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丹心行远路》作者:绯雀大人   文案:   不正经文案:   还珠使秦庸奉新皇之命到下邳城办事,却看到自己家未来的童养媳宋芝瑶在宋家宅子的墙根儿撩起裙子站着撒了一泡尿。   宋芝瑶:“哪来的登徒子偷看小姑娘解手?还要脸不要?”   秦庸看着还在冒热气的湿漉漉的墙根儿,有点恍惚。   宋芝瑶:“哟,还挺俊的。”   假装正经的文案:   下邳城人人皆知宋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知宋家居然把自家女儿卖给还珠使当童养媳去了。狗屁童养媳!只有秦庸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养媳妇儿,是在养儿子啊!   偏偏他这便宜娘子一副香软乖巧的皮相,一张口的浑话能把人气个倒仰。   好不容易把混小子拉扯大,却再也舍不得放手了。唉!只能当眼珠子宠了呀,还能离咋地?   前期稳重腹黑后期病娇阴鸷攻×前期纯良后期不按常理出牌骚话受,攻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受一出现把所有人的路数都打乱了。   顾之遥:呵,下棋?不存在的,给爷爬! 第1章 秦老爷怒斥嫡子,还珠使携母离京   “大少爷,老爷请您去书房,告诉您不必惊扰太太,直接过去就成。”一个年轻貌美的丫鬟低眉顺目地敲了敲小书房的门,眉眼似蹙非蹙,嘴角似笑非笑,手腕上一只岫玉水墨花镯子油光水亮,趁得腕子莹润白皙。   那是上好的料子,约莫那么一只镯子都要十两银子,如今这世道,一个下人发卖出去也不过是二两银子的命,谁家的伺候主子起居的丫头能像他们秦府这样带的起这样的首饰呢?   秦庸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出雪燕那副样子,他合上书,只淡漠地开口:“知道了。”   雪燕同往常一样,没有答话,秦庸理了理袍子,站起身来。   许是因为岁月的磨砺,秦庸早早地成长,秦庸身量较其他同龄的公子哥儿们更高些,肩膀也更宽阔,只有注意到他手长脚长的身材时,才会发现这还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   秦庸生得了一张白净的用字型脸,一双龙眉毛顺有彩,根根见肉;眉毛下面卧着一对瑞风眼,眼裂狭长,眼尾上扬,端的是一副无情胜有情的面相;他鼻子长且挺,鼻梁细瘦;再看那一双唇,唇角略略向下些,原本这样的唇应该回带些苦相,上唇却偏偏生了颗唇珠,平添了些俊美。   他冷着脸,五官和夫人秦夫人褚琅有八分相似,眉眼更是像了个十成十,只是秦夫人眉宇中始终有丝丝缕缕的哀愁,秦庸眉眼间却尽是凌厉,虽是英俊无比的人物,但叫人不敢亲近。   推开门,秦庸低目略略扫了雪燕的手腕一眼,唇角向上扯出一抹讥讽的冷笑:“老爷新赏的?”   雪燕忙把手腕躲进袖中,脸上那抹似笑非笑也一并敛了起来。   她是有些怕这位大少爷的。   大少爷平日里和老爷并不亲近,老爷也不是很疼大公子和太太,甚至可以说是苛待了。   大少爷向来话少,但张口便能扎在老爷的心窝子上,从小时候便是,哪怕被老爷动家法也不曾低头,如今人长大了,也越发地不尊敬起来。   她进府也有五年了,老爷和二少爷对待下人都和缓,夫人也是个好性儿的,唯独这大少爷颇有威严。素日里府中的下人都很怕大少爷,只有太太娘家带来的人能得些好脸色。   今日听了个好消息,她竟有些忘形了。   雪燕惴惴不安地立在一旁,秦庸却没有再看她,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先迈了步子。   京城里多的是皇亲和没落贵族,秦府也是其中之一,不过秦府还不至于没落,总还是有个爵位,但也始终不得新皇的青眼。   秦正齐刚刚下朝,此时正揽着小儿子看画本子,手旁琉璃盏里是冰湃的李子,碗外沿滴着水,桌角的宣纸都被洇湿了一团。   秦庸自书房外进来,拱了拱手:“父亲。”   “兄长来了。”看秦庸进来,秦贤抬眼,也不起身,只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就算是叫人了。   秦庸没有理会秦贤的无理,仿佛没有察觉秦贤的行为其实是非常不合规矩的,目光直视秦正齐,淡淡道:“父亲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吧?”   秦正齐对于长子不咸不淡的态度也早就习以为常了,如果要计较的话,怕不是每天都要动用家法。   他平时圆滑事故,秦夫人也是温柔随和,偏偏秦庸的脾气固执而冷硬,也不知是随了谁,没准是他那位没见过几回的外公。   秦正齐懒得想一些有的没的,开口道:“皇上今日在御书房同我说,打算选一还珠使去兰陵一带寻婧明公主回宫,话里话外是打算把这个机会给我们秦家的小子。新皇登基至今,秦家也没什么功劳,这个机会我们秦家是一定得要把握住的。贤儿尚且年幼,我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估摸着明儿圣旨就会过来,你早做准备。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你不必去惊扰太太。”   秦庸抬眼看了一眼秦正齐,嗤笑了一声:“究竟是怕我惊扰太太,还是怕太太知道了,托人说与外租,闹起来太难看你秦老爷面上无光?”   秦正齐面色一沉,不悦道:“你又在说什么糊涂话?你执意要惊扰太太我也不拦你,这事圣上已经做好决定,就算你外祖千里奔京去早朝磕头,也没得更改。”   “呵,”秦庸一声冷笑:“如果你的长子突然暴毙了呢?”   “混账东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兄长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秦正齐怒而拍桌,脸色难看得涨成红色,秦贤不紧不慢地出声规劝,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白了脸。   秦庸将这对父子的表情收进眼底,隐约有种撕开对方一直以来的假面一样的快意,又开口到:“父亲急什么,我又不会当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子只是担心出门在外,母亲在家没人膝下尽孝罢了。”   秦正齐缓了缓脸色:“又说些痴话,贤儿不是还在家。”   秦庸定定地看着秦正齐,倏地笑了起来:“父亲糊涂了吗?太太是我的母亲,可不是秦贤的母亲。”   “你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了!”秦正齐一把将镇纸扫到地上,瓷雕的镇纸摔落在地,当啷一声碎成几块,一块撞在桌角,溅起零星几小块碎瓷片擦着一旁雪燕的脸飞过,雪燕吓得一下跪倒在地,满屋子的仆役也都跪在地上。   秦贤白了一张脸,手中绞紧了秦正齐的袖子,而秦正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其实秦庸小的时候也常常用这句话顶撞他,每回秦庸说这句话,他就会动家法,用戒尺抽秦庸的背。   秦庸十二那年被秦正齐抽戒尺,他转过身体用左臂挡了一下,小孩子家骨头软,小臂立时就断了。   当时秦庸用右手抓住秦正齐挥动戒尺的手臂,一声没吭,只是用漆黑的眸子盯着他。   秦正齐叫秦庸看的心虚,拂袖而去,而秦庸左臂夹了三个月的板子,从那之后秦庸再没提过这茬。   秦正齐以为秦庸长了教训,偏疼秦贤越发地无所顾忌,直到刚才他才惊觉,秦庸非但没有长教训,反而实在积蓄力量。   如今秦庸才十四就已经和他差不多高,怕是不适合再动家法了。   秦正齐闭上眼,定了定神,复又睁开眼道:“你如今也大了,一言一行都应当注意才是。日后你入朝为官,也这般与你的同僚说话么?”   秦庸笑了笑没答话,秦正齐怕秦庸不答应,真的做出什么大逆不道让自己没脸的事情来,又急急问道:“那你待如何?”   “这差事我可以应,但我的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外祖家了,我办差时,让太太去外祖家里小住些时日。”   “你放肆!”秦正齐站起身,抓过装李子的琉璃盏向秦庸扔去,秦庸没躲,琉璃盏砸在秦庸的额头上,底部的团花雕刻磕在额角,登时出了血。   秦贤吓了一跳,兔子一样跳起来,又生生压抑住喉咙口的惊呼,低头立在秦正齐的身侧,秦正齐也怕真的把嫡长子砸死了,又心虚起来,口气弱了三分:“没这样的道理,秦府的老爷还在,哪有让太太回娘家的道理?”   秦庸就那么直直地站着,好像感觉不到额头的疼痛似的,淡淡开口道:“太太省亲又有何使不得?”   “我秦府待她不薄,她整天介地想家有什么意思?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老爷想让我去应了这差事,也总该让我断了后顾之忧。”   “你娘自己在家中是会被我吃了吗?”   “行了老爷,”秦庸打断道:“我若不在太太身边,太太过得好与不好你我都再清楚不过。明日钱公公就要来宣圣旨了吧?今日我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明日全京城都会知道,我们秦家的这笔糊涂账!”   言罢,秦庸抬手用手指蘸了点额头流下来的血,仿佛才发现自己的额头受伤了,两根手指捻着血液,又倏地笑了:“其一,你秦老爷苛待发妻,家中的仆役吃穿用度都在秦夫人的头里;其二,偏疼义子秦贤,更妄图灭嫡立庶,废长立幼;其三,父子乱|伦……”秦庸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这次是直接对着秦贤笑了:“谁能想到秦正齐大人竟然是断袖呢?”   秦贤猛地抬起头,盯着秦庸,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秦正齐则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突然没了声音。   半晌过后,秦正齐才哑着嗓子分辩道:“你才十四能懂些什么……说的都是什么浑话……”   秦贤看了秦庸片刻,也笑了,他生得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每每笑起来时便眸中带着潋滟水光,眼角含春。   秦贤就这么笑着打断了秦正齐无力的辩解,还是温温柔柔的语气:“父亲,都是一家人,实在没必要闹得这般难看。许是太太想念外祖了,其他府上的夫人也不是没有回外家省亲的。兄长今日顶撞父亲,也是爱母心切,父亲何不成人之美呢?”   秦正齐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拒绝秦庸,只得讪讪道:“你弟弟都开口了,就应了你,你该多向你弟弟学……”   “多谢父亲。我明日送太太回外祖那边,待我归家会接太太回来,也省的父亲这边费心。”秦庸不耐烦听秦正齐虚与委蛇,懒懒地拱了拱手,秦正齐和他吵了半晌,也觉得劳累非常,摆摆手就算了,起身走出书房。   秦贤跟着秦正齐一道向外走,路过秦庸时,柔声让雪燕给秦庸包扎好伤口,然后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秦庸一眼后,才迈步出门。   秦贤小秦庸两个月,弟弟名贤,兄长名庸,秦正齐就像是怕秦庸忘记一般,用名字时时刻刻地鞭笞他,羞辱他。   秦贤年幼,可秦正齐从来没有记得,上个月秦庸也才堪堪到了十四岁。 第2章 褚家女齐州归宁,钱多多领罚抄书   今天不是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太阳一直含羞带怯地躲在云后面,日头越发乌沉沉地,让人提不起兴致。   而这风,夏日炎炎时它怠惰出来施舍你点凉意,这个时节,更别提现在才出正月,西北风打着卷儿把房顶上的雪沫子一道送下来往你脸上招呼。   褚府大门口,一名美妇人身着青灰色马面裙,上身一件月白色立领斜襟长袄,外罩墨绿色披风,举手投足端庄大气。   妇人保养得当,生得一双风流无双的瑞凤眼,眉宇间却有一抹浓郁的哀愁,以至于眉心都生出些许川字型的细纹。   “诚……庸儿,你此去定要多加小心,遇事不可冒进,立不了功便不立,娘只想你平平安安回来。”妇人为秦庸披上斗篷,眉宇间的忧愁更甚,正是秦府的太太褚琅。   秦庸此时的神情也柔和了很多,不似在面对秦正齐时那般咄咄逼人,眨眨和褚琅别无二致的瑞风眼,语气轻松道:“太太又想些什么有的没的了?不过是代圣上寻回长公主,定当全首全尾地回来,总不至于找不到人皇上就要了我的脑袋。”   褚琅忍不住笑出声:“就你会逗我开心。”言罢,褚琅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左右这差事也是要接的,你何苦与你老爷置气,娘不回来也不碍事的,毕竟是正房太太,老爷再偏疼贤儿总也不会亏待了我。”   “这不是让太太回来养养身子么?”秦庸不欲让褚琅知道秦正齐与秦贤的腌臜事,岔开话题道:“太太不是想吃齐州的点心了?这回可以让小厮日日去醉仙楼买回来吃了。”   “哪就那么嘴馋了?”褚琅嗔道,又嘱咐秦庸天冷加衣,按时喝药云云,最后疼惜地摸了摸秦庸额头包扎起来的伤口,才与儿子依依惜别。   皇上这道还珠令下得很急,秦庸接了旨第二日便动身了。   正如他与秦正齐所说,秦夫人随行,大约在官道上行了六七日,方到了齐州外祖家,在齐州歇了一日后便要动身往南赶。   先帝还在时,褚老将军便已告老多年。   褚老将军在先帝夺位时有从龙之功,领兵打仗那一套很有些才华,但褚老将军为人很圆滑识趣,早早便卸甲归家。   后来朝堂动荡,当年的老将军们野心渐长,唯有褚家能荣华富贵到如今,也是因为褚老将军知道什么叫兔死狗烹。   如今新皇登基,其实褚老将军暗地里也是出了些力的,新皇似乎隐隐约约想要褚老将军回京只是个中原因错综复杂,宗亲们也都虎视眈眈,此事只能暂缓。   这个节骨眼,自己不在秦府,他是不可能留褚琅一人在家的。   知子莫若父,先帝驾崩前,本属意于大皇子,可大皇子太心急了,竟在先帝的饮食中动了手脚,先帝临终立了旨意命四皇子即位,大皇子则被赏了漠北的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四皇子也就是新帝曾随外祖学兵法,外祖自然要对他有所助益,而秦正齐之前一直是大皇子一派的。   新帝即位后一直有意地冷待秦家,此时如果自己不在,褚琅无异于就是秦正齐用以掣肘褚老将军的人质,秦家与褚家面和心不和已是公认的事实,若不把褚琅送回来,新帝不可能对褚老将军完全放心。   呵,想与褚家作一条船上的蚂蚱?他秦正齐想都不要想。   马车晃得人头晕,秦庸靠在靠垫上揉揉眉心,阖上眼思索着已知的消息:   当年婧明公主随驾微服出宫,在上元节逛花灯会,当时先帝带出来的皇子公主有十余人,只有婧明长公主不见了,且先帝身边暗卫众多,公主遗失却没有惊动任何人,连公主的乳母常氏也跟着一同失踪了,这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先帝回宫后,众人才发现公主和公主的乳母都不见了,也就是说二人失踪之时是躲过了所有暗卫和侍卫的,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常氏起了异心拐走了婧明公主,要么是宫中有什么人把常氏和公主一并掳走了。   常氏一介女流,宫中的教养妈妈和乳母选择又向来谨慎,出身应该是没问题的。   也就是说,如果是第一种可能,常氏定然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有人接应她。   不管是那种可能,公主必然不是走失的,且背后的主谋,很有可能是某位娘娘,某位皇子公主,甚至先帝自己都脱不了干系。   示意众人停下来休整,秦庸敲敲窗框:“影二。”   “主子。”一人自窗户翻进来,单膝跪在车内地板上,样貌并不很英俊,有点大小眼,但是态度却毕恭毕敬。   即便秦庸向来情绪不甚外露,也忍不住眉头一跳:“你跟着皇上时也是一天一张脸?”   “回主子,在宫中每日都是在房梁上当差,人皮面具派不上什么用场。”   秦庸:“……”   影二:“主子?”   秦庸深吸一口气:“无事。当年的线报,婧明公主最后一次可能在哪里出现?”   “回主子,兰陵。”   “兰陵……”秦庸思忖片刻,又问:“这么多年只是走访了兰陵?周边的城镇还有乡下呢?”   “回主子,周边的城镇都搜过,在人牙子市场探到过,曾有个人牙子买下两个年纪与常氏和婧明公主差不多的女子。”   “那个人牙子呢?”秦庸估计这人许是死了,既然影二给了自己这个消失,就一定是正确的线报,可如果抓到了这个人牙子,婧明公主和常氏早就被寻回了:“死了?”   “是,主子,在下邳和郯城之间,暗器。”   果然。   “接下来去下邳。”秦庸吩咐完便不再说话,靠回靠枕上闭目养神,影二拱了拱手,翻出马车,两个小厮一个端着药盒子给秦庸的额头换药,一个给秦庸的腿盖了被子。   ——这两个小厮是皇上赏的,是一对兄弟,换药的这个不大爱讲话,是哥哥,名曰钱多多;给秦庸盖被子的年纪尚幼,名曰钱满满。   两兄弟是总管太监钱公公的义子,是一对亲兄弟,一路上照顾秦庸很是尽心。   影二和钱氏兄弟都是皇上赐的人,故此秦庸见影二时并没有让钱氏兄弟退下去。   “公子……”钱满满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小孩子家的好奇心,问到:“公子为什么去下邳不去郯城啊?”   “郯城是回兰陵的方向。”秦庸睁眼:“把常氏和婧明公主卖了后就被灭口的人牙子,应该不是知情者,要跨城卖人的人牙子,有他习惯的生意路子。那么他很可能卖了手里的人,就要回兰陵去买其他的,这种人也叫倒儿爷,专门赚买进和卖出的差价。官府在城里搜查婧明公主的下落,凶手不会在城里就下手,未免夜长梦多,应该会在人牙子一出城就找机会灭口。”   钱满满点点头,不再说话。秦庸看了钱满满一眼,继续闭目养神,钱多多手中一顿,回头道:“满满,去外面看看公子的药煎好没有。”   钱满满答应了一声,掀开车帘子下了马车。   钱满满一走,钱多多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秦庸睁眼挑眉看向钱多多。   “公子,”钱多多稳了稳才开口:“舍弟年幼无知,无意于打探些什么。公子,我们是签了死契的,皇上把我们兄弟二人赐给了您,我们兄弟二人才不用像义父那般净身入宫,我们……若公子不放心,等回京让我们去帮您看田产都行,别……”钱多多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吸了口气才继续道:“不然公子把我送回去,别把满满送回去,行吗公子?”   秦庸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是怕你弟弟被送回去?”   钱多多点了点头:“是,公子,其实去年奴才就该入宫了,要不是发了疹,也不会有今日。秦府的下人们都惧怕公子,其实公子从未苛待过下人。奴才和满满都签过死契,如今就是公子的奴才。钱公公如今年纪大了,皇上也在提拔新的公公,若公子将我们送回去,宫中没有义父,满满的性子怕是活不长。”钱多多磕了个头:“更何况,被公子送回去,皇上也不会饶了我们兄弟二人,奴才贱命一条,可终究还有这么一个兄弟,奴才不能看着他……”   “既然只有这么一个兄弟,你更该好好教导他,”秦庸从边上暗格中抽出一本《水经注》,在膝上摊开:“还能在身后护一辈子不成?晚上自己去代你弟弟领罚。”   钱多多愣了一下,又磕了两个头才站起来。   ……   到了晚上,钱多多领了罚--抄写《九章算术》一遍,有些迷茫:领罚不是领板子么?公子难道喜欢罚人抄东西? 第3章 宋芝瑶墙根撒尿,秦庸挨骂心生疑   一行人行至下邳已是二月中旬,沿途一路打探消息,秦庸心中暗暗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若婧明公主未遭不测,十有之八九是在下邳的。   下邳比京城和齐州都要暖和不少,房檐上既没有厚厚的一层积雪,也没有垂挂下来冰柱,不必像在京中那般躲着屋檐走,生怕被突然掉下来的冰柱砸破了头。   秦庸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如今拆下布条,红红黑黑的一团扒在白皙的皮子上,看起来甚是唬人。   好在秦庸离家之前才刚及束发之年,额头还有很多毛绒绒的碎发,如今偏在一边堪堪将伤口遮住,不凑近看还以为是块胎记。   下邳城远不及京城和齐州那般繁华,马车晃悠进城中,沿路两边的院子都不大,屋子是用青砖砌的,挨近地面的砖缝里有一些青苔,看起来是长年累月行成的。   京中多是宽门深院,京城人喜好将大门和门柱漆成红色的,如果是世家的院子,门口定然是要摆两尊石狮子或者麒麟镇宅的。   下邳就不同了,院子窄小,门也小,院墙有的是青砖砌的矮墙,有的是竹编的篱笆,门也错落不一。   如果不看街两旁那些做小买卖的商贩,还以为这是一片乡下。   最终,在下邳最大的客栈云胥阁落脚,一行人整顿行囊,晌午吃了顿便饭,就出了客栈。   消息最灵通的人有三种:青楼姑娘、市井小贩、乞丐。   秦庸最不耐烦去青楼这种地方招惹一身脂粉气,便决定先去街上打听打听,带了几个人便上了街。   一下午功夫很快就过去了,没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新消息,秦庸也没灰心--他本来就不认为第一天就有什么大的进展,随意挑了个弄堂沿着客栈的大致方向往回踱步。   走了没多远,看到一个比其他宅子要大出三个的宅子,青砖砌的墙,院门口有镇宅兽石雕,似乎算是下邳城的首富一类的,大门边框上方有一圈屋檐,屋檐下面与大门之间是一块青石雕刻的牌子--宋府。   其实院子和大屋都没什么,这样的宅子京中一抓一把,世家们的宅院更是要大上许多,但宋府有一点不同:   下邳有些潮湿,即使是大晴天太阳也不裂,砖缝很容易发霉。前面看到的院子,都是只有临近地面的砖缝里才有些青苔,砖面却擦得干净。而秦府的砖面,也发霉了。   再怎么纵容下人的主家,都是要面子的,没道理放任自己的院子外面这般脏兮兮的。   或许是已经落魄了,秦庸摇摇头。   在向前走,到了秦府旁的小路,其实也不算路了,只能勉强过一个大人,秦庸随意向其中瞥了一眼,忍不住驻足停了下来。   一个小童,应该是女童,约摸五六岁的年纪,扎着双丫髻,身形细瘦,衣裳有些旧也不大合体,袖子因为太长而被挽起,露出不算白皙的手腕,裙子因为过于短露出脚脖子,脚踝骨十分突出,总的来看应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有可能是个小叫花子。   可是小叫花子都在主道上,这种弄堂里没有路人,乞丐一般是不会来的。   小丫头大大喇喇地站着,对着宋府的院墙嘀嘀咕咕,然后撩起了裙子。   撩起了裙子?宋庸额角一跳,隐约觉得似乎会看到什么超出自己认知的事情。   小丫头撩起裙子,裙子下面没有穿中裤或中裙--虽然下邳城比京城要暖和许多,但是阴冷阴冷的,和北方的冷是两种感觉,秦庸觉得下邳城的冷更难耐些,是那种渗到骨头缝里的凉意。   这个时节只穿一层单衣是决计不够的。可是这个小丫头仿佛不觉得冷,她撩起裙子之后又脱了亵|裤,然后一股微黄水流呲到宋府院墙墙根下的泥土里。   ——看来不是个小丫头,是个男孩子。   秦庸耳朵有点热,在秦府虽然秦正齐很少关心他的功课,他也是认真学习过仁义礼智信的,看别人解手倒也还是头一回。   那个小子,撒完一泡尿,一拎裤子,嘴里又嘀嘀咕咕起来,这次声音大了点,秦庸听清了,这孩子竟然对着一面墙骂骂咧咧。   小男孩理好裙子,又骂了两句,秦庸看的分明,对方甚至对着青砖墙吐了口口水,然后小男孩转过身来,看见小路口的秦庸,忿忿不平的表情瞬间变得如临大敌:“你、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怎么站在这偷偷看小丫头解手?还要脸不要?”   小路里没什么阳光,男孩的脸上脏兮兮的都是土,秦庸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觉得这孩子既娇憨又泼辣,看起来慌张又很快镇定。   他绝不是不清楚自己是男是女,更像是有意隐瞒,希望自己当他是个丫头。   秦庸挑了挑眉,没有答话,小男孩却突然笑了一声:“嘿!长得还挺俊的,可惜了这皮相,净是做一些偷鸡摸狗的腌臜事。”   秦庸慢悠悠开口:“非礼才勿视,小巷中本无非礼,是你大庭广众解手不知廉耻吧?”   小孩儿气性还挺大,听到秦庸拿话刺他马上就不乐意了,很恨道:“我家茅房就在这了,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的眼珠子得了,你又不是我老子,管我知不知廉耻!”说罢还不觉得解气,低头捡了块石头就扔了过来。   秦庸在家中时就时不时要面对秦正齐随手丢过来的各种物件,轻轻松松就躲过了石块。   因主子侧身而被殃及的池鱼钱满满捂着脑门嘶了一声,满脸委屈无辜地看向始作俑者。   小孩儿扭头就跑,边跑边骂骂咧咧,小路里留下一串脏话。   到底是小孩子,力气并不大,钱满满脑门上起了个小包,并没有被砸破。   他给自己揉了两下,嘟囔道:“跑得到快。”钱多多没说话,只是在袖中默默将手攥了起来。   “影二,跟上去,看看是谁家的假小姐。   影二应了一声,蹿出去,顷刻间隐去身影。   ——今天的影二是个有邋里邋遢胡茬子的中年男子,众人都不是很想仔细看他的脸。   回了客栈,秦庸在房里用的饭,他没什么大少爷的做派,生活琐事不爱让下人帮着打理,便把钱多多和钱满满撵回兄弟俩自己的房间。   秦庸刚用过晚饭也不想躺下,招呼伙计撤了碗筷后,坐在窗边的小塌上回想今天得到的线索。   思来想去,老是想到随地解手的小孩儿,索性顺着思路想下去:   今天这小孩儿显然是清楚自己是个男孩儿的,这么大的孩子已经能分得清自己是男是女了,况且除了小叫花子,女孩儿一般是不会出门的。   今儿看到他一点胳膊腿,瘦得可怜巴巴的,秦贤和他差不多一样大的时候被秦正齐抱回来,他那会子可比今天这孩子看着壮实多了。   许是这孩子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得不装成个小丫头,秦庸觉得这难言之隐多半与宋府有关--毕竟今天这个小孩儿对着人家的墙根儿又是撒尿又是吐口水的样子他可是看到了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越是深宅大院,个中原因越是腌臜,秦庸想起自家令人糟心的老子爹,竟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若不是要端着那份君子礼仪,他也很想跑到秦正齐的卧室外面,就窗根儿下,也撒一泡尿吐一口口水,再指着秦正齐的鼻子骂上一两句更是十分解气。   可见,有的时候,人不要脸一点活得才快活。   不过仅仅是同病相怜倒不至于让秦庸派影二去探听这小孩儿的消息,世上苦命人千千万,秦庸不是什么慈悲的人,自家都还是一笔理不顺的烂账,哪有那么多心思去救助别人?   他只是隐隐有种感觉,觉得这个小孩儿的事或许和婧明公主有关系。   也不完全是直觉,婧明公主和乳母常氏被卖到下邳的可能性最大,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留下的线索本就少之又少,这些不同寻常的事都值得调查一番。   万一这小孩儿是婧明公主的儿子呢?   秦庸忍不住笑了一下,笑自己胡思乱想,婧明公主当年的风采秦夫人是和他讲过的,那是个无比聪慧端庄的人,即使贵为公主,对世家小姐们也丝毫不怠慢让人挑不出理来,对下人又有皇女的气派,宫女太监们都很尊重她。   听说婧明公主是当年六王爷唯一一个嫡女,王爷战死沙场,王妃撞棺自尽,留下一个女儿被先皇送到当今太后膝下抚养,很是讨太后的欢心。   如果是婧明公主的儿子,婧明公主定会悉心教导,不会让他长成一个满口浑话还要穿裙子的小毛孩儿。   可惜,那样一个端庄聪慧的人物,如今下落不明,是否尚在人世都未可知。   秦庸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时辰,听到窗子有些响动,起身让开身,果然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单膝跪在地上。   “主子。”   秦庸回到桌边,饮了一口冷茶:“探到了?”   “回主子,那小孩儿机灵得很,怕您派人跟着,故意在外面绕了半个多时辰才回家,是宋府的人。属下蹲在院外的一棵树上看到的,他从正门进去,一进门被一个妇人抽了一藤条,起先以为是下人,后来他睡到柴房的时候有一老妇唤他小姐。而后属下又去街上打听了一下,是宋府的三小姐,庶出的,名叫宋芝瑶。”   秦庸点点头:“行了,没你的事了,小多小满给你留了饭,去用吧。”   影二报了抱拳,退下了。   宋芝瑶……也好,明日且去会会这宋府的庶女。 第4章 秦大人拜访宋府,浓烟滚滚闹老妪   翌日,秦庸上午先去拜访了一下当地的县官。   还珠使奉旨南下寻找婧明公主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找当地县官行个方便并不为过。   秦庸在县官面前端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清高模样,让县官出具了一封拜帖,用过午饭后不到未时便沿着昨日的路前往宋府。   到了宋府,敲开大门时出来应声的只有一名老管家,接过拜帖后狐疑地打量了秦庸一眼,道了声等着便阖上门转身进了院子。   再过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门才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人多了,一个看起来和秦正齐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子,约摸就是宋老爷,身旁立着一名微微发福的妇人,应该就是正房宋夫人了。   宋夫人边上立着两个女童,看起来比昨日见到的宋芝瑶要大一些,大一点的穿着翠绿色短袄,白底灰色裙澜的马面;小一些的穿白色短袄,鹅黄色马面,外面还罩着一件翠绿色的比甲。   一个像一棵葱,一个像鸡蛋,秦庸腹诽着:这宋夫人自己穿得花花绿绿活像只绿豆蝇也就罢了,怎么两个女儿也打扮得如此不入眼,活像一盘大葱炒蛋。   宋老爷一出来便极热情:“久仰久仰,素闻还珠使雅名,还以为大人应该已过而立之年,想不到才年方十八,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久仰什么,本官接任还珠使之前,还尚未科考,也不怎么出秦府,京城中尚且还有好多人未曾听过本官的大名,想不到下邳城的宋老爷消息如此灵通。”秦庸嗤笑了一身,又道:“还有,本官今年十四,看来宋老爷消息有误啊。”   宋老爷呼吸一窒,笑容僵在脸上,拱手弓腰的姿势还来不及收回,只能顺势又做了两个揖方才直起身。   他原以为眼前这少年看起来年纪尚幼,怕不是个羊质虎皮。   少年人嘛,总是虚荣的,指不定自己这马屁拍得顺溜,对方随意留下点礼物或赏钱就够自己吃喝个把月甚至小半年了。谁知对方是个软硬不吃的,还这般“会聊天”。   气氛有些僵,秦庸的目光好整以暇地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宋芝瑶不在。   宋夫人有些心急了,暗地里拽拽宋老爷的袖子,宋老这才反应过来,擦了擦汗请秦庸等人进府。   秦庸踱进院中,打量了一眼院内布置:除了宋氏一家五口,还有个老管家也跟在一旁点头哈腰,而宋芝瑶和昨日影二看到的老妇人都不在场。   院中看起来久未修缮了,墙内和墙外一样爬满了霉斑,但地扫得干净,假山倒了,露出一块干了的泥巴,地上的土坑也看不出湿润的颜色,应该是倒了很久了。   再向前走,露出前厅,前厅门口摆着六个大花盆,四个白瓷的,两个瓦的,白瓷的里面花已经没了,瓦盆里倒是还有些植物,仔细一看,是栽得蒜苗。   宋夫人发现秦庸在看自家花盆,窘迫道:“秦大人见笑了,那是、那是烟儿种的水仙花,天气还冷,没开花。”   秦庸挑了挑眉,没有答话。   当他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道死读书的蠢材么?水仙和蒜苗他还是分得清的。   宋老爷不管这些内宅的事,不明白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提到了瓦盆里的花,莫名其妙地看了宋夫人一眼,宋夫人只得尴尬地陪笑。   秦庸把宋夫人的反应收入眼底,觉得还是自己的娘亲更好。   褚琅在秦庸还小的时候就曾送过秦庸小花盆,种的也是蒜苗,秦庸不觉得花盆里种蒜苗有什么不好,倒是宋夫人的反应怪有趣儿的。   种蒜苗的显然也不会是正房所出的这两姐妹,两个小丫头被养得白白胖胖的,看着就不像是会干活的样子,想让宋家老大种颗葱,没准挖个坑把自己就填进去了。   进了前厅,众人落座,宋夫人对大女儿使了个眼色,宋家长女点点头退出前厅,片刻托着个托盘过来给众人看茶。   宋家大女儿端着个茶盘,却端也端不稳,看得宋夫人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给秦庸和宋老爷摆上茶盏,倒茶的时候还险些把茶水倒在秦庸的手上。   钱满满只觉这家小姐平时是有多懒,这点倒茶的伙活计都做不好,几乎忍不住冲过去夺了茶壶帮自家公子倒茶,奈何临出门公子已经给他安排了别的任务,此时冲动不得。   算你好运啦!钱满满想,如果不是有要紧事,真的要好好臊白臊白这位大小姐。   秦庸面色不变,却也没有喝这盏茶--茶水满的都快淌出来了,他疯了才会去用自己的手体会一下茶盏有多烫人。   宋大小姐见秦庸一直打量着自己倒得茶,也知道自己没做好,难为情起来,放下茶壶绞紧袖子看着她娘不说话。宋夫人嫌她丢人,慌忙把大女儿叫回身边去。   秦庸这才移开盯着茶盏看的目光,扫了钱满满一眼,钱满满会意,上前一步道:“少爷,临行前不是刚请郎中看过,要忌口不能饮茶嘛?奴才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不如奴才去给您煎药,让哥哥在这伺候着。宋老爷,可否麻烦您行个方便?”   宋老爷自然是方便的,忙道不麻烦不麻烦,随后使唤老管家带钱满满去后院的厨房。   秦庸配合地咳嗽一声,道:“小仆年幼无状,宋老爷见笑了。”   宋老爷忙道:“哪里哪里,宋某宅内简陋,大人见笑了才是。”心中却在腹诽:道是个英俊少年郎,却原本是个病秧子。   这厢秦庸与宋老爷在前厅客套了几句,便询问起有关于婧明公主的事,看看宋老爷这边有没有什么线索。   另一边钱满满跟着老管家到了后院,认清了厨房,便掏出一枚碎银打赏给老管家:“多谢管家与我行方便,这个是我家公子赏你的,不必交与你家老爷。我就在这院子里煎药就行啦,他们前厅人多人手怕是不够,烦劳管家多看顾些啦!”   老管家在宋家辛劳了半辈子,他来的时候宋家就已经落魄了,便没有签死契,自己在外面也有些活计。   宋家从来没有对下人这般大方过,老管家骤然领到这么多赏银自然是喜出望外,直言秦庸公子世无双,手下的奴才也都和别家不同,千恩万谢地揣了银子回了前厅。   钱满满松口气,能用银子打发的人是最好对付的。   后院的大大小小房间老管家都给他介绍过了,仆役房都空着,宋氏夫妻住正房,因为没什么下人伺候,两个嫡女便合住一间,老管家晚上不住在宋府,而关于庶女和那个老妈妈却只字未提。   钱满满晃了一圈,每个房间认了一遍,只有拐角的小房间没有介绍,大白天的从里面插着门估计就是柴房了。   钱满满心下了然,把煎药的炉子放到人家窗根底下,拎着扇子就引火煎药,待火引得差不多了,举着个扇子狂扇一气,把刚烧出的烟都顺着窗缝扇进柴房。   想想自己脑门上的包,钱满满觉得不是很过瘾,钱满满又掰了半块烟饼子丢进去一起烧。   起先屋里还没什么动静,随着烟越来越多,隐隐约约地说话声穿出来,听不大真切,片刻后,门当啷一下被推开,一名老妇抱着个小丫头就往外跑,还气沉丹田喊了一嗓子:“走水啦!柴房走水啦!”   这一嗓子,声如洪钟,把钱满满惊得一哆嗦,差点踹翻了炉子。好一个老妪,真真是老当益壮,身子骨那叫一个硬朗!   钱满满箭步上前,怎料老妇跑得飞快,险些没有追上。   钱满满差点让老妇跑到前厅,堪堪追上她后扯住老妇的裙角,把老妇拽得一趔趄。   “老妈妈诶,您可慢着点儿,你好好瞅瞅,柴房哪里着火了?”   老妇狐疑地回头看向柴房,确实没有一出着火,先前在屋里觉得呛人,还以为是柴房里烧起来了。   --不能怪她跑得这么熟练,实在是怀里抱着的这位遭当家主母和嫡小姐嫉恨,能平安长到这么大已是十分不易,尤其是大小姐发起脾气顾头不顾腚,就是柴房走水,也不是没有可能。   柴房果真没有走水,只有角落有个药炉子冒着滚滚的烟。其实刚才的烟才叫大,就那么一小块烟饼子烧光烟已经没多少了。   钱满满叫老妇人看得心虚,忍不住辩解到:“你们府的柴也太湿了,烧起来呛人得很。”   “嘿,你这小娃娃是哪来的?偏偏在人家的床根子下面点炉子,我看你这小子分明就是故意的,你当老娘我傻的吗?”老妇人这会儿已经寻思过味儿来,对着钱满满劈头盖脸一通好骂。   怀中的小丫头回过头好奇地看着钱满满,端得是一派文静胆小的模样。   昨日宋芝瑶在小路的影子里,秦庸只看个大概,其他下人们更是没有看清这孩子到底长什么样子,宋芝瑶也同样没看清秦庸有没有被砸到。身后的小厮们比秦庸个头儿矮,更是不知道这些人几个眼睛几张嘴。   钱满满也不确定这孩子和昨天的是不是同一个,影卫探到的消息不会说与他们这些下人听,等会主子他们过来了,便能确定这个娃娃是不是宋芝瑶了。   不过这孩子怎么恁地惨,起了满脸红疹子。   宋芝瑶嘀溜嘀溜的眼珠子瞅着这小厮,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能不惨么?宋芝瑶想:昨日自己被人家看家站着撒尿遛鸟,生怕那公子哥找上门来被自家老爷太太知道男儿身。   他本就活得艰难,太太若知道自己是吕布而非貂蝉,怕不是会生撕了自己。   宋芝瑶自小就对桃子不耐受,这不,为了这满脸的大疹子,昨晚去嫡小姐房中偷蜜饯,把人家嫌弃的要命,摆在那常年不吃的陈年老盐津桃肉吃了个底朝天。   啧,别说,疹子是长出来了,肚子也吃坏了,上吐下泻折腾一宿,现在还发着烧呢!   唉!做人难,想要在这毒妇手下平安长大,更是难上加难。 第5章 宋氏夫妻拜金银,问公子可有婚配   这边吵嚷间,前厅已经听见动静,寻了过来。   秦庸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老妪单手抱着宋芝瑶,另一只手点着钱满满的脑门在骂,宋芝瑶乖乖地坐在老妪的小臂上,双手环着老妪的脖子,脸也埋在人家颈窝里。   昨日还见这孩子穿着单衣也不怕冷,瘦是瘦了点,人却精神得狠。今天比昨天还暖和点,下邳城难得艳阳高照,宋芝瑶却瑟缩着,身体微微发着抖,明显是冷得狠了的样子。   宋芝瑶烧得有点头晕了,反应慢了半拍,听见他爹询问状况时老妇人答了后才反应过来前厅来了人,蔫哒哒地抬起头看看都有谁来了。   待他看清来人,心中嘀咕一声:这个菩萨脸的公子哥还真的追来家里了啊。纨绔子弟可真好啊,不用为了怎么活下去犯愁,也不用背着正房太太偷溜出去卖孙妈妈的绣活儿。   宋芝瑶一抬头,秦庸才算是看清了这孩子的长相。即使脸上长满了惨不忍睹的红疹,也不难看出宋芝瑶其实是个漂亮的孩子。   这个年纪的小娃娃,若是长得秀气,本就难辨男女,更别提宋芝瑶在宋家过得并不好,比同龄的孩子都矮小很多。   他今儿依旧是双丫髻,头发有些发黄,额前有一层薄薄的刘海,眉毛很浓,眼角有些下垂,像只小狗。   最特别的便是那双毛绒绒的眼睛了,虽然明显看出宋芝瑶此时身体抱恙,眼珠却仍然乌青分明,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倔强的光。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不管环境多恶劣,只要有一抔土、一滴水,便能抽枝发芽顽强地活下去的眼神。   秦庸莫名想到小时候养得那盆蒜苗。   他见过的漂亮的人着实算不得少,可从未见过这种眼神的人。   眼神倔强的小孩儿似乎没有发觉自己的眸中有怎样的生命力,此时正病歪歪地把小脑袋瓜靠在孙妈妈的肩窝里,烧得鼻子也红嘴也红。   他做出一副乖巧样子和他家老爷太太问安:“老爷,太太。”犹豫了片刻,挣扎着立起上半身,示意孙妈妈把他放在地上,头昏脑涨地就往地上一跪。   经验告诉宋芝瑶,等着俊俏纨绔走了之后,少不得又要挨宋夫人一顿打,先跪为敬,一会没准不会打得那么疼。   他是跪得顺溜,这边宋老爷尴尬不已,众人此时也明白过来,所谓的柴房走水不过是一场乌龙。   当然,宋家的人没见过多少世面,自然没人闻得出那一小块来自宫里的烟饼子燃剩的香味。   “不知这是行的什么礼?”秦庸打量完宋芝瑶,多少有些促狭地开口。   出门在外这两个月,不用面对秦正齐和秦贤,母亲也被送到外祖家,不必事事小心时时提防,反而解放出来点少年心性来。   他初见宋芝瑶时与他言语交锋,面对县官、宋老爷这些人又说些让他们客套不下去的话,更让钱满满用作弄人的方式把躲在柴房中不出来的主仆二人引出来,此刻竟生出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来。   宋芝瑶完全不复昨日的张牙舞爪,此时又文静又乖巧:“瑶儿和孙妈妈无故喧哗,扰了老爷和公子的雅兴,实在不应该。”   “倒是个伶俐的丫头,”秦庸只当做没有认出来这就是昨日在弄堂里朝自己扔石头的混小子,扭头对着宋老爷问到:“不知这二位是?”   “家里的下人,洗衣裳的老妈子和洒扫的丫头。”宋夫人抢着答道,随即又想到秦庸刚刚对大女儿如烟万般嫌弃,此时却夸奖这庶女伶俐,气得面色青了青,旋即瞪了宋芝瑶一眼:“疯疯癫癫吵吵闹闹的,想什么样子?孙妈妈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你一个小丫头也不知道规矩吗?”   宋芝瑶被瞪得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哪里惹到了正房的太太,只得憋着气低头糟践袖子装乖,其实心里早就把这泼妇骂了个来回。   宋老爷觉得没什么面子,拦下宋夫人,不让再骂,呵斥宋芝瑶和孙妈妈回柴房去,陪着笑脸引秦庸回了前厅。   秦庸估计着影二的速度,想着柴房里该是都搜过了,便随宋老爷回了前厅。事情还没有太多头绪,他不欲自己的随便一点点猜想都满城皆知。   坐在前厅,和宋老爷聊些场面话,脑子却不受控制地老是想起宋芝瑶。   昨天见到这小娃娃时,虽看不真切,起码能肯定他脸上没这许多的红疹。怕不是用了什么自毁三千的法子,逼得自己生了这些玩意儿。   说起来这小家伙竟是和自己不相上下得凄惨,童年过得没滋没味,还要担心家里人是不是想要了自己的小命。   一个是被亲生老子坑得体无完肤,一个是被正房太太抽得皮开肉绽,还真就没办法笑话对方。   秦庸突然生出些希冀来,如果这孩子是婧明公主的血亲该有多好,那样自己便能堂而皇之地把他给解救出来,日后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同朝拜相,甭管是求同存异还是党同伐异,总算是有个同病相怜的友人或对手。   正胡思乱想着,手边飞过来一块银叶子。   金叶子是有,银叶子是无,影二丢来暗号,代表柴房里不但没有藏着公主,连公主的物什也无。   虽然有些遗憾,秦庸也没有强求。天下苦命人何止这一个,且看这小孩儿自己的造化了。   “秦大人,不知秦大人可否定亲?”见秦庸不冷不热,宋夫人有些着急,拽拽宋老爷的袖子示意他顺着话茬往下问。宋老爷向来惧内,见自家夫人开口,也顺着向下问道:“秦大人年纪轻轻便一表人才,不知哪家小姐会有这个福分啊!”   秦庸自然听得出宋老爷话中之意,不说自己才十四,秦正齐再怎么不济也是个京官儿,虽然自己今后的亲事自己肯定是要做主的,但也没有外人随意塞他个夫人他就收下的道理。   秦庸挑挑眉,示意宋老爷继续说下去,却不开口。   宋老爷这才察觉出自己过于唐突,但自家实在不景气,不攀上个高枝儿明年指不定要把这宅子卖了。   他只得咬咬牙继续道:“想来秦大人一表人才,说不准令堂已经为您择好了门当户对的小姐,我们这种人家是高攀不上的。但您以后也是要自己开府立业当老爷的,哪家的老爷没几个陪房呢?宋某今日厚着脸皮,说不得要为您做一做这媒人啦!”   秦庸看宋老爷口若悬河胡咧咧,只觉滑稽非常,倒想往下面继续听听看他还能说什么。   “您看我们家这两个丫头,如月还小不提,如烟也不过是个豆蔻年华,和您年纪也相配。我这女儿养得是娇惯了些,她看着娇惯,心眼儿确是个极好的。”   宋如烟一听老爷给自己做媒,娇嗔了一声爹爹讨厌,秦庸看不得这种矫揉造作的小女儿情态,忍不住长了一层鸡皮疙瘩。   秦庸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爹,为了仨瓜俩枣儿的银子,宁愿让女儿去别人家做妾,难道找个门当户对的或者索性低嫁做正妻不必做妾强上许多么?   宋如烟倒也是个没注意的,不知被她爹娘蛊惑了什么歪门邪理,竟也愿意。   可惜,他们宋家愿意,他秦庸却是不愿意。他的枕边人,不论出身如何,不论长相高低,起码要是个情投意合的。   他看惯了自家爹娘貌合神离,也见惯了秦老爷行荒唐事,爱荒唐人,他秦庸今生决计是不能重蹈覆辙的。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会看上哪家姑娘,但若娶了娘子,定然是千般宠万般娇纵。   这个姑娘能让他道出自己心中的苦楚,能让自己说出自己还未及冠时这些种种经历,这一生,他只想要一位这样的夫人。   此时若随便迎个丫头进自己的后院做侧室,对自己未来的夫人是大大的不尊重。他做不得秦正齐那般混账行事,他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愿做脂粉丛中的英雄。   若是,寻不到这样的一个人,那自己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   宋老爷这厢看秦庸但笑不语,有些急,又不好太急切催促,只得又心急又矜持地侯着。   秦庸看着宋老爷和宋如烟的神色,忽然觉得没意思,再没了逗弄的心思,淡淡道:“婚姻大事,还需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本官还未及冠,现在谈侧室还早。”   宋老爷闻言失望地很,却也不好多劝,倒是宋夫人急得不行。秦庸实在仪表堂堂,宋如烟被自己宠得娇纵,在下邳实在难觅佳婿。   且不说自家如今落魄,什么猫三狗四的亲戚都骑在自己头上,单看自家爷们那个窝囊样子,也再难有起色。   就算日后卖了宅子,给烟儿多多贴补陪嫁,妥当的嫁了,下面还有个月儿要怎么办?   至于宋芝瑶那个小贱货,她娘都死了,左右没人撑腰,大不了卖出去当个丫头或者童养媳什么的,权当还了宋老爷生养之恩。   可秦庸这样的人物今后实在难寻,下邳这种地方,寻常是不会有这种老爷公子的,和烟儿年龄相当的更是难寻,若烟儿能嫁进去再好不过,过个三两年,就算秦庸定了亲娶了正妻,只要烟儿赶在头里生个儿子出来,还怕被正妻欺负了去?   若是烟儿肚子争气,早早给秦庸添个儿子,少不得长辈抬爱,直接把女儿扶正了也未可知!   况且京城那是什么地方?烟儿能嫁去京城,难道会不给月儿寻一门好亲么?   宋夫人如意算盘打得响,可是这算盘打得越是想,就越是心急,看秦庸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指甲差点掐破手心,勉强笑着道:“老爷的话扯得远了,秦大人年岁尚小,你跟人家说这个人家怎么会不难为情?我看这样吧,秦大人留下用个便饭,也尝尝我们下邳城的菜肴味道如何。烟儿月儿,你们去厨房做几个拿手好菜好给秦大人尝尝。”   宋如烟和宋如月满脸迷茫:我们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第6章 宋如烟席间遭拒,秦公子夜返宋府   下邳城天黑得晚,申时都快过去了才用饭。   有道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虽然宋家如今落魄了,却也比寻常人家要强上那么一些,只是这么大一个宅子这么大一家人,吃穿用度也比寻常人家要花费些,才总是有种捉襟见肘的感觉。   晚饭菜色虽比不得云胥阁精致,却也足够丰盛,七菜一汤,荤素搭配,胜在可口。   陈皮鸡、胭脂肉、阴阳鱼、乾坤蛋、黄芪竹荪、清炒莴苣、桂花蜜藕、稚庚,共八道菜式,有几道大抵是孙妈妈做得,味道香醇,黄芪竹荪淡了些,桂花蜜藕有些太甜。   宋如烟装作娇憨的样子,开口道:“我和如月平时也不大做这些,没有孙妈妈麻利,只各做了一个菜,秦大人不妨猜猜哪个是我做的,哪个是如月做的?”   秦庸看了眼宋如烟,心下觉得没意思,有点懒得应酬这姑娘,他如何猜不出这两姐妹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   黄芪竹荪虽少了些滋味,但黄芪有一股子豆腥味,能熟练地遮住豆腥味又怎会放不好盐?   至于桂花蜜藕,他虽不甚了解下邳的菜色,单看这糯米塞的匀称饱满,也是常进厨房的人才做的出,况且这二位小姐手身上可没有桂花香。   做这些菜的人,应当是对厨房非常熟悉,又颇为聪明地做出一点点纰漏,伪装成是宋家两位嫡女的手笔。   秦庸脑内只是稍微转了转,便分析了大概,心下了然,用帕子拭掉唇上的一点蜜汁,道:“本官并不重口腹之欲,猜不出。”   本来宋如烟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就噎在嗓子眼,吐也吐不出。   --若秦庸猜黄芪竹荪和桂花蜜藕自是极好,她提前尝过,黄芪竹荪虽然偏淡,却也算可口,至于桂花蜜藕,只多放了些蜜汁,甜也不至于太过,她可以借机假装谦逊地卖弄一番。   若是猜错也没关系,撒个娇发个嗲,娇滴滴的姑娘有哪个不喜欢?   就是秦庸猜不出也不打紧,娇憨是娇,娇嗔也是娇嘛!   谁知道他秦庸在姑娘面前不要说孟浪,竟是完全地不解风情,一句“不重口腹之欲”,就是爱谁做的谁做的之意,配上他那张冷脸,把她后面的话给完全堵死了。   宋如烟张张嘴,到底是没说出什么来,只恨恨地往嘴巴里塞了一块蜜藕。宋如月见姐姐吃瘪,忍了两下到底没憋住,扑哧地笑了一声。   宋如烟脸都绿了,宋夫人脸色也不大好看,在桌子底下踩两个女儿的脚,宋老爷尴尬地陪笑,给秦庸敬酒,秦庸以自己还未弱冠为由,滴酒未沾。   众人各怀心思,一顿饭吃得宋老爷胆战心惊,吃得宋夫人心力交瘁。   用过饭,宋家不好再留,也不好上赶着求人家收了自己的女儿,只得眼巴巴地看秦庸告辞。   秦庸倒是心情不错,看了半日的笑话,还省了一顿晚饭钱,公务虽然没什么进展,倒也不算白来一场。   一行人出了宋府,外面天色已黑,来时坐了轿子,回去时要听影二的线报,轿内容不下两个人,因此提前让下人套了马车在宋府门口侯着。秦庸上了马车不多时,影二果然自窗户翻了进来。   “主子。”   秦庸抬抬下巴,示意影二直接说。   “属下搜过柴房,并未发现与婧明公主有关的任何物品。”   秦庸点点头,对影二的话早有心理准备。   公主已经失踪了这么多年,期间一直有人在寻,若是有什么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早被寻回宫中了。况且关于宋府也就是一个没什么具体根据的猜想,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去探查一二,什么都没有才是正常的。   秦庸不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么准,不然早早就劝她娘和离了。   “黄芪竹笋和桂花蜜藕是谁做的?”   “哪两个?”影二一愣,想了想又问:“有药材的和甜菜?”   秦庸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是宋芝瑶做的。宋家那个大一点的小姐急吼吼地拉着另一个嫡小姐进柴房让孙妈妈做菜,孙妈妈做了六个,还有两个是宋芝瑶踩着小板凳做的,宋芝瑶还讨好两位嫡小姐说保证让您一吃就吃出来不是孙妈妈做的菜。”   小东西还挺聪明的,可惜终究是不够老辣,若是生在一个好人家,将来也是个俊秀少年郎。可惜生在宋家,被主母磋磨,八九岁了还够不到灶台,又要装成个女娃娃。   秦庸又想起那孩子那双乌青分明眼睛,想起了自己养得那盆蒜苗。   “我走之后,宋修可曾提起过婧明公主或者自己的侧室?”   “不曾,”影二摇摇头,“倒是宋大小姐跑到宋夫人面前大哭一通,宋夫人命宋芝瑶到院中跪下,抽了一顿藤条,宋二小姐在边上拦也拦不住,属下溜出来时,宋芝瑶还在院中跪着挨打,孙妈妈跪在一旁大哭。”   “宋修也不拦着?”秦庸眉心蹙起,这么小的小孩儿,晚上又这么冷,跪在地上挨顿打怕不是要打坏了:“宋芝瑶不也是他的女儿?”   影二也觉得不可思议:“没拦着,只是劝宋夫人消消气。”   秦庸不说话了,马车里一时安静下来,秦庸的手指头在小塌的矮桌上心烦意乱地敲。   他不想多管这些没所谓的闲事,但一想到那孩子的眼神儿就静不下心来。   自己小的时候也曾被秦正齐罚跪,也曾挨打,但到底秦夫人是当家主母,外家在朝堂上也有些地位,秦正齐还是有些忌讳的,起码不会往死里整治自己。   宋家那棵小蒜苗,才八九岁,还病着,这么带伤地跪上一晚,就算是不死也要丢了半条命,又没有娘亲护着,仅有一个说不上话的老妈子,就算这次不留下什么病痛的,还有以后呢?   他那个母老虎一样的太太镇在上头,他还能长大吗?   秦庸闭了闭眼,似乎在做什么决定一般,睁开眼长呼一口气,然后扯下自己腰间的玉坠,递给影二:“把这个玉坠丢他们家栽蒜苗的花盆里去,动作快点。”   “啊?不是水仙吗?”影二抬头,满眼迷茫,看到秦庸脸色有些不郁,又道:“那两个瓦盆里?”   秦庸额头一跳:“还不快去!今天的事儿过去了,把《神农百草经》给我抄一遍!”   影二欲哭无泪,拿了玉佩翻出车窗,然后跟身后有疯狗追一样蹿上旁边的屋顶,一路朝着宋府 狂奔而去。   而疯狗,理了理袍子,掀开棉布帘,命车夫调转方向回宋府。   后一辆马车里的钱氏兄弟就只能从窗中看见,云胥阁越来越近,马上要到了的时候自家主子突然调转方向又往回走了。 第7章 勇孙氏怒斗恶妇,宋老爷玉坠卖儿   “秦大人的玉坠?”宋老爷捻着胡须,有些诧异,以秦庸的身份,一个坠子掉了也就掉了,家里什么玉坠没有?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秦庸却去而复返,就为了找一个玉坠,搞得他也有些紧张,心想着玉坠不会是很名贵吧?莫不是御赐的?   宋夫人也紧张得很,刚刚关起门来教训那小浪蹄子,险些被这京官儿撞见。   话说回来,她还没有为烟儿出气,故意在菜上做手脚搅了长姐的亲事,一个庶女而已,还真当自己是大家小姐了,只抽几下藤条就一副快要断气了的模样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偏偏这位秦大人,不但不解风情,还不合时宜。   秦庸斜睨这夫妻俩一眼:“正是,许是落在府中何处了,烦请宋老爷命府中的下人们帮本官一寻。”   宋老爷抹抹汗,哪有什么下人?宋府拢共就这么些个人,找起来也不是一时三刻能找到的,这位秦大人明着是让下人帮找,实际分明是让府中人都出来,想看看是不是什么人“拾”到了这宫里头出来的宝贝。   府中的下人不过老管家和孙妈妈两个,难道两个老东西真的有谁做出这等没脸的事?   往常这个时候宋府的人都歇下了,老管家是到底是外男,晚饭后是不会到主家的房中的,仅有宋芝瑶和孙妈妈会忙里忙外伺候老爷夫人小姐洗漱休息。   此时灯笼点起来,将后院照得亮堂,宋家大大小小站在院中面面相觑。   宋如烟忐忑不安起来:宋芝瑶那个小贱人今日长了满脸的疹,刚刚又被自己的娘抽个半死,现下躺在柴房中不便出来。若是被这秦大人瞧见了,少不得心里觉得自家母女苛待下人,若是被查出宋芝瑶庶女的身份,就更麻烦了。   不论是苛待下人还是苛待庶女,这名声都不好听,宋如烟到了说亲的年纪,可不想还未出阁就坏了名声,因此神色惶惶然地望向宋夫人。   宋夫人给宋如烟使了个眼色,宋如烟了然地点点头,走到秦庸身边福了福身:“不知秦大人的玉坠长什么模样?”   秦庸见宋如烟满脸谄媚却又要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来,心里腻味得很,眉头微皱懒得和她虚与委蛇,草草地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目光在孙妈妈的脸上停了片刻。   --孙妈妈脸上泪迹未干,但神情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只是眼神有些闪躲,不住地往柴房瞧。   “宋老爷,怎么不见白日那个小丫头出来?”秦庸不理会宋如烟,径直问向宋老爷,宋如烟心里不痛快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默默站回她娘的身边去。   宋老爷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孙妈妈刚才见秦庸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片刻,给自己递了一个眼神方才移开,突然福至心灵,心里直道秦庸简直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忙到:“三小姐歇下了!”   “哦?三小姐?”秦庸重复了一遍孙妈妈的话,转头看向宋夫人,眼神幽深:“不是洒扫的丫头?”   宋夫人冷汗都要下来了,不敢说话,宋如烟也在边上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所幸秦庸没有在丫头还是三小姐上过多纠缠,只是对宋老爷道:“烦请宋老爷命下人把贵府三小姐请出说明缘由,下人们找起东西来不管不顾,冲撞了贵府小姐就不好了。”   宋老爷大气也不敢喘,越发怀疑自己是做了什么触犯律法的事被秦庸捉住了小辫子。   看秦庸这架势,分明是有备而来,哪里像是寻物,简直像是拿脏!   可自己一介生意人,还是个赚不到什么钱的生意人,哪有什么作奸犯科的本事呢?若真的有什么小辫子,无非也就是苛待庶女……   对!苛待庶女!自从自己那短命的小妾产下这个女儿后,自己就冷落了小妾,待小妾撒手人间,自己的婆娘便对这小女儿百般刁难。   秦庸大晚上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去而复返,莫不是为了治自己一个治家不严苛待庶女的罪?   秦庸看宋老爷两股战战也不答话,不知道他脑洞大开已经把自己吓个半死,只道是对方怕陪不起那玉坠,越发鄙视他没出息的模样。   来了这半晌,一直见不到惦记了半天的小蒜苗,心内也有些急,直接命侍卫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找,一边在心中做打算:先把宋芝瑶从这糟心的宋府里接出去请郎中看一看,养好身子再说,哪怕送出去随便找个手艺人给人家当学徒,也好过留在宋府被宋夫人磋磨。   主人房和下人房中自然是不会找得到玉坠的,不出所料的话,玉坠此时应该正静静躺在前厅门口的大瓦盆里,保不齐正挂在哪一棵蒜苗上。   秦庸跟着侍卫们每个房间意思意思走过,最终停在柴房门口,秦庸示意侍卫把门打开,自己先走了进去。   柴房里只燃了一只蜡烛,角落的柴堆上铺着两床褥子,一床褥子上被子叠得好好的,另一床褥子上被子摊着,中间鼓起个小包来。钱多多上前掀开被子,犹豫地道了声:“公子。”   秦庸示意钱多多直接禀报,钱多多犹豫了一下,道:“这儿躺着个孩子。”   秦庸扭头看了宋氏夫妻二人,二人皆是不敢讲话,宋如烟还想说什么,宋如月扯住她的袖子摇摇头。   秦庸不在询问宋家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主子们,径自走向干草堆上,查看宋芝瑶的情况。   小蒜苗的情况很不好,他蜷缩着身体侧卧在褥子上,头发披散下来,被不知是冷汗还是水浸湿,粘在小孩儿的脸上脖子上,小孩儿的脸红成一片,嘴里嗫嚅着小声说着什么,显然是已经烧迷糊了。   再往脖子以下看,中衣也都浸湿了贴在身上,背上甚至都能隐约看见青青紫紫的几道伤痕,甚至有一条被打的皮子破开沁出血来在中衣上洇开一小团。   不知这宋夫人下了多重的手,这么小一个小娃娃,单是抽藤条都能见血。   秦庸伸手摸了下宋芝瑶身下的褥子,潮湿不堪,也不知这小孩儿这么短一会留了多少汗多少泪,遭了多大的罪。   钱多多见状也是不落忍,忙拜托边上的侍卫大哥替他去马车里拿个斗篷出来。秦庸一手摸了摸宋芝瑶的额头,一边火气蹭蹭蹭往上涨,扭头对宋夫人冷嘲热讽道:“夫人真是好手段。”   宋夫人讷讷不敢言语,一边听见钱满满叫了一声:“哎呀,这是什么?”钱满满自墙角捡起一团皱皱巴巴的破布,抖开一看是一件破损的带有血污的中衣,又故作惊讶道:“这这这,宋府的柴房里竟是出过命案不成?”   能是什么命案,在场的几个人哪个不清楚,那是宋芝瑶刚刚挨打时穿的那件中衣,孙妈妈给他换下来后来不及清洗缝补,慌乱塞到墙角的。   孙妈妈此时生出十分的勇气和十二分的委屈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哭道:“还请秦大人做主啊!”   孙妈妈一嗓子哀嚎,倒是把宋夫人给喊回了神,她厉声骂到:“乱嚼舌头的老东西,容得你在这里胡吣!”   “老奴句句属实!”孙妈妈磕了个头:“老奴在府中服侍老爷二十多年了!自打夫人进府,老爷便同老夫人生分了。夫人生了两个女儿,老夫人为老爷收了个侧室,夫人到老夫人房里大闹一通气得老夫人犯了病,没多久便去了,连三小姐出生都没能看到!”   “顾姨娘还在月子里,你便把她和三小姐赶到柴房来睡,你说你安的是什么心?!”   “三小姐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是对老爷寒了心,但三小姐做错了什么?”   “你这毒妇!若是三小姐有个好歹,我拼得这条老命也要让你遭报应!”   宋夫人简直惊呆了!孙妈妈向来护着宋芝瑶她是知道的,但毕竟是个奴才,对于自己平时整治宋芝瑶的事孙妈妈也不敢过多阻拦,想不到这老东西今日竟是把这么些年的丑事都抖了出来!   宋夫人气得直发抖,宋老爷也好不到哪去,忙让孙妈妈住口,孙妈妈却不管不顾了。   “老爷,太太进府十七年了,可老奴看得明白!您何止是惧内,你是懦弱!老夫人气病了你为何不休妻?由着这泼妇在府中作威作福!您念着自己岳家帮衬,可这么多年了,夫人娘家帮衬过宋家吗?您好好看看府内的帐!宋家是怎么落魄的?因你经营不善!因你误信蛇蝎!她害了老夫人,如今要害你的女儿了,老爷你睁睁眼好好看看吧!”   “你这老东西胡言乱语,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宋夫人怒不可遏,冲上去和孙妈妈撕扯在一起。   孙妈妈虽然年纪大,到底是个做惯活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宋夫人一时也讨不到好。宋如烟见宋夫人被孙妈妈扯住了头发,尖叫一声不许打我娘也加入战局。   场面乱哄哄的,都是女人吵嚷的声音,宋老爷在旁边想拉架又不敢上前,急得焦头烂额。   只剩一个宋如月,若有所思地看了秦庸一眼,不作声。   秦庸被这几个人吵得头疼,揉揉眉心,没去管在旁边看着自己的宋如月,把宋芝瑶从被褥中捞出来,接过侍卫送来的斗篷将他裹进去亲自抱着,转头问侍卫:“玉坠还没寻到吗?”   确实还没寻到,他让影二把玉坠扔进蒜苗盆里,谁知道影二把玉坠子给埋花盆儿里了,又不好叫侍卫去挖人家的花盆--那也太离谱了,总不能把司马昭之心挂在旗杆子给旁人看,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他本想把小蒜苗捞出来就走,现在还走不了了!   几个女人在这撕扯实在不像样,秦庸命侍卫把她们分开,三个人女人头发都扯乱了,孙妈妈以一敌二竟也没吃什么亏,拢了拢衣裳跪在地上,脊背立得笔直。宋夫人还想跪下说什么,被秦庸一眼看得噤了声。   倒是宋老爷,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情,道:“秦大人,宋某治家不严,让大人笑话了。”宋老爷顿了顿,又道:“只是,阿瑶虽然年幼,到底还是闺阁里的姑娘,秦大人如今这般抱着她,明日邻里传开,阿瑶怕是嫁不出去了,这等事,我宋府就算不是什么大门大户,也是要脸面的,还请秦大人给阿瑶一个名分,不然宋某就是看着她一头撞死,也不能让她辱没了祖宗门楣。”   秦庸闻言一脸“……”地看着宋老爷。他救人心切,未多想便把宋芝瑶捞在怀中,况且在他心中这就是个男孩子,本不用避讳那么多,此时听了宋老爷一番话竟抱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宋夫人差点叫出来,她本想让宋如烟嫁到秦府做个小妾,再争口气快快生个儿子出来便可扶为正室,此时老爷竟想把宋芝瑶嫁进去了!   宋老爷又道:“秦大人的玉坠想必是御赐的,大意不得。只是宋府实在寻不得,不若大人……”宋老爷吞了下口水,撞着胆子又道:“不若大人只当下了聘,也省得阿瑶被污了名声。”   蹲在屋顶挺热闹的影二身子一歪差点跌下来,这都是什么操作?卖女儿吗?可宋芝瑶不是个男娃嘛?为了个玉坠,把自己儿子卖给人家当童养媳?影二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碎了,甚至想回暗卫营里去洗个脑。 第8章 童养媳呓语泣泪,阿瑶稚言唤夫君   秦庸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什么癔症,为了救这么一个小孩儿,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宋府当时的情景也容不得他多想,不说宋老爷那副“你不娶我女儿我就掐死她”的德行,就是秦庸自己也折腾不起。   他不是孤家寡人,还有公务在身,若是传出什么难听的传闻,她娘日后回到宋府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这个哑巴亏只能硬着头皮吃了,人都捞在怀里了,总不能放回去说不救便不救了,那是个人不是小猫小狗。   他深知,若自己放手,这孩子怕不是就没了活路,宋夫人看向宋芝瑶的眼神,比他爹扔他笔墨纸砚的样子还要凶。   秦庸坐在马车中,抱着怀里小小的一团,直想叹气: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儿,怎么给名分?而且还是个男孩子,总不能真的收了当童养媳吧?   罢了,等这孩子醒了,让他自己说说打算吧,权当他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和宋家再无瓜葛。   也不知道宋芝瑶现在在做什么梦,小孩儿浑身都在冒冷汗,脸上脖子上都是红疹,手臂上有好几道藤条抽出来的鞭痕,秦庸怕他压到伤口身上痛,只得把他立着抱在怀中。   小孩儿烧得迷迷糊糊得,浑身软的像一团面,根本立不住,两只胳膊软软地挂在秦庸的脸上,头脸都埋在人家的颈窝里。   小孩儿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说些什么,边说边哭,抽抽噎噎地好不委屈。   秦庸不会哄孩子,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挨到回了云胥阁,钱多多提前打点侍卫请的郎中立时迎了过来。   秦庸犹豫了一下,本想给小孩儿自己单开一间房,但一来这小东西已经是自己名义上的童养媳了,分房睡似乎不大好,二来夜里也不方便照顾。   毕竟除了自己和影二,其他人也还不知道宋芝瑶是个男孩儿。   钱多多和钱满满要避嫌,没法为他擦洗,只能委屈着自己和他挤一张床了。   最后,宋芝瑶躺在了秦庸的床上,秦庸给这小孩儿当肉垫,觉得自己十几年的圣贤书读进了狗肚子,居然三更半夜地搂着个小男孩儿躺在一张塌上。   郎中把过脉给开了药,内服的,外敷的,还有一些抹宋芝瑶因吃桃肉而红疹的药。   秦庸对宋芝瑶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好几万的做法简直是叹为观止,但回头一想又觉得心酸——才八九岁的小孩儿,担心主母嫉恨不得不装成个小丫头,宁可吃坏肠胃长出一身红疹,也不想被揭穿了男儿身。   他没见过比宋芝瑶惜命的,也没见过比宋芝瑶不怕死的。   郎中离开后,秦庸让钱多多打了盆干净的水后,就遣退了下人,帮宋芝瑶擦净伤口,给伤口上了药后继续当肉垫子。   刚刚钱满满喂宋芝瑶吃了药,怕他嘴里苦睡不好,秦庸在宋芝瑶嘴里放了一颗梅子,怕他睡着胡乱咽下去卡到,又数着时间拿了出来,这会宋芝瑶一身的药味,只有嘴巴里呼出来的气是甜丝丝的。   忙了一天,秦庸也累的很,不多时便睡着了。   睡到半夜,只觉怀中滚烫,秦庸蹙眉睁眼,摸了摸宋芝瑶的额头脸蛋,小孩儿又烧起来了,拧了帕子给他敷着,看见宋芝瑶的嘴巴一动一动地,还哭了起来,不知做了什么梦。   秦庸忍不住靠过去听了听,心思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宋芝瑶在说的是:“娘,你别死。”   不知宋芝瑶几岁没了娘,小小年纪就没了娘该有多难过?   秦庸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秦夫人病了,躺在床上下不来甚至咳出了血,怕把病气过给自己,让下人拦着任秦庸如何哭也不得相见。   秦庸那时候真怕秦夫人走了,所幸秦夫人惦念儿子,身子一天天好了,宋芝瑶是不是也经历了这些?   可他最后没能留住自己的娘亲,剩下他自己一人孤苦伶仃地在宋府挣扎求生。   郎中提前说过,宋芝瑶身上有外伤,半夜保不齐再烧起来,不用再吃药,多给擦身就好。秦庸想了想终究没有解开他的中衣,只挽了袖子裤腿帮他擦胳膊腿。   小蒜苗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在说梦话,哭得枕头湿漉漉的,一会说“娘你别死”,一会和宋夫人求饶说“太太别打我,我没偷大姐姐的东西”,折腾了小半宿,这小孩儿才退了烧。   秦庸疲惫地把帕子放进盆里,重新给宋芝瑶上了药,才回到塌上睡觉。   他搂着宋芝瑶,帮他把被角掖好,有些想念秦夫人,白日里冷硬惯了的表情此时也有些微松动,再看看怀里的小孩儿,竟生出些相依为命的滋味来。   小孩儿此时退了烧,估计身子爽利不少,睡得正香,微微蜷着身子,头一个劲儿地往被子里面钻,秦庸怕他闷着,只得拖着他的咯吱窝,不让他把头埋进被子里。   ……   宋芝瑶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了,他睁眼便发现这个房间很陌生,身子下面不是草堆,是个实打实的床铺。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药味,有自己身上的,还有桌子那边传来的。   秦庸正坐在桌边,手里端着一小碗药,正一口一口地咽着药汤,听见床上传出声音来,喉结动了动,加快速度把手中的药一饮而尽,用帕子压了压嘴角,道:“醒了?梳洗吃饭。”   宋芝瑶循声望去,先是迷茫了一瞬,仔细看看对方的脸,发现是昨天来家里的秦大人,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自己明明记得昨夜被太太罚跪挨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竟不在宋府,和这秦大人混在一处。   前日巷中被人家撞见自己站着撒尿遛鸟,也不知他看见了多少,晓不晓得自己其实是个男孩儿。   不过自己故意吃了桃肉,此时满身红疹,脸肿胀得好似个猪头,他应该认不出自己吧?   秦庸看宋芝瑶这副模样,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道:“先吃饭,有什么话用过早饭再说。”   钱多多钱满满在一旁侯着半天了,见宋芝瑶醒了便伺候他梳洗,宋芝瑶没被人伺候过,有点紧张道我自己来就好,钱满满笑着把他按到凳子上,端了水盆给他净脸。   净完脸,梳头的时候有点尴尬了,秦庸平时不爱让丫头伺候,出门时没带丫头,小厮们却不会给宋芝瑶梳头,房里也没有什么钗环首饰给他戴,钱多多和钱满满面面相觑,一时无从下手。   宋芝瑶看出了两个小厮的尴尬,自己手头也没什么能扎头发的物什,只得犹豫地看向秦庸。   秦庸:“……把我的发簪发带什么的拿出来给他用。”   宋芝瑶挑了两条秦庸的发带,依旧还是扎了双丫髻,因为两条发带颜色不一样,此时正一蓝一绿地荡在小脑袋瓜两侧,像个拨浪鼓似的。   秦庸扭头就看到宋芝瑶这副样子,差点没绷住把口中的茶水喷出来--忘了这个小孩儿还在装女娃娃的事了。   宋芝瑶晃晃脑袋,也觉得自己的模样停滑稽的,但又没什么法子,只得乖乖地坐在桌旁用早饭。   他肠胃还没好利索,只能一碗稀饭就着咸菜吃,倒也没说什么,吃得还挺香。   秦庸看他吃得香甜,忍不住逗他:“不挑食?”   宋芝瑶摇摇头:“不挑。”   秦庸闻言满意地点点头,挺好养的,不挑食就好,以后还是有机会长个子的。   用罢早饭,钱满满伺候宋芝瑶擦了嘴净了手,宋芝瑶很不习惯被人伺候来伺候去,一时尴尬地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才收拾妥当。   秦庸让钱多多钱满满两兄弟去给宋芝瑶置办两身小孩儿的衣物,遣退了下人,宋芝瑶知道这是要和他交代事情了,立刻正襟危坐。   秦庸看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怜惜,道:“有什么想问我的没有?”   宋芝瑶听他自称“我”而不是“本官”,感念他亲切,却又不敢太造次,小心翼翼道:“昨夜是秦大人带我看的郎中么?”   “是。”   宋芝瑶歪了歪头,又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回宋府?老爷太太还等着伺候……”   “你不用回去了,”秦庸道:“我知道你是秦府的三小姐,不是洒扫丫头。”   “啊?那、那……”宋芝瑶懵了:“那我在大人这儿,旁人会说闲话的吧?”   秦庸摇摇头,一脸神色莫辨:“你不在我这儿旁人才会说闲话,昨日救人心切,冲撞了你,你爹把你许配给我了。”   宋芝瑶闻言,张了张嘴,然后低下头默默不语。   秦庸就是怕他听了心里难过,特地隐去找玉坠一事,怕他为了他爹一块玉坠就把儿子卖了的事伤心,可自小就没了娘的孩子本就心思重,个子都还没开始长就被自己的爹许配给别人怎么能不伤心呢?   秦庸见宋芝瑶吸了吸鼻子,怕不是要开始哭了,想起昨天这孩子的眼泪不要钱一样向下滚,止也止不住,顿时如临大敌,面色虽是不显,心里却已经在想有什么东西能逗孩子玩儿的。   宋芝瑶抬头蹭蹭鼻头:“那大人不是还要给宋家礼金?便宜他啦……可怜我那两盆儿蒜苗,刚种上没几天,我还一口没吃到呢!”   秦庸:“……”感情他吸鼻子是为了两盆蒜苗??这小孩儿怎么一会一个样,前日看他张牙舞爪,昨日乖乖巧巧,今日在这计较蒜苗!   秦庸定了定神,确保自己的表情没有什么不妥才道:“两盆蒜苗而已,你很珍惜?”   “当然了,我每天都给它们施肥的呢!”   施肥……秦庸不敢细想,幸亏昨天没有找到玉坠子,就是找到也不想要了。   秦庸清咳一声,又道:“还有,以后莫唤大人了。”家里有个童养媳天天大人大人的叫唤真的让人吃不消,好像自己故意找了个狐狸精小妾一样,过于羞耻,秦庸想想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宋芝瑶却镇定得很,想了想说:“那就只能喊夫君了。”   秦庸几乎是被雷劈了一般,这小孩儿完全没有自己是个男孩子的自觉,一句夫君喊得极其自然,问心无愧,秦庸却遭不住被一个男娃娃喊夫君这回事,只觉得自己成熟得体的表情快要裂开了。   秦庸绷着表情,尽量不要看起来很奇怪,开口纠正:“你还是唤哥哥吧。”  宋芝瑶点点头,表示自己没什么意见,秦庸在心里飞快盘算,什么时候才能让小蒜苗以男孩子的身份和自己相处。 第9章 孔方本乃身外物,甘为女萝报君恩   宋芝瑶从小没了娘,家里老爷不疼太太不爱,只有一个人微言轻的孙妈妈护着自己,能帮衬自己的地方也不多。   他和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少爷很不一样,对于这些事的接受能力甚至超过了秦庸的预想。   秦庸想不到他一个孩子家家的,还是个有主心骨的,心内对这孩子的喜欢怜爱更多了几分。   “昨夜的事你还记得多少?”秦庸问道。   宋芝瑶晃晃脑袋,不太习惯脑袋瓜两侧荡下来的发带,用手向后将发带别在耳朵上道:“记得不多,只记得昨夜在厨房洗碗,碗还没洗完就被太太拎了出去,挨了一顿藤条,后面的就不知道了。”   这厢说话间,他耳朵太小,发带卡不住又滑了下来,荡在两边摇摇晃晃,宋芝瑶懒得管了,任由那两根劳什子在那儿自己胡乱晃悠着。   秦庸对他招了招手,宋芝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听话地走近。   秦庸一把抱起他,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后解开他的双丫髻,帮他边拢头发边道:“因为我昨日没有理会宋大小姐,让她下不来台了,所以她寻你的不是,和宋夫人一起拿你出气呢。”   说话间,秦庸几下把宋芝瑶的头发用牛角梳理顺,拢做一股,高高梳成马尾荡在后脑勺,然后用发带多绕几圈,省得落下来的部分扫着脖子不舒服:“我只会这个了。所以昨夜你挨打,也是因为我,可恨我不恨?”   宋芝瑶摸摸后脑勺,晃晃脑袋表示对这个发型是满意的,而后才抬起头与秦庸对视,认真道:“不恨。阿瑶虽然年纪小,可也知道这事讲究个你情我愿。若十个人家想把女儿嫁给哥哥,哥哥总不能娶十房姨太太吧?况且如果没有哥哥把我救出来,今日、明日、今后也还是要挨打的。”   宋芝瑶有些脸红,犹豫道:“哥哥对大小姐都不动心,却答应老爷把我给、给、给纳了,如果哥哥不是为了救我小命,完全可以把阿瑶扔着自生自灭的……而且哥哥对阿瑶这么好,阿瑶应该报恩,怎么能恨哥哥?”   秦庸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疼他这么懂事,弹一下宋芝瑶的脑门道:“你人不大懂得倒多。”   宋芝瑶捂着自己的脑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哥哥,头发梳完啦,把阿瑶放下吧。”   秦庸依言把宋芝瑶放下,卷起他的袖子查看了下手臂上的伤口,问道:“后背上面痛不痛?”   宋芝瑶觉得不怎么疼--他被打惯了的,很能忍痛,而且确实也痛得不厉害,摇摇头道:“不痛的。”   秦庸点点头,又看见宋芝瑶脚上趿拉着双大鞋,让他回塌上靠着。   宋芝瑶一肚子疑问,又不好意思竹筒子倒豆一样噼里啪啦地一股脑地问人家,只得先乖巧地回到塌上靠着。   秦庸到他旁边给他腰下垫了软枕,又拿被子搭在他肚子上,才坐在他脚边继续开口:“有个事情还得你自己做决定。其实我昨日白天便认出你来了,孙妈妈的话我也听了个大概,你是怕遭宋夫人毒手才扮作女孩儿的?”   宋芝瑶顿了顿,干巴巴道:“哥哥知道我不是小姑娘了啊……”   他想起自己指着人家鼻子大放厥词,还朝着人家丢石头,谁料秦庸非但不恼,还把自己从水深火热里解救了出来,现在才不好意思起来。而且刚才自己还喊了秦庸夫君,简直要难为情死了。   “不然呢?”秦庸见宋芝瑶脸红,自己也莫名有些尴尬,清咳了一声道:“你才这么大一点儿,我还真收了当童养媳不成。”   童养媳三个字一出口,两个人都觉得难为情。   宋芝瑶年纪小,在宋府每日只想着如何能不挨打如何能吃饱穿暖,从来没有人与他调笑这些,脸皮薄得很;而秦庸因为秦正齐办的那些糊涂事,总觉得娶童养媳像是自己学着父亲做了什么龌龊的勾当,也觉得情难以堪。   最后还是秦庸找了话题岔过去--到底是年长几岁,总不能让一个小孩儿来解围。   聊了半晌,宋芝瑶的身世他本就猜出大概,再加上影二查出的线索,如今更加清楚:   宋夫人嫁入宋府后,与宋老夫人关系不睦,连生了两个女儿后,宋老夫人便为宋修纳了妾,也就是宋芝瑶的娘--顾姨娘。   当时宋府因宋老太爷和宋修两代人经营不善已经破落,宋老夫人动了自己的私库给宋修买了个风姿绰约的小娘子,何况顾姨娘刚进府中没几日就有了身孕,宋夫人心中不忿,跑到老太太房中大闹。   宋老夫人年轻时也是个泼辣的角色,与儿媳争吵起来,一时气不顺便病倒了,没几日便去了。   而宋夫人上头没了婆婆刁难,对侧室越发严苛,后来顾姨娘身子不好,早了两个月便生产了,因宋夫人生了两个女孩儿,若顾姨娘诞下男婴,依宋夫人的很辣定不会让自己的儿子顺顺当当长大成人。   顾姨娘怕宋夫人下毒手,便谎称自己诞下了一名女婴,更是亲自带着自己的孩子,饮食起居连孙妈妈都不曾插手。   孙妈妈是跟着宋老夫人的老人了,因为老太太的死对宋夫人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因冲为撞了宋夫人被罚去柴房住,顾姨娘为人宽厚仁慈,几次三番搭救孙妈妈,日子长了,孙妈妈对于侧室的母子便也多加回护。   顾姨娘当初生宋芝瑶便是早产,又因为月子里累坏了身子落了病,前年冬天熬不住便走了,留宋芝瑶与孙妈妈相依为命   秦庸知道宋芝瑶没了娘,却没想到是前年的事,这孩子才一年多就学会了如何在太太小姐手下讨生活,让人又是佩服又是心疼。   “哥哥别想那么多啦!我娘是去天上享福去了。”宋芝瑶看得开,顾姨娘在宋家又要提防太太,又要保护自己,一身的病活着比死了更遭罪。虽然很舍不得娘亲,但或许就这么走了对顾姨娘来讲反而是种解脱。   秦庸沉默片刻,探身摸摸宋芝瑶的头:“想找宋夫人报仇吗?”   宋芝瑶掉头又摇头,表情有些迷茫:“我不知道,我确实是恨她的,可是如果我为了报仇变成一个坏人,娘在天上会不会不高兴?”   秦庸看着宋芝瑶的脑门儿怔怔出神,他想安慰安慰小蒜苗,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默默不语。宋芝瑶倒先回过神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不主动害她,但是她有难了,我也不会帮她。”   秦庸点点头:“我虽知你是男身,但宋家人不知。我……也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好,家中也是一笔烂账,少不得还要在下邳呆上很长一段时日不能回京。你若跟在我身边,只能扮作女装,待回京再想法子恢复身份;若不想再扮作小姑娘,我会送你回宋家,给你留些得力的奴才,看顾你几年。你是宋家唯一一个男孩儿,是嫡是庶都不打紧,宋家今后都会是你的。瑶儿,你的路你自己选,是想让我助你回宋家当少爷,还是想跟着我,日后回京城那龙潭虎穴?”   说完一番话,秦庸看着宋芝瑶静默,让他自己想。   他内心其实有些希冀,希望宋芝瑶选择跟着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才见了两回面的孩子能如此投缘,但他现在是真心替他打算。   虽然希望宋芝瑶跟着自己,但他也想过,婧明公主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寻回的,自己在这下邳指不定要蹉跎多少年,不然秦正齐也不会让他来办这差得这功名,说白了,就是权当自己是被流放了。   若宋修知道自己的小女儿其实是小儿子,定会把人讨回去,所以宋芝瑶如果要跟着自己,起码在下邳他都要当一个小姑娘。   但他是可以恢复男身回宋家的,既然自己已然搭救了这孩子,就绝不会看着宋夫人害他,定会助他夺宋家的产业,两厢对比,其实宋芝瑶回到宋府会过得更顺遂。   秦庸看着宋芝瑶,面上平静,其实心里已经翻江倒海,既希望宋芝瑶聪明些选择更好的,又怕他真的想要回到宋府,自己又剩孤家寡人一个。   宋芝瑶眼睛一热,秦庸刚巧叫出了他的小名,往常只有顾姨娘这么叫过,秦庸一声瑶儿叫得他心里也跟着热起来。   他哑着声音道:“阿瑶已经没了娘,从前只有孙妈妈待阿瑶好,现在好不容易得了哥哥,回什么宋府?宋府的宅子也好、家产也好,我都不要……”说完清了清嗓子,又发狠道:“左右都当了九年女娃娃了,再扮到死我也不怕!”   秦庸怔忡,想不到他的性子这么烈,掐掐他的脸又问道:“可想好了?跟着我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穿上男装呢。”   宋芝瑶抓住秦庸的袖子:“都想好了,哥哥去哪我去哪,扮一辈子小姑娘也不打紧,哥哥也不能赶我走!”   除了顾姨娘和孙妈妈,从来没有人对宋芝瑶好过,第一次有人关心他伤口痛不痛,头发扎得舒不舒服,宋芝瑶想要快点长大,也能帮秦庸做事,报答他。   秦庸笑着摇摇头:“扮一辈子可不行,等你长大了,还扮作小姑娘,让我可怎么给你找媳妇儿?”   宋芝瑶摇摇头不说话,心里想的却是找什么媳妇儿,自己身世浮沉,何苦再拉个姑娘陪自己飘摇,倒不如学好本事,以后回京也能保护秦庸,好叫秦庸的一腔怜惜不要错付了才好。 第10章 宋老爷出尔反尔,宋芝瑶字字珠玑   钱氏兄弟出门前让小二帮忙煎了药,带二人回到客栈时,宋芝瑶刚把药碗放下,秦庸正拿了蜜饯盒子给他。   可巧盒子里装的是盐津桃肉,宋芝瑶前一日在盐津桃肉上吃了大亏,又吐又拉还发热,现在身子还没好利索,一看到这玩意儿就打哆嗦,忙摆摆手道:“不了不了,不怎么苦的。”   秦庸虽然没带过小孩,可也知道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最是噬甜畏苦,看他这反应起了疑心,眯起眼睛问道:“你这一身红疹是如何来的?”   宋芝瑶见他表情严肃,不敢隐瞒,苦哈哈了一张脸:“我偷吃了小姐房里不知放了多久的盐津桃肉。”   钱多多钱满满一进屋就听到这对话,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心情有些复杂。   钱多多:这孩子是不是傻,放久了的东西不会吃出病来吧?   钱满满:服了,说扔石头打人就扔石头打人,以为是个小疯子,没想到疯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宋庸见兄弟二人买回了衣裳,不想在小厮面前训他让他没脸,只得中断话题,让两兄弟把衣裳拿过来,随便挑一身和发带颜色一样的服侍他穿上。   钱满满有些为难地开口道:“公子,我和哥哥都没净身,算不得真的小太监,给三小姐换衣裳不大合适吧?要不我和哥哥再去买个丫鬟?”   “不、不用丫鬟!”宋芝瑶急急开口,又觉得自己反应似乎有些过激,不大好意思地缩缩脖子道:“我自己会穿衣裳。”   秦庸见他尴尬,回忆了一下前日在弄堂里的情形,这两个小厮在自己身后被自己挡个严严实实,许是没看见宋芝瑶是个男孩儿,开口解了围:“买两个丫鬟递递茶水便可,不用买贴身的丫鬟……罢了,今日别去了,过几日遥儿身子爽利些我带他去街上,让他自己挑。”   两个小厮点头应了声是,把新采买的衣裳放到了床塌上便退出了门外。   秦庸给宋芝瑶扎头发的发带是竹绿色的,由于昨日宋如烟那身大葱一样的配色和宋如烟鸡蛋一样的配色实在过于震撼。   他挑挑捡捡选了颜色素雅点的一身递给宋芝瑶,宋芝瑶对穿的没什么意见,秦庸选哪身他便穿哪一身。   秦庸挑的是一件月白色交领短衫,外面是蟹壳青色的对襟半臂,上衣都扎在蟹壳青色的百迭裙中,看着很是清爽。   衣服上没有花里胡哨的绣花,仅在裙摆绣了两根竹子,料子都是上好的,衬得宋芝瑶那团还没长开的娃娃脸算是秀气可爱了。   可惜这团娃娃脸太瘦,晒得又不像别的大户人家的孩子那般白净,看起来有些憔悴。   秦庸看着宋芝瑶的下巴尖,觉得越发不顺眼,问道:“宋家在怎么落魄也不至于短你的吃喝,怎么又瘦又小得像只猴子。”   宋芝瑶一口陈年老血差点吐出来,每每偷跑出宋府卖孙妈妈的绣活儿,绣坊的老妈妈们都夸自己长得可爱,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有被嫌弃长相的一天。   说起这个瘦小的原因,也是一桩冤案了,宋芝瑶解释道:“我怕吃喝太多要经常去茅房,万一被太太他们看见我是个男孩儿,我娘和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毁啦!”   所以你就跑出家门对着自家墙根儿呲尿?秦庸甚至怀疑宋家院墙砖缝儿里的青苔是因为常年受到宋芝瑶的洗礼才有机会生长出的。   宋芝瑶不知道秦庸在想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自己一时的泄愤行为令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不白之冤,只当秦庸不说话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也就不在继续这一话题。   秦庸却又绕回换衣裳之前的问题来:“不爱吃桃?”   “其实挺喜欢的,”宋芝瑶挠挠头,“可惜自小就不能吃桃,吃了桃会发疹。”   秦庸用力弹了宋芝瑶的脑门儿一下,弹得他都有点眼泪汪汪,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好端端的就被哥哥罚了。   秦庸看他目光委屈,却不妥协,严厉道:“明知不能吃桃还敢吃,怕被认出来不会偷你们家小姐太太的胭脂用么?”   宋芝瑶捂着脑门儿委屈道:“我错了。”我错了,但是我还敢。   秦庸看他那心思都写在脸上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手又给他揉揉脑门儿:“行了,装得这么乖讨我心软么?左右我也得在下邳呆些日子,过几日你身子爽利些了,带你去看看有没有院子可以租,给你单开个小院儿,省得你乱在院子外面解手。”   一番对话兜兜转转,宋芝瑶不明白怎么就又聊到自己被秦庸瞧见站墙根儿撒尿这码事上了,索性不讲话,期期艾艾地看着秦庸,求他哥哥收了神通不要再逗自己了。   秦庸逗孩子逗得心情挺好,又叮嘱宋芝瑶在自己这儿不用担心太多,又让他把不能吃的东西都告诉自己,免得今后下人不注意让他吃了这些身体不服的东西又闹病。   一上午也就是一晃眼的事,用了午饭后,宋芝瑶身体还虚着便觉得有些困乏,秦庸昨晚照顾他也没休息好,两人打算躺着打个盹儿。   起先宋芝瑶见秦庸和他躺一张床还觉得不好意思,想去屏风外面的小塌上睡,秦庸道昨晚睡得也是一张床,挪外面去仔细受凉,好说歹说劝了一阵宋芝瑶才老实睡下。   未时二人醒来,秦庸给宋芝瑶换了一遍药,宋芝瑶靠在床头拆九连环玩儿,秦庸坐在窗前看书。   这边刚静下来,钱多多进来通报说宋老爷带着两位嫡小姐来拜访,宋芝瑶手一顿,秦庸走到床边坐下,安抚地摸摸他的头,让钱多多把宋老爷放进来。   “哎呀,秦大人!”经过作业那么一闹,秦庸以为宋老爷再见着自己和儿子会尴尬,岂料这老东西毫无心理负担,拱手作揖依旧热情得很。   宋如烟和宋如月跟着父亲一起来访,见到秦庸也福了福身唤了句秦大人。宋芝瑶想要起身给父亲行礼,秦庸握住他的手不让他起来,开口道:“遥儿身子还没好,就不要起来了。”   “哎,不用不用,阿瑶今日可有大好?有没有多谢秦大人带你看郎中?”宋老爷看着宋芝瑶笑眯眯道。   宋芝瑶平时里从来没见自家老爷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过,每每太太找麻烦整治自己,宋老爷也只会去劝宋夫人,从不会对这个可有可无的庶女有多余的关心。   今日见他这么热心地问自己的身子,宋芝瑶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阿瑶觉得好多了。”宋芝瑶拿捏着语气,装作一副乖巧又诚惶诚恐的模样答道。   “那就好,身子好了就回府吧,总在秦大人这儿也着实给大人添麻烦。”宋老爷捋着胡子开口笑道。秦庸微微蹙起眉头,问道:“回府?宋老爷这是何意?”   “哎呀,秦大人,”宋老爷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和蔼,又道:“阿瑶年纪尚幼,如何能懂得怎么料理内宅。昨夜是宋某爱女心切了,望大人海涵。”   秦庸听出来宋老爷是又另做打算了,一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顺着他的话慢悠悠道:“无事,我见遥儿天真可爱,很是喜欢,内宅的一套,待他大些再学也来得及。”   宋老爷见对方不为所动,心下焦急,面上仍然装着他那副弥勒佛一般的笑脸,又道:“如此还要大人费心,左右大人是为了我宋家女儿的清白,其他人也不知昨夜大人是带阿瑶出来看郎中烟儿今年刚好二八年华,秀外慧中,秦大人不如……”   “爹!你怎么说这些!”宋如烟故作娇羞打断道,垂着头绞紧手里的帕子,不住地抬眼偷瞄秦庸,一副小女儿含羞带怯的姿态表演得淋漓尽致,令在一旁候着的钱多多钱满满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宋老爷这是想当本官的丈人了?”   秦庸不悦道:“昨夜是本官救人心切,但本官救的是被主母苛待的遥儿,不是这位蜜罐中泡大的宋大小姐。况且宋大小姐的婚事你这当家老爷重视本无可厚非,可遥儿也是你的孩子,他的名节就不重要了么?”   秦庸本就厌烦这父母偏心的事,见宋老爷出尔反尔更是不快,连和颜悦色都做不到,只冷下一张脸来,几乎想要直接赶人了。   宋芝瑶本不欲多言,见此场景也是心头憋闷,他向来知道老爷不疼他,太太只恨不得没这个庶女,可想不到宋老爷不顾自己的脸面,跑来和秦庸说这番混账话。   逼人家给自己女儿名分,却又出尔反尔想要用大女儿来顶包,他这是把秦庸当成什么人了?什么女人都能抬进府?这不是作践秦庸吗?   宋芝瑶越想越气,只觉得忍无可忍,开口道:“老爷,大小姐二八年华,秦大人可才十四呢,人家纳妾都要找个美娇娘,可没听说过给自己娶个大姐的。老爷如此热切地给秦大人和大小姐拉红线倒好似皮条客一般。”   他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宋太太,太太每每不悦便要用藤条抽他,顾姨娘走后越发变本加厉起来,而宋老爷冷冰冰的眼神也叫他心慌。   这些他平时惧怕的人,此时竟不那么可怕,话开了个头,后面就顺当多了:“秦大人是什么身份?让我来秦府的也是您,想换成大小姐的也是您,老爷您今儿一出明儿一出,就算是纳妾也没有如此儿戏的,您这是作践谁呢?”   宋老爷想不到宋芝瑶敢这么和他说话,又惊又气,指着宋芝瑶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宋如烟从听到宋芝瑶嘲她年纪大开始就想要开口骂他小贱人,又念着是人家的地盘不敢撒泼,也气得浑身发抖。   “况且童养媳也是媳,您让我回宋府,也得问问我夫君同不同意不是?”说完这句,宋芝瑶偷偷看一眼秦庸,觉得难为情了,悄悄红了耳朵。   秦庸本想赶宋老爷几人出去,见宋芝瑶这模样,忽然又改了主意,开口道:“宋老爷莫不是怕遥儿跟着本官吃苦?本官知你因遥儿婚事仓促犯嘀咕,不如过些时日我把聘礼补齐,礼单明日便让小多送到贵府,宋老爷意下如何?”   宋老爷本来是想用宋如烟顶包,毕竟入了秦府便算得上一脚迈入京城。   但他也猜到秦庸会不愿意,想说来打个秋风也是好的,秦庸随手打发的银子,在下邳可算是很多了。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多留,带着两个女儿告辞。   待宋老爷和两位嫡小姐离开,宋芝瑶才气鼓鼓道:“哥哥怎么能给他们银子呢?我一个男孩儿至于你下什么聘礼?便宜死他了!”   “谁说聘礼给宋家了?”秦庸老神在在道:“聘礼不过是个名头,到时候都送到你手上,宋家不光一文钱都拿不到,我还把孙妈妈给你弄来,开不开心?”   宋芝瑶一愣,觉得自己刚才反应太大,此时秦庸一哄,不好意思起来,摸摸鼻尖道:“高兴。”  秦庸一刮他的鼻头,笑道:“还会给你哥哥省钱了,不是小白眼狼,看来我少不得要让宋家吃个大亏给你出气了,你且看着吧。” 第11章 新烟着柳满长街,绣坊结识陈家女   自那日宋芝瑶醒来后,秦庸便细细问了他还有什么是不能吃的,知道宋芝瑶只是不能吃桃之后,放心了许多,而后便仔细叮嘱了钱多多钱满满还有小二,注意饮食中不能有桃。   到底是小孩儿,身体恢复得比大人快得多,不出三日宋芝瑶身上的红疹便消得差不多了,身子也大好,只要不过度劳累,便无大碍。   秦庸见他真的没事了,挑了一日天气晴朗的,带着宋芝瑶到街上去采买小孩儿用的东西,顺便看看有无宅院可以租赁。   在下邳这些时日,秦庸一直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却也不急,周围几个城镇他都派了人去查探,也都没什么消息。   婧明公主毕竟一个姑娘家,自己走不远,秦庸相信婧明公主在下邳的可能性更大,索性也就先不张罗去旁边几个城镇查探了。   今日的太阳确实不错,少有的晴朗,苍穹一碧如洗,惊蛰过后柳树居然已经开始长出了嫩绿色的叶芽,远远望去柳条绿蒙蒙的,一团生机勃勃的样子。   宋芝瑶也如同这些小叶芽一般,短短的几日被秦庸养的似乎长了点肉,不像初见时那般干干瘪瘪的,脸色也红润起来。   秦庸看了眼跟在自己旁边的小孩儿,满意地点点头,找到了养孩子的成就感。   还在宋府时,宋芝瑶其实也常出来,不过他多半是偷溜出来帮孙妈妈卖点绣活,换些许银子,来去匆匆,生怕被太太发现挨罚。如今这般闲适地在街上逛,还是头一遭。   他小孩儿心性,看什么都有趣儿,又怕秦庸破费,只得竭力忍着,表现出自己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秦庸却是早看穿了他的心思,觉得好笑,吩咐钱多多钱满满看他喜欢什么小玩意儿就在后面偷偷买下来。   下邳城小,半个时辰不到便从头走到尾,秦庸拉着宋芝瑶来到布庄买衣裳。   天气越来越热,宋芝瑶还要长个儿,在宋家的那些小衣服肯定是不能穿了,索性给他买了好几身,连男装也买了三套。   宋芝瑶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包子,头一回见人这么花钱,吓得抓着秦庸的袖摆晃了好几下,待秦庸弯下腰来听他讲什么,才小声道:“哥哥,这也太奢了吧?我还要长个儿呢,买这么多做什么,女装也倒罢了,男孩儿的衣裳我又穿不到。”   秦庸见他眼睛发直,刮了他鼻子一下:“怕什么?给你买两身衣裳而已,又花不穷我。”   宋芝瑶不好意思和大人撒娇,被秦庸刮鼻子也觉得怪害臊的,捂着鼻子退后半步不说话了。   秦庸见他这副样子又觉得好笑,问道:“刮你下鼻子就难为情,前几日臊白宋老爷的本事去哪了?”   宋芝瑶支支吾吾道:“那怎么能一样……”   秦庸再逗下去,宋芝瑶怕不是要变成个猴子屁股,便不再拿他寻开心,让钱多多结了账便带宋芝瑶出了布庄的门。   吃了几日云胥阁的饭菜怪腻味的,秦庸索性带着宋芝瑶在街边的摊子上吃了碗云吞面,宋芝瑶之前习惯吃半饱,这几日渐渐改过来,胃口大了很多,自己一个人就吃了份小碗的。   秦庸怕他冷不丁吃太多把胃撑坏,吃完了带他乱逛着消食,不过下邳城的街上一共就那么大,上午已经逛得差不多了,下午实在没什么好逛的。   宋芝瑶见秦庸提不起什么性质,便歪着脑袋使劲儿想,看看哪里是比较有趣的,最后悲哀地发现自己只熟悉宋府和绣坊之间的路。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绣坊我还比较熟悉,哥哥想去看看嘛?”   “绣坊?”   “嗯,我经常帮孙妈妈去卖绣活儿的,里面的姐姐妈妈都很好讲话,每次见我去了还会给我糖吃。”   秦庸听说绣坊的绣工们对宋芝瑶还挺友善的,便打算和他一起去看看。   况且女人之间就喜欢聊些街头巷尾的事,这家老爷纳妾了,那家老爷养外室了之类的,再者说绣坊女人成堆,消息想必更加丰富,没准找婧明公主的事会有进展。   街上宋芝瑶不熟,秦庸便带着他到宋府附近的弄堂里,一拐进那些常走的小路,宋芝瑶就像进了水里的鱼儿一般,熟门熟路地带着秦庸往绣坊走。   秦庸是京城来的人,习惯了正南正北的大路,京城的胡同儿里也都是通的,走岔了也总能找到正街。到了下邳城这种弄堂里,就不是很擅长认路了。   下邳的弄堂窄而长,岔路多,还经常有死路。   宋芝瑶却很擅长走这些小弄堂,一来顾姨娘走后,他经常往绣坊跑,走的次数多了便能记得了;二来他似乎天生方向感就很强,如果现在让他自己回街上,他也找得到。   宋芝瑶对于自己这个小天分很是惊喜,边走边与秦庸分享自己的发现。秦庸觉得他这样兴致勃勃地同大人诉说这些小事的样子方才像个小孩子,而不是一个过早懂事的小大人,便也乐得听他唠叨。   绣坊不算远,只是路有点绕,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秦庸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全是女眷的地方,抬眼打量绣坊的牌匾。   宋芝瑶到底是小孩儿,且身子也没好利索多少有些虚,走了这一天已经脚酸了,他偷偷地扭扭脚踝,想缓缓脚底板的酸麻感。   “累了?”秦庸俯下身,将宋芝瑶抱起来。   宋芝瑶本来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非常小心了,却不想被秦庸一眼就看穿,觉得自己都九岁的孩子了还要大人抱,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挣扎道:“哥哥我不累,你把我放下来吧!”   “累了就歇会儿,”秦庸轻轻拍了一下宋芝瑶的后背:“小孩子家家的哪那么多弯弯绕?”   “我、我都九岁了还要大人抱……又不是小孩儿……”   “你不是个屁,”宋芝瑶嗫嚅着还想再辩解,直接把秦庸气笑了:“那晚你在宋府烧得人事不省,我一路把你抱回来的,这会儿跟我说你不是小孩儿了?”   宋芝瑶怕秦庸真的生气,不敢再辩,只得老实得趴在秦庸肩膀上,把半张脸都藏起来,只留一对小狗眼叽里咕噜乱转。   钱多多和钱满满一直跟在秦庸身后半步候着,这会儿看见宋芝瑶被秦庸制住,心下觉得好笑,钱满满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宋芝瑶更觉悲愤,索性连眼睛都藏起来,秦庸安抚地摸摸他的背,开口道:“小满,你来前面带路。”   钱满满不疑有他,颠颠地走上前来,被秦庸踢起一块儿小石头砸了屁股。   钱满满诶哟一声,捂着屁股委屈地扭头看他主子,秦庸凉凉地说:“倒是看起你主子的笑话来了,仔细晚上不给你饭吃。”   钱满满这些日子已经知道自家公子是个假阎王真菩萨,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道:“奴才哪儿敢呢?奴才刚才是吃撑了放了一个屁。”   宋芝瑶被钱满满逗得咯咯直笑,连带着秦庸的肩膀也被他笑得一抖一抖的。   “我道是谁来绣坊不下单子也不进来,原来是宋家小老三来了。”听见宋芝瑶的笑声,绣坊里走出来一名老妇。   老妇一身水田衣,眼睛笑成弯弯的一道:“哟,怎么让人抱着来了?这么俊俏的小公子可从来没瞧见过,是你什么人呐?”   宋芝瑶刚被钱满满逗笑,就被老妇人揶揄,不过他见老妇人拿他打趣儿倒也没再难为情,喊了句:“陈妈妈,怎么这回不给我糖吃了?”   陈妈妈笑着把鬓边的碎发挽到耳朵上:“就你馋嘴,也不看看你现在坐着的地儿有多高,陈妈可够不着。”   秦庸看两人有来有往,心知这便是经常给宋芝瑶吃糖的那位了,也跟着唤了声陈妈妈:“陈妈妈,遥儿前几日生病,今日刚大好,怕他累着便抱着了。”   “叫瑶儿叫得这么亲,小公子是阿瑶的什么人呐?”见秦庸衣着不像寻常人家的小公子,却也跟宋芝瑶着唤陈妈妈,陈妈妈也不慌,笑着点点头问道。   “宋老爷把遥儿定给我了,我先带回家养着。”   不知道是不是秦庸对人的表情过于敏感,他感觉陈妈妈听完他的话笑容似乎僵住了,虽然还在笑却感觉这个人似乎心情一下沉重起来。   陈妈妈依然笑着逗宋芝瑶:“你才多大,这是给人家当童养媳去了吗?”   宋芝瑶倒不怕陈妈妈逗他,开起玩笑来:“不乐意跟你说话,每回来了都要拿我寻开心。我陈姐姐呢?陈姐姐来没来?”   陈妈妈啐道:“一来就知道找姐姐,是嫌弃陈妈老婆子一个不如你陈姐姐温柔了。等着吧!”说罢扭头就要进屋,脚刚抬起来又犹豫着转回来,从袖兜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对着钱满满招招手道:   “小爷,麻烦你把这饴糖拿着,阿瑶每回来都吃的。”见钱满满答应了,才进了屋。   片刻功夫,绣坊里又出来一个人,是个妇人,约莫三十上下,身材窈窕,穿着窄袖的长衫和百迭裙。单看眉眼算是个美人,只可惜脸上有块碗底大的烫伤的疤,平白多了分可怖。   来人见了宋芝瑶便笑,脸上的疤也跟着向上抽动:“阿瑶来了,怎么突然就嫁人了?你还这么小。”   “陈姐姐,”宋芝瑶见她从门里出来便打招呼:“嗨!宋家揭不开锅啦!我爹把我卖了换钱呗~”   年轻一点的陈姓女子知道宋芝瑶在开玩笑,痴痴地笑了一会儿,又和宋芝瑶聊了半天。   其间她的女儿出来想找宋芝瑶玩,见宋芝瑶坐在一个不认识的大哥哥的胳膊窝儿里,好奇地打量了半天。   在绣坊门口和认识的姐姐妈妈们聊了会儿天儿,腹中也不觉得太涨了,秦庸一行人才回了客栈。   回到房中一关门儿,宋芝瑶忙问秦庸:“哥哥,今日在绣坊门口呆了半天,影二有没有钻进去偷听到有用的东西?”   秦庸戳戳他的脑袋:“我让影二偷听你都知道了?”   宋芝瑶嘿嘿笑道:“女人聚在一起就爱聊些有的没的,哥哥想知道下邳这些事儿肯定得听听她们说的小道消息呀!”   秦庸看他的傻样儿也忍不住笑:“知道了,就你最聪明。”   影二确实听了一肚子八卦,挨个给秦庸说了一遍,没一个是有用的。秦庸早就有心理准备,也不急于一时,打算过几天让影二去听听青楼的墙角。 第12章 兄弟俩乔迁新宅,宋如月买椟还珠   宋芝瑶到底还是小孩儿,身体恢复的速度大人比不了,再过了不出三天,就能跑能跳还能爬墙头了。   起先宋芝瑶在秦庸边上还不大敢大声说话,生怕自己惹人厌被他哥哥丢下不管。俩人一起相处了几日,宋芝瑶发现秦庸是真心拿他当亲弟对待,面上看着严肃,内里却是温柔的很,才渐渐显露出小孩儿的天性来。   秦庸乐意看他招猫逗狗的皮样儿,觉得男孩子小时候就应当这样,顽皮点才健康,索性让钱满满带着他一起玩儿,只要不捅破天,怎么着都成。   也幸亏宋芝瑶是个识趣儿的,就是这样也没叫秦庸惯坏,只是偶尔出出洋相逗秦庸开心,要说那捅燕子窝淹蚂蚁洞的事却也是万万没有的。   秦庸带的下人不多,近身的两个小厮和一个暗卫都是皇上亲赐的,但侍卫却是不少。   他本就打算在下邳城中租个小院儿,住到寻回婧明公主,如今多了个宋芝瑶,在客栈住着越发不便,一行人没几日便搬进了一个小院儿里。   院子不大,比不得宋府的气派,但麻雀虽小五脏却俱全,该有的一样不少,又买了几个丫鬟婆子,住进去刚刚好。   钱多多头天便带下人把小院儿洒扫了一通,该采买该布置的东西也都拾掇齐整了,翌日秦庸带着宋芝瑶到了小院儿里,宋芝瑶左看右看只觉得无一处不喜欢。   自打顾姨娘走了,他便觉得再宋府中没有个容身之所,如今不知上辈子修了什么样的福分,竟又有了哥哥有了家,乐得心里直念阿弥陀佛,把满天的佛祖谢了个便。   宋芝瑶这几日同秦庸睡习惯了,拎着自己的小包袱屁颠屁颠地就跟着秦庸进了正房。   秦庸见他跟进来就往自己的箱子里塞衣服,揶揄道:“东厢房箱子里放不下,跑来我屋里占地盘来了?”   宋芝瑶放完自己的几件贴身小衣,嘿嘿笑了一声:“我看这床挺大的啊。”   秦庸忍不住捏了宋芝瑶的脸道:“就你一睡着了就四面八方乱滚的样儿,多大的床也不够你骨碌。”   宋芝瑶由秦庸扯着自己的腮帮子,大着舌头接道:“那我打地铺也行,反正别人家的童养媳也都是打地铺。”   “嘿,你小子,”秦庸忍不住拎他耳朵:“我拿你当亲弟亲儿子养,你还跟我摆上谱了。少作妖,不然晚上就回东厢房自己睡去。”   宋芝瑶大拉拉地抱着秦庸大腿撒娇:“哥哥装生气不也是故意摆谱。”   秦庸拿他没办法,摇摇头,自去看书。   宋府这头,宋如烟正一时兴起倚在塌上跟孙妈妈学绣花儿,这大小姐向来懒怠做这些女红,今日不知是又受了什么刺|激,竟想起来和孙妈妈学学。   孙妈妈看宋如烟绣的那对儿长得好似芦花鸡的鹦哥儿,只觉得闹眼睛,却还要陪着笑脸夸两句,糟心地不行。   倒是宋如月心宽,看宋如烟的绣活儿,面上虽是不显,心里却暗暗忍笑。   宋夫人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姐妹俩和孙妈妈一起绣花儿的模样,宋如烟见宋夫人进来,放下手里的绣棚,笑道:“太太怎么来了?”   自那日和宋老爷在客栈被宋芝瑶抢白一顿之后,宋如烟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明明家里没什么下人,却偏要端着一副大户小姐的姿态,偏偏还学得不伦不类,宋如月每每见了长姐这副模样便忍不住想笑,又生生地忍回去,简直要崩溃。   宋夫人懒得同她演戏,糟心道:“你这绣的是锦鸡?”   宋如烟果然装个开头便装不下去:“什么锦鸡,这是鹦哥儿,娘你什么眼神儿啊。”   宋夫人给宋如月使眼色,示意她有话要对宋如烟说,宋如月也是个有眼力价儿的,便带着孙妈妈先出去了。   宋夫人这才一屁股坐在塌上:“烟儿啊,明日县老爷的亲妹子和外甥,来咱们家府里坐坐,他那妹子和娘是手帕交,算是有些情分,那郑少爷房里头可还是没娶正妻呢,你见了人机灵着点儿,知道吗?”   “哪个郑少爷?那个鼻梁上有颗痣的郑二?”宋如烟有些不高兴:“就他长那样子?我不乐意。”   宋夫人急的直戳宋如烟的脑门儿道:“人家长那样子怎么了?世上有几个长得跟天仙似的人物?现在宋芝瑶那个小蹄子都不知羞地住到秦大人府上了,你今年可十六了,再不找个好人家还嫁的出去吗?啊?”   说完一番话,宋夫人又泄了气:“打小儿最疼的就是你,谁知道你这样儿,你要是有月儿一半省心娘也不这么上火了。”   “你就知道偏心妹妹。”宋如烟扁扁嘴:“宋芝瑶还是个小屁孩儿,秦大人也未必是真的喜欢她,再说就算喜欢又能怎么着,她现在也生不了。过几日我再去他们府上卖卖好,指不定秦大人把我也收了呢?”   “呸呸呸!你看你姑娘家家的说的这叫些什么话?让外人听见你这脸是要还是不要了?”宋夫人被她一番言论吓了一跳,站起来去捂她的嘴:“以后这话还是少说!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三天两头地想往人家府上跑。娘怎么和你说的,男人嘛,不喜欢太主动的女人,你得矜着点儿,人家才在意你,知道吗?”   “上回在客栈见到,宋芝瑶都快坐到他腿上了也没见他不乐意啊!”   “少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别看人家郑公子其貌不扬,他亲舅舅可是县老爷,再过几年指不定再往上爬呢?你光看秦大人长得俊,”宋夫人压低声音道:“你老爷都托人打听了,这位秦大人在家中根本就是个不受宠的,这个官儿也不是什么好差,趁早打消了你的念头!”   宋如烟听说秦庸在家中并不受宠,她娘又说这差事不好,只得悻悻地打消了去秦府勾搭秦庸的念头。   不过那郑公子的长相比之秦庸确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多年不见也不知道长开了点没有。   宋夫人嘱咐了宋如烟一番,方才从她房里走出,叫过宋如月道:“月儿,你随便带点什么东西去秦府看看,会说话点儿,就让孙妈妈陪你去好了。”   宋如月看着宋夫人的样子,心道这是要弃卒保帅了?宋如烟不得秦庸的眼,自己虽比长姐小了两岁,却也到了可以下定的年纪。   若非宋如烟实在不争气,宋夫人是万万不会想着让自己去的,口中说的是月儿最让人省心,其实宋如月心内清楚得很,当年就因着自己是个女孩儿祖母才会给宋老爷抬了侧室进门。   虽说虎毒不食子,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宋夫人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宋如月清楚,如果只有一块糖,宋夫人是一定会给姐姐的。   “娘,我还没出阁,往秦大人那儿去不合适吧?”宋如月把耳边的头发向后敛了敛,淡淡笑着说。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只是去看自己小妹,又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宋夫人摆摆手,让宋如月去换身衣裳。   宋如月点点头,又道:“娘,孙妈妈看着小妹长大,一颗心都拴在小妹身上,小妹那边也想着孙妈妈,我们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孙妈妈直接给送过去吧。”   宋夫人闻言皱眉:“若是搁在从前,送个老妈子也不碍什么,现在府里不比以前,送走孙妈妈还得再买个下人,开销大了点。”   “娘也说府里不比从前,大姐姐左右也到了要出阁的年纪,我能料理得好自己,没有下人便没有。”宋如月又道:“送个孙妈妈,也当送个人情,日后大姐姐出嫁,秦大人那边也少不得要帮衬帮衬。”   宋夫人觉得宋如月说的有理,想了想便去把孙妈妈的卖|身契取来,有些心疼道:“你拿好,就这么一个下人了,日后再有什么事,就只能找管家了。”   宋如月笑笑,没说话。   秦府正房里,秦庸刚喝完药,嘴里发苦,含着块饴糖继续看那本《水经注》,宋芝瑶坐在他身边拿了个小儿画本,也像模像样地跟着看。   两个人此时都没讲话,安静闲适得很,正看得入迷,就听下人来报说宋府那边来人了。   宋芝瑶“啪”地合上书,皱眉道:“又来人?来干嘛?打秋风吗?”   秦庸见他皱鼻子就想笑,揉揉他的后脑勺:“你府上来人怎么你反倒这么生气?放心吧,你哥哥吃不了亏。”   宋芝瑶老大不高兴,一张脸都快皱成包子了,不情不愿地跟秦庸到前厅见客。   “小妹,秦大人。”宋如月见到宋芝瑶出来,唤了一声,又给秦庸福了福身,道:“恭喜你们乔迁。”   宋芝瑶见是宋如月,一时有些诧异。   宋家当家做主的人里,个个都容不得他,只有这个二姐姐倒是没怎么坑害过自己,但也没对他有多好。   宋夫人宋大小姐他自然是不喜欢的,对于这个二姐姐倒是不知怎么说。   最后宋芝瑶还是不情不愿地招呼了声“二姐姐”。   宋如月点点头,眸底微闪,抬眸道:“太太觉得大姐姐成不了事,所以这次换我来了。”   秦庸诧异她的坦诚,挑眉看着这姑娘,宋如月又道:“可是我不乐意,所以我把孙妈妈带来给你,你们下次见着我可别把我和他们一块儿骂了,以前不知道,上回才发现——小妹你这张嘴可真不是白长的。”   宋芝瑶见宋如月诚实,反倒没什么想说的了,不过之前还想着怎么把孙妈妈从宋府里弄出来,宋如月竟直接把人给送来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开心的,只点头谢宋如月。   宋如月又道:“可别谢我,孙妈妈整天介地念着你,留在宋府也没意思。我可不是来和你叙姐妹情的,日后大姐姐出嫁了,轮到我也不知道太太会给我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到时候我若是和家里闹起来,你和秦大人别落井下石就行。”   秦庸:“……”   宋芝瑶:“我落井下石你干什么,各人归各人的,不相干。”   宋如月点点头:“行,那我先回了,孙妈妈的卖|身契在这儿,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一番话说完宋如月便起身打算走了,毕竟是宋如月把孙妈妈带来的,秦庸不欲欠她人情,便命钱多多挑了两个小丫鬟,让宋如月带回宋府,算是两清。 第13章 阿瑶站高做羹汤,秦公子身陷囹圄   秦府正房内燃着熏笼,孙妈妈忙里忙外地收拾,宋芝瑶坐在床边上小心翼翼地嗑瓜子,又不敢出声只好用手费劲地掰瓜子壳,做贼一样掰开一个就抬头偷看孙妈妈一眼,然后把瓜子仁放到小碗里。   孙妈妈憋着火不说话,宋芝瑶也不敢吱声,两个人这个状态已经小半个时辰了,秦庸看这主仆二人就脑仁疼。   白日里宋如月把孙妈妈和她的卖|身契一并送了过来,宋芝瑶惊喜得不行,孙妈妈见了宋芝瑶也是开心,一口一个心肝肉儿把人家往怀里搂。   用了晚饭后,得知宋芝瑶睡在秦庸房里,孙妈妈就变了个样儿,脸气得发绿。   宋芝瑶知道孙妈妈是怕自己吃亏,便把自己和顾姨娘的打算都给孙妈妈讲了,闻言孙妈妈又是心疼又是气。心疼宋芝瑶小小年纪就得为自己打算,气他有事不告诉自己,这不是把自己往外摘么?   结果就闹成这样了,老的不说话,小的不敢说,秦庸在旁边也不好插嘴劝解,小半个时辰过去三个人愣是一句话都没说。   宋芝瑶就这么做贼似的嗑了半个时辰瓜子仁,瓜子仁攒了一小碗,就快要没地方装了,见孙妈妈还没消气,脑子里转了转,抽一口气佯装瓜子呛了嗓子,咳嗽起来。   孙妈妈到底是心疼宋芝瑶,忙去边上倒水给他,等把茶杯递过去时,却见秦庸已经把茶杯放到宋芝瑶手里,一手帮他抚着背顺气。   宋芝瑶本来只想骗骗孙妈妈装装可怜,秦庸也把茶水端了来,一时尴尬气没喘匀,假咳嗽变成了真的呛到,忙呼噜呼噜把水喝了。喝完一杯又把孙妈妈手中的茶水也接过来,一口气喝干净。   两杯茶水下肚,宋芝瑶才缓过来,自己摸摸|胸口把气顺顺,朝着俩人摆手嘿嘿一笑:“没事儿啦,没事儿啦!”   秦庸一眼就看出宋芝瑶刚才多半是装的,怕他真的呛到才端水来与他喝,不想这小子还真的把自己给呛了,忍不住挑挑眉想训他两句,碍于孙妈妈在这儿,又怕他没面子,只给他个眼神儿没吱声。   倒是孙妈妈,见秦庸比自己动作还快愣了一下,等宋芝瑶喝完水才回过神来,好像什么想通了一般叹口气:“行了,就你事儿多,真是个活祖宗。”   宋芝瑶见孙妈妈不再和他生气,朝她吐吐舌头,开开心心地把瓜子撂下:“我错了还不成么?孙妈妈饶我这回吧。”   孙妈妈笑着摇摇头,把瓜子盒子收走,不让他再嗑,又端了水让他洗手:“我哪儿敢和你生气呢,快洗手歇着吧,大晚上的嗑那么多瓜子,也不怕上火,明日就给你做苦瓜吃,好让你败败火。”   宋芝瑶立刻苦大仇深了一张脸:“还说不和我生气,孙妈妈你见哪家这么大的孩子爱吃苦瓜的?”   孙妈妈斜睨他一眼:“来秦府才几日,秦大人就把你惯得学会挑嘴了?”   宋芝瑶连连摇头:“不敢不敢,孙妈妈做什么我吃什么。”   孙妈妈摇摇头,端着水盆儿退出去了,走到秦庸旁边时脚步顿了顿,说了句:“多谢秦大人了。”   秦庸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宋芝瑶见孙妈妈出去了,抱着装瓜子仁儿的小碗蹦下地,趿拉上鞋跟个猴子一样蹿到秦庸身边:“哥哥哥哥,我给你嗑了这么大一堆,你快吃。”   秦庸以为他刚才嗑瓜子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和孙妈妈讲话打发时间的,没想到这小孩儿嗑了一晚上的瓜子仁,都是给自己攒的,心内十分熨帖,揉揉宋芝瑶头顶的软发:“一起吃。”   宋芝瑶眼巴巴地看着秦庸,秦庸把他抱在自己的腿上,撂下书,教他写名字。   先写宋芝瑶,再写秦庸,宋芝瑶看秦庸写字,往他嘴里送瓜子仁,秦庸写完换宋芝瑶学着写,秦庸往宋芝瑶嘴里送瓜子仁。   瓜子仁没一会儿就被两人吃完了,俩人写字倒是打发了不少时间,后来实在太晚,秦庸怕宋芝瑶看坏了眼睛,不让再写,俩人梳洗干净便歇下了。   晚上秦庸睡得不是很安慰,他正是长个儿的年纪,夜里时常会小腿抽筋,在京城秦家老宅里住的时候下人狗仗人势,照顾他并不尽心,他又不是个有点事就和自己娘亲撒娇的人,身子便耽搁着了。   这段时间许是长个子太快,日日觉得的小腿疼,没法了请郎中看过开了药,却也不能马上就好,到了后半夜小腿果然又抽起筋来。   秦庸自睡梦中醒来,脚趾头忍不住蜷了起来,又怕吵醒宋芝瑶,不敢蹬腿,只能稍稍翻了个身,却不想宋芝瑶还是醒了过来,就听他小声问:“哥哥怎么醒了?”   秦庸叹了口气,踢踢腿:“无事,吵醒你了?”   宋芝瑶往秦庸怀里蹭过来:“哥哥怎么踢腿?我压倒你了吗?”   秦庸蒙住宋芝瑶的眼睛:“没有,你哥哥长个子呢,快睡吧!”   宋芝瑶翻了两下身,睡不着了,索性爬出被窝坐起来非要给秦庸揉腿,秦庸怕他冻着,一把把人塞进被窝呵斥道:“作什么妖,一会就好了,仔细冻着你!”   “可是哥哥……”宋芝瑶还待说什么,秦庸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不让他讲话:“行了,快睡!”   宋芝瑶无法,只得老实睡下,下半夜秦庸又醒了一次,这回宋芝瑶没起来折腾,只心疼地摸摸秦庸的后背。   秦庸见他摸狗似的安慰人,心下好笑,连腿疼也忘了,不多时便又沉沉睡去。   翌日辰时,秦庸从睡梦中醒来。他往常卯时便起,昨晚闹腿疼折腾了半天,今日便醒得晚了。   身边没有睡得呼噜呼噜的小孩儿,褥子都凉了,不知道那孩子起那么早干什么去,觉够不够睡。   秦庸坐起来唤小厮端了水进来,梳洗完毕换了衣裳,便从正房里出来,随便叫了个丫鬟问道:“遥儿呢?”   小丫鬟年纪不大,有点怕秦庸,怯怯地答道:“夫人去小厨房了。”   想到宋芝瑶才九岁就被唤夫人,秦庸觉得好笑,又怕宋芝瑶听见要难为情,训到:“遥儿才多大,叫什么夫人,喊小主子便是了。”   小丫鬟点头称是,秦庸点点头,去小厨房找小蒜苗。   宋芝瑶跟着秦庸这半个月,虽然还看不出长没长个儿,但是人却明显胖了些,也白净了些,脸上有肉了,一团孩子气的模样,竟是越来越秀气。   秦庸走进小厨房时,宋芝瑶正站在小板凳上,一手抓着锅盖,一手拿着勺子在锅里捞出一勺汤尝味道。   秦庸看他半个身子都往前探去,栽栽歪歪的,怕他把自己摔倒锅里去,连忙走过去一把把人揽过来撂在地上斥到:“一大早的就不让人省心,你也不怕把自己给炖了。”   宋芝瑶叫秦庸给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讷讷道:“我炖骨头呢……”   “炖什么骨头,家里头没有下人用了吗?”秦庸揉揉眉心:“这么大的锅,摔进去怎么办?”   宋芝瑶理亏,不敢吱声,瘪了半晌又忍不住开口:“哥哥长个子夜里腿疼,肯定是平日里亏着自己的身子了,我给你炖个骨头补补么……”   秦庸这会子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心里想这小狗崽子也不算白养,但又怕他以后还这么干会出事,佯装生气道:“我差你那一口骨头汤吗?”   说了一句之后秦庸自己先舍不得训他了,又低声哄道:“行了,以后关心我也得自己看着点,这事吩咐下人就行了,那么大口锅呢,你摔进去了我去哪再找个给我嗑瓜子仁的弟弟去?”   宋芝瑶见秦庸不是真的生气,放下心来,小声问:“那骨头汤还喝吗?我刚才尝了,咸淡正好。”   “喝!怎么不喝?”秦庸蹲下来,两手放在宋芝瑶的脸上,胡乱揉搓了两圈,然后让下人进来把汤盛了端到正房里去。   宋芝瑶嘿嘿地笑着把围裙解了——也不知道他穿了哪个老妈子的围裙,宋芝瑶人小,围裙太长,他便把围裙折了两下系在腋下,不走近得话看他活像草菇成精。   于是一大早,秦庸就喝了炖骨头汤,用山药炖的,里面还撒了枸杞,一整天都暖烘烘的,也亏着是春天,这要是夏天非上火不可。   白日里秦庸带了影二和钱多多出去,似乎是有了新的线索。   秦庸出门前嘱咐宋芝瑶乖乖在家里呆着,宋府那边若再来人,就装着不在家,有事让钱满满替他办就成,宋芝瑶乖乖地点头答应。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宋芝瑶白天照着秦庸给他留下来的两张字练着写俩人名字,到了傍晚把书房收拾齐整,让厨房炖了鱼汤,打算等秦庸回来一同用饭。   之前两人还在客栈住的时候,秦庸有时也会自己出去办事,但大多数时候都会回来和宋芝瑶一起用饭,偶尔回不来,也会让钱多多回来递话,或者干脆让侍卫把人送过去,两人一起在外面吃了。   可今天酉时都快过了,也还没个音讯。孙妈妈来催了两三次,宋芝瑶不肯先吃,索性跑到前厅里去等着。   到了戌时,孙妈妈不让再等,逼着宋芝瑶回正房用饭,宋芝瑶巴巴地等了一晚上,也没把他哥哥等回来,鱼汤喝得没滋没味。   正用着饭,钱多多火急火燎地跑回来,到了正房见了宋芝瑶就跪:“小主子,公子那边……出事了。”   宋芝瑶手里的筷子咣当一声吊在桌上,倏地白了脸,哑声道:“出事?哥哥出什么事了?”   “绣坊那边死了个绣娘,死得很不体面,官府那边说是公子做的,物证都拿到了。现在公子被官府带走了,不让见。公子让把奴才他的私印拿出来给小主子,说应该没什么大事,用这个私印可以去钱庄支银子,一旦有个万一,让您和孙妈妈去齐州褚府投奔。”   钱多多见他脸色惨白,有些不落忍,毕竟才这么大一点儿个小孩儿,比满满还小两岁呢,孤苦伶仃长这么大好不容易多了个哥哥对他好,才这么几天就出事了。   可这事不和他说又不成,自己是个奴才,很多事做不得主,公子吩咐自己什么自己就要办什么。秦庸跟官府走之前神情还很是镇定,现在看问题应该不算大,只少不得要宋芝瑶担惊受怕一番了。   “没什么大事?”宋芝瑶嘴唇直哆嗦,“没什么大事他犯得上让你把私印拿给我吗?哥哥还说什么没有?身边可还有得用的人?”   钱多多听宋芝瑶说也有点怕,忙点头道:“公子让小主子关了门在家等着就成,别的没说,有影二跟着。”   听到影二跟着秦庸,宋芝瑶微微定了定神,闭了闭眼道:“把哥哥给我准备的男装拿来。” 第14章 患难中有真情现,自古嘴炮出少年   宋芝瑶本以为还要过好几年才能穿得上男装,起码不是现在,想不到秦庸当日为他置办了男装居然还真的用到了。   从小到大,他都是穿着女孩儿的衣服,眼下第一次穿男孩儿的,却也没什么心思兴奋,只想快快跑到秦庸面前,看看他哥哥有没有受刑,安不安生。   昨夜秦庸还因为小腿抽筋醒了两回,衙门里他住哪?十有八九要在牢中过夜,里面冷不冷,他会不会腿疼?   宋芝瑶觉得自己的心都揪做一团,越发地焦急。   钱多多还想再劝,实在劝不住只得跟着,留钱满满在秦府中看着,两人带了侍卫急匆匆地便往衙门赶。   大牢里,秦庸自己独自一人在牢房的床上坐着,回忆着今日发生的事。   他毕竟是京城里来的官儿,即便沾上了命案,县令也不敢怠慢,命牢头给他分了个单人的牢房。   前些日子他住在云胥阁,经常能听见一楼会有说书先生讲书,讲得多是下邳城发生过的奇闻异事,其中有一些似乎与婧明公主有些联系,他便带着钱多多和影二去听书。   今日说书先生讲得是十年前绣坊发生的案子,当年绣坊有一位绣娘,绣功非常的好,引得当时的小姐太太们对这位的绣活趋之若鹜,甚至一条帕子便能卖出二两银子。   这位绣娘生得貌美,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脸上被人烫了碗底大的一块疮,还生下一名女儿。   有人说她勾引了别人府上的老爷,遭太太报复,有人说她是遇见了亡命歹徒。   后来这绣娘大受打击,再也绣不出以前那样的绣活了。   说书先生讲完,下面便有人起哄道:“你说的别是绣坊的那位陈氏吧?”而后下面哄堂大笑。   秦庸皱眉思索,这位陈氏他前些日子也是见过的,宋芝瑶唤她陈姐姐,虽容貌可怖,人却和善,莫不是身上有什么不为常人所知的秘密,只是不知这秘密是否与婧明公主有关。   秦庸还待思索,官府那边却派了人来拿他,口中道出了命案,与他有关。到了衙门才知道,绣坊容貌可怖的陈氏死了。   陈氏死了,死得很不体面,衣裳被人撕破,指甲断了好几根,脖子上三道抓痕,后脑上破了个大口子,红红白白流了一地,怎么死的不言而喻。   这些都不是要命的,要命就要命在,陈氏在地上留了一个血字,是一个“庸”字,而且她的左手手心里死死攥着一枚玉坠,正是他前几日为了救宋芝瑶让影二放到宋府花盆里去的那枚。   这些事凑在一起太巧了,巧到秦庸认为,有人在故意给他下套。   他来之前便知道寻找婧明公主这事儿不容易成,却没想到小小的下邳城里水竟如此之深。   县令表面上忌惮他是京城来的官员,不敢对他不尊重,实际上却明显是想要对他定罪的。   道是强龙也难压地头蛇,现下他在牢中不得出去,而下邳城也没有得力的人在外面帮他,他怕自己陷在这牢里,宋芝瑶在外面孤苦伶仃,只匆匆让钱多多拿了自己的私印与他,也好早做打算。   说到底他不过是怕,他怕宋芝瑶知道这些事不再信任他。毕竟,这其中很多事情他自己都解释不清。   当初钱满满用烟饼子把宋芝瑶和孙妈妈熏出来是得了自己的授意;当晚在宋府,根本就不是找什么劳什子玉坠,是自己有意为之;还有那枚玉坠,自己明明让影二放在宋府的花盆里,究竟是怎么到了陈氏手中的?   这些事他没法解释,他根本说不清天底下可怜人何其多,自己为什么偏偏就叫这小孩儿拽住了心底的软肉,为什么就一定要救宋芝瑶。   他还有秦夫人对自己好,宋芝瑶没有念着他冷暖的亲人了,对他好的人就那么几个,为什么死的那个偏偏是宋芝瑶的陈姐姐?   秦庸闭闭眼,既希望宋芝瑶听了自己的话乖乖地在宋府躲着,或者去齐州投奔自己的外祖,这样便不会知道这些,又怕宋芝瑶真的这样做自己会难过。   ——自己一片丹心认了这么个弟弟,却只被对方当做一柄保护伞,那真是叫人情难以堪。   “这位小爷,您可看着点时辰,只能两炷香的时间,多了我们都是要有大|麻烦的。”   “多谢官爷行方便,草民省得。”   正胡思乱想着,自己牢房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秦庸猛地睁眼,正看见宋芝瑶往看牢房的狱卒手里塞银子,狱卒假意推辞,然后把银子揣在怀里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宋芝瑶才半日没见秦庸,竟就生了这般变故,忍不住红了眼睛,又怕自己哭出来叫人徒增忧虑,哑了嗓子道:“哥哥你冷不冷?他们给你饭吃了么?”   秦庸也红了眼睛,斥到:“谁让你来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宋芝瑶终是忍不住落了泪:“没人叫我来,我给你送被子送吃的不成么?你是我哥哥啊!外面也没什么人能帮你的,你怎么把我往外摘呢?”   宋芝瑶的眼泪一出来就止不住,簌簌地往下落,他抽噎道:“凭什么让我去齐州,你不出来叫我投奔谁去?”   秦庸闭了闭眼,哑声道:“你知道死的是谁么?”   他站起身来,走到牢门口定定地看着宋芝瑶:“死的是你陈姐姐,以后对你好的人,又少了一个了。物证齐整,你现在应该躲着我,躲得远远的。”   听说是死的是陈氏,宋芝瑶心中大痛,捂着嘴抖得好似筛糠,一只手扶在牢门上,半晌才缓过来:“我躲什么?我躲了,谁救你?谁帮你?哥哥,对我好的又少了一个,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秦庸见宋芝瑶难过得几乎要崩溃,终究心中不忍,长叹口气隔着牢门握住宋芝瑶的手:“瑶儿,你可信我?”   “我不是瞎子,”宋芝瑶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强自压下满腹的伤心:“哥哥如果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为什么把我救回去,为什么还要把私印给我?”   秦庸闭了闭眼,自己的一片丹诚终究不算错付,倘若这次能过了这道坎,以后定然把宋芝瑶当亲弟一般对待。   狱卒只给了两炷香的时间,宋芝瑶不敢多耽搁,压下心中的伤心难过,一边让钱多多把被子和吃食顺着牢门的缝隙塞给秦庸,一边和秦庸通气。   两炷香时间并不长,狱卒进来叫宋芝瑶的时候,二人才堪堪说完。   宋芝瑶一步三回头,既舍不得秦庸又怕自己误了正事,最后只得逼自己狠下心,快点走。   天色晚了,实在不好办事,宋芝瑶只能先回秦府再做打算,回去一路都在怔怔地想着秦庸的事,好几回险些左脚绊右脚摔在地上。   钱多多在边上跟着他,扶了两回,对他有些改观。   第一次见,宋芝瑶丢石头砸了钱满满,他替自家弟弟心疼,一直对宋芝瑶心存恼意,又因为他是主子不便发作。   秦庸早看穿了他的心事,所以一直让钱满满跟着宋芝瑶,如果不是这回出事,万万不会让自己单独带着他的。   宋芝瑶才九岁,就坚强地不像个小孩儿,虽然会哭会难过,但绝没让情绪压过理智,而且他对公子并非虚情假意。   钱多多比谁都懂和自己兄弟相依为命的那种感情,再多的不满也早都放下了,现在只希望两位主子能平安度过难关。   秦府门口,宋夫人正带了宋如烟和门上的人胡搅蛮缠。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家小主子不在家?谁信啊?”宋夫人|弹弹指甲:“别是躲在里面哭鼻子。”   宋如烟也轻佻傲慢地说:“早先就劝她不要上赶着住到人家家里,为了仨瓜俩枣儿的钱,给人家当童养媳,这才几天啊,秦大人就被下了大狱。”   “谁说不是呢?”宋夫人道:“阿瑶七岁就没了亲娘,现在自己的夫君也也关在牢里,我看这孩子是命里带煞。”   宋如烟又道:“命里带不带煞不好说,出了这事儿也就她太太和大姐来看看她了,你看别人来么?进去通传一声,让她别摆谱了,抓紧出来把我们娘俩迎进去是正经。”   门人见着母女说话越发的难听,不敢放着不管,差人进去把孙妈妈和钱满满请了出来。孙妈妈和钱满满担惊受怕了一晚,这会儿有人送到门上来,火气憋不住便与宋氏母女吵了起来。   宋芝瑶一回来,就见到这副光景。   他今晚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因着秦庸才强行将情绪压下,逼着自己镇定。如今看到这副场景,尤其是听见宋夫人说了句秦庸是“短命相”,怒极反笑,快步上前对着宋夫人的肚子一头就撞过去。   宋夫人没注意到哪里蹿出来个小孩儿,一时没防备,诶哟一声坐在地上。   钱多多看他一头把人家宋府太太撞倒,直觉得肠子跟着一起疼,想来那日丢石头砸人倒算是客气了。   钱满满也是,看了这场景惊得嘴都张开了,忍不住揉揉脑门儿早就消没了的包,想不通一个小孩儿哪来这么大的劲儿。   宋芝瑶撞完人冷静了点,几步走上台阶,从上往下俯视宋夫人道:“我没看清,哪来的疯狗在我们府门口叫?不巧了,今儿府上没有剩饭喂狗,用不用牵到茅房里头去?”   宋如烟这才看出来行凶的是宋芝瑶,想想那日被宋芝瑶一通骚白,又急又气,边扶宋夫人边喊到:“小蹄子,你教养喂狗了吗?”   宋芝瑶面无表情道:“我哪来的教养?我老爷太太许是死了,没教过我。”   宋夫人听宋芝瑶两句话骂了她三回,气得浑身发抖,被宋如烟扶起来还觉得肚子被撞得疼,咬牙道:“敢对自己的太太动手,我明日去官府告你!”   宋芝瑶冷笑一声:“自己的太太?你算我哪门子太太?我早在半个月前就被卖到秦府当童养媳,钱人两讫,和宋府早就再没瓜葛了。”   “倒是你,”宋芝瑶学着秦庸往常的样子掸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气死婆婆,虐待庶女,我们去说说?”   宋夫人第一回 见识宋芝瑶嘴上的厉害,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宋如烟指着宋芝瑶道:“你得意什么?秦庸就是个短命的,我看你还能嚣张几日,到时候别哭着求着要回宋家!”   宋芝瑶怒极反笑:“回宋家?当我什么猪窝狗窝都稀罕的么?小多小满!叫侍卫把她们俩的灯笼给我灭了!天黑道远,左右下邳城刚出过命案,宋夫人宋小姐还请当心着点儿,路上可千万别碰到了什么歹人!”   宋氏母女的灯笼被侍卫夺过,撕得七零八落,母女二人又惊又怕,口中骂个不停,宋芝瑶不管其他,命人将母女二人关在门外再不理。   他吩咐道:“小满明日带侍卫去宋府一趟,和他们府上老爷说一声,宋家太太和大小姐来秦府打秋风不成,见我年幼好欺把我打伤了,让宋老爷赔银子,他不赔就去衙门口敲鼓!”   钱满满答应了,宋芝瑶才稍微好受了点,回正房去想解救秦庸的法子。 第15章 九岁少年颖不凡,不畏路远阻且艰   翌日钱满满带了侍卫到宋府讨说法,宋老爷是个不顶用的,宋夫人又理亏,生怕宋芝瑶真的到衙门门口敲鼓,里子面子丢个干净,只得让宋老爷匆匆赔了钱了事。   宋如烟不甘心吃这闷亏,待秦府的人走后,拉着宋夫人的袖子不住地摇:“娘,这口气你就真的咽下了吗?自从去了秦府,她越发地嚣张了,事事在我头里不说,如今我们好心去帮她拿主意,倒成了我们的不是!”   宋夫人也很恨道:“这小蹄子得意不了几天!事情闹得这么大,证物都让县老爷拿了,哪里还能翻得出来?”   “谁说不是呢?”宋如烟又道:“我看她昨天好像穿了一身男孩儿的衣裳,大晚上的出去,怕不是去牢里头看那短命鬼去了。”   宋夫人理了理头发,又做出一派从容的样子:“等秦庸案子结了,她还不是得回来求咱们。”   宋如烟骂了半晌,也解气了,慢悠悠地弹弹指甲:“到时候,秦府上那些东西,还是咱们受用,就让她看着我添到嫁妆里头……她昨日有多嚣张,到时候就得有多气!”   宋夫人闻言瞪了她一眼:“早和你说过别什么心思都摆到脸上来,如今说话越发不注意了,等你嫁去郑家也说这些要命的话么?”   宋如烟连忙赔笑地拉住宋夫人的手,宋夫人这才满意了。   宋府如何,宋芝瑶现在没心思去管,如果不是昨日宋夫人和宋如烟到秦府门口寻晦气,说了诛心的话,他今日也不会派钱满满去宋府闹这么一通。   他起了大早就带了钱多多出门,一来要去绣坊出事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二来要看看陈氏的女儿阿蛮还有陈妈妈,三来要借机看看陈氏的尸体上面有没有什么得用的。   因着怕秦庸这事是因为他要寻回婧明公主,有人害他,宋芝瑶不敢把影二带着,仍旧是让影二守在大牢,暗中保护秦庸。   秦庸身边只有这么一个暗卫,宋芝瑶也不是很放心,早在昨晚就对牢头和狱卒们上下打点了一通,让他们多多照看着。   其实秦庸是京城里来办差的官员,牢头和狱卒们本就不敢怠慢,宋芝瑶不过是花银子买个心安罢了。   宋芝瑶昨晚就派人骑快马加急往京中和齐州都递了消息,下邳到齐州要八百里,到京城更是要一千五百里,就算是到齐州,再怎么快一来一回也要四天,毕竟马可以换,人却是要休息的。   等齐州来人都要四五了,更别说京城里皇上派的人过来什么时候才能到。   秦庸是特使,不是身上有功名的官老爷,出了这样的事,一旦被判了罪,宋芝瑶怕他立时或隔日就要被问斩。   他心下着急,只能强自镇定,秦庸的案子要明日才会升堂审判,目前只好尽力寻找证据,虽不一定能还秦庸清白,起码得把时间拖到齐州和京中来人。   绣坊因为昨日死了人,今日有官差把守不让随便进。   宋芝瑶怕这个节骨眼儿给秦庸添乱,不敢像昨日贿赂牢头跟狱卒那样给人家使银子,心内暗暗着急:如今这绣坊关着倒还好,过几日门开了,里面洒扫干净,绣娘们再里里外外走个几圈,还能剩下些什么?   如果自己是影二那样的身手,早就翻墙溜进去了,哪里还用在外面绕着转干着急?   宋芝瑶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一双翅膀来,直接飞进去才好,绕着绣坊连连转了好几圈,惹得官差直瞪他。   宋芝瑶别无他法,只能先转道去找陈妈妈和阿蛮,先前没去过陈家,但下邳城就这么大,打听打听谁家在办丧事就知道了,找到陈家倒是没废多大功夫。   院子不大,敞着门挂着白幡,来奔丧的人大多数宋芝瑶都很面善,是绣坊的绣娘们。   宋芝瑶和钱多多让侍卫立在门口,两人也迈进门里。陈妈妈和阿蛮均戴了孝,跪在灵堂里,灵堂中没有摆放棺材,只在正中供了陈氏的牌位,宋芝瑶见这祖孙俩满脸的悲戚,也不由得心中一酸。   陈妈妈跪了一上午,两条腿早酸麻没了知觉,她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想到自己的女儿就这么丢了命便难过得无法自抑,阿蛮同宋芝瑶年纪一般大,也只是抿着嘴默默流泪。   上次见到阿蛮,她还开开心心地找宋芝瑶玩,这次见到却已经大变样了。   宋芝瑶三叩首,递了挽金,扶起陈妈妈。见是宋芝瑶,陈妈妈抓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头,勉强忍住抽泣,道:“你先别走,陈妈有话同你讲。”   宋芝瑶也忍不住落泪,他点点头,又去扶阿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芝瑶觉得阿蛮似乎恨恨地瞪了自己一眼,但仔细一看又不是,阿蛮跪了半天,终于见到一个相熟的同龄人,拉着宋芝瑶的手抽抽哒哒:“阿瑶,我娘死了,我同你一样,没有娘了。”   宋芝瑶啊见阿蛮这样,也忍不住难过,他想起顾姨娘,顾姨娘也是春天走的,宋家甚至都没给她一个像样的葬礼,只在她房里里停了三日便草草地葬了。   顾姨娘无父无母,是宋老太太从弄堂里买来的,当时只有宋芝瑶和孙妈妈两个人料理,连个奔丧的都没有。   见阿蛮哭得伤心,宋芝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来,当年他也是这般,没了娘,觉得天都要塌了。   宋芝瑶柔声道:“阿蛮,别伤心了,陈姐姐看你这么难过会不放心的,和我去后院歇会吧。”   阿蛮点点头,任由宋芝瑶拉着自己往后院走,两人到了后院,宋芝瑶从袖兜拿出饴糖,两人一人一块含着。   每回到绣坊去,陈妈妈和陈姐姐给宋芝瑶的就是这种饴糖,阿蛮含着糖又想起她娘来,泪珠儿不住地往下落。宋芝瑶还没阿蛮高,不能像秦庸揽着自己那样揽着阿蛮安慰她,只得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   等了一会儿,陈妈妈让自己相熟的姐妹在灵堂招呼着,自己到后原来找宋芝瑶。   宋芝瑶看着陈妈妈,他们这会儿才有机会在一起好好说话,眼睛发酸,张口只说了句:“陈妈妈……”   他甚至连节哀顺变都说不出,陈妈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即使他相信不是秦庸害了陈氏,也说不出让陈妈妈信任自己原谅自己这样的话来。   陈妈妈倒比宋芝瑶还要镇定些,她先是怔怔地看着宋芝瑶出了会神,然后伸出手来摸他的头:“陈妈知道,不是你家那位公子对不对?”   宋芝瑶点头又摇头:“夫君没有做这样的事,他头天晚上根本没出门,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陈妈妈爱怜地看着宋芝瑶,点头道:“这么些年了,陈妈信你。去看看你陈姐姐吧,她还在义庄,阿蛮有陈妈在,你不用太担心。”   宋芝瑶点点头,又和两人说了半天体己话,才带着钱多多起身离开。陈妈妈和阿蛮没有完全相信是秦庸行凶,还不算太糟,宋芝瑶微微松了口气,赶往义庄。   ……   到了义庄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宋芝瑶连饭都没顾上吃。所幸义庄这边把守不像绣坊那么严,门口只有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老丈,使了些银子便给自己行了方便。   陈氏的尸体仵作已经看过了,此时已经换过衣裳,收拾齐整,也不知身上还能剩多少得用的线索,只能细细查探了。   和昨日听说的一样,陈氏的头后有很大的伤口,发丝上还有干涸的血迹,死得很不体面。   她脖子上有三道抓痕,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甲都断了,尤其是食指,甲床都掀了起来,露出下面红色的肉,还粘了一些血痂在上面。   不知道为什么,宋芝瑶看着陈氏脖子上的抓痕总有很怪异的感觉,他用手比了比,自己的手太小,和抓痕对不上,又让钱多多用手比了比,沉默片刻道:“小多,你和哥哥谁的手大一点?”   钱多多沉吟片刻:“差不多,公子高一些,想必手也大些。”   抓痕在陈氏脖子的正前方,宋芝瑶又比了比姿势,心下有了计较。   再仔细检查了陈氏的手和指甲,宋芝瑶越看越心惊,这陈氏的死当真是另有隐情!他觉得不解,难道陈姐姐想害哥哥?可是无冤无仇,找不到缘由啊!   宋芝瑶觉得头痛,有些事情实在是想不通,但是他可以确定,陈氏绝对不是被秦庸害了。   如果说之前只是他按秦庸的性子和自己的感情使自己盲目地相信秦庸,现在就是实在的证据了,尸体上的痕迹总不会骗人。   看来,晚上说什么也要进绣坊去探查一番,绣坊里面肯定有痕迹可以还秦庸的清白!   从义庄出来,宋芝瑶先去了一趟牢里,把白天在陈氏身上的发现和秦庸通了个气。   “听你这么说,陈氏颈上的抓痕倒像是自己做出来的。”秦庸沉吟,“你现在如何了?”   “我能有什么?”宋芝瑶笑笑,“哥哥放心,别看我小,我其……”   “我说的不是这些。”秦庸摇摇头,今日上午宋芝瑶去看了陈妈妈和阿蛮,顾姨娘前年走了,如今阿蛮的娘也没了,他怕宋芝瑶物伤其类,心里难过。   宋芝瑶奔波这些事中午没用饭也不觉得饿,现在见了才知道心虚,怕秦庸觉得他糟践自己的身子在狱中更不安稳,讷讷地不敢再打哈哈,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秦庸见他这样,更是怜惜,可惜身陷囹圄,不然少不得带他出去游玩开解一番。   “也罢,”秦庸看着宋芝瑶,目光一片柔和,“等这事儿过去了,我带你出去好好玩儿一趟。”   宋芝瑶点点头,鼻子发酸:“哥哥你说话可得算数。晚上,晚上我想去绣坊看看。”   “我让影二跟你去。”   “那怎么成?”宋芝瑶不怎么情愿,“现下看来,怕不是有人想要害哥哥,影二和我去绣坊那你怎么办?”   秦庸失笑:“瑶儿你这是关心则乱了。你哥哥是皇上直接指派的特使,若在牢里不明不白地出了事,县官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我现在可比你还要安全。况且,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毕竟有位当将军的外祖父,打小就要习武的,自保怎么着也够了。再说了,”   秦庸伸出手指,隔着牢门戳了戳他的脑门儿:“绣坊外面都是官差,就你这小身子板儿,没有影二帮你你怎么进去?”   宋芝瑶听闻此言,总算不情不愿地答应了,秦庸见他还有些不乐意,忍不住逗他:“看你那脸皱的,让宋夫人看见又要和你耀武扬威了。”   宋芝瑶撇撇嘴:“她这几日且躲着我呢,昨日刚在我这儿吃了亏。”   “这么厉害?”秦庸揉揉他的发顶,“晚上千万当心,实在没发现也不打紧,没想到瑶儿这么聪明,你陈姐姐尸首上的东西足够拖一些时日了,开心点儿,嗯?”   宋芝瑶勉强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宋芝瑶走后,秦庸缓缓攥起拳头,宋芝瑶半个月来被他养出了些肉,气色比从前好了不少。   今日一见,脸色并不如何好看,嘴唇也有些泛白,怕是连口水都没喝。他在狱中实在无法,待自己过了这个坎儿,定要将他的身体好好养起来。   他再也不想看见宋芝瑶满面愁容,形容憔悴的样子了。 第16章 少年人夜探绣坊,小诸葛舌战公堂   酉时些许,绣坊院墙外。   绣坊闹出了人命,下邳城一共就这么大的地方,不出半日便从城南传到了城北。   白日里除了看守的官差,没人愿意从绣坊边上经过,现下入了夜,甚至连这条弄堂都没了行人,仿佛生怕惊动枉死秀娘的怨灵一般。   宋芝瑶倒不是很怕,如果人死真的能变成鬼魂,在宋家被宋太太欺辱这么些年,顾姨娘早从坟里蹦出来了。   一如和秦庸说好的一般,宋芝瑶这回带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影二。   影二昨夜里一直在下邳大牢里扮成狱卒的样子躲着,保护秦庸的安全,下午宋芝瑶索性让他休息了一下,自己也得出空来用了些饭。   这会儿影二不再困乏,抱着宋芝瑶蹿上院墙,而后稳稳地落在院内。宋芝瑶不禁羡慕影二的好身手,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今后也要这般得用。   下邳没那么多官差可用,便只在绣坊的院墙外布了人手看着,翻进院子后,宋芝瑶与影二几乎畅通无阻,没花多少功夫就进了绣娘们工作的里间。   绣坊的院子和别人家的宅邸差不太多,只是外院与内院之间没有垂莲门相连,直接便是绣坊的门面铺子,铺子后门通往内院。   内院里比寻常的宅子多出许多小间,两个绣娘一间,绣活最好的绣娘在正房,其他绣娘按先来后到分了隔间,隔间门上有绣娘名字的牌子。   宋芝瑶经常来这里,还算熟,先把这些个小间逛了逛,都没发现什么异常,不在内院便只能是后院了,宋芝瑶抬步朝后院走去。   亮起后院的灯笼,饶是做了心理准备,宋芝瑶还是忍不住脚步一顿。   后院最西边的地上溅上许多血迹,隔了一天血迹早已干涸,呈现出接近于黑色的暗红色。西南角的假山上的一块突起上血迹最深,假山下面的地上赫然是一个用血写的“庸”字。   假山周围原本摆了些桌椅杂物,此时都散落在地上。   这些桌椅都是绣坊平时用不到堆放在这儿的,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让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桌椅们散发出让人不愉快的霉味儿。   宋芝瑶没见过满地都是人血的样子,他唯二见过的死人就是顾姨娘和陈氏,都好好地躺在那儿,且都是亲近的人,并不觉得如何。   可是这里是一桩命案发生过的地方,也许他站着的地方就曾经站着一名穷凶极恶之徒,对他熟悉亲近的人下了毒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陈姐姐躺在地上,血留了一地,从活生生的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宋芝瑶打了个哆嗦,有些怕,不,他其实很怕。   但是想到在大牢里的秦庸,又生出十二万分的勇气来,如果这时候自己退缩了,秦庸还能指望谁呢?   他闭眼缓了缓神,压抑住想吐的冲动,再睁眼时仿佛刚才从未生出过恐惧来,步伐坚定地走进地上的血迹,蹲下身去查探那个血字。   影二随着宋芝瑶一起蹲下去,他一直跟着这孩子,稍微有点明白为什么秦庸会对这孩子如此在意。   他们两个人又相似又不同。   秦庸与宋芝瑶都生于困境,在时光的洪流中摸爬滚打,哪怕有一点点生得希望都要死死抓在手中,努力活着。   吃过苦的孩子心神总是格外坚定,遇到再难的事情也不会退却,反而会一遍一遍用刻刀将自己磨砺,从不会将自己放弃,对每一次机会都有敬畏之心。   这秦庸看见宋芝瑶,简直就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一般。   秦庸幼时也吃了很多亏,他学会了让自己的心冷下来,不妇人之仁便不会受伤,有时候甚至可以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而宋芝瑶本性纯良,他不会主动害别人,但又牢牢守着自己的底线。   宋芝瑶看着地上的血字,突然问了影二一句:“影二,你杀过人吗?”   “杀过。”   宋芝瑶抬头看影二:“那被人砸了后脑勺,还有力气留下血字吗?”   影二一愣,摇头:“被人砸了后脑勺会马上就死。”   说完这句,两人猛地对视,那这血字是怎么留下来的?   影二霍地站起身,看来今晚不算白来,起码这个“庸”字不会是陈氏临死前留下来的,而很可能是真正的凶手写上去的。   “影二,等下!”宋芝瑶急急叫住影二,“你往假山旁边站近点。”   影二闻言马上向假山靠近,宋芝瑶睁大了眼睛惊道:“假山上的血迹怎么都和你差不多高了?陈姐姐没有这么高的!”   影二比秦庸还高一些,在成年男子中绝对算是高挑了,而陈氏身高在女子中也并不算出众,假山上血迹最多的位置竟是和影二差不多高。   原以为陈氏是被恶徒推到假山上撞破头才丢了命,现下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陈氏的头根本碰不到这么高的地方,自然不会是被推倒才撞到了头。   有了这些发现,宋芝瑶精神大振,忙和影二再次细细搜寻起来。   这次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宋芝瑶再找不出其他的,心内又记挂着秦庸,不好再多留,两人只得又翻了墙离开绣坊。   不过这些发现也已足够,有这些证据在,无论如何秦庸都不会被判罪了。   ……   翌日上午,下邳城衙门升堂审案。   下邳城的县官老爷坐在案桌后面,堂上跪着陈妈妈,陈氏的尸体被从义庄抬了过来,秦庸是京中派来的特使,见了县官不必下跪,带了镣铐立在庭中。   衙门口乌泱泱地围满了人,都想看看绣坊毁了容的绣娘起了歹心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本以为是个面目可憎穷凶极恶之人,但秦庸毕竟生在秦家,就算秦老爷再如何不宠,通身的大家世族气派也是抹不去的。见到嫌犯竟是秦庸这样的,一时堂下议论不断。   县官拍了两下惊堂木,众人才静下来,主簿代县官把案子说了一遍,县官点点头。   “犯官秦庸,物证齐全,你可知罪?”   秦庸还未开口,宋芝瑶便打断道:“大人,民女宋芝瑶,能否替我夫君说几句话?”   县官斜睨宋芝瑶一眼,他外甥近几日刚与宋如烟相看过,不日便要小定,自然是知道宋家有这么一个嫡女的,只是不知宋芝瑶居然被宋老爷许给秦庸当了童养媳。   宋芝瑶看县官不把他放在眼中,倒也不在意,昨夜连满地的血都看了,难道还怕被县官瞪两眼么?   县官语气似有不屑:“物证齐备,你一个黄毛丫头还能翻了案不成?”   秦庸闻言定定地看了县官一会,勾唇一笑:“大人,莫欺少年穷。”   县官叫秦庸这一眼看得浑身发毛,不明白明明坐在上面的是自己,怎么就叫这么一个还带着镣铐的人给唬了一跳,清清嗓子道:“若有冤屈便可讲,若说些胡言乱语可是要挨板子的。”   宋芝瑶也不怕,开口道:“当然是有冤屈,陈姐姐不是我夫君杀的。”   县官抬下头,示意宋芝瑶说下去。   “第一,陈姐姐脖子上的抓痕,在脖子的正前面,大人您不妨试试,要什么样的姿势才能抓到这个地方?”   主簿道:“许是犯人从身后抓上去的也未可知。”   宋芝瑶点头又道:“行,从后面,三道抓痕挨得这么近,我家小厮的手都没这么小,难不成我夫君是把手指头并在一起抓的吗?这抓痕明明是女人留下的!”   主簿闻言立即上前用手比对,抓痕之间果然挨得很近,不像是男子留下的。   “第二,后脑勺被人撞出来那么大一个血窟窿,就是神仙也得立时就死了,哪儿还有力气留血字呢?”   “你怎知是伤后留下的?”县官捋了捋胡子,“犯官名讳也可能是陈氏挣扎之际留下的。”   宋芝瑶忍无可忍,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怜悯眼神看向县官:“大人你是觉得我夫君是瞎子不成?”   话一出来,县官也有些尴尬,绣坊地上的血字那么大一个,瞎子才会看不见,被宋芝瑶甫一说穿,确实事事透着异样。   “第三,绣坊里假山染血的地方有那~~~~~么高,”宋芝瑶伸出两只手比划,奈何人矮手也短,比划的样子有些滑稽,“那块血比夫君都高一截,我夫君是天生神力把陈姐姐扔上去的么?”   县官一拍惊堂木:“大胆!绣坊外有官差把守,你又是如何进去的?”   “民女救夫心切,翻墙进去的。”宋芝瑶理直气壮,还翻了个白眼。   县官简直惊了,第一次见有人擅闯官差把守的案发要地还如此大大喇喇地说出来,抖着手指着宋芝瑶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偏生这还是个不大的孩子,说的话又句句在理,随便用刑怕是要犯众怒,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庸见宋芝瑶句句向着自己,一张嘴突突突地不住往外蹦字,嘴角忍不住往上翘,现下见他把县官都怼得接不上话,悠悠道:“内子年幼无状,还请大人不要计较。”   县官崩溃,老子还怎么计较?!你个京城派下来的特使打不得动不得,你媳妇儿的这张嘴又得理不饶人,怎么和他计较?!   主簿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县官斜眼瞪他,主簿清了清嗓子又装作谦逊恭谨的样子。   县官也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如是说来,倒确实可能另有隐情,但也确实从陈氏手中拿到了证物,犯官秦庸可有何话讲?”   秦庸一拱手:“回大人,玉坠确实是下官的,但自半月前便不知所踪,下官的泰山宋府宋老爷也曾差人帮下官一起寻找,望大人明鉴。”   县官将宋老爷传上堂,见宋老爷所说与秦庸没什么大的出入只得点头。   宋芝瑶松了口气,起码可以等到齐州或京城的人来了。   秦庸毕竟是皇上直派的特使,虽然没有什么品级功名,如今不能证明他有大的嫌疑,县官也不好将他收押,只得命秦庸不得离开下邳城,又派了官差监视秦庸的行动,暂且退堂。 第17章 鹿割双角强装马,婵娟本非鬼面人   秦庸在下邳城大牢里关了两日有余,有宋芝瑶一直往里送饭送被子倒也不觉得如何,反而宋芝瑶担惊受怕了两日,吃不好睡不着,一见秦庸无事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在马车上没一会便睡着了。   秦庸做在马车的小塌上,让宋芝瑶枕着自己的腿躺着,又用一件大氅给他盖了,看着他的睡脸怔怔出神。   他是皇上直派的特使,哪怕指向自己的那些证据不能完全解释得通,县官也不敢草率判案,只要等齐州和京城的人来查出真凶,自己就无事了。   那日把私印交予宋芝瑶,一是怕有人在暗处出手,自己一时三刻解决不得,宋芝瑶无人料理,二来他也想把宋芝瑶直接送回齐州,届时宋芝瑶可以不用在装成个小丫头糊弄宋家的人,自己也可以不用担心暗处的人对宋芝瑶出手威胁自己。   他想过宋芝瑶可能不愿走,但是没想到宋芝瑶竟然真的能帮自己翻了案。   良久,秦庸长出口气,罢了,命里该着的,许是老天爷垂怜,见自己和宋芝瑶活得艰难,让他们两人报团取暖吧。   衙门到秦府不算太远,到了秦府门口宋芝瑶还没睡醒,秦庸见他睡得香甜,估计他这两日都没有好好休息,舍不得叫他起来,索性让车把式绕秦府多走几圈。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宋芝瑶才悠悠转醒,坐起来迷迷瞪瞪地看着前方发呆了半晌,才开口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到家吗?”   秦庸闻言边捶腿边笑:“早到家了,怕你不够睡才没叫你,我腿都让你躺麻了。”   宋芝瑶感觉怪不好意思的,窘迫地开口:“本来想着哥哥在那个破地方遭了两天罪,套车来是想让你休息下的,怎么我反倒睡着了。”   秦庸这会儿觉得腿缓过来些,开始痒起来,就好像有一群小蚂蚁顺着脚底板在往上爬一般,向前伸伸腿,“你天天送饭过来,我能遭什么罪?倒是瑶儿这几天,没好好休息吧?”   宋芝瑶不想让秦庸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让人家知道自己这几天吃不好睡不着的,好像很不镇定似的,讨好地凑过去帮秦庸捶腿。   秦庸见宋芝瑶服软,也便止住话题,抬手摸摸宋芝瑶的头。两人又休息了一会儿,等秦庸的腿缓过劲儿来不痒痒了,才下了马车。   ……   虽说秦庸暂时不必被收押,但陈氏之死多多少少还是和他有点关系,而且那枚玉坠也还解释不清。   如今真凶尚逍遥法外,衙门那边也派了人时时盯着秦庸的行踪,秦庸只得将婧明公主的事往后放一放,先配合衙门调查绣坊的事。   两人先回府休息了一会,秦庸换了衣裳,便带着宋芝瑶先接了陈妈妈,又去了义庄一趟。   秦庸毕竟比宋芝瑶年长,观察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也更仔细些。   宋芝瑶在陈氏身上的发现基本都没什么问题,秦庸不再看陈氏脖颈上的抓痕,改去看她的手。   陈氏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都断了,食指的甲床都掀了起来,上面有黑色的结痂。秦庸用手捻开上面的血痂,发现血痂下面粘了一些黑色的粉末,好像是……土?   “瑶儿,绣坊后院的地上除了血字之外,可有抓痕?”   宋芝瑶想了想:“好像没有吧,我和影二是晚上去的,只点了灯笼,没注意到有抓痕。”   陈妈妈见到陈氏躺在义庄的棺材里,几乎又要哭出来,强自忍了半天才道:“如意命苦,年纪轻的时候遇到那样的事,阿蛮的爹是谁都不知道,现在竟是连个善终都得不到。”   宋芝瑶扶着陈妈妈,不住地劝。   秦庸看完陈氏的手,又打算去看她头后面的口子:“瑶儿,你扶着陈夫人去边上歇会吧。”   宋芝瑶知道秦庸体贴自己年纪小,怕自己见了陈氏脑袋后面的口子晚上要做噩梦,且当着陈妈妈的面去看人家女儿尸体上的大口子也未免过于残忍,便点了点头,扶着陈妈妈去边上歇息。   陈氏后脑的骨头被钝器击中,手掌大的一圈头骨都被撞得塌了,身上又没有其他外伤,仵作也说是没有服过药,很显然就是因为被撞了头才没了命。   秦庸把陈氏的头又放回原位,发觉她脸上烫过的那个疤好像有点不对劲。   因为现在天气还比较寒凉,陈氏的尸体不至于几天就腐坏了,倒是微微有点脱水干瘪的迹象,原来她脸上有个碗底大的烫痕,现下看这伤疤竟然微微地有点……翘起来了?   秦庸觉得这伤疤的边缘翘得实在蹊跷,便动手去摸了摸,一摸发现这好像是一张纸一样贴在脸上。   难道是人皮面具?   秦庸突然遍体生寒,若陈氏脸上的疤是假的,陈妈妈是陈氏的亲娘,想必也是知情的,这其中有什么不能给旁人知道的只有这母女自己知道。   宋芝瑶此时正挨着陈妈妈坐着,若自己贸然把这疤给撕了……秦庸余光向那一老一少看过去,陈妈妈正看着自己这头。   他盘算着若自己直接将这假疤直接给揭了下来能不能行,这其中要是发生什么变故,影二来不来得及把宋芝瑶直接抢过来。   思忖片刻,便打消了这一想法,就算陈妈妈是个老妇,但万一呢?哪怕就一点点的可能,他也没法把宋芝瑶置于险境,思索片刻,又去看陈氏脖子上的抓痕,只作没发现她脸上烫疤实为伪装的样子。   秦庸这边探查完毕,立起身朝宋芝瑶和陈妈妈摆手,示意二人没什么异样。   去绣坊的路上仍旧是坐了马车,来得时候陈妈妈就跟二人坐一车,秦庸这会儿也不好再加一车,怕陈妈妈起疑心,三人便仍是同乘一辆马车去绣坊。   他本来想提醒宋芝瑶提防一些,尽量靠近自己,宋芝瑶与秦庸分离了两日,对他的依赖更甚,自己就主动往他身边蹭。   秦庸顺手把他往身边揽揽:也好,小蒜苗自己就知道找亲近的人,同他讲了他人小难免露出马脚,不如自己这样盯着他来的安全。   头天晚上宋芝瑶和影卫翻墙来看过,怕被官差发现二人也不敢把灯都点上,只用两个小灯笼拎在手中照明脚下那一小块地。   今日秦庸再来,身边也跟了监视他行动的捕快,再加上秦庸是皇上直派的特使,大小是个官儿,反倒比宋芝瑶更便利了,通报了一声便进了绣坊。   秦庸在京城秦府时,身边的伺候丫头都是要给秦老爷通风报信的,对于这种监视完全不在意,只做自己该做的,一丝心理负担都没有。   绣坊后院还没有清理,宋芝瑶与影二没遗漏太多细节,秦庸把两人怀疑过得地方都仔细看了,并无太多发现。   陈妈妈反应就比秦庸大得多,当日绣坊的绣娘们还没有过来上工,洒扫的伙计照往常那样提前来干活,便发现陈氏倒在血泊里,吓得两股战战登时尿了裤子。绣坊的老板怕影响了自己今后做生意,直接关了门差人去报官。   是以陈妈妈只看到女儿的尸体,还未见到后院儿里满地流朱的样子。   当日知道陈氏横死,陈妈妈哭得昏死过去,这几日好不容易平静了些,看到这一场景想到女儿死得有多惨,几乎又要晕过去,秦庸顺势差人把陈妈妈扶回马车里去歇息,又看宋芝瑶似乎真的不怕,便让他留下来跟着自己。   陈妈妈不在这了,秦庸稍微放下些心来,毕竟自己身边还有侍卫,不行还有个影二。这会儿陈妈妈和宋芝瑶不挨在一块了也不用投鼠忌器,将自己刚才的发现同宋芝瑶讲了一遍。   宋芝瑶闻言略有后怕,但陈妈妈毕竟与自己相熟几年,对自己一直也很好,心里面不愿相信陈妈妈真的会心存歹念。   他犹豫了片刻道:“哥哥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若陈妈妈真的要掩饰什么,刚刚在公堂上直接一口咬定是陈姐姐是哥哥杀的,就算不能草草结案也可以离间我和哥哥,不是更好嘛?”   “是这个理,但防人之心总归不可无。”秦庸点点头,交代影二再去义庄看看陈氏的尸体,看她脸上的疤究竟是不是贴上去人皮面具,看她手指上残留的黑色粉末是什么。   影二轻功很好,不用坐马车,来去不需要太多时间,秦庸与宋芝瑶在绣坊没有等他太久影二就带了消息回来。   陈氏脸上的烫疤果然是一块假皮,影二怕白天会有人看到,便先没有把她脸上那块假皮撕下来。至于陈氏手上的黑色粉末,有点像木头上的霉斑。   木头上的霉斑?秦庸和宋芝瑶不约而同地想到积年累月堆放在一旁的桌椅板凳。   他两人本就怀疑陈氏的死可能是故意为之甚至可能是自戕的,闻言更是精神一震,忙不迭地探查起这些破旧桌椅来。   两人仔细查看了这些桌椅后大吃一惊,因为这些桌椅堆放时间久了,本就不甚结实,不说快放烂了却也都有松腿的毛病。   木头搁久了,自然是要发霉的,那些桌椅腿与面之间松动的缝隙里都多少有些灰尘和霉斑,若是新添了裂,裂里面定然是干净的木头色。   这些桌椅都七零八落地乱躺在地上,乍一看确实有人在此地争斗了一番,但这些桌椅竟没有新裂,也就是说,它们是被人故意摆成被人撞了一地的样子的。   只有一个板凳,上面有新裂,而且裂痕很浅,像是被人新踩松了的,这个板凳正躺在后罩房门口的台阶上,就在假山旁边。   秦庸命一名小个子侍卫站上去,只看了一眼这场景,便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他看向宋芝瑶,宋芝瑶也正向他看来,显然也发现了不对。   侍卫如果站在这板凳上向后躺下去,他的脖子刚好能磕在假山上那块染了血的凸起石块上,陈氏比侍卫矮了一头,那如果是陈氏这样躺下去,她的后脑勺刚好就能撞在假山上! 第18章 齐州表兄盘核桃,惊呆吾家作妖郎   秦庸心事重重地回到秦府的时候,已经快到子时了。   正房一排的灯还亮着,门口的丫鬟上来欲行礼,秦庸摆摆手让她们别说话,径自走了进去。   本以为宋芝瑶该是睡了,走进去却发现小蒜苗没在屋里,秦庸转身出屋问丫鬟:“瑶儿呢?”   “回大人,小主子在小书房呢。”   秦庸点点头,便又去了左耳室。   秦府就他和宋芝瑶两个主子,宋芝瑶还小,不忙着让他自己睡厢房,便先把厢房都给空了出来,正房的左耳室收拾成了个小书房,右耳室当做库房。   宋芝瑶经历了上回秦庸被捕的事,如今自己在家越发不敢先睡下了。孙妈妈劝不动他,也由着他去了,宋芝瑶索性就在书房练大字。   这几日秦庸一直都没来得及教他新的字,到现在也就只学会了写二人的名字。   他到了九岁还没有开蒙,就算是有再高的天赋一时也显不出来,而且也不觉得多喜欢念书,没有当文豪墨客的抱负,秦庸让他学什么就学什么。   等了秦庸一晚,他洋洋洒洒写了好些张大字,写得都是秦庸二字再跟上宋芝瑶三个字,两个名字挨得紧紧的。   秦庸一进屋,看到的就是一个小孩儿跪在自己的椅子上,专心致志地伏案练字,写好的纸铺满了旁边的小桌,甚至有几张掉在了地上。   随手捡起一张来看,上面是一笔一划的正楷,秦庸宋芝瑶,有大有小,桌上的墨迹还没有干,掉在地上的已经干透了,写过字的纸变得干而硬。   “怎么还不睡?”秦庸把地上的纸全都捡了起来,整齐叠在一起,放到桌上用镇纸压着,“不是让你先睡不用等么?”   “睡不着。”宋芝瑶见秦庸回来了,停下笔,揉揉眼道:“几时了?”   “快到子时了。”知道宋芝瑶是担心自己,秦庸也不戳穿他,见他把毛笔放到笔洗里涮干净挂上了,又要去拾掇桌上的纸,按住他的手背,“别弄了,先睡吧,左右有值夜的下人。”   宋芝瑶摇摇头:“哥哥这书房里好多要紧的东西呢,哪儿能让下人收拾,还是我来吧。”   秦庸也不给他多劝的机会,直接把人一把抱起来,往卧房里走:“那就明天收拾,都多晚了还不睡?要一辈子当个小矮子不成?”   宋芝瑶见到秦庸进屋的那一刻便松懈下来,现在瞌睡上来,迷迷糊糊地有点睁不开眼,不再坚持,随他回了卧房换下衣裳。   秦庸还是像之前那样和宋芝瑶一起睡下,宋芝瑶困得不行,进了被窝撑着蹭到秦庸的怀里便睡着了。   秦庸却睡不着,看着宋芝瑶娇憨的睡颜五味杂陈。   他趁着夜色,穿了夜行衣与影二去义庄,果然见陈氏脸上的疤能撕下来,又发现了些其他的线索,便又与影二去了陈家。   影二做这种翻墙寻物之事熟练极了,竟叫他们找到了陈氏生前的留书,一下子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   秦庸心重,很多事不喜欢与旁人倾诉。年幼时他曾撞破秦老爷与秦贤的私情,秦老爷怕秦庸会宣扬出去,差点掐死他,秦庸将自己关在房中默默消化了,甚至连秦夫人没有告诉。   他不是怕秦老爷会宰了自己,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母亲难堪。   这么些年,秦庸从一个孩子长成一名少年,他曾经觉得这世道真是不公,怎么会有那么多恶心人腌臜事环绕着自己。   后来他想开了,前尘往事是天定的,但是后面的自己可以争取,就算是为了秦夫人,也不该一直委顿,叫人欺负了去。   他要把伤了自己和秦夫人的那些人脸朝下踩在泥淖里,看以后谁还敢欺侮他们母子。   秦庸以为自己足够冷硬了,只要目的达到,别人的死活与自己何干?   遇到宋芝瑶后,开始是觉得这小孩儿好玩儿,在那样的处境里,懂得敛去锋芒,装乖卖巧地在当家老爷夫人手下讨生活。   后来,自己手里的差事没有头绪,下邳城里任何不寻常的事情都要怀疑一番,知道他的男儿身连看着他自己长大的老妈子都瞒住了,忍不住去查上一查。   再后来呢?是他触碰了自己百年难遇的怜悯心?还是自己物伤其类,觉得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忍不住和他凑在一起互舐伤口?   为了这么一个半大孩子,秦庸一次次的心软,到现在,两人都成了对方的家人。如果现在让秦庸把宋芝瑶送走,秦庸决计舍不得了。   想到今后宋芝瑶可能不得不离开自己,秦庸的眼里充满了戾气,把宋芝瑶往怀中带了带。   宋芝瑶拿自己当唯一的家人,唯一的兄长,他离不开自己;而自己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待回京交了差事后,自己便带着秦夫人和宋芝瑶与秦老爷分家,自己出门建府。   以后宋芝瑶就是他秦庸的弟弟,自己会看着他长大,成家立业,谁都不能把他从自己身边带走,哪怕他的亲生父母也不行。   宋芝瑶被他的动作惊醒,眼睛都没挣开,环住他轻抚他的背:“哥哥腿又痛了么?”   “无事,”秦庸给宋芝瑶掖掖被角,“有些口渴,你睡,我去喝点水。”   宋芝瑶摇摇头,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要去给秦庸倒水。   秦庸有再多的心思也闹没了,又是熨帖又是犯愁,这孩子真的是自己说什么都相信,一根直肠子,赶紧把他抓回被子里捂严实了:“不喝了,躺好!”   “渴了不喝水多难受……”宋芝瑶嘟囔道:“明天起来要嗓子疼的。”   “祖宗你快睡吧!”秦庸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直后悔自己刚才心口胡扯些乱七八糟的借口,今晚这水喝不上怕是别想睡了,“屏风外面有值夜的丫头,叫她们送进来就是。”   “不成不成,丫头们都比我大不了几岁,让她们进来看茶,她们多难为情啊。”宋芝瑶仍旧是不乐意,推推秦庸,“哥哥你别压着我,让我起来,我去给你倒。”   小蒜苗真的是,只有挨了欺负才会把爪子录出来挠人,平日里哪怕是下人都会得到他的善待。   秦庸哭笑不得,只得哄道:“我叫她们把水放到桌上,披上衣服自己去取,嘘,嘘,听话。”   宋芝瑶犟不过秦庸,只得勉强答应,还不忘让秦庸衣服要披厚的,待秦庸喝了水回来躺下时,才又睡着。   等天蒙蒙亮,秦庸被憋醒起夜时,动作轻得好像做贼,生怕吵醒了祖宗又要折腾。   秦庸欲哭无泪,一会儿觉得自己睡前的一腔忧虑通通都喂了狗,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这种直肠子让他自己去争什么,怕不是要被人撕碎了。   翌日起床时辰时都已经过了一半,看着秦庸眼下淡淡的青印,宋芝瑶担心的不得了,非要让秦庸多躺一会才能起床,又让厨房准备了安神的汤,丝毫没有意识到害得人家晚上睡不好的人就是自己这个作精。   秦庸倒乐得看宋芝瑶这样紧张自己,甚至有种狗崽子没有白养的成就感。   所以说孩子但凡有什么毛病,多数都是大人惯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唉。   ……   自那晚秦庸与影二出去探查了线索后,秦庸便不再去插手这件事了,老神在在地与宋芝瑶在府中呆了几日。   宋芝瑶起初还有些着急,看秦庸丝毫不担心,便也随他去了。   如此又过了四五日后,京城和齐州的人才到了下邳。   京中派来的是一位翰林院的供奉,姓冯名纪年,字儆尤,是先帝在位时最后一次恩科的探花。   冯纪年初时并没有很得先帝的重用,如今看来新帝似乎有意提拔,如果这次差事办的漂亮,说不得要提拔成学士的。   齐州来的是秦庸姨母的儿子,秦庸的表兄,名唤祝成栋,字梓桢。   秦庸的姨父是齐州的知府,是为心怀天下的如玉君子,而秦庸的姨母作为老将军的长女,未出阁时就是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成亲后才修身养性。   祝大人本想让儿子同自己一样入仕,可惜祝成栋更像他娘,虽然也已有功名在身,却志不在官场,更想去沙场上当一名将军。   冯纪年只匆匆与秦庸打了个照面便去料理陈氏那边的事,宋芝瑶见京中来的人是尽心帮忙,才算是彻底放了心。而祝成栋,身为秦庸的表兄,所幸在秦府住了下来。   “我道是多大的事儿,就冯纪年那个傻子自己都能处理,值当你特地八百里加急往齐州递消息?”祝成栋啪地打开折扇,扇了两下又觉得并不热,把扇子丢在桌上怒道:“我爹非要让我揣着个扇子装装文雅,害的我摸到就忍不住扇两下,都快要吹出头风病了!”   秦庸笑笑没说话,呷了一口茶。   祝成栋自己郁闷了一会儿,又不怀好意地笑道:“我说你比我还小两岁呢,这就娶媳妇儿了?嘿,小弟妹,你们家公爹可凶啦,会不会被吓得哭鼻子?”   宋芝瑶不知所措地看着祝成栋不知道怎么接话,为了以防万一,他是男孩儿这事连下邳这边的下人们都是不知道的,大家只道秦庸是娶了个童养媳。   宋芝瑶不知道祝成栋与秦庸关系如何,只记得秦庸提过京中本家是一笔烂账。   “你别逗他,”秦庸摇摇头命下人们都关上门去外面候着,才又开口道:“瑶儿,以后这位就也是你的表兄了。”   宋芝瑶点点头唤了表哥。   而后秦庸把宋芝瑶的身世同祝成栋说了一遍,末了加了一句:“过几日下邳事了,我就要带瑶儿回京了。”   “啧,原来不是弟媳,你这便宜弟弟倒是向着你,见你出事忙不迭地往我们这头递消息,”祝成栋忍不住又要去拿那扇子,摸到扇骨顿了顿,把手缩回去进袖兜里掏出两个核桃,用右手盘了起来,“小弟长得清秀,你俩做个伴姨母应该挺高兴的。”   宋芝瑶第一次见到年轻人也有盘核桃的,那两枚核桃被祝成栋盘得都包浆了,油亮油亮的,忍不住眼睛发直地盯着人家手看。   祝成栋见他感兴趣,嘿地一笑:“想吃核桃?”然后手里稍一用力,直接将两个核桃都捏得碎开来:“来,表哥袖里还有好多核桃。”   宋芝瑶的表情一瞬间都裂开了,宋老爷也喜欢盘核桃的,他知道这种包了浆的核桃都是很贵的,宋老爷也就那么一对,头一回见到有人会把文玩核桃给弄碎了吃,而且还是直接捏开的。 第19章 金枝玉叶落凡尘,孤苦伶仃坠泥淖   在宋芝瑶眼中,秦庸这表兄祝成栋纨绔的形象是去不掉了,他的袖子里不知道有多少被盘得光溜溜的核桃,动不动就要捏碎几个来哄小孩儿。   祝成栋不知道在这个新的表弟眼中,自己的形象已经和那些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少爷们一样,只当宋芝瑶是对兄长的孔武有力崇拜得话都说不出,一手摸过扇子又扇起来,吹的额角扎不上去的碎发都轻快地飞起来。   秦庸对这二人都颇为了解,一眼便看出两人各自想着什么,心里十分可怜祝成栋这个傻子被人嫌弃还不自知。   被祝成栋盯了半晌,宋芝瑶只得在核桃碎渣里挑核桃肉吃了一块,没想居然还是炒过的核桃,一时眼神直发飘:是什么人会把炒熟的核桃放到手里盘到包浆,又一把捏碎了吃掉?   ……   冯纪年不愧是新帝赏识的人,办事效率很快,到了下邳后只用了一天半便将案子查的一清二楚,翌日午时便要敲人家衙门口的鼓。   祝成栋还劝他不如再等些时辰,免得扰了人家官老爷午憩被穿小鞋,冯纪年最见不得祝成栋这种吊儿郎当的姿态,只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再等陈氏的尸首都要放烂了,祝公子是想代替仵作验尸么?”   祝成栋从小到大除了自己亲娘,谁人不顺着?头一回遇见冯纪年这种脾性的,被怼成了筛子,愤恨地几欲挠墙。   这是宋芝瑶第二次站到公堂之上,与上一次不同,这次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旁听者。   县官还是同一个县官,上次的县官好不威风,这次的县官却点头哈腰。   官场中有点门路的都知道皇上有意提拔冯纪年,而齐州知府的大公子身后有一座将军府,这些人县官都是不敢得罪的。   秦庸在秦家不受宠,他娘虽然也是老将军的女儿,可传闻中都说秦府与褚府多年来都没什么来往,县官自然也不会把他如何放在眼里,而冯纪年和祝成栋就不同了……   如此看来,皇上对于这个还珠使也是重视的,不能太过怠慢。   冯纪年于破案一道似乎颇为擅长,三言两语便抬出证据,把陈氏之死的前因后果都调查清楚:   陈氏并不是被人所害,而是如同秦庸猜想那般,自戕而亡。   绣坊后院在假山旁边的破旧木凳,有几个是她自己摆上去的,然后站在木凳上纵身向后跳去,后脑撞在假山上,几乎两个呼吸就丢了性命。   县官不解:“可地上的留字和陈氏手中的物证……”   冯纪年直视县官,只把县官看得发毛:“大人,还请传郑家二公子郑清风来堂上询问。”   县官听到自己外甥的名字,愣怔了一下,不解道:“此事与清风也有关系?”   冯纪年点头:“待人来,大人问上两句便是。”   见冯纪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县官只得传唤郑清风上堂。   宋芝瑶本以为叫清风的,就算不是个翩翩如玉佳公子,起码也要温润的像一块鹅卵石,才不算辜负了这姓名。   哪成想那郑清风相貌平庸不说,鼻子上偏偏还生了两颗苍蝇大小的黑痣。   郑清风心中有鬼,上了堂便东看西看,眼神躲闪,就差没把心虚两个字写在脸上了,更是平添了一股猥琐的气质。   宋芝瑶再一想,名字这玩意儿还真的不准啊,哥哥叫秦庸却并不平庸,不管是样貌还是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   祝成栋一看到郑清风就一副喉咙里卡了苍蝇吞不下吐不出的表情,额头有青筋突突突地直跳。   宋芝瑶见了不解其意,偷偷拽秦庸的衣角,做口型问“表哥怎么了”,秦庸凑到宋芝瑶耳边小声道:“他家中的弟弟也叫清风,长得跟面团儿似的。”   宋芝瑶一下子就对祝成栋的苦瓜脸深以为然了,看他身上到处都是逗孩子的玩意儿,就知道这位对家里的弟弟有多宠,骤然看到这样一个“气质出众”的人与自己弟弟同名,难免不忿。   “郑公子,敢问初九那日巳时你在何处?”   郑清风抹抹汗:“初九那日巳时,草民在宋府做客。”   冯纪年瞥郑清风一眼,又问:“宋修的府邸?初十的卯时一刻又在何处?”   “在,在家中睡觉。”   “家中睡觉,”冯纪年斜睨着郑清风似笑非笑,“可是我查了贵府的伙食记录,你房里初十那日早上并未传过饭。桃蕊是你房里的收房丫头吧?初十那日她并未服侍你起床穿衣。”   郑清风擦擦汗:“初十草民……”   “桃蕊当然不能伺候你起床穿衣了,因为你丑时刚到便偷溜出了府。”   冯纪年不给郑清风辩解的机会:“你与宋家大小姐即将小定,那位大小姐对秦大人念念不忘,恰巧你得知陈氏了无生趣,隧在半夜潜入绣坊。待陈氏一死,便伪造证据嫁祸秦大人,是也不是?”   郑清风周身发寒,明明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此时却好像在数九寒冬里被泼了一桶冷水,从头到脚汗涔涔的,白了一张脸:“草民不敢,草民未曾嫁祸秦大人啊!”   