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金丝囚鸟》作者:若水未央   文案   景国郡主阿桃十五岁和亲楚国,嫁了一个特别好的夫君。   夫君燕珩英俊潇洒,百依百顺,真真把阿桃捧在手心里宠爱。   直至某天,阿桃发现夫君的爱很“特别”——他用无数的谎言造了一座金笼子,要把阿桃变成笼中之雀。   得知真相的阿桃,立时奔溃,头也不回地跑了。   燕珩枯坐一夜,熬红了眼睛,就是不明白——我这么“爱”你,为何要逃。   #   前世山河破碎时,楚皇燕珩提前送走了心爱的皇后。   哪知皇后并没有走,在燕珩提剑自刎后抱着他的尸体投入滚滚巢河之中,成就一段凄美佳话。   燕珩再次睁眼,居然重生到两人成亲之前。   回忆过往,燕珩想:前世我们这么相爱,今生你也要必须要爱我才行。   1、架空,勿考据。   2、天真X病娇。   3、男主重生,有后宫,但虚设,敏感者慎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微博@央央_yang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立意:永不放弃,乐观生活 第1章 绯色桃   一支金簪插进乌发,直至触到头皮才停顿下来,身后人扶着阿桃的发髻,连带她整个头都拉进铜镜里去。   “满意了吗?”陪嫁的罗姑如是说。   这个刁婆子,阿桃想,不过是叫她帮忙装扮一下,就这么随便打发。   阿桃从袖中露出一截小手,揉揉被拉扯得生疼的头皮。镜中的阿桃涂了几层白、粉,两颊各有一坨大红胭脂,眉心的花钿占了大半额头,好似被人一巴掌拍肿。   瞧着被糊成花猫的脸,阿桃的秀眉皱成一个疙瘩。   罗姑不许旁人多言,她十分自信地说,她画的是中原贵女最端庄隆重的妆容。   什么狗屁技巧,还不如她平时好看哩,阿桃偷偷地把水粉擦掉。   罗姑将妆奁合上,回头横了一眼,阿桃快速放下手,黑眼珠滴溜溜转,默默地挺直了背脊。   罗姑紧抿嘴唇,以此表达对阿桃的不满。对此,阿桃已经习惯,能够做到视而不见。   在上京的宫里教阿桃规矩时,这个罗姑就没个笑脸,欺她不是正经主子。   哥哥老批评阿桃:傻得很,脑子不活泛。一起去打猎,狍子都从脚边跑得老远了,阿桃才反应过来,哎呀呀地叫着举起小弓,打眼瞧,哪还有影儿呢。   自个有些笨,阿桃勇于承认。   但阿桃认为,不止是她,哥哥也笨,爹娘也笨。但真正要算,得从爷爷开始。当爷爷的兄弟们聚集族人走出黑水河、长白山,开疆拓土,建立景国时,爷爷担心他圈里几头猪羊,脚步没跟上。   一代跟不上,代代跟不上。   到了阿桃这儿,其他族亲都进上京封王拜爵了,她和哥哥还在黑水河打猎过活。   那姓刘的太监带着圣旨找到家里时,阿桃正满院子地追着羊跑,直愣愣对御前大太监说:“今天没野猪卖,明儿赶早来。”   大太监嘴角一抽,上京宫廷的教养让他保持风度,眯着眼笑说:“奴是来传旨的,郡主。”   “种猪?种猪没有。”阿桃摆摆手,继续追羊。   大太监差点当场气绝。   哥哥回来后,发现家里一片狼藉,没脚下地,就扯着阿桃在门口篱笆旁接下和亲中原的旨意。   中原原先有个夏国,那是真真的锦绣王朝,富贵繁华,周边诸国无不崇敬仰视。   但凡事有盛就有衰,夏国于三年前覆灭,随之楚国新立。   说起来,夏楚两朝之间还有些渊源。楚国开国皇帝曾是夏国的臣子,登基前官任夏国京兆尹。   楚景两国之间关系不错,阿桃要嫁的就是这个楚国皇帝。   阿桃和哥哥穿上锦绣罗缎到了上京,匆匆见了皇帝叔叔一面,而后被安排到了一座大宅子中,那儿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比黑水河木屋好一百倍。   阿桃别提有多开心了,不用打猎有就肉吃,不用磨刀剥皮就有袄穿,怎么不高兴。   她抚摸那些从楚国运来的绫罗,像朝霞,像烟波,像云朵,柔软地如同婴孩的皮肤,简直爱不释手,睡觉都抱着。   听哥哥说,中原是洞天福地。那男子都是吃文墨长大的,能出口成章,那女子都是花朵扎成的,娇柔得不行。那东都城里要什么有什么,像仙境般,富贵高雅干净,满城飘香,遍地是宝。   那儿的人住亭台楼阁,穿彩缎蚕丝,跟画上神仙一样。哪像景国粗鄙,所有人都一股羊圈味,包括景国皇帝。   阿桃开始做漂漂亮亮嫁到楚国的美梦,可哥哥却开始坐立不安。   那天阿桃盘腿坐在西屋的蔓字炕上剪红纸,听纱窗外哥哥对大太监悄声说:“我妹妹……才十五岁,那楚皇已经五十了……能不能不嫁...”   “景国的郡主嫁给楚国皇帝,那可是下嫁,而且楚景两国是友好盟邦,嫁过去锦衣玉食不说,还有几辈子的尊贵体面,都统你就放心吧。”   大太监这般劝阿桃的哥哥。是了,除了阿桃被封为郡主,哥哥也被册封为都统,能到宫里当差。   “都统犹豫什么,难道要抗旨不成?”   阿桃这才知道要嫁的夫君与她皇帝叔叔一般大,再添两岁,都能当爷爷了。   这是干人事?   气得阿桃剪了两个像,一个老皇帝,一个大太监,而后铰个稀巴烂,长舒一口气,直挺挺倒在炕上,一瞬,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阿桃感觉有人在自己身上拍了一巴掌,耳边听哥哥骂道:没心没肺,还能睡呢。   不睡还能咋地,阿桃嘟嘟囔囔,她非得起来理论理论不可,哪知炕太暖,翻个身,又睡着了。   要不说傻人有傻福。婚事正筹备着,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楚国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灵前登基。这次不嫁老子,嫁儿子了。   哥哥又帮阿桃打听,听说新楚皇气质佳,相貌好,有文采,并用了一个词,叫人中龙凤。   阿桃摸了摸自己嘴以上,鼻子以下的人中,一脸疑惑。   这日,刚过山海关,才晌午天就黑了,原上起了大风。风过两山低洼处,呜咽咽像是人在哭。黝黑的密林里蹿起来几只乌鸦,长着大嘴往天上扑腾,礼乐埋没了一大半,唯有唢呐听得人胆颤。   幡旗、华盖、彩绦都七零八落,人摇摇晃晃地站不住,哪还能行走,送亲使节说暂时停一停,大家如释重负,在一石壁后原地休息。   窗外的动静跟拉风箱一般,冷气吱呀吱呀地往车里钻,除了这点,余下安静地出奇。   “不对啊,”阿桃将窗户打开一点缝儿,朝外面看,竖起耳朵听,“我觉得有点阴森森的,别是有狼吧。”   “快关上。”罗姑裹着皮袄,嗔怪一句,将木窗关好,阿桃鼻尖冻得通红,粉团子脸一塌糊涂,新妆白花了。   真倒霉啊。罗姑翻了个白眼,寻思自己怎么接了这苦差事,多年的体面今次一点也没用上,居然被派到楚国去。   要说以前,中原确实是个好地方。但现在……那楚国……   罗姑嗤笑一下,脸上满是不削。她抱着炉子暖手,两腿一抻,仿佛她才是大爷,闲闲地打量阿桃,又嘲又怜。   这傻子是真傻啊,在长白山下黑水河旁待了十五年,半点不知外面的事。得亏不知道,否则她也会学那些上京的女孩,寻死觅活,说什么都不会嫁到楚国来的。   入夜,天气正是莫测变幻的时候,可风居然停了,队伍里生起火来,烤肉香味四溢,罗姑顺着肉香下车。   女婢呈上来的盘上有烤好的牛羊肉,罗姑接过来,眼睛盯着肉,问阿桃:“你不吃吧。”   阿桃刚摇头,罗姑拿手抓起肉,沾了胡椒面就往嘴里送。   这倒不是不雅,而景国大多数人就是这样用餐的。景国的元氏皇族不过三代,祖上说好听了是猎户,说难听了就是山里的土鳖。   比不上中原物华天宝,源远流长,所以要联姻嘛。   阿桃不吃,是因为听哥哥说楚国以瘦为美,她想穿那些华美精致的绣花衣裳,所以暗自定规矩,在山海关以北就使劲吃,过了山海关就减肥。   今儿是她减肥第三天,肉,罗姑可以吃,但这刁婆子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阿桃没忍住,在罗姑蹲在地上吃肉时,绕到背后踢了一脚她的屁股。   罗姑如同一个不倒翁往前栽,但又马上弹起来,嘴里念叨:“哎呀,好险,差点掉地上。”   她护着盘子里的最后两块牛肉,抓紧塞进嘴巴里,生怕有人会从她嘴里把吃食抠出来。   就这个空档,阿桃跳到车旁,哼着小曲仰头看星星,罗姑回头,鼓着一双眼睛,扑了个空。   “怎么回事?”罗姑问。   阿桃将腿儿靠在车沿儿上晃悠,天真地道:“你说什么?”   罗姑满腹疑窦,站起来去火堆旁继续割肉吃,阿桃捂嘴偷笑:“噎坏你。”她朝罗姑的方向吐了吐舌头,提着裙子往队伍后面走。   那景族传统的嫁衣上身是对襟袄,下身是大伞裙,裙边有一圈铁丝当裙撑,阿桃如同一个倒扣的海碗般走在月光里。   不过几步路,有一块巨大的石头,阿桃手脚并用爬上石头,坐在上面眺望远处。   月前就春分了,绿草一夜更比一夜高,风吹过缓坡,草海像浪涌后潮推前潮,还有十几个大浪头飞快逼近。   阿桃眯着眼瞧,直到那“浪头”转眼到了坡下,从地上蹿起来,她才看清,大声喊道:   “不好了——有强盗!”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节快乐~开新文了~   转圈圈撒花~   这本是男主重生,男主呢不是狗,也不是渣,而是那种很特别的...变态...   女鹅前期是个快乐的文盲,桃桃子需要大家的爱哟~么~ 第2章 修罗玉   阿桃本来觉得海碗大裙撑不好看,但逃跑的时候还是很方便,她从石头上滚下来,一双腿在裙撑里倒换得飞快,一面跑一面扯着嗓子叫:   “强盗来了,有刀子!快跑!”   罗姑蹲在地上吃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阿桃扯着衣领,往前出溜。   “别吃了,想去地下吃断头饭吗?!”阿桃冲罗姑大喊。   罗姑吓得浑身发抖,腿脚不听使唤,拢共跑了十来尺,大半是在地上爬。   身后刀剑碰撞声激烈,有人大喊:“我们是景国的送亲…”   话没说完,卡断在一半,利器捅进皮肉里,再拉出来,血液四溅,几个人贴着阿桃的脚后跟倒下,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脑子什么都不想,只知道拽着罗姑拼命往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出了山谷,闷头撞进月色里。大片的新绿草原上,阿桃跑得最快,左右还有和她一样惜命的男女,此时自个最重要,哪管谁是郡主。   但强盗也快,杀了护卫队后,抢了马追上来。罗姑边跑边回头看,只见一杆银枪的尖端上晃着一个头,赫然是送亲大使。   下一刻,那颗转圈的头顺着曲线抛到了罗姑怀里,她捧着血淋淋的头颅,与那双灰白的还未瞑目的眼睛对视一瞬,惨叫着扔了出去,整个人失魂地扑滚在地上。   阿桃听到动静,脚步不停地回首,见罗姑和几个女婢被抓了,她倒着退后几步,还没决定该怎么办,一匹马带着刺鼻的血腥气逼到跟前,有个大汉狂笑着将她细软的腰肢提起来,而后消失在草海尽头。   #   “哎呀!你这儿怎么回事。”   “妈的!被那小、□□咬了!”   哄笑声很大,吵醒了阿桃,她是被劈晕了,脖子钻心疼痛,只能睁着眼看房上的破梁,耳边传来下流不堪的笑话,“……她怎么不咬你那儿!”   阿桃听到这儿,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往脸上涂,越均匀越好,越臭越好。   这幢破庙偏殿里除了阿桃,还几个送亲队伍里其他人,都是女人,其中居然还有罗姑。   真是坏人啊。阿桃自言自语,“居然连罗姑都不放过。”   她都多大了,太没人性了,这群狗日的。   女人被一个个带出去,这厢哭天抢地伴,那厢嬉笑怒骂。   “别给脸不要脸!”一个耳光打下来,消停了半边,只剩下抽抽搭搭地呜咽和无用的求饶声。   罗姑也被拖出去,吓得她裙上都尿湿了,阿桃翻起来拉住她的裙摆,想把人抢过来。   对方抬腿踢在阿桃肩头,指着人骂:“楚国皇帝什么眼光,娶个什么玩意,画的跟神婆一样?!”   即便阿桃不知道何为神婆,她也知道这是在骂人,她手脚并用蹲在地上,两个眼儿恶狠狠地盯着那人。   脑内咦了一声,这群人穿的是军服,打头的几个胸前还挂着兵甲,甲上写了字。   可惜阿桃不认字,只能勉强辨认不是“景”也不是“楚”,是个另外的字。   那人丢了罗姑,几步上前抓住阿桃的衣服,把人揪起来,一双大手几乎要把她的脸揉烂,胭脂铅粉都被擦开,露出一块清爽鲜嫩的皮子。   “嘿!”他转头稀奇地说:“祛了粉反而更好看!”   其他人各占据一个角落快活享受着,一边抖着下身,一边喘息叫:“是吗!楚皇那杀父弑君的狗贼,还,还挺有艳福!”   “得了!”揪着阿桃的那人哈哈笑,“我先替他享受享受!”   阿桃急得直扭,利牙张开,狠狠咬了那人一口。   “啊呀!”那人猛缩手,阿桃像猫儿般躲到罗姑身后去,罗姑尖叫着闪到一旁,将阿桃推出去,“别,别!你去,你去!”   “刁婆!”阿桃气得跳脚,伸手去撕罗姑的嘴,“就不该救你!”   罗姑正宗的景国人,人高马大,别说一个阿桃,两个都不在话下,她反打阿桃,且很有经验心得地去扯阿桃的头发。   阿桃被罗姑抓得掉眼泪,金簪全掉在地上,头发散落开来,这还不够,两个女人还互相吐口水。   那贼人反而成了陪衬,眼看旁的都交换着来了第二轮,他却连一口腥都没吃到,喝骂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罗姑目标大,他先去嵌住罗姑,阿桃趁这个机会,从两人身下跑了出来,一口气跑出庙门。她这才发现此地已经远离了原上,具体到哪儿她也不知道,她只能不停地跑,眼前不断闪现那些女婢被强迫的模样,她心跳愈发快,空张着嘴,风死命往喉咙里灌,干得发疼。   不知哪儿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她的神经瞬间绷紧,脚下突然失了平衡,下一刻摔倒在地上,擦着地面飞出去老远,袄子再厚也被撕拉开来,手臂划出一道血痕。   她挣扎起来,顺着马蹄声来的方向看,本满是绝望了,却发现来的人不是那群破落残兵,而是一队银色铠甲士兵,打头那人并不穿甲,而是一袭白衣,浑身沐浴在月色中,仿佛从天下降临般,那样不真实。   阿桃揉了揉眼睛,想看清那领头人的模样,只听反方向那群残兵喊打喊杀追来了,她爬起来向那群天神拼命挥手,“救命,救命啊!”   她正挥着,被赶来的贼人拉住,连拖带拽要把阿桃抓回去,阿桃手脚并用,用尽全身力气往那人身上脸上招呼。   那人发怒了,把阿桃压在地上,伸手去解她的裙子,阿桃挣扎喊道:“别碰我!”   她用力仰起头,死死咬住了那人的耳朵,那人爆发出杀猪惨叫,钳住阿桃往外推。   阿桃恨死了,不论那人手上力气有多大,就是不放开。條地,口中一脆,那人捂着脸,手上都是血,不停往外涌。   而阿桃嘴里多了一只耳,她将其呕出去,哆嗦着系好裙子,还未站起来,只感觉一只箭从肩旁擦出去,正正钉在那贼人的脑门中心。   贼人就这么睁眼死了,死前还保持着捂脸的动作。   阿桃的心蹦到嗓子眼里,但看方才还在远处的银甲兵从自己身后飞跳出来,扑向余下的贼人,不过一展眼,所有人都血肉横飞,身首异处。   阿桃梗着脖子回头,那领头的神仙到了跟前,他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持着弓,居高临下望着阿桃。   她暂且将屠杀放在身后,愣愣地看着那人。忽而想起他们家的传家宝,是爷爷的兄弟登基后,赏赐给爷爷一尊修罗玉佛。   那佛长得周正,又隐着杀气,温润柔和,又雕刻凌厉。   眼前这人,真像那尊玉修罗。   这时,一人打马回来,拱手回话:“陛下,都杀了。”   “一个不留?”   “是,一个不留。”   阿桃再去确认,那些贼人果真都咽气了,方才还凶神恶煞,一霎就成了摊摊烂肉。   阿桃的腿有些钻筋,一直在打颤,站也站不住,身子一歪,倒在那人的怀里。   好香啊。   阿桃顺着他的胸膛,贪婪地看着下巴,到嘴唇,到眼睛,一路看上去,最后对上那双眼,她低呼一声。   难怪总觉得眼熟啊,这个人她见过。   她看过楚国皇帝的画像。他就是燕珩啊!   “你…”她刚张嘴,脑子里猛地回荡起刚刚在贼窝听到的的话。   “那楚国皇帝弑父杀君!”   阿桃心里咯噔一下,怎么?眼前神仙一般的人,居然干出这样丑事?!   哥哥知不知道?哥哥知道,还把她嫁过来?   阿桃心思很多,绕得却慢,眼中神色怔愣飘忽,燕珩扶住她微颤的手臂,低声问:“还好吗?”   阿桃摇摇头,脑中浆糊越来越多。还不止,侍卫快速搜索了周边,只带回一个罗姑来,将人扔在燕珩脚边。   罗姑恍恍惚惚,手舞足蹈地喊:“强完就杀了,强完就杀了,说我们是景国人,都要杀了!”   她语无伦次,阿桃惊魂未定,一时不懂罗姑在说什么,“啊?”了一句。   这时,燕珩抬起手,居然捂住阿桃的耳朵。   阿桃只能看到罗姑疯了一般,跳将起来,燕珩皱眉对侍卫道:“背信弃义的人,杀了便算。”   这句是在阿桃身旁说的,她听得清楚,她掰开燕珩的胳膊,刚要说什么,却见侍卫手起刀落,一把长剑穿胸,罗姑倒在地上。   惊诧卡在阿桃嘴巴里,她都没来得及问燕珩:“你怎么知道她背信弃义?”,便是眼前一黑,身体瞬间软了,完全化在燕珩怀里,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三更~   后面还有一更~ 第3章 掌中鸟   “醒了吗”   “应该醒了。”   阿桃听见有人低声说话,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换了干净衣裳,躺在泛着幽幽香气的床上,深吸一口,好似夏天湃在浅溪里的蜜桃,丝丝甜味通进鼻里腔里。床帐压得严实,外间应该还是白天,天光让帐上的撒花泛起微弱的光。   好看,比景帝皇宫里那些娘娘身上穿的朝服还好看。   手上的伤口包扎好了,阿桃不顾疼,伸手去摸那织锦绣花的纱帐,手刚摩挲上去,帐子被撩开,燕珩站在床边。   阿桃一愣,手拉住被角往里面缩,“是你!”她惊呼。   “你认识我?”   阿桃先是摇头,而后想了想了又点头。   燕珩坐下,脸上带着笑,两边的宫女将撒花帐挽好,日光透进来,燕珩的笑意更加温柔,看着阿桃轻声问:“哪里见过?”   “……看过画像,你是楚国皇帝。”阿桃将被角盖在鼻子上,将半张脸都藏起来。   还在梦里见过,她没说。   昏迷之前,阿桃看了太多死人,昏迷时便做了个梦,她梦到自己在海浪般的绿野里奔跑,天上有月,月旁有云,云遮蔽了大半月亮,只有一束光照在自己身上,她跑得飞快,青丝都散落开来。   而燕珩也紧紧跟着,可恨的是他骑在马上,一瞬间就赶了上来,飞扑着将阿桃压在草地上,两人翻滚在一起,草屑沾了一身。   燕珩欺身在上,阿桃喘着粗气在下,胸脯一起一伏,双手抵着燕珩。   燕珩抽出一把匕首,寒光掠过阿桃的眼睛,她大惊,叫着不要过来,可那把刀不是比在阿桃的脸,而是捅向燕珩自己。   阿桃错愕万分,只见燕珩面容逐渐扭曲,口里念念有词,念叨是:“我哪里对你不好…为何要跑…”   阿桃浑身紧绷,说不出半个字。还没完,下一刻,燕珩的脸变成了罗姑死不瞑目的脸,又变成那些强盗贼人的脸,和被杀死的送亲宫人的脸,一张张灰白的死人脸不断变换,阿桃这才从梦中惊醒。   此时,她躲在锦被里眼睛一瞬不瞬,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他像玉修罗,阿桃看他,除了玉,更像修罗。   “楚皇那狗贼弑父杀君啊!”阿桃的脑子一直回荡着那个梦和这句话。   燕珩见她眼神空空,人仿佛离了魂,好似魔怔了般,转过头,一个白须老者不等召唤,跪着上前,燕珩冷冷开口:“太医,郡主究竟有没有事。”   “回陛下,郡主遭遇突袭,逢大变,精神难免受到刺激,臣下已经开了安神汤,待郡主按方子服下,修养一些时日,就能恢复了。”   燕珩抬手,太医从袖中拿出药方,呈给燕珩。他将信笺打开来,顺着字迹,从上到下看了遍。   药方上写道是白茯苓二两,犀角一分,人参二两,远志一两,菖蒲一两,白鲜皮一两,石膏半两。   燕珩凝眉,将其掷还给太医,喝道:“这是治惊痫的,郡主金枝玉叶,容得这样猛药?人参减为一两,再加一分甘草。”   太医将飘飞的药方接住,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燕珩回身,面对阿桃,语气柔和了不少,他道:“你别怕,那些贼人都被我打跑了。”   阿桃缩着身子,瓮声瓮气地问:“我的宫人呢,还有活着的吗?”   燕珩叹息,“都死了。”   “那我,我岂不是一个人了!”阿桃掀起被子,猛地坐了起来。   燕珩微怔,而后道:“怎么会是一人呢,你嫁到楚国来,楚国自然就是你的家,而我也是你的夫君啊。”   阿桃听了这话,耳根有些发烫,白嫩的脸上染上红晕,燕珩歪头去看,阿桃下意识捏住耳朵,“看什么?”她没好气,可少女音还是脆脆的。   燕珩收回眼神,替她掖好被角,接着说:“他们的后事我已经安排下去了,你无需担心,好好休息。”   “那些强盗是什么人?”阿桃问,“我听他们说…”她舔了舔唇,停住了,低下头去。   “说什么?”燕珩笑意渐敛。   “说…”阿桃握紧被子下的手,眼神躲闪,“我,我记不太清了…”   燕珩的眼睛在她脸上一扫,复而恢复温和,耐心安慰:“记不清就算了。”   宫女将安神汤熬好了送上来,准备拿来伺候阿桃喝下。燕珩打住,宫女明白,将药碗双手递出,燕珩吹了吹,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   “不凉不烫,刚刚好,来。”燕珩对阿桃说,“我喂你。”   阿桃瞅了瞅汤药,又瞅了瞅燕珩,她从燕珩手里把药拿过来,“不用,我自己喝。”   燕珩愣住了,一双手僵在空中,旁边的宫女脸色有些难看,纷纷把头埋下去,紧闭眼睛,直至听到燕珩道:“也好。”方才松了口气。   阿桃捧着碗,说:“我不喜欢喝热的,我要再放一放。”   “好。”燕珩并不强逼,只是淡淡颔首。   阿桃挑起眼皮,偷瞄了一眼燕珩,发现他又用那种眼神望着自己,眸中暗幽。阿桃不太自在,她打了个哈欠,抬手揉额角。   “困吗?”燕珩问。   阿桃本在想理由,倒是他先说了,“对!困了,我待会喝了药就想睡了,你先走吧。”   宫女们再次屏住呼吸。   “那行,我晚些再来看你。”   燕珩站起来,对领头的女史低语交代了两句便走了。   屋里的阿桃和宫女都松了口气,等燕珩走远了,阿桃摸了摸头发,可浑身上下半点钗饰都没有。   她眼珠子一转,将离得最近一个女史招过来。   “郡主有什么吩咐?”   阿桃偏头仔细看那女史,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和善,服制与旁人不同,看来是个管事的,她问:“你叫什么?”   “奴叫芸娘。”   “芸娘,芸娘…”阿桃兀自念了几遍。   “是的,郡主,有什么吩咐?”芸娘恭敬地问。   阿桃问:“这里是哪里?”   “回郡主,这是阜城行宫。昨夜您受惊晕倒了,陛下连夜把你带回来的。”   “那我的那些宫人埋在哪儿了?”   “就在阜城外。”芸娘看阿桃眼中有点点水光,她补充道:“郡主放心,陛下说了先安在这里,日后请衣冠冢送回景国。”   阿桃点点头,顿了许久,芸娘问她:“郡主,喝药吧。”   说罢将药送到阿桃嘴边。阿桃看着那黑漆漆的药,吞咽了一口,目光落在芸娘头上的一根簪子。   簪子极细,也没什么特别,但几根银丝绞成的桃花惟妙惟肖。   “这个好看。”阿桃咧嘴笑了,指着自己,“桃花,这个适合我。”   芸娘跪下,说:“奴不敢僭越。”   “没事。”阿桃伸手把簪子从芸娘头上拔下来,说:“送给我行么?”   芸娘抬眸,“当然可以,是奴的荣幸。”   她没了簪子,一缕青丝落了下来,阿桃故作惊讶,“哎呀呀,快去梳梳头吧。”   芸娘伸手一探,请阿桃容她告退。阿桃摆摆手,认真地去欣赏那只簪子了。芸娘暂离,阿桃趁左右不注意,才偷偷将那银簪放进药碗中,试了试。   …没毒。   阿桃的手條然放下,宽了两分心。   这是哥哥教她的,说出门在外,要多个心眼,宫里小人、坏人都很多的。   既然没毒,就可以喝了。   阿桃把药碗端起来,放在唇边,猛地又想起那银簪是插在芸娘头上的,放进汤水里,她再喝下去…   “真是,难以下咽啊。”   阿桃只能装作失手,把药碗打翻。侍奉在侧的宫女一惊,芸娘从外回来见了此状,忙招呼人来收拾。   “早知,早就打翻了,还弄什么试毒啊,真是笨到家了。他要害我,直接捅刀子就好了,这么多人都杀了,还差我一个吗?”阿桃仰面躺在床上暗自言语。   芸娘过来,面带焦急问她:“郡主可有受伤?”   “没事,我没事。”   阿桃坐起来,冲芸娘笑了笑。芸娘神色微松,哄道:“那奴再送一碗药来。”   “多谢你了。”第一碗没毒,第二碗便没什么问题了。   未几,芸娘亲自端了药来,看着阿桃喝下,又给她两颗话梅含在嘴里,压住苦味。   吃了药就没什么事了,芸娘着人伺候她休息,可阿桃实则并不困,她两眼发直,看着底下人忙里忙外,脑袋里不知绕了几个弯。   半晌,对芸娘说:“给我纸和笔,我要给哥哥写信。”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必然要全心全意、掏心掏肺对女鹅好啊,不然怎么让女鹅爱上他呢。   我觉得这文是甜的,但看文需谨记屎里有糖,糖里有屎。   求收藏,求评论,我会努力更新的啦~   明天继续~ 第4章 信难还   芸娘对阿桃有求必应,不一时便寻来了笔墨,连桌椅镇纸之类的都准备好了。   芸娘扶着阿桃下地,桌子旁立着两个宫女,两人都是素腰纤纤,文雅娴静,一人捧着香,一人摇着扇。   这阵势仿佛阿桃不是要写信,而是要写旷世大作。   阿桃见此场景,嘴角抽动了下,僵硬地走过来,坐在椅子上,看着那纸张和笔墨,脑袋直发晕。   “郡主,奴为您磨墨。”说罢,芸娘抬手,用涂着丹蔻的手捻起墨条,在砚中慢慢打转,墨香逐渐透出来,沁人心脾。   阿桃拿起笔,只感觉有千斤重,张嘴咬着笔头,墨水滴在纸张,晕染一块。芸娘问:“郡主,怎么了?”   阿桃咬着笔,仰头对芸娘傻呵呵一笑,“其实…我不会写字。”   身旁的宫女莞尔,芸娘瞪了她们一眼,众人赶紧收敛起来,低头噤声。唯有阿桃自己还在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确实不会写字。”   “没关系,”芸娘拿起另外一支笔,“奴帮郡主些,郡主想写什么尽管说。”   阿桃打量芸娘,“你会写字?”   芸娘颔首,阿桃指着其他宫女,“他们也会吗?”   芸娘在阿桃诚挚的眼中察觉到艳羡和敬佩,她眼波流转,而后笑了笑,“就是认得几个字而已。”   真厉害。阿桃想,中原就是不一样。果真如哥哥说的,都是吃墨水长大的,人人都能提笔写字。   若是在景国,连皇帝都不认识几个字,更遑论旁人。   但是这信还是得自己写,阿桃说:“我不写,画画也可,哥哥能看得懂。”   “郡主聪慧。”芸娘赞她,笑得慈和,放下笔,立在阿桃身边。   不止芸娘,还有四五个宫女也在屋内。阿桃感觉背脊有好几道目光注视着,浑身不安,她提起笔,转头说:“我画得不好,你们别看哈。”   阿桃如此说,芸娘便懂了,摇摇手多余的人便退出门去,只有芸娘一人站得远远地候着。不多时,阿桃将一个信封交给芸娘,道:“帮我寄回上京。”   芸娘领命,将信收在袖中,告退了出来,临走时吩咐一个宫女,“好生服侍郡主,我去去就回。”   宫女颇为战战兢兢,屈了屈膝,无言进屋。   芸娘站在廊下,回头看那阿桃,她正拉着两个宫女,眼睛仿佛要黏在她们制作精良的宫服和头上的花冠上,好奇地抚摸询问。   芸娘轻叹息,想着现下应该没什么事了,便一路逶迤出了院子。   芸娘沿着石子路,拂开一簇素馨花,走上游廊的台阶,登高而望,阜城行宫这才露出全貌来。   暮色下的行宫藏在薄纱般的烟雨中,繁茂的青绿树木隐着数截断壁残垣。其中行宫北门毁坏得最厉害,到现在还未复原。   芸娘鼻尖发酸,不可抑制地想起她的女儿,若是小柔还活着,也该及笄了。她还记得小柔离去前扎得是双环髻,一边各吊着一条粉穗子,穿着染缬襦裙一蹦一跳地可爱极了。   雨势渐大,伴着风落到芸娘身上,浸湿了她单薄的肩头。一个小太监撑着伞快步走来,低声道:“姑姑,陛下叫我来接你。”   芸娘回过神,见太监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才发现阿桃的信被自己捏得发皱。芸娘忙擦了擦眼睛,双手将信笺的褶皱抚平,平静了一会儿,道:“走吧。”   燕珩的住所在太平馆,其内种着翠竹,芸娘走在青石板道上,听见大片大片的涛波声,竹海翻涌,在雨中有欲倾之势。   芸娘不禁心惊,脚步不自觉加快了些。好在进了院子,涛声便渐弱,偶有虫鸣,羽檐滴水,兰草幽香,极其文雅安静。   徐茂竹从芸娘手上接过信,茂竹其人四十多岁,现领着殿前司指挥使一职,乃是禁军统领,专管皇帝行走安危,遂常在燕珩左右。   茂竹要把信给燕珩,燕珩正端着一碗茶水,眉头不抬,平平道:“拆开。”   茂竹把信翻过来,发现鸭舌处画了一个笑脸,但凡有人拆过信,便会留有痕迹。茂竹手一顿,径直将信撕开,拿出几张纸来。   纸上涂涂抹抹、毫无章法,既不是汉字也不是景国文,茂竹颠来倒去看了许久,不明所以。燕珩将茶杯往桌上一搁,接过来仔细瞧。   旁人兴许不懂,他却能懂。   须臾,他对芸娘说:“郡主在信中说,送亲队伍遭遇不测,宫婢太监都死了,其中万幸自己没事,让兄长不必担心。”   芸娘眉头舒展,道:“看来只是报平安。”   燕珩摇头,捡出最后一张纸,这上面说:“她在强盗口中听到楚皇辛秘,很是害怕,不想嫁了。希望兄长在上京斡旋,让她早日回家。”   “辛秘?”芸娘不安,“什么辛秘?”   燕珩道:“说楚国皇帝弑父杀君。”   茂竹面色一凛,眉头紧皱,目光扫过屋中众人,余下退开。相比茂竹谨慎,燕珩倒是沉稳许多,他将信放在一旁,丝毫没有要寄送出去的意思。   芸娘眼睛从那丢弃在一旁的信上挪开,对燕珩道:“陛下,郡主还算机敏,白日还偷用银簪试毒,若是寄出的信没有回音,又或是回信不对他们兄妹二人的习惯,她很快就会发现…”   “发现什么?”燕珩目光审视,芸娘手心直出汗。   燕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合目靠在椅背上,道:“没想到路上竟碰到夏国残兵....”   顿了顿,燕珩教芸娘说:“夏朝历经百年,受中原滋养,到了哀帝却持王道而不行,民怨四起,大厦将倾。楚国得景国军队相助,顺势而立,故两国是为盟邦。无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今仍有许多夏朝残部在中原各处游击,更有逃兵落草为寇,侵扰百姓,到处散播流言,造谣生事…”   芸娘一面听,一面捏紧双手,脸色愈发憋屈古怪。   “姑姑,你得记住,在郡主面前就得这么说,如果她问起的话。”   芸娘默而不答,燕珩起身走到芸娘身旁,看她埋着头,耳坠子有些颤,那是她身子在发抖。   “姑姑,你可听见了?”燕珩再次重复。   芸娘抬起头来,唇上刻着一道深深的牙印,她道:“奴…听见了。”   燕珩拍拍芸娘的肩,声音和缓,“姑姑,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该是站在我这边的。”   芸娘从屋子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风雨还是没有停,小太监点起了灯笼送她回去。   烛影摇晃,照着足前一尺地,竹海呜咽,诡异悲凉。   芸娘走后,燕珩在廊下摆了一盘棋,自攻自守,他执起黑子问茂竹:“与郡主同行的人可还有活口?”   “还有一两个女婢并太监…”   燕珩抬眸,茂竹领会,并不等燕珩发话,茂竹说:“臣下会尽快解决。”绝不会让郡主知道。   “你办事,我放心。”黑子落下,成包围之势,燕珩捻起白子,一步咬破出口,竟绝地逢生,他会心一笑,接着道:“袭击郡主的那群逃兵可还有同党?”   “还有,在崂县、岷县附近都发现了残留。”   “很好,”燕珩道:“你带人收拾干净。”   茂竹领命,待要走时,燕珩叫住他,茂竹回身,听燕珩补充:“人头砍下来给我看。”   “……是!”   茂竹按着腰间金刀出宫,骑马到了城外军营,叮嘱道:“陛下有令,帝后婚期不能耽误,三日后启程回东都。第二…”   茂竹顿了顿,道:“带两百人去崂、岷两县,把那群夏朝残兵解决了。”   茂竹三十岁那年,是拜了燕府的门路才得以封了校尉,看守禁中成化门。   如若不是十二岁的燕珩在伴驾驶行猎时,看中茂竹一身武艺,评价说此子坚韧果敢,武功不俗,可堪大任。按照国朝重文抑武的传统,茂竹断不能出头。   彼时,燕珩是夏朝有名的神童才子,一门三进士二榜眼,文人风流,最是光华无限。自小便常出入宫廷,伴读皇子公主,更是在十七岁蟾宫折桂,成为国朝最年轻的状元。   此节暂不提,再说燕珩今次领出来的禁军豹营,虽然人数不多,但受燕珩直接领导。燕珩发话,令行禁止,当夜便整理队伍,往崂、岷儿县城而去。   三日后,楚皇回銮。阿桃由芸娘领着,乘一顶轿子在内宫门前停下,天子的辂车已经等候多时。   夏朝爱清淡典雅,楚国承其审美,所以辂车并不奢靡豪华,只是比旁的大一些。阿桃哪懂这么多,只是看那车帘上绣的仙鹤着实好看。   她馋那一针一线的精妙,遂凑近去摸,里头却伸出一只手来,牵住阿桃的手将人带了上去。   阿桃猝不及防,对上燕珩的眼睛,触及目中柔软,温情脉脉,身子一滞,耳垂又逐渐粉透起来。   燕珩双手托着阿桃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来,他低声问:“婚期已定,不能耽搁,劳你受累了。这几天忙事也没去看你,睡得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还是求收藏,求评论~   明天继续~ 第5章 温柔郎   阿桃一向沾枕头就着,往日跟哥哥进山打猎,半夜宿在野外,即便周身有狼嚎她都能酣睡如常,若不是哥哥恨铁不成钢,一脚把她踢醒,阿桃还在梦里快活逍遥。   可这几天阿桃虽睡得着,却不安稳,总是噩梦缠身,半夜醒来,背脊胸膛都是汗,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听芸娘说,你总是梦魇,喝了安神汤也没用吗?”燕珩问道,语气诚恳,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阿桃端详他今日一身宝蓝长袍,衣摆上几节竹子错落有致,衬得气质出众,如她在深林雪乡深处惊鸿一瞥的灵芝仙草,透着仙气,这样的人阿桃实在无法将他与梦中杀人无算的昏君联系在一起。   “愣什么?”燕珩笑了,打趣道:“郡主总是看着我发呆,可是觉得我很是英俊?”   “才没有。”阿桃急着分辨,脸都红了。   “好了,我知道你没有。车上坐卧皆可,我还有些劄子要看,你若累了,可随意休息。”   说罢,燕珩拿起奏报和朱笔,自行看了起来。   一时安静下来,阿桃更如坐针毡,她缩在车中一角,抬眼便能见燕珩坐在对面,她眼神无处可放,又怕燕珩发现她偷看,到时候再次打趣,阿桃真是没脸了。   于是,阿桃只能靠在身后那缠枝软枕之上,假意闭目养神,可人喝了安神汤,很容易困倦,再加上旅途漫漫无事,竟一不留神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桃感觉有人在唤她,睁开眼,发觉车马已经停了,燕珩不知去向。芸娘侯在身旁,端着盥洗之物。   “怎么不走了?”阿桃问。   “陛下令暂且修整一会儿,”芸娘奉上布巾给阿桃擦脸,随后递上一个帷帽,道:“郡主,下来走走吧。陛下说要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阿桃问,芸娘要给她带帷帽,她却直接拿在手中撩开车帘。燕珩已经等在车下,伸出手来,阿桃踟蹰一会,自己跳了下去。   “去哪里!?”阿桃再次问,心里直打鼓,思忖这人好生莫名其妙,他们二人初初相识,燕珩事事安排妥帖,说话行事温柔得不行,好似多了解自己一般。   但转过头,对下人又是一幅冰冷严厉的样子,一人多面,太反常了。   阿桃心想,我有眼睛有脑子,会看会想,你长得好看,就想以美色/诱惑我?真当我傻啊。现在又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莫不是要偷偷杀了,又或是加以威胁达成什么目的?现在送亲使团都没了,孤身一人,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如是想着,阿桃背着手躲开燕珩,倒竖秀眉,做出极为精明的模样,谨慎道:“你先跟我说去哪儿。”   燕珩将她神色中的犹豫和决绝都看在眼中,他自小便随着父亲出入各种宫宴清谈,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揣度一个少女的心思还不简单?只是他并不是在意阿桃的排斥,反而温声道:“我将你的送亲使团都安葬在前面的墓园,你不想去看看吗?”   阿桃一听是这般,眼圈登时红了,眼眸如玛瑙浸在波光荡漾的水中,纤长的睫毛颤抖,鼻尖微红,更显得脸蛋白玉无瑕,她这般泫然欲泣,于平日多了一分娇媚,少一分孩子气。燕珩喉头一滚,猛地见一旁的几个护卫看呆。   燕珩握拳咳嗽,面色寒凉,看了芸娘芸娘一眼,芸娘会意,上前来帮阿桃带好帷帽,薄纱覆面让旁人看不到阿桃的明丽夺目。   燕珩走在前,阿桃跟在后面,他行的不快,怕阿桃跟不上脚步。可阿桃并不是柔弱女儿,即便是山路,穿着布鞋她也能一步两台阶,一会儿就跑到燕珩前面,抢先到了墓园中。   她只见一片宽阔绿地上竖着上百块墓碑,有些刻了名字,有些并没有名字。燕珩安慰她:“有些还在校对姓名身份,我已经修国书给景国,将事情说清,上京会列举详细的名单回来,你放心。”   阿桃在帷帽下低声啜泣,想着内里几个女婢待她很是不错,一路照顾饮食起居,阿桃不是天生的主子,拿她们当伙伴看,一朝分离,如同梦境般,叫人如何不痛心。   至于罗姑,阿桃想起那婆子,是又气又恼,罗姑平日颐指气使,吹毛求疵,让阿桃恨不得打她一顿或是结实吵一架。   可当罗姑真惨死跟前,阿桃竟会惋惜,总觉得她不该就这么死了。   燕珩见阿桃低着头,想必帷帽下已经潸然泪下,他走近些道:“郡主,是否还在想我该不该杀罗姑一事。”   阿桃一顿,伸手将薄纱撩开,扬起脸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她脸上清泪未干,尚有泪珠挂在粉腮旁,真是可怜可爱,燕珩满足笑了,大胆地握住阿桃的手,说:“这几日你心事重重,我如何看不出来呢。”   阿桃尚且在悲伤中,没注意燕珩的亲昵之举,追问他:“那日你说罗姑背信弃义,你如何知道呢?”   燕珩跟阿桃解释,“那日我的人追踪那些盗贼到了破庙,那婆子口里喊着郡主貌美年轻,要找就去找郡主,你说她算不算卖主,算不算弃义,该不该死?”   阿桃语塞,她心善,即便这么想,也点不下这个头。   燕珩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再走近一步,热气染上阿桃的脸颊,他道:“可我不该当着你的面将那些人杀死,是不是吓到你了?”   阿桃犹豫片刻,轻轻颔首。   燕珩满脸自责,他说:“如此,真是我的错了,可未婚妻子被人欺负,叫我如何不生气呢。一时忘了顾及你的感受,是我考虑不周,你且原谅我,好不好。”   阿桃听他说妻子,抬头望着他情意绵绵的眼睛,心想:这个人真会说话,一套一套的,哄得我心跳这么快,不能再听他说了,越听我心跳越急,呼吸越困难,我该生病哩。   阿桃被他逼得退后两步,于她而言,罗姑这事过去,可还有他弑父杀君这道坎,哥哥的回信不来,她总是有一道心防。   那信不来,便是燕珩心虚,在中间捣鬼。若是来了,阿桃一眼就能瞧真假。   她和哥哥从小一起长大,十五年来从未分离,彼此所有习惯都熟知,谁人也骗不了阿桃。   这时候茂竹过来,拱手道:“陛下,天色不好,要下雨了,还得尽快赶路。”   阿桃见有人来了,忙把手从燕珩掌中抽出来。燕珩瞪了茂竹一眼,嫌他来的不是时候,眼见正与阿桃互诉倾心,结果茂竹过来横插一脚。   “知道了。”   燕珩带着阿桃下山,阿桃走在前面,燕珩落后几步,路过茂竹身旁时,沉声道:“今日护驾那几个侍卫很是不懂规矩,给调到其他地方去。”   茂竹一头雾水,想问缘由,可燕珩不等他开口,翩然取道下山。   阿桃回到车里,还在伤感的情绪之中。想到那些强盗总是气恼,无奈他们都死了,拳头打在棉花上,很不畅快。   等燕珩上来,阿桃等不及问他:“芸娘跟我说,那些是夏国的残兵,原来也是保家卫国的,怎地变得如此坏。”   燕珩道:“世事难料,人也会变。”   阿桃一拍案几,生气地说:“枉他们还穿着兵服,真是玷污了一身铠甲。”   燕珩并不想阿桃纠结这个问题,便瞅着她的脸,说:“方才哭了?眼睛都红肿了。”   阿桃双手捂住脸,扭身背身过去,揉揉眼睛,而后转过来,试探着问:“还肿吗?”   燕珩点头,阿桃又羞又臊,烦躁得很,暗道这个人果真又怪又坏,是老天专门派来消遣我的。她索性拿出手绢盖在脸上,兀自抱着软枕靠向车壁,嗔怪道:“不许看我了,做你自己的事去。”   一方绣花绢纱红手绢盖在阿桃面上,精致的五官透过薄薄一层露出曲线,随着呼吸起伏,白皙小巧的下巴若隐若现。   阿桃稚气未脱,满心单纯,并不知这举动与男子而言,别有一派风流诱人。   此番旖旎重重撞在燕珩心上,极为震撼,不为旁的,只因他见过类似的场景,那存在于燕珩的脑海深处,该被称为前世的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是重生的~目前疯狂攻略妹纸中。面对帅哥,阿桃是顶不住滴。   明天继续~ 第6章 前世魇   “太子殿下,您请慢些。”   内侍从福宁殿追出来,一路小跑在后面唤燕珩,他却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燕珩身边的人都知道太子与皇帝不睦,从福宁殿吵完架出来,没人敢劝说的,只能埋着头紧跟燕珩的步伐。   燕珩疾行穿过甬道,直至到了艮岳苑的花园才停下来。   此时已经暮色沉沉,从人远远地跟着看不清燕珩的神色,只听他有气无力道:“…你们先退下,我自己走一走。”说罢独自往芙蕖池去。   “这是又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有人低声问。   “我听说,夏国沈家的少将军带着哀帝的梁王突围失败,被乱箭射死了。”   “竟是如此!”那人大惊,压低了声音,“沈虞小将不是太子的好友吗?我还记得他两被称为“东都双壁”来着?”   “谁说不是呢,”黄门低叹一声,“梁王那一干皇族想渡江去临安,投靠夏国复立的小朝廷,结果被堵在巢河…唉…太子想请沈虞的尸骨回祖坟,陛下不准,所以吵起来了。”   正嘀咕着,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两人,抬起头,只见茂竹挎着金刀紧抿嘴唇,寒气森森。   茂竹人送外号“鬼见愁”,谁人的面子都不给,聊闲话的两个黄门自知妄议国政有罪,只能乖乖下去领责罚。   燕珩这边负气走到芙蕖池旁,四下无人,望着池水波光粼粼,满腹阴郁稍稍疏散了两分。他正临水沉思,却见浅滩上泊着一只乌篷船,船上似乎还有人。   艮岳苑是夏国哀帝花了巨额银钱修建的宫苑,亭台水榭极多,本就是供人游玩的。初夏芙蕖盛开的时候,会有船娘撑一杆竹篙带着贵人们往池中央去赏花。   可现在已是初秋,满堂残荷,无花可赏,乌篷船也盖上油布,收了起来。现在那船上怎么会还有人呢。   燕珩疑惑地走过去,发现船上的油布被掀开,一女子仰面躺在船舷上,穿着红色宫装,面上盖着同色的绢纱。   走过去再瞧,那女子的一只脚翘在另一只的膝盖上,而脚上…居然没有穿鞋!   燕珩暗嗔一句,成何体统。   话说这么说,可他眼睛又忍不住去瞧,纱裙顺滑,秀足往上曲线优美的嫩藕小腿一览无余。   燕珩猛地背身过去,非礼勿视。   他耳根发热,心跳变快,仔细听,那女子在哼歌,歌词是什么不甚清楚。可燕珩能想象,或许那羊脂玉般的小足还跟着音调打节拍,姿态慵懒悠闲。   那远处的宫墙因三年前经历战乱,抹上了大片的黑灰色,金芒照耀也没能挽救皇宫往日的繁华尊荣,反倒像是末日余晖。   便是在此等场景下,万物都死气沉沉,那女子轻快的哼唱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燕珩有一瞬的恍惚,接着他紧捏住拳头,指尖掐的泛白,心道哪个宫里的女婢,竟然如此没规矩!   于是,他闭了闭眼静,转过身来喝道:“你是谁?在这里冒失。”   那女子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仓促翻身起来,红绢纱从面上掉落在甲板上,露出该女子不同于中原女孩的相貌。   燕珩震惊,竟是她?   中原女子尤其是夏朝,爱一个雅字,女子以瘦为美,后宫的女人都是纤薄的,妆容素淡。   可眼前的女子身量高挑,珠圆玉润,皮肤赛雪欺霜,与一身红色相映成趣,明丽至极。   莲枯藕败,可肃杀之色没有削弱该女子的美,反衬得人鲜嫩灵巧。   与审美而言,明艳与素雅并不冲突,你爱牡丹国色,我爱兰芷清芬,没有高低之别。   但论先声夺人,还是牡丹更胜一筹。   眼前的女子便如牡丹般,大有我花开后百花败的独艳姿态。偏她年纪甚轻,稚气懵懂,更添青春之美。   难以想象,若是到了花信之年,女人的魅力完全绽放的年纪,此女是何等绝色。   那是他的继母,是父亲新娶的夫人,是景国的郡主,也是楚国的皇后。   “太子殿下!”阿桃诧异,她怕是没想到躲到偏僻处还能被抓包,慌忙拎着裙子光着脚赶上岸来,丝毫没有身为美人的自觉,对着燕珩呜呼:“我偷跑出来的,那教规矩的女史实在太啰嗦了!到这里来躲躲清静,求你别跟旁人说。”   她的一双眼澄明如镜,天生卷翘的睫毛扑闪,仰头巴巴地追逐着燕珩。   燕珩被她逼退了两步,正色紧绷的脸微微动容,怔了片刻,方才说:“…胡闹!”   #   燕珩手中的劄子端了许久,半个字都没看进去,脑海中回忆起了上面那段往事。   半年前,燕珩得了一场风寒,结结实实昏睡了三天三夜,连续做了三天的噩梦,梦中他渡过了接下来至死的一段时间。   梦中人物与事件那般真,苏醒之后的燕珩还搞不清楚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本来他只是以为自己病的太重,有了庄周梦蝶之游。哪晓得没过多久,传来夏国拥戴哀帝十四皇子在临安建立小朝廷的事,那十四子只有五岁,完全还是个孩子。   燕珩看到邸报时,着实吓了一跳,除去幼帝登实在荒唐外,事情的走向与梦中一模一样。燕珩这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虚幻,而是老天开眼,让他重活了一次。   #   日落之前,队伍到了大名府。因为早先递了消息过来,是以一早,本地太守叫停了当地集市,命家家不许外出,避见天颜,而后封闭道路,敞开城门,带领十余名下属翘首等候燕珩到来。   人到之后,直接引到了太守府衙住宿。芸娘还以为阿桃旅途劳顿,会食欲不振,便让人准备清淡菜色,但太守好容易接驾一回,使了浑身解数讨好奉承,呈上来的菜色摆了两桌子,可谓琳琅满目。   芸娘看那大鱼大肉,皱眉道:“换下去,郡主现吃药,得用些清淡的。”   哪知阿桃着急了,拦住往下撤饭的宫女道:“我从未食欲不好过,即便精神不佳,也能以食补食。”   她说的直接,屋里人都笑了,芸娘也笑了,劝道:“郡主,到了东都皇宫有更多好吃的好玩的,这些不过尔尔,舟马劳顿容易积食,会不舒服呢。”   芸娘哄小孩一般,阿桃就是个半大姑娘,她是没见过花样这么多的菜色,能雕花、能做船、还能刻成动物,色香味俱全,不像景国,烹饪不过烤而已,多半加些胡椒之类的调味。   秉着为阿桃的好的原则,芸娘让撤下去几道菜,留了四道给阿桃尝鲜。阿桃口中生津,看那奶房玉蕊羹、鹌子水晶脍、鸳鸯炸肚、肫掌签,样样都好,拿着筷箸一时不知该从哪里下嘴好。   不一会儿,阿桃就着几道菜阿桃连吃三碗米饭,刚放下筷子,厨房又送来了几道时新果子,青花瓷盘里放了大金桔、小橄榄、榆柑子,紫葡萄等,刚用清水洗过,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别提多诱人了。   阿桃本已经靠着椅背休息了,看那果子诱人,又回来道:“扶我起来,我还能吃。”   芸娘看着阿桃那逐渐鼓起来的肚子,走到外间对传菜的下人道:“你家太守真会来事啊。”   那下人乃是府内管家,当下还没品出味来,笑眯眯地顺着话头道:“姑姑谬赞了,那金桔可是当年夏国仁宗的张贵妃最爱吃的,九江一带千里送金桔,可比唐皇杨贵妃的派头还大呢。如今孝敬给皇后娘娘,还请…”   他说着说着余光瞄见芸娘脸色不对,咽下了后面的话。   芸娘其实没什么严厉之色,只是语气淡淡的,“今儿就算了,明早叫厨房悠着点,皇后娘娘还得赶路,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这马屁就拍错地方了。”   管家擦擦额上的汗,揣着话赶去厨房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恨骂道:“哪座山头里飞出来的野鸡,并那姓燕的狗贼,也敢称帝后。幸得老子早就退伍了,若是年轻二十岁,冲进东都城杀了尔等这对狗男女,夺回燕云十六州,光复国朝,未必不可!”   想罢,那管家兀自生出几点骄傲豪情,不光抬头挺胸了,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且说等芸娘回来时,风卷残云,杯盘狼藉,只剩下几个果核了。   几个伺候的宫女排成一溜,各自手里捧着个金桔与葡萄,望着芸娘,一脸实在拦不住的为难。   而阿桃靠在椅背上,见芸娘进来了,抚摸着小肚子不好意思地笑:“芸娘,你别怪他们,我这几天清汤寡水的,实在没味道,坐车直头晕。这顿吃的开心,来,我给你留了一个金桔,最大的!”   芸娘揉揉额角,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这个皇帝当的有些特别...后面会慢慢展开说。   下周要排榜单了,还是求收藏和评论啦~   明天继续~ 第7章 食难消   阿桃造作这么多吃食,当天晚上芸娘的担心便应验了。阿桃只感觉那些脍肉并果子都顶到嗓子眼来了,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下。   阿桃干瞪着眼,望着帐子,想起之前她贪吃积食,哥哥总会笑她是在烙饼。而现在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可不是烙饼吗。   眼看已经过了子夜,阿桃还是睡不着,她干脆披衣而起。守夜的宫女听见动静,掀帘子问她:“郡主,怎么了?”   阿桃弯腰将绣鞋穿上,抬头冲宫女笑了笑,一根手指放在红唇上,“没事,别吵醒其他人,我出去转一转。”   宫女本来睡眼惺忪,见阿桃披了件斗篷就这么走房门,再大的瞌睡也醒了,忙从隔壁叫来芸娘。   芸娘听了,慌忙从床上起来,宫女一面帮她穿衣,一面念叨:“…劝不动,非说去消化一下。”   芸娘连头都没来得及梳,只简单挽了个籫儿,拿了件褙子披着。问了看院子的太监,所幸阿桃并没有出院,芸娘领着几个宫女一同前去,不多时在堆着假山,养着金鱼的池旁看到了阿桃。   她正绕着小小的池塘转圈,一双手摇得欢快,脚步也迈得用力,她已经锻炼了一段时间,出了汗故而把斗篷脱了,脸蛋白腻透红,活脱脱个饱满多汁的蜜桃。   “芸娘,”阿桃冲众人招手,打着商量,“我再走一圈,消消食。”   芸酿真如带孩子般,一时不在就有问题,她道:“郡主,我叫厨房熬了山楂蜜水,你喝一碗就好睡觉了。”   阿桃一听蜜水,想像那甜腻的味道,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恶心冲到喉咙了,她弯腰一手撑在假山上,呕了几下,芸娘见状赶过来抚阿桃的背脊,帮她顺气,问她:“郡主以后晚上还吃这样多吗?”   “…不吃了”阿桃抹了抹嘴,“不吃了,太难受了。”   芸娘抿嘴笑,叫人带阿桃进房去,并告诉外间候着的太监,“陛下哪儿别大惊小怪的,好好说话。”   太监明了,提灯下去了,阿桃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事,以前她堵得慌,出门跑两圈便好了。哥哥会亮着屋里的灯,等她回来。   这次阿桃没敢跑,跟别说出门了,便就在自己休息的院子里动一动,就是还没动畅快,就被带回来了,重新盥沐换衣,上床睡觉。   芸娘站在床边,打开荷包,往案上的天鸡熏炉里丢了一把沉香,对阿桃道:“这是凝神静气的,郡主快歇息吧。明儿还赶路呢。”   她要走,袖子被人拉住,芸娘转头,阿桃陷在丝绒被窝里,露出小脸,嘟囔道:“芸娘,帮我揉揉肚子,还是不舒服。”   这孩子倒是不认生,自来熟。芸娘如是想着,坐在床边,阿桃笑眯眯地挪进里边,掀开被子,道:“你上来罢。”   芸娘怔愣片刻,想到那已经死了的女儿,她也是这样,拍拍被窝,撒娇地说:“娘亲,一起睡吧。”   芸娘吸吸鼻子,勉强笑了,说:“不了,我那儿还有点事,揉一揉就走了,行么?”   阿桃噢了一声,没想太多,更没多大失落,挪出来牵着芸娘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闭着眼感受芸娘细软的手心,还有她身上香甜的味道,别提多舒服了,阿桃就这么带着餍足的笑意进入梦乡。   第二日,阿桃穿戴好了准备上路,太守给她准备了一只黄花梨捧盒,共有来两层,一层是各色蜜饯和果子,二层是各色糕点。   可惜阿桃是不能再多吃了,太医早上给她号了脉,交代她长途坐车消耗精神,不可暴饮暴食,若是有跑肚拉稀等事,那就既麻烦又不雅观了。   阿桃很想说她结实得很,跟牛犊子一样。但对上芸娘灼灼的目光,话语在嘴边捣鼓一圈咽了回去。   至于那食盒,便忍痛将分给了低下的宫女太监。   因为昨夜折腾,就睡了两个多时辰,阿桃实在困倦得厉害,整日间提不起精神,好在燕珩今日并不乘车,骑着他那匹良驹跟茂竹时不时的咬耳朵,应是有什么事商量。因此阿桃索性一上车就倒在软枕上睡的浑浑噩噩,天昏地暗。   期间车停了又走,阿桃半梦半醒,心里祷告:别叫我起来,别叫我起来。   果然没人打搅她,她十分满意,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迷蒙时感觉有人上来,用温湿的布巾给她擦脸,轻轻柔柔的,阿桃只当是芸娘,唯有她方能这般温柔。   擦完了,“芸娘”要走,阿桃一把握住“她”的手,也不怕羞,也不嫌臊,娇滴滴地央告,“你帮我再揉揉肚子行吗,你的手好软啊。”   哪晓得“芸娘”一动不动,也没揉肚子,只是抬手轻捏了一下阿桃的粉腮便走了。   阿桃眼皮子重,抬不起来,没什么执着,心里遗憾道::哎呀,走了,许是有什么事呢,芸娘可忙了。她双手相交放在腹上,气息渐匀。   再次醒来时,阿桃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推开一点木窗,天光已然暗了,车马未行走,而是停在了路边。   一天到头,只有清晨上车时燕珩搀了一把,到现在都没见过他,相比之前时时刻刻都坐在一辆车里,阿桃还真有些不习惯。   而且昨晚吃饭后她还留了一个金桔给燕珩,他毕竟救了自己的命,陪嫁的金银玉器燕珩也不缺,只能借桔献佛,聊表心意。   于是,阿桃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寻找燕珩的声音,她将木窗完全推开,将整个身子探出去,芸娘见她醒了,走过来问可要吃什么。   阿桃一面敷衍着应她,一面看到燕珩逆着夕阳朝这边走过来,阿桃欣喜,捧着那个浑圆的大金桔,跳下车对芸娘说:“我去找燕珩!”   说罢像只蝴蝶般,往燕珩那边轻快掠去,还未到他身旁,已经忍不住脆脆地呼唤:“你看看,我送给你什么!”   燕珩却没注意阿桃的动向,茂竹策马回来,堪堪停在燕珩旁,他提着个包袱,当着燕珩的面将包袱打开。   “啊——”   女声惊恐的尖叫传来。   金桔跌落在尘土里,滚落在燕珩脚边,他回头,只见阿桃脸上血色退的一干二净,嘴唇不自然地颤抖,连声音也抖得厉害,她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茂竹的包袱。   那包袱里是两颗血粼粼的人头,血还在流,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一双眼已经翻白,但没闭严实,以一种怪异的状态盯着阿桃的方向。   难怪她会发出如此惨叫,燕珩横了茂竹一眼,箭步冲到阿桃身旁,阿桃反应极快,她退了好几步,背后被一个怀抱堵住。   芸娘嵌住她的双臂,焦急安抚:“……别看了,郡主。”   燕珩见阿桃如此惊慌失措,上前一步,无声唤了句“阿桃”。   即是无声口型,阿桃哪能听到,只知他上前,她便退,他还要上前,阿桃抬手制止,说别过来。   方才没觉得,现在阿桃嗅到燕珩身上血腥浓烈,冲鼻得很,她控制自己不要回想那人头,但看得那样分明清楚,如何不去想。   阿桃感觉胸腔波涛乱涌,难受极了,她推开芸娘踉跄着跑到路边,哇一声将隔夜饭都呕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   桃桃子真是惊吓和安抚中来回摇摆~但珩狼是“爱”女鹅滴,不必怀疑。   明天继续~ 第8章 疯魔语   景国在燕云十六州以北,黑水河更是在景国极北的地方。那儿十月底就会开始下雪,一年有大半的时光都是白雪皑皑。   景国人以捕猎为生,阿桃和哥哥也不例外。相对于能够去上京的族亲来说,他两并不怎么羡慕。爹娘成亲时曾去过一次,与他兄妹两个还时常吹嘘,“那上京的皇宫有什么好的,皇帝的后院还养着羊呢。”   听了这话,兄妹两彻底打消了去上京的念头,他们背后就是黑水河远处是长白山脉,那可比上京皇宫更宽敞大气呢。   到了冬天,河水冻住了,哥哥就会带着阿桃去捉鱼,用钉矛在冰面上开一个洞,将渔网撒下去,过几天来看,里面都是鱼,争先恐后地往外面跳,大马哈鱼阿桃两只手都抱不住,鱼儿动一动都能把阿桃摔到地上去。   阿桃就傻乎乎笑着扑在冰面上按住鱼儿,然后拖回家等着哥哥给熬鱼汤喝。   这天,阿桃又梦到她带上帽子,穿上厚厚的皮袄,兴冲冲地去抓了鱼回来,守在灶边看哥哥熬汤。   等了半日,哥哥笑说:“好了!”   阿桃站起来,结果看哥哥从大锅捞出一颗人头,而哥哥的脸也变成了燕珩的。   阿桃放声尖叫,猛地从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背后都是冷汗,心跳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床帐被拉开,燕珩就坐在沿边,握住了阿桃的手。   阿桃如同被脏东西碰到了一般,扔开燕珩的手,直接站起来贴到了墙根。   “你,你别过来啊。”阿桃指着燕珩,声音颤抖,她的长发由于动作过激,几缕飘在眼前,显得有些疯魔。   搞什么啊!阿桃心想,要杀要剐随便,用不着这么吓唬人吧,自己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一个小女子罢了,燕珩身为一个男人,一个皇帝,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用不用这么费精神啊。   阿桃虽然从小打猎,但大人们剥皮剁肉,她们女孩子都是躲进屋里去的,更何况杀人砍头这种极端血腥恶心的场面,一次就罢了。一而再,再而三,但凡正常人谁受得了啊。   “郡主,”芸娘在一旁柔声哄她,“你快下来,都是误会。”   “误会?”阿桃摇头,她拨开头发,竖起三指头,对天发誓,认真诚恳地对燕珩说:“我知道你有妃嫔,你放心,我不会吃醋,不会生事。你想纳多少妾室都没有关系。即便你要立别人为后,也没事,和离书我先签字。”   阿桃憋着嘴,欲哭未哭地模样别提多可怜了,芸娘伸出手,哄着她:“郡主你先下来,别胡说了。”   那始终坐在床沿边的燕珩神色莫测,不辩喜怒,阿桃拒绝过去,“不,我不过去,你们先说好,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若是楚皇不喜欢我,要我立马回去,我现在就收拾包袱。回景国后,我就说是自己没看上楚皇陛下,我自己要回去的,拒婚的是我,失信的是我。绝不给楚皇陛下惹一点麻烦,只要留下我的小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罢跪在床铺上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头。   阿桃认定,不管当着自己的面砍杀强盗和罗姑也好,今儿捧着两个人头给自己看也好,都是燕珩在给她下马威,要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可能他不想娶景国郡主,可能他有其他原因。但阿桃脑子没那么活,暂时想到这么多。   不能硬抗,先服软再说。   芸娘听了阿桃一番话,干长着嘴说什么都不是,最后燕珩沉声道:“你先下去吧,我与郡主有话要说。”   阿桃一听芸娘要走,简直要疯了,她跳下床去拉住芸娘,又急又慌,皱着鼻子哭唧唧地求道:“芸娘,好姑姑,你别走。”   芸娘爱怜地看着阿桃,看阿桃用嘴型说了句“我怕他”。   她说的他是指燕珩,芸娘拍了拍阿桃的手,低声道:“没事的。”   等芸娘带着宫女离开,房门关上,屋里只剩下燕珩和阿桃两个人。   这个驿站亦是提前清了场,无关旁人赶了出去,后院全部腾出来给阿桃享用,故而现在十分安静,院中的鸟叫都能清晰。   阿桃赤脚站在原地,燕珩站起来,她退后一步,缩着脖子快速道:“陛,陛下要不考虑我方才说的吗?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别再用杀人吓我。”   燕珩本朝她走过来,此时顿住了,只见阿桃眸光闪烁,嘟嘟囔囔地补充,“真的很怕…”   燕珩叹了口气,伸手拉去阿桃,阿桃退无可退,扭着手腕不让他碰,燕珩不容她矫情,把人拉近,两只手握住她的肩头,盯着阿桃的眼睛说:“郡主,你别怕,我不是故意要吓唬你,是茂竹莽撞…”   他说着自己又摇摇头,似乎是在否定,复又抬起眼道:“亦是我考虑不周,不该让那些事情让你看到。”。   “那,那些人…”阿桃嗫喏。   “还记得袭击送亲使团,掳走你的那些夏国逃兵吗?”   阿桃呆呆地点头,相交之前强烈的排斥,现在她平静缓和了下来,燕珩揽着她坐回床上,温声与她说:“我得知在其他县郡还有类似的事发生,逃兵为祸一方,成了盗贼,侵扰百姓,你说我该不该派兵去围剿呢?”   “…该。”阿桃顺着他的话头应答。   “这便对了。”燕珩嘴角噙着柔和的笑,“我想要杀一儆百,就命茂竹将那两个贼首的人头看下来,挂在大名府的城楼上,以警示他人。我知道,这有些残酷,但能造福百姓,你说我做的对不对呢。”   要照这么说,好像确实挺有道理的。   “至于你说的,我是想要威胁你,想要震慑你,不想与你成婚,不想与景国结亲,根本没有这回事。”燕珩抬手,将一缕乱发别到阿桃耳后,指尖擦到她的耳廓,阿桃后颈一阵酥麻,她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动了动。   “郡主,”燕珩盯着阿桃的眼眸,“我解释好了,你还怕我吗?”   阿桃垂眼细细地想,他倒也是不遮掩,说的挺清楚明白的。   “只是…”阿桃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只是…我还想问你,”   “你说。”燕珩紧接着道。   “那日……”阿桃有些踟蹰,或是害怕,或是心虚,眼珠子直转悠,就是不敢看燕珩,“那日我被强盗劫走,无意间,听他们说,说…”   “说什么?”燕珩鼓励她说完。   “说你弑父杀君,是真的吗?”阿桃鼓起勇气将心中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她偷偷瞧燕珩的神色。   “当然不是了。”燕珩没有一刻迟疑,他道:“我想芸娘有跟你说过,夏国那些流民旧臣造谣生事,抹黑新朝是不是?”   阿桃颔首,燕珩低头道:“我父亲痰迷心窍,去世得突然,给他们落下话柄,实则父亲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不将皇位传给我,还能传给谁呢?我又为何去做那大逆不道的事呢?”   阿桃歪着头听得认真,燕珩哄着她道:“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道:“弑父杀君这种事,于我来说没有半点好处,稍有不慎就会惹得一身祸。退一万步讲,我若真的做了,哪会让旁人知晓呢。你道对不对?”   燕珩拉着阿桃说了一席话,阿桃才从昏迷中醒来,脑袋嗡嗡直叫,燕珩跟她说得阿桃有些消化不了,燕珩问她对不对,阿桃居然下意识回答:“你说的对。”   燕珩展颜,语气温柔地化成了水,莫再说他那如星子般的眼睛望着阿桃,阿桃小小年纪,哪能受得住,燕珩问她:“那我此身分明了?”   阿桃缴械投降,“嗯”了一声,心道:他如此真诚,或许是我想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珩狼究竟有没有搞死他老爹呢?   明天继续~ 第9章 桃花血   “那便好了。”燕珩道,“我叫她们准备饭菜,你昏睡到现在,需得填补一些东西再歇息,明天还得赶路呢。”   燕珩起身要走,却被阿桃反摁住手,回头只见阿桃坐在床沿,与他说:“你其实,你对我挺好的。”   燕珩嘴角漾起笑意,又重新坐回阿桃身旁,“郡主背井离乡,我当然要细心呵护才是了。”   “背井?”阿桃疑惑,“我为什么要背着井?”   燕珩微愣,笑得更盛了,阿桃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我没读过书,不识字,你别笑话我。”   燕珩轻轻摇头,“背井离乡就是指你离开家乡,孤身过来,很不容易的意思。”   这般解释阿桃便明白了,经他提醒,阿桃又想起在上京的哥哥来,神色难掩的低沉落寞。燕珩于她说:“先吃些东西,我命人给你准备了烤羊肉。”   听到有烤羊肉,本来思乡的阿桃眼眸瞬间明亮了,燕珩抬抬手,外间芸娘便将准备好的吃食端了上来。   阿桃光着脚丫,跳下床去看,果然有一道烤羊肉,还冒着热气,上面撒了孜然与胡椒,闻起来可香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家了呀。”她惊诧地对燕珩说。   燕珩不答,只让宫女侍奉她穿了鞋子和外衣,坐在桌前看着阿桃进食。   阿桃拿着筷箸夹起切得大小均等的羊肉,放一块在嘴中,感受肥瘦相间,火候正好的美味,眯着眼享受地道:“我正饿着呢,就该吃一口肉才是。”   燕珩看着她吃,笑得温和从容,阿桃睁开眼正对上他的表情,羞烫了耳根,将盘子推到燕珩身旁,轻声说:“你也吃。”   “我已经吃过了,这些是你的。”燕珩如此道。   阿桃看那桌菜,有羊排,几碟小菜,白滚滚的热粥,宫女手里还捧着一小盘时令鲜果,可谓想的无比细致周到了。   阿桃咬着筷箸一头,朝燕珩招了招手,燕珩不解,探过身子来,只听阿桃悄声道:“你是不是挺喜欢我的?”   她本来是想躲着屋中芸娘并那些宫女说的,哪里知屋子就这么大,说什么都听不到呢。阿桃这般直白坦诚,燕珩也有些卡壳了,连着咳嗽两声,直起身子去看地下那些人的神色。   好在宫女和黄门都非常识趣地垂下了头,燕珩方转向阿桃,此时她捏着筷箸,眼眸追着燕珩的神色变化,有些期待,有些紧张,脸蛋慢慢地透出粉色,比平日更加娇俏动人。   “你觉得呢?”燕珩反问阿桃。   阿桃怔了怔,直起背脊,盯了燕珩半晌,而后眼睛眯着起来,笑得像月牙,“我觉得是的!”   燕珩抿着嘴点头,阿桃见他承认,脸蛋更红了,透着欢实的喜悦。可转而又垂下眼来,燕珩问她怎么了。   阿桃趴在桌上喃喃念:“可我们才认识几天呢。”   燕珩对她说:“人与人相处并不在日长,我与郡主一见如故。”此时阿桃秀眉又皱成了疙瘩,那是她满腹疑窦的表现,燕珩解释说:“就是一见面就感觉认识很久的意思。”   阿桃莞尔一笑,低头看了着脚尖,双手捂脸含羞带臊,不一会儿复而仰脸着急地问,“那你喜欢我什么?”   她这般娇羞与大胆地无缝转换,可真是把人逗乐了,燕珩再次反问:“你觉得呢?”   阿桃见他问,迫不及待地支着腮想起来,须臾,她指着自己道:“我好看!”   身后有宫女憋着笑,连芸娘都满脸慈善并无奈的笑意。燕珩倒是能沉得住气,顺着她的话回答:“对,没错。还有吗?”   阿桃更来劲了,手舞足蹈地说:“我机灵!”   燕珩点点头,道:“郡主秀外慧中,天真无邪,自然惹人喜爱。”   “这个我知道,”阿桃不等燕珩解释,她道:“这是在夸我。”   众人都笑了,其中端着果盘的宫女立在旁边,她出声道:“郡主真是聪慧,若是能请个师傅教读书写字,兴许不出多久就能吟诗作对了呢。”   那宫女是阿桃来后一直跟着的,阿桃向来没主仆的意识,谈得来的都是朋友。听宫女说得有道理,便转头笑道:“还真是,可我都这么大了,还能学会吗?”   那宫女还要说,突然被芸娘拉住了袖子,她侧目,对上芸娘的眼神,突然感觉脖子后有些发凉。   宫女顺着芸娘的眼色梗着脖子往后去瞧燕珩,却见他并没什么不对,仍旧是笑着对阿桃指了指桌上的饭菜,道:“再不吃就凉了。”   阿桃到底还是个孩子,想起一遭是一遭,转眼就抛诸脑后,喜滋滋地重新拿起筷箸,晃着脚尖,把桌上的吃食一扫而光。   燕珩看了一会,吩咐了两句便起身走了,走时余光瞥了那多话的宫女一眼。   那宫女被他看一眼,如同寒冷如冰的刀刺中了般,通身冰凉,端着果盘的手双手不自觉地发抖。   芸娘接过银盘,宫女失魂落魄地往门口蹭,心里有百般害怕与不愿意,等走出了阿桃的视线,门外两个小黄门进来,将那宫女拖拽到隔壁小院中。   傍晚时分,下了本地第一场春雨,青石板上积着大小不一的水洼,那宫女刚看到燕珩,双膝扑通跪在地上,雨水之凉透着衣料从膝上瞬间蹿到心尖。   那宫女埋着头,瞧不见燕珩是何等表情,只听他冷冷的声音,与方才在屋中与阿桃说话时全然不同。   “我说过许多次了,在郡主面前定要万分小心,不能有一点行差踏错。”燕珩转着手上的扳指,如此道。   其实宫女并不算说错什么,她在宫内做了许久了,伺候阿桃这般没有架子的主子还是头一遭。平日开些玩笑,阿桃并不在意。但她竟忘了,燕珩立下的规矩特殊,此时这宫女哪还敢辩解什么,只剩下砰砰磕头的份了。   眼见春雨打下的桃花瓣现下都快被宫女捣成糊了。在旁的黄门个个收敛神色,心里都知宫女冤枉,但没人敢为她求情。   正巧茂竹来了,燕珩随意指了指地上碰头不止的宫女,道:“杖责三十,赶出去。”   宫女一听大惊失色,试问哪个弱质纤纤的女子能熬得过杖刑三十,她仰起脸来,额上的雨水混着血迹从眉间流下,她空张着手,想抓住燕珩的衣摆,又畏惧地不敢靠近,只能保持一种奇怪地姿势,从喉咙里压低声音喊了句,“陛,陛下,饶…”   “饶命”两个字还没说全,就被茂竹的人捂住嘴拖了下去。   茂竹望着了几眼那道拖拽的水痕,转头打量燕珩,但见他面色波澜不惊,闲闲地望着面前的桃花树问他道:“可有消息了?”   “打探到了。”茂竹收回眼神,道:“那群流兵本是郑州天水营的,陛下还记得吧,夏国国破的时候,是天水营的护送沈虞和梁王离开的。”   燕珩当然记得,他问:“所以现在有沈虞的消息了吗?”   这边阿桃差不多用完了饭,她近日喜欢与宫女们翻绳花,吃饱喝足后便问:“黛儿呢?”   黛儿便是方才那宫女的名字了,她翻绳花可厉害了,花样极多,阿桃怎么都比不过。可她如是问,芸娘本来上扬的嘴角微微一滞,而后推了另外两名宫女上来,柔声道:“郡主前些日子说喜欢喝花茶,黛儿去取了,奴出门看看。”   阿桃还想说什么,面前的宫女已经准备好红绳,候在一旁了,她便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拆招破招。   而芸娘趁这个空档出门往隔壁院子去,其实她心里有些底了。陛下如此看重郡主,出发前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允许任何人出岔子。   她走到院中时,影影绰绰地看到茂竹与燕珩在一株桃花下说话,再要往前走,却发现一脚踩在浅浅的水洼,那水洼里有血痕,芸娘的心仿佛猛地被人揪了起来。   芸娘没有往前走了,站定在原地,燕珩耳力极佳,听有人来了便止住了与茂竹的交谈。他见是芸娘,便伸手在头上摘了一支桃花交给芸娘,与她道:“送给郡主玩吧。”   芸娘接了过来,眼眶有些发红,燕珩见状皱眉道:“烦请姑姑将郡主身旁的人再认真细致排查一番。那些嘴巴不严的、行动莽撞的,都打发走。”   芸娘无声应允,燕珩将她的忍耐看在眼里,静了片刻,叹息一回,诚恳如斯,他道:“姑姑,我多无奈之举,你该理解我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珩狼不愿意阿桃读书学字,想让她永远做个文盲,至于为什么,后面解释。   明天继续~   更多免*费小*说关*注*公*众*号:柚柚推文 第10章 费心机   燕珩说完冲芸娘一笑,背后是繁盛桃花,脚下的青苔血水,诡异妖冶。芸娘脑袋嗡地一声,不禁打了个寒噤。   芸娘往回走,想起许多年前,她陪着夫人嫁到燕府,看着燕珩呱呱落地,那真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又想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已经在战火中死去了,连夫人也…   芸娘深吸一口气,夫人那时托付自己要好好照顾珩郎,夫人对她恩重如山,芸娘自然不能失信。如此想,芸娘方能平静两分,拿着桃花回到阿桃这边。   阿桃正翻着绳花,嗅到一阵隐隐清香,不一时芸娘从帘子后转出来,手里握着一株桃花,阿桃扔了红绳,笑盈盈地冲到芸娘身旁,左右看了看,问:“黛儿呢?”   芸娘搪塞:“黛儿还有些活,今晚不能来侍奉郡主了。”   阿桃对芸娘的话深信不疑,她道:“那让黛儿不必过来了,干完活就休息吧。”说罢便去瞧那株桃花,阿桃眨巴着大眼睛,“这是个给我的吗”   芸娘点头,“这是陛下给郡主的。”   阿桃羞答答地接过来放在鼻下闻了闻,嘟囔道:“我方才在窗户那儿就看到墙角伸出一株桃花来,在月亮下可好看了,还想着能摘一朵就好了。”   “那郡主怎么不说呢,一株桃花罢了。”芸娘问。   阿桃笑笑,拿着那四尺高的桃花走到内间,早有人碰了梅瓶过来,灌了清水,将花儿插在内里。   “我想着它在枝头开的艳开的美,可能摘下来很快就枯萎了,即便我能在房里就能看到,可它活不过两日…”   阿桃说着转头对芸娘说,“还不如让她长在树上,你说呢?姑姑。”   芸娘看阿桃,刚及笄的小姑娘就如身后的那株花儿般,娇嫩欲滴,含羞待放,真真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先前的阴霾与阿桃不可说,芸娘只能深埋心底。   她道:“郡主,天色已晚,歇息吧。”   梳洗完毕后,芸娘侍奉阿桃躺下,阿桃躺进温软的被窝,拉着芸娘的手,低声撒娇:“芸娘,你与我说实话,今日陛下跟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她到底还是多了个心眼,只是心眼长的不是地方。芸娘待她好,事无巨细照顾饮食起居,阿桃便待她为在楚国最亲的人,浑然不想芸娘所言所行当然是向着燕珩的。   “自是真的了。”芸娘道,“郡主说得那些流言蜚语,在奴看都是无稽之谈。”她顿了顿,解释道:“就是胡说八道。”   阿桃明了,晃了晃芸娘的手,示意她接着说,芸娘一下一下拍着阿桃的身子,双眼微眯,望着窗外的月亮,似乎是想起了往事,她幽幽道:“奴比郡主还小的时候,就陪嫁到了陛下家中,陛下从小聪明,五岁作诗,八岁对策,十岁在夏国哀帝的元宵宴上一举夺魁,被人称为神童,出入皇宫那是常事。陛下十八岁就考了状元,那是国朝…”   芸娘停住了,而后改口道:“…是夏国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年纪轻轻便进入翰林院,还常去太学、女学讲课,可招女学生喜欢了呢。”   阿桃想象燕珩被一群女学生围起来的尴尬场景,想他手足无措,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禁躲在被子里咯咯笑。   芸娘接着道:“陛下不光聪明,还仁孝。有一年陛下的父亲,就是先皇,得了一场风寒,那年冬天特别冷,连下好几场雨雪。别看雨雪不厚,落地上就化成水了,可是南方阴冷,水都能结成冰。许多百姓熬不过去了,先皇当时身为夏国东都京兆尹,顶着病气走访乡郡,收集善款,搭棚施粥,救了好些人。陛下小小年纪就一直跟着照顾父亲,毫无怨言,最后先皇的病好了,陛下却又病倒了,一病三个月,险些救不回来了呢。你说如此父子情深,他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吗?”   芸娘尽量说直白,但阿桃理解起来还是有些吃力,好在最后明白了,燕珩是个好人。   她对芸娘道:“然后呢,姑姑,你后来一直照顾陛下吗?你有成家吗?有孩子吗?”   这一句仿佛当头给芸娘劈了个焦雷,她脸色眼见得瞬间就变了,阿桃一顿,关切地问:“姑姑,你怎么了?”   芸娘收回手,在袖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假作恍然道:“瞧我这个记性,小厨房还蒸了红枣米糕呢。”   阿桃道:“我道什么事呢,吓我一跳。”   “那是准备明天给郡主吃的。我得去看着那些厨子,省得他们偷懒。”芸娘说着起身往门外去。   阿桃撑起来,撩开帘子,叫住芸娘,“姑姑,我不吃了,天色这么晚了,你和厨房的师傅都休息吧。”   芸娘嗯了一声,吹了最后一盏灯,阿桃的眼睛舒服自然地闭了起来,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   第二日,阿桃便是捧着那株桃花上路的,车门打开,燕珩已经坐在里面,他看了看阿桃今日的装扮,鹅黄色长褙子配着同色的齐腰褶裙,衣前嫩绿,在胸口绣了花鸟,与头上的蝴蝶点翠相映成趣。   她一蹦一跳的,那蝴蝶的翅膀便跟着颤起来,着实可怜又可爱,好似把盎然春意穿在了身上一般。   燕珩舒眉展颜,问她:“桃花可还喜欢吗?”   “喜欢!”阿桃脆生生地回答,她将梅瓶放在燕珩平日写字的小几上,托腮道:“陛下,让你费心了,我却没什么好送给你的。”   “怎么没有呢,”燕珩从匣子里拿出昨日那个金桔,阿桃拍手笑起来,“你又捡回来了?!”   燕珩道:“郡主一片真心,怎可任其蒙尘。”   阿桃将金桔放回匣子里,埋着头不说话,燕珩问:“为何突然不说话了。”   阿桃抬起眼皮羞怯地瞅了燕珩一眼,小声道:“陛下如此宽和,长得好看,说的话也好听,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燕珩已经习惯阿桃的娇羞与直率,他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交给阿桃,温声道:“今日,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阿桃长卷的睫毛扑闪扑闪,抬手接过信来,只见鸭舌处画了条鱼儿,“是哥哥的信!”她兴奋地站起来。   车正在行走,因刚下了雨,有些泥泞坑洼,并不算平稳,她刚站起来车子便抖了一下,阿桃沉浸在欢喜之中,没觉得人在危险之中。   燕珩不动神色地将她拉下,让其偎在自己身旁,阿桃迫不及待把信拆开,拿出了一叠纸,她先是咦了一声,燕珩凝眉,随即问:“怎么了?”   阿桃的疑惑稍纵即逝,摇摇头,仰脸冲他甜笑,“没事。”   燕珩放下心来,催促道:“那便好,快看看,信上写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   今天比较短小,因为上榜前会压一压字数,明天继续~ 第11章 两世缘   “这墨好香啊。”   阿桃背着手附身,嗅了一把燕珩手边的墨。她的长发虽然按照中原妇人的规矩盘了起来,但珍珠步摇插在鬓边,轻轻划过燕珩的的手背。   “当心。”燕珩伸手,将纸墨挪到一旁。   阿桃对他拒绝不甚在意,仍旧笑着说:“我们景国墨水可没有这么香,粗得很,臭得很,我都不喜欢闻呢。”   燕珩抬眼看了她一眼,冷淡至极,“你来做什么?”   阿桃面色一僵,唇边的笑容有些尴尬,她道:“圣旨下了许久,你,你打算什么时候与我成亲啊?”   燕珩一面听她说话,一面将纸张铺开,低头写字,他说:“父死子及,是你景国的规矩,我中原没有这样的规矩,小功期没过,我却娶了年轻继母,这是大不孝。”   阿桃忍着泪花,点了点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她道:“那好,我等你。”   “不必了。”   她还未转身,燕珩停下笔,拿起宣纸吹了吹,递给阿桃,道:“我修了国书,郡主还是早日回景国吧,省得在中原蹉跎此生。”   阿桃拿着那份国书,上面的字她都认识。到楚国来后,阿桃学会读书识字,其中有一些还是燕珩教的。   那时她跟燕珩卖弄,“我无需写字,我与哥哥之间也能通信。你看,这个笑脸是我的标志,这个鱼儿是哥哥的标志,只要看到这个,不必写名字,就知是对方来信了。还有很多呢,我一一交给你啊。”   阿桃拿着信笺,喉咙哽咽,却又强忍伤心,默默离开。   没过几日,燕珩便替阿桃整队,送她离开东都。   那天,阿桃穿回了景国的服饰,额上挂着一颗玛瑙,想比两年前她嫁过来的时候,阿桃的眉宇间少了一丝灵动,平添了许多哀愁。   眼见车马要驶离城门,阿桃掀开车帘,朝燕珩招了招手,燕珩似乎极不愿意地打马过来。   “何事?”他问。   阿桃扬起脸,看那沐浴在阳光中的燕珩。   人背着日头,不辩此刻喜怒哀乐,燕珩一身雪白衣衫,仿佛谪仙,亦是冷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   阿桃心里难过,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唯有轻叹:“…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   这一世的阿桃在燕珩身旁读哥哥从上京来的“信”,燕珩能清楚地嗅到墨香,确实清香扑鼻。   手在袖中紧紧握拳,燕珩心道:居然差错在此节,好险她并未深思。   “信上写了什么?”燕珩出言问。   阿桃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她道:“哥哥要我不必多思多虑,我去信写的事…”   她心虚地看了燕珩一眼,燕珩道:“可是说我残暴至极,杀人为乐,更有弑君的嫌疑?”   “你都知道了。”阿桃赔着笑脸,而后马上指着信笺,道:“可哥哥说了,陛下绝不是这样的人。是我误会了,他要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保重身体,安心做个…”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新妇”两个字几乎都要听不见了。燕珩看她羞涩红了脸,含笑把笔递给阿桃,“那你给他回信吗?”   “好啊。”   阿桃接过笔来,燕珩给她挪了位置,坐到一旁去看书去了。   她握笔的姿势奇特,五指全部握住笔杆。这个姿势很不好运笔,手腕不受控制,一画一片,极其废纸,难怪每次写信都要一叠宣纸才是。   这几日她跟燕珩朝夕相处,看多他行云流水的文雅姿态,内心羡慕得紧,看看那神仙般的人儿,回想自己的粗陋,阿桃忍不住求道:“陛下,教我握笔吧。”   燕珩本翻开一本书,仿佛没有听到,阿桃凑过来一些,再道:“陛下?”   燕珩没有动静,好似还是没有听到,阿桃坐到在他耳旁,提高了音量说:“陛下——教教我吧。”   这时,燕珩转头,高挺的鼻尖蹭到阿桃的脸颊,一阵酥麻传遍全身,阿桃愣在当下,大眼睛眨巴眨巴,耳垂变成了热烫的红色。   “要学握笔吗?”燕珩问她,声音醇厚,极为诱人。   “不,不必了,改日吧。”阿桃僵硬地坐回来,手里握着笔,心里却乱打鼓,写什么画什么全然不知,手胡乱动着,草草写好装进信封,交给了外面的芸娘。   “郡主的脸很红啊。”燕珩放下手中的书,靠在车壁上,似笑非笑。   这燕珩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心里憋着坏呢,占我便宜。阿桃心里明镜似的,可他是未婚夫,又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英俊男子,被这样的人占便宜,非但不会难受,还挺美滋滋的。   然则再没心没肺,阿桃也是个待嫁的女孩子,对燕珩的话并不搭腔。她将为数不多的矜持拿出来,推开车窗,假装望外面的风景。   此时队伍已经进了京畿之地,青山绿翠,村郭自然,炊烟袅袅,田中有农人在劳作,埂间有孩子在玩耍,好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诶!”阿桃好像瞧见了什么稀奇玩意儿,忽而站起来,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指着天上问燕珩,“那是什么?!”   燕珩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天上两个纸鸢迎风飘扬,多半是村子里孩子们放的。   “那是纸鸢,或者叫风筝。”   “那就是风筝?”阿桃惊诧,再仔细瞧了瞧,她道:“我们那儿也扎纸花,但没这个东西,真神奇,像鸟儿一样。”   燕珩道:“这个在中原还是挺普遍的,到了春日,人们走出屋子,来到旷野里放纸鸢,既可以愉悦心情,也能锻炼身体,一举两得。”   “那我想要个风筝。”阿桃指着不远处的天空,对燕珩道:“要跟那个一样好看。”   那只是个普通的风筝,上面无甚什么精妙图案,就是拖了两个尾巴有些意思,如此简陋,就把阿桃馋的不行。   燕珩无奈又好笑,阿桃还以为燕珩不肯,焦急地讨价还价,“你送给我个风筝,我给你剪个纸花怎么样?!吉祥如意,平顺长安,永结同心,什么花样我都会剪,行不行?行不行嘛?”   “好好好。”燕珩答应下来,“不必送给我什么,我答应你便是。或是美人图,或是百鸟百兽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样的风筝。”   “好!”   阿桃高兴地拍手,把方才暧昧尴尬忘得一干二净,牵着燕珩的衣袖直晃荡。燕珩垂眸,眼睛不自觉地往她白腻的面颊,粉红的嘴唇和小巧的鼻子上看。   若眼神有手,他已经将阿桃的面容爱恋地抚摸了千百遍了,袖子下的手握拳又松开,压抑的情感积了许久,总有些会泄露出来。   此时,燕珩的嘴角微微勾起,笑容宠溺到有些怪异,他的手慢慢伸向阿桃光滑油亮的长发,周身仿佛漫出一股诡谲的侵占的气息,逐渐笼罩了单纯的阿桃。   与此同时,芸娘声音突然传来,她在外面问,“郡主,那边还有许多人在放风筝,想去看看吗?”   她许是方才看到阿桃这么兴奋,所以想着让她出来透透气。   “去,我这就去。”阿桃提着裙子,叫停马车,跳了下去,而后才想起来问燕珩,“我可以去吗?”   长发滑过燕珩指尖,他浑身酥麻,那只在梦中出现过的感觉昙花一现。   他的手僵在一半,阿桃回头,燕珩瞬间转了动作,佯装掸掸长袖,敛起怪异的神色,柔和之意重回眼中,他道:“去吧,活动活动也好。”   #   晚间,茂竹向燕珩回禀,“在此地住一晚,明天就能到东都了。”   燕珩点了点头,道:“按道理郡主并送亲使团该要住在鸿胪寺的客馆。但突遭袭击,总不能将郡主一人丢在鸿胪寺,玉芙殿可有收拾好?”   “收拾好了,那儿靠近翠保殿宫,等礼成之后,搬动起来也方便。”   燕珩在劄子上画了一笔,想了想,对茂竹道:“皇后不住翠保殿。成亲后也不必腾挪,就在玉芙殿住下。婚后,我也住在玉芙殿,不用另外再设寝殿。”   茂竹知道燕珩所思所想,燕珩作为天子,也不住夏国皇帝的寝殿——福宁殿,自有他的道理,茂竹无须多问,只要服从便是。   茂竹走后,已是深夜,黄门提灯引燕珩来到浴房,不习惯宫女贴身服侍,燕珩自己解了衣裳,进了浴桶。   热水包裹着全身,燕珩靠在壁上,伸出左手细看,回想白日摸到那极为柔顺的触感,并那如花朵般的笑颜,回忆渐渐涌上心头。   前世他将新寡的阿桃送离东都,回到宫里便生了一场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在榻上足足躺了一月。   某天,燕珩正歪在榻上咳喘不止的时候,外面通报郡主回来了。   日前便得了信,景国坚持要将郡主嫁高楚国皇帝。先皇死了,那就新帝迎娶。故而阿桃走在半道上又被赶了回来。   燕珩从病榻上撑起,迷糊间看到一个纤细的倩影跑进来,一头扑进自己的怀里。   “就算没有圣旨,我也要回来,我不想回去,我想跟你在一起。”阿桃抬眼望他,情愫缱绻。   “…胡闹。”燕珩端详她的脸,明明挪不开眼睛,放不下心,嘴里却还要说伤人的话,他说:“…你就不该回来。”   “我就要回来。”阿桃哪管他的拒绝,双手揽着燕珩的腰身,将头埋在他的胸膛,听他慌乱又炙热的心跳,任性地说:“不管多久,我等你便是了。”   几个月后,阿桃又嫁人了,还是皇后,只是这次是楚国新帝的皇后。   那夜她凤冠霞帔,珍珠面靥,妆容精致,褪去了稚气,变成了个成熟的女子。   燕珩抬手却去团扇,看阿桃娇中带怯,情难自禁地吻上她唇瓣,轻声呢喃:“阿桃,你终于,是我的妻…”   阿桃带着泪花的面忽隐忽现,女子的呻、吟和娇、喘回荡在耳边,忽远忽近。   此时的燕珩浸在浴桶中,目光逐渐迷离,口中念着:“阿桃…阿桃…你…”   他的左手不停快动,浑身连带脚趾紧绷。猛地,燕珩闷哼一声,整个身子脱力沉进水里。   氤氲水汽中,燕珩将眼睛闭上,感受着手中黏腻,出了神。未几,他喃喃自语:“阿桃,前世我们这么相爱,今生你也必须要爱我才是啊。”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   排榜前压一压字数,周四再更~ 第12章 少女心   稍作休整,第二日燕珩便带着阿桃进了东都城。   进了城门,阿桃将车帘撩起一条缝,想窥看传闻中被称为 “繁华地” “风流窟”的国朝东都。   可惜这天天色灰蒙,黑云实实地压在城池之上,楼宇层叠,重阙飞檐,一望无际,却在朦脓烟雨中显得暗淡。   街道虽宽,但店门紧闭,旌旗收卷,也无行人,本该望之如绣的东都城,和阿桃心中的人间仙境大相径庭,非但不热闹繁华,竟还有些死气沉沉。   阿桃满心疑惑,面色都凝重了起来,“郡主在看什么?”燕珩在她身旁问。   阿桃来之前学过规矩,说中原女子并不像他们景国女人豪放,行动温柔优雅,甚少抛头露面的,故而她速速瞄了两眼便放下帘子,道:“我一直听人说东都特别好,所以想瞧瞧。”   “那现在看了,觉得如何呢?”   阿桃回忆方才所见,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燕珩问她:“有什么不对吗?”   “那倒没有,”阿桃说:“店铺、楼阁比上京不知多几倍,可惜…”   “可惜什么?”燕珩抬眼看她。   阿桃细想,最后自己给了解释,她道:“今日天阴,路上行人不多,有些冷清。不过上京也是这样,若不是赶集日,不怎么热闹的。兴许到了赶集日,东都的街道才会喧闹起来,对不对?”   燕珩定睛瞧着阿桃,捡起在旁的一把折扇,几指捻动,扇面打开来,他若有所思地扇了扇,天并不热,他只需晃动的扇面遮掩住沉思的眼神罢了。   “也是,也不是。”旋即,燕珩对阿桃道:“一来官府出行,百姓要避让,不可窥视上颜;二来这几日的确天气不好,春雨说下就下,所以出行的人并不多,街道自然冷清。”   阿桃噢了一声,望着灰扑扑地天空,有些失落之色。燕珩见她黯然,又道:“不过,郡主不必失望。改日天朗气清,我带你出来游玩便是。到那时,满目琳琅还怕你应接不暇呢。”   燕珩咬文爵字,阿桃听了个大概,总归是要带她出门的意思。她哪能不高兴,笑眯眯地晃着脚道:“那更好,最好还能去放风筝。”   没想到她还心心念念着昨天的话。放风筝而已,两人前世如此恩爱,今生有幸再续未了尘缘,别说风筝了,就是再难得再稀奇的东西,燕珩都愿双手奉上。   他将扇子合上,对阿桃道:“我已吩咐下去了,内侍省有几个小黄门是从潍县来的。那儿的人都会做风筝,手艺很是灵巧。什么鸿雁传书、七仙下凡、百鸟朝凤、金元宝,蝶恋花,都不在话下。过几日便把骨架扎好,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图影与芸娘他们说。”   原来小小一个风筝还有这么多花样,阿桃连听都没听过,唬得她一愣一愣的,点头如捣蒜,兴奋地摩拳擦掌。   燕珩眼中亦满是笑意,他顿了顿,在案上拿了毛笔,略微沾了沾墨水,递给阿桃道:“你不是说要给我剪纸花?剪刀与红纸现在没有,郡主不妨先给我描个样子吧。”   剪纸是景国女孩平日消遣的玩意,即便不会写字,也会瞄花样子。可景国文教实在落后,传统的样式就那么几个,一只手数的过来。   阿桃看着那毛笔,有些赧然,她回想起燕珩坐姿端正,在宣纸上挥洒自如,行云流水的样子,那是真正能与墨香韵味融为一体的天人之姿。   不光如此,她还曾经偷看燕珩的劄子,就算不认识字,人天生也有品鉴美的能力。对比之下,阿桃自惭形秽,当真连笔都不愿意摸了。   她扭着手,难为情道:“可是我画的不好看。”说完,阿桃还指了指燕珩的扇子,道:“肯定没这个好看。”   燕珩笑道:“术业有专攻,各自擅长的不一样,景国亦有传统瑰宝,文墨良品,你画一画,让我见识一番吧。”   他言带鼓励,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卖弄之意,阿桃小声道:“那我试试?”   燕珩做了个请的姿势,阿桃来劲了,拿起笔来,在纸上画了起来,不过四五个图案,她从小就学得心应手。   燕珩将头静静地往阿桃身旁靠过去,薄肩叠在她的香肩上,相距不过几寸,他转头,阿桃白玉无瑕的侧脸一览无余,燕珩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阿桃,其明丽容颜渐渐与前世的她重合。   燕珩的心重重鼓锤胸膛,两只手将衣摆捏出褶皱,呼吸都急促起来,嘴唇慢慢地往她透明的耳廓贴去。   就在这时,他听阿桃说:“好了,你看看如何?”   燕珩一下子弹起来,将身子坐直。同一时刻,阿桃转头,眼睛笑如新月,对方才燕珩浓重的侵占性的气息浑然不觉。   她说:“我真画的不好。”   “我看,甚好。”燕珩将目光转移到纸上,嗓音有些哑。   他停了片刻,佯装欣赏,又指着几处细节问这是什么,这在图腾景国有何意思云云。最后咦了一声,仿佛突然想起来,他道:“郡主既不会写字,如何与你兄长通信呢。”   “这个嘛,”阿桃毫无防备,她拍拍胸,自夸道:“我与哥哥一起长大,有些符号当然只有我们两知道了。”   燕珩一再赞阿桃,不耻下问,阿桃有些飘飘然了,不等燕珩开口,她腾起单纯的炫耀之心,接连道:“我画两个给你瞧瞧,你品一品,是不是很形象。”   说罢便在纸上描摹起来,无奈她实在不会运笔,动作又大,刚一动手腕,宣纸便晕上了大片墨水,还有几滴溅到了燕珩衣服上。   “哎呀!”她忙放下笔,拉着燕珩的衣袖,想擦但晕染极快,哪能擦得掉呢。   “真是对不住!”阿桃可谓万分抱歉,可燕珩却满不在意。他不但不生气,反而眉头微挑,带着丝丝笑意,将伸出手来,握住了阿桃的手。   阿桃身子一颤,脸颊迅速变红,还未反应过来,燕珩已经自然而然地将人圈了起来,带着她僵硬的右手再次握住毛笔,并在耳旁柔声道:“我教郡主握笔罢。”   #   都说男人容易被好看的女人迷惑,阿桃觉得女人也容易被好看的男人迷惑。   御马行过宣德门,朱雀门,而后阿桃与燕珩分开,她转乘一顶轿子往东北后妃宫群而去。   “本来使节应在鸿胪寺客馆下榻的,但陛下怕郡主觉得寂寞无趣,索性先进宫来也无妨。”芸娘如是说着,轿撵正路过一截宫墙残垣,零零散散几个匠人正在修补,从残墙外望进去,院内轩馆亦被毁坏得厉害,且疏于修补,业已爬满了青苔。   芸娘生怕阿桃掀帘看到这些,忙与宫女太监们指了另一外道岔开走。   好在阿桃倒没注意,她独坐在轿中,还痴痴地回想在车里的场景。   燕珩不过握着她的手,帮助自己调整了一下姿势,短短一瞬便松开了,她居然沉溺其中,差点将她与哥哥之间那些小默契全教给燕珩。   “好在我最后寻回了理智。”阿桃舒一口气,拍拍胸口,自言自语道:“不然哥哥知道,不仅要说我笨,还得说我色了。之前那些误会虽然解了,也知道他虽然好,可他有嫔妃啊,谁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好呢?”   阿桃又想:“我年纪轻,见识少,心思浅,稍微给点甜头就受不了。他可是个成年男子了,读书多,心眼多,说不定就是个手段高超的公子哥呢。”   “我可不能轻易着了美人计,我现在一个人在东都,在新的宫人使节没来之前,可不能掉以轻心。”   其实燕珩对自己不错,阿桃挣扎,自己这么想,是不是有些没良心,但很快她打定主意,要自己精明些,凡事多想想,别傻乎乎的。   想虽这般打算,可阿桃终究涉世未深,少女心一点儿也不受理智控制。   当那近在咫尺的剑眉星目又重新浮现在阿桃脑海中,她“啊呀”一声捂住滚热的脸,嘴角不知觉地上翘,双脚乱蹬,花枝乱颤。   她在轿子里动,小太监便抬得不甚稳当,轿子四角各有一颗琉璃珠,珠子下坠着穗子,动一动便顺势摇摆,晃得欢快,如同阿桃那颗被撩拨地跳动不已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试问谁能拒绝一个每天对你献殷勤的帅哥!   明天继续~   以后更新应该都是在早上八点!   三百六十度转圈求收藏,求评论啦~(冷评体质的卑微的我) 第13章 荒腔戏   一行人随着轿子到了玉芙殿,芸娘打起轿帘,见阿桃一张笑脸红扑扑的,嘴角含笑,美目荡漾,仿佛汪着两池春水。   “郡主怎么了?”芸娘伸出手,让阿桃搭着自己的手走出来。   阿桃咬着唇,大力揉了一把脸,“没事。”她如是说,深吸一口气,跟着芸娘进了玉芙殿。   需知楚国现居的是夏国的旧宫。夏国前几任帝王体恤民情,建国之后并不像汉皇或唐皇,作大兴土木,拆迁民居,扩建宫殿之事。所以夏国的宫殿相比未央、大明、太极宫等,小了很多。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且夏国重文,审美高雅,兴趣别致,皇宫庭院极致体现了素雅与天然,其中树木、花草、抱石、浮桥、亭台、装潢无一不透露出夏国极高的艺术品味。   可即便是如此,玉芙殿也是占地最广、装饰最华美的那个。   闻说这是夏国哀帝的宠妃宝瑟夫人的住所,紧连着哀帝开辟的专属游园——艮岳苑。苑中有一片芙蕖池,每当夏日,莲叶接天碧,映日别样红。   哀帝宠爱宝瑟夫人,常带夫人泛舟水中。宝瑟夫人出身乐工,阮琴乃是天下一绝,每每哀帝兴致高昂之时,宫墙之外的宫人都能听到夫人精妙绝伦的琴声。   而阿桃所见,眼前的玉芙殿笼罩在拨云见日的柔和天光中,婚期将近,诸多喜色也装扮了起来。   走近屋内,几重珠帘反射出不真实的光晕,殿内木板洁净,陈设琳琅,白玉鼎炉内熏着沉水香,几把黄花梨交椅依次排开,这是会客会所,绕过偌大的山河水墨屏风,往内走左右一道游廊,右手边是书房,左手边是寝院。   阿桃先去书房看,进入主房,只见房间极为宽阔,墙上有名画数幅,阿桃不太会鉴赏,只知从左往右看,有竹子,有梅花,有松柏。主间左右还有稍间,内里有藏书众多,阿桃一眼望不尽,心想可能有上千本也未可知。   那满屋的书看得阿桃心里发虚,她问芸娘:“这是给我准备的书房吗?可我并不识字,仿佛用不上啊?”   芸娘道:“这是陛下的,他要住在玉芙殿,当然要有个读书写字的地方,那些都是陛下的收藏。”   “他要住在这里?”   阿桃来之前去上京的皇宫看过,景帝的各个妃嫔有自己的宫殿,哪怕是皇后,也不能与皇帝住在一起的。   见芸娘点头,阿桃心想,燕珩他要与我住在一起吗?她忍不住想象每日睡觉起来,都能看到燕珩那张英俊的脸,绞着手帕不禁期待起来。   可转念一想,都说后宫争斗十分可怕,自己不会被其他妃嫔撕碎吗?   如此来,阿桃又着实地担忧,内心两种情绪交织着,芸娘看她的表情别提多奇怪了。   “郡主是不是累了,要不去休息一下。”说着众人拥着阿桃到了寝院。寝院因要住帝后两人,所以翻修了一遍,地界扩大了不说,院内花园、堂厅、寝房、浴房,应有尽有,一道小门出去过片镂墙还设了个厨房,专供阿桃使用。   寝房亦是极大,可坐卧可梳妆,以薄纱幔帐隔开,浪漫旖旎。这还不算,走至房后推开木门竟然还有一方小小池塘。   池边栽种了两棵桃树,现正是花期,桃花开得如云如霞,落英缤纷。再看那池中的水,并不是死水,泱泱轮换,有进有出。   那是引艮岳苑的活水而来,在从小厨房边的竹林引出去。水上十来只小巧精致的木船,纷纷顺着水流飘动,每只船上顶着一个红缨球。   阿桃不解那是何物,芸娘先不解释,倒命人取了一只小弓来,对阿桃道:“陛下知道郡主在山野长大,天性好动,所以做了这一方池水,纸船滚动,郡主可以射那活动的船上红缨球玩,全当消遣。”   阿桃举着弯弓,还未开射,欣喜地发现那弓与箭不论大小、重量、纹饰都很顺眼,好似就是该是她所拥有一般,掂量起来十分趁手。   阿桃心里快活,连射两箭,皆中目标。宫女鼓掌庆贺,几个人提着裙子池边去捞船,拿来给阿桃看。   只见那船是竹子编的,轻巧别致,难怪能在水中浮起来。阿桃将红缨球挑回船的小小桅杆,放入水中,船儿就顺着水流颤颤地飘了起来。   此时天色已晚,芸娘准备传饭,阿桃由人带着去换衣,盥沐。几个宫女一面做事,一面道:“看这一屋子的光彩,陛下可真是把阖宫的宝贝都搬来给皇后了。”   “可不是,相比当年的宝瑟夫人,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正说着,芸娘等人进屋来,宫女们知规矩森严,不敢再窃窃私语,埋头老实干起活来。   #   另一边,燕珩在明华堂处理政事,他毕竟离开东都了一段时间,即便路上有批阅劄子,但还有些政事需要与大臣议论。   其中一项便是赋税问题,因为三年前夏国国破,楚国新立,所以有大臣觉得该减免税收,修生养息。可现状是不少散兵在地方作乱,而国库又被哀帝挥霍殆尽,需得从征税上增加军费。   两方争执不休,其中专管三司财权的度支大臣蔡况声音尤其大,他本是地方富豪,极善诡辩,口若悬河,唾沫横飞。   他道:“税收不可减啊,毕竟现正是用钱的时候,陛下知道除了军费,还得给…”他说着双手抱拳向天躬了躬,以表敬意,而后继续道:“不增税,如何担负这么多岁供?”   蔡况如是说,有不少人附和。附庸他的人多与之一样,是京畿之地的土豪、富商。   夏国是难得的重商,经济发达,商贸繁盛,商人地位并不低。一朝天翻地覆,他们虽未读过书,但财力雄厚,经过一番运作,曾经的商贾之人也能登天子堂,议国家大事,让人如何不感叹一句世事难料。   不仅如此,诸如那蔡况之类,还将女儿送入后宫,此节先按下不表。   再说明华堂吵吵闹闹,犹如民间集市,不屑于蔡况的大臣也安耐不住,与之辩论,燕珩面对此景,丝毫不生气,反而无声坐着,似乎在写什么。   那进士出身的户部侍郎周科实在受不了蔡况的粗鄙,积压日久的不忿突然爆发,忍无可忍之下竟然抄起手边的茶杯砸向蔡况,蔡况那时正在满头大汗地与旁人争论,冷不防被茶杯砸中,一只眼瞬间肿了起来。   蔡况先是一愣,后挽起袖子就要找周科算账,周科虽是书生,但脾气很是暴躁,一点也不虚,指着蔡况的鼻子骂道:“竖子!尔等是要榨干百姓膏脂以充自己腰包!”   众人抱住他二人的腰,去叫燕珩:“陛下,陛下,你说句话啊,要打起来了。”   燕珩这才抬头,顺带摇醒了手边的参知政事——辛吉。辛吉老头猛然从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嘴里迷蒙道:“美人妙哉,此乐无比。”   屋中人一听,纷纷愣住,都知这位宰执又喝醉了。   辛吉本是滨州刺史,燕珩父亲的同窗、同期。夏国灭国之后,被任命为副相。三年以来,辛吉没做什么规划策略,淫词艳曲倒是填了不少,传颂甚广,东都官员每人一本。   辛吉这会被燕珩叫醒,脑子还在白日的纵情酒会之中,端起燕珩手边的砚台就要干,幸好被两个太监按住了。   燕珩淡淡道:“辛相,众人在问,赋税该升还是该降呢?”   辛吉才敢回过神来,哆嗦着衣袖,略微想了想,拱手道:“老臣以为还是该升,国库空虚,没有军费怎么剿匪啊。”   辛吉如此说,与周科扭打在一起的蔡况哈地一声笑了,抚掌道:“还是相爷决断。”说罢推开周科,走到燕珩面前,将自己的奏报放在他跟前,道:“陛下,批了吧。”   燕珩抬起眼皮看了蔡况一眼,后者怔愣片刻,听燕珩冷冷道:“蔡卿这么急吗?要不要朱笔?”燕珩将笔递了过去,又站起来道:“要不这个位子给你坐?”   周科此时在背后大骂,“蔡贼!你要作甚?!”与他一拨的臣下亦义愤填膺,斥责蔡况目无君上。   蔡况慌忙退后几步,笑道:“陛下言重了,是我莽撞,只是这事耽误不得啊。”   燕珩没立即回答,而是看向辛吉,只见他跌坐在座位上,耷拉着脑袋,不省人事。燕珩重新拿起朱笔,在奏报上画了一个圈,扔给蔡况,道:“暂且按你说的办。若是出什么风波,你担着。”   “我担,我必定担。”蔡况拍胸脯保证,仿佛已经将税款钱粮装进了自己腰包。他挑衅地朝周科扬扬手中的折子,大笑而去。   周科愤懑,险些以头抢地,向燕珩哭道:“陛下,你太纵容蔡贼了!就因为他出钱最多?您需要他来修葺皇宫?”话音刚落,燕珩脸色微变。   但他还未说什么,辛吉又活过来了,跳起来问周科说:“结束了吗?”   周科:“……”   他扑过来抱住辛吉哭道:“辛老,你何时才能清醒一些,难道就看他们把持朝政吗?”   辛吉爱怜地拍了拍周科的肩膀,道:“既然结束了,你随我去快活快活罢。”而后卷云飓风一般,将其带走了。   此时,明华堂终于安静下来,燕珩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揉揉额角,茂竹上前来,低声道:“这草台班子,可算是把戏唱完了。”   “唱完了?”燕珩仍旧闭着眼,冷笑道:“日后还有得唱呢。”   主仆二人自有默契,不必深说,茂竹便明了燕珩意思。   燕珩起身,将方才写的东西叠好交给他。茂竹一瞧,原是一份信。   信上描画的奇特符号,正是阿桃那日教于燕珩的。再结合前世记忆,燕珩能游刃有余地完整地写下这封“来自”阿桃兄长的回信。   他嘱咐茂竹:“三日后,盖上山海关的邮戳,再给玉芙殿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珩狼这个皇帝当的是有点潦草没错,但凡事都有原因,往后看。   明天继续~还是早八点。 第14章 寝帐语   阿桃这边洗漱完毕,换了睡袍,坐在床上由芸娘给她擦头发,一把青丝握在手里,在灯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又黑又亮,衬得阿桃愈发唇红齿白。   另有两个宫女在一旁候着,本一人端着果香发油,一人轻轻打着扇子。阿桃不习惯这么多人围着伺候,便让两个宫女不必忙活,坐在榻下一起闲话。   说了一会儿,阿桃绞着一缕乌发,幽幽叹道:“要是黛儿来就好了。”   阿桃心里还念着黛儿呢,芸娘用布巾替她一点一点擦拭水珠,动作略停了停,与她道:“黛儿本就是行宫的宫女,不能来东都呢,你看拾夏她们不也挺好吗?”   芸娘使了个眼色,坐在榻上的拾夏和问秋二人,冲阿桃道:“是啊,郡主,奴有哪儿侍奉得不好吗?”   “那倒没有。”阿桃忙摇手解释,这时外间有人通报,明华堂差人来了。   “是陛下派来的。”芸娘道,阿桃说:“让他进来吧。”   待放下软帘,廊下侍立的小黄门捋了捋衣衫,恭敬地进来,先跪拜了阿桃,后道:“陛下在明华堂批劄子,今晚怕是不能来看郡主了,故而派奴传话。”   话音刚落,屋内所有侍奉者都跪下行礼,阿桃见状,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那小黄门能些微看到内里的动静,他忙道:“陛下说郡主不必行礼了,坐下说话就行。”   芸娘朝阿桃点点头,她得了鼓励,问道:“陛下可有什么事吗?”   “陛下无事,只问郡主在玉芙殿住的还习惯?陛下又问今日郡主吃了什么?可有不合胃口的,若是哪里不妥帖,无需忍着,都可与姑姑说,也可去明华堂找他。”   阿桃正要开口,小黄门马上又道,“陛下还说,如宫膳用着还习惯,也不可贪嘴,以免积食。”   这一连串的问候让阿桃心里温暖又羞涩,小宫女们抿嘴笑,阿桃臊得不恨,恨不能捂着脸躲到被子里去。   她红着脸一一回答了,并让小黄门给燕珩带来句问候。临走前芸娘塞给小黄门一锭银子,小太监喜滋滋地谢了数遍。   一通忙完,天色已经晚了,待拾夏等人铺好床,阿桃让她们在外面伺候,唯独叫芸娘留下来坐在床边说话。   “郡主有什么事吗?”芸娘看她神秘兮兮的,不明就里。   阿桃死活拉芸娘上来,与自己一起盘腿坐在床上,并将帘子放下,围得密密实实的,她方才红着脸,扭捏开口。   “芸娘,我有桩心事,却不知怎么与你说。”阿桃握着芸娘的手如是道。   芸娘本不懂她要说什么,一脸疑惑,可再看她低垂眉眼,面带春色的样子,就明白了三分,抢先问:“郡主是不是要与奴说陛下啊?”   阿桃猝不及防被点中心事,“啊”一声扬起脸,眸光纯真,“你怎么知道?”   芸娘含笑,可怜阿桃那般坦率得厉害,忍不住在她鼻子上刮了刮,“郡主的心事都在脸上呢。”   阿桃忽地紧张地捂住脸蛋,咬住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芸娘欠身去瞧阿桃,阿桃一躲再躲,芸娘起了玩闹之心,就追着她看,阿桃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芸娘不禁想,她女儿若是还活着,肯定也是像这般惹人怜爱的。如此念着,她的心早就化了,语气宠溺,“郡主有什么话,可以与奴说啊?”   终于阿桃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她抬起眸,亮晶晶地盯着芸娘道:“陛下对我真的很好,我有点喜欢他了。”   芸娘险些笑出来,可见阿桃极为认真,她也摆正态度,认真为少女答疑解惑,她说:“陛下对郡主无微不至,郡主喜爱他,也是正常的呀。”   “可是…”阿桃双手托腮,秀眉微蹙,嘟着嘴着实忧愁起来,“可我在想,他是不是对每个女子都这样好?譬如后宫的其他妃嫔,说不定他对她们更加温柔体贴呢?就比如,宫内有位于昭仪那就是陛下的表妹,二人自小就认识。”   原来是担心这个,少女开了情窍,当然会忍不住关注男方的往日情史,哪个女孩的心里没有一瓶醋,谁没有独占的心思呢。   芸娘安抚阿桃慢慢躺下,自己另拿了个枕头,靠在一旁道:“凝芳阁的于昭仪与陛下的确两姨表妹。于昭仪的父亲为观文殿大学士,两人虽是亲戚,可关系着实一般。昭仪性格清高孤僻,近几年来…”   芸娘思索了下措辞,接着道:“近几年来说话阴阳怪气、越发夹枪带棒,和陛下井河互犯,现下基本上不见面了。昭仪一年有大半时间跟太皇太后在宝华寺静养,都不常在宫内居住了。”   “陛下居然还能跟人吵起来?”阿桃道,“你不是说陛下翰林院时,最得女孩们喜欢吗?”   阿桃如此问,芸娘摩挲着一缕青丝,眼神定定地望着一处,喃喃自语:“谁能做到人人满意呢,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阿桃微愣,还要继续问,芸娘转了话题,笑道:“另外的一些妃嫔,譬如蔡婕妤和顺美人是大臣亲眷,送进宫来侍奉陛下的。蔡婕妤的父亲是度支大臣蔡况,顺美人的父亲为泰州太守。这两个美人是好相貌不假…”   她顿了顿,只见阿桃捏着锦被,紧张兮兮地等着继续往下说,芸娘不禁笑了,摸了摸阿桃的头,道:“即便再好的相貌,都不及郡主一半呢。”   阿桃脸上一红,撒娇地说:“姑姑别打趣我,快些说。那蔡婕妤如何?顺美人又如何?”   “蔡婕妤嘛,”芸娘歪头思忖,忽而笑了,道:“是个暴脾气,心直口快,刚进宫时跟顺美人为一点小事,起了冲突,竟然还想动手打人呢。”   “话又说回来,”芸娘道:“蔡婕妤家里富裕非常,从小金枝玉叶养着,这般脾气不奇怪。顺美人性格沉默,话不多。剩余的…”   “还有啊!”阿桃大呼,嘟着嘴委屈道:“他究竟有几个姬妾啊?”   “没了没了,”芸娘哄着阿桃,说:“陛下向来不重女色,一心扑在学业上。原本中了状元时,有许多家过来议亲,但后来不是动乱了嘛,夫人匆匆去世了,先皇登基后,便一直惦记子嗣,就替陛下拿了主意,安排了许多姬妾。后宫众人大都那时候纳进来的,之后陆陆续续又赏赐了几个才人、侍御。那些人陛下都常年不见的,郡主不提,奴都记不全名字。”   阿桃听芸娘说了这番话,知道燕珩对后宫旁人并不上心,嘴角露出了微笑。   可想到那些才人、侍御,作为皇帝的女人,孤独地住着,见不到皇帝,得不到宠爱,又不能另嫁他人,日久天长岂不是很可怜?   阿桃如此告诉芸娘,芸娘只叹小郡主太单纯善良,甚至有些愚笨,也不想想如果陛下雨露均沾,那这个皇后之位如何能保呢?而阿桃能做到与他人分享丈夫吗?   阿桃打了个哈欠,睡意席卷而来,说的话已然不经过脑子了,芸娘提她掖好被角,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不一会儿阿桃便进入了梦乡。   阿桃睡着了,春信殿这边还辗转难眠,蔡婕妤眼睁睁地盯着帐子,听子时的梆子声敲过,蹭地坐起来,掀开帘子,紧唤道:“喜鹊!滚进来!”   叫喜鹊的宫女慌张披着外衣进来,举着灯凑到床前问,“美人,有何事吗?”   蔡婕妤抬手挡住眼睛,挡住蜡烛光照,伸腿踹了一脚,喜鹊当下翻到在地,油蜡烫了一手,她也不敢大叫,只低低地吸气,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你说!”蔡婕妤指着喜鹊,厉声道:“再将你白日看到的说一遍。”   喜鹊下午奉令去玉芙殿打听消息,看了一圈殿内精致华美,已经将话描述一遍了,不听还好,听完蔡婕妤气得这会还没睡着。   这会,又叫喜鹊说一遍,喜鹊无法,只能删删减减,挑些不咸不淡的措辞,生怕刺激了蔡婕妤,将气撒到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蔡婕妤听完顿感头晕眼花,抚着胸口道:“日前家里得了一个通体晶莹的翡翠屏风,欢天喜地地送进宫来,我爱不释手,可想着陛下爱素雅简洁,便忍痛锁进了库房里。现在倒好,陛下亲自将那景国郡主的住所装扮得极致奢华,一具一皿皆是贵品,可怜我住的跟雪洞一般。”   喜鹊瑟瑟道:“婕妤,那是景国郡主,本就是天之娇女,金贵的很。”   “放屁!”蔡婕妤一根指头戳到喜鹊跟前,骂道:“那算是个什么郡主?景国那群土疙瘩,真以为自己骑兵了得,先后灭了契丹,灭了夏国,就能入主中原了?把野鸡能包装包装,她就能当凤凰了?”   喜鹊大惊,砰砰磕了两个头,压低声音求道:“婕妤,话不能乱说啊。”   作者有话要说:  珩狼是有妃嫔的,但因为各种原因吧,后宫虚设。