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沉渣泛起 作者:青山埋白骨 文案: 林丛选的反射弧很长,长到结婚三年都不明白为什么陈最要跟他分房睡,为什么陈最永远对他冷着脸。 直到那天,陈最把他按在冰冷的鲤鱼池里,咬牙切齿地说:“你欠余琮一条命!”林丛选才反应过来。 一个因为误会而错失七年的故事。 心理扭曲有病渣攻×高功能自闭症受 阅读指南: 1、本文对受控不太友好。 2、同性可婚背景。 3、练笔短篇,没什么曲折的故事情节。 4、章节标题带*的都是略章,wb看完整章。 5、攻真的很渣,火葬场有,但够不够解恨看个人。 6、理性讨论角色,不要人身攻击作者,我只是个卑微的码字女工,/抱拳。 1 照片 晚上十点,林丛选坐在餐桌边等着陈最。 平常他也这样等,不过不会像今天这样等到这么晚,平常他会在七点半做好晚饭,然后等到八点。 如果陈最在八点前回来了,他们会一起吃完晚饭然后做各自的事情。 如果陈最八点还没到家他就会独自吃好饭,然后洗漱完去房间工作,十一点准时上床睡觉。 事实上一个礼拜当中,陈最只有一天会在八点前回家,但是并不固定是哪一天,所以林丛选总是一个人坐在餐厅孤零零的等到八点。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三年。 林丛选很笨,反射弧特别长,长到和陈最结婚三年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陈最可能并不喜欢他。 结婚以后陈最总是沉着一张脸,从来不见笑颜。为此,林丛选很苦恼,他笨嘴拙舌不会说些有趣的话逗陈最开心。 有一次,他看到电视上说,男人都希望上了一天班后回家能有一桌温热的饭菜等着他,这样他就会觉得是被幸福包裹着。于是,林丛选买了很多食谱,学习了好几个月烧坏了好几个平底锅切伤了无数次手指,终于能够煮一桌好菜了。 可惜那天林丛选准备的一桌温热饭菜没能等到陈最,陈最出差了。 三天后,陈最出差回到家终于吃到了温热的饭菜,林丛选眼睛亮晶晶的盯着陈最,希望从他嘴角看到一点点春风化雨的笑意。可惜,陈最的嘴角依然是平直的,他还是不开心。 林丛选又学会了整理收纳,每天他都会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但是陈最还是不开心。 后来,林丛选又学会了种花,他在院子里种满了花草,一年四季都芳香四溢。 他还学会了做甜品,会做一些精致的曲奇饼干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 可是陈最从来不流连院里的草木芬芳,他也从来不会吃桌子上做成小羊造型的曲奇。 总之,林丛选使劲了浑身解数还是没法让陈最开心。直到今天误闯入了陈最的房间,林丛选才迟钝的发现或许自己才是陈最不开心的源头。 他和陈最住在郊外的别墅小区,最近小区跑进来了两只小野猫,大概是很喜欢他院子里的花草,天天在他的花园里敞着肚皮互相舔毛晒太阳。 林丛选很喜欢它们,可是陈最不喜欢宠物,他不能养,但是他天天都会去院里喂这两只小猫。 今天下午他端了一碗水煮后撕碎的鸡胸肉去花园喂猫,花丛里突然蹦出一只半个手掌大小的绿色大蚂蚱,两只野猫受了惊就窜进了屋子。 林丛选从楼下一直找到二楼才发现陈最的房门开了一条缝,两只猫在房里发出细细的叫声。 他在房门外徘徊,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打开了房门。陈最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间,但是应该更不喜欢野猫进他的房间留下一床的猫毛。 两只小猫正缩在床脚吓的咪咪叫。林丛选嘴上学着猫发出喵喵的叫声安抚着小猫,手慢慢的伸出去提起了小猫的脖颈迅速将他们带离了案发现场。 将猫安顿好,林丛选又偷偷回了陈最的房间。他本来是想将弄乱的东西恢复原样,将地板擦一遍,这样陈最就不会发现有人进过他房间了。他打扫完以后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迈不动步子——这还是他第一次进陈最的房间。 虽然他们结婚了,但是从搬进这个家起陈最就和他是分开住的。陈最非常绅士的把更方便、舒适的一楼让给了林丛选,而他自己住二楼,陈最不喜欢别人入侵他的空间,明令禁止过林丛选进他的房间。 他和陈最唯一可以共处的空间只有客厅和餐厅,但是陈最从来不会待超过十分钟,是以他们可以共处的时间就是陈最八点前回家那天,他们可以在餐厅安静的吃个饭坐上二十分钟。 林丛选其实心里是有些害怕的,他怕陈最发现自己进他房间了会生气。可是这个房间诱惑太大了,到处都充盈着陈最的气息,林丛选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把这股气息收藏,以后可以时不时的从记忆中取出来偷偷闻一下然后再放回去。 捏了捏手中干净的毛巾,林丛选心想我是来帮助小猫处理犯罪现场的,不是故意走进来的,这样想着他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像个偷拿糖罐的小孩,看了看房门的位置确认真的没有人,这才慢慢蹲坐在地上,将脸埋进了平铺的被子里,他闻到了淡淡的薄荷香还有一点点檀香的味道。 直到一张白皙的脸憋得通红他才一脸餍足转了下头,然后视线对上了床头柜上的相框和照片——鎏金树枝造型边框的方形相框里夹着一张老照片,是两个十八岁的少年。 林丛选慢慢靠近,轻轻拿了起来,这张照片他很熟悉但是好像又有些陌生。他蹙着眉心认真想了想才记起来这张照片他也有一张,他怕陈最看了不高兴,于是夹在相册里。 他的那张照片和陈最的这张有些不一样,他的那张是三个人,最左边是十八岁的陈最,中间是十八岁的余琮,最右边则是十七岁的林丛选。照片里,林丛选笑得很开心,余琮的表情有些严肃,陈最则是一脸无奈的将左手搭在余琮的肩膀上好像在安慰他。 这张照片是八年前在陈最和余琮他们学校拍的,那天是他们的高中毕业典礼。林丛选当时吵着一定要和他们拍一张照,司机赵叔叔充当摄影师,于是才有了这张照片,他们三人一人一张。 可是陈最的这张照片只有他自己和余琮两个人。 林丛选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陈最的这张照片是撕掉了一部分,他撕得很巧妙,把最右边的林丛选撕掉了,连一小片衣袖都没留下,然后把两片又拼了起来。虽然拼接得很好,但是凑近了还是能看到一点点白色的纸毛边以及三人背后变窄的教学楼。 胸口一阵密密麻麻的绞痛,林丛选知道自己和正常人有些不一样,但是他并不是愚蠢。他知道把照片摆在床头是代表主人非常想念、重视的意思,就像他爸爸把妈妈的照片放在钱包里一样。 林丛选的妈妈在他五岁的时候就死了,那时候他对死没有什么概念,有一次他问爸爸为什么要在钱包里放一张妈妈的照片。爸爸当时说,因为妈妈一个人躺在地底下会很害怕很孤单,所以我们要把妈妈带在身边,让她知道我们会一直想她,一直爱她,这样她就不会害怕了。 所以,陈最也是希望躺在地底下的余琮不要害怕,把他放在床头,让余琮知道自己会一直想他,一直爱他,是这样的吗? 林丛选呆愣愣的在陈最的房间里坐了好几个小时,很多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就想通了。 以前陈最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会经常笑,但是自从余琮死了以后他就再也不笑了。 每年余琮祭日的那天陈最总是会喝的酩酊大醉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 陈最虽然和他结婚了,但是却和他分开睡,两人一人住一层,泾渭分明。 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林丛选想的头都痛了。 2 余琮 时针指向11,到了该睡觉的点了。林丛选变得有些焦虑,他开始绕着餐桌转圈圈不停走着,生物钟告诉他应该回房间躺下了,但是情绪迫使他等着陈最。 大门的方向传来了“嘀嘀嘀”开密码锁的声音,然后咔哒一声,实木大门应声而开,玄关的声控灯亮了起来。 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微微弯着身子在玄关换拖鞋,墙壁上出现了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阴影,睫毛根根分明,鼻梁高挺。 陈最走到客厅才发现站在沙发旁双手不停绞着自己外衣纽扣的林丛选,他有些惊讶。林丛选的作息很有规律,七点半做好饭,八点吃饭,九点进房,十一点熄灯睡觉,雷打不动。 他抬起胳膊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确实已经十一点了。但他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一贯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林丛选很不安,绞着纽扣的双手也不自觉加快了频率。这副样子让陈最有些厌烦,他打消了去餐厅倒杯水喝的念头,打算直接上楼。 “陈最,我、你、”林丛选看的出来陈最脸上的不耐烦,他有些着急的开口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恼怒自己糟糕的语言表达能力。 林丛选的眼睛又黑又亮,清澈的像是没有一丝杂质的池水。 陈最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啧”了一声,停下了脚步,开口道:“给你三分钟,有事快说。” 林丛选的指尖被纽扣刮了隐隐作痛,一分钟后他终于咬咬牙从齿缝中蹦出几个字:“陈最,你、是不是、喜欢余琮。” 陈最已经迈出的步子僵在了原地,他冷冷的开口:“你每天在家就琢磨这些?” 林丛选从陈最的语气里听出了隐忍的怒气,明明该生气的是自己,他不明白为什么陈最先生了气。 用力吞了吞口水驱散那点怯意,他向陈最走近了两步才开口:“我、看到了、余琮和你的照…”片… “你进了我房间?!” 林丛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最一嗓子吼了回去。 他怒气冲冲抓住了林丛选的肩膀,鼻腔里发出愤怒的喷气声,他又问了一遍:“你动了我的东西?” 林丛选不知所措,他的双肩被捏的生疼,只能凭着本能挣扎着,但是他和陈最的体型相差很大,他像只被狮子纂在爪子下的小猫一般动弹不得。 原本存了一晚上想要质问陈最的底气霎时被恐惧所取代,他眼眶一红解释着:“不、不是,是小、小猫跑进去了、我、我不小心看到。” 乌溜溜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水,下一秒就可能滚落下来,看的人心里忍不住揪紧。 陈最从林丛选不通顺的语句里知道了缘由,他一把推开了林丛选:“下不为例。” 林丛选怔了怔,并不打算轻易罢休,他追上陈最上楼的步伐。在楼梯前立即停了下来,楼上是陈最的地盘,是禁地,他不敢逾越,尤其是陈最在家的时候。 “你还、还没回答我。”他抬着头,望着陈最的背影。 陈最揉了揉抽痛的额角,他今晚有个应酬,喝了两杯烈酒。此刻被口齿不甚伶俐的林丛选像牛皮糖一样追着问,头就更痛了。 他转过身,冷笑回答:“是又怎么样?” 林丛选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他的左侧大脑皮层的额叶和颞叶之间与语言有关的区域天生不发达,他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汇形容自己胸口的钝痛。但他的泪腺比他本人灵敏,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泪珠已经啪嗒啪嗒滴向自己的胸口,棉质的浅灰兰T恤瞬间被泪水洇湿一片。 林丛选有些不服气,他动了动酸痛的喉结争辩道:“可是、你、你跟我结婚了。” 陈最嘴角勾起,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他回答:“不是你跟爸爸说想跟我结婚吗?” “可是你没有反对!” “所以你认为我没反对就代表喜欢你,是吗?” 陈最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啪嗒、啪嗒、” 棉拖鞋的塑料底好像不是踏在木制楼梯上,而是踩在了林丛选的心尖上。他有些怯弱的退了几步,陈最步步紧逼,很快走到他面前。 林丛选颤抖到不受控制的嘴唇和隐忍的啜泣声刺激着陈最的大脑中枢,那种报复后的快感让他通体舒畅。他稍微弯着腰,将嘴凑到林丛选的耳边,怕他听不懂又换了种方式重复了一遍:“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拒绝我父亲就代表我很喜欢你?” 陈最像恶魔一般温柔的念着最骇人的咒语,然后咒语变成了一面镜子照出林丛选愚蠢的小心思。 是的,他自作聪明给陈最挖了一个语言的陷阱,他想如果陈最承认自己没有反对陈叔叔当初的指婚,那他就可以说服自己,陈最是喜欢自己的。可是陈最聪明,读书时每次都考第一,每年作为学生代表在开学的时候上台的时候讲话,他怎么可能会上当呢。 林丛选僵硬着躯体慌张失措,只能无意识的不停的抠着自己衣服上的纽扣。 陈最却越来越兴奋,他太懂怎么对付林丛选了,以往他总是不屑的,把林丛选当作空气。可能是因为今天喝了酒也可能是因为林丛选的挑衅,他变得有些失控,舌尖舔了舔上颚,陈最继续挑战着林丛选敏感的神经。 “你不是从小就喜欢我吗?和我结婚你不开心吗?你怎么哭了?” “你从小就喜欢抢余琮的东西,这回你抢了属于他的我,你不高兴吗?” “你知道吗?喜欢抢别人东西的人都是坏小孩,你不仅抢了我,你还抢了余琮的命!” 林丛选终于崩溃了,他惊声尖叫起来:“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仿佛要掀翻屋顶的尖叫浇灭了陈最的快感,他捏了捏发麻的手掌想去制止林丛选,但对方已经完全失控,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把头往楼梯扶手上撞。 “咚咚咚”骇人的撞击声和尖叫声凌虐着陈最的耳膜,他蹲下身紧箍着林丛选的身体,捂住了他的嘴。 他太了解林丛选了,可以让他一瞬间失控也可以让他一瞬间安静。他指了指墙上的艺术挂钟,贴着林丛选的耳朵道:“11点半了,你每天7点就要起床,你睡不够8个小时了。” 林丛选瞬间安静了下来,他迷茫的看着挂钟,确认了一下时间后倏地站了起来,进入了另外一种失控的状态。 严谨的生物钟本能让林丛选恪守着固定的作息时间,他每天11点睡觉7点起床,必须睡够8个小时才能让他有充足的安全感,一旦打破这样的规律被打破他会变得非常焦虑。 他的大脑天生不能同时思考两件事情,“不能睡够8个小时”这件事很快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又开始绞起的纽扣,嘴里囔囔着:“不能睡够八个小时怎么办?” 陈最揉了揉耳朵,指了指房间说:“现在回房间睡,明天7点半起床,就够8个小时。” 林丛选得到了解决方法,挂满泪水的脸轻松了下来,他失魂落魄的回了房间。 3 毕业 陈最看着林丛选瘦削的背影,感到有些茫然,这个背影太像余琮了,像到他做了这些事以后竟然会有一点点的愧疚感。 回到房间,陈最看到了木地板上淡淡的一块水渍,硬币大小,似乎隐隐约约还能闻到一股咸味。他一脸厌恶一脚踩了上去,鳄鱼的眼泪不值得同情。 他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相框,照片里余琮的嘴抿成一条直线。 余琮从小就不爱拍照,那天他被林丛选吵的没有办法了一脸不高兴的拍了这张照片,没想到却成了他们唯一的合照。当然,如果这张照片上没有林丛选就好了,那这张照片就是完美的。 陈最摸了摸照片上余琮青涩的脸,深深叹了口气,七年了。 他打开落地窗走到了阳台,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吞进肺腑,凭借着尼古丁冲撞着胸口的那股浊气,然后一并吐出。 已经是夏末秋初,外面的知了依然兹尔瓦兹尔瓦叫个不停,比起林丛选的尖叫倒还动听一些。让陈最想起了七年多前的那个夏天,那个他和余琮毕业的夏天。 “阿琮,我们拍张照片好吗?” 林丛选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追在余琮的身后央求着一起拍照,陈最则跟在他们俩身后。 司机赵叔走在陈最身侧,说道:“小选从上个礼拜就请好了假,说是要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他不爱剪头发,总是要你哄着才肯去剪,昨天竟然主动跟我说叫我带他去理发,说是不能让你丢脸。” 陈最轻浅一笑,看了看前面的林丛选,本来他的五官就好看,头发剪短以后五官就更加突出了,今天还配了一件小白衬衫,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女生的目光。他想,还好林丛选不在他们学校就读,否则不知道要被多少女孩子黏上。 前面,余琮狠狠的甩掉了林丛选的手,不耐烦的说:“烦不烦,我不拍!你才高二,又不在我们学校读书,我跟你拍哪门子毕业照?!” 林丛选有些不知所措,他回头无辜的盯着陈最然后又转过去看看余琮。 陈最轻叹口气抓住了林丛选的手追上了余琮,他说道:“余琮,咱们从小到大好像都没有合拍过照片,一起拍一张嘛。” “打住,我跟你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跟他可不是,要拍我们俩拍,不要带上他。” 林丛选有些受伤,他躲到了赵叔的后面,悄声说:“那、那我帮你们拍行吗?” 陈最有些心疼林丛选,他爸爸和余琮的爸爸年轻时就相识,两人既是朋友又是生意上的合伙伙伴。他和余琮两人的出生日期就差了七天,从襁褓中起就认识了,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而林丛选是三年前突然住进他们家的。 林丛选的父亲林强是陈最父亲的工作助理,陈最小时候在他父亲的公司见过林丛选几次,他总是一个人待在会客室玩魔方,像猫头鹰一样缩着脑袋侧着头不肯直视别人。 后来陈最通过父亲的口述才得知,林丛选是高功能自闭症患者,有社会交往障碍、沟通障碍等等问题。因为林丛选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假期的时候林丛选无人照顾经常会被他父亲带来公司。幸好他除了不善沟通并不会做一些出格的行为,公司里的人都很喜欢他。 知道这件事以后,陈最还被他父亲强烈要求不要去捉弄林丛选要多多照顾他。陈最当时还顶嘴说我一年都不见得来你公司几次,我照顾什么呀照顾,你让他住我们家去我才能照顾啊。 没想到他一语成谶。 三年前,他父亲去一片即将竣工的工地视察,那天刮了很大的风将十几楼高的一根钢管吹落了下来。危险来临之际,林丛选的父亲舍身将他父亲护在了身下,而自己因为抢救无效死亡。没过多久,林丛选就住进了陈最家,成为了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那时候林丛选还才十四岁。 父亲那天非常严肃的对他说:“他父亲救了我的命,以后他就是你弟弟,我要你记住,咱们全家欠他一条命,这辈子你要倾尽所有护他周全。” 此后,陈最这个独生子就有了一个弟弟,承担起了作为一个哥哥的责任。 高功能自闭症,又被称为轻度自闭症,林丛选从小就进行了干预治疗,恢复的很好,除了社交障碍、沟通障碍以外会有一些刻板行为,但智商发育在正常水平。父亲的猝然离世使本来就患有自闭症的林丛选又患上了分离转换性障碍,他忘掉了一些与父亲相关的事,不愿与任何人交流,持续性的尖叫、围着房间转圈走路直到支撑不住晕倒为止。 陈最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慢慢了解林丛选治愈林丛选,才让林丛选重新开口说话,也让林丛选从此依赖上了他,三年来一直都是陈最带着林丛选定期去心理科进行干预治疗,林丛选情绪失控的时候除了医生也只有陈最能迅速让他平静下来。 “我们三个一起拍,我答应你晚上陪你去酒吧。” 从回忆中抽离,陈最不忍林丛选失落,走近了余琮跟他悄悄协商。 余琮已经成年好几个月了,一直想去酒吧玩玩。但是囿于学生行为规范和他爸的威严一直不敢去,今天是毕业典礼他骗他爸说和同学聚餐可以晚归,他就组了个局去市中心的酒吧玩,早上他就约上了陈最一起,但是被陈最拒绝了。 “你也太惯着林丛选了,为了他你一贯坚持的原则都不要了?”余琮嘲讽他。 陈最看了一眼抱着相机像只小鹿一样一脸期待的林丛选笑了笑,没有回答。 最后他们三个留下了那张特殊的“毕业照”。 一阵裹着热气的晚风扫过,摇摇欲坠的一截烟灰终于散在风里。陈最掐灭了烟头,低头看了一眼楼下林丛选的房间窗户,没有任何光亮,已经睡下了。 他闭了闭眼扫去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转身进了房间。 4 宜皖 第二天一早,陈最穿着一身挺阔的西装下了楼。走到客厅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林丛选不在餐厅。 三年来,林丛选每天都会在七点钟起床,没有种花的时候他会在院子里散步半小时,种了花以后他改成了给花浇水、除草。 七点半以后林丛选开始做早餐,他会做好两份在客厅等着陈最,如果到了八点陈最还没出现他就会自己先吃完。但是事实上,就算八点前陈最会出现,也是不会吃早餐的,他会忽略桌上那份早餐直接去上班。 陈最看了看手表,刚好八点,林丛选却不在餐厅。诺大的客厅里静的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的见,陈最调转身子朝向林丛选房间的方向,在他提起脚跟准备迈出步子的时候林丛选的房间里传来了踱步的声音,频率有些快,但很有规律,陈最不用开门就知道林丛选在不停绕圈走路,他已经见怪不怪。 林丛选有一些不太严重的刻板行为,这些行为包含刻板动作、刻板规则、刻板思维、刻板语言,因为干预的比较好,平常是不怎么看的出来的。但是一旦有人打乱他的生活规律的时候,会让他有短暂的思维混乱。 陈最轻轻一笑,他很容易就猜到林丛选一定是突然想起自己七点半起床就打乱了自己的起床时间开始焦虑,然后开始在房间里“团团转”。这么想来,他凌晨的时候确实听到楼下有些动静。 这种情况并没有什么严重的,林丛选会在一段时间后自行解脱,比如10点是他要去花园喂猫的时间,那么到了这个时间他就会自己走向那个正确的圆。陈最挪了挪脚步,原本想好心提醒一下林丛选九点是他去要去打开洗衣机的时间,但是助理的电话打了进来,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玄关换鞋的时候,陈最看到了立柜上的一盘曲奇饼干。林丛选每周会烤两次,一次做成小羊形状一次做成小马形状。每片曲奇饼干都会用有可爱小图案的自粘袋装好,林丛选会在餐桌、客厅茶几、玄关的立柜各放一盘,期盼陈最会看到然后吃一两块。 陈最知道林丛选的这些小心思,但是他抱着非常恶劣的报复的想法,一次都没拿过。大概是今天起的有点晚了,他真的感到有些饿了,于是换好鞋子以后他拿了三块放进了公文包里。 正如陈最所猜测的那样,林丛选在凌晨五点的时候突然惊醒,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七点半起床那他就不能准时去花园浇水了,然后他的睡意顿时被打散,从五点开始一直围着房间走到了九点,嘴里不停念叨着:“没有浇水没有浇水。” 直到一阵悦耳的手机铃音打断了林丛选,床头的手机摆着尾不停震动,屏幕上显示着“梁宜皖”三个字。 林丛选迟钝的脑袋思考了一下才意识到电话来了要及时接听,他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嘴里却还不断念叨着“没有浇水,没有浇水。” 电话那头的梁宜皖马上听出了异样,他用很温和的语气叫了一句“小选”,然后又问:“你在听吗?” 听到有人叫自己小选,林丛选马上安静了下来,他回答:“我在,可是我没有浇水。” 梁宜皖在电话那头没有回应林丛选的絮叨,他说:“小选,你忘记了吗,你有更重要的事,我们约定好的每周六上午十点要见一面,你准备好了吗,我现在去接你好吗?” 林丛选终于从岔路走到了自己的圆上,他不再惦记着没有给花浇水这件事,开始和梁宜皖商量着今天去哪里玩。 梁宜皖松了一口气,他和林丛选聊了几句诱导他去洗漱换衣然后挂了电话。 很快,他就开车赶到了林丛选目前所居住的市郊纯别墅社区。这个小区管理严格,外人要得到业主提供的通行码才能进入,梁宜皖和林丛选每周一次的见面是个秘密,当然不可能得到陈最作为业主提供的通行码。 梁宜皖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停了车,离十点还有二十分钟,他索性下了车透透气。这个别墅区远离喧嚣、清幽雅致,对正常人来说是一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居所,但对于林丛选来说并不是好事,离群索居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孤独,他需要正常的社交来进行社会技能训练。 可是梁宜皖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每个周六带上林丛选出去兜兜风。 正当他靠着车出神,兜里的手机响了,是他弟弟梁宜皎打来的电话。 “哥,见到小选了吗?” 一路上梁宜皎已经打了不下十个电话问这个问题。 梁宜皖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温声回答:“见到了,我等下就去接你,你在家不要乱跑。” 他又嘱咐了梁宜皎几句让他不要乱跑,才挂断了电话。 梁宜皎和林丛选同龄,一样也是高功能自闭症患者,十几年前两个小孩在相同的康复机构治疗,长期的相处之下两人成了朋友。 梁宜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林丛选时的情景,那天他带着弟弟去康复中心训练,十四岁的林丛选一个人坐在康复中心的休息室里低头玩着魔方。发现有人进来他头埋得更低,像鸵鸟埋在沙子里一样。林丛选的肤色很白,指尖有些发红,应该是不断摩擦魔方所造成的。 这个康复中心只接收高功能自闭症患者,梁宜皖从林丛选的反应上判断他应该是智商正常但是具有社会交往障碍的自闭症患者。 这时,有工作人员喊他去隔壁登记,梁宜皖想把梁宜皎也带上,把两个互不认识的自闭小孩放在同一个空间里是有些危险的,更何况梁宜皎和这个沉默的小孩不同,他喜欢热闹,善于搭讪,很可能会惹恼对方,可是梁宜皎沉迷于休息室的一本画册怎么都不肯动。 梁宜皎侧头看了看林丛选,最后决定让梁宜皎待在休息室,他叮嘱道:“你自己看画册,不要打扰别人,哥哥五分钟后就回来,知道了吗?” 梁宜皎头也不抬,点点头算是回答。 梁宜皖惴惴不安登记完回来就看到两个小孩头抵着头交换了自己手中的玩具,梁宜皎在玩魔方,林丛选在看画册,气氛异常和谐, “星星的孩子”有他们自己的相处方式。 两个小孩正玩的不亦乐乎,一个长相帅气身形颀长的少年走进了休息室,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他的神色有些倨傲,开口叫了一句:“小选,回家了。” 小孩抬头弯了眉眼,露出一个毫无杂质的笑容,然后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梁宜皎手中的魔方,好像想要拿回来,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无助的看了看那个少年,那少年双手抱臂不为所动,说道:“你想要的话应该自己开口。” 这是一种社会技能训练,显然这个少年对干预训练很了解,梁宜皖忍不住多看了这个少年两眼。 三分钟后,没有人开口,休息室里静的连呼吸声都听得到。就在梁宜皖沉不住气想要让自己弟弟乖乖交出魔方后,那个少年终是有些忍不住了,他蹲下身子,语气放软,说道:“林丛选,哥哥有没有教过你,当你想要什么的时候可以自己开口,这个魔方本来就是你的,他本来就应该还给你,你只要说‘可以把魔方还给我吗’,他就会给你,不信你试试?” 林丛选绞着衣扣张了张嘴,跟着少年的口型终于轻轻地、断断续续说了一句:“可以、还、给我吗?” 梁宜皎正沉浸在魔方的世界里,哪里听得到。梁宜皖适时站了出来,两个小孩和谐的交换了手中的物品。 此后,梁宜皖经常能在康复机构遇上林丛选,也认识了比自己小一岁的陈最。 经过长时间的接触,林丛选开始放下戒备,不仅和梁宜皎玩的很好,也开始和梁宜皖变得亲近,他会用软糯的声音叫一声“宜皖”。 梁宜皖和陈最则就不那么对付,陈最身上有着富二代的倨傲,除了林丛选对谁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在康复机构偶遇的时候两人会趋于礼貌点点头打个招呼,但是不知道哪天起陈最对梁宜皖开始抱着明显的敌意,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5 心事 “宜皖…”耳边传来一声轻唤,不再像少年时那般软绵绵,但是声音清朗一样的好听。 梁宜皖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回过头。 不远处,林丛选穿着一件白T,外面套了一件枣红色的薄针织衫,他皮肤本来就白,站在阳光下整个人散发着一圈柔和的光晕,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一点都不灿烂。 梁宜皖心里咯噔一下,看向林丛选绞着衣扣的手,指尖被磨的发红。 林丛选成年后刻板动作很少会出现,只有在无聊或者情绪遭受刺激的时候才会这样。他有工作,喜欢烹饪还种了花,最近还喜欢上了喂猫,生活被填的满满的,他不会无聊,甚至可以说他比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活的轻松自在,那么只剩下另外一种可能。 “小选,你不热吗?” 梁宜皖不动声色走到林丛选面前。 林丛选微微侧着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轻轻回答:“别的衣服没有扣子。” 手里抓着纽扣能给他很强烈的安全感。 梁宜皖叹了口气,试探性伸出了双手,看到林丛选并没有躲闪他才慢慢抓住了林丛选的手握在手心里,他说:“今天太热了,穿的太多会中暑,下午我们和宜皎去逛街然后去买件有纽扣的衬衫好吗?” 林丛选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任凭梁宜皖帮自己脱了外套。 两人上了车,林丛选坐在副驾驶依然埋着头,梁宜皖时不时看一眼他发红的指尖,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施了些力道。 林丛选突然变得焦虑必然是和陈最有关,但是小选和别人不一样,他本来就不擅长沟通,特别是和陈最有关的事情,他更加不会说,因此梁宜皖没法直接开口问。 他咬紧了腮,这种无力感让他觉得自己非常无能,哪怕自己是国内“精神医学”方面数一数二的专家。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出国留学的决定。 因为弟弟梁宜皎的病,梁宜皖从小就萌生了读“精神医学”的想法。在国内,精神医学和心理学都处于萌芽阶段,高中伊始他就申请了美国的大学主修“精神医学”。他的父母都在国企上班,家境不错,也有足够的时间照顾弟弟,原本高中毕业后他就应该直接飞去美国读大学,但是林丛选却成了他最不舍的羁绊。 那时,他认识林丛选已经两年了,他知道林丛选的父母已经去世,寄住在陈最家里。 临近出国的那段时期他变得有些焦虑,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对埋头写作业的林丛选说:“小选,我就要出国了,你舍得我吗?” 当时林丛选咬着笔杆,考虑了一下才说:“舍不得,可是宜皖你出国、读很多很多书、才能帮助我和宜皎这样的人。” 梁宜皖胸口一紧,摸了摸他和梁宜皎的头,郑重的点了点头,回答:“嗯,我会好好读书。” 临行前,梁宜皖特意找了陈最,拜托他以后多多照顾林丛选。虽然陈最平时对他连个表情都欠奉,但是梁宜皖知道他对林丛选是真的关心,而且他家境优渥,林丛选不会受委屈。之所以多此一举,大概是为了堵住自己胸口那块越来越大的窟窿。 陈最当时歪起嘴角冷冷一笑,回答:“我弟弟用得着你操心嘛?” 两个月后,梁宜皖登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 在五年大学期间,虽然学业繁忙,但是他每年仍然回国两次和家人团聚,和林丛选匆匆见一面。 那个埋着头一脸戒备的小少年慢慢开始抽条,上了大学,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适应社会生活。 然而,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却暗流涌动。 五年“精神医学”读完以后,梁宜皖又辅修了一年“心理学”才正式回国发展,一切都已变了样。 回国后他才知道,林丛选和陈最已经悄无声息结婚半年了。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第一时间找到了陈最,质疑他诱导情感理解有障碍的林丛选。 陈最一脸冷笑,他说:“是不是诱导,你问一问当事人不就行了吗?” 林丛选站在陈最旁边,一脸羞赧的表情,他说:“宜皖,我很喜欢陈最。” 梁宜皖因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结果才敢和林丛选见面。 “宜皖…” “宜皖…” 林丛选叫第二声的时候梁宜皖才回过神来,他松了紧蹙的眉心,微微侧头问:“怎么了?” “要是我抢了别人的东西,是不是还回去就好了?”林丛选摸着脱下来的针织外套上的扣子,低低的问。 梁宜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他回答:“我知道你不会抢别人东西,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丛选沉默了很久,才说:“陈最、陈最说、我抢了余琮的东西。” 梁宜皖马上刹了车,将车停靠在路边,小心的开口问道:“陈最跟你说什么了?” 不怪他这么紧张,这是林丛选婚后第一次主动提起陈最。虽然很多事情梁宜皖可以从林丛选的生活中窥探到丝丝缕缕他并不幸福的气息,但是到底不如对方亲自说出来那么清楚。 梁宜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他怕吓到林丛选,于是开了车窗然后打开了车载音乐放着舒缓的钢琴曲才开口:“小选,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林丛选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双肩包,回答:“我…我想搬家。” 对于林丛选跳跃的思维与说话方式梁宜皖没有不耐烦,而是用更加温和的声音循循善诱的引导林丛选说出心里话。最后,在聊了半个小时以后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林丛选从那通电话开始就那么异常。 6 决定 梁宜皖咬着牙气的想砸方向盘,脑海里浮现出余琮的模样。 余琮代替陈最来康复机构接林丛选几次,梁宜皖和他有过几面之缘。 他对余琮的印象并不好,因为余琮对林丛选总是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有一次甚至动手打了林丛选的头,还是梁宜皖看到阻拦了他。事后梁宜皖曾经委婉的向陈最提起过这件事,陈最当时很不屑的说余琮喜欢和他林丛选玩闹,不过后来余琮就没有再出现过,梁宜皖便忘了这个人。 得知余琮去世是大二结束那年夏天,他回国后和林丛选见面发现他整个人变得敏感、压抑,刻板动作变多,会不自觉绞衣扣。梁宜皖尝试着问过林丛选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非常抗拒这个话题。 他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余琮在那年的春节淹死在了自己家的泳池里。那一年陈最和余琮刚考上了同一个大学,在余琮死后陈最也放弃了国内的大学选择了出国留学。 梁宜皖当时只当陈最是一时无法接受朋友的离开,所以才会选择离开伤心地。那时林丛选才刚上高三,余琮的去世和陈最的离开对他的打击都很大,所以梁宜皖承担起了陈最的责任,即使在国外也每天和林丛选通电话进行干预治疗。 此后,梁宜皖再也没见过陈最,直到他学业完成回国后陈最将他约咖啡厅里一脸嘲讽的对他说:“梁先生,我和小选已经结婚了,我想您作为一个成年男性经常私联我爱人不太好。” 