县官一拍惊堂木,盯着堂下二人表情严肃:“公堂之上岂容放肆!清风,你若是有什么冤屈便直接讲出来,冯大人,这万事都要讲究证据的。”   冯纪年抬头看向县官,表情仍是不变,丝毫不见慌乱:“初九郑公子去买了一只活鸡,郑府的厨房在那两日不曾炖鸡,不知活鸡去了何处?而且,绣坊后院的假山石缝里,夹着一根绒毛,初看像是缂丝上面刮下来的细绒线,但不巧,本官带的人中有一名认出了此乃鸡翅膀下面的绒毛。”   冯纪年说完一番话,摊开手,手心上一根白色的细绒毛,上面还沾了些许干掉的泥土。   祝成栋拿过绒毛看了一眼便道:“是鸡身上的,我们家小核桃就喜欢养些小鸡小兔子的,我认得这个。”   小核桃?表哥的弟弟么?一个男孩儿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宋芝瑶有些无语,丝毫不反思自己一个男孩儿还穿裙子呢这件事。   冯纪年又开口道:“鸡血颜色比人血浅,地上的血字不会是人血写上的,那是因为地上的人血是一位毙命的女人留下的,你也不敢去用人血留字。至于为何买活鸡,郑公子是怕鸡血会凝成块,只得留到初十再宰杀。可惜你收拾得再干净,也还是留下了痕迹。而那枚玉坠……”   冯纪年把绒毛放到县官的桌案上,又道:“玉坠是秦大人的不假,但是上次宋老爷也亲自证实,秦大人的玉坠丢失多日,还曾帮忙一起寻找过。本官便去宋府探访了下人,宋府的老管家也证实了此事,而且当时玉坠还可能遗失于宋府。”   冯纪年又拍拍手,有一名穿着侍卫服的官差抱上来一个花盆放在公堂上,“这盆花草中,有一处泥土颜色比周遭深些,料想是曾被翻开又被覆上去。这土填的匆忙,本官便把它又翻了出来,土里面夹着一枚白玉珠,玉料与秦大人的玉坠如出一辙。”   秦庸颔首:“是玉牌子上方的。”   冯纪年点头:“玉坠遗失在宋府,许是被下人顺去藏在花盆中,也可能是掉在空盆里,料理花草的人不留意给埋起来了,只是不知郑公子是如何得到玉坠的了。”   郑清风见物证齐全抵赖不得,瘫倒在公堂上,县官怒不可遏:“你当真做出了嫁祸朝廷命官之事?”   郑清风忙跪下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我、草民冤枉,这些都是宋如烟指使草民干的,大人明察啊!”   县官闭了闭眼,又传宋如烟上堂。   宋如烟听说郑清风被传上公堂审问便惶惶不安,绣花越发不像样,还刺破了指头。直到衙门派人来请她去公堂,她跳起来疯子一般嚷嚷起来:“叫我去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宋家其他人一看她的样子,便知道她是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时乱做一团。   等宋如烟被带到公堂之上时,她头发也乱了,脸上的粉也蹭花了,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县官还欲吓唬她,宋如烟却自己撑不住全说了。   那日她被宋芝瑶骚白一通后便怀恨在心,回到家中便糟践宋芝瑶种的那两盆蒜苗出气,她对着一盆蒜苗一根根地连根往外拔,不想却带出来一枚玉坠,正是秦庸遗失的那一枚白玉坠子。   本来宋如烟是想把这坠子放在自己的妆奁中,待过段时间,刚好有个借口可以去秦府上做客。   不曾想宋夫人让她与郑家二公子相看,而后又得知宋如月带了孙妈妈去秦府,这才反应过来宋夫人这是放弃了自己,一时连带秦庸也一块儿恨上了。   恰巧她初九去绣坊买帕子,听见陈氏与女儿阿蛮在角落里讲话,得知陈氏有求死之心,便想出了嫁祸秦庸的法子。   秦庸如若获罪,秦府的东西便都是宋芝瑶的了,而宋芝瑶才九岁,年幼好欺,到时候不用自己如何使用手段便可以把那些东西都弄回宋府。   宋芝瑶听宋如烟坦白这些事,登时气得恨不得冲上前去打她一顿:“你疯了么?把这些污名按到我夫君头上,就因为你嫉恨?”   宋如烟听宋芝瑶质问她,抬头怨毒地看向宋芝瑶:“小贱人,轮不到你说我。为了攀上这枚高枝儿,藏人家的坠子,还要装病。当初你诓骗我做了两道菜还说是要帮我,到底是谁疯?”   宋芝瑶被她说的一愣,他根本不知道玉坠的事,抬头看向秦庸:“我、我没藏那坠子,我也没装病。”   秦庸蹲下身轻抚宋芝瑶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慰他,而后抬头看向宋如烟:“自己不顺意就要赖到妹妹头上,宋大小姐这是娘胎里带下来的病罢。”   宋如烟还欲再骂,县官被吵得头疼,敲了两下惊堂木,斥道:“肃静,肃静!宋如烟,本官问你,陈氏缘何要自戕?”   秦庸不待宋如烟答话,向前一步,长身玉立,把宋芝瑶挡在身后:“大人,陈氏自戕的缘故本官已经查明,但还请大人先把闲杂人等驱散……这里面有些要紧的事不可与外人道。”   县官点点头,瞪了下面的宋如烟和郑清风一眼,命官差将二人先行收押,又命闲杂人等退下。   秦庸环顾一圈,才缓缓开口道:“因为绣坊绣娘是假,金枝玉叶才为真。陈氏其实就是婧明公主。” 第20章 阿瑶从此不姓宋,秦庸帮亲不帮理   秦庸的声音是那种冷冷清清的质感,变声并未彻底结束,在清冷中又带着点沙哑。   他的话就仿佛春天的第一场雨,在平静的湖面上搅起圈圈水波,而后倾盆而下,在每个人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陈氏竟然就是婧明公主!传闻中十年前便失踪的那位金枝玉叶!   当年婧明公主和奶妈常氏被掳,果真是逃到了下邳城来,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为什么遮盖容貌隐姓埋名,又因何而自戕。   还有,阿蛮的爹又是谁?   各中隐情都乃皇室秘辛,县官不敢多问,兹事体大,涉及到皇子皇孙,只得由秦庸做主,将尸体和婧明公主身边的人都带回京城去。   至于宋如烟与郑清风,利用皇室公主的尸身嫁祸朝廷命官,那宋如烟又知道婧明公主因何而自戕,其中的门门道道也都见不得光,这浑水县官蹚不得,就是有十二万分的力也使不上。   况且,再亲的外甥也不如自己身家性命和头上这顶乌纱来得重要,只好将二人押送至京城由宗人府去审问。   秦庸与县官这头把衙门大门紧闭,周遭围观的百姓见再没热闹可看,也便散了。   那宋府太太见自己大女儿做出这等没脸的事也顾不得旁的,只哭天抢地地求宋芝瑶给秦大人说说好话,只要秦大人肯开口,说不得女儿女婿这一遭能保下一条命呢?   且不说旁的,单女儿教唆郑清风去嫁祸秦庸,便算是与郑家结了仇,郑家如今傍着县太爷,自家如今这状况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宋夫人跪在地上边给宋芝瑶磕头边嚎啕大哭,哭求宋芝瑶好好吹吹枕头风。   祝成栋一直在一旁陪着宋芝瑶,见宋夫人哭着哭着还欲上来抱宋芝瑶的大腿,扇子也不扇了,命侍卫挡住宋夫人,不许她靠近宋芝瑶,面色不虞地瞪向她:“你就是阿瑶原来府上的太太?你们那么对人家,人家不给你小鞋穿就不错了,还吹枕头风?阿瑶才九岁你想什么呢你?”   祝成栋被他娘褚琳当小将军培养到这么大,自有一副不怒自威的派头,宋夫人被他一瞪噤了声,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眼睛直往宋芝瑶身上打量。   宋芝瑶知道自己这位嫡母是个什么德行,早料想过这妇人会找上自己。   本来是想避开她去一边等秦庸,不想这妇人盯着自己找上门来,开口闭口都是些混账话,连枕头风这种话也说得出。   她不管不顾也便罢了,倒显得秦庸好像那色中饿鬼,专挑他这么大的小丫头下手一般。   且不管之前自己在宋府中如何被嫡母长姐欺压,单看这一回,宋如烟明明白白地想要坑害秦庸,若果真被她得逞,秦庸此时还不知道会如何,宋夫人竟然还想让自己去求情,当真是不识好歹。   宋芝瑶被宋夫人气得肺子疼,头脑却越发清明,忍不住嗤笑出声:“表哥,不妨事。”旋即直视宋夫人的双眼,扬起下巴:“你还想说什么?”   宋夫人见宋芝瑶终于肯与自己说话,料想可能还有回转的余地,期期艾艾地抹眼泪道:“阿瑶,毕竟姐妹一场,从前烟儿待你也不薄,你就看在你二人的手足之情,看在为娘与你的母女之情的份上,替烟儿求求情罢!”   这边拉拉扯扯的闹腾,原本已经散开的百姓又聚了过来,对着宋芝瑶与宋夫人指指点点。   宋夫人见有人围观,想着宋芝瑶哪怕顾忌脸面,说不得也要答应自己,用帕子压压眼角又开口道:“阿瑶,怎么说宋府也教养了你八年,念着这八年的教养之恩,你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姐姐被押送到京城去砍头吧?”   宋芝瑶点点头:“我不光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还要放爆竹庆贺一番呢!”   宋夫人原本一肚子的劝说,听宋芝瑶斩钉截铁一点余地都不给地拒绝自己,到嘴边的话一下堵在嗓子眼。   宋芝瑶见宋夫人被自己堵得一愣,又接道:“宋府好教养,教出宋如烟那种谋财害命的女儿,同样出身宋府,为何我就要知恩图报,况且你们对我的恩……”   宋芝瑶斜睨宋夫人一眼,嘴角慢慢勾起,神色间竟有些秦庸的影子:“你们对我的教养之恩,就是让我睡在柴房,让我洗刷夜壶,长这么大我从未在饭桌上用过餐,连老爷的亵裤都是我洗的!”   宋芝瑶几步上前,拎住宋夫人的领子,眼睛发红:“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我娘是侧室,是我娘对不起你宋夫人。”   “自从跟了我夫君,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么大的孩子还没有灶台高是不应该做饭的,才知道被你藤条抽过的地方要上药才不会烂掉,才知道晚上起夜若是着凉了家里的大人会心疼!”   “我夫君这么好,宋如烟要害他,我凭什么要帮她说好话?!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也妄想害这么好的人!”   宋夫人被宋芝瑶的气势唬住,哭也忘了哭,嗫嚅着还想说些什么,宋芝瑶死命把她往地上一掼,但因为人小力薄并不能把宋夫人甩趴在地,便用自己的脑门儿恶狠狠地撞上宋夫人的头。   咣的一声,宋芝瑶和宋夫人的额头都起了一个包,祝成栋在边上见到宋芝瑶突然发疯骂人却没想到这看似乖软的便宜表弟这么凶,一时也惊得不知如何反应。   宋芝瑶也不觉得撞得头疼,指着宋夫人的鼻子恶狠狠道:“你这个毒妇,别想让我求情,你看着吧,我不光不求情,还要拜托官差大哥,天冷了给她被褥底下放冰,天热了在她旁边烧炉子!她不是喜欢用鸡血害人吗?以后她水也不用喝了,什么时候口渴了专门买鸡放血给她喝!”   宋夫人被撞的眼冒金星,听到宋芝瑶放下的狠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哆嗦道:“不孝女,你敢这么对你姐姐!”   “你看我敢不敢!”   宋芝瑶站起身退后两步,昂首大声道:“今日乡亲们在场做个见证,我宋芝瑶,从此便与宋家断绝关系。我一身干净地从宋府里出来,只有这一个姓是宋府给的,从今往后我随生母姓顾,不再姓宋!如若宋府的人再来胡搅蛮缠,我们官府见!”   宋夫人听见宋芝瑶说要与宋府断绝关系,顾不得头上被撞的痛,挣扎着要往宋芝瑶身上扑,“尖叫着你怎么敢和我们分家,你凭什么分家”。   旁边的侍卫死命拦着她不让她冲撞了那位小主子,祝成栋不好与女人动手,只能把宋芝瑶往身后挡。   秦庸从衙门中走出来时刚好见到宋芝瑶一个头槌磕的宋夫人两眼冒花,此刻宋夫人又一副要撕了宋芝瑶的架势,忙疾走上前把宋芝瑶抱起来:“宋府真是好教养,欺负一个九岁的孩子,当本官死了吗?”   祝成栋:……   围观百姓:……   宋夫人委屈死了,明明觉得是这个九岁孩子在欺负自己,还要被倒打一耙,一时被秦庸帮亲不帮理的逻辑惊得掉了帕子。   秦庸却懒得和她多废话:“还不拖走,等着让她冲撞你们小主子么?”   秦庸手下的那些人向来都敬畏秦庸,忙不迭地把宋夫人拖走再不提。   秦庸不管围观的百姓如何看,一手托着宋芝瑶,一手抚他的后背帮着小孩儿顺气,宋芝瑶刚才在宋夫人面前好生威风,现在被秦庸抱儿子一样拖在怀里,觉得难为情死了,把头埋在秦庸的肩膀上不肯抬起来。   祝成栋被宋芝瑶人前小老虎,秦庸面前小白兔的行为惊得叹为观止,咂咂嘴道:“我还怕阿瑶被他这嫡母欺负特地留下来陪着,如今看来他不欺负人家就不错了。”   秦庸瞥了祝成栋一眼,祝成栋立即表示自己很识相,废话绝不再多说。   在衙门口闹了一通,总算收场,兄弟三人回府用过午饭,便各自回房间小憩一会。   秦庸一中午都没怎么说话,搞得宋芝瑶心里直发慌,等两人回了正房后,秦庸果真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跟谁学的规矩?拿自己的头去磕人家,我竟不知道遥儿这么英武,头不怕痛的。”   刚刚回来一路上,祝成栋哪个嘴上没把门儿的把宋芝瑶的“英勇事迹”倒豆子一样说给秦庸,还适当美化修饰了一下宋芝瑶悍然护兄的形象。   秦庸很承情,却又气他杀敌一千自损九百九九十九,这会儿房里没人,想吓唬他让他长个记性。   结果手伸到一半还没拍到人家身上自己先心疼了,好好一个巴掌变得不轻不重,跟逗孩子玩儿似的。   “宋如烟故意害哥哥,她娘还想让我求情,我气疯了,忍不住。”宋芝瑶想到宋夫人和宋如烟做的那些事,忍不住红了眼睛,低吼道:“凭什么让她们这么糟践?!”   秦庸见宋芝瑶是真的气狠了,舍不得再训他,把他揽在怀里柔声劝道:“知道你心疼哥哥,可你头上撞了一个包起来,我不心疼吗?今日你身边有表哥和侍卫护着,哪日身边没人了呢?况且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与你的嫡母争执,人家如何看你?”   宋芝瑶本来还忍着,听见秦庸哄他忍不住把泪珠儿滚了出来,一串一串不要钱似的:“我不怕别人说我,如果累得哥哥名声不好,我就留在下邳不跟着哥哥走,反正她们想害你就是不行,我气不过……”   “瞎说什么?你不跟着我走留下邳作什么?”秦庸没想到宋芝瑶还存着这样的心思,“我怕你连累么?我要是那么在乎名声,当初就不会救你了……不说这个,你是不是嫌我总训你,烦了?”   宋芝瑶闻言连连摇头:“哥哥怎么会烦?我……”   “行了,就不该打你,招你哭。左右回了京城也再见不着他们……遥儿,看着我。”   秦庸帮宋芝瑶擦了擦眼泪:“其实你发发脾气没什么,我也乐意惯着你,但是你疼了受伤了我会心疼,我也不在乎什么名声,可我在乎你的,你对我什么样儿,我就对你什么样儿。是哥哥不好,你那样维护我,我还打了你。”   宋芝瑶又开始摇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不怪哥哥,是我眼皮子太浅。”   “好了好了,这事过去了好不好?”秦庸让宋芝瑶坐在塌上,自己去拿帕子蘸了水给他擦脸:“以后我不打你,你也别让自己伤着……不说这个了,遥儿今后就不姓宋,不是他们宋家的人了,开不开心?”   宋芝瑶点点头:“我其实想和哥哥姓的,但是别人都当我是你的童养媳呢,姓秦怪怪的。”   秦庸撑不住笑了:“还是姓顾吧,你娘亲对你那么好,跟着你娘亲姓多好。”   宋芝瑶点点头,秦庸见他脸已经擦干净了,刮一下他的鼻梁:“我所有的好性儿都用到你身上了,京城宋府里的那些丫头婆子看见了得吓死。我下午去料理公主的事,晚上回来教你写新名字好不好?你原来名字里那两个字是小丫头用的,换两个同音不同义的。”   ……   宋芝瑶午憩醒来的时候,秦庸已经出门了,他在家中乖乖练字,这回只是练秦庸二字。   晚上秦庸要教他写顾字,还要给他取新的名字,宋芝瑶想着想着又开始傻乐,期盼起晚上来。 第21章 垂花门内黄兰树,鎏金香球寄长情   宋芝瑶从下午起来后便一直盼着晚上快些到,申时四刻后更是坐不住,索性拎了个小马扎到垂花门外面坐着,抱着一笸箩瓜子边等秦庸回来边咳瓜子仁。他记得秦庸喜欢吃桃酥,桃酥里面放了瓜子仁那得多香啊,怕不是整个嘴里舌间都缠绵着让人舒坦的香味儿!宋芝瑶喜滋滋地嗑得来劲,一边又忍不住不时往影壁那边儿瞄,看他哥哥回来没有。   秦庸这回很早便回来了,他答应宋芝瑶晚上要一同用饭,手中差事办的麻利,酉时刚到便踏进秦府的大门来。   他刚转过身子,便看到他们家小蒜苗在垂花门的门口,屁股底下是一张小马扎,腿上放着一个大笸箩,脚边放着好几个小碗,有三个小碗都被瓜子仁装满了。   宋芝瑶跟着秦庸快有一个月,秦庸见他长得矮小,命人天天让人给他换着花样儿滋补身子,正餐是一定要有鱼有肉的,晚上睡前还要喝汤,平时零嘴儿也没断过。宋芝瑶刚跟着秦庸时,一把瓜子脸上没多少肉,人也不白,胃口又不大根本吃不下什么,这么滋补一段时间下来,胃口越发好了,下巴圆润了不少,人也白了,与旁人家小少爷无异。他原本身子亏得厉害,头发都是枯黄的,现如今骨肉云亭,才开始隐约显出长个子的迹象。身体迟迟地得到了滋补,发育也轿他人晚了一步,就在刚才嗑瓜子的时候,下面的一颗门牙居然被瓜子给硌了下来。   宋芝瑶有些发懵,宋如烟宋如月都比他大太多,等他记事时,宋如月里面的大牙都换完了,认识阿蛮时阿蛮新的门牙也已经长好,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一个人六岁之后是要换牙的。   何况,他今年已经九岁,第一颗乳牙才终于舍得离开他的牙床。   宋芝瑶整个人都是迷茫的,嘴唇上沾上了血,他伸舌头舔舔,满口的腥味,顿时生出一种悲戚来。他觉得自己是发了什么恶病,今日只是掉一颗下门牙,可他舔旁边的牙齿似乎也有些松动,那明日不是还要掉一颗?后日呢?大后日呢?待牙齿掉光,是不是还有掉头发,自己头上就这么多东西,掉光了不成妖怪了?宋芝瑶被自己的想象唬住了,愣愣地看着掌心那颗牙出神,连秦庸走过了抄手游廊,走到了他面前都没反应。   秦庸本想笑他,别人家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既不能算小姐又不敢自称少爷,只好夹在大门和二门中间当一块望兄石,等走到宋芝瑶面前才发现小蒜苗儿的情绪不对劲。   他蹲下去,捏宋芝瑶的脸:“这是怎么了?天还没黑呢就阴着一张脸。”   宋芝瑶抬头见是秦庸,伤春悲月了半天,嘴上的血都干了,生生在想象中把自己的身后事都想过了,终于见到亲人,眨眨眼差点哭出来:“我害了病,可能要不好了。”   听他说自己害了病,秦庸吓了一跳,刚想问他怎么回事,却眼尖地发现宋芝瑶嘴巴里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再仔细听他的声音,好像说话还有点漏风——“张嘴给我看看。”   宋芝瑶不解其意,秦庸又不会看病,但还是乖乖的张开嘴给秦庸看。秦庸捏着宋芝瑶的下巴打量了半晌,隐约看到宋芝瑶少了一颗牙的牙床隐隐发财,竟是已经快有新牙长出来。   “是我疏忽了,遥儿竟然才开始换牙。”秦庸拿出帕子,给宋芝瑶擦擦嘴——帕子是宋芝瑶给他绣的,宋芝瑶跟着顾姨娘和孙妈妈也学了刺绣,算不得多精致,但比一般大的女孩儿还好些,帕子上绣着黄色的银杏叶和银杏果,仿佛一抖搂就要落下小扇子一样的黄叶。秦庸给宋芝瑶擦干净嘴巴后,把帕子矜贵地折好,揣回怀里,摇头笑道:“这哪儿是害什么病,是遥儿要长大了。”   “不是害病?”宋芝瑶还在迷瞪,不是害病怎么好端端地掉牙呢?   秦庸食指区起,在宋芝瑶的鼻梁上刮一下:“掉下来的牙齿呢?”   宋芝瑶期期艾艾地把手心里的牙齿拿给秦庸看,秦庸把腰上的钱袋解下来,倒出里面的钱交到一旁钱多多的手上:“银票放回匣子里,遥儿头一遭换牙,碎银子赏府中上下的下人们,每人二两,若还有剩的你和小满收着。”   宋芝瑶这才回过味儿来,明白是个人便要换牙,有点难为情,秦庸不等他说什么,把他手心上那颗小牙拿过来放到钱袋中,然后把宋芝瑶拉起来,边牵着他手边说道:“先用饭,用完饭再管你这颗牙。”   秦庸观察过,宋芝瑶不挑嘴,有什么吃什么,但相比之下更爱吃肉。晚饭厨房用油面筋炖的骨头,细细撒了芫荽和葱花,往常宋芝瑶自己能啃一根筒骨,今天却蔫蔫的,只吃了点面筋喝了汤,秦庸知道他刚掉了牙啃不动这些硬的,让厨房又熬了肉粥放炉子上煨着。   一顿饭宋芝瑶没吃多少,只在饭后喝了些茶,秦庸带他到院子里那颗玉兰树下站定,钱满满递上一枚香球。香球是宫里的玩意儿,京城秦府中有的是,宋芝瑶没见过,看着香球的不知道是怎么玩的。   “这个叫香球,”秦庸耐心地给宋芝瑶看香球是怎么用的,边摆弄边讲解给他听,“这个小碗上放了香丸,不管怎么晃,香丸都不会掉出来。”   宋芝瑶瞧着好玩儿,又不知道秦庸拿香球来是什么用意,眼巴巴地看着秦庸又拿出装了他乳牙的钱袋子,把那颗小牙拿出来,用湿布巾擦干净,再把小牙放到香球中的小碗里:“这样遥儿的牙就不会掉出来了。”   宋芝瑶还是不明白秦庸这么做的用意,总不至于叫他拴在腰上天天带着吧?那以后自己眼间岂不是要挂上二十几个香球?如果真是这样,自己也不必叫宋芝瑶了,不如叫顾铃铛,还应景。   秦庸把香球用红色的丝带穿了,珍而重之地系在黄兰树上:“我娘说下牙掉了要扔到房顶上,上牙掉了要埋在土里,这样新的牙才长得快。可我怕遥儿的牙会被风吹到地上,想着既然要放到高处,不如挂到树上。”   宋芝瑶第一次听秦庸说起秦府的太太,安安静静地听秦庸讲下去,这是秦庸珍重的人,也是他要珍重的人。   秦庸提起秦夫人时,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柔情,宋芝瑶也曾在顾姨娘眼中看见,他对于这样的柔情有一点怀念,忍不住看痴了。秦庸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的娘亲,去揉他的头:“我在。”   秦庸望向他时的眼神里盛满同样的柔情,宋芝瑶觉得浑身都暖了,忍不住用头顶蹭他的手心。   “遥儿长个儿了。”   “是吗?我真的长个儿了?”   “长了,比我的腰都高了。”   ……   黄兰树的树干不粗,树冠也不如何高,但它叶子脆绿,虽还没到开花的时候,浅色的骨朵却开始向外冒。有微风拂过,花苞们轻颤着点头似是觉得这光景,当真是让人喜欢得紧。   在院中站了一会儿俩人便回了书房,秦庸答应宋芝瑶要教他写新的名字,宋芝瑶学的虚心,一横一竖都拉的端正。从今往后,再没有宋府庶女宋芝瑶,他叫顾之遥。   顾之遥,顾之遥,他默念自己的名字,秦庸教他写,又给他解释每个字的寓意。   愿他从今无所顾虑,远离纷争。   顾之遥对这个名字喜欢得紧,觉得秦庸简直是天降的文曲星,才能帮他取这么好的名,秦庸却只笑着摇头道:“借花献佛罢了。” 第22章 玉石粉晶赠幼弟,年年岁岁长安康   秦庸在发现陈氏就是婧明公主后便将棺椁都准备妥当,如今又有冯纪年帮他一同料理这些,效率更是快了不少。   二人只用了一天半就把所有事情都解决完毕,要带着顾之遥一同回京了。   下邳城的秦府虽然只是个三进三出的宅子,算不得什么大府邸,但顾之遥自从跟着秦庸便与他一同在这里生活,现在要离开了多少有些舍不得离开。   “舍不得走了?”秦庸见顾之遥眼中恋恋不舍,命钱多多把房契拿来,“我也舍不得,索性把这宅子买了下来,等我们回京了,派人来修葺一番,以后得了空再来。”   顾之遥没想到秦庸直接把宅子买了,一时有些惊诧,又忍不住欢喜:“那以后我们还能回来?”   秦庸点点头:“说不准,总归让你能回来看看,留着做个念想也好。”   房契上写了顾之遥的名字,顾之遥虽不识字,却也知道房契上要有主人名字的,人有点懵:“怎么是我的名字?”   “你的便是我的,都一样。”秦庸不欲与他在这件事上再多说,“想想院子里还缺什么?我让人提前弄好,以后再来就都是现成的了。”   ……   婧明公主是留了后的,虽然现在还没被认回,但总归是皇室血脉,不管怎么说也是不能怠慢。   因宋如烟与郑清风诬陷朝廷命官,且对皇女尸身不敬,两家都受了连累,下了狱。   当时宋夫人还在衙门口与顾之遥胡搅蛮缠,不想刚被顾之遥气个倒仰,就被官差抓了起来。   如此一来,宋家与郑家的宅子便空了出来。   郑家虽比宋家家底要厚些,可宋家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宅,院落比郑家要大上许多。   阿蛮还是个小丫头,秦庸算是外男,她自然是不能住到秦府的,秦庸命人带她与常氏住到了宋府上,又派了侍卫下人过去,把婧明公主的棺椁也一并摆在宋家的大堂上。   今日大家要回京,秦庸这边的下人们早收好了行李,一行人坐了马车到宋府接阿蛮与常氏。   阿蛮换了衣裳,上好的缎子,一身白色,头上戴了孝,脸上始终挂着泪痕;常氏也换了孝服,表情悲戚。   如今阿蛮大小算是个公主了,顾之遥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从前一样与她说笑玩闹,只对她行了礼,什么话也说不出。   倒是阿蛮扶起了顾之遥,还塞给了他一把饴糖:“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和你一起玩儿,听侍卫们说我是要回宫里去见我舅舅了,以后你别把我忘了。每次我娘见了你都给你糖吃,我也给你糖。”   顾之遥心酸,点点头,把饴糖塞进袖兜。   回去的路上,秦庸与顾之遥同乘一辆马车在前头,阿蛮自己一车夹在中间,常氏的马车在后头。   顾之遥把头靠在窗框上出神,手里捏着一枚饴糖,他的手热乎,糖都有些融化了。   “还在想阿蛮?”   顾之遥点点头:“她现在跟我一样都是没娘的人了,我运气好有哥哥,她自己去宫里会不会被其他的皇子公主欺负?”   “那要看她的造化了,”秦庸摸摸顾之遥的发顶,给他看手里的东西。   “哥哥怎么把它拿回来了?”秦庸手里是一个香球,上面系着红色的丝带,顾之遥一看就知道,这是前天傍晚被挂在黄兰树上的那颗牙。   “遥儿这么晚才换牙,得让你一直看到它,你的新牙才想得起来努力往外长啊。”秦庸站起来,把香球挂在车窗上,“这样一路上你都看得到。”   顾之遥有点难为情,又忍不住喜欢,不时地抬眼偷看挂在窗框上的那香球。   香球是鎏金掐丝的,在车内看不出什么,如果把帘子撩起来,阳光倾泻进车内照在鎏金的香球上,就会看见镂空的香球上星星点点的光,美得目眩神迷。   秦庸揽着顾之遥,给他讲京城中的勋贵们都喜欢熏香,睡前要用沉香,拜佛要燃檀香,还有人喜欢麝香,喜欢冰片……   秦庸说着,又自盒中拿出一枚新的香球:“这是我小时候用的,现在给遥儿用。”   这枚香球同样是鎏金掐丝,纹样却很特别。   香球上有两尾镂空的鲤鱼,周围是缠丝的花蔓,香球下吊着小玉坠,是粉晶的荷花和萤石的骨朵,荷叶是东陵玉雕刻的,整个香球上面都是小孩儿喜欢的图案,用料又极其讲究。   顾之遥忙摆手:“这个也太奢了,我压不住的。”   “谁说你压不住?”秦庸嗤笑一声,“这上面的玉石是我外公亲手雕的,保平安的。”   顾之遥还想再推辞,秦庸却不管他,直接系在他腰间:“左右你也还不懂香,我直接帮你挑了。”   香球的小碗中放了圆润的香丸,燃起来的时候有袅袅的白烟从镂空中溢出来,味道清甜甘冽,被马车晃得有些迷糊的脑袋一下就清明了不少。   这味道太好闻,顾之遥有点舍不得把香球还给秦庸了。   “那、那我先挂着罢?等我长大了,哥哥也有儿子了,到时候我也借花献佛,送给我侄子戴。”   秦庸见他喜欢又忍不住给自己找台阶下,心里好笑,又听到顾之遥把昨天从自己这儿听去的借花献佛搬出来用,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借花献佛可不是这么用的。等回了京,少不得给你请个先生教你读书了。”   顾之遥听秦庸笑话他用错成语,惴惴不安道:“万一我太笨可怎么办?”   “我又不指着你考状元,”秦庸哑然失笑,“脑袋里一天天都想的什么?”   顾之遥微微放下心来:“那我还想学武,以后保护哥哥。”   ……   马车一路上都在官道上赶路,快要入夜时分才进城去整顿休息,两个小孩儿都是第一回 坐马车赶路,几日下来晃得头也晕脚也软,直到第五日中午才堪堪赶到了齐州。   顾之遥好几日没有见过中午的太阳了,这几日都是昏昏沉沉的,马车到了褚府的大门口顾之遥才反应过来这是到了外祖家了。   “哥哥,”顾之遥有点怯怯地拉秦庸的衣角,“我们是来接太太么?”   “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胆小?”秦庸捏捏顾之遥的耳朵,“不用这么紧张,我娘肯定喜欢你。”   听了秦庸的话,顾之遥不安稍减,舔舔下牙床犹豫地又开口:“时间赶得怎么这么巧呢,昨儿偏又掉了颗牙,现在缺两颗牙说话都漏风。”   “别舔,仔细牙出歪了,”秦庸撑不住笑了,顾之遥如今越发活泼了,不像刚开始那样一会儿装乖一会儿张牙舞爪,估摸是和他一道相处久了,天性释放了出来。   他捏捏顾之遥的脸蛋,逗他:“那你可要多给太太看看你的这张小嘴,太太见你可怜可爱,没准要给你包红包。”   顾之遥还是皱着小脸儿,忧郁道:“唉,我前几天多好看呀,这会子连牙都不齐全了。我听表哥说你娶童养媳的事儿都传到京城里去了,老爷本就窝着火儿,结果再一看,儿媳妇儿是个还在换牙的,说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儿呢。”   秦庸这几日再马车上把秦家的事大致与顾之遥说了,但考虑到顾之遥年纪小,有些事情还是简略了些。   顾之遥只知道秦老爷偏宠义子,苛待嫡长子和发妻,他不是很明白怎么会有人放着亲儿子不疼偏偏要收养一个过来放在心尖尖上宠着。   秦庸听顾之遥在这臊白他爹,也忍不住弯了眼睛:“拿你哥哥寻开心呢?”   钱满满在旁边伺候着也忍不住笑:“小主子这张嘴是真厉害,以后咱们府上吵架都不用怕啦!” 第23章 冬去春归梁上燕,清风明月照远途   褚琅站在褚府的大门口等着,秦庸走的时候齐州还在下雪,秦庸回来时积雪却都化干净了。   秦庸与顾之遥从马车上下来,看见有树都还没有抽芽,也还没有开始有雨水降落,但是自己冬天离开,春天回来,本以为自己要在南边等上几年,却没想到早早便完成差事,得以回来接他娘。   秦庸与褚琅长得像,顾之遥看看秦夫人又看看秦庸,羡慕他们母子二人眉眼间的相似。自己长得不像宋老爷,却也与顾姨娘不十分相似,连对着铜镜私念娘亲都不行。也许再过几年眉眼间舒展开,自己才会有与顾姨娘相同的样貌,可是那时候,自己怕不是连顾姨娘长什么样子都要忘了。   褚琅出身将军府,虽不像褚琳那样有将门虎女的气派,却温柔恬静,礼数是绝对不会少的。早在之前便收到秦庸的家书,知道他多了这么一个小“童养媳”,见顾之遥随他一同回来,不急着问秦庸在南边的状况,却先冲着顾之遥点头微笑道:“这就是遥儿吧?生得真好,看着就是个讨喜的模样。”   顾之遥没有料到褚琅会先同自己说话而不是先同秦庸寒暄,有点不好意思,点头道:“我是遥儿,太太可好?”   “都好,”褚琅把鬓边的碎发向耳后拢拢,“你们一路上累坏了吧,先进去歇歇。齐州风大,不比南边,在这门口吹风你们受不住的。”   秦庸许久没有见到褚琅,心里惦念的紧,如今见到褚琅好好的,心中大石也算是放下。他情绪向来不如何外露,将心中情绪压下,带着众人随褚琅进了褚府。   “庸儿一切都好?”褚琅与秦庸并肩而行,进了大门才与他寒暄,问他在南方身子如何。顾之遥落后一步跟在二人后面,到底还是有些局促,不知该说还是不改说,该说的话又要说些什么。宋府没落已久,不像褚府根基深厚,这样的世族规矩也多,他怕自己说错话露了怯给秦庸丢人,又怕褚琅不喜欢自己。   “都好,办差有些波折,但还算是完满。”   褚琅点点头,“遥儿呢?跟著庸儿有没有什么不习惯不方便的?以后有什么不便利的你只管开口同我说,回了秦府可能不像在下邳和齐州这么自在,闷了就找……”褚琅顿了顿,笑出声:“闷了就找娘来聊天儿。”   顾之遥听见褚琅自称“娘”,脸一下子红得好像京中夫人小姐们指甲上的蔻丹,秦庸猜到他会害臊,回头瞄了一眼果然见顾之遥闹了个大红脸,忍不住骚白他:“平时爬上爬下的像个猴子,怎么今天还害臊起来了?”   顾之遥不好意思当着褚琅的面同秦庸耍嘴皮,只能小声嘟囔:“也没有很像猴子吧……”   “小孩儿还是要活泼点才好,”褚琅嗔怪地瞪秦庸一眼,“难道像你一样,年纪不大活像个老头儿?”   褚府大,五进五出的大宅邸,原本是应该有人抬小轿供主子们进出的,但褚琅想着秦庸与顾之遥坐了多日马车,浑身的筋骨都不舒展,定是想走一走的,便没有让人抬小轿。顾之遥这一路上的尴尬早就被褚琅化解,心中感叹这位夫人当真又是端庄持重,又是温柔无双。   褚府的宅子雕凿上处处都能看出这是一门的将军,影壁不雕花,只是雕刻了苍劲有力的一个“战”字浮雕;抄手游廊的墙上没有做花花草草雕饰,只是沿着墙根摆了一排竹子盆景;进了垂花门,院子里的树俱是松柏,没有什么鲜花,却令人神清气爽。   祝成栋跟在秦庸身后挨着顾之遥走,早就憋得不行,进了院子就要嚷嚷着要把鹤氅脱了,一会儿说热,一会说衣服太长行动不便,本来褚府的人都在正房等着,听见祝成栋的声音一大家子都呼啦啦迎了出来。   褚老将军头发还没有全白,精神矍铄,并没有蓄长须,笑骂道:“小兔崽子,老远就听见你招呼,滚一边去别碍着我的眼。”   “外公你太偏心了吧?”祝成栋结果边上丫头递过来的帕子擦擦手,“每次秦庸来我就失宠,都是外孙,是我长得不够英俊还是怎地?”   “好小子,几日不见嘴皮利索了不少,让外公看看你的身手有没有退步?”褚老将军健步如飞,一双大手好似锤子,抬起右手对着祝成栋的胸口就是一拳,哈哈大笑着向后院走,临了还留下一句:“庸儿和遥儿去找你外祖母去,老太婆给你们蒸了酥酪,吃完了再来后院。”   祝成栋苦着一张脸跟着褚老将军往后院走,嘴里嘀嘀咕咕着“老家伙太偏心,表弟们有酥酪吃,我一回来就要被考校功课。”   “就你事多,练完了来吃酥酪,少不了你的。”褚老夫人年轻时曾追着褚老将军上战场,手中的长鞭下不知有多少敌人的鲜血。如今虽已修身养性,一身的女杰之气确实盖也盖不住,她喜欢孩子,见秦庸带回来一个小的心中高兴的不得了,早早就亲手做了酥酪给外孙们吃。“叫遥儿是吧,你就同庸儿一样,喊外公外祖母就好,他怎么叫人你就怎么叫人,外祖家就是你自己家。”   顾之遥点点头,刚要叫人,就被一双小手蒙住了眼睛:“终于有人比我小了,快叫表姐,不然不给你露出眼睛。”   “表姐。”顾之遥不知褚家还有女孩儿,却仍乖乖叫人。   “咦?这么听话呀?那直接喊姐姐?”身后的小手没有把顾之遥的眼睛露出来,还在继续与顾之遥说笑,顾之遥正想直接喊姐姐,却感觉眼前的小手被人轻轻拿开,然后就听秦庸说:“别闹,核桃。”   核桃?又是核桃?   被秦庸打断了自己的玩闹,小核桃也不生气,蹦跶到顾之遥的面前,咣咣咣地拍自己的胸脯:“遥儿你可不能和他们一样叫我小核桃,我比你大一岁哈哈哈哈哈!”   顾之遥被这姑娘豪迈震得差点说不出话来,边上一个和小核桃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儿递给顾之遥一颗糖:“褚清风。”   褚清风,原来这个就是那个叫清风的小表哥,顾之遥点头乖巧地叫人:“清风表哥。”   褚清风不怎么爱说话,点点头算是回应,又塞给顾之遥一颗糖。   “银子你居然比我先贿赂人家!”小核桃咋咋呼呼地,忙从袖子里抓出一把糖,都塞给顾之遥:“还清风表哥呢,看他天天闷得像个大傻子,我给你的糖多,你怎么不喊我名字?”   秦庸忍不住搭腔:“你告诉人家你名字了么?”   “我忘了”,小核桃捂脸,“我叫褚明月。”   “明月表姐。”顾之遥哭笑不得,手中的糖太多,放也放不下,钱满满不得不上前帮他把糖收进糖盒子里。   ……   秦庸一行人一进齐州城内,祝大人便迎在城门口把阿蛮与常氏接了过去,秦庸才得空回褚府这小半天陪着顾之遥。但秦庸毕竟才是还珠使,不能一直把阿蛮与常氏扔给他姨夫不管,这会儿要去祝府料理阿蛮与常氏的事,酥酪也没来得及吃便又匆匆出了门。 第24章 垂髫小儿绣春刀,慈母行针白玉兰   顾之遥捧着小碗乖乖地挨着褚琅吃酥酪,褚琅捏捏他衣袖道:“多少还是有些薄了,再做几身厚的吧。”   顾之遥闻言摇摇头:“我还长个儿呢,整天介地穿新衣裳太奢了,有旧的小孩儿衣裳就行。”   褚清风在一旁听了顾之遥的话,默默把碗放在桌上,回身与小厮耳语,小厮点头答应了,不消片刻报来一叠衣服:“二奶奶,小少爷这些衣裳都没穿过几回,您看看这些能不能用上。”   褚清风与顾之遥一同在桌上吃酥酪,顾之遥见他不爱说话,还以为这位小少爷不喜欢搭理人的,却不想他在一旁听了二人交谈,就直接把衣裳送了过来。   褚明月在一旁插嘴:“银子你怎么这么笨呐,遥儿回京还得装小姑娘,你的衣裳他又不能穿。秋棠,你去拿我的那些没穿几回的小衣裳来,给遥儿都包上。”   褚老夫人在一旁看孩子们吃的香甜本来还在偷着乐,见自家两个孩子这就要送新来的小表弟小衣裳了,忍不住斥到:“行了,争宠也没你们这么争的,看遥儿腰上的香球,那是你们表哥小时候的,你们还能争过庸儿不成?”   “哪个哪个?”褚明月跳下凳子绕着顾之遥转了一圈,看见那个香球:“哇!这个!底下的小玉坠是外公亲手雕的来着!姜还是表哥辣,要是把表哥送到宫里去当娘娘,皇帝都不要去找别的妃子了。”   “净瞎说!”褚老夫人走过来捏褚明月的耳朵,“让你表哥听到你在这胡咧咧,以后都不带你玩儿了。”   “啊别捏别捏,我可以找金子玩儿嘛,外祖母我耳朵疼!”褚明月丝毫不在意她大家闺秀的形象,嘴一咧就大声呼嚎,褚清风忍不住劝:“表哥不会生气的。”   顾之遥起先还有些拘谨,被褚明月带的忍不住抿嘴偷笑,到后面撑不住索性敞开了一起玩闹起来。他本来岁数就小,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如今和褚明月打成一片,院子热闹的不行。   ……   秦庸回来时,院子里已经没有主子在了,他有些诧异,褚明月是个夜猫子,向来不到亥时不休息的,如今才戌时五刻,居然不在院子里玩闹。他打算先给褚琅问个安再回房,却不想本来该在院子里玩闹的孩子们都聚在褚琅的屋子里。   褚明月没有消停下来的时候,见大哥回来,忙招招手,想招呼他过来,却又怕打扰了正在穿针引线的两人,一句话生生憋成了两句:“大哥大哥……你快来看呐……”   秦庸凑近才发现褚琅在绣花,顾之遥也拿着针坐在她身旁,两人绣出来的风格很不一样,神态确实一样的专注。秦庸心中好笑,素来知道顾之遥是个讨喜的孩子,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就和褚琅相处的这么好了。   “绣的这是什么?”   顾之遥本来不欲让这一家子人知道自己一个男孩子竟学了绣花,但看褚明月绣的那两下实在不像样,忍不住上手教她两下。褚琅这段时间带着褚明月绣花早就一脑门子的官司,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聪慧的小孩儿,管他男孩儿女孩儿,把褚明月哄到一边便与顾之遥一人一个绣棚子动手绣起来。   “绣了一把刀,”顾之遥把手里的绣样拿给秦庸看,“本来想绣哥哥的名字的,但是我的字实在不好看,也描不出好看的字样,就只绣刀了。”   秦庸点点头,见顾之遥似乎还有话要说,看着他微微挑起眉等他问自己,果然顾之遥小心翼翼地让他把耳朵附过去。秦庸弯下腰,听见顾之遥在他耳边蚊子似的问:“我一个男孩儿还会绣花,太太不会觉得我不好吧?”   秦庸笑着摇摇头,示意顾之遥看褚明月,顾之遥不解,看看褚明月又看看秦庸,秦庸也趴在他耳边学他的样子小声道:“这有什么的,小核桃绣花不行也不爱敷粉,每天就喜欢舞鞭子,太太也没觉得不好。”   顾之遥这才微微放下心,低头抿嘴一乐,拿着绣花针继续在缂丝的帕子上绣他的那把刀。   褚琅停下手挽了挽头发:“做什么怪,这么近也要当我听不到,我是聋了吗?”   褚明月见这头专心的二人终于说话,才咋咋呼呼地开口:“就是就是,我都听见了,表哥你是不是说我绣花不行?我前儿还当着姨母的面绣了丝瓜,翠绿翠绿的,可好看了。”   褚琅忍不住笑出声:“不是葫芦么?”   “哎呀你们真烦人!”褚明月跺脚咬着嘴巴,“我怕姨母太闷了才来陪你的,还笑我绣花难看,我以后不来找你玩了。”   褚清风在旁边摸褚明月的头:“核桃,别闹。”   祝成栋憋了这半晌也才能说话,见褚明月都开口自然也不会憋着:“行了啊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嫌弃我们核桃绣花不好看,难道你们就都很行么?”   听了祝成栋的话,其他人都忍不住面无表情地看着祝成栋,祝成栋被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们都这个眼神看我做什么?”   褚明月表情复杂地开口:“金子,我知道你向来护着我,但是姨母和阿遥是真的很厉害。”   褚清风也点点头。   顾之遥听褚明月这么夸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在秦庸面前显摆,小声说道:“太太是很厉害,我也就还行吧。”   “最烦你们这些明明很厉害还要说自己还行的人了,”褚明月翻了个白眼,“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看你们绣花?我走了,你们真烦人。”   ……   本来围了一大群孩子在褚琅身边,时间也不早了,孩子们都散了,只剩下母子三人在屋子里。   秦庸凑过去,看到褚琅手中的布是一块鹅黄色的芙蓉锻,料子又厚实又好看,上面绣了一片白玉兰,绣线密密匝匝,又富贵又清新。   “这是给遥儿绣的?”这料子一看就不是褚琅平时会穿的,更像是给年纪小的女孩儿穿的。   褚琅点点头:“你传信给我说遥儿是男孩儿的事只能褚家人知道,本想给他再做几身厚衣裳,但这几天总不能冻着,核桃便把她那些穿小了的衣裳都拿了来。料子肯定是比咱们府上的要好,遥儿穿了也不委屈,干脆绣上新的花样,也算给他添了新衣裳了。”   顾之遥忙跟着点头:“是,我自己也觉得做新的太奢了,还要长个儿呢,穿不了几天就得换下去。”   秦庸摸顾之遥的头,点头笑笑算是没意见。但他想到褚琅说的那句“料子肯定是比咱们府上的要好”心内发沉,众人在齐州也就这一宿,明日就要启程回京,等到了京城之后,等着他和顾之遥的事情就更多了。   还有那件事,那件不得了的事……希望瞒得住吧。 第25章 油头粉面冯大人,面露恶相是秦庸   翌日上午,众人便动身返京了。褚琅与顾之遥同乘一架马车,秦庸在前面骑马,褚府的众人站在门口相送。   冯纪年带着阿蛮与常氏与秦庸在褚府门口会和,准备妥当便要动身。褚明月与顾之遥半日便结出深厚的友谊,万分舍不得这个终于把自己从家里老小的地位解放出来的小表弟,就差跟在马车后面追了。祝成栋倒是没有留在褚府,同秦庸一起动身往京城去,对于小妹舍不得的不是自己这件事心痛不已,面上却还端着自己那副小将军派头不说话,其实憋得快要出内伤。   “阿遥!回了京城别把表姐忘了啊!给你的糖我都让钱满满给你塞糖盒子里了!要是在京城过得不快活就来齐州找我啊!”   “核桃表姐!你快回去吧!我肯定不把你忘了!我昨天绣的那把刀送你了,别再拿自己的绣活折磨银子表哥啦!”   “混蛋啊你,喊明月表姐,不许叫核桃!”   秦庸听见后面那两个小孩儿耍活宝,知道他们是怕褚琅难过故意闹给她看,心中熨帖,顾之遥向来照顾身边人的想法,也难怪褚琅会与他投缘。   冯纪年从来没见过像褚明月这样豪放的大家闺秀,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祝成栋在他旁边见他频频看自己的小妹登时忍不住威胁道:“看什么看?你自己没有小妹啊?再看把你这对招子抠下来。”   冯纪年瞥祝成栋一眼,回他两个字:“有病”。   褚明月本来还想同顾之遥演上几个回合,听见自家大哥那边居然被人给怼了,忍不住抬头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见冯纪年那张脸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银子……你看见那个人没?金子旁边那个!怎么长得那么英俊?!”   褚清风偏头看冯纪年,看不出来小妹口中这个人怎么就那么英俊了,又不习惯多话,低头想了想答道:“可能吃的米比较白。”   冯纪年:“……”   祝成栋:“哈哈哈哈吃的米白脸就白,银子好样的!小核桃你给我矜持一点,都回去吧,我们得走了。小核桃晚上别想大哥哭哭啼啼睡不着觉。”   褚明月看着祝成栋面无表情道:“你脑袋瓜子里装的都是馄饨么?我想你干什么,都不如想你旁边的这个油头粉脸的小白脸来的快活,好歹人家长得俊。行了行了,快滚吧,看见你就烦。”   祝成栋:“……”   冯纪年:“……”   在门口耽误了这半晌,秦庸从祝大人手中接过文书,贴身放好,略抱一抱拳:“姨父姨母,我这就走了。”   祝大人点点头:“路上千万小心,保护好皇女的安全。”   褚琳这些日子来往褚府跑了不知多少回,饶是褚琅不爱嚼舌头,多少也知道些京中秦家的情况,如今妹妹要要回京,心中担心的不得了,秦庸这边要带公主的尸身与后人回京,她不好再留,只能将心中的不舍强行压下,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庸儿,你如今也要是个大人了,照顾好你母亲。”   “姨母放心。”秦庸点点头,褚琳用帕子压压眼角,又道:“我就不去车里与她相辞了,也省得她伤心难过,让遥儿多劝劝吧。”   秦庸点头不语,褚琳默默退后,让祝大人与冯纪年辞行。   “冯大人,一路上多谢照应,回去路上下官这逆子与外甥还要您多加照拂。”   冯纪年知道祝大人是与他客气,秦庸脑子里不知道多少计谋,祝成栋看着人傻,怎么着也是将门虎子,这两个人哪里用得着他照拂?心中感慨这褚家的女婿行事也是滴水不漏,面上确是不显,对着祝知府拱手道:“祝大人过谦了。”   几人不再客套,下人与阿蛮和常氏的车马报备后,一行人便向京城而去。   ……   齐州到京城已不算远了,行了五六日变到了京城附近,白天急着赶路,晚上只能到了一个很小的城镇落脚。   镇上只有一个客栈,房间不过,把唯一的上房给了阿蛮和常氏,褚琅自己宿一间,冯纪年宿一间,便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所幸顾之遥从小就吃过苦,又在柴房中睡了好几年,晚上再马车里过夜也并不嫌弃。   城镇的牢狱太小,不适合把一路上带来的宋家人和郑家人塞进去,一来没那么多牢房可用,二来狱卒过少,毕竟是涉及到天家的事,万一出了什么事谁都担不起责任。   钱多多与钱满满给秦庸和顾之遥铺好了马车上的床榻,顾之遥在被子里滚了一圈,把身体都埋进被子里。   “还不睡觉,折腾什么?”秦庸净了面,额角的发丝有些滴水,还好马车的帘子厚,还不至于太冷。   “我还没在马车里睡过觉呢,这么窄的床要躺两个人,还好我长得小,不然等我长大了,咱们俩还睡不开呢。”顾之遥扒拉着被子,只把一张小脸露在外面,尖尖的下巴,眼睛滴溜溜地转。   秦庸捏捏他的鼻子:“怎么最近说话都不敢张嘴了,多掉颗牙就那么难为情?”   顾之遥忍不住伸舌尖去舔掉过牙齿的嫩肉:“可不是难为情,下牙也就算了,上牙也开始掉了,还是最要命的门牙。白天太太看我说话漏风都直笑。”   “别舔了,仔细长出歪牙来。”秦庸摇摇头:“我以为你是故意露出豁牙子给太太逗开心的。”   “其实是故意的……”顾之遥伸出手挠挠脖子,“怎么脖子这么痒?”   “脖子痒?我看看。”秦庸按住顾之遥的手不让他再挠,低头去看顾之遥的脖子。   这小孩儿最近整天整天地闷在车里,比刚见时白了不知多少,似乎前面黑只是黑着玩儿的,如今不用晒太阳,浑身上下的皮子都白白嫩嫩。再加上被秦庸好吃好喝地养着,整个人从矮瘦矮瘦的样子变得骨肉云亭,面色也好看了,皮肤透着好看的光泽。   可是在这样洁白修长的颈子上,竟然长出了一片红疹,被顾之遥几下抓起了檩子,锁骨下面也隐约有红疹要往外发,脸颊也开始泛红了。   “你除了桃子还有什么是不耐受的?”秦庸蹙眉,用手指碰碰顾之遥颈子上的红疹,顾之遥果然觉得刺痒无比地缩了缩脖子。   “没什么印象啊……”顾之遥也迷茫了,但如果真的有什么食物自己不能吃,怕是也不能轻易知道。小时候能吃到的零嘴本来就少,自从跟着秦庸过才吃到了各种糕点,万一有什么不耐受的也没准。   “忍着,别挠,我去请大夫给你看看。”秦庸给顾之遥掖好被角,站起身来就要披上鹤氅出去。   顾之遥有点急,又不敢坐起来把秦庸刚给他掖好的被角弄乱,只得哀哀地唤了两声哥哥,“哥哥,哥哥,这么晚了去哪请郎中啊?明儿注意点不见风,喝点水就好了。”   “胡闹,病了就得看大夫,哪有喝水让它自己好的道理?”秦庸瞪了顾之遥一眼,见顾之遥被自己唬住又开口道:“咱们有随行的军医,我去请军医来。你先乖乖眯一会儿,帘子撂下来,把脸藏好了,听见了么?”   顾之遥只得点点头,让钱多多上前把帘子撂下来。秦庸见顾之遥拉好帘子,才用竹挑子拨了拨熏笼里的炭火,披上鹤氅,起身出了马车。   外面已经全黑了,侍卫有一半都在客栈守着皇女和褚琅他们,本来他们可以把整个客栈包下,秦庸不想惊扰百姓便领着顾之遥到镇子旁边的林子里睡马车了。   随行的侍卫也在此地安营扎寨,生起火堆来,见秦庸出来,有的侍卫忙上前来问他有什么吩咐,秦庸摆摆手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这处林子离官道不远,但也算不上近,到了这个时候积雪早就化干净,倒是有杨树柳树随着春风抽芽生长。   可是北方的春风绝对算不得温柔含蓄,柳絮杨絮被吹了满地,密密匝匝地堆在地上,经过日晒风吹失去了水分,踩在上面有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秦庸似乎并不算太急,一步一声,步子迈得平稳又坚定。   他没有马上去找军医,而是走向自己早已定好的目标——宋如烟和郑清风的囚车。 第26章 夜里忽见修罗鬼,阿鼻地狱在人间   宋如烟这十来天过得提心吊胆,本来还算是容貌清丽,如今神情憔悴不堪,生生把自己吓得脱了相。   郑清风也好不到哪去,他本来长得就及其平庸,全仰仗着家里面有些银钱,平日里全靠衣装,如今胡子拉碴,脸上也带着一层灰败。   郑清风后悔,他不该猪油蒙了心,只因宋如烟这点姿色就去做那害人的事,偏偏害的还是皇帝亲派特使。   他悔自己蠢笨,只听说秦庸不受秦大人看重便轻易看低了他,若不是……若不是如此!以他的家室在下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宋如烟倒是不曾后悔,她甚至有些快意,虽然自己身陷囹圄,说不得到了京中会被处死,但这种事都是要连坐九族的,宋芝瑶那个小贱人再怎么样也是她的妹妹,到时候她一样逃不开。   宋如烟一会觉得自己要被问斩了,吓得哆哆嗦嗦,一会觉得宋芝瑶也要被料理了,又快意非常,竟是似癫若狂,快要疯了。   夜里很静,宋如烟和郑清风的囚车被隔在角落里,秦庸不许他们二人与亲人被关在一出,也不把这两个人放在一个囚车中,两个人各守一车,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虫鸣。   还有什么?那是什么?嘻嘻索索的,好像是什么拖在地上的声音,是蛇吗?   林子里的夜晚比牢狱中更加毛骨悚然,哪怕是出来一只青蛙,一只老鼠,甚至一条蛇,爬到囚车上,只要二人不死,甚至都不会有侍卫来旧自己。   北方的春天可真冷啊,风一点都不含蓄,吹在身上,手脚针扎一样得又疼又痒,两个人坐在囚车里缩手缩脚,听着周围的的风声,听着虫鸣声,听着嘻嘻索索的声音,有一种名为毛骨悚然的感觉顺着脚踝的骨头缝想上蔓延。   不远的地方传来足底踏在干掉了的杨絮上的声音,是有什么人过来了么?郑清风抬起头,瞪大眼睛向黑暗中望去,瞪的眼眶都微微发酸。   这些日子他被关在这囚车里,见不到郑家的人,没有人同他讲话,每当他想与宋如烟说话时,宋如烟都是愣愣地发着呆,他怀疑自己再憋几日也要同这婆娘一样发疯了。   黑暗中有人影慢慢走到被火把着凉的区域,那人身形颀长,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马尾,穿着玄色的鹤氅,迈着平稳的步子。   等那人的脸完全被火把照亮时,郑清风才看清,此人正是他想要坑害的那人——秦庸。   秦庸走近两辆囚车,侍卫他早已打过招呼,远远地守着,没有人回来打扰他,他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哪怕他想直接宰了这两人都行。   “秦大人,秦大人!”郑清风跪在囚车的车半晌,两手拍着木栏门,手镣随着丁零当啷作响,“草民、草民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都是这个女人,是她让我陷害您的!”   秦庸不为所动,只淡淡瞥了郑清风一眼,转而看向宋如烟:“侍卫们说你疯了。”   听见秦庸的声音,宋如烟才后知后觉似的抬起眼皮,干瘪的两腮丝毫不见当初的秀气,她的嘴唇干裂出红痕,颤抖着不说话。   郑清风见秦庸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又一下一下地用脑门磕木栏门:“秦大人,秦大人求求您,放了我吧!我上有老,桃蕊、桃蕊的肚子里还有了孩子。饶了我、饶了我……”   此时风停了,周围不再有乱七八糟的声音,只能听见郑清风的额头咣咣咣地敲击木栏门的声音,还有他的手镣声。   宋如烟似乎被郑清风的声音刺激到了,突然抬头发出尖利的声音:“宋芝瑶下狱了么?宋芝瑶死了么?不该是她的,不该是她,本来应该是我的,不该是她……”   “你现在又来讨好秦大人了,是你教唆我的!”郑清风把手从木栏的缝中伸出,想要去拉扯宋如烟,奈何两辆囚车隔得远,根本就碰不到对方,他的手在半空中无力的挥舞几下,只得又放下,很恨道:“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宋如烟尖叫过后眼神有溃散了起来,她神经质地喃喃着:“不该是她的,嫁到秦府去的不该是她的……”   “哈哈哈哈哈……我还当你这婆娘终于学会讨好人求饶了,原来你还想着害三小姐!秦大人,您都看到了,我、草民是无辜的,您饶了我吧!”   秦庸只看了一会这二人的丑态就觉得没意思,淡淡地开口:“如此看来……你是真的疯了?”   宋如烟仿佛没有听见秦庸的话,眼神依旧放空,口中仍旧是无意识地喃喃着不该是她。   “也好,”秦庸点点头,“有些事说给疯子听,总比说给清醒的人要好。明儿就到京城了,以后可能就再见不到你们二人了。”   “秦大人,疯的是她,草民没疯,草民没疯!”   “哦?没疯?”   “是,没疯。”   秦庸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本官看你不如她聪明,还是疯的好。”   郑清风的谄笑一下僵在脸上,不敢在吵嚷,只得讷讷地缩缩脖子。   “你们二人的罪也不至于是死罪,圣上向来仁慈,估计最多也就是男为奴,女为婢,家产充公罢了。”秦庸低头看看自己的袖子,上面有顾之遥闲来无事给他绣上去的竹子,“至于宗人府,不好说,公主到底是自戕,传出去不好听,你们猜,宗人府会如何对你们?”   秦庸带着笑,走近一步盯着宋如烟:“他们可能从脖子会把犯人吊起来,在犯人快要断气的时候,给他松一松,然后继续吊着,知道犯人肯画押为止。”   “也可能把他们埋在地里,给他们塞吃的,灌水,吃不下了也得吃,看他半死不活再挖出来按着手画押。”   “还可以拔犯人的指甲,一天拔一片,指甲没了就拔脚指甲,脚指甲也没了还有牙齿。”   “哦,还可以在身上用刀子划出伤痕,抹上蜂蜜,推到养蜜蜂的屋子里去,等人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当然,这些都是假设,”秦庸每说一句,宋如烟的眼眸便有细微的躲闪,他又笑了,“更有可能直接定了残害皇室后裔的罪,折磨一通后扔到军营里去当军妓。军营里的爷们可不管你是男是女,左右都是罪人,这种军妓没有饭吃,什么时候累死,什么时候就地扔到荒野里去,被狼叼走还是被乌鸦啄食,没有人管的。”   秦庸掸掸袖口,不再与二人多言,“夜深了,早点歇吧。哦对了,遥儿已经嫁给我,确切地说是被宋府卖给了我,他与宋府再没瓜葛,只能算作是秦府的人,宋府再出什么事也都同他无关了。”   听秦庸说完这句话,宋如烟的眼神一下就失了焦距,嘴唇颤抖了两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委顿地靠在木栏上,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抽了魂。   秦庸将宋如烟的反应收入眼底,不管一旁的郑清风如何地求饶,依旧迈着他平稳的步子,离开了这一片黑暗。   宋如烟在囚车里呆坐半晌,旁边的郑清风已经停止了求饶呼喊,她看着郑清风,跪着上前趴在自己的木栏门上,对着郑清风的囚车伸出手,轻声道:“郑郎,你过来。” 第27章 顾之遥识得大体,秦大人颠倒黑白   秦庸带着军医回到马车里的时候,顾之遥已经头昏昏地快要睡着了。   秦庸拿起桌子上的茶水,打开熏笼,把熏笼里燃着的木炭浇灭,又让钱多多去换新的来。   大夫隔着帘子给顾之遥把脉,顾之遥在马车里躺得暖烘烘的,手腕上有些热出来的红晕,仔细看有些小疹子已经细密地爬到上面了   “可曾发热?”   “不曾。”钱满满代顾之遥答道,又问大夫:“小主子是因为什么突然发起的红疹?”   “像是吃了什么不耐受之物。”军医上了点年纪,用手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不曾发热便不是第一回 发疹了,应该是以前就不耐受的东西,今日可曾吃过什么平时不能吃的东西?”   “也不曾,小主子应该是只有桃子不能吃的,是不是什么跟桃子差不多的东西?”   大夫点点头:“有可能,但桃粉、桃酱这些应该也都是不能服用的。平时注意点便没大碍了,是药三分毒,先不用吃药,多喝水,这几日不要见风,若三日还不见好再请大夫看。”   顾之遥不能吃桃子秦庸身边的人都知道,应该不会有人不长眼把这种吃食送到顾之遥面前来。钱满满还欲再问,秦庸却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让钱多多送大夫回去。   等大夫走远,顾之遥才撩开帘子,探出一张已经长了不少红疹的脸出来:“这不用伺候了,小满先歇着吧。”   钱满满无法,本想躺着两人床边地上的毯子守夜,见两位主子都发话了,只得退下。   “哥哥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要事去办?”顾之遥打个哈欠,往里面蹭了蹭,给秦庸让出地方让他躺下,“下次这种事情不想让我知道我不会问的,别往熏笼里加料啦,熏得怪憋闷的。”   秦庸往下躺的动作顿了顿,又恢复自然躺下来,“下次不会了。”   顾之遥等秦庸躺下来,往他怀里蹭蹭,“快睡吧,困死啦!”   秦庸揽住顾之遥,一语不发,不多时,两人便沉沉睡去。   到达京城的时候,天还不错,碧蓝色的苍穹上飘着朵朵白云,阳光照在大地,似乎所有的阴霾都不存在了。   顾之遥经过一夜,疹子全发了出来,满头满脸都是,连手心里都长了三四个,痒痒的不行。   秦庸给他上了冰片膏,顾之遥才堪堪好受一点,又想看京城的大街长什么样,可惜不能见风,马车的窗帘捂得严严实实。   秦庸从到了京城开始就在前头骑马了,顾之遥在车里百无聊赖,只能让钱满满给他读话本子。   钱满满似乎颇有当说书先生的潜质,话本子本就读的绘声绘色,偏偏还要添油加醋一番,一句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都要带上点动作,逗得顾之遥咯咯直笑。   车队一路行至皇宫,从城门到皇宫不算近,进京城小半时辰后钱满满便不再读话本子,顾之遥也穿戴齐整,端坐在马车中。   到了大殿外面的广场上,皇帝带了后宫所有的妃嫔,还有太后和几位太妃迎在大殿门口,满朝文武跪列两边,恭迎婧明公主凤魂回宫。   皇帝从大殿门前疾行两步跑下台阶,看见有一个女童和一名老妇披麻戴孝跪在棺椁旁,正是阿蛮与常氏。   常氏皇帝是认得的,老妇见了皇帝眼含热泪,几欲开口又将口中话咽了回去,只低头拭泪。   “把棺椁打开。”皇帝手搭在棺椁盖上,静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   立刻有大臣来劝,恐怕冲撞了皇帝圣驾,皇帝回头怒斥大臣,自己的堂姐凤魂回宫,有何看不得?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他很看重这位离宫多年的婧明公主,满朝文武不敢再劝,侍卫上前将棺椁打开。   婧明公主在传闻中便是一位极富盛名的美人,她不是那种明艳的动人,也不是温柔的秀美,而是一种清泠泠的,沁人心脾的,让人好想在夏天碰到了冰凉的溪水的一种美。   可是十年过去了,婧明公主年岁渐长,到了中年成为了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她常年脸上覆着假的烫疤,较人看不清真实面目。   而过了这许多天,即使天气还不温暖,即使一行人马不停蹄地从下邳城一路赶到京城,婧明公主的尸身再也看不出曾经的美丽,只依稀能从眉目间看出她曾经也是个令人心动的女子。   皇帝看着婧明公主的面容,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闭了闭眼,平复几个呼吸才点头道:“是皇姐,皇姐回来了。”   婧明公主年纪不大时老王爷王妃就战死沙场,她被过继到太后膝下时才六岁,算是与皇帝一同长大,和太后的亲女儿也没什么两样。   太后一直被搀扶着立在大殿前,听到皇帝出声肯定棺椁中女子的身份晃了晃神,身形都有些不稳,过了一会才潸然泪下。   后宫的妃嫔们也忍不住泣泪,秦庸跪在地上,余光瞥向大殿前哭泣的女人们,这里面有多少人是真的与皇帝太后感同身受,又有多少人是为了哭泣而哭泣呢?   呵,能在后宫中立足的女人,都有自己的本事。   裕太妃不住地用帕子按压眼角,不让自己哭得太不体面,一面又劝太后:“太后也不要太伤怀了,婧明公主是个好孩子,如今,需得查明公主因何薨了才是正经。”   “裕太妃想的向来周全。”太后强自忍下泪意,点点头,拭干脸上的泪意,“皇上,婧明是哀家带大的,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薨了。”   皇帝没有如同太后一般沉浸在悲痛中,他少年称帝,却又站稳脚跟,心智自然要比常人更加坚韧。皇帝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有两腮因为过度咬合能看出细微的收缩,他看向秦庸,问道:“秦庸,你奉命寻公主月余,将公主的事细细说与朕听。”   秦庸领命立起身,拱了拱手:“回皇上,臣一路南下,于下邳城寻到公主的踪迹,原本并无头绪,但有一日,臣突然被污上杀人罪名,待一番调查后,发现死者正是婧明公主。”   “婧明公主与乳母常氏被拐至下邳,留下手书一封,臣方才确认公主的身份。”   秦庸语速徐徐,不卑不亢,却很能令人信服。他略去一些不能被外人知道的秘辛,只将事情大致说明,并没有提到公主的孩子,即使阿蛮的身份大家都心照不宣。   最后,秦庸缓缓说道:“犯女宋如烟与犯人郑清风,因嫉妒生歹念,将公主杀害,其心可诛!”   顾之遥虽然见不得风,但到了皇帝面前总不好还在马车中不见人,此时身上穿了厚的衣裳,带着有纱的斗笠,也跪在一旁。婧明公主是自戕他如何不知,也懂得秦庸一番说辞是为了维护天家的颜面,可宋如烟毕竟与他同出一支,心理多少有些不忍。   然而顾之遥不怪秦庸,为天家办事,其中有多少无奈才能保全自身。况且宋如烟毕竟才是那个想要害命的人,不忍是他人性的本能,但他不会因为妇人之仁去怨恨秦庸。   被宋如烟和郑清风坑害的秦庸又何其无辜呢? 第28章 囚车人畏罪自戕,公主留书翻龙劫   婧明公主的真实死因在大殿前面不好细说,秦庸只点到为止,冯纪年对个中隐秘了解非常,也点头为秦庸作证。   皇帝点头,命侍卫把两位囚车里的凡人压上来。   “回、回皇上。”侍卫跪再地上两股战战,不住地磕头,“囚车里的犯人,死、死了!”   “死了?”皇帝龙目圆睁,后槽牙咬在一起咯吱作响:“因何而死?”   “那宋如烟颈子上插了一柄发钗,似乎是自戕,郑清风满脸都是血污,双腿间……像是吓破了胆把自己吓死了。”侍卫说完又不住地在地上磕头,“属下们监管不利,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皇帝双眼微眯,咬牙切齿道:“偏偏快到京城的时候自戕,这一双贱民倒是会挑时候!把他们俩的尸体给朕悬挂于午门!残害皇室……宋家人和郑家人通通下狱,待宗人府查明真相再做打算!”   “至于你们……”皇帝眯着眼逡巡一圈,他心理知道宋如烟与郑清风的死绝不简单,但为了皇室,为了婧明公主的颜面,现在不是个审理清楚的好时机,“看守犯人的侍卫每人杖责五十再做发落。”   皇帝自登基一来,一直是仁和的明君,但他绝不像表面那般慈和,大皇子的残党有很多不明不白地便获罪,这位皇帝的手腕其实比大家想象的都要硬。   跪列两侧的大臣从未见过皇帝连表面的仁和都几乎要不想做的样子,一个个都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自己掺和不起的官司,毕竟皇家的热闹不是谁都能看的。   皇帝发落了一众侍卫犯人,才结束这场迎驾,大臣们心有戚戚然地下朝回家,只有秦庸一行人被留下。   御书房里,皇帝坐在龙案之后,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秦庸与冯纪年被免了跪,站立于御书房中,阿蛮与常氏得了赐座,褚琅与顾之遥则被祝成栋送回了秦府。   “说吧,朕要听实话。”   “是,”秦庸低头鞠躬行了半礼,“婧明公主实为自戕而亡。”   “嗤,自戕……”皇帝嗤笑一声,面上情绪莫测,他点点头,耳后突然把玉质笔洗一把拂落于地上,“她是金枝玉叶,如今是朕的江山,回宫定然是过得顺遂的,为何要自戕!”   阿蛮听见笔洗摔碎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颤,抓着常氏的手强自镇定。她眨了眨眼睛,忽而落下泪来。   “因为婧明公主流落在外,却留下了血脉。”秦庸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似乎并没有被皇帝的雷霆震怒而吓到,转身看向阿蛮,“婧明公主留下了一个女儿,年方九岁。”   皇帝在见到阿蛮与常氏的时候,就已经隐约猜到这名女童与婧明公主有关系,如今听秦庸亲口说出来,才仔细去看阿蛮的的长相。   婧明公主明眸皓齿,虽是女子,却偏偏生了一对英气的远山眉。而这名女童,细细的柳叶眉下一双杏眼柔情似水。   长得并不像母亲,许是像了那个不知道是何人的父亲。   皇帝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婧明公主因何自戕,他多少也猜得出了。   他这堂姐为人处世没一处不得体的,但骨子里却要强的很。许是孩子的父亲不那么体面,又许是这孩子的父亲是个要命的人物。   婧明公主不会用两人一同长大的姐弟情分做乔,但她想必十分爱自己的孩子。如果她死了,孩子的父亲便不那么重要,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替她把这唯一的孩子教养好。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按捺住心中万千思绪,柔声问道。   “民女叫阿蛮。”   “阿蛮……”皇帝若有所思,左手搭在右手的腕骨上,又问常氏:“可有大名?”   “回皇上,有,”常氏站起身来给皇帝深深磕了一个头,“殿下给小殿下起名如梦。”   常氏是跟在公主身边的老人了,公主的事她不会不知道,若皇帝相问常氏必然会将事情说出来,但是这些不应该当着孩子的面讲。   皇帝点头,又和蔼道:“阿蛮,今后你的乳名便只有朕才叫得了。今后旁人叫你叫安如梦,你来当朕的女儿,愿意吗?”   其实哪有什么愿不愿意呢,这是皇命,皇上说如何便是如何。   何况,当个公主,阿蛮也不算被亏待了。   皇帝命太监宫女送阿蛮去了太后那,留下常氏与秦庸,仔细考量婧明公主的事。   “启禀皇上,”秦庸跪下来,“臣与影二曾潜入婧明公主的住宅,发现公主生前留有一封手书。”   这些天来,秦庸的心中其实一直藏着一件事,一件天大的事。   他犹豫多时,不知道这事是应该烂到肚子里头,还是与皇帝交代清楚。   但在刚才,很多事情都想得透彻。   他身边的侍卫、影卫、甚至小厮,都是皇上赐予的,如果这些天有什么事情也是决计瞒不住的。   与其万般掩饰,不如将利害关系索性讲个清楚明白。当今圣上是个明君,也很有些手腕,自己今后离开秦家立府,便要与大皇子一脉划清界限。   那么那件事,就必须是两个人共同保守的秘密。   “臣有一件天大的事要禀明圣上,相信常嬷嬷要是知道一二的。”秦庸抬起头,对上皇帝的目光。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才定下心一字一句道:“婧明公主的孩子,并不是阿蛮,但必须是阿蛮。兹事体大,臣不敢有所隐瞒。”   常氏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闻言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似有不忍。   皇帝也闭上眼,右手在眉心按揉几下,“将手书呈上来。”   手书其实有两封,皇帝几乎要稳不住自己的仪态,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拆开其中一封。   皇弟亲启:   十载未见,不知皇弟与母后可安好?   听闻父皇驾崩,安然心中大痛,还望皇弟莫要过于伤怀,坏了身子。   造化弄人,与母后再次相见,安然想必已经是一把白骨,还请母后恕孩儿不孝。   皇弟如今已贵为一国之君,可皇弟在安然心中,与亲弟并无二致,信中胡言乱语,若冲撞了圣驾,还望皇上见谅。   安然自十年前便离宫,流落至下邳,诞下一子。孩子的父亲不提也罢,安然纵使千般不愿,也别无他法,那孩子毕竟是安然的亲生骨肉,在此斗胆望皇弟替我照顾好这个孩子。   若终有一日,孩子的父亲到宫中寻他,皇弟便替我把孩子杀了吧,安然宁愿他下来陪我与父王和母妃,也不希望他沦落为他人手中的棋子。   皇弟,今后人生漫漫,总会有人相伴,切勿挂念。   我本浮萍,终落尘埃。   愿大周海泰河清。   愿母后福寿绵长。   愿皇帝龙体安康。   ——婧明-安然绝笔。   手书上的墨迹还算新,应当是公主在自戕之前不久留下的,想到婧明公主在留下这封手书时是怎样的心情,皇帝心中就一阵抽痛。   太后只有他一个孩子,婧明公主就像亲姐姐一样同他一起长大。   儿时,自己若是被父皇罚了,婧明公主会安慰他;若是自己被其他皇子欺负,婧明公主会同他一起拿主意;就连先帝留下的作业,婧明公主都帮他一起做过。   他曾经羡慕过寻常百姓家的姐弟,姐姐出嫁时弟弟会背着姐姐出门上轿,日后姐姐在婆家如果挨了欺负,也有娘家的弟弟撑腰。   他本来只担心婧明公主会远嫁和亲,却想不到会面对如今的境遇。   实在叫人情难以堪!   皇帝闭上眼,把呼吸拉的冗长,从前的一幕幕令他心如刀割——今后,再也没有真心待他的手足了。   半晌,他才睁开眼,拿起另一封手书,缓缓拆开。   ——吾儿亲启。 第29章 褚琅携幼归秦府,婢子怠慢糕点凉   马车晃晃悠悠,秦庸系在窗棱上的那颗装了顾之遥乳牙的香球也左右摇晃,磕在车厢板上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顾之遥看着香球出神。   秦庸与阿蛮常氏留在宫中,还有许多事情要禀明皇帝,顾之遥不便于留下听着宫中秘辛,祝成栋便送他与褚琅回秦府。   昨夜秦庸离开马车为他请大夫,到了今日便发现宋如烟自戕而亡,把那郑清风也吓破了胆。二人这戕害皇室的罪名怕是洗不掉了,连宋家人与郑家人也都要受到牵连。   他很担心。   不是担心宋家的人,而是担心秦庸。   哪儿那么巧呢,他出去一趟,囚车里那二人便畏罪自尽,这事逃不开皇帝的眼线,皇帝真的不会怀疑秦庸吗?   顾之遥幽幽叹口气,觉得略略有些精神不济。   他从昨日开始便有些心神不宁,与秦庸插科打诨时还好,如今骤然自己一人在这马车中,周遭都是秦庸留下的痕迹,一时心中的种种不安齐齐涌上心头。   也罢,自己无法插手帮忙的事便不要想了,马上要到秦府,护好褚琅是正经。   午时还未到,车队一行就到了秦府门口。   祝成栋上次来秦府看望姨母表弟还是三年前,当时亲贤刚刚到了幼学之年,秦家宴请宾客,褚琳带着他来秦府吃酒。   从那时他便隐约察觉出,姨父与姨母之间并不和睦。   两人面上看着相敬如宾,但总归少了那么些意思。自家爹娘每日都要绊嘴,感情确实吵不散的。当时秦庸刚刚十一岁,尚在总角之年,扎着两个羊角髻却偏偏要扳着一张脸。   那时的秦庸不像如今一般,万千情绪都收敛在心中,小时候的他对秦正齐和秦贤的厌恶几乎满溢出来。他不迎客,也不应承,下拉的嘴角告诉着所有人:我不高兴,别来招我。   如今的秦庸已经不会让你看出她心中所想,顾之遥怕不是独一份,他哥哥只消一个眼神这小东西就要屁颠屁颠地伺候上去了。   祝成栋叹口气,幸而今日是他送褚琅与顾之遥回府,若是二人独自回复,叫那亲贤落个下马威,顾之遥从此在秦府怕不是都要被那人欺负了去。   秦府门上的人来应门,见是太太回府,也没见什么激动的神情,只表情淡淡得让轿夫把三位主子抬进府中便不再多话。   秦府的的下人都是秦正齐与亲贤的,当年褚琅带来的老人早便不剩下什么了。彼时秦庸年龄尚有,秦正齐有心可待正室,褚琅又是个不爱争抢的性子,自然是好摆布的紧。   轿夫一路把三位主子抬进褚琅的院中,待主子们下了轿,便一言不发地抬了轿子离开。   孙妈妈回来这一路都与褚琅陪在一处,她自打见了褚琅便心中喜欢,如今顾之遥身边有钱氏兄弟伺候着用不着她,便索性伺候褚琅的起居。   褚琅以前的下人无不温柔和婉,不然她也不会是这么个温吞的性子,如今骤然得了孙妈妈这种风风火火的老妈子,竟也投缘。   孙妈妈搀着褚琅,四下打量——秦府不若褚府那般大,褚府毕竟是个将军府,秦府只是在秦正齐这一带才发迹,褚府的派头自然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   秦府四进四出,刚刚一路看过来,影壁、抄手游廊都雕砌了芙蓉花的浮雕,想这秦老爷竟是个爱花之人。正房有两间,前头那一间并着小院是秦老爷的住处,褚琅与秦老爷并不宿在一处,而是带着秦庸住在后头这一个小院。   褚琅睡正房,东厢房秦庸住,西厢房空着,如今……   褚琅蹲下身子替宋芝瑶拢拢衣领:“东厢房庸儿已经住了,西厢房给遥儿可好?”   顾之遥本想还如同在下邳城那般与秦庸睡一间房,可在褚琅面前她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只乖乖点头。   祝成栋倒是忍俊不禁,顾之遥有多黏着秦庸他是知道的,在下邳城的小秦府这二人便宿在一间房,回了京城是不能再在一个屋子里头挤着了,他看着顾之遥挑挑眉,意思不言而喻:   好表弟,表哥可替你守住秘密了。   顾之遥见祝成栋一脸揶揄,皱皱鼻子不吱声,把巴掌小脸往面纱底下缩。   ——本来是想带着斗笠的,毕竟斗笠总比面纱透气舒坦。可斗笠到底是不便利,他人小,再戴着斗笠活像个大蘑菇。   早上秦庸便命下人回秦府中把西厢房给顾之遥拾掇了出来,如今也不用如何布置,钱多多钱满满把顾之遥的糖盒子、平时把玩的小玩意儿、衣裳都摆进去,顾之遥便能住了。   院中原本已月余未曾洒扫,所幸秦庸想的周到,早上便派人回府收拾,现今看来并不如何脏乱,与褚琅离府时别无二致。   这座小院儿里清幽僻静,有假山一座亭子一间,亭子下面是养着锦鲤的池子,池水不深,池子上有曲曲折折的小石桥。院子四周栽了不少竹子,纤细修长,只可惜春天刚到,竹子还没有变回原来的翠绿色。   褚琅引着祝成栋与顾之遥到亭中坐下来歇脚,一边往池子里扔些玉石逗锦鲤浮上来吃,一边与二人拉家常。   “遥儿便在这院中陪娘聊聊吧,虽说发了疹子要少见风,但总闷着到底是不好,左右亭子里避风,稍微坐坐也可。”   顾之遥是乐意听褚琅话的,自从顾姨娘去了,已经两年不曾体会过有娘的感觉,褚琅待他如同己出,他承情得很。   “姨母这小院儿倒是幽静,待遥儿住进来少不得要添些小孩儿的玩意儿,到时候可就不这么幽静啦!”祝成栋摸出他那柄折扇,呼啦呼啦地扇起来。   在下邳扇扇子都说要患头风,这京城可比下邳冷得多,顾之遥见他这德行都替他牙疼。   “能有什么的,”褚琅回头命下人送了盘糕点上来,“还得等会儿才能用饭,遥儿垫垫肚子。我看过几日庸儿得空了,让他带人在西南角装个秋千才好,小孩儿哪有不爱玩儿的呢。”   糕点是一盘拔丝白果,用鸡蛋与糖做的,小孩儿多数都爱吃,祝成栋看了直摇头:“这么多糖,遥儿正出牙呢,表弟回来见了要摆夜叉脸了。”   “偏你话多,”褚琅拿瓜子扔他,“仅吃上一回两回也不碍什么事,遥儿这几日忌口嘴里定是清淡,背著庸儿吃两块也没什么。只能吃两块,嗯?”   顾之遥点头,他其实不怎么贪甜,倒是秦庸对他出牙的事儿紧张的不得了,糖盒子都收了起来一日只给一颗。但他乐得逗褚琅开心,见褚琅好似故意帮他偷吃糖,便执起筷子去夹那盘中的糕点。   当啷一声,银筷子戳到白果的之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顾之遥竟是没能把白果夹下来。   他撂下筷子,一时三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这不开眼的下贱坯子,端上来的糕点竟是冷透了的。 第30章 恶仆欺侮后院主,少奶奶料理家奴   两个月不曾回秦府,想不到下人们越发放肆了。   且不说褚琅是当家主母,好歹有祝成栋这个娘家人在,秦府的家仆竟已放肆至此,当着褚琅娘家外甥的面爬到主子头上来。   顾之遥无名火起。   本来今日因着担心秦庸便有些心烦意乱,如今遇到家仆落褚琅的面子,他心中更是怒气翻涌。   饶是祝成栋平时嘻嘻哈哈惯了的,此时面色也并不好看。他们褚府,是仰仗着他外公这一棵大树的,先帝夺位时褚老将军便出力不少,那是位有着从龙之功的老将军!   就算如今换了先帝的儿子掌管天下,褚家的人也不是他秦庸可以羞臊的!   褚琅此时心里也不好受,家里的仆从们个个眼皮子浅,她不是个好争抢的性子,下人们见她好拿捏便不拿她放在眼里。如今这些下人们越发没脸了,竟做出这等落正房太太面子的事来。   祝成栋有心要给自己的姨母撑腰,扇子也不摇了,“啪”地一声将折扇收于掌心,重重往小石桌上一撂,唤来下人:“来人,把这白果端下去!”   下人们素日里有秦正齐和亲贤撑腰,左右祝成栋呆不了几日便要回齐州去,也便懒怠去应付这位太太娘家的小爷,拿乔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来桌上端盘子。   “谁让你端的?”祝成栋眯眼瞪那丫头,这丫头不是别人,正是在秦正齐面前颇有些得宠的雪燕。   雪燕不为所动,秦庸与褚琅不在府中这些日子,她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后院的主子,对于正房太太娘家人也并不放在眼中:“祝少爷见笑了,我们老爷体恤下人,府中的厨子不到饭点是不用上工的,单这一盘白果还是厨子早上专门留下来的呢。”   褚琳自祝成栋一小便把他当小将军一般教养,最忌讳把他养在脂粉丛中,怕他小小年纪移了性情。故此,祝成栋威严是有的,舞枪弄棒也不在话下,偏不善于与这些丫头婆子斗嘴,此时被这小丫头顶撞竟也不知该如何斥责她。   况且这里到底不是褚府,祝成栋在这里尚可以替褚琅撑腰,待他回了齐州呢?届时秦府中的下人们,焉知会不会记恨他这位娘家的外甥,变本加厉地欺凌褚琅与顾之遥。   毕竟秦庸就算因着寻到公主一事得了皇帝的赏识,一时片刻也爬不到秦老爷头上去,他来做这个主并不合适。   顾之遥在一旁冷笑道:“奴才倒是比主子还要金贵了,不到饭点不上工,那便换个肯上工的厨子。”   褚琅没有与下人们计较的习惯,但是他顾之遥可不是那般好相与的。秦庸日后是要去朝中为官的,秦府的下人们狗仗人势,一日不分家立府,便要一日受这些不长眼的东西欺凌不成?   “少奶奶说笑了,”雪燕瞥顾之遥一眼,不过是个童养媳,与下人也无异,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雪燕放下装着白果的盘子,嘴角噙笑,“没听过哪家的奴才是比主子金贵的,您可能是从‘大府’里出来的,规矩自是要比我们小门小户的多,可既然嫁来秦府,总得守我们老爷定的规矩不是?”   “你是在叫我守秦府的规矩?”顾之遥嗤笑一声,站起身来,褚琅想要拉他衣袖,顾之遥安抚地拍拍褚琅的手背,他所幸直接爬到桌子上站在雪燕面前,“给你个机会,把刚才的诨话再重复一遍。”   “少奶奶说笑……啊!”雪燕还欲再重复一遍刚刚的话,才出来五个字便被顾之遥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   顾之遥本就不是那种小鸡似的瘦弱,他在宋府之时便要劳作,身子骨比一般的孩子更硬朗。且被秦庸好吃好喝地将养了月余,又有祝成栋和影二教他些五禽戏什么的,如今力气比表面看上去大上不少。   况且,说到底他还是个男孩儿呢,这一巴掌可不是小姑娘的一巴掌那般软绵绵。   雪燕被顾之遥一掌打得发懵,眼前这小姑娘不过也才六七岁,想不通她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一巴掌下来自己的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   方才一直看热闹的下人们也没想到秦庸这位小童养媳竟然是个泼辣的,说打人便打人,一点都不像他与褚琅相处时那般乖软。   顾之遥左手握着右手关节处,甩甩右手腕:“继续说。”   雪燕嘴巴动两下,到底没敢说出声音来。   “表哥不跟女人计较不好打你,如今我也算秦府的一个主子,教训自家的下人天经地义吧?”顾之遥歪头看雪燕,有些痞气地吹了一下脸上的面纱,“我不是什么‘大府’上来的小姐,没教养的很,劝你最好别来触我的霉头。”   雪燕没见过顾之遥这般打了人还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就是没教养”的姑娘,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还嘴。而且她多少有些忌惮,自己讲话招人恨了顾之遥可以打自己,可就算正房这头如何不受秦老爷宠,自己也是个下人,是不能打主子的。   奴才打主子,是要被杖毙的。   顾之遥和秦庸厮混的久了,愣是把他哥哥那副用下巴看人的夜叉脸学了个十成十。   秦庸生得一双狭长瑞风眼,唇角微微向下抿,总让人有种这位一个不高兴就要把你当蚂蚁一般捻死的感觉;而顾之遥刚好相反,他一双微微向下的狼目,嘴角确是微微向上扬着,做起这副表情时更像是那抓老鼠的猫——抓住了不会直接吃掉,而是要将老鼠玩死。   即使这还是个娃娃脸都还没长开的孩子。   “没事别来太太院里寻晦气,记着了吗?”顾之遥见雪燕被自己唬住了,又补充一句:“要是不清楚在后院儿里该有怎样的规矩,就来问我,鸡零狗碎的事儿不要去烦太太。毕竟你叫我一声‘少奶奶’,那我这个‘少奶奶’就少不得多多照顾你了不是?”   雪燕挨了顾之遥这一巴掌,捂着脸半天终于缓过劲来,她捂着脸颊咬咬下唇,眼中有水光潋起来:“秦府的主子从没见过随便打骂下人的,哪怕是大少爷也不曾甩奴家巴掌,少奶奶好大的派头。”   “打你还用派头?”顾之遥换了一只手拍拍雪燕另一边脸蛋,见雪燕吓得身体一抖,满意一笑,“胆子不大就安分一点,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后太太下不去的手自有我来料理。我今儿记得你了,以后后院儿再有哪个狗眼看不清的东西来逞威风,我自去找你。记住了就答应一声,这点规矩还用我教吗?”   雪燕咬唇半天不要,泪珠儿终于滚落下来。她指甲都掐进手心里,拧着眉毛恨恨道:“记着了!”   “嗤,”顾之遥直起腰来扭扭脖子,“滚吧。”   雪燕又看了顾之遥一眼,扭头冲出后院,泪珠儿甩在地上,碎成八瓣。 第31章 秦庸宫中受杖刑,遥儿七巧玲珑心   祝成栋见顾之遥料理了雪燕,暗松口气,他还担心褚琅带顾之遥在后院儿被这些恶仆欺侮了去,如今看来,顾之遥不去欺负别人倒算是客气了。   褚琅没见过顾之遥凶巴巴的样子,一直都只道他是个乖软的好孩子,偏偏这个乖软的好孩子面对这些欺主恶仆凶得很。平日里这些奴才倒是也惧怕秦庸,只是秦庸不耐烦与他们发作,倒叫这些奴才渐渐越发放肆了。不得不说,顾之遥行事刚烈率性,反而更能整治这些人。   “小阿遥啊~”祝成栋哥俩好地揽上顾之遥的肩膀,“打个商量,日后表哥府上如果有这种恶仆,或者我房里的婆娘太凶,还指望你来表哥府上坐镇啊!”   “出息,这么大人指望我一个小孩儿给你坐镇。”顾之遥嘟着嘴斜睨祝成栋一眼,偷瞄褚琅,心中忐忑。   刚才见雪燕落褚琅的面子,一时上头,竟是面露凶相发作了那丫头。平日里在褚琅身旁顾之遥除却装乖便是耍宝,还从未在褚琅面前失态过。   褚琅见自己并不是那种乖巧可人的孩子,会不会就此便厌弃了自己?   褚琅哪里看不出这孩子在偷瞄自己呢?她撑不住笑出来:“行了,料理下人这般威风,现在倒是又怕了。”   褚琅出身将门,就是再如何温婉大度,对于这些恶仆也是喜欢不起来的。只是她性子柔软,不喜争抢,遇到这些事多是懒得搭理。   今日奴才们做的实在难看,她也忍不住有些动了气,但以她的性子最多就是训斥几句,这事便就这么过去了。这些奴才也是吃准了她不会当真如何,才敢骑到她头上来。   而顾之遥干脆果决地料理了下人,雪燕接下来几日怕不是看到后院的门都要绕着走了。   说一万句,顾之遥的身世秦庸都同自己讲过,在那样的宋家遇事都能忍得,今日发作这一通无非是为了自己,她又能挑出什么错处来呢?   褚琅站起身来,学着祝成栋那般,把顾之遥的肩膀揽住:“遥儿这般本事,以后少不得要罩着为娘了。”   听到褚琅那样的夫人口中说出“罩着”二字,顾之遥实在没有心思去担心些有的没的了,咯咯笑起来:“好说好说,看以后谁还敢欺负太太。咱们后院太太是个大度的,哥哥又懒得与他们计较,许多事少不得还要我来找场子了。”   “你呀!”褚琅捏着顾之遥的鼻子摇头笑,眼中盛满了慈爱。   她不记得自己自从嫁入秦府中有多少年没有开怀地笑过了,秦庸身上担子重,自小便是一派沉稳自持的模样,所幸这个顾之遥是个好孩子,模样讨喜性子也讨喜。   这厢褚琅与顾之遥母慈子孝,祝成栋想起自家外公和母亲的军棍来,顿时觉得后背一痛,忍不住酸成一坛陈年的雪里红。   当然,对于他招猫逗狗惹人烦的德行,他是不会反省的。   ……   天色将将擦黑的时候,宫里面才有人带了消息来。   彼时后院中,孙妈妈陪着褚琅正给秦庸的一件圆领大袖袍上面绣上一只威风凛凛的麒麟,祝成栋在院中教导顾之遥扎马步,钱多多与钱满满在院中放了香炉,里面染了好闻的沉香。   各人有各人的活计,倒也闲适。   许是上次在宋府时吃桃肉折腾地太过,身子逐渐适应了,这次发疹并没有如同上次那般大阵仗。上午料理雪燕的时候顾之遥变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中午用饭后回房让钱满满帮着擦了擦身子,下午红疹便逐渐消了。   说起这钱氏兄弟,这俩人一直贴身伺候着秦庸,对于顾之遥的男儿身或多或少都有些察觉,在回京城的路上又整日与两兄弟呆在一驾马车中,想不发现都难。   何况,秦庸也并不避讳他们二人。   钱满满想到顾之遥刚刚料理雪燕的派头,还是会想起在下邳城宋府旁边的小弄堂里,被他丢石头砸到脑门那回。   那可真是和秦庸客气了啊。   亏着这祖宗和自己是一头的,若他是秦老爷那边的,后院儿还真是……难以安生。   顾之遥与秦庸学了不到两个月读书写字,至今只能写好二人的名字,字也认得不多。想来也是,毕竟不可能人人都是天降的文曲星,世上更多的还是千千万万同他一样的,不笨,但也并不是多么才华横溢。   毕竟九岁才开蒙,顾之遥对自己的进度已经算是满意了。   祝成栋本是兴起才教导顾之遥扎马步、打五禽戏的,却不想这厮身子柔软,力气又打,竟是一块习武的好苗子。   顾之遥也乐得与祝成栋学这些,他本就没打算走科考一途,反倒乐意与祝成栋习武,今后好保护褚琅秦庸母子。   宫里人递了消息回来时,几人正是入神时,骤然听到宫人递来的消息时都惊了一跳。   “什么?你再说一遍?庸儿他受伤了?”褚琅显些扎了手,幸而孙妈妈手快把她手按住才没有刺破指头。   顾之遥听到秦庸受伤了也心惊肉跳,眉毛直纠在一处。   “回太太,秦大人在宫中受了杖刑,此时应该已出了午门。皇上命太监套了车送大人回府,太太快命下人抬春凳去门口迎着罢。”宫人伏身,低眉顺目。   这个时候专门递消息来秦府与褚琅,而不是递给秦正齐,顾之遥料想他要么是秦庸的人,要么是皇上的人。   依秦庸的性子,受了伤绝不会专门差人递消息回府让褚琅与顾之遥徒增担忧,如此看来这宫人多半是皇上的人。   在宫里谁能让秦庸受刑?秦庸进不到后宫去,不可能冲撞了那些宫妃,他又是皇上亲自指派的还珠使,普通大臣根本不敢随意对他用刑,那对他用刑的便只有一人——皇上。   对秦庸用了杖刑,却又差人回府通报褚琅与顾之遥,那皇帝的态度便很暧昧了。是因为秦庸惹恼了皇帝才会受刑的吗?顾之遥觉得不尽然,多半是做做样子给旁人看的刑罚,让秦府差人抬春凳到门口接秦庸也只因着这样做戏才算得全面。   顾之遥强压下担心,将事情前后如此这般捋了一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上前安抚褚琅,又命钱多多包了一封红包与这宫人。   顾之遥一番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宫人接过红包连连笑着道谢,又劝了褚琅一句:“太太莫要过于担忧,奴才瞧贵府上这位小奶奶怪沉稳的,太太若是心惊应与这小奶奶多聊聊天开解开解才是。”   这边宫人拿了红包笑眯眯地告辞,顾之遥又命钱多多送他到门口,自己则是陪着褚琅说话,将自己刚刚一番猜想同她说了,褚琅才堪堪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第32章 遥儿本非池中物,褚琅添子便化龙   宫里的马车一路行的又稳又慢,秦庸趴在车厢内的小塌上闭目养神。   他今日在宫中着实花费了不少精神,想来圣旨明日便要下来。   其实后背上的伤实在算不得多痛,自小被秦正齐动家法落下的伤都比这些要重些。只是这刑是受给旁人看的,行刑的宫人少不得要用些巧劲,尽力让秦庸看起来伤得严重些。   秦庸左手放在身旁的小几上,几根手指轮流敲击着桌面,嗒嗒嗒的,似乎手指在提醒旁人,这只手的主人心情并不好。   不应该是遥儿的,不应该的。   一个人一辈子会发生很多事,有的自己做得主,有的自己做不得主,纵是千般怨万般悔也不得不去做。秦庸这种性子,遇到做不得主的事多半也会去努力争上一争,他向来不信命,即使一时片刻改变不了什么,也只是暂时委曲求全,待日后定要把自己想要的通通争回来。   可是有一样选不了,怎么努力怎么争取都改不了。   那就是一个人的出身。   婧明公主留下来的子嗣只有一个,这个人不是阿蛮,而是……顾之遥。   记得当日替顾之遥改名,顾之遥便曾说过,喜欢这个名字,觉得这个名字好听。秦庸当时是怎么答的来着?   “借花献佛罢了。”   借谁的花献什么佛?这尊大佛自然是顾之遥,而这朵花的主人正是婧明公主。   顾之遥的名字,其实是婧明公主取的。   婧明公主姓安,她又宁愿顾之遥不是她的孩子,宁愿他随着顾姨娘姓也不愿顾之遥牵扯进皇室。   秦庸心中烦闷,右手探进自己怀中,默默攥紧了那一封手书。   ……   京城夜里向来有宵禁,除却正街上,住着达官贵人们的胡同里是静谧宁和的,整个胡同此时只有一辆马车在行驶,到了秦府门口,还未撩起帘子便有下人抬了春凳迎上来。   说是下人,其实是皇帝当时指派给秦庸的侍卫们。   顾之遥三人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   他们原本是想让奴才下人抬着春凳在门口候着的,但秦府的下人们都只认秦正齐与亲贤这两位主子,顾之遥想使唤简直快比登天难,索性差侍卫干这粗活。   小太监撩开车帘,此时有外人在顾之遥不好太过,只得耐下性子候在一旁,眼神却好像膏药一般贴在秦庸身上撕也撕不下来。   小太监把秦庸搀下马车,顾之遥早在春凳上放了软垫,侍卫们接过秦庸让他趴在软垫上,钱多多拿了红包去打点跟车出宫的太监,几位小太监千恩万谢地收了红包回宫去了。   从秦府门口到抄手游廊之间这一路几位主子都没有说话,侍卫们自然也不好多嘴,待春凳一抬进垂花门,褚琅便耐不住,一手抚着秦庸的后脑勺,忧心道:“好端端的怎么受刑了呢?伤得重不重?遥儿与我说估计不打紧,但当娘的心连着肉,到底还是不放心……”   “没事,回后院再说。”秦庸出声安慰褚琅,又抬头看向顾之遥,“白日在家里可还好?”   “都好。”秦庸问什么,顾之遥便答什么。他现下心中也不十分好受,虽说知道秦庸这伤多半是为了给旁人看的,实际上伤不了根本,但骤然见这人趴在春凳上站也站不起来还是难受。   秦庸看不见顾之遥的表情,又低头去寻他的手,果然见这小孩儿一双小手攥紧了垂在身子两侧。   到底还是个孩子,就算平日里再如何稳重自持,心底的情绪还是瞒不住。   何况,顾之遥也并不是一个如何内敛的人。   他天真,纯良,憎恶分明,有什么想法向来都是写在脸上的,如今见秦庸受伤,心中的难过愤懑更是藏也藏不住。   秦正齐与秦贤今天早早便歇下了,听见动静披了衣裳出门看秦庸的热闹。   秦正齐见自己那个鬼见愁的大儿子如今病歪歪地趴着一条春凳被人给抬进府,凉凉地开口道:“你如今越发出息了,从前还是站着出去站着回,怎么今日竟是让人抬回来了。”   秦庸早习惯了他老子的这副态度,懒得与他计较,只冷笑一声便不再答话。   倒是秦贤,秦正齐眼中温柔乖软的义子开口了,他仍是温婉如水的语气:“想是兄长差事出了什么纰漏也未可知,只是挨了杖刑已是幸事,若当真触怒天威,祸累家人的也不少见。”   “祸累家人也累不到你,”褚琅与秦庸都不讨厌顾之遥替自家人出气的样子,顾之遥如今也无须和这些人客气,一张嘴便如同火药爆炸,一串接着一串:“你既不是太太生得,老爷也没有养外室,不过是占了秦府的名头,真有什么事累不到你头上的。”   秦贤一颗玲珑心,如何听不出顾之遥是在讽刺自己不是秦家的血脉,倒是也没失了风度。   他和和气气地一笑:“小嫂子倒是个急脾气,想来是为弟的不是了。”   说者可能无心,听者未必无意,秦贤与顾之遥还未如何,秦正齐倒是不满了:“一来没有父母之命,二来没有媒妁之言,秦庸你的教养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随随便便就把人往府上抬,还想学那些纨绔子弟一样养童养媳不成?”   “呵,”秦庸冷笑一声,“老爷是好教养,当着儿媳妇的面就能讲出这些闲话。”   “哼,不过是个还在换牙的奶娃娃,竟能把你勾的五迷三道,与你老爷顶嘴!”秦正齐与秦庸这对父子天生相克,一见面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见秦庸冷笑顶嘴,更是要与他呛上几句。   “行了老爷,”褚琅淡淡出声,“你我成亲十五年,自打那事后,前院有什么事后院从来也不多管多问,如今后院的事,前院也别伸手了罢。”   褚琅一开口,除了顾之遥与祝成栋,所有的主子下人都愣在当场。秦府的正房太太,向来是少言寡语,也没心思与他人争抢什么。秦正齐之所以纵着秦贤与下人们欺侮后院,无非就是仗着他这位夫人心里有他,怎么摆布都成。   如今,第一回 听褚琅出声维护后院,不由得有些怔忡。   “如今庸儿也大了,我也想开了。”褚琅站在后院的门口,回头看向秦正齐,眸中发亮:“我是褚家的女儿,我们褚府出身的人没有做小伏低的道理。从前是我糊涂,嫁入秦府反倒与褚家生分了。今后我身边有这两个孩子,前院不来招惹后院便罢,若是再像从前一般步步相逼,为妻的也少不得要请娘家人来做一做主了。”   若是出声的是秦庸或者顾之遥,秦正齐还能教训教训小辈,如今自己的正房太太与自己针锋相对,他反而不知如何回答她。   毕竟这位夫人出身将门,她的娘家人若是真来做这个主,怕是秦府中也再没自己的地位。   秦贤惯是习惯在家中做这和事佬,见秦正齐与褚琅气氛紧张,便开口劝和:“老爷太太这是怎么了呢?从前从不曾不见二位有什么说不开的,想来是贤儿说什么惹人厌的了?”   “贤儿倒是懂事。”褚琅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对着秦正齐略点了点头,带着侍卫们抬着秦庸,并顾之遥与祝成栋回了后院。 第33章 贴心知己何处寻,不负贵人且从心   祝成栋算是客人,总不好睡耳室,顾之遥把西厢房让出来给他睡,晚上在东厢房与秦庸挤在一处。   原来在下邳他们二人便在一间房同塌而眠,本以为回了秦府总不好再挤在一起,却不想因着祝成栋仍旧是宿在一间。   只是这回顾之遥不肯与秦庸挤在一张床上了,秦庸后背的伤虽只是瞧着唬人,可到底是破了皮肉,晚上若是碰到了也少不得要吃苦头。顾之遥自知睡相不老实,坚持要睡在外间,倒是抢了守夜的钱氏兄弟的床铺。   “外间我伺候着就行了,你们去西厢房伺候表哥吧。”顾之遥挥挥手,把钱氏兄弟往外轰,钱氏兄弟对视一眼,只得抱着铺盖往西厢房走。   他们二人,原本一个给秦庸守夜,一个给顾之遥守夜,结果这爱折腾的小主子倒是把他们俩都给轰出来了。   祝成栋刚铺好床褥,打算在外间喝杯水就回里间躺下歇着了,突然见秦庸那两名小厮抱着铺盖进了西厢房。   “怎么?”   “小主子坚持要伺候公子守夜,把东厢房的外间占了,所以奴才们便来西厢房给表少爷守夜了。”钱多多给祝成栋行了礼,和钱满满把被子铺在外间的床榻上。   “我这也用不到守夜的,”祝成栋挠挠后脑勺反倒有些不自在,他自小便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做,连个贴身的小厮都没有,“要不你们去后罩房自个歇着罢。”   钱多多与钱满满手快,铺盖已经铺好在床上,闻言抬头看看祝成栋。   祝成栋很崩溃,这后院里除了褚琅就数他最大,哪个主子小厮丫头到他面前都是个孩子,自己让人家去后罩房休息,倒好像把好端端的孩子赶出房间一般。   “罢了罢了,就在这睡吧!”祝成栋自暴自弃,拍拍脑门回内间去躺下了。   东厢房这边,顾之遥把门拴好,到里间去给秦庸上药。   秦庸后背上的伤看着唬人,其实都没有伤到筋骨,且他自小便习武,底子好,被秦正齐动家法的次数也不算少,这么点划水了的杖刑还不算如何。   只是他因着长个儿亏欠了身子,几次三番夜里抽筋腿疼,倒叫顾之遥好生担心,认为他哥哥比那纸糊的窗户都脆生,一碰就要碎了。   顾之遥手轻,纱布蘸了金疮药给秦庸涂,小手落在背上生怕把人家弄疼了,搞得秦庸以为是羽毛落下来,痒痒得紧。   “遥儿,金疮药这般上不顶用的,”秦庸无奈,“碰到有瘀血的还得用力揉开才能好。”   “我下不得重手,要不喊表哥来吧!”顾之遥也没法,他见秦庸受伤已是十分心疼了,如今秦庸还要他用力帮着揉瘀血,可真真是难为他了。   秦庸本想说这点伤就是看着唬人,趴着回来也不过是戏要做全,看顾之遥左右为难倒有心逗弄他了:“说的也是,遥儿这么轻,就算在我后背上踩两脚,也没什么感觉。”   没有谁家这么大的男孩子愿意被人嘲笑个矮体轻的,顾之遥自然也不例外。可惜这个笑话人逗弄人的是秦庸,就算说他像狗崽子也只能忍了,顾之遥无语半晌,想不到向来板着一张阎王脸的秦庸怎么到这会儿还有心思逗弄他。   顾之遥一时不知如何还这个嘴,秦庸自然也点到为止:“不闹你了,白日里没叫狗奴才们欺负了吧?”   顾之遥摇摇头,又想到秦庸现在是后脑勺对着自己,摇头也看不见,开口答道:“没有,倒是那个叫雪燕的,被我发作了一通。”   秦庸自然知道顾之遥那张嘴的厉害,从前在下邳对上宋夫人的时候,这小东西一颗铁头一口铜牙便叫人吃不消,回秦府才第一天,下人们摸不准新主子的脾性也不敢太过,顾之遥对付这些人是绰绰有余。   “她落太太的面子,我给了她一耳刮子。”顾之遥歪头想了想,又道:“反正我的身份是你养的小老婆,下人们只当我是女娃娃,我就算打了她也没什么丢人的。”   其实他多少还是有些顾虑的,就算别人把自己当女孩儿,他到底也是实打实的男孩儿。平日里秦庸只是看着凶,对身边真心伺候的下人们并不严苛,否则也不会纵钱满满同他玩笑打趣。秦庸是个真君子,他一个男孩儿动手打了这府中的丫头,秦庸会不会觉得他心太窄?   “主子教训下人有什么丢人的?”秦庸一听顾之遥的语气便知道他想的什么。这小孩儿哪哪都好,就是有时候想的太多,“你就是穿着少爷公子服,也打得。”   两人毕竟相处有些时日了,听秦庸这句话,无须过多解释,顾之遥便明白秦庸在给他宽心,一时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不好意思地笑笑。   顾之遥把秦庸背上的伤处涂好了药,用手扇扇风,想让药快些干了,秦庸的后背被这阵风一激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行了,把干净的亵衣给我拿来吧。”   “药还没干呢,”顾之遥嘟囔道,“可是冷了?我去把熏笼里的炭拨拨?”   “不用,”秦庸自己坐了起来,拿过边上干净的亵衣披上,“没什么大碍,左右没下人在屋里,咱们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这伤是给别人看的,可不是用来让咱们不自在的。”   顾之遥知道这事身伤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可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伤得这样假,秦庸自己坐起来都完全不碍事。   “明日宫里约莫要下一张圣旨出来,我求圣上给了你新的身份,到时候你便彻底算不得是宋家的人了。”秦庸低头把亵衣的带子系上,“宋如烟和郑二的事……”   “我没事了,”顾之遥摇摇头,“早上那会儿心里是有些不好受,再如何欺负我,毕竟也是一个爹的姐姐……可也就难受那么一会儿吧。”   顾之遥抬头与秦庸对视,眸中一片赤诚,“我娘教导我要分好歹,做事可以从心,但也不能叫对自己真正好的人伤心。宋如烟想害哥哥才遭了报应,如果我因为她的事怨哥哥,那哥哥平时里待我的好又算什么呢?”   秦庸叹气,抬手摸顾之遥的发顶,与他对视半晌才开口道:“宋如烟与郑二的死与我多少有些干系,也不打紧么?”   顾之遥摇头:“你在朝上总有身不由己的,再说若是细究起来,这事同我也有干系。”   饶是知道顾之遥说的干系与自己知道的干系差了十万八千里,秦庸心中还是漏跳一拍。不过影二嘴严,常氏也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除却皇上和顾姨娘,再没旁人能把这个秘密透给顾之遥了。   秦庸闭闭眼,复又睁开,“明日这件事情就尘埃落定了,你只管在秦府中安心长大,事事自有我来给你安排好。从前的事,就让它过去罢,今后我们都好好的。”   “嗯,我们都好好的。”顾之遥抱住秦庸的胳膊蹭蹭脸,兄弟俩不再多言,吹了灯歇下了。 第34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天朗气清春风暖   夜里凉,秦庸到底也没有让顾之遥去外间睡,回到京城的第一个夜里,两兄弟依旧还是挤在了一张床上。   一夜好眠无梦,翌日申时不到两人便醒了,顾之遥重新给秦庸上了药,才让下人进来伺候梳洗。   祝成栋习惯早起练武,等秦庸与顾之遥从房中出来,就见自家表哥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坐在亭子里喝茶。   牛饮。   这些日子顾之遥与祝成栋早混熟,见他喝茶也不客气,从桌上茶壶先倒了一杯茶给秦庸,然后方才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一杯,同祝成栋一样一仰头把一杯茶水都纳入口中。一抬头,被祝成栋眼下的乌青吓了一跳,茶水噗地一声喷了祝成栋一脸。   “表哥昨晚是撞鬼了么?怎么一副耗干了精力的样子?”顾之遥一双狗眼瞪成圆溜溜的两团,连嘴巴也惊得合不拢。   不怪顾之遥,祝成栋自小习武,底子好得很。和秦庸这种正长个子的少年人不同,他身形高挑,骨肉云亭,手腕看起来有无数的力气。乍然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祝成栋一宿没睡好,早上练功都全凭本能,叫顾之遥一口茶水喷了满脸才堪堪清醒过来。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把脸上的茶水抹掉,看着这个害他没睡好的始作俑者,偏偏这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害祝成栋萎靡不振的根本原因,满脸迷茫地关切他这位便宜表哥。   “下次别把你们家那两个小厮赶到我屋里头!”祝成栋手中的茶盏重重撂在石桌上,石桌都因为他这一下颤了三颤。   “小厮?”顾之遥反应过来祝成栋说的是钱多多与钱满满,歪头不解,“小多小满干活利索得很,他俩怎么招你了?”   “你不觉得他俩精神头太好了吗?”祝成栋觉得简直匪夷所思,凡是和顾之遥走的近的人都会变得非常能折腾,“我夜里睡得正好,小满非要进来给我盖被子!”   顾之遥很迷茫,夜里钱满满确实习惯到内间看一圈兄弟二人有没有盖好被子,但这又与祝成栋精神不济有什么关系?   “我同秦庸可不同,他习武只是强身健体和自保,我习武是要上战场杀敌人的,也就是你表哥是个练家子,练家子你懂吗?”祝成栋觉得有些抓狂,“我是为什么从来不让小厮守夜?他们喘气儿乱了几拍我都听的一清二楚,突然进来给我盖被子我还睡得好吗?”   顾之遥听他一番濒临崩溃的肺腑之言,可怜他晚上睡不好觉,一脸恳切地同情道:“晚上睡不好让我哥哥给你挑几味凝神的香吧。”   秦庸在边上软凳上坐着听热闹,听见顾之遥竟要给祝成栋挑凝神香,实在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凝什么神?”祝成栋面无表情,“你还不如把我捅聋了。”   顾之遥表示不是很理解祝成栋的烦恼。   祝成栋又恨恨道:“不懂你们这些少爷要下人守夜是什么毛病。我半夜起来喝水,刚走到屏风钱多多就端着茶水拐S.N.P过来,差点泼了我一身。”   顾之遥有些难为情:“本来是不要人守夜的,但是哥哥怕我起来冻着,我也舍不得让哥哥起来挨冻,就只能让下人在外间值夜了。”   祝成栋觉得牙酸,自己在褚府是从来不用下人守夜的。银子和小核桃倒是都有贴身的小厮丫鬟守着,但他们从来没有人想过自己这个大哥夜里起来会不会挨冻这件事,自己就算再怎么疼这一双弟弟妹妹也没这么腻歪的。   秦庸顾之遥兄弟俩真的不是一般人。   “还有,”祝成栋咬牙切齿,“这些都算了,我夜间起夜,那两个小厮非要给我递夜壶!”   其实他再如何抱怨牢骚,对于顾之遥都是对牛弹琴。   顾之遥虽然小时候不曾有下人伺候,但他适应能力极好,只有刚开始的时候不习惯丫鬟伺候,对小厮倒是没什么反感的。   秦庸本就心疼小蒜苗打小就吃苦,对他万般娇惯着,自然什么好的伺候都往他身上加。到现在,顾之遥早就适应了小厮贴身伺候着,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受的。   祝成栋与他不同,祝知府与褚琳并不娇惯他,再加上褚老将军一直希望这个大外孙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对他的教养自然不似秦庸对顾之遥这般细枝末节。   是以,有下人贴身伺候着,祝成栋反而不适应。   秦庸看够了热闹,才慢悠悠地伸伸腿,“遥儿岁数小,自然需要小厮照顾他起居。表哥消受不得便让他们回房歇着便是了。”   祝成栋本也不是真心生气,他牢骚一番,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赶这兄弟俩让他们快些用早餐,一会好带着顾之遥练武。   褚琅惯常在自己屋里用了早餐,被孙妈妈扶出来时就见着三个孩子已经在院中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秦庸身上有伤,不宜做太过的动作,在院中亭子里坐着看书,背后垫了厚厚的软垫;顾之遥在一旁扎马步,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但他并不喊累也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反而是一派专注认真;祝成栋坐在那座假山顶上,口中叼着一片柳叶,两条腿荡下来晃晃悠悠。   她这才发现,春天已经来了很久了,给顾之遥改厚衣裳不过就是前几日的事,过几天竟是要换上轻薄的衣衫了。   今日天太好,春风和煦,日头也大,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身子骨都跟着舒坦了。褚琅眯眼笑着,钱氏兄弟很有眼力价地在院中阳光好的地方摆了两张椅子,褚琅与孙妈妈就这样坐在院中绣花来消磨时光。   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在静谧的后院里,有孙妈妈陪着自己做绣活,有孩子们吵闹玩笑,或者索性谁都不出声,各人做各人的事。   再过几年,可能顾之遥长大了,秦庸想了法子,他不用再扮作女孩儿,两个儿子都各自成家,那时候自己也老了,含饴弄孙,别的什么都不用再管。   褚琅心中拜便满天神佛,希望佛祖保佑这些孩子们能过的快活。 第35章 秦庸官拜詹事府,顾之遥得封敕命   圣旨到的时候众人已经用过午膳,读圣旨的公公在前院的会客厅里候着,秦庸装作自己身上伤得不轻的样子让小厮搀着,众人换了体面的衣裳一同到前厅来听旨。   秦正齐与亲贤先到了前厅,见秦庸面无血色被小厮掺进来,互相对视一眼,笑而不语。褚琅把二人的表情收进眼底,秦正齐嘴边那抹笑意寒了她的心。   她早知道秦正齐对她不喜,对这个嫡子也同样没什么父慈子孝的感情,从前想着日头长了也许就好了,随着秦庸日渐长大,她这夫君对后院的厌恶几乎要摆到明面上来。   她寒什么心呢?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那位公公高声唱喏:“秦正齐、秦庸接旨——”   秦正齐撩起圆领袍的下摆,跪在地上,率先出声:“臣,秦正齐接旨。”   一屋子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秦庸把手臂从钱多多手中抽出,作势欲跪,太监抬手摆了两下:“皇上有命:还珠使身上有伤,无须多礼;秦夫人一路舟车劳顿,也免礼;祝公子在寻回婧明公主一事上有功,秦府的这位小夫人幼时对如梦公主有救命之恩,都免礼。”   皇上说免礼,就是不用下跪,可以站着接旨。秦庸、褚琅、祝成栋、顾之遥通通免礼,跪在地上的主子倒是只有秦正齐与亲贤了。   秦正齐心中明白这是秦庸已背靠皇恩,皇上替秦庸撑腰作脸面,至于这脸面究竟是要给谁看不言而喻,愤恨地捏紧了拳头。   早知如此,当日还不如让秦贤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婧明公主安然离宫十载,如今凤魂归宫,追封婧明长公主,葬于皇陵,长公主排位立于太庙,受皇室子弟香火供奉。   还珠使秦庸寻回皇室血脉有功,但念其年少尚未考取功名,暂封正六品詹事府右中允一职,赏黄金万两,丝绸二百匹,珍珠一斛,东珠四颗;祝成栋协助还珠使寻回皇室血脉有功,赏黄金五千两,丝绸百匹,珍珠一斛;民女顾之遥幼时曾对皇室血脉有救命之恩,赐婚秦庸,封六品敕命安人,赏黄金万两,丝绸二百匹,珍珠一斛,东珠四颗;翰林供奉冯儆尤破案有功,封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赏黄金五千两,丝绸百匹,珍珠一斛。   婧明长公主于民间有一义女安如梦,朕见之与婧明长公主投缘,隧代长公主收为义女,于芮妃膝下抚养,封如梦公主。   宋如烟与郑清风二人合谋残害皇室,畏罪自尽,悬尸午门三日;其家产充入国库,亲人落奴籍,三日后发卖,钦此。”   顾之遥懵了一瞬,他与阿蛮只是相识,但是并不曾救过阿蛮的姓名,想来是秦庸为了让他有一个新的身份才与皇帝合计出来的,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仍旧需要扮作女装。不过这些事都是秦庸安排的,他总有道理不会害自己的,便也不再过多纠结。   众人接了旨,秦贤命小厮给太监封了红包,太监笑眯了一双眼看向秦庸,又道:“给秦中允道喜了,皇上命咱家给秦中允带话,三年后秦中允便可参加恩科,不必等到弱冠,届时秦中允若考取功名,六部中自有中允大人的位置。祝公子有其过人的本领,随意安排官职只怕委屈了他。”   太监甩了甩拂尘,又看向顾之遥:“小夫人是个金玉其质的,如梦公主在宫中一时也没有新的玩伴,中允大人得空了多带小夫人去看看公主罢。”   顾之遥等太监与秦庸说完话,才命钱满满为太监封了红包,他有心与秦贤较劲,故意比秦贤多封了十两银子,太监双手接过红包千恩万谢地回宫去了。   待这公公一走,秦正齐与秦贤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秦正齐斜眼看秦庸,觉得这逆子怎么看都让人不舒服,开口呛他:“恭喜秦中允,詹事府,倒是直接替皇上办事了。”   秦庸嘴角勾起来,还了秦正齐一个虚伪无比的假笑,没出声搭理他,倒是褚琅伸手拉过顾之遥:“遥儿也是有品级的夫人了,再没个体己的下人也不像话,庸儿你明日带遥儿去买些婆子丫头回来,小厮也多添几名。如今府上有你们两个孩子都要长个,身子亏空不得,厨子也请一个回来。”   秦庸点头答应了,不理秦正齐与秦贤发僵的面色,与褚琅和顾之遥一同回后院去了。   祝成栋也不想留下来与秦正齐秦贤大眼瞪小眼,自然也是回后院去,他一上午都带着顾之遥习武,如今那三位主子都回屋歇息午憩去了,他也回屋去补个觉。   这次没有小厮在外间烦着他,一个午觉睡得万分解乏。   下午起来的时候秦庸与顾之遥已经霸占了水池旁的小亭子,石桌上铺满了宣纸,摊着字帖和诗经,俨然一副兄弟一起读书学字其乐融融的景象。   祝成栋昨日被顾之遥这个作精赶过来的小厮烦的脑仁子疼,看见这兄弟俩一起念书就腻味,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忍不住想捉弄他俩以报自己昨夜被扰了清梦的仇。   院子里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只有几棵树的树冠亭亭如盖,藏身进去丢石头进水池倒可以吓一吓专注读书写字的那两位。   既然要吓人,总归要做好准备。他在地上先挑了大小合适的石头,然后便偷偷摸摸蹭到院中的树下。   祝成栋惯是个爱招猫逗狗的,爬树打鸟从不在话下,况且他有轻功傍身,只一个闪身便悄无声息跃上了树冠。秦庸与顾之遥好似对这边没有察觉,仍旧是一个摊著书在读,一个趴在桌上练大字,眼皮都没抬一下。   祝成栋心中好笑,打算到离两人更近一些的那棵树上去,吓了人之后还可以来一招从天而降,怕不是那两位表弟更加要吃惊。   他抖抖圆领袍的前摆,踮起脚尖蹿上边上那颗树冠上,右手向后伸出打算扶住树干稳一稳身形。   嗯?触手可及的不单不是粗糙的树干,反而有种布料的丝滑感,祝成栋回头,一张长满络腮胡的大红脸便映入眼帘。   “我……什么玩意儿?”表弟没吓成,祝成栋倒是把自己下了一跳,脚下不稳一个跟头栽到了那池塘里头。池塘中的锦鲤原本围着荷花戏水,突然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顿时惊得四下逃窜。   某种意义上来讲,祝成栋从天而降的招数还是使出来了的,只是落脚点偏颇了些。   顾之遥反应快,看见有人从树上跌下来便向后闪开,一屁股跌坐在秦庸腿上。而那摔下来的人溅起来的一汪春水哗啦啦把桌上的宣纸打了个湿透。   “表哥?这是闹哪一出啊?”顾之遥看见祝成栋顶着一扇荷叶从水池中站起来,一身衣裳尽数湿透,圆领袍原本英姿飒爽,此时也如同咸菜干一样贴在他身上。   祝成栋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水,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尾锦鲤丢回池中,“你们是在树上养了猴子怪么?”   而那猴子怪,此时也终于从树冠中探出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脸,耳朵上还别着一根树枝:“主子,属下好像把表少爷吓着了。” 第36章 白驹过隙有三载,当年垂髫初长成   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褚琅日日在后院中守着这一方天地,看着秦庸的身量终于不再像当初拔个子那般纤细,肩膀也日渐宽阔厚实。她的儿子不再是那个单薄却坚韧的少年,是一个可靠的男人了。   而顾之遥,也换完了全部的乳牙,身高渐渐拉长,眉眼也已经长开,成为了一个明眸皓齿的翩翩少年郎。   秦庸生得英气,因为秦老爷和秦贤那档子腌臜事影响了他的性情,眉宇间透着一股子阴鸷之气;顾之遥却在秦庸的庇护下没有什么忧虑,他样貌俊美,若是不开口那张脸已经隐约有些谪仙之色,但他个性张扬,眉眼里都是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都好,都是英俊的好儿郎。   顾之遥个子长得太快,手腕和脚踝上一点肉也挂不上,一双手更是骨节分明。幸亏他一直在这后院中不用出府,不然旁人见了只怕要犯嘀咕: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生得这样高?怕不是夸父族的后裔不成?   三年来两府的变化都很大。   秦庸在皇上面前很是得眼,他本就官拜詹事府,受皇上直接委派,虽然只是个正六品的中允,却也有了自己的威望,甚至隐隐有超出秦正齐的架势来。这些年秦庸培养了自己得用的下人在后院,前后院的人向来不来往,后院有顾之遥坐镇,倒是再没有前院的下人敢狗仗人势来欺侮后院的主子们了。   顾之遥明面上是正六品的敕命安人,后院中的主子下人却都知道这小主子实则是位小爷,是秦庸的义弟,前院的那些人却只当顾之遥着实是位泼辣厉害的主。   当年皇上曾与秦庸约定,今年的恩科秦庸是定要参加,若能考取功名便要直接进六部为官。春天里秦庸便通过了乡试与省试,如今只等最后的殿试。   “哥哥进六部的话,想去哪儿?”顾之遥将手中的《六韬》翻过一页,问一旁的秦庸。   秦庸刚下了差,这几日暑气重,他一回到这后院中便净了面,把顾之遥在他桌上备着的冰碗中的杨梅汁一饮而尽方才觉得把热气压下一些。   “詹事府那些老东西大抵是觉得我该去刑部的。”秦庸坐到顾之遥身边来,看他在看什么,“依你看,觉得我该去哪边?”   “你那些同僚未免太以貌取人了罢?”顾之遥失笑,秦庸当年才十四,就凭着这张阎王脸在詹事府站稳了脚跟,如今人长大了,气势上也越发唬人了,“依我看哥哥应该去工部。”   “工部?说说看。”秦庸喝完一碗杨梅汁觉得并不如何过瘾,又招呼下人再上点冰的葡萄来。顾之遥歪头嘱咐下人葡萄只需用冰水湃上一湃,不要真的端上冰块来,秦庸无可无不可,自是由着他去了。   “我还小的时候哥哥就喜欢看《水经注》这些,对土木、水利这一类更是颇有见地,当然该去工部的。”言罢,顾之遥又促狭地笑出声,“况且詹事府那些老臣不过是看哥哥板着一张脸便觉得你该去刑部了,若是到了工部,单屏哥哥这一副修罗上身的气势,便没有人敢在哥哥手下贪污纳垢了。”   “合着在这等着取笑你哥哥呢,我看你是肉皮子痒。”秦庸伸手去咯吱顾之遥的痒痒肉,顾之遥连连摆手嚷嚷着错了错了再不敢了,秦庸却不饶他,两人在塌上叽里咕噜一通乱滚,闹得头发也松衣裳也乱,脸更是憋得通红沁出了汗。   “道是谁在庸儿书房吵闹,想来下人也不敢的,果然是你们两个小冤家。”两人闹趣儿正热得慌,门口投进来一片影子,一美妇人站在书房门口挡住了外面的大日头,旁边跟着一名老妇。   来人正是褚琅,她如今有子万事足,这几年前院的人也不大来后院招惹她,身体养地富态了些,较之从前总算圆润了点,不再是那一副禁不得风吹的模样。   “太太,太太救命,哈哈哈,把哥哥拉开,拉开!”顾之遥正被秦庸按在下面挠痒痒,笑得几乎要喘不过来气,手舞足蹈地扯了秦庸的发带。   “大夏天的你们俩也不嫌热,”褚琅摇摇头,“我让厨房炖了雪梨羹,现在冰冰凉凉正好下口,吃不吃?”   秦庸闻言坐起来,拢拢头发,从顾之遥手中把自己那条发带抽过来,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吃。”   顾之遥在塌上又笑了半天才缓了过来,他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秦庸之前长个身子吃了大亏,对他的身子很是重视,天天好吃好喝养着,虽长不胖倒是不会再像秦庸当年那般害腿疼。   现在顾之遥不比小时候,小孩子一团娃娃脸都是男女莫辨的,他就是再如何俊美也比一般女子棱角分明且英气许多。   再像小时候一般穿红戴绿只怕要辣眼睛,他如今穿的衣服多是蓝色绿色的衫子,不太艳丽也不那么鲜嫩,个子高也不打紧。   如果还像小时候一般穿粉色鹅黄色,怕是要遭人嫌弃。   顾之遥也坐起来,他到底是男孩儿,长出了喉结,因此一般都是穿着立领的长衫。和秦庸在塌上闹了半晌,子母扣被扯开,露出一片洁白的肌肤来。   褚琅笑着摇头,对着自己的脖子比划了两下,顾之遥会意,低头把子母扣系好。   顾之遥的头发也闹乱了,在头顶上蓬起来一层毛茸茸的绒毛,褚琅拉着他到妆奁前,重新用发油抹了一遍头发,才放他出门。   三个主子一起到了正房,冰镇的炖雪梨已经摆在桌上了,秦庸让小厮去书房把刚刚拿出来的冰湃葡萄也端过来,几人坐在一起静静地吃这些零食消暑。   “殿试在何时?”褚琅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雪梨羹,雪梨羹里面放了蜂蜜和薄荷叶,透出沁凉的甜味。   “殿试要等秋天了。”对于秦庸科考一事,顾之遥比秦庸还要上心,早就掐着手指计算了日子,他见褚琅一碗雪梨羹下腹,伸手把褚琅的碗扣下来,“这么凉的吃食太太少吃,可不能再来第二碗了,不然回头……那什么,肚子疼。”   孙妈妈见顾之遥细心,又羞于提起女人的月事,也点头笑,开口劝褚琅:“谁不说呢,没有小主子管着,太太可管不住嘴。吃点冰湃葡萄吧,这雪梨羹就别喝第二碗了。”   褚琅被这一老一小管制着,再加上秦庸在一旁看着,只得作罢,不再喝第二碗。   她剥了一颗葡萄,喂到顾之遥嘴里,又一碗水端平地喂到秦庸口中一颗:“明明是庸儿考试,倒是全仗着遥儿计算日子了。”   “遥儿太得用,那用得着我自己记这些。”秦庸把葡萄咽下,觉得总算没那么热了,“过几日我休沐,去庄子里避暑吧?”   庄子是秦庸在乡下采买的。他心中想着,总归要有个产业,这样也不必事事仰仗前院,便买了五十亩良田,又在旁边弄了一处庄子,每每夏天便要带顾之遥和褚琅去避暑消遣几日。   “也好,”褚琅点头,“过几日金子他们也要来京城小住几日,干脆住到庄子里去也更自在。”   近几年褚清风与褚明月也大了,从去年开始便时不时同祝成栋一起来京城看望褚琅。来秦府到底不方便,前院的秦正齐与秦贤也懒怠管这几个孩子,不如去别庄里小住,反倒更自在。 第37章 鲜衣怒马少年好,却道风月乱相思   祝成栋带着他娘和一双弟妹到京城的时候正值八月,三伏天热得要命,他简直恨不得要把衣裳撕了出去跑一圈。   褚琅已经被下人们先送到了别庄去,秦庸还没有下值,顾之遥穿了男装来接。   他去年就在别庄和秦庸学了骑马,难得有机会不用蒙着面也不用憋在马车中,自然是要骑马的。   京城的闹市里人多,顾之遥不能纵马飞驰,只能同祝成栋肩并肩在前头引路,后头是褚琳和褚清风褚明月的马车。直到出了京城,兄弟俩才撒欢跑了一圈,任凭风吹来扬起二人的头发。   “哟呵,秦庸教你骑马了?”   “去年教的,怎么样?俊不俊?”顾之遥骑着马嗒嗒嗒跑到祝成栋前面,转了一圈又回来,炫耀他的衣裳和骑着的那匹马。   “俊,咱们褚家的孩子哪有不英俊的。”祝成栋奉承顾之遥,看他一袭玄色圆领袍,灰色的腰带勒住劲窄的腰身,感叹秦庸真是会养孩子,当初灰扑扑的孩子也能养的这般出息。   视线再向下移,顾之遥骑得是一匹很漂亮的小红马,身上的皮毛油亮亮,一看就是一匹良驹。不过这马略有些眼熟啊……   “这马……”   “原本是哥哥的!”顾之遥骑着马又得意地绕着后面的马车转一圈,再跑两步回到祝成栋旁边,“哥哥说我长大了,这马送给我啦!”   祝成栋无语,这小红马估计就是那匹牡丹了。本来是御马,但是性子野,宫里的马倌不敢让那些皇子公主们骑,秦庸就讨了来。   御马也能送给顾之遥,对于宠弟弟妹妹这一点,褚家的孙辈们真是一脉相承。不,确切地说,秦庸比起祝成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边顾之遥与祝成栋在路上又买了许多零嘴,磨蹭到晌午才到了别庄。褚琅一听见下人来报便等在了门口,等一行晃悠到门口,便看见褚琅穿着一身淡绿色的长衫在那站着,漂亮又清爽。   褚琳有两年没见着自家妹妹了,若不是端着她当家太太的姿态,早便飞奔下车了。褚琅对于姐姐是再了解不过的,只抿唇笑着唤道:“别憋着了,这儿没外人。”   “早说呀!”人未至笑先闻,褚琳一把撩开车帘子,与褚琅别无二致的瑞风眼神采飞扬:“大夏天的捂在马车里,几乎要憋死我!快点让姐看看,胖了没有?”   “家里什么事都不用我操心,两个孩子比我顶用多了,能不胖么?”褚琅见了姐姐心中也十分高兴,又向后张望:“银子和核桃也来了?怎么没见核桃冲出来?”   “别提了,”褚琳拉着褚琅的手,“死丫头昨天晚上偷她大哥的酒喝,现在还在车里晕着呢!”   正说着,褚清风已经下了马车,对褚琅行礼:“姨母,一年未见,可安好?”   “都好,”褚琅笑弯了一双眼,“银子大了一岁,不像小时候那般话少了。”   “还不如小时候好玩呢,”褚琳直嘟囔,“越来越像他爹,皮笑肉不笑,虚伪得不得了。”   褚清风笑笑没多做辩驳。   褚明月果真是喝多了,说了这么半天都没有下车来嚷嚷个一两声,祝成栋干脆掀开帘子把自家妹子抱下来,送到房里去让她好好睡。其他人则在别庄里寻了一处凉亭,消暑聊天消磨时间。   这边秦庸也下了值,从今日开始便休沐了,直接套了车往别庄赶来,顾之遥掐算了时间,早早便骑着牡丹跑到庄子口去等秦庸。   马车还没到庄子,秦庸便撩开了车帘,他想着顾之遥多半会到庄口来等他,果然见一位英俊的少年郎,立在一颗柳树下翘首企盼,似乎在等什么人来。   那匹枣红色的小马,缰绳被少年拉在手中,口中却是不老实,伸长了脖子去啃柳树枝上的嫩叶,一会儿又舔舔少年的手。   上次见到顾之遥穿男孩儿的衣裳还是去年,去年他还没有这般高,娃娃脸也还没长开,穿什么都好像年画娃娃。今年顾之遥比去年高了不少,已经能到他的肩膀了,整个人手长脚长,穿这飒爽英姿的圆领袍当真好看的紧。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顾之遥听见马车的压在石子上的咯吱声,抬头不出意外地看见马车帘子撩开着,里面一英俊男子在看自己,他冲着秦庸露齿展开笑颜,挥挥手:“哥哥,叫你的车把式快点儿来!”   秦庸觉得好像有一头小鹿突然撞了自己的心窝子一下。麻酥酥地,有点痒,这种感觉一路爬到四肢百骸,他整个思绪都被这个叫顾之遥的少年占满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前天喝的那碗酸梅汁,酸甜清爽,又略略带上一点酒味,后劲无穷;又好像昨日喝的那盏雪梨羹,甜甜蜜蜜,一直滋润到心底;更像是这夏日若有似无的兰花香,悠远绵长,整片天地都是他。   秦庸觉得自己是不是病了,那个人明明就被自己当做亲弟弟一般养大,怎么就突然叫他牵了肠挂了肚,动了春情呢?   莫不是天气太好,时光太妙,才让他生出这许多错觉罢?   许是糊涂了罢,日头太足,晒的人头发昏,才让他生出这许多妄想来。秦庸笑笑,自己都在想什么,好端端地如何会对一个男孩子犯相思呢?   自己又不是秦正齐那种没心肝的人,他的遥儿,日后定当是会平安顺遂地长大,再娶一个温柔貌美的娘子,可能会有三个?五个?小仙童一般的孩子。   这些好处,遥儿都值得。   他突然有些嫉妒那位温柔貌美,却还没有出现在遥儿生命中的夫人了。   秦庸笑自己胡思乱想大白天的撒癔症,把刚刚不切实际的想抛诸脑后,也学着顾之遥的样子对他挥挥手,却没有说话。   顾之遥已经骑上牡丹嗒嗒嗒地疾驰过来,他难得穿上圆领袍,此时臭美的紧,凑过来在秦庸的马车旁边与马车并驾齐驱,口中还不停地唤着秦庸:“哥哥,看我,俊不俊?俊不俊?”   秦庸嘴角漾开一抹淡淡的笑:“你自然是俊的,京城里没有谁家的少爷比遥儿更俊美了。”   顾之遥被秦庸夸到心坎里,他美了,浪了,昂着头像是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小将军,得意了好一会儿,“主要还是哥哥这马送的好,衣裳挑的也好……哎呀,哥哥的眼光最好不过了。”   秦庸由得他撒娇,有什么的,谁家的孩子不娇呢?刚才自己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定是被太阳晒昏了头。就是真的,也不打紧,遥儿这么好,喜欢他再正常不过了,他秦庸做了许多恶事,百年后怕是十八层地狱也要下了。   再添一桩罪也无所谓,只要能护遥儿一世周全,什么都值了。 第38章 风月入我相思局,怎堪相思未相许   顾之遥不知道秦庸刚刚动了怎样的心思,只快活地骑着牡丹与秦庸进了庄子。   秦庸一身官服还没有换下,先要回房里去换衣裳,顾之遥一路与秦庸聊天,嘴里不停,也跟着进了房里。   兄弟俩向来不避讳,换衣裳也没有躲避的习惯,等秦庸把亵衣也解开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若是自己没有动不该动的心思还好说,自己刚刚胡想乱想撒癔症,把顾之遥肖想了个遍,如今还要换衣裳给他看。   只怕是自己愿意,自己的身子也不愿意。   顾之遥倒是不知道自家哥哥现在正陷入天人交战中,还在絮絮地与秦庸说着今日骑马的感受,几乎要写一篇三百字的起居记出来。正说得兴起,就见秦庸敞着衣襟,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秦庸身量已经长成,完全是个大人的身材了。他虽然身形颀长,却并不过于纤细,喉结下面是狭长的锁骨,再往下,该有的肉一块也不少。   顾之遥对着秦庸的胸口呆了呆,又大咧咧地低头扯自己的衣襟往里看,再抬头看看秦庸的,复又低头看自己的,如此几个来回后终于忍不住开口:“男孩儿果然不能太单薄,哥哥的身子真好看啊。”   秦庸几乎要被这个死小孩儿逼疯,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才开口:“乱看什么,自己没有?”   “没有啊!”顾之遥满脸郁卒,“我可能要过两年才能有吧……”   秦庸拿他没辙,再说现在把人赶出去也太奇怪了些,只能背过身去把衣裳换了。   兄弟俩到院子里的时候,褚明月刚刚睡醒过来,只随便拢了个发髻便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追着她要给她净面的小丫头。   见到兄弟俩褚明月好像才睡醒,蹭蹭两步窜上来摸顾之遥的头:“我去,你怎么长这么快,都比我高了!”   顾之遥心中得意,摇杆挺得越发直,还不时回头看秦庸两眼。他不这般挺胸收腹地站还好,一站得笔挺腰便显得更细了。   秦庸在身后看顾之遥得意臭美的小模样,还有那劲窄的腰身,心中只剩两个字:要命。   不知道以后顾之遥会娶了哪家小姐,那位小姐也太有福气了些,这孩子才这么小就撩得旁人心内纷乱,今后还得了?怕不是要三年添俩……   秦庸一下春心萌动,一下又心酸脑热,只觉得哪怕当年去宋如烟的囚车前编故事唬人家自尽,都没有这么费过脑子。   作孽啊!   褚明月与顾之遥一路比着个子,到凉亭去找其他人去,她好久没见过姨母了,少不得要讨一条漂亮的帕子回去。   祝成栋眼尖,褚明月和顾之遥一露脸便看见了。他知道刚才顾之遥是去接秦庸了,顾之遥若是回来了,那秦庸定然也到了,晃晃手与这几个小的打招呼。   秦庸还在想着刚才见顾之遥站在柳树下朝着自己招手那一幕,又琢磨着许是顾之遥那满面春风的模样打动了自己,见祝成栋也这般招手打招呼,便仔细去打量顾成栋的脸。   算了,秦庸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快要起来了,不一样,不一样。   祝成栋见了秦庸先与这表弟打招呼寒暄了一通,见秦庸有些恹恹的,也不再烦他,只静了几息便又忍不住开口:“你今日带暗卫了吗?就是你家那个特别热衷于扮丑的。”   “你自己去寻。”秦庸白了祝成栋一眼,当年这表哥被影卫那张络腮胡子大红脸吓掉进池塘的蠢样还历历在目,也不知道这表哥发什么癫,每每见了秦庸便要找影二。莫不是想学易容?   祝成栋果然自己去寻影二了,秦庸不再管他,自去看着顾之遥琢磨自己刚才那匪夷所思的春情。究竟是真的害相思,还是夏天到了,自己同那些猫猫狗狗一般,惦记着想找个伴了。   顾之遥此刻正啃着一颗酸李子,那李子想是酸的不得了,他表情都纠在了一处。   这小孩儿虽说不挑嘴,但他自小就不爱吃酸的苦的东西,秦庸还是看得出来的。那李子得有多酸啊,顾之遥都嘶嘶地吸口水了。   “不能吃酸就别硬吃。”秦庸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把那李子抢了过来,又在桌上拿了一颗南果梨递给顾之遥:“吃这个。”   顾之遥接过秦庸递过来的梨,咬了一口,果然是甜的,软软的梨肉一口下去便有酸甜的梨汁流入口中,酸少甜多,美的顾之遥一下就眯起眼睛来。   秦庸看着顾之遥的表情有点怔忡,低头看那酸李子,又忍不住把李子吃了。   不酸,好甜。   秦庸吃了这个李子,心里舒坦了,索性不再想那么多。喜欢便喜欢,他喜欢他的,不让遥儿知道便是,磨磨唧唧的倒不痛快。   只要遥儿不知道,喜怒哀乐都是自己的,与他无关。遥儿只要按照自己安排的,顺顺当当地过好自己日子。   秦庸的心思向来内敛,边上的人都没有发现他站在一旁面上虽是不显,其实内里已经惊涛骇浪了一番复又归于平静。   褚琅还是拿了绣棚子在做绣活,她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每日都是拿绣花当消遣。年轻的时候还偷看看那些话本子,如今也不爱看了,徒增烦恼而已。   褚琳拎着鞭子祸害边上那颗树,树叶子掉了一地。   褚明月在边上看她娘鞭子舞得虎虎生风,拍手叫好。   褚清风在一旁看书,他今年也要科考的,前面乡试和省试都过了,同秦庸一样只等殿试一战。   顾之遥正处于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吃了梨又去吃别的零嘴。前几年秦庸还不让他吃这么多零嘴,怕到了饭点没胃口,这两年见顾之遥开始蹿个子便也放开了由得他多吃。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做,秦庸便也拿了本书来,坐在褚清风旁边同他一起看书。   想那么多做什么,先考取了功名,到时候好离了秦府自己立府是正经。   等自己立府了,府上只有自己的人,届时顾之遥便不用再憋屈着穿裙子,怎么自在怎么来。 第39章 夏去秋来恩科近,皇帝不急太监急   在别庄呆了半个月,秦庸的休沐和告假用完,终于要回京城里去了。   祝成栋提前一天便带着褚琳与那对双生兄妹回了齐州,别庄里只剩下三位主子。   顾之遥没借口再去秦庸房里同他哥哥挤一张床,乖乖地睡在自己房里。   殊不知秦庸反而松了口气。   夏天本就燥热,那个小混蛋睡相又不好,一会踢被子一会解衣裳,睡个觉也是无比得艰难。心上人衣衫凌乱地躺在自己身边睡得毫无防备,露出一截白皙细长的脖颈,自己却偏偏要做哪柳下惠,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脑子想要清心寡欲,身子却总有它自己的想法。   如此折磨半个月,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想不到活了十七年,自己还有因为春心萌动而睡不着的一天。   由于秦庸八月告了假,再加上休沐,连着歇了半个月,后面的日子就不再那般清闲了,每日都要去詹事府当值。再加上他秋天便要准备参加殿试一事,每日回了后院便用工读书,再没有过多的时间想些杂七杂八的了。   所幸顾之遥回了秦府仍旧要穿上那身裙子,虽说秦庸看见他多少心中还是有些痒,总归不至于像在别庄那般,脑子里整日被这小孩儿霸占个透。   日子转眼到八月末,秋老虎刚过去,再过几日殿试便要举行,詹事府提前给秦庸放了假,让他回家去专心准备殿试。   秦庸倒是不如何紧张,他自进了学堂便一直拔尖,名满京城虽不至于,起码同年的学子都知道秦府有个不如何受宠的嫡少爷很是有才气。且秦庸不是那种读死书之辈,就像顾之遥说的,他于土木、水利一道颇有自己的见解,到了殿试反而不会吃亏。   虽说待考的人不紧张,可他的弟弟就不一样了。秦庸要殿试的日子越来越近,顾之遥反而像那要进行恩科的人,整天魂不守舍,心里头只惦记他哥哥要考试的事。   这日顾之遥陪着褚琅一起做针线活。   其实他都这么大了,褚琅早就不太想让顾之遥陪着自己摆弄这些女人的活计了,但是顾之遥自己对绣花这种事并不排斥,便也由他去了。   顾之遥在做一个香囊,不是缎子,颜色也偏深,一看就知道是给谁做的。他这几年同秦庸学读书写字,同影二习武学易容之术,祝成栋来看褚琅时也会教他些兵法一类的,总之什么都学了点。   顾之遥字虽然写的不如何漂亮,但也算得上耐看。他向来不拘泥于章法笔法,写出的自有自己的特色,笔锋犀利,透着一股子江湖气。可是今日,他绣的这香囊是将口子封死的,里面放了一张他写的纸条,上面四个字:高中状元。   非常简洁明了的祝愿,直接到让人无语。   顾之遥一针一线缝得认真,密密匝匝,旁边的褚琅放下绣棚起身歇息的时候,他还在整理那香囊的形状。   褚琅喝了一杯茉莉茶,摇头直笑,如果顾之遥读那些四书五经也这般用功,秦庸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秦庸这几日在家中看书,也有些憋闷,实在无法干脆来褚琅这儿晃晃,权当散心。他刚好赶上顾之遥做好那香囊,拿过来放到手中把玩:“怎么把口封死了?”   “这个是打算让你带到试场里头的,不封口要被人家搜出来收走了。”顾之遥打了个呵欠眼角挤出来半颗泪珠,“这几日看书可累了?”   “换你试试,怕是刚摊开《春秋》就要叫嚷了。”秦庸也倒了一杯茉莉花茶,蹭他娘的水喝,“只怕封口了也带不进去的。”   “带不进去就算了,左右也没有什么灵验的符咒。”顾之遥扁扁嘴,伸手把香囊从秦庸手中抽回来,“看你的书去。”   秦庸倒是不打算去看书了,“不看了,再看人都要傻了。平时日日都要读书,也不差这两日。”   顾之遥闻言偏头直瞪他,褚琅看了半天兄弟俩的热闹,抿嘴直乐。干脆出声轰他们俩出去:“行了,知道你们兄弟俩感情好,别来闹我,我要午憩了。”   见太太下了逐客令,秦庸兄弟俩不好一直赖在正房不走,两人只得从褚琅房里头出来。顾之遥原是打算直接回西厢房的,秦庸却拉着他袖子不让走,讨要那封了口的香囊。   “干什么,又带不进去,你要这玩意儿又没什么用。”顾之遥有点恹恹的,整日替秦庸担心这殿试,他这几天都有些精神不济。   “带不进去也是给我做的,送给别人的东西还能收回去不成?”秦庸不让他回去,所幸摊开手掌,掌心朝上,一定要顾之遥把香囊交出来才肯放他回房。   顾之遥无法,只得把香囊从怀中掏出来放到秦庸手心里:“还没送出手呢,哥哥你这简直是明抢!”   秦庸拿了顾之遥的香囊,满意了,揣进自己的怀中,并不与顾之遥争辩,拢好衣襟便回了自己的书房。   顾之遥向来是秦庸说什么,便答应什么,刚才嘟囔两句不过就是拿乔,并没有真觉得如何,只无奈地摇摇头随秦庸去了。这几日都在操心秦庸的科举一事,武功都有些落下了,干脆回去练功,不再杞人忧天。   ……   褚清风回齐州只呆了半个多月便又带了小厮来京城中小住,他同秦庸一样要参加殿试,便直接住到了秦府中。   顾之遥做的那枚香囊不知被秦庸放到了哪里,他没见秦庸戴在身上,许是被收了起来。   褚清风到了秦府的时候,褚琅惯例在门口迎他,拉着他的手絮絮地同他说话:“早知回去只能呆半个月,还不如当初不回,直接留在京城。”   褚清风点头答应着,过门槛的时候不忘提醒褚琅抬脚小心绊倒。   两人正说话间,秦庸也走出来相迎,褚清风拱手同秦庸问好,二人话都不多,没有过多寒暄,便回了后院。   秦庸到了后院四下扫了一眼,不见顾之遥,抬头奇道:“那小东西呢?”   褚琅闻言也觉诧异:“他不是同你在这后院看书么?”   秦庸眉头缓缓皱起,唤来下人来问顾之遥去了哪里。   褚琅是提前就去门口等着了的,顾之遥知道褚清风今日要来,刚刚也先于秦庸往外走了。不知为何三人都回了后院,顾之遥却不见踪影。   孙妈妈见秦庸紧张顾之遥,忍不住开口笑道:“少爷未免也太小心了些,遥儿是老奴看着长大的,机灵的很,如今又有些武功傍身,还能在这秦府中丢了不成?”   秦庸心知孙妈妈说的在理,心中却还是放心不下。他等了一会,忍不住有些坐立难安,越等心中越是发慌。   下人们互相问了一圈,都没有看见顾之遥去了哪,唯独三年前新进府的一名叫八宝的小厮说是见过小主子。   这名小厮办事机灵,话多会说笑,与顾之遥合得来,进府没多久就成了顾之遥的贴身小厮。   八宝跪倒秦庸面前,表情惶惶,秦庸一见到元宝的神色便心知不好,让他省去废话挑重点的快些说。   “回主子,小主子昨日命人在地窖存冰的地方冰了杨梅蜜,刚才本来说是要去门口与太太一同等表少爷,路过地窖就说要下去看看。”八宝紧张得不行,越是急废话越是省不掉,磕磕绊绊终于说到重点:“小主子下去有一会儿了,一直也没上来,奴才在边上听到里面好像有前院老爷和小少爷的说话声。”   秦庸听完一番话,脸色微变,撩起袍子就往地窖那边走。   秦正齐与秦贤呆在地窖能干什么好事?那两位都是主子,又不用去地窖干活。   秦庸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自己撞见的那事,当时秦正齐是怎么做的?只差些就要杀子灭口了。顾之遥在地窖碰到这两个人在里面,若真是他想的那样……秦庸捏紧拳头,遥儿最好没事。   褚琅听完两人一番对话,表情也不大好看,她让褚清风先回房里歇着去,匆匆跟着秦庸往地窖走。   地窖在秦府的东北角,离后罩房不算远,用一圈院墙单独隔出来了一个非常小的院子,墙上只有一个小拱门。走进拱门,便是地窖上头的小房间,八宝得秦庸的示意上前推了推门,门从里面被拴住了,推不开。   秦庸皱眉,走上前,准备把门踹开。   地窖向来是不栓门的,这一遭突然把门拴起来,定是里面的三位主子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让旁人知道。而遥儿在里面与这两人关在一起,实在叫人难以安心。   还不等秦庸动作,就听见里面哗啦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架子倒了,上面的瓷器哗啦啦碎了一地的声音。   秦庸脸色大变上,运起十成内力一脚踹在门上。他虽未像祝成栋与顾之遥那样热衷于习武,但总归不是未曾练武的寻常人,普通的木门根本禁不住他这一脚,即使地窖的门比平常的门要更厚实着,也应声而开。   这边门被踹开,门板撞在边上的墙上发出当啷一声,里面奔跑出一个穿着石青色立领长衫的人,正是顾之遥。   顾之遥似乎在地窖中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扶着墙不时抬头往地窖中看,一张脸失了血色,嘴唇也是一片惨白。 第40章 少年初识风月事,秦庸提脚踹秦贤   顾之遥双目赤红,胸膛更是像拉动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双眼死死地盯着地窖的门口,当里面的人影隐约露出时又受惊一般向后瑟缩,仿佛里面的不是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秦庸见顾之遥跑出来,先将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外伤,只是袖子湿了一块,隐隐有一丝酒香溢出。   想来也是,是他关心则乱了。   秦正齐与秦贤再如何毕竟是没有练过武功的寻常人,顾之遥这三年来一直认真习武,怎么会轻易被那两个人伤到。   只是这小孩儿现在在这番表情……秦庸眯起了眼,怕是见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罢?   顾之遥确实是见到了不该看的脏东西。   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自己刚刚在地窖的架子边上见到的场景,黑暗中只有几颗夜明珠照亮,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   急促且暧昧地喘息,还有口水的吞咽声,衣裳摩擦的声音。   那两人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在他们交颈缠绵间不经意被夜明珠的光映到了脸。虽然模糊,但顾之遥一眼就看出了是谁:   ——秦正齐和秦贤。   顾之遥觉得自己活了这十三年,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那两人都是男子,即使不是亲生的,也是义父与义子的关系。   为何,为何还能做出那样的事?   那样的亲密,分也分不开,周围的空气里都是暧昧灼热的气息,那不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情吗?   顾之遥想到刚刚的所见所闻,忍不住扭头扶住墙,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觉得太恶心了,自己居然见到这样的事,还在里面与那二人相处这些时间,太恶心了。   秦庸见顾之遥扭头竟是吐了出来,心中一阵慌乱。遥儿见到秦正齐与秦贤的丑事,竟是如此排斥,若有朝一日他知道自己对他存着怎样龌龊的心思,两人的兄弟还做不做了?   秦庸心中无名火起,忍不住要往秦正齐与秦贤的身上迁怒。   黑暗中的两人终于走了出来,秦正齐与秦贤的脸色也并不好看,秦贤更是流了一头的血。   本来二人到地窖里面去,就是想叙叙情,谈谈爱,地窖中最是僻静,不会有旁人打扰,却不想还是被顾之遥冲撞,坏了自己的好事。   两人一发现顾之遥脸色不虞地站在阴影里凝视这头,便生了要除之灭口的心。   ——自顾之遥来了秦府,后院便不再像从前一般好摆布,这丫头片子向来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褚琅有这丫头傍身,竟隐隐有种欲脱离了秦正齐掌控的趋势。   只是这位是皇上亲自赐婚的人物,轻易动不得,二人便想着先把人搞晕了再说;或者干脆恐吓她,让她不敢将今日见到的事说出去。   秦贤与秦正齐对视一眼便拎起一小坛酒,皮笑肉不笑地向顾之遥走来,他口中说着“小嫂子莫怕,只是让你睡一觉,醒了便什么都忘了”,手上开酒坛封泥的动作却并不像语气这般客气。   顾之遥是吓懵了,但他习武三年,身体的本能却还是有的。在秦贤捏起他的下巴要灌酒时,条件反射地从秦贤手中夺过酒坛,照着秦贤的头便砸了下去。   秦贤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跟着秦庸习了武,一时不查被人兜头盖脸地连坛子带酒砸了下来,所幸刚才封泥已开,酒在半路上便洒了许多,伤得才不至于过重。   但到底是肉做的头碰陶制的坛,一时还是有鲜血留下来。况且顾之遥力气比不习武的人要大上不少,秦贤这一下子挨下来只觉得头脑昏沉,一时站不住向一旁栽去,撞倒了一架酒。   秦正齐在秦贤走向顾之遥时,便去将门拴上了,待他走回来时,就见秦贤被顾之遥夺了酒坛,一下子砸偏了头倒向一旁,忙冲过去扶起义子,再想上前抓住顾之遥时,门已经被秦庸踹开了。   “下贱坯子!”秦庸不知道酒窖中发生了什么,只觉心中火气按捺不住,一脚踹到了秦贤的肚子上。   秦贤被踹倒,一口血吐在衣服上。   “逆子!”秦正齐双眼暴突,冲上来抓住秦庸的衣领,“残害手足,翅膀硬了是不是?”   秦庸冷笑一声,把秦正齐的手甩开,“他算我哪门子手足,你又算我哪门子的爹?!后院早就不像从前那般好欺负了,你秦老爷还没认清么?”   “不过是个正五品的翰林学士,”秦庸走到顾之遥旁边将他搀在手中,一下一下地顺着顾之遥的背:“我娘低嫁入秦府,秦老爷如今的地位有多少是仰仗岳家得来的,你心中自是清楚。今日遥儿不曾有外伤,便罢了,如若遥儿惊着了,夜里睡不好了,我便少不得要去前院寻寻这晦气。”   褚琅匆匆追着秦庸赶来,就见到顾之遥脸色惨白,弓着身子几欲作呕,心疼得不行。   她本想出口为这小儿子做一做主,却不想秦庸飞起一脚直接将秦贤踢飞出去。她看得清楚,那一脚只差几寸便要踢到人家的心窝子上。   如此,她也不好开口再多说什么,只得将心中火气压下。   从前秦正齐与褚琅刚开始生分的时候,她时时自责自省,是不是她这当妻子的什么事做的不对,才惹得自己的夫君冷待自己。   这么多年走过来,她经历了很多,想了很多,早就看清了。她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没有在秦正齐抱秦贤进府那一年,带着秦庸与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和离了。   顾之遥此时心内纷乱,一下想到刚才在地窖中看到的那一幕,一下又想到刚才秦贤捏了自己的下巴,恶心得不行,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双唇一点血色也无,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秦庸见顾之遥被那父子刺激,闭了闭眼把人揽在怀中,扭头就往回走。如果再看见这两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他怕自己忍不住下毒手,干出弑父杀弟的事来。   他无所谓,可是到底还有褚琅和顾之遥要仰仗他呢。   褚琅看着那边的父子四人,眉毛皱起,幽幽地叹了口气。   秦庸与顾之遥路过褚琅的时候,对着褚琅点了下头:“我先带遥儿回去了,太太无事也回罢。”   褚琅点点头,想了想还是向秦正齐走去,她眼神中是从前没有的坚毅:“老爷,前院的事,为妻一早便不再过问了,今天的事不想也不屑于多问。”   她顿了顿,似在重新组织语言:“如今庸儿也大了,待他殿试完毕,你我二人,和离了吧。”   说完这番话,褚琅对着秦正齐深深一个福身,头也不回地回了后院。 第41章 有情人叙风月事,纵悖伦常也动人   顾之遥浑浑噩噩地随秦庸回了后院,因为褚清风这几日要在秦府后院中借宿,他一早就命下人收拾了西厢房给褚清风背着,自己则是做好了晚上同他哥哥挤一个屋子的准备。   想起自己刚刚见到的那些场景,他突然觉得不自在。   哪里都不对劲。   秦庸带顾之遥回了房,先命人给他沏了一杯杨梅蜜,又亲自端着杯子到顾之遥面前:“喝点蜜水,嗯?”   顾之遥抬头呆呆地看着秦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你昨日命人放到……”秦庸怕提到地窖二字,顾之遥想到那些事心中受不了,换了个措辞,“这是你昨日命人用冰镇着的蜜,不是说想同银子一起尝尝的吗?喝喝看,甜不甜。”   顾之遥点点头,接过那蜜水,小口吞咽着。   头昏脑乱了半天,喝到冰凉的蜜水,顾之遥打了个激灵,总算是找回了魂。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又忍不住一定要去想,心中仿佛揣了只猴子,百爪挠心。   “哥哥,”顾之遥喉咙发紧,又喝了一小口蜜水,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我看见、看见……”   “我知道。”秦庸见顾之遥这样又忍不住心疼,他本不用知道这些事情的,“我小时候也看见过。”   秦庸坐到顾之遥身旁,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蜜水,拿到手中却并没有饮下:“我七岁那年,秦贤被抱到秦府里来。以前秦正齐只是冷待我和太太,自从秦贤进府,后院便越发不受他秦老爷待见了。”   顾之遥听着秦庸与他将这些从前的事,不知不觉将手中的蜜水喝光,秦庸把他手里的空杯接过,又把刚刚那杯新倒的蜜水交到顾之遥手中。   “看见那事的时候我才十岁,秦正齐哪个不知羞耻的东西,竟是在秦贤一小就与他好了。”   “开始我以为秦贤是年幼,不懂这些,后来发现他竟是愿意的。”   “第一次见到这事时,秦正齐差点把我打死。呵,”秦庸冷笑,“若不是太太拦着……我不知道太太知不知道这些腌臜事,我们从来也不说这个。”   “多说一句,都要脏了我的嘴。”   顾之遥听秦庸一番剖白,有些心疼。但秦庸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如果现在去安慰他反倒是折辱了他。   顾之遥低头想了想,又抬头问:“两个男子,也可以那样吗?”   “两个男子……”秦庸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若是真心相爱,倒是也可,若只是为了一晌欢愉,便与会发、情的野兽没什么分别了。”   “野兽……”顾之遥喃喃道:“野兽很多也是从一而终的,别庄管家养的大黄狗,便只同那只黑犬好。其他的小狗再漂亮,大黄狗都没搭理呢。”   “是这个道理,”秦庸点头,“虽然说男女在一起才是阴阳调和,但有的男子会爱上男子,有的女子也会倾心女子。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不可盖棺而论。”   秦庸叹了口气,揉揉顾之遥的发顶:“如果真心疼爱一个人,身体上的欢愉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喜欢的人好,那自己怎么也安心了。”   顾之遥今日被秦正齐与秦贤刺、激了个透,此时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整个人都蔫蔫的,问秦庸这一席话都是低着头。   他头也不抬,自然没能看到秦庸眼中藏着怎样的深情缱绻。   他现在心中又有了别的心事。   为什么秦庸科考自己比他还要紧张;为什么得知那香囊带不进试场自己是那般失望;为什么今天秦贤捏自己的下巴,自己恨不得剁了他的手,而秦庸揉自己的头发与自己亲近,自己却并不排斥……   这些在此时都有了答案,他突然心中一片光亮。   自己竟是对秦庸有了那缠绵的情,自己想像大黄狗与黑犬好那般同秦庸好了。   顾之遥心中惴惴不安起来。自己九岁就被秦庸捡回来带在身边,虽然秦庸说两人是义兄弟,但就算说秦庸是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在养也不为过。   秦庸那么好,自己竟然对他起了这样的心思。   顾之遥觉得自己真是恶心,恶心透了,自己今日还有脸对着秦正齐和秦贤呕吐,自己才是最令人作呕的。   秦庸这一路走来有多难他是知道的,不说秦庸小时候在秦府如何被秦正齐与秦贤磋磨,就说当初秦庸刚回京城的时候,那可是皇室的血脉,万一一步行差踏错,那就是:   ——万劫不复。   秦庸是个有什么事都吞在心中的性子,若不是今日自己撞见那番景象,秦庸是决计不会将自己小时候这一段经历讲出来的,可能这辈子就要烂在肚子里了。   那那些他不曾讲的呢?   这个其实也会同人玩笑,也会关心别人的秦庸,是他与之朝夕相处三年,才慢慢捂化了的。秦庸受了多少委屈,才变成其他人眼中的样子?   阎王脸、修罗上身……根本不是这样的!   秦庸要对自己有怎样的信任,才肯袒露心声,露出那柔软的芯子,自己怎么舍得亲手毁了这样的人。   顾之遥心中难过,鼻子都有些微微发酸了,但他不敢也不能真的落下泪来。现在的顾之遥就好像惊弓之鸟,稍微一碰,便要露出马脚来,他怎么敢让秦庸发现自己那样不堪的心思。   可到底是不甘心!   他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动了情,对着朝夕相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名为喜欢的种子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却不能宣之于口。   不能告诉天下所有的人:看啊,我喜欢上了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   顾之遥咬紧后槽牙,努力缓了缓情绪,又小声问了一句:“可是老爷和二少爷是义父子,也成么?”   顾之遥的问题把秦庸问住了,他心中有鬼,并不是问心无愧地与顾之遥剖白这些。前面所说的话无非就是为着今后万一有一天,自己心底那见不得光的感情被他发现了,自己可以说:遥儿,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完全不对的。我只想让你好,我的喜欢并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你懂么?   可是遥儿问的问题是有关于父子兄弟的,这让他如何回答?   父子兄弟,再怎么辩白,也是有悖伦常的。   秦庸闭了闭眼:“有悖伦常,当然不行。”   他又想了想,接着答了一句:“但若是真心相爱,即使不为世俗容忍,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没有谁能控制住自己的心。” 第42章 小福星送考兄长,伸手不打笑脸人   自那日见到秦正齐与秦贤行那苟且之事,顾之遥便整个人都不太对劲。   他与秦庸一同剖白,终于明了了自己对秦庸的感情,自己竟然是喜欢,不,是爱上了这个人。   他年纪小,心中难以藏事,终日惶惶不安,生怕被秦庸发现了自己那一丁点小心思,连兄弟都做不成。   秦庸发现顾之遥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从前顾之遥虽然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孩子,但是到底小孩儿心性,既娇且蛮,虽然不是那种骄纵的人,却也会在他面前放肆玩笑。   如今,竟然开始恪守礼节,人也对自己要求严苛了不少。   秦庸无论几时起来早读,总能见到顾之遥在院子里练功。   日复一日,十日转眼便过去,到了殿试的这一天。   秦府有两位公子要参加殿试,一个是秦庸,一个是提前便来京中小住准备殿试的褚清风。   褚清风性子像祝知府,不爱习武,偏爱习文,估计也是要走上仕途的。秦庸自知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比不过褚清风的,心中期盼着褚清风能高中状元,自己能中三甲便不算辜负了褚琅与顾之遥这些日子为他操的心。   顾之遥穿了男装出府,送送这两人,三人并乘一架马车,摇摇晃晃地奔着试场去。   “你们俩干粮带好了吗?”顾之遥比这两位要进试场的兄长还要紧张,在马车中不停地确认二人有没有东西忘记带进去。   那两位学子不如何,这位送考的小弟倒是急的冒汗。   “都带了,”秦庸无法,只得拍拍顾之遥的手:“你坐下消停一会吧。”   秦庸的指尖碰到顾之遥的手背,触手一片冰凉,这小孩儿急的手脚冰冷,怪叫人心疼的。   顾之遥被秦庸碰到后心中一跳,差一点把手抽回来。他心中有鬼,生怕被秦庸发现,只能装作镇定的样子,故作老成:“我哪有不消停,不过是怕你们在里面挨饿。”   今年的殿试同往年不同,往年的殿试是到大殿上,由皇上直接出题,当场便能选出三甲来。   而今年前头省试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尤其多,皇上也有心多多招揽人才,若所有考生都在大殿上由皇上亲自出题,只怕皇上的龙体要被累垮。   因此,同前头乡试和省试一样,殿试加试了一场笔试,要求众考生在市场各拟一份折子,再作文书一篇,其中真正的人中龙凤才能到殿上答题。   而上得了大殿的,即使没有高中三甲,也必定能入朝为官了。   顾之遥一路上坐立难安,褚清风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权当看不见,唯有秦庸看着顾之遥这故作镇定的样子,嘴角始终勾着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   到了试场,褚清风先下了马车,秦庸待褚清风下去后才站起身,走到顾之遥身旁又突然回头,低下身子凑到他耳边道:“香囊其实我带着了,叫孙妈妈缝在了亵衣里头。”   说完这句话,秦庸带着笑意跳下马车,心中想着就算老天不开眼,带着顾之遥这小福星的福气,自己也总不至于失常发挥名落孙山。   顾之遥待秦庸进了试场才反应过来刚才这人同自己咬耳朵说悄悄话,若是以前倒也没什么,兄弟俩嘻嘻哈哈滚到床上去挠痒痒的事都是常有的。   现在他刚动春心,满心满意都是这人,偏这人还要在自己耳边说话,呵出的气那样痒,此时自己的耳朵尖儿都是烫的。   顾之遥气秦庸撩得他无法自持,又忍不住有点小窃喜,喜欢的人亲近自己,谁不高兴呢?   他撒了会子癔症,忍不住用手捂住耳朵,把脸埋到膝盖里红了会脸,又到小塌上刚刚秦庸坐过的位置滚了一圈,才坐正身体一本正经地搓搓脸,让车把式驾车回府。   阿弥陀佛,愿满天的佛祖保佑秦庸,能直中三甲罢!   顾之遥回到秦府的时候,正见到秦贤。   秦贤头上缠着布,想来上次被他那一下子砸得不清,脸色如今还没有缓过来。   说起来这人既可恨又可怜,可恨的是,他碰了自己的下巴,想要用酒把自己灌懵了,到时候自己说什么只要一句“小嫂子许是醉了撒癔症”便可粉饰太平;可怜的是,地窖里已经是极为僻静,如何能想到角落里突然冒出个自己来,不单坏了两人的好事,还被秦庸一记窝心脚踹得好几天下不来床。   顾之遥一看到秦贤就忍不住要尴尬,喊了声二少爷便测过身让他先走,不多说话。   “小嫂子穿着男装的模样倒是清爽。”秦贤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被顾之遥砸破了头的事,反而带着笑同顾之遥搭茬。   若秦贤是宋如烟那种蛮横不讲理的娇蛮小姐,顾之遥还好意思同他辩驳两句,可秦贤偏就是这样一副和和气气的态度,倒叫顾之遥不好多说什么了。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伤好些了罢?”顾之遥实在不知道同他有什么话好说,想了半天,只能憋出这么一句来。毕竟秦贤与秦正齐当时是真的动了杀心的,就算顾之遥当时被惊得再如何神志不清,两人晦暗不明的眼神还是让他印象深刻。故此,他也不会说出什么对不住的话,问候一句伤情已是仁至义尽。   “不好,”秦贤笑得越发灿烂“小嫂子这般威武,贤儿如何能好的这样快?”   秦贤顿了顿,继而又笑道:“那日之后,我越想越觉得小嫂子当一名女子真真是屈了才,那般快的身手想必是兄长教了嫂子些功夫傍身,嫂子当真好悟性。”   秦贤一番话说完,只看着顾之遥但笑不语,顾之遥却开始不安起来。   秦贤这番话说的暧昧不明,莫不是知道了自己实为男子的身份?   他惊疑不定地去看秦贤的神情,奈何秦贤是那狐狸洞中修炼了千年万年的狐狸精,脸上的表情滴水不露,叫他摸不清底细。   顾之遥越发地惴惴不安起来。   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就算是被发现了又如何?当日是秦贤先动了要灭口的心思的,他不去前院寻晦气便罢,哪有被人逼着问话的道理?   想到这里顾之遥又理直气壮起来,就算哥哥不在家,也不能被前院的人得了便宜,若这人敢来自己面前找不痛快,自己自会料理了这不长眼的东西。 第43章 发乎于情难自持,欲止于礼难上难   本以为前院会趁着秦庸这几日殿试不在家,来后院寻晦气,毕竟当日秦庸那一脚可是没收劲的,秦贤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方才见大好。   不想这几日前院仿佛没有发生过此事一般,静悄悄地,别说来后院寻晦气,就是下人们也都是绕着后院走,仿佛后院中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顾之遥攒了十万分的力气,打算如果前院的人敢来放肆,好生整治一番,让秦庸回来看看自己有多厉害,顺便邀功让秦庸再带自己出去玩耍几日。   结果这力气憋了有三日都没有使出来,就好像你捏紧了拳头打算去打那些害人的大虫,结果大虫没有,毛毛虫倒是有两条,还是准备化茧的那种,根本无从下手。   到了第三日,秦庸估摸是要回来了,顾之遥这拳头都还没有打出去,不免有些泄气。   不过他也并不吃心,难道前院安生了他反倒要不开心吗?没有这样的道理。   秦庸差不多未时便要回来了,顾之遥早早地套了车,打算去接秦庸回来,还没有到试场便被一辆马车截住。   自己这马车虽然不是皇子公主的御驾,好歹挂着秦府的名号,顾之遥想不通是哪个不长眼地敢来截自己的车,索性撩开帘子,想会一会这不长眼的东西。   他撩开了帘子,对面的马车也撩开了帘子,马车里有一身材颀长的少年人,不带疲态,眼中隐隐带了飞扬的神彩。   是秦庸,那个叫他魂牵梦萦,叫他心中一下酸涩一下甜蜜的秦庸。   秦庸直接跳下马车,钻到了顾之遥的车里头,他把顾之遥搂在怀里头,重重地抱紧,两个人胸膛贴着胸膛。   秦庸是满腔欢喜,顾之遥是心跳如擂鼓。   “哥哥,考得怎么样?”顾之遥被秦庸抱着,心中欣喜几乎不能自持,只能用旁的去引开自己的注意力,他抬头看秦庸的下巴,这几日秦庸一直在试场里带着,下巴都隐约有些透出青色来。   怕不是再呆两日,胡子都要长出来了。   秦庸听见顾之遥叫他,才堪堪把人放开。其实他对于自己的功名并不如何激动,只不过见顾之遥紧张他的成绩,难免有些想拿乔占占便宜,故意捏着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去揽着他。   顾之遥自小便带着他给的香球,里面常年燃着好闻的冰片沉香,连头发丝里都熏染上了这味道。   秦庸自小便喜欢这冰片沉香的味道,当初不懂风月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让顾之遥也染上熏香的习惯,如今看来,倒像是小狗圈地盘一般。   秦庸低头看向顾之遥,很想吻一吻他的头发,但是这样未免逾矩,只能揉揉他的发顶来解心头的痒,面上还要装作欣喜又有点激动的样子答道:“高中三甲,猜猜是什么?”   顾之遥只听到秦庸高中三甲便高兴地不得了,他知道秦庸此时是有心逗弄他了,且刚刚被这人抱了满怀,一腔春情正荡漾着,难免有些端不住好不容易沉稳了几日的架子,仰起头道:“我不猜,我问清风表哥。”   两人这般拉拉扯扯地玩笑了半天,褚清风才慢吞吞地爬上马车来。   他四平八稳地坐下来,仿佛没看见那兄弟俩在玩笑,从顾之遥的糖匣子里摸出一颗糖来放到嘴里。   糖球有点大,褚清风的腮帮子上鼓出一个包,他斜眼看那兄弟俩,见顾之遥一脸期盼地看着他,终于舍得吐露一字:“不是状元。”   “不是状元,那清风表哥便是状元了。”顾之遥眼睛笑成一对弯弯的月牙,“先给清风表哥道喜了,那哥哥是榜眼还是探花?”   “一共就三个你都懒得猜,”秦庸摇摇头也坐了下来,那边车把式听着里面的三位主子都落座,方才扬鞭调转车头往秦府的方向回去。   “哪是我懒得猜呢?”顾之遥自换牙时起便很少吃糖了,如今看褚清风嘴里含着一颗糖球,忍不住也嘴馋了起来,从糖匣子里又摸出两颗糖,一颗放到自己口中,一颗喂给秦庸,“哥哥在我心中自然是那天降的文曲星,就是状元也能争上一二,但我这样说,便是得罪了表哥。”   刚才秦庸从他手中叼住那颗糖含住的时候,嘴唇碰到了他的手指尖,搞得人心痒痒,顾之遥只能借着说玩笑话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榜眼之能,哥哥自然也是有的。可八宝又和我说,榜眼与探花,原本才学便没有什么大的分别,只是这探花郎,往往都是那长得俊美的才当得。”   顾之遥摇头晃脑,偷偷把手指尖藏进袖子里,拇指与食指相互搓捻着,“探花郎到底是个第三,说出来总归没有那样好听,我又盼着哥哥好,这三甲要我如何猜?”   “行了,就你门道多。”秦庸又摇摇头,自从上了马车,他已经不知道摇了多少回头,这小孩儿穿回男装比穿裙子更好看,调皮捣蛋的模样打眼得紧,让秦庸也忍不住对着他的皮相心跳如擂鼓。   他自认虽不是君子,却也不至于耽于美色,怪只怪遥儿在他心里扎了根,别说是这招眼的模样,就是他蓬头垢面在自己面前,只怕也要心动的。   他又觉得单单是自己在这边苦相思,却叫这人什么都不知道有些不平,忍不住弹他一个脑瓜崩儿。   说到底,还是他自找的。   谁叫他喜欢上了这个人,又不能将心底的话剖白给他听呢?   “哥哥还没说到底是榜眼还是探花呢!”顾之遥捂着脑门往后躲了躲,龇牙咧嘴地装疼。   褚清风在边上本是看戏,此时却突然觉得牙酸,嘴里的糖也不甜了,考上状元的喜悦也不上头了,倒想把那兄弟俩拎起来一人灌一碗蒙、汗、药,让他们俩别再出声。   虽然,本来这喜悦也并不如何上头,状元本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探花。”秦庸笑了一下,“到底还是那枚护身符管用。”   哪有什么护身符,香囊倒是有一个,顾之遥自然知道秦庸说的护身符是何物,忍不住臊红了脸,又怕被旁边这两位哥哥看见,清清嗓子转移话题:“连考三天,哥哥们累了罢?回到家中可要好好歇歇了。”   他有心转移话题,有的人却并不打算放过他,褚清风斜眼看过来:“什么护身符,我怎么没有?” 第44章 吾家有弟善庖厨,状元爷携妹离家   这护身符褚清风当然不会有,那可是顾之遥亲手缝的。   顾之遥讷讷,不知道怎么说这事,秦庸当然也不会多这个嘴。只是顾之遥自觉实在对表哥不起,自己小时候人家还送衣裳给自己,自己却连个香囊都没有送过。   马车里空气似乎凝滞住了,一时间尴尬非常,兄弟三人谁也不讲话,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糖球撞击牙齿的声音。   “咔嚓”褚清风面无表情地咬碎了那颗糖,再看看旁边一个看天一个看地的好哥俩,深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在这车里头坐着。   甚至体会到了祝成栋宁愿找影二切磋易容术藏身法,也不愿与这兄弟俩独处的心情了。   实在是……忒腻歪了。   兄弟三人回到秦府的时候,前院依旧安静着,想来秦正齐今日在翰林院当值,而秦贤身子还没好利索,自然也不会没事跑出来散心。   兄弟三人回到后院,褚琅今日身子不大爽利,便没去门口迎着,只坐在凉亭里,屁股下面垫了软垫,手里搅着一碗红枣银耳羹。   顾之遥装了女孩儿这么多年,只一眼便知道褚琅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大家在别庄消暑,别庄里有个厨子是南方过来的,会做一道叫姜撞奶的点心。菜品形貌与酥酪差不多,里面却又许多老姜的汁液,很是暖身益气。因着褚琅向来有来月信便腹痛的毛病,顾之遥就干脆把这道甜品的做法学了来。   如今他早就不像小时候那般够不到灶台,再去厨房做些吃食秦庸便也不再过多阻拦。   顾之遥把袖子挽起来,来不及换衣裳,急急忙忙地到小厨房去施展手艺,要为褚琅做上一碗热辣辣的姜撞奶,顺便也做些吃食与秦庸和褚清风。   毕竟在试场几日,吃喝拉撒都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只能带些干粮果腹,至于热菜热饭是肯定没有的。   褚琅见秦庸与褚清风回来了,忙问二人考得如何,得知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后,立即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把满天神佛谢了个遍。   顾之遥干活麻利的很,不到半个时辰便端出来一托盘的吃食,把姜撞奶摆到褚琅面前,又给秦庸和褚清风摆上碗筷饭菜,自己则拖着腮坐在边上看他们眯着眼笑。   秦庸自那日明白自己的心意后便受不得一点点撩拨,顾之遥穿回男装的样子本就俊朗非凡,又坐在这露出娇憨的傻笑,让他忍不住心痒。   “行了,不热么?还不回去换个衣裳。”秦庸赶他回去,然后端碗拿起筷子去夹那盘中的菜。   顾之遥耸耸肩,“热也不能饿着状元爷和探花郎啊……那我去换衣裳了,报喜的人若是到了,记得让八宝给他们包红包啊。”   褚清风本来低头吃饭,听见自己无辜受到牵连,忍不住抬头看那牙尖嘴利的小表弟。而小表弟似乎无安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哥好无辜,非常无情地转身便回了房去换衣裳。   说曹操,曹操马上便到了。顾之遥前脚离开后院,后脚报喜地人便叫起了门。顾之遥早便让八宝封了红包,只等秦庸点头便要送出去。   秦庸心中骂那小孩儿年纪不大就像个老妈子一样操心,却仍是按着他说的,叫八宝把红包拿与报喜人。   褚琅一口一口地吃着顾之遥做的姜撞奶,这天气吃这个实在还是有些热,却又忍不住全吃完,毕竟是小儿子亲手做的。   都说君子远庖厨,这小儿子不单善庖厨,针线活也十分了得,也不知今后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配上这样的人物。   至于大儿子的亲事,算了,不一辈子孤家寡人就算好的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做不到逼迫儿子娶一个不认识的人回来,只盼着他能有个真心爱护的伴就好。   状元爷与探花郎这三日再如何游刃有余也还是累的,这累不只是身体上,心力也快被抽干了。用完了饭,此时困劲上来,连连打呵欠。   褚琅见这俩人这般困倦,也不多留他们俩在院里陪着,玩笑两句便撵他们回屋去睡觉了。   明日少不得皇上要开宫设宴,三甲里头两个都出在他们家,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希望明日这两位在宫中一切都顺利罢。   顾之遥换完衣裳往外走的时候正赶上秦庸回屋。自从褚清风过来之后,两人便又挤在了一个屋。   顾之遥年纪还小,虽然动了情身子却还迟迟没有什么反应,只苦了秦庸,心上人日日躺在身边却不能多看一眼多碰一下,连多摸一下对方的头发丝都是罪过。   他刻意放慢了步子,生怕自己冲撞了顾之遥换衣裳,对这人不尊重。   秦庸心中很是煎熬,他想把顾之遥放到心尖上去爱,放到云端s。n。p去尊重,又忍不住想多碰碰他,想把他拉下这十万红尘。   刚才在马车上,因着三日未见,心中多少有些挂念,才找了借口做出逾矩的举动,如今回过味来又有些后悔。   这么好的小孩儿,自己哪舍得让他受自己同样的煎熬苦楚。   顾之遥不知秦庸端着什么心思,他只多碰碰秦庸便快活地要命,虽有愧疚感,可到底年岁尚小,不像秦庸一样瞻前顾后,左右为难。   顾之遥还沉浸在马车上被秦庸楼了那么一小会儿的开心中,见秦庸进屋,猜着他要休息,甚至还笑弯了眼睛让他哥哥盖好被子,就算天气热,也不能受了凉。   秦庸见这小孩儿笑得好看,心中的煎熬实打实地又多了一分。   顾之遥做事情向来周全,他从房里出来便唤来下人,让下人给齐州递消息,告诉齐州那边的褚府两位少爷都高中的消息。   明日秦庸与褚清风是要进宫赴宴的,他又唤来褚清风的小厮,打算好好叮嘱小厮进宫后要注意些什么。褚清风他自然是放心的,只是他带来的小厮是个生面孔,不知行事是否稳妥,少不得要多说两句才能安心。   褚清风的小厮似乎是个异常胆小的,见了顾之遥先闹了个大红脸,又嗫嚅着不敢搭话,眼神也躲躲闪闪。   小厮这般模样叫顾之遥起了疑心,他眯起眼睛打量这位叫荷包的小厮,不想越看越眼熟,越看越心惊。   怎么荷包长得与褚明月竟是有八分相似?   顾之遥再去看她颔骨与脖颈的交界处,隐约看到有一条线。   那条线顾之遥再清楚不过了,他这几年习武都是祝成栋和影二教的,影二算他半个师父,自然易容术也学了。   这条线,分明是面具在脸上脱胶起皮的印子。   顾之遥再去看那小厮的眼神,荷包果然不敢对视他的眼睛,他假意再嘱咐两句,却趁那荷包不注意,伸手便抓上那条线。   “刺啦——”果真叫顾之遥扯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面具下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那张脸这后院中的主子们有哪个是不熟悉的?   这人果竟是小核桃——褚明月! 第45章 心中若存风月事,纵使无意也羞人   没想到褚明月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易容成小厮,偷偷跟着褚清风跑到京城里头来了!   顾之遥被褚明月惊了一跳,差一点就把秦庸喊过来。褚明月也没有想到顾之遥如此眼尖,居然发现了自己的破绽,忙四下看看,见并没有人在旁边,赶紧竖起食指比在唇前做“嘘”的动作,连连作揖。   顾之遥很快便镇定下来,见褚明月这几日倒是换过衣裳,想来褚清风多半是知情的,只得摆摆手让褚明月与他寻了一处僻静之处,仔细询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诶不是我说啊,你这个子长得快,怎么心眼也一点没少长?”褚明月低低抱怨,“我自认已经是毫无破绽,却还是叫你给发现了。”   顾之遥对褚明月口中的毫无破绽持怀疑态度。   “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顾之遥无法,只得开口,“姨母可知道你也跑到京城里来了?”   “知道知道,”褚明月摆手,“阖府上下,恐怕只有我爹不清楚了哈哈哈。”   顾之遥无语,姨父眼里有了姨母眼中便没有别人了,自己的儿女都是放养长大,如今竟然连自己的女儿跑来了京城都毫不知情。   “想来京城光明正大地来便是,好端端地怎么想到了易容的?”顾之遥拿了帕子让褚明月擦脸,“脸上贴了好几天的面具,不难受吗?”   “嗨,别提了。”褚明月接过帕子,到脸上胡乱抹了两下,“我爹说我也大了,过几年少不得要给我留意婆家,说我我整天疯疯癫癫怕是没人镇得住,请了个婆子日日教我插花描画舞针刺绣的,可烦死我了。”   顾之遥忍不住笑她:“姨父说你倒是也没错,不过如果他看见我天天穿裙子又会绣花会做饭的,不是要闹心死?”   “哪儿能呢?”褚明月扁扁嘴,“嫌我疯疯癫癫是假,嫌我整日缠着娘亲教我鞭子影响了他们二人腻歪才是真。”   褚明月瞅瞅周围,寻了个石凳,一屁股坐下去,右腿搁到左腿上翘起一个嚣张无比的二郎腿:“所以我跑到京城来躲清闲啦~再对着那婆子穿针引线只怕是要疯。”   顾之遥从不觉得君子应当远庖厨,自然也不会认为女孩儿就一定要手巧文静。对于褚明月易容离家一事,除却最开始的惊诧,倒也没有觉得十分如何。   左右人长大了都是要自己闯荡一番的,况且褚明月也不是独自出门,毕竟还有褚清风领着呢嘛!   当然,他对于自己从未想过要离开秦庸外出闯荡一事,倒是分毫不觉哪里不对。   两人在这处僻静聊了一会儿,顾之遥怕旁人见到褚明月会声张出去,便掩护着褚明月往西厢房走。   毕竟这秦府中的下人,对于褚家的几个孩子都认得,让人发现这位小姐做出这样的事,传出去即便褚家不觉得如何,褚明月却到底是还未出闺阁的女儿,总归不好听。   褚明月站在顾之遥背后低着头,一路胆战心惊,总算有惊无险地回了房间,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将心搁回了肚子里。   翌日,几个孩子起了个大早。   今日皇上开宫设宴,几个小辈都要去宫中,就连秦贤也要去凑一凑这热闹,公子小姐们难免都要装点一番才不至于太随便。   本来大周是三年一次科考,可新帝登基后便将朝中人手大换血,很多职位空了出来,需要多多采纳人才。前年和去年均加试了科举,只是并未选出特别出彩的人物,倒是今年反而百花齐放,选出了不少有真正才学的人。   秦庸穿了正六品的鹭鸶圆领补服,带着小厮四喜;顾之遥穿着同样的圆领补服,头上顶了一个重重的包头发冠,下身着墨绿色璎珞纹马面裙,带着他的贴身小厮八宝;而褚清风之前并未在朝中为官,只穿了料子上好的直缀,带着他的“小厮荷包”。   顾之遥偏头便看见褚明月今日又贴了那张面具,装作胆小听话的样子跟在褚清风身后,忍不住窃笑。   这位表姐脑子里总有些与众不同的想法,昨日因为脸上的面具脱胶才被顾之遥看出了破绽,今日褚明月竟然在下巴上弄出了些假的胡茬来挡那胶印。本来面具上的模样便平庸至极,被褚明月一搞,更有些丑了。   