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是晋江言情男主角(如果在起点,可能这些还不够   珩狼:今天也是“关爱”媳妇一点一滴的一天呢~   明天早八点继续~ 第15章 士无双   蔡婕妤就算再笨,但也能掂量轻重,方才是气急了,口不择言,好在喜鹊是家里带来的丫鬟,可谓心腹了,不会到处乱传。   蔡婕妤拢拢头发,平静片刻,转而问道:“喜鹊,你可看到郡主长什么样了了?”   芸娘作为御前的大姑姑,将阿桃看守得水泄不通,喜鹊是真没看到,她道:“只是听说是个美人。”   她刚说完,蔡婕妤眉头一立,喜鹊马上灭火:“但是绝没有您好看。”   蔡婕妤没有立时骂喜鹊,放缓了语气道:“陛下打算住在玉芙殿吗?那他把我们这些妃嫔放在哪儿?”   喜鹊试探着说,“婕妤,现在楚国是什么处境,陛下是什么处境,您还不知吗?陛下这么做无非讨好景国,得一点喘息罢了…”   没等喜鹊说完,蔡婕妤脸色一凝,正色道:“才叫我不要胡说,你就满口喷粪。妄议景楚两国关系是什么罪,你不知?于昭仪与陛下决裂,老死不相往来,是为什么?你不知?你要死就死,别拉着我。”   喜鹊闻言,瞳孔紧缩,忽地抬手结实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嗫喏着:“不敢了,奴不敢了…”   蔡婕妤见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该是真心知道错了,竖起耳朵听了听窗户外。月黑风高没有一点响动,遂放下心来,重新躺回床上。   喜鹊抽泣着上来服侍,蔡婕妤抓住她的手,黑暗中眼里闪着精光,她低声道:“我可不能坐以待毙,输了于昭仪那贱人也罢,谁叫我我与陛下不是表亲呢。现下于昭仪失宠,我好不容易有机会了。景国突然冒出来个郡主,还有顺美人那个闷葫芦狐狸精,我咽不下这口气。你从明天起,日日去承和门那儿等着,若是看到陛下,就把他请到我这儿来。”   喜鹊为难道:“本月十六就是大婚之期了,陛下肯定特别忙,再说我如何把陛下拉到春信殿里来啊。”   蔡婕妤抬起头,朝喜鹊呸了一脸,骂道:蠢货!撒谎都不会撒,就说我病了,病得特别重!”   #   再说新的征税榜文发布下去,已有些时日。榜文如同大石入水,激起千层浪。民怨汹涌,隐踞在各地的夏国残兵趁势而起,尤以胶东半岛为盛,其中密州陈强、登州吴邨举兵反楚,一呼百应,连城门都是百姓帮忙打开的,起兵当天夜里就占据了公廨府衙,在城门楼上挂起了夏国旧旗。   这天,在京畿附近的盘县县令章义寝食难安,他怕藏匿在城外山中的夏国遗将霍骁不安分,随胶东而起事,于是请驻军到城里来来拱卫县衙。   驻军进城时,还来不及清道,骑兵直接策马进城,导致有路旁小商小贩躲避不及,险些被踏在马下,鸡飞狗跳,满地狼藉。   那些骑兵着景国军服,全身铠甲,好不威风。   盘县距离东都不过二百里地,快马加鞭三日就到。京畿之地居然有他国驻军,侧卧之榻竟容他人酣睡,这是多么荒唐的事。但盘县百姓早已经习惯了,一双双眼睛干涸木然,默默捡起被撞翻的果菜家具,佝偻着走进自家门里。   骑兵打头的将领名叫木呼尔,是景国的千户大人,今日进城来,县令章义在衙门外侯了半日,只见木呼尔的高头大马从街道尽头疾驰而来,他忙正了正衣冠,撩起青袍走到路边。   刚出来,木呼尔已经到了跟前,章义吃了一嘴的土,但仍旧咧嘴笑得谄媚。   章义仰头道:“千户大人辛苦,内间已经准备好了酒菜,还请进去洗洗风尘。”   “酒菜就罢了。”木呼尔用马鞭另一头挠了挠脖颈后,漫不经心道:“有没有新鲜的玩意儿?”   他如此说,章义立马就懂了,忙道:“有有有!有四个女孩,都是千户大人喜欢的类型,我已经嘱咐好了,都是心甘情愿、死心塌地伺候大人的。   ”   木呼尔这人有个喜好,喜欢雏、女。但他本人五十有余了,身材极高,膀大腰圆,满脸胡须,十二三岁的女孩哪能禁得住糟蹋。前次便有个女孩不堪受辱,在木呼尔的床上咬舌自尽,好不坏人兴致。   故而章义这次特地挑了许久,就怕再出前次的麻烦。   木呼尔听安排妥当,这才懒懒地跳下马来,拍拍章义的肩头,正要说什么呢,眼睛瞄到宫几丈外专贴公告的墙上。   那墙上贴着新税法的告示,木呼尔哪会认识汉字。只是章义怕他问,先拍胸脯保证道:“大人放心,这税金款项我必定能收上来。”   “你?”木呼尔挑眉,“你能吗?”   章义一时哑口无言,他可真不敢强收,若是逼急了,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什么反叛之事,一辈子的仕途就没了。   两人正当街说着话,暗中有人悄悄盯住了他们。   正是章义忌惮的城外山中“匪贼”——夏国的旧将霍骁,他此时双眼冒火,蒲扇般大掌按在刀柄上,咬牙道:“混蛋,不如我去杀了他们!”   小巷中他还带着十几个兄弟,人人都是血性汉子,听老大这么说,纷纷跃跃欲试。   “且慢!”这时巷子中阴暗处走出一个年轻郎君,只见他通体黑衣,身背着一把银雪长、枪,黑白分明,眉眼犀利,俊俏的面容略显疲惫,嘴唇微干,许是赶了很长时间的路。   他走出来道:“不要打草惊蛇,梁王殿下还在这里。”   众人回头看,还有一人埋没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只见粗布麻衣一角。   那梁王正是夏国哀帝第五子,封为梁王。三年前东都被攻破时,他在郑州练兵,由天水营保护逃过一劫。   几年来四处逃窜,寡不敌众,渐渐身边只剩下沈家军少将沈虞一人了。   “少将说的对。只是…”霍骁泄气,“可恨不能亲手宰了章义并木呼尔那两个狗贼。”   背着银雪□□的年轻人正是夏国沈家军的少将——沈虞,且看他眉清目秀,风度翩翩,若不是神色带戾,风尘仆仆,怕还以为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几日前,他护送梁王南渡路过盘县,在山中与旧识霍骁相遇,告知前情来由。霍骁本就是忠义之人,当机立断,甘愿跟随沈虞,担起护送梁王的职责。   可现下木呼尔进城,他们被堵在县中做困兽斗,进退维谷。沈虞正在想着,只听外面一阵喧闹,他抬眼望去,却见七八个黑衣人从天而降,袭击了木呼尔的队伍。   这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众人皆不得而知。   此时中原大乱,看不惯楚朝廷懦弱无为,景国嚣张跋扈的太多了,可不光夏国旧部,还有那绿林好汉,甚至往日的江洋大盗,大有人人可杀之的架势。   就拿今日来说,那队黑衣人神出鬼没、武功极高,口内喊着“替□□道”,多半就是那行侠仗义的绿林人。   就在双方打成一团时,沈虞脑袋转的飞快,他见东边有援兵来救,手指一打,众人护着梁王往东门而去,打算趁乱逃出盘县县城,继续南下渡江。   沈虞断后,回头看了眼木呼尔和躲在一旁的章义,他抬手抽出长、枪,大力一顿,长、枪生生立在巷中,而后他从袖中拿出黑布,遮掩住面目,孤身冲了出去,斜、插进混乱之中。   有个景国小兵看到又有一黑衣人赶来,大刀直攻沈虞下身。不成想被沈虞捏住手腕,夺下钢刀,而后纵身一跃,脚尖点在几个人的肩头,转瞬到了木呼尔的上空。   那千户大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有道刺眼白光横过来。下一刻,木呼尔身首异处,血液四溅。   章义在角落看到了沈虞干脆利落的杀人动作,惊声尖叫,沈虞扑捉到章义的方向,大刀一掷,直直掷进章义的胸膛,其人当下毙命。   沈虞东躲西藏,憋闷太久,刚杀得起兴,一出恶气,还想再出招时,却被一个绿林人拉住胳膊,只听那人低声道:“沈少将,莫恋战,速退!”   沈虞一惊,冷汗冒头,他的踪迹代表着梁王的踪迹,景国到处围追堵截,不觉可轻易泄露身份,否则怎地家传长、枪都不能用。   是以,沈虞强定镇静,反问:“你道谁?好汉怕是认错了人。”   那汉子并不多话,将沈虞拉回巷子之中。待沈虞拿回长、枪,由汉子带着穿过巷子,七拐八拐,再见天日时,东门已在眼前,守城兵忙成一团,看情况,霍骁他们已经打了出去。   汉子抢来一匹快马,扶沈虞上去,并将一个袋子塞进其怀中,而后道:“少将快走。”   沈虞掂量那袋子,内里有不少金银钱两,他也不矫情,干脆道:“大恩不言谢,只问好汉姓名,背后可有高人指点?”   一路来,沈虞自认小心谨慎,不露半点痕迹。可今日这群人明显是声东击西,为梁王与自己开路而来。要说若只是一般侠客,背后没有高人指点,全部都是巧合?这绝无可能。   果然,那汉子抱拳道:“少将,主人托我传话。”   沈虞附耳过来,屏息聆听,只听那汉子沉声道:“恳请王爷与少将以北伐复国大业为先,千万保重,平思在东都等你。”   说罢汉子猛力抽打马臀,骏马嘶叫长鸣,往东奔腾。   沈虞趴伏在马背之上,如旋风般绝尘而去。劲风刮过耳旁,沈虞精神紧绷,心跳不止,三年来东奔西逃都没有今日来的惊心动魄。   回味那大汉方才说的话,他提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平思,平思。   沈虞当然记得,那个他在心里骂了千百万遍的好友,那个与自己共称“东都双壁”的好友。   他是国朝最后一个状元郎,哀帝爱才如斯,曾携其手在福宁殿写下评价:“毓秀才子,国士无双”。   燕珩,表字便是平思。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为什么老是写男女主间有国仇家恨的CP。(捶床!   这次是女主的国家灭了男主的国家,并且她的国人还在中原持续施虐中。   女主由于来自乡下等各方面原因,对于自己国家的残暴行径并不知情。   太纠结了,但…就很带感啊啊啊!(我好变态)   趁现在还有糖,赶紧嗑。   明天早八点继续~ 第16章 助兴酒   几天后深夜,东都皇宫里,燕珩趴在书桌上熟睡过去。   梦中父亲给了他一封劄子,上面写道:夏国梁王并天水营少将沈虞欲取道归德府盘县南下,被县令并驻军千户发现踪迹,于四月初八斩于菜市口。”   其上御笔朱批曰:“呈景国皇帝陛下。”   燕珩捧着劄子,强忍泪意,此时的他已经不管其他,但问一句,“二人尸首可否能送回东都?”   父亲如何回复,燕珩的梦虚无缥缈,他听不真切。转瞬间,斗转星移,换了场景,他手拿长剑,立与一侧,有个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   那人带着赞许,道:“你武艺进步不少啊!”   燕珩缓缓答:“不过强身健体。”   “也好。”   少年时的沈虞身背长/枪,信步走出迷雾,握住燕珩的手,笑得自信明朗。   沈虞说:“你学文,我习武,我们一同保家卫国,兴许还能完成太\\祖遗志,收复燕云十六州。”   “…保家卫国…收复燕云十六州…”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燕珩身子一抽,碰到桌上的砚台,哐当一声,惊得燕珩浑身冷汗,茫然四顾,还他没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有时候,燕珩分不清现下是何年何月,而他人是在哪里?   分不清那来自辽东雪国的骑兵有没有踏破山海关阙,有没有从燕云境杀将下来。   分不清东都城到底有没有攻破,那满城百姓有没有被屠杀,阖宫皇室有没有被掳掠北上。   最重要的,燕珩分不清父亲有没有投敌叛国,临阵跪拜蛮贼,俯首陈臣。   直到低头,瞅见自己衣裳袖口上绣着的龙纹,现实給燕珩当头棒喝,让他彻底清醒。   小黄门悄无声息,拿着剪子过来祛烛花,燕珩疲惫抬眼,问道:“茂竹回来了吗?”   小黄门还没回答,外间急声通报:“徐大人回来了!”   燕珩起身去接,茂竹风尘仆仆归来,他要跪下行礼,被燕珩双手搀扶起来,着急问:“如何?”   茂竹点了点头,道:“全身而退。”   燕珩长舒一口气,其余无需多说,他的整个心已然放了下来。   #   喜鹊在承和门蹲守数日,直至这天傍晚才见燕珩过来,她已经被蔡婕妤骂了几次没用废物了,这次不能错失机会。   喜鹊使劲拧了自己大腿两把,疼得泪水蒙蒙,她抽抽搭搭地拦下轿撵,按照蔡婕妤教她的话说与燕珩听。   燕珩在轿子中撑着额头假寐,头也不抬听喜鹊说完,缓缓地睁眼道:“婕妤既病了,我确实得去看看。”   喜鹊喜不自禁,心道今日终于不挨骂了,忙起身引路。   皇帝摆驾春信殿,自有人前去通报。蔡婕妤得到消息,立马叫人准备好晚膳,并好好地打扮了一番,她穿上了浅金底长褙子配着藕荷色湘裙,云鬓高髻,红唇妩媚。   燕珩进门来时,蔡婕妤福身行礼,他快走两步将人扶起来,直盯着蔡婕妤看。   燕珩那一双眼睛长得极好,星目含情,眸光流转,仿佛带了一只钩子,能将女子的魂魄都勾走了。   旁的男人生得这样的眼睛,端详着女人看,免不了会被说是风流唐突。但燕珩不同,他温润从容,彬彬有礼,绝没有一丝轻浮亵渎之意。这般优秀的男人,莫说生气,女人巴不得让他多看几眼。若他眼中只有自己一人,那才叫好呢。   蔡婕妤便是如此。进宫几年了,蔡婕妤每逢与他相处,她总会忍不住心跳加快,羞涩不已。   燕珩看她一眼,蔡婕妤已然魂散,再轻轻唤一声闺名:“含景”,身子早就酥软,之前那些要强的心都抛诸脑后了。   “我看含景脸色还好,怎地说病了呢?”燕珩如是道。   蔡婕妤与他倒酒的动作一滞,暗骂自己高兴过了头,她谎称生病来着,怎地能浓妆艳抹呢。好在她口内一转,道:“妾要见陛下,自然得好好梳洗一番,怎么能以病容见陛下。”   燕珩柔声道:“也是我不好,这些日子太忙,好久没来看含景了。”   听了这话蔡婕妤激动不已,要知燕珩对她甚少这般温和,往日不是视而不见,就是公事公办。进宫这么久,她还是完璧之身。今次,燕珩态度转变如此,蔡婕妤当然开心。   两人简单用了饭,燕珩席间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倒是被蔡婕妤灌了好几杯酒。   天色将晚,蔡婕妤让宫女撤了饭菜,并将多余的人打发出去,让喜鹊看住门口,切莫让旁的人进来。   燕珩在外间歇息,蔡婕妤在内间换了一身轻薄衣裳,雪肤若隐若现,蜜桃起伏,春色无边。玉手打起珠帘,她看着燕珩的背影,咬唇心想:不管怎么样,先侍寝再说。   “平日看了许多闺中术,今日终于要实践一番了。”蔡婕妤暗自道,在胸口狠拍一堆香粉走了出去。   燕珩转身,只见一个美人摇摇而来,他上下打量一遍,赞道:“含景果然绝色。”   蔡婕妤若是有尾巴,此时要翘到天上去,她指天发誓,除了酒里放了鹿茸之外,绝无其他,可燕珩今次吃错什么药。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燕珩主动伸出手拉住她腰间的宫绦,轻轻一拽,女子来到他身前,蔡婕妤娇羞万分,刚道:“陛下…”   燕珩嘘了一声,蔡婕妤立即将话噎住,乖乖地看燕珩将自己的手捧起来,用宫绦紧紧缠住。   这!?   蔡婕妤大惊,这是做什么?   她抬头惊恐地看燕珩,燕珩勾唇一笑,拉着宫绦一端将人引拽到床上,他轻轻一推,蔡婕妤就倒在了床上。   蔡婕妤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陛下有特殊的癖好。   她向来心高气傲,轻易不服输,虽然有些紧张,但绝不表现出来,是以,蔡婕妤吞吞唾沫,羞怯地道:“陛下,还请温柔些。”   “这是自然了。”   燕珩欺身上来,斜靠在蔡婕妤上面,从这个角度,蔡婕妤清楚地看着他微笑的脸,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可不知为何,她紧张愈盛,不仅如此,竟有些害怕,被紧紧缚住的手渐渐冰凉起来。   “陛,陛下…”她口舌发干。   “嘘!”燕珩一指按住她的唇,眼神真如钩子般,从上到下将美人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未几,沉声道:“含景,以后不要在我酒里放鹿茸了。”   说罢燕珩把蔡婕妤头上的金簪拔下来,比在她的脸颊上。   此时,房中蜡烛忽被夜风吹灭,燕珩的笑眼再无半点温热,全是冰冷,蔡婕妤瞧着,头皮一炸,浑身毛骨悚然。   “我,我不敢了。”蔡婕妤结结巴巴。   燕珩没任何其他动作,他只用金簪挑起宫绦,漫不经心地玩着。宫绦末端有个小铃铛。铃铛叮铃铃响,某种奇异的感觉席卷而来,蔡婕妤忽然觉得她不认识这个皇帝了。   蔡含景十岁迁入东都居住,家父乃是中原巨贾,她向来衣食不愁。夏国国破之后,父亲施财买官,半年之内升迁度支大臣。她也按照父亲的安排进入皇宫,成为太子燕珩的孺人。   第一次见到燕珩时,他在喝酒,醉的一塌糊涂。   那时候他时常酗酒,颇有几分郁郁不得志的感觉。连接见景国的使节,燕珩都能伶仃大醉,浑浑噩噩。   先皇为这事儿与燕珩爆发几次争吵,无功而返。先皇不日病重,燕珩酗酒的恶性改了一些,人平静和顺很多。   总之,燕珩是温文尔雅的公子哥,是个没有攻击力的文人,不论醉或醒,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浑身散发诡异的戾气,让人从心底觉得害怕,不敢亲近。   莫不是当这个永远做不得主的伪皇帝,被压抑太久,所以精神不太正常了吧!   燕珩见蔡婕妤久不说话,眼珠子直直发愣,他问道:“含景,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错了,真的错了,”蔡婕妤瑟瑟发抖,“我只是好久没看到陛下了,心里欢喜。陛下从未在我这儿过夜,我被无知冲坏了头脑,做了荒唐事,陛下且莫与我个小女子计较。”   “这次放鹿茸,下次要放些什么呢?春/药?毒药?”   蔡婕妤大惊失色,想要挣扎起来,燕珩手中的金簪在她眼珠上方比划,好似下一刻就要刺下来。   蔡婕妤无法动弹,只能低呼:“不可能,妾绝不敢啊!陛下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燕珩静静地看着她,忽而一笑,蔡婕妤停住求饶,他伸出手,蔡婕妤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继而,燕珩的手落到蔡婕妤肩头的碎发上。   他道:“含景,你以前挺乖的。你若听话,我会赏赐你喜欢的首饰喜欢的衣服,大家相安无事,这不是很好吗?”   他的嗓音醇厚,摄人魂魄,蔡婕妤如同被蛊惑一般,连忙应道:“陛下,我会乖乖的,你别这样,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燕珩起身,立在床边瞧了蔡婕妤一眼,道:“你不动歪心思,就不会害怕了。”   他拂袖而去,蔡婕妤刚松一口气,幔帐條地被人扯开,燕珩又回来了!   蔡婕妤被吓得险些尖叫出声,那黑暗中燕珩的脸实在森然可怖,但听他道:“玉芙殿的郡主你可不能去招惹哦,她身份特殊,若是有什么岔子,我与蔡度支都保不住你。”   “不去,我绝对不去!”蔡婕妤艰难地竖起手,指天发誓。   燕珩满意地笑了,拍拍她的脸颊,“很好,很乖。”   作者有话要说:  珩狼:不好意思,我是鉴表达人(点烟)   男女主前世是成年继子和少女继母,这个设定怎么说呢,恨不能与大家相见于po或海棠。   明天有女鹅初吻,还是早八点继续~ 第17章 献初吻   从春信宫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茂竹在外等着。燕珩从怀里拿出绢子擦了擦手,扔与一旁的黄门,问茂竹:“怎么?有事吗?”   “上京传来消息,请陛下于新税之事,再斟酌斟酌。”   “我道什么来着,”燕珩冷笑,“若不是让着蔡况他们先试行一段时间,怎知自己何其愚蠢。”   茂竹将轿帘子打起来,燕珩坐进去,轿撵离地出了承和门,往明华堂去。   燕珩在内道:“我若一开始执意否定拒绝他们,景国不定怎么怀疑我的忠心,如此反激,才能不动神色地实行我等中意之策。”   茂竹颔首,道:“陛下机警。上京抵不住各地起义的架势,打算在中原和缓施政,以期稍微安定民心,缓解剑拔弩张的形势。蔡况等人再狂妄奸诈,也不敢违抗上京的意思。”   “正是这个道理。”   “那这次,需得把蔡况等人撸下来,治个乱作为之罪。”   燕珩在内轻轻摇头,“不行,蔡况那人可是将钱送到上京才买来的官,我哪有本事撸下来。”   “可…”茂竹道:“这次机会绝好。趁着这个空档,将三司换成与我们同心之人。”   “万万不可。”燕珩低声道:“蔡况虽然可恶,但我对他已经十分了解。只要掌握分寸,甚好拿捏。若将他治罪,上京派了其他人来,我又要花几年时间去摸透另一个人,得不偿失。”   轿外茂竹不语,燕珩安抚他道:“放心,他手上商贸往来极多,跟高丽、西凉、吐蕃等各方都有交易,要他湿鞋,还不简单?”   茂竹不再坚持,有燕珩在,他便有了主心骨。   眼见明华堂快到了,燕珩沉声问:“辛吉人呢?”   “还没到。”茂竹答。   “不成。”轿子落地,燕珩躬身出来,走了两步,转头低声吩咐茂竹,“周科和辛吉都找来,没他们一唱一和,我这出戏可演不下去。”   其后,茂竹把辛吉和周科带来了,来之前他两人都喝了不少,与蔡况等人半混半闹,将那征税之法改的面目全非,燕珩就靠在椅子上看他们互相喷口水。   这没什么,往日在国朝朝堂上经常能看到。大臣们在庭辩时容易激动,不但互相喷口水,有时还会朝皇帝喷口水,燕珩见怪不怪了。   夏国对士大夫尤其宽容大度,文臣是用来劝诫、规束君王的。夏国太、祖甚至立了一块碑,命子孙后代不可杀文臣。   即便后来某些皇帝受不了文臣大夫的念叨,也没有办法,只能忍着。实在忍不了就把将人贬谪,眼不见心不烦。   夏国多得是三贬三升的文臣,贬的时候他们游山玩水,书写诗文。哪天皇帝回心转意了让人回来,他们便又穿上官服继续在皇帝耳边叨叨。这些故事被编成戏文在民间流传,是佳话,也是传奇。   但这些都已成为过去,往日疾疾不可追,无需赘述。   回到此间年月,夏国虽然破了,但时间不过三载,习惯还延续着。   天亮之前,辛吉将修改完成的奏报呈给燕珩,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燕珩缓缓用朱笔画了一个圈,道:“辛相,劳烦你了。”   夏国末年,哀帝大兴土木,挥霍无度,国库空虚。除了两税外,强加在百姓头上的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很多,譬如农器税、牛革税、蚕盐税等等。   辛吉呈上来的这一策虽算不上大力减免,但也能勉强达到修生养息的目的了。故而,燕珩轻声对辛吉道了句,“多谢了。”   辛吉年逾花甲,听到少年人的低语,深感所有的装疯卖傻、含垢忍辱都有了回报,不禁红了眼眶,他揩揩眼角,回身踢了一脚睡倒在旁的周科,喝道:“还不起来,做什么春梦!”   周科睡眼惺忪,被辛吉提着衣领,匆匆离开。   燕珩靠在椅背上,身旁黄门在问:“陛下,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他向来觉“陛下”“太子”这类字特别刺耳,起先每当有人叫他太子或是陛下,燕珩便会想起三年前,同僚好友们死不瞑目的眼睛。他的脸颊就会火辣辣的,如同在东都城破那日,母亲狠狠扇来的巴掌。   起先燕珩要以烈酒来缓解这种违心与失意。是以,楚国刚刚建立的时候,他有了酗酒的坏毛病,可今天他觉得陛下这个词悦耳了起来。   “不休息了。”一夜未眠,燕珩并不感到困倦,反而通体舒畅,脚步都轻快了起来,他盥沐完毕,换了身衣裳,道:“去玉芙殿。”   #   玉芙殿内,阿桃正在试穿翟衣,芸娘领着一排花冠宫女端着漆木盘,左边一侧的宫女盘内有华胜、玉簪、步摇,右边一侧宫女盘内有胭脂、水粉、香料等等,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清早起来,阿桃便由尚义局的女史拉着试妆,折腾到现在是又累又困。她眼睛微闭,脑袋一点一点垂下去,这时候有宫女禀报陛下来了。   她往铜镜里瞧,熟悉的影子映照出来,阿桃转头,燕珩已经噙着笑走过来。   “陛下!”阿桃跳起来,本是笑盈盈地举起袖子,红着脸问:“陛下,你看看,好看吗?”   燕珩绕着阿桃转了一圈,品评道:“还差一点。”   “差一点?”阿桃收敛喜色,低头看自己,又伸手摸脸蛋并发髻,十分在意地问:“差在哪里?在哪里啊?”   燕珩上前,在妆奁中选了一只金雀钗,抬起手来送进阿桃乌发中,并将铜镜捧过来,与阿桃道:“你看,这样就更好看了。”   阿桃对燕珩选得那只钗喜爱得紧,一直端着镜子左瞧右瞧。她在瞧镜子,燕珩坐在一旁瞧着她。   燕珩回忆起前世,第一次与阿桃见面的样子,那是在父亲的婚礼上。在礼官冗长而又无聊的祷词中,在鼎炉缭绕的烟云中,微醺的燕珩抬眼,便瞧见了那坐在高位上的少女。   众人都昏昏欲睡,偏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宽大繁复的翟衣套在少女身上并不合适,珍珠凤冠也太过沉重,她难受地动了动脖子,目光与燕珩交汇。   燕珩眉头紧皱,欲要挪开眼睛,在此之前,新后阿桃微微颔首,冲他莞尔一笑。一时间,燕珩顿觉天旋地转,酒劲头愈发上头了。   某天夜里,燕珩倚在芙蕖池旁的凉亭里喝酒,听到假山之中有几个宫人在窃窃私语,有人道:“怎么跑出来了?”   “本来说今日要圆房的,不知怎地人吓坏了,跑了!”   “跑到哪里去了”   “这哪能知道,总归在宫里,你们几个去那边找一找。”   燕珩心里坠坠的,他隐去踪迹,悄无声息到了水边。那小皇后阿桃果然躲在这里,小小的人缩在船舱里,不注意看真找不到。燕珩打算上前,却见她只穿了件中衣,便不再靠近了。   “他们在找你。”燕珩淡淡道。   阿桃正抱着膝头偷偷哭泣,抬眼见燕珩站在岸边,她用手背擦去泪花,道:“我不回去。”   “为什么不回去?”   阿桃香泪盈腮,她以为燕珩是来抓人的,又往里面缩了缩,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燕珩听到宫人们的话了,心里有两分怜惜。可其中兼着国仇家恨,他狠心挑拣些冷言恶语,对阿桃道:“联姻是两国大事,容不得你矫情。”   “我不矫情!”这话显然触到了阿桃逆鳞,她蹭地站起来,捏着拳头,兔子般眼睛气呼呼地瞪着燕珩,她咬唇道:“你爹!那楚国老皇帝!他好恶心,他没法碰我,就吃药,自己吃药不算。还拿,还用那器具碰我。我这么说,你还觉得我矫情吗?!”   这等辛秘被她大胆点破,燕珩浑身如雷劈般动弹不得,他定在原地,涨红了脸,进退不得,半日不语。   他在暗处眼见阿桃被女史找到,半拖半哄带回福宁殿。此时细雨如针,阿桃披散的长发上都是水珠。此时,阿桃回头看了一眼,深宫幽幽,她不定在看什么,燕珩却认为,她在看的是自己的方向。   燕珩垂眸,往阴影里躲了躲,不禁回想起大婚那日阿桃的笑容。可惜,自那后,她就再难开心。   “陛下,陛下?”阿桃唤一声,把燕珩从回忆里拉回来,眼下她正笑眯眯地望着燕珩,眸中带水,脸含春色,是还没被折腾折磨过的模样,如同一朵吸满露水的桃花,生机勃勃,这一切好似在肯定燕珩,他所做的都是值得的。   “怎么?”燕珩问。   “是你怎么了,想什么出神了呢?”阿桃已经梳好了头发,里间的宫女悄悄然退了下去,屋中就剩下他二人。   “没什么,”燕珩摇头,“许是近日有些累了。”   “累了?”阿桃担忧地说,“我听芸娘说,你每天要处理很多事情,若是忙,不必每日来看我的。”   燕珩颔首,转问阿桃,“我看郡主这几日都特别开心,有什么喜事吗?”   “当然有了。”阿桃扬起手中的信封,笑道:“你看,哥哥来信了。”   “哦?是吗?!”燕珩装作惊讶,“信里写了什么,可否告诉我呢。”   阿桃思索一会儿,索性将信拿出来,道:“其实也没什么,他跟我说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要想家。”   “那郡主想家吗?”燕珩问她。   “先前是想的,但…”阿桃看了燕珩一眼,低下头道:“陛下对我很好,我也就不怎么想了。”   燕珩与她对面坐着,距离极近,能扑捉到阿桃每一点表情变化,他将那些娇羞和悸动都看在眼里,突然觉得体内一股躁动,抑制不住地想要亲近阿桃。   难道蔡婕妤的鹿茸酒现在才起作用吗?当然不是,只是燕珩蓄满的感情难以克制,总会有所泄露罢了。   他慢慢地越靠越近,直至呼吸缠绕到阿桃的鼻尖,她睫毛轻轻颤动,放在膝上的手捏紧了衣裳。   “陛,陛下…”阿桃嗓音变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燕珩从喉咙里应答,他的五官逐渐占据了阿桃的眼睛,她心跳加速,脸颊火烫。   院内来一阵鸟叫,阿桃想到窗户未关,以为有人在外面,忽地一惊,怕被别人看现在暧昧场景。心思分神到别处,阿桃刚要说话,只感觉唇上有微凉的指头。   燕珩的鼻尖摩擦着她的鼻尖,声音低低,只有她能听到,他说:“可以吻一吻你吗?”   “什,什么?”阿桃以为听错了。   “我可以…吻你吗?”燕珩再次重复。   心弦突然崩断,阿桃的眼睛猛地睁大,又颤颤地闭了起来,两人身影重叠,原是燕珩的唇覆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的女鹅真是天真少女被现实教做人,狠狠捶打。   男主对女鹅是真爱,绝对真爱,不需要怀疑(围笑)   下章成亲,都成亲了,洞房还会远吗?瞧瞧我这如丝般顺滑的剧情(叉腰   V前要压一压字数,周四再更~ 第18章 成亲日   燕珩的吻很是特别,他显然不满足于蜻蜓点水,但却又并不色、情。阿桃感受到他有些发粗的呼吸,整颗心如同被人狠狠揪住,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将手抵在了他的胸膛。   刚碰上去,阿桃吓了一跳,他的心跳居然又快又急。阿桃偷偷睁开眼,发现燕珩闭着眼睛,比自己还享受沉醉。   好,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时身后传来珠帘碰撞之声,是有人来了,两人迅速分开。   其实亲吻还算好,只是分开的下一瞬,燕珩用手指抹掉阿桃嘴角残余的口脂。一霎,阿桃的脸真是红可以滴血,深深埋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芸娘进来,眼观鼻,鼻观心,对于发生了什么心里大概有数,并不戳破。只是恭敬地呈上一本劄子,对燕珩道:“陛下,婚期还有两日,礼部拟写了流程,需要再看看吗?”   燕珩接过来打开劄子,阿桃也凑过来看了眼,满满当当地黑字,只觉得头晕眼花,她低呼道:“这么多流程,我实在背不下来,头都要大了。”   中原结婚流程十分繁杂,皇室更加折腾人,燕珩听阿桃抱怨,便命人拿笔来,在劄子画了数个圈,芸娘把劄子换给在院内等候的礼部官员,再打开来看,只见 “祭天”“告祖”等都删掉了。   “这…”问礼官擦了擦额上的汗,喃喃道:“这不合规矩啊。怎么都删了呢…”   出来前燕珩交给芸娘两句话,此时芸娘有样学样,说与问礼官道:“大人,就按照陛下说的去做吧。陛下说了,楚国行事,还是低调些好。”   问礼官砸吧一下嘴,寻思其实燕珩说的也有道理,楚国本就是在十分尴尬的位置,难做正经王朝做的礼。   房内,燕珩对阿桃道:“好了,能删的都删了,可不能抱怨了。”   “我又不是抱怨。”阿桃嘟嘴道。   燕珩爱她撒娇,怎么娇都不为过,越任性越肆无忌惮越好,这证明她的心正慢慢向自己靠近。试问,世间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燕珩道:“放心,那日我一直在你身旁,会注意提点你的。”   两日后,大业三年四月十六,楚国新帝迎娶皇后。即便删了过多的缛节后,仪式还是持续了一整天。   凤冠好看,珍珠面靥也美,但美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天难得拨云见日,阳光普照,阿桃在烈日下接受百官朝拜,感觉汗水已经浸湿了底衣,紧紧地贴在背脊,别提多难受了。好在燕珩一直都在小声地提点她。   阿桃觉得燕珩总有种能让人内心沉稳安定的能力,只要跟着他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情。   华灯初上,新人双双送入洞房,吃了生饺子,喝了交杯酒,两人还需分开沐浴后才能圆房。芸娘等人帮阿桃脱下翟衣,却见中衣都被汗湿了,拾夏小声道:“皇后也太能出汗了吧。”   阿桃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将身子缩进木桶里,一张小脸没在热水中,芸娘走过来,舀起一勺热水,浇在阿桃的肩头,柔声道:“皇后是太紧张了呢。”   “其实我原来遇事不紧张的,但今天…”阿桃生硬地解释。但今天不知怎么地,就是很紧张。   拾夏笑道:“皇后要跟我们陛下成亲,陛下那般潇洒,皇后才紧张呢。”   阿桃被她戳中心思,又将头埋在胸口,热水气腾红她的面颊,连耳垂都是粉粉的,雪白的肩胛上坠着滴滴晶莹水珠,女人看了都难以抑制赞美之心,何况男人呢。   芸娘服侍阿桃洗浴完毕,给她换上轻薄的睡袍,细细听阿桃整个牙关都在打颤。   “皇后,这几日彤史教您的可都记住了?”芸娘问。   宫里有专门教授男女之事的女史,不光口授还有图影,一目了然,阿桃现在脑子混沌,精神高度紧张,芸娘猛地提起,她居然有点想打退堂鼓。   “姑姑,”阿桃拉住芸娘的袖子摇晃,“我有点怕,说是很疼。”   芸娘噗嗤一笑,拍拍阿桃的手在她耳旁道:“你别老想着这个,就不会疼了,越想越疼,知道吗?等你进去后,有助兴的酒水,你先别管其他,记得多喝两杯,就不会紧张了。”   阿桃极其信赖芸娘,把芸娘的话奉为圭臬,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在心里为自己打气,默念着芸娘的话,被宫女们簇拥着送进新房。   这间新房她已经住了一段时日了,本再熟悉不过了,如今被装扮一新,满屋子的大红喜色,看得她脑袋发晕,脚步虚浮。   燕珩等候已久,阿桃进来他主动上前牵过新妇的手,旁人便都退到外面去了。   他不牵手还好,一牵手阿桃顺着动作抬眼看燕珩,冷不丁倒吸一口气。   真是…太英俊了啊!   他脱了正衣,换了红色长袍,一根玉簪挽住长发,越发光彩照人,有这样的丈夫阿桃真是压力和动力并存。   阿桃咬紧咯咯打颤的牙关,暗暗对自己道:“求求你,有点出息,这么好看的丈夫是你的!得好好享用,万万不可便宜了别人。”   阿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为自己加油打气,鬼使神差地脱开燕珩的手,走到桌前,拿起酒杯连饮三杯。而后砰地放下杯子,往床上一坐,冲对燕珩招手,大义凛然地说:“陛下,来吧。”   燕珩险些笑出生来,他挨着阿桃坐下,笑问她:“你怎么了?”   阿桃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遂低下头去,须臾又扬起来,娇声道:“我跟你说,你别笑我。”   “好。”燕珩答应,“我不笑你。”   阿桃舔舔唇,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几句,燕珩侧目看她,忍不住握拳咳嗽,笑意更浓了,阿桃拉扯他的袖子,不依不饶:“都说好了不笑话我的,说好了的。”   “好好好,”燕珩举手投降,“我不笑了。”   他深深地望着艳若桃李的阿桃,滚烫地手紧紧握住阿桃的手,阿桃由着燕珩的动坐在他腿上。   燕珩搂住阿桃的腰,轻轻摩挲,阿桃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痒得很…”   燕珩不答,趁机在阿桃唇上啄了两下,阿桃捂住嘴唇,嗔怪他:“你偷袭我!”   “这不是偷袭,”燕珩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低声诱哄,“这是情、趣。”   他的吻从脸颊游走在阿桃的脸颊,双手也没闲着,阿桃忍不住轻轻颤抖。   “别怕,”燕珩说,“你不是怕疼吗?现在时间长些,你待会就不疼了。”   阿桃对他的话深以为然,主动搂住燕珩的脖子,两个人越吻越急,燕珩将人缓缓放下,躺在床上,抬手打下红色幔帐,这天地间立刻只剩下他们二人而已。   燕珩撑起身子,动手去解阿桃的裙子,阿桃羞得不像话,双手僵硬地紧捏被单,眼睛死死闭上。   不一时,阿桃的身子感觉到阵阵清凉,她睁开眼,只见燕珩露出半块胸膛,红衣白雪,她的心快跳出喉咙,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揪着燕珩的衣襟,将人拉了下来。   正在这时,外间门被砰砰拍响,有人道:“陛下,陛下!”   燕珩凝眉起身,用被子盖过赤/裸的阿桃,在帐中冷声问:“什么事?”   门外答话的人是茂竹,他道:“元皓来了,就在城外。说…”他顿了顿,道:“说要见陛下。”   元皓?!那景国皇帝的九皇子,阿桃勉强可以叫一声九哥,来之前在在山海关见过,此时他来做什么呢?   阿桃微微支起身子,疑惑地看着燕珩,后者合眼沉思片刻。未几,他低头吻了一下阿桃,抚摸她的脸颊,温声道:“你先休息,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披上外衣,转出新房。可怜阿桃被撩拨到蜜水潺潺,不想又被生生打断,一想到可能要孤零零地渡过新婚夜,内心已经将元皓恨骂了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大家也想把元皓骂一顿,但他好歹是男二,该出场了。   洞房大概在周六,嗯…老地方。   明天继续~ 第19章 伪皇帝   燕珩带着一队人马疾驰而过,夜风鼓满红衣宽袖,一盏茶的功夫,出曹门。   城门外乌泱泱一片士兵人头,约莫有上千人。队伍前列的士兵手执火把,把半片夜空照得通亮。   燕珩勒紧缰绳,马蹄渐缓,他跳下马来,向最前列的一个年轻男子拱手行礼,道:“九殿下。”   元皓手腕上的护甲有些松动,燕珩在朝他行礼时,他正不急不慢地整理盔甲,半晌,方掀起眼皮,瞥了燕珩一眼,开门见山道:“燕珩,使团遭袭,你为何隐瞒?我现在才知道,害得我被父皇责骂一顿!”   “隐瞒?”燕珩觉得冤枉,“我在第一时间就写了国书到上京,皇子在外行军,可能不清楚吧。”   “到上京?”元皓冷哼,“明明我就在山海关,你却绕过隘口,舍近求远。夏国残部在这一路闹得有多凶,你不知道吗?上京日前才接到消息。”   “并非我故意绕过殿下,只是那会殿下不在营中吧,此等大事,还是需得让景国皇帝陛下定夺。”   “你倒是对我的行踪很是了解。”坐骑撕磨前蹄,元皓双腿夹马肚,逼近燕珩,他道:“那时我去岷县了,有一支夏国旧部递来投降书,我是前去探查情况的,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赶到的时候,那群人居然被全歼。燕珩,你道什么回事?”   元皓的坐骑在燕珩身旁不断低低撕叫,仿佛是在挑衅,燕珩仍旧仰着头不卑不亢地说:“岷县那伙人与袭击郡主的是同伙,胆敢折辱郡主,就该死。我将其歼灭,是为郡主出气报仇,亦是维护景国的颜面。再说那群人明知使团来自景国,还敢打劫,投诚之心有几分真呢。”   “如此说来,我还得好好感谢你?”元皓道。   燕珩谦逊,“不敢当。”   元皓抿唇,紧盯着燕珩,燕珩不躲闪,目光灼灼,大有问心无愧之势。良久,元皓啧了一声,“状元郎就是口才好,我那阿桃妹妹真是找了个好夫婿啊。”   燕珩嘴角微微勾起来,趁元皓开口之前,反问道:“殿下怎么进关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元皓与燕珩一般大,但燕珩比他多活一世,故而沉稳许多。可元皓是实打实的少年人,如今二十出头,是景国皇帝疼爱的皇子,生母死前亦是景帝的宠妃,众星捧月惯了,燕珩如此问,他少不了得意卖弄起来。   “父皇封我为东路军大总管兼中原监察使,进关来剿匪的。”元皓将匪字咬得很重,乐此不疲地刺激燕珩。   燕珩不为所动,元皓接着道:“说起来,得怪你颁布的税法太遭人恨。火星子跳进干柴火里,烧的中原不太平。”   “殿下教训的是,”燕珩道:“好在那税法才实行几天,现下已经撤回,如今有了新的政策,不日就能颁布下去了。”   行政之事元皓是不太懂的,景国人天生骁勇,能征善战,可文翰政事之类几乎一窍不通,元皓还算是能说汉话写汉字的将领了。   即便如此,提到这些元皓就脑袋疼,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与燕珩道:“我得提醒你一句,好好做你的伪皇帝,不要肖想其他。”   他即便说的再过分,燕珩始终保持着仪态,背脊挺直,耐着好脾气否认:“我并未肖想什么。”   “是吗?!”元皓饶有兴趣地问他,“听说你不自称朕,不住福宁殿,大婚连祭天都取消了,你说你不是心念旧国,没有半点企图,我可不相信。”   燕珩这时紧皱眉头,冷哼一声,转身上马,居然要径直离去。元皓一头雾水,还是身旁的校郎们反应过来,策马拦住燕珩去路。   “怎么?!戳中心事了吗?”元皓上前来厉声质问。   燕珩也并不露怯,他紧握缰绳,将马匹调转方向,沉声道:“我不知殿下来究竟要做什么。殿下可能见惯了低眉顺眼、摇尾乞怜的叛臣,譬如蔡况之流,就认为所有人就该对你狂妄自大忍耐再三吗?我不称朕,不住福宁殿,是因为对上京心怀敬意。倘若我那日不知天高地厚,正儿八经当起皇帝,过起日子来,殿下又有另一套大不敬的说辞来排揎我了吧。左右殿下都不满意,就是要来找茬,那恕我只能离开,若有异议,我愿意与殿下一同去上京,分辨一二。”   元皓不是拙口笨舌的人,但面对燕珩,竟一时语塞,讲不出半个字,半晌,他才道:“行,仗着父皇爱惜人才,你便有恃无恐。我不妨告诉你,我此次进关是为抓沈虞和梁王萧阳而来。”   燕珩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煞白,元皓得意洋洋道:“我得了消息,人在徐州,等抓到了,我带回来给你亲自审问,给你一个机会好好表现忠心,如何?”   燕珩的指甲深深嵌进缰绳,元皓将他这点小变动看在眼里,世人皆知燕珩和沈虞是东都双壁,曾是好友。元皓一直与燕珩不对付,总认为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盘算着抓了沈虞再好好逗一逗燕珩,不怕他不露出马脚。   如是想,元皓心里畅快无比,他迅速整队,临走时对燕珩道:“父皇已经在挑选新的使团了,想必不久就能到东都。你呢,代我问候元桃。就说九哥为她有个好夫婿而高兴!”   燕珩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元皓则大笑着披星戴月往南奔去。   等人走远了,四周迅速恢复了黑暗,茂竹等人来得急,并未点灯,此时他于黑暗中走到燕珩身旁,燕珩已经平静了心情,缓缓道:“就知道没好事,好在随便激将一番就说漏了嘴。”   燕珩前世与元皓打过交道,深知那个是头脑简单的家伙,便以言语将他,果不其然,元皓说出此行目的是为了去徐州抓人。   燕珩回头看了看此行跟出来的亲信,点了两个武功高强,心思缜密的,与他二人低声吩咐几句,而后抱拳道:“早去早回。”   那两人也抱拳行礼,一句多话没有,头也不回抄小路往徐州报信去了。   而茂竹还心有余悸,问燕珩:“陛下方才与元皓争吵,会不会…”   “他会不会更加怀疑我,公报私仇,暗语中伤?”燕珩摇头,对茂竹道:“人都有性格。宁亢勿卑就是我的性格,如若哪天我变得像蔡况那样,能给景帝的大太监脱衣摘靴,才是大大有问题,才会引人怀疑呢。”   燕珩快马回到宫中,换下沾了尘土的衣裳,脚步不停地往玉芙殿去,不想在苑囿遇到了一顶轿撵。   “前面是何人。” 跟随燕珩的黄门提灯去看。   轿帘打开,一个妙龄女子坐在其中,冲那黄门笑了笑。   黄门许久没见于昭仪了,反应了好一会儿,赶紧行礼,回来跟燕珩报:“是,是于昭仪。”   燕珩面色一凛,心情坏了大半,他极不愿意与这个表妹遇上,最好真老死不相往来。但他大婚,太皇太后回宫,将于昭仪也带了回来。   燕珩硬着头皮下轿,于昭仪迎上来,向他盈盈福身。燕珩见她精神状况还好,便和缓道:“慧颖,这是从哪里来?”   于昭仪道:“我从慈明殿回来,太皇太后有些咳喘,所以去看了看。”   燕珩不知祖母身体不对,定是底下人瞒报,侧目瞪了身旁黄门一眼,众奴才纷纷低下头去。燕珩对于昭仪道:“劳烦慧颖了,明天我看望祖母。”   “我知道。”于昭仪笑道,“兄长今日有大喜事嘛。”   燕珩扶额,心道:又开始了。   “兄长不舒服吗?”于昭仪走近两步,好让燕珩能看清她嘴角边的讥笑,她在燕珩耳旁低声道:“当了景国的侄女婿,不正该人生得意吗?兄长怎么还愁眉苦脸呢。兄长可是从一条狗勉强变成了一只披着人皮的狗呢。”   燕珩闻言,抬起眼睛,锋芒毕露,于昭仪闲闲地歪头看他,一点也不害怕触怒天颜。   “怎么?”于昭仪挑眉,“兄长又要罚我幽闭?”   燕珩面色微寒,道:“你还知道要被幽闭啊?”   “知道啊,”于昭仪满不在乎地耸肩,她道:“但我并不怕。”   她绕着燕珩走了一圈,认真打量他身上的大红喜袍,哈哈笑道:“兄长在朝堂上接受大臣的三叩九拜,难免飘飘然了。总该有人时不时提醒兄长一句,你原是个通敌叛国的人渣败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和男主爹其实就是景国在中原立的傀儡伪皇帝,提线木偶罢了,永远做不得主。   下章……懂否?微博关注一波。   明天早八点继续~ 第20章 洞房夜   “慧颖…”燕珩闭了闭眼睛,而后无奈摇头,对随从道:“送于昭仪回澄碧堂。”   澄碧堂是于昭仪的住所,三面环水,形似半岛,是个静养的好地方,亦是个幽闭的好地方。   宫女上前来请,于昭仪淡淡一笑,有些疯癫癫的味道,她不肯走,仍旧与燕珩对立,道:“兄长觉得我说错了吗?”   燕珩现下没有心情与于昭仪说这些车轱辘话,给她身后的宫女太监使了个眼色,众人上手抓住了于昭仪。   于昭仪仿佛炮仗一样,突然炸起来,双目欲裂,瞪着燕珩道:“你算是个什么男人,你不光投递叛国,你还强占兄弟妻,你明知道我与沈虞…”   “放肆!”燕珩不等她说完,怒吼一声,两步上前狠狠抽了于昭仪一巴掌。于昭仪整个人被打个踉跄,跌坐在地上,目光越发呆滞,嘴角带血,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魂魄般。   燕珩斥责怔愣在一旁的宫人,“看什么,还不把昭仪送回去,禁足幽闭一个月,没有我的命令,谁人也不能探望!”   宫人虽然早以习惯于昭仪与皇帝的争吵,但没想到这次居然动手了,可见皇帝真的发脾气了,故而谁也不敢耽搁,手脚利索地将于昭仪塞进轿子里,颤颤地往澄碧堂去了。   燕珩看着于昭仪的轿撵消失在夜幕中,才缓缓继续往玉芙殿走,可方才打于昭仪的左手隐隐作痛,他的身子仿佛也没了力气,脚下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   随行的黄门看出燕珩的异样,上前来扶住燕珩,道:“陛下,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燕珩点了点头,随从便就近将他扶到芙蕖池边的凉亭坐下。   小荷才露尖尖角,微风吹拂,荷尖柔柔地摇摆。   燕珩为何不愿见于昭仪,因她性格实在刚烈,说话实在口无遮拦。在宫里燕珩虽是皇帝,但内里有无数眼线。就如方才,若是要人知道,楚国昭仪与匪贼沈虞旧情未了,那于昭仪的死期便到了。   可于昭仪并不都是乱说话,有些话她说得很对。譬如,燕珩父子就是投递叛国的败类。   当初景国以无敌铁骑灭了契丹,又趁势南下中原,攻破夏国,夺下东都,在诸国间风头一时无两。可惜,景国武力虽强,文治却十分落后,等同蛮夷。   景国面对地广物博的中原显出疲态,力不从心,再加上夏国散落各地的反抗势力此起彼伏,让景国应付不暇,景帝便有了以夏治夏的想法。   于是“楚国”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畸形产物便粉墨登场了,有了傀儡伪政府,自然少不了伪帝,燕珩的父亲燕遂良曾是天下文人的典范,担任过翰林院大学士、吏部尚书,国破那会儿任京兆尹,有统揽京畿之地的职责。   夏国以文治国,景帝要号召那些“守贞”的骚客,感化那些“守旧”的文臣,燕遂良简直是不二人选,让他投降做伪帝,顺理成章,事半功倍。   当然,燕遂良也没让景帝失望,就算国破时满城文臣上吊的上吊,自刎的自刎,南逃的南逃。燕遂良还是集结了一批富商巨贾并地主豪强,组建了个伪朝廷,依旧定都东都,国号为“楚”。   三年前,景国的骑兵围攻东都时,哀帝带着爱妃宝瑟夫人从密道逃跑,却被景国大将完颜泰抓个正着。   消息传来,翰林院一日间吊死了八个学士,那天燕珩推门而入看到满屋子悬在半空中裤管时,险些呕出来。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望着那柄哀帝御赐的宝剑,悲愤不已,一咬牙横握宝剑,将其架在脖子上准备自刎。   这时他的母亲冲进屋里来,劈手夺下宝剑,哐当一声掷在地上。   燕珩母亲姚氏是夏国宗室,燕珩的外祖母是德宗爱女常山公主。母亲作为公主府独苗,自小与皇家女无异,从来都是仪态万千,端庄从容的。   可外敌来袭,姚氏也蓬头垢面,再无半点往日风度了。   “母亲!”燕珩想要扑进姚氏的怀里,却被姚氏推开。燕珩怔愣,下一刻姚氏抬手打了他一巴掌,她咬牙问:“你做什么!”   燕珩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流,他道:“我的同窗、同期、好友们都死了。他们都以身殉国,刚烈至此,我不能独活,不能为国朝丢脸。”   “所以你也要死吗?”姚氏站起来,居高临下冷冷地质问燕珩,“你死了,景国就可以退兵吗?国朝就得救了吗?你死了,战乱就平息了吗?”   燕珩仰头望着母亲,姚氏接着说:“你死了,不过是史书上匆匆一笔,只算那冰冷的数字里,没有任何意义。”   姚氏一面说着,一面流下泪来,她抬手将泪花狠狠擦去,蹲下来捧起燕珩的脸,告诉他:“珩郎,我是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蛮夷毫无用处,满腔热忱爱国之情无处发泄,只能以死明志,警醒世人。但你不同,你是男人,是我夏国的最后一个状元郎,有栋梁之才,国子监所有的学子都以你为榜样,你不能就这么死了,大敌当前,如果每个人都寻死觅活,每个人都要退缩,那我国朝还有什么希望!?”   母亲说的那番话汇成四个字,无非“忍辱负重”。燕珩铭记着这四个字成了新朝楚国的太子。   可理想丰满,现实毒辣。   他当太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监斩与他同榜出仕的学子。   那名姓公孙的榜眼祖上是走南闯北的卖货郎,后来家里人在东都支了铺面一边卖糖水,一边供他读书。   虽说夏国当官并不看重身家背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大有人在,可燕珩作为一个簪缨公子,内心是瞧不上公孙的。   公孙在东都攻破后,弃笔从戎,在京郊组织了一批铁匠、樵夫之类躲在山中打游击,还试图劫走运送哀帝囚车,被当场抓获。   公孙其实不必死,但这时候需要杀鸡给猴看,他就被推上了刑场,由昔日同榜状元燕珩监斩。   燕珩还记得,那日公孙跪在烈日下,咬碎牙关,朝燕珩的方向吐了一口血水,而后仰天大笑,喊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此后,燕珩夜夜做梦都是公孙倒在血泊里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的样子,他需得用酒来麻醉自己,久而久之染上了酗酒的陋习。   更深露重,燕珩陷入回忆不可自拔,背后随从低声问:“陛下,还回玉芙殿吗?”   燕珩扶着栏杆站起来,沉声道:“方才于昭仪说的话,你们半句都不能泄露出去。”   跟随而来的四个黄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其中一个极为机灵地道:“陛下,昭仪并未说什么,奴自然不会泄露什么。”   燕珩目光如刀,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甩袖往玉芙殿走去。   #   阿桃这边已经等候许久了,她重新穿上了衣裳,坐在桌前百无聊奈地数果盘里的花生和红枣。   那果盘里的吃食已经被她来来去去数了百遍,燕珩还是没有要回来的意思,芸娘等人打听不到消息,就劝阿桃早些休息。   阿桃只能躺回床上,回想着一个时辰前还浓情蜜意,现在居然剩下一个人了,心里实在委屈,抱着被子嘤嘤哭起来。   人伤心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阿桃边哭边骂元皓,骂元皓没眼力见,眼睛长在头顶上,用鼻孔看人,现在又来拆她台。   骂完了元皓,阿桃又忍不住把燕珩拉出来骂,骂他狼心狗肺,不关怎么样,递个消息回来总可以吧。大婚之夜让新娘子独守空房,太不像话了,没有心。   阿桃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巴巴,又念起远在天边的哥哥,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时候感觉面上有点湿冷,像是有人在替她擦脸。阿桃抬手,想要揉揉眼,却被那人握住腕,“别摸了,”那人道:“再揉就更加肿了。”   一听声音不是燕珩还能是谁。眼前的他将方才萧索惆怅都收拾干净,面上的笑容有的是爱意,不显一点伤心犹豫。   阿桃本已经想好了千百句骂他的话,可等燕珩真回来了,阿桃的委屈便汹涌而出,捂着脸躲进被子里,瓮声道:“别看我,丑死了…”   “不丑不丑。”燕珩把人拉起来,掰开她的手,左右看了看,道:“还是美的。”   “不美。”阿桃一扭头,道:“眼睛哭得疼死了。”   燕珩忍着笑意,将她搂在怀里,在眼睛上吻了下,问:“还疼吗”   “不疼了。”阿桃睁开眼揪着他的已经,指指嘴唇,道:“但是这儿还疼呢。”   燕珩低头吮了吮阿桃的唇瓣,阿桃呼吸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软,最后两人齐齐倒在了床上。   ......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角的处境我解释一下。   历史上有很多入侵中原的外族,他们没法一下子控制住整个中原,所以热衷于扶持傀儡政权,古代有,近代也有。譬如满伪政府,汪伪政府等等。这些畸形政府中鱼龙混杂。有彻头彻尾的卖国贼,有见风使舵的投机分子,也有隐藏自己想为国为民做点事的伪装者。男主属于第三类。他跟很多卧底一样,必然两边不是人。夏国以为他叛变了,景国又不完全信任他。是要被千人踩万人骂的,是没有强大的内心而不能成。男主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至于女鹅,她现在是被男主保护起来,什么都不让她知道。等到女鹅清楚认识这个残酷的世界,就是他们两个矛盾爆发的时候。   最后,车轱辘晚点来。   明天继续~ 第21章 不肖孙   第二天是阿桃先醒过来,她以为昨夜闹得这么厉害,自己该会睡到大中午才对,哪晓得天刚亮人就醒了。   阿桃竖起耳朵听,院中的宫女也没什么动静,应该还早,既然还早那就再睡一会儿。   阿桃闭上眼睛,躺了半日,没一点睡意,满脑子是昨晚的春色,她转头去瞧燕珩,心内不满道:“怎么还不醒呢。”   阿桃撩起一缕头发,在燕珩脸上扫来扫去,不一会儿燕珩的鼻头微皱,睫毛抖了抖。阿桃抑制不住地开心,捂嘴偷笑起来。   燕珩叹了口气,仍旧闭着眼道:“阿桃,你昨天把我折腾得够呛,能否让我再睡会儿呢。”   “什么话!”阿桃抓着被子嘟囔:“明明我也很累好不好。”腰都要断了哩。   燕珩睁开眼睛,撑着头把玩着阿桃的青丝,捏了捏她的香腮,轻声问:“那你除了累,还有什么感觉吗?”   阿桃回想起昨天他咬着耳垂逼问自己舒不舒服之类的蠢话,阿桃捂住脸,往被子里缩,低声道:“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   燕珩笑了,附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披上衣裳翻身起来,阿桃几乎是跳起来拉住他的衣摆,“你要走了吗?”   燕珩回头,她身上未着寸缕,乌发间雪白若隐若现,他道:“阿桃,该穿件衣服罢,当心着凉。”   刚说完,阿桃就打了个喷嚏,她胡乱扯了件衣裳穿上,穿好了起身才发现衣衫尤其大,竟是燕珩的。   阿桃被自己闹得乌龙逗乐了,拥着衣裳倒在床上咯咯笑起来,芸娘带着宫女们进来,隔着幔帐问:“皇后笑什么呢?”   阿桃听旁人进来了立马收了笑意,穿了自己的底衣出来,下了床才觉得双腿不自在,有些使不上力,脚如同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   她身子歪向一旁,燕珩伸手将人搂住,阿桃扬起头看向他,小脸绷不住红烫起来,忍不住用口型说 :“都怪你。”   燕珩的手在她腰上用力掐了掐,不等阿桃红着眼瞪他,将人交给了芸娘。   洗漱完毕,燕珩陪着阿桃用早膳,慈明殿那边派人传话,道是太皇太后已经醒了,蔡婕妤、顺美人等几个在陪着说话。   燕珩淡淡地嗯了声,擦了擦手,看着阿桃舀着酒酿圆子吃的正香。   “要走了吗?”阿桃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眨巴眼睛问他。   “祖母昨夜有些不适,现在已经醒了,我带你去看看她。”   “好啊。”阿桃放下碗,芸娘交过规矩,新婚夫妇是要给长辈晨昏定省的。   但燕珩的父母都去世了,只剩下老祖母还一身的病,不必常来常往地打搅,但起码的礼节是要做到的。   阿桃向来是芸娘说什么,她就听什么。这会儿芸娘替她挑了件素雅的玉簪,理了理衣裙将人扶上轿撵。   在撵中,阿桃问燕珩,“陛下,你还没跟我说昨晚元皓来做什么呢。”   燕珩先不回答这个问题,先握住她的手纠正,“不是说了叫我珩郎的吗?”   “好吧,珩郎,”阿桃顺着他,“那元皓来做什么呢?”   “也没什么。”燕珩将昨晚的事删删减减告诉了阿桃,阿桃本就讨厌自视甚高的元皓,这会辱了她的夫君,搅了自己的新婚夜,她哪还能有好脾气呢。   “我谢谢他,还恭贺找了个好夫婿,我只盼望啊,再也不要碰倒他。”阿桃没好气地说。   燕珩道:“他哪里惹你了,这么不开心?”   “他说我长得难看!”阿桃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燕珩:“我难看吗?”   燕珩微愣,阿桃着急了,“怎么?怎么?你也觉得我难看吗?”   “不是。”燕珩笑起来,“只是我以为有更严重的事。”   “难道这还不够严重吗?”阿桃扭着腰间的衣带,气呼呼地说:“他说景国的女人都是又高又壮的,能打猎,能伐木,不像我,瘦得跟豆芽菜般。”   燕珩想要说话,阿桃揪着不放,滔滔不绝地道:“还说我太白,一看就是不干活的,我明明!”   阿桃叉腰道:“我明明常与哥哥出门打猎好不好。”   燕珩本含笑听着,可阿桃说个不停,似乎要把她在山海关遭受的白眼和打趣都说出来,每句话都要提到元皓。他嘴角放平,碰了碰阿桃的红玛瑙耳环,沉声道:“九殿下少年心性,还顽皮的很,我们不说他了好不好。”   阿桃没看出来燕珩不悦,但她答应地也爽快,“好,不说了。”   这时,慈明殿到了,燕珩搀扶阿桃下来。夏国的宫殿并不大,慈明殿也比不上玉芙殿宽阔,就是庭院深深,几重院子有些复杂,假山绿翠甚多,看得人眼花缭乱。阿桃跟在燕珩后面,这时才有些担心,她勾住燕珩的袖子,低声问:“祖母严厉吗?”   “现在知道害怕了?”   阿桃不做声,燕珩驻足回头道:“没事,我祖母特别和蔼可亲,她最喜欢小辈了,尤其喜欢又苗条又白皙的小辈。”   “啊?!”阿桃笑眼弯弯,“那不就是我!”   燕珩歪头,“不是你还能是谁呢?祖母若是喜欢谁,还会赏赐给她好多礼物。”   早说嘛,还有礼物,阿桃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脚步轻快地跑到前面,朝燕珩招手,“愣什么,快来啊!”   燕珩笑着摇头,跟上阿桃欢快的脚步。   燕珩的祖母林氏确实很和蔼可亲,见阿桃进来,便将其他妃嫔抛到一边,将阿桃揽至身旁,轻声细语问了许多话,譬如闺名叫什么,多大了,来东都习不习惯,又或是珩郎哪里对你不好了,你要对祖母说啊之类的。   阿桃与林氏坐得近,嗅到她身上的药香并檀香,让她想起来自己的奶奶。   如此,阿桃觉得林氏格外亲切,甜甜地一一答了,并对林氏说:“珩郎对我很好,并没有欺负我呢。”   林氏看燕珩一眼,燕珩微微颔首,嘴角带笑。林氏顿了顿,舔舔嘴唇,继续笑道:“那就好啊,你们好,我便不会生病了。”   说罢叫个老嬷嬷端了个匣子过来,众人探身去看,只见里面有一对金凤簪,一对玉镯子,并一个流苏步摇。   林氏道:“这是我出嫁时候的嫁妆,说好了要给孙媳妇的,样式有些老了,你可不能嫌弃哦。”   阿桃怎么可能嫌弃啊,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是她没见识,怪就怪景国实在落后,工匠手艺难等大雅之堂,她的那些粗陋陪嫁跟林氏珍藏几十年的可真没法比。   阿桃在景国没什么精美首饰,到了夏国来后每次都被这里的巧手技艺所折服,看那金簪制作细腻,玉饰光泽莹润,步摇上坠着的珍珠颗颗饱满。光材质好也就罢了,夏国的工匠能在微末之地雕龙画凤,金钗上的凤凰展翅,玉簪上芙蓉欲开,步摇是松枝临雪,阿桃捧着匣子简直都不想放下了。   “看把孩子高兴的。”林氏摸了摸阿桃的头,对燕珩道:“好了,我也乏了,请过安礼数到了就可以了,你们回去吧,我得靠一靠了。”   蔡婕妤早就想走了,她方才端详新后阿桃那一张绝色牡丹面,相比下能轻轻松松艳压自己,蔡婕妤就气不打一处来。   顺美人没什么话,福了福身跟着大家出去了。   燕珩起身,对满脸风光的阿桃道:“你与芸娘先走,我跟祖母说会话。”   阿桃嗯了声,笑眯眯地回头对林氏道:“那祖母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正在兴头上,没看到林氏面色有些古怪,等众人离去,房门关上,只剩下林氏与燕珩在屋内。   燕珩唤了声祖母,上前两步,林氏如同看到厉鬼般大叫,“你别,别过来!”   她那布满皱纹的脸扭曲成一个奇怪的神色,眼中是惧怕和惊恐,林氏哑了嗓子,对燕珩道:“你教我说的,我都说了。珩郎,我求你,对慧颖好些,她虽是外孙女,但我把她看做亲孙女。”   “我也将慧颖看做亲妹妹。”燕珩上前一步,林氏的面色越发难看,她扶着胸口几乎喘不上气,燕珩见状不再上前,他对林氏道:“祖母,慧颖总是说错话,我需得将她看管起来,不过你放心,太医每日都回去看,她没事。”   林氏听到这话,眉间忧色稍减两分,她别过头去,不看燕珩她才能止住颤抖,她道:“没什么事,你就走吧,我不敢与你说话,我一看到你,我就,我就…”   她就想到燕珩立在燕遂良病榻前,一脸狠绝的样子。燕遂良是怎么死的,外界众说纷纭,唯有她知道真相。   “那祖母好好养身子。孙儿告退。”燕珩拱了拱手往外走,林氏几不可闻地叹息传来,她道:“…好好的孩子怎么变成这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珩郎真是竭尽全力,掌控所有能够掌控的人,给女鹅制造一个温暖美好的世界呢。他现在是浑身插满了flag.   珩郎爹确实是被儿子弄死的。至于男主为何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往后面看。   明天继续~ 第22章 生贵子   蔡婕妤从慈明宫里出来,脑子里回想着方才见到的皇后元桃,容貌妍丽,身姿窈窕,叫人挪不开眼,不是都说景国是蛮族,女人都在山野长大,身材魁梧高大,容貌丑陋吗?   这还罢了,更加令蔡婕妤烦心的是,阿桃耳后那块一点红色的痕迹。   蔡婕妤虽然没承过宠,但毕竟是大姑娘了,哪能不知道那是欢爱之后的痕迹。蔡婕妤的两只手紧紧捏着手绢,心思越发不是滋味,脚步越走越快,不慎踩到了襦裙,绣鞋一绊,向前摔倒在地上。   蔡婕妤第一反应不是爬起来,而是怒气冲冲瞪着身旁的喜鹊,抬手便要打。喜鹊早就知道她必定迁怒,一面扶起她,一面下意识向后仰头。   “躲什么躲!?”蔡婕妤揉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揪着喜鹊不依不饶,“过来,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喜鹊太懂蔡婕妤的脾气了,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上次向陛下邀宠不成,现看到帝后恩恩爱爱,肯定大吃飞醋,有火必定要出,这火可不能火在自己身上,否则非脱层皮不可。   喜鹊正想如何转移蔡婕妤的注意力,恍惚瞅见一个人影闪过。喜鹊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扯着脖子大喊:“顺美人啊,怎地不过来给婕妤请安呢。”   蔡婕妤抬眼去看,只见那楚顺儿真在一颗石榴树下杵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顺美人原本叫楚顺儿,因姓撞了国号,所以大家都叫她顺美人。人如其名,温柔和顺,少言寡语。刚进宫时,因为与蔡婕妤带了同一款式的耳坠,被蔡婕妤唾了一脸口沫,指着鼻子骂:“凭你也配。”   要问蔡婕妤为何如此看不起顺美人,还得从楚顺儿他爹说起。他爹楚纺本是一个开棺材铺子的匠人。那时夏国国破,社会动荡,每天都在死人,做棺材的坐地起价,竟然靠此发了财。楚纺揣着银子跑到东都打通关系,买了个县丞当。   当县丞不到半年,楚纺立下一件大功,他在山坳里抓到了夏国宗室陕王。   当时,楚纺手上没有兵,再者陕王身边有亲卫,他也不敢打,只好将山头围个水泄不通,足足一月,活活将人饿死了。   要说陕王也是硬骨头,死后楚纺派人去查看,他与四个亲卫的腹中都是草皮,这是宁死也不做亡国奴。   楚纺为向景国表忠心,将陕王的尸体挂在城门楼上示众三日三夜。消息传到上京,景帝大为高兴,视楚纺这等人为反夏拥景的模范人物,亲自令燕遂良给楚纺升官,于是楚纺一年内连跳两级,荣升泰州太守。   都是竖子成名,但蔡况一流的巨贾断然看不起楚纺市井谄媚,故而蔡婕妤也看不上顺美人。   顺美人本只是顺着路回自己的轩馆,哪知又碰上了蔡婕妤。更加不好的是蔡婕妤满脸愠怒,气势汹汹,顺美人站在原地,看似有些手足无措。蔡婕妤瞧她那好欺负的样心里极为满足,搭着喜鹊的手往顺美人那儿走。   顺美人怔了怔,眼珠子转了转,非但不躲,还主动握住了蔡婕妤的手,“姐姐。”   “哼!”蔡婕妤先是一愣,而后冷笑,甩开顺美人的手,道:“你别跟我套近乎,你看皇后得宠了,专门跟在我身后看我笑话的?我告诉你,我落不着好,也轮不到你个棺材户。”   “姐姐说的是。”顺美人答完,沉默片刻,问起了于昭仪。   “她?”蔡婕妤瞄了顺美人一眼,道:“你要打听?”   “不敢…”顺美人低下头去,咬唇不语。蔡婕妤就爱看她那唯唯诺诺地样子,心里的郁结阴霾瞬间消散干净,她拉着顺美人的手,道:“其实呢,告诉你也无妨…”   顺美人乖觉地附耳过去,两人一时间亲昵起来,一面走一面说悄悄话。   “…所以说,昨夜她又发疯了,跑到陛下跟前胡说八道,被关起来了。”蔡婕妤扫扫落在衣摆上的花瓣,笑得花枝乱颤。   后妃之间自有一条鄙视链,蔡婕妤将顺美人踩在脚下,于昭仪又总将蔡婕妤“一身铜臭”挂在嘴边。   于昭仪出身清贵,家学渊源,其父于放是与燕遂良起名的大才子,现是观文殿大学士,主持国子监,并负责修撰夏史。那句“铜臭”蔡婕妤发誓要记一辈子,于昭仪为燕珩所不喜,最高兴的不是蔡婕妤还能是谁。   “没想到陛下真的动手了。”顺美人喃喃自语,道:“于昭仪是他表妹,按道理应该格外亲近的啊。”   “谁说不是呢,夏国还没灭的时候,也就是我还小的时候,常去游园赏花、打马球。”蔡婕妤轻蔑地瞥着顺美人,“出入聚会的不是公主就是郡主,又或是各公侯伯爵府的千金,你可能想象不到如何富贵。”   顺美人笑道:“还请姐姐教我。”   蔡婕妤拢拢云鬓,施恩一般道:“就说陛下和于昭仪,本就是姑表亲戚,太皇太后别提多疼于昭仪了。那时候两个人常同进同出,看着跟亲兄妹似的,现在竟闹成仇人,也是世事无常。”   顺美人走在蔡婕妤身旁,一路帮她拨开枝条垂花,引着她往桃花林那边走,一面道:“姐姐就是见多识广。”   “那是。”蔡婕妤轻蔑一笑,很是受用,“他们那些王公显贵要办宴席、搞球会,都是找我爹借场子。夏国的哀帝爱风流爱玩乐,低下人就跟着学。金明池边五天一大聚,三天一小聚,樊楼更是没有一天闲着。要另外定酒楼或是马球场,得提前两月预约,否则拿钱都没用。”   “还是夏国那时候好啊,”蔡婕妤看着顺美人为她打着团扇,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会多热闹,哪像现在,冷冷清清的,樊楼倒了,金明池荒了,那帮景国的驻军懂个屁的风情意趣,居然拆了酒楼里雕栏烤野兔。”   说着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没见过市面啊。”   喜鹊听蔡婕妤说这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睛谨慎地观察周围,生怕一个不注意,被别人听了去。   喜鹊想开口提醒,可顺美人见蔡婕妤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识趣地问:“那姐姐之前见过陛下吗?”   “见过,当然见过。陛下可是年轻才俊啊,总有姑娘想往他身边凑。听说哀帝都想把爱女嘉宁公主许配给他呢。还有一次,陛下打完球下马时,扶了高御史家的姑娘一把,其他女孩差点没把高姑娘给撕了。”   蔡婕妤如是说着,忘乎所以,并未看到不远处阿桃站在一颗桃树下,喜鹊朝蔡婕妤使眼色,要她别说了,被皇后听到那些陈年往事,不定会不会发火。   可蔡婕妤浑然不觉,还问喜鹊,“你脖子怎么了?抽筋了?”   #   阿桃本想等燕珩一起走的,可听芸娘说慈明宫北边有片桃花林,现下开得正艳,便到了这边来。   阿桃与拾夏几个宫女站在树下笑盈盈抬头数桃花瓣,芸娘站在一旁,见花障另一边蔡婕妤和顺美人一行人往这边来。   蔡婕妤兴致不错,说话声音隔得老远都能听得些许。芸娘皱眉,听她说的那些实在不成样子,怀念旧朝也就罢了,还编排些燕珩往事,她转头敲了敲阿桃,心道这让皇后听到,身为新妇必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到时候闹得不愉快,燕珩发起脾气来,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故而,芸娘索性上来,挡住阿桃的视线,指了指东边,道:“皇后,艮岳苑那边的花开得更好,奴带你去看啊。”   要知景国处在北方,天气寒冷,四月冒新草,六月才开花,十月又下雪了,逛逛园林阿桃就算开眼界了,她岂能不开心。至于芸娘的九曲心肠她哪能体会到呢,眼都不瞧蔡、顺二人,扭头就走了。   蔡婕妤得了喜鹊的提醒,才意识到自己冒失了,因为就隔了一段花障,蔡婕妤想着阿桃肯定听到了,即便蔡婕妤心里再不愿意,可总归低人一等,她只能巴巴地走上去。哪晓得人家压根没搭理,径直走了。   蔡婕妤顿觉好没面子,脸一阵白,一阵红,气得头晕眼花。顺美人见情势不对,忙请辞离开,走了一阵回头去看,蔡婕妤挥着袖子抽打一株桃花枝,跺脚泄愤。   “…蠢材。”顺美人不禁冷笑,低声言语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哪天我引你作死自个,才知道我的厉害。”   再说阿桃等从艮岳苑回来不久,天色渐暗了,屋里点起了灯,廊下挂上灯笼。燕阿桃正坐在贵妃榻上教拾夏等人剪纸花,听见燕珩来了忙掀起珠帘从里间走出来。   眼下阿桃已经换了宫裙,穿着藕色织花大袖衫子和镶珠的披帛,纱衣轻薄绵软,她快步出来,衣裙翩跹,像只蝴蝶飘到燕珩跟前。   “在做什么?”燕珩一边问,一边拉着阿桃坐下。   “在剪纸花。”阿桃从袖中拿出两个来,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聚在燕珩面前,问道:“这个是吉祥如意,这个是平顺长安。你要哪个?”   燕珩将两个纸花接过来,但见“吉祥如意”是两柄如意对称向扣,平顺长安是一幢房子,窗户里映出两个相对而坐的小人。巴掌大的红纸上能减出复杂的图案,可见功力。   但这些燕珩都不满意,他眉头微皱,阿桃欠身打量,“怎么?不好吗?”   燕珩将纸花放在一旁,握住阿桃的手,眼神勾着阿桃的红面,压地嗓音道:“我想要个早生贵子。”   虽说昨夜两人已经坦诚相见,可这会儿屋子里还有人,阿桃脱开手,羞涩呢喃:“都看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宫斗,宫斗是珩狼自己上,他觉得阿桃只要吃吃睡睡,开开心心就好了。   你们道阿桃这种空中楼阁的虚幻日子能过多久。   周四再更~ 第23章 骨中骨   那些宫女也不是瞎子,在燕珩和阿桃说话时就陆续出去了。燕珩于阿桃道:“不害羞。你看屋里都没人了。”   阿桃抬眼看,可不是吗,屋里就剩下小夫妻两个了。她心道这些人业务真熟练啊,啥时候走的,竟一点也不知道。   拾夏等人侯在院中,小厨房的师傅来问啥时候传饭,拾夏指了指卧房,笑得意味不明,轻声道:“等会吧。”   月上梢头,闺中春色方才逐渐淡去,两人躺在被子里,阿桃的眼角噙着泪,啃着指头埋怨。   燕珩将人拉近圈进怀里,在她耳边低语,阿桃不许他说这些淫、言浪、语,扭着身子要捂住他的嘴,却被燕珩紧紧按在胸口,听他闷闷地笑声,摸着她的青丝,哄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阿桃背过身去,燕珩分寸不离地贴了上来,胸膛紧贴她汗湿的背脊,闹得她又心跳加快起来。   正在甜蜜时,阿桃想到燕珩那些姬妾们,想着新婚亲热几日,他又要去与旁人睡觉了。念起这节,阿桃免不了患得患失起来。   燕珩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看她噘着嘴情绪极低,撑起身子问道:“怎么了?”   阿桃没有直接说,捏着被角,问今日怎么不见于昭仪。   “她生病了。”燕珩淡淡地说,“是风寒。我让她调养好了再出来,以免将病气过给其他人。”   阿桃点点头,两人无话,燕珩将她的心事揣摩地清清楚楚,低下身子,咬着阿桃的耳垂问:“吃醋了?”   阿桃偏过头,距离极近地端详燕珩的脸,郑重地颔首:“嗯,吃醋了。想到你跟我睡觉之后,又要去睡别人,我这里就很难受。”   说着阿桃指了指自己的心。   她那落寞忧愁的眼神让燕珩回想起前世。   自从被女史抓回福宁殿后,太子燕珩时隔三个月才再次见到继后元桃。   那时燕遂良邀请王公贵族春游芙蕖池,满眼的金雕玉砌、锦绣绫罗中,阿桃安安静静地坐在燕遂良旁边,拿着一柄象牙节的团扇,却扇也不扇,仿佛槁木死灰一般,与那个在金銮殿还好奇打量四周灵巧女子判若两人。   燕遂良将琼浆递到她唇边,阿桃勉强笑笑,想别过脸去,却被燕遂良揽着肩灌了下去。几滴酒水顺着她光滑的下巴落下来,顺着脖颈、锁骨,滑进裹胸之中。   燕珩收回眼神,周遭地欢声笑语有些恍惚,如同来自天外。   他抬手也灌了几杯酒,稍稍压下一丝不悦,身边的蔡姬喋喋不休与人道:“哪还能笑得出来呢,陛下都多大了,她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蔡姬捂住嘴吃吃地笑,而后又摇头:“说是郡主,不过是个棋子。我们是伪朝廷,景国怎么舍得真金枝玉叶。想联姻也不过随便找个乡下丫头封个郡主。脸面嘛,逢场作戏罢了。”   “谁说不是呢。”有人附和蔡姬,道:“听说景国驻军又在东都城里闹事,奸杀了几个姑娘,好生吓人哩。”   “真有这事?”另有几个华服夫人都听到了,凑在一起低语几句,而后齐齐狠瞪向坐在首位的继后,啐道:“狗仗人势!”   燕珩转过头,蔡姬的笑容僵在脸上,立马噤声不敢再说了。   夕阳落下,燕珩不胜酒力,请求要提前离席,燕遂良道:“也好,你先去吧。”   黄门撑来另一只船,他踉踉跄跄地跳上去,却不慎脚踩空,一只鞋掉在水里,衣摆湿了大半。他听父皇在背后哈哈大笑道:“快些去扶吾儿。”   一阵浓郁香气扑来,不知哪个姬妾上前来搀住他的胳膊,燕珩嫌恶地推开,一头倒在船上,摆摆手,一人一舟往岸边去。   又是临近日暮,燕珩仰面躺在船舷上,耳边是潺潺水声,也是一只脚没有穿鞋,他猛地回想起初遇阿桃的那天情形。   她人呢?   燕珩坐起来,回头看,画舫上燕遂良的身旁换了美人,觥筹交错间,并无阿桃的身影。   就在这时,撑船的黄门道:“咦,那是皇后的船。”   燕珩抬眼望去,果真,前方不远的水面上,一个美人坐在船头,她梳着高髻垂着满头的玉钗步摇,夜风吹拂起她的纱衣裙摆,像只振翅欲飞的雀儿。   “快些划。”燕珩真是醉了,也不管有无妨碍,如此吩咐。   黄门哪敢置喙,只能狠撑一篙,小舟顺着水流,蹿到阿桃的船旁。   “怎么先走了。”   两人的船并驾齐驱,燕珩问。   “没什么。”阿桃淡淡地,眼中光彩全无,她摇着团扇,道:“就不想待了。”   “东都城那事,你听说了。”燕珩问。   阿桃转头去看他,船行不稳,眼前人忽近忽远,暮色与夜色交融,给人最好的保护。   “是啊,我不想听他们说了,我难受。”阿桃道,“我在黑水河长大,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景国在中原做了这般遭天谴的事。我的哥哥也是军人,我在想他是不是终有一天也要做那些事。”   她越说眼中水光愈盛,最后咬唇撇过头去。   或是初夏的傍晚太过缱绻,燕珩难得地寻回了往日的温柔,他轻声道:“其实与你无关。不怪你。”   “可是我无法接受!”阿桃猛地回头,盯着燕珩,目光灼灼,“我无法接受景国士兵双手沾满鲜血,□□烧、屠杀老弱、□□妇女。”   “我接受不了,仿佛那些罪行是我犯下的一样…”她念叨着,人久久地怔住了。   最后分别时,阿桃对燕珩道:“如果可以,我宁愿一辈子待在天下太平的梦里,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宁愿永远在天下太平的梦里,这是前世的元桃所渴望的。   燕珩重活一世,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弥补当年的遗憾,不管用什么办法,付出什么代价。   燕珩回到现实,望着阿桃忧愁的眸色,他突然抬手盖住阿桃的眼。   “怎么了?”阿桃惊讶地问,燕珩没说什么话,只是将她人翻过来,让她背对着自己。   刚刚燕珩特别纵容她,耐心地很。阿桃像是泡在热水中上上下下,很是舒服,回味无穷。   可这次燕珩又凶又狠,阿桃连叫都叫不出来。帐子被扯下一块,上面挂着的一串银铃叮铃铃坠了一地。   “你干什么,弄疼我了。”阿桃也是不服输,张口就咬。   燕珩吸了一口气,扭着她的手,哑声问:“阿桃吃醋了,打算怎么办呢?”   要知阿桃是景国人,这会脑子里没什么礼义廉耻之理,加之天生娇蛮,故而毫不知羞地   说:“我…我把你关在房里,她们谁也别想打你主意。”   燕珩听完,浑身一滞,條地伏在阿桃背上,把她的柔弱无骨的手放在唇边轻吻,道:“放心,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他说:“我已经吩咐下去,她们不必晨昏定省,没什么事不许她们来打搅你。”   阿桃双眼湿哒哒的,卷长的睫毛抖了抖,一颗水珠落在发里,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她听到这句,心里开心地飞起,谢天谢地,可不用去应付燕珩的那些姬妾了。   心里有话,嘴里有话,但实在没有力气精神了,阿桃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燕珩看她餍足地睡着了,穿衣起身来到书房,招芸娘过来问话,问的事阿桃一天的所行所说,每一点细节都不放过。   芸娘一一说完,燕珩才道:“蔡含景这个草包,实在口无遮拦。日后拦着她些,不许她在皇后面前乱说话。”   “奴知道了。”芸娘领命。   “方才你说,皇后喜欢艮岳苑的花,怎么不见采些回来,放在房中。”   芸娘道:“皇后说了,那些花儿长在土地枝头挺好的,采下来没几天就会蔫掉的。”   燕珩轻笑,笑阿桃还是孩子气,说得都是孩子话,不过一朵娇花而已,采了就采了,放在房中愉悦自己不是很好吗?   燕珩道:“即是这样,我看院中还有一块空地,你传我的旨意去艮岳苑,叫移栽几盆过来。”   芸娘看看天色,犹豫着问:“现在吗?”   “嗯,现在。”   昨天半夜才睡,今早阿桃是生生被饿醒的。她掀开被子,满脸通红,趴在床上掀开纱帐,悄悄地轻声唤芸娘过来。   芸娘一面给阿桃沐浴穿衣,一面对她说:“皇后,待会弄好了,出去看看,陛下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呢。”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我居然没完成榜单字数(哭),所以又更了一章,希望这章不要被和谐。   周四再更~ 第24章 满庭芳   “惊喜?”   阿桃雀跃十分,不等发髻挽好,提着裙子光着脚跑到外间。此时晨光正好,满院子百花齐放,蜂飞蝶舞,真像把整个春天都装进了玉芙殿里。   芸娘拿着鞋子追出来,阿桃已经跳进院子的花丛里,高兴地转圈圈,百花并蝴蝶都围着她转,但姹紫嫣红再多,阿桃都是里面最活色生香的一朵,充满朝气与活力。   “怎么会这样!?”阿桃弯腰就着一朵海棠花,深吸一口香气,笑盈盈问芸娘,“昨天还说这种最好看,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当然是陛下吩咐的呀。”芸娘想要把手中那双金丝绣鞋拿给阿桃,话犹未了,燕珩从书房那边转出来,含笑问阿桃,“喜不喜欢?”   “喜欢!”阿桃拍着手笑道,燕珩事事想地周到,不用阿桃费一点心,试问哪个女子会拒绝这样的“温柔乡”。   阿桃现在就如陷入热恋的少女,她怀着荡漾的春心跳着迎上来,双手搭在燕珩地脖子上,咦了一声,问他:“怎么没去上朝呢?”   燕珩道:“好歹我也是新郎官,总该要休息一两日,大臣们不能抓着新郎官办公吧。”   阿桃将他搂得更紧了,道:“那你这几天都能陪我吗?”   “可以啊。”燕珩摸到阿桃的腰身,眨着眼睛一字一句道:“都能陪你。”   现在两人已经有些默契了,阿桃一听就知道他又不正经了,别看他平时端着一副高高在上,一层不染地样子,到了床上帐子放下来,就揪着自己说些乱七八糟的。   阿桃抿嘴偷笑,燕珩将人拉着坐在腿上,芸娘赶紧将绣鞋递过去,燕珩亲自将绣鞋给阿桃穿好,对她道:“阿桃,你喜欢什么我都会满足你,你有什么心事都跟我说,不用拘谨,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夫妻是最亲密的人,是要相伴一生的…”   他边说着边握住阿桃的手,柔声道:“我希望你每一天都能开心快乐,懂了吗?”   “懂了。”阿桃点点头,鼻尖发酸,简直要落下泪来,心想她前世不知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积下天大的运气让今生的自己遇到这么个好夫婿。   阿桃甚至想要广而告之,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好看又体贴的燕珩是自己的丈夫。   燕珩看她双眼泛红,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宠溺地搂了搂,道:“好了,我不该说些有的没的,惹你伤心。”   “我才没有伤心哩。”阿桃柔柔眼睛,躺在他的臂弯里瓮声瓮气撒娇,“我就是开心,我就是想跟你好好地,一辈子不分离。”   燕珩眼中精光大盛,扶着阿桃的肩头,盯着她看,问着她:“说好了,一辈子不分离?”   阿桃微微愣了一会儿,而后将亮晶晶地眼睛笑成月牙,勾住燕珩的手指,与他约定,“一辈子不分离。”   燕珩如醍醐灌顶,机巧全开,将阿桃紧紧拥在怀里,头埋进她的脖颈,深情至极。   阿桃被他的拥抱压地出气不顺,憋屈难受,忍不住闷咳,居然还感觉他在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阿桃不免有些奇怪,却又分不清哪里奇怪,只能伸手拍拍燕珩的背,缓缓安抚他。   两人一同用过饭后,燕珩往明华堂去。   虽然免了请安,但各姬妾还是各自为皇后准备了礼物,现陆续送过来,堆了满满一屋子,芸娘拿着钥匙,指挥着拾夏等人将东西挪去库房。   阿桃这边拎着一只小桶,给院子里的花浇水,上次认了几种,眼下缤纷缭乱,又忘记了。她一面浇,一面指着跟前一朵问伺候在一旁的花匠娘子,“这是什么?”   那花匠娘子看了看,道:“根本似玫瑰,繁美刺外开。回皇后,那是蔷薇,有刺的,需得小心些。”   话音刚落,阿桃缩回手,手指渗出一点血珠。   几个宫女上前去问,阿桃摆手道,“没事,小伤。”她将手指放在绢上擦了擦,好奇地看那花匠娘子。   花匠娘子因要摆弄花草,做粗活,不比内宫宫女精致,昨夜匆匆布置了来,几个娘子都带着面纱,以免唐突了皇后。   跟阿桃说话的那个身量纤细,声音悦耳,阿桃对她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刚刚念的诗好听得很。”   “回皇后,奴叫阿宁。”阿宁恭敬地回答。   阿桃颔首,看阿宁的眼光很是欣赏,想中原随便一个女孩子都会吟诗作对的,真是让人羡慕不已。“那这个呢?”阿桃指了一盆搭着架子黄色小花问阿宁。   阿宁凝眉想了想,道:“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这叫金腰带,又叫迎春花,春天开得最好。”   阿桃频频点头,遂又连续指了几盆。   “这个呢”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是杜鹃花,又叫映山红。”   “极好,极好。那这个呢?”   “著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谁家更有黄金屋,深锁东风贮阿娇。这是海棠花。”   “对,这就是海棠,我最喜欢的。”阿桃如是说,又问道:“阿娇是谁?”   “阿娇是…”话刚说到一半,芸娘领着人回来了,阿桃上前拉着芸娘的手道:“姑姑,这个阿宁好厉害,花都能念出诗来,将她留下吧。”   芸娘和颜悦色听阿桃说完,侧目看了阿宁一眼,阿宁缩着脖子,退到一边,只听芸娘道:“皇后,她是艮岳苑的宫女,还得去照顾花草呢,她可是一把好手,少了她真不行。”   “原来如此。”阿桃有些可惜道,“那便算了吧,还是能发挥自己的长处最好了。”   芸娘见说动了阿桃,悄声跟拾夏吩咐了几句,趁着芸娘带阿桃进屋,拾夏把阿宁等几个花匠娘子送了出去。   阿宁至今不懂,哭哭啼啼问拾夏:“皇后挺高兴的,人也随和,我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芸姑姑。”   拾夏无奈摇头,道:“别问了,你之后不能去艮岳苑了,芸姑姑调你去素锦门。”   那素锦门是皇宫北边侧门,出了素锦门往东,有一片乱葬岗,宫里死掉的宫女太监都埋在那儿,还有人传言那边闹鬼,阿宁如何敢去,跪下求拾夏。   拾夏全听芸娘的,半分主做不得,她将阿宁扶起来,道:“快去吧,只是苦些,至少还能活命,今儿这事要是被陛下碰到,你怕是连命都没了。”   阿宁大惊失色,完全不明白皇帝为何不让皇后懂些诗词,读书明理,这难道不好吗?   但她不敢再说其他,收起委屈,匆匆卷了包袱往素锦门去了。芸娘将其瞒得密不透风,阿桃竟一点都不知。   #   燕珩这边得了密信,他的人提前找到了沈虞,将元皓率军南下的事告知,逃过一劫,现在已经出了徐州,往泗州去,到了泗州过了巢河,就到淮南地界了,那儿夏国残部甚多,谅元皓也不敢深入虎穴。   燕珩将信烧掉,此时邸报也来了,内容基本与密信一致,只是其中写“不知怎地打草惊蛇,让梁王、沈虞逃脱”,世间当然没人比燕珩更加知道其中内情的。   他心情难得愉悦起来,将邸报放在一旁,告诉茂竹,传令让泉山、睢宁、铜山几个县衙门集结所有差役去支援元皓。   燕珩撑着额头,冷笑道:“反正中原都是景国驻军,我指挥不动,也只能遣些差役了,还希望元皓不要嫌少。”   但其实燕珩也有自己打算。   泉山、睢宁、铜山是徐州至泗州一线的县城,他下令让把人都派出去,就是让那些人离开岗位,给沈虞一行人可乘之机。   毕竟元皓兵马再多,毕竟人生地不熟,没有当地人打探消息,沈虞等就是石沉大海,找不到的。   茂竹领命下去,燕珩也准备回玉芙殿。此时,外间通报,说是顺美人来了。   燕珩自监斩了公孙后,着实消沉了好几年,日日躲在屋内饮酒。到底燕珩那会儿太年轻,东都城破时,他才十八岁,本该辉煌灿烂的人生戛然而止,堕入深渊。   国破家亡,信仰颠倒,世事浮尘,燕珩深受打击。   前世的他混沌了好久,直至沈虞死讯传来,他才慢慢恢复,重新想起“忍辱负重”这四个字。   可惜为时已晚,覆水难收。夏国最厉害的沈家军战败,沈虞这样优秀的将领身死,不过几年间,景国逐步剿灭中原反抗兵力,夏国复立的小朝廷已经退到岭南,岌岌可危。   再说宫里的那些姬妾,都是燕珩浑浑噩噩度日的时候收的。   燕遂良打心底里要做这个伪朝皇帝,宫外源源不断将女人塞进来,有些给了皇帝,有些给了太子,日日饮酒作乐,大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态。   燕珩面对这些女人,便会想起亡国之耻,想起“百般无用是书生” ,心里烦躁地很。   再加之于慧颖这类亲人青皂不分,持续言语攻击,不断往燕珩的伤口上撒盐,他何堪其扰,精神饱受压力。   虽然如此,燕珩还算是能保留体面,即便不承宠,也能在物质上善待那些姬妾。   故而顺美人过来,燕珩说话尽量客气,道:“你怎么来了?”   顺美人福了福身,道:“妾为恭祝陛下新婚,画了张百子千孙图送给皇后,祝愿陛下和皇后恩恩爱爱,早日开枝散叶,绵延…”   燕珩抬眼看她,顺美人将“国祚”两个字吞下,改口道:“绵延子嗣。”   顺美人前面说得挺好,燕珩面上还带着一丝笑,她望着望着,竟有些飘了,到最后差点说错话,还好及时改了过来。   无奈燕珩观察入微,将她的磕绊都看在眼里,要知这真是触到了燕珩的逆鳞。   他将案上画轴一推,喝道:“好大的胆子,居然邀宠!”而后撩袍起身径直走了,让得顺美人好个没脸。   消息传到春信宫里,把蔡婕妤高兴的呀,一个人喝下一壶小酒,而后叫上喜鹊,摇摇地去顺美人所住的紫熏阁看热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珩郎真的挺好的,这辈子他是独自一人背负了所有在爱阿桃的(虽然方式极端了点),希望之后他狗的时候,大家能轻拍。   明天继续~ 第25章 心碎声   顺美人不是个头脑不清楚的人,可再有小心思也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女子,独居深宫,寂寞太久,燕珩稍微对她和缓些就找不到北,以至于祸从口出。   蔡婕妤眼下坐在紫熏阁里,询问她怎么惹陛下生气的,顺美人只觉喘不过气来。   “可怜妹妹以前装的温柔乖巧,这一遭让陛下看透了吧。阖宫都知道了,我都替妹妹害臊呢。”蔡婕妤打着团扇笑眯眯道。   顺美人无声听着,并不反唇相讥,探手去拿茶杯,却被结实烫了一下,做势将茶杯扫在地上,哐当一下摔个粉碎。   蔡婕妤一愣,放下扇子,皱眉道:“怎么?冲我撒气?”   宫女拿着簸箕来扫碎片,顺美人盯着一处,双眼发直,蔡婕妤欠身去瞧,但见她鼻尖泛红,眼泪欲掉未掉。   蔡婕妤撇了撇嘴,道:“哭什么哭,你也太没出息了吧。”   顺美人委屈,她一抹脸颊,道:“姐姐,我就是伤心,原来陛下虽也冷淡,但好歹对我们是和气的。从半年前开始,他就变了。”   顺美人说的,蔡婕妤也有感触,他本嗜酒的,半年前竟然戒了,面对她们这些姬妾时,人也愈发阴鸷起来。蔡婕妤回想起她企图勾、引燕珩的那晚,那个眼神实在太可怕,她浑身发寒。   “我在想,陛下是被景国那郡主迷住了。”顺美人叹息道,“也是,皇后天姿国色,岂是我们能比的呢。”   她这话说的蔡婕妤首先不同意,她呸了一口道:“再好看也是绣花枕头,我听说皇后大字不识,陛下学富五车,能与这样的女子有什么共同语言?”   “那姐姐的意思,陛下对皇后只是一时兴起?”   蔡婕妤勾起嘴角,“男人嘛,再者说她是景国的郡主,再不济也得给景国面子的。”   顺美人舒然笑了,拍拍胸口,道:“姐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皇后年老色衰,等陛下回过味来,还会宠爱我们的。”   “等?”蔡婕妤扬起团扇,照着顺美人的头打了一下,“傻!”她道:“等皇后年老色衰,我等不也老掉牙了!”   “那,那怎么办?”顺美人扭着衣角,恍然道:“是了,即便陛下对皇后没了兴趣,于昭仪还是他表妹,她还是压我们一头的。”   说起皇后还好,说到于慧颖,蔡婕妤满肚子的气,万不肯低于昭仪一头的。这是顺美人幽幽道:“昭仪还在禁足呢,她那个性子不是该如何跟皇后呛起来呢。”   蔡婕妤这边在咬牙,听到这里,忽而笑了,“就是这个道理啊。若是她两扯头花,那可有戏看了。”   蔡婕妤用团扇敲敲桌面,对顺美人道:“你倒提醒我了,何须自己出手啊,让他们两打起来就很好啊。”说完起身告辞。   顺美人瞧着蔡婕妤远去的背影,端起宫女新奉上来的茶,轻轻刮开沫子,细细抿了抿,喃喃自语:“是啊,何须自己出手呢,坐山观虎斗就好了。”   几日后,于昭仪的禁足解了,蔡婕妤便迫不及待到了澄碧堂。她还算聪明,去之前先让几个才人假意看望过于昭仪了,这样方不会显得她太突兀。   这天,于昭仪挑了个临窗的地方坐着看书,宫女通报蔡婕妤来了,她头也不抬,换了个姿势接着翻了两页书。   蔡婕妤说了几句问候关心的客套话后,叹道:“昭仪不在这几天可发生了不少事,你都不想知道?”   “不想。”   “景国那个郡主好生美貌,把陛下迷的团团转,将我们都抛在了脑后呢。”蔡婕妤道。   于昭仪鼻子里哼了一声,“皇帝能容忍你们几个上蹿下跳,做出宠爱景国女人的事来,我不奇怪。”   蔡婕妤气得肝疼,当下就想要站起来理论,喜鹊按住她的肩头,蔡婕妤方才平静两分,记起今次来是做什么的。   她强忍气恼瞥了一眼于昭仪,只见她身量瘦削,浑身没几两肉了,便冷笑道:“还有一件事,大婚那天景国的九皇子元皓来了,陛下连夜出宫去了呢,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蔡婕妤当然知道,用她爹的人脉稍微打听便得了消息,景国的元皓追击沈虞去了,现下可不知是死是活。   于慧颖跟沈家小将曾有一段情,当年在东都闺中圈子里传的沸沸扬扬,可不是秘密,人人都说他们是难得的门当户对,金童玉女。   蔡婕妤去瞧于昭仪,于昭仪断不会给蔡婕妤好脸色,懒懒地起身叫送客,蔡婕妤非但不气,福了福身离开。   等人走后,于昭仪叫来一个心腹,道:“景国人来绝没有什么好事,你去打听下。”   到了下午,那宫女回来了,一脸焦急,道:“他们进关是来要抓捕沈少将的。”   一刹间,于昭仪身子如同中了一个焦雷,脸上血色褪个一干二净,不等人把话说完,亦来不及梳妆打扮,夺门而出,往明华堂跑去。   燕珩此时不在明华堂,而在玉芙殿里与阿桃说话,阿桃正举着小弓射中了一只纸船,回身朝坐在廊下的燕珩笑得灿烂。   有人来报:“昭仪来了。”   “她来做什么?”燕珩起身,来回话的芸娘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燕珩眉头紧皱。   “怎么了?”阿桃收起小弓问道,“于昭仪来了,我要去见见吗?”   “不必了。”   幸好这会子他先前给阿桃许诺的风筝做好送来,燕珩道:“你去看那些风筝,我去见见昭仪,她许是病好了过来请安。”   阿桃点点头,由芸娘带着去看那几只精巧绝伦的风筝,燕珩转身往书房去,阿桃一面与芸娘说笑,一面将燕珩担忧的神情看在眼里。   “皇后,”芸娘唤了一声,打量她的脸,“怎么了?”   “没事。”阿桃摇头,摆弄手上那只风筝,问道:“这个好漂亮,叫什么名字啊。”   “回皇后,叫百鸟朝凤。”做手工的小黄门骄傲地回答。   燕珩这边赶到书房,刚刚进门,一道黑影砸在胸口,脚步一顿,朝地下看,竟是一封劄子。   燕珩摆摆手,众人皆屏气凝神,静默无声退到屋外。而后燕珩弯腰将劄子捡起来,抬头见于昭仪披头散发,穿着宽大的家居衣袍站在堂上,不等他开口,她厉声问住燕珩:“他是你好朋友!你居然调派人手去抓他?!燕珩,你疯了吧!”   “疯的人是你。”燕珩将劄子扬起来,道:“方才有人跟我说,你在明华堂寻不到我,竟随意翻动桌案上的奏报劄子,你这是以下犯上!窥窃军情机密,这是死罪!”   “死罪?”于昭仪坦然地仰着头,双手做缚伸到燕珩面前,“兄长监斩我,我早就不想活了。”   燕珩合眼,她又要提当年监斩公孙的事了。   可今次她倒是没提公孙,见燕珩不语,她红着眼睛抓住燕珩的袖子,哀求道:“兄长,他是我的命,你知道的,是当年父亲逼迫,我才进宫的。你忘了吗,你们说好了要一文一武,保家卫国的,你忘了吗?他们说你两是东都双壁,是国朝少年人的榜样。”   她说的话就像一把把钢刀,每一刀都戳进燕珩的心脏。他也曾想昭告天下,说他燕珩没有叛变,他始终心怀故国,是一个好人。   但现在的燕珩知道,只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才能做更多的事,保护更多的人。为了不重蹈前世的覆辙,他绝不能心软。   倘若将心底的秘密告诉慧颖这类口风不严、意志不坚定的人,不仅燕珩,还有许多甘愿与他在黑暗里前行的人都会有危险。   是以,燕珩只能扶着于昭仪的肩头,将她推开,遗憾地说:“慧颖,时过境迁了。”   于昭仪眼中的希冀迅速熄灭,她苍然地退后两步,忽然指着燕珩哈哈大笑。   燕珩问她,“你笑什么?”   于昭仪捂着肚子,弯腰靠在一旁的椅子上,笑地喘不来气,“你,你真的宠爱那个景国来的皇后吗?你难道不是为了向景国分一杯羹吗?你知道你这个伪皇帝做不长久,所以在为未来铺路对吧?”   于昭仪带着几分怜悯看燕珩,“我真可怜你,当年的毓秀才子,国士无双,让所有人仰视,而现在居然要靠睡女人换来一息安稳,这难道不好笑吗?”   燕珩看着于昭仪的模样,无法将她与那个跟整日在他和沈虞身后的乖巧表妹联系在一起。   反过来想,于昭仪看着燕珩的模样,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男子,与她优秀的表哥联系在一起。   白驹过隙,时光匆匆,改变了众人模样,他们注定越走越远了。   燕珩忽然觉得无比沉重,他无比怀念过去,怀念那些花团锦簇、挥斥笔墨、打马御街的日子,可越是怀念,就越表示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燕珩叫人把于昭仪送回澄碧堂,自己独自久久地坐在书房里,回想起祖母的话,又回想起表妹的话。   她们总问,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是啊,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燕珩也想问,他的故国为何会变成这样。   突然,燕珩抬手,泄愤地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扫到地上。   #   阿桃在屋里看几个小宫女拿着画笔描风筝,不多时,一张蝶恋花图跃然纸张,阿桃艳羡道:“真厉害,你们都好厉害,会念诗,会画画。”   她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心好似揪了一下,豁然回头,凝视书房的方向。   “怎么了?”芸娘疑惑问。   “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阿桃放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   芸娘摇头,以眼神询问其他人,拾夏等都摇头说没听到。   “不对,是有什么碎了的声音!”阿桃不管其他人能不能跟上,提着裙子往书房快步走去。   穿过游廊,阿桃看到几个黄门站在院中,她问:“为何不进去,昭仪呢?”   一人答:“陛下着人将昭仪送回去了。”   阿桃抻着脖子朝书房看,可房门紧闭,什么都看不到。“陛下呢,他一人在里面?”   众人点头。   “那刚刚你们可听到什么声音?”   黄门们面面相觑,听是听到了,可是没有陛下的旨意,他们不敢进去吧。阿桃见大家支支吾吾,说不明白,急得跺脚,要推门进去。   芸娘按住她,道:“皇后,回去吧,陛下的习惯,他独处时不喜欢别人打搅的。”   “别人?”阿桃跺脚道:“我可不能算别人!”说罢她拨开芸娘的手,打开房门,而后迅速关上了,屋里就剩下她和燕珩两个。   “珩郎…”阿桃看着满屋狼藉,而燕珩垂头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燕珩仰起脸,这会儿才发现阿桃进来了。   他倒是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而是十分怪异地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衫,慌乱又无措,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堪和狼狈都收拾干净,如此才能见阿桃。   但燕珩的手被破碎的瓷器割伤,涂抹之间,血痕糊在了脸上,好似一道血泪。   “没事,没事。”阿桃上前,握住燕珩的手,轻轻摩挲他的手背,以此安抚燕珩,她道:“别人都没看到,只有我而已…只有我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有点变态,但虐男主真的很爽啊——   明天继续~ 第26章 春闺情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阿桃问燕珩。   燕珩现下已经缓了过来,看向阿桃的目光又变回了温情脉脉,他从容地站起来,叫人进来把屋子里收拾好,并与阿桃一同过来正堂这边,边走边对阿桃说:“我这个表妹啊,任性过头了。她的母亲是我的姑姑,姑姑早逝,太皇太后心疼她,把她当亲孙女看,连我都要往后排。真是家里人把她宠坏了,方才她去明华堂请安,我不在,她居然私自看了桌上的奏折,那些都是军国大事,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阿桃被他哄得一愣一愣地,颔首道:“好像确实不应该。”   “这便是了。”燕珩拉着阿桃坐下,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不过说了她两句,她倒好,反跟我叫嚷起来。”   阿桃想了想,疑惑道:“那满桌子的东西,是…”   “是我打在地上的,唉,最近事多,我也是没控制好脾气。”燕珩无奈地揉揉眉心,颇为疲惫,阿桃见状忙道:“一家人哪有不吵架,我与哥哥不但吵架,还打架呢,隔天就好了,不必放在心上。”   “还是阿桃贴心。”燕珩说着,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脸。阿桃这才想起来,他的手破了一道口子,于是叫拾夏去拿药。   不多时,膏药来了,拾夏等宫女要上来侍奉,燕珩看了她们一眼,拾夏等人退了回去,燕珩转头对阿桃道:“阿桃,你帮我涂药吧。”   阿桃应了下来,捧着燕珩的手,认真地将药膏涂抹在伤口上。燕珩看过去,她埋着头,长发挽起来便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几缕碎发飘扬,有种欲说还休的味道。   “那些风筝喜欢吗?”燕珩一面伸着手,心安理得地让阿桃帮他,一面轻声问。   “喜欢。”阿桃扬起脸来,冲他笑,举着手道:“你看,好了,不疼了吧。”   “不疼了。”燕珩揉了揉阿桃的乌发,道:“这几日天好,让芸娘带你去放风筝。”   阿桃重重地点头,她早就等不及了,可心里还有一事始终不放不下,稍微舒展的眉头又锁了起来。   “怎么了?”燕珩问,“可是我今日发脾气吓到你了。”   “不是这个。”阿桃摇头。   “那是什么?”燕珩将人揽过来,让阿桃靠在自己肩头,低头将嘴唇盖在她饱满的额上,柔声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的吗?”   他如是说,阿桃下定决心,她撑起身子,对燕珩道:“珩郎,我想读书学字,你教我好不好。”   燕珩笑问阿桃,“为何要读书学字呢?”   阿桃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自我到了楚国以来,这里人都好厉害,会写字会画画还会作诗,相比下,我实在有些羞愧,所以…”   燕珩笑着摇头,伸手刮了刮阿桃的鼻子,道:“阿桃你天然去雕饰就好,不必跟别人比,也万不可看轻自己。”   “我没有看轻自己啊。”阿桃挺起胸膛,“我就是想学来着,你教我好不好。”   燕珩极是爱听阿桃讲话,搂着她都舍不放开,阿桃接着道:“我想,那些学问渊博的人看到太阳会怎么说,看到花儿会怎么说,还有春风、白雪、月亮,我可能要说一车的废话,他们七个字,甚至五个字就能概括起来。不是很厉害吗?”   燕珩听她说的有趣,不住颔首,道:“是很厉害。”他顿了顿,深深地看了阿桃一眼,终于松口道:“好吧,那便由着你罢。”   阿桃喜出望外,高兴地从燕珩怀里跳起来,挽着他的脖子,在他的嘴角啄了好几下,“你对我最好了。”   芸娘站在一旁,听了二人你来我往地对话,便退出了屋子,她想燕珩肯定有事要交代了。   果然,等厨房传膳摆饭的空档,燕珩站在院子里,招芸娘过去。   屋内灯火通明,珍馐可口,美人娇俏,燕珩回头看了看,突然问芸娘,“姑姑,读书学字真的好吗?”   芸娘讲不明白,说到底她并不知道燕珩是重生的,他的许多行为芸娘虽然照做,但都不能理解。   譬如燕珩明明有不少姬妾,谁人都进不了他的心里,唯独对景国郡主青睐有加,既然疼爱又为何要控制住她,不让她接触外面的世界,不让她读书明理。只愿她吃吃睡睡,玩玩闹闹,日复一日。   芸娘沉默良久,燕珩替她回答,“照我看还是不读书的好,不读书便没有烦恼,不会知道世间多般苦楚。即便外面天崩地裂,血雨腥风,她依旧在桃花源里悠哉过活,这不是很好吗?”   芸娘张了张嘴,不等她说话,燕珩接着道:“可她提出来了,我若是拦着不让,便会很奇怪。所以,姑姑…”   他转向芸娘,嘱咐她:“你每日就教她学一个字,教得细一些,严一些。日后有了新的玩意,她也就忘了。”   芸娘终究什么都没说,低头领命自去不提。   吃罢了饭,两人洗漱之后就滚在被子里,阿桃忽而想起,下午燕珩在黑压压的屋里独自坐在地上的样子,可怜巴巴的模样。   燕珩见阿桃居然分神了,他将人抱起来,对面坐着问她:“怎么了?”   阿桃百爪挠心,心都堵到嗓子眼上,话也说不齐整。   可燕珩这坏人,非得一遍一遍地问她在想什么。他的眼神比平常还润了几分,眼尾红红的,嘴唇也是红红的,像晚上吃的那颗樱桃。   阿桃也忍不住要当一回色中饿女,呜咽咽地咬上他的唇,含糊回答:“想着你呢…”   燕珩听到这句就着黏糊劲直到后半夜,阿桃眼皮重极了,动也不能动弹。只觉得有人将她用薄被盖住,并将人抱起来,坐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去,阿桃不安分地扭了扭,无声地示意她累了困了想睡觉了,这时燕珩在她耳旁道:“换个被单...”   阿桃明明听到了,可这事实在臊得慌,索性继续装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芸娘带着阿桃到艮岳苑里放风筝,拾夏等几个宫女玩得欢快,阿桃只能坐在凉亭里干看。   可恨昨晚燕珩快把她的腿都掰断了,阿桃不给,推搡着说太疼了,燕珩还低头去看说:哪里疼,我瞧瞧。当然阿桃也没吃亏,隔着衣服将他胸口咬住,惹得他一激动,当下缴械投降,郁闷了好一会儿。   阿桃托腮回想着,不经意间发现芸娘等人正瞅着自己,她耳根发烫,赶紧眯眼打哈欠,将花痴遮掩过去。   “皇后,今儿天气很好,即便不放风筝,也可以出去走一走,坐久了…”芸娘凑到阿桃身旁,轻声道,“坐久了反而恢复不好呢。”   阿桃瞪大双眼,低声道:“姑姑,你懂得真多啊。”   芸娘脸色红了红,拉阿桃走出凉亭去看那几个风筝。眼下是“百鸟朝凤”飞得最高,可能因为飞得高,上头风大,总有些不稳,颤颤地看得人提心吊胆。   相反蝶恋花虽然不高,但一点一点往上升,又平又稳。阿桃竖起大拇指,赞放蝶恋花的那个小黄门道:“不错,不错!加油,就快赶上了。”   那小黄门才十来岁,正是玩闹心、好胜心重的时候,得了皇后的鼓励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更加卖力地放绳子。   百鸟朝凤在拾夏的手上,她身旁的几个宫女比拾夏本人还着急,一个劲鼓劲,“快快,他要追来了,快放绳!”   一时间加油声,鼓气声此起彼伏,和着百花齐放的春景,好不热闹。   于昭仪循着声音走过来,半道上遇见了蔡婕妤,于昭仪扭头要走,不想被蔡婕妤拉住手,亲昵道:“昭仪,皇后就在前面,不好就这么走了吧?快随妹妹去请安吧。”   于昭仪端详她一阵,忽而笑了,道:“好啊,一起去吧。”   说着两队并做一队,往凉亭这边而来。   这时候阿桃手痒痒,忍不住已将蝶恋花的风筝拿了过来,自己亲自去赶百鸟朝凤。拾夏见换人了,有些不敢,打算偷偷放水。   可阿桃早就摸透她的心思,娇声喝道:“不许放水啊,都得认认真真地才好玩!”   得了主子的首肯,拾夏腰板就硬了起来,使出了挥身的技能。两个风筝你追我赶,时而你前,时而我超,紧张刺激极了。   于昭仪抬眼看去,一堆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唯有一个最打眼,她不仅将长褙子用襻膊绑起来,还用绸带将裙子的裤管也扎起来,一个窈窕丽人瞬间利索了不少。   阿桃一面放风筝,一面往后退,脸上都是汗水,鬓角的碎发黏在额上,却不显邋遢,反而透出一股活力。听说新后闺名一个“桃”子,如此看可不正像一朵迎春怒放的桃花吗?   于昭仪有些恍惚,看着阿桃好似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在金明池边打马球,她也是将裙下的裤管扎起来,行动自如,打得顺风顺水,酣畅淋漓,一举拿下魁首。她还记得当天魁首的贺礼是一根簪子,她还记得沈虞笨手笨脚地为自己带发簪的样子。   于昭仪陷入回忆,蔡婕妤却看不下去了,在一旁站了许久都没人注意。她咳嗽了几下,阿桃闻声望过去,不慎绊到了块凹处,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真的很闷骚(捂脸)   于昭仪和女鹅终于要对线了。   明天继续~ 第27章 话里话   阿桃闻声望过去,不慎绊到了块凹处,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可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阿桃自己速速站起来,拍拍衣裳笑道:“没事,没事。”   蔡婕妤松了口气,心想凭着皇后现在的受宠劲,若是有个什么不妥,燕珩不得把她给撕碎了。   所以即使没事,蔡婕妤还是佯装后怕地关心,“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阿桃满不在乎,从小跌打惯了,这根本不算什么,“是我自己没站稳,我记得你,你是蔡婕妤。这一位…”   阿桃看向于昭仪,蔡婕妤退后一步,将她二人凸显出来,对阿桃道:“这是昭仪。”   她就是燕珩的那个表妹?   趁着于昭仪行礼的时候,阿桃偷偷打量眼前人。   要说于表妹五官极好,若是往日应该也是个光彩照人的美人才对。可如今她满脸病容,身量过瘦,远远看活像一根竹竿,实在难说一个“美”字。   阿桃天生极会与人共情,想着于昭仪一个十来岁的花季女孩变成这样,心里竟有些难过。她看看日头,对于昭仪道:“我们进去说话,外面晒得很哩。”   一行人进了凉亭,宫女太监们鱼贯出入,更换茶水果子点心等。三人坐下,倒是于昭仪先开口说话。   蔡婕妤有些惴惴的,上次她挑拨一番,于昭仪直愣愣去找燕珩,惹得燕珩发火摔东西这事儿,她可听说了。   虽然后面没查到自己身上,但此刻一起坐着,于慧颖这张嘴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蔡婕妤可是见识过的,别说些什么了不得的话,燕珩怪罪下来,自己跟着吃瓜落。   正担忧着,哪知于昭仪居然将阿桃夸赞了一番。   只听于昭仪道:“我原先病着,没能去拜见皇后,先给您赔罪。都说皇后倾国倾城,也不怕说我莽撞,我的确心存怀疑,如今见了别说陛下了,就是我们女子见了都移不开眼。”   于昭仪上来这一顿猛夸,糖衣弹打得阿桃找不着北,忙说哪里哪里。   “皇后何须自谦呢。”于昭仪道,“依我看啊,后宫的女子没一个能比得上皇后的,难怪陛下宠爱您呢。”   蔡婕妤在一旁嗑着瓜子,眼睛瞟着左右手这两个人,心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姓于的转性了,还是我没睡醒?   她如是想,一边就着疑惑端起茶水来喝,这时耳边听于昭仪道:“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我看这句诗形容皇后最合适不过了。”   蔡婕妤险些被水噎住,拿着手绢擦唇边茶沫子,借机偷看阿桃,但见她还是一脸欢实,不好意思地笑,“哪里哪里。”   她是不是傻!   蔡婕妤内心将阿桃一阵排揎,姓于的骂你呢!   那唐明皇差点当了亡国之君,杨贵妃更是红颜祸水被绞死在马嵬坡,这不是咒阿桃迟早会被绞杀嘛。   可转而一想,新后诗书不通,多半是听不懂的。果然,阿桃非但没生气,还安慰于昭仪,要多出来走动走动,透透气才是。   蔡婕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忖这待不下去,再说下去即便新后不懂,芸娘他们还是不懂吗?回去后学给燕珩听,还有活路?   