴,远胜过过去所有岁月累积起来的喜悦。”   “我不想听这些话,你是以为说完这些便可以安心去了吗?”苏容臻方才的泪水滴了好大一滩在皇帝的胸口,她怕染到他的伤口,用袖子粗鲁用力地抹着脸上的泪。   “不是的,小臻。”皇帝浅笑着,眸中燃放起了极盛的光,像是要照亮世间一切黑暗,“听完了这些话,我怎么可能舍得去死?”   皇帝突然抬起一只胳膊,握住胸前那支箭的箭矢,轻轻地一拔,箭羽便掉落了下来。   他掀开自己的衣襟,胸口处,赫然一块银色的护心镜。   皇帝说:“小臻,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   然后他望着她的眼,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早在你来宫以后,我就有一种猜测,你便是柔嘉。”   苏容臻眼见着皇帝从一个奄奄一息的重伤患者,变成完整健康的正常人,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她本想责怪他诓她,但此时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径直将其他情绪全部淹没了。   她冲上前去,在皇帝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抱住了他,抓着他的胳膊,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皇帝似乎是被她忽然的举动给震住了,半晌没有动作,任她狂躁无章法地胡乱亲着。   后来才反应过来,温柔地将手绕过她的脖颈,扶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比起苏容臻用力的那股狠劲,他很轻柔,很小心翼翼,全然照顾她的感受,虽然生涩但是不生硬地回吻。   他就像对待一个脆弱易折的珍宝一样,不敢太过用力,怕弄疼了她,也怕她呼吸不过来。总之,以后还有机会慢慢尝试其他,现在,他却只想给她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虽然此时身在陋室,但心仿佛处在九重天之外的仙境云端。   得知她心意的这一天,真是他二十三年以来最光明美好的一天。   正如这个吻一样,甜蜜无比。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苏容臻感到脖子酸涩了,她才低头结束。   回想起方才发生过的一些,她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又好气又好笑地质问皇帝:“如果方才你真的中了箭伤,要死了怎么办?”   “放心。”皇帝用最深情的目光凝望着她,“听到了你的那些话,我就算身死魂消,下了九重炼狱,也会拼尽全力,遇神杀神,遇魔诛魔,从最深的黑暗里,爬回来,与你在一起。”   只要你还等着我。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