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嫁给病娇督公后》作者:韫枝   文案:   家道中落,昔日的叶家六小姐被迫下嫁苏尘。   苏尘何人?东厂掌印太监,难惹的阴狠乖戾的主儿。嫁给他后,叶云婀就没肖想过能有一天的好日子。   新婚那日,苏尘一身大红衣裳,挑开床帘只看了她一眼。   不少人都等着看两人相看两厌的笑话。   .   一出李代桃僵,她摇身一变成为明芷公主,皇命之下,颤颤巍巍递上一纸和离书。   苏尘斜倚椅上,将那封和离书看了又看,点头笑得温和:   “臣本是腌臜人,不敢染指公主金枝玉叶。”   却未曾想,有朝一日他踏过高高宫阶,将她囚于宫闱深处。   窗外桃花探入,缀于他雪白衣袂,他低语,   “公主忘了,臣,绝非善类。”   #世俗之下,他抛了皎皎如月的风骨,化作世人口中表里不一的厉鬼#   #他是厉鬼,是风月,是她的臣#   【高亮】   1.男主是假太监,病娇x占有欲,各种苏爽   2.he,感情流,一切设定为了男女主谈恋爱   3.半救赎向,双洁,心身都洁的那种1v1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已完结《权宠》《帐中一捻娇春》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绫鸾裙下,东厂苏尘   立意:身处逆境,也能绝处逢生 第1章 . 月下逢 嫁给苏尘的第一天   大郦肃元十三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一些。   方至冬月,天上便絮絮飘了些雪,将天牢牢门前的那樽石像遮盖得严实。石像旁停了些撑着伞的狱卒,正驱赶着一行人往天牢内挪动。   “这便是刚犯了事的陇山叶家罢?”   有看客伸着指头,指着他们,道。   “可不是呢,眼看着这叶家家就要升官加爵了,谁知被查出了谋逆造反这档子事儿,也不知道陛下会判他们个什么罪。”   “叶子圭包藏祸心,陛下怎么可能轻饶叶家,怕是这上下几百口人的项上人头都要落地喽!”   刺耳的私语之声愈演愈烈,云婀低头走在人群中,步子有些沉重。   乳娘扶着她的胳膊,“六小姐,莫听他们胡言乱语,陛下宅心仁厚,看在以往旧情面上,定会……定会……”   叶云婀步履缓缓,亦是握住身侧乳娘的手,有融雪从鬓发滴落,轻轻坠在她一双颤抖的睫上。   眼前的路有几分模糊。   宅心仁厚。   再仁慈的君主,眼里也容不下包藏祸心的沙子。   “真是可惜了叶府那几位如花似玉的小姐。”   有叹息声从人群之中传来,云婀掩下眸底情绪,抬眼瞧着为首的狱官将人数清点了一番,而后把手中的诏书缓缓打开。   “陇山叶氏,身怀叛心,大逆不道……”   “朕念叶家旧功,赐,叶子圭枭首示众,叶家男丁,充军免死;叶家女眷,悉数充妓——”   悉数充妓。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将呼吸一屏。   率先哭出声来的是二姐叶琬裳,素日里她最得父亲宠爱,整个人也被惯得十分娇纵,心高气傲的她怎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   “与其沦为官妓,倒不如一了百了!”   正说着,她便要往石柱上撞去,狱卒眼疾手快地钳制住她,念罢圣旨的那名狱官见状,迈步走上前。   他伸出食指,挑起叶琬裳的下巴,轻佻一笑。   “罪臣之女,官妓之身,你还想如何?”   “你以为,现在的叶家还是钟鸣鼎食之家,你还是当初那个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   “不过娼.妓之流。”   云婀清楚地看见了那人眼底贪婪的欲望。   “带进去!”   狱官一喝,左右纷纷得令,哭闹尖叫声响起,下一刻叶琬裳已被人从后抱着,扯离了人群。   “畜牲!你们一群畜牲!当真不怕我叶家东山再起吗——”   有人冷哼,“叶家有东山再起的心,只怕你没有那个命!”   昏黑潮湿的地牢里,她见着二姐被一群人拖到了墙角。   小妹轻紫扯了扯她的袖子,一双纯净的眸中已有了几分雾气。   “阿姐,我们真的会死在这里吗?”   她方七岁,还未见过人生太多的美好与欢喜。   “不会。”云婀反握住小妹的手,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小姑娘的小脑袋就顺势靠在了她怀中。   叶轻紫发抖得厉害。   云婀将她抱紧了些,声音轻缓:“不会的,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的。”   “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话虽这么说,她却忍不住鼻子一酸。   她瞧着轻紫天真无邪的面容,沦为官妓,任人把玩……   “叶家六小姐,叶云婀。”   又有狱官动了动唇,将她的名字念得极为缓慢,云婀抿了抿有些发涩的唇,走上前去。   那人一双眼上下打量着她,忽地一笑。   “六小姐,验身罢。”   沦为官妓之前,还要验一验身子是否完整、是否康健、身上有没有落下污渍疤痕。   若是守宫砂还在,那便更好了,他们会将那些初.夜还在的漂亮姑娘们专门送到权贵府邸。运气好的姑娘会被买下,成为一房妾室便是她们最好的归宿。   叶云婀感觉自己成了一道菜品,待人品鉴过后,与其余的玉盘珍羞一同献到达官贵人的银箸之下。   屈辱感。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涌到她的心头。   但她却不能动一下,云婀攥紧了双手,将眼阖上,感受到对方步伐的逼近。   有人窃窃私语,“这般好姿色,怕是宫内的琉月公主都比不上。”   她被带到另外一个角落,外裳被一层层褪下,落到她的脚踝处。冬月的天冻得让人忍不住发抖,手脚亦是僵硬到不成样子。云婀止住身子的颤意,努力使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   阿娘说过,无论在什么时候,活着最重要。   她不是叶家正统的千金小姐,说得好听一些,她是叶家的沧海遗珠,说得不好听了,她就是叶子圭在外的私生女。   再未被接到叶府的前十三年,她在外与母亲相依为命,经历过贫苦困顿,母亲常说,只要活着,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除了死亡。   活着。   她阖着眼,将手攥紧。   对方的气息逼近,那人欲解开她的里衣,却见她猛地一抖。   她在害怕。   却又这般平静。   见她这般,有人起了怜惜之情,只一抬手,便让人搭了一块灰布。   隔绝了外面炽热的目光。   既然沦为官妓,便与奴人一样,身上都要落下些标识的。有人拿了根银针,于火上炙烤一番,便朝她走来。   她被人按低了身子,小臂处的守宫砂若隐若现。   狱卒瞧着她臂上一点朱红,突然笑得十分客气,“六小姐,日后您若跟了哪位贵人,千万要记得咱们的好。”   衣领处的扣子被人轻轻解开,对方只朝下拉了一点衣裳,露出她白皙的肩头。   他只将衣裳拉到她的肩胛骨处。   云婀有些感激,“多谢大人。”   落难之时不苛待,便是对她最大的照顾。   银针离了火舌,针头有些发焦,执针的是一个年轻的后生,见她这般,不免叹息一声。   “六小姐,得罪了。”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叶家六小姐。   后背之处猛地一痛。   她咬牙,将单薄的衣裳攥紧,火烫毒辣的刺痛感从肩胛骨之处传来,那人扶着她的肩,落了一笔。   她知道,对方要刺的,是一个“妓”字。   妓。   娼妓,官妓。   一生一世,永居人下,不得翻身。   不得为人正妻,不得膝下有所出,日后撒手西去,亦是不得建碑立木。   忽有冷风乍起,吹得她一阵瑟缩,眼前灰布飘荡,那后生捻针,将手一抬。   欲落下第二笔。   云婀又一闭眼,咬了咬灰白的唇。针尖刺入她的肌肤,刺得她冰肌雪肤一片通红。   嘶……   身形轻轻一晃,好似要被凛冽的寒风吹散,突然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不等云婀反应,只听牢狱门口猝然响起尖利一声:   “圣旨到——”   众人皆是一惊。   怎么还有圣旨,是陛下来救她们了吗!   云婀忙将衣衫一拢,从凳上爬起。执针的后生也将银针一撒,把灰黑的帘掀开。   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红衣黑冠之人,缓缓走来。   他紧抿着唇线,目光漫不经心瞟过周遭人群。众人一听圣旨,忙不迭地在他脚侧跪了一地。他就这般微昂着头,将手中明黄色的帛书缓缓展开。   举手投足之际,尽是矜贵之气。   像是哪家锦衣玉食的贵公子。   又似是步履翩翩的夺命美人。   “陇山叶琬裳接旨。”   二姐跌跌撞撞地从角落爬起来,衣衫不整地跪在男子脚边。   “臣女叶琬裳……恭迎圣旨。”   他的一张脸极白,白得甚至有了几分病态。只一瞬,此人垂下细密如扇的睫,不疾不徐地念道:   “陇山叶氏,大逆不道,朕本欲灭其满门,又念其往日功德,特将叶氏嫡长女叶琬裳赐于东厂提督苏尘为妻,免其官妓之贱籍,钦此。”   东厂提督?   等等,这是让她嫁、嫁给一个太监?!   叶琬裳猛地抬眸,漂亮的眼中尽是惊骇。   “我不嫁!”   她从地上爬起,“我叶琬裳就算是死,也不会嫁给一个阉人!”   此言一出,有人当即变了面色。   东厂提督苏尘,年纪轻轻便坐了掌印之位,可谓是在后宫内呼风唤雨,其权势甚至不亚于一些臣子。   嫁给他,总比辗转于不同恩客的床榻之上要好得多。   有人立马低声劝她:“小姐,您要想好,这是圣旨……”   “圣旨如何?”叶琬裳厉声,“我已经这般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闻声,那男子将诏书一合,似是料到叶琬裳的反应,倒也不恼,一双眼瞧向她。   两眼之中,竟……带了些笑意。   那笑却十分阴冷,让叶琬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与其这般受尽折辱,倒不如一了百了!东厂提督又如何,还不是个死太监!”   死太监。   他一默,的眸底突然多了些晦涩不明的情绪。   不过须臾,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圣旨卷起。   “那便依抗旨之罪处置。”   一人抗旨,牵连全家。   他迈步,从叶琬裳身侧走过,方走没多久,袖子却被人一拽。   那男人顿足,转头,一双眼垂下。   靠近了看,叶云婀才发觉他的眼睛十分好看勾人。   他的左眼之下,还有一颗泪痣。   她死死抓着他的袖子,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男人垂着袖子,亦是望向她,目光中有着淡淡的疑惑。   叶云婀硬着头皮,迎上那人目光。   声音轻轻:   “我嫁。” 第2章 . 一点颌 嫁给苏尘的第二天   男子眉梢一挑,眸中带了些许疑色。   绯红的袖摆却是未动分毫。   见对方这般,云婀生怕他会甩开自己,一字字重复道:“我说,我嫁。”   代替二姐,嫁给苏尘。   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那人觉得有些好笑:“你可知晓苏尘是何人?”   是阉人,是太监。   嫁给他,便是要做足了守活寡的准备。   而且苏尘还不仅仅是一名简单的太监,作为东厂提督,年纪轻轻便被敕封为“千岁”之尊,手段很辣、雷厉风行。   若是她嫁过去了,别说守活寡了,就怕她这般金枝玉叶的身子在苏尘手下都撑不了几天。   叶云婀垂着眼,望着男子绯色下衣摆处露出的一截暗色六合靴,眸光微不可查地抖了一抖。   见她不语,男子似是有些不耐,欲抽离袖角。她忙上前,几乎扑倒在对方的脚边。   那人的步子又是一顿。   眼底已浮现了几分情绪。   周围人一见,唯恐惹恼了他,便要将叶云婀扯走。少女一手护住胸前衣裳,一手抱住绯袍男子。   “大人,罪女叶云婀愿代替二姐嫁与千岁大人!还望大人禀告圣上,罪女——”   “呸!你这娼.妓之身,怎敢肖想高攀千岁大人!”   狱卒的手用了力,几欲将她的小臂骨捏碎!   她吃痛,后半句话吞入腹中,手臂上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扬起头来。   男子的眸光忽地一顿。   寒风从厅廊穿过,恰好吹乱她鬓前的发,身前的男子微微躬身。   于一片惊异的目光中,他抬手,支起她的下巴。   那人的手很凉,云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抬眼。”   耳畔,男子淡淡出声,声音有些发细。叶云婀微怔,却是乖乖将一双眸抬起。   如剪秋水,我见犹怜。   苏尘眸色微动,轻轻弯腰。   指腹之上,女子一点下颌如玉,指腹下寸,翡翠扳指牢牢禁锢其上,发着青翠色的微光。   一白一绿,竟也相映成趣。   他忽地一笑,抽手,拂袖。   “大人——”   少女急急一唤,声音细软。   她之所以敢脱口出声,全是因为方才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方寡淡的情绪之下对自己的一丝兴趣。   果不其然,他转过头,垂眼瞧着叶云婀神色之中带了几分讥讽之意:“苏尘为何娶你?”   昔日虽为金枝玉叶,如今却沦为官妓之身,许给千岁,是为高攀。   不用想,苏尘定是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若非圣上御赐,他甚至都不会看叶琬裳一眼。   寒风吹动着他手边有些宽大的袖摆,轻轻拂动着她的面。云婀昂首,任凭那道袖口蹭着她的面容。   “千岁之恩,罪女莫不敢忘。”   她深吸了一口气,无视周遭充满了非议的目光,暗暗握拳。   她不管苏尘究竟是怎样的人,是否长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现如今她只想好好活下来。她是叶子圭的私生女,前些年叶子圭抛弃她们母女,近日才将她接入叶府中。谁知刚安稳了没多久,又生出了这一档子事。   她与叶府的感情并没有多深,如此情形之下,她只想好好活着。   嫁给一个太监,也总比被万人赏玩要好上许多。   “还望大人行个方便,转告千岁大人,”她微微阖眼,下定决心,“哪怕千岁愿纳罪女为妾,罪女也愿尽毕生之力,服侍千岁大人。”   “罪女叶云婀,愿效结草衔环为报,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话音一落,当场便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男子微微挑眉。   叶云婀连忙点头如捣蒜。   下巴又被人轻轻支起,一阵凉意袭来,云婀身子一缩。这次让她感到寒意逼人的不是对方指尖的温度,而是他的眼神。   奇怪,他明明是在笑,却让人感到十分阴冷可怖。   他的手掌一寸寸抚上她的面,笑容没有丝毫温度:“愿为妾室?”   愿意嫁给一个太监当妾室?   她咬咬唇,点头:“我愿。”   他的掌心亦是有些发凉,慢慢占据了她的整张脸。她的脸很小,他就这般轻而易举地用手掌将她的面颊包裹。一瞬间,她却莫名感受到了黑暗的裹挟。   云婀咬咬牙:   “……我乖。”   “会乖么?”   男子唇边的弧度愈发明显,亲昵地抚了抚她的面颊,如同在抚摸一只猫儿。叶云婀伏着身子,昂首。   一袭月色入户,照在他的面上,男子静静垂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月光在他绯红衣袖上的鎏金云纹上浮动,他抑住眼底思量,伸出几根手指,轻柔地在她面上挠动。   她的面色发痒、发烫!   他的目光向下移,落在她有些凌乱的衣衫上,歪着头又打量了一阵,终于出声。   “凌肆。”   “主子。”   立马有一名黑衣劲装的男子走上前。   “备好车马,接叶六小姐回府。”   “啊?”凌肆一愣。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回、回府?”凌肆犯了结巴,“是回月沉府吗?”   绯衣之人淡淡瞟他一眼,冷哼一声:“不然呢。”   月沉府?   这回轮到叶云婀发愣了。她知晓,东厂提督苏尘虽为太监,但势力极大,宫内便有一处为苏尘的内宅。   若是她没有记错,苏尘的那处内宅便是叫……   “月沉府,”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大、大人是——”   苏尘!   那位权势滔天的东厂提督,如厉鬼般可怖的千岁大人!   她定睛,愣愣瞧着眼前男子。对方似是料到了她的反应,气定神闲地瞧向她。   四目相触的那一瞬,她忙不迭将视线移向别处。   一颗心,突然跳动得发紧。   她原以为苏尘长得青面獠牙,却未曾想过他竟然生这般……   他微微挑动眉眼,只消一个眼神,便又让叶云婀想起了对方方才的举动。   众目睽睽之下,他亲昵地抚摸着她的面颊,言语之际,突然多了几分玩味。   愿为妾室、尽心服侍、忠贞不渝……   她的面颊发烫,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缝钻进去。   叶云婀还呆愣着,苏尘已经转过身去。他将拿在手上的诏书一拢,交给身侧的凌肆之后,便抬脚走了出去。   凌肆接过圣旨,走到云婀面前,态度恭敬了许多。   “六小姐,请。”   她站起身子,身上搭着的外衫突然滑落,露出她素白的里衣。   少女微惊,连忙又抱住胸前衣裳。   凌肆有些尴尬,求助似的转头望向自家主子,却见对方连头也不回地迈出门槛。   他只得咬咬牙,向周围低喝:“都转过头去!”   众人不敢违背他,皆将面部转向另一边。   肩头一重,叶云婀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正见男子将解下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当她准备开口言谢时,却见对方也迈步,随着苏尘一同走入那沉沉月色之中。   一路上,马车轻轻摇晃。   凌肆又为她单独备了一辆马车,这才避免了她与苏尘共乘的尴尬。   月色薄薄,车内亦是十分昏黑。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督公大人回府啦!”   守门的小厮一见马车,立马高扬起尖利的声音。叶云婀稳坐车内,听着另一驾马车的动静,不敢动一下。   外面静默了片刻,终于有人捏着嗓子出声,“六小姐还要本督来请么?”   她掀开车帘,正见苏尘走下马车,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看向自己。   “不、不用。”云婀连忙提起裙角,兀自走下马车。   见她这般唯唯诺诺,男子又轻轻挑了挑眉,“喏,给她先找间屋子罢。”   后面这句话,自然是同凌肆说的。   不等凌肆领命,他又迈开了步子。不得不说,一身红衣的苏尘很好看,云婀瞧着他月色下的背影,怎么也无法将他与一个太监联系到一起。   叶云婀搞不懂,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怎么偏偏是个太监呢?   这么样的一个太监,怎么偏偏会答应纳她为妾呢?   ……   凌肆领着她进了一间屋子,并给她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凌肆退得急,独留她一人在屋内。借着昏黑的月色,她将灯点燃,这才看清了屋内的情形。   房间有些大,却被各种各样金碧辉煌的物件填满。金的紫的红的绿的蓝的,一眼望去,可谓是五彩斑斓。   叶云婀暗暗腹诽,装点这间屋子的人究竟是什么品味。   她将干净的裙裳放在床榻上,把身上的衣衫解开。褪去里衣,一眼便瞧见了素白色衣上鲜红的血渍。   那是她肩胛骨之处。   背上依旧有刺痛,仿若鲜血还未止住。   她找了一面镜子,背对着镜面,仔细观察着自己的背部。   雪白的肌肤上,横立着两道新的疤痕,分外刺眼。她再也忍不住,偏过头去将新衣服穿上。   仿若这样便能永远地将背上的疤痕拂去。   手在触碰到衣裳的那一瞬,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打开,屋外的月色就这般倾泻了进来。   云婀大惊,忙转过背去,将还未来得及穿上的群衫抱在胸前。   透过面前澄澈的镜,她清楚地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一道红色衣袍。   镜中少女面色慌乱,青丝如瀑从后倾下而下,遮住她若现若现的肚兜。   小腿一凉,她心跳如雷。   “别、别进来。”少女低声哀求。   闻声,男子身形似是一顿。片刻后,他将房门阖上,步步朝她走来。 第3章 . 镜中娇 嫁给苏尘的第三天   他的腰间束了一块莹白的玉佩,与他一身红衣相称,十分好看。   见他步步逼近,云婀连忙往镜前缩。   两手抱紧了衣裳,死死护住胸前的地方,不敢回头望他。   “督、督公。”   男子在她身后停下脚步,眸光向下落了落。   他一双眼如月色般澄明,像是圣台天坛上那一簇炽热的火,教她不敢直视。   “罪女还未换好衣裳,您可以先出去一下吗?”她硬着头皮,道。   闻声,他似是觉得有些好笑,不禁又将眉峰一挑,“让本督出去?”   苏尘扬了扬声,戏谑道:“本督听闻,六小姐自幼长在山野,不守规矩惯了,竟然在本督的屋子里头,赶这间房子的主人出去。”   云婀微愣。   凌肆这是把她送进了苏尘的寝房?   她略一环顾四周,再对比镜中玉立着的身形颀长的男子——绯红色的衣袍上鎏金纹饰交错,腰间环玉佩刀叮当,高高玉冠一罩,倒是合适极了这屋子内奢靡的摆设。   思量之际,身后男子突然伸出手指。   “不要。”她一抖,不自觉地让身子偏离了对方的指尖,苏尘似是没有料到她的反应,手指在空中顿了顿。   四周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静谧。   男子不言,手指轻轻一捻,便有发丝从他的小手指上垂落,滑到她的背上。   他定睛瞧着那缕发,滑过她的肩头。   “本督记得,你似是说过要好生服侍本督。”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肌肤,一股凉意从背后袭来。   她轻声:“……是。”   叶云婀乖巧的模样让男子十分受用,他抚向她的背,“本督十分好奇,这般金枝玉叶的小姐,为何要给本督做妾。”   叶云婀阖眼,不语。   他贴近了些,直到整个人都站着她的背后。苏尘虽为阉人,但生得高大,与他一起站着,她的头顶才到男子的下颌。   苏尘仔细瞧着镜中女子,“这般轻贱,你竟也忍得了。”   若是换了叶琬裳,早已经一了百了。   她如实道:“为了活命,没有什么忍不了的。”   他的手向上攀,来到她的下颌处,一下子便钳住了她的下巴。   “睁眼。”男子命令道。   叶云婀只得乖乖把眼睛睁开。   只一眼,便瞧见镜中光景——自己半裸着身子,被身后的男子钳制着。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下巴。   男人乌发散在身后,与她青丝交织。   “既然入了月沉府,成了我苏尘的人,便收一收你的心思。六小姐是美人,更是聪明人,知道反抗我的下场。”   下巴上的力道收紧,她有些吃痛,强忍着没叫出声来。   一瞬间,叶云婀看见了对方眼中浓烈的占有之欲。   他伸出手,探向她肩上的肚兜绑带。   “督、督公,”她下意识地唤出声,唯恐惹恼了他,又连忙解释道,“督公大人,云婀还未准备好。”   他耷拉着眼皮,讥讽一笑。   冰凉的手掌再次抚摸向她的背,另一只手解下她的肚兜,借着力,将她抵在面前的镜上。   云婀的半张脸贴在镜子上,温热的吐息让镜面上弥漫起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地遮挡住她姣好的身形。   他的手深入,探向她的腋窝下一寸。   一寸寸触碰着她的肌肤。   云婀紧蹙着眉,通过面前的镜,看见男人一伏身。   “不要——”   她唤出声来,檀口如樱,吐出的雾气又将镜面弥漫。   他于一片雾色中抬起眸光晦涩的眼。   她还是处子之身。   小臂内侧的守宫砂赫然在目。   叶云婀知晓,苏尘虽是太监,但也可以借助许多外物来行.房。手、口、玉……只要他想,她就不能拒绝。   她看见苏尘转了上半身,抽出一旁的小屉,取出一个锦盒来。   锦盒精致,用明白色的帛包裹。   她突然感到绝望。   “不、不要。”   她压着声音,转过头来,两眼湿漉漉的。   像一头受了惊的小鹿。   云婀扯住他的袖子,低声:“求求您……”   苏尘眼中有片刻异色。   下一刻,叶云婀看清了他手中的物件——一个银色的小药瓶。   她一噎,眼睁睁看着对方镇定自若地将瓶塞打开。   苏尘抬眼,瞧着女子红透了的一张脸,勾了勾唇,“怎么?”   “没……没什么。”她悄悄咽了咽口水,有些羞愧。   苏尘取来棉布,蘸了药,敷在她的背上。剧烈的灼痛感从伤口处传来,让她几乎将银牙咬碎。   有豆大的汗珠从面颊两侧流下,她痛苦地紧蹙秀眉,苏尘却气定神闲地坐在一侧,拭着她背上的疤痕。   擦拭完,他将药一收,回头睨着她绯红的面色。   “六小姐在想什么?”   叶云婀自然是不敢言语,在他的目光中,将衣裳往上拉了一拉。   他的声音冷淡:“莫以为本督好心,这天寒地冻的,本督怕你死在月沉府上。毕竟六小姐也说过,要尽心服侍本督。”   那他便全当捡了个便宜的丫鬟,只供口食。   何乐而不为呢?   男人站起身子,又斜斜倚在身后那张贵妃椅上。云婀硬着头皮,将衣裳一件件穿上 。   他慢条斯理道:“日后你便在这儿支个床,日夜在此处照顾本督起居。我会禀告圣上,给你个侍妾的名分,也不算是亏待了你。”   她点点头:“谢过千岁大人。”   苏尘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过几日宫中设宴,你同我一起去。你可会吹笛?”   云婀一顿,“不会。”   “弹琴呢?”   “不会。”   “那你会些什么,”苏尘微微蹙眉,“可会跳舞?”   跳舞,这总会了吧。   叶云婀又是一顿,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千岁大人,这个云婀也不会。”   他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少女微红着脸,解释道:“千岁也知道,罪女自幼长在山野,不同于其他京城贵女,不曾习得歌舞……”   苏尘沉默了一阵儿,缓缓将茶杯放下,“六小姐知道本督为何要带你回来吗?”   她摇摇头,“云婀不知。”   “因为你好看,”他勾勾手,让叶云婀过来,“本督一向爱惜好看的东西。”   男子又探出手,亲昵地抚摸着少女的面庞,感慨道:“真是一副好皮囊。”   云婀微怔,顺着他的手,乖巧地抬眼望向他。   他眯了眯眼,语气不咸不淡:“六小姐,若不是看在你这张脸上,我真想现在就把你勒死。” 第4章 . 玉漏迟 嫁给苏尘的第四天   凌肆办事的效率极高,不一会儿便叫人抬了张小床进来,支在苏尘床榻的不远处。   两张床紧紧挨着,一大一小,只用一扇半镂空的屏风相隔。   凌肆似是怕她心里头不舒服,便沉着声音解释道:“我们督公不喜生人近身,再加上圣上还未批准您与督公的婚事,所以分床而睡,传出去也不会坏了姑娘的名声。”   闻言,叶云婀忍不住暗暗腹诽:若不是跟了苏尘,她此刻已是娼籍,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名声。   若是跟了苏尘,还会有何人在乎她的名声。   虽然心里头这么想,但她还是客气地点了点头,从凌肆给她披衣裳的那件事来看,她对对方很有好感。   支完床后,凌肆又唤侍人端了一个小蛊来。苏尘只看了一眼那小蛊,便挥手让众人都退下了。一时间偌大的屋内只剩下她和苏尘。云婀在自己那张小床上呆坐了一阵儿,这才想起服侍苏尘歇息这一档子事儿。   她微红着脸,小声上前:“千岁大人,罪女服侍您歇息。”   苏尘从那张贵妃椅上抬起头来,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男子站起身,将两手抬起。   两手放在他腰间时,还有些发抖。   一瞬间,云婀又想起来方才在镜子面前发生的那旖旎之事。   苏尘仿佛没有看见她面上的尴尬,任凭她将自己的衣带子解开。叶云婀解下了他的衣带,将其折叠好,整齐地放到一边儿。   褪下绯红色的外衫,只余一层素白的里衣。   苏尘突然努了努嘴,“你把方才凌肆递上来的东西拿过来。”   她明白他说的是那方小蛊,小碎步跑到桌前,将蛊拿起。   蛊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温热得很。   苏尘一边走到床边,一边吩咐道:“倒一杯热水,将里头的东西都倒进去,再喂我喝。”   叶云婀点点头,二话不说地将小方蛊打开。   刚打开盖子,一股浓烈至极的药味扑面而来,熏得她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好呛。云婀强忍着将那玩意儿倒进热水中,搅了搅,便端着它走到苏尘面前。   苏尘已经坐到床沿边上,将头上的玉冠解掉,如瀑般的乌发就这样倾泻了下来。   乌黑的发垂在他的面颊处、胸膛前,更衬得他的面色苍白如纸。明明是那么难闻的东西,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从她手中接过来,脖子一仰便喝了个干净。   叶云婀有些难以置信。   瞧着她呆愣着的模样,苏尘拭了拭嘴角,“怎么,六小姐也想喝?”   “不……不想。”她忙不迭摇头。   “这是安神的东西,本督夜里睡不踏实,每晚都要喝这个,”他解释道,“六小姐以后服侍本督时,记得不要漏了这个。”   云婀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瞧着里面黑黝黝的残渣。   空气中还弥漫着方才的药味,她嗅了嗅,闻起来像是极为苦涩。   那药味好像还越来越重。   她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苏尘将嘴边的药渍擦拭干净,冷哼一声:“受不了就出去。”   “受、受得了。”   男子闻声,转过头睨了她一眼,他的面色极白,像是……   厉鬼。   叶云婀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将那东西放下,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千岁,脱鞋。”   她跪在苏尘脚边,对方将脚抬起,突然道:“还未有女人这样亲近过本督。”   叶云婀手上的动作稍稍一滞。   “许多人惧怕我,说我人面兽心,是走狗、是牲.畜,更多的说我禽.兽不如。”   “我虽有权有势,却没有女子敢靠近我。”   “你是第一个。”   他垂眼,瞧向她,眼中却没有丝毫感情。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动感情?   云婀想,自己只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收下的玩物.罢了。   就如同小猫小狗一样,兴致来了,给它们点食物好生养着,兴致去了,便弃之如敝履。   果不其然,只听他淡淡道:“本督知晓,这样的千金小姐怎会甘愿跟一个我这样的人,还是做妾。所以——”   他忽地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一张小脸儿抬起,“六小姐会逃么,嗯?”   他逼着她,直视他的眼。   苏尘一双眼中毫无半分温度。   冷,冷如大理寺满是寒风的夜。   “不会,”她咬了咬发白的下唇,摇摇头,“也不敢。”   空中尽是一片苦涩,他却勾了勾唇:“六小姐知道我为何夜里睡不踏实么?”   “罪女不知。”   “因为杀的人太多了,半夜总会有厉鬼缠身,”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审视着女子,“跟了我,便夜夜与恶鬼为伴,倒还不如现在打退堂鼓,依六小姐的姿色,极易寻得一位贵人、夜夜笙歌。”   叶云婀稳住心神,“罪女说过,不会逃离月沉府,会尽心尽力伺候千岁大人。若有异心,天降五雷、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死无全尸,是天大的毒誓。   苏尘手上的力道这才稍微放轻了些。   “本督不喜欢听‘罪女’二字。”他突然说道。   叶云婀明显地愣了一下。   片刻才反应过来,“千岁不喜欢,那奴便不再说了。”   “这个本督也不喜欢。”   她纠结了许久,终于抬首,迎上那人目光。   “千岁大人,妾来服侍您。”   ……   第二日醒来,苏尘已不见踪影。   月沉府不比叶府,她没有佣人可以召唤,只得从自己的那张小床爬起、洗漱更衣。   将衣裳穿得妥帖,她转头看了一眼苏尘的大床。昨夜她本以为自己要失.身于苏尘,却未料想对方什么也没做。   这样也好……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苏尘若真的逼她做,便只能借助外物,她还是完璧之身,身子骨定是经不过他这样一番折腾的。   她讲衣裳穿好,想着外头天气寒冷,又多加了一件衣服。   她此番进了月沉府,虽是名不正言不顺,但苏尘也没有怎么苛待她,一大早凌肆便送来了一些衣裳。让叶云婀吃惊的是,这么大的月沉府竟然没有一名侍女,凌肆直接将衣裳给她放在了门口。   她从盘子上取过一叠衣裳,捂了好一阵,这才将新衣服换上。   只一眼,叶云婀便知道这些衣服是谁挑的。   大红大紫大绿……像极了苏尘的品味。   云婀瞧着衣上的海棠红,又瞟了一眼胸口处分外夺目的绣花,感叹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叶小姐!”   刚一打开屋门,便有一张大脸映入眼帘,笑容极为灿烂,“千岁大人和凌大人出去了,奴才阿宁来伺候您。”   对方微微佝偻着腰肢,毕恭毕敬地望向叶云婀。   小后生长得有些矮小,声音亦是有些尖细。叶云婀还未来得及答复,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叶小姐,琳贵人的人来了。”   琳贵人?   云婀有些疑惑,她先前从未踏入后宫,与这位贵人没有任何交集,对方派人来这是做什么?   阿宁在云婀耳侧解释道:“我们督公在后宫有些势力,许是宫里头的娘娘们知道了昨夜的事,来给小夫人送些礼。”   明为送礼,实则讨好。   人来都来了,总不能把她赶回去。云婀点点头,“那便请进来罢。”   从屋内的装饰来看,苏尘应该很爱财。她替他收一些礼,他开心了,兴许会对自己仁慈一些。   叶云婀也不求苏尘能对自己好了,只要他不再吓唬自己便已是万幸。   在遇见苏尘之前,叶云婀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胆子原来是这么小。   不一阵儿,一位宫娥模样打扮的少女趾高气昂地走了进院。   阿宁低声道:“这位便是琳贵人的贴身宫女素秋。”   “奴婢素秋,见过叶小姐。”   果不其然,那宫娥的手中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   阿宁又压低了声音,语气听起来有些兴奋:“叶小姐,你看,奴才没说错吧。你跟了我家千岁,宫里头的娘娘也要让着您几分。”   云婀浅浅一笑,“云婀贱身,托千岁大人的福了。”   “嗳,姑娘可别这么说,”阿宁嘻嘻一笑,面上是难掩的得意,转过头对素秋道,“奴才在这里便谢过小主啦!”   正说着,他便上前去,将那匣子收下。   就在他欲将匣子撤走的那一瞬,素秋突然出声:“叶小姐不看看里面的东西吗?”   叶云婀望向素秋,那宫娥眯了眯眼,“这可是我们小主为娘娘千挑万选找到的好宝贝呢。”   “宝贝?”一提到这两个字,阿宁更来劲儿了,转过头对云婀眨了眨眼。   不等叶云婀反应,阿宁一下子将匣子打开。那匣子包装得很是精致,阿宁拆开上面的帛布与玉带子,打开匣盖,里面的物件一下子就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那是一根棍状的玉件,玉体通透、莹润有泽。其上镂刻有精致的花簇纹路,一朵接着一朵蔓延交错,使得它的表明凹凸不平。   “啊,这是……”   阿宁傻了眼。   素秋弯了弯唇角,扬起头望向站在房门口的叶云婀。   只见她略一沉吟,沉静出声:   “是玉势。” 第5章 . 深院月 嫁给苏尘的第五天   所谓玉势,便是形状大小如同男子私.处的玉质物件。男女行.房之时,为了增加情趣,有时候会用到此物。   琳贵人派人这般明目张胆地送过来……   叶云婀抬了抬眼,“不知琳小主此为何意?”   她与琳贵人素不相识,甚至都没怎么听说过此号人物,对方在她进月沉府的第二天送来玉势是为了什么?   她此番举动,矛头所对之人自然不是苏尘。苏尘在后宫有些分量,琳贵人不会傻到去得罪圣上敕封的千岁爷。   琳贵人送玉势来讽刺她,定是知晓了昨夜自己主动对苏尘“投怀送抱”之事,由此猜测苏尘不会接受她。   一个不被接受的妾室,又有什么得罪不起的呢?   素秋轻蔑地扬了扬眉,亦是将脸蛋扬起。她虽站在台阶之下,却做出一番睥睨的姿态来。   “没什么,就是我家小主听闻月沉府多了一位女人,知道了姑娘要进着府中,便连夜觅得这个好宝贝,派奴婢今日早早地给姑娘送过来,权当是给姑娘的见面礼。”   她话虽说得客气,语气却一点儿也不客气。一边说,一边又将目光落在阿宁手中捧着的那个匣子上。   阿宁两手捧着那物件,收下也不是,扔掉也不是,只得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望向叶云婀。   素秋摇动着腰肢,走上前去,“怎么,姑娘是嫌弃我家小主送的东西了?这可是上好的玉呢。”   云婀不语,只眼瞧着她。   面上看不出是悲是喜。   苏尘喜静,院子里鲜少有其他人。素秋抬了抬袖子,捧出那根玉质物件。   举动叶云婀眼前。   这是叶云婀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见到这玩意儿。   “我与你家主子无冤无仇,她为何这般挖苦我。”   素秋一嗤:“何来挖苦,我家主子可是在替六小姐的着想。此玉性暖,不会像旁的物件那般伤了身子。”   “姑娘命苦,我家主子听说了叶家的事儿,十分心疼六姑娘。千岁大人日理万机,有时难免会冷落了姑娘,”素秋右手执着那玉势的顶端,逼近,幽幽叹息一声,“姑娘若是受不住,不甘寂寞,可以用此物……”   玉势尖端朝上,被人举着。   素秋拿着它,像是在拿着一根极为尖利的针,下一秒就要刺破叶云婀的皮肤,喷射出汩汩流动的腥红血液。   “放肆!”   她怎么……怎么可以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少女原本素净的小脸情不自禁地染上一层绯红。   那不是娇羞,是羞耻,是巨大的耻辱感,一下子窜上她的心头。   对方在嘲讽她,还拿这么私密的事来嘲讽她!   叶云婀盯着身前女子,对方一身温婉宫装,面色却有些狰狞。   “姑娘莫要着急着拒绝,大可先用一用,六姑娘试过了,才知道这东西的好。”   正说着,便要拿那玉器往叶云婀面上抵去——   “叶小姐!”见状,阿宁急急唤出声来。   只见在玉势逼近的那一刹那,叶云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后脚抵住墙脚,她猛一挥手。   啪地一声,玉势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阿宁面色微变。   素秋冷哼一声:“叶小姐,你可是打碎了我们贵人赏赐的东西!”   云婀抬眼,“东西可是在你手里碎掉的。”   那宫娥面不改色,“何人看见玉势是在我手里头摔碎的?”   除了她身边的阿宁,再无旁人。   “我就是要挖苦你,就是要诬陷你。叶姑娘,你莫要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千金小姐,在这儿给我假惺惺地装清高,宫内看不惯你的人可是多了去了,”素秋根本不看地上的碎玉一眼,讥讽一笑,“在这后宫之中,你没有人保着你,莫说是好好过日子了,怕是你连命都没有的!兴许哪天便死无全尸。”   “我今日来,也是奉了我家小主的命,提醒六姑娘几句。人在外,便太惹眼了,树敌太多,可是会丧命的。”   树敌?   她何时树过敌?   在这之前,她从未踏进过后宫半步!   她的性子一向随和,不争不抢,怎么还会在外头给自己树敌呢?   素秋全然不顾女子面上疑色,又是趾高气扬地瞟了面色有些苍白的云婀一眼,踩着满地的残渣走了出去。   地上玉器碎裂的渣滓散了一地,比方才素秋的面色还要狰狞。   片刻,叶云婀才缓过神来,仍是不解素秋口中的树敌之意。   见她微怔,阿宁便轻声宽慰道:“小姐莫要太过忧心,琳贵人一向飞扬跋扈,并非针对姑娘一人,只要宫里头新进来的姑娘,她都要挨个给下马威。”   言罢,他转眼瞧着地上的碎玉势。云婀抿了抿唇,亦是瞧向地面。   地面上积了些水,快要凝结成冰。   这几天总是冷得出奇。   “取扫帚来打扫干净罢。”   “是。”   “等等。”就在阿宁快要唤人之际,叶云婀突然出声,“今天这件事,莫要让旁人知道。”   她本来就是第一天来月沉府,苏尘对她也没有多少好感,她可不想因为这件事惹恼了苏尘。   素秋有一点说得对,她现在寄居在他人门下,初来乍到的,万事都要低调收敛一些,不能让苏尘觉得她是个麻烦。   光顾着心里面这样想着,她一时头脑发晕,竟蹲下来用手去捡那碎玉渣子。阿宁微惊,“哎唷”了一声,忙不迭将她手中的碎渣打掉。   可为时过晚,碎渣还是在她的手心里划了一个口子。   感到疼痛后,她这才回过神来,木然地看着已经急得跳了脚的阿宁,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上一刻,她得知自己的身世,被风风光光地进进叶府。就当她以为自己不再为吃喝发愁的时候,一道诏书又将她打入谷底,从此万劫不复。   这一刻,她吹着凛冽的寒风,在房门口捡着碎玉渣滓。   受了委屈,还被划破了手。   眼眶一热,她突然很想哭。   阿宁取来药粉和棉布,要为她处理一下伤口。叶云婀看了一眼面上皆是忧心的小后生,心里想着他也是个小太监,便不顾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防备了。   阿宁的手很温热,比苏尘的手要暖和上许多。   叶云婀搞不懂,苏尘作为一个阉人,长得如正常男子一般高大,本来应该体质算是不错的,可为什么脸色那么白、手那么冰。   见她不语,阿宁以为她还在独自感伤,又解释道:“六小姐,奴才方才说了,琳贵人不是在针对您,她对所有人都那样,您不要再担忧啦。再者,有我们督公护着您,您不用怕的。”   他将伤口处理好,拉着女子从地上站起来,用脚将碎玉慢慢撮至一边儿,“这琳贵人之所以敢这样,全是因为她上头有常贵妃娘娘。常贵妃的母族是朝廷重臣,自个儿也受皇上宠爱,故此才敢这般。”   云婀点点头,“嗯,我知晓了。”   话音刚落,脑海中仿若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追问道:“你方才说,琳贵人上头是什么人?”   “是常贵妃啊。”阿宁不明白她问这个要做什么,但还是一五一十地答了。   “常贵妃?”   云婀微微蹙眉,这宫中还有几个常贵妃?   少女垂下如小扇一般都睫,将眸色暗暗掩住,“我知晓琳贵人为何刁难我了。”   “为什么?”   “若没记错,父亲得势时,曾与常贵妃的父亲是对头。叶家与常家交情不好,几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叶家出事,其后定然也有常家在背地里顺水推舟。   故此,当知晓她跟了苏尘,哪怕是冒着得罪苏尘的风险,常贵妃也要来冷嘲热讽一番。   更何况,谁人都知晓苏尘纳叶家小姐并非自愿,是一道诏书将他们的命运牵连在一起。他又怎会为了一个不起眼的罪女、不起眼的侍妾,公然与常贵妃叫板?   一瞬间,过往之事如一条条清晰有条的线,脉络相通地将真相编织在了她眼前。   叶云婀看得清楚。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空中又无端刮起了大风,将她鬓角旁的发丝吹乱了些,吹得她有些心绪不宁。   脚下是那玉势的碎渣,旁边还有一些玉粉。叶云婀瞧着地上的东西,突然心生了一个不该有的想法。   她试探性地伸出了脚,还未来得及踏足,便被阿宁唤了回来。   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深宫晦如海,凶险似潮,她就像是一片芦苇,伶仃飘荡,无所皈依。   方才素秋说,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人护着她、没有人保着她,她便是死路一条。   那么在这深宫之中,又有何人会保着她?   会是苏尘吗? 第6章 . 落花亭 嫁给苏尘的第六天   临近黄昏,苏尘才回到月沉府。   他回来的声势极为浩大,身后还跟了一行宫人,手中各捧物什,恭恭敬敬跟在苏尘身后。   放眼望去,皆是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还有一些粉墨胭脂。   叶云婀有些被眼前的阵势吓到,往后退了几步,任凭那些人将东西摆在眼前的桌案上。   苏尘只看了她一眼,面色无过多情绪,又斜斜往贵妃椅上一倚,自是一副悠闲之状。   为首的宫人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转过身子来,声音虽有些尖利,态度却是十分恭敬的。   与先前来找事的素秋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道:“叶小姐,这些都是圣上御赐之物。圣上同意了您与千岁大人的婚事,已经叫司礼去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让您和千岁大人完婚。”   完婚?   云婀微微一怔,看着桌案上铺散开的物什,面色有些怔忡。   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首饰!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值花一般都年纪,说不喜欢金珠银钗是假的。她叶云婀是一介俗人,见了面前的东西,自然是一时间移不开眼。   巧的是,苏尘也是一介俗人,也爱珠宝钱财。   叶云婀觉得,他甚至会上来搜刮这些御赐之物,将它们占为己有。   宫人退下后,苏尘又抬手让屋内其余的侍让离去。房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苏尘终于动了动身子,在贵妃椅上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   叶云婀也将目光收回,只见他淡淡道:“喜欢什么,戴上试试看。”   “督公见过皇上了吗?”她抿了抿唇,有些不敢相信,“皇上真的同意这门亲事了?”   苏尘仿佛在听一个弱智发问,连答都懒得回答一声。   云婀又顿了顿,“那……二姐呢?还有叶家其他人呢?”   叶家其他女眷呢?   都要……充妓吗?   一股巨大的悲哀之感蔓延上叶云婀的心头。   她虽然与叶府感情不是很深,可那些女眷毕竟都是她认识的人、是曾经与她生活过的鲜活的人。还有小妹轻紫,叶轻紫年纪尚小、心思单纯,所有姐妹中,就属她肯与云婀亲近。   “也女童……也不放过么?”   闻声,苏尘眯了眯眼,似是听到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一般。   “放过?怎么到了六小姐嘴里,奉公守法倒成了罪人?”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云婀连忙解释,“父亲犯了事是不假,只是我想,小妹轻紫还那么小,便要充妓,我有些于心不忍。”   “可她们本来就是该死的,”男子从贵妃椅上站起,声音冷漠,“免去一死,叫她们充妓已是格外开恩。包括你——六小姐。”   他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盯着她,“犯法者不值得同情,叶子圭的案子是本督接手的,触犯了律文,便只能依律典处置。”   “可是轻紫她们并没有错。”   “她是叶家人,身上流动着叶家的血,便是错。”   “督公,千岁大人。”她上前,拽住他一抹衣角。他今日穿得一身大红色,左眼之下,一颗泪痣瞩目。   “叶家的案子是您接手的,云婀也知晓千岁大人是个好人。妾求求您,哪怕放了那些孩子也行,她们都还小,什么都不懂,求求您了……”   苏尘微微垂眼,瞧着自己衣袖上那一只素白的手,眸色毫无任何波动。叶云婀蹲在自己身前,如同一只小猫儿,面上尽是恳切。   片刻,他终于抬了抬袖,却是将她的手从自己袖子上冷冷拽开。   他的声音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案子是本督接手的,罪却是皇上定的。六小姐与其求本督,倒不如去求皇上。”   男子的声音里,带了些淡淡的恼意。   一只素手垂落,有些无力地落在身侧,她的唇色微白。   “真的没有法子了么?”   苏尘的目光越过她,落在桌前的御赐物什之上,歪了歪头,忽地勾唇。   他拽着她来到铜镜前。   “法子倒是有,今日月升之时,你去落花亭中,身上佩戴上这个。”   正说着,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小香囊来。   叶云婀微怔,还是规规矩矩地将香囊接了过来。   绯色的香囊,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香料,味道很浓郁。   她瞧着香囊上的金色云纹,想着苏尘果真是喜欢极了这样大金大红的配色。   女子乖乖地将香囊佩戴在腰间,身子却被人按着坐在椅上。面前是黄铜镜,苏尘在她身后探出一双眼来。   他取出一盒桃花粉,轻车熟路地将其打开,垂下眼,站着给她上妆。   手法十分熟稔。   云婀愣愣地看着他为自己化妆,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末了,他又想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笔在她的眉心之处点了一抹桃花红。   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桃花缀在少女眉间,娇艳得很。   她从未化过如此浓艳的妆容,瞧着镜子中的自己,云婀还有些无所适从。苏尘却兀自将粉墨收回,一手打开一盒装满了首饰的奁。   略一思索,他挑出两根发钗,在叶云婀面前轻轻划了划。   “哪个好看?”   云婀想了想,指向左边那根玉钗。   下一刻,苏尘便抬起手,将左边那根玉钗插在了他的发上。   叶云婀:……   苏尘对着镜子照了照,欣赏够了自己的容颜后,又将剩下那根发钗随意往云婀的发髻上一插。   她抬起眼,望着黄铜镜中二人。   她化着浓艳的妆容,苏尘却未施粉黛,面色也是被一身大红衬的煞白。可不知怎的,她竟觉得他要比自己好看、比自己妖艳上许多。   一双微勾的桃花眼,仅是漫不经心地一瞥,便能撩动起一泓春水。   那是一种天生的媚色,是叶云婀远远不能匹敌。   他斜斜往贵妃椅上一靠,手指捻起几缕发丝,懒懒地抬着眼。身子骨如同被水泡软了一般,靠在椅背上直不起腰来。   眼神凛冽,眼下泪痣妖冶。   一颗心不自觉地跳了几跳。   她轻咳几声,掩住不自然的面色,突然问道:“我今夜去落花亭要做什么?”   “不必刻意准备,见机行事便好。”   云婀轻轻“嗯”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眉心处的一点绯色,又忍不住拍马屁道:“督公真是好手艺,这朵桃花逼真得很。”   多夸夸他,多拍拍他马屁,多哄哄他开心。   苏尘乜斜她一眼,却懒得搭腔,靠在椅子上,将两眼一阖。   叶云婀顿时觉得更尴尬了。   静默了须臾,身后的男子突然出声,语气不咸不淡:“是本督接手你父亲的案子,手上沾了叶家的血,六小姐以后会报复本督么?”   云婀一愣,转过头望向男子。   他眸色幽深,让人琢磨不透。   正在她思索着该如何答复才好,却见男子的眉轻轻向上挑了挑,似是哂笑一声,将眼又阖上了。   --------------------   落花亭。   月色昏昏渺渺,沉在云间。   少女如约而至,站在亭间,身形单薄。   今夜寒风阵阵,云婀穿得有些少,不禁连连瑟缩。就在她等得不耐将要放弃之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及她反应,有人厉声:“何人在此?!”   声音尖利,像是个太监。   叶云婀连忙转过身子,欲开口回答,却看见身前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男子。   和男子身侧衣着雍容华贵的女人。   她大惊,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   她本以为苏尘让她求圣上只是口头上说说,便也没怎么往心里去。毕竟她是一介罪女,怎么敢在皇帝面前提要求?   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把她送到了皇帝面前。   云婀傻了眼,一时间竟忘记了礼数。   果不其然,立马有人高叱:“大胆!你是哪里来的丫头,见了皇上与贵妃娘娘竟不跪拜!”   她这才猛地一回神,赶紧下跪:“罪女——”   还未来得及自报姓名,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男子却闪了闪眸:“等等。”   云婀身形一滞。   “你抬起脸来。”皇帝是一名中年男子,声音有些低沉。   月色下,少女乖巧将脸扬起,眉目如画,妆容艳丽。   眉心处一点桃花印记更是摄人魂魄。   见状,皇帝身侧的萧贵妃面色微变。   不等萧贵妃反应,怀中的猫儿突然“嗷呜”了一声,发了疯似的跳出女子怀中。   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在颈间如沸水一般炸开,下一秒,叶云婀闻见了一阵血腥味。   她有些无奈,自从进了月沉府,真是多灾多难。   站亭子里面都能被猫抓破皮。   萧贵妃一下子吓得花容失色。   闯了祸的猫又“嗷呜”一声,躲闪进草丛中,没了踪迹。   云婀抬袖,下意识地想摸摸泛痛的脖颈,手却被人一抓。   抬眼,皇帝满是忧心的一双眼映入眼帘。   “莫动,”男子拧眉,声音却温柔了下来,“快,传唤周太医!”   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太医还未到,便有窸窣衣声传来。   “皇上,苏提督求见。”一位小太监跑了过来。   皇帝面上紧张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点点头。   叶云婀的心兀地一跳,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突然将手往回抽了抽。皇帝的手微微一僵,下一刻又将少女的手捉了回来。   力道之大,不容抗拒。   她往后闪了闪,躲在那一抹明黄衣袍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不急不缓。   那人来到亭中,一拜。   “臣苏尘,叩见圣上。”   凛冽夜色中,苏尘轻轻抬眼,眸光缓淡。 第7章 . 金玉枝 嫁给苏尘的第七天   皇帝捏着叶云婀的手,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的不自然,转过头望向方走上前的男子。   “苏提督有何事?”   苏尘微微垂首,颀长的身形隐于沉沉的夜色之中。   “回禀圣上,这是圣上叫微臣暗中调查的徽州行贿一案,这是案宗。”男子启唇,缓缓言道,声音没有多余的波动。须臾,他又问道:“陛下,行贿一案的人证物证俱在,是否要移交大理寺审理?”   皇帝略略一顿,终于将云婀的手松开。少女往后不自觉地退了半步,见着中年男子接过卷宗,略一翻看。   而后道:“那便移交给大理寺罢。”   正说着,从一端又闪出一名太医模样打扮的中年男子,他朝着皇帝恭敬躬身。   立马又小太监拖长着声音:“皇上,周太医到了。”   医者垂首,“臣周覃参拜圣上、贵妃娘娘。”   “给这位姑娘看看伤势。”   周太医立马得令,从背后的医药箱里取出几罐药粉与纱布来。   片刻,太医道:“姑娘颈上的抓痕尚浅,没有伤及颈骨,用药敷上几日便可。”   “可会留下疤痕?”皇帝微微蹙眉。   太医笃定点头:“用此金疮药敷上十日,便可完全祛除疤痕。”   周太医有能医白骨之术,听他这么一说,皇帝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周覃呈上金疮药瓶,云婀有些紧张地看了皇帝一眼,正见后者也朝着她看来。瞧见她眼中的疑虑后,龙袍之人点了点头。   意思是,让她收下着金疮药。   她便一福,将身形微欠,不及答谢,皇帝又抓过她的手。   一旁的萧贵妃看得直瞪眼儿。   “你是哪个宫里头的,叫什么名儿,朕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云婀悄悄打量了一侧的苏尘一眼,却见对方根本不看自己,似乎并不在意自己与皇帝的对话。   少女如实道:“回禀圣上,罪女……叶云婀。”   叶云婀?   皇帝一愣,“你便是叶家六小姐,朕许给苏提督的那位?”   一侧的苏尘站在落花亭一角,没有出声,静静垂眸。   眼中神色莫辨。   “苏尘!”皇帝忍不住扬声。   绯衣男子上前,“臣在。”   皇帝指了指叶云婀,“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刚纳的妾室!”   苏尘这才“哎呀”一声,摸了摸脑袋,恍然道:“陛下不说,臣还真没认出来,啧,这原来是六小姐呀!”   云婀:……真能装。   苏尘揣着明白装糊涂,叶云婀也不想去揭穿他,毕竟揭穿了他也对自己没有半分好处。于是她便顺着男子的话,接道:“真巧,督公怎么也在这儿。今夜妾在月沉府憋得心慌,便出去散了散心,怎知三拐两拐到了这里,还误撞了皇上与贵妃娘娘。惊扰了皇上和娘娘,罪女该死,愿受处置。”   苏尘挑了挑眉,斜斜地瞟了她一眼。   闻声,皇帝轻轻咳了几声,瞧了一眼叶云婀,又瞧了一眼苏尘。   不知怎的,一张脸有些发青。   他抑住心头情绪,瞧了身侧的萧贵妃一眼,正见萧贵妃的面色也不太好。皇帝知晓自己方才怠慢了贵妃,便探出手,将贵妃一挽。   言语之间,却全是叶云婀。   “朕只听闻叶家六小姐出落得楚楚动人,今日一见,果真有倾城之姿。”   贵妃也干笑,“真的美得跟个天仙儿似的,怪不得把我们苏提督给迷倒了。”   不知道为什么,后半句话她说得阴阳怪气的。   也可能是叶云婀的错觉。   毕竟,苏尘虽然是个阉人,但地位高容貌好,先前不知拒绝了多少女子的对食,如今却向皇帝求一个罪女,不禁引得众人万分好奇。   叶云婀垂眸敛容,模样乖巧:“皇上和贵妃娘娘折煞罪女了。罪女今日冲撞了皇上和娘娘,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沉吟,又想起了她方才说过“在月沉府待得闷?是苏尘待你不好么?”   苏尘轻飘飘地睨了叶云婀一眼。   她忙不迭摆头,“回皇上,督公大人待罪女是极好的。”   要是她敢说苏尘一句坏话,回去了不得被他把掉一层皮。   闻声,皇帝又顿了顿,“你方才说,月沉府沉闷,是不是屋子小了?”   云婀又是摇摇头,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浅声道:“谢过圣上关怀,月沉府的一切都极好。”   “朕也觉得月沉府略小了些,”皇帝好像没有听到叶云婀的话,径直道,“明日便派人去你那里,往东再多修一处宅,当做叶姑娘的寝屋罢。”   云婀微怔,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一声——   “臣叩谢陛下,谢陛下隆恩!”   苏尘嘻嘻一笑,连连叩谢。   萧贵妃又侧过脸,瞧了方才开口出声的男人一眼,而后又将目光快速转到叶云婀身上。   她上前,贴向皇帝,声音娇滴滴的:“皇上,这样不好罢,再怎么说叶六小姐也是个外室……”   为了外室,兴修土木,大动干戈。   传出去,必定让人觉得万分荒唐。   苏尘将眉一挑,“倒也不一定是外室。”   萧贵妃一愣,“苏提督这是何意?”   他微微扬唇,提醒道:“贵妃娘娘,毕竟臣与六小姐还未完婚。”   还未完婚,还未定是妻是妾。   退一万步讲,即便叶云婀是外室,也可升为正妻。   萧贵妃静默了片刻,转过头,一双眼仔仔细细地盯着绯色衣袍的男子,轻轻哂笑:“苏提督不是在开玩笑罢,你别忘了,她的父亲叶子圭,可是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呢。”   就连她本人,也是入了贱籍,终身抬不起头来的罪臣之女!   萧贵妃冷笑,直直望着苏尘的眼,不知为何,一向温婉贤淑的她此刻竟有些咄咄逼人。   “苏提督、千岁大人,难不成真要娶一名罪臣之女为正妻?”   苏尘道:“倒也不一定是罪臣之女。”   萧贵妃一愣,云婀亦是应声抬眼,不可思议地望向苏尘。   只见他神态未变,面上云淡风轻。   皇帝亦是放眼望来。   外室都能变为正妻,一个罪籍,削去又有何难?   苏尘慢条斯理道:“圣上,臣已调查过,叶六姑娘先前一直在叶家外长大,近日才被接回府中。”   皇帝凝眸,似是在思量着什么。   片刻,只听龙袍男子微微颔首:“你过来。”   一双眼直视着叶云婀。   她抿了抿唇,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   皇帝问她:“叶子圭将你接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让你入叶家家籍?”   她点头,恭敬答道:“回陛下,入了。”   “那便削去罢。”皇帝淡淡道,萧贵妃一惊,不可思议地望向一身明黄色衣袍的男子:“皇上?”   皇上怎么如此偏爱这名女子?!   皇帝的口吻不容置疑,强硬道:“明日便让司礼去办,将叶云婀从叶家家籍上除去,重新在大臣中找一个合适人家,把籍重新入了罢。”   言下之意,便是要去除叶云婀的罪籍!   似是料到有人会劝阻,皇帝一抬手,面色已有了不耐:“朕乏了,此时便到此罢。小福子,摆驾回潜龙殿。”   一声尖利的长吁,待回过神来时,那一抹明黄色的衣袍已消失不见。   萧贵妃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叶云婀。   后者被她盯的有些不自在,犹豫了阵儿,终于轻轻出声:“贵妃娘娘,罪女也先行告退了。”   女子身着一件水芙色对襟曳地长裙,外披雪白狐裘,无论衣着或是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尽是一副雍容华贵之状。   “罪女?”她低下眼,看着低着身形的少女,“皇上已免去了你的罪籍,你也不必在这般假惺惺地装可怜了。”   言罢,不等少女反应,女人又一眯眼,上下打量着她。   “你可真是好福气,未受叶家牵连倒也罢了,还成了千岁大人的正妻。”   叶云婀低着头,不敢辩驳。   见她这般,萧贵妃又冷笑一声,还欲说什么,被苏尘不耐烦地打断。   “贵妃娘娘,臣也乏了,回月沉府了。”   正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去。   “嗳——”女人连忙脱口唤住他,“苏提督。”   转眼间,她立马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轻轻咳嗽了几声,将声音压低:   “苏大人留步。”   苏尘略一顿足,转过身,望向正朝着自己走来的萧贵妃。   他歪了歪脑袋,站在一片树影下。时至冬日,树叶早已脱落,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将月色划拉得七零八落。   萧贵妃走到树下,往左右望了几眼,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罢,本宫与苏提督有要事相商。”   左右宫女应是,恭恭敬敬地退散。   只剩叶云婀留在原地。   此时,她去也不是,留下也不是,不免求助地望向苏尘。   苏尘方动了动唇,萧贵妃又上前,截去了男子的话。她眼神轻蔑,对云婀言:   “你也退下罢。”   叶云婀又看了一眼苏尘,见他未阻止,便也一福身:“民女告退。”   一时间,万籁俱寂,连月光落下都有声音。   萧贵妃一扫面上的冷色,双眸向上扬起,莲步轻荡。   苏尘站在原地,一身张扬的红色衣袍,在月色的衬托下竟变得有些柔和。他抬眼,瞧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女子,不动声色。 第8章 . 小琉璃 嫁给苏尘的第八天   “苏提督,”贵妃走上前去,一双眼死死盯着他,“苏提督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四下无人,只余寒风凛冽,吹得男子衣袍微动。   苏尘静默地瞧着眼前女子,萧贵妃姿态优雅端庄。   “苏提督,只此一下便让皇上记住了叶六小姐,免去了她的罪籍,顺便还扩了月沉府的宅子。”正说着,她一笑,眉眼弯了些。   萧贵妃生得亦是好看。她的美并不似叶云婀的清冽,而是带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温婉与贵气,让人瞧一眼便知她自幼是富贵人家长大的千金。   玉指芊芊,阳春水分毫不沾。   她抓着帕子,掩着唇,“苏提督这如意算盘打得好得很,只是吓坏了本宫的琉璃,如今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琉璃是方才发疯抓伤了叶云婀的“罪猫”,通体雪白,毛色纤尘不染,萧贵妃喜欢极了。   琉璃一向生性温顺,唯独对溧香十分敏感,她方才闻见了,叶云婀身上有淡淡的溧香。   萧贵妃冷笑,“苏提督今日竟开始算计起本宫了。”   男子懒懒抬眸,并不怕她,轻轻一句,“借娘娘爱猫一用,称不上算计。”   “就是算计!”女子厉声,“苏尘,本宫从不疑你,你若想让我带皇上去见她,只消一句话便好,何必来折腾本宫的琉璃?”   她的声音中已带了几分凄苦,“苏提督也知道,琉璃的胆子小,抓伤了叶六小姐、知晓了犯了错,不知又会躲到何时。若是在宫中遇上旁的不干净的东西……”   女子将一双眉狠狠蹙起,苏尘垂眸,看着她面上的忧虑之状,终于道:“臣会让人去找琉璃,最晚明日午时给你送回棠安宫。”   这世上最了解琉璃的人,除了萧贵妃,便是苏尘。   他知晓,琉璃会藏到哪儿、躲在何处。   萧贵妃抬眼,看着月色下玉立的男子。她又想起了苏尘将琉璃送进棠安宫的那日,他一身暗紫色宽袖长袍,那雪白的猫儿便藏在他的袖中,唤了好一阵儿,才肯将头伸出男子的袖子。   一双蓝色的眼睛,怯怯地盯着她。   萧毓珠登时便欢喜极了,让苏尘将小猫抱过来。他微微颔首,望着坐在床上因为染了病面色有些发白的女子,上前半步,来到床边。   她喜欢猫,尤其喜欢白猫。苏尘将毛色雪白的小家伙送上来,塞进她怀里。   “它叫琉璃。”   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是湛蓝色的,很是好看。   萧毓珠十分欢喜,方准备将它抱起来,琉璃却嗷呜一叫,从她怀里窜了出去。   “琉璃胆子小,怕生。”   萧毓珠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此刻,他却因为别的女人故意激怒了琉璃。   “她背上有伤。”   “什么?”   “在大理寺留下的,我需要周太医的药粉。”   这世上,唯一能使唤得动周覃的人,也只有皇帝了。   萧贵妃明白了苏尘的意图,“你既然想让皇帝见着她,要把她送入宫,为何还要娶她,让她做你的正妻?”   “我自有定夺,”男子回道,“你做好自己的事,好好当你的贵妃娘娘,其余事不要插手,除非你不想再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了。”   萧毓珠一骇。   苏尘的本事与手腕,她清楚得很。   是苏尘手把手教她如何在后宫中生存,将她一手推上了贵妃之位。   若没有他,便没有现在的萧毓珠。   苏尘眯眼,“贵妃娘娘是聪明人,相比也知道,臣能让您站在这个位置,也可以把你推下这个位置。”   成全一个人,不是多么容易;毁掉一个人,却是轻而易举。   他的手上,握着许多萧毓珠的把柄。   他这么威胁自己,萧贵妃却笑了。她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在他身上。   “那么苏提督教教,本宫要做什么?”   后宫深似海,危机暗潮汹涌。   他出声,道:“保她。”   死保。   “尤其是注意提防着常氏。”   常家与叶家素来不和,叶云婀入了宫,常贵妃肯定会想方设法置她于死地。   ……   临走之际,萧毓珠突然问道:“千岁大人可以多来棠安宫坐坐吗?”   紫衣男子没有说话。   “阿尘!”   就在他欲转过身形之时,女子突然低唤出声。   他脚下一顿。   “阿尘,”她拽住苏尘的袖子,“自从我被封了贵妃,你许久都未来棠安宫了……新来的那几个太监毛手毛脚的,做事不利落。我、我很是不习惯。没有你,棠安宫都快乱成一团了,我想……”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苏尘有些不耐,便打断她:“过几日,我亲自挑一批办事得力的太监给你送过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毓珠忙不迭地解释,“我只是想要你去棠安宫坐坐,我不要别人!”   苏尘看着她,声音冷淡:“贵妃娘娘是不是病了,这句话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他会如何想你?”   “我不要别人,我也不管旁人如何看我!”她突然一下子抓住男子的手,重复道,“我说过了,我只要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多陪陪我。你可知晓当我知道你要娶妻,我的心有多疼。我好难受,你要与其他的女子朝夕相处。一想到这里我心口就发闷,闷得喘不上气,我闷得要死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多来看看我。”   皇宫的夜,太冷了。   圣上的榻边,更是冷得出奇。   他瞧着女子的脸,她好像比叶云婀要高一些,也比叶云婀要聪明得多。脸上涂抹的是精致昂贵的妆粉,一袭月色衬得她愈发楚楚动人。   “贵妃娘娘。”他余光乜斜自己袖上萧贵妃的一双手,也抬起手来,轻轻搭在女子的一双柔荑上。   忽地一用力。   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狠狠掰开。   “请自重。”   他手指冰凉。   萧贵妃往后跌了几步,踩着一地破碎的树影,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怅然若失。   ……   云婀看到了从暗处走出来的苏尘。   “千岁大人——”   苏尘放眼望来,见到叶云婀,有些讶然。   他将面上神色敛去,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少女抿了抿唇:“我在这里等您,一起回月沉府。”   苏尘轻轻“哦”了一声,迈开步子,云婀在他身后跟着。走了阵儿,她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千岁大人,贵妃娘娘找您……是为何事?”   “没什么事,”他似乎不以为意,“棠安宫死了个太监,她叫我明日去查一查。”   闻言,云婀亦是低低地“嗯”了声,走到一辆马车前,凌肆守在马车边儿,见了苏尘,将马车的帘子卷了起来。   苏尘走上马车,坐定,又将车窗的帘布抬起。   “你不上车么?”   云婀尚在犹豫要不要上车,听他这么一说,立马如释重负。   马车有些高,凌肆扶了她一把,她这才跳上马车。   车内的温度有点低,她坐在苏尘旁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思忖良久,她终于低低道:“千岁大人,谢谢您。”   谢谢他不光替自己摆脱了娼籍,还洗去了罪籍。   苏尘懒懒靠在车壁之上,听她这么说,将耷拉的眼皮向上抬了抬。   几日的相处,已经让云婀大致摸清楚了苏尘的脾气。他并没有传闻说得那般不近人情,更不是阴狠孤戾、难以接近,相反,她觉得苏尘是一个很好的人。   若没有他……   她无法想象自己现在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你方才见皇上,怎么没替叶家求情?”   “我想了想督公先前所言,父亲的确是有罪。此时皇上正在气头上,我如此冒昧求情,定是火上浇油。所以我想过几日写上一道文书,替轻紫她们求情。”   苏尘将眼阖上,靠着车壁,没吭声。   他闭目养神,叶云婀也不敢去打扰他。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停下。凌肆又卷起车帘子。   “督公,到了。”   她跟在苏尘身后,步步迈入了寝屋,按照他的要求,去泡那极为苦涩的药。   还未将药泡好,外面突然有人慌慌张张的敲门,迎着风声直直撞击着屋门,听得人心神不宁。   “怎么了?”   “督公,大事不好了!”阿宁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六殿下又发病了,您快去看看吧!”   苏尘一夜未归。   就连凌肆也不见了踪影。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夜,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天快亮才终于有了点困意。   刚阖眼,便被院子里嘈杂的人声吵醒。她穿好衣裳,推开房门。   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素秋。   云婀微微蹙眉。 第9章 . 谒芳门 嫁给苏尘的第九天   见叶云婀走出来,素秋立马回过头,在身侧的那名身穿华服的女子耳边低语,后者抬起一双眼,朝着云婀的方向望了过来。   她身着一件水橘色的蝴蝶百褶衫,外披鹅黄大氅,无论从妆容或是服饰,都不难推断出她是宫里头的一位娘娘。   看阵势,应该是琳贵人。叶云婀暗暗思忖。   琳贵人听了素秋的话,向前买了半步,摇动着手中的鎏金小扇。   “你便是叶六小姐,叶云婀?”   “是。”   琳贵人捏着扇柄,一眯眸,“素秋,你说就是她偷了本宫的耳坠子?”   云婀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素秋已冷哼一声。   “对,小主,奴婢亲眼所见。”她污蔑道,“就是她偷了小主您的玉坠子!”   阿宁皱眉,“叶小姐前几日刚到月沉府,从未见过贵人,也不曾见过什么耳坠子。小主定是找错人了。”   “没错,就是她!”素秋道,“小主,前几日奴婢见着她在偷您的耳坠,当场人赃并获。”   胡诌,尽是胡诌!   阿宁欲上前与之辩驳,身子却被人一拦,叶云婀走上前去,问道:“素秋姑娘既然说人赃并获,那么敢问姑娘,这物证何在?”   编故事也得有凭有据吧?她可从来都没见过什么玉耳坠,自然也不怕来者。   “物证?”听见她这么说,素秋不免冷笑,“六小姐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既然非得与我们小主撕破脸,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给我搜!”   她猛一挥手,一声令下,身后的人群立马分散四周。   见状,阿宁急了,“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这可是月沉府,是千岁大人的府邸!”   他一边说,一边欲伸手去拦,脚下方迈开,便被人如抓小鸡一般捉了过去。   他身量本就矮小,被素秋身侧几个宫人禁锢着,更是动弹不得。   “本宫本不想惊扰苏提督,可是你们月沉府的人偷了本宫的东西,本宫自然要替你们提督教育教育这个手脚不干净的人。当然了,若是本宫错怪了六小姐,本宫也自然会给苏提督赔礼道歉。”   料她一个小小的妾室,也不敢跑去苏尘面前叫嚣什么。   不受宠,并没有人对她有所忌惮。   这个理儿,叶云婀懂,琳贵人也懂。   但云婀却不怕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不信对方能找出什么“赃物”来。   一群宫人在房屋里头叮叮咣咣地搜寻了一番,琳贵人摇动着小扇子,冷眼瞅着。不知过了多久,为首的宫人小跑过来,伏在女子耳边。   不知道低声说了些什么,琳贵人顿时眉开眼笑。   “取过来!”   一个小宫娥得令跑来,手里端着一个物什,恭敬呈上前来。   “你看看,这是什么?!”   素秋将东西取来,用粉白色的帕子包裹着。云婀疑惑,走上前去。   “这是......”她微微蹙眉。   这不是那日被打碎的玉势吗?   那宫娥道:“这是奴婢在院子角落搜寻到的,周围还有些碎屑。”   “好啊,”素秋“呵”了一声,将包裹着玉渣子的帕子又摊开了些,使得其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绵雨说她在你院子里头找到的这东西,叶小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不光偷盗了我家主子的耳坠子,竟然还将赃物销毁!”   “这不是耳坠子!”这下,就连阿宁也认出了那物,他道,“琳贵人,这不是您的耳坠子。”   “那你说,这玩意儿不是碎掉的耳坠,那还是什么?”   阿宁一噎。   他自然知道那物是什么,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却不好说出口来。   他要说这是琳贵人送来的玉势,可叶姑娘说过了那日的事情最好不要让旁人知道,再加之当初素秋来送玉势的时候周围也没有其他人,素秋可以诬陷叶姑娘偷了琳贵人的耳坠,也可以一口咬定她并没有送过此物。   一旦说清楚了那碎裂的渣子是玉势,传出去了......   一想起自家督公那张脸,阿宁就冷得发抖。   见阿宁无言以对,素秋更是得意了,她又往前迈了两步,将那物什置于云婀的眼皮之下。   “叶小姐瞧瞧,这东西,是不是眼熟得紧呐?”   对方这句话另有所指,亦是在威胁她认罪。   素秋歪了歪头,一双眼死死盯着叶云婀,眸色之中,带了些许轻蔑的色彩。   “奴婢劝姑娘还是乖乖认罪,莫再白费力气了,折腾得越晚,对姑娘越不好,”她勾起唇角,“姑娘若是此刻认罪了,最多也就是押到大理寺,挨几下板子的事儿。若是将事情闹大了——”   她凑到云婀耳朵边儿,轻轻一呵,热气从她口中逸出,呵得云婀耳畔发痒。   只闻女子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出声,“这件事,若是让苏提督知道了......啧啧啧。”   面前的玉势化为碎渣,素秋只取了其中一捧,毕竟其他的碎渣已经被云婀和阿宁处理掉了。那日他们处理得急忙,竟在角落遗落了些碎玉。   琳贵人派素秋送来的玉势十分纯净,玉体通透,从碎玉渣上也可窥到这是块好玉,竟也像极了玉耳坠碎裂的样子。   阿宁气得发抖,道:“我们姑娘从来没做那档子事,你平白诬陷叶姑娘,就不怕我家督公知道吗?!”   “平白诬陷?”素秋轻轻嗤笑,“我可是有物证的。”   正说着,又将那块碎玉用帕子包着,在他眼前晃了晃。   琳贵人亦是紧紧盯着叶云婀,用帕子掩着唇,挡住唇角淡淡的笑意。   “怎么,叶姑娘,随本宫走一趟罢?”   常贵妃让自己来教训她,把她送到大理寺,定是会脱层皮。   就连男子都忍受不住大理寺的酷刑,更何况是一名娇滴滴的女子。   她直戳对方痛处,“大理寺,想必叶姑娘要比本宫要熟悉得很罢。本宫听闻叶姑娘的父亲此刻正收押在大理寺中,兴许还能在他行刑之前,你们父女俩能见上最后一面。”   闻及叶家,云婀虽与叶家感情不是很深,但也是心头一紧。   她低声,道:“贵人若想针对云婀,云婀与您去大理寺对峙便是,何必带上我的家人。”   “怎么,”琳贵人扬了扬眉,“你父亲做了错事,还不让本宫提上一句了?叶小姐真是娇气,旁人一句都说不得。”   “只可惜——”她眯起一双眼,手指又将鎏金小扇柄捏了捏,使了力气,“叶小姐有那娇滴滴的心,却没有那娇贵享福的命。”   “给本宫带走!”   她猛地一攥,扇柄上玉指森森,白得怖人!   云婀的身子被人一制,一双手已经搭在了自己的肩头!   琳贵人上前,用扇面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脸,“真是可怜,刚从大理寺被放了出来,以为自己嫁了苏提督便能飞黄腾达了。折腾了一阵儿不还是得乖乖回去。”   云婀被人押着,抬起头,望向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橘色衣裳的女子。   一双眼中,尽是清冽。   让琳贵人失望的是,她没有在少女眼中看到片刻的惊惧与求饶。   叶云婀此时是她的猎物,是她轻而易举便能一脖子掐死的猎物,却也是一只无趣的猎物。   她不反抗,这场捕猎收网便丧失了许多意义。   琳贵人有些无趣,不禁拿扇子往她脸上抽了抽。   叶云婀被她抽得偏过头去,左颊之上多了些红痕。   少女吃痛,轻轻闷哼了一声。   不求饶,还是不求饶。   琳贵人蹙眉,捏紧了扇柄。扇柄极细,亦是十分坚硬。   她突然心声了一个想法,将扇子一倒,握着扇面的一角——   “啪!”   叶云婀再次偏头,重重咳嗽了一声。   “琳贵人!”   阿宁再也看不下去,“咚”得一声跪在地上,哭着道:“您放过叶姑娘吧!奴才招,奴才都招!求求您......”   后半句,他已经哭得让人听不清了声音。   素秋两眼立马放光,竟有这等好事?她让人把阿宁拽过来,尖利着声音,盘问道:“你说,把她偷盗我家主子耳坠的事细细招来!”   阿宁两腿跪在地上,一双手也顺着腿面滑下。他低着头,抽噎着道:“奴才招......是奴才一时财迷心窍,偷了琳主子的耳坠,事后又怕东窗事发这才将耳坠子摔碎,想将它销毁。不干叶姑娘的事、不干她的事的!”   “混账,”素秋怒不可遏,“给我住嘴!”   “素秋姑娘!”阿宁爬上前,一下子抱住素秋的腿,素秋更恼了,一阵乱踢也不能把他踢开。   “你们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快把这个狗奴才给我拉走!”   周围宫人这才回过神来。   “撒手!”   “素秋姑娘,那玉坠子是奴才偷的,也是奴才把玉坠子摔碎的。不干叶姑娘的事,求求您放了她吧......”   “撒手!给我撒手!”   她猛地蹬了一脚,一脚踹在阿宁的胸口上。阿宁面色一白,直接向后跌去——   “阿宁!”   云婀的心一痛,只觉得有尖锐之物猛地撞击着自己的胸口。她欲扑上前,却被人死死地拉住。   动弹不得。   她怕阿宁就此一下子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你们想冲着我来,对他下手做什么?你们难道不知他是千岁大人的心腹么!”少女的眼中终于有了慌乱,亦是拔高了声音,厉声斥责道,“你们连千岁大人的人都敢动,当真不怕惹恼他么!”   “别拿千岁来压我!”素秋道,“你是千岁什么人,便敢来拿千岁压我们主子?一个不过是个的妾室,另一个不过是个不带把儿的狗奴才,竟敢在我们贵人面前耀武扬威起来。我不给你们点颜色,你还真蹬鼻子上眼了!”   正说着,她又猛一挥袖,欲往少女脸上扇去!   叶云婀下意识闭眼——   忽地一道疾风过,从耳朵边儿直直擦了过去,她紧闭着眼,听到一声不轻不重的撞击之声。   面上没有预料到的火辣辣的疼痛,下一刻,她竟然听到了素秋的惨叫。   “督公!”   阿宁惊喜地叫出声来。   叶云婀一愕,愣愣地抬起眼。冬天的日光向来晃眼,径直刺入她的瞳孔,宛若一把尖利的刀。   她却浑然不觉。 第10章 . 郎君归 嫁给苏尘的第十天   素秋大惊失色。   听见声响,琳贵人亦捏着扇骨回过头,见着来者时,面色也是一白。   叶云婀瞧着二人骤变的神色,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好笑。   苏尘迈着步子,走进院中,向四周望了一眼。   身上玉佩微微摇晃,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敲打着男子绯红的衣。   琳贵人率先回过神来,干涩地扯了扯嘴角:“督公怎么回来了。”   不是说,他留宿在六殿下的宫里头吗?   闻言,他像是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不禁扬了扬眉。   琳贵人这才自知失言,心里头一紧。   “督公!”阿宁用力甩开周围人的钳制,冲上前去。四周众人皆不敢拦他。   他比苏尘要矮小许多,站在苏尘身边,竟有一种小鸟依人的奇特感觉。小后生忍不住抓住苏尘的袖子,委屈巴巴,“您怎么......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真是又惊又喜。   按着往常,督公还要在六殿下那里再待上一日的。   苏尘淡淡垂眼,瞧着他搭在自己袖上的手,阿宁立马一瑟,缩回了手。   苏尘的目光这才从袖子上移开。   却是转头望向正站在院子中央的人。   叶云婀扬着一张小脸儿,因为出来得急,还未来得及施任何粉黛,面容精致秀气。   看得人心坎儿不由得一软。   她向他请安:“督公。”   “嗯。”他点点头,声音竟柔和了一些。   琳贵人捏着扇骨的手又是一紧。   苏尘叫人搬来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放在院子中央,美其名曰要晒太阳。   他将衣摆向上扬了扬,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望了一眼叶云婀与琳贵人,又指了指剩下两张椅子。   “坐。”   话音刚落,素秋紧张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苏尘身后的凌肆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   素秋忙不迭又从凳子上站起来。   她扶了扶身侧的叶云婀一眼,赔着笑,“叶姑娘,坐。”   阿宁便冷哼出声,用鼻子重重地朝外边儿喷着气。   叶云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小后生竟然还有些可爱。   顿了顿,她依着苏尘的话乖乖做了下来。   琳贵人稍一犹豫,也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凌肆,”苏尘一吩咐,“上茶。”   凌肆登时抱拳领命。   倒个茶竟渲染出了一股要打架的气势来。   坐在桌子边儿的琳贵人看得心悸。   只听一阵“咕噜咕噜”,面前的茶面已与杯口齐平。茶还是烫的,向上冒着白蒙蒙的雾气。   将云婀与苏尘之间缓缓隔挡住。   她看不太清男子面上的神色。   倒完了茶,凌肆将手向前伸了伸,招待道:“琳小主,请用茶。”   依旧是声如洪钟。   叶云婀想,这月沉府兴许该添几名侍女了。   琳贵人像是被凌肆的声音吓住,愣愣地伸出手探向茶杯。   茶杯里,装得是刚烧开的沸水。   烫。   水橘色衣裳的女子一吓,轻嘶一声,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如玉的指尖,已开始泛红。   凌肆睨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自家主子,见着后者没有阻拦,便又一扬声:   “琳小主,请用茶。”   琳贵人抬起头,面前一层厚重的雾气,眼中亦是雾气蒙蒙。   “怎么,琳贵人不喜欢?”   苏尘终于将眼皮懒懒地抬起,似乎是在责怪身侧站立着的男子,“凌肆,你招待不周了。”   闻言,凌肆又一抱拳,说道:“千岁,是属下招待不周了。”   言罢,便抬脚走到琳贵人身边,抬起手,将女子面前的茶杯举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扬手倒掉。   琳贵人面色一僵。   凌肆便解释道:“这杯茶不合小主心意,属下在给琳小主换一杯来。”   女子点头,结结巴巴:“......好、好。”   一侧,叶云婀瞧着面前的情景,也不禁将手探向面前的茶盏。   苏尘用余光瞄着她,忍不住道:“没让你喝。”   声音冷淡,语气却有几分强硬。   像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噢,”她亦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苏尘敛去眼中神色,转过头,继续望向坐在对面的琳贵人。   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桌子,面前还没了雾气的隔绝,男子的目光锐利。   像鹰隼,像一把尖利的刀。   又像是冬天里剧烈的日光。   有些刺眼。   琳贵人忍不住向后缩了缩身子,带动着她身后的素秋也向后缩了缩。   她的身后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素秋觉得这院子太大太空旷了。   杯中的茶水凉了一些,苏尘这才伸出手,将茶杯一握。   精致的茶盏被他端着,其上栀子花纹遍布瓷玉面,有些引人瞩目。   叶云婀瞧着眼前男子,他端着茶杯,放在唇下,轻轻吹气。吹皱了原本平整的茶面,一时间,她的心潮竟也如这茶面一样,波澜不平。   茶杯好看,面前的男子也好看。   看得人有些心旌荡漾。   琳贵人坐在桌子另一侧,手心满是汗,似乎下一刻便要将精致的鎏金扇面打湿。   度日如年。   良久,苏尘似乎才看到面前的人,淡淡道:“不知琳贵人一大早便急急忙忙来月沉府,是为何事啊?”   琳贵人咬着发白的下唇,支支吾吾。   她身后一向张扬跋扈的素秋此刻亦是畏畏缩缩,不敢出声。   阿宁将面抬起,扬声,替她们回答道:“她们说,叶小姐偷了琳小主的耳坠子。”   “哦,”苏尘微微拖长了尾音,又转过头看向叶云婀,问道,“你偷了么?”   “没偷。”叶云婀突然硬气了起来。   男子又偏过头,问琳贵人与素秋:“她偷了没有?”   ——“偷了。”   ——“没偷。”   四周突然静默。   周围宫人面面相觑。   愣了片刻,琳贵人反应过来,指着站在身边的素秋:“是她说的,说叶小姐偷了玉坠子,本宫也没见着叶小姐偷没偷。”   凌肆将两手往身后一背,又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乖巧站在桌子边儿的阿宁将身子骨挺了挺,身量笔直,又重现了一遍苏尘不在时的场景:“督公,她们明明说有人证还有物证来着。”   苏尘扬了扬眉,“人证何在?”   琳贵人咬牙,将身边的素秋推了出去,“是她!”   素秋一个不留神,扑倒在桌子边,好不容易扶着桌面站稳了,又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   苏尘懒得看她,又问道:“那物证呢?”   琳贵人又咬了咬唇,几乎要将下唇咬烂。   面对苏尘的发问,这下子,二人却都不敢吭声了。   阿宁微微弓着身子,小跑到素秋身边,后者只觉得左眼皮猛地一跳,袖子便被拿小太监举了起来。   阿宁夺过她手里头的东西,呈到绯衣男子面前,恭恭敬敬道:“督公,这是物证。”   “哦?”   苏尘似是十分好奇,将那方包裹得严实的粉色帕子摊了开。   里面的物件顿时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什么?”苏尘歪了歪头,问道,“玉坠子?”   叶云婀顿时觉得尴尬万分,干脆将视线移到另一边,不去看苏尘手里头的东西。   也不去看苏尘。   苏尘垂下眼,伸出食指,将那东西翻了翻。帕子中的东西碎裂成渣滓,根本看不出来它的原型。   “督公,这便是她们说的,摔碎的琳贵人的玉坠子,”阿宁又上前,同他解释道,“素秋一口咬定,说叶姑娘偷了琳贵人的玉耳坠。又说叶姑娘事后因为害怕,将耳坠打碎,欲毁尸灭迹。”   男子瞧着手中碎裂之物,又一抬眼,问叶云婀:“你说,你没有偷琳贵人的耳坠?”   “嗯,”她点点头,“没有偷。”   “那这东西,又是什么?”他歪着头,继续发问。   四周又是一片静默。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苏尘十分好奇地用手指来回翻动着帕子里头的东西,他每翻动一下,便有人的心猛地跳动一下。   最后,还是阿宁上前,忍不住低声道:“督公,这是玉势。”   玉势?   苏尘指尖微顿,手指却未离开帕中之物,片刻后,又拿手中将那玉势渣滓挑了挑。   他笑了,“这是哪儿来的玉势?”   叶云婀总觉得,苏尘说这句话时,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她的面色一红,犹如涂抹了极为浓烈的胭脂。   阿宁回答:“是素秋送的,琳贵人叫素秋送的。”   “琳小主送这个做什么?”   他瞧着琳贵人。   阿宁真是个话多的,又道:“琳贵人不光让素秋送这个,还让素秋折辱叶姑娘,说......说叶姑娘是贱籍,还说......”   正说着,他偷偷瞄了自家主子一眼,见苏尘面色冰冷,便陡然住了声。   苏尘停顿片刻,捏着那方包着玉势渣子的帕,突然一笑。   他缓缓笑出声来,瞧向琳贵人与素秋,一字一顿:“贱、籍?”   忽有一道阴风呼啸而过,冷得瘆人。   “不知琳贵人可知,皇上昨日刚削去了叶六小姐的罪籍?”苏尘道,“皇上还说,要给她重新找户人家安籍,本督想想,好像是楚家。”   楚家,楚丞相之家。   他笑道:“琳贵人是在轻贱楚丞相么?”   琳贵人一骇,拼命摇头:“本宫、本宫并不知道……本宫没有那个意思!”   苏尘吹了吹手指,又添道:“那琳贵人可知,昨日皇上还让六小姐嫁与本督,为正妻。”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似乎是在刻意提醒着什么。   “昨日皇上刚赐了婚,让她嫁与我为正妻,今日琳贵人便找上门来,是在轻贱本督么?”   苏尘,东厂掌印总太监,更是被敕封了千岁。   宫内娘娘,无论谁都要敬他三分。   她不过小小一个贵人,纵使有常贵妃在她身后撑腰,但又怎敢公然叫嚣着与苏尘为敌?   这下,女人的面色更是煞白。   比叶云婀初见苏尘那日,苏尘的面色还要白。   苏尘的语气轻飘飘的,落在女子心上,每一句皆是一震。   “圣旨既达,叶云婀便是吾妻。”   “吾之正妻。”   闻声,云婀终于正过脸来,不可思议地望向男子。   一双漂亮的眸子里满是震惊。   他方才说什么?   叶云婀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苏尘竟当众护着她?公然与常贵妃作对?   她愣愣地望向苏尘。   男子不看她,径直望向面色灰白的女人,又挥了挥手:“阿宁,过来。”   小后生忙走了过来。   他的面上带了些灰,尚还有些狼狈。   凌肆道:“督公,她们殴打了阿宁。”   苏尘眸色愈发寒冷。   阿宁委屈道:“她们打我、骂我、欺辱我,还说我是狗奴才。”   狗奴才。   他沉下声,“本督这一辈子,最厌恶别人说的三个字,就是狗奴才。”   他苏尘,睚眦必报,所有人都骂他,是个小人。 第11章 . 真珠髻 嫁给苏尘的第十一天   琳贵人面色一滞。   冷汗从后背直往下流淌。   任何事物都有三六九等,太监便是皇宫宫人内,最被人瞧不起的那一等。   因为生理上的缺陷,就连宫里头最末等的小宫女也不愿同太监对食。大家都称他们为内竖、阉人、狗奴才。   水橘群衫的女子忙摆摆头,还未来得及解释,苏尘已将帕子中的一星碎渣捻起。   一个眼色,凌肆已利落起身,将女子压住。   “千、千岁大人,您这是……”   琳贵人结结巴巴地道,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华贵与优雅。   话音未落,面颊之侧便有尖利之物贴过,她身子一僵,完全不敢动弹。   “贵人莫要担心,本督只是有些好奇,这层脸皮到底有多厚,才在这里胡搅蛮缠、搬弄是非。”   苏尘歪着头,右手有意无意地抖了抖,琳贵人吓得腿软,直接跪在地上哭出声来。   “督、督公,是我不知好歹,冲撞了督公。督公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罢!”   她是靠着这张脸在皇宫吃饭的,若是被他一不小心划烂了脸皮、毁了容,教她日后如何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自处?   素秋也跪在地上直哭。   苏尘听得有些烦了,方一蹙眉,阿宁便察觉到了自家主子的面色,凶巴巴地吼道:“闭嘴!”   一个奴才对贵人吼话,后者竟听听话话地止住了哭腔,跪在那儿打起嗝儿来。   云婀冷眼瞅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女人,二人哭得梨花带雨,尽是一副我见犹怜之状。   但她的内心却毫无波动。   阿宁客气问她:“叶姑娘,您看这两人当如何处置?”   毕竟她们二人今日冲撞的是她叶云婀。   一听阿宁这么说,跪在地上的女子一下子如释重负,向叶云婀求情要比向苏尘求情要简单得多。琳贵人双膝着地,蹭到叶云婀脚边。   她抓住眼前少女的一角衣袍,“叶姑娘,您同督公求求情吧,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听信旁人谗言……我以后再也不敢怠慢姑娘、再也不敢了!”   她哭得全然没有一个妃子的样子,叶云婀竟没有半分同情心。她抬了抬眼,望向苏尘:“便由督公处置罢。”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竟觉得苏尘的嘴角稍稍向上扬了扬。   他把玩着手中的碎渣,也不怕它会不会划伤自己的手。琳贵人看着那物什一步步贴近、贴近……   她的瞳孔一点点放大,下一秒就要炸裂开!   最后一寸时,苏尘突然将那手放下,身子稍稍向后靠了靠。   幽幽出声:“将这些脏东西都处理干净。”   “是。”阿宁领命,上前接过包着玉势碎渣的帕子。   “还有这个,”男子指了指琳贵人,“也带下去。”   脏东西。   一阵哭哭啼啼之后,院内又重新归于寂静。   苏尘喜静,不喜旁人扰他,便挥手让众人退下。方才琳贵人让人用脚撮出一堆稀碎的玉渣子,云婀便弯腰将那些东西都收拾干净。   她做这一切对时候,苏尘就站在一边儿,斜眼瞧着她。   “为什么不让本督放过她们二人?”   她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形来,朝他一笑:“若是妾说,让督公放过琳贵人与素秋,督公会心软么?”   “不会。”   果不其然。   他苏尘,睚眦必报,心眼极小。   苏尘走上前,斜斜倚在门框边儿,半垂下眼。   “我原以为,你们女子都会心软求请。”   “不会的,”她摇摇头,“琳贵人她要害我。”   对方要害她入狱,她又怎么会反过来替对方求情?   是他把她想的心太善了。   “我不是恶人,也不是什么大善人。谁对我好,我也一定会对他好,反之,谁若害我、欺我、骗我,我也不会轻而易举原谅他。”   正言道,她又一弯腰。不知那些宫人从哪处找到的这些碎玉,竟跟捡不完似的。一时间,她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那一根通透的玉.体。   云婀面上一红。   抬眼时,正见苏尘打量着自己,若有所思。   她忙将头垂下,听见耳侧一句:“那我若骗了你、害了你呢?”   他的语调轻松,似是打趣。   云婀不以为意,下意识地反问:“督公会害我吗?”   苏尘眨了眨眼,没说话。   她将帕子一合,把碎渣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下子,地上的渣滓终于被她清理干净了。她瞧着靠在门边儿的男子,他喜欢穿极为浓烈的颜色,大红色的衣衫子衬得他眉眼妩媚。   又带了那么几分桀骜。   这些东西,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太监身上的。   他就像是一个正常人,没有被阉.割的器官、没有破碎的身子,往门边儿斜斜一靠,便是一道好景致。   她道:“千岁大人,您是个好人。虽然旁人都说,您冷酷您无情、您阴狠毒辣。但自您愿意带我回月沉府的那一刻起,我便觉得您一定是个好人。”   “您与旁人口中的不一样。”   他愿意带她回府,救她于水火之中。   愿意带她见皇帝,削去了她的罪籍。   就连琳贵人来找茬,也愿意为她出头,甚至还得罪了常贵妃。   他并非众人口中的洪水猛兽,也不似那般不近人情。   苏尘的眸色似是稍稍动了动,须臾,他偏过头去。   声音依旧平淡:“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就如世人口中那般呢?”   她扬唇笑笑,虽未施粉黛,笑容仍是明艳。   “我要进月沉府时,他们说,我在督公手下撑不过三日,可现在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他们都说,您讨厌女人,您会杀了我。”   叶云婀一歪头,“督公大人,您会杀我么?”   少女的眸如三月清澈温柔的泉,看得他一怔。   他会杀了她吗?   男子一眯眸,“六小姐这拍马屁的本事,真是厉害极了。”   她哪里是在拍他的马屁?云婀握着帕子,往房里走。   苏尘拽住她,“东西给我。”   云婀乖乖地把包裹着玉势渣子的帕子递给他。   “阿宁。”   苏尘这么一唤,阿宁不知从何处闪了过来。他的左脸还有些肿,看得她有些心疼。   “处理掉。”他吩咐道,“包括琳贵人身边的那个侍女,也一齐处理干净。”   苏尘将东西递给他,又收回了手。   “本督要让那些人知道,敢动我月沉府的人,是什么下场。”   这一出戏,叫杀鸡儆猴。   不止是儆琳贵人,更是儆储秀宫的那位正宫娘娘。   云婀知道,自己没法儿去烂苏尘所做的任何决定,但在一旁听着,也觉得有些心悸。   阿宁拿着东西恭敬退下,叶云婀还有些怔忡。   一时间,竟不由自主地来了句:“这是块好玉,碎了可惜。”   苏尘的面上浮现出一层极其奇异的色彩来。   “嗯,是挺可惜的。”   幽幽的戏谑之声传来,她这才回过神来。   那人正定定地瞧着她,眸底染了些笑。   好窘!   他一定是误会她了……   她缩着脖子,只想快速钻回房里,将脑袋狠狠地地下。   他应该看不见她面上的窘态吧……   鞋子碰到不高不矮的门槛,她迈步跨过,右脚方一落地——   “诶!”   右手不知撞到了桌架上的什么东西,她一惊,忙向左侧退了退。   脚踝之处,忽地一阵痛。   身侧一道绯影急速闪过,男子上前,快速揽住了少女摇摇欲坠的身子。   腰间力道一紧,惊魂未定之际,只见右边桌案上的一个小玉瓶晃了晃,像喝得烂醉如泥的醉汉一般。   “咣当——”   清脆一声,玉瓶从桌边坠落,碎了一地,瓶身处原先精致的花纹也不复存在。   苏尘的脸唰地一黑。   ……   叶云婀心惊胆战:“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碰倒的……”   苏尘不语。   腰间的力道又是一紧,掐得她有点儿疼。   叶云婀觉得,他这是在把她的腰当做她的脖子来掐。   他恨不得现在就掐死她。   少女神色慌乱,手足无措:“督公,这个玉瓶多少两银子,我、我赔。”   玉瓶有价,人命无价。   她怕他一个激动弄死自己。   “督、督公……”   千岁大人?尘尘?小苏苏?   不管这玉瓶子值多少银子,她赔两个还不行吗?   她欲哭无泪。   苏尘垂首,瞧着缩在自己怀里的少女。她像是被吓坏了,面色灰白,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   一双眼也不安地瞧着他。   四目相触,她逃也似的将目光移开。   就像只毛色漂亮又战战兢兢的小白兔。   他掐着她的腰。   “长得好看,没脑子。”   叶云婀:……   行吧,被鄙视就被鄙视了吧。   云婀往后退了几步,一个不留神,腰坎便抵到了桌子。   “督、督公,该入睡了。”   她的声音细若蚊鸣。   苏尘将手撒开,用脚踢了踢那拨碎玉。   “备药罢。”   若说在这月沉府最难熬的事,便是每晚为苏尘备药。   她从一个罐子里面取出药蛊,溶之于热水。每至此时,空气中便弥漫了那种极为苦涩的味道。   极烈、极刺鼻。   叶云婀怀疑他是怎么忍着喝下去的。   她方取出药蛊,还没来得及溶于水中,窗牖之上似是闪过一袭黑影,不等人细看,却已没了踪迹。   她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刚伸出右手揉了揉,身侧一道疾风闪过,腰肢被人重重一揽。   下一刻,已贴到一人胸膛之处。 第12章 . 碾香尘 嫁给苏尘的第十二天   她微惊,还未来得及唤出声,一道利剑便擦着她的面颊穿过。   “噔”地一声,插入了她身边的木柜上。精致的紫檀纹路上,顿时多了一个裂痕。   她倒吸一口凉气。   “别动,”苏尘将她拢在怀里,压低了声音,“有人要杀我。”   药蛊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这是她近日来,打碎的第几件东西了?   她瑟缩在苏尘怀里,心跳如雷。夜里静悄悄的,静得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和门外轻荡荡的脚步声。   他紧紧抱着她,她的身子好像是在发抖,面色也苍白得厉害。   苏尘垂眼,瞧了一眼少女的面色,抿了抿唇。   “不会有事的。”   恰在此时,一道利箭破门而入,苏尘抱着她,往旁边闪了过去。   从门外拥入了十余人,皆穿穿黑色劲装,以黑布蒙面,举剑朝他们二人涌来。   “督公!”   身形又被人一裹,叶云婀忍不住将眼紧紧阖上,登即就听到了一声利剑出鞘之声。   刀剑相接,兵乓作响,肉身被利剑刺破,发出几声闷哼。   汩汩鲜血喷射而出,她感觉耳后突然被溅上一层温热。   血腥味。   浓烈的血腥味。   苏尘一手抱着她,一手挥剑,利落地打掉了黑衣人的攻击,“唰唰唰”几声,便有人应声倒地。   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苏尘紧抿着唇,踩着倒地之人的尸身,挥剑刺去。   面容清俊,神色冷漠。   像是在宰割几头没有感情的牲畜般。   叶云婀看得腿都软了。   仅仅几下,他便解决了那些黑衣人,鲜红的血染满了剑身,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些人的尸体用长剑挑走。   “凌肆。”   门外立马闪过一人,苏尘还以为是凌肆,便也没有在意,将手中的剑扔到一边儿。   “处理干净。”   男子甩下一句话,转过身形。   门口那人冷笑,“好。”   话刚说完,便举着剑刺了过来——   她一惊。   “小心!”   不知怎么想的,看见那人举着剑向苏尘刺去的那一刹那,叶云婀竟扑上前去,抓着他的胳膊往旁边一偏……   肩胛骨之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苏尘回过头,似是低咒一声,趁那人再次举剑砍来的空隙,从云婀的发髻上快速拔下一根发簪。   深深刺入那人的脖颈。   她瑟缩在他怀中,抖得厉害。   一时间,又是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低低一声“没事了”。凌肆这才急急忙忙从门外赶来,见了满屋的尸身,愣了一愣。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又看见屋内相拥在一起的男女,又是一愣。   “督公……”   “处理干净,”苏尘撒了手,又将她的胳膊拽着,“去偏房睡。”   屋内满是血腥气,若让她今夜睡在此处,怕是一夜不能眠。   她忙不迭地连连点头,苏尘看了她背后的伤一眼,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仅是稍稍动了动唇。   没有出声。   云婀想,感谢的话他定然是说不出口的,说不定,他还嫌弃自己是个拖油瓶。   于是她忍着背上的疼痛,来到偏殿。   偏殿不大,布置也不似正殿奢靡,更重要的是,只有一张床。   云婀偏过头,悄悄瞧了一眼身侧男子。   苏尘面色不改,“你今夜先在此处睡着,凌肆会候在门外,你有事就喊他。”   “那……你呢?”   他垂了垂眸,“我去将那边处理干净。”   不与她一起……睡吗?   她拉住了他的衣袖。   “怎么了?”苏尘又一回头,疑惑道。   “我、我不敢一个人睡。”   她怕。   她怕得要死。   她的心下一刻就要跳出来!   苏尘低头看着那只紧紧拽住自己衣袖的素手。她的手又细又白,手指头也小小的,就那样紧紧攥着他。   袖中私有暗香传来,清幽幽的。   男子一顿,“我要先将那处处理干净。”   “那……您还会回来吗?”   女子一双眼径直望着他,漂亮的眼中竟是不安。   他竟然点了点头。   叶云婀朝着他“嘿嘿”一笑,这才将手撒了开。   苏尘又看了一眼她背后的伤,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   “你先把伤处理好,当心发炎了。”   他这算是在关心自己吗?   叶云婀屁颠屁颠儿地接过药瓶。   她有些开心,以至于等苏尘走后,才想起来没人给她敷药。   她将瓶塞拔开,坐回偏殿的床上,将衣衫半解下。   说不疼是假的,背上的鲜血似是还没凝固,慢吞吞地往下流。   云婀咬着牙,将裙摆撕去一截儿,沾了沾药粉。   对着黄铜镜,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往自己的后背擦拭去。   嘶……   好疼。   疼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自从爹爹入狱,叶家家道中落,她被关押进大理寺后,身上就不知受了多少伤。   她侧对着镜面,瞧着镜中自己背上丑陋的疤痕,和那个还未写完的“妓”字。   一点一笔……   她昂起头,轻轻阖上眼,努力使自己不去看那些印记、努力不去回忆起在大理寺备受苛待的日子。   就在此时,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步子轻轻。   只一眼,他便瞧见了跪坐在镜子前衣衫半解的少女。   听见了动静,她挣了睁眼,一双眸中突然多了些迷迷蒙蒙的雾气。   “督公。”   她道,声音中竟带了些哭腔。   “您终于来了。” 第13章 . 一树棠 嫁给苏尘的第十三天   月色与那人一齐入屋。   她披散着发,坐在一袭月光之上,扬着一张小脸儿,望向来者。   苏尘走上前,看着她如牛乳一般莹白的肌肤,和肩胛骨之处醒目的伤痕。   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带她坐在床边。   “躺下。”   他将少女后背的衣裳全部拉了下来,一大片的雪白,有些刺眼。   他的喉结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上次周覃给你的药,是专门治外伤的,此药值千金,不会留下疤痕。”   他的语气中带了些宽慰。   “嗯,”她点了点头,“我也不怕会留下疤痕。”   苏尘手下一顿,有些好奇,“不怕?”   女子不都是爱美的么?   尤其是像她一般的女子。   她又“嗯”了一声,乖乖趴在床上,抱着一个枕头。   “反正我背上的疤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个。况且这剑伤不深,不是很疼。”   她刚说完,苏尘便拿纱布蘸着药粉,往伤处按了下去。   疼得她“哎呦”了声。   苏尘却不顾她,径直将身板挺直,把药瓶塞子盖上,往一旁一放。   “细皮嫩肉的,”似是在打趣她,“瞎逞什么能。”   叶云婀鼓着腮帮子,将头偏到一边去。   她帮他挡了一剑,对方没有感谢她也就算了,还说她不要逞能。   她不要理他了。   叶云婀就像只仓鼠一样把头埋在枕头里,苏尘看得有些好笑。好半天,少女才闷闷道:“督公不必理会我,是我瞎逞能,受了伤,是自作自受。”   闻言,苏尘挑了挑眉。   竟还发起小姐脾气来了?   是了,他忘了,在她嫁入月沉府前,也是位金枝玉叶的小姐。   他将少女的衣裳拉上去,遮住她雪白的背。   他的手指依旧很凉,让叶云婀一抖。   她立马坐起身子来,低着头,“我自己穿就好。”   苏尘就坐在床边,撒了手,一双眼瞧着她。   云婀被他盯得有些脸红。   “督公别看我。”   她将衣带拉上。   脸红,脸真的很红。   一颗心,也跳动得厉害。   他的目光赤.裸.裸的,仿佛要将她从内到外,全部看穿。   “六小姐没必要为我挡那一剑。”   云婀系紧衣带的手一抖。   苏尘将身子靠在床上,半耷拉着眼皮,姿态倦怠。   “六小姐,我是个太监。”   他的语调有些冰凉,一如他方才发凉的手指。   一寸寸,拂过她的心头。   “我不会感激你,也不会报你的恩情。”   皇宫无情,太监更是无情。   他不会记住她的好。   就算她为他去死,他也不会落一滴泪。   云婀抿了抿唇,好半天才怔怔吐出一个字:“好。”   苏尘偏过头去。   半晌,他突然从袖中掏出一物。   “方才你在正殿落下的。”   叶云婀下意识去接。   是一块粉白色的方帕。   她的左眼皮兀地一跳,暗道不好。   方帕之上,绣着一枝海棠,花瓣嫣红。海棠之下,端端正正绣了一个“顾”字。   顾。   顾朝蘅。   她的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一位广袖长袍的男子来。   