于是她懊悔地敲敲头,对阿桃道:“哎呀,我怎么给忘了,宫里还煲着药,许是换季了我这几日总是不舒坦,太医开了药说每天这个时候喝一碗,恕我先行一步。”   说罢就要起身,于昭仪淡淡地看她一眼,抬手将人按住,缓缓道:“急什么,再坐一会儿,免得扫了皇后的兴致。”   可恶。   蔡婕妤心内骂道,这小蹄子存心要拉我当垫背。   于昭仪朝阿桃扬了扬下巴,阿桃看这两人见火光四射,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干干笑道:“其实,我也没什么事,不过出来放风筝,婕妤要是有事,自便就是。”   你看看!   蔡婕妤在桌下想要挣脱于昭仪的手,哪晓得这人瘦得只剩下骨头,劲儿却挺大,像钳子一般让人动弹不得。   于昭仪抿嘴笑,对蔡婕妤道:“放风筝好啊,婕妤,你多看看,心胸就开阔了,病也就不犯了。”   蔡婕妤听出她意有所指,嘴角抽动了一下,于昭仪眯起眼望向不远处飘起来的风筝,道:“说道放风筝,我倒想到一首诗,就叫纸鸢,那位先生是前朝夏国人,家境清贫但志向远大,叫什么来着。”   于昭仪问蔡婕妤:“叫什么来着?婕妤饱读诗书,应该知道吧。”   蔡婕妤哪能禁得住于激将,脱口而出:“逢原先生。”   “就是这个。”于昭笑道,“皇后爱看风筝,我忘了原句是什么了,你且说说这首诗是怎么写来着。”   蔡婕妤道:“我也忘了。”   阿桃本眼巴巴地等着,这会说忘了,大失所望,呼道:“你明明连作者都记得,这会儿怎么忘了呢。”   蔡婕妤抵死不说,要知那个逢原先生心高气傲,明明学富五车,冠盖京华,却不削考取功名,写文写诗,直白毒辣,大都有讽刺之意。若将那诗念出来,等于是骂阿桃目光短浅、无知浅薄,蔡婕妤自认还没傻到这种地步。   于昭仪见蔡婕妤不中招,也不生气,随便闲话了一会儿,起身作辞,携着蔡婕妤的手出来,直至走出众人视野,才由蔡婕妤将手甩开。   “于慧颖!”蔡婕妤指着她,气得发抖,“你又作死,可别拉着我。”   于昭仪冷笑,上前一步,盯着蔡婕妤道:“前次你挑拨离间,故意将沈虞的消息透露给我,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生气了。我劝你啊,收起这份心,我是不喜欢那景国郡主,但我也不会给你当垫脚石。”   #   阿桃这边回到玉芙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坐在桌前一句话都不说,芸娘以为于昭仪和蔡婕妤的话惹怒了她,便安慰道:“皇后,如今您受宠,她们总会有些眼红的。”   阿桃“啊”了一声,扬起脸来,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芸娘看她那明澄的眼眸,终于确定她真的什么都没听懂,也没注意到于、蔡二人的交锋。她这会有些明白燕珩说的,还是不读书的好,书读多了,生出多少烦恼来。   阿桃并不是愁女人间言语争斗,而是在回想于、蔡二人,她们是既有才又有貌,之前燕珩说她不要看轻自己。她还信誓旦旦来着,现下一比,真有些看轻自己了。   如果年纪逐渐大了,她的容颜渐渐老去了,空空的一个脑袋,燕珩还会喜欢她吗?   阿桃越想越感觉时不我待,之前才学会握笔,这会儿恨不得端起面前的墨水喝下去。   芸娘见她着急,便懂了她的心事,道:“皇后不急,什么事都要慢慢来,俗话说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来,我先教你写名字。”   “好好好。”阿桃铺开纸张,只见芸娘执笔在白白的宣纸上划了几下,四个字便写成了。   “怎么念?”阿桃问。   “这是元桃,是皇后您的名字,这是燕珩,是陛下的名字。”   阿桃比对了一下,咬着笔端埋怨:“怎地他的名字笔画这么多!”   芸娘笑了,接着在纸上又写下两个字,道:“这是陛下的表字,平思。”   “表字?这是什么意思?”   芸娘偏头思索着怎么跟她解释,阿桃忽而灵光一闪,笑道:“就是小名,跟我叫阿桃是一样的。”   “差不多吧。”芸娘道,“皇后先写这几个字,不用今天都写会,贪多嚼不烂呢。”   阿桃正色颔首,绷着小脸,认认真真地坐在书桌前描画起来。芸娘拿了个绷子坐在一旁绣花,时不时提点阿桃两句,时间一晃而过,到了晚上,燕珩回来,阿桃拿着欢快地几张纸飞过来,口内叫着:“平思,平思~”   甚久没人这般唤他了,燕珩十分受用,张开双臂将憨态可掬地小娘子揉在怀里,背着人快速亲了亲她的脸,拿过那几张宣纸,道:“我看看阿桃今日学了什么?”   阿桃双膝跪在凳子上,手肘撑在桌面,托腮等燕珩细细地看。他看得仔细,阿桃一开始还晃着足尖,而后也正襟危坐起来,沉声问燕珩:“如何?”   燕珩面对纸上一团一团,扭在一起的黑墨,低着头憋得满脸通红,半晌,道:“还可以。”   阿桃哪能不知道他,啊呀一声红着脸将纸从他手上抽走,故意道:“我才学嘛,你笑我,我不理你了。”说完作势要走。   燕珩一边忍着笑说对不住,一边伸手将人捞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道:“没事,这才第一天呢,比我第一天写字好多了。”   阿桃斜眼看他,“你第一天写字是多大?”   “约莫两岁。”   阿桃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但又要装作生气,最后只能捂着脸,呼道:“….我不跟你说话啦!”   #   晚上吃过了饭,阿桃自去洗浴,燕珩这才听说她今日摔了一跤,等阿桃回来,他将人拉进床帐了,没两句话就要退下她的裤子查验伤势。   阿桃按住他的手,缩到被子里道:“我真没事,况且灯还亮着呢,我扒你衣服你愿意吗?”   “可以啊。”燕珩欺身上来,握住阿桃的手勾住自己的衣带,轻轻一带,瘦削的胸口便露了春、光。   阿桃被他这幅人前正经,人后风骚地模样气得无语,白日总没有办法,现下无人,她大着胆子搂住燕珩的脖子,凑上去吻住他的唇,说什么也不松手。   直到燕珩难以呼吸,阿桃还嘬着他的舌尖不肯走,燕珩只得使劲将人推开,两人喘着气倒在床上,阿桃如同得了胜利般蹬着小腿,捂着肚子笑,“哈哈哈哈,叫你欺负我,叫你欺负我。”   燕珩看着她笑,眸光愈发深幽起来,突然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阿桃笑容一僵。   下一刻,燕珩條地将人压住,在她耳边吹气,道:“看我怎么罚你。”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罚的就不必细写了吧?   明天继续~ 第28章 碎绮翼   燕珩條地将人压住,在她耳边吹气,道:“看我怎么罚你。”   怎么罚,无非将人搓扁了揉圆了,阿桃像条跳上岸的鱼,张着嘴只会哈气,身下的被单被她抓成了花。   阿桃恨死燕珩太粗鲁,像跟自己有仇似的,嘴上哄得好听,其实一点也不怜爱。   于是阿桃就算再累也不认输,趁着燕珩起身去桌边喝水,光着脚下床,从背后抱住他,燕珩顿了顿,转过身就将她抱坐在桌子身上。   这厢完事,可怜的桌子也承受不住了。燕珩把几乎黏在身上的阿桃推出去两分,喘息道:“…你是妖精吗,吃定我了?”   阿桃身子往外,可头在抵在他胸口,眼皮子如有千斤重,实在睁不开了,脑子虽然浆糊,耳朵还算能听得清楚,她噗嗤一笑,伸手抱住燕珩的腰,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留下燕珩独自品味方才那个笑,良久才觉出味来,心底一片柔软,捏了捏她的鼻尖,将人抱回床榻。   此时已经到了下半夜,燕珩明明极困,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胡思乱想起来。   恍惚间,有个女声在他耳边问:“这是什么字?”   燕珩打了个机灵,猛地睁眼,发现自己正站在福宁殿内,燕遂良坐在高位,继后元桃立在一旁,两人齐齐看向燕珩。   “怎,怎么?”燕珩脑子发蒙,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前世的哪一天。   “你又喝醉了。”燕遂良脸色不佳,拍了一下书案,怒气冲冲道,“皇后问你话,为何不答。”   燕珩望着阿桃,她面上淡淡的,平平地道:“无事,只是问问,这是谁的字。”   燕珩上前几步,探头瞧了一眼,道:“班苏的字。”   燕遂良稍微缓和,对阿桃说:“班苏是他的老师,他最喜欢班苏的字画。班苏的梅兰竹菊最出名,傲梅迎春、深谷幽兰、竹海听涛,菊煞肃秋。只可惜其余的在战乱中流失了,只剩下一副竹海听涛在太子那儿。这幅字算不好,不过也是佳作了,赏给你吧。”   阿桃将卷轴接过来,嘴角勾了勾,颇有些遗憾道:“可惜我只有刚进宫时学了几个字,怕是不能鉴赏大师的作品。”   燕遂良哈哈笑了,拍拍阿桃的手,道:“不怕,你是灵气的,一点就透。”   说完指着燕珩,“你做过女学的讲师,你且说说如何着手比较好。”   燕珩道:“不用难的,先把论语读个十遍就行了。”燕遂良只当他说气话,叫他出去醒酒。   那时候燕珩确实说的是气话,哪晓得许久之后,两人在芙蕖池边重遇,燕珩略略点头就要走,阿桃将人叫住,对他道:“论语十遍。”   燕珩压根将这事儿甩到九霄云外,阿桃却记得,她浅浅一笑,提醒道:“我读完了,十遍。”   说不吃惊,那是假的,燕珩退后两步端详眼前的阿桃,不由地肃然起敬,“你可有什么想法吗?说来听听?”燕珩道。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芙蕖池边,阿桃说:“太深奥的我也说不来,但起码能将字认全了。”   燕珩难得笑了,道:“无妨,我们都是凡人,不过窥探一二先人所思所想罢了。”   阿桃眸色一直暗暗的,她道:“之前我听说,景国的驻军将鲁地一些孔庙都推倒了,那时没有什么感觉,这会儿才真实地痛心起来。”   暮色四合,阿桃望着初秋的池水,低语说:“我在想,人与人之间的恩怨,国与国之间的仇恨,短的十几载,长的不过百年,与我们来说似乎很久,但对于时间来说只是匆匆。而璀璨文章,思想光华可以穿过历史,百世流芳,亘古永存。譬如你们所信奉的孔圣人,他虽然是千年前的人,但所有中原的人,读过书的,没读过书的,都受他的教导,受他的指引,认同他的思想道理,都能称他为老师,这太神奇了。历朝历代将他供奉,可到了这世,却被我景国推了庙,实在太可惜了。”   燕珩默默地听阿桃说完这番话,看她眼中的光亮燃起来又泯灭,恢复死寂,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缓缓往前走。   “怎么了?”阿桃跟在身后问他。   “我想,我没什么好教给你的了。”燕珩道,“你能体会到这一层,已经超过世间很多俗夫了,甚至包括我。”   阿桃红了脸颊,低下头去,须臾,她轻声道:“…太子谬赞。”   燕珩想了想,道:“四书五经之类的,你不必学了。去唐诗熟读三百首,也就能出师了。”   阿桃欣然应下,细问:“那依你看,我先读谁的?”   燕珩喂下,“自是李太白的,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这个我知道。”阿桃道:“看来太子还是爱逍遥日子。”   燕珩的叹息声几不可闻,他望着远方,道:“谁不爱太平逍遥的日子呢。”   后来,景国逐步剿灭夏国在中原的残余势力,江淮以北再无乡音。   那时,燕珩脱离了伪朝廷,带着兵马民众往南边撤离,却被步步紧逼。眼见形势再无转圜,燕珩趁着夜色,派人护送阿桃出城。   燕珩在巢河边穷途末路,退无可退。面对景国十万大军,他只剩下二十人。百般无奈之下,燕珩不愿落入敌手,毫不犹豫提剑自刎,残阳将落,血溅滩涂。   不曾想,就在燕珩弥留之时,一人策马从极远的地方奔来,转眼间到了近前。敌军一只穿云箭射来,那人从马背跌落在地,挣扎着爬起来后,将手臂上箭一抽,用力掷于一旁,连滚带爬到燕珩身旁。   燕珩这才认出,来人竟是阿桃。   燕珩躺在阿桃的怀中,已然说不出话来,一滴泪从眼角滑进鬓发里,口中不断有鲜血涌出,阿桃将他的脸捧起来,颤抖地将那些血接住,眼泪止不住地掉。   敌军中有人喊:“你若回来!还是郡主,保你荣华富贵!”   燕珩用尽所剩气力,推了推阿桃的手臂,意思是你回去,我也不怪你。   阿桃却摇摇头,将他紧紧抱住,哭着笑起来,断断续续道:“…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这是你教我的。现在,是我实现承诺的时候了。”   事到如今,燕珩也哽咽了,唯憾此时哭不出来。可又想,做什么要哭呢,人得一知己爱人,不是该高兴的事吗?   这般想,燕珩稍微缓解了此刻的悲痛与苍凉,颤颤地合上了眼睛。   他的最后一丝感觉是阿桃抱着自己,投入巢河之中…   万事俱往矣,只剩滚滚河水鼓动心潮…   #   燕珩从前世的梦中惊醒,浑身是汗,真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此时天光微亮,屋内没点灯,还有些昏蒙,燕珩着急左右寻摸,终于在靠墙的地方找到了熟睡的阿桃。他不管不顾将人一把搂在怀里,仿佛重获至宝,埋在她的乌发里粗喘。   心内道:我宁愿她什么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不知那些国仇家恨,世事艰难,不懂那些海誓山盟,我只愿她无忧无虑,平安长久。   阿桃被他箍得呼吸难受,迷糊地睁开眼,嗫喏道:“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燕珩偷偷将眼角的湿润擦在她光滑雪白的肩头,喃喃道:“就是醒来找不到你,有些害怕。”   “有什么可害怕的。”阿桃怎么知道燕珩心潮澎湃,情难自禁,还轻松地与他开玩笑,可燕珩却将她人越抱越紧,好像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一般。   燕珩这么着让人好不习惯,再加上阿桃浑身黏腻难受,她使劲动了动,将燕珩推开,埋怨道:“你弄疼我了。”   燕珩赶紧凑上来,亲吻她的嘴唇,问:“怎么?不舒服吗,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不是。”阿桃连声安抚他,耳郭烫得出奇,轻声道:“是你昨晚把我弄疼了,我今天可下不来床了。”   燕珩借着愈发亮的天光,才从梦中回过神来,言语也不似方才那样痴狂了,他定了定,缓缓道:“左右无事,你好生休息吧。”   阿桃低呼,“怎么没事呢,我还要写功课哩。”她说的是练字一事,燕珩在她额上盖上一吻,轻声道:“不怕,慢慢来,歇息一日也没事。”   话虽这么说,但等燕珩去上朝了,阿桃还是挣扎着起来,洗漱完毕草草用了饭,就端正坐在桌前专心致志起来,索性连午饭都省了,想着晚上等燕珩回来再吃也不迟。   阿桃到底是勤能补拙,没过多久,学有小成,虽然认得字不多,但写出来的已经有模有样了。这天,正好几个宫的妃嫔又送了礼来,阿桃兴致极好,便要回礼。阿桃一开口,芸娘忙忙地帮她准备,带着几个人在库房认真挑选,等出来时,阿桃却已经挑好了。   她居然挑了几个风筝,并在上面缀了每个人的名字,芸娘苦笑,阿桃还不舍得呢,她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呢。”   送到澄碧堂的那只叫“冬去春来”,右下角缀了“慧颖”两个字。   拾夏会说话,说这是皇后期望昭仪的病早日好起来。   于昭仪在屏风那头写字,听到这里,无声冷笑,心道那日景国滚回燕州以北,我的病才能好,想虽这么想,可口内还是道:“多谢皇后。”   她一面说,一面咳嗽,忽而起了个小心思,于是命人从匣子里拿了一张新的手绢,在上面写了几笔,并包装好送还给拾夏,笑道:“这个是我的心意,务必送到皇后手上。”   拾夏见于昭仪如此重视,双手捧着回了玉芙殿,亲自放到阿桃跟前。   此时芸娘不在,阿桃还在练字,听昭仪又有回礼,遂将笔搁下,打开黑漆雕花木匣来,拿出一张手绢,平铺在桌上。   拾夏抬眼去瞧,几近晕厥,心道于昭仪未免太过大胆!   那手绢上面写的是王昌龄的《出塞》,原诗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以古讲今,这首再贴合不过了。   可惜阿桃对于景、夏、楚三国的关系一无所知,对于外面的世界全然没有正确的认识,真真活在太平繁华的锦绣梦里,如何能体会于昭仪这诗中的仇恨和挑衅。   拾夏小心地去瞧阿桃的神色,只见她将手绢上下左右看了个遍,犹豫着道:“字,能认识大半,可不懂什么意思,于昭仪为何要写这个给我?”   拾夏正愁该怎么解释时,外间有人报:陛下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写到这里,应该可以理解珩郎为何深爱前世的阿桃了吧。   打算周四入V,这两天不更,周四当天万字更~   还请多收藏,多留言,给我你们的爱哟~么~ 第29章 万字更   此时, 外间有人报:陛下回来了。不一会儿,燕珩从外走了来,阿桃见他袍子下沾了些水汽, 便问:“是下雨了吗?”   燕珩道:“还没有,但天潮湿得很, 许是待会就要下了。”   阿桃捏着笔愁道:“下雨了,我院子里的那些花该被打蔫了。”说罢转头吩咐拾夏,“去找几个宫女和太监把那些花儿抬进竹林后的雨棚下。”   拾夏得走,可于昭仪的诗还在桌上, 她左右为难,扭着手绢不知怎么办才好, 恰好这会芸娘回来了,她如同见着活佛救星一般,出门将芸娘拉到一旁。   阿桃这边去里间给燕珩挑一件干净衣裳,宫女拿了件宝蓝色的问好不好,阿桃摇头说太花, 宫女又拿了件月白的好不好,阿桃摇头说太素,她挺直背脊, 后仰着隔帘子打量燕珩, 甜滋滋地想着燕珩该换那件比较好。   燕珩对那点水汽并不在意,但阿桃喜欢摆弄打扮, 这是女子天性,他也就随着阿桃去了,自己便坐在桌边,拿起阿桃方才练习的字来看。   不看不知道,未成想阿桃的字已经写得很是不错了, 笔锋有力,字迹俊秀。就是不似任何一个书法家的样式,唯独像燕珩的字。   原是燕珩没有让她临帖,就是每日写了字让阿桃学着写,也难怪阿桃的字与自己的有几分神似。   这让燕珩想起前世,某日他去福宁殿找燕遂良。那时候燕遂良身体已然不好了,每日太医都要诊治三次以上,耗时耗力。   太医在内里诊治,阿桃在幔帐外面的书案上记下太医的嘱咐,用什么药、怎么配、怎么煎、怎么服云云。   燕珩垂眸跪在门旁,默默无声地候着,忽而听幔帐内的太医唤:“太子,陛下请您进去。”   燕珩淡淡地嗯了一声,提袍起身往房内走,路过阿桃身旁,不经意瞄到了她的字迹,竟怔住了,那字竟与自己的这样相似,一看是用心临摹练习过的。   燕珩的脚步不自觉停了下来。   阿桃感觉到身旁的衣摆长袍,她扬起脸来,对上了燕珩的眼睛。   四目相对,许是很久,许是刹那,阿桃速低下头去,燕珩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的手仿佛有千斤重,脑袋混混荡荡地发晕。   他在想,她为何要学自己的字?又从哪里学来?   第二个问题很容易解答,燕遂良病情加重后,大部分劄子都是燕珩批阅的,想要学习他的字,并不难。   而第一个问题,她为何要学?   在内心的最深处,燕珩偷偷地想:她心里,是不是,也有我?   等与燕遂良说完话,燕珩从充满浓郁药味的福宁殿出来才觉得活了过来。他走出两步,回身看殿内的那个华服少女,她还是握着笔,背脊挺立,静静地写字。   燕珩望着她,心内百感交集,哄哄乱乱的,理不出个头绪,从方才看到阿桃写的字时,就如此了。   殿内的阿桃像是感受到什么,朝燕珩这边望过来,他赶紧挪开了眼睛,独留阿桃一个人在憋闷深黑的殿内,自个抽身走了。   说也奇怪,那天燕珩和阿桃并未说一句话。可她在殿内,自己个在殿外的场景,燕珩却尤其印象深刻。   他曾想,福宁殿的那道门槛犹如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二人面前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鸿沟可能叫国仇家恨,也可能叫人伦天理,这么近,又这么远,叫人生出无限惆怅。   燕珩每每回想起这些事,都会有些没来由的失落,好在十五岁的阿桃就在他跟前,他是定要怜惜眼前人的。   燕珩将那些宣纸放好,突然看到桌面上的木匣子里放了一张手绢,他拿起来一看,眉头紧皱成疙瘩。   阿桃拿着挑好的衣服走出来,笑道:“这件好,轻薄又舒服,颜色也好看,你快换上让我瞧瞧俊不俊俏。”   她说完这番话,才发现燕珩的神色不对劲,她抬手探了探燕珩的额,咦了一声,“没发热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燕珩抚开她的时候,温声道:“这是谁给你的?”   阿桃低头,他手掌中正是于昭仪给的绢子,赶着问:“于昭仪给的,对了,快跟我说说,她写的是什么,我都看不懂。”   燕珩笑着摇头,将手绢塞进袖中,道:“看不懂就对了,昭仪想必许久不看书了,写的文意不通,我让她改一改,不然等过不久你会看诗了,再读这个,会笑话她的。”   燕珩一面说,一面让阿桃坐下吃茶,芸娘进来,他深看了两眼,道:“好好侍奉皇后,我去趟澄碧堂。”   阿桃还没说什么呢,燕珩就匆匆走了,她嘟囔:“于昭仪的诗再差,那肯定也比我的好啊,还怕我笑话吗?不至于这么着急吧。”   芸娘和拾夏怕她心里有芥蒂,齐齐上来,又是奉上果子,又是递上太皇天后赏的首饰。   其中一对耳环做的极好,阿桃眼睛一下子就吸引过去了。几个宫女围过来,阿桃一会将耳环给这个带,一会儿将簪子给那个带,带着首饰还不满意,阿桃还让小姑娘们换上纱裙衣裳,一水地都打扮地漂漂亮亮,也就不再纠结燕珩那事儿了。   另一边,燕珩揣着手绢到了澄碧堂,于昭仪正在喝药,燕珩立在堂屋中央,将手绢扔在她面前,质问道:“这是你给玉芙殿的?”   于昭仪对他的唐突和怒气并不在意,拿着汤勺不急不缓地在汤药中搅动,缓缓开口道:“兄长,皇后似乎还不知道景国到底在中原做了什么事吧。”   燕珩的面色铁青,于昭仪了然道:“看来是不知道了。也是,景国地广人稀,消息不通,皇后在黑水河那样极偏僻的地方长大,怎么会知道呢。再者说,景国皇帝迫不及待地实行愚民之策。”   于昭仪所说的愚民之策,是景帝意识到无法以武力一举拿下广袤的中原后,有人提出的潜移默化的攻伐策略。   这策略分里外两个部分。于内,景帝多次标榜自己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将侵略屠戮中原的战争美化为开疆拓土的皇朝霸业,以期征到更多的兵士为他卖命,攻打夏国残余。   于外,在景帝的命令下,中原的所有学堂都不再将儒家经典、国朝文学列为重点。相反,景国编撰的诗词课本需得反复诵读。那些书中将入侵中原的景国军队描述为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正义之师,要推翻夏国的旧统治,建立新的美好国家。   针对这个政策,有些隐藏在民间的有识之士写了不少启发民智的诗句来反抗,可惜都被景国一一打压扫荡。   因此,不光学堂中,所有市面上带有讽刺之味的书册文集全部查抄下架。另有其他的话本小说因运而生,其中将景国那些强盗行径,美化再三,甚至有夏国汉女爱上景国士兵,重获新生的故事。   “我听说,扶风郡有个藏于寺庙内的印书作坊都被发现了,兄长是不是又立下大功一件呢?”于昭仪如说说。   燕珩揉了揉眉心,与她道:“慧颖,我记得跟你说过,不要老是去打探消息,手伸太长会被人抓住把柄的。”   “兄长是怕我连累你?”   燕珩无意再与她多纠缠,命令道:“我只跟你说,皇后那儿你少去招惹,她若有一丝异样,都怪在你的身上。”   于昭仪愣了愣,深看了燕珩一眼,泪光隐现,她道:“兄长,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要劝服自己,你不是真的叛国,或许你有苦衷,只是不能告诉我们罢了。”   燕珩浑身震了震,长袖中的手抖了抖,他快速向屋内扫了一眼,目之所及的宫女太监皆垂首敛声,安静地好似不存在,但燕珩知道他们存在,像幽魂一般的存在。   即便再三挑选,也不能保证自己的身边有没有探子,在这种情况下燕珩只能咬牙否认,狠心道:“慧颖,三年了,你还不能接受吗?”   “我能接受你虚与委蛇,”于昭仪激动地说,“但我不能接受你对那个景国女子呵护有加。你可记得国朝有多少女孩子在战乱中被□□至死?即便是现在,还有许多被掳至上京的公主、郡主、贵女们,她们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不说贞操、尊严,就连性命都无法保障。兄长你真能坦然地接受敌国女人,与之你侬我侬、花前月下吗?”   燕珩背脊挺得过分笔直,内里仿佛插、入了一根青竹,仿佛这样才能支持他不至于佝偻脊梁,卑躬屈膝。   他死死地盯着于昭仪,缓缓道:“可她并未杀人,她是无辜的。”   “那我们又做错了什么?!”于昭仪不等燕珩说完,尖叫着抢白,她情绪愈发激烈,口中直骂燕珩为“乱臣贼子!景国的走狗!废物杂种!”等等,燕珩被她啐得连连退后,侯在一旁的宫人连忙上前将于昭仪制住。   其他人慌忙将燕珩扶到门外,递上手巾,接连赔礼。房中四五个宫人压住发狂的于昭仪。可于昭仪有躁郁之症,发作起来力气并平时大了好多倍,生生把要钳制住自己的人推开,朝燕珩这边跑过来。一张长得大口、双目欲裂的脸转瞬间到了跟前,燕珩骇然,踉跄退后。   好在只在几步之隔的时候,于昭仪被门槛绊倒,磕在地上,双眼发直,嘴角流着口涎,神志已然不清了。   太医按照燕珩的吩咐常住澄碧堂,此时已经赶到,即刻为于昭仪施了针,又喂下几颗丸药,方才渐渐好转。   燕珩坐在外间,回想于昭仪方才的疯癫之举,再联系前世,心有余悸,手止不住的发抖。不一会儿,太医出来,燕珩问他:“昭仪的病怎么样了,前日不是说有好转吗?怎么现在看着愈发严重了?”   太医举袖擦了擦汗道:“昭仪病不在身而在于心,药石难医,只能慢慢调养…若要昭仪好…”   他越说越心虚,抬眼瑟瑟瞅了燕珩一眼,燕珩沉声问:“怎么?”   太医跪在地上垂头道:“…若是要昭仪好,是万不能受刺激的。”   难怪!   燕珩内心道,难怪前世他打算带着百姓南渡,东都再次被破,于昭仪生生惊愕而死,原来症结在此。   于是燕珩嘱咐下去,于昭仪再次闭关养病,谁人也不能打搅她。   这消息流传出来,经过几道手添油加醋就变了味道。说于昭仪是因为与皇后争风吃醋,才被燕珩关了起来。   太皇太后林氏听到这个消息,心疼不已,为了外孙女,也顾不得颜面,请阿桃去向燕珩求情。   更有蔡婕妤等人在旁煽风点火,林氏老泪纵横,劝说阿桃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阿桃至今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撺掇着去了明华堂。   #   明华堂中燕珩正在看劄子,见阿桃进来,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坐着,摩挲她的指尖道:“你倒勤奋,才多少时日,练字都磨出茧子了。”   “还说呢,”阿桃低头玩着腰间垂挂着的禁步,不满地嘟囔:“一天才学几个字,我什么时候才能看懂你书房里的那些书?”   燕珩失笑道:“还没学会走路,就想要跑?那些书不适合你,太深奥了,你需得由浅入深,改日我叫芸娘挑选一些适合你的。”   说完阿桃还是闷闷的,燕珩凑近前来,吮了吮她的嘴角,道:“怎么不开心了?”   阿桃抹了抹脸,忍不住要去看屋内的宫女,燕珩将她搂回来,看着她的眼睛,谨慎地问:“出什么事了?”   燕珩的正颜厉色让阿桃一怔,她道:“你别紧张,没什么事,只是太皇太后今日叫我过去,我才知道于昭仪又被关起来了?”   原来是这件事,燕珩稍微和缓神色,淡淡道:“祖母叫你来求情?”   “你真把昭仪禁足了?”阿桃不解,“她又做错了什么,又冲撞你了?”   燕珩揽着阿桃的腰问:“祖母没跟你说为了什么。”   “她到时说了,她说昭仪是与我争宠,可…可我并没觉得她做了什么争宠的事情。”阿桃一面说着,一面恍然大悟,道:“难道那日送给我的手绢上的诗,是来挑衅我的?”   燕珩见阿桃已经误会了,便不置可否,只说:“确实有大不敬之意。”   哪晓得阿桃非但不气,还直呼厉害。燕珩哑然,道:“什么厉害?”   阿桃道:“骂人都能这么文雅,难道不是很厉害吗?我以后需得更加努力,否则连这都看不懂,岂不是很丢人?”   说罢跳下燕珩的膝头就要回去用功,燕珩不让她走,起身将人拉回来,揽着她的肩头道:“祖母叫你来说情的,怎么就走?”   阿桃挠挠头,咧嘴笑了,道:“珩郎不是狠心的人,我听祖母说你们是兄妹,从小很好的,我想你不会为难昭仪的。”   燕珩听祖母又提从前,他忆起当年与几家姊妹兄弟在金明池边策马,何其悠闲自在,再看现在,内里有不少人早化作一杯黄土,一缕青烟了。   阿桃由燕珩揽着肩头,身子靠在他的胸口,感觉他的手越来越紧,扬起脸来看惊觉他的眼圈居然红了,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燕珩不由她挣脱,再次将人紧紧抱住,静默无言。阿桃只当他委屈,拍拍他的背,老神在在地安慰他:“祖母并未骂你,快别伤心了。”   她撑开燕珩,鼻尖轻轻抵着他的鼻尖,轻声道:“知道你是为了我,我心里都懂得。”   燕珩眨了眨眼睛,头一歪将阿桃不停说话的唇封住,且不等反应就长驱直入,与之口舌缠绵。   阿桃半推半就,被他吻的天旋地转,不知不觉间倒在平日休息的榻上。宫人们早就退了出去,屋内陷入一片安静中,只有衣料摩擦之声   不时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女子低呼:“都弄坏了。”   又听燕珩道:“没事,再给你买新的。”   “你骗人,你都弄坏我好几件了。”女子娇声道。   燕珩闷笑,低头舔了舔她的耳垂,道:“改日我带你出宫去玩,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真的?!”阿桃抵开他的身子问,“说好了,不能哄我!”   燕珩附身将人抱住,沉声道:“…不骗你。”   阿桃还要说什么,不成想一阵酥麻袭来,要知这可是白日,外间还有人侍奉,所以阿桃不敢放肆,贝齿要把嘴唇要出血来。   她闷声闷气的,燕珩偏是磨人,折磨得阿桃将他的肩头咬了一口。燕珩痛红了眼,不由地动手让阿桃翻了一面,趴在榻上,头不住地磕碰榻前的雕花粱。   闹到日落西山,燕珩把人抱在怀里还不住地逗弄她,阿桃心里又痒起来,可恨燕珩没完没了,她偏头在他脖颈间狠吮一口,下一刻,燕珩白皙的脖子印出个血痕。   他吃痛捂住左侧脖子,无奈道:“你要吃了我吗?”   “分明是你把我吃干抹净,还怨我呢。”阿桃埋在他胸口呢喃。   燕珩听阿桃实在没气力了,才放过她,命人抬水进来梳洗。   且说几日后,燕珩真的带阿桃换了寻常衣裙,只带了几个随从,驾着一辆马车出宫去了。   马车一路往西走,出了宫门就看到一条热闹非凡的宽阔街道,燕珩叫人把车停在一处巷口,带着阿桃下车来。   阿桃拉着燕珩的手,指着街道起头那牌楼上的这几个大字,道:“这字我认识,叫兴隆街。”   燕珩刮了刮她的粉鼻,“就你厉害。”   阿桃孩子兴头一来就拉不住,非要今天一日逛完,燕珩挽住她解释道:“这兴隆街临近相国寺和漕运河,人流极多,最是热闹繁华,从这里算起,方圆五六里都是各色店铺酒楼,鳞次栉比,不说今天不成,你一月都不可能逛完的。”   阿桃长大地嘴能放下一颗鸡蛋,想那景国除了上京稍好些外,其余地方还是土屋茅舍,即便是集市也是一块布铺在地上,上面放些器皿和兽皮之类,连银钱都不怎么流通,还存在以物换物的。   可在中原东都,商贸已经过十分发达了,阿桃一路看过去,不光有江南的丝绸、陶瓷、茶叶还有西域的美酒、金玉、香料,还有不少海外岛国的新鲜玩意,要不人人都道中原是块宝地呢。   临近下午,阿桃才逛了四分之一,随行来的几个宫人已经报了满满一堆东西,阿桃还意犹未尽,还想给哥哥挑什么礼物送回去。幸好燕珩拦住她,指了指前面的酒楼,道:“我们去吃点东西,你不饿,我都饿了。”   阿桃回头看那几个宫人都是满头大汗,吐了吐舌头,道:“行,现在就去,给他们也点一桌。”   一行人到了酒楼里,照着菜单点了七八个菜。   其实也不是阿桃铺张,而是小二太能说会道,将每道菜都介绍得让人食指大动,阿桃本就爱吃,哪还能顶得住诱惑,一不小心点了满桌。   一轮新鲜水果,精巧蜜饯,有青梅荷叶儿、雕花姜、蜜笋花儿,候菜的时候上的各色肉铺,鱼干、羊肉丝儿吃过一轮,才是正菜。阿桃两样发光,耳边听着市井说书,眼内看着彩楼欢门,嘴里品着美味吃食,她心里不禁赞叹一句,果真是太平富贵窝,逍遥得很呢。   阿桃这边吃着,茂竹上楼来,与燕珩眼神一汇,后者起身与茂竹走至一旁,燕珩道:“什么事?”   茂竹拱手道:“扶风郡县衙走水,月前抓的哪些个私自印书的都跑了。”   燕珩点了点头,道:“很好。”   茂竹从袖中拿出一物来,呈给燕珩道:“这家书坊还挺厉害,研制出这种纸并一种特殊的墨水,对着光才能瞧出字来。”   燕珩接过来,对着日头一看,只见字里行间透出新的字来,那是几首反景反楚的诗句,行文还不忘把燕珩这个文人败类骂了一遍。   燕珩摇头笑了,道:“是好东西,不枉费我救他们。叫他们日后藏得好些,别又被抓了。”   可他越笑越透出一丝苦涩来,想这些振聋发聩、振奋精神的文字本该人手一本,如此方能唤起百姓的反抗之情,光复国朝,可现在只能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地传播。   两人正在说话,阿桃在那边喊道:“珩郎快过来,这个特别好吃,我给你留着。”   燕珩掸掸衣裳,收拾了心情,回到阿桃的身旁。   待回宫时,月亮已经出来了,阿桃将一整壶杏花酿都喝了下去,现在人正醉醺醺地飘在云端跟周公打架去了。   她的头枕在燕珩的膝上,燕珩的手指间缠绕着一段青丝,定定地看阿桃无邪的睡颜,内心再多的阴霾都一扫而光。   他隔着帘子对外面的芸娘道:“皇后喜欢出来玩,我若没空的时候,你便带她来玩,注意别让她乱跑就行。”   芸娘应了一声,顺着车辙回头去看那道与兴隆街相隔的宫门,宫门一点点关上,兴隆街的灯火也一排排熄灭,宫门完全关上时,兴隆街都陷入了黑暗。   之后,阿桃果然时不时想出门玩耍,若燕珩得空,他一定会陪着,若燕珩有事,便是芸娘作伴。   用不了多久,兴隆街上的首饰衣裳阿桃都买过看一轮,最时兴的款式都穿在了阿桃的身上。玩腻了这些,阿桃又爱上那些话本小说,燕珩给她挑选的,多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故事美好,行文简单,且配着图画,看起来毫不费劲。阿桃简直爱不释手,再也不提学字之类的,每日一睁眼抱着那些话本看起来,可说是废寝忘食。   某日,阿桃看完了一个话本故事,哭了整一宿,起来后还魂不守舍的,与人说话三句离不开那些书里的故事。   宫女问秋见了这场景,动手去翻那本书,正说的是一个夏国汉女与景国士兵的故事,她惊地将书合上,偷问拾夏:“怎么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书。要是我,别说爱上,我请愿跳河死了,也不会便宜景国人!”   拾夏不等问秋说完,赶紧捂住她的嘴将人拉到角落,道:“你又说胡话了。”   问秋低头看着脚尖,半日才道:“陛下是要将皇后养废吗?整日看这些,她就像活在梦里一样。”   话音刚落,两人只觉得背后寒气森森,一回头,只见燕珩立在自己身后。   问秋和拾夏双手紧握,看着燕珩冰冰冷冷的面容,连跪都忘记了,燕珩摆了摆手,身后几个黄门上来拉问秋,问秋害怕地喊叫,可刚起了一声口内就被塞了布巾,再也叫不出来。   芸娘这时闻讯过来,见此情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拉住燕珩的衣摆道:“陛下,她们还小,饶过吧。”   燕珩无奈,摁了摁额角,把芸娘扶起来,道:“姑姑,我费尽心机,就是不想让阿桃知道那些…”   “可那些都是现实啊!”芸娘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她颤抖着身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道:“陛下,我不知道你还要为皇后做到什么地步。你要哄骗她多久呢?那兴隆街是真实的东都城吗?那是当年夏国哀帝为爱女嘉宁公主修建的御街,不是吗?内里所有的店铺商家都是假的,都是宫女太监假扮的,真的客人只有一个,就是她元桃,不是吗?”   芸娘这番话可算是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大家都偷偷去看燕珩,只见他浑身不正常的颤抖,紧抿着嘴唇,眼神怔怔发空。   芸娘已经说到这里,也不说再多了,她索性豁出去,吸了一口气道:“陛下,浮华再美也是假,现实再难也是真,难道您要一辈子将她关在笼里,做一个不明世情,不辨善恶的金丝雀吗?!”   #   芸娘说的慷慨激昂,可她不懂,燕珩不怕阿桃不明世情、不辨善恶,而怕她太懂世情,善恶分明。   回想前世,燕遂良去世后,景国派人来吊唁。   说来也巧,来的人正是九皇子元皓。他到了灵柩前也不行礼、也不问侯,直接站在灵柩前宣旨。   景帝的意思是郡主元桃要继续完成使命,即日改嫁新任楚皇燕珩。   彼时阿桃一身白衣孝服,素衣荆簪,默默地在一旁往火盆中放纸钱。元皓宣旨完后,见大殿中寂静无声,地下跪着的燕珩并不抬手接旨,他冷笑道:“怎么?燕遂良一死,你就要造反吗?”   燕珩咬紧牙关,抵死不在灵前娶妻,元皓哈了一声,抚掌道:“好好好。”他转向阿桃,道:“阿桃妹妹,你看看这个男人,生生叫你难堪。”   阿桃还是不说话,眼神空空地望着跟前的火盆,一言不发。元皓屡屡吃瘪,气闷不过,慢慢走到阿桃身旁,用刀挑起她的下巴,道:“九哥我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阿桃面色无波,淡淡地望着元皓道,“九殿下,中原有句话,死者为大,你大闹灵堂,不怕遭报应吗?”   元皓收回佩刀,按在腰间,大笑道:“我从来不信什么报应。”   阿桃站起来,走到元皓跟前,一字一句道:“九殿下不信,我却信的,我不光信报应,我还要脸面。”   元皓后撤一步,歪头端详阿桃,“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珩看阿桃在抿嘴笑了,未施一点妆的面上惨白无血色,燕珩听她道:“我要脸面,所以看不得听不得你们在中原杀人放火,做出无数令人发指的事,还大摇大摆、洋洋自得。我信报应,所以怕你们犯下的罪行,要我做几辈子的畜生来偿还。我懂耻辱,所以…”   说道这里阿桃已经哽咽了,她闭了闭眼睛,颤抖着说:“所以…与其要被你们再当做棋子、筹码,不如我现在就死!”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燕珩就这么看着阿桃在刹那间一头碰在拱辰殿的梁柱上。他当下怔愣在原地,等元皓大喊太医时,燕珩才反应过来,从元皓手中将阿桃夺回来,将血流满面的阿桃紧紧抱在怀中。   好在太医来得及时,阿桃自寻短见并未成功,被救了回来。   后元皓不知私下与她说什么,阿桃终于松了口,答应改嫁燕珩。   成亲之后燕珩才知道,元皓对阿桃说:“如果你再寻死觅活,那我只能请旨杀了你哥哥。   ”   燕珩那时才知道,他将阿桃强行送回景国时,她即将要面临的,极大可能是哥哥的死。   她始终不透露一句,就是不想让燕珩再有负担和犹豫,阿桃宁愿将所有害怕和不安都藏在心里,默默收拾行李,乖乖离开东都。   回忆如浪潮汹涌而过,燕珩猛地回过神来,眼前芸娘还看着他,问秋还被压着跪伏在地上。   “姑姑,”燕珩开口,竟然有些哽咽了,他想说什么,却发现不论怎么说,芸娘等人都不会明白的。   燕珩心想,他们不会明白自己与阿桃之间多么缠绵悱恻,荡气回肠,所以为阿桃做到什么地步都不过分。   此时,众人都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扑捉燕珩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燕珩道:“罢了,赶去其他宫里吧。”   这句话出来,芸娘和问秋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问秋被堵住嘴,说不了话,只能砰砰磕头,燕珩哪肯看她,转身去找阿桃了。   这厢阿桃靠在床上,抱着一部话本看得眼眶泛红,燕珩进屋她也没注意。燕珩看桌上砚台中的墨水干了,风筝挂在了墙上,积上了灰尘。这些阿桃之前爱的都不摆弄了,相比这些,她更愿意捧着话本子看那些故事。   燕珩给她选的那些,故事都有完美的结局。好似要借此告诉阿桃,世上万事,虽然历经风雨总会苦尽甘来,有情人终成眷属,人间美妙,值得千万珍惜。   燕珩隔着帘子看阿桃,后者听到声响,丢了书跳下床来,扑进燕珩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道:“好夫君,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燕珩愣了愣,将她横抱着,走到床边坐下,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阿桃觉得他反应不对,搂着燕珩的脖颈,埋怨道:“怎么跟书里说的不一样,书里的娘子这么一说,丈夫高兴得不像话,你怎么还呆呆的,莫非不愿意吗?”   燕珩哪是不愿意,他不但愿意,而且迫切地想要个孩子,这是前世的遗憾。前世他与阿桃虽然成亲两年,恩恩爱爱,但乱世纷纷,过着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的日子,阿桃一直没能受孕。这世若能得一个孩子,简直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傻瓜,”燕珩对阿桃说,“我当然想要孩子啊。”   阿桃笑了,可转而想了想,道:“可我觉得我自己还是个孩子,能当一个娘亲吗?”   燕珩哈哈笑了,道:“没事一回生二回熟,不行,我们再生一个。”   阿桃羞红了脸,任由燕珩将她压在床上。   那夜燕珩格外卖力,他一面入得深,一面扭着阿桃的手逼她承诺。   “阿桃,你说,你说永远不离开我…”   阿桃脑袋发晕,浑身是汗,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向他承诺,可她越不说,他越是又急又凶,阿桃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向身后的燕珩赌誓。   “我不离开你…不离开你,”阿桃断断续续道,“我要违誓,就…就罚我…”   话未说完,燕珩将她抱起来堵住唇,反复痛吻,最后他对阿桃道:“不罚你,罚我,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的…”   那会阿桃还有些神志,她软在燕珩怀里,感受他灼热的体温,痴痴地久久地望着燕珩。   阿桃在他眼中看到无限眷恋和深情,没来由地,内心轰然一声,狠狠地下坠。她忽而觉得,燕珩不是在看自己,甚至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仿佛在与另外一个人交流。   #   晨光微露,燕珩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外间有人声,他掀开幔帐,只见茂竹站在珠帘之外。   “你且等等。”燕珩知茂竹到后宫来定是有要事,便穿衣起身,回身看阿桃趴在床被上,薄被拖于肩头以下,露出雪白的背脊和诱人的曲线,他伸手将被子给阿桃盖好,出了卧房。   “怎么回事?”   燕珩一边沿着回廊往书房走,一边问茂竹。   “沈虞被元皓抓住了,”茂竹说。   燕珩猛地停下脚步,瞪着茂竹,茂竹退后两步垂首道:“还好梁王逃脱了。”   “算日子,他们该到方家沟了,那儿不是有我们的人吗?”燕珩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路都没有事,怎么现在出了纰漏!?”   茂竹摇头,“他们并没有去方家沟,不知为何,他们临时取道象山,与元皓的部队撞个正着。”   燕珩立在廊下,直直地盯着飞檐边上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良久,他道:“有人给沈虞传了消息,使得他临时改道。”   “是谁?”茂竹不得要领,他道:“陛下已然表明了身份,沈少将即便对您还存有疑虑,也不该随便相信他人。”   燕珩摇头,“不,相比于我,可能沈虞更愿意相信她。”   茂竹顿了顿,忽而恍然大悟,“莫非是…于昭仪?!”   燕珩眼神变得犀利,抬脚往澄碧堂而去,茂竹紧随其后,很快到了地方。   彼时,于昭仪才起来,并未梳妆,披着一件外裳,满脸病容坐在里间床上喝药。   外面,燕珩将满院的宫人看了一圈,咳嗽一声,转身对茂竹朗声道:“我说昭仪的病怎么总不见好,是不是有人伺候的不尽心,在她耳边教唆什么争风吃醋的事。都带下去,好好审问一番。”   茂竹知燕珩此举,是想要趁机将澄碧堂的眼线暗哨都赶出去,后宫争风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于是,茂竹抬了抬手,身后的带刀侍卫飞速上前,将人一个个压倒在地,全部拖了出去。   一时间,澄碧堂内哀嚎遍野。   于昭仪听到声响,颤巍巍走出来时,燕珩将房门关上,坐在桌边喝茶。她听外面荒腔走板,闹闹哄哄,质问燕珩道:“兄长终于想通,要杀了我吗?”   燕珩掀起眼皮瞅她一眼,将茶碗搁下,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于昭仪即便在病中,也不肯落一丝下风,直挺挺坐下,听燕珩道:“我杀你做什么,你可是我的好妹妹。”   于昭仪淡笑,“兄长又在打什么主意,有什么话就直说,何必阴阳怪气。”   燕珩被她噎了一句,也不愿拐弯抹角,便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给沈虞传递过消息?让他改走象山的?”   于昭仪嘴上厉害,但终究比不上燕珩活了两世,眼色入刀,一下就看出她躲闪的神情。   “果真是你…”燕珩道。   于昭仪见瞒不住,认得干脆,“是我又如何,我为心爱的男人做点事不行吗?”   燕珩不等她说完,大手一挥,将桌上茶盏全扫在地上,于昭仪捂住心口,喝骂:“你做什么?你当叛贼,就不许他人留有忠义吗?你愿意当汉奸,我可不愿意,要不是我一家人都在你手里,在景国那群狗手里,我早想远走天涯。”   燕珩额角青筋凸起,已是气急,他一把撅住于昭仪的手腕,忍着怒气道:“都是你,你知不知道澄碧堂有景国的探子,若不是你,我的计划怎么失败?!”   “计划,什么计划?”于昭仪问。   燕珩语塞,沈虞逃亡一路都有他暗中护送,哪晓得于昭仪横、插一脚,扰乱了所有计划,功亏一篑。   可惜他所谋之事万不能跟于昭仪说,只能让她的误会越来越深。   于昭仪见燕珩无话可说,冷冷道:“你的计划难道不是抓住沈虞,卖国求荣吗?”   她想要挣脱开燕珩的手,可燕珩终究是男子,她无法挣脱,最后只用用尽全身气力,抬手扇了燕珩一巴掌。   燕珩被打得退后两步,脸颊被于昭仪的戒指划破,他摸了摸面上的血,静静地看着,突然仰起脸来,死死盯着于昭仪。   于昭仪被他周遭的戾气吓得背脊发毛,内心直敲重鼓,但仍装作风雨不惊,燕珩摸着伤口,笑道:“慧颖,你如此大义凛然,可有想过,你的父亲也是叛贼汉奸,心甘情愿地当观文殿大学士,领着高官俸禄。你骂我的每一句,都回报在你自己的身上。”   这可是诛心之论,于昭仪内心深处的伤疤也在于此,她自认高洁,傲雪凌霜,可她爹却在东都城破时跪地投降。   燕珩接着道,“我早就跟你说,不要费心去打探消息,你偏不听。你可知,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睛里,现在还好了,沈虞被抓了,在象山被逮个正着,你说这风声是不是从澄碧堂透出去的?!”   于昭仪猛地一听,还没反应过来,而后瞪大眼睛,抓住燕珩的袖子,连声问道:“沈虞他怎么?被抓了?怎么会这样呢?”   燕珩道:“元皓已经押解沈虞去上京了,反叛贼人你道如何?当然要斩首示众!”   于昭仪听了立时就要晕厥过去,燕珩见状暗道不好,伸出手想要去扶,哪知于昭仪反手一推,燕珩躲闪不及,踉跄之间额头磕在一旁的铜炉鼎上。   燕珩脑袋嗡地一声,太阳穴牵到耳根阵阵发疼,一时头晕目眩,站立不住,他往后靠在墙上,任由于昭仪指着鼻子骂道:   “谁是反叛贼人?你才是反叛贼子!中原遭蛮族屠戮,国朝受难,包括君王在内的上千宫人都被掳掠到上京做阶下囚。你的父亲,作为京兆尹,镇守东都,非但不组织百姓抗敌,还杀诱扑忠臣良将,得来的景国垂青赏给你们家一个皇位,你当他们好心,不过是把你们当做看门狗,好继续奴役国人罢了。你本是国朝最年轻的状元,是多少学子的榜样。当年与同榜那些人学问家世都差你一大截,他们能在国破兵败之际以死明志。而你却享受这个皇位,居然还跟那个敌国女人实打实地过起日子来?”   于昭仪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而后朝燕珩啐了一口,喝道:“燕珩,你别猖狂。沈虞如果死了,你也离死不远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迟早一天,丧钟为你而鸣!”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更达成!转圈撒花~   男主根本没有带女鹅出宫,拿前朝的御街骗人的,繁华盛景都是假的,真是楚门的世界了。女鹅被骗得团团转。   越写越觉得男主又难又变态,很复杂。   今天信息量超大,大家慢慢消化。   明天继续~ 第30章 穿云箭   燕珩静静地听于昭仪激昂陈词, 类似的场景他已经经历太多,都麻木了。   但有一点于昭仪说的对,沈虞不能死, 他是难得的将才,北伐复国的希望, 即便他现在被抓了,但不能放弃,但凡有一丝机会都要试一试。   于是,燕珩重新打叠起精神, 拿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血渍,对于昭仪道:“慧颖, 你还是小心些。元皓去上京必然要先到东都,到时候某些风言风语传到他的耳朵里,我可保不了你。   于昭仪痛骂一场,心情舒畅了两分,她喘着气坐回椅子上, 冷哼道:“那元皓是景国派来的监察使,能领兵在中原肆意妄为,兄长能忍得了, 我怕是忍不了呢。”   “忍不了也得忍, 别拉着别人给你陪葬!”燕珩抛下这句,甩袖走了, 后面传来于昭仪凄厉地喊声:“你不如把我杀了,不如我把杀了。”   她那喊声像是有手一般要把燕珩抓住,故而燕珩走得飞快,生怕被拉回澄碧堂,茂竹紧跟上来, 他道:“澄碧堂里是有几个不干净的人,都是昭仪的近身宫人,要不要现在杀了?”   “不行!”燕珩道,“现在杀了,不是告诉元皓,我心里有鬼?”   “那…”   “还是以侍奉不周,挑唆主子争宠的理由,关在一处。”燕珩沉吟半晌,道:“我要让他们改口供,将祸水引到另一人身上去。”   茂竹疑惑,燕珩在他耳边低语一句,他瞬间明了。而后燕珩召见辛吉等人,在明华堂商议对策,直至夜幕降临。   阿桃这边醒来之后,左右无事,便又拿着话本子看,边看边想起昨晚燕珩的奇怪眼神,内心真心觉得奇怪。   她与燕珩相处不过几个月,一日三餐,床上亲密,除了初见时险情外,并没有遇到什么要死要活的大事,思来想去怎么都不担不起那眼中深情脉脉。   那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人的感觉来的太轻易,阿桃反而觉得不安,总感觉虚无缥缈的,不切实际。   阿桃托腮思忖半日,还是想找燕珩问一问,于是唤人来梳洗打扮。芸娘和拾夏过来,阿桃探身敲了敲,疑惑道:“问秋呢?”   “问秋昨晚着凉了,挪去其他宫室养病,陛下吩咐了不能将病气过给皇后。”   已经到了夏日,天气闷热,小宫女贪凉,常有伤风感冒的事发生,前些日子已经挪出去好几个了。   况且阿桃现在满脑子的风花雪月,压根没注意到什么不对劲,打扮好后就去书房找燕珩。   那会儿燕珩不在,阿桃就坐在书案前等他,她撑着头翻看那些奏报,芸娘提醒她有些涉及军情隐秘不可随意看的。   阿桃悻然收回手,刚好白日观文殿送来修撰好的夏史,厚厚一摞搁在案上。阿桃指了指,问:“这个看一看吧。”   芸娘见那是夏史的拟稿,便道:“可以看,就是不知用词是否晦涩,皇后能不能看得懂。”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阿桃拿起其中一卷,翻开看了一刻钟,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抿嘴不语。   芸娘欠身瞧去,那夏史编撰是以编年为体,最上面的是哀帝继位间的大事要情,芸娘心里咯噔一下,不知观文殿要如何编撰这段历史。   正想着,外间传燕珩回来了。阿桃放下书,刚起身,却见燕珩额上一片红,她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身旁的黄门得了命令,不敢说实情,只道天黑路滑,陛下摔了一跤,磕在假山上,好在伤口不深,太医也用了药,没有大碍。   阿桃在一些事情上被燕珩瞒得密不透风,但人不是真笨,她瞧黄门言辞闪烁,就猜到还有内情,便将人差出去,留下燕珩与自己两人。   阿桃趴在燕珩膝头,抬眼看着他,道:“珩郎,我们说好的,有什么事都要直说的。”   燕珩抬手摸了摸阿桃的头,道:“慧颖那边有点事…”   “又是昭仪!”阿桃抢白,扭着身子道:“你与她到底有多少事情!”   燕珩看出阿桃吃醋,可这脾气实在没必要闹,他将阿桃掰过来,缓缓与她道:“慧颖的事与我无关,却与另一个男子有关,我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   阿桃一听,皇帝的后妃居然跟其他男子有牵扯,燕珩还能直言不讳,这是什么情况。   阿桃急不可待想知道原委,直起身子就要指天发誓,燕珩打下她的手,嗔怪道:“别动不动就发誓。”   “好好好,我听你的,你快说。”   燕珩想了想,将于昭仪与沈虞的事挑挑拣拣讲述给阿桃听。   阿桃听完,低呼道:“所以,昭仪与沈虞还余情未了?”   燕珩点点头,道:“她进宫实在是父母做主,我与她都不愿意。”   阿桃叹息,“可惜沈虞现在成了前朝欲孽,昭仪一腔柔情注定要付诸东流了。”她现在说话都有些话本子的味道。   “可是哀帝作为君王,整日只知道与宝瑟夫人花天酒地,不懂体恤百姓,兵不好好练,国也不好好治。楚国在景国的帮助下,顺势而为,登上皇位,也是应天而行啊。沈虞看不透这点,还要拼命效忠他的帝王,也是糊涂了。”   燕珩听阿桃说这番话,怔了半日,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喏!”阿桃将那本夏史递给燕珩,道:“这是史书写的,还有错吗?”   燕珩接过来,看看印鉴确实是从观文殿送来的。编撰夏史也是景帝愚民之策中的一项,凡是改朝换代者总想着篡改历史,洗白自身,这不算什么。可燕珩没想到有一日这样的事会由自己负责。   再细看里面的内容,已经不容以颠倒黑白来形容了。特别是看到景、楚两国“一衣带水,友好邻邦”的字样时,燕珩几乎要恶心地呕出来,他将书册合上。   阿桃问:“怎么了?”   燕珩横眼看过来,阿桃面色一凝,弱弱地问:“你怎么了?这书上哪里写的不对吗?”   哪里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   景与楚从来不是友好邻邦,楚是景国的傀儡。   景国对中原也没有再造之恩,相反他将国朝制度、文化、民众、皇室肆意凌虐,将中原糟蹋得遍体鳞伤。   可燕珩不敢在阿桃面前走漏半点风声,他深知阿桃单纯善良,怕她接受不了世事残酷,再次做出自寻短见的事,再次经历当年徘徊纠结之苦。   燕珩一直坚持,老天既然要他重生,那便由他担起所有的诘难和苦楚,将阿桃好好保护起来。   可惜此时的燕珩并不懂得,前世他深爱阿桃,并不在于她的美貌无双,而是在于阿桃的善恶分明、敢爱敢恨。   若是没了现实打磨,阿桃就薄脆的像个美人灯,美则美矣,全无灵魂,失去了她前世独特可爱之处。   无奈燕珩是当局者迷,后话再谈,先说眼下。   燕珩面对阿桃的询问,岔开话题道:“没什么,只是观文殿只用了三年就修撰好夏史,未免有些仓促,照我看,还有精益的地方。”   阿桃还想着于昭仪的事,她将于慧颖与这些日子看过的那些爱情话本联系在一起,她对燕珩坦然道:“我还是可怜昭仪。她能坚守自己的感情,也是可敬。”   燕珩抚摸她的头发,道:“阿桃,你是善良的。”   #   不日泗州传来消息,沈虞逃脱了。   原来元皓一队路过盱眙县时,并不知道此时县城已经被夏国旧军占领,黑天之中突然冲出数百人,那些人也并不是冲着沈虞来的,只是看到景国的军队以为大军来犯,所以埋伏在狮子岭痛击敌人。   而正是这个乌龙刚好给了沈虞机会,使他趁乱逃跑。   元皓一面要抓沈虞,一面又要防着盱眙县的夏兵,两头顾及不暇,导致两千人的部队溃不成军,仓皇后撤。   元皓哪里会知道,前一天午夜盱眙县衙朱红大门上射来一只穿云箭,箭上绑了一张字条,士兵将字条拿给守城的将领,只见上面写道是:“明日景国东路大将军元皓将取道狮子岭奇袭盱眙县城。”   而这纸条正是燕珩派人射将上去的。   彼时,夏国旧军散落四地,群龙无首,将领们各有各的心思,若告诉他们元皓军中有沈少将,将领们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再三,不一定会出手相救。可一旦说景国军队会袭击城池,那些将士们必定会捍卫地盘,拿起刀剑,先下手为强。   故而燕珩不必动手,也不必透露沈虞身份行踪,就能达到目的。   沈虞逃出狮子岭后,一路进山逃避追兵,猛见山涧溪水旁有一匹骏马,马背伤有干粮和银钱,他仰头四望,朝着墨黑密林高声问:“平思!是你吗?!”   燕珩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他此番问,自然无人会答。唯有回身激荡四面石壁,还有朗月清风拂过山岗。   追兵就要赶来,沈虞不能多待,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邸报送达东都,燕珩着人将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澄碧堂,于昭仪的疯病奇迹般地好了许多,日间也能吃下一些饭,人渐渐恢复起来。   燕珩带阿桃去看她,也不再争锋相对,大有和平相处的态势。   这天,顺美人去向蔡婕妤请安说起这幢事,蔡婕妤连叹可惜,道:“还以为昭仪这次肯定要把自己作死了,哪晓得沈虞逃出升天,她又活过来,真是晦气。”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昭仪呢是真有病,类似于躁郁症,是遭受山河破碎的重大打击所致。   女鹅现在已经觉得珩郎有点奇怪了,但这种感觉要一点一点积累,然后爆发,急不得。   明天继续~ 第31章 归来去   这天, 顺美人去向蔡婕妤请安说起这幢事,蔡婕妤连叹可惜,道:“还以为昭仪这次肯定要把自己作死了, 哪晓得沈虞逃出升天,她又活过来。真是晦气。”   “谁说不是呢, ”顺美人摇着团扇道,“那日我遇到皇后去澄碧堂看昭仪,两人有说有笑的,真难想象她们要是联起手来, 一个有体面,一个有宠爱, 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这才是要命的呢。   蔡婕妤想那于慧颖恢复了身子,就又要出来冷嘲热讽,拿鼻子眼瞧人,她就一阵心绞痛,道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顺美人放下团扇, 走到蔡婕妤身后,伸手按住蔡婕妤的太阳穴,小心伺候道:“姐姐别气, 后宫日子长着呢, 气坏了自己什么不值当。再说我们能怎么办呢,听说昭仪的父亲三年内就修撰好了夏史, 这可是大功一件呢。”   而蔡况在赋税那件事上栽了跟头,现在正是躲风头的时候,两相比较,蔡婕妤便更加气不顺畅。   顺美人手上缓慢用力,蔡婕妤合眼假寐, 喃喃自语:“皇后动不了也罢,昭仪就真没办法了吗?”   “这个,”顺美人出声道,“都说打蛇打七寸,其实找到那人最怕的,那就能对症下药了。”   最怕什么?   一语提醒了蔡婕妤,她睁开眼睛,认真思索于慧颖其人最怕什么?   只听顺美人道:“昭仪她向来自命不凡,眼高于顶。我看她最怕别人玷她名声,所以一直要与我们划清界限,不肯背那叛国的罪名。”   对啊!   顺美人这句话真真是说到了要害之处。蔡婕妤嘴角微微勾起来,笑道:“我再试一把,好好煞一煞昭仪的傲气,让她知道她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且说这几日于昭仪身子恢复得不错,不仅能下地走路,还能出门转一转。此时已经是盛夏,不过转了一刻钟,太阳便很毒辣了。   侍奉的宫女请于昭仪进清水阁内坐一坐,用些果品,待混过这时段日头再回澄碧堂。   清水阁四面带窗,通透明亮,穿堂风吹得人心情舒畅,于昭仪正由宫女喂莲子汤时,忽听外面墙根下有人在低声说话。   一人道:“最近昭仪好似又复宠了呢,我看到陛下赏赐给她不少东西。”   “可不是吗,”另一人道:“昭仪可是陛下表妹,那是亲上加亲的。我看即便是皇后,也不遑多让呢。”   于昭仪在内听了,觉得一阵反胃。   什么宠不宠爱,她压根不在乎那些东西,再者她从来把燕珩当做亲哥,从未有男女之情,她心里念着沈虞,这样说如何让她不心塞。   于昭仪推开宫女喂上来的汤匙,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起身要走,这时外间两个人又道:“观文殿那边修撰夏史有成效了呢,我看于放大人是不是又要加官进爵了。”   “这样说来,昭仪再进个妃位也不是没有可能了?”   于昭仪听到这里,不禁皱起眉头,对侍奉的宫女道:“把那两个嚼舌根的拉进来。”   宫女们面面相觑,迫于于昭仪的威仪,硬着头皮把墙根下那两个宫女压了进来。   两个宫女不过十二三岁,都不敢抬头瞧于昭仪,只看眼前那双攒珠鞋都吓得魂不附体。于昭仪附身,用手挑起其中一个宫女的脸蛋,冷声问:“大学士修撰好了夏史,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那小宫女抖如筛糠,声若蚊蝇道:“奴有个交好的黄门,在明华堂伺候,他告诉我的,还说…”   “还说什么?”于昭仪问。   “还说,陛下觉得修得有些仓促,命大学士再改一改呢。”   于昭仪听了,放开那小宫女,重新靠回椅背,思忖半日,忽而冷笑道:“改?我倒要看看,他们要如何改!”   说罢径直起身,宫女们以为她要回澄碧堂,再不过就去明华堂,哪晓得她往承和门而去。宫女们拦住于昭仪的去路,为难道:“昭仪,出了这道门就是前朝了,后妃不能去的呀。”   烈日当头,于昭仪因为身体不济,再加上行走过快,此时浑身冷汗,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宫道尽头卷来热风,于昭仪眯着眼睛,抬头望那青黛琉璃瓦割裂出的方寸天空,自言自语道:“我在这儿待得也是够了。天大地大,只要豁得出去,还有哪里去不了吗?”   言毕,她抬腿跨过了承和门,直奔观文殿。   此时她父亲于放并不在殿内,其余的学士、博士听说昭仪来了,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面对墙壁站着。   于昭仪进门来,压根没管那些人,直奔向殿内主桌,她父亲的书案杂乱放着许多手稿。于昭仪一眼瞧见了一本摊开的书册,开头四字便是:福康十四年。   福康是哀帝在位时最后一个年号。   福康十四年,景国攻破东都,数万百姓被屠,尸横遍野,甚至堵住了漕河港口,血水倒灌,涌上街道,犹如人间炼狱。   至于那皇室,连同哀帝在内的数百人被掳虐到上京,女为妓,男为奴。   可于昭仪看到的却全然不是这样文字,她捧着书册,先是满脸震惊,再放声大笑,最后一口鲜血蓬勃而出,吐在书案上,人直直栽倒在地,失去神志。   #   于放听闻昭仪硬闯观文殿,吐血昏迷,连忙递了折子进宫,可于昭仪压根不打算见他。   从东都城破那日到今日,一共三年六月一十三天,于氏父女已经有这么长没见过面了。   于放在外急得跺脚,道:“你让我进去看看,也好给你母亲一个交代。”   不论他说什么,于昭仪全都置若罔闻,唯提到逝去的母亲,一个茶碗砸在门框上,摔个粉碎,内里有气若游丝的女声传来。   “…母亲没有当汉奸的丈夫,我亦没有当汉奸的父亲…”   这般剖白臊得于放脸色涨红,开口了又闭上,最终垂头离开。   阿桃来澄碧堂时,已是黄昏时分,于昭仪竟没有在房中歇息,反而换了干净衣裳,在花园子里放风筝,放的正是阿桃送给她的那个,名叫“冬去春来”的风筝。   她没什么力气,把握不住龙头,放得不太好,风筝总是飞不高,摇摇晃晃地好像生病了一样,就如自己。   阿桃上前去,握住于昭仪的手,帮着慢慢放线,在她耳边道:“不着急,一点一点来就好了。”   于昭仪的眼睛一直看着那风筝,真的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她扭头与阿桃说:“谢谢你。”   阿桃叹息一回,道:“你这次又跟你的父亲吵架了吗?”   于昭仪微愣,笑道:“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啊。”   “不是吗?”阿桃拉扯着风筝线,悄声道:“陛下说,你父亲将沈虞写成了贼人,你气不过,所以闹了观文殿。”   于昭仪看向阿桃,阿桃握住她的手用了几分力,眸光闪亮,道:“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我理解你。”   理解?   于昭仪无奈地笑了,抬手摸了摸阿桃的珍珠耳坠,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阿桃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她呆呆地回答:“立春那日过的十五岁生辰。”   “比我小四岁。”于昭仪道,“还是个孩子。”   她垂下眼帘,缓缓道:“四年前,我在做什么呢。我与你一样,每日开开心心。最愁的不过是该穿什么衣裳,搭配什么首饰,最恼的不过是心底那人说好了与我骑马,怎么又失约了呢。”   阿桃安静地听她回忆当年,回忆中有铺撒天地的温暖日光,充满花香的少女闺房,打马南山的惬意傍晚,灯火通明的大街小巷。   那是无比美好的青葱懵懂的悠长岁月。   于昭仪定定地望着阿桃,柔声道:“阿桃,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阿桃问,“羡慕我什么?”   于昭仪先不答,回身对一个宫女道:“去拿把剪刀来。”   而后才对阿桃说:“你的兄长,你的丈夫,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将你保护的很好。”   你可以活在天下太平的梦里,无忧无虑,没有烦恼,所以我羡慕你。   后面这句话,于昭仪没有说出口。宫女将剪子递过来,于昭仪先将风筝线全部放完,而后齐根一刀剪断。   阿桃还没反应过来,那个风筝條地奔向天边,一展眼只剩一个黑点,而后消失不见。   “怎么?”阿桃急道,“为什么要剪了它!”   “没事。”于昭仪安抚阿桃,“冬去春来,天大地大,她可以代我去看看。”   阿桃一时语塞,总觉得于昭仪话里有话,可她并没再说什么,只道自己累了,要歇息了。   阿桃从澄碧堂出来,回头看两扇宫门中夹着的昭仪的倩影,那倩影冲自己摆了摆手,像是在告别。阿桃也想要向他告别,可还没抬起手,于昭仪已经转身进屋去了。   月色渐浓,燕珩还未回来,阿桃独自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脑子反复出现于昭仪最后转身离开的影子。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纷杂吵闹,阿桃掀开幔帐,披衣起来,冲到门口问:“怎么了?”   芸娘等也是披衣散袜,匆匆挽了发髻,上前告诉阿桃:“澄碧堂失火了!”   “失火?”阿桃惊诧,“怎么回事?”   此时来报信的黄门跪在地上急急补充,“不是失火,昭仪将宫人们都提前遣了出去,怕是想自焚!”   作者有话要说:  昭仪姐姐是个道德感很高的人,就算真的叛国,没有人会怪她,但她自己没法原谅自己(抑郁症也是主要因素)。   死是昭仪唯一的归宿,也是女鹅逐渐觉醒的导,火,索。   明天继续~ 第32章 冲天火   阿桃赶到澄碧堂时, 一根梁柱倒了下来,轰然一声,将阿桃震慑在原地, 看着冲天的火光,她双手直冒冷汗, 膝盖都发软了。   饶是如此,她还是抓住一个宫人,问:“现在怎么样,能进去吗?”   那宫人满脸黑灰边哭边说:“昭仪把里面锁得死死的, 火势又大,我们, 我们不敢进去…”   阿桃急得团团转,问询赶来的太皇太后已经哭晕过去,于放还未出宫,此时也几乎要晕厥。火光映照着蔡婕妤和顺美人的脸,两人的神情看不出的古怪。   此时不知什么烧着了, 主屋内发出剧烈的声响,救火的太监宫女皆是往后一退,摔倒在地上, 水桶滚在一旁, 人已经傻愣住了,忘了爬起来继续救火。   “这样不行!得有个人进去把她带出来!”阿桃如是说着, 夺过一个太监提着的水桶,往头上一道,淋湿全身,说话间就要冲进去。   芸娘亦是被于昭仪的决绝和这火势吓到了,一个没留神居然松开了阿桃, 下一刻就瞧着她要往火里钻。   “不行!”芸娘尖叫,召唤其他人,指着阿桃道:“快把她拉回来。”   阿桃身子小,动作灵活,还不等旁人动起来,她已经蹿进火场。其实阿桃是有胜算的,去年冬天林场失火,她也帮着抢了好多东西出来。   但阿桃没估算好的是,这不是黑水河,现在也不是冬天,火势蔓延极快,而且于昭仪有心求死。   阿桃一脚一脚踹着房门,大声地喊于昭仪的名字,都没有反应。   温度越来越高,阿桃又急,浑身像是要被烤熟一般,脑袋开始发晕,脚下也没这么大气力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黑影闪过,揪着阿桃的衣领将她一扔,抛出火圈之外。芸娘正赶来,正巧接住了阿桃。   下一刻,那黑影抬身一脚踹开房门,冲入火海。   阿桃朝着他大喊:“珩郎,你小心啊!”   再说燕珩冒死冲进屋子里,左右观察一番,不见于昭仪人影,而后直冲内室,推翻屏风,果真见于昭仪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两三步上前,要抓住于昭仪,“跟我走!”   可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于昭仪睁开眼,往后缩了缩,燕珩气得大骂:“混蛋!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兄长,”于昭仪缩在墙角,抱着膝头,忍着泪水,道:“我不是闹,也不是任性。”   她说:“沈虞中伏的事是我的错,消息是从澄碧堂透露出去的,如果我不死,你怎么跟元皓交代。”   燕珩道:“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你先跟我出去。”   于昭仪摇摇头,将脸伏在膝上,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出去,我没法像别人那样,能将福康十四年的事抛掷脑后,我没法接受我有一个当了叛贼的父亲。国朝之耻,中原之辱,我没法忘记,它就像一把刀,时时刻刻都在剜我的心。我太难受了,兄长,我没法活下去了。”   燕珩眼中盈满泪水,眼前述说痛楚的于昭仪的脸渐渐模糊,而后又跟他母亲姚氏的脸重合在一起。   三年前的某个黄昏,他的母亲站在东都安远门的城楼上,逼迫他的父亲燕遂良将手中的守城将领放了。   守城的将军史塘已经坚守七天,几乎要弹尽粮绝,但仍旧不肯投降,咬牙带领一百八十个士兵死守城门。   万万没想到,敌人不是从门下攻来,而是从后面将钢刀架在脖子上。   投降的那个,是几天布防时还信誓旦旦捍卫国朝尊严的京兆尹燕遂良。   燕珩那时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左右不是,他生怕父亲一步踏错,真的杀了史塘,亦怕母亲一个不慎跌落下去,丢了性命。   他几乎要跪在地上祈求他们先退下来,莫要在刀光箭雨中争锋相对。   可燕珩还没说什么,燕遂良一咬牙割断了史塘的喉咙,滚热的血噗地一下,溅在燕珩的脸上。   几滴血迹喷进他的眼中,他在一片血色中,看到母亲终于奔溃,捂脸哭泣,城楼下的景国士兵精神大振,再次奋力冲撞城门。   姚氏的身影在巨大的冲撞中摇摇晃晃,燕珩真的跪在地上,以膝快速蹭到姚氏身旁,抓住她的裙摆,留着泪哽咽恳求:“母亲,求你了,下来吧,先下来再说吧…”   姚氏摇摇头,始终没有看燕珩,她扯回自己的衣裳,喃喃道:“回?回哪里呢?已经回不去了。”   此时,燕遂良杀红了眼,他拿着钢刀,头发散乱,冲姚氏大喝:“鸣凤,你下来,还有活路!”   姚氏直直地盯着燕遂良看了许久,最后却是对燕珩道:“珩郎,我最后再教你一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说罢纵身一跃,跳下城楼。   燕珩不说一句,凭着本能就要跟着跳下去,幸好燕遂良手疾眼快,将人拉住。   燕珩悲愤交加,胸口迸出一口腥甜,血水止不住地从嘴角流出,他半截身子趴在城墙边上,一双手空空地张着,怎么都拉不住他的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尸体被景国的铁骑践踏成泥。   那是他一辈子的梦魇。   “砰!”   澄碧堂的房梁又断了一根,阿桃在外焦急地高声喊:“珩郎!珩郎!”   燕珩猛地回过神来,看清眼前的人,那不是他的母亲,那是于慧颖,她还活着,她还没有死,她还这么年轻。   燕珩甩甩头,冲到于昭仪的身边,从腰间拿出一枚药丸,塞进于昭仪的手中,道:“慧颖,你听我说,我不是真的叛国求荣,我一直在暗中帮助沈虞,我一直想要北伐复国。你将这颗药吃下,只是昏迷,作假死状,我带你出去,我送你去找沈虞。”   于昭仪瞪大双眼看着燕珩,忽而觉得她少年时的那个兄长又回来了。她眨了眨眼,一滴泪落下来,她欣慰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说:“我就知道兄长不是那样的人。”   燕珩也勉强拉扯嘴角,哄道:“所以,先跟我出去,等北伐成功,你还要嫁给沈虞。你说了,要当东都最好看的新妇不是吗?”   于昭仪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失魂般地说:“是啊,我还要嫁人,还要等沈虞,还要…”   说到一半,她的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一面摇头,一面道:“不行了,兄长,我不像你这样坚强,我支持不住,我等不到沈虞了。”   她张开嘴巴,指了指,燕珩愣住了,只听于昭仪道:“我吃了毒药…”   燕珩头皮一紧,顿觉天旋地转,也不顾于昭仪受不受得了,左手扣进她的嘴巴里,右手大力的拍打于昭仪的背脊,喝命道:“吐出来,给我吐出来,听到没有!?”   阿桃这边焦急地等待,她脸上也都是黑灰,甚至还有擦伤,可她全然顾不得这些了,满脑子为燕珩和于昭仪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每一刻都如春秋一年,外间的火扑了大半,烟尘中燕珩抱着于昭仪走出来。   阿桃挣脱芸娘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帮燕珩接住于昭仪,将她放在地上。   太医这时候也上前来给燕珩和于昭仪把脉,阿桃将已然发怔的燕珩紧紧搂住,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等太医诊治的结果。   没一会热,太医调转膝盖,跪向燕珩,双手颤抖着做礼,就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是蔡婕妤在旁喝了一声,“到底如何,你说啊!”   太医一滴汗落在地上,他深埋着头,瑟瑟道:“...昭仪,昭仪殁了。”   蔡婕妤犹如受了霹雳般,晕了过去,众人皆惊,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现场混乱无比,有哭喊的,有磕头,有抬担架的,有四处奔跑的。   人影交错间,燕珩仍旧跌坐在原地,阿桃跪在一旁,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口,紧紧地拥着他。   燕珩看着地下横躺着的人,双眼发直,阿桃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却被他的热泪烫灼了手,她咬着唇轻声抚慰:“别看了,别看了…”   #   到了深夜,玉芙殿仍灯火通明,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却都屏气凝神,一句多话没有。   燕珩怔怔地坐在床榻上,阿桃用手巾擦拭他的面颊,擦到一道伤口,她感觉燕珩动了一下。   “很痛是不是?”阿桃抬起头,对芸娘道:“去拿止血的膏药来。”   芸娘应声下去,阿桃又拿起布巾,燕珩侧身握住了她的手,她只是换了件衣裳,脖子上亦有擦伤,但只是清洗干净,并未涂药。   膏药来了,燕珩接过来,涂抹在指腹,歪头在她脖颈间吹了吹,将手指按在她的擦痕上。   阿桃缩了缩脖子,燕珩摁住她的肩头,轻柔地细细地抚摸,道:“没事,现在有点疼,待会就不疼了。”   阿桃听着,眼圈又不争气地红了,她道:“珩郎,昭仪已经停灵翠保殿了,太皇太后受到了惊吓,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吃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   燕珩颔首,收起药膏,轻声道:“我知道了,多谢。”   阿桃蹲下来坐在他的脚边,与他十指相扣,道:“珩郎,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谢呢。”   燕珩扯了扯嘴角,撩起阿桃的一段青丝,在唇边吻了吻。   “我只是不明白,昭仪为何要做这样的傻事。是因为沈虞吗?”阿桃悄声问。   燕珩眼神空空,青丝还缠绕在他的指尖,他还有一些残存的理智支撑着,燕珩道:“可能是吧,慧颖的抑郁之症已经很严重了,受到一点刺激,就极容易有轻生的念头。”   阿桃垂头思索,而后恍然大呼,“谁撺掇昭仪去观文殿的,她怎么会想要去观文殿呢,肯定有人…”   “阿桃。”燕珩将她扶起来,坐在自己身旁,对她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那些暗怀鬼胎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话音刚落,茂竹跪在院中,沉声道:“陛下,元皓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年头,在jj,像我一样坚持对男主虐身虐心的怕是不多了。   男二元皓又来了,他是女鹅的远房堂兄,所以他拿的是要被打断腿的感情线剧本。(真带劲啊(笑容逐渐猥琐   今日三更,醒来还有两更~么~ 第33章 拱辰殿   “他怎么来了?”燕珩仍端坐在房内, 隔着珠帘问茂竹。   茂竹道:“卑职不清楚,但看起来气势汹汹,怕是兴师问罪来了。”   “兴师问罪?”阿桃起身道, “他有什么好问罪的。”   在她的认知里,即便楚国是新近建立的小国, 目前还有夏国残部在闹内患,需要景国的帮助不假。但元皓是什么资格和身份,他凭什么来问罪!?   燕珩低声与阿桃道:“沈虞跑了,在我的地盘上跑的, 元皓自然想弄清楚。”   “可这是楚国的事啊,”阿桃虽然摸不到问题关键, 但有一点说对了,她道:“珩郎,你也说了沈虞是在楚国的底盘上跑的,这是内政,跟他有什么关系!”   也是阿桃对元皓的印象不好, 燕珩要去拱辰殿接见元皓,阿桃说什么都要跟着去。燕珩不让,阿桃涨红了脸, 揪着他的袍袖, 脱口而出:“他欺负你怎么办?!”   无奈之下,燕珩着人带阿桃在偏殿的珠帘后看着就好。   这会儿已经过了子时, 于昭仪的事还乱糟糟地没弄好,阿桃看燕珩坐在高位上,双眼青黑,身子佝偻,甚是疲累了。   她咬着嘴唇, 坐立不安,一张帕子在手里绞成结,额上都是汗,她打心底里为燕珩担心,害怕他接受不了痛失亲人的打击,待会又要受元皓那儿二愣子的气。   偏元皓左等右等还不来,阿桃抬手掀开帘子,正要说算了,回去休息。就在此时,大殿外的白玉阶上传来哒哒马蹄声。   燕珩摆摆手,示意阿桃退回去,后者放下珠帘,只见白白的月光下,有个年轻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径直上了拱辰大殿,一个矫健的身影印在月亮上,好不神气。   拱辰殿是夏国皇帝用举行登基、帝后成婚、接见外国使团的地方,楚国亦是如此。这大殿是国家的传承,是皇权的象征,即便是本国皇帝在白玉台阶下也要下轿,以示对先祖的敬畏。   这是成婚前,尚义局的女史专门阿桃说的。哪晓得,元皓居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骑马上了拱辰殿,丝毫不将他国的规矩尊严放在眼里,实在欺人太甚。   阿桃怒火中烧,恶狠狠地瞪着元皓。   对于阿桃的敌意,元皓浑然不觉,只见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殿内,探手拿起一旁黄门端着的茶水,连喝三杯,一抹嘴唇,大喇喇坐下,用马鞭指着燕珩道:“给个准话吧。沈虞怎么又跑了?”   燕珩歪了歪头,颇为委屈,“这话从何说起,抓捕沈虞和梁王的事都是殿下做主的,怎地来问我?”   “你少来!”元皓许是这段日子被沈虞闹得团团转,人清减了不少,脾气也不顺了,他将马鞭重重往案上一搁,道:“我在象山抓到他,你道是谁给我消息。”   “是谁?”燕珩问。   元皓欠身盯着燕珩,挑了挑眉,嘴角的笑容不怀好意,“是从东都的宫里传出来的。有人要给沈虞通风报信,被我的人截胡了。”   “有证据吗?”燕珩问。   “哈!”元皓大笑,“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他起身背着手走到燕珩身旁道:“你的昭仪和沈虞有旧情,所以她通风报信,你敢抵赖?”   阿桃在偏殿听到这儿,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元皓这般咄咄逼人,说的有理有据,燕珩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该如何是好,她将珠帘紧紧抓住,指尖都泛白了,耳边听燕珩道:“殿下有证据吗?”   “又来。”元皓松垮垮地站着,伸手掏掏耳朵,一副势在必得,道:“你想我怎么得的消息。我当然有证据了。”   “殿下有耳报神嘛?”燕珩道。   “这你不必管,你且…”他话犹未了,一侍从匆匆上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元皓登时眉头倒竖,“什么!于慧颖死了?!”   人死了,还怎么对峙?!   元皓也真是没有想到,瞪大了眼睛打量燕珩,心道你也真够狠的,居然连表妹都杀?   “殿下瞧我做什么?”燕珩靠在椅背上,平平地问。   元皓退后两步,背身将这个消息消化了一阵,而后转过来,道:“燕珩,原先有传言说你弑父,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燕珩揉了揉眉心,叹道:“慧颖是自戕。”   “她为何要自戕?莫不是心里有鬼?!”元皓抬了抬手,有两个宫女并一个太监被压上殿来。   阿桃踮着脚尖去看,见那三个人都很面熟,仔细回忆,惊觉都在澄碧堂见过,是近身伺候于昭仪的人,难怪方才燕珩说元皓有耳报神。   没想到,元皓居然将眼线都安排到后宫了,阿桃捂着心口想,那燕珩并楚国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吗?   燕珩见那三个宫人瑟瑟发抖地跪在殿中,气得脸色发白,手也不住地抖,他死盯着元皓道:“殿下动作够快的,这就从我后宫里把人抓出来了?”   “先跟你说声节哀,”元皓道,“不过他们三个可以证明,于慧颖确实通敌。”   燕珩合了合眼,强压住自己的火气,尽量和缓道:“殿下,慧颖自戕是因为她有抑郁之症,病入膏肓,所以走了极端,绝不可能有通敌之举。”   元皓半句不听他的话,指着低下跪着的人问:“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那三人都埋着头,惶恐不安,猛听元皓点到自己,三人齐齐支支吾吾起来。元皓皱了皱眉,着实见不得这等上不了台面的样子,不耐烦地骂道:“就你说!”他指着左手边第一个太监如是道。   那太监慌张了半日,看看元皓,又看看燕珩,口齿打颤,哆哆嗦嗦道:“昭仪,昭仪确实,确实对那沈少将念念不忘。”   燕珩正欲张嘴反驳,那太监躲着燕珩如刀一般的目光,将头低下,赶紧从袖中拿出一叠纸,道:“我有诗为证!”   随从上前将纸拿来给元皓看,元皓含笑就着殿内昏黄地烛光看了须臾,扔在燕珩面前的案上,“怎么样!?情诗!嵌着他们两的名字,是不是昭仪的字迹,你最清楚吧。”   瞧燕珩紧绷的神色,阿桃内心着实慌了,看来确实是于昭仪的字迹没错了。她在内里急得打转转,想着如若真的被元皓定了罪,景国会怎么对楚国,她也不太懂政事,不明白这到底算不算严重,她只担心燕珩会不会被元皓混小子欺负。   阿桃心里默念着,反正不承认,打死不承认,元皓能怎么样,你是皇子,燕珩也是皇帝,谁还低谁一截不成吗?!   正想着,燕珩突然将纸揉成团,砸向那太监,压着嗓子喝道:“拓写的也拿来做证据?!当谁是傻子!”   元皓一听,话音不对,骂谁傻子呢!   阿桃却暗地里拍手,叫好,“就这样,不承认!左右慧颖也不在了,无法对峙,看元皓能怎么办!”   “看来陛下是不见黄河不掉泪啊。”元皓叉腰,又问太监道,“直说了吧,昭仪是不是给沈虞通风报信了。”   那三人偷偷对视了一眼,都不敢说话,元皓没了耐心,一脚踢在就近的案桌上,厉声道:“是不是!”   打头那太监一哆嗦,带着哭腔道:“是…”   在场三人表情各异,元皓得意,燕珩颓丧,阿桃慌张,好不精彩。   “诺!”元哈耸肩,他对燕珩道:“陛下,你怎么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燕珩你怎么这么倔,”元皓捡起地上的纸团,一张一张抚平,放回燕珩跟前,双手撑在书案,压低身子,盯着燕珩道:“你说这是拓写,我那儿也不是没有擅长书法的人,拿昭仪往日墨宝比对一下就知道了。你何必做无畏挣扎。”   他乐得见燕珩黑云密布的神色,哈哈大笑起来,拍拍手,两队带刀穿甲的景国士兵跑上大殿,听元皓下令,“将楚皇陛下请下来,随我一同去上京。”   “大胆!”燕珩站起来,喝道:“你敢!”   元皓耸耸肩,狂傲得很,“我还真就敢,你不是喜欢与我到父皇面前分辨一二吗,我现在就带你去。”   珠帘后的阿桃眼睁睁地瞧着这荒唐至极的场景,脑子里不断回荡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元皓并他的人马能在楚国皇宫自由出入?!凭什么楚国的皇帝要为前朝旧部去向景国解释?!凭什么一国政事就这么随便被他国左右?!   奇怪,太奇怪了!   阿桃心中太多疑问,可现在都必须暂时搁置一旁,眼见元皓的人要嵌住燕珩,茂竹等人御前侍卫在殿外也拔了刀,形势紧张,一触即发。   “怎么?!”元皓回头看了一眼殿外茂竹带领的禁军,冷声道:“燕珩,你要反吗?!”   燕珩双手被兵士抓住,还未会说话,只听一人道:“是你要反吧!”   元皓顺着声音去看,只见一女子提着裙子从偏殿急急走出来,还未怎么样呢,紧抿嘴唇抬手打了钳制燕珩的左右兵士各一巴掌,并将人死命推开,护着燕珩不让旁人靠近。   嚯!   元皓挑了挑眉,再认真打量那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白衣白裙,头上只有两支簪子,素净得很,但仍掩盖不住地青春俏丽。   不光好看,还很眼熟,元皓抱着手问燕珩,“这又是哪个宫的姬妾,泼辣得很啊!”   燕珩侧身,揽着阿桃的肩头,低声道:“出来做什么,我能应付。”   阿桃揪着他的衣袖,抬眼深深地望着他,无声摇头,意思是就是担心你嘛,就是不想看你被他们欺负。   燕珩心底一软,抬手摸了摸阿桃的头发。   元皓看不下去,极为不满,“干什么!生死离别啊!你两酸不酸!?”   阿桃望着燕珩时,眼含深情,但扭头瞥向元皓时,净是厌烦,她道:“我是谁?我是元桃。你连我都不认识了!?还在这审问呢。”   元桃?!   元皓大为震惊,下死眼将阿桃上下看了一眼,着重在她的脸和身量上,心内忍不住赞道中原水土就是养人啊,这还是春天看到的那个豆芽菜吗?!   其实不怪元皓,一是这两堂兄妹之前都没接触过,山海关匆匆几面,实在不熟。二是出嫁时阿桃妆面极浓,模糊了五官,认不出来很正常。   反正阿桃就是护着燕珩,丝毫不让元皓的手下碰。元皓恨不得把她脑袋撬开看看,装了什么狗屎,他不禁诚挚发问:“你是哪头的?”   “反正,你就是没理,他是皇帝,抓沈虞是楚国自己的事,你狗拿什么耗子。”   元皓这下彻底没脸,上去就要拉阿桃过来训话。燕珩将人拖到身后,再次问那太监,“你感敢指天发誓,是昭仪传递消息的?”   那太监抬起头,看着僵持不下的两拨人,砸吧了一下嘴。   这个举动,落在元皓眼里,他挑眉问:“怎么,你有话要说?”   那太监躲着元皓的目光,耳旁听燕珩冰冷冷道:“你敢以你全家性命发誓吗?”   话到这里,那太监身子抖了抖,这才松口,道:“是…是蔡婕妤…”   作者有话要说:  元皓:你也姓元,你是哪边的!?   阿桃:....我站我夫君。   元皓:你分明就是馋他身子。   阿桃(卑微地承认   元皓:......   今日三更,后面还有一更~ 第34章 乱葬岗   “他妈的蔡婕妤是谁?”元皓叉着腰问。   太监道:“蔡婕妤不知道哪里得了匪贼沈虞消息, 假托澄碧堂的名字送出宫去。”   “她为何要这样做?”元皓上前揪住太监的衣领,将人从地上提起来,威逼道:“你敢翻供, 是为了给谁脱罪?!”   可惜这眼线不是自己培养出来的,是不久前投奔过来的, 底细还没完全摸清楚,元皓到底被近期诸多事情闹得心烦,沉不住气了,才将他们翻出来, 不然再养一养,指不定有大用处。   现下又扯出什么婕妤, 元皓并不了解其中情况,当真摸不着头脑了。   “蔡婕妤素来与昭仪不合,她知道昭仪心里念着沈虞,所以…”那太监讲不下去了,其实底下的话也不必说了, 就是蔡婕妤故意栽赃嘛。   “这是什么混话,那个婕妤在宫里带着,好端端的, 怎么会知道外面的消息。”元皓气道。   燕珩听到这里, 起身来到元皓身边,问住那太监, “她要给你办事,必然要给你好处。”   “有,有的。”那太监哆嗦着将衣襟解开,从夹层里抽出两张纸,彼时的中原已经有了银票, 名叫交子,拿着这种票子能在所属的钱庄里兑换银钱。   “就这个,能说明什么?”元皓不耐烦,生于景国的他并不觉得交子方便,相对而言,他觉得还是金锭子银铬子更加实在。   “殿下不知,这里面问题大着呢。”燕珩将那银票放在灯下看了许久,对元皓道:“这种交子必要从钱庄里面印出来,钱庄必然有后台,殿下不是问后宫的女人怎么知道外面的消息吗?顺藤摸瓜查下去就知道了。”   元皓着实没想到,自己拉出来的人证,反了自己的水,正是不悦,听燕珩主动说要查,元皓斜眼瞧他,“查?你是要做手脚吧。”   燕珩亦是没了耐心,他抿着唇将那银票扔还给底下人,擦了擦手,道:“殿下若是一定要拿于昭仪一个女人去定罪,那便拿去。看看景国皇帝陛下会不会觉得,这是殿下此次出师不利的开脱之词。”   元皓眉头一凝,燕珩再次道:“我不知道殿下犹豫什么,现在明明有线索,殿下不追,反揪着一些捕风捉影的事,让幕后黑手笑话,实在得不偿失。”   不得不说燕珩这张嘴,真是会说话,元皓明明就是不信他,总觉得他袖里揣着鬼,这会听燕珩一分析,还觉得挺对。   可惜元皓常年在外奔波打仗,东都地界不熟,要查也是燕珩着人去查,元皓想了半日,思忖着左右燕珩翻不出自己的手心,他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能起什么波涛,于是终于松口道:“给你三日,三日后,给我一个结果。”   燕珩应下,目送元皓离开,可元皓又折回来,道:“陛下,你的妃子心心念念着旁人,满头绿光,你一点也不生气?”   阿桃见他都走出拱辰殿了,偏偏回来问这句贱兮兮的话,她快步走到燕珩身旁道:“这是我们的事…”   话没说完,脑门被元皓狠狠戳了一指头,“男人说话,女人别插嘴,滚一边去!”   阿桃急得跳起来,要跟元皓撸袖子,好在及时被燕珩按住,半晌,燕珩道:“殿下提醒的有道理,昭仪确实过分了。平常我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谁叫她是我表妹,现下居然闹出自戕的事来,天下人都知道了,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元皓颔首,言语之间颇为燕珩着想,“正是这个理呢。”   他歪着头,看燕珩如何处置,笃定燕珩若是心里有鬼,就不会对于慧颖怎么样。   哪知燕珩轻飘飘道:“昭仪不守妇道,着实该死,无奈她已上黄泉路,只能抛尸素锦门外的乱葬岗,才能了我心头恨了。”   他说完,阿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扬起脸去瞧燕珩的神色,可他继续道:“按中原的规矩,妃子是不能自戕的,人死了,族人也不能放过,她父亲于放也判流放三千里吧。”   “珩郎!”阿桃不可置信地望着燕珩,瞪大了双眼,“那可是你表妹啊!”   “阿桃,”燕珩道,“是她有错在先,我不判于阖家抄斩,已经很仁慈了。”   元皓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他啧了一声,对阿桃道:“阿桃妹妹,这你就不懂,凡事得讲规矩,中原就是最讲规矩的地方,对不对,楚皇陛下。”   燕珩被元皓叫的通体生寒,嘴角勉强弯了弯,阿桃在他手里不安地扭动,就是不服,气得满脸通红,泪水盈眶。   燕珩叫来芸娘,扭着阿桃的手,将人推了过去,“带皇后下去!”   芸娘等人上来请阿桃,阿桃怎么都不肯走,叫道:“她可是你的亲人!她生病寻死,已经很难过了,你还要将她抛尸?!珩郎,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哎呀,烦人。”元皓嫌弃地挥了挥手,阿桃被带了下去,殿中还长长短短回荡着她不依不饶地喊叫声。   元皓同情地看向燕珩,“女人就是麻烦。”   燕珩淡淡一笑,他可不能顺着元皓的话,他道:“皇后年纪小,说话直率,过一夜就好了。殿下说麻烦,我倒想着一件麻烦事。”   “什么事?你且说。”   “于放若是判了流放,那修撰夏史一事怕是要耽搁了。”   元皓以为燕珩在这里讨价还价,于放是他姨夫,说不定也是心腹,不舍得处置,不处置如何表明态度,为此元皓决不让步,他道:“不过修部书,有什么难的,你们翰林院不是有许多人吗,随便派一个人就是了。陛下跟我说这个,怕不是下不了手,怕天下人说你狠心毒辣吧。”   “说不怕,殿下信吗?我们都是人,都在乎身前身后名的。”燕珩这般说,惹得元皓哈哈大笑,他不由得伸手拍拍燕珩的肩头,竟宽慰起他来,道:“燕珩,你说你个叛国贼人还有什么身名吗?看开些吧,纠结这些做什么呢。”   燕珩脸色发白,当真是生气了,元皓也不多说,再次重申三日期限,大摇大摆走了。   等元皓带人走远了,茂竹进来,这才发觉燕珩身形摇摇晃晃,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他扶着燕珩往椅子上坐下。   燕珩就着送过来的茶,喝了一口,凉的,甚苦。   他抬眼望天,已经露白,已经是新的一天了,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情,纷繁乱杂全在脑袋里,燕珩合了合眼,强压住千头万绪,对茂竹道:“去春信宫,告诉蔡含景,把栽赃昭仪的事认下来,我饶她不死。”   茂竹在外听了一燕珩与元皓打机锋,不由得想燕珩怎么就能料事如神呢,不光能拿捏住元皓这人的性格脾性,还能不急不缓地将人带到沟里去,怎么能不佩服。   原来燕珩在知晓于昭仪偷偷与宫外联系,放消息给沈虞后,这些日子一直在布置安排如何补漏洞。   首先第一件事,就是要找个替死鬼,思来想去,蔡况最合适不过了。本来燕珩不舍得动蔡家的,但为了保住于昭仪,不得不丢条大鱼出去。   那几个澄碧堂的宫人,早就被茂竹那全家性命逼迫地反水,就等着咬出蔡婕妤。   哪晓得于昭仪今夜自焚,说是晴天霹雳,打得燕珩措手不及。可冷心冷肺一论,倒是堵上了元皓的嘴。能让燕珩放手一搏,就用那几张银票把全部脏水,都倒在蔡况身上。   只是茂竹不懂,燕珩为何要认下于昭仪与沈虞有私情的事,后听到修撰夏史那节,茂竹算是想通了,燕珩就是不想让夏史这么快修撰出来,主持大臣一旦获罪,这项工程多半就会瘫痪,给了燕珩喘息的机会。   不然,若是真的将是非不论,黑白颠倒的夏史修撰完毕,公之于众,燕珩当真是千古罪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本来万事都安排好了,就差蔡婕妤这边,茂竹要去春信宫,燕珩拉住他,抬起眼来。他整宿没睡,又连遭打击,眼尾有些泛红,声音沙哑,他道:“蔡含景估计不乐意,要死要活,昭仪的死多半跟她脱不了干系,她那脑子想不出迂回的主意,你让她全部招了,不然就沉井。”   茂竹身子顿了顿,瞧着燕珩戾气大放,说狠话眼睛都不眨。燕珩手里不干净,哪怕是枕边人,他真能做出沉井的事来的。   茂竹离开,燕珩独自坐在拱辰殿内,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一道日光投射进来,将他的身影拖到门槛边,像是要把燕珩带到日头下晒一晒。   可燕珩却被那日头灼伤了眼,他抬手遮了遮,回想大火中的于慧颖和阿桃方才的质问,心里万千滋味,难受极了,猛地,他双手一抬,把案桌全部掀翻。   茶盏砚台摔个稀烂,燕珩坐在椅子上看满地狼藉,没一点快活,他颓然地靠向椅背,仰起头,望着房梁,抬手按住眼,一行泪从眼角滑进鬓发里。   现实容不得燕珩有一丝松懈,悲伤如泪,又短又浅。须臾,燕珩拾掇好了杂乱的情绪,唤人进来清理大殿,他自己往明华堂而去。   且说阿桃被芸娘强行拖回玉芙殿,心里着急又生气。   她真的想不通燕珩为何突然转性,即便元皓咄咄逼人,要做戏,可于昭仪人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呢,退一万步讲,抛尸这种事怎么说得出口,做得出来呢。   阿桃在屋子里来回转悠,一刻都坐不下。想着于昭仪死了还要受罪,眼泪不听话地落下来,她时不时得要去门口瞧瞧,可芸娘着人看着门,她想去找燕珩都去不了。   万般无奈之下,阿桃叫来拾夏,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阿桃让拾夏偷偷去素锦门看看,于昭仪是不是真的被抛尸乱葬岗了,指不定燕珩就是骗人的呢。   拾夏本不想答应,忤逆燕珩的意思可不是小事。但阿桃一张小脸哭得人模鬼样,一塌糊涂,看得让人心疼,拾夏只能应下。趁着芸娘全心扑在阿桃身上时,偷偷往素锦门去。   那会天刚蒙蒙亮,迷雾缭绕,素锦门外有一片山林,山腰上密密麻麻都是墓碑。   拾夏记起三年前景国骑兵攻破东都的时候,她护送着主子就是走素锦门往外逃。   当时素锦门外堆满了尸体,许多被野狗咬得面目全非,拾夏带着主子出来,与尸山中的流浪的野狗对视一眼,忽而觉得自己比这畜生还要惨。   后来拾夏被抓了回来,主子也没逃了,被掳到上京,现下不知是死是活。   回想起往事,拾夏忍不住鼻酸,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准备回去复命了,忽然看到不远处山坡下的槐树后面转出两个人来。   拾夏浑身如过电一般,毛毛的,都说素锦门闹鬼,现下这漫天大雾中,怕不是也闹鬼吧。   “拾夏,别怕,是我!”那两个人影越走越快,越走越近,压着声音唤拾夏的名儿。   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字!拾夏怎么可能停,眼见就要看到朱红宫门了,下一刻,拾夏被人捂住了嘴,她惊吓万分,仓皇回头,却看到一男一女飘过来。男的格外眼熟,女的蒙着面纱,看不见面目。   男的不说话,只撅住拾夏的胳膊,将人拖到隐蔽的角落中。   女的上前来,扯下面纱,对拾夏道:“是我。”   拾夏眨巴眼睛,看了许久,惊觉这不就是她原先的主子?   她低呼一声:“公主,嘉宁公主?!你怎地在这儿?”   你不是被掳到上京去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登场了,被掳走的嘉宁公主跑回来了,喜闻乐见的修罗场即将开启(兴奋地搓手   三更达成~爆肝的我支持不住了,睡觉去。 第35章 花下魂   蔡婕妤听到于昭仪死了的信儿当下就晕了, 昏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一睁眼瞧见茂竹坐在屋子里,喜鹊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   “反了天了,”蔡婕妤坐起来, 对茂竹道:“你是外臣,怎么能坐在后妃的宫里?!”   茂竹不是有耐心的人, 若不是蔡婕妤是个女子,还担着后妃的头衔,他早就一盆冷水浇上头了。   “婕妤,卑职没有时间了, 就不跟您多废话,”茂竹点了点桌面上的一叠纸, 喜鹊蹑手蹑脚走过去,拿给蔡婕妤看,没一会儿,蔡婕妤脸色大变,她抬起头来, 道:“不是我,我没有!我没做过栽赃于昭仪的事。”   她是讨厌于慧颖,派个宫女在她必经之路上嚼舌根, 也只是为了添堵, 酿成这么大的祸事,蔡婕妤也是没想到的。   要不她怎么会听到死讯的时候吓得都晕倒了。   “陛下知道您没做过。”茂竹道。   “那你还说什么!”蔡婕妤大怒, 端着姿态指着门道:“你给我出去,不然我告诉我父亲!”   见她提到了蔡况,茂竹也就接话道:“婕妤,有大臣举报蔡度支买卖情报,跟西凉、高丽、吐蕃都有联系, 大理寺已经在调查,这您你知道吗?”   “没有,”蔡婕妤躲避茂竹凝视的眼神,矢口否认,“没有这回事!”   茂竹端详一阵,问她:“婕妤,您在宫里这么久,几月见不到一次家人,怎地答得如此肯定。”   蔡婕妤知道被套了话,眼珠子转了一圈,埋着头揪着被角,揉着额角装头疼,“我不舒服,累了,要休息。”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茂竹也揉了揉额角,站起身一步步靠近蔡婕妤的拔步床。   “你干什么?!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叫人了!”蔡婕妤一下子从床尾滚下来,躲在喜鹊后面,茂竹劝她,“婕妤,现在元皓那个中原监察使就在鸿胪寺客馆住着,蔡大人的事很大,你若想要活命,就把这事认下来。陛下说,可以保你活命。”   蔡婕妤怎么也不会傻到自认通敌死罪,她抵死不开口,茂竹探口气,从外招了招手,两个身着铠甲的侍卫进来。   蔡婕妤扒拉着喜鹊缩到墙角,“怎么,要屈打成招吗?”   “陛下还问了,”茂竹盯着她冷冷说:“于昭仪为何突然会去观文殿,婕妤怕是最清楚,但他知道婕妤心思浅,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定是有什么人从中挑拨,至于什么人,婕妤要认,还是要护?”   茂竹这么解释,蔡婕妤才觉出味道,满场子的人竟是被顺美人耍的团团转。   昭仪死了,皇帝肯定会查到自己头上,自己落了难,顺美人岂不是能往上爬?   至于顺美人自己,杀人不见血,不过上下嘴皮一碰,将人做个干净。   燕珩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蔡婕妤没道理还藏着掖着。   即便是燕珩诈她,她不认,那就是自己去受刑,茂竹干得出来,蔡婕妤知道。   且父亲那些事被查出来,也是一个死。燕珩是拿准了蔡含景的心理,认定她受不住高压。   果不其然,蔡婕妤思忖半晌,缩在角落里,颤抖地说:“……我说了,陛下会饶过我吗?”   有这句话便够了,茂竹派了个人去明华堂报信,燕珩已经等了许久,得了这个消息就再派人去紫熏阁把顺美人带过来。   那头顺美人还以为自己计策无双,美梦还没做到头,就被抓到了明华堂后一间偏僻小屋里。   燕珩在隔壁坐着,听那间板子落了几十下,惨叫声奄奄一息,他掸掸衣裳走过去。   顺美人趴在一长条凳上,面色惨白,腰臀上血肉模糊,燕珩举袖掩鼻,厌恶地瞄了一眼。   顺美人感觉到有人进来了,!瞧见了那双云纹鞋履,便知道是皇帝来了。   她挣扎着从凳子上滚到地上,又挣扎着爬到燕珩脚边,揪住燕珩的衣摆,扬起脸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燕珩倒是没有避开顺美人,反而蹲下来,捏着她的下巴细细打量,片刻后,燕珩道:“你也是女人,同是天下沦落人,本该心心相惜,怎地这般恶毒?慧颖没死在景国人的刀下,倒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你们非要逼得她跟你们一样?”   他说这番话,没指望顺美人能懂,事实上顺美人也没机会没时间去懂了,燕珩起身,转头出了房门,留下一句:“赐死吧。”   #   拾夏回到玉芙殿,阿桃悄声问她:“怎么样?找到她的尸体吗?”   可拾夏整个人都怔怔地,呆站在一处,真像是撞到了鬼一样,阿桃拖她到卧室床帐子里,再问:“怎么样啊?昭仪到底是不是被抛尸了。”   拾夏愣愣地看着阿桃,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摇摇头,“没,没看到。素锦门那儿什么都没有。”   她急着否认,除了阿桃交代那事儿,当然还有其他,拾夏可没敢说,需得烂在肚子里。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阿桃放过拾夏,自己坐在床上念叨着,可她不知是现在还没抛尸呢,还是其他。   反正见不到燕珩,怎么乱想都没有用,他聪明着呢,人又这么好,肯定是有后招呢。   阿桃如此安慰自己,可不管怎么自我安慰,于昭仪都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她就像那个风筝,真的飘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一展眼就不见了。   越想,阿桃的泪都越止不住,不由地想到她早逝的父母,她那会才七八岁,以为父亲母亲只不过睡着了,第二天还是会醒过来的。   现在她知道了,人死了不光第二天醒不过来,此后余生的每个清晨,他们都醒不过来了。春夏秋冬,斗转星移,都与他们没关系了。   阿桃一夜没合眼,芸娘劝她休息下,可阿桃倒在床上,一闭上眼,昨夜发生的桩桩件件,就走马灯一般地在脑海中不断闪回。   阿桃身子极其疲惫,可精神上还是乱糟糟的,心绪不宁。   她坐起来,问芸娘:“珩郎呢。”   芸娘答:“还在明华堂忙呢。”   阿桃抱着膝空坐了许久,双眼一直红肿着,不知过了多久,阿桃披散着头发撒着鞋,从房里走出来,芸娘见她人平静了不少,也不拦着她了,任由阿桃穿过游廊,走到正殿,芸娘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来到正殿,阿桃瞅见案上放了一只香炉,炉鼎里点着几只熏香,她转过头芸娘道:“中原祭奠死人,是要摆香案吧?”   芸娘起初愣住了,点了点头,阿桃道:“那好,给我准备好香案,我要祭拜慧颖。”   按道理,于昭仪与其他男人瓜葛不清,又是自戕死的,是不能祭拜的。但阿桃是特别的,芸娘知道,燕珩在,阿桃只要说,他就会应允。   不一会儿,芸娘便准备妥当,几个宫人抬着案要放在后院,阿桃梳好头发,还是着白衣,叫住众人,“不放那儿,放那个海棠花下面去。”   于是,香案就设在一簇簇海棠花下,阿桃学着中原的规矩,跪坐在蒲团上,将一把麦秆洒进火盆里。   麦秆烧起来火苗不大,青烟倒是通向夜天,阿桃抬眼看那缕青烟,竟是直的,能到眼睛都看不到的地方。   “慧颖啊…”阿桃这么念着,“你要是真的化成了烟,化成了云,你就能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她的眼眶又湿润了,抽抽搭搭哭了半日,海棠花无声飘落,坠满衣裙。   阿桃精神恍惚,又没吃什么东西,哭着哭着居然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时感觉抽去筋骨一般,浑身无力。   燕珩靠在阿桃身旁,见她醒来,附身下去,阿桃缺偏头,错开燕珩的吻。   “阿桃,别哭了。”燕珩将人拉过去,往怀里揉,阿桃挣扎着,但她没什么力气,挣扎也是徒劳。   “你别这样。”燕珩的身子往下,与阿桃躺在一个枕头上,将人按在胸口,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不许阿桃再躲。   阿桃双眼肿胀,都睁不开了,又被燕珩死死抱住,不肯松手,她埋在燕珩衣襟里呜咽着说:“她都死了,你还…你还…昭仪太可怜了,你不是说,你知道她和沈虞的事,与她只是兄妹情吗?既然这样,为何还要…说到底为什么元皓在楚国这样理直气壮啊?”   燕珩知道她一直想不通,芸娘等人也不好解释的,只得等他回来。无奈他百事缠身,到了半夜才得空爬上阿桃的床榻。   燕珩避重就轻,说的模模糊糊,他道:“那夏国残部搅得景楚两国边疆不安宁,景国皇帝重视,所以派元皓来,我少不得礼待。”   “为何要他来抓人。”阿桃又问,“楚国有兵,为何不自己抓,这是楚国的事,元皓着什么急?”兵?   燕珩在内心苦笑,他哪里有兵。   他所能管的不过京畿四郡八县几万百姓罢了,这还是行政之事,军政都有景国驻军,若不是有辛吉、周科、茂竹等志同道合之人,燕珩真是空架子一个了。   再说出了京畿之地,中原现在一片混乱,各种势力如雨后春笋,接连冒起,有景国占领的,有夏国残部掌控的,有自立山头的,十分复杂,如何能指挥得动?   燕珩舔了舔唇,编了一通瞎话与阿桃解释,大概是说夏国本来不重培养军队,兵力本来就少,再遇上战事混乱,各地起义此起彼伏,难以镇压,所以需要景国的帮助。   “既然是帮助,就该平等对话,怎么元皓那帮人如此嚣张?拱辰殿不是皇室象征吗?他既然带刀骑马入内,这不是大不敬吗?!”阿桃认认真真地发问。   燕珩忙了一天一夜,半刻都没有休息,回到玉芙殿还要面对阿桃的诘难,第一次感觉到有些力不从心。   他想了想道:“楚国新立,十分弱小,景国骑兵了得,难免持强,这是常有的事。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阿桃一知半解,两眼发蒙。她不知道现实情况,燕珩光给她说些虚虚实实的浑话,她哪里能懂。   燕珩见她还是不能理解,又耐心道:“所以沈虞跑了,元皓定是怒火滔天。我知道你怨我为何要认下慧颖与沈虞余情未了的事。因为我不能将所有的事都推得一干二净。推得干净,太假,不可能什么都不认的,需得真真假假混着来,元皓才能相信。”   阿桃闹不清燕珩所谓的真是什么,假是什么,唯懂了一点那就是他并不会真的将于慧颖抛尸野外。   终于说通了这一点,燕珩再道:“我已经查到是谁引慧颖去观文殿了。”   阿桃从他怀里探出头来,问:“是不是蔡婕妤?或是顺美人?”   倒是不笨,居然猜到了。   燕珩揉揉她的头发,道:“你放心,我都会处理的。”   处理?!怎么处理,就算杀了这二人,昭仪也回不来了不是吗。   阿桃想着想着,眼圈又红了,燕珩心疼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想要抬手去擦,可又觉得自己的手太粗糙,没得弄伤了瓷人。   燕珩便是这么地将阿桃放在心尖尖上,他像个少年人一样,慌乱地吻上阿桃的眼睛,道:“别哭了,别哭了…”   “可我,可我,就是忍不住…”阿桃不住地抽泣,想着自己真是越来越没用了,待在燕珩身边,好似变得特别废物,遇到点事就委屈得不行。出了事,整日坐在宫里什么都不能做,就只知道哭鼻子。   她不喜欢自己这样,可燕珩无条件地包容,让她能肆无忌惮地撒娇任性,阿桃又忍不住沉沦,放任那股子娇柔劲儿生长。   那个举着小弓漫山乱跑的阿桃,那个大喇喇躺在冰河上傻笑的阿桃,那个能撸起袖子满世界追羊赶牛的阿桃,那个充满了生灵野性的阿桃仿佛要渐渐消失了,就要变成一个合格的娇滴滴的闺阁姑娘,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再看燕珩,他没察觉阿桃的变化,只一味地怕她哭,怕她不开心,也是前世记忆太深刻,让今生的燕珩倾尽所有去满足阿桃,见阿桃这么伤心,燕珩凑近她的耳边,哄着她道:“…我悄悄地问你说,其实慧颖并没死…她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就跟着我,看珩郎要编多少个谎话出来,看他怎么一步步疯魔。   周四再更~ 第36章 纱窗影   “真的吗?”   “我会骗你吗?”   燕珩已是炉火纯青了, 为了哄阿桃不伤心,谎话脱口而出。   他道:“我当时冲进火场,给她吃了一颗药…”   阿桃要开口说话, 燕珩抢先道:“放心,只是会让她昏迷, 不会有生命危险。”   “那…”阿桃坐起来,头探出床帐观察了一会儿,又缩进来,趴在燕珩胸口道:“那她现在人呢?”   总算是不哭不闹了, 燕珩想了想,回答:“慧颖在个很安全的地方, 等这阵子风波平息了,我送她去见沈虞。”   