留学归来接管父亲产业的陈最已经褪去了一身青涩,不再有那种富二代的倨傲和张扬,整个人透着一股商业人士的成熟,但是嘴角的阴沉是如何也隐藏不了的。 此刻,一切让梁宜皖的感到违和的地方都有了解释,他觉得浑身冰凉手心不停冒着冷汗。 “宜皖,你、怎么了?” 见梁宜皖抓着方向盘呼吸急促,林丛选有些不安。 “没、没事。”梁宜皖握了握发麻的手掌,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小选,你说余琮是怎么死的?” 林丛选有些紧张,他舔了舔嘴唇,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大、大家都说、余琮、是为了救我才会……” “为什么说大家都说,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关于余琮的具体死因梁宜皖没有深究过,但是和林丛选前言不搭后语的一番谈话后他发现了一些令人费解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记得、是我、自己爬上泳池的……” 林丛选的回答有些不自信,越说到最后声音越小。 显然,小选是绝对不会撒谎的,但是“大家”为什么都说余琮是为了救小选才发生意外的呢?是小选因为遭受了意外而忘记了部分事情吗? 梁宜皖蹙着眉心暗自思索,口袋里的手机打断了他,是梁宜皎打来的电话,他按了接通然后把手机递到了林丛选的面前。 “哥,接到小选了吗?”梁宜皎响亮的声音从喇叭孔传出来。 “宜皎,我是小选。”林丛选抿起的嘴角难得翘了起来。 梁宜皖把手机给了林丛选任他们闲聊,重新发动车子在市郊空旷的公路上行进。他侧过头看了看林丛选棱角分明的下颚骨,胸口一阵抽痛。 陈最如果仅仅是对余琮念念不忘的话那小选最多也只是错付了真心,而如果陈最是因为余琮的死而对小选怀恨在心,刻意将他绑在身边恶意报复,那小选这三年会不会遭受了很多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语言暴力、冷暴力甚至是身体暴力却还把错归到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梁宜皖已经鼻腔酸涩。关于余琮的死因是什么,陈最的目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小选离开那个奢华的牢笼。 林丛选和梁宜皎愉快约定了见面地点这才挂了电话。 梁宜皖觑了一眼他如常的神色才开口:“小选,你有没有想过仅仅是搬出来是不够的。” 林丛选这次没有犹豫,他回答:“我要先搬出来,然后和陈最离婚。” 梁宜皖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林丛选自己已经考虑到了。 林丛选没有等梁宜皖回答,他继续说:“小时候我喜欢抢别人东西,爸爸说不是自己的东西抢回来也是要还回去的。坏人抢了别人的东西,不仅要还回去还要被关起来坐牢。” 梁宜皖有些失笑,没想到林爸爸的干预治疗这么硬核。 “那咱们今天出去玩,然后晚点回来搬东西行吗?” 听到“回来”这个词林丛选瑟缩了一下,他想起了昨晚陈最阴沉沉的脸,他拍了拍怀里的双肩包回答梁宜皖:“不用,我把、我自己的东西带出来了,那里的东西都是陈最的钱买的,要签协议再分。” 梁宜皖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开始怀疑自己对于自己的“病人”没有情感理解障碍的判断是否正确。否则,一个结婚三年的人正在计划离婚是怎么做到这么平静的,不过他想,这应该是件好事吧。 接上梁宜皎以后三人一起去吃了午餐、看了电影,然后去商场买衬衫。梁宜皎看见林丛选穿白衬衫好看也想要,最后三个人竟然买了一模一样的白衬衣。衬衫是宽松休闲款式的,并不适合梁宜皖,但是他很开心。 吃完晚餐,梁宜皖将林丛选送回了他父亲原来的房子。 林丛选上大学后为了锻炼社交能力主动搬到了自己家里,一是为了锻炼,二是因为这个家里有父母的回忆。结婚后他和陈最同住,但是他会每周二来打扫一次,所以家里非常整洁。 梁宜皖兄弟俩陪着林丛选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在门口分别时梁宜皖小心翼翼问道:“小选,真的不用留下来陪你吗?” 林丛选摇了摇头,他更想自己待着。 梁宜皖苦笑一下,又说:“那要是陈最找你……” 他不担心林丛选的自理能力,林丛选完全可以独立生活,甚至比正常人更加井井有条,他其实是怕陈最找上门来。 林丛选低着头,回答:“我把手机关机了。” 梁宜皖这才放下心来,带着梁宜皎回了家。 7 消失 陈最今天难得在七点半之前到了家。 他大学毕业后回了国就进入了自己父亲的公司担任部门经理的职位,后来一步步晋升为总经理。其实他周六日是不上班的,但是在这个家里总让他觉得像沉在湖底窒息又沉重,所以他往往在双休日也往公司跑或者跟一群朋友出去喝酒解闷。 经过前院花园时陈最停住了脚步,这片小花园原来是个很大的鱼池,后来鱼池被移到后院去了,这里就空了下来,去年林丛选买了些花苗种起了花。 最外围一圈种了蓝色绣球,小路两边摆了两排养的很茁壮的多肉盆栽,花园中间则种了一整片香槟玫瑰,已经过了花期,只剩几朵谢的较晚还在顽强盛放,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玫瑰香味。 陈最记得这是他妈妈最喜欢的花,以前他们家花园里也种了一整片。余琮每次去他家都嫌香味太刺鼻,林丛选却非常喜欢,刚去他们家的时候躲在房间里转圈圈谁都不理,陈最将他带到花园里逛了一次他便喜欢上了,天天定时定点跑去花园捉虫除草。 意识到自己又想起以前那些无用的事,陈最不自觉翘起的嘴角又沉了下来,他冷哼了一声,林丛选向来会用那双看似无辜的眼睛笼络人心,这花也是他讨好的伎俩罢了。 打开门,并没有熟悉的饭菜香味传来,等到玄关的声控灯亮了又暗陈最才意识到家里漆黑一片,寂然无声。 按下开关,客厅里的水晶吊灯骤然亮起,屋内瞬间灯火辉煌。陈最几步走到餐厅,餐桌上空空如也,没有食物也没有林丛选。他抬起手看了看手表,刚好七点半,三年来如同机器人般每天七点半坐在这里的林丛选不见了,好像被施了魔法突然消失了一样。 客厅里很安静,静的陈最连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声仿佛都听到了,他有些恍惚。 三年了,每天林丛选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做好三菜一汤乖乖坐在餐桌前等着陈最,每五分钟会走到落地窗前看看外面有没有汽车驶过,没有的话就继续回餐桌前坐下,一周七天循环往复。 一周七天,陈最只有一天是会在林丛选晚餐前准时到家的,这天他会和林丛选平静的吃一顿晚餐,林丛选失落的嘴角会在这天迅速翘起,然后又在一天天的空等中慢慢垂下,直到下一次陈最回家吃饭那天又再度翘起,一周七天循环往复。 陈最像个握着鱼竿经验丰富的垂钓者,熟练的抛出鱼饵,诱骗林丛选这只养在池子里的小锦鲤,哄得他团团转。 可是今天他好像失算了。 陈最有些气急败坏,他拿出手机拨出了林丛选的电话,几秒后手机里传来冷冰冰的系统提示音。他又戳开了短信页面,一整排都是林丛选发来的信息,每天一条“今天回家吃晚饭吗?”,陈最一条都没有回复过,但是今天他没有收到信息。 陈最迅速上楼进了书房打开电脑,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林丛选生活规律,一周有五天都会待在家里,每周二和周六会各出门一次,那是他的“社交时间”,陈最不干预,但是他一定会在五点前回到家里。 如果没回来可能是出了什么事,又或者…… 陈最想起昨天晚上的一场小闹剧,眼睛眯起,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很快,陈最调出了早上的监控录像。 家里的监控是几个月前装的,那天他回家发现林丛选把野猫领进了家里喂养有些生气,他不喜欢宠物,而且外面的野猫也不清楚有没有病。林丛选从小就爱心泛滥,对于猫猫狗狗一点抗拒力都没有,被挠了也只是傻笑一下用一个创可贴解决。虽然后来林丛选答应再也不会把小野猫带进家里,但是陈最还是让助理找人来装了监控。 刚开始那几天他上班的时候会在办公室打开软件通过监控看看家里的情况,因为林丛选有“犯罪记录”在身。 高三的时候陈最学业繁忙,并不经常去接林丛选放学,大多数都是司机赵叔接送。有一天,林丛选比平时晚了一会儿才到家,书包鼓鼓囊囊一大包。陈最于是问他包里装了什么,林丛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包里传来小奶狗的“汪汪”声,打开书包一看,一只浑身脏兮兮的小黑狗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在书包里乱拱。 这只小狗是别人遗弃在学校门口的,因为不是什么品种狗所以没人愿意带走,只有林丛选看它无家可归把它装进书包带了回家。 陈最的妈妈对狗毛过敏,林丛选知道后一度非常内疚,第二天把狗放回了原处,又答应了陈最不会再乱抱小野狗。 第二天陈最特意提早放学偷偷跟在林丛选身后,把狗扔掉的小朋友果然没有乖乖听话又将没人领走的小野狗装进了书包,然后他把小野狗送到了梁宜皖那里。 跟在后面的陈最气的咬紧腮帮子,他原本就是想帮林丛选把小狗送到宠物医院去检查一下把该打的疫苗都打了,然后养在后院里。他都已经在网上订好了狗窝,结果人家却背着他送给了梁宜皖。此后,陈最看梁宜皖就越来越不顺眼。 想起往事陈最撒脾气似的甩了甩鼠标,将进度条拉到了早上他出门的时间,调整了倍速。 电脑屏幕中,林丛选九点多才出房门,整个人看起来和平常无异。但是他没有去按洗衣机,也没有去花园浇水,而是从厨房的顶柜中取出了一包像是食品的东西倒进了一个盆子里,陈最放大了画面才发现那是猫粮,林丛选倒了满满一大盆几乎一次性倒足了小猫一个月的饭量才收了手。 紧接着,林丛选去了花圃,将猫粮放在了地上,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好像因为没有看见猫所以表情看起来有些沮丧。他蹲着拨弄了一下猫粮,等了一会才恋恋不舍的回了屋子。 林丛选回了房间,过了一会换了一身衣服,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出了房门。走到楼梯位置时他朝二楼陈最的房间看了看,双手不停的绞着自己的衣扣,最后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出了门。监控录像以十六倍速的速度迅速流逝,客厅一直冷冷清清,直到陷入黑暗林丛选也没有回来。 8 冲突(1) 陈最动了动喉结,感到如鲠在喉。 他掏出手机给业主管家打了电话,让他调取小区外的监控。这里是市郊,公交站和地铁站都要走很远,而且林丛选不太敢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他唯一能选择的只有网约车。 在等待管家调监控的时间里,陈最鬼使神差的打开了昨天的监控录像。 视频中林丛选和往常一样吃过早餐过清理厨房,然后去打开洗衣机。 在洗衣机工作的这段时间他又重新走回了厨房在煮什么东西,等林丛选走到摄像头下方的位置陈最才看清是一盘水煮鸡胸肉,他用手撕成一条一条的,大概又是拿来喂猫。 果不其然,等鸡胸肉凉透,林丛选就端着去了花园。只是没多一会儿,两只小野猫不知被什么惊吓到了窜进了屋子直奔二楼,钻进了陈最的房间里。 陈最暗自磨牙,懊恼自己没把房门关好。 林丛选在陈最房间门口迟疑了一下,他低着头看不到脸,但是陈最能够想象出他脸上的表情,他犹豫的时候喜欢舔自己的嘴唇,又薄又软的嘴唇被舌头一卷就会变得水润润的。 迟疑了一会儿林丛选还是进了房间,迅速逮住了小猫送到了花园中,然后他又拿着干净的毛巾重新进入了房间,大概是消除小猫留下的痕迹。房间里没有监控,陈最只看到林丛选进了房间,然后很久很久都没有出来。 陈最有些失去耐心,他拖动进度条找到了林丛选走出房间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林丛选出来后轻轻的关了门,然后有些失魂落魄的下了楼。 陈最的胸腔莫名一紧,林丛选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五六个小时,是看到余琮的照片在哭吗?昨晚上地板上的水渍真的是他流的眼泪吗?林丛选那时在想什么? 昨晚,当林丛选说他看到余琮的照片时陈最的眼里心里只有无尽的愤怒,而此刻不知为何他却有点不敢面对视频中的画面,但他的目光还是不自觉的扫向电脑屏幕。 林丛选下了楼就一直在餐桌边坐着,他没有做饭没有吃饭,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临近晚上11点的时候,他开始焦虑,不停绕着餐桌转圈,绞着自己的衣扣,直到陈最开门进来。 接下来的发生的事便不用监控录像呈现了,一个个细节全都钻入陈最的脑海里。 陈最“啪”的一声合上了电脑,他有些狂躁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胸口那种失控的感觉搅的他心神不宁。正当他想打个电话催下管家快点时,管家刚好把监控录像传了过来。 陈最只看了一眼便抓起外套匆匆出了书房,梁宜皖那辆奔驰GLA即便是只露出半个车身他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上了车,陈最一边发动车子往梁宜皖家的方向开去,一边重新打开了管家传过来的视频文件。当看到梁宜皖抓着林丛选的手时还有替他脱外套时陈最的腮帮子咬的死紧,一口白牙仿佛都要咬碎在嘴里,他一把甩开手机踩下了油门。 林丛选住进陈最家后,陈最哄了他三个多月才使他有所好转开始愿意和人接触,于是趁热打铁马上给他找了康复结构干预治疗。在这家机构里林丛选认识了梁家兄弟,或许是因为梁宜皎也是高功能自闭症患者,或许是因为年纪相仿,对谁都非常戒备的林丛选偏偏很喜欢梁家两兄弟。 一开始,陈最虽然不喜欢梁宜皖那副对谁都温润有礼虚伪的样子,但是也不至于讨厌。直到小狗事件之后他就越来越看梁宜皖不顺眼,因为梁宜皖看林丛选的眼神透露着赤裸裸的喜欢与欲望,让陈最觉得刺眼。 得知梁宜皖出国留学后陈最痛快了一段时间,后来出了余琮的事他出国留学了四年几乎断了与国内的联系,自然也把梁宜皖丢进了可有可无的记忆垃圾桶里。 结婚半年多以后,在餐桌上陈最从林丛选前言不搭后语的絮叨中得知梁宜皖已经回国并且一直和林丛选在私下见面。 陈最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情了,总之他找到了梁宜皖警告他以后不要私下联系林丛选。后来因为工作突然忙起来他就暂时放下了这件事,而且林丛选也答应了他不会和梁宜皖在私底下再见面了。 一想到被一个智商才将将达到正常水平的高功能自闭症患者给蒙在鼓里,陈最一腔怒火好像马上要烧毁他的肺腑,然而他只能用力的锤了一下方向盘发泄一番。 …… 梁宜皖刚洗漱完准备给林丛选打个电话才想起来对方把手机关机了,他握着手机用指腹摸了摸屏保上林丛选扯着嘴角笑得极度不自然却很可爱的照片微微笑了笑。正打算关了灯回房间,急促的门铃声却在这时候响起,一阵接一阵昭显着门外之人的不耐烦。 梁宜皖心中一动已经猜到是谁,只是他开门时并未防备对方会动手,于是左脸结结实实挨了陈最一拳头,痛的他耳朵嗡嗡作响。 “林丛选呢?”陈最揪起梁宜皖的衣领,咬着牙狠狠问道。 “我不知道。” 两人身材差不多,梁宜皖并不怵对方,但是他秉持着绅士风度不欲动手,于是一把甩开了陈最打算关门。 “要么你现在让他出来,要么我打的你满地找牙然后把他找出来。”显然陈最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梁宜皖揉着腮帮子,冷笑一声:“如果你对小选有那么一点关心,你就应该知道他根本无法在一个他陌生的环境长待,你觉得他有可能会在我这里吗?” 9 冲突(2) 失控的陈最愣了一下才冷静下来,他一路上都被一腔邪火操控着,一脚油门就开到了这里,这会儿他的理智终于回笼了一点。 “我警告过你不许叫他小选,不要再和他见面,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不会饶过你。”陈最咬了咬牙指着梁宜皖的鼻尖警告他。 梁宜皖轻蔑一笑,在这之前他顾念着林丛选对陈最仍然保持了最后一分礼貌,但是此刻他恨不得一拳打烂陈最一口的牙。 双手握成了拳,最后梁宜皖还是忍住了,说道:“如果你对小选再多那么一分关心的话你就应该知道我是他现在的行为干预师,你的警告对我确实没用,我压根不会听你的,但是小选有用,他遵循了你的警告除了每周六的行为干预训练,他绝对不会在私底下跟我见面!” 顿了顿,梁宜皖冷着脸继续开口:“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心里装着余琮却答应和小选结婚,但愿不是我猜想的那样。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希望你趁早放开小选把对他的伤害降低到最小。” 梁宜皖一口一个“小选”刺激着陈最的耳膜,他突然发狠又一拳挥向梁宜皖,这一次用了十二分的力道,如果打中那必然是打落牙齿的程度。 幸好梁宜皖早有防备险险躲过,这下子他也被激怒了,顾不上什么绅士风度开始还手,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陈最已经被怒气冲破理智,眼底一片血红,他没想到林丛选会把余琮的事情的事也跟梁宜说,他将梁宜皖抵在墙角像一头发怒的雄狮一般嘶吼出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林丛选是什么心思,我不喜欢他又怎样,他还不是心甘情愿待在我身边?你再深情他眼里连你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在意!” 梁宜皖并没有生气,反而冷哼了一声:“陈最,你这种银行卡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存款余额的富二代大概不懂,感情不是你的账户余额,你不存进去早晚会被你耗尽的!” 梁宜皖的话像一根冰锥插入陈最的胸口,使他四肢发凉,他想起了房里的那一滩水渍、林丛选在餐厅枯坐的身影、还有林丛选眼睛蓄满的泪水。 这时,隔壁的住户因为被吵醒开了门,他探出头有些担忧的问梁宜皖:“梁先生,需要帮你报警吗?” 陈最下意识松了手,不欲再多做纠缠,他现在应该马上去把林丛选带回家。 梁宜皖冲邻居礼貌回了句“不用”,然后迅速回屋抓起了车钥匙追了出去。 …… 十点,往常这个时间是林丛选工作的时间。现在他是一家ACG网站的签约漫画家,他正在连载的一本恐怖漫画目前在网站阅读量很高,粉丝已经快五万了,每个月他都能有两万块钱左右的收入,他很喜欢这份可以独自完成的工作,也很珍惜。 但是今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不能继续画漫画,好在他还有很多存稿。 林丛选打开网站上传了最新一话,然后找了几个评论回复了一下才关掉网页打开了搜索引擎。浏览了一圈,最后他下载了一份最简洁的离婚协议模板打印了出来。 房间里这台打印机是他大学时候买的,已经有些老旧,出纸特别慢还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在深夜里这种声音却十分美妙。 林丛选喜欢安静,但是不喜欢寂寞。虽然在别墅时他也看不到陈最,听不到陈最说话,可是他知道陈最在楼上,可能在睡觉、可能在看书、可能在洗澡,光是这样想着,林丛选就会觉得很安然。 很快,打印机吐出了整张A4纸,纸张还是温热的,透着一股墨香。 林丛选对着离婚协议认真思考了一下,他不太懂这些,但是能看个明白。 一、他和陈最没有孩子,所以不需要讨论抚养权。 二、婚后共同财产,林丛选觉得自己对于陈最的工作没有发挥过任何作用,没有资格去分财产,但是如果陈最想他的财产的话他愿意全都给陈最,补偿他。他从包里摸出存折看了一眼,有20多万。 林丛选将离婚协议上每个字逐一阅读过去,将重要的地方写在草稿纸上。 做完这些,林丛选又看了看日历,还有七天时间,是他和陈最的结婚纪念日,这一天也是十四岁的林丛选走进陈最家的日子。 陈最说不想要婚礼,他们就只领了结婚证,领证的时间是林丛选挑的。在去民政局的路上他一直问陈最知不知道今天的日子有什么特殊意义,陈最一直冷着脸不出声,最后大概是被问烦了,他说“你能不能闭嘴”。林丛选为此失落了很久,但是两人拍照的时候他就又开心了起来。 日历的旁边是一个相框,里面装着是林丛选家的全家福。照片中的他才三岁,妈妈抱着他温柔的笑着,爸爸则搂着妈妈连眼角的褶皱都笑出来了。 看着照片上的爸爸,林丛选想起了他十岁的时候的一天晚上,他起床上厕所看到爸爸偷偷在阳台喝酒,那天有些冷,他有些担心爸爸会感冒于是拿了一条毛毯给爸爸盖上,然后爸爸侧头的时候他看到了爸爸红红的眼眶,好像哭了。 林丛选有些心疼,每次爸爸想妈妈的时候就会这样,他抱了抱爸爸,问他:“爸爸,为什么妈妈死了,你会伤心这么久呢?” 爸爸将他抱坐在腿上,轻轻晃了一晃,然后说:“因为妈妈和爸爸经历的一切,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当妈妈不在了,就好像我的身体被切掉了一部分。虽然没有这一部分你也能好好过,但总是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总是会天天惦记着,你懂吗?” 那时,林丛选是不懂的,死去的人不见了,那活着的人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没看出身上少了什么? 可是今天早上他起的很早,一直在想这件事,突然就懂爸爸所说的失去身体的一部分是什么意思了。爸爸在妈妈死后失去了发自肺腑的笑容,陈最在余琮死后连牵强的笑容都不曾有过了。 林丛选试着想了想如果陈最死了他会怎么样,光是想了一下他就觉得痛的快要死去了,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熄灭了对陈最那一点点比火柴擦出的火还要小的怒火。 10 冲突(3) 林丛选本来生陈最的气,气他喜欢余琮不喜欢自己,但是现在想通以后他不气了,不仅不生气而且还有些愧疚。 他想,陈最说的是对的,他抢走了属于余琮的陈最。 想和陈最结婚是他跟陈叔叔提的,并不是陈最。 因为陈最没有反对,所以他自私的以为陈最是喜欢他才会答应结婚的。现在林丛选想明白了,陈最一定是没法拒绝自己,所以才答应的,毕竟从他走进陈家开始陈最就不曾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连余琮不愿拍的照片,陈最都帮他求了余琮。 林丛选想,陈最一定是怕我生气才只敢把余琮的照片放在自己房间,只要和陈最离了婚把他还给余琮,就可以大大方方的余琮的照片铺满随处可见的地方。 他可以像爸爸那样,坐在客厅对着余琮的照片说话,也可以把余琮的照片放进钱包里,偶尔拿出来看看。 这样想着,林丛选松了一口气,幸好他发现的不晚,可以及时改正这个错误。 虽然一想到要离开陈最就让他喘不过气,让他眼睛酸涩,但是爸爸从小教他,不属于自己的伞就不能要,宁可淋着雨走回家,他不能让爸爸失望。 收起离婚协议,林丛选擦了擦眼泪准备睡觉,这时却响起了咚咚咚剧烈的敲门声。 林丛选瑟缩了一下,这么晚了会是谁来敲门?从厨房拿了一根擀面杖,林丛选战战兢兢开了门。 陈最沉着脸站在门口,他微低着头露出一点下眼白,看起来有些凶。 林丛选不自觉的摩擦着擀面杖,下意识叫了一句:“小栩……” 叫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失了口,小栩是陈最的小名,陈最不喜欢这个小名,但是余琮爱捉弄他总是叫他小名,特别是在人多的地方。 林丛选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便也这么叫他,陈最一开始反对,后来叫的多了他便无奈的接受了。 只是余琮死后陈最便不再允许任何人这么叫他,结婚后有一次林丛选失了口叫了一句小栩,陈最生了很大的气,三天都没有回家。 久违的一句“小栩”浇灭了陈最灭顶的愤怒,仿佛将他带回了那个无忧的高中,林丛选用软绵绵的声音叫他“小栩”,余琮便数落林丛选“这是我的专属小名,你不能叫!” 林丛选见陈最好像并没有很生气,便又小声的叫了一句:“陈最……”然后他问:“你怎么来了?” 陈最扫了一眼他手中的擀面杖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怎么不回家?” 林丛选还未来得及回答就看到气喘吁吁赶来的梁宜皖,他喘着粗气将陈最推开,说道:“他为什么不回家你应该心里有数。” 虽然光线很昏暗,但是林丛选还是一眼看到了梁宜皖脸颊上的一块青紫,再看看他一身的睡衣,林丛选有些担心,他说:“宜皖,你的脸……” 梁宜皖笑了笑:“没事,你先进去吧,这里我来处理。” 林丛选没走,自己的事情他想自己解决。他想拉陈最的袖子,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手,盯着光亮的地砖,他说:“陈最,我想搬家。” “搬家?好好的干嘛搬家?” 陈最是真的搞不懂林丛选的脑袋瓜子里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每次都能做出一些令人费解的事情。 林丛选想说离婚的事,但是他的离婚协议还有很多没弄好的地方,而且他要七天以后才能给陈最,但是他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借口,于是他顿了顿只能干巴巴的回答:“就是想搬家。” 陈最气急反笑,拉着林丛选的手腕进了屋子,他提起沙发上的双肩包甩在了林丛选的身上:“我不管你闹什么别扭,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林丛选毫无防备,被双肩包砸了一下又被包上的拉链头刮到了下巴,他疼的嘶了一下,下巴顿时红了一块。 陈最慌了一下,想看看林丛选的下巴,梁宜皖已经快他一步勾起了林丛选的下巴,焦急问他:“小选,怎么样,疼不疼?” 梁宜皖的动作瞬间刺痛了陈最的双眼,他一把揪起梁宜皖的衣领,咬着牙说:“不许碰他!滚!” 林丛选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陈最的手腕:“陈最…你松开…” 记忆中,两人打架的事情也发生过。林丛选记得那是他高二的时候,那天他在路上捡到一条被抛弃的小黑狗,可是陈妈妈对狗毛过敏家里就不能养狗,他只能又把狗放回了原处。第二天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宜皎,宜皎又告诉了宜皖,宜皖打电话跟他说可以帮他养。 小狗养在梁宜皖家后林丛选总是会忍不住偷偷跑去看,后来因为偶尔回家比较晚被陈最发现了,那天陈最和宜皖两个人吵得很凶,后来还打了起来,两人都流了血,最后因为林丛选被吓哭了两人才住了手。 现在林丛选已经不是会被吓哭的年纪了,但他仍然很害怕,他不希望两个人任何一方受伤。 虽然他的本意是阻止两个人动手,但是在陈最眼里被变成了林丛选对梁宜皖的维护,他扬起手腕推开了林丛选,然后一拳一拳砸向了梁宜皖。 梁宜皖的全副心思都在林丛选身上,落了下风以后便失了还手之力,他只能尽量用胳膊护着自己的头。 林丛选情急之下只能一把环抱住了陈最,嘴上不停喊着“不要打人”,瘦弱的他力气哪能和陈最比,一把就被推开了,林丛选的背撞在了茶几上发出剧烈的“声响”,茶几上的杯子也落在了地上。 陈最僵住了,梁宜皖见林丛选摔倒,疯狂砸了陈最的嘴角一拳去扶起林丛选:“小选,没事吧,咱们去医院。” 林丛选背部撞到了茶几,但是并不疼,那么大的声音都是茶几碰上了沙发才发出来了,他摇摇头说“不用”。他看了看梁宜皖又看了看陈最,两人脸上都挂了彩,他有些无奈的说:“你们不要再打架了。” 梁宜皖点了点头,冷漠地扫了陈最一眼。 11 回家 陈最的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跟林丛选说对不起,问他下巴疼不疼、后背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可是他已经七年的时间没有跟林丛选说过一句软话了,到了嘴边的关切变成了冷冰冰的一句:“你是跟我回家还是等我捉你回家?” 梁宜皖“啧”了一声欲发作却被林丛选按住了手,林丛选从冷冰冰的地面上站了起来,他说:“我跟你、回家。” 他了解陈最的脾气,从小到大只要陈最想做到的事想方设法他也会达到目的,他也不想梁宜皖和陈最再因为这件事吵架了,而且两人签了离婚协议以后可以直接搬家不用再跑一趟,林丛选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今天他就是很想他爸爸了,所以想回来住。 梁宜皖有些担忧的盯着林丛选,林丛选微微低着头用很轻的声音说:“放心。” 陈最看不得他们一副交换机密的样子,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抓起地上的背包开始胡乱替林丛选收拾东西,然后几分钟后把林丛选和背包都塞进了车里。 这是林丛选第二次坐陈最的车子,第一次是去领证那天,虽然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但是林丛选还是有些开心,他扒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闪过的霓虹已然忘记了刚才的冲突与不快,单线程思维让他能够迅速转移注意力。 陈最侧过头就看到一颗圆圆的黑黑的后脑勺,从小到大林丛选坐车的时候就喜欢这个动作目不转睛盯着外面倒退的景致,如果不叫他他可以这样看一天。 胸口那种失重的感觉渐渐回笼,陈最低沉的嘴角也恢复到了平日里冷漠的平直。他又看了看那颗圆滚滚的脑袋,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疼吗?” 林丛选回过头,他问:“是在问我吗?” 陈最脸色微变,他点了点头又问了一遍:“下巴疼吗,还有后背。” 林丛选不擅长撒谎,他点了点头说:“下巴疼,后背不疼。” 说完,他又把头转了过去,陈最抬起的手僵在了原地,他想给林丛选看看伤口的心思又落了回去。 一路上两人再无言,陈最提了车速,回到家正好11点,是林丛选睡觉的时间。 “晚安……” 林丛选站在旋转楼梯的一片阴影下,他微微低着头向陈最道了一句晚安,尾音拖得很长。因为往常这个时候陈最要么还没回来,要么就是已经上楼了,他们是没有机会互道晚安的,所以这一句晚安很珍贵,可以以后收藏。 “小选,等下!” 望着林丛选瘦削的背影,陈最忍不住叫住了他。 林丛选的身体僵住了,七年来,陈最第一次叫他“小选”,余琮死后陈最就不会这么叫了,哪怕是“林丛选”这个称呼陈最也是吝啬开口的。 陈最叹了口气,开始翻箱倒柜找急救箱,他翻遍了客厅和储物室都没有。 林丛选走近他,小心问道:“需要帮忙吗?” “不用。” 陈最有些难堪,刨去睡觉时间他每天在这个家待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而且还是待在自己房间里,家里的大小事物都是家政阿姨和林丛选在操持,连一个急救箱他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找了会儿他有些失去耐心,于是去冰箱里取了几块冰用毛巾包着扎好递给了林丛选,他说:“冰敷一下。” 林丛选有些犹豫不决,陈最抓起他的手把“冰袋”直接塞给了他,然后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进了房间陈最才卸下一身的紧绷,他握了握自己发麻的手掌,递冰袋那一瞬间林丛选下意识躲避的动作明显到他无法忽略,那一刻他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仰躺在松软的床上,陈最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嘲的笑了笑。他拿起了床头的照片,看着余琮倔强抿起的嘴原本复杂挣扎的眸光瞬间变得柔和,好像盛满刻骨温柔。 陈最用指腹摩擦着照片,仿佛听到了余琮在叫他“小栩”。 12 梦回 “小栩,小栩!” 震耳的蹦迪音乐中陈最一下就捕捉到了不远处余琮的声音。 他从卡座里站起来,用口型问:“怎么了?” 余琮已经喝多了,他摇摇晃晃指了指厕所的位置,然后率先走了。 陈最以为余琮是想让他陪着去厕所,看着余琮摇摇晃晃的背影,他赶紧追了上去。 “你慢点!”陈最扶着余琮想替他打开卫生间的门,这里安静了许多,终于不用扯着嗓子对着耳朵喊话了。 “我知道!”余琮却抓住了陈最的手将他按在墙上不让他去开门,然后顺势靠在了陈最怀里。 经过的人很多,有的是真的来上洗手间,有的则是搂着抱着一路亲着嘴进了洗手间,不多会里面就发出了暧昧的呻/吟声,有两个男的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还吹了一声轻佻的口哨。 陈最有些无奈,扶了扶余琮,他说:“余琮,你喝多了,我们要不回家吧?” 余琮哼哼了一声摇了摇头,他的脸埋在陈最的颈间闷声开口:“小栩,你是不是为了林丛选才拒绝去国外留学呀?” “嗯,这个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小选他和别人不一样,我去了国外一待就是四年,我放心不下他。” 余琮哼唧了一声,大着舌头有些不满:“那、那你就放心我去国外!” 陈最失笑:“你不是也决定不去国外了吗?” “你都不去,我还去干嘛?可是我不甘心!” 陈最有些头痛,余琮说话喷出的热气一直往他脖子里钻,已经把他脖子弄得一片湿漉漉,他又扶了扶余琮,结果余琮这回伸出手用力抱住了他。 陈最叹了口气,只好陪着醉鬼继续聊天:“哪里不甘心?” “自从林丛选出现之后你眼里就没我了,以前你最宠我,什么都先想着我,现在林丛选变成了第一顺位,他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 余琮说到最后竟然开始哽咽了起来,陈最只当他是酒喝多了发泄一些不满,平时他偶尔也会抱怨几句。 “小选他爸爸救了我爸爸的命,所以我必须照顾他。” “真的只是因为这样?” 陈最失笑:“嗯。” 余琮仰起了头目不转睛看着陈最,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眸光有些迷离,潜伏在迷离下的是窜动的欲望。陈最被近在咫尺得余琮盯得有些难堪,他还没来得及推开对方,余琮先一步踮起脚尖亲上了陈最微凉的嘴唇。 一霎那的震惊之后,陈最猛的推开了余琮,他用手背擦了一把自己的嘴唇,一时还未从刚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余琮却被陈最的举动灼伤了双眼,眼眶瞬间通红,他因为生气猛烈的喘息:“你觉得恶心?” 陈最看着自己下意识摩擦嘴唇的手背僵了住,他垂下手回答:“没有,只是有些被吓到。”顿了顿他又说:“余琮,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听到陈最的回答余琮蹙起的眉心松了开,他缓缓走近陈最,在两人只有一拳的距离时停了下来,从远处看两人几乎已经鼻尖贴着鼻尖。 陈最下意识想后退,但是又怕自己的举动让余琮多想只能生生忍住了脚步。 余琮的身上有淡淡的甜酒味,他眯着眼睛,嘴唇微启,简直勾魂夺魄,如果不是陈最在这里恐怕早就被别有用心的人带走了。 在陈最终于撑不住想要退一步的时候余琮终于开了口。 “我当然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在表白啊。” “小栩,我喜欢你,你真的一点都没感觉到吗?” 每说一句话余琮就靠近一分,在他的嘴唇将要再度贴上陈最的时候陈最侧了侧头。 当意识到余琮想说什么的那一刻,陈最是迷茫的,性意识萌芽以后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余琮是不是对自己有超出朋友、兄弟、竹马以外的感情。当余琮凑近的那一瞬间陈最天人交战的脑海里猝然浮现了林丛选的脸,乌溜溜的眼睛,一脸无辜的叫着“小栩”,然后他的身体反应快过于他的大脑迅速避开了余琮滚烫的嘴唇,余琮的一个吻擦过陈最的侧脸落了空。 直白的拒绝让余琮有些难以置信,他咬着牙眼眶发红,质问陈最:“你不肯接受我是不是因为你喜欢上了林丛选?” 陈最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两颗在眼眶中摇摇欲坠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余琮吸了吸鼻子,一脸失望转过身走了。 小小的通道来往的人突然变多,余琮走的摇摇晃晃,陈最很不放心赶紧追了上去,他在拥挤的人群中终于抓住了余琮的肩膀,他叫余琮:“等等我!” 余琮头也不回的说道:“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以后就会因为救林丛选沉在冰冷的泳池里,你不会后悔吗?” 