他踏着素屐,踩着满地的雨水。那日小雨绵绵,丝丝拂下,男子撑了伞,隔着庭院郁郁葱葱的海棠,朝她一扬唇。   真奇怪,明明是武将出身,却生得温润如玉,好似谦谦书生。   一瞬间,她的耳畔多了声低唤。   “六小姐,等顾三。”   叶云婀素日与他相处恭敬,不曾有过任何亲近。故此,顾朝蘅也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六小姐”。   她原以为,她会嫁给他的。   等他打完这场仗,凯旋归京,向圣上请得一道圣旨,将她风风光光地迎娶到顾家,做他的顾夫人。   他永远都是那般温温柔柔、客客气气的模样,云婀甚至都打算好了一生与他相敬如宾。   却未料想……   她回过神,目光从方帕上的“顾”字挪开,才发现苏尘正静静地瞧着自己,眼神阴鸷。   云婀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颤。   “督、督公。”   “睡觉。”他将被子一扯,蒙头倒了下期。   “不喝药了?”她之前还把药打了来着。   “不喝了。”苏尘背对着她,甩下一句话。   真是莫名其妙。   --------------------   顾府。   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府邸门口簇拥着一大堆人,各个满面喜色,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在办一场亲事。   一片喧闹声中,一名身披银白色披风的男子骑着马越过人群,直奔顾府府门而来。   “吁——”   离府门还有一段距离,他将缰绳一握,只一勒,胯.下宝马便已停下。   众人见他,立马起身相迎。   “三少爷回来了!”   传报之声从府门口,一层层传入顾府内宅。   顾朝蘅快速翻身下马,面上也带着遮掩不住的喜色,不等侍人带路,便快步走到内宅。   “爹爹、母亲,蘅儿回来了!”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熟悉的人,内宅宅院里,摆放着一张圆桌,听见侍人传报的话,一些女眷从座位上站起身子。   “三郎回来了!”   正说着,眼前已出现了一名高大年轻的男子,他抱拳,对着其上一拜。   “爹爹、母亲,蘅儿不辱圣命,凯旋归京。”   此言一出,众人面上的喜色更加浓烈。一位妇人上前将他搀起,心疼地握了握他的手。   “蘅儿,你又瘦了。”   在外行军打仗,风餐露宿的,怎能不瘦?   顾朝蘅不以为意,宽慰母亲:“母亲放心,蘅儿在外好得很。不过是几个毛头山贼,叫我一下便收拾了。因为回京路上下了大雨,这才耽搁了些时日。”   他说这些话时,身侧的顾父便一下又一下的抚着胡须,眼中是掩盖不住的赞赏之意。   大夫人刚撒了顾朝蘅的手,下一刻,他又被人拽了过去。眼前的都是他的长辈,免不了一阵嘘寒问暖。   末了,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径直问道:“父亲,蘅儿回京时听闻叶家出了事,是何事?”   他话音刚落,原本热闹的圆桌前突然变得一片寂静。   顾母在一旁,摆了摆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拧眉,转过头去问父亲。   顾父捏着长长的胡须,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他。   他知晓,蘅儿这孩子喜欢叶家六姑娘,但却不明说,只暗里求着大夫人,天天跑去叶府提亲。   叶府攀上顾府,是高攀。叶六小姐嫁给他们三郎,是高嫁。再加之,叶家六小姐本来就不是正统的嫡小姐,所以对于这门亲事,叶家自然是双手赞成。   至于顾家,他们觉得只要是蘅儿喜欢,他们便不在意什么高攀高嫁。   顾夫人先前见过几面叶云婀,也觉得那孩子乖巧懂事,讨喜得很。   一来二去,这门亲事便是定下了。顾朝蘅虽是面上不说,内心却欢喜得紧。恰在此时,圣上下诏令他出京平寇,两家便定下了待他凯旋之后成婚。   如今叶家却出了这档子事儿。   顾父皱着眉,瞧了他一眼。顾朝蘅的眼中尽是探寻。   “父亲,叶家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还有云婀,有没有被牵连?”   云婀云婀,这孩子心里头全是那叶家六姑娘。   顾父虽不忍,但还是开口道:“蘅儿,叶家这回是犯了大罪。叶子圭企图谋反,他们全家都下狱了。”   顾朝蘅一愣。   下一刻,他忙问道:“那……云婀呢,她也入狱了吗?”   俞父紧皱着眉头,不说话。   他回头,望向母亲。俞夫人也低着头不出声。   他只觉得心揪得紧。   她那样的女子,若入了大理寺……   他不敢往下去想。   他只怕自己会发疯!   登即,他便说道:“是叶子圭犯的错,我去求皇上。我此次平定了贼寇,我不要什么功勋战绩,亦不要什么金银财宝。我去求他,求他放了云婀,让她回到我身边。”   正说着,他便要往外跑,顾夫人连忙去拦他。   “蘅儿!”   袖子被人一拽,他回头,却看见众人的眼神中尽是同情之色。   还有些……淡淡的……怜悯。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为什么都要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他平寇凯旋,是有功之臣,他用功绩,去换云婀免受牢狱之苦,这还不够吗?!   “蘅儿,”顾夫人也不忍看到自己儿子这般,“你先冷静下来。”   顾朝蘅被她拉得站在原地,面色怔忡   “蘅儿,不是你不能救她,而是、是——”   顾夫人的面上已有了难色。   “母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不光是母亲,连父亲也变得支支吾吾。   “叶六小姐,她嫁人了。”   “咣”得一声,犹如晴天霹雳。   顾朝蘅愣了半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面上尽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他连连否定,“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他离京前明明同她说了,待他回京,便娶她做他的顾夫人。   她又怎么可能背着自己嫁人呢?   其中必有蹊跷!   顾朝蘅拉着母亲,追问道:“母亲,我不信她会平白无故嫁给旁人。您能不能同我说,云婀她到底嫁给谁了?”   是何人,趁着叶家家道中落,强娶了云婀?   男子暗暗握拳。 第14章 . 钗头凤 嫁给苏尘的第十四天   众人皆是一默。   好半天,顾夫人才走上前去,将朝蘅的手一拉。   男子虽然很年轻,但常年习武、在外征战,手心里已有了一层厚厚的茧,看得她很是心疼。   “蘅儿,母亲知道你喜欢那叶家姑娘。可如今她已经嫁了人,你们的缘分尽了。”顾夫人掺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是顾家的嫡少爷,是圣上敕封的荣威小将军,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   又何必在一棵树上面吊死呢?   顾朝蘅向来孝顺,听母亲这么说,自然不敢反驳,只是紧抿着唇,将眼垂着。   见他这般,顾夫人以为自己方才那一番话打动了他,便稍稍放下心来,“蘅儿,你方回府,先将衣服换了。我叫侍人去备些热水,你先去洗个澡。”   顾朝蘅站着不动。   “蘅儿?”顾夫人蹙眉。   “母亲,”他仍是低垂着眼,“孩儿想知道,她究竟嫁给了何人?”   “苏尘。”   此言一出,顾朝蘅便觉眼前一黑,身子竟向后晃了晃。   “三少爷!”身后有侍人连忙扶住他。   男子站稳了身子,面色煞白:“苏尘?可是东厂提督苏尘?”   这京城之内,又有几个苏尘?   他看见母亲点了点头。   一瞬间,他觉得呼吸十分艰难。   顾朝蘅紧紧捂着胸口,慢慢蹲了下去。顾夫人急了眼,刚将他一搀,自己的手就被眼前的少年覆住。   “母亲,”他咬牙,艰难吐字,“可是苏尘逼她的?”   是了,一定是他逼迫云婀。   他虽与苏尘没有什么接触,但对其人,也颇有耳闻。他笃定,苏尘绝对是能做出趁叶家之危强娶叶家小姐的事来。   顾夫人摇了摇头,面色不忍,“蘅儿,是圣上赐的婚……”   顾朝蘅犹如晴天霹雳。   身子又斜斜一晃,他听见了耳侧众人担忧的惊唤。他常年习武,自认为身强体壮,却未想到此时此刻自己的身子竟然虚弱成这个样子。   恍惚之中,他已坐到了内寝的床榻之上。周围侍人给他添置着衣服,窗外寒风呼啸,凛冽寒冬,他却觉得后背冷汗直流。   “三少爷,”见他愣愣出神,有侍女在他耳边低低唤他,“老爷来了。”   顾朝蘅抬起头,望向父亲。   “爹。”   顾父坐到床边,瞧着他:“下午为父与你进宫一趟,向皇上复命。”   侍人递来热汤,顾朝蘅握着汤勺,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月中的宫宴,你也与为父一同去罢。”   多走走对他来说确实是件好事,在宫宴中也能认识认识各家女眷。   顾父如是想到。   听见父亲这么说,顾朝蘅却将汤勺握紧了。   若是进了宫……   他是不是就能见到她了?   --------------------   冬月十五,宫内举办赏月佳宴,邀朝中大臣来至后花园。   满朝文武纷纷入席,而后互相寒暄,举止客气。   顾朝蘅随着父亲入席,坐在席间,沉默不言。   顾父举着袖子,回应他人寒暄,而后转过头来,低声道:“此次宴会,会有许多朝中大臣携千金前来。”   言下之意,便是要他留意一二。   只要他想,朝中便没有他不能娶的千金。   顾朝蘅理了理下衣摆,顺着父亲的目光,也朝席间望去。有陆陆续续的人入了席,其中不乏有女眷千金,因循着礼数,都戴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却遮不住她们的笑靥。   有娇声隐隐传来,让人听着万分心旷神怡,顾朝蘅却觉得乏味。   他动了动茶杯,呷了一口清茶。   茶香很浓,回味无穷。他这才稍稍有了宽慰。   只听一声尖利的“皇上驾到——”,众人纷纷从座上起身,朝着那辆明黄色的车轿一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面上也都是喜色,“众卿平身。”   他的身后,跟着一袭白袍的太子,只一扫眸,便吸引了在场数女眷的目光。   太子爷,大郦尊贵的太子爷。   无数贵女挤破了头,也要争抢着嫁的人。   太子郦墨和仅是扫视周遭一眼,便收到了无数暗送的秋波。他也觉得有些乏味,随着皇帝一同入了座。   皇帝只一挥手,便有歌舞乍起,歌声曼妙,撩人心弦。   皇宫内再下等的歌姬、舞姬,也是全京城最出色的那一批。   顾朝蘅带着皇命回京,自然也成为了全场宴会的焦点。席间三句话不离顾家三郎,但他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皇帝以为是他车马劳顿,比较乏累,便也没说什么。又挥了挥手,席上舞姬纷纷退下。   曲子换了一支,曲调一下子变得柔缓,一位蒙面女郎被人簇拥着,轻盈上前。   她踩着缓慢的曲调,舞步也比较简单,但身姿轻盈,犹如飞燕,楚腰纤细,姿态婀娜。   有人竟看得痴了,不仅开始猜测起这名女郎的身份来。   毕竟,宫内普通的舞姬都没有她身上那一分矜贵气儿。   唯有顾朝蘅垂着眼,右手握着茶杯,不言。   皇帝的兴致也是十分浓厚,抬抬手,那女郎上前,朝着皇帝一欠身。   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她微微侧头,右手缓缓放在耳后,将面纱摘下。   女郎稍一抬眸,朝席上黄袍男子望去。   “云婀拜见圣上。”   云婀,是叶家六小姐叶云婀。   嫁给东厂提督的那位叶云婀!   一时间,席下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大臣拧眉,望向少女。   这叶家六小姐,长得怎么那么像……像一位故人呢。   顾朝蘅抬首,望着那一抹靓影,觉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见了叶云婀,皇帝像是很高兴,坐在皇帝身侧的萧贵妃也睨了她一眼,神色不明。   还有……席上的常贵妃。   云婀刻意不去望向常贵妃,也不回应她的目光。皇帝看着摘下面纱的少女,笑逐颜开。   “云婀今日一舞,当真是惊艳全席。其曼妙之姿,完全不亚于莲姬。”   莲姬,宫内最出色的舞姬。   莲姬的舞技,自然是叶云婀这个半吊子比不得的。   前些时日,苏尘说宫内要举报宴会。她略一思索,觉得这正是她向皇帝求情的良好时机,便让苏尘带她去。   苏尘为她挑选了支较为简单的舞曲,舞步十分简单,加之她还稍有几分天资,刻苦训练之下,终于在宫宴前夕学会了。   与苏尘熟络之后,云婀也不担心他会掐死自己了,便也放开了去练舞。当然,其中自然是挨了苏尘不少骂。   他最爱做的便是戳着她的脑门,故意捏着嗓子,冷嘲热讽她。   思量之间,太子郦墨和仔细打量了云婀一番,突然上前。   他的手中,有一支金钗。   男子一袭月白色的华袍,于众目睽睽之下,缓步走到叶云婀身前。   少女抬眼,望他。   “云婀姑娘。”他的手指纤长,十分好看,将发钗抵了来。   云婀微怔。   见她在犹豫,郦墨和缓缓一笑,竟抬了手,将那支金钗插到少女的发髻之上。   一出此举,在场众女眷无不惊羡。   “太子爷竟然给叶云婀送金钗。”   “竟然给一名罪女送金钗……”   郦墨和不管周遭议论,瞧着少女的面容,心思微动。   “宝钗赠美人,十分相称。”   太子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恰恰让周围人全都听了去。   一个字都不差,听得清清楚楚。   四周又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叶云婀愣愣地看着太子抬手,而又垂手,回过神来时,下意识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回过头去找苏尘。   苏尘并未入席,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光秃秃的树下,笑得温和。   云婀却打了个寒颤。   她连忙抬手,欲将金钗拔下还给太子,太子似乎预料到了她的想法,隔着一层袖子,将她的胳膊按住。   皇帝坐于正席之上,见状,也笑了笑。那笑声浑厚,是中年男子独有的特征。   “朕还记得,这支金钗还有另外一对。”   两支宝钗,互为姊妹钗,乃是一对。   郦墨和闻言,微微颔首,“是。”   皇帝将手挥了挥,“若朕没记错,这另一只钗子就在朕的潜龙殿。过几日云婀姑娘可随朕去将这支钗子取出。”   太子赠钗,皇帝赠钗。   双喜临门。   叶云婀连忙以身伏地,“云婀叩谢圣上、太子殿下。”   若她随皇帝去了潜龙殿……   她暗暗想到,这也许是她为家人向皇帝求情的良好时机。   站起了身子,她将裙衫理了理。就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又回过头,朝树下的苏尘嘻嘻一笑。   苏尘凝视着她,良久之后,亦朝她缓缓一笑。 第15章 . 宫玉阶 嫁给苏尘的第十五天   此次宫宴下半场的焦点,自然从顾朝蘅变成了叶云婀。   苏尘站在暗处,瞧着与自己距离不远的欢腾,眸色悲喜难辨。   “督公。”   凌肆走到苏尘身侧,稍一欠身,视线亦随着绯衣男子的目光落到叶云婀身上。   许是主仆多年来的默契,凌肆还未开口,苏尘便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让你查的东西有进展了?”   “是。”凌肆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苏尘,“请督公过目。”   这些天来,他一直奉着督公之命,暗中调查着叶云婀的身世,特别是让他重点调查柳姨娘怀孕期间,都见过哪些人、做过哪些事儿。   柳姨娘,叶云婀的生母,叶子圭在外养的外室。   凌肆道:“属下调查清楚了,柳氏在待产之际,确实进过宫中。且,她与先皇后交情甚好。”   先皇后?   苏尘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将暗信一折,递给身后之人。   “此事先不必声张,一定要调查仔细了,莫出了什么闪失。”   “督公放心。”   苏尘稍一挥手,凌肆便又退了下去。男子站于原地,视线定格在宴席间的那一抹靓影之上。   心中已有了淡淡的疑惑与思量。   不知过了多久,歌舞停歇了少时,苏尘瞧着有人朝自己走了过来。   “顾将军?”苏尘扬了扬眉。   因为他被皇帝封了千岁,故此见了顾朝蘅也不必拜。   顾朝蘅凝视着他,目光中多了些恨意。   “千岁大人,”他按捺着性子,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同他说道,“我有一事不解,想找千岁大人问个明白。”   苏尘睨他一眼,似乎懒得搭理他,兀自转过身形,往外走去。   看着那一抹绯色身影逐渐远去,顾朝蘅握了握拳,咬牙追了上去。   ……   临花洞外,苏尘垂眼,看着地上距自己越来越近的影子,一顿足。   他的声音清冷,不带任何感情。   “顾将军这般锲而不舍,是为了何事?”   顾朝蘅也停下步子,瞧着眼前男子。   眼前男子一袭绯袍,衣袂微动。有些宽大的袖摆与乌发随着风轻轻扬起,颇有一番仙人之姿。   唯有左眼之下,一颗泪痣夺目、勾人。   顾朝蘅从未见过哪个男子有这样一双摄人魂魄的眼,竟艳丽得宛若女子一般。   他定住神思,将视线从苏尘的一双眼上挪开。   只是不等他开口,眼前之人突然勾了勾唇,语调颇有些轻佻。   “顾将军费此周折,莫不是……为了内人吧?”   内人。   听他这么称呼叶云婀,顾朝蘅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他却没有任何法子,只得如是点了头。   诚然,他追上苏尘,就是为了云婀。   他要问清楚,云婀为什么会嫁给他,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此突然地嫁给他。   苏尘瞧着眼前的男子,顾朝蘅身上还带着些少年气,心思也是不加任何掩饰。   他明艳、诚实、温柔。   他的感情就像是一泓澄澈的泉,不带任何杂质。   却让苏尘不屑。   绯衣男子站在暗处,半张脸沉在阴影里,月色将他的左右面颊恰到好处地分割开来。   顾朝蘅沉吟片刻,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千岁大人,您是何时娶的她?”   是在叶家犯事、她被关押进天牢之时么?   苏尘听着他的话,面色却没有什么波动。   “千岁大人,”他上前一步,犹豫了阵儿,还是继续说道,“您娶云婀,云婀可愿?”   是两情相悦,还是强取豪夺?   他有太多太多疑问、太多太多情绪了。   他已经很在努力地克制情绪了。   男子又往前迈了一步。他们所处的此处十分幽静,加之此时宫宴上正是热闹,故此也无人前来。   只有他们二人在此对峙。   顾朝蘅接二连三的追问,让苏尘有些不耐烦。他歪了歪头,忽地一笑:   “那又如何呢?”   心甘情愿如何呢,强取豪夺如何呢?   如今,叶云婀还不是他苏尘的妻。   月光晃荡,落于他的衣领、他的面、他晦暗不明的眸底。苏尘的语气之中,忽地又带了几分戏谑。   他慢条斯理道:“那又如何呢,即便我是强娶了她,顾将军,您又能如何呢?”   挑衅!   尽是挑衅!   顾朝蘅只觉得血气往上涌,身体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顾朝蘅看着眼前的苏尘,男子的面色白得可怖,眼神冰冷,正居高临下地乜斜着自己。   他阴冷、他自私、他残暴、他不仁。   他就像是吸血的鬼!   顾朝蘅无法想象,自己疼惜到连根手指都舍不得碰的姑娘,日后要朝夕与那人相处、与那人同床共枕!   他气得浑身发抖。   苏尘低了低眸,余光一瞥他已经握紧的拳,唇角向上勾了勾。月光忽地暗了些,落在光秃秃的枝上,树影映照在苏尘的面部。   狰狞,可怖。   他的面色极白,像是生了某种奇怪的病,衬得他的身形亦是孱弱,只消风轻轻一吹,便能立马倒下去。   他睁着眼,眼珠幽黑。   “将军与她的缘分尽了,不该肖想的,就莫再痴心妄想了。”   苏尘的语气轻飘飘的,言罢,便转过头,往前走去。   顾朝蘅紧攥成拳的手在颤抖。   没有尽,不能尽!   他快步上前,一下子揪住男子的衣领。   苏尘有些诧异,但还是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   就是这种轻蔑的眼神,让顾朝蘅咬牙切齿。   他道:“你与云婀……究竟是她愿与不愿?”   苏尘被他揪着衣领,默不作声。   “说!”顾朝蘅咬着牙,“是不是你强迫她的!”   苏尘却笑了,那笑容有些发白,带着几分病态。   却是将话题岔开。   “世人皆说,顾家三郎谦谦有礼、温润无双。今日苏某竟见了顾将军如此狰狞的一面,真是稀奇事。   “我的谦逊是对君子,非小人。”   男子沉着声音,道。   小人?苏尘眉眼笑开,“是,苏某是小人,我强娶她,不过是因为——”   说及此,他的话语稍稍一顿,脑袋又歪了歪,若有若无地靠在身后的石壁上。   须臾,他轻轻吐出一句话:   “我好她美色。”   此言一出,顾朝蘅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开。   只听一声又沉又闷的“咚”,苏尘已被他打得偏过头去,嘴角之处,多了星星血渍。   顾朝蘅愣愣地看着自己挥出的拳,不敢置信。   他方才……竟一时冲动打了眼前的男子。   苏尘将头耷拉着,身子无力地靠在身后的石壁上,若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没了气息。   顾朝蘅将男子的衣领狠狠撒开,却又觉得还不解恨,又咬了咬牙,对他道:   “你、你若敢负她,我必杀了你!”   苏尘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嘴咧了咧,朝他一笑。   却在顾朝蘅离开后,将身子站起。他抬起绯色的袖子,望着那人的身形,漠然地将唇边的血迹擦拭干净。   先前羸弱的样子浑然不见,他眸色精明。   ……   叶云婀一回府,就看见了浑身是伤的苏尘,不由得骇了一骇。   他浑身都是血,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儿,半斜着身子靠在床榻上,有气无力。   见云婀走进屋,他如同见了救命稻草般,两眼一放光。   艰难地将袖子抬了抬,指着那扇门。   “将……门关上。”   话音刚落,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的,听得叶云婀心肝疼。   她走上前,顺着苏尘的指引坐到床边,又惊又惧。   “督、督公,你……要不要先上药?”   “上过药了。”他撑着身子,靠着床栏,艰难地喘息。   言罢,他又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桌案上的茶壶。   云婀立马会意,起身为他倒了杯热水,又怕会烫到他,把杯子放在唇下吹了吹。   他怎么会伤成这样?   苏尘的身手她上次也是见识过,究竟是何人能把他伤成这样?   她瞧着靠在床上的男人,只觉得揪心,怔忡之间,竟不自觉地将满腹疑惑问了出声。   苏尘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将身子又撑得坐直了些,他接过茶杯,放在唇下。   一阵沉默。   见他不语,云婀也不敢吭声。   好半天,他才终于将杯中热水喝完,像是一下子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一般,又将整个身体往后重重一靠。   “顾朝蘅。”   “啊?”   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时,叶云婀一愣。   苏尘瞥了她一眼,幽幽地说:“是顾朝蘅,你那小情人,打的我。”   叶云婀差点咬到舌头。   顾朝蘅会打他?顾朝蘅打得过他?   确定不是在顾朝蘅近他身之前,他将顾朝蘅一手捏死?   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想法,苏尘闷闷道:“他自幼习武,成日在外行军打仗的,我又怎么打得过他?你那情郎揍我,跟揍小孩儿似的。”   “……”   她一时无言以对。   可她怎么觉得,苏尘这语气,怎的还带了几分委屈呢? 第16章 . 字字变 嫁给苏尘的第十六天   按照常例,云婀取出那苦得要命的药蛊,喂苏尘喝药。   苏尘哼哼唧唧地靠在床上,满脸的“我好柔弱”。   她有些无奈,将药备好,去喂他喝。   苏尘用脚轻轻蹬了蹬她,朝她努了努嘴,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你头上这支钗子 ,挺好看的。”   叶云婀的心“咯噔”一跳。   苏尘爱美,她是知道的。   她很想说这支钗子是一对儿,另一支在潜龙殿等我过段时间取来送给你。   她抬眼,看着苏尘有些阴鸷的眼神,选择了乖乖闭口。   下一刻,她的右手举过头顶,将那支钗子拔了下来。   “有、有吗,督公,我觉得这钗子挺丑的……”   闻言,苏尘靠上前,抚了抚她的左颊,一笑。   喂好了药,他也困了,将脑袋往里一偏,眼一阖。   不去看她。   见他休息了,云婀将裙摆一提,乖乖回到自己的小床榻上。   却竖起了耳朵,静静听着屏风那头的动静。   苏尘睡觉的时候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呼吸声也很微小,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躺了个死人。   她小心翼翼地听着,终于捕捉到了对方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苏尘睡着了。   云婀终于放下心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心虚什么。   ……   翌日。   苏尘一醒来,便闻到了一阵饭香。   叶云婀正端坐在桌子旁边,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许多丰盛的饭菜,见苏尘醒了,少女握着筷子朝他嘿嘿一笑。   “这些都是我一大早起来为督公准备的,督公您尝尝。”   他被顾朝蘅伤成这样,虽然自己现在与那人已没了什么瓜葛,但她的心里头还是过意不去。   她举起一块八宝鸭,苏尘穿了鞋,从床边走了过来。   桌上已备好了碗筷,男子瞧着满桌的大鱼大肉,微微蹙眉。   云婀一拍脑袋。   她忘了他身上还有伤,不能吃这么腥的东西。   苏尘拿起筷子戳了戳盘子里的鸭肉,似乎难以下咽。   云婀连忙从一旁端来一碟桂花糕,屁颠屁颠儿地抵了上去。   苏尘低了低眉,终于将筷子动了动,却只吃了几口。   他放下筷子,“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你不必忙活了。”   伤成这样,还要出去吗?   心里头虽是这么想,云婀却不敢开口问出声。他唤来凌肆,收拾了一番,便离开了月沉府。   独留云婀坐在床边儿叹气。   “阿宁,”她指着满桌子的饭菜,“把这些都撤了罢。”   阿宁走上前来,看着满桌丝毫未动的饭菜,忍不住宽慰道:“叶姑娘,我们督公每隔几日便会去子瑢殿下那里。今日起晚了,故此匆匆离去。”   子瑢殿下?叶云婀蹙眉,“可是六殿下?”   大郦六皇子郦子瑢,传闻好男色。   而苏尘……   则是郦子瑢的面首。   叶云婀握着筷子的手抖了一抖。   她突然想起来,苏尘虽与她名义上是夫妻,但却未对她做过什么。就连先前为她上药,自己都那般香.艳地躺在他面前了,对方却仍旧坐怀不乱、不为所动。   她起初,还以为是因为身体缺陷的原因,他不近女色。   可方才,叶云婀听阿宁那么一说……   他、他该不会好男风吧!   叶云婀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还没来得及问阿宁个究竟,突然有人前来拜访,月沉府府门前的小侍人小跑上前。   “叶小姐,张公公来了!”   张公公乃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儿,见他便是见了皇命。   云婀连忙走出屋子,来到小院。   张公公正恭敬站在小院的正中央,他的身后还停着一辆轿辇,辇车内无人。   见叶云婀走了出来,张公公笑逐颜开:“叶姑娘,圣上请您去潜龙殿一躺。”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看云婀头上的那支金钗。这是昨晚太子郦墨和在众目睽睽之下送给她的那一支。   当时,皇帝便说,这支发钗还有另外一对,是在潜龙殿里。   云婀抿了抿唇,皇帝此番叫她前去,定然也是为了发钗一事。   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借此,向圣上为叶家求情?   她虽然还未与苏尘完婚,可嫁入月沉府已有了些时日,她不知道在这些时日里,轻紫过得好不好。   一想起小妹叶轻紫,她便暗下决心,此番前去,一定要解决了这个困扰了她许久的事。   她上了轿辇,宫里头的路很平,轿子夜被人端得很平。时至凛冬,常有冷风拂过,生生刮过她的面颊。   吹得她双颊有些泛红。   不知过了多久,辇车终于在一所巨大的宫门之下停住,有几个太监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外,见了张公公,一躬身。   张公公扯着嗓子,声音是太监们都有的那种尖利:“圣上接叶姑娘去潜龙殿,开宫门!”   沉重的宫门被人缓缓推开,她这才算是真正踏入了后宫。   铺面而来的是浓烈的脂粉味,见云婀坐在御赐的轿辇之上,四周路过的小宫娥们皆是又惊又疑,眼神也变得十分奇怪。   “叶姑娘,这边请。”   她下了马车,被人带着往前走。   前去的地方并不是潜龙殿,有宫人推开房门,一个不大不小的浴池顿时映入眼帘。   她疑惑,指着那铺满了玫瑰花瓣的池子问道:“张公公,这是……”   张公公眉眼含着笑,“姑娘,您此番前去潜龙殿,面见的可是圣上,故此要正式一些。”   要先沐浴更衣。   叶云婀怔怔地点头,看着张公公稍一挥手,便有两名小宫娥走上前,搀起她的胳膊来。   “叶姑娘,奴婢来服侍您沐浴。”   见状,张公公一笑,退了下去。   房门又被人紧紧阖上,池子的水还是很温热,那两名宫娥将云婀的衣裳褪了,放置在一侧玉立着的屏风之上。   “姑娘,沐浴。”   宫娥的声音灵动好听。   真是如娇花一般的女子,云婀将整个身子沉入水中,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小宫娥,暗自思量着:世人皆说后宫佳丽如云,这句话果真不假,连宫里头的小宫娥都长得这般有姿色。   池内温度正好,水面花香馥郁,让她很是舒服。   以至于让她一时竟忘了时间。   宫娥又为她备了一件衣裳,粉白色的裙子,十分切合她的气质。她将衣服换好,坐在镜子前,看着宫娥为她上妆。   宫娥的手很巧,她将口脂染上,又看着那人在她的眉间点了一点嫣红。   “叶姑娘,”那宫人扶着她的小臂,“奴婢先服侍您用膳。”   她这才惊觉,这么一番折腾下,已经将近正午。   宫娥不知带她拐了多久,终于在一处宫殿门前停下,云婀抬眸,瞧着其上的“潜龙殿”三个大字,面色还有些恍惚。   “叶姑娘,请。”   她走入正殿,有些紧张。   就当她即将要拐入屏风的另一头之际,引路的宫娥将眼前的珠帘抬了抬,回首望着她,左颊之处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叶姑娘,皇上此刻还在常贵妃娘娘那里,您在此处候着罢。”   “好。”   她点点头,那宫娥便转身离去,步履轻盈。   临走之际,还不忘把房门带上。   云婀两眼打量着周遭,珠帘之外是肃穆的明黄色桌案,案上宣纸平铺,大臣的奏折亦累成一个小小的山包。   她不敢上前去私动那些东西,更不敢在屋内随便走动。距她左手的不远处有一张略矮的棋桌,其上黑白旗子星罗散布。   像是一盘还未下完的残局。   珠帘之内,又是一层珠帘,再往里看,是一张床榻。   龙榻。   她突然觉得站在此处有些别扭。   --------------------   月沉府。   将近傍晚,苏尘才从外归来。   “督公回来啦!”   一见男子下马,阿宁忙不迭迎上前去,笑吟吟地招呼道。   一转眼,又看见了苏尘身后的凌肆,不知发生了何事,凌肆的面色有些不善。   苏尘边往内寝走,一边将外袍脱下。阿宁跟在他身后,将男子手中外袍接过。   “叶小姐呢?”   没找到人,他转过头来,问阿宁。   阿宁将他绯色的外袍工工整整叠起,见主子那么问,便如实答:   “叶小姐被张公公请去了潜龙殿。”   潜龙殿?   他的心“咯噔”一跳。   凌肆也暗道不好。   “他们何时走的?”苏尘沉着声音,追问道。   他阴冷的面色让阿宁骇了一骇,小后生微愣,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答:   “回、回督公,是清早,您刚走的时候……”   一大早就走了?!   苏尘的身形微僵,面色也有些发白。   阿宁似是没有注意到事情的不对劲,自顾自地回忆道:“对,是一大早,好像是为了钗子的事儿……” 第17章 . 卷珠帘 嫁给苏尘的第十七天   日头渐落,周围也悄悄暗了下来。屋内未点灯,她在潜龙殿站了一下午,站到周遭昏昏沉沉。   叶云婀站得腿脚有些发麻。   她侧首,瞧了一眼窗外,心中暗自推算着时辰。   也不知苏尘有有没有回府,他身上的伤还严不严重。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终于传来一阵传报之声,响于殿外,与自己隔得有些远。   但她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一声:“皇上回宫啦”。   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有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步子缓慢。   叶云婀回过头去,不敢抬眼望来着,只能低着头,瞧着他那一抹明黄色的衣角。   “皇、皇上万福金安。”   她的声音小小的、细细的,让皇帝眉眼笑开。   “屋里头这么黑,怎么不点灯。”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宫人立马会意,将桌上的灯点燃,四周这才亮敞了起来。   眼前少女的容颜,也一寸寸在他面前变得清晰而生动。   皇帝又挥了挥手,宫人们皆是朝他一福,而后躬身退散。一时间,偌大的潜龙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皇帝将外衣一褪,随意地搭到一侧,云婀站在原地,敛目垂容。   男子绕到桌前,翻找了一番,取出一个小匣。   那匣子十分精致,有上好的丝帛包裹着。他瞧向规矩站在殿下的云婀,招了招手。   “上来。”   叶云婀抿了抿唇,依着他的话规规矩矩走上前去。   来到桌案之前。   男子抬起袖子,将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外旁边推了推,亦将桌上原先放着的一张宣纸撤了。他抬起眼来,望向云婀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温柔。   “这是另一支钗,与你头上的那支是一对儿。”   他伸出手,云婀便接住匣盒。皇帝朝她怒了努嘴,示意她将匣子打开。   一直金钗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   叶云婀将金钗取出,这支钗子似乎比头上的那支还有些分量,做工也是十分精致。皇帝伸出手:“来,给朕。”   云婀将钗子递上前。   皇帝握着钗身,绕过桌子,来到他身前。   他生得高大,加之已入中年,身量自然也是不小的。云婀微垂着头,感觉到男人的逼近。   他抬手,将那支发钗插于她的发髻之上。   “好看。”   皇帝弯了弯唇,一笑。   云婀忙不迭伏下身去,“云婀不敢。”   她的身形袅袅,被皇帝一扶,吓得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小脸儿有些发白。   见她这般,皇帝又忍不住笑:“不必这般,朕喜欢你,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听他这么一说,她的心跳动得更厉害了。   她察觉到周围气氛的不对劲,此时此刻,她只想离开潜龙殿。   云婀隐隐约约觉得,此处将是一处是非之地。   宫里头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她,她不能给自己树敌。   于是她又一欠身:“云婀承蒙皇恩,受宠若惊。只是云婀乃一介罪女,不敢得皇上、太子殿下这般青睐。这对金钗……”   正说着,她将头上的金钗拔下。   皇帝皱眉,“朕喜欢你,这是朕赏赐给你的,你收着便好。”   少女也蹙了蹙眉,心事重重,似乎想着该如何开口。   “再者,朕已免去了你的贱籍,以后不许再自称罪女,”他低下眼,走向云婀,“择一日,朕便让你入了楚家。”   成为丞相之女。   叶云婀一骇,“罪女不敢。”   “朕说了,不许自称罪女。你若再这么叫自己,朕便罚你。”   正说着,他伸出右手,中指食指一并,往她头上敲了敲,“知道了么?”   少女“呀”了一声,抬眼瞧他。   “皇上——”   “嘘,”他突然又抬起手,将食指放在她唇前,“不许拒绝朕。”   一时间,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常贵妃、萧贵妃和琳贵人的脸。   她道:“月沉府还有些事,云婀先行告退了。”   皇帝将她的衣袖一拽。   她的身形僵了僵。   他拉着她,忽地问道:“苏尘待你好吗?”   云婀一怔,下意识地道:“好。”   诚然,苏尘待她是极好的,甚至还为她挨了顾朝蘅的一顿打……一想到这儿,她就心生愧疚。   “苏尘待你好,”皇帝兀自嘟囔着,“他待你再好,也不过是个阉人。”   云婀感觉到,他放在自己小臂之上的力道渐渐加紧。   “你们二人还未完婚,如若你愿……”   云婀抬头,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她那一张小脸儿,真是像极了那人。皇帝垂眸,胸口处竟隐隐地泛起痛来。   他思念她,即便她已经过世多年,即便他已坐拥三宫六院。   如此想着,他情不自禁地靠近眼前的女子。   “皇上?”叶云婀被他逼得连连往后退,他压着她,退到了墙角。   皇帝垂眼,有些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她眸光柔软,唇色娇艳,一双眼不安地瞧着自己,真是像极了初见那人那日。   一丁点儿都没有变!   他脑子一热,竟将面前的少女一下子打横抱起!   “皇上!”   叶云婀惊呼,看着他抱着她往内寝走,一手将内寝的珠帘掀开。   珠玉碰撞之声响起,重重击打在人的心坎之上,敲击得她万分慌张。   入眼是一张精致床榻。   “皇上——”   背部落到榻上,那人低声。   “做朕的妃。”   皇帝微红着眼,在她耳边低语,“做朕的妃,好不好?”   她扑打着的双手别人捉住,他将身形沉下。   “等你入了楚家,便是丞相的女儿。你换了个新的身份,朝中便无人敢议论朕与你。至于苏尘那边,他还未与你完婚。再说了,他也是个太监。”   皇帝又将身子压低了下,两手按住了她反抗的身子。   “朕听闻前几日琳贵人刁难过你,日后,有朕给你撑腰,宫里头无人敢为难你。”   叶云婀清楚地看见,男子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无论是琳贵人、常贵妃,还是萧贵妃,有朕在,她们都不敢欺负你。”   “云婀,做朕的妃,好不好?”   他望着少女的双唇,今日她染了嫣红的口脂,使得她既青涩,又妩媚动人。   他觉得浑身发热,他已经许久都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了!   他渴望拥抱她、亲吻她、拥有她。   男子迷离着双眼,欲将她的裙衫扯下——   “皇上!”   她被她压在床上,吓得落下两行泪来。   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诶,千岁大人,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啊!”   “滚。”   苏尘面色阴冷,将守门的太监一脚蹬开。   “皇上,苏提督擅闯潜龙殿啦!”   皇帝停下手中动作,撑着了身子,拧眉。   下一刻,便见苏尘闯了进来。   他带动一袭珠帘,隔着床纱,遥遥一拜。   “微臣苏尘,拜见圣上。”   目光却落于那一层明黄色的纱帐。   帘内,似是有少女隐忍的啼哭。   苏尘将唇线抿紧,眸色也沉了下去。   皇帝从床上坐直了身子,声音里带了几分怒气。   “苏卿闯殿,是为何事?”   见皇帝坐起来了,云婀连忙从床上爬起,抱着身前的被子缩在床的另一角。   皇帝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软下心来。   苏尘站在殿下,“是为吾妻云婀。”   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叶云婀急急唤出声:“督公。”   苏尘,救她。   皇帝将帘子微微掀起,凝望来者。   “未经朕的允许,擅闯潜龙殿,该如何处置?”   苏尘仍是不转话锋,“臣恳请皇上放过云婀。”   话虽这么说,但他却并非在哀求皇帝,语气坚定,不卑不亢。   皇帝皱眉,“朕若说,朕要纳她为妃呢?”   云婀抬眼,眸中满是骇然。   什么?   他竟然要强抢臣妻?   还是当着苏尘的面说的?   皇帝将眉一挑,语气之中,颇有些戏谑之意。   “苏提督,你还未与云婀完婚。若朕要执意纳她为妃,你又会如何呢?”   苏尘低眸,瞧着漫到地上的素纱。明黄色的素纱之后,影影绰绰映着一位少女的身形。   他又会如何呢,他又能如何呢?   他低低一笑:“陛下会悔。”   皇帝一愣,“苏提督这是在威胁朕?”   “臣不敢,”他微低着头,灯火笼罩着他的身形,轻轻摇曳,“只是吾妻云婀愚钝,怕是难解圣意。”   其余二人皆一愣。   苏尘迈步,缓缓上前。   一抹绯红身形,衬得他肤色雪白。   左眼之下,一颗泪痣愈发妩媚。   他弯唇,来到皇帝身侧。   “云婀愚钝不堪,臣愿代吾妻云婀,受此皇恩。”   苏尘抬手,置于脑后,将绯色发带一抽,乌发如瀑倾斜而下。   他一展袖,欲褪衣袍。   云婀有些急了,扑上前去,慌忙抓住他的袖子。   “不要,苏尘,你不要这样……”   他的身上还带着伤……   叶云婀咬着发白的下唇,拼命摇着头,面上还挂着几滴泪珠。   又顺着她的双颊滑落,晶莹剔透,坠于明黄色的被上,晕染开来。   皇帝不语,身子挺直,坐在床边瞧他。中年男人微微凝眸,似是在思量着什么。   苏尘睨了一眼自己衣袖上的那双手,衣袖绯红似血,她的雪肤覆于其上,一红一白,竟有些刺目。   看得叶云婀眼睛发疼。   似有风吹过,将他脑后乌发拂乱了些,垂于胸前。   下一刻,苏尘抬手,冷冷地把袖子从她手中抽离。   云婀的手一僵。   他将外衣褪下,依旧是大红色的袍子,凌乱地落了一地,像花瓣,似鲜血。   凌厉而勾人。   他的脖颈细长,肌肤雪白,衣袍与床帘翩翩交织。   皇帝呵气:“苏提督,当真要如此?”   苏尘不语,抿唇一笑。   云婀忍住泪,眼睁睁看着他将衣服一层层褪下。   衣带飘然而落。   他的脚踝亦是雪白,一边褪下衣服,一边迈足上前。   每一步,都走得翩翩动人。   竟比女子还要动人。   他走上殿,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床纱挑起,来到皇帝身侧,缓缓蹲下。   将头一偏,就要伏于皇帝膝上。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   叶云婀发了疯一般,赤着脚,跌跌撞撞地跑下床。   两手将他一抱。   “苏尘,你不必这般、不必这般……”   男子的身形似是一僵。   他垂眸,瞧着自己怀里的少女。她的青丝与衫亦是凌乱,眼中尽是不安与茫然。   苏尘幽幽叹了一口气。   仅是须臾,他便一改面色,握着女子的肩,硬生生将她与自己分离。   “苏尘,不要……”   云婀哽咽。   下一刻,他便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逼她直视自己的眼。   一如二人初见那日。   苏尘眼中多了几分凌厉。   “滚。” 第18章 . 枕心事 嫁给苏尘的第十八天   潜龙殿殿外的风十分凉,狠狠地扑到人身上,肆虐着她的头发与衣裙。   令人忍不住瑟缩连连。   云婀一直守在门外,穿得单薄。殿门前的张公公不忍她一人站在寒风中,上前道:“姑娘还是先会月沉府吧,殿门口风大,姑娘当心着了凉。”   他一个男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这般柔柔弱弱的女子?   可她却一咬牙,摆了摆头。   她要在这里等苏尘。   方才在潜龙殿内,不等她反应,苏尘已把她推了出去。他的力道极大,推得她连连好几个趔趄,皇帝不但没有拦着苏尘,反而让宫人把云婀带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从正殿门内终于走来一人,却是传话的小宫娥。   “皇上说,叶姑娘不必等了,先回月沉府吧。”   她的心“咯噔”一跳,连忙问道:“那苏尘呢,他不与我一同回去吗?他现在怎么样?”   大郦思想开放包容,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亦是不足为奇。   但她从未想过,这件事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一瞬间,她又想起来先前在月沉府时听到的话。   六皇子郦子瑢有断袖之癖,好养男宠,而苏尘便是他的面首。   她走在凌冽的寒风之中,被风吹着,神思却仍是恍惚。   以至于她走到月沉府门口时,还踉踉跄跄地绊了一跤。   “叶小姐!”   见了叶云婀,阿宁跑上前来,又朝她身后望了望,“咦,督公呢?”   她不语,越过他,兀自往前走着。   踏入府门,穿过正院,她还看到了凌肆。凌肆从院子里走过,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似是想开口对她说些什么。   进了屋,她将门一阖。   ……   苏尘是被人用轿子给抬回来的。   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血,但由于身着红色的袍子,而让人看不清楚他的伤口在哪里。   阿宁吓傻了,呆呆地看着那两个抬轿子的小太监将苏尘从门口抬进院子。   他的一只手搭在轿辇外,无力地垂下,随着轿子的颠簸而晃动。听闻声响,叶云婀忙从屋里跑出看,一眼便看见了躺在轿子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苏、苏尘?”   若不是他的手还在动,叶云婀还以为他死了。   听见有人唤他,轿子上的男人偏了偏头,朝她望了过来。   他的面色比以往还要发白,却不像是厉鬼,而像是被厉鬼折腾过一番的人。   她就这样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尘。”   她跑上前去,那几个抬着轿子的宫人将苏尘一放,力道不大,却也不小。   他像是极为痛苦,皱着眉头闷哼了一声。   苏尘身后的宫人道:“苏提督私闯潜龙殿,皇上便赏了他几大板子。叶姑娘,您莫哭了,若是换了旁人这样做,怕是现在脑袋早就掉了十几颗了。”   听那人这么说,云婀更止不住泪了,哽咽道:“这是几大板子吗?几大板子怎么会伤成这样?”   那人面上露出难色:“也许是几十大板子,奴才记错了。”   苏尘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平日里手脚便是冰凉,每到入寝之时更是变成了个药罐子。她又想起来,之前他还挨了顾朝蘅的一顿揍,如今又……   她咬了咬牙,想上前去查看苏尘的伤势。   苏尘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微微挪了挪身子,不让她看。   云婀忍不住道:“苏尘,我不会害你,你让我看看伤得严不严重,好不好?”   话一说出口,她立马又后悔了。   他现在已经是这副模样,伤得怎能不严重?   于是她又放低了声音,道:“你先前和我说过,周覃是宫里头医术最好的太医,我……”   不等她说完,苏尘便打断了她的话:“周覃只有皇帝才能请得动。”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说完这句话就像是用完了全身的力气,身子骨软软地往身后的辇车靠背上瘫去。   皇帝……一瞬间,她的面前又出现那名面色有些狰狞的中年男子。   她很好奇,方才在潜龙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苏尘他有没有被皇帝……   但她终究不忍心问出口。   叶云婀哭着扑上前去,扑倒在他身侧。见她落了泪,男子竟扯了扯干巴巴的唇,朝她一笑。   笑容凄厉。   下一刻,他将脑袋一垂,直接在轿子上昏死了过去。   “千岁大人——”   “督公!”   阿宁哭得昏天黑地,叶云婀也抱着他的胳膊哽咽出声。   ……   毕竟是皇上罚的人,宫中的太医都不敢出马为苏尘疗伤,还好凌肆略懂些医术,在屋内为苏尘上了药,而后端着一盆血水走了出来。   叶云婀不禁上前,焦急问道:“督公现在如何?”   凌肆垂眼瞧着她,如实道:“督公已无大碍,只是身上的伤,还要养些时日。”   没有生命危险就好。   叶云婀松了一口气,目光又转回屋内。凌肆见状,很自觉地为她让开了一条道儿。   她来到屋内,缓步坐到苏尘的床前。   苏尘平躺在床榻之上,脑后乌发披散着,乖顺地被他压在身下。云婀凑近了些,听到了他浅浅的呼吸声。   她终于放下心,替他将被角掖了掖,而后一手撑着头,静静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乖巧过。   每次当云婀见到苏尘时,他总是一身绯红色的袍子,张扬而夺目。他喜欢挑眉、眯眼、弯唇,然后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她蠢。   他说,若不是看在她的这张脸上,他真想把她掐死。   可如今,云婀垂眼,凝视着眼前这张脸。他明明是男子,却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他穿绯衣时,云婀便觉得他媚态万分,如今他身着素色里衣,规矩而乖巧地躺在自己身前时,她竟觉得他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清冷、矜贵、安静。   她突然很怀念吵闹的苏尘。   思绪恍惚之间,她迷迷糊糊地睡去。待苏尘一睁眼,便看见了趴在自己腿上的少女。   压得他的腿……有点儿麻。   她好像哭过,还哭得很厉害,弄得他床边的被褥上都是水渍。男人稍稍抬了抬头,悄悄将左腿移开。   窗前忽地闪过一人。   苏尘眯眼,快速探出右手往云婀后颈之处一点。   云婀低低地闷哼了一声,而后睡得愈发沉。   他这才沉沉出声:“进。”   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蒙面人走了进来。   苏尘缓缓撑起身子,将枕头往后背一靠,声音尚还有些虚弱。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你死了没有。”   那人出声,是女子的声音。   她有些恼怒,“你何必去招惹皇上,惹得龙颜大怒?现在好了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知能再撑几日。”   话虽这么说,她却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和一个药包。   “我今日让阿莲把一个不长眼的丫头打了一顿,这是太医院给她开的药,你拿着,运气好的话能捡回你一条命。”   黑布之后,她冷着脸。   苏尘又将身子撑直了些,也不客气,直接上前去取药。   女子却将药包攥紧了,斜着眼,睨了睨趴在床前被点了睡穴的叶云婀。   “为了她?”   苏尘方从昏迷中苏醒,身子骨虚弱,那人用了实打实的力气将药包死死攥着,直直望入男子的眼。   “为什么?”   他咬牙用力,将药包从她手中抽走,却因为用尽了全身力气,一下子靠在床边咳嗽起来。   咳嗽声猛烈,像是下一刻就要将五脏六腑全部咳出。   黑衣女子是又爱又恨、又气又恼,只得眼睁睁看着苏尘拔开药瓶的塞子,吞了两粒药珠子下去。   她冷着脸,从一旁拿来茶杯。   “慢点吃,别噎死。”   苏尘接过茶杯,将其中的水一饮而尽。   那人就站在床边冷笑,“苏提督这英雄救美、义愤填膺的,我还以为您真股不怕死的劲儿,如今拿了本宫的药,倒是喝得比谁都快。”   她一凑近,几乎要贴着苏尘的脸,冷声道:“苏提督难道就不怕,本宫在这药里头下毒吗?”   这一下,苏尘终于开口了,却是淡淡然:“萧贵妃冰清玉洁、光明磊落,怎么屑于用这些龌龊手段?”   闻言,萧毓珠扯了扯唇,一笑。   男子又咳嗽了两声,那几声咳嗽牵动着萧毓珠面上的笑容瞬时凝固,她不满道:“当初你同我说,她与怜和皇后相貌相似,故此才将她带回了月沉府。带回府邸封个妾室也就罢了,可你为何要娶她为正妻?”   “不削贱籍,不得为妃。”   “好,”萧毓珠点点头,“那我再问你,你既然打定主意了要把她送到皇帝身边,那为何又突然反悔,横闯潜龙殿?”   “苏提督,”她又将脸贴近了些,死死盯着苏尘的一双眼,一沉声,“提督大人不会是动了情吧?”   苏尘眸色一敛。   他低眉,瞧向趴在自己床边的少女,她睡得正熟,乖顺的乌发披散在身后,露出一点耳郭小巧玲珑。   只是仅仅瞧这么一眼,便让人无端起了许多向往之情。   萧毓珠将蒙面的黑布往下拉了些,露出一双精细的眼,眼尾微挑着,仔细打量着男子面上的神色。   须臾,苏尘轻声道:   “本督从未对她动过情,先前如是,往后亦是。”   闻声,萧毓珠原先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可她仍是不解:“那你为何要闯入潜龙殿?”   还被伤成这样? 第19章 . 身世谜 嫁给苏尘的第十九天   为何要闯入潜龙殿?   苏尘的眸光动了动。   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少女,终于道:“今日,我和凌肆去查了一下她的身世。”   东厂眼线众多,路子又广,打听叶云婀的身世倒也不算是件难事。   “身世?”萧毓珠更是疑惑了,“你查她的身世做什么?”   叶云婀难道不是叶子圭的女儿吗?   他看出女子面上疑惑,缓声道:“我第一眼见着她时便惊异,她怎么会这般像怜和皇后?当我知晓她自幼生长于山野时,于是我便让凌肆去查。”   一是因为自己疑惑,二是因为叶云婀入了月沉府。   既然入了月沉府,那他便要摸清楚她全部的底细。   “凌肆查清楚了,叶云婀的‘生母’柳氏,即叶子圭的外室柳姨娘与先皇后交好,二人更是在同一时刻怀了孕。怜和皇后怀孕后,心中常是沉闷,便时不时地传柳氏来宫中。”   萧毓珠点头,这点她是知晓的。柳氏与怜和先皇后交好,二人更是在同一天各自产下女婴——琉月公主郦墨怜与叶家六小姐叶云婀。   琉月公主郦墨怜天生娇贵,在后宫中除了众人爱戴,更是被皇帝宠得无法无天。而叶云婀因为母亲柳氏失宠,母女连带着被逐出了叶家家门。   直到前些日子,叶子圭才找人将她接回来。   刚回叶家没几天,又出了叶子圭心怀鬼胎、蓄意谋反之事,叶云婀就这样被牵连着入了狱。   可谓是同日生,不同命。   但萧毓珠却不唏嘘,亦不会去同情叶云婀,她歪了歪头,反问道:“那又如何?”   若她没有记错,怜和皇后便是因为生琉月公主难产而死的。   苏尘道:“彼时先皇后已经故去,而柳氏又有失宠之端倪。斟酌再三,柳氏心生一计。”   “何计?”   “偷龙转凤。”   偷龙转凤,又名偷梁换柱。   将郦墨和与叶云婀二人掉包。   萧毓珠大惊:“她怎么敢?!”   “她为何不敢?”苏尘嗤笑,“柳氏失宠,叶家早已容不下她,这么些天,她一直因为与怜和皇后交好才勉强在叶家能有一席之地,而如今怜和皇后也因难产而死。”   叶家怎能容她?   叶家又怎能留下她的女儿?   免不了的,她要与她亲生女儿吃许多苦。   “于是她就将自己的女儿与——”   说到此,萧毓珠噤声。   若是柳氏将自己的女儿与怜和皇后之女掉包,那岂不是说……   叶云婀才是怜和皇后的遗女,大郦的公主!   萧毓珠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苏尘看着她,两眼露出确信的神色。   没错,他娶了大郦的公主。   他一个太监,娶了先皇后的遗女,大郦最受宠、最尊贵的公主。   苏尘也是下午才知道这件事。当他一回府,便听到了阿宁说皇帝将叶云婀接去了潜龙殿。   怜和皇后与叶云婀,是母女;而皇帝与叶云婀……   萧毓珠凝眸:“本宫怎么记得,那时怜和皇后腹中怀着的,并不是当今皇上的孩子呢。”   苏尘不语。   诚然,当年那一出皇家丑闻闹得是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可尽管皇帝知晓怜和皇后腹中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奈何他情根深种,怜和皇帝逝去后,更是对琉月公主郦墨怜疼爱有加,当作亲生女儿来抚养。   这样一来,叶云婀是怜和皇后的女儿不假,却不是皇帝的女儿。   那他为什么要冲进潜龙殿,救下叶云婀呢?   萧贵妃眯眸:“依本宫对苏提督的了解,知晓了叶云婀是怜和皇后遗女后,难道不应该更顺水推舟?”   顺此水,推叶云婀之舟。   推其入后宫,替苏尘与郦子瑢做事。   利用叶云婀,制衡皇帝、要挟皇帝。   她说得头头是道,但苏尘却不理会她,微垂着眼,望向床边伏着的少女。   当初明明是因为她长相颇似先皇后,才将她带入月沉府中。可当他要把她推向皇帝时,却为什么突然心软了呢?   见他好半天不说话,萧毓珠也是默了默,尔后,突然一转话题:“常贵妃怀孕了。”   苏尘一顿,回应她:“我知道。”   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若事成,你可以带我走吗?”   离开皇帝身侧,离开皇宫,离开这个繁华漂亮的囚笼。   苏尘默不作声。   萧贵妃抬起一双漂亮的眸子,眼中有了期许和哀求。   女子上前,欲抱住他。苏尘抬了抬手,“莫吵醒她。”余光睨了睨叶云婀。   萧毓珠觉得有些好笑,他已经点了那人的睡穴,又怎会被自己吵醒?   心中虽这般思量,但她却未明说,偏过头去望着窗外,竟觉得柔和的月色也如烈日般刺眼。   片刻,苏尘道:“贵妃娘娘,这条路是你当初自己选的。”   没有人逼她,是她选择了来到皇帝身侧,成为皇帝的妃。   可她爱的是他。   起初,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娥,心中倾慕年轻有为的东厂提督。在皇宫里,宫女和太监对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   她相貌美、能歌善舞、心思活络,没多久就就让苏尘注意到了她。   苏尘把她叫过去,教她如何进入潜龙殿,成为皇帝的妃。   一旦事成,金银元宝纷至沓来。   她动心了,她同意了。   这条路是她选的,她听着苏尘的话,在后宫一步步坐上贵妃之位,可她也后悔了。   她看着男子眼底的凉色,将斗篷拢了拢,抿了抿唇,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意。   “提督大人,那毓珠先走了,时间久了怕人发觉了。”   “好。”   他竟不拦一下么?女子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你记得按时吃药。”   “嗯。”   萧毓珠将面上拢着的黑布往上拉了拉,回头望了一眼苏尘。男子靠在床边,面上无任何留恋之色。   心中微叹,她走到房门之处,用一扇门将他的视线隔去。   也将她的满腹心思隔去。   恰在此时,床边少女的手指微微蜷了蜷。   下一刻,云婀抬头,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看见清醒着的苏尘时,她还有些不敢相信。   “督、督公……您醒了?”   她像见了鬼一样看着苏尘。   “不盼着我醒?”   “盼、盼。”云婀咽了咽口水,忙不迭站起身子去找水杯。   倒了一杯热水,她颤颤巍巍地递过去,“督公,喝水。”   苏尘又睨她一眼,接过茶杯,却不喝水,把杯子放在手心里头捂着。   云婀想,他现在两双手一定凉透了。   正想着,却见对方正盯着自己头上某处。她下意识地探了探手,摸了摸一根金钗。   叶云婀的手一僵。   再往上探,摸到了第二根金钗。   吓得她一下子把两根钗子一齐拔下。   乌发“哗啦啦”地散下来,鸦青色的发衬得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苏尘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少女,忽地一笑:“没事儿,不用拔,挺好看的。”   “不、不好看,”她吓得连话差点都说不全了,却还是不忘拍他马屁,“没有督公送我的那根好看。”   苏尘“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须臾,又将头转过来:“六小姐的桃花挺旺的啊。”   她捧着金钗子的手一抖,“不旺、不旺。”   真的不旺,骗你是小狗,呜呜呜……   苏尘最后也没有追究那两根钗子的事儿。不过他虽然不说,云婀心里头却十分过意不去,思前想后,她觉得自己应该用实际行动来弥补报答苏尘。   第二天,她便让阿宁把月沉府的厨子撤了,大张旗鼓地跑到厨房做起饭来。   由于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她专门将饭菜做得很清淡,还贴心地为苏尘炖了一只老母鸡。   几日后,皇宫内便开始传闻,宫里头有鬼妖,专吃小孩和……老母鸡。   各宫娘娘皆提心吊胆,将皇子公主都圈在身侧,不敢让他们私自跑出宫殿半步。   皇帝还专门请了巫师入宫,捉拿着偷吃小孩和母鸡的“鬼”。   每到傍晚,都是宫里头闹得最沸沸扬扬的时候,叶云婀和阿宁就会在此时抱着一只老母鸡偷偷溜回月沉府。   苏尘的伤终于好了些,可以下床走路了。还好皇帝下手不算太狠,没把他打成个瘸子。   彼时,苏尘正坐在院子内,叶云婀殷殷勤勤地端上来一碗老母鸡汤。   坐在桌子旁边的男子一见那碗鸡汤,将筷子悄悄放下了。   他动了动唇,刚准备开口说什么,阿宁就跑了过来。   “督公,顾将军来了。”   “哪个顾将军?”苏尘一时想不起来。   云婀的面色滞了滞,小声提醒道:“是把您打伤的那个顾将军。”   “哦,是他呀。”苏尘故意拖长了尾音。   叶云婀做贼心虚似的把头低下。   阿宁道:“顾将军说,来给督公交卷宗。”   行军之后,都会向宫里头承上一份卷宗,先交到东厂记录在案。   她下意识想逃避,“督公,我先回房,你们慢慢商议正事。”   她就不瞎掺和了。   谁料,袖子被人一扯。   他命令道:“坐。”   “本督要六小姐陪着,”男子歪了头,“我怕他打我。”   叶云婀一噎。   下一刻,男子将身形坐直了些,有些兴奋地敲了敲桌子,“请顾小将军进府。”   他眯了眯眸,瞧了一眼低着头的叶云婀,一字一字道:   “赐上座。” 第20章 . 苏提督 嫁给苏尘的第二十天   顾朝蘅走了进来。   他手中攥着一卷卷宗,见了苏尘,象征性地揖了揖手。   苏尘本就不拘小节,便也没有在意这些礼数性的问题,整个人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半死不活地看着来者。   顾朝蘅一身白金云纹袍,气宇轩昂,把手中卷宗递给身后佣人。   佣人上前,阿宁接过,而后才交到了苏尘手中。   整个过程,叶云婀都不敢抬头,怕与顾朝蘅目光相触,更怕与苏尘目光相触。   气氛一阵尴尬,苏尘却浑然不觉,甚至在那里悠哉悠哉地喝起老母鸡汤来。   顾朝蘅睨了桌子上的汤羹一眼,想起来近日四起的传闻,“宫里头说的那只专吃老母鸡的鬼,莫不会是督公大人吧?”   云婀抿了抿唇,小声道:“鸡、鸡是我偷的……”   顾朝蘅一愣,母鸡是她偷的?   他感到不可思议。   他所认识的叶云婀,虽然不在大户人家长大,可一向温柔贤惠,怎么会去偷鸡?   一定是苏尘教唆的!   就这样想着,他心里又对苏尘起了几分恨意。   正在思量着,苏尘忽地一“呀”,拿着勺子的手抖了一抖。   “这汤怎的这么烫?”   云婀忙上前,“方从锅里端出来的,要是烫的话——”   男子将勺子一甩,闹了脾气。   她无奈,将碗往自己这边推了推,舀了一勺子,放在自己唇下吹了吹。   而后,向苏尘递来。   苏尘眸光一闪。   云婀低着声音,面色有些红,“督公,我喂您。”   苏尘斜瞟了一眼坐在对侧面色不虞的男子,眉开眼笑:“好。”   一勺汤送到嘴边,他打量着一侧顾朝蘅的面色,似乎十分沉醉。   顾朝蘅终于忍不住提醒他道:“千岁大人,请您看一看卷宗。”   苏尘这才如梦初醒。   他将卷宗展开,放在腿面上,一边喝着汤羹,一边漫不经心地翻动着。   顾朝蘅握着拳,冷嘲热讽道:“常听闻东厂效率甚高,无人能出其右,如今一看,不过是个虚幌子罢了。”   东厂办事态度,果真如此么?一边喝着老母鸡汤,一边看着他要呈给皇上的卷宗?   苏尘嘻嘻一笑:“给皇上看的东西,自然要斟字酌句地慢慢看。”   顾朝蘅冷笑一声。   “东厂提督尚如此,看来这整个东厂,也没有多少火候了。”   见他这么说,阿宁忍不住反驳,却见苏尘将手轻轻一挥,不让他吱声。   绯衣男子抚了抚卷宗,其上字迹楷正,让他忍不住发笑:“不过是查阅卷宗罢了,急不在一时,顾将军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叶云婀也蹙眉。   她心中的顾朝蘅不是这般。   “喂,”苏尘转过头,突然转过头,朝着叶云婀眨了眨眼,“他先前对你也是这么凶吗?”   语气真挚、诚恳,且无辜。   顾朝蘅的脸一黑。   叶云婀:……   下一刻,男子直接起身,抬起脚就往外走。   苏尘在他身后喊:“诶,顾将军怎么走了,不是要谈卷宗吗?”   顾朝蘅不理他。   “顾将军这般走了,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可怎么办啊?”   顾朝蘅还是不理他。   “那说好了啊,我东厂可是尽职尽责,出了事儿顾将军可得兜着啊。”   顾朝蘅一抬脚,直接出了院。   对方身形消失的那一刹那,苏尘直接将腿上卷宗举起,“啪”地一合。   “收好了。”他将其递给阿宁,准备明日就上交给皇帝。   反正出了事儿也是顾家兜着,他也不用多操这份心。   真好。   顾朝蘅一走,便已是正午,到了叶云婀去取药的时间。   虽然说他这次惹得皇帝怫然大怒,不过苏尘好歹也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待皇帝过了气头,终于允了太医院给苏尘开药。   她碰着药,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一转角便看见了朝自己方向驶来的车轿。   云婀知晓那是宫内贵人们的轿辇,便看都没看,直接沉下身形。   那车马却未直接从她身边驶过。   “停。”   轿辇之上,有女子徐徐开口,声音又细又长。   云婀感觉到有人走下了轿子。   “公主,这便是东厂提督的夫人,叶家的六小姐,叶云婀。”有人报着叶云婀的家门。   琉月公主颇为傲慢地看着她,公主身侧,有位锦衣玉袍的男子,云婀认得他,他便是那天晚上将金钗赠给自己的男子。   大郦的太子殿下,郦墨和。   琉月公主上下审视着她,一揪太子衣袖:“三哥,这便是那日得双钗的女子罢?”   近些时日,叶云婀的大名和她那日所经历之事,在宫中可是传得沸沸扬扬。   让不少女子又惊又妒。   琉月公主便是其中之一。   她走上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云婀手中所捧之物,不知为何,叶云婀觉得对方的眼神凌厉,极带有攻击性。   “这是什么呢,像个宝贝似的端着。”   云婀抱着那药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对方却执意要看,逼上前去。   “墨怜。”太子站于一侧,微微蹙眉。   郦墨怜虽一向娇纵轻狂,但也听兄长的话。她瞧着叶云婀近日在皇宫里出尽了风头,便想给她一个教训,谁知兄长却拦着。   她瘪了瘪嘴,哼了一声,而后转身上了轿辇。   郦墨和瞧着自家小妹离去的背影,有些无奈。不过须臾,又转过头来。   叶云婀被太子这么瞧着,想起了先前在潜龙殿经历过的事,顿时他生了许多抵触。   女子抱紧了怀中的小药罐,往后撤去。   见状,郦墨和轻轻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轻缓,犹如江南水乡上方的一袭烟雨,在她的心头徐徐飘荡开来。   他笑:“叶姑娘莫怕,本宫不是要害你。”   他的声音,竟比顾朝蘅的还要温柔许多。   见她面上的警惕消散,郦墨和眼中笑意更甚。那是层清淡、柔和的笑意,让人瞧了,只觉得心旷神怡。   他的眸中已有了追忆,“叶姑娘也不必视本宫为洪水猛兽,本宫只是觉得,姑娘让本宫想起了一位故人。”   与她攀谈,他竟觉得很是亲切。   有一种心安之感。   郦墨和垂了垂眼,瞧着她怀中抱着的小药罐,问道:“这是给苏尘吗?”   诚然,她点了点头。   男子沉吟,“苏尘此人……”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小,勾起了叶云婀的好奇心。   苏尘,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旁人对他的评价又会是怎样的呢?   她屏息凝神,听着郦墨和往下说。   他却突然顿了顿声,瞧着眼前的少女,认真道:“若我带你离开苏尘,你会离开吗?”   离开那个,世人口中表里不一的厉鬼、心狠手辣的恶魔。   --------------------   迈入月沉府府门的那一刻,云婀还有些恍惚。   她又想起来方才郦墨和同自己说的话。   他让她远离苏尘。   郦墨和说,苏尘吃人不吐骨头,她是斗不过他的。   怕是日后,她连自己是怎么死在苏尘手上的都不知道。   她恍恍惚惚地入了府,侍人迎着她回了正殿,苏尘正坐在殿内,不知在翻看着什么东西。   云婀将药罐子摆在桌子上,“督公,药取回来了。”   “嗯。”他连头也不抬一下,抬笔略一勾点。   那是一份名册。   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叶云婀有些头晕。   她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这便是顾朝蘅交给你的那份卷宗?”   “不是,”他又抬笔,一蘸墨汁,答道,“过些时日,宫内又要新进一批太监,他们要先送去净身阉割。”   他正在挑选人选。   老弱病残之流、家籍不明之辈,需全部挡在宫门外。待阉割之后,再由人逐一分配去各大宫殿。   太监本就是为皇室服务的工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不算是完完整整的人。   像苏尘这般,跻身于顶流、荣封“千岁”之尊的,更是凤毛麟角。   在这其中,甚至有些人连进宫做太监的资格都没有。   苏尘将名册翻阅完,一回头,便看见叶云婀面色怔忡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   一声轻唤拽回云婀的思绪,她回过神来,“没什么,就只是觉得有些残忍。”   历朝历代都有不少太监的存在,可如今,当这件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身边时,她觉得既残忍、又无奈。   阉割之术……   那些正受着阉割之术的男子,有多疼痛、多绝望啊。   苏尘闻言,便纠正她:“也不尽然。”   “倒也不是所有阉人都要入宫走这一遭,”他解释道,“有些人家的小孩,一出生便是要入宫的。家里人就会为他雇一名‘手艺人’,在男孩很小的时候,手艺人便会对孩子进行麻.痹阉割。”   即在男孩尚在襁褓时,轻轻锤捏其亵物,直到他啼哭才作止。   待他适应这种力道之后,又缓缓施力,久而久之,将其麻.痹。   男孩也成了阉人。   这些人,大多都是由于家中饥寒交迫,不得已而为之。   那剩下的人呢?   云婀抬眼,“剩下的人,便都要去鬼门关走上那么一遭吗?”   那他呢,他也是去鬼门关,经历了那么一遭吗?   被关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手脚被死死绑着,像头任人宰割的猪羊。   即便是疼,也不能动弹。若是有人受不住了,拼命挣扎,则会有因流血过多而死的风险。   “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这便是阉人。”   这便是阉人。   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①   苏尘放下笔,声音缓缓。   “因为从暗沼中来,受过世上最为残酷的对待,变得麻木、扭曲、污秽,也不再记得自己光明磊落的样子。”   他们从不向往光。   他只想毁掉光。 第21章 . 大宝贝 嫁给苏尘的第二十一天   苏尘站在窗边,高大的身量将窗外照射进来的光险险挡住。说也奇怪,他虽然是个太监,身材却不似其他阉人那般矮小。   叶云婀抬头,两眼望向他。   身处暗沼、满身污秽,万人厌恶、憎恨是他。   风情万种、俊美漂亮是他。   权势滔天、手段很辣也是他。   不知是不是屋外的光被他挡着了,叶云婀觉得屋内有些昏黑,加之苏尘又逆着光,这让她看不太清对方面上的表情。   叶云婀只觉得他的声音平淡。   可她的心思却不甚平淡。   她觉得心悸,心潮汹涌不止,听得她竟觉得身子骨有些发疼。   见她尚在恍惚,苏尘抬起袖子在她眼前晃了晃,一抹绯色掠过,叶云婀看向那人。   他面颊一如既往地发白。   她忽然很是心疼他:“督公,我为您备药。”   算算时间,已经快到他午睡的时候了。   这些天,除了替他准备睡前安神的药之外,还要备些消肿化瘀、疗养身体的药。   桌上的药罐子叮叮当当,看得她有些眼花缭乱。   她将药备好,上前去喂苏尘。   这些天的相处,让叶云婀已经习惯了与他的相处模式。她习惯了每日替苏尘备药,习惯了每日与他睡在一个屋里,甚至习惯了每日为他宽衣解带。   她将双手放在他的腰侧,苏尘配合地将两臂抬起,少女微低着头。   若是细看,还是能注意到她发红的耳郭。   苏尘瘫倒在床上,如泄了气一般,两眼瞧着云婀,等她将勺子递来的时候,才轻飘飘一句:   “口脂好看。”   他总是对漂亮的事物分外敏感。   譬如,她昨天换了一件新衣裳、今天换了其他颜色的口脂、明天戴了哪些好看的首饰。   然而,叶云婀现在却没心思同他说那些衣裳、口脂、首饰的事。   她心里想的全都是苏尘刚才那一席话。   她的心思忽地一动。   细长的睫上下轻轻颤了颤,如蝴蝶的翅翼,翕动的睫羽下,流动着少女的心事。   她道:“督公,我会陪着您。”   自从她削去了贱籍,便不再自称“妾”,与苏尘相处起来也轻松、愉悦上许多。   瞧着苏尘眸底淡淡的疑色,云婀抿了抿唇。须臾,郑重其事地重复道:“督公,我会一直陪着您。”   他说,他满身污秽,无一人敢靠近,无一人敢与他交心。   她说,她会陪着他。   会一直陪着他。   四周突然静谧了片刻,她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苏尘斜靠在床榻上,倏尔一笑。   “你当然要陪着本督,”他将头歪了一歪,鸦发与床帘交织在一起,“本督说过,你若敢离开,我就杀了你。”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平淡到,让叶云婀误认为对方在同自己商量明天午饭吃什么。   她却没有感觉到惊悸,低低一笑:“好。”   她的人生都已经这样了,除了苏尘,她还有谁可以依靠呢?   苏尘入睡后,云婀便将门悄悄掩上,走了出去。   阿宁站在院子里,慢吞吞地打扫着院内的积水。   昨天下了一夜的雪,今早起来竟全部都融化掉了。她招了招手,把阿宁唤了过来。   那小太监忙不迭地把手里的活儿放下,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了过来。   “叶小姐!”   她还未与苏尘完婚,故此阿宁还不能在现在唤她为夫人。   “叶小姐,怎么了?”   云婀拉着他跑到院子的另一侧,扫了一眼寝屋的房门,见屋门紧合阖着,还是隐约有些惴惴不安。   犹豫好久,她道:“我想问一问……关于你们督公的一些事。”   阿宁凑过脸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叶小姐请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她也没有想好到底要问阿宁什么   她只是直觉地想去问、想去了解苏尘。   她坐在院侧的一张小石凳上,抬了抬头,入眼的是光秃秃的树枝。那棵树的树干已经很老了,其上翻了许多破破碎碎的枯树皮,皱皱巴巴的,像满脸皱纹的老人。   不知怎的,云婀看着那棵光秃秃的树,竟然莫名地安下心来。   她忽地问道:“阿宁,你为什么要入宫呢?”   阿宁一怔。   为什么入宫?   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要入宫的。   “奴才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长姐饿死了,三哥病死了。可即便是这样,家里头还是养不起二哥与我,”他低了低头,感觉鼻头一酸,“家里人说,要送一个入宫去。”   养不活,真的养不活了。   “二哥身体不好,奴才便去了。”   如果他不去,他和二哥都是死路一条。   “奴才还记得,入了宫,我们一行人被带到刀子匠那里,他们告诉奴才,净身还要交钱,那些钱是给刀子匠的报酬。奴才一听要交钱,当场就傻了眼。”   “不过有人告诉我,可以等我们这宫内得了月份钱之后再补交银子。可净身费真的好多啊,得了月份之后还要寄些回家里,许多人在宫里头折腾了半辈子才攒够那些净身费。”   云婀忍不住想,那些在宫里头折腾大半辈子还攒不够净身费的太监,该有多绝望啊。   “还好奴才遇到了督公,他替奴才将净身费结清了,又往奴才家里头寄了些银两,”他吸了吸鼻子,咧开嘴来,“前些阵子,家里人来信,说二哥要成亲了,督公又替我寄了些银子过去。估摸着日子,现在应是到了吧。”   可惜的是,他没能见到二哥娶亲时的模样。   “那苏尘呢?”   他没有坐到这个位置之前,又是怎样的呢?   阿宁摇摇头:“奴才不知,等奴才认得督公的时候,他已经是东厂提督了。奴才只记得,督公好像不是因为家里人进的宫,督公在宫外好像没有亲人。”   没有亲人?是孤儿么?   “奴才依稀记得,督公先前似是提过一句,他是苏州人。”   苏州男子,性情温和,淡雅如诗书。   而苏尘,原本也应该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一想到这儿,叶云婀的心兀地一揪。   “那日后呢,阿宁,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偏过头,问道,“你要在宫里头待一辈子吗?”   “待不了一辈子的,”阿宁解释道,“除非督公他要留着我。若他不留着,等到了年纪,我们都要出宫,皇宫里头不会养闲人的。”   出宫时,他们还会把自己的亵物带着。   他们讲究入土为安,更讲究完完整整地来、完完整整地去。   为了死后完整,太监净身时,都会有专门人士将他们的亵物收起来,泡在药水里以防腐烂。待他们出宫时,宫内会其归还给他们。   等他们死后,会与那亵物一齐合葬。   这样,他们破破碎碎的一生,也终究算是完整了。   “同那东西一齐合葬?”   “是,”阿宁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也许您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在奴才们心里,那东西便成了一个执念、一个抹不去的心结。”   他入宫时,是完完整整的,在皇宫内飘零沉浮了一辈子,自然也是要完完整整的离去。   她的心思兀地一动:“那你可知,你们那些东西,都保存在哪儿?”   阿宁不假思索:“是在劳役库,劳役库的最里端,有一排屋子,奴才们的亵物便被收在那儿。”   不应该是留在东厂么?叶云婀有些惊讶。   瞬间,她又按捺住心中好奇,压低了声音:“阿宁,那你可知劳役库在哪儿,宫人看守得严不严?”   劳役库在哪儿?阿宁微微凝眉,“离浣衣厅不远,就在它的西面,穿过一个院子便到了。怎么了?姑娘是要——”他忽地瞪大了眼睛,“姑娘去劳役库做什么?!”   那儿根本就是她不该去的地方啊!   叶云婀没有工夫同他解释,生怕苏尘在此时醒来,又把阿宁往外拉了拉,拽着那小后生的袖子,小声追问道:“那劳役库有没有宫人守着,守得严不严?”   阿宁愣愣地答:“有宫人守着,但也不是很严,而且那儿还有个后门。”   毕竟也没有脑子正常的人想要闯进劳役库。   叶云婀眯了眯眼,眸底掠过一瞬狡黠的神色。   既然阿宁说,那东西对于他们太监来说很重要。   每个太监出宫时都会带上那东西。   而阿宁又说,不知道苏尘会不会出宫、是不是要在宫里头当一辈子的太监。   那么她……   “等等,”阿宁似乎这才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姑娘想要做什么?”   她刚想兴奋地把脑海中的计划告诉阿宁,只听一声轻响,房门被人从屋内推了开。   苏尘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踏出房门,刚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院子一角春风满面的叶云婀。   “督、督公。”   她开心、她兴奋,她激动得连说话都开始犯结巴了。   她的笑容阳光灿烂,眼底却闪着精光,看得苏尘一时犯了怔。   叶云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就像是见了猎物的恶狼。   苏尘的面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疑惑与迷茫。 第22章 第一更 嫁给苏尘的第二十二天……   云婀来到劳役库库门前时,太阳正好要落山。   在此之前,她向苏尘胡诌了个出府的理由,趁着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她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月黑风高夜,正值行窃时。   她做贼心虚,不敢在白天溜进去,只得等太阳落了山,才悄悄从一棵树后跑了出来。   阿宁说的果真不错,劳役库库门虽有宫人看守着,却把守得不甚严格,守门的宫人甚至都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打起盹儿来。   身侧一道阴风刮过,吹得她衣袂飘飘然,云婀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便趁着那几人打盹儿之际,蹑手蹑脚地绕到了后门。   阿宁说,那些东西都在劳役库的最里端。   她便提着裙角,贴着墙角,绕开人群。   一间房子暴露在她的眼前。   叶云婀抬头,看着房檐之下的那一处牌匾——牌匾十分陈旧,上面还结着几层蜘蛛网,屋内也是一番破败的模样。   其上三个大字,赫然在目:   ——储亵阁。   云婀笃定,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一进屋,便闻到了一股霉味儿。她蹙起秀眉,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块帕子,将鼻子捂上。   待稍稍好受了些,才打量起储亵阁内的摆设来。   房间很大,大到好像没有尽头。屋内摆满了像书架一样的架柜,每个架子都有六层,每层都摆满了瓶瓶罐罐。   她扫了一眼瓶罐,瓶子密封着,瓶身之处贴有一个小标签,上面标记着人名。   叶云婀想,那些东西便是用药水浸泡着,放在这些瓶瓶罐罐里。   可是……   她抬眼,瞧着架子上放置着的罐子,一个接着一个、一排接着一排,数不胜数。   真的好多啊!若是要她一个个地去翻找,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一瞬间,她打起了退堂鼓。叶云婀怕自己还没替苏尘找到那玩意儿,就被人捉起来了。此事若是传出去,她真的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她一介女子,跑到这种地方,去偷这种东西!   她的面颊有些发红。   转眼间,她又想起今日在月沉府时,苏尘同她说的那一席话来。   不行,她不能退缩!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给苏尘一个完整的人生,她就不能退缩。   云婀一咬牙,在心底给自己打了打气,动身翻找属于苏尘的那个小瓶子。   忽然,她在架子的最顶端看到了一个小标签。   上面写着“开州”二字。   她大喜过望:原来这些东西,都是按那些阉人的籍贯之地进行分类、存储的。   她仰着脖颈,一番搜寻后,眼神凝于一处,蓦然一亮。   苏州!   她找到了!   叶云婀欣喜若狂,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踮着脚尖从最上方开始找苏尘的名字。   一时间,她竟了用帕子掩鼻,对屋里头的霉味也浑然不觉。   奇怪。   她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圈儿,这里怎么没有苏尘的罐子?   难不成,是阿宁记错了,苏尘其实不是苏州人?   叶云婀将目光从“苏州”那两个字上挪开,转过头瞧着屋内数不清的架子,以及架子上满满当当的瓶罐子。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嘎吱”一响。   叶云婀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抱着一个罐子直接蹲了下来。   门口传来几个人的议论声:“今日要新来一批阉人,等他们来时,让他们把储亵阁都好好打扫一番。也不看看,这里脏成什么样子!”   有人似是不满,小声嘀咕道:“这儿本就是放脏东西的地方,打扫得那么干净做什么。”   “欸,你还敢顶嘴了是不是?”   那人忙连连摇头:“待新人来了,奴才便让他们打扫,保证给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对方这才轻哼一声。   叶云婀抱着怀中瓶罐,瑟缩在一处,生怕被那几人发现了自己。   却听着他们的脚步逐渐逼近……   一瞬,她看见其中一人黑色的靴。   浑身血液仿佛突然凝固,周遭也静止下来,只剩下心脏在咚咚跳动。   叶云婀秉住了呼吸,将眼紧紧一闭。   身侧又有冷风刮过,她一悸,忙将裙角抓住,生怕衣袂飞了出去!   心跳声一下、两下……那人顿步。   “怎么这么大的霉味儿。”他皱眉,呛了两下。   身后那小后生点头哈腰:“奴才一定找人打扫干净、打扫干净。”   为首的停顿片刻,环顾周遭,面上也露出了厌恶的神色。片刻后,他终于一拂衣袖,转了转身形朝外走去。   叶云婀瞧着,那落满灰尘的地上突然多了几个脚印,最近的那一个就在距离自己的不远处。   只有一条胳膊的距离。   房门被人从外阖上,少女抚了抚胸口,终于舒了一口气。   眸光轻轻垂下,她站起身子来,想要把方才下意识抱住的罐子放回去。待瞟向其瓶身时,却忽地一顿。   这上面,竟然不贴标签的吗?   氵包氵末   她敏锐地眯了眯眼,将瓶身翻转过来,再次确认了——这个罐子没有任何归属。   如同预料到了什么,她立即蹲下身子,翻找着倒数第二排的瓶器。   果不其然,最右端的瓶器上都没有贴任何标签!   她兴奋不已,将那些瓶罐都从架子上取了下来,十分虔诚地把他们放在地上摆了一排。   为什么这些亵物没有主人呢?她看了看地上瓶器,不多不少,正是五罐。   叶云婀一下子犯了难。   那么,这五个罐子,到底哪一个是苏尘的呢?   她也像一个瓶器般瘫坐在地。   要不,她把这五个罐子都搬回去?   再一个个地问苏尘,哪个到底是他的东西?   一瞬间,云婀的脑海里又闪过苏尘那道阴冷的目光。   身子猛地一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行不行,少女摆了摆头,她要是敢这样做,苏尘就敢把她掐死。   天色已晚,她记得阿宁曾告诉过自己,劳役库每隔两个时辰便会换一波人。在他们进行交接之前,都会对库内进行一番细细察看。   如若她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可她也不能空手而归啊!   一个念头忽地涌上心头,她犹豫了阵儿,心一横:   把五个瓶子都打了开。   叶云婀忍住腹中剧烈的不适感,把五个瓶子的瓶身挨个晃了晃,略一对比。   她决定——   把最长的那根带走。   …… 第23章 第二更 嫁给苏尘的第二十三天……   从后门拐出劳役库,她的心仍跳动得厉害。   怀中瓶子不大不小,一只袖子刚好可以遮了去。叶云婀生怕别人认出她怀中之物,便又择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道。   四周全是光秃秃的树木,脚下的积水与泥土混合着,泥泞不堪。   叶云婀踮着脚向前走。   转角之处,看见两名宫人,正站在那儿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微微一惊,慌忙往后撤了撤身形,将怀中之物护着。所幸那二人没有看见她,自顾自地交谈着。   “此事定要做到万无一失,不可被外人看出手脚。若是事情败露了,我们贵妃娘娘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   贵妃娘娘?   宫里头还有几个贵妃娘娘?   看来他们是萧贵妃或是常贵妃的人。叶云婀对这两位娘娘都没有什么好感。   “姑娘放心,小的明白。”   云婀本就无意偷听,只想快些回到月沉府,却在转身之际听到一句:   “今天晚上,常贵妃必饮此汤羹后小产。”   等等,常贵妃小产?   叶云婀微微蹙眉,萧贵妃要谋害常贵妃腹中胎儿!   在后宫中,后妃争宠、谋害皇嗣之事早已是见怪不怪,可让她如今偷听到,叶云婀的心中还是一骇。   脚下不禁一晃儿,“嘎吱”一声踩到了一根光秃秃的落枝。   完了。   果不其然,那一男一女立马望了过来。   “何人在此?!”   二者对视一眼,那名宫娥率先尖利出声。   脚步声快速逼近,叶云婀的脑中“唰”地空白了下,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   逃,快点逃离这处是非之地。   她会被萧贵妃杀人灭口的!   可是为时已晚,她刚拔腿,那名男子已眼疾手快地闪上前,把她的肩膀扳住。   那人的手劲极大,钳制得她一时吃痛,忍不住又将眉头蹙紧了。   “叶、叶六小姐?”   开口的正是萧贵妃的贴身宫女阿莲。   阿莲本以为在此处偷听的是哪个不怕死的小宫娥,若是宫娥偷听也就罢了,她直接让人把对方在此处勒死,可面前站着的却是苏提督的夫人。   阿莲正在犯难,身侧的男人却认不得叶云婀是谁,直接上前把她打晕。   只听一声闷哼,男人将叶云婀下沉的身子一接,转过头来:“杀了灭口?”   阿莲微叹:“带回棠安宫。”   ---------------------   叶云婀醒来时,是在一个昏黑的房间内。   身侧是一个草垛,还有些干巴巴的柴火,她被扔到柴草旁,一睁眼便看见了站在门口身穿鹅黄色宫服的小宫娥。   “娘娘,人醒了。”   见叶云婀挣了眼,阿莲朝外探了探脑袋,唤道。   不一阵,便听到一声轻笑,有人举着扇子走了进来。   她步履翩翩,宛若带着阵清风,睨了被绑着坐在地上的云婀一眼,挑起一双桃花眼。   “萧贵妃?”   云婀记得她,她便是棠安宫的正宫娘娘萧毓珠。   “大胆!竟敢对我们娘娘不敬!”   见她这般,阿莲欲走上前去,却被萧毓珠抬手拦住。   后者面上带着笑,朝叶云婀走来,步步生莲。   “叶小姐。”   她一倾身,竟也不顾地上的碎屑柴草,于云婀眼前坐了下来。   “又见面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落花亭内,苏尘为了眼前的女子,惊吓坏了她的小琉璃。   第二次见面,是在宫中宴席上,叶云婀的舞技并不精湛,却换得了皇上与太子的青睐,还有那两支对钗。   第三次,便是在月沉府。   苏尘告诉她,叶云婀是怜和皇后的遗女。   萧毓珠将脸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叶云婀的神色,见着对方眉目之间的慌乱与胆怯后,又是一笑。   “叶小姐放心,本宫不会杀了你。”   她挥挥手,将众人驱退,房门从外别人阖了上。   眼前忽地一昏黑,萧毓珠将身子站起,挡住了眼前的光。   叶云婀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人逆着光,从袖子中掏出一把匕首。   她一用力,匕首出鞘。女子握着刀柄,勾起唇角。   都说叶家六小姐好颜色,出落得跟朵娇花儿似的。   她若是毁了叶云婀的面容……   萧毓珠倒是要看看,她毁了叶云婀的面容之后,皇帝、太子还会不会青睐她。   苏尘还会不会为她说话。   女子兴奋地挑了挑眉,再次逼近。   瞧着萧贵妃手中尖利的刀锋,叶云婀连连向后退去。   却已无路可退!   她眼睁睁看着对方朝自己逼来,忽地看见了身侧的瓶罐——那是她先前在储亵阁偷过来的东西,也是因为这个瓶罐,让她现在处于这般境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叶云婀下意识地将其抱在胸前。   萧毓珠一皱眉,目光落在那个瓶罐上,“什么东西?”   少女咬着牙,不说话,两手却将怀中物件像个宝贝似的紧紧护着。   萧毓珠便伸手去抢。   她的力道极大,云婀被对方捏得手疼,却仍不交出怀里的东西。那人有些恼了,直接将匕首往叶云婀的面上抵去。   颊上冰凉,匕首还未挑破皮,她却觉得生疼。   “什么东西,”萧毓珠低喝,“交出来!”不然她就毁掉这张脸!   叶云婀吓得手一抖,那瓶罐登时便落了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摇摇晃晃地停在一处。   “咣当”一声,那瓶盖自己打开了。   一个肉肠滚了出来。   看清楚那物,萧贵妃的脸一黑。   她……堂堂一个小姐、月沉府的提督夫人,竟然偷藏这种污秽之物?!   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吗?   瞧着地上那一截沾满了灰的亵物,萧毓珠好久才回过神来。   一股巨大的不适感顷刻便蔓延于她的四肢百骸。   她面上一片嫌恶,抬了抬脚,将那一截东西踢到一边儿去。   叶云婀目瞪口呆:“娘娘,您踩到了苏尘的……”   后几个字她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来。   萧毓珠瞧着被自己踢到一边儿去的肉肠,也是一愣。   “这、这是苏尘的?”   这东西怎么会是苏尘的?萧毓珠傻了眼,苏尘他……   他们夫妻俩玩得这么开的吗?!!   就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喵呜”,不等人细看,一个小小的白影从假掩着的房门处闪了进来。   它的动作迅如疾风,快速地跑到萧毓珠身侧,将她脚边的那根肉肠叼了去!   “诶,琉璃?”   那猫儿叼着肉肠,迈着欢快的步伐,又朝门外窜去,一溜烟儿便没了踪迹。   “琉璃!”   叶云婀傻了眼。   萧毓珠也傻了眼,一张小脸儿“唰”地一下变得煞白。   她扶着门,微微弯着身子,“阿、阿莲,快去把琉璃找回来!”   琉璃还没找到,皇帝倒来了棠安宫。   萧毓珠忙起身去迎驾,临走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叶云婀一眼。   屋内只余她一人,房间里黑黝黝的,透过一缕光,她看见屋内飘扬的灰尘,一粒一粒的。   看得她胸闷,头也晕乎乎的。   听闻人声渐远,云婀站起身子来。双腿尚还有些发麻,让她晃晃悠悠地来到门边儿。   门被锁得死死的,门外还有两个宫人看守着。   翻窗也不可能,太明目张胆了。   她突然开始后悔,自己没同苏尘说就擅作主张地跑去了储亵阁,还被萧贵妃关起来了。   更要命的是,她还把苏尘的命根子给弄丢了。   垂头丧气之际,她突然看见一物。   地上有一个小包囊,应该是萧贵妃方才落下的,叶云婀弯了弯腰,将其捡起来。   藕粉色的小香囊,其上还绣了一朵荷花,煞是可爱。   她捏着香包,在屋内游走着,百无聊赖之时,手指忽地一动。   她居然将这个香囊戳了开。   叶云婀腹诽,这香包的针脚也太低劣了吧,没一阵儿,便有药粉撒了出来。   落在了少女的手心。   藕粉色的粉末,还带了些异香,闻着不甚清幽,倒是暖忽忽的。   脑子里也突然有些晕晕乎乎的。   一阵天旋地转,她忙不迭扶稳了墙,缓缓坐下。   好晕。   她突然好想干呕。   云婀将香囊扔了,抱着臂坐在地上,不知道为何,竟觉得自己的身子一寸一寸、燥热起来。   就好像自己被人放在火炉上炙烤,身下有火舌滚烫,灼得她坐立难安。   恍惚之际,只听一声重响,房门突然被人从外粗暴地推了开,夕阳刺眼,倾数倒泻入屋。   叶云婀晃了晃眼,意识被抽离的那一瞬,她好像看见一抹绯影闯了进来。 第24章 . 殿前欢 嫁给苏尘的第二十四天   苏尘两臂一沉。   方才他在月沉府中,左找右找见不着叶云婀的身影。起初还以为是她一时起了玩心,便坐在桌前边翻动着卷宗边等她回来。直至夕阳沉沉,阿宁终于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跑到苏尘跟前把下午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同他再说了一遍。   阿宁说得越多,苏尘的面色便越来越不对劲。   他的面色铁青,这女人莫不是真要跑去储亵阁给他偷那玩意儿?   他虽是东厂提督,却并不是阉人,储亵阁自然也没有他的东西。   当初为掩人耳目,六殿下郦子瑢特意让人在储亵阁放了几个没写名字的罐子,罐子里面,各装了一根大小、长短不一的肉肠。   他沉着脸,直接朝储亵阁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多远,就有眼线慌慌张张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督、督公,夫人被打晕带到棠安宫去了!”   没来由地,他的眼皮突然一跳,一颗心也像是被人猛地提起了。   ……   棠安宫内。   阿宁紧紧跟在主子身后,苏尘刚来到宫门口,就看到了皇帝的辇车。   只见男子脚步仅是一顿,而后便轻车熟路地从另一端绕进了后院。   周围宫人不敢拦他,只能任由他带着阿宁闯进屋。   阿宁停在屋子门前,一边看着主子走进屋,一边站在门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儿。   苏尘不语,屋外的人皆不敢进来。   臂间又是一沉,让他低了低眸,望向双眼紧阖的叶云婀。   怀中女子好像失去了意识,眉心却紧紧蹙着,双颊也有些发红。   男子握紧了她的小臂,一沉声,向身后问道:“你们把她怎么了?”   语气颇为不善。   守门的两个小宫人面面相觑,吓得哆哆嗦嗦,“奴、奴才们也不知道啊,这方才明明还好好的……”   不久之前,贵妃娘娘离去的时候,叶姑娘还好好的呀。   怎得这一转眼,她就昏迷不醒了?   二人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不敢多言,更不敢抬眼望向身前男子。   怀中女子又一皱眉,将他的衣领抓了几下,又紧紧攥在手心。   她好像有些难受。   苏尘皱了皱眉,问:“后院还有没有干净的屋子?”   前院之处,皇帝正在与萧贵妃卿卿我我。   闻言,那两人立马点头如捣蒜,“有的,千岁大人。”   不等他们带路,苏尘已将怀中少女打横抱起,阿宁微惊,却看着他径直往后院走去,将众人皆甩于身后。   耳畔似是有疾风刮过,吹于叶云婀面部,扑打得她面上的炽热稍稍消散了些。   脑海之中,是一片混沌。她迷迷糊糊地抬了抬眼皮,只看到那人下颌。   他紧抿唇线,抱着她往前走。   “苏尘?”   她的声音微小而浑浊,让人听得不甚真切。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听清的缘故,苏尘并没有应声。   云婀又费力地睁开双眼,一抹绯红色的衣袖顺着风盖在她的面上,恰恰遮挡住了她的双眼。   让她看不清楚眼前那人的身形。   寒风吹鼓了苏尘的袖,扬起少女青丝,二者交织,竟也有些缠绵。   “苏尘,”她又扬了扬声,“苏尘,是你吗?”   其实用不着他回答,叶云婀也知晓眼前是何人的。   除了苏尘,还有谁会穿这般浓烈的颜色?   他的袖子上缀了些云纹,用金色的细线勾勒着——苏尘就是这般,喜欢大红、大金,与旁人格格不入。   他就是这般鲜艳,烈如灿阳。   叶云婀一时间晃了眼:“苏尘,你一定不知道,我今天晚上干了一件什么事。”   她背着他,偷偷去了储亵阁,将那东西偷了回来。   却在路上无意撞见萧贵妃的心腹,被打晕带去了棠安宫。   而她偷到的“亵物”,也被猫叼了去。   叶云婀的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见苏尘不搭话,她便自顾自地说着:“今日,你睡着时,我同阿宁说了许多话。他说,你没有亲人,一人在皇宫闯荡,不知道杀出了多少条血路,才坐上这个位置。”   说着说着,她挪了挪身子,不自觉地伸出双臂环住了男子的脖颈。   苏尘的眸光一顿,忍不住向下挪去。   怀中之人耳根微红,将脑袋死死埋于他的怀中,不肯抬头。   像只小仓鼠。   却有香气从她的脖颈之处幽幽传来,停在苏尘鼻下,就连冬日的寒风也吹不散。   他默不作声,静静听着她有些含糊不清的话语。   夕阳彻底沉下,远处的红云一点点消散,跳出了天际。   一点点染上少女的双颊。   她忽地仰头,认认真真地瞧着男子,原本迷离的眸底也带了一丝清亮的神色。   “他说,你是苏州人。苏州男子呢……”云婀将右手从他脖颈上收回,在他眼前比划道,“在我的印象里,苏州男子都像江南烟雨一般,温润、柔和、清澈。”   像一首诗,像一幅画,不同于大山大河的波澜壮阔,却是天地间最温柔的一抹颜色。   苏尘本应是这样的。   “若你不入宫,应该也是这样的,”她又轻轻攥住了他胸前的衣服,引得他又垂眸。云婀不禁轻声发问,“苏尘,你当初为何要入宫呢?”   也是生活所迫吗?   迫使他放弃了满身的骄傲与温柔,成为这样一个浑身带着刺的男子。   男子眸色一顿。   云婀又扬起脸来,“他们说,你是厉鬼、是小人,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   “但我知道,你并非世人口中那般。”   他若真是厉鬼,怎会在大理寺将她救下;他若是小人,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护着她?   “苏尘,我相信你。”   “我……心疼你。”   四周寒风突然静止,沉沉积于胸中,拉着他的心忽地往下坠。   “你说什么?”他的眼中,闪过一瞬的不可思议。   叶云婀抿了抿唇,郑重其事道:“苏尘,叶云婀说,她心疼你。”   “她很心疼你。”   眼中忽地涌上一股湿意,她眯了眯眸,瞧着眼前男子。他两手把她抱着,停在一扇门前。   他生得很好看,若是换上一身白衣,亦是翩翩绝世佳公子。   片刻后,苏尘抬手,将面前的那扇门推了开。   他抱着她,进入了棠安宫的偏殿,下一刻,男子将门轻轻掩上。   屋内未燃灯,入目皆是一片暗色。苏尘将怀中女子抱紧,忽有晚风入户,吹动他的鸦发与袖袍。   叶云婀揽着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说着,“看见你被顾朝蘅伤成那样时,我心疼你;看见你为我闯入潜龙殿褪下衣袍时,我心疼你。”   鸦发扫过二人面颊,拂动得面上有些发痒。   他一步步走上殿去。   殿内,横摆着一扇屏风,屏面上,一泓春水荡漾,溢满了眼眶。   徐徐铺展、延伸,好似要漫到屋内,漫过床边挂着那一袭薄薄的素纱。   苏尘微垂着眼,迈过殿内低低的台阶。   “当你满身是伤地被人从潜龙殿抬出来时,我心疼你。”   绯色袖影微动,他探出手,抬起床边素白的纱。   少女的双眼愈发迷蒙,身子也越来越滚烫。   他忽地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一手探向少女的额头,正滚烫得厉害!   “萧毓珠她给你下.药了?”   “什么?”叶云婀半睁着眼,疑惑地看着他。   男子咬牙,突然暗咒一声。   该死。   萧毓珠身上常年带着一种合欢香,见眼前情形,叶云婀应该是中了此香。   苏尘任凭她揪着他胸前的衣裳,不一阵儿,便把他的衣领给揪了开。   “莫动。”他有些无奈,上前按住她不安分的手。   谁知,感受到手背处的温度后,叶云婀的反应愈发剧烈了。她嘴里不知道咿咿呀呀说了些什么,便要拉着苏尘一起往下坠。   拉得男子险险一个踉跄,又伸手将女子的身形捞起了。   “你中了情蛊,我去给你打些水来。”   “不、不要……”   云婀死死拉住了他的袖子,双臂如水蛇般缠绕于他的脖颈,如论如何都扯不下来。   她的气息逐渐飘忽,像是迷离的雨,又如清冽的风。   “苏尘,当阿宁同我说,说他经历的那些事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满脑子都是你。”   苏尘又抬了抬手,无奈地将方放下的床纱再次抬起。   纱帐雪白,薄薄如蝴蝶的翼,在盎盎春色中扑腾。   “苏尘,叶云婀她……心疼你。”   她……   喜欢你。   她忽地抓住了他的握着床帐的手。   男子身形僵滞。   窗户好像没关,有风从廊上穿过,吹得风铃琳琅作响。   吹鼓了素色的床纱帐,少女雪肤玉肌,横在一片雪白的褥上。   圣洁得,让人不忍去触碰、亵渎。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场景。   他被押着入宫,双手被人捆绑着,就要去刀子匠那里净身。为首的那个太监面上都是皱纹,斜眼看着白净得像个瓷娃娃一般的小苏尘,冷冷地吹了一口气。   然后上前,捏住他的下颌,用力收紧。   看着男孩疼得龇牙咧嘴,老太监突然放声大笑,将他的骨头捏得“嘎嘣”直响,捏得他落下两行泪来。   他跪坐于地,哀求的眼神望向身前的男子,对方却拿鼻孔对着他。   “咱家这般,最讨厌的就是干净的东西。”   苏尘站在床前,迎着黄昏的风,垂眸。   他们这般满身污秽的人,看见一切美好之物,都忍不住毁掉。   这是贪欲,也是本能。   看着她歇斯底里地哭喊,低三下四地求饶。 第25章 第一更 我喜欢你   就在此时, 平躺在榻上的少女突然低低地哼了一声。   叶云婀虽躺在床榻上,双手却仍是死死环着苏尘的脖颈,让他不得不倾下身形。   眸色沉沉, 两眼直直瞧向她绯红的面颊, 一张脸也几乎要贴上去。   “苏、苏尘......”   她有些艰难地抬了抬眼皮,一眼便看见站在床前的男子。   他凝着眸, 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我好难受......”   苏尘只眼瞧着她, 没有说话。   好半天,才低低一句:“你中了萧毓珠的情蛊。”   情蛊易解,却也难解。叶云婀一愣, 整个人如遭雷劈。   情、情蛊?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绣着荷花的香包。   不等她反应, 一大片昏黑突然涌上脑, 冲到眼前, 犹如潮水一般, 将她方找回的意识又冲了散。   “叶云婀?”   他瞧着她又倒下来的身子, 手指微微颤抖。   呼吸也情不自禁地开始发颤。   他若是再找不到解药,她便要焚炙而死!   五脏六腑, 生生烧烂。   她的肌肤雪白, 面色却是绯红, 尤其是耳垂之处,竟如滴了血一般。   苏尘被她抱着, 身形僵硬,在她的双手即将探下的那一刻,眸光忽地一颤。   混沌的眸色上突然复为清明。   方才差一点点, 他就忍不住了。   男子按着少女不安分的双手,幽幽一叹。   “不要碰。”   叶云婀艰难地将眼皮抬起,懵懵懂懂地望向他。   苏尘又是微叹, 声音却突然轻柔了许多:“不能碰。”   她似是极为不满,轻哼了一声。   下一刻,便要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   苏尘被她抱着,也坐在床上,两脚将靴袜蹬掉。   叶云婀却不依不饶,要把他拉得躺下去,纠缠之余扯到了他的几根头发。   轻微的断裂之声,少女纤细的手指上多了几缕青丝,苏尘怕她把头发吃进去,便轻轻把她的手指头掰开,将那几根头发挑走。   “等等我,”他一哑声,“等我回来。”   他要去找情蛊的解药。   他一刻都不能在此处待下去!   他怕。   当他看见了一只漂亮的鸟,就想把它捕捉回去,养在鸟笼里。   当他看见了一朵漂亮的花,便要将它摘下,哪怕必须将它从脖颈之处折断。   哪怕是,看着她一点点枯萎。   身前的少女,就像是一朵花,鲜艳、娇嫩、漂亮。   任君采撷。   而他,却如泥土,污秽、卑劣、劣迹斑斑。   他忽然害怕。   怕自己忍不住将她这朵花,从脖颈之处,生生折断。   手指微微一蜷,他浑身猛地一震,抬起眼时,眸底全是惊悸。   背后冷汗直冒。   少女探出一只发烫的手,将他的手指轻轻勾住。   不要走。   云婀又用了些劲儿,将他死死拉住。   “别留下我,”苏尘一低眸,声音微哑,“你会悔。”   她会后悔的。   他忽地一低身,伏在她的耳边,几乎要咬着叶云婀的耳朵。   一股酥麻之感登时便游走在女子的四肢百骸。   叶云婀突然忘却了自己是谁,只觉得眼前皆是雾蒙蒙的,一片沉寂中,有人拨开了雾气,朝着自己走来。   她想抓住他,她本能地想抓住他。   绯红色的衣影逐渐凌乱,他终于压下身形来。   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毁掉她。   毁掉她。   让她与自己,一齐下地狱罢。   ......   他的齿如锋利的刀尖,她脖颈细长宛如藤蔓。   将他缠绕紧。   又被他啮咬。   ......   苏尘将眸垂下,瞧着女子雪肤上凌乱的绯色。   那一处,红痕醒目且刺眼,直直戳入他的心窝。   男子努力克制住情绪,尽量冷静地同她说:“你会悔。”   “......我不会。”   她保持着仅有的清醒,瞧着他思量许久,终于缓缓起身,朝着不远处的桌子走去。桌案之上,放着一个小手盆,盆中盛了些清水。见他将手放入其中后,叶云婀便立马明白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毕竟他是一个阉人。   苏尘把手放入盆中,拂了拂水,将手缓缓洗净。   而后,又拿着素白的帕巾,歪着头,将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   叶云婀阖上眼。   下一刻,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会疼。”   闻声,她点了点头,有些紧张,死死攥住了他的衣领。   一袭绯色外袍之下,是素白的里衣,不知道是不是这一袭素衣的缘故,他的眸中竟染了些温柔。   她今日穿了一身杏色的凌鸾裙,裙底白纱纤尘不染,似飘飘素雪落入人间。   又在满园春色中,轻轻化了开,化为一滩柔情万种的积水。   苏尘喉结微动,目光垂下。   手指如舟,轻柔地泛动。   眉心猛地一蹙,她发出一声闷哼。男子拨开她眼前的雾气,又将她推入云端。   掌心一片润意,如同春雨沐浴,让凛冰解冻、万物复苏,让院子里的桃花发了芽。   凌鸾裙之上,苏尘紧紧贴着她,眸色却愈发冷静、清明。   面色也一寸一寸清冷下来。   却仍是故作低哑,假装意.乱.情.迷,一声声唤她,六小姐。   --------------------   玉春池畔。   郦子瑢负手立在池边,静静听着身后之人的话。   凌肆躬身,话音方落,便听见一句:“他竟闯了潜龙殿?”   语气中有怀疑,有不可思议,更多的是一层淡淡的恼怒。   凌肆垂着头,不语,瞧着浮在池面上的那几片枯败的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便听到一道杯盏碎裂之声。   凌肆大惊,看着郦子瑢将放在桌上的杯子猛地一推,琉璃盏立马碎裂了一地。   六皇子攥着拳,“他还去了棠安宫?”   皇帝和萧贵妃都在,苏尘他竟然还敢闯入棠安宫?!   他咬咬牙,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郦子瑢沉着面色,“因为谁,还是为了那个女人吗?”   