这是顾之遥第一次穿上敕命安人的补服,袖摆实在阔大,有种走路都要刮到草木树枝的感觉。头上那发冠也是真的重,压得他都要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不再长个儿了。   秦庸用余光偷看自家小蒜苗,小时候长得灰土土,瘦巴巴的活像个猴子。谁能想到这小孩儿养起来竟是个这样出息的模样,不但出落地面如润玉,连眉眼也都变得秀美了不少。   也亏着这孩子有这样一张谪仙一般的脸,不然就这个子,这阔肩,再加上这种圆领的补服本就容易显壮,看起来说是蛮人女子也是有人信的。   原本带着小核桃来京城褚清风不觉有什么,自家妹妹在家中学那些劳什子女红自己看着都十分憋闷,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只是没想过皇上如此重视这次科考,竟是要开宫设宴。   只希望这妮子到了宫中万事小心,千万莫要行差踏错。   不得不说,褚清风这位兄长对自己妹妹内里是个什么德行还是十分了解的。   钱多多与钱满满出息得很,从去年开始便到秦庸的产业上去当管事与账房,如今很少到府中来贴身伺候两位主子了。倒不是秦庸有意疏远皇上赐的下人,而是这兄弟俩于经商一道很是有天赋,上手极快。二人也同秦庸提过,想要去秦庸的产业里替主子做事,秦庸便点头应允了。   今日是秦庸大喜的日子,钱管事与钱账房自然也是要回府中为主子贺喜的。钱多多如今越发话少了,在那些生意场里很是有些威望。   商贾属末流,许多事情秦庸都少不得要钱多多去出面,钱多多也没有辜负了主子的栽培,事事都做得很利索,一年不到便让秦庸赚回了本钱,利也翻了一番。   而钱满满不改小时候的活泼性子,他与顾之遥在一处玩了两年,与顾之遥很是亲厚,进了后院不先喊自己的大主子,反而先叫顾之遥。   钱多多与秦庸贺喜后说了一些生意上的事,秦庸点头给了他下一年需要做的任务,二人便不再多说。   至于钱满满,那小子古灵精怪地很,不知道在哪淘来的古董被他装在多宝匣里献上来,他冲着顾之遥挤挤眼睛,又对秦庸开口:   “奴才想了好久都不知道送些什么当做贺礼,后来一想公子的私印一直放在小主子那存着,今后主子是正经有功名的老爷,总不好仍旧没有一方像样的印。奴才便寻来了一块上好的鸡血石,找了庄子里的老师傅为主子刻了这样一方印章。”   明明是说与秦庸的喜庆话,而钱满满也并没有揶揄自己的意思,可顾之遥仍旧忍不住脸红了。   真真是,心中有鬼,看到什么都是要心虚的。 第46章 都道二位情甚笃,探花郎羞臊耳赤   几人坐了小轿到正门,这回人多,不便再坐一车,褚清风又不放心褚明月与两位小厮单独一车,便与秦庸二人分开,自己带着褚明月欲上后面那辆车上。   原以为秦贤应是先走了或者特地与几人错开,晚些再出发,不想这人却专门等在正门口,似乎特地等着这几位。   几人下了小轿,秦庸面无表情地看着秦贤,等他先开口。   “倒是恭喜兄长与表兄了,探花与状元同时从我们秦府出去,二位兄长好给父亲长脸呢。”秦贤依旧是端着他那副公子如玉的派头,嘴角噙笑,仿佛此刻是真心要恭喜秦庸与褚清风摘得三甲。   顾之遥却一听就品出他话里的不对来:   先不说褚清风是秦庸的表亲,与他这个抱回来的人有什么瓜葛;就是他这番语序,显然是在告诉秦庸:你是探花,却叫你表弟拿了状元,看看,你秦庸不如你那表弟。   秦庸自然也听出秦贤话里话外竟是想要挑拨他与褚清风的关系,只瞥了他一眼,淡淡开口:“多谢,望你科考之时,能进殿试便好。”   秦庸是懒得与褚清风打这话里的机锋的,他对于自己十几日前一脚踹得这人至今还在咳嗽这事并不愧疚,坦然地倒叫人无法开口说他如何。   “兄长向来大度,贤儿没有兄长之才,能进殿试已是不错了。”秦贤对于秦庸这句话不置可否,他即使不去参与科考也会有秦正齐帮他使银子捐个官出来,反倒不觉如何。   秦庸嘴角略勾了勾,不再理会面前这人。倒是顾之遥听了两句心中有所不满,忍不住开口臊白道:“大不大度与你们前院何干,清风表哥是姨母的儿子,你算老几也跟着叫表兄?”   秦贤似乎现在才看见顾之遥在旁边,笑着对他点点头:“小嫂子,上次见嫂子穿了男装爽利得紧,想不到嫂子穿这敕命补服竟也是美艳无双。”   “连嫂子穿什么都管,我看你是脑子进了水。”顾之遥朝天翻了一个白眼,让秦贤看清楚自己的嫌弃,“躲开,好狗不挡道。”   顾之遥说话向来口中是不留德的,对于秦贤更是从不客气。旁边的人倒是不如何,只苦了在褚清风身后装小厮的褚明月,忍笑辛苦,身体微微跟着有些发颤。   秦贤被顾之遥一通臊白倒是也不生气,反而笑着答道:“小嫂子教训的事,那贤儿便不挡道了。”   几人上了各自的马车,秦庸的眉毛微微蹙起,他听秦贤话里的意思,莫不是发现了顾之遥本是个男孩儿?   顾之遥依旧是与秦庸坐一驾马车,他一上车就忍不住把发冠摘了下来放到腿上搂着,晃晃头扭扭脖子:“秦贤脑子是不是不大好使?”   秦庸伸手想帮他捏捏脖子,又在碰到他脖子之前拐了个弯,手落在顾之遥的肩膀上帮他锤了两下:“他不是蠢钝无能之人,平日里还需提防。”   顾之遥随着秦庸敲肩膀的动作让自己的头画出一个圆弧形,脖颈随着发出两声卡啦卡啦的脆响:“现在也没什么人记得我的出身了,就算被发现了也不碍事。只要他不招惹哥哥,我便离他远远的。”   “什么毛病?”秦庸伸出食指戳在顾之遥的额头上,不让他再扭脖子,“脖子都要扭断了。”   他心中有苦说不出,顾之遥觉得宋家倒了,不会再有人认出他的出身,即便自己的男儿身被发现,也不打紧。   可秦庸知道,这祖宗实际上是婧明公主的遗腹子,多年来让顾之遥穿着裙子隐瞒身份,就是怕他那位要紧的爹把这小孩儿卷到天家的纷争里头去。   秦庸摇摇头:“还是小心些,你的身份还不能被旁人知道。”   顾之遥见秦庸面色凝重,连忙坐端正,他万分重视自己在秦庸心目中的形象,不想被秦庸认为是个没脑子的,连忙表明态度:“哥哥说不能被知道,遥儿便藏好,一定离秦贤远远的,不叫他抓到什么把柄。”   小孩儿变脸太快,前一刻还在扭脖子,现在马上就做出了一个谨慎认真的模样,秦庸心中好笑,摇摇头由他去了。   许是自己太过小心,疑神疑鬼了。   不过事情总有万一,还是小心为妙,平日里让影二多盯着前院罢!   ……   一行人到了午门时,已经有不少马车停在外头了,想来今日开宫设宴,不少少爷小姐都早早地到了皇宫。   宫门口的小太监见秦府的马车到了,连忙迎上来引着他们往里走,这两位少爷一位是今年的新科状元,皇上颇为看重其才能;另一位虽然是探花,却曾经是皇上直派的还珠使,寻回了皇室血脉——如今最被圣上看重的那位如梦公主。这二人日后都是会飞黄腾达的,怠慢不得。   听闻探花郎身边那位小夫人,九岁就嫁入秦府,与如梦公主曾是手帕交,还救过如梦公主的性命,即便只是个六品的敕命安人,若是被冲撞了也不是他们这种小太监担当得起的。   顾之遥下马车之前便又把那发冠戴在了头顶,装出一副端庄温婉的模样。   他人瘦脖子长,喉结实在太明显,圆领的补服里只得又穿了件立领遮住半个脖子,以防被人看穿自己的男儿身。   只是虽然已经过了秋老虎,天气却始终不见冷下来,比旁人多穿一件,再加上外面的礼服实在是厚实,顾之遥的脖子被捂得一片发红。   一路上遇到不少秦庸在詹事府的同僚,年纪轻或品级低的都怕秦庸那张阎王脸,只拱手于秦庸打个招呼便罢了。那些年老位高的大臣却并不会这般躲避秦庸。   秦庸办事利落手腕强硬,詹事府的詹事、少詹事都很看好这年轻的中允,见到秦庸来了便同秦庸寒暄。   “秦中允来了,今后中允去了六部,可也别忘了詹事府的同僚啊。”   秦庸拱手与这些前辈们打招呼,拉着顾之遥引荐给他们看。顾之遥装作寻常的命妇那样,端庄自持地对詹事们福身问好。   右詹事今年五十不到的年纪,眼睛很是尖,他府上有好几门姨太太,对于风月一事向来敏感。看到顾之遥里面的立领下面露出斑驳红痕,忍不住带着坏笑打趣秦庸:“想不到秦中允与小夫人感情如此亲厚,小夫人这样的天气便要穿上立领了。”   其他几名同僚见右詹事意有所指地看着顾之遥的脖子,也纷纷用余光去看,看到了顾之遥脖颈上的皮肤透出红色,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顾之遥虽前段时间刚撞见过秦正齐与秦贤一事,又同秦庸谈心,多少懂了些风月上的事。可他到底年纪轻,不像这些活了半辈子的大臣一般见多识广懂得多,满脸怔忡,不知道这些大臣在笑些什么。   秦庸顺着右詹事的目光侧头去看他这位“小夫人”,瞬间明了对方口中的感情甚笃缘何而来,忍不住红了耳尖。 第47章 秦庸任工部尚书,安如梦使计赠桃   顾之遥其实自阿蛮进宫后便没再见过她了,小孩子忘性大,阿蛮的长相顾之遥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如今,见了面也不能再喊阿蛮,要叫她如梦公主才不算失礼。   况且,今日开宫设宴是给这些大臣和未来的官场栋梁的,安如梦身为宫里的公主,今日不一定能见得到。   午时一刻,众人便到了正殿落座。   褚清风与秦庸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探花,自然是要坐在前头的,顾之遥虽然名义上是秦庸的夫人,却不能同他坐在一处,只能在下面与其他官太太们坐在一起。   那些官太太官小姐聚在一起,无非就是聊些哪个胡同谁家老爷养了外室啊,或是今年的状元探花长得真真是俊俏,顾之遥与她们聊不到一起去,只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热闹。   皇上到正殿后,原本在互相聊天的那些官太太官小姐也都不在嘈杂,都规规矩矩坐好,各个摆出仪态万千的姿态来。   太监总管钱公公先高声唱喏了些顾之遥听得快要打瞌睡的套话,而后才宣读了皇上对于这次科考的学子们入朝为官的安排。   状元褚清风入内阁,成为大周最年轻的一位从二品内阁学士;探花秦庸则与众人所想不同,并未进刑部,而是成为正二品工部尚书。   众人早知道秦庸之前出任还珠使寻回皇室血脉有功,少不得直封个正二品,却没想到是工部。詹事府那些老臣们本以为秦庸会进刑部,甚至有可能是大理寺,毕竟那位的阎王脸可算是远近闻名了,工部确是万万没想过的。   这次科考结果,皇上封了大大小小二十来人入朝为官,其余人则放归各处,出任地方官员。   众人谢恩后,宴席便开始了。   本以为在这坐着,吃些佳肴,待宴席结束便可回府了,不想有一貌美女子身着盛装,被一宫女扶着到了正殿。   顾之遥的眼神没有在宫装女子身上多做停留,却在见到那宫女时忍不住瞳孔骤然紧缩。   那宫女眉眼即使过了三年他也不能轻易便忘了,因为她是宋家的二小姐——宋如月。   宋如月怎么会在这?   宋家当年被宋如烟所累,男男女女都落了奴籍,早被发卖出去。当时他曾念着在宋家时不曾被宋如月欺凌,动过要把宋如月买回来的心思,只是秦庸说过自己的身份轻易不能透露才作罢。事后钱满满特地去打听过,宋如月早在第一日就被人买走了。   一个早就应该消失在京城的人,如何能突然在这宫宴上出现?   顾之遥心中惊疑不定,一时怕被宋如月认出自己来,又怀疑是自己认错了,只紧盯着那宫女,眼都不眨一下。   那宫装女子似乎是一名公主,伏在皇上耳边耳语几句,又歪头向下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待与顾之遥四目相对时,才歪头对顾之遥露出一个笑容来。她又与皇上说了两句,才在皇上的下手位置坐下。   皇上笑着摇头,吩咐身边的总管太监钱公公宣布圣意。   “如梦公主想念闺中密友,赐工部尚书秦大人的夫人顾之遥近前来坐——”   顾之遥听到那女子竟是安如梦,本就有些惊讶,此时又被召到近前去坐,心内不免有些惴惴。他向秦庸望去,果见秦庸也皱眉不语,似乎在思量些什么。   但到底是皇命,顾之遥只得提起裙子起身,跪拜谢恩后上前去坐到如梦公主的身边。   安如梦这三年也长高了很多,当年的小圆脸已经长成了标志的鹅蛋脸。   她一见顾之遥到了身边,根本不让他跪下行礼,直接拉着顾之遥的手亲亲密密地坐下:“阿遥,你没忘了我罢?”   “如梦公主。”顾之遥被安如梦拉着坐下,有些不自在。就算他平时里都是穿裙子示人,到底也不是真正的女孩儿,被安如梦这般拉着手多少有些不自在。但他又不好把手直接抽出来,只得任由她牵着。   “进了宫你都与我生分了,小时候还喊我阿蛮的。”安如梦听顾之遥唤她如梦公主,似有不满,扁扁嘴从桌上拿起一颗桃子,慢条斯理地拨开来,“现在宫中人人都唤我如梦公主,没意思的很。还不如在下邳时,每回你来绣坊,都会和我一起分吃饴糖。”   安如梦的指甲上染着鲜红的蔻丹,她指甲留的很长,拨开那颗水蜜桃的时候有些桃子的皮黏在了指甲上。   一旁的宋如月连忙拿了帕子来给安如梦擦手,安如梦摆摆手,示意宋如月不打紧。   “剥好啦,”安如梦把那颗桃子放到顾之遥面前的碗中,“给你吃。”   顾之遥是不能吃桃子的,哪怕是晾了很久的桃脯。   他每次碰了桃子,都会身上起满红疹,瘙痒又不能抓挠,在身上的红疹退下去之前也见不得风。   顾之遥看着那枚桃子,犹豫着要不要拒绝。可这桃子是公主亲手剥好送到他碗里来的,若是自己轻易拒绝,未免不识抬举了。   天恩来了,你便只能接着,没有拒绝的份。   顾之遥知道秦庸一定是在默默注视着自己这边,不敢抬头去与秦庸对视。秦庸是定然不愿意让自己吃桃子的,别说是吃桃子长红疹,就是平日里衣裳湿了,他都要催着自己去换了,生怕自己着凉。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若是秦庸生病了,第一个心疼的便是褚琅与自己了。   安如梦又凑到顾之遥身边与他耳语:“快吃罢,今儿秦大人中了这探花,直接便封了正二品的尚书。工部尚书可是个肥差,多少人眼红,心中不服气着呢!我刚才在偏殿听到秦大人封了这个好差,就猜到今后少不得要找你们麻烦,特地来给你做面子的!”   说完一席话,安如梦又对顾之遥调皮地眨了眨眼:“进宫三年我可没把你忘了,以后得空了,多来宫里陪陪我。”   顾之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是了,这下面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若自己不识好歹拒绝了公主……秦庸刚被封了尚书,日后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说他轻狂且不提,拒绝了天恩也少不得要连累秦庸一同受罚。   再者说,安如梦毕竟不与自己日日在一处,并不知道自己对桃子不服。   顾之遥缓缓呼出这口气,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蓄满笑意。他看着安如梦,学着她的样子眨眨眼:“那阿遥就多谢公主了。”   水蜜桃是真的很甜,顾之遥低头吮吸桃子上的汁水,把桃肉吃光,只留下桃核,“这桃子真大真甜,吃了这么一个桃,臣妾怕是连饭都吃不下了。” 第48章 如月探手斟玉液,尚书夫人湿衣裳   秦庸自顾之遥坐到安如梦的身边便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那边看,他在朝中向来不苟言笑,如今又直封了正二品的工部尚书,竟是比詹事府那些老臣的品级还要高了。   皇上不带头与秦庸对饮,下面的大臣们也没人敢灌他的酒。   见到安如梦把那枚桃子放到顾之遥的碗中时,秦庸狭长的瑞风眼便眯了起来。   遥儿不能吃桃子,后院中的人和褚家上下是都知道的,平日里没有那不长眼的奴才把桃子送到遥儿面前来。   秦庸想起三年前刚回京城头一天夜里顾之遥发疹的事情,那饴糖上滚了一圈桃粉,安如梦早便知道顾之遥碰不得桃子。   依秦庸的性子,旁人给的糖他本就不会让顾之遥随意吃,何况是安如梦赠与的。可当时回了京城,刚好可以让顾之遥借着红疹不用露面,秦庸便让他吃了。   事后秦庸在心底暗暗发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己再不会做出伤害顾之遥的事情。   当年婧明公主沦落到下邳,遇到了一个与人私奔的女子。那名女子当时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却不是情郎的。她的情郎非人,竟是想把这名女子卖给兰陵来的人贩子。   婧明公主用自己的发簪买下这名女子,而这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顾姨娘。   顾姨娘嫁入宋府后便遭宋府太太百般刁难,她央求自己的表哥带自己走,而她的表哥却想要用她换银子。   婧明公主救了顾姨娘,顾姨娘心灰意冷,再不相信男人。她回了宋府,安心生下一名女婴——阿蛮。   而婧明公主与顾姨娘却是投缘,顾姨娘感念婧明公主的救命之恩,便与婧明公主交换了孩子抚养,只待日后婧明公主若是被天家寻回,能保她的亲生骨肉不背卷入皇室的纷争中。   至于阿蛮,虽然不能再亲生母亲身边长大,但若是她一生在绣坊,怎么也比在宋府要幸福;就算去了宫中,不得不与人一生算计,好歹也享受过荣华富贵,也不算亏欠了这个孩子。   可惜后来秦庸到了下邳,婧明公主自知蛮不了多久,临终前将一切告诉了阿蛮,并留下手书两封,自戕而亡。   她曾告诉阿蛮,你若是不想去宫中参与这些尔虞我诈,便隐姓埋名逃出下邳。   可是阿蛮选择留了下来。   秦庸冷笑,明明知道自己与顾之遥的身份,却宁愿留在宫中,此时又故意让顾之遥吃桃子,该说不愧是宋修的种么?   顾之遥比谁都知道自己如果吃了桃子会怎样,一整个水蜜桃,吃下去身上得有多难受?   他早不是那个宁愿自损九百九也要杀敌一千的小孩儿了,这三年秦庸一直教导他遇事先保证自身安全,顾之遥也懂得万事自保的道理。   可是顾之遥还是把那桃子吃了。   秦庸闭闭眼。   顾之遥就算拒绝了公主盛情,公主碍于皇家面子,也不会如何。况且S.N.P安如梦还要端着那副与顾之遥姐妹情深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在现在破功。   就算有别的什么,龙椅上的那位总会保外甥周全。   但最大的靠山是皇上一事,顾之遥是不知情的,他只想顾之遥过的快活,离天家这些事越远越好,因此从来不把真相告诉他。   顾之遥吃那枚桃子,又有多少是为了他?为了他这个刚上任的工部尚书。   秦庸捏着手中的酒盏,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早知如此,早知……   他还是不会告诉顾之遥这些。   他舍不得小蒜苗经历这些恶心的事,在宋家长大已经很苦了,何苦让他在卷进这些要命的是是非非中。   秦庸注意着安如梦这边,安子慕同样也在观察二人。   这些年秦庸其实时不时便会派人来告知自己顾之遥在秦府中过的好不好。   遥儿换大牙了,遥儿长个子了,遥儿学会骑马了。   这是他姐姐唯一的孩子,自己最看重的外甥。在彻底不用担心遥儿的父亲之前,只能委屈他以女孩儿的身份在秦庸身边躲避这些。   当年秦庸与自己进行了一场豪赌,用身家性命做担保,保证遥儿在秦府是安全的。所以自己敢重用秦庸,这样一颗赤胆忠心,比什么都来的珍贵。   如今看来,遥儿被秦庸养得很好。   顾之遥不能吃桃子的事,安子慕也是知道的,所以当他看到安如梦把一颗水灵灵的桃子放到顾之遥碗中时,他的心沉了沉。   婧明公主觉得亏待这孩子,阿蛮原本不用过这样的人生。   可当初阿蛮是有机会逃离这一切的,她自己选择了留下来。而自己想代替婧明公主补偿阿蛮,这三年将她放在自己的宠妃身边抚养,也从未有过让阿蛮去和亲之类的想法,她却想要害婧明公主真正的孩子。   安子慕眼底一片冰冷,既然如此,那便怪不得自己以后要将她当成一枚棋子了。   顾之遥吃下这枚桃子之后便有心计算着时间,自己需得在疹子发起来之前离开大殿。   顾之遥本想着借口身子不适,或是别的什么,总归能有理由离开大殿。可安如梦似乎是想念他得紧,一直拉着顾之遥的手同他讲话。   秦庸一直注视着这处,见顾之遥脱身不得,皱着眉头命四喜去唤顾之遥,就说是秦尚书不胜酒力,已与皇上请辞,欲带他回府。   四喜比八宝的性子沉稳很多,听了秦庸的吩咐点头躬身往顾之遥与安如梦那处匆匆赶去。   顾之遥远远便看见四喜往这边走,心知是秦庸派人来给自己解围。面上虽是不显,心中却隐隐高兴。总算能离开大殿,再在这处呆下去红疹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发出来。   几人各怀心思,目光却都汇集在顾之遥那处。   安如梦座位离秦庸不算太远,四喜赶过来不过几息的时间。本以为四喜带个话过来自己便能告退了,不想在四喜过来的时候宋如月突然起身为安如梦和自己斟酒。四喜躲闪不及撞倒宋如月手中的酒壶,一壶好酒泼洒出来。   宋如月与四喜只是湿了手,顾之遥本也可以躲闪开,可他在众人眼中是位夫人,不好在大殿上露出身手,只好任由那酒浆洒满自己的衣襟。   “笨手笨脚,一会儿自去领罚!”安如梦皱起眉毛,似是不满宋如月的莽撞,害自己幼年的好友弄湿了衣裳。   顾之遥扭头看着安如梦眼中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喜色,就是再信任这位幼年的玩伴,此时也觉出不对劲了。 第49章 当年故人如梦中,故人不与旧时同   没什么不好接受的,人总会变。何况在这深宫中三年,谁也不知道安如梦有没有变,又变成了什么样。   只是替陈姐姐——啊不,是婧明公主感到可惜。   她那样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卷入深宫中,宁可自戕也不想被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她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却并没有护住阿蛮心中的那一方净土。   顾之遥的心沉了下来,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心中叫安如梦为阿蛮了。   今后世上再也没有那个同自己一起分吃饴糖的阿蛮,只有如梦公主了。   当年绣坊里的三个女人,曾经是他晦涩的生命中难得一见的日光,在顾姨娘去世后,仅有的一处温暖。   如今看来,便当作是大梦一场吧,权当做是那段自己艰难求生的日子里不常见的美梦。   宋如月跪下来“砰砰”地磕了两个头,忙道两声奴婢该死,再抬头额头已是一片红。她本就秀气,如今配上额头的红痕,更是惹人怜爱。   “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平日里怎样苛待下人呢。”安如梦笑着让宋如月起身,又看着顾之遥湿了的前襟,犯愁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月,你带着秦夫人去我宫里换身衣裳,若有怠慢,仔细了你的皮。”   顾之遥看了安如梦一眼,眯起一双眼眸,表情耐人寻味:“只是湿了一点衣裳,不打紧。倒是臣妾有些不胜酒力,只是闻到这美酒的味道就有些头昏了呢。”   “如此更是要去我宫里休息一下了。”安如梦掩唇轻笑,“宫里什么都有,醒酒汤也备了。秦大人刚被我父皇任命工部尚书,少不得要同那些官员们应酬一二,秦夫人便去我宫里歇息着等他好了。”   不得不说安如梦能在宫中站稳脚跟就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她的头脑很清醒,没有因为一时的得手而自得。此时更是明白该用什么借口来牵制顾之遥。   ——秦庸。   顾之遥低眉顺目,将眸中的一片冰冷藏起,点头应道:“如此便多谢公主凤恩了。”   秦庸见到宋如月起身为安如梦和顾之遥斟酒便知道她要坏事,宋如月他是有印象的,当初孙妈妈就是宋如月送来的。   他曾经怀疑过孙妈妈的身份,会不会是宋家送过来的暗桩,将人家的身世调查了个底掉。若不是最终确定了孙妈妈与宋府再无瓜葛,他也不敢轻易将她放在褚琅身边。   且捡回顾之遥那晚,阖府上下只有孙妈妈是真心向着顾之遥的。   那眼中一片拳拳慈爱骗不了人。   宋如月早落了奴籍,宋家人都被发卖,自己命人时时盯着,如果宋如月被安如梦买下自己的人不会不来报。   眼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安如梦刻意让人掩盖了她买下宋如月一事,那这位“公主”早便开始针对秦庸与顾之遥了;二则是自己的人生了二心,或被人威胁或被人买通。   不管是那种可能,对于秦庸与顾之遥都是极为不利的。   秦庸对影二做了个手势,让他避开宫里的侍卫们,暗中跟着顾之遥,护他周全。   顾之遥抬头看秦庸那边,秦庸看着他点了下头,眼神向一旁看去。顾之遥明白秦庸已经派影二跟着自己,站起身对安如梦略福了福身。   “秦夫人,”宋如月低头上前扶他的手,“跟奴婢去后头吧。”   ……   安如梦这些年一直养在芮妃膝下,她的宫院其实就是芮妃的住处。芮妃身为四妃之一,在甘泉宫占据一宫主位,如梦公主便与她同住在甘泉宫的主殿中。   皇上对于自己的孩子们都一视同仁,基本看不出什么偏颇,而安如梦作为婧明公主的遗腹子,算得上是皇上最看重的公主了。   今日皇上开宫设宴,宴请的是文武百官,妃嫔们是不得到大殿上的,安如梦算是后宫中独一个能到大殿上的。   后宫中的奴才们都是人精,看得出皇上宠爱哪个妃子,对哪个孩子慈爱,是以安如梦在这后宫中,奴才们都很是尊重她。   顾之遥作为安如梦的贵客,奴才们不敢怠慢,一路被磕了无数个头行了无数个礼,顾之遥觉得自己的手臂已经开始发痒了。   芮妃早听到宫女太监来报,如梦公主的手帕交,秦府的夫人来甘泉宫里坐坐,她把人唤来算是问候过,便放顾之遥自便了。   芮妃这些年克己守礼,外戚又不揽权,在皇上面前印象尚算不错。她尽了安如梦母妃的责任,却与她并不如何亲厚。   芮妃早便看出安如梦是个有野心的,二人道不同,难以共谋。但这孩子毕竟是自己的养女,不论如何她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这位小秦夫人是安如梦的蜜友,总不好人家来甘泉宫小坐,却把人晾着不理。   顾之遥本以为要在芮妃面前好一会儿,却不想芮妃无意为难,想来安如梦的事芮妃并未事事参与。   到了安如梦的寝宫,宋如月对一旁的小宫女道:“去拿一身衣裳来,秦府的这位夫人身量高仔细点不要拿小了。”   小宫女点头应了,退出去拿衣裳。   宋如月又环视一周,复又与顾之遥对视一眼,扬声道:“秦夫人随奴婢到内间去先把外衫除了吧,你们在这边守着,等我唤你们。”   看样子宋如月在安如梦的殿中是管事的宫女,不知这几年有怎样的因缘际会。   只是顾之遥不敢掉以轻心,这里都是安如梦的人,行差踏错一步可能今后就要听她摆布。自己不知道安如梦有何打算,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今日要使计把自己留下,总归要多留个心眼。   顾之遥进了内殿,却并不急着把外衫脱下。他生得高,人又瘦,除了外衫说不准会不会被人识破自己的男儿身。   自己是皇上指给秦庸的敕命,男儿身一旦泄露欺君和冲撞后宫这两条重罪便不是随便就能一句带过的。   顾之遥注意到刚才宋如月与自己对视一眼,似乎是有话要同自己说。自己捏不准宋如月究竟是与安如梦一条心,还是只在她身边虚与委蛇,只得坐下来看着宋如月等她说话。 第50章 贡品香粉金玉外,五石散毒祸心藏   宋如月不急着劝顾之遥换衣裳,而是让小宫女们先给上了茶,待宫女退下后,才开口:“夫人这脸上怎么长了红斑,这……不如随奴婢到镜前敷粉遮一下吧。”   顾之遥虽吃不得桃子,但这红斑总不会这么快就长到脸上来,就是身上也才开始发痒。   顾之遥一挑眉头,看来安如梦与宋如月都是知道自己不能吃桃子一事的,那安如梦刚刚给自己剥桃便是故意为之了。   宋如月并不蠢笨,总不会在自己疹子还没发出来时便让自己去敷粉,暴露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吃桃一事。而如今这马脚露的这样明显,显然就是为了让顾之遥去捉住这马脚了。   顾之遥任由宋如月拉着自己坐到镜前,宋如月把茶杯也端过来,而后打开了一盒香粉,却并没有给他往脸上擦,而是用手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字。   宋如月先是指指那盒香粉,然后摇摇头,在桌上写道:金石药。   金石药……顾之遥眯起眼睛,金石药不就是五石散么?秦庸同自己说起过,这玩意儿在魏晋很是风行,不少士大夫都会服用五石散,服用后人会面色潮红飘飘欲仙,但吃多了上瘾。   成瘾后,便会皮肤生疮溃疡,嗜睡狂躁,甚至可能中毒身亡。   自己好歹与安如梦曾是朋友,想不到她如斯歹毒,竟在香粉中掺了这种东西让自己用吗?   可这些都是宋如月的一面之词,不知道安如梦到底是不是真的存了要毒害自己的心思。   顾之遥抬头看向宋如月,也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字:为何?   宋如月指着自己的嘴巴,摇摇头。   这是不可说了?   二人有来有往间,方才去拿了衣裳的小宫女在外间报道:“姑姑,衣裳已拿来了。”   宋如月用衣袖将桌上的字擦掉,“进来吧。”   小宫女拖着衣裳进来,将衣裳放到边上的桌上,又有意无意地抬头看向顾之遥这边。   宋如月拿起那盒香粉,用帕子蘸了香粉,笑意盈盈:“夫人,这香粉可是宫里头都不多见的好东西,脸上就算是蹭了煤炭灰,都遮得掉。”   她作势为顾之遥敷粉,却并未真正碰到顾之遥的脸。顾之遥装作端详镜中自己容颜的样子,用余光看着宋如月的手,同时闭气避免自己吸到了香粉。   小宫女只看了一眼这边在敷粉,便又退出去了。   宋如月见小宫女退出去,忙把帕子放下,看顾之遥脸上是否沾染到了香粉。   其实金石药要内服,外用是否有用无人得知。那是要命的东西,早便禁了,也不会有人去尝试外用金石药是否会上瘾。   顾之遥自然也不会冒这个险,他这几年习武,在宋如月假作为他敷粉的时候便开始闭气。   金石药外用可能收效甚微,但却是万万不可吸入的。   宋如月见顾之遥脸上不曾沾染到这些香粉,似乎也并未将粉末吸入体内,才略略松了口气。她又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到:小心秦正齐。   秦正齐?秦正齐是秦庸的父亲,也就是前院那位。   顾之遥不知道为何宋如月要提醒自己提防秦老爷,而秦老爷又与安如梦有何关系?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太多,待今日出了宫,自己需得将这些事同秦庸细细说了,其中有什么万一的,二人也好再做打算。   宋如月不再写字,她用帕子细细将那盒香粉拂去一层,仿佛真的用香粉为他人敷了面,而后将帕子沾了香粉的一面朝里,打成了一个小包袱的形状,示意顾之遥将帕子带出宫去。   顾之遥没有直接接过帕子,而是从怀中又另取出一方干净帕子,将宋如月的那手帕打开,抹去其上的香粉,再将宋如月那帕子放于桌上。而他自己的帕子则被他用同宋如月一样的手法,将沾染了香粉的一面朝内,打成一个小包袱,而后揣入怀中。   宋如月诧异地看了顾之遥一眼。   顾之遥回宋如月一个有礼的淡笑,只略点点头。   若是自己方才将宋如月的帕子接过来带出宫去,确实没有证据留给安如梦证明自己没有敷那盒粉。但自己搽过香粉的证据同样也没了,免不了让安如梦更加生疑。   如此一来,倘若宋如月是真心相助于自己,也可以将她从里面摘出来,免受责罚。   宋如月自小就什么都看得明白,如何不知道顾之遥是何意。她看着这个如今比自己还要高出半头来的“小妹”,突然就红了眼睛。   当年顾之遥在宋家过得有多不好,多不堪,她比谁都清楚。可她是个不喜多管闲事的性子,虽说不曾主动欺侮庶妹,却也没有出手相助过。   最多不过是在宋夫人责罚太过之时,在边上劝解两句罢了。   在宋家刚发生变故时,即使她再怎么心冷,也忍不住难过。   一是不管父母平日里如何,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宋府不管怎么样也是自己的家。   二来,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突然在一夜之间倾塌,长姐在囚车里自戕,自己与父母都沦为奴籍遭到发卖,她宋如月又不是圣人,即使知道一切都是宋如烟咎由自取,自家也是受这姐姐的连累,却仍是心有怨恨。   凭什么,宋家最不受重视的庶女突然就攀上高枝变成了凤凰,自己却要低贱到尘埃里。   自己家破人亡,宋芝瑶却改名换姓,变成了顾之遥,变成了六品敕命安人,变成了中允夫人!   当年变故就在一夜之间,宋夫人本就是个好强的性子,立时便触柱自尽。真真是,婧明公主是如何死的,反而报应在了宋夫人的身上。   而宋老爷,在狱中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多岁,天光大亮时这位惧内到是非不分的人竟然是中风了。   中风的奴才会被什么样的主家买走?宋如月满目苍凉,本以为自己这辈子是再见不到父亲了,却突然得知有宫里的贵人将自己买下了。   自己万万没想到,这位金枝玉叶竟是安如梦,当年绣坊的小阿蛮。   安如梦曾经在自己的耳旁鬼魅一般地耳语:看啊,我们的命运不过都是他们皇家的玩物罢了。他顾之遥才是真正的皇子龙孙,却要让我来这深宫中代他受罪,凭什么呢?我们才是血脉相连的姐妹,他顾之遥又算什么?如月,你恨吗?   安如梦的一声声一句句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妖邪,时时提醒着自己,宋家是因为什么才沦落至此!   宋如月当然恨,但她看得明白,安如梦并未曾将她当做什么血脉相连的姐妹,自己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杆好枪。   既然如此,宋如月想,帮顾之遥一次,权当尽了最后的亲情,从今往后,不管安如梦如何陷害顾之遥,自己只会做好这杆枪。   自己已经将打算都想好了,这三年,一直都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才在这深宫中站稳了脚。   自己已经想好了今后如何做,为什么顾之遥还要帮自己在安如梦面前圆这个谎?   宋如月再也无法骗自己了,宋家能有今天,不过是因为当家的主子们多行不义遭了报应,而这自小便受宋夫人欺侮的真正的皇室血脉,却还是会用一颗赤子之心去待人。   自己这三年的执念,好像一个笑话。 第51章 斯年已逝大梦归,兄长怀中佯作醉   宋如月双眼泛红,眸中隐约竟有泪光流转,欲泣还休,最后终是仰了脖子将泪意忍下,似是万千苦楚都咽下腹中。   顾之遥何曾见宋如月哭过,当年还在宋家,宋如烟最受宠,他是宋夫人最容不下的那个,至于宋如月,在宋家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   其实置之不理比其他什么还要可怕,宋如月一直是宋氏夫妻最为忽视的一个孩子。   但是宋如月向来坚强聪明,从来也没见她露出过什么难过模样,只因家中经历了大变,她才会露出这样一面来。   顾之遥想到宋家,如今怕是只能见到宋如月一人了。那个大而空旷的院子虽然并没有让他的童年留下什么愉快的记忆,只有无数的活要做,还有宋夫人的藤条。   可那终究也是他出生的地方。   想到这些,他禁不住也有些微微心酸,虽然只有一点点,却不足以到忽视的地步。   两人静默半晌,都没有出声,外面小宫女却又来报:“秦夫人,大殿上宴席似乎是快撤了,秦尚书托宫人来寻。”   两人这才终止了这段沉默,顾之遥站起身,撸起袖子来看看手臂。那些红疹已经发到手腕上了,待宫人的小轿把他抬回大殿,指不定这些疹便要长到脸上。   既然二人装作用这掺了金石药的香粉敷脸盖疹,就不能让这红疹真正发到脸上去。   他在京城这三年,虽是秦庸看的紧,自己也从不纵容奴才,可毕竟是住在一处,前院的那位主子总归有法子让他不快活。在自己的饮食被下了两回桃粉后,他与秦庸早对自己这不能吃桃的毛病重视起来,特地寻太医制了能暂时压住红斑的丸药来。   只是这丸药性子太烈,一时压住了反应,药效过后这些病痛便会更猛烈地发出来。   眼下不是耽搁的时候,顾之遥直接从里衣的暗袋中摸出一颗药,吞了下去。   药一直是贴身放着的,微微有些化了,甫一入口便有酸苦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甚至随着鼻息的呼出还带着一些凉凉辣辣的气味。   口中的苦味把心里那些有的没的驱散得一干二净,顾之遥闭了闭眼,等回了秦府怕不是要在房里关个几日了。   衣裳的前襟还湿着,酒味还没散透。   其实顾之遥本可以用内力将衣裳烘干的,但现在安如梦这边底细捉摸不透,自己自然也不会暴露了习武一事,所幸就这么湿着衣裳出了门去。   此时药效开始上来了,他又看了一眼胳膊,红疹褪得虽说不算特别快,但多少还是看得出那些疹子已开始变软,周围也逐渐泛白,不再那样红了。   胳膊上的疹不红了,他的脸却开始发红。那丸药里有防风和赤芍,如今作用起来顾之遥只觉得双颊直发热。他本就生得俊美非常,如今脸上发起热来更是艳若桃李,倒好像用了胭脂一般。   也好,顾之遥心中安慰自己,敷了粉可不是就要搽胭脂了么?   等到了大殿时,顾之遥身上的红疹已经尽数退下,脸上红艳艳一片,连双唇也沁出红色。他现在既像是不胜酒力喝酒上脸了,又像是刚补了妆容,脸上新搽了上好的胭脂。   秦庸到门口来接顾之遥,免不了又被同僚调笑两句“伉俪情深”,只不过这回詹事府那些小官小职不敢再同秦庸开这玩笑,只有两位老詹事才敢开了这个口。   而工部那些下属们一见到秦庸那张略带些阴鸷的阎王脸便已是打了怵,不敢同他开这玩笑。只有几位正二品的尚书、一品的丞相们依仗着自己官位高才与秦庸故意玩笑一二,以示亲近。   他们都是先帝还在时便坐到了高位上的,纵使资格老也要多多当心,毕竟现在上头的那位和从前的先帝可不同。长了眼的都看得出如今圣上有心多多提拔重用年轻人,而这位新上任的工部尚书不正是年少有为么?要多多拉拢才是。   秦庸油盐不进,不管这些老臣对自己的态度是什么样的,只管等着顾之遥到大殿上把人带回去。他才刚刚当上这工部尚书,想拉拢他的人多,眼红的人同样不少。此时就站队显然是蠢钝之人才会做的事。   顾之遥坐着公主的步辇到了大殿门口时,正是双颊滚烫气血翻涌的样子,做戏要做全,他所幸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站起来晃了两下栽倒在秦庸怀中:“实在不胜酒力,只在大殿上饮了两杯,臣妾便站都站不稳了。”   有意拉拢秦庸,出来看热闹的几位老臣又是笑了两声,纷纷道:“尚书夫人风姿绰约,秦尚书当真好艳福。”   顾之遥的脸颊一贴到自己的脖子上,秦庸便猜到他可能是服用了那压制自身红疹的药。   当时太医调制这丸药时,药方自己是看了的,里头无非是些黄芪、生地、苦参、艾叶、乌梅这些,但里面有两味防风和赤芍,且丸药是用这些草药阴干后磨粉,又兑了黄酒搓成的,服下后半盏茶的功夫便会上脸。   顾之遥三年里只用过一回,当时便也是这样,双颊通粉唇若点朱,只是当时年纪小,除了心疼这小孩儿事后发疹发得更凶之外,并未觉得如何。   自自己动了那样的心思后,虽不能宣之于口,却怎么看遥儿怎么耐看顺眼,就连现在他将一张红透了的脸埋到自己脖子上,也仿佛在引诱自己去将心里话说出来。   遥儿的的鼻息扫到脖颈处痒痒热热的,这酥麻一路到了心底,就像别庄边上的田野里,绿色的狗尾草毛茸茸地随风摇摆。自己和遥儿带了别庄里的大黄狗和黑犬去野地里散心,大黄狗追着着尾巴转了一圈,突然见到狗尾草,便用爪子去扑。一下、一下……   秦庸闭了闭眼,将心头的悸动压下,抬手揽住顾之遥的肩膀:“醉了便回府罢。”   顾之遥点点头,天知道他现在是忍着多大的罪恶感倒在秦庸怀里头。   他喜欢秦庸,从那日清楚了这件事后便一直让自己练功更努力,只盼着今后能派上用场。   他克己守礼,平日里不敢同他玩笑打闹,生怕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被秦勇发现。   在甘泉宫自己可以是个有勇有谋的人,只怕千个万个心眼子也不够他长的。   可是此时他有些情不自禁了,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总会忍不住要撒撒娇。直到秦庸的手揽到他的肩上时,才发觉自己此举实在是过于孟浪了。   但他舍不得站直身体,就让自己在秦庸怀里发发癔症,聊以慰藉吧。 第52章 状元爷道卿足大,嫌货才是买货人   那颗桃子是安如梦让顾之遥吃下的,她在甘泉宫里放了兑了金石药的香粉,顾之遥若果真敷了粉,难免会有药粉被他吸进去。   一来可以看出宋如月是否对她忠心,二来若顾之遥当真对金石药上了瘾,今后就好摆布多了。   她在这大殿里头坐了一会,看到秦庸出去等顾之遥,便也跟了过去。   毕竟二人可是“手帕交”,出来迎上一迎又有什么关系呢?   见到顾之遥从步辇上下来,面色潮红,双目放空,笑吟吟地道一声自己不胜酒力便跌跌撞撞一头扎到秦庸怀里头,她不禁心内狂喜,竟是叫她得手了?   那香粉中的金石药可是特地找了那些炼丹的术士弄出来的,纯的不能再纯。安如梦坚信顾之遥现在目眩神迷的样子是因为吸了金石药而飘飘然了,心内嗤笑一声,直接拿捏了顾之遥不愁自己日后的计划不好实行。   等看到秦庸抬手揽住顾之遥时,她一边在心中感叹这二人戏做的当真全,一边又怀疑二人会不会是真的断了袖。   顾之遥被秦庸带了三年,依那人的心思缜密程度,肯定一早就知道顾之遥实际是男儿身了。   听说秦府的当家老爷和那抱回来的义子就是那种见不得光的关系……安如梦嘴角慢慢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就是面前这二位真的断了袖也没什么奇怪的。   真是够恶心的。   宋如月跟着顾之遥一同回来到了大殿,从顾之遥被秦庸揽到怀里头后,就低头站到了安如梦身边,不敢再去看相拥着的二人。   她心内惶惶,一边盼着自己同顾之遥的那些小动作可以瞒过安如梦,让她觉得已经成了事,一边又怕自己的欣喜太过明显被安如梦看出什么。   所幸,做了亏心事本就应当神色不安,自己这般低眉顺目做贼心虚的模样,反倒可信度更高些。   褚清风不爱说话,隐形人一般在边上静立片刻以至于宋如月一不小心就把这位年轻内阁学士的皂靴踩出一个白脚印。   褚清风:……   宋如月:……   宋如月等了一会,见褚清风没有开口免了自己这宫女的罚的意思,只得跪下磕了一个头:“奴婢莽撞该死,请大人责罚。”   责罚当然是不好责罚的,毕竟这位是如梦公主的大宫女。褚清风又看了安如月两眼,才懒懒开口:“你这脚比我小妹的都大。”   宋如月:???   她刚才又是忐忑又是窃喜,情绪翻江倒海如同染缸,万千心情都在里面搅成了一团,哪想到这新上任的内阁学士竟然上来就嫌弃她脚大?   自己刚刚一腔愁绪是为了什么?褚家的小辈一个比一个乖僻,自己的满怀愁绪真是喂了狗。   安如梦见褚清风一开口就贬损自己的大宫女脚大,也不闹,只笑盈盈地对褚清风点点头:“如月这丫头一直是粗手笨脚地,倒叫大人见笑了。”   褚清风却懒怠与他打这言语上的机锋,只略点点头:“还行,一般见笑。”   顾之遥与秦庸本来马上就要唤上褚清风一同回府了,听见三人这番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褚清风这人,本就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傻帽,比祝知府当年的样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估计褚清风这辈子成亲之前眼里是只有褚琳与褚明月这两个女人了,同他讲这些话能讨来什么好?不被这木头气个倒仰倒算是他客气了。   安如梦显然是没想到褚清风这般不客气,想了想又试探道:“大人是着了恼?”   褚清风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应该换上那副笑脸,嘴角扯出一个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摇摇头:“真的不如何见笑,这宫女的脚得有六寸吧?”   顾之遥终于知道为何褚琳说自己的二儿子笑起来虚伪的要命,这不是虚伪的要命,是敷衍的要命。长了眼的都看得出,学士大人这笑得究竟有多敷衍。   宋如月:我没缠足怪我?你怎么不看看顾之遥那双八寸的大脚?   当然这些腹诽宋如月只敢想想,不能直接说出口,毕竟她只是个宫女。而安如梦也陷入了沉默,显然面对这种人她也不是很知道该如何与之交流。   在宫中她向来遇到的都是些人精,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这一直嫌弃一个姑娘家脚大的还是头一次见,一时也有些发懵,不知如何应对。   不过褚清风也只是感叹一句,毕竟如今大多数男子都喜好小脚,甚至有很多姑娘自小便缠足,把自己的脚变成三寸金莲。他见过的女人中只有自己的母亲和姨母,再加上一个小妹是未缠足的。   顾之遥算不得,顾之遥是个男孩儿,自然不用在乎脚大的问题。   宋如月不知道自己成了人家心中那特别的姑娘,但也没心思去想那些令自己感伤的事情了。   褚清风不再纠缠宋如月脚大脚小的问题,看向秦庸,意思是问秦庸回不回秦府了。   秦庸点头,方才就与皇上请辞了,如今能回府他求之不得。遥儿虽吃了丸药暂时将红疹压下去,但再过些时间总归是要再发起来的,越早离开越好。   几人与安如梦行礼便告辞了,顾之遥装作头脑不清醒的样子趴在秦庸怀中,用余光偷看安如梦的表情。   三分得意三分探寻,还有四分的神色莫辨,不知是打什么主意。   褚清风与秦庸和顾之遥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折回去,到宋如月面前思量了一会才开口道:“脚大挺好,宫里规矩多,到了年纪便离宫嫁人吧。”   说完这番话,褚清风又对着安如梦行了礼,匆匆追上秦庸与顾之遥。   宋如月刚刚才站起身来,褚清风与她见过的男子的确都不同,但她也不至于在这样一个人身上花太多心思。等回了甘泉宫,自己少不得要花一番心思去圆谎,让安如梦相信顾之遥是真的对金石药上了瘾。   可褚清风又回来同自己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宋如月摸不准褚清风想说什么,只得先专心去想应付安如梦的事,至于褚清风,他是秦庸的表弟,以后总有机会见到。   ……   顾之遥上了马车就先把发冠取了下来,一整天都在头上顶着这么重的东西,他觉得自己脖子都快要断了。   红疹一时还发不出来,身上的衣服酒气大得很,索性先运功把衣裳烘干,起码舒坦些。   秦庸看出顾之遥想干什么,按住顾之遥的手,摇摇头,不让他再去运内力,而是自己把手掌贴在顾之遥的衣襟前,帮他将衣裳烘干。   马车里一时荡起酒香来。   宫中的酒都是上好的贡品,味道自然也比平时能见到的那些酒要香醇许多,顾之遥觉得闻着这个味道自己就已有些醺醺然了。   他不开口,秦庸与褚清风自然也不会说话,马车里很安静。顾之遥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清风表哥怎么突然说人家的大宫女脚大?”   褚清风正倚在软枕上闭目养神,他并不擅长饮酒,就算存在感低也被内阁那些老臣或多或少灌了些酒,此时上了马车一晃酒劲上来,有些头昏脑涨。   “脚大?”褚清风偏头想了想,“脚大挺好,母亲和小妹的脚都大,脚大适合当褚家的媳妇。”   顾之遥与秦庸对视一眼,平日里的褚清风是决计说不出这样孟浪的话的。   所以……这是醉了? 第53章 银子猛虎落地跪,醉求姨母帮做媒   褚清风果真是醉了,虽然看上去和平时差不多,却比平时的话多不少,问什么答什么。   顾之遥心中好笑,冲着秦庸做了个挤眉弄眼的表情,贼兮兮地问道:“脚大适合做褚家媳妇?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褚清风似乎没懂什么叫看上了,懵了半天才点点头:“想娶回家。”   顾之遥笑得肚子疼,想不到褚清风这种人面对这样的事居然是直白到令人发指的性子。   他不再去问褚清风更加私密的问题,那样也确实不尊重,而是将头上的发髻略松了松,挠挠头皮。   秦庸对顾之遥向来是宠溺的,见他捉弄表弟也不阻拦,而是在边上看了半晌的热闹,见顾之遥挠头皮揉脖子,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帮他捏两下。   还不行。   秦庸在心底告诫自己,顾之遥脸红扑扑的样子实在太招人,现在自己去帮他揉捏的话,会存着怎样的心思无需多说。   这样的心思下,不能对遥儿动手动脚。   秦庸又在心底将这句话反复重复了两遍,才将心头悸动按捺住。   顾之遥晃了两下脖子,替褚清风开心了一会儿,又担心起来:“那大脚宫女居然是宋如月。”   他扭头看秦庸:“哥哥,这可怎么办呢?”   秦庸见顾之遥扭头看自己,视线便胶着在顾之遥的双唇上移不开了。听顾之遥问自己,才堪堪把目光从人家嘴巴上撕下来,他看着桌上的小塌眯起眼,装作自己在认真思索这一问题的样子。   顾之遥又道:“今日在甘泉宫中,我似乎见到了有小宫女在监视宋如月,她在那处并不敢同我多说半句话,有什么事都是蘸着茶水写到桌子上的。”   秦庸点点头:“深宫中处处都是耳目,她谨慎些总没错。”   顾之遥从怀中掏出那被打成了小包袱的帕子:“她说我脸上发疹,要给我敷粉遮掩。”   他歪头想了想,“也不是她要这样做,应该是公主让她这样做的。宋如月装作为我敷粉的样子,偷偷告诉我香粉里面有金石药。”   金石药的事是秦庸讲给顾之遥的,他当然了解这种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听到顾之遥说香粉中有金石药后,秦庸猛地眯起双眸。   安如梦竟然揣了这样的歹毒心思!   一个普通的民女,进了皇宫就当自己的身份高贵了起来,如今竟然妄想将真正的皇室血脉坑害后取而代之!   秦庸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不愧是宋修的女儿,和宋如烟一样的恶毒心肠。顾之遥是他的逆鳞,既然安如梦怀了这样的心思,那自己就少不得要让她不自在了。   不,不仅仅是让她不自在,应当让她自己尝尝这金石药的滋味,喜欢玩毒就总归要自己尝尝的不是么?   秦庸伸手接过那帕子,顾之遥出声提醒:“哥哥小心,若要拆开看记得先闭气。”   秦庸点头,却并未将帕子拆开,“我回头差人送到柯太医那处去,看是不是真的放了金石药。”   顾之遥点头,区起腿,双手托住脸颊撑在腿上:“想不到安如梦在宫中浸淫了三年竟就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嗨!以前的事就当做是我发癔症好了,从来就没有什么阿蛮。”   “有点难过?”秦庸看着顾之遥,心疼他小小年纪就要经历这些鸡零狗碎的腌臜事。毕竟是自己幼时的挚交玩伴,却回过头来反戈相向,确实令人情难以堪。   只是这安如梦,并不是浸淫在深宫中三年才变成这副样子的,早在三年前她随自己回到京城时,她选择了到宫里头当一个公主,许是那时安如梦的心思就不再纯良。   他的遥儿总是这般纯善,却要面对这些恶心人的事情,上天当真是不公。   顾之遥摇摇头,“不难过啊,怎么说呢,其实早就想过了,到宫里头去人不变也很难站稳罢?”   顾之遥的眼中干干净净,并没有秦庸想的那种难过感伤,他坦然道:“只是没想到她变得这样快。而且……怎么说呢?有点傻罢……金石药这种东西,早就被禁了,万一叫人抓到马脚,连皇上也难保她了罢?”   秦庸点点头,何止是傻?一个办事顾头不顾腚的人,却总想着要害别人,早晚有一天便要被人发现。   安如梦其人,当真是既蠢且坏。   兄弟俩在马车上将今日的事都通了个气,到秦府时事情刚好说完,顾之遥又戴上那顶发冠,起身就要下车了。   刚才在马车上他将发髻拉松了些,现在再戴上发冠多少有些戴不稳,发冠摇晃两下还真挺像吃醉了酒。   回到秦府不见秦贤与秦正齐的车架,许是还在大殿中应酬。秦贤的年纪也差不多到了该立业的时候了,他不像秦庸与褚清风这般出息,约莫着到时免不了要秦正齐帮他捐个官来做。   褚琅今日没在秦府门口等着迎他们,秦庸扶着褚清风下了车,交到下人手中又回头去搀顾之遥。   顾之遥心中好笑,自己是吃了药脸色发红,可不是真的醉酒,秦庸却还要回头来扶他,竟是将这事忘了?   他乐意与秦庸多亲近,见秦庸手都递了过来,当然要把手放上去。   三个主子,一个真醉酒的觉得自己清醒得很不用人扶,竟是真的没走出七扭八拐的螃蟹步来;而另一个假醉酒的倒是被搀扶着往院内走。   褚琅原本用过午饭要小憩了,刚躺下便听下人来报,说三个主子回来了,忙披上衣裳趿拉着鞋出来看他们三人的新鲜。   她的儿子和外甥,一个探花一个状元,外甥成了内阁最年轻的学士,儿子成了最年轻的工部尚书。这要是放到旁人家,当家主母早就拉上几个蜜友,恨不得把小辈们的事宣扬到满城皆知的地步。   本来就是,这样的事情放到谁家去不是让人脸上有光呢?   但是褚琅不是那样碎嘴的人,她在京中也没有太多的闺中密友,平时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如今得知秦庸与褚清风这样出息,也并没有想过到处去同旁人讲,只在心中替这两个孩子高兴。   “遥儿怎么了?这是吃醉酒了?”褚琅见到顾之遥是被秦庸搀进来的,蹙眉道。   顾之遥太小了,今年才十二呢,太早饮酒对身子不好。   顾之遥叫褚琅问得不好意思,毕竟醉酒的人正稳稳地迈着四方步子,自己却叫人搀扶着。   他摇摇头,指指褚清风,刚要开口,就见到褚清风在看到褚琅的一瞬间突然眼前一亮,飞奔两步冲到褚琅面前,跪下去咣当磕了一个头:“姨母,我想娶媳妇!”   几个人的表情,都裂开了。 第54章 核桃表姐耽美色,扮作小厮看儆尤   翌日,褚清风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昨日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很重要的事情,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今天早饭是后院里的几个主子一同在褚琅的正房里用的,一张小圆桌,四人围坐在桌边。   秦庸见人都坐齐了,挥手示意小厮丫头们下去,不用给主子们布菜。   顾之遥今日浑身上下红疹都发了出来,脸上像开了花一般精彩,他要好几日不能见风,就连从东厢房到正房来的这一路都是戴着斗笠的。   此时,见到褚清风也来了桌上,原本愁云满布的小脸突然明亮了几分,他咬着筷子试探地问道:“清风表哥,昨日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还记得?”   褚清风不明白顾之遥为何问他这句话,有点发懵,“昨日大殿上我与表哥受封,而后吃了些酒。”   后面的事情他有些记不起来了,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道:“可是我酒后失态了?”   顾之遥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失态不失态,你规矩极了!”   何止是规矩极了,想不到褚清风心中对于这些事这么重视。看上了哪家的姑娘,第一件事就要报予长辈,还声称自己的爹娘不在京中,长辈只有姨母一人,烦请姨母做主。   顾之遥想到褚清风昨日跪在地上一脸认真地请求褚琅帮他留意到了年龄被宫里头放出来的大脚姑娘,就忍不住想笑。   但是他怎么能笑出来呢,若自己果真笑出来,不知道这素日里不苟言笑的傻帽表哥有多难为情,这事只在心里头开心一下就行了,万万不能笑到人家脸上去。   顾之遥往嘴里塞了一口饭,扭头去看秦庸,两人对视一眼都不多说话,只埋头吃饭。   褚清风见秦庸与顾之遥二人神色有异,越发怀疑自己不是酒后失态,甚至很有可能是酒后失德了。   他不善于与旁人闲聊,嘴巴张了几次愣是问不出什么。   褚琅在边上纠结了半天,终是忍不住开口:“你昨日说的是,姨母会为你留心的。只是……若是人家不愿意,你也不要太难过,这事还是你情我愿的好。”   褚清风:??我昨天到底干了什么?   一顿饭吃的顾之遥精疲力尽,饭后他又戴上那斗笠,将头脸都包裹严实,回东厢房里头去了。   虽然见不得风不能练功,兵书总还是看得的。   大概卯时些许,皇宫那头就送了一张圣旨出来,无非就是封赏一类的事宜。   这次是秦庸与褚清风受封官职,一并送来的还有二人的官服,皆是二品锦鸡圆领补服两套。当年秦庸与冯纪年因着寻回皇室血脉有功,因此都各自被封赏了黄金,尤其是秦庸,更是有万两之多。   这次秦庸与褚清风得的赏金其实也不少,各有百两的雪花纹银,绫罗绸缎也各有个二十匹。褚琅还想再给三个孩子们做几身衣裳,几个孩子闻言都直摇头,褚琅无法,只得暂时将绸缎们放到了库房里头存起来,留待日后再用。   下午冯纪年来了一趟,顾之遥满脸开花,不便见客便在东厢房里躲着,留秦庸自己去会客。   其实这几年冯纪年与秦庸虽一个在大理寺,一个在詹事府,却都是比较激进的一派,且三年前两人就曾共事过,说一句私交甚笃也不为过。   “恭喜秦兄。”冯纪年与秦庸交情好,不需要做那些虚伪的笑脸,但还是能看出他递上礼钱的时候面上是有些喜色的。   “多谢,这位是我表弟,你当年在齐州曾见过一面。”秦庸有意将褚清风引荐给冯纪年,唤了褚清风来一同见客。   冯纪年当然记得褚清风,不单如此,他还记得褚家有个小女儿非常的狂放,甚至能当着他的面直言自己英俊。   只是不知道,现在那个小姑娘是不是还如此直言不讳。   冯纪年与褚清风互相略行了半礼,三人坐到桌案边一起饮茶。   冯纪年这三年在大理寺手腕很是可以,今年年初便被提拔成了大理寺卿,正三品的官职,上朝时的朝服也从云雁补服变成了孔雀补服。   他今日到秦府来做客,并未穿着朝服,反而穿着大理寺的飞鱼服,想是刚下了值便来了。   “本以为秦兄会去刑部,”冯纪年饮了一口茶,“想不到秦兄竟然志在工部。”   “怎么你也以为我会去刑部?”秦庸失笑,“刑部和大理寺可不是只有严刑和恐吓便能成事的罢?”   还不是因为你哪张阎王脸,谁看了都觉得你很适合逼供啊。褚明月在屏风外面腹诽。   其实秦庸是有仆从专门在会客的时候伺候的,可一听褚清风说今日要见的就是当年那个油头粉脸的冯大人,她又想到了人家那张英俊的脸,忍不住心痒痒,便串通顾之遥把下人换走,自己跑来伺候着。   顾之遥原本是不想帮褚明月这个忙的,但他深知这个表姐有多能折腾,只怕自己不帮这个忙褚明月也会自己想法子来这边凑这个热闹,像是什么打晕小厮迷倒丫鬟的事这表姐通通都干得出来,只得遂了她的愿。   三人在里面聊了半晌,茶水喝干,却仍不见下人来续茶。秦庸微微皱眉,甚至有些怀疑外面的奴才是不是从前院调过来的,此时故意生事找麻烦。   褚清风一早便发现了今日端茶的奴才竟然是自家小核桃,见这丫头装下人也装不好,主子茶水都喝干了也不知道来续,再这样一会只怕秦庸要起怀疑。他只得将手握成拳头放到唇边,故意清了清嗓子。   褚明月听见褚清风清嗓子才反应过来自己该过去斟茶了,忙端了茶壶去为三人倒茶。   可她是个大小姐,何曾做过什么粗使的活,就是装成小厮的模样跟着褚清风到京城里来,也只是日日躲在西厢房里不出门。如今她才反应过来,更是有些笨手笨脚,茶水都倒在了褚清风的手背上。   褚清风:……   秦庸见今日的下人是个眼生的,又把茶水泼了褚清风一手,皱起眉头去看这奴才。   只看了两眼,秦庸便觉得不对劲。   这人虽然笨手笨脚,却脚步轻健,再看他吐息运气,竟是个练过武功的。   他眯起眼,趁之不注意,突然上前欲将人擒于手中。   褚明月练武的时间比秦庸要多上不少,身手自然也比秦庸要麻利些。她本来就是一身怪力,浑不像个女孩儿,秦庸想擒住她想也不会容易。   秦庸一动手就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将人捉住,但脸上的面具就不见得撕不下来了。   他几招下来,并不认真去捉褚明月的双手,褚明月做贼心虚,又怕伤到表哥,难免有些畏首畏尾,出招也不敢使出全力。   二人几个来回,秦庸心中渐渐生疑,怎么这人所用招数尽是褚家的路数?   褚明月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表兄怀疑了,脑子里还乱着。不知道为何表哥突然怀疑起自己的身份,要来将自己擒住,等会该怎么跑,跑了之后又该如何回到秦府啊?   褚明月只觉得自己一脑门子官司。   房间里到底是地方小,两人又都未尽全力,竟是连一个古董摆瓶都未砸碎。   冯纪年与褚清风是不习武的,早在二人动起手来的时候就闪到了一边,褚清风看秦庸与小核桃你来我往了好几个回合,心知要露馅了,只得开口:“表哥,其实她是……”   话未说完,秦庸已经刺啦一声撕下了褚明月的面具,褚明月那张和褚清风长得本就差不多的脸露了出来。   秦庸听褚清风开口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如今看到褚明月已然暴露身份,只负手立在一旁,冷冷说道:“果然是你。” 第55章 不是小厮是巾帼,被罚抄经泪婆娑   “你私自离家姨母与姨父可知情?”秦庸冷了一张脸,几欲把褚明月打包找个镖局押回齐州。   不是说觉得女孩儿不能离家,他只是觉得褚明月这般扮成小厮,定当是因为祝知府与褚琳不同意她出门,才会如此。   褚明月见事情败露,所幸一屁股找了个椅子坐下去,抬手将头上的发髻解开,满头的情丝倾泻下来,披在肩膀上。她挠挠头皮,“我娘知道的,我爹……现在应该也知道了罢……”   秦庸觉得匪夷所思,褚琳竟是同两个孩子串通好一起瞒着祝知府,这才多长时间不见,褚琅宠孩子的程度又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冯纪年也看出来这女孩儿就是三年前大庭广众之下出言“调戏”自己的那位,不由得心中的叹服更上了一层。   当年这小姑娘还只是说话狂放孟浪了些,想不到短短三年,她不止说话还狂放如斯,行为举止也更加乖张了。   他还从来没见过哪家的小姐会扮成小厮又易了容,跟着兄长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就算身份暴露了也不慌张,反而老神在在地与表哥聊起天来。   三年没见,这小姑娘也出落地比当初还好看了,看来褚家的血脉当真是好,没有哪个孩子是不俊俏的。   其实在这看热闹着实是有趣儿的,奈何人家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总不好一直在边上看着,冯纪年只得拱拱手,告辞道:“秦兄我们来日再叙罢,冯某先行告辞。”   “无妨,”秦庸摆摆手,“等你登门做客,指不定是明年了。”   褚明月也可怜巴巴开口:“是啊冯大人,多坐会儿呗。”   秦庸瞥了一眼褚明月,没有再说她。   这小丫头想什么,他再清楚不过,无非是看冯纪年生得英俊,想要多同人家呆一会儿罢了。遥儿长得俊俏,她就喜欢腻着遥儿,如今看到油头粉面的冯纪年,哪里舍得让人家这么早就回去。   冯纪年有些诧异,他原本打算就这样回去了,想不到几人还留他多坐,这家事竟是这么快就解决了?   见秦庸是真心留自己不是客套,只得多坐了一会儿。   几人将官场上的事情说完,差不多到了申时,冯纪年不再多坐起身告辞。   等冯纪年走了之后,秦庸才带着褚清风与褚明月回了后院。   刚才冯纪年走的时候,褚明月居然还挥挥手让冯纪年常来。   褚明月也知道今日表哥是一定会收拾自己了,可能还要连累褚清风和顾之遥一起受罚,心中惴惴,一时大气也不敢出,更别提说话了。   顾之遥原本歪在躺椅上看兵书,正看得入神,就见到秦庸带着褚清风和披头散发的褚明月进了小书房来。   他一见褚明月头发也没梳,脸上的面具也被撕掉了,心知不好,定是这丫头不靠谱,在秦庸面前露了馅。   想到自己还曾帮褚明月疏通下人,让她能再大书房外面候着,此时秦庸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自己少不得也要挨罚了。   想到这里,顾之遥一个机灵坐起来,甚至还抻了抻衣服上的褶,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一泡清泉一样看着秦庸。   秦庸一见顾之遥这个样子心里就乐了,虽然面上不显,却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一句“狗崽子”。   顾之遥和秦庸呆的久了,看他眼神松动便知道自己躲过一劫,今日再如何,秦庸起码不会在褚清风和褚明月面前诘难自己,略略松了口气。   褚明月与褚清风跟在秦庸身后,只看见顾之遥突然一下子正襟危坐就觉得坏了,今日这一劫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表哥定然会责罚自己这三人的。   秦庸坐在太师椅上,顾之遥极有眼力价地把自己的蜜饯盒子送过来,然后又飞快地到褚明月与褚清风身边。三人并排乖乖站好,好像学堂里等待夫子训话的学生一般。   秦庸只抬眼瞥了褚明月一眼,懒懒开口:“自己说。”   褚明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爹和这表哥,吞了吞口水,闭眼心一横:“我爹非让我跟着个婆子学绣花,每天无聊的不行,再在家里我要发毛了。表哥,你不知道,那婆子罗里吧嗦的,张口便是要教训人的话。”   秦庸眼皮子一撂:“说重点。”   “重点……”褚明月缩缩脖子,“银子是被我和我娘逼着才捎上我的,这几日我都在西厢房的里间,银子睡了外间。还有刚才的事……我承认我就是看人家冯大人长得好看就忍不住要在外面偷偷看他,遥儿也是被我逼着才帮我保守秘密的。”   “倒是讲义气,”秦庸在边上拿出信纸,提笔写了一封信,唤来小厮,“八百里加急,递到齐州褚府去。”   褚明月在秦庸写信时忐忑不安了半晌,见他信是往齐州送的,忍不住开口问道:“表哥,你写了什么啊?”   “能有什么?”秦庸又瞥褚明月一眼,“清风考上状元,姨夫是知府走不开,姨母却是一定要来的。到时让她把你领回去。”   褚明月闻言嘟着嘴鼓着脸,就知道秦庸不会太容易地放过自己。不过这些日子在京城也没什么好玩儿的,日日憋在府中比在齐州做绣花那水磨工夫还要烦闷,回去也好。   “至于你和清风……”秦庸手指敲了两下桌子,“离家这么大的事也做得出,胆子着实是大了。清风向来宠你,却也不能没了底线。就罚你把诗经抄上一遍,用簪花小楷,每日清风下了值就在旁边作陪,不得帮你动笔,抄到姨母到了京城为止。”   褚明月以为秦庸只是让自己母亲将自己带回去也便罢了,想不到她还有后招。而褚清风和祝成栋一样,是最见不得妹妹受苦的,让他在旁边看自家妹妹痛苦地写小字磨性子和磨他褚清风的性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褚明月当然知道秦庸这是一罚一双的手段,憋了半晌忍不住指着顾之遥问:“那遥儿被罚什么?”   “遥儿是被你逼迫,为何要受罚?”秦庸挑挑眉,看向褚明月。   褚明月本想再辩上两句,看到秦庸的表情最终还是屈服在表哥的淫|威之下,只得含泪点点头:“我抄,我抄还不行吗?” 第56章 憨儿装乖求上药,尚书轻抚怜心藏   褚明月被丫头拉下去换了衣裳梳了头,既然她身份已然暴露,再宿在西厢房就不合适了,毕竟她一个姑娘家没有睡在兄长房里头的道理。   待二人都走后,顾之遥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了声:“哥哥?”   秦庸用手指点点桌面,示意顾之遥过来坐旁边,顾之遥马上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坐下来看着秦庸,等他说话。   “怕我?”秦庸斜睨顾之遥,觉得他这小狗模样怪有趣儿的。   顾之遥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怕哥哥,是害怕哥哥生气会伤身子。”   “知道怕我生气,还帮明月骗人?”秦庸见到顾之遥这样就总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揉他的头发,此时却又要端着个大家长派头,不能真的去逗弄这小孩儿,心中感叹也不知道这是在罚谁了。   “我再不会了。”顾之遥知道秦庸此时只是唬自己,其实早便不生气了,忍不住卖乖,“哥哥怎么刚才不把我也一起罚了?”   秦庸看向顾之遥,右眉微微挑起来,“不当着清风明月的面罚你,倒跟我卖起乖来了?是知道哥哥舍不得了?”   “嘿嘿嘿……”顾之遥双手用力搓搓脸,复又舔舔嘴唇:“我这不是那什么,‘恃宠而骄’了嘛?”   “‘恃宠而骄’是这么用的吗?”秦庸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弹顾之遥的额头,“今日身上的疹好些了吗?”   好些是好些了,但肯定还是难受的,看顾之遥这满脸开花的模样,就知道这小孩儿身子定然是不爽利的。   刚才一进小书房就看到他歪在躺椅上,平日里这棵蒜苗儿向来是喜欢坐在椅子上,二郎腿只恨不得要翘到天上去,要么就双脚|交叠地搭在桌子上,总之是能坐着绝不躺着,坐姿还千奇百怪,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猴子。   如今能老老实实地在躺椅上躺着,想来是被疹子折腾地没了脾气。   “好些了,”顾之遥乖乖点头,下午药也喝了,就是外用的药还没有上,等着哥哥帮我呢。   顾之遥是男身女装,让丫头上药他不好意思,让小厮上药又不合适,因此外用的药膏向来都是秦庸亲力亲为。其实今日的药膏早上便上过了,小蒜苗儿这是同自己撒娇呢。   秦庸心明镜,却还是给顾之遥一个坡下:“是吗,那还不趴着去?”   顾之遥利索地趴到那躺椅上,解开衣服,等秦庸帮他后背上的红疹上药。   秦庸发觉自己钟情于顾之遥已有些时日了,往日里顾之遥哪怕在自己面前吃零嘴吃得嘴上油亮亮,自己都忍不住心中悸动一番。此时看到他后背上交错着斑斑红痕,皮肤上浮起大片的疹子,想到他身上有多瘙痒难捱,便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淫邪的心思了。   今后定是要将这小孩儿护得密不透风,这样的苦怎么能让他受了这么多次?   秦庸看到顾之遥身上的红疹便先心疼了,上药的力道不知轻了多少,生怕把顾之遥的红疹碰养了,一时半刻消停不下来,顾之遥要多受折磨。   顾之遥本想还卖卖可怜,听秦庸一点动静也没有,知道哥哥这是看他受苦心疼了,也不再拿乔,反倒去安慰秦庸:“其实不怎么痒痒了,柯太医的药当真是灵光,上了药就觉得通体舒爽了许多。再者说,吃这么一点苦,今后就知道安如梦同我们不是站在一边的,也好早做提防。”   “你倒豁达。”秦庸叹道,将药膏尽数抹匀,就让顾之遥把衣服拉上了。   柯太医的医术出神入化,这药膏抹到身上要不了多久就能尽数吸收,不需要晾着等干。顾之遥这身红疹本就见不得风,如果大拉拉地晾着反倒难受,如此一来倒不用再受风吹皮痒之苦了。   “对了,”顾之遥一边将衣裳拢好,系好带子,一边又问秦庸,“柯太医那边回话了吗?帕子上真的有金石药吗?”   “有,”秦庸点点头,“安如梦手笔不小,香粉里掺的金石药纯得不能再纯。其实这东西外用也不至于就让人上瘾了,只是她把药粉掺到香粉里,敷到脸上你一呼一吸之间就能将药粉吸到身体里去了。”   “好歹毒的心肠,”顾之遥摇头,“只是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她堂堂公主。”   “怕不是你得罪了她,”秦庸看向顾之遥,“许是她只是想利用你也说不定呢?金石药早就被禁,独独她有,如果你吸到了这东西上了瘾,就只能听她摆布了。”   “是这个理,”顾之遥点头,“怕就怕她是想借我控制哥哥,哥哥是皇上看重的工部尚书,若是连你都要听她的,她在京城简直要只手遮天!”   秦庸心知安如梦给顾之遥下这要命的东西,其实更多的原因就是想把真正的皇室血脉除掉,自己便能取而代之,可这些话就不能同顾之遥说了。   顾之遥叹了口气,又想到褚清风的姻缘:“清风表哥竟是看上我那二姐了,也不知道她落了奴籍,还被安如梦买了去,弄不弄得出来。”   “我想法子。”秦庸见顾之遥皱眉,伸手去把他的眉心抚开,“小小年纪,做什么总是皱着个眉?”   “没事,”顾之遥又笑了起来,“哥哥之前都说了,京城里的少爷们再没有比我英俊的了,我就是皱眉也是好看的,哈哈。”   秦庸摇摇头,心里清楚,其实顾之遥这是在给自己宽心呢。   他想的没错,安如梦想要拿捏住顾之遥,一个原因是想要取而代之成为真正的皇室血脉,还有一个就是想要借着摆布顾之遥,将自己这个工部尚书也握在手心中。   自己初上任,位子还不算稳,若此时屋里的人染上了金石药,是万万不敢声张的。她如梦公主若是在此时送来了能解遥儿一时之病瘾的金石药,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听她的了。   遥儿怕自己因为这事而自责,故此才会说方才那一番话,目的就是让自己放宽心,不要太过内疚。   真真是,生了个七窍玲珑心,却一门心思在如何对自己好上。   秦庸心中熨帖不已,看向顾之遥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   她安如梦一定万万没想到,顾之遥并不是见她是幼时挚友便会无条件信任她的人,而当日遥儿因吃了丸药而面颊潮红的样子也与吸了金石药后的那些人的姿态极像。   如此一来,自己与遥儿或许可以化被动为主动,装作遥儿对金石药已然上瘾的样子,让安如梦以为自己已经在她的掌控之中,对自己放下提防。   届时,自己甚至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安如梦自己也尝一尝金石药的滋味。 第57章 尚书夫人失魂魄,犯病瘾砸宝象瓶   顾之遥身上的红疹大约过了近十日才算是大好   在顾之遥还不能见风的几日里,他曾经有一天故意装作对金石药的病瘾发作,从后院闹腾到了前院,还把秦正齐和秦贤书房里的古董花瓶摔碎了两个。   秦正齐和秦贤自秦庸出任工部尚书后便不曾到后院闹事,一来秦贤头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二来这几日官场上变动很大,秦正齐也忙得脚不点地。   前院这是受了无妄之灾了,当日秦贤本在书房中看书消磨时间,就听见外面拉拉杂杂的吵嚷声,还没有来得及出去一看究竟,就见后院那两位主子冲进书房里来。   顾之遥发髻歪了,额前的小碎发都支棱起来,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进了书房便把多宝阁上的花瓶摔了一个。   秦贤眼皮子跳了一下,那个花瓶是前朝的贡品,金贵的很,秦正齐很是喜欢。这两位祖宗一进来就把花瓶给砸了,秦贤觉得肉痛心也痛。   他还来不及斥责那二人乱来,就被顾之遥通红的眼睛唬了一跳。那眼睛原本乌青分明,此时眼白里布满血丝,盯着自己宛若豹子盯住了什么食物一般。   顾之遥眼睛干涩得紧,为了作出这副样子,他特地与秦庸看了很多古籍,去考究服用金石药后犯了病瘾的人是什么样的情态。   两人出屋子之前,秦庸点了足足有五六支香,顾之遥就坐在香炉面前瞪眼睛,被香薰了满身香味儿,眼睛也呛得通红。   他还特地用湿帕子擦了擦脸,又拉松发髻,做出一副癫狂的样子,才同秦庸来这书房中折腾。   那日顾之遥假作醉酒,歪在自己怀里,安如梦看二人的眼神秦庸印象颇深。一个十二三岁尚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何会知道这种断袖分桃之事?   安如梦多半是认识什么人,或是听说了什么事,才知道这等皇宫中的教养嬷嬷绝对不会让公主知道的事。   而这秦府中,定然是有安如梦的眼线在的,秦庸一直不敢让顾之遥随意穿着男装就是怕走漏了风声,顾之遥的身世瞒不住。   这眼线可能是谁呢?   秦府里秦正齐与秦贤的事对外面瞒得密不透风,如何能传到公主大人的耳中?怕是这眼线,就藏在前院里。   ——即便不是秦正齐与秦贤亲自传音,也是他们身边的下人。   再加上前些日子秦贤那些暧昧不明的话,秦庸禁不住怀疑秦贤是不是已然知道了顾之遥是男儿身。   是以,今日这一场大闹,其实就是故意闹给安如梦看的,让她以为顾之遥是真的吸了那金石药。   秦贤见了顾之遥的眼神,本想上前制止后院这一对活祖宗,如今却怎么都迈不动脚了。   当日在地窖中,他便或多或少地发现,顾之遥的身手绝不是一个寻常人能有的,褚家历代都是会出将军的,家里的孩子学了武功本就不奇怪。   可他秦贤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能打得过顾之遥与秦庸这一对蛮人?更别说这两人都让他吃过大亏,他现在看见顾之遥就觉得自己的额头一跳一跳得痛。   顾之遥身上衣裳凌乱,不住地喘着粗气,双唇一开一合似在嘀咕着“没有,没有”,又四下乱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眼神散乱,失魂落魄的样子倒与那长期吸食金石药的人病瘾犯了的样子别无二致。   秦庸心中感叹,顾之遥这装什么像什么的本事,当真着实厉害,若是他今后与别人一起骗自己,自己怕是难以看得出来。   看到顾之遥这副样子,秦贤合上书,试探地问了句:“嫂子这是怎么了?”   秦庸搂住顾之遥,不让他的手再去乱抓自己的头发,抬头瞪秦贤:“不该你问的别多嘴。”   秦贤被秦庸两句抢白噎得再无话讲,二人从未起过争执,如今这样讳莫如深的样子倒像是真的有什么不能讲的事要瞒着他。   秦贤没见过用过金石药的人,在病瘾发作时是什么样的情态,但顾之遥的样子确实唬人的很。就算他习武,力气比旁人大些,可毕竟年岁尚小,才十二呢,秦庸竟是几乎要压不住他。   顾之遥用力挣开秦庸的胳膊,哗啦啦地把多宝阁上的花瓶一个个往地上砸,好像翻找什么东西一般。   秦贤心惊肉跳,多宝阁上面摆的都是古董,好些是秦正齐心爱之物,都砸了那位指不定多心疼。   东西碎了不要紧,只是那位心情不好,遭罪的是自己。   除却头一个花瓶秦贤没有反应过来,叫顾之遥给砸碎了一地的碎瓷片子,剩下的,顾之遥扔一个他接一个,好端端一个如玉君子,竟像个卖杂耍的猴子一般接人家扔的抛物。   顾之遥扔的肆无忌惮,秦贤接的小心翼翼,接一个放一个到桌上,只一小会儿功夫额头上就起了一层薄汗。   所幸顾之遥没摔几个便又被秦庸强行搂着禁锢住不让他再乱动,才算暂时消停下来。再看屋里这三位主子,秦庸与顾之遥如此折腾不如何,秦贤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是累的呼哧带喘,汗水涟涟。   “没有,没有……”顾之遥不再挣扎,似乎是脱了力。他就像被热油烫过的鱼泡一般,声势浩大地来,突然就泄了气。他软倒在秦庸的怀里,眼泪和冷汗扑簌簌地往下掉,口中还在喃喃着。   “嫂子找什么?”秦贤顶着秦庸的视线撞着胆子试探地问顾之遥。   顾之遥听见秦贤的声音恍惚了一会,而后才回过神一样地看向他,小声说:“你有么?你也没有……”   他这声音几乎都是气声了,平时多张扬的一个人啊,现在这个样子叫人忍不住要可怜他。但秦贤是没有这些多余的柔软心肠的,他只是勾了勾嘴唇,便不再问了。   秦庸自然是没放过秦贤嘴角那抹稍纵即逝的冷笑的,看来这场戏二人演的不错,该被安如梦知道的事,她很快便会知道了。   秦庸不再去理会秦贤,低头柔声劝解顾之遥,像往常那样抚他的背,然后半是搀扶半是拖着把顾之遥往外面带。   地上很多碎瓷片,纵使知道顾之遥并不是真的失了神智,也怕这人会不会为了效果逼真而故意踩上一脚。秦庸眉头轻皱,干脆把顾之遥打横抱了起来。   顾之遥可不是个轻飘飘的小姑娘,再怎么年纪小身材瘦削,也是个男孩儿。也亏着秦庸自小练武,身子强健力气大,不然一时还抱不起这人来。   顾之遥本来演得过瘾,心中忍不住笑秦贤蠢,突然身子一轻,竟是被秦庸抱到怀里来。还好他马上便反应过来,将那一声轻叫憋到嗓子眼里没有呼出,只下意识地抓紧了秦庸的袖子。   然后他便柔弱无力地将头靠到秦庸的怀里。   秦庸抱着顾之遥向外走,快要迈出门时停住了脚步,回头对秦贤开口:“今日砸碎两个花瓶,合该多少银子,你差人到我账上去取。”   秦贤总算送走两个瘟神,心中略略出了口气,听见秦庸开口一颗心又吊到了嗓子眼儿。待听清秦庸说了些什么后,他虽然仍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却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第58章 尚书横抱童养媳,言说天热摸颈忙   去前院演了一出戏,折腾了半天,两人才回了后院。后院中都是秦庸自己的人,又有皇上送过来的侍卫乔装成小厮守着,安如梦的人手再怎么厉害也进不来这后院。   因着怕褚琅担心,二人在宫中所遇之事,并未告知她。褚琅在顾之遥与秦庸撕撕扯扯地奔着前院去的时候就听到了动静,想要追过去,但秦庸在临出门时对着她微微摇了摇头。这么多年,对自己的儿子再了解不过,褚琅只得在后院中提着一颗心等着这两人。   秦庸与顾之遥回来时,两人的样子让褚琅着实吓了一跳。平时是多活泼招眼的一个人呢,今儿这是怎么了,出去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回来时竟是需要让人给抱着了。   褚琅快走几步到二人近前去,一双黛眉紧紧蹙起,她抬手摸摸顾之遥的额头,忧心地开口:“这是怎么了呢?”   秦庸摇了摇头,抿紧双唇一语不发,倒是顾之遥,原本是将脸埋在秦庸的怀中的,他在听见褚琅的脚步声时就将头转了过来。等褚琅试过他额头的温度,他才悄悄地对褚琅眨了一下眼。   褚琅凑得近,自然看到了小儿子的神情,也明白过来二人这是在演戏。   她哭笑不得,两人的表情实在过于真实,她还以为顾之遥真的是病倒了,没力气走路了,不得不叫人抱着才能回这后院。   秦庸原本还想再装一会儿,见顾之遥已经对褚琅交了底也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顾之遥忍不住笑出来,他本就爱笑,这会儿眼睛更是眯起来,像一朵春天里的桃花,哪怕现在已然入秋,也让人觉得清爽不已。   褚琅嗔怪地看两个孩子一眼,觉得不解气,干脆一人赏了一个爆栗子。   秦庸笑笑,挨了褚琅一下也并不如何。若是他同褚清风自己在这后院中,褚琅面对两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定然是开不出这样的玩笑,自从顾之遥进了秦府,褚琅明显比之前开朗多了。   所以,这小孩儿还真是自己的福星。   顾之遥挨了褚琅一下,明明是他同秦庸开太太的玩笑,却偏要拿乔卖乖。他哎哟哎哟地向后躲,脸擦到秦庸的胸膛上,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害臊了起来。   这小孩儿害臊了又怕叫大人看出来,只得把脑袋微微地靠在秦庸的胸膛上,捂着脑门儿小声叫唤。   秦庸还没有把顾之遥放下来,顾之遥稍微侧侧头就能听见这人的心跳声,“通通”、“通通”地,又平稳又有力,叫人没有来地感到安心。   母子三人闹了半晌,秦庸才将顾之遥放在地上。顾之遥毕竟不轻,她再如何有力气抱着这人半晌手也觉得累了。秦庸甩甩膀子,坐到石凳上,茶水晾得刚刚好,上好的铁观音带着丝丝甜味儿,从舌尖一路润到喉咙里。   褚清风自打进了内阁,倒是实打实地忙起来了。大学士当得比秦庸这个工部尚书还要忙,白日里根本见不到人。倒是秦庸,近年来大周的国界内风调雨顺,一无旱涝洪灾,二无地动山火,皇上又不喜大兴土木,反倒是叫这人清闲了这些日子。   顾之遥叫秦庸抱了半天,身子燥得很,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有几个是不怕热的呢?他忙着叫下人们送些冰湃的果子来,降降噪去去火气,秦庸却瞥了他一眼,淡淡开口:“疹子刚好又要生事,冰坏了肚子的不是你?”   “不吃果子,喝半杯凉茶总成吧?”顾之遥吐吐舌头,又回头去求褚琅,“太太也帮我说说情,只怕哥哥连半杯凉茶都舍不得给我吃。”   褚琅素来是个没脾气的,连连摆手:“你们二人的事我可不好插嘴,自己商量着来吧。”   说罢,褚琅坐在软垫上,一手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兄弟二人。   顾之遥孤立无援,只得悻悻地泄了气。他趴到小石桌上,嘟嘟囔囔地开始耍无赖:“要热死了要热死了,太太如今就会看我的笑话,也不帮我求情。哥哥又是个玉面阎王,啊我要热死了。”   知道这人在故意犯傻给褚琅寻开心,秦庸眼也不抬,吹走了一片茶杯中的茶叶渣。   可是你不理人,人家却不见得放过你。   顾之遥在桌上唉声叹气了半晌,那母子却不为所动,毕竟秋天再如何燥热,也是说不准几时寒气便要起来了,这时节吃坏了肚子不是玩的。顾之遥当然也知道这个理,无非就是借着撒泼打滚让自己的那张红脸到桌子上去冰一冰,降降温罢了。   二人都不搭理他,着实有些下不来台。可顾之遥岂是会因为下不来台便能消停的人,这小孩儿在桌上趴了一会,突然一跃而起,把自己热烘烘的小手往秦庸的脖子里贴,口中嚷嚷着:“不给我吃凉茶,我热你也别想凉快!”   秦庸本来只是吃茶,却不想天降此等艳福。   顾之遥早就不是那种软软的小手了,这孩子手脚细长,又因着习武,手心里或多或少有些薄茧。此时顾之遥的手正结结实实地与秦庸的脖子贴了个严丝合缝,叫他一口茶显些喷出来。   秦庸脸色发紫,艰难地眼下这口茶,回头斜睨顾之遥开口道:“胆子大了?”   顾之遥在把手贴再人家脖子上的一瞬间便有些悔了,这举动实在过于孟浪,若是自己不经意露出什么马脚叫人家发现了,这心理的那点小心思还不大拉拉赤裸裸地叫人家全看个底儿掉?   刚好秦庸回头说了这句话,他忙把手拿开,在石凳上乖乖坐得端正笔直,诚恳地回一句:“我错了。”   他态度过于良好,倒叫秦庸没什么话去接下去了。一肚子要整治这小孩儿的主意被憋到腹中,秦庸第二次显些把一口茶喷出来。   褚琅在边上看了半天热闹,此时困意上来,用帕子掩住口打了个呵欠,叫秦庸同顾之遥玩自己的,她要去小憩了。   只可惜褚明月,在褚琅房里睡得好似一头猪,错过了兄弟二人演的一出好戏。 第59章 藕粉彩瓷代桃僵,蔻丹金剪断缂丝   在秦庸与顾之遥装作病瘾发作到前院大闹一通后的当天下午,皇宫里面就有人送了东西来。   是一个彩瓷的小盒,盒盖上画着敦煌风格的神女飞天图。神女们梳着飞仙髻,穿着不同于中原女子的彩色服饰,皆是大红大绿。盒子是上好的彩瓷,盖子与盒子本体都滚了一圈鎏金掐丝,被装在铺了雪丝锻的梨花雕木匣子里送过来。   送这小盒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宋如月,她带了上次在甘泉宫见过的那小宫女一同来。   宋如月是甘泉宫的大宫女,太监们对她都很尊重,在宋如月进屋的时候,小宫女和太监们谦卑地跪在宋如月身后。   “公主殿下拖奴婢给大人带话,”宋如月恭恭敬敬地送上匣子,神情有些紧张,她看了眼顾之遥,又很快收回目光,“上次的香粉秦夫人用着漂亮得紧,公主殿下想念秦夫人,只是深宫不易出,夫人也没办法常去,便将这香粉赠与夫人,聊表情谊。”   “殿下还托奴婢赠诗二句:寄语山中人,为占一峰绿。”   诗句其实没什么问题,问题是这二句诗出自宋代李弥逊之手,诗名叫做《五石·群玉峰》。   难为她安如梦还要找一首诗名中含有五石二字的诗,以此来告诉秦庸与顾之遥,盒子里装的是金石药,是五石散,你们二位可收好了。   顾之遥还装作精神不济的样子,只淡淡看了宋如月一眼,开口道:“多谢这位姐姐了。”   安如月看向顾之遥,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敢说,什么表情也不敢露,带着宫女太监们离开了秦府。   待安如月走后,二人用棉花塞了鼻子,打开那瓷盒看里面的物什。   说是香粉,却与上次顾之遥在甘泉宫中见到的香粉很不相同。   上次在宫中所见之物是白中透出一点点红粉之色的香粉,而这次瓷盒中装的东西换了个样,变成了有些发灰有些发黄的粉末。   秦庸与顾之遥对视一眼,这到底是何物还要柯太医来验视一下才行。若安如梦起了疑心,这盒中之物便不见得是真的金石药,顾之遥做出吸了它便精力旺盛的模样反倒会加深安如梦的怀疑。   盖上盖子,顾之遥把鼻子中的棉花拿出,一呼一吸间觉得心里发凉。   盒盖上神女笑得美艳而又端庄,此时在二人眼中却比阿鼻地狱中来的修罗鬼还要令人胆寒几分。   影二一早便接了易容换装过后的柯太医来,太医年纪不算大,只是以影二的品味,这位太医每次来的易容虽都不是同一张脸,却又都丑得很一致。   秦庸把那盒东西拿了出来,柯太医打开观察半晌后才缓缓开口:“主子,这盒中之物并不是金石药。”   他犹豫片刻,似是在思忖着如何开口,想了一会儿才复又说道:“金石药又名五石散,方子为东汉名医张仲景所创。本是用来治疗伤寒病人的烈性药,寻常人服用便是那虎狼之毒。虽说金石药早被禁了,具体的方子早已不可考,可这里面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这几味药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少的。主子手中这一盒,不是金石药,是……”他欲言又止,似是觉得不可思议,“是藕粉。”   “藕粉?”顾之遥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看了秦庸一眼,五味杂陈,“竟是叫你给猜着了。”   秦庸冷笑一声,“那位若是这便信准了,也不会只在宫中三年便站稳了脚。当日可能是骗过了她,但到底她的人没有给你摸过脉,事后总会觉得有异样之处。”   顾之遥点点头,别说安如梦,就是他做事,也总要前前后后将前因后果都理清楚才会觉得安心。   看来,二人少不得又要去前院折腾一回,好叫安如梦放了心。   ……   甘泉宫正殿的公主房内,安如梦正躺在贵妃榻上摆弄绣活。她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明年约摸着就不用再在芮妃膝下,要到公主专门的宫殿里去居住。再过两年,她大了,安子慕便要为她寻一门亲事。好点呢,招个状元做驸马,坏一点呢,如有万一,去和亲也是有可能的。   虽然大周现在看来兵强马壮,八方朝拜,可谁知道到时候是个什么样儿呢?北边的鞑靼和瓦刺土地贫瘠,但他们对大周的地方能不垂涎吗?   旁人看着,觉得她是安子慕最宠爱的公主,可到时候呢?万一鞑靼和瓦刺来犯,她这个“最受宠”的公主便身不由己了。   她可不信别人口中那一套,天家向来是情分最淡薄的地方。   安如梦这边脑中纷乱,手中的针一个不留神便刺破了她的手指,鲜红色的血珠渗了出来。   旁边的小宫女并不是常伴公主身边的贴身奴才,见公主刺破了手,忙神色惊惶地跪倒在地。   “你跪什么?”安如梦瞥了小宫女一眼,淡淡道:“这针又不是你扎到本宫手上的,就是算账也算不到你头上。”   虽然安如梦这话说的和婉,小宫女却不敢抬头,只战战兢兢地磕头。   “行了,这副样子给谁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多苛待下人。”安如梦嗤笑一声,将手指头上的血珠抿到手中的绣活上,“脏了呢。”   她把缂丝缎子从绣棚上拆下来,然后拿起笸箩里的剪刀,漫不经心地将自己刚刚已经绣了大半的绣活一剪为二,“本宫眼中揉不得沙子,这脏了的东西,就要不得了。你说,那日秦府的那位夫人,当真用了本宫的香粉么?”   小宫女几乎被安如梦这番举动吓个半死,嘴也不听使唤,一句话磕磕绊绊说了半天才说完:“奴、奴、奴婢实在不知,当、当日、当日姑姑让奴婢、让奴婢们都在屏风外面候着。”   “你们当然要在外面候着,”安如梦几剪刀将那缎子细细剪碎,“怎么说也是位当太太的人,是你们随便什么人都伺候得了的么?”   她将那缎子扔在地上,“行了,退下去吧,把这东西收了,看着碎碎遭遭,没得闹眼睛。”   小宫女又急急磕了几个头,忙用手将地上的缎子针线都捡起来。针滚落在地上很不好捡,小宫女不敢磨蹭太久,狠狠心用力去抓那针,却不得其法,刺了手好几回也没捡起来。   安如梦这会儿倒是乐了,嗤笑一声:“笨东西。” 第60章 哑仆隔墙一双耳,深巷天降一闷棍   这厢两人一个捡,一个看,小宫女被扎得龇牙咧嘴,总算把那根针捡起来。安如梦看烦了,一手撑住额头,靠着桌子闭目养神,另一只手潦草挥挥,让小宫女退出去了。   刚消停没一会,宋如月便带着宫女太监回来了。宋如月带着的那小宫女一进到殿中,便去跪到地上给安如梦捶腿,安如梦拍拍小宫女的手,“还是桃蕊有眼力价,刚才想容那丫头笨得能出花儿来。”   桃蕊闻言低头笑而不答,仔细看这小宫女的模样,一对桃花眼顾盼生姿,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还会飞上一抹桃红色,当真是不愧对她桃蕊这名字。   宋如月看向桃蕊,僵了僵,先是给安如梦跪下磕头行了礼。   安如梦抬抬手:“都是管事的大宫女了,还这么礼数周全做什么?况且你我二人是姐妹,这些虚礼并不必要。”   宋如月规规矩矩地磕了头,才站起身,语气平缓:“奴婢不敢,这些要命的话殿下也少讲罢,给别人听见了总归不好。”   “不值当这么多规矩,”安如梦笑着摇头,“公主同大宫女感情深厚情同姐妹也没得什么。多少公主和亲出嫁,都带着贴身的大宫女走,根本舍不得分开呢。”   宋如月心中咯噔一下,从进来开始,安如梦便同桃蕊一起在暗示警告自己,磕头是礼数周全,但不磕就是对皇室大大不敬了;至于和亲,八字连个开头都没有的事,安如梦却也想到了,若她今后真的会被送走和亲,自己也是会被她捆在身边的,一辈子。   “怎么样?秦夫人收下香粉了没有?”安如梦拎起桌边的八角宫扇,懒洋洋地摇几下,似乎又觉得天气还不需要扇扇子,便又把宫扇放回到桌面上:“他用了没有?”   宋如月摇摇头,“奴婢没有留那么久,怕引起他们的疑心,东西送到便回来了。”   安如梦斜睨宋如月一眼,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宋如月心中有些惊惶,却还是强自镇定了。她知道这人起了疑心,但当日顾之遥演得实在是像,又有着那沾过香粉的帕子放在桌上,她自问没有留下什么破绽了。   可这世上所有的奸雄,都有的一个毛病便是疑心病重。安如梦即便不是什么奸雄,她在宫中既然能站到现在这个地位,就不可能是什么纯良之辈。   她并不蠢笨,不会被一时的得手而将喜悦冲上头脑,事后自然要起疑心。   而这破绽有没有,便不那么重要了。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安如梦又拿了一块新的缂丝帕子,绷到绣棚上,“如此,便可暂时让那秦夫人舒坦些了。如月,你手艺好,来帮本宫画个样子,就绣上二三的石蒜花罢。”   石蒜花,便是曼陀罗了,从前在下邳见过,京城并没有。   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老人们都说这是长在三途川旁边的送魂花,安如梦却要绣这物什,她是在暗示什么吗?   宋如月心中没底,越想越惶然,登时有些站立难安。   两人弄了一会子绣活,又听有人来报:“殿下,那边的人来消息了。”   安如梦抬抬手,让送信的宫人进来,是一位不起眼的家丁,穿着最下等的家丁服。   那仆人先给安如梦磕了头,却并不开口,只比划起手语来,是个哑巴。   安如梦看得心烦,让桃蕊递了纸笔给那哑仆,哑仆竟是个识字的,飞快地写了张纸条给安如梦。   安如梦看了纸条半天,又琢磨了片刻,方才抬头问哑仆:“纸条上所说可是真的?那秦夫人真的又闹了一通?”   哑仆点点头,复又磕了个头。   安如梦笑笑:“那她有什么异样没有?后院你们进不去,我也不问你们她用过药没有了,单看眼神,是装的还是真的发作?”   哑仆又磕个头,拿纸笔写到:没有异样,身上有些芙蕖的香气。   安如梦这才真心笑了起来,她用手掩住口,眼角都沁出半颗泪珠儿来,“竟是真的把那藕粉当成了金石药不成?聪明一世,糊涂这一时。”   宋如月这才惊觉安如梦叫自己送过去的居然是藕粉,她偷眼看看安如梦,心中的惊惶才略略放下,幸而秦庸与顾之遥谨慎,不然非但功亏一篑,自己怕不是也要折在这甘泉宫中的。   安如梦又拿了一方同样的木匣,这回里面没有放彩瓷盒,而是放了一包黄纸包着的粉末,宋如月不敢拆开偷看,只低头不语。   安如梦将金石药放好,又在上面再铺了一层软垫,将自己手上的芙蓉石镯子放进去,“秦夫人钟意粉红色,成色这样好的芙蓉石镯子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干脆将镯子赠与她,愿她时时刻刻念着还有本宫这么个至交蜜友。”   宋如月这才接过匣子,又见安如梦微微笑了一下,冲她一抬下巴,“去吧,让桃蕊陪着你。也就只有她秦夫人同本宫关系能要好至此了,最得力的大宫女和贴身小宫女都去给她送好东西,这个面子做的可是大了。”   宋如月点头,“殿下自是最慈和的。”   这句话仿佛把安如梦逗笑了一般,她又笑了半晌才挥手:“偏会咬舌,快去罢,别让那边等急了,去晚了怕是整个秦府都不够那位小夫人砸的。”   宋如月这才跪安,带了桃蕊与众太监奔着秦府去了。   ……   哑仆先宋如月一步出宫,他揣着公主赐予的赏银,脚步都轻快了些。   虽然他是个哑巴,可早早地傍上了公主这条大腿,漂亮媳妇也娶到了,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如今他有子万事足,虽说不时要去宫中送消息,是个有些风险的差,可谁叫富贵险中求呢?   再过几年,后院的两位主子被公主斗下去了,自己也便不用再去踩这趟浑水,带着婆娘跟孩子到远一些的乡下去隐居躲避起来。届时弄上一个小院儿,养几只鸡,几只鹅,再盘下几亩良田,可美死他了。   哑仆越想越觉得日子真的是美得不行,只要自己小心一点,没人会怀疑他这个哑巴,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   他虽不会说话,喉咙却还是能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声音的。哑仆喜滋滋地快步往回走,喉咙里细细地哼着旁人听不懂的小曲儿。   从秦府到皇宫,若想不被人发现,便要穿过京城中这些冗长而狭窄的小胡同儿,他左拐右拐,突然觉得有些怪异,仿佛身后有人跟着一般。   常年替公主办差的人本就警觉,哑仆小曲儿也不哼了,脚步也放轻了很多,拐过一个墙角时便飞快地躲在墙后面,向自己走过的路偷眼张望。   胡同儿里空荡荡,并没有人。   哑仆自嘲地嗤笑自己,当真是做了亏心事,白日也怕鬼跟随。自己心虚什么呢?不过是递递消息,又未曾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放下心,回过头来,打算继续往回走。   而一根木棒,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伸出来,力道不重不轻地敲在自己的后脑勺上,哑仆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即使来得及,他也发不出什么声音,毕竟一个哑巴,喉咙里除了“呵呵”两声,还能叫出什么呢?而这样的深胡同儿,又有谁会听见一个哑巴的呼救呢? 第61章 宋如月二进秦府,秦尚书地窖问供   秦庸与顾之遥又演了一场戏,两人都有些汗湿。一天作了两回,哪怕武功再如何高强,人也是会疲累的。   顾之遥坐在桌案旁边,为自己同秦庸都倒了一杯茶水,两人吹开茶叶便把茶水都一饮而尽了。而一边的柯太医,还在指导二人等下宫里若是来了人,顾之遥这汗水是不够多的,得再出点汗才行。   几人正忙着,果然听见有下人通报,宫中又来了人。   这次还是宋如月同之前的几个宫人来,仍旧是梨花木的匣子,里面却只有一个镯子。秦庸只消一个眼神便发现了盒中的软垫下面还有东西,不作声色地把东西收下了。   这回来顾之遥比之前看起来精神更不好了,虽然衣衫还是穿戴整齐的,却满脸都是虚汗,脸色也苍白中带着不自然的鸵红色。他被秦庸揽在怀中,双唇微微张开,不住地气喘着,胸膛起起伏伏,好似拉风箱。   要不是宋如月知道当日那香粉并没有真正沾到这人脸上,几乎也要信了。   可她又有些犹疑,莫不是那帕子招了灾惹了祸,里面的香粉掉出来被这人吸到鼻子里去了?   可顾之遥不是那般不谨慎的人,宋如月心里也清楚。   这二人真真是,一千个心眼也是他的,一万个心眼子也是他的,两个人又偏偏站在一处,论起心计来,怕是十个安如梦也望尘莫及了。   待宫人离去后,秦庸才将那软垫取出,露出里面用黄纸包着的东西。柯太医拿过纸包,再三确认,才开口说,这就是真正的金石药。   秦庸冷笑:“安如梦好算计。”   顾之遥也点点头:“皇宫里到底是磨砺人,说来也是,那里可是吃人的地方呢,不多长几个心眼还不被旁人给撕了?”   对于顾之遥这句话,秦庸没有再回些什么。倘若安如梦不生这些事端,上面那位或许会护着她,让她今生都衣食无忧,也不用担心和亲远嫁。   但既然安如梦已经把手伸到了顾之遥这里,那可就说不准了。   柯太医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就要被影二送回太医院了。他是秦庸培养出来的人手,自然是效命于秦庸的。而这位太医在太医院中就不这么显眼了,他深知如何明哲保身,藏好自家身份,只装作一个庸才不叫别人注意到他。   待柯太医走后,秦庸将那包金石药藏好,二人才略略将心放下。明日便不用再装癫卖傻,目的已然达到了。   顾之遥拖着两腮坐在桌边,蹙眉深思。秦庸见他好端端又皱起眉头,伸出手指将他眉头展开,“怎么又皱眉?”   顾之遥悠悠叹了口气,“想我那二姐。她在安如梦身边并不容易,也不是真心害我,我在想能不能把她救出来。”   闻言秦庸也沉吟,先不说顾之遥对宋如月多少还有些亲情在,就是褚清风那边,他也要想想该如何做。   宋如月不是真心呆在安如梦身边的,且安如梦已然起了疑心,即使这次躲过去了,今后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而且……   今日来了两次,一直陪着宋如月的那个小宫女,他觉得有些面善。顾之遥说上次在宫中宋如月似乎是惧怕这小宫女,看来这小宫女的身份并不简单,自己明日应当叫人去查探一番。   二人正各自思索着心事,影二从窗外翻了进来。这暗卫向来不走门,专喜欢翻窗,顾之遥早已习惯了,见他进来也不奇怪。   影二欲与秦庸说事,秦庸托他办的事向来都是不瞒着顾之遥的,原本他可以直接说,却又犹豫了起来。   顾之遥看出来这主仆二人是有事不便让自己知道了,很是善解人意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我回房去。”   “不用,”秦庸拦住顾之遥,“你刚刚泼了满脸茶水,仔细风闪着了,我们出去说。”   顾之遥扁扁嘴,哥哥就是太小心了,他左右是可以用内力将水蒸干的,只是贪凉不想动,就被人剥夺了出门的权力。   ……   秦庸同影二到了地窖里。   自上次秦正齐与秦贤在地窖中行那苟且之事被顾之遥撞见,几人又在地窖中大闹一场后,前院的那两位主子便再不来地窖了。秦庸借机将地窖周围一圈的下人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在地窖深处又私密收拾一个小房间出来,本想着这小房间总有日能用上,不想小房间刚拾掇出来,便派上用场了   那哑仆被影二敲了一记闷棍,放到这屋子里头,此时也刚刚才醒过来。   哑仆醒了了之后忙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并未见流血,才稍稍定下心来。他四处打量了半天,发现这砖墙竟是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   哑仆正迷茫着,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拉开了,有两位男子走进来。前头那位其貌不扬,甚至可以算上长得不好看,很是恭敬地请出后头那位。   后面的男子一身雀蓝色直缀,脚蹬一双墨色锦纹云履,通身气派富贵又不张扬。哑仆认得那人,那不是旁人,正是后院的当家的主子——秦庸。   秦庸眯起一双狭长的瑞风眼,盯着那哑仆端详了半晌。他晌午那会儿便猜着今日宋如月回去宫中,定会有人去送信与安如梦。一来前院中有安如梦的人这件事在秦庸这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二来,安如梦既然送了藕粉来有心试探秦府,就一定会有眼线及时送消息到宫里。   果不其然,影二在宫门口找到了那送消息的人。   不得不说,安如梦这个人挑的很聪明。   一个哑巴,没什么人的存在感会比他更低了,而且哑巴不会说话,也不容易让人起疑心。   再者说,这人长得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很容易让人信任。   秦庸唇角缓缓勾起,可长得忠厚老实又能如何呢?如果人人都能照着本性来长,还有什么意思?   难怪这哑巴能再外面养了漂亮的媳妇,还有了白白胖胖的儿子,想必没少在安如梦那捞油水。   哑仆不知秦庸与影二把他抓来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露出了马脚,他心中紧张极了,只努力地吞了吞口水,惊惶地看着秦庸。   秦庸看够了,这才开口:“董喑,如梦公主给你多少银子,让你把府中的消息往宫里头送?” 第62章 贪钱怕死是鼠辈,却道鼠辈易收买   董喑被秦庸的一句质问给吓个半死,他猜到或许是自己露出了马脚,但想不到后院中那位阴晴不定的阎罗脸会这么直白地将事情直接问出来。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秦庸,不知道秦庸知道多少,只得谄笑了下给秦庸比划手语:少爷是在说什么呢?奴才不知啊。   秦庸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回头冲着影二开口:“给他纸笔。”   可怜的哑巴一天之内便被上头的主子贵人们逼着写了两回字,他只是认得字又不是读书人,此时有些后悔为了钱财接下这活计。   秦庸看了董喑的纸条,掀起眼皮,终于舍得再施舍他一句:“你在帽儿胡同儿里的妻子倒是秀气,今儿晚上不急着回去逗儿子的话,就在这处儿多呆呆罢。”   董喑的冷汗刷得下来了,却还想再挣扎,提笔写到:大少爷说笑了,董喑只是个穷哑巴,哪来的秀气妻子和儿子呢?   秦庸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纸条烧了:“那我倒是要问问你了,你一个穷哑巴,是哪里来的妻子和儿子呢?”   纸条沾火就着,腥红的火舌舔舐着上好的生宣向上蔓延,在昏暗的地牢中像地府里的冥蝶一般,飞舞几下便又消散开来。   董喑当然知道这位大少爷的手段,他既然如此笃定,自己的家人多半已被他派人看住了。   他垂下头,还想再争辩什么,却被秦庸踩住了宣纸,不让他落笔,“老实点,我向来是不喜欢累及家人的,但你不老实,等我实在没法子了,便只能往帽儿胡同儿里伸手了。”   董喑双手抱住头,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呵呵”两声,又把头往地上狠命撞了两下,似乎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他抬起头看了秦庸一眼,内心煎熬万分,最终却只能任命地磕了一个头。   秦庸把脚挪开,董喑提笔思索,才慢吞吞地写出前因后果。   这哑巴在秦府已经多年了,原本安如梦是没有选能往甘泉宫里递消息的秦府下人的,秦正齐却与安如梦搭上了线。自己也是秦正齐亲自选出来的,往甘泉宫中递消息,已有两年了。   原先还有个下人递消息,只是那下人一年便攒够了钱,早早给自己赎了身,嫁了人远走他乡。   秦庸冷笑一声:“嫁了人的,是说雪燕罢?”   董喑点点头。   “这鬼话你竟然也能信?”秦庸摇摇头,“雪燕那丫头两年前向外送消息被我的人撞见,这世上还有没有雪燕的骨头都不知道了。”   董喑听闻秦庸一番话,惊得眼睛瞪圆,眼珠暴突。他看着秦庸抖抖嘴,指指秦庸,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在问秦庸“雪燕是少爷杀的么”。   秦庸摇摇头,“不是,我当时还不知她向宫中何人递消息,你觉得我会轻易让她死么?”   董喑抓了抓头发,迷茫地四处看看,似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倒是会做美梦,”秦庸又冷笑一声,“只怕我能容你,那位也容不得你了。一脚踏进来,你觉得自己还出得去么?”   董喑迷茫地看着秦庸。   秦庸又补充了一句:“你那位美娇娘,也不是什么人牙子卖的小丫头,是宫里头的宫女。等你离了京城,只怕枕边人就要变成一把刀了。”   董喑浑身发抖,似是没想过自己的妻子可能是公主派来牵制自己的杀人工具一般。他双手环住自己的胳膊,抱着膝盖抖了半晌,才又给秦庸磕了两个头,提笔继续写道:少爷救我,董喑万死不辞。   “嗤,”秦庸斜睨他一眼,“我不用你卖命,只要继续往宫中递消息便成。”   董喑被秦庸的话说的整个人都懵了,好不容易抓住了自己往宫里递消息的马脚,怎么这位主子还要自己继续送消息出去呢?   莫不是,这位突然疯了不成?   秦庸自然看出了董喑在想什么,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递我想让她知道的消息。”   原来这人是想将计就计,让自己递些假的消息去骗那位。与宫里头的皇亲对着干,可比往宫中递秦府的消息危险多了。董喑有些犹豫,他现在是很急着表忠心不假,但却并不想丢了性命。   秦庸对着影二抬抬下巴,影二丢了一锭银子给影二,足足有十两,够买十个貌美妻子了,董喑猛地抬头看秦庸,秦庸才懒懒地开口:“不让你白干活,富贵险中求。”   是呀,富贵险中求,自己之前答应秦正齐,愿意往宫里面的那位公主处递消息不也是为了求财么?原本觉着这位少爷抓住了自己这马脚,哪怕是招安,自己也再没好处了,可这人竟是给银子的。   “宫里头的银子,你可以照拿不误,待用不着你了,我会命人给你寻个好去处。你只有半盏茶的功夫。”秦庸说完这番话,转身坐在了边上的桌旁,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看着董喑。   像这种人,为了钱什么都肯干。最关键的是,他怕死。   一个人,又怕死又贪财,没什么比这种人更好买通的了。因此,秦庸只会买通他递消息,却不会让他替自己做些旁的什么事。   今日自己可以威逼利诱让这人倒戈自己,焉知明日会不会有旁人又让这人背叛自己。   董喑根本没用上半盏茶,他跪在地上盯着那银元宝,急促地呼吸了片刻,便咬咬牙,将那银元宝揣进怀里。   秦庸满意地笑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   董喑又给秦庸磕了个头,继续提笔:奴才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呵,从这样的人口中出来这样四个字,秦庸觉得很滑稽。难道哑巴胡乱发誓,就不会天打雷劈遭报应么?   董喑的笔顿了顿,他稍微犹豫片刻,才继续写道:“我那妻儿……”   秦庸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无非是担心帽儿胡同儿里那对母子。原先可能是担心他们娘俩的死活,现在却是在担心妻子会有一日拿起刀来,在自己熟睡中让自己丢了命。   才在地窖中呆这一会儿,这人已经把自己丑陋的样子撕得鲜血淋漓,全都给秦庸看了个遍。   “你只装作什么都不知,便可安然无恙。”秦庸冷冷道,他突然失去了在此处与这人浪费光阴的心思,“日后我自有法子,这些日子,你先装作什么变故都没有罢。” 第63章 楚老五名满盛京,诨语如珠臊秦贤   一年的光阴,在不经意间便匆匆过去了。   秦庸在工部已经站稳了脚,整个工部上下,无不尊重敬畏这位尚书大人。   尚书大人手腕很刚硬,比从前在詹事府中时行事作风更果决,又整日端着一张阎罗脸,叫人看了就心虚。   这一年来,顾之遥的身高又拉长了不少,已经到了秦庸的脖子,且这孩子看着还在长个儿,估计今后少说也能到秦庸的鼻尖儿。   而秦庸到了十八这年,身量不再拉长,肩膀也变宽变厚,当年那位英俊冷冽的公子终是变成了一个可靠的的男人。   一年间,顾之遥别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连前院都不去了。不是这个人变得多文静,而是他这副身长肩宽的样子,穿着女装已经比胡族的女子还要魁梧了。   但那是他穿裙子时的样子。   他开始换上男装出门,替秦庸办些事情。京城里人人都知道,秦府嫡长子如今在朝中是正二品的大官,有一位年纪很小的夫人,平日里不喜欢出门;他还有位非常得力的手下,喜欢穿红衣高束一根马尾,一张脸生得俊俏非常,敬重的小姐太太们但凡见过这位小爷的无不喜爱他那副谪仙一般的样貌。偏偏这位小爷还生得一双桃花眼,又爱笑,就是那些喜好男风的,也要对这样一个人生出些旖旎的想法来。   就是名字不太好,叫楚老五,没个正经好听的名号。   当然这楚老五三字一般人是唤不得的,谁见了不尊称一声五爷、五公子呢?   这日,顾之遥从外面回来,热得要命,直往后院儿钻,正碰上了刚刚下值的秦贤。   ——秦贤果然是不参加科考的,秦正齐直接给他捐了个官儿,是个同知的活计,素日里没什么事,只去坐坐太师椅便可等着领俸禄了。   秦贤看到顾之遥,先拦住这人,似笑非笑地打了个招呼:“五公子这么早就来了?”   “关你屁事?”顾之遥懒得搭理这人,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他这些日子同那些老板们打交道,又往胡同儿里跑得勤,少不得便被染了满口的诨话。且他似乎觉得这些粗话说出来竟有些爽利之气,喜欢说得紧,碰到秦贤这样来生事的,便不会同他客气。   “确实不关我什么事,”秦贤点点头,也不生气,“五公子这张脸着实让人生不起气来,我们家其实有一人也是这样一张貌美的脸,只是不知五公子认识不认识我那小嫂子。”   顾之遥在心里骂秦贤虚伪得要命,明明一早就看出自己是男扮女装,在这儿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整天问自己认不认识小秦夫人。   “你有病罢,我认识你奶奶个腿儿。”他又翻了秦贤一眼,口中的话嚣张无比,“一个当兔儿的同我叽歪什么?小爷又不喜欢带毛的。”   顾之遥一番话说得十分难听了,秦贤早先还会因为这人的诨话吃心,如今虽是已经习惯,却还是忍不住脸色发绿。   什么是当兔儿的?无非就是那些好男风的老爷公子们养的S.N.P娈宠。虽然自己同秦正齐的关系阖家上下怕不是都一清二楚了,但被人这么提到面上来直接贬损还是有些遭不住。   秦贤想了半晌,还是没能想到该回这人一句什么话才好,一甩袖子回了正房。   顾之遥每次见到这人装模作样就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毕竟这人的到来害秦庸小时候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没有日日到前院里去寻这人的晦气已经算是客气了。   他到了后院,褚琅正和孙妈妈在小亭子里纳凉,石桌上摆着三碗冰镇的梅子汁,秦庸和褚清风还没到下值的时间,一看这第三碗就知道是给谁备着的。   顾之遥冲过去风风火火地端起白瓷小碗,非常豪迈地将梅子汁一饮而尽,然后一屁股坐到褚琅旁边,话说的黏黏糊糊:“太太怎么知道我想这个?”   褚琅嗔怪地看他一眼:“外面是什么日头,我是瞎的不成?一小就怕热不怕冷,不是你哥哥管着,怕不是要去啃冰块消暑了。”   “嘿嘿嘿……”顾之遥笑得看不见眼,“这不是仗着太太和哥哥宠我么?”   “你啊。”褚琅点点顾之遥的鼻子,“偏会捡好听的说,都是汗,去洗把脸罢,你哥哥他们也快要下值了。”   自去年地窖闹得那一场时起,褚琅就想过了,待秦庸殿试结束便索性与秦正齐和离,放过彼此,左右她有两个孩子陪伴,也不会觉得如何寂寞。   可秦正齐却反而不提这事了。   也是,如今秦庸是正二品的尚书,在朝中很是得用,秦正齐与这儿子关系再如何不慕,到底是父子,他的两个外甥又一个是学士,一个是将军,多少人巴结还来不及,怕是舍不得和离了。   顾之遥听话地点点头,“那我去干净干净,太太还在这处等着么?给哥哥和表哥也备两碗梅子汁罢,外面怪热的。”   “知道,”褚琅摇头笑道,“最好给你也再续上一碗,是不是?最好还要不告诉你哥哥。”   顾之遥连连点头,那双多情的眼睛像一泓春水:“是是是,怎么不是,太太总是知道我的。”   孙妈妈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成个哑巴,终于撑不住了,忍不住开口臊白顾之遥:“看看,看看,太太你把这小祖宗纵成什么样儿了。刚我听如意说呢,我们这位五爷又在前院给那位吃黄连了,那张嘴,不拉不拉不拉一大串诨话,也不知同谁学的,噎死个人。现在倒是到后院儿来装乖了。”   “孙妈妈,你都不向着我了。”顾之遥站起来挽起袖子,打算回屋去洗脸了。   “快去吧,不敢拦着你。”孙妈妈也朝天翻了个白眼——可能顾之遥翻白眼的本事就是师出这位老妈妈,而老妈妈并不自知,只觉得这孩子越长大越皮,小时候的文静乖巧一点儿都不剩。   天知道,顾之遥自小就不是什么文静乖巧的孩子,只是在宋家迫于生存装作一副乖软的样子,实际上那獠牙秦庸不知道看见过多少次了。 第64章 秦正齐生歹心肠,尚书斥父怒断义   秦庸下值的时候同褚清风一道走,褚清风念着多陪陪姨母,并未自己出去住。学士大人便常年霸占着自己小表弟的西厢房,让那两位一块儿挤去。   秦庸这一年下来越发有定力,就算同顾之遥那位作精躺在一块儿,也能安然入睡了。   褚明月在去年褚琳来京城为两位孩子庆功的时候便被带回去了。如今她大儿子跑出去当将军,小儿子在京中为官,褚府一下就清静了下来。若不是祝知府要在齐州留任,她几乎想同老爷子老太太阖府搬来京城。   可惜就算祝知府不用留任齐州,这褚府也不是随随便便便搬得的,毕竟褚老将军手中有军权,若是带着士兵进了京城,指不定还没进城门便被治个谋反的罪名了。   兄弟俩一同坐在马车中往家中晃悠,一整天下来都觉得有些疲累。秦庸还好,工部并不是时时都忙的,褚清风却忙得脚打转。他本是个少言寡语之人,进了内阁却不得不与人多打交道,整日进了官场便要摆出一张面具似的笑脸,累得他脸酸。   褚清风一上了车便把那假笑去了,揉揉腮帮子,撑着头靠在窗棱上闭目养神。   当然,没忘了从顾之遥的糖匣子里取出一颗糖含着。   本来这马车中,顾之遥的糖匣子一直都备着,只是顾之遥这些年不那么贪甜了,糖吃得少,如今一匣子糖竟是几乎被褚清风吃了个干净。   马车没晃悠多久便到了秦府,褚清风含着糖在车上睡着了,秦庸让下人来扶他进去,而后自己才从马车上跳下来。   他一直思忖着安如梦的事。   那边一年来没什么大动静,只是定时送些金石药来。秦庸将那些药粉都攒着,只待有朝一日,这些药粉能派上大用场。   一年了,安如梦竟然没有用顾之遥做质,要求秦庸做什么事,仿佛就只是个固定给病人送药的郎中,什么旁的心思都没有一般。   要不是秦庸知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几乎要觉得这这公主对自己的“夫人”当真是闺中密友,手帕至交了。   秦庸一路上都在想这些事,脚步也比褚清风慢了几分,待他从抄手游廊里穿出来,转过垂花门时,竟听见前院的书房里,那两位在争执些什么。   在他的印象中,秦贤是个非常随和的人,装出来的也好,真的君子如玉也好,总之这人是从未与旁人红过脸的。   如今,居然与秦正齐起了大的争执,声音大到他只是路过便能隐约听见里面的争吵声。   褚清风显然也听见了书房中的争吵声,他是个真君子,不会去偷听旁人的事,可此时却驻足不前,甚至还站得离书房近了些。   这二人争执的事,看来是同后院有些干系了。   秦庸缓缓蹙起眉毛,也走过去,听听这二人到底在吵些什么。   “父亲,这事万万是办不得的,就算是想治他个欺君之罪……那位到底是皇上亲自指婚给兄长的,怎好说休便休呢?”   “七出者:无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后院儿那位一无所出,也从未来前院孝敬公爹,兼并口出恶言,犯了口舌,七条犯三条,有何休不得?”   “可女子也有三不去,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兄长自她进了秦府之后才官拜二品尚书,秦家便是前贫贱后富贵,怕是不好休。”   “三不去的是女子,他一个男人,有什么三不去四不去的?”里头秦正齐嗤笑一声,“我只盼着让秦庸休了他,再把这人嫁与林侍郎之子。到时候即便是得罪了林家,却也能让他男儿身大白于众,这便是欺君罔上!届时就是皇上,也不好保他。”   “为了得公主的青眼值得吗?那位就是再手眼通天,总也不会高出皇上。”   “你懂什么……”   秦正齐还待说什么,但是他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全,因为书房的门,被秦庸一脚给踹了开来。   秦庸那张阎罗脸比平时更加阴鸷了,他一脸的山雨欲来,脸色黑得几乎滴出墨汁来,“把你的话,再重复一遍。”   褚清风也收起了他那副没有什么波动的表情,脸色发青,虽是什么都没说,却也知道这孩子动了真气。   秦庸早就不是那个自己可以动家法的小孩儿了,秦正齐也知道如今怕是再打不动这大儿子了。秦庸的表情让他莫名地心惊,仿佛秦庸才是那个老子,他秦正齐倒成了当儿子的。   “谁教给你的规矩,书房门说踹就踹的么?”秦正齐还想正色训斥他一二,撑一撑自己这当爹的门面,却又实在气势不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初你随便抬他进府已是不孝,如今知道他是男子,还留着在府中么?”   说到这里,秦正齐又露出一抹恶意的笑:“占着窝下不出蛋的玩意儿,还要犯口舌。”   “呵,现在倒要来说是我的老子了。”秦庸讥讽一笑,眼睛突然发红,他快走几步上前去,一把薅住秦正齐的衣领子,“当年叫我南下去寻长公主的时候想不起来自己是我什么人了?”   秦庸以为这些年自己的心早就冷透了,秦正齐再如何都伤不到他分毫,可终究人非草木。   他拎住秦正齐的衣领子,秦正齐如今已经没有秦庸高了,年纪上来了骨头也开始变轻,从前那个对秦庸动家法的人,正在渐渐老去。   这个人没有尽过一天完整的责任,枉为人父,可秦庸的心底里,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念想,毕竟连着亲带着血,是亲生的父子啊。   可惜父子做成了仇人,也不知道该恨谁。   秦正齐被秦庸揪住了衣领,先是吓了一跳,以为这儿子终于长大,要将小时候挨得打还回来了,下意识地闭眼用手挡了一下额头前方。   然而秦庸并未动手。   秦正齐睁眼,看见秦庸已经变成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被秦庸松开衣领,甚至秦庸还向后轻轻推了自己一下。   自己一屁股就坐在了书房中那张太师椅上。   他听见秦庸似乎是不带任何感情起伏的声音:“算了罢,我明日便去立文书,自己立府,万事不牢秦老爷费心了。”   “你敢?”听闻这位当工部尚书的儿子要出府成家了,秦老爷大惊,一掌排在那张桌子上,“你敢分家?我不同意分什么家?”   秦庸不带任何表情的看了秦正齐一眼:“不是分家。是断义。”   “今后,我再没父亲,只有太太一位母亲。”   “秦府的东西,后院一分不会拿,也请父亲放过母亲,你们二人,和离了罢。” 第65章 秦庸二字随风去,涅槃新生褚丹诚   顾之遥没想到就回屋洗了个脸的功夫,前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父子关系,连着亲带着血呢,哪能说断义就断义的呢?   却不想褚琅早备好了和离书,只待秦正齐签上字便算是夫妻情尽了。   他们二人的关系本就摇摇欲坠不堪一击,是那纸糊的灯笼风中的残烛,经不起一点点波澜。   而秦庸,说是不带走秦府一分东西,果真是什么都不带,衣裳、文房四宝……只有后院中的下人是他自己的,而褚琅除了那身诰命服,便再没旁的什么可拿了。   后院的气氛紧张得不得了,下人们都不敢发出声音,只有顾之遥看得出秦庸心情不好,凑过去给他宽心。   “因为什么啊?”顾之遥犹豫了一下,拉住秦庸的胳膊,“前院的那两位虽然招人恨,可我们在后院中不是也生活的好好的吗?怎么突然便要自己分出去了?”   秦庸看了顾之遥一眼,不欲让他知道秦正齐那些腌臜打算,正想说点别的,褚清风却突然按住秦庸的肩膀。   “表哥,”褚清风目光坚定,直视秦庸的双眼,“什么事都瞒着他,不见得就是对他好。遥儿不是小孩儿了,这些事你得告诉他。”   秦庸顿了顿,这两个人弟弟,都是了解自己的人。自己还未开口,褚清风便已猜出自己是想要瞒着顾之遥了。   顾之遥也点点头:“哥哥,你已经把我放在身后藏太久了。”   秦庸看着顾之遥,小蒜苗儿长大了,他眼神坚毅,若是再瞒他,才是折辱了这位真心对待自己的人。   秦庸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才将事情同顾之遥说了一遍。   褚琅在一旁听了这些,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她素来知道秦正齐对这两个孩子不好,却不想这人连这等下作之事都做得出来。   秦正齐当年也是科考过的人,名噪一时的才子,当初这人是多好的一个人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这般不堪。   顾之遥乍一听闻秦正齐竟是有这样一番打算的,也吃惊不小,又有些哭笑不得:“他想什么呢?让我嫁给旁人,脱了裙子看是男是女?我这一身功夫都是影二和表哥亲自教的,谁家的少爷能沾着我身?这辈子都不想要儿子了吗?”   他说两句话便要冒出些市侩言语来,褚琅还在旁边,到底不好听,他闭嘴憋了半晌,干脆拥住秦庸,拍拍他的后背,就像自己小时候这人对自己做过的动作一样:“我知道哥哥这样的人是不需要旁人安慰的,可毕竟不是铁打的,凭什么什么事儿都要扛住呢?再说了,这事儿到底还是因我而起,哥哥实在没必要瞒着我。”   秦庸点点头,本来秦正齐的事确实有些让他心中不虞,可什么都比不得一个开心果主动搂搂抱抱又柔声安慰来的强。他此时觉得心中阴霾已经褪去一些,顾之遥总是轻飘飘几句话就能叫他心安。   顾之遥又道:“不要郁卒啦,想想以后自己有个大院子,表哥表姐来了愿意怎么住便怎么住,院子想怎么布置都行。以后太太也不必整日在后院里呆着,还可以到处逛逛啊。”   “顶顶好的是,”顾之遥冲着秦庸眨眨眼睛,“到时候屋子多了,咱们俩就不用挤在一块儿了,我睡相不好,总是乱踢人。”   秦庸总算心情放亮,他捏捏顾之遥的鼻子,“还知道自己睡相不好?”   顾之遥还未来得及答什么,边上褚清风却幽幽开口:“表弟嫌弃我霸占西厢房了?”   顾之遥心中警铃大震。褚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没喝醉的褚清风杀伤力怎么着也有秦庸的一半大,自己可不想惹这位。秦庸心疼自己,从不与自己计较,可这位表哥就不一定了啊……   毕竟是位阁老们都摆不平的滚刀肉。   “没有没有,”顾之遥连连摆手,所幸脸都不要了,把脑袋往秦庸怀里一扎,“哥哥救命!”   秦庸被他闹得就是有再多的不虞,此时也雨过天晴了,他摸摸自己胸前那颗脑袋瓜子,摇摇头,“清风你别欺负他。”   褚清风:“?”   ……   翌日秦庸刚好休沐,一大早,他便与顾之遥出去挑宅子了。勋贵们的住处都不算太远,秦庸不想还在这片住着与秦正齐抬头不见低头见,索性同顾之遥去了稍微远一点地方。   其实选宅院这事,靠的还是机缘。有的人兜兜转转很多天,也找不到一个可心的,但这兄弟两就不同了,当年从下邳回来皇上给的赏金足有万两,这么多钱在手中什么样的宅院买不起?   况且这么些年,秦庸也有了不少产业,钱氏兄弟帮他打理的很是不错,手里的银两充足,京城里的大宅院自然随意挑。   最终二人选了一处不算过于大,却雕凿精致的宅院。至于褚清风,他没有休沐,又到内阁去当骡子了,只要能有一处舒心的地方可以睡,便是知足的。   上午选了宅院,中午去官府过了文书,下午便搬了。   走之前,几人再回头看了一眼秦府的大门——秦正齐昨日同秦庸起了那些争执,心中有个大疙瘩,今日干脆托病连出门相送都不想动——几人只能看着空落落的大门,乘了车驾离开了。   走之前,秦正齐做的唯一的事便是,送了秦庸几个下人。秦庸看了一眼,董喑也在其中,不由心中暗笑,看来,离开秦府倒算是对的。   这人连到了最后,都是想着算计,别提父子情分了,就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小猫小狗也该有些感情。可惜秦正齐连这点感情都吝啬于给自己的正房夫人和亲儿子。   新的宅院仍旧是四进四出,种有好几棵银杏,又有小竹林。   后院依旧是给褚琅,她大抵会弄些玉兰花海棠花什么的。院中的小池塘里有很多芙蕖,现在过了季节,芙蕖花落,变成了一簇簇的莲蓬。   顾之遥和褚琅都很喜欢这个院子,秦庸也满意,直接差人去先买了几样简单的家具先填进去,待过些日子,再找人去打些好的。   因为与秦正齐已然断义,不是分家,这处叫秦府显然是不合适的。叫褚府也不合适,真正的褚府在齐州呢,秦庸想了好几个名字终是不满意,便叫顾之遥想一个。   顾之遥不像秦庸和褚清风那般府中诗书万千,他只笑眯了一双眼睛:“想那么多文雅的名字岂不落了俗套,叫福满园得了。”   福满园,倒是直白,秦庸笑笑,揉他的发顶:“行,就叫福满园。”   说完一番话,秦庸大手一挥,行草的福满园三字便写出来。今日做牌匾是来不及了,所幸将这字挂到大门上头去。   从今以后这就是自己的家了,自己同母亲、小蒜苗儿共同的家。   过了文书,也终于可以摆脱“秦庸”这个屈辱的名字,其实母亲一早便为自己取过名字,只是秦正齐为了羞辱正室,执意为嫡子取了这么个名儿。   今后,秦庸已经是故年旧事,他褚丹诚,可算是要重新活过来一遭了。   母子三人热热闹闹地布置宅院,到了褚清风下值的时间,兄弟俩亲自坐了马车去把人接回来。当了一天骡子的褚清风在从车上跳下来的一瞬间便惊了,不为别的,就为着大门上三个行草大字:“福满园”。 第66章 馥园梅花香隐隐,遥儿吾弟心尖尖   最终,福满园三个字到底也没用上,因为恰好想起来京城有一家酒楼非常受欢迎——临福居。   珠玉在前,自家若当真叫了福满园,倒好像与临福居抢生意的野路子酒楼了。   福满园最后叫做馥园,音同字不同,凭空又多了几丝香气缭绕的感觉。   这些日子褚丹诚同褚清风一同上值,家中一应家具摆设都是顾之遥去办的。   这小孩儿本就擅长察言观色,又对家中另外的三位主子了解非常,采买的一应家具摆设无不受欢迎的。   褚琅越发感叹,这孩子养大了真真是个人物,只可惜出身不太好,不然也是个叫太太小姐们趋之若鹜的。不说旁的,但看这模样,这人物,这本事,什么样的姑娘配不上呢?   顾之遥这些日子几乎要比入朝为官那两位还要忙了,又要忙着去打牌匾,又要请雕凿的师傅来更换影壁上的浮雕,又要去买些小摆设把多宝阁布满。   最关键的是床,他还想着没事去褚丹诚那儿蹭住个一宿两宿的,如此一来床还是大些好,大些才够他轱辘。   褚丹诚万事由着他,遥儿喜欢自己便是喜欢。   说是蹭住个一宿两宿,可咱们这位五公子,压根儿就不打算回自己房里去了。他日日宿在兄长房里头,只好像块黏黏糊糊的阿胶。头一两日还说是认床住不惯,后面干脆把自己的衣裳箱子也摆进来,不打算走了。   褚琅笑顾之遥这么大了还黏着哥哥睡,褚丹诚倒是不觉得如何,他本就把顾之遥当一块宝贝疙瘩,小蒜苗缠着他,他巴不得的。褚丹诚开蒙早,自小便学着仁义礼智信,如今为了这棵蒜苗儿,什么都丢到脑后了,能多亲近便是天大的好事,天大的便宜。   有便宜不占?除非他是王八蛋。   顾之遥忙了足有半个月,才算是把馥园中的一应家私都定了下来。   床要上好的沉香木雕花,沉香凝神,褚丹诚日日在朝堂中,脑子不知道要动多少,睡在沉香木的床上,多铺些柔软得褥子,便睡得沉。   多宝阁上要摆些玉石的白菜、树木、盆景。花瓶儿就不摆了,褚丹诚不爱那些古董瓶儿,只喜好美玉奇石,毕竟君子定当是玉质其内的嘛。   地窖开得大些,存冰的屋子要在最里面,平日里多镇些杨梅蜜,褚丹诚最爱喝自己亲手酿的那玩意儿,旁的甜食却是一概不喜。至于放酒的屋子只要一小间,放些品相极好的酒即可,家中几位主子并没有贪杯之人。   院子里的假山要挪到角落里,在中间没得挡亮,这中间的空地上干脆栽上几颗梅花树,等到了冬天,京城雪大,挂在树上好看得不行。而那些梅花儿偏爱在冬天绽放,如此一来便一年四季都有花了。   顾之遥果真没有辜负褚丹诚对他骄纵,院子拾掇得干净漂亮,一年中时时都有花开,那些家私摆设又很合褚丹诚的胃口,褚琅禁不住拉着他的手劝他:“遥儿真是,这些摆设都是随着我们的喜好,你倒是也按着自己的喜欢布置布置。”   顾之遥挠挠脑袋,露出一个娇憨的笑容:“哥哥喜欢的我便喜欢,前院里面不都是我们喜欢的吗?”   也亏得顾之遥是个容貌昳丽的样貌,这么大了还娇憨的起来,换作脸没这么好的,怕不是就像个傻小子也差不离了。   褚琅摇摇头,便也由着他了,这孩子养的也真是过于值得,只不过多添了一双碗筷,却换来一颗时时刻刻向着自家人的真心。   如此一来,就算是尘埃落定了,同秦正齐断了义,自己带着身边几个体己亲人,有了自己的家,褚丹诚也算是解决了一部分后顾之忧。   他让秦府来的那些下人都去干些粗使活计,只有董喑依旧在门房上做门人。   顾之遥原还有些顾虑,毕竟是秦府里头带出来的人,哪怕是个哑巴,多少也要提防。   该说顾之遥不愧是褚丹诚一手带大的孩子,心思同褚丹诚往往都能想到一处去,自去年那事后便对前院起了疑心。褚丹诚同他交了底,他方才知道前院果真是有奴才往宫里递消息,若不是要留着这人去唬安如梦,他早把这人赶出府去。   只是想不到秦正齐竟是与安如梦站到了一处去,一同来斗自己的亲生儿子。   所以怎么说人心难测呢?隔着一层肚皮,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害你的是你的枕边人还是亲生爹娘。   幸而自己是被褚丹诚带大的,若是被秦正齐那样的人带到大,指不定这性子是个什么样儿呢。   褚丹诚告诉过顾之遥,哑巴已经是自己这头的人了,可顾之遥还是担忧,若是这人再临阵倒戈,反过来同二人玩个计中计怎么办?   褚丹诚摇头笑笑,董喑的妻子是宫里面派出来牵制于他的,董喑对那女人已然离了心,不过是面上的恩爱罢了,谁能知道这哑巴晚上睡觉枕头底下都要藏一把匕首呢?至于他那儿子,到底是亲生的,董喑对那孩子自然是颇为重视。人家儿子的小命都在自己手中,能不听话吗?   就是今后有个万一,那这棋子便是一招废棋了。   自己能走到今天,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褚丹诚在心中自嘲,人不就是斗来斗去的么?自己比安如梦又能强上多少呢?   只有个董喑是在门房干活的,顾之遥这下子在府里头算是自由了,不用再穿上裙子装小姑娘,只有府中来人需要装扮几分。可褚丹诚这个性子,又能有几个人愿意来府中做客呢?   一家人就在这样的夏日里,在馥园住了下来,十几年来第一次地安定下来。   褚丹诚倒是受折磨更多了,他觉得自己耐力越发好了。从前单是看见顾之遥换上剪裁合体的圆领袍,长衫,露出长长的脖颈和突出来的喉结便有些心猿意马,如今顾之遥整日穿着各式各样的红色衣裳,竟不觉得那般容易耽于这人的皮相了。   难不成是自己已经要老了?   朝堂果真是消磨心血。 第67章 一骑红尘亲人至,长命金锁寄相思   褚琅同秦正齐和离这么大的事,褚家的人自然是要来的。只是路途实在不算近,待老将军携全家老小到了京城的时候,馥园都已经拾掇齐整了。   褚老将军已多年未曾进过京城,这次特地送了折子,只为着小女儿一事。   皇上体恤褚老将军鞠躬尽瘁,况且褚琅确实同秦正齐夫妻离心,两人在官府也过了和离的文书,连工部尚书在朝中的名牌都换了。   老将军终于又到了一次京城。这些年京中变化不小,连最火的戏台子和最大的青楼都换了。他倒是不觉得褚琅离了秦正齐是坏事,如今褚丹诚已经能独当一面,只跟着两个儿子过反而是幸事一件。   褚丹诚和褚清风白日里要上值,他们把住所换到了馥园去,祝成栋找不到,来接的便又是顾之遥。   去年夏天来接的也是顾之遥,那时他便已经出落的招眼地很,如今更是比去年还要出息了。   这位在京中很有名气的楚五爷正骑着那匹名为牡丹的骏马,在官道上等着。他只带了个小厮,不是那个一紧张便话很多的八宝,而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听说是叫吉祥的,生得一张笑面孔,看着不是练家子,但尚算机灵。   顾之遥性子比之前沉淀了些,不像去年那样穿上男装便同兄长们炫耀自己的英俊了;可他仍旧是那样,远远地看见褚家的车队便把手扬起来挥,又是一身红衣,叫人想看不见都难。   说是车队,其实在马车里头的只有祝知府和老夫人褚琳母女俩,再就是几个下人了。褚老将军带着孩子们都骑着马,褚明月立志要当位女将军,死也不肯坐马车,有宠孩子的老一辈在祝知府也不好约束她,索性由着她去了。   褚明月老早便看见顾之遥了,腿一夹马肚子便奔着顾之遥冲过来,让老将军和她大哥在后面吃了一肚子灰。   褚明月先跑过来,到了顾之遥面前才勒住马头,绕着他嗒嗒嗒走了一圈,开口便是笑:“行啊,怪不得银子在信里面夸你顶事,这副样子的爷,什么样的不先尊重你三分呢?”   “明月表姐太捧我了吧?”顾之遥笑弯了一双眼睛,“大家一路可好?”   “嗨,我们都没走官道。”褚明月还是那副大大喇喇的样子,头发都跑乱了也不知道拢一拢,她摸摸坐骑的鬃毛,一扬眉毛,“顺道还端了两伙山贼。那些小的寨子看见车队上插着褚家的大旗就先怂了,偏有两个不信邪的,被我们直接给打散了。”   褚明月说完这些又凑得近些:“听说姨母这些年过得并不好,老头儿这一路上本来就憋着气,碰到这些不长眼的东西直接料理了。”   顾之遥失笑,褚琅毕竟是褚家的女儿,秦府种种这些年一直瞒着家里面,同秦正齐和离之后从前那些旧账自然都被翻了出来。老将军这还算是年岁大了沉得住气,若是他年轻的时候怕不是直接千里奔京告御状来了。   褚明月说完这些,看着自家的车队越来越近,歪头想了想又偷偷问了顾之遥一句:“你们大理寺卿,就是姓冯的那个小白脸,成亲了没有?”   顾之遥被她没头没尾的一句问得莫名其妙,摇摇头,“冯纪年?没呢啊,怎么了,有姑娘托你诉衷情?”   “没有没有,我就问问。”褚明月摇头,今儿日头好,她被太阳晒得舒坦,虽热了些却总比那阴沉沉的下雨天让人喜欢。她心情不错,伸了个懒腰。   不待顾之遥多想,褚家的车队已经快到近前了,顾之遥骑着牡丹往前几步迎了上去。   褚老将军是实打实得三年未见了,顾之遥其实有点怕这外公,经历了三朝的老将军一双眼睛好似鹰眼,顾之遥觉得自己什么心思都藏不住,会被这位老人一眼看出来。他索性不做那些虚与委蛇的,直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抱一抱拳,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外公。   老将军似乎不太高兴,只斜睨了他一眼,并未答话。顾之遥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毛,骑着牡丹慢慢蹭到祝成栋旁边,小声问他:“表哥,外公怎么不高兴啊?”   他这小声也就那些下人听不见,褚老将军这种练武不知多少年的老人精,自然是听得见的,但他还绷着脸没有个笑模样,倒叫顾之遥惴惴不安起来。   祝成栋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终于见到你也怕的人了,表哥我现在很高兴啊。”   祝成栋一脸意气风发的模样,顾之遥见他表情欠揍,忍不住躲着老将军的视线,偷偷拐了祝成栋一胳膊肘子。   这一下顾之遥可没收多少劲儿,也亏着祝成栋反应快,不然要被这孩子怼个半死,他咂咂嘴不再逗小表弟,开口道:“你现在又没有祖父祖母,还喊人家外公,老家伙这是等你换称呼呢!”   褚老将军听见大外孙这样称呼自己倒也不生气,只斜睨祝成栋一眼,吹出一口气吹得胡子飘起来。   顾之遥这才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声“祖父”,老将军这才高兴了,露出笑模样来,“哎”了一生,又伸手往顾之遥手里递上去一个盒子。   “谢谢祖父。”那是个扁扁的方盒,分量不轻,顾之遥也不扭捏,接过盒子后把褡裢里的杂物拿出来,准备把盒子放进去。   老将军拦住顾之遥的手,“别忙着放起来,打开看看是什么。”   顾之遥有点犹豫起来,长辈送来的见面礼,当着人家的面就打开实在过于失礼。但褚家满门为将,多年征战拼杀的将士们不在乎那些虚礼,他只犹豫了一会便释然,笑着点点头:“那遥儿就失礼啦。”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老将军满意地点点头,“遥儿果然是我褚家的孩子,不错。”   “还是哥哥教得好。”顾之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打开那盒子看褚老将军给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盒子里面是一个璎珞圈,上面挂着一个金锁,金锁上镶着一块浅碧色的岫玉,下面挂着三颗金珠,每颗金珠上都刻了四个字。   一颗平安顺遂,一颗富贵如意,一颗福寿绵长。   顾之遥有点发愣,他都十三了,已经不是小孩儿的年纪,不明白怎么就被送了这么一个平安锁。   “这璎珞圈……给我的吗?”   “哈哈哈……”见顾之遥一脸发懵,老将军捋着胡子笑得爽朗,“你们什么也不缺,第一次到齐州的时候就没送什么好东西。十三了也还是个孩子,诚儿小时候也有个金锁,但他主意大,说什么也不肯戴,遥儿比他乖,送这个合适。”   顾之遥算是明白了,哥哥小时候不肯戴金锁,褚老将军这是拿自己找寄托了。 第68章 众人都道馥园好,垂花门旁种蒜苗   顾之遥抱着那盒子只愣了一瞬,便笑了开来,他眼睛本来就生得好看,一笑起来更是眯成一弯月牙一般,让周围的人也忍不住想要跟着他一同笑。   他把那璎珞金锁圈从盒子里拿出来,直接套在脖子上:“那遥儿就谢谢祖父啦!”   老将军很是喜欢这孩子,娇而不纵,又能顶事,听说还在秦府时,诚儿白日里上值后院都是这孩子在做主。   虽然褚琅隐瞒他和老婆子多年,但想也知道,他们在后院里应当是过得有多艰难。当年诚儿带着他娘到齐州归宁,让琅儿在齐州小住一个月,没记错的话那时诚儿头上还带着伤。   当时那孩子说是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可怎么会那么巧,刚好撞出一块团花形状的伤痕来?如今想来,多半是秦正齐同他动了手,现在诚儿头上还有一点白色的印字隐约可见,可不就是那时留下的疤了?   顾之遥戴璎珞圈动作利索却不粗鲁,待金锁圈撂下来后还没忘用手拂了拂衣襟上被压出的褶皱。   老爷子在边上看着这孩子,越看越喜欢。   这几年琅儿还是要多谢这孩子照拂,说是多养了个儿子,这小儿子却一点不用人操心,反而把琅儿都照顾的很好。   自己的孩子什么样自己最是清楚不过,琅儿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同她姐姐一点也不像。偏生她又没什么派头,远嫁京城难免会被人欺负了去。不是这孩子在后院坐镇,诚儿上值怕是也不得安心。   算上顾之遥,自己五个孙辈。   老大祝成栋英武有余,行军布阵也得了自己真传,可偏偏过于正派,有些事情上行事到底迂了些;   老二褚丹诚心思深沉,这点倒同老将军的老谋深算很像,可那孩子在秦家被磋磨这些年性子偏阴鸷了些;   老三褚清风同他爹一个样,素日里没几句话,一到官场上便满脸假笑,任谁都看得出是敷衍,倒不是说不好,到底是不像自己;   老四小核桃算是像了自己,可这丫头叫自己和老婆子,还有她娘给纵得不像样,没什么规矩,这点与老谋深算的将军也差了些去;   只有这个虽然是诚儿捡来的,同自己最是像。   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顾之遥健谈开朗,面子端得起放得下;兵法是诚儿同金子一起教出来的,自不必说;一身功夫既有褚家的,又有侍卫们教的,虽说杂了些,可着他自己运用得好,倒也无妨,集百家所长也不是什么坏事;而那性子,就更不必说了。   心思够深沉,必要的时候也够狠,但一颗赤子之心也没丢下,看眼神就是个纯善之人。   老将军对这小孙子越看越喜欢,抬手替他把压在璎珞圈下的马尾抽出来:“怎么不收到衣服里头去,这么大了还戴长命锁不怕被旁人笑话?”   “我又不是为旁人活的。”顾之遥依旧是笑眼弯弯,“再说了,有长命锁不是证明家中长辈宠爱,有长辈撑腰么?”   顾之遥很会哄长辈开心,老将军不禁对这小孩儿更喜欢了一些,心中觉得诚儿眼光好,竟是捡了个大宝贝回来。   想来倒是可惜,四年前在齐州只相处了半日,若是多相处些时日,发现这小孩儿同自己这么对路子,少不得每年要他带着褚琅回齐州来小住几日。   自己可有通身的本事可以教他,包叫他来了就不想回京城了。   ……   馥园在京城的边上,离那些王府啊勋贵的宅邸啊不近,回去的时候顾之遥直接带着褚家的车队从城外绕回去,不去街上挤,反倒更快些了。   等到了馥园,众人又称赞了一番顾之遥把家中事情料理得妥当。   “馥园”二字取得倒是文雅,园子里也确实有不少花,但却都是些淡雅的品种,没有那些脂粉气。   大门在馥园的东南角,红漆的梨木大门,没有过多的装饰彩画,只在门上面的飞檐上做了些彩饰。山墙墀头两侧做了两块反八字影壁,俱是干净的留白,没有雕饰。   进了门是一块雕刻了刀剑浮雕的影壁,同齐州的褚府很像。   顾之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我对这些也不太懂,想到齐州咱们家里影壁上雕凿的刀剑浮雕怪好看的,就也叫工匠雕了一个差不离的。”   老将军和老夫人被他那句“咱们家”给大大取悦了,都点头笑,老夫人更是摸摸顾之遥的肩膀。   她本来想像当年那般摸摸小孩儿的头顶,奈何小孩儿长得太快,四年时光过去,小孩儿的头顶她再想去摸有点费劲了。   抄手游廊和垂花门乍一看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倒是褚明月眼尖,见垂花门两旁瓷盆里的盆栽有些不一样。   “这是……蒜苗?好端端地怎么摆了两盆蒜苗啊哈哈哈……”   这蒜苗可就有故事了。   顾之遥不好意思同他们讲自己是因着两盆蒜苗才被褚丹诚给抱回来的,只打哈哈说种着玩儿的,馋了还能吃。   打着哈哈,脸却有些臊红了。   小时候在宋府的事早就回过味来了,只是他同褚丹诚都不说,二人心照不宣不点破而已。   如今住在馥园,一切都从心,便索性在垂花门两侧摆了两盆蒜苗,算是纪念了。   褚丹诚自然知道顾之遥是作何想法,没说什么,却时常来浇上一两杯水。   老将军一眼就发现顾之遥的脸不知为何臊红了,只略挑了下眉,摇头笑了笑。   他们兄弟俩是有自己的秘密了。   褚家上下都来了,褚琅一早就把正房给老将军夫妇空了出来,自己搬到了西厢房,而东厢房也给褚琳夫妇收拾了出来。   五个孩子在前院住,褚明月是姑娘家,自己住西厢房;祝成栋到东厢房去同褚清风一起挤;而顾之遥则光明正大地同秦庸继续一起住在正房。   酉时刚到褚丹诚和褚清风就回到馥园里来了,褚家上下都等着这两位有出息的回来一同用饭。褚清风倒还好,过年的时候还回过齐州一回,褚丹诚确实实实在在三年没见过外公了。   他一见老将军就要跪,老将军抬脚垫在他膝下不让褚丹诚跪下来,“知道这些年你们过得也不易。”   褚琅扭过头去忍不住抹泪,自己的儿子跟自己是受了苦遭了罪,褚家是什么样的家业?若是自己不事事隐忍,早些同家中说,或许早便解脱了。   顾之遥一看褚琅拭泪便知道太太这是伤心了,忙插科打诨道:“怎么一看见祖父就要跪下,我白日里那会儿可是在牡丹背上,现在补个磕头还来不来得及?”   有顾之遥在,谁都别想难过了去。   这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也不知道究竟长了多少个心眼,旁人的感受他都能照顾到。   谁能想到,那位五爷,在家中是个这样的人物呢? 第69章 祖父帮亲不帮理,遥儿替兄诉委屈   褚家的人向来是帮亲不帮理,何况这事褚琅占着理。   老将军虽然没到告御状的地步,但他也不打算轻易就饶了秦正齐。褚琅这么多年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褚家上下都不可能让秦正齐得了便宜去。   众人在馥园安顿好的第二日,便浩浩荡荡地登门去秦府造访主人了。   大周上早朝的时间不像历朝历代那样早,一般都是辰时开始,巳时结束,下了朝各官员便要去上值。秦正齐同秦贤同往常一样,卯时四刻起身梳洗,到了五刻便准备用膳,好出发上朝。   二人自从正房搬走后便越发得对关系不加收敛,府中的下人也都在秦府中侍奉多年,知道自家主子是个什么情况,权当看不见。   秦正齐揽着秦贤的肩膀,就这么走到饭厅,刚进门,就急急把手放了下来,惊出一身冷汗。   褚老将军和老夫人,正坐在太师椅上直直地看着自己。   秦正齐最怕的便是这位泰山大人,那可是经历了三朝的老臣,被他的眼睛看着就像脱光了衣服一样干净。就褚老夫人也不是什么寻常的官太太,这位可是拎着鞭子同老将军一起上过战场的巾帼豪杰,比那男儿也不遑多让。这位诰命又是个火爆的脾气,虽养尊处优多年,可他秦正齐不信他的这岳母便修佛了。他岳家这两位,真真是秦正齐头一二号惹不起的人。   褚琳也与祝知府来了,二人端立在老将军夫妇的左手边,面色具是不善。其实按理说,小姨子遭了委屈没有祝知府伸手帮忙出气的道理,但褚琳未嫁予他时,褚琅就每每寻着由头让姐姐姐夫能得以见面,褚琳又疼妹妹,他这当姐夫的爱屋及乌,把褚琅当自家亲妹看,如今也是真真气不过了。   小辈的褚丹诚与褚清风倒是没来,褚家的人突然齐齐告假不上朝,到底是不好。   来的人是祝成栋、褚明月、顾之遥三位。   看到顾之遥,秦正齐比看到褚丹诚还要头大,这位是个不吃亏的主儿,但凡涉及到褚丹诚便要更多地计较几分,难缠得紧。   褚家人这个时间出现在这处一点也不意外,这一家子都是习武的,本就习惯早起,就是今日再早起上一个时辰来秦府问罪也没什么奇怪的。   秦正齐心中却是惶惶然不可自抑,这一大家子什么时候来的京城他一点信儿都没有,一大早刚梳洗完毕就看到这些张讨债脸,想不受到惊吓也难。   再者说,自从正房的人搬走后,他与秦贤越发放肆,如今秦贤干脆就住到了正房里头,连东厢房都不去了。   若是说像顾之遥这么大的孩子对兄长父亲有儒慕之思倒也罢了,秦贤都十五了,哪有这么大的孩子还宿在父亲房中的道理?   褚老将军神色莫辨,秦正齐摸不准他在想什么,心中惴惴难安,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不知泰山大人,清晨造访所为的是……?”   秦正齐无非就是仗着褚琅的父亲身负兵权,无诏不得回京,才敢处处给正房脸色看。可他万万想不到褚家人为着s。n。p女儿和离的事竟然敢不顾皇上忌惮与否,举家到京城里来。如今乍然见到这些人,他心跳如擂鼓,生怕这些在战场上见过血的吧自己的头祭了刀。   换做往常,顾之遥少不得要开口刺上他一刺,怎么也不会让秦正齐同秦贤二人舒坦了去。   但今日有大长辈在,他不便抢话说,只瞪着二人,静静等着褚老将军先开口。   褚老将军似乎也没将二人如何放在眼中,他点点手边的茶几:“坐下说。”   秦正齐点头谢过,却不敢真的坐下,只低着头往前走了两步,站得近些了,又扯扯秦贤,让他上前问好。   秦贤倒是不见如何惊惶,走上前抱着拳朗声行了礼:“外公。”   “嗤,”褚老将军不开口,老夫人却先嗤笑一声:“胡吣什么?琅儿何时多了个儿子老身怎么不知。”   秦贤笑笑:“一日为母,一辈子都是母亲,外祖这个礼还是受得的。”   “你这样的,就是跪下磕十个头,我母亲也受得。”褚琳抬手扶了扶发髻,“你们二人有太多虚头巴脑的,今日来也不为别的,一呢,姓秦的你既然已经与琅儿和离,这嫁妆少不得要给我们退了回来,今日褚家把彩礼和当初小定的礼金也通通都拿了来,要断咱们就断个干净利索。”   褚琳多年养尊处优,自有一副贵夫人的派头,她瞥了秦正齐与秦贤一眼,心中不屑,扭头看向顾之遥:“遥儿,剩下的你来说。素日里正房在秦府平白受了不少委屈遭了不少罪,今日褚家上下都在,就是为你们母子三人撑腰的,你不要怕,有什么尽管说。”   她几句话说得轻巧,秦正齐心中却叫苦不迭。   顾之遥来秦府之前后院确实没少被前院苛待,可自打这人进府后哪个下人不是躲着这位祖宗远远得,他能受什么委屈呢?   顾之遥当然不觉得自己如何受委屈,再如何,褚丹诚护着褚琅同自己,日子比在宋府中不知要好到多少去。   可他替褚丹诚难过,替褚丹诚委屈,当爹的没有当爹的样,同个义子搅和到一起去不说,还处处给亲儿子使绊子,这叫什么事儿呢?   虽然面对一众长辈,顾之遥却一点也不打怵。褚琳让他说,他便向前斜跨半步,给褚老将军夫妇行了个礼,方才直起身看向秦正齐与秦贤。   单只是褚琳一人声讨自己倒也还好,如今又加上一个顾之遥,秦正齐心说不好,顿时冷汗涔涔。   顾之遥挺直脊背,下巴抬得高高的:   “遥儿今日不说别的,不为自己,只同秦大人好好说道说道,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发妻和亲子,方才不算是失了为人父的责任。”   “遥儿来秦府中拢共四年,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谁家的夫妻俩,前院后院地这般泾渭分明呢?四年来,秦大人从未与太太亲近过,倒是前院的奴才,在遥儿进府前,对后院放肆得很。”   顾之遥看着秦正齐冷汗涔涔的样子,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同褚丹诚相似极了的冷笑:“还记得四年前第一次进府,奴才们竟是敢端上残羹冷炙来落正房太太的脸面,不知秦府这是什么好家风啊?”   秦正齐抬眼偷看褚老将军,他这位前泰山大人也正眯着一双眼看他,表情上看不出在想什么,但秦正齐知道,今日这泰山大人是决计不会简简单单得就算了。他心中有些急,忙抱抱拳:“当日不知庸儿和太太回府,秦府又向来都是过午不食的,故此才、才……”   “嗤,”顾之遥被秦正齐的抢白逗乐了,“我们是打朝堂上回来的,敢问早上上朝的不是秦大人,是孤魂野鬼不成?”   “是、是……”秦正齐语塞,讷讷着不知接什么好。   顾之遥摇摇头,继续开口:“这是其一;其二,我哥哥头上的疤是怎么来的,秦大人比什么人都清楚吧?”   褚丹诚头上的疤是怎么来的,秦正齐当然知道,那是他用琉璃碗砸出来的。当日还见了血,后来褚丹诚的额角便落了疤,留下这枚团花形状的白色印子。只是他额角有些碎发,不那么显眼罢了,可像顾之遥这样在褚丹诚身边亲近的人却是能发现的。   秦正齐对于这件事不敢辩解,只垂头不语。   他不回话,顾之遥却是不饶他,“从前我哥哥年幼,自然好摆布,后来他大了,秦大人打不动了,便把他扔到南方去做一个要命的还珠使。”   顾之遥说着说着自己禁不住心酸起来,他眼眶渐渐红了,“还珠使是个好当的差事么?你不过是看他寻回了婧明长公主,皇上又是赏金又是封职,便受不住了,可这世上,谁家的父母不是希望孩子能好呢?哪有当爹的嫉妒儿子的?”   “在朝堂上,在官场上,你有没有同他使绊子我不知道,但在这秦府中,”顾之遥后槽牙咬的咯吱咯吱作响,脸颊上的肌肉也跟着颤抖着一动一动,“四年前我哥哥刚刚在詹事府中任职,你们前院在我的茶水里掺了桃粉,我发起疹子来,而后外面便有‘小秦大人是那喜好流连花街柳巷的色中饿鬼,连屋里的太太都被染上了花柳’这样的风言风语。”   “三年前,前院借口书房里头墨块没了,到后院的书房里来借,若不是我拦着,怕不是连哥哥的官印都要拿走。我怎么不知道秦府这么大,库房里竟是连个墨块都不存,需要到后院借呢?你们前院要用我哥哥的官印做什么,还要我说吗?”   “前年,趁着我们都不在,哥哥的折子是怎么湿的?若不是发现的早,这折子递到皇上面前,就是个大不敬!”   “去年,哥哥和清风表哥一同科考之前,夜里穿了夜行衣来偷名帖的又是谁?”   “今年,就前些日子,”顾之遥越说心中越是难过,闭眼缓了半天才算是平静下来,“说句托大的话,哥哥如今身边能将心中苦楚吐露一二的,也便只有我了。你们却想把我弄走,让哥哥连这么一个能吐露心声的人都没有!”   顾之遥一颗心都系在褚丹诚身上,他心疼褚丹诚在秦府中,连自己的父亲都见不得他好,要害他,恨不得这个亲儿子能摔倒烂泥里面去。这些年,桩桩件件,虽是不常说,却都印在顾之遥眼中,刻在他心里。   他声如惊雷,越来越响,越来越烈,直在饭厅中凿到每个人心里去。 第70章 老将军鹰眼如炬,老夫人料理内宅   事情涉及到了褚丹诚,顾之遥根本无法自抑,他胸膛几个起伏,闭上眼深吸口气,复又缓缓吐出,而后才慢慢睁眼,神色也平静下来。   褚老将军知道这孩子向来都是向着褚丹诚的,却仍是看着顾之遥依旧有些泛红的眼眶狐疑地凝起眉。   顾之遥余光瞥见老将军探寻的目光,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情绪实在有些过于激烈了。寻常人家的兄弟俩,再如何感情好,也不该像他这般。   他将被自己身体挡住的那只手攥紧成了拳头,指甲掐在手心中,逼自己冷静下来。   褚老将军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许是看错了罢,一家中出一个像秦正齐这种枉顾伦|常的倒还情有可原,如何会连这么小的孩子也是这样的呢?   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呢?   他看向秦正齐,那人已被顾之遥几句话噎得再不能辩白。倒是秦贤,神情还同刚进来时是一样的,那唇角上翘的方向和幅度都仿佛是精心算计好的,一点没变。   “我方才看你们二人进来时,动作似有些不妥,”褚老将军淡淡开口,经历了三朝的老臣,什么没见过?他斜睨秦正齐,继续道:“这事小辈儿们听也不合适,秦大人也没什么必要多说些旁的,今日来秦府,不过是替我小女儿和孙子讨回个公道。”   褚老夫人也开口:“没错,头一件是替琅儿和诚儿出气,第二件便是要把琅儿当年带来的嫁妆和诚儿受封赏的物什都取走。”   “这、这、这……”秦正齐冷汗扑簌簌地往下流,前襟都有些湿了,“这些年对正房亏欠良多,但小婿实在是还要上朝,不知可否晚些再……”   “出息,”秦正齐素日里最喜欢端出一副大家长的派头,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才是这个府中当爹的人。顾之遥见他如今一句话都说不齐整心中看他不起,“我哥哥同清风表哥会替秦老爷告假的,秦老爷今日还是将家事先解决了好。”   秦贤倒是不如何惧怕褚家人,拱手行个礼:“‘嫂子’说的是,父亲今日不如将这些都解决了,也好过今后心中有愧夜不能寐。”   秦贤将“嫂子”二字念得重,似是在告诉顾之遥自己已经知道他同后院中的小夫人是同一个人。   顾之遥经褚丹诚提醒,早便发现了前院二人知道自己实为男儿身。想来也是,毕竟生活在同一个院中,发现不了才是怪事一桩。   不待顾之遥开口,祝成栋先听不下去了,他向来是最疼爱家中弟弟妹妹的,秦贤一口一个嫂子,倒像是在羞臊顾之遥:看啊,你也不是什么正经的褚家人,不过是被褚丹诚养在后院的娈宠罢了。   祝成栋向前迈出半步,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神情全然不见,眉眼中全是肃杀之气。他这一两年开始带兵上战场,手下杀过了人,眸里见过了血,通身的气势是从前比不了的。   只见祝成栋身上穿的是藏青色的小放量圆领袍衫,腰间系着镶岫玉牌革带,足下一双登云履,整个人高大又威武。   他腰间革带上穿着一套刀鞘,陪着他出生入死的那柄刀此时正躺在刀鞘中。   “铮”得一声,祝成栋把那柄刀抽出来,而后斜睨着秦贤:“我方才没大听清楚,刚才你是叫遥儿什么?”   秦正齐与秦贤具是眉头一跳。他们知道褚家出来的人不会有什么省油的灯,却想不到祝成栋敢在秦府中就把刀抽出来喊打喊杀。   那刀,不知道抹过多少人的脖子,喝过多少人的血。   “贤儿同小弟在府中相处三年有余,多日未见,想念得紧,一时情切,便忍不住把从前的称呼唤出来了。”秦贤能在秦正齐身边这些年而荣辱不衰,不是没有道理的。即使见到祝成栋将刀拔了出来,也只是惊了一瞬,很快便镇定下来。   老将军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成栋,刀收起来”   祝成栋听见自己外公开口,只得将刀收回到刀鞘中。   倒是便宜了这竖子。   老将军又对着顾之遥抬抬下巴,“遥儿,你还有什么要讲的没有?”   顾之遥摇摇头。   褚老将军心中叹了口气。   诚儿和琅儿到底是实实在在的主子,顾之遥是诚儿在下邳抱回来的孩子,又不像秦贤那般有当家老爷撑腰,受的委屈恐怕一点不比正房的少。   他本意是让顾之遥多说些,将他这些年在秦府中挨得欺负受的委屈也讲出来,可这孩子明显是一门心思在褚丹诚和褚琅身上,自己遭不遭罪竟是一点不在乎。   早先就听祝成栋提过,顾之遥在下邳宋府是吃过苦的,这吃过苦的孩子到底是比寻常人家的要感恩。只有一点不好,太重视恩情,反倒忽略了自身的感受。   只怕今后哪怕让他为褚丹诚同褚琅去死,这孩子也会觉得死得其所。   “你们秦府的事,本不该我插手。”褚老将军开口道,他语气沉且慢,祝成栋还好,褚明月几乎是要沉不住气,不是褚琳拉着就要跳出来骂人。褚老将军瞪了外孙女一眼,褚明月方才忿忿地忍下了,一双眼睛只瞪着秦府那二位主子,只恨不得将这两个没羞没臊的东西活撕了。   “内宅之事,向来是我那老婆子料理的,今日之事,也应由她来决断才是。”褚老将军说完这几句话,身体向后靠到椅子上,闭目养神不再开口。   褚明月却是喜上眉梢,交给外祖母处理,意思就是外祖母想怎么料理便怎么料理了。   外祖父不便动的手,外祖母却动得了。内宅的事,让女人去决断,外人也捉不住什么理来。   况且外祖母也不是会让自家人吃亏的性子,今日秦府这两位主子怕是不好过这一关。   褚老夫人同老将军几十年的夫妻了,两人的默契自然不必说,褚老将军话音刚落老夫人便站了起来。   褚老将军已经告老多年了,连带着曾经同自己上过战场的老夫人也在宅中修养着,几乎要没人记得这位正一品的诰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   褚老夫人偏头看向褚明月,淡淡开口:“核桃,把我的鞭子拿来。” 第71章 老夫人四鞭清账,顾之遥心有所依   褚明月与褚琳对视一眼,母女俩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一丝喜色。   老夫人的鞭子,其实一直放在褚琳身上的,褚琳的性子就是像了老夫人年轻时的模样,只不过老夫人这些年在府中修养生息,沉稳了不少。   老夫人从褚明月手中接过那条鞭子,抖了开,眼波流转间依稀可以看出这位年轻时定也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厅里地儿小,院子里说吧。”   秦正齐见老夫人亲自出马,两股战战,额上冷汗落的更快了。毕竟是为官多年,总不至于太丢面子,他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岳母是想去院子里说什么?”   “你这声岳母老身可不敢当。”老夫人嗤笑一声,“老身养尊处优多年,怕是有人忘了,这根鞭子也是见过血的。如今什么人都敢对褚家人伸手了,这笔帐自然是要算上一算的。”   这是要动武了。   其实秦正齐倒是不怕受皮肉之苦,只是在院中当着下人们的面,实在是难看。   他还想再出声说些什么,老夫人斜睨他一眼:“还想说什么?诚儿受家法的时候,可没人问过他,这家法是想受还是不想。”   秦正齐再没话可说,只得拱手行礼,向院外走去。秦贤也似笑非笑地看了顾之遥一眼,同秦正齐一起向院外去了。   顾之遥心中好像有一团郁气堵着他的心口,化又化不掉,吐又吐不出。   他伸手掐掐自己的眉心,仰头长出一口气。   “遥儿,”褚老将军抬手,“过来。”   这是要顾之遥扶他了,顾之遥赶紧走过来,恭敬地扶起老将军。   老将军当然不需要人扶,他在顾之遥伸手过来的时候,将这孩子的手攥住,另一只手伸过来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   顾之遥心中的那团气突然就散开了不少。   这是来给哥哥和太太讨回公道呢,自己在心烦意乱些什么呢?自己身后有这么多家人为自己做主撑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没了娘,在宋府中任当家太太宰割的孩子了。   再也不是了。   顾之遥仰起头,对老将军露出一个笑脸来,老将军却越发心疼起这孩子的命苦起来。   褚家人都出了饭厅,到院中看老夫人打算如何料理秦府那两位主子。除了褚明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在场的哪一位看不出秦正齐同秦贤实际是个什么关系。   旁人家,可没有哪个父亲会同义子举止如斯亲密的,而秦正齐因何而冷待正房的太太和自己的亲子,不言而喻。   老夫人自从知道褚琅同两个孩子在秦府中这么多年一直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便憋着一口气。如今终于有机会能为三人做主了,怎会轻易便饶了秦正齐与秦贤?   她有心给这二人难堪,朗声道:“今日老身也不倚老卖老,咱们单只将这些年的恩怨清算一二。今日过后,褚家同秦家便再无瓜葛了。”   她看向秦正齐,目光如炬,扬手便是一鞭子抽在秦正齐的膝盖上,“既然是你对不起我们褚家,便跪着说吧。”   秦正齐没防备,膝盖吃痛,脚下一软便跪了下来。   老夫人又斜眼去看秦贤,秦贤直接撩起袍子非常利索地跪了下来。   “倒是识相。”老夫人一声轻哼,轻踱两步,“今日老身便以四鞭同你们们把这些帐清了。”   褚老夫人一身内力绵长,就是祝成栋也是不及她的。四鞭掐得是个准数,再多便要闹出人命来,却又刚好是秦正齐与秦贤这种未曾习武之人的承受极限了。   “第一鞭,你当年是怎样求娶琅儿的,老身不想再提。你便还了琅儿这么多年相夫教子蹉跎的岁月吧。”   褚老夫人今日穿的是一身长衫旋裙,旋裙因为收省的缘故,寻常人穿着怕是迈不开大步子。可这丝毫不影响老夫人舞鞭子,长鞭带着呼呼的风声,抽在秦正齐的背上发出响亮的一声。   下人们不敢插手主子的事,都战战兢兢地躲在别处不敢出声。   秦正齐咬着牙,勉强将叫声憋回喉咙里。   但顾之遥看他的脸色,知道这一下不算轻,秦正齐此时绝不轻松。   “第二鞭,”褚老夫人走到秦贤面前,“你们二人不知廉耻,脏了我们家孩子的眼!”   长鞭在空中挽了个鞭花,而后抽在秦贤背上。秦贤体弱,挨了这一下虽是没叫出来,却登时趴在地上。他何曾受过这种苦,登时只觉得背上一片灼烧一样的疼痛感,浑身冷汗都浸出,手指更是曲起直把地上的尘土都抠进指甲缝里。   “啪!”又是响亮的一声,旁边的秦正齐也挨了这第二鞭子。   二人此时都趴在地上,喘了半晌才又爬跪起来。   老夫人见他们二人直起上半身了,又开口道:“第三鞭……同在一府,原应是相互扶持的一家人,你们二人却对后院百般刁难,生怕后院的人如意了,快活了。这第三鞭,老身便再加上一成力罢。”   前两鞭老夫人并没有运上多大力气,二人就已经被她抽个半死。偏偏老夫人还不给二人个痛快,总要二人恢复知觉才肯落下后一鞭,让两人把这四鞭的痛楚都生受了。   那条长鞭带着劲风落下来,二人觉得挨了这一下眼前都有些发黑,喉咙中也有了些腥甜之气。   褚老夫人见这二人似是快要断了气一般,心中冷笑。   就这副样子,这个担当,倒是有胆欺凌褚琅母子三人了。想来是吞了熊心豹子胆,可惜空有豹胆,终究没有一身虎骨撑着。   两个软骨头,也配在褚家人面前跳出来招人恨,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秦正齐与秦贤缓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背上才慢慢恢复知觉。刚才那一下,背麻,手脚也麻,整个人都要被抽出魂来了。   “这第四鞭,”见二人算是缓过来了,老夫人不再浪费时间,只将鞭子抡圆了一圈向二人恨恨挥去,“你们不该见遥儿是抱来的便轻贱了他,就是抱来的,那也是我褚家的人,容不得尔等作践!”   原是来为褚琅和褚丹诚讨回公道,却不想褚家的这对老人心中对自己也是牵挂着的。   顾之遥的眼眶撑不住热了。 第72章 心存涟漪无处藏,丹诚试探有情郎   老将军到底是手握兵权的人,在京城中不能久住,只住了五日褚家上下便动身回了齐州。   前些日子这一大家子齐齐登门去秦府替褚琅母子三人讨回公道,秦正齐和秦贤生受了老夫人几鞭子,如今且将养着呢。估摸着,没有个把月,二人是起不来床了。   当日几鞭子下去,秦府那两位主子几乎小死过去一回,秦贤更是喷出一口血出来。   褚老夫人心中有数,不会将人真给打死了,发作了一通后还不忘让下人用春凳将他们主子抬回去。   而后又唤来秦府管事的,拿了账目来对。老夫人虽年过六十了,头脑却精明得很。   她不光将当初褚琅带来秦府的陪嫁拿了回来,连褚丹诚当年受的封赏,还有哪出庄子是动了后院的钱,哪处地是后院使银子买的,都料理的清清楚楚。   当初正房的人刚搬走时,秦正齐还不觉如何,如今连账目都理清了,秦府的家底竟是去了八成。   本来秦正齐挨了鞭子便已经神志不清了,听了管事来报褚家清账一事,登时昏了过去,只怕要比秦贤再多卧床几日了。   褚老将军临行前一晚把秦庸叫了过去,不知同他说些什么,倒是老夫人来顾之遥这儿同他说了些体己话。   顾之遥摸着颈上的金锁璎珞圈怔怔出神,心中越发有些没底。   二位老人心中惦记着自己,这事他熨帖的很。可那日老将军看他的那一眼……顾之遥很是心虚,生怕真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阿弥陀佛,愿满天神佛保佑,看在他顾之遥一腔赤诚的份上,让自己能在馥园中长长久久地呆着。他宁愿褚丹诚一辈子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就是日后褚丹诚迎娶了一位夫人,他也是愿意护着他一家妻儿老小的。   想到这,顾之遥又有些难过起来,祖父祖母对他太好了,他觉得脖子上哪璎珞圈都变得沉重起来。   褚家人是真的将自己当成一个小儿子,小孙子一样对待,自己却对褚丹诚起了那样的心思。   褚丹诚刚下值回来,下人早便报了,可他都走过了垂花门也不见自家小蒜苗儿来迎。   一进院子就见他坐在亭子里摸着那宝贝金锁发呆。往常自己刚跨过正门自家孩子便急吼吼出来相迎了,有时甚至掐着时间到半路上去接,自褚家老小回去齐州,这孩子就整日发呆,似是有了心事。   他脑中不断回想老将军临行前那一晚,把自己叫到后院书房去说的那番话。   遥儿同你感情深厚,是你的福分。只是依我素日来观察,这情分有些太过深厚了些。   祖父我今年六十多了,什么样的没见过,我同你祖母也不是那种迂腐之辈。若你对遥儿也同他一般,便好好对待人家,若你没那个意思,趁早想法子让他断了念想。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的事我们老的不插手,只有一点,若诚儿你同姓秦的那小子一般朝三暮四负了身边的人,我和你祖母定不饶你。   遥儿是个好孩子,不管诚儿你怎么看……别叫他寒了心,就是你没那个想法,遥儿也不会怪你的。   ……   老将军戎马一生,是个做事不拖泥带水的汉子,哪怕活到了六十几岁干什么事情也都是干脆的。甫一发现顾之遥对褚丹诚的感情似乎不同寻常,自然是心惊的。可几日相处下来,也便想开了——顾之遥几乎是将全部身家都交到了褚家,一颗心都在褚丹诚身上,自己的事情一点都不考虑。   无价宝易求,有情郎却难得。褚丹诚的性子本就不容易与他人交心,今后就是成亲了,估计也只会与自己的夫人相敬如宾,两心相依却是不易。   老将军经历了三朝,什么样的没见过?除却最开始发现顾之遥不同寻常的情感有些惊讶,想不到他才十三竟是已经通晓人事了,随后,老将军便也释怀了。   左右诚儿今后能不能娶亲也是个未知,就是同遥儿在一处了,又能怎么样呢?   那两个孩子已经够苦了,凭什么要求他们同旁人一样,遵循道德礼法,迎合旁人的要求呢?   对他们有要求的人又能为两人做些什么?说到底都是些不相干的人罢了。   ……   褚丹诚早便对顾之遥倾心了,只不过他掩饰的好,老将军未曾看出罢了。听闻祖父的提醒,他先是不敢置信,而后心中是一片狂喜。   遥儿竟是对自己也有这样的心思么?   若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还矜着做什么?什么克己守礼,什么待他长大为他寻以为贤淑貌美的夫人……通通都是狗屁!倘若他真的也对自己是那般想法,自己何必苦苦隐忍这许多时间?   但是遥儿当真是这样的心思么?别是祖父看错了罢?这孩子从小就对自己的事上心得紧,许是一时情急也未可知?   褚丹诚心中一下热一下冷,只觉得煎熬非常。可他又对此事没法不在意,毕竟哪个小孩儿可是叫自己魂牵梦萦了一年之久,叫自己如何能不多想呢?   褚丹诚放轻脚步,走到亭子旁边时顾之遥还在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那副出神的模样倒真像是思春了。   褚丹诚心中叹气,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呢,通晓人事太过早了些,只怪秦正齐作孽。   他将自己的领子拉松些,细长白净的脖颈从朝服里露出来,喉结上下滚了两滚,才开口道:“大白天的,搁这儿撒什么癔症呢?”   顾之遥发了半天的呆,正是思绪纷乱的时候,抬头便看见褚丹诚的脖子白晃晃地在眼前,凸起的喉结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上下滚动两番。   真是要命了。   顾之遥心烦得很,自己正烦着呢,哥哥却连领子也不好好扣上,害自己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褚丹诚把领子拉松当然是故意的,他想看看顾之遥是不是会因为自己这样的行为乱了方寸。   小蒜苗儿果然不是对自己毫无知觉的,自己清楚地看见他甫一抬头视线便胶着在自己的颈子那里,脸和耳朵尖也红了。   竟是叫祖父说准了么?自己这一年来,当真不是单相思? 第73章 尚书撩拨顾之遥,蒜苗午憩害相思   顾之遥觉得褚丹诚这些日子变得有些奇怪。   与自己相处时,那人的动作比从前亲密不少,且语气也比从前更温柔了。   自己当然喜欢他这样,恨不得哥哥对自己更亲密些,可心底里又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样做不对。   他这几日都深深陷入这样的天人交战中出不来,整日好像被火煎着烤着,胃口也不好了,觉也睡不稳了。   褚丹诚自然也发现了小蒜苗儿这几日不太对劲,他心知小孩儿是因着自己被心事烦着了。可是这哪能急于一时呢?   万一自己直接说出来,把人惊着了,吓着了,可如何是好?   他只想细水长流,同这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使出了自己十几年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只做那水磨功夫。   这日是褚丹诚休沐的日子,他不用去上值,在家中陪着褚琅和顾之遥呆着,消磨消磨时光。   褚琅这一年身子不大好,一直有太医来调养着,却仍是不大见起色。   说是身子不爽利,其实也没见什么大的病症,许是到了年岁,总要有一段时日是神色倦倦的。   褚琅中午用过午膳便回房去小憩歇息了。从前褚琅不会刚用过饭便躺下的,她最忌讳这个,刚吃完就躺下很容易积食。如今这般,想是身上真的疲倦得很。   顾之遥心中又要想他同褚丹诚的事,又担心着太太,且又总是陷入愧悔内疚当中,胃口也小了不少。   如今天气还热着,小蒜苗儿最是怕热,褚丹诚早便让下人在冰鉴里镇了梅子蜜水,午膳后不多久丫头们就把梅子蜜奉了上来。   那小孩儿明显是有心事,一小碗梅子蜜只喝了几口就放在手边不碰了,托着腮怔怔发呆。   褚丹诚本是不爱这些甜食的,见他把梅子蜜放那不碰了,索性端过他的小冰碗,把里面的梅子蜜一饮而尽。   顾之遥很少剩饭碗,就是之前剩了,也不过是让下人端下去,再不济被褚丹诚说两句怎么挑嘴了。   褚丹诚直接把他吃剩的东西吃了却是头一回。   顾之遥看着褚丹诚把冰碗放下,脸颊同耳朵尖一点点都开始红起来。   褚丹诚只拿了帕子,将嘴上剩余的蜜水擦掉,浑做没事人一般。   两个人在这一方小院里呆着,一个叫另一个乱了心绪,而害旁人闹相思的那位,却施施然地摊开书来看。   “我回去躺下歇会。”顾之遥又呆了一会,觉得实在难为情,干脆站起身打算回去洗个脸,醒醒脑子,别整日地看着人家想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   褚丹诚点点头,合上书也站起来,“一起。”   真是要了老命了!   顾之遥心中崩溃,自己睡午觉,这人也跟回来做什么?大热天的,肉贴着肉,自己定会想些更不该想的东西。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造孽,就该老老实实地睡到东厢房里去,做什么同人家挤一间屋子一张床?   “哥哥……”顾之遥想了想,还是嗫嚅地开口,“我、我看旁人家的兄弟这么大了都不在一处挤着了,怪难为情的,明日让人把我的东西挪到东厢房里头吧。”   褚丹诚心中好笑,想是这小孩儿又想些乱七八糟的,难为情了。现在觉得臊得慌,早先干什么去了?到嘴边的肉哪有再退回去的道理,褚丹诚自然是不想让他搬到别的屋子去的。   “旁人家的兄弟忙着争家产,自然是不在一处挤了。”褚丹诚斜睨他一眼,见小蒜苗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再脸上,便伸手帮他把碎发别到耳朵后面去,“是觉得咱们的床哪里不舒服了?”   咱们的床……顾之遥心漏跳一拍,偏那个撩得自己抓心挠肝的始作俑者一脸的正气凛然,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这是床不舒服的事儿么?这不是啊!   “大夏天的,我、我热!”顾之遥憋了半天,总算又憋出一个理由来。   夏天,兄弟俩又都生得高大,再大的床也免不了要挤到一处去,自己觉得热这个理由真的是不能更合情合理了。   “嗯,是挺热的。”褚丹诚点点头,顾之遥松了口气,这是能搬了?   褚丹诚余光瞥见自家小孩儿的表情,心中好笑,又开口接了一句:“那晚上叫丫头来给你打扇子。”   “别别别,”顾之遥一连说出三个“别”字,急急忙忙摆手,“哥哥别闹我,我最怕小丫头贴身伺候着。”   “我也怕。”褚丹诚憋着笑点点头,提脚往屋里走,“那就只能忍忍了,左右也热不了几日。实在热的话再在屋里摆两盆冰。”   顾之遥心中有苦说不出,这分明不是热不热的事儿,却叫褚丹诚把话题拐到这儿来。这时若自己再找些旁的借口,倒像是自己同哥哥生分了。   “那便……再摆两盆冰罢。”顾之遥挤出一个笑来,勉强接道。   太难了,想搬回东厢房太难了,自己当时就不该色迷心窍,往人家身边凑。   午睡的时候,褚丹诚果真叫下人在屋里多摆了两盆冰。   其实顾之遥说自己热都是找的借口,早先屋里便有冰盆子解暑了,哪儿就能热到哪去了呢?如今多了这两盆冰,顾之遥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觉得凉飕飕的。   又不能盖被子,自己刚嚷嚷了热,人家给自己加了两盆冰又要盖被子嫌冷,未免也太矫情了些。   他躺在床上勉强自己把眼睛闭上睡觉,习武之人,哪儿就那么怕冷了呢?睡着了就不冷了。   褚丹诚心中好笑,倚在枕头上装作看书的样子,等小蒜苗儿睡着。   顾之遥就这一点是顶顶好的,心中再如何烦,再怎么睡不着,一旦睡着了便睡得特别沉。只有早些年褚丹诚长个儿闹腿疼的时候把他闹醒过,旁的什么事都很难把这小孩儿弄醒。   褚丹诚见顾之遥的呼吸绵长了起来,心知他睡着了,便放下书,脸朝着顾之遥那头侧躺下去。   顾之遥嚷嚷热,他褚丹诚可没说,盖起被子来理直气壮。褚丹诚拖着脑袋等了一会,那小孩儿果然凑了过来。   