他的声音带着回响,好像从空远的山洞中传来的一样,听的陈最心里发慌,他支支吾吾的问道:“你、你说什么?” 余琮停住了脚步,身体开始颤抖,他突然回过头掐住了陈最的脖子,恶狠狠的说道:“我说你一定会后悔的!” 陈最悚然一惊,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余琮,他的脸白的跟纸一样,嘴唇乌青,发尾在不断滴着水。 陈最被掐的难以呼吸,他张了张嘴叫了一句“余琮”,但实际却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余琮眼里布满血丝,像失控的恶鬼,歪起嘴角扬起一个扭曲的笑容,他说:“陈最!你会后悔的!” 然后他重重推了陈最一把! 陈最的身体震颤了一下,猝然睁眼。 没有余琮,没有酒吧,没有暧昧昏黄的灯光,只有熟悉的天花板,陈最揉了揉抽痛的额角这才发觉自己昨天连澡都没洗就这样睡着了。翻身起床看了看自己没有摘掉的腕表,六点半了,他叹了口气将怀中的相框放好,脑海里的梦境和记忆渐渐重合。 毕业典礼那晚在酒吧余琮的亲吻、告白都是真实的,只是结局有些不同,陈最还没来得及拒绝,余琮就醉倒在了他的怀里。第二天,酒醒后的余琮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在酒精作用下的一次冲动表白就这样散在了炎夏地热浪里,让当时的陈最松了一口气也让半年后的陈最追悔莫及。 13 脱敏 七点半,陈最身着一套挺括的深灰色西装下了楼,他在楼梯口驻足,往右转是餐厅的方向,他已经听到了餐具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往左转则是玄关的方向,往日他都是直接左转在玄关换鞋然后去上班。 犹疑了一瞬,陈最选择了右转,走向餐厅。 林丛选正在吃早餐,一碗小米粥,一个煎蛋,还有两个奶黄包,餐桌上只有一人份的早餐。 陈最眼睛眯起,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虽然他从来不吃,但是他知道林丛选每天都会做他的那一份早餐。 “没有我的?” 林丛选匆忙抬头,看到陈最他又微微低了头,因为太过于专注自己面前的早餐他刚才没有发现陈最。 见林丛选支楞着脑袋一脸迷茫的表情,陈最眉心微蹙脸色略显阴沉,冷冰冰的又问了一句:“没有我的?” 林丛选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陈最是在说早餐,他有些失措,回答:“你平时、不吃。” 他并不是故意不做陈最那一份。 陈最挑了挑眉,难得他今天特意早起了一些想陪林丛选一起吃早餐,给昨天有些叛逆行为的小鲤鱼一个诱人的小鱼饵,结果小鲤鱼却把他忽略了。 “在报复我?”陈最拉开一把椅子做了下来。 林丛选表情茫然,陈最说的话他连贯不起来前因后果,所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陈最指了指盘子里的奶黄包,又说:“因为我房间里放了余琮的照片,你生气了,所以不给我做早餐报复我?” 林丛选这回听懂了,他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在戒断、治疗。”他有些沮丧,其实他平时说话只是语速不快,但并不会有断句困难,只有在跟陈最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会不时停顿一下。 陈最愣住了,嘴巴张了张没来得及开口,手机响了,是他父亲的电话。 他接了起来:“爸。” 电话那头陈振声的声音有些暗哑:“我过几天回国。”他这几年身体不好,最近一年都和夫人在国外休养。 陈最抬眸看了看林丛选一眼,他回答:“我去接您。” 陈振声:“不用了,我到家了会给你打电话,你把小选带过来吃饭。” 陈最犹疑了一下,应了声好,挂了电话他告诉了林丛选这件事。 林丛选听到了,然后他在心里计算着自己还有几天要搬家,林叔叔回国的时间还不确定,如果他回来那天自己已经搬了出去,那就没法跟着陈最一起去本家吃饭了,所以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林丛选的态度让陈最觉得古怪,一直以来林丛选与他父母之间的感情比他这个亲儿子还亲厚。 若是往常听说要见面林丛选的眼尾都会乐的快要飞起来,而此时他却异常平静,专注的吃着早餐,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像极了慢吞吞嚼着草叶的鹿。 时间已不早,陈最按下胸口的那种失重感出发去了公司。 一路上,他机械性的开着车脑子里却在琢磨着林丛选那句“戒断治疗”是什么意思,直到进了公司大门他才猛然记起来。 林丛选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爱吃冰淇淋,每天必须吃够五根才行,吃不到他也不闹只是会将自己埋在被子里不说话也不睡觉。 陈最既担心他吃多了闹肚子又担心他生蛀牙,于是苦口婆心和他讲道理。林丛选大约是听进去了,在被子里闷闷的说了一句“要戒断治疗”。 后来陈最花了点时间才从林丛选嘴里弄清楚什么是“戒断治疗”。 自闭症患者兴趣范围狭窄,对于喜欢的零食、玩具会有一种偏执的喜好,可以持续数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而没有厌倦感。小时候林丛选有段时间对棒棒糖有偏执的喜爱,因为不断的吮吸能让他源源不断的产生安全感。吃多了糖果使林丛选嘴唇干裂,口舌生疮,他的爸爸最后用“戒断治疗”这样的方法帮他戒掉了棒棒糖。 “戒断治疗”就像烟鬼戒烟一样,逐日递减的方式戒掉对某一物品的依赖。针对不同的刻板行为有不同的干预方法,“戒断”这种方法只对像林丛选这种“听话”的小孩适用。 后来陈最也是学着林爸爸给林丛选制定了一份周密的计划书,帮助他戒掉冰淇淋,他还买了很多能够缓解“戒断反应”的各种和冰淇淋口味相似的木糖醇给林丛选备用,结果林丛选的决心很坚定,最后没用到。 但是,林丛选最近并没有表现出对某一食物的过度依赖,那他要戒断的是什么?和给我做早餐有什么关系吗? 陈最打开办公室电脑里的监控软件,电脑屏幕中林丛选正在厨房里忙碌,灶台上有面粉、鸡蛋、黄油等等东西,应该是在做曲奇,一切看起来与往日无异,林丛选在做着和以往一样重复单调的事情。 这时助理敲门进了来,陈最合上了电脑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稍稍偏离轨道的生活好像又走回了正轨,陈最依然早出晚归,只是一些小小的事情发生了改变。 第一天,玄关和客厅每天都会摆放的曲奇饼干没有了。 第二天,花圃里的香槟玫瑰被提前修剪了。 第三天,总是放在花圃旁边的猫粮碗被放在了别墅外的一颗梧桐树下面,并且多了一个猫窝。 第四天,客厅里花瓶里每天都更换的鲜花没有了。 ……… 第七天,陈最在刚好八点的时候到了家,这是他一周当中随机挑出的一天和林丛选一起吃饭的时间。 他走到餐厅却发现餐桌上空空如也,林丛选失神的盯着餐桌上的一小块天然的纹路。这个画面似曾相识,竟然让陈最有些手脚生寒,直觉告诉他或许现在应该转身直接上楼,但是他脱了西装坐了下来,叫了一句:“林丛选。” 林丛选涣散的意识回笼才发现坐在他对面的陈最,他有些开心,嘴角一扬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然后问了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陈最被晃了神,他低眸回避那个纯粹无暇的笑容没有回答,反问道:“不吃晚饭吗?” 林丛选:“我吃过了。” 陈最词穷,事实上他是想问“没做我的那份吗”,他还想问“为什么这几天都没有发短信问我回不回家吃饭”,可是一旦问出口他坚持的某些东西似乎就会像蚁穴溃堤般瞬间倾塌。 陈最顿了顿正欲离开,林丛选开口拦住了他:“陈最,这个、给你。” 14 离婚 林丛选垂在膝盖上的双手放上了餐桌,然后将一份文件推到了陈最的面前。 陈最其实有些不太想去看纸上写的是什么,但偏偏他视力极好,一抬眸的瞬间就看到了“离婚协议书”五个大字。 一时之间诧异、愤怒和难以置信纷涌而来,但陈最脸上的表情确却是平静的,这张冷漠的面具他戴了三年,已经长在了他的脸上。 他拿起轻飘飘的离婚协议,逐条看去,每条都是对他有利的,林丛选甚至给他准备了精神赔偿。 “呵,梁宜皖教你的?”陈最气急反笑。 林丛选天生情绪感知力差,但他和陈最认识了十年,唯独陈最的表情他是能读懂的,陈最现在的笑是生气的笑。 但是他不懂为什么陈最又生气了,他原本以为陈最收到离婚协议应该是会开心的。 林丛选摇了摇头,回答:“电脑上、下载的。” 陈最将离婚协议放在桌子上,双手手指对插:“那你知不知道离婚协议要两个人签字同意才会生效?” “知道。”林丛选垂着头回答,然后又道:“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跟我说。” 陈最嘴角一勾,然后神情陡变,他冷冷的问了一句:“梁宜皖知道吗?” 林丛选不明白陈最为什么总是提起梁宜皖,但是他确实把这件事跟宜皖说了,而且他还要拜托宜皖帮自己搬家,所以他点了点头,回答:“知道。” 陈最再也维持不住面皮上的那层平静,猛的一拳砸在了餐桌上,发出了剧烈的“嘭”的一声。林丛选吓了一跳,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就被陈最提着衣领提溜了起来,餐桌上被震起的玻璃杯在桌子上咕噜噜滚了两圈终于落了地,发出一声脆响然后碎了一地。 林丛选身体打着颤,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微微侧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片,是他的那个水杯碎了。 这个水杯他用了快十年了,和桌上另外一个水杯是一对。从外观上看两个杯子是一样的,玄机在杯子里面,深邃的渐变星空蓝色铺满了杯底,点点金箔洒在杯底,像极了星空,而陈最的那个杯子则是星空上多出了一弯月牙。 杯子是他走进陈家的那一年陈最带他去买的,陈最当时说:“小选,你是星星来的孩子,你用星星这个。月亮守护着星星,我用月亮这个。” 林丛选盯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好像碎掉的不是玻璃杯而且他身上的某个地方,他转过头怔怔地开口:“杯子碎了。” 陈最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无暇顾及一个不值钱的水杯,林丛选像穿越时空一般的思维方式让他烦躁,他揪着对方的衣领晃了晃,咬着牙问道:“梁宜皖让你来跟我离婚?” 林丛选在“拯救杯子”和“回答陈最”中来回挣扎,最后他像是屈服了卸下了肩膀的力气,回答道:“没有,是我想、离婚,抢了余琮、的陈最、要还回去。” 话音刚落,林丛选就被陈最重重一推跌坐回了餐椅,他和椅子一起向后倒去,手掌按在了一地碎玻璃上,再抬起时掌心插了一小块玻璃,滴下了一颗颗红艳艳的血珠。 陈最三两步走到林丛选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 林丛选背对着,坐在陈最高大的阴影里,他凝神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那块玻璃,上面有两颗金色的星星,刚好是最大的那两颗,这个杯子他用了这么久了,杯底每一颗星星他都认识。他感到胸口又闷又涩,小心翼翼地拔出了手心里的碎玻璃,然后和地上的碎片摆放在一起,生怕丢了哪一块。 陈最冷着脸,并没有看到林丛选的动作,只当他又分神到别的地方去了,每次都是这样,一腔怒火总是砸向一团棉花,然后再又孽力回馈到自己身上。陈最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掰扯过林丛选清瘦的身躯,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吼道:“林丛选,你以为我陈最是什么人,你想嫁就嫁,想甩就甩?我告诉你,你欠余琮的就是赔上你这辈子、这条命你也还不起!我不会同意离婚的!你要一辈子待在我身边赎罪!” 说完,他狠狠甩开手头也不回出了门,离开了这栋空气稀薄让他呼吸困难的别墅。 将车开出小区,陈最并没有地方可去,他将车停在路边然后点了根烟。当尼古丁进入到体内,刺激了中枢神经系统,他才觉得终于能喘上一口新鲜的空气。 他父亲是个老烟筒,他以前不理解为什么几缕烟丝会让一个人一辈子都脱离不了,现在他终于理解了,尼古丁令人会让人愉悦。 他莫名想到林丛选小时候戒冰淇淋的那段时间,他想,当时让林丛选“戒断”真的是有些残忍的行为。 夹着烟,脑中一闪,陈最想起了一周前林丛选说的那句“我在戒断治疗”以及一周以来林丛选一些令人费解的行为。陈最终于明白了,林丛选是用每天减少一件在家里必须会做的事情在进行自我戒断治疗。 一开始是不做他的那份早餐。 然后是不做曲奇了。 接着是提前修剪了花圃里的玫瑰,不再打理了。 不喂猫了,而是给猫在附近搭了一个窝。 一桩桩一件件。 林丛选想要戒断的不是某种食物、某一行为,他要戒断的是在这个家里三年中形成的生活习惯。一天一件,真是好大的本事!连一根小小的冰淇淋都要从每天五根到四根到三根用了两周的时间才戒断的林丛选,竟然用一周的时间像从自己身上切肉一样戒断自己形成三年之久的刻板生活习惯。 陈最咬牙冷笑,他想应该让这只养在池子里不知人间疾苦的小鲤鱼吃点苦头才行。 他拿出手机先让助理停了林丛选的信用卡,然后让助理通知家政公司从明天开始不用再去家里服务了,最后他才驱车回了了公司,打算最近住在公司。 一路吹着冷风,一晚上的窒闷好了大半。陈最扫了一眼副驾驶座位上那份离婚协议,嗤笑了一声:“拿着我的钱给我精神补偿?呵!” 15 沉渣(1) 公司有自己的休息室,陈最昨晚住在公司,正好公司有个项目出现了点问题,他也无暇顾及其他。 第二天中午,他的手机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陈最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按下接听,手机里传出了令人厌恶又熟悉的声音,对方一声“陈最”,余音还未收尾陈最就果断挂了电话拉黑了号码。 打来电话的是梁宜皖,不用猜也知道他是为了林丛选的事打来的。陈最打开抽屉拿出了林丛选的手机,那天出门时他带走了离婚协议书和林丛选的手机。 梁宜皖已经打了好几十通电话,几乎每隔十五分钟就打一次,手机在陈最手里,当然是没人接的。 挂了电话,陈最又投入到繁重的工作中去,一个小时后他接到了物业管家的电话。 “陈先生,刚才有位先生开车硬闯了岗亭,然后闯进了您的家里。他好像和林先生熟识,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 管家还没说完陈最已经抓起车钥匙走出了办公室,他沉声道:“帮我盯着他,我马上回家。” 那天陈最将林丛选带回家后梁宜皖一直有些不放心,虽然他很想知道林丛选有没有开口和陈最谈离婚的事,但是小选情况比较特殊,关于陈最的事情除非他自己愿意开口,否则他绝对不会吐露一言半语。 幸好每隔一天他们两人都会通一次电话,梁宜皖因此也放下了心,至少知道林丛选是无恙的。 昨晚,梁宜皖照常在约定的时间给林丛选打电话,但是打了无数个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当时他侥幸的认为可能是太累了睡着了,但是今天再打依然是无人接听,梁宜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赶到别墅自然被拦在了外面,林丛选电话打不通,他只好打给陈最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陈最一听是他的声音立马就挂断了电话,情急之下他只能开着车硬闯。 当梁宜皖翻过隔离围栏踹开大门走进别墅看到的便是让他心碎成渣的一幕。 林丛选跪坐在地上,衣服上裤子上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的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但他自己却浑然不在意这些,一心一意扑在地上正在拼一堆玻璃碎片。 见到梁宜皖,林丛选没有惊讶,只是歪歪头问道:“宜皖,你怎么来啦?” 梁宜皖的心痛到就快窒息,他咬紧牙根,忍了忍才没有立即上前把林丛选抱着带回自己家。 “小选,你在干嘛呢?” 梁宜皖慢慢走近林丛选,坐在他身边轻声问。 “杯子碎了。”林丛选埋着头回答。 杯子碎了,所以要拼起来修好。 地上的碎玻璃渣滓被拢成一堆,林丛选已经拼出了一个杯底,隐约能看出是一片星空的图案。 梁宜皖伸出手想去看看林丛选手心里的伤,他看到血迹已经干涸了,留下了一块血痂,看起来很吓人。谁知他手刚伸出林丛选便非常戒备的护住了地上的玻璃,仿佛护着的是一地珍贵的钻石。 梁宜皖眉心微蹙,看到了餐桌上完好的那个水杯和倒在地上的椅子,他已经猜到林丛选为什么这么执着的要修好杯子,也猜到了杯子为何会碎。 他的的眼睛里簇燃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追究陈最的责任。 梁宜皖跪坐在地上苦口婆心聊了小半个小时,最后他答应林丛选一定帮他把杯子修好,林丛选才愿意先处理好伤口。 还好林丛选手上的伤口不是很深,梁宜皖用双氧水将伤口清洗干净然后用纱布包扎了一下,他想等林丛选情绪稳定以后再带他去医院。处理好伤口,梁宜皖又给林丛选量了下体温,果然是低烧。 引导林丛选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小碗鸡蛋羹后又服了退烧药,原本想让他再躺下睡一会,但是林丛选死活都不肯,目光紧紧锁定桌子上收集起来的玻璃碎片。 梁宜皖无奈,只好和林丛选两人席地而坐,在客厅的茶几上面用镊子和胶水修杯子。看着林丛选专心致志地侧颜,见他面色已恢复如常梁宜皖这才松了口气,一心一意帮着林丛选挑玻璃碎片。 陈最一进自己家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梁宜皖和林丛选两人头抵着头不知在做什么,时不时低语两句,然后轻笑一声。 这副画面实在是太熟悉了,像仙人掌密密麻麻的小刺一样,曾经无数次插入陈最的生活里。每次去康复机构,陈最只要走开一会儿再回来便总会看到梁宜皖一副知心大哥哥的模样和林丛选头挨着头玩游戏看画册。 印象最深的一次则是林丛选将小狗交给梁宜皖收养后偷偷跑去他家看狗的那天,陈最远远看着两颗黑乎乎的头颅挨在一起,摸着小狗,笑成一片。 那副画面像荆棘刺一样扎进陈最的眼睛,那天,陈最像疯了一样,找了个由头和梁宜皖狠狠干了一架,自此两人便结下了梁子。 而今天,陈最无需再找理由,因为梁宜皖未经允许私自踏进了他的领域,无礼的闯进了他的生活。 原本陈最眼里只是小小的一团火苗,每走近一步那团火苗就猝然升高,直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风一吹便成了熊熊烈火烧红了眼眶。陈最急行向前,猛地提起一脚狠狠地踹向了梁宜皖。 在梁宜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跨坐在对方身上,一拳一拳往梁宜皖身上招呼,拳拳到肉,声声入骨,愤怒已然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梁宜皖毫无招架之力,最开始陈最猛烈地一拳正中他地太阳穴位置,此时他只觉得头昏脑胀几欲呕吐。 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林丛选已经无法思考,他本能的扑到梁宜皖身上想要保护他,嘴里不停叫着:“陈最、放手。” 林丛选的偏袒像是往火堆里浇上了汽油,陈最已然发狂,他看不清自己打的究竟是谁,只知道不停的挥动拳头。 16 沉渣(2) 很快,物业管家带着几个安保人员赶到,眼见场面惨烈迅速将人拉开。 梁宜皖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嘴角和鼻子都流着殷红的鲜血。拳头落空的陈最这才恢复了一些理智,他咬着牙冷眼盯着已经连站都站不稳的梁宜皖,凉声道:“这位先生私闯民宅,麻烦帮我把他送派出所。” 能在这里住下的人都是城中数一数二的有钱人,物业管家哪里得罪的起,况且本来也是因为安保部门失职才让人闯了进来,管家不敢再多言架着人便打算走。 尚且还处在茫然状态下的林丛选一听要将梁宜皖送派出所已经吓的开始打颤,他一边拉着梁宜皖的手一边央求陈最:“陈最,对不起、对不起,宜皖他、宜皖他、” 林丛选也不明白为什么陈最要把梁宜皖送去派出所,但他知道宜皖是为了找自己才来的,所以和自己有关,他不能让宜皖被带走。他含着眼泪,只能词不达意的一遍遍道歉,一遍遍叫陈最的名字。 然而林丛选越是开口陈最越是不愿意松口,他冲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马上架着人离开了。 梁宜皖晃了晃头努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张了张嘴想对陈最说:“小选他……” 病了…… 但是他本就很微弱的声音被隔绝在了大门之外。 眼见梁宜皖被人带走,林丛选跌跌撞撞追了上去,他的手刚按在门把手上却马上被身后的陈最按了回去。 林丛选回头,眼眶发红,努力咬着自己的嘴唇忍住了眼泪。 陈最的手僵了僵,因为他看到十年如一日总是微低着头嘴角平和的林丛选眉心蹙起嘴角颤抖,他竟然生气了。 “为什么、让那些人带、走宜皖。” 林丛选的声音依然是轻声细语的,但是陈最却能听出来一字一句背后的责怪和怒气,他莫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林丛选就好像他养在身边的一条小鲤鱼,哪怕他中间不闻不问了四年,这只宠物仍然一看到他就围着他甩尾巴团团转。哪怕他回国后冷言冷语对待了这条小鲤鱼三年,每次丢一点饵食,小鲤鱼还是会迎上来摇着尾巴欣喜不已。然而此刻,从来只会讨好他、围着他打转傻乎乎的林丛选,为了梁宜皖对他生气了。 陈最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他喘着粗气一把将林丛选按在门上,几乎是用恶毒的语气说道:“是不是梁宜皖能让你感受到从我身上永远不会得到的宠爱,所以你想跟我离婚跟梁宜皖好?林丛选,我告诉你,你别做梦了!你欠余琮一条命,你这辈子都要被绑在我身边,永远接受惩罚。” 林丛选的身体僵硬的像块木头,他的对语言的分辨能力低下,但他听清了陈最那一句“你欠余琮一条命”。 他不明白为什么陈最三番两次都要这么说,明明自己已经解释了过了,虽然关于七年前落水那天的事情他记不太清楚了,但是他记得是自己爬出泳池的,根本没人救他。 “你欠余琮一条命”就像一道恶魔咒语撞击着林丛选反应迟缓的大脑,他终于尖叫着喊了出来:“我没有欠余琮一条命!” 陈最脸色一变,余琮用一条年轻美好的生命换来了林丛选巨大瑕疵的一生,却得到了当事人的矢口否认。他仿佛看到了沉在池底的余琮流着血泪,泣诉自己的后悔。 陈最咬着腮帮子,一把揪住了林丛选的衣领将他拖到了后院的鱼池边。 这里原本是个露天泳池,因为陈最对泳池的巨大阴影,后来这里被填平了。但是陈最的母亲觉得宅子里没有水会不顺,于是后来这里砌了一个鱼池,养着几条锦鲤。 池子里的锦鲤每天都很惬意,它们饿了有人喂,脏了有人换水,它们活得太好便不知生命可贵,和一直被养在温室里的林丛选一样。 陈最想,他有必要让林丛选知道生命是比任何东西都珍贵的东西,他也有必要让林丛选记起余琮当年是如何在水里拼命挣扎而救起了他的。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瑟缩着脖子一脸惊恐与茫然的林丛选就这样被陈最掐着后脖颈按进了鱼池里,当池水进入鼻腔和口腔的那一刻他本能的开始挣扎。 但是来自脖颈间的钳制却加大了力道,求生的本能让林丛选恐惧,他只能不停挥动的自己的四肢,几条锦鲤早已被吓得缩在了池子一脚,它们惊恐万分,希望这场“暴乱”尽快结束,而整个头淹没在水中的林丛选同样也希望这样窒息的痛苦快点结束。 在喝了不知道第几口水的时候林丛选的眼皮开始发沉,他的一整颗心也沉了下去,他想,我会死吧。 他的眼前开始走马灯一样浮现出那个热闹的除夕夜,余琮跟他说:“小选,我们去放烟花吧?”然后,在泳池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向他的胸口,冷漠的说:“去死吧你。” 眼周突然陷入一片光亮,林丛选看到了他爸爸的脸,他笑的很会心,一点都不勉强。爸爸向他伸出了手,林丛选缓缓将手伸出去,他遗憾的想:我已经想起来了,可是应该没机会跟陈最解释了。 林丛选紧紧抓着陈最衣角的手骤然垂下拍向水面,一阵冰凉的水花溅在陈最的脸上,失控的躯体与理智终于归体。林丛选像只泡了水的公仔娃娃一样,软软的趴在鱼池里,陈最的心脏一阵痉挛,他马上将林丛选拉出了水面。 林丛选面色苍白,每根发丝都滴着水。 陈最的头脑一片空白,我做了什么?小选怎么了?小选的呼吸呢? 在林丛选马上要握住对面爸爸那双温暖的大手的时候却猝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急速涌入的空气疯狂灌入肺腑,一秒、两秒、三秒,肉体的求生本能牵动着五脏六腑,林丛选猛然呛咳出声。 “咳咳咳!咳咳咳!” 池水、口水、泪水,湿漉漉沾了一脸,林丛选茫然的睁开了眼睛。 后院、鱼池、陈最,爸爸没有了,他发着抖囔囔的叫着:“爸爸……” 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这里好像没有人爱我。 21 泛起(1) 林丛选的呛咳声唤回了陈最停滞的心跳,方才被他屏蔽的惊惧、懊悔、理智像泄了闸的洪水一般疯狂涌入,他怔愣地看着自己手上未干的水迹,久久才回过神来,他刚才好像差点杀了林丛选。 不!不是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对这样粗暴地对待他最疼爱的小孩呢! 陈最伸出发颤的手,哑着声叫了一句:“小选……” 林丛选却像是看见了洪水猛兽似的爬向了角落,他把头埋在膝盖,囔囔地叫着:“爸爸……” 陈最猛然惊醒,他意识到自己对林丛选说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话,做了世界上坏的事,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面前这个人不是他以前最宠溺的小男孩吗? 陈最不敢在待在这个地方,林丛选压抑的啜泣和无助的低囔让他心慌、恐惧。 他茫然地冲出了别墅,匆忙拿出车里的两瓶药倒出了几粒药片,没有水他就干嚼几下吞咽了下去,苦涩的药粉占满整个口腔陈最才找回了自己麻痹的呼吸功能。 他又点了一根烟试图缓解那一阵阵的心脏痉挛,一根接一根,连抽了两盒才稍稍平复了胸口那种绞痛。 陈最痛苦的将头抵在方向盘上,等他再一抬眸,天边已经擦亮了,他就这样埋头枯坐了一夜。他侧头看了看林丛选房间的位置,灯光亮了一晚。 陈最打开车门想去看看林丛选,犹豫了一下他怯懦了,他害怕看到林丛选畏惧的表情、痛苦的表情,他侥幸地想,林丛选会忘掉的吧。 车外站了已会儿,陈最最终上了车决定回公司,经过路口那颗梧桐树下时他扫了一眼猫窝,两只小猫还在酣睡,陈最想林丛选等下会来喂猫粮的吧? 到达公司还不到7点,陈最发了信息给助理让他买些清淡的早餐送去别墅给林丛选,这才洗了个澡准备稍微躺一会儿,但是他睡得不踏实,总感觉有人在重锤他的脑袋,让他头疼欲裂。半梦半醒间,手机陡然发出骇人的震动声,陈最眯着眼接听了电话。 “陈总,第一人民医院,请速来。我到您家的时候发现林先生倒在客厅,呼吸微弱,体温异常。” 电话里助理姜然喘着粗气言简意赅的汇报,救护车的鸣笛声一阵接着一阵传来,那是对生命强烈的召唤。 陈最的手指僵硬,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直到手机从手中滑落砸向地板发出“啪”的一声他才惊醒,然后他机械性地用很低的气音“嗯”了一声。 早上九点,正是上班高峰期,衣着光鲜的都市白领们端着咖啡杯有秩序刷卡过闸。这时,从电梯口奔出了一个人影,两臂一撑跳出了闸机,他像一头猎豹一般窜了出去,中途撞翻了几个人也浑然不在意。 下了飞机一早赶到公司的陈振声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彷徨失措从公司里狂奔出去的场景,他面色一凛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马上示意司机赵叔跟上。 刺鼻的消毒水味钻入鼻腔,陈最找回一点神智。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踏在医院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脚步甚至有些虚浮踉跄。 助理姜然在急救室外来回踱步一脸焦灼,今早他按照陈总吩咐的去给林先生送早餐,结果他一进门就看到倒在玄关奄奄一息的林先生。 陈总不会让他处理私事,他跟了陈总三年,这还是第二次帮他处理私事。第一次是几个月前叫他安排人去家里安装监控摄像头,然后把厨房的单功能烤箱给换成进口多功能蒸烤一体机,并且还叮嘱他不要被林先生知道。姜然还因为得知冷面陈总私底下是个宠妻狂魔而暗自偷笑。 他以为今天陈总今天也是像上次那样给自己爱人一个小惊喜,于是提溜着一推中式、西式早点前往,结果就叫他碰上了这样棘手的事情,要是林先生有个三长两短他会不会被解雇? 张皇失措的姜然终于等到了匆匆赶来的陈最,他连忙迎了上去:“陈总,林先生右手伤口发炎,高烧39.2度昏迷不醒,已经送进去急救了,昏迷的具体原因还要等检查结果,医生说不会有生命危险。” 听到“不会有生命危险”几个字的时候,陈最那颗吊在颚垂上摇摇欲坠的心脏终于落回了胸腔。他喉结攒动,努力吞咽了好几次才开口道:“你先回去把,这里我看着。” 姜然如释重负:“那您有吩咐再联系我。” 等到姜然彻底消失再视线中陈最才颓然跌坐在了椅子上,他的手肘撑在膝盖上,两只手捂住了眼睛,再松开时手上一片湿漉漉,陈最发现自己哭了。 他怔愣着盯着自己手心的液体,很久才回过神来。上一次哭,已经是七年前了吧。 七年前,他也是这样彷徨无措坐在抢救室门口等着余琮,而余琮再出来时已经盖上了冰冷的白布。 方才一路奔来的路上陈最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他想如果林丛选死了的话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猝然而生的那一刻他的全身都在痉挛,心脏一抽一抽得发紧,看不见伤口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鲜血淋漓,太痛了。 回想起自己昨天的行径,陈最粗喘了一口气,他恨不得撕裂时间的缝隙回到昨天,他一定狠狠给当时的疯子一个耳光。 当陈最弓着身子茫然等待的时候,楼道的宁静被一阵规律的“笃、笃、笃”声打破,然后一根拐杖率先停在陈最的视线当中。 陈最蓦然抬头,对上了陈振声威严的面孔。 “爸,你怎么在这。” 陈振声用拐杖跺了一下地面,眉心蹙着一团无法遏制的怒火,他沉着声问:“怎么回事?” 陈最扫了一眼陈振声身后的姜然,看来父亲已经知道了,况且他也没打算解释或者狡辩,林丛选会躺在这里全都是他自己的责任。 他的沉默激怒了自己的父亲,陈振声举起拐杖狠狠砸了下去,喘着粗气怒骂道:“狗东西,老子让你好好照顾小选,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你把他照顾到医院里来了!” 陈振声从小就对陈最管教严格,虽然两人关系一直是有些剑拔弩张的,至少算是和睦的。但是余琮死后陈最出国,父子之间仿佛成了仇人一般,陈最婚前就搬出去自己住了,父子两人碰上面陈最也是迫于陈振声的威严叫一句爸爸,没有丝毫父子之间地亲和。 陈最咬着牙生生挨了两拐杖,没躲没避,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你笑什么!” 陈振声怒不可遏,他简直搞不懂这几年陈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笑什么,我笑你一厢情愿,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照顾他了。我不仅没照顾他,他现在躺在里面都是我弄的,你满意了吧!” 陈最一直认为余琮的死他父亲也是有些责任的,如果他不把林丛选带回家,自己和余琮根本就不会认识林丛选,那林丛选也不会傻乎乎地大冷天走到泳池边去放烟花,也就不会失足落入泳池,余琮就不会去救他,就不会死了。归根结底都怪他父亲将那个十四岁傻乎乎的少年带进了他们家门。 22 泛起(2) 这些话陈最憋在心里七年,他行为亢奋、语速极快,仿佛一头疯了的狮子,但是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陈振声已经气的站都站不稳,靠着赵叔喘着粗气,他“你……”了半天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叔一个劲朝着陈最使眼色,姜然也不停拉扯他希望父子俩能短暂分开一下,陈最不理,一把甩开姜然,继续道:“让我读工商管理是你一厢情愿,让我照顾林丛选是你一厢情愿,让我和林丛选结婚也是你一厢情愿。” 陈振声被气的面目通红目眦欲裂,拿着拐杖的手不停颤抖,他再次跺了跺拐杖,怒道:“既是我一厢情愿,你又为什么答应!” 陈最哈哈一笑,眼底却是一片冷然,他道:“因为你带进门的那个傻子,他害死了余琮,我要把他捆在身边一辈子报复他!” 在场的几人除了陈最俱是神色张皇,连赵叔都感到手脚冰凉,他讷讷地搭腔:“小最,你在说什么?” 陈振声原本气红地面孔在听到陈最的话后一瞬间变得刷白,他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而赵叔他自己也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幸好姜然眼疾手快扶住了两位老人家,让两人坐了下来。 陈最发泄完埋藏了七年的怒气,不知道为何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而父亲和赵叔的反应都有些奇怪,他的心里莫名生出巨大的恐惧。 陈振声有心脏病,在剧烈的情绪波动影响下胸口发紧,心绞痛也一并发作,他半句话说不出无力得拿拳头锤自己胸口,赵叔连忙掏出速效救心丸让他服下。 陈最也发现了异常,就算有再大的的恨意,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他连忙半跪下:“爸,你怎么样,要不要叫医生。” 吃了药的陈振声,慢慢缓了过来,而他却猛然给了陈最一个狠狠的耳光。 “爸……”从小到大,吵过骂过,但是陈最没有挨过打,他半跪在地上表情茫然。 陈振声将拐杖撑在身前,勉强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痛声疾呼:“我养你二十多年,竟不知你是这种记仇的性子!要报复也是小选报复你,他父亲为了我丢了命!你凭什么说你报复他?啊?况且……况且……” 说到最后陈振声再也说不下去,已然老泪纵横,他捏紧了赵叔的手。 赵叔眼眶也已发红,他会了意接着道:“小最,我不知你为何因为余琮的死对小选这么恨,但是…但是当年余琮不是因为救小选而发生了意外,他…他是因为推小选下泳池自己也失足掉了下去呀!” 陈最眼前发黑,身体骤然冷了下去,像一尊冰雕跌坐在地上。他的头皮发麻喉咙发紧,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过了好一会他才握着赵叔的手,茫然若失道:“赵叔,你在骗我对不,你在骗我对不……” 事实上,他知道赵叔是不会骗他的,是他在自欺欺人,所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赵叔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回答:“赵叔没有骗你,当年没有人亲眼看到余琮和小选是怎么落水的,后来我们也是查了监控才得知真相。余琮这事也算是件丑事,余总不希望这件事流露出去,当年的监控录像只有我和陈总还有余总看过。 余总他当年有公司15%的股份,陈董在董事会必须得到他的支持才行。余总便和陈董签了协议,对外宣称余琮是为了救小选才发生的意外。否则,你以为以余总睚眦必报的个性,他会轻易放过小选吗?你就不想想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余总为什么不报警?” 陈最双手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头痛欲裂。明明林丛选说过两次他没有欠余琮的命,可是我为什么就不相信呢? 