身侧之人仍是垂着头,不说话。   引得怫然大怒,“当初他同本王说,她与怜和皇后长得颇为相似,才将她娶了。日后他要把那女人送到皇帝面前,以此牵制皇帝,然而呢!”   快要事成之时,苏尘竟然退缩,只身闯入了潜龙殿!   郦子瑢紧紧攥着拳,将骨头捏得“嘎嘣”直响。   凌肆沉吟,还是说出了真相,“六殿下,督公查出来,叶六小姐其实是怜和皇后的遗女。”   “本王管她是谁的遗女!”男人挥袖吼道,片刻又猛地一愣,“等等,你说她是谁的遗女?”   怜和皇后?   “是,”对方点点头,“故此,我们督公才临时改了主意。”   就是不忍看见他们父女......郦子瑢又一拧眉,“她虽是怜和皇后的遗女,可也不是皇帝的女儿啊。”   如今的琉月公主郦墨怜便不是皇帝的女儿啊。   他的眸色一沉,“若她真是皇帝的女儿,难道不更好么?”   依苏尘素日所作所为,难道不是,听闻这个消息之后会更加欣喜吗?   毕竟他们要扳倒的是太子,也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   凌肆也是不解,有一个想法涌上脑海,又被他瞬间给压了下去。   叶云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月沉府的床上。   一切往常如昔,让她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她两手撑了撑床榻,刚准备起身,下腹之处却传来一阵隐隐的痛意。   她皱着眉头,轻轻哼了一声,声音有些虚弱。   下了床,竟发现腿软得不成样子。   “苏......苏尘?”   她下意识地去找他,找了两圈儿却没找到人影。   喉咙间却发涩得紧。   叶云婀倒了杯水,想坐在房里等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与他在棠安宫所做的事来。   颊上又是一红。   刚放下水杯,她突然想到先前萧贵妃遗落下的那个小荷包。叶云婀记得,苏尘那天同她说,萧毓珠随身会带上合欢香,也就是情蛊。   如此看来,她那日捡到的荷包里面装的就是合欢香。   可萧贵妃宠冠六宫,唯一可与她相提并论的就只有常贵妃,既然这样,那萧毓珠为何又要随身带着合欢香呢?   思量之间,忽然刮过一阵寒风,将窗户打得“啪啪”直响。叶云婀听得没来由心慌,便欲起身将窗户再合得严实一些。   脑中忽地一阵天旋地转。   手中杯子落了地,剧烈的眩晕之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让她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晕得她一下子坐在地上。   身下,还在隐隐作痛,叶云婀咬牙,欲从地上爬起来。   恰在此时,房门稍稍一动,被人从外忽然推了开。   她一阵失力,顿时便瘫软在地,一抬头,便看见那人极为漂亮的一双眼。   他的眼中,好像带了隐隐的焦急与心疼。   看见那人,叶云婀只觉得眼眶猛地一润,声音中突然就带了几分哭腔:   “督公,我好疼……” 第26章 第二更 苏提督莫不是要抗旨?……   叶云婀病倒了。   太医说, 她受了凉,染了风寒。开了一服药,让她按时喝着。   太医说这些话的时候, 苏尘就皱着眉站在一旁, 等对方走后,他才坐回床边。   女子自嘲笑笑:“这下可好, 督公与我都成了药罐子了。”   话音刚落, 喉咙间猛地窜上一股凉意,让她捂着被子咳出声来。   苏尘便给她倒水,“你自己咒自己, 莫要带上我, 本督身子好的很。”   不像她, 稍稍碰一下, 便疼得要死。   话虽这么说, 他手上的动作却忍不住放轻了一些。叶云婀喝完了水, 将被子递给他,又蒙着被子躺了下去。   苏尘耷拉着眼皮, 懒懒地看着她。   看得她面上逐渐染上一片绯色。   她难为情, 难为情昨日与他的亲密。昨日, 她虽然中了情蛊,意识却是十分清醒。   苏尘用手与她……   一想到这里, 叶云婀忙不迭将头又埋下,深深埋进被褥里。   他忽然有些想笑。   “前几日刚进了一批上好的布料,你去挑一些, 做几件厚些的衣服。”   云婀不答他,只蒙着被子咳。   “罢了,”他揉了揉太阳穴, 似乎有些又疼“待我取来,你再挑罢。”   她又蒙着被子,连连点头。   叶云婀乖乖躺在床上,把被子提到鼻息之处,一双眼乌溜溜地盯着他。苏尘随意同她叮嘱了几句,突然想起还有许多公事没有办完,手头的那张新进来的小太监的名单也没有核查。   许多事忙得他有些焦头烂额,他扫了一眼躺在床上微红着脸的少女,而后便要离去。   面色神态自若,似乎昨天晚上云婀在棠安宫发生的事不存在一般。   不知怎得,一阵失落感涌上心头,她将他低声叫住。   苏尘顿足,转头望了过来,“怎么了?”   “没、没事。”她咽了咽口水,喉咙间还是涩痛。   她很想问苏尘,他就没有什么话想同自己说的吗?   话到嘴边,却转为一句,“您也注意着身子,天转凉了。”   他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近些天京城冬瘟,你也注意着写,身子还未好就少与人接触,染了疾,本督又要养着你。”   他的语气不善,叶云婀想,他真是不温柔。   包括昨日,他亦不是十分温柔。   但她嫁给了他,想与他过一辈子,想对他好。   哪怕他只是个太监呢。   苏尘站起身,顺手将她的被角掖了掖,无意间触碰到了少女的面颊,她仍烧得厉害。   他忍不住道:“多喝水,记住了么?”   她又讷讷地点了点头。   苏尘似乎这才放心,回头望了叶云婀一眼,又道:“我出府一趟,这里有阿宁守着,你有什么事喊他,莫一个人下床,别摔死了。”   叶云婀一噎。   方才便是,苏尘刚一推门回来,她便晕倒在了他的眼前。   他说话晃晃悠悠的,就像是一个秋千,在她的心里摇摆不定。   她很想问他,关于昨天的一些事。   他既然与她做了那种事,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对方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呢。   可瞧着他的面色,却是冷冰冰的。   也罢,她在心底叹息,也许对于太监来说,男女之事根本不值一提。   苏尘走下殿去,阖上门。   阿宁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凌肆也在六皇子那里,院内没有人影。   他将整个背贴在门上,脑海中闪过方才发生过的事,忽地闭上眼,微微喘息。   ……   苏尘走后,院子里便丁零当啷地来了一堆人。   为首的那个,正是萧贵妃。   萧毓珠睨了睨正在院子里扫着积水的阿宁一眼,她身后的阿莲便识眼色地上前:“叶小姐呢?”   “在、在屋里头呢。”阿宁停下手中动作,被眼前的阵势有些吓着,“娘娘,怎么了?”   阿莲也冷睨他一眼,扬着头,道:“今日京城里走冬瘟的事想必六小姐也知道了,皇上方才下达了旨意,要将宫里头染了病的人全部逐出宫。六小姐,您就不必让奴婢请了罢?”   她放高了声音,对屋里头的女子道。   萧毓珠站在一旁,身上披着雪白的狐裘,手里摇着一柄小扇,不言语。   阿宁有些搞不懂,如今都是冬天了,她还拿个扇子扇什么扇。   他虽与萧贵妃鲜少交集,心中却直觉对她没有太多的好感。   “娘娘,您许是弄错了,”阿宁佝偻着腰,客客气气地回应,“我们姑娘她只是一时着了凉、染了风寒,并没有染什么冬瘟。”   “不管六小姐染的是什么病,是冬瘟还是风寒,圣上说了,只要是染了病、发了热,一律逐出宫去。”阿莲一眯眼,“你这小太监,难不成还想违背圣意吗?”   她的声音本就尖利,言及此,又将声音拔高了几分。声音与寒风一同呼啸而过,有些刺耳。   让阿宁瑟缩了下身子。   萧毓珠也满面笑容地朝着小后生望来。   “怎得,还让本宫请啊。”   阿宁本就胆子小,萧贵妃更是笑里藏刀,看得他又是一阵心悸。   可督公方走,这些人便来了月沉府,还要把叶姑娘驱逐出宫!   阿宁咬着牙,低声反抗:“娘娘,您等我们督公回来了再说……”   萧毓珠冷笑了一声。   她当然不能等苏尘回来,因为苏尘便是她与六殿下一起支走的。   也是六殿下郦子瑢派她来,将叶云婀驱逐出宫。   郦子瑢说,既然苏尘不忍对叶云婀下手,那便趁早让他们二人断个干净。   阿莲还准备继续刁难阿宁,只听房门被人从内推开,一名女子披着厚厚的衣裳,从屋内走了出来。   叶云婀的面色还有些苍白。   见状,阿莲冷嗤一声。   见叶云婀这般,说是染了冬瘟,旁人也是信的。   那少女将门轻轻掩上,缓缓走到院子里。又有风刮过,吹得她咳嗽了几声。   阿宁有些急了,“姑娘,您先回去,等督公回来!”   督公特意吩咐了,不让她走出屋子。   门外突然又多了些人,一个太监手中捧着一物,跑上前来。   呈开一看,正是一道明黄色的帛书。   众人一见,忙跪拜在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京城走瘟,为保宫中平安,宫内所有染疾发热之人,悉数出宫。若有违背者,斩!”   那人念罢,只见萧毓珠朝着叶云婀得意地扬了扬眉。   萧贵妃前来赶人出宫,却并未帮她备车马,要她一个人生着病在冰天雪地中走出宫去。   这明摆着是刁难!   阿宁急得直跺脚。   一声令下,便有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叶云婀,只要她敢反抗,萧毓珠便可以以抗旨之罪将其处置。   突然,院门口出现一人。   一袭熟悉的绯影,让阿宁眸光一亮:“督公!”   每次主子都在关键时刻回来,阿宁欣喜若狂,这下可把叶姑娘给保住了。   他险险地松了一口气。   苏尘迈步走进院,先是看了一眼站在房门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叶云婀,而后又凝眸,望向萧毓珠。   后者似乎没有想到苏尘会这么快回月沉府,捏紧了一把小扇,不敢看他。   绯衣男子道:“贵妃娘娘这又在搞哪一出啊?”   声音中有几分不耐。   阿莲便上前,挥了挥手,让那个小太监将圣旨呈给他看。   帛布明黄,肃穆庄严,让人不敢侵.犯。   苏尘一挑眉,“贵妃娘娘这是铁了心要赶她走?”   萧毓珠抿了抿唇,“这是圣旨,并非本宫之意。苏提督莫不是要抗旨么?”   萧毓珠紧锁着眉头,一双眼死死盯着苏尘,眼神锋利,宛若一柄利剑,要将他的整个人从头到尾彻彻底底看透。   难不成,他真的要为了叶云婀,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抗旨!? 第27章 第三更 和顾朝蘅争风吃醋的日子……   苏尘瞧着那道明黄色的诏书。   抗旨可是不是闹着玩的, 就算他贵为千岁,一旦抗了旨,十个脑袋也是不够掉的。   萧毓珠有些着急。   却见男子缓缓一笑, “自然不敢。”   他自然是不敢抗旨的。   闻言, 捏着小扇的女人终于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下一刻, 却见他转过头, 对阿宁吩咐道:“备马车,本督要一齐出宫。”   萧毓珠一愣。   闻声,叶云婀也愣住了, “你也要……”   不等问完, 她的手便被人一拽, 抬眼之际, 苏尘已经拽着她走到马车旁边。   萧毓珠回过神来,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连忙喊道:   “皇上说,只将染了病的人赶出去就好了!”   他不必出去的!   苏尘回过头, 瞟了她一眼, 而后一笑, “本督出宫,散心。”   言下之意, 便是她拦不着。   萧毓珠有些气急败坏,他是看不出来自己喜欢他吗?   --------------------   皇宫之外。   马车缓缓行驶,叶云婀坐在苏尘身边, 一下又一下地打着喷嚏。   打到第八下的时候,苏尘终于忍不住了,将自己的外袍解下递给她。   她忙摆摆手, 转过头来对着他的脸,“不、不必——阿嚏……”   苏尘脸微微发青,命令道:“穿上。”   又是一件绯色的袍子。   叶云婀捏了捏袍子的一端,为了不再挨骂,乖乖地把衣袍裹上了。   她喜欢穿素色的衣衫,藕粉色、水青色、月白色都是她喜欢的颜色。   她还从未穿过这般浓烈的大红色。   苏尘斜斜瞥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是有淡淡的惊艳,但仅是一瞬便被掩饰了下去。   不知马车行了多久,凌肆在外面喊一声:“督公,到了。”   听见声音,马车内的男子抬了抬手,将车帘抬起。   一座府邸映入眼帘,其上一个“苏”字赫然醒目。   叶云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有些疑惑:“这是哪里?”   她从未来过这儿。   她原以为,苏尘要带她去某处荒郊野岭,随便寻个客栈住下,却未料对方竟然带自己来到了这般气派的府宅前。   若不知晓,还以为眼前这处是某位官家大人的私宅。   “我在宫外的府宅,”他一边跳下马车,一边解释道,“此处清僻,地势甚好,许多文武官员都在此处买了私宅。本督记得相邻的两座宅邸便是朝中某位臣子的私宅。”   他虽买了房子,却鲜少来此处,隔壁具体是哪位的宅子,他也记不清了。   云婀心下了然,也随着他跳下马车,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偏头往另一边望去。   一眼便见一个“顾”字。   苏尘的脸微微一黑。   二人还未言语,只见顾宅府门“嘎吱”一开,顾朝蘅一边系着披风一边走了出来。   ……   苏尘说,此处清僻,却也没有说过此处清僻到连做饭的食材都没有。   他们从宫内出来,马车行了一路,到此处已经是饥肠辘辘。她原本以为一进府就可以吃一顿饭填填肚子,却未想到厨房中一丁点儿东西都没有。   去集市上买也是不可能了,一是距离此处最近的集市也要走上许久,二是,现在天色已晚,许多集市已经散了。   叶云婀和苏尘坐在光秃秃的房里,面面相觑。   阿宁垂头丧气地推门进屋,“督公,奴才和凌大人都找遍了,整个府邸都没有半口吃的。”   阿宁方言罢,叶云婀的肚子便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她连忙低下头,按着肚子赔笑一声。   苏尘仅是瞟了她一眼,转过头去问阿宁:“热水呢,也没有吗?”   没有热水,洗澡和熬药都做不成。   阿宁又一摇头,莫说热水了,连冷水都没有。   “不过奴才方才出去看了看,隔壁府邸有人,兴许可以借给我们一些食物和水。”小后生提议道。   阿宁方才只顾着自己一股脑儿往前走,自然没有看见隔壁住的是何人。   听见他的提议,云婀亦望向苏尘,“督公觉得呢?”   苏尘冷声,斩钉截铁,“不行。”   不就是一夜没水没吃的吗?他就是好面子,向谁开口都不向顾朝蘅开口。   云婀想起他先前与顾朝蘅起的冲突,亦是无奈地朝阿宁耸耸肩。   她也是知道苏尘极好面子。   她决定等一会儿便去顾府要些水与食物。   正想着,喉咙间又是一阵凉意,直直往她的心窝之处涌,引得她又拿起帕子捂着嘴,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那几声咳嗽牵动地人的心也猛地一扯。   沉默了片刻后,苏尘突然站起身形。   “你要去哪儿?”她抬起头来,朝着那人的背影发问。对方没有回答,兀自往前走着,两手将门从内推了开。   门一开,众人皆是一怔。   顾朝蘅手中拎着一个小饭篮,正在门外来回徘徊,似是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将门敲开。   一见了顾朝蘅,苏尘又将脸色一沉,冷冷一声:“顾将军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啊?”   对方将手中的饭篮子拎着,目光穿过苏尘,直直落到他身后的少女身上。   “方才知晓督公夜宿此处,便带了些饭菜来。”   闻言,苏尘又是冷冷一哼。   今夜的风有些凉,她、苏尘、顾朝蘅,三个人竟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饭。   谈论间,叶云婀才知,对方这次是一人离了府,到此处散散心的,没想到恰好撞上她与苏尘。   之后他又想着,他们二人如此匆忙前来,定是没有做过充足的准备的。他此番前来还带了些厨子和侍仆。   于是顾朝蘅便差人从顾府挪了许多饭菜,摆在桌子上,竟满满摆了一整席。   颇为隆重。   阿宁恭恭敬敬站在苏尘身后,望着桌上口水直流。   顾朝蘅遣人打了热水,递到叶云婀身前。   他将水壶递过来,她便下意识地去接。   手指碰了水壶的壶身,谁知,对方却不松手。她疑惑,抬了抬眼,正见对方也两眼热切地朝她望来。   四目相触之际,顾朝蘅缓缓一笑,声音中带了几分温柔:   “听闻你生了病,我便让人打了热水。怎么样,病严不严重?”   顾朝蘅的眼神颇为殷切,看得她有些尴尬。   她松了松手指,又扯了扯唇角:“劳烦将军挂心,我只是染了……”   “染了冬瘟,”苏尘打断她,“被逐出宫了。”   瞧着顾朝蘅有些怔忡的面色,他又一眯眼,“顾将军切记要注意分寸哦,莫也染上了冬瘟。”   苏尘将筷子一举,“啪”地把顾朝蘅放在水壶上的手一打,后者不备,手指被他抽得生疼。   “莫染了冬瘟,”只见那人缓缓收回筷,望着被抽得泛红的手。   “不干净。”   顾朝蘅捂着手指,无言辩驳。   ……   叶云婀发现了一件怪事儿。   自从她与苏尘来到苏宅,他的嗓门便越来越大了。   每日清早,她还没睡醒,就听到对方扯着嗓门——六小姐,起床啦!   午时用膳,她方净手,还未转回屋,便看见他斜斜倚在们边儿,喊叫着——六小姐,吃饭啦!   就连她拿着新衣裳准备隐入屏风后之际,他也要阴阳怪气地喊——六小姐,沐浴啦!   ——六小姐,喝药啦!   ——六小姐,睡觉啦!   ——六小姐……   隔壁的顾朝蘅就这样忍了七日,实在是忍无可忍,连夜写了一道折子呈上。   第八日,圣上下达新政令:   故意扰民者,以寻衅滋事之罪,拘役三至十日。   第九日,苏尘让阿宁搬了一张摇椅,坐在院内,读着那道刚下达的政令。   行啊,顾朝蘅,敢挑衅他了。   真是长本事了。 第28章 第028章(一更) 苏提督莫不是动了……   苏尘也是不甘示弱, 连夜赶了一道奏折,上表。   没多久,皇上又颁布了第二条新政令:   故意寻衅滋事、殴打他人者, 拘役十至三十日。   当这条新政令颁布下来的时候, 叶云婀正在房里给苏尘上着药,他身上的伤已好了许多, 只是还有些淤青, 看得她有些心疼。   政令既达,苏尘让她将其拿过来,捏着那张薄薄的纸, 笑歪了嘴。   他们此次出宫, 没有带多少侍从, 总共就她、苏尘、凌肆与阿宁四个人。苏尘虽让阿宁去买了些食材, 厨房却没有下手之人, 无奈之下, 叶云婀只得带病下厨。   苏尘与凌肆都出了苏府,府内刚好就剩下她与阿宁, 阿宁生火切菜得勤快, 她便也不觉得有多累。   他们要做的第一道菜, 便是豆腐卤肉。   阿宁买的是一块前腿肉,前腿肉较后腿肉来说, 肉质更为细腻、嫩滑。   这是因为猪的前腿运动量大,后腿肉的表面堆积了一层脂肪,更加适合煲汤。   洗完了肉, 她取出来一块豆腐,让阿宁切好。他虽不会做饭,切菜却切得仔细, 没一阵子就将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摆在盘子里。   云婀又让他洗了几根小葱,切成葱花。   他切菜的时候,云婀就把切成薄片的肉放进锅里,先后加入八角、小葱、花椒,末了,听着肉片发出“滋滋”的声音,又添了一小勺盐。   下锅没一阵儿,不大不小的厨房内登时便飘满了肉香。   她拿着筷子,煮到筷子能插进肉里,才将肉一片片夹出来。   肉上浇了卤汁,她又拿筷子把肉戳了戳,使汤汁的味道尽量进入肉片里,等待少时后,夹了一片肉出来。   叶云婀用筷子把肉从中间撕开,肉刚好煮烂,不硬也不绵软,将其撕开的那一瞬,有浓郁的汤汁从缝隙中溢出,沾到少女纤细的手指上。   阿宁忍不住啧啧赞叹:“姑娘的手艺,竟比月沉府的那些厨子还要好上许多。”   她从前与母亲在外生活,一切都要自力更生,故此会做了些饭菜。   但他也知道,对方是在谬赞。少女仅是笑笑,见锅中豆腐好了,也将其捞了上来。   将肉盖在豆腐上,浇上汤汁,撒上葱花与香菜。只一望,有白有绿亦有红,好看得很。   昨天下了一夜的雪,屋檐上结了冰冰的柱子,叶云婀便就地取材。   这道菜,叫冰雪落梅。   后院的梅花开得正好,她采了几朵看起来娇嫩鲜艳的,用蜂蜜水泡着。泡了一宿后,又将其连着花瓣带水尽数倒入碗里,用布封口放在院子里面。等过了几晚,蜂蜜水凝结成冰,她才将封口的布摘下。   碗中的冰块坚硬,她拿着筷子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响声。   叶云婀心中微叹:“若是有模具就好了。”这样做出来的冰块就更好看,更整齐。   虽是无奈,但毕竟她身在宫外,无人照应。不仅是她无人照应,就连苏尘也要与她一起吃苦。   苏尘。   她将目光垂下,落在碗中晶莹剔透的冰块上,冰块的正中央,落了一片殷红的梅花。   她已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被自己连累,也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带她走出困境。   她只知道,每次一听见他的名字、看见他的人,便会心头一暖。   苏尘和凌肆从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大袋从外面拎回来的热菜。   一回府,看见满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二人目瞪口呆。   苏尘的面色看起来有些不好看,他一沉声:“又是顾朝蘅送过来的?”   云婀不明白,他怎么总是跟顾朝蘅过不去呢。   “督公,”阿宁唯恐他误会,解释道,“是叶姑娘亲自下厨做的。”   亲自下厨做的?   苏尘看了一眼少女有些苍白的面色,双唇微微一动,话到嘴边儿又被他给咽了回去。   他将手中拎着的葫芦鸡也递给阿宁,“这些,还有凌肆手里的菜,都热一热罢。”   他可不信叶云婀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能做出什么像样的饭菜来。   见他对自己的厨艺充满了质疑,叶云婀也不反驳,将筷子拿起,自顾自地吃起来。   嗯,她做的卤肉盖豆腐真好吃。   冰雪落梅当做饭后点心,嗯,真香甜。   吃到一半儿,对方突然用筷子轻轻敲了敲她的手。   “以后莫下厨了。”她的病还没好呢,乱下什么厨。   叶云婀以为对方在鄙夷自己的厨技,便不满地瘪了瘪嘴,从碗里夹起一块卤汁肉来。   “你尝一尝,尝一尝嘛,没有那么难吃的。”   苏尘低头看了一眼她拿着筷子的手。   “尝一尝嘛。”叶云婀怂恿他,一双眼睛笑得眯起。   他的心思一动,竟不自觉地张开了嘴。   一口咬下去,浓浓的汤汁溢出肉块,肉煮得很透,一咬就烂。   满口都是肉香,鲜美的汤汁回味无穷。   苏尘有些讶异。   见他吃得满意,叶云婀更是心满意足,登时便兴高采烈地道:“我看了下,厨房里还有些后腿肉,我晚上给督公煲汤!”   她说得激动,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   苏尘连忙扯住她的袖子,让她坐下。   “不许做。”他的语气不容人反驳。   叶云婀有些委屈。   谁知,下一刻他竟然道:“等你的病好了再做,乖。”   她一愣,“嘎嘣”一声咬碎了嘴里的冰雪落梅。蜂蜜冰块在嘴里融化,香甜的味道弥留在她的口齿之间。   她抬了抬头,望着苏尘,一笑。   “好。”   等她的病好了,他想吃什么,她就给他做什么。   吃完饭,阿宁去收拾碗筷,叶云婀便兀自走入里屋。   自从染了风寒,她便忍不住地犯困,再加上今日又做了许久的饭菜,她更是觉得疲惫。   苏尘也推开门走了进来,见着她要入寝,便只站在屏风后,隔着一袭屏风朝她道:“药熬好了,你睡前记得喝。”   她换好了里衣,便让他进来。苏尘端着药转入屏风之后,将药碗摆放在床头边的桌子上。   喝了药,她便入睡了。这些天在苏府,她与苏尘都是分房而睡,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忘记了那日赤诚相见之事。   也就免去了许多尴尬。   叶云婀平躺在床上,口齿里都是苦涩的药味儿,脑子里却忍不住去想那天在棠安宫发生的事来。   其实她倒也没有真与苏尘赤诚相见。对方仅是往上撩了撩她的绫鸾裙摆,替她解了合欢之蛊。   可是为什么,每当她想起那晚的事,还有一点点的不甘心呢?   -----   苏府,院内。   苏尘刚将门掩上,就看见了站在庭院正中央的男人,眸色微微一变。   他走上前去,“六殿下。”   郦子瑢没有看向他,两眼瞧着苏尘方才掩上的那扇门,似乎要透过那扇门,看清楚躺在屋内的那名女子。   苏尘隐约觉得不好,便将身形一侧,挡去了六皇子的目光。   郦子瑢颇为不满,“本王要萧毓珠将她逐出宫,你怎么也跟着来了。”   一身绛红衣裳的男子面色不改,泰然自若道:“我已同贵妃娘娘说过了,在宫中待得沉闷,索性便与她一同出宫散散心。”   对方一拧眉,欲再次开口,苏尘直接截去了他的话:“六殿下,您不会是在怀疑臣吧?”   怀疑自己对他的忠心?   那人站在庭院正中,一默。   见状,苏尘便往后一倚,身子斜斜靠在一侧的墙面上。   “臣的这条命是殿下给的,自那日起,臣便将全部身家性命交给了殿下,殿下还要怀疑臣?”   果不其然,听见这句话后,郦子瑢的眸光轻轻一颤。   他信苏尘,苏尘将他的命已经交到他的手上。   郦子瑢也不想怀疑对方,可如今,他所做之事却太不正常了。   白袍男子沉默片刻,道:“凌肆同本王说了她的身世。”   苏尘扬扬眉,并不讶异。   凌肆是他的人,更是六殿下的人。换句话说,凌肆是六殿下派来的摆在明面上的眼线。   郦子瑢说:“既然已查出她的身世,下一步便是完璧归赵。”   让叶云婀进宫,以公主的身份回宫。   “不可。”   苏尘摆摆头,引得对方蹙眉。   “为何不可?”   他们要扳倒的是郦墨和,更是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若叶云婀作为他们的眼线进宫,他们办起事来就更加方便。   “她不会这么容易地为我们所用,”苏尘淡淡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对方眯眸,声音忽地变得有些尖利,“那苏提督同本王说说,本王到底要等到何时啊?”   郦子瑢不耐烦地说:“过些时日,便是千灯之宴,本王会安排人带她入宫。”   千灯宴在一岁之末,落雪纷飞之时,百鬼闹岁,须得千灯驱除。   驱除百鬼,以祈求来年神明庇佑、国泰民安。   皇上信神信鬼信巫术,每年都要举办千灯宴。   “如若她不从,本王会以鬼怪缠身之名,将她处死。”   一颗心被猛地一提,苏尘抬眸,恰恰对上郦子瑢那一双眼。   以他的手腕,处死叶云婀,并不算是一件难事。   甚至,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   瞧着苏尘眼中乍起的情绪,六皇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将两手微负于身后,寒风吹动了他的白袍。   “本王可从未见过苏提督如此优柔寡断之状。”   郦子瑢忽地沉声,凑近他,“苏提督莫不会是对她动心了吧?”   苏尘右手方拿起一个小茶杯,听到这句话,手忽地一顿。   须臾,男子将茶杯捏紧,“不会。”   郦子瑢这才笑逐颜开,“那便在千灯宴上带她入宫,公布她的身份。本王记得,每年千灯宴上,都要用烈火烧死一名女子,若她不依……”   说到这儿,他突然止住了声音,回过头来望着苏尘,眉眼带笑。   笑容不深不浅,语气亦是缓淡,如同在唠一件极为平常的琐事。   凛冽寒风刮过,吹动男子绯红色的衣摆,苏尘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觉得手脚有些发凉。   他凝眸,目光汇与不远之处,一棵枯败的树上,零星挂了些枯萎的叶。   被寒风一吹,又窸窸窣窣地落了地,连同着树枝上那些发了黄,一同坠落下来。   坠落,坠落于肮脏的尘土之上,原本晶莹剔透的白雪也变得破败不堪。   手上突然用了力,他将手中的杯盏捏碎,鲜血顺着他的手缓缓流下。   方一转过身,他便看见站在门口那人。   叶云婀不知在何时醒来,亦不知站在房门口了多久。她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外氅,看着他正在往下滴着血的右手,发着怔。 第29章 第029章(二更) 要抱着。……   苏尘的眼皮突然一跳。   方才他与郦子瑢的话, 她有没有听见?   寒风凌冽,吹得他的衣袍翻飞,他一垂眸, 突然看见了她赤着的双足。   “叶——”不及他出声, 她已踩着台阶,飞快跑来。   她披着雪白的氅, 将他还在淌着血的手一拉, “怎么弄成这样?”   “小心。”   就在她的脚即将踩到地上的碎渣之际,苏尘猛地出手将她往后推了推。叶云婀踉跄了半步,身子又被他连忙一扶。   方才她心急, 没有留意脚下, 顿了足, 她这才看见了脚边的碎器。   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心头。   虽然没有踩上那些碎渣, 叶云婀仍觉得从脚底传来一阵刺痛。她拉着苏尘的手, 仿若是她在流血一般。   “我去给你包扎。”   话音刚落, 身子又被人扯回。叶云婀脚下没站稳,差点儿摔到对方身上。   “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苏尘紧皱着眉头。   不光没穿鞋, 连袜子都没有穿。   方才的梦境突然在叶云婀的脑海中又闪现了一遍。   她本来睡得正稳, 却梦见自己被人绑着, 绑到天台之上。   “四处、四处都是火,”她指手画脚地道, “我被一群人捆绑着,周围一片黑暗,没有灯, 只有熊熊燃烧的烈火。”   没有灯,也没有他。   干柴之上,火舌蔓延, 要将她的整个人席卷、吞噬。   让她一下子惊醒,背后冷汗直流。   “我梦见他们要烧死我。”   男子一愣,正见少女两手将他的衣裳拽住,两眼朝自己望来,“他们......他们要烧死我!”   她好怕,以至于从床上惊醒时,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穿上鞋袜,而是去找他。   见到他,她就心安。   苏尘的身上总是有着一种淡淡的香气,清香与药香混合着,缠绕在少女的鼻息下。   让她情不自禁地扑向他。   他被眼前之人紧紧抱着,对方的胳膊纤细,两手环在他的腰间。苏尘垂眼,伸出手将她的小手轻轻握住。   她的手指很凉,比他的还凉。   一双眸中还带着几分惊悸,如同一只受了惊的鹿,又有淡淡的雾气从眸底升起,攀绕于她的眸色间。   叶云婀更是像一头树懒一般挂在他身上,死死不肯松开手。   怀中女子腰肢柔软,身形更是盈盈不堪一握,好像他只要用力一掐,就能把她的楚腰折断。   甜糯的香气从她的颈间传来。   让苏尘忽地软下心来。   “不怕。”   他抬起绛红色的袖,将她拦腰一抱。又低头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脚,“抬起脚,我抱你回去。”   叶云婀微怔,乖乖地将两脚凌空抬起。   身子突然被人举高,她两手也不自觉从对方的腰际跑到他的脖颈。她的手很凉,凉得如同冰块。   叶云婀怕自己冻到他,就想把手移开。   苏尘却蹙眉,“你松了手,保不准儿会从这儿摔下去。”   当心摔个半身不遂。   她吓得立马抱紧了苏尘的脖子。   本以为他会一脸嫌恶地皱眉,却未料对方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抱着她推门进屋。   叶云婀死死抱着他的脖子,下一刻就坐在了床上。   苏尘低着头,给她把鞋袜找来,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脚丫,转过头唤阿宁:“打盆热水来。”   阿宁得令,没一阵儿便用盆子端着热水走了上来。   小后生拐过屏风的那一瞬,苏尘突然抬了抬手,将床上的被子一扯,把叶云婀的脚包住。   男女授受不亲,女子的玉足更是不能被人轻易看了去。   叶云婀裹着被子,打了个喷嚏。   他便道:“身子不好受了凉,还不注意着。一会儿做饭一会儿光脚跑出来的,真当你是铁做的。”   闻言,她抿了抿唇,腮颊微鼓。   阿宁把水盆端上来便退下了,水盆里清水正温热,往上隐约冒着雾气。   见她不动,苏尘睨她一眼,“怎的,六小姐还要本督给你洗脚啊。”   她当然不敢让苏尘给她洗脚,刚准备摇头,对方却一下子凑过来。   “倒也不是不行。”他一边说,一边将袖子挽起来。   云婀大惊,边摆手边往后缩,声音也忍不住犯起了结巴:“督、督公,不必的......”   苏尘不理会她的推搡,直接把她脚上的被子掀了开。   下一刻,脚便被捉了去,轻缓按入温水中。   烫。   她忍着脚上的灼热感和面上的灼烧感,不敢去看苏尘。   两手却紧紧将床单揪着,素白色的床褥被她攥得皱巴巴、乱糟糟的。   她的心也乱作了一团。   苏尘坐在床下,低着头,看不见叶云婀此时此刻的表情。   一双手放在少女的玉足上,轻缓揉捏。   把她的脸,慢慢捏红。   她偏过脸,嗫嚅半晌,终于低着声:“督公,好了……”   她再也受不住了。   那人的手指探入水面,覆于她的足面,落在她的足心深处,仿佛没有听到少女的推却。   食指稍稍勾起,他心思一动,挑了挑她的足心。   她怕痒!   叶云婀猛地缩回脚,温水溅了他半身。   苏尘却不恼,甚至含着笑,看着一脸惊恐的她。   “不动了。”   他好声好气地劝了一通,叶云婀这才作罢,重新将双脚放回水盆中。   男子快速伸手,再次抓住了她的足,低低一笑。   -----   经过了这次的事儿,叶云婀的病愈发眼中了,直接在床上瘫了十日有余。   这十日以来,她自然不能服侍苏尘用药,反过来,苏尘倒是要天天给她喂药。   他一日接一日地喂着,脸也一日接一日地臭下来。   待到第十日,苏尘终于不耐烦了,刚准备把药罐子一摔,叶云婀就穿了鞋,“啪叽”一声跳下床。   苏尘就靠在床边歪着头,怀里抱着一个药罐子,对着她冷笑。   叶云婀下床的第二日,阿宁喜滋滋地从外面买来一大提后腿肉,要她去煲汤。   苏尘就在她做饭时靠在一边儿,耷拉着眼皮,看着她洗菜、切菜、做菜。   也不知道搭把手,她暗暗腹诽道,这个人真是不可爱。   被“关”了那么多日,她心中沉闷,又想起自从出了宫自己还没去集市上面逛一逛,便去求了苏尘带自己上街。   对方竟然格外好说话,当天下午,她、苏尘、阿宁三个人便大摇大摆地去了集市。   留下凌肆一个在苏府内,守家。   集市上比宫里头热闹许多,云婀与苏尘并肩走着,眼前闪过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小东西,应接不暇。   她自然是十分欢喜,拉着苏尘转来转去,拐到一处时,看到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大伯。   瞧着她眼中的欣喜,苏尘歪了歪头,“想要?”   叶云婀却摆摆头,“说起甜食,最东边的那间邹记桃花铺子最好吃。”   里面的桃花酥,更是她的最爱。   苏尘略一思索,让叶云婀等在原地,与阿宁一齐候着。   此时风正大,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一个球。   苏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她逛集市的兴致却未衰减半分,东瞅瞅西望望,一间胭脂铺子里面入了她的眼。   她突然想起来,这次离宫得匆忙,许多脂粉首饰她都落在了月沉府!   阿宁见她欢喜,便识眼色地拉着她走上前去,二人刚来到铺子前,突然听见一声女子的哀嚎。   “你这个小贱.人,竟把脏手伸到老娘的铺子上!”   只听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便被人扇得偏过头去。   阿宁见状,在她耳边低语:“这一带,就属此处最为繁华,人群多了,一些偷盗的小贼也就多了,姑娘当心些。”   当心刚买到手的东西就被毛头小贼偷了去。   叶云婀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刚才被打的那个小贼身上。   那是个女孩子,年纪很小,身上衣着也是破败不堪。   阿宁也随着她将视线落于那女孩身上,幽幽一叹:   “这附近就有许多秦楼楚馆,一些人家养不起小孩,就把她们卖进去。有些孩子还小,尚不能接客,老.鸨们便指使她们去偷东西。”   见此情形,眼前这女孩也应该是受人指使的。   她极瘦,身上的粗布衣裳却十分宽大,一看就是别人穿剩下的。   老板娘用力掰开她的手,恶狠狠地把那支簪子从对方脏兮兮的小手中夺了回来。   “以后再赶来,老娘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老板娘一口一个“小贱.人”,言罢,又不解气,还狠狠地往那女孩的肚子上踢了几脚。   踢得她一下子瘫倒在地。   叶云婀忽地拧眉,下一刻,震惊出声:   “轻紫?!”   闻声,地上那丫头的身子也是一震,她僵硬了少时,听着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忽地右手一推地。   不等叶云婀反应,便拔腿往外狂奔而去。   “轻紫!”   云婀连忙追去,抬脚一瞬,袖子却被阿宁一拽。   “叶姑娘,怎么了?”   她忙推开他,来不及解释就朝铺子外跑去。   她看清楚了,刚刚那个女孩就是轻紫!   那是她的妹妹,叶轻紫啊! 第30章 . 秦楼楚馆   叶云婀追着那女孩的身影。   对方跑得极快, 飞速地越过人群,叶云婀顾不得阿宁,一心只想追上轻紫。   她很想问叶轻紫, 为什么会流落到此处, 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吗?父亲呢,二姐呢, 还有叶家那些女眷呢, 他们如今又在何处?   她是不是......真的去了烟花柳巷?   一颗心“砰砰”跳动地飞快!脚下也飞速朝着轻紫离开的方向奔去!   眼见她走到道路尽头,小女孩的脚稍稍一顿,见状, 她连忙在身后疾呼:“轻紫, 我是六姐, 是六姐啊——”   是她的六姐, 最疼她的六姐啊!   闻言, 那女孩脚下又滞了滞, 却没有转过头。   似是在犹豫。   捉住机会,云婀连忙上前, 却在此时, 叶轻紫忽地又一拔脚。   飞速转了一个弯儿。   她提了一口气跑上去, 转过弯儿是一道岔路口,左右看看, 皆没有人影。   轻紫她去哪儿了?   云婀紧皱着眉,直觉地往右走了几步,一扇门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所院子, 看起来像是后院,浓郁的胭脂味儿登时扑了满面。   “姑娘,”突然有人将未掩住的门推了推, 一位妇人从其中走了出来,见了叶云婀,她还有些讶异,“姑娘,这儿是后门,前院在北边儿。”   那妇人衣着艳丽,脸上也涂抹着浓厚的胭脂与口脂,一眼便是她绝非普通人家的女子。   叶云婀立马明白了此处是何地。   皇城之角,烟花柳巷、秦楼楚馆数不胜数。   不仅为各家贵公子津津乐道,其内也不乏男宠乐人,故此亦是许多风流女侠的驻足之处。   那妇人定以为她也是来寻男宠、觅风流的,便也就见怪不怪了。   见着被误会了,叶云婀连忙摆手,“我是来找小妹的,敢问阿娘有没有见着一位,唔,这么高的女孩子。”正说着,她伸出手,往胸侧比了比。   闻言,妇人便掩着帕子直笑,“我们这儿的姑娘多得很,这般高的姑娘也多得很,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   “轻紫,”她补充说,“她叫叶轻紫,是我的小妹。”   “我们这儿没有什么轻紫轻蓝的,只有五娘七娘九娘,姑娘可感兴趣?”妇人捏着帕子,又道,“除了丫头们,我们寻芳楼还有许多漂亮的娈儿,姑娘若是......欸,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叶云婀没有心思与她周旋,直接推门而入。   “欸!”妇人见拉不住她,急了,也追着她步子,“姑娘莫要乱闯!”   若是扰了其他客人便不好了!   叶云婀哪里能听进去她的话?一心只有小妹,一瞬间,又想起来先前与轻紫在大理寺时的时日来。   彼时她们一行人被驱赶着,步履艰难地走入天牢,皇诏一展,小姑娘便躲进她的怀里哭。   ——阿姐,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她才七岁,才七岁啊!   叶云婀如发了疯一般,一间屋子挨着一间屋子地找着。身后之人恼了,一叱声:“来人!把这个疯女人给老娘抓起来!”   一声令下,便有人上前,将叶云婀的身子禁锢。   妇人“唰”地将脸拉下来,鼻孔对着她,哼着冷气,“姑娘若是来寻乐子的也就罢了,若是非要来砸铺子,就休怪我胡妈妈不客气!”   正言间,她一挥手,那两个抓着叶云婀胳膊的后生猛一用力,疼得云婀眼前一黑。   头脑昏昏沉沉,她的眼前却只有轻紫方才的身形。   “给我赶出去!”   妇人一喝,两名男子拖着她就要往外甩去。   就在此时,一侧房门突然动了动,从里面走出一名身着月白色衣袍的男子来。   他微微蹙眉,看着眼前情形。   胡妈妈见状,赶紧上前,好声好气地说:“公子,不知从哪儿来了个疯丫头,搅了公子的雅兴,我这就把她赶出去。”   “等等。”那人突然出声,熟悉的声音让叶云婀也抬起头来。   “顾朝蘅?”她一讶。   顾朝蘅也微惊,“云婀?你怎么在这儿?”   他忙走上前,把那两名男子的手打落,老.鸨一见叶云婀与他认识,立马噤声。   那两人松了手,她的胳膊这才好受了些。   顾朝蘅把她拉了去,轻声道:“我是与赵公子一同来的,近日赵公子新得了一幅画,便拉我来这里听琴赏画。你呢,你在这儿做什么?”   混迹于秦楼楚馆之地的女子,有卖.身,亦有只卖艺之人。   顾朝蘅唯恐她会误会自己,便如此解释。   叶云婀无暇顾及他,心中只有小妹,还没有出声,小臂又被他一拉。   “对了,我方才瞧着那幅画,觉得画中女子甚是眼熟,特别是眉眼之处有些像你,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看?”   他说得分外殷切,叶云婀却拒绝道:“顾公子,我是来找小妹轻紫的,我方才见着她跑了进来,一溜烟儿就没了踪影。”   “轻紫?”顾朝蘅是记得那个小丫头的,便转过头问胡妈妈,“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位叫叶轻紫的姑娘?”   妇人不假思索,“没有。”   她手下的小丫头片子有很多,可没有一个是姓叶的。   顾朝蘅宽慰她,“兴许是你看错了呢,轻紫她怎么可能在寻芳楼呢?过些时日,等你回了宫,我向皇上求情,让你去大理寺见她。”   因为新年将至,叶家谋反一事也一直压着,迟迟没有断案。   可......   可她方才是千真万确看清了那女孩儿的脸!   还在怔忡之间,顾朝蘅抬手召退众人,拉着叶云婀走进一间房。正如他所说,房间正中央有一个矮矮的方桌,桌子四周用轻柔的白纱围着,倒别有一番韵味。   男子拉着她,步步走上殿。   “赵、赵公子呢?”屋内怎么没有其他人。   “方才送完画,他便走了。”   屋内的香料还在燃着,沉于香炉中,化为烟雾,向上缓缓攀延。   “你看。”他抬起手将白纱帘卷起,拉着少女的袖,叶云婀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方桌上的画。   随着她步子迈入,顾朝蘅又将手一撤,素帘如瀑般倾泻而下,将二人的周遭包裹。   裹在她的四周,帘内只有一幅画、一壶茶、一方桌、一盏琴。   还有她与顾朝蘅二人。   那人微微垂眸,静静瞧着她,眼中似是有情绪流动。   她站在那里,对方与她近在咫尺,看得她突然有些不自在。   叶云婀忍不住抓了抓帘子,欲往外走,似乎预料到她的举动,男子又一抬手。   “云婀,”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腕极为纤细,仿若一用力,就会将其折断。   “你看,这名女子,像不像你?”   叶云婀应声垂眸,视线落于画上。画中春景正盛,满眼都是嫩绿的春色,十分可爱。   花丛的正中央,坐了位女子,身上穿着粉白的绫鸾裙,将一袭眼帘垂下,认真地抚琴。   她立马低声反驳:“我不会抚琴。”   叶云婀也并不觉得那画中女子生得与自己相像,她甚至看不清女子的容颜相貌。   顾朝蘅便笑,“无妨,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顾将军也会抚琴?”话刚说出口,她又立马后悔了。顾朝蘅虽是武将出身,可弹琴赋诗作画也是样样精通。   他是阳春白雪,是高洁之士,与自己终究不是一类人。   女子自嘲一笑。   可下一瞬,顾朝蘅便立马拐到她的身后,拉着她在琴桌前坐了下来。   “来。”   他将手轻轻搭在少女的肩头,待她坐下后,又坐于她的身后。   一双手环住她,从云婀的身侧绕过,往桌上的琴上探去。   “这把琴是由苏州的落霜木制成,琴身与琴弦也比京城内的琴要柔软上许多。”他调着琴弦,道,“你弹这把琴,不用太多的力,手指也不会有多疼。”   因为经常抚琴,他的指腹之处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茧。   “凡鼓琴,焚香净室,坐定心不外驰。”   正说着,他竟伸出手。   叶云婀的身子一僵。   温热的触感从手背之处传来,她猛地抬头,恰恰对上那人一双眼。   顾朝蘅低低一笑。   “气血和平,方与神合,灵与道合。”   她的心一乱,欲往后撤,可对方哪里肯给她机会?登时将她的手缓缓按下,放于琴上。   噔地一声,如有碎玉跌落盘中,顾朝蘅启唇,轻轻吟唱: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   屋内的香炉正燃着,雾气飘飘渺渺,缓缓上升。   琴乐靡靡,有人拨开雾气,从帘外缓步走了进来。   他走得极轻、极慢,绛红色的衣袍随着步子轻轻摇摆。   香气迷离,熏得人身上温热,顾朝蘅正坐在她身后,怀里拢着少女娇小的身形。微风乍起,吹不散满室的香雾,亦是吹不动那一袭沉沉的纱帘。   二人坐于素白的帘内,身形相倚,影影绰绰。   苏尘停下脚步,凝眸望向帘内二人,忽地冷笑一声:   将琴代语,聊写衷肠? 第31章 守宫砂呢?   屋内的琴声还没有停, 遮掩住了苏尘发出来的声响。   缈缈琴声薄薄的雾,与那一层素白的纱帘交织着,叶云婀却忍不住了, 将身子稍稍往前挪了挪。   这才使后背与他的前襟分离开来。   “顾将军, ”她说,“我须得找到小妹, 方才我亲眼见着她跑进了寻芳楼, 我现在必须要去找她。”   她担心轻紫会出事!   正说着,她便要起身,顾朝蘅看着这个从自己怀中站起的女子, 心中万般不舍。   虽然她已为人妇......但他还是想告诉她, 自己喜欢她、思念她。   叶云婀的袖子忽地被人一拽, 她转过头去。   他说:“许是你看岔了, 叶家如今都在大理寺呢, 轻紫又怎会单独跑出来?”   叶云婀摇摇头, “那我也要去找。”   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她也不会放弃轻紫。   见她态度坚决, 顾朝蘅便道:“那我同你一起去, 若是遇见什么事, 也好帮衬你。”   “不......”   一声“不必”还未说出口,小臂突然又被人一拽, 对方双眸凝视她,眸色温柔,“你不必觉得麻烦我, 是我想同你一起去找轻紫,和你一起,我便开心。”   无论是做什么, 他都觉得开心。   如此一句话,就像是有人轻轻拨了根心底的弦,让叶云婀微微一愣。   顾朝蘅将她的手轻轻抬起,端于手心,如同捧着一件至宝。   他的手指温热,不同于苏尘那般冷冷冰冰,一想起苏尘,她的心便猛地一颤。   让她忍不住甩开对方的手,连连摇头。   谁知,对方却不依不饶,仿若从此她就会从这世上消失一般,死死抓着她的手。二人推搡之间,女子右手的衣袖忽地一翻。   露出一小截纤细雪白的小臂。   顾朝蘅猛地一皱眉。   守、守宫砂呢?   她的小臂如藕节一般细,仿佛一掐便能被折断,莹白的肌肤更受如牛乳一般嫩滑,却少了当初那一点殷红。   他的眼底尽是震惊,把叶云婀又重新拉了到了面前。   “他、他对你......?”   顾朝蘅不敢置信,却见对方眸色平淡,静静地瞧着他。   她不反驳。   她未反驳!   男子一下子将拳头攥起了,“苏尘这个混.账!”   他是个阉人啊!   “他对你做了什么?!”他紧皱着眉,声音一沉。   不用想,一定是苏尘强迫的。   他现在杀了苏尘的心都有!   不等叶云婀回答,帘外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让屋内的二人抬眼。   “苏、苏尘?”少女微讶,抬眼望着那一抹绯色,“督公是何时来的?”   他怎么寻到这儿来了,他进屋的时候怎么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不等叶云婀问完,身侧仿若有疾风刮过,顾朝蘅已快步上前,直接揪住了来者的衣领。   她急了眼,“顾将军,您松手。”   苏尘的衣领被人揪着,一瞬间,又让她想起来先前他被人打伤的场景来了。   他歪着脑袋,嘴角挂着星星血迹,稍稍耷拉着眼皮瞧她,眼底有着淡淡的阴鸷。   阴冷如他,却让叶云婀觉得心疼。   她连忙也快步上前,欲将顾朝蘅的手扯下,却被后者反手一握。   她的一只手被那人禁锢着,他转过头,低声问她,“云婀,他都强迫你做什么了?!”   今日,他定要苏尘血债血偿。   顾朝蘅一副拼了命的架势,看得叶云婀心悸,被揪着衣领的苏尘却不出声,微微垂着眼,望着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神色缓淡,仿若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云婀慌忙劝顾朝蘅,“他并未强迫我做什么,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自愿的?”对方显然不信。在他的心里,眼前的姑娘是那般单纯无暇,怎会与一个太监做那般龌.龊之事?   他甚至难以想象,借着外物,她委身于他人之下......   一股血气往上涌,他低咒一声,竟一拳往墙上打去!   “顾将军——”   她急急唤道,生怕他伤了苏尘。   苏尘的身形半分未偏,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顾朝蘅没有如愿以偿地看见他眼底的惊悸,拳头垂下的那一瞬,面色有些灰白。   “顾将军。”苏尘瞟了瞟他紧紧握着的拳头,隐隐青筋爆出,绯衣之人却视若无睹。   须臾,只听他淡淡启唇:“故意寻衅滋事、殴打他人者,拘役十至三十日。”   顾朝蘅举起的拳头一僵。   “启奏上书,”苏尘一笑,“这还是顾将军教本督的。”   顾朝蘅又握了握拳,片刻之后,终于不甘心地松开了他的衣领。   他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   转过头,目光垂落于地,不看叶云婀,亦不看苏尘。   苏尘扬了扬眉,“顾将军还有什么话要说?”   顾朝蘅不语。   苏尘又一眯眸,“那顾将军可否给本督解释一下,为何会与本督的夫人单独会在此处呢?”   叶云婀的眼皮突然一跳。   不等她解释,原本欲抬脚离去的男子又转过身形,原本灰败的眸底中竟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   他一笑,竟朝着苏尘说道:“督公那里不行,就莫要怪顾某取而代之。”   叶云婀一愣。   他竟然挑衅苏尘?   他他他......竟然说苏尘不行?!   要知道,这世上最要不得的,便是说一个男人不行。   虽然苏尘也算不上是个完整的男人。   即便如此,叶云婀还是抬眸,忐忑不安地望向一身红衣之人。   他衣袖微动,绛红色的衣袖若有若无地拂动着素白色的帘,一白一红,赏心悦目。   却也摄人魂魄。   她下意识地低头,不敢去看苏尘面上神色。   只听见他低低沉下的声音。   “本督,不行?”   他的声音像是沉在一泓深不可测的湖水之中,湖面之上是拂动的微风与粼粼的波光。   湖面之下,情绪一片波涛汹涌。   ......   在苏尘的情绪彻底爆发之前,她忙不迭把顾朝蘅推了出去。   屋内只剩他们二人,苏尘比她高,又站在殿上,这让她不得不将脸扬起来看着他。   他一身绯色衣袍微动,亦是居高临下地垂眸。不知为何,那目光竟带了些凌厉,让云婀不敢与他对视,亦不敢开口同他讲话。   须臾,男子目光微转,落于她未拉下的袖子上。   叶云婀连忙将两手往后背一藏,一只手将另一只手腕处翻上去的袖子拉下来,这才遮挡住了她光洁的小臂。   “焚香净室?心不外驰?”   他突然下殿,步步朝她走来。   叶云婀一愣,“啊?”   对方又逼近了些,自顾自说着,“将琴代语,聊写衷肠?”   这下叶云婀明白了,他在同自己重复之前顾朝蘅与她说过的话。   她忽地心虚,“督公何时来的?”   顾朝蘅同她说的话,他又听见了多少?   苏尘并不回答她的话,又往前走了几步,逼得叶云婀连连后退。   忽地,他伸出手,一下子抓住了女子的小臂。   那力道不是很凶,却让她轻轻“呀”了一声。   他凝眸,一字一字,缓缓吐出:“本督,不行?”   他生气了。   叶云婀直觉,顾朝蘅这回算是触到了苏尘的逆鳞。   他握着她的手腕,手上力道缓缓加重,眸色冷冽。   一如她第一次见到他那日,她在大理寺,被人押着,看着他一身大红色的衣裳,施施然下了轿。   似翩翩公子、矜贵美人。   更像是......   从地狱走来的索命厉鬼。   让她不敢直视对方。   下一刻,身子忽地一斜,脚下力道一散,她已被人拽着走上殿去。   房间的最中央,是一袭帘、一张桌、一壶茶、一盏琴。   苏尘有些烦躁地把帘子掀起,拉她来到桌子前。方才她就在这里,与顾朝蘅卿卿我我。   那人抚琴,双手环过她的身形,在她耳畔轻笑、低语。   缠绵悱恻。   他的面上忽地闪过一层阴鸷,那人嘲讽的话语也在耳侧响起。   ——督公那里不行,就莫要怪顾某取而代之。   苏尘冷笑一声。   叶云婀满脸惊悸地看着他,身形被那人一压。   他的眸底竟带了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叶云婀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子的苏尘,他阴沉着一张脸,眸色晦暗,情绪低沉。   这样的苏尘让她惊惧、让他害怕。   他的身子一倾,逼得她靠在身后的矮桌上。那桌子极矮,高度甚至不到她的腰坎儿,只要她一弯腰,就可以完完整整地躺在那一方桌面上。   她便那般抬着头,看着苏尘逼近,四周一片寂静,唯独她的心跳动得厉害。   突然,脚下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二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看见那方矮桌里竟然还藏了个盒子,被叶云婀那么一碰,那盒子从桌子里面掉落出来。   盒盖被那么一摔,登即与盒体分离,里面的东西一下子便落了出来,散了一地。   她好奇垂眸,地上掉着的都是一些玉制的物件,质量应是极好的,竟一件都没摔碎。   其中一件物什,叶云婀认得。玉制的棍棒物,与上次林贵人拿给她的那个东西极为相似。   她看不清这根玉势上的花纹,只能眼睁睁见着苏尘弯了弯腰,从地上一堆玉器中精准地捡起来那玩意儿。   轻瞟一眼,掂在手心,似为把玩。   苏尘拿着那玩意儿,饶有兴致地瞧着叶云婀,忽地勾了勾唇。   再启唇时,却是抵着她的腰际,幽幽一叹:   “六小姐要不要试试,看本督行不行。” 第32章 . 32(一更) 她与苏尘不过是对寻常夫……   男人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叶云婀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一时间,竟觉得双腿发抖。   “督、督公......”   原先被他死死拉着的手臂也如同泄了力一般,瘫软下来。   苏尘手中捧着那物, 那物什做得有些大, 外面还有一层凹凸不平的花纹,看得她心上一颤, 忙不迭拽住了他的袖子。   “督公......”   她摇摇头, 似乎是在哀求,让苏尘垂下眼来。   他仔仔细细瞧着身前的女子,她一身杏色的衣裳, 娇嫩可爱。   “我是为了找轻紫才到这儿来的, ”叶云婀唯恐对方会误会自己与顾朝蘅的关系, 便解释说, “我方才在一间铺子里面看见了我妹妹, 便追着跑到这儿, 恰巧撞上了顾将军。”   她并没有要和顾朝蘅幽会!   “妹妹,”苏尘抵着她, “你哪儿来的妹妹?”   他们全家不都是在大理寺被关押着么?   叶云婀欲哭无泪, 方欲解释, 后院之处突然传来一阵责骂声。   他们所处的这个房间较偏,离后院比较近, 故此后院的动静也能模模糊糊听进去些。   几声皮鞭入肉,听得一颗心猛地一跳,紧接着便是女孩隐隐的啜泣之声。   “哭!还给老娘哭!”   “啪”地一下, 又是一声抽打。   胡妈妈骂骂咧咧,“这点事儿都办不好,还有脸给老娘回来!干个活儿柔柔弱弱, 偷个东西也被人抓住,你当你还是娇里娇气的小姐呢!”   又是一道皮鞭之声,那女孩似乎还想哭,却被妇人骂得一噎,声音也小了下去。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晦气的死丫头!”那妇人恶狠狠地骂。   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叶云婀的眼皮猛地一跳,下一刻已甩开苏尘的袖子,往后院的方向奔去。   耳边还是小姑娘的啜泣声——   苏尘微微拧眉,亦是快步跟上。后院有人看着,见着他们两人闯进来,几个大汉立马去拦。   “诶,怎么又是你?”胡妈妈一见叶云婀,面色更不悦了,“你是存心来砸老娘摊子是吧?”   叶云婀顾不得她,两眼望去,正见一个小姑娘瑟缩在角落,低着头,衣衫褴褛。   正是先前她在街上见到的那女孩!   她的心一抽,仿若有皮鞭在心头鞭笞而过,让她忍不住红着眼眶上前。   “轻、轻紫?”   那女孩的身子一僵。   叶云婀欲上前,身侧却闪来两名壮汉,满脸横肉,将她一拦。   其中一人冷笑:“姑娘莫要不识抬举!”   言罢,便伸手,欲扳回少女的身子。   双肩没有料想中那般疼痛,叶云婀抬眼,正见苏尘伸出手,将那人的手一钳。   对方登即疼得龇牙咧嘴。   苏尘面色沉沉,众人一睨,见着他玉帛锦衣、气宇不凡,心中暗暗猜测着他是哪位贵公子,便都不敢上前冒犯。   叶云婀终于来到那女孩身前,慢慢蹲了下来。   七八岁的小姑娘,又瘦又矮,身上套着与自己体型极不相符的袍子,袍子极脏,不知多久没有洗过。   叶云婀抬手,将对方脏兮兮的头发拨到耳后。   手指触碰到那人耳朵的那一瞬,她明显感觉到,小女孩的身子又僵了一僵。   “抬头,”她蹲在对方身前,温声细语,“轻紫,我是六姐,抬头看看六姐,好吗?”   对方仍是低着头,两手将身子抱着。   脑袋深深地埋下去,与外界的一切都隔绝起来,让叶云婀看得心疼。   她不知道轻紫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变得这般孤僻、敏感、沉默寡言,就连往日最亲的六姐都不愿意亲近。   苏尘问胡妈妈:“这女孩儿是怎么来的?”   老.鸨不知晓苏尘身份,以为他是京城内的贵人,便如实答:“前几日来了个贩子,我见这丫头生得眉清目秀,就买下来打个照手。”   所谓打照手,便是在丫头尚还年幼的时候买下培养,若是没有喜欢小孩子的恩客,那她们便要去街上偷盗,来赚够一天的份钱。   这丫头来的时候也不说名字,跟个闷葫芦似的缩在那儿,与谁都不交流。   刚开始让她上街去偷东西,她逛了一圈儿空手而归,惹得胡妈妈大发雷霆,打了几顿鞭子她这才肯去探手。   起初是偷一些不值钱的小糕点,到后来,就慢慢变成胭脂、发簪、钗子。这丫头虽不说话,手脚却伶俐得很,今日却不知怎得被人发现了,两手空空地跑回来。   胡妈妈打她,她也只缩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哭。   闻言,苏尘沉默了一阵,忽地道:“这小丫头,赎身,要多少银子?”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皆是抬首。   要知晓,在这种地方赎人极难,没有十倍的差价是买不下一个姑娘的。   见他要赎人,老.鸨心中自然欢喜万分。她前几日刚从贩子手里头买下这丫头,转眼之间就赚了十倍,何乐而不为?   她掩去面上喜色,故作沉吟之状,少时,才伸出五个手指头。   苏尘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从腰间取下一个钱袋子,抛给她。   胡妈妈打开钱袋,登即眉开眼笑,连连让其他人都退散。   一时间,后院只剩下叶云婀、苏尘和地上的小轻紫。   轻紫仍是不说话,将头埋着,肩膀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啜泣。   叶云婀便将身子又靠近了些,一手轻轻搭在女孩的肩上,安慰道:“轻紫,没事儿了,姐姐带你离开这里。”   言罢,她又抬头望了一眼苏尘,见他没有反对,又温柔道:“姐姐带你回府,去苏府,去一个新家。”   “那里的人都温柔、善良、可爱,他们不会伤害轻紫。”   “他们都会对轻紫好,都会很喜欢很喜欢轻紫。”   叶云婀没有问轻紫关于父亲和其他人的事,也没有问她为何会流落于此处。自己现在要做的是抚慰她,而非揭她的伤疤。   终于,小姑娘慢慢抬起头来,脏兮兮的额发将她的眉毛挡住,鼻息也掩于双臂之下。   只露出一双眼。   一双纯净得不掺任何杂质的眼。   她忽然抽泣:“阿姐,我偷了别人的东西。”   “我、我不敢见你,见父亲。我是坏孩子......”   叶云婀眼眶一热。   苏尘站在一侧,瞧着二人,也忍不住偏过头去。   ......   最终,他们还是把叶轻紫接回了苏府。   府内没有小女孩的衣裳,苏尘便让阿宁去了趟集市,买了许多衣裳和糕点。叶云婀先是带她把身上洗干净、之前的伤口都敷上药,等衣服送过来后又替她换好,终于拉着小轻紫走出了房间。   厅内桌上摆了许多饭菜点心,叶云婀拉着她,在桌子前坐下。   小女孩瞧着桌子正中央的烧鸡,目光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渴望之意,两手却规规矩矩放在腿边,不敢动弹。   她甚至不敢去动一下筷子。   见状,叶云婀只觉得一颗心骤然一缩,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的刺疼。   “轻紫不必拘束,这里是姐姐的家,也是轻紫的家,”她便凑到轻紫旁边,声音轻缓,“轻紫就像是之前在叶府一样,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想要什么,都和姐姐说,好吗?”   就让她把这里当作叶府,当作第二个家。   叶轻紫抬起眼,清澈干净的眸底突然有了怔忡之色。   片刻,她握了握手里的筷子,看着叶云婀,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叶云婀这才放下心来,转过望向苏尘,如释重负般地一笑。   桌上是家常小菜和一些糕点,身侧是苏尘与最心疼的小妹,有肉香和酱香飘出,顺着白蒙蒙的雾气向上攀延、散去。一瞬间,竟让叶云婀觉得她与苏尘不过是一对寻常夫妻,她没有家中变故、不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苏尘亦像是一名寻常男子。   普通、平凡,平凡的烟火气息让她心安。   只要他们在,她便心安。   吃完饭之后,她准备带轻紫在府内走一圈儿,熟悉熟悉苏府的环境。   其实不光是轻紫,就连叶云婀她自己也不熟悉苏府。她一来到这儿就在屋里头躺了数十天,现在好不容易下了床,不走几步就闷得慌。   她前脚刚美滋滋地拉着小轻紫迈出房门,后脚就被苏尘给拽了回来。   “怎么了?”   她与轻紫好不容易姐妹相认,这么宝贵的时刻,他都要来打扰的吗?   这也太不人道了吧!   叶云婀愤愤不平地望向苏尘,却见他面上并没有任何愧疚的神色,将外氅的带子一系,淡淡一声:“上街。”   上街?   她还在疑惑,苏尘已经牵起愣愣站在一侧的小轻紫的手,半蹲下身子,“你叫叶轻紫,对吗?”   小姑娘点点头。   “你可不可以告诉叔叔,你先前都拿了别人的哪些东西呢?”   ......   一整个下午,苏尘拉着小轻紫,在集市上一家接着一家地走着。   只要路过一家铺子,他就会停下脚步,微弯身形,待轻紫确认一番后,让阿宁取出同等数额的银两来还给店家。   就这样,他带着叶轻紫,一家店挨着一家店地走着,直到夕阳沉沉。   他们在最后一家店铺门前停下,叶云婀抬眼,看着店铺门匾上那三个大字。   ——点金阁。   这正是先前她遇见轻紫偷东西被抓的那一家。 第33章 . 33(二更) 千灯圣女,献祭上苍……   轻紫站在门外, 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走进去。   先前被店家追着打的场景记忆犹新。   见了身侧的小姑娘驻足,不明所以的苏尘也停下脚步,歪着头, 轻声问道:“怎么了?”   就差最后这一家了, 怎么却打起退堂鼓了呀?   苏尘一身绛红色的外袍,站在路边, 有些惹眼。   小轻紫神色怯怯, “叔叔,这家......”   这家能不能不去?   苏尘仍是歪着头,极有耐心地问她:“那你有没有拿他们家的东西呢?”   他说的不是“偷”, 而是“拿”。   轻紫抿了抿唇, 惴惴不安地点点头。   叶云婀生怕苏尘会吓着轻紫, 便走上前, 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   “轻紫, ”她弯了弯腰, “既然拿了别人的东西,做了错事, 就应该主动承认错误, 把东西还给人家, 不是吗?”   小姑娘被苏尘牵着,又转过来看身侧的女子。   犹豫良久, 她终于咬咬牙,“嗯。”   小小的身形微动,轻紫左手拉着苏尘, 右手拉着云婀,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   店内还在打点的,仍旧是先前那名老板娘, 轻紫一见着她就身子就忍不住微微发颤。   云婀将她的小手又握紧了些,“不怕,姐姐在呢。”   她和苏尘都在呢。   轻紫换了身衣裳,又洗的干净,老板娘自然没有认出她来。   云婀率先上前,缓声问道:“你们这里,最近有没有丢过东西?”   那人一愣,眉头微锁,显然不知眼前女子是何意。   苏尘在一旁,掂了掂他的小钱袋。   老板娘思索之际,轻紫从叶云婀身侧一溜而过,下定了决心,对那人仰头道:“对、对不起。”   “你是......?”这小女孩怎么长得那么面熟呢?   轻紫小声道:“前几天,我在姐姐的铺子里,偷、偷了一只簪子,好像是长这样......”   正说着,她一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簪子,“第二排,第三个。”   老板娘一愣,显然是傻了眼,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   一侧的苏尘开口:“小孩子不懂事,拿了您的东西,这簪子多少钱,我买下来。”   他的言语温和,让叶云婀吃了一惊。   老板娘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儿,结结巴巴地比了个数字,他痛快地将银子堆到对方面前,尔后拉着轻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点金阁。   不光是轻紫,就连云婀也有些心悸。   他们走完了最后一家铺子,便到了集市的最末端,连天色也沉了下来。   一片暮色之中,男子缓缓蹲下身形。   “东西都还完了吗?”   轻紫望着他,点点头。   “那你就不欠他们什么了,”苏尘道,“现在轻紫是好女孩。”   轻紫是好女孩。   如此一句话,让叶云婀没来由地眼眶一红。   下一刻,只见小妹扑上前,抱着苏尘的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   苏尘腿上的衣裳被轻紫弄得湿漉漉的,他竟也不恼,任凭小姑娘将自己抱着。   天突然黑了下来,不远处亮了许多灯火,如同蝴蝶,翩翩上升到天空。   照亮了一方漆黑的夜。   小轻紫揉了揉眼,“星星!”   声音又软又糯,甜到人的心坎儿里。   “那不是星星,是灯笼,”苏尘将她抱在怀里,解释道,“千灯宴快到了,集市上也陆陆续续有些卖灯笼的店家。人们买回灯笼,在岁末放飞于空中,驱除来年晦气,以求得明年平安、康健。”   千灯宴,叶云婀也是知道的,当朝皇帝极为信奉鬼神之说,每年都要在宫中举办一次千灯之宴。   每一年,都会有一名女子进宫,成为千灯宴的“圣女”。可每年,那名女子却往往不知所踪。   因此许多人都猜测,是圣女用一己之命,献祭于上苍,与百鬼为搏,保佑大郦来年太平。   与百鬼为搏......听起来多么可怖,可每年依旧有许多女子跃跃欲试。   因为一旦有人被选作了圣女,带给她家里人的,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和用不完的金银财宝。   天色沉沉,黑夜彻底笼罩,叶云婀与他们慢慢向前走着,看着那袭灯火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来——   她的手脚被人绑着,押到了高高的圣台之上,脚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眼前是一张张狰狞的面,他们猖狂地大笑着:“烧死她!烧死她!”   欢呼、雀跃。   仿若她是红颜祸水,是千古罪人。   身子猛地一缩,叶云婀回过神来,眼前突然闪过一个人影,一下子扑上前来。   是人身鬼脸!   她一骇,尖叫出声。   见她被吓到,那“鬼脸”竟还有些尴尬,片刻之后,取下脸上面具。   原来是个人扮的,叶云婀惊魂未定。   身侧的苏尘抱着同样一脸惊吓的小轻紫,见她这般,他似乎想笑,却被她一瞪。   苏尘抿抿唇,强忍着将笑声压了下去。   叶云婀有些恼了,望着那鬼面人,刚欲发话,对方却抢先道:“姑娘莫恼,贫道见你印堂发黑,元神涣散,近日必有血光之灾。姑娘且听频道一言,人在外需行善,常言道积善积德......”   他拦着叶云婀一顿滔滔不绝,云婀本就被他吓得有些恼火,一听对方咒自己近日有血光之灾,便更加烦了,拉着苏尘的袖子绕过那人,往前走去。   只听那人一句长长的:“积善积德,姑娘要多做好事啊——”   呸。   云婀撇撇嘴,说得好像她是个恶人似的。   那簇灯火离自己越来越近,他们又走回了集市的最中心,这里是最为繁华的地带,许多摊铺上也摆上了各式各样的灯笼。   叶云婀忍不住偏过头问苏尘:“听闻每至千灯宴,都会有名圣女失踪,这是真的吗?”   苏尘脚下一顿,一双眸微微抬起,“为何突然问这个?”   声音淡淡,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   “方才听你说,便想起了,”她道,“这真是桩怪事,你说这人好好的,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   苏尘也点头,应和道:“嗯,的确是件怪事。”   云婀突然放低了声音:“有人说,她们都死了,被烧死的,你说......”   “小心,”身前一个人形晃过,把她堪堪绊了一跤。苏尘扶住她,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走个路都这般冒失。”   她站稳了身形,稍稍整理了下衣裳与头发,抬眼时,刚好看见不远处跪坐了名白衣女子。   此处是集市的中心,繁盛之罪,四处都是鼎沸的人声,唯有那女子面前清清落落、无人问津。   叶云婀拉着苏尘,好奇走上前去。   一见,那女子面前摆了一张白布,其上四个大字:   卖身葬父。   一瞬间,叶云婀的脑海中又响起方才那个鬼面人说过的话来——人在外需行善,常言道积善积德,姑娘要多做好事啊。   让她又将苏尘的袖子一拽,扬起面,出声道:“刚好苏府缺个打点的侍女,不如我们把她买回去罢!”   不止是苏府,包括月沉府,竟连一个侍女都没有。   闻声,男子垂眸,挑了挑眉。   正见她双眸明亮,朝自己望来,一双眼含了水色与月色,缀在雾沉沉的夜色之中。   竟让他一时鬼迷心窍,“好。”   见他同意了,她十分欢喜,连忙将地上的白衣女子拉起来,热络地问对方姓名。   “小女子姓赵。”   白衣女子身形袅袅,从地上站起,抬眼望向眼前之人。   她的眸中,结着淡淡的忧愁。   却在望着苏尘的那一刻,眼底忧色消散,转瞬之际,眸光婉婉。   她望着苏尘,抿了抿唇,一笑。   “贱名,灵姬。”   声音娇柔。 第34章 . 34(一更) “叶姑娘让奴来服侍公子……   此时天色已晚, 叶云婀便寻了家棺.材铺子,与掌柜的说好三日后让赵灵姬的父亲下葬。   苏尘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只在最后从怀中掏出钱袋子。   她看着苏尘钱袋子里的碎银子, 嘿嘿一笑。   苏尘:......   从棺材铺里走出来,赵灵姬的心情似乎还有些沮丧, 可面上仍是挂着淡淡的笑意。一路上, 她的话都很少,每每回答完叶云婀的话后,便抿着唇不再言语。   笑容恬淡, 安静。   她就像是一幅水墨画, 眉目皆是婉婉, 长相清丽, 气质温柔。   让人一眼看去, 觉得分外舒宜。   因为她还在守孝, 只能穿素白的麻衣裙,往苏尘旁边一站, 红色的衣袍白色的裙, 格外惹眼。   云婀心中不适, 便偷偷拉过苏尘,让他走到另一边儿去。   男子一脸疑惑地望向她。   叶云婀没理他, 自顾自地朝前走着。这下子,那抹红白色对比终于没有那么明显了。   她心中暗暗喟叹,终于舒服了。   苏府府邸虽不如月沉府那般大, 但也空下许多房间,苏尘转过头,让阿宁为她腾出一间空房出来。   看着偌大的府邸, 和府门上一个金光闪闪的“苏”字,赵灵姬似乎讶了一讶,不过转眼间,面上又恢复了常色。   她轻轻瞟了一眼苏尘,见男子目不斜视,直直朝宅内走去。   一袭绛红衣袍,被风吹得微微翻动。   心下登即便生了许多心思,须臾,她转过头,又朝叶云婀抿唇一笑。   到了苏府,云婀便与阿宁去热菜,赵灵姬略一收拾,净了净手。   “姑娘,”她款款上前,来到叶云婀的身侧,“奴来帮您打打下手。”   赵灵姬的声音又轻又柔,让人心生许多好感来。叶云婀便侧了侧身形,看着对方从自己手中接过彩叶,用细长的手指将菜叶子仔仔细细地洗干净。   白衣女子的手指纤细,上面却有一层老茧。她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沾在她细长如羽翼的睫上。须臾,一抬眸,正见叶云婀望着自己。   “姑娘,这里交给奴便好,”赵灵姬缓缓笑开,“姑娘且回去歇息罢。”   在外面忙活了一整天,叶云婀也有些倦了,于是便点点头,从一旁取了手巾来,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擦拭干净。   对方一边做着手底下的活儿,一边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姑娘都喜欢吃些什么,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公子呢,他又喜欢吃些什么?”   “我没有什么忌口的,”云婀想了想,发现自己对苏尘的喜好竟也一点都不了解,“他......兴许也没有什么忌口的罢。”   “兴许?”赵灵姬突然问道,“苏公子他难道不是姑娘的夫君么?”   人在皇宫外边,叶云婀不想暴露苏尘的身份,便直接让赵灵姬称其为苏公子。现如今被对方这么一问,她微微一噎,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夫妻?   算是......吧?   或许这个词有些重量,她虽与苏尘还未完婚,可毕竟有了夫妻之实,这些天与苏尘的相处也让她觉得分外惬意。   忽略他那一点生理缺陷,他完全算得上是一个够格的好丈夫。   见她言辞闪烁,赵灵姬的眸光微微一动,转眼间,将切得整整齐齐的菜放入盘中。   下锅,翻炒,她的手法十分熟稔。   没一会儿厨房内便溢满了肉香。   白衣女子瞟了一眼正朝厨房跑来的小轻紫,“奴还以为姑娘与苏公子已成婚,还有了孩子。”   闻言,叶云婀也怕对方误会,刚准备开口解释,就看着轻紫拉着苏尘跑了过来。   这孩子似乎很喜欢苏尘,总爱缠着他。   “阿姐——”   小姑娘扑到她怀里,一下子截去了云婀的话,“唔,好香!”   赵灵姬拿筷子夹了一块肉,用小碟子端上前,“要不要姐姐喂你?”   轻紫“啊”地张大了嘴巴,赵灵姬笑吟吟地上前,而后又夹起一块肉。   她转头,“苏公子要不要尝一尝?”   “不必。”苏尘站在一边,淡淡道。   赵灵姬说:“奴不知晓公子的口味,方才问了叶姑娘,叶姑娘说也不知晓公子喜欢什么,奴便按着自己的喜好来做了。”   正说着,她又朝苏尘欠了欠身,身形袅袅,如同三月的垂柳,“只怕做出来,不合公子心意。”   她的声音亦是缓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云婀感觉对方说出那句“叶姑娘也不知晓公子喜欢什么”之时,竟刻意拔高了声音。   听得有些刺耳。   苏尘似乎也注意到了这句话,一双眸朝叶云婀望来,让她不禁往后缩了缩身形。   “没有什么喜欢的,也没有忌口的,一切按你喜好来便是。”   言罢,他一挥衣袖,竟转身而去!   叶云婀和阿宁面面相觑。   听语气,督公这是......生气了么?   饭桌上,苏尘闷不做声。   见他耷拉着一张脸,众人亦是皆不敢言语,吃罢,留下阿宁与赵灵姬收拾碗筷。   苏尘一句话不说,直接走回寝室。   叶云婀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番,决定还是不去追他。   他不知今天晚上是哪根筋搭错了,回苏府前明明还是好好的,吃饭的时候却一直沉这个脸,一直扒拉着碗中的白米饭。   连赵灵姬做的菜都没动几下。   俗话说,枪打出头鸟,苏尘如今正在气头上,叶云婀就不打算去撞一撞这堵“枪口”。   她转过头去,拉起小轻紫的手,“走,六姐再带你逛逛苏府,这苏府虽不比咱们叶府大,可后院却有可多好玩的了。”   方一抬脚,就听见身后柔柔一唤:“叶姑娘。”   叶云婀转过头,望向赵灵姬。   她一身雪白的素衣,站在树影与月影之下,有种说不出的温婉动人。   女子迈开莲足,缓步上前,每走一步,楚腰摇晃。   “姑娘可是要去后院散步?”   刚才她与轻紫说的话,全被赵灵姬听了去。   素衣女子又笑着道:“那奴去为姑娘和轻紫姑娘添件衣裳,夜间风大,莫着了凉。”   叶云婀点点头,如此体贴,甚好。   ......   夜色沉沉,苏府一片静谧。   有月色轻柔入户,落下一袭绰绰的人影,寝门之上,覆上一只素手。   犹豫片刻,她轻轻敲了敲门。   房门未关,似是为某人而留,女子见屋内之人没有拦着,便抬脚走了进去。   男子背对着她,绛红色的衣裳随意地搭在床边儿,与绯色的床帐交织着。   赵灵姬抿了抿唇,走向那人。   一颗心砰砰直跳,她尽量将脚步放得轻缓些,绯色的床帐前有一排玉帘,上面挂着形状大小不一的碎玉珠子。   赵灵姬探出手,稍稍一撩,便有珠玉碰撞、琳琅作响。   “备药。”   不知过了多久,侧卧在床上的男人终于出声。   那道声音沉沉,波动着赵灵姬的心没来由又是一跳,还未来得及问备何药,只听那人又道:“燃香。”   他似乎不容易入眠,须得借助香料才能睡得踏实。   她便去寻香料,只一眼便看见了那樽精致的小香炉。   ——在床边。   那香炉与床靠得极近,二者只有半只胳膊的距离,赵灵姬顿了顿足,瞧向侧卧于床榻之上的男子。   莹白的月光透过红色的帐,落于他鸦青色的发上。赵灵姬按捺住心中悸动,走上前去。   来到床边儿。   他的身上带了些淡淡的药香,很是好闻。   他的面容亦是触手可及。   让她的手指竟忍不住打起颤来。   赵灵姬颤抖着双手,揭开香炉的盖子,还未来得及将香料撒下去,只听一阵窸窣,那人转过身形来。   他睁开眼,静静地瞧着闯入自己房内的女子,她一身雪白的衣裳,头发只用一根木钗随意地盘在脑后,亦抬起一双眼,望着他。   “公子。”   她细长的睫羽忍不住颤抖,出卖了她的心事。   “叶姑娘说,她要照顾轻紫姑娘,让奴来服侍公子。”   月色静谧,悄悄落在苏尘的眸间,将他的眸色衬得晦暗。   他披散着一头鸦青色的发,身上穿着绛红色的寝衣,坐在帘中。   面色极白,宛如一张死人的脸。   对于男子而言,三妻四妾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正妻无为,往往便由侍妾为之代劳。   隔着一层绯红色的纱帐,赵灵姬将头上的木钗轻轻拔下,脑后青丝如瀑,倾泻而下。   她两脚将鞋子一脱,赤着脚,踩着满地斑驳的月光,走上前去。   “奴本不姓赵,因是先前一位赵姓公子将奴买下做妾,故此奴改了赵姓。”   “赵姓公子正妻将奴逐出府,奴自后便一直漂泊伶仃,是苏公子买下了奴。”   “奴愿为公子改姓,自此世上别无赵灵姬。”   只余苏氏,苏灵姬。   她的声音如一条缓缓流淌着的小河,身形也随着满室的月光,缓缓淌在床榻之前。   她一屈膝,于床前跪下,仰面,望向帘后之人。   “奴卖身葬父,公子买了奴,奴便是公子的人。”   她身形坠坠,如一条冰封许久的河流,等待着春雨的沐浴。   等着一场,久旱逢甘霖。 第35章 . 35(二更) 她如一朵莲   苏尘垂眼, 看着伏于自己脚下的女子,默不作声。   见苏尘不动,赵灵姬又站起身形, 走上前去。   深吸一口气, 声音娇柔:“公子,灵姬来服侍您。”   颤抖的手掀开绯色的床帘, 男子一身绛红寝衣, 出现在自己面前。   触手可及。   他的面容、他的呼吸,皆是触手可及。   赵灵姬激动地浑身颤抖起来。   她探出手,欲探向男子的腰际, 指尖还未触碰到那一寸衣料, 手腕就被人猛地捉了去。   苏尘钳制着她的手腕, 力道不小。   她吃痛, 低低闷哼一声:“苏公子?”   手上一下子失了力道, 握着的木钗摇摇欲坠, 即将跌落。   苏尘从她手中抽去木钗,眸色平静, 未起任何波澜。   他手里头掂着那支钗, 把玩, “不是我买下的你,是叶云婀买的你。”   赵灵姬一愣。   苏尘又道:“若真是要改名, 你应该叫叶灵姬。”   闻言,女子面色一滞,被男子紧握着的右手也僵了一僵。   苏尘从床榻上坐直了身子, 歪着头,手里拿着赵灵姬的那根发钗。须臾,又一挑眉。   “真是她让你进来的?”   真是叶云婀让她进来的?   赵灵姬眸色哀婉, “叶姑娘说,今日她要去陪轻紫姑娘,便要灵姬来服侍公子。”   她的语气真切,让人不容易捉出其情绪上的破绽。   一双眼中,更是哀惧与无辜兼备。   让人打眼一看,真像有这么一回事儿似的。   苏尘握着那根木钗,“说实话。”   脖子上猛地一痛,赵灵姬不可思议地往下望,对方竟直接拿着那根钗子抵向了她的脖颈!   面上竟......竟毫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情。   脖颈上,钗尖锋利冰凉,让赵灵姬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一张脸也向上扬起,望向眼前的男子。   眸中有沉沉雾色,朦朦胧胧,向上升腾。   我见犹怜。   当真是,我见犹怜。苏尘幽幽一叹,握着那根发钗,又往前刺入,一双眼中,尽是涔涔冷意。   “她要救你,我便不杀你,”他拿着木钗,抵住赵灵姬脖子,“滚。”   ---   叶云婀带着小轻紫在苏府逛了一圈儿,走得脚有些痛了,才拉着轻紫往寝屋里走。   一路上,她都在想,今天晚上她到底该和谁一起睡。   轻紫年纪尚小,她自然是不能叫这小丫头一个人睡一间房;至于苏尘......   她咬咬牙,决定让他今晚独守空房。   就这样打定了注意,她战战兢兢地拉着轻紫往正寝的方向走去,路上遇见了阿宁,她便让阿宁先照顾着叶轻紫。   走了一路,她的左右眼皮皆是跳了一路,跳得她有些心烦气躁。   今天折腾了一整日,待会儿一定要美美地睡上一觉,她如是想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正寝门前。   屋内还燃着灯,却是不甚明亮。   她欲推门而入,却猛然发现,窗上那两行人影。   二人站在床边,不知在说些什么,影子依偎,看上去分外甜蜜。   忽地,屋内的女子双膝点地,跪在床边,扬起一张小脸儿。   男人站在床边,似乎在抚摸着她的颈项,举止亲昵。   那个男人的身形,叶云婀自然是十分熟悉的。而那名女子......   正是她今天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赵灵姬。   一瞬间,她的一颗心猛地一颤,整个人如坠冰窟,手脚发寒。   ---   寝室内,赵灵姬跪在苏尘脚边,垂着头,双睫颤抖得厉害。   身形亦是颤抖得厉害。   满头的乌发失去了发钗的盘绕,散了满满一后背,如同素白的衣衫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虱子,让他心生厌恶。   细密的长发垂下,遮挡住了她脖颈之处的绯色。   脚边有一根被人丢弃的木钗,较为锋利的那一端上沾了些血迹,星星点点,让人看不真切。   苏尘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帕来,仿若她极为肮脏,拿那帕子拭了拭手指,待将十指全部擦拭一遍后,又将方帕扔在地上。   帕子晃晃悠悠地落了地,坠落于赵灵姬的脚边。   男子抬起眼,望向门口的方向,忽地出声:“进来罢。”   见自己被苏尘发现了,叶云婀的身子也忍不住抖了一抖,须臾,深吸了一口气。   她缓步,慢慢走上殿去。   入眼的是凌乱的床纱帐,赵灵姬与苏尘挨得极近,正跪在他的脚边。   身形沉沉,如同一朵莲。   叶云婀的心又冷了半寸,强忍着满腹的情绪,走上前。   苏尘站在床边,垂着袖子,静静地望着走进来的少女。   开口的那一瞬,她突然很想哭。   “我、我今天晚上去和轻紫一起睡,就.....”   她强忍着自己不落下泪来,一句话竟也说得结结巴巴的。   路过赵灵姬的那一瞬,不知对方是不是有意,还往上提了提衣领。   一瞬间,她看见了对方脖颈之处的红痕。   绯色的印痕,落在女子雪白的肌肤上,格外瞩目。   一如苏尘红的衣,赵灵姬白的裙。   让她忍不住接着道:“......就不同你、不打扰你们了。”   话音方落,她似乎听见有人在轻声啜泣。   叶云婀垂眼,正见赵灵姬将半个身子垂在地上,伏在哪儿低声哭泣。   那一声声啜泣,听得人心碎。如同无数梨花被雨珠淋打,纷纷然落了下来。   落到人心里,让人的心坎儿也忍不住绵软起来。   却听得苏尘心烦意乱。   “闭嘴!”他不耐烦地吼道,“再哭就让你去见你爹!”   此言一出,赵灵姬果真把嘴闭上了。一双眼直瞪着苏尘,溢满了泪花。   苏尘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也只瞟了一眼呆愣在一旁的叶云婀,便怫然挥袖。   “砰”地一声,房门被人关上,他连背影也不给她们留下。   叶云婀看得有些吃惊——他这怎么又生气了?   怎么还生这么大的气?   见他与赵灵姬做出那样的事,她都没生气呢!   惊愕之际,她瞟了一眼还在跪在地上的赵灵姬,又瞟了一眼外边沉沉的夜色。   一道冷风入户,直接灌入她的脖子,让她的身子又忍不住缩了一缩。   叶云婀看着苏尘还没来得及穿上的外袍,犹豫一阵儿,终是上前将袍子抱起来,跑出了房门。   她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一个不留神儿就撞上那人。   苏尘果真只穿了一件寝衣,站在夜风里,面色被夜色衬得煞白煞白。   让叶云婀一下子犯了怯,忘记了方才的事儿来,只顾得将袍子递上去。   “风大,夜凉,督公您先穿上衣裳。”   话语之中还带了些囔囔的鼻音,好像是哭过一阵儿。   让他眼中的凉意一下退散,却还是执意问道:“是你让她来的吗?”   “什么?”   不是她在装傻,真的是夜风太大,让她有些听不清。   “您还是先把衣服穿上罢!”   叶云婀知晓他身子不好,唯恐他着了凉,连忙抱着衣裳往苏尘身上套。   苏尘稍稍垂眸,见她此番情态,终是无奈地摆了摆头,“罢了。”耳畔却突然响起先前赵灵姬说过的话来。   ——奴不知晓公子的口味,方才问了叶姑娘,叶姑娘也说不知晓公子喜欢什么,奴便按着自己的喜好来做了。   夜色沉寂,万籁俱静,只余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落下来些月影。   落在苏尘的睫上。   他掩住眸底的情绪,任由面前的少女为自己穿着衣,待她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衣带上的那一瞬,男子的喉结兀地一动。   他上前,两手将她抱住。   让她将整个脑袋,都深深埋在自己的怀里。   让他可以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我不吃香菜,这回记住了么?” 第36章 . 36(一更) 冬天的夜,竟也让他如此……   真奇怪, 明明是寒冷的夜风,却吹得人面上滚烫。   叶云婀被他搂在怀中,两颊绯色翻滚, 直直连到耳根。   她看不见对方面上的表情, 只能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不知道因为何故,苏尘今日的声音竟有些发哑。   见她愣着不言语, 不知苏尘是不是恼了, 两手又将她搂紧了些,小臂内侧蹭了蹭她的下颌。   仍是低低一句,“记着了么?”   她恍然回过神来, 抬起头, 迎着夜风, 望向男子的眼。   他的眼生得极为好看, 不对, 他整个人都生得十分好看。   他的眉不似其他阉人那般淡, 反倒眉峰凌厉,甚至还带了几分英气, 只是那对桃花眼的眼尾微微向上勾着, 眼尾之下, 一颗泪痣动人。   让他颦笑之际,矜贵与媚色丛生。   让人无端地, 心生了许多向往之情。   见叶云婀不说话,苏尘便垂了垂眸,静静地瞧着他。男子的一双眸中似乎凝结了淡淡的情绪, 让她无端地鼻子一酸。   险些落下泪来。   叶云婀咬了咬唇瓣儿,许是她咬得力道有些重,下唇瓣上留下了个浅浅的萏儿。   “......记着了。”   三个字说出口, 就连这句话也变得湿润起来。   苏尘微顿神色,连忙垂眸望向女子,原本神情寡淡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怎么......”   怎么还哭了呢?   她不言语,只是暗暗吸了吸鼻子。用了些力气,推掉他的双臂,拉着衣领子往回走。   夜风真大,真冷啊。   吹得她的头发、衣领直翻。   苏尘在后面叫她,“叶云婀。”   云婀不理他,夜风似乎又凉了些,吹得她的身子一斜一斜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   苏尘像是有些恼了,快步走上前,又低低唤了声,“叶云婀!”   他只用了几步便追赶上她,来到她的身侧,一下子就拽住了她的胳膊。   男子的力道有些大,让叶云婀无法挣脱。   苏尘将她拽回来,“叶云婀,我还未问你话呢,你跑什么,你——”   他的语气一下子缓和下来,“你哭什么。”   叶云婀被对方拽得脚下一顿、身子一斜,索性也不往回走了,直接转过脸来。   “督公要问什么?”   少女的面上挂着还未来得及擦拭的泪花。   她也不躲闪苏尘的目光,一双眼倔强地看着他。   “我,”男子顿了顿声,望着她面上的泪,无奈叹息,“我、我也不知要问什么,你...你怎么还哭了呢。”   她好像很喜欢哭。   自从他把她接进月沉府的第一天起,她便坐在一张落了地的铜镜前,一边看着自己肩胛骨处的伤疤,一边默默啜泣。   那一次,她忍受了入狱之苦,体肤之痛,故此垂泪。   那么这一次,她又是为什么落泪呢?   心中忽然产生一个想法。   他心思一动。   她这般啜泣,是......为了他么?   苏尘眸光轻轻一颤,一瞬间,又想起先前与她在棠安宫时的场景来。   少女红着一张脸,像只猫儿般蜷缩在他的怀里,意识迷离、口齿不清。   却还是一直重复着那句,   “苏尘,我相信你。”   “苏尘,我心疼你。”   我……喜欢你。   恍惚间,月亮又落低了些,险险地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苏尘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好像瞬间变成了那些盘虬的枝干,本是光秃秃地杵在那儿,丑陋、斑驳、不堪,可又偏偏期待着那轮明月的降临。   她似月,皎洁、无暇、白皙。   如月儿挂在树梢,在他光秃秃的心头上跳舞。   跳得一袭树影凌乱又婆娑。   冬天的夜,竟也让他如此动情。   他缓步走上前去,来到女子身前。   叶云婀就站在那儿,仍是扬着面,脸上的泪珠慢吞吞地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像是晶莹剔透的玉珠。   他俯首,不禁探出双手,想碰一碰她的脸。   捧一捧她的脸。   让他不禁阖上眼,吻向那些珍珠。   将它们一颗一颗,咽食、吞落。   ......   叶云婀怔忡了片刻,尔后猛地打了个激灵。   她回过神来,似是有些慌张,“督、督公......?”   对方却不给她说完整句话的机会,头又放低了些,以唇封笺,直接截去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话。   “唔——”   她瞪大了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她她她、她还没有生完气!   她还没有问苏尘,赵灵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好呀,她还未与他完婚,对方却早早想着纳妾。   这样想着,叶云婀全然不顾眼前动情的男子,一出手,直接拍在他的胸膛前。   狠狠将他推了开。   苏尘始料未及,往后险险退了半步,也抬起一双眼来。   “叶......”他有些震惊。   她推开了自己。   她居然推开了自己?   她先前在棠安宫说的话,全部都是假的么?!!   苏尘一脸幽怨地看着她。   叶云婀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你怎么了?”   苏尘又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抬脚便走。   叶云婀:?   这人的脾气怎么还这么大呢。   苏尘故意放慢了步子,让她追上自己,走到一处拐角时,步子突然一顿。   叶云婀一头撞上他的背。   嘶,鼻梁骨好疼。   一瞬间,让她又想哭出来。   她拉着苏尘的袖子,问他:“你生什么气?”   对方转过头,反问:“那你呢,六小姐又生哪门子的气?”   “我气,”她咬牙,“我气你正妻未过门,就要纳妾,不忠不义!”   “我纳她,赵灵姬?”男人被她气笑了,“就她那吊死鬼的样子,要本督纳她?”   苏尘一边走,一边气道:“那晦气的女人,不是你给我送过来的么?”   等等,好像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男子顿足,转头望向叶云婀,一怔。   叶云婀也抬着头,望着她,一愣。   片刻,苏尘眸光一沉。   竟中了那女人的离间计。   云婀顿时也心下了然,抬眼望向苏尘。他生得高大,恰恰将身后那轮明月挡了去,面色亦是十分阴沉。   她忍不住发问:“督公准备如何处置她?”   他的面色沉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眼中也瞬间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让叶云婀一下子打了个寒颤。   瞧他的样子,怕是要将赵灵姬千刀万剐、碎.尸万断!   她战战兢兢地望着对方,苏尘亦是垂眼,眸光触及她的那一瞬,面上的表情突然柔和了下来。   他沉吟须臾,缓声道:“你呢,你打算将她怎样?”   叶云婀想了想,她买下赵灵姬就是为了积德善,如今对方也未犯下什么滔天大罪。   “那便将她逐出苏府罢。”   她已经仁至义尽,至于赵灵姬日后如何,便全看对方造化。   苏尘不假思索,一声应下:“好。”   爽快的态度倒是让她一怔。   回过神来,叶云婀突然想起轻紫还在阿宁那里,便道:“近日我想照顾轻紫,督公您也知道,她年纪尚小,一个人睡会害怕。”   她也不放心让叶轻紫一个人睡。   苏尘知晓她是何意,瞧她了阵儿,而后轻轻点头。   少女顿时破涕为笑。   她眼角还残存着些泪痕,挂在细密的睫下,随着月色忽闪。   他突然低身,快速在她的眼睑处落下一吻。   叶云婀下意识地闭了眼,一道温热的触感从眼上传来,让她的心猛地一跳。   再睁眼时,正见对方若无其事地转身,往前缓缓迈足,   只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六小姐这几日不用来了,照顾轻紫便是。”   徒留下她一人呆呆站在原地,眼角之处的湿意与温热,皆未散去。   一瞬间,她像一棵开满了春天的树,一颗心迎着夜风招展、飘摇。   晚上,她抱着轻紫讲了一个故事。   小姑娘卧在她怀中,软软糯糯的,像个小团子。   “从前有只小白兔,她没有了家,失去了兔子妈妈和兔子爸爸。就在她漂泊无依的时候,遇见了一只大灰狼。”   “小白兔真可怜,”轻紫眨了眨眼睛,问道,“那大灰狼会吃掉她吗?”   叶云婀顿了顿声,“刚开始,所有人都说大灰狼会吃掉她,小白兔也是这么以为的。她只能夹起尾巴,顺从、讨好他。”   不敢忤逆他的心意,生怕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直到有一天,大灰狼突然轻轻地亲了小白兔的眼皮一下。   很轻,很轻。   ......   这一觉,她与轻紫都睡得十分香甜。第二天打开房门时,才发现跪在房门口的女人。   “灵姬姐姐?!”   轻紫的小手勾着叶云婀,声音又尖又细,“灵姬姐姐怎么跪在这里?”   听见声响,赵灵姬抬起头来,望向刚走出房门的女子。   不知道她在此处跪了多久,面色憔悴,原本明亮的眸下也结了一团黑黝黝的雾,整个人虚弱得不成样子。   “叶姑娘。”   赵灵姬唤她,声音低微,细如蚊鸣。   叶云婀垂下一双眼,静静瞧向她。   眸色清冷。   “叶姑娘,求求您,”赵灵姬忽地啼哭,“灵姬错了,您能不能不要赶灵姬走,求求您了。”   她的哭声哀婉、悲恸,让一旁的小轻紫忍不住撒了叶云婀的手,小碎步跑上前去。   “灵姬姐姐——”   赵灵姬转眼,望向叶轻紫,眸底如有珍珠摇落,“轻紫,你帮帮灵姬姐姐,让叶姑娘不要赶我走,我真的没有去处了,呜呜呜......”   她哭得悲切,小轻紫看着,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也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小姑娘回过首,放眼瞧着自家阿姐,一双纯净的眼中也有了哀求的神色。   “轻紫,”叶云婀终于出声,朝着叶轻紫招了招手,语气轻柔,“到阿姐这儿来。” 第37章 . 37(二更) 赶走赵灵姬(捉虫)……   小轻紫愣愣地上前去, 又将自家阿姐的手牵起了。   叶云婀拉着她走回房间,带她重新坐回到床榻上。   “乖,在这里等着姐姐, 好不好?”   叶轻紫眨了眨眼, 乖乖点头。   少女站直了身形,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而后朝屋外走去。   将房门轻轻掩上。   赵灵姬跪在那儿, 抬着一双动人的眼,望向叶云婀。   楚楚可怜。   少女抬了抬脚,今日她亦是穿了一件藕白色的衣裳, 裙角处绣了朵开得正好的玉栀花, 赵灵姬看着她, 仿佛看见了一片玉栀花海。   “云婀姑娘。”   她娇柔地轻唤出声, 身子突然一斜, 整个人如同失了力一般, 背后的骨头也一下子瘫软下去。   仿佛一盘散沙,只要大风一吹, 便化为烟尘, 登即消散。   叶云婀缓步走到她身侧, 微微一垂眼睑,声音淡淡:“你不必跪着。”   昨天晚上, 她使得是一出离间计。   今日,她演得是一出苦肉计。   叶云婀看得一清二楚。   “此处留不下你,你走罢。”   赵灵姬浑身一颤, 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姑娘......不留我?”   昨夜,在集市上, 她跪在鼎沸人声中,是眼前之人上前将她买下。   少女一双眸温婉明亮,朝她和缓一笑,仿若皎皎的月光。   赵灵姬登时便明白。   她是个软角色。   心善,耳根子软。   这种人,最受不得别人使苦肉之计,看不得旁人受苦。   她低下头,垂泪:“叶姑娘,灵姬知道错了。灵姬昨夜进了苏府,见府邸豪阔,一时财迷心窍。叶姑娘,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奴命苦,从小穷大了,那么多的银子,苏公子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用膝盖蹭着上前,来到叶云婀脚边。   伸出两只手,抓住了她绣着玉栀花的裙角。   “灵姬。”少女忽地弯身,亦是伸出一双素手,轻柔地抚上对方的面颊。   她的颊上尽是泪痕,目光哀婉,像是一轮明月沉在水雾之间。   “你不是贪他的钱,”云婀幽幽一叹,“你那是馋他的身子。”   赵灵姬一愣。   啜泣声也骤然停止。   她是不贪苏尘的钱,若是贪钱,她当初便不会离开赵府。   心思飘忽,随风摇止。伏在地上的女子又一抬眸,将面颊贴紧了对方的手掌心。   叶云婀的手掌温热,神色温和。   不似赵氏正妻那般咄咄逼人。   让她一下子又心生许多底气,“可是,叶姑娘,您就了奴。若此时将奴赶走,奴真的别无他处可去。”   赵灵姬拿冰凉的面颊蹭了蹭她的掌心,乖巧地像只小猫。   面上的泪痕如同鲜血淋漓的伤口,让人看了,心中直生怜意。   “叶姑娘,外边天那么冷,您若赶奴走了,奴会冻死、饿死在街上的。”   “求求您,留下奴,灵姬愿当牛做马,侍奉叶姑娘。”   “求求您......”   正说着,她的眼中又落出一行滚烫的泪来。   滴落在云婀的手背之处,慢吞吞地往她的袖口滑去。   叶云婀站直身形,从袖中取出方帕,将手背慢慢擦拭干净。   “我不会留下你,苏公子亦不会留你。”   “您劝劝苏公子,替奴求求情,”赵灵姬连忙道,“苏公子听您的,只要您开口,奴便、便——”   “我不会开口,”不等她说完,叶云婀径直截去了她的话。少女一身藕白衣衫,垂下柔和的眸光,“就算他同意留你,我也不会将你留下。”   “姑娘,你触犯了我的底线。”   拭净了手背,她将帕子一收,一转身形,“我会让阿宁给你些碎银,权当是昨晚那顿饭的劳苦费,可以保证你一时不会饿死或冻死。曾有半仙让我多行善事,那便好聚好散罢。”   善始善终,她不想撕破脸。   或者说,赵灵姬,不值得她撕破脸。   一道声响,女子掩上房门,独留赵灵姬跪在原地,跪了一夜的膝盖已经失去了直觉。她还来不及用手撑着地,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两眼愣愣地望着刚被人关上的房门,脸上满是震惊。   门的那一端,叶云婀的眸光冷静,清明自持。   无人瞧见,在暗处有两道人影,静静瞧着偏殿这边的情形。   待叶云婀关上房门后,凌肆才低低出声,“督公,您看......”   他望向跪在院中的赵灵姬。   按着督公以往的手段,这个女人定是留不得。只要苏尘一声令下,赵灵姬便会从世上消失。   “她要留着,便留着吧。”绯衣男子怀中抱着一只兔子,淡淡道。   留下赵灵姬一命。   凌肆微愕,瞬间又敛去面上神色,只感叹道:“叶小姐心善。”   是,是心善。   苏尘望着那张关得死死的房门。   他手腕狠毒,做事一向不留情,可她说要留赵灵姬一命,他便依着她,   而她呢?   她心善,她温和,她人畜无害。   可旁人一旦触及了她的底线,她也会不留情面,更不会退让一毫半分。   他一袭烈衣,站在枯败的雪地里。   这样的叶云婀,这样温和的叶云婀,却这样有底线的叶云婀。   于他,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思绪纷飞之际,苏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让苏尘回过神来,递给凌肆一个眼色。   对方立马会意,快步走到府门前,片刻后,又跑了回来。   “督公,”他压低了声音,“皇宫来人了。”   “谁的人?”   凌肆一顿,“是六殿下的人。”   六殿下,大郦的六皇子,郦子瑢。   亦是他的主子,凌肆的主子。   他的右眼皮猛地一跳。   脑海中又闪过先前郦子瑢逼迫的话语来。   ——过些时日,便是千灯之宴,本王会安排人带她入宫。   ——如若她不从,本王会以鬼怪缠身之名,将她处死。   ……   苏尘抬眼,望向寝屋门前。房门微微一动,下一刻便被人从内推开。   藕白色衫子的少女拉着小轻紫从屋内走了出来。   “拖住,莫进苏府,”他偏过头,朝凌肆道,“本督随后就来。”   而后便抱着怀中的白兔朝叶云婀走去。   云婀见了他怀中兔子,有些惊讶,“这是……?”   给她吃的还是给她养的?   苏尘将兔子的耳朵一揪,兔脚登时便入了少女的怀。兔子很肥美,被她掂在怀里,十分有分量。   他淡淡道:“昨夜梦见你吵着要兔子,便让凌肆去买了一只。”   专门挑个只个儿大的,若是她养腻了,红烧、清蒸皆宜。   “梦见了兔子?”   轻紫也揪着苏尘的袖角,“昨天阿姐给我讲了兔子,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故事!”   叶云婀眼中闪过片刻的惊讶,难不成,她还与苏尘有心灵感应这一说?   不成不成,这太玄学了。   她怀中抱着兔子,小白兔竖着毛茸茸的耳朵,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正对着她,三瓣嘴轻轻耸动着。   看上去,既乖巧又伶俐。   她看得欢喜,轻紫自然也是十分喜欢这只兔子,跑上前去,戳了戳小兔子的尾巴。   兔子打了个激灵,在叶云婀怀中跳了跳,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   让她不禁感叹道:“苏尘,你真好。”   为了逗轻紫,还特意给她买了只兔子。   嬉笑间,余光却瞥见苏尘站在原地,眉心微微拧着,似乎暗藏心事。   叶云婀便扭头问他,“怎么了?”   “无、无事。”   闻声,苏尘偏过头,恰恰对上女子一双眼。   她笑容明媚,一身衣裙藕白,纤尘不染。   似乎未染上任何污秽。   让他突然歪着头,发问:“若是有一天,你发觉,我骗了你呢?”   他骗了她,他根本不像她口中那般好。   从他认识她的那一刻起,他便满腹算计,满口谎言。   叶云婀明显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抱着兔子站在原地,眸底染上一片迷蒙之色。 第38章 . 038 恭喜叶六小姐,成为此次千灯宴……   苏尘一袭绯衣胜火, 明烈鲜艳,立于天地之间。   叶云婀抿了抿唇,望着他眨了眨眼, 不禁追文道:“督公骗我?督公骗我什么?”   她自己不过是个落魄小姐, 而苏尘却是权势滔天的宦臣。   他能骗她什么,又何必骗她呢。   少女将怀中的小白兔又往上抱了抱, 一手抚着那兔子的小脑袋, 动作轻柔,看得站在一侧小轻紫凑上前来,也顺着阿姐的动作用温热的手掌抚摸着它的小脑袋, 一双眼里尽是童趣童真。   叶云婀望着那只兔子笑道:“我信督公不会骗我。”   他这般好, 次次救她于水火之中, 又怎会存心骗她呢?   “督公会骗我么?”   听见她这么说, 苏尘垂眼, 朝她望去。   叶云婀一袭白裙, 怀中抱着乖巧的白兔,将头歪着。   一双眼亦是朝他望来。   纯洁, 白净, 无瑕。   似她怀中灵动的白兔, 又像她脚边温婉的群纱。   让他也不禁扬唇一笑,声音轻柔:“不会。”   不知为何, 他的声音中竟带了些温柔,听得叶云婀心头一暖。   她抱着兔子,又朝他弯唇一笑。   就在此刻, 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让她不禁微微蹙眉,“这是怎么了?”   自从她来了苏府, 府邸便一直冷冷清清,从未像这般热闹过。   “噢,”苏尘也朝门口望去,缓声道,“许是我的旧友,听见我出宫的消息,便来此处寻访。”   言罢,他转过头,“我先去看看。”   叶云婀也“噢”了一声,站在院子里看他往府门外走去。轻紫有些饿了,她便唤了阿宁来,热了一点小点心给轻紫吃。   不知道为何,她却吃不下那些点心。望着满桌的糕点,明明是她最爱吃的邹记桃花铺子,她却没了胃口。   叶云婀抱着那只兔子,再次跑到院子里去。   正门那儿,苏尘正与旧友重聚,定有许多话要说,她不愿去打扰他们。   她便抱着兔子去了后院,蹲在那儿,对着光秃秃的草根子发呆。   突然,那白兔的耳朵动了动,竟一下从她的怀中跳出去,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诶——”   她回过神来,连忙去追。   那只兔子却一溜烟儿地拐了个角,没了踪迹。   奇了怪了。   叶云婀弯着身子,朝那堵墙拐去——   眼前猛地一黑,一股巨大的眩晕感铺天盖地而来。   ......   醒来的时候,她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手脚被人死死绑着。   身旁站了几个小后生,正是宫人模样的打扮。   她下意识地想开口唤苏尘,却发现嘴巴已被人死死堵住。叶云婀瞪大了眼睛,面前的人见了她苏醒,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挥了挥手。   站在门口的另一个小宫人立马会意,快步跑了出去。   是何人绑.架了她?   萧贵妃?常贵妃?还是......   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一声尖利地“殿下驾到”后,她看见一名身穿深蓝色大氅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因为他逆着光,直到对方走到她眼前,叶云婀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他的面容好生熟悉。   不等她思量,对方一挥手,让人将房门关上。   屋内立马又暗了下来。   有宫人跑上前,点燃了桌上的灯盏,摇晃的灯火照着男子的脸。   叶云婀记起来了,他是大郦六皇子,郦子瑢。   传闻与苏尘有着不正当关系的那位六殿下。   郦子瑢轻飘飘地瞟了一眼方转醒的女子,整个人站在灯火旁,灯火忽高忽低,将他的影子投在一侧的墙壁上。   他一附身,将她的脸抬起,逼着她直视着自己。   灯火将他的影子映照得硕大、可怖,叶云婀也看清了男子的面容。   “叶家六小姐,叶云婀?”   他伸出手,将她嘴里的东西取下来。   “本宫猜,你心里想着的,是苏尘来救你。”   郦子瑢转过身形,坐在一侧的椅上,气定神闲地看着叶云婀。   她抿唇,缄默不语。   郦子瑢挑了挑眉,又道:“你睡了整整两日,他都没有来。你猜他还会不会来?”   什么,   她睡了两日?   叶云婀蹙眉,微愕。   “明日便是千灯宴,千灯宴,你知道罢,”他说,“到时空中会燃起无数的天灯,以向上苍祈福。与此同时,圣台上还会燃起圣火。”   “而点燃圣火之物——”   正说着,他忽地又一眯眼,脸庞朝叶云婀凑近了些。   一瞬间,他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女子眼中淡淡的疑色。   郦子瑢幽幽一叹,“点燃圣火之物,便是圣女。”   年轻、貌美的女子,献祭上苍,舍身于千灯之宴。   姣好的躯体与灯火一同燃放,焚烧于万民欢庆的宴。   闻及此,少女的身形稍稍一缩。   后背已贴住了身后的墙壁,墙壁之上,是男子硕大的影,如黑夜一般将她包裹。   郦子瑢缓缓站起身形,步步朝她逼近。   墙上的影子一点点放大。   他的声音像是穿透黑夜的风,冷厉、凛冽,又清幽。   忽地一下,飘落在她的耳畔。   “恭喜叶六小姐,成为此次千灯宴的祭品。”   男子拖长了尾音,而后垂眼,瞧着少女瞬间变得惨白的面色。   她在惊惧,在害怕。   她眼中的怯意让他格外受用。   郦子瑢扬了扬唇,心满意足地站直了身体,他的背挺得笔直,只一招手,便又有宫人恭恭敬敬地上前,簇拥到他的身侧。   他的眸光从叶云婀身上移开,尔后,又轻轻一笑:   “为万民祈福,是叶小姐的荣幸。”   抬起脚,缓步走下殿,身侧掠过灯盏的那一刹那,将屋内的光亮尽数掩去,让屋子黝黑,如同暝深的夜。   侍人随着他走出屋子,待房门掩上之后,才上前。   说话之人正是郦子瑢的心腹。   “殿下,我们将叶小姐处死,提督大人不会怪我们吗?”   怪罪?   郦子瑢轻嗤,“他还敢怪罪本宫?”   那人一噤声,低头。   “本宫也不一定要处死那个女人,”须臾,男人又眯了眯眸,径直唤了心腹的名,“池骅,你可知,那圣火不会烧皇家之人?”   不烧皇家人?   池骅一愣,显然不知对方所言何意。   ......   郦子瑢走后许久,她的身子还在发抖。   她的手脚被粗粗的绳子绑着,嘴巴也被紧紧堵上。只余下两只眼,和脑袋旁边的一扇窗。   让她可以看见窗外的情形。   看样子,她被关在幌子府,外面都是郦子瑢的人,门窗也被死死关着。莫说逃出去了,就连怎么挣脱身上的绳索都是个难题。   就在此时,窗边路过几个宫人,身上穿着鹅黄色的宫服,手上各自端着一个盘子,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诶,”他们全然不知晓叶云婀就关在此处,“听说咱们殿下把苏提督的夫人给抓起来了,这事儿是不是真的啊?”   “苏提督的夫人?是那位叶家的小姐吗?”   “不是她还是谁,听说千岁大人还为了她闯了潜龙殿呢!”   一提及此,众人面上都露出了八卦的神色,交头接耳道:   “你说咱们殿下把叶小姐关起来做什么”   “哎,这还用说,咱家殿下和苏提督的那档子事儿还有谁不知道,肯定是咱家主子吃醋了呗。”   “啊,不会吧......”   “怎么不会,你知道当初皇上为什么要苏提督娶那落魄的叶家小姐么?”   “为什么?”   叶云婀的眼皮一跳,也将身子挺起了,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人道:   “哎!还不是因为皇上知道了咱家主子与苏提督的事儿,为了让咱家六殿下死心,索性便将叶小姐嫁给苏提督了呗!”   “原来竟是这样!”   “......”   那些个宫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兴高采烈的时候,从一旁突然闪出来个长脸嬷嬷,见他们在那儿嚼舌根,怒而上前。   “你们这几个不要命的,都在这儿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还不赶紧去干活!”嬷嬷叉着腰,瞪着一双眼,“明日便是千灯宴了,后院的灯笼还都没挂好,都皮痒了、想挨鞭子了是不是!”   众人一骇,忙一哄而散。   一时间,耳根子又清净了许多,叶云婀将后背靠在身后的墙上,整个人缓缓瘫软下来。   心中、脑海中,回荡的全是方才他们所说的话。   他们都说,六皇子好男风,苏尘便是他的面首。   苏尘与他有私情。   她靠在墙上,紧咬着下唇,单薄的身形竟又忍不住发起抖来。   恍然间,房门又“轰”地一下被人推开,刺目的日光立即灌入,让叶云婀晃了眼。   她眯着眼,看着宫人递上一条素白的绫鸾裙,裙尾之处,一朵海棠正开得艳丽。   那宫人抬眼,面目表情地看了叶云婀一眼,而后突然扯了扯嘴,唇角快要咧到耳根。   对方捏着嗓子,朝靠在墙边的女子尖利道:“叶姑娘,时候不早了,该净身上路了。”   日光刺目,那宫人的嗓音刺耳,悉数朝叶云婀逼来,逼得她想往后退、向后缩。   逼得她,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反复回荡:   叶姑娘,该上路了。 第39章 . 39(一更) 苏尘和顾朝蘅都来了!……   千灯之宴。   数丈高台早已被高高筑起, 其上烽火未燃,只架着些干柴。就连那些柴火也是声势浩大,堆积如山。   让人远远一望, 还以为高台之上又架起了一个不小的山包。   高台一侧站了些白衣之人, 十分整齐地列成了几排,颇为肃穆, 垂首而立。其中几人围在一架竖起的赭色大鼓旁, 成簇拥之状散开。   高台之下,列有排排椅座,每列椅座之间, 都设有一条长长的桌席, 各大臣寒暄之后, 各自入席。   不过须臾, 便有身着素雅粉衫裙的宫娥端着盘子, 将精致糕点、酒酿摆上前去。   大臣们攀谈间隙, 抬起湛蓝色的官袖,将清茶淡酒缓缓送入口中。   宴席之间, 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今年千灯之宴的主角——这次献祭的圣女。   “听说今年的圣女是名身姿曼妙的大美人儿。”   立马有人不屑, “千灯之宴上的圣女, 哪年不是绝世美人?”   亦有人抚着长长的胡须,扼腕叹息, “正是娇憨年纪,便献祭上苍,着实可惜!”正说着, 眼底也露出一抹凄婉的神色,登时便引得一声嗤笑:“胡大人此言差矣,献祭上苍, 为民祈福,乃是她的荣幸,何来可惜之说?”   正言间,只闻一阵密集的鼓声,几名身着白衣的宫人押着一名少女,缓缓走上圣台。   那少女同样穿着素白的裙,裙尾略略分着叉,其上绣了一朵艳丽的海棠花。   她的妆容清淡,打扮素雅,因是微低着头,有乌发垂下,压着她的双睫、隐着她的秀颊。   众人只能看着,因为她穿着开衩的裙衫,每往前走一步,便有光洁的小腿跟隐隐露出,随着那朵海棠摇摆。   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虽未见其真容,但也料想,这定是位姿容出众的女郎!   听着席上乍起的议论声,叶云婀疲惫地抬了抬眼,不自觉地望台下宴席间望去——   她在搜寻那人的身影。   台下众人或服湛蓝官袍,或服素白衣衫,颜色皆是灰败。   她突然很是想念那一抹鲜艳炽热的红色。   等了少时,一个宫人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把她禁锢在圣台上,将她的手脚绑到身后粗粗的赭色粗柱上。   手腕被勒得生疼!   她紧咬牙关,那人又上前,朝她道:“姑娘还有其他话要说的吗?”   许是瞧她此番狼狈之状,对方一时起了怜悯之心,便允她在这世间留下最后的言语。   叶云婀的唇色翻白,上面结着干枯的死皮,一瞬间,又想起了先前做的那个梦境来。   她被人绑着,身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与众人狰狞的冷笑。   “烧死她!烧死她!”   少女身形一晃儿,抬起眼来。   “我想见苏尘......”   闻言,那人不由得冷笑,“都这个时候了,还指望着苏提督来救你,痴人说梦!”   顷刻,脚下传来一声尖利的嗓音,引得众大臣纷纷起身遥拜。   “皇上驾到——”   “太子驾到——”   颂拜之声不绝于耳,一身明黄龙袍的男子走下辇车,笑容和蔼,亦不乏威严。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身黑色玄衣的太子郦墨和。   紧接着,叶云婀看见了同样一身素衣的萧毓珠,她今日的妆容清淡了许多,紧跟在皇帝身后,倒也有些小鸟依人。   她的身侧,还跟着昂着首的常贵妃。   皇帝坐定,将手搭在椅侧,便有擂擂鼓声敲响。   一人上前,询问道:“皇上,时辰已到,千灯宴是否要开始?”   无数的灯笼已备好,只待圣台上烈火燃烧之际,放于空中。   皇帝不假思索,“开始罢。”   只一扬手,宫人就识了眼色,“燃火——”   高高一扬声,引得太子亦朝圣台上望去。   瞧见被捆绑在圣台上的女子时,眸光一滞。   叶云婀?   他拧眉,她怎么成了圣女?   恰在此时,一人举着火把,缓缓走向了柴火堆。日光有些晃眼,让皇帝也一眯眸。   看清楚台上女子的面容,皇帝的眸光亦是一滞。   怎么是她?   各人面上怔忡,唯有一人负手立在那处。见皇帝面上犹豫的神色,便上前道:   “父皇,儿臣情天师算过,叶姑娘生辰八字与国运相契,”开口说话的,正是六皇子郦子瑢,“今年我大郦边疆多混乱、动荡不安,外寇未平,内忧又起,多处旱灾严重......”   一提及此,老皇帝眼中的犹豫缓缓退散,又想起先前叶云婀在潜龙殿拒绝承恩的事情来。   她宁可跟一个太监,也不愿入这后宫么?   他攥紧了手心下的椅把手,冷声:“开宴罢。”   郦子瑢面带得意,往后退了几步。   池骅站在他身侧,压低了声:“殿下,若是苏提督还不来,烧死她了怎么办?”   闻言,他稍稍侧首,凝眸。一双乌黑的眼中尽是狡黠的神色。   六皇子郦子瑢望向高台之上的少女,冬日北风呼啸,吹得她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可他的眼中并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情。   圣火不烧死皇家人,他也想看看,这道火究竟能不能烧起来。   ......   鼓声如雨点密集而下,像是能扑打在人脸上一般,让人的身子一抖。   叶云婀睁了眼,看着那人举着高高的火把朝自己走来,烈火上冒着黑黑的烟,一圈一圈儿地向上翻滚。   她只看了一眼那跳动得兴奋的火舌,便觉得双腿发软,一时间,万念俱灰。   台下,诸多人摩拳擦掌,郦子瑢、常贵妃、郦墨怜皆是迫不及待。   看那火把逼近少女,照亮了她秀丽的脸庞。   “宴起,点火——”   尖利一声,还拖了长长的尾音。千钧一发之际,忽地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便是厉声:   “慢——”   众人皆愕,回首。   圣台上,少女再次睁眼,睫毛止不住地发颤。   ......   来者一袭红衣,竟比圣台上的火把还要鲜艳!   有人出声:“苏提督?”   苏尘翻身下马,疾步来到皇帝身侧,也顾不得迎上叶云婀的目光,将火红的衫摆稍稍一撩,便要以膝点地。   “皇上,”他一揖,气息甚至有些不稳,“臣有要事......”   不等苏尘说完,又是一阵快马加鞭,在座文武纷纷抬手,正见一行一御马而来!   为首的那位,正是顾家三郎,顾朝蘅!   苏尘微微皱眉。   “皇上,”   顾朝蘅亦下马,“臣有要事要禀!”   他的身后还跟了许多人,只一挥手,立马有人带着一个妇人走上前来。   皇帝沉眸,“何事?”   顾朝蘅答:“是关于怜和先皇后的事。”   一提起怜和皇后,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这么些年来,怜和皇后一直都是皇上的一块心结,旁人触不得,更是说不得。   听闻是关于母亲的事情,太子郦墨和与琉月公主郦墨怜也朝那男子望来。   老皇帝将背一挺,脊柱僵直:“说。”   话音刚落,顾朝蘅朝后点了点头。今日他刚准备赴千灯宴,突然收到了一封暗信,信上并未署名。他疑惑,将信笺拆开,里面的内容让他大吃一惊。   这是一桩,埋藏了十余年的陈年旧事。   正思忖间,从顾朝蘅身后走上来一名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她面黄肌瘦,腮颊的肉深深地塌陷下去,眼窝深深,朝着皇帝望去。   却又在目光触及到那抹明黄色衣袍的那一瞬,快速低下头去。   “扑通”一声,妇人双膝落了地,在地上伏着身子,哆哆嗦嗦。   她结结巴巴地道:“回圣上,罪妇......乃台上圣女,叶家云婀姑娘的乳娘,当、当年叶柳氏的侍女,阿菊。”   …… 第40章 . 040 她是大郦的公主,而你不过是个……   那名自称阿菊的妇人的声音并不高, 甚至有些颤抖,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听了去。   “......我家夫人因此一时鬼迷心窍,为了不让女儿跟着受苦, 便将两名女婴调换。”   “也就是, 现在的琉月公主是叶家小姐,而云婀姑娘, 则是皇家血脉。”   是已故怜和先皇后的女儿, 太子郦墨和的妹妹。   太子抬眼,愣愣地看着高台上的少女。   难怪,难怪他第一眼见云婀时, 便觉得那般亲切, 那般眼熟。   那般像......母亲。   文武大臣, 满座哗然。   “本公主不信!”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众人回首, 说话的正是琉月公主郦墨怜。   她的声音有些凄厉, “本公主不信,柳氏哪儿来的胆子!本公主才是怜和皇后的女儿, 是大郦堂堂正正的琉月公主!”   郦墨怜当了公主十六年, 被父皇、兄长宠爱了十六年, 现在却要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她抢了别人的东西!   她的真正的身份,是没落叶家的小姐,是罪臣叶子圭的女儿。   台上少女亦是满目震惊, 连忙转头望向台下,寻找那一抹绯色。   苏尘一身绯红色的衣衫,遥遥立于风中, 似乎感受到了叶云婀的目光,将下巴抬起。   对上她的一双眼。   “苏、苏尘......”   他望着她的口型,却是将唇线抿紧,双眸淡然,无悲无喜。   片刻后,郦墨怜跌跌撞撞上前,伸出手指着叶云婀的鼻子,恨恨道:“都说圣火不烧皇家人,给我烧!”   是人是妖,总要照一照。   “烧!”   她近乎是嘶吼出声。   见皇帝并没有反对,举着火把的宫人上前,欲将叶云婀脚下的柴火堆点燃。   “等等!”   苏尘上前,皱着眉头,“若要验证她是否是怜和皇后的遗女,可以让云婀与太子滴血验亲,何必烧灼?”   “我大郦太子殿下千金之躯,”郦墨怜冷声,“岂是你能伤得了的!”   身侧一道料峭的寒风刮过,太子将袖挽起:   “我验。”   他转过头,“取针与水盆来。”   “皇兄?”   太子面不改色,“本宫亦想知晓,云婀是否是吾家小妹。”   他这话一说,郦墨怜的心登时便凉了半截子。   身后宫人领命,连忙去准备针、净水与水盆。   郦子瑢抱着臂,站在一侧,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场好戏。   看着眼前被人支了个长桌,滴血验亲的东西在郦墨和眼前一个个排开。   太子一伸手,“扎罢。”   声音无甚波澜,面上亦是没有过多的表情。太医握住了他的手腕,方欲下针,鼻下猛地嗅到一股焦味儿。   太子拧眉,心中“咯噔”一跳。还未转过头,人群中突然传来骚动声。   “烧了,圣、圣火烧了?!”   “有人不小心把圣火点了!”   高台之上,那名手执着火把的小太监一下子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叶云婀呆呆地看着脚下的柴火堆被点燃,一股热气从脚边传来,火舌迅速朝着自己蔓延!   “云婀,”顾朝蘅急了眼,“快去浇灭圣火啊!”   “不可,”立马就有人厉声阻止,“圣火既燃,就不能灭。”   圣台是他们与上天沟通的唯一途径,而圣火,则是像上天表达心迹最圣洁、最炽热的方式。   圣火,不可人为熄灭。   “那就快把人放下来啊!”顾朝蘅扯着声音,望向座上皇帝。却见后者仅是一怔,而后抬手,止住了准备上前的宫人。   “不必解开绳索,”他道,“朕也想看一看,她究竟是不是怜和的女儿。”   圣台上的柴火堆极大、极多,那小太监失手点燃的是最前方的那一堆,烈火蔓延着,朝叶云婀所在的方向滚去。   根本没有衰竭之势,甚至越烧越旺。   “苏尘?”   一侧默不作声的萧毓珠惊愕地看着那一抹绯影快速奔上前——   一层一层,奔上高台!   “苏提督——”   听见声响,叶云婀抬眼,正见那抹绯色与火焰一齐朝自己奔来。   “苏、苏尘?”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异常沙哑,“你来做什么?”   男子紧抿着唇线,上前,一脚将少女身侧的柴火踢开。   可那柴火堆那么高,柴火是那么多,他怎能全部踢开?   “苏尘?”叶云婀连忙换出声,“你在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闭嘴。”苏尘压低了声音,将身子一斜,两只手搭在她身后的架子上。   “苏提督,”皇帝高声,有些恼然,“你这是何意?!”   火舌烧到他的衣角边,他却浑然不觉。   “臣愿以性命担保,叶云婀乃怜和皇后遗女,如若有假,愿自戕示众。臣恳请圣上,熄灭圣火。”   他的衣衫火红,如同燃起的烈火,与脚旁的火焰交织着。   火舌张牙舞爪地攀上他的衣摆,将他飘动的衣摆烧得破败。   顷刻便有一股难闻的焦味从他身上传来。   “苏尘!苏尘,你、你不必这般......”   叶云婀哭喊着摇头,“苏尘,你快下去,你这样会被烧死的!”   他真的会被烧死的啊!   男子却不管她的哭喊,只身站在高台之上,迎着风与火光,微微扬首。   声音沙哑却高昂:   “臣恳请圣上,熄灭圣火!”   “苏尘,”滚烫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她想上前,上前将他推到一边去。他的身前,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是会烧死人的烈火。   “我求求你,求求你!你快下去......”   她用尽了浑身力气想朝前冲去,可四肢上紧紧绑着的铁链怎会让她动弹?拼命地挣脱只换来了铁链突突的碰撞之声,瞬间又被男子的声音掩了下去。   苏尘一袭灼衣,站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堆里,火光扑打在他清俊面庞上,映入男子眼中。他咬着牙,面色煞白,双脚已被火舌席卷,单薄的身形也忍不住地颤抖。   他却未退缩,再次出声:“臣,东厂苏尘,恳请圣上,熄...熄灭圣火。”   他的声音虚弱得可怕!   叶云婀已经哭得没有了声音,瘫在那里,只怕他下一秒就会被火烧得魂飞魄散。   “父皇,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郦墨和颤抖着声音,说。   “父皇,儿臣愿与云婀姑娘滴血验亲。”   “父皇!”   最后一句,太子几近是嘶吼出声。温润如郦墨和,举止有礼,进退有度,矜持贵气,文质彬彬。   他从来都没有用这么大的声音同和人讲过话。   片刻,皇帝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抬眼,目光锁住那人。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苏尘的额上滚落,黏在男子的发丝、落于他的前襟。   皇帝终于抬起搭在龙椅上许久的手。   “停。”   双唇方动,天际突然闪过一道刺眼夺目的白光,紧接着便是贯耳雷声。   “轰隆隆——”   ......   “下雨了!”   竟然下雨了!   众人面上皆闪过异色,顷刻间,天空中像是漏了一个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圣、圣火灭了!”   是老天开眼了吗?!   郦墨怜往后踉跄了半步,扬起一张煞白煞白的脸,任由雨水如刀子般倒落在她面颊之上。   她又想起了那句话:   圣火不烧皇家人。   不可能...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是叶家小姐,怎么可能是罪臣之女。   不可能!   淋漓的雨水泻落,浇得叶云婀的视线模糊,面上雨珠泪珠交加,水渍纵横。   淋花了她素雅的妆容。   淋得她的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耳畔明是隆隆的雷声与唰唰的雨声,她却如什么都听不见般,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名字。   苏、苏尘......   她抬起一张苍白的脸,苏尘的面上亦是没有了血色,只身站在那儿,摇摇欲坠。   脚下的圣火被雨水一点点浇灭。   他整个人也随着那团圣火,像是下一刻便没了声息。见着叶云婀望向自己,苏尘转过头去,对上少女的一双眼。   眸光如火炽热。   眸光如雨缠绵。   让她突然想起先前先前在月沉府时,他满身伤痕地被人从潜龙殿抬出来,身子倚在摇摇晃晃的轿辇上,将脑袋与手都垂着,细长的睫羽轻轻颤抖。   须臾,他扯了扯嘴角,朝她咧嘴一笑。   眸光却是万分温柔。   ......   “云婀——”   众人远远望着,被捆在圣台上的女子突然将脑袋一沉,身子骨软软地瘫了下去。   太子低吼出声:“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   一群人立马簇拥着上前,迅速跑到高台之上,手忙脚乱地把少女手脚之处的铁链解下。   圣火不烧皇家人,上天显灵浇灭了圣火,叶云婀真的是怜和皇后的遗女,大郦的公主。   郦墨和将衣袍下摆一撩,竟将她打横抱起。   “回宫!”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拥上前,根本不顾站在一侧的苏尘,将他往后挤了挤。   他一个踉跄,向后连连倒退了好几步,幸好身侧有架大鼓,让他扶着。   苏尘原是一身血红的衣,下摆被火烧得焦黑,有鲜血不知从何处溢出,滴落在地。   滴在地面上,他后退的行径皆是一片献血淋漓。   他扶着大鼓,痛苦地喘息,看着人海渐渐退去,只剩他一人站在原地,站在雨中。   隔着一袭雨帘,苏尘模模糊糊地看着一人朝自己走来。   顾朝蘅一身湛蓝色的官袍,走上前,在他身侧驻足。   抬起一双眼,静静瞧着眼前面如死灰的男人,瞧着那个,在万人之前、在烈火之前,义无反顾地扑上前的男人。   义无反顾地,将她护在身后的男人。   妒忌,一股巨大的妒忌感与挫败感席卷而来,游走在顾朝蘅的四肢百骸。   他瞧着苏尘,清冷一笑:“督公真是重情重义。”   苏尘睨他一眼,颤抖着发白的唇,并未言语。他似是极为痛苦,一双眉紧拧着,看着顾朝蘅再次朝自己走来。   他未撑伞,瓢泼大雨淋在他的面上,落在他的发间,将蓝衫男子的面部冲刷得狰狞。   “纵然督公再重情重义,可也莫忘了自己的身份,”顾朝蘅轻笑,“她是怜和皇后的女儿,便是大郦的公主,而你,不过是个阉人。”   是卑劣、污秽的阉人。   “纵使你为她赴汤蹈火,可待云婀恢复了真实身份后,唯一能站在她身边的人,便是我。”   顾朝蘅咬重了声音,   “也只能是我。”   一瞬间,雨水好像又下大了些,重重扑打在苏尘面上,像是一把刀。   一把带了血的刀。   “督公——”   阿宁撑着一把伞,跌跌撞撞地跑上前,这小后生的面上还带着些泪痕,“督公,你吓死奴才了!奴才还以为,以为......”   突然,他一噤声。   阿宁看见,自家主子突然伸手推开了自己,一个人一瘸一拐地,朝着远处走去。   他未撑伞,站在一袭雨帘里,好像与茫茫天地融为一体,又好像与纷杂的周遭格格不入。   他就只身站在那里,似乎有些跛脚,逆着浮浮沉沉的人海。   失魂落魄,烈火灼衣。 第41章 . 041 “臣苏尘,恭迎公主。”……   叶云婀醒来时, 是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头脑昏昏沉沉的,眼前还有些发黑。   “公主醒来了!”   见她苏醒,一直守在床边的小丫头惊喜出声。叶云婀稍一抬眼, 就看见一名身穿鹅黄色宫服的小宫娥端着药碗, 朝自己走来。   她的头上还搭了块毛巾,湿哒哒的。   “公主, 您终于醒了。”那丫头先将碗放在床头的桌上, 而后探了探手,将其额上的湿毛巾取下,“您都睡了整整一日了!”   “公、公主?”   她被人扶着, 做起了身子, 那宫娥把她身后的枕头竖起来, 让她的后背好舒舒服服地靠上去。   见她满面惊愕, 小宫娥以为她高兴地冲昏了头, 便掩着帕子直笑, “公主,没错, 在您昏睡时, 太子殿下已与您滴血验亲过了。您的血与太子殿下的血迅速融为一体, 血溶于水,您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   是怜和皇后的亲女儿。   叶云婀坐在床上, 将后背挺得僵直。   一颗心突突地跳动了几下,她傻了眼。   “苏、苏尘呢?”她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揪过小宫娥鹅黄色的袖, “他怎么样?”   脑海中,还是那日她被捆绑在高高的圣台上,苏尘一身火红的衣, 朝自己走来。   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她身前烈火的焚烧。   “他......有没有伤着?”   怎么可能没伤着,那么大的火,那么烈的火,就那般生生从他脚下烧过!将他的靴子、衣摆尽数点燃,烧得炭黑。   他的面色,亦是煞白煞白。   一想到当时的场景,她的心几乎就要滴出血来,呼吸也止不住地发颤。   一听她提及苏尘,宫娥的目光稍稍一滞,面上亦有了些难色。   “怎么了,”一见对方面上神情,叶云婀猛地蹙眉,“苏尘他人怎么了?”   急得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床上直接跳下来。   “公主,您莫急......”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道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引得鹅黄衫子的少女慌忙跪拜。   转眼间,只见房门口拂过一袭衣影,一位身穿暗紫色华服的男子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面容清俊,气质温润,面上还带了些和煦的笑容。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郦墨和抬了抬手,让其退下,缓步走到床边,右手将衣袍下摆轻轻撩起,于榻上落了座。   坐在床边,坐在了叶云婀身侧。   她抬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大郦尊贵的太子殿下,日后要被她称呼一声“哥哥”的人。   他穿着暗紫色的衣裳,衣衫整齐华丽,其上绣了几缕云纹,用暗金色的线勾着,不乏奢华大气。   头上戴了一个精致的小玉冠,满头鸦青色的发并未用发带束起,反倒是随意地披散着,任由其垂在身后。清风一拂,宽大的袖袍与青丝便轻轻扬动,颇有仙风道骨、魏晋之姿。   剑眉入鬓,一双眼微微垂着,眸光清浅,瞧向床榻上面色有些发白的少女。   “怎得不喝药?”   他余光一瞥被搁置在一侧的药碗,抬了抬袖子,将瓷白的碗端在手中,“你昏睡了一整日,又发了烧,太医给你开了些药,喝了身子会舒服些。”   郦墨和一边说,一边搅动着瓷碗中的小汤勺,末了,舀起满满一勺子的药汤,放在唇下吹了吹。   见她面上的犹豫之色,太子又是一笑,还以为她在怕那药苦舌,便同她说道:“药汤中放了方糖,不苦。”   声音轻缓,淡淡地飘在她的耳侧,竟让她叶云婀点了点头,乖巧地把嘴张开。   太子伸出手,稳稳地握着汤勺的勺柄,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不知为何,一闻见中药味儿,叶云婀就不自觉地想起了苏尘。   一想起苏尘,她的眼眶便开始发红。   见少女微红的眼角,郦墨和心下了然,却只是垂眼,安静地将药喂完。   忽地,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包的整整齐齐的纸包,定睛一看,鼓鼓的纸包上印有一片粉嫩的桃花瓣,正是邹记桃花铺子的印记。   “听说你喜欢吃这个,我便让人买了些。”   他递过纸包,里面满满当当,装得全都是她最爱吃的糕点。   一股暖流从心头穿过,让她抬眸,望向那人。   凛风穿堂而过,她觉得身上的衣衫又单薄了些,将头一偏,打了个喷嚏。   郦墨和从一侧取来一见厚实些的衣裳,让她披上。   “你莫急,苏尘他无事。”他一沉吟,“苏提督只是脚上受了些伤,需要恢复些时日,暂时不能来看你,其余的并无大碍。”   被烈火烧炙了那般久,怎能无事?叶云婀显然是不信的。她拿着帕子拭了拭唇角,可当抬眸对上对方那一双眼时,却瞬间安心了下来。   他眸色沉静、温和。   郦墨和没有告诉她,苏尘并非是因为脚上有伤不能来看她,而是皇帝不让他来看她。   她已经恢复了公主的身份,而苏尘,纵使贵为千岁,也不过是个阉人。   堂堂大郦公主,怎可与一个阉人不清不楚?   叶云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那郦墨怜呢?”   她恢复了公主之身,那原先的琉月公主郦墨怜呢?   一提起她,太子的眼中亦是浮上一层柔软之色,毕竟对方虽与自己没有了血缘关系,可却当了他十几年的妹妹。无论是郦墨怜,或是叶云婀,他都十分宠爱。   他道:“阿怜并未褫夺公主身份,还是先前的琉月公主。”   这样也好,叶云婀稍稍安下心来。   虽然与郦墨怜调换了十余年的身份,但她并不怨对方,毕竟这件事也不是郦墨怜造成的。   至于养母柳氏......她亦是好好抚养了自己十余年,将她视如己出。   换句话说,无论是叶家六小姐,或是大郦公主,这两个身份她都欣然接受。   将药喝净,郦墨和让人将瓷碗撤了下去。而后抬眼瞧着叶云婀,她一脸娇憨,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早逝,在他极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奇怪的事,那明明是他不怎么记得事的年纪,却如此清晰、深刻地记住了母亲的样子。   自此,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之际,徘徊于他的梦乡,弥留下一片温柔。   他不禁又抬手,摸了摸叶云婀的小脑袋,道:“五日后,父皇会为你册封公主礼,你好好养着身子,如今天正寒,莫受了凉。”   少女怔怔抬眼,望向那一双搭在自己发顶的手。   那张温暖、温柔的手。   她在乡野长大,与柳氏相依为命,如此一过,便是十三年。   十三年里,食不果腹,没有父亲,更没有兄长。   郦墨和掌心抚下,一瞬间,让她鼻子一酸,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   五日后。   郦墨和所说的册封之礼,便在今日。   这些天,她一直在东宫养着身子,一次都没有回月沉府,自然也是一次都没有见着苏尘。   她很想回去,相去看看苏尘的伤势如何,可每每当她谈及此,郦墨和总会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   兴许,在公主册封礼上,她能见着苏尘一面罢,叶云婀如是想到。   一大早,便有宫人鱼贯而入,如众星捧月般将她簇拥起来。上妆的、编发的、换衣的,各是手忙脚乱。   叶云婀的身子被人按着,坐在一面巨大的黄铜镜前,看着他们在自己的身上、头上、面上捣拾着。   各人都不敢耽搁,生怕耽误了册封礼的时辰,叶云婀端坐在那里,看着宫人门面上的急色,内心却意外地平静。   没有即将被册封为公主的兴奋,亦没有一丝半分的激动。   若说唯一期盼的,便是希望能够在册封礼上见着苏尘。   头上的发冠一寸寸变重,压得她的脖颈有些发酸,面上的妆容也变得愈发精致、端庄。   恍惚之间,她的身子被人拉起来,叶云婀走在人群最中间,走出了东宫,随着人群,来到了大殿。   一如既往的高台,不同的是,没了熊熊燃烧的烈火。   她凝眸,扬起光洁的下巴,瞧着高台之巅的那抹明黄色的衣袍,她知晓,那是即将要让她唤出一声父皇的人。   那道明黄之色,看得她心悸。   “公主,时辰到了。”有人在她身侧小声提醒道,“一会儿会有礼人带您上殿,走上高台。”   她点点头,将袖子攥紧了。   虽然很不想面对皇帝,可他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这声父皇,她不想叫,却也必须得叫。   叶云婀咬了咬牙,却见不远处出现了一个轿辇,有人穿着火红的袍,施施然下了轿。   一道明黄色的帛书,卷成轴状,被他握在手上。他就这般微昂着头,定在不远处,一双眼静静地望向她。   一张脸,极白。   身侧的宫人道:“公主,这便是要带您上殿的礼人,千岁提督大人。”   东厂提督,千岁大人。   她的夫君,苏尘。   叶云婀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袭红衣,缓缓上前。   “臣苏尘,恭迎公主上殿。”   他一伸手,将火红的袖抬着平直,掌心朝上。   男子出声,声音有些低哑,却不乏温柔。   竟叫她一时失神,愣愣地将手伸了出去。   下一刻,左手被人紧紧握住,他掌心的温度传来,让她的心一跳。   怔忡间,他已迈开步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苏尘的脚有些跛。   叶云婀便耐心地等他,慢慢迈过一层又一层的槛。   苏尘就这般拉着她,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阶。   送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第42章 . 042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叶云婀凝眸, 高高的台上似乎燃了些烟火,圈圈雾气向上冒着,卷为一团, 又慢吞吞地消散在空中。   雾气一圈一圈升腾, 叶云婀被苏尘拉着,一步步向高台之上走去。   高台之巅, 站着一袭明黄色龙袍的中年男子——她即将要认的父皇。   那些全都是她必须要面对的东西。   似乎察觉到了她身形的微颤, 苏尘将她的手又握紧了些,一股暖流登时从他的手心传来。   温暖、安心、有力量。   让叶云婀忽然定下神来。   苏尘的脚微跛,拉得她走得有些慢, 却无人敢恼他, 所有人都在耐心地等着, 等着她走到皇帝身前, 在万人的注目下接受大郦公主的尊冕。   越向上走, 脚步似乎便越发沉重。叶云婀看着数量越来越少的台阶, 一颗心也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砰砰砰”,跳得飞快!   她一手被苏尘紧紧握着, 一手提了提裙角, 顺势迈上了最后一层台阶。   靴面踏上平地的那一刹那, 却听耳边传来一道极为高亢的鸣叫之声,众人皆是一惊, 纷纷抬眼向天空望去。   只见原本平静的天际突然拨开了几朵洁白的云,刺目的日光从其中刺透,只一照射——   竟是流光溢彩!   天降祥云, 福光高照!   叶云婀回首,恰有凛冽寒风刮来,鼓动她一袭华丽的袍, 将她的乌发吹得纷飞。   衣袂翻动,她眼睁睁瞧着,台下那一群文武大臣慌忙跪了地,伏倒了一大片。   乌压压地,密集得让人透不过气儿。   她走到燃得正旺的火堆旁,眸色沉沉,隔着迷离的烟火,向裙脚下睨去。   一身华丽的绫鸾裙,裙角之下,万人仰首高呼:   “臣,恭迎明芷公主上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叶云婀一抬手,长长的衣袖拂过身侧的壁,老皇帝稳稳当当地坐在龙椅之上,一双眼静静地瞧着她。   她是怜和的女儿,大郦的公主。   于一缭绕的烟云中,苏尘亦是抬起火红的袖,将手中那一道明黄色的圣旨缓缓展开。   眸光垂下,其上墨色字迹遒劲有力,男子启唇。   声音不卑不亢,恰好让在场之人全部听了去。   “公主云婀,生性纯良,才情出众,德行恭淑。授号“明芷”,赐汀芷宫,拜千岁。”   一字一字,声音轻缓,却掷地有声。   苏尘将手中圣旨一阖,微动的袖摆将卷轴掩起,身形微低。   天际似乎又闪过一道彩光,一瞬间,连他的双眸都被映衬得流光溢彩。   他稍稍俯下身形,声音落在她的耳侧,有些轻飘飘的。   一股无名的酥麻之感将叶云婀悄悄裹挟。   她抬眼,凝眸望他。苏尘勾了勾唇,明媚的笑容便在煞白的面上荡漾开来。   “臣苏尘,伏愿公主千秋万岁。”   又有几道刺耳的鸣叫声传来,啾啁宛转,响彻天际。   这回她听清了,发出那阵鸣叫的,似乎是凤凰。   皇帝微微扬首,其身侧便有宫人捧着一个小金冠,规规矩矩地走上前。   “皇上。”   龙袍之人抬手,将金冠接过,挑眉望来。   那眸光中带着太多的探寻,没来由地,又让叶云婀的心一跳,双脚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苏尘沉眸,亦是定定望向皇帝,一只手将她素白的手紧紧握住。   皇帝看着二人紧攥在一起的双手,忽地一笑:“年轻人,放轻松。”   他缓步上前,步履沉稳。   “云婀是怜和的女儿,便也是朕的女儿。”   他是人,不是畜.牲,即便叶云婀长得再像怜和,即使她与怜和长得一模一样,他亦不会再对叶云婀下手。   皇帝突然庆幸,那一日苏尘闯入潜龙殿,惹得他怫然大怒。   若是那天苏尘没有闯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怜和,希望你不要怪朕。   叶云婀瞧着,那抹明黄衣影上前,一瞬间,头顶上便多了些重量。   皇帝比她高出半个头,将金冠戴到她的头上,嘴角噙着些笑。见那珠玉金冠将她的头发压着,便伸了伸手。   将她耳侧的发丝顺下。   左颊颊侧传来一道温热的温度,下一刻,叶云婀便感觉腹中似乎有什么在翻涌着。   一阵恶寒。   她还是忘不了,之前在潜龙殿时,皇帝那一双充斥着欲望的眼。   将她送到头了,苏尘便把卷着的诏书呈上,皇帝扫了他一眼,让宫人将那卷轴收下。   叶云婀被一群人围着,朝大殿上的座走去。   哪一行宫人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她,却也不着痕迹地将苏尘挤到人群之外、挤到另一边去。   “苏......”   她方开了口,却猛地看见皇帝那一双阴恻恻的眼。   叶云婀连忙噤声。   双肩似乎被人一按,她正襟危坐于大殿之上,身后是袅袅向上翻滚的青烟,脚下是人头攒动的臣民。   他们恭敬跪拜,唤她千岁、唤她明芷公主。   让她垂眼,睥睨着文武百官、大郦生民。   看着裙角之下乌压压的人群,叶云婀忽地发怵,她从未站得这般高。当她被叶子圭接入叶府的时候,她便觉得如在梦中,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那时,她看着金碧辉煌的叶府,兴奋激动地不能自已。   而如今......   目光又放远了一些,好让她精准地锁住那一袭红衣。   叶云婀看着他,一袭火红的衫,明明是风度翩翩的样子,走路却有些歪倒,只拿背影对着自己,一步步走下高高的阶。   她坐在座上,看着他的身量越来越小,身形离自己越来越远。   来时带着浩瀚人海,去时归于一片沉寂。   叶云婀忘了这场加冠礼是怎么结束的,只记得自从苏尘走下台后,她整个人突然变得浑浑噩噩。结束之后,她被一群人簇拥着上了轿,轿辇晃晃悠悠,在一所宫殿门前停下。   她下了轿,看着宫殿顶部那处牌匾,匾上三个镶金大字:   汀芷宫。   转眼间,郦墨和缓步走来。   他笑眯眯地:“这汀芷宫置办得仓促,有些东西可能还未准备齐全,要先委屈小妹一会儿了。”   叶云婀连忙摆头:“无妨的,劳烦太子殿下费心了。”   她声音清落,似乎丝毫没有觉得此话之不妥。   却让郦墨和稍稍拧眉。   他轻轻道:“叫皇兄。”   叶云婀微怔。   男子声音温润,如敲冰戛玉般,在她耳侧响起。   “你与我一母同胞,血溶于水,便不必拘束。若是你觉得不自在,叫兄长、大哥皆可。”   叶云婀抿了抿唇,片刻,轻轻一声:“皇、皇兄。”   语气生涩,似乎还有些难为情。   却让男子眉眼笑开,开开心心地应下,“哎!”   就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叶云婀好奇地偏了偏头,正见一名身穿粉白色裙衫的小姑娘正在使唤者宫人,将一个个小箱匣搬进汀芷宫。   见了郦墨和,那小姑娘一讶,回过神来时,面色竟有些发红。   “白姑娘?”见着她,太子亦有些吃惊,不过转眼间又回头向云婀介绍道,“这位是白二姑娘,画妃娘娘的小妹。”   对方点点头,眉眼笑意盈盈,“明芷公主,我叫白燕姝,随母亲进宫探望长姐。听闻公主府内缺一些东西,便让人将随身带着的搬来了。”   皇宫内,怎么可能缺一位公主的东西?叶云婀虽然不怎么需要她箱中之物,可念在对方一片好心意,便欣然收下了。   “多谢白二姑娘。”   白燕姝又是一笑,笑容清纯明艳,“公主客气。”   几个又三三两两地说了些话,忽然有太监传话,说皇帝在潜龙殿等着郦墨和,与他有要事相商。   太子颔首,而后对叶云婀道:“过几日再来看你。”   “嗯。”少女点点头,转眼之间,又听见白燕姝嘻嘻笑道:“公主,那燕姝便也先行告退啦!长姐还在宫里等着我呢!”   一瞬间,白燕姝的眼中突然露出几分惜色来,“这次离了宫,不知道下一次进宫又是何时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着公主。”   云婀顿时觉得有些好笑,她虽对白燕姝颇有好感,可她们二人并不熟,她不知晓对方这依依惜别之情是从何处来的。   她抿唇笑笑,看着太子与白燕姝并肩走远了,偌大的汀芷宫突然空落了下来。   她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也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   她突然很怀念先前在月沉府时的光景了。   门口的窗户没有关严,她还不习惯使唤宫女,便兀自上前,欲将窗户关住。   窗户的正下面,突然探出一只手来。 第43章 . 43(一更) “云婀之心,当如此玉。……   叶云婀一惊。   那只手突然抓住窗户的下柩, 引得她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垂眼往窗户底下看去。   “谁?!”   似乎见吓着她了,那人连忙开口, 说话有些结巴:“奴、奴才, 姑娘,是奴才。 ”   是阿宁。   云婀险险松了一口气, 看着阿宁圆滚滚的脑袋一点点从窗户下面探出来。   “叶姑娘, ”小后生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督公让奴才把姑娘的妆奁子送过来,督公说, 这里头都是姑娘最喜欢的东西。”   偷瞄一眼四下无人, 他忙不迭地从身后取出来一个小奁子, 从窗户那头递了过来。   妆奁是熟悉的沉香木制, 右下角一个简单的“婀”字, 尚还有些磨损。   叶云婀拿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木奁, 上面仿佛还残存着些温度,让她的心兀地一跳。   “苏尘呢?”   她忍不住问道。   闻言, 阿宁抿了抿唇, 唇色有些翻白。   从走廊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引得他往后缩了缩。   有人轻轻敲门:“公主,该用膳了。”   “知晓了, ”叶云婀扬了扬下巴,应声,“先放到正厅里罢, 我一会儿便来。”   那宫娥低低道了声“是”,听见廊上脚步声渐远,阿宁这才又将脑袋探出来。   一双眼中, 却多了几分情绪。   他瞧着站在屋内的叶云婀,瘪了瘪嘴,“奴才不该叫您姑娘,如今该改口,唤您一声公主了。”   这怎得还闹起别扭来了呢?她觉得有些好笑,向前走了几步,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看见对方又是一缩。   他心中不舒服,“也罢,不管您是叶小姐、叶姑娘,还是如今的明芷公主,都是贵人,是奴才的主子。只是我家督公他,唉。”   一声又一声,阿宁垂头叹着气,“只是您如今发达了,我家主子那边却过不好了,这么多天,也不见您回来看一眼。”   似乎把他、把他家主子、把月沉府都忘干净了似的。   阿宁沉着一张小脸儿。   他不舒坦,叶云婀也不舒坦,她不是不想见苏尘,只是每当她提出一丁点想去月沉府的想法时,总有人千方百计地拦着、将话题岔到其他地方去。   “我也很想见他啊……”   忍不住地,她喃喃出声,引得阿宁一怔。   瞧着少女面上的怔忡之色,阿宁顿了顿,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您、您真想见我家督公?”   她已经成了公主,成了大郦尊贵的先皇后遗女,怎么还会与一个太监有交集呢?   莫说是主子了,就连阿宁他自己都不信。   却见少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阿宁几乎要委屈地哭出来。   “奴才还以为……以为您不要月沉府、不要我家主子了呢。”   他伸出蓝灰色的袖子,擦了擦睑下一点干泪,“我家督公在、在那边,荷花池那里。”   已至寒冬,荷花池冰封一片,故此无人问津。   叶云婀连忙提起裙角,将手中妆奁搁至一边,朝荷花池的方向跑去。   荷花池的池面结成澄澈的冰,如镜面一般,细细碎碎的日光洒在上面,甚至有些反光。她拨开发黄的树丛,朝池边望去,一眼便看见那道红衣。   他似乎在一棵树下站了许久。   树枝光秃秃的,如同他的脸,没有一丝表情。   见她来,苏尘似乎有些惊讶。   叶云婀提着裙子,看着他,步步上前。   直视着他的眼。   “苏尘?”   唤出声来,才发觉声音居然有些颤抖。   几日不见,苏尘仿佛清瘦了些,衬得他的面色更是发白。见她走过来,男子的眸光似乎轻轻颤了颤,下一瞬,却将头偏到了另一边。   不去看她。   叶云婀知道,他是在赌气。   “我也不知晓,我是怜和皇后的女儿,”可即便她是明芷公主,又能怎么样呢,“先前督公于大理寺救下我,云婀的这条命,便是督公给的。”   少女扬着一张小脸儿,下颌如玉清冷洁白,眸色却有些炽热。   她径直盯着苏尘,认真道:“从遇见你的第一天起,我便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用此生陪着你。”   她会一直陪着他,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无论以什么身份。   双唇轻启,字语却铿锵有力。   苏尘的身形稍稍一动,顿了少时,男子终于将脸转了过来。   仍是一双熟悉的眉眼,只不过这次,他的面上似乎带着些惊讶。   眼中一瞬柔软闪过,让叶云婀忍不住走上前去,走到那棵树下,走到苏尘面前。   有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细碎撒下,撒到少女眼中,明媚而璀璨。   让苏尘忍不住,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   他好想伸手抱住她。   日光斜了眼,叶云婀瞧着,男子忽然伸出手来。下一刻,浑身便是一热。   他将少女的脑袋深深按入自己怀中,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着。叶云婀只觉得自己的腰被人环住,后脑勺处的那只手也按得极紧,让她的脑袋死死贴着那人的胸膛。   一瞬间,她听到了苏尘咚咚的心跳声。   一颗心,也是跳动得发快!   说也奇怪,明明是凛冽严冬,叶云婀竟觉得浑身上下发烫得紧,就在她被闷得要背过气来之时,苏尘终于松开了她,让她向后退了半步。   退到了身后的一棵树前。   她的脚后跟抵着粗壮的树根,树下昨夜的积雪已化,融为一滩水,叶云婀踩在上面,觉得脚心有些发潮。   还未来得及换个舒服点儿的位置,那人突然伸出手,将她微红的双颊捧住。   叶云婀一愣。   她呆呆地看着苏尘俯下身形,微微垂下眼睑,动了动双唇,将她轻轻吻住。   呼吸微乱。   双睫翕动。   她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一股眩晕感突然冲上头顶,不一阵儿,便游走在她的全身。   将她的整个人包裹。   他亦是张开双臂,将她的整个人紧紧包裹!   四肢登时便不能动弹,他的呼吸拂动着她的眼神愈发迷离,苏尘双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于一棵树下拥吻。   他吻得极为温柔,仿若细微的江南烟雨,迷离而醉人。   让她不由得痴了,双手扭了个花儿,摆脱出他的钳制,细长的胳膊攀上他的脖颈。   亦是将他死死环住、朝自己拉进。   苏尘的双唇有些发凉,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唇瓣轻轻地在她的唇上蹭动,让她一下子含住他的下唇,轻轻咬了一口。   苏尘一愣。   叶云婀明显察觉到对方身体的僵硬,不由得低低一笑。   少女的声音婉婉,如鹂儿一般清澈宛转,笑声更是像珠玉碰撞一样,在他的心胸之处慢慢荡开。   下一刻,他亦是将她的唇咬住,云婀微惊,低低地“呀”了一声,刚准备下意识地推开他,却又被苏尘拽得更紧了。   不容她反抗,也不容她离开。   苏尘轻轻掐着她的腰,口齿欲深.入,突然被一声着急的“公主殿下”打断。   外头有人在找她!   叶云婀忙不迭撒了手,让他往后退去,退到一根石柱旁。   “公主殿下——”   呼唤声此起彼伏。   心跳声隆隆作响!   叶云婀转过头,呼吸尚还有些急促,“我......我先去——诶?”   苏尘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并不松手,一双眼定定地望着她。   她略略推搡,“外头有人找我,你莫被、莫被人发现了。”   苏尘道:“你与我是夫妻,皇上赐过婚的,被人发现了又如何。”   ......说得也是。   叶云婀被他说得一噎,外面的呼喊声一阵接着一阵,听得她有些急了。   少女转过头,迎着他灼灼目光,心思忽然一动。   苏尘瞧着她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来。   叶云婀将其塞到他手中:“督公莫顾虑其他,无论云婀身份如何,我都是督公的人,云婀之心,当如此玉。”   我心皎皎如玉。   忽有风阵阵穿过,并不料峭,吹动云婀发丝,拂于男子面上。   苏尘笑开,眉眼弯弯,将那块玉握住,攥紧。   叶云婀觉得,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儿,将他哄好后,这才肯撒手放自己离去。   宫人们见着她,终于放下心来,其中一位领头的道:“公主,皇上在潜龙殿等您。”   一听到“潜龙殿”三个字,叶云婀的左眼皮便是一跳,她本能地想抗拒,对方却不容她退缩。   “公主,皇上说了,有大事要同你说。”   她与皇帝之间,又有什么要事相商?叶云婀根本不信这套说辞,奈何对方一直施加压力,只得乖乖跟着那群宫人走。   潜龙殿内,皇帝正坐龙椅之上,上半身挺得笔直。   见着他身侧的郦墨和后,她这才放下心来。   许是一母同胞,她对郦墨和很是放心。   宫人引着她坐下,方一落座,皇帝便瞧着她开了口:“今日叫云婀来,是为了一件事。”   龙袍之人道:“云婀如今已恢复身份,那这月沉府便是不能再住下去了。既然你已是大郦的公主,便不能与一个太监整日混在一块儿,和离书朕已让人替你写好,择个时间,你亲自送去月沉府给苏尘罢。”   叶云婀微愣抬眼,浑身定在原地。 第44章 . 44(二更) 不和离,朕便杀了苏尘。……   和、和离?   她从未想过要与苏尘和离啊。   叶云婀回过神来, 却见太子郦墨和稳稳坐于皇帝身侧,神色未动。   他并不惊讶,似乎早就预料到皇帝要同她说的事情一般。   一双眼微微垂着, 郦墨和敛了敛眸中神色, 却又在云婀抬眼望来的那一瞬,将头偏至一边儿去。   少女抿了抿唇, “可当初那一纸婚约, 也是您定下的。”皇帝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赐婚她与苏尘。君子一言九鼎,更何况是皇命, 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呢?   她还欲反驳, 立马收到了一记凌厉的目光。   “当初你的什么身份, 现在他是什么身份?”皇帝冷下脸, “一个皇室女, 还是大郦的公主、怜和的女儿, 却嫁给了一个太监,传出去了, 你真当别人不笑话的么!”   “可天底下的人都知晓我是苏尘的妻子。若真是折辱了皇家颜面, 皇上不如废了我。”   反正她也不想当什么明芷公主。   一辈子被禁锢在皇宫这个大牢笼里, 一举一动都要被人监视着,多没劲啊。   少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皇帝登时气结, “胡闹!”   一口茶水猛地喷出,龙袍之人一手扶着龙椅把手,郦墨和见状立马上前去, 将父亲微斜着的身子搀扶住。   “云婀!”太子皱眉。   皇帝稍稍使劲儿,抚着胸口,抬眼瞧向叶云婀。   她生得, 可真像她的娘亲啊。   中年男子将茶杯推远了些,一横声:“你若非不和离,那朕也没法儿,但朕不能让你扫了皇家的颜面。你一直不依,朕也不会废了你,不过——”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狠厉的光,“朕拿你没办法,不过对付苏尘,朕有的是办法。”   叶云婀的心一跳。   他要做什么?少女忙抬眼,却见皇帝眯眸,眸底尽是促狭,“你若不同他和离,朕便杀了他。”   杀死他,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皇帝轻蔑一笑。   他如愿以偿地在叶云婀的眼中看到了担忧与害怕。   男人的表情冷漠,近乎于冷血,叶云婀盯着他的瞳仁,看着其好像在慢慢增大,一股无力感顿时弥漫上她的心头。   无力、害怕、绝望。   她虽然没有见识过皇帝的手段,不过先前在潜龙殿里,她和苏尘已经与他交过锋,叶云婀现在很怕眼前这个男人。   虽然他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她也相信,只要她摇头说一个不字,下一次再见到苏尘,便是他的尸体。   叶云婀愣愣坐在椅上,脊柱挺得笔直,身子却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冷。   她突然觉得好冷。   皇帝又睨她一眼,扬了扬唇,将话题稍稍转了转,“云婀,你与苏尘和离后,朕会亲自为你择一位好驸马。朕觉得,顾家三郎便不错。”   顾家三郎,顾朝蘅。   白袍红缨,盖世无双。   皇帝道:“朕记得你先前就与顾三郎关系不错,待你将和离书递给苏尘后,朕便为你们二人赐婚。”   太子闻言,微微侧首,眼中神色翕动,犹豫片刻,终是只言不发。   叶云婀敛目垂容、正襟危坐,觉得脑袋里一片“嗡嗡”之声,却听不太清皇帝最后又说了些什么了。   ----------   月沉府。   苏尘回府时,空中絮絮飘了些雪,落在他的大氅上。男子翻身下马,阿宁见状,连忙起身相迎。   却见督公面上一派喜色,手中握着一个小物什,转头将马缰递给一侧的仆人。   阿宁知道他方才与叶云婀见过了,如今看自家主子面上的神色,心中已估摸了个七七八八,便也不禁与苏尘一起高兴起来。   小后生乐乐呵呵地跟在苏尘后面,进了屋,将他身上的绛红色大氅解下。   “主子?”他这才看清,对方手中握着的是一块玉佩。   一块莹白色的玉佩,已被苏尘握得温热。   男子眉眼带笑,手掌轻轻摩挲着那块玉佩,耳畔似乎还回荡着少女的话。   ——云婀之心,当如此玉。   无暇、洁白、温暖。   苏尘忽然抬起手,“拿着这块玉佩,找个手艺好的匠人,做一块一模一样的。”   到时候他也要把那块一模一样的玉佩送给她。   就这样美滋滋地想着,阿宁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佩,放一转身,又有侍人上前。   “督公,”来者恭敬,却刻意压低了声音,“明芷公主在汀芷宫等着您。”   她要找他?   苏尘点点头,“本督知晓了。”   一颗心砰砰跳动着,待那人走后,他忙叫人取来方放至一侧的大氅,将衣带系紧了。   上轿,便让马车朝汀芷宫奔去。   马蹄声阵阵,轿子的四角各系一个不大不小的铃铛,车轿颠簸,铃声荡漾。   前侧突然出现一人,雪白的狐裘纤尘不染,发上一根纯金步摇,一步三晃。   那女子施施然朝着车轿的方向走来。   “苏提督。”   苏尘抬手卷起车帘,微微凝眸。   是贵妃萧毓珠。   身侧的人纷纷跪拜,“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萧毓珠今日的心情似乎极好,怀中抱着一只小猫,通体雪白,几乎要与那身狐裘融为一体,只余两颗梅子大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   众目睽睽之人,他须循着礼数,走下车轿来,朝着萧毓珠一揖。   “贵妃娘娘。”   男子声音好听,让萧毓珠舒眉一笑,眉眼弯弯。   “苏提督这是要去哪儿?”   此处,瞧着马车头的方向,只对着两座宫殿。   萧毓珠的棠安宫、叶云婀的汀芷宫。   她自然知道苏尘不是来找自己的。   女子迈开莲步,朝他走去,苏尘也不躲,站在马车旁,一双眼瞧着她。   萧毓珠又是一笑,“提督大人这是要去找叶姑娘?”   苏尘并未应答。   话音刚落,她故意“呀”了一声,连忙用帕子半掩着唇,“本宫忘了,如今要称呼她一声明芷公主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尘感觉到对方故意咬重了“公主”二字。   听得他觉得有些刺耳。   见他缄默不语,萧毓珠也不恼,自顾自地道:“如今她算是飞黄腾达了,只是难为了督公您,当初娶了她、入了东厂的门,人家现在摇身一变成公主,不在乎您当初那些小恩小惠还不说,你娶了她,现在反倒算是高攀了。”   一声“高攀”,果不其然地让苏尘的眉头一皱。   男子登时沉下面色,“贵妃娘娘慎言。”   言罢,也不顾及萧毓珠,竟一拂袖,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终于停在了汀芷宫的正门,踏入院的那一瞬,他竟有些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迈进汀芷宫的大门。   先前在叶云婀昏迷时,他也有过前来探望她的想法,无一例外地被人拦下。   一进院,便有人引着他:“督公,随奴婢到这里来。”   说话的是个穿着鹅黄色宫裙的小宫娥,态度恭敬,语气温柔。   随着她三拐两拐,入了正殿。那宫娥抬手敲了敲门,便听见一声淡淡的:“进。”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推开。   叶云婀正坐殿中,循着闯入的日光,抬起眼来,望向那一袭红衣之人。   她似乎,坐在这里等了很久。 第45章 . 045 顾朝蘅提亲   见苏尘走进屋, 叶云婀下意识地攥了攥手边的袖角,将后背又挺直了些。   少女正襟危坐于堂前,只与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 轻雾似云翻卷, 于室内缓缓升腾。   叶云婀只一抬手,便有宫人卷起纱帘, 从一侧取来一卷轴书。   卷轴之上, 黑字落拓,墨痕还未干。   叶云婀微微垂眸,睫羽轻颤。   苏尘不明所以, 见着她, 男子尚还欢喜, 见她身侧宫娥往一旁退去, 便抬步走上前。   一袭绛红色的长袍, 袍角被风吹得翻飞。   叶云婀让身边的宫人将未掩的窗门关上, 素白色的纱帘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苏尘望着她, 眸色清浅温柔。   “你找我, 是为了何事?”   叶云婀手里紧握着那卷卷轴, 不敢抬眼看他。   苏尘眼神一偏,登即便看见了她手里头握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见她不给自己,苏尘也不去抢,径直问道。   一时间, 皇帝那声厉斥又回响在耳畔。   ——你若不与苏尘和离,朕便杀了他。   他不能解决叶云婀,却能解决苏尘。   少女的手猛地一抖, 手里的卷轴“啪”地一声落了地,轴状之物劈里啪啦地滚了几圈,于地上摊了开来。   其上三个大字,赫然在目。   和离书。   苏尘的眉头猛地一皱。   “和、和离?”   语气中,尽是不可置信。   叶云婀垂着头,不敢看他,一双手还在发着抖。   只见男子走了两步,将那封和离书从地上捡起来,两手捧着。   面上已有了些怔忡之色。   “你要同我和离?”   她紧咬着泛白的下唇,却是一言不发。   见叶云婀不吭声,苏尘只觉得一股血气蹿上心头,震得他的脸也白了一白。男子手中紧紧攥着那封和离书,沉下声音。   “是不是、是不是他们逼你的?!”   不用想,定是皇帝逼她与自己和离,苏尘咬了咬牙,手上力道愈发加重,捏得他青筋暴起。   一双眼中,也溢满了情绪。   叶云婀坐在原地,双肩微微发抖,一双手也僵硬得紧。她捏住了手边粉白色的袖角,其上一朵海棠花开得更是艳丽。   恰在此时,纱帘又被人从外掀开,原先跑去关窗户的那名小宫娥走了进来。   见了眼前这阵势,那宫娥微微一愣。片刻才从苏尘身边拐过,走到叶云婀身侧。   “公主,窗户关好了,您要是还冷,奴婢让太监们拿些碳来。”   “不、不必。”   小宫娥微微颔首,“太子殿下唤您去东宫用晚膳。”   自从她恢复了公主的身份,便与郦墨和相处得极好,就像是一对从小相伴、从未失散过的兄妹一般。   叶云婀不敢去对上苏尘的视线,亦是不敢回答他的任何问题,进退维谷之际,刚好有人给她台阶下。   她便一口应下,“我一会儿便去。”   言罢,便站起身子,逃也似地朝里屋走去。   转身的那一瞬,左臂被人一把拽住。   回过头,便是那一道晦暗的眸光。   身侧的小宫娥惊呼出声:“公主!”   她唯恐苏尘会伤了叶云婀,一张小脸上满是惊惧,颤颤巍巍道:“督、督公大人,您自重!”   这话说得结结巴巴,底气也不怎么足。   苏尘根本不把那名小宫女放在眼里,径直把叶云婀拽过来。   少女身形一斜,险险唤出声来。   “本督最后问你一次,”他恨恨道,“是不是皇帝逼你的?!”   叶云婀呼吸急促,抬起一双眼,眸色柔软,溢满了秋波。   却又在一瞬,转为寒水冰冻。   “督公,您、您放手。”   “是不是?”   她不会说谎,她不会朝他说谎。   叶云婀不敢应答,只将头偏至一边。见她一直不吭声,苏尘觉得血气一下子从胸口窜到了脑海,连带着他的整个身子都烧起来。   烧得他昏了头!   他一把松开紧拽着她的手,叶云婀不备,又朝后险险跌去。   “公主——”   腰坎儿一下子磕在身后的桌角上,疼得她快要落下泪来。   少女紧咬牙关,看着男子将那道和离书狠狠一摔,沉着脸看了她好半天,终于挤出两个字。   “休想。”   她休想与他和离!   绛红衣袖一摆,他怫然离去。叶云婀捂着被磕碰到的腰坎儿,愣愣地站在原地。   小宫女连忙上前,替她轻揉着那处,嘴上忍不住道:“这个苏提督,仗着自己被封了千岁,当真还无法无天起来了,连公主您都敢顶撞。”   对于苏尘方才的行径,这小丫头十分不满,一张小嘴儿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叶云婀便轻抚着她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本欲开口,想了想,又将已至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顿了半晌,目光终于从房门之处移开,落在那丫头的身上。   声音缓缓,不带丝毫恼怒。   “莫说了,我们去找太子罢。”   ----------   阿宁觉得自家主子很不对劲。   从汀芷宫走出来的时候,苏尘便一脸阴沉,让人不敢靠近。马车之上,他也不说任何话,好不容易到了月沉府、进了屋,他将主子身上的大氅解下,对方便赶他出去。   阿宁无奈,只得依着他,乖乖地退出了屋子。   方一阖上门,就听见了屋里头传来的叮铃咣啷砸东西的声音。   “督公?”   他这是怎么了?   阿宁慌忙打开房门,一个精致的碎花瓷盏便“咣啷”一声在他脚边碎裂开。   他一骇,连忙朝一侧跳去,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怎么了,督公?”   苏尘不理他,额上冒着些细汗,密密麻麻的。   阿宁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头走去。   满屋子,都是他砸碎的东西,看得人既心悸,又心疼。   苏尘爱财,阿宁又不是不知道,可这砸碎了的东西,该值多少银子啊!   虽然砸的不是他的东西,可他也忍不住心疼起来。   苏尘是从汀芷宫回来发的脾气,不用想,定然是他与叶姑娘闹了矛盾。阿宁叹息一声,走上前去,却见男子将手边的东西砸了个干净后,又扯下身上的一块玉佩来。   “督公——”阿宁急了,连忙出声制止。   苏尘这才停下手。   “督公,您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同奴才说。砸这些东西,多心疼啊,”阿宁瘫坐在一旁,也随着他微微喘息,“再不济,有什么矛盾,您去同叶姑娘说。叶姑娘她通情达理,若是有了误会,早日说开也可早日解开。”   苏尘坐于原地,微敛双目,还未开口,凌肆便从外敲了敲门:“提督。”   “进。”   凌肆走进屋,一见满屋的碎渣,先是一愣,旋即敛住面上神色,将一物递上来。   是一本花名册。   凌肆声音冷静,“提督大人,这是前阵子新入宫的太监们的名单,您挑选一批太监,调去汀芷宫去。”   汀芷宫如今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阿宁见状,生怕苏尘又闹了脾气,赶紧将花名册接过来。   绛衣男子抬了抬手,将名册拿起,方才身侧的桌案上。   见他握住笔,阿宁这才松了一口气。   略一番勾画,苏尘将名单一阖,又递给凌肆,故作冷淡道:“就这些罢。”   凌肆点点头,又想起一事:“督公,近日总得到消息,说西北军粮供不应求,您看这件事......”   苏尘拧眉,“负责运送军粮的人是谁?”   “唐雳唐大人。”凌肆答道。   唐雳,琳贵人唐琳染的父亲。   男子眯了眯眸,“查。”   西北军马之数与军粮供给之数皆有对应,若是供不应求,其中必有人使手脚。   苏尘也知道,军粮浩浩荡荡运往军队,其中定会有些波折,有贪官克扣军粮也是肯定的。若是平时,贪污的军粮不多,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可有一句话叫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扣下的军粮越来越多,士兵们的肚子越来越饿,如今又正值寒冬,将士思乡心切,便对此愈发不满。   这事儿,便也闹得越来越大。   出了问题,自然是要解决问题的,苏尘需要找一个人来开刀。   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他道:“就查唐雳。”   凌肆登即会意,点头应是,握紧了手中的花名册。   春节快到了,宫里头早早就挂起了大红灯笼,与苏尘的一袭红衣分外相衬。   他想起刚才阿宁所说的话来。   方才在汀芷宫他走得急,还未问叶云婀个所以然出来,她突然要与自己和离,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他决定再去汀芷宫一趟,将事情问清楚。   新年将近,宫里头的公主娘娘都要置办新衣,叶云婀也如是。苏尘前脚刚从汀芷宫离去,后脚便来了一群人,忙活着给她量新衣服的尺寸。   这是她在皇宫里过的第一个新年,太子郦墨和说了,这个年要过得喜庆些、隆重些。   自然也是要给她置办许多许多的新衣裳。   她还没来得及去东宫用膳,就被一群人围着,忙活东忙活西。   方一忙完,门口又有人来报。   “公主,顾将军来啦!”   顾朝蘅?叶云婀惊讶,“他来做什么?”   宫人道:“奴、奴才也不知道,顾将军手里头拿着东西,好像是、是来提亲来了!” 第46章 . 046 不敢染指公主金枝玉叶   提亲?   叶云婀蹙起秀眉, 她与苏尘还未和离,顾朝蘅来提什么亲?   不用想,定是皇帝将此事告诉了顾朝蘅。她前脚刚同苏尘说要和离, 后脚对方便上门来提亲。   她摆了摆手, “就说我不在宫里,去东宫与太子用膳了。”等过上一会儿, 她就偷偷从汀芷宫后面溜出去。   传报的太监一下子犯了难:“公主, 顾公子将咱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且他方才也看见了您的马车,还在汀芷宫正门口停着呢。”   顾朝蘅刚刚凯旋归京, 如今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 没有人敢去惹他。   叶云婀没法儿, 只得硬着头皮将他请进殿。   顾朝蘅一身湛蓝色的袍, 大方而得体。在他身后, 跟着些仆从, 两两抬着大红色的箱匣。   “微臣顾朝蘅参见公主,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他也不兜圈子, 开门见山, “臣听闻, 公主已与苏提督和离。”   言罢,便欲招手, 让那些抬箱子的人将东西搬上前来。   叶云婀瞧着他们,面无表情,亦不言语。   汀芷宫正殿很是宽敞, 可顾朝蘅带来的东西仍是将房间快要盛满,叶云婀身侧的宫人看着来者这种阵势,目瞪口呆。   顾将军这是把所有家底都带过来了吗?   顾朝蘅道:“微臣今日略备薄礼, 来公主府上提亲,过几日还有其他聘礼,还望公主......笑纳。”   他朝着殿上的少女遥遥一揖,正见她莲足微迈,缓缓走下殿来。   一双眸与室内隐隐的雾气相衬,绮丽又明亮。   让顾朝蘅的心忍不住一颤。   他喜欢这样一双眼,他喜欢极了她的一双眼。   他想上前,将她一把抱住,却碍着礼数,不得轻举妄动。   只是他不知道,在暗处,亦有人盯着这样一双眼。   “督、督公......”   阿宁侧过头去,瞧着身侧的男人。他一身绛红衣袍,明艳而瞩目。   与顾朝蘅准备的聘礼搭配极了。   此时却无人注意得到他,苏尘站在暗处,定定瞧着殿内之人。   唇线紧抿。   阿宁紧张得手心都要冒出汗来,他本欲同主子来汀芷宫解决误会,谁知竟撞上顾朝蘅提亲这一幕,眼看着叶云婀就要走到蓝衣之人身前,阿宁连忙拽了拽苏尘的袖子。   “主子,咱们要不要上去......”   “去干什么?”   抢亲?苏尘冷眸,望向那一抹蓝影   恰在此时,殿内有人起哄出声:   “明芷公主才貌出众,顾小将军英勇无双,实乃天造地设、金玉良缘!”   金玉良缘。   苏尘兀地勾唇,却发出一声冷笑,转眼之间,将衣袖一挥,怫然转身。   “督公!”阿宁战战兢兢,低唤出声来。   他紧握着双拳,眼里的温度更是低到了极点,男子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迈开步子。   大步走出汀芷宫。   阿宁急忙去追,“督公——”   却在拐角之处,见着主子突然撞上一人。   萧毓珠怀中仍抱着琉璃,那猫儿一见了苏尘,既兴奋又亲昵,朝他尖尖地“喵”了一声。   苏尘却不理它,也不理会萧毓珠。   “诶?”她有些不舒坦,将他叫住,“提督大人见了本宫,怎当没看见似的。”   苏尘这才顿足,朝着她微微一揖,“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声音却没有任何温度。   萧毓珠白了他一眼,“提督刚刚是从汀芷宫出来的罢?”   苏尘不答。   “本宫听闻,顾将军好像也往汀芷宫去了,”见他不搭理自己,萧贵妃也不恼,一手抚着琉璃的小脑袋,自顾自地说着,“听说,好像是上门提亲去了。也不知苏提督有没有撞见。”   闻言,苏尘这才终于转过头来,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不过,这顾小将军也真是的,明芷公主刚恢复身份,便巴巴儿地去讨好人家,啧啧......对了,她应了没有呀?”她将双眸微微挑了挑,又眯得像月牙儿一般,“本宫怎么听说,她要与提督您和离呢?”   不光是她,全皇宫都知道叶云婀要与苏尘和离一事。   不用想,也是皇帝叫人传开的。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苏尘的眸底又冷了几寸。   他紧握着绛红色的袖,腰间一块玉佩微微摇晃,莹白皎洁。   萧毓珠的目的便是激怒苏尘、挑拨离间,“您与明芷公主还未和离,顾小将军便如此明目张胆地上去提亲,真不把督公您放在眼里啊。嗳,她竟也不站出来说几句话,要是她吱一声、吭一声,纵使顾朝蘅身后有人撑着腰,也不敢这般放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她的,老祖宗有一句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如今贵为大郦公主,怎又不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这个理儿?说到底,她这也算是为自己考虑、打算,人之常情,不能全然怪她的。”   萧毓珠越说越兴奋,说到最后,甚至故意拔高了声音。   她要让苏尘知道,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弃他的女人,只有她萧毓珠一人。   她不管他是何身份,亦不管他的身子是否健全,她喜欢他、她爱他,她要让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离开他。   也只有她一人,永远不会离开他。   “提督大人,明芷公主是个聪明人,您终究不是她的良木。”   话音方落,只听一道碎裂之声,萧毓珠满目骇然。   他竟然、竟然将腰间所佩玉佩直直捏碎!   “你疯了?!”她原本只想让苏尘知道自己的心意,却没想过对方会有这般剧烈的反应。玉佩登时在他的手上划了个血口子,碎玉与豆大的血珠一齐落了地。   “你疯了?!”萧毓珠看着那道血口越来越大,他手上淌的鲜血也越来越多,忙从袖重掏出一块素帕,欲上前替他擦拭。   苏尘不着痕迹地躲开。   “莫躲!”女子急得直跺脚,也顾不得琉璃了,径直将那猫咪放到地上,“你莫动,若是伤口未及时处理会发炎的!”   “不需要你管。”   他捂着伤口,汩汩鲜血从他的指缝溢出,看得她的心又是一疼。   她顿时感到恨铁不成钢,“你气,你气又有什么用!人家还不是要与你和离,转眼就要嫁给顾朝蘅!人家飞黄腾达了,成了公主还觅了个好夫婿,你呢?你除了生闷气,除了弄伤自己,还能做什么?你能把她抢回来吗,你能让她回心转意吗?!”   苏尘的身子一僵。   下一刻,两手已被人拽住。   萧毓珠捧着他正往外流着血的手,气得浑身发热,苏尘似乎在发呆,竟也不再躲她,任由她将那道伤口处理干净。   素白的帕子上一转眼便血迹斑斑。   她瞧着帕子上的血迹,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直接将帕子砸到男子脸上。   “苏尘,我看你是着了魇、入了魔!”   真是个情种!   萧毓珠咬牙切齿。   沾着血迹的帕子一下子在他的脸上摊开,萧毓珠并未使劲,却砸得他的脑袋一歪,帕子落下的那一瞬,他的面色也跌落得灰败。   苏尘还怔在原地,不远处突然驶来一行人马,见了顿在此处的绯衣男子,那行人立马停下。   为首的那个手中捧着一物,走上来。   “萧贵妃万安、千岁大人万安,”那人高声唤,终于让男子回过神来,“提督大人,奴才还准备去月沉府找您。”   没想到这此处撞见了他,还与贵妃娘娘在一起。   苏尘闻言,回过头来。   他的面色煞白,没有一丁点儿血色,让人远远一望,便冷得打了个寒颤。   “苏、苏提督,”   那人说话也忍不住结结巴巴起来,“明芷公主让奴才把这个给您……”   颤颤巍巍地将手中卷轴递上前,他又猛地低下头,不敢看向红衣之人。   苏尘两手将卷轴缓缓展开。   和离书。   果不其然。   “请您……在和离书上签押。”   身后又有太监上前,分别捧着笔墨红泥。   如此急不可耐么?   手上的血还未干涸,尚带些腥味,留在鼻下。   他定定瞧着纸上“和离”二字,脑海中兀地又闪过那人在大理寺时所说的话来。   ——千岁之恩,罪女莫不敢忘。罪女愿尽毕生之力,服侍千岁大人。   ——罪女叶云婀,愿效结草衔环为报,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还有那句:   云婀之心,当如此玉。   他捏碎了玉佩,原本皎皎明玉此时正与枯血混合着,被碾入土中。   苏尘忽地失笑。   这便是一生一世,忠贞不渝么?   原本阴凉的眸中忽地闪过一丝狠厉,众目睽睽之下,他抬手,将蘸了墨汁的笔执起。   “督公——”   阿宁一惊,连忙去阻止。   可为时已晚,他只能见着那男子将和离书上挥笔落字,字迹奔放遒劲。   而后,他又举起右手,竟不沾红泥,直接拿沾着血的手指往下戳去。   墨字上,登时便多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苏尘将和离书拿起,忽地一展眉眼,歪头一笑。   竟然……笑得温和。   他眉目和煦,双眸像是被三月春风拂过,让寒冰融化、万物归春。   “臣本是腌臜人,不敢染指公主金枝玉叶。”   “伏愿公主另择良婿,琴瑟和鸣,康健如意,万岁千秋。” 第47章 . 47(一更) 一身炽热不再   苏尘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有些怔了。   阿宁更是傻楞在原地,未想到主子会直接将这封和离书接下。   他还来不及出声劝阻,就见苏尘径直将和离书递给那个宫人, 只一拂袖, 眸色无悲无喜。   眼中像是......没有任何感情一般。   一袭绛色衣袍,火红似血, 慢慢融入着苍茫雪白的天地之间。   一身炽热, 逐渐没了声息。   ......   汀芷宫内。   自从她一狠心将和离书送到月沉府后,叶云婀便再没见着苏尘。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汀芷宫学习礼仪。她原本就不在叶府长大, 叶家虽然也是大户人家, 但府里头的规矩也没有多么严苛。如今进了宫、成了公主, 才发现原来礼仪有这般繁琐。   方恢复了公主的身份, 她一人在汀芷宫还有许多事情未适应, 皇上又派了姑姑监督她学宫内礼仪, 让叶云婀学得头疼。   宣纸于桌上摊开,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 横竖撇捺都像一只只蚂蚁, 在素白的纸上爬过。   爬得她的心思乱成一团。   烦, 真烦。   见叶云婀眉头紧蹙,带她学礼仪的姑姑便走上前, 宽慰道:“公主,您以后是要一直住在皇宫里的,这宫里头的礼仪您早学也是学、晚学也是学。反正总归都是要学的, 您这般逃避,逃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呀!”   虽是宽慰,但对方的声音却不带丝毫感情, 甚至还有些冷冰冰的。   听得叶云婀的头更疼了。   她将手中的笔又握紧了些,方欲开口,就见有人走进屋来。   “太子殿下。”   见了郦墨和,那宫人忙起身,笑脸相迎。   男子仍是笑得和煦,见叶云婀锁着眉头握着笔,便好奇地望过来,“怎么了,在写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啊,少女叹息一声,将笔随意地掷在桌面上。   光洁的下巴也轻轻垫在桌子上,一双眼看着男子。   见她这般,郦墨和似是微叹,上前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罢了,”他道,“若是真不想学,那就不学罢。”   “太子殿下?”一旁的姑姑惊了。   身为大郦公主,怎能不学习皇宫里的礼仪?   若是传出去了,或是以后闹出什么笑话了,多不像话!   郦墨和却不以为意,缓声同叶云婀道:“你若不想学,可以不学。云婀本就是公主,皇宫便是你的家、便是先前的叶府,在自己家里,还拘泥什么礼数。”   无论是语气还是眼神,都盈满了温柔。   叶云婀一怔。   少女抬眸,恰恰对上太子那一双眼,一颗心不由得一跳。   一股无名的温暖突然涌上心头。   让她乖巧地点点头,“好。”   郦墨和勾了勾唇,又揉了揉她的头发,男子的动作格外轻柔,一如他温柔的神色。   让人觉得春风拂面、万物复春。   她的心也一下子宁静下来。   突然有人小跑进来,郦墨和稍稍侧首,那人在他耳边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让男子的眸光兀地一滞。   太子有些无奈,“她又摔东西了”   对方先是下意识地摆头,而后一顿,又是一阵点头。   那阵点头伴随着叹息之声,引得叶云婀回过头,朝他们望来。   “谁又摔东西了?”   “没什么大事,”郦墨和望了她一眼,将神色敛了敛,一只手依旧搭在她的头上,“阿怜又闹了脾气,本宫去看看她。”   末了,又生怕会牵动她的情绪,轻声同叶云婀解释道:“在皇宫里生活了这么久,有一日突然得知自己的身份是假的,阿怜她还一时未适应过来,闹了脾气。”   这些天,她一直在摔东西,吵着要见郦墨和。   “没事,”少女微垂双目,睫羽下一片昏黑的影,“皇兄,你去罢。”   叶云婀虽与太子有血缘之亲,郦墨怜却与他朝夕相处了十几年,这其中的情分,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郦墨怜在他的心中,也占了不小的分量。   叶云婀现在十分能理解太子的情绪。   见她能够理解自己,郦墨和似乎松了一口气。待他走后,少女坐直了身子,让人赶紧将桌子上的东西给撤了。   前几天,宫里头给她送来了一批小宫女小太监,她挑了几个看起来伶俐的宫人留在身边。彼时冷凝方将宣纸撤走,前头又有人来报。   “公主,宫门口有人找您。”   说话的,正是前几日刚进汀芷宫的小太监小栗子。   “何人?”   小栗子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回公主,是琳贵人。”   叶云婀秀美一蹙。   她又想起先前琳贵人在月沉府找她茬的事儿来了。   一张脸不由得沉下,她看着小栗子又递上一物,“公主,这是琳贵人让奴才给您的,她说,她很想见您一面。”   一个不算大的锦盒,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她在心里头冷笑,该不会又是玉势罢?   见着她没有拒绝,小栗子便叫人将琳贵人请了进殿。来者一身浅紫色的衫子,见了叶云婀,登时笑逐颜开。   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尖酸刻薄。   “明芷公主,”见叶云婀面色清冷,琳贵人便缓步走上前,率先开了口。女子身形朝着殿上的少女一福,姿态袅袅,“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如此殷勤......叶云婀面色未动,只眼瞧着她,伸出手指了指她献上来的小锦盒,“琳贵人这是何意?”   她还记得对方曾在月沉府羞辱她的事情。   唐琳染唯恐她会误会,连忙上前去,将那小盒子接过来。   于叶云婀的目光之下,将锦盒打开。   是一只通体白绿色的翡翠玉镯子。   女子朝叶云婀笑道:“云婀妹妹,前些日子姐姐得了这只翡翠对镯,你看这镯子通体剔透,是上好的暖玉。姐姐人老珠黄了,心中惦念着妹妹,便想着给妹妹送到汀芷宫来。”   她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唤得十分亲热,着实是在套近乎。   见叶云婀不语,唐琳染也不觉得尴尬,继续道:“公主妹妹年轻貌美,和这只镯子配极了。”   正说着,她便用手拿着那只镯子走上前,欲套到叶云婀的手上。   后者眸光微微一闪,不着痕迹地将素手抽了去。   琳贵人的胳膊顿时便滞在半空中,一时间进退两难。   叶云婀瞧着她,眼神与语气仍是清冷,“多谢琳小主好意,你的心意本公主领了,这镯子便不必献了。”   眼见着她就要把镯子推走,琳贵人又上前去,硬是将其塞到少女怀中。   对方的力道十分大,态度也十分强硬,让叶云婀隐隐蹙眉。   唐琳染道:“妹妹,我知道你还在怪罪姐姐,姐姐知道错了。今日来给公主妹妹送镯子,便是希望与妹妹重修旧好。先前是姐姐做的不对,听信了他人指使,一时鬼迷心窍。妹妹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同姐姐计较的,对不对?”   她这一番话说得东拐西拐的,站在叶云婀身侧的贴身宫女冷凝听得是一头雾水。   唐琳染说完,便将镯子递给了冷凝。这小丫头一脸怔忡地动了动手指,又转头朝自家公主望去。   这只镯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就在她犯难之际,琳贵人径直把镯子往冷凝的手里头一塞,冷凝害怕将翡翠玉镯打碎,只能将它捧紧了。   对方这才笑逐颜开。   “公主妹妹,姐姐宫中还有其他事情,便不再叨扰妹妹了。”   一袭衣影动了动,她又朝着殿上少女袅袅一福,便被宫人簇拥着离去。   奇怪的是,这次叶云婀却没见到她身边的贴身宫女素秋。   冷凝不知道叶云婀与唐琳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儿,心中只隐隐觉得自家主子与琳贵人的关系不太好。对方走后,她便战战兢兢地捧着那玉镯,朝着少女望来。   “公主,这......”   不等她问完,叶云婀只睨了那只镯子一眼,声音冷淡,“扔了罢。”   “扔了?”冷凝一愕,这可是上好的温南暖玉啊!怎么说扔就扔了呢?   这小丫头的脸上登时便浮现出惋惜的神色来。   叶云婀知道她舍不得,也无暇去同她解释自己与唐琳染的关系,顿了少时,稍稍垂下眼帘。   “她与唐琳染先前有矛盾,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她如今贵为公主,对方害怕她会揪着先前的事不放,自然要前来讨好她。   “人心隔肚皮,”叶云婀缓缓道,“谁知道她是人是鬼。”   谁又知道,这只镯子里有没有藏着其他不干净的东西?   她就是小心眼,没有办法与先前闹过矛盾的人就这般愉快地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冷凝听了她的话,只得用帕子将那只翡翠镯子包住,刚准备叫人扔掉,便见小太监小栗子也捧着一只帕子走上前来。   “公主。”   不知为何,小栗子的面上也尽是难色。   “怎么了?”叶云婀抬眼。   小栗子弯着腰,一边说话,一边将手里的东西呈上去,“这、这是方才月沉府派人送来的东西......”   月沉府。   一听到这三个字,她便忍不住地心跳加速。   双腿已不听使唤地走上前去,少女微微颤抖着双手,将帕子打开。   是一块玉佩。   不,准确地说,是一块碎掉的玉佩。   上面还掺杂着......血和泥。 第48章 . 48(二更) 只怕是仙子下凡……   月沉府。   一听到这三个字, 她便忍不住地心跳加速。   双腿已不听使唤地走上前去,少女微微颤抖着双手,将帕子打开。   是一块玉佩。   不, 准确地说, 是一块碎掉的玉佩。   上面还掺杂着......血与泥。   叶云婀瞧着那一捧碎玉,呼吸猛地一顿。   胸腔之中, 好像有什么也连同那只玉佩一齐碎掉了。   一瞬间, 让她的面色便得煞白。   女子的声音也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她望着小栗子,“是、是谁送来的?阿宁么?”   阿宁是谁?对方满脸疑惑地摇摇头。   云婀深吸了一口气, 又追问道:“那他送来的时候, 可有说了什么话?”   小栗子又摆了摆头, 一双眼颇为担忧地朝上抬了抬, “公主, 什么话都没有说。”   就只让把这东西送过来。   “我知道了, ”她尽量稳下呼吸,抬手将帕子里的东西接住, “你们先退下去罢。”   帕子是粉白色的, 应该是她留在月沉府的。   她曾对苏尘说过, 这玉佩便是她的心意,而如今, 他却让人将这块送掉的玉佩送到汀芷宫里来。   上面还沾染了血迹和泥土。   腥味和泥土之气混合着,扑鼻而来,让她猛地咳嗽出声。   “公主!”冷凝微惊, 忙不迭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奴婢扶您回房休息。”   叶云婀摆摆手,又是一阵揪人心扉的咳嗽声。她咳嗽得极为猛烈, 就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通通咳嗽出来一般,让人听了惊悸。   “都傻愣着干什么,”冷凝急了,转过头跺着脚吩咐,“快去倒杯热水啊!”   对方扶着她在椅子上缓缓坐下,一杯热水递上前来,叶云婀将水喝了,喉咙这才终于好受了些。   经过方才一通咳嗽,她原本煞白的面色变得通红。   氵包氵末   一双眼仍滞在那块粉白的帕上——一堆碎玉赫然在目,分外刺眼。   比那日,她摔碎琳贵人送来的玉势还要刺眼!   见她这般,冷凝这丫头终于看不下去了,“公主,不就是一块玉佩吗,咱们连温南暖玉都看不上,还在乎这一块玉佩!”   正说着,便要上前将碎玉收拾掉,“这晦气的东西!”   “冷凝!”她连忙出声制止。   小宫娥的手一顿,转过头来,似为娇嗔,“公主!”   “我无事的,”叶云婀知道对方在担心自己,便摆摆头,将呼吸又平复了些,“让人将它们小心洗净,先收起来罢。”   心中隐隐有着期冀,她还忍不下心来将它们扔掉。   “公主殿下——”   一旁犹豫许久的小栗子终是忍不住开口,“奴才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   小太监又顿了顿声,片刻后,才结结巴巴地道:“公主,顾小将军来咱们汀芷宫给您提亲的那日,奴才曾在后院看见了苏提督......”   什么?   那日顾朝蘅给她提亲时,苏尘也在?   握着杯子的手蓦地一抖,一个不留神,杯中滚烫的热水一下子倒了出来。   “嘶——”   她吃痛,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   雪白的肌肤登即被热水烫得通红。   四周宫人见状,忙不迭上前去处理她的烫痕,叶云婀被一群人拽着胳膊,将手放入一个盛着冷水的盆子里,又有小宫娥前来给她捏手揉臂。   周遭宫人忙前忙后,人声嘈嘈杂杂,她愣愣坐在原地,却浑然不觉。   浑然不觉周围的担忧之声,也浑然不觉手上的疼痛。   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   苏尘看见了顾朝蘅来给她提亲。   那么,他有没有看见她拒绝了顾朝蘅时的场景呢?   周围宫人逐渐散去,冷凝蹲在那里,给她的右手手背敷着药。   所幸,那杯热水不是很烫,宫人们也处理得及时,这才没有在手背上留下疤痕。   冷凝长舒了一口气,抬眼时,却见自家公主眉头紧锁着,一副忧心忡忡之状。   她还以为对方在担忧着手上的烫痕,便宽慰道:“公主放心,方才太医说过了,不会留下疤痕的。”   但叶云婀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少女默了一阵,忽地低下头,“冷凝,你与我去一趟月沉府罢?”   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说开为好。   有些误会,还是要趁早解开。   她想告诉苏尘,自己与他和离的真相。   ......   轿辇行驶许久,终于在月沉府府门前停下,叶云婀心思迫切,忙提着裙角跳下辇车。   开门的是阿宁,见了叶云婀,先是一怔,而后眼眶忽地一红。   叶云婀只得轻声哄他,“不哭不哭。阿宁,这是怎么了?”   阿宁瘪了瘪嘴,“叶姑娘,您终于来看我了。”   言罢,便将大门推开,院中寂静,不见苏尘身影。   望着正殿紧阖的门,她只觉得心跳得飞快!   “你们......主子呢?”   不光是苏尘,就连凌肆也不在院子里。   她这么一说,阿宁更委屈了,同她道:“我们督公离京查案子去了,如今不在府里头。”   不光不在皇宫里头,甚至还不在京城。   叶云婀一讶,忙追问:“那他可有说过,何事回来?”   他垂头丧气地摆摆头,“奴才也不知。”   一颗心落了空,她也有些泄气,沉默了片刻,又说道:“轻紫还在府里头吧?我接她先回汀芷宫。”   自从她被封了公主,便未回过府,自然也有许久没见着小轻紫。   “轻紫也被督公带走了。”   “什么?”叶云婀蹙眉,“他自己查案子,带轻紫做什么?”   “轻紫说,在宫中憋得闷得慌,我们督公便带她一齐出宫了。”言罢,又唯恐她会担心,补充道,“不过姑娘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案子,好像就是查查军粮什么的,去核对一下军粮数目便好了。”   他虽这么说,叶云婀虽是放心不下,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一个人在汀芷宫里头巴巴地盼望着苏尘归京。   这一盼,便盼来了宫宴。   这是今年皇宫的最后一场宫宴,此宴一过,下次再举办宫宴时,便是新年。   鹅毛大雪漫天纷飞,叶云婀换上了宫里头给置办的新衣裳。新衣服都是按着她的身量缝制的,十分妥帖合身。   许是新年将近,众人的面上皆是喜色,唯独叶云婀神色恹恹。她坐于席上,身上披着新制的大氅,手中抱着一个小手炉。   几声琴弦拨动,便有歌舞起,皇帝正坐席间主位,身侧分别坐着郦墨和、常贵妃与萧贵妃。   琳贵人今日也来了,见着叶云婀时,还朝她讨好似的笑了笑。   此次宫宴并无所述大事,仅是单纯的听曲赏舞,觥筹交错之际,只见众舞娘簇拥着一名身姿曼妙的美人,缓缓上了殿。   美人面戴素纱,身形楚楚动人。   腰肢扭动之际,一下子便吸引了在场所有人都目光,有些人看得痴了,不由得放下手中酒杯,嘴边赞叹连连。   “怕是貂蝉转世,仙子下凡!”   听闻赞叹之声,那美人更是勾起唇角,眉眼弯弯。   虽是冬日,她却穿得极少,细腰全.裸.露在外面。   一舞作罢,众人还未回神,便见她袅袅一福,便要转身退去。   皇帝忍不住放下杯盏,左右太监识得眼色,高声唤道:“姑娘留步——”   舞姬顿足,转过身形。   “奴婢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眯眸,眼中已有醺然之态,“你叫什么名儿?”   那舞姬低头道:“回皇上,奴婢贱名……”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忽地有人高报出声,声音尖利,登时便将她的声音压了下去。   “报——”   众人不由得侧首。   只见守门的宫人跑进殿来,“千岁大人复命归京啦——”   此话一出,便见一人身披红裘,满身风雪踏入门来。   叶云婀的心兀地一跳,也随众人望去——   苏尘微垂双目,身上披着红底金纹裘衣,满头乌发用一根黑色的带子系着。他腰间还佩着长剑,入了殿,将长剑一解,递给身侧之人。   细长浓密的睫羽上,似乎还沾了些絮絮飘雪。   他一跪拜,从怀中取出卷轴,双手奉上。   “臣苏尘,携圣命归来。”   他双目并不斜视,依旧是那身炽热的红袍,眼中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冰冷得让叶云婀感到陌生。   冰冷得让她的全身忍不住暗暗发颤。   宫人将苏尘手中卷轴接过,递给龙椅上的皇帝。皇帝目光从苏尘身上挪开,又掠过那名舞姬。   舞姬亦是侧首,目光随着众人,落在苏尘身上。   眼中忽地闪过淡淡惊艳,又瞬间被她掩盖了下去。   她淡淡颔首,眸光从红衣男子身上挪开,“奴婢上官楚楚,叩见皇上、太子殿下。”   苏尘恰在此时站起身形,将衣裳下摆理了理,转眼间便对上了一人的目光。   “奴婢楚楚,叩见千岁大人。” 第49章 . 049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见有人突然给自己行礼, 苏尘稍稍抬眸,望向上官楚楚。   她虽戴着面纱,只余一双眼在外面, 可那双目却格外动人, 眼中的笑意也是分外明艳。   他只是颔首,算是礼貌应了, 而后便在宫人的指引下入了席。   目光并未偏移一寸, 根本不看叶云婀一眼。   皇帝将苏尘递上来的东西展开,放于眼下,视线每挪一寸, 面上的笑意便增加一分。   片刻, 他将卷轴一阖, 递给左右, 点头道:“善。”   苏尘这次出京查军粮, 算是立了大功一件。   皇帝望着苏尘, 以及站在苏尘身前的舞姬,心思突然一动。   “朕记得, 苏爱卿如今还是孑然一人?”   苏尘已经将和离书签了, 他与叶云婀早没了干系。   可如今再听他人提起, 叶云婀的心还是会猛地一颤,一双眼也抬起来, 望向苏尘。   她打算今日散宴后,再同他说明事情的原委。   她想说,自己并没有答应顾朝蘅的提亲, 皇帝那边她亦是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了去。   可苏尘根本不望向她,似乎就当没她这个人似的,眸底也不带丝毫温度。   绯衣男子点点头, 应是。   皇帝笑了,将手中酒杯握紧了些,双颊之上,两坨红印瞩目。   “朕今日与众爱卿一观楚楚姑娘舞姿,果真人如其名,身子绰约楚楚动人,”他道,“朕现在远远瞧着,苏爱卿与楚楚姑娘相称极了。如此美时欢宴、才子佳人,朕看得着实欢喜。”   苏尘闻言,神色未动。   倒是一旁的上官楚楚有些赧然,将小脸儿低下了,耳根微泛着红。   皇帝的意思不能再明显,就是要把上官楚楚许配给苏尘,好断了他与叶云婀的这段孽缘。   他此言一出,坐在一侧的萧贵妃也摇着鎏金小扇,微微用扇子压着下嘴唇,朝着苏尘笑。   一双眉眼众已有了权衡与思量。   萧毓珠应和皇帝道:“臣妾也瞧着,苏提督与楚楚姑娘相配得很。郎才女貌的,分外养眼呢!”   这一句话,如同一把尖利的刀,一下子插在叶云婀的心窝之处。   她愣愣地看着皇帝一扬手,将上官楚楚赐于苏尘。那舞姬面上也未有太多的情绪,只是一双美目流转之际,秋波横生。   上官楚楚确实是一位大美人。   叶云婀突然有些发酸。   对于皇帝的赐婚,苏尘并未直接同意,也还未来得及拒绝,他只身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忽地,从座上闪出一人,朝着殿上的皇帝一拱手。   看这模样打扮,不像是大郦的人。   “西圭使臣阿奴疆,见过圣上。”果不其然,是西圭的人。那人生得魁梧,一张面也黑中透着红,他一起身,身后亦有一位身量稍微矮小些的侍从跟随上殿,手中捧着一个小盒子。   西圭是大郦西头接壤的一个小国,其国力虽不甚兴旺,却以盛产奇珍异草而闻名,一块并不大的土地上,培育出许多珍稀的名花贵草。   不少花草还有颇为奇异的功效。   西圭此次献上的,便是一颗珍珠粒子大小的草药丸。   只见那使臣略一躬身,便将药丸献到殿上,声如洪钟。   “圣上,此丸名百草珠,汲取数百种名花异草之精华锤炼而成,西圭上下,一年仅炼制此百草珠三颗。此珠能解百毒、治千病,如今我西圭来朝,特此将灵珠献上。”   此言一出,便引得在场之人一片哗然。   皇帝抬手,让贴身太监将百草珠呈上来。   一颗黑色的药丸,看起来却是平平无奇。皇帝观量其一阵,忽地道:“朕记得太子对草药医术颇有兴趣。”   郦墨和点头,应是。   “那便由太子先替朕保管着罢。”   如此珍贵的东西,自然不能随意保管。太子的东宫有处禁室,郦墨和准备将这粒百草珠收在禁室里。   待西圭时辰退下后,苏尘也早已回到席上。上官楚楚得了圣命,坐在他身侧,为他斟着酒。   叶云婀知道苏尘的身子不好,素日几乎是滴酒不沾。上官楚楚根本不知晓他不能饮酒,将他面前的酒杯斟得满满当当。   今日不知怎的,苏尘竟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将酒饮下。面前所置的是清酒,入口之时酒劲不大,可他还是喝得双颊微微泛红。   他饮酒,上官楚楚陪侍,各自面上皆有红晕,看得叶云婀颇为难受、心乱如麻。   竟让她一时间从座上站起来,径直离了席。   “公主?”   冷凝被她的举动一惊,也随她站起身子来,朝着殿外走去。   外面还下着鹅毛大雪,她撑了一把伞,上前追她。   “公主!”   伞面出现在叶云婀的头顶,替她挡住了飘落的风雪,冷风却是止不住地刮上面颊、钻入她的衣袍。   让她忍不住瑟缩,打了个喷嚏。   冷凝微蹙着秀眉,有些担心,“公主怎得跑出来了,外头风雪这般大,咱们还是早点回到殿里罢,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当心着了凉。”   “我无事的,”她似乎毫不在意,摆了摆手,“宴席中坐得烦闷,头疼,便想出来透透气儿、散散心。”   冷凝无奈,只得依着她,跟着自家公主的步子朝前走去。   二人就这般漫无目的地在宫中游走着,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荷花池畔。   池面仍是被冻住了,上面一层厚厚的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融。   她忽然很盼望春天。   记忆里,叶云婀从小就很讨厌冬天,讨厌凛冽的寒风,而如今,呼啸着的夜风将她的整个人包裹、侵.袭。   让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公主,”冷凝知道她畏寒,“您若是受不住了,咱们便回汀芷宫去罢!”   她是公主,即便是在宫宴上不告而别,一会儿再派人同皇上说一声,便没有人敢去怪罪她的。   更何况,她的背后还有太子郦墨和撑着腰。   叶云婀似乎没有听到冷凝的话,一双眼朝着荷花池的方向望去,池塘前有一片丛林,月色缓缓投落,打下一片婆娑的影。   她好像于一片阴影中,看见那一袭红衣,朝着自己走来。   “苏尘?”   那一日,她与他在此处热烈地拥吻。   她说,自己会陪着他,会一直陪着他。   叶云婀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便轻轻揉了揉眼睛,眼前有些迷蒙,他便于一片迷蒙之色中,缓缓朝她走来。   真、真的是苏尘!   她双脚如灌了铅一般,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得动弹!   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逼近。   一袭衣影拂动树丛,隐隐暗香流动,男子面容清俊,剑眉、星目、薄唇。   “冷凝,”叶云婀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你先退下罢,本宫有些话要同苏提督说。”   冷凝知晓她与苏尘先前的关系,便拾取地退下了。   阿宁和凌肆也没有跟着苏尘,荷花池畔就剩下了叶云婀与苏尘二人。   她抬着一张小脸儿,目光丝毫不躲闪,径直望向他。   有些时日未见,苏尘似乎瘦了些。一时间,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静谧地只剩下二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她方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苏尘目光垂下,落于女子的新衣之上。   这件衣裳,是宫里头为了过年,特意按着她的身量裁制的。   男子眸色冷下,瞧着她衣裳精致的纹绣,嗤了一声。   这声嗤笑太过陌生,让叶云婀猛地一愣神。   却闻苏尘站在她的不远之处,忽然沉吟: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他的声音清冷,如同冬日夜晚的月,孤寂严寒。   叶云婀的心一跳。   下一刻,却见他迈开大步,逼上前来。   苏尘的眼神极具有压迫性,引得她不禁朝后退了几步。   他勾唇,望着她的新衣裳,冷笑。   都说这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转眼间,她便换了新欢。   男子一身红衣,眼中却冷意涔涔,看得她无端心悸。   不由得将手边的衣裳攥紧了。   如此场景,她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去接苏尘的话,见她缄默不语,男子又一偏头。   将目光投向别处,一轮孤月挂在天际,落下皎皎清辉。   不久之前,也有人用皎洁如月的玉佩像他表明心迹。   如今看来,真像是个笑话。   苏尘眼中闪过恹恹,转瞬之间,面上已是一片乖戾之色。   他微微歪着头,双颊之上微红的酒意已被冷风吹得退散,只剩下一片煞白煞白的颜色。   白得似纸,脆弱、单薄。   又如云,只消这冷风一吹,便乍然离散。   她突然觉得,下一刻苏尘便会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就像从未来到过一般,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生命里。   他一直都患得患失。   男子沉声,嘴角仍是噙着冷笑,歪头问她:   “叶云婀,新衣复何如?”   丝毫不容她做任何解释,他便径直说道。看着叶云婀眼中弥漫上的无措之感,苏尘更是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脑海中,忽地有恶念一闪而过。   让男子于一片茫茫暗夜里又迈开步子,朝她走来。   他记得,在很久之前,在棠安宫内,自己便有一个想法。   毁掉她。   恶念如同藤蔓,攀上他的脑海,绕于他的心头,就像是发了疯似的,野蛮生长。   缠绕他、压迫他,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一步步地,将他的心智湮没。昏暗的月色之下,男子半张脸隐于阴影之中,让人看得不甚真切。   得到她,占有她,毁灭她。   苏尘冷戾的眸光之中,已有了淡淡的恨意。双手已不受控制地伸出去,如同受了蛊一般,探向她纤细的腰肢。   一道裂帛之声。   他瞧着被撕裂的衣裳,“明芷公主,新人复何如?” 第50章 . 050 选他还是选我?   叶云婀还来不及惊呼, 那人的手已抵上她的腰际,狠狠地把她钳制住。   疼。   她被苏尘掐得生疼,委屈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身上也是一凉, 寒风刺目, 吹得女子的两眼通红。   苏尘亦是微红着一双眼,咬牙。   呼吸一滞, 唇齿忽地被人掠夺了去, 他将少女压在身后红色的柱上,一手往她裙下探去。   叶云婀的身子一僵。   “苏、苏尘!”   她想躲避,她本能地想逃脱。   月色突然明亮了些, 将周遭照得如同白昼, 让她的狼狈之态如此清楚地落入了苏尘的眼里。   无处遁形。   “松手!唔......”   他低头, 猛地咬住她的唇。   他的吻如寒风肆虐, 几乎要将她窒息!   身后的石柱亦是发凉, 叶云婀被他按着, 后背狠狠地抵在上面。苏尘似乎十分厌恶她的那件新衣裳,右手又是一动。   要将她胸前的衣裳撕成碎片!   她一愣, 而后回过神来, 拼命用手肘抵着他, 低吼:“苏尘,你疯了吗?!”   是, 他是疯了。   苏尘:“看到顾朝蘅给你提亲的那一刻,我便疯掉了。”   他是个疯子,若是有人惹恼了他, 他什么都可以做出来。   男子的身子十分沉,十分具有压迫感,让叶云婀的身子往一侧靠了靠。她欲趁着这道空隙将身形钻出, 可苏尘怎么可能依着她?一只手又把少女的身形掰直了回来。   她被对方抵着,欲哭无泪:“苏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顾朝蘅之间......”   她欲辩驳,欲解释,谁知,对方一听见那三个字便猛地一吼。   “不许提他!”   叶云婀身形一震,双眼微瞪,望向苏尘。   他今日,有些......可怖。   男子沉着一张脸,冷笑:“明芷公主,在我身下提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你觉得我会怎样做?”   他不是君子,他绝非君子。   苏尘目光阴冷,丝毫没有了平日的柔色,看得她的心也一寸寸发寒。   在叶云婀的记忆中,苏尘不是这样。   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未认识过真正的苏尘。   她颤抖着身形,看着对方仅是将眉头挑了挑,略一思索,便从身侧解下来一块有两指宽的玉佩。   叶云婀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玉佩,身子忍不住发抖。   她知道苏尘要做什么。   他是要折磨她。   他要听她哭喊,听她求饶。   帕子将玉佩的表面擦拭干净,苏尘倾身,将她的唇咬住。   一手压着她单薄的身子,一手执着玉佩往她的裙下探去......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吼:“苏尘!”   “你个混.账!”   顾朝蘅从不远处跑了上来,一手握成拳头,直接朝苏尘的脸上挥去。   后者微闪眸光,快速站起身,虎口绷直,摊开手掌轻易地将他的拳头接了去。   顾朝蘅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来者被他震得朝后退了半步,愕然抬眼,没有想到对方的力道竟然这么大。   在他的印象里,苏尘一直都是扶风弱柳的模样。   难不成......都是装出来的?   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顾朝蘅更恼了,叶云婀已经趁乱绕到石柱之后,将外头的白色大氅拉了拉。   这才遮挡住被苏尘撕得破破碎碎的衣服。   方才的他,真像一头凶恶的狼!   她仍是惊魂未定,一双眼中像是含着水雾,不安地望向亭前二人。   顾朝蘅乜斜少女一眼,见她这般,只觉得心中揪疼,望向苏尘的一双眸子里更添了几分恨意。   让他又揪住了苏尘的衣领:“苏提督,你这样做,难道不觉得很过分吗!”   光天化日之下,强迫她去做那龌龊之事!   苏尘的脸上写满了无所谓,眼中甚至没有任何歉意,让顾朝蘅又一咬牙。   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算是什么男人!   顾朝蘅恨得牙痒痒,“你与她已经和离了,云婀也不再是你的妻子,你这般纠缠她、欺辱她,还算不算是男人。”   苏尘一歪头,“本督本就算不上是个男人。”   葱白的指尖摩挲着方才取下的玉佩,在辉月下散发着润泽的光芒。蓝衣男子一见那玉佩,便知晓了对方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苏尘,你真是不要脸!”   红衣之人冷笑:“顾小将军脸皮薄,本督还未与她和离,便巴巴儿地赶去汀芷宫提亲。”   顾朝蘅被他说得一噎。   这件事却是是他做得不对,他也自知理亏,可在叶云婀面前,他却不想败下阵来。男子又将双手握紧,攥着对方衣领上的右手已爆出了隐隐青筋。   苏尘斜眸轻睨,声音冰冷:“放手。”   “本将军偏不放,”顾朝蘅亦是一哼,“你能把我怎么样?!”   苏尘虽贵为千岁,可他却是个太监,一个摆不上台面的太监。而顾朝蘅却是顾家最为尊贵的小少爷,顾家势力雄厚,麾下又有顾家军,若二人真起了冲突,皇上还是会向着他顾朝蘅的。   苏尘也自然明白这个理儿。   他睨着蓝衣之人,后者微勾唇角,眼中露出隐隐的得意。   气焰有些嚣张。   即使他苏尘为皇帝马首是瞻又如何?还不是比不上他们顾家家大业大。   洋洋得意之际,却闻对方轻幽幽一句话。   “我可以把你打死。”   男子一怔,下一刻手腕处便猛地一痛,他不备,一下子被苏尘拎起一摔。   “扑通”一声,后背重重坠地。   “苏尘!”   一侧的叶云婀连忙跑上前来。   苏尘踩着高高的六合靴,在顾朝蘅还未来得及爬起时,便一脚踏在了他的胸口上。   有匕首“唰”地一下从袖中滑出,脱了鞘,锋利的刀刃直至对方的颈。   二人皆是一惊。   叶云婀努力稳住男子的情绪,“苏尘,冷静。”   他却不理会她,将身形又弯了些,终于在顾朝蘅的眼中捕捉到了一寸惊惧之色。   绯衣之人不由得冷笑。   表面上威武风光的顾家小将军,在他面前也会害怕。   苏尘一侧头,冷声问叶云婀:“选他还是选我?”   她一时未反应过来,一愣。   对方的语气已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又询问了一遍。   “选他还是选我?”   叶云婀有些踯躅:若是她选了顾朝蘅,苏尘会杀了他吗?   见她犹豫,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握着匕首的手又紧了一紧。   “苏尘!”她生怕会闹出乱子来,“先将刀放下,好吗?”   “有些事我要同你一个人慢慢谈,我与你和离其实是......”   苏尘听不进去她的话,只当她是在拖延时间,又一厉声:“选!”   他要她此时此刻就做出决定!   若是她选了顾朝蘅,苏尘就杀了他。   若是她选了自己,他也有理由废了顾朝蘅。   苏尘如是想着,锋利的刀尖竟朝着她逼近。   顾朝蘅愣愣地看着男子执着刀,走向一侧的少女,他看不见苏尘此刻的神色,自然也听不见苏尘故意压低的嗓音。   男子一袭绯衣,走到叶云婀身前,右手将匕首又收紧了一些。   上一刻,他还满目戾气,下一刻,只听他放低了声,嗓音落于叶云婀的耳边。   恰好只能让她一个人可以听见。   “选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第51章 . 051 他红着眼哀求   他的声音忽地放低, 引得叶云婀一愣,女子抬起一双眸,望入他情绪涌动的眼。   他从来没有这么小心、这么卑微过。   月潮如海, 苏尘紧握匕首, 心跳如雷。   他恨不得将一颗心挖出来,掏给她看。   ……   数秒之后, 苏尘眼中的热烈一寸寸凉下来。   因为他看见了对方面上的犹豫之色。   她不知在纠结着什么, 眉心微蹙着,方欲开口,瞳孔忽地一大:“小心!”   腕间一道钝痛, 手中匕首铮然落地。   苏尘瞪眼, 顾朝蘅趁他不备已将匕首踢开, 死扣其臂上关节。   蓝袍男子冷笑:“事到如今, 提督还不明白公主心意么?!”   “还非要自取其辱么!”   池畔的声响引来了一行宫人, 为首的便是冷凝与小栗子。   冷凝上前, 拉紧叶云婀衣袍,便要拉她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少女似乎不肯走, 转过头, 虽是寒冬, 却看见了男子额上冒出的密密麻麻的汗。   围观的宫人越来越多,不乏指点私语之流。苏尘浑然不觉, 一双眼赤.裸.裸地定住那人。   烈风铮鸣,如血剑利刃,戳得他千疮百孔。   “不要走。”   他这一生, 从未向人低过头。   众目睽睽之下,苏尘声音竟然有些发颤。   阿宁拨开众人,苏尘拨开了眼前沉沉的雾。   自从他入宫, 便失去了许多东西,更是得到了许多东西。   自由与自我、权势与荣华。   若要说他失去的东西都是拜命运所赐,那他得到的,即是踩着一条条人命、踩着他人的命运,攀登上前。   从来没有他苏尘得不到的东西。   只有他想不想要,只有他的手段够不够狠辣。   他紧紧盯着那一抹靓影。   “叶云婀,你若走了,我定会让你后悔。”   --   一场闹剧落下帷幕,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开,只余苏尘站在荷花池畔,面色通白。   毫无生气,像是一张死人的脸。   “叶云婀,你不要后悔。”   他将双手攥紧,抬起眼时,眸底尽是一派戾气。   他看见了朝自己缓缓走来的男人。   “苏提督。”郦子瑢驱散众人,孑然上前,见绯衣男子此番形态,不由得挑动眉宇。   方才那一出闹剧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夜风再次拂过,如同深海的水潮,汹涌不止。   苏尘的一泓眸光也汹涌在晦暗的月色里。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见苏尘愈发疲惫,郦子瑢勾唇笑了。   “先前让你斟酌的事儿,如今可考虑好了?”   月色忽然明亮了些,映在郦子瑢面上、额前、脑后。   他高发束起,精明而利落,后颈的发包之下,突出几根反骨。   --   叶云婀换了身衣裳才回到宴席中。   对于方才的事,所有目睹之人都选择了遗忘。毕竟得罪了明芷公主便是得罪了墨和太子。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对郦墨和寄予了厚望,他成为大郦储君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此宴过后,便是新年,新年过后,便是太子生辰。   若无例外,皇帝会在太子生辰的这一日,立其为大郦储君。   