听到这里,阿桃才终于破涕而笑,跪坐在床上,向着西边, 双手合十,口内念阿弥陀佛,“真真话本不欺我, 天下有情人都能成眷属。”   燕珩嘴角那丝勉强的笑意, 在这一刻终究笑不出来了,他偏过头去, 不让阿桃瞧见自己泛红的眼睛,赶紧叫芸娘等人进来伺候梳洗。   阿桃去了浴房回来,坐在梳妆台前整理湿发,燕珩歪靠在她身后一张椅子上瞧着。   铜镜中阿桃的脸还和前世一样,卸去残妆, 匀净脸面,更显得如出水芙蓉,光彩照人。   青丝半湿,水汽晕透背脊一块底衣,露出内里白皙鲜嫩的皮肤,一寸肌理都不差,就是那个阿桃。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燕珩撑着头,强行睁着眼,可人却疲惫至极。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燕珩百感交集,悲愤难当,心里千万句话堵着,就是不能说,他憋屈,他难受,但燕珩已经习惯。   燕珩这样的人,夏国以为他是叛臣,景国对其不信任,两边都要斡旋应付,是必定要被世人戳着脊梁骨唾骂的,是注定要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的,经历过两世,这些对于燕珩都能忍受。   可对于阿桃,他想不明白哪里不对劲。   眼前的明明就是前世的妻子,可是方才有一瞬,燕珩觉得并不是那个人。   阿桃还在梳头发,得知于昭仪并没有死,她眼中恢复了神采,甚至还能冲一旁的宫女笑一笑。   她一笑,燕珩觉得心里更加堵得慌,他站起来,走向阿桃,阿桃听到脚步声,回头也冲他一笑,道:“珩郎——”   燕珩眸色越来越暗,脸色并不好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整个人气压极低,乌云密布的。   阿桃感受到他的气息,怔怔地说了句:“怎么了?”   燕珩突然伸手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撅着肩头,逼着阿桃与自己面对面。   芸娘见状,迅速将宫人们都带了出去,关上房门。   “怎,怎么了?”阿桃有些莫名,伸手揪了揪燕珩的衣袖,“你说话啊?”   燕珩没有说话,只是神经质地挤进阿桃两腿之间,仔仔细细地看她,看她的眼,看她的鼻子,看她的嘴巴。   阿桃以为他想要亲热,心里总有些不愿意,毕竟昨天发生这么大的事,就算是于昭仪死里逃生,现在也不适合做风花雪月的事。   是以,阿桃将手撑到他的胸膛上,忍着腿心衣料摩擦带来的灼热,轻声道:“你,你出去…”   她越推搡,燕珩越是逼得紧,并上手掰开她的腿,继续往里进,阿桃的身子支持不住要往后倒,她退后两步,人不自觉地靠坐在梳妆台上。   仓皇之间,阿桃碰倒了几瓶胭脂水粉,器皿哐当当滚落下来,掉在厚厚的织锦地毯上。   燕珩急匆匆压下来的吻,没来由,没声响,吓得阿桃一哆嗦,忙不迭地被他送到台子上,挨着身后的铜镜坐着,前面热,后面凉,阿桃没忍住,轻哼了一声。   燕珩撬开她的唇舌,舔舐樱唇的香甜,自我确定了一把,就是阿桃没错。   他在这里自我陶醉,阿桃却不好受,她心情确实没先前沉重,可回想燕珩跟她说的那些,含混不清,逻辑不通,她想不明白,自然也没心情做那档子事。   故此,她趁着自己还没脑袋发晕之前,想要摆脱燕珩的控制,与他再问问,定要把某些事情问个彻底。   此时,燕珩双手撑在梳妆台上,将她圈在其中,细细密密地吻上修长的脖颈,阿桃不禁顺着他仰起头,身子再次往后坐,离开燕珩两寸,喘息着道:“珩郎,你到底怎么了,我还是想问问你,我觉得你刚刚没有说清楚。”   燕珩眸色黯淡,伸手扣住阿桃的后脑勺,再次攻城略地。梳妆台的东西前前后后稀稀拉拉劝掉在地上。   那菱花铜镜也被推倒一旁,镜面一角映出个男人的身影,他身下压着白绫裙,裙子堆得老高,晃成浪花。   ...   ...   到了后半夜,燕珩沉入梦乡,阿桃却睁着眼怎么都睡不着。   她心里别扭,总觉得自己跟燕珩看着很亲密,实则特别远,她听不懂燕珩的话,看不透他的心,明明察觉他的日子不好过,能做得却只是在床上宽慰宽慰他。   所以,方才那些地方又硬又凉,阿桃其实挺气恼燕珩的,但还是忍下来了,并尽量装的享受的样子,该叫的时候也叫两声,该动的时候动一动,他听着欢喜,就越发投入,最后也释放得舒畅。   阿桃年纪尚轻,在来中原之前没接受过什么教化,如今虽认得几个字,但常看的那些话本都没什么深度,于世间人情,人生道理不过浅尝辄止,断不能做正经教学。   再加之燕珩什么都不跟阿桃说,什么都不教她。   眼下不是太平时日,吃喝玩乐也能找到意趣相投,燕珩所在意关心的那些,阿桃都插不上嘴,照此下去,两人如何能共进共退?   燕珩是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有前世之鉴,他是断不会让阿桃知晓那些糟心烂事的。   好在阿桃还不算笨,她自己倒是察觉了,正所谓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此节先按下不表,先看燕珩那边。   且说蔡婕妤将栽赃于昭仪那事应了下来,燕珩拿到口供,便更加大刀阔斧地查蔡况。   蔡况这些年除了景国,与周边其他国家的商贸没少做。他本就是商人,逐利是天性,有钱就赚,所以治他个通敌卖国的罪名,并不冤枉。   元皓许燕珩三天时间,哪里知道燕珩早就将蔡况的情况罗列好了,查案子不过做过场,还一直拖到第三天晚上,元皓再次骑马进宫,燕珩才装的匆匆忙忙,草草上报。   元皓看了奏报,当下点兵抓人。   可蔡况此时已经得了消息,人早已上船从水路逃了。   景国的兵不擅水战,在陆上能天下无敌,到了水里却活泛不起来,要不怎么现在还无法渡过长江天险去。   元皓坐在拱辰殿里等消息,斥候举着小旗一刻一报,报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一会儿到了蔡府了,一会儿蔡况跑了,一会儿找到线索了,可能在哪个外室那儿躲着,一会儿外室的院子翻了,半个人影都没有。   最后来报,蔡况的船都快到漕南港口了,那港口出去一路开阔,东去极为便利,若是顺风顺水,船不停帆,三日就可出海,那年月又无坚船利炮,很难抓捕。   元皓将手中的茶杯一掷,起身叉腰转了好几圈,咬牙自语:“妈的,谁给他通风报信了!”   他看向燕珩,燕珩老神在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冷哼道:“殿下,我若要给给他报信,还三天三夜不睡觉查什么?”   他说得不无道理,元皓如是想。   其实,是燕珩报的信!   昨日傍晚,周科写好奏报,拿给燕珩看。辛吉在旁将奏报按下,周科道:“相爷,怎么把这个事写的圆满妥当,不得陛下过目吗?”   辛吉没回答燕珩,却对燕珩道:“陛下,写得好坏与否不重要,元皓看不懂这些细致。务之急,是得派个人去给蔡况送信。”   辛吉这番话说到燕珩心坎上,可周科还云里雾里。   “送信?”周科问,“送什么信?”   燕珩与辛吉对视一眼,与周科解释,“让蔡况赶紧跑,走水路,景国兵不好追。”   周科大为不解,“陛下这是作甚?他跑了,留下烂摊子谁担责,上京不会怪罪吗?”   “不怕。”辛吉对周科道:“不仅要报信。还要言辞要恳切、急迫、隐蔽。言语间要显得是有身边人出卖了蔡况,务必令他今夜就收拾金银财宝,马上出港。”   辛吉和燕珩安排妥当,早就收买了蔡况一个心腹。   让他装作冒着极大风险跑到蔡府,将皇帝和元皓要办他的事说了出来,并说婕妤已经进冷宫了,这是要一网打尽的势头,定是身边有鬼出卖!   蔡况一听,也顾不得女儿安危,果真收拾细软连夜跑路。   说是走的匆忙,蔡况也是料到他这样的汉奸早晚会出事,后路已经安排妥当,光金银玉器就收了十来箱,全堆在船上,多年敛来的财宝一点没剩。   但听此次东窗事发是因有人反水,蔡况便不管平日那些掌柜、伙计、幕僚了,至于那些往来的书信、账本、名册也来不及销毁,自己一人走的悄无声息。   出了港口,蔡况还没见到追击的船舶,他心里甚是得意。   哪晓得天公不作美,当头打了好几个焦雷,把蔡况吓得双腿哆嗦,就在这时,听到有水手喊:“不好了,船漏水了!”   一时间整艘船乱了起来,许多人跑来跑去,有补漏洞的,也有自己逃命的,把木板踩得框框响。   蔡况也不敢出船舱,抱着一个装着十来颗夜明珠的盒子,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往外探望,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觉背后一阵凉风,他侧眼瞧见一个影儿,还没看真切,人就被那个影儿推了下去。   元皓得到蔡况淹死的消息时,天都快亮了,此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燕珩问:“那船呢?”   来报信的斥候答:“船也翻了。”   元皓跌坐在椅子上,要知他前日送信至上京,向父皇炫耀自己得了蔡况鼠首两端的证据。蔡况乃是巨贾,家里不知有多少奇珍异宝。到时候定要抄了他家,将那些宝贝全部都献给父皇。   景帝爱金银玉器,元皓深知。如今海口已经夸下,人死了倒是其次,船翻了,无数珍宝沉进运河,颗粒无收,如何对父皇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伙伴建议我换个文名,我的确不太会起名字(跪地痛哭   其实开文之前,我想了好多个,譬如“掌中之雀”、“病娇暴君的白月光”、“病娇皇帝爱上我”等等233333,大家觉得哪一个比现在的好吗?   省略号,老地方。   明天继续~ 第37章 万疆图   燕珩这边还算冷静, 他略微沉思一会,立刻安排道:“叫工部的来,他们挖的河, 建的堤,情况熟, 找一批懂水性的来,下水捞东西!蔡况死不死不管,他那些东西可不能不要!”   元皓一听,还以为燕珩要跟他抢, 合掌道:“正是!燕珩,你集结人, 由我带过去!”   燕珩愣了愣,装作极不情愿的样子,应了下来。   午后,工部将人找齐了,打捞所需器具也都带上了, 全部移交给元皓,元皓整顿兵马亲自往东都城外南港口而去。   燕珩瞧着元皓着急忙慌地离开,不禁冷笑, 对身旁的茂竹赞道:“干得不错。”   “陛下放心。”茂竹答:“不会让人看出, 是有人在水里故意凿破了船舱。”   原来燕珩早已筹划好一切,就是要那一船金银财宝要把元皓引走, 好让燕珩腾出手来接管蔡府。   在燕珩看来,蔡况匆忙之间,没带走那些幕僚并书信、账本等等才是无价之宝,燕珩将他们其中几个关键人物控制住,就是要掌控蔡况那几条通往别国的商贸线路。   若是用好了, 日后从这里得到的情报,可比多少财宝都要值钱呢。   元皓走后,一连下了三四天大雨。   一下雨,沉船可就没这么容易打捞了,元皓被困在那港口十来日,燕珩已经将蔡况的家底都盘摸清楚了,暗中留下几个有用的,其他的留给元皓邀功请赏。   燕珩忙得前脚打后脚,阿桃却有些百无聊奈,要不他回玉芙殿的时候,阿桃已经睡下了,要不他离开的时候,阿桃还没醒。   若是太晚了,燕珩索性就明华堂歇下,总之,两人好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说话。   再说最近风波不断,于昭仪身死,蔡婕妤被贬为庶人,顺美人被赐死,后宫瞬间空了好多,燕珩不让旁人与阿桃见面说话,阿桃一天能看到得的人无非就是芸娘、拾夏等几个亲近的宫女。   这宫里还有一些景国破坏的轩阁楼宇,燕珩也不让阿桃瞧见,以免她问起来不知道怎么答,所以阿桃能去的地方不过是玉芙殿、艮岳苑等。   这真真是把阿桃当做掌中雀养了起来,还用了个金笼子。   楚国要供驻军在中原的景国军队后勤粮食等,所以财政十分吃紧,宫内实行减免之策,以充国库,明华堂连灯油都省着点。   可阿桃的玉芙殿却还是金堆玉砌,一斛南海珍珠燕珩眼也不眨地拿给阿桃当弹珠玩。阿桃喜欢看夜明珠的光亮,燕珩就寻了十来颗一般大小的浑圆夜明珠放在屋子里照明。   不光如此,燕珩怕阿桃觉得话本不够有意思,就着人将话本小说排成戏文,又或是叫女先来,给阿桃说书听,想尽了办法帮阿桃排解寂寞。   有一次阿桃不知道看了什么书,穿了件坤道道袍在燕珩跟前晃悠,惹得燕珩心潮荡漾,忍不住上下其手温柔磋磨,白白毁了一件道袍。   诸如此类荒唐事,还有许多,燕珩有时候想幸好楚国本就荒唐,也就没人来参他荒唐了,不然,拱辰殿上不知要碰死几个御史、谏臣呢。   可即便如此,被关在金丝笼的滋味还是不好受。尤其是燕珩与阿桃说的那些不明不白的话,一直压在她心头上,总感觉闷闷的,察觉哪里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准哪里奇怪。   这天午后,芸娘安排阿桃午睡,奈何阿桃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穿衣起身来,绕过打盹的芸娘往外间去。   此时殿中静悄悄的,多余的宫人要么各自休息,要么趁着偷懒去了,只有两个小宫女靠在绣墩上打盹,玉鼎燃起一线一线的熏香。   盛夏极热,阿桃无处可去,只是一人到了燕珩的书房。   两个小黄门上来打千,阿桃让他们自去玩耍,她不过去找两本书看。   那两个小太监伺候在玉芙殿许久,知皇后行动定是要芸娘跟着的,眼下只有皇后一人,就忙不迭去找芸娘。   这边阿桃左右无事,在燕珩那几幢书架里翻了许久,才翻出一本能勉强认得字的书来。   那不过是本唐诗,无甚大稀奇,但却正巧让阿桃翻着了王昌龄的那首《出塞》。   “咦?”阿桃心想,这不是于昭仪之前写给她的诗?确认一眼作者,阿桃腹诽燕珩,哪里是于昭仪写的,分明是前人写的嘛!   可惜阿桃近期沉迷话本子,功课丢了大半,看这诗眼熟,可还不如之前认得字多了,原来认得十来个字,现下只认识几个字了。   阿桃懊恼不已,幸好这个版本的诗文是有注解的,她索性坐在洁净的木地板上托腮咬唇,暗地里较劲要把这首诗读懂读透才行。   那两个小黄门到了寝房,央着宫女把芸娘叫醒。   这几日事多,阿桃反复发问,芸娘应接不暇,终日惶恐,怕阿桃有什么差错,越是怕什么越是紧张,夜间难眠,有些心力交瘁,这会好容易闲下来真是睡昏了头。   宫女连着叫了好久,芸娘才迷迷糊糊醒过来,走到外间,那两个小黄门齐声道:“皇后,皇后…”   芸娘见他两那样,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问:“什么事?”   “皇后在,在书房?”   芸娘一听,稍稍松了口气,道:“没什么,你们先回去,我准备些皇后喜欢吃的东西,再过去。”   那两小黄门又忙不迭跑回去,将书房门扒开一条缝往里瞧,屋里深处,书架背后,堆着层层纱衣,看不见美人全貌,只大概瞧着那根步摇上的珍珠晃出两分光来。   “没事。”两人抚着胸口,往门边一站,互相安慰道:“还在看呢,没多大事。”   此刻,阿桃真把那首诗所有的字都认得了,她揉了揉眼睛,换了个姿势往下面的典故找去,眼见书上解释这首《出塞》引用的是匈奴南下入侵大汉,卫青于龙城迎敌,抗击蛮贼的故事。   说到匈奴,阿桃有些印象,那可是以往北方一带的霸主。   阿桃犹记得,她小时候村里来了一队蒙古的商队,爹爹热情好客,与他们相谈甚欢,酒过三巡,不知谁起的头,大家忽而争论起蒙族和景族到底谁是匈奴的后裔。   两边吵得不可开胶,甚至动起手来,阿桃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被哥哥抱走,最后这场无聊的争执以阿桃的娘亲掀翻桌子而结束。   但正因为有这个闹剧阿桃才印象尤其深刻,她把那几段文字上下看了许多遍,心想诗是好诗,可于昭仪为什么要写这个给我。   阿桃突然站起来,往书房东墙那边走去,她记得那儿有一张舆图。   果然,阿桃立在墙下,学习燕珩的动作将绳索解开,哗啦一声!   一张顶天到地的舆图展现在眼前,这图是夏国勘测描绘的,除了夏国之外还有景国、蒙古、西凉、大理、吐蕃等等。   州郡县乡极为详细,山川河流清晰可见。   巨大的图幅條地打开来,展现在阿桃眼前的是她想象不到的宽广世界。   曾经在阿桃狭小的认知里,世界上最高的上就是长白山,最长的河就是黑水河,最远的距离就是从上京到东都。   万没想到,外面的世界居居然纵横万里。   东面碧海苍茫,西藏高原广袤,南疆群山崴巍,北面草原辽阔,当真应了于昭仪那句“天大地大”!   阿桃看着眼前的舆图,不禁愣住了,痴痴地想:如果有机会,能去这些地方见识见识就好了。   阿桃有次来书房找燕珩,偶然瞧见燕珩对着这舆图看得出神。   阿桃还没来得及认真看,舆图就被燕珩收了起来,他对阿桃道:“夏国已经没了,这图可不用再看了。”   这会儿燕珩不在,阿桃搬了张椅子,拿过桌几上的油灯,抚摸那巨大绢帛上的每一寸土地,看得极细致。   阿桃尤其关注的,是景国与夏国的地理位置,那景国盘踞北海一畔,辽东大半土地,果真是在夏国以北的。   图上还将燕云幽蓟之地涂上了阴影,那地界本是夏景两个常年起争端的地带,阿桃当然不可能知道如此详尽。   只是联想元皓的蛮横霸道,能在宫里出入自由,看来楚国是地位是弱小的,可能常受景国的气的,于昭仪写这个诗莫非是在泄愤,或是鸣不平?   阿桃勉强能想到如此了,再深层的她也无法了解了。   阿桃陷入沉思,全然不觉身后异常动静,直至冷不丁一个人影由灯照着投在阿桃眼前的舆图上,包裹住她整个人,她才从惊诧回头。   “珩郎!?”   阿桃还站在凳子上,猛地回身,脚下不稳,身子往左手边倒下去,偏生那边放了许多书,是燕珩平日经常看的,阿桃手里还端着油灯,怕油火星子溅到上面,便下意识握住了灯罩。   那油灯烧了半日,琉璃灯罩可是烫人,徒手去摸哪能不痛,阿桃吸了一口凉气,眼见要摔倒在地,幸好燕珩搂住了她的人。   阿桃的手心当下起了两个泡,她快速把油灯放在一旁,红着眼抬起脸来,想钻进燕珩怀里撒娇,道句“我疼…”   哪知燕珩虽拥着她,但眼睛盯着那张打开的舆图,没注意怀中人的痛楚。   “珩郎…”阿桃揪了揪燕珩的袖子,还没说什么话。   燕珩低头,紧紧摁住阿桃的肩,一字一句问着她:“阿桃,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这舆图不能再打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啥,都看了吧,   我女鹅要准备飞出去了。   明天继续~ 第38章 出远门   “我, 我…”阿桃语塞,他确实说过,但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她不想让燕珩误会,忙解释道:“我在这里看到了慧颖写给我的诗, ”她指了指一旁的书册,“这里面说了个典故,我想借着舆图能懂的明了些。”   阿桃笑了笑,尽量说的轻松, 燕珩却合上了眼,大力将阿桃从地上扶起来, 动作有些粗鲁,阿桃踉踉跄跄,胳膊被燕珩箍得紧,不等阿桃开口,燕珩冲外面喊, “芸娘在哪儿!”   几个宫女低着头进来,芸娘在最前面,她悄悄抬眼, 瞧见东墙下的那张舆图, 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燕珩的老师夏国鸿胪卿班苏所测绘,班苏身为使节, 常出使各国,对山川地貌了然于胸,当年画了这幅《万疆舆图》给夏国哀帝,希望能为哀帝醍醐灌顶,让他认清虎狼环伺的现实。   可惜哀帝一心扑在纸醉金迷上, 前线将士的血泪都无法唤醒他,一副舆图怎可能呢。   夏国国破之后,燕珩很久不打开这图了,也不许旁人打开。   燕珩跟阿桃确实说过,但燕珩对阿桃一向温柔细语,呵护备至,他将外间腥风血雨都挡了下来,如此,阿桃怎么能体会燕珩的心酸耻辱。   既然无法体会,自然也不能感同身受,觉得看一看也无妨。   再加之,阿桃口口声声说她读懂了于昭仪写的那首出塞,燕珩心里大惊,惶恐他之前的保护和筹谋是否都要白费,两下相激,燕珩气得额角突突直跳,当着阿桃的面拍响书案,质问芸娘:“怎么不好生伺候皇后!”   燕珩生气了,大发雷霆,阿桃绝少看到他这样,一时间也被吓到了,先把烫伤的手藏起来,好言劝他:“珩郎,他们伺候得很好。”   “阿桃!”燕珩眼睛仍盯着低下跪着的人,硬邦邦地说:“无须给他们说好话,怎们能让你一人闲逛,若不是我,你方才从凳子上掉下来,摔着了怎么办?”   他明明在发脾气,还在关心自己安危,阿桃感到一阵暖心,憋着嘴道:“珩郎,他们在休息,我又不出门,就在殿内转转,不打紧的。”   燕珩转头看阿桃,阿桃朝他眨了眨眼,作无辜状,可燕珩情绪稍微和缓了些,可还是不绕过,除却其他宫女被打了手板不说,连芸娘都被罚了俸禄。   阿桃眼瞧着几个伺候宫人一一被带了下去,她有些急了,对燕珩道:“我都说对不住了,乱动你东西的人是我,他们并没有不是,你要打就打我,打他们做什么?”   说完张开手摊在燕珩面前,他本存着气坐着,此时掀起眼皮一看,真真被吓了一跳。   只见阿桃手上被烫起好大一个燎泡。   燕珩猛地起身,将阿桃拉近身前,捧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刚问完才回想起那个油灯,燕珩后悔不迭,眉头紧皱地呢喃:“是我疏忽了…”   阿桃不是娇气的人,其实已经不怎么疼了,不然照她的性格,如何能忍得住,早跳起来了。   可燕珩这会问起来,她忍不住掉眼泪,抽抽搭搭地扑在燕珩怀里,道:“你打我吧,打我好了…”   燕珩一面叫人拿药来,一面将人抱到书房里间的榻上,带着阿桃坐在他腿上,揉着她的脸颊,蹭着她的额头和鼻尖,一个劲地道歉,“我怎么舍得打你,你打我还差不多,别哭了,好不好?”   阿桃把脸搁在他的颈窝,湿哒哒的泪眼都抹在他肌肤上,哽咽道:“那你也别打他们了…”   她一哭,燕珩心都要碎了,哪还管其他人,手臂将阿桃抱紧了两分,在她耳边道:“好了,我不打人了,但罚还是要罚,一人罚两月俸禄吧。”   阿桃想了想,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在她看来宫人们到底没做错什么,但又念着燕珩是皇帝,所以各退一步,点了点头。   这会儿,芸娘把消肿的药膏拿来了,燕珩将阿桃放开,轻捏着她的手放在口边吹了吹,问:“疼吗?”   阿桃摇摇头,“不疼了。”   燕珩当她是乖巧懂事,将药涂好了之后,仍旧揽着阿桃的腰身不肯放她走。   阿桃见他眼下心情不错,便对燕珩道:“我那功课荒废好久了,方才同样那首诗,我好不容易才认全了字。从明天起,我还是好好念书写字。”   燕珩闻言,与芸娘对视一眼,后者垂下头去,燕珩口内答道:“都依你。”   阿桃又道:“那我以后就在书房,你批奏报,我在一旁写字好不好?”   燕珩眸光渐黯,他道:“你的那些话本不也可以认字吗?”   “那些都千篇一律了,”阿桃抱怨,“譬如于昭仪写给我的那首诗,我就没见过,也没读过。”   燕珩将粘在自己身上的阿桃抬起来,问她:“你说你读懂了?”   阿桃颔首,望着燕珩的眼睛,与他直言不讳,“我想是不是我们景国太蛮横,压迫楚国,昭仪才会写这样的诗句来讽刺我,是也不是?”   是。   也不是。   燕珩在内心叹息,现实可比这个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他眉眼中有愁容,阿桃只当自己说对了,也不管有人在旁边,掰着燕珩的脸在他唇上吮了吮,道:“珩郎,你肯定过得也不顺心,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能说句对不起…”   阿桃如此说,让燕珩好不难受。   在前世,燕珩和阿桃两人成亲之后,局势越发艰难,战火不断,生灵涂炭,东都城也无法幸免。   她看到那些战报,总会在午夜哭醒过来,抱着燕珩一遍一遍说对不起。   那眼神表情和现在如出一辙,燕珩忙道:“慧颖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我哪里不好过,你想太多了。”   “真的?”阿桃明显不太信。   “自然是真的。我会骗你吗?”   “可是…”阿桃还想说什么,燕珩堵住她的唇,将人慢慢地放在了榻上。   燕珩暗中摆了摆手,芸娘等人退了下去。阿桃偏过头,还想问为何要用匈奴指代景国的事,可燕珩已经把裙子掀了起来。   这间偏室并没有床,与外间只有一道珠帘相隔,稍微有点动静,就能听得到,阿桃咬着唇,扣住榻沿儿手指都泛白了,燕珩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弄出些声响来。   每次都这样,阿桃愤恨,每次说到关键的地方,燕珩都要将她拉进火热里,浮浮沉沉,把她身子和脑袋弄得跟浆糊似的,就糊弄过去了。   阿桃老是觉得燕珩在打太极,没好气地把腿一夹,燕珩把人捞起来,揉在他胸口,喘息道:“别动,让我好好疼一疼你,我就要出远门了。”   还在闹别扭的阿桃一愣,颤抖着睫毛道:“你,你去哪儿啊?”   两人快要滑到榻边去了,燕珩大力把人往里一带,阿桃抓着燕珩闷哼一声,倒在他怀里张着嘴直大口呼吸,说不出话来了。   燕珩拨开黏在她汗津津额上的碎发,道:“元皓还是不甘心,想要最后在巢河边上阻截沈虞,让我一起去。”   燕珩说得还算客气,元皓的原话是沈虞给你带了绿帽子,你就不想夺回来?   阿桃趴在燕珩的胸口,听到这里,扬起红红的脸蛋来,低呼:“你,你真要去?”   燕珩道:“去。”   “那你怎么面对沈虞啊,抓了他?昭仪怎么办?他不是你的朋友吗?放了他,他又要反你,再说元皓也不答应啊。”   阿桃比燕珩还要着急,急得要起身,可她一起来纱衣往下掉,露出两个雪白,燕珩将人按住,搂在怀里,道:“没事,我自有分寸。你无须担心…”   阿桃怎么能不担心呢,元皓那人脾气她是见识过的,而且她还想着于慧颖,她一直以为于慧颖还活着呢。   “那你,这次要把昭仪也带过去吗?”阿桃问燕珩。   燕珩觉得,此刻的阿桃天真的残忍。他喉头一滚,答应阿桃:“是,我带慧颖去找沈虞。让他们隐居山林,过神仙日子。”   那这是要放过这对苦命鸳鸯了!   阿桃不禁大喜,仿佛看到那些话本子里完美结局,苦恋多年的男女终于能放下所有,不问世事,回归自然。   “那我给慧颖准备一些女子用的东西,你转交给她。”阿桃将衣襟拉好,坐起来盘算着要需要几件衣裳,几双鞋袜,多少银钱等等。   燕珩仰面躺在榻上,怔怔地望着阿桃,看她开心地念叨着,要住在依山旁水的地方,或是某个小镇子上,北方太冷,南边比较好。   她如是说着,仿佛慧颖和沈虞真有天长地久的日子要过。   燕珩鼻尖泛酸,为防阿桃瞧见,举袖盖住了眼睛。   几日后,燕珩收拾妥当跟随元皓,急向巢河而行。   虽然已有打算,但阿桃还是担心燕珩做手脚会被元皓发现,又或是于慧颖和沈虞遇到什么波折,归隐不成。   思来想去,阿桃与芸娘说想去相国寺为燕珩祈福。   芸娘无奈,相国寺是夏国国寺,最是灵验不假。可现在哪有相国寺呢。   三年前,相国寺就被屠城的景国军队付之一炬了,直到如今都没有钱修复,怎么带阿桃去呢。   于是芸娘只能对阿桃道:“太皇太后还病着,兴师动众出宫不好,灵隐宫也供奉神佛,去那儿祈福也是一样的呢。”   这倒是提醒了阿桃,她道:“芸娘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了,就去灵隐宫。”   就在芸娘为阿桃尽心准备的时候,突然接到了燕珩的密信,她看了之后,匆匆回禀阿桃道:“皇后,景国的使团来了,陛下命奴为奉迎女史,前去山海关安排此事。”   原来,燕珩出了东都,元皓才告诉他,上京已经重新组建好了新的使团,不日就能到东都。   燕珩被他打个措手不及,近些日子都在忙处理蔡况,倒是把这档子事忘记了。   当初燕珩费尽心机,切断阿桃与景国所有联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外面的事吗?   若是新的使团入住东都,他如何还能瞒得住。   这是于私。   于公,上百名景国使节、女官、宫人进入东都,人数如此之多,如何排查内里有无探子,且出入禁庭,兹事体大,实在不得不防。   是以,燕珩让茂竹急送密信回东都,让辛吉暂领鸿胪卿一职,并芸娘为女官一起去山海关。   事情来得突然,纵然芸娘不放心,也没有办法,她只能将玉芙殿内事务交代给一个经年的庄姓老嬷嬷,第二日往山海关而去。   阿桃哪里知道燕珩和芸娘的担忧,仍旧虔诚至极地去灵隐宫,为太皇太后、为燕珩,也偷偷地为与于慧颖和沈虞祈祷。   一开始,还无风无波,万事皆顺。   直至某日晚上,阿桃从灵隐宫大雄宝殿出来,瞧见一个宫女蹲在燃香铜鼎旁的楠树下,好似在摆弄花草似的。   阿桃眯着眼瞧了瞧,发觉这宫女身影十分熟悉,边走到她身后,边在脑海中搜寻。   终于,阿桃想起来了,她拍了拍那宫女的肩头,道:“阿宁,你怎么在这儿?”   那宫女猛地一惊,当下转过身来跪在地上,她还是戴着面纱,头埋得低低的,不发一言。   “怎么了?”阿桃笑吟吟道,“你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阿宁。”   跪着的人哪敢说话,需知她压根不是艮岳苑的宫女阿宁,而是拼死从上京逃出来,偷偷跑回皇宫的前朝嘉宁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把珩郎和芸娘支走,种花的“阿宁”这条草灰蛇线终于被我拉出来了,不容易啊。   明天继续~ 第39章 金剪子   拾夏点完海灯回到大雄宝殿, 发现阿桃已经不见了,她心里有事,一晚上忐忑不安, 此时那还能待得住。   听人说皇后走了,拾夏提裙追出去。她走得极快, 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扑摔在光滑的大理石地上,一旁的宫女扶起她来,笑道:“不着急, 皇后在院子里。”   拾夏扯扯嘴角,来不及整理衣裙, 望着阿桃所站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赶过去。   到了那个楠树下,只见几个宫女围在那儿,拾夏脚踝扭了,没法垫脚去看里面发生了什么, 刚要开口,宫女主动分开一条道,阿桃领着个戴面纱的宫女走出来, 迎面瞧见拾夏满头大汗, 阿桃疑惑问:“拾夏,你怎么了?”   拾夏眼睛盯在嘉宁身上, 后者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没事。”拾夏干巴巴地答,“方才崴了一下。”   “要紧吗?”阿桃问,“回去上些红花油吧。”   拾夏“诶”了一声,阿桃带着人往玉芙殿走,拾夏跟上前去, 阿桃边走边对拾夏说:“阿宁,你还记得吗?”   拾夏和嘉宁对视一眼,喃喃道:“记得…”   “她怎么被罚去素锦门了?那儿可不好。我着实喜欢她,你帮我跟庄嬷嬷说一声,让她就在我身边伺候吧。”   拾夏去看嘉宁的眼色,而后答道:“好,我去说。”   庄嬷嬷是从夏国德宗时是在宫里伺候的老嬷嬷了,要不芸娘怎么会放心把玉芙殿交给她呢。   夜里掌灯了,外间有人报皇后回来了,庄嬷嬷便让宫人齐齐准备,从阿桃踏进殿门就有人搀扶,有人打扇子,有人递茶水,做得面面俱到。   可惜阿桃不是个讲究规矩的人,庄嬷嬷如此严谨细致,她反而更加觉得不自由了。说了多少次,庄嬷嬷就是不听,阿桃便随她去了。   一行人回来,又是一阵忙忙乱乱,阿桃自去沐浴,嘉宁站在廊下,庄嬷嬷张罗人送香胰子进浴房时,刚好瞧见嘉宁。   她上下打量嘉宁,道:“怎么带着面纱?”   嘉宁回身,低下头去,道:“脸上起疹子了,怕唐突了皇后。”   “那不行,那就不能再伺候皇后了,挪去其他地方病好了再来。”庄嬷嬷指使着宫女们挨个去浴房,一面道:“你是哪个院子的?叫什么,我好像没见过你。”   嘉宁抬起眼来,定定地看了庄嬷嬷一眼,庄嬷嬷怔了怔,将人拉到灯笼下又看了一遍,几乎要尖叫出来。   这时,拾夏过来握住庄嬷嬷的手腕,与嘉宁一起把她拖到墙根下,拾夏道:“嬷嬷,公主你认识吧。”   认识,怎么不认识!   哀帝的爱女,夏国的七公主,那曾经是整个国朝最幸福快活的女子了。   “公主…”庄嬷嬷压着声叫着,就要给嘉宁跪下。拾夏赶紧将人搀住,低声道:“嬷嬷,别让旁人瞧见。”   这提醒了庄嬷嬷,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后,哽咽道:“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瘦成这样。”   庄嬷嬷双眼通红,忍不住想要摸摸嘉宁瘦削的肩头,但印在骨子里的对天之娇女的崇敬,让她又收回了手,哽咽道:“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要说嘉宁,还得从那天阿桃遣拾夏去素锦门外说起。   那天,拾夏在乱葬岗的墓碑后面瞧见两个人影,吓得魂飞魄散,可待看清了来人的相貌,她更是觉得不可置信。   来人一男一女,女的就是她原先的主子,夏国嘉宁公主。   三年前被掳掠至上京,音信全无,阿桃听说其他被掳走的贵女,如同奴隶娼妓,许多人被侮辱至死。   剩下的即便没有被折磨死,也选择了自尽。   拾夏一直以为嘉宁公主定是没了。   要知道公主以前可是真真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她是元后唯一的血脉,是哀帝唯一的嫡女,她穿的绫罗衣裙、作的钗环妆面能引领东都的闺中风潮,天之娇女正应如此。   这般温室里娇养着的小公主怎么忍受得了国破家亡,忍受得了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呢?   可眼前的人就是嘉宁没有错。   只可惜,她的左脸多了两道伤疤。   “自己用剪刀划的,破了相,就没人再纠缠我了。”   他们三人躲在一块破损的墓碑后面,嘉宁越是轻描淡写,拾夏越是伤心,哭得不成样子,她哪里不知公主貌美,如果不自会容貌,面临她的会是什么。   拾夏泣不成声,嘉宁抬眼看着她,十分平静地道:“别哭了,我也没白让他们欺负,兰翦带我逃出来之前,我一把火烧了浣衣局。”   嘉宁被掳至上京后,就被贬为女奴,在浣衣局做活。相比其他姐妹而言,已经很好了,总好过被拖上床榻,沦为仇敌的泄,欲工具。   而嘉宁说的兰翦,便是与她一起逃亡出来的那个男子,拾夏冲他道:“中贵人,许久不见了,难为你至始至终护着公主。”   兰翦其人约莫二十岁上下,生的白皙俊俏,气质温润,不知他内侍身份的,还以为是哪家清俊公子。   无奈兰翦作为太监,模样又好,被掳掠之后亦是颇为坎坷,其中细节不忍多说。   他被选为嘉宁的玩伴,陪着公主长大,若不道身体残缺,他也算宫里一等一的贵人了。可如今兰翦的眼中哪还有半点少年的意气,满是沧桑风霜。   兰翦朝拾夏笑了笑,微微点头,拾夏一愣,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呆呆地问:“你,你为何不说话?”   兰翦垂下眼帘,嘉宁替他回答,“…他被拔了舌头。”   拾夏心惊肉跳,泪花如断了线的珍珠,隐隐的哭泣声回荡在墓园上空。   嘉宁告诉拾夏,她好不容易逃出上京那个魔窟,是因为听说南边复立了小朝廷,她是要渡江南下的。   可惜,过了这些年,嘉宁的个头、声音都有了变化。山河破碎,故人流散,怕是南边许多人都不认识嘉宁公主。   再加之嘉宁毁了容,兰翦不能会说话,就更有口难辩。   若是辛辛苦苦去了南边,结果被某些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假冒皇家血脉,到时候措手不及。   “当年我与五郎,十二郎等几个兄弟,在灵隐宫的一颗楠树底下埋了个锦盒。里面写了我们的心愿,我们兄妹之间约定好了,十年之后再挖出来。上面还有我们的笔迹,十二郎写不好名字,还按了手印,我拿着那个去找他,他就知道我绝对是七姐没错。”   嘉宁口中的十二郎,就是现在夏国小朝廷拥立的皇帝,她是想找件只有兄弟姐妹间才知道的信物,再渡江南下,做到万无一失。   嘉宁到素锦门外,本来想托人进去找一找,等了许久,也没找到机会,正打算另寻他法了,哪知这天遇到了拾夏。   拾夏自然义不容辞帮嘉宁这个忙,可惜年头太久,灵隐宫几十颗楠树,嘉宁也忘了究竟是哪一颗,拾夏如何能找到。   为了节省时间,拾夏买通在素锦门干活的阿宁,让她称病拿着钱回家待几天,而后让嘉宁打扮成阿宁的样子再回来,蒙混进宫。   没成想,当天夜里居然被阿桃撞个正着,阴差阳错把人带回了玉芙殿。   “嬷嬷,你就全当没看到,我办好事就出去。”嘉宁说得简明扼要。   可庄嬷嬷毕竟年纪大了,还是胆颤,“办事?办什么事?这可是龙潭虎穴。你道那燕珩是寻常人物?”   嘉宁听到燕珩,嗤笑一声,满是不削,“他当然不是寻常人物,若不是他父子叛变,东都城能这么快被攻破?”   庄嬷嬷觉察这话锋不对,嘉宁别是存着报仇雪恨的还要说什么,两个宫人提着一篮子玫瑰花路过,三人同时噤声,待人走过,嘉宁道:“总之,您别管了。”   而后不等庄嬷嬷开口,嘉宁带着拾夏离开。   等阿桃洗浴完毕,换了衣裳,拾夏想要嘉宁去收拾浴房,免得老在阿桃跟前晃悠,被瞧出破绽。   虽说宫女阿宁和公主嘉宁有些相似,特别是那双眼睛。但前朝公主潜回皇宫,这可不是件小事,拾夏总得小心翼翼。   嘉宁这边已经拿好抹布扫帚之类准备去浴房了,却听见里间阿桃在叫她。   “阿宁。”掀开撒花软帘,阿桃掷着笔,冲嘉宁招招手,“你来看,我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嘉宁走过去草草看了一眼,违心地道:“皇后字好。”   她在说的时候,阿桃正弯腰写另外一张大字,嘉宁说完,阿桃偏头去瞧她,眼中有些疑惑。   嘉宁突然想起来,阿桃之前提起宫女阿宁能说会道,为避免穿帮,嘉宁少不得换了轻快地语调,从阿桃的握笔运笔、间架结构夸赞了一番。   这招果然奏效,阿桃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继续写字,一边道:“你们呀,别老是惯着我,不点出问题,我怎么能进步呢。”   说着把笔递给嘉宁,“你来写几个。”   嘉宁谦虚,道:“我写的不好。”   “不怕。”阿桃随意翻开面前一本书,无心指着里面两句话,道:“写这个吧,让我瞧瞧你的字。”   嘉宁握着笔,顺着阿桃手指的地方看过去,正是某个话本子的楔子。 楔子简单介绍了故事的梗概,正是那本夏国女子与景国士兵缠绵悱恻的爱情,开篇引用两句诗文,写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是把男女主人翁当做牛郎织女来写了,嘉宁只觉得反胃,但她还是在宣纸上完完整整地写了出来。   她的字是灵巧娟秀,风骨独特。   模仿的是哀帝自己发明的新字体,哀帝虽然治国不行,但于书画上造诣颇高。   他发明的那字体外传出宫后,得到许多书法大家的赞赏,时人以模仿这种字体为流行,但谁人也比不上嘉宁得其精髓。   阿桃摆手称赞,对嘉宁道:“你以后跟着我就不必做那些粗活了,陪我读书写字就好。”   嘉宁倒是毫不意外景国的郡主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毕竟她遇到了所有景国人都是如此,粗鄙野蛮教化未开,所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想不通夏国究竟为何会被灭。   正在练字的时候,有慈明宫的人例行汇报太皇太后的情况,说是好多了,能下床行走了,胃口也好了许多。   阿桃日常提着的心放松几分,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灵隐宫还是灵验的。”   她认认真真写了几张大字,庄嬷嬷劝阿桃休息,卸去钗环,阿桃钻进被窝里,算着燕珩行到哪里了。   床帐放下来,按道理是要宫女守夜的,拾夏让嘉宁先等一等,她亲自去安排。嘉宁侯在外间,此时屋中灯灭了一般,寂静无声。   忽而,嘉宁听到阿桃唤了一声要喝水,她坐直身子,但见左右宫女昏昏欲睡,好似都没听到。   犹豫片刻,嘉宁还是起身,提着青花茶壶倒了一杯茶,捧着水晶茶杯送到内里。阿桃迷迷糊糊就着她的手喝了下去,而后倒头又睡了。   嘉宁握着空空的茶杯,并没有走。   她打量这间卧室,满堂金玉,好不富贵精致。她想着自己一路南下看到的饿殍遍野,动乱烽烟,胸口积攒了满腔的怒气。   嘉宁抬眼发现床边的黄花梨花架子上,一个半关的红漆匣子里有把晃眼的金剪子,那是阿桃平日用来做纸花玩的。   嘉宁走过去,无一丝踟蹰,拿起剪子,尖头向下,走向阿桃就寝的床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说谁苦,众生皆苦。   明天继续~ 第40章 楚门界   拾夏进来寝房时, 看到昏蒙中,嘉宁正拿着一把剪子。   她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生怕嘉宁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疾步走过去,抬起手来又放下, 额上起了汗。   可嘉宁一点也不慌张,她平静地看了一眼拾夏,抬脚走到一旁的烛台边,剪起了烛花。   “怕什么, ”待二人退出来,嘉宁轻声道, “我还没这么冲动。”   “是我多虑了,”拾夏拂拂胸口,将嘉宁带到休息的卧房,道:“公主,你先在这里休息, 我就在隔壁,有事就叫我。”   嘉宁推开房门,走进去瞧了瞧, 房间不大, 但坐卧一应齐全,珠帘幔帐陈设竟也不少。她问:“这是女官住的吧, 我才来怕是不合规矩。”   拾夏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公主放心,皇后点名要您过来伺候的,庄嬷嬷也发了话,谁人敢说个不。我们就现在这里住着, 等有机会了再去灵隐宫。”   嘉宁点了点头,嘴角微翘,算是喜悦了。   拾夏回想以前的喜怒都写在脸上的娇公主,再对比现在冷冷淡淡,拾夏一阵心酸鼻酸,再嘱咐两句便赶紧退下了,生怕又在嘉宁跟前掉眼泪。   阿桃对于晚间的小风波全然不知,第二天醒来梳洗完毕,便想去慈明殿看望太皇太后,却再次被拒之门外。   自于昭仪自戕之后,林氏就一直闭门养病。阿桃想尽尽孝心都不给机会,多次被拦在外面。   阿桃心想:就算太皇太后气恼燕珩作为哥哥没有照顾好慧颖,但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吗?怎地连面都不见。   回想刚进宫时,阿桃去请安林氏是那般慈眉善目,总是笑眯眯地问这问那,让人好不窝心,怎么都变了呢。   阿桃哪里知道,林氏再清楚不过于慧颖是为什么死的了。于昭仪那抑郁之症是怎么来的,还不都是因为景国灭夏,肆虐中原吗?   于昭仪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死了,叫她如何面对阿桃这个景国郡主。   若阿桃是个明世情的也就罢了,她一派天真无辜,更在林氏伤口无情地撒了一把盐,是以林氏是绝不会见阿桃的。   可怜阿桃被所有人欺骗隐瞒,被所有人蒙在鼓里,没一个人能告诉她真相。   眼见慈明殿朱红大门渐渐合上,重重落锁,阿桃走了两步,终于泄气地坐在台阶上。   拾夏上前来,从袖中拿出一方手绢,替阿桃遮住日头,哄着道:“皇后,天热呢,回去吧。”   阿桃还是不肯走,托着腮,嘟囔道:“祖母之前对我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现在连见的不见了呢?”   拾夏道:“太皇太后需要静养呢,我们不便打搅的。”   阿桃抬头道:“我也是好心,珩郎在外面,我得帮他照顾老人不是。”   拾夏笑了笑,不等她开口,阿桃撑着膝盖站起来,“算了,回去吧。”   她如是说着,往前轿撵边走,一队宫女跟着她身后,阿桃越想越觉得没趣,猛地站住脚,顶着日头道:“北宫那边没去过,我们去看看。”   北宫那边被景国毁坏的尤其严重,芸娘走前特意交代了,不能让阿桃过去,于是拾夏上前劝道:“那边原是冷宫,没什么好看的。”   “那就去兴隆街,好久没去了,上次听珩郎说太皇太后喜欢吃桂芳斋的绿豆糕,我们去买点回来。”   这真是难为拾夏了,前面说那兴隆街是夏国哀帝修建的御街,平常都是没人的,若是嘉宁公主要去了,需得提前一天交待下去,等宫女太监把店铺门面支起来,那才有烟火气呢。   阿桃现在是不知道这节缘故,说要去立马就走,拾夏又不会变戏法,如何能做到。只能好言半哄半骗,对阿桃道:“今儿日头太大呢,小心中暑呢,皇后,我们明天再去吧。”   阿桃听了这话,转头地看了拾夏一眼,她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珩郎走前有嘱咐你们什么,要看管住我不成?”   阿桃说这话本是玩笑,唬拾夏等人的,谁知拾夏心中有鬼,说到这里面色尴尬极了,只得咬牙道:“奴等绝不敢,只是要出宫需得准备一番,要不我们下午再去吧。”   这下阿桃开心了,回到玉芙殿,嘉宁已经给她准备好了笔墨,阿桃就着墨准备练字。嘉宁偷瞄见阿桃虽然在学字,但并没有临帖,也不是描红,这可不是正经的学法。   再者,阿桃连个老师都没有,单单临摹燕珩给她写得几百个字,就算会写会念了,读不懂书念不会诗也是枉然。   可即便嘉宁觉得奇怪,也不放在心上,现今要紧的是找到信物。   可惜今早托词又去了一次灵隐宫,还是没结果。嘉宁甚至想是不是三年前景国攻破皇宫,那木匣子被挖出来弄丢了,若是这样,那可就麻烦了。   嘉宁正在想着,阿桃突然问她:“阿宁,你知道匈奴吗?”   嘉宁不知晓前因后果,不懂阿桃为何有这样的问题,她颔首道:“知道。是两汉时期中原的大敌呢。”   阿桃收完最后一个撇,放下笔,与嘉宁道:“那你知道为何要把景国比作匈奴吗?”   嘉宁一惊,忍不住上下打量眼前的阿桃。她看上去比自己小两三岁,不识字也就罢了,反正景国没几个人识字的。可难道最基本的世事国情都不知道吗?   可转念一想,景国皇帝的愚民之策实行得甚是到位,景国中绝大多数认为入侵中原是正义的开疆拓土呢。   再瞧瞧阿桃的吃穿用度,不难看出燕珩对这个皇后很是上心,莫不是有意隐瞒?   嘉宁正想着如何回答,拾夏这边过来请阿桃用饭了。吃了饭,阿桃歇了一个时辰中觉,拾夏备好了马车和衣裳。   宫女们伺候阿桃换衣,阿桃对一旁的嘉宁道:“你随我一起吧,你肯定也好久没出宫了。”   嘉宁与拾夏对视一眼。阿桃笑道:“不用看她,听我的,换衣裳吧。”   因拗不过阿桃的热情,嘉宁也换上一件家常褙子白绫裙,与拾夏一同坐着车往“宫外”去。   才行了不过一刻钟,便出了宫门,到了繁华的街道。阿桃兴冲冲地叫嘉宁和拾夏二人下来。   可不等他们下来,阿桃早飞也似的跑到前面去了。   嘉宁掀帘子下车,眼前的场景再熟悉不过了。   那街道牌坊上的字是嘉宁写的,左手边第一家糖水铺子,是她喜欢喝相国寺大街的一家梅子饮,所以特意叫父皇帮她造的。   再往前有家成衣铺子,里面的衣裳都是嘉宁喜欢穿的款式,她父皇便加了这家店哄女儿开心。如果没猜错,最东边有个肉铺摊,她喜欢吃,可父皇综掘扥那东西腌臜,不许她多吃。   嘉宁看着旧日街景,被锻造了三年的硬心肠又忍不住柔软起来,那是父皇对自己满满的宠爱,是国朝昔日的辉煌。   可现下本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却是另一个女子在享用,这让嘉宁如何不生鸠占鹊巢的恼怒之意。   嘉宁不由地抿紧了嘴唇,她观察得仔细,兴隆街除了还原东都最具特色的店铺外,还另加了许多景国特色,譬如有卖皮毛的、木雕的、金银器等等。   好似楚景两国真的睦邻友好,商贸往来畅通无比一般。   她心里翻江倒海,阿桃可并不知道。   她走了几家铺子了,回头见嘉宁和拾夏不紧不慢地踱在后面。   阿桃将手中的糖葫芦塞给嘉宁道:“别这么死气沉沉的,我们出来一趟可不容易呢。你看桂芳斋就在前面,走,去给祖母卖糕点吃。”   嘉宁拿着那根糖葫芦,盯着厚厚的包裹着山楂的糖浆,回味阿桃方才说的话,用疑惑的眼神望向拾夏。   拾夏见此情况,也不得不告诉嘉宁,“陛下宠爱皇后,外间的事半点不让皇后知道。皇后当然也不知道这并不是宫外,而是夏国…”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而是您曾经那条御街。”   “所以…”嘉宁瞠目结舌,她道:“所以,她也不知道景国在中原所作所为吗?”   拾夏面露难色,点了点头,“陛下不让皇后读书学字,国政时事她全然不知。”   “……”   嘉宁茅塞顿开,心中所有存疑都有了答案,   只是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顿了良久,嘉宁对拾夏道:“...难怪你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起初,嘉宁还以为拾夏在伪朝待久了,享受惯了纸醉金迷,忘了亡国之痛,对敌人生出怜悯之心,现在看来,元桃真是痴傻人一个,即可恨又可怜。   这时候,阿桃从桂芳斋出来,怀里抱着两提糕点,正朝她们二人傻笑着挥手。   拾夏无奈地叹了口气,勉强向阿桃扯出一个笑容。她嘴角保持着笑容,口内悄悄对嘉宁道:“走吧,公主。”   嘉宁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阿桃,不发一言。   等拾夏走出两步后,她才开口,“拾夏,你方才说燕珩宠爱她?”   拾夏回身,道“难道不是吗?你看皇后每天过的多开心?”   “开心?难道她要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吗。”嘉宁摇摇头,道:“依我看,燕珩哪里是宠爱。他分明把这个郡主当做一个任由打扮的花瓶,一个任由掌控的玩物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是想写甜文来着(抱头   老实说,女鹅的成长之路一点也不比男主复仇简单,是非常艰难的事呢。   明天继续~ 第41章 妄猜想   阿桃在兴隆街卖了好些东西, 临近傍晚,正在一家布铺里挑选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从街口跑过来, 跪在阿桃跟前。   阿桃瞅了瞅四周,低声埋怨:“做什么, 快起来。让人看到。”   那小厮是黄门装扮的,粉白的面上都是汗水,他倒是想站起来,可事情太急, 这小黄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跪在地上, 磕磕绊绊地说:“皇后,快回宫吧,太皇太后不好了。”   阿桃手里拿着一块抹额发怔,“不好?不是早上才说好些了吗?”   那哪是真的,无非是林氏打发阿桃的托词罢了, 实则人已经病入膏肓。   “反正,反正,”小黄门结巴道:“都开始说胡话了。”   阿桃闻言, 一时有些慌乱, 燕珩不在,她又没经历过这样大事, 着实有些摸不着北,急的在店铺内直打转。   此时还是拾夏冷静,她吩咐底下人快把马车牵来,现在就回宫。   不一时,马车来了, 拾夏和嘉宁扶着阿桃上去便立刻侧马扬鞭往宫门赶。   马车行得快,难免有些颠簸,阿桃坐在其中,心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她咬着嘴唇,攥着衣角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   想想如果燕珩在的话,他会怎么做。   他可能会让太医署那几个常为太皇太后诊治的大夫都过来,集思广益,共同施救。他在外面,肯定想尽快知道宫内的消息,太皇太后也想孙儿赶紧回来   想到这里,阿桃深呼吸,强逼自己平复狂跳的心脏,掀开帘子对外面的人道:“去把太医署的…”   她还没说完,发现马车快到宫门口了,方才还热闹的街道,现下好似都心有默契似的,给他们让开了一条道。   阿桃稍微探出头来,往后面看,也是一片干干净净,行人竟都不约而同,藏起来了吗?   她正疑惑着,拾夏在旁问:“皇后,怎么了?”   阿桃将帘子放下,打量着车内的两个人,眼波流转,静默片刻,而后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拾夏本来也紧张,一是为太皇太后的急症,二是怕阿桃看出端倪来,她小心翼翼地观察阿桃脸上的神情,确定她没深想,松了口气,道:“皇后是否是要召太医署?”   阿桃嗯了一声,补充道:“别找太多人,就常为祖母请脉的那几个。不然闹哄哄的,反而耽误事。”   拾夏应下,掀开车帘,将阿桃的话转告给在外骑马的黄门,着他们前去报信。   黄门得了懿旨,一扬马鞭,先朝皇宫奔去。   这边,阿桃等人进了宫门,还来不及换衣裳,直接去了慈明殿。   谁知太皇太后手下那些老嬷嬷不知是否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想拦住阿桃,不让她进去,阿桃急得一把推开众人,喝道:“再挡路就治你们犯上大罪了!”   说罢提着裙子冲进了太皇太后的寝房,好在阿桃不是真的莽撞,她在两重幔帐外停住了,低声问一旁侍候的太医,“怎么样了?”   太医道:“刚才施了针,病情暂且控制住了。”   “那我,我能看看吗?”阿桃心想她要给燕珩写信,总得看一眼祖母的情况吧,不然怎么下笔呢。   太医们对视一眼,思忖着反正太皇太后现在昏迷着,瞧上一眼也无妨,遂打起帘子。   阿桃得了首肯,让拾夏端着绿豆糕一起进去。   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阿桃不禁掩了鼻子,她缓缓靠近床榻,只见床上躺着的那个老人已然瘦得眼窝凹陷了。   阿桃心惊,并着一阵绞痛,这,这还是当初那个爱拉着自己的手说长道短的祖母吗?   上次间还是于昭仪病情稍缓的时候,太皇太后让阿桃吃绿豆糕,并叮嘱阿桃要好好帮慧颖,别让珩郎欺负她。   阿桃那时捧着糕点,笑嘻嘻答:“不怕,珩郎欺负人,我就欺负他。”   祖母愣了愣,呵呵笑起来,抬手摸了摸阿桃的头发。   种种情形,尚在眼前,怎地转眼变成这幅境况?   阿桃问左右伺候的宫女,“祖母吃得下东西吗?”   宫女始终无声地跪在榻前,听阿桃如此问,摇了摇头。   难怪了,阿桃忖度,凡事生病了得吃得下东西,才能恢复得好。   她接过拾夏手里的盘子,轻手轻脚放到榻旁的一张小几上,而后趴在榻边,将林氏的几率花白头发理好,柔声自言自语:“祖母,这是你喜欢吃的,待会醒了,要多吃一点。多吃,病才会好呢,珩郎马上就回来了…”   话犹未了,床上的林氏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因为极瘦,成了皮包骨,两个眼睛显得尤其大,如此猝不及防地睁开,像是骷髅活过来样,这副模样着实吓了阿桃一跳,不由地跌坐在了地上。   但阿桃反应还是快,下一刻惊愕转为惊喜,她重新趴回床榻边,把那碗绿豆糕捧到林氏跟前,乖巧地说:“祖母,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桂芳斋的点心,您好好地把身子养起来,喜欢吃什么我再给您买啊。”   林氏鼓着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桃,空洞又有些神经质,仿佛不认识其人一般,阿桃被她瞧得有些胆寒,嗫喏道:“祖母,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叫太医进来啊。”   阿桃这厢把碗放回小几上,准备叫太医进来,人刚站起来,只觉得床榻一阵动静,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啪地一声,青花瓷碗砸成碎片,绿豆糕咕噜噜滚到阿桃脚边。   她完全愣住了,僵硬着回头,只见久病的林氏居然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布满惊恐和害怕,颤巍巍地指着阿桃尖叫:“是她,就是她!”   阿桃左右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确定林氏是在冲自己叫嚷,“我,我怎么了吗?”   几个宫女上去安抚林氏,一人扶胸口,一人扶后背,希望林氏安静下来,但林氏就如厉鬼上身一般,生出巨大的力量和满满的精神,指着阿桃道:“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我的外孙女,现在还要来害我!要害我的孙儿!”   此时,太医、宫女、太监都从外面进来,一团乱麻。拾夏拉着阿桃往外走,阿桃不肯走,她又唤了两个宫女来,左右嵌着阿桃,生生把人架了出去。   可拉出去又有什么用,阿桃不是傻子,林氏凄厉的话语她都听在耳朵了,明明白白感受到了林氏的惧怕和恨意。   这与平日和颜悦色的祖母简直判若两人。   若是林氏恨意早就根深,那平日里的温声软语,都是装出来的?   阿桃吓到这里,不由地侧目瞧着拾夏等人,猛地推开了搀扶自己的宫女。   拾夏见状上前一步,面带忧色,“皇后,怎么了?”   她上前一步,阿桃就退后一步,不由地怔怔摇头,喃喃道:“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祖母这么记恨我。”   拾夏这会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只得先糊弄道:“太皇太后病情反反复复,说句大不敬的话,她老人家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哪能用常人思维去想。”   “是么?”阿桃歪头,目光如炬,审视拾夏。   拾夏一愣,突然脚下生了钉子,嘴上封了口子,脑里灌了浆糊,没了主意。   繁华盛景被现实的人戳到千疮百孔,拾夏一个宫女不知道怎么去缝圆了。   阿桃见她此番神情,忽然不再逼问拾夏了,她反倒平静了些,似乎将拾夏的话听进去了。阿桃点了点头,道:“是,拾夏是你说的对。祖母已经糊涂了,说的都是糊涂话。”   拾夏展颜一笑,“皇后能明白就好。”   阿桃紧抿嘴唇,安安静静地坐下,守在外间等太医出来回禀:太皇太后脱离危险了。她镇定地开口,“祖母床前离不得人,你们要轮番照顾,有什么情况立刻来玉芙殿报我。”   众人领旨,阿桃起身带着拾夏等人回了玉芙殿。   而后吃饭、沐浴、睡觉一气呵成。   嘉宁那会没去慈明殿,倒是趁人没注意跑了一趟灵隐宫,照旧无功而返。   那就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嘉宁倒也干脆,念着兰翦一人在宫外让人放心不下,要不就直接走吧,到了杭州行一步算一步。   于是,她回到玉芙殿准备去找拾夏商议,怎么从阿桃身边无声无息地脱开。   不成想拾夏没在屋里,一打听才知道去慈明殿,有什么风吹草动好禀告皇后的。   嘉宁颔首,沉稳不乱,今日见不着那就明日再说。   她正准备走,那几个在廊下守夜的宫女道:“阿宁,你傍晚不在慈明殿,可没看到那场景。太皇太后像是疯了一样,拿东西砸皇后呢。”   一人刚说完,另一人用手肘拐了她一下,一根指头竖唇上,“别瞎说。”   嘉宁沉默一会儿,蹲下来细问了问当时的情况。那两个宫女年纪小,还是喜议论这些八卦的。嘉宁稍微哄骗两句,就都说了出来。   正低声说着,殿内传话说皇后要喝茶,叫拿热水来,两个宫女要起身,嘉宁拍拍她二人的肩头,笑道:“我去吧。”   那两人乐得放松,又坐回来继续说话。嘉宁踩着光滑洁净的地板,拎着茶壶续了热水,等里面喝了,嘉宁道:“那我先走了。”   里间值夜的宫女嗯了一声,却听阿桃在榻上轻声问:“是阿宁吗?”   嘉宁顿了顿,掀开珠帘进到寝房,立在榻前道:“是我。”   床帐内静了片刻,嘉宁微蹙秀眉走上前查看,哪晓得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香软纱帐中伸出来,将她一拽拉上榻去。   嘉宁没料到阿桃来这一下,着实有些慌了,整个人倒在热烘烘的铺面上,浑身紧绷,谨慎地盯着阿桃。   眼前的阿桃披散着头发,坐在一旁,漂亮的眼睛哭得通红,肿的如核桃一般。   嘉宁回想方才,没听说皇后怎么哭怎么闹了呀?宫女们还说皇后镇定自若,指挥众人,有些风范呢。   莫不是躲在床上哭的?   “皇后,”嘉宁舔了舔唇,问:“您怎么了?”   阿桃扬起脸,两道浅浅的泪痕在月光下尤其明显,她握住嘉宁的手,哽咽道:“阿宁,我猜想他们都在骗我。只有你是我带进来的,我可以相信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揭晓真相,女鹅这颗小心脏要遭受社会重锤了!   珩郎再不回来,后院就要被公主烧光了(抠鼻   周四继续~ 第42章 素锦门   “他们?”嘉宁“不解”地眨眨眼, “他们是谁?”   “他们…”阿桃压地了声音,指了指外面,“拾夏他们, 他们有事瞒着我。”   看来她已经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了,嘉宁并不意外, 经过下午慈明殿那一出,这个元桃若是再不怀疑,那就真是傻的了。   但嘉宁没有露出过多情绪,仍旧保持疑惑, 她皱眉道:“皇后,为何要这样说。”   阿桃想了想, 说:“下午我从兴隆街回来的时候,畅通无阻,街上行人被清理的过于干净,去的时候快三刻,回来快马加鞭不过半刻就到了, 实在奇怪。”   嘉宁认认真真听阿桃倾诉,时不时地点头附和,道:“说起来, 我也觉得奇怪。”   “是吧!”阿桃接着道:“拾夏说太皇太后说的是糊涂话, 但我觉得她说的是真话,她老人家真的厌恨我, 讨厌我,她说我害人,害了许多人。再加上于昭仪之前写给我的那首诗,她把我与景国比作匈奴,我想我应该能猜到这股恨意从何而来了。”   “诗?”嘉宁撑起身子, 与阿桃对面而坐,“什么诗?”她问。   阿桃的眼神空空,越过嘉宁的肩头,凝视一处,缓缓道:“王昌龄的那首出塞。”   嘉宁之前听拾夏说起于慧颖自焚的事。这个女子嘉宁是有印象的,当时父皇要给嘉宁找伴读,几个世家女里挑中的于慧颖。   谁知年仅十岁的于慧颖心气高得很,说什么也不入宫做公主的陪衬。   过了这些年,于慧颖还是保持着心高气傲,宁折勿弯,嘉宁内心是十分敬佩的。   尤其是,知道燕珩维护这个景国女子,还胆敢在眼皮子低下抄边塞诗戏弄阿桃,嘉宁也有了几分痛快,脑中萌生一个邪念。   她听阿桃说完,犹豫了许久,阿桃推了推嘉宁,道:“阿宁,怎么了?”   阿桃欠着身子,看懂了阿宁欲言又止的表情,急急说:“阿宁,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快说吧。”   嘉宁缩着脖子,被阿桃百般央求,才弱弱地说:“皇后,你知道这出塞诗还有续吗?”   阿桃摇了摇头,嘉宁清了清嗓子,念道是:“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嘉宁打量阿桃震住的脸色,知道她是听懂了其中意思。这几句里可不光是厌恨之意了,那是包含了淋漓杀意。   “为什么?”阿桃百般不解,“为什么她们这么恨我,是恨景国吗?我们景国…”她停顿片刻,道:“我们景国真的像匈奴一样吗?”   嘉宁品味着阿桃的认知被一步步瓦解的过程,别提有多快活。   她见气氛到了,趁热打铁,试探着对阿桃道:“皇后,其实,您若想要知道真相,可以随我出宫看看。”   “出宫?兴隆街不是宫外吗?”   阿桃说完,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所有所有的不解都在这道灵光里。   “那不算,”嘉宁直白告诉阿桃,她反握住阿桃的手,真切地说:“我带你去真正宫外。”   “...好。”阿桃浑身发抖,答应了下来。   嘉宁并未把这段事告诉拾夏,阿桃也瞒得严严实实。过了几天,太皇太后病情趋稳,阿桃仍旧叫拾夏等几个贴身宫女去慈明殿,说是要替皇后尽心照顾太皇太后,其实是要把人支开。   如此一来,阿桃的身边就剩下嘉宁一个了,这天晚上两人说要在房间里练字,万不许旁人打搅,门一关起来,嘉宁就拿了一套宫女的衣服给阿桃换上。   天一擦黑,便翻窗户出了玉芙殿,沿着宫中小路往素锦门而去。   嘉宁走的这条小路,不是平素芸娘和拾夏会带阿桃走的地方,她正埋头走着,突然一片残破的轩阁闯进眼帘。   阿桃看多了玉芙殿的精致锦绣,对于眼前的破败宫殿,她不禁停住了脚步,“这是冷宫?”   在阿桃的意识里,东都皇宫布局恢弘,造型古朴俊秀的。她见过的殿宇即便比不上玉芙殿、拱辰殿等,但都是各有千秋,值得品鉴,可能只有所谓冷宫才会这么破败,房梁倒塌,青苔遍墙。   “不是冷宫,那是昆玉殿,原本是皇帝欣赏歌舞的地方,那是绛萼轩,原先有养着几只仙鹤,通灵性的。那是练光亭,亭后有假山石壁,有活泉水从石壁上倾泻下来,水雾缭绕,好似到了仙境一般。”   阿桃走近那片宫殿,现下都被帷布遮挡了起来,许是很久无人看管了,帷布都发黄开裂了。阿桃拨开一片帷布往里面瞧,只见大片大片被烧焦的痕迹。   “失火了?”阿桃道,“谁干的?”   嘉宁沉默不语,须臾,只是道:“我们快些走吧,还得赶回来呢。”   阿桃见她不愿意说,也不再问了,其实就算嘉宁不说,阿桃也有答案了。   到了素锦门,有几个守门的侍卫歪在房门里打瞌睡,嘉宁疾步走过去,敲了敲门,递了一块令牌并几块碎银子进去,轻声道:“玉芙殿着我出去办事。”   那几个侍卫听出阿宁的声音,也是相熟了,比对了腰牌,收起了银子,错身望了外间一眼,只见还有一个身量纤细的宫女双手紧握,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   侍卫便多问了一句,“怎么?要两个人出去?”   嘉宁不多话,倒竖秀眉,沉声道:“玉芙殿的事可不能瞎打听。”   那几个侍卫都是最低阶的士兵,自然不敢跟玉芙殿叫板,且嘉宁通身气派,他们也不敢招惹,取了钥匙开了一侧小门,送嘉宁和阿桃出去,低声嘱咐道:“子时前回来,不然换班了,你们不好解释。”   嘉宁应了下来,带着阿桃快步往外走。   方才他们一路出宫都没有月亮,贴着墙根摸着黑过来的。现在月亮倒是出来了,而且是條地从厚厚的云层从跳出来,瞬间照亮了东边的那片乱葬岗,阿桃猛一见整片山岗上都是墓碑,心提到了嗓子眼,胸口闷闷地,说不出的难受。   “皇后,”嘉宁扯了扯阿桃的衣袖,道:“别看了,时间有限,快随我来吧。”   阿桃从那震撼的墓群中回过神来,纠正嘉宁,道:“你别叫我皇后了,待会你就叫我阿桃。”   嘉宁回头瞧了阿桃一眼,点了点头。   原本素锦门外几条街道聚集住着不少宫女太监的亲眷,即便挨着乱葬岗,那也是上接皇宫,下承市井,最是热闹的。   可夏国国破之后,大批宫人被屠被掠,人物屋空,这几条街自然就萧条下来。   阿桃和嘉宁穿梭其中,皆是黑压压的,半个人影都没期间,偶然看到一间歪斜的瓦屋里点着灯,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没添人气,反加阴气,阿桃抱紧双臂,紧跟上嘉宁的步伐。   出了街巷,拐过一截小巷,眼前豁然开朗。街坊各色铺子,招揽的灯笼、幡旗都有,阿桃松了口气,这才是她想中的东都。   晃眼一看,似乎跟兴隆街没什么两样。只是此地还不算东都最繁华的地段,没兴隆街热闹罢了,有些店铺没有开门,有些即便开门了也只是露出半个门脸,丝毫没有招揽生意的样子。   阿桃刚要开口问嘉宁,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而来,嘉宁捂着阿桃的嘴,侧身躲进一条小巷子里。   一队铠甲士兵骑马而来,在她二人不远处的一家小酒馆停下,翻身下马,三五相拥,踢开酒馆的大门。   掌柜露出无奈的笑容,给那几个士兵倒上酒水饭食等,而后又在柜台下躲了起来。   阿桃就这么瞧着,耳边是那群士兵醉醺醺的话语,放肆的大笑,他们在说哪家的酒菜好,哪家的姑娘美,嘉宁听不听得懂,阿桃不确定。   阿桃是将每句狂放肆笑都听进去了,他们说的都是景国话,穿得也是景国的铠甲。   正在说着,一个小姑娘懵懵懂懂地揉着眼睛从后院走进来,掌柜的吓得跳起来,推着那小顾姑娘往回走,却被那群景国士兵叫住,掌柜的赔着笑将身子挡在那小姑娘前面,似乎在说什么求饶的话。   阿桃只听某个景国士兵大喝一声:“小什么!老子不嫌小!”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头皮都炸开了,忍不住脱开嘉宁的手就要往外走,嘉宁将人拉住,压低声音道:“别忘了你现在也穿着汉女衣裳,你出去要怎么替人出头?别把自己也折进去!”   阿桃那股子古道热肠刚升起来,就被嘉宁几句话浇灭了。   “那怎么办?”阿桃靠在墙上喘着粗气,眼圈都红了,道:“这附近没有衙役么?我们可以报官啊!”   “他们就是官,报到哪里去?谁敢管呢?”嘉宁道。   阿桃怔了半日,在嘉宁眼中看到了点点泪光和多般无奈,阿桃心里翻江倒海,耳边满是不远处那酒馆父女的哀求,她咬着牙回头看,只见掌柜的被两个兵拔刀压着跪下了,那小姑娘被强拉着往桌子上抬。   阿桃突然回想起,她过山海关时被夏国流兵所劫,那群人为何对景国恨之入骨了,为何要用对手无寸铁的女人出手,为何强了还不算还残忍地杀死。   这其中可能有一报还一报的意思。   如此想着,阿桃胸口猛地蹿起来一阵呕意,她咽了好几口唾沫,将那股恶心的感觉咽下去,抚着胸口的时候,阿桃摸到了怀中藏着的火折子。   那本是想着晚上出门方便照明用的。   阿桃灵光一闪,拿出火折子,在嘉宁耳边低语了几句,二人猫着腰偷溜到那群景国士兵的坐骑旁。   阿桃将嘉宁身上的火折子都拿出来,相继点燃,扔到那些马匹脚下,火光冲起来的拿一下将几匹坐骑吓了一跳,扬起前蹄长啸一声,在地面不安地跳蹬,挣脱了石墩子上的绳子,撒缰而去。   一匹跑了,另外几匹也待不住了,也都挣脱捆绑朝不同的方向跑了。   里面的正欲寻欢的人听到这动静,也没兴致了,骂骂咧咧追了过去。   那酒馆的父女逃过一劫,谢天谢地紧紧关上了大门,落了两道锁才放心。   嘉宁蛰伏上京三年,这样的事看得太多了,不是她心硬了,她起初也哭,也闹,也想逃。但事实告诉嘉宁,小不忍则乱大谋。   可阿桃年纪小,性子直,哪会管这么多。救下了两个人,可阿桃内心的愧疚之情并没有减弱,反而越浓。   这是阿桃看到的,仅仅一件她已经受不了了,她没看到的呢。   还有多少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事情,是她景国的子民在中原的土地上干的呢。   “还走吗?”嘉宁问阿桃。   阿桃合目,静了片刻,而后睁开眼,坚定地说:“走。”   嘉宁微微叹了口气,指了指东边,道:“那跟我来吧。”   阿桃拍拍衣裳,正准备跟上去,忽而余光瞄见一道黑影闪过,她脚步顿住了,直起身子望向巷口。   “怎么了?”嘉宁催促。   “有人跟着我们。”阿桃道。   嘉宁面色一滞,上前两步拉住阿桃袖子,“哪有什么人呢,是你看错了吧,再不走,就难回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43章 不眠夜   子夜时分, 两个黑影划过皇宫的甬道,行色匆匆。   阿桃和嘉宁按照计划从外面回来,嘉宁走在前面, 阿桃闷头跟在后面。   再次路过北面那片破败宫殿时,阿桃想起就在半个时辰前, 嘉宁带她去了趟相国寺。   那传说中恢弘寺庙也是一片焦土,残垣断壁,清清冷冷。   嘉宁说相国寺不但是国寺,寺内还有几幢藏书阁, 藏有许多善本孤本典籍,这一把火烧掉的是半个中原的文脉。   嘉宁说的每句话都清晰地刻在在阿桃脑子里, 脚下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幸好嘉宁停下来扶住她。   “没事吧?”嘉宁问。   阿桃说不出话来,只是摆摆手,两人沿着原路, 爬窗户回到玉芙殿,嘉宁将来两人穿过的衣裳换下来,偷偷放到浣衣房, 混在宫女换洗的衣裙中, 不叫人察出端倪。   安排妥当后,嘉宁再次返回玉芙殿时, 阿桃还坐在榻边,低着头,也不动,也不说话。   此时的阿桃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虚影, 当晚看到的东都城那般真实地存在,将她印象中的美好世界残忍地打碎。   点火折子惊了景国士兵的坐骑后,她们两个女子一路往东,到了东都繁华地界。   粗粗一看,跟兴隆街没什么两样,还是灯红酒绿,还是熙熙攘攘,店家揽客,铺面叫卖,热气腾腾,一点不少。   但仔细瞧,街道上时不时有景国士兵打马巡逻,店中寻欢的都操着景国的口音,连景国的军旗都高高地挂在了城门楼上。   若不是阿桃还清醒,她险些分不清脚下的土地是上京还是东都。   阿桃记得上次她问芸娘可不可以去相国寺,芸娘绝口不提相国寺被焚毁一事,仿佛烈火从未燃起。   芸娘也在骗她。   阿桃的心坠进深不见底的海里,越来越沉。   有脚步声靠近,阿桃扬起脸,见嘉宁站在窗棂投射在地的光影里。   阿桃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蹭地站起来,越过嘉宁,扑向一旁的梳妆台,从上面找出一个紫檀描金木盒,盒子打开来,里面满满都是与哥哥往来的书信。   阿桃的手有些颤抖,她将那些信展开来,也不细看,只是将信纸铺在脸上,仔细嗅闻墨水的味道。   嘉宁上前,刚问了句怎么。   阿桃挑拣出几封来信,拎起裙子往外跑。   院中有值夜的宫人,他们正偷偷打瞌睡,猛见房门被皇后从内打开,而后皇后披头散发沿着回廊往书房那边跑,不明就里地站起来。   再看嘉宁,她紧跟在后面,朝众人摆手,“没事,皇后睡不着,去书房找本书看。”说完也追到书房去。   阿桃撞进房门里,也不关门,直接房间里上下翻找,嘉宁远远地就听到了动静,她皱眉赶过来将房门掩起来,眼看阿桃将书房翻个乱七八糟,整个人要么踩在凳子上,探手往外书架上掏,要么跪在地上,在案几下摸。   “皇后,”嘉宁问,“您究竟在找什么?”   阿桃还是没有回答,她几乎将整个书房都翻了过来,终于在靠墙的立柜里搬出一个匣子。   阿桃将匣子捧着放在地上,她也坐在地上,打开匣子,里面零零碎碎装了好些东西。   嘉宁凑近瞧,阿桃拨开没要紧的,摸出一块墨条,阿桃将墨条放近鼻子,一股熟悉的墨香窜进鼻腔。阿桃浑身一震,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般。   她还是不信,再次将信纸靠近,深吸一口,细心地与墨条的味道做比对。   一样的。   真是一样的。   阿桃的身子颓然一送,瘫坐在地,墨条哐当掉在地上,手中的信纸也随着夜风,飘然散落。   最开始闻着那墨香阿桃就觉得有些怪异,太清香,不似景国那些粗制滥造的墨水。   现下阿桃在燕珩的书房里翻到了一模一样,这就意味着…   “他一直骗我…”   “他一直骗我…”   阿桃将这句话念了数遍。嘉宁弯腰拾墨条和信笺,放在鼻尖嗅了嗅,她不由地蹙眉。   “这是…”嘉宁开口,但即便不问,她也能大概猜到这些应该是阿桃的亲友给她写的信。   “是哥哥给我的信。”阿桃幽幽地说,“从四月到现在,总共十二封信,每一个字…”   她哽咽了,一滴泪从空洞无神的眼睛里落下来,划过脸颊,挂在腮边,欲坠未坠,阿桃嘴唇发抖,不愿意说出,但又不得不承认。   “每一个字都不是哥哥写的,都是燕珩拿来骗我的。”   嘉宁面色铁青,她不能理解燕珩为何要要这样做,她已经不知道如何评价燕珩了。   不光嘉宁不能理解,阿桃身为局中人,更加不能理解。   燕珩自认的满腹爱意,苦心经营,在今夜,在阿桃一步步解开由燕珩亲自缝纫的那残酷世界的华丽遮羞布时,往日所有的美好都变成了恐怖和可怕。   “阿宁,”阿桃仰起头来,问嘉宁:“兴隆街是什么地方,你在宫里当差有年头了,你该知道的对不对?”   “……”嘉宁有些踟蹰,在思考如何措辞。   阿桃却截住嘉宁的思维,干脆地说:“阿宁,我要真相,不要解释。”   嘉宁眸光闪动,她看着仍旧瘫坐在地上的阿桃,她的眼神从初见时的清澈懵懂,只用一夜天光,天翻地覆,深沉幽暗了不少。   “那是,前朝夏国哀帝为嘉宁公主修建的御街。”   嘉宁将哀帝这个称呼咬得极重。   “哀”这个号是景国攻破夏国后,景国皇帝赐给嘉宁父皇的。   她记得当时自己与父皇的囚车不过几丈远,她被鞭打得浑身是血,动弹不得,只能流着泪眼睁睁地看着,同样衣衫褴褛的父皇在囚车里朝上京的方向磕头谢恩。   “御街?”阿桃追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嘉宁蹲下来,与阿桃平平对视,一字一句告诉她:“那是哀帝为了让嘉宁公主在宫内,就随时能享受民间风貌,所修建的宫宇。那儿房屋的造式、布局、走向与东都繁华街区别无二致,只不过兴隆街到底还是在皇宫内,一条路走到尽头,就是宫墙。皇后每次去,是不是差不多时候就回被带回。”   阿桃回想起来确实是如此,她睫毛铺上,透出丝丝焦虑不安,她抬手握住嘉宁的手臂,嘉宁这才感觉到阿桃一直在颤抖。   “那么说,街上的那些人…”   “都是假扮的,都是宫女太监。”嘉宁毫不留情,打碎阿桃最后一点希冀。   嘉宁眼见着阿桃的脸刷地一下白了,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似乎能听到阿桃内心轰然崩裂的声音。   把美好无情打碎,是世间最残酷的事情。   嘉宁原本想杀了这没脸没皮、鸠占鹊巢的元桃。   但仔细一想,死真的太轻松了,还不如让这个与自己一般大的景国女孩,尝一尝她曾经受过的苦。   受一受那正反颠倒、信念倾塌的感觉。   此刻,嘉宁还要装作柔弱的宫女,无辜地反问阿桃,“皇,皇后,陛下他们到底要作甚啊?”   阿桃连遭打击,已经快要支持不住,所有的精神和气力好似在一瞬间被抽空,恍恍惚惚,直至嘉宁这般问,阿桃稍微回过神来,缓缓开口,“是啊,我也想问一问。”   阿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房中无序地踱步,神经质地念叨着:“我的使团无人生还,我身边都是他的人,外界信息瞒得严密,行动坐卧都有人辖制监视,连与我接触的太皇太后、昭仪等宫妃,他们言行都被精细打磨。不教我读书写字….”   说道这里,阿桃突然瞪圆双目,又发疯一般往寝房跑,嘉宁见状上前嵌住她,这么晚了,可不能由着她闹了。   可阿桃本就身体好,身量高,再加上精神纷乱,脑中只有自己当下认准的一件事,反而更加激发出更大潜能,一把推开嘉宁,疾步回到寝房。   嘉宁在后面给她擦屁股,安顿被惊醒的宫人,关好门窗,转身瞧阿桃直奔床榻,将平日爱看的那些话本小说全部拿出来。   此时,阿桃也看懂了那本写夏国汉女和景国士兵的《鸳鸯缘》,是有多么的腌臜讽刺。   阿桃几乎是碰到那本书,就触电般扔了出去,阿桃连连退后,跌坐在地上,止不住的发抖。   嘉宁走上前,将那些阿桃喜欢看的书一一捡起来,有几本掉在阿桃脚边,嘉宁自然靠了过去,阿桃低叫道:“别拿过来,别拿过来!他们不光骗我,还要拿这些东西愚弄我,我成什么了?任人摆布的草包吗?!”   今夜阿桃知晓得太多,她的国家肆意奴役无辜百姓,她优秀的丈夫是帮凶不说,还变态得编制无数谎言将自己圈禁。   阿桃越想越不寒而栗,浑身止不住的发抖,终于彻底奔溃,抱头痛哭。   嘉宁听话,不再上前,就不远不近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墙角无助的女孩,仿佛看到了当年才去上京的自己。   三年来,被掳至上京的多少个日夜,她也是缩在墙角偷偷哭泣渡过的。   如此想,嘉宁方能将心内那点怜惜压了下去。她定了定神,轻声道:“皇后,陛下想必有自己的安排,只是我今日真相告知,怕是不能再在玉芙殿待下去了。”   嘉宁引导着阿桃开口,为她铺好全身而退的后路,嘉宁求道:“皇后,让我回素锦门好不好。”   等到了看守宽松的素锦门,嘉宁就好脱身,出发继续南行。   阿桃还是将头埋在膝上,肩头一抽一抽的,嘉宁把手中那些话本都整理好,放在一张几上,而后挨近阿桃身旁,伸手拦住她纤薄的背脊,缓慢抚顺,一边再次在阿桃耳旁道:“皇后,要是陛下回来,知道我带您出宫的事,我的小命就没了。”   嘉宁是吃定了阿桃心地善良,故意将此事说得严重,好让她立时将自己派回去。   等了须臾,阿桃扬起脸,泪眼婆娑,她转头看着嘉宁,后者虽然蒙着面纱,能够遮住若干情绪,让她保持思路清晰,沉着冷静。   但这个距离极近,阿桃目光炯炯,似乎要把嘉宁内心最深处都看个明白,她不由得往后倒,却不想阿桃更快一步,将嘉宁的面纱扯下。   “啊!”   嘉宁迅速后退,惊恐地举袖遮住自己的脸,但阿桃还是把她脸上的伤痕,瞧得一清二楚。   “阿宁,”阿桃红着眼眶,手将面纱捏紧,质问嘉宁,“你不是说你是生了皮癣吗?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嘉宁躲在袖子后面,思绪飞转,可还没等她把解释来得及组成言语,阿桃又问:“今晚,一直有个年轻男人跟在你我后面,我分明看到了,你却闪烁其词,那人是谁?”   阿桃见嘉宁不答,扼住她的手腕,发出关键一问:“你不是种花的宫女阿宁,你到底谁?”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真的不笨,她是被pua太久了,智商需要花点时间重新占领高地。   明天继续~ 第44章 梦破碎   阿桃见嘉宁不答, 扼住她的手腕,发出关键一问:“你不是种花的宫女阿宁,你到底谁?”   嘉宁一时也愣住了, 阿桃说的那个年轻男子是兰翦,他没法混进宫来, 就在外面接应,今晚露了一点踪迹,嘉宁以为搪塞过去了,没想到阿桃一直惦记着。   兰翦是嘉宁从小时候就在一起内侍, 在上京的那段日子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扶持,嘉宁恐怕在第一次被景国士兵□□时就, 一条麻绳勒死自己了。   好在兰翦及时赶来,拼命徒手把绳子扯断,将人救活,嘉宁那会一夜间从天堂跌落地狱,没了家国, 没了贞操和尊严,真真心如死灰,一心寻短见。   兰翦救了她, 她还狠命捶打兰翦的背脊, 痛哭流涕道:“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   兰翦心里也很难过, 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能紧紧地抱着嘉宁,给她温暖的体温。   若不是有这番劫难,兰翦一个宦官如何能拥抱云端的公主呢?   即便兰翦第二天就因得罪押解他们的千户,而被拔了舌头, 但他一直竭尽全力陪在嘉宁身边。嘉宁进浣衣局后,兰翦就在净房倒夜香,两人不常见面,可但凡见面都会互相鼓励。   嘉宁逐渐坚强起来,兰翦说不了话了,嘉宁便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放心,终有一天,我要带你回去,我要把他们都赶出中原。”   为此,兰翦无时无刻默默保护嘉宁,嘉宁冒险进了宫,他就守在乱葬岗,嘉宁出宫,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偷偷跟在后面,是为了保护两位姑娘。   毕竟,阿桃和嘉宁都是花样年华、穿着不俗,景国驻军兽行罄竹难书,不得不防。   兰翦算是小心谨慎,可嘉宁哪里知道阿桃自小便以打猎为生,听声辨位,最是拿手,再加上精神紧绷,一点动静都能引起阿桃的注意。   她当下也没想太多,直接问嘉宁了。   在阿桃心里,嘉宁是个细心的人儿,伶俐得很,可问了两次,嘉宁都说没看到,看错了等语。   阿桃便觉得不对劲,方才嘉宁言语之间一直想要离开,阿桃更加坚定了心里的想法,这个宫女有问题。   阿桃骑射俱佳,力气不小,但嘉宁也是炼狱里爬出来的奇女子,又比阿桃年长几岁,怎会被阿桃轻易压制住。   她见瞒不住了,索性也不瞒,开口承认:“是,我不是宫女。”   阿桃大惊,额上不自禁冒出冷汗,现在这情况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了。阿桃的另一只手悄悄去摸旁边架子上搁着的一块镇纸,想着如果待会形势不对,先把人打晕再说。   就在她脑子盘活的时候,嘉宁却趁着空档,起身一跃,将阿桃扑倒在地,双手掐住阿桃的脖子。   “你——”   “别说话!”嘉宁冷声喝道。   阿桃方才力道虽然大,可到底没有下死劲,嘉宁这遭可是露了杀心,额角的青筋都暴露出来了。   阿桃因为被压住气管,没法呼救,只能空张着嘴,双脚扑腾,双手攀着嘉宁的手臂,想要挣脱。   嘉宁撑在阿桃的上方,眼睁睁地瞧着阿桃粉白的脸逐渐紫涨,到惨白,在那一刹那嘉宁脑中闪过许许多多的场景。   譬如血流成河的东都城,被凌、虐致死的姐妹们,上京酷寒无比的牢笼,可不见天日的浣衣局,嘉宁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淹没最后一丝理智。   但某一瞬间,嘉宁对上阿桃的眼睛,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那双无辜清澈的眼睛。   嘉宁犹豫了。   最终,   最终,   良善还是战胜了仇恨。   她下不了手,劲道松了下来。   脖子上紧束骤脱开,阿桃像溺水的人跳出水面,全身无力,知道身边的女子危险,但她实在没力气呼救,只能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嘉宁靠在墙边坐下,看着阿桃眼角流出泪水,她哼了一声,道:“你还哭?该哭的是我吧。”   阿桃抽抽噎噎,慢慢地勉强恢复力气,从地上一点一点爬起来,一面捂着脖子一面盯着嘉宁,生怕她再次扑上来。   “你,你是夏国人?”阿桃问。   嘉宁不置可否。   阿桃道:“你对这皇宫这么熟悉,却说不是宫女,你是妃子、公主,还是女官?”   嘉宁方才是想承认自己不是阿宁,但她习惯脱口而出的是“不是宫女”,这般身份地位认知,卖了破绽,被阿桃抓个正着。   当然不止这点,阿桃现在回想,燕珩要控制住自己,自己身边人都是精心筛选过的,第一次想要留下阿宁,就被芸娘变相拒绝了。   这次,嘉宁被带回来后,能在玉芙殿住的顺顺利利,肯定有人帮她。   “是,拾夏,还是庄嬷嬷?”阿桃问嘉宁,“如果没有他们两个,就算我不在意,你也不可能一直以面纱示人。”   嘉宁倒是没想到阿桃今夜见证这么多,人非但没有疯,现在还能想通许多事,心道莫要小瞧了这个女孩。   面对阿桃的发问,嘉宁正要说话时,传来清楚地吱呀一声,有人从外把门打开了。   阿桃想要呼救,嘉宁再次上来想要制住阿桃,两人相持不下时,只听拾夏低呼:“公主!”   嘉宁不禁扶额,拾夏见状吓到了,竟然叫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公主?!”阿桃绞着嘉宁的手,打量她,诧异道:“你真是公主?!是夏国哀帝的公   主?!”   即便嘉宁避而不答,阿桃也在拾夏慌张的神情中找到了答案。   拾夏飞奔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帮哪一边为好。她挤在中间,把两人攀颤着的手用力分开,嘉宁本在用力,拾夏去掰她的手,又轻轻说了句,“公主,别闹起其他人来,功亏一篑。”   说到这里,嘉宁这才将手一撒,阿桃失了支撑,整个人猛地往后倒,磕在地板上,重闷一声。   拾夏吓了一跳,赶紧去瞧阿桃,阿桃却躲着她,退到墙角。   “怎么回事?”拾夏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嘉宁。   嘉宁淡淡道:“我带她出宫了。”   拾夏顿觉天旋地转,手脚冰凉,“为什么啊!公主!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我?”嘉宁指了指自己,冷哼道:“我是在救她,我是在把她从虚无缥缈的空中阁楼里拉出来,她还得感谢我。”   拾夏咬着唇,双手紧握,望着那个躲在墙角的人儿,脸上情绪复杂,有怜惜也有愧疚,她轻轻唤道:“…皇后”   话未说完,阿桃扬起脸来,问她:“拾夏,为什么骗我?”   拾夏眸光一闪,面露难色。   “是不是燕珩的命令?”阿桃直言不讳。   事到如今,拾夏瞒无可瞒,她艰难地点了点头,阿桃额角一阵刺痛,引得她双手捂住脑袋。   “皇后!”拾夏要走过去,阿桃腾出一只手拦住拾夏,“别过来。”   阿桃按着额角,再问拾夏:“他费尽心机,动用这么多人力物力,把我连哄带骗锁在这金丝囚笼里,是想要做什么?”   “这…”其实,拾夏也不明白,他们很多人都不明白,燕珩那些所作所为,到底算不算是爱。   “陛下说,”拾夏顿了顿,回想着燕珩的话,勉强转述给阿桃,“陛下说,皇后天真烂漫,自当该小心呵护,有些事皇后不必知道…”   拾夏这番话真是震惊阿桃,什么叫不必知道,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思维,她有权选择是非善恶,燕珩凭什么擅自做主剥夺她的权利。   她元桃又不是一条狗,能够完全依附主人的意志存活。   再往深处想,阿桃不寒而栗,所以燕珩将人间的真实都隐藏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那自己的所作所为、格格不入,岂不是都在别人嬉笑戏虐里?景国罪孽深重,这里大多数人都深受其苦,他们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每日伺候自己?   在这一刻,阿桃想通了于慧颖其人,当真相解开,她的那些怪异、莽撞、疯癫的行为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阿桃终于懂得,那首诗的最终含义。   终于知道,于慧颖为何要把景国比作匈奴。相对而言,可能景国比匈奴更加可恶。毕竟本朝人没有经历过匈奴,可景国却把炼狱带来了中原。   阿桃简直不敢想象,再过几年,自己开开心心地生儿育女后,燕珩是否会将她与孩子一起囚禁,杜绝他们与外界接触。   就像对自己一样,不施文教,不授道理,众人皆醒她独醉。   如果没有嘉宁,阿桃现在还被瞒在鼓里,虽然嘉宁的方式有些残忍,但阿桃竟还得感谢她,让她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   拾夏见阿桃眼中净是惊愕和空洞,整个人呆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动静,生怕她出了什么问题,上前将人扶到床榻上坐着,蹲下来揉搓着阿桃的手,而后转头对嘉宁说:“嘉宁公主,你要不快走吧。”   嘉宁?   阿桃听到这个封号,眼中神色恢复两分,她抬头去看眼前的女子。   怎么?   眼前的女子,居然就是传闻中哀帝最疼爱公主殿下?   就算无知如阿桃,她又何止听过一次嘉宁公主的传闻,可让阿桃如何将这个容颜被毁的女子与国朝最尊贵的女儿联系在一起呢。   “我以为夏国国破之后,嘉宁公主已经…”阿桃嗫喏着,没继续往下说。   “已经死了是吗?”嘉宁整理着衣裳,面对拾夏紧张催促离开的眼神,她并不打算撤退,而是坐在一旁心平气和地道:“元氏郡主,我可以告诉你,夏国国破之后,很多公主贵女被杀死不假,但有更多的女孩被你景国的军队掳至上京,为奴为娼,百般折磨,生不如死。”   拾夏感觉到阿桃的手越发冰凉,她算是恳求嘉宁,“公主,别说了…”   可阿桃却反握住拾夏的手,端详嘉宁,道:“那你…那你…岂不是…”   岂不是也受到了非人的对待?   嘉宁掀起眼皮,瞪着阿桃,反问她:“要我给你详细描述吗?”   “不!”阿桃猛地站起来,身子微微颤抖,她的心情有谁能够理解。   若阿桃是被害那一方,国破家亡的是她,她还可以恨,可以怨,可以报仇。   但现今她是加害的那一方,她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她也姓元,也是景国皇族。是她害得慧颖和嘉宁,这类原本可以享受美好生活的女孩。颠沛流离,毫无尊严。   她该怎么办?   她恨谁?怨谁?   这番滔天大罪,非一死,不可谢,非百世不得轮回,不可谢。   阿桃手足无措地站着,胸腔里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眼神飘忽,满心羞愧,不敢再去看旁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床边的案几上,内里放着一把金剪子。   阿桃睫毛都在发抖,一滴泪花落下,鬼使神差的,阿桃快速抄起剪子,朝手腕上划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真相大白!   珩郎回来就直面火葬场,太刺激了!   明天继续~ 第45章 心坚硬   说时迟那时快, 拾夏扑上去夺下阿桃的剪子,扔的远远的,而后抱着阿桃低呼道:“皇后, 冷静一些,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 等陛下回来,玉芙殿的宫人还有活路吗?”   阿桃本还挣扎着,但拾夏的话提醒了她,闻言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问拾夏:“问秋和黛儿,他们是真的被调去其他宫殿了吗?”   拾夏愣了一下, “她们,她们…”   “她们还活着吗?”   “还活着,”拾夏怕阿桃再次做出傻事,忙如是说,可过后又弱弱地补充, “问秋还活着,黛儿,被打了二十板子, 没熬过去。”   阿桃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她轻声呢喃:“那么,公主回来, 是来杀我的吗?”   “杀你?”嘉宁冷笑,“我杀你做什么,什么用处都没有,还脏了自己的手。”   嘉宁起身将面纱带好,对拾夏说:“天快亮了, 我得走了,你跟我一起。”   “我?”   “当然,她什么都知道了,你还有活路?”嘉宁就这么当着阿桃的面说,丝毫不避讳,仿佛阿桃不存在一样。   拾夏担忧地转头看了一眼阿桃,后者迷蒙地摇头。   阿桃现在脑子很乱,万事理不出个头绪来,但她绝不会去伤害拾夏。   “退一万步说,她就算没有这个心,等燕珩回来后,两人对峙,按照燕珩的脾性,你作为贴身宫女,能留下性命?”   嘉宁这话说的没错,拾夏左右是待不下去,她咬着唇想了许久,正在踟蹰不决时,感觉有人搡了搡自己的肩头。   是阿桃。   她整个人像是将丢了魂魄找回了两分,轻启朱唇对拾夏说了两个字,“…走吧。”   #   旭日东升,嘉宁和拾夏找到庄嬷嬷,想带她一起走,无奈庄嬷嬷道:“老奴年纪大了,哪儿都不能去了,就守着这幢宫殿吧。”   几经苦劝无用,拾夏跪在地上,哭了又哭,还是嘉宁当机立断,拉着拾夏往素锦门去。   拾夏低着头,一路无话,紧跟在嘉宁身后,心跳极快,哪还有心观察其他。   可嘉宁还能保持清醒,她带着面纱方便察看宫内情况,只见路过的宫门看守都增加,机警的直觉告诉嘉宁,事情不太对劲。   果然眼瞧素锦门就在眼前,从西边疾驰一队兵马而来,高声道:“陛下就要回宫了,下令严守各宫宫门,只进不出!”   拾夏骇然仰起头,下一秒又被嘉宁摁下,拉扯着她迅速转身,按照原路往回走。   “怎么回事?”拾夏嘴唇颤抖,“即便是陛下回宫,也不会严禁出入,没道理。”   “凡事皆有道理,”嘉宁回身偷瞄那红漆斑驳剥落的朱门重重合上,心狠狠一坠,已经百炼成钢的她,也没来由地膝盖发软。   不好!定是出事了。   嘉宁内心如是道。   这天日头极大,虽然已到了秋天,带回热的天光照的人睁不开眼睛,嘉宁和拾夏闷头往回走,可往回又能去哪里?   当下可真是没了主意。   就在此刻,有人唤了一句:“阿宁。”   嘉宁抬起头来,只见阿桃领着庄嬷嬷等几人,迎面而来。她已经换上了一声湖蓝襦裙,齐整的云鬓上别着俏丽的珠花,唯有两只红红的眼睛显出她昨晚经历过大起大落。   拾夏也看到了阿桃,刚开口要说话,却见阿桃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唇边,拾夏将话语咽了下去。   两人跟着阿桃来到一偏僻处,庄嬷嬷带着余下人在四周看守,阿桃才放心地说:“珩郎…”   她怔了怔,下意识的习惯还是改不掉,即使阿桃现在对他满是惧怕和怨念,但还是忍不住叫燕珩为郎君。   “我才刚得了信,他中午就进东都,宫内戒严了,连我的玉芙殿都增派了人手。”阿桃道。   “怎么会这样?出了什么事?”拾夏焦急地问。   “好像,”阿桃垂下眼眸,道:“好像他受伤了,可能是怕再出意外…”   嘉宁和拾夏对视一眼,心想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更细致的只能等燕珩回来才知道。   “现下可不能硬闯宫门啊。”拾夏说了句大实话,这也是阿桃找寻过来的原因。   两国之间的恩怨纠葛暂且分不清白,但阿桃不会对嘉宁坐视不理的,可能是出于同情,但更多的是出于赎罪的心理。   阿桃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嘉宁一把。   在此节紧要关头,阿桃竟是头脑最冷静的那个,她道:“既然出不去,就暂时不出去了,拾夏跟我回去,阿宁...”   阿桃还是习惯叫她阿宁,真好似交心朋友一般,嘉宁听得刺耳,咬着唇,别过头去。   阿桃勉强一笑,也不怪嘉宁给自己的尴尬,沉声道:“阿宁还是回艮岳苑…”   这倒是真话,嘉宁可不能回玉芙殿,不然燕珩回来见多了个不认识的宫女,定要有所察觉了,问秋和黛儿就是前车之鉴。   “既然如此,那就不去艮岳苑,”拾夏对嘉宁说,“公主,去灵隐宫。我打听过了,灵隐宫没有被捣毁或者修葺过,你那信物定然还是在灵隐宫。再者,陛下不信神佛,甚少去那边,你躲在那儿,比较安全。”   阿桃听二人的对话,明白了嘉宁潜逃回东都的目的,拾夏说的不无道理,阿桃道:“那你就去灵隐宫。就说是我的命令,我给太皇太后在灵隐宫移了一株青松,你专门去打理照料的。”   一切安排妥当,嘉宁还不动窝,似乎不情愿承阿桃的恩。   此时,庄嬷嬷来催促,道:“陛下到朱雀门了。”   竟这样快?不是说受伤了吗?   阿桃等不及了,跺脚道:“公主,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呢。我要是害你,费这么大周折做什么,昨晚就叫出来让侍卫把你抓走,不就好了!”   “那你为什么帮我!?”嘉宁不甘心,仰着下巴问道。   阿桃被她问住了,按道理来说,她是景国人,该是跟故国站在一边的。   但也正因为阿桃没读过什么书,内心始终保持着善良,人之初,性本善,便是如此。   那些被分割出来的阶级、国别、上下之分,在阿桃这里都没有作为一个“人”来的重要。   既要作为一个人,那对于弱者就有天然的偏袒,对于自由就有天然的向往。   是以,阿桃道:“我没你们这么能说会道,引经据典,但我想,公主你其实明白的。”   她看嘉宁的眼睛,轻声道:“虽然我们相处时日不多,但我想你该懂得,我是怎样一个人。至于我为何要救你,你心里有答案,要不要信任我,你心里,其实也有答案。”   嘉宁不再避讳阿桃,与她在日光相对而立,须臾,她挪开眼神,松了口风,“好,我回灵隐宫避一避。”   总算开窍了,阿桃由衷地笑了起来,回头吩咐庄嬷嬷,“你亲自送她过去吧。”   庄嬷嬷带着嘉宁离开,一边走,嘉宁回头看了阿桃一眼,只见她朝自己挥手,嘉宁的嘴角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微笑。   #   暂时将嘉宁保护起来,阿桃与拾夏匆匆回宫。   内侍一遍一遍的通报,燕珩进承和门了,燕珩过芙蕖池了,阿桃在殿内简直坐立难安,来回踱步,她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燕珩。   往日的恩爱犹在眼前,阿桃却不敢回忆,因她不知道那些到底是真是假。   当知道燕珩一面隐瞒自己禁锢自己,一面夜夜欢情,阿桃只觉得一阵心惊胆颤。   就在这时,殿外传报:“陛下回来了。”   阿桃头皮一紧,立在原地,阖宫宫人纷纷去前面跪地迎接,她却像是脚上灌了千斤重一般,完全动不了。   “皇后…”拾夏绕到阿桃跟前,这才发现她面色惨白,额上竟是密密的汗珠。   “您坐下来吧,坐一会儿…”拾夏扶着阿桃坐在椅子上,走廊下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阿桃握住拾夏的手,也越握越紧。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朦脓的日光里走过来,连语气都带着熟悉温柔。   “阿桃…”   是他!   阿桃瞪着眼,看清了来人,真是燕珩。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燕珩的问话那般不真实,仿佛来自天边。   可不是不真实吗。   阿桃自嘲,她身边的一切,有真实的吗?   太平的年景,华美的宫殿,和睦的后妃,慈祥的祖母,都是假的。   而燕珩呢?   阿桃疑惑地望着燕珩,她的脑袋嗡嗡直响,乱哄哄的,仅剩的精力都集中在燕珩一张一合的嘴上。   可他说什么,阿桃已经都听不见了。   只是看见他,阿桃就通身遍寒,更别提燕珩亲昵地揽过她的肩头,阿桃的心底突然生出强烈的排斥感。   阿桃忍受不住这种感觉,扭着身字脱开燕珩的手,起身往旁边一站,避开他的怀抱。   燕珩一愣,仍旧坐在椅子上,一只手尴尬地空抬着,他缓缓收回来,看着阿桃。阿桃定了定神,这才扬起脸,看清眼前的燕珩。   只见他唇无半点血色,胸口的衣襟处有些许血迹,许是赶路太急碰到了伤口。   他受伤了,传信来的人也是如是说的。   若是以前的阿桃早就心疼地不成样子,必是要先把敢伤燕珩的人骂一顿,而后再哭唧唧窝在他怀里问疼不疼,最后还得燕珩反过来哄阿桃才是。   可此时,阿桃心里已经有了隔阂,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她僵持了许久,想着拾夏与庄嬷嬷等人安危都在她一念之间,若是被燕珩察觉出一丝异样,怕是凶多吉少了。   于是,阿桃微微吸了口气,对燕珩道:“怎么受伤了,伤口深不深?我找宫女来给你换药。”阿桃说是要装得和往常一样,可她毕竟是个少女,又无多少心机,如何能瞒得过燕珩。   只一句话,燕珩便听出不对劲。   还没等阿桃转身叫人,他大手一挥,圈住阿桃的腰身,将人拉到怀中,温热触碰在耳垂,他低沉着声音问:“阿桃,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男主已经很可怜了,也知道他其实是个好人,但该虐还是要虐(推眼镜   明天继续~ 第46章 水龙吟(一)   还没等阿桃转身叫人, 燕珩大手一挥,圈住阿桃的腰身,将人拉到怀中, 温热触碰在耳垂,他低沉着声音问:“阿桃, 出了什么事?”   阿桃眨了眨眼,勉强笑了笑,语气故作轻松,道:“哪里出了什么事。倒是你, 是怎么受伤的呢。”   燕珩歪头,带着探究的眼神盯着阿桃。阿桃缩着脖子, 心里不断重复,现在可不是跟燕珩对质的时候,她手里可握着好几条人命呢。   于是,阿桃试着岔开话题,眨眨眼睛, 问道:“为什么不说话?你怎么受伤的?”   燕珩许是受了伤的缘故,看起来疲惫至极,心事重重, 他道:“是沈虞刺伤的。”   阿桃身子一滞, 恍惚了好一阵,才道:“怎, 怎么会这样?”   事情要从燕珩跟随元皓日夜兼程赶往巢河说起。   虽然已经入秋,可前段时间雨水极多,不断有汛情传来,巢河来淮水最大支流,要在汛期渡过巢河, 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元皓笃定梁王与沈虞行程肯定会受到阻碍,一路快马加鞭派人排查巢河一线所有的码头和渡口,终于在安庆县城发现了些许踪迹——有人出重金收买船只和船夫,欲要在九月十二这天夜晚渡过巢河。   至于具体时辰地点没有打听出来,但燕珩知道这伙人必定是梁王和沈虞,而安庆县境内符合条件,能够安全渡过巢河的渡口不过四五个。   其中从烟波渡这个码头出发,顺水渡河就到了郓城,那儿的守城将领曾是梁王门客。   盘算出这些,燕珩便算出九月十二这天,梁王和沈虞必定从烟波渡出发,前往郓城。他本想要给沈虞送信,可自从他被抓获一次,就藏匿得极深,连燕珩都没了他的消息。   寻摸不到踪迹,如何传信,且元皓日日派人明里暗里看守着燕珩,即便武功高强如茂竹,也没法脱开身。   其实元皓这次让燕珩同行,就是有心要拿燕珩的把柄,不怕燕珩动,就怕他不动。   追击之路风尘仆仆,宵衣旰食,元皓观察了许多天,也不见燕珩有动静,有心腹劝他别把精力集中在燕珩身上,得要认真排查住梁王一行反贼从哪里渡河才是。   元皓这人是软不吃硬,喜欢跟人反着来,有人几次三番的劝他,最后燕珩也来道:几经查访没有结果,此趟怕是要无功而返,殿下得做好准备。   越是这样,元皓越是要拗着来。   “你是要我把人都派出去,你好趁着空档,偷摸给你兄弟送信,是吧?”元皓撑着额头,不紧不慢地对燕珩道。   燕珩好没气地瞥了元皓一眼,压着火气,道:“殿下,我都追随您到淮水之畔了,要递消息早就递了,还等现在吗?”   “也是,”元皓闲闲地喝了一杯茶,道:“所以今晚如果梁王和沈虞没有出现在安庆县外的任何一个渡口,我想,需得绑了楚皇陛下去上京解释解释。”   燕珩闻言,眸光一闪,冷汗蹭地就冒出来了。   他不禁暗忖,元皓不傻,自己幸好没有强行把消息递出去,不然沈虞等人临时撤退,那就等于是暴露了自己。   好在元皓一门心思在燕珩身上,还没想通烟波渡是重点怀疑的地点,现下他的人马分兵四路,在各个渡口探查踪迹。   兵力分散,就算是被发现了,也还有突围的可能。   蜡烛一点一点吞噬自己,时间走得越发缓慢,燕珩既希望沈虞出现在烟波渡,又希望他不要来,如此焦灼难捱的思想缠斗了许久,燕珩握着茶杯的手都有些发颤。   元皓笑眯眯地瞧着燕珩坐立不安,打了个哈欠,而后将自己的刀搁在燕珩面前。   燕珩抬眼,“殿下这是做什么?”   元皓勾起嘴角,对燕珩道:“待会抓到了沈虞,你用这把刀结果了他,我就再不怀疑纠缠陛下。”   说罢元皓扬起左手,竖起三指,做指天发誓状。   燕珩合上眼,平静地道:“殿下,沈虞与我一起长大,即便桥归桥,路归路,到底还有几分情谊在,要我亲自手刃了他,未免强人所难吧?”   “是有些难。”元皓直起身子,叉腰道:“但我父皇说了,要成大事,不拘小节。不过是一个朋友,中原死了这么多人,不差他一个了?”   “……”   燕珩握着茶杯的指尖有些泛白,他心道这个元皓可真是与景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漠视生命,蔑视道义人性,似乎在他们脑子里只有不断的征伐和杀戮带来的荣誉感。   “…殿下,”燕珩吞咽一口,眼睛直逼元皓,扫去退让和胆怯,他道:“殿下,说得有道理,但我习惯用剑。”   “剑也好。”元皓转身吩咐人拿来一把佩剑,交给燕珩,“这把重量轻,剑身短,本来是给我当配饰的,但你这身板拿着也绰绰有余了。”   燕珩接过那柄剑,抬手抽出两寸,寒光刺通他的眼睛,燕珩适应了片刻,才平复心情将剑鞘合上。   此时,探子来报,“出来了,往烟波渡那边去了。”   元皓抄起佩刀,喝道:“好,好得很,所有人随我来。”   燕珩拿上剑,带着茂竹等一干人,紧随其后。   #   烟波渡外,密林之中,约莫十二三匹马疾驰,身影如飞白看不真切,众人似乎都保持着默契,在林中不停穿梭,眼见烟波渡口就在眼前了。   这时,一声锐响从夜空传来,沈虞回头,却没发现什么,可回忆方才那声音好像鸣镝。   鸣镝乃是传信召唤人马所用的,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会这样的声响。沈虞勒紧缰绳,停住了疾行脚步。   “怎么了?”梁王萧阳停了下来,紧接着霍骁等护卫也停住了。   “有人放鸣镝,怕是有埋伏。”沈虞沉声道。   “不会吧,”霍骁警惕地望了望周围,出了他们十几人的马匹喘息,马蹄蹭地外,并无多余动静,“我没听到啊。”   萧阳也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到,但众人精神紧绷,专心赶路,恐有错漏,沈虞一路护驾,几次死里逃生,神勇无比,萧阳对他十分信任。   “沈少将说有怪异,必不是空穴来风,我们还是小心些。”萧阳道。   霍骁思索片刻,嗨了一声,道:“不怕,老八他们已经去渡口拿船了,我现在去对接,如果没事,你们再过来。”   霍骁说着一夹马肚,准备往渡口那儿去,却被一个兄弟拦住,那人道:“霍校尉,还是我去吧,你等保护梁王殿下。”   那人两鬓花白,年纪比霍骁还大,是他麾下老伍长了,虽然年纪大但办事细心靠谱,霍骁还是很放心的。   “行,老四你快去快回。”   外号老四那个伍长朝众人拱了拱手,扬鞭而去。   剩下的人就在林中等消息,不像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老八还不见踪影。沈虞心思活络,此时身上所有的感官都放大,时刻监察四周的动静,忽而听到一点动静,沈虞又调转马头。   “少将,你太敏锐了吧。”   霍骁笑着弯腰,接起两片树叶,道:“只是落叶掉下来而已。”   落叶?   沈虞探身去瞧,不禁大吃一惊,汗毛倒竖。   这哪是两片树叶,分明是一片树叶被削成了两半,霍骁梗着脖子顺着反方向一看,只见一极细极小的刀片嵌进树干之中。   “不好!有埋伏!”沈虞马鞭大抽,指着东南方一个小山坡,喝道:“快!打马上山!”   话音刚落,一大片银箭并暗器齐齐袭来,直取萧阳面门。   沈虞扑上去,一面策马,将萧阳的人摁在马背上,只感觉耳边有什么东西嗖嗖而过,背脊也开了道道口子。   一波攻击暂消,沈虞等人策马爬上山坡,幸好发现得及时,几人不过受了些皮肉伤。   此时霍骁挺起胸膛,眯起眼往渡口那边看。   “少将!”霍骁突然大叫,众人齐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原本约定了四条乌篷船,现都浮在水面上,越飘越远了。   沈虞咬紧牙关,他明白,景国是铁了心要将他们堵杀在此地了。   #   误放鸣镝那士兵被元皓亲自砍杀,燕珩冷眼旁观,叹那人确实死的冤枉。   那士兵的鸣镝挂在腰间,人骑在马上在林中疾驰,注意力都在前面。茂竹故意落后他一个马身,用刀悄悄挑断了鸣镝的勾绳。   鸣镝放射有声,有红烟。   由于方向不对,那鸣镝往地上冲,红烟是看不到了,但警备心足够强的话,是能听到声响的。   燕珩目的就是要在这里,借着元皓的人提醒沈虞,有埋伏。   元皓听到鸣镝发射,怒不可解,偏那士兵不知道为什么会擦枪走火,此等紧急时刻,谁人会去检查出器械故障,那士兵只能跪地求饶,元皓眼睛都不眨,手起刀落,砍了那人的脑,以正视听。   再看燕珩,他早已习惯剑走偏锋,刀口舔血也能纹丝不动,丝毫不见怯色。   元皓在燕珩面前闹了个乌龙,恼羞成怒,干脆也不隐藏踪迹了。反正知道人就在百步开外,元皓抬手道:“备箭!”   刷!   几百名□□手将银箭搭弓,另还有特质的暗器全都上了膛。   只听元皓一声令下。   箭如雨下,朝沈虞等人激射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怪我啰嗦,男主这条线是要认真写一写的,不然燕珩这个形象立不起来。   周四再更~ 第47章 水龙吟(二)   几百名□□手将银箭搭弓, 另还有特质的暗器全都上了膛。只听元皓一声令下。箭如雨下,朝沈虞等人激射而去!   好在沈虞等人提前策马躲到了一座缓坡之上,占据此地唯一一个制高点, 箭雨在强,终究是曲线落下, 暂时伤不了他们。   问题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霍骁看着山下火把光亮,越来越多,骂咧咧道:“妈的, 索性冲下去,拼个鱼死网破!”   若是在以前, 即便再来百来个对手,沈虞也不怕,死就死了,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郓城就在对岸,南边的温热灯火似乎近在眼前。   哀帝的十二郎才八岁, 是不可能当一个好皇帝的。但梁王不一样,他虽然不像死去的太子那般文韬武略,精明强干, 但是哀帝所剩的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位了。   两人一路逃亡, 萧阳几次被景国抓捕,又逃脱, 几次身受重伤,可都没有倒戈敌人、放弃希望,着实令人佩服。   这让沈虞更加坚定了要辅助萧阳登上皇位的决心,他知道燕珩在暗中帮助,也是抱着这样的决心。   他此次渡江, 不是为了活命,而是要为夏国保留一颗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重任在肩,谁人能都不顾生死,放手一搏,唯他沈虞不能。   是以,沈虞道:“梁王在此,我等不能破釜沉舟。今天这巢河不论如何都要渡过去。”   否则露了踪迹,就再难甩掉尾巴了。   “少将说的对,我等都可以死,但殿下一定要离开。”霍骁扒出了刀,紧接着其他人也拔出了武器,黑暗中萧阳眼睛泛着点点亮光,七尺男儿此时也忍不住落下热泪。   “各位!”萧阳抱拳道:“尔等拼死护送,萧阳我铭记在心,今日若有幸逃脱,我在此立下誓言,必定视各位为肱骨之臣,共抗蛮贼,还我河山。”   萧阳这番话说到众人心坎上,大家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换朝东都吗?霍骁听完萧阳的保证,也不禁哽咽了,他伸出手来,与众人道:“好!那我们今日就大开杀戒,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先说好,谁人都不能退缩,莫让景国再叫我等中原懦夫!”   而后一只只手盖在霍骁的手上,最后萧阳两只手握住众人的手,轻轻地道:“与子同仇!”   “与子同仇!”   “与子同仇!”   在场的十二个人声音极低,闷闷的,但又无比坚定。   沈虞亦是心潮澎湃,但他很快就将这股激动之情压了下去,他合上眼在脑中迅速整理好了思路,而后对将心中的逃脱之计策,告诉了众人。   #   元皓一马当先,赶到百步之外,可不见沈虞萧阳等人的影子,守在渡口的一队与元皓汇合,斥候蹲下身子查看马蹄印记,表示也没有看到沈虞。   斥候蹲下来查看马蹄印记,抬手一指,高声道:“上山了!”   元皓豁然抬头,仰面不远处的缓坡,冷笑道:“自寻死路。”   随后,他立马派人将这不大的山坡团团包围,在层层往上扫荡,誓要把沈虞等人包围起来。   即便元皓这日兵分四路,但现下的兵马也有三四百人,沈虞所剩的人数不清。但饶人人都能以一当十,也难逃出生天。   燕珩紧握缰绳,从未如此紧张过,茂竹在他身旁,悄声问:“怎么办?”   怎么办?   燕珩也想知道该怎么办?   