陈最痛苦的囔囔自语:“小选为什么不告诉我,小选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那时候你躲起来日夜买醉,小选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你看都没来看过他,那天的事他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小选是个小傻子,我们都欺负他!诓骗他!” 陈振声梗着脖子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既是在骂陈最,也是在骂自己。七年之前的一场小小意外,三个孩子都才十七八岁,他以为用大家都满意的方法解决了,他希望两个小孩能抚平创伤好好生活,谁知看似已经愈合的伤疤下面却一直在流着脓血。 父子两人不交心,陈振华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在想些什么,高中时他安排陈最出国留学陈最死活不肯,后来他才得知是为了林丛选,陈振声疼爱林丛选,想着有陈最照顾着林丛选也挺好,便也不再坚持让他出国。 谁知,余琮死后陈最又闹着非要出国,陈振声念他因为失去了发小想散散心便遂了他的意。出国后的陈最像是换了个人,四年当中很少联系家里,只回国两次,还是匆匆一面那种。陈最自小就学习成绩优秀,陈振华只当他学业繁忙。 学成回国后,陈最已然从高中时那个时时和陈振声呛嘴的叛逆少年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工作也处理地井井有条,只是变得非常沉默寡言,陈振声倒不认为这是坏事,在外人面前甚至还常常夸他稳重。 三年多前的中秋节,陈最那时还在国外,林丛选和陈最父母一起过节。那天陈最妈妈杨巧杉突然提起了相亲的事情,故意打趣林丛选说他该去认识认识女孩子相个亲什么的,林丛选不太分得清别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谈论某件事,所以他很认真的说他喜欢陈最,想要跟陈最结婚。 那天陈振声听了一耳朵,他和夫人杨巧杉都不是老古板,从小看着两个小孩一起长大,他们是真的真喜欢林丛选这个孩子,又觉得亏欠了他。 于是陈最回国后,陈振声随意提起了这件事,他倒不是非要陈最和林丛选结婚,只是觉得两人合适便提了一嘴。谁想,陈最马上就答应了,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一周以后两人就去领了结婚证搬进了新家。两人结婚后林丛选每周给他们夫妻打一次电话聊聊家常,半个月会回本家看看他们,如此平静过了两年,他们夫妻俩还当林丛选跟着陈最过的很好。 今天,他才知道,那个不太聪明的小孩子或许一直活在一场持续了三年的阴谋报复里。 往日那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事都有了答案,比如为什么陈最不愿意办婚礼,为什么每次回本家他和林丛选都错开不同的时间,为什么林丛选不如以前那般开朗了。 陈振声越想越是气不过,觉得愧对了林丛选的父亲,他扬起拐杖就要再打,却被一人抢了先。 23 真相(1) 梁宜皖一直站在角落冷眼旁观着连廊上的这场闹剧,他很早就到了,昨天在派出所关了一晚上,他下巴已经冒出了一层胡茬,脸上的淤青比昨天更加可怖。 今早他父母花了点关系才将他捞出来,他出了派出所来不及去处理身上的伤就赶去找林丛选,被保安告知林丛选被送到了医院,他匆匆赶来却旁听了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也证实了他的猜测,陈最之所以和林丛选结婚分明就是为了报复余琮的枉死。 可是,余琮并不是枉死。 陈振声扬起拐杖的那一刻仿佛是给他的一个信号,他握紧骨节泛白的拳头疾走几步抓起了陈最的衣领狠狠挥了过去,他无法克制自己体内的戾气,他贯彻了二十多年的涵养再也维持不住,他的每一拳都往陈最身上最薄弱的地方砸去。 梁宜皖的眼中盈满泪水,视线已经模糊,他咬着牙怒吼:“你知不知道他最喜欢的是画画,你把他的手弄伤?你知道他有多在乎你吗?你这么伤害他,你对他冷暴力了七年!你到底有没有心!你到底有没有心!” 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梁宜皖甚至想把陈最给千刀万剐了! 陈最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他像个布偶一样垂着脑袋挨着一拳又一拳,他甚至想就这样被打死也挺好的,不用再去面对林丛选苏醒以后他能预想到的令他绝望的场面。 赵叔和姜然暗暗心惊,着急的不得了,奈何陈振声冷眼拦着他们俩去拖架,最后还是医院的人发现了将两人拉开。 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医生出了来,在里面他就听到外面闹哄哄的所以这时脸色有点不快,他冷着脸问:“谁是病人林丛选家属?” “是我!” 陈最和梁宜皖同时开口,陈最又补了一句:“我是他爱人。” 医生表情更加难看,他指着陈最责备道:“病人手上的伤口至少耽误了两天没有及时处理,已经发炎了!持续高烧是因为细菌性肺炎导致的,要是再晚点送过来怕是有生命危险,你作为配偶你都没有注意到吗?” 顿了顿,医生犹豫了一下才放低了声音,问道:“另外,病人是不是精神方面有什么问题?” 梁宜皖胸口一痛,回答医生:“他是高功能自闭症患者,如果受到巨大的情绪刺激会出现一些异于常人的行为。” 陈最的身体和思维非常迟钝,他一边听着医生的话一边回想着自己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将林丛选推倒在一堆玻璃片当中的,又是如何将发着烧的林丛选按进了鱼池中,他哑着声问了一句:“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医生看了梁宜皖一眼,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陈振声这时开了口:“您好,我是病人的父亲,我想进去看看他行吗?” 医生这才看到表情黯然的陈振声,年长的人总是让人莫名感到心安,况且他是个商业精英,虽然因为身体缘故需要拐杖支撑,但是他身上那种沉稳的气质是经过了岁月沉淀的。 医生点了点头:“病人情绪不是很稳定,你们家人陪着也许会好一点。” 梁宜皖动了动嘴唇想阻止陈最,但是陈振华在此他并没有阻止的立场,甚至连他自己想要进去也理应经过他的允许。于是他开口道:“陈先生,我是小选的干预师,我们见过两次面,我想我需要进去看看小选现在情况怎么样。” 陈振华点了点头,严厉的扫了一眼陈最,但是并没有阻拦他。 赵叔和姜然在外面等着,三人进入了病房。 林丛选虚弱地躺在窄小的病床上,手背上插着输液管。听到动静他微微侧了下头,面色与唇色都苍白如纸,只是一天而已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梁宜皖胸口一阵酸麻,林丛选的眼神很迷茫,像是一个没有一丝生气的仿真娃娃。 陈振声眼眶发热,他一直疼爱的孩子没想到被陈最糟蹋成了这样,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句:“小选,叔叔来了。” 他跟林丛选说过多次应该改口叫爸爸,但是这孩子有些执拗,依然管他叫叔叔。 林丛选的瞳孔没有聚焦,他也没有说话,眼睛空落落地落在病房净白的墙壁。 梁宜皖慢慢走近,他想试着和林丛选说说话,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林丛选忽然开始抱着头尖叫,不停将头往床上的金属护栏上撞,因为剧烈的肢体动作输液架到了,输液管也在手背上扭曲开始回血。 一切发生的太快,梁宜皖马上上去抱住了林丛选避免他自残的行为。林丛选从他怀中愣愣的盯着陈最,尖叫着大喊:“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陈最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一步都走不动,林丛选的表情与动作太熟悉了,一周多以前他就是这样抓着自己的头发往楼梯的扶手上砸,一边尖叫着说:“我没有!”陈最清楚的知道让林丛选失控的人是自己,他想补救一下,于是上去握着了林丛选的手,叫他名字:“小选,是我。”他试图像那晚一样,转移他的注意力先稳定他的情绪。 但这次失效了,林丛选像碰到了魔鬼一样迅速抽出了自己的手不停往角落里躲,挣扎得更加猛烈,梁宜皖几乎要控制不住。 还没走到办公室的中年医生在听到几乎要穿破整个楼层的尖叫后又迅速赶了回来,梁宜皖镇定地说了几句:“我是精神医学医生也是患者的干预治疗师,请先帮他打一针镇定剂,另外请帮我把这位使患者情绪受到刺激的先生请出去。” 中年医生点头,一位护士会意马上准备针剂,而另一位护士急切但不失礼貌地对陈最道:“先生,病人好像非常惧怕您,请您先出去吧。” 惧怕,陈最觉得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有些可笑,以前地林丛选唯一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就是我,随时随刻粘着我,怎么会怕我呢? 可是现实就是林丛选缩在床角眼身闪躲神情恍惚,将他视为猛兽、魔鬼。 陈振声见陈最失魂落魄不动不语马上叫了赵叔和姜然将他架了出去,陈最没有反抗,他颓然地靠着墙壁滑坐在了地上。撕心裂腹地尖叫一声声穿透他地耳膜钻入他的肺腑痛的他四肢忍不住蜷缩起来,他急喘了几口气才强忍住了冲进去抱着林丛选向他道歉向他忏悔地冲动。 24 真相(2) 几分钟后尖叫声停了,或许是镇定剂发挥了作用又或许是林丛选终于精疲力尽,陈最听到了一些交谈声,大概是医生和他父亲在商讨一些什么。 赵叔挨着陈最坐下,无声叹了口气。他在陈振声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跟着他,看着陈最出生、长大,把陈最当成自己半个儿子。 十几年前,林丛选的父亲进了陈家公司成了陈振声的助理,赵叔和他成了同僚,知晓了林父的家庭情况。是以,每次林丛选被林父带到公司里来赵叔总是会多照应一些,况且林丛选比一些正常的孩子更加乖巧听话,赵叔更是对他喜爱的不得了。 赵叔一生未婚,在林父出事后他原本想领养林丛选,但是后来被陈家领养了。陈家条件好,陈振声为人讲义气,养在陈家自然是再好不过的,赵叔便把陈最和林丛选都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看待。出于对林父的惋惜以及对林丛选的同情,赵叔对林丛选总是偏爱一些的,如今他看到自己疼爱的孩子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心里总是不平的,可是他又无法去责怪陈最,剩下的他只能责怪自己没有及时把一些隐情说出来。 赵叔又默默叹了口气,才开口:“陈最,叔叔把你和小选都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但是叔叔做的不够好,总把你们当成小孩子看待,总想着为了你们好便藏着掖着一些事情。你还记得你高考前几天发生的那件事吗?那天小选在学校里被几个外校的小混混拖进厕所想逼着他脱衣服拍些难堪的照片,幸好我及时赶到才阻止了他们。后来你听说了这件事,不顾自己高考临近每天逃了下午最后一节课去小选学校蹲点,最后逮着那几个小混混揍了一顿,还闹到了派出所,最后是我去处理的。其实后来那几个小混混招了,他们几个都是余琮花了钱找来的。” 说到这里赵叔顿了顿,表情有些痛苦和懊恼,缓了一下他才又开口:“你和余琮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小选自从进入你们家后你的注意力就都在小选身上,我只当是余琮闹小孩子脾气所以找人给小选找些不痛快,未曾想过他是真的心思恶毒,于是便把这事瞒着了。后来,就发生了泳池那件事,可是余琮当时已经死了,说再多只会徒增你的烦恼,只是,只是没想到,叔叔却害的你……” 陈最沉默听着,已经知道了余琮去世的真相现在听到任何隐情他都已经不震惊了,反而有些平静。他搓了两把僵硬的脸,说道:“赵叔,你不用替我的愚蠢开脱。” 赵叔有些错愕,说不出别的话,只能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跟小选道歉,以后对小选好一点好吗。” 陈最点了点头,只是,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不多会儿,梁宜皖和陈振华都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两人大概在病房里商议了些什么,陈振华沉声交代了一句:“那一切就拜托你了。” 梁宜皖点头答:“是”。 陈振华扫了一眼像块抹布一样瘫坐在地上的儿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动了动嘴并未说什么。他对赵叔道:“老赵,咱们先回去吧,这里交给小梁,小姜也先去上班吧。” 姜然早就想走了,老板的私事本来就不是他该参与的,他战战兢兢看了一眼陈最说了一句:“陈总我先走了。”见陈最没有丝毫反应他便走了。 赵叔看了看陈最,始终不放心,嗫嚅道:“董事长,陈最他……” 陈振声冷哼一声:“随他!” 赵叔看看陈最又看看拄着拐杖的陈振声,只能拍了拍陈最的肩膀无奈跟了上去。 梁宜皖目送陈振华离开然后又走进了病房,过了一会儿医生和护士都出了来,中年医生对林丛选持有一种莫名的同情,所以经过陈最身边的时候冷哼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小护士端着药品器具进了病房去给梁宜皖处理伤口,出来的时候她踌躇了一下才稍微蹲下身问陈最:“先生,需要给您处理一下伤口吗?” 陈最有些茫然的抬起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嘴角破了,大概脸上还有其他伤口,他摇了摇头:“谢谢,不用了。” 护士有些不忍心,张了张嘴想劝一下,但是陈最低下了头,她只好走了。 梁宜皖一直待在病房里没有出来过,陈最颓唐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期间他屡次生出了推开病房门进去看看地冲动,但是理智告诉他林丛选看到他会失控,所以他忍了忍最终没有起身。 日头西斜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光线被黑暗吞没,夜晚降临,陈最坐了一天。 那个试图帮陈最上药地小护士今天上通班,晚上她经过连廊的时候发现白天那个长地很帅但是很狼狈地男人还坐在地上。白天那场闹剧小护士是不知情的,她慢慢走近有些羞怯道:“您好,您怎么一直坐在这里啊?” 陈最认出了小护士,他双手交握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自觉发抖的手,回答:“我爱人在里面。” 小护士听到“爱人”地时候面色有些尴尬,露出了一丝遗憾,不过她还是出于好心问了一句:“是早上送过来叫做林丛选的病人吗?” 陈最在听到“林丛选”三个字地时候终于抬起了头,眼睛里闪现着光彩,他点了点头问护士:“他醒了吗?” 小护士脸上有些疑惑与同情,她回答:“他上午就安排了转院,你不知道吗?” “什么?”陈最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抓住了小护士地肩膀,有些难以置信。 小护士支支吾吾回答:“今天、今天上午就转院了,电梯通道在另一边出口,你一直坐在这里没发现吗?” 陈最心里蓦地一空,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问道:“那你知道转到哪个医院了吗?” 小护士茫然地摇了摇头。 陈最这才想起白天他父亲和梁宜皖的对话,他马上掏出手机给陈振华打电话,但是通了以后那边很快挂断,再打就关机了。他又打电话给自己的母亲杨巧杉询问父亲的下落,结果话还未说两句那边就又挂断了,陈最只得往家赶,他知道,只要他父亲想那他就有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林丛选了,他的心里一阵发慌。 25 忏悔 赶到本家的时候已经深夜了,杨巧杉正在客厅里焦灼地踱步。今天她和丈夫刚回国,原本以为晚上一家人能吃个久违的团圆饭,结果下午陈振华是一个人回来的,而且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她以为是生意上出了什么问题也不敢多问,吃饭的时候她接到陈最的电话,话还没说两句手机就被陈振华抢走了,只丢下一句“问你的宝贝儿子去”又上了楼。 “妈,我爸呢?”陈最一进门就找陈振华。 杨巧杉一回头就看到自己儿子两眼下浓重的黑眼圈以及嘴角和眼角的几处青紫。 “陈最,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爸爸打你了?” 杨巧杉拉着陈最上下检查,眼眶已经通红。 陈最一脑门子心思都在林丛选身上,只得甩脱了他妈的手匆匆上了楼。他敲了半天门,陈振声依然紧闭房门没有半点打开的意思。最后还是杨巧杉急了,砸门道:“你再不开门我马上就出国。” 陈振声这才讪讪开了门,一脸严肃。 陈最在门打开的那刹那就跪了下去,膝盖砸到实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听得杨巧杉一阵心惊。 “爸,求你告诉我小选现在在哪儿,我知道我错了,我会用余生向小选忏悔。” 陈最跪在地上险些倒地,他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了,全凭意志在撑着。 陈振声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为陈最这一跪而有丝毫松动,他沉着脸冷哼一声:“你要忏悔也要看小选给不给你这个机会,况且我也不知道小选去了哪里,你就别在我这白费心思了。” 说完,门就“嘭”一声又关上了。 “爸!”陈最绝望的拍门。 杨巧杉着急地看着父子间的针锋相对,只听出来大概和林丛选有关,她急得不得了,只能一遍遍问陈最发生了什么。 陈最支楞着躯体坐了一会儿恢复体力,这才搭着他妈的手站了起来:“妈,都是我的错,以后再跟您解释。” 杨巧杉因为更年期情绪不太稳定,陈最不希望她担心敷衍了两句就出了门,无论如何他都要先找到林丛选。 他先是去了梁宜皖家,然后又去了林丛选他爸爸那套房子,甚至连梁宜皖工作的单位也去了,不论哪里都没有他们俩的身影。后来陈最又找遍了几乎市里所有的医院,直到天亮都未打听到梁宜皖的行踪。 从噩梦中惊醒陈最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回了家,正躺在玄关,他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看了看手表才发现其实才三个小时而已。 从玄关爬起,陈最扫了一眼自己住了三年的房子,突然觉得异常陌生。 玄关立柜上香甜的曲奇饼干没有了,地上那双永远规整摆在地上方便他穿着的棉拖不见了,客厅里散发幽香的插花不见了,令人食指大动的饭菜香不见了,最重要的是细心打理这个家的主人不见了。 陈最支楞着麻木的身躯走到了客厅,他看到了客厅茶几上来不及收拾的玻璃碴子和修复到一半的杯子。 他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一瞬间所有因为他失控而忽略地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浮现。 林丛选神情黯然地说:“杯子碎了。” 林丛选失神地拢起一地碎玻璃。 林丛选和梁宜皖头抵着头修杯子。 买这个杯子那天,十四岁的林丛选眨巴着乌溜溜地眼睛捧着两个玻璃杯,轻声说:“月亮会一直守护星星对吗?” 陈最用两根手指摩擦着一块碎玻璃,自言自语:“月亮没有兑现承诺守护好星星。” 这个星空杯杯林丛选虔诚地使用了十年,而陈最打碎它只用了一瞬间。 脑海里浮现着林丛选缠着纱布地右手,陈最捏起一块玻璃用力划向了自己地手心,皮肉分离的瞬间殷红的血液顿时滴落下来,陈最并不感觉到有多疼。 虽然这种忏悔的方式很卑鄙,但是痛觉能让他被愧疚灌满的沉甸甸的胸口间歇性喘上一口气,他甚至希望能够再痛上一点。 血液的流失让麻痹的神经末梢恢复了感知功能,胃部一阵阵的痉挛让陈最意识到自己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他脑中画面一闪将茶几上的玻璃片小心的收好然后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陈最将包了碎玻璃的棉布小心的放进了床头柜的抽屉中,然后打开下面柜门拖出了一个箱子。掀开纸箱,里面装了满满一箱曲奇,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家政阿姨得到过他的嘱咐,每次过来打扫的时候都会在林丛选之前把放在玄关和餐厅的曲奇收纳好,然后放进柜子里的纸箱当中。 其实那天林丛选说进了他的房间他那么着急并不是害怕床头的照片被发现,他更害怕的是箱子里的秘密被揭开。 胃部的肌肉抽搐越来越猛烈,疼的陈最冒冷汗,他剥开一片曲奇也不管是不是过期了粗鲁的往嘴里塞。香甜酥脆的饼干占满口腔,令他苦涩的味蕾终于体味到了一丝甘甜。几块饼干进入腹中,痉挛抽搐的胃终于舒适了一些。 陈最嚼着饼干,将手伸进箱子底部摸索然后取出了一个旧手机,这部手机定时充电却从来不开机。按下开机键,几秒之后手机屏幕骤然亮起,陈最手指有些发颤,他摩擦着屏幕却又不敢点击,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即将暗下去的刹那他点开了短信界面。 余琮去世后没多久陈最就申请了国外的大学,他怀着对余琮的愧疚,对林丛选的憎恶匆忙出国,上飞机那天连父母都没有通知。 到了国外以后,他换了新手机和新号码,这个旧手机他在去国外读大学后就不用了,一直当作一个短信接收器使用,这个手机里存着将近6000条短信,全都是林丛选发的。 他记得在他到了国外流连酒吧醉生梦死的一天,他的旧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 “小栩,陈叔叔说你出国是为了好好读书,你要加油哦。” 陈最当时坐在昏黄的路灯下将这条短信来来回回看了一小时,但他终是狠下心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后来他也没有再去酒吧,而是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学业上。 此后四年,这个手机每天都会接收到四条短信,内容大同小异。 “小栩,吃早饭了吗,我今天吃了皮蛋瘦肉粥和奶黄包。” “小栩,吃午饭了吗,中午我吃了酱爆茄子盖浇饭。” “小栩,吃晚饭了吗,你总是不吃晚饭,记得一定要吃哦。” “小栩,我要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哦。” 在这些三餐问候当中会夹杂着一些令林丛选愉快的新鲜事,偶尔还会有一则冷笑话。 林丛选并不知道不同经度迎来太阳照射的时间不同,他们两人之间有六个小时时差。四年,六千条信息,他像一个单项输出装置汇报自己每天地行踪,陈最则无动于衷地成为了一个单向接收器,从未回应。 陈最像个机器一样不停的往嘴里塞着饼干,想要用它来填满自己空落落的胸口。他的另外一只手还在不断翻阅着信息,直到眼前一片模糊,手机屏幕变成了一片光影。 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陈最惩罚了林丛选七年同时也捆绑了自己七年。他像个不能自控的疯子,一会儿一会儿笑,嘴里囔囔着:“真是可笑!真是可笑!我错过了多少好时光啊!我的小选!我的小选!我最疼爱的小男孩!” 七年前,陈最在自己的身上套上了枷锁,名叫“愧疚”。 七年后,他给自己套上了另一套枷锁,名叫“忏悔”。 30 丑陋(1) 杨巧杉走进陈最房间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一片狼藉的战场,地上到处都是塑料包装袋,啤酒罐杂乱扔在地上,换下来的衬衫裤子散落一地,甜腻的奶香和酒味混合成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 往日里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的陈最颓废地仰躺在床上,好像是睡着了,但却听不到吐息的声音。 地上躺着两个空了的药瓶子,杨巧杉缓缓走近双手颤抖着拿起了药瓶,在看到瓶身上的名字的时候她差点栽倒在地上。没人比她对这两种药更熟悉了,这是治疗躁郁症的药。 在她小的时候,她的父亲酗酒嗜赌,一不如意就会殴打她和母亲,长期生活在这种压抑、恐惧的生活当中使她患上了躁郁症,长达七年的治疗以及后来拥有了一段幸福的婚姻她才慢慢走出了阴影。 可她没想到,她聪明、健康、骄傲的儿子不知在何时也和他一样患上了躁郁症。 什么时候患上的?是因为七年前那场意外?是因为遗传吗? 一时之间无数疑问冲向脑海,一颗泪珠悄然低落在手背上杨巧杉才瞬间回神,儿子,我的儿子怎么了? 十分钟后陈最被抬上了救护车送往最近的医院抢救。 陈振声闻讯赶到医院,就看到自己的妻子坐在急救室门口发着抖低声啜泣。 杨巧杉抬头看到陈振声,她不复往日的温婉,站起身一拳拳锤在陈振声的身上哭喊着:“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你还我儿子!” 昨天陈最回家和陈振声闹了一出后杨巧杉就觉得儿子状态不对,她想跟出来,后来被陈振声拦住了,只说陈最犯了错,叫他自己冷静地想一想。她提心吊胆了一夜,上午赶到陈最的住处,就叫她看到了肝胆俱裂的一幕,她的儿子吞空了两瓶药昏迷不醒。 陈最虽然犯了错,陈振声希望他受点教训,但他没想到陈最会这么极端,做出吞药的傻事。儿子还在急救室里抢救,陈振声心里焦急、自责,闷不吭声挨着杨巧杉的责打。 “请问谁是陈最的家属?”急救室的门打开,一位女医生走了出来。 “是我,我是他的妈妈。”杨巧杉擦干净眼泪迎了上去。 “病人吞药过量,已经洗过胃了没有生命危险,先去办住院手续住院观察两天吧。另外,病人清醒以后好好疏导一下吧。” “好的好的,谢谢医生。” 听到儿子不会有生命危险,杨巧杉彻底松了一口气,陪同陈振声前来的赵叔马上说去办出院手续。 陈最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昏睡,杨巧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替他扯了扯被子才走出病房。陈振声拄着拐杖站在病房外唉声叹气,他的两鬓都已斑白,在病情的折磨下老态尽显。 气性过了杨巧杉也没那么生气了,她擦了擦眼泪扶着陈振声坐下,冷冷地说:“说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 傍晚,陈最终于醒了。 陈振声回了公司坐守,杨巧杉则在医院守着。 看到失去了往日的张扬活泛此刻失魂落魄的儿子杨巧杉喉间酸疼,她声音有些发颤,叫了一句:“小栩,妈妈在这。” 陈最目光涣散,隔了许多他才茫然地转了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原来是在医院里。他这才侧过头,低声叫了一句:“妈。” 杨巧杉摸着儿子鬓边的碎发,内心愧疚难当。从小陈最就是大多数家长口中别人的孩子,成绩优异、性格独立,除了和父亲总有些不对付外从不让人操心。她为拥有这样的儿子感到自豪,因为陈最的过分独立也让她忽略了对儿子的一些必要关怀。她与丈夫一样只当这几年陈最的突变是因为余琮的死而变得成熟了,却未曾想过陈最是被愧疚与恨意扭曲了往日的明朗。而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却连儿子什么时候生了这么严重的病都不知道。 “小栩,有什么心事跟妈妈说说吧。”杨巧杉替陈最理了理垂到额前的碎发,扯起一个僵硬到嘴角发颤的笑容。陈振声将她保护地太好,当年的事情她一点都不知情,如果不是今天陈最发生了意外,恐怕连小选的事陈振声都是不肯说的。看到两个孩子都受苦杨巧杉很难受,但他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此刻必须坚强。 陈最伸出手抓起母亲柔软温暖的手掌然后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像呱呱坠地的小孩一样寻求母亲的慰藉,他捂住自己的眼睛终于呜呜哭了出来,他说:“妈,我是个疯子!为什么我吃了药了我还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的小选不要我了怎么办!我是个疯子!疯子!” 陈最像揭开人皮面具一般揭开了自己七年来藏匿起来的丑陋内心,他语无伦次地叙述着七年前的往事。 七年前的那个除夕夜,陈家一家人都到余家过除夕。春节晚会才看到一半余琮就将陈最叫到了楼上,说有礼物送他。 陈最不疑有他跟着上了楼,余琮送了他一双限量版球鞋,他则回赠了一条领带。余琮对于成为一个和他父亲一样成功的商业精英有着偏执的追求,所以收到领带的那一刻他非常开心,甚至跳起来抱住了陈最。 陈最想起了酒吧那一夜发生的事,有些不自觉的退了半步想要拉开些距离。余琮喝了两杯红酒已经微醺,他眯着眼伸手拉住了陈最的衣襟将脸埋进去撒娇似的蹭了蹭。 陈最僵直着背脊干笑道:“快零点了,我们先下去吧。” 余琮退了两步堵着门,脸上有些羞涩,他说:“等一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陈最能够预想的到余琮想说什么话,他的心里有些焦灼,因为他知道自己对余琮仅仅是竹马之情。 “那等跨完年再说呗。”陈最试图阻止余琮。 可是余琮的个性向来都是直来直往,他摊开手臂挡着房门:“不行,今天必须告诉你,不然我以后可能就没开口的勇气了。” “陈最,其实、其实、其实我很喜欢你!想亲你想抱你的那种喜欢!” 余琮表白完也不等陈最回复,猛然窜到陈最身前踮起脚尖吻了上去,他有不被拒绝的底气,因为他和陈最一起长大。 但是嘴唇相触的前一刻陈最用力将他推开了。 余琮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语无伦次道:“小、小栩,你……”他想问“你不喜欢我吗”,但是张了张嘴却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有些事超出了他的预想。 陈最有些尴尬,他知道自己如果果断拒绝的话以余琮的脾气恐怕会闹很久,但是他更不能欺骗余琮。 “余琮,我只是拿你当朋友、兄弟,没有别的想法。” 陈最说完打算开门下楼,手刚搭上把手余琮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拒绝我是不是因为喜欢林丛选?” 陈最皱眉,无言以对。就算他不愿意承认他也没法否认自己确实在余琮两次表白的时候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思考该不该接受而是林丛选那张澄澈干净的脸。 “是不是?”余琮追问。 陈最拧开把手,和开门声同时响起的是轻轻的一声“嗯”。 31 丑陋(2) 陈最离开的一个小时后,灯火辉煌的高级别墅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求救声,所有人赶到泳池边的时候林丛选虚弱地扒着泳池边缘几乎冻成了冰雕,再晚上那么一秒他就也要沉入水底,而余琮,正安静的躺在水底,喜庆的红色针织衫仿佛浓稠的血液染红了所有人的眼眶。 最后,这起意外以一个少年无私地救起了另一个少年因此失去了生命而收尾。 余琮死后,陈最在酒吧醉生梦死了一个月,他只要一闭眼就能梦见余琮流血泪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接受我,你要是接受了我的表白我们就会在一起喝酒一起看晚会一起庆祝新年,我就不会去泳池了,也就不会死了!” 是啊,如果那晚接受余琮的表白就好了。 又或者,酒吧那晚就接受余琮的表白。 往后再退一点时间,如果和余琮一起去国外留学就好了。 如果林丛选从来没有出现就好了。 不管是哪个节点,只要稍稍做一些改变,余琮就不会死,不会沉在冰冷的水底。 一条十八岁鲜活的生命,是陈最无法承担起的重量。 在日复一日的噩梦中,陈最承受终于承受不住沉重的愧疚枷锁,他卑鄙的将对余琮的愧疚一部分转嫁到了林丛选身上,一部分转嫁到父亲的身上,演变成了对他们的怨怼,他未及萌芽的初恋被他用恨意浇灌成了扭曲的藤蔓,密密麻麻缠绕着他的躯体,将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用冷漠组装成了一把恨意的武器,在国外四年面对6000条嘘寒问暖的短信息他冷眼相待,连个标点符号都不曾给予。 四年时间,陈最以为自己已经冲淡所有爱恨了,所以他回了国。但是在得知自己不闻不问的四年时间里梁宜皖在大洋彼岸无孔不入的侵入着林丛选的生活,在看到林丛选放下余琮言笑宴宴心无城府的笑容时,陈最那蛰伏在幽暗处的藤曼愈发茂盛。 他在放不下的愧疚与拿不起的爱情中反复挣扎,他既放不下对余琮的愧疚好好疼爱林丛选,也无法浇筑起恨意的围墙彻底隔绝林丛选。最后他选择了用婚姻将林丛选捆绑在他身边,卑鄙地享受着林丛选的体贴、忠诚、爱意、笑容,却不肯支付一丝一毫的温情。 而他自己也在这种撕裂拉扯中成了一个连自我都无法控制的“病人”,冷漠、孤独、忽视既是他用来报复林丛选的手段也是他用来捆绑自己的绳索,而这条绳索在使用了三年之后终于因为一点点刺激绷断了。以至于他因为短暂的大脑失控而伤害了他最爱的小选。 陈最颠三倒四说着各种忏悔的话,可是小选听不到,哪怕听到了也不会原谅,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怎么会这样!我太卑劣太丑陋了!我是个疯子!” 陈最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疯狂的揪着自己的头发,他深刻的体味到了林丛选抓着自己的头发无助的撞击墙面的感受,小选当时一定非常无助、恐惧、伤心。 杨巧杉早已泪流满面,她擦擦泪水,用力抱紧了陈最的头部防止他自残。女子本柔弱,为母则刚强,杨巧杉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就这样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儿子一遍遍安抚他:“先安静,先安静,你只是生病了,嘘!嘘!” 过了很久很久,陈最才终于平静下来,但在他的眼里看不到一丝丝生气。 杨巧杉痛不欲生,陈最是犯了错误,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内心的愧疚已然将陈最压垮,如何叫她狠下心再去责备他几句,而且造成这个结果他们作为父母有很大的责任。一是没有及时将真相告知陈最,二是没有关心过儿子在青春期时期的那些情感波动。 她轻轻抚摸着陈最的手臂,直到他彻底平静才轻轻开口:“小栩,你知道妈妈为什么喜欢小选吗?” 杨巧杉刻意放缓了语速,她的声音很温柔,仿佛在讲故事一般安抚着陈最,她说:“不仅仅是因为他爸爸救了你爸爸,不仅仅是因为他乖巧,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让你变得柔软。从小你爸对你严格,你又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成绩从来都是第一,我和你爸对你很放心。 但是妈妈很后悔,因为我没有教会你谦逊、诚恳,没有教会你如何去爱别人,以至于你后来变得非常傲慢、薄情,除了余琮,你的身边没有任何朋友。后来小选出现了以后我发现你变了,你用尽各种方法哄他开口说话,你教他种花,陪他玩魔方,送他上学,你把所有耐心都用在了小选身上,妈妈看到了你爱人的能力。”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杨巧杉很难想象陈最竟然对林丛选冷暴力了七年。当年陈最走的时候正是公司最繁忙的时候,她和丈夫一心扑在事业上,未曾顾忌两个小孩之间的暗涌。 况且陈最出国后林丛选并未表现出歇斯底里的模样,只是稍稍变得内向。四年里,她还以为两个小孩有他们自己的沟通方式,从没想过都是林丛选一个人在单向支撑两人的关系。 陈最回国后不久事业步入正轨,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杨巧杉看的出来陈最对林丛选是喜欢的,她和丈夫也希望两个小孩日后可以互相扶持,所以对于他们的婚事是支持的。二人婚后不久陈振声因为心脏病做了一个大型手术,此后渐渐放下公司事务多在国外疗养,杨巧杉陪同在身旁。他们夫妻二人会定时打电话回国,但是未能从平静的话语中探听出任何风波。 