储君之位的争夺,历来都是险象环生,除去郦墨和,剩下几位适龄的皇子亦是蠢蠢欲动。   明年,定是不甚太平的一年。   叶云婀自然不知晓也不参与者朝堂纷争,敛目垂容,静坐于席上。方才她与冷凝回了一趟汀芷宫,换了身新衣,又将头发盘了一遍。   满头乌发盘成宝髻,其上细钿荆玉琳琅,步摇伴着美目微晃。她稍一偏头,便见苏尘一袭红衣,落入席间。   心跳,心仍砰砰跳动个不停!   她不敢正眼去看苏尘,心中却隐隐惦念,忍不住用余光偷窥着那头的光景。见苏尘归来,原先坐于一旁的上官楚楚起身相迎,行为举止看上去,并不像是名舞姬,倒像是大家名门的千金小姐。   行为得体、举止落落大方。   苏尘对她并无抵触,只是将袍摆微撩,定然坐下。上官楚楚也坐于男子身侧,提他继续倒着酒。   苏尘并不会喝酒,今日却来者不拒。叶云婀余光打量二人,心中发闷。   一转头,便见顾朝蘅正偷偷望着自己,眸中含笑,不知看了多久。   她避开对方视线,低下头来。   后面的歌舞,她却没有心思再去听了。   --   宫宴终于散了场,叶云婀站起身形,被冷凝扶着往汀芷宫走去。   今日她喝了点酒,不想乘轿辇,执意双步走回宫,说是路上吹吹风要舒服一些。   一路上,她都走得摇摇晃晃的,冷凝战战兢兢地扶着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要跌倒在地。   各人皆怀心思,叶云婀的脑子里都是方才上官楚楚陪侍在苏尘身侧的场景。   女子一双美目,微含秋水,巧笑倩兮。   男子正襟危坐,所未侧首望她,却也不拒绝她的任何动作。   才子佳人,实为般配。   可叶云婀却心揪得紧!   她一个忍不住,扶着宫阶旁的树,微微喘息。   “公、公主,”冷凝愕然上前,下意识地抚着她的后背,“您这是怎么了?”   可是刚刚席间酒喝多了,现在犯了呕?   叶云婀摆摆手,“我无事,只是有些惦念......轻紫。”   她这么一说,冷凝记起来了,公主还有个小妹叫叶轻紫,如今正寄居在月沉府。   小丫头道:“奴婢明日便派人将轻紫姑娘接回来。”   叶云婀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思念她得紧,如今就想接回来。”   冷凝迟疑,“可是您——”   少女执意,一双眸忽地明亮了些,神色坚决,“你与我去月沉府一趟,见......轻紫。”   她才不是为了见那人!   她要将轻紫接回来,她是想小轻紫了,才不是为了去月沉府呢!   冷凝无奈,只得依着她,此处距月沉府有些距离,叶云婀又吹了一路的风,彻底清醒了。   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她径直上前,“砰砰砰”地砸响了月沉府的大门。   开门的仍是阿宁,见了她,吃了一惊。   “叶、叶...啊呸——明芷公主。”   她怎么突然来了?   小后生的眸光转了转,一想起督公与上官楚楚前脚方进屋,面上便露出几分难色。   可他又不忍心同叶云婀说谎,只能如实道:“公主,我们督公在正寝房,现下应是还未入睡。”   叶云婀摆了摆头:“我不是来找苏尘的,轻紫呢,她在何处?”   她一边说,一边轻车熟路地朝偏殿走去。阿宁也不知该不该拦着她,只得跟着她的步子走。   他在叶云婀身后点头哈腰,阿宁先前本就对她百般照顾,如今她封了公主,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她。   再者,他私心想,相比于上官楚楚,他还是希望主子能与云婀姑娘在一起的。   只怕是好事多磨......   阿宁掩下心中叹息,“轻紫姑娘应该在用晚膳,方才督公叫人给她煨了排骨汤,此刻应是......欸!公主——”   叶云婀甩开他,方迈了几步,便突然在院子旁边撞上二人。   “明芷公主?”上官楚楚拉着小轻紫从内寝走出,见了来者,有些惊讶。   不过顷刻又反应过来,朝着她欠了欠身,“奴婢参见明芷公主。”   话音刚落,叶轻紫便撒了她的手,欢快得朝叶云婀奔来。   “六姐!”   小姑娘的声音明亮,似珠玉,像铃铛。   叶云婀的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欢喜,将她的手轻轻牵住。   二人此般亲昵,上官楚楚毕竟是个外人,见状,她柔声道:“方才轻紫姑娘在正寝用完膳,督公便让奴婢将她带回屋,恰巧在此处碰见公主。督公此时正在寝屋,公主是否要——”   “不必,”她径直拉过轻紫,“你同苏尘说,我带她回汀芷宫了。”   “好。”上官楚楚点点头,看着那几道身形走远了。   屋门被人从内推开,走出一位乌发红衣之人。他披散着头发,面上几分倦态。   “走了?”   “嗯。”女子转过头,望向苏尘。后者侧首,又挪回屋中。   上官楚楚站在门外,似乎在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督公,是否要奴婢来服侍您?”   “不必。”   那厢声音冷淡,寥寥两字。   走在路上,叶轻紫突然想起一事,勾了勾长姐的手指头。   叶云婀低眸,好奇望她。   小丫头声音软软糯糯,“阿姐,兔子、兔子还在苏尘哥哥那里。”   这些天,叶云婀不在,是苏尘送她的那只小白兔一直陪着小轻紫玩耍。   “阿姐,”轻紫眨了眨眼,“我们把大白也一起带回去,好不好呀?”   --   小姑娘的声音甜甜的,叶云婀无法拒绝,竟鬼使神差地将随行的宫人支开,一人只身前往月沉府。   站在寝屋门口,她深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她是来问苏尘要兔子的,如果上官楚楚在屋子里,她也不要生气。   手指微微一蜷,她颤抖着手,敲了敲苏尘的房门。   他似乎刚睡着又被她吵醒了,声音里带了些鼻音,语气颇为不悦。   “不是说过不用你陪侍了么?”   云婀微怔,立于门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顿了少时,门那头仍旧无声,她终于鼓起勇气。   “督公,是我。”   周遭一片静默,月光寂静无声,将少女的身形拉得极长。   她立于屋影与月影的交际之处,等候了良久,就在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之际——   “嘎吱”一声,房门被人从内再次推开。   他一袭大红色宽松的里衣,赤足立在地上,衣襟微敞着,身量颀长。满头乌发脱离了束带随意地披散着,披在他的身后,散在他的胸前。   额前碎发披挡,露出一双乌沉沉的眼。   望见来者,苏尘眼中有戏谑闪过,下一刻便见少女微垂着面,轻声解释:“督公,我来找你是想找......”   对方却不给她辩解的机会,不耐烦地打断她:“叶云婀,你非要在我眼前晃悠是吧?”   叶云婀噤声,呆愣在原地。   回过神来,她抬起一双眼,苏尘虽是太监身,却依旧比她要高上许多,这不得不使得她仰面。   男子一双眼中没有丝毫的温度。   一时间,她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对方在荷花池畔所说的话来。   “叶云婀,你会后悔的。”   “我会让你后悔的。”   而如今,她确实是后悔了,自她在月沉府见到上官楚楚的那一刻起,她便后悔了。   少女眼底不由得一湿,声音也跟着柔软了下来:“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苏尘眼中厉色一滞,不可思议地将眼睛瞪大了些。   “我并不是故意在你眼前晃悠,我、我也不想缠着你的,我是来接轻紫的。”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在胸前比划,叶云婀说得有些急,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轻紫说她的兔子在这里,我便来取,我不想打扰你的,真的不想来打扰你的。”   苏尘:“可是你已经打扰到了我。”   见她一时无言,男子又将头侧至一边,深吸了一口气。片刻之后,才将面转过来。   一双眼定定地盯着她,“晚上在荷花池我便说过,你若在那时离去,我便不会再放过你。”   双手猛地一揽,将她重重拉入怀中,用脚将门重重踹上。   “叶云婀,”他微微阖眼,复而睁开,“是你要在我眼前晃悠,是你非要纠缠我的。”   “这都是你自找的。”   熟悉的裂帛之声,响彻整间寝屋。   这一回她并未反抗,任由他将自己的双手握住,粗糙的大手将她的身量一抵。   抵到了身后的落地黄铜镜上。   这面镜子叶云婀十分熟悉,她第一次来月沉府时,便是对着着面铜镜自己给自己上药。   而如今,男子将她的身形扳正,右手突然从她的手腕落到下颌上。他握着她洁白的下巴,逼着她将目光抬起。   逼着她直视着镜子内纠缠着的二人。   男人前襟微开,乌发红衣,双目阴冷;   少女衣裙微乱,青丝碧裙,雪腮飞红。   她的脸贴在冰冷的镜面上,衣衫簌簌,落在脚踝之处。   苏尘戏谑地扯了扯唇,压了上来。   他的唇有些干涩,嘴角有些死皮,叶云婀的唇瓣却是十分柔软。她今日涂了精致的口脂,更是衬得她的双唇如瑰似樱、娇艳欲滴。   一道闷哼,她的右脸死死挤向黄铜镜,挤得她半阖上眼。   苏尘冷笑:   “回心转意了?”   “不想那个姓顾的了?”   一边说,两手一边探向她的衣角。   男子的手十分凉,激得她一个寒颤,下意识直起身子来。   苏尘不悦,再次将她的身形压下,双手游动至她的胸前。   忽地一扯,扯下大片朦胧春色。   她又羞又冷,拽着衣裳不撒手,苏尘微垂下眸,冷冷地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掰得她的关节生疼。   叶云婀几乎疼得要落下泪来,颤抖着同他解释:“我没有要嫁给顾朝蘅。”   可苏尘又哪能听进去她的话,一听到顾朝蘅的名字,便觉得一口血气积在胸腔之处,沉沉郁郁。   他一横声:“莫再提他!”   吓得叶云婀打了个哆嗦。   可她又怎能不提顾朝蘅?她今日打定了决心,要同苏尘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阿宁说过,有了误会,就要率先解开误会,不然误会便会越积越深。   当误会成为一道死结,便也会成为二人之间的一道天堑。   就这般想着,叶云婀不理会苏尘的呵斥,兀自开了口。   声音尽量柔缓:“苏尘,如果我说没有想嫁给顾朝蘅,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嫁给他,你信么?”   本以为苏尘会点头,最多也是犹豫一会儿,却未曾想过,对方的眼睛突然有些红了。下一刻,他继续死死地将她抵住。   “你别逼我。”   黄铜镜中,男子眸底突然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怯然,又被他瞬间遮掩了下去。恍惚之中,苏尘似乎又看见那日,他拿着她送给自己的玉佩跑去汀芷宫,正巧撞见看正上门提亲的顾朝蘅。   对方春风满面,洋洋得意。   汀芷宫上上下下对顾朝蘅一派客气、敬重。   对他却是冷言冷语、爱答不理。   他们对顾朝蘅说,顾小将军英姿过人、举世无双,与他们公主着实般配极了。   转眼又窃窃私语,苏提督贵为千岁又如何?还不是个阉人,低劣、卑贱、肮脏的阉人。   低劣、卑贱、肮脏。   纵使他过得再风光,也洗不干净骨子里的龌龊。   苏尘微红双目,眼球中竟染了些血丝,双手死死禁锢着她,将她压在冰凉的镜面上。   少女吐息之间,香雾从唇齿逸出,于镜面上滞留下一团迷蒙的雾气。   男子的双目也愈发迷蒙。   他的双手有力,却垂下头,低声在她耳侧红着眼哀求:   “别提他了,别提他了,好不好?”   “......”   叶云婀阖上眼,唇际雾气宛若江南烟雨,将人的意识丝丝剥离。   苏尘一边哀求,一边将她的衣裳褪下。   镜中茫茫一片雪白,看得她也有些茫茫然。   他的乌发散在她的臂弯、腰窝,挠动得她有些发痒。   心乱如麻。   叶云婀始终想同苏尘解释,可他不知怎么的,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再提起那个名字。她有些无奈,只得将手轻轻搭在他的发上,似为安抚。   他如一头狼,喘息平稳之际,情绪终于也慢慢稳定了下来。   眸中涣散的情绪逐渐聚集,复而清明一片,苏尘瞧着镜中一片雪白,以及雪白之上,一处又一处鲜艳的红痕。   昭显了他方才做的荒唐事。   她的脖颈、锁骨、肩窝之处,尽是他的痕迹。   宛如冰天雪地里,突然开出几枝鲜红的玫瑰。 第52章 . 052 香炉雾气团团,她冰肌玉骨……   镜中, 少女瘫软地靠在墙侧,脸颊垂着,下巴埋进胸前乌黑的发里。   睫羽翕动, 上面似乎还挂了些水珠, 沾染在她耷拉着的眼皮上,揉进她的眼眸里。   一双明眸中, 也忽地有了些润意。   苏尘坐在那里, 垂着下巴看她,眼中有云雾缭绕。   如她唇齿呵出的细雾。   像潮水一般,漫上原先发昏的镜面, 漫上男子的眼底。   她低着头, 不去看他的眼, 似乎在落泪。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有没有弄疼她。   苏尘只记得, 铺天盖地的嫉妒感朝他涌来, 让他的所有心智迷失。脑海里也昏昏沉沉的。   一时间有些飘飘然。   见她似乎哭了, 男子神色微顿,须臾终于倾了倾身子, “你......”   话还在嘴边打旋儿, 少女蓦地抬眼, 双目不似皎月,有些迷蒙。   苏尘突然想起, 自己还在同她置气来着。   于是他又沉眸,将头偏到另一边去,果不其然, 叶云婀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他的袖口。   眉心一动,苏尘将她的细嫩的小手握住。   她倚在墙边哭了, 哭得很小声,似乎不愿让他发现。可她却又忍不住,忍不下这两行清泪。刚刚苏尘扑在她的身上,掐着她的下巴让她直视铜镜,阴森的目光让她发抖。   她在迷茫,她在害怕。   这样的苏尘让她害怕。   可她又偏偏想要靠近他。   淡淡的中药味从他的衣衫上传来,叶云婀突然想起来,自己已有许久未给他备药,他一个人在月沉府过得好不好?   苏尘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靠上前来,她的眼下还挂着些清泪,圆滚滚的,像是发上的玉钿珠。   让他一下子将她抱住。   叶云婀见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又想起了阿宁之前说过的话,犹豫了一阵,终是道:“苏尘,我还要与你说顾朝蘅,但这次你答应我,不要生气好不好?”   “那日他来提亲,我将他回绝了,说我还不想出嫁。”   “至于我为什么要与你和离......皇帝同我说,若我不与你和离,他便要杀了你。”   “我不想你死,苏尘,我想你好好地活着。”   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比任何人都漂亮。   苏尘明显一愣,明白了她的话时,眼中似有星粒乍起,微微发着光。   他将叶云婀紧紧搂住,“我就知道,是他们逼你的,一定是他们逼你的。”   语气中尽是欢喜,叶云婀亦环住男子的腰,下一刻又闻他道。   “可你为何不告诉我呢,我还以为......还以为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的语气中竟有了些委屈。   苏尘穿着火红的衣,眸子也一如绯袍一般炽烈,像道烈火,将她灼烧。   干柴遇烈火,他又一下子将她打横抱起。   “欸——”   叶云婀不备,惊唤出声。   下一刻,苏尘已把她放在松软的榻上,她枕着枕头,看着他也钻入床帐。   他有些犹豫:“有一件事,我一直未同你说。”   叶云婀歪了歪头,“何事?”   苏尘竟有些紧张,他将手攥了攥,余光乜了一眼衣衫下摆。他想同叶云婀说,他其实并不是个太监。   其中理由诸多,一时也无法解释清楚。   “罢了,”他摸了摸少女的头,“日后再告诉你罢。”   等日后事成,他再好好同她讲明其中的来龙去脉。   叶云婀不明所以,却也乖乖地点了点头。苏尘探出袖子,替她拭净了面上的泪痕,而后缓声:“你今夜打算宿在这里?”   她也不知道。   “我让冷凝带着轻紫先回汀芷宫了,我怕她们等久了担心。”   可她又不舍得离开他。   皇帝现在刻意限制着她们二人的见面次数,下次再相见,又不知是何日了。   叶云婀想着反正他也是个太监,便放心大胆地往后靠了靠,“我再陪督公一会儿。”   陪他说说话。   她还有许多心事未同他谈。   她这般说,苏尘听着却变了味儿,下一刻,男子勾了勾唇角,“好。”   陪他是吧?   他忽然低头,在她额头上亲嘬了一口。   叶云婀没想到他会突然亲自己,傻了眼。   苏尘面不改色地将靴子脱了,也坐上床来。   靠在叶云婀身边。   “你、你......”   她瞪大了眼睛,像只小白兔,让人想将她吃下肚。   苏尘又猛地低头,在她的雪腮上嘬了一口。   叶云婀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他如此一本正经地亲自己,真是......不习惯!   害臊!   她从床上爬起来,“我不陪你了!”   言罢,便捂着发烫的脸欲往床下跳去。   苏尘岂能放过她,只将两只长臂往前一探,便轻而易举地将她给揽了回来。   叶云婀被他一带,登时便坐在他身上,靠入了他的胸膛。   他的胸膛发热!   她的雪腮亦是滚烫。   她一屁股坐在苏尘大腿上,忽然感觉到一股异样。   叶云婀秀眉一蹙,她怎么觉得,屁股下面硌得慌呢。   少女疑惑,挪了挪身子,欲探出手,苏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立马将她的右手眼疾手快地握住。   他亦是皱眉,呼吸有些发促。   叶云婀疑惑地望向他,“怎么了?”   苏尘眸光快速一闪,而后似乎云淡风轻地道:“无、无事。”   不对劲。   叶云婀眼瞧着,男子的身形不着痕迹地朝后挪了挪,整张背靠在墙面上,他坐得有些难受,可少女的身子又香又软,想块白糯的甜糕。   他不忍与她分开。   他想揽着她,想抱着她,想......扑倒她。   叶云婀又一惊,对方径直将她按倒,少女身量陷入了柔软的被窝,对方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之处。   雪肌玉肤,其上红痕遍布。   月色入户,他又情动,一颗心快要跳出来。   他是个男人,是个正常的男人。   苏尘紧抿唇线,叶云婀似乎也有些迷醉,美目潋滟,随着发上玉翠琳琅微微摇晃。   摇晃得他心神不宁,伸手将她发上的钗簪一根根拔去。   青丝如瀑泻下,登时便散了满床,与温柔的月色交织在一起,一片迷蒙中,她露出一双乌黑的眼。   苏尘倾身又将她吻住。   “唔......”   这一次,不在树下,亦不在镜前。二人躺于床榻之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亲她。   如雏鸟衔露,他亲吻着她微润的双唇,两手情难自禁地向下。   她蓦地一蹙眉。   “疼。”   他很听话地将动作放轻了些。   叶云婀竟觉得有些舒服,轻轻闷哼一声,那道声音太过娇媚,让她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她她她,她怎么可以发出这么羞耻的声音!   她抬眼,苏尘正仔仔细细地瞧着她,眼中尽是笑意。   叶云婀十分难为情,雪腮上尽是绯色,揪了揪他胸前的衣裳。   他真是个坏人!   瞧着她逐渐迷离的眸子,苏尘颇有兴致地眯了眯眼,声音沉在少女耳畔。   “想要么?”   撩.拨得她心头发颤。   “想要么,嗯?公主。”   叶云婀紧咬牙关,负隅顽抗。   见状,苏尘便笑,笑声闷闷的、低低的。叶云婀垂着眼,余光见他往下爬去。   他的动作带动着床帘撩动,一袭素白色的纱帐被拂起,她看见床尾之处竟也置放了一面镜子!   那镜子小小的,却恰巧将苏尘照了进去。   叶云婀清清楚楚地看着苏尘掀开了她的裙角,一道凉风刮过,涌上前来。   少女抖了一下。   苏尘轻抚着她,“莫怕,你若不想要了,随时可以喊停。”   叶云婀微咬唇瓣,点了点头。   他垂下头,一阵热气传来,让她发凉的身子终于好受了些。叶云婀一手攥着手边的被褥,一手拉着床帐的帘子,余光轻瞥向镜中。   他又将头低了些,湿热的润意从身下传来。   叶云婀的身形一颤。   他竟然伸了舌头!   她登时又惊又羞,对方的吐息湿润温暖,巧舌伸张有度,撩拨得她酥酥麻麻,让她攥着纱帐轻轻颤抖,微微喘息。   香炉雾气团团,少女冰肌玉骨,花容雪肤,鸦发黏在香腮之畔,香汗淋漓。   冬日凛冽,她似一朵花,像一珠玉,他却如一团火,紧紧地裹挟着她。   把她围住,让她燃烧,将她炙烤。   --   叶云婀醒来之时,日头早已上三更。   睁开眼睛,苏尘正坐在床边的一张椅上,裤角向上挽着,露出一截小腿来。   他正低着头,不知在捣鼓着什么。   叶云婀轻轻咳嗽了一声,吸引了对方的目光。   “醒了?”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她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连忙抓着被子将头蒙住,不去看他。   也不让他看自己。   被子外边,苏尘轻轻地笑出声。   他放下手中物什,将裤腿放下来,朝床边走来。   叶云婀盖着被子,声音闷闷的:“你方才在做什么。”   他将腿上的伤盖住,道:“腿有些疼,敷了点药。”   苏尘的意思是,他腿上有烧伤的疤痕,故此敷药。这句话落入叶云婀耳中却又变了味儿。   少女的双颊一下子通红。   隔着被子她推了苏尘一把,忽然想起一件事:“现在几时了?”   她在月沉府待了一夜未归!   --   从月沉府走出来的时候,她的双腿仍是发软。   浑身真是又酥又疼。   苏尘执意要送她,叶云婀做贼心虚,怕撞见人,不准许他出门。男子无奈,只得依着她。   她原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昨日去月沉府的事儿汀芷宫内只有冷凝与小栗子这两个宫人知道。他们二人都是叶云婀的心腹,她很信得过他们。   却不知怎得,这件事竟然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午时,她还未来得及用膳,便被公公请入了潜龙殿。   来带路的公公面色不善,入了潜龙殿,皇帝一身明黄龙袍正坐殿上,面色更是阴沉得可怕。   他的身侧还坐在太子,郦墨和见她走进,抿了抿唇,眼神有些复杂。   “皇上、皇兄。”   叶云婀请安。   她还是不愿唤前者一声父皇。   皇帝勃然大怒,猛一挥手,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便劈里啪啦地散落了一地。   周围宫人见状,心中骇然,皆是噤声。   太子轻轻叹息:“你们都出去罢。”   那些人逃也似的离开正殿。   殿内只剩下了叶云婀、太子与皇帝三人。   皇帝摔完了折子,仍是怒气未消,他死死盯着站在殿下的少女,她的眉目确实很像怜和。   真是......恨铁不成钢!   “给朕说!你昨晚去了哪儿!”   郦墨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着隐隐担忧。   叶云婀不知道她去月沉府的消息是怎么跑到皇帝耳朵里去的,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是在皇宫中。   见她不作任何解释,皇帝更加恼怒,他如疯了一般快步下殿,衣袍带动一阵疾风。   唰地一下便来到叶云婀面前。   “跪下!”   中年男子指着她怒斥。   叶云婀也听话,“扑通”一声跪下。   皇帝不禁余怒未消,火气甚至更旺了,他欲再次呵斥,一侧郦墨和上前。   太子眸光翕动,温声劝着皇帝:“父皇,您先消消气,小妹她——”   “小妹?呵!你看看你的好妹妹!”   黄袍之人的脑海中立马勾勒出一位佳人的身形来。   那时的怜和,聪慧伶俐、乖巧懂事,举止进退皆是有度。   他一口血气喷上来,卡在喉咙间:   “怜和怎么会生下你这个孽种!”   明黄衣袖猛地一扬,再次带动冰凉的疾风,朝着叶云婀的面上挥来——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   “父皇!”   未有想象中的疼痛,少女诧异睁开双目,正见郦墨和拉扯住皇帝手臂,而后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帝右手一顿,愣愣然:“太子,你在做什么?!”   “回父皇,”郦墨和垂目,“小妹自幼长在宫外,接回宫后是儿臣未教导好她,今日之事,身为兄长,儿臣亦有责任。”   皇帝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郦墨和,你要包庇她吗!”   “并非包庇,”他摇摇头,“父皇,儿臣愿与小妹一同受罚。”   他的语气缓淡,字字却是铿锵有力,引得叶云婀也是一怔:“皇、皇兄?”   双眸无端一润,她看着郦墨和的背影,即使是跪着,他的身形亦是修长挺拔。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堂堂一国太子?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来人——”   “明芷公主罔论礼法、无视宫纪,罚其跪于太和殿外,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起来!”   “太子郦墨和......给朕滚回东宫去!”   --   天际残云孤绕,寥寥散在太和殿上,绯红霞光一点点散去。   叶云婀在此处已跪了一下午。   她垂着疲惫的眼皮,已无暇顾及周围来往行人。太和殿是皇宫的枢纽之处,位于皇宫最中心,自然也有不少宫人从此路过。   他们都看见了跪在大殿门前的叶云婀,却都不敢上前。   谁都怕再惹恼了如今正在气头上的圣上。   天色终于一寸寸暗淡下来。   周围被暝黑一点点吞噬,孤月拨开云团,出现在了天际。   不知怎的,她觉得今天的月亮有些发黑,月色也不甚明亮。   她叶云婀低垂着眼,一双靴子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视线前。   “......苏、苏尘?”   来者仍是一身红色长袍,紧缩双眉,低眸看着她。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她的鼻尖兀地一酸。   “苏尘,你终于来了。”   是的,他来了。   他今日下午出宫查了件案子,直到晚上才回宫。   一回月沉府,阿宁便火急火燎地告诉他叶云婀在太和殿外罚跪的事。   男子沉眸,忽然伸出双臂,将她的身子一揽。少女身量很轻,他无需用力便可以把从地上她抱起。   苏尘将她揉入怀中,柔声轻哄:“不哭了,我来了,是我来了。”   是他让她今天下午被人给欺负了。   郦子瑢先前的话突然又出现在他的耳边,让他的心思一动。   暗处,男子一双手攥成拳,一直困扰于心的选择突然间有了答案。   他紧紧抱着她:   “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53章 . 053 她不会为情爱所困   一回月沉府, 她便在床上瘫了整整一日。   叶云婀跪在太和殿外,纵使有太子为她求情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是苏尘?苏尘方到一会儿, 天空中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带了些细细的雪粒子,砸在少女的面上。   所幸苏尘带了伞, 替她将风雨遮挡去。   他很想直接把她抱起来, 就在男子即将出手之际,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明芷公主......皇上允你回去啦!”   她从地上站起,双腿发颤, 眼前一黑。   --   下了床的第一天, 叶云婀觉得胸中烦闷, 拉着冷凝去后花园散散心。   皇帝依旧不准她去见苏尘。   后花园的花早就败了, 只剩些枯枝败叶, 光秃秃地挂在那里, 毫无任何生机。   她看着心下有些喟叹,吹来的风也凉凉的, 打在少女面上, 将她的思绪又一下子吹散了。   她仿若又看见了那日, 她在月沉府的寝殿里,被苏尘按在床上、押在镜子前......   “明芷公主?”   眼前突然出现一人, 叶云婀定睛,正是前些日子跑去汀芷宫示好的琳贵人唐琳染。   见了叶云婀,对方似乎有些欣喜, 她恭恭敬敬地朝前者一揖。   “明芷公主万福金安。”   自从叶云婀被封了公主,宫里头的人便对她客气了许多,她也知道, 皇宫内多得是墙头草,大风一吹,哪边得势便朝哪边倒。   少女不以为意,将衣裳拢紧了些,稍稍颔首。   “公主妹妹,”唐琳染含笑上前,套着近乎,“怎么不见妹妹戴上姐姐上次送你的那只翠玉镯子?”   叶云婀圆滑道:“贵人姐姐送的那只镯子玉质金贵,便放在汀芷宫收着,没有带出来。”   冷凝在一旁听着二人的话语,微微一愕。她记得初见着公主时,公主方恢复了身份,言行举止不似宫里头其他娘娘一般,性子虽是柔和,身上却隐隐带着一根刺。   如今她说话,倒越来越像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们靠拢了。   见叶云婀这么说,林贵人便用帕子掩唇而笑:“妹妹说笑了,汀芷宫珠玉琳琅,那只镯子也不算得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妹妹若还是喜欢,姐姐再送公主妹妹一只便好了。”   “不必,”叶云婀也笑,“汀芷宫还有些事,本宫先——”   不等她说完,琳贵人打断她,“什么事?可是在准备新春要用的东西?也是,这是公主妹妹第一次在皇宫内过年,若是有什么要帮衬的,尽管同姐姐说。”   对方的热情一时间让叶云婀无所适从,少女压下眸底淡淡的惊异,而后摆首。   虽然皇帝不怎么宠爱她,可她毕竟也是先皇后的女儿,万事自然也不可能怠慢了她的。宫里的宫人皆为叶云婀准备得妥当,她还要唐琳染做什么?   更何况,她对眼前这位琳贵人可没有一丁点的好感。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去之际,唐琳染突然拉着少女的衣袖,“扑通”一声跪下。   众人皆是一惊:“琳贵人?”   叶云婀亦是不明所以地轻蹙秀眉。   “公主妹妹,”她的面上流露出忧色,楚楚可怜道,“姐姐也知晓,此时不该同妹妹说这件事,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公主妹妹帮帮姐姐好不好?”   唐琳染眸光闪烁,浅浅水雾缭绕,蕴藏其中。   叶云婀抿着唇,视线朝下落去。   她的眼眶红红的,像是下一秒便要落下泪来:“妹妹,不知公主妹妹是否知晓,千岁大人近日在查唐家......”   唐家负责着护送军粮,将粮草从各地运向战事之疆。如此庞大的任务、如此之多的粮草,唐家又怎能不会在上面动些手脚?不光唐家如此,历来负责护送军粮的官员亦是如此。   人皆有贪心,皆存侥幸之心。   可如今,苏尘却拎着军粮薄子,要同唐雳算一算这笔帐。   唐琳染怕极了父亲会出事,“公主妹妹,算姐姐求求您了,苏提督如今要查这笔帐,姐姐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提督大人他听你的,姐姐求求公主妹妹,让苏提督就此收手,好不好?”   贪污军粮是常有的事,却也是一件大事。   官场浮沉,有哪件事是真正干净的?素日皇帝不愿管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如今......   她必须要阻止苏尘,否则结果不堪设想!   她不能让唐家成为下一个叶家!   唐琳染恳切抬眼,看到的却是对方那一双冷冰冰的眸子。   目光清冷,几乎不带任何温度。   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叶云婀的这眼神,真像苏尘啊。   ......   少女轻垂双目,瞧着琳贵人紧攥着自己裙角的那一只素手。她将自己抓得极紧,把她当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片刻之后,叶云婀轻叹:“你求我又有什么用呢,如今我也处在风口浪尖之上。”   她尚也自身难保。   经历了太和殿罚跪一事,莫说是去求苏尘了,就算是见他一面也难。   琳贵人似乎早已料到了她的说辞,又将手上的力道加紧了些,摇头道:“公主妹妹,无事的。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你找了苏提督的。”   叶云婀微微拧眉。   唐琳染继续自顾自地说着,“算是姐姐求求你了,皇上不会知道这件事的。您若是不去求提督大人,就真的没有人可以就我们唐家了。”   正说着,她竟落下两行清泪了。   唐琳染并无倾国倾城之绝色,眉目却仍是清雅俊秀,袅袅之姿在后宫的贵人们也属上层。她微蹙着眉心,眼下清泪如珠似玉,一手拼命攥着叶云婀的衣裳,一手作西子捧心。   叫人瞧着,只道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一声娇声啼哭,女子呜咽出声。   “公主妹妹,姐姐知晓错了,姐姐如今落难,只消公主妹妹的一句话,就能救了姐姐全家。”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是就他们这一大家子。   许是唐琳染的那几声啼哭太过悲恸,让冷凝也有些动容。这小丫头忍不住走上前去,也轻轻扯了扯自家公主的云袖。   她并不知晓叶云婀与琳贵人先前的过节,只是瞧着后者此般情态,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叶云婀斜目,瞟了一眼冷凝勾着她的小手,而后又睨唐琳染。   “你的主子呢,她也不管你么?”   唐琳染愣了一下,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常贵妃。   果不其然,女子一默。   大难临头各自飞,唐家有难,常贵妃自然也不愿当这个出头鸟。   琳贵人的目光中又露出许多哀婉来。   云婀将她的手指掰开,垂眸,幽幽轻叹:“作为皇帝的枕边人,常贵妃都帮不了你,更遑论本宫了。”   言下大有拒绝之意。   琳贵人急了眼,忙又去捉她的袖子,叶云婀怎能让她捉住?身形险险往后一闪,让对方一下子便扑了个空。   她哀求:“公主妹妹,你不能不管我,不能就这般将我置于水火之中。”   “你不能这般狠心!”   叶云婀眉梢一挑,狠心?   “有这求着本宫的工夫,倒不如去求求贵妃娘娘,她与贵人素日倒是亲昵得紧。”   亲昵得指挥其送玉势羞辱自己。   亲昵得对她百般刁难。   言罢,便袅袅转身,裙摆转动之际,群尾之处所镶玉珠流光溢彩。   一时竟有些夺目晃眼。   唐琳染在身后嚎哭:“全因明芷公主是个好人!”   少女脚步稍稍一顿。   似乎见了效,身后之人连忙抹着泪补充道:“自打在月沉府见到妹妹的第一眼起,我便知晓公主妹妹是个好人,慈眉善目、菩萨心肠,是个大好人。”   叶云婀转过身,凝望她。   只见女子垂泪跪在原地,好一副楚楚可怜之状。   她顿足,立在原地,扬起下巴。有风轻轻吹拂,吹不散她眼中清冷的神色。   “贵人说错了。”   “本宫也不是什么好人。”   ......   叶云婀虽不睚眦必报,做事也并非那么极端。可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都看在眼里。   心中如有一面镜子,澄澈得很。   先前对她不留情面的人,她如今又何必对其留情面呢?   日头又升高了,冬天的太阳向来有些烈、有些照眼。   叶云婀缓缓走于一轮烈日之下。   她虽表面人畜无害,却根本不会被唐琳染那一席话迷了心智。   她不会因为乍起的一丁点怜悯之情而惑乱,更不会被情爱冲昏了头脑。   最重要的事,她绝不允许自己被人当枪使。   --   叶云婀不知晓,在后花园深处,一位身着华服的老妇人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太后娘娘,”身侧有宫女上前,这名宫女的年纪也大了,脸上皱纹遍布,“风大了,咱们先回宫吧。”   太后缓缓颔首,目光却紧锁园中少女。   少时,她问出声:“这便是闹着与苏尘和离的那位公主?”   老宫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点头,“是的,是叫叶云婀。”   叶云婀。   太后重复着她的名字,悠悠道:“这丫头,倒也是个狠角色。”   是个与苏尘一样的狠角色。   那宫人目光落在叶云婀身上,少女面容娇丽,气质恬淡素净,引得宫人一愣。   她显然不明白太后的意思。   “走罢。”   太后缓缓入了辇车,只一扬手,辇车便被人抬起,晃悠了一阵儿,复而平稳。   她也晃晃悠悠地道:“苏尘那孩子,浑身都是刺,却不扎人。”   “而叶云婀这孩子,表面上看着温和无害,可那刺儿却悄悄倒着长的,扎心。”   她竟有些迫不急待地看这两个孩子相互出手的场景来了。   那一定是特别精彩。 第54章 . 54(一更) 他是个废人   天色一寸寸暗淡了下来, 老宫女站在轿辇之外,伴着辇车一同晃晃悠悠地往慈和宫走去。   太后已经老了,时不时便打盹犯困, 迷迷糊糊之际, 轿子突然停了下来。   贴身宫女掀开辇车帘子,倾了倾身子, 在太后耳边轻轻道。   “太后娘娘, 六皇子殿下给您请安了。”   她们的轿子撞上了郦子瑢的轿子。   太后透过卷起的车帘子,懒懒地朝车外望去。   六皇子郦子瑢下轿车,身侧还站着苏尘。   “孩儿给皇祖母请安。”   郦子瑢撩了撩袍角, 微微垂头, 见太后慈笑颔首后, 复而站稳身形。   身量挺拔如松, 态度恭敬。   他对太后的态度明显要比皇帝恭敬得多, 见了苏尘也在, 太后竟走下马车,对身后道:“哀家同瑢儿有些话要谈, 你们先退下罢。”   左右宫人应是。   “苏大人也留下罢。”   苏尘也轻声说了声“是”, 站在郦子瑢身侧。   二人身高体量差不多, 并肩站在一起,竟有些惹眼。   太后想起先前宫内所传的二人为断袖的传闻, 竟抿唇笑了,她招招手,将二人唤来。   她已有许久未出慈和宫, 已有许久未见着这个孙儿。   见周围人潮散去,太后竟将眸中神色一敛,转而覆上一片精细的深思。   她先是望了一眼苏尘, 而后又将目光落在郦子瑢身上。   “瑢儿,事情办得如何了?”   太后问得开门见山,另外二人显然明白她话中所指,六皇子闻言,沉默少时。   见他不答话,苏尘亦是缄默不言,太后似乎有些不耐,不满地咳嗽了两声。   郦子瑢皱眉,说得有些为难,“皇祖母,再给孙儿一段时间......”   妇人眼中闪过不悦。   全程,苏尘都站在一旁,不参与他们的对话,却也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瑢儿,”太后唤了一声他,“你也知晓,皇祖母不是非要催你,哀家也是为了你好,如今新年将近,这年一过,皇帝便要立储君。我的好孙儿,你蛰伏这么多年,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人登上储君之位?”   此话一出,果真见效,郦子瑢将手暗暗攥成拳头。   太后接着道:“莫怪哀家催你,按照惯例,皇帝要在新年年前游街拜庙,实乃大好时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郦子瑢心思汹涌。   苏尘的眸光亦是稍稍一动。   “可......”六皇子依旧有些踯躅,“若是在那时反了,我手上还无兵权。”   只怕会来不及。   太后早知如此,“调动禁军的虎符在太子殿中。”   太子东宫之中,有一处禁室,虎符定是藏在禁室之中。   可现下的问题是,要如何才能混入禁室呢?   --   叶云婀甩下琳贵人后,也懒得再去乘坐轿辇,在冷凝的陪侍下往汀芷宫走去。   刚走到一半儿,就听到有人喊。   “不好了,有人失足落水了!”   小栗子拦住那人,“何人落水了?”   对方摇摇头,手足无措,“奴婢也不知道,只知后花园那边有人落了水,好像是个红衣男子......如今那边正赶着救人呢!”   红衣男子?   叶云婀的眼皮子猛地一跳,将冷凝地袖子拉住。   “我们也去看看。”   几人连忙赶到池边,只一眼便看见平躺在地上的男子。   双眉紧蹙,唇线轻阖。瘦削的下巴与苍白的面色,绛红色的如意云纹软袍……这不是苏尘还是何人?   叶云婀惊愕,帕子掩唇,不可思议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行为做事一向小心谨慎,怎么会落水了呢?   她忙不迭跑上前去,周围宫人一见叶云婀来了,规矩地往后退开。   “明芷公主。”   他们识眼色地给她让开了一条道儿。   叶云婀看见有个太医打扮的男子蹲在苏尘平躺着的身子旁边,不知在查看些什么。   仿若有一张大手,一下子将她的心重重提起,她垂下双目,看着紧紧阖眸的男子。他的发上挂满了水珠,面上也尽是水痕。乌发被水渍黏着,黏于他煞白的双颊旁。   嘴唇干裂,毫无半分生气。   “太医,”一开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颤抖地可怕,“提督大人他怎么样了?”   对方幽幽一叹,引得她呼吸一促,心跳加紧。   双眸闪烁不安,赶紧往太医的眼中望去。   对方的目光有些凝重,“回公主,提督大人的性命倒不用忧心,他已脱离了危险,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她紧紧抓住了太医的袖子。   “只不过,提督大人的腿先前便被烧伤,落了疾,伤了骨头。如今又失足落水,怕是......”   “双腿怕是要废了。”   叶云婀如五雷轰顶,“轰隆”一下,眼前一黑。   --   自从苏尘落了水,便再也没出过月沉府。   叶云婀也自然没再见着苏尘。   听闻他醒了,脱离了危险,性命已无碍。   听闻他腿上落了伤,新疾旧病伤了筋骨,如那日太医所述一般无法站起。   听闻他性情大变,更加阴沉孤戾。   ……   叶云婀坐于闺房之中,听着小栗子打探来的这些消息,如坐针毡。   不行!   她“唰”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得去月沉府!   “哎呦我的祖宗!”小栗子看出她的心思,“您忘了上次的事儿?若是被皇上又发现了,可不只是跪在太和殿外这般简单了……”   小太监直打着哆嗦,收到了一侧冷凝的一个白眼儿,“没出息。”   小栗子缩了缩脑袋,转眼间便见自家公主拐入屏风后。   听了这么多日的传闻,她始终未曾见过苏尘一面,他们都说苏尘瘸了,从此便是个废人了。   她不信。   骄傲如苏尘、热烈如苏尘、明艳如苏尘。   她不信这么好的一个人就此被命运捉弄。   眼见为实,唯有见到他,叶云婀方能心安。   月黑风高之夜,她一身黑色劲装,欲敲响月沉府的门时,竟发觉那大门未关。   蹑手蹑脚地钻进去,依稀有人声传来,侧耳辨别,正是后院。   这道声音分外热闹,她有些疑惑,朝后院走去。   何人先她一步来了月沉府?   身量朝后院摸索,叶云婀躲在一棵树后,借着树干的遮蔽,看清楚了院中的场景。   几名宫人围着一身红色衣裳的苏尘,后者正坐在一把椅子之上,背对着她。   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宫人的情绪突然激动,“得,跟您说了半天,提督大人您还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奴才实话跟您说了吧,莫想着再来见我们六殿下了。自从您摔折了腿,成了个废人,就崩再想着踏入皇子府的门!”   他说得冰冷无情,叶云婀清楚地看见,苏尘的身子僵了一僵。   男子抬头,凝视着方说话的宫人。   “提督大人,您可千万别这么看着我,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那宫人继续说,“花都无百日红呢,更何况是您呢。我们殿下说了,您日后就不必来找他了,自个儿好好在月沉府待着罢。”   毕竟,谁还会在乎一个废人呢?   言罢,只听一声趾高气昂的冷哼,众人丢下呆坐在椅上的男子,扬长而去。   叶云婀朝树干之后缩了缩,身子紧紧贴着墙脚,这才没让他们发现了去。   站稳了身形,她转头望向院中男子。   似乎察觉到脚步声,男子稍稍偏头。   他似乎极为丧气,低垂着头,几个发丝落下,乖顺地贴在他的颊侧。   苏尘微抿唇线,眸色中有一闪而过的落寞,顷刻,忽地又收眸光。   “何人?”   声音冰冷,“何人在此?”   “……是我。”叶云婀咬了咬牙,鼓起勇气从暗处走出,望向他。   四目相触,她看出苏尘眼中隐隐的痛楚。下一刻,对方却猛地将脑袋偏至一边。   不望向她,也不准她看着自己。   “有何事?”   男子清冷出声,手指蜷了蜷,终是落在双腿之上。   他的两腿并着,微微弯曲,让她不禁上前。   “你这个……”叶云婀有些艰难开口,“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么?” 第55章 . 55(一更) 我不会放弃你   她一时心急, 着急询问出声,话音刚落之时,才发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戳人。   叶云婀小心翼翼地望向苏尘, 知道他一向敏感, 便担心自己的话有没有伤到他。   对方的神色似乎动了动,却是一言不发。   女子走上前去。   她今天也穿了一件红色的衣裳, 与苏尘有些相称, 裙裾荡开,二人衣料稍稍摩挲。   像是一对亲昵的恋人在说着悄悄话。   面前的光亮被人荡了去,男子懒懒抬眼, 目光阴郁。   他的眼神单薄, 一如他单薄的身子, 看得叶云婀心一揪。   怎么会这样。   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她死死盯着男子衣裳的下摆, 仿佛那一袭绛红色的袍子下, 对方如冰块般僵硬的双腿。   她微微哑声:“那些……都是六皇子的人?”   不是说他与六皇子一向交情甚笃么?   叶云婀知晓苏尘向来好面子, 被人羞辱之刻自然也不希望被他人发现,可她还是忍不住想问出声。   庭院中的枯树已经败了, 天色也一寸寸暗淡下去, 远处天卷残云, 霞光细微。   苏尘穿着得体的衣袍,束刀佩玉, 腰绦微摆。   他抬起眼来。   许是那道眸光有些悲恸,引得叶云婀呼吸一滞,忍不住蹲下身形来。   没有人要他了。   身为太监, 身居高位,本就让许多人对他不服气。原先他还有些手腕,让旁人不敢对他有过多言语, 如今他瘸了腿,终身只能躺在床上,那些早就看他不顺眼的人便一拥而上,恶语之声不绝于耳。   如今墙倒众人推,就连他一向敬重的六皇子也弃他而去。   只余苏尘孑然一人坐在那里,一瞬间,失落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疾风催劲林,枯树连根拔起,黄叶倏倏。忽有一片干枯的叶从天飘下,落在叶云婀的裙腿之上。   她探手,拂去叶子,心思一动。   “苏尘,”叶云婀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你还有我。”   旁人不要他,六皇子厌弃他,所有人唾骂他。   但他还有她。   苏尘眸光闪烁。   冬季总是多风,疾风料峭,吹得人一阵瑟缩,男子微微垂眼望她。   他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手上力道又是一紧,叶云婀握紧了他的手,对方手指是一如既往的冰凉,让她感到一阵心疼。   “什么事都有我在。”   “苏尘,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瞬间,男子的目光变得万分复杂,他动了动小拇指,将她的手勾住。   良久,哑哑出声:“好。”   他的声音已是憔悴不堪。   叶云婀突然想起一事来。   那日宫宴,西圭使臣曾献上一物,名为百草珠。此珠集合数百种名花异草之精华,可是百病。   或许可以治疗他的腿!   少女欣喜抬眼,一双眼睛闪着明亮的光,“或许我可以问兄长要得百草珠!”   此话一出,她的眸光立马又黯淡了下去。   叶云婀知晓,太子虽平日未表露出什么,但心底里还是很不喜欢苏尘、很不认可这个“妹夫”的。百草珠又是绝世奇药,怎么可能轻易地送给他人。   尤其是送给苏尘。   椅上男子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坚忍:“无事的,太医说过了,疗养一些时日或许能站起来。”   他越是这样说,叶云婀便越是揪心。   归根结底,苏尘如今这般,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当初她被郦子瑢绑上天台,是苏尘以血肉之躯替她挡下了熊熊圣火。   一想起圣台上的事,那滴着鲜血的红袍……她的眼眶便猛地一湿。   怔忡间,只闻一声铮然之声,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眼前之人猛然瞪眸,“唰”地站起了身子——   身形被男子眼疾手快地一揽,容不得她惊呼,有箭羽擦着面颊,刺入苏尘的右肩。   叶云婀骇然抬眼,他闷哼一声,双腿一下子失了力,连同箭羽一下子跌下。   “……苏尘!”   他瘫倒在椅前,大口喘着粗气。   有细密地汗珠从男子额上渗出,他似乎极为痛苦,双眉紧锁着,眉宇之间山峰拢起 。   她俯身,一手搀着苏尘的胳膊,一手按住他的肩。   汩汩鲜血从他肩头流出!   “我去叫太医——”她转头,袖子却被对方一拽。   “莫要声张,”苏尘盯着她眼中泛起的疑惑,“此箭无毒,伤口不深,并无大碍。”   “可是……”   他应答地干净利落,“有人要害我,切莫打草惊蛇。”   莫说是整个京城,仅仅是皇宫里头,想害他的人多了去了。丧失了行动能力的他又该如何自处?   苏尘咬着牙,看着肩头溢出的鲜血,哑声:“去寝殿,书桌下面左数第二层,里面有一个白色的药瓶。”   “……取来。”   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   叶云婀忙一点头,有些踉跄地朝寝殿跑去。   书桌,左数,第二层。   白色药瓶。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院中,一道冷风灌入衣袍,让她猛一瑟缩。   脑中被冷风灌得好似清醒了些。   却又有些晕乎乎的。   她愣愣地看着苏尘撕开肩上的衣料,入目一片不堪之肤,看得她心惊胆战。   眸光忽然一润。   眼前变得有些迷蒙,丝毫有隐隐雾气阻隔,恍惚之中,少女咬紧下唇。   声音轻轻,宛若清风。   “苏尘,”她攥紧手边衣裳,“我有法子,或许能治好你的腿。”   话音刚落,男子一怔,须臾抬眸。   她坚定而道:“禁室之中的百草珠。”   若是直接开口问太子要,对方自然不会给她神药,唯一获取百草珠的法子,便是——   “偷。”   叶云婀心一横,“我去东宫,那里的宫人不会拦我,今晚兄长要去潜龙殿与皇上议事,我可以趁机混入禁室,将百草珠偷过来。”   为了不使苏尘担心,她故意放松语气,说得轻巧。   “反正我这也不是第一次偷东西了,上次我还帮你去储亵阁偷那东西来着……”   正说着,她的腮畔一红,苏尘似乎也是一噎。   他想了想,还是好心地没揭穿她偷了根肉肠回来。   男子微微抬眸,“你一人去,可以么?”   “你且放心,”少女拍拍胸脯,“东宫的人十分敬我,拦不下我的。”   苏尘默了默,“纸里包不住火,偷了百草珠,你可想过日后怎么办?”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现下已无暇顾及日后,她定然道,“待我将百草珠偷来,你就赶紧把它吃了!即便是被发现了,那珠子也进了你的肚子里。”   既然苏尘已为她赴汤蹈火,她又为何不能为了他舍身犯险呢?   瞧着她坚定又明亮的眸子,苏尘神色忽然一滞,他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揪住少女的袖子。   却被少女反手一握。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苏尘,你且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你也一定不要有事。   男子无奈,浅浅叹息,“我与你一同去罢。”   “可你腿上有伤。”   “无事,”他摆头,“禁室有人看守,你一人去怕是难以应对。”   “可……”   不等她说完,苏尘便直接截去了她的话。   “我会一点武功。”   语气坚决,不留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   云婀拗不过苏尘,只得依他。   是夜,趁着太子去了潜龙殿,叶云婀与苏尘共乘一轿,朝东宫的方向行驶去。   轿子刚落在东宫门前,便有人来拦。   “里头是何人?”   小太监声音尖细。   叶云婀从轿子冲探出一只素手,“本宫来找兄长,共用晚膳。”   一见是明芷公主,那人忙不迭低头。   “回公主,我们太子爷不在东宫,此时应是在潜龙殿。”   “本宫知晓,”她尽量使声音平稳,不露半分波澜,“本宫于偏殿等着兄长,可好?”   闻言,那人微微一怔,而后偏过头不知与周围人低声说了些什么。须臾之后,又一躬身。   “公主殿下,这边请。” 第56章 . 56(二更) 云婀,你吓死皇兄了……   叶云婀颔首, 将手中车帘放下时,小臂竟还有些发抖。   她转过头来,定定望着车中的男子, 苏尘稳坐一侧, 双目微垂。   男子眸色毫无波澜,她的双手却微微出汗。   到了偏殿殿前, 引路的太监停了下来, 恭敬而道:“公主,您且在这里候着,若有什么吩咐的, 同守门的奴才们说。”   冷凝点头, 替叶云婀应是。   周围奴才散去, 只余寥寥数人, 车内二人相互对视一眼。   “你们都退下罢, 本宫一人在这儿等着兄长便好。”叶云婀掀起帘子, “冷凝,你与小栗子也退下罢。”   左右之人皆不敢违她, 纷纷俯首。周围只剩她与苏尘二人, 叶云婀盯着对方的眼睛, “我去了,你在这儿等着我, 不要乱跑。”   末了,又怕他会担心,补充道:“你放心, 一回生二回熟,我不会有事儿。周围的宫人也不会上我的轿子来查人。”   苏尘眸色深深。   就在她即将掀开帘子跳下轿辇之际,对方突然伸出手, 将她的胳膊一抓。   怎么了?   少女疑惑回头。   对方双唇极薄,轻轻抿着,唇线坚毅好看。   他的右手顿了顿,须臾缓声:“小心一些,若是出了事,有我。”   叶云婀知晓对方在宽慰自己,毕竟他连站都站不起来,若真出了事,他又能有什么法子?   靓影掠过,禁室就离偏殿不远,少女苟着身形。   她的身量娇小,方才在车上又将外衫脱了,只余一袭黑色劲装,干净利落地朝禁室迈去。   一眼便见房门外的侍从。   她咬牙,心中暗道不好。   正思忖着如何混进去,身侧忽然闪过一道人影,一颗心猛地一提,她回首——   苏尘竟来到了自己的身侧!   她惊得目瞪口呆,“你不是站不起来了么?!”   苏尘:“周覃曾给我一粒药丸,可疏筋通骨,让我站立一个时辰。”   叶云婀:......你早不说。   思量间,腰间被人猛地一提,叶云婀眼睁睁看着自己双脚凌空升起,已被对方抱着跳上房檐。   “你何时会了轻功?”   叶云婀震惊,没想到对方竟是深藏不露。   苏尘却无暇回答她的话,他似乎极为痛苦,牙关紧咬着,双唇也开始暗暗发白。   像是在极力忍受着某种疼痛。   她知晓他这是两腿发疼,跳到院中时,不由得放快了脚步。   侍卫皆在大门外把守,禁室无人,倒是缩小了他们偷百草珠的难度。   为了快速找到百草珠,二人决定分头行动。   室内的场景一寸寸在叶云婀眼中铺展开来。   果真是皇兄喜欢的布置,清雅而大气,她踩在地板之上,过目着架上摆放之物,珠玉细软、珍稀绫罗、奇异首饰......一时目不暇接。   毕竟是女子,都喜爱好看的小物什,她瞧着架子上摆放的东西,竟觉得乐不思蜀。   双手不由得轻轻抚过那些奇珍异宝,心中暗暗慨叹。   外界又传闻,太子东宫有一禁室,其中藏着的都是些价值连城的东西!   这句话果真不假。   感慨之际,指尖突然拂过一物,冰凉的触感让叶云婀竟然颤了一颤。   这是......   少女疑惑眯眼,细细凝视那物。那是一只手掌大小的物件,做成某种动物的形状,头部似蛇,顶上无角,尾巴向下微微垂着,尾根之处却又向上翘了翘。   它的身子上还刻了些字,叶云婀凑近了些,好奇地去辨别其上的文字。   金玉虎符......   她的眸光微颤。   ——是虎符!   调动兵权的虎符。   震惊之余,她又有些骇然。   这东西不是一向都由皇帝保管么,如今怎么却出现在东宫?   思量之间,一道绛红衣角拂来,苏尘怀中抱着一物,快速走到她面前。   “可是这个?”   男子打开盒子。   一粒药丸赫然在目。   “是。”凭着印象,她点点头,“这就是百草珠。”   可治百病、愈万疾的百草珠。   叶云婀将虎符往架子里面推了推,接过装着百草珠的盒子。那方盒看着不大,竟有些沉重,她差点抱不稳。   苏尘眉宇稍动,扶了扶她的肩膀,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叶云婀身后的架子。   架上所载,琳琅满目。   她担心夜长梦多,竟直接把盒子放在桌上,手指夹住那药丸,直接塞进了苏尘的嘴里。   男子来不及反应,一颗药丸已咽下了肚子,后知后觉地抚着桌子咳嗽起来。   叶云婀拍着他的后背,满脸关怀:“怎么样了?可感觉身体有力了些?苦不苦?”   苏尘目光沉沉:......   观望少时,见他身体并无异样,叶云婀满意地将空盒子放回去,制造出无人闯入的假象。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猫着腰,方欲离开禁室,突然撞上一个太监打扮的小后生。   大眼瞪小眼,对方率先出声:“公、公主?啊...来人!有人闯了禁室——啊......”   对方还未喊完,苏尘快速出掌,对着他的后颈猛地一劈。   聒噪。   他道:“你且放心,只是将他打晕了而已。”   叶云婀长舒一口气,看着不远之处禁室的拐角,又看了倒在地上昏睡着的小太监,终是迈开了步子。   仍是惊魂未定。   她欲叹息,忽地撞上一人。   不对,是撞上一行人。   为首那个,冷冠玉衣,帛带加身,正被人簇拥着,朝自己走来。   见到叶云婀,太子亦是一愣,不可思议地动了动双唇。   “云...婀?”   方才有宫人来报,有人闯入禁室,他便风风火火地带着侍卫前来捉人。   却不料,撞见的居然是自己疼爱的亲妹妹!   郦墨和扫了一眼站在叶云婀身侧的苏尘,强忍下腹中情绪,耐心问道:“云婀,你来此处做什么?”   这是禁室,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   身后有太监尖利着声音:“还能做什么?肯定是苏提督觊觎禁室里的东西,撺掇着我们小公主来偷!”   “住嘴!”郦墨和冷声,“本宫没问你。”   那人一噎。   皇兄的目光再次投来,落于她身上,眸色有些清冷,照得她无处遁形。   叶云婀咬牙,决定将实情告诉他。   “苏提督他双腿落了疾,听闻百草珠可以治好他的腿,我便来偷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细若蚊鸣。   引得郦墨和一怔。   “百草珠?”   先前西圭使臣献上的百草神珠?   男子轻瞥一眼苏尘站起来的双腿,登时心下了然,一口气不由得松了一松。   叶云婀瞧着,他竟然一抬手,朝自己的发上抚来。   太子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云婀,你吓死皇兄了。”   他不方便同她说禁室内藏了多么重要的东西,见她只拿了百草珠,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缓缓吐息。   这颗悬着的心,一是为室内藏着的东西,二是为她。   郦墨和抚摸着少女的乌发,笑得温柔宠溺,“那药珠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你若想要,直接同兄长说便是,哪用得上偷偷摸摸来拿。”   他与她说话,全程都未讲一个“偷”字。   叶云婀眼眶一热,对方神色温和,更让她觉得愧疚,不由得低了低眸。   “兄长......”   “小妹,”对方突然出声,直接截去了她的话,“过几日我要与父皇出宫□□,而后去行宫和皇恩寺为明年祈运,你可要与兄长一同去?”   说这话时,男子眼中闪烁着隐隐的期翼。   皇恩寺,顾名思义,皇家修建的最大的一座寺庙。列祖列宗之碑皆被供养其中,按照每年的惯例,在新年到来之际,皇帝都要去皇恩寺拜上一拜。   敬先帝、拜祖宗,祈求他们保佑来年的大郦。   她点点头,“我与兄长一同去。”   太子又笑了,眉目之间尽是一派温柔的颜色,如春风拂面,明艳而柔和。   他的目光险险一瞥,恰巧落于一侧缄默不言的苏尘的身上,眸色微微寒了一寒。   仅是一个神色,叶云婀便发现了,兄长很不喜欢苏尘。   很不喜欢。 第57章 . 57(一更) 苏尘把唐家给抄了!……   叶云婀当晚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 苏尘仍是那一袭绛红色的长袍,乌发并未用发带束着,随意地披散在脑后。   他的眼前, 站着同样一身长袍飘飘的郦墨和。   见着二人无声对峙, 叶云婀有些好奇,不禁走上前去。   “苏尘……皇兄?”   那梦境太过真实, 以至于让她忘却了自己还在梦中。   她面带疑色, 走上前去,二人却根本不理睬她。皇兄率先冷声开口,目光凝视着一袭红衣的苏尘。   “提督若再不收手, 便是乱臣贼子, 遗臭万年!”   苏尘不以为意, 轻蔑一笑。   二人不知又低声嘀咕了些什么, 就在叶云婀去迈步上前去窥听时, 苏尘突然面色一变, 竟从袖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   刀锋出鞘,迎着日头泠泠闪烁, 朝太子的脖颈劈去!   叶云婀瞪大了眼睛, 双手猛地向前一抓——   “不要!”   双手落了空, 她眼睁睁看着太子的面色一滞,下一刻, 汩汩鲜血从他的脖颈之处喷薄而出。   如瓢泼大雨,似九天瀑布。   那血怎么也止不住!   郦墨和的面上一寸寸失了血色,鲜血已将一身素袍染得通红。恍惚之间, 太子突然转过头,看见了呆滞在一侧的叶云婀。   郦墨和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看着她溢满了泪的双眸, 居然放柔了目光。   “云婀。”   他苦涩一笑,“你莫哭,兄长不怪你。”   始作俑者冷冷地看着太子倒地,而后缓缓转头。   他也发现了叶云婀。   “苏、苏尘……”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居然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苏尘朝她望来,将手中沾满了血的匕首一丢,忽地勾唇。   迎着风,朝她缓缓扯出一个狰狞的笑。   她登时被吓了后背一身冷汗。   他还未开口,身后的景致突然急速变转,原是一片虚空的漆黑之色,在顺然间天旋地转。   熊熊烈火从地上冒出,呛鼻的硝烟之气扑面而来,她被那道焚烧之气扑得一个踉跄,险些摔落在地。   苏尘却不再管她,兀自转身朝一头走去。   顺着他前去的方向,眼前的景象如画卷一般在叶云婀眼中徐徐铺展开来。   如同……   十八层炼狱!   地上都是火,都是血!苏尘却浑然不觉,径直朝前走着。他每迈一步,便有凄厉哭喊声响起。   “苏尘,你不是人!你就是个畜.生,是个畜.生啊!”   “放过我吧,放过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们……”   “他就是个恶魔,唯恐天下不乱的恶魔!”   ……   “六姐,六姐——”   她猛地转过头,看见了跪坐在地上满脸泪花的小姑娘。   是轻紫!   叶云婀呼吸一滞,心急如焚地想将她从地上抱起来。   双脚却如灌了铅一样沉着,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她只能看着小轻紫朝她挥手、朝她无助地哭喊,一侧神色淡漠的苏尘忽然走上前,将小姑娘一把抱起。   “聒噪。”他皱眉,目光阴冷。   右手就这般死死捂在了轻紫的口鼻上。   “唔……唔!”   小姑娘明显喘不过气儿来,小脸一下子被憋得红到了耳根。她挣扎着扑打双手,宛若一条鱼。   苏尘却夺走了她的水泽,夺走了她一寸寸的声息。   不要,不要。   “六姐,六姐,救我。”   “救救轻紫……”   叶云婀拼命地摆头,身子却像是被关在一个瓶子里一般,无法上前。   更是无法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后背冷汗直冒,她猛地攥住了手边的被褥,从床上坐起来。   --   香汗打湿了枕褥。   冷凝忙不迭掀开帘子,“公主可是着了梦魇?”   她接过一块干净的帕,将额头上的汗珠擦了擦。   忽地有道冷风刮过,耳边是淅沥的雨声,少女缩了缩身子,侧首轻声:“把窗户关上罢。”   冷凝疑惑,“公主,外头下了雨,窗户是关着的呀。”   叶云婀微微蹙眉。   那她为何冷得发抖?   冷凝想是她着了魇,余魂未定,便给她倒了杯热水,让她捧着。   周围这才一寸寸温暖了些。   叶云婀找回了知觉,回想起方才做的梦,觉得荒谬。   “冷凝,轻紫呢?”   “小小姐已经在偏殿睡下了,”她道,“有宫人陪着,公主无需担心。”   怕她因心悸而无法入睡,冷凝将帘子垂下,走到床头燃了些安神香。   香气伴着薄薄的雾,将叶云婀的身子包裹,被褥也被润得柔软了些。   她方欲让冷凝退下,却猛地听到有人在拍院子的门。   “何人?”她蹙眉。   这么晚了,谁还来打扰她?   冷凝站直了身子,“奴婢去看看。”   脚下方走了没几步,双手还没贴着门边儿,突然有人在门外喊她。   “公主,琳贵人来了,吵着要见您!”   唐琳染?   院中的拍门声愈发激烈,那人似乎分外急切,根本不顾会不会吵到其他人。   门外的宫人见状,也急了眼,“公主,奴才这就去请琳贵人离开。   她一手将床帘抬起,探出头问:“她怎么了?”   这么晚、这么急地来找她,怕是只有一个原因。   宫人前去拦唐琳染,她却死死扒着门边儿不肯走。外面风雨交加,她哭着拍门。   “求求你、求求你,我真的要见公主!”   “明芷公主,救救我,救救唐家吧——他是苏尘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苏尘啊!”   叶云婀没有见着唐琳染,只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觉得心悸。   “唐家怎么了?”   静默片刻,终于有人哑着声音回她:   “公主,苏提督把唐家给抄了。”   --   风如泻墨,卷雨汹涌。   唐府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苏尘高高坐于马上,微扬下巴,神色寡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身后有太监执着皇诏,尖利声音:“唐氏一族,贪污军饷,罪不容赦。今朕令苏尘携旨抄家,若有反抗者,就地正法!”   求饶声、哭喊声、嘶吼声。   老人、壮年、男丁、女眷。   甚至连孩童都不放过,苏尘冷眼看着官军将他们押着,淡淡一声,“悉数押去大理寺。”   “是。”   官军得令,一踢脚下挡着路的尸骨。   那是一名极为年轻的男子,看这打扮,应是唐家的管家。在方才,正是他带头反抗官军,被一剑送上了西天。   苏尘也瞥了一眼地上的尸身,眸底冰冷,眼中甚至没有一丁点怜悯的神色。他握紧缰绳,放眼身后。   “回宫。”   苏尘带人连夜抄了唐家,第二日,整个京城都在惶惶之中醒来。   传闻道,苏尘公报私仇,只因唐琳染先前触犯到了他、触犯到了月沉府。   传闻道,苏尘手段极为狠辣,唐家上下,血流成河,人头堆积如山。   彼时苏尘站在月沉府的桌案旁边,执着狼毫,处理着手底下的卷宗。   凌肆敲了敲门走上前,将昨天晚上的战况同他说了一遍,苏尘扔下笔。   宫中、京中的传闻他都听见了,十个人里面九个人骂他的,剩下那个则是不敢吱声。   他们说,苏尘公报私仇。   亦有人叹息叹息,新年之初整这么一档子事儿,苏尘真是不近人情。   “何止不近人情,这分明是个魔鬼,死后定是要下地狱的!”   宫中无数人盼着他横死,苏尘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丝毫不理会那些话。   这次他连夜处理了唐家,以清查的名义,扣住了那批待运的军粮。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止是运往边疆的粮草,为了清查得彻底,京城内禁军的、顾家军的粮草也都扣在苏尘手上。   皇帝给他十五日,让他赶年前,将军粮之事清查、处理干净。   十五日后,便是新年。   苏尘落笔,快速写了封暗信,让凌肆交到郦子瑢的手上。   只要将唐家处理好了,将军粮之事处理好了,与皇帝、与郦墨和的交锋已赢了一半。   --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叶云婀一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刚醒,太子便差人送来了新衣裳,她将衣裳翻了翻,都是些素净的颜色。   旁边的宫人解释道:“太子殿下说,这都是过几日出游时穿的衣服。出游完,按着规矩要去皇恩寺拜见列祖列宗之碑,故此要打扮得素净些。”   闻言,叶云婀点点头,心下了然。   时间一晃而过,出游的当天叶云婀特地起了个大早,让妆娘收拾得素净一些。   自从她来到汀芷宫,妆娘便一遍遍重复她的公主身份,妆容打扮也跟着繁琐复杂了许多,美其名曰不能失了大郦公主的面儿。如今瞧着黄铜镜中素妆裹面的自己,叶云婀居然有种意外的舒适与轻松。   外面有宫人轻声催促道:“公主,太子殿下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叶云婀点点头,欲往外走去,冷凝又往她的发髻上插了根紫玉流苏簪。   “好看,”这小丫头抿着唇笑,“我家公主就是好看,这根簪子衬极了您。”   素裙少女闻言,不由莞尔。桃花唇瓣轻轻抿着,一双眸望院子中望去。   辇车已经在那儿等着她。   不知为何,看着孤零零落在院中的辇轿,她竟有些心慌。   --   出游,顾名思义,便是轻装去京城各大繁华热闹的地方,体察体察民情。   如此晃悠了一整天,即便是坐在辇车上,叶云婀也有些倦了,加之此次出游基本也没她什么事儿,她只需坐在轿子上,十分无聊。   眯了眯眼,她便忍不住偷偷掀开帘子,问出声:“冷凝,现在几时了?”   小宫娥规规矩矩走在人群边儿,见她掀了辇车帘子,也是目不斜视、不敢分心。   生怕被人发现了去。   冷凝压低了声音:“公主,您再忍忍,出游马上就结束了。”   她低低叹息一声,方欲坐回轿子,余光突然瞥见一人。   他一袭红衣,走在人群中,伴在明黄色的辇车左右。   这次出游,苏尘竟也来了。 第58章 . 58(二更) 苏尘他……反了……   苏尘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目光朝前落着。又不知行进了多久,轿子终于在一处缓缓落下。   冷凝走上前来,声音婉婉:“公主, 行宫到了。”   终于到了。   她坐得腰酸背疼。   冷凝扶着她走下轿辇, 她同皇帝和太子一齐用了膳。此次来行宫的皇室中人并不多,就连郦墨怜也没有来。   叶云婀突然想起来, 她已有许久未听到郦墨怜的消息。   用完晚膳, 周遭又冷了几寸,郦墨和揉了揉她的头,让她去偏殿加些衣裳。   “而后你再同我们一齐去皇恩寺, 祭拜祭拜老祖宗。”   叶云婀拢紧了外裳, 点点头。待他走后, 少女突然想起方才走在皇帝身侧的苏尘来。   她想去找他, 却一时见不着对方的身影。   宫人又开始委婉催促:“公主, 祭拜先祖的吉时是酉时三刻, 莫要误了良时。”   叶云婀穿得厚实了些,走出行宫时,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周围乌沉沉的, 她被冷凝搀扶着, 足面稳当踩实了地面,腰间环佩随之摇摆, 珠玉碰撞,冷然作响。   她于一面琳琅声中步步走下行宫的台阶。   不远处似乎有杳杳钟声响起,盘旋在整个行宫上方, 让众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钟声肃穆,叶云婀立在玉阶之下,微仰起面, 迎着皎皎月色、粲粲星光,竟起了些敬畏之心。   一时间,步履也有些沉重。   皇恩寺距离行宫不远,她坐了一整天的轿子,决定徒步走过去。   皇恩寺乃皇家修建,与其他寺庙比起来自然要气派上许多。   见她走来,一位身穿灰黑色僧衣的僧人单手捧着,走上前来。   “公主殿下。”   他朝叶云婀一拜,双手合十。   叶云婀照葫芦画瓢,亦是学着他的模样,将双手并在胸前。   新年之前,来皇恩寺祭拜祖宗、求得神仙庇佑,是一件既神秘又神圣的事。僧人让闲杂人等都退于寺庙门外,只余皇帝、太子与她走进庙宇。   走入寺庙,一眼便看见有僧人正徐徐瞧着院中落着的大钟,她登时明白了先前那阵钟声是从何处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听着钟声,竟觉得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静谧得连呼吸声也愈发沉重。   “施主,且随贫僧来。”   在祭拜先祖之前,几人要先去拜一拜堂前的菩萨。   门槛之外,便有几名小僧端着净盆,盆中盛了些清水,供他们净手用。   走完一系列程序后,他们三人终于来到了菩萨像前。   “施主,呈香。”   叶云婀手里头被塞了三根香柱。   学着兄长那般作揖,她朝着堂上的菩萨像拜去,余光瞧着殿内号称“无暗”的法师双手交叠于胸,不知对那尊菩萨像说了些什么。   皇帝似乎有些心急,走上前去。   “法师,可否得知我大郦来年的国运如何?”   “施主莫急,且让贫僧问问神灵,”法师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之状,故意拖长了声音,“施主手中有三柱香,揖拜之后,可向神灵祈愿。心诚,则灵。”   闻言,皇帝抑下眼中急切,耐下心来点点头。   作为一个皇帝,最大的心愿便是保佑大郦平安、国立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郦墨和亦是抬着手中的香柱,两眼向上望着菩萨向,眸色清浅干净。   心诚则灵。   叶云婀略一思索,缓缓阖眼。   若真有神灵,那便保佑她、保佑苏尘、保佑轻紫、保佑兄长,平安喜乐,万事顺心。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让叶云婀明白,平安快乐地活在这个世上已是万幸。   她不敢去奢求太多。   唯恐神灵会嫌她贪心。   就这般,她又将手中的三柱香举高了些,颇为虔诚。   “神灵在上,定要保吾夫苏尘平安如意。”   只是她心中的话音还未落,突然听得一道瓷器摔裂之声,叶云婀疑惑睁眼。   法师这是怎得了?   竟失手打碎了净瓶!   果不其然,皇帝的脸随之一黑,方欲震怒,那法师的手又是一抖,满脸惶恐地朝后跌去。   一下子摔在地上。   “法师?”   他方才求索神灵大郦国运,竟得到这样的讯息......   法师的面色一下子寂如死灰。   太子亦是皱眉,“法师,可是问到了些什么?”   对方白着一张脸,瘫坐在地上,不知看到了些什么,眼中竟是惊恐之色。   骇人!   他口中突然吐出白沫,紧接着便有瘆人的鲜血流出。   “法师?!”   无暗法师竟将自己的舌头狠狠咬断!   瞧着眼前的情景,叶云婀直接呆愣在了原地,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道凌冽的刀光闪过——   “皇上,大事不好了!”   “六皇子、还有——苏提督,起兵造反了!”   一瞬间,皇帝的面色也一寂。   “瑢、瑢儿?”   一阵乒乓的兵器交接之声从殿外传来,听得人胆战心惊。   皇帝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苏尘他们哪儿来的兵权?”   太子眸色一暗,立马想到了,“虎符。”   放于禁室的虎符!   “虎符怎么会被苏尘拿了!禁军、禁军呢!快给朕捉拿那乱臣贼子……”   太子面色不善,沉吟,“父皇,禁军的粮草如今扣在苏尘手里。”   苏尘不光扣押下了禁军的粮草,还扣押住了禁军那边的风声。   将士多日无粮可食,早已怨声载道。   更是没了战斗力!   皇帝眼前一黑,只觉一股血气闷在胸腔,郦墨和见状,立马上前将他扶住。   有人脚步发乱,匆忙赶来禀报:   “皇上!”   “皇上,苏尘已带兵打到寺庙外了——”   皇帝面色又是一白。   “皇上,苏尘已带兵把皇恩寺包了——”   ......   “苏尘,你个逆臣!”   龙袍男子疾吼,那声嘶吼牵动着心胸,竟让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倒在太子怀里,又愤又恨,“苏尘,你这个养不熟的狼!”   郦墨和垂眼蹙眉,轻抚着父皇后背,殿外忽然又有一道钟声响起,紧接着便是人仰马翻之声。   听得叶云婀身形发颤。   “兄长。”   听他们方才所述言语,她记起来了,是自己带苏尘去的禁室。   而那虎符......便被藏在禁室之中。   一瞬间,她如梦初醒。   后背忽然冒出涔涔冷汗,明明是冬日的夜,冷汗竟将她的后背溽湿。 第59章 . 59(一更) “你现在是我的了。”……   叶云婀紧紧攥着手边的衣裳, 双唇失色。人仰马翻之声越来越近、愈演愈烈。   “砰砰砰!”   就在佛堂的门即将被人踹开之际,太子忽地抬手,厉声命令:“把明芷公主带下去!”   皇兄?!   有宫人慌慌张张跑来, “皇上、太子, 苏尘、苏尘他不知道带了多少人,就要打进来了!”   她吃了一惊, 眼睁睁看着郦墨和清冷开口:“看好公主, 没有本宫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出来!”   叶云婀欲反抗,眼前兀地一黑, 双手已被人死死钳制, 拉入了偏室。   那人声音低沉:“公主, 多有得罪了。”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根绳子, 将她双手、双腿勒着, 叶云婀猛地蹬他。   “你放开我!我要去找皇兄!”   “太子殿下说了, 这是男人的事,公主只需在这儿待着就好。”   “可是苏尘会伤了他的!”   苏尘做了那么多准备, 带了那么多人马, 皇兄却势单力薄。   几乎是两手不带寸铁!   叶云婀拼命挣扎, 几乎要哭出来,对着那人哀求:“这位大人, 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好不好?我去劝苏尘,劝他收手。”   耳畔响起唐琳染先前哀求她的话:   公主妹妹,苏提督只听你的, 他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我去劝他,你放我出去,我去劝他收手。苏尘他听我的, 听我的啊!”   对方转过脸,突然以一种极为怜悯的眼神瞧着她。   那眼神太过复杂,充满了太多太多的情绪,让叶云婀捉摸不透,她只能一声声求着那官军。   放她出去,她劝苏尘收手,皇兄就有救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突然静默下来,沉寂无声。   身侧守着叶云婀的侍卫忽地抬首,视线微凝。   她好像听到了钟声。   是寺庙内的那口大钟,于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响彻幽冷漆黑的夜。   像是妇人的怨诉、孩童的啼哭。   将士的嘶吼,烈马的悲鸣。   她瑟缩在墙角,听到有人在外面喊:   皇上……驾崩了!   那侍卫的眼中立马浮上一层浓烈的悲恸来。   他微红双眼,双手缓缓合十,朝着远处拜了一拜。   恰在此时,庭院内又传来一声悲鸣的钟声,丧钟于黑夜中响起,宣告着一代帝王的落幕。   叶云婀的面上,终于露出几分动容。   动容之余,她亦迫不及待地想跑出去,去看看皇兄现下如何,苏尘有没有对他下手。   皇兄他还好么,他们还在……负隅顽抗么?   她的眼皮跳了几跳,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声。   佛堂内突然传来一声:   “子瑢殿下,顾朝蘅带着顾家军来了。”   叶云婀身侧的侍卫闻此,眼中光亮又再次被点燃。   苏尘虽然将虎符夺了去,可他们还有顾家军,还有忠心耿耿的顾小将军!   郦子瑢不屑一嗤:“顾家军?他们的军马还有力气打仗么?”   苏尘将顾家军的粮草扣押着,就是为了让这场胜利势在必得。   顾朝蘅坐在高高的马上,面色亦是阴冷。   这位少年将军狠狠盯着站在佛堂内的苏尘,挥了挥手中马鞭。   “苏尘!你弑君辱佛,残暴不仁,今日本将军来替□□道!”   偏殿内,叶云婀听着二人的争执,呼吸不由得一滞。   她怕顾朝蘅伤了苏尘,亦怕苏尘伤了他。   --   今晚的月色极寒。   她瑟缩在一扇窗户下,扬起下巴,呆滞地瞧着挂在树梢头的月亮。   外面的厮打声已经让她麻木。   叶云婀呆坐在那里,听到外面有人喊,顾朝蘅败了。   太子降了。   偏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苏尘一身红衣,身后带着一袭幽冷的夜色,他冷眸站于寒风之中,乌发撩动衣袍。   浑身血迹,将他原本赤红的血袍浸湿,伴着阴风阵阵宛若从地狱中走来的修罗。   她回过头,看着苏尘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   他抬了抬袖子,挥手驱散众人,包括先前守着她的那名侍卫。   “叶云婀,”他的目光突然柔软下来,周遭一片寂静,男子沉声,幽幽一叹。   “你现在是我的了。”   他的声音微低、微哑,听得她无端颤栗。   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她警戒地看着他。   明显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的抵触,苏尘却不以为意,仅是低低一笑。   他的眼皮上竟沾了些血珠,男子一笑,那血水便顺着他的面颊滑下,落了一脸淡淡的血痕。   “你莫过来,”叶云婀腹中一片恶寒,“莫靠近我。”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对方根本不顾她的话语,径直上前,竟在她的身前坐下。   少女的身子抖了一抖。   苏尘知道,她在害怕自己,在抗拒自己,但他却根本不管这些。男子垂了垂眼,看着勒在少女手上、脚腕上的麻绳,忽地俯身。   轻轻她手上的麻绳解开。   他的动作温柔,生怕会伤了少女,叶云婀却不领情,在双手得到解放之后,直接往他的胸膛上推了一把。   苏尘的身子被她推得稍微斜了一斜。   少女的力道本就不大,根本不能把他的身子推开,苏尘也不恼火,再次凑上前去。   “脚上还有东西。”他径直捉住了少女纤细的脚腕。   叶云婀去蹬他。   她的双脚扑腾,对方稍稍拧眉,眉心轻轻拢起。   花了好一些时候才将她脚上的东西解开。   叶云婀有些累了,靠在窗边,冷眼瞧着他。   “我兄长呢,顾朝蘅呢?”   她的态度冷冰冰的。   苏尘:“他们无事,只是被捉了去。”   “你们打算对他们做什么?”   他略一思索,“我还未考虑过,也许会关在大理寺。”   大理寺,又是大理寺。   她嗤笑一声:“然后呢,你要杀了他们么?”   杀了她的兄长么?   月色落入女主眸中,一寸寸发寒。   成王败寇,自古以来皆如是。   成者为王、为皇,败者于历史中零落、碾作成泥。   “苏尘,”她一咬牙,“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   竟能这般冷,这般无情无义!   苏尘偏过头去,“一开始我便同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一开始他便在骗她,故意接近她、骗取她的信任。   将她狠狠利用。   叶云婀唇角苦涩,“那你落水、腿上落疾,都是装的,骗我的么?”   目的就是骗取她的同情,借此混入禁室,盗取虎符。   见她质问,苏尘果然神色一顿,转过头时,撞上少女的一双眼。   她眸光清冷,明明如月。   清澈得让人不忍去玷染。   苏尘不想骗她,轻轻点了点头。   是。   他是假装落水、假装腿上患疾、假装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他是利用了她的同情心,根本不顾她对皇兄的愧疚,甚至将她的皇兄捉了起来。   彻头彻尾,都是一个骗局!   晴天霹雳,叶云婀的面色、唇色,皆是灰败。   ……   她穿着厚实素净的衣裳,从地上爬起来,“莫碰我,我要去找皇兄。”   苏尘拉住她,“太子已经降了,如今在六殿下手里,你莫要去。”   “你别碰我!”   她猛地转头,朝着男子疾吼,那声嘶吼包含了太多情绪。   她如一座暗潮汹涌许久的火山,终于爆发。   苏尘先前一步,直接将门阖上,反锁。   “你让开!”   男子靠在门上,微垂着一双眼,眸底掀起暗潮。   “你不能出去。”   郦子瑢已经杀红了眼,他如今不杀郦墨和、只将他囚禁,目的便是借此制衡于朝堂、堵住悠悠众生之口。   但叶云婀却不一样,她是半路上冒出来公主,她的生死根本无足轻重。   郦子瑢本就看她不顺眼,她若在现在跑出去……   苏尘沉下眸色,“你不许出去。”   双手方脱离了麻绳的禁锢,男子便以手为束缚,将她拉扯住。   拉扯得她动弹不得。   男子的呼吸有些发促,落在她的额上,叶云婀眯了眯眼,雪白的腕上红痕瞩目。   她冷笑:“你能把我关在这里一时,难不成还能禁锢我一辈子?”   得了空当,她便前去找兄长。   她倒要看看,苏尘怎么能处处拦着她!   话音落下,叶云婀本以为他会撒手,却不想对方竟也将双眸一眯,玩味起她的话来。   禁锢……   他缓缓笑开,声音明明温柔,却让她通体发寒。   他说,“好啊。” 第60章 . 60(二更) 他竟不是太监身!……   夜色晦暗, 沉沉岑寂于男子眸中,让他情绪如潮水一般起起伏伏。   肃穆的佛堂偏殿之中,苏尘目光戏谑, 死死抓住她素白的腕。   他的目色、唇色皆是凉薄, 话说出时,却带了一些令人冷汗直流的温柔。   一时间, 她又想起了在梦中, 苏尘那个狰狞的笑。   叶云婀手脚冰凉,僵硬得不能动弹。   手腕上的力道又是一紧。   苏尘忽然低头,轻轻地蹭在她的脖颈。   声音也雾沉沉的:   “那我……便应公主所愿。”   颈间蓦地一痛, 一道凉意袭来, 苏尘轻声暗笑, 咬上她的雪白的肌肤。   他的身上, 都是浓烈的血腥之气!   呛鼻。   好生呛鼻!   叶云婀微微蹙眉, 本能地想抗拒他, 对方却不容她拒绝,更朝她贴来。到了最后竟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她在心里惊呼一声。   偏殿之内有一方矮矮的塌, 苏尘把她扔在上面。皇恩寺的床榻当然没有汀芷宫的舒服、柔软, 她的背部砸在上面, 有些发疼。   苏尘的身形随之而来,眼下猩红血渍染成一片, 险险盖住了他的那颗妖艳的泪痣,让人看得目光一颤、心中发寒。   他似乎在笑。   “叶云婀,你现在是我的了, 你终于是我的了。”   “我忍了这么久,老子忍了那个姓顾的这么久。”   忍了全皇宫那么久,让他暗暗蛰伏了这么久。   “叶云婀, 你现在终于是老子的了。”   下一刻,男子眼中升起一团浓雾,少女窝在榻上,有幽幽暗香从她身上传来。   香气冷而艳丽,一下子便将他的眸底搅得雾气腾腾。   佛堂内也燃了些香,和少女身上的幽香混着,扑鼻而来。   他一下子情动,想开始晋江不允许描写的情节,可又怕被锁。   只能稍稍将身子向前抵了抵,喉结上下滚动。   叶云婀如雷劈了一般僵在原地。   她震惊地朝下望去,看见他开始只着里衣,身形有些单薄。   “你——”   叶云婀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不然怎么会觉得刚刚有东西硌着自己。   不可能,他是个太监啊。   她摆了摆头,将脑海中这个荒唐的想法驱散,蹙紧秀眉,余光瞧见男子坐在榻上,倒是气定神闲。   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再次扑来,伴着些血气与泥土的腥味儿。   “有一件事,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   他的声音迷迷蒙蒙的,仿若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苏尘匍匐在她的耳侧,鼻息流转在少女的颈间。   “叶云婀,我不是个太监。”   “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一个正常的,有着七情六欲的,面对心爱女子也会情动的男人。   譬如此时此刻——   在她呆愣之际,男子再次倾身压下,将她抵住。   一下子便夺去了她口齿之间的呼吸。   ......   呆愣了良久,叶云婀才迟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先前与他用手、用口,用过各种办法。   如今他却跟自己说,他并非太监身,他是个正常的男人?   脊背忽地一凉,她一巴掌挥在男子脸上。   “啪”地一声,声音清脆响亮,这一次她用了实打实的力道,直接把苏尘打得偏过头去。   掌心微红,还有些疼痛。叶云婀坐在床上看着苏尘,气得浑身发抖。   “你从一开始就骗我。”   这一回,男子没吱声。他被叶云婀扇得头上玉冠歪了歪,冠下的乌发也散乱垂下。   落在他的鬓角、双颊之侧,他微抬眼帘,迎着少女的目光,面色有些发白。   苏尘本就长得清俊阴柔,叶云婀第一次见着他时,他一袭绯红色的袍子,施施然下轿,让她一眼便联想到了步履翩翩的美佳人。   只是这美人,是个阴冷的索命美人。   是一开始就骗她,他是个太监身的人!   叶云婀忽地感到有些好笑。   几缕乌发落下,更衬得苏尘的脸愈发小了,他的手指细白,将发丝撩到耳后。   “你同我说,你还有什么是瞒着我的?”   少女原本慌乱的眸色,在这一瞬间突然变得异常沉静。   她指了指苏尘身后,在他身后的墙顶上,有一个突出来的坎儿,木坎之上正放着一樽约有两只手掌大小的佛像。   玉佛像正对着床榻,一双眼盯着榻上二人。   叶云婀指着那樽佛像,“神灵在上,不许对着佛说谎。”   青天上苍苍,若是对着神灵撒谎了,必会受天之灾、遭天之谴。   她是要他立毒誓。   苏尘睫羽翕然一颤,亦想起第一次与她相见的场景。少女坐在大理寺冰凉的地上,一双眸子柔软如娇嫩的花瓣。   让人只瞧一眼,便起了许多怜惜之情。   不似现在,她抱着胸前的被褥靠在床边的墙上,青丝虽然凌乱,眸底却是冰冷清冽。   一声微叹,男子点点头。   “好。”   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要瞒着她一辈子。   “第一次在大理寺见着你时,觉得你长得像先皇后,便暗暗起了心思。”   他的话语沉沉,话尾有些悠长。   “带你来了月沉府,见到你后背上的疤痕,若要将你送人后宫,背上的疤定然是要不得的。”   故此,他引来了萧贵妃的琉璃,将她抓伤,趁机问周覃要了药膏,这才没让她的后背留下疤。   “落花亭,亦是我刻意安排你与皇帝相见。”   因为他知晓皇帝对已逝的怜和皇后的感情,笃定了皇帝会对叶云婀起了心思。   “不止是你,还有萧毓珠,亦是我安插在皇帝身侧的人。”   叶云婀紧紧抓着胸前的被褥,努力克制双手的颤抖。   “你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反?”   苏尘点头,“是。”   她苦涩一笑。   原来自己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她还有一事不解:“那当初我在潜龙殿,皇帝欲临幸我时,你为何还要来救我?”   “因为我查出了,”听见她的话,苏尘沉吟少时,“你是怜和皇后的遗女,是当朝太子的妹妹。”   原来如此。   她阖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苏尘,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你居然还有点儿良心,没将我赶尽杀绝。”   男子凝眼,静静瞧着面色惨白的少女,一时静默。   没错,他是骗了她,利用了她。   自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她便活在了他精心编织的一个圈套里。   “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   正说着,苏尘忽然又凑上前去,凑到叶云婀靠着的墙面旁边,伸出一只手,欲抚上她的面颊。   少女腹中又是一阵恶寒,忍不住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对方却不依不饶,执意凑上前来。   细细凝视,竟发觉,他的眼眶竟是微红。   “叶云婀,”男子的声音有些发哑,亦有些憔悴,“我万万没想到,我居然爱上了你。”   他竟然爱上了她。   “叶云婀,我喜欢你,我见不得你对别人笑,见不得你跟别人站在一起。”   “见不得别人说你与谁般配,见不得他上门给你提亲。”   他嫉妒,他吃醋,他发狂!   他嫉妒得发狂!   满腔气血一涌而上,如海啸般吞噬了他残余的理智,他的眼眶发红,如恶狼一般扑上前来。   她便是他的猎物!   “他们都说我无情无义,说我是厉鬼、是畜.生,说我手腕阴冷歹毒,说我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说我禽兽不如。”   自从无辜背上这些罪名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个好人。   “既然世人皆如此传闻,那我便顺了他们的心意。”   当个恶人,自此沉沦。   他不顾她瑟缩成一团的身子,紧咬着她的耳朵。   “既然如此,便与我一起沉沦罢。”   至少这样,他还可以完全拥有她。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   夜风汹涌,雨声嘤咛。   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涌来,澎湃片刻后又停歇退散,苏尘掐着她的腰,折腾得她的身上有些泛紫发青。   在佛门净地做这种事情……叶云婀自然是十分抵触,对方却根本不放过她,不留给她任何退缩的余地。   良久之后,少女精疲力竭,微微仰着头颅,两眼望着头顶上那樽佛像。   神灵在上。   她死死抓住床单,突然落下两行清泪。   头顶有神明,身下是恶陀。 第61章 . 061 这次陪陪我,好不好   今夜的皇宫也不甚太平。   皇帝驾崩的噩耗传来, 后宫的美人儿们立马六神无主,竟连觉也不睡了,纷纷赶到了常贵妃的宫殿中。   皇帝仙逝了, 娘娘们自然要穿上素净的衣裳, 头上的金玉珠钗也纷纷换成了白色的簪花。   比起皇帝的死讯,她们更担心自己日后的处境, 一个个哭哭啼啼地跑到常贵妃跟前。   “听闻苏尘今夜就要回宫了, 他会把我们怎么样啊。”   “他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贵妃姐姐,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啊!”   “贵妃姐姐, 臣妾素日最听您的话, 到时候您一定要保着臣妾呀, 呜呜呜......”   常贵妃手肘撑在桌案上, 两指并握, 缓缓揉着太阳穴, 眉头紧蹙。   保她们?   怕是连她都自身难保。   她觉得有些心烦,刚准备赶人走, 突然有人惊讶地唤出声:“咦, 萧贵妃呢?”   常贵妃蓦地睁眼。   --   萧毓珠现下的心境自然与那些娘娘们不同。   她似乎心情大好, 颇为愉悦地坐在梳妆镜前,甚至连宫人都不喊, 兀自细细地瞄着口脂。   鲜艳的红色在唇上点点晕染开,似乎牡丹在唇瓣儿上缓缓盛放,口齿之间也弥漫上了一片娇香。   她对着镜子, 呵出一口气来。   看着镜中升起的腾腾雾气,女子满足而得意地勾了勾唇角,这时候, 一名身穿鹅黄色宫服的小宫娥敲门走了进来。   “贵妃娘娘,”那人微垂双目,恭敬而道,“苏提督回宫了。”   她欣喜地站起身形,“他现在在何处?”   “应是在潜龙殿,同六殿下处理一些剩下的事。”   他方回宫,定有许多要事要处理,萧毓珠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打扰他。   手中口脂放下,萧贵妃轻轻一扶云鬟,满头青丝沉沉压下,她的面上尽是丰腴娇媚之态。   她忽然想起一人来。   “叶云婀呢?可是又回了汀芷宫。”   “娘娘,明芷公主被提督大人带回了月沉府。”   “哦?”萧毓珠浅浅一笑,偏过头望向镜中雍容华贵的女子。她穿得上好的华服,腰间束着远山流苏玉穗子,回眸一笑,端得是秋水乍起、妩媚横生。   她迈开莲步,掐着步子朝殿外走去。   “走,我们去会会她。”   会会那位正被关在月沉府的明芷公主。   --   月沉府内。   窗外好像又落了些雨,雨势不大,只下了一会儿便停歇。屋檐上积了些雨水,晃晃悠悠了少时,终于从檐上落下。   一颗颗,滴在檐下的水凼上,激起微弱的水声。   水落声、呼吸声、心跳声。   除此以外,四周寂寥无声。   叶云婀坐在月沉府内,眼前还是先前的景致,奢华贵气的布置,是苏尘一派的手笔。   却让她觉得分外陌生。   屋内虽燃了灯但还是有些暗,她斜斜将身子靠在贵妃椅上,稍一抬眼,便看见一个身影推开房门,朝自己走了过来。   是萧毓珠。   叶云婀心中微微一讶,面上神色却没有太大的波动。   见她不语,萧毓珠便先笑出声,笑声轻轻的,似乎还带了些戏谑之意。   她身姿袅袅,朝着坐在椅子上的叶云婀欠身一福。   “明芷公主,”女子语气之中的笑意不减分毫,同她道,“你与我又见面了。”   叶云婀仅是颔首,目光淡淡落于来者身上。   好像她每次一见萧毓珠,便会发生什么不太好的事。   第一次是在落花亭,她被对方的猫抓伤。   第二次是棠安宫,她去储亵阁偷东西被打晕。   第三次是在圣台之上,有人要将她烧死,以身验先皇后之血脉。   ......   叶云婀懒懒抬起眼皮,看着萧毓珠逆着月色,朝着自己走来。   本以为她会为难自己,却不料,对方仅是在自己身侧缓缓坐下。   轻悠悠地落了座,萧毓珠抬了抬手,示意左右立着的众人退散。   她的身上带着些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一对秀眉极细,眉尾向上微微挑着,让叶云婀觉得对方无时无刻不在斜着眼睛看她。   看得她有些不舒服。   见对方似乎不愿意与自己说话,萧毓珠也不恼,淡淡道:“一会儿苏尘与六殿下便会将先前的那些娘娘们赶去皇恩寺,先帝去了,她们便也都成了太妃,后宫再也待不得,只能去皇恩寺守寡。本宫记得,前不久还刚有一批秀女入宫,有一个小丫头,才十三四岁,承了先皇一夜的恩宠,她的母家还没来得及攀高枝呢,如今她就要去守寡了。”   她一边说,一边叹息。   语气中颇有惋惜之色。   叶云婀不明白她究竟要与自己说什么,只在原地听着,神色冰冷。   萧毓珠瞄了她一眼,“明芷公主,你可知晓我现在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用同她们一样,去皇恩寺守寡么?”   叶云婀不理她。   准确地说,她也无暇去顾及、去在意关于萧毓珠的事。   “那我现在便告诉你,”女子忽地拔高了声音,字字铿锵有力,“因为我是苏尘的人。”   “从一开始,本宫便是苏尘的人。”   苏尘......的人?   果不其然,身前少女的眸光终于动了动。她生得极为好看,像极了她的母亲,也就是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子,才能将先帝迷得魂不守舍。   哪怕是怜和已过世多年,皇后的位置依旧是为她空着。   外人看上去的伉俪情深,但也是先帝的一厢情愿。   “你生得像你母亲,我放进宫,见过几面怜和皇后。”萧毓珠幽幽一叹,“那时候,我刚进宫,什么都不懂,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丫头。”   模样还未长开、气质并不出众。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尊贵的出身,没有一个可以让她撑腰的母家。   “你要知道,在这深宫之中,一个女人若是没有后台,便只有被人利用、被人戕害、被人欺辱的命运。”   异本是一朵娇花,也于这偌大的后宫,零落成泥,碾作尘土。   连先前的幽香也不复存在。   皇宫便是一座牢笼,一座巨大的、人吃人的牢笼。   “还好我遇见了他。”   萧毓珠抿了抿唇,眼底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还好我遇见了苏尘。”   一瞬间,女子沉沉陷入过往的记忆之中,眸光也忍不住放柔和了许多。   是苏尘,如天神一般,在她正受着一名小主的欺辱之时,出现在她的身前。   一步步带她走上那后宫的权力之巅。   说这些话时,萧毓珠有些兴奋,眼中甚至还闪着些光亮。   如同熠熠的星子,燎起记忆的原野,铺天盖地地朝她涌来、将她裹挟于一片明媚的温柔之中。   她的神色亦是温柔,“即使我知晓,他不过在利用我,完成他与六皇子的计划,可我还是喜欢上了他。”   可她还是爱上了他。   萧毓珠转过头,语气忽然认真了些,“身为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我却爱上了一个身体上有着缺陷的太监,这是不是有些好笑?”   妆束雍容华贵的女子轻轻一勾唇,似为自嘲地笑了笑。只是那面上的笑意还未扯开,便见身侧的少女转过头来。   叶云婀盯着她,眼中终于浮现了一层淡淡的惊讶。   “苏尘他不是太监,你竟不知道么?”   --   “轰隆”一声,天际有惊雷震响,吓得萧毓珠打了个哆嗦。   她的面色煞白。   脑海中还回荡着叶云婀方才的话。   少女面上好像没有上任何妆面,又好像上了些素雅的妆,妆容温和干净,与自己的浓妆艳抹截然不同。   她的发丝还有些凌乱,几缕青丝散着,挡在额前、鬓角之处。   露出了一双清冽的眼。   一双清冽的、清澈的眼。   又是“轰”地一道惊雷,萧毓珠的身形一缩,撞上一人的轿辇。   似乎看见了她,轿身微微一顿,而后缓缓停落。   少时,有人撑着一把折伞,从辇车之上走了下来,慢悠悠来到她的身前。   萧毓珠迎着雨水抬眼,水珠黏在她细密的睫毛上,让她的眼前发糊发昏。   “苏尘,”她咬着嘴唇,轻唤出声,“你来了。”   男子闻声,垂下眼睑。他的眼尾也微微向上挑着,一双桃花眼颇有些勾人。   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震惊之余,萧毓珠更多的是心灰意冷。她本想去找苏尘,去出声质问他,质问他为什么要一直瞒着自己。   可真正见到他时,满腹的质询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她不想听他的解释,他也没有必要同自己解释那些事。   她只想让他陪着自己。   许是夜风太冷,萧毓珠又缩了缩身子,一手将雪白外氅拉紧了些。   女子的眼中已有了几分哀求。   “你将那些事情都处理好了吗,可以来棠安宫陪陪我么?”   今夜的风好冷,自打她入了宫,那一夜的风都没有这般冷过。   她畏惧雷声。   萧毓珠伸出一双白软的小手,轻轻拽住了苏尘的袖子。   苏尘手上动作一顿,一双眼朝她望来。   “怎么了?”   “雷声......”她的声音亦是发软,“害怕。”   男子目光幽静,她失望地看着对方毫无波澜的眼,又将手上力道攥紧了些。   她在哀求他。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放下身段去哀求他。   “苏尘,陪陪我。”   “你陪了她那么多次了,这次陪陪我,好不好?”   片刻的静默之后,他将另一只手抬起,把她的手与自己的衣袖冷冷分离。   乌云蔽月,雷声与雨声俱下,夜色幽深清冷。   男子一袭红衣,站于轿辇之前,站于冷风之中。   他的声音亦是清冷:   “起轿,回月沉府。” 第62章 . 062 “别想逃掉。”   轿辇行得平稳, 不一阵儿便到了月沉府。   苏尘走下马车,凌肆与阿宁跟在后头,看着自家主子走入寝室。   寝室的房门被人阖上, 阿宁转过头, 兀地叹息一声。   凌肆在一侧听着,也忍不住抿了抿薄唇。   屋内虽然燃了灯, 但还是有些发昏。灯光不甚明亮, 打在方踏入房门的男子的面上,照得他眸色晦暗不清。   有影子落在墙面上,稀稀落落的, 与少女的影交织在一起。   叶云婀终于抬起一双眼, 目色清冷, 望着苏尘, 蓦地勾起唇角。   一声轻嗤, 引得他顿足, 垂首朝坐在地上的女子望去。   “莫坐在地上,”他缓步走了过来, 声音中带了些关切, “凉。”   正说着, 便要伸手将坐在地上的她抱起来。   叶云婀的身子向后一躲,让他的双手一下子落了空。   手臂在半空中滞了片刻, 苏尘收回绛红色的袖,无所谓地耸耸肩,“无妨, 你是该怨我。”   叶云婀是该怨他。   自打他见自己的第一面开始,便开始暗暗算计她。   少女冷笑,“提督大人完成了千秋大业, 怎么不去找你主子邀功求赏,反倒来我这里浪费时间?”   他有千秋伟业,他的时间珍贵如金,一寸都不得耽搁。   叶云婀将素手藏于一对袖中,冷眼瞧着他。   头上的珠钗在月色的映照下,发出幽冷的光。   苏尘轻声:“我与六皇子之间的事,你都知道了?”   叶云婀偏过头去,视线转到窗外,一株梅花探到窗外的墙壁上,开得正鲜好。   见她不吱声,苏尘干脆一撩衣摆,陪着她坐在地上。   对方似乎极为抵触和他的接触,他一凑近,她便往里头挤。   苏尘无奈皱眉,“再挤你就要掉到窗户外面去了。”   叶云婀仍是不理他,将脑袋偏着,紧抿唇线。   苏尘瞧着她发鬟上的碎玉珠钗,眸光忽地飘远了。   “其实说起来,我并不姓苏。或许姓陈,或许姓沈,或许姓谢......就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我的本名了。”   “我只记得,我本来出生在一个书香之家,家中虽不是很富裕,但也有些小钱,过得温饱富足。”   “母亲写得一手好字,父亲亦是题得一手好诗,他们都希望我能与他们一样,成为一个有才情的读书人。”   “他们从不考取功名,只隐居在乡野。虽无功名加身,但那一片的人都知道,我的父亲母亲是当地最有文化的人。父亲在当地开办了学堂,因为前来读书的都是些熟人、穷人,父亲也不怎么收他们的学费,只收些牛羊、鸡蛋、生米。”   “直到有一天,”苏尘眸子一黯,“一窝强盗闯入了学堂之中。”   他们不光抢钱财、焚书籍。   还将他的父亲杀死,于学堂之内奸污了他的母亲。   彼时他只有六岁,被一位同龄的少年扯着,躲在矮矮的书桌之下。   两名小小少年互相抱着身子,瑟瑟发抖。   那时是冬天,母亲的衣裳被那些强盗扯去,身上一片青紫的淤痕。   他想哭,想扑上去,想把压在母亲身上的强盗推开。   那些禽兽像是疯了一般,狠狠羞辱着他年轻漂亮的母亲,身后的少年拼命捂着他的嘴,这才没让小苏尘发出声音。   眼泪决了堤,同他的眼尾哗啦啦落下,顺着对方的手腕滑落。   将他衣裳的下摆溽得冷湿。   就在此时,母亲看到了正在哭泣的小苏尘。   她忍受着身上的痛苦,朝着瑟缩在桌子底下的少年摇头,右手从地上轻轻支起。   “母亲朝我摆了摆手,要我不要发出声音。”   说到这儿,苏尘的话语突然一顿,紧接着,他偏过头去。   原本平淡的语气终于开始颤抖起来。   “那一晚,我与母亲的尸体过了一整夜。”   “母亲至死都未阖眼,她瞪大了眼睛瞧着我,就这样...瞧了我一夜。”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迎着灌入室的冷风,将双眸缓缓阖起来。   脑海中,还是那一双瞳光涣散的眼。   那一双眼,陪伴了他一整个童年。   闻声,叶云婀的眸光也随之轻轻一颤。   因为她望着窗外,苏尘根本看不到少女面上的神色。对方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就在他准备站起身形之时,突然听到极为轻微的一声:   “然后呢,”叶云婀终于转过头,一双眼瞧着他,“然后呢,你是怎么进宫的?”   他又是怎么通过严苛的验身,保住了完整的身子?   “是六殿下。”   叶云婀心下了然:果真与自己猜得一分不差。   苏尘道:“我在桌子下面躲了一晚上,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发现了我与那个少年。我也不知晓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了我,许是心情好,许是觉得另有钱财可赚,便把我们卖进了宫当太监。”   “在验身时,六殿下与太后娘娘恰巧路过,或许是投眼缘,抑或是为了其他,六殿下将我救了下来,让我打入东厂,帮他们做事。”   “我换了个名字,在六殿下的帮助下以完整的身子进入东厂,又一步步坐到了东厂提督的位置。”   她有些惊讶,“太后娘娘?”   太后不是常年不理政事么?   见她不解,苏尘便解释道:“彼时皇帝宠幸怜和先皇后,欲直接立郦墨和为太子。但怜和皇后芳心另有所属,太后娘娘怀疑,郦墨和血脉不纯。”   郦家江山,不能就此拱手让与他人。   “其二便是,六殿下的母亲乃太后娘娘的表侄女,太后娘娘一开始便暗暗谋算要六殿下坐上储君之位。”   叶云婀更是惊讶了,“便不惜以谋害皇帝为代价?”   苏尘幽幽一叹,“皇帝也不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子。”   怪不得。   腹中疑惑都被解开,少女又是一声轻嗤,“苏尘,所以你现在是在报恩么?”   苏尘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叶云婀冷笑:“你是报恩了,却拿了你的恩情,杀死了皇兄对我的恩情!”   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单薄的身子也开始发抖。   少女颤抖着声音,厉声道:“我兄长呢,太子殿下呢!他们如今在何处?”   月色与灯火一同映入了她的眼,将她的眸光点得激荡。苏尘垂下睫羽,温柔地瞧她。   “你放心,他们无事,安然无恙地关在大理寺。”他似乎在安慰她,“如今六殿下方回宫,前朝未稳,子瑢殿下暂时动不了他们。”   “那便是,待郦子瑢坐稳了根基,便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么?”叶云婀冷声,“便也要连同我一起赶尽杀绝么。”   她的声音冷厉,语气连同神色都带着刺儿,苏尘似乎有些无奈,摇头笑了笑。   “怎么会呢?”   他伸手,将她紧紧抱住,“我怎么舍得伤你呢,莫要瞎想。夜深了,入睡罢。”   男子熟悉的气息流转在后颈,只消她稍稍转头,便可以对上他一双溢满温柔的眼。   叶云婀被他报到了床上,男子腾出一只手,扯了扯床边的被褥。   “睡罢,莫再多想了。”   叶云婀坐在床边儿,仍是朝着他冷笑。   灯火又暗了些,扑闪扑闪的,映入女子清冽的眸中,将她的眸色衬得愈发寒寂。   苏尘似乎想抱着她入睡。   叶云婀怎容他碰自己半寸?一双眼冷冷瞅着男子一双蠢蠢欲动的手,那双似乎沾满了鲜血的手。   她不想再握那双手。   她嫌他脏。   苏尘坐在床上等了半晌儿。   见她依旧如此抵触自己,他笑得有几分苦涩。   “你不必这般避着我。你喜欢我,我是知道的,我亦是喜欢你,想同你亲热。”   “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夫君,你何必要避着我、躲着我?”   正说着,他的身子忽然往前倾斜了些,摸索着上前。   “你即使今日躲过了我,明日躲过了我,后日躲过了我。”   “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叶云婀,你能躲我一辈子么?”   叶云婀,你以为真能躲我一辈子么?   男子眸底似乎有什么神色一闪而过,却也是转瞬即逝。   迎着杳杳星火,他压下身形,眸光如春日柳岸一侧泛着微波的湖水,和煦的日光迎风洒下,连同柳条一齐拂动着碧波。   微光粼粼。   他的眼中也溢满了深情的温柔。   苏尘十分凶猛,让她死死抓着床单,长长的指甲竟将被子抓破了个洞。   她终于忍不住了,张了张嘴,哀婉出声。   无论她如何抗拒,如何哀求,男子都不放轻动作。   他如一把剪刀,让她一下子害了痉.挛。他拼命地铰开她,手肘压着她散了满床的头发。   叶云婀仰着头颅,流下一行口涎。   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身上的男子在她耳侧低语:   “你是我的,叶云婀,你全身上下都是我的。”   “别想逃掉。” 第63章 . 63(一更) “你知道老子有多喜欢你……   明芷公主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苏尘在外忙了一整天, 前脚方踏进月沉府大门,下一刻便见阿宁忧心忡忡地跑了过来。   “督公,您看这可怎么办啊......”   这小后生苦着一张脸。   人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 一整天滴米不进、滴水不沾, 这又怎么能受的住?   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闻言,苏尘的眉头微微一蹙, 回过神来时, 却又立马将面上的波澜敛去。   “那就饿着。”   男子冷着一张脸,声音淡漠异常。   阿宁心中暗暗叹息,放准备劝他, 却见主子又迈了迈步子, 一手欲推开寝殿的门。   