关键是,一时之间他猜不到沈虞会采取什么方法,突出重围。   “静观其…”   燕珩正要说“静观其变”的时候,只听山林间爆发阵阵脚步声,好似有许多人在排兵布阵。   搜山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了,停滞不前,毕竟线报一直都说沈虞所剩人数不多,可这个声响可不小,没有几百人断不会有这么大动静。   “怎么回事?”元皓怔住了,他问斥候,“不是说最多不过二十人吗?”   那怪异的声响越来越大,专门打探情报的斥候此时也拿不准主意了,诺诺地说:“属下,属下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进安庆县城的时候,属下排查一遍,人数应该不多才是,怎地会这样。”   “难道有救兵吗?”燕珩打马上前,对元皓道。   元皓侧目,看向燕珩,后者摊手,指了指身后:“我只带了这几个人,殿下一路看着的。”   “哼!”元皓道:“谁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   燕珩无奈,并不想再辩驳,只是仔细聆听那山坡上发出来的动静,听了一会儿后,他微微蹙眉,“不对。”   “哪里不对?”   “我听这声音,空洞飘忽,不像是人数极多,怕是用了什么方法,扰乱我等军心罢了。”   旁人这样劝,元皓还有可能听,但燕珩这样说,他就要多两个心眼。   燕珩告诉他不必多虑,可以强攻上去,说不定还可以活捉萧阳,那元皓就得掂量掂量了。   就在他掂量的时候,只见山坡之上,四面八方传出喊打喊杀之声,呼声震天,直冲元皓的队伍而来。   元皓的马匹猛地受到了惊吓,扬起前蹄,不受主人控制,就要往山下跑,元皓勒住缰绳,废了好大的气力才制住坐骑,只可惜坐骑跑倒是不跑了,就是在原地不停地打转,弄得元皓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眩晕之际,元皓亲眼看着大概有四路兵马从山坡上杀将下来,那阵势又快又狠,所到之处人头落地,一瞬间就冲破了包围,连具体几个人都没看清楚,只觉得到处都是沈虞的兵,打了这处,那处又冒了出来,生生不息。   看样子,果真是有援兵!   元皓恨道:“快追!”   燕珩眼瞧着漫山一片混乱,血浆四溅,哀嚎遍野,瞧准了东边那一路,立刻策马扬鞭追赶上去,回头对元皓道:“我去追这一路!”   转瞬之间,燕珩腋下生翅一般,掠至数十丈之外,元皓来不得劝阻,不禁骂燕珩糊涂,东边是烟波渡口,渡口的船都被他的人放走了,沈虞等人在山坡上定然也看到了,怎么可能还往那边走,必然调虎离山之计了。   但当时情况极其复杂,元皓难管燕珩,便朝着反方向而去追去,西边二十里开外还有一个渡口,沈虞等人若有后招的话,应该会去那边渡江。   于是,东边这条道就只剩下燕珩等人追击,只见他驰骋在队伍最面前,冲出上林,闯进一片芦苇荡中,过了这片芦苇荡就是渡口。   燕珩设想,萧阳和沈虞必定是在这一队。   方才山坡上那些声响虽然大,但并不实,像是有人在林中不停地来回奔跑,用刀柄敲击树干、竹竿等大造声势。倒不是燕珩真的神机妙算,而是这是小时候他陪沈虞练武,沈虞经常用来吓唬他的把戏。   故此,这招一出来,燕珩便知道是沈虞的计策,是彼此之间的默契。   沈虞要让敌方误以为自己兵马充足,无畏无惧,而后又把不多兵力分散开来,声东击西,扰乱视线,让元皓闹不清楚萧阳究竟在哪一只队伍里。   但方才元皓提前射箭,渡口埋伏的兵士以为开战了,舍弃渡口阵地与元皓汇合,那这一刻渡口那儿就是真空,是无人看守的状态。   只要有船就能渡江。   有船吗?   燕珩心里在打鼓,元皓定然是会所有的船放走的,若没有船,即便会水也不可能渡过巢河的。   就在他神思浮荡,胡想联翩的时候,只觉左肩一痛,整个人重心偏失,倒头栽下马去。   “陛下!”   茂竹的声音在耳边炸起,燕珩重重摔在地上,贴着地面擦出一大段距离,直接飞出芦苇荡,倒在渡口滩涂之上。   他躺在地上,摸了摸左肩,才发现原来一只虏箭插进骨缝,当下形势瞬息万变,下一秒头上刮来一阵劲风,只听有人大喊:   “景国狗贼!纳命来!”   燕珩暗叫一声坏了,他们以为自己是景国军队,竟然痛下杀手。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霍骁的钢刀生生被人拦住。   仔细一看,一杆银、枪抵在刀身之下,来人大力一挑,霍骁手掌发麻,居然松了劲儿,整把钢刀被挑飞,甩进淤泥之中。   “少将!你——”霍骁还未说完,被沈虞抢白,“看清了,是燕平思!”   此刻,天上无星亦无月,来去刹那间谁能看清面目,只等霍骁走近瞧了半晌,才恍然抚掌,道:“居然真是状元郎。”   沈虞收起银枪,伸手将燕珩扶起来,无奈燕珩虽然有些外加功夫,但毕竟只是强身健体,霍骁的虏机射出的那一箭着实刺到了要害,现在他左肩血流不止,半边身子都是麻的,痛到失去知觉,沈虞去扶他,他实在站不起来,直直倒在沈虞怀里。   沈虞往后踉跄了两步,才把人搀住,两个人如同以前一般,久别重逢都要来个拥抱,他三年来披荆斩棘,从未觉得害怕,刚刚杀出血路,也没有丝毫怯意,这会儿拥着燕珩,倒真切的鼻酸起来。   他们二人,已经有许多年未见面了。东都双壁,东都已毁,何来双壁呢。   “平思,平思…”沈虞将银枪掷在地上,展开双臂大力地抱住燕珩,又高兴又难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叫燕珩的表字。   燕珩受伤的肩头被沈虞挤压,更加钻心地发疼,他推开沈虞,捂着伤口,粗粝地喘气,道:“好了,能活着见面就不错了,大男人怎么还哭了?”   沈虞一愣,脸上明明有两道热意,却别过头去,擦掉泪痕,矢口否认道:“谁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调整心情,恢复更新惹~   今天站基情一秒钟。   明天继续~ 第48章 水龙吟(三)   沈虞一愣, 脸上明明有两道热意,却别过头去,擦掉泪痕, 矢口否认道:“谁哭了?”   燕珩笑了笑,转身看向站在巢河之畔的萧阳, 他忍着伤痛单膝跪下,抱拳向五殿下行礼,萧阳赶上来扶起燕珩,眼眶湿润了, 他道:“平思,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你果真是国朝的栋梁之才,是天下学子的典范,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这番话说的让人心酸,其实打燕珩要走这条路起,他就做好了被人戳脊梁骨的准备, 但此刻真正得到他人的理解,他还是由衷的欣慰,终于感觉到世上千难万难, 自己不是一个人独行了。   “可惜了, 现下时机不对,”萧阳道:“不然, 我定要与平思,还有沈虞一起大醉一场的。”   燕珩和沈虞相视一眼,两人都沉默了,萧阳说的对,现在没有时间回忆过往, 亦没有时间沉湎过。   燕珩已经习惯匆匆相聚,又匆匆分别,几人之中还是他先收拾好心情,问道:“怎么往这边来了?有船吗?”   沈虞颔首,指了指远处泊在浅滩处的船,道:“方才在山坡顶上,我们发现那条船飘到那儿就停住了,所以才冒险往渡口赶的。”   他说话的时候,霍骁已经跑过去查看情况,只见他跳进浅水中,突然愣了住,而后从船下捞出两具尸体。   “老四!老八!”   燕珩头皮发紧,背脊冒了一串冷汗,众人一起淌水而来,只见前一步派来踩点的两个兄弟已经死了,胸前血肉模糊。   燕珩能想象,这二人定是遇到了元皓的埋伏兵,明明深受重伤,还想把飘走的船拉回来。刚好那时,元皓在林中发动攻击,埋伏兵以为船肯定会飘走,这二人也肯定死了,所以放心撤退。   但从现场的痕迹来看,从河岸的鹅卵石旁有一道血迹,一直延伸到大家脚下的浅水,黑夜里河水被鲜血染红,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   霍骁的那两个兄弟就这么爬到唯一的小船船身之下,身体相叠,手里紧紧拽着缰绳,阻止小船越飘越远。   霍骁跪在水里,抱着两个泡到发白的身体,痛哭流涕。   燕珩只感觉浑身都在颤抖,袖子下的双手條地握紧,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被这股压抑的怒火笼罩着,愤怒又悲哀。   明明敌人就在眼前,可偏偏什么都不能做。   这时,远处的密林深处有点点火影,茂竹提醒燕珩,燕珩唤了好几声殿下,萧阳放才从震惊中恢复神智,转过头来,在水光的反射下,只见萧阳的面色苍白,一道泪从眼中流下。   燕珩怔了怔,燕珩告诉他:“殿下,元皓的人要来了,快走吧。”   萧阳这时候脑子怕已经懵了,还是由沈虞拖着他上船,而后沈虞和霍骁一起跳上船去。   霍骁身形魁梧,他一上船,船身就剧烈摇摆,大大地往下一沉,这种箭舟虽然速度快,但体积很小,成年男子上去三个有些吃力。   燕珩让茂竹等人上前来,将搁浅的小船往深水推,身后的死侍纷纷踏着水花,双手并用,将国朝的希望抗在肩头,往光明的对岸送去。   越走水越深,燕珩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最后巢河之水淹到了腰部,沈虞道:“可以了,不必送了,你们快些撤吧。”   茂竹等人退下,沈虞看向燕珩,两人的手紧紧相握,冰凉的手传递着坚定的力量和希望,沈虞弯下身子,燕珩附耳过去,沈虞轻声:“平思,我知道你与慧颖是假,请帮我照顾好她,好么?请她再等等我,说不定,很快,我就能回去了。”   “……”   “平思?”沈虞没有得到回答,偏头瞧着燕珩,“怎么了?”   他感觉到不对劲,用手使劲晃了晃燕珩,“怎么了?是不是慧颖出了什么事?”   燕珩脑中嗡嗡直叫,眼睛光芒涣散,他从茂竹背后的包袱里捧出一个小瓷罐,他对沈虞说:“我把慧颖带来了,只是…我对不起你。”   是的,慧颖已经死了,死在东都本该最绿意盎然,百花盛开的夏天。燕珩将她火化,装在瓷罐里,他想过很多遍,如何告诉沈虞真相。   方才他一直没有提,心地还存侥幸地想,最好两个人都不要提,就让表妹活着吧。   活在沈虞的记忆里,活在她情郎的梦里,可沈虞方才那句话,将燕珩所有的心防全部击溃,他撒了太多的谎,骗了太多的人,此时此刻,他真的再也编不下去了,他真的很想坦诚一回。   “她死了。”燕珩流着泪对沈虞说,“自国破之后,她就罹患了抑郁之症,病入膏肓,她说她想坚强,却没办法坚强…等不到你娶她了…”   燕珩以为沈虞会大哭,亦或是奔溃,可当他说完之后,沈虞跳下船来,红着眼睛,拖下外套,平平整整地在船舷铺好,而后默默地从燕珩手中捧过那个小瓷罐,小心翼翼是,一点一点地将她包好,而后背在背上。   “沈虞…”   燕珩呢喃着,还想说什么。   “平思,不必说了。”沈虞抬起亮晶晶的眼眸,脸上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无限的平静。   他道:“我懂她,身处那样的污泥沼泽,死,反而是种解脱。只是…”   少年郎顿了顿,嘴角居然浮起一丝温柔的微笑,“只是,我现在没法下去陪她。”   “沈虞!”   燕珩低呼一句,紧张兮兮地望着他,沈虞抬手,轻拍了拍燕珩的手臂,道:“没事,在你我的约定还没完成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他们的约定,燕珩当然还记得,二人很年少的时候就说过,要夺回燕云十六州,保家卫国。   燕珩吞咽一口,平日口灿莲花的他,其实也没了话语。   就在这时,追击的马蹄声渐渐近了,茂竹催促,“要走了!”   燕珩让沈虞赶紧上船,沈虞这时却反问:“元皓在其他地方找不到我们,才会返回,我们就这么走了,你如何交差?”   “这你无须管,我自有办法。”燕珩道:“景帝看重我,还指着我平衡中原局势,元皓不敢动我。”   沈虞僵在原地不动,燕珩没有办法,他拿起沈虞的长、枪,拉着沈虞的手握住枪柄,尖锋抵在胸口。   “刺我一剑,”燕珩坦然地望着沈虞,定定道:“元皓就不会怀疑了。”   苦肉计纵然妙极,可试问沈虞此时如何下得了手。   一直沉默地霍骁哈了一声,跳下水来,将刀横在脖颈上,朗声道:“不死几个人,景国那群狗贼怎么能相信!”   众人大惊,上前来要夺下他的刀,霍骁闪开,猛地退后几步,刀锋愈发决绝,他看了一眼那两个死去的兄弟,他们静静地躺在河滩上。   霍骁勾起嘴角,大咧咧道:“我可以死,但不想这么寂寂无名的死。”   他扬了扬下巴,指着那两个兄弟,道:“老八,本名陈二柱,抚州陈县人,年二十八,福康四年参军,长平营伍长。”   此刻,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霍骁的身上,追兵在后,马蹄催急,竟像是给霍骁的话语应和了鼓点,恍惚间他好似变成了那舞台上,那戏文里的英雄。   只听他再道:“老四,本命张发财,幽州富县人,年五十三,靖康二年参军,长平营伍长。”   燕珩听到有人在低低抽泣,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霍骁说完后,笑道:“还有我,霍骁,京畿盘县人,年三十九,靖康十二年参军,长平营校尉。诸位!烦请务必记住我们的名字,待北伐成功,国朝光复,请为我们立一块碑。”   说罢刀口向内,贯穿胸口,血溅巢河,英雄长寂。   萧阳那一刻几乎想扑上去抢夺霍骁的刀,可还是晚了一步,整个人倒在水里,待他爬起来,燕珩这边又有两个极其年轻的死侍自杀而亡。   萧阳耳朵里灌了水,每个声音都模糊又清晰,那两个年轻人好似再说:“等战争结束了,求烧一把香,告诉我们一声。”   他没有办法,只能跪在水里,指天发誓,“我一定,我一定手刃仇人,为诸位将士报仇雪恨!”   沈虞的剑还抵在燕珩胸口,他亲眼看着鲜活的生命倒下,年纪轻轻身经百战的沈虞也发抖了。   “沈虞!”燕珩身子猛地往前一送,长、□□进胸口,沈虞大惊,下意识想要松开,燕珩却紧紧摁住了他的手。   “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只为做足这场戏,难道,难道你要功亏一篑吗?”燕珩如是说。   沈虞怔怔地望着脚下通红的巢河之中,悲愤万分,闭着眼睛将剑再次挤进皮肉几分。   燕珩痛不欲生,如遭凌迟一般,意识渐渐被抽离,最后的画面是他倒在巢河冰冷的水里,沈虞和萧阳驾船奔向对岸的郓城。   带着血腥的巢河之水拍打着燕珩的身体,这感觉不似前世那样激荡,反而很温和,燕珩心想,如果这会死了,也是值得的。   前世沈虞和梁王早逝,根本来不及渡江南下,而这次他终于扭转乾坤,此举定然能改变历史。   倘若此时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即便后世说他为叛贼、逆臣、,卖国贼,也都无所谓了,即便背负所有的误会与不解,也都无所谓了。只要他自己知道,他来过,挣扎过,战斗过,就无愧于心。   燕珩躺在水里,仍由河水流淌,将自己送往天边,他默默地想,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真的没有了吗?   猛地,燕珩感觉身旁扑通一声,有人跟着他跳进江淮之水里。   女子的衣裙氤氲漂浮,映出她如花般明丽的容颜。   “珩郎…”   “珩郎…”   “珩郎…”   水中的美人眼含柔情捧着燕珩的脸颊,轻轻吻上他的唇。   是啊!   怎么没有遗憾呢。   今生让人万般遗憾的事,不就是没法再爱护照顾妻子阿桃了吗?   他怎么舍得再让妻子再一次殉情,再一次伤心欲绝呢。   不行,不可以,绝对不允许,燕珩想,他重生来,就是要将阿桃好好保护在怀里的,怎么能就这样先走了呢。   不能死,阿桃还在等自己回家呢。   阿桃带给燕珩强大的意志力,迫使他冲破一切疼痛和迷蒙,猛地睁开眼睛。   “嚯!你诈尸啊!”   只见病榻边的元皓梗着脖子,将手中的布巾扔到一旁的热水盆里,没好气地说:“你再不醒,我就要给你发丧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很难不佩服男主的心理素质,极度坚定坚强,   明天继续~ 第49章 再上路   “嚯!你诈尸啊!”   只见病榻边的元皓梗着脖子, 将手中的布巾扔到一旁的热水盆里,没好气地说:“你再不醒,我就要给你发丧了。”   燕珩虽然醒了, 但没有什么力气,只能看着元皓指挥大夫给他搭脉、施针、擦汗, 屋子里都是人,乱哄哄的。   元皓站在一旁抱着手臂戏虐道:“我还以为你死定了呢,还可怜我的阿桃妹妹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我还在想怎么关心她呢。”   燕珩由人扶起来喝药,他身上两道伤口还撕裂般地疼痛, 动弹不得,他冷冷地瞥了元皓一眼, 道:“阿桃就算当寡妇,也轮不到你去关心。”   “这话怎么说。”元皓笑得更加赖皮了,“她叫我一声九哥,我就是她的哥哥,哥哥关心妹妹不是天经地义吗?”   燕珩没有搭理元皓, 安安静静地喝下一碗汤药,涂了止血的药膏,换上了干爽的底衣, 重新躺好, 等人慢慢退下,元皓坐回床边, 审问似的说:“看来巢河边是有一场血战啊,两边都有死人?”   燕珩闭上眼睛,平平地说:“殿下不是看到了吗,而且我晕了几天,要拷问茂竹他们, 也该有答案了吧。”   “啧啧。”元皓抬脚啪地一声踩在床榻上,弯腰伸手捏住燕珩的下巴,逼着他睁开眼睛,“燕平思,人跑了,我很生气,更加生气的是,才几天啊,临安的小皇帝知道梁王回归之后,立马说要退位让贤,江南江北的格局就要变了。我现在很难心平气和地你说话。”   元皓这举动无疑带着极大的侮辱性,但燕珩始终平静,他身受重伤,火气是发不出来了,他伸出两指头,抚开元皓的手,叹了一口气,道:“殿下,我承认一开始不想跟沈虞动武,毕竟我们二十多年的交情,我怎忍心与他拔剑。换做是殿下,殿下该如何做呢?”   元皓被他反问,倒真问住了,顿了片刻,他嗤笑燕珩,“你倒是先礼后兵了,有用吗?还不是被刺成重伤?”   燕珩的眼睛始终看着头顶上的床帐,缓缓道:“是啊,我告诉他王朝更迭,胜败兴衰都是常有之事。百年之后再回首,此时的痛苦转眼即逝,不过沧海横波。我等年轻儿郎理应活在当下,要做的是激流勇进,立于时代潮头,择良木而息,发光发热。夏国已经烂了,非大破大立不可改变,沉湎过去只能束手束脚,敢于另辟天地才是真英雄。可惜,他听不进去。没办法,我仁至义尽了。”   “你可真是会说话,我真要为你鼓掌喝彩了。”元皓紧盯着燕珩认真端详,眼神向下,落在燕珩的胸口上。   “沈虞真是狠心。”元皓道,“居然一次不成还要补一枪。”   也幸好燕珩身上有两个伤口,肩旁上一道,胸口上一道,否则元皓还不相信。一道有可能是做戏,二道也能是吗?为了救一个人,死这么多人值得吗?   说到底,元皓等人并不能体会霍骁等人作为战士,愿意为破碎的国家奉献生命的勇气。   元皓与燕珩一来一回地交谈了许久,终于松口,“跟你的手下说的差不多一样,行吧,放你一马。”   燕珩在薄被中的手悄然松开,砰砰快跳的心慢慢平复,元皓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对燕珩道:“驿站都包下来了,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燕珩蹙眉,“怎么?殿下又要走”   “去渤海。妈的,一天不得消停。”元皓虽然这般骂着,但眼中可没有一点疲惫,全是少年郎渴战的光芒。   “渤海?”燕珩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月前有一支商队从渤海到洛阳,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燕珩点了点头,“使节路过东都,曾入住鸿胪寺客馆,可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那只商队是受高丽王所派,去洛阳请佛像的,不想在渤海州与景国的商队起了冲突,泥胎佛像当场被毁,现下渤海可不太平。鉴于我离得最近,父皇急召我赶赴渤海,平复战事,现下夏国残兵就已经让人头疼了,可不能让高丽又来插一脚。”   “原来如此。”燕珩品味片刻,替元皓分析,“殿下,那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你需得把握住这个机会,把在安庆错失梁王的过错找补回来,不然,景国陛下怕是要怪罪了吧。”   “正是这个道理。”   “再者说,景国虽然以前的规矩是幼子继承家业,但入关许多年了,中原的规矩是嫡长制,殿下的哥哥们怕是不甘心的,殿下现在的处境怕是很微妙吧,需得要一件大功撑场面的。”   燕珩说着话时,元皓正背着手往窗外看,利落干净的侧面融入昏黄的夕阳中,沉默片刻,元皓笑了,“你方才说什么?我倒是没听清。”   燕珩与之对视,看到了元皓眼中隐隐地光亮,他微微摇头,淡淡地说:“没什么。”   总之,元皓越挫越勇,当天就准备开拔渤海。   临走之前,燕珩勉强挣扎起来,道驿站外相送,元皓翻身上马,对燕珩说:“对了,父皇来信中还说,使团入关之后就走的不顺利,怎么回事?”   燕珩迷茫,“不顺利,怎么回?”   他询问地看向身后的茂竹,茂竹也是一脸懵。   “使团路过坪山郡,那儿正在闹瘟疫,使团里的某些人也得了瘟疫。”   燕珩大惊,“竟然有这回事?那使团可不能再往前走,尤其是已经得了病的人,需得在原地静养,没有的病也得在东都城外先隔离一段时间再说。”   元皓将马鞭敲在手心,眯着眼道:“燕珩,我怎么觉得你不希望使团进东都呢。”   燕珩垂下眼眸,“殿下多虑了。”   元皓此刻心已经飞往渤海,也懒得管使团琐事,他只是幽幽道:“还是早些好转起来把,不然我那阿桃妹妹该多孤单啊。”   燕珩掀起眼皮,其中有些许不悦,元皓知道他爱吃飞醋,偏要逗一逗他,不等燕珩开口,飞扬马鞭,带着人马往东朝着渤海而去,转瞬间,队伍就成了天边的一条线。   茂竹等人走远了,悄声对燕珩道:“渤海商队那冲突,还是做的太晚,若是做的早些,可以早一点把元皓引开,也不至于死这些人了。”   原来佛像被毁这外交冲突,竟是燕珩从中操作,蔡况留些来到商贸暗线虽然有待磨合,还是发挥了不少作用。   燕珩望着远方红霞,轻声说:“太早了,景帝不会让元皓割舍下梁王和沈虞。现在,梁王继位已成定局,景国不擅水战,目前不可能真的打到南边去。相较而言,还是与高丽的事最重要,元皓不会再追击,景帝注意力也被转移,火候正好。”   茂竹点了点头,燕珩问起霍骁等人的尸首,茂竹有些遗憾,“埋了,可当着元皓的面只能草席一裹…”   接下来的茂竹沉默了,没再继续说下去。   燕珩亦是沉默了片刻,良久,他平静地说:“我会记得他们,记得他们牺牲的位置,记得他们的家乡,以后定要为他们立碑刻传,告慰亡灵。”   茂竹立在燕珩身后,眯着眼睛看渐渐消失的晚霞,那光亮并不强烈,可眼睛还是被刺得有些发酸,连带着鼻尖也有些发酸了,茂竹低下头,别过脸去。   燕珩回头,拍了拍茂竹的肩头,越过他,望向剩余的同伴,轻声说:“回吧,东都还有硬仗要打泥。”   燕珩所谓的硬仗是蔡况出事之后,上京派了新的度支大臣来,新官上任三把火,燕珩定是要打起精神拆招接招的。   上京有不少投降景国的夏国旧臣,燕珩以为景帝会派一个汉臣来,哪晓得来的却是一个武将,景国赫赫有名的万户将军——甘遂。   甘遂其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骁勇善战,夏国很多优秀的将领都败于他的手下。在燕珩前世的记忆里,甘遂一路穷追猛打,将景国的版图扩展到了长江以南。   其实,这并意外。   三年前夏国国破,沈虞的父亲沈老将军就是被甘遂割了脑袋,悬挂在东都城外,把守城士兵们的信念和意志踩在地上碾压。   她母亲与父亲在安远门上对峙,下面命令士兵用木桩撞门的就是甘遂,也是他策反了燕遂良。   燕珩与他可谓颇有“渊源”。   燕氏父子受景帝扶持上台,负责协管中原,虽然安稳了几年,但今年如春以来,好像又不太平了,夏国残部大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态。   所以景帝派甘遂来,并不指望他真的看账本、打算盘,只是找个理由,在京畿之地加强驻军罢了。毕竟萧阳即将在临安继位,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必得做出些动作震慑夏国在南边的小朝廷。   这等心思燕珩岂能不懂,他倒不担心甘遂,相反还有些高兴。不论怎么说,甘遂总归不懂财政,这就给了燕珩很多暗箱操作的机会。   燕珩往东都城走时,在扶风郡与甘遂汇合,燕珩虽然受了伤,但内心春风得意,不成想在这时,得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那晚,高大威猛的甘遂如一座大山般坐在堂屋正中,半敞着的衣裳下隐隐露出结实的肌肉,燕珩进来时 ,他正眼也不抬地用一张布巾擦拭着自己的钢刀。   燕珩已经习惯他们的轻慢,并没有不悦,从容地在一旁坐下。甘遂对燕珩视而不见,倒是座下一名军师笑总总的与燕珩笑道:“楚皇陛下,上京今次派将军来,其实还有一件事。”   燕珩往前探了探身子,以示尊重,仔细聆听,只听那军师道:“浣衣局跑了一个女奴,陛下命将军要把人抓回来。”   “女奴?什么身份,竟然让将军亲自出马?”燕珩这话已经在讨好了,眼睛去瞧甘遂的神情。   可甘遂傲慢霸道至极,至始至终心思都在自己的宝刀上,懒得与燕珩说话,还是由那军师代言,只听那军师道:“身份嘛,陛下您也认识,是夏国的公主。”   燕珩额角突突一跳,“哪位公主?”他问,“被带到上京的,可不止一个公主。”   “就是哀帝最宠爱的那位嘉宁公主,”军师道:“卑职有线报,她跑到东都来了。”   燕珩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掩盖住话语的试探,“一个女子罢了,跑了也就跑了吧。”   “那可不行。”军师连忙摆了摆手,“她逃出来前,在浣衣局东厢放了一把火,那紧挨着宫中禁卫的练武房,当晚有二十几个士兵在里面休息,火烧得这么旺,睡得跟死猪一样,你猜怎么着?”   “……”燕珩的手指摩挲着杯壁,眼睛盯着茶叶在杯中上下浮动,耳边听道是:“被下药迷晕,全都烧死了。”   燕珩掀起眼皮,只见军师道:“我们在想,嘉宁公主该不会跑回皇宫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想,为何评论区不是惨就是哭,我赶脚,我写的其实也不算是虐文吧(挠头   就是男主角美强惨了一些,但女鹅没心没肺的也没怎么被虐呀2333   明天继续~ 第50章 窥探心   线报称, 那嘉宁公主回到了东都城,说不定就在皇宫里。   这句话回荡在燕珩脑中,眉头紧锁, 连阿桃在自己的怀中都忘了。   阿桃打量燕珩的神色,问他:“然后呢, 你跟沈虞在烟波渡对上了,然后呢。你们动手了,慧颖没有阻止吗?”   燕珩睫毛一颤,搂在阿桃腰上的手紧了两分, 这些变化原本的阿桃肯定察觉不到的。但现下的阿桃得知了燕珩的秘密,一点细小都敏锐地感知。阿桃装不不经意地去打量燕珩的神色, 但见一丝犹豫在他眼底闪过。   “是啊,”燕珩说,“慧颖想阻止,可我们早已站在不同的立场,即使慧颖再如何伤心劝说, 不可能改变了。”   “那慧颖没有跟你回来,她肯定做了选择,是不是?”阿桃顺着燕珩的话问下去。   燕珩无力地点了点头, 并自言自语道:“她在这里没一日快活, 跟沈虞离开,于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那你, 真的与沈虞分道扬镳了?”阿桃又问,燕珩看向她。   阿桃嘴角抽搐一下,道:“这是我新学的成语……”   燕珩揉揉阿桃的头发,也笑道:“看来我不在的时候,阿桃有用功呢。”   阿桃面上带着笑, 柔顺地缩着脖子任由燕珩抚摸,但并没被他打岔过去,而是坚持问燕珩,“所以呢,你与沈虞现在真的是敌人了吗?”   “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必须接受的现实。”燕珩叹息,“从我坐上这个皇位开始,我们就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他的话意有所指,但在阿桃听起来,燕珩其人真的背叛了自己的家国,离弃了亲友,走上了一条不仁不义之路。   阿桃的眼神有些闪烁,燕珩看在眼里,伸出手指摩挲她莹润的红唇,平平地道:“怎么了?有心事?难道还瞒着我不成?”   “哪有。你别胡思乱想。”阿桃作撒娇状,扭过身去,背着燕珩,撩起一缕头发将漫不经心掩盖,轻轻地说:“只是太皇太后最近身子不好,我担心罢了。”   “祖母年纪大了,”燕珩不依不饶,从后面抱住阿桃,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今天天色不早了,明日我去看看她老人家。”   阿桃点了点头,燕珩将她手里的那缕乌发接过来,挑起一段,撩骚阿桃的耳朵,惹得阿桃直往后躲,她抬起手想要遮住,侧目间瞅见燕珩的神色,竟是冷冷冰冰,面目表情,毫无情绪地在逗弄自己,阿桃的心咯噔一下。   “怎么了?”阿桃趁机道,“我发现宫里多了会好多侍卫,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使团要来了?”   阿桃心里想,如果景国的使团到达东都,她就有机会接触家乡的人,总会有人愿意替她送信回上京,将她现在所处的境况告诉哥哥。   她心里如此盘算,哪晓得燕珩打碎了她的盘算,他说:“使团路过一处县郡,那儿发生了疫病,为了大局着想,使团需得隔离一段时间,暂时不能来东都了。”   阿桃眼睛不自觉瞪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放在以前她真的相信了,毕竟芸娘都没有回来,可现下阿桃亲耳见识到燕珩撒谎的功力,还是有些惊讶的。   他居然真的孜孜不倦地哄骗自己,这次连疫病都搬出来了,阿桃不敢想象,隔离了个把月之后,燕珩要怎么收场,让使团所有的人都得病死去吗?然后再找几个装扮成幸存者迷惑自己吗?   越这么想,阿桃越是不寒而栗,她的手交错在燕珩的衣袖之下,此时手心都是汗,不由地抓紧了衣摆,强忍住澎湃激荡的心绪,只听这时燕珩接着道:“宫里增加了守卫,是一件要紧事。”   “要紧事?”阿桃不解,“什么事?”   燕珩暗忖,这遭动静闹得大,甘遂那些士兵定然要在宫里搜查,阿桃迟早要知道的,与其让她听到风言风语,还不知自己告知。权衡之下,燕珩道:“上京有个要紧的犯人跑掉了,有消息说,跑到皇宫里来了,我需得协助甘遂将军抓捕要犯。”   甘遂其人威名赫赫,是景国皇帝的左右臂,连阿桃都听说过,这样的大人物来抓一个犯人,阿桃认定这犯人定然不一般。   “什么人要敢到这里来?还劳动这么大阵仗呢?”   “一个女犯。”   “一个夏国旧臣之女,别小瞧她是女子,心可歹毒着呢,上京有不少人死在她手里,还妄图刺杀景国皇帝。”   阿桃身子一滞,瞬间懂了燕珩说的是谁,他虽然点到为止,但阿桃知道,就是嘉宁。   她本来还想凭着燕珩目前对自己的纵容,能帮助嘉宁逃出去,现在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她,她既然跑了出来,来东都做什么,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又怎么可能回宫里呢?”阿桃试探着问。   “还能做什么,”燕珩说,“我曾是夏国的臣子,在外名声可不好,多少人等着盼着置我于死地呢。”   阿桃眨了眨眼睛,怯生生地,小心翼翼地望着燕珩,燕珩淡笑着将人拥进怀里,“是不是我说的话吓到你了?”   阿桃不语。   燕珩揉着她的脸,“好了好了,是我说的过了,其实皇宫安全得很,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不担心了好不好。”   阿桃闷闷地不说话,良久,靠在燕珩胸膛上嗯了一声,那模样别提有多楚楚可怜,惹人疼爱了。   这样燕珩的心越发软了好几分,将人箍着揉搓了好一阵才肯放手。   夜深了,身边毕竟身上有伤,渐渐睡了过去,阿桃躺在枕头上,偏过头盯着燕珩瞧。   此时白白的月光透过窗户和床帐照进来,描摹着燕珩英俊的侧脸,谁能想到就在一个月前阿桃每每看到这张脸都会忍不住心跳加速。   现在却只觉得害怕,方才燕珩咬着她不放,阿桃只能闭上眼睛,逼着自己全身心投入才能勉强压住排斥的感觉。   他冲泄在阿桃身子里的那刻,着实把阿桃吓了一跳,当下撑着身子往后一缩,黏腻就吐在了雪白的肚子上,阿桃喘息着用空空地眼睛望着头顶上的幔帐,再次生出一股要逃离的这座牢笼的念头。   可阿桃并不是无情之人,但凡她有这个想法,半年以来的甜蜜就适时地跑出来在阿桃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悠。   燕珩的温言软语,百般呵护,万般宠溺,一点一滴印刻在阿桃的心上和身体上,甚至阿桃在他离开的这些天里都没有睡个好觉。   就是因为已经习惯了燕珩拥着自己入睡。   阿桃就这么看着燕珩的睡颜,眼泪不争气涌了上来,弄红了眼眶和鼻尖,她将燕珩搂在腰间的手拿开,缓缓地坐起来,抱着膝盖无声地哭泣。   哭了一阵后,阿桃终于慢慢平复心情,回想起遥远的家乡和家人,她告诉自己,必须要做一个抉择才行,是金窟,还是自由。   #   之后几日,甘遂的人果真几乎要将东都城和皇宫反过来,一寸一寸的找,不放过任何地方和可疑的人。拾夏看准了通缉的画像,真是嘉宁公主。   自从景国烧了相国寺,景国便大旱了一年,他们本来不信佛的,可有了前车之鉴,灵隐宫这样的地方,甘遂等人今次还不敢冒然闯入。但其他地方找不到,总会搜到这边来,嘉宁留在灵隐宫内不是长久之计,阿桃心想得有寻个机会,把嘉宁带出去。   她与燕珩坐在轿撵上,甬道上三步一道岗,压抑地人喘不过气来,阿桃偷偷瞧燕珩,他气定神闲地坐着闭目养神,似乎那些穿着景国铠甲的兵士在宫内行走,是见稀松平常的事。   阿桃憋住满腹疑惑,紧绷着神经,老老实实与他到了慈明殿,燕珩是来看祖母林氏的。   燕珩听说了前几天林氏病得糊涂,竟然朝阿桃砸东西的事,今次便不再让她进内室,自己一人掀帘子进去探病。   阿桃这边坐在外面捧着一杯茶,眼珠子滴溜溜转,满脑子各种各样的想法,模拟了无数个可能如何把嘉宁送出去,可惜每一条被自己立起来,又被否定下去,反反复复,阿桃越发坐立不安,捧着茶碗的手止不住地发抖,茶托茶碗颤颤打架,发出咯咯的碰撞声。   阿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久才被手里的瓷器碰撞声拉回现实,她抬眼见立在门口伺候的宫女时不时往她这儿瞟,怕是也觉得皇后今日不太正常。   她皱了皱眉,宫女自知造次,不该盯着皇后瞧,埋着头退了下去,屋内便只剩下阿桃一人坐着。   阿桃端着那杯凉了的茶水往嘴里灌,刚抿了一口,只听内室里哐当一声。她机警地站起来,还没动窝,只见一片碎了的瓷片从帘子低下蹦出来。   看来,林氏又发火了。   好在林氏病后不能受人惊扰,故而慈明殿侍奉的人不多,外间一般只有两三个宫人候着,方才被阿桃打发出去,就都在廊下站下听信,并不曾闻得里面摔东西。阿桃趁机放下茶碗蹑手蹑脚地蹭到帘子边上,掀起一点点缝隙往里间窥探。   只见燕珩跪在林氏的病榻前,一只手将将从脸上放下来,阿桃眯眼,发现燕珩的左脸颊赫然红肿起来。   再瞧林氏,她半撑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由一个老嬷嬷不停地抚摸她的背脊,才能稍微平复心情。   “珩郎,”阿桃听林氏气若游丝,“我是要死的人了,左右就在这几天,我,我就问你一句….”   说到这里,阿桃几乎要将耳朵贴在两块竹帘的缝隙上,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但听林氏喘呼呼质问燕珩, “我问你….你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跪在里面的燕珩和外面的阿桃可以说同时浑身一震,燕珩到底道行深些,不过一瞬就恢复了正常,他从床边小几上的药壶里再倒了一碗药,递到林氏跟前,“祖母,我是你的亲孙子,我不知你为何要这般怀疑我?”   “为何?”林氏扶着胸口哼了一声,伸出一根指头,发颤地指着燕珩,“因为我看到了,我那日去福宁殿,都看到了,遂良那样痛苦,他长着手求你,苦苦求你,你却站在一旁,那眼神…”   燕珩本捧着药碗,听到这里,猛地抬眼,这一下着实吓到了林氏,她揪着心口的衣裳快速后退,低声呼道,“就是,就是这个眼神…就是这样的眼神,我都看到了!”   阿桃的背脊都是冷汗,一层一层地鸡皮疙瘩不停地从脊柱往全身冒,事情居然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回到了阿桃一开始最抗拒燕珩的地方,他究竟是不是做了弑父杀君的丑事?!   阿桃的脑子比之前更乱,荒腔走板的炸出无数的念头,占据着她所有的神经,她整个人几乎要挤到内室里面去,迫不及待地想听燕珩如何辩解。   她内心其实还是期待燕珩能解释,就像当初他对自己所解释的那样,她当时如此相信燕珩,相信他没理由没道理杀害自己的父亲。   哪晓得,世事就是这么残酷。   林氏最后恳求燕珩在死前告知事情真相,燕珩在最亲近的人的哀求和逼问下,头一次被击破了心理防线。   燕珩有些不自然的抽搐,手里热烫的药水倾泻在自己手上都没注意,他低下头顿了许久,最后沉声说:“......是,父亲是我杀的。”   阿桃当下愣在原地,感觉如同一盆凉水从头猛然浇下来,凉得她耳膜发蒙,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林氏拼着全身力气扬起手,狠狠扇了燕珩几个巴掌,同时也把阿桃扇醒。   “畜生!”林氏破口大骂,“他是你的父亲,是你的至亲,你怎么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   阿桃浑身骨头仿佛被人用重锤敲碎了般,没一点力气,她软软地靠在一旁的紫檀架子旁,心里乱的很,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撞来撞去,已经没了主意。   但燕珩并没有说什么了,只有林氏病弱的责骂声传来。   “莫不是…莫不是为了那个景国女子?”林氏突然提到了自己的名字,阿桃回过神来,竖起耳朵听燕珩如何回答。   静了许久,燕珩许是点了点头,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再次传来。   阿桃骇然大惊,那一刻她真的很像冲进去与燕珩对峙,他们之间就算甜蜜无间,但称不上情深似海吧,她可不值得燕珩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可见,这不是燕珩真实的想法,谁会为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子,去杀害父亲。燕珩心机深不可测,很难不认为他是为早日登上帝位,独揽大权。   退一万步讲,即便燕珩说的是真的,杀了父亲,按照景国的传统,儿子就能娶新妇,那阿桃有理由怀疑,住在燕珩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   如此一想,阿桃似乎明白了什么,如果自己是某个人的影子、替身,那所有就有解释了。   自阿桃嫁到楚国,来到东都之后,燕珩的宠溺和疼爱来得轰轰烈烈、无微不至,就差两个人几乎没有磨合,燕珩几乎能知道一切阿桃的喜恶,这一点也不像盲娶盲嫁的夫妻。   至此,阿桃曾经得到的,可说每一点真实了,连仅剩的肌肤之亲都是别人的。   如此想着,阿桃整个心好似被人高高抛起,又重重地甩进冰里,失望伤心至极,不知不觉间,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外间的竹帘被人掀起来,阿桃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想要坐回原位,却又怎么都坐定不下来,她飘飘乎乎地往门外走,对跟随来的宫人道:“我要回去…”   宫人知皇帝和太皇太后在内说话,也不敢去打搅,只得先抬着轿撵送阿桃回玉芙殿。   此时,天公不作美,乌云黑密密地欺上来,将整个皇宫压得死死,大雨说下就下。阿桃的轿撵四周并不是实壁,都是纱幔、珠帘。眼下,狂风大作,风雨飘摇,细雨吹打进轿撵里,宫人们要停下来。   阿桃道:“不停,接着走。”   于是,刚刚放下的轿撵又抬将起来,纱幔被风雨打湿,珠帘摇晃,阿桃缩着纤瘦的身子坐在里面,她倒是想放声大哭,撒泼胡闹,就像以前做女孩那样。   可面前的重重珠帘就像一道道枷锁,将阿桃钳制起来,居然连哭都哭不出声来。   到了玉芙殿,拾夏迎出来,惊骇地发现阿桃的身子都湿透了,面上满是水痕,鼻尖和眼眶红红的,她呼道:“皇后?!你这是…”   阿桃搭着她的手走出来,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不过是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接下来的每章都要高能预警。   女鹅今天逃走了吗?   没有!但是快了,可以倒计时了。   周四继续~ 第51章 恩义绝   “皇后不是跟陛下一起去慈明殿了吗?怎么自己先回来了?”   拾夏这般问, 却并不等阿桃回答,扶着人进来便张罗宫女来为其换衣。   等收拾干净后,阿桃还是坐在梳妆台前, 怔怔地发呆,眼睛直直地盯着一处, 拾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没在瞧,没在想, 只是发呆。   “皇后,”拾夏将多余的宫人遣下去, 蹲下身子用细软温暖的手握了握阿桃的手,眼中含着担忧望着阿桃,“您到底怎么了?难道?”   拾夏心跳突然加快,不确定地道:“难道您跟陛下对峙了?”   提到这里,阿桃稍微缓过神来, 木木地摇头。   拾夏松了口气,还好没有,现在可不是与燕珩撕破脸的时候, 她正想着感觉阿桃的手指动了动, 只听阿桃道:“拾夏,我饿了, 有吃的吗?”   “有,有,”拾夏说话声都轻快了两分,在她心里,只要人还能想着吃饭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几碟阿桃素日最喜欢吃的糕点端上来, 阿桃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往嘴巴里塞,一块接着一块,吃着吃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啪啪往下掉,拾夏在一旁看得心揪着疼,忙从袖子里掏出手绢矮下身给阿桃擦眼泪。   往日阿桃有什么烦心事,只要有好吃的吃上一顿,天塌下来也不怕了,可今日面前都是以前吃不到的美味,阿桃却没法将伤心失意成功消化,燕珩给她的虚假此刻全都如嘴中的糕点一般堵在喉头,憋得人难受。   “拾夏…”阿桃终于开口说话。   拾夏诶了一声,坐近阿桃的身旁,心疼地问:“皇后,你有什么委屈不开心的,就告诉我,可千万别憋在心里啊,人会憋坏的。”   阿桃红着眼眶,深深地看了拾夏一眼,忍不住扑进她的怀里,哭道:“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家了…我想回家了…”   拾夏拥着阿桃近日渐瘦的肩头,带着爱恋抚摸,小声叹息,“公主也可怜,皇后也可怜,依我看,那就都走吧,公主回家,您也回家,他们要打仗也罢,要争天下也罢,我们不伺候了,好不好?”   阿桃钻在拾夏的怀里不肯出来,耳边听到她轻声这么念,阿桃开始怀念北国洁白皑皑的雪山,清澈潺潺的河水,想念满山偏野疯跑的无忧生活,想念永远不会骗自己的哥哥。   但与此同时,她又想起了与燕珩的同穿的大红嫁衣,与他躺过的那个鸳鸯枕头,想起他衣袍上独有的清香,还有他手指摩挲过自己背脊的感觉。   阿桃不是无情之人,即便燕珩对自己多是假,无奈他做戏太真,入戏太深,相处几月以来的温柔缱绻都在脑中,教阿桃如何不能动心。   为此,阿桃迟疑徘徊了许久,她在心里说了千万遍,燕珩不是真的爱你,他拿你当玩物,当花瓶,说不定会还当替身,你可别搞错了,将一片真心错付了!   拾夏感觉阿桃半天没动静,她将人推开两分,去瞧阿桃,犹豫着道:“还是…皇后舍不得”   “不。”阿桃吸了吸鼻子,合上眼定了定神,带着怒气道:“我舍得,本来都是假,有什么舍不得的。”   说罢,她站起来,瞧了一眼外面越发大的风雨,决心更加坚定几分,她回头对拾夏说:“现在就去找阿宁,我们商议一下如何逃出去。”   #   阿桃这边撑着伞去了灵隐宫,燕珩却被祖母赶出大殿。   叶氏气到在床上,半日喘不过起来,老嬷嬷坐在榻边一手喂药,一手轻拍背部帮助顺气。   “他走了?”叶氏推开药碗,颤巍巍地问。   老嬷嬷嗫喏,不敢开口。   “还没走?”叶氏登时眉头紧皱,老嬷嬷回答,“在外面跪着呢。”   叶氏一听,将死之人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扯着嗓子朝门外吼道:“不许他再来探病,我们祖孙恩断义绝!”   叶氏的这声怒吼当真动了全部身心,穿透雨声刺进燕珩的耳朵里,他浑身湿透了,深秋的雨如尖刀打在身上,磕跪在大理石板的双膝已然麻木。   他回想方才叶氏抓着自己的衣袖逼问了他无数个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父亲,为什么要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阿桃只听了前一半,后一半她没有听到,燕珩忍着鼻酸回答叶氏,他道:“祖母,难道你不认为父亲该死吗?母亲才死了几年,他就要迎娶他人,还是岁数能当女儿的人?他对得起母亲吗?这是对情不忠,他作为夏国的臣子,临阵叛国,害死了多少同僚,多少百姓,这是不仁不义。祖母这么大年纪了,父亲非但没能让您颐享天年,还害得你也担上了叛贼的罪名,活的提心吊胆,这是不孝。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人,他不该死么?”   叶氏听完燕珩一席话,不禁打量他许久。   燕珩双眼发光,他方才是将自己的老底都给祖母揭出来了,他几乎从未跟旁人说起自己的本心。   只是叶氏现今已是回光返照,命不久矣了,燕珩不想她带着对自己的恨意和误会死去,所以才大胆将真相透露给祖母。   祖母从小就是最疼他的,燕珩想。   往日父母要严管自己,他都是跑到叶氏院中躲藏,不管他闯了多大的祸,祖母都会抱着他,笑眯眯地说:“我的孙儿还小呢,你们可不能管紧了他。”   在外面顶天立地的父亲母亲,到了祖母这儿都会乖乖变软,低着头说着是,燕珩就趴在叶氏身后吃吃地偷笑。   燕珩期盼着叶氏此次也能原谅他,慈爱地摸摸他的头,说声我能明白你。   可叶氏却什么话都没说,过了良久,他一心等来的,是叶氏再次反问,“不管如何,他是你爹啊。他生你养你,将你教育成材。你回想一下,他在你面前挣扎求生的模样,你还觉得你做的对吗?”   不堪的回忆一下冲到燕珩脑袋里,回忆里燕珩在福宁宫几次劝诫燕遂良推掉景国和亲无果,他与燕遂良吵了起来。   燕遂良厉声质问燕珩,“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吗?!”伴随而来的,是他抬手劈下的巴掌。   这个巴掌把燕珩打得踉跄,他捂着脸退后好几步,整个人都怔住了。   燕遂良气哼哼地进内室去拿药,他本就在生病,太医嘱咐不能动气,并配了急救之药。燕珩把他气得面色紫涨,他刚拿到那白玉小瓷瓶,准备倒出药丸,哪知手中的药瓶被人抽走。   “你!”   燕遂良转身,怒瞪跟随进来的燕珩,喝骂道:“逆子,你要作甚?”   “我不想做什么,”燕珩将救命的药瓶举高,威逼燕遂良道:“父亲,只要你拒了景国的联姻,就还是我的父亲。”   燕遂良反笑起来,他喘吁吁地坐下来,抬眼端详燕珩,冷哼:“怎么?你还能不认我这个父亲不成?”   燕珩紧抿着唇,不肯让步。   燕遂良见状,一来是痰梗心口,呼吸不畅,二来是被气晕了头脑,大手将案几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最后竟口不择言,“还是说你想娶那年轻美貌的郡主?你放心,我百年之后,按景国风俗,她也是你的!”   燕珩双目欲裂,万没想到,受中原文化教养的父亲,弯了一次脊梁之后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前世今生的重重记忆纷纷涌上心头,盛怒之下,他猛地抬手药瓶掷在地上,砸个粉碎,并用脚将那些丸药碾碎。   燕遂良怒不可歇,他想要扑上去,可急气攻心,他刚撑起身子就倒了下去,口斜眼歪,突然就失语说不得话了。   燕珩扑通跪在燕遂良跟前,他不敢去看父亲垂死的挣扎,只能埋着头紧捏着衣摆,拳头骨节泛白,额角青筋暴起。   父亲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死去,燕珩忍耐着,决心和恐惧不停地交战,逼着燕珩咬着字,道:“父亲,你还记得我跟在你身后去为那些穷人施粥,我那时想一定要当想父亲这样的人,可我,我现在,”   他道:“父亲,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中原在你的步步退让和求饶中国将不国,民不聊生,我不想重蹈覆辙,我不能坐以待毙。所以…”   燕珩这时微微抬头,与燕遂良惊恐的眼睛对视,颤抖着道:“所以,父亲,你先走一步,换我来当这个傀儡皇帝吧。”   燕遂良的那个不敢置信的眼神刻在燕珩的脑中,与眼前的叶氏一模一样,或许在他们的心里,燕珩已经疯了。   叶氏将燕珩赶了出去,燕珩不肯走,就跪在大雨中,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他仍旧是在无声的抗争,他并不觉得做错了,并不觉得后悔。   大雨砸在燕珩的身上,他还有的伤还未痊愈,半个时辰后,他摇摇欲坠,明显是支持不住了。   跟随燕珩的宫人怕皇帝出事,急匆匆地冒雨去找阿桃,彼时阿桃刚从灵隐宫出来,与嘉宁见面简单商议之后,她们已有了出宫的计划。   阿桃刚定下决心,要离开燕珩回家乡去。哪晓得宫人慌忙跑来,跪在地上苦求道:“皇后,你快去看看吧,也不知陛下哪里惹到太皇太后,现在陛下跪在慈明殿外,说什么都不肯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肥来了!!!!   感谢仍然陪伴着我的小天使们,我会努力更新的~爱你们~ 第52章 疑心病   阿桃刚定下决心, 要离开燕珩回家乡去。哪晓得宫人慌忙跑来,跪在地上苦求道:“皇后,你快去看看吧, 也不知陛下哪里惹到太皇太后,现在陛下跪在慈明殿外, 说什么都不起来。”   阿桃闻言一下焦急起来,下意识往前走了好几步,撑伞的拾夏没有跟上,雨水打醒阿桃, 她停了下来,她知道定是燕珩与叶氏争执起来, 才会被罚的。   宫人见阿桃停下来了,唤了声:“皇后?”   阿桃静了片刻,淡淡地道:“他惹太皇太后不高兴了,我去又有什么用。”   “陛下身上有伤,若再这样淋下去, 怕是要出事的。”宫人道。   阿桃对燕珩还是有气,强逼着自己心硬起来,她陷入犹豫踟蹰中, 来求情的宫人跪了一地, 她仿佛没有看到,也仿佛一点也不担心燕珩。   这太不像平日的皇后了, 大家都知道陛下宠爱皇后,两夫妻如胶似漆。   拾夏这时候走到阿桃身旁,在她耳边道:“皇后,别让旁人瞧出端倪来。”   一语提醒了阿桃,将她从沉思中拉回来, 阿桃点了点头,由宫人领路回到慈明殿,燕珩果然还跪在正殿外。   阿桃让众人停住脚步,她撑着紫竹油绸伞往正殿高高台阶上走,这会儿倾盆暴雨渐渐停住,细雨微风吹拂起她鬓旁的头发,她默默无声地来到燕珩身旁,盯着他笔直的背脊,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将伞撑到了燕珩的头上。   燕珩回头,嘴唇发白,脸色发情感,唯一一点光彩是木然的眼睛中有阿桃的倒影。   他好似知道阿桃会来似的,冲她笑了笑,眉眼微垂,身子歪在阿桃的身上。   燕珩身材高大,阿桃一手撑伞,另一只手哪能抱得住,只能扔了伞双手搂着燕珩的身子,燕珩侧了侧脸,往她脖颈间拱了拱,将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颊旁。   “阿桃…”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不停地呢喃着阿桃的名字。阿桃心中百味陈杂,抬起手勉强拍了拍燕珩的背,以示安慰。   宫人抬来轿撵,将二人带回玉芙殿,太医早就等候多时了,又是沐浴换衣又是把脉开药,期间燕珩一直拉着阿桃的手不放开,宫人想让他松开手,太医好施针疗伤,无奈燕珩昏迷之中气力还挺大,左手如同钳子般怎么掰都打不开。   “算了吧…”阿桃叹了口气,无力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在这里就好。”   众人退去之后,阿桃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燕珩,他眼珠不安分的滚动,想必梦中都不得安稳。老实说,闹了一天阿桃也疲惫了,眼皮上下打架,阿桃趴在燕珩身旁逐渐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阿桃从梦中醒来,映入眼帘地是燕珩嘴角带着笑瞧着自己。阿桃这会儿已经知道真相,且起了分开的心思,自然无法坦然接受燕珩“炙热”的目光,她佯装害羞低下头去,不满地嗔怪,“醒了还不松开我,疼死了。”   阿桃动了动手腕,谁知燕珩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阿桃吃痛地吸了口气,燕珩微微起身,手指挑起阿桃的下巴,“看我。”他说。   阿桃咬唇,顺着燕珩的动作仰起脸来,与燕珩对视着。   “你怎么了?病了还不老实?”阿桃道。   “你本在慈明殿,怎么后来走了?”燕珩问她。   阿桃眨了眨眼,道:“我听到你跟祖母吵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进去劝更不是,索性就走了,省得她老人家拿我出气。”   阿桃若扯其他的理由,燕珩定要怀疑上两分,可她如是说,反倒显得坦诚了。   “你没听到我们在吵什么吗?”   “闹哄哄的,我没听清楚,就赶紧走了。”   随着燕珩收回去的手,阿桃本来怦怦直跳的心冷静了下来,她果然想得没错,燕珩疑心病已如膏肓,凡事凡人都要提防一遍,连自己也是如此。   阿桃自认终于将燕珩真面目看得一清二楚,不禁将他往日种种温柔都剖解成别有用心,越想心越寒,眉眼中难有情谊,为防燕珩看出破绽,她一边起身,一边道:“你饿了吧,我叫他们拿些吃得来。”   可还未离开,她的手腕再次被燕珩扼住,“阿桃,你别走…”他掀起眼,眸中似有点点泪光。   “怎么?”阿桃反问。   燕珩无言哽咽,顿了顿,开口:“阿桃,我惹祖母生气了。”   阿桃扯了扯嘴角,还未说话,燕珩紧接着从床上撑起来,突然将阿桃揽入怀中,语气中带着恳求,“祖母她不理我了,我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不要不理我,好么?”   阿桃睫毛颤了颤,肥了好大的劲才将燕珩用深情表白激荡起来的情思平复下去,她简单地嗯了一句,从燕珩的怀中脱开,伸手摸了摸燕珩的脸颊,“我不走,你别胡思乱想了。”   “你答应了,绝不走。”燕珩再次确认。   阿桃微笑着颔首,“不走,我就在你身旁。”   她如哄小孩一样,好不容易才将燕珩哄睡着了,探探他的额头,还是烧的滚烫,好在燕珩的手终于舍得松开。   阿桃给他盖好被子,走到门外。   廊下拾夏和庄嬷嬷已经等候多时,她二人将阿桃引到一偏僻处,道:“刚得的消息,甘遂的人越搜越紧,怕是明日就要去灵隐宫了。”   阿桃思索片刻,回头看了卧房一眼,而后道:“我知道了,明日我带嘉宁去兴隆街。”   原来白日阿桃去与嘉宁商议出逃的事,本来几个宫门都被重病看守,阿桃不抱希望了,但嘉宁却对她说,还有路。   “当年我逛兴隆街都逛得厌烦了,所以悄悄在那儿开了一条道,能从那儿逃出宫去。只是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了,那条道被堵住没有。”   晚上,拾夏去确认一遍,告知阿桃,嘉宁说的那条出路还在,确实极为隐蔽,并没有被堵上。所以,走或不走,就在阿桃一念之间。   拾夏和庄嬷嬷各自回去准备,阿桃拖着有千斤重的脚步回到卧房。   太阳从夜色中出来了,阿桃撩开幔帐,阳光便洒在燕珩安详的睡颜上,阿桃无声地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没来由地落下泪来,幔帐落下,她身影印在其上,纤弱动人。   等燕珩再次醒来,已快到中午。睁眼不见阿桃,燕珩免不了到处找人,宫人告诉他皇后在书房里。燕珩便跌跌撞撞跑到书房来,果真阿桃立在墙下,背着手看他挂着的画。   “那是我老师班苏画的,”燕珩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袍,走进房来,指着那几幅画对阿桃道,“但是这四幅梅兰竹菊中,只有一副是真迹,其他都是我仿的,阿桃猜猜,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阿桃笑了笑,指着其中一副傲梅迎春,“这个是真的。”   燕珩摇了摇头,阿桃又指着那副菊煞肃秋,燕珩再次摇了摇头,阿桃的粉拳轻轻打了一下燕珩,“珩郎拿我打趣呢,我不猜了。”   阿桃那娇俏无邪的模样把燕珩的心暖化了大半,他将人揉在怀里,赔着好脾气道:“好了,不逗你了。”   他指着那副竹海听涛说,“只有这个是真的,其他的都在战乱中流失了。”   “那你老师呢,”阿桃接着问,“他怎么样了?”   燕珩摇摇头,言语中颇有沉痛可惜,“老师在战乱之前出使蒙古,好几年没音讯了,想必魂散客乡吧。”   阿桃心思百转,并不在意燕珩说了什么,此时此刻无非敷衍罢了,燕珩兴致来了,要教阿桃学写字,阿桃拿着笔却说:“不写了,你都把祖母气坏了,还有心情教我写字。”   燕珩哪管阿桃说什么,按着她的手不依不饶地写了下去,他道:“写字最能平复心情,不信你试试。”   “我不试。”阿桃赌气将笔搁下。   燕珩拿她没办法,也放下笔,抬手刮了刮阿桃的鼻尖,退让一步,道:“那阿桃说说,我该怎么办?”   阿桃点着下巴想了想,笑盈盈道:“祖母最喜欢吃兴隆街的一家绿豆糕了,我去买回来,再帮你说两句好话,不就什么气都散了。”   要不说阿桃真是失了浑身解数,卖萌撒娇,将燕珩百般软化,比平日更甚,闹得燕珩应接不暇,抵不住阿桃在怀里犯浑,伸出指头将人推开,假装正色道:“你就不问,我与祖母怎么吵架了?”   “一家人不怕吵架,”阿桃玩着腰间的荷包穗子,道:“我多说两句好话,过两天你去她面前晃一晃,就好啦。”   望着阿桃“天真的模样”,燕珩不禁苦笑,为了不让阿桃瞧出什么不对,只得答应下来,“好吧,我陪你去。”   “诶!不行!”阿桃当下拒绝。   燕珩一愣,阿桃转为笑脸,解释说:“你还有伤,就不用陪我了,我快去快回,给你带好吃的呀。”   如此说,燕珩也不再坚持,他确实有伤,不便行走了,于是将事情都交给庄嬷嬷去准备。   用过午饭,一切准备妥当,阿桃可以出发了,临走前,燕珩要去书房练字,阿桃本已经走出去了,又返回去,逆着光站在门口,对燕珩道:“你…”   燕珩执笔扬起脸来,听阿桃说完,可阿桃口中没了下文。他笑了,笑容温和,柔声问:“怎么了?”   “没,没事,”这回轮到阿桃苦笑,她满腹心事,有口难言,最后只剩下一句,“你等我回家吧。”   燕珩点点头,病中的他有几缕碎发荡在额前眉眼间,平添了几分少年气,嘴角上的笑容显得他乖顺无比,他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回答阿桃:“好,我等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破网络,发了一个晚上都没发出来(哭),请接收我诚挚的歉意。   明天中午十二点继续~ 第53章 风雨来   阿桃走后, 燕珩在练字,忽而天气变化,眼看就要下雨, 一阵疾风拍开木窗,吹散书桌上的宣纸手稿。   纸片如雪, 在房中纷飞,燕珩写得认真,并不在意。几个在旁伺候的宫人弯下腰去捡,一叠一叠的垒起来, 放回桌上,笔下一个字刚刚收笔, 燕珩余光不经意间瞄到最上面那张大字。   阿桃也常在书房练字,这些大字多半是她所写,本是按照时间顺序放的,越早前的就越在下面,若不是因为被风吹散, 宫人胡乱捡起来,打乱了顺序,燕珩还发现不了, 头面上那一张上的写写得如此之好。   “这…”燕珩捻起那张宣纸, 皱眉看了许久,问宫人, “这是皇后写的?”   底下人瞧了一眼,他们哪能分得清是否是阿桃手笔,只能记个大概,再者玉芙殿的书房除了皇后还有谁能进来,不是阿桃还能是谁呢。于是面对燕珩的疑问, 都点了点头,称是。   剑眉压星眼,燕珩手上一用力,将宣纸一角狠狠捏住,自顾自道:“这不是她写的…”   燕珩手里那张写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字体独特,如松如竹,挺拔有力,模仿的是乃是哀帝自创的风格,像阿桃这样的初学者,断然学不会。   而此人下笔尽得哀帝精髓,在燕珩印象里,除了嘉宁公主,怕没有其他人了。   “我不在的时候,皇后可有跟什么人接触过?”燕珩沉声问。   低下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不该说,还未理出个头绪,只见燕珩双指弯曲,不耐烦地扣响桌面,“我问的话,这么难回答吗?”   “皇后没接触什么人啊,不是宫女就是内侍,且都在宫内,连玉芙殿都很少出去…”几人说着恍惚想起了什么,又怕说出来被燕珩责罚,故而支支吾吾的。   见此情,燕珩伤口隐隐作痛,他没了耐心,摆了摆手,外面的侍卫挂着刀二话不说就要把平日侍奉左右的宫人拉下去。   “严刑拷打,想起来再说。”燕珩声音冷淡。   大家都弄不明白又哪里惹燕珩不高兴了,又害怕又冤枉,可偏不敢大声求情,只憋闷着低低抽搭,就在这时,一个宫女弱弱地开腔。   她道:“陛,陛下…奴,奴想起来…”   燕珩抬眼,跳了跳眉,示意她往下说。   侍卫放开那小宫女,小宫女埋着头哆哆嗦嗦地道:“前几天皇后带回来一个种花的宫女,皇后本来很喜欢的,不知道那宫女何处让皇后不满意了,后被遣到灵隐宫去了。”   燕珩听到一个宫女,心里明了了八分,但问那宫女长什么样子,众人居然都回忆不起来,只晓得叫阿宁。   燕珩颓然倒在椅背上,合上眼,揉了揉眉心,千防万防,哪能想到在眼皮子低下出了事。   之前甘遂说有消息称嘉宁公主怕是偷混进宫,燕珩还有百分自信,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所以即便甘遂的人要搜宫,他也不放在心上。   可现在,嘉宁其人不但在宫里,甚至到了阿桃跟前。阿桃目下还活着,证明嘉宁没有冲她下手。   不但没有下手,还能心平气和的相处,由此推断,阿桃现下怕是已经知道许多了。   知道景、夏、楚三国之间的关系,知道了宫内一切繁华都是假象,生灵涂炭,人世飘摇才是真,更是知道自己处处设计,处处心机。   在旧国公主的口里,他燕珩绝不会是一个善人,一个好夫君。再回想阿桃这几日的反常表现,燕珩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噌地一下,椅子被撞向一旁,燕珩匆匆起身往外面走,却被迎面而来的茂竹拦住。   “陛下…”茂竹身后还有很多人,个个都如寒面罗刹,全副铠甲,挎着横刀。   “怎么回事。”燕珩问。   不等茂竹回答,来人自动分开两道,甘遂从队尾走来,他如山一般魁梧的身影瞬间压地在场所有人。   “楚皇陛下。”说话的仍旧是甘遂身边那个军师,他始终和善地笑,道:“我们在东都城找到一个叫阿宁的宫女,你猜从她那儿,我等听到了什么?”   说话的是旁人,可燕珩仰头看的是甘遂。   燕珩的脑袋里出现很多个被甘遂砍杀的故人,那些人一个个在燕珩眼前滑过,皆是披头散发,污血遍身,老实说,面对武力超高,杀人不眨眼的强者,燕珩的确害怕了。他吞咽一口,忍不住退后两步,没有回答。   其实他不回答,那军事也会接着说,他道:“那宫女说,有人给她一笔钱,让她在宫外躲一段时间。我猜想是有人要冒用小宫女的身份,混进皇宫。听人描述,其人长相年纪,都与嘉宁公主极为相仿。”   燕珩张了张嘴,正要解释。一直缄默的甘遂突然抬手,一巴掌摁在燕珩肩头,其力气如同泰山压顶,不说燕珩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即便是茂竹这样的习武之人,也顶不住这一掌。   那一霎,燕珩真感觉心肺都要被甘遂的掌力从胸腔里打出来,还未痊愈的伤口再次崩开,灼热的血流了下来。   “楚皇。”甘遂终于施舍开口了,可还是不屑于说汉话,他说的是景国话。   他从鼻子哼了一下,冷声道:“燕珩,你不老实。”   #   拾夏给阿桃准备好了车马,阿桃走上前去,一个侍女伸出手扶住了阿桃。   阿桃侧目,瞅了那侍女一眼,先默不作声地上了车马,待车帘放下来,阿桃在内说:“你上来服侍吧。”   那侍女与拾夏对视一眼,撩起裙摆上了马车,与阿桃相对而坐。车厢摇晃,马儿已经启程,阿桃估摸着出了内宫门,才开口:“阿宁…”   侍女自然是嘉宁化妆的,她今天倒是没有带面纱,只是用铅粉在受伤的面颊上厚厚地敷了一层,又打上了许多胭脂,再加之鬓角碎发遮挡,伤痕便不怎么明显了。   “听拾夏说,你找到那东西了?”阿桃道。   嘉宁摸了摸腰间,点了点道:“找到了。”   阿桃双手合十,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了。”   嘉宁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阿桃,车行过一处拐角,车厢偏斜,阿桃顺着往左边一歪,对上嘉宁眼神。   “怎么了?”她问,“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嘉宁挪开眼神。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兰翦准备了马匹,等从兴隆街出来后,一个南行,一个北上,等燕珩回过神来,人影早已出了东都城。   燕珩发现皇后被拐跑之后,他定然气个半死,想到这里嘉宁好不容易有了点笑容,心道我杀不了你,高低也能恶心你一把。   她掀起眼皮,瞥着阿桃,终究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帮我?”   阿桃此时正凑在车窗前,掀起一条缝往外瞧,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兴隆街此时一定“热闹非凡”。阿桃感觉到一丝苦涩,不愿再看,放下车帘坐回来,发现嘉宁盯着自己,才愣愣地“啊”了一声。   “什么?你在跟我说话?”   “…”   嘉宁揉了揉额角,心想这丫头倒是一点也不紧张,谋事到成败之关键了,还在这儿伤春悲秋呢。   阿桃挠挠头,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我走神了,你说的我没听清。”   抱着手重复,“我问,你为什么要帮我,就不怕我设计杀你?”   “杀我?”阿桃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微微耸肩,“你有好多机会杀我,会等到现在吗?”   “即便我不杀你,你作为景国人,也不该帮我…”嘉宁还没说完,阿桃抬手打断她的话,她听阿桃道:“阿宁,我这个人笨得很,给我一根针我就只认那一根针。不像旁人能心怀宽阔,包揽家国天下,思考得又多又周全。我暂且只能做好眼下的事。眼下的我认为你不该被甘遂等人抓回景国,被奴役作践一辈子。同为女子,我受不了你再回去受罪,所以我想帮你,这样说,你明白吗?”   嘉宁默默听完,埋头顿了许久,而后重重颔首,“懂了。”   阿桃咧嘴一笑,道:“别看我没什么文化,但我也看了许多话本呢,小说的女侠都是我行我素,懒管俗世束缚,只求无愧无心的,对不对?你看看我这样,称不称得上有几分侠义之心呢?”   阿桃挺起背脊,傲娇地拍拍胸膛,嘉宁被她逗笑了,她的笑容克制又浅淡,稍瞬即逝。转念一想,嘉宁道:“那燕珩呢,你舍得?”   话音刚落,只听空中一声闷雷巨响,将嘉宁的问话淹没了大半,阿桃没听明白,注意力再次集中到外面。不等阿桃回答,嘉宁立时回味这问话,顿觉自己好没意思。   其实阿桃强颜欢笑真是明显,眉眼间多是戚戚然的悲伤之色,从这些日子待在宫内观察,再加上旁人言语渲染,即便嘉宁不认同,但也不得不承认道燕珩对阿桃甚好。   就算燕珩骗了她,不把阿桃当真正的人看,只是当个玩物,但养个猫儿狗儿都会生情谊的。阿桃以为遇到了一个好夫君,当然也付出感情,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可嘉宁还是佩服阿桃,就算放不下,也不愿困在囚牢里坐以待毙,不是谁人都愿意出金丝笼的。天下不稳,人生艰难,能有人愿意给你铸一个金丝笼,说不定还是幸事呢。   从这一点来说,嘉宁欣慰,她没看错人。   就在这时车子停住了,阿桃转头道:“兴隆街到了。”   嘉宁下意识抿紧嘴唇,扶着阿桃下去,两个女孩的手不由地紧紧交握,好似要给彼此力量。   高高的牌坊的尽头是若有似无的宫墙,远处闷雷滚滚,一时山雨欲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女鹅真的是认真的笨拙的善良。超想虎摸她的小脑袋。   明天还是十二点更新~ 第54章 残垣壁   另一边燕珩在玉芙殿内与甘遂相对而坐, 两人身前各放了一杯茶,热气袅袅,但无人有闲心喝茶。甘遂双手撑着一把钢刀, 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而燕珩已然穿戴整齐, 眼睛有些发直,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一时,茂竹的身影出现在正殿门外,他的眼神扫过殿中二人, 走到燕珩身旁,谨慎地说:“陛下, 人都点好了。”   燕珩嗯了一声,甘遂适时睁开眼,站起身,拿起腿旁若无人地往外走。   那军师笑眯眯一面跟上去,一面对燕珩道:“陛下走吧。既然知道那嘉宁公主去了兴隆街, 咱们得快些过去,否则皇后与她在一起,还不知道回出什么事呢。”   燕珩微微颔首, 让人前面领路, 走在路上军师继续道:“陛下别看那只是个女子,可她能潜进皇宫, 躲藏这么久不被发现,肯定有人在暗中帮她。这宫的人啊有不少夏国的旧人,难保没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   军师生了一双三角眼,眼皮成天耷拉着,嘴角却永远往上翘, 看不出情绪真假,此时他眼睛滴溜溜地转,四处打量窥探,好似做贼一般,越发让人感觉不适。   燕珩翻身上马,那人要上来扶,燕珩没搭理他,反倒瞪了他一眼。那军师立马收了乱窜的眼神,又冲人笑眯眯起来,燕珩鼻子里哼一声,打马往通过宫道,紧随甘遂而去。   兴隆街本就在宫里,快马疾驰不过半刻就到地方了,几个装成商贩太监本在店铺外坐着闲聊,猛地听到哒哒的马蹄声,都起身眺望远处,只见燕珩的马行在前面,几个赶紧甩了手中瓜子,忙不迭迎出来行礼。   哪知甘遂根本没有停下来,一路扬鞭穿过牌楼,随后他带的兵如同一阵旋风,刮得人和摊子往两边分,闹得整条街都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燕珩落后两步,茂竹打探回来在他耳边说:“问了,皇后两刻钟前来的,现在怕是还不知道。”   “知道了。”燕珩扬了扬手,茂竹刚要退下时,甘遂的兵将店铺中的宫女和太监全部赶出来,一间一间地毯式的找人,如通过土匪,燕珩抿了抿唇,把茂竹叫了回来。   “阿桃喜欢吃绿豆糕,这会儿八成也在那儿,你们先去把人带过来。”燕珩如是吩咐。不管阿桃是否有事瞒着自己,先把人找到再说。   “对了,她胆子小,你们别说太多,就说我带她回家。”   “那…如果,”茂竹犹豫一会儿,还是直言,“如果那位公主也在呢。”   燕珩告诉茂竹,“我只管阿桃,其他的人与我无关。甘遂要找,交给他便是。但阿桃不能背上通敌的罪名,懂吗?”   茂竹深深看了燕珩一眼,拱手:“懂了。”   茂竹带着人明着是帮忙找人,其实是要抢先把阿桃带走,免得惹祸上身,此时燕珩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甘遂的人在大街上进进出出,推推搡搡,仿佛回到三年前,东都城被攻破的那天。那天耳边也有同样的嘈杂。   燕珩疲惫地合上了眼,须臾,一滴雨水落在脸颊上,他仰起脸,大雨浇头而下。执马的士兵劝他:“陛下,进屋躲一会儿吧。”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一声:“找到了!”   燕珩一夹马肚,应声而去。   #   嘉宁说的那个出口在醉仙居的后厨。这家酒楼极大,是父皇当年按照樊楼制式建造的,且建在街道的东北角,占据了一大片地方。   彼时,她玩得厌烦了就一时兴起找工匠在后厨的炉灶下挖了一个洞,人从醉仙居进去,从后厨的洞里出来,穿过一道人迹罕至的宫墙,在一人高的杂草后还后面还有一个洞,就通向宫外。   只是那洞口极小,极隐蔽,只能容一个单柔的女孩通过。正巧阿桃、嘉宁、拾夏三人都身材窈窕,钻过去不是难事。   就当阿桃从醉仙居的灶台下挣扎出来时,天空下起了大雨,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衫,全都黏在身上,并不好受。再加上哄闹声和马蹄声传来,阿桃暗叫一声不好,定是找过来。   三个女孩提着裙子往宫墙下跑,阿桃不经意间回头看,整条街灯火通明,窗户上人影攒动,闪烁纷纷,有人不停地在呼喊着“皇后,你在哪儿?”   阿桃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哀帝将小半个东都城都搬进宫里,此刻好似整个世界都在寻找阿桃。他们都联起手来,要把阿桃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方。   阿桃惊恐着回望身后,并没有注意到脚下,雨天路滑,他们走的又都是杂草丛生的小路,阿桃脚下不稳,踉跄着栽倒在地,好在背后有遮挡,摔的并不严重。   阿桃贴着墙站起来,抬头顺着宫墙看,豁然一道高高的砖墙,从南到北,从天到地,高高耸立在阿桃面前。   纵然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在牢笼里,但亲眼看到燕珩所谓“市井集市”的尽头居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城墙时,阿桃膝盖一软,跪在了水地里。   嘉宁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走上前拉起阿桃,“起来,没时间了。”   阿桃神志摇摇欲坠,可现实的确容不得她感伤,她顺着嘉宁的手借力站了起来,跟着向北走了十来步。   “就这儿了。”嘉宁摸了摸一块砖上的标记,“年头久了,差点没看出来,不过还好,还算顺利。”   嘉宁弯腰下要拨开杂草,拾夏拦住她,“公主,还是我来吧。”   嘉宁也不矫情,从容让拾夏打头,三两之下果真在墙根处露出一个小洞来。拾夏没说什么,先趴在地上爬了出去。   嘉宁和阿桃在后面,嘉宁正准备行动,她顿了顿,转头起身拉过阿桃,“你先,我断后。”   阿桃盯着那洞口,身子有些发抖,也不知是冷还是害怕。   “不走吗?”嘉宁简短地问。   阿桃没有回答。   “行。”嘉宁道:“我不逼你,我知道定主意是一回事,实际是另一回事。你要走,就跟在我后面。不走,希望你被带回去的时候,发善心多帮我周旋一刻钟,这样我们几个人也能跑得远一点。毕竟你那夫君聪明得很,他若有心,不过一会儿就能找过来。”说罢一猫腰蹿了出去,不见人影。   远处锦绣街巷里人声鼎沸,炸开了花,近处的废宫残垣,凄惨兮兮,阿桃就站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   从狗洞出去便是一条护城河,北边荒弃的宫宇较多,也没钱修葺,所以这段护城河水几乎干涸,嘉宁和拾夏淌水而过,而兰翦早就侯在对岸了。   由于嘉宁在宫内传递消息不方便,兰翦并不确定她什么时候能出来,所以他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连续五天不敢走动,不敢合眼,熬红了两只眼睛,终于让他等到了。   在大雨朦脓间,两个纤细的身影互相扶持着,跌跌撞撞地在河床上出现,兰翦忍不住欢呼起来,可惜他现在已经是哑巴,欢呼无声,只能从他飞奔而去的影子中看出这少年郎是多么欣喜。   兰翦箭一般从堤坝上冲下面,几乎是连滚带爬来到嘉宁跟前,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衣袖,左看右看打量嘉宁。   “没事,”嘉宁朝他柔柔一笑,道“我没事,快走吧。”   兰翦的眼眶泛红,他随即点了点头,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意思是坐骑都在那儿。他牵着嘉宁的手往前走,拾夏落在后面,出声提醒嘉宁,“公主,皇后还没出来…”   “我知道。”嘉宁没有回头,她握着兰翦的手一步一步坚定的往前走,“我跟她说了,如果她愿意钻出那个狗洞,我就带她离开,如果不愿意,她就回去,反正都是她的选择。”   “可是…”拾夏秀眉紧皱,颤声道:“她如果被陛下…不是,是被燕珩带回去了,她帮我们的事还是败露了呀,燕珩会怎么对她呢。”   嘉宁背对着拾夏,拾夏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道:“我说了,那是她的选择…我们没办法左右的…”   拾夏一步三回头,可嘉宁越走越远,她脚步也加快了些,虽然她放心不下阿桃,可让拾夏再回那个皇宫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直到拾夏手脚并用,爬上了河床,骑上了马背,她终于不再眺望,深深地叹了口气,“公主,我们走吧。”   拾夏如是说着,可发现嘉宁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嘉宁目光炯炯,却是凝视另一处,拾夏顺着嘉宁的眼神望过去,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子站在浅浅的护城河水中,朝她几人招手。   “等等!”嘉宁勒住缰绳,“她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十二点更新~ 第55章 山林道   燕珩果然不让人失望, 不一会儿就找到阿桃等人逃跑的路径,几排马蹄一直向南而去。甘遂片刻不停,立刻派人追击。   甘遂面色不佳, 铁青着脸,走到燕珩跟前举起马鞭指着他, 问:“皇后是景国的郡主,怎么会跟夏国的贼女混在一起?”   这话明摆着是不信任燕珩,认定其中有什么与燕珩也有关的蹊跷。燕珩额角直跳,紧抿嘴唇, 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甘遂见燕珩不做声,冷哼道:“早知道你不安分, 王上就该早早杀了你。”而后突然扬起手来,茂竹等人目光骤冷,跨一步挡在燕珩身前。   “大胆!”甘遂的巴掌没因这阻拦停下,直接打在茂竹脸上。茂竹也是人高马大,年近不惑的汉子, 可站在甘遂面前竟显得小鸟依人,更别说文弱的燕珩了。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那军师上再次笑着上前来, 适时地和稀泥, “将军,”他对甘遂说, “还是抓人要紧,兴许皇后是被拐带的,也不一定呢。”   “陛下,您也别在意。”军师背身道,“我是为您着想呢, 与其僵持在这里,还不如快去找人,万一皇后有什么闪失,你里外不是人呢。”   燕珩将茂竹等人命退,抬眼瞧了众人,瞧见甘遂按照腰间的金错刀,最终忍下暴跳的青筋,拱手行礼道:“人,肯定是要找的。但我看,不是往南去。”   甘遂挑眉,“怎么说”   燕珩蹲下来,指着地上的马蹄印,“按脚印来看,确实是往南而去。但甘将军进城几日,满城风雨,就防着嘉宁公主南逃。她本人定也得了消息,能猜到我等在南门有重兵把守排查,怎么可能还往南去。”   甘遂皱眉沉思,军师紧接着问:“可这四周并无其他脚印,难道他们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那倒也不是。”燕珩转身望向浅水的河道,军师恍然大悟,“难道他们沿着废弃的河床,往北而去了?”   “往北有几个侧城门在战乱中被损坏甚大,至今还未修复,来往的士兵工匠商队很多,最能浑水摸鱼。故此,若我要出逃,从北面绕道再南下是最佳选择。”   此时有探查的士兵在河道里大喊发现了马蹄印记,甘遂忍不住瞥燕珩一眼,后者平心静气,已经勒转缰绳,“将军莫要惊奇,像我这样走在钢丝上的人,最忍受不了被人怀疑有二心,将军在景国陛下说一句不对,我就死无葬身之地,我当然要尽心尽力。待会抓人我也是全力以赴。唯一的要求是,若是截住了,万不能贸然动武,皇后毕竟是景国的郡主。”   “这是自然。”甘遂应下来,他当然不会看中元桃,只是看中景帝的面子。   燕珩松了口气,跟随大部队往前走,余光瞄见茂竹红肿的半边脸,从袖间拿出一张手绢递给他,“擦擦。”   “多谢陛下,不必擦了。”茂竹咬紧牙关,与他一道的骁骑营士兵都眼含精光,在雨夜里铮铮发亮。燕珩顿了顿,默不作声地收回去,低声与茂竹道:“待会,手脚利落些。”   茂竹将脸颊上的雨水一抹,短促有力地点了点头。   #   阿桃等人确如燕珩猜测的,沿着河道往北面去。东都北城因为还有大片房屋没有修复,人烟稀少,几人寻到一僻静地方换了衣服,趁乱出了城门,一路拍马疾行还算顺利,到了一处岔路口,一南一北就该分手了。   可惜兰翦准备的四匹马,两匹空放走南行制造假象,他们骑剩下的两匹。   “我先带拾夏走,等找到了落脚地,再送她去临安。”阿桃伏在马背上如说,嘉宁思忖一瞬,也不含糊,当下拍板。   “行!”   拾夏抱着阿桃的腰,压抑的嗓子在风雨中发颤,“公主,你保重啊。”   于是,脚步不歇,两匹马两条山路刹那间分开,一个往上京,一个往临安。   嘉宁那条道紧挨着山坡,透过树木间能看到山坡下的景色,疾命奔跑时,忽然漆黑深林里蹿出一道红光,坐骑一惊,长叫撕叫,扬起前蹄马身整个竖起来,将背上的两人全部抖了下去。   “啊——”   嘉宁还来不及喊救命,横七竖八树丫杂草四面八方插来,身体條地往下坠,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当下嘉宁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这个念头刚起,她的身子一顿,被人拽住了手腕。   嘉宁重重摔在一处崖坡上,她仰起脖子,只见兰翦趴在她头上,一手抓住树干,一手拽着自己。   “阿翦…”嘉宁艰难地唤了一声。   “唔!”兰翦讲不出话来,只能怪异地回应了她一声。   “阿翦!”嘉宁又叫了他一句,然后泪花就止不住了,扑簌簌地往下掉。山下火光越来越近,人影攒动,马蹄如鼓。   嘉宁懂得,是追兵赶上来了,她哽咽了片刻,水光潋滟的眼睛看着兰翦,太多话语太多不甘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能干干地颤动嘴唇,抽泣地诉:“我,我不想死。”   兰翦的心好似被什么紧紧掐住,犹记得他们刚被掳到上京时,还记得嘉宁第一次被人践踏后自杀未遂时,她伏在兰翦的肩头也是这么抖动着嘴唇,说:“我想死。”   那时,她想死却不能死,如今不想死就却又…   兰翦紧锁眉头,将嘴唇咬出了血,拼尽身上所有的气力想要把嘉宁拉起来,无奈他自己都挂在山腰上,如何能使得上力,眼见着嘉宁的手一点一点往下滑,耳边伴着公主孱弱地求救,一遍遍地说着“我不想死…”兰翦的汗水和泪水齐下,恨死自己没有保护好公主,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恨死自己生死关头,有万语千言说不出一个字。   他抓住树干的那一手渐渐的也没了力气,眼见着两个人不是摔死,就是被甘遂抓住,就在此时,头上传来几声呼声。   “阿宁!阿宁!”   嘉宁眸光一亮,顺着声音望过去,阿桃和拾夏两人居然又回来了。   “我行了不远,就听到马匹惊叫,而后竟然看到你们的坐骑从林子里乱蹿出来,跑得没影了,就知道肯定出事了。”   阿桃一面解释,一面和拾夏合力将嘉宁二人拉上来,毫不犹豫将缰绳交到嘉宁手里,“快走。他们要追上了!”阿桃如是说。   一波三折,大起大落,饶是嘉宁也有些发怔了,在这个紧要关头,握着缰绳踟蹰起来,“我走了,你怎么办?”   “没事。”阿桃指了指黑夜深处,道:“方才我与拾夏找到了一个山洞,在洞中藏一晚兴许能躲过去。”   “要是躲不过去呢?”   “躲不过去…躲不过去…”阿桃闷头念叨着,忽而扬起脸来,满不在意地笑,“我好歹即是郡主,又是皇后,不会砍我的头的。”   “可…”嘉宁还要说什么,阿桃立时打断她,几人静了一会儿,阿桃她对嘉宁说:“我也想回家,我也怕被抓,我甚至不知道把你放回去是对还是错。可能你回去了,再相见我们就是敌人,但我只知道一点,今天如果你死了,我一辈子不得安宁。所以…”   阿桃吸了吸鼻子,“所以,阿宁,你听话,别耽搁了,快走吧,要好好活着,活着与家人团圆。”   嘉宁听完这番话,她的眼眶也红了。   山野烂漫处,黑云细雨中,两个国家敌对的女孩子在这奇妙的时刻居然生出了友情。   “好。”嘉宁深吸一口气,拉着兰翦的手翻身上马,临走前她对阿桃和拾夏说:“我们都好好活着。”   剩下的二人颔首,含笑着送别,目送快马消失在天际。阿桃转头对拾夏说,“走,我们往山上去,那匹惊马声东击西,倒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拾夏点了点头,两人携手还没几步,一片火光耀眼,转瞬间逼到跟前。打头那人勒住缰绳,骑着高头大马从火光中走出来。   “阿桃…”他说:“该回家了。”   燕珩这句话激得阿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明明背着光亮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阿桃听得出来,这绝不是平日燕珩说话的语调。   平日在阿桃面前的燕珩总是温柔细语,就算发火,也绝不会像方才那般如寒冰般冷淡,刺人骨髓。   等了片刻,阿桃不答,燕珩将马逼近一步,歪头问:“怎么?闹得还不够?”   “我…”阿桃嘴唇发颤,她可不光是声音发抖,她是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又害怕又不得不去看燕珩,那脱出耀眼光亮中的夫君,在阴暗的夜色里露出几点真容。   神色无波,眼含厉色,嘴角紧抿,语气缓和,但透出几丝不耐烦,极为压迫。   “我…我…”拾夏躲在阿桃身后,扶住语无伦次的阿桃。   甘遂安耐不住,大喝一声,眼睛瞪着拾夏,用景国话骂道:“混账!那夏国贼女往哪里跑了!?”   拾夏不大能听得懂景国话,单被甘遂的气势震慑住,身子不听话地往下软,整个人几乎挂在阿桃的身上。   甘遂见此情形,抬了抬手,几个士兵从背后上前来,要把阿桃和拾夏二人分开。拾夏惊慌大叫,阿桃将她死死护在身后,指着上前来的人,喝道:“别过来,别动我们!”   阿桃所站的地方就是山坡一侧,即是方才嘉宁险些摔下去的地方,泥土松动,碎石滑落,阿桃脚步在边缘磋磨,也是摇摇欲坠。   见此情景,燕珩眉头紧锁,人不自觉地上前一步,面上的戾气少了两分,担忧之情肉眼可见。阿桃将这个动作看在眼里,向着他软语道:“珩郎,你,你让他们别吓我,我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十二点更新~ 第56章 截杀夜   见此情景, 燕珩眉头紧锁,人不自觉地上前一步,面上的戾气少了两分, 担忧之情肉眼可见。阿桃将这个动作看在眼里,向着他软语道:“珩郎, 你,你让他们别吓我,我害怕…”   此时的阿桃浑身湿透了,秀发粘在白皙的面颊上, 修身的衣裙勾勒出纤瘦的身形,她眼中水光闪闪, 显得这般楚楚可怜。   燕珩身形顿了顿,转向甘遂,后者瞪了他一眼。燕珩换了话锋,“将军,抓人要紧, 不可耽误再在此啊。”   燕珩指着脚下的山道对甘遂如是说,他见甘遂没有动静,便要吩咐茂竹等人。这时, 甘遂抬手阻拦, “不用你的人,”他说, “你们都去。”   于是,甘遂讲将手下的人悉数派出去,循着山道继续追击嘉宁等人,只剩几个亲信甘遂留在原地。燕珩目光沉沉,像是将不满咽了下去。   甘遂没搭理燕珩, 他居高临下,眯着眼紧盯着阿桃。阿桃缩着脖子,像只被淋湿的猫咪。   甘遂使了个颜色,那军师挺直腰板,瞥了眼燕珩,自然又替甘遂发问,“卑职敢问皇后,是你把那贼女放出来的?”   “不是,不是…是阿宁把我拐带出来的。”阿桃惊恐地瞪大眼睛,拨浪鼓一样地摇头,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哦?”军师捻起两指,捋着胡须,追问:“她怎么把你拐带出来的?”   “她…她…”阿桃的眼在燕珩面上打了个转,垂眸道:“她说要带我出宫,我就听信了。”   军师的眼神在燕珩与阿桃之间来回,“出宫?皇后要出宫玩,为何不禀报陛下,而是偷偷摸摸的乔装出来。”   阿桃抬眼,与燕珩目光相接,这会儿如果阿桃把脏水泼向燕珩,并把他“囚禁”自己的事说出来,阿桃不但一点事没有,还能顺利的离开东都,返回上京。   只是这样一来,景帝必然会怀疑燕珩投诚的决心,稍有不慎他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阿桃犹豫着,与此同时,燕珩也很紧张。阿桃肯定在嘉宁公主那里得知他欺骗的事实,如果这会儿抖搂出来,甘遂这帮人怎么会放过这个打压自己的机会。   “因为…”阿桃还是看着燕珩,最后低下头去,“因为我与陛下吵架了,那些大臣们天天给塞后妃,我想回家了。”   燕珩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   阿桃颔首,“等我们出来,哪知阿宁有帮手,绑架了我和拾夏,被带到这个地方来。”   “就是这样吗?”军师有些不信。   阿桃咬着嘴唇,挺直腰板,反问他,“你在怀疑我?我救那个贼女友有什么好处?”   军师被阿桃问住了,转头向甘遂复命,甘遂越听越皱眉,军师汇报完,他翻身下马,走向阿桃。   燕珩忍不住喊道:“将军,你要做什么?”   甘遂哪管燕珩,走到阿桃与拾夏跟前,并径直越过阿桃,将躲在身后的拾夏抓了出来。   他将人双膝磕倒,使人跪在地上。“啊——”拾夏吃痛惨叫,越叫甘遂越用力。阿桃要扑上去,却被人抓住双臂。   “郡主,”甘遂沉声说,“我不问你,你聪明,会说话,我问这宫女。”甘遂手上使劲,拾夏头皮一紧,脖子几乎要跟肩头分家。   “我问你,是不是你和贼女串通混逃出宫的!”   阿桃朝拾夏暗暗摇头,暗暗使劲,想要警示她,不要乱说话,绝对不能承认。另一面,阿桃朝燕珩求救,“珩郎,救救拾夏,她什么都不知道,别动她!”   可还没等燕珩动呢,军师蹭到他跟前,假惺惺地劝:“陛下,将军问话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皇后又没事,一个宫女怕什么呢。皇后就这么被拐带出来,定是这宫女教唆的。”   “是她教唆的,她怎么不跑呢?”燕珩冷声反问。   军师笑容一僵,一时间讲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道:“陛下,甘遂是景国大将军,是使节上宾,你我都是汉人,我还能害你不成?”   燕珩听完这话,笑了,“原来你还知道你是汉人啊。”   军师被燕珩那笑容吓得怔住了,嘴角抽动了两下,还未说什么,突然不远处的拾夏扯着嗓子尖叫一声。   燕珩放眼看去,甘遂的金错刀刺进了拾夏的肩胛。   阿桃眼看钢刀刺进去,红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泪水模糊了眼睛,哭哑了嗓子,整个人几乎要给甘遂跪下来。   甘遂再次问拾夏同样的问题,问她是否通敌,拾夏面入白纸,口中翻涌着腥甜,说不出话来,唯一能做的就是不住地摇头。   不承认,绝不承认。   夏国本就是她的故土,嘉宁本就是她的公主,阿桃本就是好人,她为什么要承认,何来通敌一说。无奈,拾夏只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就算心底打定主意不动摇,可就怕顶不住严刑逼供,拾夏自己也看透了这点。   为今之计,拾夏拼着气力,张开口,人还没说话,鲜血从口中喷出来,她朝着阿桃哭道:“皇后…我,我明明没做错什么…凭什么受,受这个罪,我,我还不如死了…”   话音刚落,下一刻拾夏便咬断了舌头,倒在雨水里。   阿桃一愣,呼喊求救都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如同遭了雷劈,一下子软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甘遂啧了一声,将金错刀收回腰间,掸了掸衣摆上的血迹,骂道:“废物,脏了我的衣服。”   阿桃猛地仰起头,眼睛中充斥着血丝,她指着拾夏,问甘遂:“将军,你在说什么,她死了,你却关心衣服?”   甘遂不耐烦地歪头,与阿桃说:“郡主,夏国人是我景国手下败将,不值命,你要宫女还有千百个…”   “我哪个都不要!”阿桃跳起来,淌着泪嘶吼:“我就要她!她是我的宫女,是夏国皇后的宫女,你凭什么动刑!凭什么滥杀无辜!”   阿桃又气又恼,暴跳如雷,悲愤交加,一张脸涨得通红,她明明害怕地要死,但还是攥着拳头,和高大的甘遂对峙,不停地质问他,问他:“谁的命不值命,你们这样和屠夫和禽兽有什么区别,你们这样和魔鬼有什么区别!”   甘遂撇了撇嘴,没时间也没耐心受阿桃的聒噪,他叉腰怒吼:“郡主你醒醒吧!夏国就是景国的奴隶,就是景国一条狗,包括你的夫君!我不光杀人,你的哥哥也杀人,这稀松平常!我是禽兽,你的哥哥也是,你也是!”   “啊——你闭嘴,你胡说!”阿桃双目欲裂,突然像只野猫似的跳起来想去抓甘遂的脸,可甘遂浑身武艺,怎么可能被阿桃伤到。他大手一挥,阿桃就被打到一旁,摔在地上。   她想挣扎着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只觉得所有的火把一时间都熄灭,四周陷入黑暗,甘遂气得大叫,阿桃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有手揽住自己的腰,下一刻她整个人被扔在马背上,颠簸着跑了出去。   不用想,阿桃对这手的触感太熟悉不过,就算仅仅一瞬,她也能敏锐的感知,是燕珩。   “你,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阿桃大叫。   可燕珩一直默不作声,阿桃气急相叠,挣扎摸索到他的大腿,张嘴下死劲咬了一口,但听燕珩倒吸一口凉气,阿桃刚出两分气,却被他啪啪打了两下屁股!   阿桃小脸能红得滴下血来,她忍不住大叫,“混蛋!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不知道燕珩带着她跑向什么何地,阿桃在混闹之间能感觉到他在某地打了个转,又往回走了,阿桃哽咽着停住打骂,静静趴在马背上,等燕珩回到方才甘遂施暴的地方。   “怎么回事?”   燕珩冷声问。   阿桃好不容易翻起身来,歪在燕珩怀里,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   狭窄的山道上堆满了尸体,甘遂和他的军师包括十几名士兵无一活命。   “怎么会这样!”燕珩明显地发怒,其他被派出去找人的队伍接二连三地回来,见到眼前的惨景,无不吃惊万分。   “将军!”几个校尉飞奔下马,怀抱着一丝飞扑到甘遂身边检查,可惜人被一刀割喉,立时毙命。   “我带皇后离开还不到两刻钟,就听到有打斗的声音,”燕珩下马问甘遂剩下的人,“你们方才可有注意到什么?”   “我,我们…”那几个校尉立功心切,一时间撒缰跑出去十几里地,哪能听到什么,可猛地被人诘问,难免支支吾吾,下意识顺着燕珩说:“对,我们也听到了打斗的声音。”   “将军武功高强,在他身边护卫的都是高手,荒山野岭,难道闹鬼了不成?!”燕珩喝道。   在场的人见遍地横尸,连甘遂这样悍将都无还手之力,仿佛真的闹鬼了一般,人人心有余悸,少不得由燕珩主持大局,他当机立断,“贼女没抓到,反倒折了甘将军。怕是夏国有埋伏,故意引我等上勾,还是先撤退,再做定夺。”   一说夏国有埋伏,众人都是领略过夏国残部疯狂反扑的人,况且我在明敌在暗,实在没有留在此地的理由,便都同意先回东都城。   于是,燕珩命茂竹将尸体收好,一起带回,吩咐完毕,燕珩走到阿桃跟前,牵起缰绳,扬起脸对她道:“阿桃,不怕,都没事了。”   阿桃瞳孔紧缩,忽然想明白了,燕珩早就想要在此地绞杀甘遂,所以方才激将甘遂,把大部队都散了出去。之所以去而又返,就是为了做这出戏。   从凶狠蛮横的甘遂手里逃脱,阿桃这会儿非但没有感受到一丝轻松,反而不由地偏体生寒,止不住地发抖。   这厢燕珩上马挨着她坐稳,双手向前将阿桃圈在怀里,侧过头在她耳垂上吻了吻,轻轻道:“你玩够了,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十二点更新~ 第57章 安神药   这厢燕珩上马挨着她坐稳, 双手向前将阿桃圈在怀里,侧过头在她耳垂上吻了吻,轻轻道:“你玩够了, 我们回家。”   阿桃瞬间浑身僵硬,脑袋里嗡嗡的, 直到被燕珩押回玉芙殿,殿门关上时,她才反应过来,跳起来要往外面跑, 可惜又被燕珩拦腰抱回,连拖带拽扔回内室的床榻上。   阿桃就如跳上岸的鱼, 还要奋力挣扎着起来,燕珩双手猛地砰地一下压在床沿,将她禁锢在身下,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阿桃。   阿桃惊魂未定,睫毛上仍挂着泪珠, ,一抽一抽地打颤,那模样真是我见犹怜。燕珩抬起手想要将她散乱的头发拨向耳后, 阿桃條地耸肩, 害怕地躲开。   燕珩垂眸轻叹一回,柔声道:“阿桃, 你不必担心,拾夏的后事我安排下去了。你淋雨了,来,我帮你换衣服。”他的手再次探向阿桃的肩头,按在她纤薄的背脊上。   “别!!”阿桃打开燕珩, 双手环抱胸前,拼命地缩紧身子,惊恐道:“你别碰我!”   燕珩的手僵在空中,缓缓合拢,他道:“阿桃,我知你生气,气我哄骗你了许多。但你听我解释…”他想了想,良久,道:“总之,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阿桃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燕珩,“我问你,我给哥哥写的信是不是都没寄出去。”   “…”燕珩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哥哥给我的信,哄我相信你,亲近你,喜欢你,依赖你的话,是不是都是你写的?”   燕珩还是不说话,没否认。   “好,”阿桃深吸一口气,翻过身子,仰面与燕珩对视,再道:“祖母他们其实根本不喜欢我,因为他们是夏国人,景国灭了夏国,夏国百姓被奴役被虐待,为此,祖母他们恨透我了,是也不是?”   “是。”燕珩回答。   “所以,不光是祖母、慧颖他们,包括芸娘,拾夏,还有宫里其他夏国人,他们对我好,对我笑,都是你安排的,对不对。”   “对。”   “所以,慧颖她,她真的死了对不对?”   “为什么!”阿桃大叫着推搡了一把燕珩,用力坐起来,揪着燕珩的领口,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编织这些谎言,你把我关在这个金笼子里,对你有什么好处!”   燕珩默默听阿桃崩溃大喊,可她本来几天几夜未休息好,又遇到这么多事,情绪激动之下,人差点晕厥,叫闹几声后只觉得眼前发黑,人软塌下去,燕珩赶忙拥住阿桃的肩膀,把人紧紧抱住,摁在怀里。   他道:“我是为你好,都是为你好啊。你要是知道景国的所作所为,你还会安心舒心的过活吗?你要是知道外面血流成河,你会夜夜不能寐,自怨自艾,自责万分,所以我帮你做了决定。”   阿桃这会没什么力气,软软地靠在燕珩胸口,两只眼空空地流泪,机械地喃喃:“你凭什么帮我做决定。”   燕珩耐心地道:“因为我是爱你的…”   “爱我…”不等燕珩说完,阿桃冷笑,“这是不是爱,是禁锢,是欺骗。我不要你这样的爱。”   燕珩听完,浑身一僵,他合上眼睛,而后缓缓道:“阿桃,方才在山上你还叫我珩郎,求我救你的,你是在说气话对不对?”   阿桃微微撑起身子,狠心道:“许你骗我,就许我骗你?”   “阿桃,”燕珩揉了揉眉心,“你知道,我在山上截杀甘遂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吗?”   “我知道,”阿桃说:“我也知道你是个卖国求荣,临阵投敌的叛臣,哀帝是不成器,但夏国子民不该遭受无情的屠杀。这些,都是你这样的叛徒带来的灾难。且不说,你骗我欺我,单轮这点…”   阿桃想了想措辞,然后,轻蔑至极地道:“燕珩,我就看不起你。”   燕珩在阿桃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无奈又痛苦。   若是旁人误会燕珩,误以为他是个汉奸卖国贼,燕珩还能自嘲自己装的像,一笑了之。任何人都能不相信燕珩,全世界都可以站在燕珩对立面,可在他的心里,唯独阿桃不可以。   要知道,上辈子,阿桃能放弃故国,坚定地与燕珩站在一起,能在燕珩最痛苦无助的时候,眼含热泪地抱紧他,鼓励他,对他说:“我不管你做什么,我知道你的心中有国有家,是个真正的男人。”   前世的阿桃无条件地相信燕珩,燕珩绝无可能想到,今生的阿桃会说“看不起”三个字。   燕珩所有的坚持和信念在这一刻崩塌了。   “我没有…”他松开阿桃,垂下头去,不住地念叨着,“我没有…我没有…我明明没有,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为什么都要怪我怨我…”   阿桃揉着被抓痛的手臂,往床塌里面缩了缩,谨慎地打量燕珩,却见他不自然地颤抖,双手紧紧抓着被面,好似神经质了一般,阿桃下意识要探身,想要出去安抚他,可下一刻又犹豫了,最后终究没有动作,任由燕珩的精神意志逐渐奔溃。   “阿桃,你知道吗?”燕珩一面垂着头发抖,一面沉声问她,“你知道,我虚与委蛇潜伏在这个伪朝廷,有多难吗?你知道,我背负着千万人的唾骂,做这个伪皇帝,有多难吗?”   阿桃咀嚼燕珩这话,这才回过神来,难道燕珩投降是假吗?   她还没出声询问,燕珩豁然扬起脸,他那疯癫的模样把阿桃吓了一跳,只见燕珩赤红着双眼,一把将阿桃抓出来,逼迫她直面自己,燕珩道:“阿桃,你能体会当所有亲人、友人,都不理解你,不支持你,曾经以你为荣,而今以你为耻,甚至咒你死,你却有口难辩的时候,有多痛苦吗?”   燕珩脸色苍白,可眼睛却充满了血丝,他强烈地,急迫地告诉阿桃,他的苦衷,希望阿桃能变回前世那个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的妻子。   可燕珩此时已经疯魔了,他哪能想到,阿桃此时被这惊天大转变打个头脑发懵,全然不懂如何思考,更别说与燕珩感同身受了。   阿桃像被抽去灵魂一般,现在能做的只剩下愣愣听燕珩诉说。   “如果可以,我也想横渡巢河,去江南过逍遥日子,我曾经,我曾经也是这样做的,可是我做不到….”   说到这里,燕珩哽咽了,泪珠滑落面颊,“巢河虽不大,我用尽一辈子都跨不过去。我明白了,如果所有人都退缩,那我的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倘若这世上一定要有人背负重担,那就由我来当这个罪人吧。阿桃…”   燕珩念着阿桃的名字,将她细软的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手之中,急切地说:“阿桃…这秘密我从未告诉过旁人,你要相信我,我绝不是叛国贼人。你不能看不起我…你知道吗?”   燕珩如是说着,眼中满是期盼,期盼阿桃给他一句答复,可阿桃还是愣愣的,待在原地。燕珩盯着阿桃看了许久,许久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燕珩身子一跨,跌坐在床沿,颓然万分,他还是握着阿桃不放手,只是语气不是逼迫,而是带着一丝丝哀求。   他道:“阿桃…就算他们都遗弃我、厌弃我。我请你,我求你,你不能抛下我,好不好?”   听完燕珩一番剖白,阿桃脑中思绪纷乱,一时分不清孰对孰错,望着这个背脊弯曲的燕珩,阿桃本来坚硬的心又软了下来,若燕珩说的话是真,那他确实背负了太多。   阿桃难以想象,如果燕珩心怀旧国,他看到慧颖自焚时,该多痛苦。难以想象,林氏作为他最后的至亲,说出“至死都不原谅”这话时,燕珩有多无奈无助。   可最奇怪的是,燕珩是如何说服自己,迎娶景国郡主。燕珩口口声声说的爱,阿桃实在不明白。   “我…”阿桃嗫喏着,燕珩猛地抬头,带着欣喜和渴望,阿桃心虚地避开他眼中的狂热,踟蹰半晌,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她和我是不是很像…”   燕珩方才还温柔的眸光骤然变冷,“阿桃,你为何要这样说?”   阿桃舔了舔嘴唇,“我觉得…你钟爱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我总觉得你透过我,实则是在看另一个人。那个人可能爱你,懂你,信你,可我,不是那个人…”   燕珩直勾勾地注视阿桃,在他耳中,阿桃就是在狡辩,是在为逃离找借口。不一会儿,果然,阿桃战战兢兢地道:“所以,我当了这么久替身了,你也该放我走了。”   唉…   燕珩叹一口气,平静下来,收敛起方才的失态和动容,撑着额角定了半刻,缓缓道:“阿桃,我说了,绝不会放你走的。”   阿桃瞪圆了双眼,此时,有人在殿门外回话。燕珩命人进来,是个太医。燕珩将帘子放下,将阿桃的手拉出来,命太医:   “诊脉。”   太医察觉出帝后之间的不对劲,可他哪敢说半个字,老老实实地诊脉,埋着头回禀,“皇后无事,就是淋了雨且受了些惊吓,开些安神的药就好。”   燕珩颔首,将阿桃的手塞回去,帘子掖好,想了想问太医:“皇后最近精神有些躁动,时常有激烈的疯癫之举,有什么药能让皇后心气平定,好好躺在床上安心养身子。”   太医愣了半日,才反应过来,颤颤巍巍从药匣子里摸出一个药瓶,奉于燕珩,“回陛下,这个药丸本是定神用的,若…”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帘子里吼道:“我不吃,我不吃!”   燕珩眉眼如常,充耳不闻,太医低下头,断断续续继续说,“本,本来一人一日半颗就行,如果陛下有用,那就一日三颗…”   “三颗怎样?”燕珩问。   “三颗便能使人绵软无力,昏昏欲睡,再无额外精力了,若是体质弱的,连房门都出不去。”   阿桃听完,要从床坐起来,无奈燕珩力气太大,她不论如何都挣脱不了,太医走后,燕珩掀开帘子,阿桃定睛,发现他手里捏着三颗药丸。   “不,不行,”阿桃蹭着被面往后逃,一面摇头,一面道:“你别给我吃,我不吃,我不吃。”   燕珩仿佛没听到阿桃的求饶和难受,他的手摁住阿桃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将药丸塞进阿桃的嘴巴里。   阿桃舌齿用力,想要把药顶出去,哪晓得燕珩动作更快,他拿起茶水自己含了一口,之后俯身吻住阿桃,以口渡水,强逼她把药吞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珩郎疯批了。   我知道他很难,他是又难又疯,贼带感。   明天十二点继续~ 第58章 共沐浴   阿桃舌齿用力, 想要把药顶出去,哪晓得燕珩动作更快,他拿起茶水自己含了一口, 之后俯身吻住阿桃,以口渡水, 强逼她把药吞了下去。   阿桃胡乱用力,瞪大眼睛,下狠心重重咬了一下燕珩的舌头,燕珩吃痛松开阿桃, 阿桃跌会锦缎堆中,她却立马弹起来, 燕珩将其摁下去,阿桃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反反复复地折腾,燕珩无法,一手锢住阿桃, 一手解下她的腰带,居然把阿桃的手脚全都绑了起来。   将腰带束紧,燕珩这才有空站起来, 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你好好休息一下。”他揉了揉阿桃的头发,转身要走, 阿桃倒在床上,扯着嗓子叫燕珩。了燕珩没有回头,他的身形顿了顿,离开了房间。   阿桃明明已经没有力气了,可求生的念头还是支撑着她, 一直尝试怎么。她坚持不懈地扭动着身子,不断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没有办法解开手脚上的腰带,最后精疲力竭,浑身无力。   阿桃躺在床上,脑袋空空,伤心和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包裹淹没了阿桃,无奈她这会儿只能空睁着红肿的眼睛,好似眼泪都流干了似的。好在不会儿,药效上来了,阿桃逐渐晕迷过去,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阿桃本来在上林里采花,嘴里念着这个要给哥哥,那个要给珩郎,当她说到燕珩的名字时,脚下百里鲜花展眼之间全部变成了皑皑白骨。阿桃吓了一跳,手中的鲜花掉了一地,抬眼四顾,在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挥起钢刀,而在刀下的是正在啼哭的婴儿。   阿桃认出来,杀人者正是她的哥哥。   一句阴魂不散的话适时的在梦中响起,有人告诉阿桃:“你的哥哥也杀人,这稀松平常!我是禽兽,你的哥哥也是,你也是!”   话音未落,阿桃感觉手中有个黏糊糊湿哒哒的东西,她低头去看,骇然大叫,那个婴儿的头颅现下就在阿桃的手中。   “不,我不想,我不是…”阿桃害怕地极想要甩开那个头颅,可脚下的白骨却都活了过来,一股凉意扼上阿桃的手腕和脚踝,那些在战乱中枉死的人把她往下拉,往地狱里面拉。   而阿桃终于支持不住,以赎罪的姿势跪在地上,捂脸痛哭,“我不是,我没有杀人,我也不想这样…”   就在阿桃深陷泥潭的时候,她远远地瞧见燕珩骑马走过,阿桃出声拼命地呼救,可他就像没听到一样,越走越远,阿桃再细看,他的马背上有另一个人,另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子。   阿桃彻底失了希望,尸山肉海将她慢慢淹没,难闻的血腥味淹到她的腰身、胸膛、下巴、鼻子,阿桃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在腐肉要没过她的头顶时,一双温热的手把她叫醒。   阿桃猛然睁开眼睛,燕珩正坐在床边,拿着手巾给她擦汗。   “……”阿桃身子软绵,讲不出话,只能任由燕珩摆弄。   燕珩将阿桃的额上脸上的汗都揩净,然后伸手解开她的衣裳,从外衫到亵衣,一件件都解下,最后光溜溜地被燕珩横抱起来。   房中早放了一个偌大的木桶,桶里盛满了热水,燕珩脱了外衣,抱着□□的阿桃坐进去。   “阿桃,你现在没有力气,自己一个人沐浴不了,还是得我来帮你。”燕珩如是说着,灼热细软的布巾滑过阿桃的肩头、胸脯,路过平坦的小腹,伸向修长的双腿。   幔帐重重,屋里光线暧昧,微风摇摆,风情旖旎,阿桃羞耻地闭上眼睛,感受着燕珩温柔在她身上各处游走,   燕珩倒是安分,反是阿桃没出息的哼哼出来,朱唇轻启,眼睛里要滴出水来。燕珩看她一眼,阿桃的脸瞬间炸红起来,扭着头趴在木桶的边沿,留给燕珩一个红热到透明的耳垂,下一刻燕珩附身衔住那个耳垂。   在热水和柔情里险些要迷失的阿桃突然惊醒,狠狠地在脑中扇了自己十几个大嘴巴,她别开燕珩的唇,冷声道:“别碰我。”   燕珩的唇离阿桃两寸处顿了顿,本来平静的他呼吸急促起来。阿桃怪异地扭着身子,就是不肯看他,燕珩扔了手巾,紧抿嘴唇,将手挤进她隐秘之处。   阿桃大吃一惊,终于肯转过身来,红着脸恨骂燕珩,“你,无耻,你下流!”   她越骂,燕珩越是起劲,面上寒气森森,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水中的手越动个不停。阿桃恨自己没出息,没几下身子就弓成了一只虾米,她抵抗不了,只能咬破唇不让□□声漏出来。可惜没多大会,春水乍泄,她缴械投降。   阿桃又羞又恨,紧闭着双眼不去看燕珩。燕珩则将她抱出来,一寸一寸地收拾干净,在□□地抱回床上。阿桃始终缄默不语,燕珩给她穿好底衣,盖上被子,温声道:“阿桃乖多了。”   阿桃此时睁开眼,哽咽地说:“你满意了?”   燕珩道:“你知道你怨我,可我原不知道那嘉宁公主的事,若你能提前告诉我,我会想办法将她救出,也就不会有之后的事了。”   阿桃冷笑,“原是我错了,你满口谎言,我辨别不了哪句真哪句假,是我的错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可言语当真是诛心,所幸燕珩并未生气,他依旧很有耐心,用一块布巾认认真真地为阿桃绞头发,收拾完湿发,宫女送药过来,燕珩从门外接过,阿桃侧头去瞧,日光短暂,一瞬又被燕珩挡在门外。   “丸药太难下咽,我命人化在蜂蜜水里,你吃了好好休息。”燕珩低头吹温热药,汤匙送到阿桃唇边。   阿桃瞄了一眼,淡淡地问:“你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你能关我一辈子吗?”   “一辈子又如何,”燕珩垂眸,拿着汤匙轻刮药水,“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吗?外面这么危险,你方才在梦中还在喊害怕,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说完燕珩又把汤匙伸了过来,这次几乎要塞进阿桃的嘴巴里。   阿桃定定地看着燕珩,倔强地抵着嘴边的汤匙,僵持许久。   “张口。”燕珩短促地命令。   阿桃不动。   “吃药。”燕珩再次道,“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了。”   阿桃猛地别过头,“底线?方才你不顾我的感受,那样对我,是你在挑战我的底线!”   燕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愤相加,眼尾发红,看似就要发怒,可怕极了。今次阿桃倒是没有害怕,反而乐得激怒燕珩,她惨笑一声,“怎么了,珩郎,你是不是在想若是你心底的那个人,是多么的温柔可人,是不会这般不识好歹的对不对?”   燕珩放下药碗,揉了揉眉心,颇为无力地说:“阿桃,我说了很多次,没有其他人,只有你。”   阿桃咬紧牙关,告诫自己不要又被甜言蜜语所惑,“是吗。”阿桃的眼睛看向别处,“可惜了,你这样我不会爱你的,只要我能出去,我就会弃了你,我们不再是夫妻。”   话犹未了,燕珩侧目, “阿桃,我劝你不要说这种话,你可知,这话多么伤人的心吗?”   阿桃始终梗着脖子,仰着下巴,躲避燕珩的目光,“我是不懂,你也没教过我啊。我只知吃喝玩乐,撒娇任性,我不懂你所谓的痛、你所谓的难。反正,你关我一日,我就多厌你一分。”   “阿桃,”燕珩实在听不下去了,红着眼厉声喝止,嘴唇颤抖,“…你不要逼我。”   “那你可以试试,看需要时间能消磨掉我们半年的情分。”   燕珩双手握拳,扭过头去,合上眼,静默了半刻,而后又把药端到阿桃嘴边,好似自说自话一样,“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总之,我是为你好。”   翻来覆去,阿桃最听不得这句,哪有人如此哄骗又囚禁他人,反倒说是为你好的话。怒气代替委屈,阿桃当下就着燕珩的手,喝下一口药水。   燕珩刚勾起嘴角有了一丝笑意,下一秒阿桃将药全吐在燕珩脸上,淡黄的药汁挂在他的睫毛上,鼻尖上,从他的腮边落下。   燕珩整个人都愣住了。阿桃低着身子,一字一句地告诉燕珩,“你生了疯病,我这般喂你吃药…也是为你好。”   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几日阿桃要不就是不说话,要不就是恶语相向,绝情地在燕珩的伤口上撒盐。明明被禁锢的人是阿桃,可反倒是燕珩要被她折腾疯了。   终于,当殿门再此被推开时,阿桃欣喜地发现,来人不再是燕珩,而是芸娘。   芸娘回来了。   阿桃眼睛湿润了,原来她是故意狠下心来,处处与燕珩争锋相对刺激他,就是想要燕珩能知难而退,他不来自然该有个心腹来,而这个人九成就是芸娘。   当然,这样做也是有危险的,燕珩现今是病态了,若真是惹怒了他,阿桃也怕他会下令一刀砍了自己。   可事实是,燕珩伤心和落寞多过愤怒,阿桃对此假装视而不见,他就真的把芸娘叫了回来。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阿桃深知芸娘善良心软,如果说此时可以信任的人,除了芸娘,别无其他了。   阿桃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晕晕乎乎地扑进芸娘怀里,淌着泪恳求道:“芸娘,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后面我觉得阿桃和珩郎都没错,有错的是我,我就不该写这么纠结的故事。   明天十二点继续~ 第59章 忆往事   阿桃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 晕晕乎乎地扑进芸娘怀里,淌着泪恳求道:“芸娘,救我…”   此前芸娘迎接景国使团, 在坪山郡遭遇瘟疫,虽未染病但为了保证安全, 一直在宫外隔离,实则路遇疫病,也是燕珩所设计,为的就是拖延使团进东都的时间。   前世燕珩对的坪山出的疫病深有印象, 故而特意引使团走坪山这条路,如此到达目的。现派去坪山的太医称这疫病有潜伏期, 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使团当然不能再进东都,只得暂且在城外修养。   本来燕珩是想找个机会让用芸娘回来,不成想是这个机会。芸娘漏液回宫时,燕珩在玉芙殿的书房等她。   黑暗之中, 芸娘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大概看出他整个人瘦了一圈。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芸娘有所耳闻, 能想象到燕珩该是焦头烂额, 但没想到燕珩这般憔悴。   “珩郎…”芸娘轻唤一声。   燕珩坐在书案前,撑着额头自嘲笑了, “真悦耳啊姑姑,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现在连阿桃也不愿这么叫我了。”   芸娘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燕珩抬眼, 瞧出芸娘的犹豫,“我晓得你要说什么。”   他道:“你想劝我,放阿桃出来,是不是。”   “总这么关着不是办法,”   “不是办法,也是个办法,她现在还小,淘气得很,不明白我的用心良苦,等她长大了,便知我为她付出了多少心血。”   “就怕,”芸娘绞着手绢,担心地道:“就怕还等不到那时候,她就…”   “就什么?”   就把你们两个人都折磨疯了,生了嫌隙,生了恨意。   可这话芸娘没说出口。   “罢了,姑姑,你去看看她吧。”燕珩摆了摆手,“她见到你应该会很高兴。应该就能笑笑了。”   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燕珩将这句话咽了回去,静静地坐着。   芸娘福了福身,往外走了两步,不舍地回头去独坐在书房里的燕珩,光影交错,燕珩在黑白之间,渐明渐暗。   芸娘来到寝殿,看到被药控制着的阿桃,孱弱不能自理,终日只能趴在床上,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她拥着痛苦无力的阿桃,心疼不已,同时又惊心燕珩居然真疯魔道如此地步,用尽一切办法也要将阿桃绑在自己身边。   照这个情形发展下去,这二人非有一人死而不可解了。   所以,当阿桃握着她的手,小声恳求帮助的时候,芸娘确实动摇了。可毕竟燕珩才是与芸娘更亲近的人,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而阿桃是敌国的郡主,迁怒地讲,阿桃也算手染鲜血。   无奈阿桃的年纪、音容,还有性格太像芸娘死去的女儿了,芸娘能答应燕珩尽心照顾阿桃,不就是因为阿桃能让她体会养女儿的天伦之乐吗?   此时的芸娘再次左右为难,两边都是难以割舍,芸娘一时之间无法抉择。而阿桃这会尤其敏感,她清晰地感受到芸娘的徘徊不定,她扬起脸,问:“芸娘,没人能帮我了。”   阿桃眨巴着眼睛,芸娘低头瞧着直荒神,她为阿桃是用了心的,阿桃一说软话,芸娘真如母亲一样心软了,但现在芸娘做不了决定,她才刚回来,这刻做的决定难免冲动。   于是,芸娘推开阿桃,揩了揩眼角,顾左右而言他,“皇后饿不饿,我去给你拿些东西来吃。”   阿桃觉出芸娘的逃避,她的心咚地一下沉入水地,芸娘往外走,阿桃开口叫住她。   “芸娘,有些事你应该听说了,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了。”阿桃幽幽道:“我知你看着我,就如看到了挥着屠刀的景国军队,我知你不好受。”   芸娘背对着阿桃,揪着胸口,身形有些摇晃,她的手撑在桌边,听阿桃继续说,“我之前问过姑姑你,你是不是成家过,是不是有过孩子,看来…你是有过对不对?”   往事如风刮过脑海,芸娘眼前又出现了柔儿的影子。她点了点头,转身深深看了阿桃一眼,   既然说到这里,也无须隐瞒。   “是的,我曾有过一个女儿,她若还活着,跟你一般大。”玉娘提到柔儿时,嘴角不自觉地带着一丝微笑。   “曾经?”阿桃扒在床沿,喘息着艰难地问芸娘,“那她,她是…”   是怎么死的。   “三年前,景国大将甘遂和完颜泰夹击东都城,城内一片混乱,当天我得了风寒,急需用药,柔儿上街为我买药…”   芸娘的嘴角还有微笑,可垂下头来也有泪花滴了下来。   阿桃本来急切地眼神闪烁起来,她突然不想知道了,她想捂住耳朵,不想听后面发生的事。   可芸娘还是继续往下说了,她说:“……当几天后,我找到柔儿的尸体时,她衣裙被人撕烂,下身一片狼藉,死不瞑目…”   这一刻,阿桃真能深刻体会到,燕珩那句“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好事”是什么意思。   芸娘几乎要撑不住,捂着泪眼转身要走,阿桃不愿她就这么走,于是伸出去拉她,可距离太远,她怎么都够不到伤心的芸娘。   已经被灌了多日药水的阿桃这会儿居然生出了力量,从床上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可惜没走两步,双膝就瘫软着跪倒在地上。   芸娘听到动静,回过身只见阿桃跪在她的脚边。   “你做什么?”芸娘一面低呼,一面拉着阿桃,“快起来。”   “不…不必拉我。”阿桃仰起头,两行泪从眼中流下来,她拨开芸娘的手,颤颤地说: “芸娘…或许我早该跪下了。”   为她的国,所犯下的过错。   #   芸娘回来果真帮了燕珩大忙,这时日甘遂遇刺的事不断发酵,很快上京便派人来调查此事。来人是景帝身边的大太监刘利。   要说这刘利的经历也是奇特,最初景国建国之初,就与夏国常有摩擦,夏国皇帝德宗派人出使景国,其中就有宦官刘利。   都说两国来使不斩使节,可景国野蛮竟然把夏国使团二十余人全部杀死,刘利为活命投降景国。   由于他生于中原,张于宫廷,十分了解夏国国情地貌,给景国图谋中原出了许多主意,景国现在所行的愚民之策便出自刘利的手笔。   刘利来东都后,略歇一歇便上了山,着人一寸一寸地将整个小山都翻过来,生怕落下什么线索。   燕珩看刘利那尽心尽力的样,满心鄙夷,可面上还是关切的样子。   刘利看了一回取证,回头正对上燕珩复杂的表情,他拍拍手笑道:“让陛下见笑了。”   刘利是太监,不生胡须,皮肉也比其他男人细腻,白白的一张脸笑起来,怪异得很。   燕珩道:“这里我搜查了许多遍,有用的证据都带回去了,刘公公还是不相信我。”   “可不是这样,别误会。”刘利忙道:“上京的命令要彻查此案,我当然要用心,若传回去我连现场都没去过,如何交差呢。况且陛下让我再探查一番,也能堵住旁人的嘴,好过旁人污蔑是你…”   燕珩看过来,刘利诚心诚意:“陛下放心,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在景国讨个安宁不容易。我是断不会无论怀疑的。”   燕珩脖子后吹过一阵凉风,心道这千年老狐狸不愧能伺候两代嗜血成性的景国皇帝,这是在套自己的话呢。   “那就多谢刘公公了。”燕珩深深作了一揖。   “哎哟哟,万不敢当。”刘利抬手将人虚扶起来,指了指山道,“我再去看看?”   燕珩让出一条道,刘利沿着山道继续往上走,燕珩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当天茂竹熄灭火把后,快速绞杀甘遂的侍卫。   弹指之间,甘遂几个侍卫全都倒下,有几人连都来不及□□,他本人武功虽高,可孤掌难鸣,茂竹与几个死侍联合,快刀斩乱麻,完成了任务。尤其是那军师可恨,茂竹恨得多捅了几刀。   事后,茂竹等人与甘遂的侍卫交换了武器,等人赶到时,看到侍卫的刀沾满血迹,便会想到是一场鏖战。即是鏖战可还是被来人全布剿灭,更加渲染了恐怖的氛围。当燕珩提出,尽快离开时,众人才不会反对。   而茂竹等人即便拔刀,也是干干净净,当时紧张的情况下,谁人能看得清所有,故而能不漏破绽。   可就算这样,甘遂的残部会上京,还是会将事情有意无意地推给燕珩,来洗脱自己的罪责。这燕珩早就料到了,正因为如此,他需得找一个替罪羔羊。   燕珩如此想着,忽而发现路边草丛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他走过去捡起来瞧,忽而面色大变。   “陛下发现了什么?”刘利发现燕珩神情不对 ,朝燕珩这边走来。   燕珩忙将那东西藏在袖中,又若无其事放开手,道:“没什么。一块石头而已。”   刘利审视的眼向下,果瞧燕珩手中有块石子。   刘利捏起石子比向太阳,左右看了看,抿嘴笑了,“陛下莫非真当老身老眼昏花?”刘利扔了石头,扼住燕珩的手,从他袖中找出藏起来的东西。   只见是一个虏机发出来的短箭,箭头呈六角,乃是特制而成。   “这…”刘利见此物也颇为吃惊,燕珩附身过来,与他道:“公公,这事怕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了,算了吧。”   “管不了?”刘利呵呵冷笑,“陛下也看出这六角箭是完颜泰军中独有的暗器吧。他敢做刺杀同僚的事,就不敢认?”   燕珩无奈耸肩,表示: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十二点继续~ 第60章 痴傻人   “管不了?”刘利呵呵冷笑, “陛下也看出这六角箭是完颜泰军中独有的暗器吧。他敢做刺杀同僚的事,就不敢认?”   燕珩无奈耸肩,表示:谁知道呢。   刘利道:“他们两虎相争不是一天两天了, 明枪暗箭,你来我往, 我等看着都觉得心惊,没想到完颜泰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公公万不可这样说,”燕珩将刘利拉到一旁,低声道:“完颜将军是景国皇帝所信任的人, 他们相争管我们什么事。这个东西算什么证据,说不定是有人栽赃呢。”   “栽赃?”刘利打量燕珩, “你倒说说,谁会栽赃完颜泰。”   “这个嘛,值得怀疑的人有很多。譬如景国其他的武将,与完颜将军不合的大臣,宦海沉浮这么多年, 总会结下梁子。如果公公你贸贸然将这个东西当回事禀报上京,非但不足以定案,还与完颜泰闹了不愉快, 他在景国势力如何, 公公你比我清楚,得不偿失。还不如将罪责推到夏国南边的朝廷身上, 反正天南海北,那小朝廷也没法喊冤。”   刘利听完后沉默了,半晌,笑呵呵道:“陛下果真九曲心肠,万事周全, 让老身佩服啊。”   燕珩谦虚一笑,刘利将那袖箭收好,向燕珩保证,“老身明白陛下良苦用心,这个老身收起来,就当没有见过。”   真当没有见过,又为何要自己收起来。其中缘由,燕珩再清楚不过,刘利作为阉人,又叛逃而来,在皇帝面前逐渐得宠,自然惹了许多人的红颜。   完颜泰便是其中之一,他曾多次劝景帝将刘利放逐出宫,不许宦官再沾染政事。   可惜刘利本人口才极好,懂窥探人心,且擅长逢迎之道,每每都能顺景国皇帝的心思。上位者都难抵抗这种人的攻略。故而刘利在众臣的攻击下不但没有被遣出宫,还扶摇直上,现成了景国皇帝身旁的大太监,有时圣旨都由刘利执笔。   听说某次完颜泰有事觐见皇帝,彼时皇帝正在午睡,刘利便提议完颜泰把事情告诉他,由自己传话。   完颜泰早就看刘利不顺眼了,一听这话,浑身来气,当下扇了刘利结结实实两个巴掌,破口大骂,惊醒了皇帝。   皇帝即便不爽完颜泰自持功劳大,太过嚣张跋扈,但又不能为了个太监,拂了悍将的面子,只得让刘利在大太阳下跪了两个时辰,并给完颜泰赔礼道歉。   此事传的沸沸扬扬,让远在天边的燕珩都听了一耳朵。眼前刘利好容易得了这个空子,他能忍住现在不钻,是他审时度势。   但若日后完颜泰稍有行差踏错,刘利就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在燕珩眼里,完颜泰与甘遂一样,都背负了千万条同胞的性命。但完颜泰又不像甘遂,只有孤勇,没有脑子。完颜泰会说汉话,识得汉字,熟读兵书,用兵如神,想要借刀杀人,燕珩不能急在一时。   现下需埋下种子,要有耐心等它慢慢发酵。   几日之后,刘利榻上回程,临走时他向燕珩惋惜地说:“以陛下之才,万不该只做傀儡摆设,还是得尽快脱离这尴尬境地,到上京来,你我联手,未必不能做一番大事。之后,荣华富贵,王侯爵位,不是任尔挑选吗?”   燕珩拱手道谢,诚恳道:“珩记下了。”   刘利长者般拍拍燕珩的肩头,带人回上京交差,燕珩目送队伍远去后,放下嘴角,脱下外衣扔给茂竹,冷声道:“给我烧了。”   燕珩策马返回皇宫,芸娘等在玉芙殿内,她还是想找燕珩谈谈,可燕珩满身风霜,忙碌纷纷,芸娘插不话,这时宫女炖好了药水。燕珩瞄了一眼,指了指芸娘,那宫女托着木盘将阿桃的药水递到芸娘面前。   “这…”芸娘不肯接,她问燕珩:“陛下,这药有副作用,你可知道?”   燕珩换了衣衫,安稳坐下,执笔疾书,头也不抬回答芸娘。“知道。”   “知,知道您还…”   “她不乖只能暂且用这个办法。”   “陛下何必搞得这么僵,您与皇后好好坐下来讲开了不好吗?”   “姑姑觉得她会与我平和说话吗,”燕珩反问,芸娘语塞,燕珩接着道:“我做的事,覆水难收,她不会原谅我。”   “那如果…如果…皇后真的因为长期食药变痴傻了,陛下你能原谅自己吗?”   燕珩停下笔,望着芸娘,轻轻开口,“姑姑,事到如今,我真的没有办法,这药姑姑不送去,我便自己送过去。”   说罢搁下笔起身,芸娘忙出言阻拦,“行,就我去。她现在神经兮兮的,可见不得您了,面得闹起来。”   芸娘说的没错,阿桃已经在屋里被囚禁了四十余天,白日不见太阳,晚上不见月亮,彻底与世隔绝,导致她的神志有些不正常了,前天燕珩去瞧她,阿桃像是见到鬼一般,大吼大叫,还朝燕珩仍东西,燕珩只好急急退出来,让芸娘去安抚。   燕珩本以为他将阿桃养的娇气,按照她的小孩脾气,最多十天,就会忍不住示弱。到那时燕珩再温言相劝,两人就能和好如初。   万万没想到,阿桃居然如此能忍,这点真和前世一模一样,看似纤弱娇气,其实倔强坚持,异乎常人。   既然她不想见,那就不见。燕珩这般安慰自己,正好手头事多,其他的交由芸娘吧。若是芸娘再劝诫,燕珩就顺水推舟,把阿桃放出来,准许她在玉芙殿内走一走,免得真憋出病来。   这边,芸娘端着药来到寝殿外大门外,不安地站了许久,等平复了心情她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越发小心翼翼地朝里面喊:“皇后,你睡了吗?我是芸娘啊。”   内里没有人回答,幔帐重叠遮挡光亮,夕阳压根照不进来,整间屋子黑蒙蒙的。芸娘提裙走进去,一边与阿桃对话,“皇后,今天有你吃的烤羊肉哦,吃了我再给您梳好看的发髻?”   芸娘竖起耳朵,仍旧没有人回答,她心里咯噔一下,总有种不好的念头,她将托盘放在桌上,掀起幔帐往床边去。   但见床帘半挂半遮,一个人躺在里面,仿佛睡着了。芸娘走近些,打开帘子。   刹那间,鲜血染红的床单映入眼帘,芸娘尖叫一声,本能地往后退,不慎跌坐在地上。再仔细看阿桃双目紧闭,唇色发灰,左手手腕血肉模糊,赫然是自戕了!   “皇,皇后?”芸娘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伸出手探向阿桃的鼻下。   还有呼吸!   芸娘手脚并用飞奔出门,惊慌大叫,“快,快来人啊!”   燕珩赶到寝殿时,面上煞白,还被门槛绊了一脚。当瞧见满床上的红色,他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茂竹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太医忙里忙外,茂竹扶着燕珩坐到外间,燕珩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抚着胸口,喃喃自语:“我做错了,我真是做错了吗?”   芸娘在一旁垂泪,抽泣着说:“皇后毕竟是个小姑娘,打击接踵而至,她怎么接受得了…”   燕珩道:“姑姑是在怪我吗?”   芸娘低下头,“我不敢,可陛下,刚刚我问你的问题,现在再问你一遍。倘若皇后救不回来了,你会原谅自己吗?”   燕珩额角一跳,他从未想过会失去阿桃,他不是一直要保护阿桃的吗?   “如果她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燕珩他望向内室那道薄纱幔帐,沉声道:“完成我要完成的事后,我就去找她。”   不曾想燕珩说出这话,当真让芸娘不知该怎么劝了,幸好这时太医匆匆出来,跪在燕珩面前,“陛,陛下!皇后没事了。”   燕珩头上的乌云渐开,他越过众人,径直来到床前,看到手腕上缠紧白纱的阿桃,伸手想要抱抱她。   芸娘劝住了他,低声道:“陛下,小心皇后的伤口崩开。”   “对,对。是我疏忽了。”燕珩蹑手蹑脚地坐在床边,竖起手指立在唇边,吩咐道:“我就这么看着她,不再吵醒她,你们轻声些。”   他这幼稚的少年模样,芸娘看在眼里,哭笑不得,领着宫女自去忙别的事。直至两天后,阿桃才慢慢苏醒。   这两天燕珩寸步不离,衣裳不解地照顾阿桃。这会儿阿桃醒了,燕珩自是第一个知道的,可他却叫来芸娘。   “我得走了。”燕珩对芸娘道,“不然她看到我,又寻死觅活,没得叫我伤心。你给她做些她爱吃的东西。”   芸娘点点头,又问:“那安神药呢?”   燕珩思索片刻,“不吃了。等阿桃能下地了,你就带她出去走走吧。”   芸娘欣喜万分,燕珩这时补充道:“不离开玉芙殿。”   芸娘一愣,坐在床边陷入了沉思,阿桃睁开眼,瞧见的第一个人是芸娘,不由地松了口气。若是先看到燕珩,她倒真不知该怎么面对。   阿桃伸过手勾住芸娘的手指,芸娘转头,对上阿桃抱歉的眼神,“你这孩子…”芸娘哽咽了,“怎么这么傻。”   阿桃因为身子太虚,她的情绪没法有太大波动,轻声道:“对不起,姑姑,让你为我着急了。”   阿桃如是说,芸娘哭得更加厉害,其实阿桃不想死,只是当知道了芸娘女儿的事,当药物的作用下,当不见天日的屋子里,那时那刻,仿佛只有死才是唯一的解脱。   可鲜血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流失的时候,她告诉芸娘,“那会儿,我真的害怕了,我想我的哥哥,我的家乡,长白山的雪,黑水河的鱼,漫山的鲜花绿草,我就在山里跑来跑去,多么美好啊。”   阿桃一边说着,一边红了眼眶,她道:“姑姑,我不想死。我还这么年轻,大好年华还在等我,我真的不想死…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吗?”   芸娘听完,将阿桃的手缓缓收拢在掌中,下定决心对她说:“阿桃,你不会有事的。我帮你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十二点更新~ 第61章 离人心   阿桃手上的伤慢慢在愈合, 芸娘每日带她出来晒一会儿太阳,可多数时候阿桃喜欢坐在廊下看池塘边那株桃花树。   桃树春天开得灿烂耀眼,到了冬天枝丫就光秃秃的, 回想满眼灼灼桃花的时候,阿桃才住进玉芙殿, 恍如隔世。   池塘里纸做的小船还在缓缓飘动,但阿桃很久没有拿起小弓与它们玩耍了,短短的时间里,阿桃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 需要考虑的事情有很多,不能再贪恋玩乐了。   天气渐凉, 芸娘怕阿桃坐在风口会着凉,便从库房拿来一件斗篷,不想在游廊的尽头看到燕珩。   “陛下…”芸娘走近问他,“不过去跟皇后说说话吗?”   “不了。”燕珩的眼睛仍盯着阿桃,冷声道:“你好好照顾她就是。”   芸娘看着燕珩落寞而去的背影, 忍不住叹息两声,她来到阿桃身旁,将斗篷给阿桃披好, 在她耳边说:“辛相回来了, 陛下今晚会与他们在拱辰殿商议事情,我趁此机会送你出去。”   阿桃点点头, 含泪对芸娘说:“谢谢你,姑姑。”   芸娘揉了揉阿桃的头,“傻孩子…你现在去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困。”阿桃扶着芸娘的手站起来,四下张望,“燕珩不在吧?”   “不在。你需要什么, 我帮你拿。”   “没什么。”阿桃想了想,说:“我好久没看书了,我去书房转一转。”   芸娘思忖一会儿,“行,那我帮你收拾一些衣服和细软。”   阿桃独自一人来到书房,坐在书案前给燕珩留了一封信。她认识的字不多,写起来更加费劲,故而等她写完那封信时,天已经黑了。   阿桃想找个信封,于是点起了灯,她转身发现背后是班苏所画的梅兰竹菊。   她还记得燕珩说过,班苏是他的老师,他最喜欢班苏的字画。班苏的梅兰竹菊最出名,傲梅迎春、深谷幽兰、竹海听涛,菊煞肃秋。只可惜其余的在战乱中流失了,只剩下一副竹海听涛是真迹,其余都是燕珩自己模仿的。燕珩还曾教阿桃怎么辨别班苏真迹。   其实,很多事情阿桃都记得,比如燕珩第一次送给她的桃花,一共有五朵开着,两朵含苞。比如那个阿桃给燕珩留着的金桔,燕珩一直没舍得吃,后来种在了艮岳苑中。比如她剪了一个“长顺平安”的纸花,燕珩始终带在荷包里。   还有很多,很多。   自知晓燕珩所作所为以来,阿桃总认为燕珩对自己的爱护来的莫名其妙,可正能证明,她确实被燕珩打动了,他的温柔,他的细心,他的无微不至,惹得此刻的阿桃一阵阵眼热鼻酸。   “混蛋,”阿桃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委屈地抹泪,一边低声骂燕珩,“真是混蛋,如果你不这么对我,其实,其实…”   其实,我是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   芸娘准备好之后,来书房找阿桃,见她眼睛红红的,本想问但又没问出口,阿桃也不等她催促,撑着膝盖站起来,道:“走吧。”   临走出房门时,阿桃才看到墙边挂了一把短剑,那正是那晚在烟波渡元皓送给燕珩,逼他斩杀沈虞的短剑。   剑是上京贵宾所赠,自然不能所以搁置,所以燕珩将其挂在书房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正巧阿桃看到了这把短剑。   她走过去,取下短剑别在腰上,芸娘要问,她抢先回答:“这一去千里迢迢只有我一个人,带个武器防身也好。”   “也好,是我疏忽了。”   芸娘帮阿桃换上小太监的衣裳,带她一路出了宫门。芸娘乃是燕珩身边最得力的女官,且在宫外皇城是有宅院的,因此进出宫闱不是难事。   有芸娘的带领,阿桃很顺利地出了宫门,芸娘将包袱交给阿桃,嘱咐她说:“出城之后,向东十里有个茶棚,老板与我有些交情,他会为你准备马匹。这个包袱里有几套衣服,是男子装扮。现在是战时,你一个女孩子还是危险,扮作男人安全些。这个是路引,身份当然是假的,印章却是真的,足够你到山海关了。过了山海关就可联系到上京,在那时候就全靠你自己了。啊,对   了…”   芸娘忽然记起来,从包袱里拿出几个馍,“这个是馍,你可能没吃过,但路上钱不可带太多,这个能应急填饱肚子。不能光吃,得喝点水,就像这样,懂吗。”   芸娘一面说着,一面给阿桃做示范,阿桃心口胀胀的,忍着鼻酸,安安静静听芸娘说完,最后展开双臂,结结实实给了芸娘一个拥抱。   她哭哭啼啼道:“都说大恩不言谢,我,我也不会说话,不会拽文弄墨…我心里很感激你,舍不得你,可我说不出惊天动地的话来,我嘴笨,脑子也不灵活…”   阿桃这般自嘲,说话时还鼓着鼻涕泡,真是把芸娘逗乐了,她捏了一把阿桃的粉腮,“我知道了,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了。这些日子你做了很多事。你救了夏国的公主,于我而言,我还要说声谢谢。你很勇敢,很厉害,是个顶好顶好的姑娘。”   阿桃重重地点头,点了不知多少遍,芸娘推着她过城门,她才恋恋不舍地往前走。   “再见了,姑姑,”阿桃说,“你放心,燕珩不会怪你的。”   芸娘听到这句话,还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下只是目送阿桃平平安安地出城,她往皇宫里赶,在天亮之前,回到玉芙殿。   此时,燕珩已经回来了,他正一个人坐在正殿首位,静静等着芸娘。   #   烛光摇曳,孤身影长。   “我派茂竹去追了,不知道能不能追的回来。”燕珩喃喃自语,“我所做的一切,我自认为,从未有过错。我希望她永远天真烂漫,我希望她永远开心快乐,我将世界的风雨冰霜都挡在外面,哪怕被人误解,哪怕片体鳞伤,我无怨无悔,我用尽全力给她营造一个温软幸福的家,我…”   他终究说不下去了,抬眼询问芸娘,“姑姑,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或许,以您的角度而言,并没有错。”   “既然如此,那呢为何还要与我作对!”燕珩大手一挥,将书案上的茶盏全部扫到地上,摔在芸娘脚边。   芸娘站在下面,已经准备好了接受责罚,她知道燕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文质彬彬的少年郎了。对于忤逆背叛他下场,芸娘早就在其他宫女身上领教过了。她扬起下巴,所幸将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   “珩郎,我说以你而言,并没有错。但你有没有想过,阿桃她想要什么,她需要什么,她能安心在这金丝笼里待着,享受虚幻荣华也就罢了。但她不是这样的人,她愿意读书写字,愿意识得苦辣酸甜,她向往真实和自由,当你撒下第一个谎言的时候,就已经违背阿桃的意愿了,就已经是你的一厢情愿了。”   “那我不是为了她吗?她为何要自杀?!她还是不因为接受不了现实?”   “珩郎!”芸娘无奈大喊,“你还不明白?她寻短见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积累的谎言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你别说了…”   燕珩方才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会儿头晕脑胀,几乎支持不住,他跌坐在椅子上,摆着手道:“你别再说她因为我死,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前世阿桃毅然决然殉情投河的场景,此时铺天盖地冲进燕珩的心里眼里,他面前全都是阿桃临死前凄惨倔强的笑容。   “我不想她再受伤害,我不想她为我死,我真的不想…”燕珩痛苦地抱着头,从嗓子眼里不住地念着这句。   他这般无助,看得芸娘心疼,她上前想拍拍燕珩的肩头,这时有人从书房搜出一封阿桃留下的信件,不敢耽误,匆匆交给燕珩。   燕珩拆开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似乎没看懂,又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怎,怎么了?阿桃信里说了什么?”   芸娘焦急地问,但燕珩没有回答。良久,他颓然倒在椅背上,信笺从手中滑落在地,芸娘捡过去瞧。   上面的字迹幼稚可笑,有些字阿桃不会写,甚至只能用图来代替。   芸娘一面读信,耳边听燕珩呵地一声笑了,笑得心灰意冷。   “她为了不让我责罚你,说是自己故意寻死,好让你心软,帮她逃跑的。”   “这一看就是假话,”芸娘皱眉,“哪有人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   “是啊,这些都是假话,”燕珩抬手按住眼睛,问芸娘: “那你说她最后说回上京后会请旨和离,是真的还是假的?”   芸娘没读完所有,听到这里,赶紧挪向最后一段,果真,阿桃在最后写了和离二字。   “这,这个…”芸娘有些慌张,她完全不知道阿桃留了这封信,现在飞快在脑中搜刮言语,想着怎么把这节圆过去。   “阿桃可能是一时冲动,等她回去待些日子,说不定会想起你好,到时候你去上京道个歉,她,她就…”   芸娘语无伦次地说着,就是说不好,她拍拍脑袋,懊恼自己怎么这会都不会说话了。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了有人小声地抽泣着自言自语,她仰起头,望向燕珩。   “姑姑…”燕珩唤她。   “诶,”芸娘回答,“我在。”   “姑姑…我的心好痛,”燕珩无力地放下手,双眼已经布满泪水,眨一眨,泪珠不争气地流下来,只听他哽咽道:“她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十二点更新~ 第62章 黄河水   茂竹执令牌叫人封锁城门, 并到了芸娘的外宅得知她近日常去城东的茶棚。   茶棚老板被带着钢刀的士兵吓得屁滚尿流,实则他并不是芸娘的熟人,只是拿钱办事, 可是他并未看到芸娘口中的年轻人,芸娘交给他的马匹也还在后面的树上拴着。   茂竹不放心, 遣人向东继续追击了十余里地,确定没有发现踪影后,打马回城再去找其他的方向。   而等士兵呼啦啦走掉之后,悄悄躲在暗处的阿桃换好了衣裳, 继续沿着向东官道离开。   她当然不是怀疑芸娘,只是燕珩办事雷厉风行, 她若真的按照芸娘的规划,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被抓回来。   现在茂竹检查了东边大道没有结果,就暂时不会去而复返,阿桃就暂时安全。   而芸娘给的路引也不能用了,即便芸娘不说, 燕珩自然很快查出她哪里做的路引,都有哪几个州县的红章,就能推算出阿桃回上京的路径。   所以, 等走了半天之后, 阿桃胡乱在一个农家过了一晚,从农户口中打探怎么安全地去上京后, 把路引扔到了河里。   几天之后,阿桃顺利到达黄河边的一个小镇,她花了几个钱探查清楚,傍晚在渡口有船过黄河。   吃过午饭后,离开船的时间还早, 左后无事,阿桃在街上闲逛。   越靠近北边景国的就越多,局势越不安稳。好的时候,大家相安无事,就是景国兵会霸道些蛮横些,不好的时候,当街打人抢人的事时有发生。   这天阿桃待得晚霞镇还算安稳,没什么糟心烂事发生。走累了,阿桃就在街旁的一株枣树下坐着揉腿,不知是谁喊了句:“下雪了!”   阿桃抬头,发现棉絮般的雪花渐次落下,真的下雪了。   十一月初的天气已经彻骨冰冷,幸好阿桃来的早,不然再过几天,黄河冰封了,就难渡河了。阿桃搓了搓手,朝手心里哈了口气,捂着耳朵打算找个茶房坐着等开船。   没走几步,路过一家书画铺时,一个影子从里面飞出来,还好阿桃闪的快,不然就被砸到了。   阿桃揉揉眼睛,只见有个瘦削至极的小男孩抱着竹筒从地上爬起来。他衣衫单薄,头发蓬乱,鼻尖和耳朵都冻红了,就这还不肯放下怀里的长竹筒。   “掌柜,有话好好说嘛,我的东西你真的不再看看吗?”小男孩被扫地出门,也不敢生气,还是急着笑脸问门里的人。   原是要当东西,没谈拢生意。   阿桃总归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一时竟忘了有追兵,连天降大雪都忘了,居然双手拢在袖中,一面跺脚取暖,一面看热闹。   只听门里的掌柜闲闲地说:“如今字画不值钱了,景国官人们喜欢的是金银玉器。”   “您真的不再看看吗,这可是班苏傲梅迎春的真迹啊。”   一听到班苏的名字,阿桃耳朵竖了起来,这不是燕珩的老师吗?傲梅迎春不是他最喜欢的画作之一吗   “真迹?”掌柜的笑了,“每个月都会有人到我这里来,说他收藏的是班苏的真迹,其实呢,都是骗人的。”   “是真的!”男孩涨红了脸抢白,“我家先生重病,急需用钱,如若不然断不会当了这幅画,您都没打开看,怎么知道这画是假的,您看一看吧。看一眼吧。”   男孩边说边把画从长竹筒中拿出来,展开一半递给掌柜的看,掌柜的眼睛都不带打转,不耐烦地摆摆手,“烦人,快走吧,下雪了,我要关门了。”   男孩失望地要将画轴卷起来,阿桃拦住他,“让我看看成吗?”   男孩打量阿桃的穿着,不像是能买得起的人,但先生教他不可以貌取人,良好的教养让男孩双手将画递给阿桃,两人就在当铺的屋檐下看画。   燕珩曾经说过,作画的人在落笔之前心中就有了丘壑,以泉涌灵感做出来的画大多灵气沛然,栩栩如生,就算偶有败笔也自然大方。   而模仿者总有“像与不像”的芥蒂,所以下笔犹豫,断断续续,刻板呆板,笔力稍欠者就会浮于纸面,毫无灵魂。再看用纸用墨,班苏作画时段不同,傲梅迎春是他被贬九江之时所作,据说那是班苏连饭都吃不起,绢墨都不会是上成墨。   某晚天降大雨,适逢班苏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意兴大盛,提笔作画,无奈一时无朱砂着色。班苏尽显文人狂放本色,咬破手指为梅花着色,事后再用朱砂补色的。   所以,梅花会有两层底色,一层浅,一层深。   燕珩跟阿桃念叨这些时,阿桃已经怀疑他,听得一知半解,但最重要的一点她没忘记,那就是班苏的落款之下都会有个不起眼的印记,乃是印章空盖下去的,对着光才能看清楚。   于是,阿桃端着画对着日光一瞧,还真有个印记,刻着班苏的名字。   “我知道了!这画是真的。”阿桃拍拍胸脯,对男孩说:“我帮你跟掌柜的说。”   实则他们在外鉴别画作,掌柜的都看在眼里,他也察觉画作有可能是真。要知,世人都传班苏已经死了,试问哪个书画大家不是死后身价倍增的?这幅画说不定日后会价值连城。   刚好阿桃带着男孩重新进门,掌柜就就坡下驴,装作漫不经心道:“好吧好吧,我就当做好事了,给你这个数如何?”   掌柜伸出两个手指,男孩欣喜,“二百两?”   “是二十两!”   掌柜的瞥了男孩一眼,道:“现下谁能证明这画是真是假呢,凭你一面之词,我可不能信。我给你二十两,已经尽力了。”   男孩抱着长竹筒,犹豫再三,阿桃悄声问他,“二十两,很少吗?”   “一看你就是富家养出来的,”男孩没好气地嘟囔,“我家先生是陈年旧疾。问诊、抓药、调养,一通花下去二十两哪里够。况且,况且,班苏的画怎么可能只值得二十两。”   掌柜的见他不愿,也怕丢了这单生意,补充道:“刚好有个景国的官人他懂些字画,今日不卖,赶明他就走了,你看这个镇子上大家填饱肚子都来不及,谁还有闲钱买你的字画。”   阿桃在旁听着,忽然想起那夜嘉宁第一次带她出宫,路过被大火烧毁的相国寺时,嘉宁说:“这些都中原的文脉,房子烧了还可以再建,可典籍没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都不一定能修复回来。”   就冲这句话,阿桃一时脑热,脱口而出,“我买!”   与其被不懂的人,不珍惜的人买走,还不如在自己手里保护起来。阿桃如是想着,拉着男孩走到街亭,打开包袱,捡了几块大的银子,约莫一百二十余两,递给男孩。   她道:“就这么多了,剩下的我还要赶路用。你卖给那些莽夫,不如给我,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我会珍惜它,爱护它,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将他交给合适的人。”   男孩拿着银子,端详阿桃满身的仆仆风尘,鼻酸眼红,扑通给阿桃跪下,将整个竹筒郑重其事奉与阿桃,然后扭头跑了。   阿桃捧着竹筒,暗忖完了,该不会遇到骗子了吧。   她怔愣着立在街亭里,没过多久,只见人迹寥寥的街道尽头,那个男孩抱着一个包袱匆匆跑来,又扑通一下跪在阿桃跟前。   “你,你这是要干嘛啊!”阿桃退后两步。   男孩膝盖蹭着上前两步,举起包袱,他跑得太快,雪花飞近喉咙里,刺痛地说不出话来。   阿桃犹豫着打开包袱,只见是几本书,书皮泛黄,应该有些年头了。   阿桃哭笑不得,“我没钱了,不能强买强卖的。”   “不,不是。”男孩忙忍痛解释,“我回去回禀先生,先生感叹公子是爱才之人,亦有怜悯之心。他说现今,中原遭遇荼毒,六艺不兴,文脉断裂,人人都以金银俗物为贵,却忘了何为传承,何为文化,长此以往,我等以何教育子孙,不敢想象。我告诉他,公子你年纪不大,且是客旅之人,先生万没想到,公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古道侠肠。于是,命我将这几本他收藏多年的典籍送给公子,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感谢公子雪中送炭。感谢,感谢!”   男孩说完,又砰砰磕了几个头,消失在飞雪之中。   傍晚,阿桃坐在牛皮船上,缩在船家简易搭建的船篷之中,借着微弱的油灯,打开那几本书,上面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更有“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翻到最后,也不知那位先从生哪里抄来的诗句,只写了两句,是“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阿桃触电般地合上书,倒头睡在牛皮筏子上,黄河之耳边滚滚淌过,激荡着阿桃的心弦,她沉沉地想,想着一个心怀故国的先生,缠绵病榻许久,他明明有一腔热血,却抵不过现实残忍,朦脓之间,他化成了英勇的战士,骑着战马,手持刀剑,跨过冰河,保家卫国。   家国,士子,现实,诗境,阿桃在这一刻似乎读懂了。   可是为什么啊,文人的才学、灵感、绢帛、笔触、色彩,本该写风花雪月,春夏秋冬,山川江河,绿柳红花,本该画悠闲的乡村,繁华的巷坊,窈窕的淑女,风流的郎君,世间有那么多天然美好的东西,等待他们去发掘。   可是为什么啊,阿桃擦擦泛红眼睛,听着汹涌澎湃的黄河之水,无可奈何地想,为什么要有战争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要有战争呢,真是亘古难辨的问题啊。   明天十二点更新~ 第63章 孔子庙   过了黄河, 几天之后便入了燕云境。   这天,阿桃到了一座更加萧条破败的县城,这里已经很临近景国了, 且仿佛新近有大批景国军队在城内驻军,几乎占领了所有的驿馆和客栈, 搞得阿桃找不到地方住,她可不敢随随便便去景国的军营,表明自己郡主的身份,没有证物之类, 万一把她当做奸细抓起来,就地正法怎么办?   故而, 阿桃只能舔着脸借宿农家。   好在阿桃手里有钱,况且长得讨巧,那户农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答应阿桃住下来。   等进了黄土堆垒而成的房子,阿桃才发现, 这户人家实在贫穷,里外里就只有两间房。一间爹娘住,她居然只能跟他家儿子挤一张炕。   毕竟, 阿桃一路上扮的是男装。   可钱都已经交了呀, 为了那副傲梅迎春,阿桃囊中羞涩, 又面皮薄拉不下脸找人家退钱,只能硬着头皮,拿着被子往地上一铺,一躺。   阿桃安慰自己,瞅主人家很老实, 小儿子年纪不过十岁,且瘦得跟鸡仔似的,就算不轨,她好歹会些拳脚功夫,外面风雪交加,勉强凑合一宿吧。   她把自己裹得结结实实,打眼一看还以为炕下滚着一个球。   主人家还在另外一间房说话,阿桃连日赶路实在困倦,一躺下就睡意袭来,可她又不敢放心大胆地睡,来来去去,精神着实疲惫。   就在阿桃万分混沌之时,房门打开一股凉风正面突袭阿桃面门,立时鼻水眼泪就下来了。   “我进来睡觉而已。”   是主人家那个名唤石头的儿子,见阿桃死盯着自己,他不咸不淡地如是解释。   “...没,没事。”   这话刚说完,石头跳上炕开始脱衣服。   “诶诶诶!”阿桃打住他,从厚厚的羊皮探出脑袋,“石头弟弟,衣服就不用脱了吧。”   “炕热。”这石头老弟高冷的很,惜字如金,说完闭嘴,然后接着脱。   阿桃只能闭眼皱眉全当他不存在,这时候房门又突然打开,冰雪再次突袭阿桃面门。   阿桃:“……”   “啊,对不住,我叫石头有点事。”   是他娘亲,他娘亲见石头已经脱得只剩个红肚兜,朝他头上狠狠敲了他一拳,“当心着凉,当着客人的面,还不把衣服穿好。刚刚怎么跟你说的?作死!”   而后他娘亲对阿桃扯了个笑,“公子,对不住,这娃就是欠捶!”   “这倒没事。”阿桃吸了吸鼻子,“劳烦您能否将门关上。”   我要被冻死了好不好!!   他娘亲走后,石头揉着圆滚滚的脑袋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坐在炕沿瞪着阿桃。阿桃闭着眼都能感受到他怒气腾腾的目光。   “……”她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和蔼地和石头老弟搭讪,“睡不着啊?”   石头不说话,还是瞪着她。   “是觉得冷呢,还是觉得热呢?”   石头还是不说话,锲而不舍地瞪着她。   阿桃尴尬极了,早知如此,哪怕在破庙将就一夜呢。她避开石头的火眼金睛,打量这个不大的土屋子,想着该找个什么话题,能让这为圆滚滚的老弟别再瞪着自己了。   正想着,阿桃发现炕沿一侧的铺盖下,压着一册东西,她钻出羊皮子,撑起来仔细一瞧,是本书,被人翻破边了的唐诗。   “这是你的?”阿桃指着书,问石头,“你认识字?”   要知阿桃一路走来,燕云境这几个州县长期被景国袭扰,荒凉落后极了,每个人的眼睛都蒙着一层灰,面上都带着土,饭都吃不起,更别说读书认字了。   石头顺着她的手指落到那本唐诗上,他将书往铺盖里一塞,“不是我的,是我哥哥的。”   “哥哥?”阿桃歪着头问,“你哥哥人呢,怎么不见他。”   此话一出,石头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咬着牙往外蹦字,“死了。”   阿桃一愣,联系石头对自己的敌意,大概猜到了七八分,不再问了。   她不问,石头反而开口,“怎么不问他是怎么死的?”   阿桃低下头,嗫嚅着:“我…我...”   “他是被你们杀死的。”   阿桃霍然抬头,只见阿桃指着她的那柄短剑,咬牙切齿说:“剑鞘上的标记,我记得,他们都是差不多的。”   原来剑柄上刻着景国图腾——鹰隼,高阶的军士武器上都会有这样的标记。   阿桃将头深深地埋下去,她羞愧难当,仿佛石头的哥哥是她杀死的。   “可阿娘还是放你进来了,她看出你是个女孩子。她说这么冷的天女孩子在外面过夜,会被冻死的。”   阿桃一听,手提着被子,盖住肩头,石头哼哼着说:“要不是看你是女孩子,我真想一拳打死你。”   说完这孩子气鼓鼓地滚到炕上,背对着阿桃不说话了,阿桃无奈,她内心发酸,想了千百句话安慰石头,但她终究什么都没说。   一个石头可以安慰,可该怎么安慰每一个被战乱残害的人呢?   阿桃吹灭了油灯,重新躺下,静静地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耳边还有石头强忍不出声的啜泣,她一夜未眠。   第二天,阿桃睁眼之时,房间已经空了,石头已经醒了。她穿戴整齐出门时,发现女主人正坐在院子里捡瘦得可怜兮兮的菜梗子,男主人在角落抽旱烟,闷闷的,一句话不说。   从昨天阿桃进屋开始,男主人就没说一句话。   “那个…”阿桃挠了挠头,朝男主人哼唧了一句,人家没搭理她。阿桃有些难为情地走过去,转而对女主人说:“大姐,谢谢你啊。”   他娘亲抬起头,表情木木的,但看得出她还是尽力对阿桃拉扯出微笑,“没事,要吃点东西不,灶上还有些米汤。”   “不了,不了…”阿桃摆手,拍拍背后的包袱道:“这就走。”   多待一天,这家人就别扭一天,还是不要给别人添堵了。   阿桃如是想着。   就在这时,石头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灰,两行泪清晰得印在脸上,仔细看,他的嘴角和额角竟有淤青和红痕。   “鬼叫什么!”他娘亲骂道,“又跟谁胡闹去了?!”   “不是,不是!”石头急的直跺脚,扭着身子边哭边说,“他们又来了,在村头孔庙那儿!”   “妈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主人蹭一下站起来,把旱烟在脚底板用力嗯了一下,抄起手边的一把斧头,就往外走。   阿桃这才反应过来,多半是驻军的景国士兵又来搜刮了。   孩子们各自回家告状,男男女女往村头孔庙走,阿桃放心不下,跟在众人后面。   村子不大,不一会儿就到了东头孔庙门口,这会儿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阿桃垫脚去瞧,骇然发现孔庙里的孔子像居然被人推倒了,此时一个景国军官就大刀阔马地坐在横到在地的孔子像上,大喇喇喊道:“冬日军中粮食短缺,特持将军令,来你们这征集些米面。”   “又来,一月来三回,灶王都能被他们掏空。”   阿桃听身边的一个人不满地小声地叨叨。   大家默不作声,谁都不想交吃食上去,且家中确实没有余粮了。金秋收成不好,本就艰难,再剥削一层,冬日就要饿死人了。   那军官间没有人说话,浓眉倒竖,用刀在地上使劲敲了几下,“怎么回事?哑巴了,还是聋了?还不都动起来?等将军绞了夏匪,你们还怕没有好日子过?”   大家还是不动窝,有人把头埋在衣领里,而石头他爹等人,手里拿着镰刀斧子之类,眼睛直冒火。   此时,不知人群中谁哼了一声,埋怨道:“不知谁才是匪贼。”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军官拔出了钢刀,对面的村户也举起了斧子和镰刀。情势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长须白发的老者拄着拐棍走出来,或许是里长,他颤巍巍对那军官讨价还价,劝他不要动武,容村户们再多些时日筹备。   里长越说,石头他爹他们就越气,但其实大家都知道,硬碰硬是拼不过的,里长豁出去老脸,也是为了不见血光。   可就是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好说歹说磨了半日,那军官大发慈悲,总算松口,“行吧,再给你们三天时间。”   他打量一圈,对面每一张灰扑扑的脸,又看了看屁股下的孔子像,向上啐了一口,“草皮都不长的地方,还想要读书出仕?当初把这庙拆了就是对的,省得你们做白日梦,但现在看,砸的不彻底…”   说着高高举起了钢刀。   人群一下子躁动起来,里长一面拦住打头几个壮汉,一面连拐都不拄了,张着手着急上阻拦,赔着笑道:“这地方虽然穷,但祖上也出过举人,所以立了这孔子像,大人,既然庙已经倒了,那就罢了吧,省得疼了您的手,这泥塑的死物又不挡你的道,何必与他置气呢?”   “谁说没挡我的道,今天他就当我的道了。”说完那人将钢刀重重劈下,土像本就粗糙,那禁得住这一下,当时孔子的脸就垮了半截。   “大人!”   里长哀求着长喊一声,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石头他爹再也忍不住了,挥着斧子冲了出去,他一冲,低下就有人跟着冲。   一时间,百姓,士兵,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打作一团,混乱之间,阿桃看到石头从众人腿中挤到孔子像边。   阿桃跟在他后面,拉着他的手,道:“太危险了,快跟我回去!”   石头甩开她的手,将碎掉的孔子像捡起来,兜在衣摆里。   场面越来越混乱,当地陪着同行的官差也压不住暴动的村户,眼看已经见血了。阿桃再次去拉石头,大喊道:“快走!”   “我不走!”石头又一次甩开阿桃,他兜在孔子像说,“这像上的油彩是我哥哥去年新图的,他们推庙的时候,我哥哥去挡,被活活打死,我不能再让他们毁了哥哥的心血。”   而后石头坚定地转头,跪坐在地上,对喧闹危险的打杀视而不见,一心要将孔子像的所有碎块全部捡起来。   阿桃站在火并的两队人之中,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拉,怎么劝。   她之前连杀猪都不敢看,怎么敢看这里打打杀杀,她的心怦怦直跳,又害怕又慌张,但望着石头的背影,阿桃暗自为自己鼓劲。   “不要怕,冷静一些,想想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候,阿桃听到有人喊:“快,去报告元皓将军!”   阿桃为之一振,她瞧准打头的那个军官此时所站的位置,利用瘦小的身形蹿到他身前,挡在他和石头爹之间。   “找死,快闪开!”那军官挥动钢刀,就要砍下来,阿桃拔出腰间的短剑,将剑鞘比在他眼前。   果不其然,钢刀凌空僵住了,就在她离头皮两寸的地方。   阿桃出了一身冷汗,她舔舔发干的嘴唇,强装镇定地说:“别打了,叫元皓给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十二点更新~ 第64章 大人物   阿桃出了一身冷汗, 她舔舔发干的嘴唇,强装镇定地大喊:“别打了,叫元皓给我过来!”   “将军?”那军官仍举着钢刀, 快速打量阿桃,“你做白日梦呢, 将军凭什么见你个臭小子!”   他上前逼近一步,阿桃大喊:“站住!”   她将剑鞘举到那人面前,“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剑鞘是一般人能拿得到的吗?!”   这话提醒了那军官, 他眯着眼仔细去瞧,只见剑鞘上不光刻着景国的图腾, 还镶嵌着翡翠、玛瑙、水晶等七种宝石,衬得剑鞘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这可绝非一般的人能拥有的。   “这…”那军官收了佩刀,皱眉踟蹰, 沉声问阿桃这宝器从何得来。   阿桃见他动摇了,笃定他心里没底,索性挺直胸膛, 冷哼几声, 故作高深说道:“我的身份你等也配打听,元皓见了我尚且礼让三分, 规规矩矩的,不敢高声说话,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打闹生事?   那军官听阿桃如此言,又端详阿桃虽衣裳朴素, 但气质非凡,且五官极好,面容白皙,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绝非一般旅人。   于是,那军官自行推断,阿桃是微服出巡的王公贵族,再者能直呼将军姓名,可见地位甚至在皇子之上。   难道是与皇帝陛下同辈的亲王?   短短的时间,那军官想到倒挺周全,自我安慰就算阿桃年纪轻,也不可小看,俗语说拄拐的孙子,摇车里的爷爷。辈分高低可不在乎年纪大小。   于是那军官赶紧叫停混闹的士兵,朝阿桃堆起笑脸,“这位…”   那人顿了顿,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吹捧阿桃的地位。   知道唬住了这帮人,瞧着他们比翻书还快的脸色以及唯唯诺诺讨好的神色,阿桃心里捂着肚子笑掉大牙,可面上却不能露出一点,她收回短剑,面色庄严,声音沉沉,“我巡游此地,眼见民不聊生,还诧异陛下管辖之内的怎么会有这般贫困的地方,敢情是你们狐假虎威,拿着鸡毛当令箭,搜刮百姓!”   一则阿桃拿了个大乔,二则把景国的皇帝捧得高高的,不论说什么,他们都不敢反驳,只能弱弱地说:“大,大人,您有所不知,近日战事太多,配发各地的军粮大减,我们向当地征粮是为了解燃眉之急啊。”   其他的阿桃不管,她揪着一句战事太多反击,“诶!你这是什么话,你的意思是我们陛下…”   阿桃蹙眉想了好久,憋出“兴师动众”四个字。   那军官一愣,他亦不是很懂汉话,只能大概理解,忙说不敢不敢。   阿桃叉着腰依依不饶,坚持不懈地甩锅扣帽子。   这时,有个懒洋洋的声音飘过,“你是想说穷兵黩武吧。”   阿桃扬武扬威正说得兴起,只见人群之后,两队士兵分开让出一个身穿金甲的年轻将领。   来人不是元皓,还能是谁。   那军官见上峰来了,忙弓着腰去请安,拱着手对他介绍,“将军,这位大人微服出巡至此,我们闹了些误会,所以将您请来,还请帮属下说和说和。”   “大人?”元皓眉头一挑,看了眼阿桃,又看了眼他属下,一时间分不清他们之中谁才是傻蛋一个。   甚至在旁人都郑重其事、煞有介事的时候,元皓有种自己才是傻蛋的感觉。   “…你叫他大人?”   “是啊。”那军官引着元皓带到阿桃面前,指着阿桃手中的七宝短剑,舔着脸笑道:“将军,您看这短剑非皇帝御赐不可得啊。啊,不,我唐突了。您是皇亲贵胄,可比我们了解多了。”   元皓的目光落在短剑上:“…”   能不了解吗?   这他妈就是我的东西啊!   元皓打量一身利落男装的阿桃,这才认出来眼前人是谁。   “哈!”元皓嘴角勾起,双手环抱,歪着头道:“有意思。”   “有意思吧。”阿桃哈哈干笑两声,也不见礼,也不问候,直接颇为熟稔地拍拍元皓的肩头:“你来的正好啊,你看看你手下的兵干的好事。队伍不好好练,到村里来打劫?!若不是我亲眼看到,简直难以想象啊。”   阿桃扶着胸口做痛心疾首状,元皓继续抱着手歪头瞧她,嘴角带着淡淡的和煦谦逊的笑意。   “不是我多管闲事,只是丢不起这个脸啊。”阿桃一面夸张地说着,一面拍拍自己红扑扑的面颊,“难道我们景国,已经沦落到行军打仗需要跟村户抢吃的的地步了吗?”   这帽子扣得太大,在场的军士都听不下去了,几个带队的想过来向元皓解释,被元皓冷眼瞪了回去。   “是。您老说的对。”元皓向阿桃拱手,不急不缓道:“都是些老油子,是该管教管教了。惊了百姓是小,丢了陛下颜面是大,您说的是这个礼不?”   阿桃慈爱地笑笑,“孺子可教。”   “如此说来,做错了事就要受罚。您看怎么惩罚比较妥当?”元皓语态神态那叫一个恭敬至极,连石头一家人都一愣一愣的,当真以为阿桃是景国某个了不得的人物。   这边阿桃听元皓说完,撇了撇嘴,提高了音量,“事是你的事,人是你的人。怎么罚你问我?”   元皓顿了顿,咧嘴笑道:“是,你说的对。”   他转身指着带头闹事的及格过军士,“五十军棍。”   那几人虽然觉得不甘,但又公然不敢叫屈,唯有打碎牙齿活血吞。   “这样行了吧。”元皓问阿桃。后者点点头,复问:“不会我们一走,他们就徇私报复吧,应该做不出这等丑事吧?”   元皓瞥了一眼那几个军士,众人纷纷抱拳,保证再次扎营一日,就不会再来骚扰乡邻。   “这才算不错。”阿桃抚掌,而后望了望日头,感叹道:“哎呀,时日不早了,我需得尽快赶路了,不然…”   元皓一瞧她演够了戏就打算跑路,抢白道:“诶,别啊!您老人家急什么,不给我一个尽孝机会?”   阿桃扣扣脸颊,干笑道:“嗨,你我客气什么,回上京再说。”说完抬腿就要走,却被元皓一把拽住胳膊,他脸上保持着笑容,从牙缝里蹦出字来,“你敢跑,我把这村里碾平。”   “你敢!”阿桃一面扭着手,一面瞪着元皓。   “你看我敢不敢。”   “…”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元皓的底盘,阿桃插翅也难逃,索性跟着放弃挣扎,被元皓暗地里揪着拉上马。   石头一家站在人群里,向阿桃投来疑惑又担心的目光,阿桃朝小石头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微笑,示意无需担忧。   元皓作为东路军行军总管,独自占了该地县衙后一座两进宅院。一直到进门之前,元皓十分给阿桃面子,可进了房门,走在前面的阿桃被元皓重重推了一把。   她整个人踉跄着栽进屋里,阿桃顺势往前快走两步,与元皓保持距离,转过身来做出预防的姿态,可她动作快,元皓也不是吃素的,他一个箭步上前来,将阿桃挤在墙角,嘴角的微笑完全不似方才的开朗阳光,反倒带着一丝阴冷森森。   “你先听我说….”阿桃将双手抵在元皓胸前。   “阿桃妹妹,游戏好玩吗”   “是你的人先动手的,那些个村户都被榨干,再闹下去会出人命的。”   “拿我的剑,教训我的人,下我的面子,你可真行啊。”   “不对,是已经弄出人命了,你们这样跟土匪有什么区别。”   这二人对话驴唇不对马嘴,完全不在一条弦上,元皓听她说道“土匪”两个字,抬起手砰地砸了一下墙面。   阿桃缩着脖子,谨慎地盯着元皓。   “聒噪。”元皓拧着眉头,不耐烦地扣扣了耳朵,“燕珩真是把你惯坏了,男人的事女人多什么嘴。”   “什么男人女人。”阿桃争辩,“滥杀无辜本来就不对,难道你打天下就是为了夺些金银财宝,杀几个无辜百姓?!”   元皓摆摆手,表示懒得跟她多话。他转过身,叉腰左右看了看,似乎是在找什么,阿桃放松下来,垫着脚试探着说:“反正你罚也罚了,能得民心,还能立威,整肃军纪,一举多得。”   元皓回头瞧她那嘚瑟样,气不打一处来,向来只有他摆弄别人,哪有别人戏弄他的份。   阿桃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见元皓还是拧着眉,道:“不用谢我,举手之劳。没事我先走了,我得赶路,过几天下雪了路就不好走了。”   一面说着,阿桃一面蹑手蹑脚,错过元皓身侧,还没走到门口,被元皓大手一捞,揪住后衣领抓了回来。   别看元皓生的俊俏,身材可是典型的雪国汉子,高大魁梧。阿桃这一年抽条,长得极快,在女子中可以鹤立鸡群,可到了元皓这里瞬间小鸟依人起来,揪着她就跟揪着小鸡仔一样。   “走?”元皓道,“去哪儿?在我这调戏了一把就想走,有这么好的事?”   阿桃被他提着,两只脚几乎不能沾地,不安地蹭动着,梗着脖子问道:“你,你要干嘛?”   元皓想了想,突然坏笑起来,好似想到一个什么特别有趣的主意。   他放软语调,唤了一声:“阿桃妹妹。”   阿桃浑身起鸡皮疙瘩,元皓接着说:“你太顽皮了,燕珩管不好你,只能我来代劳了。唉,谁叫我好歹算是你的堂哥呢。”   他面色一沉,喝了一声,门口两个士兵应声走进来。   元皓不知从哪儿找出来两条衣带,扔在地上,指着阿桃道:“把她给我绑了。”   阿桃吓得退后几步,那两个士兵也愣了一会儿,心道刚才不是恭敬地把这小公子请回来的吗?   不是说贵客吗?现在这是唱哪出?   众人都怔住了,可元皓闲闲地往堂上一坐,拿起一碗茶低头细细吹了吹,又道:“怎么,没听清楚,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那两士兵可不敢耽误,上锋的事少管为好,于是捡起地上的衣带,一人嵌住阿桃,一人将她的手脚都绑了起来。   虽然阿桃还是蒙的,但还是气得大喊,“元皓,你至于吗!?我就是开了个玩笑,帮你平了一次民暴,一次血光之灾,你也太小气了!”   “小气?”元皓抿了一嘴茶,耸肩摊手,说:“抱歉,我就是睚眦必报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十二点更新~ 第65章 好哥哥   阿桃学过些功夫, 且常年打猎为生,可到底是半吊子,遇到真正的军士, 连挣扎都来不及。两个士兵三下五除二将阿桃捆好,摁在椅子上, 恭敬地退了出去。   元皓这边喝完茶,背着手在阿桃面前来回踱步,眯斜着眼睛端详她,阿桃实在受不了, 赌气埋着头不让他看。   她不让看,元皓偏要看, 他伸出手捏住阿桃的下巴,迫使她抬起下巴来,瞧见她两颊通红,似有冻伤,耳朵也龟裂出血了, 啧啧两声,“怎么搞成这样。”   阿桃死命扭头躲开他的钳制,嘟囔着:“不管你的事。”   元皓笑道:“我懒得管你, 我只是好奇, 你不在东都宫里好吃好喝,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阿桃不说话。   “我问你话呢, 你是聋了吗?”   阿桃瞪了元皓一眼, “我不光聋了,我还哑巴了,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元皓额角突突直跳,他忍气摁了摁, 皱眉道:“怎么去了东都,却一点没学到中原女人的温柔可爱呢?燕珩受得了你这脾气?”   阿桃别着头,还是不说话。   “行,你不是不愿意说话吗?”元皓叉着腰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张手绢,不怀好意地在阿桃面前比了比,“那你就一直别说话!”   说完元皓把手绢团成个球,不等阿桃反应过来,一手捏住她的肩,一手塞进她的嘴巴里。   这下可把阿桃气死了,嘴里呜呜直叫,不用细听就知道肯定是大骂元皓。   她激烈地扭着身子,恨不得扑上去把元皓打个半死,无奈那两位士兵尽职尽责,把阿桃绑得十分结实,不管她作何努力衣带不见半点松动。   元皓见阿桃又气又急,双眼通红,水光点点的样子,十分舒畅,背着手悠然地走向内室,打着哈欠道:“我休息一会儿,你就在那好好待着吧。”   他如是说,阿桃叫得更加大声,整个人直接从椅子上扑通摔在地上。元皓回头,只见她是脸朝地摔的,不由地上前走了一步,下一秒阿桃从地上翻起来,活像他小时候捡到的刺猬。   惹得元皓哈哈大笑,对阿桃说:“我劝你安分一些,不然帮你的可不是衣带,而是浸了水的麻绳。塞进你嘴巴里的也不是熏了香的手绢,而是我的袜子。”   阿桃一听,怔住了,不扑腾,也不嚎叫了,乖乖地靠着椅子坐着,直勾勾地瞪着元皓。   如果眼神能杀人,元皓早就死了一万遍。   可他浑不在意,此前征高丽一战虽然取胜,但也是险胜,好几次危险擦身而过,他险些魂归他乡,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再加上军队也需要修养,故而元皓并不着急回上京,而是一路缓慢行兵,刚好在此地驻扎就遇到了阿桃。   刚经历了鏖战的元皓本疲惫至极了,阿桃的到来倒是给他缓解了心情。   他倒头躺在床上,第一次没有梦到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一觉酣甜,睡到夕阳落山。   元皓休憩旁人自然不敢打搅,等他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房中没有点灯,但院中的灯笼挑了起来。   元皓撒着鞋,披着外衣,走到堂屋,昏蒙蒙中看到一个人影团坐在地上,他点了灯,照过去,只见阿桃并没有休息,还是死死地瞪着,脸颊上两条泪痕,别提多明显了,两只眼睛也真的肿成了桃子,他顿了顿,而后握拳笑了起来,歪着头问:“怎么样?知道错了?”   阿桃点了点头。   元皓紧接着问:“不跟我争锋相对了,知道孝敬哥哥了?”   阿桃点了点头。   她本来还不满十六岁,才及笄而已,说是孩子也不过分,小脸一鼓,眼圈红红,就够招人怜爱了,更何况被绑着哭了一下午,即便是玩世不恭如元皓,见她这般模样,也于心不忍。   “好吧。”元皓叹息一回,“哥哥拿你没办法,把你松开好不好啊?”   阿桃点头如捣蒜。   阿桃如此乖顺,元皓心里那点为兄为男人的骄傲得到极大满足,他伸出手准备去解衣带,阿桃着急地将身子扭过去,将背手的绳结送到他跟前。   就在这时,元皓却停住了,眼珠子一转又有了个鬼主意,他道:“阿桃妹妹,我怕把你松开后,你照脸先打我两巴掌,而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左不过还是将你绑起来,那我岂不是吃亏了。”   阿桃折腾了一下午,眼见太阳从东边到西边,然后月亮爬了上来,她确实没力气了,所以想着先认个怂,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没想到,元皓脑子还挺活络,点破了阿桃的心思。   她哪能承认,忙拼命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元皓。元皓缩着脖子,万分嫌弃地把她的脸推到一边,撇了撇嘴,道:“这样吧,如果你能叫十声好哥哥,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   这会不等阿桃点头,元皓主动把手绢从她嘴里扯了出来。因为塞得太久,阿桃又哭又嚎,那帕子都是她的口水,元皓鄙夷至极,扯出来后赶紧扔到了一边,然后矮下身子,面带微笑瞅着阿桃,等她低头叫好哥哥。   帕子拿出来了,阿桃却没说话,仍是瞪着元皓。   元皓也不着急,索性把灯拿过来席地而坐,照着阿桃的脸,耐心地等她。   此时外间似乎下雪了,有淅淅索索的风声和雪粒拍打在窗户上的声音,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很安静。   阿桃似乎被捆绑久了,身子很不舒服,她低下头,咬着唇一点一点地挪动,花了好半天时间才将自己摆成较为舒服的姿势。   而后,闭上眼,靠在椅子上,似乎是打算睡觉。   元皓眉头一凝,沉声道:“又装死,快起来。”   阿桃闭着眼说:“我没错,不想认错。”   “刚刚你不还装作柔弱,想讨我欢喜吗?怎么现在不使这招了?”   阿桃舔了舔唇,淡淡地说:“刚刚是认为你还没这么混蛋,现在发现你就是混蛋。”   “我是混蛋?”元皓还是笑,“那你就是混蛋的妹妹喽?”   “我可不是。我有哥哥。”阿桃终于睁开眼,淡淡地瞥了元皓一眼。   话犹未了,元皓一把将人抓起来,方才戏虐的语气瞬间冰冷,他道:“你跟我硬抗是吧?”   阿桃耸肩,“我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   “好,好得很。”元皓指着阿桃的鼻子,“我就替燕珩好好管教管教你。”   他这般放狠话,阿桃也不是吃素的,张嘴咬住了元皓的手指,疼地他大叫,“!!!!!你是属狗的吗!!!!”   元皓的叫声把院中看守的士兵引了过来,这可是一军统帅,数万兵马压阵都不皱眉头的,怎地在房中大叫,难道是有刺客?!   一时之间,众人来不及细想,本着对上锋负责的原则,一脚把房门踢开,而后就看到阿桃张嘴咬着元皓不肯松嘴场景。   “…….”   或许是眼前的场景实在魔幻,大家都愣住了。疼还是当事人疼,元皓涨红了脸大吼,“干看着做什么!都是死人吗?!”   于是,大家这才敢上前去,几人拉住阿桃,几人扶着元皓坐下,并取来了药箱。   侍卫领队见阿桃犯上,大喝“刺客!”几个人将她推到院外,眼见钢刀都拔了出来。元皓一只手包着手绢快步上前,一只手按住领队的佩刀,沉默许久,仿佛是在平息内心的怒气,良久,他道:“没事,是我妹妹。”   众人一听,元皓的妹妹,不是公主就是郡主,不管是什么身份,都是极其贵重的,不在皇宫里好好享受荣华富贵,怎么会在此地出现。   底下人没打听的资格,既然是家事,也不好插手,众人收了兵器,把阿桃扶到椅子上重新坐好,当然嘴里也没忘了塞上手绢。   元皓的手缠好纱布,外间有人回几位副将在议事厅等候多时了,元皓应了一声,临走前对看守的士兵说:“不许给她吃饭,等我回来再说。”   这么一闹,阿桃倒是清醒了,等人都走了,安安静静的时候,她被迫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又不可抑制地想到了燕珩,想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自己突然跑了,他会不会为难芸娘呢。   他是生气,还是伤心,又或是失望?   刚逃跑的前几天,阿桃路过的郡县情势紧张,风声鹤唳,她看每个人都像是来抓她的人,可过了黄河,进了燕云境,那种被追击的紧张感就变淡了。   阿桃想着她给燕珩留了那封信,他应该看了,等她回上京,就禀报皇帝,两人感情不睦,要和离。   等和离之后,就回黑水河去。   从此,中原的这些纷争战乱都不跟她相关了,在黑水河她还是那个开心的姑娘。   阿桃如是想着,笑得苦涩,眼圈不争气地又红了。   “不行,不行!不能哭。”阿桃轻声念叨着仰着头,逼着自己把眼泪倒回去。   等和离后,皇帝肯定不会放过和燕珩结姻亲的,肯定有其他的女子会嫁给燕珩,再次促成景楚之盟。   燕珩会有其他的妻子,他也会向对自己那般,对之后的那个人吗?   阿桃的脑海中,浮现出燕珩微笑着摘下一株桃花,温柔地说话,抚摸那人头发的影像,即便那人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即便现在并没这样一个人出现。   可阿桃还是满心怒气和醋意,觉得自己好不划算,觉得是自己世界上最可怜无辜的人。阿桃一面痛恨自个怎地这么没出息,当断不断,一面又委屈极了,饥寒交迫之下,眼泪终于憋不住,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   因为工作太忙, 平时都是存稿箱定时发送的,今天忘记设置了,明天还是十二点更新哟~ 第66章 雪中寺   燕珩这边确实发疯一般的寻找阿桃, 可没有半点进展。   这实在出乎燕珩的意料,他本以为不过三五天阿桃就会被带回来,哪晓得近两个月过去了, 都没有寻找到她的踪迹。   当知晓阿桃没有走芸娘为她安排的逃跑路线,而是另辟蹊径时, 燕珩越发不安起来。阿桃在他不察觉的时候,慢慢成长了起来,他竟然有种被抛下的失落感。   估摸着时间,如果顺利阿桃快到上京了, 此时一开始还端着愤怒和傲娇的燕珩坐不住了,他当下决定前往上京, 不论怎么都要把阿桃带回来。   当然,此次去上京,燕珩还有大事要做,故而茂竹带了几个精兵强将随行。临行前,燕珩委托辛吉监国, 周科等大臣辅佐。   燕珩此行并不坐车,一路快骑,日夜兼程, 所到之处不过驿站, 不进县衙,一切礼节能省则省。不过六天左右就到了黄河之畔, 过了黄河便进入了燕云境。   从前燕云是景、夏长期相争之地,有不少夏国残部,在这里投入绿林占山为王,与景国长期向抗,政局一直不是很稳定。   加之, 燕珩身份特殊,对外他是叛国之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这给担负戍卫之责的茂竹不小的压力。   这日,燕珩的队伍要翻过勐山,因山势绵延多个郡县,地广人稀,需得在山中歇息一晚,适逢那天午后就开始下雪,天气越来越坏,若是在室外过夜必定冻伤,此时燕珩等人发现山中有一处寺庙。   寺庙有些年头,殿宇厢房等很是破旧,但好在场院很宽,能容得下他们暂住一晚。山野漫漫,这是唯一选择,茂竹却劝燕珩,不如就在林中生火歇息。   他说:“燕云之地靠近北方,游牧民族主导政事多年,他们并不信佛,怎地在勐山中还有寺庙,还容得下这群和尚吃斋念佛?”   勐山上修筑了山道供过往旅人行走,燕珩立在山道上,望着天边日光越来越淡,沉默不语。   就在这会儿,一队旅人也走上山来,来者似乎是行走的商人,几个家仆拥着主人家披着斗篷,撑着竹伞往上走。   因燕珩的队伍立在山道两侧修正,个个姿态不凡,形容整肃,难免惹人侧目,此前路过的村民樵夫之类都偷偷打量。   这队商旅倒是奇特,埋着头径直往上走,谁也不瞧,仿佛这些人不存在一般,   路过燕珩时,正巧一阵山风吹来,吹歪了竹伞并一半斗篷,露出一张极为清丽的脸,一时间漫山风雪奇景都有些黯然了。   “啊!”那女子轻呼一声,在她一旁的男子抬手以极快的速度替他拉好斗篷,伸手将她拦在臂弯之中。   女子美丽动人心魄,燕珩并不关心,相反的他看那男子极其眼熟,待这队人走了不久,他忽而想起了那年轻公子为何如此眼熟。   燕珩也不管人已经走过,还是拱手行礼,客客气气地唤那人:“耶律王子!”   耶律胥回身,立在伞下看那个衣角翻飞,长袖鼓满山风的人,忽而皱眉:“燕珩?”   耶律胥身为西凉王子,在西凉做质子已经很久了。当年景国力克诸国,西凉失了大片国土,眼见国都就要陷落,国王一筹莫展,关键时刻,还是王后献计提出让自己的小儿子胥前往上京作为质子,并且送上了几十车的金银珠宝。   适逢景国皇帝打算收拢战线,集中力量对付夏国,故而接纳了西凉的条件,从此耶律胥来到景国,算到如今已经五年了。   他与燕珩只见过一面,那时候景国皇帝决定立“楚国”这个伪政权,燕珩为缔结友好邦国来到上京觐见景国皇帝,紫金殿上,两人远远向望。   彼时,耶律胥还在心里想,燕珩比他还要窝囊。复而又想,说不定燕珩乐在其中,我不过杞人忧天罢了。   如此想,耶律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在这里他遇到了燕珩。但他在犹豫要不要回应燕珩。   毕竟,他这次打算潜逃回西凉。   再三考虑之下,尤其是发现燕珩带了精锐之后,耶律胥深感或许是老天让他出逃的计划再次破灭。他只能回答燕珩:“楚皇陛下,好久不见。”   耶律胥有一双生得很漂亮的眸子,眼角向下,似乎天生带有哀愁,他见到燕珩后,那股愁容外加惊慌更加浓厚了。   他这幅如小鹿受惊的模样,倒是把燕珩逗笑了,他走上前,目光在耶律胥和他身旁的女子来回打量一番,而后微笑道:“王子,可是出来看雪景的?”   耶律胥生得白皙文弱,在上京便有人笑他像个女孩,被燕珩一问,他双颊飞红,不知是慌乱还是怎地,咳嗽两声,更显得病态了。可饶是如此,耶律胥还是将随行的女子拦在身后,对燕珩道:“我确实是得了景国陛下的允许来此地游玩的。”   燕珩一听便知在撒谎,这地方不安宁,好好地上京不待,怎么会想到燕云州来。若是景国的王公贵族想要赏雪,一般会去长白山,这里靠近南边,雪景万比不上北国。   唯一能联想到的,是近日西凉国王频传病危,大王子对皇位虎视眈眈,保不准耶律胥是要潜入燕云州,以此地的混乱掩盖自己的行踪,然后潜回西凉国,夺回皇位。   以上,都是燕珩的猜测,偶然一见,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耶律胥知道燕珩其人,也见过他在紫金殿上高谈阔论,长袖善舞,获得了景国皇帝的喜爱。在他心里,燕珩已然是景国的走狗,他断定这次被燕珩撞见,是逃不过去了。   他内心可惜得很,可眼下又找不出什么主意,如此僵持很是奇怪,抬头见耶律胥看到寺庙一角飞檐与林中叉出,耶律胥道:“楚皇陛下,天色已晚,我们不如去庙中避一避吧。”   燕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一角飞檐,正是茂竹方才所探的寺庙,他顿了顿,笑道:“也好,便同行吧。”   茂竹在身旁想要开口,燕珩笑着转向他,“你带几个人先去叫门,不要惊扰了师父们。”   刚长了嘴的茂竹,又把嘴闭上了,闷着头点了四五个人,提前去叫门,洒扫厢房。不一会儿,寺庙中的主持带着两个小和尚自山道上迎下来,口内念着阿弥陀佛。   燕珩和耶律胥一路让着,进了寺庙。主持带着和尚准备斋饭,晚饭之前,两队人各自在厢房休息。   耶律胥刚关上房门,跟随他的那名女子坐在桌边幽幽出声:“公子,此次又走不了了。”   “或许是天神的意思。”耶律胥颓丧坐在对面,“原本质子是不能出京畿之地的,这次好不容易蒙混出来,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岭被认出来。如月,我是注定回不去西凉了。”   “不是的,王子,”那名叫如月的女子握住耶律胥的手,摇了摇头,对他说:“还有个办法,如果燕珩死了,就没有人知道您的踪迹。”   若说多年圈禁止生活让耶律胥容易悲观,那么如月总能在紧要关头敲打他。   “你是说,”耶律胥一惊,忙摆手道:“不可,他身边高手这么多,我们这几个人,怎地能打得过。况且这寺庙的还有和尚呢。”   如月道:“若说硬碰硬,胜算不大,但如果下毒呢。”   “下毒?”   耶律胥又犹豫了,此次出逃他做了完全的准备,高手、暗器、毒药都备上了,若是能潜入厨房在饭菜中下一些。   那么确实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至于寺庙里的和尚….”如月沉思半晌,最终咬牙道:“我方才数了一遍,寺庙□□有僧侣不过七八个,都是老弱病残。到时候全都…”   耶律胥心里咯噔一下,如月出身风尘,看了太多人世险恶,心思深沉,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耶律胥一点也不意外。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耶律胥丝毫不怪如月怎地这般杀伐果断。   只是,他下不了决心。   如月思路清晰,但她并不逼迫耶律胥,她柔声道:“到底如何,公子你来定夺,如月陪着你就是了。”   耶律胥在犹豫思考之时,寺庙后厨之内又有一帮人磨刀霍霍了。   确如如月所见,主持并其他僧众都是老人或者幼童,可她哪里知晓这山中野寺的后山之中还藏着十来个膘肥体壮,凶横恶煞之人。   孱弱的主持虽然在外人面前三步一喘,但来到同伴跟前汇报起事情来,倒是精神得很,他道:“老大,我打探清楚了,那个锦衣长袍的公子哥,就是燕珩!”   他叫老大的那个人,也是穿着袈裟,剃光了头发,要不是脸上几道刀疤,晃一眼看确实像个和尚,只不过像个不守清规戒律的酒肉和尚。   听完描述那人哈哈大笑几声,而后擦拭着钢刀,双眼迸发出仇恨的精光,恶狠狠道:“老子在山里东躲西藏这些年,早就不耐烦了,终于让我碰倒姓燕那叛贼,待我杀了他,祭奠我夏国枉死的老百姓,我就扬名立万,流芳千古了!”   话音刚落,那人身边的壮汉都拔出了钢刀,一个个壮志雄心,誓要在今晚拿下燕珩狗贼的人头。   另一边,燕珩的房门被敲开,茂竹打开门,见是方才他派出去查探消息的侍卫,便放人进来,那人回来后绘声绘色的讲述了自己所听所见。   茂竹转头对燕珩急声道:“陛下你看看吧,我就说不要来,进了贼窝了!”   茂竹等人是安耐不住,燕珩偏还能气定神闲。   寺庙清苦,无茶,他捧着一个缺了口的瓷碗,抿了口热水暖身,未几,燕珩轻轻叹道:“好啊,有人要毒我,有人要砍我,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是谁在劫难逃。”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十二点更新~ 第67章 遇刺客   入夜, 偏殿中点上了油灯,古刹年久失修,四面透风, 外面的风雪涌进来,吹得灯火摇晃, 一丝诡异的气氛渐渐漫延。   茂竹等人看守住偏殿的各个出口,从后厨送饭来的僧侣只能将吃食交给侍卫们。内间燃起篝火,烧亮燕珩和耶律胥的脸。   燕珩瞄了眼站在一旁的如月,对耶律胥道:“王子好福气。”   耶律胥在火光中越发红热, 他歉然一笑,道:“如月是绮翠楼的歌女, 会唱西凉民谣,每每听她唱起来,才能稍缓我思乡之情。”   燕珩了然,“原是红颜知己啊。”   耶律胥摆了摆手,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星眸微垂,面带愁容,燕珩问道:“王子好像有心事。”   耶律胥顿了顿, 开口道:“我父王的病情不太好, 可惜我远在千里之外,不能尽孝。”   “也是。”燕珩颔首, 想了句话开导耶律胥,“好在王子有兄弟姐妹,也能替你在病榻前尽孝了。”   耶律胥听到兄弟二字,愁容略展,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他道:“说来不怕陛下耻笑,我那些兄弟恨不得父王早死,亦恨不得我永远不要回去。”   对于西凉的情况,燕珩有所了解。尺必王身体一向康健强壮,在位四十余年,目今最大的儿子都已过了不惑之年,试问哪个继承人能经得起这么长时间的等待。   且尺必王与王后感情深厚,但王后除了几位公主外,唯一的成年儿子就是耶律胥,他若在景国也就罢了。耶律胥若是回去就是王位最有利的竞争者,他的哥哥们能答应?   此时如月对燕珩道:“楚皇陛下有所不知,王子这半年来频遭暗算,多半就是西凉国有人怕王子回去夺权。有次刺客竟当街行凶,你说可怕不可怕。”   “竟然有种事?”燕珩惊讶至极。   这时,饭菜上来了,果真是简陋至极,唯有一碗菜汤,还算看得过去。如月上前来,侍奉布菜,各给桌上二人舀了一碗汤,一面道:“所以王子才来这里散心的。”   燕珩眯着眼盯着面前那晚青菜汤,对面的耶律胥哀叹一声,端起碗来一饮而尽,放下来与燕珩道:“陛下,不说了,这汤不错,喝了暖暖身。”   燕珩并不多想,仰头喝了个精光。   他们二人都是金尊玉贵,野菜粗粮吃不惯,故而其他的东西也没怎么动筷子,燕珩做主叫茂竹等人进屋来,赏给他们吃了。   茂竹等人放下佩刀,坐在旁一桌进食,燕珩和耶律胥寒暄交谈,等众人吃完后便要各自回房。   不曾想,燕珩刚起来,身子忽地晃了晃,好似没来由地头晕目眩,与此同时,房门砰地被一脚踢开,风雪中一壮汉逆光而立。   燕珩撑着桌沿儿说不得话,茂竹凝眉,抢在那穿着袈裟的壮汉之前,大喝一声:“王子,莫不是又有刺客来了!”   他这一喊,屋里燕珩其他的侍卫也都叫嚷起来,“有刺客,有刺客,有刺客谋杀王子了!”   耶律胥一脸莫名,如月也着实吃惊,全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伙人。   耶律胥的侍卫因为不想引起燕珩的戒备,所以在外院等候,本以为下了毒进来收尸就好,却不想听到内里高声叫喊:有刺客。   耶律胥的护卫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前王子已经被刺杀过好多次,险些丧命,难不成那群人还追到勐山来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等护卫撞进内院时看到一群穿着和尚衣裳的人拿着兵器,自然而然以为刺客乔装成僧侣,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前与之火并。   这下子,护卫以为是僧侣是刺杀的刺客,僧侣以为是护卫是燕珩的帮手,几下交错,他们打起来了,燕珩反倒做了壁上观。   耶律胥站在殿中看着外面的刀剑相交,你来我往,真真是摸不着头脑了,摊手问:“这,这是哪跟哪儿啊。”   燕珩捂着额角,慢慢地坐在凳子上,摇头叹息:“我也不知道,我头疼。”   那群僧侣不敌耶律胥的护卫勇猛武器精良,最关键的是他们躲在山里精神紧张、缺衣少食,杀人光凭着一腔热血,实则很快体力不支,拆了几十招后就渐渐败下阵来。   在外面打打杀杀,血肉相拼的时候,燕珩一直闭目养神,茂竹等人将他包围起来,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估摸着外面形势差不多了,燕珩睁开眼,起身对耶律胥抱拳道:“王子受惊了。”   耶律胥:“……”   “既然外面都收拾好了,王子随我去看看吧?”燕珩这般提议,耶律胥即便膝盖发软,也得走到门口。   只见青石板上的白雪都全都染红了,但好在战斗较短,没有人死亡,就是受伤不轻,打头那个胸口中了一剑,鲜血直流。他被人押着,见燕珩闲庭信步走了出来,扯着嗓子大喊:“燕贼,今日杀不了你,早晚取你狗命!”   耶律胥一听,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合着是冲着燕珩来的,自己的人贸贸然充了冤大头。   燕珩走出屋檐,立在那人跟前,问他:“你是何人,为何要杀我?”   那人呲着牙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飞鹰营彭虎,至于为何要杀你…”   那人啐了一口血水,“你这叛徒,狗贼,卖国求荣,毫无骨气尊严,我夏国子民人人能杀之。我不光要杀了你,还要将你的肉割下来喂狗!这样才能稍稍祭奠保家卫国的战士们的亡魂。”   茂竹站在一旁,听这番话,看向燕珩,风雪中他的表情掩盖在大氅下,晦暗不明,只听燕珩平平地说:“可惜了,你这次不成,就没有下次了。”   燕珩转头对耶律胥拱手道:“容我去去就来。”   不等耶律胥回话,燕珩抬腿往外走,吩咐茂竹:“把他们给我带上来!”   茂竹派几个人将被俘的刺客推搡到后山,临走时耶律胥动了几步,茂竹的刀递到跟前,他对耶律胥说:“王子,陛下去去,你且在此地等候。”   王子受辱,他的护卫也不答应,纷纷把刀,茂竹带来的人个个血性,能以一挡十,哪会怕这这个,也举刀应敌。   那边在两相对峙的时候,燕珩立在后山一处断崖边上,彭虎等人并一开始打幌子的几个老僧和小孩都被绑着带了过来。   崖底卷起来的雪粒拍打来每个人的脸上,彭虎心里已经明白没活路了,但还梗着脖子强硬,道:“我飞鹰营是将军史塘的麾下,史塘就是被你父子杀死在东都城楼上,将军爱兵如子,我等都蒙他恩惠,受他教导,现下我杀不了你,死后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死?”燕珩淡淡地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你勇猛有余,谋略不足还需锻炼,莽撞行事只会害了自己,更会连累他人。”   彭虎一愣,随后大喝:“要杀要剐随便,你啰嗦什么?!”   一直冷着面的燕珩此时笑了,“谁说我要杀你?我可不杀你。”   燕珩抬了抬手,侍卫抽出匕首,将众人的绳索砍断,彭虎捂着流血的伤口上前来,燕珩的侍卫将他拦住。   燕珩却绕到彭虎跟前,对他说:“我今日放了你,是希望你能明白什么叫韬光养晦,伺机而动,希望你下次刺杀我的时候,能一举成功。”   “你想我杀了你?”彭虎以为自己听错了。   燕珩笑起来,“是,我是想要你杀了我,但首先,你要成长起来,足够强大才能杀了我。”   彭虎左右看了看,又细细想了想燕珩的话,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不明白。但他清楚地知道,队伍里还有老人和小孩,方才以为死定了,索性放了狂话,可现在他不能再逞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好。”彭虎闷头道:“老子就放你一马,回头等我招兵买马,再取你人头。”   “好。”燕珩举起一只手,“咱们击掌为誓。”   彭虎掀起眼皮瞪了燕珩一眼,冷哼一声,错过燕珩的手,扶着受伤的兄弟逃往山下。   燕珩目送彭虎一行人消失在风雪里,拢了拢大氅,对侍卫说:“走吧。”   几人跟随燕珩回到寺庙,古刹比方才更加诡异幽冷,耶律胥和茂竹还在对峙,眼见燕珩回来了,耶律胥堆起笑脸,无奈他天然一双哀愁眼,笑起来实在违和。   燕珩对耶律胥视而不见,佯装训斥茂竹,“怎么回事,人家方才救了我们。”   茂竹低头挨训,收起刀,站到一旁,拱手对耶律胥道:“王子见谅,方才我将那些人处理了。”   耶律胥偏头,见燕珩身后的几个年轻人的衣摆上有血迹,他心一坠,颤声道:“你把那些人杀了?”   燕珩颔首,“当然。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而后他补充道,“王子放心,尸体都推入山崖,丝毫不留痕迹。”   耶律胥合眼,只觉额角突突直跳,如月在一旁扶住他,在他耳边道:“不怕,王子,你需得镇定些。”   燕珩让众人收刀,自己绕过耶律胥,撩袍坐下,见耶律胥蜡黄着脸色,忽而笑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王子坐吧。”   此刻,不想坐也得坐。等耶律胥屁股刚沾上凳子,燕珩轻声问,“那么请问王子,缘何要下毒害我啊。”   耶律胥一听,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十二点~ 第68章 成同盟   燕珩轻声问, “那么请问王子,缘何要下毒害我啊。”耶律胥一听,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   耶律胥冷汗直流, 嘴唇发干,闷头不说话, 燕珩闲闲地说:“王子不说,不如听我说说。西凉国此时正值风云变幻之际,让王子萌生了归国的心事。于情,尺必王命悬一线, 王子作为孝儿,自当要回去送父亲最后一程, 于理,如果王子不回去,他日大殿下登基,为铲除后患,必然会联合上京, 将王子截杀,王子必死无疑。所以,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放手一搏, 潜逃回西凉。王子为了这天必定费尽心机,出了京畿之地居然都没有被人发现。王子想以这边的复杂纷乱形势掩盖行踪, 而后再绕西而行。本来计划极好,却不想被我撞个正着。幸好此地荒芜,王子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让我永远闭嘴。”   燕珩看向耶律胥,“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耶律胥扶着如月的手坐起来, 探手去摸桌上的水碗,却发现水碗早在方才的打斗中破碎了,如今只有几个碎片躺在桌上,耶律胥猛然探过去,割伤了手指。   如月皱眉,拿出了手绢,耶律胥抬起手,阻止她的动作,自己将手握住,沉声道:“既然陛下都知道,还要我说什么。”   燕珩摇头,“若是旁人,以我的手段,现在死的就是王子。但我留下王子一命,是要与王子达成一份交易。”   “交易?”耶律胥不解,他不禁笑了,摊手道:“你看看我现在的境况,还有什么值得你做交易的。”   “怎么没有。王子身份尊贵,乃正室嫡出,又符合西域幼子继承王位的传统。一旦回国,必定四方臣服。”燕珩起身负手而立,“我可以帮助王子回国,回国之后,王子需得帮我完成一件事。”   耶律胥也站起来,问:“什么事?”   燕珩望着窗外白雪不断,山风呼啸,他沉默一会儿,转身对耶律胥道:“王子需要在景国的西方边境施压,配合夏国南朝廷复克东都。”   耶律胥一听,大为震惊,不禁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燕珩,许久,才颤颤地感叹:“原来,原来你…”   燕珩一笑,与耶律胥道:“正是。可见我与王子都不轻松。”   耶律胥跌坐在凳子上,他怎么都不敢相信,燕珩居然藏着这么一颗心。可回想燕珩其人其家其风度,又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含垢忍辱,卧薪尝胆。在这一点上,他们确实很像。   耶律胥还在沉思,如月浓黑的睫毛下眼珠已经转了几转,她柔声道:“陛下就不怕我等回去后,并不履行诺言?”   耶律胥闻言,抬头望向燕珩。燕珩道:“姑娘说的极是,所以,我要与王子立下誓约。”   他招招手,茂竹等人拿出两张折子并笔墨。如月拿来瞧了半日,面色凝重,递给耶律胥。只见上书着燕珩会着人护送耶律胥返回西凉,直至登上王位,耶律胥需在临安朝廷发兵之时,配合用兵,让景国腹背受敌。日后若东都克复东都,燕珩会进谏皇帝与西凉两国交好,互市互惠,繁荣经济。   这着实给耶律胥不小的吸引力,原先西凉夹在夏国和景国之间,虽然日子过得战战兢兢,但两厢平衡,西凉还算稳定。   现在夏国灭国,景国一家独大,等将中原的残余收拾完毕后,下一步必然是西凉等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燕珩的条件不错,耶律胥确实动心了。退一万步,即便夏国日后不能复国,只要他能回西凉,一切尚且有希望。   燕珩见耶律胥神色有所松动,他拿起笔先在折子上写下名字,并咬破手指盖上了红印,而后推给耶律胥。   耶律胥接过折子,考虑再三,迟迟不肯动笔。   燕珩此时与耶律胥道:“王子,我知道你并未下毒药,而是改换成蒙汗药。好在我等提前探得消息,吃了解药,这说明你宅心仁厚,不愿意痛下杀手。此次,你将药抹在我的陶碗边缘,而非饭菜里,说明你心思缜密。我看你确有大智慧,能做大事。但缺点是…”   天气骤冷,听完燕珩一番话,耶律胥浑身冰冷,额头却出了一层汗珠,他捻着笔问他,“是什么?”   “缺点是你不够决绝,有时候做事不必考虑太多,思虑太多反而少了一往无前的锐气。”   耶律胥眯着眼看眼前的燕珩,猛地一瞧,他与几年前在上京被授予楚国皇帝时没什么两样。身材高挑瘦削,文质彬彬,像个书生,可仔细端详,能发现他眼中那股锐气,锋利得像刀,看得人胆颤。   耶律胥暗忖燕珩比他大了不过两岁,眼神竟如此犀利,可见磨砺太多,刀刃已开。   思虑至此,耶律胥在折子上写下了自己名字,并按上了手印。   燕珩拿过来检查一番,而后收起眸中厉色,对耶律胥道:“此外,我还会为王子准备黄金珠宝等,王子久未在西凉国行走,万事都需要打点。”   耶律胥听了,先是道谢,又不禁感叹,“陛下,方才那些不明内情的人还要杀你,你作何要散尽家财背负骂名,做这些事情。”   燕珩道:“王子想必猜到我并未杀那些刺客,而是将他们放了。如果幸运,时机到了他们自会知道,可即便他们不知道,也无所谓。我所作所为,只求无愧于心,不求世人明白。”   耶律胥有许多句话卡在嘴里,但都说不出来,他拱了拱手,向燕珩行礼。燕珩按住他的手,“我们自是同盟,王子不必多礼。只是此去天高路远,我并不能时时刻刻保护王子,实在寝食难安,故而想请王子留下一个信物,约成之后,我双手将信物奉还。”   “信物?”耶律胥掂量这两个字,想着他浑身上下可有什么要紧物件能做信物的。此时,他见燕珩的目光越过自己,看向身后的如月,火石电光间,他想明白了,正要转身去拉如月的手,却不想被茂竹先行一步,将如月钳制在侧。   “王子!”如月大叫。   侍卫们纷纷抽刀,耶律胥气红了脸,指着燕珩道:“盟约刚成,难道陛下就要动粗吗?”   “怎么可能呢。”燕珩轻拍耶律胥的肩,和缓地说:“方才我说王子的缺点是决绝不足。但好在王子有位好红颜知己,她倒是杀伐果断,不让须眉,日后肯定是为贤内助。我想王子必定视如月姑娘为一生所爱,让她在景国待着,王子必定不会违背盟约。”   “燕珩!”耶律胥恨得咬牙切齿,“我还当你是君子。”   “君子?”燕珩哈哈笑起来,“我能与王子侃侃而谈这么久,我当然是君子,只是有时君子也得行些小人之举,方能事半功倍。”   这一刻,对于耶律胥而言,真是比客居景国的时日还要长,还要难。   一面是与自己海誓山盟的恋人,一面是故国家人,如何抉择,他还记得刚刚来到上京时,他处处遭人排挤轻视,景国人粗鲁而暴虐,他因长相俊美,居然常被调戏亵渎。   一日,耶律胥在绮翠楼喝得烂醉如泥,生出了轻生的念头,他来到楼后的小河之中,盛夏的河水意外十分冰凉。河水渐渐没过膝盖,没过腰身时,他听到一声嫣然轻笑。   耶律胥本死意已决,不想回头,但伴着笑声的还有一串铃铛脆响,空灵欢愉,他忍不住回头去看。   但见绮翠楼上,一个黄衫女子倚在二楼的木栏边,赤脚的脚踝上挂着一串金铃铛,她摇着团扇,托腮瞅着耶律胥笑,一面笑一面道:“公子要消暑就请上来吧,我喂你醒酒汤,何必在水中白白湿了衣裳呢。”   耶律胥想,若那时他没有回头,早就呜呼归西,化作一柸黄土。如月于他,岂止恋人这般简单。   “不行。”耶律胥坚定摇头,“如月必须跟我走。”   燕珩摇了摇头,他转而向如月道:“姑娘,不如你跟王子说。我想你能明白。”   如月低头沉默半日,扬起脸来时,眼含热泪,她唤了声:“王子,就让我待在景国吧。”   耶律胥还要说什么,如月接着道:“如果我们都走了,陛下定然不能安心,久而久之,盟约两方会生嫌隙,会坏大事。如此,不如我当这颗定心丸。王子也不担心我,每两月,我会给王子写一封信,我想陛下有办法送到你的手上。”   如月盯着燕珩,燕珩承诺,“可以。”   如此,耶律胥还能说什么,沉吟半晌,他道:“只是上京中很多人都知我与如月的关系,那日我将她带出歌坊,闹得满城风雨。”   “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听闻是一富商对如月姑娘不敬,王子冲冠一怒为红颜,一掷千金,为如月姑娘赎身。”   耶律胥自嘲一笑,“我还从来没有像那时一般出风头过。”   如月想了想,对耶律胥说:“王子不必担心,等过两天,我去衙门自首,举报王子逃亡,就说说你喜新厌旧,要弃了我,而我不依不饶,待我指一条远路与他们,王子早就脱身,我既能洗脱嫌疑,还能保证自身不被侵扰。”   燕珩听了微微赞叹,“不失为一个好计谋。等风头过去,我会将如月安顿下来。”   这样一来,万事具备,耶律胥也不再犹豫,与如月依依惜别。两天后,如月果真去公廨擂鼓举报,这时候耶律胥已经化作走贩,跟着商队踏上西归的路程了。   如月免不了要吃几天牢狱之灾,所幸不曾用刑,很快被释放。而后她被带到燕珩跟前,此时燕珩盘下了上京郊外一座民房给如月居住,客客气气地将如月请了进去,如月环顾房间虽然不大,但干净整洁,也渐渐放下心来。   燕珩简单嘱咐两句,就要赶着进城,如月在他身后问:“陛下,我总想请教,你在勐山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打定主意要与王子合作,还是早有谋划呢。”   燕珩回首,反问如月,“姑娘觉得呢?”   如月道: “那契约之上所列条件,非深思熟虑不可得,我猜陛下早意欲跟王子合作了,只是刚好在山中偶遇,提前促成了此节。对不对?”   燕珩顿了顿,没承认也没否认,须臾,他对如月道:“姑娘若是能当上西凉王后,我想西凉国日后不可小觑。”   屋中的如月婷婷袅袅,她勾嘴笑了笑,盈盈福身,柔声说:“陛下谬赞。”   再起身时,燕珩已然不在了。他箭步来到院外翻身上马,这会儿天降大雪,他勒转缰绳,茂竹:“进城的文书可办好了!?”   茂竹递上来一卷绢帛,“办好了。”   燕珩接过来塞与袖中,道:“好,那我先行一步,尔等稍后赶来!”   说罢燕珩扬鞭而去,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都统府门口。   这会,都统元禾从宫中当值回来,刚下马来,就听街道尽头传来一声长嘶,并一串疾行的马蹄声。   无奈风雪迷眼,一时看不清来者是谁,展眼间,一匹高头大马已经到了跟前,元禾的坐骑不安地蹭磨前蹄,元禾紧勒缰绳,这才看清来人。   “楚皇陛下!”元禾大惊。   眼前风尘仆仆,浑身白雪,连眼睫毛都结成霜,满脸焦急之色的人居然是楚皇燕珩。   “你,你这是…”元禾还闹不清情况。   燕珩飞跃下马,焦急地问元禾,“你妹妹阿桃呢,她回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十二点~ 第69章 一双人   燕珩飞跃下马, 焦急地问元禾,“你妹妹阿桃呢,她回来了吗?”   元禾长得极为俊朗, 且武功高超,气度不凡, 刚过弱冠便被委以都统一职,带领一队禁军负责禁宫安危,可见景帝对这个族侄还是不错的。   元禾的眉眼与阿桃如出一辙,他听了燕珩的文化, 蹙眉道:“阿桃?没有啊。我一直以为她与你一道呢。”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燕珩展信来看, 确实是阿桃稚嫩的笔记,上面写道是她在途中与元皓相遇。   元皓…   燕珩想起元皓之前常对阿桃评头论足,不知避嫌,燕珩鼻子里冷哼一声,心中泛起丝丝酸意, 元禾没发觉燕珩的异样,还拿着信微笑着说:“阿桃会写汉字了,真好啊。”   这时, 几个奴仆上前来劝道:“屋里地炕已经烧暖了, 二位大人进屋说话吧。”   元禾将信细心地叠好,收在胸口, 对燕珩拱手道:“陛下,可已经在礼部有下处了,又或者就在我府上住下呢。”   元禾原是客气,实则他与燕珩只有一面之缘,并无深交, 若不是有阿桃这层关系,他个受祖上蒙阴的武夫,几乎不可能与燕珩有交集。   燕珩肩头落雪,眉眼严肃,一派高傲姿态,元禾以为他定然会拒绝,哪晓得燕珩说:“那就叨扰了。”   而后抬脚进了大门,元禾愣在后面,心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怎地两夫妻分开走了。   要问为何阿桃比燕珩先出发,现在为何还未到上京。原因很简单,她困在元皓这里了。   且道那日元皓被她在村民面前摆了一道,回来后老羞成怒绑了阿桃,要她认错,阿桃咬定不肯低头,元皓拂袖而去。   等他议完事情,回到房间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推开门时他一眼瞧着阿桃瘫在椅子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这才慌张了,解开衣带将人抱到床上。   可人到了床上还是醒不过来,掐人中按虎口统统不管用。元皓心里直打鼓,唤来婢女和大夫。随军的大夫都是大老粗,听闻将军急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扛着药箱赶忙冲进来,又被元皓打了出去。   “去去去!上外面给我等着!”元皓一面着人放下幔帐,一面亲自把阿桃的手拿出来,盖上细绢,才放心叫外男进来。   军医见元皓对此人如此上心,并不敢怠慢,认真诊了半日。其实阿桃没什么事,但若说没事,元皓必要骂他没用,若说有事,说大了元皓着急不说,还得折腾大家,所以那军医干脆说了些血气不足,疲劳过度之类的搪塞之语。不至于太重,又不至于太轻。   而后开了几个胆子,皆是益气补血的,元皓果然没发脾气,还赏了军医银子,命他煎药去了。   约莫一个时辰,药煎好了,元皓要看着阿桃喝完才肯罢休。可惜此地偏僻且荒芜,县衙中的婢女极为粗鄙,不懂得细致活计,药水怎么都喝不下去。   有时明明汤匙放进去了,又沿着昏睡的阿桃的嘴角流下来,眼见大半药汁都浪费在阿桃衣襟前。   元皓眉头紧锁,摆摆手道:“算了,我来吧。”   喂药的那个婢女低头让开,元皓捧着药碗,笨手笨脚地吹冷了药水,耐着性子以半汤匙少量地送到阿桃口中。   且不想,阿桃脸微微一侧,药水还是流了出来,半点都没喝到,前后试了五六次都是如此。   元皓一张脸寒得简直要冻成冰,捧着药碗的手咯咯用力,看起来恨不得把药碗捏碎,把阿桃掐死,屋里众人皆不敢说话,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元皓迁怒自己。   可不耐烦归不耐烦,静默片刻,元皓稍稍平复心情,紧抿着唇将药送到阿桃口中,这次阿桃咽了下去。   就这么着,一碗药喂了足足两刻钟。累得元皓出了一头汗,简直比行军打仗还要累。   他放下药碗,扇扇衣襟,吩咐女婢在外面好好侍奉,不要让旁人打扰阿桃休息,而后大步走出来去浴房换身衣裳。   等人都走了,屋内静悄悄的,原本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还在“昏睡”的阿桃睁开了眼睛。   实则,她哪有什么事,从东都一路北上,不说历经多大磨难,可吃的苦头还是不少,元皓这些小伎俩,伤不到皮毛。   元皓进门时,她不过是睡着了。可元皓还以为她昏过去了,慌手慌脚起来,她干脆顺水推舟,佯装晕厥。   方才喂药,阿桃明明有知觉,就是不喝下去,诡异要折腾一下元皓。元皓那烦死自己却又拿自己无法的样子,阿桃虽没瞧见,但光凭想象,就够她得意好久了。   她还打算醒,在椅子上将就了一夜,睡得极不安稳,现在躺在床上正是补眠的好时候,阿桃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又睡了一天一夜,元皓在书房凑合一晚,清晨被外间的白雪灼光照醒了,他摸摸坚硬的床板、单薄的被褥,气不打一处来,思前想后没明白,自己干嘛要委屈自己。   此地简陋,要睡书房的也该是那死丫头,怎地是自己。想到这里,元皓腾地坐起来,穿好衣服推开隔壁房门,气鼓鼓地掀起内室棉帐。   冷气骤然袭来,吹红了阿桃小巧精致的鼻尖,她已经醒了,正病恹恹地歪在床上,由婢女喂她喝粥。   “怎么了吗?”阿桃声音沙哑,眨巴朦脓泛光的眸子这般问元皓,道不清的可怜模样。   “……”   元皓刷地放下棉帐,退了出去。   一些副官参军等知晓阿桃是元皓的妹妹,也就是景国的郡主,少不得献殷勤,元皓刚出门便瞧着几人捧着食盒,往屋里走。   元皓将人拦下,“干什么去!”他问。   那几人笑眯眯地答:“军粮太粗,这些是厨房做得精致点心,给郡主补身子的。”   元皓叉腰心道,你们对我怎么没这么好啊。   那几人打量元皓面色不佳,缩着脖子试探着问:“要不,将军也来点。”   什么叫也?!   元皓一脚踢在那几人屁股上,夺了食盒,半个字都不愿多说,从牙缝里蹦出个“滚”来。   旁人都走了,元皓将食盒砰地放在外面的桌上,再次粗暴地掀起帘子,阿桃已经喝完了一小碗白米粥,正拿手绢擦嘴。   “装。”元皓倚在门框上,耷拉着脸,道:“接着装。”   “我哪有装。”阿桃并不看他,极为冷淡地说:“你要是见不得我,我走就是了。”   说完掀开被子就要下地,哪知脚步虚软,跌倒在地,元皓怔住了,忙道:“我又不是逼你,你要作践自己,摔坏了可别赖我。”   他要上前去扶阿桃,可刚走两步,又觉得哪里不妥,闷头叫女婢去扶。   阿桃重新躺回床上,元皓负手站在床尾,道:“行军耽误不得,下午就要开拔了。你还骑得马吗?”   阿桃别过脸去,生硬地说:“骑得。”   元皓挠挠头,跺脚道:“罢了,给你找个马车,若是冻坏了被你加油添醋一说,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阿桃嘴角微勾,不着痕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到底跟燕珩闹什么矛盾了,非得自己一人跑回家?”   阿桃睫毛颤了颤,元皓扑捉到了她神色的变化,来了兴趣,撩袍坐下,挨近她再次道:“阿桃妹妹,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你?”阿桃冷笑,“不劳烦你了。”   元皓眉头一紧,而后又舒展开来,“不说也没关系,我派人去打听,总会打听到的。”   阿桃暗道不好,燕珩要在景国当两面人,处境是如履薄冰,要真是被元皓打探出些什么,说不定会威胁道燕珩的性命安危。   如是,阿桃舔了舔唇,嘟囔:“…他纳妾。”   “什么?”元皓挑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阿桃坐直身子,冲着元皓的耳朵没好气地大喊,“他——纳——妾!”   元皓先是愣住了,而后捧腹大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见鬼了。你笑什么。”阿桃抱着膝头,怨念地念叨。   “不,不是,”元皓抚着胸口喘气,“我是觉得,哪个男人不纳妾,你至于生这么大气吗?”   这话倒是把阿桃气到了,本来只是开脱之词,随便找个借口。可听听元皓说的是什么鬼话,什么叫哪个男人不纳妾。   阿桃红着脸梗着脖子吵,“我,我爹就不纳妾,爹娘就一辈只有彼此。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元皓笑道:“那你的意思,只准燕珩娶你一人,他原先的那些姬妾都不能再见了?日后也不能再有姬妾了?”   阿桃郑重其事的点头。   元皓啧啧叹息,“燕平思真可怜。”   阿桃朝元皓怒扔了一个枕头过去,恨道:“你是没遇到非她不可的女人,你要是遇到了,别说妾室了,其他的女人根本入不了你的眼。”   “……”元皓怔了半日,揉着阿桃的头,老神在在地念:“你是话本小说看多了吧,多好的孩子啊,就这么废了。”   “就是!”阿桃使劲拍开元皓的手,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执着地喊:“就是!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十二点哟~ 第70章 高氏女   到了午后, 元皓果然给阿桃找了一辆华盖马车,车身极大,内里温软香甜, 可坐可卧,阿桃十分满意, 搭着元皓的手得意洋洋地坐了进去。   元皓黑脸斜眼瞪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跟一个病秧子动气。   过了几日,队伍到了京畿之地,此行高丽一战虽是险胜, 但也立了大功。按惯例军队需要整理军容,威风凛凛地进城门。   故而头一夜还是在上京城外驻扎下来, 这一路上阿桃仗着“生病”的幌子,没少“作威作福”,元皓都压着火气呢。   当晚,阿桃估摸着是该给元禾递给消息,于是要元皓派个人进城去送信。   元皓彼时正在与众将士喝酒, 负责保护阿桃那士兵哭丧着脸来,还未说话,元皓抬头见了, 立刻垮下脸来, “又怎么了?”   “郡主,她说要派人先去送信。”   “没规矩。”元皓也是喝了酒, 脾气渐长,将碗重重搁在桌上,道:“全军整顿都是明日再进城,凭什么她要破例。”   说完这句,元皓不理他了, 那士兵站在当下,左右为难,又不敢回去,又不敢顶嘴,只能缩在角落。   元皓喝了一碗酒,见他还在,怒气一下子涌上来,一碗酒仰脖喝了,闷不做声往阿桃的营帐中去。   阿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等回信,却见元皓满身酒气闯进来,她大惊失色,“你,你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元皓哼了哼,环顾帐内布置精细周到,皆是他为阿桃准备的。他是一面晓得阿桃要折腾,一面又自我安慰不过小女子,不与她计较。   赶着事多,又多喝了几杯酒,元皓讥讽道:“你是比正经公主还受用啊。”   阿桃身子一僵,面色尴尬极了,可元皓还不打算住口,他抱着手继续奚落阿桃,“你爷爷不是个山里的猎户,你爹也没甚出息。你与你哥哥是我堂了不能再堂的亲戚,小丫头片子还真把自己当根草了?若不是你还有点用处,你以为我会搭理你?我连正眼都不会瞧你。”   元皓洋洋洒洒说完一车话,阿桃听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欲要张口反驳,结结实实地跟元皓大吵一架。   可想一想,又觉得很没意思。   她自嘲一笑,从地上站起来,披上斗篷,就往外走。   元皓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对着阿桃接着说:“你还想救那群村民?你知道我们一走,还有其他的驻军,他们会怎么反扑那群人。你是救他们?你是害了他们。”   阿桃一听,双目欲裂,照着元皓的脸啐了一口,骂道:“混蛋!”   元皓感觉阿桃的唾沫星子喷到脸上,他眼睛一闭,深吸一口气,而后睁开,扬起了手,阿桃反手扼住元皓的手腕。   “嚯?”元皓冷笑,“不装病了?”   阿桃甩开元皓的手,低骂一句,元皓没听清,他再次拦住阿桃,极近的距离他逼问阿桃:“你骂什么,再骂一次。”   阿桃仰头,盯着元皓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说,你,没人性。”   “人性。”元皓道,“人性能开疆扩土吗?人性能改朝换代吗?人性能打赢胜仗吗?元桃,不要忘了,你也是景国人,你真当自己是圣母吗?”   元皓越说越激动,阿桃被他吼得红了眼,但她还是绷着,挺直背脊,不肯屈服。   等元皓说完,阿桃转头,用平静地语气说:“我是不是圣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是恶魔。我没你读得书多,但我知道改朝换代虽是常有的事,可只有当政者仁慈宽厚,国家才能长久。如果暴虐屠杀成性,那跟贼寇土匪没什么区别。你以为你能名垂青史,其实不过是后人戏虐批判的对象罢了。”   