说到底,他们夫妻二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杨巧杉细细抚摸着陈最的头发,温柔的说:“儿子,这件事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错,我和你爸爸也有很大的责任,爸爸妈妈向你和小选道歉。妈妈知道你是喜欢小选的,否则你也不会这么痛苦,答应妈妈尽快振作起来然后找到小选再跟他道歉、忏悔追回他好吗?” 32 解铃(1) 停车熄火,陈最双手松开方向盘疲惫地靠向椅背。他没有下车,而是打开车窗目不转睛地盯着三楼的一扇窗户,这一个月来他每天下了班都会到这里来。 出院以后陈最听从母亲的建议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后慢慢恢复了正常的工作,当然他也没有放弃继续寻找林丛选,一个月前他找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正是梁宜皖父母的住处——市郊的一个老小区,虽然旧但是安静又干净。 事实上梁宜皖并没有把林丛选藏起来的想法,林丛选转院到了这附近的一所医院治疗几天后就出了院,此后一直住在梁宜皖父母家,而梁宜皖也暂时搬回父母家里住。所以,陈最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地方。 一个月前他第一时间找到这里时却没有勇气去敲门,他怕自己会给林丛选造成更大的刺激,每每想到林丛选在医院那天看到自己时的那种恐惧、失控陈最就恨不得折断自己的双手。 他和林丛选之间的地理距离不足一百米,但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七年的时间距离。七年,陈最往一个错误的方向走了太久,即便回头也不知道林丛选还在不在原地了。 陈最抽出一根香烟点着深吸了一口用来缓解自己的紧张,为了配合治疗他已经戒烟了,但是此刻还是忍不住想抽一根好叫自己缓一缓。 今天他是来和梁宜皖商量带林丛选走的,越临近那个时刻他的胸口越是紧绷的厉害。 一根烟刚抽完一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对面走来,是刚下班的梁宜皖,眉眼间有些疲惫。陈最迅速掐灭烟头下了车,叫了一句:“宜皖。” 梁宜皖在单元门前停下,看到陈最他并没有一丝惊讶,半个多月前他就发现陈最的车子每天都会停在楼下,一直到他家熄灯车子才会缓缓开出小区。 “有何贵干?”梁宜皖口气不善。 陈最卸下了一身倨傲,认真的鞠了一躬说到:“之前的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不必了。”梁宜皖拒绝,抬脚欲走。 陈最两步跨到他面前:“今天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带走小选,我知道他情况不好。” 陈最在梁宜皖家楼下守了一个月,一开始是不敢上楼敲响那扇门,后来守得时间久了他便发现了一些异常,林丛选在这一个月当中没有出过一次门。 每天晚饭过后的点梁宜皖的父母还有梁宜皎都会在小区里面散会步,但是陈最从未看到过林丛选,他当然不会认为是梁宜皖不让他出门,相反,作为一个精神医学医生,梁宜皖应该会更加主动积极地让林丛选参与到社交活动中去。陈最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他猜想林丛选或许是像十年前父亲去世那样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梁宜皖冷哼一声,丢下了手中的公文包一拳砸向了陈最的脸颊,恶狠狠道:“你有脸带他走?小选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谁?” 陈最没有躲闪,微低着头接下了这一拳,他用舌头感受了一下口腔里的铁锈味,说道:“都是因为我,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但我想知道小选是不是不太好,他是不是从医院出来后就没有开口说过话,喜欢坐在角落,晚上不睡觉,好不容易睡着了会叫‘爸爸妈妈’?” 梁宜皖沉默,因为都让陈最说中了,林丛选从出院以后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好像回到了一个小孩的状态,但是有一点陈最说错了,林丛选睡着了除了叫爸爸妈妈以外叫的最多的是“小栩”。 陈最见梁宜皖表情有些松动,继续道:“十年前小选爸爸去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我爸爸带他去看了当时国内最好的精神医学科医生,当时医生给的治疗方案是让小选重新建立起对人的依赖,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让他开口。我不是非要接走他,我想看看他行吗?” 梁宜皖弯腰捡起自己的公文包,陈最说的这些他怎么可能不懂,他请了半个月的假在家陪着林丛选,用尽了他所掌握的各种干预治疗方法最终都未能触动林丛选的内心分毫,小选像一个精致的机器人不吵不闹也不动。 知识和能力都是有限的,而感情的羁绊却是无法估量的,半个月前总是半步不挪坐在书桌下的林丛选忽然迷上了窗户,趴在窗户上的可以看一整天。梁宜皖观察了两天才发现林丛选是在等一辆车,一辆傍晚时分开进小区然后一直停在楼下直到深夜才开走的车,正是陈最的车。 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是梁宜皖不得不承认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通俗的说法。在林丛选每天巴望着窗户守着陈最那辆车的时候梁宜皖也曾试探性的问过:“小选,要不要下楼去看看?”林丛选却像被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瞬间缩回了头,将头埋在膝盖展现出一副抗拒的姿态。 梁宜皖抬头看了看自家的窗户,他都能想象的到林丛选跪坐在地上稍稍探出一个头盯着楼下陈最的车,往日里无神地眼睛难得的有了些神采。他叹了口气,不欲再和陈最纠缠,冷冷回了一句:“只要你有办法让他从房间里走出来。” 按下了单元门密码,梁宜皖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对陈最道:“我和小选见面的时候关于你的事他只字不提,不论我怎么旁敲侧击他都守口如瓶。一开始我不太明白,看到他无助的蹲在客厅里守着一堆碎玻璃的时候我懂了。其实他知道你对他不好,沉默是他的心理自我保护机制,沉默是他的自我说服,只要他不主动提起他就不认为自己是被忽视的,他敏感而脆弱的心理能够由此而更坚强一点。” 陈最喉咙发紧,胸口抽痛。 梁宜皖打开了单元门,饱含着无限的无奈与怅惘留下了一句“以后对他好点吧”然后关上了单元门。 33 解铃(2) 陈最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许久,久到一场瓢泼大雨当头浇下他才意识到已经深夜了。他伸出手接了一把冰凉的雨水,心里想着他的小选在冰冷透骨的泳池里、在布满水藻的鱼池里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想的心脏疼。 整个小区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还亮着灯光,周遭只有滴滴答答的雨滴声。 陈最起身借着昏黄的路灯抬头望了一眼,梁宜皖家已经熄了灯,那扇紧闭的窗户好像开了一条缝,当他眯着眼想看清楚一些时一滴雨水滴入眼眶,等到陈最再次抬眸才发现是他眼花了窗户关的好好的,他自嘲一笑开车驶离了小区。 楼上,梁宜皖无奈的温声开口:“小选,他已经走了,可以睡觉了。” 林丛选见那辆纯黑色的SUV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才将掀起一条缝的窗帘合上,借着微弱的台灯灯光乖顺地爬上了床。 梁宜皖替林丛选盖好了被子这才躺在了自己“床上”,他爸妈住的这套房子三室一厅,本来他是和梁宜皎一个房间的,他的房间让给了林丛选住。 但是林丛选受了刺激情绪不稳定,又忽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地方让他感到不安,他经常会在半夜醒来玩魔方或者绕圈走。梁宜皖不放心,就在房间里打地铺陪着。 从半个月前林丛选发现陈最的车后就乖了很多,每天吃了饭乖顺地坐在窗前目不转睛的盯着楼下的车,陈最走了他就乖乖上床睡觉,连噩梦都很少做了。 梁宜皖枕着自己的手臂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对于活在规律中的林丛选大概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在心里给自己和陈最排顺序的吧,做的再好再多也无法抹杀那个最先到场的人。 第二天陈最提早下了班,在梁宜皖家楼下等了不到十五分钟就看到了梁宜皖的弟弟梁宜皎。 梁宜皎在附近一家商场上班,每天雷打不动五点左右下班。 “宜皎,你好!”陈最不远不近打了个招呼。 梁宜皎愣了一下,表情有些羞怯,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小选的……哥哥……” 陈最苦笑,看来梁宜皖说的是真的,林丛选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以至于梁宜皎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选哥哥的阶段。幸好,梁宜皎并不知道他对林丛选做过的那些事,所以对他没有一丝恶意。 陈最点点头,指了指楼上:“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可以呀。”梁宜皎很单纯。 陈最其实心里没底,他从车里提出了一个便携宠物包,一白一黄两只小猫正扒着透明罩一脸无辜喵喵叫。这是林丛选喂的那两只猫,陈最带它们去打了疫苗又洗了澡剪了爪子,两只小野猫一下子从小乞丐变成了小贵族。 “好可爱!”梁宜皎显然也很喜欢。 陈最将猫包稍微递近了一点,对梁宜皎说:“你能不能告诉小选院子里的小猫没人喂瘦了很多,你问下他愿不愿意收养。” 梁宜皎隔着透明罩摸了摸猫头点了点头,马上上了楼。 陈最半蹲着逗弄着猫,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他像法庭上的被告人等着林丛选的宣判。 过了一会儿单元门开了,梁宜皎一脸笑容的走了出来,身后并没有人,陈最心里一空感觉一身的力气都被卸了。 正当他准备让梁宜皎转交两只小猫的时候单元门又再次开了,一个纤瘦的身影低着头耸着肩缓缓走了出来。 不过一个月没见,林丛选瘦了一大圈,手腕细的跟个小孩的差不多。 陈最喉咙发紧,胸口一抽一抽的疼,恨自己把林丛选弄成了这个样子。他喉结攒动,忍了忍鼻腔的酸涩用了此生最温和的声音叫了一句:“小选。” 林丛选却像是听到了恶魔的呼唤,身体发抖躲到了梁宜皎的身后,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稍稍露出一双乌黑的眸子,眼神闪躲不敢与任何东西对焦。 陈最用力捏了捏包带勉力扬起一个笑容,他将猫包放在地上然后后退了几步让出一个安全距离。 十年前陈最也是用同样的方法让林丛选放下戒备,缓慢的走到他的身边、心里。 猫包里两只小野猫大概是饿了,一边挠着猫包一边喵喵叫,果然很快吸引了林丛选的注意力。梁宜皎配合着林丛选挪着小碎步慢慢走近,然后两个人一起蹲下隔着透明罩逗弄小猫。 陈最也跟着蹲下,隔着四五米的距离偷偷注视着林丛选。小选的脸本来就小,现在瘦了一些,颧骨更加明显了,倒是和高中的某个时期很像。 陈最刚步入高三那年夏末林丛选突然食欲变得很差,连平时爱吃的甜品也不吃了,短短一个月就瘦了好几斤,脸颊上软乎乎的肉都瘦没了。陈最带着林丛选去了好几次医院,从上到下查了一遍都查不出什么结果。直到有一天陈最忽然回过神来想起林丛选最近一段时间非常喜欢双手托腮,然后不停揉搓。陈最让林丛选张开嘴检查才发现他长出了两颗智齿,林丛选竟然硬生生的忍着疼痛坚持了一个月。 后来在陈最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林丛选才答应去拔智齿,拔智齿那天陈最全程跟在旁边悉心安抚,智齿拔完陈最的手腕已经被林丛选捏出了一圈青紫的痕迹。 从回忆中抽离,陈最试图凑近一点,但他稍微挪了一下步林丛选立马后退了一步,陈最苦笑了一下又退了两步。 下了班的梁宜皖进了小区看到蹲在地上逗弄小猫的两人时一脸抑制不住的惊喜,已经一个月了,小选终于肯下楼了。虽然得知了原因之后让他有些挫败感,但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小选来的重要,他真的害怕小选再在家里闷着不仅是心理连生理都可能不健康。 陈最起身伸出手冲梁宜皖友好一笑:“我只是来送猫的,不是想立刻接小选走,况且小选很怕我,估计也不会愿意跟我走,还要麻烦你再照顾他一段时间。” 梁宜皖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和陈最松松一握,成年人的和解总是羞于启齿,用一个动作涵盖所有。 冲动过后梁宜皖也静下心思考过,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也并不都是陈最一个人的错,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陈最是在爱恨之间撕裂拉扯才会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情,否则如果对一个人全然只是恨意的话就怎么会将那个人绑在身边呢? 梁宜皖从陈最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已经能充分的看出他纠错的诚意,从陈最乌青的黑眼圈和眉宇间的焦虑、恐惧也看的出来他过的也并不怎么好。 况且,将一个人自闭症患者从他全然信赖的人身边剥离无异于剥皮抽筋。最重要的一点是,原不原谅他由小选自己决定,梁宜皖自认为并没有权力帮他做决定。 陈最第一次向人示好,他有些不自在但不会觉得难堪,从车里取了两袋猫粮递给梁宜皖,问道:“你家人应该不会对猫毛过敏吧?” 梁宜皖:“没有。” 34 解铃(3) 陈最看了看已经把猫抱出猫包正在给它顺毛的林丛选,难得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他目不转睛盯着林丛选的发顶说道:“我想应该也没有,小选高中的时候捡了一只流浪狗,因为我妈对狗毛过敏所以没让他养,结果他把狗抱去给你了。” 那只狗很得梁父梁母的喜欢,去年因为年纪大了又有心脏病去世了。 两人说起狗就同时想起两人还因为林丛选偷偷探望狗的事情打过一架的事情,面色都有些尴尬。 “宜皎!你怎么把小选领出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这时单元门里急匆匆走出一个中年女人,正是梁宜皖的母亲。因为走的匆忙,手上的锅铲都还没来得及放下。 梁宜皎自顾自玩猫哼哼了几声并不搭理梁母。 梁宜皖无奈:“妈,这里我看着,您先回去做饭吧。” 梁母发现梁宜皖也在,忍不住絮叨了两句:“我一转眼两人都不见了,可把我吓坏了,赶紧下楼来找。小选可算愿意下楼玩了,每天缩在窗户后面看着怪可怜的。” “妈,快去做饭吧。”梁宜皖见他妈三言两语就抖落出了林丛选的秘密连忙阻止。 梁母不乐意了:“感情你妈就只负责做饭是吧,已经做好了,快领着俩孩子上楼吃饭吧。” 梁母一挥锅铲才发现陈最,她连忙一起招呼了:“是宜皖朋友吧,一起上楼吃晚饭吧。” “不了不了,我过来送点东西,马上就走。”陈最怕自己的过度接近引起林丛选的应激反应,赶忙拒绝了,梁母只好作罢招呼着三人上了楼。 几人上楼后,陈最仰着脖子目不转睛的盯着五楼的那扇窗户,过了好一会儿白色的窗帘好像微微拉开了一点缝隙,虽然看的不太真切,陈最空落落的胸口还是被填了个饱满。 一个月来他每天在楼下等,每天盯着那扇从来不打开的窗户,每次窗帘偏偏有些飘动他就会幻想着是林丛选在窗户后面。 刚才从梁母口中得知林丛选真的会躲在窗口后面陈最忍不住冲着窗户挥了挥手,留有一条缝隙的白色窗帘猝然合上了,这次看了个真真切切,陈最嘴角的笑容忍都忍不住,他幻想着林丛选发觉自己被发现后羞怯的样子一定很可爱。 回家的路上,陈最一边开着车一边回忆着与林丛选相关的事,想的越多越惘然若失。 因为陈最发现自己对林丛选的记忆只停留在了高中的那三年,此后空白的七年他对林丛选一无所知。 最近一个月每天靠着翻阅那6000条短信还有家里摄像头留下的视频陈最才能睡得着觉。 回到家里面对空荡荡冷冰冰的客厅陈最绷直的肩颈颓唐的松垮下来,他倚靠着真皮沙发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他害怕留下味道影响林丛选健康所以不在客厅里抽烟,闻了闻烟草的味道他又兀自发笑,把小选按进鱼池却又担心二手烟对他有害,真是够虚伪够假惺惺的了。 客厅只开了两盏壁灯,光线很昏暗,陈最靠着沙发有些昏昏欲睡,这一个月他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三四小时,并且还是在药物的作用下。 今天见到了林丛选让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些,所以他有些犯困。 “小栩,你怎么躺在这。” 陈最眯着眼睛即将进入梦乡那刻耳边忽然传来林丛选的声音,他猝然睁眼四下寻找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短暂的美梦。 陈最捏捏眉心起身上楼,在走到楼梯口时顿住了脚步,犹疑了一会儿他左转走到了林丛选的房间门口。 这一个月他每一天都会像这样在林丛选的房间门口站一会儿,握着门把手犹豫不决最后仓惶逃回自己的房间。 三年前,他给林丛选画了一个圈,将他囿于花园、客厅、厨房以及这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卧室。而事实上是他给自己画了一个圈,他不敢走进林丛选的生活。 陈最吸了口气,伸出的手发着抖,他知道这个房间一定会有很多东西能够摧毁他好不容易撑起的意志。 咬紧了牙根他终于推开了门,迎面扑来一股熟悉的味道,和林丛选身上的味道一样,一股柑橘的香甜味。 “啪”一声开关按下,房间骤亮。 被褥齐整,靠窗的小书桌上书笔电脑收纳的井井有条,整个房间都透着一股子让人心旷神怡的清爽,和林丛选本人一样。 陈最慢慢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他温柔的抚摸着枕头想象着是抚摸着林丛选光滑的脸颊,如十年前那样,过了会他嫌不够将枕头拢进怀里,将脸埋进了带有柑橘味的枕头里。 直到品尝够了他才依依不舍将枕头归位。 走到书桌前陈最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相框,相框里是他和林丛选的合照,高二那年在他们家花园里,照片是他妈妈拍的。两个少年一个坐在秋千上,一个在帮忙推,眉眼飞扬,好像这辈子都没有什么烦恼。 陈最用指腹划过照片上林丛选稚嫩的小脸,相框一动碰到了鼠标,电脑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屏幕上是一个还没来得及完成的漫画少年。 林丛选很小就有画画的天赋,大学读的也是美术学院。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小选很开心,因为往日固定只发四条信息的小选破格发了六条给他特别提到了这件事。陈最当时在国外,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收到信息是什么复杂心情了,但一定是包含开心的。 陈最坐了下来滑动鼠标打开了还未关闭的浏览器,是一家漫画网站的页面,他拖动鼠标翻阅着,越看越心惊。 梁宜皖那天在医院说的话猝然钻入耳朵——“你知不知道他最喜欢的是画画,你把他的手弄伤?” 陈最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原来他一直认为无所事事待在家里的小选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他的漫画受到数万粉丝的追捧,他一直在默不作声的努力生活。而自己呢,轻蔑他、忽视他、嘲讽他,还弄伤了他细长好看用来画画的手。 二楼的阳台正对着林丛选的窗户,陈最每天都会在阳台抽两只烟坐一会儿。以前他总给自己洗脑只是上班太累坐着休息一会儿,事实上他只是不敢承认他自己希望离林丛选更近一点。他每天坐在阳台脑子里都是想象着林丛选睡前都在干什么,是在摆弄八音盒还是拧魔方又或者啃读那本《星空百科》呢? 原来小选每天都在努力的工作。 陈最感到心脏一阵剧痛,四肢无力,差点跌坐在地上,双手匆忙扶着桌子才堪堪稳住身子,压在键盘下的三张存折露了出来。 35 存折 陈最脑子短暂的空白,他捏着存折深深喘了一口气才敢掀开那薄薄的一张卡纸。 第一张存折,余额11万,里面贴了一张小小的便签纸,上面写着“给小栩”。 第二张存折,余额8万,也贴了一张小小的便签纸,上面写着“给小栩”。 第三张存折,余额2万,贴了一张小小的便签纸,是空白的。 陈最再也忍不住,视线逐渐模糊,先是“啪嗒”一声,一颗泪珠落在了小小的卡本上,然后泪水接连不断的涌出,泪腺已经失去了控制。 离婚协议上有一条是给他的精神赔偿,原来他的小选早已偷偷准备好了一起。 陈最能想象的出小选是如何虔诚的拿出三个存折然后认真写上“给小栩”这三个字,余额最少的那张他也没有想着留给自己,所以空白着,只要陈最需要他就还是会写上“给小栩”。 他的小选,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毫无保留的对他好。而他呢,丢下受伤的小选扬长而去,用轻蔑的口气嘲笑小选“拿着我的钱给我精神补偿”,真是愚蠢透了坏透了。 陈最压抑地抽泣终于变成了崩溃的嚎啕。 第二天,陈最刻意晚了一点才去林丛选那,恰好是梁宜皖到家的点。 “等我?”梁宜皖有些意外。 陈最:“是的。” 路灯昏暗,陈最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递上了一个包装精致的纸盒,有一面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是个玻璃杯,正是那天林丛选无论如何也要修好的杯子。他说:“麻烦你帮我给小选。” “修好了?”梁宜皖问,但很显然不可能修的这么天衣无缝。 陈最摇摇头:“这是新买的。” 那对星空杯是日本厂的,厂家已经倒闭,陈最找了些关系才从一位收藏家那里买到了一对,当然,这些并没有好炫耀的,他只是想为林丛选做一点哪怕只是可能会让他高兴的事。 梁宜皖接过:“要不你直接上楼拿给小选?” “不了,也许他也并不想要。”陈最匆忙拒绝。 梁宜皖这才发觉陈最的眼睛又红又肿,整个人状态也很差,简直像个重病之人。 他迟疑了一下才问:“你,没事吧?” 陈最有些恍惚,盯着梁宜皖手中的杯子答非所问:“碎了的杯子没法再复原了对吧?” 梁宜皖知道陈最意有所指,他心里生出了一些不忍心,他有些担心陈最钻进牛角尖自己把自己摧毁了。 叹了口气,梁宜皖回答:“也许在小选心里杯子从来没有碎过。 ” 陈最嘴角上扬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并没有因此而释怀。 接下来的时间他依旧每天报道,让梁宜皖和梁宜皎帮忙转交一些东西,有的时候是一捧小雏菊,有的时候是一副拼图,有的时候是一本画册,这些都是林丛选高中时很喜欢的东西。 他也学会了烤曲奇,虽然形状看起来和小羊的造型相去甚远他还是厚着脸皮拿了来。 梁宜皖会劝陈最上楼坐坐,但都被他拒绝了。他知道林丛选会躲在窗口悄悄观察楼下的自己,但他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林丛选浑身湿漉漉恐惧绝望的样子总是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只敢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的重新构筑和林丛选之间已经坍塌的叫做信任的城堡。 几天后,长期失眠的陈最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他原本是想中午回趟别墅拿早上刚烤好的曲奇然后晚上送去林丛选那,走到玄关处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他就这样直挺挺倒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响起陈最走失的意识这才渐渐归拢,他一睁眼便看到助理姜然一脸的惊恐万分。 “陈总,您没事吧?” 陈最揉揉抽动的太阳穴才意识到自己躺在玄关,他茫然的问道:“你怎么在这?”喉咙像黏在一起然后被生生撕裂般疼痛。 姜然赶紧扶起陈最:“中午您说回来一趟就一直没有回去,下午的会议您也没有参加,我一直联系不上您只好到您家来看看,结果就看到您晕倒在这里,我们先去趟医院吧。” 陈最摆摆手,丝毫不在意自己晕倒这件事,他掏出手机才发现已经晚上八点了,手机上有几十通未接来电。有助理的,有合作伙伴的,梁宜皖也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心里咯噔一下,他第一反应就是林丛选出事了。 陈最马上给梁宜皖回拨,连自己的手在发颤都没有意识到。 几乎是刚嘟一声梁宜皖就接了,他的语气有些焦急。 “你在哪儿呢?怎么电话也不接?” 陈最捏了捏自己的咽喉处缓解不适掩饰自己声音的沙哑,他颤声问:“是小选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到陈最的声音梁宜皖松了口气,他回答:“你今天一直没过来,小选就一直等你晚饭也不肯吃,后来又自己跑来楼等你,已经站了两个小时了,怎么劝都不回去,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工作上有些事耽误了,我马上过去!” 陈最的心情很复杂,既担心又有些开心,因为他听到梁宜皖说小选在等他。 一路上着急忙慌,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四十分钟就到了。 林丛选正站在单元门前光线微弱的白炽灯下来回踱步,他的头微微低着,双手揉搓衣角,嘴里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梁宜皖和梁宜皎则在旁边守着。 陈最焦急的打开车门差点摔了一跤,等到他真的走到了林丛选面前又怯懦了,隔着几步的距离他轻声叫了一句:“小选。” 林丛选回过头,一开始表情是茫然的,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几步之外的人后他嘴角上扬露出了一点笑容,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但是几乎是一瞬间,他的嘴角就沉了下去头埋的很低,迅速躲到了梁宜皎的身后,露出一双胆怯的眼睛。 陈最胸口一窒,用力握紧了双拳,心头泛起汹涌的伤感。 他的小选变成这样,一切都是他的错。 陈最暗暗吐出胸口的不适,强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问了一句:“小选吃饭了吗?” 36 珍藏 林丛选的头埋得更低了,他用鼻音“嗯”了一声,只比蚊子发出的声音高了那么一点,谁也没有听到。 陈最的脸色比前几天更加糟糕,整个人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颓废,嘴唇苍白声音嘶哑,仿佛在死亡边缘垂死挣扎的人。 梁宜皖有些担心,他用诱哄的语气说:“小选,你不是很担心陈最吗?他好像生病了。” 林丛选果然朝陈最的方向看了几眼,双脚来回挪动,想往陈最的方向走又好像有谁捆住了他的脚,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梁宜皖冲陈最使了下眼色,陈最愣了一下才会意,稍稍走近了几步递上了手里的东西:“小选,这是早上刚烤好的饼干,你要不要吃一点?” 林丛选在梁宜皖的眼神鼓励下将头探了出来,他朝陈最的手上看去,在看到陈最手背上一小块烫伤时他裹着外壳不敢轻易显露的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情绪,瞳孔倏忽放大,然后他走到了陈最的面前。 对于林丛选的反应陈最有些开心,他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提醒林丛选拿着,但是林丛选却伸出食指轻轻的在陈最烫伤的手背上轻轻摩擦了一下。 陈最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他用眼神向梁宜皖求证是不是自己幻觉,梁宜皖对他点了点头。 喉结攒动,陈最小心翼翼走近了一步,他激动的有些心慌意乱。未曾见到人时他尚且能控制自己恨不得将人绑回家的欲望,可是此刻林丛选就站在他面前,摸着他的手似乎是在心疼他手上的伤口,他只想马上将人拥进怀里,向他认错,告诉他想他,念他,想疼他,想爱他,想的已经发疯了。 陈最咬紧牙关,想起林丛选害怕、抗拒的样子他强迫自己镇定。他们两个就这样沉默对峙着,陈最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他如履薄冰一般用诱哄的语气问了一句:“小选,我们回家好不好?” 林丛选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他抬起头目不转睛盯着陈最的嘴。 陈最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理解了林丛选的意思,他微微张开了嘴让林丛选瞧了个仔细然后才说:“可能是扁桃体发炎了,有点痛,吃点药就好了,我们回家好吗?” 林丛选又低下了头,收回了自己的手,似乎是在苦恼犹豫又似乎是有些抗拒。 陈最能预料到的林丛选的抗拒,就在他准备说“不回也没事”的时候,面前的人没有点头但却看向了他的车,好像在说“现在上车吗”。那一瞬间,陈最狂喜地几乎想要叫出来。 直到林丛选乖顺的坐进了驾驶室,陈最吊起的心终于落了地,虽然林丛选还是很抗拒和自己的肢体接触,但是只要把人留在身边,他会用余生的时间去走近他的小选。 梁宜皖弯腰替林丛选系好安全带,然后有些不舍的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说:“小选,记得想我。” 在林丛选规律的人生中,出场顺序很重要。 梁宜皖想,下辈子让我先出场好不好? 冷风扫过,陈最向梁宜皖致谢、致歉,然后开着车带着林丛选卷起一层落叶缓缓而去。 他有些急切,他要把林丛选带回家,余生珍藏。 陈最打开家门在玄关帮林丛选取了棉拖,他想帮对方把鞋脱了,林丛选很快地退后两步。 陈最尴尬收回手才想起小选还是很怕他,他干笑着把鞋挪到林丛选面前然后很轻地说:“你自己换好吗?” 轻的好像怕惊醒这场梦。 林丛选始终低着头,换好鞋子自顾自进了客厅。等到陈最换好鞋子步入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静的钻进窗口的冷风擦过玻璃的声音都能听的一清二楚。陈最呼吸沉重,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实还是自己的梦境。 他马上打开林丛选的房间,没人,厨房也没人,餐厅也没人。 陈最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身体都在颤抖,彷徨无措的跌坐在客厅冷冰冰的地面上,在他即将崩溃的那一刻手被人执住了。 林丛选拿着一小管药膏挤出一点涂在了陈最手背的烫伤处,食指轻柔地打着圈。擦完药膏,他又从身边的小药箱里取出一盒消炎药拿了两颗,迅速放进了陈最的手心。 陈最屏着呼吸看着林丛选替自己擦药,他这才明白林丛选刚才是去找药箱了,他又喜又悲哭笑不得地埋头喃喃自语:“小选,你真是吓死我了。” 林丛选没有回应,收起了药箱又走了,等到陈最回过神来林丛选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 陈最想起林丛选还没有吃晚饭,他自己也没吃,现在平静下来才发觉胃隐隐作痛。他马上去厨房熬了一锅青菜瘦肉粥,这段时间他向杨巧杉学了学做饭,奈何天资愚钝只能勉强煮两锅还能入口的粥。 等粥熬好凉的差不多了,陈最敲响了林丛选的房门,过了好一会里面传出了轻微的响动,但是门并没有开。陈最又敲了一次,温声开口:“小选,吃点东西好吗?” 又过了好久,“咔”一声,门开出了一条缝,林丛选低着头,陈最只能看到他的发旋。 陈最递上了手中的粥碗:“你在房间里吃,好吗?” 林丛选盯着碗里绿莹莹的青菜很茫然,他在思考这碗粥是从哪里出现的,然后他顺着碗看到了那只熟悉的骨节分明的手,这才稳稳接过然后关上了房门。 即便是被拒之门外,陈最也是开心的。他回餐厅喝粥,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又直接蹲到了林丛选房间门口慢慢喝完了一碗粥。他耳朵贴着门,听到房间里传来了一点点水声猜测林丛选应该在洗漱了,这才去收拾厨房。 陈最收拾完厨房又洗了个澡出来,林丛选房间里从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线光已经熄灭了,他看了看挂钟,已经十一点了,正是林丛选睡觉的点。 陈最放下了心,小选能够正常作息才能提升身体机能。他掏出手机让他妈帮忙请一个厨艺不错的阿姨,他对自己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只怕把林丛选养的更瘦,只能先请个阿姨然后慢慢学习。 杨巧杉知道陈最已经顺利接回林丛选后很开心,马上应承下来找阿姨的事。 陈最又和他妈聊了一些林丛选的情况这才放松身体躺在了沙发上。 沙发上被褥枕头俱全,这段时间他都住在客厅,一楼到处都是林丛选活动过的痕迹,只有躺在这里看着监控视频中林丛选恬淡的身影,回想着林丛选才能让他每天能够短暂、安稳的睡一觉。 今天林丛选真的回来了,陈最反而又有些睡不着,他索性打开笔记本电脑把梁宜皖发给他的林丛选的病历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其实他已经看过无数遍了,几乎能一字不漏的背下来。 诊断报告上写着在强烈应激事件引发的分离转换性障碍,主要的临床表现为分离性遗忘,突然出现不能回忆自己重要的事情,特点是丧失近期的阶段记忆,可为部分性和选择性,一般围绕创伤性事件。患者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不动,对外界的刺激几乎或完全没有反应,完全或几乎没有言语及自发的有目的的运动。 创伤性事件当然是指在后院鱼池发生的那件事,陈最咬紧牙关,吊灯暖黄的光线将他英俊侧面的镀上一层浅淡的光,卷翘的睫毛微颤,他的目光深沉。大错已经铸成,他没有撕裂时光回到以前的能力,唯有用尽全力弥补现在。 合上电脑,陈最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两颗消炎药真的有效,他的喉咙已经没那么疼了,甚至有了睡意。但是躺了一会却又睡不着,翻来覆去他已经换了好几个姿势总是觉得不自在,眼睛不自觉往林丛选的房间位置扫去。 沙发摆放的位置比较刁钻,只有坐起来才能看到林丛选房间的门,陈最索性起了来去空房间搬了一个床垫摆在了林丛选房间门口的位置,弄了一个地铺躺了上去这才觉得舒适了很多。 37 上班 地暖均匀加热整个地面,蒸腾的暖意让人昏昏欲睡,陈最眯着眼盯着房门的一块木制纹路记忆回到了十年前。 林丛选躲在房间的书桌下面,他被陈最爸爸领回来已经一个月了,他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不说话不吭声,躲在书桌下上午玩魔方下午看画册。经过陈最不屑的努力,至少他不抗拒陈最的接近了,允许陈最给他喂饭允许陈最替他换衣服。 晚上林丛选经常会做梦,陈最就搬来和他住一间房。有一天深夜突然下起暴雨还夹杂着惊雷,林丛选大概是被雷声吓着了开始做噩梦,哼哼唧唧哭了起来。 陈最听到哭声一个咕噜就起了床,他不敢贸然把林丛选叫醒,只能将人揽进怀里拍着背轻声哄着。