这小后生不免在心中发笑, 主子虽是嘴上这样说, 可终究是舍不得看公主受饿的。   暗笑之余, 他又望着苏尘那一袭明艳的背影, 兀自发起呆来。   也不知道公主与督公闹别扭,要闹到什么时候。   苏尘推开房门, 入目的是一张矮矮的屏风。   这扇屏风是他近日新得的爱物, 碧绿的翠屏置于殿内, 屏上一只玄色的大鸟,真是栩栩如生。   似乎在引吭, 高歌着盎然春色的到来。   少女正坐在屏风后,头发连挽都不挽了,随意地披散在身后。   叶云婀的头发留得极长, 鸦青色的发丝垂在地上,挨上翠绿的屏风。   听见脚步声,她并未回头, 也未望向来者。   在她的面前,摆了一张小小的方桌,桌面上摆了些饭菜点心。一对筷子放在一只玉瓷碗上,饭菜连同碗筷都是干干净净。   苏尘轻瞄桌上一眼,“不吃?”   叶云婀还是不理会他。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后背靠着矮矮的屏风,觉得下面还有些疼。   如同针扎一般。   昨夜发生的事又一点点涌上脑海。   叶云婀坐在原地,冷得浑身发抖。   男子似乎在强忍着情绪,瞧着她道:“真的一点儿也不吃?”   良久未得到回应,他冷冷一嗤,“那便饿着。”   他倒要看看,她能与自己犟到什么时候!   冬日寒风阴冷,吹得她雪白的衣裳微微摆动。叶云婀靠在一方矮屏之上,脸半斜着,终于乜眼望他。   男子依旧是一袭绛红色的衣裳,炽热如火。   却让她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叶云婀的声音仍旧清冽,像是结满了冰的湖面。   “我要回汀芷宫。”   苏尘自然是不许,“你就待在这里,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同我说。”   只要她开口,他都可以给她。   闻声,叶云婀勾了勾唇,唇边却没有任何温度。她质问:“苏提督是要囚禁我么?”   她的脸轻轻地倚在翠屏之面上,面色发白,楚楚动人。   苏尘道:“随你怎么想。”   反正自己在她心里头已经是个恶人了。   男子扯唇一笑,暗暗自嘲。   叶云婀又问他,“那我皇兄与顾朝蘅呢,你要把他们关多久?”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一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苏尘的心中就窝着一团火。   气血扑于面颊之上,几乎让他气得摔碗,“你怎么心里面只有他,难道不关心我这一整天都干什么去了么?!”   他求了六皇子一整天,才求得日后与她平安无事地相处的机会。   可她却似乎不想让他过得太平。   叶云婀连头都不偏转一下,余光瞧着窗外那朵开得正好的梅花。   本是傲然凌于霜雪之躯,却也能在一瞬间变得娇嫩、柔和起来。   点点素色在女子眼中荡开,让她眸间染上冰霜。   她声音冷淡,似乎不屑于他为同流之伍:   “无非就是那些龌龊事。”   龌龊?   苏尘站在门口,微微逆着光,面色有些发寒。   一阵叮铃咣啷的声响传来,吓得守在外面的阿宁骇了一骇,转眼间便见苏尘冷着脸从殿内走了出来。   他似乎有些激动,轻轻喘着气,口边吐出一团白白的雾。   见状,阿宁便忍不住上前劝道:“督公,您也莫要太心急了,等过上两天,公主她自个儿想明白了,这事儿便算是解开了。您多给上公主几日时间,这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   说着说着,他却突然一顿,噤了声。   因为他看见了自家主子愈发不悦的面色。   “她不跟老子甜,要和谁甜?!”   阿宁:......   二人置气之时,这一年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因为先皇方逝,尸骨还未浸寒,郦子瑢自然也不敢将新春之宴办得过于张扬。   对外,他只宣称先帝是在出游期间患了恶疾,染病离世的。   众人明面上不敢惹他,暗地里早已怨声载道。   迎岁之宴的钟声阵阵传来,响彻皇宫,荡入月沉府。   缓缓荡入叶云婀的耳中。   少女散着发,听着由外传来的一声声钟响,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过一个新年。   亲人尚还关押在大理寺,原先以为的此生挚爱也是满口谎言。   他在她面前演戏、骗她,把她当猴子耍。   本是一片喜庆祥和的氛围,今夜的月色却分外寂寥。   月亮被乌云笼罩,只露出半个皱巴巴的头,像极了一张老人的脸。   突然有脚步声从廊上传来,跌跌撞撞的,走路有些不稳。   叶云婀警惕地蹙起秀眉,听着走廊上的动静,猛地跑到梳妆台前,取出一根金钗握在手中。   钗头冷而利,她将其藏于袖,以备防身之用。   呼吸也忍不住放轻了些。   有人突然粗暴地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来,让叶云婀呛了一呛。   来者站在门口高声唤她:   “叶云婀!”   “叶云婀!你知道老子有多喜欢你吗!”   恰在此时,无数烟花在空中霎然绽放,如同一团团绮丽的花簇,争先恐后地在天际盛开。   点燃了原本寂静幽黑的夜。   苏尘站在门外,烟花燃放的声音恰好将他方说出口的话语掩盖了去。叶云婀站在屋子里面,只能看见对方的唇语。   少女面上一片茫然。   看着她疑惑的神色,苏尘又走进了些。他似乎喝醉了,走路都走不稳,叶云婀突然担心他会一头栽下去。   可转念一想,他站在那儿一头摔下去更好。   摔成个傻子,才更和她心意嘞!少女在心中冷哼了一声。   苏尘无法窥见叶云婀心中的想法,微眯着眼,只瞧着她单薄的身形立在门口。许是在烟火的映照下,她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一些,璀璨烟火落入她的眸中,将少女的眼睛照得明亮。   苏尘知道她没有听见自己刚刚说的话,于是又扯着嗓子喊了声——   “砰”地一下,一朵巨大的银白色的火花在天空中炸开,光焰在天上停了少时,才簌簌而落。   火树银花,星桥铁锁。   苏尘一身红衣,站在一片银白色的光里。   叶云婀回过神来,烟火炸开的声音将他刚刚到话语又掩盖了去,一片欢呼声落下,她只听得阵阵回音:   你知道老子有多喜欢你吗——   有多喜欢你吗——   她神色一滞,慌张偏过头,不去看他。   他太过耀眼。   一身红衣,耀眼得像天上的光、夜里的星。   而她只是一介凡人。   面对降临的天神,也会动了凡心。   苏尘喝得极醉,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走回来的。回到屋里,苏尘拉扯着她,嘴里不知道在嘟嘟囔囔些什么。   叶云婀有些头疼。   苏尘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她,非要让她透过窗户去看天上的烟花。   “红、红色的烟花……”   她纠正,“那是灯笼。”   氵包氵末   “灯笼是什么?”   他就像一个刚开始认东西的孩子,面对喝醉了的苏尘,她居然格外有耐心。   “就是红红的,可以发光的,照亮别人的东西。”   “红红的,发光的,照亮……”他若有所思,忽然一亮眸,指了指自己,“那我、我也是灯笼么?”   叶云婀:……   她决定跟之前一样不再理会他。   对方却不依不饶地凑上来。   “我是灯笼么?”   他醉醺醺的鼻息流转于她的耳背,挠得她耳后一痒,刚一转头,苏尘又拉住她的手:   “我是灯笼么,我是灯笼么?”   她不回答,他便愈要拽紧她。叶云婀袖中藏了钗子,却怕刺伤到他。   忍不住向后退了退身形。   她终于受不了了,声音有些烦躁:“你不是灯笼,你是苏尘。”   “苏尘是谁?”   “一个混.蛋。”   谁知,此话一出口,他的面上竟然浮现出一层委屈的神色来:   “我为什么不是灯笼。”   “苏尘是谁,我不要当苏尘。”   “我就要当灯笼。”   “红通通的,发着光,这不是我是什么?”   他委委屈屈地凑上来,凑到叶云婀身前。   “我不当苏尘了,我以后都不当苏尘了,好不好?”   “我不要当浑.蛋,我要当灯笼,要当照亮你的灯笼。”   “让我照亮你,好不好?”   他的眼神软软的,眼睛亮晶晶的。   眸光清澈见底。   他死死粘着她,伸出手抱着她。   “不浑.蛋了,不浑.蛋了……让我照着你,照亮你。叶云婀,你的生命中不会有黑夜了,再也不会了。”   她坐在一方榻上,被他抱得严严实实。对方的话让她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却一撒手,直接朝后倒了下去。   一头栽在松软的被褥里。   手中的金钗钗头尖锐,叶云婀站在床边定定看了他许久。他虽然喝醉了,但没有再说什么胡话。他睡得很安静,紧阖着眼,乌黑的发丝乖顺地垂在他的胸前。   叶云婀静静地看了他良久,终于抿了抿唇,将袖子中的藏着的钗子扔了。   她亦上前去,附身在他耳侧。鸦青色的发顺势落下,与男子的发丝交织在一起。   他温柔低语:   “苏尘,”   “你也可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么。”   男子的眉心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转瞬之间,又不残留下一分痕迹。 第64章 . 64(二更) 我的丞相夫人   叶云婀是稀里糊涂睡着的。   这一夜, 她睡得极轻,听着身侧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一转眼便到了天亮。   冬日的日光向来都有些刺眼。   叶云婀被日头晃醒, 醒来时苏尘正站在床前, 低头系着衣带。   男子的身形修长,只身站在那里, 恍若亭亭修竹。   他连同着冬日刺目的光, 一同让叶云婀晃了眼。   似乎听见了动静,苏尘转过头,看见呆坐在床上的少女时, 亦是微怔。   须臾, 他回过神来, 低低一笑。   那笑声牵动着胸腔闷闷地一震, 叶云婀的心一跳, 忙不迭地转过头去。   并不看他。   呸, 她才不要看他。   她还在同他置气。   见状,苏尘似乎也不甚在意, 叫人上了些点心当早餐, 径直摆在床边。   粉的桂花糕, 白的糯米丸,青绿色的荷叶包饭。   还有热气腾腾的粥。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   就算是新年的第一天, 苏尘也有许多政事要忙。   叶云婀喝了几口清粥,也没有太大的食欲,方翻了个身子, 就有人敲门。   “苏大人,殿下唤您去潜龙殿议事。”   那人声音不大不小,恰恰让屋内二人都听了去。   苏尘脚步微顿, 而后轻声回应,“我知晓了。”   言罢,他转过头来看坐在床榻上的少女。叶云婀一身素白色的衣裳,一双眸乌沉沉,看得他的眸光忍不住又柔和了几寸。   下一刻,苏尘吩咐出声。   “把文书都搬到月沉府来罢。”   新年的第一天,他想陪着她过。   文书堆在书桌上,累起了一个小山包。叶云婀喝完了粥,随意披了件衣裳走下床。   经过了昨天的事儿,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似乎缓和了许多。   她难得地来了兴致,重新坐回黄铜镜前,一笔一笔地描起眉来。   她的眉形细长,犹如远山之黛,回眸之际,顾盼生辉。   苏尘正是被这样一双眼迷上。   手下文书摊开,他心猿意马,随意拿了卷文书往梳妆镜前走去。苏尘绕到她的身后,静静端详镜中的少女,忽然就来了心思。   “我来与你描眉。”   为君束冠发,为卿画黛眉。   苏尘先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如此期待其中的场景。   叶云婀神色未动,没有应声,却也没有拒绝。   苏尘有些欣喜,将手中的文书随意地放在桌子上,一手便要探向桌子上的妆奁。   文书置于桌面上,正摊开着,一面朝上,其上墨迹方凝,应是方写好没多久的。   她下意识地偏过目光。   一眼便瞧见了上面的几个墨字。   ——京城孩童丢失案。   赫然在目!   叶云婀的心一跳,没来由地心慌起来,一下子抓住身侧男子的衣袖。   “轻紫呢?”   怎么她来了月沉府这么久,都没有见上叶轻紫一面?   她的心跳加剧,死死抓着苏尘的袖子。   或是因为太过心急,她的声音也有些发尖发利,引得方执起眉黛的苏尘一怔。   片刻后,他才回答道:“没、没事儿啊,突然提起轻紫做什么?”   叶云婀执意追问:“轻紫现在在哪儿,我怎么没见着他?”   “她被嬷嬷领去玩儿了,这小丫头很喜欢皇宫,成日流连忘返……你莫要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叶云婀总觉得他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的。   转眼间又见他眸底坚定的神色,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多虑了,轻紫一直都在皇宫里头,如今皇宫又是苏尘的地盘,她怎么会出事呢?   就这般想着,她长舒了一口气,看着镜中身后的男人拿了一盒桃花胭脂,往她的面上轻轻扑去。   叶云婀下意识地阖眼,再抬眸时,镜子中的少女面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微恍间,苏尘在耳侧轻声:“你若不喜欢待在皇宫,一会儿我便带你去个地方。”   “你应该会喜欢那里。”   门外备好了马车,凌肆和阿宁在那处候着,见着叶云婀走来,二人面上各露出奇异之色。   叶云婀不管她们,一个人上了车。   苏尘也掀了车帘子,挤了进来。   “出发罢。”   马车摇摇晃晃,不知行了多久,在她有了些困意的时候,终于在一处停下。   苏尘拉着她跳下马车,入目的是一座熟悉的府邸,叶云婀立马想起来了,这便是原先与他待过的苏府。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门上挂着“苏府”的牌匾没了,细细一看,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个“谢”字。   “谢府?”   叶云婀疑惑。   这儿怎么变成谢府了?   苏尘神色自若,又牵起她的小手,拉着她朝大门走去。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里面竟有几个侍女引路。叶云婀愣愣地朝前走去,看见的竟是……   干净的道路,别致的水榭,精致的庭院。   与先前的一切大相径庭。   苏尘微微抿唇,眼中笑意却一寸寸荡漾开来。   “随我来。”   拐了几下,他拉着她来到一所屋子前。这个屋子叶云婀认得,正是之前她与苏尘离宫后住的那间。   彼时,府内还没有任何摆设,竟连可以做饭的生米都没有。   如今怎么一转眼……   叶云婀朝那间屋子望去。   一条笔直的道,正从庭院通往那扇屋子的门。那条道上,竟然铺了些红色的绸带。   房门上方的屋檐之处,也挂了两个火红的灯笼。   看着少女面上的疑色,男子眼中笑意愈发浓烈。苏尘又将她的手攥紧了些,清风微寒,他的大手将她的一双柔荑包裹。   他道:“从今往后,我便不再是东厂苏尘。”   “六殿下给我入了新的族谱,而后,我便改姓谢,廖川谢氏,当朝丞相,谢青顾。”   “从今往后,我会以一种新的身份,陪在你身边。”   “不离不弃。”   恍然之间,又有清风微微拂面,吹动了檐上挂着的大红灯笼。   她双眸微凝,看着红色的灯笼与红色的绸毯。   见状,苏尘又是一笑。   “先前你与我和离了一次,我又欠了你一次大婚。”   “如今为一年之初,正是良辰吉日。不如我们将婚事重新举办了罢。”   他垂眸,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我欠你一场婚礼,”   “我的丞相夫人。” 第65章 . 065 大婚   苏尘眉眼温和, 说得有些动情。   让叶云婀忍不住心跳了几跳。   他的眉目如画,神色温柔,紧紧拉着少女的手, 便要推门向里屋走去。   叶云婀尚还有些怔忡, 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场景在眼前一寸寸铺展开来。   如同一张极为欢喜、祥和的画卷。   苏尘站在画卷之中,乌发如墨色般席卷晕染, 回眸朝定住的她浅浅一笑, 欢喜温柔。   良辰吉日,正是成婚佳时。   窗外天色还未阴沉下来,夜幕未至, 正是一天之中最为舒适、宜人的时刻。   他扬了扬袖, 眸底神色如衣袂翻动, “今日你与我成婚, 日后便不住在宫里头了, 就住在谢府, 做你的丞相夫人。”   成婚?   苏尘话音还未落,叶云婀就径直截去了他的话。   “谁要与你成婚?”   事情来得突然, 她心中芥蒂未消, 便用力甩开了苏尘的手, 转身欲往外走去。   她何时答应过要与他成婚?   他害得她兄长入狱,她又怎会再嫁给他?   真是可笑!   叶云婀迈开步子, 头也不回地朝堂外走去。苏尘立在原地,似乎有些无奈,摇头叹息一声。   转眼间便伸手将她的身子揽住。   叶云婀的腰间一紧, 转过头,怒瞪他:“放开我!”   “我不要与你成婚,也不要做什么丞相夫人!”   “我是叶云婀, 是大郦明芷公主叶云婀。”   “你放手!”   少女咬着牙,又打又挠又踢,欲让对方把手撒开。   苏尘垂下一双眼,看着怀中的女子,她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兔子,十分抵触与他的接触。   心中无可奈何,手却死死抓着少女,不肯松开。   他怕自己一松手,她就会立马跑走,如白驹过隙,消逝在沉沉浮浮的云烟人海里。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一颗心像是被纤细又锐利的针尖扎过,直教他的心戳破!   他不能放开她,不能撒手。   她会逃走。   他害怕,苏尘摆摆头,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直对着她。说也奇怪,方才他的目光明明温柔如白昼,竟也在一瞬间变得阴沉下来。   阴沉得如同死寂的夜。   将少女单薄的身形一寸寸裹挟。   叶云婀转过头,一下子便看见了男子的一双眼,一双神色孤鸷的眼。   阴鸷的神色,熟悉地让她心头一颤。   她仿佛看见有人伸出一张手,一寸寸扼住了她的咽喉。   要将她的脖子拧断!   要狠狠地禁锢她、掐断她、碾碎她,让她一步步凋零在寂冷的寒风中,如同一朵花的枯败。   他要让她再也发不出反抗的声音。   猛地一袭冷风刮过,灌入少女的衣袍,让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屋内突然暗了下来,她这才发现,屋子里面竟连烛火都没点!   趁她微怔之际,苏尘已将她快速地拉了过来,反手直接将房门阖上。   她逃不掉的。   这婚事,今晚必须成。   她只能是他的女人。   她这辈子是他的,一辈子是他的,下辈子还是他的。   他要她永生永世地陪着自己,男子忽然一低身,声音垂在少女的耳畔。   叶云婀方欲推开他,却见他快速伸出手,朝她的后脖颈处一点。   一股巨大的眩晕之感顷刻涌来,麻.痹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差点儿站不住角。   苏尘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叶云婀。”   “你跳不掉的。”   他穿得大红色的袍,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块红布,当作盖头蒙在叶云婀的头上。   她如同牵线木偶般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为自己换上新娘的喜服。   喜庆夺目的绛红色,其上用暗金色的线绣了几朵精致的云纹,苏尘将喜服抱在怀中,替她宽起衣带来。   叶云婀被他点了穴,只能站在原地不动,根本不能反抗。   素白的外衫被他褪下,施施然落了地,垂在她白皙的脚踝处。   她身上一凉,咬牙看着他,怒骂:“你个混.蛋!”   简直就是畜.生!   火气一下子就窜了上来,蹿上了她的头顶。   叶云婀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她咬碎了一口小银牙,想往他的脸上啐去。   但她的四肢僵硬,根本不能动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缓步走上前来,伸手一点点剥去她身上的衣裳。   每剥一件,她的身子便抖一下。   眼底也变得通红。   透过盖头,叶云婀恨恨地瞪着苏尘,眼神宛若尖利的刀,恨不得要把他整个人剜碎。   苏尘却似乎不以为意,他褪下了叶云婀的衣裳后,又开始为她穿上大红色的婚服。   绛红色的新娘喜服,做成绫鸾裙的样式,其上纹饰,正是栩栩如生。   叶云婀的眸色也一寸寸冰冷下来。   苏尘替她将衣服穿好,似乎笑了笑,而后竟从抽屉里找出两对红烛来,颇为虔诚地摆在桌案上。   红烛被点燃,微薄的烟雾袅袅上升,蜡泪顺着烛身滑下,凝固在桌案上。   宛若垂下一串胭脂泪,竟有种过分的凄美。   叶云婀僵硬地站在那儿,跪不下去,苏尘索性便不跪拜了,只对着两对红烛象征性地颔颔首,而后便将她一抱。   径直抱到床上去。   她被他平直地放到床榻上,对方将她的大红盖头掀了,温暖的气息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他的双手抚着她的脸颊,今日他未喝药,掌心竟还带了些温度,不似以往那般冰冷。   苏尘在她耳侧,温柔喃喃: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妻,是大郦尊贵的丞相夫人。”   “再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了,叶云婀,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   翌日,醒来时,苏尘仍是伸着手臂抱着她。   被人点了穴位,叶云婀的身子僵硬了一整夜,现下觉得双腿双手都有些发软。   她一回头,看见自己身侧的那张脸时,登即便怒从中来。   她被他点了穴位,强娶了!   苏尘恰恰睁眼,眸底还带着些初醒的朦胧之色,见她也醒来了,不由得又凑近她笑了笑。   “夫人。”   一个笑意盈盈,一个怒气冲天。叶云婀直接把他推了开。   苏尘似乎有些委屈,竟瘪了瘪嘴。   不等他说话,叶云婀冷不丁地问道:“轻紫呢?”   不光在月沉府没见到她,就连在谢府也未见着她。   似乎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档子事儿,苏尘的面色微微一滞。不知道是不是她看差了眼,男子的眼中竟有慌乱之色一闪而过。   叶云婀的心一下子便提起了,直觉地感觉对方有什么事儿在瞒着她。   她的声音有些尖锐,逼问道:“我问你,我的小妹叶轻紫呢?她现在在何处?”   “你说话啊?!”   坐在床边的男子突然一默。   四周寂静无声,她直听见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右眼皮也开始打起颤儿来。   “苏尘,我问你话呢,叶轻紫现在在哪儿!”   她攥紧了双手,死死揪住手边大红色婚服的袖角,唇上的死皮泛白。   苏尘似乎不敢看向她,顿了好一阵儿,才终于开了口。   似乎还不愿同她说实情,“轻紫她...暂时不在皇宫里头,也不在谢府。”   “那她在哪儿?”   除了皇宫和谢府,她一个路都认不清的小丫头,又能去哪儿?   叶云婀死死盯着他,“苏尘,你同我说实话,究竟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的妹妹究竟在哪里?”   她突然沉着了下来,瞧着眼前男子的脸,一字一字认真道:“她是我的妹妹,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请你告诉我,她现在究竟在何处。你若骗了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的声音细密如针,将男子的面色扎得发白。   他忽然垂下眼睑,沉下声音。   “轻紫她......丢了。”   苏尘的声音发哑。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在叶云婀的脑中轰然炸开。   “丢、丢了?”   她愣愣地看着苏尘,后者面色亦是一变。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叶云婀厉声问他,“你不是一直在看着轻紫的吗?怎么会弄丢?!”   他堂堂东厂提督、大郦丞相,连个小孩子都看不住的吗!   瞧着她眼中的质疑之色,苏尘的面色又是一白,他慌乱移开眼,似乎不敢看她。   片刻后,他才缓缓低声:“前些日子,京城里面出了一连串的孩童失踪案。我当时接手了这个案子,觉得甚是奇怪,便——”   “便以轻紫为诱饵,去追查这个案子。”   他明明派了许多人,让他们好生看着轻紫的。   明明......   叶云婀一愣,待回过神来时,看到的便是对方那具忧心忡忡的神情。   “诱饵?”   她哑然失笑,“苏尘,为了达到目的,你可真是不择手段。”   叶轻紫如是,郦墨和亦如是。   苏尘见状,凑上前来,欲开口安慰她。胸前却是一沉,少女伸出手狠狠地将他推了出去。   叶云婀倚在床边,将脑袋靠在墙面上,斜着一双眼,眸尾细长。   细细凝望,她的眼尾竟有几分神似苏尘。   见她不语,苏尘还以为她在忧心叶轻紫的事,忙不迭地上前。   “你放心,我已经派人了,派了很多士军,轻紫...她不会有事的。”   男子话音还未落,身前少女突然抬眸。   他本以为她会生气,会质问自己,却未想到,叶云婀仅是怔忡片刻,而后乜斜。   余光清冽。   她说,“我要去大理寺,见皇兄。”   --   苏尘自然得依着她,带她来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门前的风口是一如既往的寒冷,从那处经过,直教人忍不住打颤儿。   门口的两樽石狮子像上堆满了积雪,她裹紧了衣裳,只身朝大理寺走去。   她不要苏尘跟着,苏尘只能站在门外头,吹着寒风等她。   在狱卒的引领下,叶云婀穿过又长又黑的廊,来于一处破败的铁门前。   铁门紧紧关着,狱卒从怀中掏出钥匙,伸入锁孔,嘎嘣一响。   “吱呀”一声,沉重的铁门被人从外推了开。   坐在草蒲团上的男子闻声抬头,惊讶望来。   “云婀?”   屋中只有皇兄一人,顾朝蘅并不在。   见他憔悴了许多,腮颊也凹了下去,叶云婀觉得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皇兄,”   千万言语,汇于心胸之中,到头来只剩一句,“是我对不住你。”   一瞬间,她如同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垂着头站在原地。   郦墨和一身雪白的素衣,原是盘腿坐在地上,见她走来,便将背挺直了些,面上强打起精神。   气质温润矜贵,即便憔悴落魄,亦要让人觉得,他还是先前那位熠熠如星辉般耀眼的太子爷。   他只身坐在那里,乌发与眼眸一齐,宛若置身于寂寂幽篁。   郦墨和轻轻叹息,语气竟还带了几分宠溺。   “不怪你,云婀。”   看着少女步步朝自己走近,郦墨和缓缓笑开,“这件事怨不得你的,再说了,你与我分离了这般久,你自幼兄长便不陪在你身边,我又怎舍得怪你。”   男子垂下眼睑,细密的睫羽随着微弱的光翕动。   语气柔软温和,一如他本人。   叶云婀咬了咬唇,方欲出声,又听他道:“对了,苏尘将那些娘娘们置于何处了?”   “都在皇恩寺。”   “那你可知......”他忽一沉吟,“云婀,你可知白二姑娘现在在何处?”   叶云婀疑惑,“白二姑娘?”   郦墨和点了点头,解释道:“是画妃娘娘的妹妹,白家二姑娘白燕姝。”   一瞬间,叶云婀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来。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对方朝着云婀浅浅一笑,嘴角梨涡若隐若现,欢快地唤她:   “明芷公主!”   叶云婀记起来她是谁了。   那是个无论模样,或是性格,都很讨人喜欢的姑娘。   她想了想,面上也浮现出犹豫的神色来。见状,郦墨和心中已了然了几分。   他缓缓道:“小妹,若是白二姑娘要你带着她来找我,千万不要同意了。”   正说着,他将一双眼轻轻阖上,声音中已有了几丝无奈与苦涩。   “若她执意追问,你便同她说,我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罢。”   叶云婀一惊,抬起一双眸,恰见对方睁开眼,眸底有一瞬的眷恋与温柔。   却又在转瞬之际,被一片清明之色遮掩了下去。   她当即亦是了然,脑海中想着白燕姝的样子,突然咬了咬牙。   “兄长,”叶云婀下定了决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   一个念头在心中瓜熟蒂落。   叶云婀很晚才与苏尘回到了谢府。   在外面一整天,她有些乏了,让侍女烧好了水,沐浴了一番后便早早地入睡了。   苏尘掀开床帘时,少女睡得正沉。   少女窝在杯子里,身子微蜷着,像一只小猫咪。见状,苏尘不由得扬唇笑笑,坐于床榻之侧,垂下一双眼仔细凝视她。   她紧阖着一双眼,睫帘乖顺地敛下,盖住了她熠熠生辉的眸子。少女睡得极为安静,呼吸也是匀称,让苏尘突然想起来,自己已有许久未这般认真地看过她了。   好像自从她与他回宫,两个人的矛盾便逐渐加大。   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正将二人一点点地撕扯开,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寸寸扯大。   苏尘温柔垂眸,将手轻轻抚于少女的腮颊畔。不知为何,他近日未服药,手脚却不似先前那般冰凉,掌心中甚至还带了些温度。   在冬日里显得更加暖和。   叶云婀将发随意地散着,乌发散了满床,压于袅袅身形之下。苏尘轻轻抚着她的脸,方欲将床帘拉上,忽然听见一声。   “苏尘......”   他一愣,转过头去。对方却并未睁眼,一对眉紧紧蹙着,口齿也有些模糊不清。   他在心中低低发笑,她这是在说梦话了。   连说梦话喊得都是他的名字。   窗外忽然响起“轰隆隆”的一声,一道惊雷闪过,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淋落之声。   这雨竟来得这般湍急!   索性窗户早已经阖上,这才没让冷风灌了进来。   “苏、苏尘......”   床上的少女又蹙着眉头,喃喃。   让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温柔回应了声:“我在,我在呢。”   “苏尘,你可知我有多喜欢你么?”   “可我越喜欢你,就越接受不了你骗我。”   “他们都说你是厉鬼,厉鬼荣登极乐,在人间是活不久的。”   “可这天理昭昭,你走这么一遭,总要有人拉你重返炼狱。”   “我希望,这个人会是我。”   窗外的大雨愈发浩荡,如同尖刀唰唰落下,打弯了床边傲然玉立的梅花。   他怔忡许久,看着窝在被褥里的少女。雪白的褥与微红的腮,她似乎着了魇,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苏尘回过神,须臾,缓缓道:   “好,我等着你。” 第66章 . 066 这东厂苏尘死后,竟像化了灰似……   风雨昭昭, 春寒料峭。   盛京大雨连绵了七日,终于在第八天放了晴。   京城东南一角,一座茶亭的生意正红火。   台上立着一执扇老翁, 一身灰白马褂袍, 身形微偻,正对着台下侃侃而谈。案上一块惊堂木, 说得兴起之时, 忽地扬手一拍——   “噔”地一声,众人微怔,半晌回过神来。   老翁今日所说的, 是一件八卦, 亦是一件奇事。   “且说这东厂苏尘死后, 竟像化了灰似的。许是生前作恶多端, 身后竟连半具尸身都没有。”   台下听者皆是屏息凝神, 一闻此, 立马有暗暗骚动从人群传来。   “什么,苏尘竟然没有留下尸身?”   “肯定是做的坏事太多, 阎王爷把他的灰都扬了。”   “啊......灰飞烟灭?好惨啊。”   “惨什么惨, 他这种人, 就是该死!”   众人这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全然没有注意到小亭一角, 坐着位穿戴斗篷的黑衣女郎。   她一只手将茶杯放下,抬起眸,缓缓落于台上。   忽地, 女郎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扔到身前的桌上,凛声问:“那明芷公主呢, 她现在又在何处?”   老翁说得正眉飞色舞,突然有人冷声打断,他不免十分不悦,皱眉之际,却看到了那女子桌面上的碎银。   一双老迈的眼里登时泛起了光。   “这明芷公主呀......”他凝眸,举着扇子摇头晃脑,“这位明芷公主,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她先前与苏尘是老相好,苏尘死后,竟被接入了谢相府邸,演了出金屋藏娇。”   金屋藏娇?   女郎蹙起一双秀眉。   她竟...被接入了谢府?   怔忡之际,台上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论起京城内的各大八卦来。老翁无暇顾及她,女郎亦是将杯盏松开,身后便有侍从上前。   “燕姝小姐,时辰不早了,不回府老爷又该着急了。”   白燕姝这才回过神来,一双眼瞟向京城的方向。   须臾,她微微颔首。   “走罢。”   --   谢府内。   虽已是傍晚,谢府仍然灯火通明。   小丫鬟打了盆热水,规规矩矩地端进了屋。叶云婀站在门后,将冒着热气的水盆接过。   “退下罢。”   “是。”   屋内丫鬟立马退散,寝室之内,只余她与案前男子二人。   叶云婀端着水盆,袅袅来至桌前,声音轻缓。   “夜深了,泡个脚便睡罢,莫太操劳了。”   苏尘一手执笔,一手微按太阳穴,闻声,朝女子望来。   不知为何,自叶云婀从大理寺回来,他明显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态度和善了许多。   也不抵触与他的接触了。   他心中虽有疑惑,抬首却见女郎眸色清浅,笑意盈盈。   苏尘应声:“待我把这份卷宗批完便去睡。”   正说着,一手翻动卷宗一页,叶云婀见状,便将手中水盆放下,身形靠了过来。   “看什么,竟比我还要紧?”   她偏要挤过来,与男子坐在一起。苏尘似乎有些无奈,却任由她坐到自己怀中。下一秒,一个柔软的身形便靠了过来。   紧接着,便是一股熟悉的清香。   叶云婀将身子靠在他胸膛上,他的胸膛硬硬的,似乎还有些闷。她微微抬起头,用发顶轻轻蹭着对方的下颌。   苏尘的下巴被她蹭得发痒,胸膛阵阵起伏。   他终于忍不住了,右手将狼毫轻轻放下,抬手按住女子。   声音半分无奈,半分温柔。   “莫闹了。”   “嗯~”   她摆摆头,又凑近了些,一双眼朝着桌案上望去。   看着卷宗,她似乎有些好奇。   “这是什么呀?”   少女的声音脆脆的,亦是让男子抬眸。   苏尘解释道:“这是近日国库的一些开支,殿下拿来让我核实。”   “噢。”   叶云婀看着其上的一连串数字,密密麻麻的,看得人脑袋有些晕。   本是国之机密,苏尘竟也不避讳她,伸手将她拢在怀里,一手又将笔提起来,蘸了墨水。   叶云婀便坐在那儿,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写字。   “这是什么字呀。”   她忽地探手,朝卷宗上指去。   “涝,”他淡淡道,“水涝的涝。”   女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须臾,又指一字,“这个呢,是什么字?”   苏尘斜斜瞟去,“罹难的罹。”   她便看着卷宗念道:“晗城突发水涝,城内约有三百人罹难——是这个意思吗?”   少女的声音十分好听,吐字清晰,字正腔圆。   说得亦是分毫不差。   苏尘便点点头,旋即好奇反问,“今儿怎么对这些事感兴趣了?”   “你也知道,我不在叶府长大,不认得许多字,”叶云婀便缩在男子怀中撒娇,“就是想学学嘛。如今你成了丞相,我亦是丞相夫人,多和你学学东西,总归是没错的。”   苏尘听闻,便抿唇轻笑,手指又翻动一页。   “那要不要我教你这些字?”   叶云婀的眼睛登时明亮起来,视线随着他的手指滑过其上每一个字迹,与他缓缓念出声来。   一笔一字,慢慢拼凑,如同画卷一角,徐徐摊开。   满腹景致,藏于胸中。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灯火也昏暗了些,他终于翻动最后一页。   天色已晚。   叶云婀微微扬眸,看着苏尘认真的侧脸,心思微微一动。方欲开口,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门。   “督——丞相,殿下来诏要您进宫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有什么要事?”   叶云婀一下子从男子怀中跳出来,隔着一扇门质问凌肆,“都这么晚了,还有什么要事,等不及到明日说么?”   苏尘解释道:“前朝还未安稳,还有许多事未处理。他深夜召我入宫,定是件大事。”   见她鼓着腮畔,似乎有些愠怒,他又轻声安慰:“我将事情处理完,便回府来陪你。”   腰间忽地一沉,她的身形已被对方搂住,苏尘微微俯身,于她额上落下轻柔一吻。   淡淡的温度从额上传来。   “乖。”   月光星子入户,他披上火红的外裳,推门而去。一脚踏上马车,卷起沉沉车帘。   苏尘稳稳坐于车内,唇角还是少女额上的温度,眼中的温柔却化为一片死寂。   他冷冷出声:“去皇宫。”   却说这头,叶云婀眼睁睁看着马车从视线消失,这才将房门关上。   冷风入户,让她将胸前的衣裳又拉紧了些,转身走到桌案前。   一封卷宗摊开。   她盯着卷宗上的字,瞧了良久,又转眼望向素纸最下面的一串数字。   须臾,叶云婀提起笔,蘸了蘸墨水。   一个小数点在纸上悄然晕开。   她满意勾唇,眸光微动,百媚横生。 第67章 . 067 大雨倾盆,将宫阶冲刷得透亮……   她将笔撒下, 连同卷宗一起摆回原来的位置上,突然感觉到腹中一阵不适。   有什么东西在胃里翻滚,让她紧皱着眉头, 险些扶着墙呕出来。   天灵盖儿是一片天旋地转。   叶云婀眼前发昏, 摸索着周围缓缓坐下,紧接着又是一阵恶心。   她弯着身子, 一手卡着喉咙, 干呕出声。   这次依旧没有吐出什么东西,倒把她折腾得浑身发热。   云婀垂首伏于案上,额头之处渗出细密的香汗, 她微张檀口, 低低喘.息。   怎么会这般难受。   恶心...想吐。   眩晕之感经久未消, 她心中祈祷着莫它再来折腾自己了, 一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让她身形一僵。   不、不可能。   她这才与苏尘同.房了几次......   她用手稍稍支起单薄的身形, 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驱散。   --   皇宫深处, 灯火通明。   冬夜暝黑。   苏尘只身站在慈宁宫门外,他刚一进皇宫, 就听到了慈宁宫内传来的噩耗。   太后的身子每况愈下, 今日竟然吐了血。   他站在门外候着,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一名公公佝偻着身子上前来。   “谢大人, 太后娘娘传唤您进去。”   苏尘迈过门槛,一眼便看见被人掀起的绣金床帘,和床帐内奄奄一息的老人。   不过一阵子没见, 太后就老了很多。   她一双手搭在外面,余光见着有人走进来,张了张口, 发出几声单音。   颤颤巍巍地拼成一个人名:   “苏...苏尘。”   “你来啦。”   苏尘视线放低,走上前来。   “苏尘,来。”   太后突然摇了摇手,一只手又瘦又皱,像干枯的枝条。   男子应声,来到床前,床帘委地,垂扫着他的绯袍。   床上的太后轻缓一笑,凄厉出声:“你说,这算不算是报应。”   忽有雷声隆隆而过,听得几人皆是心悸。   苏尘一脚踏过慈宁宫的门槛儿,雨声淅淅沥沥,激打在人心上。寝宫内的太后已经睡了,郦子瑢还不放心,陪侍在她左右。苏尘与先他一步,看到了黑夜中的一袭雨帘。   有人捧着东西慌慌张张地跑来。   见了苏尘,忙不迭地跪下。   “丞相大人,不好啦!晗城又闹了灾!”   他眼皮一跳,将快报接过,睫羽轻颤。   回谢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他听见身后有大人低声谈论道:“这六殿下还未登基,前朝也尚不稳定,殿下就这般动用国库......”   “不仅如此,晗城还发了涝灾,国库紧缩之际,竟还要大兴土木。”   紧接着,便是痛心疾首地一叹。   苏尘知道,他们这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他假装没听见,抬脚上了马车。   大雨倾盆,将宫阶冲刷得透亮,亦将他的一双眸底冲刷得十分清明。   这场报应,也许很快就要来了。   --   苏尘重新回到谢府内,寝室的灯还亮着,他将外袍解下,屋子里燃了些香,将人身上熏得暖融融的。   他转过屏风朝床边走去,抬手轻轻掀开了床帘。少女正背对着自己,不知有没有睡着。   他怕吵着她,便蹑手蹑脚地欲退到另一边儿去,转眼间就见叶云婀转过头来。   “回来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雾沉沉的。   叶云婀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怎么了?”她坐起身子来,凑上前去,“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情吗?”   见她还未睡,苏尘终于放心地坐在床榻边儿,开始脱靴。   “不算是什么大事,”他声音轻飘飘的,“太后又病了,六殿下让我进宫看一眼。”   然而他心底里想的全都是晗城又发了涝灾,郦子瑢却不听劝,坚持要大兴土木、动用国库。   苏尘面色不虞,叶云婀瞧着他的神情,知晓他在说谎。   她凑到他身前,男子微微垂着眼睑。   “不开心?”   女子忽然伸出手,将他的身子抱住。   苏尘显然没有料到她的动作,身形微微一滞。   她有一双极温柔的眼。   苏尘感觉着,对方搂着自己的腰,幽幽的香气从她的身上传来,让他情动。   于他身心俱疲之际,给他十足的慰藉。   如有清风拂面,男子终于放下戒备,感觉到她探出手,轻柔得抚着自己的发,将手指插入他的发缕之间。   让他情不自禁地将身形压下。   “云婀。”   女子轻轻应了声,将手往下挪了挪,拖住他的后脑勺,往自己颈间深深摁去。   男子呼吸稍滞。   脸颊侧是一片柔软,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子掐紧了她的腰。   叶云婀感到身上重量一沉,背部已摔到松软的榻上,他身上的香气也扑面而来。   叫她轻轻阖上眼。   胃中忽然掀起惊涛骇浪,让她忍不住佝偻了下身子,猛地将一对秀眉蹙紧。   见状,苏尘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异样。   他方欲开口问她怎么了,却见对方径直伸开双臂,将自己狠狠推了开!   苏尘坐在床上,一脸诧异地看她跑远了。   叶云婀推开房门,来到门外的屋檐下。天上还在下着些雨,屋外新鲜的空气仍不能让她感觉好受些。   月色下,女郎双眉紧蹙,唇色发白。   一尾风至,苏尘亦是推开房门跟了过来,一眼便看见她撑着墙干呕出声。   看模样,似乎有些痛苦。   男子迟疑少时,还是上前发问。   “你这是...怎么了?”   叶云婀干呕一阵,什么都没吐出来,倒是把胃掀了个天翻地覆。   呕到她差点两眼一闭晕过去。   苏尘亦是随着她将眉头皱紧,满脸关切地朝她望来,眼中还带着些探寻。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叶云婀脑海中炸开,让她慌忙躲避。   女子将面偏到另外一侧,言辞含糊。屋檐上还落着些雨水,滴在她的肩膀上,染出一片小小的水晕。   她的眸色与月色一样柔软,让他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她抱住。   不知是故意岔开话题,还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叶云婀兀地转过头,一双眸恰恰对上男子的眼睛。   “我近日,弄碎了一支钗子...这支钗子自我在叶府时便一直陪着我,我记得你先前说有个手艺精妙的匠人,可否把他请来替我修一修这支钗子?”   她突然说起这件事儿来,苏尘想了一想,这才知晓她说的是哪个人。   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明日我便把他请来谢府。”   女郎抿唇,欣然一笑。   先前面上的仓皇也驱散尽了,苍白之色不复存在。   正在思量之间,她的身子又被人伸出手揽走。叶云婀右肩上的衣裳已经完全被雨水晕湿,苏尘看着有些无奈。   便伸手将她打横抱回屋内。   这回她没有吵闹,也没有拒绝他的动作,十分安静地躺在男子怀中。   面色也终于红润了些。   苏尘知晓她还在不舒服,虽不知晓她的心思,但他还是让人打了盆热水来。侍人一直候在外头,闻声立马端了盆热水进来。   清水热气腾腾,男子抬手驱退众人,而后拾起一块热毛巾来。   苏尘垂下眼帘,将毛巾晕湿,而后拧干。冬日里的热毛巾捧在手里总是十分舒服,他用其将少女发丝上黏着的雨珠子拭去。   叶云婀在屋檐下虽然淋了些雨水,好在只淋在肩头,身上并没有怎么淋湿。   苏尘坐在床榻边,垂下眼睑,细心地替她擦着雨水。   忽然有人慌慌张张地拍门。   “谢、谢大人!”   砰砰砰的拍门声,急促又激烈,在暗夜中竟有几分瘆人。   “丞相大人!有急事!”   苏尘眼皮一跳,将手中毛巾握紧了些,扬声道:“进来。”   一位身穿湛蓝色官袍之人喘着粗气儿跑了进来。   “大人,轻紫姑娘她、她......”   叶云婀的眼皮亦是随之一跳,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   “轻紫她怎么了?!”   “轻紫姑娘她、她——”   叶云婀呼吸一滞。   “她找到了!”   床上的女子呆愣了几秒,而后竟径直赤足跑下床,“她现在在哪儿?!”   那人还未来得及回答,她便生生被曳地的裙角绊了一跤,苏尘呼吸亦是随之一促,慌忙伸手将她接过。   这才没让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摔下去。   叶云婀撑着他的胳膊踉跄起身,乌发之下,一张小脸如素纸般煞白。   --   虽然亦是深夜,但她等不到第二日,要连夜前去见轻紫。   苏尘知晓她忧思心切,没有拦着她,摁着让她加了几件厚实的衣裳后,便随她一同去看叶轻紫。   叶轻紫被找到时,连同七八个小孩儿一起,关在一个运枣的牛车上。孩童们的手脚被绑着,口齿间亦是塞满了粗布。   故此叶云婀第一眼看见轻紫时,小姑娘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脸,身上的衣裳也破破旧旧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中满是戒备之意。   见了叶云婀,她似乎一愣,下一刻,眼泪立马从眼眶内溢了出来。   小姑娘踉踉跄跄地跑上前,挥舞着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女子见状,亦是快步走上前。   轻紫一下子跳入她怀中。   一双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阿姐!呜呜呜呜......” 第68章 . 068 被驯化了的野兽   小姑娘的声音又软又甜, 还带着几分哭腔。   叶云婀知道轻紫既害怕又委屈,忍不住把她抱紧了。   根据凌肆的汇报,轻紫只是受了些惊吓, 那些人贩子只欲将他们拐卖到偏僻山庄之中, 未对那些孩子下狠手。而轻紫的丢失确实与近日京城内的孩童连环失踪案有关,相关几人已经被他当场捉拿, 只等着苏尘的发落。   苏尘闻声, 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至于那些人的结果怎样,叶云婀并不甚感兴趣。她两手将轻紫抱着, 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后背。   似为宽慰。   “不怕了, 回来了, 都回来了。”   “轻紫, 咱们回家了。”   “姐姐以后会保护你。”以后会自己保护你。   再也不依靠其他人。   ......   不止是叶轻紫, 就连冷凝和小栗子都被苏尘接到了谢府。   对于苏尘先前的身份, 几人都是三缄其口,对苏尘也只唤作“丞相大人”。   倒是把他先前的身份洗得一干二净。   谢府多了许多人, 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叶云婀看着眼前的场景, 竟有种回到了月沉府的错觉。   正在出神之际, 阿宁突然捧着一件衣裳敲开了她的房门。冷凝与他还不甚熟悉,一双眼警惕地看着他。   阿宁被她盯得头皮发麻, 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重复着苏尘先前吩咐他说的话。   “夫人,大人说宫里头有个宴会, 让您换上这身衣裳随他前去参宴。”   衣袍展开,是一件款式颇为大气的裙裳。俏丽又不失端庄的浅绯色,与苏尘极爱穿的正绯极为相称。   她拧拧眉头, 好奇问:“参加什么宫宴,竟要打扮得这般隆重?”   先前她刚以公主身份回宫时,也未打扮得这般正式。   阿宁也一脸不知所措,只道:“是主子这般吩咐奴才的,可能是......有贵人来吧。”   他随口胡诌了个理由,叶云婀也未将其放在心上,应着苏尘的话,将衣裳穿好了。   衣裳很厚实,她推门而去,即便是寒冬,仍觉得身上十分温暖。   苏尘恰在此时踏进院中,见她一身雍贵华服,头上珠玉琳琅,面上妆容亦是精致艳丽。   与她先前的打扮大相径庭,却别有一番风味。   男子顿足于原地,身量颀长,绰绰身影落于地上,红衣暗影,皆是一片清拓。   他只眼望向方迈出房门的女子,眸底已有了淡淡的惊艳。   --   此番是异域使臣进京朝圣,得知先帝驾崩,便来面见六殿下郦子瑢。   郦子瑢特意于宫中设宴,款待使臣,以彰大郦大国之风。   他虽未登基,却早早坐在那张龙椅之上,一双眼睥睨台下。台下席间已落座了许多文武大臣,他们心中对郦子瑢虽有不满与怨言,却都不敢吱声。   郦子瑢不敢服明黄,只桌玄黑衣裳,其上几条暗黄色的云纹针线,勾勒出麒麟的形状。   他一手垂于身侧,一手搭在龙椅把手之上,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敬仰,似乎受用极了。   男子得意地将一双眸眯起,转眼之间,便见异域使臣走上宴席。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是,他的身侧竟跟了只老虎!   “西圭使臣阿纳布突,参拜子瑢殿下。”   走到正中间,那人将手中牵着老虎的绳子一松,两手交叠搭在胸前,朝郦子瑢拜了一拜。   这是西圭朝拜面圣的手势。   都说入乡随俗,西圭使臣进京,却不行大郦之礼,自然引起了席间众文武的不满。郦子瑢却视若无睹,一双眼紧紧盯着那只大老虎。   那老虎生得雄壮、凶猛,令人望而生畏。   叶云婀正坐于席间,以女眷身份陪在苏尘之右,老虎离她的距离较远,却仍让她瞧得有些心惊胆战。   西圭进宫面圣,却带了只老虎上殿?   这像什么话!   阿纳布突的大郦话说得十分好,对大郦臣子的心思也摸得十分透彻。他一只手若即若离地拉着那根绑着老虎的绳子,朝殿上郦子瑢昂然道:“殿下也是知晓我们西圭人一向粗犷,西圭之地,虽有奇珍花草,可花草却长在不毛之地,万不及大郦疆土富饶,西圭的马儿自然也不及大郦。”   “故此,我们西圭人,不骑马,只骑虎。”   “这便是在下的爱虎,多鄂胜,用大郦话来讲,便是凯旋之意。”   他十分得意地解释着那只老虎的名字,老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也从地上站起,将脊柱耸得笔直。   让人远远一望,便心生骇然。   叶云婀坐于宴席间,自然也不例外。   她并没有多大的好奇心,她亦是寻常女子,见了凶猛的野兽也会害怕。   云婀坐在苏尘身侧,眼前满席珍馐,她却打不起多少兴趣来。不知为何,她近日面对什么饭菜都没有多少胃口,就连素日里最喜欢的邹记桃花酥饼也让她提不起多少兴趣。   她将筷子搁下,用手撑着头,将目光挪到另一边儿去,不去看那只凶猛的大老虎。   却不料,她怕什么,便来什么。   那老虎耸立了一下脊柱,在众人的倒吸声中将背部慵懒地塌下,下一刻,似乎受到了什么指引般,竟径直甩过脑袋。   朝着宴席间直直望来!   宴席之上,又是一阵倒吸的凉声。   察觉出了“多鄂胜”的异样,阿纳布突亦是随之偏过头,追溯着爱虎的目光。   朝席间望去——   只见一位妙龄女子正微敛双目,几缕青丝伴着玉容垂下,发间插着三根金银珠钗,衬得她雍容华贵,又娇艳可人。   听见动静,她徐徐抬眸,一下子便对上了那人的眼。   对上了阿纳布突的眼。   他有着一双与众不同的湛蓝色的眸子,正是摄人魂魄。   ......   阿纳布突率先回过神来。   他一手攥着手中的绳子,声音依旧高昂浑厚,此刻,他的语气中竟多了些兴奋。   “子瑢殿下。”   他朝殿上又是一揖,依旧是行的西圭之礼。   郦子瑢依旧不闹,一双眼安然垂落在阿纳布突的身上。   只听阿纳布突道:“殿下,我们西圭的老虎,可不必你们大郦的马儿差,依旧是能代步行军的好伙伴,若非你主动骚.扰他们,他们也不会伤着人。若是殿下不信,大可请人一试。”   “可以看看,着西圭的老虎,与大郦的马儿骑起来是不是同一种感觉。”   他这个提议大胆且疯狂,可何人愿意当他的试验品?要知道,那可是老虎。   是凶猛的老虎啊!   若是有了什么闪失,便是命丧虎口,便是血肉模糊!   没有人愿意去冒这个险。   好巧不巧的是,郦子瑢却觉得这个提议十分新奇。   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玩,“本宫亦是想知晓,这西圭的老□□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   “可有爱卿愿意去骑一骑着西圭的老虎,啊?”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   人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郦子瑢挑了去。   见无人上前,龙椅上的男子不免十分扫兴,但他又不想错失这一取乐的机会,便同阿纳布突道:“那便依使臣所见,何人可以试一试你的爱虎?”   “依臣所见......”   阿纳布突忽一沉吟,回首环顾,一双湛蓝色的眸子扫视席间一周。   各文武皆将脑袋深深埋下。   他同郦子瑢一样,都十分享受卖关子这一过程。   顿了半晌,他终于伸出手指,挑起粗糙的指尖指向台下。   “依臣之见,她最为合适。”   所有人不免抬眸顺着阿纳布突的指尖望去。   一位身量娇小的女郎正款款落座于宴席之间,闻声,抬起一双乌沉沉的眼来。   叶云婀看着阿纳布突,眼底有几分讶,轻轻问出声:   “我?”   “对,”对方点点头,“就是这位姑娘。”   一侧的苏尘一下子便将眉头皱起来了。   阿纳布突道:“姑娘且放心,我的多鄂胜确实不伤人,却是怕生人。姑娘生得娇小无害,对多鄂胜的威胁甚小,多鄂胜不排斥姑娘,自然也不会伤到姑娘。若姑娘不信,大可上来试试,我阿纳布突以项上人头担保,多鄂胜不会伤您一分一毫。”   “而且,姑娘难道不想试一试,这西圭的老□□起来,与你们大郦的马匹有什么两样么?”   他一双湛蓝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叶云婀,见她眼底的犹豫之色,忽地勾唇,露出两排光洁的牙齿来。   “还是说,你们大郦的女子都这般胆小怕事,不过是一头已被驯化的老虎,见了便吓得不成样子。”   “不似我们西圭的女郎,雷厉风行,骁勇飒爽!”   他的话,处处皆是对大郦的贬低之意。   尤其是对大郦女子的贬低之意。   此时先帝刚过逝,大郦又遭了天灾,百废待兴。   在这个节骨眼上,西圭使臣前来......   叶云婀一眯眸,望向正懒懒趴在殿上的大老虎,忽然起身。   “不就是一只老虎么?”   西圭虽骁勇善战,但大郦亦不是这般好欺负的。   不就是一只已经被完全驯化了的老虎么?   女子的声音沉着又明亮,登时便回响在宴席之间。   “我骑。” 第69章 . 069 敢动他的人   叶云婀的声音虽不大, 却清丽明亮。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下意识地噤声,而后回首, 纷纷望向方站起身形的女子。   她一身浅绯色的衣裳, 装束雍容华贵、端庄大气。   叫人远远一望,虽还未窥见其真容, 心中却暗叹道:   这定是位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   这般端庄矜贵。   阿纳布突见了她, 眼睛笑得眯成一条长长的缝儿。   “姑娘好胆识,有我西圭女子之风。”   对方夸赞她为女中豪杰,可叶云婀穿着款式繁琐的裙子, 莫说是骑老虎, 就连跑两步都不甚方便。席间文武大臣见她这般, 亦是不信她可以骑上那凶猛的野兽。   这般娇小、这般柔弱的身子, 又如何能驯服凶残的猛虎?   她上前几步, 还未靠近老虎, 地上的猛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探头再次朝她望来。   多鄂胜, 凯旋。   它亦是有一双, 精明好看的眼。   宴席之下, 有人轻声议论。   “这位便是先前的明芷公主罢?”   “她是不是如今跟了谢丞相啊。”   “她怎么敢去骑西圭的老虎?”   “......”   叶云婀无视周遭目光,缓步上前。   老虎粗壮的脖颈之下, 正挂了一串铜铃铛。它一偏过头,便有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激打在人心上。   阿纳布突轻唤了一声:“多鄂胜!”   老虎立马兴奋起来。   原先它四肢瘫软在地上,有几分乖顺, 叶云婀本是不怕,可听阿纳布突那么一唤——   老虎兴奋地昂首,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   她的右眼皮兀地一跳。   双脚竟一下子不听使唤, 僵硬地驻在原地,眼睁睁看着......   “多鄂胜!”   阿纳布突亦是一惊,一向乖顺听话的老虎不知怎的,竟朝着女子震吼了一声。脊柱耸立之际,牵动着地面都震了一震。   那老虎的身量庞大,叶云婀眼睁睁瞧着,它对着自己张开了血盆大口,牙齿锋利,正对着她。   她下意识朝后退了好几步,脚后跟抵到一桌宴席的桌柱上,身后坐在席间的臣子已吓得面无血色,连忙起身逃窜。   正是这动静,彻底激怒了老虎。   它看着抱头鼠窜之际,喉咙间发出一阵危险的讯号,兀地将前爪从地上拔起。   “多鄂——”   铁链甩动,重重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叶云婀眼前一黑,只觉得有道身影朝自己扑来,连带着自己往一旁退了几步,生生与猛虎的爪牙擦开。   只差一瞬!   方才只差一瞬,她便要被猛虎捏成肉泥!   一颗心砰砰直跳,她惊惶仰面,看着将自己揽入怀中的男子。苏尘紧抿唇线,目色阴沉到了极点。   那老虎见没有扑到人,愈发恼怒,伏身再次震吼一声,满脸横肉一甩。   第二次朝叶云婀所在的方向发起了进攻!   “小心——”   那道疾风还未扑面,她下意识地将眼一阖,随着周遭乍起的惊叫声,一道血喷到女子面上。   锋利的匕首刺入老虎的左眼,苏尘猛地拔刀,几欲将老虎的眼珠生生剜下!   血液温热,格外发腥。   鲜红的血扑在她惨白的面颊上,一红一白,格外赫然。   亦是让人看得格外心惊胆战。   “多...多鄂胜......”   西圭使臣这才回过神,亦是惊惶上前。   踉踉跄跄地来到倒在地上的老虎身侧。   苏尘不紧不慢地收回匕首,老虎再次痛苦地哀嚎一声,牵动着阿纳布突的心一跳。   绛衣男子轻睨其一眼,声音愈发冰冷,“没死。”   看在两国交好的面子上,他留了老虎一命。   这一下,阿纳布突的面色比叶云婀的更要惨白。他哆嗦着嘴唇,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跪在瘫软的老虎的身侧。   瑟瑟发抖的双手抚摸上爱虎的后背。   他的多鄂胜,他的凯旋!   陪伴了他整整四年的凯旋。   男子冷冰冰的声音落在阿纳布突的耳侧。   “此虎英勇凶猛,奈何不长眼睛。”   动了他的人,那这眼睛,也不必留了。   --   叶云婀坐回席上,仍是惊魂未定。   苏尘拉着她,全程紧抿着唇线,心情看起来也不大好。   在月沉府的时候,叶云婀就知道对方的身子不大好,不能饮酒。此时他不光是滴酒不沾,就连面前的饭菜也不曾动一下。   苏尘不动筷,她也没有什么胃口。殿上的郦子瑢早已打起圆场,只一拍手,便有飘渺乐声奏起,缓缓弥散至整座宫殿。   乐曲悠扬轻柔,这才让方才剑拔弩张的局势稍稍缓和了些。   那些文武臣子也都是“健忘”的,虽说方才都受了惊吓,不过老虎攻击的对象也不是他们,每一阵儿便举起杯盏,欣赏起殿前随乐起舞的舞娘来。   舞娘三三两两,簇拥成团,而后呈星状散开。   水袖翻转,群裳轻扬。   素白纤细的手腕上系着颜色不一的绸丝带,色彩明媚,却又不失温柔。   宛若从壁画中走出的翩翩仙子。   众人举杯赞叹,宫中的舞姬,无论模样或是身姿,都是上乘。   叶云婀循声望去,美目轻晃间,忽地凝眸。   盯向一人。   只见对方亦是穿着浅绯色的裙子,样式却要比叶云婀看上去凉快许多。她的云袖长长的,莲足巧迈之际,绯色的云袖如云雾般翻腾了起来。   身轻如燕,袅袅动人。   上官楚楚。   叶云婀记得她,她当初被先皇许给了苏尘,曾在月沉府待过一段时间。   如今怎么又进宫当起了舞娘?   她不明所以,偏过头朝苏尘望去。他定然是看见了上官楚楚,眸色却未起任何的波澜。   就好像,对方于他,是个不曾打过照面的陌生人一般。   苏尘只瞧了舞姬一眼,便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挪去。他不打兴趣,一侧的阿纳布突两眼却放了光,目光紧紧盯着人群之中的上官楚楚。   她腰肢纤细,伴随着悠扬的乐曲,舞动着盈盈不堪一握的楚腰。   阿纳布突转过头,凝视殿上郦子瑢。   这名西圭使臣竟然不知好歹地谈起条件来。   “六殿下,多鄂胜是在下的爱虎,陪伴了在下整整四年,来了一次大郦,却被您的臣子所伤。如今它还在太医手下,不明生死。若在下就这般回去了。”他正说着,忽然一噤声,将一双湛蓝色的眸子缓缓眯起,狭长的眸中露出几分算计来。   “若在下就这般回了西圭,失了颜面是小事。更重要的是,泱泱大国,堂堂大郦丞相大人,却出手弄伤了使臣的爱宠。这若是传出去了,只怕......”   只怕旁人会说,大郦目中无他人,根本不把外来使臣放在眼里,傲气得很。   他这句话一说出声,殿上的郦子瑢果然皱起眉头,面色不虞。   还不等郦子瑢出声,席间便有大臣怒而起身。   “那依使臣所言,我大郦应当如何?”   阿纳布突眯了眯眼,他是一个很会算计的人。   “在下的心爱之物被伤着了,殿下理应赔给在下另一所爱之物。”   “何物?”   使臣转过头去,伸出手指。   指尖正对着方停下舞步的上官楚楚。   “她。”   他想要她。   他们西圭,从来没有这般腰肢纤细、舞姿曼妙的女子。   郦子瑢随之而望去,目光亦是停在上官楚楚身上,稍稍一顿。而后,他缓缓笑开。   “可是,这位上官姑娘,却是谢丞相的人呢。”   阿纳布突一愣,而后扫兴地坐下来,目光却移不开上官楚楚。   郦子瑢握着酒杯,为了提前昭显一国之主的风范,他必须要打圆场。于是他又望着阿纳布突,兴致勃勃地说:“西圭老虎凶猛,我大郦的马儿亦是精良,二者皆是上乘的骑行工具。今日西圭使臣在,不若我们来一场比赛。”   “就比试骑马与纵虎,如何?”   --   得了郦子瑢的号令,大家都从宫殿内走了出来,呈星状分散于殿外,列列排开。   叶云婀对骑马纵虎都没有多少兴趣,也无心去观望这场比赛,苏尘瞧出她的心思,允她离了席。   对于皇宫,她已是十分熟悉,便不让侍女陪着,兀自一人在后花园中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时至寒冬,院子里的花早已枯败凋零,树上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没有什么好看的,无草无花无美景,叶云婀走在院子中,甚至还觉得有些冷。   她突然好想回月沉府看看。   脚下刚走了几步,拐到一方僻静之地,四下无人,有冷风暗暗袭来,让女子拉紧了身上的衣裳。   叶云婀刚准备绕过此处,朝月沉府走去,忽然听到了从假山之后传来的声音。   “救命!放开我——唔......”   是女子的求救声。   似乎被人捂住了口鼻,她尖利的声音微弱下去。   叶云婀的眼皮一跳,只觉得那女人的声音分外熟悉。   像是......   上官楚楚!   一阵激烈的亲热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女子痛苦的哭腔,终于让叶云婀驻足,蹑手蹑脚地朝假山走去。   只一探头,便看见了厮打在一处的男女。   阿纳布突赤.裸着身子,正背对着叶云婀。   他的身形粗壮,女子身量纤细,被男人遮挡得严严实实,间隙之间,她终于露出一双眼。   那是一双极为美丽的眼。   如今却溢满了泪水与痛楚。   上官楚楚看见了叶云婀,眸光猛烈一颤,紧接着,朝她投来求救的讯息。   眸光哀婉,楚楚动人。   “救、救我……”   她对着叶云婀做着口型,面上尽是被压抑的痛苦。   女子身上原先鲜丽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   男人正趴在上官楚楚的身上,忘我而投入,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身影。   只愣了一瞬,叶云婀拔下头上沉重的金钗,右手将其握紧。   日光晃眼,落在她手中的金钗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她悄悄迈开步子,朝男人走去。 第70章 . 70(一更) 他想杀人   假山虽不甚高, 却将外边的阳光挡得十分严实   叶云婀的半张脸埋在阴影里,不动声色。   迈开脚步。   生怕自己一只手的力道不够,她将左手也抬起, 两只手握在一起, 举起金钗。   钗头锐利。   宛若锋利的刀尖!   冷然一道晃眼的光闪过,叶云婀一咬牙, 被压在地上的上官楚楚亦是随之阖上双目。   原本还在喘.息的男子忽一止声, 脊背上的横肉一僵。   叶云婀愣愣地看着阿纳布突的身子晃了晃,而后无力地向前瘫去。   上官楚楚忙躲开身形,从他的身子下面爬了出来。   “咣当”一声, 金钗随着男子的横肉向前倒去, 他的左颊与胸膛齐齐撞在地面上, 留下一行污秽不堪的口涎。   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味。   如此恶臭......   让叶云婀忍不住蹙起秀眉。   她怀揣着帕子, 忙用其掩住鼻息。帕上残存淡淡的幽香, 这才让她的胃腹稍稍好受了一些。   西圭人嗜肉, 尤其爱食生肉,生鹰生牛生羊生马生老虎, 无论是天上飞的, 或是地上爬的, 他们都可以“就地取材”。   没错,他们用老虎行军打仗。   以老虎为骑行工具。   最爱吃的, 却是老虎的生肉。   连炙烤都不用,直接将其吞入腹中。   故此,阿纳布突的口齿才这般恶臭。   上官楚楚从他的身下钻出, 方才她被对方掐着脖子和腰,男人的气息扑在她的面上,让她止不住地想发呕。现在得了空当, 她猛一扶墙,手掌撑在粗糙的墙壁上,呕吐出声。   见她发呕,叶云婀胃中亦是一阵难受,刺溜溜的酸味儿从胃中窜出,涌上口鼻。   她背对着阿纳布突倒下的身子,深吸了一口气。   呛得她的眼泪珠子都要掉下来。   虽然腹中万分难受,但叶云婀还是强忍着恶心,弯了弯腰。   将右手食指中指一并,轻轻探于阿纳布突鼻息之下。   她的手还在发着抖。   上官楚楚见状,亦是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没死。”   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上官楚楚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死。   若是真杀死了西圭的使臣......   她攥紧了双手,虽然她现在很想把眼前的禽.兽千刀万剐,可他毕竟是西圭派来的使臣。如果将他杀死,自己定然也是活不长了。   不光是她活不长,包括将金钗刺入阿纳布突脖子后的叶云婀,怕也是同样自身难保。   一想到这儿,上官楚楚忍不住抬眸望向叶云婀,眸光中露出几分歉意来。   叶云婀仅是路过此处,是她将对方卷入其中。   冬日寒风刺骨,上官楚楚身上的衣裳全部被扯烂,凌冽的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她破破烂烂的裙裳正被那坨横肉压着,怎么扯都扯不出来。   手足无措之际,一件衣裳突然被对方递了过来。   上官楚楚惊愕抬眼,见眼前的女子将身上的浅绯色大氅脱下,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穿上。   她的声音有些发涩、发哑。   “多谢明芷公主。”   她无以为报。   叶云婀也没想让她报答自己,双眸一垂,落于阿纳布突的身体上,转眼一想先前他在大殿上做过的事,目光骤然转冷。   她伸出右脚,将他的身体踢到一边儿去。   碍眼。   踢开阿纳布突的身体,她这才发现,男人的身体下面,是一滩猩红的血迹。   叶云婀一愣,抬眸。   恰见上官楚楚将脸别去。   她立马心下了然,不由得暗暗叹息一声。眼前的姑娘虽披着自己的大氅,但里面的衣裳却所剩无几,叶云婀不能也将自己里头的衣裳解下给她穿,微微思索一阵,她轻声道:“你在这儿等会儿我,我去唤冷凝给你拿件干净的衣裳来。”   末了,又轻柔补充道:“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话音刚落,她便欲起身,衣角却被人一拽。   叶云婀转过头去。   对方的半张脸亦是埋在一片阴影中,欲言又止。   “公主,您...能不能......”   能不能陪着她。   她怕。   她怕阿纳布突会突然醒来,怕她会被宫里的人发现,更怕叶云婀就此一去不复返。   她还是个小姑娘,面对这样的事,早已六神无主。   小腹仍是一阵绞痛,疼得她的面色煞白。   叶云婀只一垂眸,下一刻连忙低声惊呼。   “你的大腿——”   殷红的血正顺着她的大腿根往下流,淌了一地。   蜿蜒得分外触目惊心。   那道血迹牵动着叶云婀的心没来由地一疼,思量少时,她方欲上前,假山外突然传来动静。   一个太监尖利着声音:   “何人在此!”   二人皆吓了一跳。   道道脚步声逼近,叶云婀连忙将坐在地上的女人一把拉起,扯着她便往假山后狂奔。   冬季的冷风,宛若冰刀。   两名女子的面颊皆被冷风刮得通红。   叶云婀扯着上官楚楚,拼命地朝前跑着,汩汩鲜血从后者的大腿根淌出,止也止不住!   耳畔是猎猎风声,上官楚楚只觉得自己的双腿越来越无力,眼前也愈发模糊。   --   苏尘赶到时,地上只有一具男人的身体,以及一滩刺目的血迹。   凌肆抿着唇,走上前将地上的身子翻了正,眉头一皱,又伸手朝其鼻下探去。   苏尘站在假山外的一个小石包上,静静地看着里面的动静。   “大人,是阿纳布突,”凌肆站直身子,对他道,“人还或者,只是昏迷了过去。”   阿纳布突乃西圭使臣,千万不能死在他们大郦的地盘之上。   人没死,凌肆不免松了一口气。刚站直了身形,便见那道绯色的身影渐渐逼近。   “阿纳布突?”   他怎么昏倒在此处?   明明场上正在比赛骑马与纵虎,阿纳布突却突然没了身影。苏尘正疑惑,便有人同凌肆说在假山后听到了异样的声响。   苏尘眼皮一跳,连忙向身后去寻叶云婀的踪迹,那里哪有女子的半个身影?   在一种莫名的不安的牵引下,他连忙将凌肆唤过来,又带了些人马,循声朝假山后走去。   于是便看见了眼前的场景。   地上的血迹鲜明而刺目,看得人的心发慌,细细凝望,发觉那道血迹并不是昏迷过去的阿纳布突的。   那这些血迹又是何人的?   他缓缓走上前去,来到阿纳布突身前。   那男子正歪着身子,侧躺在地上,面对着苏尘,满脸横肉。   空中恶臭弥漫,正是从那摊肥肉的嘴中散发出来的。   苏尘瞧着他,只一眼,便看得恶心。   他厌恶地转过身形,欲拂袖离去,忽然有人在身后喊。   “丞相大人!”   苏尘步子一顿。   凌肆从阿纳布突的后颈处拔出一根钗子,递到苏尘眼下。   那是一根镶金细玉单钗,钗尾处刻了一束开得正好的桃花,正是清丽娇艳。   正是......   男子眼前突然闪过今早带叶云婀进宫时,她头上的首饰来。   苏尘眼前一黑,握着那根钗子的手暗暗发抖。   凌肆不明所以,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的面色迅速变了一变。   苏尘紧紧攥着那根金钗,钗尖之上,还凝着些黑红的血珠。   他的一双眼也如那血珠般赤红。   他定定看着地上那一摊血迹,浑身发抖。凌肆见状,不敢上前询问,更是不敢大气出一声。   苏尘面色冰冷到了极点。   双眼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众人皆垂眼候着他,只见他在原地滞了片刻,而后沙哑出声:“这周围还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凌肆早已搜寻了一大圈儿,有些结巴地回应道:“还、还有女子的衣裳。”   已经破碎的衣裳。   他呈上一抹衣角。   衣角是娇嫩的浅桃色,应是女子的里衣。   如今却破碎地散落在此处!   苏尘紧紧捏着那片衣角,双手捏得“咯咯”作响。   阿纳布突,西圭使臣?   如今还有着气儿?   一双眼兀地锁住地上那摊横肉。   一瞬间,男人的眼前又闪过一个画面来。   西圭使臣扯着嘴角,两腮堆满了肥肉,隔着宴席,朝一名女子望去。   眼中尽是贪婪的欲.望。   毫不加掩饰的欲.望!   苏尘感觉,自己的身子如同被搁在了火上炙烤,脚下是熊熊得烈火,炽热的火舌席卷着他的身子,即便身处严寒冬日,他仍焦躁难耐。   他想杀人。   苏尘面色阴鸷,努力抑制着身形的颤抖,吩咐道:“把他的双眼挖出来。”   他想起来,自己将一把匕首刺入欲伤害她的老虎的眼。   老虎伏在地上,痛苦的哀嚎。   他却没有丝毫怜悯,亦没有心软。   伤了他的人,就该死。   男子冷声:“剜出双眼,把他满身的肥肉扔到老虎圈里。”   “碎,尸,万,断。” 第71章 . 71(二更) 他的双手在发抖……   叶云婀不敢与上官楚楚多在宫中逗留, 唯恐生出事端,她抄小道儿带着对方来到了谢府。   一进府门,小栗子便和冷凝便来相迎。见了自家主子怀中面色惨败的女子, 皆是一愣。   冷凝是认得上官楚楚的。   她满腹疑惑, 却见叶云婀面色凝重,便连忙与她一同将那女子带入寝殿之中。   幸好开门的不是阿宁。   冷凝与小栗子都是叶云婀的心腹, 她自然是信得过他们的。若是今日来开门的是阿宁, 这件事就要被苏尘知道了。   不知道为什么,叶云婀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不该让苏尘知道。   她想, 上官楚楚也定然是不想让苏尘知道她被西圭使臣侮辱的事情。   叶云婀将女子放在床榻上, 为了避免血迹沾染在床铺上, 她在对方的身下又垫了一方暗色的床单。   血迹染在上面, 这才没有那般刺眼。   叶云婀怕这边声响太大, 引来了其他人, 便让冷凝和小栗子都出去,自己一人留在屋里照顾楚楚。   寝室内燃了暖炉, 还燃了些香, 热雾渺渺的, 熏得人身上终于暖和了起来。   叶云婀往手心呵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冻得发麻的脸蛋儿, 一转头,便看见楚楚正脱着浅绯色的大氅。   露出里面破碎的衣裳。   和姣好的春光。   许是最不堪的一面已经被她见过,上官楚楚便也卸下防备, 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有些暴露的身子,只伸手将一侧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扯了过来。   提到脖颈之下。   雪白的脖颈细长,其上点着累累红痕, 看得人心头一软。   她心中又暗骂其阿纳布突那给禽兽来。   真是不得好死。   叶云婀转身找了件衣裳,递给上官楚楚,她与楚楚的身量相似,故此对方穿她的衣服也正合适。   床上的女子将床帘拉住,换衣服的声音窸窸窣窣,听得人莫名心安。   叶云婀觉得此时她应该出去打一些热水。   两手端了小手盆,她方踩了两步,突然听见门外徘徊的脚步声。   屋内二人皆提起一口气来。   两名女子相互对视一眼,面色紧张。门外的脚步声稀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推门而入。   叶云婀忙甩给上官楚楚一个眼色。   后者将身子实实缩进被窝,叶云婀这才将水盆暂且放下,来到门前。   提着气息,轻声唤道。   “谁呀?”   女子声音娇俏。   门外脚步声一顿,她感觉有人压低了身形,朝着门缝道。   “公主,是我。”   不是男人的声音。   她一下子便明白门口站着的是何人,忙不迭地将门打开,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女子钻了进来。   叶云婀再次探出头去,见左右无人,这才放心地将房门掩上。   女子摘下黑色的兜帽。   “公主,我来时看过了,没有人。”   正说着,她便往屋内走去。   心中犹有大石落地,叶云婀朝床帐内低唤:“楚楚,你出来罢。”   都是自己人。   “楚楚?”黑衣女蹙眉,是哪个楚楚?   她隐约记得,宫中有名姿色出众的舞姬,名字好像是上官楚楚。   她先前进宫,有幸一睹其真容。   那人似乎有些犹豫,好一阵儿,才从床帐中探出头来。   却是将被子提着,将自己的上半身遮挡得严严实实。   见状,黑衣女亦是不敢走上前。   叶云婀将门阖上,而后缓步走回床边,缓和着屋内紧张的气氛。   “楚楚,这位是白家二小姐,白燕姝。”   “这位便是上官楚楚。”   白燕姝微怔,看着床上的少女,她似乎受了重伤,唇色煞白。   白得让人心疼。   她不禁转过头去发问:“她这是怎么了?”   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话音刚落,白燕姝便看见了床上的血迹,不由得一默。   那道鲜血是从女子的大腿流出的,再结合对方身上破碎的衣裳,白燕姝心中已将事情猜测了个七八分。   沉默之间,上官楚楚突然抬眼朝她望来。   “明芷公主,白姑娘,楚楚有一事相求。”   “今日之事......莫同外人声张,可以吗?”   一个女子的清誉实在太重要了。   叶云婀与白燕姝都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见她们答应了下来,楚楚紧张的身形这才稍微瘫软了些,她靠在床栏上,将头微微偏过。   一双眸向窗外瞟去。   那里早已没了梅花。   烈烈寒风下,就连贞烈的梅花,竟也枯败。   她忽地迷茫。   叶云婀知晓她身子疼痛,便去找些止疼止血的药,白燕姝见状,便好心地端了盆子去打热水。   叶云婀翻了一整圈,止疼药不在寝室,似乎在偏房。她有些懊恼,转过头让楚楚再忍着些,忙不迭地跑出门。   偏房不大,柜子也不多,每一阵儿她便在其中的一个小抽屉里找到了一瓶灰色的小药瓶。   一侧还有干净的纱布,她想了想,决定也将纱布带上。   以备不时之需。   还有旁边干净的手巾、消肿的药粉......只要有用的,她都揣在怀里。   果不其然,一会儿她怀中便装着满满当当的东西,心满意足地朝正寝小跑而去。   不能让上官楚楚等急了。   她也有过险些被□□的经历,她还记得,在刚认识苏尘的那一天,自己被人押在大理寺内,外裳落下。   有人拿着笔和刀子,朝自己笑得奸诈。   如噩梦一般,她一想起,手脚便冷了几分。   就这样想着,她又加快了步子,推开房门之际,一眼便看到了房梁之上悬垂下的白绫。   和正踩在椅子上、衣裳单薄的姑娘。   叶云婀一骇,怀中的东西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楚楚!”   一道尖利之声,还带着几分焦急的情绪。白燕姝也恰在此时推开房门,一下子傻了眼。   差点将手中的热水打翻。   她忙将水盆放在一边儿,帮着叶云婀将那女子抬到床上,楚楚似乎晕了过去,顷刻又转了醒。   一张小脸更是煞白。   没有丝毫血色。   她微微翻着眼白,虚弱至极,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扫了一眼身前之人。   叶云婀将药瓶一下子甩在床上,白的紫色灰的红的,大大小小的瓶子散了满床。   上官楚楚就盯着那些药瓶痴痴地发笑。   二人坐回床边,揪着的心终于放下,旋即,又有些懊恼。   她费力将对方从阿纳布突的身子下救回来,好不容易带到了谢府,对方竟药如此轻易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叶云婀握着上官楚楚的手,双手不由得用了些力,捏得对方生疼。   上官楚楚又如何不知晓叶云婀心中的想法?   她的目光终于从那些药瓶上收回,转而落在少女身上,忽地一嗤。   似乎是在自嘲。   “公主,你何必留着我。”   她已不是清白之人。   如此活在世上,宛若行尸走肉,又有何用?   “先前,苏大人便不怎么理睬我,如今我失了身子,他更不会再看我一眼。”   苏大人?叶云婀一愣。   半晌,才怔怔地问出声:“你说的可是......苏尘?”   上官楚楚靠在床边,对着叶云婀发笑。   笑容凄惨瘆人。   如同惨淡的被乌云掩住的月光。   她皎洁无暇,却又污秽不堪。   上官楚楚笑道:“先前,圣上将我许给了苏大人。我也知晓,我本是奴婢身,许给东厂提督已是我的荣幸。”   “或者说,这是我的福分。”   是她于这沉浮似海的深宫内,终于找到一处皈依的福分。   她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亦不在乎对方太监的身份。   只要有家,只要有人肯收留她,便好了。   便足够了。   而如今......   “我却是连这福分都受不起了。”   她垂下双目,似乎要透过那素白的被褥,看穿自己残破不堪的身子。   看穿她,污秽、丑陋、恶臭的身子。   她忽地抱起胳膊,发起抖来。   一下又一下,牵动着床轻轻晃动,亦是牵动着叶云婀将眉头紧紧蹙起。   她的心中五味杂陈,嘴巴刚张了张,欲宽慰上官楚楚,却听到大门外传来一声。   “丞相大人回府啦——”   三人惊惶抬眼,显然没有料到苏尘会这么快就回谢府。   皆不知所措。   --   苏尘快步走下马车,手中紧紧攥着那根从阿纳布突脖颈上拔下来的金钗。   钗身坚硬。   他却几乎要将那钗子从中折断!   他努力止住双手的颤抖,强忍着怒意,来到寝屋门前。   瞧着那扇紧掩着的房门,他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他似乎看见了坐在房间内的女人,他想快速推门而入,将她紧紧抱住。   可他又害怕。   他的双手还在发抖。   冷风灌入衣袍,将苏尘终于吹得稍稍冷静了些。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推开那一扇紧阖着的房门。   他一定要把她紧紧抱住。   告诉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有他陪着,都有他在。   就这般想着,男子朝房内望去。   只一眼,便看见了房梁之上悬垂着的白绫。 第72章 . 072 上位(一)   素白色的绫布, 从屋梁上低落落的垂下,风一吹,晃晃悠悠的。   险些摔在苏尘的面上。   男人一个趔趄, 只觉得眼前一黑, 忙推门而入。   他慌乱地朝屋内走去,殿上空无一人, 空落落的房间牵动着他呼吸一滞, 仓皇转眼——   女子一手撩起床帘,抬起双目,望向那一抹绯袍。   见他目光惊惶, 叶云婀一愣。   不明所以。   男子脚下如生有风, 带动袍角微扬, 三步两步就来到了叶云婀身前。   她的肩头被苏尘一把捏住。   不知道为何, 苏尘的情绪有些激动, 手劲也大了些, 捏得她的肩头有些疼。   叶云婀低低地“嘶”了一声。   见她眉头蹙起,苏尘的眉心亦是一动。他张了张嘴唇, 一双眼落于女子面上、发梢、双肩。   一想起在假山后拔出的那根发钗, 还有阿纳布突的横肉......   他就气得浑身发抖!   男子垂下双目, 心思早已百转千回,话落在嘴边, 却迟迟开不了口。   他咬着牙,将颤抖的双手轻轻抬起,搭在她的头顶上, 抚摸了一下。   叶云婀愣愣地看着那只手,只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劲。对方的身形朝自己逼来,身量凑近之际, 他突然将两臂一张。   狠狠地把她揉入怀抱。   “苏尘?唔......”   他的怀抱极紧、极坚实。   拢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儿。   “你...你怎么了?”   苏尘紧阖着眼,将她用力地揉入怀中。   身子僵硬。   “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抿着唇线,不语。   双手却颤抖得厉害。   他的脸极为惨白,自从他吞下百草珠后,叶云婀便未见他的面色这么差过。   “没事。”   苏尘拢着她,声音落在她的耳边,低沉而隐忍。   “没事了,没事了。”   都过去了。   “再没有人能伤你了。”   ......   经历了方才一系列的事儿,叶云婀的头脑本就昏昏沉沉的,如此被苏尘一抱,眼前更是发晕。   不禁抬起手,稍稍推了推男子的前胸。   可她的力道哪有对方半分大?   床榻之下,隔着一层薄薄的床帘,露出两双明澈的眼。   二人静静看着相拥在一起的男女。   白燕姝捂住了上官楚楚的嘴巴,这才没让她暴露她们的行踪。   ......   叶云婀自知床下有人,更是不愿与苏尘有太多的亲近,身子一直往后躲。   袅袅身形一斜,仿若无骨,瘫软到床边儿。   压得被褥稍稍塌陷下去。   她一抬手,这回使出了实打实的力道,把他的身子推到一边。   苏尘一愣,站稳了身形,有些不可思议地瞧着她。   叶云婀做贼心虚地偏过头去,“我...我身子难受。”   苏尘眸光一黯。   过了好半晌,他才低低地道:“要不要我去给你打盆热水?”   “也行。”   叶云婀歪了头,只要把他支出这间屋子,让白燕姝与上官楚楚从后门溜掉就好。   男子往后缓缓退了几步,退到门口,似乎又不放心,回头看了她一眼。   叶云婀挥手,“我身子不适,想一人待一会儿。”   红袍男子一把将房梁上的白绫扯下,藏在身后。   末了,他又结结巴巴一句,“有什么事儿,记得唤我,我都在,不会离开你。”   “莫......想不开。”   听得叶云婀莫名其妙:她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坐在床上,一头雾水地看着对方犹犹豫豫地拐到屏风后,“吱呀”一声,终于推门离开。   确认他的脚步声远去,她连忙将腿上的被褥推开,把楚楚和白燕姝从床底下扯了出来。   上官楚楚紧咬着干裂的下唇,面色发白,身形轻微颤抖。   叶云婀以为她还在为阿纳布突的事后怕,轻轻拍了拍女子的肩膀,动了动嘴唇,安慰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毕竟发生那样的事,她也无法感同身受。   怎样安慰的话语,都显得太过单薄、太过苍白无力。   仅是思忖少时,她担心苏尘又破门而入,拉着白燕姝的袖子来到后门。   “你们从后院离开,那儿没人看守。”   苏尘喜欢清净,无论是月沉府或是谢府,后院都鲜少有人把守。   叶云婀瞧了一眼楚楚的面色,后者的身子还是摇摇欲坠的,仿若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倒。   她不放心地朝白燕姝投去目光,对方立马会意,“公主放心,我先将她带到白府养伤。”   上官楚楚目光呆滞,似乎没有听到她们的话。   闻及此,叶云婀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方欲言谢,突然又想起一件正事来。   白燕姝来谢府找她,必有正事。   二人已经心照不宣。   互相对视一眼,一把钥匙从袖中滑下,稳稳当当落于女子手心。叶云婀把钥匙递给她,使了一个眼色。   白燕姝立马接下钥匙,将其笼于袖中,紧紧攥住。   钥身发凉,她的手心暗暗出汗,有些粘腻。   欲抬脚离开,身后又是一声“等等”,将白燕姝的脚步顿住。   她转过头来,望向叶云婀。   上官楚楚仍是微微垂首,目光呆滞,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全然没了一丁点的思想。   二人也不避讳着她。   叶云婀又从怀中抽出一个小信封。   “若是见了兄长,烦请姑娘将这封信交于他手中。”   白燕姝言语温和,“公主客气了。”   她谢叶云婀还来不及。   白燕姝将信件与钥匙一齐收好,突然开口:“公主,您会后悔么?”   叶云婀一愣,显然没有预料到她会这般发问。   “若是这一战,太子殿下真赢了,您会后悔今日所做的事么?”   若是苏尘败了,她会悔么?   叶云婀回过神来。   春节过去已有一阵,冷风仍旧凉得发狠,厚厚的冰面未碎,积雪也仍未消融。   一切都没有春天即将要到来的痕迹。   她迎风,将双手笼入宽大的袖袍。   声音柔软却坚定:   “不会。”   她要做的,便是让苏尘后悔。   --   这厢苏尘方踏出院子,凌肆便连忙上前来报。   前几日送去的财务账本出错了,六殿下大发雷霆。   “出错了?”   他吃了一惊。   这账本上的数目都是他一个个悉心核对过的,怎会出错?   凌肆亦是无措:“属下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是宫里头传来的消息。说是账本出了差错,送去晗城的灾款不足,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差了整整十倍。”   苏尘眼前微微一黑,感觉有什么东西快速晃了一下。   十倍?!!   那灾民岂不是要聚众闹事!   果不其然,凌肆又道:“赈济钱款不足,六殿下又私自挪用国库,如此一来,财政更是紧缺。百姓怨声载道,已自发了小规模的纷争。一见此番情形,六殿下便、便——”   他一顿,小声道:“六殿下便调集京城内的禁军,去平息......”   凌肆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偷偷瞄了一眼自家主子,后者的面色果真一沉。   苏尘头疼欲裂。   “禁军?”   郦子瑢是怎么敢调动京城禁军的?! 第73章 . 073 上位(二)   他一顿, 小声道:“六殿下便调集京城内的禁军,去平息......”   凌肆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偷偷瞄了一眼自家主子, 后者的面色果真一沉。   苏尘头疼欲裂。   “禁军?”   郦子瑢是怎么敢调动京城禁军的?!   如今郦子瑢刚坐上那个位置, 不,他还没有完全坐上那个位置。   先太子还关在大理寺, 前朝一群老臣也还未安抚, 自从那日发动兵变后,各种风波皆未平定。   先前他私自挪动国库也就罢了、大兴土木也就罢了。   如今竟调动禁军!   一想到这儿,他就头脑发胀, 连忙叫人备马。   “去皇宫一趟。”   凌肆也知晓问题的严重性, 果断朝后挥了挥手, 下一刻便见着自家主子快步走向马车的方向。   一手方掀开车帘, 寝房的门就被人从内推了开。   “苏尘?”   女子声音清落柔软, 叫他顿足。   绯衣男子转过身形, 眸光这才稍稍温和了些。迎着月色,叶云婀一身浅绯色的裳, 月亮挂在她的身后, 让她踩着影子缓缓朝他走来。   “怎么了?”她轻瞟了一眼刚落定的马车, 有些好奇,“这么晚了, 还要去哪里?”   她的声音轻悠悠的,恍若轻柔的风,抚平他有些暴躁的心。   苏尘道:“有些事, 进宫一趟。”   “这般急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女子走到自己身前,身形袅袅,好像被风一吹就要散开。   他突然想起皇宫假山后的那根钗。   叫男子将笼在袖子中的手握紧了。   苏尘稍稍垂眸望向女郎, 幽幽冷风扑在她的面上,将叶云婀的青丝吹得散落。   妩媚,动人。   又让人起了许多怜惜之意。   苏尘的心猛地一缩,弥痛之感袭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道抿了抿唇线,“不去也罢。”   郦子瑢他爱怎样就怎样!   这皇位又不是他的。   凌肆在后面看得直跺脚。   “丞相!”   恨铁不成钢,真的是恨铁不成钢。   几人各怀心思,一侧的马儿低啸一声,打了个雄浑无比的哈欠。   直接把跑到一边儿自己跟自己玩的阿宁吓了过来。   一看眼前这阵势,“主子,您这是又要进宫?”   都已经这么晚了,还备马车,一想定是宫里头的那位爷又在瞎折腾了。   苏尘定定望着叶云婀。   她的唇色有些发白,一想起下午的事儿,他既暴躁又心疼。   他不敢过问她多余的事。   怕会触及到她的伤口。   眼前的女子像个没事人一般,安安静静站于风中。可她越是不露波澜,他便越心疼。   凌肆在后面着急地催他:“丞相,再不进宫劝六殿下,便真的要来不及了!”   若是六殿下真将禁军调走......   叶云婀眸光一闪,“六殿下?”   郦子瑢怎么了?   看着凌肆面上的忧心,她心中暗暗估量。   苏尘也不避讳着她,“晗城的灾款出了些问题,那边在闹,牵连着京城也人心惶惶,他便调禁军去平息了。”   调禁军?   连叶云婀一个不怎么通晓政事与军事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下一刻,她又捕捉到了对方话里的讯息。   “灾款?”   少女的心一跳。   心跳加速。   果不其然,苏尘拧了拧眉,面上的神色亦有些不解。   “先前的经手的那本账本出了差错,上交的时候少算了十倍灾款。”   可数额都是他一项一项仔细核对的啊。   怎么会出了岔子?   他百思不得其解,叶云婀抿抿唇,神色缓淡。   “那你进宫去处理罢,政事要紧。”   月色闪烁,她捧上一只小手炉,塞到男子怀中。   “天气凉,注意着身子。”   紧接着便是一个小瓶子。   凌肆在身后有些无奈地催着,生怕苏尘“乐不思蜀”。   苏尘接过瓶子,“这是什么?”   “近日学的一个新酒方子,随着京城里头的酒娘酿了些酒。我知道你不能喝酒,这里面的酒味儿不重,酒劲也不烈,喝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正说着,叶云婀又从他手上抢过酒瓶,把瓶塞拔了开。   一阵酒气扑鼻香。   光是闻着,便觉得身上暖意融融。   少女仰面,眼中笑意盈盈,“尝尝嘛。”   苏尘似乎还在犹豫,可视线一触及到对方那双眼时,便如同着了魇一般,竟点了点头。   凌肆又在身后连连蹙眉。   男子轻抿一口,迎着晚风,酒气入鼻。   酥。   麻。   只一口,苏尘便觉得身子骨轻飘飘的。   好像下一刻就要瘫软下来。   见状,叶云婀抿唇轻轻笑他,酒量不好。   二人又是一阵打趣,凌肆右手握拳放于唇下,粗重地咳嗽了一声。   停在一边的马儿又打了个响鼻。   苏尘掀开马车垂帘一角,流苏穗子打他手心掠过,坠在他绛红色的衣间。   叶云婀突然在他身后唤他。   “苏尘——”   他站在高高的马车上转过头。   目光柔和。   不似先前清冷乖戾。   她扯了扯嘴唇,唇角有些翻着死白皮。   瞧着长身鹤立的男子,叶云婀的心跳愈发加快。她将右手攥了攥,掌心微微出汗。   就连后背,也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突然郑重其事地同他道别。   “别走远了。”   “别走得太久。”   她一笑,“记得早点回来。”   --   晚风呼啸而至。   叶云婀暗暗思忖。   估摸着时间,白燕姝此时应该到了大理寺。   --   潜龙殿内。   苏尘步履匆匆,派人禀报,请求面见六殿下。   周围宫人知晓他是谁,不敢拦他,任由他走进正殿。   绛衣之人快速走过长长的廊。   郦子瑢斜卧在那张龙榻之上,明黄色的帐子未放下,旁边两名宫娥守着。   他懒懒抬眼,就见一袭绛影走近。   用脚趾头想想,他都知道苏尘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郦子瑢有些不耐烦,身子侧了侧,扭到另一边。   只留给苏尘一个后背。   “不都说了,这么晚了就不要来打搅本王么!”   苏尘没有接话,只挥了挥手,叫周围宫人退散。   连跟在身后的凌肆也叫他赶了出去。   见郦子瑢这般懒散,苏尘的心里窝着一团火。   瞧着那抹背影,他想了想,终是放缓了语气。   “殿下,听闻您调动禁军了?”   禁军,又是禁军。   郦子瑢将拳头攥紧。   不就是一个禁军吗。   他不就是调动了禁军吗?怎么满朝文武都来质问他、斥责他!   他堂堂大郦储君,皇位的继承人。   连这点权力都没有了么!   郦子瑢背对着来者冷笑。   苏尘太了解他的性情了,若是因为旁的事,他也就罢了。但今日一事......   他抿了抿唇,“殿下可知晓,对于皇城来说,禁军有多重要么?”   私自调动禁军,将禁军调走,便是直接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   绛衣之人低低叹息。   “若是此时,心怀不轨之人趁机作乱、造反,那你该如何?”   “造反?”   那人“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满头乌发垂下,将郦子瑢一双阴鸷的眸盖住。   “丞相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发冷。   “丞相,你在说什么胡话?”   郦子瑢坐直了身子,将两腿顺势盘在一起。   他的面色同声音一样阴冷。   “造反,现在还有谁敢造反?郦墨和么,还是顾朝蘅?”   “丞相大人莫要忘了,他们如今都关在大理寺呢。”   “永远不见天日呢。”   他忽地一勾唇,嘴边扯出一个狰狞的笑。   右手一伸,揪出一个女人的头!   苏尘微骇,他这才发现,明黄色的榻内躺了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   女人似乎也没料到郦子瑢会突然揪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哀嚎了一声,熟悉的声音让苏尘一皱眉。   郦、郦墨怜?   女人从帘中抬起一双眼来。   不过数日不见,她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一般,整个人瘦得脱了相,似乎浑身.裸着,厚实的被搭在她的身上,露出干巴巴得只剩骨头的肩膀。   此情此景,着实让苏尘怔了一怔。   郦子瑢似乎极为不满郦墨怜的反应,又扯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按下,捂在厚实的被子里。   他讨厌听女人的嚎叫声。   “唔......唔、唔!”   苏尘在一旁提醒,“殿下,会死人的。”   “死人,死的不正是郦墨和的人么?”对方反笑,“孤便是要让他看着,他宠爱的小妹是如何被本王慢慢折腾、折磨至死呢。”   话音刚落,他又扯出一个阴森的笑。竟看得苏尘心悸。   后者听着他的话,心思微微一动,面上也闪过一瞬不悦。   郦子瑢迅速捕捉到了他的情绪,“怎么,丞相大人近日总沉溺美人温柔乡,竟还怜香惜玉到郦墨怜的头上了?”   苏尘只盯着他身后露出来的那堆女人的干枯的发,不语。   他并非是怜惜郦墨怜。   郦子瑢要折腾郦墨和,要折磨他所有最在意、最亲近的人。   叶云婀自然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   看着那堆干如枯柴的发,苏尘腹中突然涌上一种不适之感。   郦子瑢不知又对她做了什么,引得女人又是一阵哀叫、求饶。   郦子瑢低低地笑出声。   笑得人头皮发麻。   殿外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紧接着,有人急促地叩门。   “六殿下、六殿下,大事不好了!”   郦子瑢烦躁地从郦墨和的身上抬起头。   “都说了不要来打搅本王!”   床前摆了一张矮矮的方桌,桌子上摆了一盏茶壶、两盏茶杯。   恰是一条手臂的距离。   郦子瑢猛一挥手,茶杯被他一下子挥到地上。   “滚!”   极为清脆一声,青玉瓷器在苏尘脚下炸开来。   他往后退一步,欲出寝殿。   门口那人却丝毫不听郦子瑢的威胁,竟径直闯来,“扑通”一声跪在床边。   “六殿下,大事不好了!”   “天牢那边——出乱子了!”   苏尘方迈开的脚步一滞。   绛影停在明黄色的屏风之前,身后是翠绿的山峰,茶水蜿蜒,流到脚边。   触目惊心。   男子呼吸顿住,郦子瑢亦是不可思议地再次抬眼。   “天牢?可、可是大理寺?”   来者跪在地上直打哆嗦:“是大理寺,他们...他们不知从哪儿来的天牢的钥匙,全都逃出去了......”   郦子瑢的身子一瘫。   不可置信了片刻,他终于回过神,面色煞白。   伸出两只颤颤巍巍的手指,指向苏尘。   “丞相,你、你带着兵马,去大理寺看看。”   禁军都被调走,何来精锐之兵?   苏尘略一沉吟,终是没有反驳他,转身走出潜龙殿。   谁知,前脚刚踏出门槛,便猛地撞上一人。   定睛一瞧,正是冷凝。   小丫头满脸泪痕,抽泣道:“丞相,不好了,公主她...她在屋子里头上吊了。” 第74章 . 074 这是公主在给您下计!   上吊?   苏尘的眼前忽然晃过一条白绫。   他的心猝然一痛, 右手猛地握拳,将袖角攥得团紧。   眼前一会儿是阿纳步突脖颈后的那根钗,一会儿是晃晃悠悠的垂白的绫, 一会儿又是少女那双明媚的眼。   苏尘觉得呼吸困难。   “她怎样了?”   冷凝不说话, 只是哭,哭得一噎一噎的, 让人根本听不清她在哭什么。   还不等身后众人去探寻, 便见立于宫阶之上的男人猛一抬步。   “丞相!”   他竟朝着与大理寺相反的方向而去!   绯衣男子的脚步极快,步子也迈得极大,凌肆仅愣了一会儿, 便被苏尘甩开了好远。   他连忙去追自家主子的身影。   “丞相, 您这是要去哪儿——”   回谢府么?!!   “不可、万万不可啊!”   凌肆在身后边追边喊:“您不能去谢府啊!您要是去了, 大理寺那边怎么办?那边正出了乱子, 禁军又不在宫中, 若是您、若是......”   他猛地装上那人的后背。   对方身量高大, 阴鸷出声:“闭嘴。”   凌肆的鼻骨被撞得生疼。   身前那袭绛色衣袖晃了晃,袖袍宽大, 被冷风吹得猎猎。   苏尘又一甩袖。   不带任何犹豫地抬脚, 一手扯过马车的缰绳。   “丞相大人——”   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朱红色宫门的转角, 凌肆凄凉地大叫一声,仓皇跌坐在原地。   --   凉风呼啸, 狠狠扑打在面上,将他双颊打得发红。   男子浑然不觉,一手紧紧握着马缰。   他的双手明明在发颤, 却已没了知觉。   御马飞奔,行在那处不知走了多少次的道儿上,有一处道路甚窄, 窄得仅能容下一人之身。   幸好此时已是深夜,道路上无人,这才没有东西挡着他的路。   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   快些到,快些到!   脑海中似乎又浮现了他方离去时,少女那一抹神秘莫测的笑。   让他的心如针扎一般。   坐在平实的马背之上,他亦坐如针毡,正御马一转角,黑暗重突然闪过一个人形来。   他微微一惊,忙拉紧了马绳。   “大人!”   那人的声音竟十分耳熟。   苏尘眺目,于马背循声望去,见到上官楚楚,有些不可思议。   对方一张素白的小脸儿被冷风刮得通红,她似乎在此处等了他很久。   他心中急切,根本顾不得询问女子为何会此时出现在此处。   他只想快速回到谢府。   “大人,”她却似乎要执意拦着他,“大人可是要回谢府?”   苏尘闻声,微微凝眸。   似乎来者不善。   看着男子面上的不耐,上官楚楚又拔高了声音。   “大人,不可回去!”   方才她在谢府,悲痛之下,没有回过神来。待她和白燕姝一齐回到白府之后,听闻一些风声,这才后知后觉。   便忙不迭地来此处拦苏尘。   这是皇宫通往谢府的必经之道。   苏尘高高坐于马上,狐疑垂眼。   女子连忙又高声:“大人,您千万不能回谢府,这是一个局。”   是叶云婀设的一个局!   回想起先前叶云婀对自己出手相救的恩情,她虽有愧疚,如此情形之下,却只能出卖她。   果不其然,苏尘一愣。   “局?”   什么局?   男子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一股脑地想着要尽快赶回谢府,上官楚楚便同他解释道:“公主此时在谢府,便是要调您从皇宫离开、从大理寺离开......”   大理寺那边已出现了麻烦。   他临走之际,已经让凌肆带人去平定了。   “凌大人又怎是那些人的对手,怎是太子殿下的对手?若是您回了谢府,就此困于其中,凌大人又该如何?”   那便是六神无主。   “大人,您不能去谢府——”   女子声音婉婉,又有些凄厉,响彻冬夜,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苏尘被冷风吹得稍稍缩了一下身子,手上缰绳攥紧。   他望着上官楚楚,话到嘴边,却是一沉声。   “滚。”   楚楚一骇,惊愕抬眼。   望向马背上之人。   “大人,公主那是要害您——”   “滚开。”   今日的月光煞白,落在男子的面上,投下半片阴影。   他的半张脸笼在一道阴影之中。   有些可怖骇人。   上官楚楚不可置信,“她是要瓮中捉鳖,您这是在铤而走险......”   “我让你滚开。”   苏尘猛一拽马缰,那马儿一个激灵,抬起前蹄。   她再不闪开,便是死路一条!   上官楚楚满脸震惊,即便是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也要铤而走险么。   她突然记起来了。   叶云婀彼时还未恢复公主的身份,被人绑在高高的圣台之上,要以血祭圣火。   是眼前之人,一袭红衣步步走上高高的圣台。   怕什么铤而走险。   为了她,竟连火山都跨。   巨大的挫败感冲上脑海、涌上心头。   烈马抬蹄的那一瞬,上官楚楚失魂落魄地闪至一边,堪堪绊了个跟头。   这条道路十分狭窄,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她听到对方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他焦急朝道路尽头御马而去。   一座私宅出现在男子眼前,其上“谢府”两个大字赫然瞩目。   落在苏尘眼中,激起他眸底一片明烈的颤意。   他翻身下马,竟连爱马都没栓,径直推开大门。   “吱呀”一声。   院中静悄悄地,空无一人。   静谧得只剩下苏尘自己的呼吸声。   他的呼吸愈发粗重,惊惶朝寝室跑去,绛红的袍角飞扬。   “云婀。”   一颗心吊在了半截。   苏尘推开房门,一愣。   屋里头那有什么人?   房内未燃灯,屋子昏黑一片,只余几许清辉撒入。   苏尘于一片迷蒙月色中,唤出声来。   “云婀...你在哪儿?”   房间空旷,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回音。   和清寥的月色搅和在一起,一颗心也于空寂的冬夜中砰砰直跳。   “云婀......”   第三次开口,话音还未落,身后方掩上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   “哐!”   门被踢得摔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绛衣之人回头。   身后不知从何处竟围上来一群人马。   各自穿戴着整齐的盔甲,手执标.枪,竟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苏尘皱眉,看着从门口缓缓走入的男子。   顾朝蘅一袭青衫,有些瘦削,亦有些白净。   “谢府上上下下,都已经被顾家军包围了,”他一歪头,勾唇,“丞相大人,束手就擒罢。也好免受些皮肉之苦。” 第75章 . 075 他愿者上钩   顾朝蘅的声音于夜空中响起, 有些突兀与骇人。   青衫男子咧嘴,唇边尽是得意的笑意。   苏尘盯着他。   顾朝蘅盯着对方腰中所佩长剑。   他原本以为苏尘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花瓶,腰间佩刀也仅是为了展示威风。   毕竟当了那么久的太监, 除了做那些阿谀奉承、点头哈腰的活儿, 剩下的还会干什么呢?   可那日与苏尘交手之后,顾朝蘅再也不这样想了。   这次他带了很多的人马, 还不信制服不了一个苏尘!   男子的手轻轻叩在剑柄之身, 目光冷凝,看着青衣之人步步迈进,突然感到头脑眩晕。   握着剑柄的手指竟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蜷!   苏尘惊愕, 感觉到四肢一下子失了力, 浑身的劲道在黑夜中一点点流失、消散……   身子骨竟、竟这般瘫软。   他强撑着身子, 忍受着铺天盖地般超自己涌来的巨大的困意, 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一名女子从暗中朝自己走来, 步履缓缓。   叶云婀面上并没有过多表情, 见苏尘这副模样,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惊讶。   倒是苏尘, 眼底泛着止不住的波澜。   少女便轻声同他解释:“你服了软骨散, 现在四肢都动不得了。”   软骨散?   他的脑海中立马出现一个“小酒瓶”——女子方把小手炉递给他, 又从怀中掏出此酒瓶,巧笑倩兮:“这是近日新的一个新酒方子, 酒劲不烈......你尝尝嘛。”   软磨硬泡,他终是挡不住那一声娇俏。   难怪。   苏尘勾唇笑笑,似为自嘲。   叶云婀紧紧盯着他, 男子的四肢已经僵硬不堪,让她一下子记起来苏尘逼着她大婚那夜,自己被点了穴, 全身亦是僵硬,如同死尸。   这算是风水轮流转么?她瞧着苏尘垂下的睫羽,直接抽走他怀中佩剑,扔给身后顾朝蘅。   苏尘觉得腰间一空,身子骨更轻了。他稍稍垂眸,瞧着眼前的女人,对方满怀心思,他竟觉得此时此刻分外轻松。   像是有什么纠结已久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全然放下了。   男子低低叹息一声。   身后顾朝蘅接过了佩剑,将其又随手扔个一个小侍卫,现下他根本不怕苏尘了,几步便来到绯衣男子身前。   苏尘垂着眉眼与衣袖。   顾朝蘅此时看起来得意极了,往身后指了指,院中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苏尘,你输了。”青衣男子道,“你看,这些都是我们的顾家军。”   苏尘只听着他说话,并不抬起头看他,亦是不望向院中。   见被无视,顾朝蘅微愠。   叶云婀淡淡解释:“他服了软骨散,头也动不了了。”   “那他怎么还能站着?”   她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苏尘的身子本是软塌塌的,两腿却站得笔直,如同黏在地上一般。   看着绛衣男子垂下的眼,顾朝蘅轻嗤:“苏提督,噢,现在应该称您一句丞相大人。您带着铁骑踏过承恩寺的时候;您将太子与我囚于大理寺的时候;您将先帝活活气死的时候,可曾想过,日后您也会有这么一天。这可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呐。”   他兀地伸出两根手指,一并,连同大拇指一齐钳住对方的下颌。   苏尘的下巴就这般落于顾朝蘅的虎口之处,被他狠狠揉捏,发出“硌硌”的声响。   叶云婀就在一旁看着他们,目色清冷。   顾朝蘅的目的,便是不让苏尘好过。   “如今顾家军已经集结好了,太子殿下亦是从大理寺出来了。天牢空荡荡,确实是该换一拨人了。你说呢,丞相大人,嗯?”   他紧紧捏着苏尘的下巴,月色从窗户间闯入,照得绛色衣衫男子的面上一片青白。   须臾,苏尘竟还有力气地勾了勾唇,一笑。   就是这副淡漠的态度,让顾朝蘅憎恶!   他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朝后厉声道:“来人,将谢丞相押往天牢!”   让他也尝尝大理寺那些人的手段!   一声令下,便是噔噔的脚步声,身后侍从穿着重重的靴,将地面踩得紧实。   “等等。”   一直缄默不语的女子突然唤出声。   “云婀,事到如今,你要护着他,”顾朝蘅一愣,不敢置信,“你忘了他当初是如何对你的么?”   男子声音尖促,如同一根细密的针,直接扎入少女的心窝。   竟让她幽然一笑。   怎会不记得?   