像个小狗崽子一样,总要挨着自己才能睡得香。   顾之遥无意识地把头脸埋到褚丹诚的怀里,褚丹诚顺势把手伸出去,小孩儿果然就抬头让自己把胳膊放在他脑袋下面了。   两个人大中午的,就这样交颈而眠。 第74章 弟颊春红避兄长,难为君子难为情   顾之遥已经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同褚丹诚说上一句话了。   褚丹诚心中暗骂自己,逗孩子太过,让那人着了恼再不搭理自己。   一个午觉结束,顾之遥睁眼便看见对方那一截白生生的脖子上,被自己的头顶蹭出来的红印子。   而自己,正躺在人家的胳膊上,脸颊上都压得发热发烫。自己的手正搭在褚丹诚的腰上,腿也挂在人家的大腿上。   不雅,这姿势太不雅了。   幸亏褚丹诚盖了一张薄被,盖住了两个人拧巴在一处的身体,不然顾之遥真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白日里嚷着说躺一床热的也不知是谁,现在又钻到人家被子里去缠着人家同睡,顾之遥几乎要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这事儿把小蒜苗儿臊得不行,从午憩起来到现在半句话也说不出,见到褚丹诚便要躲,到后来索性藏到后院褚琅那头去。   那母子二人凑在一处还能一块绣花,褚丹诚没这等精细的技能,实在无法,只得由着他去了。   看小蒜苗儿这反应,倒是真的对自己动了心,只是不知道这孩子心思动了多久,是一时的新鲜,还是早已情根深种。   其实褚丹诚更相信自家孩子是一时新鲜,毕竟当初他看见秦正齐同秦贤那样,恶心地扶着墙直干呕的样子褚丹诚还是记着的。   可那又怎么样呢?   若是遥儿同那时一样,根本不能接受两个男子在一起倒也罢了。如今叫自己知道这孩子对自己也不是没有情的,少不得要把他拉下这十丈红尘。   褚丹诚苦恋这一年来,几乎要把自己逼到疯魔了。他的性子本就有些偏执阴鸷,苦苦忍了这许久已是难得,现在有一点点机会叫他得偿夙愿又怎会轻易放手呢?毕竟,那不是别的什么人,是他带回来一手养大的顾之遥。   这小孩儿在他心底里种下了一颗种子,经过四年的滋养,种子终于发芽破土而出,一天天地长大。待这颗小蒜苗终于青翠喜人之时,却意外地结出了名为爱慕的果实。   说来好笑,蒜苗怎么会结果呢?这名为爱慕的果实是如何结出来的,真叫褚丹诚措手不及。   让他将二人之间这一点小小的爱慕压下去,他舍不得,更不愿。既然两人都对彼此爱慕非常,为什么干脆从了心,遂了愿呢?   褚丹诚不急,左右都已经苦恋了这些时间,只要最后结果是自己期盼着的,就是多等些时日又有什么的?   毕竟若当真吓到这小孩儿,心疼的还是自己。   褚丹诚惊奇地发现在顾之遥身上,自己总是格外地有耐心。愿意慢慢等,愿意做那水磨的功夫。   顾之遥臊了一下午,他不敢面对褚丹诚,生怕自己那点小心思让他哥哥看出来。自己现在这样一见到哥哥就面红耳赤的模样,太明显了,秦庸除非是傻子才会看不出来。   褚琅也刚睡醒,正有些头疼,孙妈妈给她按着,就见顾之遥红着一张脸进了屋子。   “遥儿这是怎么了?”褚琅奇道,顾之遥素日里不是个脸皮薄的跟小姑娘似的人,少见他脸红成这个样子,“顶着一张大红脸来,还当你是关公。”   顾之遥就知道自己顶着一张红脸定是会被人看出来的,早有说辞,“刚和哥哥玩笑闹得,现在身上汗还没消呢。”   顾之遥心中唾弃自己说话骗褚琅,觉得脖子上的金锁圈而更沉重了。   他就是吃准了褚琅听说自己汗还没消,定是要先紧张自己会不会着凉,至于自己的脸是怎么红的,自然不会过多追究了。   褚琅果真听说他还未消汗便紧张了起来,忙让孙妈妈把门关上,仔细这位小祖宗闪了风着了凉,回头吃药阖府上下都要心疼。   见褚琅这般,顾之遥在心中对自己的唾弃又更上了一层。   整个下午,咱们这位五爷都耗在后院中同褚琅一块弄弄针线活,做做刺绣,而褚丹诚就只得自己留在前院看书消磨时光。   到了酉时,顾之遥还迟迟不愿回前院,褚琅本就乐意留他在这一起用晚膳,当下便命厨师再加几个顾之遥爱吃的菜。   褚丹诚在前院等了一下午都不见顾之遥回来,料想是要留在后院用膳了。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找山。   褚丹诚撂下书,一撩袍子便向后院阔步而去。   “太太,主子来了。”小丫头进来通报了一声,打断三人的谈话。   顾之遥现在脸上的红晕已褪去半晌了,闻言向门外张望一眼,果见那位叫他心跳如擂鼓,面红如关公的兄长穿着那身石青直缀施施然地走来了。   “你们兄弟俩算好了,今日来我这蹭饭是不是?”褚琅摇摇头,嗔道:“倒是会闻味儿,是知道我这儿今日有牛筋吃了?”   两兄弟都爱吃耐嚼的肉食,尤其是顾之遥,牛筋啊,肉干啊,没有不爱吃的。   褚丹诚摇头淡淡一笑:“馋也是这位小的馋,留我一人在前院。”   顾之遥年纪小,禁不起撩拨,现在看见褚丹诚便忍不住想那人的白脖子,宽肩膀,还有结实的胸膛。   幸而自己脸皮够厚,不然动不动就脸红可如何是好。   他清清嗓子,故作正经:“可不是闻着味儿了,太太快叫厨子多做点牛筋来,我拿杨梅蜜换。”   褚琅摇头笑道:“你那杨梅蜜,都存了多少出来了?和我讨嘴吃得拿点旁的来换。”   “让他做桂花蜜藕和你换。”褚丹诚走过来,做到顾之遥旁边,抬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下邳的特产,太太肯定会喜欢。”   顾之遥自备褚丹诚带回来后就很少下厨了,小时候是人矮小,够不到灶台,等大些了能用得着他下厨的次数也不多。一些方便做的小吃他倒是做过几回,可是桂花蜜藕还没给褚丹诚做过。   顾之遥不禁诧异,不明白这人是怎么知道自己会做这道菜的。   褚丹诚斜睨顾之遥一眼,便知道这小孩儿在想些什么了,他又忍不住拿起褚琅的团扇,用扇柄轻轻敲敲小蒜苗儿的脑门,“在下邳头一回吃的不就是这个么?”   褚丹诚说的其实是在宋家,顾之遥带着病做了两道菜,宋如烟谎称是自己做的,可自己并不承她的虚情,让那位宋大小姐极为下不来台。   这事褚丹诚记得清楚,顾之遥却记不清了。一来他当时年纪小,二来发着烧,脑子也不甚清醒。   褚琅不知他们兄弟二人打什么机锋,只拍手笑道:“我看行,还没吃过这么道菜,遥儿少不得要劳累了。”   顾之遥还是没有想起来褚丹诚何时吃过自己做的桂花蜜藕,只捂着额头傻愣愣地点点头。 第75章 素日相思总有迹,今夜春梦了无痕   暑气慢慢退下去,秋天不情不愿地来了。   垂花门旁的两盆蒜苗也越长越长,终于到了可以吃的时候。顾之遥亲自拿着剪刀来收了两茬,褚丹诚终于吃到了自家种的蒜苗。   只是此蒜苗非彼蒜苗儿,他心中的那颗小蒜苗儿,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长大,才能不再是个孩子。   褚丹诚打算将自己搁到顾之遥的心里头,就像小蒜苗儿之于自己那样,悄悄扎根,慢慢成长,等到主人家发现的时候,早已情根深种,谁也离不了谁。   他愿意等,三年?五年?只要是顾之遥,多久都等得。   可有人愿意等,却总有些意想不到的意外将事情推一把,让你措手不及。   顾之遥自上次的事情之后,又提了两次想要搬到东厢房去,皆被褚丹诚打岔岔过去了。   如此几次之后,顾之遥也便不再提了。   他也并不是真的想同褚丹诚分开睡,只是心虚,再加上自己心中有愧,才想过要同褚丹诚多少拉开些距离。   没准两人分开些,自己便不那样魔怔了似的整日整日地想着这人撒癔症呢?   所幸这几日褚丹诚日日都上值,白日里并没有整天在一起,顾之遥才没被这人撩拨到整日面红耳赤。   这日夜里两人都梳洗完毕,褚丹诚照往常那样躺在床上。顾之遥洗了头发,满头青丝披散在肩膀上,上了床就往被子里钻。   褚丹诚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皱起眉头:“怎么不擦干再睡?”   “嘿嘿嘿……”顾之遥傻笑两声,“天气热啊,这样凉快些。”   褚丹诚摇头,小蒜苗儿怕热,这种燥热的天气洗头发经常都是不擦的。白日倒也就罢了,湿着头发睡年轻不觉得如何,待老了之后头疼的毛病便要找上来了。   他拿过一块巾子,抬手给小蒜苗儿把那一头湿哒哒的头发向后拢拢,而后动作轻柔地帮他擦拭。   顾之遥一般都是晨间洗头发,今日实在热,忍不住便索性把头发洗了。从前褚丹诚从未帮他擦过头发,这是头一回。   那人动作像羽毛落在脸上一样轻,一边擦还一边帮他抖抖发丝,五根手指温柔地穿过发间,时不时蹭到自己头皮和脖颈。   顾之遥觉得不自在起来。   哥哥帮自己擦头发这事实在太亲密了,真是叫人又是难为情又是忍不住沉迷其中。   褚丹诚见帮他擦得差不多了,又运起内力帮他把头发烘个半干才撂下那满头的青丝。   顾之遥用的皂角味道不是很香,但是有丝丝缕缕的梅花味儿,冷冷清清得闻起来很舒服。   褚丹诚不再多闻,拍拍顾之遥的后背,“行了,换件干爽的里衣躺下吧。”   “哥哥饶了我吧!”顾之遥其实被褚丹诚伺候得舒服,有些不舍,但总不能真的大拉拉说出来,只好撒撒娇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天气这么热,就指着这么点儿水汽凉快了,你还要让我换了。”   褚丹诚知道小孩儿是在拿乔,也不点破,只点点头,又禁不住要揶揄他一句:“那让人再端进来一盆子冰?”   “不用不用,”顾之遥连连摇头,端冰是万万不行的,屋子里搞得太凉,自己睡着了指不定会往哪儿钻,到时候又在哥哥怀里行来,真的是脸面都要丢光了,“我消停一会儿就凉快了。”   这句话似乎和自己整日嚷嚷热的行为有些不符,顾之遥歪着头又想了想,再加上一句:“哥哥你不是说了吗,总睡得那么凉对身子不好,不能仗着年轻就那么放纵。”   小蒜苗儿表情一本正经,褚丹诚心中好笑,倒是个会咬舌的,什么理都叫他给占了。   时间不算早了,二人都不是夜猫子,又说了两句话便吹灯躺下。   顾之遥躺了一会,身上的里衣干了,也不再觉得那么热,闭上眼沉沉睡去。   前半夜闷热,后半夜下起雨来。   本来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孩儿在后半夜觉得冷起来,直往褚丹诚的怀里头钻。   褚丹诚索性把自家蒜苗儿揽在怀中,心中感谢这天气来的是时候,用不着往屋里头放冰块便能换得心上人在怀。只盼着自己明日早些醒,能看见顾之遥的睡颜,还可以提前把小孩儿放出去,省得这小孩儿臊得慌,又要半日不理人。   顾之遥却做了个梦,从前从未梦过的那种。   他分不清今夕何夕,只在梦中看见褚丹诚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表情。眼角飞红,唇角上扬,他的好哥哥凑在自己耳边带着气儿声问:让我看看遥儿是不是长大了。   梦里的顾之遥好像个傻子,只知道直愣愣地点头:“长大了,早就长大了。”   褚丹诚笑起来,顾之遥心跳如擂鼓,脸上烫得不行。   这人怎么这样,笑得这么好看,自己真真是遭不住。   之后褚丹诚靠过来,将自己环在怀中,两人像是自己当年在地窖中见到过的秦正齐同秦贤那样,嘴贴着嘴,亲在了一处。   口水吞咽声,衣裳摩擦的声音,还有细细得喘气声。   顾之遥心跳得更快了,一边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一边又忍不住觉得快活。   再之后,褚丹诚的手……   褚丹诚睡到下半夜被顾之遥吵醒了。   起先以为小蒜苗儿是做噩梦睡魇着了,才会那般呼吸急促。   褚丹诚身手拍拍顾之遥,想把他唤醒,却突然像烫到了一般把手缩了回来。   不对,不是噩梦。   月光下,顾之遥面颊通红滚烫,双唇微微张开,喘出来的气息也是烫的。   他忍不住还扭动了几下身子,同往日里睡觉不老实的那种乱动完全不同,竟是……   褚丹诚再有两年都要到弱冠之年了,哪里会不知道顾之遥此时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梦呢?   那不是噩梦,是一个旖旎的美梦。   他梦见了谁,梦里的人是自己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做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自家孩子终于长大了,褚丹诚心情有些复杂。   可那小孩儿做这梦的样子又实在太招眼,纵使没有掌灯,只能借着月光看个大概,褚丹诚也忍不住有了反应。   作孽。   褚丹诚抬手掐了自己的腿一下,让自己清醒一点,开始考虑要不要把小孩儿叫醒。   不行,不能叫醒,做这样的梦被自己发现了,小蒜苗儿怕不是要难为情到十天半个月都不与自己讲话了。再唐突些,小孩儿要是被吓跑了,天大地大去哪里寻?   褚丹诚闭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不叫醒这小孩儿,万一他半夜偷偷溜出去洗裤子,冻着了,自己也是要心疼的。不若叫醒他,只作自己什么都没发现,还以为他是做了场噩梦。   褚丹诚打算好,又抬起手,打算将那人叫醒。   可这要命的小孩儿做了件让褚丹诚前面的冷静全都破功的事。   顾之遥翻了个身,抱住褚丹诚的手臂,腿也缠了过来。他与褚丹诚贴在一处,蹭了蹭,口中蚊子叫一般哼唧了一声:“哥哥……”   这声哥哥柔肠百转,带了无尽的情,数不清的意,牵着褚丹诚的心跟着疼。   褚丹诚又把眼睛阖上,喉结上下滚动。   作孽,遥儿你这样,叫哥哥可怎么放开你。   “哥哥……”   那人又唤了一声,这次还带上了些哭腔。   褚丹诚猛地把眼睛睁开,双目赤红。   他认了,自暴自弃了,什么细水长流,什么愿意等他三五年,通通都滚蛋!   褚丹诚泄气一般地将小蒜苗儿抱在怀中,而后将双唇印上了对方的。   这一刻别的什么都不管,他终于得偿夙愿。 第76章 昨夜春风胡吹雨,今日艳阳乱人意   顾之遥浑身一抖,终于睁开了眼。   他分不清现在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实的,怎么搅得自己每日满心都是他的那人,正闭着眼凑过来。   唇上一片柔软,顾之遥觉得自己头脑不清醒了。   褚丹诚抬手捂住顾之遥的眼睛,不让他看自己。   他结束了这个吻,又忍不住低头啄了顾之遥一下。   顾之遥嘴唇动了两下,想要开口说什么,褚丹诚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然后在他耳边低低开口:“是做梦,睡吧,醒了就忘了。”   顾之遥本就还迷糊着,褚丹诚的声音又低又磁,哄得他困意又涌上来,几息之间便又睡着了。   身下小孩儿呼吸变得绵长,褚丹诚才松了口气。有什么事,明日再同他讲,若是小蒜苗儿还记得今晚这些的话。   小孩儿睡着了,褚丹诚却睡不着了,他只得认命地摇头苦笑,还不都是自己招惹的。   正二品的工部尚书大人,半夜不睡觉,帮自家孩子换了亵裤,趿拉上鞋去给人家洗裤子。   这样脏了的亵裤总不好叫下人去洗,也不能让顾之遥看见,不然这小孩儿又要难为情。   褚丹诚把那裤子洗完了身上的火才总算退了下去。   他走回床边,身上带了些寒气。   顾之遥在床上睡得安稳,被窝里热乎乎的,烘得他脸颊也红扑扑的。   褚丹诚把手放到脖颈上自己感受了一下,有些冰,就这样躺回去顾之遥可能会被自己惊醒。他双手握成拳,运起内力,待自己的身上暖起来后才躺下去。   睡得正熟的小孩儿感到熟悉的人躺在了旁边,本能地朝褚丹诚这边拱拱,又钻到人家怀里去。   真是睡得没心没肺。   褚丹诚心中轻叹,却仍是忍不住伸手将小蒜苗儿揽在怀里,闻着他头顶的皂角味儿睡去。   ……   翌日褚丹诚果然比顾之遥醒得早。   褚丹诚抬手捏捏眉心,醒过盹来,低头便看见顾之遥的发顶。小孩儿昨天头一遭做那样的梦,身上定是不习惯,今日估计要晚些才会起了。   褚丹诚偏头去看更漏,还要一会才会到卯时,怪不得外面还不见天亮。   褚丹诚失笑,自己今日醒得也实在太早了些。   罢了,自己醒了总不可能一动不动,没得吵人家睡觉,醒都醒了,索性去书房。   门外候着的小丫头见褚丹诚出来吓了一跳,没想到今日主子会起这么早,忙行了礼要叫人。褚丹诚摆摆手,免了两个小丫头的礼,省得吵醒里面那小孩儿。   上朝的时间还没到,褚丹诚坐在太师椅上又理了一下自己要递的折子,再没有别的正事要做了,便干脆找些旁的书来看。   他在书柜上看了一圈,目光落在那本《水经注》上。   《水经注》其实早便看完了。当年去下邳的时候自己正在看它,而这本《水经注》正是当年那一本。   褚丹诚把书摊开,翻到卷二十五。   卷二十五讲的是泗水、沂水、洙水,下邳旁边的水系就是泗水水系。   褚丹诚伸手摸索书页,这这本书里,藏着一个大秘密。   他在这本书的卷二十五做了夹层,婧明公主留下的有关于顾之遥身世的手书,就夹在里面。   他用茶壶口熏了熏夹层,捻开来,然后把那手书从里面抽出来。   这封手书褚丹诚不知道看了多少次。   他每次看这张纸,都要用镇纸将纸压得平整无比,再好好地夹进夹层页里。   这次也是,那手书在褚丹诚手中被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才被用镇纸压平折好,又放回到夹层中去   再等等吧,褚丹诚在心中说。再等等,等遥儿再大些,到了自己准备完全的时候,自己再将这些同他说清楚。   到那时,自己心中有多喜欢这个人,也要一并说给他听。   褚丹诚想让顾之遥毫无后顾之忧地同自己在一起,没有旁人阻拦,没有别的什么。顾之遥就是顾之遥 ,不是尚书夫人,也不是褚琅的养子,更不是自己的义弟。   他只是顾之遥。   褚丹诚将手书放好,拿过浆糊,把夹层又粘了起来。   浆糊抹过的纸张会皱起来,褚丹诚在书页的前后都放上一张宣纸,而后合上书用镇纸压着。这样一来,等浆糊干了那页就会平整如初了。   “主子,”四喜到书房门通报,“宫里头来人了,送东西的。”   “知道了,你先去厅里候着。”来不及多整理书页,褚丹诚只得将那本水经注又放回了书柜里。   宫里面的人是来送金石药的,褚丹诚将金石药收好,不与宋如月多谈,宋如月福了福身便带着人回去了。   时间不早了,褚丹诚也差不多要出门上朝了,本来还怕顾之遥记得昨晚的事会心慌,想同他说两句体己话,时间却是再来不及,褚丹诚换上官服便出门了。   有什么事,晚上再说吧,遥儿应当只当昨晚之事都是梦中发生的,自己特地挑了颜色一样的亵裤给他换上,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的岔子。   顾之遥醒来的时候褚丹诚已经出门了,他从来没醒得这样晚过,外面太阳都已经升了起来,阳光透过床帐斜照进来,晃得他睁不开眼。   顾之遥只觉得身上有些虚软,怕不是着了凉罢?   他伸手在眼前挡住太阳光,又闭了闭眼,才算是醒过盹来。   昨晚自己好像是做了个旖旎而又香艳的梦,梦里有褚丹诚,有自己,旁的人都没有。   顾之遥已经通晓人事,自然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里常常惦记着谁,那人晚便会跑到自己的梦里去。   后来……后来自己梦到哥哥亲了自己,他的唇很软,动作很轻柔,自己从来不知道,原来喜欢的人亲自己是这样舒坦的一件事。   顾之遥坐起身来,捂住脸,深吸了一口气。   一大早想什么有的没的?   那梦……   自己好像还梦见了别的什么,感觉……   顾之遥突然脸色煞白,自己不会是尿了裤子罢?   他急忙掀开被子,看自己的两腿间。   亵裤是干净的,昨晚自己穿的是紫色的亵裤,今日的亵裤也是紫色的。   可是顾之遥的脸色却更不好看了。   他的亵裤颜色一样的有好几条,为了区分开,便用针线在裤腿上做了记号。昨日穿的那一条上面有黄色的线绣出来的一枚银杏叶子,今日的却没有。   顾之遥的脑袋轰得一声,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里也都是嗡鸣声,这亵裤是谁替自己换上的,能想到的也只有一人。   ——褚丹诚。 第77章 身世万端谁得料,一番江雨又成余   顾之遥梳洗的时候脑子都是懵的,他心绪纷乱,不知道该如何同秦庸解释这事情。   其实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么大也该发发梦,思思春了。   可一来他们不会再同兄长躺在一处儿睡觉,二来,也没有哪个兄长会给自己的兄弟洗亵裤这么私密的物什。   若是旁人家,兄长发现自己的弟弟发了梦,泄了身,最多当弟弟的害臊个把时间,二人调笑一番也便罢了。   可自己不行。   自己心中有鬼。   自己心中藏了那样见不得光不能宣之于口的情谊,顾之遥觉得自己玷污了两人的兄弟情谊。   昨夜之事,朦朦胧胧,真真假假,窗内春色无边,窗外雨打芭蕉,顾之遥分不清那个吻到底是梦,还是真的发生过。   他心中乱极了,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了。   自己对褚丹诚的爱慕根本藏都藏不住,那眼底满溢出来的情谊,还有自己睡着了便要往人家怀里头钻这样的本能……若自己是褚丹诚,早便发现了。   可他什么也不说。   什么也没说。   是不是,哥哥认为自己这样的感情是错的,二人之间不应该有这样的情愫。   顾之遥把脸埋到水里头,他在水中睁开眼,眼睛好痛。   也好,会痛便会清醒了,不该执迷不悟的。   半晌,顾之遥“哗啦”直起腰来,头发粘在脸上脖子上,有水珠儿顺着发丝儿淌进脖子里,也有水珠儿顺着碎发跌倒地上,消失在尘埃里。   顾之遥抬手抓住自己的领子,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都叫什么事儿呢?   他喉结上下翻滚,总算是稍微冷静了些许,坐到铜镜前给自己束发。   褚丹诚第一次给自己梳头发梳得是一个马尾,今日便仍旧是梳一个高高的马尾罢。   可是自己的嘴角怎么沉得这样低,不管自己怎么努力,想让嘴角翘高,它们却都任性地耷拉着。   真滑稽。   顾之遥慢条斯理地把头发拢干净,嘴唇颤了两下,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不知羞耻!   顾之遥自嘲地笑了笑,嘴角终是能提起来了。   不能总在这间屋子里呆着,这里都是褚丹诚的味道,自己不出门去脑子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顾之遥推门走出房门,昨夜下了雨,今天日头却好得不行。阳光绚烂到刺眼,到处都是一片洁白,显得自己更脏了。   他突然觉得这宅院里,哪儿哪儿都陌生,连八宝给自己行礼时露出来的笑脸都好像在嘲笑自己。   看哪,就是这个人,被褚丹诚抱回来,却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是啊,这样的人同秦贤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还不如秦贤。他什么都不敢说,只敢当个缩头的王八,却又藏不住尾巴。   好笑,真好笑。   顾之遥的耳中仿佛听到了许许多多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闹。   吵死了!!   顾之遥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八宝见主子脸色不好,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忍不住嗫嚅着问:“爷,怎么了?”   顾之遥摆摆手,示意八宝不要理自己。这里太吵了,他要找个没人的地方。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把书房门推开了,顾之遥足下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   书房里褚丹诚的气息更重了,可自己舍不得离开这里。   顾之遥神情恍惚地沿著书柜走了一圈又一圈,手无意识地拂过一排排书。   等意识回笼的时候,已经快到午时了。作业下雨的寒气退进,燥气渐渐上来,顾之遥才惊觉自己早膳也没用,竟然就这么呆呆地走了一个多时辰。   他低头,自己的手停在一本书上。   《水经注》。   当年在下邳,褚丹诚就经常看这本书,自己第一次见他看书看的也是这本。   顾之遥将那本《水经注》从书柜上拿下来,随意翻了翻。   他不喜欢土木水利之类的,只喜欢看兵法,《水经注》自然是没有看过的。可他现在想知道褚丹诚平日里看得都是什么,忍不住一页一页地翻看。   褚丹诚看书向来专注,书上又用朱红色蝇头小楷写了批注。其实褚丹诚行草写得更好,笔锋犀利如同刀刻,可他看书的时候批注向来都是用小楷。   只因小楷是一种横竖分明的字体,写的时候,褚丹诚便以此提醒自己要时时保持灵台清明,刻刻清醒。   顾之遥翻著书,就这样翻到了卷二十五。   这一页上面没有批注,却用行草写了一句诗。   “身世万端谁得料,一番江雨又成余。”   这页纸并不像其他几页那般平整,倒像是被水浸泡过一般,整张纸都有些发黄起皱。   顾之遥伸出两根手指摩挲那一夜,感觉这似乎不是一页的纸。   他对着阳光看了一眼,果然是有夹层的,只是不知褚丹诚在里面放了些什么。   顾之遥无意去窥探哥哥有什么事是不能被自己知道的,每个人都总归有自己要保守的秘密。   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也不知自己在这书房呆了半晌是在追忆什么还是在折磨自己。   顾之遥苦笑着摇摇头,将《水经注》合上,放回到了书柜里。   算了,还是出去,好好静一静。   顾之遥转身,打算出去了。   有些事大概是命中的定数罢,这些东西合该顾之遥发现。他本已提步向外走,却突然在余光中瞥见一件东西:   浆糊。   顾之遥脚步一顿,又走回来,抬手拿起那浆糊。   浆糊放在一个小瓷碗里,瓷碗的边缘上还粘着些许,顾之遥伸手摸了摸,湿的。   这浆糊今日刚被人用过。   书房只有自己同褚丹诚进得来,也就是褚丹诚今日刚刚用过这浆糊。   粘的是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身世万般谁得料,身世万般……”顾之遥口中又将这半句诗念了两遍,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一个很可怕的猜想,自己想到可能是什么就要心惊的猜想。   顾之遥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来,他瞳孔晃了两晃,突然感觉不到燥气了,只觉得遍体生寒。   但愿是自己胡思乱想,都是些没有影儿的事。   顾之遥闭闭眼,又抬手把那本《水经注》拿了下来,翻到卷二十五。   浆糊还没有完全干透,顾之遥等不及唤小厮送一壶热茶,直接把书页凑到唇边,呵了两口热气,便强自耐着性子将那两页一点点分开。   被浆糊粘在一起的书页被顾之遥缓缓分开,他心越跳越快,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   终于,他分出了一个足够将里面夹着的东西抽出来的口。   两页书中间夹着的是一张被压得平整无比的宣纸,宣纸中间的折痕因为太深都快要断开了。   顾之遥努力让自己镇定些许,将那页宣纸展开。   “吾儿之遥亲启。” 第78章 长公主一纸托孤,顾之遥心重离府   吾儿之遥亲启:   于永历七年,娘在下邳的梨花弄将你生下来,你刚刚满月,便被送到宋府顾姨娘之处,由顾姨娘代为抚养。   自你出生,娘没养过你几日,虽去偷看过你几次,终究不敢相认。   当你还在娘腹中时,娘几次想过是否应该喝药把你落了,毕竟你的爹娘都对你不好,让你被生下来实在是受苦。   可终究是不舍。   你七岁的时候开始来绣坊,娘第一次与你讲话,即使你只能唤娘一声姐姐,可娘还是高兴万分。   朔阳元年,你九岁了,宫中派来的人终是寻到了这里。   这次来的人是娘的皇弟,当今圣上亲自指派的。那位秦大人定是要把娘找出来的。娘躲了这么多年,已经累了,可我不甘心回到皇宫去做他们权利争夺的棋子,也不想让你也陷进去。   娘没有勇气杀死你,只能选择自戕,把你自己留在这世上,希望你不要怪娘。   你在宋家的日子不好过,幸而秦大人把你从宋家拉了出来。   娘看得出,秦大人会对你好,今后的路娘不能陪你走了,实在放心不下,就在这张纸上嘱咐你几句罢!   今后不管你躲得多远,天家的事总有一天要纠缠到你身上,娘希望你走的每一步都前前后后想好,不要让自己后悔。   人这一辈子,不如意十之八九,但娘心中还是希望你能百事顺遂,万事如意。就是有什么过不去的,想想那些对你好的人,什么也都看开了。   遥儿,你是娘的孩子,娘清楚你的秉性。今后你定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每次见你眼中一片纯良,娘也觉得自己心中好受许多。不知你长大后,还能否保存下这份纯善,若能,娘在地下替你拜谢满天神佛,若不能,只希望一切都报应在娘的身上,都是娘不好。   如果可以,娘也不想死,想看着你长大成家,可就像娘刚刚说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没法子了。   遥儿,谁都别恨,恨别人太累了,你能什么都不知道最好,如果可以,娘希望你一辈子都看不到这封信。但你父亲他……算了,这些说不得,娘就留下这封信给你,若是今后你与你父亲有相认的一天,看见这封信,希望他不要为难你。   我这一生,谁都对得起,别人对不起我,也忍得了。只对这个孩子不起,若佛祖天上有灵,希望佛祖们保佑我的孩子平安如意,信女愿不再轮回转世,只希望他能好。   婧明 安然 绝笔   ……   顾之遥双手捧着这张纸,当看到最后一行时,双手抖得像筛子。他面上一片惨白,往日里不点而朱的双唇也失了血色,就像是刚害了一场大病。   他只觉得脑中犹如闪过一声惊雷,心头乱跳,一时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心中酸、甜、苦、咸,一下子齐齐泛起来,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难受的受不住,嘴唇抖个不停。   自己竟然才是婧明公主的孩子么?   自己,不是顾姨娘生的?这么多年来的种种,都是一场梦不成?   顾之遥方寸大乱,向后挪了两步,一屁股坐到褚丹诚的太师椅上。他耳中嗡嗡作响,旁的什么也都听不见,也看不进别的什么,只将那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顾之遥现在怕极了,他怕褚丹诚是因为发现自己对他有那样的情,便动了要将自己送到宫里皇上身边去的念头,才在今日拿出了这封信。   他更怕这么多年褚丹诚对自己好,是因着自己是婧明公主的亲子,他受命于皇上才替人家养孩子。   顾之遥双手抱住头,趴在桌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书房中这位小主子兀自挣扎难过,外头的下人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往日里褚丹诚上值时,顾之遥若在家中,多会去后院陪褚琅一同用膳。就是他没去后院,在前院也不会忘了吃饭,怎么今日都到了这个时辰,还泡在书房里头不曾传膳?   八宝是顾之遥的贴身小厮,但书房他是进不得的。想到刚才自己主子从房里出来的时候脸色似乎不太对,别是害了病,现在没什么气力。他越想越担心,不顾礼数不周全走到书房门口敲敲门。   “主子?”   顾之遥沉浸在这样的惊慌中半晌,才反应过来外面是八宝在唤自己,想起来自己已经进了书房许久还尚未用膳,再不理人这些下人闹到褚琅那去,事情抖出来就真真一点颜面都没有了。   “没事,”他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不像样,便清了清嗓子又道:“今儿胃口不好,你去地窖那头儿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暑的东西。”   “这不好吧……”八宝有些犹豫,“主子你早上醒了到现在都还没用膳,这上来就吃凉的,身子受不住的。主子,不是八宝啰嗦,咱不能仗着年纪轻就这般放纵啊……”   “行了,让你去看看便去。”顾之遥实在没心思同八宝多啰嗦,叱了他一句,便闭眼向后躺靠到椅背上。   八宝这些年伴着顾之遥,其实也时常开口啰嗦一二,只是顾之遥向来懒得同他计较。第一次听见自家主子开口训人,八宝有些惴惴不安,不敢再多说,只得应了一声去了。   听到外面这人脚步声渐远,躺在椅背上的这人才乍然睁开眼,将那封信揣进怀中,又打了个小包袱,只装了几块碎银子,又带了影二平日里教自己易容用过的人皮面具,跳了窗子躲着人翻过院墙逃了出去。   他宁愿在流落在外,也不想被褚丹诚送到宫里去。   如此一般,还能留些念想,昧着心骗自己,哥哥在自己小时候对自己的好是真的,而不是因着自己是什么劳什子公主的儿子。   八宝到地窖中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能不用膳便可入口的冷食,打定决心再回去劝劝。   等他在书房门口敲了半天门,听不见有人应,又差其他下人在府中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顾之遥的时候,才发现坏了事。   他赶紧差人去唤褚丹诚回来,顾之遥这一走,这馥园中怕不是要变天了。 第79章 痛失家中作妖郎,尚书大人心惶惶   早上有些事做的不甚周全,往常褚丹诚是个深谋远虑的主,少有像今日这般留下纰漏。那本《水经注》上浆糊还没干透便放进书柜,旁人还不如何,但顾之遥若仔细拿到手上看是绝对能发现不对的。   幸而遥儿喜看兵法,对土木水利没什么兴趣,想来也不会没事做去拿这本书来看。   但凡事总有万一。   褚丹诚心中不落底,一直在担心顾之遥会发现自己藏在书房中的秘密。今早毕竟是没有亲眼看着顾之遥醒过来,说上两句话,万一小孩儿想起昨晚的事不是梦,自己又不在家,胡思乱想一天可怎么办才好。   还是再早些回去的好。   褚丹诚在今日上朝时便一直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今日早朝开得又长,待他只匆匆到工部打了个转便向外走,打算早点回去时已过了午时。   还不等褚丹诚坐上马车,馥园那边已经有下人神色惊惶地寻了来。   褚丹诚见到下人表情惊慌,便免了下人的礼,叫他有什么事直接讲。   “主子,”来人是府中的小厮吉祥,他见到褚丹诚便跪下来,“乓乓乓”磕了三个响头,面上血色退了干净,“小主子他、他……”   “遥儿怎么了?”听闻是顾之遥的事,褚丹诚的心头猛地一跳,他盯着吉祥,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说利索点,别磨蹭!”   吉祥心中叫苦不迭,那位小祖宗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在书房中坐了半晌,有瞒着家里人跑得不见人影。若单只是出去办事或是玩儿倒没什么,怕就怕在这俩人是闹什么别扭,小的那位赌气离家不回来了。   果真是那般的话,阖府上下都得跟着遭殃。   吉祥又磕了个头,尽力把气儿喘匀了,报给褚丹诚:“小主子醒了早膳也没用,在书房呆坐半晌,午膳也不传,支开了八宝人却不见了。”   褚丹诚听闻顾之遥在书房呆坐半晌已是赶到不妙,怕他把自己那本《水经注》给拿出来看了,又听他不见人影,再来不及说其他的,忙把边上的马从车上解下来,翻身上去便往馥园赶。   车把式被褚丹诚给下了一跳,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连尚书大人的马屁股都见不到了。   ……   顾之遥怀里揣着那手书,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失魂落魄地在街上乱走了一会儿,此时方才觉得腹中空空起来。   身上连件可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就这么几两碎银子,也不知该到哪儿去。   他怀里揣着的东西好像会发热,烫得他心口疼。一样是婧明公主——哦,现在得改口叫母亲了,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手书;另一样是这一年来安如梦送过来的那些金石药。   顾之遥觉得此时不走,待日后褚丹诚把自己送回宫中,更叫人难堪。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对褚丹诚动了情,许是出去自己游历一圈,经历得多了便放下了呢?   他想过了,虽然是那位真正的皇室血脉,也不耽误自己报恩。无论褚丹诚对自己是因着什么才对自己好,自己总要让他也好才不算亏对了自己的内心。   总要把宫里头那位的事情解决了,自己才能真的放下心来离开京城。   自己走之前在桌上留了信给褚丹诚,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   顾之遥脑中纷乱,一会想着离开京城,一会又计划着溜到宫里去坑安如梦一把。   他现下腹中一点东西也无,感觉胃都有些酸溜溜的。身上只带了些许碎银子,顾之遥不敢多花,只找了个小摊吃了两碗馄饨,算是把肚子填饱了。   往日里在馥园褚丹诚哪舍得让他这样对付着吃呢,每顿都有肉有菜又有汤,用过膳还要上些果子吃。如今顾之遥怕银子花光走不出京城,只敢要了两万素三鲜的馄饨吃了。   也不知是舌头被养刁了还是心情实在不好,顾之遥觉得这馄饨吃得没滋没味,连馄饨汤都不鲜。   所幸这馄饨卖的便宜,两碗馄饨只花了他六文钱。   吃饱了肚子,顾之遥才算是脑子清醒了些。   自己这一身红色锦纹绣金麒麟圆领袍实在是太乍眼,别说要进公主宫里头了,连皇宫门口怕不是都进不去。   索性去当铺将身上显眼的衣裳换了银子,换身不起眼的衣裳,再易了容,想溜进去就不那么难了。   ……   褚丹诚回到馥园的时候,褚琅已经听说了顾之遥跑得不见人影的事。   此时褚琅也动了真气,罚了八宝跪再地上训斥。   “遥儿人小兴许一时想岔了,你都进府多少年了,又是比遥儿大的年纪,有什么事不会劝着点儿吗?”褚琅一手搭在小几上,汝窑茶盏被挥在地上,碎瓷片滚了一地。   褚丹诚少见褚琅如此大动肝火,他母亲一向是个慈和的人,故此才会被秦府前院那些狗奴才骑到投上去。   这个自己受奴才作践都不会觉得如何的人,此时却是因着顾之遥的事摔了杯子。一辈子没失过礼,丢过半分体面的女人此时连发髻歪了也顾不得扶,正命人到处找着那个小孩儿。   小孩儿出走,乱的不只是自己的心,整个馥园没了他都不行啊。   褚丹诚十指掐到手心中去,指甲在手心中留下一排月牙形的掐痕。他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口对孙妈妈道:“扶太太进去歇着罢,遥儿我会找。”   褚琅听见大儿子的声音,才总算是有了主心骨,她眼中噙着泪:“你们兄弟俩可是闹了什么别扭?有什么话千万说开,遥儿出门什么都没带,能到哪去呢?”   褚丹诚上前将褚琅揽在怀中拍拍她的背,然后松开她,双目直视褚琅,“是我惹着他了,定会把他找回来。”   “娘知道,”褚琅点头,帕子压了压眼角,“遥儿这样你比娘更不好受。那孩子小时候吃得苦够多了,如今……唉,能把人找回来比什么都强。”   褚琅心中料想是褚丹诚同顾之遥拌嘴吵了架,可那小孩儿平时里对家里人,尤其是对褚丹诚,随和得很,怎么着都行。今日闹出来这么一出,也不知道兄弟俩是闹了什么别扭,好端端地怎么就能把人给气走了。   两人平时也会打打闹闹,少见有红脸的时候。虽说褚丹诚年长些,顾之遥却很让着这个兄长,褚丹诚也有分寸不会真的如何。今儿这是怎么了呢? 第80章 馥园不见赤豆红,宫穹之上枯蝶棕   褚丹诚差人到处找了一下午,也没找见个穿着红色缎面圆领袍的小少爷。   京城中有点头脸的人物多是认识这位五爷的,这一下午都说没看见,就真的是小蒜苗儿自己不想被找着了。   褚丹诚手中捏着顾之遥留下的那封信,几乎要把纸揉碎。   顾之遥纸上没写几个字,只留下一句要去祝成栋的军营里头历练历练,旁的只字未提。   只字未提,只字未提!   就是因为只字未提,褚丹诚才如此焦躁。   顾之遥只留下这几个字,叫人想去猜他的想法也猜不出。   褚丹诚闭眼重重向椅子上靠去,胸前起伏两次,而后猛地睁眼坐直身体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白玉的镇纸和砚台登时碎了一地。   正欲来向褚丹诚禀明情况的如意被唬了一跳,噗通一声跪在碎片上,膝盖被割破,殷红色的鲜血浸了出来。   如意也是个忠心的,见褚丹诚如此也没就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他先是给褚丹诚磕了两个头,而后一字不差地把褚丹诚吩咐他去看的东西都禀报予自家主子。   “主子,小主子的箱子里什么都没少,他出门之时身上怕不是只有几两碎银子,想来一时半刻走不远。”   “没带银子就走不远了么?”褚丹诚嗤笑一声,眼中布满血丝,“若他想走,就是一文钱都没有,也能走。”   如意嘴唇动了两下,似是组织语言,而后才又道:“主子,暗格里的那几包金石药不见了。”   “派人往宫里头递消息给皇上!”褚丹诚目光猛得一沉,小崽子带着金石药出走,多半会先去宫里安如梦那处一遭。   他现在不盼着小孩儿能得手,只盼着他能全身而退,莫要被安如梦的人捉住了。   ……   顾之遥从冷宫的围墙翻进宫中,虽说心中纷乱,头脑却清醒得很。   他向来是这样,心中越是乱,脑袋越是冷静。这小孩儿进了宫中先不急着轻举妄动,而是躲在了无人的角落里静静地等着机会。   他中午吃了两碗馄饨,一时半会先不会饿,就在那处老实地候着,像是要捕鼠的猫儿,又机警又有耐心。   约莫戌时些许,宫人们开始换岗,顾之遥这才循着夜色蹿了出去。   他的目标是公主殿,之前便听线人讲,安如梦如今已经离了芮妃膝下,搬到公主殿中,自己住一处小宫院。   皇上膝下子嗣不多,皇子和公主殿中大多数宫院都空着,安如梦的宫院很好找,顾之遥白日在角落里蹲了半天,该听的都听在耳记在心,如今找这么一小处地方并没费多大的力气。   安如梦此时已经准备歇下,门口有太监宫女守着。   门口那两个太监,虽不长胡须,却呼吸绵长,心跳平稳,一看就是练家子。顾之遥观察了一会儿,估计着对方的实力,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打得过。   只是这到底是在宫里,这处又是安如梦的地方,自己不好贸然出手。毕竟不起眼的角落里,不知道藏着多少这样的太监,一旦有个万一,双拳难敌四手,自己的计划不单实现不了,还会反而受制于人。   如果是那样,就太被动了。   顾之遥盘算了半天,决定先趴在房顶上静观其变。   他隐匿身形的那一套法子是跟影二学的,整个人宛如一张薄薄的纸一样贴在房顶上。   几个太监交班了,顾之遥本想趁他们交班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直接飘进安如梦的寝宫,却不想这些太监交班之时根本一点破绽也无。   新换上来的太监精神头正好着,轻易不会被顾之遥抓住可以得手的机会。他想了想,从怀里扔了一块碎银子出去。   “当啷啷”,月光下,一小块碎银子在地上蹦了几下,掉到门口去。   顾之遥心一抽抽,肉痛不已。他出来的时候身上没带多少银子,就这么点,扔了一块出去后面几日更要勒紧裤子过日子了。   那银子泛着冷的月光,声音清脆,直到停下来还有些细微的嗡嗡声,那声音在夜色中传入几位习武之人的耳中格外明显。   “谁?”两个太监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抽出佩刀走过去看那声音是如何来的。   就是现在!   顾之遥扔碎银虽扔得远,方向却是自自己这边而去的,此时不动,等会儿便要被发现了。   顾之遥运起内力,整个人如同一缕烟一样,顺着风就飘进了那宫殿中。   他先没急着藏匿到房梁上,那是影卫常年藏身之处,若自己如同当年祝成栋那般撞见个影卫,无异于老鼠撞到猫脸上。   他进门后先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仔细去听这宫中的呼吸声,辨别哪处藏了影卫哪处没有。   只有正中间的房梁上趴着一名影卫。   想来也是,培养一位影卫不是件容易的事,宫里头这么多皇子公主,能分得一名已算是得了圣上青眼了。就是褚丹诚,替皇上养着外甥,也不过得了一个影卫而已。   顾之遥知道影卫们的观察力向来敏锐,自己的呼吸稍微错一拍,都是会被发现的。他在这角落中静了一会,直到感觉到房梁上那影卫的呼吸似乎比刚进来时慢了些许,才动起来。   虽说自己的轻功是取影二和褚家身法之长,终归会出来一点声音。自己装作是风吹进来的声音已算是谨慎,但还是感觉到进来的一瞬间那影卫的呼吸似乎稍稍快了些许。   想来那影卫是对周遭的一切都小心得紧,连风声都要去关注一二。   也不知安如梦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需要影卫这般小心,这宫中想对这位公主伸手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   天家果然最是薄情。   顾之遥在那宫幔被风吹得晃动之时,让自己的身子做了个波浪,顺着宫幔摆动的方向向上跃上了房梁,而后便趴在房梁上一动不动。   他连呼吸都放得极平稳,甚至连心跳声都要藏起来。   本来这小孩儿就瘦削,虽是个子不小,却不像褚丹诚他们那般肩背结实,如今他这样紧紧地贴着房梁趴在那,几乎要与房梁融为一体。   那影卫呼吸动了动,过了好半天,又平稳下来。   顾之遥心中暗暗松口气:成了,只消藏在这儿等那影卫出去便可。   他趴在那儿没等很长时间,因为外面的太监捡了碎银子回来了。那太监果然怀疑有人在屋顶上调虎离山,便叫了其他太监侍卫一起找扔出碎银子的人   顾之遥心砰砰跳,若是那影卫也出去一同找,自己便能得手了,若是那影卫搜起屋子来……   今日之事,就成不了了。   他盯着那边的房梁看,果见一穿着玄色短打的男子从房梁上跳下来。那影卫先是到了他刚刚藏身的角落里查探,趁着影卫分心,顾之遥又运起轻功,飘落到刚刚那影卫藏身的房梁上。   角落里没人,影卫抬头向上观察。   若他此时跳上房梁一根根找,真有人进了这屋子,定然不会老老实实给自己查。自己不若在地上,听听上面有没有喘气声,再做打算。   顾之遥同影二学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影卫找人同自己是一样的,先要听听人喘气的声音。是以,这小孩儿早早便学了龟息之术,闭气时间算不得短。   一人在地上找,一人紧贴着房梁趴在那闭气,影卫找了好半天,才出了门去。   顾之遥并没有马上就换起气来,这种在影卫营出来的人,做事向来周全,自己一泄了气,少不得便要被那影卫冲进来逮个正着。   果然,那影卫出去没多久,又进来向房梁上打量,再过了半天见真的没人才又出去。   顾之遥憋得头皮都发麻,饶是自己练过这门法子,也有些吃不消。   但他还不敢急促地换气,只缓缓将胸中气吐出,再慢慢吸气,而后才将气喘匀。   他像一只在暗夜中飞舞的枯蝶,静静地蛰伏在房梁上,好似比那宣纸也厚不了多少一般。 第81章 梁上流朱梁下坠,幽宫深井白骨堆   顾之遥趴在房梁上一动不动,他很有耐心,那影卫不回来也不急。想要有所得必须沉得住气,这是褚丹诚教过他的。   大概有半个时辰,那影卫才回来。安如梦在屋里也没敢睡着,毕竟自己宫里进了外人,传出去对她公主的名声有损,她不敢声张。   且这人素日里亏心事做得多了,总担心进来自己寝宫的人会不会是其他宫中的娘娘公主什么的派进来的。若是抓个现型还好,抓不着,少不得还要背上个善妒或谋害皇室血脉的罪名。   影卫同那几个会武的太监在外面什么也没找着,可那碎银子又明晃晃地在月下摆着。若是白日里旁人掉下来的,那会子又怎会发出声音呢?   几个太监同一名影卫一无所获,便又对这公主的寝宫怀疑起来。   安如梦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一时并不敢歇下,命那影卫将这屋子里里外外搜一遍,务必将闯进来的歹人擒获。   这事只能影卫来,几个太监虽是会武,于藏匿身形一道却并不如影卫有经验,就算让他们找也是翻不出来什么的。   影卫按着自己藏匿的习惯,将几处角落同房梁都仔仔细细搜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人在。此时这寝宫中人多音杂,就是想听声辨位也难,他只能这样劳心劳力地亲自去搜寻。   最后,影卫对自己呆过的房梁起了疑,站在房梁下向上打量。   顾之遥的心几乎要狂跳起来了,蛰伏这一晚为的就是这么一刻。他将呼吸放得更平缓,努力镇定,等着兔子自己触株。   房梁上面光照不到,看不出什么,影卫也感受不到顾之遥的气息,他蹙眉半晌,还是决定跳上去看看。   那影卫身手很利索,和影二却是完全比不了,影二一身轻功轻巧灵便,他身子柔韧性又好,几乎可以像柳叶一样顺着风飞来飘去。顾之遥于习武一道悟性极高,将影二那一身本事学得青出于蓝胜于蓝,几乎要化为烟尘了。   这影卫算得上轻盈,速度却照影二同顾之遥差了不知多少,顾之遥见影卫向上起跳时,心中便有了底。   影卫跳上房梁后便朝着顾之遥这边走来,一步,两步,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影卫走到了顾之遥栖身之处,入目却一片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没有?   影卫蹙起眉头,一个大活人,怎能说没有便没有,到底是藏到了何处去,莫不是钻到了砖缝里去不成?   他摇摇头,转身准备跳下去向安如梦复命了。   一只手却强无声息地从上面伸了下来,捂住影卫的嘴,影卫瞪大眼睛,还来不及出声便觉得脖子一凉。   顾之遥自进了这宫殿时起就一直留意着四周的一应陈设,中间的房梁正中央上方有一柱子连着一短横梁悬在上头,想来是支撑三角屋顶的作用,在那影卫上来向自己这边走时便顺着那柱子爬到了最上头。   影卫走路时衣物摩擦或多或少都要出些声音,顾之遥爬上去的声音便不那么明显了,他紧紧贴在柱子上等影卫走过来自投罗网。   那影卫没有找见人,心中有些急,没来得及向上多张望两眼。就算他张望了也是发现不了顾之遥的,上面空间小,顾之遥仗着自己身材单薄在上面蹲着,身形全被那短横梁遮个严严实实。   也只有他这种还未完全长开的半大孩子能在上面蹲得下了。   影卫一双眼瞪得滚圆,脖颈上被割开了一道口子,喉结上下滚了两滚,腔子里的鲜血便带着热气汩汩地冒了出来。   那鲜血泼在房梁上,带着腥甜的味道,刺激得顾之遥太阳穴咚咚地跳。   他只见过顾姨娘和婧明公主的尸身,还从未见过一条人命就这么在自己面前被夺了去。   还是死在自己的手上。   顾之遥闭了闭眼,没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安如梦在下面等不到影卫复命定会命太监们也上来的,自己须得快些将事儿都料理干净。   顾之遥将那影卫放下来,让他躺好,快速和他换了衣裳。   小孩儿人虽然长得高,身形却瘦,这影卫个儿小,一身玄色短打穿在顾之遥身上倒刚好合适。   其间那影卫还未完全死透,一双眼睛看着顾之遥转了一圈,唇动了两下,却什么都说不出。   顾之遥脸白如纸,指甲狠狠掐了一下手心,让自己镇定下来。   被割了喉的人活不了多久的,影卫只看了看顾之遥便咽了气。见他如此,顾之遥方松了口气。   他强忍着不适,伸手蘸了点血,抹到自己脸上,而后将影卫脸朝着下扔了下去。   安如梦等了半天,本打算要命太监上来一同查看了,却不想从天而降一具尸体摔到自己脚边。   这宫殿有两丈余高,就是活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是凶多吉少的,更别说这么一个死人。   尸体摔在地上,脸朝着下面,别说样貌了,整个头都破了开来,红红白白泼洒了一地。   安如梦“啊”地一声惊叫,连着后退五六步,而后跌坐在地上。   宋如月也被吓得不轻,但好歹是没叫出来,她用帕子捂着嘴,感觉几欲作呕。   顾之遥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轻巧地落地后单膝跪下,恭敬道:“公主,房梁上有一人鬼鬼祟祟得藏着,奴才怕他对公主不利,便结果了他。”   安如梦还未曾见过男装的顾之遥,如今他脸上又沾了血,根本看不清原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何况顾之遥进了宫如何会不易容,就是没有这血也难以被认出。   宋如月却似有所觉,看了顾之遥一眼又把头低下。   她柔声安慰着安如梦,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安如梦还有些惊魂未定,她抚着心口,半晌才冷静下来。   “杀了?”   顾之遥点点头,“一刀割喉。”   几个会武的太监上前,七手八脚将影卫翻过来看他正面,那人的脸已经血肉模糊到看不出人形,头都撞扁了去,如何能看得出这才是真正的影卫呢?   太监们检查了一番,他们平日里见不到影卫,不知道其中猫腻,只检查了尸体的脖颈处,确实有一极深的刀口,几乎连里面的筋肉都看得见。   尸体还热乎着,摸他筋骨是个习武的,太监们不疑有他,将尸首抬了出去。   “殿下,可要报予圣上?”宋如月低低问道。   “不,”安如梦惊魂初定,抬手拦了下,“这里面多少事儿牵着筋连着骨,不能报予皇上。”   她站直身体,抬手理了理云鬓,“就把这尸首投到冷宫那口井里去,活儿干得利索点,别给人瞧见了。”   这深宫中,害命的腌臜事最是多,单是冷宫的那口井之下,已经不知堆积了多少尸骸,算得上是个白骨累累了。 第82章 膝下教养四年余,一朝罔送母女情   做戏要做全,顾之遥待太监们将影卫的尸体拖出去后便翻身上了房梁,装作一个尽职尽责的影卫。   房梁上还留着影卫的血,顾之遥面无表情地从身上的衣裳上撕了一条布下来,将那处血污擦干净。   擦着擦着,突然眼眶一热,有泪珠儿滴落到手背上。   到底才十三岁,平日里再如何像个大人,也还是个孩子。   他这四年一直被褚丹诚好好地养在府里,最多不过是同前院那两位过上两招,杀人却是头一回。   他心里慌得很,方才面对安如梦时不如何,现在自己在这里呆着,只觉得腿肚子都有些发颤了。   没有谁是个天生的刽子手,可以面不改色地剥夺别人的生命,他也不例外。   刚才自己是怎么就那么狠心的呢?自己捂着那影卫的嘴,叫他发不出声音来,然后一刀,就一刀,就把那么一条人命给了结了。   真是好笑啊,要来帮哥哥的是自己,杀了人心里不好受的也是自己,自己怎么就这么矫情呢?   怪不得哥哥知道了被自己恋慕之后,就想要将自己送回到宫里了。   想到褚丹诚,心慌腿软的感觉竟是好了不少,顾之遥轻松口气,加快手上的动作,把那房梁擦干净。   褚丹诚在自己心中就像一根定海神针一样,当自己什么事儿顶不住了,想到他总能安下心来。   ……   翌日清晨,安如梦起来的不算早,毕竟昨晚闹了那么一出,躺下后她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熟。   她梳洗干净了,命宋如月和桃蕊为自己妆扮了一番后,才带上几个宫女出门去给芮妃娘娘请安。   那桃蕊模样眼熟的很,顾之遥在房梁上向下瞥一眼,心中的异样感越发明显。   影卫是要随着主子走的,顾之遥却不是真正的影卫,他只静候机会,待安如梦不注意时回到她寝宫中,将那包金石药放到她日日都会碰到的地方,叫她自食恶果。   跟着安如梦出门,顾之遥一路躲在那些不起眼的位置,装作尽职尽责的样子,实际心中却在琢磨,究竟何时在何处见过这位桃蕊。   想起来了!   那郑二,就是当年同宋如烟一起坑害褚丹诚的那位,房中已经有了一位通房丫头,还生了个儿子的,可不就是叫桃蕊的?   当年虽未多接触,见总归是见过的,那丫头省得粉颊春面桃花眼,可不就是这位了?   顾之遥微微眯起眼,如此就怪不得宋如月会怕这位小宫女了。   想来安如梦想让宋如月为自己卖命,却并不能完全交付出自己的信任,便用桃蕊去牵制她。   郑二的死与宋如烟无论如何也是脱不开干系的,况且她的儿子如今也是下落不明。一个生产过孩子的女人对于夫君和孩子的眷恋程度非常的深,桃蕊对宋如月即使不怨很也绝对无法结盟。   宋如月是个何等聪明的人,她心中如何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对于桃蕊自然也会心存忌惮。   不得不说安如梦这一招,既毒且妙。如果是自己,不单会让这么两个人相互牵制,还会将桃蕊的儿子和宋氏夫妻也控制起来。   那桃蕊和宋如月在安如梦两侧分别搀着她,安如梦眼角带着笑意,完全看不出昨夜她宫里头进了刺客死了人。   “如梦给母妃请安。”安如梦一进甘泉宫的门便盈盈一拜,对着宫主人一个福身,而后不等芮妃唤她起来便又立起身,亲亲热热地走上前去挨着芮妃坐下了。   顾之遥伏在房梁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眉头微微蹙起。   不对劲。   怎么安如梦来请安,芮妃娘娘一点反应都没有。依照安如梦这副神情,二人定当是个母女情深的状态,那芮妃便不应该这般冷淡了。   “嗯,”芮妃瞥了安如梦一眼,懒懒应道,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淡淡开口,“你都这般有本事了,何必每日来我这儿做样子?”   “瞧您说的,怎么能算是做样子呢?”安如梦掩唇轻笑,“如梦是母妃一手带大的,如今虽然搬到公主殿去了,也应该日日来给母妃请安才是。”   “嗤,”芮妃嘲讽地勾了勾唇角,“不是来看看我的病瘾犯了没有?”   安如梦看着芮妃,但笑不语,顾之遥却是心中一动。   病瘾?   难道那金石药,安如梦不只对自己一人起过心思,连养了她三年的芮妃也着了她的道?   等不到安如梦的回答,芮妃摇摇头,完全不见去年的雍容端庄。她烦躁地用几根纤纤葱指在桌上敲了敲,“那药粉快用完了,你差人再送来些。”   “母妃要用的东西,如梦自是最上新不过了,这东西在宫中出现,接触过的人都是要掉脑袋的。”安如梦脸上依旧带着那抹虚伪的笑,“如梦命影卫去给母妃拿来吧。”   芮妃娘娘阖眼点头,不再理会她。安如梦笑笑也不再说话,冲着房梁上比划了一个手势。   顾之遥听了半晌她们二人的对话,明白安如梦这是要自己去她寝宫中拿金石药来。   自己本就想寻个机会单独回到公主殿去,想不到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运起轻功来,故意卸下几分力气,学著作业影卫那样的身形向公主殿飞掠而去。   白天公主殿内陈设非常华丽,吊满了轻薄的宫幔,若是开了门窗通风,宫幔顺着风上下飘舞,不知道的话还以为自己置身仙境。   可惜这样漂亮的地方,表面上看是圣洁无比,实际里面藏污纳垢,不知道存了多少的腌臜。   顾之遥进了安如梦的寝宫中,先是找她将金石药放在了何处。   本来那影卫应当是知道的,可顾之遥没给他机会说话,便把人结果了,如今一切只能靠自己去找。   这宫中陈设太多,顾之遥将多宝阁、花瓶都看了一遍,仍是未找到那金石药被放在何处。   也是,这么要命的东西,安如梦又怎么会随随便便摆出来呢?定是有什么暗格,或是其他不会被轻易看见的地方存放着。   顾之遥找不到金石药,却也不急,索性看看安如梦宫中有没有藏些旁的什么。   正找着,有小宫女进来给安如梦换寝具。   顾之遥一个翻身,跳到房梁上。   暗卫本来就不是这些奴才下人们随随便便就能看得到的,何况自己虽是易了容,到底之前没有见过那暗卫,这张假脸同那人长得并不像。 第83章 五石还治其人身,姐弟恩怨归尘去   小宫女换了寝具便退出去了,顾之遥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再进来,他便又跳了下来。   安如梦的寝具换上了一套月白色的,正散发着皂角的香味儿。   宫里的奴才虽伺候得勤快,却不会每日都给主子们换寝具,多半是半个月才会换上一会,自己今日来这是赶巧了。   今日的寝具是新换洗过的,也就意味着这套枕头、褥子,安如梦多半是要用上半个月的。   安如梦不习惯玉枕,偏爱荞麦的枕头,上面罩上蚕丝的缎子,外面再铺上一张蚕丝的巾帕。巾帕应该是会常换洗的,枕头芯子却是不会。   顾之遥从怀中掏出他从馥园中带出来的金石药,那是安如梦每月都会派宫人送到馥园去给自己用的,自己没用上,如今倒是可以给她尝尝鲜。   顾之遥将枕巾和枕套都拆了下来,又从里衣上撕了一条布料下来塞住鼻子,而后直接拆了两包金石药细细洒在枕头芯子上。   而后,他把蚕丝的枕套和帕子都铺好,才将鼻子里的布条拿出来。   这加了料的枕头想必味道是错不了,就看安如梦能否消受的起了。   干完这些事,顾之遥略略松口气,额头已是沁出了一层薄汗。   不是他做这种事心中不落忍,而是时时警醒着四周,生怕自己S.N.P功亏一篑。毕竟昨夜,连那影卫的命自己也摘了,如今下个药能有什么的?   哥哥教过自己,自己这不过是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他一经得手,略略放下心来,之后只要看安如梦在这床上睡一夜,再与宋如月接上头,便可出宫了。   至于那劳什子金石药,自己未必找得到,不如先搞一包别的什么拿去应付交差,后面就算发现自己的影卫已死,安如梦也抓不到自己。   顾之遥盘算好,随便从安如梦屋里翻了些冲水喝的藕粉豆粉什么,用纸包上,再找个木匣子装好,便又向甘泉宫赶去。   ……   安如梦一整日倒是排得满当,上午去甘泉宫请安,中午回宫小憩后,下午又要去含章殿点卯,到了酉时才算是闲下来,可以回宫中歇息了。   其实中午安如梦午憩是便是躺在那床上,只不过顾之遥不放心,打算晚上看她再躺在枕头上才算是事情做得周全了。   安如梦不疑有他,晚上果然躺在了新换的寝具上歇下了。   宋如月是大宫女,况且安如梦也不是很信得着她,守夜的是桃蕊。   桃蕊在屏风外面的地上铺了厚厚的铺盖,待安如梦里间吹了灯,也歇下了。   晚上这宫中静谧得很,安如梦的呼吸声没过多久就变得绵长,顾之遥趴在房梁上又看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问题了,才出了屋。   他先要与宋如月碰个头,将事情交代清楚,日后也好把她从这宫里捞出去。   这么久了,他和褚丹诚早已看出,宋如月在这深宫中有诸多身不由己,她不是安如梦宋如烟之流,何苦在这宫中蹉跎年华。   退一万步说,还有褚清风在心里头偷偷惦记着她呢不是么?   顾之遥从公主的宫中出来,向下人的房中找去。其他小宫女们都是在一个屋子,睡在一个大通铺上,宋如月是大宫女,自己有一间屋子。这会儿,小宫女们都熄了灯歇下了,单宋如月屋里头还点着灯,宋如月此时正坐在桌边托着腮,影子落在窗户纸上。   就这么进去自己的影子也会落下来。   顾之遥想了想,溜到小宫女的房中,偷了身衣裳出来。   他躲在角落里换了衣裳梳了头,这身衣裳有点小,穿到他身上有些捉襟见肘的。   也幸亏顾之遥骨架还未完全长开,如果自己是褚丹诚或者祝成栋那样的身形,怕不是连扣子都系不上。   他施施然地走到宋如月的房外,敲了敲门。   “谁?”   “姐姐,是奴婢。”顾之遥捏着嗓子应了一声,他现在正在变声,嗓子略微带点沙,不像小时候那样说话软糯糯得。不捏着嗓子,怕不是整个院子的太监都要起疑是哪来个公鸭嗓,怎么声音比他们还粗。   宋如月听见顾之遥的声音后便趿拉着鞋,嗒嗒嗒走出来开门,见是顾之遥便忙把他拉到房间里去关了门。   “你怎么进宫里来了?”宋如月提心吊胆了一天,如今终于能有机会同他说话,急的调子都有些变了。   她昨夜就发现影卫换了个人,一晚上都在等顾之遥来找自己,一听见外面人唤姐姐,边听出来了。   这儿的小宫女都是唤自己姑姑的,能唤出姐姐二字,便不是这宫里头的人。   那门外的人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我来给那位送点好料,叫她尝尝自己的好东西。”顾之遥进了屋便不再捏着嗓子,低声答道。   “你太冒险了!”宋如月在地上来回疾走几步,“这院里的太监个个会武,你万一被抓到了可如何是好?”   顾之遥摇摇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宋如月看着顾之遥的神情,还想说什么,嘴巴动了两下,终是什么都没说。   她看顾之遥的神情,虽是不明显,眼中的神采却不同于往日。   “你们馥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宋如月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了出来。   顾之遥摇摇头,不回答这个,而是问了一句:“那位同芮妃娘娘是怎么回事?”   宋如月也摇摇头,到底是小时候一块儿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摇头的幅度都差不多,“那位的野心太大了,芮妃娘娘又在前头,便下手了。”   “她到底想要什么?”顾之遥皱着眉头,两手无意识地按了按腹部。   他今日在宫中滴水未进,又不知道安如梦平日里有没有在影卫的饮食中下什么金石药一类的东西,那些饭都倒了,一口也没敢吃。   宋如月一眼就看出了他这是肚子不舒服了,这小孩儿千万个心眼子,原来给影卫备下的吃食定是不敢用的。   她摇摇头,“该说你谨慎好还是鲁莽好,自己一个人进来这宫中,又不吃宫里的东西。我这儿的东西你怕是也不敢吃,忍一会儿早些出宫去罢。”   “姐,别瞒着我,”顾之遥听出宋如月是想要说些别的来转移话题了,又将话题扯回来,“我想知道安如梦到底要干什么。”   顾之遥拉住宋如月的胳膊,眼神坚定地望向她,“身世的事,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第84章 昨日之日不可考,今日之日雨同舟   安如梦小的时候并没有显露出来如今的野心与心计,顾之遥也不相信只在皇宫中呆上四年,一个人就能变成这样。   顾之遥小时候唤宋府的两个主子是老爷太太,唤宋如烟大小姐,而自己则一直被换作二姐姐。   单一个“姐”字这样的称呼是从来没有的。不知道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又想通了什么,竟是将自己看成一家人了吗?   可他如今是真正的天潢贵胄,自己同他是云泥之别了。   宋如月晃神了一瞬间,而后目光收拢,轻声道:“你也知道了?”   顾之遥点头,没吭声。   怪不得,怪不得他是这么个眼神得自己进了宫。   顾之遥一小就护着褚丹诚,如今又同那位尚书大人在一处生活了四年,说是将人家当做亲哥哥了也毫不夸张。   如今骤然知道自己的身世,心里面肯定是不好受的。   宋如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有心想安慰安慰他,可是自己都这副样子,实在没什么能哄得了的他的。   两个人如今都是身世浮浮沉沉,实在是同病相怜,谁又能安慰得了谁呢?   一时间二人都不出声了,屋子里静了下来。   时间不多,容不得二人在这感慨浪费,再不说正事巡逻的太监便要过来了。   “安如梦她想将你除掉,取而代之,你……万事小心罢!”宋如月看向顾之遥的双眼,心情有些复杂。   其实按理说安如梦才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可自己才刚两岁的时候,就听说后院的顾姨娘生了个新的小孩儿。   顾姨娘生产当日,宋太太曾在院子里坐在一张贵妃榻上,等着顾姨娘生产。那时自己还小,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兴冲冲地跑到后院去看新妹妹的时候,被母亲呵斥回去。   当时宋太太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那小孩儿浑身皮肤都红红的皱巴巴的,自己只来得及看到一眼,还以为是时长在巷子里卖艺小猴儿。   那是宋家还没没落得太厉害。   再后来,顾姨娘带着小妹坐月子,自己见不到两人,也便就算了。那时母亲常常教导自己,没事不要总去后院,同偏房们混在一处。   当时大姐宋如烟已经懂得很多事了,不像自己一样有时候听一句话都吃力。大姐每每提到偏房,便会同母亲一样做出一个鄙夷的表情。   即使那还是一张稚气的脸。   有一次自己实在忍不住,想要去看看新的小妹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还是像个小猴儿一样。   自己偷偷溜去了后院儿,顾姨娘刚给孩子喂完了奶,把顾之遥抱起来拍奶嗝。   当时自己就躲在门口怯生生地向里面张望,顾姨娘看到后便笑弯了一双眼睛,向自己招手唤自己进去。   想来那时候安如梦和顾之遥便已经换过来了。   自己惊讶于小孩子一个月便可以长得白净可爱,伸手摸摸他的小脸,手指被顾之遥当成吃的塞到嘴里吮吸。   自己当时吓了一跳,忙把指头拽了出来,发出“啵”得一声,顾之遥却不哭也不恼,甚至还砸吧砸吧嘴。   后来大家都长大了,宋如月再也没有到后院去看过小妹。   顾姨娘是宋太太的眼中钉,经常去后院,那自己就成了那母子的催命符了。   可是在宋如月的心底里,顾之遥不管长到多大,是男是女,那最初始的亲情和温暖是不会变的。   毕竟,自小就被宋太太严格要求,事事要让给大姐,可顾姨娘会对着自己温柔地笑,会让自己摸摸她的孩子。   顾之遥点点头,想问的都已经问道了,该走了,在这宫中呆得越久就越是危险。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了一样回头走回来,拉住宋如月的手,“姐,你自己也万事小心。最多三年,定让你离开这儿。”   顾之遥这句话完全出自真心。   虽然对宋府里的人,他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可宋如月是不同的。   这个姐姐看着对什么都不上心,又没什么个性脾气,最是个随和的。可他知道,宋如月从来没对后院有过加害之心。   宋如月是宋夫人亲生的孩子,却也不算好过。有什么事儿宋如月都是要让给宋如烟的,所以宋如烟才会养成那么一个跋扈的性子。   当年褚丹诚把自己从那个地方捡回去,那一晚有的事自己还记得。   宋太太下手打自己时,宋如月是劝过的。   当时宋太太眼中只有愤怒,旁的什么都放不下,她挥开了宋如月,然后宋如月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可这个最是随和的姐姐,又再次站起来去劝说一二。   当时自己发着烧跪在地上,整个人都不清醒,唯独能记得便是拼了命护着自己的孙妈妈和摔倒了也要替自己说说话的宋如月了。   宋如月听见顾之遥这句话,眼眶瞬时便红了。   在这深宫中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人嘱咐自己万事小心了?   想来也是好笑,自己的亲妹处处提防自己,还要找个仇人来监视自己,而这位天潢贵胄的,却要自己万事小心。   宋如月狠狠地咬了自己的下唇一下,将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生生逼了回去,“我记下了。”   顾之遥的手被宋如月攥得死紧,心理也不好受。   他才离开馥园两天,就开始想褚丹诚了。   “姐你知道那位把金石药都放在哪了吗?”顾之遥稍微犹豫了一下,又继续道:“我把金石药放到了她的枕头里。”   “你疯了?!”宋如月倒吸一口凉气,“叫人发现了怎么办?”   顾之遥的眼神逐渐变得阴冷,眼神里竟是有些褚丹诚的影子了,“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如今不过是提前了些罢了。”   是了,这两人已经蛰伏有一年了,以他们的性子怎么会甘心吃这么大的亏却什么都不做呢?   “倒是知道。”宋如月点点头,“你想怎么做?”   “你知道就行。”顾之遥没有回答宋如月的问题,而是又问了一句,“那个叫桃蕊的,有没有自己的房间?”   “有的,就我这屋对面那间就是。”   顾之遥不再多说,也不告诉宋如月自己的用意是什么,而是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宋如月见他要走了,忙拉住他,“你等下。”   顾之遥略微一愣,没想到宋如月会叫住自己,站在门口回头看向她,等她开口。   顾之遥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就是瘦点,也不妨碍。宋如月看顾之遥这个背影,其实是有点想笑的,这孩子也不知道偷人家衣裳偷合身的,手长脚长的,袖子裙子都短了一大截,真的不会被人看出来吗?   宋如月摇摇头,从自己的匣子里拿出一个小荷包,走过去递给他:“我不像褚尚书那么富贵,不过宫里没我花银子的地方,也攒了不少,分你一半。”   顾之遥愣住了,他确实身上没钱,却也不好意思就拿姐姐的。   宋如月何等剔透一个人,看出了顾之遥的顾虑,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拉过他的手就把荷包塞给他,“也不知道你同家里闹什么别扭,在外面晃够了就早些回去罢。” 第85章 夜探馥园喂牡丹,尚书心悸墨芙蓉   顾之遥趁着夜色离开了皇宫。   刚刚从宋如月的房里出来,他先去了桃蕊的房间,把剩下的几包金石药放到了桃蕊妆奁垫着的绒布下面。   安如梦在那枕头上睡的这几宿,日日夜夜地吸着金石药,等她发现时早就要病瘾入髓了。顾之遥是褚丹诚一手s。n。p带大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除却第一次要了那影卫的命时心中有些难受外,旁的到没什么让他在意的。   毕竟这种事以后少不了,今日若是手软心软了,明日就要被人取了小命。   最多等到半个月后,安如梦宫里的那些小宫女给她换洗寝具的时候,便要发现枕头不对劲了。   所以他要将这事儿栽倒桃蕊的头上。   安如梦本就是个多疑的性子,出了这种事,每回都要给自己送药的宋如月头一个就要被怀疑。而桃蕊一直是个监视宋如月的人,她的房中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出现金石药的。   如果出现了呢?   就算不能一击将桃蕊扳倒,起码会让这两个人之间产生嫌隙。   到那时安如梦身边的两个人她都不敢相信,又对金石药上了瘾,这玩意儿可是会让人产生幻觉的,安如梦会如何不用想也知道。   随后顾之遥又去看了一眼皇上。   这个人应该是他的舅舅,母亲留下来的手书里提到过,她同当今圣上的感情很好。   顾之遥从未仔细看过这个九五之尊的正面是什么样子的,都说外甥肖舅,他就是想去看看自己和这个舅舅究竟有没有像到。   这么晚了,皇上还没睡下,把奏折带回了寝宫批阅,他只在窗外看了一眼,便走了。   毕竟宫里不是久留之地。   那人在灯火后面,影影绰绰,自己看得并不分明。   顾之遥想,自己同这个舅舅大抵是像的罢。   到了宫门口的时候,自己大意被一个太监看到了,是个会武的太监。   说来也是巧,这太监自己看着眼熟的很,正是昨夜守门时捡了自己一枚碎银子的那位。   冤家路窄。   若是平时,这样的太监是打不过顾之遥的,可顾之遥毕竟饿了一整天了,实力与平日里比不了,虽说没被生擒,却也受了伤。   所幸那太监只贴身放着一柄匕首,并未淬毒,自己不过是手掌被划伤了而已。可怜了那太监,被自己一刀攮进了肚子,这刀还是昨日在房梁上从影卫身上摸下来又封了人家喉的,自己亲眼看着那太监断了气才走。   对于这些害命之事适应得这样快,看来自己合该做这样一个屠夫,心毒手黑。   顾之遥从宫里出来之前就把那小宫女的衣裳还了回去,自己如今仍旧是穿着那身墨色短打。才一天,自己想念褚丹诚想念得紧,那思啊愁啊绕着他的心满满当当,他迫不及待想回馥园去看看自己的哥哥。   就一眼,看完就走。   顾之遥打着这样的主意,翻进了馥园。   影二会藏身在哪顾之遥太熟悉了,还有以影二的想法都会藏在哪,自己也能猜得到。他避开可能会被影二发现的位置,熟门熟路摸到了前院正房的屋顶上。   褚丹诚此时在正房旁边耳室改成的书房里头,顾之遥不回来,他根本难以入睡。别说他,就是褚清风在的西厢房,灯也还是亮着的。   顾之遥心中唾弃自己,不识好歹不眷亲恩,只念着看褚丹诚,却把褚琅和褚清风丢在一边。   可是这是没法子的,他本来没想过回来,不是因为实在惦念他那位好哥哥惦念得紧,今夜自己怎么会不去别处,偏偏要在正房的房顶上吹冷风呢?   顾之遥很小心,他甚至不敢把瓦片整个拿下来一片,只敢将那瓦片揭开一个小缝,向里张望。   褚丹诚果真是没睡,他手中拿着纸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不过两天没见,顾之遥觉得好像过去了两年,他看见褚丹诚紧皱着眉眼,蓦地有点想哭。   有什么好委屈的,要走的是你,舍不得的也是你,拖拖拉拉,哥哥就是这样教你的么?   顾之遥在心中又骂了自己一遍,才依依不舍地将瓦片放了回去。他抬手揉了揉鼻子,又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将情绪都收敛起来。   走罢,去外面看看,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回来。自己小时候在宋府,后来又跟了褚丹诚,万事都有褚丹诚顶着,现如今也该自己做做决定了。   想到这里顾之遥又有些生气,褚丹诚总是这样,事事把自己往身后藏,宁愿自己当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顾之遥摇摇头。   他从馥园里出来时,只带了那几包金石药和祖父送自己的长命锁,再就是褚丹诚在自己小时候系在自己腰上的那颗香球。   旁的东西顾之遥什么都没带,就是那几枚碎银子,也是自己平日里身上一直都揣着的零花钱。自己干干净净地来,也干干净净地走。   可那长命锁和香球顾之遥是舍不得的,好歹放在身边留个念想。   这馥园里的一切都是顾之遥精心设计的,哪处儿没有他同褚丹诚的影子呢?   顾之遥有些恋恋地,甚至舍不得走了。   他坐在屋顶上再次扫视一圈这院子,将一切都记在心里,然后运着轻功跳到了马厩那边去。   马厩里其他的马都站着睡了,只有牡丹嘴里还不停地嚼着,也不知是还在吃草还是实在没事干动动嘴解闷子。   牡丹是褚丹诚送给自己的马,但顾之遥不打算带走它,自己之后要去哪都不知道,何苦多牵累一条生命呢?   他摸摸牡丹的鼻子,牡丹两日没见自己的主人了,把鼻子放到他手中可劲儿蹭了蹭。   顾之遥手心在宫中被那太监划了个口子,如今牡丹这样蹭,还挺疼的,他嘶了一声把手抽了回来。   “我姐给了我一笔银子,有银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了点草饼子吃,开不开心?”顾之遥自己低声絮絮道,然后把草饼喂到牡丹的嘴里,“你自己在家好好的,如果能和哥哥一起出门,带他多逛逛,我要走啦!”   牡丹似乎感觉到小主人要走了,有些烦躁地打了个鼻响。   “嘘……”顾之遥把食指竖在唇前,“我走啦,草饼子都给你留在食槽啦!”   “谁?”倒座房里的门人听见马厩这边有声音,披上衣服趿拉着鞋提着灯笼向马厩走来,却什么人都没看到,只看见牡丹口中嚼着草料。   褚丹诚在房中写给皇上的信,突然觉得心头一悸,毛笔上一滴墨滴在宣纸上,晕了开来,像一朵墨色的芙蓉花。 第86章 牡丹草饼绽红莲,尚书启唇鲜血溅   褚丹诚这几日来几乎未曾好好休息过。   那日顾之遥离府时没拿银两,他料想着小孩儿身上没钱,该是离不了京城的,先也还不至于乱了方寸。可自那日四喜报予自己,顾之遥把那些金石药带走了,自己便再难冷静下来。   自己如何猜不出,那小孩儿定是带着那些药粉到宫里去找安如梦了。   当日自己便命人向宫里面递了消息,如有万一,也有皇上在宫中接应,不至于让遥儿真遇了什么危险去。可两天了,整整两天,宫里平静地一点涟漪都没有,也不知道小孩儿有没有进了宫,有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去。   若是明日再没什么消息,自己怕是要忍不住去宫中直接找安如梦对峙一二,看看她是不是将自己的小蒜苗儿藏起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日没休息好,刚才莫名一阵心悸,竟是连笔都握不稳了。   褚丹诚呼出一口气,捏捏自己的眉心,披上衣裳趿拉了鞋走出书房。   “太太和表少爷都歇下了吗?”   “还没,”四喜见褚丹诚出来忙行礼,“太太睡不着,孙妈妈刚讨了安神的香去,表少爷那头还亮着灯,估计也是担心着小主子,先歇不下。”   “让他们先歇下罢,这么熬着也不是法子。”褚丹诚将身上披着的衣裳拢了拢,向马厩走去。   “主子您这是…?”四喜不知道褚丹诚这么晚了要去马厩干什么,疑惑道。   “我去看看牡丹,遥儿这几日不在,也没人喂牡丹点旁的吃食,那马性子烈得很,饿瘦了遥儿回来看到要不高兴了。”已经过了子时,近日来都没睡好的褚丹诚抬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觉得头一跳一跳地抽痛。   四喜不敢再多接话,只默默地跟着。之前小主子在府中还好,如今那位小的不在,没人劝着褚丹诚,他竟是越发地阴鸷了。这才两天,褚丹诚的喜怒无常便让人心惊,那位再不回来,之后这阖府上下,还有朝堂上的那些人,怕是都不好过了。   马厩里其他的马都站着睡了,只有牡丹口中嚼个不停,还甩甩尾巴打了个响鼻。   褚丹诚上前去摸牡丹的头,枣红色的马认得自己的主人,熟门熟路地把头凑上去蹭,就像刚才蹭顾之遥那般。   褚丹诚揉了两下牡丹的脖子,又摸摸它鼻子,感觉入手竟有些润泽潮湿感。   牡丹的头上向来都是干烘烘一片,从来没见过这种状况,也不知是天冷了马儿开始流些鼻水了,还是在哪里蹭脏了。   褚丹诚把手收回来,抬手看掌心里的润泽感到底是什么,却不想触目一片殷红。   是血!   牡丹是烈马,除了褚丹诚和顾之遥谁都不让碰,平日里就是下人们给它喂食都要顺着这位大爷的脾气。   所以,牡丹鼻子附近的血迹是从何而来的呢?   褚丹诚眉头皱在一起,他心中隐隐有一个猜猜,毕竟小蒜苗儿是去了宫中那样的地方,一步行差踏错便要将自身置于险境。   莫不是自家的小孩儿从宫里面出来了,还受了伤?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提步向马厩里走,去看牡丹的马槽。   “主子,马厩里腌臜,让奴才去罢!”四喜见褚丹诚往马厩里走,唬了一跳,忙上前去想要代他进去。   褚丹诚抬手拦住四喜,摇摇头,自己径直走进去。   马厩里定是要比外面腌臜的,就是馥园里奴才收拾的干净,也难免会有牲口味儿。褚丹诚本就好洁,走进去便被味道熏了一脸。他用袖子掩住口鼻,略微皱了皱眉,脚步却不停。   马槽上方没有挂灯,有些暗,看不清里面都有些什么,四喜忙把灯笼提过来给褚丹诚照亮,就见牡丹的马槽里赫然比别的马槽多了几个草饼子。   褚丹诚看见草饼子目光微顿,弯下身,伸手要去马槽里将草饼子拿出来。   牡丹被抢了口粮很是不高兴,倒是也没咬褚丹诚,只在原地跺跺脚,又打了个响鼻。   四喜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生怕牡丹一个不高兴把褚丹诚咬了,毕竟那可是这个家里第二惹不起的爷。   要问第一惹不起的是谁,那肯定非顾之遥莫属了。招惹了顾之遥,他自己倒不见得就会如何了,可褚丹诚这关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去年褚丹诚因为顾之遥一脚把秦贤踹得半个月下不来床的事还历历在目,也幸亏如今众人都搬来了馥园,再没人去招惹那位小祖宗了。   偏偏小祖宗突然就离府出走了,前院后院一起乱,别说褚丹诚,就是他们这些当下人的也要担心那位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褚丹诚借着四喜照过来的光亮,把那草饼子举起来细细端详。   草饼子是夜草、苜蓿、象草混着压的,牡丹向来挑嘴,苜蓿是不肯吃的,除非是把苜蓿同象草像这样压成草饼子喂给他才肯吃。但象草对马的身体并不好,吃多了便排泄不畅,马倌们向来是不敢主动给牡丹喂象草的,这草饼子是还是顾之遥想出来了方子,找外面的马贩子定的。   平日里只有遥儿才会去弄这些,那这草饼子是谁搁到马槽里的便不言而喻了。   看来,小蒜苗儿是从宫里头出来了。褚丹诚略略松了口气,一想到牡丹鼻子上的血迹又有些担心起来,也不知道那血迹是自己家小孩儿 ,还是在宫里蹭到了的。   其实多半是顾之遥受了伤,将血蹭到了牡丹的鼻子上,如果是旁人的血这会儿早干了。   褚丹诚又去看手中的草饼子,有没有沾了血,单一个草饼子看不出什么来,褚丹诚把这个草饼子放到四喜的手里,又去掏剩下的那些。   四喜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馥园里谁不知道褚丹诚最是好洁,别说是进马厩了,就是平日里衣裳碰到了香灰,都要换下来。怎么今日好端端地跑到马厩里来不说,还伸手去掏马槽?   褚丹诚向来行事稳重,今日这么反常,四喜心中想着十有八九是和自己家那位目前不知所踪的小爷有关系,且这关系还大了去了。   两人在马厩里折腾的动静不算小,早有马倌过来将牡丹拉倒了一边去。牡丹连着两日没有吃过零嘴儿了,难得今日小主人给自己投喂了草饼子,却全叫大主人给截胡了去。这马脾性儿本就大,此时更是气得原地跺蹄子甩尾巴打响鼻。   奈何褚丹诚是个活阎王,再烈的马也是要怕上三分的,牡丹不敢对褚丹诚发脾气,只原地不停地甩着头,牵着它的马倌被它摇来荡去,险些坐到地上去。   褚丹诚讲那些草饼子一个一个看过了,果然有几个草饼子上也沾了濡湿的血迹。   褚丹诚一下将手中的草饼子都圈在怀中抱紧了,眼睛也眯起来,“这些个草饼子给我锁到匣子里去,马倌再去给牡丹买些新的来。”   草饼子上沾着小蒜苗儿的血,怎么能就叫牡丹吃了呢?别说是给牡丹吃,就是别人碰一碰遥儿的血,自己也是不愿意的。   褚丹诚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连一匹马也要醋上一醋,等把遥儿寻回来了……等他回来了,自己定要把他锁到房间里头,哪儿都不让他去!   这念头一出就一发不可收拾,褚丹诚狠狠地闭了闭眼,根本遏制不住自己内心疯狂的想法。   草饼子和马鼻子上的血都还尚未干涸,是不是意味着遥儿还没走多久,自己还来得及去将人追回来?   他心中升起这样的渴望来,却明白自己不过是在胡想。顾之遥如今本事越发大了,就是影二去找也不见得就能把人找着了。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自己当初让影二和祝成栋教了遥儿兵法武功,这小孩儿日渐羽翼丰满,就要离自己而去了。他又后悔自己为何只是学了自保的功夫,没有在轻功上下苦工,不然何至于像今日一样,什么力也使不上?   他心中一会儿一个想法,不停地钻出来,扰得他太阳穴上青筋都迸起。   四喜在边上时刻关注着褚丹诚这边的动静,正担心的时候,就见自家主子突然噗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主子!”四喜忙上去要扶,褚丹诚摇摇头,躲开四喜的手,睁开眼定定地盯着怀里的那堆草饼子。   自己不过是一时急火攻心,血气翻涌起来才吐了这一口血,头脑却清明多了。   遥儿因何而受伤?定是在安如梦那吃了亏,就是他当真做了什么,也是安如梦的不是。   毕竟,当初是那人对遥儿起了加害之心,遥儿才要到宫中涉险,以至于今日受了伤。   褚丹诚知道自己这是迁怒了,可没有小蒜苗儿在,自己要端着那身君子派头给谁看,又有谁需要自己以身作则?   “明日让哑巴到宫里去一趟,”褚丹诚赤红着一双眼睛,将自己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了一声,“就说我们府上的金石药用完了,小夫人发了病,趁着我不在跑到外面去至今下落不明。” 第87章 大漠以北啸西风,天地苍茫一点红   顾之遥到漠北已经有几日了。   当初他从京城出来,原是打算自己回下邳的,可回下邳就难免要路过齐州一代,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想念褚家的那些人。   况且,到了下邳又能怎样呢?他不敢回自己当初同秦庸一起住的那处院子,回去了能有什么意思?   是以顾之遥决定向北走,去自己没有到过的地方看看。   他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每日睁眼便是向北走,饿了就停下来猎些可入口的东西烤了吃,困了便支起篝火露宿野外,等篝火熄了冷醒了便继续走。   才不过半个月,顾之遥竟是走到了漠北之地。   此地冰雪连天,触目一片纯白,顾之遥从来没有自己来过这么冷的地方,京城的冬天竟是比不过这里的秋天寒冷。他身上的衣服到底是单薄了些,就是有内力傍身也仍是觉得冷得打哆嗦。   獐子、鹿一类的都见不到了,顾之遥也很少去猎这种大的动物,毕竟自己就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何苦去和这些东西过不去?他一路过来野兔山鸡吃得胃里泛酸,手心里那条伤口一直不处理也化了脓,这几日里自己又顾不得拾掇一二,甚至连衣裳都没换过,幸而天气严寒,这要是夏天,指不定人都要酸了。   一连多日未曾休息好,顾之遥只觉得身子乏倦得紧,寻了一颗光秃秃的柏树靠着坐了下来。   好冷啊,顾之遥抱着自己的胳膊略略打了个哆嗦,自己会不会在这儿被冻死?   他不想死,如果自己死了,就再也没机会回去见褚丹诚了。虽说要出来的是自己,但自己只不过想要让二人之间先冷下来,等再过个一两年,指不定心结打开,二人又能做回兄弟呢?   异想天开。   顾之遥在心中嗤笑唾弃自己,动了的心如何能收得回?说什么做回兄弟,自己也心知再不可能,不过是自己痴人说梦。   冻死也挺好,什么都不用想了,什么天潢贵胄,什么褚小夫人,通通都滚到一边去!自己在这儿做上一场美梦,也算是全了夙愿。   希望自己心里的那个人能像书中说的那样,“铁马冰河入梦来”。   不需要金戈铁马,只要能进自己的梦中,便是最最好不过了。   ……   顾之遥靠着柏树迷迷糊糊眯着眼,意识正含混不清时,听到有脚踩到雪地上的咯吱声。   “哟,这是哪儿来个孩子,穿这么点儿在这儿睡觉,是要给我添上一座冰雕么?”   顾之遥听到一声清朗的男声,懒懒掀起眼皮子去看那人。   那人三十岁上下,身形很是高大,穿着一身浓紫色的道袍,外罩一件有暗金线麒麟刺绣的玄色大氅,在领子那儿滚了一圈儿火红色的狐狸毛领。那火狐毛儿实在是太扎眼了,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就那样突兀地随风微微倒向一侧,闹的人眼睛疼。   顾之遥视线略在那人红色的毛领上停留了一会,便又倦倦地把眼睛闭上,不再搭理他。   “大胆,你这……”   “徐悲,”那人身边跟着一个中年男子,约莫三十几岁,见到顾之遥对那人无理,便忍不住出生呵斥。那人却并不在意,抬手拦住徐悲,又笑道:“无事。”   他走到顾之遥身边蹲下来,看着他,“我看你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是亡了父母还是死了老婆,跑到我这儿来想冻死自己了?”   听到那人聒噪,顾之遥忍不住蹙起眉毛。   怎么这人如此嘴毒,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如今这个年纪的,不会被旁人打么?   “嘿,还不说话?”见顾之遥实在懒得搭理,那人也不恼,索性抱着手臂坐到地上直勾勾地看着他。   顾之遥等了一会儿,这人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他又习武,五感比寻常人要灵敏得多,被人这么盯着简直浑身发毛,撑不住只能睁开眼:“你想要干什么?”   “哎呀,不是哑巴啊?”那人拍手道:“我是看你可怜,过来看看要不要帮忙的。”   “不要。”顾之遥一点面子都不给,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那人也不恼,反而将大氅脱下来,盖到顾之遥身上,“那行,衣裳借你暖暖,你要思考人生还是警醒自身什么的都行,稍微快点儿,别连累我被冻死了。”   就是再想思考人生还是警醒自身,顾之遥也只得停了。他不是没见过人热心肠,只是这人也太强制别人接受了些,由不得自己拒绝。   顾之遥睁眼顿了顿,想要将衣裳还给他,那人看出顾之遥的意图,像躲什么毒蛇猛兽一般飞速闪身后退到一丈开外。   “别客气别客气,我这人心好,你穿着罢。”   顾之遥诧异于这人的身手竟是这般好,眨眼间便能飞身蹿出这么远。自己轻功已经算是出类拔萃,这人更是各中佼佼者,自己怕是比之不及。   “阁下到底想干什么?”顾之遥已经多日不曾同人交流,今日也不过才开口第二回 ,他惊觉自己声音沙哑,且站起来的一瞬间脚步竟有些虚浮无力。   “也没什么,”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把松子来,边剥松子往口中送边道,“这山头儿是我家的,你要是冻死在这儿总归不好。”   顾之遥点点头,垂下眼帘,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那我换个地方。”   “诶诶诶,别呀,”紫衣男子又飞身上前,拉住顾之遥的袖子,“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又不是亡了父母死了老婆,是什么事儿能让你这样的小孩儿过不去了?”   小孩儿……馥园里的另外三位主子也常常说自己是小孩儿,也不知道他们还好不好。   顾之遥觉得这事儿不能细想,想多了便又要撒癔症。   眼前的紫衣男子虽说素未相识,却没有来得让人觉得亲切,想把心里头的话同他说。   “我……”顾之遥犹豫了一下,“我对不该爱的人害了相思。”   “嗐!你才多大,就知道什么是害相思了?”   “知道的,”顾之遥点点头,眼神略微有些发飘,“牵肠挂肚,一日不能忘。睁眼是他,闭眼是他,用饭喝水是他,就连睡觉做的梦,也全是他。” 第88章 孑孑人东奔西顾,茕茕子思云慕楚   顾之遥提到自己心中那人时目光便不自觉先柔和了三分。   “哟,是思春了?”紫衣男子调笑一声,“那怎么又说是不该爱上的人了?”   “他……是男子。”顾之遥神色有些黯然。   “男人啊……他娶亲了?”紫衣男子听得起劲,又掏了松子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顾之遥手里一把,自己也开始剥壳吃松子。   顾之遥摇摇头,低头看手中的松子怔怔出神。   “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紫衣男子不赞同地摇摇头,“世间的人千千万,还能每个男人都喜欢女人不成?他又未娶亲,怎知就是对你无意了?”   “他是我哥。”顾之遥不等他说完,抬头与他对视,徐徐道,“我们本应兄友弟恭,我却对我哥哥思春了,害相思了。”   紫衣男子也是个奇人,听顾之遥说出此番话非但不觉得惊骇,眼睛反而还亮了一下,“我说咱们两个投缘呢,刚一来就觉得你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和我年轻那会儿像来着,不想竟是这样。”   顾之遥不解其意,挑眉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嗐,老黄历了。我再比你大上几岁的时候,也看上了个不该爱上的人来着。”   “你……也看上你哥了?”顾之遥犹豫了一下,迟疑道。   一旁装作不存在的那位徐悲闻言大声咳嗽起来,咳地撕心裂肺,几乎就要过去了。   “徐悲,若是肺痨就离我远些。”紫衣男子瞪了徐悲一眼,“别把病气过给我。”   徐悲:……   “什么看上我哥了?我在我们家最大了。”紫衣男子抬手想要揽住顾之遥的肩头,顾之遥条件反射向后躲了半步,那男子也不觉尴尬,手顺势落下扶住顾之遥的肩膀,“我看上的是我堂妹。”   人家听自己倒了半天苦水,就是礼尚往来,自己也该听他倾诉。   顾之遥勉强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样子,那男子却噗嗤一声笑出来,“知道你没心思听,肯定满心都是你那位哥哥。行了,被跟这儿傻站着了,你若是跟这儿冻死了,你那位哥哥不消几年便要把你忘了你,到时候娶了夫人都不会祭拜你。”   顾之遥以为自己心中没有什么更在意的了,但听到男子提到褚丹诚今后娶亲,心中还是难受地揪在了一处。   他不知道多少次在心中和自己讲过,褚丹诚今后能好,自己便好。哪怕他娶亲了,自己也愿意护着他一家老小。   可是真的甘心吗?   四年朝夕相处,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四年来帮他料理后院儿,护褚琅周全的人是自己;四年来,看着他越来越成熟稳健,最后对他牵肠挂肚的人也是自己。   若是这人真的要娶夫人,说什么护他一家老小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自己根本就不甘心!   顾之遥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什么魔怔中,完全无法从这样的想法中挣出来。   “喂?喂?”耳边的声音将自己唤醒,那紫衣男子一只手在自己的脸上拍了两下,见自己回过神来才又退开些,不至于离自己太近,“撒什么癔症呢?别在这儿耗着了,看你脸色估计近来都没好好休养生息过,你就拿这副鬼样子回去见你哥哥么?”   “不行,”顾之遥嘴唇嗫嚅两下,“他不能娶亲。”   紫衣男子见顾之遥似是神志不甚清醒,抬手在顾之遥额头上摸了一把,随后骂骂咧咧起来,“他妈的,我就是劝个半大孩子,这是还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徐悲在一旁欲言又止,看了男子的脸色,又把到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顾之遥连日来郁结于心,又风餐露宿,今日在这雪地上一会儿吹冷风,一会儿盖了那人的大氅捂出薄汗来,此时又总算将接连几日堵着自己的那事说了出来,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此时是风邪入体,烧起来了。   最后还是徐悲背着他下了山,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紫衣裳那位是个爷,自己做奴才的不背着也没有别人能背着了。   所幸山脚停了那男子的马车,三人同乘一辆马车便走了。   ……   顾之遥再睁眼时已是翌日辰时,他底子算得上好的,烧不过一夜便退了,只是肝火凝滞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好的毛病,且要躺个几日。   他甫一睁眼便觉得喉咙干痛,也不顾自己躺在别人家的床上,坐起身来便是一阵咳嗽。   有小丫头听见了动静就进来伺候了,见顾之遥咳嗽忙递了帕子来,顾之遥用帕子堵着嘴又咳了两声,卡出两口带血的痰,才觉得身子清爽了些。   肝火凝滞就是这样的,若是能将瘀血卡出来,人便好了大半。   顾之遥此时觉得不似前些日子那样憋闷难受,才有心思观察期周围的环境起来。   这府上的主人似是喜欢紫色,这屋子的床幔和身下的褥子都是紫色的,就连伺候的丫头也是穿着紫色衣裳。   “诶哟,练过武的就是底子好,”门口传来一声玩笑,一名男子穿着浅紫色曳撒走了进来,手中还握着一柄弓,额上沁着一层薄汗。   看来这是起早操练过了。   顾之遥记得这人,昨日就是这人在一旁开解自己,最后还是他的家臣将自己背在背上带下山的。   他自小生养在下邳,后来随褚丹诚回了京城,再往北边的地方就没去过了。没想到此地屋外冷得刺骨,也不知这屋子里是不是烧了地龙,竟是一点觉不到冷,反而还有些燥热。   紫衣男子走过来试了试顾之遥额头,不如何热了,便放下心来,“还成,明日便可下床活蹦乱跳了。若想好利索,就再吃几日药,将你那肝火降一降。”   顾之遥这是心病,如何吃药便能好呢?他自己心理清楚,却还是笑了笑,“多谢。”   顾之遥生的好看,从前京城那些人见他笑脸总忍不住驻足多看一会儿。面前这紫衣男子却无动于衷,反而说起正事来,“昨日我摸你脉,你这一身内力倒是足,筋骨长得也好。只是你的内息似乎驳杂了些,若想更进一步少不得要在提纯内力上下些功夫了。”   顾之遥笑笑,没说话。   “我和你一见如故,要不咱们烧个黄纸拜个把子,内力这些我自会教你。”那人拍拍自己的胸脯,似乎就等顾之遥开口应下了,便要去找人送黄纸来烧了。   顾之遥摇摇头,“我有哥哥了。”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不想再要一个兄长。   那紫衣男子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不肯的,不如你拜我为师,我大你十几岁,也合适。”   顾之遥也觉得此人亲切,歪头想了想,便答应了。   “成,磕头敬茶什么的倒也不必,”男子笑着一拍手,“我教你如何提纯内力,你没事儿陪我聊聊天儿解闷儿就行了。”   “我叫楚顾。”顾之遥点点头,抬头看那人,等那人自报家门。   “楚顾……你爹姓楚,你娘姓顾?”男子笑着问了一句,也没想着让顾之遥回答,便又开口道:“为师名为牧周,平日里你还是要喊师父才好。” 第89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相思入骨谁能拆   漠北的冬天长,春天短,顾之遥在漠北足足挨了半年的冻,才挨到开春。   到了春天,这里的雪也仍旧没有开化的迹象。   此处景象同顾之遥见过的那些地方都不一样。   下邳一带的田地是成片成片的水田,鱼塘,再到人烟少的地方便是一座座不算高的山,一年常绿;齐州泉水多,泺水之源槛泉便在其中,常常能看到澄澈的泉水下有些漂亮玛瑙绿色或南红玉色的水草轻轻摇晃着;至于京城……京城里有褚丹诚。   顾之遥思绪如同他的头发一样,被西北风吹得乱飞。   “小顾儿,又寻思啥呢?”顾之遥刚回过神来,便觉得背后有一阵掌风袭来。若是在往常,他凭着本能便会轻松闪过,可今日……   顾之遥不躲不闪,背后的人显然也没料到他就这么等着,半路上便把力卸掉,一掌变成一巴掌,拍在顾之遥的肩膀上倒好似拜把子兄弟间打招呼一般。   “奇了怪了,你是又疯了?”   顾之遥转身看那喋喋不休的人。   那人一身紫色大放量圆领袍,腰间系着白玛瑙镶金革带,外罩一玄色斗篷,斗篷的兜帽一直到下摆都滚上了雪色兔毛儿边。   此人正是牧周,自己的便宜师父。   自己独自到了漠北之地已有半年,开始时整日浑浑噩噩,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究竟想要些些什么。   随着时光流逝,顾之遥不像当初那样满脑纷乱,一下愧悔一下又有想回去的冲动。   他渐渐沉淀了下来。   自己对褚丹诚的情是收不回来了,可他将自己带大自己却终日自怨自艾实在是不该。   二人本就不是亲兄弟,动了心又怎么了?   不得不说牧周是个奇人,他胸襟坦荡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还顺带把顾之遥本就不多的愧疚也一并带没了。   顾之遥翻了牧周一眼,忍不住也有样学样地口花花起来:“放心,我哥哥说了,京城里的公子们就没一个比我俊的,就是疯了,我也是最好看的那个。”   这半年来,顾之遥想通了不少事。   他开始每日往馥园递飞鸽传书,除却刚开始鸽子们不熟路,丢了几只,到后来每日都是雷打不动。   漠北到京城不算近,飞鸽传书少说也要等个十来日。可顾之遥不急,半年都等得,还在乎那十来日么?   半年不过是自己给自己一个时间,让自己慢慢消化,好好想想自己真的是那么喜欢褚丹诚么?   这是自己给自己最后反悔的机会,也是自己给自己一个宽恕自己的时间。   可结论是喜欢的不得了。   自己心中没有人能比褚丹诚更好了,没有人可以代替他的位置。   原本以为两个人距离远了,感情许是就淡了,到时候还是能做回兄弟的。谁知情之一字,最是难以琢磨。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行行行,知道你嘴厉害。”牧周连连表示自己不愿同顾之遥争论,“跟我混这半年,把我的轻功掏个一干二净,说诨话气人的本事更是青出于蓝。”   “我几时气你了?”顾之遥斜睨牧周,“我看你别叫牧周,改名叫胡诌更合适。”   “没大没小的!”牧周一巴掌糊到顾之遥的后背上,一点儿劲儿也不收,若是寻常未曾习武的人,几乎就要把人拍吐血,“说了多少回了,别喊名字,叫师父。”   顾之遥回牧周一个非常嫌弃的表情,“我喊木匠铁匠也是喊师傅的,您老这是想转行了?”   此师父当然非彼师傅。   牧周摇摇头,不再接话茬。——再接话茬下去说不定这小孩儿还要拿什么来噎自己。   也好,当初刚来的时候眼神和那死鱼也没什么区别,如今能说会道,不是更好?   牧周在顾之遥前面往回走,山脚下就是他的宅子,顾之遥这半年一直住在他那儿。往常这个时候顾之遥定是躲在房里给他那宝贝哥哥写信了,今日人不在,自己担心他又犯病便出来看看。   得,人家非但没事儿,还一副想开了什么的样子。不是看破红尘,而是想要跳入红尘一般。   之前觉得这小孩儿身上还带着点儿清冷劲儿,现在斗起嘴来自己不见得能赢。   牧周边走边摇头,晚节不保晚节不保,就收这么一个徒弟,却根本摆不平他。   “师父。”   背后忽然传来顾之遥的一声轻唤,牧周赶紧掏掏耳朵,“我没听错?诶哟我的妈,头一回被徒弟喊师父,为师老怀安慰,要去绕城跑一圈。”   顾之遥好不容易运起的情绪嗤一声泄了气,他向天翻个白眼,干巴巴道:“跑不跑步倒是随你,晚上记得回来一起吃酒。我早上猎了一只鹿,晚上烤来吃。”   “嘿,这山头儿都是我的,猎我的鹿请我喝酒?”牧周挑挑眉,“你倒是会算账。”   “我一向聪明。”顾之遥点点头,忽视自家师父话里的讽刺意味,“酒也是你酒窖里的。”   说完这句话,顾之遥纵身一跃,运起轻功像山脚下掠去。   徒弟脚底抹油的速度实在太快,牧周瞠目结舌,觉得这混小子不去当土匪头子真是可惜,随后也运起轻功往回赶。   只留下一直安安静静跟着的徐悲吃了满嘴的雪。   徐悲觉得真的很悲壮了,或许等不到自己为主子尽忠殒身的那一天,自己就先吃雪冻死了。   顾之遥打算今日同牧周好好用个晚饭,然后便同他告别了。   自己离开馥园实在太久了,想褚丹诚想的浑身发痛,渗入骨髓的那种痛。   哪怕自己先一时回不去馥园,只在京城里随便找个地方落脚也成,只要能看到褚丹诚,自己便算是暂时缓解了相思之苦了。   当年的金石药没将自己如何,倒是哥哥比那金石药还让自己上瘾。   今儿晚膳用得比往日里略晚了些,除了顾之遥猎的那只鹿,厨房还做了羊肉锅子端上来。师徒俩吃着烤鹿肉和羊肉锅子,推杯换盏几个来回后,都觉得尽兴。   漠北的春天比京城的冬日还要冷,吃这些正好暖身。   顾之遥见牧周用得差不多了,才放下碗筷,郑重道:“师父,我明日便要走了。”   牧周今日早就发现顾之遥同往日的不同来,猜到他是做了什么决定,只是没想到他是要回家了。   他放下杯子,一手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而后又倏地笑了:“也好,出来半年了,你哥哥估计也急了。”   “不管你怎么想,去做你想做的事儿就行。”   “来,师父敬你一杯。” 第90章 梅花香底有新醅,一寸旧忆一寸灰   说实话,牧周是个好师父。   自己在人家宅子里住了这半年,未曾交代过自己从哪来,自己是谁家的,只告诉了牧周一个自己随口起的假名字。   可牧周从来都没问过这些。   顾之遥在牧周这儿这么久,也是第一回 同他吃酒。在馥园褚丹诚念他岁数小,不许他多吃酒,他自己也对这个没有多大的瘾头,如今却是真的有想醉解千愁的冲动了。   顾之遥终是没让自己真的喝醉,只饮了两杯便放下了。   同饮的人不是褚丹诚,他想第一回 醉是同自己家哥哥一起。   牧周见顾之遥放下杯子,也不劝他多喝,兀自又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他不是顾之遥那种半大孩子,酒量好得很,喝这么点儿还不至于就醉了。   顾之遥两杯酒下肚,抬头看牧周,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语气坚定又稳重:“师父,我想把我的事和你说说,你想听么?”   “洗耳恭听。”牧周笑笑,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顾之遥略顿了顿,徐徐开口:“我是一小就被我哥哥捡回去的,那会儿我在自己家里过的很不好,正房太太防备我像防贼,我不得不穿裙子装成个小丫头片子……”   刚开头有点难,顾之遥嗓音都是有些涩涩的,但一旦开了口,后面的事就顺畅多了。   他隐去自己同褚丹诚的真实身份,将这四年里的种种同牧周絮絮地讲了个遍。   这些事情在顾之遥心里已经藏了很久了,就像褚丹诚说的,自己家小孩儿是个心重的,有很多事儿都存着不说。   其实顾之遥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别人不能钻到自己的肚子里把心挖开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半年来,顾之遥想通的头一件事就是有事要和哥哥讲。当初若是自己早些同哥哥说这些,未必能变成今日这样。   不过或许命运中自有安排吧,若是自己不出了京城,也不会遇到牧周,也就不会有这么一个师父了。   顾之遥试着给褚丹诚写了很多信,把自己想说的,不敢说的同他在信中絮絮写了个遍,竟是连字都练得好看了些。   顾之遥带着温柔的目光回忆着他同褚丹诚的往昔,牧周在一旁听得也有些怔怔出神。   说完这些,顾之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强撑着面子不让自己脸红。他端起酒盅,将剩的一点点酒一饮而尽,掩饰脸上的热意。   一杯饮罢,顾之遥伸手去拿酒壶,却被牧周按住了,“你明日不是要动身回家,今日就到这儿罢!”   顾之遥还欲说些什么,牧周摇摇头,笑道:“那你看着为师喝。”   牧周给自己倒了一盅酒,放到唇边啜饮一口,“要我说你是庸人自扰了。听你说的这些,为师觉着你那宝贝哥哥对你也并非无意。”   顾之遥听见牧周说这话,头顶仿佛有一对狗耳朵扑棱一下立起来一样。牧周一见他神态便知小徒弟这是在细细听自己说这些话,笑着摇摇头。   “你们这些事儿还得你们自己去弄,我们老的不管。”牧周又抿了一口酒,“礼尚往来,给你讲讲为师的事儿罢。”   “我是个罪臣之子,我们家那位老子爹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为了争那么点儿家业,连我的大伯都被他杀了。”牧周勾起嘴角,嗤笑一声:“想来是他老人家作孽太多,报应到了我身上。”   “我大伯的独女,我该叫堂妹的,不管是颜色还是秉性都是一等一的好。自我大伯出事后,我那位堂妹便被送来了我家。”   “哦,我那堂妹就在我们府上的正房太太膝下养着。我爹这个人嘛,是个花心的主儿,我娘不过是个侧室却是第一个生了儿子,也就是我啦。”   “后来,我们兄弟几个与堂妹一块儿长大。我那会儿到了慕少艾的年纪,身边的姑娘都看不上,就只喜欢我那堂妹。”   “我们家有个姨娘,很是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她知道了我对堂妹的心思后便使了手段,让我们二人睡在了一处。”   “刚说了罢?我老子是个花心有心狠手辣的,我堂妹那夜过后有了身子,我爹便把她弄出了府。”牧周将杯中的酒都倒入口中,闭眼咽下去后,又睁开,眼中不知是被酒辣得还是他困倦了,竟有些水光潋艳。   “后来我爹得了病,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便干脆给他喂了药,送他归西。”牧周冷笑一声,又问顾之遥,“你可觉得为师太狠?”   “不会,”顾之遥摇摇头,“师父你是……”   “我是什么?”牧周打断道:“你不会想说我大义灭亲罢?胡吣什么玩意儿呢,我就是狠。”   “狠点儿没什么不好,没准老家伙到了地底下还要感叹一声,我到底是最像他的那个。”牧周平日里说话不着调,挖苦自己起来竟是更毫不留情。他伸手去拿酒壶想要再给自己满上一杯,却一滴也没倒出来。   他砸了砸嘴,没有便没有罢。   “可惜你师娘,她要是没死,我是定要把她们母女都接回来的。可惜她心里没我,根本不想见我。”牧周摇摇头,苦笑,“只留下一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女儿也不能就认我这个爹,现在养在我弟那儿呢。”   顾之遥沉默了片刻,有心想安慰安慰牧周,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怪不得当初牧周看见自己靠在柏树下面挨冻,忍不住要出言劝解自己。   许是实在想念自己的妻女,看见和女儿年龄差不离的自己,便忍不住把自己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劝。   “那你的女儿知道你是她爹么?”   牧周点点头,“可惜那小丫头不像她娘也不像我,蠢笨野心又大,也不知道她叔叔是怎么养孩子的。”   对于牧周后面的这句感叹,顾之遥不打算说什么。   总比给你养好罢……   顾之遥在心中腹诽,依牧周的性子,教养起女儿来,指不定会养成个什么样儿来。   没准,能养成个比褚明月还要乖张的性子来。   其实像褚明月那样的姑娘也不错,率性又敢爱敢恨,活得不累又不用旁人去猜她的想法。   等自己回到了馥园,少不得要学学她这点了。 第91章 为伊消得朱颜改,似是故人乘风来   回京城的路上,顾之遥不像出来时那样整日整夜头昏脑涨地赶路了。   他归心似箭,却更清楚自己若是瘦了一点半点得回去,褚丹诚不知道会作何想。   虽然自己在外这半年人已经清减了不少,但他还是想回去时不要太难看。   自己从前在馥园被褚丹诚变着花样儿喂,养的骨肉云亭,肉皮子更是又白又腻。如今不过半年,漠北的风大,吹得他脸上多了一层红晕,也把一身凝脂一样的皮子吹得糙了些。   而他这两年本就在长个子,身上挂不了多少肉,更别说出门在外心中相思吊着,饭量也没有从前好。   没有形容缟素已是牧周对小徒弟多多照顾了。   顾之遥摸摸马背上的褡裢,有些想笑。   当初从皇宫里出来,被宋如月塞了一堆碎银子;如今离了漠北,又被牧周塞了一小叠银票,自己倒像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了。   而自己和一路上,看到了新奇的小玩意儿,或是褚丹诚可能会喜欢的玉石小件,便忍不住为他买下带回来。这些天赶路加上休息,等再到京城已经过了半个多月。   不过半年多,京城已经同自己出来时完全两样了。   自己离开时京城还是秋天,阔叶树的叶子都金黄一片,铺在地上厚厚一层,而如今京城连春天都快过去,正是冰雪开化的时节。   地上连水带冰都有,滑得紧,顾之遥不敢再骑着马撒丫子狂奔,默默下来牵着马往城里走。   他本以为自己进了城门便要忍不住快些回家,如今却不急了。   许是近乡情怯罢,顾之遥摸摸自己的胳膊,细了一圈,腕子那里捏起来直有些硌手。   他又摸摸自己的脸,不像之前那样摸着细腻了。   要么,去那脂粉电买些脂膏香粉的,敷几日脸,等这肉皮子养回来些了再去敲自己家的门?   顾之遥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许是因着小时候穿裙子扮小丫头的经历梗着,其实向来排斥这些脂粉气的玩意儿。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开始在意起自己的颜色起来了?   都道女为知己者容,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也忍不住想在心上人面前再更好看些。   再置办一身衣裳罢,哥哥以前说过,自己穿红衣衫的样子最俊不过了。如今就这么一身灰扑扑的长衫,实在不衬人,何况这身衣裳不知道在马上风尘仆仆地滚了几天,都是灰。   褚丹诚是多好洁的一个人呢,就这么一身儿去见他是肯定不行的。   顾之遥摇摇头,在心里呲哒自己两声,还是忍不住朝着成衣铺和脂粉店走。   等顾之遥在客栈梳洗完毕换了衣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索性不急,去街上打听打听,最近馥园和工部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听。   ……   褚丹诚将手中的信细细读了三遍,而后折好,锁到书房的匣子里头去。   这书房中原本没有多少东西,无非就是一些书和褚丹诚平日里用得到的公文罢了。可如今却几乎被各种匣子箱子堆得不那么空了。   那口大点的箱子里放的是当年顾之遥第一次骑马,自己专门命人给他打的马鞍子。彼时牡丹还是只小马,套不了太大的马具,便打了这么一个小点的让顾之遥骑了牡丹过过瘾。   多宝阁上那个鸡翅木的匣子里放的是几个草饼子,有几个上面沾了淡褐色的血迹,都放了半年,草饼子早就脆得一碰就要掉渣了。褚丹诚却仍是留着草饼子们不肯扔。   哪儿能说扔就扔呢?那上面可是沾着自家小孩儿的血,定然要好好收着才好。   墙角那口大点的青金石匣子,单匣子就值不少钱。匣子里面铺着上好的蚕丝缎子,缎子上面好好地折折一叠信。   那是顾之遥这半年来给自己写的。   每日都有鸽子雷打不动地飞到自己的院子里来,脚上绑着一小张卷好了的宣纸,里面便是顾之遥写予自己的信。   起初那些鸽子不知道是不是不熟悉路,每次到馥园都是夜间了。后来鸽子们越来越准时,也同自己混熟了,甚至敢跳到自己的手上啄粮食吃。   顾之遥写的信同他本人不一样,一丁点儿都看不出来那小孩儿平日里动不动就要闹个大红脸。   信上写的都是什么?   “哥哥,我很想你。”   “哥哥,你不许定亲,等我回去了有事要和你说。”   “哥哥,你想我了没有,怎么从不给我回信?”上次褚丹诚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气得几乎要吐血。   小孩儿又不告诉自己他如今在哪里,自己要有多通天的本事才能给他回信?   “哥哥,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想回去。”   这封信褚丹诚是五天前收到的,之后顾之遥便再没往这边送过鸽子了。   褚丹诚每日都将这封信拿出来,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而后才恋恋不舍地讲信折好放回那个青金石匣子里。   说是想回来了,可是人却没见着,不光是人,连信也见不着了。   褚丹诚牙根痒痒,一方面想念自己家小孩儿想得浑身骨头发疼,一方面又有些发恨。   他恨小蒜苗儿当日第一反应便是跑了。   是自己对他的情表现得不够明显,还是他认为自己就会把他扔回皇宫里头了?   自己待他一片丹心,这人却对自己避之不及,倒是真应了二人名字的景,一个是一片丹诚,一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主子。”四喜敲敲门,褚丹诚闻声将东西理好,而后才敲了敲桌子示意四喜在门外等着,自己走出书房。   四喜见褚丹诚出来了,先是跪下磕了个头,才起来同褚丹诚报他吩咐自己做的事,“主子,宫里头递了消息来,那位如今对金石药的瘾大着呢,一日不碰都不行。而且她好像开始怀疑身边的人了,如月姑娘说当日小主子把屎盆子扣在了桃蕊的头上,如今公主殿里的奴才她一个也信不过了。”   “嗤,”褚丹诚嗤笑一声,“她倒是惜命,当初给遥儿下药时,怎么就没想着要惜命了?”   八宝跟在四喜旁边,闻言连连接道:“那是,她哪能想到主子这才几年呢就在她那边插满了手眼,早知今日,给她一千个胆子谅她也不敢的。”   褚丹诚瞥了八宝一眼,八宝惊了一跳,讷讷地闭上了嘴。   他本是顾之遥的贴身小厮,自顾之遥离府便在府中没什么事干,只跟着褚丹诚混日子。当初顾之遥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出去的,褚丹诚虽是没怪罪,但是他知道大主子这是记恨了,若不是怕料理了自己待小主子回来要吃心,自己早就不在这儿了。   八宝心中狂念阿弥陀佛,希望自家小主子快点回来,救他于水火罢! 第92章 乌金镣铐难消恨,京城大侠着红衣   自当日顾之遥离了京城后,褚丹诚便与宋如月搭上了线,在安如梦身边插满了人手。   他记恨了顾之遥在宫中受伤一事,将心中的不快都扣在安如梦头上。   况且顾之遥若是还回来呢?留着安如梦在终究让他心里难安,早日将这人料理了才是正经。   如今安如梦身边都是自己的人手,把宋如月往外捞的事也提上了日程。只待安如梦有所行动,自己便有理由同皇上联手将她扳下来。   不说别的,就是软禁起来,也是好的。   褚丹诚揉揉眉心,自顾之遥不在馥园中后者几乎成了他的习惯性动作。   从前有什么事想不开了,或是自己头疼了,哪儿轮得到自己去揉眉心呢?顾之遥在这府上就是个开心果儿,谁见了他都要笑,就是自己顾之遥也是可以开解一二的。   看着他自己也没什么可愁的,只要能见到这人自己就是欢喜的。   如今……   唉!   “主子,过几日皇上就要带着文武百官去春耕了。近些日子京里不太平,要不要多带些人手去?”四喜向来周到,知道褚丹诚过些日子要伴圣驾春耕便有些担忧。   “倒是不知道你与八宝谁才是跟着遥儿最久的那个了。”褚丹诚摇头,“遥儿向来周到,怎地八宝像个猴子,你却稳重。”   八宝心知大主子不待见自己,这是又被挤兑了。   四喜也不去看别人,只低头劝褚丹诚,“主子是几日未见到那些鸽子心中有虑?许是小主子想通了要回来了,故此才……”   “嗤,但愿罢!”褚丹诚笑着摇摇头。   其实他哪儿有面上这么云淡风轻呢?   若是遥儿真的回来了,为了不让他再走,自己少不得要用乌金的镣铐将二人缚在一起,自己走到哪儿遥儿就得跟到哪儿,一步也离不开。   如此才好,才算是解了他没日没夜的胡想疯想。   想到自己与遥儿缚在一处的样子,褚丹诚心中莫名升起一抹快意来。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春耕的日子并不算远,再过个五天便是了,褚丹诚也没什么要带的,左右这些都交给四喜去料理也没什么。只是他在京中还有事未解决,这几日叫他查出了成钺与安如梦结党私营,那位大人又是掌管盐运的,也不知平日里都贪了多少,正好有个借口可以将他拿了。   也算是给安如梦和其他大臣们做个样子看。   结党私营是什么好的么?她一个皇上认养的公主,也胆敢做这样的事了。就是手眼通天又能怎样,是当今的圣上瞎了,还是他褚丹诚的手腕不够刚硬了?   “还有没有旁的?”褚丹诚掸掸袖子,问道。   “还有一事……”四喜似是有些犹豫,“主子,这事儿合该是个好事儿,只是奴才想得不通透。主子听了这个没准儿也会往小主子身上想去,但也是没准儿的事,主子你……”   “你什么时候和八宝一样唠叨了?”褚丹诚打断道:“有话就说,我还能把自己高兴死不成?”   八宝在边上一声不吭地又被大主子挤兑了,他也是没法,只得低着头装空气。   “听说是近日里京中多了个红衣大侠。”四喜表情有点扭曲,“起先是有人在街上被偷了钱袋或是有那家的姑娘在胡同里碰到了不规矩的,便有人出手相助。那人一身红衣,救的人多了名声便传开了,人家问他名字也不说,单说自己姓楚。”   四喜偷瞄褚丹诚的表情,见他面上没什么反应,吞了吞口水又说:“奴才想着小主子向来是爱着红衣的,那红衣大侠又自称姓楚,许是小主子回来了也未可知?”   “回来了,嗤……”褚丹诚撩起眼皮子,四喜这才发现这人看着面上没什么反应,实际眼珠子里,本应该青白色的地方甚至爬上了一层血丝。   褚丹诚双目赤红,眼神更是有些发飘,“回来了为何不归家?是怕我对他做什么,还是不想认我这个哥哥了?”   “许是难为情了呢?”四喜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有些不信,天大的难为情,这都半年了,还能接着害臊不成?   况且顾之遥一小就同褚丹诚好,出了什么事二人都是互相维护的,若他还像从前那样看重褚丹诚哪有不回府的道理呢?   远在客栈里的顾之遥实在委屈,不是他难为情也不是他不看重褚丹诚,实在是自己心里头爱慕着褚丹诚,不想让哥哥看见自己如今这副样子。   本想说在客栈住个几日,养出点肉,也让自己的肉皮子缓和些日子再回馥园,谁知就那么巧,三天两头行侠仗义,稍不做察这红衣大侠的名号便满誉盛京了。   顾之遥苦恼得紧,怎地自己就是个做大侠的命么?这一身红衣,哥哥那边稍一打听便会往自身上想。   况且自己从漠北出发前还和人家说了想他了,想回家了。   如果自己是褚丹诚,肯定忍不住便要想到那红衣大侠是自己了。   唉,这可如何是好,好端端地回了京城,又不回家,还行侠仗义起来了。   再者说,那些信……自己都写了些什么污言秽语来着?   顾之遥越想越不能想,觉得脑壳痛,那些信自己写得兴起,就只差在信里同哥哥说“我爱慕你”了。   顾之遥捂住一张脸,趴在桌子上郁闷得直叹气。   总不能不回去,再过几日罢,这几天似乎是胖了点,脸上那两坨红也退了不少,该是不太难看了罢?   顾之遥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腮帮子,又捏了两下,怔怔出神。   算了,不想了,先出门打听打听,看看这几日馥园和宫里是个什么情况了。   上回听说宫里那位民间公主如今不知是发了什么疯,喜怒无常,许是金石药的瘾深入骨髓,安如梦甚至开始产生幻觉了也未可知。   馥园倒是一直没什么动静,自己半年没回去,也不知道如今影二都躲在那里,生怕一不小心被抓个正着,到时候别说难不难为情,自己先说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了。 第93章 天降神将捕成钺,伴驾春耕现杀机   春耕还有两日便要到了。   这一日工部却出了一件大事,忙得褚丹诚脚不点地,已接连几日未曾在馥园用过晚膳了。   前几日他还同四喜商量着怎么去拿盐运使成钺的把柄,还没来得及下手,这事儿便自己撞到了褚丹诚的嘴边来……有人把成钺捆了扔到工部的大门口,还把成钺平时记录那些盐运上面账目的账本撂在尚书大人的桌上。   这可巧了不是?想要什么来什么,张张嘴肉就自己送进来了,连伸伸筷子都用不着。   一大早工部那头的下人上值洒扫,便看见那成大人被人打了个乌青眼,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声称有个穿红衣的男人闯进自己腹中把自己给打了绑了。   得,也不用派人查了,有什么账目那账本上白纸黑字地都写着呢,成钺是想抵赖也不成。工部的旁人赶忙把尚书大人请来做主,咱们这位阎王脸的爷,却沉着脸阴恻恻地命人将成钺直接拉到大理寺去狠狠地审。   按理说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儿,褚丹诚应该高兴才是,可这位尚书大人非但没有露出个笑模样来,还恨恨地甩上了门,直叫外面这些个下属惴惴不安,不知道尚书大人是哪根筋没搭对,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往前凑着劝解。   褚丹诚当然不高兴,本就听四喜说这几日京城里多了个什么红衣大侠,穿红衣的人物,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家小蒜苗儿。   可那小孩儿信中口口声声想念自己,什么体己话都说了个遍,若是回了京城,又怎地不回家?   褚丹诚起先还没想过这红衣大侠同顾之遥有什么关系,今儿这一出儿倒真真是坐实了这事,这红衣大侠,多半就是顾之遥。   这些事儿都太巧了。   顾之遥的信刚断了没几日便多了这么个红衣大侠出来,而这红衣大侠又能知道自己想要动成钺,并先一步动手将对方连人带账本送到自己嘴边……   除了顾之遥,褚丹诚是在想不出哪个大侠会这么愿意替天家办事。   褚丹诚恨得牙痒痒,既然回了京,这么多天都没有回到馥园中,自己真想把小蒜苗绑起来好好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心里面口口声声说想念自己,都是骗自己开心的么?   另一头在客栈里给自己上药的顾之遥正后悔不迭,自己这手也下得太快了,褚丹诚是傻子才会猜不出自己就是那个红衣大侠。   这下,他更有些不敢回馥园了。   褚丹诚是什么脾性儿他太清楚了,这半年未见,也不知那人变成了个什么样儿。自己回京数日都没有去见他,指不定被想成什么样儿,那位又会不会气自己不回家收拾自己。   顾之遥有些崩溃,天可怜见的,自己无非是怕这副样子回去会被哥哥嫌弃,如今……更是不敢回家了。   ……   成钺的事自有大理寺去查,原本以为还要费些功夫的事因着顾之遥的插手,提前便步上正轨。   安如梦同成钺结党私营,贪了盐运一块的银子已是事实,待证据理清,那成钺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单只看这些日子安如梦会如何把自己往外摘了。可惜如今的大理寺卿是冯纪年,办事儿又利索又细,别说得不得圣意了,就是褚丹诚也与他是惺惺相惜的好友。   工部、兵部、内阁、大理寺、再加上一个詹事府,这些要职都与皇上在同一脉上。   当今圣上与先帝不一样,他不会为了做一个仁帝便委曲求全,手段硬气得很。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故此在圣上面前比较得眼的诸如褚丹诚冯纪年一类手腕刚硬之人。   春耕本就为期不远,过了下成钺一案的文书后,便到了春耕当日。   成钺是安如梦一党的,如今成钺进了大理寺,安如梦自然要急着撇清关系。褚丹诚这些日子防着安如梦,将其他杂事都留给工部的其他官员去处理,馥园的事则是交给了四喜。   他命影二满京城去寻顾之遥,自己则没有带影卫便去伴圣驾了。   春耕的当日天气非常好,日头大,也没有刮风,朝中连日有官员犯了事,其他人都人人自危,不敢去触怒龙颜。   春耕,顾名思义,就是春日里播种了。当今圣上每年春天都会亲自下田耕种一日,用以警醒自身不要忘了自己的子民。   其实往年春耕时日头也都不算差,只是往年没有这么多事。大臣们纷纷交口称赞,一会儿称这片云是祥瑞了,一会儿又说那日晕是吉兆,就连喜鹊落在柳树上,也要说是神鸟送耕。   这可真是……安子慕并未觉得这是什么吉兆,心中只是觉得那些酒囊饭袋们滑稽。   为了讨好圣上,这些人也真真是什么由头都想得出,什么马屁都要拍。   耕种并不是个轻松的活儿,更何况是养在深宫中的贵人们。安子慕倒还好,他不愿做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辈,就是平日里政务再如何繁忙,也没荒废了武艺,就是平日里开宫设宴也很少饮酒,与他那早早就被酒造坏了身子的父王不同。   褚家是将门,单就褚清风一个读书的孩子,却也并没有当成那手不能提的弱质读书人去教养,自然也还好。   至于旁的大臣……平日里沉迷一些酒色的便有些受不住了。   到了午时,日头更甚,就连褚丹诚也觉得热气蒸腾,鼻尖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此时正是一日中人最倦乏的时候,众大臣都有些蔫蔫的。   人困马乏的时候最容易出事,变故就是一瞬间的事。   几名身着赭色短打的蒙面人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手中均有兵器,奔着皇上袭掠而去。   刺客!   在场不会武的文官登时乱作一团,武官们纷纷立在皇上面前护驾。   然而刺客是有预谋的,武官们就是再如何反应快也不及早有准备的刺客。刺客们纷纷被侍卫和武官们拦截下来,但仍是有一名刺客突破了众人的防线,逼近到皇上面前。   其实皇上并非不会武,这样的刺客他完全可以避开。   褚丹诚却突然暴起冲了来,以自己的左臂挡在前面,而后不顾左臂被砍伤的疼痛,用右手将刺客锁喉并卸了下巴。   鲜血滴滴答答淋漓在田地里,染红了刚刚翻过来的泥土,那名刺客被褚丹诚锁着喉,下巴无力垂下,拿刀的手臂也伴着一声脆响被褚丹诚折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褚丹诚夺了刺客的刀,将人掼在地上,也不管正在流血的左臂,命大理寺的人来将刺客收押起来。   如他所料,这些都是死士,其他刺客被拦截下来后便咬破了口中毒药自尽身亡,仅剩的这一名被褚丹诚第一时间卸了下巴才留下了活口。   褚丹诚低头看了眼自己胳膊上的伤口这么半天依旧汩汩地冒着血珠儿,完全没有要之血的迹象,便“嘶啦”一声撕下自己衣衫的下摆将手臂捆了起来,而后寒着脸冲着冯纪年开口:“就算他是个蚌,也要将这个渣滓的嘴撬开,其他官员大臣,有哪个是第一时间便斩杀了刺客的,通通都严查。” 第94章 为卿痴兮为卿狂,为卿咣咣撞木床   其实褚丹诚直接向冯纪年下令是僭越了,纵使褚丹诚比冯纪年高出一品来,这个令也不该由褚丹诚下。   然而皇上并未觉得有何不可,在场的文武百官哪个不是门儿清的人精呢,见到皇上是如此态度便也算是明白了:褚大人真真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心腹,圣上这是给尚书大人做脸呢!   褚丹诚手臂上的伤过了半天都未曾有止血迹象,太医仔细检查了伤口和刺客手中的刀,才松了口气:“回皇上,这刀上倒也没淬什么别的剧毒,只是有些刘寄奴、三棱、莪术的汁水在上面,这都是些破血消症之物,本用于疏通大量淤血停聚的蓄血症,不想被那些刺客死士淬到了刀上,故此褚大人才会血流不止。只消将伤口用药液清洗干净,再上些助于愈合的药物便可。只有一点,这刀伤割得深,又沾过那破血消症之物,再过些日子天气便要热起来了,需得精心照料,以防伤口不合化脓。”   皇上听闻太医说刀上没毒便松了口气,褚丹诚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顾之遥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消停的。   刚才的刺客是奔着皇上要害而来的,寻常的毒药总有可能被太医们解了,可这破血消症的药,需得用药液清洗干净才能去了药性,愈合更是要些时日。若是刚才刺客这一刀砍在皇上的要害之处,等药液将伤口洗净,只怕皇上的尸体都要凉透了。   行刺之人揣的心肠当真是歹毒,刚才吓瘫在地上的大臣们后怕不已,个个面色如纸,不见血色。   皇上本科避开刺客,见褚丹诚上前拼着受伤也要保下自己,当然不会轻易便感动一番。   近日来京中红衣大侠的事,还有工部的事,他都略有所耳闻,若不是看得出今日的刺客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他几乎要以为这是褚丹诚做的一场戏,专门引顾之遥现身了。   皇上略微点头算是默许了,因为刺客的原因,下午春耕早早便结束,褚丹诚由于受了伤,皇上特许他先回府里去好生将养着,有特地给他休了沐。   ……   褚丹诚的伤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好的了的,正如太医所言,他这伤口深而长,又沾了那些活血的草药,且得养上一段日子。   这日四喜正要为褚丹诚换药,却见褚丹诚将太医开的内服药汤倒在了窗外的花盆里。   “哎呀主子,这是怎么说的呢?”四喜大惊,连忙上前看那碗药,药汤被倒个精光,而窗外那花盆里的土都被浸润出一股浓浓的药味儿,想是这几日的汤药褚丹诚一碗都没喝,全喂了那盆蒜苗。   “无事。”褚丹诚将那药碗递给四喜,便又自去翻看顾之遥给他写的那些信。   屏风里面四喜是进不得的,平日里就是打扫,褚丹诚也从不假手于下人,都是亲自收拾。   四喜没法进去劝,只得隔着屏风苦口婆心地劝褚丹诚:“主子,就是您想念小主子也该重视自己的身子才是,待小主子回来看您清减了,那还不是得心疼?”   “他心疼?”褚丹诚冷哼一声,“我这身子不出什么事儿,他舍得回来么?”   “主子……”四喜还要再劝,褚丹诚却不让他再说话,四喜只得端着托盘讪讪地出了书房。   如此几日,褚丹诚将所有内服的药全都倒了,而自己的伤口也没有如太医说的那般按时敷药,只在第一日用药水洗净了止了血便不再管。   甚至于有一日,若不是四喜拦着,褚丹诚几乎要将泥土按在伤口上,催那伤口快些化脓。   这么折腾着,褚丹诚终于还是发起热来。   顾之遥这几日没有一日是安生过的。   他自回京便一直留心着馥园那头,如今褚丹诚护驾受伤几日不好,人有一直发热,实在叫他寝食难安。他有心想回去偷偷看看自家哥哥的身子如何了,又怕是对方施的苦肉计逼自己现身。   自己走进府,和偷偷回府叫人家抓住可不一样,后者实在叫人难为情。   可他又忍不住,心上人病倒在塌上,无论如何也他也放心不下。   顾之遥没纠结多久,便一拍大腿决定还是回去看看。只要自己小心点儿,躲开影二,哥哥晚上也不见得就抓得到自己。   ……   褚丹诚接连烧了几日,头脑昏沉。白日还好,能得以休息几个时辰,到了夜里,褚丹诚是一整宿都不敢阖眼。   他实在受不了那人就在京城,却不回家,只得用此法逼他来看自己,夜夜煎熬着自己,待自家小蒜苗儿自投罗网。   馥园的主子都是喜静的,唯一活泼的那位不在府里头,如今的馥园在夜里就宛若一潭深水一样,丝毫不起涟漪。   顾之遥穿着夜行衣,猫着腰小心地蹿上馥园前院正房的房顶,观察了半天,确定影二不在这附近才利索地跳下房顶,钻进正房里头。   屏风外头的地上有两个小丫头睡着,该是守夜的。顾之遥心里头微微有些泛酸,从前褚丹诚和自己可从来没有让小丫头守夜的习惯,如今自己不在,什么规矩都改了。   若自己再晚些回来,哥哥怕不是房里头就要有人了也说不定。   他脾气上来了没出儿撒,又怕动静太大把人给惊醒,只撅了撅嘴,便垫着脚偷偷往屏风里头去。   自己的衣服箱子还在这屋里头,和从前一样,挨着褚丹诚的箱子并排靠在墙边,架子上原本是挂着两件长衫的,如今自己不在府里头,只孤零零地挂了一件褚丹诚的补服。   顾之遥无心再去看其他,心急火燎地就往褚丹诚床边凑。   褚丹诚躺在床上,呼吸绵长,借着一点点光能看见他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褚丹诚明显清减了不少,脸上的棱角更清晰了。   顾之遥有些心疼,伸手去轻轻摸那人的脸,触手一片滚烫,顾之遥惊了一跳。   不是说只是略微有些发热,这叫略微发热么?   顾之遥心中不虞,不知道那些下人是怎么照顾人的,怎么让人烧成这样。他伸手去解褚丹诚的衣领,想帮他散散热气,本应闭眼昏睡的人却突然撩起眼皮子。   褚丹诚挨了好几玩,总算等到自己想等的人,他耐着性子等顾之遥伸手凑过来,待这人呼吸一靠近便突然睁眼钳住了顾之遥的手腕。   顾之遥没想到这人烧成这样还能醒,只傻睁着一双眼睛看他哥哥。   褚丹诚却不给顾之遥反应的机会,使劲儿拉着顾之遥的腕子,将人给掼到床里面来。   这些事儿都发生得太快了,顾之遥还来不及反应些什么,就被褚丹诚给摔个头昏脑涨,沉香木的床被他撞得“咚”一声。还不待顾之遥意识到自己成了瓮里头的鳖,就感到自己手脖子一凉,而后便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发现手腕上被人挂上了一副镣铐,看不清是什么做的,那镣铐下面是一条链子,晃起来丁零当啷作响,链子的另一头是另一个镣铐——正挂在褚丹诚的手腕上。   褚丹诚这一串事儿做的又快又狠,根本没给顾之遥思考的时间。他将钥匙从锁孔上拔下来,而后向屏风外面抛去,还开口唤了一声影二。   顾之遥这才明白自己这是被人家给做了套儿哄进来,可惜为时已晚,当褚丹诚开口的那一瞬间,听到自家哥哥的声音因着发热而喑哑,顾之遥的眼眶便忍不住开始发热发烫了。   自己竟是已经半年没见到过这人了。   褚丹诚点灯熬油数日,总算把顾之遥给盼了回来,此时他心中大石总算落地,觉出困来。   但他又怕顾之遥会想法子跑了,就这么睡着实在不甘,便盯着顾之遥看了半晌,而后突然一个翻身把小孩儿压在下面,张口狠狠咬了他肩膀一口。   顾之遥被褚丹诚一口咬得毛了,他怀疑哥哥是气狠了,恨不得要咬死自己了。   谁叫自己离家出走,自己犯了错,顾之遥想着开口说点什么安抚气疯了的人,却听见他的呼吸一点一点地绵长了起来。   时隔半年,褚丹诚才等回了心中瑰宝,他紧紧搂着自己的这个心尖子眼珠子,总算是睡着了。 第95章 顾之遥当局者迷,柯太医旁观者清   褚丹诚就这么趴在自己身上睡着了,嘴里还叼着自己的肩膀。   顾之遥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久不回来,把哥哥气急了,所以他是故意捉弄自己,罚自己。   可是就这么往自己身上一趴算是哪门子的惩罚,自己爱慕这人这么久,巴不得同他多亲近亲近。   顾之遥悄悄抬起手,想把手搭在人家腰上,镣铐上的铁链一动便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身体一僵,忙支起耳朵听褚丹诚的呼吸,确定这人没被自己吵醒才又继续把手往人家后腰上凑。   等他真的将手搭在了褚丹诚的腰上,才总算长出口气。   想不到自己还能有机会这样揽着哥哥的腰,就好像两个人是一对正在拥抱的有情人一般。   顾之遥将头埋在褚丹诚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过半年未见而已,自己竟然已经如此想念这人了。   后半夜下起雨来,是京城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屏风外面睡在地上守夜的两个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整个屋子里,只有睡意正酣的那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手指交缠在了一处,连呼吸都宛若融为一体。   ……   顾之遥难得醒的这样晚,他觉得浑身骨头都在酸痛,好像被马车碾过一般。再睁眼看看自己现在的姿势——褚丹诚竟是一夜都没有翻身,就这么压着他睡了一宿,可不是相当于被马车碾过了么?   看清两人现在的姿势,顾之遥深吸一口气,觉得似乎有什么不该有的反应搞得自己又是烦躁又是难为情。   真真是烦死人了,明知道自己存着那样的心思,还同自己这样亲近,自己是个正常的男孩儿,被心上人这样肉贴肉得搂着,怎么能就没有反应了呢?   顾之遥兀自害臊了一小会儿,实在是快被褚丹诚压扁了,只得动动身把褚丹诚翻下来,让他躺到一边去。褚丹诚这一动,二人手上铐着的那根链子丁零当啷一通响,引的顾之遥想起昨晚这人竟是将两人锁在了一处,还咬了自己一口。   有事没事说自己像小狗崽,他看褚丹诚才是属狗的。只是这样一个情绪内敛的人,昨夜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自己那日慌不择路逃出馥园,褚丹诚心理得有多难受?   这半年煎熬的可不是自己一个人,褚丹诚定然也是气狠了。   顾之遥稍微动动肩膀,觉得自己昨日被咬的地方倒是还好——褚丹诚哪怕是气狠了,也不舍得真的让自己受了伤。只是前些日子在成府手上受了伤,昨夜拉拉扯扯间那伤口似乎有些裂开了,今日再被那镣铐一磨,丝丝拉拉地痛起来。   顾之遥嘶嘶地喘了一口气,在心中唾弃一声自己娇气,而后又偷眼看褚丹诚,看他有没有心疼自己。   可褚丹诚根本就没醒过来,他眉头紧蹙,似是睡得不甚安生。现在是白天了,房里有了光亮,顾之遥这才看清褚丹诚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眼底下也是一片青。   这人是在发热了,怎地手臂受伤,身子能遭成这样?   顾之遥有些着了慌,猛地坐起来,将褚丹诚揽在怀里,去摸他的额头。   烫,摸起来比昨晚似乎还要热上许多。顾之遥这才意识到,虽说哥哥同自己玩了一出苦肉计,可身子却实实在在地病倒了。   “八宝?四喜?”顾之遥顾不得其他,也不管旁人还不知道自己回了府,扯着嗓子喊起人来。   褚丹诚这事做得太绝,怕自己跑,直接将两人锁在了一处,他就是想出去弄吃的弄药也不成,只得喊这些小厮来伺候。   所幸八宝四喜就在门口守着,一听见顾之遥叫人便进来了。   “小主子?”八宝先是不确定,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是顾之遥,才撒开欢跑上前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小主子您怎么这样儿呢?说走就走了,您不知道主子这些日子都急成什么样了,咱们府里头上上下下都盼着您回来呢!”   四喜比八宝稳重得多,没像他一样这么激动,眼中却也是一片喜色。   顾之遥回来,这府里头的主子们总算是能放下心了。   顾之遥顾不得同自己的贴身小厮寒暄,急急开口:“先别说旁的,怎么哥哥烧成这样,太医看过没有?不是胳膊受伤吗,伤口没好好料理么?”   八宝和四喜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安起来。家里头的这俩主子,小的出事儿了大的要发疯,大的身子出了什么毛病,小的也不是个能让人省心的。   最后还是四喜把这事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与顾之遥听。   八宝去唤太医了,四喜将这半年来馥园中的大事小情都同顾之遥讲一遍,包括顾之遥离了京城后褚丹诚是如何同安如梦周旋的,一点儿也没落下。   顾之遥听四喜说这些,心中后悔起来。   若不是自己当日闹那么一出儿,褚丹诚本可以再韬光养晦两年之后再同安如梦交锋的,也根本不会有今日这一幕了。   说起来都怪自己,要不为了逼自己现身,褚丹诚哪儿用得着这么折腾自己的身子呢?   明明回了京城,却不肯回府,也不知道自己在矫情什么。   顾之遥心中将自己骂了千八百遍仍是不解恨,最后万般愧悔都化作心疼。他把褚丹诚又往怀里搂了搂,也不管他以后是不是要娶老婆了,自己现在只是心疼他,想同他亲近亲近。   ……   这回来的太医是柯太医,柯太医给褚丹诚号过脉,又仔细看了褚丹诚的面色和舌苔什么的,给开了药,最后嘱咐道:“这回可不能像之前那样纵着身子了。主子之前伤得本不算重,只那伤口没好好料理,天又越来越热,伤口迟迟不愈合人便要发烧了。小人摸主子的脉象似乎连药也没好好吃,又是个思虑过重之象,且得养着呢!”   顾之遥听柯太医一席话心中更是内疚心疼,他点头一一应下,命人去给褚丹诚煎药,自己则接过四喜递来的帕子替褚丹诚擦脸。   柯太医这就要回太医院了,走之前忍不住又开口道:“属下多句嘴,属下不知道小主子是知道了什么要命的事,可您这便要走实在没良心了些。这么多年了,桩桩件件,主子做的什么不是为了小主子呢?”   柯太医是褚丹诚一手扶起来的,这馥园里主子的有什么事儿都要劳烦他来看,他的话顾之遥是肯听的。   顾之遥低头不语,在心中又骂了自己几遍,一个外人都能看清的事,怎么自己就当局者迷了呢?   “唉,小主子年纪小,许是一时想岔了,”柯太医顿了顿,眼睛向顾之遥手边扫了扫,看到二人手上拴着的链子后收回目光,又清了清嗓子,“属下在太医院许久,自认见过的也算是多了。主子对小主子的感情可能有些非比寻常,但……小主子对主子也并非全然无心罢?”   “什么叫非比寻常?”顾之遥猛地抬头看向柯太医,他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乱跳,觉得自己可能听到了什么万万不敢想的美事,“柯太医,你说清楚一些,哥哥他对我,怎么就非比寻常了?” 第96章 直得谏语忽大悟,附耳轻言道爱慕   “哥哥他对我,怎么就非比寻常了?”顾之遥的声音都是抖的,他心跳如擂鼓,只觉得心中隐隐期盼的那事,竟也不是完全摸不着边儿的。   褚丹诚之于自己,当然非比寻常,那是自己揣在心窝子里的人,而自己在褚丹诚心中竟也能占有一席之地么?   柯太医被顾之遥问的一愣,似是不明白这人怎么会这般迟钝。旋即便明了了,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孩儿,能懂得什么。   “寻常人家的义兄弟,可会分开半年便性情大变?”柯太医摇摇头,“若是属下没看错,小主子手上多了个链子罢?前些日子主子立了功,皇上封赏,让主子自己挑一样宝贝,主子要了块乌金铁回来。这样的物什打什么样的神兵利器不好,谁知倒成了锁住小主子的锁链。”   顾之遥听得一愣一愣,是啊,这么一块乌金铁,褚丹诚做点什么兵器不好呢?   “小主子,属下在主子手下这些年,可从来没见他想把谁锁在自己身边,您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若您对主子也存着情谊,就当是可怜他命苦,成全他一片赤诚罢!”   顾之遥此刻心里已经全然乱了,原来这些时日来并非是自己单相思,那人心里头揣着同自己一样的想法。自己怎么就那么蠢笨,白白在外面浪费了这半年的光阴。   若是这半年自己没有离府,若是……   顾之遥只觉耳中一片嗡鸣,再往后柯太医说什么自己已经听不进了。他双唇蠕动两下,喃喃出一句来:“怎么可能会没有情呢,我喜欢他喜欢的不行,我、我……”   柯太医没想到顾之遥已经通了人事,愕然半晌,不再多劝,点点头便走了。   八宝在外面候着没听见屋里头的人在说什么,四喜确是在一旁替顾之遥洗帕子,闻言惊得帕子都没拿稳,摔在水盆里溅了一地的水。   以为是兄弟情深,谁道此情非彼情,二人竟是生出了这样非比寻常的情愫来。   想来也是了,还没有从秦府出来的时候,前院那两位主子若是敢对褚丹诚伸手,顾之遥从来都是第一个冲出去的,自身安危也不管不顾。而当初那两位的事儿叫顾之遥撞破,还想要灌他酒,褚丹诚是怎么做的来着?   一个窝心脚踹得秦贤半个月下不来床。   后来秦正齐同秦贤想要给顾之遥下套,更是惹得褚丹诚直接同秦正齐直接断了义,从秦府搬出来。   这些举动哪能是一句兄弟情深便能解释得了的呢?   当日顾之遥不知因何原因从馥园里跑出去,也要冒着丢了命的危险闯到宫里去对安如梦下手,给褚丹诚铺路。他可曾对其他人这般掏心挖肺?   顾之遥向来是有分寸的,同褚家的兄长姐姐们也不过是口头开开玩笑,可曾同其他人有亲密的玩闹举动?   又可曾有其他人能捉弄的那位小祖宗面红耳赤臊得不行?   没有,单单是褚丹诚,单单是顾之遥,他们二人眼中从来只有对方而已。   现在也是,四喜听了这样惊人的事,手都是抖得,帕子摔在盆子里那样大的动静,顾之遥却好像没有听见一般。   他把褚丹诚搂在怀里,头埋在褚丹诚是颈窝处,肩膀抽动着。   四喜以为顾之遥是在哭,他心中怀着这样的情愫实在太久了。顾之遥今年不过十四而已,过早地通了人事便要把这些都藏起来,不能说与别人听,也不敢被褚丹诚看出来。   如今乍然听到柯太医说的那些话,可不就是得偿所愿了?这人想必心中苦涩与欣喜都占全了,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就是平时再怎么沉稳,此时情绪翻涌应当也是遭不住了。   可顾之遥抬起头来时,四喜着实被顾之遥脸上的表情惊了一下。   顾之遥竟不是在哭。   他在笑,虽然眼角是红的,也有水光在眸中潋滟,可眼泪到底还是没有落下来。   顾之遥笑着,肩膀也跟着一抽一抽得,“竟然有这样的好事,我爱慕哥哥这么久,老天竟是开眼了不成?”   顾之遥低头去看褚丹诚,狠狠咬了自己下唇一下,想让自己因疼痛而清醒些,可越是清醒,他就越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这是真真的失态了。   四喜低头捡起帕子,不再去看床上那对兄弟,退身出了屋子,走之前还不忘把门给带上了。   “四喜,主子怎么……”八宝刚从小厨房转出来,见到四喜从卧房里出来了,忙上前去问褚丹诚的情况。   这府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平日里看起来再没心没肺的人心中也有自己的计较。四喜刚被顾之遥对褚丹诚的感情惊到,见到八宝,反差大得他直摇头。   还好顾之遥的贴身小厮是个傻子,如果连小厮都是个七巧玲珑心,小主子怕不是要累死。   四喜摇摇头,不多说话,只拉着八宝去小厨房看下人煎药去了。   四喜带上门后,卧房里便只剩下顾之遥同褚丹诚两个人。   褚丹诚的伤口刚被柯太医重新用药液清洗了一遍,顾之遥在边上看着,见那处皮肉都有些翻了过来。伤口一直被捂在布里头,边缘的肉都有些发白。   伤口在洗干净之前已经有些化脓了,其实褚丹诚的伤和顾之遥的心境倒有些类似。   他把这事埋在心里太久了。   这事对于顾之遥而言是块见不得光的心病,之前他一直怕被人知道,一旦被褚丹诚发现了便自己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然后这块心病便像褚丹诚手臂上的伤一般,一直被放在阴暗的地方,知道溃烂、化脓,伤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今日柯太医这一番话就犹如那清洗伤口的药液,兜头淋下来,把顾之遥激个透彻明白。   如今想来,褚丹诚对自己的表现如何能算得上隐晦呢?不过是自己怕自己是自作多情,丢了脸面,最后连兄弟都做不成。   “哥哥,”顾之遥低下头,凑到褚丹诚的耳边喃喃道,甫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他舔舔自己下唇上的齿痕,呼吸打在褚丹诚的耳廓上,“是我错了,你快些醒来罢!我想让你亲耳听我说,说我是如何爱慕你的这件事。” 第97章 唇齿相依凝眸间,执子之手金锁链   褚丹诚到底是身体底子好,有顾之遥日夜贴身照顾着,那伤口很快便结痂愈合了。   只是他前些时日思虑过重,又没休息好,一时还醒不过来。   起先褚丹诚药也喂不进去,送到嘴里多少,便要淌出来大半。那药都是柯太医按着分量开的,像褚丹诚这样,哪儿能知道他吃进去了多少?   顾之遥先是用勺子喂,后来见实在喂不进去,便屏退了左右,自己撂下床帐,捏着褚丹诚的鼻子嘴对嘴渡给他。开始仍是会洒出来,后来顾之遥也喂出经验来了,用枕头垫在褚丹诚背后,让他稍微坐起来些。而自己的嘴呢,要将人家的嘴全都包裹起来,药才不会洒出来。   这捏鼻子也是褚丹诚呛了两回顾之遥才总结出来的经验。   顾之遥得了便宜心中还要卖乖。   他原想着自己一心一意只喂褚丹诚将药喝下便罢,可每次喂完药却都忍不住多嘬一下。   这真是,还未与人家互道情衷便先把人给轻薄了。顾之遥每每都要唾弃自己孟浪,却又实在忍不住多与褚丹诚多亲近。   ……   顾之遥回府后褚琅和褚清风分别来看了他两回,褚清风倒还好,眼神中虽是有些欣喜激动之情,面上却只是点点头说回来就好。   褚琅两回都是拉着顾之遥,泪珠儿止也止不住。一会埋怨他好端端地怎么就瞒着家里头跑去参什么军,一会儿又言说馥园上下都想念他得紧,他再不回来自己想儿子都要想出病来。   只苦了顾之遥,一直要将被锁住的那手藏起来,就怕被褚琅和褚清风看出什么来。   也幸亏褚丹诚锁的是他的左手,若是右手,自己用左手吃饭时那两位定是要起疑的。自己同褚丹诚断了袖也便算了,叫褚琅和褚清风看出来哪儿还能得了?   褚丹诚一睡便是五日,他一直不醒,顾之遥有些着了慌。   连着三日才退烧,之后又是昏迷了两日都不醒,就是人烧不傻,肠胃也受不了。   顾之遥心里明白,就是再如何身强体壮,连着半年每日都只睡两个时辰身子也是遭不住的。褚丹诚这是人一倒下,身子亏空得那些便纷纷找上来,要他多昏睡些时日才能将空下的那些补回来。   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着急与否就是另一回事了。   顾之遥一日日挨下来,前头还有心思趁着喂药偷偷与褚丹诚占占便宜揩揩油,到现在却只剩下担心和着急。   他这半年到漠北打了个来回,沿途见识涨了不少,也听了不少旁人家的事。   褚丹诚一直这样昏睡着,他怕褚丹诚醒来烧坏了脑袋,忘了自己,或者是干脆便醒不过来了。   八宝和四喜都劝自己放宽心,说是再过两日褚丹诚总该醒了,可顾之遥心中就是急得慌。   这人怎么这样能睡,自己还有好多体己话没有同他讲。   到了第六日,顾之遥实在挨不住了,心中打着盘算,若明日褚丹诚再不醒,拿自己的肉做药引子给他自己也是肯的,只要褚丹诚能醒,怎么着都行。   这话顾之遥不敢同下人们讲,传到褚琅耳朵里去便又是不得了的大事。   所幸褚丹诚总算醒过来了。   褚丹诚睁眼时顾之遥正捏着他鼻子喂他喝药。   那一碗药都喂空了,他甫一睁眼就见到自己惦记了半年的那个小祖宗正捏着自己的鼻子亲自己。   偏这祖宗一不知道闭眼,二不知道点到为止。   含着人家嘴唇嘬个不停算哪门子的亲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馋肉了的狗崽子,在这啃骨头呢。   褚丹诚本想善解人意些,等小孩儿亲够了,再悠悠地睁开眼,权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也好和他算算这半年的帐。   可小蒜苗儿好像亲上了瘾,嘬起来每个完,褚丹诚觉得自己再不让这人知道自己已经醒过来,先要被他给憋死。   顾之遥实在委屈,平日里喂完药最多嘬一下,可褚丹诚实在躺着睡了太长时间,他心中着了慌没了底,只有多同这人亲近亲近才能稍微有点安全感。   可这些他自己心里头想的事,褚丹诚哪里会知道呢?   顾之遥正叼着褚丹诚的嘴,感到褚丹诚的手好像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捏着对方的鼻子有多久,就是好人也要憋死。   他这才惊醒一般松开嘴,刚要抬起头来,哗啦一声,一只拴着链子的手忽然伸过来拉开了自己捏着对方鼻子的手,而另一只手则按住了自己的后脑勺。   手中的药碗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溅起一地碎瓷片。   还不待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发觉原本正昏睡的那人竟在用他的唇上下磨蹭自己的。   既然人已经醒了,应当先给他喝水,吃点粥,再好好把事情说个清楚。   可惜想法和身体的行动似乎总是背道而驰,顾之遥不自觉地张开自己的双唇,迎进来一条滑溜溜的……那是……舌头?   顾之遥愣了愣,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褚丹诚已经放开了自己,双唇临别时同自已一样,轻轻嘬了一下。   “哥哥你醒了啊……”顾之遥觉得自己脑袋有点转不过来弯儿,直不愣腾地问了一句没什么意义的话。   褚丹诚却不理他,亲是亲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遥儿主动亲自己,自己不回应一二……那不可能,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他也没忘了顾之遥独自跑出去在外面晃了半年,叫自己既是着急又是担心,非叫他知道自己生气了不可。   这帐不同他算明白,日后若是同自己闹了别扭,再跑出去可怎么办才好?   顾之遥不知道褚丹诚现在心里是怎么想自己的,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受了这么大的冤枉。他见褚丹诚不理自己,又屁颠屁颠地凑过去问:“哥哥你喝水罢?躺了几日了,身上难不难受?”   褚丹诚瞥了顾之遥一眼,半年没好好看看他了,小孩儿瘦了不少。之前好不容易在脸上养了点肉出来,如今全消了下去。   只这一眼,褚丹诚又忍不住心疼了。   但他一时也不想就同顾之遥言归就好了,只开口刺他:“这会儿倒是关心起我来了?”   顾之遥理亏,早料到自家哥哥定是心中有气的。他也不在乎褚丹诚话中的不客气,毕竟挨了这好几日,褚丹诚能睁眼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他唤进八宝和四喜,叫他们通知后院的褚琅和在内阁里上值的褚清风,告诉他们褚丹诚已经醒了。又让下人将一地碎瓷片扫了,送了茶水和粥来给褚丹诚用。   喝粥时褚丹诚犹豫了一下。他躺了五日,睡了五日,又不是瘫痪了,这粥他自然是自己喝得的。可他的右手同顾之遥锁在一处,舞起勺子来并不算便利。   早知如此,就将链条打得长些。   顾之遥见褚丹诚迟疑便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这会儿人还在气头上,自己去喂他吃粥,那人定然是不肯的。顾之遥索性一屁股坐到褚丹诚旁边,大腿挨着大腿,而后笑眯眯地开口:“哥哥快吃罢!”   褚丹诚又觉得,这链子打得不短,反倒是刚刚好了。 第98章 十指交缠诉衷肠,词话孟浪劝情郎   褚琅赶来时,褚丹诚正在喝那碗粥。   顾之遥老远便听见后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往这边儿赶,忙抢过勺子去喂褚丹诚。   褚丹诚显然也听见了那脚步声,左手端着碗,右手拉过顾之遥的左手,一把塞到被子下面。   兄弟俩那手上拴着的链子,旁人见到还好,褚琅却是万万不能看见的。   褚琅进屋的时候,正看见那兄弟俩面对面坐着,褚丹诚一手端碗,顾之遥则拿着一只调羹从碗里盛粥出来喂给褚丹诚喝。   “总算是醒了。”褚琅走到床边坐下来,目光慈爱地看那两兄弟,“诚儿你要是再不醒,遥儿要急疯了。”   褚丹诚此时与顾之遥不过是摆摆样子给褚琅看,其实心里还存着气,又不好驳了褚琅的面子,只点点头不说话。   褚琅看兄弟俩一团和气的样子也放心了不少。她这一年来总有些精神不济,许是女人没了葵水老得就快了,自己这是老了。   她抬手揉揉额角,“娘过来前院不过看看你们兄弟俩,醒了就好。遥儿有事要多同我们讲,可不能再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了。”   顾之遥点点头,装作专心喂褚丹诚喝粥的样子。他每一勺都细细吹凉才喂到褚丹诚口中,生怕自己喂得快了就要早早把粥碗递个下人拿走了。到时候两人都空着手,再这样将手藏在被子下面总归是不好看。   可也不能就将手大拉拉地摆出来,毕竟上面可拴着一条要命的镣铐呢!   褚琅只稍坐了坐便让孙妈妈扶回后院去了,彼时顾之遥刚好将最后一口粥喂到褚丹诚口中。   顾之遥作势要起来送,褚琅笑着将他按下去,“行了,你就在这好好照顾诚儿吧,我不用你送。”   顾之遥点点头,端端正正坐好,把空碗递给八宝,又让四喜出门松松褚琅。   待褚琅出去后二人才松了口气。   “哥哥,我不走,真的,这链子……”   褚丹诚瞥了顾之遥一眼,不理他,靠在垫子上喊吉祥给他拿折子来写。   顾之遥有些讪讪地,这事儿不说清楚这是过不去了。只是大白天的,就要讲这些酸话,让人怪害臊的,还是晚上再说罢。   吉祥把折子和笔墨拿来,先放到床边桌上,而后又和如意抬了小几来。   褚丹诚点点他和顾之遥中间,示意他们将小几摆到他和顾之遥中间。   顾之遥心中老大不乐意,刚才喝粥的时候俩人坐的别提多近,腿都贴在一起了,现在又要拿这劳什子将两人隔开。   小几摆好,吉祥把笔墨和折子都摆了上来,两人便退到屏风外面去了。   ——前几日四喜就同他们三个说了,以后主子和小主子在一处时,他们都在屏风外面等着里面传唤就成,不必在里面候着了。虽是有些奇怪,可四喜表情有些扭曲地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叹一声道这么办就成了,原因以后自会知晓。   顾之遥见两个小厮都退了出去,忙拿起一只毛笔,蘸了墨,“我来我来。”   褚丹诚撩起眼皮子看顾之遥一眼,把折子底下的一摞纸抽出来,撂到顾之遥面前:“写。”   “啊?”顾之遥有些懵,“写?写什么?”   “说不出来那便写。”褚丹诚说完,左手拿起毛笔,蘸饱了墨又在砚台中抹匀,提笔在奏折上写了个“臣褚丹诚奏疏”。   顾之遥知道褚丹诚字写得甚好,不想他左手写字也是这般遒劲有力。   本来想着哥哥右手同自己拴着,写字定是不便,自己替他把折子写了,还可以讨好讨好他,结果人家用左手也会写字,根本就用不着自己。   他还想插科打诨将褚丹诚的话头昏过去,可褚丹诚不给他机会,撂下笔直勾勾地看着他。   顾之遥叫褚丹诚看得浑身发毛,只得吞了吞口水,正襟危坐起来。   之前怕褚丹诚嫌恶自己,顾之遥把这事藏得很深,压根想都不敢想。谁知褚丹诚对自己也是那样的感情,早知……早知……早知如此自己还跑个什么劲儿?   要是早知道褚丹诚也心悦自己,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拦不住顾之遥的。   “我还是直接说罢,”顾之遥摇摇头,“想说给哥哥听的太多了,写是写不过来的。”   先前顾之遥跑得又快又果断,现在却要直接同褚丹诚诉衷肠,态度好得让褚丹诚怀疑这小孩儿是不是施展什么缓兵之计,之后还是要走的。   他怕了,这半年实在是煎熬,若顾之遥又再从他身边逃开了,他不知道自己会疯成什么样儿。   现在自己就已经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顾之遥看见褚丹诚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了。说起来都是自己造孽,要不是当初自己……   今日不把这些都同褚丹诚说清楚,这根链子怕不是得拴一辈子。   “那日早上我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裤子被换了。”顾之遥挠挠头,“从前只是自己偷偷喜欢喜欢的,头一回做那样的梦,还被哥哥撞见了,就慌了。”   “后来在书房看到了我母亲留下的那封信,我猜着是不是哥哥觉得我是个麻烦,要把我送回宫里去了。”   顾之遥絮絮地说着,即使知道那些是自己胡思乱想猜岔了,仍是禁不住有些难过,“被送到宫里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那我还不如跑得远远的,以后还可以偷偷回来看看哥哥。”   顾之遥说这些的时候,褚丹诚一直盯着他,看他的表情。小蒜苗儿被自己逼着剖白这些已经藏了很久很久的想法,眼角都有些微微泛红。   原本这孩子是不爱哭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克他,从没见他在旁人面前哭,倒是当着自己的面哭了好几回。   “什么时候动的心思?”褚丹诚抬起右手,去握住顾之遥的左手。两人手上还锁着那副镣铐,褚丹诚一动便丁零当啷响了一串。   “不知道。”顾之遥摇摇头,“那回秦老爷同秦贤……就地窖里那回,你同我说这些道理,我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了。”   褚丹诚手指动了动,一上一下交叠的手变成十指交缠,“你通人事倒是早,那会儿你才十三。”   “现在我也才十四呀!”顾之遥同牧周混久了,嘴上越发没个把门的,如今是什么话都敢说,“那些南风馆最受欢迎的小倌儿也就我这个年纪了。哥哥,我和你讲,你得好好珍惜我才是,别把时间纵在和我置气上,再过几年等我开始长胡子长喉结,颜色就没这么好了。” 第99章 鎏金香球足上坠,柔情款款心似水   褚丹诚觉得心头被人堵了一下。   刚才还心疼自己家小蒜苗儿早早就通了人事,不知道有多憋得慌,现在他倒是来劝自己尽早同他相好了?   顾之遥话已出口才发觉自己刚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孟浪话。   他一边在心里头骂牧周老不正经整日里不知道教自己些什么玩意儿,一边又想说些什么找补找补,挽回一下自己在哥哥心中的形象。   可惜形象这东西,一旦丢了,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褚丹诚刚才被顾之遥一句堵得差点喘不上来气。他算是看出来了,顾之遥的乖软都是装模作样,实际自己家小蒜苗的嘴真真是浪到没边儿。   想至此,褚丹诚不由怒极反笑:“出去了一遭,倒是连南风馆里的小倌儿是什么模样都知道了。”   顾之遥一听褚丹诚开口就知道要不好,这人话里的醋味儿太大,几乎要酸出房盖儿。   感情从前撩拨撩拨自己倒算是客气,自己一表明心境,不知道哪来的飞醋就已经偷偷吃上了。   顾之遥简直想要抽自己一个耳刮子,让你嘴贱!   “不知道不知道,我不过是听旁人说的,绝对没去过那种乌合之地!”顾之遥指天誓日,表明自己洁身自好,绝对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   褚丹诚瞥了顾之遥一眼,不再接话。顾之遥一看褚丹诚的表情便读懂了自家哥哥未说出口的话:是哪个旁人同你说这些东西?   顾之遥有苦说不出,总不能将师父卖了,只能打落牙齿腹中吞,傻笑两声将这个话题结束。   “继续。”顾之遥不将这些说完,褚丹诚便不同他玩笑。小蒜苗儿的嘴太紧,想听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比撬蚌壳还费劲。褚丹诚想借着今日的机会,将顾之遥平日里瞒着自己的那些话通通都听一遍。   气头上的褚丹诚顾之遥是不敢忤逆的,他要听自己说这这些,自己便乖乖地都絮叨给他听了。   从自己离开京城,到回京的这半年,中间自己是如何渐渐想开的,还有自己在漠北经历了些什么事,顾之遥全都絮絮地说与褚丹诚听了。   褚丹诚也不嫌顾之遥烦,他说什么自己都听着,折子也索性放到一边去。   小蒜苗儿九岁之后的岁月一直都是自己相伴,自己缺席的这半年,他过得好与不好自己都想知道。   待顾之遥将这些说完已经是过去了半个时辰。   褚丹诚正想再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却听下人敲敲门,在门外报道:“主子,表少爷回来了。”   顾之遥在褚丹诚刚醒的时候就差人递了消息给褚琅和褚清风,不想褚清风那个恨不得住在内阁的居然把活儿放下,特特回来看褚丹诚一眼。   两人便都噤声坐好了,又将被那乌金镣铐锁起来的手藏到被子底下。   从刚才开始,两人这手便交握在一处,还是十指紧扣的握法。都是男孩子,手心热得很,过了这半晌,两人手上早已出汗,却又舍不得分开,如今压在被子下面手心里的汗更是多。   半年没见了,两人都是想念对方想念得紧,哪舍得分开一时半晌呢?   褚清风内阁那头儿还有事要做,内阁里整日都是活儿,能抽出时间来回来看一趟已是不易。他没在这屋呆多久便又回去了,临走时回头视线在二人脸上逡巡了一圈,点点头走了。   顾之遥叫褚清风这一眼看得心里没底,褚家的孩子都不缺心眼,就是祝成栋那样的,都有自己的计较,要不说怎么能当将军呢?   待褚清风走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后顾之遥才惴惴不安地问褚丹诚:“清风表哥刚才眼神太瘆得慌了,我怎么觉着他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便看出,不妨碍。”褚丹诚倒是无所谓,他和顾之遥断袖断得彻底利索,褚清风又不是未通人事的小孩儿,看不出什么来他才会怀疑自己这个表弟是不是傻的。   也就顾之遥,还觉得自己尾巴藏得好,能瞒得了别人。   在这馥园中,褚丹诚是当家的老爷,整个园子整座府都是他的,自然他说了作数。如果在自己家里头还要处处小心,他和遥儿何时才能熬出头?   褚家人待自己太好,自己却拐了人家孩子断袖,顾之遥心中本就内疚,旁人如何他浑然不在意,就怕褚家的这些人看出什么来。   他缩了缩脖子,从自己衣襟里拽出当初老将军送自己的那璎珞圈,缩缩脖子摘下来,“这个我还是不戴了罢,祖父送我这个祝我百岁无忧,我却累得你断子绝孙,实在受不住。”   顾之遥这言辞实在是太过了点,褚丹诚差点就听乐了,见顾之遥一直把那长命锁圈贴身戴着,禁不住又有些吃味,“祖父送你的长命锁你好好收着了,我送你的香球呢?怎么不见你戴?”   褚丹诚总共送了自己两个香球,一个装了自己掉的第一颗牙,还有一个是让自己挂在腰间燃香丸用的。   顾之遥一来不爱熏香,二来舍不得糟蹋了褚丹诚送自己的那好东西,只燃了两回香,褚丹诚便再没见着那物什。   想来,莫不是那东西小孩儿不喜欢,给放起来了。   从府里头跑出去也没忘了带上长命锁和婧明公主留下的信,倒是不带自己送的东西。   难道这小孩儿口中的喜欢只是说说而已么?   不待褚丹诚想得更多,顾之遥一脚将被子踹开,而后一个抬腿将脚送到面前来——他习武这么久,身子骨且柔韧着呢,就是劈叉也能行。   褚丹诚却没注意到小蒜苗儿的姿势有多高难度,他的眼睛黏在人家脚脖子上移不开了。   顾之遥白皙纤瘦的脚踝上套着一个鎏金雕花的脚环,脚环上面挂着的,可不就是那个香球么?   褚丹诚看着顾之遥的脚脖子怔了怔,最后伸出手去搭在顾之遥的脚脖子上,拇指指腹摩挲着那脚环,心中情绪一时有些复杂。   可褚丹诚心中在想什么顾之遥此时却是顾不上了,那人握着自己的脚踝摸个不停,搞得自己又是痒又是麻。   褚丹诚真是……自己一个哪儿哪儿都正常的男孩儿哪里能遭得住这样的撩拨啊?! 第100章 分别半载两茫茫,重聚无刻不成双   顾之遥针扎一样将脚缩了回来,脸颊微有些泛红,他用左手捂住自己的脚脖子,“哥哥你别这么摸我,我遭不住。”   这句话顾之遥说得直白,褚丹诚自然是听懂了他是什么意思。想到上次同顾之遥在一处的时候这小孩儿抱着自己蹭来蹭去发春梦,谁想就半年见不到人了。   褚丹诚好心放过他,装作没看出顾之遥是怎么回事儿的样子,继续问别的:“既已到了京城,为何不回家?”   “在漠北呆了半年,人瘦的都要脱相了,在外面哪儿有人像哥哥一样那么精心地照顾我啊?”顾之遥兀自酥麻了一小会儿,又往褚丹诚旁边凑,“你看我这脸糙得,哪儿还有之前颜色好。我不养漂亮一点再回来,你看不上我怎么办?”   顾之遥顿了顿,把下巴往褚丹诚的肩膀上搁,“我可是盘算着回来就要每日在哥哥身边晃,好叫你也对我动心的,万一因为丑失败了可太难受了。”   顾之遥怕褚丹诚看不上自己,褚丹诚又何尝不是呢?两人都将对方捂在心里太久了,患得患失,又不甘心只作兄弟。   所以顾之遥事事以褚丹诚为先,所以褚丹诚愿意将顾之遥护在身后藏起来。   褚丹诚侧头去看顾之遥,那小孩儿正腻在自己肩膀上仰着脸看自己。   半年了,顾之遥的脸瘦了,下巴尖了,从前在脸颊上养出来的软肉也都消下去了。就像顾之遥说的,他小时候并不是个漂亮打眼的孩子,整日在外面跑都比旁人家的少爷小姐黑一点儿。   后来在褚丹诚身边将养了四年,顾之遥就像褪去了绒毛的小鸡一样,变得漂亮招眼。那时褚丹诚每日都让厨房变着法子给顾之遥做食补,顾之遥被他养得骨肉云亭,肉皮子也白皙幼嫩得不行。   可顾之遥自己在外面,并不会有人像褚丹诚一样照顾他,他瘦了,面皮也没有原来细嫩。   可褚丹诚非但不觉得小蒜苗儿颜色不好了,反而发觉就是顾之遥不像从前那般精致,在他眼中也是个漂亮的孩子。   他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较真的劲儿,而眼中的倒影永远只有自己一人。   大抵这就是话本子里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罢?   褚丹诚同顾之遥就这样看着对方,最后是褚丹诚先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小孩儿的额头。   湿湿软软的唇落在脑门儿上,顾之遥舒服地眯起眼睛来,被哥哥亲真的是一件让他舒服得不得了的事。   表面上两人之间的氛围温馨得不行,实际顾之遥心中想着:幸亏哥哥先亲了自己,再这样互相看着一小会儿自己便要忍不住要蹦起来亲他了。   褚丹诚亲了顾之遥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小蒜苗儿是不是害羞了,顾之遥配合无比地一捂脑门儿退开一点点,故作惊讶道:“哥哥,你亲我了,是不是不生气了?”   他这配合得太明显,哪有忽悠安如梦的功力之一成呢?褚丹诚心中气其实消得差不多了,却又不想就这么算了,怎么着也要给他个教训,便摇摇头,“没有,还生气呢。”   “哥哥你怎么这样呢?”顾之遥当即垮了一张脸,“上午那会儿你还亲我嘴来着。”   不提亲嘴的事还好,提到这事褚丹诚又觉得心口犯堵,“大白天的,你做什么过来亲我?”   褚丹诚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我一直不醒你便一直亲?不管白天晚上?”   “哥哥你别冤枉好人,”这可就太冤了,顾之遥几乎要吐血,“你昏迷这么多日,药又喂不进去,是我心疼你,好心来喂你喝药。若不是有我,你今日不见得便能醒过来。”   然而顾之遥在褚丹诚这边可信度有限得很,褚丹诚斜睨他一眼,“喂药需要嘬我?”   “你不是也嘬我了么?”顾之遥反驳道,“再说了,我还是你的童养媳呢,我亲自己屋里的老爷怎么了?”   好一个童养媳,这可真是一坛子陈年老酒能喝一辈子。顾之遥本就是个牙尖嘴利的,同牧周混了这么久,那嘴皮子的功力更上了九十九层楼,褚丹诚实在不是对手,也便不再同他争辩了。   ……   二人半年未见,腻歪得不行,凑在一起不是互相摸摸手,就是亲亲脸。若是被工部那些大臣看见尚书大人同这位五爷是这样一个相处方式,怕不是下巴都要摔碎一地。   可见这两人只在家中黏糊腻歪,倒是泽被苍生了。   顾之遥对宫里头那些事心里膈应得很,他是不可能主动去与皇上通气的,这事儿只能等褚丹诚醒来了亲自做。   褚丹诚用左手写了折子,又差心腹往皇上那边递了消息,告诉他顾之遥已经回来了。   到了戌时皇上那边的消息才传回来,说是过几日会寻个由头让褚丹诚带着顾之遥进宫看看,只让褚丹诚先专心养好伤。   虽说同顾之遥互相剖白了心事,褚丹诚却并没有将二人手上的镣铐打开。他有心让顾之遥长个教训,便故意这么放着了。   到了晚上,顾之遥差人把柯太医请了来,柯太医将二人的伤口都换了药,道是伤口均已愈合齐整,不会留疤,可以沾水沐浴了。   送走了柯太医后,两人便要梳洗歇下了。先前褚丹诚昏迷着倒还好,顾之遥不管是给褚丹诚擦身,还是自己要用夜壶都不用避讳,反正顾之遥做什么褚丹诚也都不知道。   可现在不成了,两个人锁在一起,顾之遥总不能拉着褚丹诚一起去茅房。而且贴身衣物好几日未换,顾之遥就是不像褚丹诚那样好洁,也有些受不了了。   “哥哥,这链子也该解了罢?”顾之遥憋了半天了,实在受不住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想如厕。”   褚丹诚点点头,“夜壶在边上 。”   这是不肯解开了。   顾之遥心中腹诽,自己不过是跑了一回,这人就如临大敌地不肯让自己离开半步,这是要因噎废食不成?   所幸顾之遥不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只将床帐撂下来自己站在地上用夜壶解决了。   他一边解放腹中酸胀一边胡思乱想:褚丹诚不会偷看自己罢? 第101章 脱衣解带春衫破,言笑晏晏欢情说   到了再晚些时候,下人们抬了浴桶进来供里面的两位主子沐浴用,换洗的衣物也都叠齐整摆在了床边的小桌上。   褚丹诚刚醒,还不适合坐到桶里去泡澡,顾之遥仍旧是像前几日那般帮他擦了身子。   褚丹诚倒是不觉得如何难为情,只管闭着眼由着顾之遥伺候自己。   帮褚丹诚擦洗完毕,便要换衣裳了。   顾之遥这才意识到两人拴在一起这衣裳是换不下来的。   “哥哥……”顾之遥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脱了一半,差个袖子摘不下来,便又同褚丹诚打商量,“咱们锁在一块儿衣裳脱不下来,你的衣裳也该换了,要不解开罢?”   褚丹诚斜睨顾之遥一眼,并不答话。   “要不……”顾之遥又试探地问道,“等我们把衣裳换完了再锁上?我保证不走!”   褚丹诚冲顾之遥勾勾手指,示意顾之遥靠过去。顾之遥果然凑了过去,等着听褚丹诚说话。   褚丹诚伸出那双手,抓住顾之遥的衣襟,从中衣到外衣,直接讲衣裳的左衽连着袖子一块儿撕了开来。   顾之遥:???   本以为褚丹诚会同自己说什么吩咐,自己还等着听呢,谁料到这个平日里众人口中的阎王脸,居然把自己衣裳撕了?   这哪里是阎王脸,这是脸都不打算要了罢?   顾之遥着实震惊不已,他从未见过褚丹诚有这种狂放孟浪之举,乍然被他撕了衣裳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觉得右边膀子一片冰凉地晾了出来。   躺了好几天的病人,刚醒过来就能撕人衣裳了么?是褚丹诚天生神力,还是自己这身衣裳的料子太差了些?   顾之遥一时不知该感慨些什么好,但是他觉得自己不太好。   这都叫什么事儿?   被撕衣裳的兀自发愣,撕人衣裳的那位病人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反而优哉游哉地躺回靠枕上。   顾之遥实在不知说什么好,衣裳撕了确实是能沐浴了,可这干净的衣裳也没法穿上啊。   就是能穿上,等下人进来收脏衣时,给他们看见这两片破布算是个怎么回事?   顾之遥越想越不敢想,扭头去看褚丹诚。   “不是要沐浴?”褚丹诚老神在在开口,等那小孩儿再来求自己。   顾之遥见褚丹诚这样,心中略微有些气闷,又不好生褚丹诚的气,只得低头闷闷道:“没事。”   既然褚丹诚不觉得如何,那自己也没必要在这儿扭捏。顾之遥干脆将中裤脱了下来,准备沐浴。   可这亵裤自己实在不好意思当着褚丹诚的面脱,便干脆就穿着亵裤打着赤膊,就要将鞋趿拉上了。   顾之遥一伸腿,脚脖子上那雕花鎏金圈儿便露了出来,他的脚本就白皙纤瘦,就是在漠北风吹日晒了小半年,也只是手脸稍微糙了点,脚腕子却还是莹白如玉。   那金圈儿挂在那里,衬得顾之遥脚踝更加漂亮。   不要说顾之遥本就长得好,单他是褚丹诚心上人这一点便让褚丹诚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只一眼,褚丹诚的目光便拔不出来了。   小孩儿的脚脖子上就挂着自己送的东西,一静一动间还会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勾得他心里痒痒的。   那小孩儿完全不知道自己又招了他哥哥的眼,站起来趿拉上鞋就要回来扶褚丹诚。   当然,他原想是将褚丹诚抱到浴桶旁边的躺椅上的,自己又不是没力气,可褚丹诚已经醒了,自己再将人家抱来抱去的,褚丹诚多没面子。   顾之遥心中夸赞自己一句善解人意,便朝着褚丹诚伸出手,“哥哥,这链子可不够长,我扶你躺那边去罢。”   顾之遥背着光朝褚丹诚伸出手,褚丹诚抬头看他,眼中只剩下顾之遥一双弯弯的笑眼。   要命,这锁链也不知是在罚谁。   “影二,钥匙扔进来。”   顾之遥被褚丹诚吓了一跳,自己现在脱得光不出溜,被褚丹诚看着也就算了,他还要影二进来一起看么?   他赶紧抓衣裳披起来,那衣裳刚才被褚丹诚撕破,只剩下一块布料搭在身上,露出一截又白又长的脖子。   影二似是知道屋里头的两人是什么情景一般,并没有进到屋里头来,而是只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把钥匙扔了进来。   影二手准, 那钥匙稳稳当当地落到屏风旁边的桌上,顾之遥就是不扶着褚丹诚过去也够得着,忙走过去把钥匙抓到手里。   “哥哥,钥匙。”他拿到钥匙没有忙着把锁打开,而是老老实实地将钥匙递到了褚丹诚手中。   这孩子真是,在外人面前恨不得长千个百个心眼,怎么到自己面前老实得吓人。   褚丹诚摇摇头,冲着两人手上的镣铐一抬下巴,示意顾之遥自己将锁打开。   “我不想自己开,”顾之遥坐到褚丹诚旁边,“哥哥你来。”   求了自己半日要求把这锁打开,怎么这会又不想自己动手了?   褚丹诚不太明白顾之遥心中在想些什么,疑惑地抬头看他。   “哥哥既然把我锁住就是不放心我,觉得我还是会跑的。那这锁更应该由哥哥亲手打开才是。”顾之遥仍旧是笑,“之前是我不好,我不该什么都不和哥哥说就走了,哥哥把这锁链打开,就当是原谅我了好不好?”   顾之遥一小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要把褚丹诚的心思摆在前面,自己喜不喜欢从来都是不在意的。他长大了,也还是当初那个小孩儿,喜欢腻着褚丹诚,永远都把褚丹诚放在自己前头去。   褚丹诚眼眶有些热烫。   这样的顾之遥,叫自己怎么能不喜欢,怎么能不爱慕他呢?   诗经里面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可顾之遥报自己的何止是琼琚,简直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毕竟没什么比一个人的真心更加贵重的了,不是么?   褚丹诚闭了闭眼,刚刚心中的旖旎已然消退,他很想把顾之遥搂到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然后告诉他自己究竟有多爱慕他。   “哥哥?”见褚丹诚神色有异,顾之遥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哪儿做的不好,叫褚丹诚又想起了那块心病。   他惴惴不安地望向褚丹诚,眼眸中亮晶晶一片,倒映的人影只有褚丹诚一人。   “无事,”褚丹诚伸手将两人手上的锁链打开,而后慢慢将五指缠在顾之遥的食指上,轻轻握住,“以后有什么事,都同我讲,若你再不声不响就走,把我推远了,我大抵是会疯的。” 第102章 五郎妄言戏尚书,两额轻抵吻唇珠   “哪儿能呢?”见褚丹诚如此,顾之遥有些着了慌,他急急剖白道:“从前是不知道哥哥对我是什么样的心思,如今知道我们二人是、是……”   他说些诨话撩拨褚丹诚有一手,如今要说些情啊爱啊的酸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顾之遥用手搓搓脸,强忍着羞臊开口道:“如今知道我们俩是两情相悦的,我还跑什么啊?别的地方又没有我相公。”   褚丹诚开锁的手一抖,显些将钥匙掉到地上去,他猛然看向顾之遥,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我相公啊……”顾之遥玩心起来,人又浪又皮,“本来我就是哥哥的童养媳嘛,喊相公不对么?”   褚丹诚木然地将锁拆开,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怎么平白无故听见顾之遥喊自己相公。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小蒜苗儿在外面晃了半年,不单学会了说一堆乌七八糟的诨话,还学会调戏他哥哥了。   顾之遥说孟浪话说得开心,也不管褚丹诚受不受得了,兀自高兴了好一会儿。待褚丹诚将锁拆开后,顾之遥只觉得左手一轻,便又抬头撩拨了一句:“其实不解开也不妨事儿,哥哥就把咱们俩锁在一起,以后衣裳也不能好好穿,想怎么摸还不都是一顺手的事儿?”   褚丹诚忍无可忍,重着顾之遥勾勾手指,让他附耳过来听自己说话。   顾之遥浪劲儿正盛,自然没看见褚丹诚眼中的深意,人家让干嘛便干嘛,乖乖弯下腰去附耳听褚丹诚同自己讲话。   褚丹诚等顾之遥附耳过来却并没有同他讲什么悄悄话,而是一把将顾之遥的后脑勺按下来,自己将双唇印上去,给了他深深的一吻。   !!!   顾之遥没想到自己撩拨褚丹诚却是要遭报应的,褚丹诚竟然也会主动轻薄自己。   之前两人亲嘴都是顾之遥借着喂药之便,顺道嘬上一两下,就是今日褚丹诚亲自己,那也是因为自己先动的嘴,顾之遥以为褚丹诚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可谁知……   谁知哥哥也不是如同表面那样一本正经又严肃的人,面对自己还是忍不住来亲亲摸摸的。   顾之遥认为的亲嘴,不过是唇贴着唇,嘬一下便罢,就今日褚丹诚舔自己,他也以为是哥哥在吓唬自己。直到现在,顾之遥才明白过来,一双有情人之间是怎样亲吻的。   唇齿相依,两人的舌尖儿勾在一处翻来覆去,只把嘴里的每一处肉都要游荡个遍。   顾之遥腿都有些软了。   他是个羊质虎皮,口中逗弄褚丹诚的能耐不少,真刀实枪地亲昵却是不擅长。褚丹诚闭着眼睛吻他,顾之遥觉得脑中阵阵轰鸣,什么都没空去想了。   这可真真是,一个柔情款款,一个手足无措。   亲吻过后,褚丹诚将顾之遥放开,看着眼前的小孩儿脸一点点红起来,心中好笑,说诨话撩拨自己的本事都去哪儿了?怎么才亲一下,脸就红成这副样子,叫人煮熟了不成?   “不是要沐浴?”褚丹诚看着顾之遥,又问了一遍。   他亲得餍足万分,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顾之遥盯着自家哥哥的唇角移不开眼睛,旁人都道褚丹诚是个活阎王,棺材脸,他倒是觉得哥哥好看得不行,一眼就要误终身。   顾之遥嘴角喃喃道:“要么……再亲一下罢?”   即使顾之遥这一声如同蚊子叫,也没有逃过褚丹诚的耳朵。   他心情大好,抬手点点顾之遥的鼻尖儿,“先去沐浴,洗好了让你亲我。”   顾之遥开心了,浪了,原地蹦了一下,高高兴兴地去浴桶里泡着。   被喜欢的人亲,真是件欢喜的事,顾之遥觉得自己总算没有白活一遭,人活于世能有一个褚丹诚这样的人相守,真真是快活无比。   他这个澡洗得快极了,褚丹诚都怀疑这小孩儿只是把自己扔到浴桶里涮了涮便爬出来。可顾之遥的发丝上又实打实地有皂角的气味留下来,就像这小孩儿一样好闻。   顾之遥又是没有擦头发便往床上爬,他头发长得快,才半年,头发又长了一截出来。   褚丹诚无奈摇头,拿过巾子帮他把头发擦了,待擦到半干,顾之遥便急不可耐地回头搂住自己的脖子将嘴送了过来。   这什么神仙日子?   只怕安子慕这皇帝当得也不比自己快活,自己在床上躺着,便有自家养大的小蒜苗儿把嘴递上来给亲了。   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就是褚丹诚也还未及弱冠。一直这样贴在一处儿总归是要出问题的。   等两人停下来时,都觉得有些尴尬。贴得那样近,身上有什么反应对方是不知道的呢?   顾之遥游鱼一样呲溜钻进被窝,双手拎起被角咬在口中,故作娇羞,“哥哥,这怎么办?”   “怎么办?”褚丹诚咬牙切齿,亲来亲去的身体上没有反应才是不正常,明明这小孩儿一直撩拨自己,却还要来问自己怎么办,“睡觉!”   顾之遥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可是我睡不着。”   褚丹诚呼吸错了一拍,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那你待如何?”   “我……”顾之遥觉终于知道了害臊为何物,他又拽拽被子,“你不把我办了么?”   褚丹诚简直要疯,怎么顾之遥出去外面不过半年,人就变得这么放得开,什么样儿的孟浪话都说得出。   其实顾之遥没那么放得开,但他就是喜欢说诨话撩拨褚丹诚。刚才的话一出口,他自己也难为情得紧,羞得脚趾头都蜷缩起来。   “胡言乱语!”褚丹诚呲哒他,又往外面躺了一点儿,坚决不碰到小孩儿的身子,“你才十四,别整日想些有的没的。养好身子,这些事等你再大些再说。”   “等你长大了,”褚丹诚咬牙切齿,“自有你好看的。”   顾之遥其实也怕褚丹诚真的会办了他,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如果褚丹诚真的来了,他虽不会拒绝却也会怕的。   可褚丹诚是个真君子,不欺他年少。   顾之遥一般有些失望,一遍又心里觉得甜丝丝的,哥哥果然是待他最好的人,都这样了也没做什么。   “遥儿,”褚丹诚又开口,顾之遥偏头去看他,脸上的神情尽是无辜。褚丹诚拿他没法子,只得幽幽叹口气,复而继续道,“我现在好心放你一马,你撩拨我的这些,日后总是要还的。”   褚丹诚这话是在威胁顾之遥了,顾之遥有些怕又有些幸福起来,突然盼望时间过得快些,好早早到这个日后看看,这人会怎么料理自己。 第103章 言说娶卿多划算,咿呀哼曲唱评弹   顾之遥当日离京时阵仗也不算大,宫里面知之者甚少,无非就是皇上、芮妃、安如梦这三头儿是有所耳闻的。   宫里头那三位只道顾之遥是乍然只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人小受不得刺激才会走的。可顾之遥是因为什么而离开馥园,褚丹诚同顾之遥是知道的。这两人将这事当作秘密捂得好好的,自然不会到处同旁人去说。   顾之遥自回了馥园便整日腻歪在褚丹诚身边,似乎是要将这半年的时光都找补回来。   褚丹诚拿他没辙,小蒜苗儿在外面半年认了个师父,也不知道他这便宜师父都教他些什么,怎么小孩儿一回来功力大涨,上下嘴皮子一磕,什么诨话都讲得出来。   啊,不是诨话,是荤话。   也幸亏两人都是男子,不是那新婚的小夫妻,不然就俩人整日整日的那亲昵劲儿,怕不是要三年抱俩。   思及此处,褚丹诚不免想到子嗣的问题。   既然他选择了顾之遥就没想过孩子的事,不是说旁的,他和顾之遥都是男子本就下不出蛋来,若要自己的血脉就免不了要娶妻。   他这一生是不会娶妻了,有顾之遥一人便足矣。   可他不知道顾之遥是作何想法。   褚丹诚琢磨了半日,后来索性喊小孩儿来书房同他推心置腹。自己都教训他有事要同自己讲,怎么自己心中存了心事便不开口了呢?   褚丹诚秉着有事两人要商量的念头,略措辞一番,便徐徐开口:“我们两人是要守在一处一辈子的,有些事便不得不考虑周全。”   褚丹诚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你我二人都是男子,孩子是生不出的,遥儿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顾之遥被褚丹诚吓了一跳,还以为哥哥这是想娶亲了,急吼吼道:“不想不想,哥哥做什么说这个?皇上给你指婚了?还是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本来是要问顾之遥的意思,小蒜苗儿倒问到自己头上了,褚丹诚哭笑不得,“我看上谁去,有你一个就够了”   “我说也是,京城里就是姑娘家也没有几个比我颜色好的,”顾之遥点点头,“哥哥整日看着我,怎么还能看得上别人家的姑娘。”   “你倒是自信,”褚丹诚心中好笑,“不是说我,我是想着遥儿兴许会想要个自己的血脉也说不准。”   “我可不想要,”顾之遥一屁股坐到褚丹诚腿上,差点把人家桌上的砚台刮到地上去,“自己都弄不明白,哪来的心思再养个孩子?”   褚丹诚把砚台扶正,推到桌子中央去,不让顾之遥的袖子蹭到墨迹,而后把手搭在他腰上,“你现在年纪小,自然不想这个,我是担心等你大了怨我。”   “我怨你做什么?”顾之遥摇摇头,头发蹭在褚丹诚脸上,搔得他直痒痒。   褚丹诚捞过一把头发,嗅嗅上面的的皂角味,“不想要便不要,我也不想要。”   “我还以为是哥哥你想要。”顾之遥有些幽怨,“关键是万一你想要,我也生不出来,你这童养媳娶得可太亏了。”   顾之遥从回来之后便彻底放开了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多加约束。褚丹诚同顾之遥要相处这些日子多少有些免疫了,不像一开始那样容易因着小孩儿说的诨话而动情。   “不亏,”褚丹诚五指做梳,帮顾之遥通通头发,“你就是我的孩子,娶一个童养媳,多个儿子多个兄弟,多划算。”   是啊,划算死了。顾之遥心中腹诽,哪个童养媳不是人家强行娶回来的呢?可没见谁家童养媳为了自己屋里的老爷愿意把命豁出去。   可是在褚丹诚心中这童养媳娶得简直不能更划算了。   “一点都不亏,”褚丹诚摇摇头,“谁家的童养媳像你一样,上马能治,下马能捏绣花针,嘴里还什么都会说,我多划算啊。”   顾之遥心情大好,哼唧几声小曲儿,陪褚丹诚在书房中腻歪了一整个下午。   顾之遥是在下邳长大的,平日里哼的小曲儿都是下邳那边流行的曲儿。   褚丹诚每每听顾之遥哼小曲儿,便觉得他同京城里那些人唱的玩意儿很不一样。   京城流行听京戏,咿咿呀呀,婉转悠扬又能沉淀于胸腹中。   顾之遥哼的曲儿褚丹诚之前却并未听过别的地方又这样的唱腔。   下邳南边就是金陵,北边又挨着临沂,那边人听的曲儿既像苏州那边的昆曲儿,又沾了些临沂那头柳琴戏的味儿,自成一派。   顾之遥道是自己一小听的是评弹,可那评弹同金陵的风味又很不相同。   褚丹诚年纪不算很大,走过的地方也是很有限,自当了工部尚书更是几乎捆在京城里,很少有机会能出去。   但下邳这个地方他印象却是深刻非常,当年捡到顾之遥便是在下邳城了。   顾之遥几声咿呀让他思绪回到五年前,好像又到了那个第一次见着顾之遥的小弄堂里。顾之遥穿着不合身的裙子,对着宋府的院墙骂骂咧咧,而后撩起裙子浇了一泡带着热气的尿到墙根上。   褚丹诚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眼神,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唱的什么?”褚丹诚停下笔,扭头问躺在藤椅上的顾之遥。   顾之遥愣了愣,发现自己并不能说出正哼的这小曲儿到底叫什么。   这些都是自己一小听顾姨娘哼的,顾姨娘声音纤细婉转,好似黄鹂鸟儿一般。那时候自己时常会想,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女子,绣活鬼斧神工,声音又好听,人又温柔。   时间久了,顾姨娘的模样他都记不清了,但顾姨娘哼的这些小曲儿竟是一直不能忘,随便一开口便是这些调子。   顾之遥摇摇头,“不知道,都是听我娘唱给我听的。”   他说母亲便是说婧明公主,说娘亲便是顾姨娘。褚丹诚同顾之遥在一起这么久,已经摸清了顾之遥这些称呼上的规律,心理清楚,在小孩儿心中,顾姨娘才是他的亲娘。   婧明公主虽然对他也很好,可到底陪伴他长大的那个女人是顾姨娘。   也好,如此一来,起码小蒜苗儿离皇室的那些破事能更远一些。   褚丹诚点点头,“词还记得多少,你写出来,赶明儿我托人找下邳那边唱曲儿的老师傅给你问问,兴许能让你再听上一回。”   顾之遥顿了顿,心中微微有些发酸。   再过几日便是婧明公主的忌日了,顾姨娘也差不多是春天这个时候没的,自己也差不多要去祭扫一二了。   一晃眼,竟是已经过去了五年。 第104章 假哑巴口出妄言,小五爷以身涉险   褚丹诚同顾之遥如是在府中腻了几日,待身上伤好,便要回去上值了。   顾之遥很是舍不得他哥哥,这才在一处呆了几日呢,便又要分开了。   褚丹诚早上起来梳洗完毕便要更衣了,顾之遥自告奋勇帮他哥哥穿衣,从领口的子母扣,到革带都不假手于下人。   褚丹诚大张着双臂,他乐得被顾之遥伺候这些小事,等顾之遥帮他将最后一处衣角抚平,便将人一把拉起来,在唇上盖了个章。   “伤才好就要上值,”顾之遥一头扎到褚丹诚怀里乱蹭,“皇上把你当牲口使么?你这个尚书大人当得也太累了些。”   自顾之遥十岁后褚丹诚便没再帮小蒜苗儿梳过几回头,褚丹诚揉揉顾之遥的发顶,想起他小时候自己还帮他扎过辫子,甚至还学会了扎啾啾。   “走的时候那么狠,现在倒舍不得哥哥了?”褚丹诚手上不闲着,把顾之遥拉倒镜前,让他坐好,如同第一回 那般,给他高高束了一个马尾。   褚丹诚用篦子帮顾之遥把头发都梳通,又给他抹了点桂花头油,才将头发束起。顾之遥晃晃脑袋,都不知道多久没有人帮自己梳过头了。其实家中的下人伺候起人来个顶个是好手,不过顾之遥不乐意让人这样贴身伺候着,一直都是亲力亲为。   但是褚丹诚是不一样的,褚丹诚的指腹按在顾之遥头皮上时,这小孩儿舒服得直眯眼。   “哥哥怎么总是翻旧账?”顾之遥咕哝一身,转过身子搂住褚丹诚的腰,“晚上和清风表哥一起早点回来呗?今天叫厨子做羊肉锅子,咱们同太太一块儿用。”   “成。”褚丹诚也有些舍不得小孩儿,但他到底是有公务在身的人,早上不能腻歪太久,只与顾之遥抱了一会儿便拉着他用饭去了。   ……   褚丹诚走后,顾之遥将他的书房拾掇了一遍,把婧明公主留下的那封信又放回原来的地方。   对于自己的身世,顾之遥还是很难接受。不过既然哥哥说过要同自己守一辈子,自己便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交付给他,包括这封信。   顾之遥觉得自己简直像赌场里红了眼的赌徒,随随便便就将全部身家都托了出去。   但他又安心得很,褚丹诚是个一诺千金的人,说过的话没有不作数的时候。既然哥哥说不会将自己送回宫里头,自己便相信他。   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像顾之遥同褚丹诚这般全然信任彼此的,也是少见了。   多少夫妻之间还要各怀心思,各自算计呢,这两人倒是完完全全替对方做打算。   上午收拾了书房,中午顾之遥到后院儿去陪褚琅用午膳。   母子俩好久没在一块儿用饭了,也没弄得太复杂,只让厨房烧了几道清爽可口的家常小菜便罢。   褚琅见顾之遥瘦了总觉得不顺眼,还想着让厨房炖个肘子给顾之遥补补,吓得顾之遥连连摆手告诉褚琅自己并不馋肉,褚琅才作罢。   用过午膳后褚琅仍旧是做些绣活打发时间,顾之遥也抱着笸箩坐在她旁边一起绣花。母子二人一直呆到未时二刻,褚琅犯起困来,顾之遥便告辞回了前院,让褚琅好好休憩一会儿。   褚丹诚不在家,顾之遥觉得干什么都有些没劲头,索性去书房把自己之前看过的几本兵书再看一遍。   他于用兵一道颇有些天赋,每回祝成栋来,都免不了与他互相切磋一番。   起先祝成栋还能赢他一大截,到后来,顾之遥竟与他旗鼓相当了。   这小孩儿识字也才不过几年的光景,竟能有这么大的进境,祝成栋心中也忍不住叹服,有的人天生就合该是个当将军的料子。   申时些许,如意敲了敲书房的门,彼时顾之遥正看得入迷,被如意打断了倒是也不恼。   “小主子,”如意在门外细声唤顾之遥,“宫里头有消息来了。主子不在家,您看是不是您来听一下?”   顾之遥应了一声,撂下兵书走到屏风外头,才唤一声,“成,让人进来罢。”   递消息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叫董喑的哑巴。他是从秦府里出来的人,是秦正齐埋在褚丹诚身边的暗桩。只可惜褚丹诚门门道道太多,将这钉子给拔了,还玩了个计中计。   董喑进屋见是顾之遥,先是左右张望一圈,不见褚丹诚,才跪下来磕头,对着顾之遥比划手语。   顾之遥看不懂董喑比划的是什么,皱着眉头让如意递纸笔给他。   变故就在一瞬间,如意扭头去拿纸笔的时候,董喑突然暴起冲向顾之遥。   顾之遥自这人进屋之后左右张望时心中便存了个心眼。这人是被褚丹诚威逼利诱才听命于褚丹诚的,是个贪钱怕死的鼠辈,这种人最是好收买了。   可褚丹诚只让董喑在倒座房里当个门房,院子里的事董喑接触不到,只能褚丹诚说什么他便去给安如梦报什么。   这样的人就是被旁人再收买了去,顾之遥也是不奇怪的。   褚丹诚身边有影卫,董喑该是不敢造次的,可顾之遥身边并没有影卫,又长着一张俊秀明艳的脸,就是那些好南风的勋贵们府中豢养的娈宠也没他好看。   这样一个容貌昳丽的人,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依附褚丹诚活着的,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男孩儿。   可惜董喑算盘打错了,顾之遥不但手有缚鸡之力,甚至能举鼎,更何况顾之遥早在董喑进门之时便有了防备。   顾之遥本想在董喑靠近过来之时便将这人拿下,好叫他知道不是谁的主意都能打,谁的银子都能拿的。   可董喑贴过来的时候,他又有了新的打算。   这已经是一招废棋了,左右留之也无用,何不榨干他最后一丝价值,揪出再次将这人买通的人是谁呢?   他也想知道,这馥园,究竟有多少人想要染指插手。   董喑见顾之遥没有反抗,心中便一片喜色,自己倒是赌对了,这人果然是个被褚丹诚宠着的,根本没有什么自保的本事。   他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抵在顾之遥的脖子上,然后恶狠狠地瞪向如意。   如意见顾之遥被哑巴用匕首抵着脖子差点吓喷出来,他是四个小厮里面最小的一个,怎么总就要见这么惊心动魄的场面?上回顾之遥离府出走,也是自己去翻箱倒柜看着祖宗究竟带走了什么,还跪了一膝盖血。   不得不说如意身为一个小厮,算得上很能压住场面了,这馥园中没有哪个人是好欺负的,   顾之遥被董喑用刀子威胁着小命,倒是也不怕,还抽空冲着如意眨了眨眼,示意他不要慌。   “董喑你想干什么?”如意看到顾之遥的眼神便懂了这小祖宗想做什么,配合地假装惊慌地问道。   董喑是个哑巴,想来是说不出话的。可董喑说出了,只是这声音粗粝难听极了,他就在顾之遥的耳边,说出来的话简直磨耳朵,连顾之遥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你们这些人家,家中的破事腌臜的很,我不过想赚几个银子带着老婆孩子回乡下而已,犯不着给你们卖命。”董喑刻薄道,“可你们偏要把我卷进去,让我夹在几伙人中间。我是想赚钱,可不想赚这亡命钱。”   这话说的委实理太偏,当初若不是他往公主殿里递消息,褚丹诚也不会找他来做这暗桩。   这人如今倒是把责任都推给他们头上了。   顾之遥都替褚丹诚委屈,自己不在的这半年,他每日要独自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人什么事,过得得有多累啊。 第105章 董喑持刀挟少主,之遥从命急尚书   顾之遥用的是一招将计就计,若是打起来,这董喑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可这人想着富贵险中求,胆子竟真的是大到可以包天了。   “你这话说的我委屈,”顾之遥凉凉地开口,“要不是你网宫里头递消息,我哥哥也根本不会找你这么一个人去同安如梦周旋。”   “哈哈哈……”董喑发出一串桀桀的怪笑,顾之遥难受的皱起眉头,,这人声音委实太难听了些,怪不得平日里宁愿装成哑巴也不愿开口,“你当然向着他说话,你们这些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姐少爷,又怎会管我们这些下人的死活?”   顾之遥觉得自己没法同董喑多加沟通,这人的心眼已经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他眼中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听。   “行吧,你待如何?”顾之遥懒得同董喑多废话,索性直接问他目的是什么,也好早做了断。   “你跟我走!”董喑手里略用了用力,刀刃在顾之遥脖子上硌出一道血痕。   如意见此场景不忍地闭了闭眼。   原本董喑用顾之遥性命做要挟,只要顾之遥是安然无恙的,在褚丹诚那边还尚有缓和的余地。但这人将顾之遥的脖子给割破了,褚丹诚便轻易不会善了。   只怕,等董喑落入褚丹诚手中之时,这人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如意心中念几声阿弥陀佛,再睁眼时看向董喑的眼神已经宛若在看一个死人了。   董喑一门心思都在如何让顾之遥跟自己走上,也就没能看见如意的眼神。   顾之遥只作无力反抗的样子跟着董喑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了顿,对着如意开口道:“如意,每回有事都是你担着,这回也少不得要你去同哥哥说一声啦!”   如意一愣,没想到顾之遥会同自己说这么一句话。   董喑也没想到这人被自己用到抵着脖子还敢明目张胆同小厮通气,忍不住恶声恶气地开口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快些走。”   “不想我说话那你把我的哑穴点了。”顾之遥看不起董喑这种小人,自然也没什么好气给他。董喑却是讷讷不语,自己不过是仗着手里有匕首,这小主子看起来又是个娇生惯养的,才敢上前挟制这人。若是自己会武功,怎用得着等到现在?   顾之遥见董喑说不出什么话来应付自己,自顾自又开口道:“哥哥若是回来了帮我陪个不是,说好了晚上一块儿吃羊肉锅子的,今儿我是吃不到了。他要是念着我的好,等我再回来的时候让厨子再给我专门做一顿。”   “我的小主子,就别惦记吃羊肉锅子了,”董喑没好气地推推顾之遥,“快些走,以后回不回得来我可说不作数。”   “你说不作数,那谁做得数?”顾之遥边走边笑吟吟地开口问道。   董喑听出来这人是在诓骗自己把底牌亮出来,并不上当,冷哼一声便拉着顾之遥走了。   这馥园中的护卫下人们没一个有胆量的,自己一时冲动拿着匕首劫持了顾之遥,原本还有些后悔,怕这些侍卫们会上前来将自己拿下,可这些人竟就让自己这样将人给带走了。   顾之遥心中感叹,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不好使,自己诓他的话他能听出来,怎么就看不出来这阖府上下的下人都在配合自己演戏骗他呢?   被骗的假哑巴心中却正得意,把个富贵险中求五个字翻过来覆过去寻思了好几遍,又在心中狠狠夸自己一句有胆色,这银子合该自己赚得。   这厢两人出了府,那边褚丹诚便得了消息。   其实以顾之遥的身手当然不会有什么事,他的身份且金贵着,让董喑出手之人多半同宫里的人有些牵连,一时片刻是不敢动顾之遥的。   可心里明白什么境况是一回事,能否保持冷静自持便是另一回事了。   顾之遥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竟有那胆大妄为的宵小之辈敢对他捂在心尖子上的人动手,褚丹诚直接将手中的毛笔掰断了。   工部其他官员见尚书大人这么大的火气都没人敢上前问是发生了什么事,那可是一只粗管的大白云,单手就能掰断是得有多大的力气?   看来尚书大人的家宅也并不安宁,三天两头出些糟心的事引得他邪火没处撒,吓唬他们这些可怜的小官。   褚丹诚恨恨地眯起眼睛,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他就跟人走了?”   如意点点头,他一路从馥园中赶来,身上早已被汗浸透,“小主子似是对此事尚算有把握,给奴才使眼色不许救。”   “他不让救你们便真不管了?”褚丹诚简直觉得匪夷所思,“他年纪小不懂事,你们一个两个的是死人不成?”   如意心中有苦说不出,造就知道沾了顾之遥的事褚丹诚便毫无原则可言,如今看来这何止是毫无原则,简直是心眼子偏到老远。   罢了罢了,谁叫自己是小厮呢,只要家中这两位主子能好好的,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便能安生,怎么着都成。   褚丹诚心中也知道如意委屈,可他实在受不了顾之遥为了去找所谓的在幕后指使董喑的人而以身犯险。   自己将这小孩儿等回来多难呢,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又走了!   褚丹诚气得脑仁疼,又实在放心不下,“你去找庄子里的两个钱管事,你们进府之前见过的。”   如意当然记得那两位管事,是一对兄弟,听说只差一点就要进了宫的。那两位钱管事本事可就大了,是从前在府里伺候的老人了,主子见那二位管事实在是有些本事,滞留在府中当伺候人的是屈了才,才派到庄子上去当管事的。   如意不明白为什么小主子被人掳走了,主子要找这二位管事。可这些事不是他一个下人能知道的,便点点头应下,自去找钱多多和钱满满。   褚丹诚坐在太师椅上揉揉眉心。   他本想让侍卫们满城搜找那两人,或是干脆找皇上要人去找,可顾之遥的意思明显是要将计就计去骗同董喑接头的人。   自己若是这般大张旗鼓去找人,遥儿此举便要前功尽弃了。   他只得耐下性子,派如意去把钱氏兄弟找来。自己在庄子里养了些人手,此时总算是能派上用场。 第106章 紫衣人怒斥守卫,顾之遥疑思太妃   顾之遥出了府没多久,董喑就丢给他一块布条,要求他自己蒙上眼睛。   顾之遥依言将双眼蒙好,心中却直发笑:这人就这么信自己不会做手脚,留下一星半点的缝隙么?   他是个谨慎无比的人,果真就留了一点缝来看路,耳朵也打起了十二分的警醒。   他知道褚丹诚定然不会老老实实就呆着了,自己被人掳走了,哥哥且急着呢,需得做什么记号让他知道自己尚且安全才好。   这头顾之遥被董喑挟持着,另一头褚丹诚将庄子里养的人手调出来寻找自家的小蒜苗儿。   他心中懊恼不已,董喑这种人,下作又没骨气,只消使些银子,或是拿着刀威胁他,便什么都说了。   只是董喑背后的人不见得会将什么都告诉他。   顾之遥估计也是担心这一点,才会将计就计,自己去会会与董喑接头的人,也好猜出背后那人的意图。   其实自己并不急于一时去将董喑查透彻,顾之遥无非是想让自己身上的担子轻一些。   但凡是自己出手快些,早早查明了收买董喑的人,顾之遥都没必要以身犯险。   ……   顾之遥被摘下眼罩时,已经身处一间暗室。他原本沿途做了记号,只等褚丹诚清点了人手来英雄救美,不想半路便遇到了同董喑接头的人。   董喑将自己交给那人便跑了,顾之遥倒是不担心董喑能逃得了,既然挟持了自己,褚丹诚就不可能会放这人好好活着,他担心的是这接头的人不止一个,到时候即使自己知道了是谁想要对馥园伸手,这证据也是不好拿捏的。   果不其然,那壮汉代替董喑挟持住顾之遥后,并没有去检查顾之遥眼睛上蒙着的布,而是拉着自己便走。顾之遥隐隐猜测,那壮汉挟持自己的手段这样生疏,不会是同幕后之手接头的最后一环。   一路上换了几个人,最后终于等到一个看起来是经常干这事的人。那人在顾之遥的眼睛外面又加了一层眼罩,而后用一块浸湿了的帕子捂住顾之遥的口鼻。   这种浸湿了的巾帕大抵是泡了迷药的,顾之遥还在宋府做庶小姐的时候就听孙妈妈讲过,专有人牙子用这样的手段去掳旁人家的孩子。   看来,招数是新是旧都不重要,能达到自己目的便是一招好棋。   顾之遥早就练过闭气只法,自然不会轻易便被这种迷药放倒了,他装作自己不谙世事的样子,软绵绵地往那人身上一靠,只作吸了迷药后人事不省。   随后自己便被捆起来塞进马车里,晃悠到这处来了。   顾之遥有点愁得慌,自己被人掳到这么远的地方,不知道褚丹诚疯没疯。他心中有些后悔,怎么就跟着董喑s。n。p出来了呢,可若是就这么回去了有有些亏得慌。来都来了,哪儿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所幸此地是个暗室,眼睛上那劳什子摘掉后倒不觉得如何刺眼,不然顾之遥真的是要把这些蝇营狗苟的宵小之辈通通捆起来揍上一顿,好叫他们长长记性,知道馥园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动手招惹的。   毕竟是小半日没有见到自家哥哥,顾之遥有些烦躁起来。   这边顾之遥心中不爽快,可也不见得对方就能舒坦得了。待顾之遥坐定后,有一个穿着深紫色飞鱼服的蒙面男子踱步进了屋子。   那人一见到顾之遥就有些急了,低声呵斥旁边的打手道:“谁叫你们现在就把人弄来了?”   顾之遥眼尖地看到了这人在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袖口内侧,正对手腕的位置上绣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狻猊。   在屋里看着顾之遥的几人应该是听这人命令行事的,一见他进屋就紧张得直搓手,“这、不是我们把人弄来的啊,他们府上哪个装哑巴的把人送来了,总不能不接着就扔外边去。”   紫衣男子来回踱了两步,脚步声越来越急,似是也觉得此事棘手。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主子往馥园中埋钉子不容易,偏那哑巴是个沉不住气的!”紫衣男子停下脚步恨声道,“我派人去找主子来,你们看好他!”   看来这紫衣人也并不是这些人的大主子,但刚才那人的装束顾之遥觉得眼熟得很。他眯起眼睛寻思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在何处见过这身衣裳——大理寺。   大理寺是冯纪年掌管的,他是褚丹诚的挚交好友,总不至于褚丹诚眼光这么差,冯纪年说反水就反水了。   顾之遥埋着头思忖着,想那大理寺还有谁能插得上手。   冯纪年是大理寺卿,这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人尽皆知的事。毕竟若是大理寺中有旁人的势力,做了什么不该做的,那想要栽到冯纪年头上就太容易了。   怎么说冯纪年也同褚丹诚一样是皇上眼前正当红的人,多少人要眼热呢!若是掳了自己再将脏水泼给大理寺,既能让褚丹诚乱了分寸,又能让这二人化友为敌,当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   可惜能知道顾之遥身世的人一共就那么几个,除了褚丹诚,人人都当自己是被娇惯出来的小花儿,没一个人想过顾之遥并不是个蠢笨的庸才。   他聪明的很,又是个谨慎到能注意很多旁人看不见的细枝末节的人,叫那些想利用他争权夺利的人一点防备都没有。   顾之遥心中将能接触到这秘辛的人都过了一遍,大概选出几个可能会对自己下手的人:安如梦、芮妃、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谁的那位亲爹、安子琼。   安子琼也曾是先帝面前很是得眼的皇子,不论是心计还是治国的一套见解都能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可惜,这位皇子腿脚天生便是残疾的,当初的皇子佼佼者不止这一个,先帝自然不会想着让一个跛子继承大统。   毕竟难登大雅之堂。   自从安子慕登基,先前那些皇子们大多都安心当一个王爷,或替皇上开疆扩土镇守边疆,或去自己的封地当一个富贵闲人。只有两个例外,一个是当初在先帝饮食中下了毒的大皇子安子尧,一个就是安子琼了。   安子尧诶罚镇守极北之地,无诏不得回京;而安子琼,先帝在时便最宠这位皇子,还没来得及为安子琼封地便驾崩了。当今圣上体恤先帝舐犊情深,便让安子琼留在了京中,方便他时时进太庙去同先帝的灵位说说话。   除却手中没有兵权,安子琼算是过得最舒坦的一位王爷了。   可顾之遥不认为安子琼是个安分守己的,毕竟众位王爷了,只有安子琼的生母还尚在人事。当年先帝驾崩之时闹得那样乱,受牵连的人不计其数,很多知道个中秘辛的人如今都下落不明。而这位老太妃不光活得好好的,还时常会进宫陪太后赏赏花说说话,顾之遥自己也是亲眼见过的。   这位老太妃便是——裕太妃。 第107章 荒郊野院影重重,笑问何日认祖宗   褚丹诚根本挨不到下值,点了人手满城找顾之遥。他又不敢阵仗过于浩大,逼得那些人狗急跳墙。   虽然这事二人其实都是有把握的,可就怕有个万一,到时候自己追悔莫及。   他在外面没找很久,便发现了顾之遥留下来的记号,稍稍将心放下来。能有闲暇留记号给自己,说明顾之遥在对方手中尚算游刃有余,不至于完全受制于人。   可那记号没过太久便断了。   褚丹诚有些急,顾之遥的留下的记号断了自己就很难找到这人,如果有什么万一当真是措手不及。   他甚至让钱氏兄弟把装庄子里的那两条狗也牵了出来,让它们嗅着顾之遥的味道去寻。   狗鼻子到底是好使的,果然两只狗嗅着顾之遥的味道把褚丹诚带到了一处看起来像是荒废已久的府邸门外。   这院子里的假山七扭八歪,水里也长满了绿色的苔藓,一看就像是久未有人居的样子。褚丹诚不认为那些人会大啦啦地同顾之遥在哪个房间里,此地定然是有地窖一类的地方。   ——毕竟自己在秦府的时候都曾在地窖中开辟了一处专门用来审人的小暗室,馥园中其实也有这样的一块地方,这里自然也不会例外。   褚丹诚想着把这里搜个底儿掉,掘地三尺,总归能把自家孩子找出来。可顾之遥跟这些人走总归是想从对方这边套出什么来,若自己贸贸然闯进去小孩儿就白白冒了这个险。褚丹诚心中又是怕小孩儿会出什么事,又不想让小孩儿白花这半天功夫,心中一时万分纠结。   ……   顾之遥在这处暗室等了半天也没见对方的人来。   他看似没什么力气地委顿在地上,实际内功一直运着,耳朵也警醒地注意着周围的声音。   毕竟能探听到什么消息固然重要,可自己若是伤到一丝一毫,褚丹诚怕不是要气得发疯。到时候那人再用那五金镣铐把自己锁上几日,可真真是……也挺好的?   顾之遥有些佩服自己,这样紧张的处境也能想到这些事,褚丹诚当真有福气,有自己这样的人爱慕着,等两人修成正果,房里面的事得有多琴瑟和鸣啊?   顾之遥在这儿一边想入非非,一边听着周围的动静,倒是也不无聊。   看守屋子的几人似是忌惮顾之遥的身份,并没有人敢来同他讲话,都只安静地守着门儿。顾之遥看他们无趣,甚至有点想逗逗他们同自己说说话,等不到主子从小的口中套出点什么也是好的。   正当他想这些有的没的时,屋子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笃、笃、笃……”伴着脚步声有不知道什么撞击地面的声音。那声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疏密匀称。   而那脚步声就有些乱了,步履虚浮,一下重一下轻,回音声也不小。   脚步声轻重不一,来人很有可能是个腿脚不便利的,再加上那撞击地面的声音,不难猜出此人应当是拄着拐杖。若是瘸子便要有下人抬着了,这人还能拄着拐杖行走,想必是个跛子,或许比跛足更严重些,但并不足以到瘸的程度。   自己许是在地底下被挖出来的暗室里,外头四面都是墙壁,故而回声会这么大。   当然这些只是的猜测,来人还未现身,顾之遥只能心中猜想一二。   用不着顾之遥猜测多久,那人便自门外拐了进来。   此人不算矮,是个面皮如月之皎皎,杏眸如星坠银河的长相,那对远山眉中间还有一颗朱红色的小痣。他穿着一身雀蓝色的大放量圆领袍,只在腰间缚了一根宫绦做点缀,宫绦上挂着一块油碧色的和田玉牌,牌上刻了一方山水。   顾之遥见过这人,就在皇上开宫设宴之时,不是旁人,正是顾之遥刚在脑中打了个转的那位唯一留在京城中的王爷——安子琼。   安子琼一张素白面皮,长相柔美,同顾之遥的明艳英俊不同,安子琼更多的是一种雌雄莫辩的阴柔美。挂不得要取一个琼字做名,但看面相确实像是白玉雕似的人物。   只可惜,是个腿脚有残疾的。   安子琼手中提溜跟拐杖,顾之遥看不出这拐杖是什么材质的,有些像石头,又有点像铜,但光听声音不难猜出这根拐杖有多重。拐杖不长,半人来高,安子琼的右腿看着似是比左腿短了一截,这拐杖被他撑在身体右侧,拐杖靠近手掌的位置被雕刻成了一个麒麟的模样。那麒麟模样威武又飒爽,龙口开着,鬃毛怒张,似是有风吹动一般。   麒麟的身下则是一层祥云,祥云之下便与拐杖主体相连。   安子琼拄着拐杖走进屋内,到顾之遥面前站定,勾唇一笑:“我是该叫你褚夫人,还是叫你……外甥?”   顾之遥挑眉,没想到安子琼不单不易容蒙面就来见自己,还大拉拉地一言道破自己的身世。此人虽是残疾,到底不知道他有多少深浅,顾之遥先不敢轻举妄动,只面上笑着,心中却提防万分:“王爷这话说的太唬人了,您怎么不说喊我大侄子呢?那岂不是更亲近?”   “也不是不可。”安子琼点点头,“左右都是我们安家的孩子,只是不知道外甥打算何日再认祖归宗呢?”   “王爷抬爱了。”顾之遥笑笑,面上的表情却疏离万分,“天家的血脉早在五年前就已回了宫,让草民认哪门子的祖,归谁家的宗呢?”   安子琼看着顾之遥似笑非笑,并不多同顾之遥争辩。   安子琼不开口,顾之遥却不觉得这人是想要消停了。正相反,一个千方百计想要往馥园中埋钉子的人,定然是有S.N.P他所图的。听这几人对话,自己被带来这暗室是董喑临时起意,安子琼这边也是没什么准备,可顾之遥不信一个对馥园有所企图的人会轻易便将自己放回去。   敌不动,我不动。顾之遥很能沉得住气,安子琼不开口,自己便也不说话,甚至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看着安子琼。   安子琼等了一会,对面这人并没有如自己所想那般质问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抓过来。他挑挑眉,觉得顾之遥不同自己发问自己倒是失了些乐趣,拄着拐杖来来回回走了几圈。   那拐杖且沉实着呢,每落在地上便发出“笃、笃、笃”的声音,有些像是石头之间相互撞击一样。安子琼拎起这拐杖来毫不费力,顾之遥在心中掂量着这人不会如同表面上这般,没准是有些内功傍身也未可知。 第108章 破院暗室地自偏,一石二鸟杀机现   褚丹诚在院子外面带人守了半个时辰,他心中盘算着,顾之遥想要从对方口中诓骗出些内情出来,对方若是个傻子,该说的早便说了,对方若不是个傻子,就是再给顾之遥一天也不见得能套出什么话来。   如此想着,褚丹诚越发焦躁。他心计有余,却向来没什么妇人之仁,只要能达到目的,就是使些手段自己也是肯做的。因着顾之遥自己才肯在这荒宅外面傻子一样直打转,若是那小孩儿在里面有个万一……   褚丹诚越想越不敢想,命带来的这些人手尽快找到进去的入口,尽量隐秘地遁入下面的暗室中,将自家小孩儿解救出来。   ……   顾之遥在见到安子琼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是套不出别的什么了。能在当年大乱里好整以暇地活下来,还过得顺风顺水,说不是个人精谁信呢?   这样的人自己未必就能从他口中套出只言片语来,若他愿意将这些事同自己讲了,只能说明——这人是要灭口自己了。   顾之遥不开口,安子琼也不开口,只来回踱着步子,他双腿不一样长,导致走路姿势也有些可笑,身子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又蹿起来。可这些并不能影响他拎着那根拐杖游里晃去,安子琼就拖着他那双腿在屋子里来回打起转来。   这人看起里阴晴不定,从脸上压根看不出是开心了还是不高兴了,顾之遥心中警惕得很,并不会因为他腿脚不便利便低看了他。   安子琼的拐杖一下一下凿在地上,伴着他腰间环佩叮当,一时还算是挺好听。   褚丹诚的人进来这地下暗室时,安子琼正走第五十七圈,一见到褚丹诚,安子琼不见惊惶,反而是乐了:“尚书大人总算找来了。”   顾之遥缓缓皱起眉,自己被董喑挟持而来是董喑临时起意,可安子琼倒是镇定得很,不知是这人心态好,还是想着早晚要有这么一天。   褚丹诚自己带着几个下人露面,其余人都隐在四周阴影里。他不知道安子琼的深浅,并不冒进,只拱手道:“幼弟让王爷费心了。”   如果是董喑那厮听到几人这对话怕不是又要嫌弃这些人惺惺作态了。可在场的哪个不是修炼了前年的老狐狸精呢,谁都不显山不露水,只做一副平静的模样粉饰太平。   “哦?幼弟……”安子琼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打了个转,手中的拐杖有意无意的点点地面,“你这弟弟得来的倒是便宜。”   褚丹诚笑笑没有回答安子琼此言。   顾之遥的身世很明显,这三人都心照不宣,只是没有大拉拉地直接讲出来而已。可这几人偏打那言语上的机锋,整个暗室以及周围一片都压抑极了。   顾之遥委顿地坐在地上,即使知道自家蒜苗儿是装的,褚丹诚这火气一时也不那么容易就能止得住,他勉强压下心中烦躁,尚算恭敬地开口道:“算不得便宜,遥儿小时的苦可一点儿也没少吃。不只王爷将下官的幼弟请来这别苑,是有何用意?”   褚丹诚将别苑两字咬的很重,他就是想讽刺安子琼把人掳了来,却连个好些的座位都不肯给顾之遥。   顾之遥听着安子琼拐杖跺在地上的声音,和他腰间的环佩声,眯起眼睛。   不对,这声音不对!   安子琼腰上的玉佩只有一枚,是与何物撞击出这丁零当啷一串响的?   顾之遥猛然抬头,视线往安子琼的腰间望去,那处的玉佩只有一个,并没有见到能与之磕碰出如此清脆声响的物件。   安子琼似是注意到了顾之遥的目光,回望过来,微微扯了扯嘴角:“外甥是看到什么了如此惊惶?”   “哥哥,离他远点!”顾之遥见安子琼走进褚丹诚,忍不住急急喊道。安子琼像是不明白他在喊什么,头歪了歪,又像顾之遥这边走过来。   顾之遥当然惊惶了,这半日在暗室中,安子琼不知道来回走了多少步,每一下他那麒麟拐杖便会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同时又有一声丁零当啷的脆响,宛若不知凡几的玉坠相互撞击。   可是顾之遥刚刚仔细看了安子琼的腰间,那里清清楚楚地只有一枚玉佩挂着,那这叮铃声是哪来的?   顾之遥觉得背上起了一层冷汗,他怕安子琼的拐杖是空心的,而那些脆响,是拐杖里面藏了什么暗器。   这样一个雕刻精致的拐杖,想要做什么机关难么?   安子琼是王爷,想要什么能人巧匠为他做这些机关得不到呢?   褚丹诚听见顾之遥的声音便下意识让开了些,又见安子琼向顾之遥走去,忙又奔上前去抢在前面挡在二人之间,“王爷慎言,您的外甥们如今都在驸马府里,外甥女宫里头也有一个,遥儿就不劳您抬爱了。”   “同本王何必做这副样子呢?”安子琼不再向前走,站在原地,看那两人。   其实以顾之遥的身手,若是安子琼拐杖中当真有什么暗器,他不见得就躲不过了,反而褚丹诚不像他一样那么喜爱习武,要危险得多。   只是褚丹诚关心则乱,见安子琼朝着顾之遥走自己先乱了分寸。说到底,这俩人加起来也才一个安子琼的年纪,在宫里摸爬多年的老姜了,又曾是得先帝宠爱的皇子,岂会是一个没什么心计的平庸之辈呢?   安子琼几步路就让这俩人都站到了一头,心中甚为得意。若是自己以刚才的位置对褚丹诚出手,顾之遥在自己的背后,不见得就会乖乖地看这位尚书大人受伤了。   但这回不一样了,褚丹诚同他站到一头,自己出手这两人至少也要伤一个。   “尚书大人实在言过其实了,本王自己的外甥还会认错不成?”安子琼摇摇头,另一只不握拐杖的手伸过来,摸摸自己戴着的玉扳指,“你们说,若是咱们这位流落在外的皇子重伤不治,本王也受伤昏迷不醒,皇上会如何看待尚书大人?”   顾之遥脸刷得白了,这人从自己进了这暗室开始,便没有安得什么好心。   他根本不想利用自己要挟褚丹诚做什么,而是要用一招一石二鸟将两人都扳倒。 第109章 狻猊口吐梅花针,为护兄长刺满身   安子琼说完这句话,便笑吟吟地盯着二人。   褚丹诚将顾之遥死死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安子琼,顾之遥心中急得不行,伸手去拉褚丹诚的胳膊让他往后退一下,可褚丹诚就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也不肯动,只一心一意护着他。   三人之间气氛一时完全僵住了,谁也不开口,就这么静静对峙着。可顾之遥心中清楚,这样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和褚丹诚越是不利。这里到底是安子琼的地方,若是再拖下去,这人不论是再叫人手还是启用什么机关,在这种情况下二人都很难完全防备。   更何况,三人对峙许久,身子也不见得就吃得消,自己下午就被人弄了来,外面天色也不知什么样了,这样下去又能撑多久?   顾之遥脑子转得飞快,面上虽是不显,却将利害关系都想了个透彻。   然而对峙时间并没有很长,褚丹诚带来的那些人也并不是摆设,尤其是影二,顾之遥一身轻功都是和他学的,影二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在安子琼对着褚丹诚和顾之遥打量的时候,褚丹诚的人手已经冲出来把把手的那些人都控制住,暗室外围了一圈的守卫很快就换成了褚丹诚的。   影二自阴影里出来,手中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横在安子琼颈前,“王爷,把我们主子和小主子放出来罢。”   “影二?”安子琼挑挑眉,“当年我跟皇上讨你你不来,倒心甘情愿的跟着尚书大人当一条狗,是觉得我们王府不够好?”   影二顿了顿,没有回答,手中的匕首却又往安子琼的脖子靠了靠。   顾之遥一直注意着安子琼这边的情形,见到安子琼似是与影二相识,眉头蹙得更紧了。   安子琼从进来便是端着一张宠辱不惊的笑脸,在影二出声后,那张一直端着的无懈可击的笑脸似乎出现了一丝丝裂痕。   看来这二人非但是旧识,可能还有些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让安子琼连笑脸都做不出的过往。   影二的表情倒是没有什么涟漪,他这么多年了一直忠心侍主,即便自己刀下这人可能在自己的人生中画过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不为所动。   “王爷言重了,小人贱命一条,从前听命皇上,如今听命主子,主子说什么小人便做什么,王爷不值当如此。”影二顿了顿,又道:“先将小人的二位主子放出来罢。”   “三句话不离你的二位主子,”安子琼到底还是绷住了那张笑脸,只是他的眉梢细微地有些抽动,连带着中间的那颗红痣也跟着一起抖,整张脸显得扭曲狰狞,“怎么,尚书府里的骨头是有多好吃?让你心甘情愿当这么一条哈巴狗?”   影二不再答话,抬头看看褚丹诚与顾之遥,将手中匕首握紧,彻底贴再安子琼的脖子上。那匕首与安子琼的脖颈间不留一丝空隙,稍一用力便少不得是个肉破血流。   安子琼冷笑一声,“你知道本王为人最不怕的便是被人用刀比着脖子,这事从前也没少过。”   看了这半天热闹,顾之遥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安子琼其人,偏执阴鸷程度甚至超过了褚丹诚。看似是个很能端的住的人,实际不知道被什么刺激到了便要干出些疯狂的事情。即使他一条命握在影二手中,但是众人都知道,影二是绝不可能对他真的动手的。   ——毕竟这可是位皇亲国戚,别说杀了他,就是伤了他也是天大的罪过,这罪责影二自己担不起,褚丹诚也不见得就能为他粉饰了过去。   影二投鼠忌器,安子琼却并没有这样的顾虑。他只管自己高兴,哪怕杀了褚丹诚,皇上也不会拿他如何。毕竟他是个本来就没有军权的人,什么也不会失去,就算被逐出京城镇守边关,没准还能因此得到些许兵士呢?   顾之遥怕会徒生变故,不声不响地悄然向前走了半步。毕竟自己是婧明公主的遗腹子,皇上就是看在婧明公主的面子上,也不会如何为难自己,可褚丹诚没有这么一层身份。   顾之遥的顾虑确实不无道理,影二见安子琼油盐不进,反而一直同自己纠缠,皱了皱眉,又抬头看看前面的兄弟二人,给两人做了个眼色。   这表情顾之遥太熟悉了,从前自己顶着楚老五的身份出门帮褚丹诚办事时,若是有影二在一旁接应,他便是会用这样的表情同自己做暗号。   影二这是要有所行动了。   果然,影二突然将匕首收了回来,一刀捅到了安子琼的腿上,   安子琼呆了呆,才反应过来疼,一屁股坐到地上来。   但是他手中的拐杖仍然被他抓的死死的,这人的表情变得疯狂起来,“你竟然敢?你竟然敢!”   影二捅到安子琼的那条腿刚好是他不便利的那条腿。   安子琼天生便是长短腿,短的那条左腿也没有长的那一条敏捷有力,故而从小到大都拄着拐杖。小时候自己很是得先帝的宠爱,其他会嫉妒自己的皇子便会用这条短腿取笑自己。   原本这腿还不至于如此不中用,后来有一次宫中进了刺客,用刀挟持了自己,也是如同影二这般用匕首捅了自己的这条腿,甚至连筋都显些被割断。   从那以后,自己这条腿便几乎是废了。   影二自小便在暗卫营长大,当年将自己从刺客手中救下来的便是他,想不到今天又伤了自己一刀的还是他。   影二蹲下去想要抢过安子琼那拐杖,安子琼却突然瞪大了眼睛,笑出了一抹讥讽的笑,而后双手抓住拐杖,左手按住拐杖头部那麒麟一旋……   顾之遥觉得自己眼中的画面一时仿佛都变慢了,他这才看清,那哪儿是什么麒麟,分明是一只狻猊。   就如同顾之遥猜到的一般,这拐杖是空心的,在安子琼动手去拧它的时候,狻猊怒张的鬃毛和耳朵都向后一抿,口中无数的小针喷射而出。   顾之遥的瞳孔一瞬间都缩小了,他本能地用力拉了一把褚丹诚,将这人护到身后,用自己的身子在褚丹诚身前做了一堵肉墙。   安子琼腿疼得浑身冒汗,手也抖,瞄得算不得准,多数暗器都射在地上墙上,且在他动手的一刻影二便上前用兵器将大半暗器都打落了下来。可总有漏网之鱼。   ——顾之遥的前胸瞬间被十几枚小针扎了个结实。   “遥儿!!!”褚丹诚没想到顾之遥有这么大的力气,还没来得及再将这人拉回来,变故就已经发生了。他目眦尽裂,却只来得及将身子往下倒的顾之遥接到怀里。 第110章 玉面阎罗报仇恨,铜锭匕首断脚筋   不是顾之遥娇气,而是针一入体,顾之遥冷汗就下来了。   小时候被宋夫人抽藤条都算不得什么,甚至之前被安如梦宫里那太监划伤了手心也不算如何疼痛了,就是那伤口化脓撕开之时也不及此时疼痛之三成。   太疼了。   那些针看着小,却似是有很多倒刺勾着肉,穿破皮刺进肉的时候便已有所觉,更何况那么多针都刺进来,想来也是知道他得有多疼。   褚丹诚把顾之遥搂在怀里坐到地上,顾之遥不欲让褚丹诚看见自己脸色难看,把头偏向一边,闭上眼咬牙愣是忍着没有出声。   才十几枚针刺到身上已经这么疼了,若是那些暗器尽数刺进褚丹诚的身上,顾之遥想都不敢想。   褚丹诚几乎要疯了,他把顾之遥当心尖子眼珠子一样疼了这么久,连顾之遥瘦了点自己都要难受,又如何能看顾之遥遭这么大的罪?   他不敢碰顾之遥的前胸,也不敢抱着他乱走,怕那些针在身体里随着脉络移了位,只敢把顾之遥放到地上让他躺着,自己半跪下去俯身将他额头上的冷汗吻掉,“先躺着,太医等会儿就到了。”   顾之遥实在痛的没力气说话了,冷汗涔涔,白着一张脸略点点头。   “呵呵呵呵……”安子琼的左腿也痛得不行,但他总比顾之遥要好过许多,他发出一阵冷笑声,“好一个兄弟情深。”   他不出声褚丹诚还能一门心思在顾之遥身上,此时出声倒是提醒了褚丹诚是谁害得自家小孩儿痛得说不出话来。   褚丹诚撩起眼皮子阴恻恻地看了安子琼一眼,眼神中的恨意几乎要凝结成形。他上下齿列恨恨咬在一起,腮帮子都跟着微动了两下。   要不是安子琼……若不是有这些人,顾之遥根本不用从小就遭罪,直到现在也不得闲,这些人都该死!   “等哥哥一会儿。”褚丹诚眼中尽是戾气,他又亲了亲顾之遥的额头,而后撩起衣摆抬脚要向安子琼那边走。   “哥哥!”顾之遥低唤一声,抬手扯住了褚丹诚的衣摆,却因为牵动伤口脸又白了几分,“他毕竟是个皇亲。”   “皇亲……”褚丹诚脸上郁色更甚,他蹲下身来,把顾之遥抓着自己衣摆的手握在手中,抬起来吻了吻,再将他手指轻轻掰开,抽出自己的衣摆,“我有分寸。”   顾之遥说的是安子琼是皇亲,却并没有说他是自己的舅舅。褚丹诚一听便知道小孩儿这是怕自己把人杀了,被皇上怪罪,而不是替安子琼求情。可皇亲又如何,伤了顾之遥,这事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善了。   顾之遥心知劝不动他,也实在没力气阻拦,也便不去折腾自己去拉他衣服,却还是忍不住开口想劝上一劝:“哥哥……”   “没事的,乖。”褚丹诚又亲亲他,让顾之遥好好躺着,自己则跨步向安子琼走去。   “呵呵呵呵呵……”安子琼腿上痛极,冷汗扑簌簌地向下落,却仍旧冷笑着那句话,“好一个……兄弟情深,小王长见识了。”   褚丹诚居高临下地睥睨安子琼,“那就所幸让你多长长见识。”   说罢,褚丹诚蹲下去,一把将安子琼腿上那把刀拔出来,而后面无表情地一扬手,将他左脚的脚筋给挑断了开来。   安子琼眼前发黑,几乎痛得撅过去。   “王爷这条腿左右也是废的,不如破而后立,”褚丹诚说到这,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没准这筋长合了,腿还能长出来点,扔了您这拐棍儿呢?”   影二和旁的侍卫叫褚丹诚吓得不敢插话,眼睁睁地看他将大周朝唯一留在京城中的这位王爷脚筋挑断,竟是没一人出言劝阻。   安子琼发出一声痛嚎,抱着左腿在地上滚了两滚,那左脚没了肉筋的牵连,悬在脚脖子上软塌塌地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便要掉下来。   顾之遥躺在地上虽是不能向这边看,却也猜到褚丹诚做了什么。他本应痛得脑子放空才是,此时却格外清醒,想到褚丹诚可能会因此事被皇上怪责心中就难过不已。   他忍不住痛哼出声,以至于感到自己紧闭的眼角边上都有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流淌下来,沁到鬓角里。   可褚丹诚并没有让顾之遥自己在地上挨许久,他只对安子琼下了这一刀后便不再理会那人,反身走回来坐到地上,将顾之遥搂到自己的怀里。   刚才自己反应快,顾之遥躺下时便被自己点了穴封了脉络,那些针一时走不了多快,让小孩儿躺在地上褚丹诚实在心疼,忍不住便将人抱到怀里,温言安慰:“遥儿,看看我,嗯?”   顾之遥费力睁眼,看褚丹诚眉头紧皱地凝视自己,那一双瑞风眼中只有自己一人的倒影。   “太医已经派人请了,遥儿再忍一会。”褚丹诚将自己的手放到顾之遥口边,“实在忍不住就咬我罢。”   顾之遥摇摇头,深呼吸两旬,总算觉得稍微好过些,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咬褚丹诚。   你看我痛不欲生,锥心难忍,我又怎会让你陪着我疼呢?   顾之遥觉得自己几乎都要有些神志不清了,褚丹诚却怎么也不让自己睡,他心中惨然,倒是叫那安子琼说着了,待皇上的人来了这暗室,看到的可不就是自己同那位王爷一起躺在地上,留一个褚丹诚么?   可倘若能再来一回,顾之遥觉得自己也还是会挡在褚丹诚前面。   褚丹诚早就融入了自己的生命,自己是乐意为了这人豁出命去的。   ……   等皇上带着太医还有一众大内侍卫到了这处暗室时,顾之遥几乎快要昏睡过去了,褚丹诚怕他晕过去便醒不过来,一直陪着顾之遥说话不让他睡。倒是安子琼早早便痛晕了过去,周围没有人敢上前替他包扎伤口的,就连腿上脚上的血也是他自行止住了的。   皇上一颗心明显更偏颇给了外甥,见顾之遥躺在地上神志不清,忙命太医来为顾之遥料理伤口,至于安子琼,只让人给他将伤口清理干净了便让王府将人抬了回去。   “这其中有什么,朕自会去料理清静。”皇上闭了闭眼,自己这外甥命当真是不好,没了亲生母亲,来了京城也没少遭罪,不知道生下来是给谁还债来的,“至于褚尚书,朕准你告假十日,好好陪着遥儿把伤养好。” 第111章 取银针切肤之痛,疑尚书情有所钟   顾之遥身上的那些针不比平常,一来那些针不算细,二来针身上还有许多毛绒倒刺,要都清理出来顾之遥少不得要遭罪。   针这样尖细之物会随着血液脉络游走,将针都清理出来之前众人先不敢给顾之遥挪地方,生怕人一搬起来哪里不对走了针。   “所幸小公子平日似乎是个习武的,”老太医一边给手中的磁石抹了酒,一边让褚丹诚把顾之遥在地上放好,不要再搂在怀里,“肉也紧,这些小针先刺不太深。”   顾之遥前胸那一边被安子琼的暗器扎了一片,几乎成了刺猬,偏那些针又没有柄,一入体便只能循着血迹看到肉皮子上留下了一个小孔,不然还真是难以找到针都刺在了哪里。   “这些针委实不好找,一会儿老臣用磁石将它们引出来,会疼,但是不能给小公子喝那些能让人睡着的药物。”老太医顿了顿,“还需要小公子告诉老臣都哪儿痛得厉害,才能知道哪里有针。这些玩意儿阴毒得很,必须一次全拿出来。”   顾之遥点点头,他知道个中厉害。若是一个不甚留下一根两根的针在自己身体里,便是一个大隐患。今后这些针若是随着自己的血脉走到了心里,可就药石无医了。   这一遭凶险得很,褚丹诚握着顾之遥一只手,听到老太医的话心中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可谁家的孩子谁知道心疼,明白其中道理是一回事,心里替顾之遥难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深吸两口气,不欲将那股气发到老太医身上,只得向安子琼刚才躺过的那处恶狠狠瞪去。   那地上还有安子琼的血迹,过了这许久血液都有些半干了,有些血渗到地底下,留下一圈黑色的印子。   只挑了他的脚筋倒是便宜他了,褚丹诚牙齿咬得紧紧的,脸上也绷了个难看的表情,就应该将他那条腿上的肉一片片切开,让他也感受一下遥儿现在的痛楚。   老太医不愧是在宫里看了许多疑难杂症的,很是有一套,让人在顾之遥周遭摆了一圈冰,好叫他的血液不要流动得那么快,又让人不停地烧热水,吸哪根针便在那处热敷一下,让肉软一点儿针更容易走出来。   可那针上到底是有倒刺的,被吸出来时难免要刮着针孔周遭的肉。第一根针出体时,顾之遥额上的冷汗都淌进了脖子里。   顾之遥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疼,痛呼在嗓子眼儿转了两圈儿才堪堪咽下去。他感觉这哪是拔针,分明是在向下削自己的肉。   旁处有冰敷着感觉还算不上明显,可那正在往外吸针的地方是热敷过得,感觉尤为明显,让他就算想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都很难。   褚丹诚就在顾之遥旁边握着他一只手,两个人挨得近,顾之遥那声将将要出口的呻吟自然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褚丹诚眉心一跳,险些忍不住对老太医大骂出声。   他忍了忍,终究是将这种情绪都自己消化了,另一只手在顾之遥手背上轻抚两下,安慰他。   顾之遥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褚丹诚一直在自己旁边陪着,想劝他先出去,等自己这些针都拿出来再说。   顾之遥才动动嘴,褚丹诚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俯下身子凑到顾之遥耳旁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不走,你忍住了,这身子今后是我的,且得养好。”   顾之遥愣了愣,他本来疼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得,耳中也是一片嗡鸣,偏偏褚丹诚的声音自己都能听见。   他刚才听见自己的哥哥声音又低又磁地让自己将他的身子养好。   他的身子……   顾之遥之前在馥园中同褚丹诚在一处时没少说些诨话撩拨他,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褚丹诚是个真君子,自己就是再如何嘴上没把门,褚丹诚也不会真就将自己如何了。   可刚才是褚丹诚头一回这般直白地同自己说这种话,自己一时间都忘了胸前的伤处有多疼。   正晃神间,第二根针也出来了。   顾之遥哭笑不得,自己竟已经是这样了么?听些不荤不素的酸话还能止疼不成?   褚丹诚心中其实想得没有顾之遥这般不着边际,顾之遥的身子是自己的,自己的身子自然也是他的,两人谁有个什么伤痛,对方都是要更加心痛难捱的。   自己不过是想同他说些体己话,给他转移一下注意力,想不到顾之遥能想这么远。   但褚丹诚也并不知道顾之遥在想些什么,只看着顾之遥的表情,见他确实没有刚才那般表情狰狞了,才略略将心放下来些许。   这种场景算得上腌臜了,每拔出一根针顾之遥便要顺着那针孔中流出些血来,这些是不能给皇上看的,会冲撞了圣驾。皇上不放心把外甥扔在这里自个遭罪,在暗室外面的走道上摆了椅子坐着等老太医为顾之遥除针。   原本褚丹诚是应该在外面同皇上在一处,顺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明的,可让顾之遥自己在这拔针,褚丹诚如何能放心的下呢?也就留在暗室中陪着顾之遥。   他不在乎皇上会不会发现自己同顾之遥的关系,这都是迟早的事,且不说顾之遥如今还没认祖归宗,就是断了袖皇上也没有理由管得着,就是顾之遥做回了小王爷,皇上也轻易动不得自己。   褚丹诚虽是同皇上一个派系,却也没有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压倒皇上这边。他对他人的信任有限,习惯将一切都捏在自己手里,自然不会不自己培养势力。   若说五年前自己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那今日自己能有这么多的权势,便离不了自家努力了。   要不是有顾之遥和褚琅,自己的手段只怕会更极端激进些。   顾之遥之于褚丹诚,就像是那个收敛他的刀鞘,时时警醒着自己过刚易折这个道理。   别人家的兄弟着实不会像这两人一样黏糊腻歪,再者说褚丹诚的老子秦正齐断袖断得人尽皆知,上梁不正下梁想不歪也难。   这么些年,褚丹诚从来不曾看上哪家的小姐,甚至有两次皇上想要给褚丹诚指婚,褚丹诚也拒绝了。   见到褚丹诚同顾之遥相处的场景,皇上忍不住皱眉,心中有些犯嘀咕。   “影二,”褚丹诚身边的人手如今只有影二皇上还认得,便招手让他近前来同自己说话,“方才,安子琼的脚筋,是因为什么被挑断的?” 第112章 何必强点鸳鸯谱,惜卿怜卿心如初   影二吱吱呜呜憋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   自己早就离了皇宫的暗卫营,皇上不再是自己的主子,褚丹诚才是。每日褚丹诚的起居自己都会躲在暗处护着,他同顾之遥的那些事自己自然是都清清楚楚的。   这……总不能告诉皇上,褚丹诚同顾之遥断了袖,见顾之遥被安子琼射伤,一时气不过就冲上去报仇了罢?   皇上到底是影二从前的旧主,见他这副神情就知道自己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心烦意乱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退下去罢。”   影二沉默片刻,跪下去给皇上磕了个头,将身形隐在黑暗中。   皇上坐在刚才下人摆过来的椅子上,看着周围的墙壁幽幽叹口气。   自己一路从最不起眼的皇子走过来,阴差阳错当了大周的皇帝,却没了皇姐,自己的外甥不能唤自己一声皇舅,就连自己的皇后也同自己生分了。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皇帝最终的归宿都是这样,孤家寡人。   顾之遥的针一拔就是两个时辰整,原本是一共十七根针,都拔出来时根根细针上面都挂着一丝肉沫。   第十七根针拔出来时刚好过了半个时辰整,老太医让顾之遥自己动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哪儿疼,是不是还有针没有弄出来。   结果还真有第十八根针,就扎在顾之遥的肋骨侧面,针扎得还挺深。   太医先没有急着将第十八根针弄出来,又让顾之遥找找还有没有旁的针,最后确认只有这么一根针没有弄出来才动手处理它。   这根针刺地委实太深了些,又因为在肋骨这头,老太医不敢动作太大,怕针再往里走扎到肺叶子上。   由于顾之遥前面一直是躺着的,侧面的针上面的倒刺都有些张开了,比前胸的那些针更难拿出来,取这根针时顾之遥遭的罪是前面取十七根针都比不上的。   老太医也累了满头汗,一根针生生折腾了一个半时辰,最后还是上了刀子,将那处的皮肉切开些才把针取了出来。   安子琼这暗器做得阴险得紧,每根针都是又细又脆,稍有不慎便可能把针掰断了留在体内再也取不出。老太医谨慎再谨慎,终于将那针取了出来,十八根针摆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泛着寒光。   饶是顾之遥这种人,也忍不住痛吟出声,到最后针离体的一瞬间,顾之遥便晕了过去。   幸亏他晕过去了,褚丹诚看着太医给顾之遥上了药,身上缠满了白布条,这样想着,人若是清醒着该有多疼?   顾之遥流了不少血,生受了两个时辰,人都虚了,闭着眼睛失去了意识,手软软地被褚丹诚握在手中。   而老太医一把年纪了,帮顾之遥诊治这许久,身子也是着实吃不消了,偏这活还不能假手他人,最后老太医是被人抬着出去的。   十八根针,整整齐齐被码在布上,没有一根是断掉了的,褚丹诚又在顾之遥身上摸了一圈,摸不到硬的地方才放下心来。   皇上在外面听到说顾之遥没事了才把心放回腹中,又进来看看顾之遥的情况,让人给褚丹诚和顾之遥特地拾掇了一辆大的马车,才摆驾回宫。   皇上走后,下人上前来打算把顾之遥抬起来,用担架抬着挪到马车上去,褚丹诚摆摆手让他们退下了,自己将顾之遥打横抱起来往外走。   顾之遥再怎么纤细也是个男孩儿,何况他手长脚长的,轻不到哪里去。   褚丹诚却好像不觉得怀里的人有多沉一般,一步一步走得沉着有力。   顾之遥刚才取针一直躺在地上,身子周遭摆了一圈冰,暗室里再如何阴凉冰块也是要化的,一地的水混着地上的土成了泥沾了顾之遥一衣裳。   顾之遥的身子触手一片冰凉,衣服上的泥水蹭了褚丹诚一身。他平时是多好洁的一个人呢,此时却好像浑然没有注意到小孩儿身上有多脏一样,紧紧地把人搂到自己身前,一放手这人就要消失一样。   顾之遥眉头还紧紧皱着,想来他就算是把针都取出来也是痛的,现在是昏睡过去了,等醒了不定要怎么遭罪呢。   褚丹诚很怜惜他,想到顾之遥这一身伤是因为挡在自己面前才受得,心中的难受更多了几分。   ……   两人回到馥园时天都黑了,顾之遥被董喑挟持走时动静闹得大,褚琅在后院都听见了。她本想阻拦,又因着有下人来通风报信,告诉他主子是想要将计就计查明是有什么人想对馥园不利,才耐着性子没有出来拦着。   她提心吊胆等了一下午,不知念了多少声佛,才将两个孩子盼回家。褚清风一直陪着褚琅等着,心中也是急切得很,直到下人来报两位主子回来了才猛然站起身来到门口相迎。   褚丹诚不让下人抬顾之遥,只自己将他从马车上抱下来,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将人抱稳当了才往府里走。   褚清风见到那两人时,褚丹诚刚走过垂花门,正往正房走。   他第一反应是小弟怎么又受伤了,而后才看到褚丹诚的表情。   褚丹诚眼中对顾之遥的爱慕实在太不加遮掩,赤裸到想不注意都难。   褚清风是知道秦正齐同秦贤的那档子事的,饶是如此,见到褚丹诚眼中流露出来的感情还是有些惊到了。   他从来都以为褚丹诚和顾之遥是物伤其类,兄弟情深,没往歪的地方想过。如今看到褚丹诚脸上的神情才明白自己从前错的有多离谱。   兄弟情深会因为对方受伤就露出这种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的表情么?   兄弟情深会把对方紧紧地护在怀里么?   兄弟情深……这些事哪儿能用一句兄弟情深解释得通呢?   虽然如此,他却并不觉得两人有哪里做错了的,这事说来不过是难以让长辈们接受,毕竟自己也入朝为官一年有余,很多事情并不是没有见识过。   褚清风心中反而一片清明坦荡,这样的两个人,今后会娶什么样的妻子?他想象不出来。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皇上要为褚丹诚指婚,几次他都拒绝了,原来是心里头早就放不下别人了,顾之遥这样的人物住进了他心里面,哪里还有别人的地方呢? 第113章 耳根无厌听爱语,馥园睡醒清静心   褚丹诚不知道自己心中那些风月已经被表弟看了个分明,他现在满心满眼只有怀中这小孩儿。   将人放到床上时,褚琅也从后院赶来了,褚清风右手虚握成拳,放到口边清清嗓子。   褚丹诚这才反应过来有别人在场,将眼中的情愫堪堪收敛了回去。   顾之遥这一年来已经离了府两次,哪次回来身上都带着伤,褚琅心疼坏了,疾步上前将他的手抓在自己手中,泪珠儿忍不住就往下掉,“怎么命就这么不好,来了我们家是遭罪的不成?早知如此何苦放你出去,有什么事不能让诚儿去查,把自己的身子赔进去值当么?”   褚丹诚摸摸褚琅的背,算是安慰了。   顾之遥为什么愿意跟着董喑走?褚丹诚心中清楚,两个人在安子琼眼中都是极要紧的人物,一日不将背后这只手查出来,馥园便一日在明处被那些人暗中算计着。   顾之遥不过是想看看这幕后的一只手究竟是谁的,也好同褚丹诚早做准备。   说白了,不过是为了两人还有褚家都能安安生生的。   遥儿有多大的野心自己心理清楚,若说顾之遥有什么想做的事,可能便是上战场去当一个小将军。可这只是第二位的,在顾之遥心中,第一位的永远是褚丹诚和这馥园中的大大小小。   这小孩儿怎么这样好,面对自家人时心肠软得不成样子。   褚琅虽整日在后院中什么也不需要操心,心中却也明白兄弟俩平日里大致都做些什么。毕竟褚丹诚在朝中是工部尚书,正二品的官职,是多少人的眼中钉,或者又有多少人想要拉拢这位尚书大人,为自家谋取利益。   她不知道顾之遥的真实身世,只当是有人想要借顾之遥威胁褚丹诚,顾之遥是为了褚丹诚才去以身涉险的,扭头捶了褚丹诚一下:“冤家!今后你可要惦着遥儿的好,不能让他错付了。”   一瞬间褚丹诚都要以为自己同顾之遥的事被褚琅知道了,可褚琅又没有做出别的什么,褚丹诚心中松了口气。   自己当然会惦着遥儿的好。   顾之遥待自己如何,自己心理再清楚不过,小孩儿几乎是要将命都给自己了。今日那些暗器,若不是顾之遥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就通通都招呼到自己的身上来了,哪儿能轮得到顾之遥去遭这最?   换了自己,定然也会做同样的事。   毕竟顾之遥受伤,自己心中的难受劲儿……只怕就是自己受伤,也不会这样罢。   顾之遥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巳时些许才醒过来,彼时天已经大亮,外面日头明晃晃得,连床幔都挡不住。   顾之遥眼睛被阳光晃得刺痛,皱皱眉头转转眼珠子才将眼皮子掀起来。   “几时了?”甫一开口,顾之遥便发现自己喉咙沙哑得不像样,身上也没一处不酸痛。   意识回笼,他想起昨日发生了何事,忙向身边看去。   褚丹诚不在,顾之遥急得不行,不知道褚丹诚是否是被皇上追究了刺伤皇亲的罪责。褚丹诚从前在下邳城受污是在牢狱中呆过的,那滋味顾之遥再想起来还是不好受。他怕褚丹诚被下了大狱,不顾身上酸痛和喉咙啥样扯着脖子唤人:“八宝?四喜?”   八宝和四喜没唤来,倒是把自己担心的那人唤来了。   褚丹诚听见顾之遥的声音便急匆匆进了屋,倒了一杯茶到顾之遥旁边,将人扶起来,让他头靠着自己的肩膀,慢慢把茶水喂到顾之遥口中。   顾之遥一看见褚丹诚心便放下了,乖乖地就着褚丹诚的手喝茶水。   茶水刚好放得温温的,正是适口的时候,顾之遥喝了两口发现自己渴得要命,便咕噜咕噜将茶水尽数饮下。   “慢点。”褚丹诚出言劝道,不敢喂他太快,怕小孩儿呛到,将手中的茶杯放平些让顾之遥想快也快不了。   一杯茶水喝干,顾之遥觉得喉咙好受了些,舔舔嘴唇问正事:“昨日后来怎样了?皇上有没有怪罪你?”   知道顾之遥操心什么,褚丹诚熨帖得很,摇摇头,抬手用拇指把顾之遥嘴角溢出来的一点点茶水抿掉:“没,皇上放了我的假,让我在家陪着你好好养伤,安子琼的事他自会去料理清静了。”   顾之遥这才放心点点头,有皇上料理这些事,便不用他们操心了。   但有些事还是要说,顾之遥在褚丹诚肩膀上靠得舒服,不想起来,打个呵欠,“那我们现在要提防的人至少有两头,一个是安如梦那边,还有一个便是安子琼了。记不记得我刚回来时同你说,芮妃娘娘被安如梦下了金石药?”   褚丹诚一眼就看出来顾之遥不过是贪恋自己肩膀的温暖,实际上这样坐靠着前胸的伤口都牵着疼,便把小孩儿放回去让他躺着,而后点点头,“已经同皇上通过气了,芮妃娘娘同你一样,并没有真就被金石药迷住了,只是演给安如梦看,实际从头到尾对金石药上瘾了的就只有她一个。”   顾之遥这才放心下来,点点头,“那同馥园作对的人便没有那么多,这样也好。”   他想了一会,又开口道:“我二姐,我走之前其实同她私底下见了一回。想法子把她从安如梦那儿弄出来罢。”   “我去办。”褚丹诚点点头,抬手把顾之遥的鬓角顺到耳朵后面,“还有旁的么?我看你刚才打呵欠,还困?我叫他们再弄个屏风来,你多睡会?”   “不了,”顾之遥摇摇头,“不困,就是身上倦乏,现下饿了。”   知道饿了是好事,褚丹诚点头,想了想又低下头去亲顾之遥的嘴唇,而后才起身去吩咐厨房把给顾之遥弄的吃食送上来。   八宝和四喜刚才听见顾之遥喊他们时便走到正房门口了,可褚丹诚比他们这些当下人的还要急,听见顾之遥醒了便火急火燎地走进卧房,将人扶起来圈在怀里。   八宝和四喜在门口看得分明,四喜之前见过柯太医劝解顾之遥,倒不觉得如何,八宝却是头一回见到这场景。他本来还想要进屋去伺候,被四喜一把拉住,正不解其意时,屋里头已经开始有对话声了。   主子们聊正事,他一个小厮不便进去听,便守在门口。   等屋里头的两人谈话声落下去,八宝提步往屋里头走,这回四喜没有拽住,正有些急,就见八宝一脸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又退了出来。   “他、他、他……”八宝面红耳赤,他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咽了咽口水,“没事了。”   四喜摇摇头,“你没眼花,咱们家两个主子,断袖啦。” 第114章 又过两载离人歌,天上人间永相隔   匆匆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顾之遥又长了点个子,追到了褚丹诚的眉梢,才有了停下来的迹象。   褚丹诚心中略略松了口气,自己心中把顾之遥当内人看,若是顾之遥比自己还要高,怎么想都有些别扭。   顾之遥不知道褚丹诚心中这些小九九,每日只管在他面前花孔雀一样开屏,怎么浪怎么来,口中诨话一套一套,好些词褚丹诚听都没听过,但他还挺喜欢顾之遥同自己说这些玩笑话,如此两人更加亲近了。   顾之遥眉眼彻底长开了,明艳俊美比小时候更甚,他又爱笑,整日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倒叫褚丹诚更没法移开眼睛了。   馥园里这二位断袖断得明明白白,恐怕只有后院的褚琅和孙妈妈是不知道的。下人们又不敢同主子嚼舌根,只管做自己的事,而褚清风除却刚开始有些震惊,到后面也想开了。   这两个人左右都难以找到个交心的人,如果只能同对方在一起的话,也没什么不可的。毕竟一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二……就算是私心罢,他不愿意褚丹诚或顾之遥离开褚家。   那两人已经是谁都离不了谁的样子了,若是强行棒打鸳鸯拆散他俩,只怕至少要有一人黯然离开了,何苦呢?   褚清风想得开,可也知道长辈们不见得就看得开,只将这些话烂到肚子里。   他也有了心事,他有了自己喜欢的姑娘。   可那姑娘是在安如梦身边的人,安如梦视顾之遥为眼中钉,自己自然是站到褚丹诚同顾之遥这边的,可那个姑娘叫自己挪不开眼。   明明不怎么起眼的样子,人又不太爱说话,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猪油蒙了心,一见到对方就忍不住眼珠子往人家身上转悠。   褚琅身子越发不好了,两年前就已经开始容易困倦,如今更是整日没什么精神。孙妈妈一直伺候着褚琅,老早便提醒了褚丹诚与顾之遥,夫人这样怕不是什么好事。   也请太医来看过,柯太医和当初帮顾之遥取针的老太医都来号过脉,也没什么法子,只说是心中烦忧太甚,故而有些伤了肝肺。   褚琅倒是不在意,只让褚丹诚同顾之遥将心揣回肚子里去,说是这些都是上天注定的。   可褚丹诚如何能就这么算了,小时候自己与褚琅相依为命,如今母亲身子不爽利,当儿子的自然是急得不行。不说褚丹诚,顾之遥也担心褚琅的身子,他被褚丹诚带回来六年了,褚琅对于他来讲和亲生母亲也差不多,更别提褚琅平日里对他向来慈和。   朔阳八年春天,褚琅终是倒下了。   春节过后褚丹诚脸上就再没见过笑模样,顾之遥也是整日眉头紧锁,两人找遍了京城中所有的明医,都是无功而返。   到了夏天的一日,躺了半年的褚琅突然说是想吃冰葡萄和顾之遥亲手酿的梅子酒。   褚琅躺在床上一直没有胃口,今日突然这样说,褚丹诚同顾之遥心中都知道她这是不行了。   两人给褚琅拿了他想吃的葡萄梅子酒来,褚丹诚本来想让顾之遥将梅子酒换成梅子蜜,可顾之遥摇摇头,就那样定定地看着褚丹诚。   褚丹诚低头不语,明白顾之遥是什么意思。   褚琅这明显是回光返照,人都不行了,不让她吃到想吃的东西,还考虑这一口酒是不是对她的身子不好……没意思,不如让她走的自在体面。   顾之遥把褚琅扶起来,让她在自己的怀中靠坐着,褚丹诚喂褚琅吃葡萄,喝酒。   褚琅好久没有吃这些冷食了,葡萄一入口舒服地直眯眼,还微笑着不住点头,夸顾之遥手艺好,这梅子酒就是拿一百两银子来都不换。   顾之遥忍不住把头扭到一边去,咬牙把眼泪逼回去,不让自己在褚丹诚面前哭出来。   这事,最难受的还是褚丹诚,自己先哭了那哥哥怎么办呢?   褚丹诚心中也不好受,待褚琅将葡萄和梅子酒吃完,把托盘放到桌塌上,而后在褚琅面前跪了下来。   褚琅愣了愣,旋即笑出来:“看你们二人都有准备了,娘就更放心了。”   顾之遥心中不好受,只咬牙忍着,伸手把褚琅的手抓在自己手里,替她揉揉指头活络血脉,让她好受些。   “娘……”褚丹诚只一声出来便哽咽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深呼吸几下,终是没有多说什么旁的。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差点哭出来呢?”褚琅笑笑,“生老病死,每个人都逃不过的。”   褚丹诚点点头,“你放心。”   “娘当然放心。”褚琅始终眉眼弯弯,“有遥儿呢!”   褚清风这几日也告了假,内阁里本来是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又是没了他不行,可这几日褚琅的状况实在不好,他这个假倒是请对了。   “清风,你同遥儿多照看诚儿。”褚琅觉得胸口有些闷,她喘了两口气,然后才继续开口,“诚儿不像你们,他心窄,我走了指不定要难受多久,还要你和遥儿多多照拂他,替他宽宽心。”   褚清风心里头也不好受,点点头,“姨母你放心。”   褚琅点点头,“诚儿,今后娘不在你身边了,你同遥儿好好的。你们俩的事……其实我一早就知道。”   褚丹诚和顾之遥闻言都看褚琅,顾之遥更是惊惶不已,他本就内疚,褚家人对自己都太好,自己却拐着人家的孩子断了袖……怎么说呢?这事实在是他心头的一块心病,只消想到便要不好受,如今被褚琅直接说出来,他心中难过更甚。一时间,褚琅快要过世的痛,和自己心中那些歉疚齐齐涌上来,顾之遥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便落了下来。   褚琅感觉到顾之遥呼吸凌乱了些,猜到小孩儿是哭了,有些费力的抬手摸顾之遥的胳膊,“遥儿,别哭。”   顾之遥吸吸鼻子,忙点点头,可眼泪实在收不住,越是忍着就越是往下掉。   褚琅猜到顾之遥一时且忍不住要哭上一会儿的,摇摇头,将手上的镯子褪下来——这镯子原本圈口偏小,自己从前一直取不下来,在床上躺了半年人瘦了不少,竟是能轻松摘下来了。   “这个镯子是你祖母给我的,本来我想留着给诚儿的媳妇儿,后来有了你,便又烦恼,你们二人将来一人一个夫人,镯子给谁才好。”褚琅摇摇头,又笑了起来,“如今倒是不烦了,”她将镯子在床柱子上撞了一下,可力气实在太小,撞不开,只得又摇摇头,将镯子放到顾之遥手里头,“不中用了。这镯子小,你也戴不上,将它砸开,做点旁的什么,做成一对,你和诚儿一人一个。”   顾之遥忍不住哭出声音来,褚丹诚也红了眼睛,“娘……”   “你们都是好孩子,诚儿,是娘懦弱,让你一小在秦府受苦……”褚琅气息开始微弱起来,“都过去了,以后你们都会越来越好的。娘年前就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了,怕是熬不过去多久,早早留了封信给你祖父祖母。若是他们不能接受你同遥儿,那封信……看在娘的份上,也不会难为你们俩。”   顾之遥心中大恸,没想过褚琅身子这样了还替他们俩做打算,他哭得身子都发抖,赶忙死死咬住下唇,让自己冷静些。   褚琅猜到顾之遥这是悲痛太甚不能自抑了,她叹息一声:“遥儿你……你这样让娘怎么能放心走呢?”   顾之遥深呼吸几旬,总算是忍住了,狂乱地点点头,“我不哭了。太太你……”   “还叫我太太。”褚琅觉得自己的眼皮有些重,“来了家里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叫太太,走之前喊一声娘罢,成么?”   “娘……”   褚琅满意了,她眯着眼点头,又伸手,想要握住褚丹诚和褚清风的手,可她找了半天也找不着——她已经看不见了。   褚丹诚和褚清风看出褚琅这是想握住自己的手,忙上前去将褚琅的手握住。   “我这一辈子,出阁前事事如意,嫁入秦府事事不顺,总算有个好孩子。”褚琅勉强扯扯嘴角,算是露出些许笑意,她气若游丝地继续道:“还好我有个好孩子。诚儿……你同遥儿……千万好好的……别让娘……别让娘担心。清风若是……有什么事……同诚儿商量……你们都……都……都……”   褚琅一口气顺不上来,顾之遥忙伸手替她抚了抚,褚琅半天总算将一口气喘匀了,“你们都诸事胜意,平平安安。”   诸事胜意,平平安安,这是她对自己孩子们最好的祝愿了。   顾之遥又有些要忍不住,褚丹诚伸出另一只手把顾之遥的手拉过来,两人的手握在一处将褚琅的手握到手中。   褚琅笑了,褚丹诚同顾之遥相互依靠扶持她便放心了,这两个人都是她放在心上的孩子,知道他们不孤单,自己也便放心了。   这一生,褚琅活得太累了,她脑海里不住地闪现从前的场景,一会儿是在褚府里自己替褚琳和祝知府传话;一会儿又是自己不经意间见到秦正齐同秦贤亲昵,秦贤第二天早上眼睛都哭肿了;一会儿又是褚丹诚小时候那会儿,前院对后院百般欺凌刁难;一会儿又是……在馥园中,哪儿哪儿都好。   她笑了,顾之遥是她们家的福星呢。   褚琅觉得突然轻松了,自己总算可以歇歇了罢? 第115章 白莲朵朵步步开,引向西片见如来   褚琅的手越来越重,最后顾之遥感受不到褚琅的一点力气,她的手几乎是完全被褚丹诚和顾之遥拽着才没有掉到床上。   顾之遥惊觉褚琅的手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忙看褚琅的表情。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眼睛合起来,胸膛也不再起伏了。   孙妈妈在一旁已经哭出声来,褚清风默不作声地把褚琅的手放回床上,盖好被子。顾之遥想要提醒把褚琅的手放下去,却发现褚丹诚红着一双眼,却并没有泪水落下,把褚琅的手拽得死紧不肯放开。   “哥哥……”顾之遥嗓子哑得不像样,“你别这样,让太太放下心清清静静得走罢。”   “你叫她什么?”褚丹诚抬头看顾之遥,“我娘让你唤她什么?”   顾之遥愣了一下,才嗫嚅出:“我该喊娘的,叫太太是我生分了……”   “别拂了娘的意。”褚丹诚喃喃着,低头看褚琅的手,她本该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府太太,却因着秦正齐遭了不少罪。褚琅的手并不像旁人家的太太那样细腻白皙,这几年一直好生将养着,可到底是遭受过磋磨的,怎么也回不到原来那样了。   他不想把褚琅的手放下,好像这样一直攥着,褚琅就能再睁眼睛看看自己,嗔怪自己和顾之遥是一对冤家,总也不安生。   等了许久,褚丹诚的腿都跪麻了,褚琅也没有出声。   她是真的走了。   褚丹诚眼神失了焦,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就走了呢?不是说好了要长命百岁享福的么?虽然自己和顾之遥是不能娶媳妇给她看了,可自己和顾之遥在一块儿,她也觉得好不是么?   往后,好日子都在后面呢,怎么就这么走了?   顾之遥实在看不下去,褚丹诚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咬着下唇道:“哥哥你这样,娘她走得也不安生。让她开心点儿,行么?”   褚丹诚迷茫地看着顾之遥,手上有些使不上力,任由他把褚琅的手从自己手中抽出去,放回床上,把被角给褚琅掖好。   褚丹诚想哭,可他哭不出来。   褚清风唤来丫鬟婆子们给褚琅换衣服,梳洗干净,顾之遥让褚琅躺好,然后下床来把褚丹诚拉起来,让他站着,一头扎到他怀里,手也环上对方的腰,“哥哥,你该哭的,可以哭了,没有外人在,没事的。”   褚丹诚嘴动了两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我替你哭。”顾之遥说着,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出来,把褚丹诚的衣裳都洇湿了一片,“你哭不出来我替你哭,哭过了就好了,行么?”   我替你哭,你说不出的心痛我都能体会到,你流不出的眼泪,我替你流。   褚丹诚突然就恍然大悟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猛地搂住顾之遥,低下头把眼睛埋在对方的肩膀上。   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湿意,顾之遥才算是放心。   褚琅走的安静,馥园没有吹吹打打地大办丧事,只是在门里门外挂满了白幡。   门外,是一片春色,有的花已经开了,红红粉粉一片,让人看着就心怀喜意;门内,却除了黑色便是白色,唯独垂花门旁边种的两排蒜苗带着绿色,让这馥园中不那么单调。   本来后院的小池塘里是有着荷花的,自入了夏,那荷花都落了,只剩下大片的荷叶。自褚琅那日过世,池子里的荷叶褚丹诚也叫人通通都清了,爱看荷花的人已经不在了,留着残枝旧叶不过徒增伤感。   褚琅是在齐州出生的,褚丹诚的意思是让她能落叶归根,最后还是回到褚家的祖坟去。所幸皇上听闻馥园的当家太太没了,当即就给褚丹诚放了一个长假,他同顾之遥便收拾妥当一路扶灵奔赴齐州。   回去齐州的一路上,褚丹诚似乎是卯着劲儿同自己个过不去,一路上几乎可以算是衣不解带了。他不休息随侍的侍卫下人们便也要跟着赶路,八百里的路愣是六天就赶到了。   到了齐州的那一日,刚好是褚琅的头七,褚府同馥园一样,在门上和院子里的的墙上都挂了白幡,风一吹来便摇摇晃晃飘飘荡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褚丹诚和顾之遥:褚琅已经走了。   褚琅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似乎是老了许多。他戎马半生,得一爱妻,生了一双女儿。偏这小女儿,所托非人,忧心劳虑了十几年,早早地便去了。   老夫人在见到褚丹诚与褚琅骑着马从门口进了院,身后跟着一口黑木棺材时,几乎要悲伤过度昏死过去。   褚琳从头到尾一直攥紧了祝知府的手,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她同褚琅还都没有出阁的时候,两人是如何的姐妹情深。   那时候自己与祝知府鸿雁传书,这鸿雁可不就是褚琅么?褚琅彼时还不懂男女之情,只觉得祝知府对褚琳好,便央着老将军要和老夫人为自己请先生,要学读书,当时老将军同老夫人挑不出一个适合教褚琅读书的先生,是褚琅自己说要祝知府来府上教习自己的。   当时老将军还以为自己的小女儿是动了春心,喜欢那个读书人,谁能想是给褚琳扯红线?   褚琅一辈子温柔地要命,对每个人都善良宽厚,可惜自己却没有捞着个良配。   褚老将军每每思及此处心中便要痛上二分,早知今日,绝不让琅儿嫁给秦正齐那等狼子野心之辈。   “白莲朵朵步步开,引向西片见如来。人在物在,人去物去,本家长子,请盆——”祭礼一声长长的吟唱,顾之遥回过神来,扯扯褚丹诚的衣袖。   褚丹诚将那盆搂在怀中,迟疑了半天。   这盆摔下去,褚琅便要下葬祖坟了,以后再没得机会相见。   褚丹诚心中犹豫,顾之遥自然也是万般不舍的。可总不能让褚琅心中不安地走,二人对着那泥盆静默片刻,最终褚丹诚闭眼咬牙,将泥盆持在右手中高高扬起,狠命往地上一摔。   咣啷一声,泥盆碎了一地,甚至还有些碎片溅到了门槛。   “起灵——”祭礼又是一声唱喏,抬棺的杠夫们将棺材抬起来,跪再两侧的褚家人们都哭出声来。   有嚎啕大哭,有细细啜泣,褚丹诚红着眼眶,眼泪在眼中打了两转终是忍不住如雨落下。   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定是未到伤心处了。   顾之遥也忍不住哭出来,他双眼模糊地看着杠夫们抬着褚琅的棺椁跨过门槛出了院子,心中纵使千般不愿万种不舍,终是留不下她。   可躺在棺木中睡去的女子,外面的这些她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第116章 漠北夏季日炎炎,八宝无辜听妄言   祝成栋终于赶到齐州的时候,正赶上褚琅尾七那天,做最后一场法事。   他是镇守一方的将军,轻易不得离了守地,所幸皇上在得到褚琅过世的消息后便又点了人先替祝成栋守着漠北,祝成栋才得了空往齐州赶来。   饶是如此,一来一回也是过去了月余。   褚丹诚不是会一直沉浸在悲伤情绪中无法自拔的人,祝成栋看到他时,褚丹诚的脸上已不像刚开始那般神色吓人,能好好站在那儿了。   褚琅说他心窄,也对也不对,褚丹诚确实比旁人更容易多想,但他不会一直沉湎过去,更多的是往将来看。   毕竟,他有顾之遥呢。   褚琅的最后一场法式请了很多僧人来褚府诵读往生咒,仿佛这样褚琅便能走的舒适安详,来生也能投个好胎。   待一切尘埃落定,顾之遥扯扯褚丹诚的衣角,问他:“哥哥,你说娘来生真的能投个好胎么?会有谁家比褚府对她更好么?”   褚丹诚偏头看顾之遥,那小孩儿在外人面前的棱角全然不见,眼中亮晶晶的好像有万千星辰坠落其中,他是真的想要褚琅下辈子能活得好。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一个人究竟有没有下辈子。可就像褚琅叮嘱二人那样的,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她便也就安心了。   祝成栋只赶上了法事的尾巴,没几日便要回去了。褚丹诚离了京城已有月余,按理说应该回京复职了,可皇上体恤褚家人一片忠心赤胆,向来操劳,多给他休息些时日。褚清风内阁里面事实在多,先不得不回了京城,褚丹诚同顾之遥先决定同祝成栋一起去漠北散散心再做打算。   孩子们回来几日,便都要走了,连褚明月也要同褚清风一起到京城去看看。   馥园当家的太太去了,需要个女人去帮两个主子料理内宅的事,褚丹诚与顾之遥都尚未娶亲,内宅一时没有什么太多乱七八糟的要管,无非就是一些账目。她虽不是与褚丹诚的亲妹,却是褚琳所出,褚丹诚自与秦正齐断了义便以褚家人自居,由褚明月去做这当家的姑奶奶也无可厚非。   一时间孩子们都要离开齐州,只剩两个老的和褚琳夫妇,也说不上是清静了还是人走茶凉。   褚老将军倒也算想得开,他没有一直陷在褚琅去世的悲情中,反倒安慰褚丹诚同顾之遥多把心放宽,不能同自己个过不去。   亲人的往生固然让人心怀感伤,可好好活下去更重要,有些难过与思念不是要天天拿到嘴上来说,拿到面上来看的。   来的时候是褚丹诚与顾之遥在前头骑马,带着人从京城一路赶来齐州,走的时候褚清风与褚明月坐着马车带那些人又再回去,而褚丹诚和顾之遥只带了影二、八宝和四喜便随着祝成栋一起回了漠北。   祝成栋回齐州带着的都是些兵士,久居战场上的人不像朝中那些文官,不会整日文绉绉地讲些酸腐之言,也没有那股子文人相轻的劲儿。   一行人一路北上,褚丹诚与顾之遥再加上一个影二,三人同祝成栋一块儿骑马,吉祥如意同褚清风褚明月一起回了京城,八宝同四喜则是坐在马车中。   起先八宝还想到外面来一起骑马,没有主子骑马小厮坐车的道理,顾之遥很是嫌他,让他不坐车便回京城去,八宝这才讪讪地上了马车。   四喜倒是从善如流,他们本就是伺候主子们起居的贴身小厮,又不是副将斥候,根本就不大会骑马,出去反倒拖累。   北上这一路,顾之遥有意开解褚丹诚,多同他说说话让哥哥散散心,一路上那张嘴竟是没听过,只差把自己的所有经历都同褚丹诚说了个便。褚丹诚乐意听顾之遥多同自己说些,小孩儿说,自己便听,时不时开口同他探讨一二,这一路竟是并未觉得如何乏累。   祝成栋带着的都是些亲兵,赶路又快,晚上在野外安营扎寨打兔子山鸡这些事儿通通不用他们操心,到了漠北的时候竟才过去八天。   漠北向来是军事要地,与鞑靼南北两分的边界线便是这漠北版图的边缘。近年来大周国强盛,周边小国不敢来犯,独鞑靼不断在这边界线骚扰,不论是皇上还是世代为将的褚家对这块地都很重视。   这几日祝成栋奔赴齐州,替他坐镇的是一员从京中派来的将军,虽是谈起兵法来头头是道,但到底是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无非是承袭了家中父辈的将位。祝成栋很是不放心,怕他只是纸上谈兵,一回到漠北便跨下骏马,边解开外面的衣袍带子,边往自己的营帐里走,要同那位将军交接回来。   褚丹诚和顾之遥是来漠北散心的,二人都是纯粹的闲人,无事可做,所幸先钻到帐子里休息休息,待明日再看看做些什么。   军营一切从简,不比在馥园中那般精致,八宝和四喜到了帐子里便忙着帮两位主子铺了铺盖,地上也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兽皮。   漠北冬日冷得透骨,夏天却并没比京城凉快多少。顾之遥看见地上的兽皮就觉得浑身都燥得慌,“别铺这劳什子了,怪热的,这边又没有存冰的习惯,大夏天的往地上铺兽皮还让不让我活?”   “铺着,”褚丹诚不理会顾之遥的抗|议,“遥儿总爱光脚在地上走,给他好好铺着。”   褚丹诚不顾自己意愿,顾之遥却并不生气,反而还有点高兴自家哥哥只要是碰到同自己有关的,事事都仔细无比。   他就喜欢褚丹诚这样对自己好的样子给别人看见,整天介烧包得很,老老实实坐在兽皮上呆了会忍不住又去欺负八宝:“诶,八宝,你有没有看上眼的姑娘呢?”   “啊?”八宝有点懵,不知道顾之遥到底想说什么,“小主子甭拿奴才取笑了,奴才整日在府里伺候您二位,哪来的姑娘让奴才看上眼啊?”   “也是……”顾之遥点点头,“看不看上眼的,主要是人家也得对你好才成。”   “谁说不是呢?”八宝看看帐子里的茶具,嫌弃地皱皱眉,常在军营里的大老粗们不会过日子,连茶杯都不是瓷的,“再说就算奴才看上谁家姑娘了,人家也得看上奴才才是。”   顾之遥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说的很对啊!”   褚丹诚早发现顾之遥这是话里有话,挖着坑等八宝自个往里跳呢,他挑挑眉斜觑顾之遥一眼,却并没做声。   “这事儿吧,还得看缘分,”顾之遥一边说一边点着头,赞同自己的话,“毕竟真的没有几个人能像我和哥哥这样,他事事惦着我,我也什么都向着他。”   “咔嚓”,八宝面无表情地“失手”把那个他嫌弃得要命的茶杯打碎在地上,他低头将碎瓷片收拾干净了,而后开口道:“那恭喜小主子了,奴才要去找新的茶具,顺道给主子烹茶了。” 第117章 风吹草低情人现,痴儿启唇吻笑颜   漠北的夏天同京城很不一样。   这里到处都是成片的,一眼望不见人的草原,草比这些壮年军士的膝盖还高,要是谁家的孩子跑到草丛里,只怕要不了多大一会儿连头顶都看不到了。   草原上有大周的兵士镇守着,对面是鞑靼的地方,两国就以两颗杨树为界,谁都不跨过去一步。   说是不跨过去一步,可鞑靼民风剽悍,总有那要钱不要命的牵着牛羊还有骏马,擦着边界线兜售牲口。   虽然仅仅两树之隔,鞑靼的骏马和中原的却也是不一样。   鞑靼的骏马显然比中原的要更加矮小一些,但看那蹄子上的腱子肉,想来是十分有力的。听说是耐力极好,可以连续奔跑一天不停,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鞑靼人或高鼻深目,或单眼皮鹰钩鼻,比中原人更加黑些,也更高壮。他们饲养的牲口却不像鞑靼人那般高壮,反而比中原的牲畜更加矮小些。   顾之遥也算是把大周的南南北北都走了一遭,他一小见到的下邳人都是秀美瘦小,京城人身形颀长,而鞑靼人这样阔肩高个的虽也见过几回,却没有真正地来到边界见到这么多过。   他有些咂舌,褚丹诚还有影二这样的个子在京城已经算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了,到了漠北竟是显得瘦削了些。若不是有身高顶着,还真像是兔子进了马棚。   顾之遥自己也算是个瘦高个,褚丹诚那样的都算是瘦削了,他自然更算不得什么,倒是鞑靼人没见过这样的小公子,隔着那两棵杨树朝着这头吆喝起来:“嘿哟,那边那位穿着贵气的,是哪来的小公子啊?”   顾之遥有点懵,若这句话是男子喊得也便罢,偏是位扎着头巾的鞑靼女人,明明身前还抱着个睡在襁褓中的婴儿,却丝毫不避讳地在马背上冲着顾之遥呐喊吆喝。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褚丹诚瞅了顾之遥一眼,小蒜苗儿如今在自己面前臭美地很,整天介穿的不是大红就是大紫,这段时间因着褚琅的事他将那些艳色的衣裳收了起来,可那身黑色的圆领袍上也是有些富贵竹暗纹的。   他到了漠北也不知收敛,口中念着漠北的草厚,怕自己穿得太素与褚丹诚走散了,哥哥找不着自己——其实顾之遥就是在那草里蹲下褚丹诚都找得到他,不过是小孩儿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开开屏罢了。   褚丹诚知道顾之遥想的什么,也不阻止,顾之遥在自己面前就要臭美穿艳色衣裳的毛病他其实欢喜得紧,旁人哪儿能见到这位五爷这副招眼的样子呢?   “小爷怎么这么害臊?不是本地人罢?”那农妇看顾之遥脸红了觉得他好玩儿,忍不住又出言调笑,“娶亲了没有?还有你旁边那个高的呢?我们鞑靼的姑娘可好看了,你看看周围这些放羊的,有喜欢的直接拖回帐子里去呀!”   顾之遥受不了鞑靼这么开放的民风,臊红了一张脸,往褚丹诚身后一钻,自去躲着了。他又觉得不对劲,刚才这大嫂分明也问了褚丹诚有没有娶亲,想到这,顾之遥顿时警铃大震,又把头露出来,冲着那农妇喊到:“他都娶亲好几年了!不稀罕你们鞑靼的姑娘!”   这些来放牧的女人们听见顾之遥这声辩驳哄得一声笑了,仍旧是那个先来调笑顾之遥的女子,又回了过来:“看你这样儿,你才是这高个小爷的相好罢?你看你防备我们那样子就像大狗防狼一样。”   可惜,褚丹诚不是要被狗护着的羊,顾之遥也比家狗要凶悍的多。他适应能力极强,除却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三言两语脸皮就又厚了起来,“是啊,我是他童养媳,你们可别想让我们找你们的姑娘了,玩儿你们自己的去。”   那些农妇们又是一阵笑,为首的妇人还想再说什么臊白臊白那小公子,却被褚丹诚斜睨一眼,讷讷不敢言了。   褚丹诚凭着一张阎罗脸在朝中站稳脚跟,寻常女子多少都是有些怕他的,哪怕是鞑靼的女人们平日里同汉子们调笑惯了,多少也不敢在褚丹诚面前太过。   这些女人见褚丹诚脸撂了下来,不敢再都顾之遥,各自牵着自家的牲口一哄而散。   褚丹诚侧头看顾之遥兀自在哪里哧哧地笑个不停,抬手捏住他的腮帮子扯着摇晃了两下:“相好好几年?这么想让人知道你是我童养媳?”   顾之遥被褚丹诚扯着脸,口水都快要兜不住,“是啊,我巴不得她们都知道,看谁还敢琢磨着给你找媳妇儿。”   之前皇上当初两次想给褚丹诚指婚的事不知道怎么被顾之遥给知道了,小孩儿气得几乎要绝食,要不是修养好,早在饭桌上摔了碗筷。   饶是如此,顾之遥也足足折腾了两回,甚至还放出口风,说那两家姑娘颜色极好,又贤良淑德,引得京城里各勋贵公子趋之若鹜。原本褚丹诚就推了皇上指婚的好意,如今更是没他什么事了。如今当初那两家小姐早就嫁到别人家府里当起了太太,有一个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褚丹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顾之遥做过的那些小动作,只在人家孩子办满月酒的时候以顾之遥的名义给那两家的小姐各封了一包百两银子的红包。   “你这样,哪有人还敢给我说亲啊,”褚丹诚笑着摇摇头,“我怕不是一辈子都得打光棍了,童养媳负不负责?”   “负责负责!”顾之遥大着舌头点头,褚丹诚怕扯疼他忙把手松开,被顾之遥一把将胳膊抓过去圈在怀里搂着,“你正房太太善妒着呢,要是你纳妾了,指不定以后就要闹出人命来,还是就我一个罢,这样对大家都好。”   “再说了……”顾之遥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哪家的小姐能像我似的,长得好看,还愿意和你到处亲嘴。书房里也亲,院子里也亲,我看这儿也挺好,你想亲我也行,风吹着还舒服。”   顾之遥三句话就要讲些荤的,褚丹诚早就被他训练出来了,干脆直接把胳膊抽回来,一手捏着顾之遥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一手绕道他脖子后面拖着他的后脑勺,“张嘴。”   顾之遥听话地张开嘴,褚丹诚低头,像他说的那样,在这空旷的草原上直接同他亲了一个嘴。 第118章 山中岁月几许深,暗处羽箭却伤人   顾之遥在褚丹诚面前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收敛,被他在这样的地方亲了也不觉得难为情,反而一双胳膊圈住对方的脖子,回应他一个更深的吻。   漠北的夏天比京城太阳更加晒人,两人白日里不怎么出帐子,只清晨和傍晚出去散散步溜溜弯,倒也算是滋润。   晋有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如今有他们二人晨兴踏草去,带月挽手归。漠北的日子过得太消遣,顾之遥甚至都有点舍不得回去了,他想着等自己同褚丹诚年岁都大了,干脆就找一个这样的地方,人烟稀少,早晚两人都能拉着手出去晃晃,消食散心。   漠北夏天的晚上还是冷的,虽然白日里热得叫人难受,晚上想出去却又要多穿两件才行。   临近要回京城的日子了,顾之遥念着二人还没有晚上在外面逛过,索性挑了一日不用晚膳,同褚丹诚去远一点的山上打点野味儿。   “说起来这个山,”顾之遥骑在牡丹的背上,摇头晃脑地给褚丹诚讲他前年自己到漠北的所见所闻:“我在漠北认了个师父,他们家就有一座这样的山。不过不在这儿,回京之前我们去看看他罢?”   牡丹已经是一匹壮年的马了,它长得油光水滑,四肢修长,蹄子踏在地上又稳又快。顾之遥素来喜欢穿红衣,红衣少年配大红马,倒也好看。   褚丹诚无可无不可,自然乐意陪着他去看看牧周。他也想感谢遥儿的师父,若不是牧周对遥儿多加开解,顾之遥一时半会儿也未必就回得了京城。就算不提这个,遥儿学得那一身功夫本就有些驳杂,还是牧周教导他将功力改得更适合自己,单就这一点,褚丹诚也想当面对着牧周道谢。   当日顾之遥为了护着自己,被安子琼的暗器扎成了刺猬,有一根针刺在他侧面的肋骨上,只差一点儿就要扎到肺叶子上,若不是遥儿习惯性地运着内功护体,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顾之遥好得极快,他那身精纯的内力也是功不可没的。   褚丹诚心中感念牧周的好,一早就想着若是有机会,定当要和遥儿一起当面道谢。   两个人都有武功傍身,猎些兔子什么的并不难,这山里还有獐子、鹿、狍子什么的,但两人都不爱吃那些,只打了两只野兔能垫饱肚子便罢。   褚丹诚饭量不算大,倒是顾之遥,一只兔子都有些不够他吃,还是褚丹诚又撕了只兔腿给他,才算饱了。二人吃完兔子,把兔子皮塞到褡裢里,灭了篝火,便牵着马往回走了。   来时是上午,在山中转了小半日,二人不欲在山中走夜路,顶着夕阳便往回走了。顾之遥心中惦记着八宝和四喜定会备好茶和洗澡的水,想和褚丹诚早早回去洗去今日这一身灰土和身上的打猎时带上的血腥味儿,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漠北天黑得早,得快些走,不然要走夜路不说,出了山那草原苍茫茫一片,夜间比山里更容易让人迷失了方向。山中有虎,草原上也有狼群,对上哪个都要费一番功夫,还得快些回去才行。   再往前走出了这片林子里山脚就进了,等下了山骑上马一路向西,到军营不过就是小半个时辰的事,若是快马加鞭一刻钟也到得了。顾之遥看到那出口有些来劲,脚尖点了一颗小石子当成蹴鞠一样地踢了出去。   那颗小石子在地上跳了两跳,奔着出口和顾之遥一样欢快地往前蹦。   顾之遥突然觉得不对劲,手中略使力,拉着牡丹停在原地。   褚丹诚显然也注意到了,同顾之遥站在原地不再向前走,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怀疑。   方才没看清,只把那小玩意儿当成了石子,待那石子窜出林子的入口时,那一瞬间它身上竟然反出了些银光。   石头每日在地上躺着,被野兽们踩来踩去,就算再如何光滑也早就满身尘土了,如何会在这种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反出银光来呢?   除非……那根本不是石头,而是铁、铜、甚至是银一类的什么。   其实若是有农户进山打猎,掉下来一两块碎银也不是没可能。但是二人都不是会堵这种小可能的人,先不说哪个猎户进山打猎会带碎银子,就算真的是猎户掉的,难道就好端端地躺在地上几日不被人寻走么?   顾之遥和褚丹诚都谨慎起来,并不贸贸然就向前走,顾之遥甚至趴下来向前面细细看去——   ——虽然在夕阳里不算清楚,但是顾之遥还是看见了,有很细的线横亘在地上,且不止一根。   两人来时走的也是这条路,来时没有这些,现在却又有了,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事。   顾之遥站起来同褚丹诚又对视一眼,前面的丝线来的太怪了,更像是什么机关陷阱等着二人去自投罗网。   他们在京城里树敌颇多,安子琼与安如梦两派的人视兄弟俩为眼中钉,处处使绊子,对于这样的陷阱,两人都不算陌生。   只是想不到,明明到了漠北,这边是祝成栋的地盘,安子琼和安如梦的手竟也能伸这么长。   顾之遥牵着马同褚丹诚往回走了几步,离那些线远些了,才低头捡了块石头,朝着那些线的位置精准无误地扔出去。   石头不偏不倚地砸落在细线上,只听扑簌簌地几声响,大片带着长尾羽的箭破空二来,落在那细线的附近,连顾之遥和褚丹诚刚才站的位置也未能幸免。   ——幸亏两人小心谨慎,才没有被这些羽箭射成筛子。   褚丹诚的瞳孔骤然紧缩,自当日顾之遥被安子琼的暗器所伤后,他便见不得这些东西。如今对方又埋了这样的暗器想要对二人不利,单顾之遥可能会被这些暗器所伤,褚丹诚就无法容忍。   他恨不得将埋下这些机关的人从暗处揪出来,千刀万剐。   可我在明敌在暗,依褚丹诚的性子,他不会去冒这个险。   容不得顾之遥和褚丹诚再多想,他们二人翻身上马就朝山里疾驰而去。这边机关被触动,躲在暗处的人定然也会出现,无论如何,两人都不能有损伤。 第119章 云遮清辉夜奔袭,牡丹飞红坠谷底   顾之遥和褚丹诚刚跑出不远,身后就已经传来了人声。两人边驾马向前疾驰,边在心中庆幸自己的谨慎。   现下天马上就要黑了,如果贸贸然闯出山林,在空旷无人的草原上无异于成了一对招眼的活靶子。目前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想来也不会太少,敌众我寡,虽然山中多猛兽,总好过被对方斩杀。   两人一边驾马疾驰,一边头脑转得飞快。如果今夜留在山中,晚上八宝等不到二位主子,定然会找祝成栋,届时祝成栋带着亲兵来寻,两人就多了一线生机。   也就是说,今晚无论如何要在山中度过一夜,决不能运着轻功在外面的草原上跃行。   而对方是专门来刺杀二人的,两人想到的这些也在对方的考量中,那么对方无论如何也会想着在今夜将两人解决了。   哪怕顾之遥的身份并没有被公诸于世,在皇室中也瞒不了多久,更不用说顾之遥在京城中怎么着也过了七八年,他是个皇亲这事在皇室里不是什么能永远藏住的秘密。而这种被派来刺杀皇亲的人,定然都是死士,要么完成任务,要么回去用自己的命抵罚。   两人想到这里,双腿一夹马肚子,让马跑得更快些。   顾之遥骑得牡丹是在皇上的马厩里牵回来的,是一匹汗血宝马,千里良驹。而褚丹诚胯下的那匹只算得上比寻常马更好些而已,若是各骑一匹反倒拖累,两人又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分开的,不若褚丹诚弃马,同顾之遥共乘一匹。   顾之遥飞快地看了褚丹诚一眼,褚丹诚便马上清楚了他在想什么,追近两步,接住顾之遥递过来的手,借力一个跳跃翻身上了顾之遥的马背,坐在他身后。   后面的追杀声一直跟得很紧,褚丹诚一拍牡丹的马屁股,叫它快些跑,而后对着自己的马吹了一个口哨。   那马背上重量骤然一轻,正有些犯懵,听见主人的口哨声便听话地向右方跑走了。   两人再顾不得其他,只专心向深山中跑去逃命。   身后的追杀声突然变小了些,料是追着那单独跑走的马而去了,可仍旧有追着两人来的马蹄踏地声。   换句话说,身后追杀自己的死士,很可能还剩下一半。   牡丹不需要等旁边马的速度,跑得又快上几分,它不愧是一匹良驹,竟是将身后的刺客死士都甩得越来越远。   可褚丹诚和顾之遥心中一点也没有变轻松。这不过是暂且将对方落在身后而已,两人都知道对方若是有脑子,定然是要来一招瓮中捉鳖的,也就是说这座山怕不是都被对方围起来了。   那么就算暂且甩开些人手又能怎样呢?拖延时间而已。   夕阳最终完全沉下去,换了月亮爬上来,山林中一片黑,牡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它看不见路,脚步也稍微慢了点。   顾之遥俯下身去挠挠牡丹的脖子,“牡丹,你不能慢啊,今天我们俩的小名可都交代在你手里了,你可是神马呢,跑快些。”   牡丹打了个响鼻,就像能听懂人语一样,果然跑得更快了。   可身后的死士却不会因为两人跑得快就不追了,两人也不可能一整晚都在山林里就这么疯跑下去。   “等等,”褚丹诚突然勒了顾之遥的腰一下,“前面好像是悬崖。”   褚丹诚向来眼睛尖,顾之遥听他这样讲,不敢让牡丹再这么跑,稍微拉一拉缰绳,让牡丹跑慢些,仔细向前看去。   前面果然是悬崖,而且夜色中黑黢黢的,不知道有多深。   就这么迟疑一声的功夫,身后的追杀声就近了些,现在回去找藏身之处显然是不可能的了,褚丹诚拍拍顾之遥的肩膀。   顾之遥明白他的意思。   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再如何不舍,此时也只能弃马而行了,顾之遥心中翻腾,却只能咬牙狠狠心,用力夹了一下马腹,低喝一声:“驾!”   牡丹听见主人的指令声丝毫不犹豫,跑得更快了些,向前几步便到了悬崖边上,它脚步不停,大步向前跃出,好像自己长了翅膀,能飞到悬崖对面去一样。   可惜马终究不会飞,还没到那断崖的正中间,马身就有向下的趋势,褚丹诚和顾之遥足下用力,借着牡丹的力,运起轻功,向对面掠去。   两人落下来的时候刚好到了悬崖对面的边沿,回身再看,牡丹已经一声嘶鸣,宛若一个殉道者,向崖底跌落。   顾之遥抿抿唇。   牡丹是他看着长这么大的,从一匹还不足半人高的小马驹,长到现在比自己都还要高。   它性子烈,不让寻常的马倌近身,养了许久才熟悉了家中那些马倌。   顾之遥亲手喂着到这么大,如今牡丹为了两人坠落深渊,他心中很是不好受。   可已经没时间给他去思虑这么多了,如今保命才是上策。对方设下了那种数不清多少的场羽箭的陷阱,手中定然也是有着弓箭的,一直在这悬崖旁边徘徊并不安全,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褚丹诚知道小蒜苗儿现在心中定然是不好受的,但他也知道顾之遥有分寸,便不去催他,只在他旁边候着,双眼警惕地看向悬崖对面。   月亮的光并不能照到这处来,对面树影幢幢,看不清有没有人站在那儿。   顾之遥站起身,拉住褚丹诚的手,低声说了句:“走罢。”   褚丹诚点点头,两人没敢运起轻功,一头钻进树林中,继续向深处跑。   悬崖这边两人白日并没来过,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有一处断崖,只是刚才被死士追着,慌不择路逃到此处而已。   其实也算不得慌不择路,白日里去过的地方是死路,顾之遥也有意没有往那边去。   这山不小,兄弟俩不知道追兵有多少,会不会有另一路追兵从山脚上来,刚好到两人这处位置,一时不敢停下来休息,只寻着隐僻的去处。   悬崖的那面草丰树茂,这边树更高,却也有石林,路较之来路更难走。   “哥哥,”顾之遥拽拽褚丹诚,“看那儿。”   褚丹诚循着顾之遥的手指望过去,树林边上有一块巨石,巨石后面隐约有个山洞露出来,看起来幽深不可测。 第120章 洞穴本非藏身处,背靠大树好乘凉   “遥儿想去那洞里躲着?”褚丹诚偏头看顾之遥。   其实他不赞同躲到山洞中去,一路上只看到这么一个山洞,自己若是那群死士中领头的,定然会对山洞起疑,对山洞探查一二。   且不说这山洞多容易被对方怀疑,若对方真的发现了这山洞,在洞口围个密密匝匝,那两人就真的成了瓮中的鳖了。   褚丹诚能想到这些,他不认为顾之遥想不到,便等他继续说。   果然,顾之遥摇摇头,“不能躲山洞里,我之前在漠北呆了半年,对于这样的深山老林略有些了解的。”   他说到这里,想起来褚丹诚应该是对深山里的状况不甚了解,便又解释道:“一般这样的山里山洞不多,就算有一两个,多半也是熊洞或是虎洞。”顾之遥又摇摇头,“但追杀我们的人可不知道我们会不会藏到山洞里头。”   褚丹诚瞬间就懂了顾之遥的意思,“所以遥儿的意思是,我们躲到山洞周围,等他们先去山洞里搜查一番?”   “对,”顾之遥点头,一双桃花眼眯起来,里面闪着寒光,“一直跑下去内力总要耗光,等他们走了我们可以先去山洞里恢复下体力,若是对方留了人就更好了。”   “杀了他们的人,扮作他们的样子。”褚丹诚接道,心中赞叹顾之遥心计上的成熟狠辣。不得不说顾之遥在大局观上眼光很长远,而且面对敌人在自保的同时,也总会抓到一丝一点的机会反击回去。别人多半想的是百马伐骥或是明哲保身,顾之遥却从来都是攻守兼备,总也不会吃亏。   顾之遥对于山洞周围藏身一计几乎是本能的就想到了,等褚丹诚顺着自己的话将自己的想法接着说了下去,才反应出来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狠毒。他偷眼看看褚丹诚,见他没什么异样,才放下心来。   褚丹诚就猜到顾之遥会担心自己看不起他手腕狠烈,抬手摸摸他后脑勺,什么都没说便拉着他去寻藏身之处了。   小蒜苗儿面上看着坚强到有些心冷,其实是个心思很敏感的孩子。褚丹诚这种呢,叫做心窄,能藏事,顾之遥却是实实在在地容易多想。   牡丹为了两人坠落深谷,如今生死未卜,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了。两人忙着逃命,没时间去为了牡丹而停下来悼念一二,可顾之遥现下不知道有多难受。   牡丹是褚丹诚在他十三那年送给他的,他对褚丹诚动心也是在那一年,这匹枣红色的马不单单是一匹良驹,更像是顾之遥对褚丹诚感情发展的一个见证者。他舍不得牡丹在这样的情况下死了。   说到底,还是意难平。   牡丹的寿命不如人那样长,总有一天要死去,可不该是现在这样的场景,顾之遥这是在替牡丹不平。   他在褚丹诚面前本就不愿意露出这种冷硬狠辣的一面来,如今心绪纷乱才将心中的想法显露出来。   褚丹诚同顾之遥在山洞旁边一颗非常高大的树下站定,两人纷纷运起轻功爬到了树冠上,利用树冠繁茂的叶子将自己挡住。   这树太高,下面的场景看不真切,顾之遥眯起眼睛,骑坐在树干分杈的位置,抱着树干往下看。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勉强能看见下面那山洞的洞口。   褚丹诚在顾之遥旁边环视一周,确定书上没有蛇才在顾之遥旁边也坐下来,将小孩儿搂在怀里。   “遥儿的计谋好极,”褚丹诚贴着顾之遥的耳旁,斟酌着语句,轻轻开口:“总不能一晚上都躲着他们,倒不如让他们把山洞里的野兽引出去,再想办法化守为攻。”   顾之遥心中本来还想着如何能把那些死士解决掉,又不至于过于狠毒,褚丹诚便出言爱哄劝自己。其实自己听得出这人是在开解自己,给自己宽心,但还是忍不住熨帖不已。   “哥哥真的觉得我这法子好?不会觉得我太狠了么?”顾之遥歪头把头顶在褚丹诚的下颔骨上蹭两下,权做撒娇了。   “那些人追杀你我可没人问会不会太狠毒。”褚丹诚把顾之遥搂得更紧些,“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顾之遥放下心来,看样子褚丹诚并未觉得自己是个如何毒辣的人,要不怎么说两人相爱就像是天生合该这样呢?能想对方所想,能动对方所思,就像是对方灵魂上的另一半,再找不到能如此默契合拍的了。   顾之遥同褚丹诚在这书上呆了近一个时辰,才听见树下有人声。   两人不再讲话,都不约而同将呼吸放缓,向树下看去。   树下来了一群兵士一样的人,穿着同祝成栋军营里士兵一样的军服,为首的那人举着一面写有“祝”字的幡旗。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柄朴刀和一支火把,火苗在夜色中跳动着向四周溅出火星,几乎都要蹦到边上人的眉毛上去。   褚丹诚同顾之遥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怀疑。   先不说祝成栋的兵士是从不用朴刀的,就是祝家君轻易也不会在夜间上山。   就算是八宝此时将二人还没有回军营的事同祝成栋说了,援军会那么快就找来么?   且两人是从东边上的山,这山洞与东边山道隔着一个悬崖,找到这来要么另谋出路,要么从悬崖对面飞过来……   可是这可能么?   来追杀二人的死士们倒是聪明,知道假扮成祝家军,一旦事情败露,还可以将脏水泼到祝成栋的头上,这招祸水东引真是玩得又毒又妙。   只可惜,褚丹诚和顾之遥都不是能任人摆布拿捏的,这二位一个心黑手毒,一个手腕刚硬,哪个都不是这几个人就能坑害了的。   那些伪装成祝家军的死士在树下搜了小半个时辰,实在找不见二人,便将目光放在了那山洞上。   不怪他们没有到树上仔细搜查,实在是深山老林的夜晚树上难免会有毒蛇猛禽,且这棵树实在太高,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人竟然真的能长了翅膀一样,爬这么高。   褚丹诚心中却庆幸,一来庆幸猛兽洞穴旁边的树上没有什么毒蛇猛禽能伤人,二来庆幸自己自当初顾之遥回了馥园中,便也在武功上下了苦功。虽说自己没有顾之遥那样的天分,如今在轻功上却也算得上各种翘楚了。   他不想今后再有什么事情发生时,自己还是那样无力了。 第121章 金鼻白虎穿林过,鹿山放麑闪磷火   假的祝家军们没有再多犹豫,在山洞口聚在一处商量了片刻,便有一队人潜进山洞去,其余人手守在洞口不停向内张望。   想来这山洞算不得短,那对人马进去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有声音传出来。   那声音震天响,周围树丛中的鸟雀都纷纷被惊起,四散飞逃。   那是一声长长的虎啸,似乎是山洞的主人被打扰了之后非常不悦,大吼一声以表示自己对不速之客的不满。刚才潜进老虎洞的那一队人自洞口奔逃而出,边跑边对外面把手的人大喊着。有的喊着快跑,还有喊救我的,总之这原本有序的假祝家军此时也有些乱了阵脚,没头苍蝇一样在周围跑了几圈后,那老虎已经从洞中窜了出来。   “吼————————”老虎在假祝家军的火把光下,显露出壮硕的身躯。顾之遥有些呆了,大周不是没有收到过番邦上供来的奇珍异兽,就是老虎狮子也是能见一见的。可是这样的,顾之遥还真是头一回见。   那是一头白毛金鼻的雄虎,身上有黑色的花纹,四只爪子是黑色的,尾巴尖尖也是像提斗一样的一点黑。   一双虎目最为特别,红色眼珠儿的老虎在树上这兄弟俩真是从未见到过,更别提那老虎的架势,哪里是寻常的豹子豺狼一类能比得了的呢?   那老虎在月下抖了抖浑身的毛,一双眼睛盯着那些假的祝家军,而后向前一跃,将一个跑得慢的按到身子下面,虎口大张,一口将对方的的胳膊衔在口中,而后就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白虎身下的那人惨烈地嚎叫了一声,整个左臂便被老虎扯了下来,鲜血登时喷出来,溅在了地上。   而那被卸了一个膀子的死士,只嚎叫了几声便突然喉咙一动,趴在地上再没了声音。   “他嘴里有毒药。”褚丹诚看得分明,凑到顾之遥耳边小声同他讲话:“很多死士都是这样的,在口中会放有一颗药丸,里面包着毒药,一旦任务失败便咬破药丸自尽,如此还能保守住自家主子的秘密。”   顾之遥点点头,也小声地回他:“派这样的死士来刺杀我们,对方的手笔不小。”   “如此,便更能确定是京城里那两位其中一个派来的人了,”褚丹诚嗤笑一声,“这么多死士,估计也只有皇室的人能养得起,倒是看得起咱们。”   再看树下的场景,那老虎似乎并不打算吃人,将口中的手臂吐到地上,单脚踩住那尸体的背部,仰头一声长长的虎啸,而后朝着死士们扑去。   有人还想用朴刀同老虎过上两招,却不想那老虎勇猛无比,还没来得及将刀挥下来,就被虎掌拍飞出去。而有那摔倒在地上的人,被老虎在身上踩了一圈,也登时口吐鲜血,没一会儿就断了气。   “我的娘,”顾之遥咂舌,“大虫得有多沉?那么壮一个人,两脚就给踩死了。”   褚丹诚摇摇头,“看来那些话本子杂记上面,能打死大虫的都已经不是什么壮士了。”   顾之遥点点头,心有戚戚然,“什么壮士能有这种本事啊,巨灵神么?”   树下面人仰马翻,逃命都来不及,树上面的兄弟俩却有闲情逸致说起了人家的闲话来。这叫怎么说的?风水轮流转不是?   方才是这些人追着褚丹诚顾之遥喊打喊杀,现在就轮到他们被一只老虎追着撕咬了。   但是褚丹诚和顾之遥心里都清楚,老虎再如何勇猛,也不见得就能将这些人都料理了,毕竟这些假的祝家军人多,况且个个都是练家子。   退一万步说,老虎,是没有人聪明的,它可以凭借一身虎骨和腱子肉暂时占据上风,可那些死士可以用机关陷阱,或是跑远了用弓箭将老虎射杀。   两人的想法是对的,死士们没有惊乱太久,当有人跑远了开始用羽箭向老虎射出时,两人心中便道了声可惜,这老虎是要败了。   老虎却并不恋战,它对着死士们咆哮一声,转身便跑开了。   “哥哥,这老虎倒是聪明,许是能活下来。”顾之遥小声同褚丹诚叨咕着,这白毛大老虎实在勇猛,又帮二人解决掉了不少死士,还知道不恋战,顾之遥心中难免不想让它死于这些死士之手。   褚丹诚沉默片刻,将顾之遥往身边揽了揽,“再看看罢。”   他因何而沉默,顾之遥心中其实明白。那老虎在山中是个隐患,且不说这样的身躯庞大的野兽多半记仇,就是白虎从未见过这些死士们,他们知道山中有虎定然也会对老虎下手。   毕竟,他们想要解决掉褚丹诚和顾之遥,就要将其他阻力都排除,这么大一只勇猛无比的老虎摆着,他们怎么可能会让它活着成为可能要面临的危险?   死士们果然奔着老虎追了去。   兄弟俩又在树上呆了一会儿,见那些人没有回来的意思,才从树上跳了下来。   老虎在死士们的手中估计是凶多吉少了,不如趁此机会,挑着地上尸体的衣服换上,伺机扮作对方的一员,这样在祝成栋的人来接应之前两人也可以更安全些。   地上的尸体足有七八个,那白老虎差不多灭了这伙死士里面的一小半人。   兄弟俩换上了死士的衣裳,打算将自己的衣服找地方掩埋起来。毕竟,想要混到对方的队伍里,自己的尾巴就要藏好。   可这林子里平日里没人来,哪处儿的土挖开都会有很明显的痕迹,兄弟俩四周看看,最后还是决定把衣服埋到那虎洞中。   死士们一时半会回不来,就算回来了也应该不会再进虎穴了,把衣裳埋在虎穴中此时来看是最稳妥的。   褚丹诚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火折子,吹亮了在前面带路,而顾之遥则抱着两人的衣裳,跟在他身后。   地上其实有死士们掉下来的火把,两人却并不敢在山洞中用,火把实在太亮了,这时如果对方回来了,看到山洞中的火光便要进来擒人了。保证山洞中光线昏暗,若是有人闯进来还能早做准备反客为主。   虎穴确实很深,两人往里面走了好一会才算是到底,正打算将衣服就地埋了,顾之遥却忽然浑身一凛,觉得自己汗毛都立起来了。   刚才,他好像感觉到有带着湿气的鼻息喷到了自己的后脖颈上。 第122章 萤火点点入虎穴,投肉饲虎得虎子   那鼻息比寻常人的要粗重许多,带出来的水汽也要更湿润,伴着丝丝缕缕的腥气。   顾之遥觉得自己头皮都有些发麻,他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山洞中还有一只老虎。   褚丹诚感觉到顾之遥的脚步一顿,回头去看他怎么了。火折子的光线很暗淡,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小孩儿的脸色惨白着,看向自己欲言又止,像是见了鬼一般。   这原本是个虎穴,山中有老虎定然也不会只有一只,那其他的老虎去了哪里?   褚丹诚想到这一茬,突然明白了顾之遥为什么是这样一副神情,顿时也感觉像是被一盆子冷水兜头浇下来。   ——谁说虎穴里只能有一只老虎呢?   两人将呼吸放得不能再低,都不敢大喘气,怕惊动了山洞里的原主人。他们不知道面对老虎是应该装死不动,还是转身就逃。   刚才在树上见那金鼻白虎一掌就能将一个壮年男子扇飞出去,只要随便踩上几脚就可以把人弄死,他们两人跑得过这洞里的另一只老虎吗?   到底是见过大阵仗的,兄弟俩只愣了一小会儿便做出了打算——跑是不一定能跑得赢的,还有可能将洞中的另一只虎激怒,不若仔细观察一下另一只老虎在什么位置,再做打算。   他们虽是镇定了情绪,点着火折子找老虎,实际心中却是狂跳,手心也沁出汗来。   待找到那另一只虎时两人均是一愣,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另一只老虎并没有像猫玩老鼠一样同两人隐藏,它就躺在顾之遥旁边的一个石台子上,尾巴上下晃扫着。   这只老虎是寻常的橘色,身上布满了黑色的虎纹,一双褐色的眼睛带着点点水光。   那是一只雌虎,此时正躺在石台子上生产。只是不知道这老虎生产了多久,好像是脱力了,两条后腿中间有红色的包衣出来了一点点,却并没有大的进展。   这两人别说看人家生孩子了,就是女人都没接触过几个,现在却来看一只老虎下崽子。   雌虎蹬了两下后腿,好像想要使劲儿把小老虎生出来,却没什么力气,到底也还没生出来,无端地竟有些柔弱的样子。   “……程咬金撒娇?”虽然声音很小,但是顾之遥这声嘀咕还是被褚丹诚听见了。他想不明白,顾之遥的脑袋里一天天都装了什么东西,自己也是从他这么大的时候过来的,怎么就没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但是这样的小蒜苗儿还挺可爱的。   两人在自己的衣服里翻找了一会,最后摸到顾之遥那身衣裳里面竟然真的有吃的。   他喜欢吃肉食,平日总揣着肉干一类的小零嘴,此时倒是可以喂那母虎吃。   顾之遥意欲上前去喂它,却被褚丹诚一把拉住了,顾之遥不解其意,抬头看向褚丹诚,用目光询问他是怎么了。   褚丹诚摇摇头:“就是没劲儿了的程咬金也是会打人的,我去。”   顾之遥心中好笑,确实听说这些野兽牲口在生产的时候会格外有攻击性,褚丹诚这是怕自己过去被老虎咬了。   他摇摇头,蹲下身子来,同那老虎平视,隔着两人多远,对着老虎抬抬下巴,“好生么?”   褚丹诚觉得自己如果是那老虎真的要忍不住冲着顾之遥发脾气了,哪有在人家生产时问人家好不好生的?   老虎当然不会说话,但它好像能听懂人言一般,对着顾之遥威胁地哈了下气,掀起嘴皮子露出獠牙给顾之遥看。   顾之遥将手中的肉干亮出来给老虎看,晃晃肉干又问道:“吃么?吃饱了没准就有力气生下来了。”   这回那老虎竟真的没有在把自己的獠牙亮出来给顾之遥看了,它那一双眼睛盯着肉干跟着咕噜两圈,竟做出了一个顾之遥同褚丹诚都没有想到的动作。   它用力蹭了两下,竟是把自己的肚皮翻过来给两人看。   ……   这老虎怎么活得好像只大猫?顾之遥心中好笑,又抬头看看褚丹诚,意思再明显不过:这老虎信任我,可以去喂了罢?   褚丹诚拿他没法,到底不敢让他自己去以身涉险,跟着顾之遥靠近了老虎,看他把那肉干送到老虎口边。   他心中紧张极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顾之遥的手和老虎的嘴,生怕这老虎会突然暴起,将顾之遥的手衔在手中,然后像外面那只白虎一样,把人的胳膊直接拽下来。   所幸老虎到底不是人,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它生崽子需要气力,不会同吃的过不去,也不会去招惹这两个一看就不怎么好对付的角色。老虎只伸出长长的舌头,避着顾之遥的手,将肉干卷到口中,几下就吞了。   顾之遥翻遍自己的衣裳,又摸出来几块,全喂了老虎,一边喂一边咂舌:“这也太能吃了,我的零嘴儿都不够它塞牙缝。”   褚丹诚哑然,这是什么比法?他怎么不拿自己的腰同人家的腿比粗细呢?   老虎到底是老虎,虽然肉干只够塞牙缝,却也多少让它有了些力气。雌虎尾巴胡乱甩了几下,最后终是低吼了一声,将虎崽子生出来一只。   一只出来了,后面的就容易顺畅多了。顾之遥在旁边看着,一共三只小老虎,一只白的两只黄的,刚生出来不看爪子简直就是猫崽子。   三只小老虎都出来之后,那雌虎也算是彻底没什么力气了,低头去舔自己的崽子们。这回顾之遥和褚丹诚都不敢上手去帮它抱崽子了,到底是野兽,谁知道会不会因为护崽而伤人呢?更何况又是这么大的野兽,万一真发作起来,也不是他们俩能轻易就善了的。   雌虎却是没有心思管面前的两个人了,它满心都在自己的崽子上,将三个崽子一只一只叼到身前来,给他们舔开包衣,然后把小虎崽送到自己的肚皮附近,让它们自己找地方吃奶。   也和猫没什么分别嘛,除了个头儿大了点,脾气凶了点。   顾之遥心中腹诽,看四只老虎凑在一块儿怪好玩儿的,却也有些担忧。   褚丹诚对老虎没什么兴趣,他一直在看自家的小孩儿,小孩儿的一颦一笑都映在自己眼中,如今顾之遥的担忧他也能轻松猜出:小蒜苗儿这是在替那只白虎担心,也怕死士们会寻回来对洞中的母子们不利。 第123章 勇双虎山洞托孤,壮士断腕战死士   火折子亮不了太长时间,何况目前情况不明朗,两人还要留些之后再用,便将火折子又吹灭放起来了。   雌虎生完崽子也没对两个不速之客表达出不欢迎的情绪,只专心地去摆弄她的那三个儿女,一时间山洞中静谧极了,只听得到三只小老虎吃奶的吧唧声。   褚丹诚同顾之遥蹲下身去将自己手里的衣裳埋到了角落里,又将土踩实。顾之遥怕到时候那些死士进到山洞中来会发现这处的土被翻新过,还特地弄了点老虎粪过来放到上面压着。   “外面两个没衣裳的尸体怎么办?”顾之遥嘀咕着,“要不拿进来喂老虎?”   褚丹诚觉得也只能这么办了,站起身抖抖裤子,“我去搬。”   “一起罢!”顾之遥不愿褚丹诚自己出去,两步上前拉住褚丹诚的手,想一起出去,又想到自己的手刚才拿过虎粪,虽是隔着草末子,也是有味道的,便又把手放开了。褚丹诚这么好洁的人多半是要嫌脏,顾之遥在这种小事上总是不愿让褚丹诚为难,就是现在不拉手也无所谓了。   褚丹诚知道小蒜苗儿又想些有的没的了,非但没让他把手缩回去,反而凑手过去,把好好的拉手愣是改成了十指紧扣,两人就这么腻歪黏糊地出了山洞,去把那两具被扒了衣裳的尸首挪进来。   顾之遥不是第一回 干这种事了,之前他在安如梦哪儿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她的影卫,也是同今日一样,用了一招偷梁换柱。   褚丹诚倒是第一回 自己在这样的险境中求生,他非但没有觉得怕,反越发地激起心中的那点狼性——今日无论如何他和遥儿都不能有事,不但两人要全首全尾地回到京城,还要让这些妄想对他们二人动手的死士吃个大亏,好叫他们身后的主子长长记性,不要什么人都招惹。   两人把尸体搬到雌虎的旁边,雌虎只闻了两下,却并没有去动那尸首。顾之遥看着好笑,“竟是个不吃人的,我还当老虎都吃人。”   “老虎未必吃人,”褚丹诚看着雌虎,有些出神,“人有的时候比老虎可怕。”   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把人的尸首送到虎口边,如今却什么都做了。   “那能怎么办呢?”顾之遥静了片刻,旋即又笑出声来,他冲褚丹诚眨眨眼睛,虽然知道这么昏暗的山洞中对方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唇角都带着笑意:“我们从来就没想过要害谁,可我们不害人,却有人要害我们。”   似乎是知道了顾之遥现在是怎样的一个神情,褚丹诚伸手去摸顾之遥的脸颊,凑过头去想亲亲他的嘴,却直亲到了嘴角。他有点不满意只亲到了对方的嘴角,可现下实在没时间让他们二人再多亲亲我我,“那你可记着点,再看见遥儿受伤我会疯的。”   顾之遥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今天变故实在太多,其实两人都有些疲惫了。从牡丹坠崖开始,顾之遥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不只是他吗,褚丹诚其实也多少受到了些影响。   毕竟牡丹之于二人的意义非比寻常,从小养大的马,再怎么冷心冷情的人也有感情了。   此时两人在这虎穴中暂且安全,得空来安抚对方的心神,也让彼此绷紧了的神经微微松下来。   “那这尸首……”顾之遥一边蹭着回了褚丹诚一个吻,一边想着如何处理地上这两个没有衣裳的尸体。藏在洞中总会被对方发现的,难不成要挪到悬崖边上扔下去不成?   褚丹诚也皱眉,想着是否要再将这两具石头运出去。先不说两人到现在都有些人困马乏了,就是真的运出去,从这里到悬崖边上多少也是有段路的,这段路如果被死士们发现了二人的踪迹,今天这一晚上的奔逃就都功亏一篑了。   “吼——”正想着,听见不远处一声低低的虎啸。褚丹诚和顾之遥同时抬头看那雌虎,才想起来火折子被收起来了,忙把火折子拿出来吹亮了,照向雌虎那边。雌虎见到这边又亮起来,掀开眼皮子,虎目往这边瞥了一眼,又低头去舔自己肚皮那块儿的三只虎崽子。   “不对……”褚丹诚眉头皱起,看了顾之遥一眼,两人同时反应过来这虎啸是那金鼻白虎发出来的,忙站起身想要跑出这虎穴再到那树上躲起来。   晚了,白虎闻到自己的洞穴里有生人的气味已经几个跳跃跑了回来,它自狭窄的洞口踱进来,又是一声虎啸:“吼——”   雌虎舔崽子的动作顿了顿,抬头冲着白虎也回了一个虎啸,两只老虎一来一回像是互相交谈了什么。   顾之遥有些忐忑,抬头问褚丹诚:“哥哥你……算了,你也不知道他们俩说什么。”   那白虎绕着两人逡巡了两圈,却并没有发动攻击。兄弟俩的后背都被汗湿了,虽然两人都有武功傍身,可这到底是老虎,若是它真的攻击二人,二人不见得就能完全不受伤地保全自身。   所幸那白虎并没有攻击二人,而是转身去看自己的妻小了,褚丹诚和顾之遥这才松了口气。   白虎凑过去舔了舔雌虎的头,又舔舔自己的幼崽,把顾之遥和褚丹诚晾在一边不去理会他们俩。   两人这才看见,白虎的肩背上插着几只羽箭,鲜红的血液流出来,把毛都染红了一大片。   兄弟俩对视一眼,这白虎伤得不轻,却仍然能有这样的架势,也当真是一代枭雄了。   正惊疑不定间,又听见山洞外面一阵脚步声,还有人喊着追杀的声音。两人均是心中一凛,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去而复返了,到底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死士,并不会因为一只白虎就乱了阵脚。   那雌虎冲着白虎低低呼噜了一声,两只老虎像是互相说了什么,都站起了身体。   白虎走在前面,雌虎叼着自己的崽子也跟上去,却在路过顾之遥和褚丹诚的时候停下来,将自己的崽子放到二人脚下。   一只、两只、三只,三只崽子都被雌虎叼了过来。   白虎冲着兄弟俩低低呼噜了一声,又舔舔还没睁眼的三只虎崽,而后跟着白虎头也不回地壮士断腕一般向洞外走去。   “吼……!!!” 第124章 死士在明吾在暗,手拿朴刀取人命   顾之遥和褚丹诚都愣住了,仅仅是在那雌虎生产时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喂了两块肉干而已,没想到那双老虎竟是把三只儿女都托付到自己手里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野兽都如此有情有义,更何况褚丹诚和顾之遥呢?   顾之遥蹲下去把三只小虎崽都抱到怀里头,然后站起来咬着牙默默不语。褚丹诚虽是没什么表示,心中却也是不好受。   山洞外面是震天响虎啸和羽箭钉到地上的嗖嗖声,不知道两只老虎s。n。p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万箭穿心?还是正勇猛地同那些死士们厮杀?   火折子快要烧完了,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亮,褚丹诚看到顾之遥红了眼眶,咬着牙齿,腮帮子都在跟着动。   深吸了口气,褚丹诚微微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今日之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顾之遥心中恨极,也咬着牙开口:“不管他们有多少人,我要让他们给牡丹和这两只老虎偿命!”   那两只老虎当真是勇猛无双,外面的厮杀呼喊声足有半个多时辰才算是慢慢静下来。   期间褚丹诚和顾之遥一直捏紧了拳头,若不是怀中的三只小老虎提醒着自己要镇定,保存了实力才能找到机会反扑过去,两人几乎要忍不住冲出去同两只老虎一起并肩作战。   可活下去才有可能同对方一战,兄弟俩都很明白这个道理,纵然心中万般不愿,也只能在山洞中忍着。   顾之遥闭着眼狠狠吸了一口气,就连褚丹诚这种情绪不外显的也忍不住咬紧了牙。   外面的喊打喊杀渐渐停下来,顾之遥和褚丹诚带着三只小老虎找了石柱将身影躲藏起来。   进了山洞的果然不是两只老虎,那是两个人影,一个矮瘦,一个瘦高,两人脚步都很轻,却又有一丝丝乱。显然这两人都在外面同猛虎进行了一场恶战,现在多少有些脱力,却又硬撑着没有将内功停止运转。   那两人不知虎穴中还藏着两个人,边走竟边对起话来。   “也不知道这山洞中还有没有别的大虫。”   “折了那么多兄弟,就剩我们俩,直接对上那两位可没什么胜算。”   “是啊,不若现在洞中藏身,等他们绕过来回合再做打算。”   顾之遥将小老虎们在边上轻轻放好,心中讥笑这两人,才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就放松了警惕。若是自己,断然是不会进这山洞的,宁可找棵树同蛇还有鹰一起呆着,也不会松懈了自身,往这山洞中进。   两个死士手中有火折子,进了山洞便吹亮了,火光幽幽地映在那两人脸上,像是恶鬼。   褚丹诚和顾之遥在暗,两个死士在明,更别提两人的武功本来就在死士之上,想把他们二人解决掉就太容易了。   可褚丹诚和顾之遥此时很默契地没有直接上去同这两人动手,他们要保存实力,毕竟从两人的口中可以听出,他们同悬崖对面的那些死士不是同一批人马,要对付那一波人,还是要一步步来。   褚丹诚脚底在地上捻了捻,挑了一颗石子,抬脚踹了出去。   石子悄无声息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而后落在地上蹦了出去。   死士听见石子在地上的声音,马上停下来不再交谈,互相对视一眼,拔出朴刀向石子落地的第一下那边狐疑地走去。   两人提着刀,谨慎小心地走到那处,却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都皱起了眉头,明明听见这里有声音,却并没有人,这山洞中莫不是还有别的人或者老虎?   不管是他们正在追杀的那二位,还是其他的老虎,都不是什么好事,两人没有丝毫胜算。思及此处,两个死士猛然向后退了两步,而后转身想要跑出山洞去。   可刚一转身,身后就各有一把刀从黑暗中伸出来,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褚丹诚直接将瘦高个抹了脖子,那人甚至来不及呼救出声,便当场血溅三尺,躺在地上再没了气息。   “谁?想干什么?”顾之遥没急着动手,他刀下的那人一声惊呼,没想到这两人竟然也会用这样的方式来用刀比着自己的脖子。   ——京城里的主子,何况一个是尚书,一个是公主的遗腹子,这种人都是受过礼法教习的,应该最是看不上这种不入流的下作手段才是。   可顾之遥丝毫没有自己暗算了别人的不适感,毕竟这事当年在安如梦的公主殿他已经做过一回了。   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牡丹从悬崖上跌落的场景,还有两只老虎走出山洞时那决绝的背影。   顾之遥带着同褚丹诚如出一辙的阴鸷表情,阴恻恻地在矮瘦的死士耳边说了一句:“爷爷我要你的命!”   死士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真切地感到了来自这位的死亡威胁,那一刻,他是真的觉得这位小爷是要杀了自己。   可他来不及再多回味了,顾之遥手中的刀已经从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下去。他甚至听见了刀刃划破皮肉的声音,那把刀就是他们带过来的朴刀,如今被人家拿在手里用来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脖子上被人开了个口子,有热热的血从口子冒了出来。   顾之遥不像褚丹诚那样果断地取了这人的命,他故意将口子开得浅了些,面无表情地看那死士趴在地上,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手足无措地用手去摸自己的脖子,想要将伤口堵住,不让血再流出来。   可那里是人最脆弱的地方,鲜血还是不听话地从死士的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汩汩冒出来,洇湿了他身下的土地。   死士在地上挣扎了一小会儿,才绝望地断了气,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在刚才的大战中活到了最后,怎么就被这京城里来的少爷要了命。   褚丹诚冷冷地看着两个死士再也不能动一下,凑到顾之遥的身边,将他拥在怀里,吻吻他的额头。   此时的两人什么都不需要说,只安安静静轻轻柔柔的一个吻,便能心意相通。   牡丹不能白死,那两只老虎也不能白白丢了命,这些都要算到这些死士的头上。 第125章 天接云涛连晓雾,乱红撒朱洇赤土   前一批人马已经在悬崖对面快有两个时辰了,这悬崖又长又深,想要两方汇合只能原路返回下山,再绕到另一头爬上去。   不知道那一批人手遭遇了什么情况,竟是放了信号弹。   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听主子的命令,主子让杀谁,他们便要杀谁。这其中什么手段已然不重要,哪怕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得做。   死士们没有心,不知人情冷暖,为了达到目的,往往是不择手段的,甚至连一起做事的队友也可以出卖。   这样的一批人,却燃放了信号弹,说明悬崖对面的情况当真是棘手而又凶险万分。   领头的死士心中一凛,又吩咐大家小心行事,只要杀了京城中来的那两位即可,旁的什么都不要管。   从京城来的这批死士一共有五十人,分成了两拨,每拨二十五人,从山的两边各自埋伏着。自己这一批人先遇到了褚丹诚和顾之遥,早早上山追杀了,在遇到了断崖后自己这边率先燃放了信号弹,另一拨人便上山去寻了。   按理说二十五个死士,就算单打独斗没胜算,可这么多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没道理还会失败。   除非有什么变故,或是褚丹诚和顾之遥当真本事能通天。   当大家终于顺着山脚绕过来并找到拿出虎穴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放出光亮了。   丝丝缕缕的阳光从树叶的空隙中撒下来,为周围的一切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色。   一个有肾的山洞前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尸体,每一具尸体都穿着祝家军的军营里的服饰,有祝字的幡旗也在地上扔得到处都是。   鲜血将土地浸染成了黑红色,连那些岩石都带上了艳色。   只是尸体倒也罢了,偏这些尸体还缺胳膊少腿,再仔细眯眼去看,那地上的断臂残肢可不就是缺的胳膊少的腿么?   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切无不提示着这些死士:前面已经有人替你们趟过雷了。这山洞中的主人你们惹不起,而京城来的那两位主子,你们也杀不了。   “搜山!”领头的死士见此场景,干脆下令让手下的人分头搜山,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两人找出来。   其实他心中知道,面对褚丹诚和顾之遥大家都在一起不分散开才是最安全的。可不分开来搜山,怕是祝成栋的亲兵来了,他们也还没能将两人斩落刀下。   这些死士是带了任务来的,不是褚丹诚和顾之遥死,就是他们亡,将那两人解决掉比他们保证自身安全要重要得多。   那领头的又侧头去看看地上的老虎尸体,一白一黄,也不知道褚丹诚和顾之遥是如何躲过了老虎之袭击的。   褚丹诚和顾之遥当然不会被老虎袭击了,非但如此,连那对老虎的儿女也被雌虎托付到了自家手中。   虎崽们太小了,挨不得饿,他们二人要速战速决,快些解决了这些死士,再与祝成栋会和,找只奶羊来喂小老虎。   顾之遥将那只白色的小老虎揣在怀里,小心翼翼地蹲在树杈子上,守株待死士。   褚丹诚揣着另外两只,同顾之遥一样的姿势,躲在旁边不远的另一棵树上。   刚才死士们上山的时候他们就蹲守在树上,仔细清点过了他们的人数,一共二十五人,须得找准时机将那些死士逐一击破。   褚丹诚猜着,死士们没有见到自己与顾之遥的尸体,定是要尽快找到二人并将二人击杀的。   依照他对这种人的了解,哪怕是会牺牲些人手,也是要分散开来搜山的。   还真的叫他猜着了,那些死士分成三人一组的小组,正四处搜寻二人的踪迹。每个人身上都有信号弹,一旦发现了二人的踪迹,第一时间便会将信号弹燃放,所有人第一时间集合过来对二人群起而攻之。   第一组人出现在二人眼中时,顾之遥就已经眯起眼睛将那三人盯紧了。   他和褚丹诚也要打快仗,不会同这些人过多拖延,只要以最短的时间取得对方的姓名便可。如今太阳渐渐升起来,约摸着祝成栋的人也快到了,两人胜算大了很多,也不用像昨夜那样慌不择路地逃命了。   且他们在那些尸体身上搜出来不少趁手的兵器,对付这种三个一组的死士并不是什么难事。   二人唯一担心的就是,死士身上有信号弹一类的便于其他人知道位置的物什,因此也不恋战,只躲在暗处对着死士们算计着。   顾之遥从死士身上拿了不少弩来,和平时见到的弓箭不同,这种弩箭虽长得小巧,劲儿却更大虽说这小箭射到身上不一定能致死,射到太阳穴一类的地方却不一定了。   祝成栋老早就教过顾之遥齐射,就是骑在马上,顾之遥的箭法也是很准的,更别提像现在这样蹲在树杈子上对着人的脑瓜子瞄了。   他眯着眼睛看着离自己最近的死士,尖细的弩箭对准了那死士的太阳穴的位置。   “嗖——”   细小的羽箭破空划过,果然钉进了那死士的脑袋里,死士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没了气。   褚丹诚在另一棵树上将离他近些的死士射杀后,运起轻功飞身掠下,在剩下的一个死士面前一刀劈下。   身边的两人都被小弩箭射杀,这死士也不是傻的,看到褚丹诚挥出朴刀的一瞬间便急速向后退了三步,手搭在腰间去摸那信号弹。   顾之遥同褚丹诚在一处这么久了,两人的默契自是不用提,他的轻功更轻盈,几乎没什么声音,早在褚丹诚从树上跳到死士面前时,顾之遥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那死士的身后。   就在死士摸向自己腰间的时候,顾之遥已经先一步将他腰上的信号弹一把扯了下来,“找这个呢?”   顾之遥拿着那信号弹在死士面前晃了晃,死士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褚丹诚一刀攮进了肚子。   他张嘴想要叫,顾之遥笑嘻嘻地伸手抓住死士的脑袋,把他下巴卸了下来。   “大惊小怪什么,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们俩没死可不就是你死么?”顾之遥伸手到自己怀中摸摸小老虎,“嗤,傻子。”   褚丹诚将刀抽出来,带出来的血沿着刀刃滴到地上,被捅了刀的死士委顿地躺在地上,褚丹诚怕他死得不透,又对着他的心窝子处捅了一刀。   “啧,哥哥你可真狠。”   褚丹诚斜睨顾之遥,这人刚才那么利索地把人家下巴卸了,怎么就好意思说自己狠呢?   “还有二十二个。”褚丹诚面无表情地报数道,仿佛自己刚才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切大白菜。   顾之遥也点点头,“把信号弹放了,溜死他们!” 第126章 可怜表哥后知觉,原是一双有情人   到了辰时,兄弟俩已经累计料理了24个死士,还剩下一个。   原本是死士们在围剿褚丹诚和顾之遥,如今形势大转,变成兄弟俩去找那一条漏网之鱼了。   褚丹诚和顾之遥每成功击杀一队,便会将他们挂在腰间的信号弹扯下来放掉,让剩下的死士们奔着信号弹二来,然后在路上再截杀一队。   利用他们急切赶路时,对周围的防备减弱这一点,反而行事更加容易了。   当那领头的发现不对时,自己这头已经仅剩七人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汇合剩余人手,七人在一处总不至于还被褚丹诚和顾之遥随意解决了,迅速燃放了信号弹让其余六人找自己汇合,其中三人在路上碰到了褚丹诚和顾之遥,自然是丢了命。   最后他和另外三个死士与褚丹诚和顾之遥面对面碰上了,褚丹诚和顾之遥到底是将门里教养出来的,身手了得,又攻于心计,更不用说顾之遥还曾与影二学过暗卫营和皇家侍卫的功夫,又曾有高人指点,这么几个死士对上二人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唯独这领头的,多少比其他手下要本事一些,好歹从褚丹诚和顾之遥面前逃了。   深山路形复杂,何况那头头如今没了手下拖累,更是像游鱼进了大海,想捉住他不是一件易事。两人都懂穷寇莫追的道理,没有死咬着那头领不放,只回了虎穴那边休憩一下体力,一人警惕着四周,一人打坐恢复一下内力。   两人就这样轮流休息了一会,内力恢复得差不多,而后祝成栋终于带着亲兵赶到了。   祝成栋是和影二一起来的,他们带着真的祝家军,踏破晨光,整齐有序地到了褚丹诚和顾之遥面前。   昨天一时兴起,没有带影二便出来玩儿,结果就遇上了这事儿。影二担心得要命,但褚丹诚和顾之遥是主子,他只是保护二人安全的暗卫,对于这事儿没有自己置喙的份,只看着两人,愁得直皱眉,却什么都没说。   顾之遥倒是看得开,哥俩好地上前去把胳膊搭在影二的肩膀上,“行啦,也不是你的错,是我和哥哥不想带你来的,我们俩自己想要腻糊你自责什么?”   影二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倒是祝成栋在旁边咋呼起来:“腻糊?什么腻糊?你都十七八的人了,就因为要和你哥哥撒娇,上山玩儿连个亲兵都不带,出事了是闹着玩儿的么?”   顾之遥被祝成栋呲哒一通,讷讷地不敢吱声,毕竟这一地的尸体躺着,看着实在不像相安无事的样子。   祝成栋训完顾之遥,又转头去训褚丹诚:“我知道你一小就有自己的主意,遥儿岁数小,行事莽撞了些,你当哥哥的就由着他么?”   祝成栋训着两人,心中还不解气。自昨晚八宝四喜冒着被守卫叉出去剁了的危险也要闯他的帐子里同他讲褚丹诚和顾之遥深夜不归的事,他就急了。自己一整晚都没有放下心过,带着亲兵们上山找人,发现了那处断崖的马蹄子印儿又下山绕过来,总算找到了人。   山的这一头儿到处都是尸体,更别提山洞这块儿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甚至还有两只老虎的尸体,真真是要急死人。   所幸那兄弟俩全首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都只是衣裳凌乱了些,受了点轻伤,人并没有事。   他越想越觉得不解气,伸出手指想戳戳褚丹诚的脑袋,到底是没敢,最后手指头拐了个弯儿戳到了顾之遥的脑门儿上:“以后你们不许单独出门了!有多少人想要你们俩的命心里头没数么?”   顾之遥一捂脑门儿,不明白本来想要戳哥哥的手指头怎么就戳到自己头上来了。褚丹诚眼皮子一掀,看着祝成栋那根手指头眯起眼睛。   祝成栋担忧焦急了一整晚,总算找到了自己的两个弟弟,这两个人还算是健康齐整的,纵然有点小伤也可以忽略不计了。他现下心中大石落地,原本都想着要是褚丹诚和顾之遥有个万一,自己怕不是要跪再褚琅坟前以死谢罪了。   想着,心中一松,忍不住把顾之遥搂到怀中拍拍他的后背,“我真是要给你俩吓疯……诶诶诶?”   祝成栋还没说完自己的离愁别绪,突然感觉后脖领子一紧,被褚丹诚大力从顾之遥身上“撕”了下来。   “不是,”祝成栋有点懵,不知道自己哪里惹表弟不开心了,“你什么毛病?”   “表哥抱表弟的媳妇儿,于理不合。”褚丹诚抿了抿薄唇,一双漂亮的瑞凤眼在祝成栋脸上扫了一圈,然后撒开手揽住顾之遥的肩膀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顾之遥眉头一跳,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的发展要脱缰。   “媳妇儿?你说你俩小时候童养媳那事儿啊?”祝成栋是个大傻子,完全没有发现过褚丹诚和顾之遥之间的氛围不比旁人,整个褚家怕是就只有他没看出来褚丹诚和顾之遥有一腿的事了。此时这大傻子还没反应过来褚丹诚说的是什么意思,兀自哈哈两声,“那不是为了把遥儿接回来才出找的借口么?怎么你们这么大了还过家家玩儿得起劲。”   褚丹诚瞥着祝成栋,并不出声,只在唇角勾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完蛋。   顾之遥心中念叨了这两个字,自己同褚丹诚活得太不容易了,三天两头就要经历生死,褚丹诚已经被这样的生活磋磨得不想当人了,他预感褚丹诚是想要把两人的事告诉祝成栋,一时又是觉得不妥的,又是忍不住心中觉得有些甜滋滋的。   “谁和你说我们是过家家?”褚丹诚眯起眼睛,刚才就揽着顾之遥的手又顺势摸摸顾之遥的脸,“我同遥儿早已互通心意。”   祝成栋懵了,眼睛无神地问道:“互通心意是什么意思?”   这人太可怜了,顾之遥心中想着,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哥哥就是想告诉你,我俩好了,断袖了。”   祝成栋的表情如遭雷劈,细想想褚丹诚同顾之遥的相处确实和旁人家的兄弟不同。他神情恍惚,忍不住推了褚丹诚一下,想让他靠边站站,让自己好好缓缓,手没碰到褚丹诚,却摸到了两个毛脑袋。   “喵——”   “这什么玩意儿?” 第127章 幼虎之名何处寻,独山玉种传情心   那些死士的尸体们被就地焚毁了,毕竟天气热,这么多尸体直接掩埋或是运往京城都不合适,容易引发瘟疫。尸体上面的一应物证都搜集下来封存好,到时候会随着褚丹诚和顾之遥一起回京。   两只老虎的尸体被褚丹诚和顾之遥埋在了山里头,埋在一处立了碑,而牡丹的尸体也派人在悬崖下找到了,兄弟俩看到牡丹的尸体又难过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埋到了山里,同两只老虎算是做了邻居。   发生了这么一出儿事,兄弟俩也都没了继续留在漠北玩耍的心,让八宝和四喜提前收拾了行礼,打算后天就启程回京了。   只是两人心中都有些不落底,毕竟那死士首领还没有抓到人在何处,不知他会不会躲在暗处时时准备暗杀兄弟二人,这些都是未可知的。   再有一个,为什么这些死士能拿到祝成栋军营里的衣服,这是不是意味着祝成栋的兵里,很有可能混入了其他势力的人?   这些都是隐患,褚丹诚和顾之遥心中都很惦记,祝成栋点了人守在那山脚下,把整座山围了一圈,只要那头领想从山中出来,就要被抓获。   当然这些很有可能只是图了个心理安慰罢了,毕竟能当上死士首领的人,想也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这两日祝成栋来找褚丹诚和顾之遥的次数太多了,兄弟俩的独处时间严重被打扰,褚丹诚更是恨不得把祝成栋一脚踹出去,让他趁早回自己的帐子里别来烦。   本来自己同遥儿在一处儿呆得好好的,正浓情蜜意呢,眼看那嘴都要亲上了,祝成栋这二愣子就又来啰嗦。   “丹诚,遥儿,我又牵了头奶羊来!”老远就听见祝成栋的大嗓门,褚丹诚心中不满,只趁着祝成栋还没钻进帐子来,在顾之遥唇上轻咬了一下,而后坐直了恨恨地盯着自己帐篷的门口。   褚丹诚撩起帘子来直接钻进来,他之前本来是直接往这儿钻的,结果有一回撞见那两个没脸没皮的搂在一处看话本子,大的那个正往小的那个嘴里塞果子——用自己的嘴。   只看见一回祝成栋就觉得自己要瞎了,后来每回来褚丹诚和顾之遥的帐子里都要老远就扯开嗓门吼上两嗓子,提醒兄弟俩不要伤害自己的眼睛。   一进帐篷,看到褚丹诚的眼神祝成栋便知道自己又做了那不识趣儿的,也不觉得别扭,大大方方地坐到俩人旁边,“诶我说,姨母之前真的知道你俩的事儿?”   褚丹诚斜睨着他,问道:“羊呢?”   “嗨,让八宝牵去喂小老虎了,牵帐篷里来味儿多大。”   “你还知道味儿大?”顾之遥忍不住翻个白眼,“自从我和哥哥带了云实它们回来,你就三天两头往我们这儿牵奶羊来,你当他们是什么饕餮巨兽么?”   “小老虎吃多点又不打紧,”祝成栋又从袖子里捞出俩核桃来,习惯性地开始盘,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将手中的核桃咔嚓一声捏碎了,“你说什么?云实?谁给起得名儿?”   “我。”顾之遥从祝成栋手里捡核桃仁,喂给褚丹诚一个,然后自己也吃了一块,“云实花多好看。”   祝成栋觉得有点无语,云实花是好看,问题是人家是老虎啊,怎么又起这么香香甜甜的名字。要不是顾之遥给小老虎起这种名字,他都要忘了,这位可是会给汗血宝马起名叫牡丹的主儿。   “那那只白色的呢?”   “水仙。”   “还有只最小的?”   “黄豆糕。”顾之遥把祝成栋手心中的核桃仁捡干净,和褚丹诚都吃了,然后拍拍手心,把渣子抖到了地上。   “这回怎么不取花名了?”祝成栋奇道。   顾之遥又翻了个白眼,“黄豆糕是母的!公的和母的能取一样的名儿么?”   祝成栋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叹服地鼓起掌来,“遥儿你这个取名儿法表哥真是叹为观止。”   结果拍了自己一腿核桃壳。   “难道要像表哥一样,不是奔雷就是闪电,俗不俗啊?”顾之遥嬉皮笑脸,觉得吃完核桃仁儿嗓子有点干,拿起煮上的茶壶给自己和褚丹诚各斟了一杯。   褚丹诚把茶杯端在手中,小口呷了一口茶。   “我俗?”祝成栋指着自己的鼻子觉得这小表弟实在不可理喻,又看到他和褚丹诚喝茶,也觉得嘴巴有些干起来,砸吧砸吧嘴道:“给我也倒一杯呗。”   “自己倒。”褚丹诚不乐意让顾之遥给别人干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直接一口回绝。八宝和四喜在外面收拾行李,只有影二自己在帐篷里,他只得无奈地给祝大将军把茶水满上。   祝成栋同顾之遥扯了半天,总算想起自己的来意,忍不住又好奇道:“姨母真的知道你们俩的事儿?她发火了么?有没有抽丹诚鞭子藤条什么的?”   “真想知道?”顾之遥看祝成栋实在好奇,忍不住想同他得瑟得瑟。   “那可不?你也不看看,表哥这几日往你们这儿牵了多少奶羊了,怕是回头要传出个祝将军喜食羊乳的名声了。”祝成栋喝着影二倒得茶水,后背往后一靠,二郎腿也翘了起来,“估计等你们走了之后,对面鞑靼的牧民若想贿赂我,都会用羊奶来贿赂了。”   顾之遥点点头,抓过褚丹诚的手,把他袖子扯开,给祝成栋看他手上用红色玉线绑着的独山玉手牌。   那块手牌色泽很丰富,有绿有蓝还有白,就是在这样的帐篷里也没能挡得住它的光泽感,一看水头就极好。   “这……”祝成栋迟疑道,“这块料子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了,姨母手上也有一个的,”顾之遥就像啃到了骨头的小狗,忍不住直摇尾巴边炫耀道:“这个是娘手上戴的镯子,原本说是要传给儿媳妇的,可我的手这么大也塞不进去,干脆就破开做成了一对手牌,我和哥哥一人戴一个。”   说完,顾之遥将自己的袖子也撸起来,给祝成栋看自己手上那块一样的手牌,两人还在手牌边上各系了一个小金珠上去,细细看来还有刻字,分别是平安顺遂和福寿绵长,可不就是当初老将军送顾之遥的那长命锁上拆下来的? 第128章 归途路远暗险生,影二舍身救将军   东西都收拾妥当,这就要回去了。   兄弟俩对这片草原其实多少都有点不舍,虽说这草原不像表面一般平静,总有些暗中隐藏的蝇营狗苟在其中,可是一日不将后顾之忧解决,哪儿能有什么净土呢?   祝成栋原是劝两人坐马车的,毕竟还有一个死士头领没有抓到,在草原上骑马无异于活靶子。两兄弟最后商量了下,决定还是骑马。   只不过他们二人伪装成祝家军的样子,两个马车里其实只有后面那一辆里面是八宝和四喜带着三只小老虎和两头奶羊,前面的马车是空的。   如此一来,那死士头领若想要动手,定然会先行瞄准前面一辆马车,前面一辆马车里点了迷香,待他动手时自己便可以领着祝家军将其生擒。   然而这一切只有这些人中没有与其通气的才行得通,若是祝成栋的人里真的有对方的人,那头领肯定会直接对外面的两人动手。   只是两人穿得同祝家军相同,那人总不至于第一眼就找到兄弟俩。   车队整顿妥当,褚丹诚同顾之遥提前就与祝成栋道了别,祝成栋假意去马车里与二人说说话,实则是替他们讲里面的迷香点上了,等祝成栋从马车上下来,车队便要出发了。   祝成栋率领亲兵送了那兄弟俩一段路,从军营这边到官道上是一定要路过出事的那座山的,那头领被包围在山中定是要盯着外边的。如果要动手,褚丹诚与顾之遥路过山脚下时是对方的最佳时机,褚丹诚相信对方八成会出来刺杀二人。   祝成栋也是这么想的,因此特地送兄弟俩经过这山脚下,为的就是要会会那头目。   今日天气可以算是挺好的,有点小风吹着,日头也算不得大,正是赶路的好时候。   前面就是那山脚了,顾之遥向山上望了一眼,心中想着那两只老虎和牡丹,心中默默念着悼念的词,想让老虎夫妇泉下也能放心将三个儿女交到自己手上。   车轮吱呀吱呀地响,压倒了野草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车辙,这些草的生命里顽强得很,虽然一时被车轮压倒,可再过几天,这风一吹,便又都站起来了。   顾之遥眯起眼睛,觉得余光里的阳光有些刺眼,用手挡了挡眼角,突然反应过味来。   他警惕地看向山那边,今天日头算不得大,如何就能让人觉得刺眼了?   他可没忘了,那些假扮作祝家军的死士们身上都有那种轻小的弩箭,就是会这样反光的。弩箭头是由淬了毒的寒铁特制而成,几乎算得上见血封喉了,他们就曾用着弩箭亲手射杀了不少死士。   顾之遥和褚丹诚是排在队尾的,再往后就是祝成栋了,他对着褚丹诚使了眼色,又对着祝成栋比了手势,提醒他小心提防。   “嗖——”果不其然,那弩箭不是摆设,就在三人刚刚通气后,小羽箭已经破空而来了,目标不是马车,很明显是顾之遥与褚丹诚。   顾之遥抽出随身带着的雁翎刀,将那羽箭打落,咬牙切齿道:“表哥你少不得要整顿军风了,你的手下里果然有不当人的!”   祝成栋面色也凝重了起来,若是自己的军队中当真有其他势力的人混在其中,今后鞑靼一旦来犯,两军交战也是很容易吃大亏的。   对方一箭不重,已经又连连发出来许多道羽箭,那些小箭下雨一般扑簌簌落下。   兄弟三人皆抽出了自己的兵器,纷纷将小箭们打落。因着距离远,那些小箭还算不上劲儿大,只用刀剑击落倒算不得什么难事。   可这些箭实在太多了,祝成栋一边忙着将羽箭击落,一边咬牙切齿道:“你们是捅了马蜂窝么?寻常人有人能这么快发出这么多箭的?”   顾之遥冷笑一声:“没准他当自己是千手观音八臂罗汉呢。”   话虽如此,三人心中却都明镜地,能发出这么多小箭的绝对不是谁拿着弩在瞄着三人射,而是对方在山上装了机关。   “倒是个会墨家秘法的。”褚丹诚冷哼一声,用剑将奔着顾之遥过去的小箭击落,回头对祝成栋道:“让你的亲兵去山上搜,机关射不了这么远,山上定是有人在操作。”   祝成栋也想到了这一茬,分了一队人手上山去搜寻。   他和那些死士不同,他是将军,手里头的人多,随随便便一派就是三五百,三五百人捉一个人总归能捉得到,就是蚂蚁咬大象也咬死了。   变故就在一瞬间,就在祝成栋指派人手的时候,一个不起眼的小兵突然暴起,奔着祝成栋一刀劈去。   祝成栋离兄弟俩太远,顾之遥就是想救人也来不及,一瞬间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只来得及大喊了一声表哥小心。   祝成栋也没料到混在自己队伍里的人竟是奔着自己来,而不是奔着褚丹诚他们二人去,忙提起手中的长柄凤嘴刀迎击。可他是将军,手中的兵器是长兵,照他脸劈刀的那人用的是短兵,这样的近身战长兵本就容易吃亏。   那刺客见手中朴刀无法伤祝成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折花刀,照着祝成栋就捅了去。   这都是一瞬间的事,眼看祝成栋就要做了那刺客的刀下亡魂,却有一人伸手帮他挡了这刀。   不是别人,正是一直跟在众人身边的影二,他也穿着祝家军的衣服,藏得好好的,情急之下用自己的胳膊帮祝成栋挡了那柄小刀,而后一掌将那刺客拍了出去。   顾之遥和褚丹诚此时也赶到了祝成栋身边,兄弟俩一个用剑,一个用刀,直接把刺客砍翻在地。   那刺客见情势不好,嘴唇一动就要将口中的药丸咬破自尽,被顾之遥用刀柄直接敲在后脑勺上打晕了过去。   其余兵士这时才来得及将那刺客绑了,为防万一又卸了他下巴,把人扔到点满了迷香的马车里。   而影二则捂着胳膊,煞白了一张脸。   祝成栋当机立断自衣服上撕了一条布下来,将影二受伤的那条胳膊上面扎起来,不让血液流通,而后运功帮他活血,让伤口那处多留了些血液出来,又命人去请军医来。   这边众人忙着处理那刺客和影二的伤口,刚才祝成栋拍出去的那些人也在山上捉了一人回来复命,正是之前在山中未出来的死士头领。 第129章 最是一生好光景,囍字贴窗永结情   军医一时半会先来不了,祝成栋拿了酒来给影二将伤口清洗了,甚至还亲自替他吸了两口毒血出来。   那死士头领被祝成栋的亲兵卸了下巴,五花大绑地送到三位主子面前,倒是比马车上那个稍微好点,起码没被人打了后脑勺。顾之遥手劲儿大,也不知道自己那一下子会不会把马车上那刺客直接给打成了傻子。   褚丹诚先懒得同这死士头领周旋,让人把他也扔到满是迷烟的马车里头去。   等了半天,军医总算是到了,他替影二看过后,先是判断了一下他伤口中已经没有什么毒了,而后又仔细看了看,才开口道:“所幸将军是懂些医理的,这刀上原本淬了毒,只是这毒没来得及往上走就被弄了出来,那酒又烈,伤口现下倒算是干净。”   祝成栋此时正用那壶烈酒漱口,毕竟影二伤口的毒有一半是他用嘴吸了出来的,怎么也要把嘴里漱干净了。他噗地一口把嘴里的酒吐出去,然后问道:“可伤到了筋骨?”   军医点点头,“这位小爷身子瘦削,手上没二两肉,伤口这样深定然是伤到了筋骨的。最好后面几日都不要劳动,不要碰灰也不要沾水,老老实实修养些时日,免得今后落下什么毛病。”   影二一听就有些不愿意,这几日褚丹诚和顾之遥要回京,他身为二人的影卫哪儿能修养呢?   倒是褚丹诚斜睨了他一眼,凉凉地开口:“你还是在表哥这儿好生养着。”   顾之遥也开口劝道:“就是,先不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事儿,现在我都能打过你了,哪儿就非得用着你了?万一落下个好歹,下半辈子可都用不着你了。”   “诶遥儿你这嘴……”祝成栋摇摇头,“好端端一句话生生叫你说出挖苦味儿了。”   他掏出几个核桃,挨个捏开,给两个表弟和一个影卫分发核桃仁儿,“影二是因为我才伤到了筋骨的,就在我这儿养好了再回京城罢。”   影二还想说什么,却被祝成栋一把核桃仁儿堵住了嘴,只得眼睁睁看自己两个主子启程往京城走了,把他自己留在这漠北。   ……   回去这一路倒是再没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敢对兄弟二人出手了,一路相安无事。   月余没有回京城,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入秋了。   褚丹诚差人先把一路上押解着的两个死士送回馥园的小暗室中关着,自己则和顾之遥一起慢悠悠坐着马车到临福居去吃了顾之遥想吃的胭脂鹅脯和茄鲞,临走还包了藕粉桂花糖膏。   顾之遥有一段时间没吃这些玩意儿了,别说还真挺想念,只吃得尽兴极了。   回到馥园的时候已经是戌时,顾之遥手里拎着一串糖葫芦悠悠地啃着。   找这么一串糖葫芦花了不少功夫,现在天热,卖糖葫芦的那些都不怎么出摊,就是做了也存不住。褚丹诚带着顾之遥特地找到了之前卖糖葫芦的手艺人家里,让人家专程支起锅子,给顾之遥做了一串出来。   这串糖葫芦可金贵得不得了,足足值二两银子。   那手艺人原还想着多做点这二位爷带回去吃,可两人却摇摇头,只要了这么一串。   马车里面比外面稍微凉快一点儿,糖葫芦外面的糖壳子却还是很快就化了,顾之遥用手接着不让糖浆滴到马车里,先喂褚丹诚吃了一口,才自己张嘴上去啃。   外面的冰糖甘甜可口,里面的山楂又酸溜溜的,顾之遥才吃两口就舒服地眯了眼睛。   “我这可太金贵了,”顾之遥又喂褚丹诚吃了一口,“吃着二两银子一串的糖葫芦,太奢了。”   褚丹诚没回话,却哼笑一声。同顾之遥一块儿呆着他总能很放松,伸了个懒腰而后身体向后靠到靠垫上。   顾之遥把嘴里的糖葫芦咬的嘎嘣嘎嘣作响,又啃了一块下来,腮帮子鼓鼓的,“明日就要去上值了罢?工部一堆事儿等着你呢。”   “后日去,”褚丹诚摇摇头,“明日在家里陪你。”   顾之遥听褚丹诚这样说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手指头抠抠糖葫芦的签子,“哎呀,我不用你陪,这么多年童养媳了,我多懂事儿哥哥还不知道么?”   褚丹诚被他逗笑了,坐起来捏他腮帮子上的肉,“童养媳这事儿过不去了是罢?那些京官儿都不同我提这壶了,你跟我这儿摆谱呢?”   顾之遥叫褚丹诚扯住了腮帮子,嘴里的糖葫芦有点含不住,嘴角上都开始挂上了口水,他大着舌头求饶道:“饶命饶命,一会掉地上了!”   顾之遥这样儿实在太招自己的眼,褚丹诚忍不住就去亲他。这一亲又是没完没了,本来就蹭蹭嘴唇,不知道是谁先伸了舌头,两个人纠缠得难舍难分。   等双唇分开,褚丹诚才发现那块糖葫芦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自己的嘴里来了。   他想像顾之遥一样,咔嚓一声把糖葫芦咬碎,却发现外面的糖衣早就被两人吃没了,只剩下个软乎乎的山楂在那。   顾之遥嘴里的糖葫芦被人家勾走了,他只能把最后一块糖葫芦咬下来吃了,边嚼边打趣褚丹诚:“本来就是童养媳么,再说了哥哥不也说把我当内人?”   褚丹诚斜睨他,“内人,你倒是自觉,怎么着,不想当相公倒想着当娘子?”   “当什么相公?”顾之遥忍不住乐起来,“哥哥你可别想那有的没的,好好个阎王脸断袖就够吓人了,你要是再当娘子,我怕表哥半夜睡不着要去跑校场了。”   褚丹诚摇摇头,他总是说不过顾之遥的。   马车吱呀吱呀地晃,离馥园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口的时候顾之遥觉得自己都快被晃睡着了。   