元皓盛气凌人,与阿桃对视,望着阿桃发红的眼圈,他竟然先绷不住了,低头一笑,装作颇不在意地说:“后人?我哪管后人,我只管现在。”   阿桃深看元皓一眼,没有再与他说话,抬脚要走,哪晓得元皓做了个自己震惊不已的事,他竟拦腰将阿桃抱住,用力拖了回来。   两人齐齐倒在床上,由于用力过大,阿桃的背被磕得生疼,她呲牙推搡身上的元皓,破口大骂,可元皓却醉酒不醒,干脆倒在她身上,迷迷糊糊地念叨:“你说。我不是土匪,我不是贼寇,我要做英雄,做大英雄。你说啊。”   阿桃推搡元皓的手,僵住了。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阿桃竖起耳朵细听,辨出是女声。   怎么!军营之中除了自己,居然还有其他女子?!   阿桃推开元皓,走到营帐外,那女声断断续续从东面的帐子中传来,阿桃想去瞧一瞧,刚走没几步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时间脸颊绯红,她转头钻进营帐,拿起手边一壶已经凉了的茶,照着元皓的头浇下去。   元皓喝了酒本迷迷糊糊地都快要睡着了,一盆凉水浇头,瞬间清醒起来,他嗷地一声从地上跳起来,恍神半日直至看到阿桃手里的茶吊子才明白过来,他大手一挥,拎起阿桃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要死也别找今天!”   阿桃并不怕,对上元皓的眼,高声道:“你军中有人狎妓!”   元皓一顿。   因为景国的军队来自北方,且现在是冬天,喝酒驱寒是保持战斗力的一种方式。所以元皓并不禁止士兵喝酒,但狎妓是绝不允许的。   “不可能。”   元皓扔开阿桃,道:“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   “不信?”阿桃拽住元皓的袖子,走到账外,“你听!”   元皓皱起眉头,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刚要戏谑阿桃两句,但听一声凄厉的女声划破夜空,十分刺耳。   阿桃面色大变,顺着那声响奔去,元皓紧随其后,不一会儿来到一幢营帐前,那儿已经围了不少人,见元皓到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怎么回事”元皓带着不悦。   “方才斥候在外巡查的时候抓到两个可疑女子,怕是想要逃跑的罪奴。”   “我在问这个?军中规矩忘了?”   那几人知道元皓在说什么,赶忙抱拳道:“将军,我等绝对没有,只是参军,参军他,说要审问这两名女子,所以…”   阿桃没加入他们的谈话,而是径直走向帐门,在即将掀开幔帘之前强力平复因奔跑而狂跳不止的心,可还未做好心理建设,帐帘被人从里猛地打开,一地血红,混着腥味和酒味。   参军正是在石头村子里强收粮食的那位,此刻他提着刀,满身酒气,看来喝的不少,嘴里一直骂骂咧咧,见了元皓也不行礼,众人见状忙上前卸下他手中的武器,掰着头在他耳边悄声提醒:是将军,还不清醒些!   那参军这才抬眼瞧见了元皓,打了个嗝,扯着嗓子道:“将军,那两个夏女实在狡猾,我还没怎么样呢,居然直直往我刀口上撞!倒把我唬了一跳。”   元皓侧目看了眼帐内的情形,一名女子因不堪受辱已经死了,另一名坐在同伴的血泊里瑟瑟发抖,阿桃正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额角突突直跳,元皓怒不可解,他扇了那参军一巴掌,“我立得规矩都忘了是吧!”   那参军被打的一脸莫名,凭着酒气还敢犟嘴,“我真没有,她们不停地大呼小叫,实在烦人,我要拿绳子去绑,还踹了我一脚。”   元皓的目光向下,瞥了眼参军松垮的□□,“你就什么都没做?”   “我,”那人嗫喏半日,装傻地笑起来,“我就吓唬她们一下,反正进了上京,也要犒赏女奴的。那些夏国女子被圈在城外,不就是等着当营妓的吗!”   此时阿桃正拥着那名活下来的少女往外走,听到营妓两个字,怒瞪元皓一眼。   也不知怎么地,即便参军说的是事实,即便这在景国已经司空见惯。元皓还是被阿桃看得心虚,他躲开阿桃的眼神,又抬手打了那参军一巴掌,从牙里蹦出几个字:“割除军职,滚出去!”说完朝阿桃追去。   那参军自认百般委屈,在旁的有人劝他,有人请他脱去军甲,参军狠盯着那被阿桃带走的少女背影,对旁人道:“那小娘子够狠!把同伴推到前面,比男人还狠呢。”   可他说的话也没人去听了,半推半劝着带了下去。   另一边,阿桃把少女带回帐中,拿出自己的衣服,元皓紧随其后,阿桃抬头喝道:“不许进来!”   元皓又缩了回去,立身帐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一会儿,阿桃掀开帘子只探出一颗头来,冷冷道:“准备热水。”   说完就缩了回去,里面是两个女子的轻柔细语,元皓叹了口气,只道上辈子欠阿桃的,转身吩咐:“给郡主烧一桶热水。”   元皓此时酒已经醒了大半,一步一步往回走,忽觉得,这会儿才是真正上头的时候。   另一边,阿桃帮助那少女简单清洗了身子,好在那女子身上还算过得去,只是些轻微的刮伤。   那女子穿上阿桃的衣服,一双玻璃杏眼仿佛被清水洗过一般,晶莹透亮,她跪在地上对阿桃磕头道:“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旁人叫阿桃郡主,那女子也就这么跟着叫了。阿桃矮下身将人扶起来,拿出手巾为她缴着湿发,一面问她叫什么,哪里人,怎么会大半夜的流落野外。   那女子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瑟瑟道:“我姓高,小字忆柳,家父本是夏国的一名监察御史,三年前东都被攻破,我与家人都被掳掠到上京来。父亲染病去世,母亲自杀了。剩下我一个被豢养起来,准备充做营妓,听闻这几日就有痛击高丽的军队凯旋,我,我不想沦落为军妓,所以连同伙伴想要逃跑,没想到,没想到…”   高忆柳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痛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御史家的高姑娘之前有提到过,还记得吗?这是个要命的极端恋爱脑,可能要招骂的(心虚的提醒)   明天十二点更新~ 第71章 烂摊子   高忆柳捂着脸痛哭起来。   阿桃听不下去了, 其实从嘉宁和芸娘的口中,她能了解这是绝大多数夏国女子的下场。好在高忆柳今晚遇到了阿桃,否则必死无疑了。   高忆柳耸着肩不停地颤抖, 阿桃握住她的手,拍拍胸脯道:“没事, 你以后就跟着我,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高忆柳埋着头嗯了好几声,还要给阿桃磕头道谢,被阿桃拦住了, “不必了,你快些休息吧, 明天我们进城去。”   第二日阿桃带着高忆柳一同坐马车,旁人瞧着着实不成体统,要知夏国人在景国那是最底层的贱奴。   有人在元皓耳边念了几句,元皓眉头皱成了个疙瘩,他打马前去, 还未说一句话,阿桃瞄见他那眉间的疙瘩,倒是抢白道:“不就是奴隶吗?给谁不是给, 我要了不可以吗?你不会这点事都做不到吧。”   “嘿!”元皓气得跳脚, 扬着马鞭就要往阿桃身上抽,好在及时被底下人扑上来抱住腰, 人道:“算了,算了,将军,都到上京了,还触这个霉头干嘛呢。”   “我, 我,”元皓鼓着眼睛,左右不得,最后气得将马鞭在空中一抽,骂道:“妈的!我欠她的啊!?”   而阿桃则在车里闲闲地喝完一杯水,对缩在角落不知所措的高忆柳说,“没事,就当他发疯。”   此时,城里城外已经准备好,吉时将至,元皓也不能耽误,只得暂且对阿桃的满腔怨气,板着脸整顿军队,一一渡过城门。   元皓不愧是景帝喜爱的儿子即便是险胜,也给足了他面子,将凯旋仪式安排的规格十足。百姓与将士夹道欢迎,鼓乐震耳,鲜花满天,元皓骑着宝马良驹走在前头,别提有多风光了。   阿桃撩起帘子,透过缝隙看元皓那般志得意满,春风拂面,鼻子里哼一声,放下帘子,转头却瞧见高忆柳抱着双膝坐在一旁,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本来被归乡的喜悦和热闹的场景感染的阿桃,此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了。   十里仪仗走到了头,阿桃忙不迭地命车夫,转道去都统宅邸。车夫有些犹豫,道:“郡主要不要与元皓道别?”   阿桃摇头:“不必了,这就走。”   元皓与父皇派来使者交接完,回过头来没看到阿桃的马车,便问底下人:“元桃死哪儿去了?”   底下人那会都围在元皓身边沾光,倒真没注意阿桃的去向。   问了一圈,才得知阿桃已经走了。   元皓哈地一声笑出来,可惜笑意没到眼睛里,反而咬牙切齿,“我之前还觉得她傻,现在看她哪里傻,过河拆桥玩得很溜嘛。”   使者邀请元皓尽快进宫觐见皇帝,元皓已经踏上马镫了,突然转头对使者道:“劳驾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说完把使者等一干人抛在原地,一人一马绝尘而去。   元禾的宅邸修建在梧桐巷的南边,阿桃归心似箭,嫌弃车夫赶得太慢,自己拿过鞭子,抽赶马儿。   上京并不大,跟东都没得比,故而不过两刻钟就到了梧桐巷。之前阿桃写了信,元禾想必已经知道自己今天回家。   阿桃抓着车沿站起来,远远地果真瞧见宅邸门口有好些人,其中元禾的身影阿桃一瞧一个准。   “呀!”阿桃高兴地涨红了脸,直接跳下马车去,把车夫吓了一跳,阿桃哪管这么多,一闷头跑到元禾更前,还没等元禾反应过来,张开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双脚嵌住元禾的腰,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元禾身上。   元禾本是背对着,与人说话,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哥哥,便知是阿桃了,他刚转身,阿桃就如一颗炮仗般冲到跟前,挂了上来。   “呜哇哇哇!哥哥!我好想你啊。”   阿桃又哭又笑,叫得半条街都听得到动静,等候在旁的家仆们不禁偷笑,元禾扒拉着阿桃,想把人拉下来,无奈阿桃长大了,力气也大了,如同狗皮膏药一般怎么都揭不下来。元禾拍拍阿桃的背,柔声道:“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快下来吧。”   阿桃:“呜哇哇哇,我不下来,我不下来!”   她非但不下来,还把脸又使劲在元禾衣服上蹭了蹭,鼻涕眼泪都蹭了上去。   元禾无奈极了,但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能怎么办呢,只能宠着,于是一手搂着阿桃,一手招呼家仆去接后面赶上来的车。   元禾道:“既然想我,怎么不常写信呢,去东都这么久,我就只收到你日前寄过来的那封信。”   说到这里,阿桃松开元禾,从他身上下来,泪眼朦脓地瞅着哥哥,正预备诉苦,“那是因为…”   话还没开始说,只听一声淡淡地呼唤,阿桃扬起脸看向朱红门,门下站着一人,黑色大氅,面冠如玉。   正是燕珩!   阿桃大骇,她料想到燕珩会找来,但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阿桃。”燕珩见阿桃愣住了,微微笑了,缓缓走下阶梯,来到她面前,温声道:“阿桃,你来的好慢,我已经等你两天了。”   燕珩始终带着笑,那笑容还是如阿桃初见,那般温柔,那般英俊,饱含情谊,若是在以前,阿桃早就醉倒在他的笑容里,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阿桃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怎么与之相处了。   阿桃与之对视,脸上是犹豫、怨怼、还有委屈,元禾看在眼里。从燕珩一人从东都跑来,急匆匆地打探阿桃的消息,元禾便觉出不对劲,现在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这两人之间肯定有矛盾。   只是僵在路边解决不了什么,元禾握拳咳嗽连声,对阿桃道:“连日奔波,肯定累了,先进去洗漱一番,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阿桃无声颔首,由元禾拥着往里走。   就在这时,一匹骏马从街角疾驰而来,不等阿桃等人看清,已然堪堪停在众人跟前。元皓勒着缰绳,笑道:“阿桃妹妹不辞而别,让我好生担心,所以追上来瞧,如今见阿桃妹妹安全到家,我也放心了。”   元皓这话说的是阿桃,眼睛却盯着燕珩。   原来,方才他已然快马加鞭赶到街角了,正巧看见阿桃和元禾兄妹相见,好不感人。   元皓冷冷看着,有吐槽的话无人可说,便夹了夹马肚,对自己的坐骑哼道:“你看看,同样的兄长,她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嘴里每一句好话,怎地到了元禾这里,刺猬变成了兔子。”   一面说着,隐隐约约听到阿桃的哭声,元皓又道:“你听听,哭天喊地的,成什么样子!搞得我还欺负她了不成?你一路瞧着,到底是她欺负我还是我欺负她?”   再认真去看,在角落里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元皓定睛一瞧,居然是燕珩。   “哟。”元皓挑眉,他回想起阿桃提到燕珩那磨牙凿齿的样子,笑道:“有好戏看了。”   哪知等了好一会儿,想象中的修罗场并没有出现,阿桃没有哭也没有闹,更加没有耍小性子,甚至连话都没説一句,只低着头,半点不像雪国儿女,反倒像中原那些个唯唯诺诺的小媳妇。   元皓气得直冒火,直骂阿桃没出息,你男人都要纳妾了,你气得跑回娘家,他既然追过来了,你不得长得人多势众给他没脸吗?居然没一点动作。   气了一会儿,元皓对胯、下的马儿道:“你看看,这就是女人,在外人面前说狠话,恨不得把丈夫咬死,真到了丈夫面前立马就范示弱,都不用男人勾勾手指。元桃那丫头也不是例外,她说一世一双人的时候,我还以为她真与众不同呢。”   元皓说完,沉默半晌,总觉得就这么走了,一肚子的憋闷撒不出来,浑身难受,索性跃马扬鞭,直冲到燕珩等人跟前,说了前文那番话。   燕珩眯着眼打量今日风光无限的元皓,良久,拱手行礼,道:“恭喜殿下。”   元皓满不在意摆摆手,“高丽弹丸小国,哪里是我景国铁骑的对手。”   这边元禾也感谢元皓对阿桃一路的照顾,此话提醒了元皓,他对燕珩道:“是啊,多亏了我一路好好照顾阿桃,不然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走这么远的路呢?你说对不对,平思?”   元皓故意把“照顾”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燕珩面色一凛,极为难看。   “险些忘了,还有一句,”元皓微微矮下身子,与燕珩道:“阿桃妹妹跟我说:丈夫要立妃纳妾,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我看平思要好生哄一哄阿桃妹妹才行啊。”   阿桃耳朵发烫,吼道:“元皓,你闭嘴!”   元皓不管阿桃,接着道:“阿桃妹妹总归是女子,面皮薄,不好说,我身为兄长,有这个责任将此事挑明。唉——我这番良苦用心啊。”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各异,但都极为尴尬,元禾更是震惊不已,没想到阿桃居然是受了这种委屈跑回家的。   阿桃揪着元皓的缰绳,将马拉到一边,盯着他道:“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过是不是?”   元皓耸肩,冲阿桃贱兮兮地咧嘴一笑,打马消失在街头,留下阿桃独自面对他砸下来的烂摊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元皓:让我把修罗场子炒得更热些。   阿桃:我谢你八辈祖宗。   燕珩:……行,我是渣男,满意了吗?   明天还是十二点更新~ 第72章 兄妹两   高忆柳进了都统府被安排在下房住着, 换上了侍女的衣裳,官家吩咐她给堂上上些吃食。高忆柳依言,备了景国特有的马奶、萨其马等, 拿木盘拖着来到大厅。   大厅中下人都远远地躲着,不在跟前伺候, 只有元禾阿桃兄妹并燕珩坐着,也不说话,气氛静默压抑,高忆柳有些尴尬, 但还是硬着头皮将点心等放在阿桃手边,轻声道:“郡主, 吃点东西吧。”   点心是一人一叠,高忆柳将燕珩那份放下时,手一歪,点心险些从瓷碗里掉出来,她素手一抬, 及时拦住,为此,燕珩少不得掀起眼皮多看了高忆柳一眼。   燕珩眉峰微压, 心道此女怎地如此面熟。   高忆柳并未多话, 放好了东西,低着头退了出去。   元禾暗暗瞧着死也不说话的小夫妻两, 觉得还是应该由自己来打破这个僵局,他捧起一碗马奶,咳嗽一声道:“这个马奶是新鲜的…”   阿桃和燕珩方才这谁也不搭理谁,现在倒是齐刷刷转过头来盯着元禾。   元禾:“……我的意思是,马奶不喝可惜了。”   “是啊。”阿桃梗着脖子道, “我要不回来,一辈子都喝不到鲜甜的马奶了。”   “怎么会喝不到。”燕珩反驳,“你要什么,我不是都会给你吗?景国的一切风俗,包括歌舞、乐曲、吃食,你哪个没有体会到?”   阿桃鼻子里哼一声,“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燕珩也道:“我为什么,我心里自然清楚,但你却不清楚,非但不感激我,还要跑。”   “感激!?”阿桃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椅子猛地往后撤,发出刺耳的声音。   元禾跟着站起来,低声道:“阿桃,别激动。”   阿桃死死地盯了燕珩一会儿,眼睛鼻子一起发酸,但她终究没说什么,转身离开,抛下半句话:“…我累了,要休息。”   燕珩要追出去,被元禾展臂阻拦,燕珩敛色,“怎么,你敢拦我?”   不论地位尊卑,家世高下,元禾当然比不上燕珩,但他并未退缩,他轻声道:“楚皇陛下,阿桃心里不痛快,再加上连日赶路已经很疲乏了。你逼上去怕是适得其反,不如让她独自安静一会儿。”   燕珩望着阿桃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缓缓道:“那我要继续住在你府上打搅了。”   元禾思索片刻,摇头道:“怕是不行。”   燕珩刚要开口,元禾抢先道:“楚皇陛下,我知皇帝三宫六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阿桃是我妹妹,我定是要站在她这一边的。阿桃看似随性,实则轴得很,她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这样的脾性受了委屈容易钻牛角尖,陛下若还是在这里住着,每日与阿桃相对,她如何能开心得起来。陛下既然爱护阿桃,若是阿桃闹出什么病来,想必陛下也是不想的吧。”   这话提醒了燕珩,让他又想起阿桃手腕上的伤口来,他沉默片刻,决定退后一步,“行,那我过几日再来看她。”   元禾道谢,燕珩顿了顿,嘱咐元禾道:“一向以来,阿桃的身子都不太好,我不放心元皓,明日找个大夫给她瞧瞧,看她恢复得怎么样。另外,她一直念着要出门打猎,现在回来了,你抽空带她出去玩一玩。牛羊肉之类的,可以吃,但也别吃太多,她跟孩子似的没个节制,吃多了积食不是养身之道。”   燕珩洋洋洒洒,如数家珍,说了一大车话,都是关于阿桃的,有些连元禾都不知道,燕珩偏记得这么细致。   元禾哑然失笑,“陛下,既然如此,为何你还要立妃纳妾?”   燕珩语塞,除了阿桃,他对其他女子没有丝毫兴趣。只是这个理由倒是个不错的借口,不然,如何解释阿桃愤懑跑回上京。   要知,这一路燕珩还是捏着一把汗的。   当初他为了不让阿桃误会自己是卖国贼,将卧薪尝胆之事说了出来。燕珩一向信奉,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可他怎么可能对阿桃下手。   阿桃一路跑回来,燕珩生怕她将自己的秘密透露出去,他死也就罢了,然惹怒景国皇帝,临安小朝廷朝夕不保,沈虞萧阳等人必死无疑,复国基业付诸东流,他燕珩真就成了历史的罪人。   好在阿桃默认了夫君纳妾一事,给两人的矛盾打了个很好的幌子。   故而此时,燕珩就算冤枉,也得将渣男的帽子戴上!   “是我色令智昏,”燕珩道,“我并非真心要立他人,只是你也知道,臣工们总喜欢将他们的子侄塞进来。我为了平衡朝局,有时不得不通盘考虑。”   元禾打量燕珩一眼,似笑非笑,“皇帝果然不是好当的,前朝处理政务,还要分心平衡后宫,陛下辛苦了。”   燕珩听出元禾话中讥诮之意,他能说什么,相对于其他,元禾的话已经算是中听。   燕珩拱手告辞,元禾要送,被他拒绝,“你去看看阿桃吧,她虽然很少给你写信,但他真的很想念你。”说罢自己一人往大门走去。   元禾到底比他妹妹成熟稳重些,还是要做到礼数周到,正好高忆柳站在廊下,元禾便道:“你去送送楚皇陛下吧。”   高忆柳似乎早就等着这一遭了,难掩喜色,忙不迭追了上去。   刚出大门,高忆柳方才追上燕珩。   燕珩听有人在低声唤他,却并不是尊称,而是叫他表字。燕珩疑惑回头,高忆柳提着裙子,疾步走到台阶,来到跟前。   她气喘吁吁道:“唤陛下你不会停,唤平思,你定然会停的。看来我想对了。”   燕珩:“……你是谁。”   他的表字虽然不是机密,但这几年来只有少数人会唤起,这些人有朋友,有敌人,但绝不会有陌生人。   “公子不记得我了?”高忆柳眸光如水,她的脸因羞涩和兴奋,显得格外红润,娇艳欲滴。   她说:“我是忆柳啊,是高御史的女儿,那年在金明池边,我输了马球,心情不好,头晕脑胀的,要下马时险些摔倒,是你扶了我一把。”   彼时,燕珩是东都城无数女子春闺梦里人,他这一扶让在贵女圈本平平无奇的高忆柳,一夜间成了中心话题。再加之两家皆是文人清流,更有甚者传言燕家已经向高家提亲。   高忆柳就这么着,莫名其妙地当了一阵燕珩“心上人”。虽说风言风语,有碍于女子名节,可当绯闻的对象是东都双壁之一时,高忆柳本人都忍不住春心萌动,想入非非。   不久之后,战事爆发,谁人还有兴趣谈论这等儿女情长的小事,所以绯闻不了了之了。   高忆柳万万没想到,她能再见到燕珩。更没想到,再见到燕珩时,他似乎半点未受乱战影响,旁人都沦为阶下囚,衣衫褴褛,形容黯淡时,他依旧像当年那般风度翩翩,气质谪仙。   果然抵得起哀帝当年那句“国士无双。”   无奈,燕珩此时已然娶亲,高忆柳只叹可惜。过往种种,涌上心头,当年她是名门闺秀,他是国朝才子,本是极配的一对的,她低头不语,不禁红了眼眶。   茂竹已然收拾好了行礼,并牵来一匹坐骑,燕珩扬扬手,众侍卫退到一旁,让他二人安心说话。   “你怎么在这里?”燕珩问,“御史大人呢?”   说起父亲,高忆柳再次哽咽了,她说:“爹爹,爹爹旧疾重发,囚车还未到上京,就去世了。”   话已至此,燕珩不便再问高家其他人了,目今,他只想知道,高忆柳和阿桃是如何认识的。   高忆柳将她如何被豢养成,如何准备献给军营,如何逃跑又被阿桃相救一事告诉燕珩。   燕珩颔首,他说:“所幸你遇见的是阿桃,她心底善良,也没有架子,你跟她不会受苦。”   高忆柳顿了顿,而后点头,“正是如此。郡主待我极好。”   燕珩嗯了一句,翻身上马,准备离开,却不想高忆柳拉住他的缰绳。   “怎么?”他问。   高忆柳深看了燕珩一眼,道:“公子和郡主是哪里修来的姻缘呢?”   “是景国陛下赐婚。”   “公子貌似待郡主很好。”   “既然是我的妻子,自然要好好待她。”燕珩说的轻描淡写,问高忆柳,“怎么了?”   高忆柳缓缓松开缰绳,有些木然地摇头,而后挤出一个笑容,勉强道:“没事,公子慢走。”   燕珩打马而去,高忆柳站在原地,久久依恋,不肯离开。   另外这边,元禾敲开阿桃的房门,见她趴在床上,还以为她在伤心哭泣,哪晓得等走上去瞧,好妹妹居然睡着了。   “…….唉。”元禾坐在床沿,拍了拍阿桃的头,叹道:“都火烧屁股了,你还能睡得着。”   阿桃其实没睡着,她闭目养神呢,听元禾这么说,她反道:“火要烧屁股,那就让它烧,我能怎么办,还不如睡觉。”   元禾抬手要再敲阿桃一个暴栗,阿桃翻起身捂着额头,可怜巴巴地说:“刚回来哥哥就要教训我,早知道不回来了。”   不回来?不回来,妹妹就要在异国他乡独自咽下委屈,身为兄长,还半点办法都没有。   元禾自嘲一笑,难掩颓唐。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元禾问阿桃。“楚皇陛下追到这里来了,你是要坚持僵着呢,还是要乖乖跟他回去呢。”   哥哥这么问,阿桃也没了主意。要能不嫁,当时就能拒婚,现在说要和离,她那皇帝叔叔定然不肯的。   非但不肯,谁人去提,肯定还要获罪。   阿桃垂头,“我不知道了。”   元禾摸摸阿桃的头,阿桃抬眼问哥哥,“你说呢,我该怎么办?”   元禾瞅着眼前的阿桃,他唯一的妹妹,那原本明媚的眼中少却了天真欢乐,盛装了不少愁容,他沉思良久,对阿桃说:“你来做选择,你若决定要回来,我这就进宫向皇帝陛下禀报。”   “那不行,”阿桃正色,“那皇帝六亲不认,你又不是不知道!”   元禾笑着摇头,拍着阿桃的手安抚,“不论怎样,我都去试一试,谁叫你是我妹妹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对夫妻情侣之间,难免有人作妖,明天还是十二点~ 第73章 鸳鸯帕   元禾笑着摇头, 拍着阿桃的手安抚,“不论怎样,我都去试一试, 谁叫你是我妹妹呢。”   阿桃空空的心里被元禾这句话塞得满满的,她憋着嘴往元禾手臂上蹭, 元禾笑着推开她,佯装嫌弃道:“都多大了,别黏黏糊糊的,让人笑话, 你洗漱一下就到大堂来,我让厨房给你准备好吃的了, 吃完了晚上好好睡上一觉,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嗯。”阿桃重重地点头,冲元禾甜甜地一笑。   午膳时分,桌上堆满了阿桃喜欢吃的东西,她索性丢了筷子, 拿手去抓。回想以前在黑水河,大家打了一头猎物,都是这般动手开吃的, 这样吃的才香, 吃的才美味嘛。   元禾却谨记燕珩的嘱托,时刻提醒阿桃慢些吃, 荤素搭配,不要伤了胃。这样一来,阿桃难免想起燕珩,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   元禾看出阿桃情绪不高,他歪头问:“怎么了?哪个不合胃口吗, 我叫他们重做。”   阿桃摇头,她眼神有些飘忽,缓缓地说:“哥哥,你知道景国的军队在夏国做了什么?”   元禾一愣,笑容局促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我起先不知道的。”阿桃说,“没人跟我说过,我都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可自我嫁到东都,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我在想…我在想…”   阿桃哽咽了,她将手抬起来,满手油腻化作血腥,她猛地合上眼睛,沉声道:“我在想,我们可能真的犯了很大的过错,无法弥补的过错。”   实则原先在黑水河的时候,元禾并不清楚景夏两国之间的战争真相。   且不说景国皇帝的愚民之策,将侵略他国的战争包装成皇图霸业,单说当时信息不通,元禾这等偏远地区的平民怎么能了解。   但自从进宫当值之后,元禾耳濡目染,渐渐了解实情。   当时,景国皇帝看中他的武艺,言说愿意委他更重要的官职,带兵出征,被元禾婉言谢绝,要他拿起猎杀畜生的箭去杀无辜百姓,那跟畜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元禾见过被掳至上京的夏国官民是何等悲惨处境,男子为奴,女子为妓,其中不乏有饱读诗书者、身份贵重者,但在战争的利刃下,他们瞬间一文不值,苟延残喘,没个人样。   有时,面对他们的残忍对待,元禾都不忍侧目,何况心地单纯的阿桃。   不过,元禾除了担心,有觉得有一丝欣慰。   起初,阿桃远嫁他乡,元禾担忧地是她吃的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会不会有人被欺负,会不会想家。   但没想到阿桃所思所想的,比元禾预料的更深了一层,让元禾不禁感叹,阿桃长大了。   但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少年被迫一夜长大。   元禾环顾一周,下人们识趣退了出去,等只剩下兄妹二人,阿桃对哥哥道:“哥哥,要不我们回去吧,回黑水河去,我们打猎也能活,好不好。”   元禾道:“你想要回去吗?”   “想啊。”阿桃眼睛都发光了,“家乡多好啊,有最蓝的天,最清的水,最白的云,最与世无争的环境,最淳朴的乡民,没有战争,没有血腥,我们能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   元禾静静地听着,阿桃说的热泪盈眶,最后忍不住捂住了脸,哽咽着道:“家乡不会有女子被侮辱,不会有孩子被虐杀,会写字的能尽情挥洒笔墨,会丹青的能尽情的描绘,我不想再看那些,再也不想了…”   元禾见阿桃情绪不太对劲,放下碗筷,坐到她身旁,拥着阿桃的肩头,温声道:“但回去之后,存在的始终存在,闭上眼睛关上耳朵,他们也还是存在不是吗?”   阿桃身子一颤,扬起脸来懵懵懂懂地看向元禾,元禾忙打岔过去,混闹道:“好,若是陛下能让你和离,等婚约一解除,我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阿桃听了这才真心地开怀地笑起来,“好。”   她举起手,伸出小指,说:“拉钩!”   元禾拗不过阿桃,只得顺着她宠着她,也伸出小指与阿桃相勾,立下约定。   元禾千哄万哄,阿桃总算能心无旁骛地吃完一餐饭。夜晚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阿桃掰着指头想着回到黑水河,要去看一次长白山的天池,要去猎一只野狐,多采撷野花做胭脂。   想到做胭脂,阿桃回想起燕珩与她拿桃花瓣做胭脂,芸娘交给她一个秘方,做出来的口脂又香又甜,燕珩偏说不信,硬要凑到跟前来尝尝,阿桃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燕珩那蕴着星子的眼睛带着笑,忽隐忽现,飘飘忽忽在阿桃面前。她猛地睁眼,恍觉是个梦。阿桃翻身起来,松松扇了自己一巴掌,瓮声瓮气地恨骂道:“没出息。”   现下睡意全无,阿桃掀开被子,披着外衣走下床来,推开窗,外面是一片星海。   上京天冷,前几天刚落了几场雪,今天格外晴,星子透亮,嵌在冷气腾腾的银河里。阿桃托腮望痴了,她想着此时此刻,燕珩是不是也在看天上的星星,是不是也像自己那样睡不着?   阿桃想他最好睡不着,最好夜夜睡不着,否则,只有她为这段情辗转反侧,岂不是太不公平。   如是想着,阿桃便觉得稍微好受了些。临近新年了,天气越发寒冷,阿桃这么坐着,岂能不冷,但她却好似入定了般,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些许响动,阿桃回过神来,才发觉脸上湿润一片,她慌忙去擦,一面关上窗户,穿上外衣去外间瞧瞧什么动静。   哪晓得,都出了院门,也没看到什么,阿桃本失望地回来,不成想透过矮墙灌木,看到元禾立在窗前,也像阿桃方才那般,痴痴地望着天上的星星。   阿桃疑惑,她是在想燕珩,哥哥又是在想什么人呢。   难不成是在想我?   阿桃脸皮也真够厚的,想着哥哥除了她还能想谁。想父母,不可能,要想念父母从来都是给香案摆上好酒好菜,他们家就是这样,不来虚的。   “只是,我就在跟前,他何必这样呢。”阿桃扣了扣脸颊,蹲在灌木之后细看,只见元禾从怀中拿出一张手绢,握在手中,细细摩挲。   再仔细一瞧,那绢子上绣着的是鸳鸯。   阿桃的瞌睡这刻全都不见了。在玉芙殿里,那么多的话本小说不是白看的。   元禾的神情绝不是哥哥担忧妹妹,而是青年思念情人。   再者说,那些话本故事里,公子小姐情窦初开,不都从小物小件上起的吗?   综上所述,阿桃即刻判断,哥哥有心上人!   不怪阿桃武断。向来女子于情字上,就是比男子心思细腻,想得多,想得广。男子觉得简单的一根针,女子都能想出一副绣图来。再者,元禾刚过弱冠,一表人才,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阿桃如此断定,并不稀奇。   之后几日,燕珩没有再来叨扰,阿桃反倒心里乱糟糟的,坐立不安,又怕元禾细问。所以每当元禾过来时,阿桃索性先用暧昧审视的目光瞅着他。这样一来,把元禾弄得莫名其妙,问阿桃吧,她又老神在在不肯说,元禾只当她胡闹,还是照常当值。   到了晚间,元禾回府,与阿桃道:“今日进宫,终于有机会与陛下说起你和楚皇的事…”   阿桃一下子紧张起来,“然后呢,皇帝怎么说?”   元禾饮下一杯热茶,擦了擦嘴,道:“还没怎么讲,陛下便说:我知道了,燕平思已经与我说过了,要我说还是阿桃胡闹,哪个男人不纳妾,况且燕平思是皇帝,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   话未说完,阿桃从椅子上跳起来,气得都结巴了,“他,他居然恶人先告状!”   元禾将人拉下来,好言道:“你先别激动,听我说。”   阿桃扭着不肯坐,元禾只得继续说:“我与陛下说,这虽说是家事,但也是国事,你们若是真合不来,那误的是陛下的伟业,与越闹越大,耽误陛下南下步伐,不如及时止损,再替楚皇另寻婚配。”   反正皇帝最不缺宗室女,再嫁一个就好了。   阿桃一听燕珩要另娶,心里好大一股醋意,但马上又被按下去,暗骂百句莫要矫情。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皇帝怎么说呢?”   元禾道:“陛下当然没答应,但也没发怒。”   其实景国皇帝只要一个姻亲关系,是谁并不重要。再者,燕珩是旧国罪臣,相配郡主乃是高攀,景皇于情于理当然要站在阿桃这边。   元禾说:“明日陛下说要设宴款待楚皇,你也一并出席。”   阿桃扭着身子说不想去。   “你且去去,乘着新败高丽,陛下心情不错,说不定就准许你们和离,再为燕珩婚配也不一定。”   好说歹说,阿桃终于应了下来,第二日她换上景族传统的华服,进宫拜见皇帝陛下。   行到大金宫外,照例要停下来接受检查。宴会邀请的亲贵不少,大金宫宝胜门外车马如织,人头攒动,阿桃本坐在内闭目养神,哪晓得帘子忽然被人掀开,挤进一个高大身影。   同车的高忆柳吓了一跳,盯着眼前的燕珩,仿佛见了鬼一般。往年他连跟女子说话都要避嫌,那般高冷自傲,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钻女眷的马车?   燕珩感受到高忆柳灼热的目光,他镇定自若地在阿桃身旁坐下,对高忆柳道:“你下去,我有话要跟阿桃说。”   作者有话要说:  燕珩:只要我足够不要脸,就没人能阻止我追妻!(自信的围笑)   明天还是十二点~ 第74章 宝瑟妃   高忆柳张了张嘴, 终究没说什么,她撩开帘子跳下车来,心里涩涩的, 想避得远远的,但又挪不动步子, 就这么贴着车壁愣着,车里再细碎的声都落进高忆柳的耳朵里。   起先两人并没有说话,久到高忆柳都沉不住气,顿了半晌, 只听一阵微弱地喘息声传来,高忆柳的脸轰然一下红了, 从太阳穴到耳朵根全是烫的。   她不是没见过男女那事,从东都到上京,有些女孩子被景国士兵粗鲁地用强,高忆柳多少都听到或者看到过。再加上要被献作军妓,高忆柳接受过□□, 主管认为她相貌妍丽,举止不凡,舍不得把她草草安排给下等军士, 盘算着要献给王侯公爵之类的呢。   正因为有诸多不堪回首的经历, 高忆柳打心底里觉得那事就是淫,荡、恶心、污秽、受罪。   可车里的声音并不似她曾经所见那般直来直去、莽莽撞撞, 没有那些呼天抢地,哭天抹泪、血肉黏腻,那是缠绵悱恻的,是细致柔和的。   也不知内里是谁起头,反正是阿桃先被堵着嘴哼了几声, 而后传来闷闷的喘息明显是男子动情的表现。   高忆柳一颗心狂跳不止,仿佛在人来人往的夹缝中做旖旎事的是她自己,但听动静越发激烈,车身都在摇晃,她再也听不下去,拖着有些虚乏的脚步远远地站到一旁去。   车里,阿桃干瞪眼,极不情愿。燕珩倒是闭着眼睛很享受此刻的甜蜜。他舒服地闭着眼百般舔舐她的红唇,耳垂,并贴着阿桃的白皙的脖颈蜻蜓点吻。   阿桃要叫人又不敢叫,恼怒燕珩这贼男人实在太胆大,即便她从小在山野跑大,天性烂漫惯了,没有想过在仅有一壁之隔的地方与人亲热。   她要动,双手却被燕珩狠狠箍住,身上的那点功夫全部被燕珩用半刻功夫炼成了绕指柔,他薄唇所到之处,激得阿桃头皮发麻不说,腰身也软了,来绣鞋之中的脚趾都蜷缩起来,整个人逐渐地靠在他的臂弯里,差一瞬就沦陷了下去。   好在这儿毕竟不是闺房绣里,几句高声谈笑把阿桃从沉溺中拉出来,她猛地睁开迷蒙的眼,使劲动了动身子,她越动燕珩吻得越急,发出令人面红心条的声响,慌乱之中阿桃主动张开唇,勾住燕珩的舌,燕珩一时欣喜忘情,顺着滑进去,阿桃一狠心咬住他的舌尖。   燕珩身子一颤,睁开了眼,与阿桃于极近的距离里对视。痛归痛,他并不打算就此放过阿桃,反而更加长驱直入,手上揽着阿桃的腰,也越发用力。阿桃承受不住,头不住地往后往上靠,燕珩则站起来,不管阿桃是不是还咬着他的舌尖,他用力地拥着阿桃,再次闭上眼痛吻了好几回。   这样的姿势让阿桃呼吸困难,直到阿桃捏拳捶打着燕珩的背,他才吮着唇瓣,恋恋不舍地松开阿桃,一面分开,一面牵出一丝银线,阿桃涨红着脸,使劲抹了把嘴唇,背过身去系外衫。   “你瘦了许多。”燕珩这边也整理好衣服对阿桃说。   阿桃还是背对着他,不发一言。   “这几日没见到你,我有多想念你,你可知道?”燕珩坐近了些。   阿桃感觉有人贴着背挨近过来,她往另一边挪了挪,还是不搭腔。   燕珩见她还在置气,叹息一回,沉声道:“你闹也闹了,我一路从东都追过来,还不够诚意吗?”   阿桃地下头去,燕珩继续道:“你在路上遇到的事,我都知道了,你看,若没有我的保护,你还不知道受到多大的伤害。”   阿桃闻言扭头,“那我该感激你,是不是?”   燕珩凝眉,一瞬又无奈展眉,好言道:“阿桃,你怎么又这样呢?难道我为你做的不够多吗?祖母他们都不愿意我娶你,但我还是娶了。这不能证明我对你的情?又或者我对你不够好吗?我对你不是百依百顺吗?我只有一点,就是要你好好的待在我身旁,要我好好地保护你,这对你来说很难吗?”   阿桃歪头打量燕珩,又气又好笑。有时候她真觉得燕珩不可理喻。他陷入自己的那套理论和逻辑里,已经不可自拔了,不论她怎么说燕珩都不会明白。   相反,现在的燕珩也不明白,阿桃究竟在别扭什么,他都这么低声下气了,阿桃究竟想要什么呢。   阿桃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平静地与燕珩对话,她说:“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燕珩道:“我知道你气我骗你,哄你,但我那真是为你好。”   “够了!”阿桃真的受不了“为你好”这三个字,她指着车门淡淡道:“你出去,我不想跟你说话。”   燕珩微愣,此来他不是吵架的,相反他是在求和的,他万不想变成这样的僵局。可阿桃说完出去,就继续背着身,不给他一点机会。   燕珩的手在袖下握紧,眼中黯淡无光,“好…”燕珩声音有些发哑,他说:“我不逼你,但你记住,我绝不同意和离。”   阿桃身子一震,回身去瞧,哪还有燕珩的身影,车里空荡荡的,只留她一人了,刚刚的柔情仿佛一场春光大梦,梦醒后,便了无痕迹。   阿桃浑身无力,靠着软枕上,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她抬起手来捂着脸,没有嚎啕大哭,就是重重呼吸了几下,恰逢高忆柳在外面问:“郡主…可以走了吗?”   “嗯….”阿桃把手放下来,面色如常,镇定了好几分,她回答:“可以了。”   此次宴会,燕珩和阿桃表面上还是夫妻,仍旧坐在一起,但两人犹如陌生人一般,一句话都没说。   当初景帝要赐婚的时候,上京城中没有出嫁贵女人人自危,谁人都知道燕珩是个傀儡皇帝,日后天下一统,燕珩定要还政上京的。结局嘛要么赐死,要么降为侯伯之类的,反正嫁过去就是做缩头乌龟,前途无光。   再者景国重武,女子喜爱孔武有力的男子,夏国多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即便燕珩是状元郎,也没人看得上。   故而,这倒霉婚事就落在阿桃身上。   如今,好多女儿是第一次见到传闻的楚皇陛下,那般姿态翩然,俊秀相貌,气韵风度,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贴在燕珩的身上。   无人不捶胸跌足,叹息怎么当时没咬牙就嫁了过去,否则这天上有地上无的英俊郎君不就是自己的了吗?   女子们这般想,那些男子们却又是另一番想法。   都说郡主元桃是景帝临时找出来凑数的,但那面容、身段可不是吃素的,整个人绝不像大多数景国女子那般膀大腰圆,她身量高挑不假,但相貌倒像中原女子一样精致。   翻过年阿桃便十六岁了,正是女子含苞待放的时候,可她已经被燕珩滋养滋润过,故而兼具了少年气和女人气,犹如高山白雪般,莹润透亮,沁人心脾。   这两人坐在一起,男女两相都艳羡嫉妒,恨不得代替,又都自愧代替不了。相比之下,居然只有他们才能相配,旁人都是多余。   至于穿着打扮,那都是后话。虽说人靠衣装,可那真正的美人岂是衣服衬人,那是人衬衣裳。   是以,即便阿桃今日未穿中原流行的襦衫纱裙,穿上了景国笨重的长袍,带着夸张的金饰,妆容简单,但她还是宴会中的焦点,女眷中的翘楚。   连元皓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宴会之后,景帝邀请几个重要的宾客往新建的园子里赏雪。燕珩和阿桃自然也在其中。   燕珩跟着景帝往前走,阿桃觉得无趣便落后了几步,正好与赶着她来的元皓对上。   元皓瞧她蔫兮兮的样子就来气,道:“若不喜欢了,直接和离了不就成?”   阿桃看了他一眼,喃喃道:“别理我行吗?”   元皓摸着下巴,道:“我不理你?你看这宫里还有旁人理你吗?元禾今日当值,不在这里,我不得代他照顾你?”   阿桃正烦着呢,受不了他聒噪,堵着耳朵加快脚步,元皓又紧追了几步,来到阿桃面前,一面退着走,一面跟她说话。   “要我说呢,你别太伤心,那燕平思再俊俏,能当饭吃?舍了一个郎,还有千万个。他日,我给你留意着。”   阿桃闷头走着,告诫自己要克制住打人的冲动。   可元皓压根没觉得自己有多烦人,还是喋喋不休地说:“对了!你是不是怕没了燕平思,就没有人再娶了?我想了想,你的担忧也不是没可能。”   说着他装腔作势端详阿桃,阿桃抬起眼来,冬天呵出的热气里蒙着她的一剪秋瞳,看得元皓愣住了,没察觉脚下湿滑,竟然翻到在地上,摔个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   阿桃哈地一声笑出来,趁其他人还未赶过来,顺手从梅花的树枝上迅速团了个雪球砸在元皓脸上。   元皓在地上翻腾了几下,好容易站起来,又被不知哪里来的雪团再次砸倒。   阿桃偷笑着避开众人往前赶,忙忙叨叨地撞进一个人的怀里,阿桃身子一歪,也要栽倒,幸好被那人扶住。   阿桃不必抬头,就知是谁。   燕珩的呼吸就在头上,缭绕在阿桃的周围,她的耳朵忽而有些烫。   那景帝走到了梅花山岗上,身旁拥着一个美人妃子,那妃子正在高处往下瞧见了站在雪地里梅花树下的燕珩和阿桃。   那妃子道:“陛下,你瞧,他们二人真是郎才女貌,这样对着,像一幅画一样。”   景帝哈哈笑了,冲燕珩道:“还不牵着你的婆娘上来。”   阿桃皱眉,面上讪讪,暗骂一国皇帝居然如此粗鄙不堪。与此同时,躲开燕珩伸过来的手,自己搭着宫女两三步冲上了梅花岗,进了避雪亭。   景帝见阿桃一人先上来,哼了一声,指着她对妃子道:“没规矩!”   那妃子捏着绢帕捂嘴笑了,低声道:“姑娘家家的闹别扭呢。”说完将绢帕放了下来,阿桃这时才看清那妃子的模样。   在大殿上的宴会,景国皇后没有出席,这妃子就坐在了景帝身上,亲昵地侍奉景帝。方才离得远,阿桃没有注意这人容颜。   而今看明白了,只觉得此人极美甚美,甚至难以用言语描述,连阿桃这般美貌也输在无她那般撩人韵味。若是阿桃要得那种韵味,恐怕得好好修炼十年。   可这妃子年纪极轻,刚值花信之年,就如芙蓉吐露,蔷薇带水,男人敌不过她一眼魅力。   阿桃突然想到原来学过一句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想来杨妃倾国倾城不过如此。   她正发呆,但听景帝唤了声“…宝瑟”。   阿桃整个人怔在原地,正巧燕珩上来,她下意识地望向燕珩,手指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宝瑟的方向。   好笑在两人就算在闹和离,默契竟丝毫不减,只一个动作,燕珩便明白阿桃在问什么。他微微颔首,给了肯定的答案。   阿桃当真孤陋寡闻,直到现下才知道,坊间流言中那让哀帝亡国的宝瑟夫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景国皇帝后宫中炙手可热的妃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上京篇开始了,一些之前提到过的夏国人物会慢慢出场,阿桃和燕珩这对小夫妻共同面对世事变迁、物是人非,多是无奈吧。   明天还是十二点~ 第75章 红梅雪   之前阿桃终日在玉芙殿里待着, 从宫女太监嘴里听得了许多夏国旧朝的八卦绯闻,其中最引人入胜的莫过于宝瑟夫人承宠。   都道宝瑟夫人本是仙韶院的一名乐工,自幼在入宫中学艺。宝瑟十分争气, 不但出落的一年比一年水灵。若是单有好相貌也就罢了,宝瑟将一把阮琴弹得百转回肠, 哀帝一次路过仙韶院,听过一次后就离不得了,忙叫人把弹琴的宫女请出来,当十五岁的宝瑟婀娜多姿地出现在哀帝面前时, 夏国最后一个祸国妖妃就这么横空出世了。   哀帝治国理政的能力本就稀松平常,既不上心, 也不擅长,反倒在诗词歌赋上造诣极高。玉芙殿内现在还保存的有哀帝为宝瑟夫人谱写的乐曲,时而荡气回肠,时而婉转灵动,听那些懂行的宫人评价唐明皇的霓裳羽衣也不过如此了。   阿桃当然难以品鉴出其中精华, 但只回想那段乐曲,在瞧宝瑟,叹息真真配这等绝色美人了。   众宾客落座, 说起征伐高丽一战, 景帝心情大好,宝瑟夫人主动提议道:“不如我为陛下献上一曲吧。”   其实身为皇帝妃嫔, 于中原礼教而言,绝不会轻易在大臣面前在宴会中献艺的,这算是对皇家的不敬。   但宝瑟夫人貌似从来不知何为低调,常在哀帝宴请宾客时弹琴助兴,这点成为文臣讨伐弹劾宝瑟夫人最重要的一点。但哀帝认为, 礼教森然下教出无数个无趣的女人,而大胆的宝瑟显得尤为珍贵,这与不爱政治爱文艺的哀帝不谋而合,可能放浪不羁的文人墨客间总有心心相惜,哀帝越发宠爱宝瑟夫人,甚至挥金如土开凿芙蕖池,修建宫殿,只为博美人千金一笑。   宝瑟夫人那放浪的性子似乎在景国显然得到了充分的释放,阿桃看她朝景帝盈盈一拜,而后从容地走到雪中,端好宫女送上来的阮琴,手指翻飞,琴音如月光般倾泻而来,靡靡之音撩人心弦,确实让人心情愉悦,忘记烦忧。   阿桃却无心在专心听曲,她打量那白雪红梅中的宝瑟夫人,那般志得意满,没有丝毫亡国之痛,阿桃只觉得闷闷的,不出来上的感觉。   可能她遇到的都是夏国人都是包含深仇大恨的,且不说嘉宁公主和兰翦,也不提高忆柳,就单看燕珩,他不是也憋着阴谋阳谋一大堆吗?   对于亡国之痛,这么无动于衷,甘之如饴的,宝瑟夫人还是头一个。   手边的马奶已经煮好,宫女为阿桃倒了一杯,阿桃满怀心事去拿,却不想拿杯壁十分滚烫,她被烫地撒开手,玉杯倒翻滚落在地,在大理石板上磕成几块,这动静不小,打断了宝瑟夫人的琴声。   景帝道:“怎么还毛毛躁躁的,嫁到了中原却一点规矩都没学到,可见是父母从小没教好你。”   这一句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桃的身上,她甚少参加宴会,之前到上京她只见了皇帝一面,领了旨就回家待嫁了。   而在东都事事都有燕珩照料,她无需费一点心思,也绝不会感到一点不适。   可这会儿景帝斥责,众人都盯着她,窃窃私语中无非讥笑她上不得台面,也有叹生的好相貌可惜脑袋空空。   阿桃眼睛胀胀的,想要起身赔礼。此时,她身旁的燕珩坐不住了,眼见缓缓起身。   可就燕珩起身的时候,竟看到元皓也站了起来。   两个人的目光彼此在空中交汇,皆是一愣。相对于燕珩不得已的收敛,元皓的厌恶与挑衅真是挂在眉梢,写在脸上。   这本是件很小的事,阿桃自己也能够应付,偏两个男人都冒出头来。众人瞧着,越发摸不着头脑。   不怪旁人不解,连阿桃用不解的眼神在这二人间打个转,燕珩她能理解,元皓又凑什么热闹呢。这两人一见面就明里暗里杠起来,可现在不是时候吧。   连景帝都看出不对劲,皱眉问他二人,“怎么,你们有话要说?”   阿桃扶额,生怕他两一个不对付说出好的来。幸而他们两都没机会说话,倒是宝瑟夫人笑道:“妾这曲子名叫芙蓉玉碎,方才郡主就不小心摔了杯子,真是应景,我还在想是谁这么识趣呢。”   景帝和缓了颜色,招手让宝瑟夫人回他身旁来,拥着美人道:“就你会说话。”   宝瑟夫人笑盈盈地窝在景帝臂弯里,问道:“陛下方才说什么呢?也说给我听听。”   “刚刚啊。”景帝指了指坐在左边的一位中年男子,道:“刚刚完颜说临安小朝廷在招兵买马,准备北伐呢。”   那名中年男子就是景国大名鼎鼎的完颜泰,彼时景国官制不完善,军职基本上是皇帝封给个人,譬如景国第一将领,景帝封他为神威大元帅,统领三军。   甘遂死后,完颜泰更是跻身前位,成为景帝开疆拓土最得力的助手。   宝瑟夫人将话题从阿桃身上岔开,着实让阿桃松了一口气,能让她放宽心听得景帝继续说:“那沈虞不过二十来岁,还是太嫩,我看不足为惧。”   皇帝这么说众人自然附和一二,但完颜泰却正色道:“沈虞虽然年轻,但他能从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南下临安,现在更是迅速组织了五万人的兵马,来势汹汹,不可小视。”   这完颜泰连续用了两个成语,阿桃没见识地高看她一眼,要知道景国多数人不会说汉话,不会写汉字,更别提读兵书之类的了。   而在燕珩看来,完颜泰也确实与景国其他将领不同。景国与历史上那些雄踞北方,窥视中原的蛮族一样,骑兵了得,打快仗一流,但目光短视,不会攻城略地,只会抢掠财宝。   到了景帝这一带,能想办法将原始的游猎民族逐渐教化,提升文明程度,并怀着一统天下的想法打仗,已经是了不得的进步了。   可就是稍微有点进步,景帝已经觉得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想那匈奴突厥等何等凶悍,不也没能入住中原吗。而他却能定都上京,将夏国赶到了长江以南。   上位者嘛,难免膨胀。   完颜泰时常提醒景帝,不要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不要学着先辈们贪恋金银和美女,要趁热打铁,统一山河。   景帝虽然重用完颜泰,但也挺有主见,谏言听一半略一半。就如方才的话,景帝用手中一杯酒搪塞了过去。   完颜泰还要说什么,景帝身旁的大官宦刘利开口了,他道:“如今高丽落败,东北无战事,西凉龟缩,不成气候,蒙古在瀚海,还是蛮人,连刀剑都造不出来。吐蕃和大理在南边相争,那那是临安笑朝廷要操心的事,陛下何不坐收渔翁之利。完颜将军不必劳烦忧心了。”   瞧瞧会说话的人,几句话间分析了天下局势,还下了定论。他是惯会顺从景帝的心思,景帝就吃这一套。   完颜泰碰了软钉子,还被景帝开玩笑地说了句急功近利,一顿酒宴喝了一肚子的气,那瞧刘利的眼光,恨不得把这阴阳怪气的太监抽筋扒皮。   刘利却不管他,从容不怕地在旁侍候。酒过三巡,景帝有些上头,可兴致很好,还能指着燕珩与阿桃说:“你们这样才好嘛,闹什么和离。我看,不如燕平思就在这里给郡主道个歉!元桃不可再气了,我已经给你出过气了。”   景帝出言,燕珩哪能不做,可他知道如果在这里向阿桃道歉求和,阿桃不敢不答应,可她嘴上答应,心里会更添反骨。   到时候就算硬拉着阿桃回去,她怕是能一辈子不理自己,若是再做出过激的事,那真是追悔莫及。   于是,燕珩起身笑道:“实则郡主并非是因为赌气回上京的。郡主早就与我说她十分思念家乡,所以她此次回来说是赌气,不过玩话,其实是省亲。”   景帝到底看中燕珩能说会道,譬如刘利等人,做事说话不卑不亢,体面到位,叫人窝心舒适。多的话景帝也不说多,本来宗室女的婚事还有皇后可以操持,他无暇多管。   “这样更好。”景帝对阿桃说,“待些日子,就回东都去。”   阿桃张了张嘴,桌下的手被燕珩握住。她皱眉,脱开燕珩的手,急的跺脚。   燕珩却轻声道:“你现在说,景帝没脸,自己也要受责罚,过后他定然会把你留在宫中细问,不急在这一时。”   阿桃侧目,燕珩神色自若,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他。阿桃就算再莽撞,也懂看脸色,将嘴边的牢骚憋了回去。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景帝举目四望,白雪皑皑,红梅点缀,明月当空。   景帝突然诗兴大发,道:“真是好景色啊!不如我们也雅一回,谁来做个诗。”   此时谁能作诗?景国多武夫,打仗还可以,作诗那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   但景帝并不恼怒,他似乎已经想到了合适的人选,他转身问刘利:“昏侯在哪儿”   刘利转头吩咐一个宫女,不过一会儿,回禀:“方才在殿中喝醉了,现在歪在听风阁那边呢。”   景帝一听,抚掌道:“很好,喝了酒才有诗兴,把人带过来。”   阿桃并未听说过昏侯是谁,但她知道王宫侯爵的封号都是取吉利的字眼,这人居然被赐了一个“昏”字?   若皇帝不待见他,为何要赐爵位,若待见他,为何要赐一个“昏”字。   阿桃正纳罕,忽察觉身旁的燕珩有些不对劲,他神色凝重,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袍。她更加不解了,这昏侯什么来头。   半盏茶的功夫,一个男子被太监连拖带拽,爬上了梅花岗。   阿桃忍不住稍微起身些,好能仔细打量那男子,无奈他低着头只能看到花白头发,况他佝偻着身子满是酒气,看不出有什么大能耐。   他上前行礼时脚步不稳,滑了一下,险些摔倒,惹得众人轰然大笑。阿桃也笑了,暗忖可能是哪个蒙祖上功德的无用官宦吧,被景帝调笑打趣也不意外了。   可当那人磕完头,扬起脸时,迎着雪光,阿桃不由地觉得他的相貌十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这时,燕珩在旁轻声提点:“他就是夏国的哀帝。”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十二点~ 第76章 高楼塌   这时, 燕珩在旁轻声提点:“他就是夏国的哀帝。”   阿桃大惊失色,夏,夏国哀帝?!那不就是嘉宁公主的父亲?难怪如此面熟, 父女间竟有五六分想象。   本以为宝瑟夫人出现在景国皇宫已是奇事,没想到更奇的是, 哀帝居然没有死,被景帝赐了侯爵,当了敌国的勋贵?!   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更没道理的事吗?   阿桃正如是想着, 余光瞄到了在高位上的宝瑟夫人。却见她半点不受影响,依旧仪态万千, 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意,仿佛地下踉跄跪拜的,不是她当年的君上,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方才阿桃还在想, 还有比昔日君主沦为阶下囚更荒唐的事吗?   看看宝瑟夫人,她懂了,还真有。   昔日宠妃反戈转头敌人怀抱, 而自己一无所有, 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怕是比死还难受吧。   可阿桃瞧昏侯, 仿佛并不难受,摔倒了也不着急爬起来,就在原地坐下,景帝叫他应景写诗,他也就应了。   宫女给昏侯搬上来桌案, 他就着案几磨墨执笔,可当大家翘首以待诗文时,阿桃发现昏侯   的手腕在颤抖,他自己也感觉到了,抬起左手把住右手,可还是止不住颤抖。   果然,昏侯放下笔,起身绕至桌前,埋头向景帝大大地行了个礼,“陛下,看来我喝酒手打颤的毛病,越来越厉害了,写不了了。”   景帝有些失望,道:“那就不写了,你就这么念出来,让楚皇写。”   景帝指了指燕珩,昏侯顺着他的手指侧目而视。   昏侯醉酒,鬓发散乱,几缕花白头发荡在眉眼间,看不出他的喜怒,但目光所至,阿桃坐在燕珩身旁,还是不由地挺直了背脊,没来由的尴尬和紧张。   “楚皇?”昏侯喃喃自语。   景帝笑了:“是啊,你忘了吗?也是,当时你在鹫峰守皇陵,可能不清楚。燕珩,燕平思,现在是楚国皇帝了,定都东都。”   “是吗?”昏侯转过身来,深深作揖行礼。   阿桃咽了一口,背脊渗出了汗水,也不知燕珩是什么心情,他站起来,拱手还礼,淡淡地说:“晚生燕平思,见过昏侯。”   谁人能晓得,多年以后,史书之上,如何描绘这荒诞的一晚,怎么叙述这几人错综复杂的关系,怎么解释背后国仇家很,恩怨纠葛。   唯一能确定的,是史书必然是由血泪铸成,历史从来不是温情脉脉。   里面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荒唐离奇,史书匆匆一笔,就是一群人的一生,十几个字就是几十年的心酸心痛。   阿桃垂下头去,悄悄地落下泪来,她不懂为何要哭,只是单纯感到人生真的太无常了。看他朱楼起,宴宾客,看他山河破,绮丽碎,即便作为旁观者,阿桃也忍不住悲伤落寞。   景帝要昏侯出口成诗,昏侯却摇头摆手,赔着笑说:“老了,不能比年轻时能七步成诗了,还请陛下另请他人吧。”   这下是惹怒了景帝,他哼道:“平日就听人说你酗酒成性,我还不信,现在这么多宾客,你下我面子,是抱怨我苛待你了?”   昏侯仍是弯着腰,道:“草民不敢,我喝酒是要因为上京天冷,不喝酒取暖,天寒地冻实在难熬。”   此事难怪昏侯,东都就算会下雪,但宫里有地暖,帝王所到之处哪里不是春意盎然。阿桃在玉芙殿,还能四季光着脚丫乱跑呢。   谁能想到大半辈子养尊处优的君主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呢。   可对景帝来说,这并不是理由,景帝道:“不论如何,你还是扫了大家的兴致,我得罚一罚你。”   说罢,他从旁摘下一根梅枝,叫人递给燕珩,笑道:“燕平思,你用这个替我抽打昏侯十下,算是惩罚。”   这可是个好主意,在座的人都兴奋起来,原本昏昏欲睡者瞬间清醒,都想看看燕珩怎么抽打他以前的君上。   只见燕珩接过那只红梅,眼睛平平静静地望着昏侯,后者浑浑噩噩,低着头立在原地,仿佛周遭一切与自己无关,仿佛要挨打的不是他自己。   阿桃知道燕珩定然下不去手,她知道此刻燕珩心里是煎熬的,可她太笨了,想不出什么主意化解危机。   天寒地冻,阿桃居然急出了满脑门子的汗,闹得坐在对面的元皓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   元皓分明看出来阿桃对燕珩有十万分的余情未了,见她在位子上恨不得上蹿下跳的样子,真是忍不住在心里骂她没出息。但又怕她这傻丫头真的强出头,惹恼他父皇,可是没人能救得了。   元皓坐不住了,心想着关键时刻还是得他出手。他想的办法就是把阿桃带走,眼不见心不烦。   元皓趁人不注意,先从席间退下来,而后找了个宫女让她带话给阿桃,就说她哥哥元禾出事了。   元皓还是能掂的清斤两,若说旁的不敢保证,若说元禾有事,阿桃必然会出来。   还好这会燕珩已经拿着梅枝走到堂中,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燕珩身上。谁成想,阿桃压根没出来,元皓探头远远看去,阿桃还坚定地坐在燕珩身边的位子上,眼神死死地黏在燕珩身上。   “完了完了。”元皓靠在冰凉的山石上念叨,“那丫头彻底疯魔了,为了个男人…”说到一半,他兀自笑着摇头,“说到底,关我什么事。我着急做甚。”   说是这么说,可元皓还是忍不住去瞧阿桃。   只见,这时燕珩已经站到了昏侯身旁,而昏侯本人倒自觉,颤颤巍巍跪了下去,一言不发甘心领罚。   而燕珩迟迟不动,景帝没了耐心,他厉声道:“怎么?你要违抗我的命令吗?”   阿桃的手紧紧捏住衣摆,衣裳上被她掐住了褶痕,就当所有人都要看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时,燕珩双手捧着梅花,对景帝说:“恕我不能奉命。”   全场哗然,连景帝都没想到燕珩会这般说,他挑眉问:“这是为何?”   燕珩将梅花放回宫女的托盘上,缓缓行礼,回道:“世人皆知昏侯曾是夏国国主,曾是我的君上。虽然他持王道而不行,导致夏国国破,可与我有栽培之恩,知遇之恩,若我此刻将这梅枝抽打下去,岂不是忘恩负义?我想,治国理政,除了法典军制,还有道义人情,公爵勋贵要以身作则,故而我不能奉这个命令。”   景帝笑了,“他曾是你的王,而我是你现在的王,你不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难道不怕在我治你一个狂妄藐视的罪名吗?”   燕珩道:“陛下明理,此举不过玩笑,万不会当真。”   景帝一愣,不禁失笑,这倒好,燕珩把这件事定性为宴会间的玩意,他若发怒,那就是大题小做,失了气度。   说真的,若是旁人,断不敢在景帝面前大放厥词,但燕珩就敢,就如他之前所说,人都有性格,宁亢勿卑,就是他的性格。   比起彻底奴颜婢膝的人,燕珩这样有性格,有底线,更容易让人信赖,惹人喜爱。   果然,景帝哈哈笑起来,让燕珩回位子上坐下,他对众人道:“如今我们也入主中原了,确实不能这么蛮横,不成体统。”   此时,宝瑟夫人道:“那不如换个法子。”   景帝问:“你有什么好法子?”   宝瑟夫人抿着嘴,点漆般的眸子一转,噗嗤笑了,“昏侯不适合爱喝酒吗?不如让昏侯把酒窖里的酒搬出来,再搬回去。”   这么戏弄人的法子,可真是招人恨,偏景帝答应了,叫宫女领昏侯去了酒窖。   月上中天,天色很晚了。众人散去,景帝把阿桃单独留下来,燕珩临走时深深看了她一眼,好似让她不要害怕。   可当阿桃单独跪在寒凉的石板上,叫她如何不害怕。   景帝在她身旁来回踱步,问她:“怎么突然跑回来?”   阿桃仍旧跪着,瑟瑟答:“想,想家了。”   “撒谎!”景帝冷冷道:“想家了,可以写信,可以差人带话。何至于招呼不打就跑回来?”   阿桃被他吼得哆嗦了一下,梅花枝头的薄雪被风卷起来,她衣衫再厚,也抵不住刀子一般的雪花。   她舔了舔冻裂的唇,道:“就,就是燕珩要立妃,我与他吵了一架,气不过,所以跑回来。”   “真是这样?”景帝明显的不信任,他道:“派去两拨使团连东都城都没进去,只有你一个人住进皇宫,你就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阿桃顿了顿,心里咯噔一下,景帝这是,这是怀疑燕珩了。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燕珩要做事,当然难免留影,要是被人抓住把柄,那他就死定了。   “没有,没有啊!”阿桃抬起头来,拨浪鼓一般摇头,“陛下说的是什么奇怪?”   “我说燕珩,他有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行径?”   “这个,”阿桃眨巴眼睛,想了想,忽而高声:“还真有!”   景帝眼睛发光,命她快说,只听阿桃喃喃道:“我在宫里吃得好,住得好,他事事顺从我,还以为是真心爱护我,哪晓得都是为了后面立妃纳妾做铺垫…”   说着说着,阿桃眼圈又红了,憋着嘴落下委屈巴巴的泪珠。   景帝瞅着阿桃那一派天然无知的蠢样,不住皱眉,宝瑟夫人打了个哈欠,摇摇地走上前来,挽着景帝的胳膊说:“陛下,很晚了,郡主不能老跪在这,不如让她给我作伴,有什么话我们女人间悄悄的说。”   景帝看了宝瑟夫人一眼,无奈道:“也好,反正她的事没这么快解决,就先住在宫里。”   就在这时,元皓突然闯进来,急匆匆道:“父皇,前方来报,西凉那边有动静,耶律胥居然安全回去了。”   景帝瞪着元皓,骂道:“多大的事,值得你现在跑过来?”   元皓在他父皇面前向来乖巧,难见在阿桃面前的半点威风,他挠挠头道:“西凉局势不稳,不算小事了,还是得回禀父皇一下。”   景帝甩手,朝前殿议事堂走去,元皓落在后面,朝阿桃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阿桃知道他冒出来多半是为自己解围,也回敬他一个鬼脸。   而后阿桃揉着膝盖站起来,再瞧那宝瑟夫人披着白狐大氅,扶着宫女的手,已经缓缓地走下梅花岗,远远地对阿桃道:“郡主,快下来吧,我这里可又香又暖呢。” 第77章 大耗子   阿桃揉着膝盖站起来, 再瞧那宝瑟夫人披着白狐大氅扶着宫女的手,走下梅花岗,远远地对阿桃道:“郡主, 快下来吧,我那儿宫里可又香又暖呢。”   阿桃揉揉被冻僵的脸, 拎着裙子跑下去,一头钻进宝瑟夫人的轿撵里,果真是又香又暖。   方才在席间,阿桃就冻得够呛, 惊吓打击一茬接着一茬,连手炉里的碳烧成了灰都没注意, 一层汗一层凉,一会冷一会热,弄的阿桃连打好几个喷嚏,眼泪都从眼角溢了出来。   宝瑟夫人抿嘴笑了,就着手上的绢子想给她擦擦鼻子, 阿桃往后缩了缩,道:“我自己来…”   宝瑟夫人随她,将手绢放在阿桃的手心。   阿桃擦完了鼻子, 轻声说:“这绢子我洗干净还给你。”   “不着急。”宝瑟夫人撑着额头, 含笑着瞧着阿桃。   其实,阿桃心里是看不起宝瑟夫人的, 她身为夏国女,对家国破碎一点感觉都没有,反倒心安理得的投降敌人,这实在不与中原“士可杀不可辱”的主流相通。   可阿桃也做不到对宝瑟夫人怒目而视,因为她真的太美, 不光五官标志,而且妆容十分贴合,在外头坐这么久,其他人包括阿桃都难免有些狼狈,可宝瑟夫人连头发丝都是精致的,挑不出一点错来。   虽然宝瑟夫人极美,却不是那种侵略性的,而是至极温柔,她的眼睛透着亮,自然地饱含深情,不说男人,连阿桃被她看一眼都酥倒半边。   另一边,燕珩站在离梅花岗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阿桃上了宝瑟夫人的轿撵才放心离开。刚没走几步,竟见完颜泰去而复返。   “将军!”燕珩行礼,和气问道:“不是散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完颜泰谨慎地盯着他,燕珩反笑,摇头道:“是我唐突了,不该打听军机大事,这就走。”   “等等!”完颜泰把人叫住,来回打量燕珩,板着的脸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容,“告诉你也无妨,西凉怕是要换国主了。”   “噢?”   燕珩装模作样的本事当真一流,耶律胥潜逃归国是他一手策划,可这会搞得跟第一次听说一般。   “竟然还有这种事。”燕珩正色道。   “与耶律胥相争的那几个皇子既不是王后阏氏所生,也没有什么才能,国王病重这段时日把西凉搞得一团糟,还险些被几个西域小国打进都城。总之,早就失了人心,很多人等着盼着耶律胥能回去拨乱反正。”   燕珩道:“耶律王子还是众望所归啊。”   完颜泰道:“这不陛下急召我等回来,商议如何对付西凉。”   燕珩眉头微挑,“陛下要出兵西凉?”   完颜泰先不说话,先端详燕珩神色,反道:“怎么?西凉那几皇子都由我们操纵,岂能被耶律胥坏了好事?”   燕珩略想了想,欲言又止,还是完颜泰豪爽,大手一挥,“最烦你们中原人扭扭捏捏,有话就直说,刚刚你在席上不是很能说嘛!”   “这是景国国事,我不该随便置喙…”   “叫你说,你就说!”   “……”燕珩无奈摇头,说:“方才将军也说,其他几个王子才能有限,在有景国扶持的前提下,还差点丢了国都,实在有些扶不起的阿斗的意思。若换个思路,立即转投耶律胥,帮助他登上皇位,一来他年纪轻,心思浅,容易掌控,二来他刚回西凉,正需要借助力量坐稳王位,与我们岂不是互助互利,各取所需?”   完颜泰听完这一席话,沉思许久,正要开口,一个宫人匆匆寻来,喘着气道:“神威将军啊,终于找到你了,请随我去议事堂吧,陛下等候许久了。”   完颜泰应了两声,往前走了几步,回首刚硬简短地嘱咐燕珩,“改日再聊。”   燕珩带着和煦的笑容,拱手目送完颜泰离开。   果不其然,半个月后,西凉传来新王登基的消息,胜者不是耶律胥还能是谁。景帝派出使团并准备了许多金银珠宝,送往西凉。   且说那日阿桃住进宝瑟夫人的宫殿就病倒了,太医诊断是忽冷忽热受了风寒,在北国就怕受凉,一病基本上就是整个冬天。   阿桃到底是被燕珩养娇气了,往年她可是鲜少生病的。哪知一回来倒在床榻烧的一塌糊涂,前头几日都要说胡话了。   景帝的阏氏,现在称作皇后,原是景国最大部落族长之女,该部落最擅长占卜祝由之术,皇景帝特别崇信此节。   但自景帝继位后不断加强皇权,部落议事制逐渐没落,皇后也就没什么势力,好在她生育了两位年长的皇子,景帝就算不宠幸她了,也给她皇后的地位和尊荣。   许是景帝有交代,要皇后来宝瑟这儿来打探阿桃的口风,目的就是看燕珩是否有二心。   可惜阿桃一天到晚昏昏沉沉,两句话说不到,捂着头说疼得厉害,皇后一开始还和蔼些,可她毕竟不是细腻女子,没什么耐心,两三次之后就甩手不干了。   倒是宝瑟夫人在旁道:“不如让郡主好好休息,我看越逼得紧,越问不出什么来。”   阿桃躺在床上,拉着厚厚的幔帐,看不到两人的表情,只能影影绰绰地见皇后坐在床沿,宝瑟夫人估摸是跪在地上。   皇后声音冰冷,说的是景国话,需要女婢在旁翻译,她道:“我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议论?郡主的病不见好,不是你照顾不周?反说是我逼得太紧呢,难道我奉陛下的命令办事还做错了吗?”   好家伙,宝瑟夫人就说了一句,就被挑出这么多的错。   阿桃可不敢乱说话了,闭着眼睛继续装死。   只听皇后再道:“狐狸精,我劝你别猖狂,陛下爱美人不假,可惜他向来喜新厌旧了,等过了新鲜头,看你怎么办呢?”   宝瑟夫人似乎说了什么,可阿桃没听清,满屋子都是皇后的声音,她道:“当初刚来的时候,不是还装贞洁烈女,说什么都不肯侍奉陛下。可后来呢,不是主动爬上陛下的龙床吗?啧啧,我还以为你有几个斤两呢,也不过是个贪图荣华,人尽可夫的淫、贱、荡、妇罢了。你且认真照顾郡主吧,我改日再来。”   还来!?   阿桃十分痛苦,这位皇后她见过,那是比景帝还不好亲近的主,如木雕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没半点笑意,甚至没什么表情。   阿桃曾经私底下跟元禾打趣,说皇后就像家里用老树根雕出来的神婆像。   没想到老神婆不但会说话,还会夹枪带棒的说话。果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看来,皇后和宠妃间不睦的传统四海惯有。   幔帐撩开,阿桃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她感觉有一片温软在额上摸了摸,宝瑟夫人轻声道:“看来真是病得不轻呢。”   是啊,是啊,我真是病的不轻,快病死了。   阿桃哪能不明白景帝的心思,对于燕珩,他总还是不放心的,刚好阿桃与燕珩不和跑了回来,景帝定然想从阿桃身上挖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阿桃盘算着,自己若是说,肯定说不好,若是不说,又太假了。索性装病!病入膏肓,病得无法思考,说不来话,谁还会押着她拷问呢。   没错,阿桃确实受凉了,但小病未成,来到宝瑟夫人的住处后,她住进了一处二层小楼。阿桃就在窗户下吹了一晚上的冷风,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风寒。   眼见皇后来问了数次,阿桃都只念着要和离,其他的什么都问不出来,这也就达到阿桃的目的了。   奈何阿桃底子太好,这几日居然慢慢好转了。   于是,当天晚上阿桃又趁夜深人静,打开窗户,坐在风口。   今夜下雪了,雪花飘进窗户里,飘在阿桃的手上,她渐渐地发呆起来,心念着再过几日又是立春,便是自己的生辰。   上次生辰阿桃因为要远嫁东都,过得很不开心,一边吃寿面,一边哭鼻子掉眼泪了。   元禾笑她还是个孩子,动不动就掉眼泪,阿桃抹着脸靠着哥哥的肩头,说:“我就当一辈子的孩子,永远都不要长大,永远跟你在一起,不行吗?”   元禾那会的神情,阿桃当时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又无奈又不舍。   其实他们都是普通人,偶然被强加上勋贵的名头,仓促着推着往前,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阿桃回来时,元禾跟她说,是哥哥没用,让妹妹受委屈了。   阿桃觉得很难过,不是为自己难为,而是为元禾难过。   阿桃想着,元禾拉扯自己长大已经很不容易了,她还不懂事,常给哥哥出难题,真是个坏蛋。思虑到这儿,阿桃眼睛又酸了,雪花都飘到她头发上,化成了水珠。   可不能动不动就掉眼泪了,阿桃自言自语着,把窗户关好,擦干净头发,换了干净衣裳,躺回床上,也不盖被子,就这么冻着。   她盘算着,皇后等人问不出有价值的东西,也不能老拘着她,过几日就可以回家了。抱着这个念头,阿桃慢慢进入了梦乡。   可是人睡着了身子体温就越低,阿桃环抱着身子,冻得直哆嗦,燕珩偷溜进来时,一掀开幔帐就看到阿桃缩成一团,像个小兔子一样,别提有多心疼了。   他将被子拉过来盖在阿桃身上,阿桃一下子就惊醒了,眼前突然出现这么大个活人,她吓得张嘴就要叫出来。   燕珩眼疾手快,捂住了阿桃的嘴巴。   外间有宫女轻声询问,房内燕珩压在阿桃身上,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竖在唇边。   “没,没事。”阿桃闷声道:“不过是梦见一只大耗子…” 第78章 红绡帐   外间有宫女轻声询问, 房内燕珩压在阿桃身上,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竖在唇边。   “没, 没事。”阿桃闷声道:“不过是梦见一只大耗子…”   宫女道了句早些休息,举着灯走开了, 房间里恢复了黑暗。眼前的燕珩并不清晰,只囫囵一个影子,唯有一双眼睛特别亮,泛着柔和的光。   “你来做什么。”阿桃脱开燕珩的手, 往里坐了坐,目的是要离燕珩远些, 可燕珩倒不客气,只当阿桃是给他腾位子了,挨着她坐下。   “你!”阿桃心里憋着一口气,推搡燕珩,“你给我下去!”   可燕珩到底是男子, 推了半日不见动窝,燕珩没说什么,阿桃自己闹得浑身发热, 又往离坐了些, 抱着膝盖一声不吭。   燕珩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阿桃偏过头, 闷声问:“你怎么进来的这可是后宫。”   “我想去哪儿,还能难得住我?”燕珩如是说,手撩开一点帘子,阿桃探出头去,只见窗户开了,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塔楼似的飞檐上多了个人影,并背身坐着,在飞雪中一动也不动。   “茂竹?”阿桃低呼,“茂竹带你进来的?”   燕珩默认,将她拉进床帐,并把被子盖在她身上。   一想到燕珩半夜偷偷进来,外面还都是宫女不说,还有个侍卫飞檐走壁听墙根,阿桃的脸越发红热起来,居然有种偷情的羞耻感。   “你,”阿桃没好气地嘟囔,“我铁了心跟你和离,你还来做什么?”   “若要和离,你为何装病?”燕珩问。   阿桃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我,我是真病,哪里是装病,你别自作多情。”   “好,我自作多情,那景帝问你与我吵闹的原因,你怎地不说真话?”   “如果我说了真话,你必死无疑暂且不论。景帝一怒之下再伐东都,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他们当中谁是谁的女儿、娘亲、妻子,谁又是谁的儿子、父亲、丈夫?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但大是大非,孰重孰轻还拎得清。”   “大是大非?”燕珩又问,“是非功过都是胜利者书写的,改朝换代后景帝所作所为,在史书上又是一番雄图伟业,你可是挡了他一统江山的道了。”   阿桃暗地里白了燕珩一眼,“你不必这么酸溜溜地编排我,我知道我没什么立场说这种话,毕竟景国在中原干得坏事太多了。可就算夏国根基腐烂,需要大破大立,无辜百姓也不该被屠杀,纯善的女孩也不该被侮辱,否则跟强盗土匪有什么区别,这样的新朝建立了早晚也会灭亡。”   阿桃这番话是闷着头说的,说完之后半日不见燕珩有动静,她扬起脸来,却不想燕珩定定地看着自己。   “你,你干嘛?”干嘛这么瞧着我。   燕珩没有回答,良久回过神来,对阿桃说:“听说你在元皓面前逞了大威风,护下了一幢孔子庙?”   阿桃一愣,低声埋怨,“你倒打听地清楚,我干的事一点没落下。”   燕珩做了个理所应当的动作。他说起孔子庙,阿桃便觉得难受。想起石头他们家,本来多和睦幸福一家人,现在死的死,散的散,连饭都没得吃,还得挤下口粮,供給景国驻军的大爷们,要问罪魁祸首是谁,不说景帝手下的野蛮铁蹄,阿桃觉得自己都难辞其咎。   “我哪里护下了孔子庙。”阿桃说:“孔子庙早就被砸了,我连泥像都护不住,还是被砸个稀烂。”燕珩道:“不过是一座泥胎像而已,你何必出这个头,不然也不碰不上元皓。”   他说这话酸味明显,阿桃此时哪里嗅得出来,她全然沉浸在愤然的情绪中,“不过是泥胎?”阿桃显然激动了,她直起身子道:“那可不单单是泥胎。那,那是精神,是一股气!”   “气?”燕珩被她笨拙地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反问:“什么精神,什么气?”   其实阿桃想说气节,但她词汇有限,一时间说不出来,急得嘴巴都打结了。   “就是,就是…”她左右比喻不出来,突然灵光一闪,从床旁边的案几上摸来一个退下来的金钗。   阿桃道:“我的金钗过了一百年,就化作了土,就不值钱了。但精神和气不一样,它可以一直存在,存在人们的心里,就算遇到再大苦难,哪怕国和家都被人践踏了,只要有人还活着,还念着它,它就不会消失,就还有希望。”   嗯,这就是气节。   一口气说完后,房间里一派安静,燕珩没有说话,可阿桃不需要燕珩的肯定,她自己点了点头,自己肯定了自己。   黑暗中,燕珩盯着眼前的阿桃,想起了前世的阿桃,想起前世阿桃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曾经燕珩总觉得这辈子的阿桃和前世不太一样。   前世的阿桃永远陪伴燕珩,安慰他,鼓励他,给他无限的温柔和力量,从来不会为燕珩带来一点麻烦。   而这辈子的阿桃则不同,她年纪太小,看似乖顺,实则跳脱,倔强,难以管束。即便燕珩做了充足的准备,还是让她从掌中逃离。   燕珩也怨,怨阿桃怎么就不懂他的良苦用心,可阿桃方才的话,让燕珩感受到一点点前世的阿桃的影子。   她从黑暗中走来,温柔地坚定地对自己微笑,她轻声对燕珩说,“没事的,我懂得你。”   燕珩低下头,感觉心被塞得满满的,坠坠的,他眼中泛起酸意,他好想对幻影中阿桃说一句,“我好想你。”   燕珩半天没有动静,阿桃狐疑,歪头去瞧,不想突然被燕珩拉进怀里,小脸被燕珩捧起来,亲吻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燕珩的唇有些干,有些凉。   许是为了偷溜进宫,在外面耗费了许久时间,才把自己也冻成了一个冰人。但当两人亲吻时,阿桃明显感觉他的身子一点点软了下来,一座大冰山逐渐化成了水。   阿桃闹不清燕珩犯了什么毛病,怎么说着话又开始动手动脚,故而在燕珩□□她嘴角的时候,赶紧躲开了。   “你,你搞什么鬼。”阿桃用手背拼命擦嘴,“你再这样,我叫人了。”   燕珩抱着阿桃不肯撒手,他把头埋在她泛起香味的乌发里,闷声恳求:“跟我回去吧,一起回去吧,好么?我肯定会好好对你的。”   阿桃被他紧紧拥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艰难地说:“我不走…我若跟你回去,你肯定又要把我关进玉芙殿里,你要我闭上眼睛,关上耳朵,我做不到自欺欺人。”   “那你一心一意要回黑水河,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闭上眼睛,关上耳朵?黑水河难道不是另外一座金丝笼。战火或许不会烧到长白山脚下,那这能代表天下太平吗?你这不是自欺欺人?”   阿桃一愣,身子僵住了,忽而回想起元禾也同样说过:存在的始终存在。   只是元禾没有戳穿,而燕珩这会无情地揭露真相,叫阿桃哑口无言。   燕珩在阿桃脖子上吻了一下,缓慢地抚摸阿桃纤薄的背,轻声说:“你装病,是为了护着我,说明你心里有我,那为何不与我回去呢?”   阿桃闭上眼睛,感受着燕珩灼热的气息,感觉他纤长的手指划过每一节脊柱,最后按在她不堪一握的细腰上,他当真坏透了,知道阿桃身上每一个敏感点,阿桃浑身酥软,面红心跳,不住地歪倒在燕珩臂弯里。   她眼眸如星,望着燕珩,对他说:“你要做的事,是想要向景国复仇。而我是不可能永远不与景国扯上关系的,我哥哥还在这里。你叫我如何选择?”   阿桃说的是症结所在,即便她再同情夏国,同情燕珩,可说到底她是景国人,骨子里流的是黑水白山的血,国仇家恨横亘如鸿沟,没这么轻易跨过。   燕珩从阿桃那儿出来,由茂竹带着走出大金宫,原本有马车,可燕珩却没有坐车,他出了神般往前走,茂竹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不一会儿,燕珩的肩头集满了霜雪,茂竹看不过去,上前道:“陛下,坐车吧。”   燕珩转头看向茂竹,茂竹又道:“有些事根深蒂固这么多年了,没这么容易改变的。”   燕珩道:“我与阿桃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吧?”   茂竹面露难色,他是习武之人,六识本就比旁人灵敏,想听不到都难。   燕珩继续往前走,慢慢道:“那你知道为何她说要做选择时候,我就退出来了吗?”   茂竹摇头,燕珩仰头望天,漫天的雪花纷纷飘落,乌云压城,整个上京都被白雪覆盖,雪光映照在燕珩的眼中,星星点点,他哈出一口凉气,轻声道:“我是怕了,我怕她做选择。”   怕她不选自己,负了燕珩一片真心,又怕她选了自己,惹得兄妹分离。最怕的,是阿桃无法做出选择,只能过激地逃避,做出自戕之类的事。   毕竟前世的阿桃这般隐忍坚强,也在现实的拉扯和打击下,上吊、割、腕、撞墙尝试了个遍。这辈子,自那次囚禁阿桃,阿桃想不开割、腕之后,燕珩是再也不敢强逼了。   真是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也是想对你好,却又不知如何才是对你好。   茂竹哪里燕珩这层心事,多的话说不出来,他亦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半日才憋出来一句话,他道:“陛下,要我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天舍不得陛下一个人孤独,自会安排皇后回心转意的。”   燕珩兀自笑了笑,摆了摆手,一步一步往客馆走去。   要说前世的阿桃后来为何死心塌地,坚决不回景国,与其断绝关系的呢?   那便要说元禾前世死的蹊跷,在阿桃在东都时,突然接到元禾的死讯,说是病死的。   可前世的阿桃怎么都不相信,因为元禾从来身体康健,且来往书信中从来都不曾提过患病一事,怎么就突然死了。   左右找不到答案,所有人讳莫如深,前世的阿桃心灰意冷,所以才发誓抵死不回上京。   可这辈子,元禾安安稳稳,自然也不会有暴毙而亡的担忧。   然,东边不亮西边亮,阿桃还在宝瑟夫人这里养病,元禾突然来访,告诉阿桃,他准备上战场了。 第79章 嬉冰雪   阿桃还在宝瑟夫人这里养病, 元禾突然来访,告诉阿桃,他准备上战场了。   那几日天气晴朗, 雪也停了,闷在房间里小半个月人们终于可以出来透一口气。   宝瑟夫人所住云霞阁地势高, 视野好,阿桃站在二楼能看到大半个大金宫。大金宫的规模虽比不上东都皇宫,但曾是夏国行宫,其修造制式还是颇为讲究的, 再加上融合了当地风俗,别具一格。   白雪绿琉璃, 再加上随处可见的青松红梅,整个世界仿佛放进玻璃盒子一般,晶莹剔透,是北国独有的风景了。   云霞阁外有一方池塘,现下池水冻成了厚厚的冰, 雪天放晴后宫女拿了冰尕、冰车等出来玩,欢笑声把阿桃从床上吵起来,她一听那声心里痒痒的, 纵然脑袋好烧着, 可玩心被挑起来,哪还能躺得住?   她绾好发髻, 披上外衣踏出房门,宝瑟夫人正在琴室擦拭她的阮琴,门未关上,隔着一簇梅花瞅见了阿桃。   宝瑟夫人放下阮琴,不徐不疾地起身, 宫女为其打起珠帘,走到廊下,来到阿桃身旁,问道:“郡主可好些了?”   阿桃就这么看着宝瑟夫人从玛瑙翡翠穿成的帘子后施施然走来,穿过幽香诱人的梅花,逆着雪光,犹如九天神女,不可直视。   阿桃一时间被宝瑟耀眼地恍了神,直至宝瑟夫人朱口轻启,她反应过来,“好多了。”   阿桃低下头去,耳朵热起来,心里感叹难怪国破家亡,宝瑟夫人却丝毫不受影响,如此风韵美貌,连女子都心动不已,试问哪个男人不爱呢。   要不然她怎么如此容易地魅惑了景帝,轻而易举地重新坐上宠姬之位呢。   想到这里,阿桃心里那股别扭又上来了,女子自古以来就看中贞洁,即便朝代不同,民族不同,开化程度不同,这份心基本是相通的。   宝瑟在丈夫还未死的情况下,就转投旁人的怀抱,摇尾乞怜、阿谀谄媚。何况中间还有一层国恨,还有个义字,难怪景国皇后都道宝瑟夫人淫、贱了。   论到阿桃这里,她着实看不上宝瑟,若不是没得选,她并不想住在云霞阁。   阿桃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相反她的喜怒都在脸上,宝瑟夫人深看她一眼,笑着转了话锋,道:“郡主想要出去玩一玩吗?”   左右待在这里不知该说什么,阿桃道:“去出出汗也好。”   宝瑟夫人不多言,着宫女给阿桃穿上棉裙,又拿了件狐皮大氅从头包到脚,才让宫女领着她出院门。   彼时,冰面上三三两两的宫女太监,皆是得了主子首肯出门放风的。有堆雪人的,推冰车的,好不热闹,最好玩的当属抽冰尕。   抽冰尕是景族传统的玩意儿,其实就是用轻细竹节挑起一段鞭子,在冰上挥手抽陀螺,那陀螺是个圆柱形,只不过底部削尖,只一点立在冰面上,需要让其不停旋转打,方能不倒。玩得好的还能让两个冰尕相碰,进行对战,看谁的先倒下。   阿桃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拿到鞭子就抬手抽了好几下,那陀螺还是上嵌着金箔,与冰面相擦,溅出细碎冰渣,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的光,格外好看。   旁边的人一是见郡主来了,都纷纷放下手边的事,二是见阿桃那白氅衬着芙蓉面,光晕中熠熠生光,仿佛雪堆出来冰刻出来的一般,魂早就被她吸引了过去,年纪小些的太监们全都去看阿桃,哪还管的了自己手上的陀螺。   有几个小太监彻底看呆了,不知谁喊了一句,“要停了!”那几人回过神来,匆匆抽打几下,将快要倒下的陀螺救活,由于抽的急,且不稳,陀螺在冰面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竟冲着阿桃的陀螺过去,那几个小太监吓了一跳,生怕冲撞了郡主。   阿桃倒是没放在心上,见有四个陀螺冲过来,下一刻就要撞到自己的了,她扬起手来,青竹鞭在空中一挥,带着冰雪点点,只听啪地一声,她那金箔螺顺着力道直冲而去,袭击过来的陀螺全部击倒,摇摇晃了几下,搁浅不动了。   而阿桃的那个生生在空中弹跳了一下,居然稳稳地落回冰面,不过身子有些晃,但很快又继续转起来,生龙活虎。   周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阿桃迎着日光笑了,得意地回头朝众人挥挥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要知她于小玩意上可是很有一套的,单说抽冰尕一项,就在黑水河未逢敌手,可她到底还是病中,几场下来花费了不少气力,呼吸变粗了,小脸不正常的红晕,宫女见状劝她回去,阿桃意犹未尽,正巧这时景帝来了,她不得不丢开了进去请安。   景帝洗了手,拿起温热好的马奶正喝着,阿桃姗姗来迟,她一见景帝就跟打了霜的茄子般,蔫蔫的,但见哥哥元禾站在一旁,倒是忘了先行礼,先朝元禾眨了眨眼。   元禾多日不见阿桃,心里自是想念,只是看她犯傻别惹怒了景帝才好,微微摇了摇头。阿桃会意过来,老老实实地给景帝跪下磕头。   好在景帝心思在宝瑟夫人身上,光天化日下,在小辈面前他的手都不安分了,在宝瑟夫人的腰上一阵摩挲,难为心里蠢蠢欲动,面上还能正色对阿桃说:“听说你病了?”   “好多了。”阿桃还跪着下面,不敢抬头。   景帝鼻子里哼了声,他哪里会关心阿桃身子好坏,只是不想她闹过了,坏了他的大事罢了。他一手揽在宝瑟夫人腰上,沉声道:“早些把身子养好,已经出嫁的人老在上京算怎么回事。”   阿桃抬起头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又见元禾摇了摇头,她把话憋了回去。   景帝见她不敢反抗,顺意两分,继续道:“别想着和离回家,这事容不得你选,给你和元禾好吃好穿已经是莫大恩赐,不想着报答便罢了,还给我添麻烦。”   阿桃以前没觉得景帝声音刺耳,现在真是一句话都听不下去,憋得一张脸通红。   上头景帝还道:“你们兄妹两个,起码得有一人成器,才不算忘恩负义吧。”   景帝好像意有所指,阿桃这会满肚子不忿,没听出来弦外之音,闷头憋着嘴忍着泪水,就是不吭声。   房中炭火偶有一下爆霹,除此外静默无声,景帝微微皱眉,开口语气已是不满,“怎么?我说你你还不服气?”   元禾在旁,正要解围,景帝抬手打住元禾,指着阿桃,“你闭嘴,她来说,白眼狼崽子现在要反咬主人了是吧?”   这可触了阿桃逆鳞,她向来吃软不吃硬,人又倔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能听得进去,强硬逼迫,她可绝不会低头。   阿桃咬着唇,动也不动,仿佛没听到一般。景帝瞬间暴怒,抄起手边的金盏朝阿桃砸过去。   阿桃精怪,她感觉到有东西砸过来,可不会头铁地去硬撞,而是闪身躲了过去,这下可把景帝气着了。   他要惩罚谁,谁人还不得乖乖受着,哪怕是刀砍剑刺,谁敢躲闪一下,偏阿桃居然躲了过去。   景帝面色发紫,已然盛怒,他豁然站起来,把怀中的宝瑟夫人推倒在一旁。   宝瑟夫人手中本抱着一只猫,养的是白白胖胖,毛色鲜亮。突然一动,那猫儿感受到主人的惊吓,喵呜一声四爪扑腾抓了好几下,宝瑟夫人的手背被划出一道红痕,好在及时撒手,索性不曾出血。   宫女见此情形忙拿来药膏,宝瑟夫人的泪水如同开了闸一般,滚滚流下,倒在景帝怀里起不来,轻声念着疼。   景帝来云霞阁本就为着宝瑟夫人,方才见她身姿窈窕,清香袭人,已经酥倒一半,此时美人在怀,香泪盈腮,如何还忍得住,什么阿桃之类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弯腰横抱起宝瑟夫人大笑着往后院内室而去。   虽说早就听说景帝攻破东都之后,气焰膨胀,止步不前,大有荒废霸业的意思,阿桃原先还不懂,现在瞧着他沉迷女色,不惜白日宣淫,更不避讳有子侄在场,简直令人咋舌。   云霞阁地界不大,后院娇笑欢闹之声还隐隐能听得到,直至宫女红着脸将门窗关好,那淫靡之声才算隔绝。   阿桃起身,一面嘟囔着恶心,一面去瞧元禾,只见他偏过头还盯着景帝和宝瑟相拥而去的方向,目光深深,神情难诉。   “哥哥?”阿桃走过去,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元禾松开紧握的拳头,换成一幅温和的笑颜面对妹妹。   元禾抬手摸了摸阿桃的额头,试了试温度,道:“不烫了,确实好多了。”   阿桃把元禾引到偏厅坐下,宫女先后上了点心和茶水,两人目睹荒唐场面,难免有些尴尬,对坐许久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阿桃先开口,她道:“我想回家了。一个人在这儿没意思。”   之前来云霞阁小住,她的婢女包括高忆柳都被请了回去,阿桃孤孤单单的,既要防着被皇后等人套话,有要避着景帝活春宫,实在难熬。   元禾知道阿桃艰难,他想了想,对阿桃道:“没事,很快就能回去了,不然我去前线了,你在宫里我不放心。”   阿桃猛地抬头,一时间没弄清元禾的意思,“前线?什么前线?”   元禾道:“你别激动,临安那边动静不小,已经召集兵马准备北伐了,景国也得早做准备,陛下派元皓带队去郝州,我也一起去。”   “不行!”阿桃站起来,急得团团转,打仗可不是容易事,要流血要死人,为了活着要砍杀他人,要成为刽子手,变成侵略他国的恶魔。若是死了…   阿桃想都不敢想。   “绝对不行。”阿桃坚决不同意,她拉着元禾的手,道:“我不闹了,我这就跟燕珩回东都,你别去打仗,我怕…”   话没说完,泪珠就滚了下来,阿桃气急攻心,险些喘不过气来,元禾给一边拍着背顺气,一边道:“我是哥哥,哪能让你在外受气,坐享其成的道理。”   元禾念过几本书,懂得汉话,会写汉字,正好阿桃也听懂了“坐享其成”,她大呼:“我愿意,我愿意不行吗?我愿意嫁到东都去,你就好好地在上京过日子,娶妻生子,不要去趟那些浑水,不要去拿刀拿枪,我愿意这样不行吗?”   阿桃的心直白而热烈,元禾何其暖心,他爱怜地揉了一把妹妹的脸颊,耐心解释:“不单是为了你能和离,就算陛下最后还是不准你回来,我如果有军功在身,你在东都日子好过很多,不会有人欺负你…”   “没人欺负我…”阿桃已经泪流满面,她胡乱去擦,抹花了脸上的胭脂,“真的没有人欺负我,燕珩,燕珩对我很好,我很坚强,只有我欺负别人,别人不会欺负我…我…”   阿桃哽咽得难以言语,元禾看着妹妹痛苦万分,他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作为哥哥,作为男子,他不能捂脸哭泣。   可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阿桃永远不曾走出黑水白山,永远不要见识到世间的残酷,永远她傻傻地开心地过一辈子。   此刻,元禾和燕珩居然生出同样的愿望,或许对所爱之人,都会有这般小心翼翼吧。   阿桃啜泣许久,元禾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他太懂妹妹了,若是一味劝慰,阿桃反而会越发停不下来,她是有委屈有烦心事就得好好发泄的人,故而还不如让她痛快哭一回。   果然,夜幕降临时,阿桃渐渐止住了哭泣,两只眼肿的跟核桃一样,元禾给她递上手绢,阿桃就着元禾的手揩了鼻涕。   “能不能不走?”阿桃窝在角落一抽一抽地看向元禾。   元禾摇头,阿桃心道都怪我,如果我不任性跑回来,元禾就不必为了她,披甲上阵,不必做那些杀人饮血的事。   元禾看出阿桃的心思,他道:“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和燕珩…”   提到燕珩的名字,阿桃立刻联想是他为了逼自己回去,才怂恿哥哥去前线的,“他,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元禾一愣,阿桃着急道:“你可别听他胡说,他惯会哄骗人的!” 第80章 待君归   元禾一愣, 阿桃着急道:“你可别听他胡说,他惯会哄骗人!”   阿桃说的激动,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元禾安慰她:“他什么都没说,是我要走的。”   阿桃憋着嘴, 哀求元禾:“那你就别走了,别走了行吗?”   元禾只是看着阿桃,没有回答她,阿桃一腔希冀落空, 渐渐松开了手,元禾低头揉了揉酸涩的眼, 故作轻松地说:“我请旨让你出宫修养,陛下暂且应下了。燕珩也答应我,让你在上京待一段时间,这期间你好好想想是去是留吧。”   原来刚刚景帝说的兄妹两起码有一个争气是这意思,阿桃敲敲自己的脑袋, 懊恼竟没有听出来。她着急着要说什么,元禾柔声说:“不着急,慢慢来…”   他这一句彻底让阿桃没了气性, 终究什么都没说, 她耷拉着脑袋,良久阿桃喃喃道:“那她呢?”   元禾怔住了, “谁?”   阿桃抬眼,指了指元禾腰间的荷包,她亲眼看见元禾把那方手绢藏在了荷包里。   元禾先是怔愣了好久,□□收在心间,本来想就此掩盖, 谁都不可能知道,哪晓得居然被阿桃发现了端倪。   “你…”元禾思忖着该怎么问,不成想阿桃抢先解释:“我见你好几次对着那手绢发呆,那是女子的东西…”   原是这样,元禾不好意思地笑了,挠了挠头,说:“她知道了。”   “那她舍得你吗?她答应让你上战场吗?她不会担心你受伤吗?”   阿桃连环炮似的发问,逗笑了元禾,他想了想,“她嘛,无所谓答不答应了,她已经嫁人了。”   什么!   阿桃丝毫不知元禾还有这段情史,她的嫂子还没见面就成了别□□?   “她为何要嫁人,她不喜欢你吗?”   元禾喃喃道:“不懂该怎么说,应该说本就无可能吧。”   阿桃惊诧:“她不喜欢你?还有人不喜欢哥哥吗?她嫁的那个是比你英俊,还是比你勇猛?又或是比你有权有势,若是这样,这女人不娶也罢,以后自有更好的姑娘!”   “更好的姑娘…”元禾默默念着,眼神不知飘向了何处,阿桃摇摇他的手,元禾回过神打趣,“会有更好的姑娘吗?”   “当然了?!”阿桃拍着胸脯保证,“哥哥在我眼中是最好的,嫁给你的人是最有福气的。”   元禾嘴角带着笑,默默地点了点头。   阿桃还要好奇打探是哪家姑娘,可这会景帝已经食色餍足,准备起身了,元禾身为亲卫不能多待,自然也得走。   阿桃恋恋不舍地站在门口看元禾越走越远,她垂头丧气地踱步往回走。   此夜天清月明,阿桃抬头,忽见宝瑟夫人不知何时登上阁楼,倚在栏边。   她应是刚从春色无边的房中出来,一把青丝披散拖于背后,几重锦绣衣襟未拉好,露出一角雪白肩头,寒风中白嫩的肌肤透着微红,有万种道不尽的风情,她绞着一方手绢,目光飘远,世上这么多男人,不晓得谁有幸能让这般国色天香翘首凝望。   直至宫女抱着观音兜来,宝瑟夫人才从楼上走下,与阿桃狭路相逢,阿桃本想行礼,但宝瑟夫人身上有很大一股气味。   若不是成亲过经历过人事,阿桃哪会知道这是酣畅淋漓欢爱过后的味道,再见宝瑟夫人衣衫不整,鬓发散乱,两颊绯红,口脂都擦到了嘴边,联想她方才在阁楼上看着景帝轿撵那意犹未尽的模样。   阿桃从心里透出一股厌恶,她掩鼻退后一步,强压着情绪对宝瑟夫人道:“我过两天就走,我哥哥要出远门,我要去送他。”   宝瑟夫人好似没有注意阿桃的回避,一面拉好衣襟,一面笑着颔首道:“也好,住在我这儿,终究不是长事。”   说罢吩咐宫女为阿桃打点东西,阿桃拦住她,“不必了,怎么来的怎么走,什么都不用带。”   阿桃是丝毫不想跟宝瑟夫人有什么瓜葛,若是再卷入皇后与宝瑟之间恩怨,那可就糟糕了。   她如是想着,却盯住了宝瑟将手中那方绢子,那手绢上绣了一对大雁,比翼齐飞。   绣工质地先抛开不说,绣品和丹青、书法其实是一样的,个人有个人的风格,阿桃在东都闲来无事时,经常看芸娘等宫人们做绣活。   就拿最简单的绣花来说,面对同一朵花,譬如芸娘她心思细腻,经验老到,且擅长丹青,绣出来的不一定最像,但最有韵味,以至于之后阿桃一眼就能看出手边的东西是不是芸娘绣的。   在譬如宝瑟夫人手中的那张大雁的绢子,针脚细腻形态拟真,绣者在琢磨眼睛时,故意嵌着几段银丝线进去,有点睛之笔,鸟儿活灵活现,跃然纸上,与元禾那张鸳鸯的,手法几乎相同。   宝瑟夫人发现阿桃的眼神发愣,她顺着阿桃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不解道:“郡主,看什么呢?”   阿桃闻声,豁然抬头,对上宝瑟夫人一双天然含情的美目,内心波涛汹涌,猝不及防地被一张手绢掀起滔天巨浪,元禾喜欢的人莫不是,莫不是…   难道是宝瑟夫人?!   阿桃一时间难以接受,且不说宝瑟夫人比元禾大上五六岁,说句难听的,她不是人尽可夫吗?不是淫、乱下贱吗?   退一万步,元禾褪去皇亲国戚这层身份,他亦是二十出头的,清清白白的男子,这么多良家女子不选,偏看上二投敌国的风流女子,看上君上的宠妃?   阿桃脑袋有些发晕,整个人懵懵的,宝瑟夫人微蹙秀眉,素手一扬,几个宫女扶着阿桃坐下,给她到了一杯茶水。   宝瑟夫人矮下身去,见阿桃额上生出汗珠,她就着手绢擦了擦,阿桃一下握住她的手,顺势拿走绢子,自己揩了揩汗水,轻声道:“可能是白天玩出汗了,方才在风口站了会儿,又觉得头疼了。”   宝瑟夫人笑道:“郡主还是孩子气。”   阿桃腼腆地笑了笑,颇为乖巧,她擦完了汗,翻手把绢子还给宝瑟夫人,不想绢子上沾了汗水、脂粉之类,已然脏了,阿桃抱歉道:“夫人,待我洗干净还给你吧。”   宝瑟夫人摇头笑了,“无妨,送给你吧。”   阿桃拿着手绢佯装认真地看,口内赞道:“真好看呢,在东都的绣娘都没这么巧的手。”   宝瑟夫人噗嗤一笑,“这是苏绣,是我家乡的绝活,我小时候学的。只会一些皮毛罢了,郡主莫要打趣我。”   阿桃扬起脸,打量宝瑟夫人一眼,问道:“夫人家乡是江南?”   “正是。”宝瑟夫人笑了,“就在姑苏,郡主可去过?”   阿桃干笑着摇头,江南现在还算平静,战火没有烧过去。   说道江南,宝瑟夫人目光变得愈发柔和,她道:“江南自古就是鱼米之乡,小桥流水,和中原不同,和北国也不同,我还记得小时候和爹娘在莲塘里采莲子,拿到集市上去卖。那时候我长个很快,被子都盖不住脚,养了一只扑鱼的鹭鸶时不时要咬我的脚,闹得我整夜都睡不着觉。”   “鹭鸶?”阿桃学着音调,问宝瑟:“什么是鹭鸶?”   宝瑟夫人道:“鹭鸶是一种帮助渔家扑鱼的鸟,人们豢养它寻找鱼群聚集的水域,到了扑鱼期,把船往那湖里一划,都不用下网,鱼儿多得直接往船上跳。”   这个阿桃知道,冬天的时候,在冰面上开个窟窿,鱼儿争相过来喘气,也是一条接着一条自己蹦到岸上来。   不过阿桃真没尝试坐过江南水乡的乌篷船,没见识过吴侬软语,更不知道夏国这片净土能坚持多久。   阿桃还想再多听些宝瑟夫人之前的事,想看看元禾为什么会看上这个女子。   可宝瑟夫人并不打算与阿桃深聊,简单说了两句便住了口,即便面上带着温柔的笑,可明显她不想再提从前,所以笑中带着客气和疏离。   阿桃捏着那方手绢,心想着有机会拿元禾那个比较一下,最好的结果是自己搞错了,否则日后该如何去看待这位宝瑟夫人。   #   景帝得知元禾愿意去郝州,十分高兴。正是因为元禾做禁宫戍卫干得不错,手下的人无比敬服。   原先夏国残部闹得厉害,时不时又刺客闯进宫里,自从元禾来了,再没出这样的事。景帝对元禾至少是欣赏的,可越是欣赏越不能容忍他只做个看门官,他该上阵杀敌,为其开疆拓土才对。   起初景帝提了好几次,元禾都以辈分小、资历浅拒绝了,目今临安朝廷北伐在即,高丽吃了败仗还蠢蠢欲动,西凉、吐蕃、大理没一个安分的,甘遂等遭截杀,景帝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   元禾这时候点了头,景帝许诺他,只要元禾能多立功勋,会慎重考虑阿桃和燕珩的婚事,若两人真的破镜难圆,也可以将阿桃接回来,不必漂泊在外。   元禾出征那日,景帝准许阿桃去城外十里亭相送,阿桃抱着她为哥哥准备的小包袱,里面有洗干净的衣裳、鞋袜,有防身用的匕首,受伤时涂的药膏,还有阿桃为元禾精心挑选的零食,有面果子、蜜饯、肉脯等等。   阿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元禾双手并用都擦不完,不停地低语相劝。   此行元皓为主帅,他在一旁看着阿桃哭哭啼啼,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不满地撇嘴:“你哭什么,出征不能哭,得笑,懂不懂?”   阿桃此时没心情跟元皓吵嘴,但元皓有一点说的对,出征不能哭,确实不吉利。   且若再哭,元禾心里怕是会难过的,故而阿桃揉着眼睛,擦干了眼泪。   元禾见她止住了总算哭泣,无奈笑了,叹息:“又哭又笑,你真是个孩子啊。”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阿桃这般想着,但为避免元禾担忧,她不说什么离别之语了,抬手认真给元禾整理衣襟和盔甲,一边低声说:“哥哥,你就晃一晃,然后就回来,有事别冲在前面,保护好自己。元皓爱立功,有事你让着他去。”   元禾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元皓,忍不住笑了,阿桃低着头嗔怪:“别笑,别笑,说真的呢,他憋着劲多杀几个人,好在他父皇面前邀功呢,你不让着他,他还要跟你急。”   元禾忍不住笑,拍拍阿桃的肩,“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阿桃说着,忽而在腰间摸到了那藏着手绢的荷包,她仰头问元禾:“怎么还带着这个?”   元禾低头,满不在意道:“不占地方就带着了。”   元禾说话的语气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并不似对妹妹的宠爱,而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的眷念。   不管这人是谁,元禾说不可能在一起了,但还是把她送的东西贴身带着,这是何苦呢。   阿桃吸了吸鼻子,不禁埋怨,“你要走了,她不来送一送吗?”   元禾道:“她那儿等闲不能出来。”   阿桃扑捉到一丝不对劲,元禾说不能出来,而不是不来,可见两人还是有情的,这…   这….   阿桃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她想着要再看一眼那幅鸳鸯,就一眼,她就能知道是不是和宝瑟夫人的一样。   可前头队伍越走越远,他们不能再逗留了,元禾看阿桃那揪心的样,还以为她为自己抱不平,便安慰道:“那苏绣难得,我留着自己用罢了,并不是还想着她,你别担心了,快些回去吧。” 第81章 白日梦   可前头队伍越走越远, 他们不能再逗留了,元禾看阿桃那揪心的样,还以为她为自己抱不平, 便安慰道:“那苏绣难得,我留着自己用罢了, 并不是还想着她,你别担心了,快些回去吧。”不说这句还好,说了这句阿桃怔愣在原地, 元禾察觉异样,问她怎么了?阿桃转换地倒也快, 立刻扯出一个笑容,催促着元禾上马,道:“该走了。要好好保重啊。”   纵有百般言语,千般不舍,现在如何能说完, 索性都藏在心里,元禾翻身上马,朝队伍前列追去。   元皓这边等人都走了, 故意落后两步, 走到阿桃跟前,想要戏谑她两句, 可阿桃站在山岗凉亭上,秀眉微蹙,美目含愁,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滴泪滚落下来。   元皓眼瞧着好像那滴泪落在了心上, 生生把想好的玩笑话咽了回去,握拳咳嗽两声。   阿桃回头,见元皓一直盯着自己看。她低头擦了擦眼睛,错身走过,却被元皓叫住。   “诶。”元皓问她,“你跟元禾又哭又笑,有几车的话说不完,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元皓这语气里带着明晃晃的不满,阿桃暗忖之前多说一句都能被你翻半日的白眼,现在作甚叫我与你讲话。   上京城听闻六皇子元皓要再次出征,大小宴会送行不断,还缺她的两句吉祥话吗?   可再一想,上次红梅宴上元皓帮了忙,现今元禾在他手下当副将,若是激怒元皓,按照他的性子,哥哥怕是要被穿小鞋了。   于是,阿桃停住脚步,道:“我说话不好听,你还听吗?”   元皓笑了,凑到她跟前歪着头道:“正巧,我说话也不好听,你先讲给我听听。”   阿桃道:“我想你又要出去打仗了,这次回来没哪个皇子能比得上你了吧。”   元皓不答,只是一脸得意。   “那你就是大英雄了?”阿桃继续说。   “那是自然。”元皓抱着手臂,别提多受用。   阿桃看元皓那臭屁的样子,暗地里摇头,不成想被元皓看到了,他凝眉喝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面对元皓,阿桃真是一刻都装不下去,索性保持直率坦白,她仰起头对元皓道:“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的吗?是英雄还是屠夫,你自己想想吧。”   说完不等元皓开口,阿桃抬腿走了,弄得元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阿桃身后喊:“你什么意思?!”   阿桃懒管元皓的诘问,一步步往山下走,元皓禁不住来人相催,就算真想拉着阿桃问个明白,但大事要紧,最终还是顺着大部队疾驰离开。   北方地势平坦,站在山岗上望去,一望无尽,满是荒草以及残雪。本是旭日初升,却如傍晚,天光昏暗,暮霭沉沉,归鸦阵阵,阿桃走在荒凉的山道上,道不明凄凉之感。   阿桃独自在路上,西风鼓满斗篷,忽听到一声马啼,抬眼看,缓坡之下,羊肠小道的一侧,燕珩站在那儿,背脊直挺,犹如青松。   阿桃立在原地,和燕珩相望,其实两人的距离不近,是绝计看不清表情的。可不知怎地,阿桃真的能感受到燕珩的目光,就好像他就在面前,就这么看着自己,没有别人,只有彼此。   若旁边有路,她真想择路而逃,可偏偏身旁平坦无沟,遍地是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就在阿桃踟蹰的时候,燕珩已经走了过来,阿桃感觉到他的气息,清冽又浓厚,她深吸一口气,仰起脸来,故作轻松地说:“现下好了,我两彻底对立了,元禾和沈虞在郝州相逢,你会怎么选择?”   燕珩没有说话,阿桃眼圈却已经红了,她哽咽道:“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世间为何有这么多难以抉择的事情。”   她说:“金丝笼或许真的很好,我在里面会很安全,很幸福,我不必考虑手中多条路,要走哪条,我不必被世俗所扰,我能开心快乐一辈子。”   她说着说着,一道泪划过,挂在香腮,欲落未落,燕珩皱眉,伸手探到她的面旁,替她抹去那滴泪。   从前阿桃不信,总想闯出去一看看,说什么虚华的假,残酷的真,宁愿选择残酷。   现在好了,现实真真一碰冷水毫不留情浇下来。   事实告诉阿桃,你被皇权胁迫,做个牵线木偶,被迫远嫁,被迫上战场,你觉得无力无望,却这还是幸运的,幸运地身在战胜一方,好歹衣食无忧。   更不幸的是,生于类似夏国的战败一方,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会可不求什么自由与尊严,能活下来已是奢望了。   这就现实。   相比之下,燕珩给阿桃的,真是最温软美好的梦了。   “所以呢,你可以回来了吗?”燕珩抚摸她的脸颊,声音沉沉,极具魅惑。   如果回去,老老实实地待在他身边,在玉芙殿里吹不到风雨,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有个百依百顺的夫君,日后可能还会有几个的孩子。不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用管,都由燕珩解决,反正只要阿桃不问,燕珩不说,就还是风花雪月。   如蒲草萦绕着磐石。   “我…”阿桃张了张嘴,只说了一个字,便觉如鲠在喉,顿住了。   阿桃艰难地咽了一口气,元禾这么做,单单只是为了阿桃吗?   是,也不是。   他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兄妹两个都能挺直腰杆,更有底气,不必卑微地苟活。   正因如此,阿桃想着,自个能这么轻易就松懈下来吗?   哥哥叫她好好想一想,她真的想清楚了吗?   阿桃纠结万分,久久不说话,燕珩上前一步,一手放在她的肩头,一手捏起她的下巴,薄唇逼近她,呼吸灼热起来。   他的鼻尖轻轻摩擦着阿桃,搅翻她本就纷乱的情绪,亲吻眼前就要盖下,就在最后一刻,阿桃推开燕珩。   她面红耳赤,喘着气道:“我,我不回去。”   燕珩彻底不明白了,他虽然没有直接以元禾逼阿桃就范,但其中有景帝这层缘由,元禾点了头,封了副将。   燕珩深知阿桃一路走来,见过战乱的可怕,她心软心善,且心智不坚定,是不愿兄长去前线的,既然她不愿意,能求助的人就只有燕珩了。   其实燕珩都想好了,只要阿桃肯说软话,不再与自己僵持,能乖顺地与他回去,他会想尽办法保住元禾。   就像阿桃所说的,选择千万条,世人哪能都做出正确的选择。燕珩的办法是阿桃无须面对这些,只要相信他就可以了。   可这次,阿桃竟然说不愿回去。   燕珩揉揉额角,在他心里,现在的阿桃虽然有点成长了,但依旧幼稚执拗,难以管束。他一次次的设想,可阿桃的动作都不在他的设想之中。   “为什么?”燕珩面色寒沉,语气凝重,但并没有戾气或怒气,相反是疲累之后的请求,他说:“阿桃,我始终不懂,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说着话依旧伸出手去拉阿桃,后者却再次躲开了,燕珩这次没有脱手,猛地一冲,撅住阿桃的肩膀,问她:“阿桃,你究竟要怎样?要我跪下求你吗?”   