叶云婀穿着浅绯色的衫子,颜色与苏尘极为般配。夜色完全黑了下来,屋内也并未燃灯,只余几许月色照明。   照亮她那一双清冽的眼睛。   也不知又从哪儿来的力气,苏尘竟抬了抬头,瞧向缓缓迈步朝自己走来的少女。   叶云婀记得,第一次见到苏尘时,也是这般孤寂的夜。   他的面色也是这般发白。   从那时,他便打定主意,要将她带回月沉府,要利用她,要她为自己做事。   他们相识,自始便是个局。   她被对方步步牵引,直至身陷其中、沉溺其中。   她忽然感觉到好笑。   “苏尘。”   叶云婀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因是服用了软骨散,他的四肢失了力,眼神也变得混沌涣散。   一瞬间,她竟从男子的眼神里,看到了先前在月沉府时的光景。   彼时,她被皇帝困于潜龙殿中,是他不顾殿前宫人阻拦,一人闯入寝殿,将即将被老皇帝轻.薄的少女救下。   因此还惹得皇帝龙颜大怒,他被人拖拽了出去,再用轿子抬回了月沉府。   他鲜血淋漓地倚在轿子上时,依稀便是这道眼神。   混沌、涣散。   “是装的么?”   “所以你一开始便知晓,先帝没有断袖之癖,对么?”   “所以一开始,便都是假的,对么?”   一开始,他要她说,她愿效结草衔环为报。   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少女忽一冷笑。   “何必非要去大理寺,本宫觉得,这谢府便挺好的。”   他原先不是要将她囚禁在身边么?   “丞相大人,这天还没有亮,太子方从大理寺出来,距离攻破皇门还有一阵子,鹿死谁手并非是个定局。本宫也不急,不若你我一同看看,这场仗,究竟是你死,还是我亡。”   她竟转过头,让身后众人都退下。   顾朝蘅第一个不同意,“他若伤了你——”   “他服了软骨散,暂且还动不了我。”   一把匕首从袖中滑出,落于女子掌心。匕首出鞘,叶云婀一手执着尖刀的柄身,清辉撒在刀刃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苏尘在心底发笑,她竟还学会威胁自己了。   不错,她是将自己先前教与她的,学得分毫不差。   他装瘸,她便佯作上吊。   他偷得虎符,她便偷钥匙、放出郦墨和与顾朝蘅。   他利用轻紫去破获京城儿童丢失案,她便在卷宗上面做手脚,改了其上的数字,让郦子瑢将禁军调走。   只是有一事他还不解——   “你从哪儿拿的天牢的钥匙?”   听闻大理寺那边出了乱子,他直觉地去找天牢的钥匙。那把关着郦墨和与顾朝蘅的钥匙只有一把,此时正在苏尘自己身上。   见他疑惑,女子的面上竟露出几分小得意来。   “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我让你去寻一位匠人么?”   她说她的钗子坏了,那根钗子是她的心爱之物,在叶府时便带在身上的。   既然是她极为珍贵的东西,那请来修理的匠人自然要是手艺精妙的。就这样想着,苏尘便重金请了京城里头手艺最好的匠者。   既会修钗子,亦会刻钥匙。   男子心中豁然开朗。   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苏尘竟没有丝毫被耍了的愠怒,反倒饶有兴趣地问:“你是从何时开始谋划这些事的?”   若是他没记错,在她从大理寺看完太子回来后,在她当晚的那个梦里,曾对着他咿咿呀呀地说着梦话。   她朝他放狠话。   她说,要把他从神坛之上拉下,拉他重返炼狱。   她曾给过苏尘提醒与警示。   但他却不曾有任何提防。   任由这一场大祸酿成。   --   驱散了众人,叶云婀终于将桌子上的灯檠点燃,屋子一下子敞亮了起来。   苏尘服了软骨散,不得动弹。   她费了些力气,才将他带到床边,让他靠着床柱子。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水淅淅沥沥,将月色冲刷得更加昏黑。   她不想与那人坐在一起,兀自又搬了一把椅子,与苏尘面对面坐着,听着窗外的雨声,时不时有人上前来报。   “太子殿下已经率军攻破大理寺啦——”   “太子殿下已经率军与顾将军汇合啦——”   “太子殿下已经率军攻破宫门啦——”   ......   叶云婀听着外面的军情,丝毫不避讳着眼前的男子。他早已经没了腹肌之力,此时就像是一具死尸。   毫无任何生气。   苏尘安静地靠在床上,他喜欢穿绛红色的袍子,衣裳的颜色鲜艳,面色却经常是灰白。叶云婀知晓他身子向来不好,冬日里比她还要怕冷,手脚向来都是冰凉。   苏尘稍稍垂眼,眸光淡淡落于少女身上。   她如一个火炉,将他烤热。   窗户还未阖严,细雨与冷风一同灌入户,穿过长长的走廊,吹到屋子里面。   掀开一片素白的床纱。   男子绛红色的衣袖垂在素白的纱帐间,被风吹得舞动,如同一朵硕大的嫣红的花。   清风亦是吹得叶云婀的心潮暗涌。   苏尘方才问自己,她是从何时开始算计他的。   那夜大雨倾盆,比今日的雨水来得要猛烈许多。   那日,叶云婀刚从大理寺看完兄长回来,躺在床榻之上。嗅着男子身上熟悉的味道,周遭落满了自己的心跳声。   苏尘以为那是她睡着了、在兀自呓语。   正如她猜测他在装瘸,他知晓她佯装上吊。   风花雪月,爱恨情.事,自古都是这样。   愿者上钩,屡试不爽。 第76章 . 76(一更) 彻底沦为裙下之臣……   风声嘈杂, 雨声汹涌。   今夜注定不会太平。   二人已无声,只是面对面坐着,各自皆怀有心思, 似乎谁都不愿搭理谁。   尤其是叶云婀, 她坐在床边的贵妃椅上,将背部沉沉靠着, 手肘撑于一方小圆桌前。   发着呆。   她渐渐出神, 听者有人冒雨匆忙前来,向她禀报。   “公主,太子殿下的人马已经打入东门啦——”   “公主, 顾将军所率领的顾家军也闯入北门啦——”   叶云婀眉头一挑, 望向床帐之内。   那人亦将身子沉着, 全身力气皆放于身后的床柱之上, 敛目垂容。   似乎应了某种感应, 苏尘朝她望来, 一下子就看到了少女充满挑衅的目光。   男子兀一勾唇。   苏尘自是处变不惊,叶云婀也不似顾朝蘅先前那般恼羞成怒。离天亮还早得很, 她有的是大把时间同对方周旋。   再者, 苏尘服了软骨散, 药效彻底消失的时间是十二个时辰。他四肢百合皆无力,而自己手上却执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一想到这儿, 叶云婀勾起唇角。   苏尘眼中噙着淡淡的笑,微微偏头,瞧着坐在床前的少女。   一身淡绯色的裙子显得她格外娇俏, 他心中暗想,果真,绯色都是格外衬人的。   以后要多哄着她穿绯色的裙子。   思量之间, 一道幽幽冷光从眼前闪过。   他看见少女捧着一把沉甸甸的匕首把玩。   她在威胁他,苏尘竟还觉得有些有趣。   瞧不见男子面上的惊惧之意,叶云婀倒也不意外。窗外的雨声好像小了些,原本细密急促的雨线亦是变成了豆大的珠,敲在窗柩之上。   这场雨不会下到明日。叶云婀心想着,一转眼又有眼线上来报:   “启禀公主,太子殿下与顾将军已经杀入潜龙殿,生擒郦子瑢!”   一阵快意涌上心头,叶云婀抬了抬手,让那人退下,又转过面来望苏尘。   可惜的是,他仅是一叹,面上却并无多余的惋惜之色。   仿佛早已预料到了结局。   叶云婀歪了歪脑袋,“怎么,谢大丞相,想知道皇宫那边怎么样了么?”   苏尘闻声,又抬起眼来看她。   少女双眸清澈,笑意盈盈。   见她勾着唇,苏尘亦是缓淡一笑,点头道:“好。”   叶云婀转头叫小栗子备马。   苏尘迈不开步子,只身僵硬地靠在床榻之上。软骨散无解药,只能硬生生地等到时间过了,此散的劲头才会消散。   她没法儿,只得让人把苏尘搬上马车。   苏尘喜静,谢府的人手向来就少,她转过身去挑了几个看起来还算壮实的后生。   阿宁很不幸地首当其冲。   一群大老爷们抬着苏尘的身子...说实话,这场景有些好笑。叶云婀止住面上笑意,故作严肃地板脸上了马车。   与苏尘坐在一起。   一声令下,马车便朝皇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马车的空间很大,二人并肩坐着,车内仍有剩余。她不愿同苏尘挨着,便将身子斜了斜,一手撑着头。   借着月色,仔细打量着男子的面色。   她故意让人将车帘子掀起来,让他能看见马车外面的景象。   离开了谢府,越往皇宫走,便越是凄凉。   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准确的说,是一场以多敌少、以精心筹备敌防不胜防的一战。地上的鲜血,大多都是郦子瑢的人马。   叶云婀故意要让苏尘瞧着这些。   她冷笑:“不知谢丞相看见此情此景,心中是何滋味。”   空中血气、灰尘弥漫。   即便是坐在马车内,她仍是能嗅到车外浓郁的血腥之气。   苏尘亦是循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瞧着地上的累累尸骨,却不应声。   “这些,都是你的士兵。”   “躺在地上的、已经丧了命的,这些都曾是你,或是郦子瑢的手下。他们都曾听命于你、效忠于你。他们都是你的将士,是让郦子瑢坐上龙椅、让你坐上丞相之位的有功之臣。”她道,“然而现在,他们却毫无生气地匍匐在你的脚下,他们的身体被刀剑捅穿、被铁骑踏过,仅是这一个晚上,原本鲜活的、年轻的将士,一瞬间成了亡命的鬼魂。”   “苏尘,你当真一点儿都不痛心么。”   她的声音有些尖利,情绪亦是有些波动。   苏尘轻轻落眸,瞧她。   雪腮粉面,颊侧因是激动,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他在心中一叹。   “人各有命。”   将士的命,便是奋战沙场。   叶云婀一怔,“旁人都说你冷血,我先前都不信。”   月色清冷寥落,照在那些将士身上的甲胄上,发出幽冷的光。   他们的面容却被月色隐去。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模样、姓名。   更没有人会记着,他曾为谁拼过命。   就连苏尘也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马车朝前飞奔,一扇朱红色的大门映入帘中,闯入宫门后,马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因为周遭全都是挡路的尸骨。   先前,她看见人的尸骨,还会反胃。特别是在战争中,经常会有无头尸体,或是一颗圆滚滚的鲜血淋漓的头颅。   那时她还未见过多少世面,最多是个大户人间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更是不知世上有这般冷血之人。   叶云婀看着他,眼中冷意涔涔。   还未开口,眼前忽然晃过一个身影,被众人押着,失魂落魄地朝着马车的方向走来。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   叶云婀眯眸,对苏尘努了努嘴,“喏,你的主子。”   如今也要成为大理寺的阶下之囚。   “在你带兵踏破皇恩寺的那一刻,就该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叶云婀端坐在马车之中,看着郦子瑢的身形被人押着走远了。   “此情此景,真是像极了那日。”   那日,在皇恩寺里,他带兵前来,身后是猎猎铁骑。太子手无寸铁、防不胜防。   她亦是困在一间屋子里头,被一名侍卫守着,不准许她出去。   她只得坐以待毙,听着门外的风声。   “咣”地一声,好似有人瞧向了潜龙殿院中的大钟。   清脆的钟声顿时响彻整座宫殿,马车循声而去,忽然又被车里头的女子叫住。   “停车。”   她缓步走下马车,掀着帘子,回首看了苏尘一眼。   因为软骨散,男子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头。   叶云婀冷声:“来人,带轮椅来。本宫要带丞相好好走一遭,让他看看他做出的好事。”   一声令下,身后便有宫人连忙推着轮椅上前。   苏尘僵硬的身子被迫按在了轮椅上。   “阿宁,你推着他。”   马车后的小后生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地上前。   原先他还觉得公主和善,如今却觉得她太、太凌厉了。   像极了一朵带刺的花。   少女着绯色绫鸾裙,群角被风吹得稍稍扬起,她踩着淌了一地的鲜血朝前走。   一步、两步。   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沉重。   此役已胜,周围围了许多劫后余生的宫人,纷纷抬眼望她。   听她高扬声音:   “郦子瑢旧党、余孽东厂苏尘,一罪弑天子、二罪囚储君——”   “三罪窃虎符——”   “四罪起叛乱——”   “五罪拥立昏君,六罪不恤军情——”   最后一声落,她竟恰好来到了潜龙殿前,殿门微微敞开,叶云婀知道里面无人。   这并不妨碍她一步步朝前走去。   头顶有神明,脚下是亡魂。她一条条陈述着苏尘所犯下的罪状,在皇恩寺,她曾向菩萨许愿,保佑她、保佑苏尘、保佑轻紫、保佑兄长,平安喜乐,万事遂心。   ——“神灵在上,定要保佑吾家夫君平安如意。”   而如今,她只盼神明能够超度他罪孽深重的灵魂。   ......   叶云婀站在潜龙殿殿门前。   “都退下去。”   左右宫人相望一眼,而后皆伏首退散,只余一对绯衣男女。   叶云婀拐到苏尘身后,推着他朝潜龙殿里走。   郦子瑢已经被捉拿,皇兄还在处理着些后事,此时的潜龙殿更是寂静无人。   她推着男人,没走多久,一张龙椅便赫然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很想要?”她嗤笑,“郦子瑢就这般想要?”   “苏尘,你真是没脑子,拥立这样一个人。”   她骂着他,苏尘却不恼,亦是抬眼瞧着那张龙椅。   “君子一诺。”   自郦子瑢把年幼的他救起的那一瞬,他便承诺要效忠于对方。   君子?   “苏尘,你是君子么?”   此话问得他哑然。   他是小人,他是个实打实的小人,是个阴冷、阴狠的小人。   他再怎么忠心耿耿地效忠于郦子瑢——   “他也不过当你是他的一条狗。”   月色忽地又明亮了一些,落入男子眸中,激起一片明烈的颤意,竟让他无法挪动的手指猛然一颤。   丧家之犬。   苏尘在心底里发笑,唇角的弧度也愈发苦涩。他缓缓阖眼,思忖之间,竟感觉到身后之人又推了推他的轮椅。   他下意识地抬起沉甸甸的眼皮。   叶云婀两手抓着轮椅后的把手,紧紧盯着内寝的床榻。明黄色的床帐子垂下,让她顿足。   她记得那日苏尘攻占了皇恩寺,便是这样对她。   将她的衣裳剥开,把她狠狠地压在一方小榻之上,动作十分放肆。   不容她有片刻的停歇与喘息。   当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扑打在她的面上,竟如冬日凌冽的寒风一般,刮得她的双颊生疼!   让她紧攥着的双手颤抖。   头脑胀痛!   少女双眸阴鸷,右手从轮椅的扶手上面缓缓滑过,落于男子的衣领。   “苏尘,现在轮到我以牙还牙了。”   将先前他用在自己身上的招式,一寸一寸,尽数还给他。   潜龙殿内虽无人,不过先前郦子瑢已叫人点了香。叶云婀很喜欢这香料的味道,熏得她身上暖暖的。   一双手却冰凉得发紧。   她的双手一寸寸滑下,让男子的喉结滚动了几分。   冰凉的手掌抚过他的眉骨、鼻峰、下颌,还有干裂的唇。   苏尘微微颤抖。   先前都是他先下手为强,被她反将一车,他这还是第一次。   他下意识地躲闪,可叶云婀又怎能依着他?苏尘本就四肢无力,此时此刻没有了一丁点儿反抗的能力,如同一直待宰的羔羊。   见状,女子有些心满意足地勾唇,攥着他衣领的手又紧了紧。   “唰”的一下,绛绯色的衣领子被重重撕开,她的力道在女子中并不算小,衣帛撕裂之际,让他露出一寸素白的里衣。   男子眸光晦涩,稍稍喘.息。   他想逃避、想躲闪,他根本没有试过被人按在身下,还是在轮椅之上。   可他根本动不了身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云婀抬起素腕,把她发髻上的簪子一根根拔下。   乌黑的发登时散落。   拔完了自己的簪子,她又上前来解他的发带、衣带。那双柔软的手落于苏尘僵硬的腰间,让他的身子又是一颤。   “莫、莫要......”   叶云婀忽然倾身,咬住了他的舌头。   苏尘的四肢愈发僵硬,他感受到了眼前少女的探寻。对方根本不让他动,狠狠地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整个人按在轮椅上。   狠狠一咬,他舌尖被折腾得发麻,对方又开始解他的衣裳。   苏尘无奈:“你非要这般......”   叶云婀冷笑:“以牙还牙罢了。”   衣服簌簌然落了地,她直接坐了上来,男子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落下。   苏尘咬牙。   少女衣衫未解,衣领寸然不乱,眸光亦是清明万分。   仿佛眼前瘫软在轮椅上的不是个男人,而是一个玩具。   她开心了,便捧来玩一玩。   不开心了,便将尖利的指甲,狠狠掐入他的腰窝。   ......   一炷香尽。   不知是不是因为屋内燃着暖香,还未做什么,苏尘的身上就已经香汗淋漓。她玩得尽兴了,终于从他的腿上站起来。   他松了一口气。   “以为这就结束了么?”   叶云婀嗤笑一声,转身朝龙床走。   龙床的帘子被一根带子束着,她的手极为巧,一下子就将明黄色的帛带从床帐上面抽离。   帛带末端被人打了个结儿,她一边解着那个结,一边朝这边的轮椅走来。男子双眸微微迷蒙,疑惑看她。   “嘘,千万不要叫出声喔。”   眼前覆上一片明黄,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昏黑,让他一时想发睡。   可下一瞬,他便立马睡不着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人推倒,头发散了一床。   叶云婀压上来,快速地把蒙在他眼睛上的带子打了个死结。   身子重重地摔在床榻上,那人倾身压过来。   她并不脱掉自己的衣服,只是伏在他的耳边,看着他通红的耳朵。   探出灵活的小舌。   苏尘浑身打了个激灵,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忽然间,叶云婀感到腹中异样。   少女猛地蹙眉,连忙从他身上爬起来,快步走到墙边,扶着墙面卡着自己的喉咙。   苏尘因是被蒙着眼,根本看不到叶云婀在干什么,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道一轻。   静静等了少时,他感觉到不对劲,“怎么了?”   方一开口,惊觉自己的声音竟喑哑得可怕!   她扶着墙,只是干呕,刻意不让他听见,也不回苏尘的话。   片刻,她感觉腹中终于好受了些,又扶着墙缓缓站直了身子。这不知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这种干呕感让她分外难受。   先前她还以为是不是自己受了凉,或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可接连几次都是这样,还什么都呕吐不出来......   叶云婀眸光一闪,一个念头涌上脑海。   她猛地掐了掐虎口,这才让自己冷静了些。片刻,少女转过头,又望向床榻之上。   ——那个蒙着眼的男人。   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叶云婀又回到了原地,只是这一回,她刻意地保护着自己。   她低喘着,声音妩媚微哑。   听着他凌乱的呼吸声,她忽然打住了一切动作。   最后这一步,她偏要不做。   不止是她如今的身子不允许她这样做。   她偏要报复他、折磨他。   先前她还尚且不知,如今她太明白了,该如何去征服一个男人。   --   翌日清晨,雨已停歇。   宫阶被冲刷得通亮。   潜龙殿外,一群宫人紧张得候着。   昨日待郦墨和处理完一切事情之后,就已经很晚了。问起叶云婀,得知她与苏尘两个人留在了潜龙殿,一向温和的太子竟然甩起了脸色。   “怎能让云婀与他独处在一起!”   太子怫然大怒,无论宫人们如何劝说苏尘已经被喂了软骨散,他仍是不放心。   派人去潜龙殿,一袭月色下,宫人又是踯躅不前。   他们不知道自家公主与苏尘发展到哪一步、正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不敢贸然闯入,他们就只好在门口候着,一晚上都提心吊胆。   直到第二天清晨。   叶云婀起得格外的早。   昨天那一觉,她可谓是睡得神清气爽。   早早地梳洗、更衣,她还心情大好地画了个颇为浓艳的妆容,于镜中来回审视,而后推开屋门。   只一眼,便看见院中竟站满了人。   为首的便是冷凝与阿宁。   见先出门的是叶云婀,阿宁便猜到了自己的主子大抵已遭遇“不测”,一双眼委屈巴巴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叶云婀不去看他,也不问这些宫人这么早来潜龙殿干什么。   “来人,喏,就你了。”   她随手指了一个壮汉,“准备轿子,把苏提督抬回汀芷宫。”   汀、汀芷宫?   众人皆是一惊。   公主这莫不是要金屋藏“娇”?   叶云婀不理会旁人的看法,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走下台阶去。   若是他们进了潜龙殿,就会发现。   龙榻之上,有一个手脚被捆绑着的男人。 第77章 . 77(二更) 公主是时候该挑选一位驸……   七日后, 皇宫内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宫宴。   满朝文武无一不参席,纷纷庆祝太子殿下重新夺权,各人面上皆是喜悦之色。   宴席摆了整整三天三日, 叶云婀也陪着兄长一同出席, 以公主的身份,一直陪伴其左右。   其间还有一事。   宴会行至第二日, 她终于忍不住问起兄长关于郦墨怜的事。   若不是有大臣在酒席之间无意提起, 她都忘了还有郦墨怜这个人。   对方似乎已经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很久。   叶云婀方一问出声,便见太子原本明亮清澈的眸忽然黯淡了下来。识眼色,她连忙噤声。   不敢再提及郦墨怜。   虽然她才是郦墨和的亲妹妹, 不过对方也是好歹陪了太子十几年的人, 柳氏虽贪心, 错也不在郦墨怜身上。   物归原主, 公主之位已还给了叶云婀。再者, 郦氏做了那么多年的兄妹, 感情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淡的。   有一句话叫,手心手背都是肉。   郦墨和都愿意宠着。   当然, 他也明事理, 知晓云婀与郦墨怜之间尴尬的关系, 素日里便不在她面前提关于后者的事。   如今叶云婀突然这么一发问......   郦墨和神思一恍,兀自转过头去。   见他这般, 叶云婀心中大抵也猜测了个七七八八,不再追问。   这回的宫宴是十分热闹。   比上次郦子瑢得势时,宫里头举办的春节宴会还要热闹上许多。   对此, 叶云婀也不惊讶,郦墨和更是不惊讶。   --   到了第三日,宫宴终于接近尾声。   还有人仍是意犹未尽。   几个武官喝醉了酒, 满面涨得通红。郦墨和知道他们与自己一样高兴,便也不管他们,任由他们开开心心地在下面闹腾。   其中一个人竟扯着嗓子,朝着郦墨和道:“太子殿下,此番酒宴臣还未尽兴,不若再延长几日,让大家耍够了再回去!”   一声呼,百声应。   大家都知晓太子性情温和,大着胆子请求:“再延长几日宫宴罢!”   太子笑骂:“三日不上朝,还拿着大郦的俸禄,倒是美死你们!”   此言一出,席下又笑成一团。其中又有一人打趣道:“也是,毕竟郦子瑢掌权时,国库都被他挥霍得差不多了!”   经历了这么一连串的变故,众臣子连称郦子瑢为“六殿下”都不愿了,皆是直呼其名。   这个话茬儿一打开,不免有人又追问:“太子殿下,您准备拿他怎么办?”   郦墨和回应:“暂且先将他关押在大理寺,之后再发配边疆罢。”   “也好。”一群人点点头。太子心善,杀戮手足的事情定是做不出来的。   再者,郦子瑢这般祸害大郦,也不能就让他如此便宜地死了。   发配边疆,便是要金枝玉叶的他生不如死。   众臣翘首以待,看郦子瑢究竟能在边疆挨得了几日。   这厢话头刚落,郦墨和见众臣都兴致勃勃,丝毫没有散席的打算,便又缓缓一笑。   “也莫留恋此次宫宴,宴席总是要散的。”太子身上华服绮丽,即便是在大理寺关了许久,仍不能磨灭一丝儿他身上的矜贵气。正说着,他又突然想起一事来。   一旁一直缄默不言的叶云婀看着兄长转过脸,朝自己望来。   “怎么了,皇兄?”   郦墨和笑眯眯的,“兄长突然想起来,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择一位好夫婿。”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让其余人都听得十分清晰,一听见吃酒宴的机会来了,臣子们皆兴致勃勃。   “对哦,公主是时候该择一位驸马了!”   “太子殿下重新夺回政权、公主殿下挑选如意郎君,着实是——双喜临门呐!”   “各位觉得有没有待嫁的好男儿推荐。”   “臣觉得礼部尚书家的孟公子不错。”   “臣觉得韩御史大人的长公子也不错。”   “臣觉得......”   你一言我一语,席间可谓是讨论得热火朝天。   叶云婀嘴角僵硬,他们好像集体选择性遗忘了苏尘的存在。   一想起她有三日没回汀芷宫,苏尘在床上被绑了整整三日......她心情复杂,还未来得及回兄长的话,一转头便对上了顾朝蘅的目光。   对方仍是一袭青衫,眸色深深。   太子征询顾朝蘅的意见:“顾将军觉得,此项提议如何?”   他只问顾朝蘅而不问叶云婀,一是他与顾二人在大理寺关出感情了,凡事都相互商量着来,其二则是因为他问了叶云婀也没有用。   她肯定会一口回绝他的。   郦墨和可不想再看见她与那个苏尘混在一起了!   为她挑选一位夫婿,再择个好日子,就让云婀与那人成婚。管他旧爱如何,怎能抵得过一个新欢?   如果一个新欢不足以让妹妹忘记旧爱,那就给她找十个。   反正咱们大郦的好男儿多!   郦墨和如此想着,一双眼朝着顾朝蘅的方向望去。后者仅是一顿,而后笑开:“臣也觉得,此事甚好。”   等苏尘失了“宠”,他就提着刀去把那畜.生给宰了,骨头剁碎了喂狗!   没有人反驳,太子当即立断:立马为明芷公主征询适龄优质男青年,打包送往汀芷宫!   --   三日后。   汀芷宫内,叶云婀捧着一本花名册,觉得脑壳疼得要裂开。   余光从花名册上挪去,瞄向院中——形形色色,站了一群花枝招展的美男。   前来献花名册的公公扯着尖利的嗓音,“公主,这是第一批进宫面见您的公子,请您细细过目。”   他右手施然一展,身后那群男子面上皆堆满了笑意。   冷凝站在叶云婀身后,看得直掉鸡皮疙瘩。   叶云婀自然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刚准备把花名册往冷凝怀里头一塞,那太监突然咳嗽了两声:   “公主,太子殿下吩咐过了,您看完后,少说也得留下四位公子。”   “四位?”   她吃了一惊,“我要这么多男人做什么?”   留着砍柴挑担、打扫庭院么?   那太监也是无奈耸肩,“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奴才只是照着殿下的吩咐办事。”   “若是我不选呢?”   “那奴才只好每日送一批公子进宫,让公主挑选,直到留下四位公子才算罢。”   叶云婀:......饶了她吧。   屋子里头还有个苏尘,再加上这四个,岂不是要将她的汀芷宫搅个天翻地覆?   太监公公劝她:“依奴才看,公主您今日就留下四个吧,免得奴才还得天天跑过来烦您。”   一番思索后,叶云婀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大不了她再让人去后院支几个屋子,把他们五个人全都塞进去。   如此盘算着,她举着花名册,目光掠过其上人名。   公公提醒道:“您可以不看花名册,对着他们的脸挑。”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叶云婀放眼望去,一下子便点了四个看起来长得最顺眼的。那公公捧着花名册,挨个儿给她介绍道:   “这位是杜家的杜子桀公子。”   “这位是孟家的孟越公子。”   “这位是张家的张景慈公子。”   “这位......”   “等等——”她忽然出声,将手指一转,指向了另一人,“这位是谁?”   公公放眼望去。   一人站在人群最末端,绯袍绛衣,眸色冷艳。   左眼之下,一颗泪痣夺目而勾人。   叶云婀的心一跳,声音竟有些颤抖,“这...这是哪家的公子?”   公公一怔,见她此番形态,立马心中大喜。   “这是韩池公子,他的父亲是御史台的韩御史,前几日韩御史还进宫参宴了呢!”   叶云婀抿了抿唇:“那就留下他罢。”   选好了四位,其余落选之人都由这位公公送出宫。其中不乏有不甘心落选的男子,趁着离去的空当儿还回过头朝叶云婀抛去一个伶俐的眼波。   她腹中难耐,又想干呕。   打发掉了那些人,周围的宫人也识趣儿地退散。一时间,独留叶云婀与那四位公子面面相觑。   静默少时,她指了指他们身后的石桌与椅子,“坐。”   她一落座,四人这才坐下。   她努力扯着笑,“嗯...我叫叶云婀,日后你们便要留在汀芷宫了。本宫不知晓你们是自愿入宫,还是被家里人胁迫来的,若是后者你们尽可以放心同我说,本宫是不会强迫你们的。”   这厢话音还未落,立马有人笑眯眯地应声:“公主殿下这是在说什么,入宫伺候公主您,是在下的荣幸,怎么能说是强迫呢?只要公主殿下不嫌弃,景慈愿一直陪在公主身边,好好伺候您。”   正说着,他的手竟沿着桌子攀过来,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钩住了少女的小拇指。   叶云婀吓了一跳,登即甩了甩手。   张景慈一脸委屈,“公主殿下不喜欢景慈了是不是。”   其余三人闻声,齐刷刷地朝她投来目光。   如此□□裸的目光之下,她坐立难安。叶云婀方想拒绝他,那位公公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若是公主看不上他们,那奴才只好每日送一批公子进宫,让公主挑选,直到留下四位公子才算罢。   她硬着头皮,“怎、怎么会,我只是不习惯你这般——嗯,我慢热。”   心中想的却是:待这阵风头过了,把兄长应付好了,她就把他们几人打包到一间屋子里面,砍柴挑担、打扫庭院。   “公主殿下害羞了,”听她这么说,那人嘻嘻一笑,竟羞答答地垂了垂脑袋,“景慈也害羞。”   叶云婀:......   其余三人:......   几人又有一茬没一茬地唠了一会儿嗑,叶云婀大致将他们几人的性格都摸了了七七八八。   孟越性子温和,杜子桀少言寡语,张景慈话多娇俏。   至于韩池......   她偷偷地抬眼睨他。   他微微垂眼,似乎在看石桌上的裂纹。微风拂过,扬起他乌黑的发丝,和绛红色的袍子。   她的心又是一跳。   韩池真是像极了那人。   像极了......她刚到月沉府时,对自己还不冷不热的那人。   --   入夜。   叶云婀让冷凝给他们四个都安排了个小寝屋,然后打算一个人去洗个热水澡。   不得不说,皇宫就是同其他地方不一样,她的汀芷宫内,还有一个小温泉。   少女褪下衣裳,丝毫不知晓寝殿那边即将要发生什么。   --   张景慈故意脱掉白天穿戴整齐的衣服,找了身看上去凉快的衣裳换上,轻轻叩动了寝殿的房门。   寝殿的房门竟没关。   “公主?”   里面没有人应答。   “公主,您在吗?”   如此唤了三声,依旧是没有人回应。   张景慈心中暗喜,明芷公主应该是睡下了。   若如此......   男人嘿嘿一笑,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朝屋里头走去。   “公主?”   听见声音,被绑在床上的男人于黑暗中睁开一双眼。   还未来得及辨认是何人走来,便觉得身侧的床榻一沉,有人躺了上来。   “公主,让景慈来伺候您。” 第78章 . 078 公主床上竟藏了个男人!……   苏尘还未来得及细看, 便觉得一道温热的气息朝自己扑面而来。对方身上不知道熏了什么香,甜腻腻的,却让苏尘有些嫌恶地蹙眉。   浓烈的香薰气, 夹杂着些靡靡渺渺的味道。   居心不良。   房间没开灯, 就连窗户也没开。寝殿的窗户阖得严实,将寒风与清辉一并挡住。   张景慈只觉得床上躺了一个人, 对方的乌发散了一床, 身形也笼罩在厚实的被子下。   他今日特意用了调.情的香。   昏月,暗屋,暖炉, 幽香。   氛围到了。   张景慈心中暗喜, 凑上前将衣衫前排的扣解开, 企图用香气迷.诱床上的人。   “公主~”   他发出了这般大的动静, 床上的人还没有醒来, 张景慈笃定了叶云婀是在装睡。   既然是装睡、没有把他赶出去, 他心想,那便是公主默认了他此时的小动作, 嘿嘿......   张景慈愈发大胆, 两手更加不安分地朝前探去。   他缓缓阖眼, 期盼着少女的腰身如云朵,让他平步青云, 通往极乐、飘飘似仙。   感觉到有只手落在自己腰间。   苏尘眸光一沉。   手指触碰到那人的腰,张景慈微微一愣,公主的腰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柔软。他又朝上摸去, 啧,公主怎么还有肌肉。   还......很坚实的样子。   他有些傻眼。   顷刻又立马反应过来,一咂舌。   公主就是公主, 与寻常女子不一样。   就这样想着,他欲搂紧床上的人,声音妩媚,流转出声:   “公主,我的好公主。请您来好好疼爱景慈罢。”   粗糙的手掌掠过,张景慈的手指揪到了苏尘绯红的衣带子,见“公主”不躲,他的便什么也不怕了,径直扯下对方的衣带。   今晚的月色似乎不愿意入户,他看不见床上公主的神色,张景慈心想,公主定是十分享受的。   他听闻明芷公主先前跟了东厂提督,那个不带.把儿的太监——苏尘根本算不上是个完整的男人,自然也不会给她这些东西。   “公主,景慈知晓公主先前疼爱苏提督,不过苏提督能给您的,景慈也能给您。”男子爬上床,“同样的,即便是那苏提督给不了您的,景慈照样也能给您。”   张景慈的气息流连在苏尘的脖颈间,苏尘感觉到,对方不安分的手又开始肆无忌惮地扯自己的腰带。   “只要公主想要,景慈都给公主,景慈都会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献给公主。”   他的手竟肆无忌惮地朝苏尘下方探去!   “公主,嗯啊~”   苏尘原本想阻止,转念又突然起了玩心,冷眼瞅着张景慈原本躁动不安的手,在碰到自己私物的那一瞬变得无比僵硬。   那人“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   “公公公、公主?”   她怎么还有这玩意儿?!!   张景慈大吃一惊,错愕地看着原本安然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动身子,被他遮挡着的月光缓缓流淌入户,男子着才看清了——   “她”的手竟是用绳子绑在床栏上!   张景慈呆杵在那儿,苏尘倒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一用力,手腕上的绳子一下被他扯断。   极为容易地挣脱了下来。   他转过头,张景慈这才看清那人的正脸。   乌发,红唇。   峰眉,星目。   这分明是一个男子!   苏尘一歪头,余光睨着对方不知为何竟打起哆嗦的双手,饶有兴味,“摸够了么,嗯?”   他坐直了身子,原本被张景慈解开的衣衫更是簌簌而落,施然落在他身量周遭。   月色照得他的胸膛雪白。   线条坚实,极有力量。   张景慈一下子犯起了结巴:   “你你你、你是谁?!”   “我还没问你是何人。”苏尘觉得有些好笑,对方倒还先贼喊捉贼起来了。   张景慈先前一直在宫外,鲜少入宫,从来都没见过苏尘。他如今抬眼望着眼前的男子,对方冷眸微凝、薄唇轻抿,竟让他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压迫感。   他的后背竟冒了些冷汗。   转眼间,他又转念——管这眼前是何人,他张景慈可是明芷公主的人!单单是这个身份,就让旁人无法动他一根手指。   他放下心来,面不红心不跳:“我是明芷公主未来的驸马,你是何人?”   驸马?   苏尘一声轻嗤:“她有驸马?我怎么不知道。”   “你被关在这儿,自然是不晓得。”张景慈不要命地炫耀,“嗐,不光是你,还有许多大臣也不知道嘞。这是太子殿下刚下的令,如今还未传开——你瞪我干做什么?哎哟......”   他的下巴轻易被对方捉了去,苏尘眸色沉沉,“你说什么?”   “我是大郦未来的驸马,乃皇家尊贵之身,你、你怎么可以对我动手!”   苏尘扬唇一笑,“巧了,我就喜欢杀皇家的人。”   弑先帝,关太子。   他干了太多的混帐事。   张景慈一噎,本想问“你哪儿来的胆子”,话到嘴边竟成了——   “你为什么要杀皇家的人啊。”   苏尘淡淡:“我手贱。”   张景慈:......   下一刻,他又缴械投降:“其实吧,我也不一定是明芷公主的驸马。”   苏尘挑了挑眉头,“哦?”   张景慈觉得,对方很可能下一秒就要从枕头下面掏出一把匕首把他捅死。   他虽然很想入皇宫,抱上公主的大腿,一举“光宗耀祖”,可他到底也不是个糊涂的人。性命与名头面前,张景慈很识时务地选择了前者。   他非常狗腿子地解释:“其实吧,公主的驸马应该是有四位。”   苏尘:“哦?”   ......怎么感觉杀气更浓了呢。   张景慈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趁着对方还没把自个儿捅死,忙不迭道:“其实吧,太子殿下是让我们四个搬进汀芷宫来,先同明芷公主培养培养感情,到时候再让公主她挑选,哪位才是她称心如意的驸马。”   苏尘笑眯眯的:“你可真是会培养感情。”   都培养到床上来了呢。   张景慈忙朝后缩身子。   他又悔又恨,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净想这歪门邪道!   盘腿坐在床榻之上的男子眉眼弯弯,他素白的手腕旁还落了两根红绳,绳子甚粗,却被他方才轻易扯断。   这绳子,根本困不住他。   一如那天晚上,叶云婀迷惑他服下的软骨散。   他可是吃了百草珠的人,百毒不侵。   区区一个软骨散,又怎能奈何他?   苏尘瞧着眼前面色煞白的男人,幽幽暗叹。   他配合她演戏,原本是想让她消气。   她倒是好,整这一出,把他给气得不轻。   苏尘捏着那根粗绳子,望着张景慈吓得灰白的面色,冷笑。   “方才不是说,要好好伺候我么?”   张景慈连忙否认:“不、不敢。”   “不是说,苏尘给不了她的,你都可以给她么?”   张景慈颤颤巍巍:“我都是说着玩儿的......”   下巴猛地被人一捏,张景慈被迫昂起头来,他这才发现,红衣男人要比自己高壮许多。   让他不得不仰视那人。   “你给我记住了,明芷公主不是你能肖想的人。回去告诉那三个吵着闹着要当驸马的人,谁要是敢碰她一下,我就把他两手剁了,谁要是敢多瞄她一眼,我就把他两眼剜了。”   “捣碎,同糠和在一起,喂猪。”   张景慈的身子一凛。   “你们若是不怕死,大可以来试试。”   反正他的手段多得很,死在他手里的人也不是只有一个两个了。   原本花枝招展的男人犯了怵,将头摇得像个摆锤。   苏尘睨了他一眼。   “滚吧。”   那人终于发了话,张景慈连忙从床上匆匆爬下,胡乱拾起丢在地上的衣服。   方迈了一步,又闻一声——   “慢着。”   他浑身寒毛再一束起,呼吸凝重地转过头。   苏尘缓缓躺会原先的位置,把那两根红绳子甩给他。   “给我再绑回去。”   张景慈立马应声,哆哆嗦嗦地接过绳子,穿过男人的手腕......   “今日的事,若是敢往外说——”   “大人放心,小的不敢往外说、不敢往外说。”   张景慈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地将苏尘重新捆好了。   后者伸了个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转过头去,不再愿意理会他了。   苏尘又重新瘫回了那里,静悄悄地,遮挡住了一袭入户的月色。   张景慈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去,论旁人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公主床上竟然藏了十分凶恶的男人!!! 第79章 . 079 嗷呜QAQ!   第二日, 张景慈就吵着收拾东西离开汀芷宫。   众人皆是惊异,毕竟昨日四人当中对明芷公主最为殷勤的就是他张景慈了。这才不过一个晚上,怎就叫他一下子改变了主意?   孟越最为不解, 好奇心驱使之下, 他在张景慈收拾包裹的时候凑上前去。   皇宫里头办事的效率向来很高,昨日白天叶云婀刚说要给他们四个人在汀芷宫腾个地儿, 不到晚上地方便收拾好了, 恰恰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院内四间房子。   孟越居东,张景慈居南, 韩池居西, 杜子桀居北。   孟越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天晚上, 张景慈不知道在忙什么, 很晚才回到南厢。   南厢门重重一摔, 有些吵人。   此时, 张景慈一身碧绿色的衫子,站在门边的小榻子上, 绿油油得像一根挺直的大葱。   看见孟越, 他先是一怔, 目光竟躲闪了一下。   站在门口的孟越笔直地朝张景慈走来,目光微转, 瞧着动作匆匆的男子,而后定在床榻边儿。   他抱着胳膊,不解问道:“张兄为何这般匆忙地搬出汀芷宫?”   不当驸马了么?   不留在汀芷宫好好快活了么?   张景慈身前的榻子上面摆了个包裹, 包裹未系,却已经被装得鼓鼓的。听见人声,他又垂头将包裹系好, 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面上却尽是一副“不可说”的神色。   他要离开汀芷宫,孟越心中其实也有几分欢喜。一来他与张景慈本就没什么情分,甚至与他都没见过几面,对于他今日的离去,根本称不上是依依不舍;其二,他们都是未来驸马的人选,张景慈一旦离开了汀芷宫,他当上驸马的概率又大了很多。   毕竟,在四人之中,当属张景慈对公主最为殷勤,也最喜欢讨公主欢心。至于剩下两个人......孟越微微眯眸,心中已经有了些思量。   杜子桀乃一介武夫,素日里只会舞刀弄枪的,对风花雪月之事一窍不通,也不懂得如何讨得姑娘家的欢心。而另外一个韩池,自诩清高不凡,目中无人,阴冷得很。   孟越心想,公主定然也是看不上他们两个的。   张景慈在收拾东西,他就站在一边喜滋滋地偷笑着。等前者收拾完了,孟越又随着他一同去见公主。   怀揣着多在公主眼前晃悠的心思,美其名曰,要送张景慈最后一程。   这厢,叶云婀方梳洗完,便听见有人在门口叩门。   苏尘近日乖巧了许多,没有了软骨散,竟也不闹腾了,素日里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懒洋洋地往床上一瘫,悠哉游哉地侧过头来看她。   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时间过去了,天气开始慢慢回暖。今日她穿了一件较薄的藕粉色衫子,听见有人敲门,正在挽头发的手松了松,任由乌发随意垂下。   张景慈和孟越站在门外,神色各异。   见了二人,叶云婀微愣,孟越倒也不认生,随着她进了寝殿,张景慈提着包在门口踯躅。   一双眼有意无意地朝寝殿内测瞟去。   一扇翠绿的屏风横在屋内,恰恰挡去了张景慈的视线,将内寝的床榻遮挡得严严实实。   “公、公主,今日景慈前来,是来同您告退的。”男子咽了咽口水,回想昨日,仍是有些心悸,“景慈想...离开汀芷宫。”   叶云婀收下他们本就是皇兄所迫、不情不愿,他们说要离去,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看着站在面前吞吞吐吐的男子,她又有些狐疑。   “为何今日就要离去?”   他们昨天刚来汀芷宫的时候,可是各个都欢欣雀跃啊。   叶云婀想了想,自己对他们并无任何苛待,他们也巴不得能爬上大郦驸马的那个位置,尤其是面前的这位张景慈。若说韩池前来告退她还信几分,可眼前此人......   她不解,尽量以和气的口吻,问道:“昨日方来,今日便要着急离去,可是我汀芷宫招待得不周?”   “不敢!”   张景慈慌忙连连摇头。   对方颤颤巍巍的神色让她愈发狐疑,叶云婀轻瞄了一眼他那装得鼓鼓的包囊,知晓他意已决。   她本来也没打算留着他。   颇为期待的目光之下,叶云婀点了点头,见她应允了,张景慈似乎松了一口气,把背囊又往上提了提。   “那你呢,”叶云婀转过头,问,“孟公子,你可是也想离开汀芷宫?”   怎会?   孟越含笑摇头,“在下只是思念公主,前来服侍公主梳洗。”   叶云婀一袭乌发垂下,乖顺落于身后,如瀑一般。   孟越看见桌案上的梳子,右手将其拿起,缓步拐于少女身后。   感觉到发间有冰凉的手指掠过,她下意识一缩,换来一声闷闷的低笑。   “公主紧张了?”   孟越眉眼垂下,一手握着少女的发尾。她的发质极好,如上号的绸带,握在手里十分舒服。   见他一脸陶醉之状,张景慈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忽然有道冷风刮过,吹得几人衣袍拂动,孟越道:“窗户还没关,公主穿得这般少,当心着了凉。”   屋内侍仆都被叶云婀唤下去了,孟越便握着梳子转身,循着风口之处。   欲阖上那一扇窗户。   叶云婀眸光一闪。   “等等!”   孟越顿足,转过头,一脸疑惑:“怎么了,公主?”   窗户正在那扇屏风之后!   叶云婀似乎可以通过那扇屏风,窥视到被风拂得微微摇曳的床帘,和床榻之上一脸闲适的男人。   做贼心虚。   她想了想,让他们知晓自己把苏尘捆.绑在床上,传出去了,不是很光彩。   她咬咬牙,“我自己去关。”   “怎么敢麻烦公主。”孟越望着叶云婀笑得温柔,方顿下的步履缓缓迈开,欲拐过那一袭翠绿的屏风。   见苏尘要被发现,她有些急了,面色竟微微发红。方欲厉声,身后的张景慈突然一唤:   “孟兄!”   “此乃公主闺阁,孟兄如此唐突,怕是不妥罢!”   张景慈站在门口,一直给他递眼色。   孟越不明所以,心中还怪他打搅了自己献殷勤,兀自懊恼一下,将步子撤下。   “也是,”他点点头,噙笑望女子,“是孟某唐突了。”   “无妨。”   叶云婀心中微松一口气,面上神色却不露天机,淡淡启唇,“本宫去关窗罢。”   其余二人相继点头。   她慢吞吞地吸了一口气,昨天晚上燃了一夜的香,余烬的气息还未散去,尤其是屏风之后,烟云袅袅,香气散漫。   只一眼,她便看见了侧头躺在在床上、神色散漫的男人。   见她拐入屏风,苏尘挑了挑眉,朝她勾唇一笑。   眉目之间,多了几分戏谑之意。   方才她与张、孟二人的话,苏尘定是都听见了,叶云婀却懒得同他解释。窗外的风凉得紧,她只想伸手去关窗户。   有两扇窗户正开着,一扇在床榻旁边,另一扇,正在床榻之后。   她需要先爬到床上,才可以用手去将那一扇窗户阖上。   关紧了第一扇窗,叶云婀转过头来。   床上正侧着头的男人又挑了挑眉。   她将靴子蹬掉,跪爬上床来。   看着横置在那儿的男人,她微微起身,伸出手去。   够不到。   连窗户的边儿都碰不到。   苏尘似乎在故意堵她,又往外挤了挤。   她压低了声音,唇语:“起开。”   “什么?”他启唇,仍是唇语,“听不清。”   “我让你起开。”   床上男子抬了抬脖子,凑过来,“大声点儿,我耳朵不好使。”   屏风外还有二人候着,叶云婀懒得在此时同苏尘周旋,不耐烦地伸手推了推男人。   苏尘却像一座秤砣一般,岿然不动。   片刻之后,他又将脖子抬起来。   叶云婀又一咬牙。   她早知此人的无赖,只好也将头低下,“我说,你让开,屋里头还有别人在——唔......”   她瞪大了双眼。   他竟趁她低头之际,仰头含住了她的双唇!   她一惊,连忙往后缩,对方却丝毫不饶她,直直地将身子贴过来。   他的胸膛闷热!   虽有两手被束缚着,苏尘的力道却是大得出奇,他紧紧咬着她的樱瓣,不许她挣脱。   “你——”   她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   屏风外的孟越立马扬声,“公主?”   叶云婀伸手欲推开苏尘,谁知他两手虽被禁锢着,其他地方却极为有劲儿,竟一斜身——   将她堪堪压在身下!   叶云婀抬头,未挽的青丝登时散了一床。   男子的眸色深深,还带了些不明所以的怒意,让她一愣。   他这是生的哪门子的气?   不等她躲闪,苏尘又向下低头,她以为对方又要咬她嘴巴,下意识地将头一偏。   谁知,见她偏过脸,他的唇也不追过来,竟直直落下,一口咬在了她的脸蛋儿上。   不是亲,是咬。   用牙齿的那种咬。   还带了些惩罚性的那种咬!   她一个不备,忍不住“嗷呜”了声。   果不其然,此声一出,屏风之外立马躁动不堪。   孟越带着些焦急的声音传来:   “公主,您......怎么了?” 第80章 . 80(一更) 让他们走,我不喜欢……   孟越本欲跑上前, 袖子却被身侧的张景慈拉住,一转眼,正见张景慈摇摇头, 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女子的声音从屏风之后传来:   “无事, 只是不小心扭到脚了。”   叶云婀尽量放缓声音:“我自己处理一阵,你们莫要进来。”   听不见脚步声, 她松了一口气, 又抬起头。   又是那双眼。   苏尘那一双盈满了戏谑的眼。   他又将眉梢往上挑了挑,眉目之下,是她气得鼓起的雪腮, 其上两道牙印正是瞩目。   苏尘在心中暗暗发笑。   可爱。   他忽然就想到了, 以后对她的许多种惩罚方式。   若是她再惹自己生气, 便要在她的全身上下落满牙印。   就连那两处也不放过。   一想起昨天晚上张景慈同他说过的话, 苏尘便气得胸膛发闷。   叶云婀丝毫不知男子心中想法, 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骨被他压得生疼。她吃痛,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让开。”依旧是唇语。   苏尘摇了摇头。   “有人。”   有人也不让,他又摇头, 他才不管有没有人。   脑门子一打热, 他现在就想咬她。   叶云婀皱眉, “收敛些。”   正说着,便蹬了蹬藕节似的小腿, 欲踢去。   苏尘眼疾手快地一闪,她好不容易得了一瞬的空当,又被男子倾身压下。   “唔......”   苏尘咬着她的耳朵, “把他们都赶走,我不喜欢。”   温热的触感从耳垂上传来,叶云婀的身子一缩, 四肢百骸皆被一阵酥麻所占据,让她险些就缴械投降。   “让他们走。”   他轻轻咬着女子的耳朵,“别让他们看着你,觊觎你,我不喜欢。”   “我管你喜不喜欢,”她反唇相讥,“本宫喜欢就行了。”   见他此状,叶云婀就想与他作对。   “为什么不喜欢?他们有才有貌,还是贵家子弟,本宫为什么要赶走他们?”   苏尘瞧着,自己身下的女子又勾了勾唇,似乎在挑衅他。   “最重要的,他们各个都很听话。”   都很听她叶云婀的话。   不像苏尘,干出来一堆龌龊事儿,每次都能把她气个半死。   听话?   苏尘轻轻眯眸。   他这难道还不听话?   成日里任由她将自己关在这里、束缚在这一张床上。   被她禁锢,被她捆绑。   他这还不听话?!!   苏尘压着她,眼中闪过一瞬的玩味。   “那公主教教臣,怎么才算听话。”   手上的绳子突然脱落,叶云婀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看着他竟挣脱那两道束缚。   把自己的手腕死死按住!   “苏——”   一字方欲脱口,又被她临门一脚、及时止住。   这才没让在屏风外候着的张、孟二人发觉到不对劲儿。   于她恶狠狠的目光中,苏尘微微撑着她抬起身子,又低下头去。   一袭乌发垂下,扫在她的面颊之上,撩拨得她竟心头暗暗发痒。   苏尘是个美人。   自打她第一眼看见苏尘,便觉得对方是个气质清冷的绝色美人。   左眼之下,一颗泪痣瞩目,让他的眸中又带了几分散漫与妩媚。   竟比......   竟比女子还要勾人。   她按捺不住,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你要做甚!”   女子的力道根本不及苏尘的一半儿大,恼怒的眼神在此刻便没了一丁点的威慑力。   像一只恼羞成怒的小野猫。   苏尘根本不惧怕她,倒还觉得有些好玩。   他又垂下头,头发耷拉在她的耳边、眉眼、面颊。   “公主教教臣,怎么样才算听话。”   她两手被他死死压着,手指攥着床单,竟看着他咬开了她的衣领。   混.蛋。   苏尘手上力道丝毫不松,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衣裳撩开。叶云婀的两腿被他死死夹着,根本不能动弹。   她暗骂。   屏风之外,还有人在等着呢。   苏尘却根本不顾得叶云婀的反应,至于殿内还候着的张景慈与孟越,他更是不甚在意了。   只将头低下,一双眸媚意连连:“教教臣嘛。”   “公主,教教臣,好不好?”   双唇落下,少女微微喘.息。   却因为殿内有人而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她牙关紧咬,却抵不住对方的力道之大。   苏尘咬着她的衣领,冰凉的贝齿蹭在她的颈间,落下一片靡绻的气息。   与床头燃了一晚上的香料气交织在一起,钻入少女微张的檀口之中。   叶云婀两眼有些发昏,双腿竟不由自主地打颤。   她越躲,苏尘便越追得厉害。   她又一咬牙,两手紧握成拳。   “不要胡闹!”   苏尘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一勾唇,定了少时,终于慢悠悠地撑起了身子。   她逃也似地一溜烟儿从他怀里钻了出去。   她慌忙坐在床边将鞋子穿好,站起身扯平了衣服,又将头发顺得整齐。   这才敢转入屏风外。   屏风那一头,孟越与张景慈二人不知已经等了多久,站得有些腰酸背疼,但皆不敢出声,更是不敢催促殿内的叶云婀。   对于她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去关窗户,孟越心声狐疑,思量之际,张景慈的眸光却兀地一闪。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了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男人。   虽知其因,张景慈却不敢声张。不仅是现下不敢同孟越声张,待出了汀芷宫,他也不敢同旁人说起内情。   他还记得昨天晚上那个男人在他耳边说的狠话,以及那一双尽是阴鸷的眼。   想到这儿,张景慈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子,一转眼,便看见叶云婀衣衫整齐、得体地从屏风里面拐了出来。   他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在转过屏风之前,叶云婀还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床上的男子一眼。   接了她一记凶狠的目光,苏尘倒是抿唇轻笑,两手捻着那根红色绳子,放在指尖把玩。   叶云婀想骂人。   这畜.生的劲儿怎么这么大!   绳子困不住他,汀芷宫便也再容不得她,她有些头疼,以至于没听清身前张景慈同她说的话。   一阵,张景慈落了话头,抬起一双眼来认真地瞅着叶云婀。   她这才恍然回神。   望着对方手里头拎着的鼓鼓囊囊的包裹,她一点头:“要离开汀芷宫是吗,本宫允了。”   她求之不得。   几阵客套的来往回话,时辰也不早了,张景慈一提包裹,同她告了退。   脚下踏离门槛之时,他又似乎依依不舍,转过头回望叶云婀一眼。   站在屋内的女子见状,有些不解。   既然这般舍不得,又因何要这般急着离去?   虽是不解,但她也没有兴致去究其本因,叶云婀脑子里全然想的是床上的那个狗男人。   他能自己挣脱束缚,那她以后该怎么办!   任她再怎么得势,就算当朝太子是她哥,独处时她也奈何不到一个力道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   苏尘肯定是不能在寝殿里待了。   但她也不想就如此便宜地放走了他。   让他去砍柴烧火?或是喂猪放羊?   叶云婀摇了摇头。   忽地,她眼前灵光一闪。   既然张景慈已经搬离了汀芷宫,现在还有一处厢房无人,倒不如......   叶云婀弯唇一笑,登即唤了小栗子。   “来人,把张公子原先住的那间屋子收拾干净,让提督大人住进去。”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她倒是要看看,他与另外三个男子居住在一间院子里头,又是怎样的光景。   --   寝殿内,绯袍男子心情颇为愉悦地坐在小桌前。   他终于不用再装柔弱、对着她演戏了。   两手得到了解放,做起什么事情来都容易、愉快上许多。   天气还暖,他将外披的大氅脱了,从桌子上拿了个橙子开始剥。   橙子刚剥了一半儿,阿宁就闯进来。   “督、督公,不好了——”   苏尘用刀划开橙子皮,将橙肉整整齐齐地切成六小瓣儿,些许清甜的果汁溢出,流到男子的手指上。   他轻轻吸了一口指腹上的汁水,又用帕子将手指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这才慢悠悠地抬眼望向方跑进屋的小后生。   见他这般悠然姿态,阿宁却是另外一副截然不同的焦急样子。   “督公,公主说,让您从这儿搬出去,去厢房……和那三个男人住一起……”   正在悠闲剥着橙子的苏尘回过头:? 第81章 . 81(二更) 公主与大人,实为绝配……   只阿宁这一声, 让他险些噎住。   他肯住在汀芷宫,不过是能与她待着、可以在宫殿里陪着她。   现如今,她却要赶自己走。   赶他走就算了, 还要让他和那几个靠出卖色.相、献殷勤之徒住在一起?   苏尘皱了皱眉。   叶云婀的脑子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见他此般模样, 阿宁本以为主子会“腾”地起身找公主争辩,却不料, 男子仅是一愣, 而后——   竟欣然抚掌。   “要与那三人住一起对么?”   阿宁颤颤巍巍地点头。   正好。   绯衣男子眯眸,眼尾狭长,眸色漆黑。   他正愁, 如何去寻得这些“奸.夫”, 叶云婀倒好, 主动把他们三个送上门来了。   苏尘勾唇一笑。   这一笑颇为奇异, 让阿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   四厢院外。   叶云婀总觉得今日心胸憋闷, 却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恰恰今日阳光甚好, 她便与冷凝一同去院子里溜达闲逛。   不知不觉,已来到了四厢院院门前。   她顿足, 盯着院门口的小方匾。冷凝在一旁小声提醒她:“公主, 三位公子就在里面, 您要不要进去看看?”   就算不宠.幸哪位公子,进去看看也是好的。那三位公子都才情兼备、仪表过人, 说不定公主就看对眼了呢?   院中无论哪一位,总要比哪位阴冷狠厉的苏提督好上许多呀!   冷凝在耳边劝着:“公主,您就进去看看罢, 看一眼也好。哪几位公子入住四厢院后,您还没踏入这院门一次呢。若是让太子殿下听了去,怕觉得他们不合您的心意, 又让张公公给您重新张罗人选了。”   也是。   一想起那天“热闹”的场景,她立马觉得有些头疼。   见主子听进去自己的话了,冷凝心中欢喜,忙不迭地侧了侧身子。叶云婀看着四厢院正敞开着的大门,略一思量。   迈步踏入院中。   院内正中央站着几个小宫人,手里头或执花洒或执笤帚,看样子是在打扫庭院。   听见动静,宫人不约而同地侧首,正见一身浅绯衣裳的叶云婀走入,微愕之余,更是又惊又喜。   明芷公主来他们四厢院了!   不知晓是来看哪位公子的。   氵包氵末   这些宫人大多都是厢内各家公子带来的心腹侍从,心自然都跟着自家公子走,纷纷翘首以盼公主推开他家公子的厢房门。   一个个眼巴巴儿地看着踱步于庭院之中的叶云婀,都紧张得不得了。   就等着自家公子能凭借此次,获得公主的青睐,一举坐上驸马之位。   叶云婀又怎能不知晓他们那些人的想法?宫人们的眼光直.勾勾的,仿若要将她吞掉。她看得心中不适,微微蹙眉,便欲转身离去。   她还是暂时接受不了另外一个男子的殷勤。   冷凝看出了她心中想法,轻轻按了按她的手。   “公主,都走到院子里头了,总不能再打退堂鼓,若是让太子殿下知晓了......”   她一噤声。   叶云婀知道这小丫头解下来要说什么。   冷凝不喜欢苏尘,她亦是知晓的,故此,冷凝才要一个劲儿地把自己往四厢院里推。   不光是冷凝,皇兄也不喜欢苏尘。   “公主,咱们不需要真的宠.幸哪家公子,只是去房中坐一坐、聊聊天,让下人们把您来到四厢院的事儿传出去了、传到太子殿下的耳朵里,殿下自然也不会强迫您再纳新的公子进来了。”   叶云婀抿了抿唇,轻缓抬眸,又望入四厢院中。   除去已经离开汀芷宫的张景慈,四厢院里头还剩下三位公子。   东厢孟越,西厢韩池,还有北厢杜子桀。   不大不小的一个四厢院,俨然成了一个小后宫。   一道又一道期待的目光投落过来,她却不知道该去找哪一位公子,私心里,她还是比较喜欢西厢的那位韩公子的,但对方看她的眼神实在太过于冷漠......   她才不要热脸贴冷屁股。   见叶云婀犯了难,冷凝只以为她忘了那些公子的模样,便挥了挥手,让那些宫人把他们家公子从房间里头唤出来。   一听公主来了四厢院,孟越第一个跑出来,面上挂着殷切的笑容,看得她有些头皮发麻。   好在孟越虽为殷勤,却不似先前的张景慈那般大胆,仅是含笑朝她作了个揖,并无其他逾越之举。   叶云婀淡淡颔首,回之一笑,算作礼貌。   紧接着便是杜子桀,他虽是一介武夫,生得却并非膀大腰圆。听见明芷公主来了,他不卑不亢地从北厢房走出来。作为习武之人,他的身体很好,穿得自然也很少,只着了一身简单的黑色劲装,利落大方。   腰间一块莹润的白色玉环,用黄色的流苏穗子吊着,竟又衬得他有几分斯文气质。   眉浓额阔,一看便是铁骨铮铮的男儿。   叶云婀对他又生了许多好感。   杜子桀对着她一揖,似乎毫不在意她的走入,面上没有过多表情。   冷凝在耳边低声补充:“这是杜桓元帅的幼子,十三岁便随杜元帅上战场杀敌,英勇盖世、战功累累。只是十七岁那年右臂受了重伤,再也拿不动剑,只能弃武从文。”   冷凝的话听得她一阵唏嘘,再抬眼望向黑衣之人,目光中不免多了许多敬重之色。   这般英勇过人、心怀旷野的将军,不该被禁锢在这一方狭小的四厢院中。   他不应该被此关住。   汀芷宫关不住他,皇宫也关不住他。   正在思量之间,西厢的门“嘎吱”一响,叶云婀眼皮一跳。   一双眼从杜子桀身上移开,循声追随那人——   可惜,他并不着红衣。   韩池一身干净的月白色软袍,眉眼幽幽一瞥,而后缓步朝着人群走来。   见他这般清高之态,孟越在心中暗啐。   再怎么清高还不是要与他争这个驸马之位,在这儿假惺惺的,又是装给谁看呢。   孟越瞥着方从西厢走出的韩池,满眼的鄙夷与不屑。   此般神色,被叶云婀尽收眼底。   她不忍在心中暗暗发笑,这男人要真争风吃醋起来,竟也不比女子逊色。   韩池一袭白袍,幽幽然来到叶云婀身前,眉目乖顺地垂着,眸底却尽是一片令人望而止步的清冷。   他不许旁人靠近。   他似乎很是抵触叶云婀。   韩池这般,叶云婀倒无所谓,她本就对他没有不轨之心,留下他,也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眉眼像那人。   嗯,神态也像。   院内有不少宫人怕韩池,他冷冰冰的,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叶云婀却不怕他。   连苏尘她都不怕,又怎会畏惧眼前这样一个小小的韩池?   两眼瞧着百衣之人,叶云婀方欲启唇,四厢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她还来不及侧首回望,身侧一尾冷风刮过,微微撩起她淡绯色的裙角。   苏尘的声音不咸不淡地落在耳边。   “公主好快活。”   没来由地,她的眼皮兀地一跳,回过首,恰见一行人井然有序地走进庭院,为首的那人,正是绛衣绯影。   明艳张扬得如五月花。   冷凝生怕她面对苏尘生怯,隔着袖子轻轻捏了捏叶云婀的指头。   少女手指纤细,笼于袖口。她还未发慌,却感觉到冷凝握着她的手在轻轻发抖。   叶云婀暗暗一笑。   慌什么。   如今她是公主,是当今太子最为宠爱的明芷公主,这皇宫、这大郦,早就不是他苏尘说了算的。   这皇宫,俨然成了她的皇宫。   如今是苏尘听命于她、为她臣服。   叶云婀心中本就不惧,再加之脑海中的这些想法,她更是底气十足。苏尘几步便来到她的身边,定住,耷拉着一双眼睛颇为玩味地看着她。   院子里的人都不太认得苏尘,不知道他是谁,却也不敢轻易冒犯,只能退至一边儿,看着他们二人周旋。   不敢动弹的包括孟越,他早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未来的驸马,见又有男子前来,还是个颇为好看的男子前来,不免心生敌意。   很强烈的敌意。   不知道为何,这一次敌意来得分外强烈。先前张景慈对公主献殷勤,他都未有如此强烈的抵触感,包括对韩池,他只是觉得对方假清高而已。   但这一次......   孟越凝眸,目光落于苏尘面上。   男子红衣墨发,腰不配玉而饰短剑,领口被风吹得微敞着,扬动一袭绛红色的宽袍。   他生得好看,眉目阴柔,竟美得如同女子一般。   只是他的眉眼微挑之际,眸底乍现的涔涔冷意,让人登时不寒而栗。   孟越打了个寒颤。   对方看他的这眼神,让孟越觉得,这人下一刻就要拔起腰间短剑杀了他。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乖乖往后退了几步,与来者隔开。   苏尘仅是微扫一眼院内,四厢院四扇厢门尽数打开,庭院之内人影攒动,倒是十分热闹。   他弯唇朝叶云婀一笑。   “苏大人怎的也来本宫这四厢院了?”女子大胆迎上他的目光,面上毫无波澜,“莫不是也想凑凑热闹?”   苏尘睨她,便笑,“公主怕不是忘了,是您将臣打发到此处来了。”   她这才恍然记起这一茬子事儿。   叶云婀转过头去望望还站在庭院门口的宫人,他们每两个手中都抬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皮箱子,里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看起来沉甸甸的。   见状,她忍不住轻轻嗤笑:“这般大的阵势,是把全部身家都带上了罢。”   “全部身家倒也不必,”苏尘应对自如,“只是不知道公主要臣在此处住上几日,便多带了些东西,有备无患。”   “苏大人倒也悠闲。”   “听闻公主的四厢院正处风水宝地,春可观花夏可赏月,还有左右三位兄台相伴。这怎能不悠闲。”   “苏大人不是不喜闹?”   “那是先前。如今变了,热闹点儿有什么不好?人多,闹腾。若是真清净下来了,就怕要憋死人了。”   叶云婀冷哼一声,“大人的喜欢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溜烟儿就没了影儿。”   闻言,苏尘便紧紧盯着她,点头,“嗯,喜欢得是挺快的。至于去得快不快,如今还不知道。不过喜欢确实是件极为劳神的事儿,既然都坎坎坷坷喜欢上了,又何必再去忘了她,那样真是暴殄天物了。”   他说得模糊,让其余之人都听得不明所以、摸不着头脑。   唯有叶云婀缓缓仰面。   日影透过稀疏树干的缝隙,斑驳而落,暖辉撒在男子面上。   落于他的眉眼、鼻翼、双唇。   她目光锁住。   日光似乎洗去了他身上原本阴冷的戾气,真是照得他分外温柔。   站在一侧默默观望的众人:   不是说,要给明芷公主找驸马吗?   可他们怎么觉得,眼前这二人分明就像一对儿两口子呢? 第82章 . 82(三更) 苏尘吃闷醋   苏尘话语轻轻, 落在叶云婀耳边,如有人在明媚的春日站在湖畔,往湖心投掷了一块小石头。   原本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 一圈一圈地荡开。   恰又风起, 吹皱湖面,又让叶云婀回过神来, 静静抬眼。   苏尘微垂双目, 仔细瞧她。   他生得很好看,尤其是眉目,很是阴柔。他的眼尾狭长, 末端又轻挑挑地向上扬起, 她记得先前有人同她说过, 这种眼型的男子, 最是玩世不恭。   最是薄情寡义。   薄情寡义。   一瞬间, 叶云婀又想起他先前做出的许多混.帐事来。   原本温暖了半颗的心骤然一凉, 连同着她的目光也随之冷下。   “暴殄天物?”   苏尘眸光稍稍一顿。   叶云婀冷声:“原来苏大人也知道,还有一个词叫暴殄天物。”   她曾将真心赠与他, 对方却随意糟.践。   一想到这儿, 她便忍不住冷笑出声。   一见情况不对劲儿, 冷凝赶紧跳出来打圆场。她扯了扯叶云婀的袖子,咳嗽两声。   “公主, 时候不早了,各位公子都在这儿候着您呢。”   对哦,她还要择一位“青睐”。   叶云婀回过神。   苏尘只是垂眼瞧她, 抿着双唇,缄默不言。见状,她更不愿意再理他了, 目光朝庭院中扫去。   孟越目光殷切,站得笔直。   少女抬了抬衣袖,纤细的手指从袖中挑出,看着孟越,遥遥一指。   “就他罢。”   手指对着的,却是一袭白衣的韩池。   韩池似乎也没料到叶云婀会选中他,颇为惊异地朝她望了过来。他身侧的孟越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叶云婀无视周遭各种各样的目光,兀自吩咐着:“来人,把午膳送到西厢来,本宫要与韩公子共用午膳。”   见她这般,冷凝觉得自家主子终于开了窍儿,心中十分欢喜,忙不迭吩咐人去准备午膳了。   “其余人,便退下罢。”   吩咐完,叶云婀又轻缓启唇。   得了这一声,庭院中原先站着的宫人唯恐会打扰到公主与韩公子的“好事”,连院子也不打扫了,纷纷迈着小碎步退散。   孟越与杜子桀也随之退下。   四厢庭院一下子空旷了下来,院子正中空出来一棵古树,枝头光秃秃地盘虬在头顶,似乎有了些年头。   顿了片刻,叶云婀转身回头。   果不其然,那人还未走,双足定在原地,眉头微锁。   她便笑。   “愣着干什么,苏大人,要本宫赶你走么?”   少女回眸,笑得明眸皓齿,倩丽可人。   苏尘心思一动,听着她的话,又抬起一双眼来。   定睛望向站在院中的白衣之人。   似乎感应到了目光,韩池也微微偏过头,循着视线幽幽望去。   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叶云婀身边的苏尘。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一向面色寡淡的韩池竟勾了勾唇,朝着绯衣之人一笑。   眼底,嘲讽之意乍现。   如此快速一瞥,韩池又快速转过头收回目光,他的侧脸对着苏尘,还有那微微向上弯起的唇角......   “主子......”   阿宁亦是看见了韩池眸底的挑衅之意,有些惊忧地抬头,亦朝苏尘望去。   却见他面色未变,只是眸色深深,晦暗的眸底让人看不清任何情绪。   看着韩池与叶云婀一起转身离去的身影,绛衣男子的右手缓缓落下,又轻轻扶起了挂在腰间的短刀。   --   苏尘搬进了南厢。   与他一起搬进南厢的,还有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箱子。   此次搬东西,他叫来的侍从很多,待他们将箱子里的东西搬出来摆好之后,又挥挥手把他们尽数驱散。   只留下阿宁一个人。   并,美其名曰,   喜净。   阿宁内心暗暗腹诽:......您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箱子摆得南厢满满当当,箱子里面的东西也都装得满满当当,东西搬出来之后,又摆得厢房满满当当、金碧辉煌。   阿宁看着满屋子的瓷玉,又一时无言。   苏尘不在意阿宁的感受,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用在意阿宁的感受。   他苏尘就是俗人,就喜欢大红大金看起来明灿灿的东西。   --   苏尘让阿宁找了块儿干净的帕子,一屁股坐在屋子中,抱着瓷瓶开始擦起来。   一个接着一个地擦,跟个宝贝似的,一个都不愿放手。   生生从中午擦到了傍晚。   苏尘坐在那儿擦瓷玉,还不让阿宁碰,这小后生只得规矩候着一边,等得百无聊赖,上下眼皮就快要打架。   突然有人敲门。   阿宁绕过一地的瓶瓶罐罐,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绕到门前去。   叩门的是一名身穿鹅黄色宫服的小宫娥,头上两团发髻束得圆圆的,分外可爱。   小宫娥似乎不太敢望向屋内,更是不敢走进屋,只站在门口唤。   “公子,该用晚膳了。”   这么快。   阿宁惊觉,忙不迭拉着那名宫娥的袖子,追问:“公主呢?”   小宫娥被他拉得脸蓦地一红,赶紧往后缩了缩身子,脚下也往后退了半步。   她乖顺地垂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敢看他,一句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公、公主她......如今还在韩公子那里。”   什么?!!   闻言,阿宁连站都站不住了。   “公主竟与那位韩公子独自待了一下午?!!”   小宫娥轻轻点头,声音也轻悠悠的,恍若被风一吹就散了。   “是......是的。”   这怎么可以!   阿宁也不顾会不会绊倒一屋子的瓶瓶罐罐了,一下子冲到苏尘面前。   “主子,公主与韩池待了一下午!”   “他们两个人单独待了一下午!”   “两个人在一间房间单独待了一下午!”   一整个下午啊!!!   阿宁几乎要抓狂,苏尘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地上,擦着他的宝贝罐子。   “主子,您这怎么还能坐得住?”   阿宁一咬牙,竟一下子夺走了苏尘手里头的帕子,还好苏尘握得稳,才没让怀中的罐子掉下来。   男子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悦。   “给我。”   阿宁一愣。   “帕子给我。”   苏尘向前倾了倾身,一下子将手帕夺回。   站在门口的小宫娥接着问:“公子,您是要在院中与其他人一同用晚膳,还是奴婢将晚膳给您端进屋来。”   苏尘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淡淡道:“端进屋里来罢。”   他喜净。   得了回应,那宫娥便退下去了,不一阵儿便又有宫人鱼贯而入,摆了一桌子的饭菜。   苏尘这才撒了怀中的宝贝罐子,将衣摆整了整,坐到桌子前动筷。   满桌子碟子,就没有一个他爱吃的菜。   男子神色恹恹,兀地一下扔了筷子,筷子打到瓷盘之上,“哐当   一声响,分外刺耳。   阿宁站在一边儿叹息:“主子,您也不必这般难为自己。”   苏尘瞧着桌上的筷子,似乎在发呆。   阿宁将掉在地上的一只筷子捡起来,“奴才给您去换一双。”   言罢,便要将这对筷子撤去。   谁知,苏尘一抬手,“不必。”   阿宁疑惑。   苏尘:“不吃了。”   满桌珍馐,就这样被浪费了,当真是......暴殄天物。   绛衣之人从座上站起,缓缓来到床边,似乎现在就要睡觉。   阿宁提醒:“主子,现在时辰还早着呢,连太阳还没落干净呢。”   苏尘歪了歪头,“太阳没落就不能睡觉了么?”   阿宁一噎,一时无言。   南厢自然比不上汀芷宫正殿,更是比不上月沉府和谢府。阿宁扫了一眼床榻,床榻还没月沉府的一半儿大,看上去还硬邦邦的。   不甚松软,硌人。   屋内还没有屏风,苏尘将外袍脱了,只能搭在床头的椅子上面。阿宁将衣服收好,又为他将床帘子放下来。   就连床帘摸起来都十分的糙。   主子金贵之躯,怎能受这些苛待?阿宁越想越气,竟又直直掀开床帘。   苏尘侧着身子,头朝里,背对着他。   阿宁蹲在床边,“主子,咱不受这个气了,好吗?”   “主子,她找男.宠,咱也可以找。她有韩池、孟越,咱们也有萧贵妃、上官姑娘,凭什么她能和别的男人独处一室,咱们又不是没人要,还非要跑这儿来受这个气。”   他趴在床前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说到最后,眼眶竟还泛红了。   “您看这屋子,是人能住的吗,这么小,连您的宝贝瓷瓶都摆不开几个,衣裳也不能放几件。还有这床塌子,”他按了按床铺,果不其然,硬邦邦的,“您怎么能睡得下啊!”   “主子,我的好主子,咱不待在这儿了,咱们回去。回月沉府、谢府,哪儿都行,咱不跟她玩了好吗?”   “您别这样难为自己啊,呜呜呜呜......”   日头渐落,明月初升。   窗户未关,让月光温柔撒入,与男子乌发交织着,漫了满床。   苏尘仍是背对着阿宁,不说话。   半天没得到回应,阿宁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站起来时腿脚已麻得不成样子。他呲牙咧嘴一阵儿,突然下定决心。   他要跑去西厢看看。   看公主与那个狗男人究竟在做些什么!   --   不知过了多久,明月挂上梢头。   阿宁跌跌撞撞地跑进南厢,面如死灰。   “主子......”   他“腾”地推门,跑到床前。男人背对着他,呼吸均匀,似乎已经入睡。   “主子,您睡着了没......”   对方不应答他。   阿宁“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主子,您不能睡哇!公主、公主她还要在西厢过夜啊——”   这一道哭声还未落,原本安静躺在床榻之上的男人一下子坐起,“唰”地一声掀开坠下的床帘。   “她敢。” 第83章 . 083 公主不是要留宿在南厢?   她怎么不敢?   她当然敢。   彼时, 叶云婀坐在南厢的小饭桌旁,看着宫人鱼贯而入,将菜品一道道摆放在桌子上面。   没一阵儿, 桌上便摆满了玉盘珍馐。   叶云婀来了四厢院, 这里的膳食自然要比以前好上许多。看着满桌的盘子碟子,韩池面上却无任何神色的波动。   只是微微垂着眼, 不去看叶云婀, 也不知道是在看哪道菜品。   宫人摆完饭菜,略一福身,叶云婀轻轻点头, 示意他们退下。   唯有她的贴身宫女冷凝站在一边儿, 敛目垂容, 为他们二人缓缓倒着热茶。   见对方压根儿不理自己, 叶云婀也不恼, 用手随意指了指桌子。   “喏, 用膳罢。”   韩池动了动筷子,神色亦是淡漠。   她夹了一块八宝鸭, 鸭肉有些干, 叶云婀便蘸了蘸盘底一层浓郁的汤汁, 放在白糯糯的米饭上面。   转过头,看他不夹菜, 便笑眯眯地问他:   “韩公子可是要先喝粥?”   她想起来了,韩池是荔南人。荔南那边在吃饭时,往往习惯要先喝汤羹。   只一个眼色, 身后的冷凝便上前来替韩池盛汤。   荔南人都喜欢喝汤,桌子上摆的这碗汤正是“荔南三绝”之一,荔雪羹。   此羹虽为热羹, 汤底却是以雪水熬制,冰雪遇火融化,添之以筋肉匀称的牛肉,辅以碎菜、玉米粒、鸡蛋花和各种佐料。   一勺喝下去,汤汁入口初为浓稠鲜美,喝到最后,又觉得余味新鲜清澈,犹有雪粒在舌尖跳动。   此乃“荔南三绝”之一。   此粥名声虽为响亮,可真正掌握其火候精髓的厨子却没有多少,可以说,除了在荔南,其他地方都喝不到正宗的荔雪羹。   故此,当韩池第一眼看到桌子上那一碗荔雪羹时,眼中并无惊奇欢喜之色。看着冷凝两手碰上那碗盛好的荔雪羹,他的眸底竟有了淡淡的鄙夷。   不过是仿制罢了。   韩池轻轻嗤笑。   叶云婀正坐在男子对面,恰恰能将他眸中的情绪尽收眼底。瞧着韩池眼中的不屑,她不动声色地将茶杯往回挪了挪,轻呷一口。   茶水很淡。   几片上好的茶叶在水面上下浮浮沉沉。   叶云婀抬了抬手,让冷凝也退下去。   小丫头似乎很是看不惯韩池这种趾高气昂的态度,暗暗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仍是一片恭敬。   “是。”   冷凝退去,将门轻轻掩上,却未阖严实。   她不喜欢韩池,也不知晓对方究竟是人是鬼,若是公主遇到了什么不测,她也好第一时间冲进去。   --   自冷凝离开后,屋内便只剩下她与韩池二人。   虽是与一名不太熟络的男子独处一室,叶云婀却并未觉得有任何尴尬,毕竟是她在作东,整个南厢、整个四厢院都是她的地盘。   底气有了,她又轻轻抬眸,望向眼前男子。   韩池一袭素衣,在桌前坐得端正,那一双眉眼正像极了某人。   四下无人,叶云婀也不再兜圈子了,满腹心事涌上,她方欲开口,一直缄默不言的韩池突然出声:   “公主还要留在南厢?”   话中……竟有赶客之意。   叶云婀觉得有些好笑。   她细细瞧着韩池,对方虽面若冰霜,但眉眼缓淡,终不似苏尘那般凌厉。   不似苏尘那般放肆张扬。   美人在骨不在皮。   韩池只是让人觉得冷,苏尘才是让人觉得冷艳。   冷艳得让人心生寒意,颤栗不已。   叶云婀根本不怕韩池。   听他这么问,她微微眯眸,眼中已有了思量。   “本宫想与韩公子做一个交易。”   韩池似乎不屑与她为伍,耷拉了一下眼皮。   “什么交易?”   叶云婀将筷子放下,“据本宫所知,韩公子并非自愿入宫,也不想做这驸马。”   韩池眉心微微一动,右手放在碗边,似乎不愿去碰那碗荔雪羹。   叶云婀接着道:“我需要韩公子与本宫演一出戏,演好了,本宫会让你出宫。”   韩池眯眸,“我为何要配合公主演戏?”   “因为你想出宫,本宫可以成全你。”   “出宫的方法有许多种——”   “与本宫合作,却是收益最大的一种。”   果不其然,听见这句,韩池的右手突然一顿。   停于汤勺之上。   只闻叶云婀不急不缓出声:“据本宫所知,韩家在前段时日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且无力偿还。有句话叫做夫债妻偿,你被父兄逼迫入宫,为的,便是为韩家还债。”   坐上驸马之位,用公主府的钱,养韩家人。   俨然是将他……不,是将叶云婀当作了韩家的一棵摇钱树。   见满腹心思被戳破,韩池竟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抬了抬头,直视面前少女。   “韩公子也不想这样做吧?”   男子一身落拓素衣,大大方方端坐于桌前,将腰背挺得笔直。   叶云婀声音淡淡:“不止这一点。韩公子喜岐黄之术,令尊却不喜这些,认为韩公子这是‘不务正业’,而更疼爱公子的二弟。”   舞文墨、习政事的二弟韩潭。   正如云婀所料,一提起这个,韩池又攥紧了手边的汤勺。   他眉心蹙起,拢成浅浅山峰,手背之上,青筋若隐若现。   ——明明他才是嫡长子。   受家族尊敬的嫡长子。   继承家业,备受期待的嫡长子。   如今家族落难,却是要他去公主府入赘 。   韩池轻幽幽地一叹,而后低呵一声。   什么嫡长子,什么父族。   不过是利益相互驱使罢了。   他拿着汤勺,冷笑抬头。   一双眼细细凝视坐在对面的少女。   “什么交易?”   叶云婀莞尔,“不急,”   玉指稍稍一挑,正对桌上。   “韩公子先尝尝那碗荔雪羹。”   韩池将信将疑,用勺子舀着小嘬了一口。   而后目色微微一亮。   见状,她道:“公子以为,除了荔南,在旁的地方喝不到正宗的荔雪羹,但这只是公子的固有印象。除了荔南,也有许多地方可以喝到荔雪羹,有些事,确实与公子想象的不一样。”   韩池:“公主想说什么?”   不等她回复,突然有人叩门而入,是个穿着鹅黄色衫子的小宫娥:“公主,苏公子在南厢外头……吵着要见您。”   苏公子?   叶云婀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苏尘。   “让他先在南厢外候着——”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有人从那名前来传话的小宫娥身边挤过,闯了进来。   叶云婀皱眉,“你进来做什么?”   苏尘嬉皮笑脸,“公主不来找臣,臣便只好来找公主了。”   言罢,便一脸理所当然地走进屋,大摇大摆地坐在餐桌之旁。   将原先的二人一下子隔开。   站在门口的小宫娥一脸惊慌失措,叶云婀挥了挥手,她唯唯诺诺地退下去了。   圆桌之上,韩池端坐,叶云婀挑眉,唯有苏尘一脸嘻嘻哈哈。   依旧是一身红衣,望向圆桌,颇不认生地抢过叶云婀的碗筷。   “公主还记得臣喜欢吃这道菜呀。”   韩池有些嫌恶皱眉。   他搞不懂,为什么有人可以脸厚到这种程度。   苏尘却不顾他,面上尽是一副悠然自得之态,而后又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帕,拭了拭嘴角。   吃饱了撑的,竟开始对桌上的饭菜评头论足。   右手指指点点,丝毫不把自己当作外人。   聒噪得人心烦意乱。   苏尘将手帕又叠得方方正正,抬头来看叶云婀,眼下一颗泪痣与韩池的泪痣竟极为相似。   “南厢的饭菜比不得西厢,公主可要去西厢尝尝那边的饭菜?”   韩池又一皱眉。   对方这话语、这口吻,明摆着是在“挖墙脚”。   叶云婀习惯了苏尘这般死皮无赖,韩池却未曾见识过对方的厚脸皮,就在苏尘伸出手即将要把她拽走之际,一直静坐在桌子前的白袍之人突然幽幽出声。   “公主不是要留宿在南厢?”   此语一出,厢内骤然一默。   叶云婀步子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望向韩池。   只见韩池朝着苏尘挑了挑眉,“公主已经说过,要留宿在臣这里,苏公子这般举止,怕是不妥罢。”   还敢公然从他手底下抢人?   一种奇怪的胜负欲冲上脑海、涌入心头,让韩池又对着那人轻蔑勾唇。   苏尘亦是闻声回首。   他仔细瞧着韩池眼下那颗泪痣,忽地笑了。男子笑眯了眼,转过头来问叶云婀:“公主呢?今夜是要留宿在这里么?”   不知为何,他笑得眉眼璨然。   叶云婀回望他,身后韩池亦是抬眼。   “本宫说了,今晚要留宿在南厢,便不走了。”   苏尘面上笑容一滞。   片刻,他握紧袖角,唇边弧度又漾开,低低一笑。   “好。”   寒风料峭,穿过门户,南厢之门被人狠狠甩过,候在门外的阿宁一眼便看见了自家主子。   他欲上前询问,却看到苏尘满面怒色,终是瑟缩了下身子,不敢发言。   苏尘迈开步子,朝西厢走,阿宁哆哆嗦嗦地跟在身后,猛地前者步子一顿。   他连忙止步,险些一个不备撞到自家主子。   “大人?”   苏尘转过身形,再次朝南厢走去。   “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月色昏暗,男子步履匆匆。 第84章 . 084 苏尘和叶云婀,不能断!……   南厢寝屋之内。   韩池看着阖上的门, “公主这是何意?”   自苏尘进屋时,韩池便发现了叶云婀眼神的不对劲。他知晓了,叶云婀是喜欢那名男子的。   既然如此, 又为何故意气他、赶他走?   韩池稍稍眯眸。   叶云婀转过身形, 于桌前再次坐下来,声音缓淡:“本宫与韩公子不是还有正事要谈么?”   关于那场交易?   韩池难得笑了, “公主还真是……罔顾私情。”   她摇头, “罢了。”   月色翕动,朝窗边袭来,流动到屋内, 映得男子的面色又有些清冷。   他道:“公主若是在和那位公子在吵架、闹别扭, 就莫要扯上韩某, 把在下当枪使。”   “韩某担待不起。”   他一撩白袍, 款款而坐, 看得叶云婀一时无言。   韩池不喜政务、不近人情, 唯一喜欢的,便是那岐黄之术。   “韩公子还记得周覃吗?”叶云婀觉得方才之事有些对不住他, “若是韩公子愿意, 本宫可以想办法……”   男子摇摇头, “我与太医院那些太医习的不是一种医术。”   看着她面上的不解,韩池难得好心地同她解释:“我习的, 与其说是医术,更像是一种巫术。”   “巫术?”   “嗯,”韩池又点头, “公主可曾听过医巫?”   “略有耳闻。”   韩池道:“巫医本是同源,可总有些人认为巫术仅是鬼神之术,认为其故弄玄虚、非正道也。特别是前朝, 庸伟帝焚烧了许多有关巫术的古书典籍,自此,医巫便走向没落。”   “那公子习的是巫术?”   “也不尽然,”他竟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我所习的是医巫,与纯粹的巫术大有不同。巫者,尤为讲究天人之合,有言道,医人先医心,有些病者并非死于疾病,而寂灭于痛苦与绝望。”   痛苦与绝望。   叶云婀有些明白了他所说的话。   迎着少女的目光,韩池顿了顿声,似乎又想开口,话音落在唇边之时,却转为幽幽一叹。   “罢了。”   男子径直从座上站起,别过头去。   这道身影无端看得她心思一动,忍不住攥住了他的袖子。   “韩公子——”   韩池顿足,片刻之后,竟转过身形来。   恰恰对上少女的一双眼。   她生得很好看,眉目清艳,自带风采。   此时此刻,他正盯着叶云婀的双眸,从其间看出了几分情绪,看得他不禁隆起眉峰。   为何要用这般眼神看他?   韩池竟然一嗤:“公主,你这是在怜悯我么?”   此话引得叶云婀一怔。   韩池垂目,视线落于她正拽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上。   “公主觉得我可怜,觉得我求而不得,便体恤之心大发,想让我跟着周覃太医习医,对么?”   “你高高在上,是千人宠爱万人敬仰的公主,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你要什么,便可以拥有什么,金钱、权势、男人,你自幼便金枝玉叶,未尝过费尽心思却仍不得所求的滋味。”   “你认为这样施舍我,我便对你感恩戴德,是么?”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几分锐利,仿若要生生将她的皮肉剜下、剖开,好看一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韩池目光逼仄,像一把刀,直逼叶云婀的双眼。   从他的眼中,她看到了嗤笑与不屑。   不等叶云婀反应,对方径直起身,下了逐客令:“公主还是请回罢。”   他竟在敢她走?   他竟在她的地盘上赶她走???   素衫男子几步便离开桌案,转入一片帘中,右手往上抬了抬,“唰”地一声拉下了帘子。   叶云婀在原地怔忡少时,回过头,对方的身影已隐入一片帘帐中。   自幼便金枝玉叶?她抿抿唇,竟开始暗暗发笑。   看来这位韩公子,是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儿。   也罢。   叶云婀喟叹,双眸瞟向那袭纱帐。对方把她当作了在蜜糖罐子里长大的矜贵公主,压根儿不待见她。   那她也没必要去热脸贴对方的冷屁股。   招呼了冷凝,她踏过南厢的门槛儿朝外走去。   冷凝在后面跟着,一脸疑惑:“公主,今儿不留在南厢了吗?”   “不留了。”   叶云婀拢了拢衣裳。今夜的风有些寒冷,没有半分春天要来的迹象。冷风灌入衣袍,吹响脖颈,冰剌剌的。   她一阵瑟缩,踩着月色,突然撞见一道人形。   衣袍是熟悉的绯红色,被昏黑的夜色笼着,隐于拐角处,似乎等了许久。   叶云婀步子一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转过头。   望了望规矩跟在身后的冷凝,这小丫头正低头踩着自己的影子,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你先回房罢,我一个人走走。”   叶云婀步子一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转过头。   望了望规矩跟在身后的冷凝,这小丫头正低头踩着自己的影子,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你先回房罢,我一个人走走。”   冷凝点点头,应了声“是”,便提着灯笼离开了。   她这才转眼望向那人。   “出来罢。”   苏尘也没想躲着她,大大方方地迈了步子,见了叶云婀,“哟呵”一声。   “没留宿在南厢?”男子挑眉,“热脸贴冷屁.股了吧。”   她亦挑眉,岔开话题:“你在这儿等了多久,这风吹的,没少受冻吧?”   二人的语气中,竟有种心照不宣的嘲弄。   苏尘翻了个白眼儿。   “我穿得严实着呢。”   叶云婀不理他,迎着月色便要往四厢院外走去。苏尘不拦着,静静跟在她后头。   她走一步,他也迈一步。   二人又顿在一处拐角。   叶云婀终于转过身形,忍不住发问:“你要跟着我到何处?”   “谁说我要跟你了?我也回寝殿呢。”绯衣男子目光一转,瞥向她的身侧,“我还没说你挡着我的道儿了呢。”   紧接着,便突然一伸手,戳向少女的左肩:   “起开。”   他的力道有些大,叶云婀一个不备,被他戳到一边儿,差点摔了。   一个踉跄,她站稳了身子,抬眼正见那一抹绛色衣角擦肩而过。   没来由的,胸中“腾”地燃起怒火。   “苏尘!”   对方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兀自朝前走着 ,步履潇洒。   叶云婀咬牙,又拔高声音:“苏尘,你站住!”   月色之下,他一身红衣明艳,如同六月里火红的烈日,灼艳夺目。   “行,你走!你走就莫再回来了!”   她捂着肩头,他刚才竟使这般大的力戳自己。   叶云婀的肩膀现在还被他戳得发疼。   感受着肩膀上的疼意,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走吧,我早就看你烦了!如今我的四厢院有这么多男子,我又不是非得喜欢你一个!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从今往后,我叶云婀,与你苏尘——恩断义绝!”   她的声音清亮,顺着晚风传入男子耳朵。   说完,她竟不带丝毫留恋,径直转过身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迈步。   苏尘的步子猝然一顿。   “你说什么?”   竟要与他……恩断义绝?   他的目色猛地一沉,转身瞧着女子离去的身影。   苏尘的身子转得过急,绛红的衣摆看看打了个旋儿,宽大的衣袍随风鼓动、扬起,他立在风中,身形被冷风吹得有些散乱。   “你再说一遍?”   叶云婀也不理他,学着他之前那样一股脑地朝前走。   “叶云婀,你再说一遍?”   真要与他恩断义绝?   过去发生的事、他们两个一同经历过的事儿,都要全部抛掉吗?!   苏尘攥了攥拳头,阔步追上她。   他的步子又快又大,没一阵儿就追到她身后,伸出两手把她的身子扳回来。   让她一下子就对上他的目光。   男子目光阴沉:“你刚刚说了什么话,你再说一遍?”   她便冷笑:“督公先前跑到本宫面前装瘸,如今又学会了装聋。”   他一咬牙:“你要忘掉?你真的要与我恩断义绝,真的要抛掉之前的事儿?你……我们之前经历了那么多,你真的要与我断?你真的忍心——”   “怎么?”少女又是一嗤。   苏尘垂下双目,仔仔细细地凝视她,眸光竟开始打颤。   “叶云婀,你与我之前经历过的,在你心里,就这么轻微、这么不值一提么?”   “……就这么,不堪么?”   他的眼中突然泛起许多情绪。   他的眸光看得叶云婀情动,又让她别开双目、转过头去。   “之前,”她的话顿了顿,突然幽声,“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谎言罢了。”   她似乎在叹息。   叹息声像风一样轻。   “苏尘,我累了。”   闻声,他的眸光中又泛起粼粼波痕。   叶云婀道:“我累了,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还是会对你心动,你那么好看,那么明艳,那么炽热,就像火一样。可我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喜欢你了。一开始这就是个谎言,你抓起来了我最亲爱的哥哥伤害了我最疼爱的小妹。我的感情、我的信任、我的亲人……我不敢再去喜欢你了,你懂吗?”   “苏尘,你懂吗?”   那人依旧是一身火红的袍,顿在原地,面色有些怔忡。   片刻,他终于点了点头,艰难道:“我懂。”   “苏尘,”她望着他,声音冷静得可怕,“你让我缓一缓吧。我会和皇兄说,让他不要再往汀芷宫送男人,我会——”   他突然扑上前,捂住她的嘴巴。   “不要说了,”苏尘连连摆头,“你不要再说了,我害怕。”   他的手掌宽大而厚实,还十分有力气。叶云婀的力道本就不及他半分大,现如今,她竟然能将对方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   叶云婀看着他,如同在看着一名惊慌失措的少年。   他做了错事,站在那里,面色尽是惶然。   她笑了笑:“没事的,苏尘,我不会记恨你。我从来都没有记恨过你。”   “只不过,我现在需要一点点时间,让我去忘记——”   这一声,她又没说完,嘴巴又被人用手捂住。   这一次,他用了十足的力气。   “我生气了。”   她有些无奈,只得耸了耸肩,止住了方才要说的话。   今天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呼吸也愈发不稳。叶云婀便安静地站在那儿,等着他将情绪平定下来。   “时候不早了,先歇息罢。”   她兀自转过身形,一袭桃粉色的衫子如水波流动。   苏尘觉得,有一朵桃花从手中流逝。   他望着叶云婀的背影。   “喂!叶云婀,我生气了!”   他的声音很高,对方明显听到了他的话,却没有停下步子。   他又高声:“我说——我生气了!”   苏尘张牙舞爪地追上前:   “不能断!不能忘!叶云婀,我不许你忘!”   不许她忘了他!   不能忘记他对好,也不能忘记他的差劲——那些都是苏尘啊,她口中的明艳、夺目的苏尘啊,她怎么能说忘就忘呢?   他斩钉截铁,像是在宣示主权:“一毫都不许!”   “叶云婀,我会让你永远都记住我!”   “让你这辈子、下辈子,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地记住我。”   “苏尘和叶云婀,不能断!” 第85章 . 085 您的肩上是浩荡江山   月亮清清冷冷洒下, 落在苏尘清俊的面庞之上,男子眼中一片炽热。   叶云婀背对着他,看不见他面上的神色, 只听到他的话, 顺着寒冷的夜风来到她的耳边。   身后的树上停了一只说不上名来的小鸟,啾啾啁啁, 煞是可爱。   苏尘顿在她的身后, 半张脸隐于阴影之中。他看见对方的脚步仅是一顿,她似乎在思量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也没有回应他的话。   男子一身绯衣似火, 他想飞快地蹿上前, 拉住她的袖子。   “叶云婀!”   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道冰天雪地。   叶云婀突然想起来了, 有一天晚上, 苏尘曾烂醉如泥地归来, 指着房顶上明晃晃的灯笼, 也曾这般炽热地喊过她。   她的眼眶蓦然一热。   忽然有风倏地刮过,惊起了枝头停落的雏鸟, 一大片雪水哗哗落下。   他如晚风, 欲袭来, 欲把她抱住,欲一下子将她裹挟。   冷凝撑着一把伞跑过来。   见了她身后的苏尘, 冷凝一愣,又立马高高举起伞,朝着叶云婀小声:“公主, 下雪了,咱们先回房罢。”   春天还没到,外头还冷得很。   叶云婀抿抿唇, 应声。   她不管苏尘,径直朝前走去,数着步子,她左脚迈了三步,突然听到身后那人喊:   “叶云婀,我说到做到!”   不会断,也不能断。   “我会向你证明的!你现在还不信任我,对我不放心,没关系,时间还长。我会让你一步步重新信任我,让你一步步——”   苏尘抬眸,   “重新爱上我。”   ......   屋内热炉燃得正旺,叶云婀回到房中,冷凝替她将外披解下,抖了抖衣肩上的落雪。   她坐到椅上,对着热炉烤手。   方才她在雪地里站了许久,两手早已冻得没了知觉。她惧冷,冷凝叫人打了盆温热的水,泡了些玫瑰花瓣,让叶云婀将两手浸在其中。   小栗子在一边瞧着,而后众人退散,他看着自家主子鼻尖上一点红色褪去,才道:“公主,太子殿下刚刚差人来了一趟。”   皇兄?叶云婀转过头,“何时来的,有什么事么?”   一想起皇兄,她就想到了四厢院,如今还供奉着的四樽“大佛”。   可是有人将张景慈离开的消息告诉了皇兄?她的心咯噔一跳,“不会又要往汀芷宫里头塞人吧?!”   小栗子连忙解释:“公主莫慌,不是为了您的事儿。听说有好些大人往太子殿下那边递了折子,殿下早已过弱冠之年,身侧却还无女眷,他们张罗着要殿下选妃呢!”   闻言,叶云婀“噗嗤”一下笑出声。   天道好轮回,前几日他刚往汀芷宫塞“驸马预备人选”,今天就被一群大臣逼着选妃。   他郦墨和也有今天,哈哈哈!   叶云婀有些幸灾乐祸,也不泡手了,让冷凝拿了个帕子把手擦拭干净,剥了个橘子边吃边听小栗子讲。   无外乎,就是一群操碎了心的老臣跑到潜龙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储君年过二十却还没有女人、皇室不能不开枝散叶之类的话。听得郦墨和脑袋大了三圈,派人来汀芷宫请叶云婀去潜龙殿与他一同商议人生大事。   却没想到这时候她正在南厢干自己的人生大事。   派来的太监无功而返,不用想,此晚对于郦墨和而言定然是个不眠之夜。   叶云婀抱着三个橘子,兴致勃勃地听小栗子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拍了拍冷凝的肩:   “备马。”   “啊?”冷凝一愣,“这么晚了,公主是要去哪儿?”   “潜龙殿。”   自从太子成功打败郦子瑢后,便顺应着臣子的呼声,以潜龙殿为寝殿。待守完九九八十一天的孝,再挑个良辰吉日,成为大郦的新君。   叶云婀猜想,兄长今天晚上肯定是睡不着觉的,再加上今天晚上经历了苏尘那一档子事儿,她也有些睡不着,倒不如去潜龙殿和兄长谈谈心。   就如此想着,她已坐上了马车,每一阵儿便到了潜龙殿门口。   守门的小太监自然是认得她的,见她来,便也不拦着,只说:“太子爷现在在寝殿,奴才去通报一声——”   “不必,”对方的话还没说完,她直接道,“本宫就过来看看,不用打扰皇兄。”   她此番前来本就是没有什么正事,若是皇兄已经歇下,她也不好再去打扰他休息。   “本宫就在外头看看,皇兄若是歇下,本宫就走了。”   守门太监懂得叶云婀的意思,点头侧身,让她进殿。   叶云婀将怀中抱着的小手炉转身递给冷凝,让冷凝在外头候着,而后拉紧了裘袍上的衣带子,放缓了脚步往殿内走。   灯还没熄,有些昏黑。   与她料想的一样,皇兄大抵还没有睡下。   院子中有些冷,叶云婀加快了步子,朝着寝殿走去。刚来到寝房门前,右手方一举,还未叩门,却听到屋内突然传来一声。   极为轻的——   “你怎么来了?”   是皇兄的声音。   有女声答道:“臣女、臣女听闻殿下的腿疼又犯了,便来给殿下送汤药。”   那女子的声音温婉似水,仔细一听,是位熟人的声音。   正是白家二小姐,白燕姝。   叶云婀一下子顿在门前。   房门那头,太子的声音也是温柔:“这么冷的天,叫下人送来便是,你何必如此跑一趟。如今正是流瘟的危险时节,你要当心身子,莫受寒了。”   “燕姝知晓。”   女子的声音中带了些羞赧,稍稍顿了一顿后,又轻轻传来,“燕姝思念殿下,听闻......有些大人要殿下纳妃。”   太子的话语一顿,过了好半天,才传来低低一声:“......嗯。”   站在门外的叶云婀觉得他有些不开心。   他定然是不开心的,他想娶的并非旁人,也不想左拥右抱、心怀三千弱水。   寝殿之内,白燕姝一袭纯白色的对襟长裙,像仙子一样,沉下身子。   她将头缓缓枕上男子的膝头。   “殿下难过吗?”   郦墨和垂下眼,抚着她的长发,少女的发丝在手中穿过,留下一阵幽香。   这道幽香,他心驰神往已久。   他眸光一顿,点点头:“难过。”   目光落在身前少女的身上,眼神所及之处,却尽数化作一片隐忍。郦墨和瞧着伏在自己膝头的白燕姝,突然挪开目光。   笼在宽袍之中的双手暗暗攥紧,隐隐露出青筋。   诚然,他很难过。   那些臣子跟催命一样地上奏,一道折子接连着一道折子,像一座大山,压得他无从喘息。   ——广纳妃嫔!   ——开枝散叶!   ——繁衍子嗣!   白燕姝伏在他膝头,长长的发垂在地上,感受着对方指尖的温度。他身上带着惯有的香气,一如既往地让她心安。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便追随他、景仰他、喜欢他。   他是大郦的太子,是未来的皇。   他注定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   白燕姝又将头靠近了一些,整张脸贴在他的大腿面上。她雪腮微热,感受着男子的温度和气息,温声细语:   “无论结果如何,阿姝都不会怪您。”   “您是大郦的储君,您的肩上是浩荡江山、宏伟版图,而我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但阿姝会一直等您。”   ......   站在门口的叶云婀不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两道剪影投到窗户之上,被昏暗的灯火照得朦朦胧胧、隐隐绰绰。   她亦是不知晓皇兄与白二姑娘之间的纠葛。   在房门口踯躅片刻,她终是不忍心打破眼前此番景象,轻手轻脚地离开。   候在潜龙殿门口的冷凝见她这么快就出来了,暗暗吃了一惊,叶云婀抛给她一个眼色,她立马会意,叫人去备马。   在门口轮班的公公客客气气地送她离开。   马车一向行得很平稳,她的心思却是颠簸。   白燕姝对皇兄的感情一直都摆在明面上,叶云婀看得十分真切。先前,她便打着见姐姐的由头进宫看望太子,而后皇兄入狱,她也为其忙前忙后、来回奔波。   至于皇兄......   叶云婀想起来方才她在门口听到的二人之间的谈话。   她想不明白。   若是两个人两情相悦,那他们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呢? 第86章 . 86(一更) 他应该纳那样的女子为正……   第二日, 一向性子温和的太子竟在朝堂之上怫然大怒。   摔掉了大臣们递上来的好几道折子。   小栗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汀芷宫,彼时叶云婀正斜靠在一张松软的贵妃椅上,慢悠悠地剥着橘子。   闻及此, 她的眼皮“突突”跳了跳, 忙让下人去备马车和衣服,决定再去一趟潜龙殿。   这一回, 潜龙殿大门敞开, 正对着叶云婀,殿中似乎没有多少人,门口守着的太监宫娥们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见叶云婀来, 有宫人好心上前, 低声道:“公主, 太子爷如今正在气头上。”   今早上朝, 他几乎要将折子摔烂。   那宫人的言下之意, 便是让叶云婀小心一点。   现在的郦墨和好像变成了个油罐子, 一点就燃。   叶云婀知晓对方的好意,点点头, “多谢公公。”而后又让所随之人站于此, 兀自一人走进潜龙殿。   对于潜龙殿, 她早已是轻车熟路。内屋的门依旧微敞着,有刺骨的寒风从间隙口儿灌入、涌进屋内。   郦墨和一身月白色金纹软袍, 只身端坐于书桌前,右手提着笔,缓缓下笔。   对灌入室内的冷风浑然不觉。   察觉到有人前来, 他似乎不耐,皱了皱眉,刚欲落下一个“滚”字, 却又看清了来者。   郦墨和的眉间舒展了些,有些惊讶:“云婀?”   屋内被寒风灌得有些冷了,叶云婀走进来,顺手将房间的门阖上。走到桌案前时,正看见了兄长正在作的画。   是好几节竹子。   郦墨和将笔丢了,尽量心平气和:“云婀,你怎么来了?”   “皇兄这是怎么了,”她垂眼,道,“竟将竹子画成这样。”   素白的宣纸之上,原本井然有序、向上拔高生长的竹子,此刻却是杂乱不堪、宛若横草丛生。   郦墨和也没想着瞒着她:“今天一早上朝事,那群闲的没事的,竟上了好几道折子,让我选妃。”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十分不开心。   “他们让我娶李御史家的长女为正妻。”   让她做他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李御史德高望重,在臣子之中的呼声极高、颇具有威望,其膝下独女亦是知书达理、出落得亭亭玉立。   那些大臣们说,他应该纳这样的女子为正妃。   在之前的宫宴之上,叶云婀好像见过那李家小姐一面。但有因为周围的女眷太多,她已经记不太清对方的脸。   桌案之上的书卷被郦墨和推开,散的满桌都是,叶云婀走上前压了压一本书籍,将卷面抚平。   似乎在试探,轻声:“云婀觉得,皇兄应该成家了。那李小姐不好么?或是皇兄心里有了其他姑娘?”   此言一出,郦墨和的神色似乎一顿。   他眉心拧了个结,淡淡的。男子又垂眸,看着身前少女将桌案上的书卷整理整齐,她的模样乖巧,心思却是伶俐。   他瞒不住她,亦是不想瞒她。   郦墨和像是在组织话语,又似乎在酝酿情绪。叶云婀根据书脊,将闲书理成一摞,堆放在身后的书架子上。   忽然,一个香囊从书堆中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郦墨和目光一凝,突然迈开步子,快速将其从地上捡起。   他拭着香囊上的灰,极为珍惜的样子,粉白色的香囊之上,绣了三颗红豆。   红豆,相思之意。   似乎忆到了某人,太子的目色又和缓了些许,眸底尽是温柔的眼波。叶云婀瞧着他,轻声问:“是白姑娘么?”   郦墨和丝毫不避讳:“嗯。”   她道:“那兄长为何不直接同那些臣子说?他们不是以开枝散叶为由让您娶李家小姐吗?”   他与白燕姝两情相悦,以此堵住那悠悠众生之口,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叶云婀不解。   郦墨和忽然叹息:“不一样的,云婀,兄长不能与她在一起。这是一个毒咒。”   “毒咒?”   看着男子隐忍的目色,她更搞不明白了,“莫不是白姑娘生辰八字与兄长相克?”   “非也。”   案前男子道:“父皇尚在世时,要燕姝的姐姐——也就是如今正在皇恩寺的白太妃入宫为妃。太妃娘酿唯恐燕姝也被父皇纳入后宫,与父皇约定,自家小妹,不嫁入帝王之家。以指上鲜血,立下毒誓。”   他瞧着素白的纸上那一束束凌乱的竹节,“本宫是储君,是大郦未来的新帝。君子一言九鼎,不能破誓。”   可他亦不想娶旁人!   郦墨和转过头,目光突然变得有些迷茫,“云婀,你说,一个帝王可以不设立后宫吗?”   终身不娶不纳,身边没有女人。   她摇摇头,“皇兄,您说了,您是大郦未来的君主。君主不光要治理江山,身上也有衍育后代的责任。皇室无嗣,江山何以继承,血脉何以绵延?”   郦墨和一笑,“是,为兄痴怔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他一向都很能忍,众人面前,总是一副谦逊有礼、温润如玉之状,好像从来都不会发脾气。   而在今天早晨,他却为了一个叫白燕姝的女子,与满座朝堂对峙,怫然挥袖离去。   就连顾朝蘅的话,他也不听。   叶云婀心中一阵叹惋,她从来都不知晓皇兄与白燕姝之间的瓜葛,今日一听,满腹尽是可惜。   思量之际,又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皇兄突然明白了你那时的心境。”   “哪时?”叶云婀下意识地反问。   郦墨和凝眸:“我派人往你府中塞人之时。”   那时候,他一心想着如何去打消叶云婀对苏尘的念想,往汀芷宫里塞了男子,又建了四厢院,却全然没有顾及她的感受。   一想到这儿,郦墨和既觉得愧对于小妹,又觉得此情此景分外感同身受。   听了他的话,叶云婀眼前立马浮现出一名绯衣男子。   她亦笑,“皇兄,我也没有在心中责怪你。”苏尘之前做下了那些混账事,莫说是郦墨和了,就算是她,也没办法完全去信任他。   她与苏尘之间,好像隔了一道裂痕。她不知道这道口子是否会逐渐愈合,或是愈演愈烈、愈扯愈大,最终成为分隔她与苏尘的天堑。   关于未来,她无从知晓。   正如兄长迷茫的那般,她亦是十分茫然。   叶云婀抬眼,美艳的眸中,覆上一层淡淡的雾。   从潜龙殿走出来时,叶云婀正撞上入宫的白燕姝。   她的气色比先前在谢府见到她时好了许多,也不穿那身黑色斗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樱粉色的对襟衫子。   白燕姝见了故人,自然也是欢喜,笑着上前,手中还拎着一个小饭盒。   见叶云婀看着她手中之物,白燕姝解释道:“听闻殿下近日身子不适,我便熬了写汤羹给他送去。对了,阿姝一会儿也写个方子给公主送过去,若是殿下还是腿疼,公主依着方子熬药便是。”   她眨了眨眼睛,“保管用。”   见她一脸俏皮,叶云婀心里百感交集。   还没有来得及回应她的话,又见她挥了挥手,招呼着站在门口的太监。太监见了白燕姝,识颜色地点点头,吩咐人前去传报。   这般轻车熟路,白燕姝肯定是常来潜龙殿找兄长。   等候之时,白燕姝又想起一事:“那日太子殿下大捷后,上官姑娘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爱讲话了。我便让人在白府搭了个戏台子,一是逗逗我家那老太太,其二也是希望上官姑娘能过得开心。”   一想起上官楚楚,叶云婀便想起那日在她身上所经历的事,那是寻常女子都不能遭受的折辱。   “麻烦白姑娘多照顾一下她了。”   白燕姝也容易共情,点头道:“公主放心,有我在,上官姑娘不会受委屈。”   二人攀谈间,潜龙殿的门被人从内推开,前去传报的小太监返了回来。   白燕姝提了提手边的盒子,同她告别:“那我先进去啦。”   步子刚迈出,却被那太监一拦。   对方面上露出难色,“白姑娘,太子爷说,不、不见您。”   不见?   白燕姝吃了一惊,“殿下他真这么说?”   小太监难为情地道:“姑娘还是请回罢。”   白燕姝显然不信,昨天晚上他们还好好的,今天怎么突然就不见她了呢?   传报的太监急红了眼:“姑娘,太子爷说是不见,那肯定是不见。