馥园和自己走之前还是一个样子,干干净净得,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雕饰。   顾之遥和褚丹诚下了马车就往里头走,转过垂花门的时候眼前却突然一亮——怎么正房的门上面挂了红绸子,门上也贴了喜字?   褚明月和褚清风听到俩人回府的消息就来赢了,还没等顾之遥问,褚明月就先笑开了:“别问我,要问就问表哥,给我的传书里都写了什么玩意儿。”   顾之遥错愕,抬头去看褚丹诚,想看他在想些什么。   褚丹诚偏头在顾之遥脑门儿上亲了一下,被褚明月卖了也不生气,回头夸奖她,“挺好,过几日带你去大理寺转转。”   顾之遥还是没反应过来,这正房布置得像要办喜事,是给谁和谁办呢?   “遥儿,”褚丹诚看着顾之遥,“你这‘童养媳’当了许多年,咱们怎么着也该把堂拜了,以后就是真夫妻了。” 第130章 合卺一杯共相守,同饮两杯到白头   顾之遥从头到尾都是迷迷糊糊的,怎么刚一回来就要和哥哥拜堂成亲了?   喜服其实褚琅早就给两人做了,皇上赏赐了那么多布匹珠宝,褚琅早早就挑出了两块大红色的缎子,专门照着褚丹诚和顾之遥的身材裁剪缝制成了宽袖的圆领袍。上面的补子是褚琅亲自一针一线绣上去的,绣线密密匝匝,都是精致的沧海纹上面带有一只金线勾边的仙鹤。   鞋是褚明月纳的,她手笨,那两双鞋算不得精致好看,但是她的一片心意。   顾之遥当褚丹诚名义上的童养媳已经好几年了,就算后面告病装作去世,换了个义弟的身份生活在褚丹诚身边,也一直没有离开过褚丹诚。   除了当初自己独自在漠北呆了半年,可以说是顾之遥的人生是一直同楚单纯在一处过的。   突然要与这人拜堂成亲,名正言顺地和他睡一个屋子躺一张床,而不用同别人说一句兄弟情深,顾之遥甚至有点不习惯了。   没有嫁妆,也没有聘礼,两人就只在自己这一方小天地中拜了褚琅、顾姨娘还有婧明公主的牌位。以后,就算是正经过日子的小夫妻了。   顾之遥一直都在犯懵,知道回到屋里,坐在大红色的喜被上也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这就成亲了?   被子上被褚明月撒了一堆大枣花生什么的,褚丹诚伸手把那些干果都收到笸箩里放到一边,摇头笑道:“核桃是傻了吧,我们俩用得着早生贵子么?”   顾之遥抬头看他哥哥,褚丹诚很少穿这种大红色的衣裳,平日里上朝的衣裳虽然也是红色,可并不是大红色,而是S.N.P有点发赭的暗红色。顾之遥从来没见过褚丹诚穿得这么艳,倒显得他那张不常笑的脸越发英俊了。   同样是在漠北晃了半个月,顾之遥自己已经晒黑了一点,褚丹诚却一点没见变黑,肉皮子反而更白皙了。   褚丹诚回过头见顾之遥盯着自己的脸发呆,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是顾之遥从来没见过的那种笑。   这哪儿是什么阎王脸啊,顾之遥看褚丹诚的笑看直了眼,哪儿有这么好看的阎王呢,这分明是张菩萨脸。顾之遥又想到当初被安子琼所伤,褚丹诚露出来的表情,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地藏王菩萨。   褚普萨不知道顾之遥在想什么,但看他对着自己的脸发呆心中还是有点高兴。   顾之遥已经犯傻了,褚丹诚不指望他能弄明白该干什么,自己去斟了两杯酒,端过来和顾之遥一人拿了一小杯,“合卺酒,喝不喝?”   “喝了会醉么?”褚丹诚的嘴巴一开一合,顾之遥看得心痒痒,想去亲亲他又觉得好像显得太猴急了,有点不好意思。   “你想醉便醉。”褚丹诚笑着捏捏顾之遥的脸皮子,明明是一张比谁都厉害的嘴,到了这个时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样的遥儿怪招人疼的。   顾之遥眨眨眼睛,点点头,和褚丹诚把胳膊绕在一起,分别喝了那两杯合卺酒。   一杯共相守,两杯到白头。   酒不是烈酒,可顾之遥不知道为什么,喝了之后觉得有点晕乎乎,心花怒放,人也飘了。   褚丹诚把两个杯子接过去,放回桌面上,又回来坐到顾之遥旁边。顾之遥不自觉又有点紧张起来,喝完合卺酒是不是就该洞房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又有点期待,又有点害怕。   其实自己老早就撩拨过褚丹诚,每回都笑着问他“你怎么还不把我给办了”。   褚丹诚舍不得,顾之遥也有恃无恐,他喜欢撩拨褚丹诚,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看到褚丹诚就管不住了自己的嘴,也管不住自己那颗心。   可是现在顾之遥问不出来了,因为褚丹诚一定会说出和平时不一样的答话,他总算是找回了自己丢了很多年的脸皮,知道难为情,知道害臊了。   褚丹诚伸手悄悄覆上顾之遥的手背,将他的小指放到自己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慢慢摩挲着。顾之遥平日里喜欢舞枪弄棒,手上有不少小茧子,并不是像女子一样的纤纤细手。可褚丹诚觉得顾之遥的手放到手心里竟然是一件这么让人快活的事。   顾之遥老实了没多久,还是忍不住去撩拨褚丹诚:“哥哥,我觉得有点醉了,你晕不晕?”   褚丹诚偏头去看顾之遥,看他还会说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话来。   “那个什么,”顾之遥清了清喉咙,“喝完酒是不是该洞房了?咱们俩都喝醉啦,你就是猴急一点我也……诶?”   顾之遥浪不下去了,因为褚丹诚覆身上前,挑起自己的下巴,吻在了自己的喉结上。   “哥哥……”顾之遥突然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了起来,褚丹诚吻得很认真,呼吸打在脖子上痒得不行,“你是要和我圆房了吗?”   褚丹诚总算放过了顾之遥的脖子,抬头看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小孩儿。   顾之遥的眸子前蒙上了一层水汽,眼珠儿在龙凤烛的照映下有些亮,不经意间有水光潋滟,平白添上了点欲泣不泣的味道。顾之遥本来长得就俊美,同褚丹诚那种眉眼中带有些攻击侵略性的英俊不同,顾之遥是有点雌雄莫辨的俊美。他那双桃花眼中总是带有些似笑非笑的多情感,这样一直盯着褚丹诚看更是让人心热,何况这小孩儿本来就心里有他,不,心里只有他。   不过是个羊质虎皮,褚丹诚心中腹诽,平日里什么孟浪的诨话都是张口就来,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顾之遥是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心跳得厉害,在褚丹诚去解他衣带的时候更是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褚丹诚看着顾之遥那张谪仙似的脸,突然发现自从互表衷情,两人在一起竟然过了好几年。   之前想着遥儿还小,很多事可能是一时脑热,等他长大了谁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呢?褚丹诚怕顾之遥会后悔,这么多年最多同他亲亲抱抱,更僭越雷池的却什么都没做过,他怕遥儿会后悔。   如今看来,顾之遥远比自己想的还要长情,也更加深情。一个为了自己连命都豁得出去的人,自己想这些有的没的才是轻贱了他。   他伸出手指,沿着顾之遥的眉骨向下缓缓抚摸,知道鼻梁,嘴巴,最后手指停在顾之遥的双唇上,“是啊,圆房,以后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第130章 洞房深夜笙歌散,雨过残花落地红   顾之遥觉得自己大抵是醉了,不然怎么连自己是怎么脱了衣裳躺下来的都不知道呢?   褚丹诚的手落得很轻,好像生怕把顾之遥碰疼了一般。顾之遥觉得有点好笑,先不说自己向来是不怕疼得,就是褚丹诚比自己高上小半个头,自己也是能把他抱起来的。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需要被如此珍而重之捧到手心上的人。   可褚丹诚偏偏把他摆在自己的心尖上,见不得顾之遥受一点委屈。   褚丹诚低下头去亲吻顾之遥的眼睛,他从以前就注意到过,顾之遥的右眼皮上有一颗小痣。   顾之遥闭着眼,感受到褚丹诚的嘴唇贴在了自己的眼皮上,细细腻腻地磨蹭着。而后他的唇顺着自己的鼻子向下滑,最后落到自己的嘴巴上。   两个人唇贴着唇,交换了一个深情又缠绵的吻。   其实平日里亲嘴的次数并不少,可这次却和往常都不一样。   褚丹诚用鼻尖同顾之遥互相磨蹭着,舔舐了他的整个齿列。   每当自己的舌尖扫荡到顾之遥的上颚时,便能感觉到小孩儿的胳膊腿都绷紧了——他最怕这个,褚丹诚这样亲自己他觉得又麻又痒,脚趾都忍不住要蜷起来。   褚丹诚抬手摸摸顾之遥的头,安慰着他,而后稍微抬起头注视着顾之遥的双眼。   怕么?他想这样问顾之遥,可又觉得不妥。不光是他自己等了很久,顾之遥也等了太久,现在去问人家怕不怕,反而像是对顾之遥对自己的感情质疑。   就算是对未知的事有些许心中没底,可顾之遥早就做好决定,要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压倒褚丹诚身上了。   褚丹诚虔诚地稳过顾之遥的双唇、喉结、锁骨、小腹……   “诶呀,哥哥别……”顾之遥吸了口气,将要呼出口的尖叫又吞回去。   这是什么感觉,他形容不出来。   自己现在好像被包容在一潭深水中,水里面又一条顽皮的小鱼不怕生地不停来自己面前逗弄自己,引得自己去追赶它。   鱼儿绕着自己游啊游得,搅乱了一池春水,也让顾之遥几乎失去了理智。   最终,顾之遥追不动了,汗水低落深潭,和潭水混为一体,那鱼儿也总算不再撩拨人,款款而去。   顾之遥抬手捂住眼睛,急促地喘着气,胸膛几下剧烈的起伏,眼前都有些发白。   之前偶尔早上起来身子会有些反应,两人最多也就是亲亲摸摸,却从来没有这样过,他头皮都是发麻的。顾之遥抬起有些发抖的手,去拉褚丹诚,让他起来。   褚丹诚坐起来,嘴唇上沾上了点顾之遥留下的痕迹,顾之遥难为情得要命,脸一路红到脖颈,连脑门儿都是烧红一片。   “哥哥你漱漱口罢。”说完这句话,顾之遥实在说不出旁的什么了,他平日里的那些孟浪全都被褚丹诚磨没了,耳朵此时都是烫的。   褚丹诚依言漱了口,将嘴角擦干净了才来亲顾之遥的双唇。顾之遥现在乖软极了,褚丹诚要亲就给亲,不像平时那样还要偶尔躲闪两下逗弄自己。   顾之遥乖乖给他亲了会儿,又感到褚丹诚拉过自己的手,去摸他的那儿。   顾之遥害臊得要命,又不舍得撒开手,任由他拉着自己去帮他做那种事。   他这么乖,褚丹诚倒舍不得继续欺负他了,从两人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盒子来。   小盒子是红色的,有金漆描边,倒是应景。顾之遥从褚丹诚手中拿过那盒子,打开看里面是什么。   盒中是乳白色的脂膏,有点像他们冬日里擦脸用的那种面油,味道闻着清清凉凉,又有点像被蚊子咬了之后擦得薄荷脑。   顾之遥脸轰得一下红了,他当然知道这盒里装的是什么了。小蒜苗儿将手中的盒子往褚丹诚手里一塞,然后快速躺回去,一脸视死如归:“来罢!”   褚丹诚有点哭笑不得,顾之遥这样倒像是要进宫当公公一样,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   “你这是干什么?”褚丹诚凑过去亲了亲顾之遥的鼻尖。   “等你干|我。”顾之遥一句话出口,差点咬到舌头,自己这句话真真是完全没有过脑,直不愣登就脱口而出了。   褚丹诚看着顾之遥从脸开始红,一直到身上也都戴上一层淡淡的薄红,倒像是刚煮好剥了壳的虾子。他突然有点舍不得真的就将小孩儿就地正法了。   褚丹诚把那小盒子放下,想着要么喝杯水冷静一下,稍稍起了身。   顾之遥原本是把眼睛紧闭起来,等着自家哥哥来把自己办了,等了半天却突然觉得那人起了身,便睁眼去看他。   褚丹诚正坐起来打算要披衣服,顾之遥一看这架势以为他是后悔了,伸手去将他拉向自己,忍不住急道:“都这样了怎么还有后悔的呢?我都给你当多少年童养媳了,拜了堂还让人守活寡怎么着?”   守活寡……   褚丹诚这么多年就从来没从顾之遥口中听到过重复的诨话,那小孩儿嘴里一套一套的,早知道该送他去当状师。   顾之遥见褚丹诚顿住了,再接再厉道:“哥哥你要是身子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看太医,我不嫌你。”   “看太医。”褚丹诚被气得几乎要吐血,自己好心要放过他,这人竟然怀疑起自己身子来了,他怒极反笑,侧头看向顾之遥,“遥儿,你再说一遍。”   褚丹诚那张阎罗脸面对顾之遥时从来都是温柔的,骤然这副表情倒叫顾之遥心头一跳,嘴里越发|浪得没边,“身子没事儿哪儿有让自己媳妇儿在洞房里自己守着的道理。”   原本褚丹诚理智还尚存,可顾之遥偏偏不怕死地把自己的脚轻轻放到褚丹诚的那话儿上,还轻轻地捻了两下。   这如果还能忍下去,怕不是真的要去给安子慕当公公了。   褚丹诚被顾之遥逼红了一双眼,转身把小孩儿又按回到床上。   只有几根手指时顾之遥还能用那双腿去撩拨撩拨褚丹诚,可动了真刀真枪顾之遥完全笑不出来了。   他随着褚丹诚起起伏伏,感觉自己一会像是在海中经历着狂风暴雨,一会儿又像是离开了水的鱼,呼吸都是乱的。   顾之遥的脚脖子上一直挂着褚丹诚送的那枚香球,当他跟着褚丹诚随波逐流的时候,那香球也一下一下上下颠荡,发出铃铛一样的叮铃声。褚丹诚似乎对他这脚脖子情有独钟,总算云收雨霁的后,看着捂着眼睛大口喘气的顾之遥,深情款款地在上面落了一吻。   那棵小蒜苗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的心中破土发芽,像野草一样疯长,攻城略地,最终占领了他所有的江海湖泊,山林田地。 第131章 小厮抓阄听墙角,主子依偎忙亲昵   两个人都是头一回,其实有点不得要领,一直折腾到下半夜才算完事儿。   顾之遥到后面昏了头,完全控制不住要出声,引得褚丹诚想停也停不下来,也不知道褚清风和褚明月有没有被两个人吵得休息不好。   抓阄输了的八宝进来送了一次水,顾之遥没发现,正自顾自叫得欢,倒是八宝臊红了一张脸,搁下脸盆就赶紧出去了。   要命了,整个屋里都是麝香味儿,不愧是习武之人。   两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开荤就容易收不住,等第二天巳时顾之遥睁开眼睛还有些迷迷糊糊。   他比平日晚醒了近两个时辰,反应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怪不得褚明月和褚清风先一步回了京城,怪不得褚丹诚不急着提审那两个死士,怪不得这几日褚丹诚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原来他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如今两人拜过三公,喝了合卺酒,连洞房都入了,可以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   想到洞房,顾之遥又难得有点害臊了,昨天晚上到后来,自己的腰实在吃不上劲儿了,央着褚丹诚放过自己,褚丹诚却又停不下来了。   别人眼中的哥哥过得像个和尚,自己怎么看他怎么是个正经的君子,怎么好好的人一到床上这么凶?   想到这,顾之遥念头又一转,凶点才好,褚丹诚这样才能显得他离不开自己呢。顾之遥想到褚丹诚一看到自己脚脖子上挂着那香球就眼睛赤红的样子,又有点得意地抬脚想要晃晃脚脖子。   这一抬脚脖子,他才感觉到腰酸屁股痛来。   怪不得人家新媳妇第二天都要坐轿子回门,洞房实在太磨人了,像自己这样的习武之人都有些吃不住,更别说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顾之遥现在春情上脑,跟本没想过褚丹诚本就有武功傍身,又生忍了好几年,别人家的丈夫有几个能像褚丹诚这样的。   叫普天下的新郎官们背了好大一口黑锅的五爷,自己躺着脑袋里浪了好几圈儿,才算是消停下来。他才反应过来褚丹诚早已经起了,一时间想同他多腻歪一会儿,又抹不开脸让八宝去喊人,只得忍着腰疼起床换了衣裳,也没叫小厮进来伺候,自己梳洗干净了便要出去找人。   还没走出去便看见屏风后面晾着两条亵裤,正是他和褚丹诚昨日穿的,心中忍不住偷笑:就知道褚丹诚这样的,宁可自己洗了也不会让下人动手。   “八宝!”顾之遥将自己拾掇齐整了,把八宝唤来,问他褚丹诚现在在哪。   可怜的小厮昨晚被迫听了墙角,现在看到这位祖宗就浑身不自在,磕磕巴巴倒:“主、主子现下在审那两个刺客,让人把早膳给您温着了,吩咐小的您一醒了就端上来给您用。”   顾之遥点点头,让下人把早膳呈了上来,随便吃了两口粥便不再多吃。椅子上已经铺了软垫,难以启齿的部位倒是不至于雪上加霜,可他的腰痛丝毫没有得到缓解。   坐着难受,也吃不下许多。   顾之遥之前从没觉得自己是个怕疼的人,就是之前被安子琼的暗器扎成了刺猬,也没有痛叫出声过,怎么昨晚就忍不住哼哼唧唧个不停,到了今天更是腰疼得坐都有些坐不住。   也罢,索性去找褚丹诚,陪他提审那两个死士。   馥园中有两个地窖,一个是存冰放酒的,还有一个在角落里专门开了个小房间用来提审这些人。   其实在大周动私刑是犯了律法的,但这事儿皇上那边是默许了,也便一直这么着了。   顾之遥进屋的时候,那两个死士刚好画押,褚丹诚正用帕子擦手。   下人见是顾之遥进来,也不敢拦,忙把人往里迎。倒是褚丹诚回头看见顾之遥,眉头一跳,把人拉过来,让他靠着自己站着,一只手放到顾之遥的后腰上帮他揉揉,“怎么不等我回去?出来做什么?”   顾之遥床下又是一条蛟龙,见了褚丹诚嘴上又没了把门的,“腰疼,呆不住,来找你算账了。”   顾之遥这张嘴向来厉害,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褚丹诚一点都不意外,倒是想到昨晚的旖旎,挑了挑眉毛。   顾之遥原本笑眯眯地等着看褚丹诚不好意思呢,不想这人叫自己训练的早就不同往日,尤其是昨天开了荤,更是能招架住自己了。只见褚丹诚凑头过来,直接在自己眼皮子上轻轻亲了一下,“怎么算账?罚我睡书房还是罚自己守活寡?”   褚丹诚把守活寡三个字咬得很重,好像在提醒顾之遥昨天是用什么话刺激自己去办了他的。顾之遥顿时有点蔫了,完蛋,现在褚丹诚脸皮厚了好几翻,再调戏不动了。   可怜两个死士,刚被恐吓威逼了一通,现在又要被迫看两个大男人在面前谈情说爱,也不知是什么人间疾苦。   两个人黏黏糊糊地回屋了,一路上恨不得搂着,顾之遥身上不爽利,褚丹诚乐意惯着他,右手干脆环着顾之遥的腰,手上运着内力一会给顾之遥揉揉后腰,一会又给他揉揉肚子。小厮丫头们都不敢看两个主子,还大白天呢,怎么就这个样儿?   顾之遥突然想起来当年在秦府地窖撞见秦正齐和秦贤的事儿,那会儿自己还小,同褚丹诚促膝长谈了半天后才算是懂了这些情啊爱啊的。   从那以后就一直念着褚丹诚了。   如今想来,突然能明白为什么秦正齐和秦贤在地窖里就能凑到一起亲昵了,自己同褚丹诚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是一刻都不想分开的,只恨不得自己能长到对方身上。   进了屋褚丹诚让顾之遥躺下来,不让他再下床,顾之遥的腰后面也被他塞了三个垫子。如此一来总算没那么难受了。   褚丹诚料到顾之遥早膳定是没有好好用的,又让人上了些清爽可口的吃食,自己坐顾之遥旁边喂着他吃了。   顾之遥被褚丹诚伺候得舒坦,身子有些犯懒,最后干脆勾勾手指让褚丹诚到床上来陪他再眯一会儿,明日褚丹诚就要回去复职了,难得偷闲这半日两人还是要好好在一处呆着才不算虚度了。 第132章 浮生未得半日闲,进得宫廷面龙颜   这回笼觉没能睡上多久褚丹诚便又起来了。   顾之遥有点不乐意地看着那小太监,口中嘀嘀咕咕:“不是明日才去复职么?怎么今天就来请了?就是牲口也得歇歇啊……”   褚丹诚一边将靴子登上,一边好笑道:“有点良心吧你,都歇了一个月了。”   如此一来,顾之遥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二人确确实实歇了月余。只不过顾之遥与褚丹诚昨日才做成了真夫妻,多少有点新婚燕尔的意思,舍不得同他哥哥分开,见皇上派了太监来请人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那太监胆子小的很,说话间一直低着头,冷不丁抬起头撞到顾之遥的视线,又低下头去,好像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顾之遥见他这样,心中有些起疑。   每回皇上派人来递话或是请人派的都是这位公公,顾之遥视线在太监的脸上脖子上扫了半天,没有发现不对的地方,该不是易容的。毕竟自己在易容这一块也算得上是各种好手,若,如果对方的易容连自己都看不出来,那在皇宫中当个太监还真真是屈才了。   既然是脸熟的公公,应该不至于对两人如此畏惧。要么……   褚丹诚显然也发现了太监反应不对劲,但皇上的旨意到底是不能随便违背。他将自己收拾齐整,回头给顾之遥掖掖被角,“晚上……”   褚丹诚顿了顿,顾之遥的脖子上有一块红痕,昨晚自己啃得。   “晚上我回来和你一同用膳。”   褚丹诚刚才动作的停顿太明显了,顾之遥眯了眯眼,点头应好,又让四喜跟着褚丹诚去了。   约摸着几人都走出了馥园的大门,顾之遥一掀被子腾得一下坐起来,不小心牵扯到身后不适的部位,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但他顾不得缓一缓,就赶紧坐到镜子前,看自己哪里有不妥之处。   自己的头发梳得整齐干净,一束马尾高高吊在脑后,只有额角上有点毛茸茸的碎发。衣裳穿的也没有不妥,要说不妥的话……   顾之遥眼睛眯起来,心中一跳。   头发梳得干净,那脖子自然就整个都露出来了。自己的脖子上,一排红痕在上面挂着,异常显眼。   完蛋,自己和褚丹诚本就有童养媳这事儿杵着,如今被皇上知道自己外甥断了袖,会不会迁怒褚丹诚,认为是他把外甥带坏了?   “八宝!”本来在屏风外面收拾东西的八宝被顾之遥一声大吼吓了一哆嗦,差点把多宝阁上面的玛瑙摆件给打了,忙把东西扶稳,一迭声应了,到内间来。   顾之遥正换衣裳,八宝进来时就看见顾之遥扒了衣裳光着膀子翻衣裳箱子,那白生生的皮子上到处都是褚丹诚亲出来的印子。   八宝觉得自己快瞎了,忙背过身用手捂住眼睛,“诶哟喂我的主子,您能不能把衣裳穿戴好了再叫我?叫大主子知道我看了不该看的,我这眼珠子还要不要了?”   顾之遥翻了半天总算翻到了一件领子高的里衣,一边往身上披一边吩咐道:“话多,给我找衣裳靴子,我要进宫面圣。”   “啊?面圣?”八宝有点懵,“大主子不是去了么?”   顾之遥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八宝总是被褚丹诚嫌弃,这人反应也太慢了些。他瞪了八宝一眼,“面圣就只得一个人么?让你找就找,废话那么多。”   八宝不疑有他,点点头帮顾之遥找了一身得体的衣裳,让顾之遥换上了。   顾之遥换了衣裳一刻也等不得,就要提步往外走,想想又撩起袍子让八宝在他后腰上贴了片膏药,然后又把当年褚老将军送他的那长命金锁翻出来戴上了。   那金锁下面原本有三个金珠,被拆下来两个,分别同褚琅的镯子破开的两半串在一起做成了一对手牌,他和褚丹诚一人一个戴着了。如今那金锁下面只剩下一颗金珠,倒也算不上难看,顾之遥把头发从金项圈下面拉出来,又理了理衣裳,才又继续往外走。   皇上似乎是早就猜到了这位小祖宗在家中坐不住,进了宫那些宫人们并没有为难顾之遥,直接迎着他进了御书房。   顾之遥其实不是第一次进御书房了,当年进宫对安如梦下手时,他曾经偷偷来看过一眼安子慕,想来看看自己的舅舅到底是个什么样。   如今安子慕还一如当年,正襟危坐在桌子后面,手中永远有奏折正在批复。   顾之遥进了御书房倒是也不怕生,先恭敬地行了礼,待皇上让自己站起来后便四处打量。   ——褚丹诚不在。   “赐座。”皇上说了这句话后就将笔撂下了,看着顾之遥,“不过就是把人唤来一会儿,你就忍不住来了。这么些年从没见你主动来过宫里,怎么朕是能把尚书吃了不成?”   皇上的态度暧昧不明,顾之遥不知道他这是觉得自己太关心褚丹诚了还是在调侃自己。毕竟据传闻婧明公主同皇上姐弟情深,自己是他唯一的外甥,就是看在婧明公主的面上安子慕也不会对自己太过为难。   可褚丹诚没有这样的底气。   顾之遥吃不准皇上的态度,只得先乖乖坐好,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其实来过的。”   “哦?”安子慕略微挑眉看着顾之遥——他长得不像他娘,反倒是和自己有点像,要不然怎么总有人说外甥肖舅呢?   “以前溜进来偷看过一回,”顾之遥措辞着,安如梦的事他不便直接说出来,“想看看皇上到底长什么样。”   窥视龙颜这句话说出来其实是大不敬了,但是顾之遥心中想着皇上应该是不会因为这事而大怒。   ——毕竟刚刚他话中的意思对自己不主动来面圣是有埋怨的。   “你这机灵劲儿不像你娘。”皇上笑着摇摇头,“脖子上的长命锁是尚书给的?”   “不是,是老将军给的。”顾之遥摇头,把那项圈摘下来,递给边上的太监,“劳烦公公了。”   太监将金锁呈了上去,安子慕拿起金锁看了一会,又让太监送回给顾之遥,“褚家人待你不错。”   顾之遥点点头,摸不准自己断袖的事皇上到底知不知道,不敢搭腔,只等着皇上继续开口。   “既然给你了,就好好戴着。”安子慕点点头,没有再多说这个,又安排常氏出来与顾之遥见了一面。   顾之遥这几年变得多,常氏已经认不出了,但对这个小主子还是想念得紧。 第133章 龙颜大怒斥尚书,五爷护兄自毁誉   近八年没见,顾之遥已经快忘记常氏长什么样子了。若是在平日里见到,两人少不得要寒暄一会儿,可是今日顾之遥满心都是褚丹诚,自然也就没有同常氏说太多。   常氏年纪大了,和大多数的老人一样,比从前话多,拉着顾之遥说个不住,顾之遥只得一边陪她讲话,一边不住用拿眼睛往龙椅那边瞄,期待皇上快点把常氏唤回去。   约莫过了小半时辰吧,常氏才依依不舍地退下了。她如今跟在皇后身边,其实算得上是在享福了,顾之遥看她过得好也便没什么担心的了。   “行了,”待常氏走后,皇上脸有点阴了下来,“才多半天不见,你就急成这副样子。朕倒是不知道,拐带皇室血脉行龙阳之好,他褚尚书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顾之遥一直在担心的就是皇上知道了他同褚丹诚的关系会迁怒,如今看来自己的担心不无道理,这事儿在皇上眼里果然是难以容忍的。   也是,这事儿本来就不为世人所容,更何况自己的这舅舅是一位九五之尊呢,皇室之人的行为但凡有不合乎礼法的,最终都是打皇上的脸。   “他哪儿能给我灌什么迷魂汤呢?”顾之遥低头喃喃道,“就是没有哥哥我也会是个断袖。”   “你说什么混账话?!”皇上闻言勃然大怒,随手把桌上的砚台摔倒了地上,吓得边上的太监宫女呼啦啦跪了一地,“你的意思是你天生喜欢男人了?朕倒是没看出你随了谁,是你娘喜欢女人了还是你爹喜欢男人了?”   言毕,皇上怒极反笑,后槽牙咬在一起:“秦正齐倒是养义子养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了,说到底还是他们家的根不好,带累了你。”   “好一个带累,”顾之遥点点头,抬手解开自己衣襟上的珍珠扣,扯开衣领子,把脖子上那一排红印子给安子慕看,“皇上看清楚了,您后宫妃子那么多,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罢?没有谁带累我,您不如说是我不知廉耻勾引我哥哥。不说这个假的童养媳我当了多少年,就是真的夫妻我们也做成了。您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没有皇帝伸手管到臣子家里头去的理。”   安子慕没想到褚丹诚在自己手里捏着顾之遥还敢这样,瞪直了一双眼睛,气得胸口几个剧烈起伏。   顾之遥又把领子往下面扯了扯,“您知道么,我这身上,我这膀子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印子。我一喊声哥哥,尚书大人他就被我迷得不行,我脚上还挂着一个金圈儿,每回我撩哥哥就晃晃脚,他就遭不住了。”   顾之遥把领子理好,站起身来往桌案那边走了几步,边上侍卫见二人气氛剑拔弩张,拔了剑拦在皇上面前。安子慕眼看着那剑刃都快要划到顾之遥的脖子了,一拍桌子,怒斥道:“让你们拦了么?”   侍卫们面面相觑,一时又不敢真的不管顾之遥,只得把剑归回到剑鞘里,在边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顾之遥没被侍卫们手中的剑吓到,反而嗤笑了一声:“皇上,闹成这样实在没必要,这辈子草民也根本没想过要认祖归宗还是什么的,您就当……您就当我不是长公主的孩子罢。只要哥哥没事儿,您让草民卖命都行。”   顾之遥说着说着心中有点泛酸,毕竟上面坐着那位说到底是自己的舅舅,但他心中褚丹诚的安危是第一位的,如果褚丹诚出了什么事自己大概会疯了。   “如果哥哥出了什么事,”顾之遥眼睛发红,“我已经给心腹留了话,如果哥哥出了事,明日我才是婧明长公主的亲子这事全京城就都知道了,届时,朝廷上下的大臣大概都会知道我这安家的血脉是个断袖,而且还是在下面的那个。”   安子慕看着顾之遥的神情有些愣怔出神,“你这刚烈的性子倒是像极了皇姐。”   不知道婧明长公主原本是个什么样儿的脾性儿,顾之遥同她相处过的时间有限,但他时常会想,其实自己的母亲应该是个很温柔而坚强的女子。   多半平日里是像褚琅那样的,但在某些事上又会更有自己的想法一些。   “皇上,把哥哥还给我罢。我这辈子都不想要别人。”   皇上闭了闭眼,开口道:“出来罢。”   一个身影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顾之遥一看到他就愣住了。   褚丹诚不单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甚至连衣裳头发都没乱。   他看着顾之遥,有些欲言又止,但碍于在皇上面前,不好过多亲昵,两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愣了半晌,最后褚丹诚拉着顾之遥的手,跪下给皇上磕了个头。   安子慕懒怠再同这二人计较,但心中多少还有些不忿,忍不住就拿话呛褚丹诚:“褚尚书帮朕养了外甥几年监守自盗,该罚。”   褚丹诚点头称是,顾之遥一见到褚丹诚就多少有些没骨头,他身上又酸软着,便一直往褚丹诚身上挤。安子慕没眼看那两个,意思意思罚了褚丹诚两个月俸禄便摆摆手让他们赶紧走,不要碍了自己的眼。   两人回去是坐的马车,顾之遥身上难受,上车后看褚丹诚在塌上坐定了便凑过去坐到褚丹诚怀里了,身上也软绵绵地往后靠到褚丹诚身上。   “皇上怎么没为难你?”顾之遥在褚丹诚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脑袋也懒洋洋地靠到褚丹诚肩上,“我腰酸死了。”   褚丹诚向来拿顾之遥没什么法子,见他蹭到怀里来撒娇便伸手替他揉腰,“本来也没打算难为我,今日叫我来是真的有事……什么这么硬?”   顾之遥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让八宝在后腰上帮自己贴了膏药,把衣裳一掀,给褚丹诚看自己腰上的膏药,“喏。”   褚丹诚看着顾之遥后腰上贴的那玩意儿,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道:“这么疼么?”   “是啊。”顾之遥转回身,用手环住褚丹诚的脖子,“你可太凶啦!”   “那以后还是……”   “还是什么?”顾之遥一看褚丹诚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凶道:“你是不是又想让我守活寡?不行!这事儿我也不擅长么,咱俩多练练就好了。”   褚丹诚忍无可忍地用自己的嘴把顾之遥那喋喋不休的嘴堵了个严实。 第134章 五郎摆脚晃金球,尚书一吻证深情   褚丹诚素了二十几年,碰到顾之遥算是彻底栽了。   倒是不至于今日忍不住再洞房一次,两人在皇上那儿具是担惊受怕,且顾之遥身上还酸痛着,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就再来一遍。   但亲亲抱抱是少不了的,晚上歇下的时候褚丹诚一直帮顾之遥揉捏着身上的筋肉,自有一番柔情款款不提。   翌日一早顾之遥就醒了,到底是练家子,底子好,恢复得快,等他醒过盹来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身上有多难受了,最多就是有点酸软,倒像是之前做了什么劳累的事儿。   他翻了个身,腰上仅剩下些微酸胀,倒是不耽误事了。昨夜褚丹诚未入睡时一直运着内力帮他揉,也让他好受了不少。   顾之遥一动,褚丹诚就也跟着醒了。他伸手将顾之遥又圈到怀里,脑袋在他脖颈上蹭了一下,然后抬头在顾之遥的鼻尖上亲里一口,“醒了?”   这个天儿有点燥得慌,顾之遥睡了一晚觉得自己鼻子上都是油,褚丹诚不嫌他,顾之遥自己先不好意思了。他一抹鼻子,“倒是等我梳洗完了再亲啊,鼻子上都是油。”   “没那么多讲究。”褚丹诚坐起身来,五指成爪状给自己通通头发,顺便按了两下头皮。   顾之遥表示无语,感情之前衣服沾到灰便要换一身新的人不是你了。   他也从床上爬起来,蹭到褚丹诚身后,伸手去帮他按摩头皮,“昨日皇上唤你去是什么事儿啊?火急火燎的,我还以为是看我和你断袖了要迁怒你呢。”   褚丹诚双臂向身后展开,把顾之遥的屁股拖在手里,像背小孩儿那样让顾之遥贴着自己的背,“想什么呢?早几年他就起疑了,就在安子琼的庄子里你受伤那回。”   “那他还吓唬我,”顾之遥索性直接趴在褚丹诚背上让他背着自己,下巴搁到褚丹诚肩膀上,口中嘀嘀咕咕道:“想看外甥直接让人来请不就行了,绕这么大个弯。”   褚丹诚背着顾之遥晃晃,感觉他这会儿又像小时候一样娇憨了,如果不开口说话,谁能看得出这小孩儿那张嘴有多厉害呢?   “你这妄议圣上被那些大臣听见都要犯病了。”褚丹诚摇摇头,把顾之遥放下来,拿了衣裳裤子给顾之遥穿。   顾之遥长这么大了就没被人伺候着穿过几回衣裳,十岁以前褚丹诚还帮自己穿来着,过了十岁自己就都是自己穿的了。如今褚丹诚又把他当回了小孩儿,照顾起他起居来,顾之遥觉得有点新鲜,忍不住就晃晃脚丫。   他脚脖上一直挂着褚丹诚送的那鎏金香球,这一晃脚,那香球也跟着丁零当啷得在脚踝上蹦起来,褚丹诚的视线又被那香球吸引了过去。   他想起来昨天顾之遥为了激安子慕将自己放了,曾说过:“我一喊声哥哥尚书大人他就被我迷得不行,我脚上还挂着一个金圈儿,每回我撩哥哥就晃晃脚,他就遭不住了。”   其实顾之遥说的不对。   只要是顾之遥,不管做什么自己都遭不住,那小孩儿对于自己而言永远都是最有吸引力的存在。无关肉|欲,仅仅是因为自己心悦他,仅此而已。   顾之遥也想起来昨天自己说的那句话了,当时自己一时情急说了很多诨话,偏还叫屏风后面的褚丹诚给听见了,想到这自己又有些脸红。   这张嘴真真是,怎么就管不住了呢?   褚丹诚把顾之遥的脚拖在手里,低头在他脚背上虔诚地印上一吻。   “诶别……怪臭的。”顾之遥忙推拒褚丹诚,不让他亲。可褚丹诚还是亲了,听见顾之遥说自己脚臭不让亲,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褚丹诚平日里笑的时候太少,每次笑顾之遥都恨不得找个画师跟着画下来,挂在卧房和书房里,时时端详欣赏。   他看着褚丹诚的脸,又看直了眼。   褚丹诚帮顾之遥把衣裳鞋袜都穿好时顾之遥才反应过来,脚在地上刨了两下,才唤小厮把早膳呈上来。   褚丹诚看着顾之遥难为情了就变成一只小马,还要在地上刨蹄子,心中又想笑,但碍着下人在,不好落小孩儿的面子才忍着没笑出来。   两人用了早膳,褚丹诚梳洗干净,换上朝服,就要准备去上朝了。   他让顾之遥在家中再好好歇息一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皇上昨天同自己说了漠北那边今日里不太平,鞑靼人频频越界骚扰,似是有挑起战事的趋势。祝成栋带兵镇守漠北,还有褚老将军手中也有大把兵权,道是上阵父子兵,虽然二人是祖孙,但在一块用兵想必也会神勇异常。   这些都是褚丹诚的家人,皇上想要调派他们去漠北总要同褚丹诚先通气,一切也好有准备。   不过这都是防患于未然的事,还不确定鞑靼是否真的对大周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八字没一撇的事,褚丹诚不想同顾之遥说,徒增他的烦忧。   褚丹诚收拾完自身便去上朝了,留顾之遥自己在家歇着。   顾之遥上午不想再睡回笼觉,身子没彻底缓过来也不好出去,干脆再去看看那两个关在小间里的死士。   地窖的小间里有些发阴,还有些渗人的滴水声。那两个死士在里面被锁在架子上动弹不得,口中的毒药早就被搜了出来,想死也死不得。   他们二人没有关在一处,顾之遥看了两人画的押,两人供出来的都是安子琼。   他心中冷笑,没想到那瘸子在自己和褚丹诚身上吃了这么大亏还不懂得收敛,要来触二人的霉头。   既然安子琼这么闲不下来,自己少不得要找点事,来让这小舅舅不要太闲得慌,毕竟人闲下来就要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顾之遥又将两人画的押仔细看了看,把死士身上搜出来的武器也都仔细研究了,突然觉得朴刀上面的镂刻印记有点眼熟。   自己两年前是见过这印记的,当时褚丹诚为了保护皇上受了伤,那刀上的印记……   顾之遥眯起眼睛,当日在安子琼的地牢里,是不是也曾见过这印记? 第135章 陈年旧案重现世,尚书五郎共疑他   那两把朴刀的刀柄上都有一个火苗的图案镂刻,原本顾之遥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当他仔细再去看那上面的标志时,突然发现火苗的朝向是反的。   两个死士提刀的样子自己都见过,没有哪一个是左撇子,这两个标志却刚好相反,那么就不存在什么因为惯用左手所以将图案反过来雕刻的问题了。   顾之遥让下人拿了递了笔墨纸砚上来,把那两把刀上面的图案都描了下来,而后将两张宣纸折到与图案齐边的样子,再将纸拼到一起。   ——这哪里是火焰,分明是一朵拆开来的祥云。   顾之遥眯起眼睛,想起在安子琼的那处地窖里,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图案了。   当日自己被掳去,最先见到的是一个穿着紫色飞鱼服的蒙面男子,他手腕内侧的袖口上有一处狻猊的刺绣。   而这三个人的图案拼在一起,就刚好和安子琼拐杖上面的立体雕刻一样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狻猊卧在祥云上。   当时自己还以为那是一只祥瑞麒麟,直到安子琼发动了拐杖上暗藏的机关,自己才发现那是一只狻猊。   如此看来,当年在春耕时刺杀圣上的人也是安子琼安排的,他们甚至在大理寺也安插了人手。普通的刺客死士就是祥云的右半片;像那死士头领这样的小头目,就是祥云的左半片;而那穿着深紫色飞鱼服的男子,显然应该是二把手一样的地位,所以他是一只单独的狻猊;至于安子琼,作为核心的人物,自然是将所有图案拼合在一起——云巅卧狮。   顾之遥脑中分析了个透彻,意识到自己可能并不是对方的最终目的,安子琼想要的,其实是皇位。   原想着这两人审完了就交给连人带着押一起交给大理寺,让冯纪年去处置,如今看来,这两个人须得亲自交给皇上才行。   不但如此,还要提醒冯纪年小心自己的属下。   ……   另一边褚丹诚下了朝,先去了御书房。   “昨日朕同你说的那些,已经派人往齐州和漠北递消息了。”皇上一边在折子上用朱砂批阅了一个“知道了”,而后撂下笔,“至于你昨日说的那些刺客的事,朕已经派人去查了,不日应当就会有回音。”   褚丹诚点点头,“若果真当年春耕一事也是九王爷所为,皇上打算如何?”   安子慕顿了顿,又拿起那根毛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褚丹诚点点头,两人便都不再言语。   安子慕心中有些乱,顾之遥和褚丹诚的事儿不管怎么样在他这儿也算是过了明路。他心中当然是不愿外甥当个断袖,可看顾之遥那样子,没了褚丹诚估摸是活不下去的。而褚丹诚这么多年为自己也没少出力,于情于理自己也不该真的拿他怎么样。   更不用想,褚丹诚身后有整个褚府,还替自己牵制了秦府的势力,自己动他不得。   至于安子琼,其实皇家的血脉亲情本就淡薄,他做出这种事来自己也算不上是如何意外。且不说安子琼是最小的皇子,从小就备受皇上宠爱,就他的心计才气,只在京城中当个没有兵权的王爷定然也是不甘心的。   毕竟,没有那个皇子会不想当皇帝。   当年自己的手足们,除了那些在争储中丢了命的,剩下的也不外乎就五个了。能再这样的大乱中活到最后的人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偏这安子琼,主动退出了争储的战局。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争不过么?   不,他只是韬光养晦,以伺日后同自己有一战之力。因此安子琼被自己留在了京城中,一方面是全了先帝一片疼爱幼子的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把他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   “皇上,那位小爷来了,正在御书房外面等着呢,见还是不见?”贴身太监进来报话,才把两人从各自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钱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他口中的那位小爷,就是指顾之遥了。皇上的事基本上钱公公都是知道的,但顾之遥的身份并没有公布于众,因此他称顾之遥都是那位小爷。   每每褚丹诚向宫中递消息,告诉皇上顾之遥如何了,都是钱公公来传这个信儿的。   这个差不好当,不管旁人如何收买,嘴巴也只能闭得比蚌壳还紧才行,一旦有什么秘辛泄露出去,那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皇上扫了一眼门口,顾之遥的靴子尖儿都已经急切地踏在门槛上了,御书房门口的侍卫早得了皇上的口谕,也不敢拦他,只能任由他在门口大拉拉地转悠。   安子慕嗤笑出声,摇摇头,算了,断袖又碍着旁人什么了?总比像自己一样,孤家寡人要强。   对,孤家寡人。   “鞋尖都看见了,做什么又要通报,”安子慕摇摇头,“进来罢。”   听见里面的声音,甚至等不及钱公公到门口,顾之遥就已经进来了。钱公公早就听闻这位小爷行事风格不拘泥于理法,自有自己的一番做派,如今看来果然是个讨喜的性子。   顾之遥走路带风,好像昨天腰酸背痛贴膏药的人不是他,进了御书房一掀袍子就跪下先给皇上磕了个头,把安子慕的一句“免礼”个噎了回去。   安子慕心中忍不住又将这外甥同印象里的婧明长公主对比,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除了桃花眼和嘴唇上的唇珠,几乎没什么同他娘像的地方。性子里的刚烈倒是同皇姐有几分相似,可这行事哪儿哪儿都同大方得体的婧明长公主不像。   顾之遥见了人话没说,脸上先带了笑,大大方方地唤了一声皇上,等来了一句平身后就蹭到褚丹诚旁边站着去了。   作为皇上的心腹,褚丹诚在御书房是有一张小桌的,丞相都没他这样的待遇。顾之遥到了褚丹诚旁边之后倒是开始低眉顺目地装乖了,安子慕看得牙酸,赶紧问他什么事。   “咳嗯,哥哥上值,草民在家没事干,就去理了理刺客画的押,就是在漠北逮回来那两个。”顾之遥抬眼看看皇上,又继续道:“两年前不懂事儿离家出走一回来着,当时哥哥伴圣春耕,曾经也遇到过刺客来着,皇上您应该也记得。”   听到这里,安子慕看向褚丹诚,这事儿褚丹诚还没有同顾之遥讲过,没想到小孩儿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便和皇上交换了个眼神。   安子慕又看向顾之遥,点点头,“继续。”   “草民仔细查对比了刺客身上的武器服饰,发现他们可能与当年刺杀皇上的人是同一拨的。”顾之遥拱拱手,“草民若是没猜错,这些杀才多半都是九王爷的人。” 第136章 内人工部作伴读,馥园似有故人来   顾之遥把自己是如何从这些刺客身上衣物和武器上发现这些图案的,还有又是如何根据这些图案推测出当年春耕时刺杀皇上的人都是安子琼所派的,和皇上都说了一遍。   褚丹诚听了心中默默感叹顾之遥的洞察力敏锐,自己是因着那些死士手中的弩箭与顾之遥在安子琼的庄子里挨得暗器是一样的材料才会先怀疑了安子琼。   毕竟那些料子都不是常见的铁铜一类,成色看起来倒像是出自宫里。   至于自己如何将他们同当年的刺客联系到一处,是因着那些刺客口中的毒药同现在关在馥园里那两个口中的是一样的。   顾之遥没看到这些实质性的证据,仅根据他们衣物上的纹饰,就推出了前因后果。   褚丹诚感叹顾之遥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能注意得到,这样的洞察力如果去当一个将军,往往会有些出其不意的计策,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安子慕也在心中感叹,虽是当作庶民被养大,到底是安家的种,这脑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差了去。   三人将手中的证据对了一遍,基本可以确定当年对皇上下了杀心的就是安子琼。   想来也是,安子琼那样的人,小时候还曾经张扬过,怎么可能会在先帝病倒后就突然懂得了知足呢?不过是为了韬光养晦,将自己的势力扩大,才敢同安子慕一战。   他早晚都会被安子慕发现起了异心,宁愿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在春耕上动手,是有了什么样的底气让安子琼不需要再藏起来?   不管怎么样,这些事儿已经过去了快有三年,当年那刺客在牢中自尽,大理寺还因为监管不力被罚了好几个锦衣卫。如今想再翻案怕是不易,且安子琼这么多年自然会有支持他的政党,有那些人拦着,就是想动他也必须师出有名。   这些事儿要皇上去摆布了,兄弟俩给皇上行了礼,便从御书房退了出来。   褚丹诚要去工部上值,不知道有多少公务堆着等他处理,今日再不去那些老臣怕不是明天便要踏破馥园的门槛了。   顾之遥看看褚丹诚,到底舍不得同他分开,索性送他到工部门口去。   顾之遥饭量大,早上就喝了一碗粥,这会儿早不剩什么了。若是往常,他身上多半会揣着点零嘴儿什么的拿出来垫垫肚子,然后好回家去吃饭,今日出来的匆忙一时忘了带,等顾之遥肚子打起鼓来,他伸手到怀中摸了一圈什么都没摸到,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褚丹诚就站在他旁边,小孩儿肚子叽里咕噜叫他自然是听见了的。   “也罢,”褚丹诚嘴角微微勾起,摇摇头,“跟我去上值罢。”   “跟你去?”顾之遥眨眨眼睛,“尚书大人带孩子上值,不好罢?叫那些老臣们听到了明日要到朝上参你一本了。”   “他们参的又不少。”褚丹诚嗤笑一声,“我带自己内人上值不行么?”   当然不行啊,顾之遥腹诽,还没见过哪位大人上值带着自己房里人的呢,这得是有多如胶似漆?   最后顾之遥还是陪着褚丹诚到了工部,不单他去给尚书大人当了私人伴读,四喜还和八宝去买了两碗馄饨一同带进了工部。   工部的其他大臣们眼中的幽怨几乎要化作实体,尚书大人放了一个月假,担子都压给了他们不说,今日还要带上自己的姘头一起在工部里吃馄饨!   不过你别说,也不知道这馄饨是哪家的,闻着还真挺香……   顾之遥不白陪着褚丹诚上值,他很能给褚丹诚做面子,在工部呆得不知道有多老实,还帮褚丹诚理了不少公文,叫那些工部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也不知道这位小爷同尚书夫人是不是有什么亲缘,这眉眼间依稀总有些神似。   唉,说起来他们上位者总是冷漠薄情的,当年的尚书夫人可算是名噪一时了,就没见过哪位二品的大人还能通自家夫人那般甜蜜亲近的,看看,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了?那么貌美如花的夫人不也再没出现在众人眼前么?说到底还是所托非人,要不怎么说有些人家宁可自己女儿低嫁了,也不愿意攀上这样的高枝儿呢?   顾之遥吃了馄饨来了精神,帮褚丹诚盖了半天的官印了,他不知道工部其他的大人们在想什么,如果叫他知道了这些人在想什么,怕不是要跳上桌子告诉他们:睁大你那对摆设好好看看,小爷就在这儿呢,就是你娶了十八房小妾我哥哥也就只有我一个人。   也幸亏他不知道,不然这工部也没法儿呆人了。   ……   时间过得飞快,秋天过后就是冬日,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又到了过年的时节了。   馥园中如今前院只有褚清风在住着,褚丹诚和顾之遥住到了后院去,褚明月一早就回了齐州,如今就剩这三位主子在馥园中等着过年了。   往年褚琅还在的时候,早早便让孙妈妈把福字和对子们贴起来了,她最喜欢这样的热闹。今年只剩下三个小辈儿,才忽而意识到少了一个人这园中竟过分安静了。   顾之遥如今也大了,同安如梦和安子琼两头的关系愈发紧张起来,褚丹诚和皇上都不愿他卷进这些腌臜事里头来,可惜终究身不由己。   顾之遥自己倒是不觉得如何,只要不是褚丹诚的事儿,他向来看的很开,反而活出了一种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意思来。   除此之外,沉寂了纪念的秦府那边,也隐约开始有动静起来。   说来好笑,不过是不得皇上青眼没得晋升而已,又不是就丢了乌纱,前几日秦贤竟是带着人要来馥园中坐坐。顾之遥不待见这人,甚至都没把他迎进院里,只说了一句话臊白他:“你们家老爷不得皇上的心是你家老爷不知进取,干我们馥园什么事?莫不是秦公子想来打秋风了?”   顾之遥说话不留情面,饶是秦贤这样惯常笑面待人的,也忍不住撂了脸子,拂袖而去。   顾之遥还觉得没说尽兴,看着秦贤的背影嘴里还嘀咕出一句“兔儿爷”来,丝毫不管自己也断了袖这事实。 第137章 洋洋洒洒年尾至,和和美美等除夕   年底的时候齐州那边没什么事,祝知府休了假,干脆举家浩浩荡荡地来京城里同三个孩子一块儿过年。   原本以为今年这年就要冷清着过了,顾之遥没想到这一大家子竟然能来京城,甚至连对子都还没来得及贴上,褚明月就来敲门了。   这表姐之前来帮三人料理过内宅的事物,对馥园的位置已经算是门儿清了,都没用顾之遥去接,自个儿就带着褚琳夫妇和两个老的找到了地方。   如今祝知府总算不让她去学那些绣花儿画画什么的,心中也知道自家女儿不是那块料,随她去了。褚明月如愿以偿地穿上了英姿飒爽的短打或是圆领袍,褚琳的鞭子也传给了她,若是祝知府肯放手,只怕这位姑娘不日便要成了一个女将军。   她同一般的小女儿家不同,想做什么随心所欲,到了京城安分了没两天便拎着鞭子跑到大理寺门口找冯纪年,让他抓紧同褚府提亲。   顾之遥不知道这丫头是什么时候和祝知府搭上线的,但看冯纪年那样,这事儿也不是没有戏,反而八字很有一撇。   鞑靼人年前算是安分,除了偶有越界贩卖的行为,倒是没有做些太过的事。   水至清则无鱼,为了两国交好,祝成栋他们也便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退一步说,就是他不将这边界卡死,漠北毕竟是大王爷的封地,上头还有个王爷压着,没有皇命,他不好僭越太多。   而皇上一时也不会就下了圣旨主动就同鞑靼交恶,一是多少也要顾及罪王的面子,不管怎样那位总归是个王爷,手中多少都有些人,不明不白得开战,他少不得要猜忌自己是想夺了他的爵位,撤了他手中的兵权;二来,鞑靼虽然频频过界,到底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贸然出兵师出无名,周围的其他小国若是同鞑靼联手也不是什么好事。   两国就这样揣着各自的心思,算是相安无事地到了这一年的年尾。   祝成栋在漠北,能得来很多良驹,当初顾之遥的牡丹在那山中为了护主坠崖而亡,两人一时得不到什么合适的坐骑,年底时祝成栋特特寻了一匹不错的马驹随着年礼一同送到了京城。   那马驹同体漆黑如染墨,只有口鼻和四个蹄子周围长了一圈雪白的毛,顾之遥还当是只驴子。褚丹诚倒是对这马很是有好感,还给取了名字叫踏雪。   同年礼一块儿来的还有一只送给褚明月的狗,说是狗,倒更像是狼。身上的毛是深灰色的,独脑门上一坨火焰形状的白毛,眼珠子和和一般的狗不一样,是白色的。   褚明月早听说再往北边的鞑靼人那边养的狗都像狼一般英姿飒爽,早就央着祝成栋帮自己弄一只来了,如今一见着大狗喜欢的不得了,当下就给起了个闪电的名字,美滋滋地牵回去了。   为此顾之遥心中嘀咕了好久,褚明月这取名儿动不动就奔雷闪电的,和祝成栋倒是真就一眼能看出来是亲兄妹。   到了过年这两天,褚丹诚和褚清风上完最后一次朝,便算是卸了担子在家中安分等除夕了。   这些日子难得孩子们都闲下来,只有祝成栋在漠北镇守边关回不来。当初从漠北带回来那三只小老虎这几个月长大了不少,再不像刚开始那样整天介跟小猫一样喵喵叫了。   最后小老虎的名字还是没有完全照着顾之遥起得,云实和黄豆糕倒是没改,偏那只白虎,竟隐隐约约有种要成为三只老虎中老大的意思,最后取了名唤作霜降。   如今馥园中这些带毛的多得很,闪电、踏雪、云实、霜降、黄豆糕,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物种,竟也是能玩儿到一块儿去。   闪电白长了一张狼面,整日犯蠢,看到顾之遥就要往他身上扑。每每闪电朝着顾之遥摇尾巴往前冲的时候,霜降便威严十足地站到顾之遥面前,抬起一只前爪将那傻乎乎的狗脸按住。闪电作为一条狗,长得再像狼也是怕老虎的,更何况是霜降这样的,立马便会爬在地上,一根尾巴在后面疯狂地乱摇,像是一把小扫帚。   褚明月一手在面前挥了半天,口中忍不住呲哒闪电:“你这傻狗,别摇了,都是土!”   霜降和另外两只老虎也很是嫌弃那蠢狗搅得到处都是土,给它一个老虎屁股看,扭头就要走。   黄豆糕作为最小的那只老虎这会儿反而长得最大了,它几步蹭到顾之遥旁边咬他的袖子,让顾之遥坐到自己背上来。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老虎,不想着怎么当霸王,终日净想着怎么去当一匹马。   一人三虎晃到马厩,对于家里这三位霸王,马厩里的其他马都是又惊又怕的,远远地一闻到老虎味儿就开始躁动不安起来。等到云实一爪子拍到门上的时候,里面的马更是撕心裂肺地嘶鸣起来,只有踏雪头也不抬地继续吃草料。   “诶哟我的祖宗诶!”马倌儿一看到是这几位来了忙上前来赶人,“您可少带三位虎大爷来吧,我们这儿的马有些都已经吓得不肯好好吃草了,都饿瘦了啊!”   “我就看看踏雪……”顾之遥也不想让马倌太难做,这会儿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看看它长大了没有。”   “哪儿能长不大呢?”那马倌儿赔笑道,其实他也怕这几只老虎,尤其是那霜降大爷,那一双虎目跟成了精一样,叫它看一眼就仿佛赤裸裸得,要不怎么说这些畜生都多少会染上点主子的脾性儿呢?   马倌儿擦擦汗,“您这三天两头地来这儿看,它就是感念您惦记着,也得长大啊。”   顾之遥不信他这鬼话,吃得好才能长大,哪儿有什么感念不感念的,不过看到踏雪吃草料吃得好,也便放心去找褚丹诚了。   一人三虎又朝著书房去了,像土匪下山一般,所经之处无不被这四位的土匪气质着实震撼了一把。   褚丹诚正在书房写着什么,阳光透进去将他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阴影在秀挺的鼻梁上。他一只手沐浴在阳光中握着毛笔写写画画,另一只手在阴影里按着宣纸的一角。   顾之遥看着这样的褚丹诚,心中突然有种“因为哥哥断袖真的一点都不奇怪,这样的脸这样的人物,会有谁不爱呢?” 第138章 故梦流月去无声,祖孙同阁看新晴   褚丹诚没用抬头就猜到是顾之遥来了,但他还是抬起头来看他。   顾之遥背着光坐在黄豆糕的背上,就在书房门口,黄豆糕的毛在阳光下依稀透出些许光线,毛茸茸得。   顾之遥正看向自己,即使不用对着光,也能看见他眸中的深情。   他想起来自己当年看见顾之遥一身朱红色的圆领袍,骑在牡丹的背上,举起手朝着自己挥两下,而后“嗒嗒嗒”地疾驰过来,春风吹起他额角的碎发,他笑得眉眼都像一泓弯弯的明月:“哥哥,看我,俊不俊?”   那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头小鹿撞了一下,心中一盘棋局全叫小蒜苗儿给搅乱了。   如今几年过去了,再看到顾之遥自己还是会心动不已。换做是从前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还会有如此深情又长情的一天的。   顾之遥坐在黄豆糕的背上进了书房,云实也蹭进来,躺在地上翻出了白肚皮等着褚丹诚和顾之遥去摸摸它,而霜降则在门口趴窝下来守着。   “霜降同它爹好像啊。”顾之遥从黄豆糕的背上下来,到褚丹诚旁边,看着他的腿有点眼馋。   褚丹诚会意,对着顾之遥伸出手,顾之遥开开心心坐到他的腿上,蹬了鞋袜,赤足踏在云实的肚皮上,用脚趾头给云实挠痒痒。   褚丹诚点点头,伸手环住顾之遥的腰,让他坐得更稳些,“云实倒是像那母虎。”   “谁不说呢?”顾之遥吃吃地笑出声,“哪儿有这样的老虎,没事还要把毛肚皮翻出来给摸摸,说是大猫也不为过。”   褚丹诚笑笑没有继续接下去,只把顾之遥搂在怀里,下巴抵在他背上不多说话。   一路走来两人能这样静静地呆在一处不容易,他很惜福。   顾之遥在褚丹诚腿上坐了一会,怕自己再在人家腿上坐着,褚丹诚这双腿多半要麻了,便又蹭两下坐到褚丹诚的椅子上。两个人坐一张椅子,也不嫌挤得慌,还亲亲密密地互相搂着腰,依偎在一块儿。   原本还想着褚家这一大家子都来了,两人多半要在老人面前避避嫌,结果褚老将军在一见到顾之遥时就递上了一封大红包。顾之遥刚接过红包的时候摸着里面厚度不薄,不知道塞了多少银票,整个人都懵了,连连推辞道:“我都这么大了,用不着压岁钱了。”   “谁给你压岁的?”老将军淡淡瞥他一眼,而后开口:“这是我和老婆子给诚儿备的媳妇本,现在不该交到你手上给你保管么?”   顾之遥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老将军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给自己吃定心丸。   若不是此时人多,顾之遥几乎想要抱抱老将军。   可老将军下一句话就把顾之遥心中的感动一下变成了恼羞成怒。   “只有一点,你和诚儿没事多在后院儿呆着,我和老婆子这个年岁看你们卿卿我我得总归不像样儿,”老将军调侃完顾之遥还要冲他眨眨眼,“你们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祖父都省得。”   顾之遥的耳朵尖儿一点点开始变红,一路红到了脖根儿。若同自己开这玩笑的是祝成栋或是褚明月,顾之遥多半要回对方两句更孟浪的话,反客为主让对方难为情去。可老将军臊白自己,顾之遥总不能再去同他说那些诨话,只能将这些难为情自己消化了。   他想想,总归是有些不服气,半天留下一句:“祖父您真是的”就气哼哼地抱着褚丹诚的老婆本往后院跑了。   背后传来一阵褚老将军爽朗的笑声,和褚老夫人嗔怪自己相公老不正经的声音。   顾之遥就是长大了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娇憨,褚家的长辈们本就喜欢这孩子,尤其是老将军,这小孩儿同自己对脾气,学东西又快,褚丹诚同他断袖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了。   他历经三朝,看得多了,知道能得一人心有多难。   顾之遥对褚丹诚有情他比褚丹诚还要早知道,两个孩子他哪个都舍不掉,更别说褚丹诚拒绝了两次皇上的指婚,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与其舍掉一个孩子,看另一个痛苦一生孤独终老,或是干脆两个孩子同自己生分了以至于老死不相往来,还不如心安理得地看他们在一起。   有情人一定要是才子佳人么?褚丹诚和顾之遥这样的人中龙凤,他们只与对方才是最相配的。   褚丹诚和顾之遥在凳子上亲昵了一会儿,还没等他们二人腻歪,老将军同老夫人已经走了过来。顾之遥还记得被老将军臊白自己同褚丹诚总是黏在一块儿,马上就坐正了身子,只是两个人坐得这样近,肉贴着肉,就是他坐得再如何端正这脸上的正经也没什么说服力。   老将军倒是没有臊白两人,到了书房门口一双眼睛直往三只老虎身上扫,显然是对三只猫大爷极有兴趣。   顾之遥心中好笑,两人在漠北经历的那些事,褚丹诚和祝成栋都往家中传过家书说过,这三只猫大爷老将军定是在s。n。p信中了解了的。老将军是一方英豪,那对老虎也可算得上一代枭雄,老将军英雄惜英雄,定然对那对老虎心存敬意。   而这三只老虎是山洞二虎的后代,老将军爱屋及乌,看见它们当然是走不动路的。   顾之遥眉眼弯弯地给老将军介绍三只老虎的名字:“我脚底下这只黄毛白肚皮的叫云实,是老大;旁边这只通体金黄的叫黄豆糕,是老幺;还有门口趴着的那只雪白的,叫霜降,最像那只白虎。”   老将军点头称好,看着云实在顾之遥脚底下被他踩得呼噜呼噜得,甚至还用后背在地上乱蹭,有些羡慕。   顾之遥心中好笑,没想到老将军竟然是个喜欢带毛的,一时得意忍不住吹了个流氓哨,让三只老虎去找老将军玩儿。  这口哨吹得轻佻极了,往日里顾之遥都是在撩拨褚丹诚的时候才会这样孟浪,在霜降被老将军挠下巴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干什么。他偷眼看两位老的,见老将军和老夫人一个在给霜降挠下巴,一个又在摸黄豆糕的脑袋,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这才放下心来。 第139章 瑞脑庚楼尧殿暖,吉雪飘扬兆丰年   除夕这日,褚丹诚和顾之遥还是照着往常的习惯,不到辰时就起了。   两人这几日都没有折腾那档子事,毕竟老将军在馥园中,做太过终是不好。   按照先帝的习惯,除夕这日多半是要开工设宴的,届时文武百官都会带着夫人和子女们到宫中去凑一凑这热闹。往年除夕的宫宴,明面上其乐融融,本质上其实还是官太太官小姐们互相攀比的一场比试,也算得上是一场权贵们相互拉拢的集会。   幸而那是先帝时期的传统,安子慕并不喜好这样奢靡的宫宴,每年除夕都只放了各位大人的假,好叫大家都能回家与亲人团聚。   今年也是这样,若是顾之遥还未与皇上相认倒也罢了,他既然已经认回了这个舅舅,总不好就晾着不管,同褚丹诚早就说好,今日要拎着年礼到宫中去见一见这位九五之尊,权当过年走亲戚了。   故而两人一早就起了,打算去宫里陪皇上用早膳。   拾掇好穿戴,刚一推开卧房的门,就见院子里只要是有门的地方就已经糊上了对子,红绸和红灯笼也已经挂起来,怎么看怎么喜庆。   这是褚琅走后的第一个年,两人心中都清楚,其实是褚家人怕两个没了娘的孩子过年会触景生情,忙不迭地就来让他们宽心了。两人很感念褚家这一大家子对自己的好,顾之遥更是连蹦带跳往前院儿跑要去给长辈们磕头。   这个头到底先没磕上,褚丹诚在后面拉着顾之遥,让他还是先去宫里给圣上磕头。毕竟那位才是顾之遥的血亲,先给褚家长辈磕了头,指不定要醋成什么样儿。   顾之遥只得暂时作罢,先同褚丹诚往宫里去了。   安子慕在宫中其实觉得有些没意思。   他同自己的皇后虽然感情尚可,可也只是相敬如宾,更像是一对合作者。芮妃算是受宠,可她也是个清醒人,不会真的在自己身上情根深种,且因着安如梦,两人也有些生分了。放眼后宫,自己竟连一个像褚丹诚与顾之遥之间那样的能说个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这叫什么来着?孤家寡人罢。   位置越高就越是孤独,看来这句话是有道理的,要不怎么说高处不胜寒呢?   自己膝下也是有子女的,可自己对他们的爱也很有限,毕竟要说子女,自己有好几个,外甥倒是只有顾之遥一个,如此看来这些个皇子皇女甚至还不如一个顾之遥金贵。   安子慕摇头笑一声,外面听见动静的钱公公探头问道:“圣上可是醒了?再睡会罢,左右也不用上朝,一年到头就这么几日能歇得着了。”   “不用,”安子慕坐起身来,立刻有宫女上前来伺候他穿衣,“习惯了,睡不着了,先梳洗罢。”   待他拾掇齐整了,钱公公又来问了:“皇上,今日是除夕,您看这早膳是去皇后娘娘那儿同用,还是怎么着?”   安子慕闻言一边把领口的子母扣动了动,让领围舒服些,一边摇头道:“去扰人家干什么?皇后操持晚宴已经够累了,朕其实晚上都不大想去。她们在一块儿吃吃玩玩挺好的,朕一去又要绷着,又要争奇斗艳,过个年也没得安生。”   “嗨呀!”钱公公端上来一杯茶水给安子慕,“那不是娘娘们心中爱慕着皇上才想方儿设法邀宠么?”   “钱公公,朕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儿了,”安子慕看着钱公公嗤笑一声,“这些话现在没法儿哄朕高兴了。”   钱公公还打算说什么,有小太监走进来禀报了一声:“皇上,工部尚书大人和那位小爷一早就在宫门口求见。奴才们不敢怠慢,先让两人到御书房候着了,您看……”   “他们俩?”安子慕一愣,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因着什么到宫里来求见,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时间。他怕两人是有什么要紧事要禀报,来不及摆驾去御书房,干脆摆摆手让宫人抬了轿子,让两人来寝殿来。   宫里面抬轿的人都是脚又快又稳的,没一会儿两人就到了皇上寝殿门口。快到门口的时候开始下雪了,一片一片雪花打着旋从天上飘下来,落在两人的身上。   褚丹诚和顾之遥进寝殿的时候,宫女们刚帮安子慕把熏笼拨了拨,里面炭火烧得正旺,把兄弟俩一身寒意驱散了。   这次安子慕比顾之遥快,直接摆摆手,示意二人无需多礼。   褚丹诚见顾之遥头上一层薄雪,怕等会雪化了弄湿他头发,万一伤风了这冬日里不好过,便伸手去帮他把头上的雪扫了扫。顾之遥顺势将头顶搁在褚丹诚手心中蹭了蹭,而后笑眯眯地冲着安子慕开口道:“皇帝舅舅,过年好过年好。”   他一张口就是两个过年好迭声而出,直把安子慕给搞得发懵,且这声舅舅实在是娇憨,他从来没听过顾之遥喊自己舅舅,一时不知道该在意他这句话中的哪个字。   褚丹诚伴君多年了,一看安子慕的神情就知道顾之遥这马屁算是拍对了,笑着摇摇头,把手中的年礼递给边上的钱公公,“这是遥儿亲自备的,劳烦公公了。”   钱公公接过那小包袱,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拿到皇上面前。   按往常来说,有人进贡什么礼物的,都要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打开来,立时不会拿到皇上近身处的,为的就是防着有人借机刺杀。   可这两位这身份地位就太不一样了,一个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一个是皇上最重视的外甥,他一时吃不准该怎么干了。   安子慕冲着钱公公一抬下巴,“直接呈上来罢。”   得嘞,皇上自个儿都开口了,钱公公就不用去想那些旁的了,乐颠颠地将年礼呈了上去。   那是个梨花木的盒子,有好几层,带有个拎手,倒像是食盒,盒身没有冗余的雕饰,素净得很。   安子慕打开盒子,就见最上面一层里面铺着厚厚的棉絮,正中央放着一个冰裂红瓷的盖碗,打开就见里面是一碗扣肉,还热乎着,两人一路从馥园过来,竟是连汤汁都未曾洒出来。   “嘿嘿嘿,”顾之遥眼睛一弯笑开来,“我们来蹭个御膳房的早膳,皇上不会不欢迎罢?” 第140章 青岩岫色玉如意,除夕归府换新衣   那盒子里一共四层东西都不尽相同,最上面一层是一海碗的扣肉;第二层是几个瓷瓶,里面放着顾之遥平时酿的各种蜜;第三层是两小碟素菜,分别是拌的藕片和炒的青瓜;最下面一层放了四个岫玉的如意,每个上面都有刻字。   顾之遥凑到前头去,指着那几块如意向着安子慕邀功,“好看罢?我和祖父新学的,我自个儿觉得还成,就是挂龙袍上也不难看。”   其实皇宫里能人异士不知繁几,擅长做玉雕的师傅更是有好几个。顾之遥刚和老将军学会刻字,还只是仗着自己手劲儿大手稳,和那些专门做玉雕的老师傅是没法儿比的。但就这份心意,在安子慕眼中就已是无价了。   “好看,”安子慕难得在人前没有绷着自己那九五之尊的气势,忍不住勾起了嘴角,“那这些菜是……?”   “皇上,我和哥哥可还什么都没吃呢,特特来宫里蹭御膳房的早膳的。”顾之遥又退回到褚丹诚身边,拉住褚丹诚的手,“现在饿得走不动道儿了。”   安子慕一抬眼就看见那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牵上了,原本的满怀熨帖一扫而空,甚至觉得自己要瞎了。   ——要不怎么说难求一心人,这两个人就快把自己同对方断袖这件事写到脸上了。   安子慕让人把顾之遥那四块如意收好,然后便传了早膳。虽说他心中嫌弃对面那两人没羞臊,整天介地黏糊着,却还是让人把顾之遥带来的那几盘子菜都摆在自己面前来。   刚才褚丹诚同自己说,这几盘菜都是顾之遥亲手做的,安子慕便多动了动筷子,把每道菜都尝过,意外地发现那些菜肴入口竟不难吃。   不仅不难吃,还算得上是很可口。   褚丹诚与顾之遥对视一眼,低下头专心用早膳,没再说话。   这些菜当然是出自顾之遥之手,不过是提前了一天晚上做出来的,放到宫里头算是剩菜了,这些他们就不便同皇上说了,不然周围这些太监怕不是要把两个人扔出去。   用过早膳,两人还是跪下来给皇上磕了头,毕竟两人来宫里的目的就是为了给长辈过年。   皇上其实没也就比褚丹诚大个七八岁,因着顾之遥,褚丹诚算是平白矮了一辈儿。   最后皇上给两人包了红包当做压岁钱,还命人拿了斗篷纸伞让两人都穿戴好了才回去。   来的时候还没下雪,出门的时候地上却已经盖了一层白色。两人不想再坐轿,肩并肩在前面走,而那些宫人则是抬着个空的轿子跟在他们身后。   雪花儿还在洋洋洒洒地向下落,因着撑伞,两人倒是不至于湿了头发和衣裳。可是撑伞便不能紧挨着,顾之遥有些不大乐意,将手中的伞收起来,钻到褚丹诚的伞下面去同他共撑一把。   路有些湿,也有点儿滑,两人都有轻功傍身倒是不至于就滑到了,褚丹诚却还是把手伸出去让顾之遥抓着。两人的手被长长的衣袖挡住,只像是肩并肩向前走一般。   “不知道祖父在家里等得急不急,”顾之遥呵了一口气,看周围空气中画出一道白雾,“好像还是头一回过年家里人这么多,在秦府的那段儿不算。”   褚丹诚脸上也带了些许笑意,若是每年都能一大家子聚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坏事。其实现在的日子已经是他最想要的那种了,家人身体康泰,每个人都有能高兴的事儿。   他从前在秦府中与褚琅相依为命的时候,一直都想着,早日自己立府,好叫褚琅脱离苦海。后来有了顾之遥,他又想着能看着小孩儿长大成家,过得快活无忧。   再后来,自己动了心,他头一回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他想成为顾之遥的生命中的贵人,想让顾之遥永远都记得自己,甚至自私地想过,如果顾之遥能没自己就不行,那是一件多好的事。   他前面的十几年一直是为了别人而活,如今终于算是为了自己而活,有自己的私心了。   换句话说,总算是活出了个人样。   顾之遥是褚丹诚的开心果,是他捧在手上的心尖子,是别人谁都不能碰的眼珠子,看着顾之遥快活,他便也忍不住开心起来。   两人就这么悠闲地晃到宫门口,上了马车,回往馥园去。   马车里熏笼烧得暖,顾之遥在外面吹风吹得头发都有些乱了,进了马车脸蛋更是一片红润。褚丹诚看他的样子心中便有些犯痒痒,忍不住就去亲了他。   褚丹诚双唇冰凉,顾之遥自己的也没好到哪儿去,可就是这样,两个人也险些亲得冒了火,以至于回到了馥园中,先不能去给长辈磕头了,无论如何也要回房好好拾掇拾掇自身。   两人衣服在马车上揉得皱作一团,让长辈看见总归不像样,便各自换了一身新的才出来。   褚丹诚不爱穿那些太艳的,顾之遥只在两人成亲那天见他穿过红的,今日除夕,褚丹诚虽是没有像往常那样素,却也不过是将黑白灰换成了雀蓝色。   雀蓝也没什么不好啊……顾之遥看着褚丹诚长身玉立的模样,暗自腹诽:毕竟是个标志的人物,就是批破衣烂衫也是好看的。何况这雀蓝宽袖圆领长衫本就是用上了孔雀翎的,颜色虽是暗色,却流光溢彩,怎么看怎么是个华贵的俊秀公子。   顾之遥自己平日里也爱穿些大红大紫,他那个喜好长得稍微平庸一点的还真就撑不起来。所幸顾之遥的颜色极好,就算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封红包旁人也只会觉得这红包是哪儿弄得,怎么这么好看。   今日顾之遥依旧是一身朱红色衣衫,同褚丹诚是同样的形制,只是顾之遥的领口袖口都用金线绣了鲤鱼的纹样。   系宫绦的时候,顾之遥特地与褚丹诚换着系了。如此一来,褚丹诚一身雀蓝,腰间勒着一根朱红色的宫绦,顾之遥一身朱红,腰间勒着一根雀蓝色的宫绦。   八宝和四喜在边上几乎被顾之遥这明晃晃的小心思晃瞎了眼,却又不得不在心中补上一句:般配。 第141章 遥儿不见羞臊意,风雪迎来一亲人   老将军其实早就起来了,上了年纪的人觉少,就是没什么事也睡不了多晚。故而早上褚丹诚同顾之遥出门时,他是看到了二人的背影的。   两人来给自己和老夫人磕头拜年的时候换了衣裳,老将军也一眼便看出来,至于为什么要换衣裳,这……这就不方便说了。   他有心想臊白臊白顾之遥同褚丹诚,悠悠开口的道:“这身衣裳不错,比早上的看着颜色鲜亮些,看着喜庆。”   褚丹诚早上穿的是石青色,顾之遥穿的是葡萄紫,当然是现在穿的更喜庆。可老将军这句话的意思戏谑之意太明显,连顾之遥都有些站立难安了。   还不是都怪褚丹诚那会子情不自禁,亲就亲了,还偏要摸摸抱抱亲昵一会,搞得衣服皱得没法儿见人?   话虽这么说,让他去埋怨自己哥哥顾之遥是绝对舍不得的,只能打落牙齿腹中吞,口中打几个哈哈把话题扯开。   老将军一看顾之遥这模样就知道自己逗孩子又逗到点上了,摇头晃脑哼了一段打渔杀家。   老夫人瞪了老将军一眼,忙伸手上前去将两个孩子拉起来,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自家夫君人精一个,什么都躲不过他的眼睛,这摇头晃脑的德行一看就是又揶揄了两个孩子,她哪儿能看不出来呢?   顾之遥还想要推辞,毕竟自家人都清楚,如今他和褚丹诚是做成了夫妻,算是成了家的,哪儿有成了家的人还拿压岁钱的呢?   老夫人不让他退让,佯作生气的样子。“怎么老家伙给的你就收,我给的就不收,嫌弃我老婆子啰嗦了是不是?”   褚家的这些长辈都被老将军带的跑偏,没事就喜欢逗弄顾之遥。顾之遥在孙辈里最小,也只能认了。   他收下老夫人送过来的红包,揣到怀里,笑眯眯道:“那我可得收好了,毕竟我和哥哥都这么大了,不放好了可压不住。”   两位老人又是一阵笑声,祖孙之间看着倒是和睦。   祝成栋不在,最大的就是褚丹诚,拜年他头一个,顾之遥沾了他的光自然也插在褚清风和褚明月前头。等到了双胞胎拜年的时候,褚明月噘着嘴嚷嚷起来:“诶诶诶怎么回事,您二位这偏心也太不避讳了罢?遥儿的红包都有我两个厚了。”   老将军意味深长地捋捋胡子,“那不能一样,遥儿作为小孙子S.N.P有一个包,作为孙媳妇也有一个,你能和人家比么?”   得,这戏谑就快写在脑门儿上了,顾之遥算是看出来了,褚明月这是和老将军串通好了专门来调侃自己的,一回两回还要害臊,次数多了脸皮也厚起来。他不便还老将军抛出来的招数,和褚明月却并不会客气,拍拍胸口朝着褚明月得瑟:“那是,还不叫一声嫂子?”   老将军啧了一声,对于顾之遥强悍的接受能力表示惋惜,毕竟顾之遥长得好看,害臊起来脸上一团粉,怎么看怎么讨喜。这脸皮厚起来了,逗着就没意思了,只能遗憾地喝了口茶水。   褚明月没想到顾之遥在老将军面前还敢同自己开这种玩笑,还被调侃要求叫嫂子,愣了一瞬间就扑上去掐顾之遥的胳膊,“臭男人,欺负我待字闺中没人要是怎么着?看我收拾你!”   顾之遥嘻嘻哈哈地跑开了,褚明月追着他要打,两个人绕着屋里的长辈们跑了好几圈,逗得老将军夫妇和祝知府夫妻都跟着笑个不停。   褚丹诚看着打打闹闹的两个人,笑着摇摇头,在褚琳旁边坐了下来。   “先前还怕你娶不到媳妇儿,”褚琳笑着挽了下鬓角,“如今看来,和遥儿在一起到是好事。你自小就不爱玩笑,和遥儿在一块儿之后越发有人味儿了。”   “是么?”褚丹诚看着顾之遥,眼中一片温柔,“遥儿是我的贵人。”   “你不也是他的贵人么?”褚琳也看向那两个打打闹闹的,出声提醒他们悠着点儿,仔细别摔着了,“当年遥儿刚来咱们家的时候,瘦巴巴的,谁能想到现在出落得这么出息?还是你会教养,馥园的水土养人呢。”   “姨母过奖了,”褚丹诚摇摇头,“他本就是个极好的。”   褚琳不再顺着褚丹诚的话往下讲,侧头去看褚丹诚的神情。   他脸上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情,视线更是粘在顾之遥身上移不开。从前褚丹诚因着在秦府中过得不好,整日又要为褚琅的事做打算,将自己生生打磨成了一副铠甲一样。   那时候的褚丹诚看着坚韧,勇敢,可过于冷冰冰,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势。那时候她就想,得个什么样儿的姑娘能把这一坨冰块给捂化了,怕是自家那个傻乎乎的大儿子找到了可心人,褚丹诚还要单着。   后来,顾之遥来了褚家,褚丹诚一点一点变得有人味儿了,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了自己真心疼爱的人。   想到这儿她又开始犯愁,自家的三个孩子,一个在边疆镇守一方土地,在人事上却傻得令人发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个可心人;二儿子整日忙于官场上的事儿,学什么不好学了祝成栋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假笑的表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个家;小女儿倒是红鸾星动了,可那大理寺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自家女儿自己清楚,无非就是看上了人家长得俊秀好看,可对方是个什么态度自己全然不知。   唉——褚琳幽幽叹口气,到头来,这个最难找到伴儿的倒是抢了先。   顾之遥同褚明月闹了一会儿,蹭过来做到褚丹诚旁边要茶水喝。褚丹诚拿了一杯,怕他喝急了呛到不让他自己喝,自己端着喂给他。   顾之遥就着褚丹诚的手把茶水喝了,老实坐下来歇着。   原是该等着吃饭了,褚丹诚却让人再等等,众人正不解其意的时候,门房便派人进来禀报。   “主子,宫里头来人了,请进来么?”   褚丹诚点点头,示意下人们把人请进来。   来人穿着一袭淡紫色的立领长袄,袄子下面是一跳鹅黄色的马面裙,外面披着一条月白色绣了海棠花的斗篷,兜帽盖在头上遮住了半张脸,之露出来了一个下巴尖。   这是个姑娘,身材娇小,唯独一双脚不算小,看着是未缠足过的。   从她迈过门坎开始,原本坐在祝知府身边的褚清风便开始不对劲,茶水险些泼到身上去。褚琳眼尖,一眼就发现了自家儿子不对劲,便也探寻地看向这姑娘。   小姑娘进了屋,有下人来帮她把斗篷摘下来拿到一边去挂起来。她脱了斗篷,露出整张脸来,鹅蛋脸杏仁眼,眉眼中有这淡淡的温柔。   她先对着一大家子的长辈们挨个福了福身,而后转身对着褚丹诚深深一福神,“多谢尚书大人。”   做完这些后,她转身看着顾之遥笑起来,“过年好,小弟。” 第142章 冯纪年求娶明月,大足女共度除夕   褚丹诚念着顾之遥之前就曾念叨过,宋如月在宫中也没个依靠,便同皇上合计了一下,做了个套,把宋如月弄了出来。   虽然今日皇上不召集群臣开工设宴,他们自个儿却还是有晚宴的。后宫的事儿还要仰仗皇后,安子慕将此事知会了皇后,皇后娘娘便同安如梦讨人,只说要借她的大宫女帮忙,把宋如月调了出来。   安如梦多年服用五石散,神智不甚清晰,不疑有他,就把人给放了来。   宋如月已在路上知道了自己是要来馥园同弟弟一块儿过年,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顾之遥提前不知情,这会儿见到宋如月愣了半天,才喃喃出一句“姐”。   他对宋如月的称呼变了三回,从前在荣府中都是“二小姐”,拿话刺宋老爷和宋夫人是口中唤的是“二姐姐”,如今沧海桑田翻了几番,最后只留下一个“姐”字。   褚丹诚将宋如月同褚家人引荐了一圈,最后视线在褚清风身上打了个转,又不作声色地收回。   褚清风从宋如月进屋了开始,就一直在盯着人家看也不说掩饰一二。   顾之遥显然也发现了这些,再看周遭,每个人的表情都值得细细品鉴,估计也只有褚清风自己还以为藏得好,没被人看穿呢。   当年褚清风喝大了,直接在院子里给褚琅磕头求做媒的事还历历在目,顾之遥琢磨着一会儿要不要灌褚清风点酒,推波助澜一把。   对这些不知情的人还有一个宋如月,她当然记得这位内阁的大人,当年自己踩到了对方一脚,结果被人家说了半天脚大。   宋如月平日里看着和和气气的,其实心气儿高着呢,她看这位学士盯着自己半天不做声,便对他福了福身,而后去顾之遥旁边,借着顾之遥的身子把自己挡住了。   完蛋,顾之遥心中腹诽,这银子表哥直不愣登不会讨女孩儿欢心,宋如月根本没看出对方对自己有那个意思。   少不得,自己和褚丹诚要帮这两人牵一牵线。   正琢磨着,门房又来禀报:“主子,大理寺卿造访。”   这回不只是其他人,连褚丹诚也愣了一下。冯纪年怎么好端端来馥园串起门子来了,那人是和褚丹诚差不多的闷葫芦,别说串门,就是让他去除了大理寺和自家宅院以外的地方都能要了命。   虽然褚丹诚同冯纪年交好,但他也不认为对方会无事登门,就是真的来交流交流感情,也会早早递交拜帖。   ——毕竟冯纪年是个非常有礼数的人。   褚丹诚一抬下巴,示意下人把冯纪年请上来。   冯纪年今日穿的和往日不太一样,他到了厅堂先同长辈们见了礼,而后递了一份礼单上来。   褚老将军没见过过年送礼还要递礼单的,手中拿着那张帖子也有些犯愣,意一时没明白这位大理寺卿究竟是人傻钱多,还是有什么事要让褚丹诚帮忙才送礼打点一番。   冯纪年脸上带了些薄红,又是一拱手,“今日就不以官职自居了,小生这是……咳嗯,这是来下聘。头一回,也不知道有没有礼数不周之处,礼单上如若有什么欠缺的还请老将军提点一二,我好补上去。”   褚明月:!!!   其他人:???   冯纪年突然提亲这事儿就僵住了,连顾之遥也犯懵,不知道冯纪年什么时候同褚明月搭上的线,这怎么突然就谈婚论嫁起来了。   老将军到底是一块够辣的老姜,他只有最开始有些惊讶,现在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礼单都没拆开看,交到褚老夫人手中,而后仔细端详一番面前的年轻人。   冯纪年虽脸上有些红,人却精神,站得也直,当得起一句一表人才。那张脸,和顾之遥同样的精致,只是没有像遥儿那样俊美到雌雄莫辨。   老将军对这个油头粉面的大理寺卿很有些印象,毕竟当年褚丹诚押着宋家的人回京路过齐州的时候,这冯大人也是在的。   说起来还是怪自家孩子,看到人家一张俊脸就走不动路,好像家里面这么些英俊的哥哥弟弟们不够她看一般。   褚明月现下乐坏了,她没想到冯纪年居然对自己也是有意的,而且还在除夕这日来提亲,乐得恨不得摇尾巴飞起来绕着整个京城转上几圈。   不得不说,一激动就想跑圈这点,褚明月和祝成栋真的是一脉相承。   冯纪年的到来,总算把宋如月从褚清风的视线底下救了出来。褚家的男孩儿们都很护着褚明月这个小妹,冷不丁来了个人想要当自己的妹夫,褚清风自然要好好看看这个人到底是哪个。   见到是冯纪年,褚清风心里稍微放下来点,他同褚明月是双生,和她的默契非比寻常,自家妹妹钟情这个大理寺卿的事多少也猜得出,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冯纪年的态度实在太好,就是褚家的这些长辈再怎么护着小女儿,也平白对他添了几分好感。   老夫人对褚琳使了个眼色,褚琳便把冯纪年拉到一边去问他的家室等。   毕竟亲事怎么着都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这么自己个一个人拎着礼单就来了,这事看着有些蹊跷,众人还要多了解一下。   “他们俩什么时候好上的?”顾之遥想起来当初褚丹诚诓自己在外面一起逛了半日,实际留褚清风和褚明月在家里布置了一番,等两人一回馥园就换了衣裳拜堂,当日这事儿褚丹诚要多多仰仗褚明月,许下的诺就是带她到大理寺晃一圈。   顾之遥以为褚明月不过是贪玩儿,没成想竟是贪慕人家大理寺卿的那张脸上了头,要多看几次才能解馋。   “核桃心思已久了,”褚丹诚若有所思,“但是儆尤对核桃,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要问他们二人才清楚。”   褚丹诚声音压得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就是旁边的宋如月也听不清他们俩在嘀咕些什么。   顾之遥点点头,心中明白,毕竟没有婚约,两个人自己传情这事宣扬出去不好听,故而褚丹诚要同自己咬耳朵说这些。   如此看来,褚家的孩子们于情事一块虽然迟钝了些,在某些地方却是有些独到的天赋的。 第143章 杜康玉盘举玳筵,心思各异端金盏   虽说有些乱,最后还是一大屋子人一块儿用了午膳。   老将军和老夫人坐了主位,祝知府和褚琳带着连个女孩儿一块儿坐在老将军手边,而剩下的男孩儿均坐在老夫人的手边,顾之遥挨着老夫人。   顾之遥环视一圈这屋里坐着的人,感觉有些像做梦一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为什么这一大家子人能聚到一块儿去。   顾之遥同褚丹诚算是夫妻,自然坐在一块儿;褚丹诚左手边挨着褚清风,冯纪年坐在最边上;对面挨着褚琳的是褚明月,褚明月右手边挨着宋如月。   桌子是圆桌,故而宋如月和冯纪年挨到了一块儿。   要命,顾之遥忍不住又要腹诽了,这座位实在不妥,应该让冯纪年同宋如月换换才好。只是这些人都没有婚约名分,直接坐在一处到底不算好,只得先这么着了。   这几个人各自怀揣着心事。   冯纪年同褚明月之间是怎么回事顾之遥也不知道,怎么好端端的就来府上提亲了?冯纪年倒也算是个良配,还不用担心褚明月这个脾气嫁过去会受婆婆欺侮,只是这两人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顾之遥就是想破头也想不通。   褚明月喜欢人家那张白净英俊的脸顾之遥是知道的,可褚明月只要是长得好看的便要多看两眼,就是自己这张脸,褚明月都曾忍不住上手掐两下摸两把的。别是这丫头对人家大理寺卿手脚不老实,导致对方到馥园讨个名分罢?   被自己刚才胡思乱想膈应到了的顾之遥忍不住伸手划拉了一下满胳膊的鸡皮疙瘩。   褚清风对宋如月一见钟情这事儿其实家人都知道,只褚清风还自以为隐藏得很深,旁人都不清楚这些。   唉,顾之遥叹口气扭头去看褚丹诚,恰巧对方也正望过来,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一股子茫然的味儿来。   也罢,且再看看,这四个人能作出什么妖来。   褚家过年的午膳不算是热闹,无非就是吃个饭,也没有请戏班子看热闹的习惯。桌上这些人除了褚明月,都是恭谨守礼的人,把食不言贯彻了个透顶,这一餐唯有褚琳同褚明月聊了几句,众人便都是默不作声地吃自己面前的菜,甚至连筷子都不曾远伸。   这饭吃的实在糟心,顾之遥有意打破沉默,顺便替褚清风牵线,便站起来夹了一筷子笋干烧肉给宋如月:“姐,这边你够不着。”   宋如月笑眯眯地抬起碗正欲接,那一筷子笋干却掉到桌上了。   “没夹住。”顾之遥干巴巴地开口道。   这话太假,这一桌子谁不知道顾之遥手劲儿有多大,好端端的怎么就连个菜都夹不住了?   可褚清风偏就信了顾之遥的邪,提起筷子将掉到桌上的那一点笋干又夹起来放到宋如月的碗里。   这个愣子!   顾之遥几乎要在心中咆哮起来了,哪有人会把掉在桌上的菜再夹给自己喜欢的姑娘吃的?这人怎么平日里看着精明,到这时候就突然傻了?   宋如月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间,仍旧带着她那女菩萨一般的笑脸,“多谢学士大人。”   褚清风总算知道自己刚才这事儿没办好了,又伸筷子去宋如月碗中把那笋干夹了出来,“这个掉桌上了不要吃了。”   随后,褚清风自个将那块笋干吃了下去。   顾之遥是真的没眼看了,褚清风简直傻得令人发指,自己如果是宋如月非但不觉得褚大学士是在对自己示好,几乎都要觉得对方是在羞辱自己了。   果不其然,宋如月的笑容消失了,她静默了一瞬,默默将碗里的饭吃光,然后撂下筷子掏出手帕擦擦嘴角。   褚清风失常得这般明显,褚琳几乎要看不下去了,自己的三个儿女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挺大不小了,整天介竟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如果这都能被谁看上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褚明月除外,毕竟大理寺卿看着像模像样,没准是个瞎的。   大理寺卿当然不知道自己被褚清风连累了一个瞎的印象出来,斯斯文文地吃了饭后便正襟危坐,等着褚家的长辈们问自己那些该问的事儿。   见冯纪年和宋如月撂了筷子,其他人也觉得用够了,纷纷将筷子放到桌上,不在动菜。   好好一个家宴,吃成这么一个样,顾之遥有些哭笑不得,心中骂自己多事,刚才夹那一筷子菜实在多余。   这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得亏八宝把那几只带毛的牵了来。   云实被八宝和四喜穿上了一件红色的对襟小袄,像个大红包一样甩着虎尾来凑热闹;霜降平日里不像另外两只老虎那样擅长打滚撒娇,四喜和八宝不敢往它身上套衣服,只给他戴了个红色的帽子,不想大白虎非但没有排斥,还摇头晃脑的一副滑稽样子;黄豆糕是三只老虎里面最像猫的一只,脾气好的很,今日不光穿上了红衣,甚至还在虎尾上系列一条红色的发带。那发带底下带两个铜铃铛,它甩尾巴的时候那铃铛也跟着响,看着怪喜庆的。   闪电顶着那一张狼脸也被下人们装扮了一番,可惜它一来就往宋如月裙子底下钻,辜负了那么英俊的一张脸。   宋如月吓了一跳,没想到馥园中又是老虎又是狼的,僵在那儿不敢动。   不得不说,虽然闪电是一只狗,长得还真和狼差不离,甚至比寻常的狼还要大一些。   褚清风上前去把闪电拉开,而后帮宋如月将裙子掸了掸。   其实这动作有些逾矩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褚清风平日里守礼的很,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一直都恪守着君子的本分,谁能想今日就去帮人家姑娘扯裙子了呢?   许是真被吓着了,宋如月朝着褚清风略福了福身,道了声谢便往顾之遥身后一躲不再做声。   褚明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拉着冯纪年到一边说小话去了,留下闪电在屋里没人管。这蠢狗寻摸了一圈儿,似乎是很喜欢宋如月,相同她一块儿玩儿。   只是褚明月害怕闪电,一直都躲在顾之遥身后不肯出来,闪电便耳朵往后一抿,对着顾之遥狂叫了一气。 第144章 得一隅岁月静好,惟愿年年复岁岁   顾之遥不知道这蠢狗一急了就冲自己叫是什么毛病,难道是它发现了自己在嫌弃它?   总之,闪电一进来这屋里有什么尴尬的都不存在了。傻狗追着宋如月想和她玩儿,偏宋如月有点怕这样的大狗,一人一狗绕着顾之遥转了三四圈,顾之遥几乎要眼花。   最后还是双胞胎来解了围。   褚明月牵着闪电不允许它再乱追着人叫,褚清风则把宋如月护在背后。   褚丹诚眯眼去瞪那只狗,对于这狗对着顾之遥乱叫的事显然很是吃心。   万物皆有灵,这一屋子带毛的通通都莫名其妙地对褚丹诚畏惧得很。当发现褚丹诚正用一种要炖狗肉的眼神瞪着自己时,闪电嗷呜一声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往后退了几步。   三只老虎一小就被馥园大小上下养到这么大,显然也是见过大世面了,一个个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晃尾巴。   闪电灰溜溜地在褚明月的裙子底下趴了下去,只露出一只狗鼻子来,白色的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了好几圈儿,总算是消停了。   被闪电闹得人仰马翻,一家子人之前的生分很快就消了下去。老将军看见霜降便眼前一亮,让人把它牵过去,将大猫从上到下痛快地摸了个遍。   嗨,谁还不喜欢个长毛的呢?   最终,老将军和老夫人倒是仔细研究了冯纪年递上来的礼单,冯纪年也谦逊得很,说让添什么便添什么,丝毫不含糊。   顾之遥在一旁看过那礼单了,大理寺卿虽说俸禄不少,但冯纪年不像褚丹诚这样身后有褚家还能帮衬一二,他自小就没了爹娘,那礼单上的玩意儿估计是这么些年估计攒下来全部身家了。   若一个人有百两银子,给了自己五十两,顾之遥可以说这人定然对自己有好感;可若是这人有十两银子,给了自己九两九钱,那可以说是至死不渝的情根深种了。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好上的?顾之遥实在是想不通啊。   褚清风将宋如月护在身后不让闪电对她追着乱叫,倒是让宋如月稍微有些改观,起码不再觉得这人只是嫌自己脚大才对自己印象颇深的了。   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用过午膳后,宋如月便要回宫里去了,虽说有皇后娘娘兜着,但也难保安如梦会起疑心,故而宋如月不便在馥园中呆太久。冯纪年也要回去了,毕竟他只是递了礼单,还没有同褚明月就定了亲,没名没分的留太晚了总归是不好。   两人各自回各自的来处,临走时各留下了一句话。   宋如月对着褚清风做了一个深深的万福,“之前是奴婢对学士大人礼数不周了。”   褚清风看着对自己福身的宋如月愣了半天,嘴巴动了两动,到底没说出别的什么来,只说了一句:“姑娘以后对我不必福身,也不要自称奴婢。你不是天生的婢子,你就是你。”   老实人说起情话来往往真挚得不行,听他说这番话真真是要命的。宋如月也愣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上了轿子回宫里去了。   冯纪年赶着除夕来提亲,褚明月尾巴几乎要翘上天,她嚷嚷着要送对方到门口,被实在没眼看褚琳按下了。   最终,褚明月只送冯纪年到了垂花门,她想要提步直接把他送出去,两人还能肩并肩在一块儿走一会儿,奈何褚琳在旁边那视线几乎要把自己的后脑勺戳个窟窿出来,只得作罢。   冯纪年很懂褚明月身为一个未出阁的小姐,送自己往外走实在于礼不合,能送到垂花门已是对方有心了。   他拱拱手,“核……明月小姐不要送了,就到这儿罢。”   褚明月憋得不行,最后哥俩好地一拳擂在冯纪年的肩膀上,“嘿,你说话还真算数诶!”   “……”不管几次,冯纪年都还是会被褚明月这架势震撼到,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得轻轻伸出手虚握成拳,也在褚明月肩膀上沾了沾。   真就是沾了沾,顾之遥在旁边看的分明,这一拳同褚明月的力道比差远了,也就是褚丹诚帮自己把肩膀上的落叶拂落的轻重。   嘶——顾之遥觉得有些牙酸,之前只觉得冯纪年人过于刻板正经,谁能想到还有这么酸的一天?   他完全不去想自己平日里同褚丹诚的那些亲密举动是不是比人家还要酸上好几分,只觉得冯纪年此时真的是温柔得不像话。   送走了冯纪年和宋如月,馥园中就剩下他们自己家的这些人在一块儿等着吃年夜饭和守岁了。   顾之遥突然有些为难,偷偷拽拽褚丹诚的衣袖,躲在一边同他说小话:“今晚是不是还要守夜啊?之前从来没有一起守过,咱俩每日睡得又早,我怕我提前睡着了怎么办?”   褚丹诚一挑眉毛,看着顾之遥勾起嘴角,“无碍,晚上我陪着,你睡不着的。”   顾之遥撇撇嘴,明明褚丹诚也是能早起不能熬夜的人,怎么就信誓旦旦地保证能不让自己睡着了?别到时比自己先睡着,那就丢人了。   一下午过得很快,后来踏雪也被放了出来满院子跑。它整日被关在马厩里,没得活动筋骨,如今能在院子里乱跑,开心坏了,满园撒欢。   闪电原本因着没有和宋如月一起玩儿上有点蔫吧,现在见踏雪满院子跑,也很快被它感染上了快活的气息,一马一犬在院里横冲直撞不知道有多开心。   顾之遥在边上看热闹,褚丹诚在那身后环住了顾之遥的腰,而后稍微低头将自个的下巴放到了顾之遥的肩膀上,时而还要用下巴蹭蹭顾之遥的脖子。   顾之遥开始有点怕,忙不迭地去看褚家的长辈们,结果那些个长辈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权当看不见两人在那儿亲昵,顾之遥才算是放下心来,任由褚丹诚抱着自己乱蹭。   褚丹诚每日都会净面,不然胡子便要冒出星星点点的青茬来。顾之遥不怎么长胡子,眼馋得不行,然而这么多年了也没怎么长出胡子来过。   到了这功夫,虽然看不出,但褚丹诚的下巴确实多少长出了一两根胡茬来,蹭在顾之遥的脖子上又麻又痒。   顾之遥叫褚丹诚亲昵的动作弄得慢慢就红了脸。 第145章 祝知府助妻出千,守岁人被翻红浪   顾之遥算是知道为什么褚丹诚同自己说,有他在自己这个岁便守得成了。   两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都刚开荤不就,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这几日褚家人都聚在馥园中,两人便收敛不少,也好多日不曾晚上做那事儿了。   今日是除夕,大伙儿都在前院儿聚着玩玩乐乐,甚至支起了桌子摸起了麻将。双胞胎加上祝知府和褚琳坐在一块儿打麻将,老将军和老夫人则在一旁逗逗狗逗逗老虎,看看那边麻将桌上的热闹,晃晃悠悠地亥时已然都快过去了。   祝知府面上正经严肃,实际上疼媳妇儿在齐州都是出了名的,打麻将的时候频频给自家媳妇儿喂牌,褚琳就是什么都不干也能赢。   更何况,这位将门虎女手气又好又会玩儿,一晚上大杀四方,从褚清风那儿赢了半年的俸禄来,还几乎要把褚明月的零花都赢光了。   眼看再玩儿下去就要动冯纪年给自己的聘礼,褚明月干脆一推牌,耍气赖来,“不玩儿了不玩儿了,爹你一直给娘喂牌点炮的,让我们俩怎么赢?”   祝知府一脸严肃,完全不像是帮自己媳妇儿出老千的样子,瞥了褚明月一眼,那表情分明就是“自个儿技不如人就不要到处怪责”。   褚明月太熟悉自家老子这表情是个什么意思了,只一眼就要跳脚,最后还是褚清风又上交了压岁钱要替褚明月输给褚琳才算作罢。   褚琳赢得心满意足,又“大方”地把银子都掏出来,还给两个孩子,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你看你,一点儿都不像我,几个钱也要计较半天,也不知道随了谁。拿去拿去。”   褚清风:……   褚明月:……   给媳妇儿喂了一晚上牌还要被挤兑的祝知府:……   不管怎样,钱拿了回来,褚明月算是开心了。她和褚清风分了脏,又开开心心地道:“半天没瞧见那两个不害臊的了,不陪两个老家伙打牌躲哪儿去了?”   她在家一向是这么咋咋呼呼没大没小的,褚老夫人刚吃了个桃儿,听见褚明月这一声干脆用桃核去扔她。褚家的孩子多少都有些武艺傍身,褚老夫人这一下也没有用上真力,便叫她给利索地躲到了一边去。   褚琳在一边幸灾乐祸道:“该,让你没大没小,桃核砸核桃,正好。”   褚明月立时做出一个没皮没脸的笑模样来。也就她长得好看,这么笑也能又娇且俏,无端生出几分英气明艳的姿色来。   若是顾之遥看见了心中又要犯嘀咕,褚家的血脉真是极好的,几个孩子长得打眼,也难怪自己一天天让褚丹诚迷得五迷三道。   然而顾之遥现在实在没心思去看这热闹,他叫褚丹诚给按到床上,逼得眼泪都从眼角沁了出来。   褚丹诚这个人,平日里看着板正得不行,身上透着一股子冷冰冰的生人勿近的味道。谁能想到尚书大人到了床上竟然是这么凶的一个人,顾之遥觉得自己是欲哭无泪,刚才好端端的做什么撩拨人家,现在又在这儿可怜兮兮地求饶。   两个人的衣裳胡乱扔在地上,这会儿褚丹诚倒是不嫌脏了,就是顾之遥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也下得去嘴,把顾之遥的脖子前胸通通连啃带亲,弄得哪儿哪儿都红。   顾之遥嗓子都哑了,前院儿那么闹腾,合该是听不见两人在屋里做些什么不害臊的事,他也不多忍着,一张口什么求饶的话都往外讲,声音又沙又娇,激得褚丹诚越发没什么轻重。   他整个人都糯唧唧的,哪里还有平日在外面横着走的劲头,好像早上到皇上寝殿蹭饭讨人嫌的不是他一般。   褚丹诚叫顾之遥撩拨得眼睛泛红,也不知道这小孩儿是成心的,还是不经意,实在受不住了竟用脚踩着自己的胸膛不叫自己再动。   他脚上那香球不知道戴了多久了,本来肉皮子就生得白净,偏又有那意义非凡的物什装点着,这么踩着自己的心窝子叫人如何停得下来。   被褚丹诚变本加厉地收拾了半天的顾之遥几乎要灵魂出窍,他觉得自己腿肚子都在颤着,口中一声声哎呦哎呦地叫着求饶的话,却又舒爽到头皮发麻,忍不住把那双脚丫子乱踩。   多半是故意的,褚丹诚恨恨地咬了他肩膀一口,到了一半儿又自己先舍不得收了劲儿,把个咬人的动作生生变成了一吻。   “别来了别来了,”顾之遥受不得褚丹诚这时候同他亲昵,忍不住叫唤道:“我遭不住啦!都快到后半夜了。”   褚丹诚汗顺着下巴淌下来,滴到顾之遥的颈窝里,“早着呢,不是你让我帮你守岁?”   顾之遥快哭了,他是真的只想单纯地守夜啊,这……   两个人果然快折腾到半夜,偃旗息鼓梳洗干净时顾之遥挣着瞅了眼滴漏,嚯,子时都过了一刻了。自己算是知道了为什么总有人把房事强不强这么回事算到男子的腰上了,褚丹诚那腰劲儿也太吓人了些,进正题之前又极有耐心,自己现在从里到外都是褚丹诚身上的那股味儿。   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味儿,反正就是与旁人不同罢。顾之遥怀疑是不是在馥园中陪闪电玩儿多了,自己也快变成一个狗鼻子,靠气味儿认人了。   褚丹诚也累了,躺在床上静静地搂着顾之遥。   再怎么样一个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为了守这么个岁,两个人胡天忽地了一个时辰还多,就是中间歇了两回,也架不住这么折腾,明日得偷着让厨房炖个王八来给两人吃。   顾之遥这会儿浪劲儿过去了,又乖又软地躺在褚丹诚怀里,在他胸膛上蹭了两下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是被褚丹诚搂着,自己就忍不住乱蹭。   他蹭了两下,挣扎着要爬起来穿衣裳,把褚丹诚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人发什么疯。   褚丹诚也不管顾之遥要干什么,把两人的被子兜头盖到顾之遥身上,想让他躺下来。不想顾之遥现在腰是真的不行了,连个被子都受不住,竟让褚丹诚这一被子给拍趴下了。   褚丹诚眼疾手快,一手飞快垫在的额前,不让他磕着,另一手捞着对方的腰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来。   顾之遥都懵了,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这么弱不禁风的一日,所幸褚丹诚护着自己没让自己嗑傻了。   “胡闹什么?还要往哪儿去?”待顾之遥稳当下来,褚丹诚伸出一手想拍他屁股一下,想到他这会儿多半受不了,手转了个圈拍到顾之遥的肩膀上。   行吧,看着和褚明月差不多,两人就差烧黄纸跪天地就能拜把子了。   “守岁不就是为了吃年夜饭么?”顾之遥眨眨眼,“再说咱们俩都躲了半天了,不去转转么?”   “转什么转?”褚丹诚哭笑不得,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居然还惦记着守岁的事,“躺着罢,没事儿。”   顾之遥这才心满意足地又往褚丹诚怀里钻了钻,他现在也不想同褚丹诚分开,只愿两人用浆糊粘起来才好。 第146章 除夕刚过战事至,满门将才皆如虎   这个岁到底还是没守成,顾之遥在褚丹诚怀里趴了一会就睡着了。   褚丹诚看顾之遥的睡脸,心中一片平静。平日里再怎么样张牙舞爪的一个人,到了这会儿,也同自己在一块儿乖得不像话。   他也不打算再守这个岁了,不管怎样两个人在一块儿,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强,外面就算再多的烦心事,此时也进不了这小小的一间屋子,透不过两个人的床帐。   “平安顺遂,遥儿。”他口中低低说了这么一声,然后留下一吻印在顾之遥的额头上。   愿两个人一同度过的每一年,都能平安顺遂,福寿安康。   ……   原本想等过了十五再让老将军回齐州去,可馥园中的人是这样想的,鞑靼人却并不体谅大周要过新年这么回事儿,战事到底还是起了。   起先是几个鞑靼人偷偷过了两国交界的位置,牵着马来贩卖,却不想马儿收了惊,竟横冲直撞起来。受了惊的马跑起来都是不要命的,若是有谁被撞上了,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且不必说那惊了的马也不只一匹。   当时在场的百姓已经很小心地四下躲避了,可两条腿的人哪里能跑过四条腿的马呢?就是这样,也还是有几个人被马撞翻在地,更是有两个人惨死于马蹄子之下。   当时巡逻的士兵们见此情景当机立断射杀了马匹,将惹了祸的鞑靼人抓了起来。   鞑靼在漠北那一块的县官儿上报给了可汗,于是鞑靼的可汗便以大周扣押鞑靼子民为由,对漠北一地宣了战。   两国交战,苦的是百姓,大周虽然不喜欢战争,可也是不畏惧战争的。漠北那一块是祝成栋带着兵在守着,此事一发,当即八百里加急向京城中传书,恳请皇上准许回击鞑靼。   安子慕拿到了军书后脸色很是难看,赶着大周的除夕附近闹事,说对方不是故意的,没有谁会相信。如果这种事不打回去,今后周围的小国少不得要跟着鞑靼一起闹起来,也想要在大周身上占点便宜,分一杯羹。   在大周派出去同鞑靼谈判的钦差大臣被鞑靼扣住后,安子慕便凝着眉头在对鞑靼发动还击的圣旨上盖下了玉玺。   至此,大周与鞑靼两国正式开战。   漠北是大皇子安子奉的封地,祝成栋虽是个将军,只有他自己一将在漠北的话,很多事都不方便,老将军又恰好在京城,临危受命,带了增兵向漠北出发,祖孙二人并肩而战,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口气挣回来。   两国交战毕竟不是儿戏,顾之遥特地把云实塞到了军营里,这老虎一身腱子肉,力大无比,大肉爪子能把人砸成个饼,如若有个万一也可以救急保命。   老夫人年轻时也是上过战场的,本就骁勇善战,就算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也没有养成个手不能提的官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留在京城中等自己夫君和孙子凯旋而归,便也打点行装跟着老将军一起往漠北去了。   而祝知府不能在京城长呆,毕竟齐州不可一直没有知府,便将褚明月留在馥园,带着褚琳回了齐州去了。   馥园中一下就静下来了,自家哥哥和外祖都在战场上杀敌,褚明月就是再如何乐观,此时也没有什么精神头整日疯疯癫癫同褚丹诚顾之遥一块儿玩闹了,她长这么大头一回变得沉默。   顾之遥心中随着老将军和老夫人揪紧,将满天神佛都拜了个遍,不管有用没用,只期待着两人能平安。   所幸,褚家没有不顶用的,褚老将军同祝成栋在漠北汇合后,传回京城的消息基本都是捷报,顾之遥的心也稍稍能放下来些了。   转眼,过去了两个月,鞑靼啃不下来大周漠北那边的硬骨头,但他们是牧民族,体力上先天就有优势,大周一时也不能打到鞑靼的腹地去,两国胶着起来,谁也没能讨到什么便宜。   刚开始的时候还频频有捷报传回京城,到现在已经很多日不曾有过什么音讯了,馥园中的四个主子心中都有些急,却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就干等着。   馥园这边众人有自己的事要做,有人忙就有人闲得慌。   年前秦府那边秦贤来馥园找了两回不自在,过年那几日褚家一大家子都来了,许是想到当年被老夫人用鞭子抽的痛,秦贤竟是消停了几日。待老将军和老夫人启程往漠北去之后没几日,便又忙不迭地来馥园找麻烦事。   顾之遥心中有火,正好有人往自己这儿撞,他不给秦贤好脸,只要秦贤叫自己看见了就要说些诨话去臊白挤兑对方,秦贤这才意识到从前在秦府感情顾之遥同前院儿算是客气了。就他这张嘴,当年还在秦府时,若是不收着点儿只怕秦老爷一天要吐上三回血。   之前秦老爷给秦贤捐了个同知的官,整日里闲得很,就去点个卯坐一会儿便无事了,不像褚丹诚一样每天都是事儿,故此经常有空来馥园走动。   近两年安子慕下狠手整治买官儿这事,为保秦老爷秦贤便主动辞了官,如今整日在秦府闲着靠秦老爷养着,最多帮他拿拿主意,实在没什么正事要做。   他也不愿意整日遛狗逗鸟的,没事了偏要自己找点事,这不,目光便放在了馥园。   那两位过得可好着呢,相比之下秦府过得就没这么好了,秦老爷一辈子都没有爬到褚丹诚这么高的二等官位置,更何况皇上还隐隐有想提褚丹诚做相的意思。这人啊,最怕的就是相互比较,两头比起来,有人便坐不住了。   这日,褚丹诚去上值了,顾之遥拿了外头产业的账本回来查阅账目——除夕守岁那日褚丹诚将地契给顾之遥看,他名下所有的庄子、铺子都改成了顾之遥的名,把顾之遥吓一跳,褚丹诚却摇摇头,只说了一句:“我想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你就当是我自己给你的聘礼收着便是了。”   如今这些产业看着是褚丹诚的,实际上算是顾之遥的了。左右他们二人也是不分彼此的,倒也无所谓,无非是褚丹诚想让顾之遥能多个依靠。   顾之遥正看这些账目,门上的人便来报:“主子,秦府那位哥儿又来了。” 第147章 秦贤登门触霉头,遥儿作威端气派   顾之遥愣了一下,没想到秦贤前两日刚被自己臊白过今日就又敢来触自己霉头。   看来自己平日里对他还是太客气了,顾之遥心中想着,正巧有火没处发,少不得要好好整治一番让对方长长记性。   他撂下手里面的账本,腾地站起身,吩咐道:“把他放进来。”   八宝有点诧异,往常顾之遥最不待见的就是秦府那些人,比对皇宫里那些人还要看不过眼,别说是放进府里了,就是路上碰到了都恨不得啐他两口唾沫星子。   怎么今日竟然让把人放进来了?   虽说心中犯嘀咕,八宝却还是向门房使了个眼色,让他将人放进来。   顾之遥不光要将人放进来,还要理理自个的衣摆,扶扶头发,把马尾拉正了些。   奇了怪了,八宝看着实在是不知道顾之遥到底想干什么,见个秦贤哪里值得他整理自己的仪表?   其实顾之遥想的很简单,秦贤最近不老实,跑馥园跑得太勤,自己今日就是想要拿出馥园的气派来,好好整治他一番,让他今后再不敢来。   秦贤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馥园的下人放进来了,他坐在小厅里四下打量了两眼,这馥园中的景观雕凿不多,看着也?那种很复杂华丽的雕饰,但仔细看所用的木料石料都是考究非常的。   不说别的,但看那八宝阁的木料,怎么看都是一整根金丝楠雕出来的。看着好像还没上什么漆,仅靠着工匠师傅打磨竟然能比秦府那个红酸枝八宝阁还要光亮。   别是上了蜡,或是被匠人给磨到包浆了吧?   秦贤暗自腹诽着,他其实有点想站起来四下转转,好好看看这馥园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可那些奴才下人们盯他盯得紧好像防贼一样,实在是只能老老实实坐在这儿等着顾之遥来。   顾之遥到小厅的时候秦贤正喝第三杯茶。   “小嫂子好大的派头。”见是顾之遥总算肯露面了,秦贤放下茶杯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还没从秦府里出来那会儿,因着顾之遥用一个楚老五的名儿在外头跑事情,秦贤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唤他一声“五公子”。自打今年秦贤开始频频来馥园寻不自在,便又把个“小嫂子”这称呼叫起来了。   顾之遥明白他存的什么心思,无非是看褚丹诚在皇上面前得眼,便时时用褚丹诚断袖一事做文章。这称呼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指不定哪个有心的就要拿这事儿参上褚丹诚一本。   他只道皇上不知道褚丹诚通顾之遥的事因此才会重用与他,便想着把这事儿捅到皇上面前,让皇上对褚丹诚和顾之遥嫌恶了。   顾之遥听秦贤叫自己“小嫂子”也不恼,施施然坐在秦贤对面,叫八宝奉了一杯茶上来,打开上面的杯盖轻轻吹着浮在上面的茶叶末。   他手里的茶杯是一套三彩瓷杯,瓷烧得又细又匀称,上面的色一看就是釉下的烤彩,光亮又艳丽。茶盖子一打开那股子雀舌茶的香味儿就飘了出来,整个屋子顿时都满是茶香。   秦贤在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茶杯,原以为冰裂彩釉的瓷杯已算是好的了,同顾之遥手中那三彩杯一比顿时没什么光亮了。再一个就是茶叶,秦贤想着刚才顾之遥杯中飘出来的气味儿,自己手中的铁观音顿时没滋没味起来。   顾之遥其实根本就不懂品茶,平日里馥园的茶水基本也全凭着褚丹诚喜欢什么便备着什么,他自个喝这些都是当喝水。今日又是三彩瓷杯又是雀舌茶的,无非就是摆谱给秦贤看而已。   他呷了一口茶水,然后将茶杯轻轻放到桌上,仰起头来看秦贤,“今日造访所谓何事?”   这么文绉绉地说话真难受,顾之遥在心中啐了一口,面上却是不显,只作一个看不起人的高傲样子,拿下巴尖儿对着秦贤。   顾之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半点儿不拖沓,一看就是平日里臊白秦贤臊白惯了的。秦贤差点又被顾之遥给气个倒仰,咬着后槽牙憋出来一个皮笑肉不笑,“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来走动走动亲戚。”   “走亲戚?”顾之遥眉头一跳,一只手搁到桌子上,指尖在桌上轻敲了几下,而后倚到另一侧的桌子上,手托着下巴做出一个懒散的姿势来,“这馥园中哪里能有秦公子的亲戚呢?还是出了五服的也算是值当你秦公子走动的亲戚了?”   “小嫂子说笑了,”秦贤也不在意顾之遥不接招的行为,兀自接下去,“尚书大人不管怎样也是我们老爷的亲子,哪儿就能出了五服呢?”   “秦公子还请慎言,”顾之遥似笑非笑地看着秦贤,口中的话却一点儿都不客气,“就是真和秦老爷有什么亲缘关系,和你秦公子可没有罢?”   他一针见血地提醒秦贤,你不过是秦老爷从外面抱回来的无名无姓的野种,馥园中的事儿你还伸不上手,别来乱攀亲戚。   聪明如秦贤自然听出了顾之遥的弦外之音,他脸色沉了沉,很快又摆出那副风度翩翩的笑模样来,“贤自然是不敢高攀的,可我们府的老爷总归不算是高攀罢?毕竟连着亲带着血……”   “可是这馥园里没有谁姓秦罢。”顾之遥打断道,他瞥了秦贤一眼,又端起茶杯喝了口,“哥哥姓褚,我姓顾,怎么就能和秦府的人算上血亲了呢?”   “你这话就太绝情了罢?”秦贤摇着头不赞同道,“老将军和表兄都在漠北抗敌,谁也说不准战事什么时候结束,他们二人又会不会一直拿胜仗。如若有个万一,好歹还有个秦府能给你们撑腰。”   “你再说一遍。”顾之遥撂下脸子来,手中的茶杯也重重地搁到小桌上。   自漠北起了战事,他每时每刻都在牵肠挂肚,担心他们和影二再漠北那头儿的安危,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丧气话。该说秦贤不愧是来触自己霉头的吧,这句话真是触得又准又狠。   秦贤每回被顾之遥整治对方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极少有这样阴沉着脸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愣着问了一句:“什么?”   顾之遥冷笑道:“我说你,狗|日的浑货,你再说一遍?” 第148章 之遥双关语带刀,秦贤厅堂忙洒扫   顾之遥这句话骂的难听极了,既准且狠。   他一语双关,骂秦贤是个欠|操的兔儿,骂秦正齐是个和狗一样的畜生。   秦贤之前没被人用这话羞辱过,脸白了白,却还是放不下他往日里端着的架子,“你这话说的……”   “我这话说的有错处么?”顾之遥嗤笑一声,“你几次三番来我们馥园逞威风,我为人慈和,不同你计较,如今但是越发没脸了。”   “不过是一个在家里等操被人养着的,也敢同我们发作了。”   秦贤倒吸一口凉气,被顾之遥张口就来的本事着实惊到了,他是在没看出顾之遥哪里为人慈和了,一张嘴说是比刀子还锋利也不为过,就这样的也能自诩慈和了。   他叫顾之遥几句话点着了火气昏了头,当即冷笑起来,“说起来我也少不得要称呼你一声小嫂子,一样是在家等……的,”那个字秦贤说不出,只顿了顿,又继续道:“同样是做那事儿被人养着的,怎么你顾公子就比我高人一等了?”   听他这番话,顾之遥恶劣地笑了笑,他指指秦贤脚底下的地砖,道:“你脚底下那块地儿,我的。”   “什么?”秦贤没太听懂顾之遥到底想要说什么,一头雾水,忍不住问他。   顾之遥不理会秦贤的发问,又指指秦贤手里的冰裂彩釉瓷杯,“那杯子也是我的。”   秦贤越发不明白顾之遥想要说什么了,只懵着一张脸,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八宝阁,我的。”顾之遥无所谓秦贤有没有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懒散地往后一靠,“整个馥园都是我的,别说馥园了,就是我哥哥外面的桩子、别苑,还有什么其他的产业,也都是我的名儿。”   秦贤跟了秦老爷这么多年,却还只能靠秦老爷养着,连个像样的私产都没有,这些是他一辈子都得不来的。顾之遥说道了秦贤的痛处,秦贤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顾之遥自问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秦贤几次三番来馥园找不痛快他倒是觉得没什么,可褚丹诚和褚琅从前在秦府遭罪的事儿这人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看秦贤脸色变得这么难看,顾之遥只觉得心里快意非常,他说完这一番话之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秦贤,“你是叫秦老爷养着的,我可不是,别说哥哥疼我,我也不至于就像你一样废物。你是叫人养着的金丝雀,我却是哥哥的臂膀,能一样么?”   说完这些,顾之遥又嗤笑一声:“这么说倒像是轻视了哥哥。我们是拜过堂的夫妻了,你呢?娈宠么?”   秦贤被顾之遥刺的心理实在过不去,他咬着后槽牙忍了忍,觉得自己是无法忍受这人的羞辱,呼啦一声站起身。   馥园中的下人侍卫都是把顾之遥当活祖宗一样供着护着的,见两人气氛剑拔弩张,秦贤又站了起来,一个个看着秦贤的眼神更不友善了。   秦贤有火没出撒,顾之遥会武,当年在地窖里他就已经发现了,自己就是动手也是吃亏。他蹙眉瞪着顾之遥,胸口剧烈几个起伏,回身把刚才喝茶用的那个冰裂彩釉的瓷杯哗啦一下甩到地上。   瓷杯摔在地上登时碎了一地的瓷片,茶水四溅,   顾之遥早料到秦贤会摔杯子,秦府里的那一位老爷也是这一般,有个什么不顺心就喜欢摔杯子摔碗的。从秦贤一站起来的时候他就有所准备,更别提自己本身轻功就出众,反应快伸手敏捷。   杯子落地之时顾之遥便躲过去了,秦贤却是没有这么利索的伸手,虽是没有被碎瓷片伤到,那回溅的茶水却仍是沾到了他的下巴上。   茶是新上的茶,秦贤也才喝了一口,那水滚烫滚烫的,秦贤被烫得眼角一跳,下巴上那一块登时红了。   估摸着要不了多久,水泡也要鼓出来了。   没讨到什么好,秦贤心中大为不快,他要被这口中满是诨话的人气死了,这馥园他是一刻都不想多呆。   想到这,秦贤转身想朝门外走,馥园的侍卫却不让他走了。   “怎么着?”秦贤回头瞪视顾之遥,也不知道是不是馥园的风水好,当初顾之遥那么小一点点,现在比自己还要高了,“你们馥园还想要把我扣下是么?”   顾之遥轻笑一声:“扣你又能怎么了?秦公子摔坏了我们府上一个冰裂彩釉瓷杯,市价差不多二十两银子罢,记得赔给我们。”   “你!”秦贤想不到顾之遥竟会同自己要这个钱,瞠目结舌道:“什么宝贝瓷杯,要二十两银子?我们老爷月俸也不过才十几两!”   “嗤,”顾之遥又露出那副嘲讽的笑脸,“秦府果然是艰难,外头的产业竟是都没什么收入的么?”   秦贤气结,一来秦老爷外头的产业能收多少他根本没资格去过问知道;二来当年分家的时候,褚琅的那些嫁妆都被褚丹诚和顾之遥给掏走了,秦府的家底一下去了一半,又要养着一府的下人,早就没有当年的富贵了。   顾之遥摇头,故作惋惜状,“亲兄弟还要明算账,更别说我们馥园中没有一个人姓秦了。到人家府上摔坏了东西,这丢的可是秦老爷的脸。啊对了,地上的碎瓷片和茶水还请秦公子收拾了,我们府的奴才们月钱都贵着呢,轻易我也舍不得使唤。”   八宝在一旁从头到尾听了个热闹,此时听见顾之遥说这话差点没笑出声来。   馥园的奴才们月钱确实比旁的府上奴才多,人家二两他们四两,可怎么就成了使唤不起了?   要说拿乔还是顾之遥最会了,谁也比不上他。   秦贤气得眼珠子都快要冒出来了,但不干活门口的侍卫又不让他走,只能恨恨地接过扫帚把那块地扫了擦了。   他从来没干过这样的粗活,始终不得其法,忙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把那小小一块地上清干净。   顾之遥就像个监工一样,在边上冷眼看着秦贤将地拾掇干净了。秦贤斜眼看顾之遥一眼,恨得牙痒痒又拿他没办法,将手里的扫帚扔到下人手里,站起身就要走,却又被下人拦住了。   “还要什么事?!”秦贤觉得自己再在馥园里多呆一会儿自己几乎要疯了,“有什么事也一会儿再说吧,你们府上总不会没有茅房罢?”   他在这儿喝了两杯茶,又坐了这许久,腹中水涨早就难忍,此时就是再想端什么架子也端不住了,有什么都得等他去了茅房再说。 第149章 之遥整治伪君子,一石多鸟传风语   顾之遥就是故意掐着时间整治折腾秦贤的。   在他进屋之前,秦贤就坐在那儿喝了两杯茶,他特地等着秦贤将两杯茶都饮了,才到那里同他周旋的。   顾之遥不在褚丹诚面前的时候,精着呢,别说吃亏,他不让别人吃亏就是心好了。秦贤的痛脚在哪里顾之遥再清楚不过,他太知道如何能让秦贤恼羞成怒了。   秦府的两个主子都一个德行,有个什么不顺心不痛快就摔杯子摔碗的。甭总是说秦府因着当初同褚丹诚分家才到了今日的地步,就是褚琳和褚丹诚后来没有从秦府出来,府上有多少家底也经不起这两个人摔打的。   顾之遥心中冷笑,分明是这两个人本事不行,现在倒是一副馥园占了秦府多大便宜的样子。   秦贤见侍卫们还没给自己让开条路,面色愈发不虞了,“怎么偌大个馥园,连个茅房都舍不得让人用么?”   “你猜对了,”顾之遥点点头,“舍不得,还请秦公子且忍一忍,秦府的茅房想必够你用。”   秦贤不可置信地看着顾之遥,想不到这人竟然连这话都说得出来。好好一个馥园,怎么就能连个茅房都舍不得给旁人用呢?分明就是顾之遥故意整治自己,找自己的麻烦。   他怒极,当即冷笑出声:“那就让我回去,在门口守着我做什么?”   “远来即是客,”顾之遥轻笑着摇摇头,“既然来了,哪儿有喝两杯茶就回去的理呢?刚好哥哥上值不能回来陪我用午膳,秦公子用了膳再回去也不迟。”   秦贤不信顾之遥能这么好心留自己吃饭,当然也更不会认为顾之遥真就能老实坐在这儿跟自己一块用膳聊天。   事实证明,顾之遥今日真就是和秦贤耗上了。   秦贤不肯在馥园用餐,顾之遥便让下人在旁边小桌子上摆了了午膳,自己一个人用了。看到秦贤憋着一肚子水,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顿觉心情舒畅,甚至比往常还多添了半碗饭。   秦贤是很要脸的一个人,顾之遥不让他走,他便耗着,宁愿憋得脸色发青也不开口求饶。   最后,秦贤又饿又惊又怒,腹中又水胀难忍,竟是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而他腹中憋着的那些水,也都淅淅沥沥浸湿了裤子。   顾之遥嫌恶地让下人抬了秦贤送回到秦府去,还不忘让八宝跟着去把二十两银子讨回来。   八宝对秦府和馥园的恩怨知道的多,是馥园的老人了,他本身就不是很待见秦府的那两位,现在让他去讨这个银子他乐坏了,就要去出一口恶气。   等褚丹诚和褚清风下了值的时候,就看到路人和其他官员看他们的眼神都有些怪,大概就是三分怜悯三分同情还有四分鸣不平的感觉。   褚丹诚眉毛微微蹙起,问四喜:“可是馥园出了什么事?”   四喜摇摇头,他是褚丹诚的贴身小厮,褚丹诚上值自然也是要跟来的,家里出了什么事一时是不知道的。   褚清风也觉得奇怪,兄弟俩对视一眼,便加快了脚步往马车那边走。   马车上已经有人候着了,见褚丹诚和褚清风靠过来了,便下车给两个主子行礼。   褚丹诚闻声看他,竟是顾之遥的贴身小厮八宝。   他诧异地挑挑眉,眼神往马车那边飘过去。顾之遥若是在家里八宝应当是在他旁边陪着,如今八宝来了,莫不是顾之遥跑来接自己。   八宝看见褚丹诚的眼神,揣摩着他的脾气,恭敬地道:“小主子没来,他派奴才出门办事,顺便来接主子回去。”   褚丹诚点点头,率先上了马车,褚清风冲着八宝点点头,也上了去。   见两个主子都上去了,八宝才也跟了上去,不忘嘱咐车把式把车驾得稳当些。   车里面已经燃上了沉香,褚清风上了车便先闭目养神,褚丹诚则靠在靠垫上等八宝上来同自己说事。见八宝也上了马车,招手让他到近前些的地方坐下同自己细细说今日馥园中发生的事。   八宝今日到秦府逞了威风,眉眼都忍不住地上扬,添油加醋地将今日秦贤是如何到馥园寻不是,顾之遥又是如何整治他的事一一交代了。说到秦贤在厅堂气晕过去后尿了裤子的时候,还嫌恶地皱起眉头。   “嗤,”听见秦贤来馥园登门找茬时,褚丹诚的面上就已经隐约带了点讥讽之意,听完今日这些子事后,更是讥笑出声,“遥儿从前顾着我的面子,对他们慈和,这人便真的以为遥儿是那么好欺凌的么?”   褚丹诚说罢刚刚那一句,又摇摇头,“不说遥儿是什么样的性儿,他如此不尊重,是来找死么?”   原本八宝因着今日秦贤吃了大亏美得不行,听见褚丹诚两句话登时有些无语。   顾之遥当然不是什么好性儿,毕竟这位小祖宗那些诨话张口就来,连“狗|日的浑货”这样一骂一双的话都骂的出,更不用说连逼得人家尿裤子的事都干的出了。   就这样的脾气,谁敢招惹?秦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可这褚丹诚也不是个一般人——也就褚丹诚和顾之遥自个儿觉得他是个慈和的人了。   话虽是这么说,八宝却不能真就同褚丹诚叨叨了出来。他只得赔笑,连连点头:“那是,小主子心眼好,最慈和不过了。他让奴才跟着一起去了秦府,同秦府的账房讨要二十两银子的茶杯钱。奴才心中想着,只要二十两哪儿能就这么算了啊,就翻了个番,那账房怕这事儿闹出去不好听,直接包了一百两的银票给奴才,都在这儿呢。”   褚丹诚瞥了一眼双手奉上百两银票的八宝,勾唇一笑:“你留着吧,和四喜他们三个分分,就当是遥儿给你们封的红包了。至于秦贤那儿……明儿我要整个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都知道,秦府外面抱来的那位公子,是吸食了五石散后才到馥园找麻烦的,却自己昏倒失禁尿了一身,能办明白么?”   八宝点头应了,又犹豫着开口闻道:“明白是明白,可是这五石散……主子,咱们没证据啊。”   “用不着证据,”边上闭目养神的褚清风开口接到,“他们同宫里头那位公主有牵连,自个儿就先慌了,到时候得忙着怎么把自己往外择,无暇管咱们府上的。”   褚清风赞同地看了褚清风一眼点点头,果然是褚家的孩子,这些事不同他说,褚清风自己也能看得清。   八宝低头想了想,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忙迭声应下了。褚丹诚一是想给顾之遥出气,二来也是要把躲在暗处的秦府给推到明面上来,五石散的事一旦传开了,皇上就有一个名目可以派人去直接查,也可以让秦正齐无限期地休值。   甚至可以让安如梦同秦府产生嫌隙。   这些一石好几鸟的计策十个八宝也凑不出来一个,八宝心中暗自叹服,褚丹诚的的城府之深,目光之远,多少人都望尘莫及。   吩咐完这些褚丹诚也闭眼向身后的靠垫靠过去,闭上眼睛心中盘算旁的。 第150章 往事尽是糊涂账,秦府遭疑存歹心   从被顾之遥那次狠整治了之后,秦贤再没敢来过馥园。   他们秦府现下里有旁的事要做了,忙得焦头烂额。   公主殿里,屋里头点了冰片和檀香,整个屋子里头都是沁凉甘甜的味道。   安如梦斜靠在贵妃榻上,左手虚握,撑在头下面,看着像是在打盹。过了半晌,这有些西子之姿的病美人微微动了一下,丹唇微启,缓缓呼出一口气来,才总算是有了点活气。   她病歪歪地伸出手,有个长了双桃花眼,不笑也带上三分喜色的丫头奉上来一个小瓷瓶。安如梦伸手接过了瓷瓶,拨开上面的软木塞,而后被那丫头扶着稍微做起来点,后背也被塞了一个软枕后才睁开眼睛。   丫头扶她坐起来的时候似是有些紧张,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待安如梦坐稳当了后便忙恭敬地跪在一旁低下头去。   安如梦伸出刚才拖着后脑上的那只手,翘起小指来。她手很纤长,在宫中养得又白净,五指如纤葱白一般,唯独指甲均染成了蔻丹一样的鲜红色。   她一翻手腕,那小拇指甲蓄得很长,直接伸进小瓷瓶中去,而后挑起来一指甲盖的白色药粉,送到鼻子边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安如梦整个人都激动地抖了起来,手抖得几乎要拿不住小瓷瓶,那发髻上插着的步摇发簪下面坠着的几条金流苏撞在一处,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   所幸,这流苏撞击出来的脆响似乎是唤醒了安如梦,她的表情一瞬间带上了些迷茫,低头看清自己手中拿的是什么后才清醒过来。   “嗤。”安如梦自己都有些看不起自己了,她勾起嘴角讥讽地嗤笑了一声,而后又让跪在旁边的桃蕊奉茶上来,将瓷瓶里的五石散尽数倒进茶水中。   五石散遇水即溶,用不着安如梦去晃荡茶杯,那些药粉便全都化开看不见了。   安如梦这才将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金石药可真是好东西,”待桃蕊把茶杯接下去,自己又用帕子擦了嘴后,安如梦才懒洋洋地开口道,“服用了之后,我想看见什么便能看见什么,不想看见什么,就看不见什么,如月,你说对么?”   在屏风边上帮安如梦做女红的宋如月手一顿,而后才开口道:“总归是对身子不太好的玩意儿,殿下还是少用些,戒了罢。”   “呵,对身子不太好,你当我是不是知道么?”安如梦谈谈指甲缝里剩下的一点儿五石散,边上的桃蕊脸色一变,忙屏住了呼吸,生怕吸进去一丁点儿。   安如梦斜睨桃蕊,脸上的薄笑浓了几分,“这么怕这玩意儿么?”   桃蕊好像听见安如梦说了什么可怕的话,惊惶地抬头看向安如梦,双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当年顾之遥在安如梦的枕头里放了大量的金石药,安如梦夜夜睡在这枕头上,没要几天便上了瘾。   宫女们帮安如梦更换寝具的时候发现安如梦的枕头里有许多白色的粉末,她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却也害怕会是什么毒药,当即收集了起来呈给安如梦。   安如梦一看到这些粉末便知道是什么东西,她脸色变了变,强忍着没大发雷霆发落下人们,派那些个会武功的太监和影卫去搜自己殿里面哪个下人的屋里有金石药。   而那影卫在自己叫了三声后都没有出现,安如梦才反应过来,当日死的根本就不是刺客,而是自己的影卫。   她怀疑是顾之遥的人进了宫来摆了自己一道,毕竟接触过这要命的玩意儿的就只有自己的人和馥园里的那两位了。   可安如梦想不通的是,顾之遥若想要报复于自己,又何必等了一两年才动手?   自从栽在自己的金石药上后,顾之遥就再没抛头露面过。这玩意儿在魏晋时期还是很盛行的,服用后会产生一种飘飘欲仙之感,可容易上瘾。而长期服用金石药,便会口舌生疮,足底溃烂,状若癫狂,人也会精神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安如梦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的是:顾之遥和宋如月早就搭上线,根本没有着了金石药的道。   当日安如梦不是没有怀疑过宋如月,但顾之遥还在宋府的时候,同宋府的几个主子几乎可以说算是有仇了,更不用说宋如烟的死同顾之遥脱不了干系,宋府家破人散也是因为顾之遥这个婧明公主的遗腹子。   她心中想着,宋如月多半是恨顾之遥的。   结果那金石药是在桃蕊的房里被搜出来的。   她当然觉得桃蕊更值得自己相信,但时间长了,自己长期服用这东西,神志早就不甚清醒,人也不一定什么时候是醒着的什么时候是疯着的。   不知道是哪一日,安如梦披散着头发,一手捏着桃蕊的下巴,一手拿着一包金石药,要给她喂进去,还是宋如月壮着胆子硬是将桃蕊拉了开才没有让她也为这东西所害。   自此,安如梦宫里的两个大宫女,宋如月和桃蕊都同她离了心,她看谁都信不得,两个人也都对她恭敬有加,却并不敢近身。   自己活了这十七年,终究是没有活出个人样来。   安如梦心中恨极,把所有的一切都怪到顾之遥身上去。若不是因着他,或者若自己真的是婧明公主的孩子,又怎会有今日这般境遇?   她闭闭眼,将心头的痛恨略略压下,又问宋如月:“秦府那事,外头怎么说的?”   宋如月顿了顿,针在指边转了个圈,险些扎到肉上,她稳了稳神,才恭敬地答道:“回殿下,外头都说是贤公子偷偷服用金石药,人才癫狂了。到馥园原是为了寻尚书大人的不是,却不想犯了疯病,摔了馥园的东西,最后自己晕了过去,还……还弄脏了衣服。”   宋如月抬头看看安如梦,见她不解其意,便又换了个说法:“说是失禁了。”   “失禁?”安如梦细细品味着,自己虽是时常会犯瘾发疯,却还没有失禁弄脏衣裳过,听这传言,秦贤服用金石药的年头只会比自己长久。   她心中默默琢磨着,秦府这么多年同自己示好,说是那人的旧部,若果真如此,这话根本就是假的。   ——他们比自己更早就有这玩意儿了,说不准自己被金石药所坑害一事,同秦府也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安如梦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自己被秦正齐算计了不知道有多久。   原以为秦正齐会是自己对付顾之遥的一大助力,却想不到对方根本是狼子野心! 第151章 金石药藏雪上蒿,顾虑未知深几重   顾之遥原只是想整治一番秦贤,不想褚丹诚神来之笔,竟让秦府同安如梦产生了嫌隙。   估摸着秦贤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到馥园自找没趣了。   顾之遥下手太黑,褚丹诚计策太毒,这两个人都不是好相与的,偏他们俩又站在一头,秦贤实在拿他们没法子,若是贸贸然动手又少不得要惹一身腥。   且上次在馥园中闹得实在难看,他短时间内不想再看见顾之遥了。   “她当真这么说?”褚丹诚将手中的棋子落下,堵住了褚清风的一条大龙,而后挑眉看向四喜。   四喜面带喜色,连连点头,“是,主子,真就让人将东西退了回去,说是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公主,这样于礼不合。”   褚丹诚一声冷笑:“现在倒是知道礼数了,当初把遥儿往自己公主殿里领的时候怎么不见她顾及什么礼数。”   褚清风一阵无语,都多少年的事了,褚丹诚连怒带醋得竟是记恨了那位这么多年。   当年安如梦给顾之遥下套儿让他到自己公主殿里去,无非就是两个目的,一是公布顾之遥的男儿身,让褚丹诚背上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二是让顾之遥着了金石药的道儿,这样以后褚丹诚做什么都少不得要受安如梦的掣肘。   可顾之遥够谨慎,宋如月多少也顾念了顾之遥旧事在宋府时同她的手足之情,故而安如梦的两个计划都扑了空。   说到后面这条,至今安如梦都还不知道顾之遥根本就没有为金石药所害,还会派宋如月定期往馥园里送金石药来。   褚丹诚让柯太医看过了,那些药粉起先单只有金石药,到后面里面掺了少量雪上蒿的附子粉末和桃粉。   雪上蒿其实民间叫雪上一枝蒿,是一种乌头,服用后会和顾之遥平日里对桃子不耐受的样子差不多,发热,发疹,气喘,心悸。   顾之遥若只是服用桃子后的轻微不耐受,其实在屋里修养几天便可自愈,这雪上蒿毒就毒在,安如梦只放了一点点。   如果只是用了一点点,先不会发作,长期服用却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发起来。等顾之遥发起来之后,寻常的大夫多半会以为他是吃了桃,让他自个修养,而顾之遥继续服用金石药时毒粉便也吃得多了,到时候发作得厉害了,就少不得要用参附汤来吊着。   参附汤是用来吊命的,里面有一味就是雪上蒿的附子,等顾之遥什么时候毒入骨髓时,这最后吊命用的参附汤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当真是歹毒。   这金石药里的毒粉太少了,还不如桃粉多,柯太医都险些没有验出来。若不是近日来他鼻子有些堵塞不畅,便用紫草泡了酒来通鼻子,又一不小心把紫草酒洒到了金石药的粉上,那紫色的酒竟变成了青蓝色,他几乎都不会发现这金石药里面竟还掺了雪上蒿!   如此一来,安如梦对顾之遥安得什么样的心思,褚丹诚再清楚不过了。现下里看着她是想借着顾之遥牵制自己,实则根本是想直接要了顾之遥的命取而代之!   婧明公主的遗腹子算是皇上的外甥,安如梦对这样的权势地位起了贪念,再加上顾之遥还有个身份不明的爹。看婧明公主留下的手书里,顾之遥那位父亲的身份也是要命的,因此褚丹诚才先不敢把顾之遥放到皇宫里,亲自带着养着。   至于义弟养成了内人这事儿,可能两人天生就有缘分,合该是一对的。   这日正逢着褚丹诚同褚清风修沐赶在了一处,从褚老将军离了京城后四个孩子还是头一回得空聚在一块儿。   二月还没出,京中还冷得很,说来也巧,四人起来后在一块儿刚用了午膳,外头竟然飘起了雪花来。   顾之遥原还想着和褚明月在院子里过几招活动活动筋骨,褚丹城和褚清风也摆上了棋盘,见外头下了雪,褚丹诚便不让顾之遥出去了。馥园里本就有池塘,再一下雪,指不定那块儿就滑不丢脚的,再耍起来容易摔着。   褚清风也不赞同姐弟俩去过招,顾之遥向来听褚丹诚的话,自然便老实坐下了。褚明月还有些想出去玩儿,被褚丹诚一个眼神瞪得透心凉,只得抽抽鼻子噘着嘴坐下了。   褚丹诚同褚清风都是不爱说话的,下棋更是安静,顾之遥还好,总算能静心看着,褚明月却有些坐不住看得直打瞌睡。   正不知道该怎么消磨的时候,四喜便带了消息来。   褚明月听完褚丹诚同四喜说的那些,一下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这么说,他们这算是窝里斗起来了?那感情好,等他们自己斗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出手,把他们两头都拿下。”   褚清风瞥了褚明月一眼,想着这姑娘想事情未免也太简单。所幸只是在家里这样,在外头也不算是个傻得,就是有别的什么,冯纪年总归不会让自家妹子吃着亏。   顾之遥同褚丹诚的默契自不必提,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替褚明月担忧起来。   这么看,冯纪年倒算是个良配了。那人对褚明月没存着什么坏心,也不是为了借着褚明月攀高枝,毕竟他自己都是大理寺卿了,再往上能不能晋升还得看皇上,姻亲这一块使不上多大力。   褚明月不明白那两人这眼神是什么意思,怎么连褚清风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便用胳膊肘怼了褚清风一下,“你们眼神儿都怎么回事?银子你说,我说的哪儿不对了?”   褚清风没法儿,只得开口同褚明月解释,安如梦同秦府本就合作已久,就是一时产生了嫌隙,秦府也会想方设法再同她示好的。   不管旁的,只要两头的目标都是馥园,就不会永远是敌人,早晚都要再次联手对付馥园。   褚明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们能不能趁着他们现在关系不好,先下手为强?”   这回褚丹诚和褚清风还没说话,顾之遥倒是先开了口。   “不行,”顾之遥面色凝重地摇摇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安如梦的生父是谁,安如梦却未必毫无知觉。据我所知她那父亲的身份也是个要命的,若是我们贸贸然动手,我怕对方手里有兵,对祖父和大表哥他们不利。” 第152章 安子琼明升暗降,秦贤求娶小核桃   顾之遥这话说的直白实在。   他们如今在京城中自然是没什么让自己过得艰难的,但是褚老将军和祝成栋他们还都在战场上,一旦有个万一,这后果这一屋子的人都承受不住。   对秦府或是安如梦动手的事只得作罢。   与此同时,当年安子慕春耕遇刺和顾之遥与褚丹诚在漠北遇袭的事总算有了些眉目。   皇上那边的人手和冯纪年暗中寻访,基本上可以断定就是瑞王安子琼所为。   只是这事涉及到了皇家的颜面,不太方便昭告天下,皇上只得私下里料理了安子琼。   安子琼作为先帝最小的儿子,原来承着先帝的盛宠,封了个一字王,封号单一个瑞字。如今皇上封了安子琼一个嗣王的爵位,封号改为丰瑞。   从前安子琼这王位是没有明着说他是亲王、嗣王还是郡王的,明着看皇上给了他一个确切的世袭爵位,好像是升了位,实际是降了。毕竟如今嗣王只有两位,一个是在漠北的大皇子罪王,还有一个就是他安子琼了,皇子和皇上的兄弟历来都是封亲王的。   且不说安子琼手中本就没有兵权,如今更是被皇上派人给盯紧了,说是被端了老巢也不为过。   罪王好歹还是个一字王,到了安子琼这儿就只剩下了二字。果然自古帝王最看不得有人觊觎自己的皇位,一旦发生这样的事别说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就是亲手足也无法容忍。   因为亲人在战场上,时间变得格外难熬起来。   影二意外地没有自己回来,只有在祝成栋往京中递战报的时候才夹带着送了一封信回来,信中说是前方战事吃紧,先留在漠北给两位将军帮忙了,等战事结束了再自回来请罪。   褚丹诚看了信后没说什么,只挑挑眉毛,由得他去了。   转眼到了三月,京城已经开始不那么冷了,到处都有开化的迹象,馥园的下人们也都拿了工具去敲房檐下挂着的冰柱,以防止这天气冻得不结实,一旦断了落下来会伤到哪个主子。   顾之遥和褚明月在家呆着没意思,也穿了后衣裳跟着下人们一块儿去敲冰柱,褚明月光顾着看头顶上,没注意脚底下有一块儿冰,踩上去险些摔着。她仗着自个儿有武艺傍身,脚出去的一瞬间单手撑地做了个后空翻,倒是没能摔下来,可等进屋后缓过来冷劲儿才发现手脖子肿了老高一块。   褚明月这一伤着,馥园里里外外都跟着她姑奶奶鸡飞狗跳,顾之遥甚至亲自到厨房给炖了猪蹄子汤,说是要给她以形补形。   冯纪年那边听了风声,下值后还来不及回家换一身衣裳就急匆匆赶来看自个的心上人了。   这两人相处的方式倒是有点意思。   冯纪年克己守礼,对褚明月的关心细水长流一样,没什么大的动静,却能看出来确确实实是把褚明月揣到了心里的。   而褚明月对着冯纪年的时候倒是有点像对着自个的兄弟,又隐隐约约有点像护着崽子的母鸡。   顾之遥在边上看着,又品了品,觉得冯纪年当真算得上是一个良配了。   褚明月手坏了,不是脚坏了,馥园的男丁们总算是有点借口让她在屋里好好歇着,别老是想着往外头跑。   褚丹诚和褚清风每日要上值,不能看着褚明月养伤,顾之遥算是空,就是有什么事也多是在家中书房里料理,用不着整日往外跑,这几天更是在家里坐定了,不再出门,只在馥园中看着小姑奶奶老实养伤。   这日里两人正在家中无所事事,褚明月手脖子肿了什么都没得干,只躺在躺椅上让如意给她念话本子,顾之遥则是拿了本《周易》在她旁边看着玩儿。   最近顾之遥看兵法又看出了些心得,想着行军布阵也可以和这些五行八卦还有风水一类的结合到一起,便干脆又开始看这些书。   《周易》入门简单,想学通却并不容易。顾之遥也不嫌烦,看得还挺有乐子。   本来这一下午估摸着就要这么过去了,那边八宝又来报:“主子,秦府那位哥又来了。”   八宝的表情带着些鄙夷,他看不起秦贤同秦正齐那不伦不类的关系,又看不起秦贤没事就要嫉恨馥园里头的主子们过得好,故而向来称呼旁的人是“那位爷”,而说到秦府的两人便一个是“那位”,一个是“那位哥”,平白把秦贤叫矮了一辈。   顾之遥放下手里的书,有些诧异地同褚明月对视了一眼——自从上次秦贤在馥园被顾之遥整治着尿了裤子后,他许久不曾来了。两人还当他是怕了,或是忙着同安如梦那边示好,一时不会得空再来馥园找不自在。   谁知道有的人就是这样急切地想找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赶着去投胎,一日不被料理就不自在。   “不见。”顾之遥懒得再搭理秦贤这样的人,心中觉得没意思的很。   他是记恨着秦贤蛊惑秦正齐苛待褚琅母子的事,可那也是秦正齐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不然就是有一百个秦贤也不至于让他就能放着这么大的外家不去讨好。   八宝点头应了,告诉门房哄秦贤走,门房答应着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门房又来报了,这回没用八宝传话,门房自己便着急地在外面直喊:“主子,那秦贤带了一众人来,说是要同表小姐提亲,带了礼单来要下聘。奴才们哄他走,他非但不走,那些人还要砸门进来。”   顾之遥放下书本,表情略略凝重了起来。   今日对方这是有备而来了。   冯纪年同自己府上下聘之事虽还未声张,可老将军是同皇上那边通过气的,只等战事结束便要给两人指婚了,这事稍微有点门道的都能打听得出。他们秦府门道不算少,又有着安如梦在宫中接应,这事儿不会不知。   况且,秦贤同秦老爷的关系人尽皆知,褚家人是不可能送褚明月去跳这个火炕的。   “我去会会他们。”顾之遥回头安抚褚明月,让她好好在屋里呆着,站起身来抻抻衣摆便要往外走。   “什么玩意儿?”褚明月听说是秦贤要来提亲,登时火起来,“跟我提亲?来来来我去,我踢断了他那玩意儿,让他再也娶不了媳妇!”   “胡闹!”顾之遥回头呵斥她一句,“我们与秦府分了家,秦贤如今算是外男,他们闹这样大的阵仗,你如果与他打了照面,传出去名声是好听的?之后的指婚不想要了?”   顾之遥很少同自己大声说话,许是平时日日在一块儿,如今他脸色拉下来竟是与褚丹诚有几分相似。褚明月不敢再嚷着要出去逞威风,只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提要出去的事。   想了想,褚明月又开口问道:“要不让吉祥往表哥那儿递个消息?”   顾之遥摇摇头,“这事儿闹到上头去更不好看,你别管了,我去。” 第153章 赵公子强自出头,顾之遥冷笑发威   秦贤果真带了一群人在馥园的门口等着。   他好像忘了上回在馥园丢了多大的脸一般,人五人六地站在那儿,明明正是冰雪开化的大冷天,还偏偏骚|包地拿了一把折扇轻轻地摇晃着。   冬天扇扇子,顾之遥不可避免地就想到正在漠北奋勇杀敌的祝成栋,也不知道他们那边儿怎么样了,战事何时能结束。   原是想着等战事结束了便让皇上给冯纪年和褚明月指婚,这样等老将军回来了还能看到小核桃出嫁。如今这事儿闹得……   秦贤见顾之遥出来,呼啦一下把扇子收起来,行拱手礼的时候带起的风让他垂在两边的鬓角都扬了起来,“小舅子。”   顾之遥眉头一挑,小舅子都叫上了,这是铁了心要同馥园提亲了。   “嗤,”顾之遥讥讽地笑了一声,“可别,秦府家大业大,馥园不敢高攀。”   秦贤就像没听懂顾之遥是在讽刺自己一般,脸上带着笑意,又点点头,“比不上馥园得皇上青眼。”   两人一开口就是炮仗味儿,边上来帮秦贤壮声势的那些富贵公子哥儿们哄地一声都笑起来,为首有个和秦贤并肩而战的,穿着一身深紫色的锦缎,笑得放肆又张扬,“诶这位小公子是馥园的什么人呐?没听说馥园有个这么大的小主子啊。”   顾之遥斜睨那人一眼,眉眼带上了一层寒意。   刚才还在打哈哈的公子哥被顾之遥斜这一眼,不知怎的想到那位阎罗脸的褚尚书,后背上顿时发凉,张嘴干笑两声不再多话。   那人闭嘴了,顾之遥才勾起嘴角淡淡道:“正七品中书省检校赵大人怎么也是个克己守礼的人,怎么就得了你这么个混账儿子。听闻赵大人嫡子一表人才,如今在户部照磨所有个正八品的活计,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得空,那阁下便是……赵大人小妾所出的那个庶子了罢。”   说到这儿,顾之遥脸上挂了一抹恶劣的笑意,“听闻你亲娘是检校夫人的陪嫁丫头爬了老爷的床,怎么?赎身的二两银子凑够没有?”   这位赵公子的亲娘正如顾之遥所说,是个爬了自家老爷床的陪嫁丫头,只是赵老爷同他正方夫人感情深厚,这庶子也养到了正房太太身边,至于他那个陪嫁的娘,仍旧只能当作一个丫头,连姨娘都没混着。   赵公子从来没见过顾之遥这样一开口就能把人的痛脚狠狠拿捏在手里的,被顾之遥几句话气得要发疯,挥着拳头就张牙舞爪地过来:“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敢同我讲这样的话?”   这人动手,顾之遥也不客气,单手抓住对方的拳头,一个闪身将他的手拧到背后去,冷冷地开口:“你娘没教过你动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么?”   那赵公子被顾之遥捏得手快折了,一迭声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顾之遥也不同他多磨时间,冷哼一声手中一推,把那赵公子甩到一边的地上去。   见赵公子摔了个大马趴,他带来的下人们忙把人扶到一边去。赵公子还想再叫骂,对上顾之遥冷冰冰的眼神,到底没敢再开口。   为首的先叫人收拾了,其余几个公子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问应当没有人能说得过顾之遥,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自己的人被灭了威风,秦贤倒是不恼,只笑着回头看看赵公子。   秦贤生得有股子媚劲儿,要不然也不至于把秦正齐迷得五迷三道,连老婆儿子都不管,那么大一个外家也敢得罪。他这一眼戴上几分柔弱之意,眼角微微发红,似嗔非嗔,似笑非笑,欲泣不泣,欲语还休。   那赵公子被秦贤一眼看的魂都要飞了,挺起胸脯来又要来同顾之遥理论。   “哟呵,”顾之遥笑起来,是真的觉得好笑了的那种发自真心的捧腹,“先前竟是看走了眼,秦贤啊秦贤,你这人真是……”他又笑了一会儿,才强忍着笑意问道:“你这么本事,你们府上秦老爷知道么?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秦贤,你好孝顺啊。”   别的公子哥们听不懂顾之遥说什么,秦贤和那赵公子却一下就懂了他是什么意思。   顾之遥一语双关,这是在讽刺秦贤为了来馥园找不自在,竟是到了要出卖色相给赵公子的地步。他原先和秦正齐之间的关系便不清不楚,如今又同赵公子有了一腿,可不是给秦正齐戴了一顶绿帽子么?   这绿帽子戴的真是,秦正齐这个王八指不定还蒙在鼓里。   秦贤被顾之遥如此臊白,倒也没有恼,脸上依旧带着淡笑,他脾气越发好了,好像在馥园尿了一次裤子之后就彻底把脸皮撕开了,“小舅子这话说的贤听不明白了。”   他不羞不恼,那赵公子却没有这样好的功力,被人点破了自己的心思,恼羞成怒地冲着顾之遥恶声恶气道:“你这人心思腌臜得很,口中净是些膈应人的事。”   “我腌臜?”顾之遥一挑眉,想不到这人竟然还有脸来说自己,“赵公子真是好气量,同秦公子关系如此好,还愿意来帮他提亲,你这情操|我也是不明白了。”   他这话就直白多了,后头看热闹的公子哥们这才懂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原本众人就疑心过赵公子同秦贤的关系,此时被顾之遥点破不免都有些讶异,一个个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开口问一句。   “一群怂货,”顾之遥啐了一声,“当是众位都多大的本事与胆色,原来不过是同秦贤一块儿撑场子的。”   秦贤自个是个外头抱来的,那些大门大户的嫡子多半也不同他一块儿戏耍,就是偶尔有,也不过是看着他颜色好才逗弄他。   顾之遥看了一圈儿,这些个公子哥都是些官员贵人们家的庶子,像赵公子这样的已算是家里人顺着他了,其余的也并没有如何受重用。   顾之遥脸上的笑容越发深,“果然也就你们这样的人能玩儿到一起去了。”   他这一开口杀伤力实在太大,在场的几乎每个人都被他这句话呛了个透心凉。   也就是馥园这地方偏僻,不然早就有人出来看热闹了,明儿这一传十十传百的,不知道得传成个什么样儿。 第154章 一丘之貉藏坏心,好色之徒起歹意   几日不见,顾之遥这张嘴越发毒了。   秦贤脸色变了变,又强自撑了笑模样,同顾之遥开口道:“是,我们庶出的在主家多少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当然凑在一处同病相怜了。五爷身份尊贵,自是不屑于同我们在一块儿玩耍的,今日前来馥园是为了向褚家小姐提亲,有道是弄拆十座不毁一桩姻,五爷不是褚家的人,还请让我们进去罢。”   他这话说的极有技巧。   顾之遥同安如梦是互换的身份,两人心知肚明,秦府同安如梦是一丘之貉,难免也会探听到什么口风。如今这事儿圣上的态度就是要让顾之遥以一个寻常人的身份长大避开这些朝堂的纷争,谁将此事抖落出来就是得罪了皇上,秦府轻易不会冒险来开这个口。   更何况若将两人的真正身世大白于天下,对安如梦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她倒宁愿顾之遥将此事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再没有旁人知道才好。   因此,当面对外人的时候,秦贤还是会称顾之遥一声五爷,褚丹诚手下有个得力的楚老五谁人不知,且楚老五是男子,褚丹诚那童养媳总不会是男人,即使顾之遥长得再如何秀气,也不会有多少人真就将他同几年前病逝的褚夫人想到一块儿去。   但有一点,楚老五只是褚丹诚的门客,府上表小姐的寝室断然没有他一个门客能说了算的道理。   褚丹诚从前是秦正齐的嫡子,秦贤的兄长,这事没谁不知道。再怎么样,秦贤的话分量总该比他一个门客要重。   他摆明了就是趁着褚丹诚不在,用这层关系来逼迫顾之遥将自己迎进府里。   顾之遥不用多想就知道了秦贤存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他心中很是看他不起,不过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净是会弄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   “我不是褚家的人难道秦公子是么?褚家好像没谁是姓秦的罢?”顾之遥嗤笑一声摇摇头,“你说我不是褚家的人,可知我早已与尚书大人烧过黄纸拜过关公,是正儿八经的义兄弟,表小姐还要叫我一声小弟,如今兄长不在家,我当弟弟的少不得要给表姐撑一撑腰了。”   顾之遥话说的进退有度,他同褚丹诚有没有真的烧过黄纸谁也说不准是真是假,总不能去问褚丹诚,“尚书大人,那楚老五可当真是你的义兄弟么”。   若当真有人胆子大去问这个,只怕褚丹诚会嫌这人过于好事将他扔出去了。   秦贤眉毛一挑,顾之遥同褚丹诚断了袖的事他是知道的,心中只想着顾之遥总该盼着有一天能将二人的关系昭告天下才好,这样褚丹诚就不能娶别人,却不想他直接说自己是褚丹诚的义兄弟。   好在事情还算不得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想,他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脸:“五爷到底还是岁数小,这事儿还得大人来做主。”   顾之遥今年怎么也算是十八了,褚明月大他两岁,今年刚好二十。   寻常人家的姑娘成亲早,一般十六七便要嫁人,条件差一点的十六可能都能当娘了。像褚家这样的,姑娘家到了顾之遥这个年纪也差不多都有人家了,褚明月却连个亲都还没定,搁在别人眼里算是老姑娘了。   知道的是褚明月等着皇上给她和冯纪年指婚,不知道的还当她是有什么隐疾,或干脆是貌丑、体臭,总之定然不会是什么康健貌美的大户小姐,不然怎地亲事拖到现在?   秦贤这句话是在暗讽褚明月年纪大,现在都还没能许个好人家。   顾之遥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说的也是,我们褚府的孩子成家都晚,主要也是难以找到相配的人家。祖父祖母都疼表姐,看谁都觉得是低嫁了,想着要将她放身边再养几年也不迟。”   “哪儿能不迟呢?”旁边赵公子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帮腔,“都二十岁了,还有的选么?我们秦公子是一顶一的好……”   赵公子这话没能说得完,顾之遥一眼斜过去他便噤了声。   也得亏顾之遥在家陪着,他往这儿一站,那些人敢说话的都没几个,更别说硬往院子里进的了。若是褚明月出来同这些人对峙,传出去指不定是个什么样儿,就是冯纪年和褚府都不在乎,总归也是不好。   “赵公子的意思是我们表小姐年纪大了?”顾之遥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语气有些森冷。   其实顾之遥生得比秦贤还要俊美些,只不过他没有秦贤那样的柔媚之姿,更多的是英气,再加上在面对这些蝇营狗苟之辈时顾之遥脸上一直带着和褚丹诚如出一辙的冷脸,那赵公子还先没发现这小公子颜色竟然生得这样好。   顾之遥这一笑,那赵公子觉得心头一跳,他本就是好色之徒,同秦贤亲近也不过是为的他颜色好,如今看到个更好看的,自然少不得要心旌摇荡一番。   “不大不大,”赵公子搓搓手,脸上堆了笑,“顾公子还年纪这样小,表小姐只比顾公子大两岁,算不得年龄大。”   顾之遥一件照顾自这德行不由得就想到夏天叮着西瓜皮飞的苍蝇,顿时恶心得要命,他缓缓皱起眉头,迅速撂下脸来,“有你说话的份么?”   赵公子呛了一下,想再搭腔又想到顾之遥拧自己胳膊那凶狠的样子,干巴巴地咂咂嘴,不再多言。   这人本来同秦贤暧昧不清,如今又突然向顾之遥示好,顾之遥琢磨着秦贤怎么着就算不吃一口老醋,也该面露不悦才是。   可秦贤没有,他反而唇角微微上扬,一副计谋得逞了藏不住的狐狸笑。   顾之遥一下就懂了,什么姘|头,只怕秦贤对赵公子也没有几分是真心的。   那他把这人带过来的用意就让人不得不多想了,如今看来,同赵公子不清不楚是假,借着自己的皮相将赵公子引过来,再伺机让赵公子同顾之遥或是褚明月传出点什么不好听的才是真。   秦贤这可真是……上不了席面了。   顾之遥想明白,缓缓看向秦贤,既然如此,就怨不得自己手黑了。 第155章 顾之遥大发神威,褚丹诚冲冠一怒   想通了前因后果之后,顾之遥笑得越发灿烂了,把那赵公子看的眼睛发直。   他见过放浪妖娆的,见过端庄美艳的,见过小家碧玉的,见过纯洁可爱的,但像顾之遥这样能把骄矜艳丽英气都融为一体的还是头一回见。   褚大人当真好福气,同样是断袖,怎么他家中就能有这样一个活宝贝?   赵公子看顾之遥看得痴了,几乎想要上手去摸一摸这人的脸,看看他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么天上来的神仙么?   顾之遥不用看赵公子就知道这厮想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一个色胆包天的,想着如何冒犯自己。   顾之遥这一笑,秦贤心里面突然没底了起来,他素来知道顾之遥这个人点子多,他出的招不是自己想接就能接得住的。今日自己无论如何也算是有备而来了,总不至于还在顾之遥这儿吃大亏罢?   想罢,秦贤稍微定了定神,开头问顾之遥:“不知五爷为何面上带喜色,可是馥园有什么喜事?总不会是因为贤的礼单入了法眼罢?”   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铺垫,开口却还是慌了神,这话一出口秦贤自己都觉得滑稽,就是讽刺人这段位也着实是低了不只一点半点,只盼着旁边这猪能争口气,不要轮到动手了的时候就怂了。   赵公子确实不负秦贤所望,是个色胆包天的。   他见顾之遥实在打眼,越看越喜欢,竟伸手上去想要拉住顾之遥的衣袖,满脸堆笑:“不管喜的是什么,五爷高兴便是给咱们赏脸了。”   顾之遥不躲不闪,让那赵公子抓了自己的袖子,他偏过头去看赵公子,语气温柔平静,可出口的内容却并不客气:“敢拉扯我的衣裳,你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五爷说什么?”赵公子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样一张谪仙一样的脸怎么会口吐恶言,他忍不住又往前凑了半步,想要离顾之遥更近一些。一来确实是想要听一听顾之遥说话,二来是想要揩一揩油,不过后者就是比较隐秘的心思了,他并不欲让旁人知道。   可他最多也就能往前蹭这半步了,因为顾之遥话音落下之时便动手了。   赵公子觉得自己好像腾空而起,甚至在空中翻了个空翻,而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一下摔的赵公子懵了,原来美人不是羊质虎皮,这能将一个成年男子整个人抛起来的手劲儿只怕是三个自己也不见得就比得上了。   顾之遥把赵公子掀了个跟头,还有些觉得不够,撕拉一声将自己刚才被赵公子拉扯过的袖子撕裂下来,嫌弃地扔到地上,寒声道:“八宝!”   八宝在顾之遥身边跟着看了半天的热闹,早就对秦贤和赵公子这些人近乎忍无可忍了,等了这许久总算听到顾之遥叫自己,忙靠过来躬身等他吩咐。   “让下人们都去宫门口磕头,我们告御状。”   秦贤听到顾之遥说要告御状愣了一下,他原想着这种事传出去对顾之遥和褚明月的名声都不好,顾之遥合该是不敢声张才对,怎么就要闹到宫里去了?   “秦公子是在惊什么?”顾之遥嘴角略略勾起,露出了一个和褚丹诚如出一辙的渗人的笑,“是觉得今儿这事儿丢人,我们馥园无论如何只能打落牙齿腹中吞了下然后被按头认了是么?”   顾之遥几步走到秦贤面前,居高林下地看着他,扬起右手兜头盖脸一个耳刮子招呼在秦贤的左脸上,直扇得秦贤一个趔趄,耳朵里一阵嗡鸣。   “这样的脏水馥园不会接,还没有谁能让我们认了什么。”顾之遥冷冷地看着秦贤,对着秦贤的两腿中间就是一脚,“既然你整日里想的都是这么些腌臜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就帮你醒醒神。”   秦贤这一脚挨得几乎要吐血,他跪到地上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裆部,不可置信地看着顾之遥。   之前从来都只是被顾之遥使一些计策整治,他没想到顾之遥真的敢同自己动手,   顾之遥的嘴巴一开一合,秦贤听不清顾之遥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的嘴在动,总归是要说什么臊白自己的话。   事实上顾之遥确实在说话,他说:“呵,之前说你是狗|日的浑货,如今看来要改一改了,是驴|操的阉|货了。”   刚才被顾之遥摔到地上的赵公子总算想起来自己是来帮秦贤撑场子的,美人再怎么美,这句话骂得何止是秦贤,岂不是连自己都一并骂进去了?   他挣扎着被那些其他的公子哥扶起来,想要上前给顾之遥好看却又顾及着自己许是打不过他,只能口中不干不净地逞一逞威风:“都是当兔儿的人,怎么到五爷这儿就高贵上了,动手打了人还要告御状,馥园好大的气派!”   他在这儿大放厥词,顾之遥却并没如何生气。他的精神头儿全在秦贤身上,这个人几次三番想要对馥园使绊子,想要对褚家的人图谋不轨,顾之遥早就想动手收拾这人了,如今有了由头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就算了。   他总不能将秦贤给打死了,便想着让八宝带人去恶人先告状,自己是安子慕的外甥,怎么着皇上也会偏心自己的。   他算盘打得好,不打算再去搭理地上的秦贤,那些跟来的公子哥儿却并不是个个都知道安生,总有那么一两个单子大的上前来同顾之遥周旋。   撑腰的人多了,赵公子胆子也大了起来,他这会儿摔疼的地方缓了过来,便又上前来要拉顾之遥的袖子,口中叫着:“他动手打伤了秦公子,诸位,不能就这么算了,带他报官!”   “你带谁去报什么官?”赵公子还没能近的了顾之遥的身,便被一个阴冷的声音吓了一跳。   顾之遥也被身后的声音惊了一下,他没想着褚丹诚今日竟这么早就下了值,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后去了。   褚丹诚一回来就看见一群蝇营狗苟的东西往顾之遥身上凑,顾之遥的袖子都少了一只,顿时阴沉下了脸色,飞起一脚踹在赵公子心窝子上。   赵公子回退两步,躺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顾之遥觉得这场景怎么着就这么眼熟呢? 第156章 玉面阎罗护五郎,请得更夫亮金嗓   褚丹诚威名在外,他这样一出现就对着人家心窝子踹的架势把那些跟着一块儿起哄的公子哥都吓得噤若寒蝉,连连后退了几步,不敢再上前来同这两人纠缠不休。   那赵公子实在算不得尊重,再加上顾之遥这副少了个袖子的衣衫不整模样,褚丹诚心中着实窝火,他强压着怒意才没有对这些公子哥迁怒。   他面若寒霜,那赵公子倒在地上呕血一时竟是没人敢上前去扶。   场面一时可以说是难看极了,只能看到赵公子跟秦贤,一个躺在地上几乎要昏死过去,一个跪在地上捂着裤裆脸色蜡黄。   正僵持着,回院儿里去叫下人们一块儿出来去宫门口的八宝开了门往外头走。他听了顾之遥的吩咐刚把人都叫上,大冷天的生生忙出了一脑门子汗。   他叫门口的褚丹诚吓了一跳,虽然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了,但也知道这么一群人在门口通顾之遥攀扯总归是不好看的,忙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后面的下人们也跟着呼啦啦跪了一片。   褚丹诚脸色依旧不虞,头也不回,只寒声问道:“怎么回事?”   八宝忙不迭地将今天的事说了,还不忘添油加醋了一般,把秦贤和赵公子是如何对顾之遥不敬的说得有鼻子有眼。   ——三个鼻子五只眼。   顾之遥有点哭笑不得,钱氏兄弟到了庄子上之后八宝他们四个就进了府,其实这几个小厮也没比自己大多少,最小的如意也不过比自己大了半岁,八宝是他们几个里最大的,比自己大三岁。   可八宝偏是这几个人里面心性最小的一个,平日里又总觉得馥园里只有褚丹诚比他大,其他的都是小孩儿要照顾,顾之遥是他看着从那样一个小男孩儿长到现在这么大的,感情有多深厚自然不用多说。   今日这遭事明着看是奔着褚明月来的,明眼人却都看得出,秦贤其实这是冲着顾之遥。   褚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褚明月许给秦贤,这点自知之明秦贤还是有的,况且之前被老夫人抽那几鞭子的痛他可还记着,怎么也不会真的就把自己同褚家的女儿绑在一起。   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败坏一下褚明月的名声,让顾之遥因为没有把褚明月护周全而心中难受。   说白了,还是有心作恶,段位却还不够,只得功亏一篑被人踹了命根子跪在地上苟延残喘。   即便如此,在八宝眼里也是自家小主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见了能撑腰的回来了,便忙不迭地去告恶状了。   顾之遥是个什么样儿的本事,秦贤又是什么样的人褚丹诚再了解不过,八宝这番话里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夸大其词,褚丹诚几乎一下就猜到了。   可他心中并不打算放过这人,他带得这些个阿猫阿狗,冒犯了顾之遥不说,那个姓赵的竟还敢起了色心,想要染指自家小蒜苗儿。   顾之遥是褚丹诚一直珍之重之地捧在心尖子上养大的,别说是旁人,就是他自己,都舍不得让顾之遥受什么委屈,这赵公子竟敢揣着那样龌龊的心思上前同顾之遥攀扯。   别说那衣袖是顾之遥自己心里犯膈应撕裂下来的,就是赵公子不曾拉扯顾之遥的衣裳,只他那副猥琐的垂涎样子,就该受教训。   八宝不忿地将这些叨叨完,此时见褚丹诚这副脸色,心中愈发有了被撑腰的底气来,“所以奴才就进了院儿把大伙都叫出来了,既然主子您回来了,咱们还去不去宫门口告御状?”   “去,”褚丹诚的视线从下面那些个公子哥的身上一一扫过,面色越发阴冷,嘴角却勾起一抹讥笑:“声音大点儿,把这些人是如何要逼迫我们褚家的当家小姐就范,又是如何冒犯遥儿害遥儿受伤的事儿完完本本地说出来。”   他这瞎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顾之遥都快信了他的鬼话,以为自己受了什么伤了。   可即使明知道褚丹诚在故意夸大其词,也没有个人敢站出来反驳一二,他们好像现在才想起来褚丹诚是个正二品的工部尚书,平日里做事风格是什么样的。还有顾之遥,传闻中的五爷虽是一直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可若真的是一个随和好说话的人,又怎么就能帮褚丹诚办得来那么多难处理的事物,还被褚家上下齐齐认可呢?   这些人现下里只顾着惊慌,却完全没有发现褚丹诚对顾之遥的称呼,根本不是什么楚老五,甚至和这三个字连个边都没搭上。   “至于这两个人……”褚丹诚嗤笑一声,半侧头看了四喜一眼,四喜马上就会意地凑过来等褚丹诚吩咐。   “至于秦贤和赵德明,这两人一个胆敢想要威逼我们褚家的女儿下嫁于他,一个胆敢肖想遥儿,想来是想在这京城里闯一闯名号。请两个更夫来跟着,把人抬到他们府门口去,让更夫大点儿声多来几遍,将这二人所为好好宣扬一番。什么时候秦府和赵府的老爷亲自出门来接这两个没脸的东西进去,什么时候停。”   更夫就是每日到了时辰走街串巷报时辰的,边敲锣边扯着嗓子喊。这个活计得要个中气足嗓门大的才能干,基本上一嗓子周围一片就都能听见了。   褚丹诚还特地让雇来的更夫大声点儿,只怕是不消半日,秦贤和赵德明大闹馥园门口的事都能传出京城外去了。   其他那些公子哥面面相觑,最后都决定不出声儿,免得惹恼了上头那两个人将自己也迁怒了,到时候指不定尚书大人和那位五爷还有什么折磨人的后手等着呢。   门口一桩闹剧,褚丹诚回来后很快便散了。秦贤和赵德明没讨到好,反而各自受了皮肉之苦还要丢了颜面。   赵德明那一脚挨得不轻,褚丹诚使得劲儿不比当年踢秦贤那一脚轻,可能还要更重些,估计这人在床上不躺小半年是好不了了。   而秦贤被顾之遥踢的是那要命之处,怕不是……怕不是就要当个太监了也说不准。 第157章 丹诚上奏陈情书,一世唯卿暮白首   秦贤和赵德明叫人给用春凳抬着会了各自的府邸,一个趴不得只能仰面躺着,一个躺不住只得趴着,倒是挺有好兄弟那意思的。   四喜果真雇了更夫跟着,那些个公子哥儿在褚丹诚露面了之后便跟那纸老虎一样泄了气纷纷做鸟兽状散了,愣是没一个有担当的敢同褚丹诚理论。   秦贤的这些个狐朋狗友,竟是没有一个是值得交心的。   八宝带着馥园中大半下人去了宫门口跪着,只有几个伺候的丫头岁数太小被留在了府中。   顾之遥不让褚明月出门,把她急得不行,整个人都趴在了门上听着外头的动静。要不是顾之遥嘱咐她不能露面,就是不踹门而出,她也要坐在墙头上往外头张望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   所幸褚丹诚今日不知道因着什么原因竟是早早下了值回来,不然虽知道顾之遥能料理好那群王八羔子,她心中也是难免要觉得难过内疚的。   顾之遥把褚明月护得好好的,一点儿事儿都没有,连同褚明月和褚家人的名声也全都捂好了,分毫未损。   这原是好事,褚丹诚心中却不那么痛快了。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顾之遥也有点儿没由来得心虚,讷讷着终是没说出什么来,同褚丹诚一块儿进了院子里。   褚丹诚往书房走,顾之遥便也跟着他去书房,他看见褚丹诚坐在桌子前就拿了奏折来要写,忙讨好着上前当那伴读小童,做个做小伏低状给褚丹诚洗了笔磨了墨。   看他这样小心翼翼得,褚丹诚心中更不好受了,拉过顾之s。n。p遥的手,略叹了叹气:“你不必如此,我不是跟你……”   “我知道。”顾之遥脸上带着平日里哄长辈惯常会带上的笑意,“哥哥自然不是和我生气,我又没办错什么事儿,里子面子都顾及到了,哥哥是气不过那些个阿猫阿狗对我不尊重,这是心疼我呢!”   顾之遥这样懂事褚丹诚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他不再说什么,这时候再去说些哄劝人的话才是折辱了顾之遥一片丹心。   褚丹诚眉头始终皱着没有舒展开,凝神看了顾之遥半晌,才徐徐开口:“等会儿再换衣裳,看我写奏折可好?”   当然好,顾之遥干什么事儿都乐意同褚丹诚在一块儿,就是让自己等会儿再换衣裳又能有什么?顾之遥不置可否,凑近点儿同褚丹诚坐一张椅子。   ——确切地说是褚丹诚坐椅子,他坐在褚丹诚的大腿上。   褚丹诚也不嫌顾之遥碍事,提笔略想了想就落了笔。   顾之遥陪着褚丹诚,帮他看奏折,其实说是让自己帮忙看看他话里有没有说得不妥的地方,也不过是找了个让自己陪着他的借口罢了。   褚丹诚为官这些年能成为皇上最得力的臣子,除了确实有沾了顾之遥这层关系的光以外,他自己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褚丹诚办事向来干脆,但说话也是极有技巧的。   他说话不会给人太多的弯弯绕绕的迂回感,却也没有得罪很多人,怎么说呢?也许当真就是老天爷赏他这碗饭吃,褚丹诚合该就是个人中龙凤。   顾之遥低头看褚丹诚写的那折子,褚丹诚的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前端是修剪得很干净的指甲,而手背上隐约能看出有些手上的筋骨。   就是这样一双手,不知道在多上个晚上同自己无限亲近过。   顾之遥想给自己一耳刮子,好端端的,怎么青天白日的看着人家一双手也能想出这些有的没的?   褚丹诚的折子内容很简洁明了,他头一件事就说了让安子慕给冯纪年和褚明月指婚的事,两个人的亲事定下来了,秦贤这种人就不敢在明面上再来扰人心烦了。   顾之遥那一脚踢得狠,估摸着就是他想来找不自在,一时也来不了。   ——等他能来了,也没法儿从褚明月这头儿下手了,毕竟一个阉人,得有多大脸才能向人家将门世家提亲,届时就是顾之遥让闪电把秦贤叼出去也是没有旁人会说什么的。   今日赵德明一句话算是给两人提了个醒,褚明月今年已经是双十年华了。女子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既然找到了良配,就莫要虚度光阴了,把这门亲事先定下来才是正经。   褚丹诚将这事儿说了,又另起一行写旁的。顾之遥没想到褚丹诚竟是有两件事要上奏,便也跟着看下去。   褚丹诚下一件事说的是自己同顾之遥的,两人也都不小了,前几年皇上还曾动过给褚丹诚指婚的心思,只是褚丹诚都推辞了,皇上也没有逼迫他。   近几年顾之遥同褚丹诚的事儿又同皇上交代了个底儿掉,就是皇上心中实在对于外甥搞断袖这回事多少有点膈应,也不得不应了。   毕竟两人都这样儿了,再棒打鸳鸯能有什么用?   “臣今年二十有三,臣弟也已经十八了,往后我们二人的亲事想来有很多大人都盯着。臣想,不若就将我二人已结为夫妻一事公之于众……”   顾之遥看到这句话眼睛都直了,忙不迭地上前将折子抢了来,褚丹诚的毛笔在折子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褚丹诚就知道顾之遥看见这句会抢自己的折子,他早就有准备,又拿了一本新的来打开要重写。   顾之遥脑子里一片纷乱,看褚丹诚仍是要写奏折,伸手又要去抢,却被褚丹诚握住了手。   “遥儿,我可没有那么多折子了。”   “你疯了?”顾之遥哑声道:“筹划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现在我们俩这事儿你要拿到明面去说,多少想要巴结你的老臣会就此疏远了你?”   “遥儿,”褚丹诚无奈地一笑,“那些老臣因何而想要巴结我?”   “因为他们……”顾之遥说着眼圈就有些热了,“因为他们……”   “你都知道的。”褚丹诚撂下毛笔,将顾之遥揽进怀里,“因为他们是想把女儿嫁给我,可我不想娶,我不是已经娶了你了么?”   顾之遥心头一烫,鼻子略微泛酸,他把脑袋埋在褚丹诚的肩窝里,闷闷地开口:“不是想要活出个样子来,叫秦府那两个人好看么?”   “以前娘还在的时候,我是这样想过,”褚丹诚顿了顿,摸摸顾之遥的后脑勺,“我现在就想把你的事儿解决了,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带着你回下邳去,或是别的什么地方都行,离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远一点儿。”   “你因着我整日面对这些,我心疼你。” 第158章 教子不严食恶果,核桃接旨几多愁   褚丹诚那个折子还是写了,顾之遥若再阻止,反倒是折辱了这人的心意。   其实何止是褚丹诚,自己在面对褚丹诚的事时,也很难管太多旁得。两个人的今日得来不易,彼此都很珍重,想要将这样长长久久地一直下去,容不得旁人破坏。   