后来林丛选果真又安稳地睡了过去,陈最拍着拍着睡意起来也就在林丛选的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陈最翻了个身睡得很香,但是“感觉”这种是很玄妙的,他在睡梦中感到有一道暖融融的视线在盯着他,然后陈最就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林丛选像只小猫咪一样坐在地上,双手扒着床沿,乌黑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陈最。 一睁眼就看到这么可爱的一张脸陈最心脏都软成了海绵,他忍不住笑了,然后他就听到了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句早安问候。 林丛选的眉眼一弯,始终不肯开口的他忽然露齿一笑,说:“哥哥、早。” 陈最闭着眼,呼吸清浅,他想,要是再能得到林丛选如阳光一样灿烂的早安问候就好了。 这样想着,他微微睁开了眼,然后就和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对了上。 和少年时的天真不同,这双眼睛染上了一些雾沉沉的忧郁,叫人心疼。 “小选,早。” 陈最以为自己仍在年少的那场梦里,他伸出手想去摸摸对方细软的头发,直到对方向后躲了躲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做梦。 外面天光大亮,已经是早晨七点了。被林丛选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呼呼大睡,陈最有些尴尬,他马上坐了起来,凑近了林丛选问道:“几点起的?饿不饿?我们早上吃煎蛋行吗?” 林丛选不理,眼神盯着某处,陈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知道原来刚才林丛选没有在看自己而是一直在盯着枕头。 陈最挠挠头干笑两声缓解自己的尴尬,因为自己睡的枕头是他上次从林丛选床上拿的。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捉拿的变态,于是讪讪地递上了枕头,解释:“你的枕头比较舒服,我能睡的更香。” 林丛选抱着枕头很乖地将下巴抵在了枕头上,他眉心微蹙苦恼了一下,然后又把枕头放回了陈最怀里。 陈最很惊喜,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发现示弱比示好更能得到林丛选的亲近。 于是陈最哄林丛选吃早餐就变成了“我有点饿了,陪我吃早餐好吗”,陈最想带林丛选去公司就变成了“我一个人在公司有点害怕,你陪我一起去行吗”。 九点半,陈最才带着林丛选步入了公司大楼,他刻意延迟了半个小时避开了正常上班的公司员工。 守在入口闸机处的保安有些慌张,公司有规定非工作人员必须要有通行证才能进出,他拦下陈最:“陈总,那个,这位先生的通行证。” 陈最一时心急忘了这事,这条规定还是他进入公司后要求硬性执行的。 林丛选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他本来就不太善于接触陌生人,此时更是有些紧张,双手捏着衣角揉搓。 陈最稍稍走了两步挡住保安的视线,解释道:“等下我让姜然代办后送下来,麻烦了。” “不不不,不麻烦!”保安惶恐,连忙放行。一向雷厉风行的总经理跟他说“麻烦了”,他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陈最风度翩翩的走进办公室。 姜然正在整理文件,他礼貌道了声早安便看到了林丛选,微张的嘴一时忘记了合起。 上次在医院非自愿旁听了老板的家事,姜然一度非常忐忑,生怕自己哪天被老板找个借口炒了,毕竟不是件什么光彩的事。 后来老板停了几天班再次回公司虽然脸色疲惫但是情绪正常,也没有对他有什么刁难的行为,姜然最近已经放下了心。 今天猛然在公司见到了老板夫人,姜然有些失态。 陈最自然看的出来姜然最近的忐忑,他并不觉得被下属知道那件事有什么丢脸的,相反,他希望更多人知道他的丑陋、愚蠢,就当做是自虐式的忏悔吧。 “让你准备的东西弄好了吗?”陈最轻咳一声,问道。 姜然这才回神,堂皇回答:“已经弄好了。” 昨晚老板让他查一查最近漫画家都在用什么创作工具,在办公室准备一整套配置最高的,所以今天姜然提早了一个小时到公司安排,从硬件到软件查缺补漏终弄好了。 陈最看了一眼自己巨大的实木办公桌,除了自己日常的办公电脑外还有一台专门为林丛选准备的作画电脑。 他道了声谢谢,又嘱咐道:“等下你去人事部跑一趟帮小选弄一张长期通行证。” “好的。”姜然点头,又神色复杂的问:“长期通行证需要写明和您的关系……” “爱人。”陈最毫不犹豫回答。 姜然点头,纵有千般好奇也不敢再多问一句,匆匆出了办公室。 林丛选背着双肩包乖巧的像个高中生,陈最想起了高中第一次带着他去报名那天。 在陈家待了几个月后林丛选大致已恢复,陈振华便给他安排了一间私立特殊学校,环境好师资优。那天陈最帮他处理好报名手续领着他去班级报道,走到半路林丛选怎么都不肯走了,低着头哼哼唧唧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不论陈最问他是不是累了困了饿了,他都默不作声。那时候陈最已经和他相处了好几个月,稍微一想便猜到林丛选可能是因为到了一个新环境觉得不踏实,但他又是个不会拒绝的人,所以只能用这个方式表达自己的不安。 在陈最第十次问他是不是害怕,是不是不想去上课,林丛选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陈最被他乖巧的模样恍了神,差点就带他回家。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保持清醒,虽然心疼,但是陈最知道林丛选必须要学习必要的知识,以后才能融入社会。 后来他苦口婆心的劝了半天,又答应中午赶过来陪他吃午饭,林丛选才乖乖去报道。 自那以后陈最每天中午放学就第一时间打车到林丛选学校陪他吃一顿午饭,然后再回学校,如此坚持了半年之久。 想起了以前的事陈最的嘴角一直就没垂下来过,他冲林丛选招招手:“小选,陪我上会班吧。” 林丛选低着头,似乎苦恼了一下,然后才慢吞吞坐了下来。 38 吃饭 陈最坐在林丛选旁边,保持着一段对方不会抗拒的距离,他打开了电脑,觑着林丛选的眼色打开了漫画网站上那篇林丛选正在连载的漫画。 梁宜皖当初第一时间联系了这家网站的编辑告知了林丛选的状况,所以网页上挂着一张请假条说作者因为生病暂时停更,评论区里很多读者都在关心林丛选的身体以及问他什么时候更新。 陈最小心谨慎读了几条评论,然后跟林丛选说:“小选,很多读者都很关心你,问你什么时候继续画呢。” 这是林丛选既擅长又喜爱的工作,陈最希望用这种方法能刺激他想起一点点事情。 林丛选微微抬头看了下显示器又迅速低下了头,然后抬起手挡住了屏幕,陈最见他反应不对马上关掉了网页。 他盯着电脑屏幕前清秀的手,看到了手心的伤疤,是那天晚上被玻璃扎伤的,伤口已经愈合,却在林丛选好看的手心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 陈最伸出手,却不敢去触碰,他哽着声说:“小选,让我看看你的手好吗?” 林丛选倏尔收回手,侧身坐着逃避着陈最的目光与接近。陈最轻叹口气,暗骂自己操之过急,昨天刚把人接来今天就把人吓到了。 他退了一步从办公抽屉中拿出了一本植物水彩画画册,封皮褪色发白,书角起了毛边,看起来非常有年代感。这本画册是陈最高二的时候买了哄林丛选的。 有一次他和余琮踢球忘了去接林丛选,等他想起来再匆匆跑去的时候林丛选已经在校门口傻傻的等了两个多小时。那天林丛选没有生气,而且因为等到了陈最他很开心。但是那次事情以后他就不等陈最去接了,每次都打电话给司机赵叔让他去接,陈最几次扑了空才发现这事。和林丛选建立信任需要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但是信任崩塌却可能只是一瞬。 后来陈最跑了十几家书店买到这本植物水彩画画册,哄了好几天才哄得林丛选忘记了那件事。 陈最出国前将这本画册藏在了自己的房间,前段时间他回本家找出了这本画册,他发现画册的最后一页写了一行字。 “不生小栩的气。” 陈最才明白林丛选当初不是忘了而是选择了原谅。 陈最把画册推到林丛选面前,然后又从带来的保温杯里帮他倒了一杯温牛奶,做完这些他开始忙自己的工作。 没有陈最过度关注的视线林丛选慢慢伸出手,乖乖翻起了画册,过一会儿又喝了半杯牛奶。 陈最视线在电脑屏幕上但注意力都在林丛选那边,见林丛选放松下来他才放心进入工作状态。 一个上午两人做各自的事,陈最从来没有想到过上班是一件这么让人舒心又开心的事。 临近中午的时候原本安静的像静默电影一样的林丛选开始来回挪动椅子,发出一些很轻的摩擦声。陈最从工作中抽身,温着声问他怎么了,林丛选不答,只是双手拽着衣角不停揉搓。 陈最愣了愣,看了看不知何时已经空了的牛奶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他整了整衣襟,问道:“小选,我想上厕所,可以陪我去吗?” 这次林丛选比哪次都反应快,马上站了起来。 在厕所外等着林丛选的时候陈最想了很多,他希望小选能够想起忘记的事情尽快恢复正常,但是一想到小选想起自己对他做的恶事后会伤心会痛苦会生气陈最就久久透不过气来。 到了中午饭点,陈最想带林丛选出去透透气,于是领着他去了楼上公司内部自助餐厅。 刚到餐厅门口陈最迎面撞上了一个很意外的人——余琮的父亲余晟。 余晟和他父亲一样因为身体原因在公司担任虚职已经不处理繁重的工作内容,陈最现在的职位虽然是总经理但基本上已经接替了他父亲陈振声作为董事长的工作。 以前陈最把余晟当作长辈、余琮的父亲、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但是知道余琮去世的真相后陈最看待余晟的眼光变得很复杂。 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当初为了维护自己儿子的名声,撒了一个看似并没有对任何人造成伤害的谎,却让陈最迁怒了林丛选七年。 陈最无法怪罪任何人,一个是失去儿子垂垂老矣的父亲,一个是躺在泥土中已经七年的少年,即便怨恨又能如何。他只能责怪自己当初愚蠢,被失去挚友的痛苦绑住了手脚,被愧疚深深掩埋,足足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小选七年。 “小栩啊,来吃饭吗?”余晟慢慢走近,温和的打了个招呼。 “余叔,您也来吃饭?”陈最恭敬回应。 余晟哈哈一笑,看起来精神不错,他错过陈最看了眼林丛选眼里的神采蓦然沉了下来,他问:“早上听说你带了个人来公司?” 林丛选感受到余晟的视线,下意识退了两步,差点都要把头埋进胸口。 余琮去世那晚一场兵荒马乱,余晟那天曾狠狠地打过幸存者林丛选一个耳光,质问他为什么带余琮去泳池放烟花,已经被吓傻的林丛选甚至忘记了哭。 想起这件事陈最心里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痛,他不动声色走了一步挡着林丛选不卑不亢回答:“小选最近生病了,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 余晟哼了一声,面上还是带着笑,他说:“你对这个半傻的孩子倒是一直照顾的很。” “余叔,小选他是干净不是傻,我们先去吃饭了。” 陈最皱眉,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厌恶,领着林丛选进了餐厅。 两人取了餐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遭遇了方才的事陈最一点胃口也没有,他给林丛选布好菜便托着腮目不转睛盯着对方斯文咀嚼。 “啪!” 豆大的雨点砸向玻璃窗,开始下雨了。 陈最看着越下越大的雨想起有一次他因为有事没法去接康复中心接林丛选,赵叔陪着父亲出差去了,他只能拜托余琮去接。那天也是下了很大的雨,陈最到家的时候发现林丛选蹲在大门外的檐下等着自己,裤子都被雨水溅湿了,一脸委屈的样子。 陈最问他怎么了,林丛选摇摇头拱进了陈最的怀里撒娇。 晚上给林丛选擦头发的时候才发现他后脑勺有一个血肿,但是无论他怎么问林丛选都闭口不说,后来直接上床装睡。 第二天在康复中心碰到了梁宜皖,梁宜皖告诉他昨天看到余琮打了林丛选的头,一个是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一个是他讨厌的人,陈最对梁宜皖的话持极度怀疑的态度。他找余琮对质,余琮便说是林丛选不小心撞的。后来陈最再也没有让余琮去接过林丛选,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现在想来,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余琮一向不太喜欢林丛选,总是处处针对,在陈最面前无数次吐露过陈最对林丛选太过关心而忽视了他。陈最认为那是因为余琮的个性太过于自我,所以受不了别人的忽视。而现在看来,那分明是喜欢的人被抢走而暗生的嫉妒。 林丛选和赵叔用沉默守护着他的友情,而他像个傻子一样被蒙蔽,如果他早些发现,如果他早些干预,如果他在余琮死后能保持那么一丝理智去调查一下,一切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余琮叫小混混把林丛选堵在厕所,余琮恶劣的想把林丛选推进泳池,或许他还做过很多伤害林丛选的事,想起这些陈最那些用同情堆砌起来的愧疚早已消散,不恨已经是极限了。 陈最正发着呆,一只手臂伸了过来,然后他面前原本空无一物的小碗里多了一块牛肉。陈最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林丛选给他夹的菜,对面的人却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低着头专心吃饭。 陈最盯着林丛选的发旋,嘴角上扬,轻声说:“小选,谢谢你。” 39 下班 下午陈最开了个会,开完会他马不停蹄赶回了办公室,看到电脑显示器后面那颗毛绒绒的脑袋,他忐忑不安的心才落回原处。 大概是昨天没怎么睡好,林丛选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香。 陈最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放到了自己休息室的床上,他半蹲在床前眼睛细细描摹着林丛选精致的面容,额头饱满,睫毛卷翘,鼻子高挺,嘴唇薄软,长得真好看,难怪高中时那么多女孩子喜欢。 高二时陈最所在的校篮球队要参加市里的青少年篮球比赛,每个周六周日都要到学校体育馆参加训练。陈最怕林丛选在家无聊总是带着他一起去,让林丛选乖乖在看台帮他拿衣服拿水。 每次陈最挥汗如雨从篮球场上下来就会发现林丛选身边会莫名其妙多出一些零食,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小选自己带的,持续几天后情窦未开的他才品出味来。 他们球队集结了全校最爷们最优质的帅哥,虽然是双休日还是有很多女生来观看他们训练,甚至还有外校的人。 林丛选长得白白净净又乖巧,坐在看台上实在太惹眼,很多女生挪着挪着就挪到了他旁边,一会儿给他送水一会儿给他送零食。林丛选不会拒绝,总是扬着无害的笑脸一一接过然后道谢。 在陈最第三次因为分心往看台上张望而被篮球砸中后,他终于忍不了了,挥挥手下了球场径直走向看台,将自己的校服盖在林丛选头上挡着他的脸将人带走了。 后来,林丛选再去体育馆都是坐在一堆篮球队员中间。 其实,年少时他已被惊艳,继而沦陷。 林丛选睡得很安稳,此刻陈最不需要和他维持着安全距离。他伸出去的手有些发抖,轻轻的划过林丛选直挺的鼻梁,然后是脸颊、嘴唇,最后陈最弯腰在薄软的嘴唇印上一个吻,又软又甜。 林丛选直到下班的点才醒,陈最领着人出了办公室就和拿着文件的姜然撞上。 “必须今天签吗?”陈最问。 “啊,不不不,明天也行。”姜然愣了一下,马上收起文件。 陈最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姜然愣在原地目送两人,以前陈总是个工作狂魔,一直是今日事今日毕的个性,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才走,甚至周六日也要到公司上班。他作为助理有的时候也不得不跟着留下来,他女朋友因此跟他闹过几次。 但是自从上次医院事件后陈总每天准点下班,今天竟然还把工作留在了明天去做,姜然有些讶异,但他觉得陈总这样的转变挺好的,有了一丝人情味。 雨仍在下,气温也骤降了几度,上车前陈最脱了自己的风衣外套想给林丛选披上。高中时已经做过无数次的事情隔了七年的时光让陈最手脚生怯。他展开风衣小心举起生怕林丛选会闪躲,然而等他将衣服拢好林丛选也没动一下,很乖巧的让他披上了,陈最有些贪婪地盯着林丛选低着头更显卷翘的睫毛,他轻轻说了一句:“小选,谢谢。” 昨天走得急,猫还在梁宜皖家放着。 陈最带着林丛选到达梁宜皖家楼下的时候,两兄弟已经在楼下等着了,猫包放在地下,梁宜皎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逗弄小猫。 看到林丛选,梁宜皎迅速起身,拉着他:“小选,快来看猫!” 林丛选没有拒绝梁宜皎的亲近,甚至回握了他的手,两人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头挨着头,没有对话,沉浸在纯粹的快乐里。 梁宜皖看了一眼,苦笑一声:“小选在我家的一个多月,抗拒所有人的肢体接触,唯独允许宜皎亲近他。” 陈最看着林丛选卸下防备的背影,真心的道谢:“谢谢你和宜皎这么长时间的照顾,也谢谢你没有在我混账的时候带走小选。” 梁宜皖叹了口气,自嘲一笑:“不是我不想带走,而是对于小选来说,出场顺序太重要了。” 陈最胸口闷痛,以致词穷。 把猫放进车里时梁宜皎很不舍,红着眼眶甩着梁宜皖的手臂。 自闭症按照社会交往类型来分型有冷漠型、主动但怪异型、被动型。林丛选属于被动型,而梁宜皎则属于主动型,所以他的情绪比较外放。 陈最帮林丛选系好安全带,又走到梁宜皎面前,递给他一个钥匙扣。这个钥匙扣是一对,买猫包那天一起买的,上面的挂件是一只黑色的小猫,非常逼真。 “宜皎,这个钥匙扣送给你,你和小选一人一个,周末的时候可以来家里找小选和小猫玩。” 高中时陈最虽然不喜欢梁宜皖,但他对梁宜皎一直不错,每次买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总会买双份带到康复机构。 梁宜皎看了看钥匙扣,一脸很喜欢的表情伸手接过,说了一句“谢谢”,顿了顿他又问:“我真的能去找小选吗?” 陈最有些奇怪:“为什么不能?” 梁宜皎看看他哥,又看了看车里的林丛选,好像在犹豫该不该打小报告,最后在陈最鼓励的眼神中,他说:“小选说你喜欢安静,不喜欢家里太多人,所以我们都约在外面玩儿。” 陈最愣了一下,仔细反省自己有没有说过不让林丛选带朋友回家,但他将婚后三年的记忆迅速回顾一遍后还是没有想起自己有说过这种话。三年来,他们的对话根本就不多,现在回想起来陈最只有怅惘。 梁宜皖猜想着可能又是陈最曾经对小选说过什么难听的话,以至于小选这么小心翼翼,他眉心微蹙问梁宜皎:“小选还跟你说什么了?” 梁宜皎抬头看天,努力回想,他说:“小选说他哥哥睡眠不好,家里要保持安静,小选还说他哥哥不喜欢宠物,所以家里不能养猫,小选说……” 他说到最后发现两个哥哥的脸色都不太好,于是噤了声。 “你怎么不跟哥说?”梁宜皖拍拍梁宜皎的头。 梁宜皎有些慌张,他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小选说不能跟别人说,可是他现在生病了,我很担心他……” 陈最和梁宜皖两人都沉默无言,他们都懂林丛选为什么选择跟梁宜皎说这些。 因为林丛选知道他自己过的不好,他知道自己并不幸福,他知道如果自己这些事说给身边任何一个人,这个人都会替他出头替他打抱不平,所以他不说。 但他很难受的时候也会想找人倾吐,所以他选择了会帮他保密的梁宜皎。 陈最鼻腔酸涩,扯起一个牵强的微笑,他说:“宜皎,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以前喜欢安静,现在喜欢家里热闹一点,欢迎你经常来我家玩。” 林丛选乖乖的坐在副驾驶翻画册,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从下午到现在翻了十来遍了。 陈最发动车子目视前方,他不敢去看林丛选。他确实因为躁郁症导致神经衰弱,经常失眠、做噩梦。 原来小选都知道,并且悄无声息的守护着他。 40 如故 回到家,杨巧杉请来的家政阿姨已经做好了饭。 阿姨姓孟,第一次上门有些局促,她用毛巾擦着手小心翼翼开口:“陈总,我第一次上门不知道您有哪些忌讳,您现在跟我说,我以后注意着点。” 陈最想了想,回答:“小选的房间不用打扫,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家里的东西用完了尽量放回到原来的地方,不然小选会找不到,另外小选喜欢酸甜口味的菜,不喜欢吃辣的。您每天过来打扫一下家里,然后给我们做顿晚饭就行了,其他就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了。” 孟阿姨连连点头,一一记在心里。她指了指林丛选房间外的床垫,不解问道:“那个床垫我要收起来吗?” 陈最自嘲一笑:“不用,给我换换床单就行。” 孟阿姨一脸迷茫,倏忽想明白了有些惊慌:“好的好的,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孟阿姨!”陈最想起要学做菜事,“今天您留下了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吧,等下吃完了您教教我怎么做菜。” 孟阿姨有些意外,朝着正在客厅翻画册的林丛选看了一眼,然后欣然点头。 晚上吃过饭林丛选钻进了房间,陈最便跟着孟阿姨学了一道番茄炒蛋,简单易学,爽口开胃。 孟阿姨在旁边时不时指点一下,除了番茄切的不太好看,看起来竟然也色香味俱全。在等番茄煮烂的功夫,孟阿姨边擦着灶台边说:“陈先生对林先生可真体贴。” 陈最背脊僵直,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还有用吗?” 孟阿姨走后陈最用小碗盛了一点点想让林丛选尝一尝,敲第三次门的时候门终于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林丛选在门里低着头,陈最只能看到他细软的发顶和卷翘的睫毛。 “小选,要试试吗?”陈最把碗递到了林丛选面前。 林丛选仍然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陈最很有耐心,举着碗没有动,两个人就这样无声的对峙着。过了很久,林丛选终于把门缝开大了一点,他抬起头微微张开了嘴。 陈最愕然,愣了许久才意识到小选是想让自己喂他吃,他又惊又喜,拿筷子的手都有些颤抖。 林丛选细嚼慢咽吃了两口,陈最一脸抑制不住的喜悦盯着他吃完。 林丛选吃完没有给任何评价,又合上了门,但陈最因为林丛选这一点点小小的回应雀跃不已,以至于晚上睡着后他久违的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是陈最高三刚开学的那段时间,秋老虎蛮横霸道,天气还燥热的很。有一天傍晚他和林丛选坐在本家花园里的双人秋千上,一人叼着一根雪糕纳凉。 两个人也不说话,就肩靠着肩发呆。过了一会肩膀上一重,陈最侧过头脸颊擦过林丛选的碎发,这才发现林丛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陈最伸出手揽住他,让他稳稳靠在自己的肩头。这个动作其实是挺累的,但陈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就是觉得这样子很安稳很舒心,舍不得打破。 直到暮色沉沉,秋千融入无边的夜色之中,林丛选终于动了动。陈最以为他醒了,然而人家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陈最含笑侧过头,盯着林丛选又薄又润的嘴唇,他发现林丛选的嘴角沾着奶渍,是吃雪糕时蹭上的。 那一刻,陈最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他想尝一尝林丛选嘴角的奶渍是什么味道的。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如同藤蔓一般野蛮生长,陈最在咕咚咕咚的心跳声与自己不断的吞咽声中慢慢凑近再凑近,终于贴上了林丛选的嘴唇。 很软,很烫,也很甜。 …… 家里有了两只猫以后开始热闹了一点,工作日陈最依然带着林丛选去上班,双休日他就和林丛选待在家里。 从孟阿姨那里学习了几个家常菜以后,孟阿姨双休的时候就不过来做饭了,都是陈最掌勺。林丛选用食欲侧面表达了对陈最厨艺的肯定,他尤其喜欢用番茄炒蛋的汤汁拌饭。 这期间梁宜皖带着梁宜皎来玩过一次,陈最的父母来过几次。陈振声因为林丛选的事心中有愧,对陈最一副横眉冷对的表情。陈最不再像以前那样反唇相讥,而是低着头默默听着训斥,有人代替小选骂他他会觉得好受一点。 这一个多月来,林丛选对外界的刺激会选择性做一些反应,比如陈最给他夹菜的时候他会主动张开嘴,比如翻画册的时候嘴里偶尔会发出一两个很轻的音节,陈最竖着耳朵仔细分辨了一下才听出来林丛选是在读水彩画上的植物名字。 因为林丛选痴迷水彩画册,所以陈最从天文到地理、从植物到动物买了两大箱子给林丛选看。 但是林丛选还是喜欢一回家就钻进房间了,除了吃饭的时间其他时间根本是叫不动他的,陈最只能凭借他在里面发出的一点也微弱的响动来确认林丛选确实安然无恙。 周末的时候陈最就在房间门口席地而坐,电脑循环播放着存档的监控录像。 屏幕中林丛选一个人吃完早餐后去花园剪了两枝蓝色绣球花,将它们插在客厅的花瓶里,然后他去把过了赏味期的曲奇饼干都换了,接着他将客厅打扫了一遍。打扫完以后已经是午饭的点了,林丛选做了一菜一汤,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吃完收拾妥当后他就回了房间一直待到傍晚他才出来,这个点是他做晚饭的时间。在厨房里忙碌的林丛选看起来很快乐很自信很满足,因为他在为自己喜欢的人准备一桌温热可口的饭菜。 一周七天,一个月四周,每天林丛选都是在这样子循环着孤独。 陈最的胸口一阵绞痛,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了像林丛选那样等待着一个不想见你的人是怎样一种既失落又满足的情绪。 失落的是那个人就在房间里你却见不到,满足的是至少那个人还在。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叫人彻夜难眠。 41 雷声 这种安稳的日子让陈最感到知足,但是他知道他的头顶始终悬着一块石头,摇摇欲坠。 在一个大暴雨的晚上,这块石头终于坠了地,砸烂了他镜花水月般的生活。 那天是周末,前一天晚上因为工作的事情在家加班到凌晨,陈最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过了头,错过了给林丛选做早餐的时间,而林丛选的房间门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陈最瞬间清醒,心脏紧紧揪了起来。他楼上楼下找了几圈,终于在后院找到了林丛选。 鲤鱼池早就被夷为平地,陈最打算在这里弄一个小型植物园给林丛选玩,但是预定的大部分植物育苗要开春才能种所以暂且搁置着,现在这里除了扑了一层泥什么都没有。 林丛选穿着白色的珊瑚绒睡衣站在原来鱼池边的位置,因为是背对着的所以陈最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陈最本能的感到害怕。 “小选,在干嘛呢?今天有点冷,快进屋吧。”陈最喉咙发紧。 听到声音,林丛选这次居然有了反应,主动回了头。他的眼神不似平日那样的空洞,陈最甚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挣扎,以及他的嘴唇似乎在抽动。 “小选……”陈最哑着声又小心翼翼叫了一句。 林丛选远远的看着陈最,最后他低下了头往另一个方向绕过后院回了别墅。 一整天陈最都提心吊胆,但是林丛选进了屋子以后依然像往日那般,除了吃饭的时间就在房间里翻画册,以至于陈最怀疑自己早上是不是梦游了。 晚上惴惴不安躺上了“床”,过了会陈最还是有些不安,他起身将床垫又往林丛选的房间门口拖近了些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深夜,万籁俱寂,阴沉了一天的天空被一道惊雷划破,倾盆大雨随之而下。几乎是同时,令人心碎的尖叫声划破雨幕。 陈最猝然睁眼,脑子还未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撞开了林丛选的房门。林丛选跪坐在床头,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将头不断地往墙壁上砸,嘴里尖声叫喊着:“我没有!我没有!” 这个画面太熟悉了。第一次,林丛选发现余琮照片的那晚陈最指责他抢了余琮的命,他当时就是这样,抓着自己的头发往楼梯扶手上撞,尖叫着“不是我”。第二次是在医院里,林丛选被姜然送进医院刚从一场噩梦中苏醒,看到陈最的第一反应就是抓着头发撞墙。 陈最心碎一地,他的小选太委屈了。 他立马上床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哽咽着重复:“宝贝儿,不是你,不是你,乖。” 懊恼、后悔、心疼、难过,陈最已经分不清哪种情绪占比过甚,他的五脏六腑都已经被割裂,痛的窒息。 林丛选已经完全失控,手脚并用拉扯踢踹,陈最生生挨了几脚,比起心里的痛被踹几脚又算得了什么。他甚至希望林丛选踹的再重一点,打的再狠一点,将自己施诸在小选身上的各种暴力都报复回去。 很快,林丛选就体力耗尽放弃了挣扎。他睁着空洞的大眼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瞬间眼里蓄满了泪水,哽咽着喊了一句:“爸爸!”然后无声落泪。 陈最手上一僵,眼泪跟着掉落。他捧起林丛选的脸吻去了他脸上的泪水,嘴里呢喃着:“宝贝,我错了,我错了,你打我骂我咬我,你别这样子吓我好不好,我错了,我真的知道我错了。” 陈最不停亲吻着林丛选的额头、鼻子、脸颊安抚他,然后一个吻轻柔的落在了林丛选咸/湿的嘴唇上。哭到抽搐的林丛选突然顿住了,如果不是眼里的泪花还在轻颤简直就像是静止了一样。陈最用指腹帮他抹去眼角的泪花,轻声叫着“小选”,捧着他的脸颊加深了这个吻,林丛选慢慢合上眼睛顺从迎了上去,眼皮子底下的眼球微颤。 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雨直到天快亮才偃旗息鼓,林丛选终于平静下来窝在陈最怀里沉沉睡去。 窗帘没有遮的那么严丝合缝,一丝微光透了进来,陈最想起身去把窗帘拉紧,一起身才发觉自己的衣襟被林丛选牢牢抓在手里。 陈最只好放弃窗帘又轻轻躺下,将右手手臂枕在脑袋下侧身躺着替林丛选挡住光线。 哭得太久了林丛选在睡梦中还抽抽了一下,陈最心疼,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眉骨,鼻梁,耳垂。林丛选怕痒,摸到他耳垂的时候歪头躲了一下,陈最于是赶紧收了手,怕把人吵醒。 盯着林丛选看了一会儿,确定对方呼吸绵长睡的正香陈最这才小心翼翼执起了林丛选的右手。 右手中指的第一个指关节处有茧,应该是长期画画所造成的,手背上有三条轻微的划痕,应该是被小猫抓伤的,陈最在划痕处轻轻吹了吹。高中时小选受了伤总是自己吹吹,嘴里念叨着:“嘴巴吹吹,痛痛飞飞。” 陈最又缓缓摊开林丛选的手,白净的手心有一小块凸出的疤痕增生。 轻轻摩擦着林丛选手心的疤痕,陈最印上了一个吻,他知道这个疤痕经年累月都会长在他的心里成为他的沉疴旧疾,让他一辈子都活在对林丛选的忏悔里,不死不灭。 深深的吐了一口气,陈最将林丛选拢进了怀里。 走失七年珍宝还在,往后余生至死疼爱。 42 梦醒 第二天陈最是在小猫的舔舐中惊醒的,当一条软软的舌头擦过他鼻尖的时候他蹭一下就醒了。罪魁祸首已经跳下了床,而自己的怀里空空如也。 陈最彻底清醒,他走出房间叫了一句:“小选!” 偌大的别墅里回应他的只有趴在猫爬架的小猫一声细软的“咪咪”。 陈最瞬间起了一层冷汗,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晚上睡觉他都会把猫关进笼子,起床后再打开,而此时猫笼已经开了,猫笼外面的食盆装了满满一大盆猫粮,足足一个星期的量。 猫笼是林丛选开的,猫粮也是他装的。 同样的事情再度重演,林丛选离家回到他爸爸那套房子那天也是这样装了满满一盆猫粮,他打定主意不会回来了,又害怕小猫饿着,所以尽量把食盆装满。 陈最捏紧了拳头摒着一口气心存最后一丝侥幸去花园和后院找了一番,没有林丛选的身影。他又迅速进了屋里,楼上楼下一番寻找,撕心裂肺的喊着:“小选!” 最后,陈最彷徨的找到餐厅,在餐桌上发现了一份离婚协议。 眼泪早已泛滥成灾,滴答滴答落在纸张上,陈最喘着粗气拿起了那份离婚协议,协议的旁边端端正正放着三本存折以及一枚婚戒。 协议最后的日期填的依然是三个月前小选第一次提离婚的那天晚上。这个日期陈最太熟悉了,既是林丛选进入陈家的日子也是他们领证结婚的日子。领证的那天,在路上小选一直追问他知不知道今天的日子有什么特殊意义,他当然知道,可是他当时不想对林丛选泄露出哪怕一丝的温情,所以他冷冰冰的叫小选闭嘴,小选当时失落了很久,一直扒着车窗一声不吭看外面的风景,背影很孤独。 林丛选提离婚的那个晚上,陈最被气昏了头未曾思考为什么林丛选已经决定要离婚却要等在他们结婚纪念日那天才拿出协议书。 最近,陈最自我反省的时候才想明白,小选是想偿还那高中三年。 他陪伴了小选三年,小选也要坚定的陪他三年。 陈最想,大概这世上所有认识小选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一辈子都需要有人照顾的“特别的人”,殊不知他的小选坚定、果断、独立,是一个没有任何人也能活的很好的人,小选的一切美好品质也反衬出了他的懦弱、优柔寡断、虚伪。 陈最抹了一把脸,抓起车钥匙出了门。 小选恢复了,想起了所有事,签署了离婚协议,陈最头上那块摇摇欲坠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砸碎了这一个多月来看似安稳的一场镜花水月。但是陈最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无论他的小选走的多远,此后他都会义无反顾追上去。 陈最开着车朝林丛选父亲的房子赶去,路上他给梁宜皖打了电话,两人商讨了林丛选可能会去的地方然后分头寻找。 到达林父的房子,门把手上薄薄的一层灰已经表明这套房子很久没有人来过了,陈最还是不死心敲了门,结果当然是不会有人给他开门的。 他按下焦躁不安的心又赶去了林丛选就读的大学,林丛选很喜欢他们大学里的一家猫咪咖啡馆,即便毕业了结婚了他每个月还是会抽一天时间来坐一会,一定会是周一的早晨,因为那个时候几乎不会有人光顾咖啡馆。 这些信息是两人每周难得的一顿晚饭时间林丛选说的,陈最从不回应但总是记在心底。 咖啡馆里也没有林丛选,陈最拿出照片问店员,兼职的女大学生店员只扫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啊!我知道他,长得太乖了,我们店里的人经常讨论他呢。他每个月都会来一次,逗完猫喝完咖啡会问我们要三张便利贴,不过最近都没有见过他了哦。” 女店员有些兴奋,一口气吐露了不少信息。 林丛选长得又乖又精致,让人印象深刻在情理之中,陈最问:“他要便利贴干嘛?” 女店员指了指一面墙:“很多校园咖啡厅都会有的留言墙,他每次都会写三张,不过我们定时清理,所以不太确定他写的还在不在。” 陈最点头致谢,他快速在留言墙扫视一遍很快便找到了林丛选留下的便利贴,不仅是因为字迹好辨认,也因为陈最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三张浅绿色的便利贴整齐地贴在一起。 第一张写着“爸爸妈妈,我很想你们”。 第二张写着“叔叔阿姨一定要身体健康”。 第三张写着“希望小栩能好好睡觉,能健康,能多对我笑一笑”。 三张便利贴,没有一张是为自己许的愿。 陈最喘着粗气不敢再多看一眼,他撕下三张便利贴匆忙出了咖啡馆。 接下来的时间陈最都是浑浑噩噩的,他像个机器人一样四处奔走,他去了林丛选和梁宜皎相约见面从来不会变的地点——市内公立图书馆,接着又去了自己父母家,然后是林丛选就读的高中,曾经待过的康复机构。 直到夜晚降临直到精疲力尽,陈最还是没有找到林丛选,梁宜皖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他坐在车上,不知该何去何从,他的躯壳已经被绝望所侵占。 