您别折腾了,快回白府罢。这汤羹我给您端过去,您——”   突然有马车闯过院门,停在院中。   那太监忙不迭呵斥,“大胆!竟敢擅闯潜龙殿,你们有几个脑袋!”   马车前一人翻身下马,根本不管他的话,兀自抱拳上前,“劳烦公公通报殿下,李姑娘已经到了。”   太监一噎,气势顿弱,目瞪口呆,“好、好……”   马车卷子被人抬起,立马有侍人迎上,扶下马车内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水芙色的曳地对襟百水裙,外披一件月白色敞口裘衣,珍珠缀耳如玉,袖口薄纱似云。   叶云婀似乎听到殿内书卷缓缓翻动的声音。   “传。”   女郎闻声,缓缓荡开莲步。   白燕姝手中之物“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第87章 . 87(二更) “燕姝,落雪了。”……   发出这般大的动静, 让周围宫人皆是微惊,那李氏女却目不斜视,径直与白燕姝擦肩而过。   好一副处变不惊之状。   白燕姝面色发白, 不管地上撒得稀烂的东西, 拔开脚步,“唰”地一下直接冲出院子。   叶云婀亦是随着众人一愣, 反应过来之后又担心她会出事, 忙快步跟了上去。   对方提着一口气,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叶云婀追在她身后,发髻上的金步摇沉甸甸的, 直晃。   “白姑娘——”   白燕姝终于在一座宫门之下停住, 抚着胸口, 剧烈喘.息。   她的面色极为不善, 一手抚胸, 一手倚着朱红色的宫门。身后追赶上来一袭人影, 而后一尾冷风从后背吹来。   白燕姝的身子一抖。   她咬着唇,眼眶中泪水打转。   “公主, ”微风将少女额前的发吹起, 露出一点美人尖, “燕姝失态了。”   她欲忍住泪水,双眸之下, 却“哗啦”溢出两行泪来。   郦子瑢造.反之时,她没哭。   太子被关在大理寺的时候,她没哭。   等候太子心意的无数个日夜, 她没哭。   白燕姝定在那里,任由冷风吹打着自己面上的泪痕,试图稳定情绪。   瞧着面色露出一丝倦态的少女, 叶云婀只觉得心头一陷,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捶打着她的胸口,尖锐地发力。   刺得她心口疼。   让她一下子牵过白燕姝的手,“走。”   对方一愣,“去、去哪里?”   脸上泪痕还没有干透,风一吹,刺剌剌的。   叶云婀沉下声音:“皇恩寺。”   白燕姝思绪一晃,身子已被对方拽过。那个地方,她之前都是可望而不可即。   就如同太子殿下一般,同样的可望不可即。   --   皇恩寺离皇宫并不是很远,再加之叶云婀公主的身份,无论是出宫或是入寺都方便上许多。这厢日头还没落,她们已经站在了皇恩寺的大门前。   一路上,白燕姝十分沉默,与叶云婀坐在同一辆马车中,全程都低垂着面容,缄默不言。   亦是让叶云婀看不太清她面上的神色。   再临旧地,叶云婀的心中百感交集。   门口的住持认得她,态度也是和和气气的。叶云婀拉着白燕姝的手,开门见山,“请问住持,白太妃现在在何处?”   住持丝毫不关心她因何事前来找白太妃,只是伸出手,遥遥一指,“回公主,左边第二间厢房便是。”   她便拉着白燕姝走入院中。   皇恩寺并不大,却是十分雅致,叶云婀走在其中,先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就这般一幕幕冲上脑海。   少女强忍住心底的不适之意,右手掌握成拳,欲叩响那扇紧阖住的房门。   身侧之人却是猛地一缩。   “公主。”   白燕姝勾了勾她的手指,眼神有些畏缩。   叶云婀知晓她在担心什么,朝其展颜笑笑,似为宽慰。   而后敲响房门。   “何人?”   传来一个略为沧桑的女声。   尾音微微扬起,带了些风韵。   叶云婀如实回应,“太妃娘娘,我们是从皇宫来的,我叫叶云婀,这位是——”   “哐当”一声,房门被人从内推开。   她的后半句话就这样滞在口中,“......是您的小妹,燕姝姑娘。”   白燕姝从她的身后走出,声音缓缓:“姐姐。”   白太妃原本神色淡漠的眼中立马覆上一片柔情。   皇恩寺为皇家圣地,除了皇室之人,其余人都不能擅自前来。   见到许久未见的亲人,白太妃固然十分欢喜,却又有些惊异,“阿姝,你怎么来了?”   正说着,欲顺势拉着她走入房间。   女子却不移脚步,滞在原地。   白太妃先是一愣,而后微微蹙眉:“阿姝,怎么了?”   白燕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姐姐,阿姝求姐姐收回承诺!”   对方显然被她这突然的一跪给惊到,听她这么一说,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承诺?”   白太妃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白燕姝解释:“您与先帝立下的,阿姝不能嫁入帝王家的承诺。”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站在门口的女子一下子变了面色。   白太妃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自家小妹,眸中明显泛起凌厉的眼波。   白燕姝紧紧攥着长姐的一抹裙角,不肯撒手。   女人欲呵斥她,却又看见她颓唐的面色,终是忍不住心头一软:“阿姝,你同姐姐说,你想嫁与何人?”   “墨和殿下。”   大郦的太子,未来的帝王。   “不许!”白太妃厉声,“阿姝,你可知,你若嫁给他了,便入了他的三宫六院,日夜要与其他妃子争宠。”   小妹心思单纯,又怎能争过其他女子?   她断不会让小妹嫁给郦墨和!   白太妃的语气十分强硬,没有任何回寰的余地。   听得白燕姝一阵绝望,“阿姐!”   “撒娇也没用!”   她一狠心,竟直接将自家小妹的手踢开。   “本宫乏了,你们还是回宫去罢,此事莫要再提。”   白燕姝被她踢得往后摔了摔,幸好有叶云婀的一扶,才没向后倒去。   抬眼时,白太妃已“啪”地一声,将房门狠狠甩上。   “姐姐!”   她的声音被甩门之声隔去。   叶云婀回过神,看着跪在地上的一袭人影,手指蜷了蜷。她原以为带燕姝来找白太妃便会解决其与皇兄之间的事,却没料到此举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   白太妃的态度竟这般坚决。   白燕姝跪在地上,等了良久,也没等到姐姐再次走出房门。天彻底黑了下去,两只青鸟相继飞上枝头,又被突如其来的霜雪惊飞。   叶云婀走上前,“燕姝,落雪了。”   飞雪铺在地上,瞬间融为水气,没过一阵儿,少女的膝头已积了些雪水。   她欲将白燕姝拉起来,“地上凉,先站起来。”   对方甩手,执拗,不肯起。   叶云婀劝道:“有什么事先站起来再说,跪久了也对膝盖不好。”   白燕姝不理会她,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门,高声:“姐姐,您若是不同意我与太子殿下的婚事,阿姝便一直跪在这里!您一日不同意,阿姝便跪一日,跪到——您同意为止!”   房门“哐”地一声又被人推开。   白太妃满脸怒意,“你这是在威胁本宫么!”   白燕姝不语。   站在房门口的女子突然抚掌,“好!好得很。本宫倒是要看看,你能跪到几时!”   一道冷嗤,她又甩上房门。白燕姝跪在雪地中,身姿岿然不动。   她知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若是就此放弃,那么她与太子殿下之间的情分也就到头了。   这一回,她无论如何都要争取一把。   哪怕是惹怒了自己最为敬爱的长姐。   --   大雪来得格外急,吹灭了屋内的灯檠。   叶云婀站在一旁,陪在白燕姝,一起候着那扇房门被人再次从内推开。   雪愈下愈大,跪在地上的女子逐渐坚持不住了。她本就穿得单薄,跪在这样一片冰天雪地中,身量更是瑟缩不已。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叶云婀转过头去,正见少女牙关打颤。   她一默,脱下自己的裘衣,披在对方肩上。   白燕姝眼眶微红。   对于她的心思,叶云婀亦是心知肚明。她同样是经历过相思之痛的人,眼下场景,她有一番感同身受。   她极为容易共情。   --   这一个晚上,风雪比任何一夜都要来得猛烈。   大郦已是许久都没下过这样大的雪,虽然已是寒冬之杪,暖意却是姗姗。周遭温度丝毫没有春天的影子。   不知候了多久,“咚”地一声响,身侧少女两眼一翻,整个身子直当当地摔了下去。   叶云婀呼吸一滞。   “燕姝!”   这道呼唤并不大,甚至要被雪声覆盖。叶云婀连忙将对方的身子从雪地中抱起,少女手脚冰凉,如同一个死人。   一下子让她想起了苏尘。   他的手指经常也是这种温度。   眼睛没来由一酸,她还没来得及将白燕姝拢紧,房门突然一动,白太妃终于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   她已经有些老了,眼尾布了些许皱纹。房门一开,立马有飞雪扑面而至,落在女子的睫间之上。   白太妃的睫羽颤了颤。   目光落到叶云婀怀中少女面上——她紧阖双目,唇上更是没有一点血色。虽然已经暂时地昏迷过去,白燕姝却不自觉地往叶云婀怀中凑了凑,汲取着她怀抱中仅剩不多的温暖。   白太妃看了她们二人一眼,须臾,转过身去。   “进来罢。”   她的声音依旧有些沧桑。   --   房间不大,一张桌子一方榻。房间正中燃着小炉,恰恰将屋子烧得十分温暖。   叶云婀原本冻得僵硬的手指终于有了些缓和。   她将白燕姝放在床榻上,白太妃转过头,让屋内仅有的一名侍女去熬碗热姜汤。   那侍女应是,恭敬退下,见了叶云婀,面上也没有过多神色。   白太妃坐在床边,她便站在一侧,看着前者一点点、仔细地将白燕姝额发之上的雪珠拂净。   离得近了,她也终于看清了——白太妃涂满脂粉面下,那一道道有些可怖的皱纹。   都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尤其是先前生活在皇宫里头的妃嫔,她们大多锦衣玉食,按理说,应是较旁人更显年轻才对。   而眼前的白太妃不过方满三十,却如同妇妪。   厚粉之下的皱纹,看得叶云婀有些心悸。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女人转眼望来。   “很可怖,是么?”   不过三十岁,便已经老成这副模样。   叶云婀来不及摇头,又听她道:   “皇宫,可要比这个恐怖上许多呢。” 第88章 . 88(一更) 他年再折一枝春   如此一声, 带着许多复杂的情绪,轻悠悠地落入叶云婀的耳中。   让她不禁抬起头,再次审视眼前女子。   白太妃将燕姝的被角一掖, 亦是转过眼, 望着叶云婀。   “你根本不懂皇室的可怖,更是不懂后宫的可怖。一群女人围在一个男人身边, 搔首弄姿、费尽心机地争宠。皇帝高兴了, 便来宫中看你一眼,若是不高兴,连一道目光都不施舍你, 完全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还哪惦念着什么床头交情。   “宫里头的太监宫女也是见风使舵, 你若不与那些妃嫔争, 就会过得连个宫人都不如。”   不知不觉中, 女人的语气竟和缓了下来, 她垂眼, 瞧着床榻之上的少女,眼中又盛满了柔情。   “公主, 你不懂。”   即便她生活在皇宫, 还是不会懂的。   再怎则说, 她毕竟是先皇后的女儿。   “您是公主,与后宫的妃嫔不一样的。”   自家人向着自家人, 一想起自己那个痴情的小妹,白太妃便忍不住幽幽一叹,“公主, 您莫带着燕姝瞎胡闹了。”   她的思绪突然飘远了,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   一见郎君误终身。   先帝尚为年轻, 甚是意气风发。她一片芳心明负,就如此进了皇宫。   这一进,便是十年的勾心斗角,不容停歇。   她愈冷漠,便愈光鲜亮丽。   “起初,我还盼着他,有那么一丝念想。先帝刚见我时,说多么喜欢我,说我与他后宫的其他女子不一样。他对我笑,给我漂亮的首饰与衣裳,说我好看,眉眼弯弯的,让他着迷。”   白太妃垂眸,“我也原以为,我与其他女子不一样的。”   皇室的男人,都是一个模样。   女人暗暗攥拳,还没来得及感慨皇室男人的冷漠无情,忽见叶云婀蹙眉,竟扶着桌角低声干呕起来。   白太妃:“公主的反应倒也不必这般激烈。”   胃中翻江倒海,叶云婀的面色亦是一阵发白。她从袖中掏出方形小帕,拭了拭嘴边:“抱歉,近日身子有些不适。”   白太妃方欲说“无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变。   她一下子牵过叶云婀的手,“你不会是......”   话语一顿。   白太妃“唰”地一下抬头,与叶云婀对视。   后者目色平淡,回望对方那一双颇为震惊的眼。   “有了?”   白太妃会一些医术。   年轻女郎点点头。   “何人的?”她有些好奇,在她的印象里,明芷公主还没有驸马。唯一一次嫁人,还嫁了个太监。   见叶云婀不言,她便大胆猜测:“顾小将军的?”   顾朝蘅之前给她提过亲。   女郎却摇头。   “面首?”   叶云婀又摇头,让苏尘给她做面首,想都不要想。   “罢了,这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白太妃也不追问了,只道,“等阿姝醒来,你们便回宫去罢。”   叶云婀站在一侧,欲言又止。   白太妃知道她在想什么,兀一冷声:“不要觉得我在破坏阿姝的姻缘,她是我的小妹,我又怎么会害她?再者,我已经与先帝立下毒誓,如今先帝已去,你让我如和与他解除誓约?!”   让她如何去和一个死人解除誓约?   “行了,此事莫要再提,亦不劳烦公主挂心了。”   女子拂袖,大有赶客之势。   太妃娘娘的态度依旧是那般强硬,不等叶云婀开口,侍人已捧了热汤进屋。白太妃接过汤碗,转头对来者吩咐:“公主一时半会儿离不去了,你去同住持说一声,腾出一间房子来,让公主今晚宿下。”   叶云婀没法儿,只得跟着那名侍女去找住持。   白燕姝是在第二天中午醒来的。   一睁开眼,白太妃已经不在身边,问侍女,对方只说太妃娘娘一早就出去了,不在皇恩寺中。   白太妃为先帝的妃子,既然已经来到了皇恩寺,又怎有随意离开的说法?白燕姝知道这是姐姐不愿意见自己的说辞,拉着那名侍女追问许久,对方依旧闪烁其词。   态度却是一如既往的坚硬——太妃娘娘说不见,那必然是不见。   叶云婀与白燕姝无功而返,临别之际,她们去正庙找住持抽了根签。展开一看,凶吉参半。   二人欲追问何凶何吉,对方却三缄其口、不再多言。   皇恩寺的人,嘴巴一个比一个牢实。   叶云婀捏着那张“半凶半吉”的签子上了马车,白燕姝跟在她后面,一上车,便将签子一夺,扯成两半儿。   云婀微惊:“你做什么?”   白燕姝哼了一声,只将标有“吉”字的那一半留下,而后掀开窗帘,将另一端直接扔到马车外头。   她的动作之快让叶云婀来不及阻拦,马车已行走,正坐马车内的少女忍不住道:“你将它扔了做什么?”   这毕竟是向菩萨求的签子。   白燕姝不以为意,“看着碍眼、烦心!讨厌这么故弄玄虚的东西。”   叶云婀有些无奈,只得喟叹。   马车还没走多远,忽然听见身后传来:   “明芷公主、白姑娘,等一等——”   有人驾马前来。   白燕姝一个激灵,连忙掀开车帘,正见长姐屋中的那名侍女御马前来。   少女高扬出声:“停车!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   侍女敢上前,“二小姐,太妃娘娘让奴婢把这封信交给您。”   白燕姝匆匆下马,将信件接过。素色的白纸,其上“吾妹阿姝亲启”正是长姐的字迹。   她连忙追问:“还有呢?姐姐她可还有再说什么?”   有没有同意她与太子殿下的婚事?   那侍女并不回答她的话,只让她看这封信。   “太妃娘娘说,让二小姐回去再看这封信。”   言罢,侍女又一拽缰绳,将马儿调转了个头,衣袍被风吹得猎猎。   白燕姝瞧着侍女离去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来。她看了看手中的信笺,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好奇,不顾方才侍女所说的话,直接将信封拆开。   只有一张素白的纸,其上寥寥数语,娟秀的字迹宛若阿姐温柔的眉目。   只一眼,白燕姝的面色便猛地一变。   叶云婀坐在马车中,全然不知晓这封信的内容。她一手将车帘抬起,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却看见白燕姝的神色愈发苍白。   猛地,后者一转身,扑上马车。   “快!掉头,回皇恩寺!”   马车夫不知所以然,见叶云婀没有阻拦,便也将马儿掉头。   “快一点!”   白燕姝紧紧攥着那张信纸,“快一点!”   身侧少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脸的惊慌失措,“再快一点可以吗!!!”   马车夫重重甩起马鞭。   马蹄踢踏,溅起地上淤积的雪水。马车跑得愉快,车内便越颠簸,叶云婀和白燕姝并肩坐着,摇晃得七倒八歪。   后者却浑然不觉。   她紧紧咬着下唇,唇色发白,唇角有些干裂。   阿姐、阿姐......   她攥着信纸,失魂落魄。   “燕姝? ”   叶云婀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扶着马车一壁,低声唤了唤。眼前少女面色怔忡,不安地咬着嘴唇。   “燕姝,怎么了?”叶云婀皱眉,欲将信纸抽过来。   对方死死攥着那张纸,不肯撒手。   她害怕将信纸扯烂,只得作罢。马车飞快,每一阵儿便又重新拐回了皇恩寺,停落在寺庙门口的那一瞬,白燕姝一个踉跄,直接冲下马车。   扫院之人见了她们,甚是惊异。   “公主,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不等叶云婀回答,白燕姝一下子拽住那人:“我姐姐呢?白太妃呢!”   对方被她一骇,满脸茫然:“白、白太妃?”   见他面上不解,白燕姝又推开他,径直闯入院内,朝原先待过的那间房子奔去。   “姐姐!长姐!”   少女声音愈发凄厉,响彻整院,如同钟声尖鸣。   “长姐,你在哪里?!”   她推开一扇门,里头没有人;侧身又推开一扇,里面还是没有人。   “长姐——”   她就这般在院中奔跑着。   “长姐,我错了!您在哪儿,您见见我、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阿姐!!!”   “哐”地一声,院子最里头的那扇房门被人从内推开。   白燕姝惊喜转过头去,看到来者的那一瞬,眸中又转为一片死寂。   “住持,”她似乎丝毫感受不到累意,跑上前去,“我姐姐现在在哪里?”   住持停在少女身前。   “住持?”   住持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面上也尽是一副慈祥的善态。他缓缓垂眼,望着亭亭玉立于自己身前的少女,眼中突然弥漫上一层悲恸来。   那是大片大片的白雾,将白燕姝整个身形裹挟。   “白太妃,她......”   住持有些不忍,望入少女那双纯净的眼——她扬着一张小脸儿,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须臾,老翁一叹。   “太妃娘娘……已经归寂了。”   少女单薄的身形一晃,素白的信纸从手中滑落,缓缓飘在地上。   正面那头,恰好在地上铺展开,信的最后几行,墨迹微凝——   我已去黄泉与先帝解誓约,唯愿小妹与殿下百年琴瑟、佳偶天成。   以此笺为信,来年莫忘,替长姐折一枝喜鹊梁上春。 第89章 . 89(一更) 她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人……   三月初三, 白太妃出殡。   雨水终于停了,空气中弥散着早春的味道。草絮飘飘然,浮仰于鼻息面颊之间, 又落在沉重的棺木上。   白燕姝一身素衣, 走在人群的最前列。   她左手拎着装满了纸花的篮子,右手从头顶划过, 一条弧线之后, 手中的东西尽数被寒风吹散,漂浮在空中。   与草絮一起,辗转沉入泥土。   太妃仙逝, 厚葬于皇陵, 其小妹白燕姝为其守墓二十一天, 太子郦墨和随同前往。   白燕姝守墓二十一天, 郦墨和便陪了她二十一天, 甚至让臣子将折子送到皇陵前的那个小屋里面。   第二十三天, 皇陵那头传来消息,白燕姝怀孕了。   这条消息一出, 朝堂众臣可都高兴坏了:他们的储君有后了!大郦江山后继有人了!   再加之, 白太妃已允下太子与白燕姝的婚约, 这下可没人敢再反对他们了。一时间,原本肃杀冷寂的大郦又重新鲜活热闹起来。   春天好像终于要来了。   皇宫内, 宫人纷纷扫着雨雪,地面上冰霜扫净之后,又开始往梁上挂大红灯笼。   这次是储君大婚, 举办得自然要比迎新春隆重上许多。汀芷宫内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新衣,掌事公公托着盘子佝偻着腰,笑眯眯地看着叶云婀挑选。   太子大婚定在四月十五。   也就只剩下二十来天。   叶云婀手指翻过一件又一件衣裳, 掌事公公极为懂眼色,不用她说,便将她心仪的衣服全部留下。   颜色全都是藕白色、浅粉色的,衬得她十分娇俏可人。   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但因为她生得瘦弱,再加之天寒她穿得多,故此也没有被人发现出来异样。   叶云婀刚把衣服收下,便有公公来传,请她与太子、燕姝一同祠堂。   燕姝即将为郦家“新妇”,在大婚之前,自然要拜一拜各位列祖列宗。   叶云婀还没拜过祠堂,所以这次太子拉她一起,去见见他们郦家的老祖宗。   --   到了祠堂门口,叶云婀好意外地看到了苏尘。   他不知道是去处理什么去了,手中握着一个卷轴,见了叶云婀,苏尘立马扯开一个笑容,把手中的东西递给身后的凌肆后,便笑嘻嘻地朝叶云婀走来。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看见了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太子和白燕姝。   绯影一顿。   他本以为太子对自己应该还是那副嫌恶的态度,却未料想,对方见了他后,目光仅是一顿,便又飘飘然地挪了开。   玉冠华袍,牵着白燕姝的手便往佛堂里走,似乎当苏尘不存在一样。   苏尘有些惊讶,对着叶云婀指了指太子的背影:“他......他怎么不骂我了?”   以往太子见了他,都要派人把他好好骂上一顿才作罢。   叶云婀睨他一眼,未答,跟着太子往祠堂里面走。   苏尘也要跟上来。   她步子一顿,转过身:“这是我们家的祠堂,你进来做什么?”   男子笑嘻嘻的:“我也同你进去看看,拜拜你们家祖宗。”   没脸没皮。   叶云婀冷声,“我家祖宗不想看见你。”   他似乎忘记了,是他将先帝逼死。   叶云婀不喜欢先帝,一提起他,她就想起来之前被其逼在潜龙殿所作的事儿。无论事情过去多久,她还不愿唤对方一声“父皇”。   更何况,她本就不是先皇的骨血。   苏尘眨了眨眼睛,小声同她道:“没事儿,你告诉我先皇的灵位在哪儿,我见了他就绕道走。”   叶云婀:“......”   她拗不过苏尘,也懒得同他周旋。眼见着皇兄要走远了,她便连忙跟上去,身后立马传来一阵脚步声。   提溜儿提溜儿的。   她突然于一扇门前停下,看着门上的牌匾。   “先皇在这间屋子里,你别进去。”   苏尘闻言,点头如捣蒜。   他本欲在门外等她回来,却见少女也将步子一转。   苏尘疑惑:“你怎么也不进去?”   叶云婀:“我也不想见他。”   跳到门口台子上的男人“噗嗤”一笑,歪着脑袋看着她,一眼就看到了她衣裳上面的小桃花。   好看。   他勾了勾手指,想把她叫过来。   叶云婀一转头,就看见站在台子上勾手指头的苏尘,一身明烈的红衣,跟个大爷似的。   她依旧不搭理他,扭头就走。   “喂,你去干什么?”   “找皇兄。”   苏尘从台子上面跳下来,他背后是一棵古老的树,枝干盘虬,森森入天。   更是为祠堂增添了几分庄严肃穆。   他们绕开了先皇的灵位,祠堂里面灰蒙蒙的,循着亮光,他们找到了太子与白燕姝。   太子与燕姝皆是一身素白的衣服,站在灵位之前。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叶云婀又觉得,她不应该去打扰他们的。   她回头瞪了苏尘一眼,示意他别出声,正欲离开此处,突然听见一声。   “燕姝,这是母亲。”   母亲。   叶云婀的心“咯噔”一跳。   抬起眼,循着光线望去,只见素白的桌布之上供着一樽灵牌,灵牌干净,不落一丝杂尘。   似乎每天都会有人到此处细细擦拭。   灵牌之上,“怜和皇后”几个字,直戳叶云婀的心窝。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一手扶着墙壁,一股无名的情绪朝她袭来,游走在她的身形周遭。   将她孱弱的身形包裹。   堂上的香烛未断,郦墨和又点了两柱香,与白燕姝一同奉上。   “母后,儿臣来看您了。”   郦墨和的声音平静,“这位是燕姝,是儿臣的妃,是儿臣这一生最爱的女人。”   一个月后,他便要登基,成为大郦的君主。   而她,亦是要成为大郦的皇后,要凤冠霞帔地嫁给他,与他一同打理着大郦江山。   言及此,郦墨和话语一顿,白燕姝随着身侧的男人走上前,缓缓将手中香柱奉上。   “母后。”   这一声,她唤得规矩恭敬。   声音穿过昏暗的甬道,与月光一同来到叶云婀身前,女子仰面,静静凝望堂前灵位。   那也是她的母亲。   她从未见过面的母亲。   心中一阵绞痛,让她躬身,叶云婀扶着那堵墙壁,不知是不是被冷风吹的,身形竟暗暗发抖。   忽地,一只大手覆在自己凉透了的手掌之上。   叶云婀抬眼,正见苏尘垂眸,一双眼仔细地凝望着她。   见她望来,他微微加重了力道,把她的手捏紧。   有幽幽香气从他的身上袭来。   好闻,舒心。   她被他握着,一时间,脖颈处竟渗出了些细微的汗。苏尘见状,没有吭声,只将右手又攥紧了些。   随她一同朝堂上望去。   太子二人对着“怜和皇后”一拜之后离开。   屋内突然空了下来。   她的心也有些空落落的。   叶云婀呆呆地看着堂上“怜和皇后”四个字,见她发着愣,苏尘抿了抿嘴唇,而后又将她的手一攥。   “走。”   她的愣愣地被他拉到牌位前。   苏尘的手很大很厚实,叶云婀看着他重新点了两柱香,又将其中一柱递给她。   她抬眼,接过香柱,只看见男子下颌。   “先皇后。”   稀薄月色入户,将他的下颌照得洁白。   苏尘收敛住面上的嬉笑之色,“我叫苏尘。她叫叶云婀,是您的女儿。”   “我记得,之前我还在东厂的时候,曾见过您几面。那时我还很小,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的女儿长得和您一样漂亮,她可爱、美丽、善良。她是我苏尘这一生,最爱的女人。”   “我之前干了很多混账事,也曾与她成亲。或许我已经没有资格再说这些话。我骗了她,伤害了她——这些都是我的罪行。她理应怀疑我、讨厌我、憎恶我。”   “我会让她完完全全地相信我,毫无顾忌地爱上我。”   “一年做不到,那我便等十年,十年做不到,那我便等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知道,她还喜欢我。先皇后,您放心,我会好好待她,尊重她、疼爱她。我会一辈子只对她一个人好,不会再欺负她。”   “我会娶她。”   “叶云婀,你愿意……等我吗?”   他突然转过头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眼中不知道是什么在闪烁,明灭恍惚。   叶云婀想了想,迎着苏尘小心翼翼的目光,终于点了点头:   “好。”   一瞬间,她清楚地看见对方的眼底,四海潮生。 第90章 . 90(二更) 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微风涌入, 苏尘将香烛郑重其事地献上。叶云婀亦是回过神,奉上香烛。   怜和先皇后。   她别开眼,离开的时候轻轻地唤了一声母亲。   苏尘没有松开拉着她的手, 一出门, 就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太子与燕姝。   郦墨和冷睨苏尘一眼,动了动嘴唇, 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态度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让苏尘有些诧异。   他与郦墨和之间,隔着一道杀父之仇。   虽然并不是苏尘亲手将刀剑捅入先皇的身子,但先帝毕竟也因他而死, 郦墨和痛恨他, 痛恨他为郦子瑢做事, 更是痛恨他欺骗了自家小妹。   如今见着自家小妹被他这么拉着, 郦墨和觉得心中膈应。身侧的燕姝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 让男子偏过头去。   “云婀, 你刚刚是去看父皇与母后了吗?”   叶云婀点点头。   既然祠堂已经拜完,便是要回宫用晚膳。如今天色已是沉沉, 他们此番来祠堂, 周围并没有带多少宫人。   郦墨和转身让人备马车, 几名宫人得令离去,只余寥寥几人还跟在他们身后。众人立于祠堂院中, 更显得院子清落落的。   太子兴致勃勃,对身侧女子道:“待一会儿回了潜龙殿,你用完膳便去试试衣裳, 看看合不合身,还有哪里要改制的。若是有什么问题,都去同阿福说, 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千万不要唐突了。”   白燕姝的手被他攥着,闻声点点头,身子又靠近了他一些,雪腮绯红。   甜甜蜜蜜,你情我侬。   叶云婀打心眼儿里为皇兄、为燕姝高兴。   小姑娘靠着身侧宛若天神一般的男子,一双眼睛明亮亮的:“殿下,燕姝都看过了。燕姝都很喜欢,没有什么要改的——喔,对。那袖子上可不可以再多绣一朵合欢花?还有裙尾之处的喜鹊......”   她滔滔不绝,郦墨和揉了揉她的脑袋,笑得宠溺,“好,都依你。”   白燕姝挽着他的胳膊,“说起合欢花——我最喜欢合欢花了。殿下,你喜不喜欢合欢花?合欢合欢,这名字多好听呀!阿爹知道我喜欢合欢,便在白府后院种满了此花,等花开的时候,阿姝带殿下去看好不好?可漂亮了!可——”   她扬着一张小脸儿,对面前男子痴痴地笑着。太子垂首,亦是万分溺爱地看着她。可不等白燕姝说完,耳侧猎猎一道疾风刮过,她看见郦墨和突然瞪大的双眼。   “小心!”   郦墨和抱着她,往旁边一闪。   一道箭羽“噔”地一声刺入身后的石柱。   “啊!”   白燕姝明显是吓坏了,放声大喊了一声。不等叶云婀回过神,便觉自己的身子被身边的男人一捞,下一刻里面扑在一人宽大的怀抱之中。   苏尘只看一眼箭羽,“唰”地从腰中抽出长剑。   “是六殿下的人。”   郦子瑢余孽行刺!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白燕姝更如丢了魂儿一般,一下子瘫倒在郦墨和怀里。   周围不知道从哪儿突然蹿出一群黑衣蒙首之人,手执利剑,气势汹汹地朝他们逼来。   院中侍从所剩无几!   苏尘低低骂了一声拔剑而上,一手护着叶云婀,一手劈开几人手中利刃。刀剑快如流星,绯衣之人直接把她推在身后,快步迎上——   叶云婀往后倒退了几步,后背重重靠往石柱,抵得她轻“呀”一声,后背生疼。   再抬眸,眼前之景让她分外胆战心惊。   那群人显然没有注意到叶云婀,先是将刀剑劈向了率先出头的苏尘。苏尘一袭红衣涌入黑影,刹那便被黑衣淹没。   黑影如夜!   他执剑,于暗夜穿梭。   叶云婀从来都没想到他的剑法竟这般好,以一敌十也轻轻松松。他迎战得毫不吃力,一脚踢开一人后又夺回那人腰间长刀,一刀一剑、一步一封喉。   黑衣人明显不敌苏尘,渐渐败下阵来。为首那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一转攻势,侧身朝叶云婀袭来——   “咣铛”一声,不等云婀反应,苏尘已眼疾手快地打掉对方刀刃。就在她正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袭者身后猝然闪过一人,那矛头,竟直指呆愣在一侧的白燕姝。   好一招声东击西!   绛衣之人咬牙,猛地一抛右手长剑,太子立马会意,跳身接过,抵住对方袭来的剑身。   剑气冷然。   白燕姝瑟缩不已。   郦墨和善文墨,虽会些剑术,武艺却不甚精通。短短几招,黑衣人立马看出他剑术之中破绽,纷纷朝着素衣二人袭来。   “殿下小心!”白燕姝惊呼。   郦墨和哪能抵挡住这么多人的招式,更何况他身后又有一个女子。他生怕那些人会伤到白燕姝,右手往后一推后者胸脯,直接把她推到墙角。   “快走!”太子低吼。   白燕姝愣了一下,右手立马被叶云婀牵过,开始狂奔。   料谁也没有想到,郦子瑢的余孽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在皇宫行刺!   叶云婀拉着燕姝,跑得飞快。那几人见状,便要去捉她们二人,被苏尘与太子以刀抵住。   “快跑!”   脚下如有生风。   白燕姝跑得没有叶云婀快,没一下就被绊倒在地。   黑衣人见状,气急败坏,竟有人“唰”地一下抛出手中长剑,直逼白燕姝的背影。   郦墨和呼吸一滞。   长剑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眼看着就要刺入少女的后背。   “阿姝!”   地上少女闻声转头,瞳仁蓦地一胀——   一道白影朝自己扑来,白燕姝感觉到自己整个身子被人一下子包裹。郦墨和张开双臂,直接将身前少女的身子笼住。   “扑哧”一声,长剑刺入肉.身。   郦墨和的身子一僵。   叶云婀回过头去,只见着自己一向敬爱的皇兄双膝点地,两手护着身前的少女。在他身后,有半截露在外的剑柄。   汩汩鲜血顺着剑柄缓缓滑下,蜿蜒在他的靴底,一点点晕染上女子素白的裙角。   他动了动发白的嘴唇,却是无言,右手轻轻揉了揉燕姝的脑袋。   眸底尽是一片浑浊的温柔。   --   潜龙殿外。   各文武大臣闻讯入宫,在宫阶之下惶惶然候了一整夜。   白燕姝更是哭了一整夜。   素白的纱帐落下,周覃摆摆首,叹息。   “殿下失血过多,怕是......”   叶云婀眼皮一跳,下意识地偏过头望向燕姝,正见对方一脸颓色,将面颊偏了过去。   第二日正午。   众人皆是一夜未眠。   苏尘抱着手中长剑,陪在叶云婀身侧。她的面色憔悴,两眼紧紧盯着帐中——郦墨和安静地平躺在那里,面上没有一丝生气。   宫人从潜龙殿进进出出,太医们也是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这是大郦唯一的储君!   先帝留下子嗣甚少,除去太子、六皇子与早年夭折的小殿下,剩下的三皇子自幼体弱不能迈出房门半步,四皇子前年战死于沙场,七皇子更是在前年不幸染病离世。   若太子也去......   大郦江山,真的就后继无人了! 第91章 . 91(一更) 长明灯未灭,他就不曾离……   叶云婀紧紧咬着嘴唇, 面色发白。   她靠在床边的墙上,看着周覃在皇兄身上来回施针、把脉,而后又留下一串长长的药方单子。   没一会儿, 小宫人急急忙忙地端了药粥进来。   紧接着又是用药、把脉、洗血, 她全程站在一边看着,周覃每动一下, 皇兄的面容好似愈发变白一寸, 看得她的心骤然一缩,生疼。   她别开眼去,有些不敢去看。   手被人轻轻一握。   不用想, 也知道是苏尘。男子又伸过手, 把她的肩头揽住, 好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他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幽香, 清清冷冷的。苏尘把她的小手握着, 笼入宽大的袖子, 看她似乎在发抖,又用另外一只手抱住了她的肩膀。   轻声:“莫怕。”   她怎能不怕?   她提心掉胆于太医面上每一寸神色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 原先微微抬起的床帘终于被人轻轻放下, 周覃略一顿容, 从帘子内退了出来。   “皇兄怎么样了?”她心急如焚。   白燕姝默默在一边,无声啜泣。   周覃先是看了一眼白燕姝, 而后把目光落在叶云婀身上。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开口:“回公主,恕臣无用, 殿下他、他......”   不等他的话音落下,叶云婀猛一抬手,示意他别再往下说。   太医的话语随之一顿, 眼看着少女抬手掀开床帘,目光停落在太子面颊之上。   能让周覃叹息,旁人更是无力回天。   太医们一时无言,跪于殿下面面相觑。不知是哀伤还是惊惧,他们的身子竟不约而同地发起抖来。   看得叶云婀的胸口闷热,几乎要炸开。   无用!   她一挥手,匍匐在地上的太医逃也似地散了,只留下周覃一人立在床边。恍惚中,有人撩开素白的床帘。   “云婀。”苏尘垂眸,声音温缓,“会没事的。太子他伤得不重,休养一会儿便会起来了。”   他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叶云婀耳侧。   “没事的,没事的,啊。”   她紧蹙着眉,听着苏尘的话,突然想起一人。   “快!快把韩池找来!”   冷凝一愣,连忙转身去传人找韩池。   屋内的太医都散去了,偌大的潜龙殿一下子空当下来。白燕姝坐在房屋正中,双手捧着脸,哭得一噎一噎的。   让人好生心疼。   一想起皇兄与燕姝之间的波折,她除了心痛,便是叹息。   皇兄一定能醒来!   她攥紧了袖子边的衣服,先前皇兄受了那么多的难,还不是都撑过来了,如今江山、美人皆在侧,怎么可能就此一睡不醒了呢?   不过少时,韩池便被宫人迎了进来。   他是一身湛蓝色的袍子,踏步进屋时,苏尘斜斜地瞟了他一眼。宫人似乎在路上便同韩池说了太子殿下的事,闻及此,他也不敢再耽搁,立马把背上的小箱匣卸下、放在床边。   韩池精通医巫之术。   她暗暗祈祷,韩池可以让皇兄醒过来。   床前净手的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天色彻底昏暗下来。韩池直接掀开床帘,坐在龙榻之上。   看得周围宫人有些胆战心惊,欲出声阻止,又被叶云婀拦下。   只要他能让皇兄醒来,坐龙榻又有什么所谓?   无人打扰韩池,他目不斜视,坐于床边。   俊秀的双眉微微皱起。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她听到了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你们先出去。”   韩池道,“我要引魂。”   引魂?   韩池从匣子里拿出一只铜铃,转过头来,一眼便瞧见了众人面上的疑色。   他将铜铃握紧,轻嗤:“你们也可以不信我。”   正说着,他便欲将铜铃收起,大有离去之势。   叶云婀连忙拦住他,捏着他的一道袖角,语气坚定:“我信。”   韩池轻飘飘地望了她一眼。   “所有人都出去,”叶云婀兀一转身,朝众宫人吩咐,“这里全部交给韩公子。”   立马有人质疑:“公主,他这可是歪门邪——”   “住嘴!”她冷喝,“本宫让你们都出去。”   少女双眸登即覆上一片冷色,“都不听本宫的话了么?!”   太子昏迷,明芷公主便是皇室唯一的血脉。宫人虽是迟疑,但又不敢违背她的意愿,只得尽数退散下殿。   白燕姝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眼。   她的目色看得叶云婀揪心,瞧着对方面上的颓唐之色,云婀走到她身前,轻轻握紧了她的手。   “阿姝,相信我。他是你的夫君,亦是我的兄长,我叫韩公子前来,肯定是为了让皇兄醒来。”   白燕姝望了望她身后的韩池,沉默少时,点点头。   声音喑哑:“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潜龙殿退回院外,殿门紧闭,谁都不知道韩池在里面做什么。只听一阵咿咿呀呀的吟唱声,有男子压低声音,缓缓唱起他们听不懂的词调。   如怨,如诉。   韩池唱得悲恸,听得白燕姝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骤然停歇。房门“砰”地一响,一人披头散发、赤着足从殿内跑了出来。   ——正是韩池!   他面色微白,就如此闯入一片夜色之中,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他张了张口,嘴唇蠕动,从喉咙里费力迸发出几个音:   “太、太子......”   “太子殿下怎么了?!!”   韩池站在莹白的宫阶之上,衣衫凌.乱,哪有先前半分翩翩儒雅佳公子的影子?   只见他赤足,脚腕处绑了两串红绳铃铛,每走一步,那铃铛便是一颤,重重地敲在叶云婀的心坎儿之上。   她提了一口气,抬头望他,“韩池,皇兄他怎么了?”   男子的衣衫敞开着,月色流淌,将他的胸膛、面容皆照得雪白。   他张了张嘴,所有人的目光登即落在他身上。   只见他突然从身后取出一物——那是一盏明亮的灯,灯光映着月光,让韩池的面色愈显惨白。   他面无生色,两手捧着灯盏,一点点举起。   高高举过头顶。   夜风呼啸,重重扑在韩池清俊的面容之上,把他的头发吹起,往后飘扬。   随着衣袍一同翻卷。   韩池亦是高扬起声音:“太子魂魄,已被我结于此灯之中。长明灯不灭,太子便犹在世!”   此言一出,宫阶之下一片哗然!   “你说什么?太子的魂魄结在这盏灯中?那太子殿下什么时候醒来?”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此人满口胡言,尽是无稽之说!”   甚至有大臣挥拳上前,义愤填膺。   叶云婀见状,连忙让宫人把那人拖开。   她还沉浸在韩池方才的话语里。   “长......明灯?”   少女抬头,因为韩池站在潜龙殿殿门前的台阶之上,这不得不让她仰面望向男子——望向他双手所捧之物。   灯火好像明亮了些,迎向叶云婀的目光,轻轻摇晃。   仿若有呼唤声,迎着少女的心思,一下一下,缓缓回荡。   皇兄。   是你么?   耳畔响起韩池的话。   ——长明灯不灭,太子便犹在世!   她攥紧了袖角,踩着一地的灯火颜色,步步踏上台阶,走到韩池身前。   “给我。”叶云婀伸出手,于无数道注目之中,尽量让声音平稳一些。   韩池似乎有些迟疑,捧着手中的灯盏,犹如在捧着心肝儿一般不肯撒手。   这是他耗了几乎半条命,才招回来的郦墨和的魂魄。   男子一双眼暝黑,融于浓浓的夜色里,眸中的情绪让叶云婀看不真切。   他紧抿着唇,凝望着叶云婀,漆黑的眼一点点变得浑浊。   似乎有些认不清眼前之人是谁。   韩池的思绪还飘在方才、他为郦墨和招魂之际,被人这么一唤,他打了个颤儿,而后抬眼。   小心翼翼地抿着薄唇。   “灯盏,”叶云婀望着他,重复,“给我。”   对方恍惚了一下,眸色终于一寸寸变得清明。   可叶云婀还没有碰到那盏灯,身侧一尾疾风,忽然有人扑上前,一把抢过韩池手中灯盏。   她不由得呼吸一滞,“小心!”   莫要摔了!   白燕姝亦是披头散发,直接夺了那盏灯,冲进潜龙殿。   “啪”地一声甩上门。   “哎——”   众人面面相觑。   韩池这才终于恢复了神智,自己手里头的东西被人抢走,他却不去追,只站在原地对着白燕姝的背影发呆。   叶云婀咬咬牙,不顾众臣非议,推门而入。   一眼便看到了长跪在床前捧着一盏灯的素衣女子。   皇兄正平躺在床上、阖着眼。白燕姝跪在床脚,将上半身趴在床上。   抱着灯盏掩面哭泣。   “殿下、殿下,都是我害了您。”   “是我拖累了您,让您现在这般。您...您什么时候醒来、您醒来再看阿姝一眼......”   “您再看阿姝一眼啊呜呜呜呜......您说好要好好举办我们的婚礼,说这场婚礼要空前的隆重、奢华。”   “马上就要大婚了,您不能丢下阿姝一个人。您回来啊!回来啊——”   白燕姝越哭越激动,情绪几近崩溃,彻底得瘫倒在床榻之上。   那啼哭之声太过于悲切,让叶云婀的脚步一顿,停在屏风之外   眼前是一袭珠帘。   她轻轻抬手,隔着帘子,足以窥见殿内的光景。不知过了多久,白燕姝终于哭累了,她捧着原先抱进殿的那盏灯,突然站起身子,把灯盏挂在了床头。   一回头,就看见藏于一袭珠帘之后的叶云婀。   白燕姝面上尽是斑驳的泪痕,见了来者,她也不加掩饰脸上的颓唐之色。那泪痕还未干透,一道儿一道儿地,让叶云婀不禁走上前去,从袖中取出帕子。   递给她。   忽有晚风入户。   将挂在床头的灯光吹得来回摇曳。   白燕姝就立在床前,也不接帕子,兀自转身,两眼凝望着那盏长明灯。   起风了。   她看着一簇灯火,突然平静下来。   她平静地拭干泪痕,平静地将床榻之上的被褥整齐,而后,平静地转过身。   朝叶云婀一笑。   那笑容不带丝毫情绪,目光沉沉,让叶云婀一愣。   “燕姝?”   白燕姝忽然伸出手,“唰”地一声将床帘拉上。   “公主,”瞧着对方面上的忧色,白燕姝突然展颜,“您莫要担心我,我无事的。”   她的声音和缓,在偌大的潜龙殿众响起,带了些回声。   “方才韩公子说了,将殿下的魂魄结于长明灯中,那便是……殿下还没有离去。殿下一日不醒来,我便等他一日,两日不醒来,我便等他两日。这么等下去,他总会醒来的。”   只要长明灯未灭,他就没有离去。   “大不了……就是一辈子。” 第92章 . 92(二更) 护妻   太子昏迷, 大郦大乱。   朝廷上下,早已是一锅粥。   众臣子像是一群无头苍蝇,站在殿上忧心忡忡地七嘴八舌, 话题所指, 皆是无用的自怨自艾。   大郦最后一位储君至今昏迷不醒!若是他一直不醒来,这大郦江山, 该由谁来接手?!   那个离经叛道、怀有不诡之心的六皇子?   “不成!”   郦子瑢早已打上“乱臣贼子”一名, 一个弑君杀父之人,怎可坐上大郦的皇位?   或是......   有人望了望白燕姝的肚子。   她的肚子平坦,丝毫没有隆起的迹象。   “自然也不成!先莫说这肚子里怀的是皇子或是公主, 待其成功诞下、成人......大郦江山, 怕是早就改姓嘞!”   其中一人出言不讳, 在殿上高声而谈。   大郦江山易主。   如此放肆的话题, 还敢在朝堂之上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下面有些臣子的面色变了变, 纷纷抬眼望向殿上——那一袭素帘之后的女人。   那里, 坐着如今大郦仅存的皇室血脉。   叶云婀隔着一袭帘子,坐在龙椅之侧, 双手交叠搭在腿上, 静静地听殿下众说纷纭。   他们敢那么放肆, 不过因为如今大郦皇室,仅存下来一名女子。   “大胆!”   突然有人厉声迈入殿。   他的声音又响又厉, 引得众臣子纷纷侧首,回头一看,正见一白衣黑甲之人在四五人的簇拥中前来。   “顾将军?!”   众臣有些怕顾朝蘅, 特别是他先前曾与太子同生共死,这让他在朝廷之中树立了极高的威望。他一上殿,明议殿的骚乱之声立马小了许多。   “顾将军, 您看,现下我们究竟该如何是好?”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白衣黑甲之人身上,就连纱帘之后的叶云婀也不禁放眼望去,等待着顾朝蘅的答案。   他的出现,仿若一根定心针。   只见他将手中长剑收回,佩于腰侧,剑鞘与环佩相撞,琳琅响了一声,宛若有风吹动珠帘。   男子稍稍抬首,望于殿上。   ——那一袭素帘之后,坐着的,是他朝思暮想之人。   彼时他与太子携手,将郦子瑢成功赶出潜龙殿后,顾朝蘅便领命去平定郦子瑢的余孽。   边疆有些毗邻之国,听闻大郦骚乱之事,便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太子又让其率领军队去边疆,几番波折之后,顾朝蘅才凯旋归京。   谁知,方一回京,就听到太子被郦子瑢余孽刺伤、昏迷不醒的消息。   他连盔甲都来不及脱下,急急忙忙赶往明议殿。   果真,她坐在明议殿上,被众臣包围着,似乎有些无措。   顾朝蘅握紧腰间佩剑剑柄,想象着她坐在帘后的神情,一颗心立马软了下去。   如今,她是君,他是臣。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帮衬她的。   可当他的目光一触及那道素白的帘子......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她先前与那人的种种。   旖、旎、情、事。   顾朝蘅缓缓阖眼,将剑柄慢慢攥紧。   她与苏尘之间发生过的事,始终在顾朝蘅心里,像是一根针、一道刺,就那样狠狠地扎着他,让他拔不走、驱不散。   他一攥拳,靴子重重落于殿上,往前走了两步。   仅离那道帘子有一步之遥。   “公主,”他低唤,声音有些温柔,“依公主看,该如何?”   帘子突然被人从外掀了开,天正亮,正午的阳光分外刺目。   叶云婀抬首。   经历了这么一遭变故,所有的重担一下子落在她的身上,她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顾朝蘅侧过身,让她完全暴露在众臣子眼前。   无处遁形!   他们的眼神,是火,炽热的火!要把她烤焦、烤热!   顾朝蘅往前倾了倾身子,浓黑的发如瀑般泻下,摇晃在他的胸膛前。日光拥入素帘,落在他胸前的盔甲上,折射出的光白灿灿的,有些绕眼。   殿内有人冷笑:“公主?我们大郦,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女人来说话了?”   叶云婀坐于高高的殿上。   “顾将军,我们都听您的,您一向拿捏得清。如今太子殿下昏迷不醒,朝堂六神无主,您应该站出来说说话、带个头,让我们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怎么倒问起她一个女子来了?”   “就是!一介女流之辈,何以登高堂!”   顾朝蘅站在一旁,似乎在为她解释:   “毕竟明芷公主才是大郦皇室唯一的血脉。”   “血脉?”果不其然,有人对着殿上女子嗤笑一声,“她是什么身份,她自己还不清楚么?半道来的、都不知道生父是谁,如今趁着国难当头,怎么,还想对我们这些老臣指指点点、吆五喝六了?”   “莫说是国事了,怕是公主连自己都家事都不能处理好吧!”   这么提一嘴,所有人都记起来了,这位“半路杀出”的明芷公主,还有个身为太监的“骈.夫”。   “怎么,苏尘他如今为何不帮着你了?”   虽然苏尘先前已称“身死”,并又以“谢丞相”之名复出,但明眼人都知道,他们不过一人罢了。   都是郦子瑢的走.狗!   一想到郦子瑢,他们都义愤填膺。他们似乎都忘了,在郦子瑢当政的时候,自己都还为他做过事。   政客多为利己者,犹爱见风使舵。   特别大难当头,便纷纷做起了墙头草,去找一个公认的替罪羊。   尤其是爱找譬如叶云婀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替罪羊”。   “先别说苏尘那档子事儿了!单单说殿下如今还昏迷不醒的这件事,就同她脱不了什么干系!”   “对!便是她找的韩池,非要把殿下的魂魄结于灯中。这下可好了吧,大郦全乱套了。”   “都怪她!全怪她!”   叶云婀一下子成为千夫所指,臣子纷纷倒戈,欲将太子昏迷之事归咎在她身上。   “殿下受伤那日,她便在场。听闻殿下是因为她与白燕姝才受了伤的,她们都是活水!”   “拖累了太子!连累了大郦!!”   原本儒雅和气的文臣,此时也变做吃人的猛兽,狰狞着面孔就要朝叶云婀扑来。   素帘后,少女的身子一缩。   似乎在害怕。   顾朝蘅的目光微微一动,却不为她去挡着那些流言蜚语。他的脑海里,全想的是她先前与苏尘……   他在心底里发笑。   什么海誓山盟、不离不弃的爱情,如今她处在风口浪尖之上,苏尘又能为她做什么?   只怕是不给她添堵就好吧。   就这样,顾朝蘅又将帘子往上撩了撩。帘子之内,是少女一双有些慌乱的眼。她生得好看,明眸皓齿,唇色更是粉嫩如樱瓣儿,让人忍不住去采撷。   去浅尝。   顾朝蘅的喉结轻轻滚动。   他欲走上前,却又听见身后排山倒海般的谩骂,话语声全都指向叶云婀。   她如独坐危楼之上,门窗之外,是呼啸而来的满城风雨,将她的身形吹打得摇摇晃晃。   “她就是个祸水!”   叶云婀紧抿双唇,面上已经没了一丝血色。   “是她!是她害死了太子殿下!”   叶云婀攥紧了手边的衣裳。   “她是罪人!害死殿下的罪人,大郦的千古罪人!”   “啪”地一声,有人丢了手里头捧着的折子,欲上前——   “一介罪人,有什么脸面坐在这儿?!快把她赶下台!”   赶下台!赶下台!!   “让她滚出明议殿——”   叶云婀身形微微发抖,还未来得及回应,却听闻“嘭”地一声,明议殿的大门被人从外粗.暴地踹了开。   一名绛衣之人提剑上殿。   “我看你们谁敢!” 第93章 . 93(一更) 明芷公主有喜了!……   满堂一寂。   只见一名红衣之人微微逆着光, 从明议殿殿门迈入。   他捏紧唇线,环顾一周,目中皆是寒寂。   让人不寒而栗。   立马有人认出了他。   “这是谢——啊不, 是苏尘。”   这是苏尘, 是明芷公主的“骈.夫”苏尘!   满座的朝廷众臣子正在气头之上,苏尘一来, 更是让他们原先不敢直接攻击叶云婀的人跃跃欲试。   再怎么说, 叶云婀也是先皇后的女儿。   而苏尘?呵,一个太监罢了。   即便位及千岁,那又能怎样?   有人直视苏尘手上的那把剑, 表情极为不屑。   “哟呵, 我们大郦虽然暂且无主, 可什么时候倒轮的上一个太监上明议殿来说话了?”   苏尘手中提剑, 剑尖指地, 右手微微握紧。   所有人都笃定, 苏尘不过是在吓唬他们玩罢了。一个太监,连身子都不健全, 哪儿来的力气去提一把剑?   不过转念一想——   “素日都见不到苏提督, 如今公主出了事儿, 提督大人竟跑到明议殿来了。公主和大人可真是...伉俪情深呀。”   有人挤眉弄眼,嘲讽而道。   方才开口的那位叶云婀认识, 名叫宇文渊,是一名文臣。   说是文臣吧,他却没有点吟诗作画、舞文弄墨的才能, 素日里做的都是见风使舵、拉帮结派去□□其他臣子的事儿。   皇兄原先就不是很喜欢他。   但念在宇文渊是先皇麾下老臣,“辅佐”大郦多年,平时也没有惹出什么大的乱事, 皇兄便没有将他辞去,依旧让他留在朝堂上,当个闲人养着。   如今皇兄昏迷不醒,他倒开始先跳起脚来了。   叶云婀稍稍垂眼,眸光透过一帘细密的睫羽,看着堂下的宇文渊,心中忍不住冷笑。   余光又一瞥站于一侧的苏尘——他歪着脑袋,似乎在看着正在开口的宇文渊,美艳的眸底尽是一片清冷之色。   她打量着红衣男子面上神色的变化,在心中微微叹息。   宇文渊与谁作对不好,非要去惹这个一点就炸的苏尘。   他们似乎忘了,先前是如何对这位苏千岁避之不及的。   苏尘右手握着剑身,食指和中指一并,轻轻敲叩着坚硬的剑柄。敲击响声甚微,在纷杂的明议殿内更是如砾石落入沙漠,噪杂声一多,就散了。   更是没有人注意到,男子眼中骤起的杀意。   他的面上仍是带着笑,看着宇文渊。   见苏尘不开口,宇文渊更是得意了,他愈发大胆直视殿上——坐于龙椅一侧的少女。   她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公主,想当初,全是因为太子殿下的宠爱,众大臣才对她毕恭毕敬。   如今她大势已去,推倒她,才是民心所向。   “既然明芷公主也不是先皇的子嗣,那这个位置是不是也该让出来了。毕竟一来血脉不明的人坐在龙椅之侧——怕是有些不妥罢。”   宇文渊一边说着,一边抚着自己灰白的胡须。   “还有苏尘,身为东厂提督,却与公主暗通款曲,实在不知廉......”   只是那声“耻”字还没说完,话音突然戛然而止。众人骇然抬眼,正见宇文渊身体一僵,“轰”地一声倒在明议大殿之上。   一颗圆滚滚的头颅滚落在苏尘脚边。   鲜血溅了男人一脸,他却浑然不觉,提着剑缓缓转身。   他的身前,是满朝文武大臣。   一时间,周遭寂静得犹如无人的夜,只余些许粗重的呼吸声在身侧响起,带了些震愕与惊悸。   这一切,都被苏尘尽收眼底。   他的脸上都是血,被风一吹,鲜红的血液凝固在他的眼角,一道血痕顺着他的眼尾缓缓往下流动,黏在他的头发上。   他抓紧了剑柄,望向众人,“还有谁,大可来试试对公主不敬。”   血液顺着剑身往下流,在明议殿正中蜿蜒了一路,浸湿了朱红色的毯。   他一身鲜红,立于人群正中,身姿铮铮,逼仄而夺目。   让人不敢直视她。   叶云婀坐在纱帘之后,紧紧攥着椅子的扶手,右手微微颤抖。   只听他厉声而道:“如今太子昏迷不醒,公主便是大郦唯一的皇室之人!太子一日不醒来,她便替太子掌舵一日,两日不醒,便掌舵两日。如有异议,便是与太子作对,与我苏尘作对,与我东厂作对。”   宇文渊的血迹蜿蜒在他的嘴角,苏尘也懒得去擦拭,轻轻弯唇,“各位大热门,我东厂的手段,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   不要不知好歹。   正言道,他又歪了歪头,朝堂上顾朝蘅望去。   “顾小将军以为如何?”   鲜血未凝,一滴一滴,淌落在地。   竟是掷地有声!   顾朝蘅迎面对上男子的视线,对方一身绛红之色,如浴血,又似站在烈火之中。   张扬,夺目。   碍眼。   他就像是一头狼狗。   凶残的狼狗。   一头食人肉的狼狗。   谁要敢碰叶云婀一下,他便要把谁的皮肉撕咬下来,就连森森白骨也要啮碎。   顾朝蘅静静凝望苏尘良久,正当众人以为二人的争执一触即发时,前者兀一勾唇,竟也笑了。   “甚好。”   男人低声,一身暗甲散发着冷冷幽光。   苏尘满意勾唇。   他也不擦剑身,直接将剑收回腰间,踢了一脚宇文渊的头颅。“咕噜”一下,那颗头颅落在一位年过六十的老者脚边。   老臣面色一白,两眼一翻,竟堪堪晕倒了过去。   骚动声又隐隐响起,苏尘恍若未闻,直接踏步上殿。   莹白的玉佩敲着剑身,使人闻之骇然。   他就这般于满堂文武的注目中,来到叶云婀的身侧。   微风乍起,吹得身前一袭纱帘晃动,带起少女的眼波。她望于男子面上,忍住想上前为他擦拭干净血迹的冲动。   一颗心,跳动得厉害。   苏尘直接挤开顾朝蘅,一撩衣袍,膝盖点地。   恭敬而呼:   “臣,东厂提督苏尘,拜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声响起,殿中众臣微愣,也不知谁先应和了一声,众人纷纷匍匐而拜。   “督公大人千岁,公主千岁!”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人呼,万人应。   她望着跪倒了一整屋的臣子,抑制住心头的慌乱,学着皇兄那般抬了抬手。   水袖微垂,“平身。”   两腿站直的那一瞬,叶云婀忽然感到腹中一阵绞痛,她痛苦弯身,站在她身前的苏尘见之面色亦是微微一变,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她仰身倒了下去。   他大步,快速捞过她的身子。   只见怀中少女紧阖双目,唇色苍白。   “太医,传太医!”   顾朝蘅站在他的身前,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苏尘将叶云婀的身形抱起,一眼就看到了顾朝蘅,“滚。”   顾朝蘅:......   太医立马赶到,给叶云婀探了探脉象,神色突然变得万分古怪。   苏尘急切问道:“太医,她怎么了?”   把脉的太医抬了抬头,思量了好一会儿,在苏尘的催促下,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道:   “公主、公主她......有喜了!”   有喜了?   公主殿下有喜了?!?   “唰唰唰”,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苏尘身上。   只见他先是一顿,待反应过来之后,竟抚掌而笑:“善!”   众臣:......善???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可苏尘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反应和询问的机会,直接把所有人都轰了出去,说是要让公主清静清静。   美其名曰,养胎。   唯有顾朝蘅像雷劈了一样站在原地不动。   苏尘挑了挑眉,“顾小将军这是何意?”   所有人都走了,就他不走,既碍眼,又挡道。   顾朝蘅紧抿唇线,一言不发。   眼中汹涌着许多情绪,细细一看,竟有许多愤怒之色。   苏尘又道:“你再不走我就要撵人了。”   顾朝蘅压低了声音:“她的喜......从何来?”   她怎么会怀上孩子?!   苏尘看着面前几欲发狂的男人,觉得万分好笑:“喜从何来?顾小将军是要本督给你细细讲讲,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么?”   “你!”顾朝蘅一噎,气结,“无耻之徒!”   “怎么就无耻了?顾小将军非要本督讲,刚好本督也闲得无事,权当在打发时间了。难不成,顾小将军还真以为,本督同公主摸摸头、牵牵手,这孩子就有了?”   还真有意思。   对方一时无言,双唇僵硬了好半天,才一咬牙,“叫我顾将军!”   苏尘这是在处处折辱他!   顾朝蘅一向是天之骄子,何时受过这种气。苏尘虽称他为“将军”,可前面偏偏又加了一个“小”字,便是不认太子殿下授予他的左将军之名。   好歹他也是曾为太子殿下率军打过仗的。   顾朝蘅将手暗暗攥起。   他一向看苏尘不顺眼,巧了,苏尘也是。   绛衣之人歪着脑袋,见对方非要咬文嚼字,便笑道:“顾小将军,只要令尊还在,你便就是小将军。无论你要我再怎么唤你,你也只是小将军。这就好比,无论旁人再怎么称呼我为东厂提督、无论你再怎么认为我是太监,可我还偏偏不是。”   “有时候你以为的是对的,可他偏偏又是错的。”   “你以为你同她青梅竹马、从小一同长大,她便要对你死心塌地么?你以为你同她门当户对、两家一向交好,她便要嫁给你么?”   “可她还偏偏不是。她——叶云婀,是老子的女人,别人想都不要想!哪个兔崽子要敢再打她的主意,老子一定亲手宰了他。”   一瞬间,顾朝蘅仿佛看到了一头狼。   男子面上的血渍彻底凝固,他笑眯眯地,朝顾朝蘅望来。   温声和气:   “懂了么?顾小将军。” 第94章 . 94(二更) 叶云婀,老子连命都可以……   自从苏尘知道叶云婀有了身孕后, 便整日地待在汀芷宫。   她吃饭,他黏着她;她睡觉,他黏着她;她看折子, 苏尘还要黏着她。   总之是寸步不离, 生怕她走开一会儿就要出什么事儿似的。   叶云婀受不了了。   “啪”地一声,她将一道折子摔在桌上, 两眼瞪向坐在一边的男人。   苏尘正坐在桌案旁的一张贵妃椅上抠指甲, 这几日他总是心情大号,莫名其妙地一个人对着叶云婀发笑。   笑得她后背发麻。   听见摔折子的声音,苏尘一下回过神来, “唰”地从贵妃椅上站起身, 走到桌案前。   轻车熟路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奏折, 先是拂了拂上面的灰, 又将其重新展开。   “又发难了?”   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女子的神色, 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不还就是上次我教你的,以后遇见这种事儿, 就这样......”   “苏尘!”她不耐烦地打断他。   苏尘立马凛声, “臣在!”   她道:“你能不能别再总是跟着我了?”   “怎么了, ”男人将奏折平摊开,重新放回桌案上, “你刚接手这些事,有许多地方不明白的,我在你身边的话, 你遇见什么不好处理的事儿也好随时问我啊。”   没错,在苏尘的“据理力争”之下,大臣们妥协, 让叶云婀暂时代替郦墨和掌管政事。   于是乎,铺天盖地的奏折没日没夜地往汀芷宫送去,也不知是不是那些臣子们的报复心理,一些鸡毛小事儿他们都要写到折子里面往上报。送折子的小太监来了一批又一批,俨然是把汀芷宫当成了第二个潜龙殿。   幸亏有苏尘这个“幕僚”。   他先是帮她处理了几天的政事,连续看了三天“张理正家养的五只鸡被偷了”、“吏部尚书的公子在集市上跟人打架了”、“礼部侍郎的儿子和王御史的侄子私奔后王御史的侄媳妇犯心梗了”......   苏尘皱眉,这都什么玩意儿啊。   旋即,他挑了挑眉,将折子一摊。   非要跟他整这一出是吧?   行啊,那就好好玩玩。   第四日,他直接让人用马车拖着积累成山的折子,在朝堂之上一道折子一道折子地同下面的文武官员分析,这件事儿该怎么判,该归哪儿管,那件事又该怎么判,又该归哪儿管。   直接让原本只要一个多时辰的早朝开了三日。   苏尘坐在明议殿大殿上,悠哉游哉地看着一道道折子,下面的官员却是站了整整三日。三日下来,皆是昏昏欲睡、四肢无力、腿脚发麻。   只盼望着这场早朝能尽早散去。   第七日,叶云婀看着太监端上来的、同先前比不知道少了多少倍的折子,只觉得神清气爽。   苏尘却又闷头睡了整整三日。   倒下去的那一瞬,他只说了一句话:   叶云婀,老子真是给你把命都豁出去了。   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叶云婀走到床边掀起床帘,男人正平躺在床榻之上,睡得安稳。   眉目之间,却仍结着许多疲惫之色。   女子垂眸,打量了他少时,良久才转身,对身后宫人道:“将桌子上的折子收拾收拾,拿去潜龙殿。”   她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去见皇兄。   潜龙殿里,那盏长明灯正挂床头,还在亮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那束灯光又明亮了些。   白燕姝不知去了何处,她便让宫人把折子摆在寝殿内的桌案上,又点燃了桌上的灯盏,开始批阅起奏折来。   这些折子真的好难好难批啊。   她头疼欲裂。   就如此,叶云婀竟忙碌到了后半夜。   她只觉得一颗脑袋昏昏沉沉的,也没有心思再去看那些折子了,索性站起身子走到床边。   一手撩起明黄色的床帘。   皇兄睡得正好。   呼吸声均匀,同苏尘一样踏实。   她就这般,忽然落下泪来。   后半夜总是多愁善感的。   就连后半夜的风,也带了许多不明的情愫。   一直守着潜龙殿的小宫人似乎不是很喜欢关窗户,此时,窗户又没有关。皎洁的月色和晚风一同入户,扑在叶云婀的面上,她还没哭完,脸上的泪痕倒先干了。   吹得她凉凉的。   隔着一层被子,她趴在郦墨和的身上,以往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眼泪这么多。之前在大理寺时,她没有这么哭过,在皇恩寺时,她也没有这么哭过。如今她独处于偌大的潜龙殿中,身前是昏睡不醒的她最敬爱的皇兄,没有人打她骂她骗她欺负她,她却哭到嗓子发哑。   眼泪抑制不住得流出来,好像是要将以前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泪了。如今她腹中怀有胎儿,本就嗜睡,方才又一连道儿看了那么多折子,眼睛早就睁不开了。   她眯着眼睛,泄了力,将整个上半身尽数趴在床上。   “皇兄,你好软啊。”   “皇兄,你什么时候醒来,我好累啊。”   “那些折子好多啊,怎么批都批不完,还有好多好多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我好怕把事情搞砸了,怕你醒来看见这一堆烂摊子会不开心、会对我失望。”   “还有那些臣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们,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们好好相处。我好笨,一点都不精明,不像苏尘。最近都是他在帮我,帮我批阅折子、帮我去应付那些臣子。皇兄,您要说我了,对不对?我知道我不应该把这一切都交给苏尘,他是有野心的。如果他要反,我真的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斗不过他,但我又离不开他。不止是我对他有感情,还有国事,那些政事,我离不开他的,皇兄......”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恍惚之际,似乎有人推开房门,走到了她身前。   肩上稍稍一沉,叶云婀茫然抬眼,正见那人为自己披了一件衣裳。   那熟悉的、好看的眉眼。   让她的声音一下子软下来,让她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攥住对方的衣角,委委屈屈地唤了一声:“苏尘......”   男子低下身,摸了摸她的头,“臣在。”   她吸了吸鼻子,“你怎么才来呀。”   手上沾着些泪水,有些黏糊糊的。苏尘温和垂眼,将她的小手轻轻握住,又慢慢掰开。   叶云婀感觉到有人往她手里头塞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一看,是一轴卷宗。   叶云婀先是一愣,而后在对方的引导下将其缓缓展开。   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姓名亦是在她眼前缓缓铺陈开来。   看着少女面上的不解之色,苏尘解释道:“这份名单上都是我在朝堂上安插的眼线,现在全交给公主。”   她惊愕,“这、这么多人?”   全都是他的眼线?   苏尘声音淡然,“这里面有些人我已安插了十余年。”   自从他要为郦子瑢谋事的那一刻起,苏尘便开始在暗中安插眼线。   叶云婀更惊愕了,指了指卷宗上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字,“你要将他们全都交给我?”   将自己十几年的心血,全部都交给她??!   对方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还有东厂的人。虽然我离开了东厂一阵子,不过他们都是我十几年来精挑细选留下的,对我忠心耿耿。我会同他们说,让他们都听命于你,”他将卷宗又往前推了推,直到将其全部推入女子怀中,“这些,都是你的。”   这些都是他在朝堂上安插的眼线,都是他的死士。   他将身家尽数给她,自己片甲不留。   叶云婀愣在原地,呆呆地仰面望他,久久不能回过神。   见她此般,男子弯唇笑了。他的眼睛很好看,笑起来时眼尾微微扬起,煞是勾人魂魄。   她的思绪就这样被他一下子勾走。   少女仰面,脸上泪痕未干,眸间似乎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桌上的灯火照得二人影子微晃,于夜风中摇摆。   似乎山雨欲来。   似乎风又静歇。   恍惚之中,她看见苏尘又弯了弯腰,一边抚摸着她的脸,一边轻声:   “公主。”   他似乎在叹息。   “公主要变得更加勇敢。” 第95章 . 95(一更) “臣,永远是您的刀尖。……   是夜, 她与苏尘在潜龙殿偏殿待了一宿。   苏尘就躺在床的外侧,伸出两只胳膊抱住她。叶云婀缩在他的怀里,眼睛哭得有些肿, 听着他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她这才慢慢有了些困意。   后半夜,朦朦胧胧的, 有人掀开被子走了出去。   她翻了翻身, 将胸前的被子抱紧。   外面好像又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还在月沉府里。苏尘处理完公事回府, 将外裘解下递给一旁的阿宁。   他的手很凉, 面上也白得几乎看不出来什么血色, 整个人病怏怏的, 倚在一张贵妃椅上。   懒洋洋地唤她, 叶六小姐。   那时候, 他好像很喜欢这样称呼她。   她喊他督公,他便叫她叶六小姐, 特别是在苏宅与顾朝蘅斗嘴的时候, 他每天都要扯着嗓门大喊:   六小姐, 起床啦!!!   她梦到了月沉府,梦到了苏府, 梦到了汀芷宫。   苏尘压着她的手腕,低语,别想逃掉。   苏尘站在一棵树下, 醉言,我喜欢你。   ......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片段,无数个“苏尘”从身前走过。她睡得越沉, 眼前的场景便越飘渺虚无,“砰”地一声,突然有人撞开房门。   她从梦中醒来,看见那人同月色一齐走了进来。   当晚一过,突然所有人都对她唯命是从、马首是瞻,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连叶云婀也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那天晚上苏尘回来的时候,是一身鲜红的血衣,眉骨之上还有些血迹。   他走到床边。   少女披散着头发,从床上坐起,看着他,“你的胳膊受伤了。”   苏尘将剑丢到一旁。   她的睡意全无,披上外衣去给他找药。苏尘侧过身点了一盏灯,灯火跳动在他的眉间,让他的眉心缓缓舒展开来。   叶云婀低眉顺眼,握着他的手,突然觉得内心分外平静。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外面确实下雨了,苏尘回来的时候撑了伞,可头发还是被打湿了。她揉了揉苏尘的头发,突然发现他的手没有从前那么冷了。   之前他的双手都是冷得如一块冰,面上也不带多少血色。   腮面通白,眼眸暝黑,一身血衣,如厉鬼,似修罗。   上完了药,叶云婀捏着他的手指头玩了许久,对方似乎猜出了她的疑惑,轻声道:“是百草珠。”   百草珠?   “是在禁室偷的那颗百草珠吗?”   苏尘点点头。   这下子,叶云婀记起来了。当初便有人说百草珠凝结萃取了上百种珍贵草药之精华,能活血排毒、包治百病。   等等......   百病?   她不解,“之前你双手为何这般发凉?难不成......”   她之前无意间听人说过,若是男人那里不行,时常会手心出汗手脚通凉。   苏尘他不会是——   叶云婀震惊了。   不会吧不会吧。   之前明明那啥的时候也没觉得他有问题啊。   看着少女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苏尘的脸微微一黑,伸出右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乱想什么呢。”   叶云婀回过神来,又捏了捏他的手指头。   只听他解释道:“之前我还在为郦子瑢做事时,太后为了控制我,给我下了蛊,每月须得去她那里拿解药。”   闻及此,少女愈发惊愕,“太后与郦子瑢?她为什么要向着郦子瑢?”   郦子瑢可是要篡位啊!要把太子赶下台的啊!!   苏尘垂下眼,他的胳膊已经被包扎好了,可仍是不能剧烈活动,怕会重新扯到伤口。   男子努了努嘴,示意对方靠过来。   她的身上香香的,软软的。   苏尘又解释,“太子与你同母,你与他却不同父。太后总觉得,太子亦不是先皇的血脉,故此帮着六皇子去夺你皇兄的位置。”   竟如此。   叶云婀曾与太后见过几面,对方总是笑得很慈祥和蔼。   听苏尘这么一说其中因果,她再回想,竟觉得有些冷然。   背上渗出了些许细密的汗。   “百草珠能解百毒,恰好解了太后的蛊。”   包扎好了伤口,苏尘站起身重新将衣带子系好,一回头,就看见叶云婀正坐在原地发呆。   她发呆的样子有些好笑。   苏尘勾勾唇,揉了揉她的脸。少女仰面,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装满了疑惑:“那你现在岂不是......浑身都是药材!”   苏尘温柔含笑,“公主也可以试试,生病了之后,喝一口臣的血。”   ......   还是算了吧。   苏尘这人太可怕了。   叶云婀知道他是在打趣,便也陪他扯了扯嘴角笑笑。外头的雨声又打了些,却没有打雷,她心想,后半夜自己也许可以睡得很舒服。   她将身前的衣带子系紧,把药瓶收拾了一下,抱成一堆准备塞回原位。   打了个哈欠。   她还有些犯迷糊。   不过之前做的梦,她却有些记不太清了。   梦中那种奇怪的湿润的感觉也荡然无存,叶云婀抱着零零散散的小药瓶,嘀嘀嘀地跑到柜子旁边,苏尘没有跟着,只站在床头,立身望她。   灯火将他的影拉得极长。   右手磕碰到了什么,忽然间,一幅卷轴从缝隙间滚了出来。   “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儿后又在地上摊开。   叶云婀放好了药瓶,弯身去捡。   上面熟悉的字迹,正是皇兄的。   “怎么了?”听见动静,苏尘转身走了过来。   她有些好奇,将卷轴捡起来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人名。   见着苏尘走到身边,她便将东西递给对方。   “是皇兄留下的东西。”藏得还挺隐秘。   若不是翻找药时不小心误碰到,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会藏什么东西。   绛衣之人将卷轴慢吞吞展开,目光缓淡,落于其上。   须臾,一凝眸。   “这些都是谁呀?”   其上有些人名她略有耳闻,但对前朝的事情她几乎一无所知。   只见男子将卷轴又展开了些,继而将它平摊到桌案上。   道:“这是你皇兄留下的名单,上面都是不甚安定蠢蠢欲动之人。”   名单密密麻麻,一个人名接着一个,旁边还有些批注。   叶云婀凑近了一看,竟是族别和关系网。   有些名字还用红笔勾勒,最后面标注了一个醒目的“除”字。   原来皇兄早就有防备了吗?   叶云婀的目光随着苏尘一齐往卷轴上望去。   果不其然。   那日明议大殿之上,吵得最厉害的正是这拨人。   以往是对郦墨和怀有不轨之心之人,如今是对叶云婀怀有不轨之心之人。   苏尘抬手,从桌案上取来一支笔,蘸了墨汁,在几个人名之上分别打了个叉。   “这是何意?”叶云婀不解。   “太子留下这份名单,是想除去这些人,但奈何政权还未坐稳,于是就没有急着下手,”他一挑眉,眸中竟闪过一丝邀功似的得意,“太子怕过于用力,怕被反噬,可我就不一样了。”   他不怕。   苏尘将这份名单连同笔一起递给她,歪了歪脑袋,含笑望她,“公主想杀谁?”   他去杀。   只要危及到她政权的人,他都要替她除掉。   叶云婀看着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握着卷轴的手有些颤抖。   一条人命、两条人命……或被打圈,或被勾画。   她攥紧了双手,手心微微有些出汗,将苏尘方落下的墨迹晕得微湿。   苏尘站于她身前,静静打量着她的面色。   她在咬牙,在犹豫。看着她面上的艰难之色,男子忽然上前一步。   他抓过她的手,握紧那支笔。蘸了墨汁的笔尖饱满,几欲垂落。   苏尘攥着她细嫩的小手,低叹:“公主,你如今是大郦的掌权人。太子一日不醒,你便要替他坐一日的江山、当一日的君主。”   “身处君位,当是杀伐果断,不能心软。”   叶云婀愣愣的,右手被他带得向下,用力划掉了一个名字。   一个黑叉在卷轴上横空出现。   苏尘一手握紧她攥着笔的手,一手将她的身子揽住,湿热的呼吸落于少女颈间,他一低头,将她的耳垂轻轻咬住。   叶云婀身形一颤,手脚发麻。   她两眼看着卷轴上被勾出来的那个名字,浑身突然僵硬得不能动弹。   苏尘低语:“今晚,便杀了这个人,好么?”   见她呆滞不语,他稍一用力,便听少女轻轻一嘶。   耳垂泛疼。   他似乎不满意,在惩罚她。   叶云婀想躲,可又怎能躲开,苏尘牢牢钳制着她,“公主,身为君主,最要不得的便是优柔寡断。你今日不杀他,明日他便要来杀你。”   “不过你放心,这些脏事,臣全都替你做。”   “你永远都是最干净、最漂亮、最风光的。”   “臣,永远是您的刀尖。”   他啮过她的耳廓,一瞬间,仿若有刀尖从她耳边划过,发出刺然之声。   他的舌如利刃,顺着她的耳廓滑入她耳窝深处!   她的双腿发软,颤抖地扶着桌案,良久才微哑出声:“……好。”   他这才满意,放开她的身子,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公主真乖。”   她唇色发白,盯着他美艳的眸子,许久才回过神来。   苏尘拢了拢衣衫,绯红的袖角拂过桌案,一转眼,她突然看见卷轴之末的一个名字。   笔“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苏尘转过头。   “没、没事。”她快速将卷轴一合,“手没拿稳。”   男人面上浮现些许疑色。   叶云婀连忙上前将他推走,“都几时了,我困了,快歇息吧。”   见她打了个哈欠,苏尘才转过头朝床边走去。   趁着空当,叶云婀赶紧将地上的笔捡起来,快速摊开卷轴,把最后一个名字抹去。   直到将那两个字完全晕黑。   长舒一口气,她欲将其放至一边,站在床边的男人突然回首。   “卷轴,给我罢。”苏尘伸手,漫不经心道,“这上面的人,我替公主慢慢杀。”   她两手一哆嗦,只得硬着头皮将卷轴献上,扬眸。   “……好。” 第96章 . 096 1   今后几日, 叶云婀一直待在潜龙殿处理折子。   还有许多地方她不懂的,苏尘便一直守在一边陪着她,直到有人叩了叩门, 又将一道折子送了上来。   是裴御史的折子。   裴御史算是三朝老臣, 对大郦皇室忠心耿耿,是勤勤勉勉干正事儿的人。   他的折子中所述的, 往往也都是大事。   叶云婀连忙让宫人将其端上来, 摆在案前。   折子的内容全都围绕一人——郦子瑢。   其上列举了郦子瑢数条罪状。   之前一直拖着没有对郦子瑢定罪,其一是太子的政权还未拿稳,其二是正月未过, 在新春之时将其定罪不甚吉利。   如今新春已过, 郦子瑢逼宫之后又让余孽刺杀了太子, 这些账是时候该好好算一算了。   叶云婀将折子一字一字地看完了。   抬起眼, 看见苏尘正在身边慢条斯理地研墨, 他没有察觉到女子的目光, 一双眸垂下,目色平淡无波。   她想了想, 提笔落下一行梅花小楷:   剥夺国姓, 贬为庶人, 流放边疆。   重兵看押,永生永世, 不得归京。   墨迹还未干透,她就将折子一合,递给前来送折子的太监, 吩咐他将其传达下去。   转过头来看苏尘,男子恰恰抬眸,他目中毫无异色, 二人目光相触,他搁笔弯唇。   笑得明艳动人。   叶云婀的心思一动。   室内暗香缭绕,她抬手,驱退宫人。雾气与香气弥漫到桌案前,女子握着笔身,凝眸望着眼前之人。   目色愈发赤.裸大胆。   苏尘似乎没有发觉她面上的异样,仍是含笑对上她的目光。他今日仍是一袭红衣,乌黑的发用一根红带子束起,叶云婀盯着那根红带子,招了招手。   苏尘十分乖巧地凑了过来。   她猛一抬手,“唰”地一下将男子头上发带抽去。   他的乌发顿时散落,如瀑般倾泻了下来。那人微愣,而后反应过来,却仍是站在原地,乌黑的眸子静静地瞧着她。   无辜而美艳。   叶云婀咽了咽口水,“我突然明白了当昏君的乐趣。”   苏尘歪了歪头,显然不解,“什么?”   他的眼睛中有一层清澈的雾气,看得她愈发心动,她将笔撒了,墨迹登时甩到桌面摊开的一张宣纸上。看她随手乱扔东西,苏尘便好脾气地去替她收拾,谁知手指刚碰到笔身,就有一道力朝自己身上压来。   他微讶,还未来得及说话,嘴巴就被那条红带子封住。   “嘘,”叶云婀命令他,“如今我是君,你是臣,你得听我的。”   他的眼神愈发不解。   就是这般迷茫的眼神——让她的心尖儿又是一颤。这世上,有谁不好美人呢?尤其是苏尘这般的绝色美人儿——谁不愿看他臣服于自己的石榴裙下呢?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涌上叶云婀的心头,她觉得自己很变.态。   但她又很想去做。   于是她便做了。   她扯着红帛带,继续指挥苏尘:“咬住。”   他的头发很顺,摸起来滑滑的,叶云婀把他的头发撩到耳后,看着他眼下的那颗泪痣。   美.色。   美.色撩人。   她大着胆子,直接把男人推倒在书桌上。苏尘闷闷地低哼了一声,拨了拨她的手。   “干什么?”他咬着红帛带,口齿有些含糊不清。   色令智昏。   她算是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   她压着桌案,将桌面上的宣纸推开。苏尘的腰极好,被她这么压着竟连哼都不哼一下。他的衣裳散开,绛红色的纱帛散了一桌子,袖摆低垂,若有若无地扫着地面。   他一抬眼,满眸潋滟。   一下子便看到了少女情动之切的目光。   叶云婀往下探去,苏尘微微蹙眉,下一刻她便贴上来。他有些无奈,低低地叹了声,口齿却被红帛封住。   他的鼻息分外诱人。   她啃着他左眼下的那颗泪痣,男子微微阖眼,眉头又是一动。看着他眉心隐忍的蹙意,叶云婀觉得分外舒适,双手也愈发大胆......   “叶云婀!”   他咬牙切齿,睁开眼睛瞪她。   无法无天了是吧?   还真以为他治不了她了是吧?   男人的眼睛好像下一刻就要喷出火来,她却浑然不觉,檀口微张之际,牙齿咬住他嘴上的那条红带。   紧紧咬住另一头。   雪白的齿,艳丽的唇,还有唇边的一张一息。   ......   苏尘觉得自己要涨开!   他一下子抓住她在身下乱动的手,几乎是强制性地翻了个身,因是惦念着她还怀有身孕,苏尘刻意没有压着她,只将她推到桌上。   方欲扯去她的衣带,就见她猛地一蹙眉。   苏尘手上动作一滞。   只听她惊呼:“踢、踢我!”   什么踢她?   叶云婀指了指凸起来的腹部,“他在踢我!”   苏尘:“......”   身下少女委屈巴巴地咬了咬唇,男人亦是咬牙,她虽怀了身孕,动作却极为灵巧,一溜烟儿地从他怀中钻了出去。   溜到床边儿,边系衣带边朝他笑。   苏尘平稳呼吸,于桌前站直了,看着对方面上的小得意,双手也慢慢将绛色衣带袭紧。   朝她温缓一笑。   “这笔帐,臣记下了。”   --   就这般,夏天到了。   叶云婀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皇兄还是没有醒,潜龙殿的长明灯倒是一天比一天亮了。她每隔几日都要去找白燕姝,同她说说话、散散心。   看着对方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叶云婀终于放心了下来。   燕姝不是糊涂人。为了皇兄的孩子,为了大郦最后的血脉,她也会好好活下去。   等着孩子出生,等着皇兄醒来。   这些日子,叶云婀在苏尘的陪同下,将大郦的律法又修订了一遍,修补了其上原本残存的一些漏洞。因为这件事,她在朝中树立了一定的威望,得到了越来越多臣子的拥护。   他们似乎在慢慢接受女子掌政的事实。   一切都慢慢地向着极好的方向发展。   就在叶云婀以为所有事都会这般顺利,突然一道折子送入皇城,呈到了她面前。   ——边疆骚乱,西圭蠢蠢欲动。   西圭与大郦接壤,一向不甚安定,特别是知道了大郦由一女子掌权后,便愈发虎视眈眈。   叶云婀急忙召集各大臣于明议殿商议此事。   明议殿内。   按照规矩,她还需坐在一袭帘后,与明议殿下各位文武大臣商讨政事。且依着身份之差,苏尘是不允许上殿的,更不允许陪在叶云婀左右。所以每每在朝堂之上她有什么拿不定的事,都会暗暗记下,待回去后再询问苏尘。   西圭来犯,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兵平乱。   有人建议让顾朝蘅带着顾家军出兵平乱。   顾家军作为一拨不小的军事势力,历来都效忠于皇室,对大郦忠心耿耿。前些日子,顾老将军身子抱恙,便将顾家军悉数交到了顾朝蘅手中。   听了众臣提议,叶云婀深以为然,便将目光转到顾朝蘅身上。后者正鹤立于众臣子之中,面色未变,似乎没有听到周遭的商议,自是一派岿然不动。   经过之前的事情,面对顾朝蘅时,叶云婀还有些尴尬。平时上朝也尽量避免与他接触。   可这次却是不得不接触。   她硬着头皮,语气颇为和善地询问那人:“顾将军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国家有难,边疆骚扰,自然是带兵围剿、一马当先。   但顾朝蘅似乎却不这么想。   他先是沉思了一阵,而后抬眼,望向殿上——一袭纱帘之后,是影影绰绰的少女的身形。   “臣以为,此事颇为蹊跷。”   哦?叶云婀不解,“蹊跷在何处?”   只见明议殿下,那人将身量站得更直了。他一袭湛蓝色的官袍,目色依旧温和如昔,语气却有些尖锐:“公主,关于太子殿下昏迷一事,您让我们三缄其口、不准往外传出,防的便是周围国家趁机来犯。可如今西圭气势汹汹,直犯我朝,显然是知晓了太子昏迷,我朝由您当政——既然您当初已经让我们不许透露关于太子殿下昏迷的一丁点儿消息,那么这件事又是如何流传出去、传到西圭的呢?”   他这一句话,一下子让满堂寂静。   是呀,西圭是如何知晓太子昏迷一事?   顾朝蘅眯眸,斩钉截铁:“有内鬼。”   内鬼?!!   叶云婀的眼皮一跳,果不其然,顾朝蘅直直朝自己望来。   “朝中有内鬼,而且这个人,对于太子殿下昏迷一事一清二楚。”   片刻的寂静之后,明议殿已是一片纷纷然。   “内鬼!我朝居然有西圭的内鬼?!!”   “竟知晓太子殿下昏迷的来龙去脉。”   “那是何人......”   一片质询之声起而又歇,不过短短一瞬,已是各人各怀心思。   望着殿下的众说纷纭,叶云婀只觉如有芒刺在背,她抿了抿唇,迎上顾朝蘅的目光。   “那顾将军以为,这内鬼是何人?”   顾朝蘅拱手,应得规矩:“臣还不知。”而后,又缓缓补充道,“所以,除了平定边疆之乱,还要彻查,查出这内鬼究竟是何人。”   她又一眯眸,“如何查?”   “从嫌疑最大的人开始查。”   “何人嫌疑最大?”   “自然便是——”顾朝蘅故意一顿,让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叶云婀屏息凝神,只见他一勾唇,泰然吐出几个字,“东厂苏尘。”   果然!   “对哦,苏尘也知晓太子昏迷一事,会不会是他......他之前也是伙同郦子瑢,心怀不轨!”   “可他毕竟也是公主身边的人,若是他不认......”   “大理寺的手段他又不是不知道,把他押着走上那么一遭,保准儿他全都得将那些脏事吐露干净喽!”   ......   看着一下子炸开锅的堂下,叶云婀只觉得气血直往上涌,冲得她的头脑昏昏然。   “那万一不是他呢?”   “除了苏尘,还会有谁?”   “可他毕竟是公主的......”   “谁不知晓公主偏袒他,有公主护着,他更可肆无忌惮、变本加厉。”   堂下七嘴八舌,似乎已经忘了那道帘子后的叶云婀的存在。   顾朝蘅更是安然站于人群之中,抬起一双眼,含笑凝望她,“公主以为,如何?”   如何?   叶云婀迎上堂下齐刷刷朝自己望来的目光,终于从椅上站起身。她今日穿了一件浅紫色的裙子,像一株素雅孱弱的丁香,孱弱得任人拿捏。   “苏尘?”她歪了歪脑袋,忽然一笑,“你们要查苏尘,是么?”   “......”   文武不敢应声,可那眼神分明是在告诉叶云婀,他们便是要查苏尘。   他们就是要查苏尘!   他们要把苏尘关押进大理寺,把他的手脚扣上枷锁,用上大理寺最残酷的刑具——用鞭抽、用棍打、用针扎、用火浇!让他一件不落地、完完整整地走这么一遭!   他们便是要看着苏尘被刑具摧残得毫无人形,要把他的手筋挑断、腿脚打残,要用针扎破他的每一寸皮肤,要让他的鲜血流尽、一点一点死在她的面前!   “你们非要逼死他,”叶云婀冷笑一声,“非要逼着本宫杀死苏尘,是么?”   她的太阳穴气得突突直跳,觉得小腹也在拼命往下坠。时至夏日,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滴在她颤抖的睫毛之上,又一点点往下滑。   滑过她苍白的面颊。   她的双脚已经开始打颤,却还是强撑着站稳身形,美目一展,叶云婀环顾殿下,凄厉出声:   “你们非要逼着本宫、看着本宫亲手杀死自己腹中孩子的父亲,是么?!” 第97章 . 097 大结局(二)   此言万分尖利, 从纱帘之后传来,宛若一把刀,将整个明议殿划得寂静无声。   是呀, 这苏尘也是明芷公主腹中孩子的父亲, 如今明芷公主当政,再怎么说, 他也不会去串通西圭来篡自家妻儿的位吧。   一时间, 堂下众人心中又是各怀思量。   叶云婀站在帘后,她的身前是高高的台阶,这使得她只一垂眼便能看到明议殿众里所有人的动作与神情。许是被她那样一喊, 堂下各文武皆是一默, 寂静片刻后, 顾朝蘅突然往前迈了一步。   日光照射入户, 落在男子湛蓝色的官袍上, 他双手交叠, 对着殿上缓缓一揖。   温和笑道:“公主,您误会了。”   “臣并非要逼着您与提督大人分开, 只是如今正处关键时期, 这内鬼一日不除, 我大郦便危险一日。再说了,苏提督若是身正, 自然不畏影子斜,也不俱我们的搜查,”男子微微弯着身形, 态度是一派的恭敬,“臣也并非要将苏提督送进大理寺,只用去他的处所搜查搜查便是, 还了苏提督的清白,也堵住了这悠悠众生之口。”   无论话说得多么委婉好听,可还是不离三个字——查苏尘。   说来说去,他们就是要与苏尘作对,就是要给他难堪。   就是要给她难堪。   “好,”帘后,女子唇边荡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很好。”   好极了。   叶云婀不顾左右人的阻拦,“唰”地一下掀开身前的帷帘。少女面容暴露在众人眼前的那一霎那,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下一刻又不禁扬首——直往殿上。   她面容美艳,面色泛白,直直站在那里,脊柱不曾弯下一分一毫。   像一朵高傲的、艳丽的花。   “好得很!”殿上之人抚掌,迎着文武微微惊愕的目光,“那便查!顾大人,本宫命你率人好好去查查苏尘,请务必将他搜得干干净净、蛛丝马迹全部落下——若是没搜出什么东西来,本宫便要亲自治你的罪!”   达到意图,顾朝蘅满意勾唇,而后一揖,故作恭敬而道:   “臣,遵命。”   --   顾朝蘅的行动十分迅速,还不等苏尘做出任何反应,就立马将其包了起来。   月沉府上上下下,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叶云婀站在众臣之首,冷眼看着顾朝蘅指挥着左右侍卫进行搜查。   苏尘似乎刚醒,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衣裳还没穿整齐就被人强行从屋里头给拽了出来。   在院子里站稳了,男子整理了一下前衣襟。他的头发还未来得及梳,乌黑的长发就这般随意地披散着,一些臣子见状一愣,反应过来后又慌忙掩面。   苏尘却是厚脸皮惯了,不以为然。   他嘴上咬了根大红色的发带,两手在脑后慢吞吞地束着头发,一双眼环顾四周。   “这是怎么了?”他朝叶云婀望来。   宫中许多人一向都对他东厂苏尘避之不及。   今日怎么这般热闹?   不等叶云婀解释,顾朝蘅身侧一侍卫快步走上前,直视苏尘目光。   他的声音冰冷冷的:“明芷公主怀疑提督大人暗中勾结西圭,现在要对大人进行搜查!苏提督,多有得罪了!”   “明芷公主?”   苏尘目光直接掠过叶云婀,落在她身侧的顾朝蘅身上。   顾朝蘅一身蓝衣,身量挺拔如松,压根儿不理会他。   苏尘轻轻嗤笑一声:“怕是有人在背后捣鬼罢。”   如此弦外之音,在场之人都听着明白,可那侍从还是佯装糊涂。他猛一挥手,身后立马就有宫人上前,直接越过苏尘,奔向其寝室内。   紧接着便是一阵叮铃咣铛的瓷器碰撞之声。   叶云婀张了张嘴,还未出声阻止,就听见“刺”地一声,屋子里头不知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她知晓苏尘喜欢那些瓷盏——果不其然,苏尘目中闪过一丝不悦,再次望向蓝衣男子。   顾朝蘅还是不看他,唇边却挂着一抹得意的笑。   苏尘一沉声:“顾朝蘅,你跟老子玩阴的?”   “提督大人此言诧异!我们顾大人也是奉公行事。”那名侍从挤眉弄眼,似乎在刻意道,“我们大人可是奉了公主的命令行事呢。”   “奉你妈.的狗屁!”微风拂动男子红衣,他转过头,“顾朝蘅,你怎么针对老子都可以,干什么把她也带上?明枪暗箭老子都接,可你难为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非要让她夹在中间,非要她左右为难?   苏尘冷笑:“顾朝蘅,你他.妈真是个孬种。”   顾朝蘅知道苏尘脸皮厚,可没料到他脸皮这么厚——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对对方破口大骂,他顿时一噎,脸上也青一块白一块的。   面色很是不好看。   不等他回应,苏尘直接踢了了侍从一脚,“滚去屋子里给本督查,没找到本督私通西圭的证据,本督把你的头拧下来。”   这一脚蹬得,那人直接往前踉跄了好几步,灰溜溜地跑到屋子里头去了。   苏尘索性直接坐在院子中间,悠哉游哉地看着那些人查找自己的“罪证”,如此闲适,倒是让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一炷香后,东边那头屋子里的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两柱香后,西边屋子的宫人也是一无所获。   三柱香后......   苏尘翘着二郎腿,挑眉望向顾朝蘅,“顾小将军办事不利呀,查了半天怎么还没查出本督通敌卖国的证据。”   顾朝蘅也不服软,“虽然暂未查到,但苏提督毕竟也是有过前科的人。如今有内鬼暗中勾结西圭,怀疑到苏提督身上也是应该的。”   不光是他,朝中许多大臣也怀疑苏尘就是那个内鬼。   “那如何才能洗脱嫌疑?”   苏尘的院子被顾朝蘅带来的人翻得乱糟糟的,更不要想房屋内又是怎样一番场景。光是想想,叶云婀就觉得心中有隐隐怒火燃烧。然而此时此刻,苏尘却十分好脾气地望向顾朝蘅。   后者略一沉吟:“嫌疑也好洗清。如今西圭来犯,苏提督带兵前去平乱便是。”   什么?!!   叶云婀猛一蹙眉——顾朝蘅竟让苏尘带兵去平定西圭?!!   他可是从未上过战场的啊!   她方欲阻止,谁想,苏尘竟一扬唇,温和吐出一字:“好。”   绛衣之人从座上站起,风拂过他的乌发,连同发带一齐扬到他的眉骨。叶云婀惊愕望去,恰见男子抬手将额前碎发理到耳边,露出一双明亮坚毅的眼。   顾朝蘅回之一笑。   --   苏尘是两天后走的。   西圭来犯得突然,苏尘临别得也是十分仓促。他带兵离开那日,叶云婀站在人群最前端,看着男子穿上银白的甲胄,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她从来都未见过这样的苏尘。   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褪去自己最喜欢的红衣,换上一身沉重的盔甲,带领重兵去边疆,替她守卫大郦河山。   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也一天比一天容易犯困。冷凝每天用完晚膳后都会陪她去后花园里散散步,偶尔也会提到关于苏尘的事。   “公主担心千岁大人吗?”   经历了一连串的事,冷凝对苏尘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开始慢慢接受苏尘、慢慢接纳苏尘。   再怎么说,苏尘也是公主肚子里宝宝的爹爹。   一听到“苏尘”这两个字,叶云婀的心还是会猛地一跳。她拖着肚子,看着满园开得正好的花簇,缓缓展颜。   “不担心,他那么厉害,定会凯旋归来。”   到时候,她便名正言顺地为他加官进爵,去好好弥补之前他在宫中受过的各种白眼、遭过的各种委屈。   去后花园逛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宫人已备好了热腾腾的安胎汤。汤羹的方子是韩池给的,得知她怀了身孕后,他便特意根据她的体质写了一份安神养胎的方子。有了这份方子,叶云婀每晚都睡得特别踏实。   今夜也不例外。   大郦已经许久都未下雨了,今夜的月光清澈而明亮,叶云婀躺在床上,安神汤的劲头缓缓涌上来,一下子便冲去了她所有的神思。   馨甜的香气漫过床帐,叶云婀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苏尘归来那日,满城飞花。她站在人群最前头,迫不及待地朝城门外望去。苏尘一身银白的甲胄坐在高高的马背上,耀眼的金光洒下,映得他整个人夺目而温柔。   ......   不知沉睡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那串脚步声极急、极乱。平躺在床榻上的女子缓缓蹙眉,还未来得及揉眼,有人猛地在外面叩动房门。   冷凝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怎么了?”   月色清澈,她一下子就看到了这小丫头面上的慌乱之色。   “公、公主,前线来报了......”   叶云婀快速从床上弹起,接过那战报。   “唰”地一下,她面如死灰。   --   前线来报,苏尘所率军队遭遇西圭伏兵,正是岌岌可危!   明芷公主连忙赶去明议殿,连夜急召朝中大臣。   如今苏尘遭遇不测,计上之计便是让顾朝蘅率领顾家军前去支援,尽量减少伤亡、救回苏尘。   而顾朝蘅正站在群臣之首,仍是那身湛蓝色的官服。   身量笔直,面色泰然。   此事商议了一整晚。   第二日清晨,叶云婀才从明议殿走出来。冷凝在殿外候了公主一夜,见公主出来便连忙上前去迎。却见其失魂落魄,面色更是白得骇然。   “公主——”   叶云婀身子一斜,险些摔于殿门之外。冷凝焦急唤了一声,她这才似乎有了反应,抬了抬沉甸甸的眼皮。   双眸沉寂如一滩死水,   “快...快传韩巫正。”   “来给本宫把脉。” 第98章 .大结局 ——终章——   汀芷宫内。   床帘微垂, 女郎躺于榻上,右手从纱帘之内探出,素白的腕上垫了一块方型纱布。床边, 韩池食指中指并着, 轻轻搭在其上。   少时,他收回手指, 声音如在砂纸上缓慢打磨过一般, “胎气甚稳,公主放心,无甚大碍。”   闻及, 左右宫人也终于放下一颗一直悬着的心。   “纸笔。”   宫人将纸笔呈上, 韩池低头, 于素白干净的纸上快速落下一串字。他的字迹遒劲, 像是一把锐利的剑。   他又开了一张安神养胎的方子, 让宫人照着上面去抓药了。   周围还三三两两站了些宫人, 叶云婀神色恹恹地坐起身,让左右宫人全部都出去。   “本宫有要事要与韩巫正相商。”   这些天来, 她除了修订了大郦律法, 还梳理了朝中许多官职。韩池将皇兄魂魄召回有功, 她便设立了“巫正”一职,推广医巫之术。   也算是帮韩池完成了一个心愿。   当日, 顾朝蘅便领兵前去支援苏尘。   明芷公主的面色不是很好,顾朝蘅出城门往回望时,她竟是连笑都没笑一下。   是夜, 韩池竟直接留宿在汀芷宫种。   叶云婀不顾外界的流言蜚语,与韩池对坐了一整夜。临别时,她扯着韩池的衣袖, 问了一句话。   韩池面色猛然一变,回过头时,却见女子一脸严肃——那神情,分明不是在同他开玩笑。   他思量良久,终于轻声道:“或许......五成。”   叶云婀缓缓阖眼。   眼前闪过一个场景,苏尘归来时,一身银白胄甲,满城飞花。   --   八百里加急战报,与风呼啸入皇城。   得知消息后,冷凝高兴坏了,激动地扶着叶云婀登上城楼。眼皮底下是黑压压的军队,密密麻麻的,仿佛没有尽头。   直向皇城城门涌来。   道路两旁,全是欢欣雀跃的百姓,他们欢呼着——大郦打了胜仗,特别是在太子身体抱恙的时候,大郦军队成功击退了图谋不轨的西圭!   由于皇兄昏迷是一件大事,如今大郦朝野也不甚稳定,所以叶云婀便将太子昏迷不醒这一事暂时压下,对外只称太子身子抱恙、不便抛头露面。   所有事,自然就都落在了叶云婀身上。   与周围人的神情不同,叶云婀面上没有过多的喜悦之色。城楼之上,女子垂下双目,一眼便见到那位朝思暮想之人——苏尘一身盔甲,右手紧攥马绳,微微扬起下巴往城楼上望。他逆着日光,面上神色让叶云婀看得不太真切。他似乎在笑,薄唇轻轻抿着,一双眼熠熠如星。   胜了,他们胜了。   不知是起了头,军队两旁的百姓竟齐齐伏身,跪地而呼:   “公主千岁!”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人声鼎沸,惊得群鸟振翅而飞。她的脚下是如潮人海,午后的风扑于女子面颊之上,吹得她墨发拂动,眸色翻涌。   身后有人来问:“公主,是否要参加庆功宴?”   城门大开,乘胜归京的将士已缓缓步入城门。叶云婀瞧着城楼下的人山人海,终于点头。   “都准备好了的话,那便开始罢。”   --   叶云婀是女子,循着礼数,她不应在满朝文武之前抛头露面。故此这次庆功宴也同往常一样,她单独设了桌席,席前设有一道纱帘,将她的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   身前纱帘垂地,纱帘之前,觥筹正是酣畅淋漓。   今日席间的曲子也是分外热闹、喜庆。   一片纷杂的欢喜声中,叶云婀缓缓举起杯盏。杯子里斟满了一杯热茶,她尚怀有身孕,便以茶代酒——   “恭贺顾将军、苏提督凯旋归京。”   帘子前,那道绯影似乎稍稍动了动。   她心想,苏尘果真是极喜欢红色的。方一归京,便迫不及待地脱下一身盔甲,换上自己最心爱的红衣。   闻声,席间男子亦是抬手举杯。隔着一袭纱帘,叶云婀看不清楚那人面上的神情,只见他仰了仰首,将杯盏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有臣子起哄:“公主殿下,二位大人此番得胜归来,公主难道不给二位大人赐杯御酒?”   苏尘站在人群中,似乎在对着她笑,对于那人的提议不置可否。   顾朝蘅站在绯衣男子身侧,亦是换了一袭白袍,抬眸朝她望来。   目光中,带着些许审视。   “怎能不赐御酒?”   顾朝蘅笑道,“苏大人第一次带兵,便取得了如此佳绩。虽说其间经历了一些波折,但之后面对西圭的诡计提督大人都是迎刃而解。特别是縢谷的最后一战,提督大人运筹帷幄、足智多谋,顾某实在佩服。”   当朝赐御酒,对于臣子而言是莫大的殊荣,顾朝蘅同苏尘一向不对付,如今却突然向着他说话。苏尘虽然疑惑,可还是抬头,望着帘后影影绰绰的身形。   她身量纤弱,虽身怀六甲,体型也算不上是臃肿。   反而有一种妩媚之态。   顾朝蘅的话一下子带动了席间众臣的情绪,他们开始煽风点火:“顾大人苏大人此番劳苦功高,循前人之例,公主应当赐予功臣御酒,聊以慰军心!”   “臣也以为,公主理应赐苏大人御酒。”   起哄之声嘈杂,直朝叶云婀涌来,她的眸光微微一颤,一眼迎上那道逼仄的目光。   ——顾朝蘅站在人群之首,嘴角噙笑,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就是那种逼仄的、压迫的眼神。   那种......   分外残忍的眼神。   见帘后身形许久未动,白衣之人又上前一步,高高扬声,   “臣,恳请公主——赐苏大人御酒!”   赐苏大人御酒!   赐苏尘......御酒!   不用她准备,身旁便有宫人拖着小金盘走上前,盘中放着一杯一壶。   “公主,”那宫人也弯唇一笑,“请。”   身前纱帘被人卷起,她一身绛红绫鸾裙,迈下高高台阶。   见她走来,苏尘唇角笑意愈发浓烈。   他双眸纯澈,眼底闪烁着欢喜的光。自苏尘进宫,他便是太监的身份,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无论他再怎么站在权力之巅,别人还会叫他死太监,说他是走狗、是畜.牲、说他是毫无人性的东西。   说他是厉鬼,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他那样的人,怎么能配上大郦的公主?他哪来的颜面,竟妄想站在明芷公主的身侧??   而如今——   女子眉目婉婉,步步朝自己走来。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迈下高高的宫阶,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苏尘微微低首,似乎在强压着嘴边的笑意,抿唇轻轻唤了声:“公主。”   女子纤纤玉手一抖。   她似乎也有些激动,激动得都端不稳酒水了。她戴着高高的发冠,额前有珍珠细帘垂下,恰恰挡住了她波涛汹涌的眸光。   叶云婀亦是温柔回唤:“苏卿。”   她的声音缓缓的,如同慢条斯理流下的山泉。   “饮之。”   宫人奉上酒水,酒酿清澈,一如他的双目。男子稍不含糊,将御酒一饮而尽。   酒水是甜的。   只一杯,他竟有些醺醺然。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有人在耳边轻唤:“苏尘,苏尘。”   他疑惑仰面,女子突然伸出手,轻柔地抚摸他的眉目。他一怔,迎上她的双目,她的眼睛很漂亮,目光也温温柔柔的,似乎还带了些贪恋。   他抿了抿唇。   忽的,腹中一阵绞痛,让他狠狠地蹙起眉头。一股湿热之气从腹部涌上,从他的鼻腔处喷薄而出——   血!   他的鼻下、嘴边,都是鲜红粘腻的血!   苏尘惊愕抬眼,正见女子转过身形去,耳边似乎还是她甜腻的声音。   苏尘,苏尘。   我好喜欢你呀。   苏尘,苏尘。   他又喷出一口浑浊的血,看着她不急不慢地转身走上大殿。她的裙衫是绛红色的,那一袭红衣,鲜艳得灼目,让他的天地间顿时充斥上一片绯红之色。   苏尘,苏尘。   他的头发散了,垂在他清俊的面颊旁,他面色死白,两眼深深凹陷下去。那样芳华绝代的美人,如今瘫倒在一片血泊中。   他挣扎着,眼中震惊的光一寸寸黯淡下去,男子一身血衣倒在大殿正中,周围都是围观的人群。他们冷眼,屏息凝神地看着他,他们并不惊讶,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死。   看着他像野狗一样,在大殿上挣扎。   阖眼之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残忍的叹息:   苏尘,你不过是皇室的一条狗。   他们从未把他当人看,   从头到尾,都是。   ......   明议大殿,寂静少时。   终于有人走上前,弯身探了探男子鼻息。   “死了。”   又是一阵静默。   所有人都忍不住抬眼,望向那纱帘之后。   有人轻轻掀开帘子,探出一双手来。   她的声音也是轻幽幽的:   “顾将军,该按照承诺移交兵权了罢?”   --   苏尘死后,第二日便直接出殡了。   似乎他的尸体留在皇城都是一种晦气。   三日后,顾朝蘅将一半兵权交于叶云婀。   七日后,顾朝蘅以重礼提亲。   汀芷宫的大门微微敞着,门口站满了朝中颇有声望的大臣,他们都十分赞同叶云婀与顾朝蘅的亲事。   一向脾气温和的明芷公主怫然大怒,当场让宫人将顾朝蘅赶了出去。众人无奈,纷纷安慰顾朝蘅来日方长。   这一来,便是三年之后。   潜龙殿的房檐下面结满了冰柱,皇宫内也处处都挂满了大红灯笼。叶云婀扯着一个娃娃,步履匆匆。   冷凝在身后喊:“公主!公主,您莫急!太子爷他醒了也不会再睡过去,您慢些走,当、当心摔咯——”   她话还没说完,叶云婀就已经扯着胖娃娃跑进了潜龙殿。   “皇兄!”   闻声,坐在床上的男子偏过头,看见她时,目光中有淡淡的迷茫。   “喏,”叶云婀把怀中娃娃往前一抱,“叫舅舅!”   胖乎乎的小团子挠了挠头,虽是不解,可还是甜腻地叫了声:“舅——舅~”   郦墨和也挠了挠头,怎么他一觉起来,不光多了个儿子,还多了个圆滚滚的小侄女?   见他此番情态,白燕姝朝叶云婀解释道:“韩巫正说,许是太子殿下昏睡太久,醒来一时间有些不记得事,需得等一等……”   “那便等。”   她已经等了三年有余,人生漫漫,她等得起。   她抱着两个孩子同太子夫妇吃了晚膳,太子终于才记起来了一些事。小团子同他已经熟络,开始缠着他喊舅舅。   每当小姑娘喊一声,太子都会垂下眼睑,温柔地摸一摸她的脑袋。   饭桌上,白燕姝告诉了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许多事,包括叶云婀将顾家军全部收服,收掉了顾朝蘅手中的所有兵权。   包括了她攻打西圭,将西圭歼灭。   吃到一半,郦墨和突然想起来,“团团的父亲呢?”   小团子眨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郦墨和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团团的眼睛很像他,好看。”   叶云婀记起了,那人确实有这么一双美艳漂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将在大理寺的她迷住,让她说,结草衔环,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那双眼睛,会哭,会笑。会阴阳怪气地喊她“叶六小姐”,也会温柔恭敬地凝视她“公主殿下。”   他说,他要做她的刀尖。划破黑暗的是他,汲取光明的是他,有他在,她永远都是最干净、最风光、最漂亮的。   那双眼,一直都在暗处。   那是世界上最锐利的一双眼。   也是世上最动人的一双眼。   外面突然落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她突然来了兴致,让冷凝撑着伞,陪她走上高高的城楼。   越往高走,便越觉得寒冷。   冷凝打起了寒颤,一缩一缩的,见状,叶云婀便让她先回去。   这丫头固执地摇摇头,“奴婢陪您。”   台阶上落了薄薄的雪,鞋底一踩,白雪便化了。叶云婀踩着一片又一片雪,踏过一层又一层台阶。   她突然好想一个人。   上一次她登上城楼,是看他带兵归来。满城飞花,落在他的衣衫上、肩头处,落在他细长的睫羽上。   那时他一心欢喜,还不知晓她曾被满朝大臣逼在明议殿过了整整一夜,他不知晓她与顾朝蘅的交易,更不知晓她和韩池的对话。   ——你说,要是有人先服了百草珠,再饮下毒酒,这个人,他会死么?   那时的她,还十分懦弱。被顾朝蘅掌控,被满朝文武掌控。   如今她已变得勇敢。   雪粒纷纷落下,擦过她的衣袍,不远处,似乎有绯影攒动。   叶云婀余光扫过一处,迎着簌簌飞雪,轻声:   “苏尘,你说过,我要变得更加勇敢。”   “当我真的变得勇敢,你又会在何处?”   风声呼啸而来,她立于高楼,只觉四周万籁俱寂。恍然间,那绯影又是一动,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朝她走来。   “臣一直在您的身后,做您的刀尖。”   尾生抱柱,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全文终)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