秦贤几次三番来馥园撒野,今日又带了那样一群鸡零狗碎之辈,那赵德明甚至对顾之遥起了那样不尊重的心思,这触到了褚丹诚的逆鳞。   他容不下这两人,甚至想要了他们的命,要不是不想让顾之遥因着自己的阴鸷暴戾背上杀孽,褚丹诚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偏激极端的事情。   二人在小书房难免就想到了顾之遥九岁那年,两人在下邳城第一次相遇。   当时顾之遥不像现在这样好看得招眼,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野孩子,晒得又黑,人又瘦,裙子也短了一截,哪儿有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们好看呢?那小巷子里又窄又阴,褚丹诚甚至都看不清眼前的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只有顾之遥的那一对眼睛,一直闪着倔强的光芒。   就这样一双眼睛,后来望进了自己心底。   而顾之遥还记得自己吃了桃肉,浑身长满了红色的疹子,又发着烧,当时因着宋如烟的告恶状,那宋夫人正举着藤条料理自己,一身衣裳都被抽成了破衣烂衫。宋夫人怕被这京中来的大官发现了自己虐待庶子,便命人将顾之遥塞到了床上的被子里,柴房又脏又破,原是不指望褚丹诚能纡尊降贵进去为自己解围一二,却不想直接被那人给抱到怀中。   其实当时自己已经神志不甚清醒,按理说根本不应该知道是谁将自己抱在怀中,可被褚丹诚抱在怀里的感觉自己竟然时至今日还能想起来。   两人就这样彼此静静相拥着,也不说话,在书房温存了好一会儿。   他们二人此时在一方小天地里岁月静好,褚明月却觉得是自己拖累了顾之遥,内疚地半宿都没睡好。   不提褚明月,这糟心事儿现在轮到了皇上去头疼。八宝和馥园大半的奴才都齐齐跪在宫门口说是要告御状,这阵仗实在太大,就是皇上想装作没听说都不成。   安子慕将八宝唤进御书房去问怎么回事,他认得这是顾之遥的贴身小厮,闹得这么大定是同顾之遥有些关系的。八宝不怕生这点和顾之遥倒是如出一辙,要不怎么说有什么样儿的主子就有什么样儿的奴才呢?   总之,八宝将今日馥园门口发生的这一遭声情并茂地同安子慕说了,安子慕心中也着实火起。顾之遥是婧明公主唯一的儿子,他本就及其看重这个外甥,当天就下了手谕,治了秦正齐和赵检校一个教子不严的罪。   秦正齐原先就不得安子慕的青眼,如今又因着秦贤一事直接被降成了个从六品的修撰,罚去翰林院修书;赵检校就更惨了,从正七品的检校变成了个从八品的詹事府右清纪郎,比他那个嫡生的长子还低了半级。   翌日,安子慕在批阅到褚丹诚的那本奏折时无言了半晌。   良久之后,他才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是遥儿发疯拖累了尚书,还是褚丹诚他也丢了脑子?”   旁边伺候的钱公公忍俊不禁,又不能真笑出来,那对皇上也实在是太不敬,只能清了清嗓子低声劝道:“皇上倒也不必太吃心,他们二人本就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得,就是将此事昭告一二又有何妨?何况大不了您就说是奉旨成婚,还怕旁人说闲话么?”   “他们两个没羞臊的,朕还要帮他们回护一二?”皇上眉毛一立,一脸的气愤填膺,“没有这样的道理。”   钱公公心中好笑,做了个恭敬的表情,深深一拜道:“自然是没有这样的道理,他们二人还不都是看着皇上慈爱,才敢这样放肆的。唉,老奴就替那两位活祖宗给皇上磕个头罢!”   “用不着你。”安子慕瞥了钱公公一眼,知道这人看着好像在说褚丹诚和顾之遥写这样的奏折实在不敬,实际话里话外都是在替那两人说情,“你倒是看得透,也不知道尚书和遥儿哪儿就让公公值得同朕说情。”   安子慕一小身边跟着的就是钱公公,只不过自己如今人到中年,钱公公却也老了。   钱公公这才笑出来,眼角边上的细纹里都是淡淡的喜色,“老奴不是给那两位说情,是在劝皇上多多遵从自己的本心呐!自从皇上登上大位,已经为天下操劳太多了,平日里操心那么多,这种自个儿家的事儿,还是多多让自己快活才好。”   安子慕摇摇头,顾之遥才进宫了几回,就把原来那个比水蛇还要圆滑的钱公公带得也会同自己说这些了。   该说是自己这个外甥人缘太好,还是该说他身上这样的品格让人忍不住同他做出一样的行为呢?   安子慕心中又有些高兴,纵使顾之遥和褚丹诚在人生大事这一块上出人意料了点,可总归也只不过是想要一辈子都好好得,并没有对不起谁。   顾之遥长成如今这个样儿,也得多亏了褚丹诚教养得好,想来婧明公主在天上看到自己的儿子出落得这样好,也会心喜的罢?   想到这儿,顾之遥唇上带上了些许笑意,提笔蘸了朱砂在褚丹诚的奏折上写下“准了”两个字,又特地盖上了自己的玉玺。   搁在以前,自己是绝对想不到还有在这样的一本奏折上画上准许的朱批的一天,可能顾之遥这个人真就是有蛊,能让旁人忍不住与他共情。   馥园中得了这个消息的时候,顾之遥正躺在屋里头的小塌上午憩。   虽说开春了,天却还不算暖和,在外头没法睡,只能回房里躺着。昨天褚丹诚吃了赵德明好大一坛老醋,晚上和顾之遥抵死缠绵了一番,顾之遥今儿早上起得都比平日里晚了一个时辰,到了中午更是困得不行,定是要休憩一会儿。   屋里头熏笼烧得热乎,顾之遥呆着舒服,所幸把头发松了,衣裳也脱了,钻到被窝里去好好睡,圣旨来得时候八宝小声唤他都没能把人唤醒。   所幸皇上对顾之遥的态度同别人不同,宫里那些个人精都看得出来,就是顾之遥睡着也没有让八宝将人硬拽起来。   最后还是褚明月接了这圣旨,由得顾之遥在屋里头好好休息。   不知道昨天褚丹诚往皇上那儿递了什么奏折的褚明月接旨的时候都有些发怔。   褚丹诚会求皇上给自己和冯纪年指婚她能猜到,可万万想不到褚丹诚竟还能搬动皇上这么大一尊佛将他和顾之遥的事儿说的合情合理。   所以,褚丹诚这得是喝了那姓赵的多少醋? 第159章 战事匆匆四月半,夜观星象探北风   从那之后,秦贤也没在馥园出现过,不单是馥园,就是京城中的其他地方,也没听说过秦贤去过。   秦贤不来,馥园算是清净了。虽说还有安如梦和安子琼那两头要提防着,但馥园中那两人一时是插不进来人手的。   到了四月的时候,总算有消息说是赵德明能下得来床了。   当初褚丹诚那一脚一点儿劲儿都没收,赵德明去了半条命,如今虽是不用再躺着,却也总是照着正常人差些,时不时就要捂着嘴咳嗽起来,肺叶子上多半是落了些毛病。   至于秦府那头儿,秦正齐将消息捂得严实,不知道秦贤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只听说秦正齐暗中在外头又养了个年轻的男孩儿,许是顾之遥那一脚真的叫秦贤当了太监。   褚丹诚得知秦正齐在外头又养了个娈宠,鄙夷地一笑,只说了句“到底是狗改不了吃屎”。   说归说,褚丹诚缺并没有对那头就完全放心了,直接在他那外室处有安插了些人手探听消息,放着他作别的恶。   秦贤做这些事十有八九是秦正齐授意的,就是秦正齐没有授意,他也默认了秦贤的所作所为,说到底,秦贤做这些恶事有多少是替秦正齐下手不好说,他错付了倒是真的。   想到秦贤同赵德明那事,顾之遥又觉得秦贤也不算太冤,毕竟改不了吃屎的那位也算是当了一回王八。   褚丹诚一直想着查出来顾之遥的生父究竟是个什么要紧的人物,今后一旦相遇也好早有对策,奈何安如梦虽是因着金石药时有神志不清醒的时候,嘴却紧的很,到了五月都没有从她那公主殿得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两国交战本就是个消耗极大的事,这一仗打了四月有余,不管是兵力还是粮草各自都损耗不少。   老将军和祝成栋用兵如神,虽是有些消耗,但也没算白白浪费了兵力和粮草。鞑靼一时打不过来,反倒被大周占了几座城池,已有了想要投降认输之意。   如今看来,到底是大周在这方面更强盛些,鞑靼讨不到好,低头认输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败势基本已成定局。   褚家两员猛将都在漠北守着,朝中盯着褚丹诚的人很多,一旦祝成栋或是褚老将军吃了败仗,只怕这朝中也是要变天的。所幸,褚家的儿郎没有不顶用的,漠北尚算太平。   漠北太平,京中的日子也就逐渐恢复了平静。   馥园的日子又变成了和从前一样,褚丹诚每日上朝上值,处理工部的事宜,顾之遥替褚丹诚处理朝堂之外的事情,如今又多了个替皇上调教亲兵的任务,每日也忙得很。   馥园中唯一的闲人只剩下了褚明月,既然皇上已然为她和冯纪年指婚,她便要老老实实地在馥园中呆着,只等褚老将军和凯旋归来,把亲成了。   顾之遥知道褚明月也是有将才的,整日守在府中也是委屈了她,便时常让褚明月扮作男子跟着自己一同去练兵,下了值还能同冯纪年打个照面,算是解了他们二人的相思之苦。   这日轮到褚丹诚沐休,顾之遥便也同皇上说了声不去练兵,留在府中和褚丹诚在一块儿呆着。   如今日日都有事情做,两人倒是很少能在大白天就腻在一处了,难得得空少不得要凑在一块儿。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也是相公白日各自有事情要做,晚上才会在一块儿聚着,有几个能日日腻歪在一处的呢?两人这样各自有事做,倒更像是一对寻常的夫妻了。   褚老将军和祝成栋在漠北,顾之遥和褚丹诚少不得要惦记,如今像这样得了空,两人便免不了要抱着地图研究一番,再掐着指头算算战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如今漠北那头同鞑靼的边界又往外头扩了些,”顾之遥在地图上画了一笔,“鞑靼的这一块都是草原,想打下来容易,可他们如果偷袭的话,我们也不算安稳。”   褚丹诚眯起眼睛,顺着顾之遥的目光看去,只见地图上确实是一大片草原。   他们之前去过漠北,还曾在山上困了一夜,那一夜可以算是惊心动魄了。当时两人就是因着不想在草原上当活靶子被安子琼的人射杀才在山中藏了一夜,如今再看漠北的草原上,确实算是隐患重重。   顾之遥眉头微蹙,“现下还没有新的青草长出来,处处都是枯草,很容易走水。只不过这些日子的风向一直是朝着北面刮,鞑靼人轻易不会做些玩火自|焚的事,祖父和表哥他们不想伤害牧民,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顿了顿,又继续忧心忡忡道:“昨夜看星象,过几日风向该要变了。”   褚丹诚不知道顾之遥什么时候竟是开始研究起星象了,不过既然顾之遥开口了,就一定是认真的。他低头看了半天地图,摇摇头开口道:“暂时应该不会。虽说我们的边界扩到了鞑靼那边去,你看这——”   褚丹诚的手又往南边稍微挪了挪,指着鞑靼右下角的地方:“中间有那座山隔着,火一时不会烧得太远,倒是鞑靼的东南角这块,是山口,极易倒灌风进去,反而会把火往回吹。”   “正是,”顾之遥点点头,“普通的山口是会有倒灌风,可是哥哥还记不记得那老虎洞?”   顾之遥说的老虎洞是家里那一窝小老虎的父母住的山洞,当初那双老虎算是救了二人半条命,两人把老虎和牡丹的尸体都安葬在了虎洞的旁边。   褚丹诚点点头,他自是记得,当初与顾之遥在山中并肩战斗,两个人对着五十来个死士刺客,可谓是九死一生了。   顾之遥又继续道:“当日在山洞中音乐有些风,吹得我们火折子烧得快极了,虽是进去不久就把火折子熄了,可从山中出来之后我把火折子拿出来看过,都烧到底了。”   “洞里有风?”褚丹诚沉吟片刻,顾之遥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洞可能是连同外界的,甚至山中很可能有河流,带动了风向,也就是说山口的风到底会往哪边灌,还真说不定。 第160章 五里开外欲纵火,里应外合烧粮仓   所幸那山口是在大周境内的,虽说是整座山有一半也鞑靼,可山口一直有人把守着,鞑靼人未必就对山口的风向真就那么了解了。   顾之遥心中始终觉得不落底,褚丹诚也觉得这是个隐患,特地派了亲信送了密信到漠北给祝成栋和老将军,以提防过几日风向转变后鞑靼人在草原上放火。   顾之遥这些日子无事时便看些周易什么的,想不到竟是真的派上了些用场。   他夜观星象,料着这几日风向多半要变,第一场春雨之后风向果然就变了。   南风一夜变成了北风,漠北的风甚至都能吹到京城来。   两人密信送的及时,老将军和祝成栋看了信之后当即命人每日定时定点在周遭的草原上洒水,若是鞑靼人真的想要放火,这草枝子都是湿的,一时也不易烧起来。   非但如此,两人在军营的北面也派了不少人手巡查,一旦发现有鞑|子来造次,第一时间便会有人回营上报,也好早做应对。   在那之后,果然抓到了鞑|子在大周军营北面五里开外的地方准备放火燎原。   祝成栋从抓来的鞑|子口中得知此事时直接将手里的茶杯摔到了地上,口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五里开外就放火,幸亏我们的人发现的早!为了防着被我们发现,你们可汗倒是肯下血本,竟是将那么多牧民的性命都弃之不顾!”   那俘虏非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昂着头满脸尽是傲气:“不过是些贱民,在这漠北不知道有多少私自与你们汉民通婚,生下来的也都是些杂种,他们的性命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祝成栋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言论,眼里尽是不可置信:“与汉人通婚便是杂种,难道你们往上数个五辈十辈的都没有汉民祖先了么?”   “若我们也是这样的杂种,死不足惜!”那被按在地上的鞑|子满脸尽是戾气:“你们汉人最是狡诈,不过是占着有利的位置罢了,怎么能和我们草原上的雄鹰相提并论?早晚有一天这些土地都是我们鞑靼的!”   鞑靼人脾气和他们的身板儿一样硬,祝成栋总不能把这鞑|子真的宰了杀鸡儆猴,那这刚太平了没几日的漠北就又要厮杀起来了。   可鞑|子都欺负到了家门口,总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他们还以为大周的儿郎是好欺负的。   祝成栋便和褚老将军合计着,怎么着也要报复回去,让鞑靼自食恶果,知道一下被火烧屁股是个什么滋味。   过了几日,京中收到了祝成栋送回来的捷报。   大周这边派了人易容成鞑靼来放火的这几人,跑到鞑靼兵营里和祝成栋来了个里应外合,将鞑靼兵营的粮草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消息一到京城,所有人都为之大振,大周估计着周围虎视眈眈的小国,与鞑靼的争斗其实一直都没有太过,毕竟只要有一方下了黑手,这战事就少不得要打个几年了。而鞑靼对于大周,一直都没有这样的顾及。   草原上的牧民多是比较刚烈的性子,对于大周这样的顾虑,他们倒是不用考虑这么多。周围的小国与鞑靼都是胡人,总要多偏心鞑靼多一点的。而且鞑靼的土地并不肥沃,大周良田却多得很,他们总还是想在大周这边讨点好处的。   此战大捷,一来没有让大周在兵力上伤筋动骨,二来又让鞑靼一时来不及补给,短时间内无法对大周出手,同时也震慑了周围的小国,提醒他们不要对大周造次。   这计策妙就妙在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鞑靼先动的手,实在没有立场说大周下手太黑,计策太毒。   安子慕得到这消息龙颜大悦,祝成栋和褚老将军夫妇都在漠北,不好太奢,赏赐总不能往漠北送,齐州离得又远。再者说,顾之遥的提醒也是这场博弈的最大助力,得亏他近些日子自己看了不少《周易》和《奇门遁甲》这些所谓的杂书,连夜观星象都学会了,所幸将赏赐一股脑都送进了馥园。   褚丹诚和顾之遥的私产不少,干脆就将赏赐一半放到了褚明月的嫁妆里,只等老将军回来了好送褚明月风风光光地出嫁。   剩下那一半,顾之遥都给宋如月留着,宋如月是早晚都要出宫的,到时候总不能让她空着手嫁给褚清风,虽说褚家人不在意这个,可宋如月是个要脸的,顾之遥也不想让她太难看。   当初自己身无分文地从馥园中出来,还是宋如月拿了自己存的月钱给顾之遥。再往早了说,安如梦想用金石药害自己的时候,宋如月曾百般帮自己躲开那害人的东西。   就算不是血亲,在顾之遥心中宋如月也是自己的姐姐。   鞑靼想纵火暗算大周这一条失算了,顾之遥算是松了口气。这段时间盯得紧一点儿,再过段时间青草都长出来,到时候地上湿气重,纵火就更不容易了,那时候管他是南风还是北风,都不用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冰雪开化了之后这些植物长得就快了,也就半个月吧,草原上的黄色逐渐被翠绿色取代,新的嫩草长了出来,再过了一个月,草原上基本都是绿色了,连杨树柳树的枝条也不再是枯黄色,这时天气才算是暖了起来。   京城比漠北春天来得更早,馥园小池塘上的茯苓花也结了花苞,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世事总是无常的,有时候你看着好像哪儿哪儿都是好的,日子越过越有奔头,心中的期盼也越来越近,却总有些意外的事情会击碎你的梦。   在漠北大捷后,馥园上下一片喜气,只等着亲人赢了最终的胜仗,带着大周的好儿郎凯旋而归。   然而一纸急报打破了这一切。   那是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传书,信外面沾着已经变成暗红色干涸了的血,不知是谁的,却也足以触目惊心。   传书是直接送到宫里的,安子慕看了传书便将褚丹诚和顾之遥一同召到了宫中。   他脸色沉重,命太监将传书交予二人手中,让他们自己看。   内容很简略,只说了一个信息:褚老将军和老夫人遭伏,不幸身死。 第161章 满门尽是烈性人,请命出征护河山   漠北急报:   前些日子抓到鞑|子想要在大周军营北方纵火,隧派一家臣假扮作鞑靼人潜伏进对方军营,褚氏双将与之里应外合将对方粮仓焚毁。   如今青草遍地,欲纵火已是不易,但对方手中竟是有桐油,桐油向来为大周特有,鞑靼绝不可能自产,还请圣上查明可否有大周人士与鞑靼密切来往。   臣等办事不力,中了鞑|子的圈套,损兵近万,褚老将军夫妇已遭伏牺牲,恳请朝中增派兵马一万到漠北增员。   此次战役所有损失待来日还朝,臣祝成栋愿一应承担。   密信不长,仅二百余字,却能看出祝成栋几乎是字字泣血,好些字因着下笔太重,墨在宣纸上都洇湿了一团。   褚丹诚和顾之遥看着密信,两人手都有些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褚老将军会在漠北遭遇这样的事。   顾之遥在他们出发之前,特地让老将军把云实带着,就是念着一旦有个万一,毕竟云实是个老虎,又通人性,总归不会让自己的家人遇难。   可即使这样也还是出事了,那边究竟碰到了什么凶险的事不得而知。   顾之遥根本没有精力去想想他们在那头都碰到了什么事,褚老将军夫妇对他太好,几乎就是把他当做自己亲生的孙子看了,即使后面他和褚丹诚的关系变成了这样,也并没有过多怪罪自己,反而还按着娶新妇的礼好好宽慰了顾之遥一番。   他们是真的把顾之遥当成自家人在看。   想到第一次见到两个老的,那会儿还是在齐州,老将军怕顾之遥在褚府不自在,拉着祝成栋逗趣儿,给顾之遥宽心,老夫人还做了酥酪给顾之遥,两人用这样的行动告诉顾之遥:来了我们家就是家里的孩子了,不用见外。   后来他们三人同秦府断了义,分了家,新的府邸建成都是顾之遥在看,祖父祖母举家来了京城,老将军头一件事就是叫顾之遥改了口,莫要再唤外公,该叫祖父才是。那长命金锁圈儿,下头那三颗金珠子上面的字都是老将军亲手雕上去的。   平安顺遂、富贵如意、福寿绵长。   褚丹诚和顾之遥何尝不希望老将军夫妇也能福寿绵长呢,可偏偏……偏偏断送在了鞑靼人手里!   褚丹诚瞪着一双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密信,顾之遥晃了两晃,喉头一片腥甜。   安子慕看这两人这样,也有些于心不忍。   可这又是没办法的,战争就是这样,有的人会胜利,就要有人牺牲,今儿是敌人死了,明儿可能就是自己的人丢了命。   “朕接到密信就将你们二人召见来了,老将军牺牲的事在朝中还是个秘密,朕现在怀疑是有人与鞑靼勾结,害了老将军,且这人极有可能是与你们二人结仇的。”安子慕让人给褚丹诚和顾之遥赐了座,“如今情势很不好,漠北那边少了一个将军,又是罪王的封地,朕担心罪王会趁此机会对祝将军不利。”   褚丹诚抬头,表情阴冷到了极点,“臣……”   “舅舅,让我去漠北罢!”还没等褚丹诚的话出口,顾之遥已经站起身打断道。   他走到安子慕面前,一撩衣袍的下摆,跪下磕了个头,“我从九岁开始就被哥哥带着教养,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我不爱读那些穷酸的书,偏爱看些兵书什么的,他也由着我。”   顾之遥顿了顿,他能感觉到褚丹诚在盯着自己的后背死死看着自己,不敢回头,只抬头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安子慕:“我原本就是想要当个将军的。如今祖父遭到这样的事儿,不让我去看看,只怕下半生都要寝食难安。退一步讲,老将军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我不相信祖父真的就走了,万一还能去救回来呢?”   “你发什么疯?战场上是闹着玩儿的么?”褚丹诚呼啦一下站起来,上前去拉顾之遥的胳膊,“你才多大,军营都没进过,还要去带兵?如果真的吉人天相,你这一去就要七日才到,还有什么用……”   褚丹诚有些哽住了,后面的话不好听,他说不下去。   他比谁都希望褚老将军夫妇还活着,可祝成栋就在漠北,两人出事他是最焦急的,若不是事情已成定局决计不会向京中递送讣告。   当初老夫人拎着一条鞭子到秦府给自己三人讨说法,自己虽是不在现场,可顾之遥同自己说了好几回。   秦家的长辈指望不上,褚家的却都对自己顶好,褚丹诚还想着等漠北的战事结束,等顾之遥的那些事都料理干净了,就带着顾之遥到齐州去陪着两位老人,一家人就在一块儿。   褚丹诚闭眼咬牙道:“大周不是没人了,你急我也急,就是去漠北也不该是你,当我是死人么?”   顾之遥摇摇头,“哥哥你不能去,你要留在京城和舅舅一块儿查出来到底是谁和鞑靼勾结了。”   他又重重磕了两下头,额头都撞红了一片,“我两个哥哥和冯大人在一块儿的时候查这些事儿是一顶一地好,皇上不管从哪儿想都应该让他们三人在京中一起彻查此事。让我去罢,也好叫你们看看,祖父和表哥教我的那些没白教。”   安子慕看着下面的两个人,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褚家是好几代的将门,一家人从上到下都是血性儿郎,就是褚丹诚与褚清风如今入朝做了文官,也是极有血性的。   理智上,安子慕当然希望褚丹诚褚清风和冯纪年一块儿在京城里,好好把后头这搞鬼之人揪出来,可情理上到底是舍不得顾之遥。   顾之遥看得出安子慕心中动摇,轻笑出声:“干什么,你们都不信我么?当初自己一个人进宫里头,宰了安如梦的那个影卫我不也是全首全尾地出来了么?到了漠北,我肯定以自身为先。”   褚丹诚心中天人交战了半天,顾之遥的能力他是知道的,只不过是舍不得顾之遥去战场上受苦受难罢了,他也怕,怕顾之遥同老将军夫妇一样,遭遇什么埋伏。   受伤了自己心疼,再有个什么万一……   他猛地又睁开眼,顾之遥这样的人,心思的缜密程度有的时候自己都比之不及,自己还能把他一辈子拴在身边不成?   虽然如果可以,他是真的想把人一辈子拴在身边的。   “罢了,臣褚丹诚替义弟顾之遥请命,恳请皇上派二万精兵随之前往漠北,护佑我大周江山,替战事中丢了性命的大周好儿郎们报仇雪恨!”言罢,褚丹诚也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偏头看向顾之遥:“去罢,做你想做的,哥哥这一条命也交代给你了,千万护好了。” 第162章 战火纷乱亲人丧,深夜祭母许愿望   “哥哥这一条命也交代给你了,千万护好了。”   顾之遥心中大动。   他想和褚丹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褚丹诚也是如此。他选择奔赴沙场,褚丹诚便将他的命也交到自己手中,时时提醒自己,遇到什么事万万要注意先注意皓自家安全。   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如果顾之遥有什么万一,褚丹诚也并没有打算独活。   他们的命是在一起的,少了哪个都不行。   顾之遥觉得自己心头滚烫,又熨帖,又不好受,五味杂陈,最终汇成一个“好”字。   ……   漠北战事吃紧,有道是兵未动,粮草先行,安子慕先派人押送了粮草出发,而后点了一万多的精兵给顾之遥。   因着顾之遥之前并没有在军中立过什么功劳,年纪又轻,直接来这么一个小将军难以服众,安子慕又点了两个沉稳的副将给他。   一个是在军营中混迹了多年的老将,一个也是将门出身,只是不像褚家那样战功赫赫,光站在那儿就够旁人抖三抖了。   在军营中多年的姓贾名耀鹏,今年刚过不惑之年,是从一个小兵开始爬上来的,大字不识几个,全凭着一身战功到了今天的位置。   贾耀鹏其人,平日里打仗并不讲究什么兵法,最看不起的就是纸上谈兵的那一套,很是信奉自己的经验。这人其实足够勇猛,可偏偏有点嗜酒,安子奉特地将贾耀鹏安排进去就是为了日后若是这人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方便顾之遥立军威以服众。   退一步讲,虽然贾耀鹏有些子自负,一身功夫确是实打实的,且这人去了小毛病还算的上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在战场上可保顾之遥周全。   另一个副将是柳家的嫡子,单名一个战字,出战次数不多,但自小便熟读各种兵法。这人平日里不爱说话,从不见争抢,一心专心打仗不屑于弄权,好掌控。   一切都打点完毕,顾之遥只回馥园中同褚丹诚吃过晚饭睡一宿第二日便要出发。   虽说是自己请命,顾之遥却仍是对褚丹诚心有不舍,他有心想撩拨褚丹诚,褚丹诚却惦记着他明日便要出发,想让小蒜苗儿状态饱满地出发,不管那人如何撩拨自己都不为所动。   好好的人,突然就修了佛。   顾之遥有些无奈,又不是说同房了明日就连马都骑不了,可褚丹诚不愿意他也没法,两人只能盖上被子乖乖睡觉。   到底是明日就要出发离开家里了,顾之遥有些睡不着,翻了几个身,索性转过来面对褚丹诚睁开眼睛,细细看他的五官。   床幔把光都遮在了外头,顾之遥根本就看不清什么,但他就是觉得自己好像把这人的每一寸肌肤都看清了。   从额角的那个团花形的白色伤疤,到一双剑眉,再下面是一双瑞风眼。别人都觉得褚丹诚这眼神凶戾得很,可顾之遥偏偏爱极他这双眸子。往下再看,就是他高挺的鼻梁,和有些薄的嘴唇。   其实以前听顾姨娘说过,一个男子若是薄唇,多半是薄情的。褚丹诚生了一双薄唇,却偏偏长情又深情。   从前,褚丹诚刚得知了自己的那心思时时常要逗弄自己,那时他以为自己不过是褚丹诚人生上的添头,他这人太好,就算没有自己也能过的很好。可后来,自己从漠北回来的那次,褚丹诚几乎要发疯,将自己直接用镣铐锁在了身边,那一回顾之遥才知道自己对于褚丹诚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是添头,是人生中认定的独一无二的,捧在了心尖子上的那样一个人。   自己对于褚丹诚,和褚丹诚对于自己是一样的。   顾之遥看着褚丹诚在黑夜中的轮廓,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就好了。   管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什么皇亲国戚,还是旁的什么,自己只想和褚丹诚厮守到老。   正胡思乱想着,一只温热的大手伸过来覆在自己的眼皮子上,“睡不着?”   顾之遥点点头,“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   褚丹诚张了张嘴,想告诉顾之遥,你还没走,我也开始想你了,所以留在京城中,不要走了。   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毕竟两个人不是寻常的百姓,平日里在朝中得到了足够多的权利,就要背负同样多甚至更多的责任。   大周的每一寸国土,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是应该责无旁贷地去守护。   如果连自己的国家都护不住,又什么脸面去谈些儿女情长的事呢?   最后,这句话褚丹诚也没能出口。他将顾之遥揽在怀中,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胸膛上,“那我搂你一会儿,早些睡了,明儿不是还想出发去漠北?”   顾之遥枕在那儿,听见身下的人胸膛里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他一说话自己的耳朵整个都震得有些麻麻的。   真好,这样搂着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爱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有爱。   可是漠北的那些人,他们何辜呢?   原本是有蓝天白云,有绿草青山的一个地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儿?   顾之遥点点头,又在褚丹诚的身上黏糊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开口道:“还是睡不着,要不你把我办了吧,干完那事儿还挺困的。”   “闭嘴,”褚丹诚忍无可忍,伸手在顾之遥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快睡觉!”   顾之遥扁扁嘴,撩拨失败,只能钻进被窝里去闭着眼睛让自己硬睡了。   这一夜睡得不安稳,梦里头什么都有,乱糟糟的一片。一会看到了漠北那些贩卖牛羊的鞑靼妇女在战乱中失去了丈夫、孩子,哭喊着,脸上满是血泪;一会又看见那山中的飞禽走兽被困在一片火海中,当年救过自己和褚丹诚的白虎夫妇站在山火中悲哀地仰天发出一阵虎啸;一会又看见了祖父祖母。   褚老将军脸上满是烟尘,老夫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们二人握着顾之遥的手,颤声道:“你为什么要来漠北?遥儿,为什么要来?”   那两双苍老的手像枯木,又想鹰爪,抓得顾之遥生疼。他想把二人从火海中拉出来,却无论如何都拉不动。   而后他就这么惊醒了。   顾之遥抓着被子剧烈地喘着气,额头上沁满了冷汗。身旁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他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褚丹诚去了哪儿。   “哥哥?”   顾之遥找不到人,下床趿拉上鞋就要往外走,正巧褚丹诚推门进屋,他看顾之遥趿拉着鞋要往外走来找他,连件衣裳也没披,忙上前将人拦腰抱起来,塞回床上被窝里。   顾之遥闻见褚丹诚身上有挺浓的檀香味儿,反应过来他是干什么去了,搂住褚丹诚的脖子道:“给娘上香去了?”   “嗯,托她护着点儿自己的儿媳。”褚丹诚点点头,“你这样,我更舍不得你走了。” 第163章 请君入瓮红山口,桐油泼身相胁迫   军帐里气氛很凝重,祝成栋坐在上手的位置,手指在地图上摩挲。那地图是从鞑靼的一做城池中夺来的,精致光滑,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地图的四周有些泛黄。   几个人坐在军帐里谁也不说话,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祝成栋手指画了几下,最后指到一个位置——他们现在呆着的这个地方。   这座城是刚攻下来没多久的,前段时间抓到鞑靼人在大周军营的北面五里多开外的地方纵火,为了还治其人之身,也为了给周边的小国立个警示,影二易容成了那鞑|子的样貌,进了鞑靼的城,而后与祝成栋他们里应外合,一把火烧了鞑靼的粮仓。   而后鞑靼粮草来不及补给,军心涣散,老将军和祝成栋便商量着一举攻下这座城池,将鞑靼向北面又逼退了二十里。   这原是件好事,可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鞑靼人使得一出连环计。   “报——!”   “进来!”听见士兵来帐前有事要禀报,祝成栋的脸色瞬间又黑了些,整张脸都阴沉得吓人。   进来报信的小兵明显是这几日都被祝成栋吓过来了,他一进屋就先往地上跪,然后声音打着颤开口道:“将军,外头的围军非但没减,反而有要纵火烧城的架势。”   这座城叫乌兰察布,在鞑靼的语言里是红山口的意思。如今被大周所占,鞑靼便要纵火烧城,将旁边的蛮汉山真的变成一座赤红色的山。   现在青草都长出来了,地面潮湿得很,原是不易纵火,可鞑靼人不知因何有了桐油!   桐油,那不是大周所特有的东西么?鞑靼人是从哪儿得来的,随便想想也能猜得出,这朝中出了不做人的东西,竟是和外邦勾结!   “将军……”那士兵明显是慌了,但还有消息不得不报,双腿跪在地上几乎都跪不稳当,那两条大腿直打摆子,不知道的还当是蹲了几个时辰的马步才能将人累成这样。   “说。”祝成栋深吸一口气,将想要上阵同鞑|子厮杀一番的冲动压下去,不让自己将这火发到手下人的身上。   “那些鞑虏将之前那些牧民农夫一股脑捆了浇上桐油扔在城门口,扬言午时若是没有姓褚的或是姓祝的将军出城,便要将那些人连同这乌兰察布一同一把火都烧了干净。”   祝成栋深吸一口气,满眼尽是不可置信:“用自己的子民威胁我们?是我听岔了,还是他们的可汗疯了?”   那小兵讷讷不敢言,缩了缩脖子在地上跪成一小团。   祝成栋和老将军都见不得战事波及寻常百姓,对方就是吃准了他们大周的人是这样的性子,才做出这种举措。   原本祝成栋和褚老将军不是没有担心过鞑靼是请君入瓮之计,因此只有祝成栋带着影二占了乌兰察布,老将军夫妇还在原地等着祝成栋的消息。   怎料到他们猜中了请君入瓮,却没猜中鞑靼人手中的桐油。   桐油沾火就着,就是用水也泼不灭,别说一点青草,哪怕是一条河上面飘了桐油也是能烧起来的。   祝成栋带的兵在乌兰察布城里已经被围困了数日,当初影二和自己一同烧了人家的粮仓,不想断的是自个儿的粮草。褚老将军和老夫人在乌兰察布北面,现在又是刮北风的天儿,一旦有个万一根本来不及营救。   依照祝成栋和影二的轻功,这一个乌兰察布当然困不住二人,只是这么多百姓,还有自己带来的这么多兵,难道都扔着不管么?   再者说,就是运起轻功出了城又怎样?外头那么多鞑|子虎视眈眈地看着呢,就是这么多蚂蚁也能咬死象了,何况外头的那些可都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士兵,两人就是功夫再如何高强,真的就能杀出重围么?   “现在几时了?”祝成栋回头问了一声。   那小士兵小心翼翼地退到屏风外头去看了眼更漏,才又进来报道:“回将军,还有半个时辰到午时。”   祝成栋闭了闭眼,半晌才睁眼,咬牙切齿道:“传高信进来。”   影二似乎预感到祝成栋是做了什么决定,原本低头半晌不语的他一下子抬头看着祝成栋,几乎要把人身上盯穿个洞来。   祝成栋不理会影二,只看向帐篷门口。   高信是祝成栋的亲信,本事一般般,非常擅长赶路和遁逃,自有一套保命的招数。他人叫高信,实际个头儿不高,勉强才到影二的下巴,和祝成栋那种夸父身材的就更不能比了。   见高信进来,祝成栋直接扬扬手,让他无需再多礼,淡淡开口道:“一会儿我出城门会会鞑|子的将军,你趁机护着我这位兄弟出城。他人不能有什么闪失,你不是等着解甲归田了就要回老家去娶老婆么?把人护好了,去京城找褚尚书要钱,他能给够你要给小翠儿的聘礼。”   “你到底……”影二皱着眉喃喃开口,可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见高信嗓门如同放炮仗一般开口了。   “将军你不能去,对方摆明了就是阴我们的,就是死,我高信也不能做大周的逃兵啊!说好了兄弟们一块儿并肩的,你怎么赶我走?”   “人不大,哪来这么多话?”祝成栋心烦,懒得同他多扯,直接开口呛道:“兄弟几个就你最小了,小翠儿还在齐州等你回去呢。”   “等不及她爹会给她许好人家的。”高信不乐意被祝成栋甩下,眉毛一立:“出齐州之前我同她爹说好了,要是五年回不去,就让她再找好人家。这会儿估计都快要说新的婆家了,明年保不齐就要抱上大胖小子了。我反正没成家没牵挂,让裘哥带着小爷走!”   “你们有完没完?”影二估计着,当了一辈子的奴才,自己有自身的想法也是头一回。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烦躁过:“走什么走?尚书养我是用来逃命的么?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如果嫌我是拖累犯不上这样赶我,我在哪儿不能拉几个鞑|子垫背?”   “你不行!”祝成栋心中烦躁地很,瞪了影二一眼,“你得活着!”   “你都要赴义了,管我死活?”影二也丝毫不让,回视祝成栋,昂起了头。   “你都说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高信看着这俩人针锋相对,脑子一阵迷糊,怎么也不明白好好的红山口托孤,怎么着就成了关门吵架了,吵得还挺厉害,估计再呆一会都要动起手来了。 第164章 红线虎符颈间藏,乌兰城前凤刀长   影二到底还是要被高信带着出城。   虽说是影二怎么也是个身手了得的,可和本就武艺高强又有一身蛮劲的祝成栋还是比不了。   两人吵得凶,祝成栋所幸强行点了影二的穴,将人给捆了。   影二不甘心就这么被送出去,他瞪着祝成栋的那双眼睛几乎要滴血,却并没有唤回祝成栋的一点点良心,还是被无情地捆了个结实。   他气得头发昏,自己都还没说出来想要易容成祝成栋的样子上阵,这人倒是先把自己往外摘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自己就是死了也不值当什么,祝成栋却不一样,他是军中的主帅,有个什么闪失不是好收场的事。可这人偏就突然不顾及大局起来,把自己拼了命地推出去。   祝成栋这个人,平日里好说话,关键时刻突然来了大男子主义,且这脾气一上来谁都拦不住,铁了心的要把影二送走,自己一个人英勇就义。   影二想张口骂他也做不到,不是因为修养好,而是因为被点了穴张不开嘴,气得要吐血,又拿他没办法。   如果这个人真的敢把我送走,影二心中想着:他死了我连个香都不会给他烧!   乌兰察布的草原上向来都是湛蓝湛蓝的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有人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回牧民们的一线生机,往日里的青天此时有点灰蒙蒙的,仿佛要下雨了一般。   原本是个晴天,说阴就阴,还刮起了风,指不定一会儿就要下起雨来。祝成栋有些烦躁地踢了高信的屁股一脚,瓮声瓮气地道:“还不快走,鞑|子不一定守信用,若是真的放火,一会儿下起雨来桐油跟着乱淌你想跑也跑不干净。”   高信心中不想把将军自个儿留在这儿,但实在没什么办法,别说祝成栋手上还有虎符,就是他只扔根鸡毛自己也得当令箭遵守着。   “将军……”高信犹豫着开口,想要再劝他,祝成栋却只回他一句回家了和小翠儿好好过就不理他了。   祝成栋走上前两步,蹲下来看着被捆成了一长条的影二。影二心中怒极,狠狠瞪着祝成栋,几乎想要冲破穴道咬他一口,祝成栋却嘿一声笑了起来:“别气别气,当日好不容易才把你这条命捡回来的,再被我这样的混账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你还知道自己是个混账?影二不禁腹诽,不知道这人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祝成栋伸手到自己怀里摸了两下,把那虎符掏出来。   虎符上面有个红色的玉线拴着,祝成栋又拿着那虎符,手指头搁在老虎头上摩挲了一会儿,才将虎符拎起来,托起影二的脑袋,将虎符挂在他脖子上。   祝成栋这个动作揭开了好几年前的老黄历,影二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当年褚丹诚被关在下邳的大牢里,顾之遥钻进去看他,褚丹诚却让顾之遥带着自己的私印走。   怎么他们褚府里头出来的尽是些死心眼儿,遇到这样的事不知道先保着自家安全,反倒急着把虎符私印给别人?   祝成栋是报着必死的心的,这会儿什么也不在乎了,把虎符塞到影二的衣襟里头,顺手摸了一把影二的脖子,然后把手抽出来啧啧称奇:“你说你一个当影卫的,怎么肉皮子这么滑腻?”   影二惊呆了,一时竟是不知道该双眼一翻气死过去,还是该冲破穴道揪着祝成栋的领子揍他一顿。   “逗你一下就这样儿,要不是爷这就要救你第二条命了,还真不敢同你这般作耍。”祝成栋撇撇嘴,开了两句影二的玩笑,而后眼睛一立,看向高信:“你可把人给我护好了,有个什么闪失将来你再见着我,我可不饶你。”   将来高信再见着祝成栋可就不是什么好地界了,他这话说得宛若托付遗孀一般,高信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祝成栋不再去管高信和影二,将铠甲兀自穿戴好,披上披风,捞起自己的长柄凤嘴刀提在右手里,又在靴子里藏了两把匕首,才阔步向外走去。   祝成栋,分明是要去赴死的,可他的背影丝毫不见萧索。他是为了这草原上无辜的牧民们,为了自己的兵们,并不是吃了什么败仗,这叫死得其所,褚家人这点气节总归是不缺的。   来乌兰察布城门叫阵的是一个面色发红的男子,鞑靼的士兵们都喊他为巴|特|尔。这人祝成栋已经对上好几回了,身有神力,就是祝成栋这样内功深厚又本身就有些蛮力的人也是比之不及的。开始以为巴|特|尔是这人的名儿,后来才明白过来,巴|特|尔是鞑靼话里的勇士?这人是鞑靼第一猛士,本不可考,大家就都称他为巴|特|尔了。   巴|特|尔天生神力,上回两军交战之时,褚丹诚曾亲眼见过巴|特|尔把一名汉人的士兵单手抛起来丈余高。可惜巴|特|尔力气虽大,却总没有祝成栋灵巧,不然祝成栋还当真没有几分胜算。   外头的鞑|子士兵们站成了一个圆圈,将巴|特|尔围在中间,一起高呼着:“巴|特|尔!巴|特|尔!巴|特|尔!”   巴|特|尔就等着祝成栋快些出来自己往坑里蹦了,前面打过几回,汉人将军狡猾得很,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攻右边,一会儿居然又飞起来了叫人抓不住。这次自己带了桐油来,就是祝成栋当真长了翅膀,也难以飞出去。   “祝将军,果然守时。”见到祝成栋已经独自一人站到城门口,巴|特|尔哈哈哈大笑了两声,然后满意地冲着祝成栋点点头:“将军怎么连一个亲兵都不带?”   祝成栋想说老子打你还用不着带那么多人,但对方手中毕竟是有桐油的,他不想激怒这莽汉,便皮笑肉不笑道:“不是巴|特|尔让本将单刀赴会么?”   “祝将军好信用。”巴|特|尔点点头,“不过是切磋一二,点到为止,还希望大周的将士们不要太过计较。”   计较你奶奶!祝成栋暗自腹诽,这杀才学起大周话一套一套的,只恶心地他想要一刀将这人捅个透心凉。   “那还请鞑靼的将士们也不要在意。”褚丹诚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便将长柄凤嘴刀自刀鞘中抽出来,横在身前,“来吧,打完了还要用午膳呢。” 第165章 八卦刀对凤嘴刀,鞑靼暗中放冷箭   那巴|特|尔将军从没见过像祝成栋这样光明磊落的汉子,他原想着,自己用百姓相挟,祝成栋怎么也要埋伏些许人手还击自己,亦或干脆是将鞑靼的牧民们扔着不管,只管安心在城里等着大周派兵前来。   可祝成栋就这么之身一人到城门口来面对自己的挑战,没带一个兵。   祝成栋这般磊落,巴|特|尔反而犹豫了。   他之前在祝成栋身上吃过太多败仗,两人倒是还没有真的正面交手过。不管是祝成栋还是自己,在军营中都是身手佼佼的人物,没有真的比试过谁也不知道对方的深浅,平日里作战有没有留手。   可祝成栋就这样站出来了,不顾及自己输赢与否,一心只想保住这一方的百姓,和城中那些大周的兵。   “我真是不知该说祝将军浑身是胆,还是该说你傻。”巴|特|尔看了一会儿祝成栋,最终缓缓出了一口气,拿出自己的武器来。   “我们大周的好儿郎不屑于搞一些腌臜的谋略。”祝成栋嘴角勾起,满面的傲气,“出手吧,还请巴|特|尔能信守承诺,今日一战不论输赢,放过这些百姓和我的兵们。”   巴|特|尔却并不回复祝成栋这句话,只管将自己的武器也拿出来。   巴|特|尔使的是一把八卦刀,刀身长且厚,刀背上挂着三个铜环。这把八卦刀比寻常能见到的要大上许多,少说也得有个十一二斤。   大周用刀的不少,但多是苗刀一类的比较轻的,双手刀也大多选用朴刀这种。像祝成栋这种内力浑厚又天生神力的才会选用长柄凤嘴刀这样的。八卦刀祝成栋不是没试过,作为单手刀,八卦刀委实太大太笨重了些,能耍是能耍,但对于他自己来说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而影二这种个高但是身板比较薄的,不像祝成栋这样有劲儿,则大多会选择用剑。因着影二平日里要暗中保护主子安全,太长的兵器不方便,他多是用匕首或者峨眉刺,保证自己身子轻便灵敏。   话说回来,像八卦刀这样的兵器,就是祝成栋也只能舞七八斤的。这巴|特|尔却把个十几斤的八卦刀耍的虎虎生风,就好像这八卦刀不是实心的一般。   这人力气得有多大?面上虽是不显,祝成栋却在心中暗暗咂舌,同这样的人打斗一场,就是输了性命也算不枉此行了。   两人都不多话,只对视了一会儿便动起手来。   巴|特|尔踏着鞑靼人特有的步子,朝着祝成栋奔跑过来,纵身跃起,一刀劈下。祝成栋有意想试试对方的深浅,也不躲闪,抬手将那长柄凤嘴刀横在头顶,架在面前。   又长又重的八卦刀劈在凤嘴刀的刀柄上,当得一声,震得祝成栋虎口发麻。   这人力气好大!祝成栋心中暗暗赞叹,自己已经在大周算是少有的力士了,却还是无法和巴|特|尔相比,不怪乎鞑靼人们将这人认定为是勇士,确实足够勇猛。   且对方这一刀不管是力气还是气势都是磅礴而出,若是寻常人只怕已经腿软了。   巴|特|尔一刀没中也并不气馁,他本就料到这一刀不可能真就劈到祝成栋身上去,立马就拎起刀转了个圈又是一刀劈下来。   祝成栋将这一刀也接下,脚都有些往下陷了。   这是想要借着接连几下往下劈的刀势将自己的内劲震散,祝成栋一下就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在巴|特|尔第三刀劈下来之前先飞身后退,侧身踩着一棵树的树干飞身跃起丈余高,使了一招蛟龙入海对着巴|特|尔也出了招。   好轻功!巴|特|尔眼睛眯起,迎着祝成栋这一刀甩开膀子攻上去。   祝成栋身段及其灵敏,蛟龙入海还没收尾到巴|特|尔的身上,就一个转身翻,将从上往下的刀劲变成了侧披,对着巴|特|尔的脖子斜劈过去。   巴|特|尔反应过来祝成栋这是临时换了一招,忙伸手将八卦刀立起来,在侧面接下祝成栋这一击。   祝成栋虽是没有巴|特|尔的力气大,可他有内力傍身,且本身力气也不小,这一刀砍到巴|特|尔的八卦刀上,巴|特|尔被他震得连连侧步了六七尺才停下来。   两人打得兴起,来回互相过了二十几招,那巴|特|尔才逐渐显现出颓势来。   到底还是祝成栋技高一筹,毕竟是练过武的,到底是内息绵长,打斗起来也能更持久。而巴|特|尔全仰仗着一身蛮劲,时间久了免不了就要脱力,故而渐渐地败下阵来。   两人对于这场打斗都存着必胜的心,此时巴|特|尔见自己主见比不过祝成栋心中有些焦急,脚下步子也乱了,在祝成栋一个旋身将那长柄凤嘴刀劈来是勉力接了一记,却因着自己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道控制手中的兵器,将那八卦刀震出一道裂痕。   祝成栋眼睛尖,一眼就看出来巴|特|尔可能还撑得住,这刀却是决计撑不住了,便再接再厉又是一刀砍了过去。   这回那八卦刀再坚持不住,刀身应声而断。   “巴|特|尔,你认不认输?”祝成栋将手中的长柄凤嘴刀挽了个刀花,昂首傲然问道。   “不认输!”鞑靼的汉子极有好胜心,更何况是个常年被士兵百姓们奉为鞑靼第一勇士的人?巴|特|尔双目赤红,飞身扑向祝成栋,面目狰狞。   祝成栋早料到对方会死撑着,便挑起长刀,侧身躲过巴|特|尔的飞扑,而后用刀背在巴|特|尔的后背上狠敲了一下,复又问道:“认不认输?!”   “啊啊啊!”巴|特|尔怒嚎一声:“不认输!坚决不认输!!”   祝成栋被这人气得没了脾气,又抬手想要再给他一下,却听见军队那边小小的一声:“放!”   这放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总之要么是弩箭,要么是别的什么机关。祝成栋和巴|特|尔打得难舍难分,这时候放暗器,只怕是要将两个人都射成个筛子。   祝成栋来不及多想,眼看就要中招,眼前却突然闪过一人影。这人背对着祝成栋,不知道是谁,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将断在地上的八卦刀一脚踢起来,用袖子兜着将破空而来的暗器扫落在地。   那人此时修养全无,疯子一般喊了一句:“你们鞑靼人一点信用都不讲的么?!” 第166章 轻功妙绝天外客,深入敌营取首级   祝成栋原本都准备好被鞑靼人偷袭,黄土一盖,马革裹尸了,没想到还能有人杀出来替自己挡下这些伤人的暗箭。   他现在正与巴|特|尔手中的断刀两刀相抵,整片后背完全暴露在鞑靼人的视野里,若不是有这人突然冲出来将暗箭挡下,现在自己指不定比馥园里面的莲藕洞还多。   思及此处,他手中内劲猛地向前一冲,将巴|特|尔甩出去,而后补了一脚踹在巴|特|尔的肚子上,将人踹出去十来尺。   巴|特|尔也没想到会有此番变数,被祝成栋给打了出来,肚子上又挨了一脚,一时内息翻腾,忍不住就“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只靠蛮力为长的人没有内功护体,挨不住祝成栋这蕴含着内劲的一脚,那鞑|子将军受了伤,踉跄两步单腿跪在地上猛喘粗气,手抖得连刀也握不住,剩下的半截八卦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祝成栋见巴|特|尔起不来,略略顿了顿,将有些上头的激荡之意缓下去,才转过头去看来救自己的是哪一路大侠。   来人一袭墨色短打,头发尽数在头顶束了一个揪,本来应该是很利索的样子,这会儿却有一半头发从发髻里松散了下来,随着风晃晃悠悠的有些滑稽。   换作别人的背影祝成栋可能认不出,但就那长脖子,祝成栋再认不出是谁来真的可以把自己的这对招子抠下来了。   这人不是哪一路大侠,而是本应该被高信偷偷带出城的影二。   看清是影二后,祝成栋立刻四下看了一圈,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看见有一个子不高的男子缩缩脖子,眼神乱瞟了一会儿才与自己对视一眼,而后又马上把眼神移开。   高信这事儿办得可真是好!   祝成栋要被气死,怎么连个人还带不走,叫人又跑回来了。   鞑靼人也没想到还能有人窜出来救人,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家将军又被人一脚踢得直吐血,一时竟是不知道该再放弩箭杀祝成栋,还是该过去救自家的将军。   气得不只是祝成栋,现在影二也是气得不行,见鞑靼没再决定放箭,巴|特|尔又在地上起不来,才恶狠狠地回过头来,“把我送走了你倒是本事一点啊!都要叫人家射个透心凉了还不肯我帮你,你是急着投胎么?”   祝成栋没见过影二这般失态地大呼小叫过,何况自己怎么也是个主子,影二对自己向来是恭敬有加的。   就是那种又尊敬,又有些距离感的,这般气急败坏地呵斥自己还是头一回。   祝成栋觉得自己脑子坏了,怎么好端端地被人这样吼竟然还觉得挺新鲜挺好玩儿,一点儿都不生气。   影二几嗓子下来,火消了大半。他没有祝成栋那么深厚的内息,祝成栋怕点不住他,多用了几分力,故而影二硬冲开的穴道时多少受了些内伤。这会儿情绪下去了,影二才察觉出胸口疼来,闷声咳嗽了两下,嘴角溢出点血丝。   祝成栋这才看出来影二是受了内伤的,后知后觉出不是滋味来,脸色有些不好看。若不是边上这么多虎视眈眈的鞑|子在,这会儿自己已然上前将人绑了抗回军帐里看军医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造的孽。   两人有什么恩怨鞑靼管不着,也不想管,巴|特|尔歇了这半晌总算是缓过来,祝成栋那一脚要了他半条命,这会儿他恨得牙痒痒。   想他在鞑靼何曾被什么人打到跪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的地步?自从对上祝成栋,鞑靼军节节败退不说,如今连单打独斗也不是对手。   他现下已经完全顾不得什么说好的若是打输了就要将百姓尽数放了这回事了,单手拄着那半截八卦刀踉跄起身,咬牙切齿嘶吼了一句:“将那些狗杂|碎通通给我烧杀了!”   此话一出,鞑靼的士兵也不再不知所措,有了军令他们只要执行便是。刚才还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妇孺们都哭嚎起来,鞑靼的士兵们将桐油泼到这些牧民们身上,纷纷开始点燃了火把,就要往人身上捅。   祝成栋和影二听见巴|特|尔下令登时急了,双双运起轻功来去救人。   可纵使这两人的轻功能登天,这么多牧民也总是救不过来的。鞑靼士兵们早有计划,纷纷把被点着了火的牧民往前头赶,而被烧着了的人本能地也想要往地上滚灭身上的火焰,人群转瞬便成了向前攒动的火海。   这些鞑靼,只怕烧人逼城不是最终目的,他们竟是想要将整个乌兰察布都一把火烧光!逼祝成栋出来也不过是怕这个武艺高强的将军能从火海中逃脱出一条命来。   祝成栋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向巴|特|尔,“草原的雄鹰就是这样行事的么?这些牧民何辜?”   巴|特|尔已经被鞑靼的士兵们搀扶起来护住了,他这会儿倒是趾高气昂起来,仿佛刚才在地上蹭土的人不是他一般,“他们的性命和我有什么关系?祝将军,杀了这么多鞑靼大周的皇帝要记你一份功劳了。”   “你!”祝成栋大怒,想要上前去取巴|特|尔的首级,却被鞑靼的士兵们绊住脚,无论如何也近不了对方的身,气得后槽牙都磨得咯咯作响。   “哈哈哈,祝将军不是很有本事么?”巴|特|尔张狂地笑起来:“若是觉得实在气不过,来取我的命啊!”   “来了。”巴|特|尔的笑音还未落,就听见耳畔传来一声鬼魅般的低语,忙要抬头去看是谁突破了重围,却突然觉得脖子一热,有大量温热的液体喷洒出来,然后便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原来是影二使出了一招轻如烟尘的轻功,在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便飘进了鞑靼人群中,直接到巴|特|尔的身边将自己手中的峨眉刺捅到了对方的脖子里。   当年顾之遥也是用这样一招潜进了安如梦的公主殿中,夺了那影卫的性命。顾之遥的轻功师出影二,纵是青出于蓝,也不代表影二的轻功就能差到哪儿去了。   正相反,影二的轻功虽不及顾之遥,却也是一顶一的好。他在影卫营学的武功都是些拼死搏斗不保命的招数,此时一心想要取巴|特|尔的首级自然办得到,甚至连血都没有沾到身上。   将军身死,鞑靼顿时一阵骚乱,第一反应便是都攻向影二,影二的峨眉刺才刚拔出来,这一来一回就耽误了些时间,想要像刚才一样轻松逃出已是不可能。   可他脸上非但没有面临死亡的恐惧,反而挂上了一抹笑意。 第167章 从来战事多悲怆,高信命丧红山口   祝成栋从来没有这么快过,他将轻功运到了极致,手中的长柄凤嘴刀几乎抡圆了,把面前挡着的鞑靼兵们都向两边击飞出去。后面一点的鞑靼兵看见祝成栋的架势拉得这么大,都有些发憷,纷纷向旁边退去。   影二飞身宰了那出尔反尔的将军,原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却不想自己想就义,却有人不让。看祝成栋这样,他也燃起了一丝求生的欲望,勉力提气将周遭的士兵打退后运起轻功朝着祝成栋跃去。   但无论如何影二都是受了内伤的,这一运气胸前便是一阵刺痛,饶是身为影卫他忍痛能力超乎常人,也免不了身子发沉。眼看就要被鞑靼士兵抓住,还好祝成栋也赶到了他身前,一把将影二从人群中拉了出来。   祝成栋一手持刀,一手把影二往自己身后挡,一连串怒吼炮仗一样炸出来:“你疯了么?不看看自个儿现在是个什么样儿?”   “我什么样儿?”影二愣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丸药送到口中,一伸脖子咽了,而后面无表情道:“你不点我穴道我能这样儿?”   祝成栋无话可说,差点让影二噎出内伤来,确实,如果不是自己点了影二的穴道,影二也犯不上拼着受内伤也要把穴道冲开回来救自己这一命。   可这也是自己想要给影二争取一线生机才不得已走的下下策。他想过影二可能会恨自己,若是今日能侥幸留得性命,也别想影二再同自己像之前那样相处了;若今日自己不幸身死,只怕以后每年忌日影二要恨得连柱香都不愿意给自己上。   哪想到影二根本就没想过往后的事,不单冲破穴道来搭救自己,甚至还想着就算把命搭进去也要取了那鞑靼将军的狗命。   两个人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这一命又一命的,越发牵扯不清了。   祝成栋理亏,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一个人这会儿愣是不敢还嘴,只把怒火都发到鞑靼士兵身上。两人互相配合着,竟是也能打出一片花儿来。   可到底只有两个人,就算本事再如何通天,也是敌不过对方这么多鞑靼兵的。那些被点着了的牧民都滚到了城脚下,把整个城门都烧了起来,城里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也进不去,一时整个乌兰察布和周遭这一片草原都是熊熊烈焰和厮杀喊打的声音。   打斗了这许久,两人的内力都有要耗尽的趋势,可鞑靼士兵却并不见减少,眼看着就要一抔黄土盖一人,葬送红城葬英魂。   影二本就受了内伤,消耗了这么半天,已渐渐现出颓势来。脚下一个不注意,身形晃了两下就叫边上的鞑靼兵给瞅准了空子,一枪刺过来。   那枪来势汹汹,一看就运了十足的力气,这要是结结实实挨上一下,少不得要肚破肠流。祝成栋一直盯着影二这边的情形,当即一个转身回刺,当啷一声将那长枪的枪杆斩断。   人是救过来了,祝成栋却惊起了一身的冷汗。   这一招拦住了,后面还有千千万万的鞑靼士兵,这样下去两人迟早要死在这里。还有乌兰察布的城门已经被烧得撑不住了,再要不了多久就要烧到城里面去,届时这满城的百姓和大周士兵,都将葬身火海。   就这么一个晃神的功夫,祝成栋身后也录出了破绽,更多的鞑靼士兵一拥而上想要把这个年轻的将军拿下。   “将军!”   “傻子!”   祝成栋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转头回身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影扑倒自己的身前,一个是刚才险些被鞑靼士兵用长枪扎破了肚皮的影二,还有一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入到战局中来的高信。   高信比影二快了半步,先挡到了祝成栋的身前。可他没有祝成栋和影二那样的身手,其实帮不了什么太多的忙,只有满腔热烫的赤诚,如今是凭着本能来救人。   鞑靼手里有刀、有长枪、有剑,用什么的都有,祝成栋眼睁睁看着高信身上挨了一刀,又被一杆长枪扎到了胸膛上。   “噗!”一口鲜血自高信口中喷出,将他的前襟整个大片都染成了红色。   “高信!”   “高信!”   祝成栋和影二齐齐发出惊呼,影二将人接下来,看着高信张口费力地几个喘气,鼻子嘴巴里都在向外汩汩地留着血。   “其、其实……小翠儿早就嫁人了……”那一枪好像扎进了高信的肺叶子,他说话含混不清,喘气也喘不匀,每说一个字胸口就要剧烈起伏几下,声音也像是风箱拉动一般。“我早就……早就……早就知道……”   “别说了,”影二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脸色阴沉地吓人,“等回去了,要什么小翠儿,你就是看上什么小红小绿的,祝成栋也会帮你讨来。”   “回……不去了……”高信苦笑着,似是想要摇摇头,却发觉脖子异常沉重。他双眼出神地看向天空,原本蓝色的天现在被这儿的滚滚黑烟都给遮住了,变得灰蒙蒙。   影二看着自己臂弯里的汉子双眼渐渐失了神采,他的胸膛也不再起伏,一滴滚烫的热泪淌下来,低落在高信的脸上。   祝成栋在前头赤红着一双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宛若一头刚刚失去了族群同类的雄狮。他将手中的长柄凤嘴刀舞得飞快,几乎都看不清。   两人的悲伤只有他们自己能明白,鞑靼人面对这两个杀了自己将军的大周人,只想或生擒或斩杀。   有鞑靼士兵的长刀透过祝成栋在前面的守护,伸到后面来在影二的小臂上拉出一条口子,染红了影二的衣袖。   影二好像不知道疼,只抬头扫视一圈对面的鞑靼人,突然笑了一声。   他周身的衣裳腾得震荡起来,本来瘦削单薄的身子显得仿佛变壮了一般。   瞬弑诀,可以短时间让他的速度和力气提高两番。   影卫营里出来的,或多或少都会有个这种杀招傍身。影二原本并不算内息深厚绵长之人,多是依仗着自己身法出众,从前用过这招后浑身经脉都胀得生疼,少不得要躺上十天半月,如今受了内伤自是更承受不了这样的招式。   可他原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又亲眼见高信死在自己的臂弯里,此刻什么理智都全然不顾,只想着左右也要死在这乌兰察布,不若多拉几个垫背也不算亏。   祝成栋这边也算不得好看,他这会儿被轮番上前的鞑靼士兵磨得损耗太大,手臂也越发沉重了,全凭着一身血性坚持着。   眼看两人就要折在这儿了,乌兰察布城也要变成一座生灵涂炭的火城,突然一截精钢长鞭甩过来,伴随着一声怒叱:“是哪个敢动我孙儿?当我们褚家没人了么?” 第168章 褚家二老救近火,明枪易躲暗箭难   那长鞭带着雷霆之势,将逼近祝成栋和影二的兵器通通都打落在地。   来人是一员女将,稍微上了些年纪,面相却年轻得很,看着也不过是刚过了不惑之年。如若不是看见她鬓间白发,听见她声音虽气如洪钟却多少有些苍老,大概会以为是谁家的贵夫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祝成栋的外祖母,褚老将军的夫人。   “祖母!”祝成栋看见老夫人先是面上一喜,而后又有些担忧,打起精神来将面前的小兵都向后扫去,才又问道:“怎么就您自个儿?祖父呢?”   褚老夫人没回答,倒是有人用旁的回了祝成栋这句话。   一杆长尾羽箭破空而来,带着风驰电掣的架势落到鞑靼士兵的人群中,直接射到一名小头领的脑门儿上。   那小头领来不及叫喊,就被羽箭从脑门贯穿到后脑勺,没了气息。   “老婆子倒是快了一步。”话音未落,褚老将军已经骑在马背上,背着弓和箭囊走出来了。他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片人,都是大周的兵,祝成栋和影二看到这个场景总算松了口气。   虽然那些牧民的性命没能保住,但是这乌兰察布城里的人,算是安全了,只要能把城门的火灭了,一切都好说。   鞑靼知道大周这边褚老将军早晚会前来支援,只是他们没想到会这么快。褚老将军带的人多,最前面都是提着刀的步兵,步兵后头的是高大勇猛的枪兵,最后面又有好几排拎着弓箭的骑兵压阵,颇有秩序。   鞑靼人虽是勇猛无双,可是却没有大周这样整齐划一的军阵,看到这样的架势难免要退却。   如此,一场围困才算是稍稍解决了。   “等你那破马,成栋的尸首都要凉了。”褚老夫人心情看着不怎么好,拧头白了老将军一眼。这会儿她的坐骑也到了,这位女中豪杰抖抖鞭子飞身上马,扬声对着祝成栋道:“还不带着影二过来,呆著作甚?”   祝成栋这才擦擦脑门上的汗,回头对着影二点点头,接过高信的身子,两人运起轻功跃向大周的军队。   看样子褚老将军和老夫人把七成兵力都抽调过来了,只留了三成兵力在原地扎守。   军医早就在一旁候着了,两人甫一进人群中,他们就上前来看三个人的伤势。祝成栋还好,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外加内力耗得太厉害,丹田中几乎空了。影二伤得比较重,内伤外伤都有,但也还不至于就要倒下了。   而高信……刚才在影二的臂弯里就断了气,这会儿已是回天乏术了。   原本祝成栋和影二就对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鞑靼兵心存怨念,如今对他们的痛恨更上了一层。   “成栋,你们先回去。”老将军看了几个人一会儿,突然开口道。   “祖父!”祝成栋心中不愿,抬头看向老将军。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会儿内力耗尽,留在这儿也是拖累,只得咬牙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鞑靼军队,点点头,和影二一同上马带了几百人往回走。   等祝成栋和影二的背影越来越小,老将军才让人和城里的士兵一同想法将城门的火灭了。   所幸乌兰察布是个大城,城外面是有石砌的城墙的,烧得不快。城门是木的,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城内的士兵一直在在城门周围一同灭火,这会儿火势已经控制下来,城外的士兵和城内的一同又往门上泼了半天的水和沙子,才算是把火势灭了。   就是这样,城门也烧得残破不堪,没什么用了。   至于那些牧民,他们身上都被泼了桐油,这会儿别说是救人了,就是还有几个还尚有一丝气息的,死亡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有士兵不忍心看他们还半死不活地遭罪,索性送了他们一程。   造孽。   饶是褚老将军戎马一生,屠城的场景也是见过的,也还是皱着眉头和褚老夫人对视了一眼。   鞑靼的掌权者是个不择手段的,这并不是还什么好的消息,也就意S.N.P味着为了获得胜利,对方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这次其实是对付鞑靼的最好时机,一直有太多顾虑,没有下狠手去攻打,是不是也给了对方一种大周无论如何也不会真的对鞑靼下手的错觉?   思及此处,两位老将下了命令,将这些鞑|子给打回到北边去,而且定要让对方吃个大亏,再也不敢来。   大周的士兵训练有素,得到命令后马上和城中的士兵共同编整作一队,整齐有序地向鞑靼那头压去。   这样的铁蹄并不好惹,起先鞑靼的士兵还能仗着自身的种族优势,拼一拼力道耐力,可以来大周有绝对的人数优势,二来褚家二老战场上的经验本就丰富,兵法又用得无可比拟,这会儿他们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蛮兵们实在招架不住,只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显现出败势来。   “夫人!”自乌兰察布城内传来这样一声呼唤,有个士兵行色匆匆地过来。那士兵穿着大周的军服,想来是城中有什么急事要报。   老夫人抬抬手,示意他近前来报。   老将军不经意地向那小兵瞥了一眼,心中犯起了嘀咕:自己是将军,就是大家都看出来自己与老夫人感情甚笃,也不至于有什么事就会越过了自己去找老夫人报罢?老夫人似乎也对这点有些疑惑,侧目看了老将军一眼。   两军交战,向来是擒王为先。虽说那巴|特|尔已然身死,可并不知道对方军中是否还有个领头的人在,还是多提防得好。   果然,那小兵说不了几句话,就突然暴起,手中拿着一柄匕首向老夫人袭去。   这样的身手老夫人还不会看在眼里,她舞起钢鞭,向那刺客抽去。   鞭势凌厉,刺客是决计躲不过去的,可他却并没有躲,反而漾起一抹怪里怪气的邪笑,生受了这一鞭的同时,转身将匕首插|进了老夫人座下那马的腿肚子里。   马儿吃痛,当即嘶鸣着立起上半身,老将军眼疾手快,将自家夫人揽在怀里从马身上拉过来,与此同时,一只细小的弩箭带着裂空的声音过来,噗嗤一声刺进了老将军的后背上。 第169章 老将军横遭暗算,鞑靼自有强中手   褚老将军穿的是整套的将军盔甲,前胸后背都有护心镜,再者说他有几十年的内功护体呢,按理说弓箭应当很难射穿才是。   可那羽箭偏偏扎到了老将军的肉里。   盔甲是由铁片编成的,前胸后背各有一铜制的圆形护心镜挡住心脉要处。可铜制的护心镜到底是比较沉,不能做的太大,身上铁片之间排得再如何紧密也总会有空隙,那小箭自铁片的缝隙里近了老将军的身,又轻而易举破了老将军的护体真气,就这么刺进了他的血肉。   老将军动作一顿,仍是不动声色地将老夫人护到怀里,不让她被惊了的马儿伤着,旋即甩下三颗铁蒺藜直对着刚才行刺的小兵面门而去。   刺客已经成功引走了老将军的注意力,完成了他的使命,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向后栽倒,又被围上来的士兵七手八脚按在地上。   老将军仿佛没有发觉自己受伤一般,淡淡问道:“如何?”   士兵们反应已经很快了,在将人拿住的一刻就把他的下巴卸了,防止这人服毒自尽。军医上前探了刺客的脉细,而后摇摇头。   老将军早料到这人不会把命留下来被自己拷问,点点头,开口道:“辛苦了,抽我一百亲兵,送军医回军营,将此事说与成栋听。”   军医不知发生了合何事,狐疑地打量一眼马背上的两名豪杰,却又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点点头任由褚老将军的精兵将自己扶到一边去。   “且慢,”老夫人似有所觉,眉头皱着叫住了军医,又补了一句:“也无事,今日一役事关重大,无论结果如何,让成栋好生将这北疆的国土守住了,不要让大周丢了江山,不要让褚家人蒙羞。”   她这话听着颇有几分临终托孤的架势,军医心中狂跳,意识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但看着马背上的二人又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端倪。他犹豫着有些放心不下,试探着开口道:“要不,让小的给二位号个脉罢?”   “不用,”老将军的表情波澜不惊,“你且快去,把刚刚那人的尸首带回去,仔细查验。”   军令如山,将军的命令就是最大的,军医实在忤逆不得,只得点头往回启程了。   待再看不见军医一行人的背影,老夫人才抬头担忧地看向老将军,口中犹豫地吐出两个字:“老头子……”   “无碍。”老将军摇摇头。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会儿根本就是有碍,那小箭上面定是粹了毒的。正常兵器入体受伤再怎么也会觉得疼痛,可自己后背除却刚才受伤的一瞬间略痛了一瞬,现下竟只剩下酸麻胀之感。   非但如此,按理说箭并未拔下来,自己也在第一时间便停住了经脉里的内里流动以防止毒液入体,血应该流得不快才是正常的。而现下自己后背那一块的衣裳已然湿透了,就算是箭上没有粹毒,也一定涂了活血的药物,让自己的伤口不得愈合。   刚才褚老将军中这一箭的时候,老夫人正被她圈在怀中,这一箭扎进来的时候老夫人当然也是发现了的。只不过大敌当前,他们也有很多身不由己,若是平日里受了伤,肯定会第一时间找军医救治,可两人的安危关乎到大周士兵的士气,这时候是万万不敢让众人发现老将军受了这样的伤的。   “哈哈哈哈……褚家不愧是满门将才。”正犹疑不定间,自鞑靼士兵中传出一声张狂的笑声。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向对面看去。   这能放声大笑的定然是对方的将领了。巴|特|尔已经叫影二给宰了,也就是说那杀才只是明面上的将军,实际这鞑靼军中还有别的说话算数的人。   随着笑声越来越大,果见对方军阵中出现一命将领一样的人物。   那人一身深紫色的衣衫,头发尽数在后脑勺吊了一条粗粗的马尾,面无半点胡须,看着倒不像是鞑靼人那样高鼻深目,反而像是汉人。   此人身量不高,骨架也不算大,骑在马上却显眼得很。他衣衫本就鲜艳,偏又披了一条红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褚老将军眯眼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位旧相识了。   “道是你这杀才跑去了哪里,”老将军讥讽一笑:“竟是躲到鞑靼来了。怎么,在大周已经不够你呆着了,偏要做些通敌的勾当?”   “通敌不通敌的,您说了还不算数。”那汉子脸上依旧带着笑:“先看清楚何方是敌,何方是友再说不迟。”   “无耻!”老夫人认出这是谁来,眼睛气得都瞪圆了,她连自己的贵夫人气派都不要了,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当年没能亲手杀了你真是今生憾事,倒是留着你为祸一方。”   “你们且还有得后悔呢!”那汉子得意地笑了一声:“怎地,褚老将军后背的伤口止住血了?”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老将军遭到暗算一事本并未让周遭的士兵得知,偏偏这人生怕旁人不知道一样将这话直接说明了,让大家都知道了自家的将军受了严重的伤。定睛看去,老将军的后背上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柄非常细小的羽箭,此时若不是有披风盖着,只怕连盔甲都要染红了。   ……   祝成栋和影二回到营地的时候天色还没黑。   他终究是不放心老将军和老夫人在乌兰察布同敌人周周旋,再如何不服老,那两位总也是上了年纪的,折腾不得。   他急躁地等了半天,才听见探子来报,说是城门上的火已经熄了,城内和城外的士兵已经汇集成一队,正共同抗击鞑靼的外敌。   略略放下心,祝成栋提笔准备写一封密报到京城里去,这几日在乌兰察布损失不小,总也该要让京城里的那些人知道。   “报!”差不多快到戌时,终于又有探子来报乌兰察布的境况。祝成栋忙让人进来说话,那探子满脑门子都是汗,跪在地上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将军……出事了!” 第170章 竖子通敌害将军,漠北罪王遭猜疑   顾之遥到了漠北军营的时候,祝成栋甚至都没有出来迎他。   出来迎得是影二,他和刚与褚丹诚他们分开的时候很不一样,本就瘦削的脸更没有几两肉了,原来一直好像对周遭都没有什么知觉的面无表情此时也换成了沉重的愁眉不展。   顾之遥知道,这两人独自守在这漠北定然不好过,且不说战事如何吃紧,最磨人的便是老将军和老夫人的事了。   他来不及洗一洗一路的风尘仆仆,下了马就往祝成栋的军帐里走。   祝成栋此时正对着漠北的地图眉头紧锁地琢磨着,琢磨后面的仗怎么打,怎么才能拿了那紫衣男子的狗命。见是顾之遥带兵赶来,愣了一瞬间,才开口道:“怎么是你来了?”   “现在是怎么个情况?”顾之遥没回答祝成栋这个问题,大刀阔斧地走上前,到祝成栋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把那盔解下来放到桌子上,一边和他一起看地图:“乌兰察布又被打回去了?”   见顾之遥无意说他自己是如何说服褚丹诚放人的,祝成栋也不多问,点点头,指着乌兰察布那一块:“原是打下来了的,前些日子鞑靼带着一群牧民到城门口相要挟,放火燎原,将士兵都困在了城里。我同影二在城门口险些就折在那儿,还是祖父祖母带了兵来接应。”   说道祖父祖母,祝成栋顿了顿,拳头蓦地攥紧:“鞑靼的军队里有汉人将军,还曾是我们褚家的一名参将!就是丛检那厮害了祖父祖母!”   “褚家的参将?”顾之遥犹疑道:“褚家向来没有苛待下属一说,既然已经是正三品的参将,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祝成栋深吸了一口气:“此人喜好美色,当年欲强逼周府的小姐为妻,周大人身居一个从六品的活计,忤逆不得,那周小姐却是自小就定了亲的,一时想不开投了湖。具体还有旁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那时候我都还小,还没有银子和核桃呢。”   如此说来,是个不知道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褚老将军虽是圆滑懂事故,对于这样的事却是容不下的,想来依律法整治了这参将,故而这人怀恨在心,才会对褚老将军夫妇痛下杀手。   “可探听到旁的什么了么?”顾之遥又开口道,他考虑了半天才又继续说了两句话:“祖父祖母武功都是一等一的,还带着云实,怎地就栽在了丛检这小人手上?还有,方才听你说鞑靼兵纵火燎原,这青草都有膝盖高了,怎么还烧得起来?”   祝成栋闻言心中恨意更甚,“他们手里有桐油!那丛检手中连火铳都有!若不是有火铳,再怎么如何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火铳……   顾之遥将这两个词在心里反复嚼了几遍,他不是不知道火铳是什么,只是这东西在大周并不多见,军队里更是从未用过。唯一拥有火铳的那些人,无一不是皇亲国戚,自己也有一把,是皇上给的,一直都藏得好好的不曾拿出来过。   那鞑靼军队里的火铳是哪来的?通敌这件事是否是皇室成员所为?   还有桐油……鞑靼人是如何拿到桐油的,这些都让顾之遥不得不多想些。   在乌兰察布一战,大周损失惨烈,几乎漠北半数的士兵都在那篇草原上失去了生命,褚老将军和老夫人更是再也回不来了。听祝成栋的探子说,老将军和老夫人战到了最后,安排好部分士兵往南撤回到军营,而后两人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没有退缩。   云实在那儿吼得震天响,最后被丛检用火铳射杀。   当然鞑靼也没讨到太多好处,丛检就算是手中有火铳,还是免不了受了挺重的内伤。经此一役,乌兰察布的城门被焚毁,城墙也被熏上了一层焦黑色,大周失去了一位历经三朝的老将军和他一点儿也不养尊处优的夫人;鞑靼失去了一名力气最大的勇士将军,掌握两国情报的汉人将军也受了重伤。   但是鞑靼将大周的将士从乌兰察布又逼了回去,总的来说这场仗,算是鞑靼胜了。   虽说顾之遥带来了京城发派来的增兵,且都是些精兵,却并没有解决了最根本的问题。   其一,是桐油的问题,鞑靼人手中有桐油,此时风向又向南吹,该要如何才能防得住那些蛮人纵火燎原?通过上几日的事情就看得出,鞑靼的可汗可不会为了无辜的牧民就放弃了放火燎原的计划。   其二,是现在鞑靼的军中有火铳,且不知道这火铳究竟有多少把。按理说有一把火铳就已算是大事,可不能确保鞑靼没有能人异士可以仿制出更多的火铳。火铳威力不比寻常的暗器,不需要喂毒,只要准头够高,就能夺人性命。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背后这通敌之人究竟是谁。经刚才两人这番推测,可以料定通敌之人多半会是皇室之人,能把手伸得这么远的到底是谁?   顾之遥心中将安如梦、安子琼、还有秦府的几个人挨个过了一圈,又都觉得不太像,毕竟就算真的是他们,漠北到底里京城相距甚远,能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总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   几个王爷除了安子琼都到了各自的封地,皇上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削藩的意思,那些王爷在封地上老实当个藩王明显比造反来得要舒服。   等等……王爷?   顾之遥不自觉地就想到了一个特殊的王爷。   那人也是个王爷,但是戴罪之身,曾经对皇位势在必得,却因为一念之差与龙椅失之交臂。这人有充分的造反理由,且封地距离此处极近。   那人就是——罪王安子奉。   安子奉原本是大皇子,也是太子,先帝早就有意要将皇位传予他。当时除了安子琼这个最小的皇子之外,大皇子安子奉是最受宠的了,可不知道因何缘故,他通下狠手毒杀了先帝。   所幸这事儿败露得早,先帝捡回一条命来,便去了安子奉的太子之位,改立四皇子安子慕——也就是当今圣上为太子,又将安子奉的封地放到了漠北之地,给了个罪王这个封号。   然而那药太毒,安子奉是铁了心要先帝的命,没过一个月,先帝还是熬不住走了。   罪,同罪,原本是罪弑王,还是安子慕顾念手足之情,将弑字去了,没有让安子奉真就成了个二字王。   如果是安子奉的话,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漠北再往南边点儿有块地界儿是会产桐油的,安子奉身为封地王每年都能收到封地送上的桐油。且火铳虽说少见,却在先帝还在的时候就已经传入大周了,安子奉从前怎么说也是个受宠的,手中有火铳不足为奇。   想到这里,顾之遥看向祝成栋开口道:“表哥,明日这边儿我顶着,还烦请你跑一趟,替我见一个人。”   “谁?”顾之遥有事儿向来能自己办的就办了,突然开口让自己去,想来是不方便出面。而能让顾之遥不方便出面的人,多半是个要紧的人物。   祝成栋想到这儿甚至把身子都坐得更直了些。   “罪王。” 第171章 巧施妙计断粮草,红山口外算旧账   其实顾之遥和祝成栋都是军中主帅,不管是谁去都不算跌了罪王的面子。   可顾之遥还有个皇上外甥的身份,这身份太要命,越少人知道越好。罪王不管怎么说都是曾经当过太子的人,顾之遥和皇上多少又有几分相像,他不能冒这个险。   漠北已经很乱了,这个时候不管是谁,都不应该去做节外生枝的事。   祝成栋了然,点点头,决定明日一早就去罪王府登门拜访。   影二上次内伤受的不算轻,虽是日常活动不大影响,到底不宜一路奔波,祝成栋让他在军营呆着,就不必跟着过去了。   顾之遥又问了那日在乌兰察布的情况,心中默默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   其实后面的事儿基本早就已经决定好了,一是好好挫一挫鞑靼可汗的锐气,令之不敢再犯;一是查出通敌之人,严惩不贷;再者就是抓到那丛检,以报血海深仇。   丛检自上次后便龟缩在鞑靼境内再不出来,要抓他不是件容易的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所以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前两桩事。   顾之遥心中确实对丛检非常痛恨,但他向来是心中越恨脑子便越是清明的人,此时冷静非常,只眯眼看着地图找能突破的地方。   和祝成栋又商议了半天,他带来的两名副将贾耀鹏和柳战在一旁半天没插上话,见两人总算聊到了战事上,这会儿开始说自己的看法。   柳战很多想法和顾之遥都不谋而合,贾耀鹏却事比较有自个儿的想法,对于小将军的打算有诸多看法,认为这几人不过是纸上谈兵,也因此祝成栋才吃了败仗。   最后几人商议来商议去意见也没能统一,因着顾之遥和祝成栋是主帅,柳战又站在两人那边,贾耀鹏没办法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勉强妥协了。   ……   祝成栋是一早离开的军营,他的亲信在乌兰察布死了好几个,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子肃杀之气。顾之遥原还想着要不要嘱咐祝成栋到了罪王府多少客气着些,毕竟人家是地头蛇,不好得罪太过,后来想想也作罢了。   祝成栋若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有怎么能在军营中站稳将军的位置,又收了这么多亲信呢?   众人在军营中等了一天,倒是也没有同鞑靼再打起来,乌兰察布军营的粮仓都烧了,鞑靼新的粮草还来不了这么快,一时打不起来。   不过细细算来,对方的粮草大抵也就是这几天到了,顾之遥琢磨着带兵突袭对方的押粮队,直接将粮草给阻截在半路上。   S   N   P   到了傍晚,也就还不到戌时,祝成栋就回来了,正赶上晚饭。   军营中吃的其实不算好,这要是褚丹诚看到了是绝对要给顾之遥再开个小灶什么的,让他有点别的什么吃。   顾之遥自己倒是不计较,听说祝成栋回来了,捏着个馒头嚼着到军帐外面来迎。   看到顾之遥这样儿,祝成栋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儿。   当年褚丹诚把这小孩儿捡回家的时候,祝成栋是也在一旁看着的。他想不通,怎么世上会有人这么感恩,甚至都有些死心眼了,若要说偿还什么恩情的话,这么些年早就还清了。   可顾之遥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救过褚丹诚的命,来战场上也有想要给祖父祖母报仇的成分,当真是为了自己这一大家子连命都肯豁出去了。   顾之遥不知道自己在祝成栋心中已然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兀自把那馒头吃了,对着祝成栋招招手,示意他一会儿一起在军帐里再商议一番。   当年是多张扬活泼的一个人呢,到战场上来整个人都变了一个样儿。   祝成栋摇摇头,先去吃了饭,然后才到军帐里去找顾之遥。   顾之遥已经等了半天,一见祝成栋进来就忙问:“怎么样?那罪王看着像是有嫌疑的样子么?”   “不像,”祝成栋摇摇头,“还想送我几千兵马,我怕其中有诈没敢收。”   顾之遥点点头,语气尚算平静:“毕竟是当过太子的人,若当真通敌了你我看不出来才是对的。”   祝成栋也是这么想的,两人便又去看那地图。   顾之遥把白天想到的计策同祝成栋商量:“我们和鞑靼中间隔着山,要说平地也就乌兰察布这一块儿了,现下我们想从乌兰察布过去或是鞑靼想从乌兰察布攻过来都不是容易的事,毕竟两方都将这快地方盯紧了。”   他手中还拿着一支没有蘸墨的毛笔,用笔杆子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儿,然后在那山上敲了敲,“这座山,表哥你还有印象么?”   “有,”祝成栋点点头,“年前你和丹城一块儿来,在山中遇到了刺客。”   “正是,”顾之遥笔杆子又嗒嗒嗒地敲了好几下,“山道儿我也算是熟悉了,不说山道儿吧,其实边上哪里有小路什么的上回也都记得了。这山翻过去应该正是鞑靼的一条官路吧,从鞑靼里面想要往乌兰察布运送粮草的话,我看了地图,就这么一条路能走。”   “你是想……”祝成栋琢磨了一下,看着顾之遥惊疑不定,“带兵去截获对方的粮草?”   顾之遥点点头:“没有粮草寸步难行,他们在乌兰察布那一带困住的时间比我们长,粮草这一块消耗得更多。不说你和影二把人家粮仓都烧了的事儿,就说鞑靼人的饭量,本就比大周的将士吃得多,估计他们的干粮见底了罢?”   “早就见底了。”祝成栋嗤笑一声,表情又正经起来,“可这事儿未免有些冒险了。山里面才能过多少人,遇到危险怎么办?”   “放心,我和影二学过轻功,那轻功你知道的,用起来没什么声息,说是白日见鬼也差不多。”顾之遥顿了顿,“这次带的人有轻功好的,我们提前过去埋伏好,设下机关,这事儿不算难。”   “还是太冒险了。”祝成栋摇摇头,“就是得手了,夺下来的粮草你往哪儿运?”   “粮草不是最重要的,”顾之遥脸上突然带上了一抹凉飕飕的笑,“桐油上回估计他们烧完了罢?我要看看是什么人给他们送桐油,如果可以,截回来我们留着自个儿用。那丛检手里不是有火铳么?到时候羽箭的头上裹上抹布,蘸了桐油烧起来射到他手上,我叫他自己也尝尝火铳的滋味!” 第172章 墨家秘法设机关,声东击西引丛检   顾之遥说到做到,翌日一早,探子来报说鞑靼押送的粮草今日约莫就要到了,他就带着一队的人手往蛮汉山去了。   他带的都是些轻功很能拿得出手的人,一行人穿着上面穿着绿色的交领短衫,下面是褐色的裤子,离远了看人不动的话还当是树。   顾之遥昨日想了许久,怎么才能隐藏身形,最后想到这个法子。   漠北这个季节到处都是绿草和树,穿成这样最好不过。   这蛮汉山顾之遥在里面过夜也是有过的,里面的山路、还有哪里可以藏身已经摸得算得上清楚了。从大周的山口进去,到翻到另一头只用了一个时辰多一点。   他们没打算走红山口,红山口正对着乌兰察布,有重兵把守,就算过去了也不见得能落到什么好。这些人要走的是在鞑靼境内的另一个出口。   蛮汉山其实不是一座山,是一片群山连在一起。他们要趟的地方一共有四个山口,一个是红山口,在两座小山之间,红山口的北面是鞑靼地界,南面便是大周了。上回在乌兰察布同鞑靼交战,祝成栋和老将军他们走的都是那儿。   还有两个山口在大周的境内,顾之遥和褚丹诚当初在蛮汉山鱼刺就是走的这两个山口。还有一个小山口在鞑靼的境内,山口很小,也有鞑靼的士兵把手。   顾之遥不是单单自己一个人带兵进山的,贾耀鹏和柳战也各自带了一队人手。他提前计划好了,一会柳战会一点点将把手在山口的鞑靼士兵一个个暗中杀掉,再让自己的人换上鞑靼的军服混进去,等到鞑靼的补给粮草路过此处的时候,就算他们守在山口的人发现了有敌军来偷袭,也已经来不及去乌兰察布叫人了。   而顾之遥的人手则会在此时运起轻功蹿出去杀人夺粮——他这回带来的增兵很多都是自己亲手训出来,不管是轻功还是耐力上都出类拔萃,较易成事。   至于贾耀鹏,他带的人是最多的,都先不出去,只埋伏在山中。等顾之遥和柳战将粮草和桐油抢到手了,鞑靼的人一定会追着往蛮汉山里冲,届时贾耀鹏待人早早布下的机关陷阱就有用了。   顾之遥把事儿都安排妥当,再三确认便要去对守山口的鞑靼守卫动手了。   贾耀鹏在一旁看顾之遥摆弄那些机关,啧啧称奇:“诶你别说你这小娃娃岁数不大,鬼点子倒是多,就这些个陷阱,我老贾来定然也是要中招的。”   “不过是些墨家秘法罢了,算不得什么新奇的鬼点子。”顾之遥连日来心气儿不顺,有没有褚丹诚陪着,整个人都冷冰冰的,不再像平日里在馥园中那样活泼,只把手往身后一背,又嘱咐边上的士兵们:“你们小心着些,不要掉进自己布置的陷阱里头了。”   边上的士兵都神色凝重地看那陷阱,忙不迭地点点头。   贾耀鹏有意和这小将军说两句话也把关系拉近些,却不想顾之遥根本没有什么人情味儿,碰了满鼻子的灰,顿时有些尴尬   “知道了,”柳战没那么多心思,点点头,又对自己带着的那队人开口:“稍后冲在最前头的是我们,最先跑回山里的也是我们,大家谨慎些。回来了之后不要撞破机关,把这些机关留给鞑靼人受着,如若有人提前破坏了机关,先不说能否活命,就算是活下来,这机关也没什么用处了,到时候这样的人都严惩不贷!”   看顾之遥和柳战强调了两遍,那些士兵更是重视这些机关陷阱了,特地观察了周围的景致,将这出牢牢记下了。   贾耀鹏还在兀自尴尬,顾之遥看看他又补了一句:“贾将军,后头兜底的事儿还要多仰仗你。”   原本觉得顾之遥这小娃娃只会弄些奇淫巧计阴敌人却连自己身边的同僚都不会相处关系的贾耀鹏,冷不防被顾之遥这么一句话叫回了魂儿,懵着点点头。   顾之遥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估计是走神了,又提醒了一句:“万万小心,大伙儿的命都在你手上你捏着呢。”   贾耀鹏此人,平日里目空一切是不假,但他若只是个自尊自大的人也不会有爬上今天这个位置的机会。当顾之遥将这句话同他说了的时候,他不自觉挺直了腰板,原本就魁伟的身体显得更壮了。   是啊,现在不是讲究这些恩恩怨怨的时候,有什么事儿打完仗再说。   贾耀鹏也慎重地点点头,心中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先放下,只专心应对之后的一仗。   另一头,祝成栋带着影二也出了军营,两人分别去了两个方向。   祝成栋带了不少士兵,却都是军营里那些最不能打的,到了红山口等着。   而影二则是带了人手到蛮汉山离军营最近的那个山口候着。   顾之遥他们是从这个口进的山,到时候出来也要走这个口,为防万一,影二还是带了兵来接应。到时候顾之遥他们从山里头出来少不了要受伤挂彩,他们在这就是为了把人好好给接回军营里去。   祝成栋在红山口候着,估计着到了辰时,便命士兵吹响了号角。   号角声长而有力,战鼓也敲了起来,祝成栋拎着长柄凤嘴刀骑在马上,盯着红山口,看到有鞑靼的士兵出来也一直是紧绷着的。   而后当他看见了丛检那厮穿着一袭深紫色的衣裳出现在红山口才算是松了口气,做出一副叫阵的模样来:“丛检狗贼,使些不入流的毒计害了我祖父祖母,看见小爷来了还不跪下来认罪?!”   “哈哈哈哈……”丛检见只有祝成栋独自带了兵,仰天长笑:“你们家老太爷我都不怕,就你一个黄毛小子,还让我跪下来道歉,口气倒是不小。”   祝成栋心知对方那些下三滥的计策不少,并没有莽撞上前对敌。他出来之前顾之遥就同他说好了,自己在红山口叫阵,假意作战,顾之遥则带了两名副将去截断对方的补给,这是一招声东击西。   鞑靼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招,就是丛检不敌,祝成栋也不能随意就追击上去。   祝成栋看到丛检心中便恨意阵阵激荡,可他也记得顾之遥同自己商量好的计策,强自忍下了。 第173章 妙计连环夺兵草,首领激怒震天雷   顾之遥这边进展得还算顺利。   鞑靼守在山口的士兵总要进山巡逻的。   在终于等到有人进山巡逻之后,顾之遥带的人手将那士兵杀了,换上对方的衣裳,成功混进了鞑靼的士兵中去。   开了个头,后面的就容易多了。等到辰时的时候,守在山口的士兵已经全都换成了顾之遥的人。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看见有押送粮草的军队往这边走来。   顾之遥暗中盯着领头的那个人,待他走过来的时候假意打招呼一般点点头,等那头领走过去,押送粮草的马车挨着自己时才对着士兵们做了个示意。   早就做好了暗号,士兵们见顾之遥示意便都向着那马车奔去。   头领没有想到原本是鞑靼的守卫,怎么就突然发难,一时愣在了那儿,等顾之遥带着这些人将马腿砍断了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头领本就是个一身蛮力的猛士,此时气得不轻,口中叽里咕噜蹦了一串顾之遥听不懂的鞑靼话,当即勒马翻身,抽出自己身边的佩刀,逢人便要砍。   顾之遥早就注意到押送粮草的头领看着不像个善茬,在那人回身来袭之时就做出了迎战的准备。   说来也奇怪,他们这一辈的褚家孩子,除了两个入朝当了文官的,都擅长使刀。祝成栋用的是一把长柄凤嘴刀,褚明月使是短柄薄刃的双刀,顾之遥则是惯用一柄窄刃的柳叶刀。   他这柄刀还是褚丹诚亲自找人给他打的。   褚丹诚使得是剑,虽是影二和祝成栋都教过顾之遥武功,可到底还是在褚丹诚身边多些,自然也更容易受到褚丹诚的影响。   但顾之遥实在是用不来剑,剑身太轻,他更喜欢刀舞起来带动出风响的感觉。   褚丹诚给他挑了好几种刀,长的短的,单手的双手的。偃月刀太粗野笨重,对不住顾之遥这张天人一般的脸,也和他的轻功不搭配;双手刀又太阴柔,英气不足,且顾之遥这一身怪力,双手刀怕不是两天就要被他弄断……   最后选了柳叶刀。   柳叶刀形状和雁翎刀很像,都是窄刃,长而弯,只是柳叶刀更弯,刀尖更尖锐,且刀尖的反刃也更长。   这样的刀比寻常的宽刃刀要轻便不少,且褚丹诚有意让人将靠近刀柄这一块的刀背打得厚些,自然也是更加结实的。   刀尖尖锐反刃长,可以捅人,刀身的弧线更弯,拖割伤害也更大。看起来圆润优美的刀配得上遥儿的样貌气质,而对敌时凶狠的伤害能力也足以满足顾之遥的需求。   褚丹诚对这把柳叶刀非常满意,亲自在刀柄上刻了顾之遥的名字,又照惯例学着褚老将军的样子在边上刻上了“福寿绵长”四个字。   如今这四个字却好像成了烫手的烙铁,顾之遥提起刀对敌时便免不了要想到褚老将军在漠北的草原上被丛检和鞑靼的士兵给夺了性命,手心几乎能感受到一阵刺痛一直传到心底。   这样的恨意让他在拼杀时更勇猛,接住鞑靼头领这一刀时非但没有被对方的力道镇住,反而用更有冲撞性的力道将这一刀给顶了回去。   鞑靼人生来就比大周人更加强壮,更不用说这样的力士了。被顾之遥就这样将自己的十成力拦了下来,鞑靼头领是万万没想到的,他瞪圆了眼珠子,看着顾之遥怪叫了一声:“曼嘎斯!”   “听不懂。”顾之遥嗤笑一声,不理会这头领说什么,提刀便砍。   鞑靼头领怎么也想不通了,刚才是怎么被这明显是大周人的年轻小子欺骗了,现下看来更是弄不明白,一个怎么看怎么清瘦的人,哪儿来的这么大劲儿?就顾之遥刚才那两下子,他用到格挡的时候被震得虎口发麻不说连刀刃都被那人划出了火花子。   顾之遥却不给对方反应过来的机会,打得虎虎生威,将几个鞑|子逼得连连败退。   柳战的目的是截走对方的补给,这会儿顾之遥带兵和鞑靼人打得不可开交,他们速战速决,只抢了马车上的东西就往回跑。   边跑柳战的心中却并不平静:还当顾之遥是来军营中历练的公子少爷,这两日先是布下妙计,又设置了机关去拦截鞑靼人,这样的心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小少爷能有的。有这样的城府已经是个能打胜仗的将军了,偏又是个能打的,就看顾之遥这几招,多年锻炼出来的外家功夫和浑厚的内力哪个都是少不了的,自己是打不过了,只是不知道贾耀鹏能不能与顾之遥有一战之力。   这厢柳战一边腹诽一边带兵跑回了山中,鞑靼的士兵都急了,纷纷上前追击,却又被顾之遥的人拦截住过不去。   顾之遥带的都是些轻功好手,打不一定就打得过鞑靼兵,却胜在身法优越,鞑靼的士兵根本就逮不到人,一时间实在难以占据上风。   顾之遥应付那首领绰绰有余,还有余力管自己的人,瞅着机会一连串暗器扔过去,专门对着那些鞑靼士兵的面门扔,只将敌军都打得挂了彩见了血。   这粮草抢的太容易了些,眼看大周的士兵抢了粮草跑进山中不见影,那鞑靼首领终于还是怒了,爆吼一声:“奏格斯!”而后也将刀论了满圆,气势汹汹地袭来。   毕竟是蛮族力士,顾之遥就是再如何本事大也不敢就生接这么一下,更何况他们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恋战,仰头吹了个长长的口哨。   听见哨声,原本还同鞑靼士兵周旋打斗的大周士兵根本不犹豫,头也不回地就往山里撤去。   “奏格斯!奏格斯!”让他们跑了粮草就再也追不回来了,鞑靼首领急红了眼,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往山里追,顾之遥不急着逃,只在前面和这首领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时向身后扔几个暗器骚扰影响对方,让他没法专心追杀自己的人。   鞑靼首领怒不可遏,不再追,而是突然拿出一个火折子,对着自己的衣裳点了过去。   “乌克森!!”   顾之遥来不及深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听见一声震天响,而后便是漫天的碎石和泥土。 第174章 噩梦搅扰心难安,遥儿漠北遭劫难   褚丹诚这一晚睡得极不安稳。   他也记不住自己究竟梦到了些什么情节,只有顾之遥满脸是血地对自己哭着喊疼的样子在眼前挥之不去。   醒来的一瞬间他就知道那是场荒诞的梦了,顾之遥从来没有因为疼痛哭过。虽说顾之遥不是个将“男儿有泪不轻弹”奉作人生信条的人,可也不是个爱哭的主儿。   遥儿几次在自己面前落泪都是因为心疼自己,或是替褚家人难过。   饶是这样,褚丹诚也还是忍不住急促地喘了一会儿气,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他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中深吸了一口气,久久缓不过神来。   顾之遥出发去漠北已经有几日了。因为战事吃紧,总不能每日给自己传书,只在刚到的时候,随着战报一块儿给自己传了点家书,近日来都没有再往回递消息。   他去漠北自己本就忧心忡忡,担心他在那头会不会遇到危险。   其实遇到危险是一定的,打仗哪有能顺顺当当的?他如今只想快些把通敌之人找到,然后去漠北找遥儿。   战场上面不讲人情,指不定有谁今天活着明天就死了,可他愿意和遥儿一起,就是真有什么万一,两人也可以在一块儿面对。   褚丹诚这会儿睡意完全下去了,坐起身来叹口气,右手抬起来掐掐自己的眉心,在睁开眼睛时眼神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睡不下去了,索性起来好好看看这事儿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四……八宝。”原本是想喊四喜进来伺候的,褚丹诚顿了一下,改口换成了八宝。   战场凶险,八宝就是个贴身伺候的小厮,顾之遥一是无意s。n。p到漠北去让人伺候,二是也不想让八宝跟着去涉险。   顾之遥是好意,八宝心里也知道,但他少不得要抱怨,等顾之遥回来指不定得把自个儿的小主子念成个什么样儿。对于八宝这样的行为,褚丹诚向来是放纵的,遥儿自小就缺少这样的嘘寒问暖,他乐意看有人像长辈一样对遥儿好。   为了遥儿回来之后能少被念叨点儿,平日里多给八宝些活儿罢,省得他太空,到时候把埋怨都丢到遥儿身上。   八宝在外间守着,听见褚丹诚的声音忙进屋来伺候,将灯亮起来后,送上漱口水,“主子,还不到卯时,怎么这么早。”   褚丹诚摇摇头,接过漱口水,梳洗干净了,喝了一杯已经冷了的隔夜茶,彻底醒过盹儿来:“去书房。”   得,这又是睡不下了。八宝也挺无奈的,自从顾之遥去了漠北,褚丹诚一天就只睡三个时辰多一点。才几日下来,眼下就是一片青影了,看着精神矍铄,可就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啊。   八宝劝不动这大主子,若不是孙妈妈留在齐州伺候褚琳了,真想把孙妈妈叫起来劝劝这人。   褚丹诚进了书房便开始研究漠北的事儿,八宝在一旁候着,给褚丹诚沏上了热茶。   褚丹诚这会儿不见困倦,反而觉得清醒得很。他看着手中的消息,细细推敲,一早上还真叫他给发现了点东西。   “套车,”八宝见褚丹诚在书房这废寝忘食的架势,就叫人把桌子摆进来,索性让褚丹诚就在书房用早膳,却不想菜还没摆全,褚丹诚却风风火火地站起来套上了朝服,“我要进宫。”   “进宫?”八宝愣住了,“这还没到辰时呢,主子你太早了罢,圣上估计没起呢。”   “我到了就起了。”褚丹诚不理会八宝的劝说,只径自把桌上的东西都收好了,亲自找了个盒子放在里头装着拿在手上,提步就要往外走。   八宝没法,只得点点头着急忙慌跑出去喊车把式了。   褚丹诚先没急着往外走,把四喜唤来书房门口,交代了他点事,让他去办,才出去   ……   安子慕这边刚收到急报,还没来得及叫人传上来,可巧了,褚丹诚就在外头求见。   “都宣。”安子慕这会儿刚梳洗好,还没用早膳,索性把褚丹诚和送急报的一块儿都传上来,都处理妥当了再用膳不迟。   褚丹诚进来的时候和那送急报的正好擦身一起进去,他认出这是漠北那边军营里的衣裳,知道这是又消息来了,本应是好事儿,不知怎地想到了早上的噩梦,眉头不禁一跳。   安子慕从太监手中接过线报抖落开,让褚丹诚先把事儿说着,自己边听边看。   “皇上,”褚丹诚上前一步慢慢禀报道:“之前收到成栋的战报,说是在鞑靼中有个汉人将军,是我褚家从前的参将,名丛检,不知皇上可有印象?”   “那丛检的事朕也略有些耳闻,当时还是父皇在位上,是个陈年老黄历了。”皇上顿了顿,“先帝行事较和婉,后来丛检人不见了,这事儿便也就搁着没管。”   褚丹诚挑挑眉毛,行事和婉……众所周知当今圣上是个行事果决的,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对先帝的行事有所不满了。   他不再在这上纠结,直接同皇上继续道:“丛检手中有火铳,臣想着有没有可能是从天家传出去的,便对手中有火铳的几位王爷多查了查。”   “火铳是西洋传来的的稀罕物,有这东西的人一共就三个,一个是罪王,一个是丰瑞王,还有一个是先帝,先帝手中的那一把火铳如今应该在皇上您这边儿收着罢?原想着丰瑞王在京中,与鞑靼相距甚远。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褚丹诚顿了顿,复又开口:“之前大理寺里头有一个是丰瑞王的人,就在过年后不久,这人整个行事风格竟像是变了个人,前段时间对他仔细调查了一番,发现此人更像是他人易容装扮的。原想是丰瑞王的人手调派,现下看来……”   “看来那丛检可能就是从前在大理寺中的人,”安子慕开口接到,“你怀疑子琼在大理寺的钉子跑去了漠北,还杀害了老将军夫妇。有这个可能,可有证据?”   褚丹诚点点头:“臣听闻之前丰瑞王府上采买了不少铁链,皇上不妨差人查一查这些铁链的去处。”   “铁链?”   褚丹诚点点头,“桐油易燃不便用木桶运送,用的多半是铁桶,且桐油晃多了容易起雷,爆炸或是就走水了都是有的,故而如果要远路运送桐油,需用铁链把雷引到地上去。”   安子慕点点头,“朕派人去查,先看看漠北那边的战事如何了。”   褚丹诚要说的都说完了,也点点头,结果战报,读给皇上听。   没想到这一读就发觉出不对的来了,褚丹诚读着战报,手越攥越紧,差点把战报扯碎了。   战报上说:顾之遥带人去劫鞑靼的粮草补给,对方手中有火药,在山中点燃了炸得一片烟尘,两人难以合抱的树都被炸倒了。而顾之遥,不知所踪。 第175章 生死未卜隐山中,机关尽破寻少将   “你们一路注意自身安全。”褚清风和冯纪年来送褚丹诚和褚明月。   早上从皇上那儿看了线报褚丹诚便坐不住了,将手中的事儿都留给了褚清风和冯纪年,就要只身前往漠北。褚明月近日来好不容易才过了褚老将军和老夫人去世的悲伤劲儿,现在又听说顾之遥遇险生死未卜,无论如何也坐不住。   这么多年褚家几个小辈的感情一直很好,褚明月一直都没把顾之遥当外人,就连他和褚丹诚在一块儿了褚明月也就没觉得就多惊讶,只想让大伙好好的。   褚清风是小辈儿里唯一的书呆子,武功稀松平常,去了也没多大用处,何况京城中离不得人,他走不了只得在馥园守着。   冯纪年倒是有随褚明月一块儿走的心,褚明月却不要他来。   “你比我哥还书呆,来了能做什么?好好呆着吧,别让我操心了。”   褚明月都这么说了,冯纪年无法,只能留下了。   褚丹诚心早就飞到漠北去了,骑着踏雪在门口看着沉静,实际动物对人的情绪感知最是敏感,看踏雪那不住在原地蹬动的蹄子就看得出褚丹诚现在心中绝对不像表面那般八风不动。   皇上赐了一匹千里良驹给褚明月骑,此去一路有七百里,不眠不休地骑也要两天一夜才能到。更何况就是人受得了,马也是受不了的,褚丹诚有意先走,让褚明月带上侍卫亲兵后去,可褚明月担心褚丹诚这一路真就不吃不喝也要赶路快些到漠北,一定要和褚丹诚一起同走,褚丹诚才作罢。   两人去漠北是为了救人,路上没什么心情谈笑歇息,除却路上人和马吃干粮,晚上找地方睡觉,基本上都在赶路,就是这样,到了漠北也已经是第三日下午了。   当初那急报是线人日夜兼程累死了三匹马才送到京城的,算上前面那两日,顾之遥自个儿在山中没个音讯已是五日了。   顾之遥截断对方粮草的计划的确令鞑靼阵脚完全乱了,接连几日都没有余力攻打大周的边界,祝成栋却没有贸贸然再将对方的乌兰察布占了下来。   丛检在两军对战之时没了桐油的帮助,在作战谋略上不及祝成栋,占不到上风,败退连连。他有火铳,子弹却并不是无限量的,不敢拿出来乱用,因此祝成栋也没有受到什么不好医治的重伤。   其实就算是丛检敢用火铳,祝成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顾之遥将皇上给的背心脱下来给了祝成栋。   “到时候要对上丛检的是你,火铳总不可能是市场里的白菜,随便哪个人都有,若当真是那样儿我们还打什么,直接敞开城门让鞑靼进来得了。”顾之遥嗤笑一声,“别不服,那玩意儿你的内力可护不住,穿上罢,我碰不到丛检用不上。”   结果却是没有碰上火铳,却没想到对方手中竟还会有火药。   褚丹诚和褚明月一到漠北,就想要进山去找人救人,连饭都不想吃。   这几日战事不吃紧了,祝成栋和影二还能轮换着带兵进山去一寸一寸地找。只是人毕竟不是铁打的,这些日子下来上到主帅,下到柳战和贾耀鹏这样的副将,个个都熬红了一双眼。   那蛮汉山几乎被这群人翻了个个儿来,却还是没有找到顾之遥在哪儿。   祝成栋将那背心脱下来给褚丹诚,“这个,丛检节省着子弹没敢用上火铳,在我这儿根本就是……想不到鞑|子手中竟会有火药,若是……”   他咬牙,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褚丹诚却猜出来祝成栋没出口的话是什么,摇摇头,“他给你的,你就穿着。”   祝成栋不明所以,从前他是个大老粗,不知道褚丹诚和顾之遥的关系竟是那般的。如今从褚明月嘴里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心中更是难过,顾之遥因着自己才没有穿那陨铁线织的背心,否则遇到炸药也不至于就一点抵抗之力都没有,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了。   他不明白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褚丹诚是怎么做到对自己毫无怨怼,甚至还让自己好好把那背心穿着的。   “遥儿不想让你受伤,行军打仗这一块,他比我懂。”褚丹诚从祝成栋手中接过水囊,灌了一口凉水,算是提提神,“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祝成栋更不明白了,可多少也能感受到一点儿褚丹诚的心情。若是自己有这样一个交心之人,肯定也是这样,对方说什么便是一百个好,他想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的罢。   褚丹诚不再多说,喝了水,带上了干粮一会儿在路上饿了吃,同褚明月还有贾耀鹏一起往蛮汉山去了。   ……   蛮汉山自己第二回 来了,头一回是和遥儿在此处遇到了刺客,两人被两只猛虎所救,后来更是在老虎洞中窝了一宿。   那一晚惊心动魄,却也让两人更加贴近彼此。   这蛮汉山还是那个样子,一草一木他都记得,哪棵树两人在上头藏过身,哪个草根处溅上过两人杀了刺客留下的血,他都一清二楚,历历在目。   如今山还是那座山,身边的人却找不着了。   褚丹诚腹中咕噜噜叫了一阵,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有些饿了,随手摸出干粮往口中塞了两口,就着水囊中的凉水,仰头伸脖顺下了去。   这会儿天色渐晚,周遭一下就冷了下来,和白日里的感觉很不一样,连带着水囊里的水都不再是那种温凉的口感,取而代之变成了一片冰凉。   冰凉的水顺着褚丹诚的胸口往下弥漫,一直爬到了他的四肢百骸,整个人都一点点在这样的夜色中变得冷而麻。   他好像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肚子会饿,也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困倦,如果不是刚才腹中发出了声音,自己或许还不知道要吃点东西果腹。   呵,遥儿总说是自己照顾着他,实际上也不知道谁才是离不了对方的那个。   “尚书大人。”褚丹诚一路上只专心找人,一声不吭,他不说话边上的两人也不大敢吭声,都进山半天了愣是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贾耀鹏总算是忍不住了,这才开了个口。   他这一开口,好像封得紧紧的米袋子总算划拉开一个口子,里面的米倾泻而出,贾耀鹏也将自己心中的话絮絮叨叨都说出来:“其实……原本该生死未卜的是我。小将军他,让我们将机关都放了之后就快些往回跑等影二接应,我……说来惭愧,有几个机关我手忙脚乱得没放开,时态紧急却又不得不走,显些就被自己布下的木柱砸了,还是小将军用带着内劲的暗器将之击飞出去,应该就在那时,那个鞑|子头领点燃了火药……嗨!说来都怪我粗手笨脚,我老贾这条命是小将军给捡回来的,我……”   “有机关还没破开?”褚丹诚不理会贾耀鹏的懊恼,反问了一句。   “啊?嗯,嗯啊,还有机关没有被破开的。”贾耀鹏被褚丹诚没头没尾的一句问得捉不着头脑,可也知道这位是小将军的义兄,大小一块儿长大的,定然能将人救出来,没由来得就十分信任对方。   “去看看。”   “看过了,后来都被破开了,”贾耀鹏摇摇头,“但是没找到人或尸首在里面。”   “遥儿不会中自己的机关,”褚丹诚蹙眉道,“那鞑靼头领,许是还没死。” 第176章 腹中空空步履浮,丑喏补獐手足舞   顾之遥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揉揉自己发麻的耳朵。   谁能想到一个好好的押送粮草的头领,在身上放了一堆火药?   这是脑子被什么给啃了罢?粮草本就干巴巴的极易点燃,更不用说后面还有五六桶的桐油。   就这样,在身上放这么多火药,简直匪夷所思,莫不是嫌命长想拉着所有人垫背?   顾之遥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几日,只觉得浑身上下筋骨没移出不酸软胀痛。想也是,毕竟那是火药,爆炸时威力之大,就是顾之遥在那一瞬间就将浑身的真气都调动起来护在周遭,也免不了受伤。   他先是搓搓耳朵,感觉轰鸣声竟是还没有褪干净,而后坐起身来感受一下有没有受内伤。   心脏肺腑都不觉得疼,该是只受了些淤伤;再伸伸胳膊腿,有些微酸痛,倒不至于不敢动,该是没有伤到筋骨。   他扶着边上的树——哦不,那树已经被震倒了,只剩下一个粗实的树干横亘在地上,巨大的树桩子裸露在那儿,断面都已经完全干了——他扶着树桩子勉强站起来,感受到一阵眩晕。   自己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树干断面都干透了,这深山老林的又没有大太阳照着,估摸着起码得有个两日,或许更多。   这种眩晕感应该是久未进食,身子发虚。   顾之遥又试着握拳,看看能否调动些内力出来,这回失败了。   在地上躺着昏迷了两日多,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现在气海中不是一片空白已算是他平日里身子保养得好了,内力却是一时调不出来的。   当务之急应该是打些野物来,果腹为先,然后找一处安全僻静之处好好恢复一下内力,再伺机出山寻回大周的军营。   可难就难在,现在他整个人都步履虚浮,碰到野物指不定是谁猎谁?哪怕有个野果,一捧清水也好,总得让人先恢复些力气。   顾之遥将自身处境看明白后,便决定先寻些野果清泉什么的,叫自己多少恢复些力气,起码不要风一吹就倒下了。   “呜嚯,曼嘎斯!”   顾之遥惊了一跳,这声音太耳熟了,说这种让他听不懂的番邦语言的还能有谁?   也是,自己能在爆炸中侥幸活下来,不代表那鞑靼头领就也一定会死啊。那头领力气大得吓人,动作又敏捷得很,就是在爆炸中活下来也不见得就是什么稀奇之事。   只是在这山林中,活下来就是件不容易的事了,还要应付一个鞑|子,想起来就有些头大。   虽说脑中想了一些有的没的,可顾之遥也没有就放下对那头领的警惕来。既然对方喊出了和自己第一次交手时的话来,定然已经是看见了自己的,这会儿再藏就没什么必要了。顾之遥脑中转了一圈,反而大大方方地看向声音的来源,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将手负在身后,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来。   那鞑靼头领果然远远就见到顾之遥醒了,他们游猎民族的眼神儿比汉人不知道好了多少,就是顾之遥练了内功后较之常人算得上是耳聪目明了,也还是比不上那头领。   他看了半天,其实根本就没看见人在哪儿,只循着声音望去,装作自己早就看到了的样子。   那头领不一会儿就从不远处拐过来,头发乱蓬蓬地在头皮上卷成了一团,本来编成小辫的胡子也被树枝刮开了,有好几根粘在汗湿的脸上,怪滑稽的。   “哇!瑟尔丽?曼嘎斯!曼嘎斯!”那头领跑过来,无视顾之遥警惕的眼神,绕着他张牙舞爪地蹦了一圈儿,口中叽叽咕咕就是一串顾之遥听不懂的鞑靼话。   顾之遥意识到,这头领好像经常说曼嘎斯这三个字,莫不是给自己取了什么古怪的名儿。   “说什么玩意儿呢……”顾之遥皱起眉头来,“你,汉话,会不会?”   “寒花?”那头领傻愣愣地顿了顿,突然又兴高采烈起来,把头点得比正在嗅肉骨头的闪电还快,“会会会!寒花,丑喏,会!”   “你会汉话?”顾之遥愣了一下,虽然对方口音怪里怪气,但还是多少能听懂点,“丑喏?你么?”   那头领开心地指指自己头:“丑喏噶库海!汉话,丑喏会!”   这回他的口音听着好点了,顾之遥眉头微微舒展开一些。   不过……丑喏噶库海,这什么名儿?怎么这么难听。   顾之遥也看出来了,丑喏看着像个直肠子,目前来看并无恶意。   其实若不是自己虎落平阳,就算这人没有恶意也是难以和他心平气和地在这讲话的,之所以自己这会儿能和他聊起来,一是确实身子发虚,二是……自己饿得眼睛发花,而这莽汉后背上还有只苟延残喘的獐子,自己少不得要仰仗丑喏了。   “会汉话就好说……你先给我说说,你这个名儿,是姓丑还是姓噶库海什么的?你们鞑靼的名儿太难懂了……”顾之遥装作自己也是个同丑喏一般的直肠子的模样,负在身后的手也拿出来放到面前来,直接给丑喏看自己双手抖得跟筛糠一般的模样。   丑喏愣了一下,没看明白顾之遥给自己看手是个什么意思,选择先回他的问题:“姓,什么?”   “……”感情不知道什么是姓,顾之遥静默半晌,耐心解释道:“我,楚老五,我哥,褚老大。褚就是姓,懂了吗?”   丑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神有些发飘。   “所以,你到底姓什么?”   “没有,姓,没有。”丑喏摇摇头,他和顾之遥差不多高,肩宽几乎能把顾之遥装进去,却有点习惯性地驼背,反倒要微微抬起眼皮才能和顾之遥对视,“丑喏噶库海,没有姓。”   “没有姓?”顾之遥一愣,“你爹娘呢?”   这回丑喏不说话了,摇摇头,突然张开双手,吓了顾之遥一跳。顾之遥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却又见丑喏蹲在地上,双手着地,张开嘴一迭声就是:“嗷呜——”   那獐子原是没有被绑住双腿的,丑喏做这动作的时候把獐子撂在了地上,獐子愣了愣,不顾脖子上还有个血窟窿在流血,撑着站起来就往边上逃。   丑喏这才想起来边上还有自己的口粮呢,现在口粮要跑,便干脆就这自己现在四肢着地的姿势追了出去,将那獐子又逮住,抓着脖子在石头上狠撞一下。   可怜的獐子,刚跑开没两步,就又被抓回去撞死了。   顾之遥在边上冷眼看了丑喏这一套动作连贯下来,心中只剩下一个感叹:生命力真顽强啊,不管是这獐子还是丑喏。 第177章 夜深山远弟难找,灵犬嗅路立功劳   原本布下的机关,破开的没破开的现在尽数都被搅和个稀巴烂。   褚丹诚蹲下去研究那些机关,机关被破开的方式呈现两种孑然不同的姿态,有些是被懂机关的人找到活窍给打开的,还有一部机关上头的活扣现下都是歪七扭八的,更有的夹子上头的锯齿都被人给撞平了。   很显然,这一部分的机关是被人给暴力拆解开来,完全不讲究任何技巧方法,仅凭蛮力打开。   褚丹诚眉头紧皱,这样的破解方法显然不会是顾之遥干的。   顾之遥是布下机关的人,对机关的活窍再了解不过,就算是一时不慎真的踩进了陷阱,也会知道破解之法,完全没必要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去挣脱开去,故此这些机关上面的血迹不会是顾之遥留下的。   原本陷阱中留下了许多受伤的鞑靼士兵,尸首也有不少,如今已经尽数被贾耀鹏和柳战押回军营了。几人轮番审问,奈何语言不通,是在不知对方究竟在说什么。   说来也奇怪,战场上那些鞑靼士兵都是学了汉话的,交流起来并无障碍,至于草原上的牧民,他们常年要同漠北的大周人交易货物,会说汉话也并不奇怪。也不知道这些押送粮草的士兵究竟是从哪儿找来的?竟是一句汉话都不会说。   结果到现在五天了,也还没有拷问出个什么来。   至于那鞑靼头领,火药是在他身上点爆的,几位主帅副将想着这样近的距离,定是要炸得四分五裂的,别说活着了,能拼出一具完整的尸首就算是不错了。更何况,尸首们捡回军营后就有人负责将残肢拼起来,确有一具高大强壮的看着像是那头领。   听褚丹诚这样一说,贾耀鹏心中也打起鼓来,不为别的,就为着他们认人也只能通过身形,毕竟鞑靼人在这些汉人的眼中都长一个样儿,反正都是高鼻深目,卷发长须。   如今看来,鞑靼头领许是真的没死,除却那头领还有谁能将机关用这样的蛮力破开?   “那小将军岂不是正身处险境中?”贾耀鹏蹙眉半晌,终于还是将话吐出来,“这几日找不到人,会不会是鞑|子挟持了小将军,故意藏起来,咱们才无功而返的?”   他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不忿起来,恨不得把鞑靼头领咬碎一般,“别叫我老贾碰上了,不然定把那杀才碎尸万段!”   褚丹诚斜睨贾耀鹏一眼,语气淡然:“不可打草惊蛇,叫手下人搜寻的时候冷静些,看见人了先告予我。”   贾耀鹏骂解气了,虽是心中不愿,却也只能瓮声瓮气地应了。   “表哥,”沉默了半晌的褚明月蓦地开口:“把闪电带到山里来罢。”   闪电就是祝成栋送给褚明月的那条狗了。褚明月出门的时候把闪电也放到了马背上在怀中圈着,只因猜过要进山搜人,而闪电的那狗鼻子又灵敏异常。   其实老虎的鼻子也不比狗鼻子差多少,只是两人是披星戴月地赶路,老虎虽是跑得快,耐力却不太行,没有马车带霜降着实不便。而黄豆糕早被顾之遥给带来了漠北,原本的三只老虎,战场上被丛检射杀了一只,仅剩的两只又天南海北各一只没得相距,想想也着实凄凉。   在褚丹诚和褚明月没到漠北的时候,几人轮番进山找人的时候带着老虎来过,可黄豆糕闻得到出血的,倒是带着众人将那些尸首和受伤的将士给找到了,顾之遥许是没有皮外伤,至今也没被找着。   褚明月一句话倒是提醒了褚丹诚,黄豆糕只能闻见出了血的,闪电的鼻子却更厉害精准。   当初顾之遥的一只鞋被云实叼走藏起来,下人找翻了天也没找着,还是闪电顶着那张狼脸钻到老虎窝里给找出来的。   “可行。”褚丹诚点点头,转身对士兵下令,命他们将褚明月的狗牵来,让闪电循着味道找人。   小兵得令往回飞奔着去取狗了,褚丹诚留在原地眯了眯眼睛。   被暴力破坏的机关上面沾着血迹——能被用蛮力破开,就说明这些机关曾经是抓到了什么人的,这人是谁便不言而喻了。褚丹诚不相信那鞑靼首领被机关扣住了还能全身而退,一点外伤都不受。   毕竟顾之遥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这些机关其实本是奔着猎物的命去的,就是能侥幸活下来,也不至于就连个皮外伤都没有。   既然那鞑靼首领定然是受了皮外伤流了血的,那黄豆糕又因何不能闻到味道呢?   答案只有一个——鞑靼首领将自己的伤口包好,有意隐藏起来了。   敌在暗,我在明,想找出这人来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幸的是,这片地界并没有发现过顾之遥的碎衣裳或是残肢,起码人现在应该是或者的。   褚丹诚其实心中也不是很有底,但是他就是觉得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呼唤自己去救他,这个声音不是旁人的,正是遥儿的。   遥儿,你最好没事,不然哥哥真是……真是会忍不住让整座乌兰察布都给你陪葬的。   褚丹诚狠狠闭了闭眼,将心头的阴鸷往下压,克制住自己想要挥军北上屠城的欲望,复又睁眼,眼中有一道厉芒闪过:“其余人继续找,有什么发现不许大声声张。”   他这个表情委实吓人了些,其他小兵们不敢得罪这个京城特派过来救人的,只讷讷地答应了就专心去寻人了。   贾耀鹏偷眼看了看褚丹诚,心中有些腹诽:听说是小将军的义兄,如今看来兄弟感情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义兄当到这份上够可以了,就是亲哥有几个能做到这样呢?   小将军有福啊。   经此大变贾耀鹏也没了最开始的傲气,只想快点把顾之遥给救出来,一个从不吃斋念佛的高大汉子,此时也红着一张黝黑的脸,挑着没人的地方偷偷双手合十口中叽叽咕咕念个不停:“阿米托福阿米托福,什么佛祖什么菩萨都行,可让我们这位小将军吉人天相罢!老贾愿意以后都不当将军了,可别让我这恩公成了个短命的。看看人家这兄弟,可怜见的,求求玉皇大帝了。”   他是个大老粗,从来没有干过这事儿,也不知道天上究竟都有什么佛有什么神仙,总之自己知道什么就拜什么了。   一时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总之都是盼着顾之遥能平安无事。   回去牵狗的小兵这会儿也回来了,闪电在前头带着人嗅来嗅去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众人跟在闪电身后找,不知道走了多远,原本钻进树丛的闪电突然倒退了几步退回来,一昂脖子就打算叫出来,被褚丹诚一个冷冽的眼神瞪住,立马夹住尾巴往褚明月的裙子底下一钻不出来了。   褚丹诚循着闪电刚才退回来那处,用剑劈开拦路的木枝,竟然真的看见了顾之遥!   顾之遥脸色不太好,有些苍白地站在那儿,而他身边还跟着个鞑靼人,此时正攥着顾之遥的手唔噜唔噜蹦出来一串大喊大叫。   褚丹诚的脸色一下就黑下来,拎着剑就冲上去。 第178章 唇齿生香烤鹿獐,却道丑喏本为狼   折腾了半天,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好好说话的时候丑喏已经把那獐子给烤上了。   顾之遥原本觉得这就是个蛮汉,如今看他这样儿,和野人也差不离。   寻常人谁会想要吃生的獐鹿肉?更何况向来擅长将各种牛羊肉烹烤至金黄焦香的鞑靼人。   丑喏似是觉得将獐子烤熟了很麻烦,本想就这么吃生得,蛋顾之遥坚持要吃熟的,只能悻悻地就地摆上了树枝。   他生火的动作很是娴熟,看起来应该是常做这种活计的。最下面垫了一层比较粗的木头,上面则摆了一层小树枝,不单如此,丑喏甚至还知道要捡比较干燥的木柴,而不是直接就那么将火生起来。   湿柴其实不是不能烧,但是生火会很困难,且烟也比较大,如果真的用了湿柴,两人只怕吃的就不是烤獐子,而是熏的了。   柴摆好了,还差个引火的过程。   丑喏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半截火折子来——这人在顾之遥醒来之前,竟是不曾吃过熟肉,火折子留到了现在。   不过这火折子真的还能用吗?   顾之遥心中直犯嘀咕,就算火折子没有吹着过,它在里面慢慢烧着,这么些天也总该烧到底了罢。   果然,那火折子不但不能用了,在丑喏掏出来的一瞬间甚至断成了好几截。   丑喏瞪着手中的火折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想也是,火药就在他身上装着,炸成那样子,他还活蹦乱跳得已是奇迹,这小小的火折子可不像他那样结实。   丑喏看着手中碎成好几段的火折子傻了眼,一阵风吹来?碎了的火折子晃晃悠悠落到地上,只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的头部带着黑色的纸灰卡在丑喏的手指缝隙中。   “……”丑喏停住了一瞬间,然后很嫌弃地拍拍手,将纸灰抖落在地上。卡在指缝中的纸灰没弄干净,丑喏甚至伸手在顾之遥的袖子上揩了一下。   “?”顾之遥本能地想要闪躲,却因为身子实在虚得厉害没能躲过,被丑喏在自己的袖子上蹭上两道长长的灰白色指印。   顾之遥虽是不至于像褚丹诚那般有些洁癖,却也是个好洁的,在地上躺了几日本就觉得浑身都是尘土,又被丑喏按了两个手印,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丑喏似乎是没有意识到顾之遥此时的别扭——也是,等着这个野人感知到旁人的情绪那母猪都能爬上树了。他兀自巡视了一圈,最终想到自己的腰刀似乎还在这附近,便让顾之遥在地上先坐一会儿,自己去找东西。   这野人比划了半天顾之遥也没看懂是要说什么,只看明白一个似乎是要自己坐下来等他,便点点头捡了几片叶子在地上盖了一层坐上去闭目养神。   丑喏看顾之遥老实坐下了,才满意地点点头,去找他的东西了。   顾之遥算是看明白了,丑喏根本就是个没怎么被教化过的野人。如果这人对自己有什么加害之心,早在自己昏迷的期间便动手了,犯不上等到现在。   既然对方没有趁着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痛下毒手,起码自己这条命就不是无用的,那现下丑喏也不会急着杀自己,不如索性坐下来好好调息一番。   丑喏离开的时间不算久,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把刀回来。顾之遥认得,这两把分别是丑喏的腰刀和自己的匕首,也不知道先前被他给藏到哪儿去了。   他操着蹩脚的汉话,手中比比划划了半天顾之遥才看懂是让自己往后退一些。待顾之遥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半步后,丑喏才一手持刀一手持匕首,两兵相接,用力划拉出来一道火花。   因为火花足够大,所以在落到木柴上的瞬间便轰地一下整个烧起来了,甚至把顾之遥刚才用来垫着的树叶也引着了。   丑喏拐叫着将树叶踢进火堆中,顾之遥却惊得通孔骤然紧缩。   按理说两兵相接会擦出火苗不是什么稀奇之事,问题是平日里那些士兵训练时,刀剑相撞引出的大多是火花,能引出这么大火苗得有多大的力道?更别说两人在这山林中不知道呆了多少日,遭逢爆炸后或多或少肯定都有些伤,丑喏却还是能划拉出这么大火苗,这身板就是蛮人也不见得人人都能拥有。   火生起来了便要烤肉了,丑喏不爱用匕首,将它还给顾之遥后便用自己的腰刀将那獐子剥了皮,其余串在一根少女小臂粗细的粗树枝上,用木头架在火堆上开始烤了。   之前就没想着要在山中逗留这么久,两人身上都没有什么佐料,獐子肉是什么味儿烤出来便是什么味儿,一点咸淡都没有。许是饿了太长时间,顾之遥就是吃这没滋没味的烤肉也觉得满口生香,琢磨着等战事结束了少不得要和褚丹诚也这么吃上一回原汁原味的。   一整只獐子,顾之遥啃了个后腿吃了块脖子肉,他念着自己刚醒过来,也不知道昏迷了多少日,肠胃多半消化不了太多,便不肯再吃。丑喏倒是食量惊人,自己就吃了半面身子。虽说这獐子也没多大,顾之遥还是免不了咋舌,觉得这人的肚子真是深不可测,竟能吃下这么多的肉食。   祭完了五脏庙,便要说正事了。顾之遥也没指望真正的正事丑喏能同自己说明白,想着要不先随便说点别的铺垫一下,便又问他名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话题一开始,顾之遥就后悔了,因为丑喏又开始趴跪在地上,口中嗷嗷嗷着叫了起来。   “嗷呜——”丑喏仰着头伸长脖子,发出这样的声音,而后侧身躺在地上,口中发出吧嗒吧嗒的吮吸声。   后面这个动作顾之遥看明白了,是动物的幼崽,而前头的……好像闪电经常做这个动作来着,顾之遥皱着眉头,犹豫着将自己的理解说出来:“狗崽子?”   “不是,不是!”丑喏连连摆手,比划了半天对方也没懂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急得团团转。   正当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边上的灌木丛突然一阵响动,两人定睛看去,只见闪电那张看着十分唬人的脸从里面钻了出来。   “它,它!”丑喏手舞足蹈地指着闪电的脸,口中又是一迭声的“嗷呜”。   顾之遥看着丑喏这样,突然福至心灵:“狼崽?”   “对对对!”丑喏被猜对了名字,顿时开心了,手中的腰刀也不要了,咣啷一声扔到地上,双手攥住顾之遥的,“对!狼崽!丑喏噶库海,狼崽!”   闪电被掉在地上的刀下了一跳,夹着尾巴向后逃去,等褚丹诚看到的时候,就是丑喏兴奋地攥着顾之遥的双手,而顾之遥则满脸纠结地看着丑喏满手油的样子。 第179章 离京小别不足旬,再见意切情更深   顾之遥的头上脸上都是土,脸上不知道溅上了谁的血,因为时间久了已经干涸成了红黑色,袖子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灰白色手指印。   自从自己把顾之遥捡回来,这小孩儿几时这样狼狈过?自己不在顾之遥身边时,这小孩儿指不定受了多少苦,他这样子在褚丹诚的眼中看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褚丹诚是最见不得顾之遥受委屈的,更不用说那蛮人头领还拉着顾之遥的手不放,俨然一副冲撞了自家小蒜苗儿的样子。他受不得这个,拎着剑就上前,意欲斩之而后快,给自家孩子讨回公道。   变故生得太快,顾之遥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褚丹诚便已和丑喏打了起来。   他还没明白过来褚丹诚本来是在京城中的,是怎么就千里迢迢就来了漠北,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把两个人拉开才是正经。   “哥哥,”顾之遥有点急,声音也不自觉高了几分,“哥哥,别打他,他没冒犯我!”   不管此时心情如何急躁,褚丹诚也总归还是惦记着自家小蒜苗儿的。丑喏一和自己对上手下的那些人就上前去看顾之遥的身子了,褚明月也跃跃欲试想要上完来一起和褚丹诚教训这不尊重顾之遥的鞑|子,却叫顾之遥给拉住了。此时听见顾之遥叫自己,忙停下手中动作,退到顾之遥旁边,看他身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顾之遥身子当然没什么问题了,吃了烤獐子之后他比刚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好了多少,丹田中也不是一片空荡了。褚丹诚摸了摸顾之遥的脉息见他确实无碍,只是有些气虚,略略放下心,警惕地看向丑喏。   贾耀鹏一路跟过来,见惯了褚丹诚那张生人勿近的阎罗脸,冷不丁见他满脸柔情款款地对着顾之遥,着实受到了一番惊吓,万万想不到因着行为处事雷厉风行而闻名朝野的工部尚书还有如此温柔的一面。至于小将军,他们共事的时间里顾之遥永远都是一副严谨认真不苟言笑的样子,甚至那表情里隐约还有些褚丹诚的影子。贾耀鹏几时见过顾之遥这样又娇又乖地喊过旁人?更别提还是用“哥哥”这样软绵绵的称呼了。   做兄弟做到这个份上可是真的情同手足了,听闻这两位还奉旨成婚来着 ,虽然说不知道圣上是个什么用意让人家义兄弟结为连理,但如今看来,他们二人这分明是生出了感情来,情同手足就要变成情真意切情意绵绵了。   两个当事人却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久未见面,他们眼中只剩下了彼此。   虽然这个“久”实际还不到十天。   丑喏根本就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就钻出来个人来要同自己打死打活,待自己反应过来之后那人又不同自己打了,好好的一把力使到一半又强行收回去,少不得胸口一阵钝痛。   褚丹诚一门心思都在顾之遥身上,没空搭理丑喏,可贾耀鹏同褚明月却不见得就要放过他。尤其是贾耀鹏,当日被丑喏追在身后喊打喊杀,小将军还因着这杀才点燃火药被困山中数日,如今新仇旧恨一块儿算,免不了与丑喏相见分外眼红,提着兵器便要上去与对方厮杀。   “老贾!”顾之遥忙呵止贾耀鹏,“不可。”   丑喏确实是鞑靼那边的,可从自己醒来到现在来看,两人相处的并不算糟糕。无非也就是语言不通,理解不了对方说什么闹出了些笑话,可丑喏却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对自己有敌对心的样子。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一起来运送粮草的鞑靼士兵都对大周充满了敌意,恨不得玉石俱焚,他们的头领却是个有些不懂人情世故的二愣子,对于国仇家恨也没什么概念。   这头领是鞑靼人从哪找来的?   既然已经寻到了顾之遥,且见他安然无恙,众人这便要打道回府了。顾之遥对于褚丹诚来说是失而复得的,回去的一路上褚丹诚都把顾之遥背在自己的后背上不肯放他下来,顾之遥无法,只能由他去了。   因着顾之遥对丑喏的态度,众人不能对丑喏喊打喊杀,只让好几个士兵在他身边几人一起往山下走,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监视。   过了这段崎岖的羊肠小道,便是能骑马的平坦山路了。一行人的马都停在那有士兵专门看着,踏雪早就在那儿等得不耐烦地打着响鼻了,见到自家主人出来,身上还背着另一个,立马兴奋地直蹄子直刨地。   顾之遥现在身子虚,可也不至于就骑不了马了,褚丹诚却不肯让他自己骑马,只把人放到自己身前,圈到怀里,才往军营出发。   顾之遥觉得有点难为情,从自己来了军营后一直都是个严肃到有些不苟言笑的将军,他和祝成栋都是主帅,是要挑大梁的。一来责任压在身上,二来,有着褚老将军夫妇的仇在那儿,他有没心思同人调笑。   褚丹诚的到来打破了他在军中的形象,自己何曾这般柔弱地被人护在怀中?自己也不认为需要被如此温柔地呵护。可想到身后对自己百般回护的人是褚丹诚,他一方面觉得害臊,一方面又忍不住得意,想叫大家都看看,自己和褚丹诚的感情究竟是有多好。   军营离蛮汉山不算远,早在找到顾之遥时就有小兵快马加鞭会军营报信,祝成栋和影二已经在军营外面等候多时了。   看见顾之遥被褚丹诚圈在怀里,两人共乘同一匹马,祝成栋大惊,还以为顾之遥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内伤,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要看顾之遥现在究竟如何了。   “表哥……”顾之遥艰难地开口,“其实我没什么事。”   “瞎说!”祝成栋急急要去摸顾之遥的脉息,“没什么事怎地让人抱着回来?快让我看看,到底受了什么伤?”   他没机会看看顾之遥到底受了什么伤了,因为在祝成栋伸手上去要搭上顾之遥脉门的时候,褚丹诚已经黑着脸把祝成栋的手挥开了。   “?”祝成栋还是不懂,褚丹诚这到底是又犯了哪门子的毛病。 第180章 丛检失手丢红山,血海深仇终偿还   回了军营后,即使顾之遥再三说自己没什么大碍,只是昏睡了几日未曾进食身子有些亏空,难免无力。饶是如此,褚丹诚还是传了军医来给顾之遥看了一番。   军营里都是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平日里小病小灾的根本懒得找军医,军医往常看的都是些流血的外伤,或是些个内伤,头一回被传唤进军帐里是为了看一个将军身子虚软的毛病,一时也有些发蒙。   “这……顾将军不过是饿着昏睡了几日,身子有些亏着了……“军医说完这句话,抬头偷眼看褚丹诚的脸色,见他脸色不虞,忙又开口道:”他底子好,也无需特别去滋补,这几日好好用膳便可。尚书若不放心,老臣给顾将军开点汤药补一补?”   褚丹诚面色稍霁,微微颔首:“不用,是药三分毒,平白无故的吃什么药?”   顾之遥算是看出来了,褚丹诚这是对自己涉身险境还耿耿于怀,哪怕如今确认自己人没事,他多少还是心有余悸。   因着这事殃及周围的池鱼实在不地道,顾之遥伸手拉住褚丹诚的手,而后抬头对着还满脸迷茫的军医和其他人开口道:“行了,我来和哥哥讲,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罢。”   祝成栋和褚明月面面相觑,褚明月先反应过来,开口又问了一句:“那外面那个鞑靼人怎么办?”   顾之遥几乎将丑喏给忘了,没法子,他一见褚丹诚眼里就难以装得下别人了,闻言沉默一瞬复又开口道:“军营里有懂鞑靼话的,有什么问什么吧。丑喏并未对我无力,今日醒来腹中空虚还仰仗他祭了一番五脏庙,就……当是我的客人罢。”   真是奇怪的客人,好像个没驯化过的野人一样。   褚明月点点头,拉着祝成栋出了军帐。军医很会看眼色,见此场景更是不肯在军帐中多呆,早早便背着药箱出去了。   这回军帐里没有旁人了,两人说话方便了不少,顾之遥抓着褚丹诚的手琢磨着该如何开口。   褚丹诚皱着眉头低头看顾之遥的手不说话。遥儿这几日在山林中虽说一直是昏迷状态,可自己也猜得出当日爆炸时顾之遥得有多遭罪。军医只说是顾之遥饿了几日身子亏空,可自己却看到顾之遥不经意间在袖子里露出来的一小截胳膊,上面带上的青紫色淤痕。   自己哥哥是什么脾气自己清楚,顾之遥见褚丹诚皱着眉头,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结果见到自己指甲缝中卡着黑色的泥,袖子上还有个刺目的灰白手指印,怔了怔松开手。   ——褚丹诚向来好洁,自己这灰头土脸的,不知道是不是讨人嫌了。   顾之遥头一回觉得自己竟还有讨嫌的一面,免不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褚丹诚不知道顾之遥想着了什么,好好的竟是把手松开了。顾之遥离开京城这不到十日,自己过得着实煎熬难挨万分,如今被他攥着衣袖才生出来一分脚踏实地的安全感来。这人骤然松开手,自己免不了心里空落落的一片,又想到外面那蛮人汉子,纵使知道遥儿心中只有自己一个,也有些吃味。   他不管其他,只想同顾之遥好好地温存一会儿,也顾不得自己的举止有些孟浪了,便将人一把拥在怀中,紧紧抱住。   只有这样搂着,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遥儿没有死,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得在自己身边。   顾之遥愣了一下,旋即脸上带了一点笑意,也反手搂住了褚丹诚的腰。   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撒的什么癔症,竟会以为褚丹诚嫌弃自己满袖尘土。别说自己现下是灰头土脸的样子,就是自己从泥里面刚滚了一圈出来,褚丹诚也不会嫌弃自己脏。   眼里心中住了人,身外之物就都不在自己考虑范围内了。自己是如此,褚丹诚又何尝不是呢?   两人这么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之后顾之遥将这几日在山中见闻——其实也就今天半日,同褚丹诚说开,而褚丹诚将自己在京中的发现,还有这几日是如何挨过去的同顾之遥也交代了一番。   当然,在顾之遥生死未卜这几日,褚丹诚是如何坐立难安,又是如何浑浑噩噩不分黑夜白昼满心满意只想将顾之遥给解救出来的,他是羞于去同顾之遥讲的。   至于丑喏,有了懂鞑靼语的翻译,大家沟通容易多了,后面的事顺风顺水,这些自不必再提。   粮草被断,一时来不及供给新的,乌兰察布的鞑靼兵本就空着肚子等了多日,如今越发坚持不住,再加上附近的野菜都快被他们吃空了,就差挖草根来果腹。城中百姓的存粮也尽数被鞑靼士兵搜刮一空,即使有丛检这个汉人在,也没多大用处了。   这回祝成栋和顾之遥又轻点了兵马,挥军北上,直取乌兰察布,此番出军势如破竹,不光乌兰察布,连再北边一点的边陲小城也都被大周一举拿下。   丛检手中有火铳,这是个要命的东西,两军交战时,他手中拿着那把火铳看着面前的两位将军,一时不知道该对着谁开枪。   “嗤,”顾之遥嗤笑一声,“我来之前皇上赐了一件陨铁织的背心,可以抵挡火铳之威,你不妨猜猜,那背心穿在谁身上?”   丛检越发犹疑不定,最后还是选择对着顾之遥开了这一枪。   背心穿在祝成栋的身上不假,可是顾之遥早研究过火铳,根本就不怕丛检这么一下,就在丛检开枪的一瞬间,顾之遥甩手一个铁蒺藜对着枪口而去。   这几日他叫褚丹诚迅速将身子补了起来,不光如此,为了此次战役褚丹诚还同他好好修习了两日内力,如今他气海充盈,手劲十足,那铁蒺藜带着劲风迎上子弹,咚地一声巨响在半空中爆开成一团艳丽的火花。   顾之遥不给丛检反应的时间,刷刷又是两枚铁蒺藜。火铳不比诸葛连弩,是不能连发的,丛检一枪过后便换了子弹进去,再开第二枪的时候第二枚铁蒺藜刚好卡进枪口,而第三枚又紧接着撞到第二枚铁蒺藜上,两枚铁蒺藜再火铳的枪口里卡得死紧,无论如何也不能拿出来。   丛检没反应过来,已经扣下了扳机,子弹没有自枪口|射出,而是在枪膛里直接爆了开来,丛检反应不及手被炸得血肉模糊,飞溅的碎弹片崩到他的右眼,丛检立刻甩开火铳捂着眼睛痛嚎出声。   “啊啊啊——”   没人同情丛检,大周的士兵已经上前将人生擒了下来,褚家的孩子和老将军的旧部们泪流满面,祝成栋更是仰头对天空长喊一声,这血海深仇,总算是得以偿还。 第181章 夜幕深深罪王府,个人冷暖个人知   深夜,罪王府。   一位看起来像是管家模样的老人躬身在正房前低眉顺目道:“王爷,宫里头那位送信来了。”   这管家看起来约莫五六十岁,身形瘦小,须发倒是都还黝黑着,可若是凑近仔细看,他的发根有些花白,原来头发和眉毛竟是染黑了的。只是老管家的胡须看着倒是黑亮,就算是靠近嘴唇的根部也没有一丝白色,只有头发眉毛白了,胡子却全黑,倒也是稀奇。   “知道了,叫他去书房候着。”门内传来威严又有些狂傲的声音,随后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应是那王爷在更衣,过了一会儿果见房门被自内向外推开。   推开门的手指甲被修剪得很干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顺着手往上看去,小臂隐在宽大的竹青色衣袖里。再朝上看,就是罪王的面容了。   罪王是个瘦高的身材,却并不是那种清瘦,而是看起来肌肉十分匀称有力量的瘦。他皮子白净,一张脸生得有些女相,却因着表情张狂而不见阴柔,反而多了一分傲气。   他的眉毛长得极好,浓密修长,远山黛一般在眼睛上方舒展;眼睛是一对多情的桃花眼,眼中总有些水光潋滟的意思,无端平添了几分多情之意;鼻子是长而挺的,鼻子下方是圆润温厚的嘴,上唇中间还有一颗唇珠。   这人颜色太好,实在难以让人将这样一张脸同那个弑君杀父之徒联系到一块儿去。   罪王见到老管家的一瞬间愣了愣,而后唇角勾起,带上个无可奈何的笑:“李荣海,这么晚了你还贴那个假胡子做什么怪呢?”   原来李管家的胡子是假的,莫不是嫌弃自己面相太嫩,想要借着胡子装一装老成?   “王爷天人之姿自是不懂我们阉人的难处了。”李管家并未因着自己黏假胡子被戳穿而恼羞成怒,反而喜滋滋地开口:“平日里就指着这假胡须状一壮雄风呢!”   “嗤,”罪王嗤笑一声,“何苦?”   “不苦不苦,”李管家摇头晃脑道,“哪里有什么苦的呢?若不是戴久了肉皮子瘙痒难耐,老奴还想着睡觉也不要摘才是最好的呢!”   罪王不置可否,只又笑了笑,略略伸伸胳膊权当活动筋骨了。   他这一动弹,原本就没有拢好的衣襟一下子摊开来,大喇喇地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肌来。   “王爷,”李荣海笑眯眯地开口,“既然王爷自己个儿穿戴不齐整这衣裳,为何不让小丫头进去伺候更衣呢?”   “那可不行,”罪王摇摇头,“有夫人的人了,不合适。”   “王爷您……”李荣海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他的眉毛紧紧皱在一处,仔细看那眉毛中间早有一条深深的川字纹了,似乎这人其实常年都在做皱眉这个动作,“这都多少年了,您还是放不下……何苦?”   “不苦不苦,”这回换罪王说这句话了,“不过是为了夫人洁身自好罢了,甘之如饴。再者说,有妻有女,本王此生也算的上完满。”   唉……不知是谁幽幽叹了一口气,这世间没有哪个人是完完全全顺遂的,无情的人纵使过得恣意快活,可也难以体会到有情人的心境。他的喜,他的悲,都只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冷暖自知。   书房中早有人候着,罪王进来的时候,那人明显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见到罪王就这么敞着胸口进来,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只着急忙慌地跪下来,面色尽是惶惶然。   这人罪王不认识,从前没见过,是个生面孔。   “说罢。”罪王往桌子后面一坐,腿交叠着搭在桌子上,后背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他这动作自然连贯,甚至还晃起脚来,整个身子也跟着脚晃悠起来,也不知道这个动作做过多少次才能如此闲适。   带了口信的奴才磕了个头才敢将手中的信拿出来给罪王看,罪王懒得废眼睛,只让那人读。   “这……”那奴才顿时无所适从起来,他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只得连连磕了几个头,一迭声道:“王爷饶了奴才罢,公……主子的信,奴才就是十条命也是万万不敢窥视的。”   “你们宫里头的规矩真是太大了,”罪王懒怠地一抬手,让李荣海收了信,“去领赏罢,没你的事儿了。”   “谢王爷!”奴才如蒙大赦,又是连着磕了七八个头,把个额头都撞得一片通红,才下去了。   屋里没有旁人了,罪王对着李荣海一抬下巴,让他将那信读与自己听。李荣海是跟着罪王多少年的老人了,会意地点点头,拆开信的蜡封,将里面的内容读给罪王听。   信不长,李荣海只一小会儿就读完了,读完后他表情变得很是不好,口中嘀咕了一句:“小殿下这真是……”   “真是什么?”罪王打断到,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荣海,“真是心中只有她自己,没有我这个爹,是不是?”   “王爷,老奴……”   “行了,”罪王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孤心里清楚着呢。看到那个送信的奴才了没有,又换了一个,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罢?她还真是,对自己的亲爹,都是防备着。”   “这哪儿的话,兴许是……”李荣海见罪王这样儿,料想他心里面不好受,还想说点旁的来找补,却没有找到什么好的借口,只得悻悻地闭了嘴。   “你看,饶是你这样巧舌如簧的,也没法儿给她找到什么由头。”罪王笑了一下,那笑却根本就只是牵了一下嘴唇,让人看着发凉,“罢了,子女都是前世的债。可她说别的什么孤都可以由着她,这事儿孤不能答应。”   “可是王爷,”李荣海犹豫着开口,“您不是一直想要……,就算是小殿下想要利用您,这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确实是好机会。”罪王弹弹指甲,“可这江山是泰山他们辛苦打下来的,凭什么叫鞑|子占了便宜?孤是想抢了那把椅子不假,可并不想灭国。回信罢,只说就是,告诉她,和鞑|子勾结去谋害褚氏孤是不可能答应的,叫她自个儿也乖巧些,孤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可万万别寒了孤这颗心。” 第182章 问供何须用酷刑,落草偏遇安子琼   丛检最后还是招了。   他原本还想硬气一些,将自己的嘴闭得比蚌壳还要紧,哪怕褚丹诚他们对自己用刑,也不把背后主使之人供出来。   未曾想,褚丹诚他们根本没有对自己严刑拷打。   丛检的右手被火铳炸得血肉模糊,军医将他的手包扎成个粽子般大小,终日血淋淋的一片。偏顾之遥还叫人讲他铐在架子上,不让丛检自己看见那手伤成了什么样儿。   丛检只看得见每日自己手上拆下来的布条上面始终是鲜红一片,军医在旁边将伤口说与自己听,今儿是“哎呀,这皮肉都发白了,怕是好不了喽,不如老臣施针看看可还有反应”;明儿是“哦哟,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的伤,血倒是止住了,可这掌心的肉都烂了呀,明儿再看罢,指不定自己就要往下掉了”;后日又是“看看看看,果然这肉留不住罢?就是不知道只有白骨这手还用得用不得。听闻说不光肉里面有知觉,骨头里也是有的,没有了血肉护着,除非这位能自个儿将骨头断了,长痛变短痛”。   日日都是如此,起先丛检还想着这军医多是得了褚丹诚和顾之遥的授意故意恐吓折腾自己的,架不住时间久了,连丛检自己都怀疑起来这手还能不能保得住。   毕竟敷的那草药让自己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也不知道疼也不疼,只有打开包扎和重新包扎时才有点牵扯感。日后——若自己还有日后的话,这手上头的麻劲儿褪了,得疼成什么样儿?   他有心想胡说些什么,开口叫起来,顾之遥和褚丹诚却仿佛知道自己心中想的是什么一般,压根就不肯见自己。   如此半个月,顾之遥和褚丹诚总算愿意见一见自己了。   彼时丛检已然没有了说胡话骗人的心思,顾之遥和褚丹诚不用开口,他自己就全招了。   当年因着周家小姐被自己逼得投壶一事,丛检恨上了老将军,只因他觉得自己为老将军卖命多年,却没有得到老将军的庇护。   丛检为什么而反,顾之遥其实早就猜得到,这人根本就是窝藏着一颗狼子野心。祝成栋听顾之遥的嘱咐未曾对丛检用大刑,如今听闻这样的理由几乎要忍不住想要一刀结果了这杀才,就连影二也能感同身受到他的愤怒,想要替祝成栋动这个手。   可丛检还动不得,这个人留着还有用,先不说他后头要说的那些事足以将安子琼彻底扳倒,就他这条命,褚丹诚和顾之遥也想留着他到京城,名正言顺地砍了他。   单单一刀太便宜丛检,丛检犯得是通敌的大罪,足以判他个剐型。   丛检从军营里出去后一时没有容身之所,他是逃出来的,纵使躲过一死,胸膛上却永远留下了深红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丛检是戴罪之身,就连一时的自由都是偷来的。   他无处可去,最后干脆上山落草,当了一名土匪。   后来有一回自己劫了个贵人,那贵人通身气派不同往常所见到的那些,只一眼就看的出是个有龙章凤姿的。   贵人颜色好,气度好,单有一样不好——有一条腿看着不打灵便,像是跛足的。   听到跛足二字,顾之遥便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了,正是先帝的第九子,当今的丰瑞王安子琼。   顾之遥和褚丹诚对视一眼,原本是想着安子琼是知道了顾之遥的身世,怕皇上对这外甥太好以至于连江山都拱手相让才会屡次对顾之遥出手,现在看来,早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安子琼就已经起了想要取代罪王成为太子的心思了。   安子琼和罪王差了十岁,比褚丹诚也才大了十二岁,按照丛检的说法,在他落草为寇的第五年遇到的安子琼,算下来怎么也得有个十二三年了,那会儿安子琼才十二三岁!   当时还是先帝在位,罪王还是太子并未失势,而安子慕也还是个并不是最有机会的四皇子。   无怪乎安子琼一直对安子慕一党都极为敌视,安子慕是竞争对手确实不假,他多年谋划为的就是能取代罪王的太子之位,却最终叫安子慕截了胡。这样的执念顾之遥想象不到,旁人也想不到,只能安子琼自个儿才知道究竟有多恨。   在那之后,安子琼便将丛检招到身边,在先帝驾崩安子慕登基那年更是将他送到了鞑靼,这枚钉子一埋就是九年,直到鞑靼终于有足够的底气实力同大周正式宣战。   丛检那右手的功夫是苦练过的,他将自己的指力磨炼到极致,每月都可以发出一次又快又凶的暗器,准头更是非比寻常,甚至可以将寻常的小弩箭循着盔甲上铁片的缝隙破开旁人的护体真气扎到肉里去。   当初褚老将军就是吃了这个亏。   只是这功夫对眼力和手指上筋脉的损耗极大,一个月只能用一回。原本对老将军足矣,老将军和老夫人伉俪情深,一人受了难以医治的重伤另一人就不会想着要逃脱,丛检吃准两人是这样的,只要重伤了一人便算是成功大半。   只是他没有想到老将军身边有一只猛虎,那虎勇猛非常,又通灵性,丛检不得已动用了火铳才将云实打死。   也因此,他的两个杀手锏一个短时间不能再用,另一个也早早便暴露出来,让褚家人提前有了准备。   其实就是不知道丛检有火铳,吃了一次亏的祝成栋,和向来严谨非常的顾之遥也不见得就不能将他拿下,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可云实的恩情顾之遥不会忘,他最是个感恩的,这些恩情都是铭记于心的。   丛检将这些事拉拉杂杂说了干净,旁边有人帮他写了供词,抓着他的左手画了押,只待班师回朝这人便要去受到该有的罪罚。   当然,还有一人也逃脱不了罪责——安子琼。   为了一己私欲谋害忠良,还勾结外邦,这笔账有的算。   丛检此时挂心着自己的右手,若说是当场便炸毁了也便罢了,如今这样不清不楚地着实让人难受,他有心想问自己的手如何了,是好是坏给个痛快,别再折磨自己了。   顾之遥却并不给他痛快,微微一笑:“等回了京城,你就知道了,也不用想着安子琼的人来救你,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你不过是一枚弃子罢了。这回你可跑不了了,我们亲自押送你回去。” 第183章 和林城中人自危,可汗寝殿云欲摧   近日来,和林城人人都不敢犯什么大过错,生怕被人抓到可汗面前,就要吃罚。   和林城又叫哈拉和林,是鞑靼如今的王都。   博尔济吉特·纳尔这些日子心气一直不顺,非常不顺。   自从大周将乌兰察布占了之后,鞑靼便节节败退,接连吃了几场败仗后军心也散了,更是难胜。而大周也好像有意要给鞑靼一个教训,一改原本恪守边境线绝不侵犯的行事作风,直打到了更北边的地方。鞑靼本就不大,算是个边陲小国,任由大周再这样继续打下去,几乎要把和林城都给打下来。   纳尔这几日宛若一头暴怒的狮子,他看什么都想砸,看到谁都想骂,更别提前几日还在对这事议论纷纷的百姓了。   前几日有百姓说,都是因为纳尔主动挑起战争,热闹了大周,才叫人家给打到了老巢来,都怪自己的君王太好战,当时这句话有很多人的都是万分赞成的,被巡逻的士兵听到后,这些聚在一出将纳尔闲话的百姓直接被抓了起来。降了奴级不说,还责令不准与鞑靼本族人婚配,直接发配到乌兰察布去与汉人通婚。   鞑靼人重视血统的纯洁,同汉人通婚了的鞑靼人血统上都会比纯正的鞑靼人低上一头,这对于百姓来讲已经是和汉人的子女尽数落入奴级是一样严重的惩罚了。   这一晚,愤怒的可汗在他的寝殿内照例又发作了一番,奴才们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触到可汗的霉头,一个个乖得像鹌鹑一样。   纳尔有火没处发,摔了一通东西,口中念念叨叨地斥责在前头拼杀的士兵们是废物,大周的王爷不讲信用,说好的桐油再没送来,也没有送火药过来给自己。   这些都是他近日来的例行公事了,发过火这位可汗总算觉得自己没那么气恼了,躺在床上盖了被子阖上眼睛,待明日再叫这些蠢奴才们好好知道知道,该怎样尊重他们的王,怎样听从草原上雄鹰的教导。   夜色浓了,纳尔的寝殿外头连猫头鹰和布谷鸟都不敢发出叫声来,只有蚊子和牛虻偶尔飞过,嗡嗡嗡地进行着它们的狂欢。   纳尔睡得很不安稳,他做了非常纷乱的梦,一会儿是和林城被褚家的那些人给打下去了,一会儿又是自己的寝殿里来了刺客,手中握着刀,闪着银芒的刀尖上泛着森冷的寒意。   那刺客在蒙着面,在夜色中看不真切是个什么样儿,他用刀尖对着自己的脖子,寒声道:“博尔济吉特·纳尔?就凭你也要自称是草原的雄鹰,鞑靼的太阳?你的亲兄弟正在大周人的手里受苦,你却在这高床软枕享福,这个偷来的王位你坐的安稳么?”   纳尔在大汗中醒来,心口一阵狂跳,口中还喊着:“不!王位是我的!我是草原的雄鹰!我是鞑靼的太阳!”   可是周围什么都没有,连下人都没有发现自己的王睡魇着了,在寝殿外头候着。   纳尔是个多疑的人,不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让寝殿内有第二个人的,每次自己在睡梦中醒来都要唤一声奴才们才会进来伺候。这是早就习惯了的事,可今日他心气本就不顺,又做了噩梦,更加觉得愤怒非常,扯着嗓子吼了一声:“狗奴才们,没听见你们的主子醒了么?还不进来伺候?”   许是他的声音不够大,并没有奴才进来。   今日这些狗奴才,真是活够了,竟然怠慢他们的主子他们的王!纳尔觉得更加愤怒,几乎是吼着出来:“还不滚进来?!是不想要你们的脑袋了不成?”   这回总算有奴才进来伺候了,那仆人进来倒了一杯温热的马奶酒送了过来。   马奶酒里放了老姜,随着热气泛出酒的甜辣气和老姜的辛辣气。其实这种燥热的东西不适合晚上用,况且纳尔今晚睡得也并不安稳,喝这种东西无异于雪上加霜。   纳尔却浑然不在意,他自认为是鞑靼第一的王,就应该大口吃牛羊肉,喝最烈性的酒。   热辣的马奶酒抚慰了纳尔,他将碗当啷一声摔倒地上,向后一靠,抬头看这伺候的奴才。   寝殿里常点着灯,并不昏暗,反而窗幔外还很亮堂,那奴才的脸被灯火映得分明,纳尔不需要仔细去辨认就可以看得出,这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奴才。   白净的面皮,一双点漆一般的星眸,没有胡须。纳尔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后宫中哪个妃子想要讨好自己,才扮成奴才的样子进来伺候,他看着眼熟,又想不起来是哪个。   “你……”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有些喑哑了,这状态纳尔太熟悉,只有自己情动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嗓音。   “纳尔,”那漂亮的奴才双唇微启,唇珠跟着也动了起来,纳尔的视线忍不住跟着奴才的嘴走,好像用狗皮膏药黏住了一般撕都撕不开,“纳尔,你这可汗当的舒服么?”   纳尔不明白这奴才怎么如此大胆敢同自己这样说话,正想呵斥,又听那奴才问了一句新的:“偷来的王位好坐么?”   纳尔瞬间就醒了盹,旖旎的气氛一扫而空,甚至冷汗也跟着淌了下来。他猛得向后退了一截,窗幔落下来将自己和那奴才隔开,这才反应过来这奴才说的事汉化。   他回身想要摸挂在墙上的刀,却什么都没摸到,只得一迭声大叫道:“来人啊!来人!有汉人刺客进了本王的寝宫!快来人!”   可是宫外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来护驾。   顾之遥看这鞑靼王被自己吓得几乎破了胆,脸上带了讥讽的表情,又问了一句:“纳尔,你偷来的可汗当的舒服么?”   “什么偷来的?!”纳尔总算回过神来,一把挥开窗幔,摆出一副威严的姿态来:“可汗的位置本来就是我的!王位不是我偷的,我是光明正大的!”   他慌了半天,总算反应过来在自己实在没什么好慌的,对方是个瘦小的汉人,就是自己手中没有武器,也不见得就会被他占了便宜。   “嗤,”顾之遥摇摇头,“那你的亲哥哥丑喏噶库海呢?哦,或许该叫他,博尔济吉特·欧多尔。” 第184章 为报丑喏救命恩,共谋大计夺王位   纳尔听见这个名字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顾之遥会知道的这个名字一般。   “你是怎么知道欧多尔的?”   “啧,”顾之遥摇摇头,“就你这个脑子,是怎么当上可汗的?自然是丑喏自己告诉我的。”   “同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纳尔还没来得及看到是哪里传出的另一个人的声音的,就见寒光一闪,裆部突然一阵剧痛,低头看去只见鲜血淋漓一大片。   “啊啊啊——”   “哥哥,他吵死了,把他嘴塞了罢。”顾之遥好像没看见面前血腥残忍的一幕,反而嫌弃地抽出自己的佩刀,把窗幔割了一块下来,嫌弃地挑起来扔到纳尔的身上。   寝殿里的另一个不速之客——褚丹诚冷冷地看向纳尔,“你自己塞进去,还是等我割了你的舌头?”   纳尔自然是都不想选的,他想要将侍卫唤进来救自己,可鞑靼的可汗被人一刀变成了阉人,这一幕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要自己的侍卫们看见,只得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般在床上抽动了几下,粗喘几口气,拿过那布条自己塞进了嘴里。   褚丹诚从纳尔用那样不干净的眼神看着顾之遥时开始,就想要这么干了,没有杀了他已是自己还顾全着后头的事,若是这人不识相,自己真的会痛下杀手。   顾之遥却并没有在意褚丹诚此时的暴戾,反而走过去拉上褚丹诚的手,看热闹一般地对纳尔说道:“哥哥你真坏,直接把人家阉了,这可没法儿再当鞑靼的王了。”   纳尔那处儿的血汩汩流个不停,顾之遥和褚丹诚却都不给他包扎,他只得唔唔唔地哀叫着,提醒那两个人管管自己。   “哦对了,差点把你忘了,叫个太医进来给你看看罢。”顾之遥笑嘻嘻地冲着纳尔开口道:“你也不用怕羞,反正外头的都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纳尔瞪大眼睛,喉咙里唔噜唔噜了半天,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鞑靼的太医和大周的很不一样,可有些医理大致是相同的。这会儿外头的事情结局了,丑喏才跟着太医进来,一见纳尔摊着一双腿,裤裆一片殷红的样子桀地一声笑了起来,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怎么变成女的了?”   顾之遥之前陪着褚琅在后院呆的时间长,女人的事儿知道的多,瞬间就懂了丑喏是什么意思,他斜睨纳尔一眼,心说确实挺像女人来了月事的。   丑喏在大周的军营呆了十几日,后来便也不再装模作样了。他那副野人做派确实是装得,几乎要连顾之遥都骗过去,但有一点不是骗人的——丑喏确实没有存着要害顾之遥的心思。   他原是上一任大汗的长子,为妾室所出,取名欧多尔,意思是天;至于纳尔则是可汗的皇后生得嫡子,纳尔的意思是太阳。鞑靼人不重视嫡庶之分,只看能力,纳尔够勇猛果敢,却不够仁厚,对待下人和平民过于残暴;而丑喏不只是个勇士,对自己的军队和草原上的牧民们更加宽厚,因此可汗其实更中意的是自己的长子。   可纳尔太想要这个王位了,他暗中谋害了丑喏的母亲,嫁祸给丑喏并下令士兵们将丑喏追杀。   士兵里有丑喏的亲信,暗中放走了丑喏,那是一片森林,丑喏带着一身的伤遇到了狼群。狼群中有刚失去了幼崽的母狼,母狼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没有伤害丑喏,还护着他捡回了一条命。   所以丑喏给自己取了一个意为狼崽的名字,以感念狼群对自己的救命之恩。   草原的男儿没有说被人抢了自己的东西就算了的,所以后来改头换面的丑喏噶库海以一个二愣子的身份进了鞑靼的运粮队,就是想要伺机回到宫中去,夺回属于自己的王位。   只是没想到顾之遥会带着人来断乌兰察布的粮草。   顾之遥的计策太妙,丑喏一时起了英雄惜英雄的心思,在炸药爆了之后非但没有伤他,还护着他的身子两日,以防止他被野兽吞食。   原是想着等大周的人来找到顾之遥,自己就功成身退,换个身份再进入鞑靼的军队里。可没想到,大周的人也并没有伤害自己。   原本就是,不管是汉人还是鞑靼人,大家都是人,没有谁就比谁高贵,或是谁比谁卑贱,战事都是因着土地、粮食、女人,人有私欲才会有战争,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所以丑喏做了一场豪赌,他赌自己将身世说出来,顾之遥不会让人伤害自己,更不会利用自己的身份来对鞑靼做出要挟。   ——虽然自己在鞑靼应该被纳尔定成了一个谋害亲母的罪人。   后面的事就是顾之遥和褚丹诚一起同自己定下计划,暗中潜进纳尔的寝殿,为鞑靼变一变天。   “欧多尔,”顾之遥笑笑,“这么叫你还有点不习惯,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个可汗的位子,够意思罢?”   丑喏点点头,“你还是叫我丑喏罢,我也有点不习惯自己以前的名字了。你太够意思了,我谢谢你。”   不管怎么说,丑喏的汉话确实是不太好,总有点怪里怪气的,好在顾之遥和褚丹诚都已经习惯了。   褚丹诚看看两人,又低头吩咐了两句后进来的手下人。那太医给纳尔包扎上了,心中感慨,先喝了掺了姜汁的马奶酒,又被人去了势,这血脉太活络,血还真难止得住。   纳尔已经半死不活的躺在那儿了,被褚丹诚逼着写了让位的诏书,将前尘往事尽数交代清楚,还丑喏一个清白,也认了自己的罪过。   安排好一应事宜,再抬头丑喏和顾之遥还在聊天,他稍微清了清嗓子,而后向前走了半步,挨近顾之遥。顾之遥早听见褚丹诚那边没了声音,如今又见他这样,心中知道这人又是吃味了,好笑之余又莫名有点想要炫耀,大大方方地拉住褚丹诚的手:“那说好了,你们鞑靼的事儿你自己处理好,乌兰察布还给你们,这个我能求我们的皇上,但是你们不许再来侵犯大周的国土。牧民们都挺不容易的,到头来苦的是他们。”   “放心,”丑喏大笑着点点头,“你们快走吧,你哥哥要瞪死我了,不要让我手忙脚乱了。”   “……那叫无所适从。”顾之遥无语半晌,最后又点点头,“那行,你忙你的吧。”   离开家太久了,他想和褚丹诚回家了,回他们自己的家。 第185章 春去夏至归京中,偷闲庭院诉情衷   鞑靼换了新的可汗,只不足半个月,就整顿了朝中上下,自此,乌兰察布太平了。   褚家上下除了祝知府和褚琳,还有留在京城中的褚清风,其余人都来了漠北,回去却少了两个人。   此番出行,有悲有喜,悲的是失去了亲人,喜的是至少二十年内大周和鞑靼的边境再不会有战事。   老将军夫妇的尸首已经在棺椁中放了月余,等回到了京城指不定都要尾七了。作为补偿,纳尔被送给了大周作战俘,和丛检一人一个囚车,褚丹诚他们亲自押着回京。   贾耀鹏和柳战留在漠北镇守,而祝成栋、褚丹诚、顾之遥、褚明月一起班师回朝。   走之前祝成栋又回首看了看这片经历过战火却又长出了新青草的土地。他在这里镇守了好几年,若说是没有感情是假的,但想回去和家人团聚一番也是真的。在漠北经历过的一切有点像是一场梦,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好像得到了什么。   褚丹诚骑在踏雪的背上,侧头看他旁边坐在黄豆糕背上的顾之遥。   漠北的战事总算告一段落,待将顾之遥的身世料理干净了,他想带着顾之遥同皇上讨一处封地,离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远一些。   去齐州陪着祝成栋和褚琳也行,回到下邳也行,哪儿都行,只要是他们两个人,到哪儿都是家。   “哥哥,”顾之遥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摸出一块儿牛肉干儿——这牛肉干儿是丑喏叫人给他们拿的,是和林城特有的零嘴儿——   他把牛肉干儿放到口中嚼着,“等都完事儿了,我想再来漠北一趟,看看我师父。”   “都行。”褚丹诚无可无不可,他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想和顾之遥在一块儿,“我陪你。”   “那肯定得你陪我啊~”顾之遥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一泓清泉中明月的倒影,“你不陪我我自个儿来多危险啊,路又远,我长得又好看,你也不放心不是?”   来送行的贾耀鹏嘴角抽了两下,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小将军在自己这边的形象是回不去了,他对旁人和尚书大人就是不一样的。办正事的时候多严肃认真的一个人呢,平日里玩闹时没皮没脸地爱说些诨话其实还显得他有人情味儿些,单对着褚丹诚的时候,再怎么看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一个人,谁能想他又娇又软又乖又甜呢?   看来皇上也算不得是乱点鸳鸯谱,这俩人还真挺般配。   ……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回走,也不再担心遇到刺客或是别的什么,毕竟京城里来的消息是,丰瑞王安子琼和他的母妃裕太妃已经被皇上软禁了起来,他自身难保,实在无暇分身再来对着漠北这些人动手。   回到京城时不多不少刚好过了一旬,和鞑靼的一场仗打了三个月有余,夏天眼看就要来了。   安子琼的案子还没有结,丛检和纳尔已经被收押到大理寺关押最重要犯人的牢狱里,由四十人轮流看押着,换岗时间各不相同,但总的来说是每三个小时一换岗,换岗时不允许交谈谈天。   两人的天牢里被看守得密不透风,练个苍蝇都难以进出。   鞑靼的特使随大周的军队一同回了京城,顾之遥早与丑喏商议过漠北如何处置,丑喏还多让步了些,今后在漠北汉人同鞑靼人交易可不上交税银。礼尚往来,安子慕索性也将漠北鞑靼的税银减了,自此以后,漠北两族可以自由通商通婚,不用再上交税款,也不用顾及什么两族禁止通婚这样禁令了。   祝成栋之前吃了败仗,而今又连连拿了胜仗,再加上他毕竟镇守漠北多年有功,功过相抵过后到底还是战功立得更多。   顾之遥如今算是有军功在身,就是皇上想让他认祖归宗也不会有什么大臣反对了,像他这样才十八就已经赫赫战功的毕竟是少数,寻常人家也舍不得孩子这么小就扔到军营中历练,更何况是战事频频的漠北之地呢?   褚丹诚其实在战事中也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谋略,但他有意将战功都给顾之遥承着,只隐在幕后当一个无名的英雄。   至于褚明月,先前冯纪年同她定亲还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只不过冯纪年是凭着自身这么多年在朝中的成就,而褚明月是凭借着家世;如今褚明月也有了自己的战功,倒算是低嫁了。安子慕琢磨着寻个由头给冯纪年提一提官位,方不算委屈了褚明月。   如此过了三日,才将漠北的事宜料理干净,安子慕颁了一道圣旨下来,定下七日之后于宫中布下庆功宴,一来为漠北的将士们接风洗尘,二来也是为了宣布对将士们的封赏和对于漠北的处置方法。   庆功宴之前的七日,漠北们归来的将士们算是放了个假,就连褚清风也沾了光得以在家歇着了。   说到褚清风,他这几日琢磨着自个儿建府,不是说在馥园里不好,只是念着将来自己娶了夫人好歹有个自己的家。   正好这几日清闲,褚明月便和他一块儿去看宅子,顺道往大理寺走走去看她的未婚夫婿冯纪年。   算来算去,最终闲在家的还是褚丹诚、顾之遥、祝成栋和影二四个人。   白日里顾之遥在院子里或与祝成栋练刀过招,或无所事事逗逗池塘里的鱼,褚丹诚就拿本书在凉亭里坐着看,等顾之遥玩儿得满脑袋都是汗一头扎进来嚷着要冰,便有下人端上早备好的杨梅蜜来给他喝。   顾之遥最近得了个新的趣儿:他算是看出来了,褚丹诚好洁的毛病只是对着旁人的,对着自己根本就什么都好什么都满意。顾之遥便得寸进尺恃宠而骄,每每钻进来头一桩就是将自己满脑门子的汗往褚丹诚的脸上蹭。起初褚丹诚被唬了一跳,不知道这孩子是抽什么疯,后来也便木了,由着他去,甚至还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擦。   褚丹诚这样顾之遥反倒害臊了,先作弄人家,反被撩拨个大红脸,这叫什么事儿?   这叫什么事儿祝成栋不知道耶不想知道,他只觉得这俩人太黏糊,看得自己牙酸。 第186章 青天白日私房话,四菜一汤炖苦瓜   如此过了两日,祝成栋总算是受不了这两人在家中的腻歪劲儿了。   他刀也不练了,招也不过了,早上褚清风和褚明月刚要出门时就死皮赖脸嚷着要让他们带着自个,就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着一般,走之前还不忘好心将影二也带上,省得他一人在家看这两个没脸的闹眼睛。   影二其实早就习惯了自家两个主子这样儿,奈何拗不过祝成栋,只得木着一张脸去了。   哦,顺便提一句,自从上次在乌兰察布经历了那样一场大变后,影二就再没像从前那样,每日都易容成不同的模样了。似乎是易容成怪里怪气的脸是他的爱好,从那次之后这个人失去了扮怪模样的兴趣。   这样的是心病,还得要有人能开解他才行。   几番经历了生死过后,褚丹诚和顾之遥更离不了对方,这样的依恋感以至于两个人就忍不住要在一块贴着挨着,就连拉个手也能拉出无限情意来。白日里还好说,到了晚上,都是年纪轻的,就免不了要生出几分旖旎来。这旖旎多了,可能就要变味儿了,连着折腾了两晚,饶是顾之遥这样常年练武的筋骨也有些遭不住,以至于这一个白天他整日都有些恹恹的,懒怠地靠着小塌不想动。   外头实在热,还是书房或是卧房里凉快。卧房顾之遥时不敢呆的,他一和褚丹诚回房了就忍不住想要撩拨人家,撩起火了还是自己个受罪。   起先褚丹诚还很有定力,舍不得太过折腾自家小蒜苗,可架不住顾之遥口中什么话都说,他撒起娇来浪得不行,又是“夫君”又是“相公”的,就是佛也要冒火,何况褚丹诚本就是凡夫俗子,哪儿就能次次忍得住呢?   得,别修佛了,干脆修欢喜禅算了。   褚丹诚每次想着要柔情款款多做些水磨功夫,本来两个男子间在下面的就要辛苦些,他愿意顾之遥快活些,却不想他太难过。可顾之遥本事太大了,褚丹诚的温柔稳重在他面前总是溃不成军,一不小心就要折腾得快到子时方才能歇下来,彼时顾之遥是声音也哑两股也颤。   昨日更是,褚丹诚这边都把顾之遥抱着放到浴桶里了,结果这小孩儿迷迷糊糊的竟然到浴桶里还要抽抽两下,看得褚丹诚着实上火。后来的事儿实在是叫人想起来就脸红,总之这个澡直洗过了子时,以至于今日两个人巳时都过了一半才醒。   书房里有一张小塌是专门给顾之遥躺着用的,今日小塌上又多铺了一层软垫,顾之遥歪在上头边吃这冰湃的果子,边拿了本书在看。   这回不是什么正经书,是话本子,段子倒是经典,讲的是惊梦。   顾之遥看这话本子,不自觉地便往褚丹诚那头儿偷瞄。褚丹诚也在看书,他看的是一本神农百草经,此时正入神着。   褚丹诚的侧脸其实比正脸要柔和些,他正脸太凶,虽是英俊却让人难以亲近,侧面却不尽相同,尤其是有点太阳光顺着窗子缝泻进来一点儿,照在他的鼻子上,可以看见有些近乎透明的浅色绒毛。   真好看,顾之遥心里念叨着。   他再没心思看手里的话本子,有些心痒痒,又想去说些诨话撩拨那人了。腰酸不耽误动嘴不是?   “咳嗯,”顾之遥清清嗓子,视线从褚丹诚的眉毛扫到嘴唇,再到他的喉结,“哥哥……”   “不行。”   顾之遥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褚丹诚打断了,他懵了一下,开口问道:“什么不行?”   “不能再同房了。”大白天说这样的私房话,褚丹诚也有点脸红,将手中的书放下来一本正经地对着顾之遥说:“不能仗着年纪轻就纵欲,伤了根本老了病就都来了。”   说完这番话,褚丹诚又将书拿起来,向后翻了一页。   他还是平日里那副骄矜正经的派头,严谨到有点凶,可顾之遥却眼尖地看出来对方此时的心思也早不在书上了。   “哥哥……”   “不行。”   “不是,你听我说……”   “不听,你且好好歇着。”   “哎呀!”顾之遥终于忍无可忍,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我说你书拿倒了!”   “?”褚丹诚一阵愕然,低头看手中的书,果然拿倒了。   这可真叫人情难以堪,口口声声要求顾之遥要禁欲自省,自个却心思飘飘然,连书都拿倒了。褚丹诚这辈子书都没拿到过,在顾之遥身上破了禁,实在是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转头看向顾之遥,顾之遥也正看着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是谁先破了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另一个人也再忍不住,跟着笑到了一块儿。   “哥哥,我发现你是个假正经。”顾之遥好好待一会儿就又忍不住要说诨话去撩褚丹诚,“当初我刚才漠北自个儿回来,还用镣铐把我铐住了。你说你是不是早就想对我做不尊重的事情,早就翻来覆去地在梦里把我办了好几遍?”   “说谁呢?”褚丹诚这会儿威严尽扫,面子掉在地上跌成八份捡不起来,只能唬着脸找补,他手一扬,在顾之遥的屁股上轻拍了一下,作势要打他,“皮痒。”   “还说我皮痒!”顾之遥后腰和屁股今日还有些不适,叫褚丹诚这么一拍差点跳起来,人没起来腰却一酸,又躺了回去,哼哼唧唧地念叨:“我都多大了,你怎么还打起我屁股来了?还说自己不是假正经,刚才轻薄我的是哪个小狗?”   “是我,”褚丹诚这会儿倒是不害羞了,脸不红心不跳,“我是小狗,那小狗的媳妇是什么?”   “小母……呸,我是公的!”顾之遥一头钻到褚丹诚的怀里打了个滚,用褚丹诚的袖子蒙住自己的头,恨恨道:“小公狗就小公狗,你等着,等你晚上睡着了,我在你身上尿尿,划地盘!”   两个人一来二去没个正经话,晃晃悠悠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晚上,顾之遥觉得自己身子舒坦了,又是一条好汉,日头落下去之后前胸贴后背饿得不行,用晚膳时比谁都积极地坐到桌旁。   看到桌上的菜,顾之遥脸都抽抽了,原来褚丹诚说要禁欲还真不是唬自己的。   ——今晚的菜,四菜一汤:醋熘白菜、炒芹菜、香葱煎蛋、凉拌黄瓜、苦瓜瘦肉汤。 第187章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   虽然偶尔会被褚丹诚当兔子喂,但总的来讲顾之遥这几天日子过得还是无比舒坦的。   人一舒心,整个就容易春光满面,干什么都步履轻快,恨不得哼点儿小曲儿。   顾之遥不爱听戏也不爱听曲儿,这么多年了,翻来覆去哼的也始终都是那么一个调,顾姨娘在他一小就教给他的,咿咿呀呀绵软悠长,词是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这么个调子。心情好的时候哼一哼,整个人都快活了几分。   褚丹诚老早就想要找个下邳一代唱曲儿的,或是戏班子的师父,问一问顾之遥哼的究竟是什么。不管安如梦最终变成了个什么样儿,固执呀总也是惦记着顾姨娘的好,在他还小的时候,宋府那样的地方,能给顾之遥温情的始终就是顾姨娘和孙妈妈了。孙妈妈有了好的去处,在褚琳那儿顾之遥放心,可顾姨娘已作古多年,再见是不能了,他想让顾之遥再听一次这曲子,算是对顾之遥不完满的幼年时光一个慰藉。   奈何顾姨娘哼的是什么,褚丹诚未曾亲耳听过,他第一次见到顾之遥时顾姨娘就已经去世一年多了,而这曲子到了顾之遥口中有没有再变,就更加不得而知了。   大周山川绵延万里,江河湖海不计其数,只知道一个地界,想去寻一首曲子实在不是个容易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褚丹诚都未曾听过哪个唱曲儿的师傅口中哼出过类似的调子。   再听到这个曲儿的时候是顾之遥刚领了兵,出征的第三日。   当时褚丹诚除了朝堂上的正事便是满心满意都在挂念顾之遥,人都有些怔忡,心里头搁不下别的事儿。   去战场带兵打仗不比其他,能全首全尾回来就是好的,若想要不受伤那是不大可能了,褚丹诚闭上眼睛便是顾之遥受了伤的样子,食不知味,下值后便坐在马车里出神。   他不说话,褚清风更不可能说话,那位是个闷罐子,若是没人搭理可能一年都说不上几句,更何况上值一整天,脸笑得都有些抽抽,此时难得歇下来更是不想出声,只想着闭目养神。   就这样,兄弟俩坐在马车里相顾无言,一时间只能听见车轱辘的咯吱声。   也因为他们二人都不说话,外头的嘈杂声就更清晰了。   “糖葫芦诶——”   “包子——一文钱一个——”   “各位客官您瞧一瞧看一看了啊,我们走南闯北初来贵宝地,表演个胸口碎大石,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您捧个人场啊——”   褚丹诚有些心烦,顾之遥在身侧时这些叫做人间烟火气,两人在一处怎么都是温馨,顾之遥不在身侧时,往日里的人间烟火气也变成了扰人清静的嘈杂声。   越是挂念谁,就越不能见往日里同他一同经历过的那些。   听见卖糖葫芦的,褚丹诚就要想起顾之遥好这口,冬日里下值时每每碰到了都忍不住要买一串给他带回去;听见卖包子的,又想起顾之遥曾经起大早给自己包包子,就为着自己上值钱能吃上一口他做的;听见胸口碎大石,他脑中又是顾之遥围在一边儿装成平头老百姓,叫三声好,扔一块碎银子,怕人对自己千恩万谢又赶忙儿跑走的样子。   顾之遥兴趣广博,看见什么都感兴趣,哪怕是学了一身功夫,看见这些走江湖卖杂耍的也总是迈不动步,定要在边上看一会儿,叫个好,扔几个碎银子凑一凑趣儿。   听外面,那要碎石的已经躺下了,旁边有唱曲儿的师父撩起了琵琶弦,一串行云流水的音儿出来后便亮嗓子唱了起来。   那唱曲儿的师傅听着是江南人,口中唱得是江南的吴言软语,咿咿呀呀,又长又绵。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碧莲香,有那莺莺小姐唤红娘……”   这唱曲儿和胸口碎大石这种行当配在一起可以说是格格不入了,外头的路人许是也觉得胸口碎大石配上这样的唱曲儿着实是不给劲儿,等听见嘿呀一声后,只听见石板被敲碎的声音却没什么喝彩声,等那叫好的小老儿拎着铜锣邀彩时,也没听见有铜板落尽铜锣里的声音。   卖艺讲究一个人场,人场不起来,钱场也就跟不到位了,这是常有的事儿,算不得什么稀奇。褚丹诚却让车把式将车停停靠在一边,撩起帘子来看那卖艺的。   一共就五个人,一个邀彩的老头儿;一个挽着灵蛇髻的少妇刚把大锤放下,单手撑着锤子擦淌到了下巴上的汗;躺在那儿用胸口碎了石头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一把连鬓络腮胡上头挂了一片白色的石头沫子;还有个黄毛丫头,将头发梳成双丫髻,坐在行李上啃干粮。   唱曲儿的出人意料也是个老头儿,比邀彩的年纪看着小一点儿不多,但满面红光精神矍铄。   褚丹诚停下来看他们为的不是旁的,而是那唱曲儿的,唱得调子太熟悉了,他在顾之遥那儿听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前头找的唱曲儿师傅多是女子,年龄多大的都有,也有会唱昆曲评弹什么的,可顾之遥是个男孩儿,唱出来的味道本就不大一样,再加上他这么多年总归有些记不清的地方,又不知道词,故而褚丹诚从来没听出来过一样的。   可这次凑巧碰到的师傅是个男子,虽说上了年纪,可褚丹诚还是听出来,就是这个曲儿。   这是评弹,下邳人听柳琴戏比较多,从前褚丹诚多是找柳琴戏,却没想到是评弹。   唱曲儿的和卖艺的明显前头不认识,是半路搭伙的,现下那邀彩的小老儿正和唱曲儿师傅争论,言之凿凿地表示今儿人场不好,多半还是要怪这唱曲儿的唱些咿咿呀呀的小调儿,没个热闹喜庆的意思;那唱曲儿的师傅说是因为胸口碎大石老套,京城里的百姓什么没见过,早就不新鲜这个了。   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面红耳赤地争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你我来,真气闷着,就听当啷一声,那铜锣里有银子撞击的声音。   他们俩抬头看去,见一个穿着气派得体的小厮躬身行了一个礼:“老人家,我们主子想问一个,刚才老师傅唱的是什么曲儿?说对了,再给您们一人二十两银子。”   几个人愣了一下,寻常的大户人家下人也是趾高气昂,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没什么好眼色,像四喜这样对寻常百姓也恭谨守礼的本就不多见,更何况还出手就是二十两银子这样阔绰。   要知道,一个丫头的卖|身契也才二两银子,二十两银子虽说也不至于太多,但对于他们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人来说,足够他们做点小本的买卖过活下半生了,更何况是一人二十两,不是一共二十两,这也就意味着卖艺的一家可以拿八十两银子,置办宅院田地都够了。   有钱不赚的是傻子,那唱曲儿的老师傅只呆愣愣地答了一句:“莺莺操琴”,别的还什么都没反应古来。   四喜道了谢,留下一百两银子,又问:“老师傅,您的二十两也给他们家罢,和我们回馥园,好吃好喝供着您,等到我们小主子归家了,您再好生唱上这么一回,届时您是想让我们给置办些家业也行,想直接在我们府上养老也行。”   老师傅没见过这种阵仗,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再后来,就是褚丹诚也离了京城去寻顾之遥,后来又都一起回来,直到第四日,那老师傅总算是得了机会唱这一曲莺莺操琴了。   胡天胡地了三宿,昨夜褚丹诚成了入定的老僧,无论顾之遥如何撩拨自己都不肯同他再行那亲密的事了。   连着几日下来,顾之遥整个人都从平日里能上天入地的那个小将军变成了文弱小生,说话嗓门都小了许多。不是他变得多柔情款款,只是晚上叫坏了嗓子,实在大声不了。   总算歇了一日,顾之遥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身上筋骨都没那么酸软了,头脑也清爽了很多。   唉,心里头有情谊总是叫人烦恼的,操劳多了身子辛苦,不操劳又觉得惦记人家。   祝成栋一把年纪还没娶亲,他堂堂一个将军,武艺非凡,耳朵比寻常人要灵敏得多,就顾之遥和褚丹诚这样儿,早上他看到两人都替他们臊得慌,偏那两个人不觉得如何,最后只能匆匆缠上褚清风和褚明月将自己带着,实在不想待在家里。   这人够意思得很,就这样,都没忘了把和他有过命交情的好兄弟影二拽上,也省得他在家里尴尬。   家里又只剩下两个人,用过早膳后顾之遥觉得今日腰还成,打算去院子里操练一番,刚提步腰要走却被褚丹诚拉住了。   “怎么?”   “来。”褚丹诚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话,顾之遥不知道自家哥哥卖的什么关子,便跟着他去了。   院子里景致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的柳树一样的湖,不一样的是湖心的凉亭里坐着一个抱着琵琶的老人家。那老人家手一拨拉,便是一串叮叮咚咚的声音,见自己个儿隔着湖水望着他出身,那老人抿嘴一乐,而后便扬声唱道:“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碧莲香,有那莺莺小姐唤红娘……”   这调子顾之遥太熟了,顾姨娘在他还在襁褓中时就试试哼唱少。年。派这小曲儿,原来这词儿是这样的,顾之遥心头一动,忍不住跟着轻声哼起来。   “跟随小姐转闺房,这叫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果然夏景不寻常。”   一曲唱罢,老人欠了欠身,向顾之遥这头行了礼。顾之遥眼睛微湿,开口问道:“老人家,这曲子,叫什么名儿?”   “回小公子,这首曲子名叫《莺莺操琴》。”   “哪个莺莺?”顾之遥眼神有些怔忡,连褚丹诚走到自己身后来圈住自己都没发现,“崔莺莺?”   唱曲儿的师傅点点头,只笑不说话。   “可惜,她不是崔莺莺,她那表哥也不是张生。”顾之遥喃喃了两声,“到底还是错付了。”   “那你呢?你错付了么?”褚丹诚凑到顾之遥耳边轻声问道,然后让顾之遥转过头和自己对视。   他平日里幽深得有些瘆人的眸子里此时只剩缱绻的深情,倒映着顾之遥,只有顾之遥。   顾之遥看着褚丹诚,有些说不出话,半晌才叹息着将自己的唇贴上对方的,说了一声:“哥哥,谢谢你疼我。” 第189章 为迎罪王守官路,原是父子非师徒   一场战事劳民伤财,大周和鞑靼都损失了不少人力财力,随着鞑靼新的大汗博尔济吉特·欧多尔即位,这场战争总算结束了。   战事是鞑靼挑起的,为了表示歉意,欧多尔派了特使随顾之遥他们一同回了大周,同皇上谈了战后的事宜。最终,乌兰察布城仍旧归还给鞑靼,两国都不割让土地城池给对方,却将边境交易的税免了,既算是相互的补偿,又算是对百姓的安抚。战争中失去了亲人的百姓不计其数,尽数由两国各自对百姓进行了银两和物资的补偿,而在战争中伤残的百姓也可以由朝廷分配适合的营生。   鞑靼赔偿给大周牛羊各二百匹,毛皮若干,草药若干。   而通敌之事,经彻查却是安子琼所为。皇上有意让安子琼参加此次的庆功宴,并在宴席上宣布对此事的惩罚。   皇宫摆设庆功宴席,大赦天下,各路王爷都受邀回京城共同庆贺,就连远在漠北的罪王安子奉也要回来。   几人回京的第五日,褚琳和祝知府也来了,届时这夫妻二人也要出席宴席,待宴席结束后带着老将军和老夫人的棺椁回齐州安葬。   齐州是褚家的祖籍所在,老将军和老夫人的陵墓早就备好了,原想着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多半最后只能做个衣冠冢,现下留下了完整的尸首也不知是悲是喜。   褚清风的宅子也置办好了,只等里头修葺完毕就要搬出馥园去住,地方挺好,离街上不远,离馥园也不算远,差不多就在馥园和街上之间的位置。倒不算是多大,三进三出 ,左右是褚清风自个儿一个人,褚琳和祝知府不常来,就是他日后娶了夫人也够住。   顾之遥知道褚清风还惦记着宋如月,他自认算是了解自家姐姐,她不是那种诈三狂四的人,对于这些不甚在意,再者说若是嫌小再换大的也不迟。   到了第六日,那些王爷们陆陆续续都到了京城。   顾之遥和祝成栋身为将军,要分别出城接那些王爷们,头两波都是祝成栋迎进去的,罪王最晚到京,顾之遥在外头着实等了许久。   “也不知道罪王长什么模样。”左右无事也是干等着,顾之遥和褚丹诚说起小闲话来。   他觉得自己让褚丹诚陪着真是个太明智的事了,如果是自己带兵在这儿等着,肯定是要无聊死的。他不乐意同旁人调笑,和那些当官的都没什么好说的;士兵们和自己倒是亲近,可褚丹诚是个醋精,之前自己同个小兵比骑射赌银子,叫褚丹诚撞见了登时脸比锅底都黑。最后顾之遥只得将那小兵自个儿晾在校场,赔了一两银子。   “不知。”褚丹诚摇摇头,他也没见过亲手毒死自己父皇的人能长什么样儿,想来和寻常人差不多,左右不过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总不至于面目可憎到好似夜叉鬼。   如果罪王当真即位丑陋可怖,先帝也不至于选个这么样儿的儿子当太子。   “我倒是觉得,罪王应该长得挺好看的,”顾之遥不用褚丹诚开口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自顾自摇头晃脑道:“应该是特别美那种。你想啊,喜欢毒杀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亲爹,心肠应该挺歹毒的罢。不是都说蛇蝎美人么,歹毒的蛇蝎心肠……”   褚丹诚不知道顾之遥哪儿来这么多歪理,他的小脑袋瓜里总是想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儿。   可顾之遥这样儿的调皮劲儿他喜欢的不得了。   乖软的顾之遥他喜欢,顽皮的顾之遥他喜欢,鲜衣怒马轻裘的顾之遥他喜欢,低头眯眼沉思的顾之遥他也喜欢。   顾之遥什么样儿都能招了自己的眼,只是因为这人是顾之遥而已。   要命了,褚丹诚心里犯嘀咕,这小孩儿好像给自己灌了什么迷魂汤。一晃眼自己把顾之遥捡回来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若不是捡到了这小孩儿,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想象不到对一个人牵肠挂肚是个什么滋味儿,也想象不到自己还有对一个人一往情深的模样。   换句话说,自己没想到还能又像今日这样这么有人味儿的一天。   顾之遥没发现褚丹诚走神了,还在说着自己的“歪理邪说”,认定了罪王定会是个美人,说到兴起还人笑起来。他长着一对桃花眼,一笑起来便弯成一双小月牙,亮晶晶得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看。   两人在管道上等了一天,中间用过午膳后又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见着罪王的车队渐渐出现在视野中。   罪王没有像其他两个王爷那样坐马车,而是自己骑了马。   不光罪王自个儿骑马,他带的女眷下人也通通骑着马,没有一个娇生惯养坐在马车里的。   褚丹诚抬眼看了一眼罪王,见那人生的英俊秀气非常,果然如顾之遥所料是个极其俊美的人。   远山眉、桃花眼、鼻梁直挺、嘴唇圆润,上唇还带有一颗唇珠。   看着这样的长相,褚丹诚突然就心中咯噔一下。   这罪王的长相,可以算得上是非常面善了,只因为他长得同一个人实在是过分相像了。   ——像顾之遥。   顾之遥和安子慕、安子琼长得也很像,毕竟都是有着安家血脉的,长得像其实在所难免。但婧明长公主不是先帝的亲生女儿,就是再像,隔着代了,又能像到哪里去?   更不用说先帝和顾之遥的外公根本就不是一母所出。   可顾之遥同罪王长得实在是太像了,虽说说不至于算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那桃花眼,那唇珠实在是叫自己免不了要多想。   顾之遥见到罪王的一瞬间便惊得说不出话来。   褚丹诚心说不妙,不说这两人作何感想,自己已然疑心对方会不会是顾之遥的生父,那顾之遥见着这么一张同自己异常相像的脸,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疑虑?   倘若顾之遥的生父当真是安子奉……这……这亲爹的身份可当真是要命了。   顾之遥惊得说不出话,对方看见顾之遥也愣了一瞬间,而后勾起唇角说了声:“小五。”   顾之遥眼睛瞪得滚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师父?” 第188章 各怀心思思立场,各执词表表勤王   皇家子嗣原本并不单薄,但宫里头的事儿最是肮脏,到头来,关系亲近的王爷不过也就剩下四个。   两个老王爷,两个嗣王。   先帝在兄弟里面年纪最小,好几个老王爷已不在人世了,如今还剩的这两位都是性子温厚避世隐居的。另外两位嗣王一个是罪王安子奉,一个便是丰瑞王安子琼了。   安子琼天生跛足,并未娶王妃,也没有子嗣,而安子奉一表人才,却也并没有婚娶。   顾之遥看着面前这人,虽说也有个几年没见了,却怎么也不会认错,这个罪王正是自己的师父。   两人当初都没有向对方坦言自己的身份,却不想这身份当真是让人情难以堪。   顾之遥心中多少还好过些,他没有像褚丹诚那样往对方同自己的血缘关系上多想,只是惊讶自己的师父竟然是大周的王爷,怪不得他说自己是罪臣之子手刃血亲,原来竟是干过毒杀自己亲爹的事。   安子奉心中的惊涛骇浪却是翻了天,当年一时兴起收的小徒是女儿的眼中钉,这可真叫人为难。   若是能将对方说服到自己的阵营,岂不是可以一起收服一大家子的将军?   还有漠北那些兵……   想到这安子奉苦笑一下摇摇头,可能么?褚家满门都是站在安子慕这边的,算得上是满门忠良了。自己想做的事,别说让对方投靠过来,怕不是被褚家一知道就恨不得要屠了自己的罪王府。   而小五……没记错的话,他这个哥哥其实是个情哥哥,前段时间也听到风声说皇上下了圣旨命工部尚书褚丹诚和他的义弟顾之遥成婚,自己还同李荣海调笑说皇弟当了皇帝越发糊涂了,竟乱点鸳鸯谱。   哪儿里是乱点鸳鸯谱呢?怕不是这两人本就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皇上这是亲自帮褚丹诚和顾之遥寻个幌子呢。   在场的几人都各怀心思,跟在罪王身边的李荣海也是见过顾之遥的,他笑眯眯地问顾之遥:“诶哟,小楚爷,还记得我么?”   顾之遥这才定睛去看那管家,模样是不熟的,声音倒是熟得很,寻思了半晌才有点迷茫地开口道:“徐……徐悲?”   “诶,是我是我。”李荣海忙不迭点点头,“这来了京城不能再易容了,这不,就露出自己本来的脸了。”   “你胡子呢?”顾之遥直发懵,又抬头看看罪王,“师父,你……你是罪王啊?”   “他是太监,胡子是贴的。”罪王点点头,又看看顾之遥:“想不到小五竟是闻名朝野的小顾将军,你说你叫楚顾,我早该想到了。”   顾之遥看安子奉这样很不习惯,许是来了京城,他性子收敛了不少,在漠北时这人向来是张扬的,口中就是说些什么和他面容极为违和的粗话也是常事。现在看他脸上带着这样得体的笑,反倒瘆得慌。   几个人在一块儿相顾无言着实有些尴尬,褚丹诚礼貌性的寒暄二声后便打马往城内走,和顾之遥将罪王一行人安顿到他们的住所后同顾之遥回了馥园。   如果他猜的没错的话,这罪王安子奉应当是顾之遥的生父,而安如梦被当作是婧明长公主的女儿接进公里,虽说对外称是皇上安子慕的义女,可婧明公主有一个孩子尚在人世这是安家的人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若说她这么多年都没有找罪王联络一二褚丹诚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   安如梦对顾之遥是恨不得杀了再取而代之的心态,那自以为是安如梦生父的罪王呢?是不是也恨不得除掉顾之遥?   褚丹诚心里翻了个个儿,想着明日庆功宴的事……届时人多,罪王当初亲手对先帝下了毒,总不至于这几年就放弃了想当皇帝的梦想。自古以来这样的场合都是最容易发生公变的,皇上也是存着若罪王和丰瑞王动了逼宫的心思便刚好将两人一网打尽的想法。   那明日明着看是庆功宴,实际对于这些对皇位有心思的人,可能是一场鸿门宴。   顾之遥也是明白这道理的,不是说安子奉是他的师父他便相信了对方不会谋反,恰恰相反,正因为是师徒,他对于安子奉的野心反而更加了解。   对方若是想当皇帝,这样的机会就算明知道宫里会有防备,也定要试上一试。   “哥哥,”顾之遥唉声叹气了一下午,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明日宴席我师父他多半是要有动作的,一头是师父,一头是舅舅,我心里头难受得紧。”   褚丹诚将顾之遥抱在怀里,揉揉他的发顶:“那你怎么想的?”   “我帮舅舅。”顾之遥不考虑就直接回答,“舅舅当皇帝,边塞的百姓过得都好。换了师父,不管是官场上还是军队里都少不得要换血,到时候又是劳民伤财。”   褚丹诚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顾之遥回这样想。经历了战场的人,比谁都知道战乱的苦,当然不希望有过多的战事。宫中的内乱看着只涉及到少数人,可倘若当真换了皇帝,届时新的法律法规一旦颁布,新的官员人手伤人,清洗前朝势力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这不是孰亲孰远的问题,而是关于国土百姓存亡的大是大非。   顾之遥确实能力足够强,已经不只是能帮自己料理事情的程度了,他自己也可以有一番非常高的建树。褚丹诚有的时候宁愿顾之遥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不懂,只在自己的背后被保护就好。   可自己又舍不得将顾之遥真的就藏在身后什么都不让他学,什么都不让他做。小蒜苗儿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样子让他移不开眼,这小孩儿生来就属于战场上校场里,而不是高宅深院。   顾之遥看着褚丹诚,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去拉住他的手,“哥哥,我知道你疼我,但是这些我受得住。”   “我只希望,”顾之遥顿了顿,又开口道:“我只希望师父别死。明天如果他真的动手,我会帮舅舅的,他要是输了,我求舅舅别给他死刑,大不了像安子琼那样一辈子关起来,总好过丢了命。” 第189章 恩师说卿世无双,言笑晏晏掩锋芒   庆功宴当日,宫人们早早就将大殿布置好。   这一天不上朝,有关于这次漠北战事的赏罚都会在宴会上一并宣布。   顾之遥自认自己和褚丹诚来的算是早的了,却有人比他们还早。   “现在不能叫小五,要改口叫遥儿了,”罪王先来的,早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候着了,见到顾之遥和褚丹诚进来便抬手招呼了一下:“先前还当你那哥哥是什么样儿的人物,这回算是开了眼了,当真是个长身玉立俊美无双的,也怪不得你看不上旁的什么人了。”   这句话其实不过就是客套,顾之遥心里也清楚,能让他这师父在大殿中板正地坐着已是不易了,也不指望这人能说出什么像样的正经话来。   “王爷。”顾之遥行了礼,然后和褚丹诚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哟,怎么?”罪王眉毛一挑,嗤笑了一声:“知道我是个毒杀生父的,连师父都不叫了?”   顾之遥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什么来。   看罪王这样他心里难受,想说不是这样的,却说不出来。   罪王和安子慕到底不是一个阵营的,既然决定帮安子慕,还是划清界限的好。   顾之遥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尽罪王的眼里就是默认了,他嘲讽地笑笑,不再出声。   这样的事儿不算少见,当初一时觉得这孩子和自己多少有些相似之处动了恻隐之心,也确实是投缘才会收之为徒,如今一头是当今圣上,一头是不知道胜算有多少的王爷,肯定是划清界限同自己离得远远的。伴君如伴虎,犯不上为了一个这样的师父得罪皇帝。   “不是的,”顾之遥见罪王这样儿心里难受的要命,他干脆也不管什么划不划清界限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是师徒就还可以亲近,罪王一刻没有造反两人这师徒就还做的成,他像是当初在漠北那样,皱着眉头嗔怪了一句:“师父你怎么像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多疑?在大殿上总归要对你尊重点儿么。”   罪王愣了一下,他料到顾之遥会同皇上站在一头,却料不到对方还会同自己开这种玩笑。说是投缘,两人果然能聊到一块儿去,都是一个样儿的脾性。   ——不管立场如何,只要没有翻脸,就还是原来的关系。朋友、兄弟、师徒、亲人都是如此。   “哈哈哈哈……”思及此处,觉得自己到底是没有走眼看错人,罪王大笑一声,拍起手来,“不错,不错!不管境遇如何,都是为师的好徒儿。可惜宴席还没开始,酒上的太慢,不然无论如何也要和你单喝一杯。怎么,不介绍介绍你的情哥哥给为师?”   “老不正经……”顾之遥也放松下来,咕哝了一句,然后拉着褚丹诚的手,一扬下巴:“什么情哥哥不情哥哥的,我们两个可是拜了天地的,叫您老说的忒难听。喏,工部尚书,英俊不英俊?”   褚丹诚本来就颜色极好,人又是个挺拔的,叫罪王这样上下来回看也不露怯,不卑不亢地任他打量,还点点头,唤了声:“王爷,师父。”   两个称呼都叫了,作为朝廷中共事的关系算不上失礼,也没有太生分。   罪王又看了两眼褚丹诚,虽是刻意想找茬,却还是忍不住连连点头:“确实是个英俊的,就是同为师比也差不了太多。”   “您老可行了罢,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爱贴找徐悲要假胡子去。”   顾之遥翻了个白眼,不再同罪王多讲,和褚丹诚坐下去环顾四周。   他同罪王势必有一战,早晚是要兵刃相见的,他希望那一日来的晚一些。确实,如果罪王不造反,他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地继续做师徒,可劝罪王不要造反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罪王有他自己的考量,筹谋多年,总不能为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放弃,自己也不想去让对方为难。   不如一日不开战,做一日师徒,到时候就算真的兵戎相见,也彼此留个体面。   他这样想,褚丹诚心中却想了更多。   罪王此番前来要动手是十之八九的,这人当年在自己当了太子,深受先帝宠爱,又在朝中很受用户的情况下,还能对先帝下手……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定然不会少,而且多半会和婧明长公主有关。况且他一个封地王,无召不得入京,能来京城的机会本就不多,这次不动手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对于罪王,他们是有防备的,但是这种事到时候鹿死谁手,还真的不一定。   罪王是个聪明人,不会做没有准备的事。   还有最让他心中翻江倒海的一点:罪王很有可能是顾之遥的亲爹,如果动起手来,这事儿还瞒不瞒得住?   两人心中惦记着各自的心事,一时也没什么可聊的,可即便如此,他俩的手在桌下也还是牵在一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有些安全感一般。   其他的王爷官员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大殿,大殿里逐渐热闹起来。   褚丹诚惯常是个不苟言笑的,旁的官员都有些怕他,只打了招呼便找各自熟识的同僚寒暄去了。而罪王是个要命的人,那些人也只敢同他打个招呼,不敢在一处闲聊。褚丹诚和罪王这两边就宛若两个世外高人一般,同大殿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安子琼来的最晚,几乎是和皇上前后脚。   他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成了公认的秘密,大家看见他心照不宣,打了招呼也变放他自己去了。安子琼眼中带着讥讽,好像在嘲笑那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只自顾自坐下。   随后,皇上、各个后妃,还有太后带着裕太妃也来了。   裕太妃今时不同往日,她的儿子存了谋反的心,皇上再不能容他,连带着裕太妃也受了牵连,在太后那儿再也得不到个好脸。可她又是先帝的宠妃,总不好就废了她。   故而如今的裕太妃空有身份地位,却不受宫人们的尊重,一时如坐针毡,尴尬的不行。   安子慕坐在上手,向下扫视一圈,原本嘈杂的大殿顿时安静下来。旁边的太监略清了清嗓子,将皇上对于众位将士的封赏都宣了,给了安子琼一个离京遥远的封地,这才宣布今日的宴席开始。 第190章 镶玉革带藏软剑,剑拔弩张夏日宴   今天人还算是挺全,不只太后和皇上的后妃们在,连皇子公主们也都来了。   安如梦照例还是带着宋如月和桃蕊出席,她在深宫后院养着轻易不能见到外男,顾之遥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许是吸食金石药的缘故,她比从前清减了不少,若不是有华贵的衣裳衬着,真的有些看不出来是个皇家贵女的模样。   别的公主这个年纪早该嫁人了,可安如梦身份特殊,亲事一拖再拖,到现在也没定下来。   褚丹诚往安如梦那边看了一眼,见那位眼下发乌,面上带着不大自然的潮红,心中想着多半是刚服用过金石药。从前想着皇上许是又要权衡各方势力牵制,又要考量驸马的身份地位,故而将安如梦的婚事耽误了,如今看来,上头那位没准一早就看出来了顾之遥长得像谁,知道了他那位要命的爹是哪位,而安如梦的婚事,他也是有意拖着的。   太监的唱喏太长了,顾之遥这样的性子多半是听不下去的,褚丹诚在桌下用衣袖掩着拉住对方的手,给他一个同自己做小动作解闷的机会。   顾之遥果然听得闷了,褚丹诚的手主动送上门,他心中一动,用自己的小指勾上了对方的。   这大夏天的,天气本就闷热,就是大殿里摆了不少冰鉴,也架不住人多,两人的手在袖子下面很快就出了汗,湿漉漉黏糊糊地勾在一起。可他们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拉得紧紧的,在开席之前并不打算分开。   安子琼的原就已经被明升暗贬成了一个二字王,许是皇上想要给他留个最后的体面,他通敌一事并没有被直接说出来。但宣旨的太监也读了,此次战事丰瑞王决断失当,导致漠北吃了败仗损失了很多将士,为了慰藉将士们的在天之灵,安子琼的二字封号也被褫夺了,今后就只作为一个皇亲终生留在宫内无旨不得出宫。   说的好听是留在宫内,往难听了说就是软禁。   听到自己的二字封号也被褫夺了,安子琼的表情是无风无波,裕太妃却是面色一白,整个人几乎要厥过去。   这大殿内不知道坐了几房的势力,大伙各怀心思,听到旨意里整治了安子琼并没有多大的惊讶,毕竟这是早就猜到的。   依照当今那位的脾气,怎么容得下这么一个通敌叛国的人继续逍遥自在地当一个王爷,没准这人手中还会养了私兵,对着皇位虎视眈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咬上一口。   旨意宣读完毕,文武百官道了皇上圣名,又对褚家这头的桌席道了喜,宴席便正式开始了。   安子慕不好魅色,只让琴师乐坊奏了乐,来表演的舞姬也都s。n。p没有准备那些艳俗惑人的节目,跳得都是些风雅的舞。   差不多大家的兴致都起来了的时候,罪王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皇上,我敬你一杯。”罪王端着杯子站起来,对着龙案遥遥举起酒杯,不等安子慕做出什么回应便将酒杯凑到唇边,仰头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   他这轻狂的动作惹得周围的官员一阵骚乱,本就是个有弑父恶名的罪王,面对当今圣上不自称“臣”却自称“我”,不管怎么说都算不得尊重。   “罪王!”罪王旁边坐的是个上了点年纪的老臣,此人向来是个有些刻板固执的,看不得他这副不尊重的样子,立马拍案而起,胡子都吹的起来,“面对圣上没有一点身为罪臣的样子,却耍起来这副张狂的做派给谁看?”   “你算是什么个东西?”罪王斜睨那老臣一眼,“孤王同自己的皇弟说话也要你来指手画脚?”   “你!”那老臣双眼圆凳,一指罪王,“青天白日,天理昭彰,你这乱臣贼子竟敢……”   他话说不完了,因为罪王已经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剑,一剑攮透了那老臣的肚子。   老臣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惹来了杀身之祸,嘴唇嗡动了两下还想要说什么,罪王却并不等他说话,直接将那剑抽出来。鲜血噗地一声喷洒在地上,那老臣躺在地上还挣了两下,被罪王从上而下又是一剑自后心穿体而入结果了性命。   顾之遥看的清楚,罪王那是把软剑,藏在腰带里。   大殿之上是不允许佩戴兵器的,罪王却还是把软剑带了进来,守门的侍卫里头定是有他的人。   罪王亮了兵器,他的人手便也纷纷将自个儿的兵器拿了出来,一场逼宫的戏码就这样上演。   皇上这边早先边有所准备,文武百官们纷纷向后撤,远离中间战争中心,而顾之遥则翻身跳上房梁将自己藏在上头的柳叶刀取了下来。   “师父,”顾之遥凝视罪王,表情坚毅,“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劝的,就问一句,当真没有回头路了么?”   “你说呢?”罪王一挑眉毛,“刀剑都拿出来了,不若先打一架,看看你功夫如何,我还配不配当这个师父。”   顾之遥摇摇头,“不打,我只护驾,就算我赢过你了,你也是我师父。”   话赶话到这儿了,顾之遥略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当初离开你那破山头的时候就快要赶超过你了,你进境不够的话我早就能打过你了。”   同顾之遥兵刃相向罪王倒不觉得如何,他也早便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提前就想过若当真拼个你死我活,也要体体面面得来,没必要歇斯底里地当个疯子。   两人这边你来我往地打语言上的机锋,旁边的官员躲到一边后倒是有不怕死的还要插话:“顾小将军,你虽有军功在身,却也不能同这乱臣贼子互称师徒罢?”   “关你屁事?!”   “关你屁事?!”   罪王同顾之遥这对师徒倒是极有默契,异口同声地臊白了插话的人,褚丹诚也瞪了那多嘴之人一眼。原本还义愤填膺的文官被怼了个满面通红,又不敢上前同手中有兵刃的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只得讪讪地闭了嘴。   这样逼宫的情况下,其实就是一场豪赌,因为没人知道最后的赢家究竟是谁。在场的官员们不过是押宝,在罪王同皇上之间选出一个自己要押的,谁先表明了立场,动乱结束后便可能得到上位者的青眼。   毕竟富贵险中求。   大殿里的侍卫有序地护在皇上前头,而罪王安子奉则带着自己的人站在靠门的一侧同皇上的人对峙着,气氛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厮杀起来。 第191章 安如梦背后捅刀,罪王挟持顾之遥   两方人马并没有对峙太久,便厮杀起来。   祝成栋和顾之遥都是能以一当十的人,可罪王那头高手也不算是少。   两方人马都是拼劲了全力厮杀。   罪王的目标很奇怪,他是要逼宫篡位的人,顾之遥以为他应该是招招向着皇上而去,毕竟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谁都懂。可罪王却并没有向龙案方向使出什么杀招,反而一心挑衅顾之遥,定要同自己的爱徒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   顾之遥护在皇上身前,手中的柳叶刀耍的虎虎生风,他本就力大,又内力精纯,那兵器在手中像是小孩儿手里玩耍的柳树条一般轻便灵。   他的内功原是有些驳杂的,还是仰仗着罪王教他方法,将各家内力都融合到一块儿为己所用。故此,两人的内力修习与调用其实算是出于一派,外家功法上招数固然有所不同,内家功法却如出一辙,因而一时也分不出个上下来。   “好徒儿,几年不见,果然进境不小。”罪王是个惜才之人,更何况顾之遥同他是师徒关系,他欣赏顾之遥这样的人,边同他过招边朗声赞道。   顾之遥年轻,身子骨比他好,可扪心自问,就算自己回到顾之遥这个年纪,也不见得就比他进步更快了。天赋是一方面,他比自己更肯下苦功夫。   “好说。”顾之遥接下罪王的一剑,使出内功将剑震回去,又劈下一刀,“怎么,师父进境不大啊,别是偷懒不练功,身子骨都躺惫懒了罢?”   他们俩这边过招过得兴起,旁边的侍卫却厮杀了个你死我活。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攮了刀子躺在地上,又不知道多少人被人用剑抹了脖子,把个大殿的地面都染红了。   褚丹诚一直在顾之遥不远处护驾,看着一心只保护圣上,实际眼睛却瞄着顾之遥那边,就怕小蒜苗儿被那罪王哪一剑伤到了。   场面一时胶着起来,两头分不出个胜负来,大臣们都往角落里瑟缩起来,生怕刀剑无眼,自己护驾表功不成,倒成了剑下亡魂。   就在所有人都尽量远离大殿中间时,却有人反其道而行之。   安如梦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中间走去。   这位公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时常会有甚至不清的状况,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怪病,这个节骨眼儿不知道保护自身安危偏要往中间凑,多半是疯病又犯了。   没有一个人去拉她,只不过是皇上的一个义女,又不是护驾,犯不上为了她丢了性命。   安如梦就这么向中间晃荡去,许是傻人有傻福,竟是真的没有哪个人的刀子或是宝剑刺到了她的身上。她晃晃悠悠走到大殿的中间去,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褚丹诚心蓦地一紧,紧盯着安如梦。   他不相信这人这么巧在这个关头发作了什么疯病,所谓的疯病也不过是金石药让她产生了幻觉的遮羞布而已。虽然自己猜着他可能在来大殿之前刚刚吸食过金石药,可这幻觉会来的这样巧么?   就算真的是凑巧,皇上这边的侍卫也便罢了,他们没有人想要承担刺伤公主的责任,可罪王的手下呢?   如此一来,褚丹诚心中对于罪王是顾之遥生父的猜想更加坐实了一些。   毕竟如果罪王真的是顾之遥的生父,那安如梦在那些人心中便是少主一样的地位,当然不会动手伤她。   安如梦没笑多长时间,突然抽出一把匕首,像顾之遥的后腰刺去,“你死罢!你死罢!!”   顾之遥是安如梦的一块心病,不管是娘亲还是父亲,她所拥有的都是顾之遥的,自己不过是个冒牌,她恨不得顾之遥早日去死自己好取而代之,顾之遥一日不死,她所有的一切就都不安稳。   变故生的快,可褚丹诚早有准备,在安如梦向顾之遥刺那一刀时便舞着剑花过去要给顾之遥把人拦开。   他快,有人比他还快。   “你做什么?”罪王一把将顾之遥拽到一旁,飞起一脚将安如梦踢飞出去,“这么些年来,你要什么我都依你,你却越发放肆了。”   罪王的表情很阴沉,他眉宇间有明显的凶戾之气,“适可而止!”   安如梦想过自己可能会被褚丹诚拦下,或是被顾之遥一掌拍飞,却万万想不到将自己踹翻在地的人会是罪王,登时脸都抽在了一处,毫无皇家贵女气派地大叫起来:“你打我!为了帮他?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你是不是知道了?!”   她这一连串的诘问罪王没看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他城府本就深,对于安如梦的反常心中起疑,又看向褚丹诚。   ——褚丹诚的表情同样凝重,还有一丝慌,好像怕被自己知道什么。   他手中还装着顾之遥的手脖子,顺势一拉,将人拉到自己的身前,用剑抵住顾之遥的脖子,寒声问道:“孤王知道什么?尚书大人,你不解释解释么?”   顾之遥原是能躲过这一下的,可刚才安如梦会闯进战局偷袭自己本就是自己没有想到的,罪王会出手救自己他就更懵了,一时没有准备,便被罪王给拉了过去。这下不用打了,自己的小命都在了人家手里。   “罪王!”褚丹诚脸色变了,安如梦他防得住,可罪王同顾之遥的武功不相上下,让他如何能防?他心剧烈地跳起来,生怕罪王手一抖,就给顾之遥放了血,“你要知道什么?”   “孤王也不蛮了,如梦公主的亲爹,其实正是孤王。”罪王眼睛扫向安如梦,冷笑一声,“可这个女儿不省心,处处瞒着孤王,她做了什么这么怕孤王知道,尚书大人看着像是之情的样子,不妨就请尚书大人告知一二罢。”   “罪王……”褚丹诚沉默了一下,又将身边攻过来的人打回去,“你先放了遥儿。”   “恐怕不行。”罪王摇摇头,又喝到:“都停手!”   罪王的人手齐刷刷撤到门口,罪王嘴角勾起:“到底是什么事尚书大人请说罢。如果不说,就算遥儿是孤王的徒弟,也活不过今儿了。” 第192章 一朝认得亲骨肉,眉眼依稀见生父   “不知道,你不知道……”安如梦喃喃了两句,向前爬了几下,抱住罪王的腿,“没有,没瞒着,父王,杀了他,杀了他!”   她确实是刚刚吸食过金石药,此时神智不是很清醒,全凭着一股执念做这些事。若是平日里神智尚且清醒的时候,定是会做好完全的准备才会冲出来,绝对不会贸贸然出手。   可惜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既然选择了作恶,就没有回头路了。所有的人想要做些恶事,总会反噬到自个身上,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安如梦现下妆容全都乱了,衣裳也松散地勉强挂在肩膀上,大殿上的旁人这才看清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居然这么瘦,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胳膊上还有几块皮肤看着似是溃烂了。   她身上有股子不大正常的香味儿,罪王在安如梦刚凑过来的时候便皱了皱眉头,“金石药?不是说要给宫里头的人用,怎地自己个儿用上了?”   褚丹诚这会子冷静下来,勉强定了定神,又开口道:“是了,如梦公主是因着服食了金石药才胡言乱语,怎么能有什么她知道的事儿不告诉罪王,却叫我们知道了的。”   “你别用在朝堂上糊弄那些个脑子犯傻的文臣的那一套来糊弄孤王,”罪王嗤笑了一声,将手中的剑又往顾之遥的脖子上贴了贴,在他的脖子上蹭出来一条小口子,“孤王没什么耐心。”   他这犯起浑来连同顾之遥的师徒之情也全然不顾的样子让褚丹S·N·P·D·J诚忌惮不已,他不敢拿顾之遥的命开玩笑,又不想让顾之遥知道这事儿,只想瞒着他。可眼下情形实在容不得他迟疑,况且自己出来之前就把婧明长公主留下来的那封手书放在了身上,为的就是如有万一还能保顾之遥一命。   “其实……”   “尚书!”   “你闭嘴!”   褚丹诚刚开口,就有两个人拦住他不让他说,一个是从开始到现在就没有出声的皇上,还有一个是正抱着罪王大腿的安如梦。   皇上在罪王发动宫变后就没有说一句话,毕竟是他的兄长,即使不是一母所出,他心里头也是不好受的。此时褚丹诚想要把这老黄历揭出来,他第一反应就是出声阻止,如果这事儿在大殿上说出来……婧明公主是自己的堂姐,那就是罪王的堂妹,他们俩有这个孩子,这名声实在是不好听了。   “其实罪王的子嗣……另有其人。”褚丹诚闭了闭眼,不管名声好不好听,保住遥儿的命才是第一的。他将怀中揣着的那手书掏出来,“我这儿还留着婧明长公主的手书,里头明明白白写着,你的孩儿到底是谁。”   顾之遥在罪王说安如梦是他的女儿时便愣住了,如果他认为安如梦是自己的女儿,那罪王真正的子嗣不就是自己?   婧明长公主同罪王……自己到底成什么了?什么师徒,都是笑话!宫里头实在太腌臜,连老天爷都要安排这样的巧合来惩罚自己,当真是现世报了。   罪王心中猜了许多,就是没有猜过顾之遥同自己是亲生父子,一时也反应不过来,扭头唤了声:“李荣海,你去把信拿来。”   李荣海在刚才的动乱中受了些轻伤,闻言也不管自己的胳膊还在流血,就上前去将信取了来。   罪王手中挟持着顾之遥,不方便看信,是李荣海一字一句读给他听得。在李荣海读信的过程,罪王的表情变了几番,一会儿不可思议,一会儿转为狂喜,一会儿又悲伤起来。最后,李荣海又举着信让罪王看上头的字迹,确定的确是婧明长公主亲笔所留。   那信年头久了,原本纸张就风化得有些脆,又一直是折起来存放的,那折痕好似稍微用点力就能断掉一般。罪王一把放开顾之遥,双目赤红,接过信又看了一遍,小心地把信叠好揣在自个儿怀里。   褚丹诚在他将顾之遥放开的时候就飞速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护着,顾之遥脸上带着迷茫,有些无助地看着他。   小蒜苗儿除了当年刚知道自己是婧明长公主的孩子时,还有几时露出过这样的神情?褚丹诚看他这样心疼得不得了,将人紧紧拥在怀里,揉揉他的肩膀安慰着。   顾之遥心里乱的很,他知道自己的爹合该是个要命的身份,却也没想过会是罪王。若是两人不曾相识也便罢了,偏又是师徒,师徒二人立场不同要短戈以待就够叫人情难以堪了,才这么一会儿又要从师徒变为父子,真真是难以接受。   罪王死死盯着顾之遥的脸看,看他的眉眼,看他的鼻梁,看他的嘴,好像要盯着这么一张脸看他的母亲一般。   忽然,罪王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可惜,长得不像你娘,叫我连个念想都没有。”   他的自称已经从孤王、为师变成了“我”,似乎是认定了顾之遥就是他的儿子。   “放肆!”皇上一拍龙案,“你如何能说得遥儿是你的儿子?皇姐的子嗣确实不是梦儿而是遥儿,可你这父亲自认得也太容易了些。”   这关乎到皇家的名声,刚才安子慕想过了,就是随便认个外人给顾之遥也好过承认罪王,毕竟婧明长公主的父王是先帝的皇兄,这堂兄妹的关系,生了个儿子,实在太难听。   罪王嘴角带上讥讽的笑意,“安然长得像她母妃,并不像我那好泰山,遥儿如何眉眼里能像到了安家?”   “不过是外甥肖舅罢了。”   安子慕摇摇头,还想要再说什么,却被罪王打断了。   “嗤,好一个外甥肖舅,”罪王摇摇头,嗤笑一声,“龙椅坐了这么些年,竟是和老东西一样学会了自欺欺人么?你好好看看遥儿那眉眼,哪一处儿不是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别的都能扯谎,长相确实骗不了人,顾之遥同罪王长得确实太像了。   一样的桃花儿眼,一样的唇珠,这些不是安家的特点,说句外甥肖舅确实掩盖不过去。   看清了两人的长相,顿时满座哗然,如此看来,这小顾将军竟当真是罪王同婧明长公主的骨血。那这可就是……乱|伦啊! 第193章 浑浑噩噩小半生,半生恍如梦一场   身世的秘密再瞒不住,褚丹诚搂着顾之遥,想着一会儿两方再打起来顾之遥好歹性命是无忧了。   安如梦被罪王甩到地上趴了半天,神智稍微清醒了些,也反应过来不管自己再如何辩解,她和顾之遥的身世也已经大白于众,找补不回来了。她趴在地上喘了两口气,心中一片冰凉:自己骗了罪王这么多年,刚才又是那样的反应,就是傻子也该反应过来自己是知情故意隐瞒的了,罪王还容得下自己么?   这么多年,这个如梦公主,算是作到头了。   思及此处,她身体像筛糠一样抖起来,连带着胳膊手也哆哆嗦嗦。可就这么哆哆嗦嗦着,竟是让她摸到了一样东西。   ——刚才掉在地上的那柄匕首。   她把那匕首紧紧攥到手里,借着衣袖挡住,抬头透过泪光看罪王和顾之遥。   罪王的眼睛牢牢地黏着在顾之遥脸上身上,饶是安如梦也不得不承认,顾之遥和罪王长得是真的像。   不光是长相,这父子俩的脾性儿也像。   罪王是个张狂到有些不把宗教礼法放在眼里的人,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是这般,还有大臣曾上书参他,罪王当时说了一句:“孔孟那一套不是给孤学的,孤学的是治国之法,和尔等自是不同”,若不是罪王的确能力出众,先帝又喜欢他这副永远成竹在胸的样子,他这太子之位也不至于坐得那般顺当。   顾之遥也是如此,开心的时候就大笑,不开心的时候说话能噎死人。他那个聪明劲儿同罪王像极,心思缜密的程度似乎比罪王还要多些。   安如梦人在哆嗦,顾之遥的嘴也在哆嗦。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握住手里的柳叶刀,手心汗涔涔得一片冰凉。   过了没多久,安如梦在地上爬坐起来,她这么半天总算是想明白了,事已至此,就是自己再如何哭叫也于事无补,不如让自己体面些。她坐稳了,默默拢拢领子,扶了扶刚才跌歪的发髻,又将散下来的鬓发别到耳后。额前的小碎发无论如何也抹不上去,安如梦顿了顿,又将自己的食指放到口中,蘸了口水才抿上去。   她这样捯饬一番,看着勉强又有点皇家贵女的气派了,才淡淡开口:“父王,这么多年了,你信他,不信我?”   这话一开口,安如梦的泪几乎要落下来。她心中也清楚,见到了顾之遥本人是个什么样儿的,罪王便要生疑,只是模样像倒也罢了,偏又是个脾性儿差不多的,更何况才刚知道罪王竟是收了个徒弟,而这徒弟不偏不倚正是顾之遥……顾之遥那行事做派,根本就瞒不住的。   果不其然,罪王听得自己出声,只皱着眉略看了自己一小会儿,眼神便又贴回到顾之遥身上去,口中只敷衍道:“你累了。”   似乎觉得这样对待安如梦总归不太好,罪王又回头点了一人:“你去扶公主起来,让她先歇着去。”   歇哪儿去?安如梦心中冷笑不已,回公主殿去么?先不说大殿里闹成这个样子,后宫自己进不进得去,她看了,罪王最信得过的手下是那叫李荣海的公公,可来扶自个儿的是罪王随便点的一人。   终究回不去了,自己对罪王留了防备心,罪王对自己便也做不到完全的信任。   安如梦任那下人将自己扶起来,皇上在后头就看着,也没有开口阻拦一句,两头自己都回不去了。   那下人扶安如梦的姿势还算的上是小心,安如梦慢慢走了两步,脚下一软,整个人踉跄了出去,那下人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要去扶她,安如梦却借着这个劲儿像一旁的顾之遥扑过去,手中的匕首也亮出来。   都是他,都是他!若不是顾之遥,自己怎么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顾之遥在褚丹诚的怀中,背对着安如梦,褚丹诚却在安如梦坐起来时便用余光看着她,见安如梦杀心又气,忙将顾之遥护在自己的身后,一脚踹在安如梦的肚子上。   安如梦被这一脚踢开,跪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   这一遭离罪王远,罪王想要救人没赶上,但他并没收回向前跨出的步子,而是走到安如梦面前,伸出右手捏着安如梦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梦儿,你想杀他?”   他眼神森冷,安如梦瑟缩了一下,却又心头火气,也不顾自个的什么公主仪态了,疯子一般叫起来:“都是他!他该死!顾之遥该死!”   闻言,褚丹诚的眼睛眯起来。   早知道安如梦恨不得把顾之遥这枚心头刺拔了,可听她这样亲口叫出来,褚丹诚的眼神还是凶戾起来,就是安子琼在自己面前伤了顾之遥,都要被自己一刀割断了脚筋,更何况是安如梦?   然而轮不到褚丹诚来整治安如梦,罪王拖着安如梦的脸笑起来:“那你还是死罢,我容不得你了。”   他拖着安如梦下巴的手变成了一个成爪的形状,掐在安如梦的脖子上,猛地收紧。   安如梦觉得喘不过来气,双手抓住罪王的胳膊,用力捶打着,对方的手却想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住手!”皇上怒喝一声:“梦儿做的错事自有国法整治,你这像什么话?”   “呵,”罪王轻笑一声:“我了解你,皇弟,你心里头也是想杀了她的,毕竟她要杀的可是安然的儿子,不是么?”   说完这句话,罪王不再拖延,另一只手伸上来,抓住安如梦的脸,用力像边上一扭,安如梦的脖子发出一声让人胆寒的“咯噔”声,而后安如梦便软绵绵地垂下了双手,再没了生息。   安如梦没了呼吸的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看见了婧明长公主在绣坊门口蹲着,将顾之遥揽在怀里,听见自己走近的脚步声,抬头看见是自己,便温柔地笑了:“阿蛮,快来,娘给你买了糖。”   “娘……”安如梦眼眶湿了,忽然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自己是绣坊的小阿蛮,快跑两步扑倒娘亲的怀里,“娘,阿蛮想你了。” 第194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手足骨肉皆可杀   听到安如梦脖子被罪王扭断的声音时,顾之遥才回过神来望向两人那边。   罪王脸上有些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经历了厮杀后的脸上一点儿血都没沾,手臂上却有几道被安如梦用指甲划破的抓痕。   安如梦萎顿地躺在地上,她人太瘦了,被华丽的衣裳围在中间,几乎要被那些漂亮的布匹给埋起来。这个在市井中出生度过了童年,又在皇宫里过了近十年的女孩儿,活得挣扎狼狈,死得却还算是漂亮。   “不管怎么说,她也当了你好几年的女儿,说杀就杀了……”顾之遥的声音有些干哑,在大臣的议论纷纷中完全不明显,可他身边的褚丹诚和一门心思盯着他看的罪王还有皇上却都听清了,“我们做了几年师徒,别说是师徒了,就算是父子,如果我挡了你的道儿,是不是连我也可以杀?”   罪王猛地回头,盯着顾之遥看了半晌,笑起来:“你这个表情总算是有点像你娘了。”   他站起来,理理袖子,“乱说什么呢?今日若能事成,你爹我以后就是皇帝,你就是太子,没有任何兄弟和你争抢,做什么挡我的道儿?就是他们褚家的,你喜欢褚丹诚爹爹就让下旨让他嫁你,等你继位了其他褚家的人今后都是国丈一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就是不为着你自个儿,为了你这个好哥哥,你不会不帮爹爹罢?”   他这话说的大逆不道,坐在上头的皇上寒着一张脸不做声,顾之遥闭了闭眼,挣开褚丹诚揽着自己的手臂,缓缓走到大殿正中央。   “我不帮。”顾之遥背对着皇上,将手里的柳叶刀横在身前,眉头紧锁:“我是哥哥带大的,哪里来的爹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师徒怕是也做不下去了,原本还想着彼此留个最后的体面,如今看来也留不住了,今儿罪王想要做什么还得看我的刀答不答应。”   顾之遥将话都说死说绝了,罪王就算再如何劝,这事也没什么转圜的余地。   “当真?”   罪王没多做解释,只两个字撂了出来。   顾之遥点点头:“除非你把我也杀了。”   “杀不得,”罪王苦笑着摇摇头,面色又是一冷,“后头的人都听着,不管是谁,挡在前头的都杀了,除了褚家的和遥儿不能杀,旁的人都不用管,动手!”   真的动起手来,才发现罪王带来的人手远比他们看着多,不光是宫里头的这些,大殿外头也有好些士兵穿着漠北罪王府的墨绿色短打往宫里头逼近。想来也是,在漠北那么些年,怎么会没有养自个的兵马?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依照罪王的性子也压根不会逼宫。   京城里的百姓早得了皇命,今日都闭户在家不得开大门,放才能在战乱中保全自身性命,所幸这一手皇上他们早就猜到了,才早遍做了准备。   罪王暗中有人手,皇上的人手也不会像表面上那么少,一时间宫里头宫外头都是喊打喊杀声,京城里乱得不成样子。   罪王依旧是一心同顾之遥打斗,褚丹诚在旁边护着他们俩不被旁人伤到护得胆战心惊。   顾之遥将这一切都想通透后,下手完全不顾及自身安危,只奋勇对着罪王下手,罪王倒是顾及着顾之遥,怕伤了他,可到底他更冷静些,步伐也更稳健,且内功又比两人修习时间长。   纵是罪王对顾之遥出手还算客气,褚丹诚也怕对方哪根筋没搭对会突然对顾之遥下狠手,毕竟安如梦同他这“父女”当了有九年,也没在罪王手下留下一命。   “吼——”一声虎啸震天响,定睛看去,一只黄毛的猛虎从宫外头蹿了进来,逮着罪王的士兵就撕咬,褚丹诚与祝成栋齐齐松了口气,知道自家妹妹总算是带着兵马杀了进来。   S   N   P   D   J   今日庆功宴,褚明月并没有来,原本她当初到漠北就是旁人不知道的。大周对女人的看法还比较守旧,见不得女人抛头露面,就是褚老夫人那样的女中豪杰也只是得了个“追随夫家上战场”的烈女之名,却没有得到一个女将军的名头。因而褚明月这次庆功宴,特特不出席,只点了兵候着,一旦宫中有什么变故,届时她带着人手从外头杀来,同顾之遥他们里应外合可以打罪王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没想到罪王带的人有这么多,从外头打进来着实废了些功夫,好在褚家的孩子没有办不成事儿的,褚明月平日里看着像个傻大姐,实际对于带兵这一块不比旁的将军差多少,比柳战能打,比贾耀鹏更善用兵。   叫人家从里到外都给围住了,罪王的人手才显出些颓势来,最后顾之遥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了罪王想要抓他胳膊的手,回身将柳叶刀比在了他的心口前。   “你输了,叫你的手下都束手就擒。”   顾之遥流了些汗,额前的碎发黏在脸上,看着是个有些狼狈的样子,神情却坚定冷峻,“不许伤京中的百姓,不许伤我后头的那些大臣。”   “呵……”罪王笑着摆摆手,李荣海果然叫那些人都停下了。   “遥儿,你可知你现在回护的,正是你仇人的儿子?”罪王脸上的讥讽之意越来越浓,他看向安子慕,扬声问道:“皇弟,从前你是最不屑于这些蝇营狗苟腌臜事的,怎么到现在什么都不敢说?要皇兄来替你把这些子烂事说出来么?”   安子慕同罪王对视,面色沉了沉,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他鼓动的腮帮子泄露了这人的心虚。   “你当你娘是因为什么被过继给了太后?她自个儿没有爹娘么?”罪王斜睨了太后一眼,“还不是因为,婧明长公主的父王,是因为当今皇上和我的好父王才死的?”   “放肆,罪王你说的是什么话?!”太后实在听不下去,一拍桌子,瞪向罪王,“先帝被你下毒残害,是皇上仁慈才留了你一命,你岂敢在大殿之上大放厥词,侮辱先帝?!”   “侮辱不侮辱的……”罪王嗤笑一声,“问问你的好皇儿,他敢说么?”   安子慕还是没有做声,手却攥了起来。   “当年我那泰山大人,为老东西打下了大好的河山,却因为被忌惮功高震主,被老东西给阴了,他还那么相信自己的皇弟,多可笑呢?”罪王边笑边摇头,“说是把安然当作自己的亲女儿对待,知道安然腹中有了我的孩子,为了所谓的皇家颜面,把人远远送走,这皇家还有什么颜面?”   “你们都说我是弑父,焉知孤王不过是让老东西早点儿把欠下的债还了,免得等下地了见到安家的列祖列宗抬不起头来!” 第195章 螳臂已断无后继,黄雀在后痴话传   “你的好舅舅,这些事心明镜的,却不敢说,你说你护着的是个什么人呢?”罪王冷笑着,伸手握住顾之遥的柳叶刀,自己向前走了办半步,让刀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鲜血登时就将他的王爷朝服洇湿了一块。   他的朝服是深青色的,本以为鲜血流出来会是赤红一片,却因着衣裳颜色太深,好像被泼洒了一团浓墨一般。   顾之遥没想到罪王被自己用刀指着心窝子,还能做出这种疯狂的举动,手一抖就想将刀甩出去。   “握紧了!”罪王喝到,“抖什么?你爹爹在教你,面对敌人的时候,休要心慈手软!”   罪王又向前走了半步,那刀刺得更深,他的脸上却丝毫不见痛苦之色,反倒越发张狂起来:“当年就是因着心慈手软,才没有把这宫里头的人都杀绝了!太脏了,他们太腌臜了,你不知道这深宫中都是些什么勾当!”   “王爷!”李荣海想上去扶住罪王,却被罪王呵止在了原地。   “乱叫唤什么?孤王弑父杀君,不当杀么?我儿子捅我一刀又能如何?”他发了一通威风,又轻笑了一声,“早晚有这么一天,总好过叫子慕为难。”   其实他想的很清楚,早晚都有这么一天。   谋反是一辈子的执念,当年得知那样的事之后,除了让父皇去给皇伯赎罪,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想干什么?   当初先帝将自己叫到御书房去,说是知道了安然同自个的事,将安然送走了,自己这一辈子都别想把人找回来,上位者就当这样断绝情爱。他忘不了父皇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恶意,他说自己别想同安然在一起,乱不乱|伦他其实根本不在乎,这样的事儿在皇家并不鲜见。可安然的父王母妃,是自己害了的。   “你是安然杀父仇人的儿子,她在宫中一天,就有可能知道真相,到时候你的枕边人就成了你的催命符了。”   “傻皇儿,要做皇帝,就不能优柔寡断。所谓皇上,只能是孤家寡人,你是太子,就应当断情绝爱。”   他心中叫着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却什么都做不了。   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见安然?   只是可怜了子慕,原本可以当个闲散的王爷,因着自己的一碗茶水被拉上来这个位置上,要知道这些腌臜事,还要护着安家的脸面。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到底想要干什么,想给安然报仇,可安然是自戕实在找不到仇人;想谋反,又不想真的杀了子慕;想认回自己和安然的孩子,可认回了又能怎么样?让遥儿也被这些腌臜的事儿搅得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么?   罪王又向前走了半步,那刀插得更深,血也涌得更快了,他反而生出了一丝快意,觉得只有这样痛了,才算是真的活着。   “你别动了!”顾之遥呵道。   罪王因为流血而面色发白,顾之遥的脸也白,这样的场景实在太叫人难受,即使他刚才已经想清楚,想透彻,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还是遭不住。   毕竟,罪王同自己做了好几年师徒,而且还是自己的亲爹。   “为什么不?”罪王笑笑,“你既不肯帮爹爹,那爹爹能死了不是刚好么?世上哪来那么多顺遂的事,你总得担着不是?”   这话说的诛心,别说顾之遥,就是褚丹诚听着也替他难受。   “罪王,就是想着遥儿,你也别……”   别怎么样,他说不出了。不只是褚丹诚,文武百官们也被面前的一幕惊得噤若寒蝉。这罪王委实乖张,对旁人说杀便杀,对自己竟也能下这种狠手,丝毫不心慈手软。看那柳叶刀扎进去的深度,不说旁的,若是拔刀时不甚可能都是要丢了命的事儿,更别说再往里头刺了。   连皇上都看不下去,唤了太医上大殿候着,又劝道:“行了,朕还没说要怎么着,你先把自己捅个够呛,有什么过后再说,先让太医看看。”   “太医能把皇伯看活过来,还是能让安然站在大殿上说话?”   罪王话说的难听,可从头到尾都听清了的旁人却都知道,这事儿从先帝对老王爷下手时就已经错了,回不了头了。   顾之遥和罪王僵在那儿,旁边的侍卫和罪王带来的人手也不敢轻举妄动,两头的士兵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哈哈哈哈……”原本坐在角落里不做声的安子琼突然拍手哈哈大笑起来,“好一出师徒情深父子相杀的戏码。”   他双腿被废,自个儿不能站起来,一只都是坐着一个安了轮子的椅子由下人推着来。可就是不能站起来走,也不妨碍他把大殿里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他笑着拍手,被带进来的奴才推出来,“甭管太医能医活谁,今儿这瓜烙儿看来是我吃了。”   大殿上的人都看向安子琼,而后听见有兵卫吆喝的声音,才意识到这大殿竟是被人团团围住了。   “我的好皇兄,”安子琼看向皇上,过分柔美的五官笑起来更显女气,“你们当拦住了罪王便无忧了么?早知今日大皇兄会谋反,皇弟怎么会不给你留点儿什么后手呢?”   “你们当褫夺了我的封号,不给我兵权就没事么?”他再笑不下去,“我自己不会养兵么?明明最受父皇宠爱的是我,大皇兄同婧明长公主做出那样不齿的事,又残害生父都没能被赐死,凭什么这皇位就轮到了他安子慕?依我看,窃国的是安子慕才对!”   罪王看向安子琼,又看看往太后身边藏的裕太妃,倏地笑了:“白活了这么些年,竟然才看出来太妃是谁。”   他摇摇头,又看向顾之遥,“遥儿,你将这母子俩记好了,当年害了爹爹和你娘的,就是这两人!”   “你胡说!”裕太妃惊了一跳,忙出生阻挠,“同安然行苟且之事的是你,同我和琼儿又有什么干系?”   太后听到裕太妃出声才想起自己附近还坐着这么一个人,忙离她远了些,让侍卫们将自己同裕太妃隔开。   “你不说话本王倒还只是猜测,一出声儿,本王就认出来了。”罪王眉毛一立,寒声道:“当年在暖阁里同给我下药的那小宫女说话的,可不就是你!” 第196章 东宫中庭栽银杏,绢袋抽绳系情丝   “太子,婧明公主求见。”东宫的小书房外头,一个看着约莫三十多岁的太监敲敲门,低头唤道。   门从里面开了,安子奉从站到门口。他这小书房门口特地种了两颗银杏树,这个季节还没变成金黄色,叶子一片片像绿色的小扇子,特别讨人喜欢。现在正是中午,日头大得很,阳光从叶片缝隙里漏下来在他脸上打出了几道光,把安子奉本就俊美非常的五官照的越发柔和,连脸颊侧面的细小绒毛都被照成了透明的。   “安然?”安子奉挑挑眉毛,“上回不是还怀疑我欺负子慕,再不肯搭理我了么?”   “太子你真是,”李荣海笑着摇摇头,“那事儿不是您做的,公主也不是糊涂人,这不是反过味儿来便同您赔罪来了么?”   “嗤,”安子奉嗤笑一声,“她一门心思都在怎么护着子慕上,哪里会肯来同我赔罪?有事求我还差不离。”   李荣海只笑不说话。   安子奉是先皇后的独子,先皇后走了后皇上一直没有立新后,后宫的女人们为了这位置个个看对方不顺眼,连带着皇子们之间也不和睦。安子奉这个太子是早便立下了的,也就是太子争气,才没有叫后宫的女人们残害了。   非但没有被后宫的女人们给害了,还长成了一个这皇子中同皇上最像的一个。   皇上最疼爱的是老九安子琼,毕竟是老来子么,裕贵妃娘娘母凭子贵,在后妃们中间一时也是风头无两。   婧明公主被接进来的时候皇子们都还小,那会儿裕妃娘娘刚怀上龙子,只有其他的宠妃又不是皇子大了,就是没出月子,只有老四安子慕的母妃端妃娘娘是合适的。婧明公主被过继到了端妃娘娘的膝下,她也因而当上了贵妃。   先皇后走了之后端妃是第一个当上贵妃的,一时间成了后妃们的眼中钉,她为人又慈和,最是个爱老惜贫的,一心只教养两个孩子,也不同旁人起什么争端。   婧明公主同端贵妃是一个脾性儿,但她比端贵妃的性子更坚韧些,毕竟亲生父母是在沙场上跑惯了的,女儿又能差到哪里去?自从认端贵妃当了母亲,婧明公主便将护着安子慕当成了己任,每每旁的皇子欺负安子慕时,婧明公主便会替自个这弟弟想法子。   哪怕是自己也是个柔顺的人,也要给弟弟出头。   前儿老五给安子慕使了绊子,安子奉在场,但他懒怠管弟弟们的这些事儿。皇上教导过,儿子们之间有争斗是正常的,不要去插手小孩儿们的事儿,让他们自个儿闹去,小孩儿长得才结实。   安子奉虽对这样的事儿不是很认同,但他也不想多问,毕竟自个儿现在已经 开始上朝了,每日事情本就多,哪有功夫管他们?   婧明公主思来想去,老五比安子慕还小一岁,自家弟弟哪儿就能让个小的欺负了去,就怀疑到了自己头上。   还说了不太好听的话来臊白自己。   “太子哥哥想要什么得不到呢?犯不着同子慕一般见识,再过两年子慕到了年纪也能出宫建府了,再碍不着太子哥哥的眼了,安然不求太子哥哥能和子慕多亲近,好歹别欺负我们不是?”   说起来安然这脾气,还挺有意思,看着是个有心眼儿的,却偏又不喜欢搞一些弯弯绕绕。   安子奉想到这儿,笑一声,站起身来,“行了,我见。”   婧明公主在他的会客室坐了半天了,这会儿见到人总算肯出来,也不恼,先是做了个万福,而后才开口:“太子哥哥,昨儿的事儿,安然回去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是您做的,是安然愚钝,误会太子哥哥一番好心,特特来给您赔不是。”   一番好心?自己事后整治老五的事儿她也知道了?   安子奉在心里又很快否定了,自己是被婧明公主一顿臊白气不过才找老五不是的,哪儿来的什么好心?这丫头看着心眼儿多,却有点心眼儿太好了,把自己当成什么好人了么?   “没事,”他坐下去,接过宫女奉上来的茶水,呷了一口,“不是什么大事。”   管自己安没安好心,人家送上门的人情就接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以后没准儿还能用上这丫头呢?   “太子哥哥宫里头规矩多,原想着做些糕点来赔罪,想了想,就是安然敢送您也不敢吃,空叫人为难,”安然用帕子掩住唇角笑了一下,让自己的宫女把盒子送上来给李荣海,“本来是给子慕做的,他还小,左右先也用不上,昨晚临时改了针线,给太子哥哥做了。还没洗过,劳烦李公公让你们宫里的丫头拾掇干净了。太子哥哥想用呢,就算是安然送对了,若是嫌弃原本起针是给子慕的,送人情也行,绞了也行,一把火烧了也行,左右别让我知道我就不吃心。”   安子奉让李荣海打开盒子看看是什么东西,里头是个用雪白蚕丝缎子缝的布袋子,放官印、王印或是太子印正好,绣的是翠绿的银杏叶子,上头有个抽绳,抽绳上坠着两颗珍珠。   “得亏你们宫里头的银杏还绿着,”安然又笑了一下,“要是黄了,我这还改不过来了。子慕喜欢竹子,原本打算绣竹子的。”   安子奉宫里头什么样的针线人没有,但都没有安然的活儿精致,他一下就对这袋子喜欢的紧,让宫人拾掇干净了便用上了。   后来自己什么时候对安然动了心已经不知道了,等自己发现时早已情根深种。   所以后来在暖阁里,因着一碗药,做下了那等错事自己才会那般震怒。   自己想过,若是随便什么宫人,大不了就认了回来当个侧妃,总归有法子弄走,可万万想不到是安然。   安子奉自知自己再怎么恋慕安然也是没有什么结果的,他只想等以后,帮着给安然找个能一生一世对她好的驸马,可不想她一辈子的福气都被自己给毁了。   当日在暖阁里,自己意识尚且还保有一些清醒的时候,听见屏风外头有后妃同宫女说话的声音,虽然那人故意装得苍老些,可他将这声音牢牢记住了。   “活儿做的利索些,那丫头的汤碗里,下了那药了么?”   “回娘娘,都妥当了。”   如今向来,自己碗里的药是春|药,安然的碗里想来就是什么生子秘方了罢?这事儿直接叫皇上看见和安然怀了自己的孩子的后果比不了。况且等安然显怀了,谁还能查的出两人被下过什么药?   当真是蛇蝎心肠,歹毒得紧。   安子奉闭闭眼,心窝子里那柳叶刀扎自己的痛楚都无法同回忆这些事的痛相比,说着这些事儿的时候他眼角都带了些红意,瞪着裕太妃不住地冷笑:“可惜你总归是棋差一招。老东西对安子琼的宠爱你当是多真切么?不过是借着安子琼给孤王当个挡剑的幌子,不然孤王被废,怎么他安子琼没能当上太子,没能继承皇位呢?”   “你闭嘴!”安子琼怒骂道,“都快死的人了,得意什么?父皇的意思你就清楚么?当年进贡来的极品东珠就十颗,六颗进了国库,还有四颗不是都送到我这儿来了?”   “你一个皇子,送你东珠,磨粉敷脸么?”安子奉讥讽地笑一下,“不过是捧杀你罢了,过真是个扶不起的草包。” 第199章 才认亲爹便丧父,真相大白土归土   安子琼从前最痛恨两个人,一个是最终坐了皇位的安子慕,另一个就是每每都能精准无比踩中自己痛脚的安子奉了。自己一小就城府比旁人深,又摊上裕太妃那样的亲娘,先帝对自己如何,其实心里门清。只是他不愿承认先帝对自己的好都是假象,维持着这样一个最受宠的九皇子形象多年,几乎连自己都骗过了。如今听见安子奉这样说,当即没了理智,一把将自己桌上的杯碗碟子全都扫到地上,什么形象也不要了,呵道:“胡言乱语!你又了解些什么?”   这个老九从小就这样,不管如何也要维持自己的颜面,就算颜面要被人踩到脚底下也死撑着。   许是自个儿老是让他颜面扫地,才叫人痛恨了半辈子。   这人已然疯魔了,安子奉自己胸口上还扎着那柄柳叶刀,不想浪费力气同他多周旋,只回头问李荣海:“外头是个什么情形。”   留了点儿血反倒让他头脑清醒了些,不管自己同大殿上这些人的恩怨情仇,先料理了安子琼和裕太妃才是正经,不说旁的,遥儿在这儿,今日安子琼绝对不能胜了。   李荣海一直在安子奉的身边,他们的人都被困在了大殿上,同外头的人手联系不上,一时也不知道外头如何了。听安子奉问自己,只得好声好气去问顾之遥:“小主子,这……还烦请您知会一声了。”   从安子奉突然发疯主动往自个儿手里的刀上撞开始,顾之遥便不说话了,如今听了安子奉的只言片语,再看裕太妃和安子琼的反应,当年的事顾之遥猜了个差不离,只让自己的手下回李荣海,而自己则又抬头看向安子奉:“你方才说的,当年之事,全都是裕太妃一手策划的对不对?”   “不全是,”安子奉轻笑一声,“我确实恋慕安然,但没想伤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之遥就明白了,安子奉是恋慕安然,却并没有想对安然怎么样,裕太妃却在其中推波助澜,直接造成了两人的悲剧。   将前因后果理顺了,顾之遥心中也是一沉。   安子奉对安然的那种感情其实他也有过,当初不知道褚丹诚的心意时,顾之遥也是单相思过的。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恋慕,刻骨铭心,却不能宣之于口,宁愿烂到肚子里也不想让褚丹诚知道。   可裕太妃却为了私欲,为了扳倒安子奉扶持安子琼上位,而牵连了安然。   这样的仇恨别说是安子奉念念不忘,就是顾之遥也是恨不得要生撕了她。   外头安子琼的人将整个皇宫给团团围住了,但他们的人总归是没怎么这样大规模地行动过,经验并不充足,褚明月的人隐隐有要将围困突破的架势。   大殿外面形势尚可,里头才是比较棘手的。前头都是安子奉的人手和褚丹诚他们的人手在打,两头都有损耗,安子琼特地等到安子奉或是顾之遥受了重伤才动手,就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安子琼在座位上兀自叫了一会儿,发现不管是褚丹诚和顾之遥还是安子奉,竟是没有一人理会自己。这样不被人放在眼中,他颜面扫地,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表情都狰狞了:“好,好!如此目中无人,别怪本王心狠手毒!”   当年顾之遥曾在安子琼别庄的地牢里吃过大亏,他们都知道安子琼手中最多的就是那种发射暗器的机关,尤其是褚家人更是提防万分。   更别提知道了安子琼一直想将影二绑到身边的祝成栋,影二是他有过命交情的兄弟,就是两人再怎么拌嘴也不能叫这小人欺负了去。当安子琼一拍他那轮椅上被雕刻成狻猊头形状的扶手,从狻猊口中喷吐出大片梅花针时,祝成栋和褚丹诚便一人执剑一人持刀将梅花针尽数打落在地。   褚丹诚脸色阴沉地瞪视安子琼,这人几次三番对顾之遥出手,当初饶了他一条命,现在竟然又不知死活地对着顾之遥出手。   安子琼也没想过自己的暗器这次当真就能真的伤到顾之遥,褚丹诚定是要早有准备的。他扬起下巴,笑得渗人:“杀了小顾将军,我的两位好皇兄都要心痛不已罢?你们猜我身上还有暗器没有?”   怎么会没有?一个双腿被废的人,又有想要称帝的野心,怎么可能不留着暗器在身边保命?   褚丹诚的脸沉下来,眼中的杀意几乎要泄出来。   安子奉发起疯来能拿自己的心窝子往刀上怼,他不敢离开顾之遥,生怕安子奉哪根筋不对突然又想拉着儿子一起死,可安子琼这人的存在实在是让他忍无可忍,今日无论如何定要将之手刃。   安子奉和安子慕的表情也都不好看,一个是顾之遥的爹,一个是顾之遥的舅舅,自己的血亲被这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咽喉,不论如何心中都是不好过的。   “裕太妃,”安子奉忽然出声问道:“事到如今也没有瞒着的必要了,你只需说一句,当日在暖阁里,给安然下的药可是什么生子的秘方?”   裕太妃愣了一下,不明白安子奉怎么就突然问道这个了,但是她心中有鬼,又叫人猜中了心事,心虚不已,只强自镇定道:“本宫不曾做过这等龌龊事,是你同那丫头行了苟且之事,莫要胡乱怪罪。”   她这样慌乱,安子奉反倒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想。   不管怎么样,他同安然也就那么一回,安然再怎么好生养,怎么一次就有了?更不要说安然身子单薄,合该不是个康健到同房一回就能怀上孩子的。   那年安子琼九岁,受先帝宠爱风头正盛,若是没有自己这个太子在上头压着,也是可以被立为太子的年纪了。裕太妃这么做无非就是想扳倒自己,为安子琼谋划。   母子两个,一个伤安然,一个想杀自己的儿子。   安子奉点点头,突然就动身了。   他先是用力向后退去,将顾之遥手里的柳叶刀从自己胸前拔出来,不顾鲜血向外奔涌,飞身到安子琼面前,举起了自己的软剑。   安子奉身负重伤,要害处又被顾之遥用柳叶刀指着,除了褚丹诚没人防备着他,安子琼的手下来不及护主,眼看着安子奉转瞬间就到了安子琼面前。   安子琼双目圆睁,忙放出暗器,梅花针纷纷钉进了安子奉的身体。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将自己的软剑挥下来,挥到安子琼的颈间,一个用力,安子琼的头就像一个蹴鞠一样咕噜噜滚了下来。   安子奉想笑,头一回知道一个人临死前可以有这样大的力气,用软剑砍了别人的头,这事儿可以同遥儿吹半年。   可他笑不出来了,胸前的鲜血流出来的速度太快,梅花针也不知道有多少,反正自己离得近是一枚都没漏全接着了,若不是个子高,顾及脸上都要扎满了。   安子奉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半步,身子一歪就像一边儿栽去。   他没有躺在地板上,顾之遥已经冲过来将他接住了,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遥儿已经是个大人了,个子高肩宽,就是接住自己也并不费力。   顾之遥脸上都是安子奉刚才拔刀时迸上来的血,他几乎疯了,大声吼道:“你做什么?想要谋反的人,自个儿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安子奉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伸手摸摸顾之遥的脸,口鼻都在向外流血,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像样的笑:“能叫声爹听听么?”   “你别想!”顾之遥哭了出来,“骗我喊爹给你烧纸么?!你不许死,这算什么?!”   安子奉想再训他两句,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实在没力气,再说也确实到了伤心处。他也想能像寻常人家的父亲那样看着顾之遥同褚丹诚相守,等自己老死了让顾之遥每年给他和安然烧纸,最好祭拜的时候再供上两坛好酒。   听说顾之遥的绣活也很好,安然给自己绣的那个放私印的袋子年头太多了,自己舍不得用,还想骗顾之遥给自己绣一个新的,就绣黄色的银杏叶子,刚好和安然给自己绣的绿色银杏叶子能凑一对儿,以后带到棺材里。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这事儿说不上该怨谁。   自己早就累了这样也好,只是苦了遥儿,刚知道了自己的爹是谁就成了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是自己对不住他。   安子奉心窝子里一阵一阵的疼,不是因着受伤,而是想起从前的事儿来就难过。人非草木,怎么能不难受呢?   恍惚间,好像黑白无常来接人了,又好像看见安然了,就这么死了也挺好。   顾之遥感觉自己怀里的身体一点点变冷,本来摸着自己脸的手也无力地耷拉下去。他抓着安子奉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却贴不住,耳中一片嗡鸣。   最终,安子奉的身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了,他胸前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血都流不出来。   顾之遥这才止住了肩膀的耸动,用蚊子一般大小的声音细细地在安子奉耳边唤了声:“爹。” 第197章 三生有幸能遇卿,一片丹心行远路   “琼儿——!”安子琼的头甫一落地,裕太妃就尖叫起来,拼命地往安子琼身边冲,却被侍卫们拦住了动弹不得。她头发也散了,衣裳也乱了,一点先帝宠妃的仪态都没了,只自顾自的叫着:“不!琼儿!琼儿!”   安子奉尚且还能留一口气同顾之遥道个别,可安子琼是直接被安子奉一剑削掉了脑袋,别说说话了,就是换个表情也来不及,头颅落地时还保持着双目圆瞪的状态,叽里咕噜一路滚到了裕太妃的脚下。   裕太妃几乎是当场就厥了过去。   她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安子琼想要什么,她便想方设法为他弄来什么。安子琼被先帝宠爱,裕太妃便想方设法地邀宠,让安子琼多同先帝见面;安子琼想当太子,想做皇帝,她便设计安子奉和安然;安子琼想要顾之遥死,她便在背后推波助澜……   与其说安子琼不择手段,倒不如说这样一个性子,同他的母妃怎么也是离不开的。   安子琼死了,裕太妃整个人都再没了指望。   一场闹剧轰轰烈烈地开始,又没头没尾地结束了。随着安子奉和安如梦死了,罪王的叛党就没了首领,乱作一团,而安子琼的死也让丰瑞王养的私兵没了指挥,溃不成军。   两方人马不攻自破,等褚明月带的兵将安子奉和安子琼的手下都控制住,带着一犬二虎冲进大殿复命时,看到的场景着实另她说不上话。   皇上在上头面色阴沉,地上都是血,顾之遥和褚丹诚正为难那老太妃。   裕太妃被人掐着人中掐醒了,她一睁眼看的便是安子琼圆睁的双眼同她对视着,惊得她尖叫了一声连连向后爬了两下才看清是褚丹诚抓着安子琼的头发提着那头站在自己面前。   “爬什么?”顾之遥悲愤到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寒声质问:“罪王说的可都是真的?当年是你下了药,是不是?”   裕太妃嘴唇嗫嚅两下,还想反驳,却被褚丹诚冷冷的一声警告从头凉到脚:“想好了再说,若是说不出真话,安子琼也别想有个全尸了。”   不管做了多少错事,安子琼也是安家的人,若是连个全尸都不能有,死后排位连太庙都不能进,就当真是一点脸面都没有了。事已至此,她还想给而自己留点脸面,又不甘心将真相和盘托出,四下看了半天最终无助地回头看向太后,央道:“太后娘娘,您就容得他们在大殿上撒野,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至此么?”   “你对安然做过的事就算不得欺辱了?”太后没想到裕太妃还有脸向她求情,气得脸色发白。安然当初是教养在她膝下的,先帝干的那些缺德事她一概不知,都说宫里头没有人味儿,可她对安然的感情是当真深厚到情同亲生的母女。她同安然感情好,安子慕同安然感情也好,不然也不能让褚丹诚去下邳寻人。   “你们是安家人,然儿就不是了?”太后说着说着眼角也带了泪花儿,顾着自己太后的仪态才没有让泪珠儿落下来,她咬牙恨声道:“前朝的事儿哀家不懂,可这么些年对你和琼儿也算不薄,你就是这么对安然的?”   “母后,”一系列变故饶是安子慕也有些禁不住,他闭闭眼,开口安慰道:“您回去歇着罢,朕晚些再看您,这些腌臜的事儿就不要听了。”   “至于裕太妃……”安子慕话锋一转,冷冷地看向裕太妃,“今日文武百官都在,还烦请裕太妃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不管先帝做过什么,朕不怕安家面上蒙羞太妃也不必瞒着什么了,现在朕只想知道皇姐事怎么被害了的!”   “太后,太后!您当真不管我了么?”裕太妃哭到在地,还想去抓太后的脚,一迭声哭道:“太后!您不能不管我啊!”   “哀家累了,”太后扭过头去不看她,冲皇上点了点头,“就听皇儿的,先回了。”   太后一走,就当真没有人能就裕太妃了。   看着太后的背影,裕太妃心如死灰,直愣愣地坐在地上,看到褚丹诚手中的头又哭起来,最后哭着说道:“我说,我全都说!”   当年的老王爷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的江山有两成都是老王爷打下来的。他不近女色,只有一个王妃,王妃身子不好,两人都三十了也才得了一女,取名安然。安然七岁那年,先帝忌惮老王爷手中的兵权,和他立下的赫赫战功,在老王爷战后回京复命的时候令人扮作外族将老王爷同老王妃害了。   安然被常氏带着到当地的街上去玩才躲过了一劫,这孩子是个棘手的,先帝便把安然过继给了当时没有得到盛宠的太后。   安然同安子慕感情深厚,安子慕还小的时候,有的皇子见太后不算受宠,便欺侮安子慕,每每安子慕受了委屈,安然便少不得要帮他想法子。   而安子奉对安然的感情,其实裕太妃并没有想到,她只是想要扳倒安子奉,让安子奉同安然有个孩子是最致命的打击,毕竟这样事儿就太难听了。她下手极为狠辣,对安子奉用了春|药,对安然用了生子的秘方,即使这样会非常伤安然的身子。   安然有孕的事儿最先发现的应当是先帝,自从老王爷被他害了,他便一直关注安然,若有朝一日安然知道了真相,也好早做防备。这样的事一出,其实先帝心中是欢喜的,把人送出宫去再好不过,不用担心安然拐了自己的儿子谋反,也不会让太子伤筋动骨。   送走安然后的先帝太得意了,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同安子奉和盘托出,却不想安子奉对安然是动了真心的,且安子奉其人极其能忍,过了八年后一碗茶水要了自己的命。   安子奉想弑父,大统不能给他,先帝又深知依安子琼的心胸是难堪大任的,唯一适合的人选就只有安子慕了。   多年之后,真相终于大白于世,可那些失去了生命的亲人们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顾之遥觉得有些迷瞪,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恨安子奉?他也是被害的。恨安子琼?人都已经死了。恨裕太妃?她确实该恨,可白发人送黑发人,亲眼见着唯一的儿子被斩了首,这样的痛楚比让她自个儿伏法来的更残酷。   看顾之遥这样儿,褚丹诚心里也不好受,他心里丝丝拉拉的疼,觉得这样的事不应该让顾之遥来受。   裕太妃哆哆嗦嗦将事情说完,嗓子都哭哑了,褚丹诚这才将安子琼的头一把扔到裕太妃的怀里,吓得她又是一声尖叫,向后退了两尺,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儿子又忙不迭地扑上去将那头颅抱到怀里,声嘶力竭地哭叫起来。   闹剧收场,该关押的关押,庆功宴变成了屠戮场,最终还是个人回个人的去处,在家里等着圣旨,等最终的结果。   顾之遥在家里缓了两天。   第三天清晨,他在褚丹诚的怀里醒过来,突然就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先人的事情已经去了,再沉湎悲伤也于事无补,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有褚丹诚,还有褚家的亲人们。   褚丹诚是被顾之遥蹭醒的,他都没反应过来顾之遥是什么时候睁开的双眼,只觉得下巴有毛茸茸的头发蹭来蹭去,一睁眼就见到自家小蒜苗儿环着自己的脖子带着鼻音哼哼唧唧,“饿了。”   褚丹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之遥这是多少缓过来了。当然心里头肯定是难受的,只是不再沉湎悲伤。这是好事,知道饿了,彻底走出来就是迟早的事儿了,他紧紧搂住顾之遥,在他肩窝那儿深吸了一口气才将人放开,唤八宝和四喜进来备膳。   “别了罢,”顾之遥搂着褚丹诚的脖子不乐意起来,“再躺一会儿我们去和表哥他们一块儿吃罢。”   姨父姨母和褚家那兄妹三人外加一个准妹夫冯纪年估计也担心坏了。   “……”褚丹诚沉默了下,才勉强开口:“不,就再屋里吃,就咱们俩。”   这可真是老铁树开花了,顾之遥抬头看褚丹诚,那人还是绷着那张能吓哭小孩儿的阎王脸,眼神里却不满得紧,似乎在指责顾之遥难过了两日,好不容易心情好些了就要惦记别人。   得,在屋里用罢,就让那几个人再多担心一早上,先和自己的好哥哥在屋里好好温存温存罢。   梳洗完毕用了早膳,两人才走出房门。   顾之遥今早主动喊饿要用膳的事儿八宝那个大嘴巴早就同其余的主子们说了,此时都围着褚丹诚和顾之遥的房门等着,比头一回见三个小老虎还新鲜。   众人互相温厚寒暄了一番便就地散了,知道顾之遥如今缓过来了便好,大家还有一脑门子的官司。   要抄清楚安子奉和安子琼的残余势力,要把安如梦的那些宫人安顿好,没有人能闲的着。   下午的时候,圣旨来了。   安子慕并不像其他宗室那样顾及安家的脸面,顾之遥被认回皇室的身份,封二字并肩王,封地还没选好,封号倒是选好了——逸王。   顾之遥同褚丹诚将这封号细细咂摸了一番,安子慕到底是了解外甥喜好的,知道顾之遥只想当个闲散王爷,故而给了他一个安逸闲适的封号。   祝成栋依旧镇守漠北,安子奉的残余兵部都归到他的祝家军中,待褚明月同冯纪年的婚事办好了便要动身回到漠北守着。   褚明月成为大周开国一来的第一个女将军,封地定在岭南,冯纪年同她的婚事定在明年开春,选了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褚丹诚和褚清风都升了官职,褚丹诚封为左相,褚清风接任褚丹诚工部尚书的位子。原是想让褚清风担任右相,可帝王之术重在制衡,朝堂不能让褚家一家独大,故而只能放褚清风去六部。   接下来的几日,褚丹诚与褚清风分头去查安子奉和安子琼的旧部,冯纪年在大理寺忙得脚打后脑勺,而顾之遥则去处置安如梦的烂摊子。   这摊子旁人弄不了,只能顾之遥来。一来安如梦身为未出阁的公主,住在后宫里,外男不便进去,而顾之遥算是皇上的近亲,且他和褚丹诚已然成婚,又站着个褚丹诚内人的位置,进出后宫不至于叫旁人说闲话。   二来他也有私心——宋如月。   宋如月和褚明月同岁,在安如梦手下蹉跎到现在,只有顾之遥一个亲人。原本她是因着中了风的宋老爷在安如s。n。p。d。j梦手中才听她差遣,顾之遥私下查了,宋老爷早三年前就去世了,倒不是安如梦苛待他,而是宋老爷原本就中了风,有时候食物吃燥了可能就会要了命,能吊着这么长时间已是难得。   宋如月得知此事时倒没有什么大悲大喜,宋老爷在她心中是一块心病,如今人没了不见得有多悲伤,但定然会空落落一片,有些怅惘。   好在还有顾之遥,顾之遥同皇上知会过了,便将宋如月接出皇宫,带回馥园安顿下来。   宋如月的意思是自己想要开个小买卖什么的,总好过在家闲着,最后褚清风抿着唇过来塞了一叠银票给宋如月,便又什么话都不说了。   “你就收着罢!”顾之遥笑褚清风不会同姑娘家讲话,“这木头这几年入朝为官,攒下来的银子前些日子置办了宅院,剩下的估计都在你手里了。”   宋如月多聪明的一个人呢,顾之遥一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只愣愣地看着褚清风,嘴里念叨了一句“难怪”,也不说话了。   好歹银子是收着了。   顾之遥不知道宋如月同褚清风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但看她这反应,自己倒是不用多撮合了。   值得一提的是,顾之遥进公主殿的第一日,就见到桃蕊在自个儿的屋子里上吊。她那儿子,原本是拿捏在安如梦手里的,但安如梦没给那孩子长大成人的机会,那是安如梦手里的第一条人命。   老秦府同安如梦有瓜葛,却没能等到抄家,当日在大殿上,秦老爷便被秦贤一刀攮透了,而后秦贤自个儿主动跪求了个剐型,死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连骨灰都没留下。   看见秦老爷横尸当场,褚丹诚以为自己或许会快意,或是伤感,结果自己仿佛在看陌生人,心中一点波澜都无。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尘埃落定,褚丹诚将自己想辞官同顾之遥四处游逛的心思说了,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便寻了个日子去御书房面圣。   御书房那天不平静,皇上发了火,最后左相同那逸王爷竟是好端端地又出来了。   两人动身的那一日,褚丹诚骑着踏雪,顾之遥坐在霜降的背上,在官道上往难走。   日头正好,风也正好,秋老虎刚过,天气凉快舒坦。   “哥哥,我们先去哪儿?”   “先回下邳罢,看看下邳那儿怎么样了。”   “行,我也想回去看看,先看看那个被我尿过的墙根儿,长了多少蘑菇。”   曾经我以为我的一辈子就这样在仇恨中过去了,直到遇到了你。两个人都是缺人怜爱的,却在彼此的陪伴中渐渐成长。   自此以后,有你之处便是归宿,天涯海角,哪儿都行,哪儿都好。   一片丹心行远路。   -正文完- 第198章 番外一 孤家寡人   “放肆!”御书房里一声怒喝,龙案上的茶杯镇纸都被摔到了地上,那茶杯是最新一批官窑彩釉粉蝶瓷的,还没用过多少回,就被摔在地上碎成好几瓣。茶杯是碎了,可杯盖竟是个耐摔的,躲过了一劫,叽里咕噜地滚了一地,一路滚到门口被门槛拦下来,正正好停在钱公公的脚底下。   钱公公将杯盖捡起来,怜惜地摇摇头。   可怜的杯盖,好不容易免去了呗摔碎的命运,却也因为只剩下了杯盖不能用了,只能沦落到一个被摔的命。   御书房里正在承受龙颜大怒的是个小影卫,如今安子慕生这样大的气,他竟是也没有求饶,只低头跪在地上不做声。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要走,是朕对不起你们了么?”安子慕刚才将桌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还想摔东西,可玉玺是不能摔的,喘了两口气只能一掌拍到桌上,震得手生疼,“褚丹诚同遥儿走了,不要你这个影卫,当初是你要躲着老九朕才让你跟着褚丹诚,如今老九也死了,再没人能威胁到你,你还要去哪儿?漠北?去漠北吃沙子么?还是这么大个皇宫留不住你了?”   影二没有放软态度,兀自重复了一句:“我要去漠北。”   “漠北漠北,褚家人一个两个给你们灌了迷魂汤了!”安子慕颓然地向后一靠,愣了半天的神才将将冷静下来,自言自语道:“当初就不该让你跟着姓褚的出宫……不,就不该让褚丹诚去下邳。”   影二看着安子慕抿了抿嘴,不出声。   安子慕又腾地坐起来,目光冷厉,“朕现在就下旨,把褚家那些人全都抄了,看你还想去哪儿。”   影二又抿抿嘴,没说话,可安子慕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他想说“皇上您不会的”。   “为什么一定要去漠北?”安子慕嗤道,“找祝将军?你的身份,他救你是应该的。”   “奴才只是个影卫。”影二快速接道,“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皇上慎言。”   见他如此干脆,安子慕反倒愣住了。   安子慕时常在想,为什么自己的后妃们对自己永远是相敬如宾,为什么自己的儿女外甥对自己都不亲。   其实他也没有太多的后妃,可后妃们对自己并没有寻常人家夫妻那种相爱的感情。   其实这样也好,起码后宫不易生事,表面上看算是省心太平,虽然也可能是因为先帝的后宫闹得太大,导致自己后宫中的女人们备受警戒,故而一个个乖巧得如鹌鹑一般。   无所谓,反正他不看重这些,今后只要能有合适的皇子日后接了自己的担子便好,什么女人什么子女,他都无所谓。   可一个人身边总有那么几个在乎的人。   安子慕在乎的人很少,甚至连先帝他都起不来什么亲近之情。   他只在乎当今的太后,以前还有个安然,现在多个顾之遥,还有一个便是自己的奶弟弟了。   说是奶弟弟,其实是亲兄弟。   当年太后还是个妃子,怀着安子慕时,皇上来看望自己的妃子,顺道便把妃子身边的宫女睡了,他是皇帝,这样的事就算为人不齿,可后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皇上的,也没有人能说的出什么。   宫女性烈,她是太后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发生这样的事,当即就要寻死,救下来却发现怀有了身孕。   后来,太后产子,这宫女早产也在后罩房里头生了个儿子,为了保自己的丫头一命,太后让宫女做了安子慕的乳母。这宫女恨极皇上,绝不肯让这个孩子认了安家的祖宗,待孩子稍微大了点便送到暗卫营里去,一直到安子慕即位,才将这孩子接回身边。   乳母走得早,这事儿安子慕早就知道,太后是个心眼儿好的,教育出来的孩子也差不了,故而安子慕经常让人在暗卫营里为自个儿的奶弟弟打点一二,待自己一包揽了大权,便迫不及待地将影二接了来。   可那时影二不知为何被安子琼盯上了,老九的秉性他最清楚,想要什么就定要拿到手里,像条毒蛇一样难缠,只能将人先送到褚丹诚身边,离京城远一些,避几年的风头。   好不容易尘埃落定,安子慕还想着,认祖归宗影二定是不愿的,先帝那样的也不配让影二逢年过节去烧纸进香,但总要把人留到身边,为他置办家产,亲自给他寻一个好亲。   这些年,实在亏欠对方良多。   然而影二不愿意留在京城,他想去漠北,宁愿吃沙子,也不想留在这个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从外甥到弟弟,安子慕总算想明白了,把孩子养在别人家是最不靠谱的行为,养着养着就变成别人家的孩子了。   “你倒是一门心思地去漠北,没准到了漠北,那祝将军连夫人都有了。”安子慕嗤笑一声摇摇头,“他这年纪,早该娶亲了。”   闻言影二前头一切都好像身外之物的表情顿时变成了一言难尽,不是被安子慕戳中了心事,而是想到祝成栋平日里那个吊儿郎当的德行,还有他把自己从乌兰察布往外送的时候还不忘手欠到自己前襟里面划拉一圈过手瘾的样子,他觉得祝成栋是要孤独终老,娶不成夫人了。   褚家也不知道祖坟里烧了什么香,孙辈的婚事都艰难得很,明明一个个皮相出众,却偏偏寻不着个好亲。   老大祝成栋完全是个要打光棍的苗头,老二褚丹诚同收养来的老五顾之遥齐齐断了袖,只有老三老四一对双生是个正经能成亲的,性子又一个比一个怪。   安子慕见影二这个表情,当是自己戳中了对方的心事,又接上一句:“你上赶着捧着一颗心送上去,祝将军未必肯等你。”   “??”影二的表情从一言难尽变成了不解,反应不过来安子慕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整天只有腹诽旁人的能耐,自己活到三十来岁还没成家的原因却从不会反思一下,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安子慕只得愣头愣脑又重复了一句:“奴才要去漠北,望圣上恩准。”   得!   影二这个人轴得不行,安子慕愁得直掐眉心。   看样子这是情根深种了。   安子慕心中有些酸他,这群人一个两个的都有了爱慕的人就不管自己这个九五之尊,他不满得紧,可又不想让影二难受,除了放人也没什么法子。那就给他个副将的身份,让他能光明正大身份对等地同祝成栋相处。   外甥拐了左相走了,影二也叫漠北的祝将军勾了去,至于冯纪年,媳妇儿就要去岭南镇守边境了,他当下自请去岭南给褚明月当个军师,整个皇宫成了一座空落落的城,只有安子慕自己一个人守着。   哦,对了,倒是还有个新的左相褚清风,可那人话实在是少,比褚丹诚的嘴巴还难开,来了御书房除了正事旁的什么都不说,连个表情都没有,倒是不把自己这儿当外头了,上早朝好歹还端着个假笑呢不是?   算了,有他没他一个样儿。   安子慕看着渐渐落下去的日头叹口气,当了皇帝就是个劳碌命,还要时不时犯寂寞病,要不怎么说孤家寡人呢? 第199章 番外二 天生恶人   安子琼从小就非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起码在他八岁之前是这样的。   裕妃娘娘非常受宠,不是因为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恰恰相反,裕妃娘娘出身小门小户,没怎么读过书,不像已故的皇后或是四皇子的母妃那样还能陪皇上吟诗作对,只是因为裕妃娘娘擅长邀宠而已。   邀宠可不是个省力活儿,裕妃娘娘是下过苦功夫的,甚至亲自纡尊降贵到御膳房去学过手艺,就为了晚上送到御书房去的那一盅鱼汤。   因为裕妃娘娘会邀宠,连带着安子琼也十分受皇上的宠爱,虽然这和安子琼是皇上年近四十才得来的一个小儿子有关。   四十当然不算老,只是从安子琼开始,后头就再也没有皇子公主出声了,至于为什么……天家的事儿,说不得,说不得。   因为安子琼是最小的皇子,皇上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他想要哪个奴才来伺候,或是想要整治旁人宫里的下人,皇上都会答应他,一时九皇子的风头无两。   有道是树大招风,就是安子奉贵为太子,也从未得到安子琼这样的待遇,众人眼里心里的那根刺也理所当然地从安子奉变成了安子琼。   在安子琼八岁那年,宫里头进了刺客,刺客的目标很明显,就是安子琼。   安子琼被刺客从自个儿的卧房里头直接掳了出来,估摸着想把自己带出宫去,却又忌惮自个儿的身份不敢下杀手,只能带着自己这么一个小拖油瓶。   彼时路过暗卫营的高墙,正巧有个小孩儿猫着腰趴在那棵丈余高的大柳树上发呆。说实话那小孩儿长得不算多好看,瘦巴巴的,只有两个腮帮子是鼓溜的,眼珠子倒是乌溜溜的又大又好看。   在宫里头多好看的安子琼没见过,单这样一个长相安子琼自是不会注意到的,可那刺客注意到了。   他的蒙面巾被汗水浸湿,腋下夹着安子琼也钻进那柳树的树冠中,正掀起蒙面巾的一角换气,一回头同树上趴着的小孩儿撞了个脸对脸。   小孩儿好像刚才在偷吃什么东西,嘴唇一圈都是亮亮的油,见了刺客和九皇子倒是也不怕,反倒慢悠悠地将嘴里的食物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已经吃没了,打我也没了。”小孩儿慢悠悠地说着,然后低头看看刺客的衣裳,再看看旁边一脸不乐意的安子琼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遇到了刺客和皇子。   “狗奴才,”安子琼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小脸花得难看极了,他长得像小姑娘,又爱漂亮,对自己的仪容即为不满,“本皇子是你想看就能看的么?再看就把你的狗眼珠子剜出来!”   “你是皇子?”小孩儿嘀咕了一声,又看向刺客,“那你是刺客?”   被人问到头上,刺客才反应过来应该要杀人灭口的。——从没见过这样镇定自若的孩童,竟是让他都没反应过来要如何应对。此时反应过来了,刺客才想起来看拔出匕首,就要给那小孩儿一刀送他归西。   可他没来得及出这刀,就惊恐地发现自己不能动了,四下看了半天,才用余光见到那小孩儿缩回去的手。   他手里握着一截粗树枝,从自己的神阙穴上撤回去,口中还念念有词道:“果然神阙穴最好点。”   小孩儿手劲儿不够大,所以是用树枝捅的,他这一下子刺客完全不能动了,可他身子也失去了控制,安子琼也觉得那人夹着自己的力气一下就松了开,自己身子也往下猛地一沉。   这树这样高,安子琼若是当真掉下去是要摔死的,他连惊叫都来不及,便往下面掉去。   那是安子琼第一次离死亡如此接近。   安子琼并没有摔着,那小孩儿反应极快,踩着刺客一借力,猛地向下窜出两尺,一手抓住安子琼的手,一手攀住一条树枝,又顺势将双腿盘到树干上。   刺客被小孩儿一脚踹得摔落下去,在地上砸出了咣当一声响。   今天的士兵都被调去搜救被奸人掳走的九皇子了,暗卫营的围墙甚少有人能过来,便把巡逻兵也调走了。   是以这声巨响也没能将暗卫营巡逻的士兵引过来,两个小孩儿就这么手拉着手挂在树上。   小孩儿手劲儿没多大,只抓着安子琼一会儿便没力气了,脸都憋得通红发紫。   安子琼怕得要命,低头就是摔成一团烂肉的刺客,生怕自己也就这么摔死了,又觉得手中一片黏糊糊,顿时慌不择言:“你手心里什么东西这么黏?别把本皇子摔着了!”   “鸡腿油,”那小孩儿抿抿嘴,“你有没有劲儿?抓着我的手往上爬爬。”   安子琼又惊又怒,谁人不知他双腿天生不一样长,是个跛足,这小孩儿却来触自己的逆鳞。自己若是个腿脚便利的,不消这小孩儿说,便往上爬了,可这话从人家嘴里说出来,便少不得让自己心中不痛快了,甚至怀疑对方是故意说这样的话,只为了让自己难堪。   “你好大的胆子,你……!”安子琼的话没说完两人就从树上掉了下来,他一声惊叫憋在嗓子眼儿里,还没有来得及喊出来便被人搂进怀里。   是那个满手心都是鸡腿油的小孩儿,他极其沉着,把安子琼护在自个儿怀里,想方设法往树上撞,等两个人落到地上时那小孩儿的衣服全蹭破了,腿也嗑断了一条。   安子琼缓了半晌才不那么慌神,自己一点儿伤都没有受,倒是那小孩儿,摔断了右腿,细看去刚才攀着树枝的手心还有脸上胳膊上也好多处都擦破了皮。   所幸性命无虞。   “……你叫什么?”安子琼已经到了能感知周围人对自己是真好,还是只是想攀附权贵的年纪。身边阿谀奉承的奴才不少,可为了救自己豁得出命的不多,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不大的孩子。   “没有名儿,”小孩儿好像不知道疼似的,看安子琼站起来有些踉跄,好像两条腿不一样长,才反应过来对方为何不顺着自己往上爬,“师父他们都叫我影二。”   再抬头,看见自己刚才救的这穿金黄衣服的小孩儿眉心有颗红色的小痣,就是脑子再怎么木也该知道这人是谁了。   跛足,眉心一点朱砂痣,长得又秀气……“你是九皇子啊?”   影二伤了脚也不耽误他扶着树干一咕噜坐起来又缓缓往起站,安子琼这才发现影二个子还没自己高,也没注意到对方刚才对自己的称呼是不敬的,皱眉问道:“你几岁啊?也忒矮了。”   “六岁。”   原来比自己还小两岁,怪不得人长得这么瘦,腮帮子还能这么有肉。   安子琼来不及再说什么,就被影二捂住嘴,六岁的小孩儿半挂在安子琼的后背上,眉头皱起来,“好像有人过来了,我听见有衣服动弹的声音,不是暗卫营的人也不是巡逻兵。”   安子琼不知道影二对声音有多敏感,但他也不敢大意,同影二互相搀扶着磨蹭到假山里藏了起来。   影二是对的,果然有刺客路过,庆幸影二机警。待刺客稍微离开时,影二又冒着被捉住的危险,偷偷出去用树叶子把地上的刺客尸体盖了起来。   后来刺客没有找到两个孩子,挨到第二天早晨,才有巡逻兵来。影二不熟的巡逻兵他不敢带这位皇子出去,直到中午巡逻兵交过了班,看到熟悉的巡逻兵他们二人才钻出去获了救。   那次后,安子琼想把影二叫到身边来当自己的奴才,却第一次被皇上拒绝了,想让影二为自己效命几乎成了安子琼的一块心病。   再后来,皇上驾崩了。   安子奉同安然的事儿是裕妃娘娘一手操作的他当然知道,可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只有安子奉被扳倒了,自己才能当上皇上,当了皇上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金钱,权利,还有自己想要的人。   自己若是当上了皇上,一定要让影二做自己的影卫。   他是皇上最宠爱的小皇子,安子奉倒了,这皇位理应是自己的,可他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安子慕登上了皇位。   这么多年,皇上最宠爱的皇子是自己不是吗?为什么会是安子慕得到皇位?这不对,哪儿都不对!   从那以后,安子琼便藏起来,装作一个手中即无兵权,心理也没有野心的闲散王爷。可他在等,在等一个能谋反的机会,皇位只有自己才配坐,杀人也行,通敌也行,只要能登上皇位,做什么都行。   没准自己就是天生的恶人罢?被影二刺了那一刀之后,想要谋朝篡位的念头更加扼制不住了。   直到自己被安子奉结果了性命的那一刻,自己才恍然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黄粱,自己实际什么都没有得到。   安子琼,死后陵墓按照罪臣的规格建在先帝陵墓旁边,牌位永远不得进入太庙。   而裕太妃,被罚入太庙日日诵经念佛,被先人的牌位注视着,为他们所做过的恶事赎罪,终其余生。 第200章 番外三 饮鸩止渴   盐课提举司白日里向来忙碌,这儿掌管着整个大周的盐运一块,说是最忙的地方也成,说是油水最多的地方也不为过。这不,到了下值的时间还没几个人动,知道滴漏又往后走了半个时辰,才算是料理完了今日的活儿。   “那下官就先回了,孟兄一起走罢?”秦正齐收拾好自个儿桌案那一块,站起身来同提举告了辞,又回头去看孟舒。   孟舒同他是同窗,两人同一年参加的恩科,名次差得不算多,就都进了盐课提举司,一同任从七品副提举。   在这儿除了吏目和库大使都比他们二人的官职高,这也正常,毕竟人家做了多少年,他们二人去年才来。   说来也奇,孟舒往日里下值都要再磨一会儿,他对自己手里的活计很是细心,也很被提举看好。近几日孟舒却改了性子,下值前便将东西全都理好,一下值就出门,一点儿也不多等。   “走。”孟舒闻言马上站起来,同提举一拱手:“大人,那下官这便也走了。”   “快走罢。”提举是个好性儿,很是欣赏秦正齐同孟舒这样的年轻人。他心中想得开,不怕小年轻们踩着自己往上爬,能在这个位置坚守本心的人不多,他却是一个,清廉了多年分文未贪,对后辈们还多加照顾,左右再过几年也差不多要告老还乡了。   秦正齐同孟舒一同出了盐课提举司的门,也没坐轿子,就打算走着走。   他们关系好,置办的院子是门对门,都是三进三出的小院儿,没多大,但是像他们这样尚未娶亲的住着已是足够。   “怎么近几日下值都这么快了?”秦正齐看着孟舒的侧脸出了会儿神开口问道,“不是喜欢多准备一会儿明日能用到的东西么?”   孟舒长得好看,整张脸看着温润如玉,是不管男子还是女子都喜欢的长相,不像秦正齐那样满脸的浩然正气,看着就有威严。   闻言他笑了一下,同秦正齐玩笑:“忙你的去罢,别来管我,褚府的二小姐那样好看,将军夫人是疼孩子的,同意让女儿嫁给你了?”   秦正齐愣了一下,确有此事。   他到了娶亲的年纪,衡量了许久,觉得褚府的二女褚琅确实是个最适合的,上元节灯会自己有意去接触了一下,褚琳颜色好,待人又和气,确实是个温婉至极的女子。   故而自己便向褚府求亲了。   褚将军和褚夫人都是疼女儿的,多半会让褚琅下嫁了,这样丈夫也会多敬爱褚琅些,自己怎么也算得上是年少有为的,褚琅除了秦正齐又没怎么见过外男,心中对这男子也有些好感,这亲便算是定下来了。   他没想到孟舒会提及此事,没由来的有些心虚,自己这亲多少有些攀龙附凤的意思,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看自己不起。   孟舒的表情却没什么不对的,在听自己说亲事已经定下了,还笑眯眯地道了恭喜,又告诉自己成亲一定要请他去喝一杯喜酒。   过了没多久,秦正齐便同褚琅成亲了。起先也算得上琴瑟和鸣,不到半年褚琅腹中就有了自己的孩儿。   褚琅得到秦正齐的爱是短暂的,甚至还没持续到褚琅将孩子生下来,夫妻二人就从琴瑟和鸣变成了相敬如宾,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更像是搭伙过日子的。   秦正齐发现自己的心思不对了起来。   孟舒有了喜欢的姑娘,是接上卖汤包的老板家的姑娘,长得不算多漂亮,配孟舒这样的人物其实算是高攀了。   那姑娘像他们家做的汤包一样,面皮白净,不像那些大门大户的小姐那样矜持有礼,只是爱笑,擀面皮儿擀得特别薄。   孟舒每日上值之前都要去吃个面皮儿汤,晚上再买上些汤包带回自己府上吃,倒是给他们府的厨房省了事儿。   而秦正齐,当知道了孟舒看上了这姑娘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恭喜,居然是愤怒。   意识到了自己的愤怒后秦正齐吓了一跳,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先前同褚浪的感情不过是自己骗自己,而自己真正心里头揣着的人是孟舒。   他对自己很不齿,对男子产生了这样的感情,还要娶妻生子。   尤其是当褚琅生下来的男孩儿同自己眉眼那般相似,他对自己的恶心感到了极点,而后顺理成章地将这种厌恶转移到了褚琅和秦庸的身上。   都是你们,如果没有你们二人的存在我本可以将这感情同孟舒说的。   自此,褚琅和秦庸开始不受秦正齐的重视,甚至可以说是轻视到极点了。秦正齐再不肯踏足后院一步,等秦庸开始能走能跳,到了小孩儿最淘气的年纪,更是对秦庸大打出手。   秦庸两岁那年,孟舒同那家汤包铺子的小姐成了亲,隔年诞下一子取名孟元。   秦正齐正式投入太子安子奉一派,而孟舒则不想参与到皇子的争斗中去。   秦庸七岁那年,有地方官员送了秦正齐两千两银子,作为盐运的打点。他本以为盐课提举司这一块每日银子流水大,两千两银子而已,应该不会露出马脚。   不想老提举和孟舒对这一块看的死,发现了秦正齐做的事。   他们让秦正齐将银子还回去,今后不得再犯,否则便写折子参他的官。   彼时秦正齐正处于一个关键期,决不能有把柄握在旁人手里,许是鬼迷心窍,许是自己本来性子里就是恶的,秦正齐最终也没有将银子还回去,而是将事情栽倒了老提举和孟舒的头上,甚至还添了些银钱,让两人获判了斩头抄家的刑罚。   老提举和孟舒都是自己亲自抄的家。   抄孟舒家的时候,因为孟舒已死,那汤包铺子家的小姐人都有些魔怔了,怀中抱着发了两天烧已然断了气的小儿子孟仲哼小曲儿哄睡。见是秦正齐进来抄家顿时整个人都疯了,狂乱地叫了半晌后一头磕死在墙上,红的白的渐了一地,甚至有鲜血崩在跪在地上的大儿子孟元的脸上。   孟元抬起头恨恨地看向秦正齐,什么都没说,但他的眼神告诉秦正齐,自己若能有一线生机,是一定会报仇的。   就这一眼,叫秦正齐这辈子都忘不了——孟元的模样同孟舒太像了,尤其是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最后秦正齐把孟元带回了家。   那年秦庸八岁,第一次看见五岁的秦贤。   秦正齐知道秦贤恨自己,养在身边是个祸害,可他忍不住,一定要把这人带在身边,哪怕是饮鸩止渴。   饮鸩止渴,或许罢,可他甘之如饴。 第201章 番外四 枕戈饮血   进了秦家大门之前,孟元最大的愿望是快点长大,手刃秦正齐为父母报仇雪恨。   虽然他当时才只有五岁,可也什么事儿都懂了。   如果不是当年遭逢大变,自己的爹爹也不会被拉倒午门斩首示众,满腔热血喷洒一地;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父亲被斩首,娘亲也不会发了疯,连自己襁褓中的孩儿生了病发了烧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娘亲发了疯,孟仲也不会发高烧却无法看大夫,直接没了命。   当年孟仲才刚出白天,小脸蛋像娘亲常揉的面团儿,又白又软。   可是都没了,会把自己扛在肩膀上看花灯的爹爹,会给自己做好吃的汤包的娘亲,还有会把自己的手指攥到手心里放到嘴边吮吸的弟弟,都没了。   孟元才五岁,就落得个家破人亡,连外公家里也不能幸免,一夜之间,整个孟府变得空荡荡,仆人们都被遣散了,连家里面缸里的白面都被抄个一干二净。   爹爹甚至都没来得及给自己取一个今后上了太学能用的名字,自己只有元儿这么一个小名儿。   孟元知道这些该怪谁。   爹爹被拉出去斩首之前整日都在念叨,想不到秦正齐会行差踏错,所幸还有改过的机会,将银子还回去再别犯就是了。   银子孟元也知道是什么,上元节看灯的时候自己喜欢哪个,爹爹会买给自己,用的就是银子。   家里的面吃没了,娘亲会差使奴才去买,用的也是银子。   银子真是个坏东西,就是因为银子,自己的家才变成这样。   当日来自己家里抄家的大人,周围的奴才都叫他秦大人,自己见过这人,在孟家出事前,这位秦大人还曾来找爹爹在书房谈了好久,最后白着一张脸出去了。   自己的仇人,就是这位秦大人。   孟家抄家时太惨烈,当家夫人抱着襁褓里婴儿的尸体撞了墙,满地的鲜血换回了孟元一条命,抄家的士兵对于孟家这个才五岁的小少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是将他留在了孟府。   可是孟府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大宅子,墙上还有娘亲留下的血迹。   孟元背靠着还染着孟夫人鲜血的墙,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蜷成一团。   他冷,他饿,他想爹娘想弟弟。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最后一双大手热乎乎地把自己从地上抱起来,搂在怀里,孟元抬头勉强睁开眼皮子,依稀看见了秦大人冷峻的脸。   自己被抱回了秦府,秦正齐有一个夫人,有一个儿子,比自己大三岁,叫秦庸,而自己到了秦府后被改名为秦贤。   孟元……啊,现在是秦贤了,他很迷茫,他想报仇,可不知道如何报仇,这秦大人怎么就把自己往家里带,还让自己宿在他房里。   秦贤断断续续低烧了三天,身子彻底大好已是半月之后,他想问问秦正齐是怎么想的,却没等到他开尊口,而是等到了撕心裂肺的痛。   而后秦贤又发了烧,这次时间不长。他觉得秦正齐真是坏透了,害自己家破人亡还要折磨自己的身子。   这次秦贤的身子好了之后,恰逢赶上中元节,中元节京城也是有花灯看的,秦正齐带着他去看了。秦贤不想说话,又多少有些小孩儿心性,看见喜欢的花灯就盯着发呆。   而后身子一轻,秦正齐将自己扛在了肩膀上,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些。   秦贤慌神了,他不得不承认秦正齐这样让他想到了孟舒,可将自己扛起来这人是自己的仇人,不共戴天。   那晚回去,秦正齐又折腾了秦贤,特别凶。   秦贤和秦正齐这样儿过了好几年,等他再大一点儿了,就知道了自己和秦正齐是怎么一回事,秦正齐每晚伏在自己的身上,透过自己的脸看另外一个人,他心中唾弃自己,又免不了难过。   太脏了,自己死后,还有脸葬到爹娘旁边么?   他所幸做出邀宠的媚态,终日勾得秦正齐五迷三道。他挑拨秦正齐同秦庸的关系,让他们本就不亲近的父子关系甚至如同仇人。   秦庸的眼睛里有一股子狠劲儿,秦贤觉得今后秦庸不会让秦正齐好过。   就算秦庸斗不过秦正齐,秦正齐害自己没了爹娘,他就叫秦正齐没了儿子,多公平。   等秦庸带了顾之遥回来,秦贤更高兴了,秦庸的能力越大他越高兴,这样秦正齐的胜算就更少了。   他不管不顾,癫狂了,疯魔了,甚至跑到馥园去挑衅顾之遥,让顾之遥伤了自己的身子,让自己变得男不男女不女,也要在晚上同秦正齐行房事时恶心他。   顾之遥说的对,自己就是个狗|日的浑|货,驴|操的阉|货,死后是要下地府的。   就算下地狱,自己也要拉着秦正齐一起。   罪王倒了,死在大殿上,这意味着秦府也倒了。秦正齐一直依附着的就是罪王和安如梦,这两个人一死,大理寺那群人顺藤摸瓜,定是会查到秦府的头上。   秦贤不指望能将当年的陈年旧案翻案,他只要想到秦正齐也会被抄家,就生出一股子快意,大仇终于得报的快意。   “贤儿,”秦正齐猛地攥紧秦贤的袖子,“这一遭秦府过不去了,我是无论如何都走不了的,你拿这些银子自己走罢。”   秦贤抬头看秦正齐,秦正齐的眼中都是红血丝,他把装了银子的荷包往秦贤怀里塞,“宫银会被认出来,我提前便换了这些碎银子,够你跑出京城了。躲远一点,隐姓埋名,自己重活一遍。”   重活一遍……秦贤将这话咀嚼了一遍,自己还能重活一遍么?   记得自己七岁时,有一天早上睡魇着了,梦见了娘,醒了便流着泪说要吃汤包喝面片儿汤,被秦正齐掴了一巴掌。   这么多年,汤包和面片儿汤从未上过秦府的饭桌。   自己梦到爹娘和弟弟都是罪过,还要怎么重新活一次?   最恶心的是,想到秦正齐要死了,自己除了快意竟然觉得难过,这难过还不是一点点,而是锥心的痛。   自己果然是脏。   秦贤笑笑,从袖子里掏出早便放进去的匕首,笑着攮进了秦正齐的身体里。   大殿上早就染了血,不差自己这一刀,秦贤感受着秦正齐的血崩在自己脸上,看秦正齐躺在地上,鲜血在地板上蜿蜒。   周遭的官员被秦贤同秦正齐吓着了,纷纷惊叫着离开二人的位置,秦贤满脸解脱跪在地上,朝着龙案后头的九五之尊磕了三个头,开口求了剐刑。   待自己死后,便同秦正齐一起烧了吧,骨灰扬到护城河里头,也算是落得个干干净净。 第202章 番外五 之子于归   回到漠北已经月余。   在变得只有京城,这里同自己走之前比没什么太大的分别,柳战还是不爱说话,只醉心兵法,贾耀鹏还是喜欢喝酒,在军中却一直都管住了自己,怕耽误事。   但又有些许变化,被烧掉的草刚长出新的根出来就变得枯黄,迎接秋天,牧民们又出来放牧了,大周和鞑靼两国的子民来往经商更加频繁,又因着不用纳税,连贩卖物品的价格都降了。   祝成栋还曾打马到边界线出向对面张望,乌兰察布的新城门已经换上了,被烤黑的石头也被磨去一层,又上了新色。   一切都仿佛没变,但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战事过去,这片土地迅速恢复了生机,好像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他们经历了战事的人心中会有一道伤疤。   这回在漠北只有祝成栋自己了,虽说有柳战和贾耀鹏,可总归不是原来那些人了。   老将军夫妇马革裹尸,尸首被运回去葬在了齐州褚家的祖坟里,原来同自己亲近的影二和高信也都不在自己身边了。   或许再过去一段时日,自己就只剩下一人了。   祝成栋心里头有点不好受,可是又释然。总归影二性命无虞,褚丹诚和顾之遥是他的主子,都回了京城他理所应当要跟着自己的主子,况且那两个人对待下人一向宽厚,影二回去了也吃不着亏。   挺好的,个人有个人的去处。   听说京城里派了一位新的副将来漠北,不日就要到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能不能和自己把这块地方守好。   祝成栋看着乌兰察布城发了半天呆,便又打马回了军营。   不管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也不能太怠慢了人家,老贾也有日子没喝过酒了,届时接风宴上就破例准许老贾喝上三盅罢。   三天后,副将到了漠北。   不同于贾耀鹏和柳战,那副将的阵仗一点儿都不大,身边只带了五十余人的一小队,但祝成栋眼尖地发现,那五十余人都是内功深厚的练家子,不是普通的小兵,是一队精兵。   副将骑着马,队伍里有一辆马车,马车上是个铸铁的笼子,里头关着一只老虎,可不正是顾之遥养的那只黄色的叫黄豆糕的?   皇上也是有心了,挂念祝成栋在漠北,特地把这活宝贝运了来给他逗闷子。   黄豆糕一虎顶十人,作战之时相当勇猛。   祝成栋见到黄豆糕心中一喜,登时就想把老虎放出来,带着到草原上撒欢跑两圈,之时绷着将军的仪态才在马背上没动。   听闻这位副将姓楚,说来也是巧,顾之遥在外头办事儿也尝尝自称姓楚,若不是知道顾之遥同褚丹诚辞了官南下,祝成栋几乎都要以为这副将是顾之遥扮的。   楚副将骑在马背上,披着一件斗篷,兜帽盖在头上只露出个下巴尖,看不清长什么样。他气息长且稳,虽是骑在马背上,却显得人很轻盈,应当是长于轻功的。   只是这人未免纤瘦单薄了些,不像他们这些在军营里呆惯了的汉子,身子一个比一个厚实。   “楚将军一路辛苦了,营帐已备好,去洗洗歇会罢,接风宴晚上才开始。”   楚副将愣了一下,点点头,从马上下来让士兵将自己的马气走,而后跟着人往自己的帐篷走。   不爱说话。   祝成栋心中默默对楚副将定下这个评价,看着士兵带他往前走,突然目光一凛,伸手抓住那人的胳膊,“等等!”   楚副将站在原地不再动,祝成栋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而后开口吩咐旁人:“你们先回罢,我先带楚将军去后山转转。”   他说的后山是蛮汉山,当初褚丹诚和顾之遥在那儿还曾遇刺,众将士想不明白怎么自家大将军突然转了性,就要去后山转,甚至等不及让人家新来的副将好好歇息歇息。   也罢,将军的事儿自个儿要是能想通现在也是副将,许是有什么要紧的军情要说呢?   众人应了祝成栋的吩咐往回走,关着黄豆糕的马车路过楚副将时,楚副将还伸手进去摸了摸黄豆糕的头。   待人都走光了,祝成栋才一言不发地拉着楚副将的手寻人少的地方,等两人都站定了又看向副将,欲言又止:“你……”   副将不出声,只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听祝成栋说话。   “你……”祝成栋忧郁半天才说出来:“你怎地没和遥儿他们走?还有这个楚副将的身份是怎么回事儿?”   他边说边把副将的兜帽拉了下来,露出副将的脸来。   ——这副将不是别人,正是本应该和顾之遥他们南下的影二,他如今是个副将的身份,不再是影卫,也没必要易容了,兜帽下面是影二本来的脸。   当初影二在漠北祝成栋这儿养伤的时候也很少易容。   影二还是那般波澜不惊,他抬眼瞥了祝成栋一眼,淡淡开口:“主子用不着影卫了,我求了皇上。”   只有短短两小句话,祝成栋却听出了影二这个身份来得并不容易。他本是一个影卫,再怎么样也没得从军这说法,影二究竟是怎么求来这么一个光明正大呆在漠北军中的身份的,祝成栋就算不去探,也知道肯定不会是顺风顺水就来了的。   到底还是来了啊。   他心中叹气,看影二这样儿,正直得理直气壮,等这呆子开窍是有的磨了。不过所幸,影二也想同自己呆着不是么?   只要在一块儿呆着,就不愁他铁树开不了花。   影二就这么在漠北呆下了。   他那身份是要烂在肚子里的,权当自己没爹没娘,因此便随着顾之遥一样,在外称呼自己姓楚。   皇上也觉得这样好,还帮他取了个名:楚为桢。   影二没读过书,不知道这名字有什么含义,祝成栋却觉得这名极好,同自己的当真般配。   秋去春来,转年春天,皇上准许两人回了趟京城,吃褚清风还有褚明月的喜酒,再回到漠北时草原上的草已经全都绿了。   影二替那对龙凤胎高兴,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神里似乎也起了丝丝缕缕的涟漪。   白日练了兵,夜里祝成栋钻到影二的帐子里,给他讲书。   “今日不讲兵法了。”祝成栋带了酒来,是临走时顾之遥给他备的桃花酿。   顾之遥吃食上的手艺一如既往得好,他封地上有许多桃树,便摘了些桃花酿了不少酒,一来给褚明月和宋如月婚宴上用,二来也给祝成栋带走尝尝江南的味儿。   影二不解,看祝成栋用小酒盅斟了两盅酒,又拿了本书出来。   “今儿学诗经。”   也可,学什么不是学?影二还挺愿意听祝成栋给自己讲书的。   桃花酿醇香中带着清甜,整个帐子里都是江南那种甜甜暖暖的味儿。   “之子于归,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影二摇头,看着祝成栋,等他继续讲。   祝成栋抿了一口酒,笑道:“就是女子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下一句是宜其室家,是说夫妻和顺恩爱。”   “银子娶了个漂亮姑娘,小核桃也嫁给了冯纪年,楚将军,你呢?有心上人了没有?还是你打算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祝成栋笑得暧昧,影二没有来得觉得心头一动。   相处许久,很多时候影二不开口祝成栋便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了,见影二的眼神柔柔的,一汪春水一般,他大笑着将酒盅里头剩下的桃花酿都倒进嘴里,而后吻上了对方的。   之子于归,酒暖人醉。   翌日,楚副将搬到了祝将军的帐子里,再没搬出来。 第203章 番外六 宜室宜家   正月成亲的人家不算少。   顾之遥同褚丹诚提前一个月便从封地回到了京城,他不是寻常的嗣王,身份要特殊的多,无召不得回京那一套并不需要遵守。   饶是皇上给了这样的特权,顾之遥也还是提前递了折子,才和褚丹诚启程。   还特地陪着皇上在宫里头过了个除夕。   馥园里头和他们走之前变化不大,一直有下人拾掇,褚清风也时常来看看,看哪儿还需要再收拾收拾。   褚丹诚曾说过,干脆把馥园送给褚清风,这样褚清风就不用往外搬了,可褚清风不肯,他宁愿馥园空着,这样不管什么时候褚丹诚和顾之遥回了京城,总还是有自己的家。   到了正月十五这日,宜嫁娶。   最后褚明月和宋如月还是从馥园出嫁。   宋如月不用说,她是顾之遥的姐姐,肯定要从顾之遥这儿出门子,褚明月干脆来凑热闹,让祝知府和褚琳住在了馥园,也从馥园出门。   褚明月有早上练功的习惯,起早并不困难,而宋如月在宫里头这么些年,也早就习惯了早起,两个姑娘家一大早就起来梳洗打扮,倒是也不忙乱。   唯一有些乱的就是,褚明月嫌弃自个儿头上的凤冠太重压脖子,嚷嚷着不肯戴,还是被褚琳剜了一眼才讷讷着坐下去老实等着。   褚琅是褚明月的娘,宋如月未来的婆母,一碗水端得平,亲手给两个姑娘家挽了发。   她爱怜地摸摸两个女孩儿的头,慈爱地开口:“送出去一个月儿,又迎来一个月儿,这是天生的缘分不是?”   宋如月文静,不好意思同褚琳调笑,只红着脸低了头。   褚明月要嫁做人妇了也还是没有个稳重的样子,大咧咧地开口:“这不挺好么,两个月儿你都得疼着。”   “去去去,”褚琳嫌弃地白了褚明月一眼,“你可算是有人要了,可把我烦死了。”   宋如月心重,见褚琳说这样的话,怕小姑子不高兴,赶忙抬头去看褚明月的脸色,见她依旧没皮没脸地笑嘻嘻才放下心来。   褚明月自然见到了宋如月的神色,开口笑她:“你这胆儿是猫做的么?哪儿就那么容易生气了,我娘都嫌弃我多少年了。放下,我们老褚家都是疼女儿的,你嫁进来有什么看银子不顺眼的只管同咱们娘告状,她一准儿偏心你。”   顾之遥和褚丹诚两个爷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旁边看热闹,一屋子女人耍贫嘴倒是也怪有趣儿的。   正呆着,就听见关着的门被敲了两下,后头有老妈子跟着直叫唤:“诶哟我的新郎官,你怎么来了,不在自个儿宅子里等着吉时再过来迎亲?”   顾之遥狐疑地同褚丹诚对视一眼,而后到门口去开门。   敲门的是褚清风,他见到顾之遥挡着门口,向里头张望了一下,又刻板地站好,憋红了脸:“今日定是又忙又累,我来送点点心,让核桃和……和宋姑娘放袖子里揣着,轿上饿了垫垫。”   “那你可说清楚了,”顾之遥臊白他,“是给哪个月儿送的点心?是真的送点心么?还是着急想看新娘子了?”   褚清风脸更红了,本就不善言辞,闻言几乎都不知道往哪儿站了。   顾之遥看褚清风这样觉得好玩儿,再接再厉继续臊白他:“从馥园S·N·P·D·J到你那儿连半盏茶都要不了罢?到冯府也不远,怎么我们的两个月儿就需要你送点心了?”   褚清风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褚丹诚是不会多管闲事的,最后是孙妈妈实在看不过去了,才来劝着解了围。   顾之遥哈哈笑着,让褚清风把点心搁下,人可以走了。   褚清风到底也没能提前看一眼宋如月。   到了吉时,褚清风和冯纪年的轿子停在馥园门口,后头跟着看热闹的宾客,大家伙儿今日嘴都甜得要命,张口就是吉祥话,褚丹诚大方,听见一声吉祥话便让下人送一封一两银子的红包。   褚明月比宋如月大一个月,先出门,家里只有顾之遥是最小的男孩儿,要肩负起背姐姐上轿的任务,两个月儿都要他背出去了。   虽说出了门转过一个月褚明月便要同冯纪年到岭南去镇守,今后再见面就免不了要个一年半载了,褚琳却也没有抹泪。   孩子们能有自己的前程是好事儿,她心里头欢喜得紧,替女儿高兴。   褚明月被顾之遥背在背上,稳稳地往外走。   还记得顾之遥刚来褚家的时候跟个萝卜头儿一样,又瘦又小,现在肩膀已经这么宽厚了。   褚明月趴在顾之遥的肩上,感受着被弟弟背着走的感受。   顾之遥小时候还穿过自己的裙子,而后自己贪图冯纪年的模样,偷偷来了京城,还是顾之遥给自己打掩护,如今竟是到了自己成亲的日子,还是顾之遥亲自背出去。   褚明月在顾之遥耳朵旁边悄悄说话:“你封地是可以随便出的,记得常来岭南看看我。”   “一定的,”顾之遥答应道,“你也好好的,左右没有公婆要侍奉,冯纪年那人又疼媳妇儿,嫁过去想吃什么穿什么别委屈了自个儿。”   “肯定委屈不着,”褚明月得意洋洋,“他不受委屈就不错了。”   顾之遥笑笑,不再说话。   褚明月在轿子上坐稳当,顾之遥又回屋背宋如月。   宋如月和褚明月不一样,褚明月惯常练舞,身子结实得很,宋如月却在宫里磋磨了这么些年,整个人都很清瘦,顾之遥背着她感觉轻飘飘的,好像宋如月能被风吹跑了。   “遥儿,”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姐姐被弟弟背着出门子都会在弟弟耳边说悄悄话,总之宋如月也同顾之遥说起小话来,“谢谢你。”   谢谢你不因为宋老爷和宋夫人记恨我,谢谢你还愿意同我作姐弟。   顾之遥知道宋如月说的是什么意思,没有接话,而是一步一步踩得更稳,上轿之前他才开口:“姐,这辈子不管怎么样,你都和我是一家人。”   不光是自己愿意和宋如月作姐弟,当初宋如月也没有因为那些前尘往事记恨顾之遥。   毕竟若不是为了顾之遥,宋家也不会遭到抄家这样的祸事。   宋如月摇摇头,自己同顾之遥大概就是那种互相救赎互相和解的关系罢。   谁说一定要血才能浓于水,就算两人不是一母同胞,也是姐弟。   宋如月在轿子上坐定,鞭炮放起来,唢呐也吹了起来,两个轿子齐齐被抬起来,就要走了。   宋如月和褚明月的嫁妆都很丰厚,是两份一模一样的。顾之遥给两个姐姐备的嫁妆一样多,而褚家给褚明月备好嫁妆后,又想着宋如月是没有父母为她备着这些的,所幸给宋如月也备了一份一样的,反正是自家抬出去又抬回自家,权当是给小两口贴补了。   更何况,宋如月这样的性子,褚琳也喜欢。   祝知府到了告老的年纪,年前便辞了官,同褚琳全家来了京城,先在馥园住着,等褚清风寻好大些的宅邸便一起搬进去。   两个月儿都找到了自个儿的归宿,也算是完满了。   席上的酒是顾之遥从江南带回来的,自己酿的桃花酿,清甜醇香却并不醉人,意境也好。   ……   一天的喧嚣过去后,晚上就显得尤为安静了。   同祝知府褚琳夫妻招呼了后,褚丹诚便和顾之遥回了后院。   门上的喜字还没有撕,整个馥园都是喜气团团的。   进了卧房,顾之遥眼尖地发现蜡烛是龙凤烛,便抬头戏谑地看着褚丹诚,等他解释。   “沾沾喜气,”褚丹诚脸上是一团正气,正经地令人发指,但是他的手指却在桌子上点了点,“你就当再嫁我一回。”   “你这人,”顾之遥笑起来,“怎么又是我嫁你,哥哥,你不让着我点儿么?”   “我嫁你也行。”褚丹诚正色道,斟了两杯酒,“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之遥笑着把头蹭到褚丹诚的颈窝上,来回蹭了两下,接过酒盅细看。   这人竟是连杯子都偷偷换了,谁说褚丹诚是个不解风情的活阎王?依顾之遥看,这人风情得很。   品一口酒盅里的酒,发现竟是梅子酿,顾之遥诧异,开口问道:“不是桃花酿?”   褚丹诚伸手在顾之遥的鼻子上刮一下,“自己埋得都不记得?”   是了,那会儿褚琅还在呢,自个儿酿了三坛梅子酿,当着褚琅和褚丹诚的面埋在自家院子里,说是要等褚明月成亲了给他当女儿红。   褚琅不知道,这三坛梅子酿,顾之遥其实是埋了三个人的。   一坛给褚明月,一坛给宋如月,还有一坛,是给他自个儿留着的。   顾之遥想到从前的事儿,心里头一片柔软,将酒盅里的梅子酿一饮而尽。   “还有两坛呢?给她们送去了么?”   褚丹诚不答话,却去脱人家的衣裳。   顾之遥见褚丹诚不回答自己,不让他得逞,眼神里带着疑问看着褚丹诚不说话。   “收我私库了。”   顾之遥笑得打跌,褚丹诚这小气可真真是,一点也不肯同别人分享两人相处的过往。   屋子里梅子酿的气味微酸却绵长,屋子里的人的感情也延绵到百年。   正月十五,宜室宜家。 第204章 番外七 风清月明   宫中大乱之后,顾之遥派人到宫里头来接自己了。   宋如月其实没指望过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后,顾之遥还能想起自己来。   毕竟他一小受的苦比自己只多不少,对宋家不心存怨恨就是宅心仁厚了。   可顾之遥并没把自己忘了。   她最大的心病一个是顾之遥,还有一个是宋老爷。   当初安如梦将自己说服,最大的底牌就是宋老爷在她手中,那人已经中风了,自个儿什么都做不了,安如梦美其名曰找人照顾宋老爷,实则是用宋老爷要挟自己。   若说安如梦会对宋老爷多好宋如月是不信的,安如梦这人,已经疯魔了,怎么会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生父有什么感情。更何况,宋老爷的存在使安如梦这个公主成了假的,她应该恨不得弄死宋老爷才对。   等自己被顾之遥从宫里头接出来,忙不迭地要去看宋老爷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一把白骨。   罢了,都是命,宋老爷这样的,活着反倒遭罪。   到了这个时候,宋如月反倒松了口气,将宋老爷安葬好后便和顾之遥回了馥园。   顾之遥问自己今后的打算,宋如月想了半天,最后说是想要自己做点小买卖,也算是有个营生。   左右自己也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了,这个年纪也不指望说亲,不如有点营生,还不用太麻烦旁人。   顾之遥其实不是很赞成,馥园中什么都有,不明白宋如月为什么偏要去做什么买卖,宋如月却在心中叹气。   再怎么姐弟情深,自己心中还是有个梗过不去。   这时那屡次说自己脚大的褚清风却将他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往自己手里塞。   这时干什么?有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小买卖?开酒楼么?   褚清风不说话,宋如月却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顾之遥去了漠北的那段时间,有一回安如梦服用了金石药后发起癫来,将自己往宫外哄,说自己是废物什么忙都帮不上,让自己滚出去自生自灭。   那会儿在宫门口,安如梦想要扇自己一巴掌,宋如月认命地闭上眼睛。   左右也不是第一回 了。   那巴掌却没有打到自己脸上,宋如月睁眼便看见刚褚清风将安如梦的手腕子攥住,眉头紧蹙,表情非常不虞。   褚清风看样子是刚下朝,身上的朝服都还没有换下来。可现在这个时辰,应该已经下朝半柱香的功夫了,褚清风还不走留在宫里头作甚?   更何况若是直接从大殿出来往外走应该看不见这处才是。   宋如月心头一动,莫不是自己身边或是安如梦身边有褚清风的眼线。   若是盯着安如梦,她打一个下人,褚清风犯不上过来拦,看他步履匆忙,倒像是特地赶来救人的。   宋如月心里头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却又不敢确认。   她早就过了那种会浮想联翩的年纪,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褚清风特地来救自己。   在那之后,又看见了褚清风几回,有一回安如梦清醒的时候,想要对褚清风下手,骗他进到后宫里,治他一个冲撞宫妃的罪,还是宋如月偷偷给褚清风递了信。   也是那一回,宋如月才确定了自己身边确实有褚清风的人在暗中跟着。   原本是想要偿还褚清风上次救了自己的恩情,两人却越牵扯越发弄不清楚,一来二去也便有了联系。   而这次褚清风将积蓄都交到自己的手里,也彻底让宋如月明白了。   为什么褚清风要派人跟着自己,为什么褚清风要冒着会冲撞安如梦的危险也要来救自己一回,为什么褚清风明明说自己脚大却并未见到有什么嫌弃的神色,为什么在馥园那回褚清风要专门给自己夹菜。   如果还不懂,宋如月这二十几岁当真是白活了。   可自己呢?自己对褚清风是不是也怀着这样的心思?宋如月不清楚,但她也没有推辞,虽是没有动那些银子,却也放到了自己这儿。   自己是怎么想的?   宋如月想要慢慢想明白。   但她知道褚清风并不是坏人,许是不解风情,才在想对姑娘好时往往做出些令人啼笑皆非之举。   宋如月没有想多久便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她到街上想要看看自己可以做什么买卖,正见到褚清风下值,右相的女儿在寺里进香刚回来,褚清风的轿子便冲撞了那小姐的。   该不是巧合,褚清风下轿赔罪,那小姐竟也下了轿子对褚清风福了福身,语气柔软有礼,还伸手撩了一下鬓角的秀发。   右相的小姐看向褚清风的眼神含情脉脉,宋如月看在眼里,心中却觉得一闷,觉得自己今天看什么的心情都没了。   少   年   派   褚清风赔了罪便看见了宋如月,也不管右相的女儿对自己说了什么,只嗯嗯啊啊地答应了,便拱手告辞,走向褚明月,开口问道:“宋姑娘,你在看什么?我陪你好不好?”   褚清风走过来的时候身上披着光,宋如月觉得自己在宫中久未起波澜的心砰砰跳起来,带着酸带着甜。   他说的是“我陪你好不好”,不是“要不要我陪着”。   宋如月点点头,“好。”   褚清风听见宋如月答应了,心中觉得快活,伸手便拉住宋如月的手。   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宋如月没有从褚清风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挣脱出来,只觉得走得每一步都格外踏实安心。   后来两人便经常一块儿出来逛逛,吃点小吃,买点小玩意儿,褚清风始终没说要宋如月把银子换给自己,宋如月也从来不拒绝褚清风对自己的好。   五月初五端午节的时候,褚清风给宋如月买了粽子,亲手剥了才给她吃,大红枣的粽子,蘸了糖吃,特别甜。   宋如月鼓着腮嚼那团糯米,褚清风看着宋如月的侧脸发呆,等宋如月s。n。p。d。j将那一口粽子咽下去,才开口问道:“宋姑娘,我想和你成亲,你答应么?”   幸亏那一口粽子已经咽下去了,不然宋如月怕不是要噎死自己。   她喝了口水,点点头,“好啊。”   真是个愣子,说话这么直,换个别的姑娘,还不得被吓跑了?   后来褚清风便求圣上为自己指了婚,还给褚明月求了个诰命。   甚至还在大殿上说,自己永不会娶第二个姑娘,今生就只想要这么一个妻子。   其实什么海誓山盟宋如月都不信,但是她就是相信褚清风会这么做。   右相的女儿倒是洒脱,知道了褚清风已然定亲,便再没被褚清风冲撞过轿子了。   其实褚清风什么都明白。   等到褚清风掀开宋如月盖头的那一刻,宋如月才终于觉得自己空了好多年的心,终于被填满了。   风清月明,天朗气清,山河日远,花好月圆。   与尔共枕眠。 第205章 番外八 岁月静好   到了岭南后,褚明月一度想把军营一把火点了。   岭南人太喜欢喝汤了,吃什么都要有汤。其实汤挺好喝的只是她是将军,是要上马打仗的,喝了一肚子汤还能吃下什么饭?   一肚子的汤汤水水,人也没什么力气,再这么喝下去,褚明月怕自己刀都要握不稳了。   说来也奇怪,褚明月一个姑娘家,原本祝知府是想让她像顾之遥那样拿柳叶刀,或是用剑的,可褚明月偏偏和祝成栋一样,喜欢用长柄刀。   祝成栋用的是长柄凤嘴刀,褚明月用的是青鸾偃月刀。   青鸾染了血,就会变成朱雀,刀上的雕饰特别威风好看。   冯纪年倒是随遇而安,他和褚明月成了亲便辞了大理寺的职,跑来灵南同褚明月一起喝汤饮凉茶。   若说什么是冯纪年不适应的,大概就是岭南的天气实在太热了罢?   冯军师大概是比寻常人多长了好几个脑子,岭南的士兵们不怕褚明月这个将军,倒是怕冯军师。   大家伙都知道冯军师从前是大理寺卿,和褚将军是两口子,生怕冯军师会看自己一个不顺眼,便整治自己。   武将们对文官的心思总会放大想象,认为人家腹中城府可以盖一座皇宫。   相处下来,冯军师竟是个极好相处的好性儿,只有一点,醋性太大。   将士们若是平日里同冯军师没大没小,都是没什么的,只是不能同褚将军走得太近,不然第二日练兵时自己的训练量要翻个好几番。   除了这个,别的都不错。   只是褚将军实在让人不省心,许是岭南水土养人,褚将军到了岭南第二个月便有了身孕,只是她自己没发现,吃喝睡练兵都不耽误,平日里来葵水也没有肚子疼的毛病,连着四个月不来月事也只当是水土不服了。   冯纪年爹娘走得早,家里就他自个儿一个,也没个女人,不了解女人这些事,竟是也没发现哪儿不对劲。   等褚将军肚子里的崽子到了五个月,开始显怀了,众人才发现褚明月怀孕了。   这……真不知是这孩子吉人天相,还是将门世家的孩子也要比别人家的更好养?   褚明月觉得很郁闷,自从自己的肚子大了起来,她的乐趣被剥夺了太多。   先是冯纪年不让自己骑马了,不只是去校场骑射不行,就是只骑在马背上到外头的草原上逛两圈都不行。   而后自己的青鸾偃月刀,被冯纪年锁起来了。   行罢,兵器不让人拿,马不让人骑,只练练拳脚总行了罢?   结果冯纪年不好好在军帐里研究兵法,褚明月到哪儿去冯纪年便像个大尾巴一样跟着。   褚明月去校场练兵,冯纪年就跟着到校场去,看着褚明月练;褚明月说想活动活动拳脚,冯纪年就拎着个小板凳坐到边上看褚明月打拳;褚明月说想吃什么,冯纪年先去问过军医这吃食有孕在身的夫人能否食用,才考虑给不给褚明月吃。   褚明月整个人都不太好,两人成亲之前,冯纪年很让着自己的,怎么肚子里揣了个崽子后非但不惯着自己了,反而处处管着自个儿?   前儿自己想拉参将来比划比划,那参将看了一眼冯纪年的表情便连连推辞道:“不了不了,褚将军您还是好好养着胎罢!末将也没伺候过孕妇,万一下手重了把您伤了……”   褚明月大怒:“你说我打不过你?”   “那不能那不能,”参将缩缩脖子,“褚将军自然是最勇猛无双的,只是你这这身子再有个好歹的……”   说到这儿那参将似乎看见冯纪年露出了什么凶戾的表情,忙打住话,吞吞口水接着道:“呸,我这个嘴,别和我大老粗一般见识啊……您肯定是身体康泰的。”   褚明月狐疑地回头看冯纪年,却见对方面色柔和地朝自己笑笑,根本就不凶。   再想同参将说理,对方却并不等自己,指着旁边扎马步的小兵骂骂咧咧道:“兔崽子,别偷懒!”   而后一拍屁股跑得比谁都快。   这日子过得太苦了,太苦了。   别的都行,漠北日头本就大,冯纪年这么整天介得跟着自己,又不像自己一样是皮实惯了的,那细皮嫩肉的素白面皮万一晒黑了晒伤了晒出满脸大麻子了,最后难受的还是自己。   依他,都依他,就老实一段时日罢。   褚明月并没“苦”多久,等她怀到六个月时,肚子里揣着的那个崽子开始频繁踢她了。   其实四个月多的时候就有些感觉了,只是那会儿一是肚子凸出的形状太小,她只当自己是吃多了撑得,孩子偶尔动一下她还以为是想要放屁……   等胎动频繁开始,褚明月的各种孕妇会有的反应姗姗来迟。   手脚开始水肿,比往常更容易饿,以前爱吃的东西不爱吃了,以前不爱吃的现在反而看了就馋。   心情到算是稳定。   等到褚明月怀孕的最后一个月,冯纪年清了三个稳婆来军营里住着,就连之后要伺候褚明月月子的丫头都精挑细选留了十来个。   褚明月看到那些老妈子和小丫头片子就脑仁儿疼,她是来当将军不是来享福的,弄这么两营帐的下人算是怎么回事儿?   所幸冯纪年知道军中忌讳这种奢靡的风气,若是再让稳婆和丫鬟们吃军饷,褚明月的威望就不用留了,那些下人的吃住便一应自己都拿了,褚明月晚上回自个儿的军帐里还能加个夜宵吃。   冯大人莫不是先前在大理寺的俸禄都攒下来留着给褚明月花了罢?   就这样过去了最后一个月,褚明月总算要临盆了。   三个稳婆在屋里轮着指导褚明月如何如何喘气,又如何如何用力,烦得褚明月不行,最后褚将军大喝一声让稳婆们都把嘴闭上,自个儿抬起上半身来一个使劲儿,这孩子就顺顺当当地生出来了。   这劲儿使得可是真大,连她脖子上的青筋都显出来了。   冯纪年不忌讳产房污秽,一直在旁边陪着褚明月,听见自己的孩子呱呱坠地也不去抱,只心疼地给褚明月擦汗。   稳婆们吓得不轻,这生孩子的时候乱使劲儿稍有不慎便要出血要命的,怎么褚将军就这么自己把孩子给使劲儿生出来了,连她们的推拿都嫌弃的要命。   褚将军自然是没出什么事儿,她常年习武,身子比冯纪年都要强韧,恢复地也是极快,若不是冯纪年看着她这个月子定是不会消消停停坐完的。   鸡飞狗跳,鸡零狗碎,一地鸡毛。   褚明月的性子太跳,幸而有冯纪年这样的人稳着她,两人的感情也好,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一直到褚明月年纪大了,儿女们全部成家生子了,褚明月才卸下了将军的担子。   曾经有一天褚明月问冯纪年:“我看上你这回事儿你一早就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看上我的呢!算了,这个说不明白,你当初是看上我什么了?”   冯纪年笑着摇摇头,低头看褚明月抱着孩子看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快夸夸我。   “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姑娘。”冯纪年伸手去给孩子掖了掖襁褓的被角,又亲亲褚明月的额头:“从来没有哪个姑娘当着我的面就说我油头粉面,也从来没有哪个姑娘第一次同我用饭便要吃酱肘子,更没有哪个姑娘会像你一样,约我打雪仗,却把我往雪窝子里埋。”   褚明月越听越不对劲,眉毛一立:“你这是夸我呢么?”   “最重要的是,就算你是这样一个毛毛躁躁的性子,我竟能感受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感觉。”冯纪年笑着把妻子和孩子揽在怀里,“就算你怀着孩子上蹿下跳,我也觉得岁月静好。”   什么岁月静好,褚明月心中犯嘀咕,哪有人这样的,人家遥儿和表哥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爱得要死要活,自己家这位同自己一上来就有了老夫老妻的感觉。   也罢,岁月静好就岁月静好罢,只要是他们俩,怎么都是好的。   那就是岁月“静”好罢。 第206章 番外九 弄璋弄瓦   京城的夜里向来要热闹到很晚,不到戌时不散场,到了戌时之后这座热闹的城市才算是静了下来。   一排车队在巷子里驶过,马车晃晃悠悠,车轮子压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的声音在夜色里尤为明显,为首的马车似乎不小心压飞了一块碎石子,咯噔一声整个车都晃了一下。   车把式吓了一跳,瞌睡顿时有些醒了,忙回头看身后的车厢,见里头的主人家没有怪罪才松了口气,醒醒神专心赶车。   最终,车队停在了一个比较大的府邸前面。   从外头看不见府邸里面有多大,但看着大门却是足够气派,朱漆大门上头挂着牌匾,鎏金漆的两个浮雕大字在牌匾两边的灯笼照映下虽不同于白日里那样引人注目,却也足够亮堂。   褚府。   褚府便是左相府了,他们褚氏的都出息的很,先前的左相是褚氏的二公子褚丹诚,现在的左相则是三公子褚清风了。   车把式把马车停稳当,从车里头便钻出一小厮来去叫门,不一会儿,褚府的大门开了,那马车里的丫鬟主子才下车。   丫头且不提,他们这样的人家使唤的丫头个顶个出色,同小门小户的碧玉也差不多,只看后头的主子,是个年轻俊朗的青年。   丫头帮他撩着马车的门帘子,他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又钻回车里去,这回抱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出来。   那少妇人看着年纪不大,头发油光水滑,想来平日里是好生将养着的,只是人有些清瘦,自有一番弱智风流。   而那少妇虽然纤细,肚子却是微微有些隆起,——多半是腹中有了孩儿。   深夜造访左相府,大门里头的门房又不吭声,在看那青年面上自带一份威严,此二人身份便十分明了了。   正是告了假带着父母妻子去岭南探望刚褚明月和她那一对儿子的褚清风。   后头几辆马车里的人也陆续下来,跟在褚清风车后头的褚琳和祝知府见褚清风抱着宋如月,忙走上前一些。   褚琳上前握住宋如月的手,有些心疼地揉揉宋如月的腕子,小声问褚清风:“月儿睡着了?”   “是,”褚清风点点头,低头看向宋如月也有些忧心:“这一路上她遭罪不少。”   能不遭罪么?褚明月的镇守地想来真是有什么说道不成?褚明月在那儿三年生了两个儿子,宋如月的肚子却一直没什么动静。褚琳言说不要紧,就是生不出来也不会让褚清风纳妾,只让她自个儿身子保重为先,宋如月自己却有些焦虑。   虽然五年年下来褚清风对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好,但她这么多年的经历下来,人总是没有什么安全感,担心自己往后色衰而爱弛,又没有孩子傍身,落得个比顾姨娘还要凄凉的下场。   褚清风耐心好,也不怪宋如月总是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怎么堆宋如月好便怎么来,又不想让宋如月时不时便被这些事所扰,今年干脆告假,举家去岭南看望妹子和外甥们。   顺便也到顾之遥那儿转了一下,让他们姐弟二人相见。   只可惜漠北不顺路,想去见祝成栋不知要等到几时了。   宋如月出去转了一圈人开朗了不少,到了岭有南褚明月在更是不会让她无聊到,褚明月带着大儿子捕鱼,宋如月带着褚明月的小儿子在岸边坐着,给他剥葡萄。   葡萄剥了不少,结果褚明月家那个小混球不爱吃酸,最后一碗葡萄都是宋如月吃的。   白天捕了鱼,晚上自然是吃鱼,岭南又有河又有海,河鲜海鲜多得很,褚明月心情好,干脆全军营晚上都吃鱼。   宋如月向来是喜欢吃这些的,可那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看见这么些个鱼,竟是完全不想吃,宋如月勉强用了些,饭后吐了个干净。   最后军医来把脉,又问了些话,便拱手恭喜褚清风:“恭喜褚相,丞相夫人这是有喜了。”   褚清风愣了,宋如月也整个人都呆住,还是褚明月兴高采烈地围着宋如月转圈,伸手揽住褚明月的肩膀:“好月儿,还是我旺你,你同银子这么久了都没动静,怎么一见到我就有喜了,你说我是不是你的送子菩萨?”   宋如月怀孕同褚明月完全是两个样儿,才一个多月便开始吐,一直到回京城,今晚上马车之前还在吐。   她不像褚明月那般肚子小,才三个多月便显怀了,弄得褚明月把她当什么稀奇景儿看着。   还好褚琳是跟着去了的,不然指望褚明月那猴子传授宋如月什么经验是指望不上了。   本来打算在岭南呆个十天便返京,偏宋如月从怀了孕开始便瘦了不少,褚清风心疼她,宁愿被皇上怪罪也请了更长的假,要晚些再回来。   到了今日,宋如月刚好身孕满了四个月,褚清风离开京城也有三个半月了。   巧的是,褚明月也有了,第三胎,只听说过病气会过给旁人,没想到连怀孕也是传染的。   回了京城,伺候宋如月的那些人都带上了十二分的小心。宋如月身子本就单薄,怀了孕人又清减了不少,下人们丝毫不敢怠慢,厨房更是恨不得给府里的奶奶一天做上六七顿饭。   所幸她这胎怀的还算是顺当,等到了五个月时胃口又好了起来,掉下去的肉也慢慢长了回来。   褚清风是万万不敢让宋如月操劳的,褚府的下人们也是不敢,就是宋如月想做个针线活,叫人看见了也要收走的,怕她累坏了眼睛。   最后还是褚琳有经验,从宋如月怀到七个月的时候开始每日带着儿媳妇遛弯散步,褚清风来阻拦就呲哒他:“你现在不叫月儿活动活动,到时候临盆了生不出来你给她生么?别反而害了月儿。”   褚清风不懂这个,总归还是不放心,只要得空了便跟着那婆媳俩,就怕宋如月身子有什么好歹。   褚琳说的是对的,宋如月整日跟着婆婆,身子一天天好起来,生孩子的时候也没遭太多罪。   虽然她一生便是两个。   两个孩子就像褚清风褚明月那般,是一对双生,女孩儿先落地,后头又出来一个男孩儿。   可怜两个孩子,在满月之前一直不被亲爹待见,知道宋如月出了月子身子大好了,褚清风看那两个小的才没那么不顺眼。 第207章 番外十 万事胜意(一)   祝成栋和影二再回到京城时已经过了十年。   丑喏在鞑靼执政至今,与大周一直交好,故而漠北一直太平无战事。   贾耀鹏和柳战十年间还轮着回家过了两回年,祝成栋是主帅,轻易走不开,一直也没能回过齐州。   当年分开时众人便约好十年就聚在一块儿过一次年,今年刚好是第十年,祝成栋提前一个半月便送了军书到皇上那儿,待收到皇上传往漠北准许他和影二回京的圣旨后两人便动身开始收拾行李了。   两个人都不爱让人伺候,回来这一路没带下人,就两个人一辆马车,马车上头是盖了步的笼子,黄豆糕就在笼子里头。   白日里两个人轮流赶车,夜间便在山林里露宿一宿,有黄豆糕跟着也不愁猎不到吃食,更何况身上干粮带的也够多。   如此几日,到了京城的时候还有半个月才是除夕。   顾之遥和褚丹诚早就回馥园了,料想祝成栋和影二车上有老虎,白日里不好进城该是会等晚上人少了,从京城的外围绕着进来。   如今顾之遥是王爷,馥园也成了逸王在京城的府邸,是有卫兵的。   两人派了卫兵在京城外头从漠北往这边来的路上守着,差不多酉时左右,便有卫兵回来报,看见褚将军驾着马车同在林子里休息。   顾之遥听到这话噗嗤一声了出来,素来知道祝成栋和影二都是不喜欢被伺候的主儿,身边的下人越少越好,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想到这两人自个儿驾车就往京城来。   褚丹诚也是没想到这一出,愣了愣嘴角微微挑起。   如今褚丹诚已过而立之年,却看着还是像二十来岁,许是顾之遥平日里同他耍宝多了,心事儿少人老得就慢,眼角连个褶子都还没长。   顾之遥比褚丹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心气儿皓,自己整天介地开心连带着枕边人也舒坦,今年好歹也二十九了,却还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白净面皮桃花眼,一笑便整个人都招眼地很。   当初顾之遥封地,特地同皇上讨要下邳,皇上所幸把整个徐州都给了顾之遥。徐州虽然不想苏州岭南那么靠南,却也属于江南地界了。   两人回京有月余,在江南这么久,吃惯了江南的菜,刚回京城那会子吃什么都咸,每日里馥园走的最快的便是茶水,幸而褚清风存了不少好茶,隔三差五地往馥园里送,才算是平了两个大水鬼的肚子。   今日祝成栋到了京城的地界,二人打算出到城外去接,在城里不好骑着霜降满大街乱晃,顾之遥又不想骑旁的马,干脆央着褚丹诚要一同骑踏雪,自己坐在前面褚丹诚坐在后面。   褚丹诚这些小事向来纵着他,况且人人知道逸王爷是有夫君的,就是叫别人看了去也没什么。   酉时些许二人便一前一后同乘着霜降出门了。   说来也奇,这馥园好像是风水比别人家好一般,两个主子不见老,就连养的马啊老虎啊也是长寿。   这不,霜降今年怎么着也得十二岁了罢,还能一马载两人呢,而且还是两个成年男子。   奇也怪哉。   祝成栋和影二到的早,现在京城外头的林地里歇着,就听见“嗒嗒嗒”的马蹄子声,抬起头便看见褚丹诚骑着四蹄雪白的泼墨骏马,怀中还着他祖宗,出城来迎了。   “……”都三十来岁的人了,还这么黏糊。   祝成栋沉默了一瞬,实在忍不住便出言臊白那两个没脸皮的:“遥儿莫不是有了身子自个儿骑不得马?”   身子当然是不能有的,顾之遥是实打实的男儿身,他心知祝成栋这是在有意臊白自己,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摸摸自己的肚皮:“合该不是有了身子,今日吃的有些多,没准是屎堵住了呢?”   祝成栋一个激灵,对顾之遥嘴皮子上的功夫叹服不已。   自小就是个能说会道的,整日哄得褚丹诚疼他宠她得不行,如今大了越发牙尖嘴利了,现在更是,为了恶心自己两下连自己都能下得去嘴调笑,这当真是……   只要我不觉得难为情,你说什么都白扯。   祝成栋笑着摇摇头,“怎么嘴还是这么厉害,仗着你哥哥撑腰是不是?”   这个撑腰,还真是在撑腰,顾之遥没骨头似的窝在褚丹诚怀里哪还有腰,可不是被撑腰呢么?   顾之遥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可不,我哥哥给我撑腰,你给影二扶手。”   影二一看到从前的小主子便心头一跳,果不其然,这把火最终还是烧到了自己头上。   他同祝成栋在一起好了也有五年了,两人感情自然是好的,平日里拉拉手什么的也正常。现下没什么事坐在树荫底下歇息,祝成栋闲下来,手伸过来将影二的握住,把玩着影二的手指头。   这是习惯动作了,只要祝成栋没什么事就喜欢这样去同影二亲昵,不像褚丹诚与顾之遥那般腻歪,却也亲近非常。   两个人拉着手摩挲到了顾之遥口中变成了扶手,不过就是为了同祝成栋整一争这“撑腰”的长短。平日里一个是俊秀自持的王爷,一个是大杀四方的将军,见了面倒是又回到了小时候拌起嘴来。   回到馥园时还没到戌时,其实现在街上人还不少,只是夜间行人都集中在主街道,馥园位置偏,这一代住的无非也就是他们家和褚府,就算带着黄豆糕进城也不用担心冲撞了行人。   还有半个月才是除夕,馥园却已经把该挂上的都装点上了。   只是这红色用的也太多了些,红色的对子,红色的福字,红色的幛子,不知道还以为褚丹诚和顾之遥又要成亲一回了。   就算这两人又成亲一回也不是什么怪事,毕竟当初褚丹诚在褚清风褚明月的大婚当日,叫四喜把人家的龙凤烛硬是拆走了一对,连酒盅也拿走了一双。   四喜做这事儿的时候祝成栋就在旁边看的清楚,那小厮抹不开脸干这样的事,又实在是褚丹诚的命令,还是祝成栋出手帮忙给他把东西收进了布袋子里。   那布袋子倒不是红的了,是浅鹅黄的缎子裁的,上头没有绣花,只绣了个诚字。   绣活祝成栋是认不出来究竟出自谁手的,可他能认出来那字是谁的笔体——还能是谁,自然是褚丹诚家里小祖宗顾之遥的。   这两样东西包回去究竟是有什么用不用想也能猜到,祝成栋当时就在心里啐了这两个人,黏黏糊糊不知羞。   多少也有些羡慕就是了。 第208章 番外十 万事胜意(二)   所幸现在不用羡慕了,祝成栋侧目看一眼坐在自己旁边的影二,这人现在是自己的爱侣,一辈子都不会换的那一种。   馥园的大门推开时,好像带着无数的回忆一同被打开来,冲进自己的脑海里。   从在下邳城的开始,到现在,经历了太多太多,不论是褚丹诚和顾之遥,还是他们旁的人,感触实在良多。   一时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竟是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了。   那干脆什么也不说了,依照众人的感情和默契,其实那些事都不用宣之于口,便可了然于心了。   回京后的日子过得快,祝成栋和影二到了京城后的第四日褚明月和冯纪年也带着孩子们回来了。   褚明月与冯纪年住到了褚府,也好让孩子们在一块儿做个伴。   她那两个儿子的脾性一个比一个皮,和褚明月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能上方揭瓦就绝不会下地挖坑,原来喜欢钻宋如月裙子的闪电也被两个混世魔王降服,一见到这两个活祖宗便夹着尾巴不敢叫出一声来。   也有可能是闪电的年龄大了,折腾不起了。   顾之遥这个想法第二日便被推翻了,回了京城的闪电又开始了钻宋如月裙子的行为,每每这时便要那两个魔头去管一管那蠢狗。   褚明月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凶残,女儿倒是个极有大人模样的,虽不是那种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却非常有威严,许是像到了冯纪年。   而宋如月的那一对双生,不管是姐姐还是弟弟都是文静的。   褚明月家里那三个在军营里混到这么大,偶尔见到小孩儿也是在漠北的牧民带着的,一个比一个能跑跳,相比之下褚明月家的都算不得多淘了,头一回见到这么乖软的小孩儿,还是和自家小妹同一天生日的。   一家人凑在一处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除夕转眼就到了。   家宴是在馥园办得,本来应该在褚清风的褚府中操办,毕竟褚琳和祝知府是住在褚府的,可皇上提前给顾之遥捎了话,说今年他们办家宴自己也会微服造访。如此来开,这家宴还是在馥园办来的更好。   当年顾之遥封王,馥园就成了京城里的逸王府,皇上特地派人往边上修葺大了些,既然皇上到访,总还是在王府更合适些。   除夕这日,鞭炮是褚明月家的大儿子褚慕放的,老二褚季在一旁拍手叫好;褚清风的一双儿女褚茗和褚钺害怕这样的玩意儿,不敢到近前去,褚明月的小女儿褚年年便坐在一旁端着一副姐姐一样的气派来陪着。   实际褚年年比褚茗和褚钺还要小两个时辰呢。   放过鞭炮便要开年夜饭了,可皇上还没来,总不好动筷,菜也不好摆出来放着,不然一会儿就凉了。   左右白日里嘴也没闲着,现下并不饿,所幸支起牌桌子来,陪褚琳摸两把牌。   褚明月是一定要上牌桌一块儿玩儿的,顾之遥从前就陪着凑过手,三缺一,看褚丹诚褚清风还有冯纪年那样儿,无论如何只能宋如月顶上来了。   若是祝成栋在这儿少不得也要上桌来两圈的,可他不知道带着影二去哪儿野去了,偌大一个馥园里愣是不见这两个人的影子。   顾之遥坐了第二次庄的时候,祝成栋才带着影二又出来了,顾之遥眼尖地看见二人的衣裳换了,侧脸看向褚丹诚,对着祝成栋和影二直努嘴:“看罢,打牌的时候不见人影,一会来就换了衣裳,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他这话里的意思自然是调笑二人大除夕还要亲昵一番,却着实冤枉了人家。   两人去了一趟老秦府。   秦府被抄家后,年久失修,原本风风光光的大宅院变成了一片断壁残垣。   但这并不妨事。   祝成栋与影二相识便是在老秦府的后院里。   当日自己想钻到树冠里往水里丢石头吓唬祝成栋和顾之遥一跳,却撞见一张奇丑无比的易容脸。   而后自己便被吓了一跳跌倒水里。   这次回老秦府就是想看看那棵树还在不在,比较两人的开始,就是因为那棵树。   树还在,院子里的小池塘却没了,只留下一个深坑,下了雪后被雪覆盖住,雪化在土里和了一池的泥。   毕竟秦府被抄家也有十年了,这院子还能剩着已经是不容易,这树还没死两人已是万万没想到,也不指望那池塘还能在了。   现在是冬天,树上有些积血,祝成栋上前踹一脚想把雪晃下来,却纷纷扬扬落了自己一身。   明明当了这么多年将军,多精明的一个人呢,偏偏喜欢在自己面前犯傻气。   两人蹦到树上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周围开始放鞭炮。   时辰是差不多到了,可两人刚才一心要到树上看看,没做准备,鞭炮声音又大,本来就是偷偷浅近来多少有些做贼心虚,被鞭炮声一惊,手里抓不住便摔下来。   又好巧不巧,摔到了泥潭里。   得,这衣裳只能换了。   滚了一身泥浆,又是挨冻又是受惊,又被顾之遥臊白,祝成栋顿时来了劲,撸起袖子要上去把顾之遥的裤子都赢了。   “你快别上来了,”褚明月忙阻止,“月儿手气太冲,整张牌桌就遥儿能镇住她,就你那臭手上来,把我也要带衰的。”   她在岭南呆久了,自己说话也总是带了点南蛮子味儿。   “核桃你真是傻呀!”祝成栋拍大腿懊恼不已,“人家是姐弟,你和娘的银子都要被人家赢光了!”   褚明月才反应过来,她一回家就缺根弦儿,好像把脑子落在了岭南,看看顾之遥和宋如月手边的碎银子堆再看看自己的,才反应过来祝成栋说的有理。   “娘!”褚明月直跺脚,“咱们娘俩能不能行了,就这么让他们赢咱们俩么?”   “赢你自己,”褚琳张嘴让祝知府将果脯放进来,咀嚼两下咽下去,“我可没输。”   褚明月再定睛去看,登时差点要把牌桌子掀了。褚琳的确是没输,合着这么半天,一直是三个人赢自己一个? 第209章 番外十 万事胜意(三)   皇上来的时候已经亥时了。   往常这个时候孩子们应该是要睡了,今儿却都没睡。   京城里有守岁的习惯,定是要子时过后在躺下的。   皇上果真是微服私访,穿着上别说是龙纹的服饰了,连孔雀翎的斗篷都没披,只穿了一身深紫色的长袍,外头一件石青色大氅。大氅外缘有兔毛滚边,并不算如何华贵,但也算是精美。   褚丹诚看了一眼,心中暗暗确定,总算是知道为什么顾之遥整日里就喜欢些大红大紫滚毛的衣裳,安家人都是这么个喜好。不管是安子奉还是安子慕,也都好这一口。   微服私访,再多行些繁文缛节就不合适了,但褚家人对皇上还是很客气的,毕竟是九五之尊,总不能像对顾之遥那样亲近。   皇上也深知这点,并不追究旁人对自己的尊敬疏离,只听顾之遥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舅舅便有如春风拂面。   “你是遥儿的舅舅?”刚听顾之遥招呼过,便有小孩儿凑到安子慕面前抱住了他的大腿。安子慕低头看去,是个五岁的小姑娘,不是褚清风家的,褚清风家的孩子自己见过,推算一圈,估摸就是褚明月家的小老幺了。   “对,”皇上点点头,“我是遥儿的舅舅,你看看你应该叫我什么?”   原本还想拦着自家孩子,提醒她不要冲撞了圣驾的冯纪年见到安子慕如此,也暗自松了口气,静观事态发展。   “遥儿是年年的舅舅,”褚年年小大人一样地低头想想,“你是年年舅舅的舅舅,年年应该叫你舅舅舅?”   “噗——”祝成栋一口茶水喷到地上,把自己呛了个大红脸,影二在一旁嘴角也抽了一下,伸手去给祝成栋敲背。   祝成栋半天总算是把气喘匀了,开口道:“什么舅舅舅,年年你这么喊别人要当你结巴的。”   褚年年平日里见不到亲戚,自然是不会排辈的,不只是祝成栋呛了水,褚明月和顾之遥早就笑得捂着肚子直哎呦了。   小孩儿这年纪最是天真可爱,又要装小大人,又天真得很,安子慕一本正经地捏捏褚年年的脸蛋:“你得叫我舅爷。怎么喊遥儿舅舅,不喊舅妈?”   褚年年皱皱鼻子,摇头晃脑道:“二舅不让,喊遥儿舅妈会被二舅威胁的。”   顾之遥是男儿身,他自个儿对孩子们的称呼不甚在意,褚丹诚却很是在意。唤自个儿舅舅自然是无可厚非的,但若是唤遥儿舅妈就好像遥儿凭空矮了自己一头一样,他的小蒜苗儿是最骄傲的,他还是愿意孩子们也唤顾之遥为舅舅。   褚慕和褚季是男孩儿,对这方面没什么感受,叫小舅舅叫的顺口,褚茗和褚钺则人本就乖巧,褚丹诚怎么说他们便怎么叫,只有小老幺褚年年,轴得很,觉得顾之遥是褚丹诚的媳妇儿自己就该叫舅妈,毕竟草原上的孩子都是这么叫的。   褚年年觉得叫小舅舅不合适,褚丹诚偏就要和这小孩儿一般见识,最后褚年年只能退而求其次,就学着褚丹诚的样子唤遥儿。   安子慕听着褚年年同自己告二舅的恶状,说是不准叫遥儿舅妈,心里却是一惊。   知道褚丹诚同顾之遥情分深,却没想过都这么些年了,褚丹诚还能这么护着顾之遥。   将顾之遥托付给褚丹诚虽说他并不是心甘情愿,如今看来却也是满意的,自己这外甥过得当真是比自己这个皇帝还要自在。   再去看祝成栋和影二……   影二是个什么脾气自己了解,那就是根木头,就是知道了自己是老皇帝的种儿也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如今同祝成栋在一块儿却沾染了烟火气,有了人味儿。   都挺好,孩子们都有伴儿,只有自己是孤家寡人。   安子慕不知道自己干什么非要来凑在一起过年,人家一家人在一块少。年。派儿小聚诉说亲情,各自有各自的心上人,自己却偏要来看这些,当真是晚景凄凉。   不过顾之遥和影二过得一切都好自己也就放心了。   年夜饭就是等着皇上来才迟迟没有开席,如今皇上来了,也便不多耽搁,杯碗碟筷很快就摆好,冷菜热菜一一端上桌,年夜饭这便开席了。   褚琳同祝知府对视一眼,将身子略让了让,对皇上略点了点头。   他们不能开口唤皇上,但皇上却是应该先上桌的。   皇上明白这两人的意思,也不多推辞,撩起袍子下摆便上了桌,只是他没有坐在主位,而是坐在了主位左下手的位置,点点头:“我便先上桌了。”   众人略一差异,皇上自然是该坐主位的,可安子慕这态度摆明了今日不要把他当做皇上,而是就把皇上当做顾之遥的舅舅对待。   既然皇上都坐稳当了,总不好叫他再站起来换位置,祝知府只好坐在主位上,褚琳则坐在了祝成栋的右手边。   年夜饭这便开席了。   看见顾之遥和影二过得好,安子慕心情不错,便多饮了几杯。祝知府辞官之前就很少应酬喝酒,不胜酒力,没几杯便醉了,最后褚琳特别无奈地看着自家相公胳膊挂在皇上肩膀上同皇上称兄道弟。   也罢,看皇上那样子还挺高兴的,由着他们去罢。   佳节人团员,除夕当真是个好日子。   吃完了年夜饭皇上便要回去了,顾之遥和褚丹诚出来送,到了门口,安子慕叫二人不必再送了,顾之遥也不客气,站在那儿对着皇上摆手笑眯眯道:“那行,让钱公公扶稳当点儿啊,明儿初一,我起早和哥哥给舅舅您磕头去。”   “用不着你,”安子慕呲哒他,“你起早了没准儿朕还没起。”   “嘿,舅舅,你怎么自称朕了?”顾之遥拍手笑了半天,伸手死乞白赖道:“当罚当罚,快给我压岁钱。”   安子慕无奈,他整日在宫中说习惯了,嘴一块便自称了朕,提前早就说好了今天是没有君臣虚礼的。   却是当罚,安子慕摇摇头,叫钱公公把自己早就备好的红包放到顾之遥手里。   顾之遥拆开红包看,里头是几张地契,开得几个铺子,用的具是顾之遥和褚丹诚两个人的名儿。   “这个好,”顾之遥抱抱安子慕,“舅舅给的红包可太大了。”   安子慕愣了一瞬间,也笑起来。   顾之遥当然没一直抱着安子慕不放,因为褚丹诚已经不悦地拎着顾之遥的后领子把人扯了回去,还要冠冕堂皇地补充一句:“你别把舅舅撞到了。”   本来想呲哒褚丹诚两句的,听见褚丹诚也叫自己舅舅,不知为何安子慕突然就心里痛快了。   他摆摆手,让钱公公扶着自己出了门。   后头隐约听见顾之遥嗔道:“哥哥,你越来越小心眼儿了。”   褚丹诚说了什么自己已经听不分明,总之肯定不会让遥儿不开心的话。   安子慕心情轻快,觉得自己好像都又年轻了。   这个除夕过得还不错,算得上事事顺心了,大周如今也是山河永泰海晏河清的样子,就算当不成千古一帝,自己这皇帝当得也算是无愧于心了。   如果皇后和芮妃能同自己再亲近些,别总是那么相敬如宾得,就更好了。   出了馥园的大门,该要上轿了,安子慕却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喝得有点多,不然自己来的时候分明是只有一个轿子,怎么变成了三个?   他眯眼仔细看了看,发现确实是三个轿,不是自己眼花,便低头问钱公公:“那是谁的轿?”   还没等钱公公回话,另外两个轿的帘子便被宫人掀了开来,里头的人站了出来。   哦,原来是皇后和芮妃的凤辇。   “皇上万福。”皇后和芮妃给皇上行了礼,两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皇后开口:“皇上深夜出访,臣妾二人想着皇上多半会饮酒,天冷路滑,便出来接了。”   嘿,想什么来什么。   安子慕觉得这个除夕真真是,妙极!   “咳嗯,”总不好太喜形于色,安子慕将拳头放到口边清清嗓子,“有劳二位,天确实是冷……要么,同朕同乘一轿罢?地方大,熏笼烧得是沉香,皇后和芮妃想必都喜欢的。”   皇后点点头,“也可,会不会太劳累宫人?”   芮妃也接道:“皇上要么在熏笼里再撒上一把桂花儿吧,甜一点,怪好闻的。”   二人说完,便又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起来。   芮妃开口说:“姐姐心真好。”   皇后此时也不再是平日里那副母仪天下的模样了,而是歪着头笑得开心:“我也喜欢桂花儿。”   钱公公极有眼色,弓着身道:“不劳累,老奴这就同馥园借马车来,又大又宽敞。”   “很是,”安子慕点点头,又一本正经道:“同乘一轿确实劳累宫人,沉香配桂花儿好闻么?朕还没有闻过。”   自然是好闻的。   当皇上坐在马车里,皇后和芮妃分别坐在他左右两侧时,安子慕心中对这香方子很是赞许。   沉香配桂花儿,何止是甜甜蜜蜜的香味儿,更有一种万事胜意的感觉呢。   -全书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