直到视线落在仪表盘上的那三张便利贴,陈最惊起一身彻骨寒,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林丛选最可能去但也是他最不希望林丛选去的地方——市郊墓地,林丛选的父母葬在那里。 陈最马上发动车子,一路上他心急如麻,他既希望林丛选在墓地,又不希望他在那。是有多绝望才会在晚上一个人待在墓地,陈最想都不敢想。 墓地是半开放式的,并不限制到访时间,管理也不是很严格,入口只有一个值班岗亭。刚入夜,值班的大爷正在听广播,看到陈最他嘟囔了一句:“怎么尽是晚上来的。” 陈最心急如焚并没有听进去,他打了个招呼径直走了墓园,里面没有灯,但是今天月色很好照出一地的皎洁。 陈最凭借记忆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林父林母的墓碑处,刚走近他就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啜泣声。 陈最的脚步僵住了,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但那不是林丛选,而是梁宜皖。 43 啜泣 从陈最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林丛选双手紧紧圈着梁宜皖的腰,他在低声啜泣,低低的呜咽声听得人肝肠寸断。 梁宜皖摸着他的头,极尽温柔地哄着:“乖,哭吧。” 陈最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块位置好像突然被掏出了一个窟窿,呼呼灌着冷风,又痛又冷。 茫然、害怕、痛苦、后悔,所有情绪纷至沓来,陈最意识到那个只肯接受他怀抱的小少年,那个只依赖他的少年,那个为他种花的少年,那个为他做饭的少年,那个为他写便利贴的少年,那个隔绝了一切却仍然惦记他手上一小块烫伤的少年,他似乎真的要失去了。 “啪嗒”,滚烫的泪珠滴在颤抖的手背上。不远处紧紧相拥的两人成了陈最眼里的静止画面,周遭所有声音他都听不见了,只有林丛选压抑的啜泣声像是从空远的山洞中传来钻入陈最的肺腑。过了许久他才茫然又绝望叫了一句“小选”,声音轻得风一吹就散。 半个小时后,陈最和梁宜皖面对面站在墓园外一盏昏暗到连对方五官都瞧不真切的路灯下。林丛选坐在不远处梁宜皖的车上,陈最翘首张望只能看到一片挡风玻璃。 梁宜皖先开口:“七年前的一天小选本来和宜皎约好了傍晚要见面,结果却没有应约,宜皎慌张地打电话给我说小选不见了,我打了几十通电话都没有人接,在我差点定机票回国的前一刻,小选接电话了。他那时就在这里,在电话里压抑地啜泣,他说想爸爸妈妈了。一年多前我回国后才得知,那天是你悄无声息出国的日子。我时常想,如果那天我买机票回了国该多好。” 梁宜皖再也说不下去,他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陈最深吸一口气拼命压抑着自己的眼泪,其实梁宜皖说的那一天他一直跟在林丛选的身后。 七年前他留了张字条在自己房间就直接拎着行李箱去了机场打算出国,登机前一刻他飞奔出了机场鬼使神差地打车到了林丛选的学校门口。 那时候林丛选已经高三了,那天是他的新学期开学典礼。本来过年前两人已经约定好了,陈最陪林丛选参加开学典礼,余琮死后陈最流连酒吧整个人变得阴沉沉的,林丛选便不敢再提这件事。 当天学校的礼堂里人很多,赵叔陪着林丛选参加的开学典礼。陈最坐在最后一排,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林丛选头发顺滑乌黑的后脑勺。小选外向了很多,时不时会跟赵叔说几句话,陈最都能猜到他会说什么,他肯定用软软的声音说:“叔叔,要是小栩今天也来就好了。” 其实前一天他在酒吧喝酒的时候林丛选打过电话给他,他毫不犹豫地挂了。然后林丛选又发了短信,邀请他参加第二天的开学典礼,他清空了信箱并且关了机。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林丛选任何一次的要求,正是因为受不了这种拒绝后内心的煎熬他才会脑子一热买了机票,但最终还是因为放不下而奔出了机场。 毕业典礼临近中午的时候结束,赵叔送林丛选回了家,陈最一直跟在后面。没多久林丛选就发现了他不见了,然后奔出别墅哭着给陈最打电话,可是陈最关了机。 那天林丛选像今天的陈最一样,克服自己的人群恐惧走遍了所有陈最可能会出现的地方,他甚至去了陈最常去的酒吧。最后,林丛选似乎终于确定陈最走了,他像一个被抛弃的小孩跑到了墓园,在爸爸妈妈的墓碑前低声啜泣。 那天陈最一直躲在暗处默默跟着林丛选,最后他硬着心肠没有现身,而是打电话给赵叔接回了林丛选。 可是那又怎样,为自以为是的守护歌功颂德吗?造成这一切的不就是他吗?他只敢躲在暗处虚伪的难受却不曾想过走近一点问问小选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会去泳池,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哪怕问一句,也不会造成七年的时间空洞! 陈最自嘲一笑,诚心诚意地说:“谢谢你,还好有你陪着他。” 梁宜皖叹了口气,当他知道陈最吞药过量差点丢了命之后他再也说不出责怪的话,他说:“余琮的事我已经像小选解释过了,但是……” “你说吧,不用顾虑我的感受。” 梁宜皖犹豫了一瞬,然后说:“小选说……他不想再接受惩罚了,他要回家,自己家。” 预料当中的答案,陈最并没有多惊讶,他捏了捏麻痹的手掌点了点了头:“拜托你送小选回家。” 车子缓缓驶出,林丛选低着头盯着自己牛仔裤上规律的纹路,当车子快要开出墓园大门的范围他微微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陈最孤零零的站在原地,让人感到很难过。 “小选,明天帮你搬东西好吗?”梁宜皖打量了一眼林丛选。 林丛选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裤子,过了一两分钟他才轻轻回答:“宜皖,我不想喜欢陈最了。” 他的声音里尽是难以割舍的难过,不是“不喜欢陈最了”而是“不想喜欢陈最了”,梁宜皖微微叹了口气。 两天后,是梁宜皖来帮林丛选拿的东西,他拿了一张林丛选手写的清单递给陈最:“这是小选让我帮他带走的东西。” 清单写了很长一串,但是东西很简单,因为林丛选要搬走的东西都在他自己的房间里,那是他的整个世界。 陈最沉默地打包着行李,小选房间里除了那台他画画的电脑其他几乎所有东西都是陈最认识的。 有陈最高中时给林丛选买的一箱子魔方,有陈最高中时给林丛选买的音乐盒,有陈最高中时给林丛选买的拼图,甚至林丛选最喜欢穿的那件针织开衫也是陈最高中时买给他的。 高中高中高中,七年间他的小选一直停留在那三年自己给的溺爱当中。而现在,小选要全部带走了。 把所有打包好的纸箱搬上车,梁宜皖在玄关和陈最道别,他想和陈最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最把装着白色小猫的猫包递给梁宜皖,开口道:“黄色那只可能得了猫藓,等治好了我再给小选送过去。”然后陈最又把签好的离婚协议递给了梁宜皖。 梁宜皖没有接,他问:“考虑好了?” 陈最坚定地点了点头,回答:“嗯,这场动机不纯的婚姻应该越早结束越好。” 梁宜皖耸耸肩,开了个玩笑:“那我们以后算是公平竞争?” “你的胜算会更大。” 两人相视一笑,梁宜皖正打算换鞋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他道:“差点忘了,小选还让我带一样东西,但是他不确定那样东西还在不在,所以没有写在清单上,他……想要打碎的那个星空杯的玻璃。” 陈最愣了一下,丢一下一句“等我一句”奔向了书房,他从保险柜里小心翼翼取出了杯子又气喘吁吁下了楼。 梁宜皖有些诧异,因为陈最拿来的是一个完整的杯子。 “你修好了?” 陈最盯着杯子外面胶水的痕迹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他递给梁宜皖:“差一小块杯底的玻璃找不到了,我再找找。” 梁宜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说:“那我走了。” 陈最站在院门口目送梁宜皖,直到车子彻底消失于视野当中他才回过头失神地盯着自己住了三年的别墅,院子里的花草都败了,承载着小选所有美好记忆的东西都搬走了,这里再也不剩下什么了。 44 小偷 半个月后。 将客厅打扫完,陈最气喘吁吁瘫坐在了沙发上。虽然很累,但是瞧着光洁的地面他心情不错。 到了新家的小黄猫正在四处巡查自己的新领地,它见陈最坐在沙发上便跳上了他的膝盖,陈最点了点它的鼻尖问它:“新家怎么样?” 小黄“喵呜”一声似乎很满意。 林丛选搬走后陈最就第一时间找人联系了林丛选家楼上的这户人家,以不菲的价格买下了这套房,从交易到原住户搬走再到自己搬过来前前后后费了半个月的时间。 今天是周末,适合用来搬家,陈最害怕搬家公司动静太大吵到林丛选,所以决定自己搬。行李看起来不多,但是动起真格来还挺费时,收拾出一个家的样子也花了一整天的时间。 他抬臂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六点了,每天六点林丛选都会带着小猫下楼放放风。他把小黄猫放进笼子里,对它说:“我去看看你爸爸,明天就让你和小白团聚。” 陈最到小区楼下的时候林丛选已经在了,天色昏暗下来,路灯还未开,林丛选乖乖坐在角落里的长条椅上。大概是怕小猫误伤到小孩子,他把猫关在笼子里,正拿着逗猫棒和猫玩。 正是饭后散步的点,老人和小孩都很多,几个玩滑板车的小孩子看着小猫稀奇,已经围了一圈叽叽喳喳问了不停。 林丛选怕和陌生人接触,但小孩除外,陈最高中的时候时常笑话他把人类幼崽当成动物幼崽对待。 陈最害怕被林丛选发现,便将卫衣的帽子兜了上,还戴了一个黑色的口罩。他站在一棵法国梧桐后面,位置很隐蔽,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目不转睛看着林丛选。 他听到林丛选跟一个小女孩说小猫叫“馒头”,也听到他轻笑的声音,学猫叫的声音。陈最像个小偷一样躲在暗处,悄悄收纳着林丛选的笑声、说话声、他眉眼弯起的模样、他回答不出小孩稀奇古怪问题时苦恼的模样。 过了会,梁宜皖到了,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林丛选,坐在了他旁边,陪着他聊了些关于猫的话题,林丛选偶尔回答一两句,间或腼腆一笑。 陈最站在树后心里一阵酸楚,梁宜皖每天都会赶来,他光明正大的坐在林丛选旁边逗他哄他关心他。而自己呢,每天在暗处站着,远远看着林丛选却无法走近。 陈最自嘲一笑,自食恶果罢了,他握了握不停发抖的手然后揣进了兜里。 林丛选和梁宜皖坐到了七点,路灯亮了才起身,梁宜皖将林丛选送回了家。 陈最站在消防通道楼梯口,在黑暗中侧耳倾听着外边的动静。他想象着林丛选和梁宜皖在家里做些什么,小选还会抱着梁宜皖啜泣吗?两人一起逗猫玩?小选的漫画恢复连载了,两人会不会一起讨论漫画? 不管做什么,画面一定是和谐温馨的,小选一定是微微低着头,讲话的时候有些兴奋的模样,笑起来的时候有些羞赧的模样,是陈最以前每天都可以见到却不曾珍惜过一秒的模样。 越想陈最的心脏越是抽痛,嫉妒和难过快要将他吞没,他用力朝着胸口锤了两拳然而只是徒劳。在黑暗中,他喘着粗气将手伸进了口袋摸出了一个小玻璃片,然后用力地向手心划去。 楼道里静得落针可闻,皮肉被划开的声音钻进耳朵,接着是“滴答”一声血滴落的声音,然后陈最才感受到手心传来的一点点痛意,他被扼紧的咽喉终于可以深深地喘上一口气。 陈最划坐在地上,任由手心的血滴落。 他骗了梁宜皖,其实杯子底部的那块碎玻璃没有丢,只是沾了他的血脏了,他不想拿去污了小选的眼睛。 现在这块小玻璃成了他失控时的一枚良药,他靠着皮肉划开的痛楚能够快速找回平静,比如像现在这样,他绝不会让自己心里的恶魔再跑出来,再伤害小选。 过了会,安全通道的门内传出了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梁宜皖熨帖的叮嘱,陈最听到林丛选软软地回答“嗯”“好的”“谢谢宜皖”,他能想象得到林丛选一定是先回答了然后再点头,因为他总是不能同时做两件事情。 直到电梯门合上关门声也响起,外面终于再没了动静陈最这才捏了捏结了血痂紧绷绷的手掌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陈最起得很早,他先把砂锅里煮好的小米粥盛到保温桶里,然后把两只奶黄包和一个煎蛋装进保温餐盒,他又用海苔碎在煎蛋上摆了一张看起来很粗糙的笑脸然后才盖上餐盒。 做完这些他又一把捞起趴在沙发上的小黄猫,将昨晚做好的一个小吊牌挂在它的脖子上,颈圈是用皮绳做的,前面挂了一个小小的木制小牌子,上面写着“奶黄包”三个字。陈最戳了戳小猫的肚皮,对它说:“小白叫馒头,你就叫奶黄包,小选最爱吃奶黄包了,你以后要好好对小选。” “喵呜~” 奶黄包好像知道自己要被送走了似的,它伸长了脖子用舌头舔了舔陈最的手背,陈最嘴角扬起,心里也生出些不舍。 这个时候正是林丛选洗漱好准备做早饭的点,陈最掐着点下了楼。他把装猫的铁笼子和保温餐盒轻轻地放在地上,按了两下门铃后他迅速走进了消防通道里,然后他听到了开门声以及林丛选有些兴奋的自言自语。 “小黄!” “奶黄包?” 听到了关门声陈最吊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离上班的时间还早,他索性从消防通道走楼梯下了楼。 45 治愈 晚上有个应酬酒局,陈最回到小区已经晚上9点了,错过了林丛选遛猫的时间。今天他妈杨巧杉过来看望了林丛选,跟他说了些小选的近况还偷拍了一张小选的照片发来。 陈最摸了摸手机屏幕上林丛选的照片,他父母都知道了他和小选离婚的事情,除了支持他们没有别的选项。每周他们都会过来看林丛选一两次,给他带些吃的,陪他一天,从父母的话语中陈最知道林丛选已经恢复了以前那种规律的生活,有工作有猫有关心他的人,一切看起来都很圆满。 在林丛选家的楼层停了下来,陈最悄声走到了门口,猫笼不见了,包好的餐盒被挪到了角落的位置。他弯腰拿了起来,很重,里面的东西没动过。 小选应该猜到是他送来的,兴许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吧。 意料之中的结果,陈最没有失望的神色,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回了家。放了一天,保温盒里的早餐已经冷掉了,他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会儿端去阳台吃。这个点是林丛选应该要去阳台侍弄花草了,一顿当了晚餐的早餐吃完陈最就听到楼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林丛选轻声细语叫馒头和奶黄包不要打架。 陈最稍微探出半个身子,他能看到林丛选的乌黑的发顶,林丛选正拿着喷壶给阳台上的盆栽浇水,陈最只能认出两盆薄荷和几盆多肉。 设计这个小区的人一定是很爱生活的人,他设计了一个面积很大的阳台,而住在这个小区的人也很享受生活,这里的每家每户都会在阳台上种些花草绿植。 陈最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阳台,决定明天去花鸟市场买几盆绿植。 楼下传来了阳台推拉门合上的声音,陈最才收拾起心情与碗筷进了屋。 接下来的日子陈最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林丛选,早上起来做两份早餐,一份给自己,一份给林丛选,然后他去上班,在林丛选下楼遛猫的时间回到小区,站在那颗刚刚好能够把人挡住的树后面目送着梁宜皖把林丛选送回家,他悄悄跟在后面。 最后他回家做个简单的晚饭端到阳台吃,静静听着楼下的动静,偶尔能听到馒头和奶黄包打架时的“喵呜”声,偶尔能听到林丛选一边浇水一边哼唱一首老歌的声音。 陈最尝试过录下来,但是因为声音太小只能录下一片寂寥。 送去的早餐林丛选照例是不会碰的,陈最偶尔会在早餐之外送些别的,有的时候是一本他搜罗到的水彩画画册,有的时候是一些林丛选以前喜欢吃的零食,有的时候是他养的还不错的一盆绿植,当然这些东西林丛选也不会收,早上送出去,晚上陈最再悻悻然收回来。 他知道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但他除了这些又能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比坐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发狂要好。 几天后,这种活在幽暗处的日子被一阵敲门声打断。陈最刚从楼下上来,他准备做晚饭,知道他住这里的只有他父母,他以为是他妈来给他送东西便毫无防备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梁宜皖。 陈最并不意外,他让梁宜皖进屋,给他倒了一杯水才开口:“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梁宜皖回答:“前几天吧,等电梯的时候听到消防通道楼梯里有点声音,我猜可能是你,今天留意了一下,发现你一直站在那棵树后面。” 陈最苦笑:“我也只敢躲在树后了,小选没发现吧?” 梁宜皖摇摇头:“或许没发现,或许发现了装作不知道罢了。” 陈最点头,小选只是自闭,并不是傻,每天有人在他门口放早餐,他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呢。 陈最在沙发上坐下,将自己发抖的手藏在了茶几下面,他说:“我也曾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再来打扰小选的生活,但是做不到,看不到他我就没法呼吸。所以我只能以这样一种方式,猥琐地待在小选可以忍受的安全范围之内。” 梁宜皖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直到墓园那天的事情发生,他还是坚持认为,陈最只不过是因为比他更早一点出现在了小选的生活中,所以陈最先走进了小选的心里,从此小选的心里再也走不进别人。可是,当他摒弃那些对陈最的偏见、厌恶,站在一个完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陈最和小选之间的羁绊的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小选会这么喜欢陈最。 小选搬家后他每天都过来陪着,他陪着小选遛猫,和小选讨论水彩画、漫画,给小选买他喜欢的水彩画画册,给小选买他喜欢的植物盆栽,他做了太多想让小选快乐的事。小选会笑,也会正常聊天,但并不快乐。 直到前几天,林丛选抱着一本高中练习册在沙发上抿嘴傻笑,梁宜皖发现他做得再多都不如一本高中练习册能让林丛选快乐。 那本练习册是林丛选高二的数学练习册,从飘红的×可以看出来他数学成绩并不好,但是每道错题后面都有认真订正。订正完的每道错题后面还贴了一张便利贴,上面画了一只卡通小猪,它用蹄子指着错题的位置说着俏皮的话。 “小选,这是你粗心大意才会答错的题哦,下次要注意。” “小选,这道题可能会出现在期末考中,要背熟哦。” “小选,如果这道题还是不会做的话就拿回家问哥哥。” 便利贴上的字苍劲有力,显然是出自陈最之手,梁宜皖能想象得到陈最在面对一个自闭症患者时是如何用上一百二十分的耐心去讲解一整本练习册的错题,而且,这样的练习册还不只一本。 诸如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梁宜皖能从林丛选珍爱的物品中窥探一些。 比如,林丛选最喜欢的那个魔方是定制的,拼好后每一面都是一副不同的手绘植物水彩画,而这六副画恰好是林丛选最常翻的那本植物水彩画画册中最喜欢的六副画。梁宜皖也是在看到书桌上的魔方后联想到画册才意识到的,因为林丛选每翻到那几页的时候都会读出植物的名字,是要有多细的心才能发现呢? 梁宜皖扪心自问过,我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答案显然是不能的,他更加没法为了林丛选放弃自己当初既定的学业目标,而陈最可以。 如果小选已经历过的人生是一个瓶子,那陈最疼爱他的那三年几乎已经装满了90%,要是强硬地把小选人生之瓶中名叫“陈最”的东西倒掉,那小选再也不剩下什么了,他还能活吗? 将杯里的水饮尽,梁宜皖吐出胸口的无奈,说道:“其实我很嫉妒你,也很瞧不起你,我一直认为你之所以得到小选的一腔真心是因为你出现的比我早。可是最近我想明白了,与出场顺序无关,而是你用无可替代的三年时间的溺爱提前治愈了小选的一生。” 46 迷路 梁宜皖的表态并没有改变什么,陈最依然不敢踏出哪怕半步,他怕自己越过了小选所允许的安全范围便会把小选吓跑,跑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依然每天做着固定的事,站在固定的地方,看着唯一的那个人。 时间走过深秋进入了寒冬,馒头和奶黄包从两只小奶猫长成了也敢挠人的大猫了。两只猫怕冷,林丛选已经不带他们出来透气了,但是他自己还是每天到楼下坐一会儿或者散步。梁宜皖因为工作愈发繁忙不再天天过来,但每周还是保证过来三趟。 今天是公司年会,陈最作为总经理没法缺席,等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10点了。因为喝了不少酒有些头晕,出租车司机喊了他好几句他才反应过来已经到家了。 陈最进入小区特意绕到了单元楼背面,他抬头看了看林丛选的房间,灯没亮。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看了看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确实还没到小选睡觉的时间。 这时,手机响起,是梁宜皖打来的。 “陈最,小选好像不见了。晚上打他电话一直没人接,我就开车过来了,结果家里也没人,他手机落在了家里。我现在在物业办公室看监控,8点钟的时候馒头跑出了单元楼,小选追着猫出了小区。” “好,我马上过来。” 陈最昏沉沉的脑袋瞬间清醒,他赶到物业办公室和梁宜皖汇合。监控里,馒头从小区北门窜了出去,紧接着林丛选也追了出去。 两人一个开车一个步行分头行动往北边方向找去。 凛冽的寒风刮得人皮肤生疼睁不开眼,陈最却完全感觉不到。小选没带手机也没带钱包,如果迷路了他一定很慌张害怕,焦急与担忧占据了陈最所有感官。他和梁宜皖两个人一路奔波,几乎把北边三公里以内搜刮了个遍也没看到林丛选的人影,向附近的商户打听也没有得到重要信息。 陈最喘着粗气坐在绿化带旁的石墩上,失神的盯着对面的红绿灯,他的脑海不断翻涌,努力回忆起林丛选可能会出现的地方。对面的的红灯变绿,他的脑海中一闪,想到了一个林丛选可能会去的地方。 林丛选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放学本来应该是在学校门口等着陈最去接的,后来他遇上一个耳朵听不太清楚的老太太问路。他本就不善于沟通,方向感又差,见老人家磕磕绊绊要自己走林丛选只好小心翼翼在后面跟着,结果他和老太太两人一起迷了路。好在有好心人报了警,将两人送去了派出所。 陈最和赵叔着急忙慌地找了俩小时,在派出所看到林丛选的时候他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抱着陈最撒娇。 以免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那次陈最不仅严厉教导林丛选不要随便乱跑,有事先打电话给家里人,他还叮嘱林丛选如果迷路了就找一个最亮的地方等着。 陈最的原话是:“如果你白天迷路了,你就找一个视线最好的地方等我,如果你晚上迷路了,你就找一个最亮的地方等我,哥哥一定会找到你。” 最亮的地方! 陈最迅速在脑海里搜索附近的地标性建筑,他住的小区处于近郊,没有繁华的商业圈,但是附近有很多科技园。最后陈最想到了附近的隆运大厦,这栋大厦安装了一块将近800平方的超高清LED显示屏,0点才会关闭。 当陈最气喘吁吁赶到隆运大厦,果然在LED屏下面看到了慌张无助的一人一猫,始终堵在胸膛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陈最双手不住地颤抖。 “小!” 下意识喊出第一个字后陈最及时噤了声,他猛然想起自己已经没有资格随便走近小选了。他给梁宜皖打了个电话,然后站在暗处守着。 巨大的LED显示屏正在播放本市的旅游宣传片,林丛选乖乖地站在景观喷泉旁边。寒风刺骨,幸好他穿了羽绒服,馒头被他裹在衣服里,头从胸口拉链的地方钻了出来,它仰起头喵呜了一声,林丛选低头和他鼻子对碰了一下,然后学它也“喵呜”了一声。 陈最拿起手机记录下了这美好的一幕。 很快,梁宜皖赶到了,陈最目送着他们的车消失于视线才打车回家。 兴许是这晚吹了太久的风,第二天陈最发现自己鼻塞咳嗽感冒了。好在年会过后是双休日,他给林丛选送了早餐后回家吞了两片感冒药打算眯一会儿然后再起来做午饭。 这一觉睡得很沉,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陈最睡得最好的一觉。 “小栩,小栩。” 直到耳边有人轻柔的叫他,陈最才睁开千斤重的眼皮,过了好一会眼前雾蒙蒙的一片才逐渐清明,他妈妈杨巧杉正一脸忧色地站在床前。 “妈,你怎么来了?”陈最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子又哑又疼。 杨巧杉背过身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她下午做了一些甜品想今天带给两个孩子一人送一点。刚才在外面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她以为陈最又想不开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腿就踹开了门。进了房间便看到陈最没有半丝生气地躺在床上,她颤着手探了好几遍气息才确认陈最只是睡着了。 “我、我来给你送点吃的。”杨巧杉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陈最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窗户,外面黑漆漆一篇,已经不早了。 “糟了,妈,几点了?小选还在楼下吗?我去看看!”他还记着昨晚林丛选迷路的事,心里有些放不下。 杨巧杉将他按了回去,叹了口气回答:“8点多了,宜皖早就送小选回家了。” “啊,这样……”陈最茫然地答了一句,有些无所适从。 杨巧杉眼眶通红,心口像被剜了一道口子,汨汨留着鲜血,她问陈最:“小栩,你知道你发烧了吗?” 陈最摸了摸额头,是有点烫,他耸了耸肩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感冒了,妈,你给我找点退烧药吧。” 杨巧杉盯着陈最瘦削的脸颊,又把视线转向陈最那只还在流血伤痕累累的左手,她知道陈最在用自残的方式把所有情绪发泄到自己身上。她哽咽着问:“只吃感冒药够吗?” 陈最知道他妈这话背后的深意,他笑了一下,回答:“妈,您别担心,其他药我也在按时吃。我真的没什么,我这辈子会活得好好的,活得一定要比小选长久,我要一辈子守着他。” 47 伤口 杨巧杉再也忍不住,躲去厨房隐忍着哭声给陈最煮了一锅小米粥,然后看着陈最吃了退烧药安稳睡着了才悄声出了房间。时间已经不早了,她掂量了一下手里原本应该给林丛选送去的甜品决定明天重新做一份送过来。 电梯到达一楼,杨巧杉出了电梯怔住了,林丛选正站在电梯通道里发着呆。 “小选?你怎么在这?” “阿姨……”林丛选轻声叫了一句。 杨巧杉握住他冰冷的手,有些担心,现在这个点小选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冷,你怎么在这里?” 林丛选表情有些纠结,张了张嘴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问题。杨巧杉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她又重新问了一次:“你怎么在这里?” 林丛选这才回答:“我在、等阿姨。” “等我?是想我了吗?” 林丛选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阿姨,小栩、怎么了?” 杨巧杉语塞,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原来陈最住在这里的事并没有瞒过小选。也是,小选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发现不了才奇怪。 林丛选见杨巧杉不答,心里有些着急,他又问了一次:“阿姨,小栩、怎么了?” 从楼上小孩蹦蹦跳跳的吵闹声变成偶尔的椅子拖动声,从家门口出现奶黄包和保温餐盒那天起林丛选就知道陈最来了。 他知道陈最几乎每天都会站在北角的那棵树后面,他还知道陈最每天都会跟在自己和宜皖的后面,他还知道昨天是陈最找到的他,只有陈最知道他会站在最亮的地方等着。 林丛选甚至想过,他的身上一定是装着一个“小栩雷达”,只要是陈最出现的地方他就一定能第一时间察觉。 可是今天陈最没有站在那颗树后面,没有跟在他和宜皖的后面,他回家竖着耳朵听了许久,楼上也没有熟悉的拖动椅子的声音。林丛选有些担心,他回家的时候看到阿姨上楼了,所以就想在楼下等着碰碰运气。 杨巧杉疼爱地摸了一把林丛选的头发,陈最不让她在小选面前提他的名字,她每次过来都三缄其口只聊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哄一哄林丛选。她轻叹口气,回答:“小栩什么事都没有,他前两天加班太累了,今天在家休息呢。” 林丛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杨巧杉心里不是滋味儿,因为大人愚蠢又自私的举动,致使两个小孩走入痛苦的绝境,两个小孩没有一个是好过的。陈最犯的错太严重,她没法开口求林丛选原谅陈最,她只能尽自己所能去疼爱这个孩子来替陈最、替自己、替丈夫赎罪。 她替林丛选拢了拢衣服,哽咽道:“小选,阿姨、叔叔还有陈最,我们都对不起你,我们没有照顾好你,我们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但是阿姨求求你,把对陈最的恨分一点给我和叔叔好吗,你别那么恨他、讨厌他了可以吗?” 林丛选低着头,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杨巧杉是什么意思,他回答:“阿姨,我没有、恨你们。我只是、有一点点生小栩的气。” 杨巧杉再也忍不住了,搂着林丛选啜泣:“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善良啊!你应该要恨死我们才对啊!” 林丛选不明白阿姨为什么一下子哭得这么伤心,他拍着杨巧杉得背解释:“爸爸说、恨一个人会很累、很累,阿姨叔叔还有小栩,你们对我好,我不恨你们。” 杨巧杉只得在内心里感叹,多好得父亲才能教出这么好的孩子。同时她内心的愧疚又增加一份,这么好的父亲是为了救她丈夫才会殒命,他们全家欠这个小孩太多了。 她经常想,如果小选是个正常的孩子多好,他有普通人该有报复心理,他可以像他们家索要任何赔偿,又或者仅仅是以暴制暴将自己身上所遭受的暴力回赠给陈最。 将林丛选送回了家,杨巧杉细细叮嘱了许多生活琐事,又检查了电冰箱里的食物这才放心。 她已经提过很多次让林丛选搬去跟她一起住,但小孩很坚持,她只能作罢,唯一能做的就是经常来看看。 林丛选将杨巧杉送出了门,贴着门听到电梯合上的声音,他又打开了门。 到了楼上,林丛选有些踌躇,他知道阿姨刚才撒了谎,他还是有些担心陈最。 磨蹭了一会儿他伸手敲了敲门,“咚”一声后门开了一条缝,林丛选愣了愣才发现门坏了。 他摸着黑悄声进了门,在卧室门前犹豫了很久,林丛选想起了自己误闯入陈最房间那天发生的事。他有些害怕,但是担心超过了害怕,他还是拧开了门把手。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床头壁灯,透着一股暖意,陈最躺在床上呼吸粗重,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林丛选慢慢走近,看着熟睡的陈最他觉得有些陌生。以前的小栩眉心微微蹙起,眉眼间尽是傲气。而现在的小栩,眉心虽然也是蹙起的,但眉眼间尽是愁绪。陈最也瘦了不少,凌厉的下颚骨好似刀刻出来似的。 胸口一阵抽痛,林丛选用力按了按胸口不自觉又走近了一点,然后他看到了陈最搁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缠着几层纱布,殷红的血渗透了出来。 林丛选湿了眼眶,胸口痛到痉挛,骄傲的小栩怎么了? 他蹲下来轻轻拆去了纱布,然后他看到了血肉模糊的掌心,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一道道狰狞的伤口仿佛一张张呕着鲜血的嘴,叫嚣着“好疼”。 啪嗒一声,泪珠砸在了陈最的指尖,林丛选嘴角抽颤好不容易才朝着陈最的掌心吹了一口气,他呢喃着:“嘴巴吹吹,痛痛飞飞。” 陈最在手心一阵凉意中醒了过来,他茫然地盯着床前的林丛选,过了一会儿他坐了起来,紧张得动了动嘴唇:“小选……”顿了顿,陈最看到了林丛选脸上的泪水,他伸出手却不敢去碰林丛选的脸,挣扎了一下他才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擦去了林丛选脸上的泪水。 林丛选像个木桩子一样蹲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陈最见林丛选不抵触,抓着他的胳膊搀起他然后拍了拍床沿,低声说:“小选,坐。”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抖。 48 保护 林丛选乖顺地坐下,他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的、手?” 陈最瞬间收回了手,讪笑:“没事,不小心割到了。” 林丛选不相信,怎么会反复不小心割到呢?伤口明明有很多条。他想抓着陈最的手看一下,陈最却突然双手环着他的腰抱住了他,还把头搭在了他的肩上。 林丛选吓得一动不敢动。 陈最把呼吸压抑得很轻浅,他害怕吹散这了来之不易的梦境,他轻轻地在林丛选的肩头蹭了蹭,感受着他身上的柑橘香味还有暖融融的体温,心底生出浓浓的怆然。 过了许久,确定这场梦真的不会轻易散掉,陈最才敢哽咽开口:“小选,你终于肯让我碰你一下了。你在我梦里,看都不看我一眼。” 这段时间以来,他只要一闭眼就会梦到小选,但是梦里的小选是冷漠的、疏离的、绝望的,他想看看小选手心的伤口,想问问小选冷不冷,想跟小选说对不起,可是他走一步小选就退一步,直到退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林丛选呆愣愣得任由陈最抱着,他理了理陈最词不达意的只言片语,想了一会儿然后明白了,陈最以为他自己在做梦。 林丛选挣扎了一下挣脱开了陈最的双臂。 陈最心口有些失重感,失落地看着林丛选走出了房间。虚幻的梦境终究是会消失的,他轻吐了一口气,至少今天的小选是有温度的。 喉咙嘶哑疼痛,发烧使陈最有些头晕乏力,差点栽倒在地上。他闭眼坐了一会儿再度睁眼,眼前递过来了一个玻璃杯。 陈最抬头,对上林丛选乌黑发亮的双眸,他有些激动:“小选!” “喝水。”林丛选将水杯递到陈最的唇边。 陈最已经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梦境太真实太美好,他愣愣地张嘴喝了水。 然后他看到林丛选又拿来了药箱,给他的手换了药又缠上了纱布。以前唾手可得的熨帖现在却要通过梦境来实现,陈最觉得自己有些可悲,但仍然很开心。 陈最任由林丛选温柔地替他包扎,他的嘴角微微扬起,温声开口:“小选,对不起,我做了很多错事。” 林丛选的手僵了一下,他没有回答,而是替陈最掖了掖被子,然后轻声说:“睡觉吧。” 陈最舍不得闭眼,目不转睛地顶着林丛选。 林丛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陈最的黑眼圈很重,双颊微红,嘴唇干裂,一看就是生病了。他微微倾身,一只手挡住了陈最的眼睛,另一只手有节奏的拍着他的肩膀,低声哄他:“睡觉吧、小栩。” 十年前,小栩也是这样耐心地哄着他入睡的,不止一个日夜。 第二天,陈最是在楼上装修的电钻声中醒来的,睁眼在床上愣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感冒发烧了,他妈过来给他煮了粥喂了药,然后他久违地做了一个小选照顾他的美梦,念及此陈最扯起嘴角笑了笑。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已经傍晚了,连着躺了两天他迫切地想要看到林丛选,于是忍着剧烈的头疼起了床。 收拾妥当将自己全副武装,陈最先林丛选一步下了楼。小孩子大约是只论晴雨不问夏冬,这么冷的天还是三五成群地绕着小区横冲直撞玩滑板车,大人们则追在后面喊着“慢一点”。陈最以前最不喜爱这种吵闹的环境,所以才会住到郊区别墅,但是他最近喜欢上了这种人间烟火气。 等了一会儿,林丛选果然下了楼,他穿了一件长款连帽羽绒服,帽子戴着,拉链拉到顶上,帽子上一圈大毛领几乎挡住了他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今天林丛选没有去老地方坐着,他双手插兜选择了散步,陈最隔着二十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假装自己也是个散步的闲人。 前段时间有小孩夜间摔倒了,小区物业加装了路灯,路面被照得明亮堂皇。 林丛选慢慢走着,他知道陈最一直跟着他,他有些想回头。昨晚等陈最睡着他才回的家,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他想跟陈最说。 就在他准备回头时,一个小孩踏着滑板车横冲直撞而来,一点没有看到人想要停下或者转个方向的意思。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已经有大人齐腰高了,一时刹车不及小孩连人带车扑向了林丛选,巨大的冲击力使林丛选后仰摔向地面,小孩和滑板车都砸在了他身上。 “小选!” 陈最顾不得其他,上去将两人扶了起来,他抓着林丛选的手上下检查:“小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林丛选没有作声,摔倒的小孩却“哇”一声哭了出来,尖利的嗓音在小区内回荡。 下一秒,在与人闲聊的小孩家长——一位中年妇女就冲了过来抱着小孩一顿哄:“小乖乖,怎么了怎么了?” 小男孩抹着眼泪,指着林丛选道:“他、他把我撞倒了!” 中年妇女气急败坏,尖声道:“没长眼啊,这么宽的路非要走中间挡小孩的路。” 林丛选明显瑟缩了一下,陈最将他护在身后一把扯了自己口罩,厉声道:“这位女士,首先这里是人行道,并不是儿童游乐场。其次,是你家小孩没有看路横冲直撞撞倒了我弟弟,请你们向他道歉!” “这路是你家修的吗?我们家小孩在这里玩了几年了都没有摔倒过,怎么可能是他撞倒你,你赶紧带我孙子去医院检查检查,不然我要你好看!”中年女人声音愈发尖利起来,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要冲过来。 很快,周遭便围了一群人,小孩见有人撑腰哭地愈发大声,指着林丛选大喊:“奶奶,就是那个傻子,他每天傻乎乎坐在那条椅子上,你还叫我离他远一点呢,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害我摔倒的!” 陈最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如果在他面前的不是老人与小孩,他早就一拳挥了出去。他将林丛选揽进怀里,帮他把帽子拉紧一点,一只手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然后捂着他的耳朵,希望这样他能少听一些污言秽语。 “这条路不是我修的但我可以让他是我修的,这里有监控,你们可以报警解决,如果监控证实是这个没教养的小鬼撞了我弟弟,请你们登门向他赔礼道歉。还有,你们污言秽语侮辱我弟弟,我会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力。我住在802室,报警也好起诉也好,欢迎随时来找我。” 说完,陈最将一张名片甩给中年女人,揽着林丛选走了。 49 剖白 中年妇女还在喋喋不休辱骂着:“总经理了不起啊,有两个臭钱你就穷得瑟。” 林丛选浑身发着抖走得很慢,陈最心如刀绞,索性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高中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林丛选被几个混进学校的小混混拦在角落,骂他傻子抢他的钱。陈最那天赶到的时候林丛选吓得发抖,但仍然坚强倔强地护着自己的背包试图和小混混讲道理,告诉他们抢钱是违法的。 陈最怕吓到林丛选强忍着自己即将挥出去的拳头选择了报警解决,结果回家后林丛选还是因为受了惊吓开始呕吐发烧,陈最守了两天他才好。病好了林丛选人也蔫蔫的,总是一副看起来很低落的样子,陈最带着他去海底世界逛了一天人才又渐渐开朗起来。 到了林丛选家门口陈最才将他放了下来,他隔着帽子拍了拍林丛选的头,轻声问:“小选,是不是被吓到了?钥匙在哪里?” 林丛选躲在帽子里,努力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然后他掀开了帽子微微抬头,但是没有去看陈最,他盯着门把手强硬地撑起嘴角,轻声回答:“我没事,我没有、被吓到。” 陈最并没有因此而松口气,林丛选的样子看起来很低沉并不像是没事的样子。陈最很自责,手足无措地站着,他走近了一点哑声说道:“小选,对不起,我错了。” 除了道歉,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本来小选可以在他的呵护下养猫、种花草、画漫画,在自己的宠爱下过得很好,可是就是因为自己的种种愚蠢才会让小选遭遇今天这样的事。 林丛选打开了门,听到陈最向他道歉他僵住了,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很轻,他说:“爸爸说,如果一个人因为同一件事向你道歉三次的话,那么他肯定是在认真向你道歉,小栩,我已经不生气了,你别再道歉了。” 其实,他昨天看到陈最虚弱地躺在床上那一刻就已经不生气了,他甚至很懊悔,他不该生小栩的气。 陈最急切地想要反驳,但他看林丛选一副有很多话想说的样子,强忍了住。 林丛选握着门把手,理了理自己昨晚想了很久想说的话才转过身面对着陈最,他不敢去看陈最,垂眸盯着陈最大衣上的一颗纽扣,看了很久很久他才鼓起勇气开了口。 “刚才那个阿姨其实说得很对,我很傻很笨。” 陈最肝肠寸断,慌忙截断他的话:“没有,你不笨,你很聪明。” 林丛选没有理会,自顾自说着:“我知道我很笨很傻,你和阿姨叔叔还有宜皖都觉得我需要被照顾,而且因为爸爸、救了叔叔,你们也很愧疚,所以、你们都对我很好。” “我不仅笨,我还很坏,结婚是我要求的,你跟我结婚了,我却还生你的气。我气你不喜欢我,气你和我结婚是只是为了余琮的死来惩罚我,所以我选择了离婚搬来这里。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又放不下你。” “我知道你因为余琮的事对我有一点点愧疚的,你搬来了这里,你给我做早餐、送我画册、给我送盆栽,你想弥补我。可是我、我害怕你哪一天你对我不愧疚了,你就会永远离开我了,所以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希望你永远愧疚。” 林丛选说到最后捂着心脏开始抽噎,已经语无伦次。 当他真正离开陈最,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他的平淡从容都是伪装出来欺骗宜皖,欺骗叔叔阿姨的假面孔,他其实每天晚上都会抱着馒头默念陈最的名字,一千遍一万遍。 那天在楼下,宜皖小心翼翼说:“陈最因为余琮的事对你很愧疚。” 然后第二天陈最就搬过来了,当他发现陈最放在他家门口的“奶黄包”和早餐的时候他疑惑了很久,然后他懂了,这是陈最在向他表达愧疚之情。他生病的时候陈最一定也是因为愧疚所以带他去公司,给他做饭,给他买画册。 这个时候的陈最对他像高中时一样好。 他想吃陈最做的早餐,他想收下陈最送他的画册,但是他又害怕陈最不愧疚了以后就不再对他好了。他卑鄙地多享受一段时间这种陈最的温柔,所以他就假装不稀罕,假装不知道陈最住在楼上。 可是当他昨天晚上看到小栩虚弱地躺在床上瘦得形销骨立的模样,他悔恨地快要死掉了,看到小栩手心一道道狰狞的伤口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跟小栩说“我不生你的气了”。原来愧疚感会将一个人折磨成这样吗? 这三年来陈最第一次见林丛选一次性流利地说这么多话,他僵硬着躯体努力维持理智拼凑了很久才理解了林丛选的意思。 林丛选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烙铁烫得陈最胸口火辣辣的疼,他吞咽了一下喉结缓解鼻腔的酸涩,难以置信地问道:“小选,我冷落了你七年,我还差点害死你,你不恨我吗?” 林丛选红着眼眶憋着泪摇了摇头,回答:“不恨你,我知道你是心上生病了,我也知道你是误会了。我只是有点生气,但是我现在也不生气了,所以你不要折磨自己了好吗?” 陈最没有回答,他又问:“小选,你只是在气我不喜欢你?” 林丛选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气了,真的不生气了,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你也不要再因为鱼池的事感到对不起我了,其实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不要再愧疚,不要再割伤你的手,不要再生病。” 陈最悚然一惊,脑袋像过了电似的瞬间清醒,他说话的声音都是发抖。 “小选,昨天是你对不对?” 林丛选终于抬起了头,他抓起陈最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磨擦着渗了血的纱布,然后点了点头。 陈最再也忍不住,从背后紧紧搂着林丛选的绝望的呜咽,令他绝望的是在他对小选做了这么多可恶的事情之后,小选却在担心他开不开心,担心他手上的伤,担心他发烧生病。 原本他以为小选是恨他,对他心寒了,所以才要跟他离婚,所以才不愿意接受自己一点点的好意。真相却是小选以为自己不喜欢他,所以小选感到难过,并且小选把这种难过当成了生气。 哪怕只是因为这一点点生气,小选也因为他的一点小病在自我愧疚。 到底是有多善良多干净才会这么傻!傻到脑子里装不下一点点恨。 原来他的小选想要的只是一句坚定的“我喜欢你”。 陈最将头埋在林丛选的帽子里,心痛地没法完整的喘上一口气,胸口抽颤了两下陈最才好受一点。 他紧紧地抱着林丛选,哽咽道:“小选,这些话我以后会跟你说一千遍一万遍,所以你这次听不明白也没关系。第一、我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你应该恨我气我骂我打我,而不是反思你自己不该生我的气。第二、叔叔阿姨和所有人不是因为觉得你照顾不好自己所以对你好,也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大家都很爱你。第三、我喜欢你,爱你,从很早很早的时候,比你喜欢我的时候还早,我喜欢的人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不是因为愧疚。” 50 雷声(1) 林丛选的脑子停止了思考,他别的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听到陈最最后那句“我喜欢你,爱你”。他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慌乱之下他用力挣脱了陈最然后迅速进门紧紧关上了门。 林丛选靠着门滑坐在了地上,他听到陈最在外面用他熟悉的清朗的声音在道歉以及表白。 他曾经笃定地相信陈最是喜欢他的,虽然他不理解陈最为什么突然出国,也不明白为什么结婚后陈最那么冷漠,可是他始终记得陈最高三那年在院子里秋千上对他印下的那个像蜻蜓点水一般的吻。 那天他其实醒了,只是仍然闭着眼不想醒神,他懒懒的趴在陈最的肩上享受夏末秋初暮色四合、彤云向晚时的宁静。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轻轻的碰了一下他的嘴唇,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他的嘴角。 那一刻,林丛选心跳如擂鼓,他的睫毛颤了颤但是不敢睁开眼,因为他感觉到了,那是陈最的嘴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偷偷抬眸看了看陈最的侧脸,灯光下陈最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在笑。 自那以后林丛选在心里悄悄认定了,陈最是喜欢自己的,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想要亲吻对方不是吗? 直到那天他不小心闯进了陈最的房间,看到了余琮的照片,这种笃定像那个碎掉的星空杯一样四分五裂。 可是当他已经完全说服自己“小栩不喜欢我”之后,陈最刚才为什么又突然抱着他说喜欢他呢? 林丛选的脑子乱哄哄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想暂时屏蔽这世界上所有的声音。 趴了很久,林丛选感觉到自己的裤脚被扯了扯,他抬头,奶黄包睁着无辜的大眼把爪子挂在了他的裤子上想往上爬,林丛选将它抱在了膝盖上与它鼻尖对碰。 奶黄包似乎看出来林丛选不开心,它伸出舌头舔了舔林丛选的下巴,然后拼命用爪子挠自己脖子上的小吊牌。奶黄包的小吊牌是陈最做的,上面行云流水的“奶黄包”三个字也是陈最的字迹,林丛选一直没舍得摘。他看到奶黄包好像不舒服的样子,就小心翼翼帮它取下了皮绳。功成身退的奶黄包跳下了林丛选的膝盖,迈着傲娇的步伐走了。 林丛选把名牌攥在了手心,然后又缓缓摊开,下一秒他就看到了名牌背面写着的一行极小的字:小选,我爱你,认真且怂,从始至终。 愣怔了好一会儿林丛选才回过神来,他攥着奶黄包的名牌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门把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垂下了眼眸。 陈最站在门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告白的话,他知道小选一定贴着门在听,可是小选没有开门,也没有说话。直到夜深,陈最害怕打扰对门住户的休息给林丛选造成困扰,只好拖着失魂落魄的躯体回了自己家。 自那日以后林丛选没有再出过门,陈最只能凭借林丛选每天在阳台侍弄盆栽的时间确认他安然无恙。他依旧每天给林丛选送早餐,每份早餐里夹着一张卡片。 因为林丛选已经知道自己住在了楼上,陈最胆子便大了一些,他放下早餐会按一下门铃提醒小选。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陈最下了班去拿餐盒发觉轻了很多,他回到家打开餐盒,里面的早餐已经被吃完了,而且清洗干净以后装了一点酸辣爽口的泡萝卜。当晚,陈最就着酸萝卜吃了两大碗饭。 林丛选一点点小小的转变对陈最来说是一种莫大的鼓舞,他因为这件事欣喜了好几天,给他父母打去了电话说了这件事。 杨巧杉在电话里欣慰地哭了,两个孩子的羁绊没法用单一的爱情来概括,他们两个人合力组成了“人生”的“人”字,哪一笔倒了,另一笔也就不会再支撑下去。幸好,他们一个善良一个执着,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实现了和解。 自此,陈最放在林丛选家门口的东西都被一一接收。 今年的冬天很少见到太阳,连续阴沉了几天,明明是一副晚来天欲雪的模样却在深夜突然下起了暴雨,伴随着啪啪啪砸向玻璃的豆大雨点还有一道惊雷。 陈最原本就睡得就浅,雨滴砸向玻璃窗的时候他已经朦朦胧胧醒了过来,雷声轰隆响起的时候他彻底惊醒了。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几个月前林丛选在那个雷声轰隆的雨夜抱着头哭着砸墙的画面。 来不及多想,陈最趿起拖鞋冲出了家门。外面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楼道的照明灯不亮,大概是停电了。 陈最喘着粗气按照记忆摸索到了安全通道,因为一时心急,他忘记了隔壁住户经常公共区域私用把小孩的学步车放到楼梯口。结果一脚踏出去被绊住了脚,然后他重心不稳向前倒去,咕噜两圈滚下了楼梯,后脑勺也在墙壁上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剧烈的疼痛使陈最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躺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手脚并没有摔断,这才摸着地面爬了起来,一瘸一拐扶着楼梯扶手下了楼。 “小选?你还好吗?” 摸到林丛选家门前,陈最急促得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敲了一次门,依然没有动静。就在他认为是自己反应过度时,里面传来了清晰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陈最顾不得其他侧身用力撞开了大门,屋里漆黑一片,他凭借记忆找到了主卧的位置,打开门就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 陈最喉咙发紧,轻声叫了一句:“小选?” 回应他的是馒头在黑暗里怯生生的一声“喵呜”,它被雷声惊醒跳起来撞碎了房里的一个花瓶,知道闯了祸的它此刻正和奶黄包缩在漆黑的角落里。 “小选?”陈最又叫了一句。 啜泣声停了住,然后是一点点窸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林丛选才不确定地轻轻叫了一句:“小栩?” “是我!”陈最拖着受伤的右腿挪到了床边坐了下来,他摸到了林丛选纤细的手腕,然后将他的手包裹进了自己的手里,告诉林丛选:“我在!” 林丛选瑟缩了一下,他在黑暗中抿紧了嘴唇,内心挣扎了一番然后他在黑暗里扑向陈最,放声大哭起来:“小栩,我、我害怕。” “别怕,我在这,一直在。” 陈最用着想要将林丛选嵌入身体的力道紧紧的抱着他,坚定的回答。 小选看似总是怯生生的模样,实际他很坚强,很少会说害怕。陈最在高中时候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明明面对小混混吓的发抖,却还要和他们对峙? 林丛选当时说:“爸爸说,害怕改变不了结果,反而会使坏人更加得意。” 陈最给的回应是:“以后害怕可以跟哥哥说,哥哥一辈子都会在你身边保护你。” 所以,林丛选只会在陈最面前说害怕。 只是陈最失信了,消失了四年,冷漠了三年,这七年里小选大概也是像今天这样低声啜泣默默消化着那些恐惧然后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勇敢。 “别怕,哥哥在这,以后一直都会守着你。”陈最又重复了一遍。 林丛选环绕在陈最身后的手用力抓紧了陈最的真丝睡衣,然后他埋在陈最胸口用力点了点。 “小栩。” “我在。” “小栩。” “我在。” “小栩。” “我在。” …… 林丛选怕自己在做梦,他一遍遍叫着陈最的名字,陈最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应答。最后林丛选终于确定了抱着他的陈最是真实的小栩,是有体温的小栩,是他熟悉的小栩。 51 雷声(2) 因为停电,房里的暖气片没法继续工作,那点积蓄起来的温度逐渐降了下去。陈最怕林丛选着凉,他揽着人躺了下来,盖上了被子。 林丛选温顺的躺在陈最的臂弯里平静了下来,呼吸绵长。他微微抬眸,细细描摹着陈最的脸部轮廓,实际上在黑暗中他除了能感觉到陈最的呼吸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就是能够描摹的出来,十年了,别说是脸部轮廓,就算是闭着眼林丛选也能描绘出这张脸了。 两人无声相拥着,过了很久林丛选在被子里闷声问陈最:“小栩,高中那年、你在秋千上、亲了我,是因为喜欢我吗?” 陈最没有追问林丛选为什么会知道,他回答:“是的。” “那你房间、的床头柜上放着、我的照片,是因为、喜欢我吗?上次我看到了……” “是的。”陈最回答。 如果在发现余琮照片的那天林丛选多一点心思翻一下陈最的枕头,他会发现那张照片被撕掉的部分,只有林丛选的那部分,一直躺在陈最的枕头底下。 “上次打雷那天、你亲我了,也是因为、喜欢我吗?” “是的,都是因为喜欢你。” 陈最抚摸着林丛选后脑勺细软的头发,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小选,我爱你。” 林丛选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他在对自己点头,在说服自己。 父亲曾说,如果你因为某一件事犹豫不决的时候,你就自己预设三个问题。然后你去回答这三个问题,如果内心里这三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指引你去做这件事的话那么你就勇敢去做,永远不要后悔。 所以林丛选给自己预设了三个问题。 还喜欢陈最吗? 想跟陈最永远在一起吗? 有勇气接纳未知的以后吗? 不管回答几次,答案永远都是喜欢、想、有勇气。 林丛选终于与自己内心里的矛盾、不安、踌躇和解,勇敢地选择了自己想走那个方向。 不念过往,不畏将来。 林丛选埋在陈最胸口的脸颊有些发烫,他揪紧了陈最的睡衣前襟,非常轻非常轻地问了一句:“那你可以再、亲我一次吗?” 陈最的手僵了住,胸口涌动着一股无法平息的热气,他在黑暗中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然后微微托起林丛选的下巴吻了下去。一开始他还很克制,但是这份感情压抑了七年,释放出来便愈演愈烈。 他用力堵住林丛选的软软的嘴唇,狂烈亲吻着,掠夺林丛选的氧气。林丛选很生涩,他以为亲吻就是嘴唇相碰,直到陈最将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他突然僵住了,一股暖流从他的舌尖直窜向某个器官,过快的心跳使他胸膛剧烈起伏着。 直到林丛选喘不上气了,陈最才松开了他。他用指尖描绘着小选的眉骨,嗓音微微沙哑:“小选,谢谢你。” 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的原谅。 清早,陈最在鼻尖湿滑的触感中醒来,他一睁眼,奶黄包正伸着舌头在舔他的鼻子。陈最瞬间清醒,昨晚的记忆回笼,可是他的怀里什么都没有。 几个月前的那个雨后清晨也是这样的,他被奶黄包弄醒,一觉醒来小选就不见了。 胸口发沉,陈最一阵恐慌,赤脚奔出了房间,声嘶力竭地叫着:“小选!” “小栩?”林丛选从次卧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药箱一脸担忧地看着陈最。 陈最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林丛选,力道大的像在绑缚一个人。他的神经脆弱得不堪一击,胸口剧烈起伏,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小选,别走好吗?” 林丛选感受到了陈最前所未有的恐慌,哪怕胳膊被勒得生疼他也没有哼一声。 他慢慢拍着陈最的后背,安抚他:“我不会走,我去拿药箱了,你受伤了。” 陈最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甚至不敢眨眼。他本能地用力拥着林丛选,他害怕这是他的一场虚妄的美梦,他一睁眼就散了。在巨大的患得患失之中,陈最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沉稳,他埋在林丛选的脖颈间,眼泪淌进了林丛选宽大的睡衣衣领中。 林丛选感到颈间的潮湿,也听到了陈最压抑的哭泣,他也跟着眼眶泛红,他的小栩这七年太苦了吧。 相拥良久陈最才在林丛选轻声细语的安抚声中平静下来,他坐在沙发上让林丛选替自己清理膝盖上的伤口。昨晚他在楼梯上摔得那一下擦伤了右腿,膝盖上的皮都没了,一片猩红,小腿上也有一大块青紫。 林丛选细致地用双氧水先帮陈最清洗了伤口,然后又用棉签沾着碘伏擦拭,他的动作非常轻柔,好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艺术品。他边擦边用嘴吹气,时不时问一下陈最:“小栩,痛吗?” 陈最盯着林丛选专注的侧脸,他回答:“不痛。”然后他反问林丛选:“痛吗?” 林丛选抬头,先是认真想了一下,然后扬起一个很灿烂的笑容,他回答:“不痛。” 他知道陈最是在问被玻璃扎伤了手痛不痛,被按进鲤鱼池痛不痛,被冷言冷语对待痛不痛?如果比起失去小栩,那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痛了。 昨晚的暴雨以后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穿过纱窗,把客厅照得明亮温暖。一束阳光刚好照在林丛选脸上,连他脸上细小的绒毛看起来都那么温顺可爱,他抬着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着回答:“不痛。” 这副画面成了陈最人生后几十年经常回忆起的画面之一,比起小选澄澈的笑容,冬日的阳光也逊色了不少。 陈最揽起蹲在地上的林丛选,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然后他无限深情地看着林丛选对他说:“小选,我真的很爱你。” 加“真的”,是因为陈最觉得自己在林丛选这里大概没有什么信任可言了。 林丛选眼眶通红,他重重点了下头,主动亲了一下陈最的眉心然后回答他:“我也很爱你。” 这天阳光很好,他们以后的幸福会很长。哪怕以后很长时间陈最都会活在在久别重逢后的欣喜若狂之中,失而复得后的患得患失之中,虚惊一场后的心有戚戚之中,他依然甘之如饴。 52 求婚(正文完结) 托脚伤的福又恰逢周末,陈最在林丛选这里窝了一天。 两人中间隔了一道七年的峡谷,突然间亲密起来其实是不太可能的。 林丛选受婚后三年的影响,一些无意识的行为还是会忌惮陈最。比如他吃饭的时候会坐岔开一个位置坐到陈最的斜对面,因为以前陈最不允许他坐在正对面。 比如林丛选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坐在客厅沙发里的陈最总是会下意识地再退回房间,因为以前他们很少处在同一个空间内。 陈最的心里揪成一团,这些行为习惯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过来,七年的空白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填满,幸好他有的是时间。吃饭的时候他会主动坐到林丛选身边,林丛选躲着他的时候他会主动去黏着林丛选。 梁宜皖在知道他们和好以后唏嘘感叹了一番,非常绅士地退出了这场开局就注定了结局的角逐,他只偶尔作为普通朋友来看一看林丛选。 生活平静了下来,每天早上陈最会提早一点到林丛选那准备好早餐,等林丛选起床后两人一起吃一顿早饭,然后陈最去上班。晚上回来林丛选已经做好了晚饭,两人吃完晚饭陈最负责洗碗,然后两人下楼逛一圈消消食。 回到家陈最有工作的时候就忙工作,没有工作的时候就坐在林丛选身旁看书,林丛选则专注地创作他的漫画作品。 夜深了,陈最会给林丛选一个深吻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临睡前,陈最会给林丛选打一个电话,小选睡着后绵长的呼吸声是陈最最好的安眠药。 每一天都平淡且美好,他们不再是高中生,他们开始用成年人的方式重新构筑起拥有彼此的人生。 有一天晚上,陈最照常傍着林丛选轻浅的呼吸声入睡。 但是那天很奇怪,他睡得不太安稳,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梦到小选穿着挺括合身的西装站在他面前。 小选看起来很开心,眼睛笑成了月牙,陈最也被这璀璨的笑容所感染,跟着笑了起来。他问小选:“小选,你今天穿的这么好看要去哪里?” 小选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他说:“小栩,今天是我的婚礼,你不知道吗?” “婚、婚礼?” 陈最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和小选早就结婚了不是吗。 然后陈最看到梁宜皖穿着黑色西装款款走来,他温柔地将手扶在林丛选的腰上,他对陈最说:“陈最,欢迎你来参加我和小选的婚礼。” 梁宜皖说完,陈最发现周遭的场景变化了,他们处在一片绿地上,白纱、气球、香槟玫瑰,这里是草坪婚礼现场。 陈最惊慌失措,他拉着林丛选的手颤声问他:“小选,我们不是结婚了吗?你怎么会嫁给宜皖呢?” 林丛选有些迷惑地皱了皱眉,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笑出一口白牙,回答:“小栩,你忘了吗?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喜欢的是余琮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小选,我喜欢的从来都是你!” “小选!” 陈最从噩梦中惊醒,他喘着粗气坐了起来,床头的壁灯还亮着,照出一室的暖黄。 他突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梦境太过于真实,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和小选真的和好了吗?真的不是一场梦吗? 陈最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伤口愈合后留下几道狰狞的疤痕,昨晚小选握着他的手说:“小栩,我觉得这道伤疤像玫瑰花的枝干,我帮你画一朵玫瑰花好吗?”然后小选用马克笔几笔勾勒出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他说:“小栩,伤疤上长出了花,以后你就不疼了。” 陈最磨擦着虎口处有些退了色的玫瑰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幸好,虚惊一场。 睡意已经全无,陈最索性起身拉开了窗帘。东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昨晚下了场大雪,小区里白茫茫一片。他常常借着隐身的那棵梧桐树,枝桠上顶着很厚的积雪,沉沉下垂,过了一会儿掉下了一片手掌大的雪块,无声的落在了雪地上。 陈最看了看时间,早晨五点半,时间还早,他迅速换上衣服戴上手套下了楼。 昨晚的雪很大,积雪足有一尺厚。 陈最捞了一把冬青树上的积雪捏成了一个雪球在手里掂着,然后绕到了单元楼背面。这个位置刚好对着林丛选房间的窗户,而且有一块小空地。 天刚蒙蒙亮,小区里安静地连树枝上的积雪落下时的扑簌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陈最将手里的雪球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将他拍结实又滚了一圈,这样子一个雪人的头就差不多做好了。 冬日的清晨吸进口鼻的空气凉的沁人心脾,陈最呼出一口白气,满意地搓了搓冻得没知觉的双手。 他面前已经堆好了一个胖乎乎的雪人,双手环绕胸前做出抱拳拜年的动作,鼻子的位置插了一根从冰箱里顺手拿的胡萝卜,嘴巴位置塞了一根红色的毛线,嘴角翘起,笑得很开心。 陈最又很不珍惜的从自己昂贵的大衣上扯下两颗纽扣按在眼睛的位置,他仔细端详了一下,觉得少了点什么,把自己脖子上的羊绒围巾给雪人戴好陈最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抬臂看了看手表,小选应该起床了,陈最掏出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 “喂,小栩?”电话里林丛选的声音还带着起床后浓重的鼻音。 陈最轻笑,说道:“小选,打开窗户往下看。” 电话里穿来了推窗的声音,然后七楼的窗户上探出一颗小小的头。 “哇,下雪了!”林丛选被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晃了眼,有些兴奋,“小栩,我看到你了!” 陈最冲他挥了挥手,问他:“要下来堆雪人吗?” “好,我马上下来!”?? 林丛选兴冲冲地下了楼却没看到陈最。 “小栩?” 林丛选轻轻叫了一句,没人回应他,他环视了一圈也没有看到陈最的身影,只有空地上孤零零巨大的雪人,都快赶上他人这么高了。 他一脸纳闷地走向雪人,走近了才发觉这个雪人有些面熟。凝眉想了想,林丛选终于想起来了,这个雪人和七年前他与陈最合力堆的那个雪人几乎一模一样。 林丛选记得那是余琮去世前,有一天晚上下了非常大的雪,积雪都快没过了膝盖。 第二天早晨,他被陈最捏着鼻子叫着“小懒猪”喊醒,他把头埋在陈最臂弯里撒娇:“小栩,我困。” 陈最揉了一把他又黑又软的头发,贴到他耳边说:“小懒猪,外面雪很厚,要不要起来堆雪人?” “下雪了?”林丛选双眼发亮,马上就清醒了。 “是的宝贝,昨晚下了好大的雪,起来,我们堆雪人去。” 陈最被林丛选明眸善睐的样子晃了神,心跳陡然快了起来,他暗暗吐了一口气拍拍胸口从柜子里取了羽绒服给林丛选穿上。 两人连早餐都没吃就跑去院子堆起了雪人,雪人的身体堆好后两人对于雪人双手应该做什么动作讨论了起来。陈最提意拿两个扫把或者树枝插起来,林丛选想了想建议道:“小栩,马上就过年了,我们给雪人做成拜年的姿势好不好?” 陈最从来不会拒绝林丛选,他自然是同意的。 雪人的手弄好后两人又因为眼睛用什么东西发愁,陈最灵机一动从自己的大衣上扯了两颗黑色金属纽扣下来塞到了雪人的脸上。胖乎乎的雪人有了纽扣眼瞬间鲜活起来,两人对视一眼不知道戳中了哪里的笑穴突然大笑起来。 那天的雪很软很白,雪人很胖很可爱,小选的笑容很甜很暖。 陈最站在雪地里看着林丛选呼着白气笑得一脸澄澈,那一刻他的心比满院子的积雪还要软。他脑子里生出了一些疯狂的念头,他想抱着小选,他想亲吻小选红润薄软的嘴唇,他想跟小选说我好喜欢你。 但是那天陈最张了张嘴没能成功说出来,保姆张阿姨突然扯着嗓子叫他们俩别玩了回屋吃早饭。 陈最冲动之下将要脱口而出的表白就这样被无意间打断了,此后他也没能再鼓起勇气,直到不久后余琮的去世改变了所有,他没能说出口的喜欢被淹没在了那年的雪地里、泳池里。 …… 林丛选站在雪人面前,盯着雪人手上捧着的一个小小的红丝绒盒子有些怔忡,因为盒子里装着一枚男士素圈戒指。他有些不确定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他看到陈最从一排被积雪掩盖的冬青树后面走了出来。 “小栩……”林丛选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句,因为雪景太梦幻了,他害怕这是他编织的一场美梦,声音太大它就散了。 “小懒猪。”陈最缓缓走近,亲昵地叫了一句。 一声“小懒猪”听得林丛选鼻腔酸涩。 陈最穿着和七年前堆雪人那天一样的米色粗毛线针织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羊绒大衣。 冬日的寒风扬起了他额前的碎发,他看起来比七年前高了一点,脸部轮廓比七年前更加立体。他好像从七年前走来,又好像是从现在走向七年前。 陈最在林丛选面前停了下来,然后取下了雪人手上红丝绒盒子里的戒指,单膝跪了下来。 “小选,嫁给我好吗?” 没有华丽深刻一诺千金的誓言,他只是说“嫁给我好吗?” 但陈最坚定的眼神对林丛选来说就是无比虔诚的誓言。 十年前爸爸刚去世的时候,他缩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缩在书桌下的角落里时,陈最就是这样,用着同样坚定的眼神,单膝跪在地上朝他伸出一只手说:“别怕,到哥哥这里来。” 林丛选眼眶泛红,嘴角却是上扬着的,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好。” 古罗马传说中无名指上有一条血管直通心脏,所以将婚戒戴在无名指上,寓意夫妻心心相印。 陈最定制的这两枚婚戒,内圈上都刻上了“XX”这两个字母,“XX”既是“小选”也是“小栩”,既代表了他们自己,也代表了对方。他们是完整的自己,但也把对方镌刻在了血脉里。 原来的那两枚戒指陈最用链子串起来佩戴在了胸前,那是他一生的“训诫”。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