阿桃缩着脖子,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情绪激动,又本能地压抑着激动,眼睛充血,青筋隐现,仍是他极少见的失态。   燕珩如此急躁,阿桃却反而冷静下来,她平静地呼吸,一言不发,一瞬不瞬地看着燕珩,耐心地等待   半晌,穿着粗气的燕珩渐渐松开阿桃,他颓然垂首,站到一旁,低声道:“…你走吧,我答应元禾了,给你时间考虑…”   肩上的温度條地松开,阿桃顿了一霎,僵硬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走的认真而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燕珩握紧拳头,转身唤了一句:“阿桃…”   此时,阿桃窈窕的身影正淹没半人高的荒草中,暗黄的枯枝随风成浪,阿桃按住纷飞的乌发回望燕珩。   燕珩的声音并不大,话语被风吹得凌乱,到阿桃耳中,唯有只言片语,他说:“…别让我等太久,好不好…”   阿桃心里不是滋味,闷头一路跑到马车旁,高忆柳迎上来,问她:“方才看到燕珩上去了,怎么你自己下来了?”   阿桃先掀开车帘,躲了进去,使劲揉了一把脸,而后才瓮声瓮气地答:“我没说要跟他回去,我们先走。”   高忆柳随后掀帘进来,在一旁坐下,驭者赶车,越行越远,高忆柳思量须臾,对阿桃说:“郡主还在闹别扭吗?我觉得燕珩其实挺好的。”   阿桃还在悲伤的情绪里说不出话来,虚脱一般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高忆柳见此情景,也不多话了,忽听到外间有什么动静,便掀帘去瞧。   只见几个燕珩的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车子,应该是要护送她们回城。   这定是燕珩嘱咐的了,再看闭目假寐的阿桃,高忆柳心里一阵泛酸,想着阿桃虽然貌美,却实在矫情做作的厉害,燕珩这般家世人品才气,相配山里飞出的郡主,难道不是绰绰有余?   高忆柳一面觉得可惜,一面叹命运不公,她暗恋燕珩这么久,却无疾而终,即便现在相见了,早已物是人非。   若是上天能给她机会,她能与燕珩在一起,夫唱妇随,事事顺他思,将他照顾得舒心妥帖,就这样,高忆柳抱着幻想进入了梦乡。 第82章 相思情   高忆柳哪里知阿桃的难处, 即便元禾不上战场,可两国之间还是誓不两立、相互搏杀,这是阿桃和燕珩无法避免的问题, 是必然要面对的宿命。   血海尸壑,难以跨越。   阿桃如何能心安理得地躺在燕珩怀里恩爱?   若是身在太平盛世, 两国联姻可能会成就一段佳话。但在乱世,阿桃要么殉国,要么殉夫,目前来说, 阿桃真的不知该如何选择。   还不如暂时分开来,免得相看两相厌。   相反的, 阿桃也不知道高忆柳的心事,她连高忆柳多次直呼燕珩的名字都没有察觉不对劲,哪还能注意到其他呢,仍旧是可怜高忆柳孤苦无依,时时把她带在身边。   阿桃出了宫就住在元禾府上, 宅邸不大,但只有她一人住,倒也舒心。元禾临走时, 阿桃求他定要送信回来, 说起来容易,实则战场无情, 风餐露宿,一封家书何止万金。   时间一晃过了两个多月,冰雪消融,墙角开满了嫩黄的迎春花,阿桃才收到元禾第一封信。管家要去取信, 可阿桃跑得比谁都快,从斥候手里接过皱巴巴的书信,当下拆开来看。   早前就听说元皓作为东路军元帅,打了几场胜仗,死死守住了郝州,要知郝州地理位置极佳,自古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拿不下郝州,临安朝廷的北伐就将胎死腹中。   景国军队向来凶猛,元皓更是悍勇非常,没有辜负景帝对他的期望。   消息传回上京,众人欢喜,其中战报中提到了元禾,他作为前锋表现不错,几次出城应战,斩获人头上百。   果然是哥哥杀的人越多,妹妹的日子更好过。景帝赞元禾是一颗好苗子,甚至特意送了许多赏赐给阿桃,多是金银玉器,还有锦缎绢帛,满满堆了一屋子。   阿桃瞧着那些东西,心里并不高兴,她想的是元禾生来温和,小时候还有些腼腆害羞,他杀人的时候,有没有害怕,血溅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有没有恐惧。   所以,拿到这封信后阿桃忙不迭地展开。元禾写的简单,只说身体无恙,虽然受了些伤,但都是小事,不曾动到筋骨,还叮嘱阿桃保重,要照顾自己,照顾家里,莫要贪玩。   寥寥几语,把阿桃弄的热泪盈眶,她细细地将信抚平、折好、装回信封,吩咐官家给送信来的小官几个钱,而后转身往里走。   一面走着,一面听高忆柳在旁说道:“都统有消息了,燕珩好似还没消息呢。”   阿桃垂头走上两节台阶,对她说:“南边在打仗,陛下让他筹措、监运军粮,就只得回东都去,哪能擅离职守呢。”   “也是。”高忆柳为阿桃再次铺好笔墨,将书翻到方才看的那一页,继续道:“只是郡主打算要在上京住到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回东都呢?”   阿桃近日重新拾起功课,高忆柳文识不错,常常请教,大有进步,今儿念了几首鹧鸪天,打打算默写下来,她刚提笔,听高忆柳这么问,少不得思索起来。   “等哥哥回来吧。”阿桃说。   如果元禾能趁着新功,向景帝提议镇守西边战线,这样就能让他们两兄妹有资本不被人玩弄拿捏,能避免与燕珩正面敌对,或许还能稍微淡化他们之间的国仇家恨,两夫妻才有继续在一起的可能。   这是阿桃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可高忆柳本来以为阿桃和燕珩定是要分离了,可景帝答应阿桃可以暂住上京,但不允许两人和离。   两人关系就这么掉在半空中,阿桃不急,高忆柳都焦急了,都有一个月没见到燕珩了呢。   阿桃练完一篇字拿给高忆柳看,却见她捏着墨条恍恍惚惚的,墨水沾到手上,高忆柳还浑然不觉。   阿桃笑了笑,拿起毛笔凑近在高忆柳,佯装要往她脸上画,吓得高忆柳退后两步,墨条掉在宣纸上,方才写的字都污了。   高忆柳忙提着裙子跪下去赔礼,整个人肩头都在发颤,瘦削的身条好不可怜,阿桃放下笔将人扶起来,一面命人拿水来给高忆柳浣手,一面道:“你这是做什么,我都说了好几次,没有这么多规矩,你不必跪我。”   高忆柳是被折腾坏了,在掳掠至上京的这几年,如同噩梦一般,她都不敢回想。   身为一个女子,没有什么保命的资本,只能不停地做小伏低,如今已是惊弓之鸟,跪地求饶、摇尾乞怜已成习惯。   阿桃拍拍高忆柳的衣裙,重新拿字给她看,“怎么样,是不是写的更好了?”   高忆柳还沉浸在自己往日所受的苦难中,无法自拔,对阿桃的字不过草草看了一眼,说了句挺好,便没下文了。   阿桃却是给块糖就能开心一条的主,高忆柳说好,她就有些飘了,刚好前日在一书斋买了许多空白扇面,她捡了一柄出来,平平整整展开放在桌上,咬着笔头想,该写什么字好呢。   王摩诘诗好,杜少陵岂会差,还有太白欧阳苏家三子等等。她那是学的杂,又不成体系没个章法,故而理不出头绪,只觉得人人都好,篇篇都是佳作,缺少了归纳和总结。   正在抓破脑袋想的时候,外间传有皇后懿旨来了。   阿桃心道她好似没跟皇后有瓜葛,今天怎么突然下了懿旨?   饶是不解,阿桃还是按规矩设了香案,跪下接旨。   原来过几日是二月二引龙节,皇后要在宫中设宴,邀请阿桃一起前去赴宴。   阿桃听完一阵头疼,她现在已经摸出规律了,但凡宫中宴会必要出事,而且她听闻宝瑟夫人怀孕了,现下后宫不稳,她可不想去趟这趟浑水。   阿桃谢过宫中内侍,起身来再看那扇面,全然没了方才的心情,只写了缀了元桃两个字,便丢开手,回屋睡觉去了。   说是睡觉,可阿桃心中有事,辗转难眠,直到子时过后才朦脓睡去,睡梦中只觉得有人撩开帘子,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   如此不算完,那人还拿着一根羽毛似的东西,扫在她的额头上,眼睛上,嘴唇上,还有脖子上,时轻时重,湿湿的。   阿桃睡得迷糊,困意翻涌,眼皮重极,实在睁不开,胡乱哼唧了两声,翻身继续睡过去。   虽然已到了春天,可倒春寒着实厉害,夜间还得穿夹袄,且外面久站不得,高忆柳解完手被冷得睡意全无,便在院子里转了两圈。   却万万想不到,竟然看到那株才冒新芽的树下,站着一个燕珩。   许久不见,他又清减了不少,一袭月白衣衫端的是风清月朗,玉树兰芝,夜风吹起他的衣摆,露水蒸霞,犹如谪仙,可本人浑然不觉,静静地负手而立看着一处。   高忆柳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是阿桃的房间。   高忆柳雀跃不已,都能把心中酸意抛走了,她轻轻唤了声:“燕珩?”   燕珩侧目,看到了高忆柳,见她一脸兴奋,好似还要说什么,他皱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是以她不要吵到阿桃。   高忆柳顿了顿,热情瞬间被打消了一半,但燕珩这个动作提醒了她,莫要太过火,若真的吵醒了阿桃或是旁人,又怎么能与燕珩单独相处。   可燕珩仿佛没想久待,冲高忆柳微微点头,就要离开,高忆柳忙追上去,拦住前路。   燕珩被人挡住,身子一滞,退后一步轻声道:“高姑娘有事吗?”   高忆柳本有许多话要说,可真当被燕珩这么一问,她光顾着看他的脸,红了耳根,低着头忘了要说什么。   燕珩等了一会儿,又打算要走,可高忆柳又动了动位置,将人挡住,终于轻声道:“你,你怎么到上京来了?”   燕珩确实不应该出现在上京,前方战事胶着,景帝要他坐镇东都,那可是南北重要的节点,要保证运河畅通无阻,能将军粮及时运送到郝州。   可阿桃独自待在上京,燕珩如何能放心,故而少不得偷偷潜回上京来瞧她。   好在燕珩安排了眼线,阿桃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知道。   今天刚进城,便得知皇后邀请阿桃进宫赴宴,虽然不知道皇后葫芦里买了什么药。可要紧的是提醒阿桃,别掺和皇后和宝瑟夫人之争。   今夜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无奈阿桃已睡下,看着她纯净安稳的睡颜,燕珩竟然不忍把人叫醒。在她床前摩挲黏糊了许久,才勉强不舍地离开。   走出房间了,燕珩还流连忘返,站在院中树下痴痴望阿桃,这才被高忆柳撞见。   可现在这情况,燕珩端详高忆柳的模样,绞着衣角一脸娇羞,心里有些不舒服,好像他两是在幽会一般。   “高姑娘,”燕珩沉声道,“你若没什么事,我要走了。我来的事,还请保密。”   本来他的行踪是不能被人知晓的,若是被旁人撞见了,怕是没命了。只是高忆柳是个弱女子,还算是旧相识,燕珩一时下不去手。   好在高忆柳没什么其他心思,燕珩吩咐什么,她都照做。   “我知道了,我不会乱说的。”高忆柳扭捏应着,却又想再与燕珩多说两句,便紧接着问:“你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并无什么事,只是过来看看。”燕珩站到一旁,与高忆柳保持着距离。   高忆柳女儿心思敏感,怎么会感觉不到燕珩的避嫌,她站在原地不再靠前,想着法留燕珩下来,她道:“你是来见郡主的吗?我去叫她?”   “不必了。”燕珩道,“我已经见过了,你不要吵到她。”   高忆柳被呛,半日没说什么,燕珩想了想还是与她道:“听闻你们三天后要去宫里赴宴是吗?”   高忆柳点头,心道他居然连时间都知道得这么清楚,看来是时常关注着阿桃,守着她,念着她。   可惜阿桃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是个女人,只是个长得好看的孩子,玩性那般大,看书练字放风筝,还时不时去逛街,拿皇帝赏赐的金银买了好多书法、丹青、典籍之类的回来,即便是精品、孤品,阿桃不懂欣赏,砸在手里都是废纸,不过乱花钱罢了。   阿桃每日忙忙叨叨,压根没提起过燕珩,半点不像为爱所困的样子,哪里配得上燕珩这等深情。   高忆柳为燕珩不值,心里越发不受用,却因低着头,夜间天暗,不仔细看瞧不出来。   燕珩离得远,当然也没瞧仔细,他对高忆柳道:“元禾立了功,未来可期。皇后可能想要趁着元禾还未发迹,拉拢阿桃,进而笼络住元禾。阿桃不能掺和进去。再者宝瑟夫人怀孕了,更是在皇后心里扎了一根刺,少不得想办法磋磨宝瑟夫人。阿桃曾在云霞阁住过一段时日,心肠又软,你帮我提醒她一下,不论发生什么,别管闲事。我不在,她哥哥不在,得靠她自己。”   燕珩嘱咐了一大通,老实讲高忆柳没记住几句,全回味他那醇厚低沉的嗓音去了,燕珩说完等高忆柳的回话,半晌没动静。   燕珩长长出了一口气,走近两步,叫了声高姑娘。   高忆柳这才俏生生地抬起头来,燕珩眉头紧皱,冷声问:“我说的,听懂了吗?”   “听懂了。”   “…”   燕珩何其精明的人,怎么能不明白高忆柳的旖旎心思。他道不怕当面挑明之后,就怕挑明之后高忆柳哭哭啼啼闹起来,阿桃到时候醒了又是麻烦事,故而什么都没说,拿起脚走了。   阿桃做了奇怪的梦,白日起来,但见房中并无什么奇怪的地方,去告诉高忆柳,后者也摇头不知。   那绵软的触感便被阿桃抛诸脑后,到了进宫那日,阿桃照例还是带着高忆柳。   在车上高忆柳思忖再三,该如何传达燕珩的话。还没等开口,阿桃便与她道:“待会我们进去,少说话,你可记住了。”   高忆柳想,阿桃还算聪明,不用费心。   如此,燕珩的出现,不提也罢,燕珩的话,不传也可。这样一来,便是她与燕珩之间的小秘密了。 第83章 引龙脉   所谓引龙节就是景族的龙抬头, 是过年的最后一个节日,这天一个家族的人要聚一起,摆上常常的宴席, 主菜是各种面食点心,譬如馅饼、细面、炸糕、馄饨之类, 每个馅饼点心有别致的名字,馅饼名曰吃龙鳞,面是龙须面,炸糕是吃龙蛋, 馄饨是龙牙。   在景族的文化里,雄鹰保佑他们勇往无前, 龙则护佑他们风调雨顺,绵延百代。   可见,引龙节是多么热闹。另外的,这一天还需接已“出门子”的姑奶回家省亲,共享天伦, 就着这个习俗,皇后把阿桃请进宫里。   要说阿桃托元禾的福,这次皇后对她的态度可是有极大的转变。几十位女眷在场, 她居然坐到了皇后身边, 皇后还破例将自己吃了两口龙须面赏给阿桃。   这是莫大的恩典,阿桃得满心欢喜地接来下, 将其吃完,阿桃看了看面前那晚面,再看看皇后那张脸,真是吃不下去。   好在引龙灰准备好了,这可是今天的重头戏, 众人都一哄而上赶着瞧热闹,也就没人逼着阿桃吃剩面条了。   原来引龙灰的习俗就是从家中灶台下取出陈年的烧灰来,从灶台一路引龙王爷进家门,保佑来年平安。   龙王爷休憩在有水的地方,所以引龙灰就得从灶台一路撒到池塘、水井等地方,不能淡、不能断,不能散、否则就会不吉利。   宫人们从东北角的膳房去了烧灰一路引了好几座宫殿,过了景帝的清凉殿,此刻到了皇后的朝凤宫,出了朝凤宫还得去司天台,前文提到景国笃信星象,司天台是宫中观天象测国运的地方,其广场上有一口水井,夏国本是用来观察月满月亏的。   景国占领后,发现此地井水与鹫峰的皇陵相连接,所以将引龙灰牵到此井,就能保佑整个景国繁荣昌盛,生生不息。   那提着金壶撒灰的是司天监,但要把这引龙灰拨进朝凤宫水池的,是族中选出来的吉日吉时出生的小男孩。   今年选出来的小公子是景帝族孙,不到十岁便封了侯爵,那可是个绳子都拴不住的泼猴,还没轮到他呢,就兴奋地上蹿下跳。   景国礼制比不上中原正规标准,简单粗暴的多,仪式上还是图热闹,故而也没人觉得那小侯爷闹腾,反而看得开心。   只见司天监已经拿着金壶快要走到池边了,小侯爷早就耐不住性子,抢过金壶快步往池边走。小孩子只顾玩闹,引龙灰撒得不均匀了,他家里人围上去一面叫一面劝,顿时挤挤攘攘,有人往里面走,有人往外面撤,说话声,欢笑声,夹杂凑趣放的鞭炮,揉作一团,不可开交。   阿桃不想惹事,本是站在人群后面的,可一来二去居然也被围在了中间,高忆柳则搁在了外面。   阿桃一心要往外走,抬眼瞧着宝瑟夫人一手抱着手炉,一手捂着肚子,掩鼻皱眉躲闪着挤上来的人。她身边没有宫人,看样子也同阿桃一样,被挤散了。   人群涌动中,两人目光交汇,宝瑟夫人微眯,朝阿桃莞尔一笑。阿桃却把眼神挪开了,元禾走后,她打听过两人的关系….   还没等阿桃沉思片刻,宝瑟夫人好似被人一推,踉跄着往前栽倒,阿桃定睛瞧,手炉里居然溅出水来。   原来宝瑟夫人才有身孕,按照中原习俗,不见污秽,所以没用炭火,避免炉灰,改为热水。其实今天她不想来,只是不能拂了皇后的旨意,这才勉强挣扎着过来。   方才她觉得人多,是想要到一旁躲清闲的,不成想被人流围了起来,挤到了前排,更加可怕的是,她本就虚弱的站不稳,还有人下死劲儿搡了她一把。   这真是要她的命来的。   一是怀胎未过三月,正是危险的时候,摔倒了,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保不住。   二来那手炉里的水要是泼洒出去,溅到引龙灰,坏了一年国运,不必皇后责罚,景帝先一刀砍了她,丢进山里喂秃鹫。   其中曲折宝瑟夫人想的通透,阿桃却难悟到这么多,在她眼里只看到一点,那就是宝瑟夫人要摔倒了,后果很严重,重则要丢性命的。   只那一瞬,阿桃将什么低调行事,什么明哲保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要在这种情况下还装聋作哑,那就不是阿桃了。   只见阿桃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上去,结结实实地扶住了宝瑟夫人,她手炉的开水溅出来,身旁的人迅速从她两身边退开,腾出一块空地,好在水泼到了阿桃身上,并没有破坏仪式。   皇后问讯走过来问发生何事?   等宝瑟夫人说话,阿桃抢先开口,说是自己崴了一下,不小心撞到了宝瑟夫人。   皇后掀起眼皮瞅了一眼阿桃,神情冷淡,薄唇紧抿,没多说什么,只打了个手势,上来几个宫女带着阿桃下去换衣裳。   阿桃有些担心,看皇后与宝瑟夫人相对的表情,犹如鸠鹰盯住了猎物。这时宝瑟夫人上前来,轻声说:“多谢郡主,你先去吧,别着凉了。”   话到这份上,如果阿桃再僵持,那就是故意与皇后作对了。于是埋着头跟随去退室换衣,高忆柳眼瞅着阿桃被皇后的带出来,想跟上去,但终究没敢跟上去,远远地躲了起来。   等阿桃走了,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仪式上,皇后斜眼瞧着宝瑟夫人静静站在角落,双手抚摸着肚子,对身旁的心腹嬷嬷冷声道:“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居然被阿桃这个丫头搅了局。”   那嬷嬷垂首侍立聆听皇后家训,半晌,才道:“本来以为这次定能治那贱人死地,是奴婢等人的疏忽,下次绝对不会了。”   原来暗中推搡宝瑟夫人的正是皇后的几个心腹。因为景帝笃信祝由星术,对此典仪十分看重,如果宝瑟夫人在此节上出了岔子,就算再宠爱,也是难逃责难的,却没想到半路被阿桃截胡。为此皇后大为光火,直至引龙仪式结束都没什么笑脸。   阿桃这厢被宫人引去换衣裳,因皇后还有几位公主在膝下,故而能拿得出几身尺寸大体相符的替换来。   内室里熏笼烧的暖和,阿桃一件件解开湿透的衣衫,一面回想起她从旁打听出来的消息。   此从元禾临走时说起那句“苏绣”,阿桃心里已经有六七分底了,饶是没直接的证据,但凭着女人的只觉,阿桃认为哥哥和宝瑟夫人必然有密切的关系。   回到上京之后,阿桃从元禾往日的同僚口中得知,三年前哀帝初被俘虏至上京时带着后妃公主加之宫女,足足有三千多人。这些女人们被当做奴隶物品,好一些的赏赐给将领侯爵当等妾室,坏的直接沦为妓,女,虐待致死的不忍受辱自杀的,不计其数。   短短半年下来,哀帝身边就只剩下宝瑟夫人了,那时景帝为了羞辱哀帝,命其在鹫峰守皇陵,一国君王竟被逼迫为敌国祖先守墓,真是莫大耻辱。宝瑟夫人就跟着哀帝住在偏僻寒冷,人迹罕至的鹫峰。由于缺少保暖的衣物和食物,两个习惯养尊处优的人很快就双双病倒了。   负责看守他二人的守卫报告给景帝,景帝还想着如何折辱磋磨哀帝,哪能这么容易让他死了,于是派人定期送去少量的药品和食物,定要上哀帝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这活费力且不讨好,谁人也不愿意干,踢皮球般推来攘去,等元禾来了之后,这个皮球便到了他的手里。   元禾就是这会见到了宝瑟夫人。   阿桃无从得知元禾当时的心情,但她可以想象终年大雪封山,寒风烈烈的鹫峰上,即便是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住宝瑟夫人的美貌。   听闻有好几位亲王向宝瑟夫人抛出橄榄枝,有一位甚至愿意休了正妻,明媒正娶进门,可宝瑟夫人一心一意的守着哀帝,并不打算离开鹫峰。   不过幸好这位亲王没有娶上宝瑟夫人,否则上京就要上演一段君夺臣妻的绯闻了。因为景帝也被宝瑟夫人的美貌吸引,几次命人上鹫峰接宝瑟夫人进宫。   当然,这活还是落到了元禾身上。   一开始宝瑟夫人并不答应,她甚至穿上坤道道袍,以自己已经出家拒绝景帝,后不知怎么地宝瑟夫人乖乖进宫,一个月后,宝瑟夫人脱掉了道袍,重新梳妆打扮,以景帝宠妃的身份再次出现在众人眼中,而哀帝也从待了两年多鹫峰上下来,被景帝封为昏侯。   景帝允许他住在大金宫里,在宫殿的最北端,昏侯有一个小跨院,他能在这里写字、画画、吟诗作赋,干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事。   景帝还赏赐给昏侯四个极其年轻美貌的宫女,侍奉他饮食起居。相比在鹫峰,昏侯的日子过得滋润非常,不像一个俘虏,倒像个不问政事的潇洒闲散的勋爵。   自从昏侯住进大金宫后,景帝时常召见他,时而要他作一首词,时而画一幅画,多半是为景帝本人歌功颂德,吹捧丰功伟绩。   说起来,昏侯还真有几篇被奉为上佳之作,在上京坊间流传,昏侯对此常自夸不已,乐在其中。   什么亡国之恨,夺妻之仇,什么山河破碎,神州陆沉,似乎对他没任何影响。前段时间,侍奉昏侯的侍妾还怀孕了,可惜小产并未生下来,否则他就过上美妾在旁,子女在怀的神仙日子了。   听到这里,阿桃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感想,良久,只吐出两个字:“…荒唐”。   满目荒唐。 第84章 花下影   从打听的消息来看, 元禾和宝瑟夫人定是认识的,至于两人交集深浅,阿桃就无从得知了。   是元禾被美貌吸引, 暗恋宝瑟,还是宝瑟耐不住寂寞, 勾引元禾,又或者两人心心相印,互相爱慕,这只有他们清楚。   起码, 在阿桃这里,若不是那绣活相通的手绢透露出蛛丝马迹, 她断然不会认为,在森严的宫廷里,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宫妃与一个侍卫能发生什么故事。   一阵凉风把阿桃从沉思中拉出来,刺骨的寒冷激得她打了个喷嚏, 她忙将底衣系好,在去摸袄裙时,却见原本搁在紫檀衣架上的衣裳不见了, 火盆被端走, 熏笼不冒暖气了,再仔细瞧, 屋里的宫女也都退了出去。   阿桃出声询问,不见有人回答,她走到房门边想要开门,发现房门从外面锁上了。   阿桃砰砰拍打房门,叫喊宫女, 不一会儿,有几个人影出现在门口,阿桃思忖可能皇后要教训她多管闲事,所以故意弄这么一出要她识趣。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阿桃虽然一根筋,但不是不识时务,知道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   她忍着怒气,尽量平静地问外面的宫人:“怎么门关了?”   外面的人道:“郡主毛毛躁躁的,险些坏了仪式,皇后命你在房间里思过。”   皇后这是瞧出自己有心帮宝瑟夫人,故意要给下马威的。   阿桃就搞不明白了,皇后有皇子有公主,有家族部落撑腰,怎地还跟宝瑟夫人过不去,且不说宝瑟夫人不一定生出儿子,即便她生了个儿子,景帝能传位给一个俘虏的儿子吗?   可见皇后全然是女子的嫉妒和上位者的掌控欲,眼睛里面容不得一丁点沙子。格局也就如此了。   当然这时候,阿桃没时间分析皇后格局如何,保护自己要紧,她装得可怜巴巴,瓮声瓮气地求道:“可仪式并未被打断,还是顺利完成了呀。皇后既然知我是贪玩,就当我是小孩子,求求能放过就放过吧。”   外面有人道:“那可不行呢,郡主知道陛下对这类事务一向极其看重,若被人捅到陛下那儿,郡主可就难办了。好在皇后把这事遮掩过去,您只是面壁思而已,该好好感谢皇后呢。”   我谢你奶奶个腿!   阿桃在心里把皇后骂了一千遍老妖婆。眼见外面的人要走,阿桃忙叫道:“可我衣裳还未穿好呢,即使是要思过,这么冷的天,不能光穿底衣吧,要是冻坏了,我哥哥该心疼了。”   阿桃竖起耳朵听,外间没有回答,静悄悄的,好像人都走了。阿桃双手环抱,在原地冷得直跺脚。   阿桃想那皇后是冲着宝瑟夫人去的,不必真的为难她这个小辈,看守她的宫人假若识趣,是不会认这个死理的。   果然,没过多久,干净香软的衣衫就从窗户送进来了。   诚如阿桃所想的,那些宫人虽是皇后的手下,但有自己的盘算:若是元禾立了大功回来,元桃不得加油添醋告一状?何必寻这个晦气,树这个仇人。况且皇后的命令是让阿桃清醒清醒,没说一定不许她穿衣服。   接过衣服的时候,阿桃问那宫女:“我的侍女呢?”   她问的是高忆柳。   宫女答:“让她先出宫了。”   阿桃放心下来,她先回去就好,免得在宫内逗留,碰到一个半个色迷心窍的混账人,还不定受多大罪呢。   阿桃就是如此,心不是一般的大,都到这时候了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轮到阿桃自己,怎么可能真的面壁认错。自始至终阿桃就没认为自个错了。   她环顾四周,但见退室极小,没有床也没有榻,便把两把椅子往墙角一拼,观音兜罩着头一裹,躺在上面睡大觉去了。   阿桃在朝凤宫呼呼大睡,一点没委屈自己,高忆柳那边却是惴惴不安,她自行出宫之后,心里一直在打鼓,阿桃此番为宝瑟夫人出头,看起来好像是意外,然有人之心如何看不出来,皇后将她留在宫里,还不晓得如何惩罚她。   高忆柳又是担心,又是埋怨,明分进宫的时候阿桃还头脑清晰地告诫自己少说话,低调些来着。   谁知,一个没看住,阿桃便冒了大不韪。   高忆柳想不通宝瑟那水性杨花的女人是死是活,都是自找,跟阿桃有什么关系,就算在云霞阁住的那几天,宝瑟夫人照顾周到,不曾委屈了阿桃,可说到底人还是要明哲保身不是。   揣着一颗扑通通的心,高忆柳回到府宅,官家上前迎接,不见郡主,问出了什么事。   阿桃待高忆柳如亲如友不假,府宅上其他人是地道的景国人,他们习惯把夏国人都看做奴隶和贱仆,即便不敢开罪高忆柳,也没给她好脸色看。   高忆柳在景国所有地界都如履薄冰,故而现在也不敢说实话,只得说宫人留宿,混乱搪塞过去。   管家闻言教训了高忆柳,说她不该留下郡主,自己回来,郡主年纪小,宫人没有相熟的人,怕是会被怠慢,要是受了委屈怎么办?   高忆柳无法辩驳,唯垂首站在当下,乖乖听训。还没说两句,官家眼见高忆柳眼圈红了,泪眼盈盈,颇为不满,心道这是找了个祖宗啊,打不得,说不得。   管教看高忆柳那泫然欲泣的样子,像个软棉花,打一拳上去毫无成就感,浪费力气,摆摆手,叫高忆柳走了。   高忆柳低着头往厢房蹭,回忆往日在家时她也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但凡高忆柳喜欢的想要的,就没有她得不到的。才不过几年时光,居然落到这步田地,家破人亡,自己寄人篱下,还要被那些个下人责骂。   以前在家,不说责骂,父母连皱眉或是高声讲话都不曾,高忆柳思忖阿桃自个要当英雄,被人治了,与她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她逼着皇后将阿桃留下来的,好在阿桃没连累自己,不然阿桃是郡主,定是轻描淡写,她是敌国女奴,讲不准要受到何等折磨呢。   也是因这原因,阿桃被皇后的人带下去的时候,高忆柳才没敢跟过去。   高忆柳越想越觉得伤心,泪水忍不住掉下来,她抬手去擦,却怎么地都擦不完,她想到了枉死的父母,想到这几年非人的漂泊生活,最后心神崩溃,蹲在地上咬着唇痛哭起来。   正在高忆柳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时,忽听到闷闷地一声,好似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她抬头去瞧,只见那截迎春花墙下,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   高忆柳瞬间头皮都炸开了,低呼一声,吓得跌坐在地,连逃跑都忘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人影,直到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露出熟悉的清隽容颜。   高忆柳前刻畅想往事,哭得梨花带雨,此刻燕珩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如几年前那般,如清风朗月,纤尘不染。   高忆柳痴想必是老天可怜她太苦,命运多舛,所以才让燕珩从天而降,抚慰她千疮百孔的心,想到此节,高忆柳便什么都不顾,从地上站起来,一头扎进燕珩的怀里,死死环抱着他的腰,靠在他宽阔结实的胸口,听着他富有生命力的心跳。   可惜幻想总会被现实无情打败,高忆柳还未近得燕珩的身,便被燕珩伸手租住,他侧身几步,躲开高忆柳。   高忆柳嘤咛一声,揪着衣带还要说什么,只听不远处有小厮提着灯巡夜,扯着嗓子问:“高姑娘,刚刚你叫什么?!”   燕珩横了高忆柳一眼,后者会意,结结巴巴地道:“没什么,不小心滑了一跤。”   那人嘟囔着没事找事,没好气地走了,平白就被数落,高忆柳眼睛泛酸,泪花又兜不住了。燕珩见状,忍不住皱眉,沉声道:“等会再哭,我问你,阿桃呢?”   燕珩只问阿桃,半个字都没关心自己,高忆柳觉得方才的眼泪白流了,心里莫名的醋意。   “她留在宫里了,让我先回来。”高忆柳扭捏道。   “留宿宫里?”燕珩语气里透着不相信。   “是的呀。”高忆柳眨巴眼睛,认真而虔诚地望向燕珩,“我骗你做什么呢。她今天帮了宝瑟夫人,就被皇后留下来了。”   燕珩一听,暗叫不好,他厉声问住高忆柳,“这两人利害关系,我上次已经和你交代得很清楚了,你怎地没与阿桃说吗?”   高忆柳微愣,盘算着阿桃心底清明,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没说意义不大,于是憋着嘴吸了吸鼻子,委屈地道:“我说了的,郡主不听。”   其实燕珩就担心这样,所以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从藏身处赶过来,果真被他猜中了,阿桃当真一根筋,不让她做什么,偏做什么,就是要跟他对着来。   燕珩气得额角突突直跳,脸上像是蒙了一层冰,高忆柳上前想要再说什么,被燕珩瞪了一眼,吓得在原地哆嗦,不敢靠近。   高忆柳忙遮掩道:“郡主应该没事,皇后现在要拉拢她呢,不会对她怎么样,许是教训几句就放回来了。”   这话说的不错,但燕珩担心的是,沈虞在筹集了数万兵力,在江东父老面前发过誓,不破东都誓不还。沈虞来势汹汹,他在明,燕珩在暗,即便现在起步稍显困难,但形势还在掌控之中。   可见,东都并不安全,此时上京更安全,燕珩不愿意阿桃回来。如此两人只能被迫分居,如果阿桃一直这么莽撞,不听话,燕珩如何能放心得下。   高忆柳见燕珩久不开腔,又道:“要不你把落脚地告诉我,等郡主回来了,我给你送信。”   燕珩不禁好笑,一则他私自来上京,已犯了欺君之罪,将落脚地告诉旁人,泄露了行踪怎么办?二则他要见阿桃,自己来就见了,何须旁人送信?   此夜来都来了,燕珩估摸着皇后不会对阿桃太苛待,最迟明早一定回来。于是便道:“我去她房里等。”   高忆柳一听燕珩要留下来,喜不自禁,忙道:“我去倒茶,准备点心。”   打量高忆柳那双眼放光的痴乱模样,燕珩不由地捏了捏眉心,口内不给留一点念想,冷冰冰道:“不用,你不来打搅我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高忆柳这条线,如果另外写,就是少女遭遇国破家亡后,流落异乡,备受屈辱,不想一日竟重逢当年心仪的公子,有很多令人遐想的空间,遗憾的是,本文不走这个路线。   阿桃就是最刁的,不可替代的。   明天继续~ 第85章 撕衣服   打量高忆柳那双眼放光的痴乱模样, 燕珩不由地捏了捏眉心,口内不给留一点念想,冷冰冰道:“不用, 你不来打搅我便好。”   燕珩都如此说了,高忆柳没好意思坚持, 等燕珩进了阿桃的房间,她在一旁的耳房待着。折腾了一天,高忆柳疲累极了,不一会儿靠在软塌上睡着了。   燕珩独自在房中, 却没有休息,为防引人注意, 他并没有点灯,幸而今天有月光,合着回廊下的灯笼房间里还能识物。   燕珩坐在书桌前,手边是阿桃近几天练的大字,他拿起上头两张对着月光去瞧, 竟是进步很大,她模仿的正是哀帝独创的那套瘦金字体,间架周正, 下笔有劲, 看来是掌握到了精髓。   再在桌面上翻看,桌上凌乱散着基本古籍, 燕珩仔细瞧发现其中有本竟是金石录,那可唐时流传下来的,原是藏于相国寺的宝贝,后来流散民间,没想到竟在阿桃这里。   燕珩起身, 环顾房间,在一架黄花梨的孔雀展翅的屏风后,发现了两个大箱子,打开来满满当当都是书画典籍。燕珩大吃一惊,捡起最上面的卷轴来看,正是他老师班苏的那副傲梅迎春。   要知自从班苏出使蒙古,了无音讯,赶上国朝动乱,世间很久没有班苏真迹了。连燕珩都只有一副而已,此画燕珩作为学生,一眼就能看出是真。   当初燕珩为了打探阿桃的消息,费了不少人力心力,但便是有通天本领,燕珩也无法具体得知她所有的举动,故而在黑夜中燕珩猛然看到这幅画,看到享誉中原画坛多年的神迹,他难掩激动。   合上画,他犹能记得班苏喝得半醉时告诉他,此画是如何做成的。   他老师身在江湖,心在庙堂,引吭高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批天下寒士俱欢颜,而后咬破手指滴血成梅。此番风骨在画坛已成绝谈。   燕珩也记得班苏受命出使蒙古时告诫他,他说景族盘踞东北,多次侵扰边境,绝非一般蛮族,不可小觑,你等身为国朝儿郎,即便不能武功,面对国难也不能退缩。   今天回忆,可以窥得班苏远见,那时他便预言景、夏两国之间必有一战,且夏国尚文,情势不容乐观,事实果如班苏所料。   景建国之后紧锣密鼓,招兵买马,大火猛攻夏国,直至东都被迫,不过短短二年时间。   而班苏天高路远,不知走到了哪里,蒙古蛮夷,茹毛饮血,怕是凶多吉少了。   燕珩深深叹一口气,将画轴卷好,放回箱子里,重新搭好铜扣,擦了擦干涩的眼角,苦笑着思忖本以为截了蔡况的商路,自己可算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大鳄了。一直以来,他不断地在寻找流失在外的国宝,以免这些文脉惨遭荼毒,逐渐的他收集到了不少经典。   可惜其中有一些在黑市里只听其名,不见其物,燕珩耿耿于怀,而今班苏的画,前唐的金石录,都在阿桃这里瞧见了。   他竟不知自己的妻子,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收藏家?   她那一箱子东西拿到江南去,投入市场,何止万金。   可阿桃明显不知道其中尽量,不懂保存,譬如唐代的金石录,经过百年的雨雪风霜,纸张薄脆,阿桃就随意地扔在桌上,那可是孤本,绝无仅有啊。而一些并不值钱的,不过装帧精致些,阿桃就包裹完好,放在箱子里。   燕珩不禁扶额,看来阿桃是好的坏的都收,先把量做起来再说。   可阿桃并不缺钱,她收集这些东西作甚呢?   天光渐明,日头透过窗棂跳进房间里来,高忆柳睡眼惺忪,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她猜到可能是阿桃回来了,她拢了拢头发,匆匆走出去。   果真,阿桃穿戴整齐,神采奕奕的,半点不像受过责罚的。高忆柳松了口气,这样燕珩就不会迁怒她了。   于是,高忆柳糅杂出一个乖顺的笑容,唤道:“郡主,你回来了!”   燕珩近日事情繁杂,满脑子都是前方的战事,常夜夜不能眠。   目今在阿桃这里待了一夜,周身都是她独特的香味,香甜入心,让人身心舒畅,且没有杂事烦扰,燕珩有心等阿桃,偏在这舒服的环境中实在扛不住,终于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燕珩睡得那般深,阿桃进来都没发觉。   阿桃看到燕珩,第一反应回身把门关上,万不能叫旁人瞧见他,高忆柳挤进来低声道:“我知道,我带他进来的。”   阿桃合上房门,吩咐要睡一会,谁人也不能打搅,而后瞪大了眼睛问高忆柳:“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来的?他有没有被人发现?”   高忆柳嘟着嘴,嗔道:“郡主一下子问这么多,我回答哪个好呢?”   阿桃凑近些仔细端详燕珩的睡颜,雀跃之情抑制不住地往外冒,本来被皇后打压的落寞全都没了,她想亲口问燕珩,但又不忍叫醒他,只招手把高忆柳叫到外间,放下幔帘,轻声道:“没事。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你慢慢说。”   高忆柳顿了片刻,眼珠转悠间删删减减,只说在与燕珩偷偷潜进来,不小心被自己遇到了。   至于燕珩与她吩咐提醒阿桃的那些话全然不提,不光如此,高忆柳怕待会人醒了,两相对峙后会露馅,便提前对阿桃道:“楚皇陛下知道郡主为宝瑟夫人出头,被皇后为难,又急又气,待会郡主说话可要和缓些。陛下冒着危险日夜兼程来看郡主,夫妻两好不容易能相聚说句话,郡主可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呢。”   阿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点头,低着头道:“我知道了。他说什么我都认就好了。”   高忆柳舒了一口气,趁着燕珩还没醒,她退出去吩咐厨房准备些吃食,这下房间里就剩下阿桃一个人了。   院中盛开一支白梅透过窗棂投影在地上,有几朵缀在阿桃的裙摆处,她托腮静静地瞧着燕珩,因为隔着珠帘,他的身形他的眉眼不大真切,阿桃发现两人已经很久没有独处一室,自从离开了东都,脱出玉芙殿后,他们之间一下子充斥了太多东西,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横亘在他们之间。   现如今,夏景两国重新开战,旁人都以为燕珩是站在景国这边的,唯有阿桃知晓他心怀故国,他们终究是站在对立面,彼此身后都有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   那道珠帘仿佛十万大山,将他们两一刀斩开,所爱隔山海,山海难平。   想着想着,阿桃的眼睛泛酸,眼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她心中也有很多孤寂和无助,却不能像以前似的,不管不顾奔进燕珩的怀抱里撒娇了。   她揉了一把脸,强逼着让自己回过神来,可毕竟是在冰冷的宫殿里将就度过了一夜,后知后觉紧绷地神经放松下来,才感觉浑身酸痛,手脚冰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刚打了第一个,阿桃就被自己吓一跳,眼见熟睡的燕珩动了动,她捂着嘴想小声些,可促狭的是,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阿桃如同嗅了通气的鼻烟一般,七窍连通,鼻涕眼泪一把流。   燕珩慢慢醒过来,阿桃还没做好准备,慌乱之际拎着裙子躲到靠墙的角落里去。   燕珩当然是被阿桃吵醒的,起身来环视房间不见人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至隔着珠帘看到墙角一片衣角。   他原本是要与阿桃好好谈一番的,甚至已然想好了说辞,可所谓一物降一物,无须阿桃当面与他撒娇,只一片衣角燕珩就心软了。   握拳咳嗽两声,那边衣角被人快速了拉回去,燕珩嘴角微微勾起来,心底化出了春水,他温声唤了句“阿桃”。   衣角的主人静默片刻,耷拉着脑袋从墙角挪出来,小小的一个蹲在那儿可怜巴巴地望着燕珩。   燕珩隔着珠帘,低哑着嗓子道:“过来。”   阿桃慢慢起身,蹭到与燕珩一帘之隔的地方,便没再前进了,诚如之前所想,她没勇气没信心掀开这帘子。   燕珩低头,柔和的目光拂过将她微蹙的眉间,小巧的鼻子,鲜艳欲滴的红唇,她低眉顺眼的样子,着实让人心动,恨不能欺负一把。燕珩胸口起伏,倒是他先不冷静了,不等阿桃说话,大手从袖中伸出,坚定地穿过珠帘将阿桃拉过来,一手揽住杨柳腰。   阿桃低呼一声,两人紧贴着,她双足垫起,脚尖几乎要蹦起来,胸腔相对,两颗澎湃的心几乎要碰到一起。她扬起头来,燕珩的吻顺势就欺了上来。   两人接吻从来都是燕珩先闭上眼睛,率先沉溺其中,这次也是如此。只是此刻他更显激动,唇舌缠绵中他将阿桃抱起来,让她坐到了书桌上。   燕珩贴着她的耳小声念着:“我想了你,想你好久好久了。”   阿桃搂着燕珩的脖子,感觉心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她感受燕珩的灼热从耳廓转到脖颈,一路研磨,她闭上双腿,难耐地摩擦。   其实她也是想要的,很想很想。   燕珩吻着阿桃,抬手解开她的腰带,天光白日,阿桃有些难堪,别扭地动了着身子,燕珩面色一僵,按住细腰,挨着她的唇含混道:“别动了,免得待会伤了你。”   阿桃耳朵发烫,双颊红的能滴出水来,她的手不自觉地抓住燕珩的衣襟,眯着眼,睫毛颤颤地抖动,嘴里不均匀地喘着气。   可由于久未亲热,动作过大,阿桃浑身发软,实在坐不住,人从书桌上滑了下来,她的手还下意识地紧抓燕珩的衣襟,只听刺啦一声,燕珩的衣服居然被她生生撕烂了。   “……”阿桃捂着脸,害羞地红到了指节,燕珩看看衣衫不整的阿桃,在低头瞧瞧自己,闷声笑出来。   阿桃扭身躲开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燕珩无奈笑着摇头,凑到她身旁缓缓道:“我一直欣喜阿桃在此事上主动开放,果不其然,居然会动手撕夫君的衣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撕得好,撕的再响些(晴雯式鼓掌看热闹。   明天继续~ 第86章 小见识   燕珩无奈笑着摇头, 凑到她身旁缓缓道:“我一直欣喜阿桃在此事上主动开放,果不其然,居然会动手撕夫君的衣服了。”   阿桃到底不是恪守礼仪的中原闺秀, 她纵是害羞,也不甘落下风, 索性扬起红扑扑的脸蛋,挑了挑眉,道:“那怎么办?我赔给你好了。”   燕珩跟着阿桃坐在地上,一手撑地, 歪斜斜地往后仰,一手搭在膝上, 好一派风流样,“那不行。”他道:“赔一件心意不诚。”   “那你要怎么样?”   燕珩佯装想了想,道:“你给我缝一缝。”   阿桃闻言把头摇得拨浪鼓般,“不行,我不擅长针线, 你是知道的。”   “没事。我不嫌弃。”   阿桃憋着嘴不动窝,燕珩坐起来些,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去吧, 去吧。”   因燕珩是坐在地上,阿桃挺直背脊比他高出一截, 从这个角度,燕珩扯着她的衣袖摇晃的动作,就好像小孩子要糖果一般。   阿桃哪里禁得住他这般磨人,终究站起来拿来针线,比着燕珩今天一身黑色衣袍取出颜色相近的针线, 就着光对准针尾小孔,将黑线引进去,心里默算长度,线端打结,准备就绪。   此时,不劳阿桃出声,燕珩直了些身子,将那临近锁骨的地方挺送到阿桃跟前,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拉的极其近,阿桃都能感觉他的呼吸。   真是服了他,阿桃别过脸去,没好气地道:“脱了衣服,哪有这样缝的?”   “怎么没有。”燕珩握住阿桃的手腕放在胸口,道:“你就这样缝。”   “那针尖扎到你怎么办?”阿桃呼道。   燕珩耸了耸肩,“我破糙肉厚,不怕疼。”   阿桃揉了揉额角,她太清楚燕珩了,在旁人面前可以清冷高贵,在她跟前能变成一块牛股糖,缠着你粘着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无法,阿桃只能硬着头皮更加凑近燕珩,捻起丝线崩坏的口子,缝制起来。   他的呼吸吹拂阿桃的额上的碎发,只要燕珩一低头,就能亲上她的脸颊,然若有似无的触碰,比实打实的亲吻更令人心绪不宁,神思飘忽。   燕珩虽然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可阿桃与他若即若离,却能深刻地感受到他,克制而浓烈。   她的口舌有些发干,衣料下渗出薄汗,几乎要拿不住针。   燕珩亦能感觉到阿桃,她的手都开始发颤,燕珩不禁微微笑了,“你抖什么?”   他这话不压于平地惊雷,捏在指尖的针一偏,真的刺到了他的脖颈。   “嘶——”燕珩倒吸一口凉气。   “都叫你别乱动了。”阿桃自认愧疚,但她选择以埋怨掩盖心内的不平静。   燕珩委屈了,小声解释,“我没动…”   阿桃舔舔嘴唇,闷头继续干活,“没动就好,也不许说话。”   “不许说话,你太霸道了。”   “嫌我霸道,那作甚还要来看我。”   “我想你了,就过来了。”   阿桃顿了顿,闭了闭眼,定着心将针穿过他的衣裳。   “你呢。”燕珩问她。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阿桃低垂着眼眸,针拿在手里却忘了游走,“我不知道该不该想你。”   “这是什么意思?”燕珩不解,想就想,不想就不想,哪有该不该?   到底男女不同,若将男子的思维比作一条直线,那女子的思维就是一团毛球。男子只问原因结果,女子却考虑的很多。   阿桃低头在针线匣子里翻找,想着拿粗些的针在破处碾一碾,刮出毛刺来,就好像是做旧,如此不容易看不出新旧的交接。   她转身去把人埋在匣子里,刚好能避开燕珩那双深邃的眼,“外面在打仗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志在复国,我们就是对立的,我不知道该不该想念仇敌。”   燕珩听完阿桃的话,沉默了许久,他想说两人不是仇敌,他虽然一心复国,并将其视为毕生事业,但他绝对不会伤害阿桃的。若有需要,燕珩愿为阿桃献出生命。   但这满腔赤忱,燕珩不敢说出口,若两人之间,一人的爱过多过满,对另一人非但不是好事,而且是负担。   燕珩心里是不自信的,当初为何要费尽心机将阿桃“关”在自己身旁,因他早就料到两国之间必有一战,他没有信心阿桃会选择谁。   再加之回忆阿桃前世殉情的举动,燕珩有时倒希望阿桃对自己的感情淡一些也好,如此,她就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阿桃陷入左右互搏的纠结境地,燕珩不能在火上浇油,他干脆转移了话题,指了指屏风后的箱子,“看来你确实不想我了,一门心思扑在赚钱上。”   “赚钱?”阿桃顺着燕珩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我可不是为了赚钱。”   “不是为了赚钱,那你收藏这么多珍品做什么?”   “你说班苏的画?”阿桃细心地为燕珩整理衣衫,口内满不在意地说:“那不是你喜欢的吗?你说那是你老师的画,不然我买回来做什么呢。你不知我从东都回来的路上遇上了这幅画,将我所有的盘缠都拿了出来,马车也租不起了,客栈也住不起了,更别提吃饭了,走路只能靠脚,渴了喝井水,饿了就吃馍馍。”   这些细节燕珩真不知道,难怪那时候他奇怪的阿桃脚程这么慢,本只是以为被元皓缠上了而已。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节,燕珩哑声道:“都是为了我吗?”   阿桃的手顿了顿,顿觉身边的人气息浓郁到暧昧了,她忙道:“也不是,也是为了我自己。”   “你自己?”   阿桃颔首,她说:“我见过景国军队的残暴行径,心里实在过不去,我是元氏皇族,怕死了下地狱,所以打算做几件好事,为自己积德。”   “这算是积德吗?”燕珩分明明白,但鼓励阿桃说出来。   阿桃道:“怎么不算,我记得嘉宁公主带我去过相国寺,她说那儿储藏着中原的文脉,现在被一把火烧光了,文脉就断了,那多可惜。我能挽救几件就是几件吧。”   阿桃把搜寻国宝当一件正事做,燕珩虽然也看重,但他毕竟心怀更大报复,这事只能退居其二了。   他道:“成王败寇,敦煌石窟里有许多珍品,唐代十国几经战乱,谁是谁的都分不清了。”   阿桃见他轻描淡写,就好像自己的努力不被别人认可一般,她抢白:“能物归原主当然好。再说了,景国起码还要三十年才能有人真正欣赏爱惜那些东西。现在他们都被抛在角落,沾满了尘土,若就这么被毁了,那不是太可惜了。”   她目光放远,幽幽地说:“我的族人杀戮太多了,我无法企求所有无辜的人原谅,但我能做一点事情挽回一些。”   她想着如果有一天两国能和平休战,她会将自己收藏起来的东西,一点不留的,全部送还给夏国,这本就是中原锦绣,该被百世传颂、瞻仰,哪能埋没流失在战乱里呢。   阿桃说完,抬眼看了看燕珩,不想他眼底无波,没什么反应,她道:“我知我奇奇怪怪,府上的人看我把那些东西拿回来,也在私底下指指点点,可我不在乎。”   阿桃低头咬断线头,打量衣裳破损的地方,已经看不出破绽来了,她笑了笑,自顾自地念着:“我不求众人理解,但求无愧于心。”   燕珩哪是眼底无波,实则阿桃的话已经在他心里掀起惊涛巨浪了,他叹息苍天造化之手,让命运何等神奇啊,哪怕重来一世,经历的事是不同了,但同一个人是还会朝着那个方向成长。   燕珩眼中的阿桃尽力在国家与良善中寻找一个平衡点,她笨拙地闷不啃声地,十分执着地守护着这个平衡点,不理会旁人的目光,甚至承担着许多责难。   燕珩抬起手,想摸摸阿桃的头,想跟她说其实你很好,不必太累了。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他顺着阿桃的发髻捏上她洁白的耳垂,眸光深如海,静静地望着阿桃。   阿桃被他弄得心痒难耐,一阵酥麻从耳垂蹿到背脊,她垂下头低声说:“我以为你要教训我。”   燕珩挑眉,“为何要教训你?”   阿桃说起宝瑟夫人的事,燕珩微愣,他都忘了这茬了,在阿桃面前他根本凶不起来啊。   “你听我解释,”阿桃说,“我并不是爱心泛滥,我是有我的理由。”   说起来,都是为了元禾。   宝瑟夫人附庸景帝,可耻吗?   是,也不是。   若论贞洁,她一女侍二夫,该一头碰死。   可谁又能剥夺她想要活下去的资格,她想要活下去,有错吗?   阿桃知道的,想必元禾都知道了。更别说还有阿桃不知道的,元禾出征前还带着宝瑟夫人的手绢,证明心里是还念着她的。   阿桃相信元禾的眼光,最起码宝瑟夫人不是个小人,更不是个坏人。   若是宝瑟受伤了,元禾回来指不定何其伤心。   阿桃怎么舍得哥哥为情所伤,趁皇后不能把她怎么样,拉一把宝瑟夫人,不过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燕珩认真听阿桃说完,了解她的所思所想,便并不觉得她莽撞任性了,理中客能独善其身,但人总要有些血性。   只是方才阿桃说起元禾和宝瑟之间的事,看似有些牵强附会,捕风捉影,但与前世的记忆相结合,却给燕珩提了个醒。   难道说前世这两人就有牵连?前世元禾之死是为了宝瑟夫人也说不定。   阿桃见燕珩皱眉沉思了许久,上前去瞧他的表情,燕珩抬眼,她便敏感地缩回来,燕珩抿嘴笑了,柔声问:“你从哪儿打探到这么多消息?”   阿桃道:“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左不过用钱,这不是什么私密事。   但另有私密事,阿桃没能打听出来,燕珩想了想终于对阿桃松口:“景帝垂涎宝瑟夫人,几次要强宠都被拒绝,但纵宝瑟刚硬如铁,最后还是顺从,你知道是为什么?”   阿桃摇头,燕珩叹气道:“景帝给宝瑟夫人用了媚药,霸王硬上弓,事后宝瑟夫人寻死,景帝以昏侯性命要挟,宝瑟夫人怕是不得已,才做了这敌国宠妃。”   这是阿桃万万没想到的,一来没想到景帝居然无耻到这步田地,为了夺□□居然用了下三滥的手段,二来本以为宝瑟夫人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却没想到竟是有情有义。   “那,那昏侯,昏侯他本人知道宝瑟夫人为他付出这么多吗?”他还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安稳日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阿桃真的太好了呜呜呜(流下亲妈欣慰的泪水   孰对孰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其实阿桃心里有一杆秤,只是她没文化(来自亲妈的评价),所以没办法长篇大论的说出来,但是她自有道义和良善。   明天继续~ 第87章 桃花债   “那, 那昏侯,昏侯他知道宝瑟夫人为他付出这么多吗?”   他还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安稳日子吗?   燕珩摇头,“我们能打听出来的, 他本人能不知道吗?只看他愿不愿意知道了,他是要脸面, 为妃子与景帝拼命,还是留着一口气,继续活下去呢。只看他怎么选了。”   阿桃坐在那儿,满脑子乱哄哄的, 一时无措,燕珩将人揽过来拥在怀里, 阿桃没有抗拒,相反她这个时候需要拥抱,需要一个人给她安定的感觉。   “你别乱想了,”燕珩低头,吻住她的额头, 轻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没有谁能把我们分开。”   燕珩是看出阿桃的不安和害怕,在战乱的年代, 她看了太多的悲欢离合, 兰因絮果,本能遐想她和燕珩注定没有未来的。   燕珩紧紧握住阿桃的手, 感觉她在轻微发抖,他收紧了臂膀,阿桃转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甚至双腿微曲,靠在燕珩身上, 奢侈一把把虚弱和依恋交给燕珩。   二人就这么互相拥抱着,就如在玉芙殿的每一晚。   那时的他们也是这样,彼时二人都觉得是毫不保留交给彼此,而今到了此刻,才是真的逐渐剥开了真心。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燕珩和阿桃都没有说话,享受难得的静谧,房内院外也十分配合,没有一丝丝响动,仿佛天地间就剩下他们自己。   他们可以褪去身份,去掉姓氏,唯是一对有爱的男女,不舍地相拥,仅此而已。   好景不长,房门被扣响,高忆柳在外面试探着问:“郡主,我可以进来吗?”   阿桃从深深的情绪里挣扎出来,擦了擦眼睛,想要起身,可燕珩双手穿过她的腋下,用力的抱着她纤薄的背脊,让人动弹不得,好像要被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阿桃拍打他,道:“我去开门。”   燕珩埋在她的颈窝里摇头,含混说:“不许去,叫她走。”   阿桃动了动,燕珩抱得更加虔诚了,几乎让人喘不过气,阿桃再次说:“放开我,我难受。”   燕珩摇了摇头,朝她脖颈里探了探,真是撒娇般地说:“不放。”   阿桃没办法,只得正色警告他,“再不放手,以后我不见你,你不许来找我。”   这话果然有效,燕珩慢慢地将她放松,阿桃抚着胸口大口出气,理好衣衫,转头见对燕珩一脸不悦,仿佛结了冰,让人又生气又好笑,阿桃捧着他的脸的,道:“你笑一笑,别把高姑娘吓着。”   燕珩冷哼一声,埋怨着:“她说要进来,你就让她进来,说什么是什么,我跟你说的话怎么都不听。”   阿桃哑然失笑,冤枉极了,道:“你怎么什么醋都吃啊。之前元皓也是这样。还讲不讲理了。”   燕珩抬眼,义正言辞,“元皓不是亲哥哥,当然要避嫌啊。”   “我们都姓元啊,你想什么呢。”阿桃真是觉得无语。   燕珩有些理亏,但并不想认错,于是嘀咕道:“都出了五伏,哪还能算数。”   阿桃瞪他一眼,燕珩回到之前的话题,“我上次把宝瑟夫人和皇后之间的厉害都分析清楚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再三叮嘱进宫后要谨慎小心,不要多管闲事,你还不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这真是把阿桃说蒙了。   “什么?”她道:“什么上次,我们十里亭一别是第一次见面啊。什么话,我并没有听说啊。”   燕珩先是怔住了,而后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怎么了?”阿桃问他,“哪里不对吗?”   燕珩摆头,捏了捏她的脸颊,“去开门吧。”   阿桃一头雾水,迷迷糊糊地将门打开,高忆柳端着热马奶和萨其马等吃食进来,头一眼就往燕珩那边瞟,阿桃整理好了发髻衣裳,但燕珩还乱着,外袍松松跨跨,是阿桃在他身上磨蹭弄松的。   阿桃感到高忆柳的局促,去瞧燕珩,确实不像样,她接过托盘,想那话叉开过去,哪知高忆柳对燕珩道:“陛下,一夜未进食了,吃点东西吧。”   在那一刻,阿桃终于感觉不对劲,她将托盘缓缓放下,高忆柳没得到燕珩的回答,阿桃也瞅着她不说话。   她的笑容尴尬起来,眼神不安地于面前两人间来回,“怎么了?我,我…”   高忆柳摸了摸脸,撑了撑衣裙,问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燕珩坐在里面的椅子上,背微弓,显出一点疲态,他低头揉着眉心,待高忆柳说出这句话时,他掀起眼皮,一个眼神看得高忆柳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跪了下去。   阿桃在旁瞧着,心思松动,可她还没开口,燕珩说:“我在江南找到了高姑娘家人的消息,我有办法将姑娘送回去。”   去江南?   她祖籍京畿之地,江南哪有家人,就算有亲族跟随朝臣到了南边,可她一个姑娘家在外流落近四年,亲族会如何看待,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她该怎么生活。   高忆柳无助地摇头,慌乱地揪住阿桃的裙摆,哭道:“不,不要,我不去,郡主,我就在这里,我宁愿当女婢。”   阿桃蹲下来,握了握高忆柳的手,望向燕珩,后者很是坚决,他道:“姑娘,去南边有什么不好,那边是故国,有亲友族人,在北边你是奴隶,在那儿你是个人,难道你宁愿做奴隶也不愿做人吗?”   说话的技巧便在这里,这叫高忆柳如何回答。   她当然要做人,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可自从被俘虏,她早就被剥夺了做人的资格。他乡遇故知,燕珩对她来说是莫大的慰藉,成为她心里的支柱,哪怕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简单迪说两句话,道句不知羞耻的,高忆柳甚至想过可以给燕珩做小,她愿意屈于阿桃之下,只要能待在燕珩身旁,其他的她一个小女子管不了这么多了。   可燕珩的态度很坚决,不容高忆柳辩解,沉声说:“收拾东西吧,这就走。”   高忆柳张了张嘴,眼睛惶恐地盯着阿桃,杏眼中蕴着令人心醉的眼泪,平常底下人欺负嫌弃高忆柳,阿桃总会挺身而出,保护她。   可这次,阿桃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高忆柳的肩头。   燕珩撑着额头,佯装闭目养神,阿桃也背过身去。   高忆柳忽然想起了父母,他们也是背对着自己,再没转过身来,而今她再次被放弃,高忆柳感觉浑身如同浸在冰雪里,透进内心深处的冰凉。   “…好。”高忆柳轻轻应了这个字,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出房门。   等阿桃回头,房门敞开,高忆柳回房收拾去了。她来到燕珩身旁,含着泪说:“她….”   阿桃说不下去了,她心里明白了,燕珩刮了刮她的鼻子,无奈地说:“我是太宠爱你了,连情敌都要我来解决,你就不怕我被人抢走?”   心底猜想猛地被证实,阿桃还是没反应过来,燕珩解释道:“前几天我来过一次,托她传话,她隐下实情,对你只字不提,回来后不反省错误,还在你我间左右打掩护,这人,不光是女婢,还是朋友,都不值得交。”   阿桃懂得,燕珩说的有道理,可高忆柳坎坷的身世和经历着实让人怜爱,她对燕珩道:“你真要把她送回去?”   燕珩颔首,阿桃松了口气,拉着他的手,“那你对她客气些,她是个可怜人。”   燕珩摸了摸阿桃的头,温声道:“什么时候你对我这般上心呢。”   阿桃耳根发热,丢开燕珩的手,燕珩闷笑,扬起脸打量日头,道:“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就要走吗?”阿桃追问,“是要离开上京吗?”   燕珩嗯了一声,阿桃垂头,“是要去前线吗?”   燕珩道:“景帝命我押送军粮,我自当尽心竭力,可暗地里还是要给沈虞使劲。情势是否有转圜就在此一搏了。”   阿桃一听,眼中布满惊诧,燕珩安抚她,“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也会尽所能保护好元禾。你就在待在上京,照顾好自己,懂吗?”   阿桃其实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她明白,这是燕珩能做到的最大中和。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燕珩轻笑,低头在她唇上快速一点,抽身离开。   他避开仆人,走出侧门时,茂竹已经等候多时了,而高忆柳已经抱着包袱,立在墙根下。   茂竹一直跟在燕珩咫尺之内,燕珩说的话,他都能听得到,一听要带高忆柳走,他下一刻就把人带了出来。   高忆柳哪能想象燕珩身边有绝顶高手,能出入内院无声无息,已经魂不附体,说不出话来。   燕珩先一步上了备好的马车,高忆柳浑身僵硬,跟在后面。   上车后,两人远远地坐着,茂竹赶车七拐八拐出了城门,到了郊外,有一书生打扮的人迎上来,向茂竹抱拳道:“大人,你们可算回来了,马匹备了大半日,还怕你们不出城呢。”   茂竹唤那人薛书生,他道:“说定了的事,轻易不会改,你又不是不知道。”   原来薛书生就是去岁被查抄的那家印制反诗的书局的老板,燕珩将其暗中救下来后,安排他进了上京城,摇身一变成了家古董店的老板。   因其经营金银古董典当买卖,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不乏达官权贵,燕珩命他借此机会收集消息情报。内地里还是偷偷印制些激进诗文,以激励沦陷在景国领地的国朝民众。   这不,燕珩夜奔千里从东都到上京,与阿桃温存半刻,这会又要奔袭回去,薛书生为其准备好了马匹。   可没想到,除了燕珩和茂竹,车里还出来一位梨花带雨的姑娘,薛书生虽是长得文质彬彬,其实乃是市井中人,油滑得很。   他一眼就看出那姑娘对燕珩的眼神不对劲,他用手肘拐了拐茂竹,捏着山羊胡笑得油腻,“怎么?陛下在郡主眼皮子下惹了桃花债?”   茂竹看了看燕珩的表情,道:“你别瞎说,这女子心术不正,陛下不想让她留在郡主身边,要送回南边去。”   薛书生一听,搓搓手,色眯眯道:“原是这样,那你与陛下先去,我会好好招待这位小娘子的。”   他说的话落在高忆柳耳朵里,整个人抖如筛糠,不住地往燕珩这边靠,燕珩盯了一眼薛书生,后者老实了。   而后,燕珩指着薛书生,对高忆柳说:“你跟着他,他会着人扮成商队送你下江南。”   高忆柳大惊,呼道:“我以为你会亲自送我去江南的。”   燕珩被她的无知逗笑了,他道:“高姑娘我们都有很多事要做,哪能送你这么远,老薛看着不着调,人还是不错,有我的命令,他不敢对你动手动脚。”   可高忆柳眼中薛书生贼眉鼠眼,简直龌龊至极,叫她如何不害怕。她跪在地上,对燕珩哭了起来,燕珩皱眉,他将扯起来,没好气地说:“你为何动不动就跪下,我并没有叫你跪。”   可高忆柳已经习惯了,她能有什么办法,哭哭啼啼着吐露心扉,她嗫喏着:“我只是喜欢你,只是仰慕你罢了…”   薛书生双眼瞪大,胜利般地瞅了茂竹一眼,得意炫耀:“还说不是桃花债?”   茂竹这边却是怕燕珩发火,将人拉得远些,方便燕珩说话。   果然,等二人走远后,燕珩问高忆柳,“姑娘你喜欢我什么?”   高忆柳愣了愣,晶莹的泪珠挂在秀脸上,她低着头,害羞起来。   燕珩一步一步靠近高忆柳,他说:“我是叛臣,是国贼,我杀夏国威风,助景国气焰,我帮着蛮族奴役民众,心甘情愿为他们鹰犬,残害忠良纯臣,打压北伐起义,我做尽坏事,这样的我你还喜欢吗?高姑娘,试问一句,你的原则在哪里,你的底线在哪里?”   高忆柳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眨巴着眼睛,彻底说不出来了。   燕珩在与她仅有一步之隔的地方停住,再道:“你仰慕的是那个国朝状元郎,他有些皮囊,有些文采,他家世不错,师出名门,皇帝赞一句国士无双,少年得志罢了。对了,还有几篇诗在东都的街头巷尾歌唱,除此之外,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他什么都没有,不过空名,除去这些,你喜欢他什么。”   高忆柳听他细数过往,云淡风轻,又字字带血,一时怔住了,可燕珩并不放过她,突然扼住她的手腕,用力逼问:“你说!究竟喜欢他什么!”   他眼中哪还有温润柔和,全然是大开大合的戾气,高忆柳彻底懵了,双腿发颤,失了魂魄,燕珩冷冷地丢开高忆柳的手,跃马扬鞭而去。   茂竹见状紧随其后,高忆柳停在原地,看着燕珩的背影逐渐消失。谁人都贪恋过去,只有燕珩艰难地往前探寻,谁人都爱恋以前的状元郎,只有燕珩清楚,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珩郎日常撒娇get   珩郎强力鉴婊get   明天继续~ 第88章 小郎君   时间如白驹过隙, 人们把棉袄脱下换了夹衣,又把夹袄脱下换了纱裙,夏日来临, 期间夏国和景国大大小小冲突不断,各自有输有赢。   但沈虞始终没能攻打破元皓的防线, 战报不断飞回上京,景帝龙颜大悦,传令封元皓为虎威上将,几乎完颜泰持平, 这是其他皇子都无法比拟的。   而元禾作为元皓的左膀右臂,加封为长亭郡王并果毅将军, 景帝许诺,等班师回朝,要为元禾赐婚,要赏给他更多的珠宝,要为他修建更大的府邸。   托元禾的福, 阿桃的日子好过很多,相对她刚来上京时门可罗雀,现今真是门庭若市, 每日络绎不绝。   如今, 受中原文化浸染,上京贵族们也文雅起来。   自元禾发迹, 阿桃接到各式各样的拜帖,马会、马球、蹴鞠、赏花、听曲、看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还有无数的官媒婆几乎踏破郡王府的门槛,她们都是为元禾说亲而来,其中还有一些人居然冲着阿桃来, 说某某家的侯爷或是公子在某某宴席上看到了阿桃,一见倾心,希望能共结连理。   阿桃拿着那些酸溜溜的帖子,皱眉道:“…我还没和离呢。”   媒婆满不在乎,“没事,郡主先看着,说不定那日就和离了呢。再说了,提前试试也无妨。”   阿桃:“……”   原先景国有不少小年轻对上眼后直接钻青纱帐的,现在比较少了,阿桃扣扣脸颊,她就不去凑热闹了。   媒婆败兴而走,阿桃松了口气,她现在可是感受到了什么是众星捧月,说起来公主也不过如此了。   想她刚来上京时,和哥哥都是贴着墙根走道的,遭了多少白眼,进宫一堂随便哪个宫女官宦都能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现在看看,不是上赶着讨好阿桃吗?   上门拜访的太多,阿桃不堪其扰,干脆换了身男子衣裳从后门偷溜上街去了。   近日,阿桃常光顾一家古董店,掌柜的姓薛,声称手里有不少藏品,都是从相国寺偷运出来的。   这噱头吸引了阿桃,老板提起过几日有一副画学学子的倾力之作,名为《千里江山》即将到手。   要知画学乃是哀帝筹建的一所宫廷画馆,为满足哀帝的艺术兴趣,馆学聚集了天下首屈一指的作画大家。   这幅《千里江山》是王大家耗费十年时间铸成,绢帛上云卷云舒,山河澎湃,此画一出,万画黯然失色。   阿桃被薛老板忽悠的激动无比,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这幅《千里江山》。   管家送她去古董店的路上,担心地说:“郡主,小心被骗了。”   阿桃念着能大饱眼福,其他的暂时抛在脑后,她催促管家快些,不一会儿车停到了古董店门口。   薛老板出门迎接,这人蓄着山羊胡,细小的眼睛透着精光,不是薛书生还能是谁。   可惜阿桃从未见过燕珩的暗线,而且她出门交易都隐藏了身份,比如在薛书生面前她一直扮作男人。   薛书生没见过燕珩的皇后,再加上阿桃有意隐瞒,故而两人谁都不认识谁。   要说薛书生不知道阿桃身份,但他看不出来阿桃是女子吗?   他当然看出来了!   薛书生在市井摸爬滚打二十年了,只要把那双眼珠子往人胸口一瞟,他就知道阿桃绝不是男人。   那玲珑曲线绝不是裹胸能束缚修改的了的,可在这行,有些人愿意改换身份,薛书生并不拆穿。   外间来往人多口杂,薛书生将阿桃引到内院,小池游鱼,翠柏投荫,一扫初夏燥热,好不惬意,让阿桃都忘记是在上京,还以为是在东都的玉芙殿中。   薛挑选了一处极为雅致的厢房,掀帘进去,内里燃的香初闻是素馨花,而后又带了些茉莉香气,通到胸腔里,是龙涎香的味道。   彼时,在夏国制香已成风尚,这彰显着文人们清贵、低调、极其讲究生活方式,甚至影响到了大金宫,要说宫里的风气还是宝瑟夫人引领起来的,一些后妃为了效仿她红袖添香,背地里偷偷地加紧学习呢。   好的香不会特别冲鼻,润物细无声,久居其室它自然而然的沾附在身上,通体舒畅。   薛书生这屋子的香味便是如此,沁人心魄,纯净清冽,阿桃心情大好,撩袍坐下,薛书生着小童给她倒了一杯茶,闲聊了其他。   言语间无非是想探听阿桃是否懂得书画,阿桃确实一知半解,不过凭着一腔热情,有些话题根本插不上嘴,薛书生倒是能照顾阿桃,见她兴致缺缺,便不再聊下去了,张罗着小童去仓库里抬画。   阿桃见薛书生那兴兴头头的样,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己恐怕要当冤大头了。   按道理做这行生意的都有些傲气,想把自己的宝贝买给懂行的人,免得明珠蒙尘。   之前那本金石录便是如此。   原主是个老秀才,他的店面都快支撑不下去了,孙儿等着钱看病救命呢,老秀才还有心跟阿桃来回过招,恨不得把阿桃祖孙三代挖出来,证明阿桃是个有心有力会欣赏能保护那些典籍的人,老秀才方才放心把金石录买给阿桃。   而薛书生呢,明眼瞧出阿桃白纸一张,好似更加高兴了。   可不高兴吗?   这是碰到了合适冤大头。   女子、年轻、不懂画,每一条都戳在薛书生的点上,这种人吃了亏也不知道往哪里说理去。   头一次见到阿桃时,薛书生就觉得阿桃是条大鱼,直至今天,他终于能脱手,如何不高兴。   要说薛书生是□□湖了,按道理不该被阿桃瞧出来,巧就巧在,女大十八变,阿桃最近感觉胸脯鼓鼓胀胀,裹胸越发压不住了,外袍的束腰一扎,身材愈发诱人,被薛书生有一双毒眼,眼见着阿桃的山峰真是比之前更大了些,他简直要想入非非,难免控制不住有些飘了。   既然阿桃看出了端倪,连画都不用瞧,即刻就想要走。免得薛书生回来,三言两语劝说一番,又心动了,拿钱打水漂。   于是,阿桃对在一旁伺候的小童说:“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小童当然不会让东家生意泡汤了,拦着阿桃不让她走,阿桃温言说了几句,小童还是不准,阿桃心道这是打算强买强卖了?   面对八九岁的小童阿桃并不心虚,她正色道:“我家中真有急事,这样吧,你快去回掌柜的,我在这里等你。”   孩子就是孩子,小童忙不迭地跑开了,阿桃随即起身往外面走去,不想迷了路。   别看这古董店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内里却别有乾坤,几道跨门,左右抱厦,阿桃心急之下居然忘了回去的路。   眼见着闯进了一件空房,房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阿桃举袖掩鼻,那味道刺鼻不说,眼睛也开始酸涩,想流眼泪。   这些古董店偶尔会接修复的活计,难免用到硫磺、赭石、朱砂之类,会有些味道,并不稀奇,可阿桃环视房间,并没有什么器皿,反而在几张大书桌上铺满了宣纸之类。   出于好奇,阿桃走进去拿起一张纸,初初看空白一张,可当她对着阳光一瞧,只见纸上透出几行字,写的是:“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问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再拿起一张来看,都是大致相同的内容,盼望着朝廷能尽快北伐,光复国朝,还中原以太平。   按照景帝的话来说,这分明是反诗!   阿桃心惊肉跳,看来自己落入了贼窝,她早就知道两国交战不停,各处充斥着探子奸细,消息情报满天飞,上京也不安全,但没想到这次被自己遇到了。   为今之计,是要赶快离开,可还没等到阿桃转身,屋里日光被遮了大半,她回头,一个极其高大的男人堵着门站着。   阿桃骇然大惊,双腿发软。   那人穿着和尚袈裟,可目露凶光,脸上还有刀疤,分明是个打家劫舍的悍匪,哪里像个出家人。   阿桃口舌发干,脑袋已空空,心想她看到了别人秘密,怕是要被灭口了。不曾想,那和尚开口问:“可有看到掌柜的?鬼地方把我都转晕了。”   阿桃揣摩这话里意思,凶和尚是第一次过来?!   她这会儿居然冷静下来,拱了拱手,指着最深处对和尚说:“掌柜在里面。”   阿桃容貌漂亮,身材高挑,饶是和尚也不禁多打量几眼,阿桃则一直带着从容的微笑。   半晌,和尚闷头走开了,阿桃几乎夺门而出,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出店门,跳上马车,管家吓一跳,心想:没带够钱也不至于这么狼狈吧。   他哪里知道阿桃经历了什么,阿桃拍着胸口,嘴里念道:“走,快走!”   管家不敢耽搁,可刚将马车赶到一处静谧巷子,车子被人团团围住。   那和尚就是彭虎,自从勐山下来后,燕珩将他招安。景国有不少人信奉佛教,彭虎以出家人的身份,游走各个寺庙,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发挥。   这次是他与薛书生首次接头,彭虎找到薛书生时,他正狐疑阿桃怎么不见了。彭虎指了指院东北角那间房,道:“方才在那儿看到你说的年轻郎君了。”   薛书生大叫不好,那是他研制储存特殊墨水的地方,那墨水书写在宣纸上看不出来,对着光才能瞧出端倪,是极好的隐藏信息的手段。他还在研制一种遇热显现的墨水,若能用在战时传递情报,加密更胜一筹。   若是被阿桃看了去,不小心说漏嘴,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于是,顾不上其他,薛书生唤人抄起木棍之类的就把阿桃的马车包围起来,彭虎摸不清状况,薛书生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只道:“你就当有人来砸场子吧!”   彭虎是血性男儿,一听这话,顿时兴头高涨,摩拳擦掌,哈哈笑道:“甚好,整日带着劳什子佛珠,我都快成仙了,今天就拿那小郎君开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活宝后面有大用处,明天继续~ 第89章 眼上伤   且说阿桃的马车被薛书生带人团团围住, 马儿似乎感受到了危险,不停地磨蹭前蹄,低低撕叫。   管家打量来人气势汹汹, 都不面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偏头悄声问阿桃:“郡主,怎么了?”   此时,他的好郡主在车内扶额,满肚子懊悔, 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引火烧身,真是太大意了, 听着外面那群人跃跃欲试,管家似乎要下车与他们过两招了。阿桃掀开车帘按住管家,对打头那人道:“什么事,叫你们老板来说话。”   阿桃哪里不怕,管家六十多了, 她一个小女子,被七八个大男人围住,怎么能不怕, 且这条路平日就十分清净, 说白了杀两个人不会被发现。   但看薛书生从拐角处笑嘻嘻走出来,阿桃只能强逼自己定住神, 装出极其胸有成竹的样子,眯着眼对薛书生说:“掌柜的,你要做什么?”   薛书生心里恨不得将阿桃杀人灭口,但面上还带着笑,毕竟阿桃是个有美色的女子, 他真有些舍不得。   “我是想问问,郎君怎么就走了,画不看了?”   阿桃一笑,摆手道:“家里有事,改日再看。”   “改日?”薛书生道:“盯着《千里江山》的买家可不少,你先不下手,连喝汤都够不到肉啊。”   阿桃大度极了,她说:“那就是我跟它没缘分,这种事情,掌柜的也知道吧,不能强求。”   “也是,也是。”薛书生低头看着脚尖,突然仰起脸来,带着诡异的戾气,他道:“可是我店里丢东西了,郎君得让我搜一下身。”   若是茂竹在,肯定恨不得锤爆薛书生的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占便宜。   阿桃大为不解,“什么东西?怎么就确定是我偷的,掌柜的说话可要小心些。你可知我是什么身份?”   对于这种地头蛇,亮身份算是最有效的一招了,薛书生冷笑,他在上京经营许久,自认能打通一些关节,不论是什么身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阿桃看出他不屑一顾,便说:“新封的长宁郡王,你该知道吧。我是他的妹妹。”   薛书生上一刻还贱兮兮地笑着,下一刻白了脸。什么长宁郡王,他不在乎,但他妹妹是楚国皇后,是燕珩的夫人。   这…这…   这回轮到薛书生腿软,不想大水冲了龙王庙,可他又不能表明身份,一来是保护自己,二来他哪里能揣度阿桃知晓多少内情,反过头来把自己举报了,怎么办?!   这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彭虎是看不下书生和阿桃一来一回唇枪舌战,他撸起袖子,大喝一声,“管这么多呢,绑了再说。”   说罢就要冲上去,那气势阿桃平生未见,吓得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别说跑了,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一霎,薛书生拦腰抱住彭虎。   彭虎大惊,恨铁不成钢,破口大骂:“他奶奶的,你干什么!?”   薛书生道:“…那个,我想了想,可能是搞错了。”说这话时,薛书生还不忘抱住彭虎,将他往墙根下拖。   彭虎:“…”   阿桃先是愣了下,然后拿过管家手中的马鞭,在马屁股上连抽三下,马儿应声扬蹄,全力往前奔跑。   车身与薛书生和彭虎面前擦肩而过,他二人眼睁睁地瞧着阿桃探出身子,几缕青丝随风飘动,她笑颜如花,爽利洒脱,抱拳朗声道:“即是误会,那就先走一步啦!”   马蹄车轮带起尘土飞扬,众人吃了满嘴灰,彭虎囫囵抹了把脸,呸呸两声,质问薛书生:“我为你站台,你发什么神经,到底怎么回事!?”   再看那薛书生已经被方才一瞥惊艳到了,现在还念念不舍地望着阿桃离去的方向,捏着胡须,叹道:“美人如斯,见之难忘,难怪燕状元爱的死去活来啊。”   等阿桃回了家,管家还在问到底出了什么事,阿桃摆摆手,慌称没什么,然后一头撞进房间里,拿起杯子喝水的时候手还在抖。   她心里盘算就算刚刚糊弄过去了,要是那伙人发狠要斩草除根,该怎么办。   阿桃正想着,从衣袖里掉出一张纸来,原来刚刚撞见彭虎时,她下意识将一张宣纸塞进衣袖里,现在拿在手里,真如火炭一般。   几经思考,阿桃决定把家中奴仆调去郊外庄子上干活,宅邸里就留几个年轻力壮的看房子,然后自己进宫避祸。   就算这帮人在暗处,他们总不能冲到山里去、冲到宫里去吧。   而且此举还能躲开没完没了的官媒婆,一举两得。定了主意后,第二日阿桃便将家仆遣了出去,自己递了帖子进宫。   景帝欣慰阿桃有孝心,懂得进宫请安,便答应她进来小住,只是景帝不知哪里来的坚持,他仍旧把阿桃安排进了云霞阁。   阿桃还记得皇后在一旁,那眼神就如钢刀一般,似乎要在阿桃身上戳出几个洞来。她应该已经把阿桃归为宝瑟夫人一党了。   阿桃能怎么办,不说住哪里了,就是生死不过景帝喜怒之间而已,对于皇后的厌恶,阿桃只能视而不见。   一连过了十来日,都没什么动静,阿桃暗忖应该是时过境迁了,便想着请旨回家,却不想前方传来消息,运送粮草的船舶行到通济渠的宿州时,宿州太守叛变,举旗声援沈虞北伐,竟将运粮船只全部劫走,双方交战,河水都变红了,楚皇亲自押送军粮,坠入河中险些淹死!   事发突然,战事瞬息万变,宿州起义,那就把郝州夹在了中间,而且元皓打沈虞本就是长线作战,后勤补给至关重要,现下运河被截,这简直就是断了元皓的后路。   本来已经持续作战小半年了,远离家乡的战士们情绪不高,且北方民族都是善于攻城,而不善于守城,再加上几乎快要断粮了,导致心惶惶。   就在这个关头,某日夜晚沈虞再次发动攻击,派人在城下叫骂,悉数景国种种残暴的禽兽行为。   元皓这边众人心情激动,再也听不下去,都想出去一锤定音。元皓到底是年轻热血,他听从了多数人的建议,亲自带兵出城应战,发誓要把沈虞生擒,押回上京。   沈虞领着一只队伍正面对抗元皓,但元皓的骑兵确实了得,沈虞且战且退,元皓追加兵力,乘胜追击。   追了几十里地之后,突然有夏兵从背后包围上来,元皓恍然大惊,原来沈虞使计将他引入了包围圈,而且这时候离城门已有一段距离,他无法突破包围圈回城。   城头上的瞭望兵本以为元皓必胜,已经演习好了得胜鼓,哪晓得一线尘土卷来,再也找不到元皓的身影了,这才慌了神,忙报告下去。   副将匆匆打开城门,想要援助元皓。可埋伏在城门旁边的夏兵就等这个机会,一队二十人的前锋冲进城门杀了守卫,大开城门,迎接夏兵闯进郝州。   郝州克复,沈虞正式扬起北伐大旗,中原心怀故国的将领和官员纷纷响应,短短几天时间,就有四州六郡十二县宣布回归临安朝廷,沈虞基本上是兵不血刃,拿下淮河一线,扎实地站稳的脚跟,而后马不停蹄直奔东都。   而元皓,好在有几个亲卫拼命保护,杀出重围,其中便有元禾,他们一路退守宋州,期盼整装后再战沈虞。   阿桃打听完战报,先是知道元禾活着,舒了半口气,又提着气问燕珩如何。   宝瑟夫人与阿桃道:“打听消息的人说楚皇退守东都,应该是没事。”   阿桃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宝瑟夫人抚着肚子,莞尔一笑,“前几月还闹着和离呢,怎地现在为他念佛了,你怎么不学信女吃素,求老天保佑呢。”   阿桃听了,揪着宝瑟夫人衣摆诚挚地问:“吃素?吃素有用吗?”   宝瑟夫人揉了揉额角,笑着拍拍她的头,道:“如果求佛问道有用的话,那世间就没有难办的事了。”   说是这么说,到了晚上,阿桃亲眼看到宝瑟夫人在院中放了一个小小的神龛,点了香扶着肚子跪下去,口内念念有词,定是在求上天保佑某人。   那个人是谁,只有宝瑟夫人心里清楚。   她记挂那个人,无奈自己身处深宫,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能与旁人谈论起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为他祈祷,希望佛主保佑他,平安归来。   阿桃重新躺回床上,睡意全无,她还在担心燕珩。   景帝看在燕珩拼死守护军粮,几乎要丧命的份上,暂且不向他发难,况且还得由他协调运河,下运军粮呢。   可阿桃想的是燕珩心思细腻,不能说算无遗策,但绝不会出这么大的事,宿州失手这简直撬动了整个战局。   阿桃心里有个想法,那就是宿州复投沈虞,是燕珩的手笔。   实则阿桃想的不错,燕珩确实提议沈虞去争取宿州,那是因为前世宿州太守曾经举兵讨伐过景国,不过很快被镇压下去了。   这辈子,有沈虞打头,气势浩大,信心坚定,再去策反宿州,定能成事。   果然,没过多久,沈虞来信,宿州拿下了。   然则就这么让宿州反了吗?   当然不行,这招棋还可以下的更绝一些。   于是便有燕珩押运军粮,看似亲力亲为,其实他早就暗度陈仓,与宿州太守里应外合,演了这一出劫粮的戏码。   一来,这批军粮运不到元皓手上,他们必定军心不稳,这就给了沈虞可乘之机。二来,燕珩赴险,差点丢了命,谁人怀疑不到他的身上。   说起来,燕珩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那天船舶底部被凿通了,桅杆缆绳纷纷倒下,一块飞木砸到他的眼睛,当下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感觉满脸鲜血,整个人直直栽进河水里。   若不是茂竹手疾眼快,命人跳水去找,燕珩可能真的交待在通济渠了。   等燕珩醒过来时,人已经回到东都,茂竹包括辛吉和周科纷纷围上来,燕珩不辩白天黑夜,只觉得眼睛刺通,抬手挡住光,问战况如何?   辛吉大概汇报了现在的情况,燕珩连说了三个好,只要拿下宋州,京畿之地不在话下。   因为燕珩已经暗中招降了不少绿林好汉和地方民兵,筹集了至少一万余人,到时候与沈虞合作,夺下东都指日可待。   燕珩几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他激动地从床上坐起来,一面喊道:“沙盘,沙盘推过来,”,一面起身往房屋当中走。   没成想,刚一起身,眼前如同泼了墨,渐次漆黑,而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燕珩大惊,慌乱无助,颤抖着僵在了原地。   茂竹本在命人搬沙盘,他头一个发现燕珩不对劲。   “陛下…”茂竹过来扶着燕珩,“怎么了?”   燕珩下意识紧紧抓着茂竹的手,使劲甩了甩头,好在慢慢的色彩和光线回来了。   辛吉的花白的头发,周科的半旧官袍,他都还看得见,茂竹焦心的表情,他也能看得见。   只是仿佛没有以前那么清晰了,燕珩不敢想太多,勉强扯扯嘴角,温声道:“没事,看沙盘吧。”   作者有话要说:  虐男主预警(虽然我一直都在虐男主   明天继续~ 第90章 行军难   俗话说打铁趁热, 沈虞一边将前方战况汇报给新帝萧阳,一面请求再追加援军,助他一举攻下宋州, 最后直逼东都。   可快信送出去将近十日还未有回音,沈虞不禁心里打鼓, 要知当初他提议尽早北伐时,萧阳并不同意。   萧阳在北境先是被囚禁,逃出之后东躲西藏了三年,历经千辛万苦才到临安, 讲道理,他内心只有三个字:缓一缓。   可沈虞太了解景国作战风格, 他们不擅长经营城池,而极其擅长打快战,讲究乘胜追击,且越战越勇,他们攻城掠地势头很足, 再加上目前西凉、高丽形势还算平稳,为防止夏国在临安朝廷崛起,景国必然会集中火力, 猛攻南边, 到那时,他们真是退无可退, 只能登船出海了。   实则沈虞考虑的不错,前世临安小朝廷被景国穷追猛打,皇家加满朝文武居然被炮轰出海,燕珩就义之时,夏国名存实亡, 再无翻身的机会。   这一切燕珩如何能告知旁人,旁人又如何能信。但好在沈虞不愧出身军人世家,嗅觉敏感,他极力劝诫萧阳,不要犹豫,要主动出击。   然则萧阳摇摆不决的态度,对于北伐,使得朝廷出现两股声音。   一是以沈虞为首的主战派,他们认为需要集结兵力,掌握战事的主动权;二则是宰相汪忠为首的主和派,他们认为景国蛮夷,无非要钱,金银财宝给他们就是,朝廷初迁临安,该好好修生养息。   不得不说,汪忠这类人的观点迎合萧阳的某种思想,中原朝廷的君王都有天生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太过火了就成了狭隘,中原认为异族不通文墨,犹如盗匪般,只要钱财,给了钱自然就能相安无事。   可若真金白银能换来和平,东都怎么会失守,江淮以北怎么会成为沦陷区。   此节先按下不表,沈虞久未等来援军和粮草,他便知道汪忠在萧阳面前肯定又进谗言了。   无奈自太、祖杯酒释兵权后,夏国重文轻武,武将在朝中难有话语权,沈虞又并无交好的文臣替他在后方稳定住萧阳的决心,所以到了此刻,他竟有些孤军奋战的意思。   沈虞大军一面等后援,一面缓慢往宋州前进。期间不间断有景国军队前来挑战骚扰,沈虞即便再运筹帷幄,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可就是这个空档给了元皓喘息的机会,他向景请求十万兵马,在宋州集结,准备整装待发与沈虞决一死战。   茂竹向燕珩汇报这一消息时,燕珩气得将手边的砚台砸碎,破口大骂萧阳,他道:“当初霍骁等将士牺牲在烟波渡,拼死送他渡河。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不到一年全都忘了?居然做出“却把扬州当汴州”的事来!?”   燕珩提笔要给萧阳写信,提醒他莫要忘记当年的誓言,茂竹劝他慎重,燕珩的身份乃是机密,两国关系正是敏感的时候,保不准临安有景国的奸细,燕珩若是这时候联系萧阳,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景帝哪能咽的下这口气,怕是会集结所有兵力,宰了燕珩和沈虞不可,再者,阿桃还在上京。   一语提醒了燕珩,倒是自己冲动了,只是他重生以来费尽心机,忍受所有骂名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燕珩感觉双眼一阵阵刺痛,眼前的事物一再出现重影,连带着脑袋发晕,有种想要呕吐的不适之感,为防茂竹看出来,燕珩撑在书案上,揉揉眉心。   茂竹上前询问,燕珩无声地摆摆手,半晌,他缓过神来,还是提笔写了一封信,那墨水干了之后即可消失,要对着光线才能瞧得见,正是薛书生发明的那种。   燕珩将信交给茂竹,道:“耶律胥需得加快脚步,另外青州常与高丽在海上有来往,吩咐下去,扮作景国士兵宰一船高丽人。”   原来,沈虞出兵之前燕珩便与耶律胥暗中通信,希望他伺机而动,陈兵西北边界,以钳制景国的兵马。耶律胥因与燕珩有盟约,且如月在燕珩手上,于情于理都得积极发动起来。可现在看看情势,光有西凉还不够,于是燕珩不得不铤而走险,以一船高丽商队再次挑起景国和高丽之间的争斗。   现实果如燕珩所料,西凉王耶律胥多次出兵夜袭景国边界的同时,高丽李氏王庭对于景国截杀商队的行为大为光火,如此一东一西两边夹击之下,景国腹背受敌,牵扯了大量兵力。到元皓那儿,莫说十万,连五万都没有了。   沈虞得知这个消息,便知道是燕珩暗中起了作用,安心了一大半,此时他已经扎营宋州城外蒲英关了,一路拼杀到这里,除去战死的,还有些需要留守已经攻占的县郡,目今他手边就剩下一万余人了。   虽然有不少绿林好汉自愿加入队伍,保洁卫国,可首先他们不是正规军,没有大型作战的经验。再者短短的时间缺少有效磨合,总之面对元皓的三万精兵还是实力悬殊。   要知元皓那支队伍不光是勇猛骑兵,还是重甲装备的骑兵,后世称“铁浮屠”。说来可笑,元皓的铁浮屠战马其中将近四成是从夏国夺来的。   当年景国军队攻破东都,从夏国专门养马的天驷监那儿寻到了万匹骏马。   切莫说夏国没有好的战马,组不成强劲的骑兵,才导致灭国。那天驷监的马可是极好,却都是为姿态绵软的王公贵族,在春暖花开时去金明池边打马球准备的。   正在沈虞为即将到来的硬仗苦恼时,燕珩给他送来了消息,元皓的援军走的水路,这一下沈虞可就兴奋了。   景国军队都是骑兵,陆上作战所向披靡,可到了水里可就排不上用场了,而沈虞到了临安后便劝说萧阳组建水师,锻炼军队水上作战的能力。   不管是否北伐,临安朝廷都要凭借江淮天险,故而萧阳在这点上还是支持的,因此沈虞手下这支队伍极擅水战。   且说中原南北之间,自从隋唐开通大运河以来,水运最为快速、便捷,所以景国有一批援军选择乘水而下,目的是尽快支援宋州。   燕珩负责再筹措一批粮食搭上这波运输船,他面上尽心尽力,忍着重伤亲自检查粮仓,督运粮食,有次直接晕倒在场,真是一派合格忠臣的模样。   谁知他暗地里早就把消息透露给了沈虞,沈虞当机立断,派一支二百人的轻骑兵冒险绕过宋州,直奔上游运河,打了个措手不及。   当然沈虞没这么傻,现在明目张胆打了援军就等于告诉景国,有内奸,那燕珩作为夏国旧臣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   为了掩饰身份,按照燕珩指示,沈虞的那支前锋队伍联系上了当地的江湖人士,所有人装作落草为寇的志士,化作水贼截了援军的路。   本来有了上次军粮被劫的教训,实则景国军队已经在船上抓紧防备了,可这群水贼连头都没有露,趁着月黑风高,凿穿了甲板,船舶进水后这些来自内陆的士兵一下便慌了神,而后沈虞的人又放了上百只小船从上游追下来,船上扎了栩栩如生的纸人,一眼望过去,整条运河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在追兵。   高明的是沈虞的人这会全躲在两岸朝着河面上喊打喊杀,此地山崖高立,形成天然的回音屏,利用这个地理优势,擂鼓声、呐喊声,声声振耳,仿佛有千军万马从两岸逼迫而来,吓得人双膝打颤。   一面船舶不断漏水,很快就要沉没,二来密密麻麻的船只加上巨大的声响营造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不少士兵为求活命,丢盔卸甲,纷纷跳入水中。   而岸边的人就等这个时刻,从岸边凭空射来一只火箭,点燃载着稻草人的船只,那船只上全部浇了火油,剩余的用小木桶装着,猛然点火,砰地一声就炸了。   船只由近到远逐步爆炸,水中的景国士兵全都化作板上鱼肉,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给景帝的战报里,这群夏国兵就如从地下冒出来的一般,神出鬼没,有存活下来的士兵看到那些船只上扎着的稻草人,犹如看到了地府阴兵,更别说阴兵在自己面前爆炸,当下魂飞魄散,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士兵回头看,整个河边上遍布残肢,血水染红了运河,其况实在太惨烈了,有心智不坚强的士兵由此发了癔症,疯疯癫癫起来,再也不能拿起刀剑,全然失去了战斗力。   景帝自从下令侵略夏国以来,虽说有败仗,但基本上还算顺利,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几千人的船队,士兵都是重甲装备,高度警惕,居然被一帮散兵游勇打了七零八碎,关键是敌人的面都没碰上,简直荒唐至极。这对于戎马一生的景帝来说,简直奇耻大辱。   不论如何,景帝决定再追加援军三万,势必要攻翻沈虞,一鼓作气打到江南活捉萧阳。   而后把昏侯和萧阳这两父子全都凌迟处死,一刀一刀的刮在两父子的身上,才能稍稍抵消他心头之恨。   可现实是,景国多年征兵,现下能派出去的正规军队全都派出去了,毕竟不仅南线在作战,西凉和高丽都不安分,从去年开始就征不到兵了,只剩下几千新兵还在训练,那些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还不能上阵杀敌的。   景帝一听,怒骂道:“怎么不能上战场,给他们好吃好穿,发了军粮发了军费,是为了养大爷?全部开拔,都去宋州。”   完颜泰听了直皱眉,上书劝诫景帝,现在不能意气用事,那群新兵蛋子连刀都拿不好,况且临时组建起来的军队,怎么能打胜仗。   不等景帝开口,刘利在旁缓缓道:“沈虞那支军队也是他到江南之后,临时筹集的,他能行,我们怎么不行?!”   完颜泰受够了刘利阴阳怪气,瞪了他一眼,起身骂道:“能一样吗?不说沈虞的军队已经密集训练了许久,再者那群夏国人憋着一口气要复仇,精神气就强过我们千倍万倍,我看沈虞他一腔孤勇,杀气腾腾的,不是好对付的人!你这么撺掇陛下仓皇南下,打了什么主意!”   刘利被完颜泰骂的脸上一阵白,刚要开口,完颜泰又道:“我和陛下在这里说军国大事,你个阉党废人,有什么资格插嘴点评!行军路线是机密,那群山匪水贼怎么知道的,莫不是上京出了叛徒!?”   这帽子扣得可太大了,刘利浑身颤抖着望向景帝,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指着老天说:“陛下,老奴绝无二心,如果撒谎,天打雷劈。”   景帝看刘利不过一个官宦,心底里瞧不上他,既然瞧不上也不相信刘利会做经天纬地的大事。   卧底?不太可能。   为此,景帝抬抬手,让刘利起身,并对完颜泰道:“神威将军,刘利高低是我的官宦,打骂他之前是不是得看看我的面。”   完颜泰大惊,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面色憋得紫涨,景帝一意孤行,他没再提出异议。只是景帝莽撞之举,在完颜泰心里埋下了个疑问。   这样随性而为的景帝能当天下霸主吗,能统一南北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过渡章,但很是重要,不能跳过。   明天继续~ 第91章 造河山   新兵部队按照景帝的命令, 拔营前往宋州,此时沈虞终于等来了萧阳的旨意,萧阳命他伺机而动。什么叫伺机而动, 打还是不打?   看着随之而来屈指可数的补给,沈虞不禁苦笑, 这些还不够塞牙缝的,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打,还是要打,皇帝叫他伺机而动, 就给了沈虞决定权。   沈虞决定再次先发制人,首先发起对宋州发起进攻。这次真就是硬碰硬, 元皓亲自带着队伍杀出城来,一马当先。   铁浮屠不负虚名,强劲且难打,可横扫千军。   沈虞的部队多是步兵,到了重甲的骑兵面前不堪一击, 一场鏖战下来死伤无数。   但战马负重甲短时战斗力强,却无法长时间作战,总要轮换休息的, 这就是为什么元皓总是打快仗的原因。   可那些夏国兵好似狗皮膏药一般, 生命力特别顽强,用自己的血肉把战局搅成一锅泥潭, 将元皓的人和马拖累拖垮,犹如陷入沼泽一般,慢慢耗死。   而沈虞的部队不是单纯的勇敢,早在出征之前,沈虞便摸透了铁浮屠的弱点。   战马虽然盖了重甲, 攻击力增强,但为了行动方便,马腿是不可能装甲的,所以沈虞的士兵一旦冲入战场,绝不抬头去看那些威风凛凛的战马,埋头苦干,挥舞着麻扎刀专砍马腿。   不光如此,沈虞还命人在地上撒了绊马钉、铁菱角,竖起了铁蒺藜,都是对着元皓的打仗的弱点而来。   如此,元皓的队伍一开始占了上风,可后来逐渐吃力,景国的士兵继承了历史上所有游牧民族打仗的特色,那就是土匪式的,适合快攻快抢,一旦战场失力,马上就泄气了。   这并不怪他们,游牧民族一向这样,他们逐水草而居,没有城池家国的概念,这里不行了,马上换一个地方,没有守城固城的必要。   诚如完颜泰分析,在硬耗的精神头上,景国就矮了夏国好几分。当元皓的士兵看着那些断胳膊断腿的夏国兵,即便满血覆面,还呲牙咧嘴地顽强抵抗,心里就已经败下阵来。   慢慢的,沈虞的部队凭借一股报仇雪恨的精气神,一股重造河山的坚强毅力,扭转了战局。   这并不算完,沈虞还乘着城外酣战的机会,派斥候乔装悄悄潜入城里,斥候在景国情绪渐渐衰的关头,在城内大喊:“光复国朝!还我河山!光复国朝!还我河山!”而后在各处纵火,造成夏国已经将其团团包围的假象。   宋州城里还有几千户夏国百姓,听到北伐军即将胜利的消息,群情激奋,主动拿起棍棒反抗还在城中的景国部队。   元禾按照元皓的命令,留守营中,看着后方大火连天,前方节节败退,他心灰了一半,他比谁都清楚,沈虞来势汹汹,我方无可能战胜了,宋州保不住了。   着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元禾最终打算撤退,现下最要紧的是,保住元皓,毕竟他是统帅,又是皇子,如果他死了,军心真的就散了,剩下的人就是任沈虞宰割。   为此元皓悄悄派了一队亲卫出去,下了死命令,务必要把元皓安全带回来。   其他副将看出元禾打算弃城,都表示反对,他们不愿意就这么向手下败将夏国认输。此时,监军呈上景帝一封密信,交给元禾。   元禾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道是如果宋州不保,纵然要撤退,也必定要给沈虞一个教训。   景帝所谓的教训,是景国行军的常态,亦是习惯,那就是——屠城!   屠城,给对方心理压力和冲击足够巨大不说,安抚民众,安排后事,更会耗费不少精力、兵力、银子。   这是景帝惯常玩弄的伎俩。   想当年沈虞的父亲那般勇猛,为何会输,就是遇到了景帝屠城,沈虞父亲手下的兵目睹好不容易保护的城池之中,父老乡亲早已全部被杀,一时士气受挫,军心奔溃,沈虞父亲不得不下命令暂缓行军,一来重整军队,二来安抚百姓。   这才给了景帝卷土重来的机会。   历史总是重复上演,现在这个命令拿到元禾手里,他几乎没有犹豫,将那密信放到一边,监军大为不满,喝道:“长宁郡王!你要抗旨吗?!”   元禾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与残忍的景帝不同,他绝对干不出屠城的事来,但他现下口内不能这么说,若是这么说了,按照旁人思维,他就是抗旨不遵,就是懦弱怯战。   于是思考一番后,元禾反问监军,也问在场不同意他想法的人,“现在城里的情况纷乱复杂,那群百姓已经疯了,拿着菜刀能跟你拼命,你要杀他们,可不是容易事。外面已经被耗住了,我们在里面也要被耗住吗,有这个时间杀人,不如快些找一条可靠的撤退道路,把皇子从场上救下来。我想在陛下眼里,皇子还是更重要的。”   这话可是说到了点子上,现下屠城,日后反攻不一定成功,吃了败仗还是得负罪回京,但如果能保全一部分军马,特别是救下了元皓,说不定能将功抵过。   于是便有人倒戈,同意元禾的想法,口内说道:“就照长宁郡王说的办!”   元禾听了,不禁冷笑,他们现下听话,看似支持他,实则早就想好了退路,一旦逃出生天回了上京,就把不战而退的罪责退到自己身上。   一时间,元禾对眼前所谓的亲族、战友寒了心。   元禾带着城内剩余千人从北门撤出,与此同时,沈虞的部队破城而入。   回首看夏国的旗帜在城楼上飘扬,城内一片欢腾,景国众人都心有余悸,好在跑的及时,若应了皇帝的命令,他们真陷在里面出不来了,当时候不知谁来屠谁了。   沈虞得知有一队景国军队潜逃走了,便派兵来追,那监军竟然抓了几十个妇孺孩子作为人质,且推且挡,一路逃往城外。   元皓这时候已经被救了出来,在城外树林里休息。   元禾等人举着火把,第一眼看到元皓几乎没认出来,他的铠甲都被砍碎了,只有左肩一块还算完整,而右肩血迹淋淋,伤口颇深,几乎能看到白骨了。   “将军…”元禾开口要说什么。   元皓摆了摆手,道:“陛下的密信看了吗?说的什么?”   周围人看向元禾,自动地退后半步,把他凸显出来,元禾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陛下下令屠宋州城。”   元皓大惊,看情形,元禾肯定是没有遵命了,“好,你好的很。”元皓咬着后槽牙,除了好,说不出其他话来。   突然有人喊道:“不好,沈虞的人追上来了。”   那监军大骂一声,恶狠狠地瞪着抓来的人质,对元皓抱拳,“将军,宋州城我们屠不了,还杀不了他们几个吗?”   元皓看过去,大约有三十来个人质,都是女人或者孩子,因被绑着拖在队伍最后面,所以夏国射的箭大多数插、在了他们的身上,现在还有人因为血流不止,疼痛地低低哀嚎。   当沈虞的人发现百姓为质后,停止射箭,甚至减缓了追击的步伐,不过此地不能久待。   元皓手下的将领被沈虞逼迫到这等狼狈境地,心里都有一股气,希望通过元皓的命令,来替自己出气。   元皓很是明白,若是以前,这群人质早就被他砍头了。   可这会不怎么地,元皓突然想到临走时,阿桃说的话。   她说:“是要当英雄,还是当屠夫?你自己想想吧。”   他当然要做英雄,而且要做大英雄,不然他何必身先士卒,屡屡以身犯险,除了能在父皇面前凸显自己的作用外,他更有远大的抱负,不然跟哥哥们一样,在上京享福不好吗?   可今天这一刀砍下去,他还是英雄吗?   他是不是就成了阿桃口中的那些只懂劫掠钱财,□□妇、女,滥杀无辜的匪贼盗寇?   这一刀砍下去,除了畅快胸中恶气之外,还有半点其他作用吗?   他真的要为一时痛快,枉杀这么多条性命吗?   几个士兵挥刀在即,他们都是被景帝强行派遣至前线的新兵,个个是一张张稚嫩的脸庞,盯着刀下同样稚嫩的孩子,紧咬嘴唇,面如白纸,双手发抖。   他们挥刀砍下的,说不定就是自己的未来和最后一丝良善。   “罢了。”   终于,在屠刀即将落下的时候,元皓开口了。   “现在杀人于事无补,”他忍着痛翻身上马,吩咐道:“不必恋战了,走吧。”   监军不解,“那这些人质…”   “放了吧,给你积点阴德。”元皓沉声道。   元皓都如此说,旁人再无异议,纷纷上马,扬鞭而去。   就这样,宋州一战僵持两个多月,最终还是被沈虞攻下。此后,一路北上几乎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景国军队了。   辛吉和周科拿到战报,披衣而起,漏夜赶到宫里,燕珩辗转难眠,就是在等最新的消息,看到暗报上说沈虞大破宋州,几个大男人高兴的在拱辰殿手舞足蹈。   再造河山,不会是梦了! 第92章 藏红花   在燕珩欢欣鼓舞的时候, 景帝彻夜难眠,紧握手上的战报,尽管白纸黑字, 他仍旧无法相信元皓会输掉宋州,无法相信所向披靡的铁浮屠会一败涂地, 更无法相信沈虞正跃马扬鞭朝着东都袭来,更坏的结果是冲击燕云十六州。   西凉和高丽都不省心,更加令人头疼的是,一位和亲吐蕃的郡主因吐蕃王过于宠幸胡姬, 而赌气跑回了上京。   吐蕃王脾气刚硬,称如果王后不回去, 就不必再回去了,他可以考虑另娶大理或者夏国临安朝廷的公主。   景帝被这位郡主无知而愚蠢的举动气到晕厥,质问她为何如此轻率跑回上京,那郡主流着泪说:元桃不也跑回来了吗,我为什么不可以。   原是阿桃开了个好头。   无奈这位郡主的父亲位列亲王, 手握实权,有战功在身,且在族中颇有威望, 景帝打不得骂不得, 训斥了两句,只得将其放回家, 还派人哄着她赶紧回吐蕃去。   景帝动不了这位郡主,却能动得了阿桃,他派人把阿桃从云霞阁带了过来。   彼时阿桃一头雾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景帝看到她就火冒三丈, 未说一句话,抬手连打阿桃三个巴掌。   阿桃捂着脸倒在地上,口内鲜血直流,景帝在她头上骂:“你看你做了什么榜样,倘若吐蕃反水与其他国家联姻,便是你的错。”   阿桃听说一位郡主从吐蕃回国,想来景帝是把气撒到自己头上了。可那位吐蕃王年近六十,暴躁易怒,经常熏酒之后殴打妃妾,殊不知那位郡主是不是受不了暴力,而想要回来的呢。   阿桃都能知道其中原委,景帝怎么可能不知道,可自古和亲女子下场悲凉,景国目前处境微妙,景帝哪管这么多。   阿桃晓得景帝吃了败仗,心情不好,她有千万股怨气,为着元禾,也只好忍下来,不会与之硬碰硬。   她捂着脸,默默地站起来,闷不啃声,尽力作乖顺状。   可景帝一眼看穿她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横了阿桃一眼,“怎么,你不服气?”   阿桃低着头,从牙缝里蹦出字,道:“我不敢。”   “你不敢?”景帝冷哼,坐回高位,睥睨阿桃,“你在心里咒我死了一百回了吧。你很敢,你们两兄妹都很敢,你敢拿你那双眼睛瞪我,你哥哥敢抗旨不遵!”   阿桃豁然抬头,眼中带着疑惑,不怪阿桃打探不出来,这些军事机密现下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   不过景帝不藏着掖着,反正过不了多久,邸报和小道消息就会满天飞,他道:“宋州被攻破了。”   “那我哥哥呢?”阿桃追问。   景帝挑眉,“你不问夏国怎么以多胜少,怎么打破固若金汤的宋州吗?”   阿桃喃喃细语:“我不懂打仗。”   景帝大手拍打书案,指着阿桃喝骂:“就是因为你哥哥,他不听命令,放过城中贱民,导致宋州失守,东都危险,连我上京都岌岌可危!”   阿桃怔住了,她险些就要被景帝唬住了,险些就要认为哥哥真犯了什么天大过错。   可认真一想,什么叫放过贱民。   “陛,陛下是要哥哥屠城吗?”   景帝并不否认。   从东都来上京的时候,阿桃就曾路过几所鬼村或鬼镇。   所谓“鬼”就是城池还在,但人没了,全都被屠杀殆尽。整个村镇空荡荡,只剩下满街游走的冤魂。   阿桃不明白,两军交战各有死伤就罢了,杀手无寸铁百姓算什么英雄好汉。   元禾不在就罢了,若他在,阿桃要给他的不杀之举竖大拇指,这才是英雄,有气节有底线的英雄。   景帝打量阿桃的表情,先是惊愕害怕,后来竟变成欣慰的微笑,他道:“怎么?你不觉得他错了?”   阿桃继续装着顺从,低声怯怯道:“我不知道,我不懂政事。”   景帝被阿桃弄的哭笑不得,冷声道:“给我滚!”   阿桃老老实实“滚”出来,一回到云霞阁,宝瑟夫人扶着腰迎上来,想问她出了什么事。   可话还没出口,便瞧见了阿桃脸颊上的红印,嘴角都肿了起来。   “谁打你了!?”宝瑟夫人揪心地问。   阿桃摆摆手,“没事,不过给皇帝出气罢了。”她说着牵动嘴角,伤口撕拉着疼,阿桃哎哟一声捂住脸。   宝瑟夫人让她坐下,拿来药水纱布为阿桃清洗、擦药,一面柔声问:“发生了什么?让陛下如此生气?”   阿桃念着宝瑟夫人怀有身孕,不能情绪动太大,就只说了吐蕃王那事,其他的一字不提。   而宝瑟夫人不傻,单是这事,不足以让景帝动怒,她顿了顿,盯着阿桃的眼睛:“你哥哥出事了?”   阿桃目光闪烁了一下,忙笑道:“没有,你别瞎猜。”   可宝瑟夫人何其聪明,她已经从阿桃躲闪的眼睛中找到了答案,她的肚子突然一阵剧痛,手中药水哐当落在地上。   阿桃吓了一跳,暗道怎么又来了。   按道理,女子怀孕的前三月是比较脆弱危险的时候,之后,随着胎象逐渐稳定,女子能好过一些。   可宝瑟夫人不知怎么回事,这一胎极其不稳,经常异常胎动不说,日前还下红见血了。   之前景帝还时不时来探望宝瑟夫人,可自从下血之后,景帝就再也没有来过。   在景国的习俗里,红色是很不吉利的颜色,现下景帝被战事弄得焦头烂额,他本人又迷信,所以决定不再踏足云霞阁。   这可给皇后绝好的机会,她瞧着景帝慢慢不待见宝瑟夫人后,不仅停了好的太医,送来的补品参差不齐,阿桃看不上皇后的气量,有时壮着胆子拼着郡主的身份,呵斥那些看菜下碟的宫人,为宝瑟夫人争来一点两点好处,但她毕竟没有背景雄厚的母家,宫人时听时不听的。   如今宝瑟夫人已有六月身孕,可光长肚子,不长肉,竟被折腾得比平时还消瘦。   这边阿桃和宫女手忙脚乱地见宝瑟夫人扶到内室躺下,急传太医,而后皇后便闻声而来来了,皇后佯装好心想要进去探望宝瑟夫人,在旁的宫人忙拦住皇后,高声道:“不行啊,皇后,夫人又见红了,实在不吉利!”   阿桃紧握着宝瑟夫人的手,给她擦疼出来的冷汗,耳边听到这句话,眉心突突直跳,总觉得哪里不好。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宫内就有传言冒了出来,说宝瑟怀胎时频繁见血,其人极为不详,再联想到传言中夏国哀帝是宠爱宝瑟夫人才荒废朝政的,简直是祸国妖妃。   景帝自然也听到了这流言,他唤来皇后,问起缘由,皇后犹犹豫豫之下,将引龙节那日宝瑟夫人的汤婆子险些浇灭龙脉的事说了出来。   要说皇后着实不笨。引龙节那事,她教训了阿桃,却把宝瑟夫人轻松放过,从此并不找宝瑟麻烦,好似相安无事。   其实就是在等一个机会,要把宝瑟夫人塑造成祸水红颜。   皇后道:“听闻宝瑟夫人出现在夏宫之前,昏侯还算勤勉,可自从遇到了那宝瑟,国家大事都不管了,日日沉迷与女子寻欢作乐,导致夏国衰落,宝瑟夫人怕是脱不了干系。”   景帝瞥了皇后一眼,冷笑道:“你怕我也会像昏侯一样,因为女子丢了国家吗?”   皇后闻言立刻跪下,虔诚地说:“臣妾万万不敢,只是宝瑟夫人自怀孕之后,频频见红,实在异常,陛下还记得吗?她第一次见红那日,夏国的北伐军就攻破了郝州!”   景帝回忆起来,惊觉真是如此!   难道宝瑟其人真的不详,她怀着的真是灾星一个不成?   凡事因在前,果在后,就看怎么去辨别。那日皇后打探到郝州城破的消息,她决心此刻开始自己计划。   当夜,她命人在宝瑟夫人的食物中加了微量的藏红花。   藏红花有舒淤活血的功效,孕妇是绝对不能吃的。宝瑟夫人误食之后,裆下见血,之后便有了景帝避而不见的事情。   如此看,郝州城破的战报传来,才有宝瑟夫人身子不适。   可在皇后嘴里,她将因果颠倒了过来,因为宝瑟不详,大战之际见了血红,所以才有前线告急。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可能会大呼荒谬,但景帝偏听进去了。   此后,景国每输一场仗,宝瑟就下血一次,回想起来,次次都准,就连这次宋州之战。刚拿到战报,宝瑟就又开始了。   景帝双目怔怔,想必心里有了盘算,皇后嘴角微微勾起,她起身凑近前来蛊惑景帝,“陛下,不如让司天监算一算宝瑟与孩子的八字吧。”   景帝思索良久,点了点头。   彼时还不能精准测算孩子何日出生,但月份大抵不差,皇后拿了宝瑟夫人的生辰八字过去,得到的答案可想而知。   宝瑟夫人与景帝八字还算相平,可她肚子里的孩子预测的月份,与景帝大为相冲,可以说是天生仇敌。   不说占卜祝由术本就是无稽之谈,而是皇后压根要栽赃。   这次皇后没有作假在宝瑟夫人身上,就是想表明,她不是容不下妃嫔。而是真的为皇帝安危着想。   果真,即便景帝之前有些埋怨皇后小心眼,此时也打消了疑虑,看着黄澄澄的纸条上写着“天降灾星”,景帝不禁合上眼,揉了揉额头。   皇后在旁道:“陛下,宝瑟夫人有祸国的前例在,可毕竟她侍奉了陛下这么久,陛下是重情之人,臣妾知道陛下舍不得,可她那孩子,真是造孽,留不得啊。”   烛火摇曳间,景帝眼底神色复杂,要说他对宝瑟没有情,那是不可能的,不会有人面对这么一个美人却不生情,可相比江山,美人算什么?   于是,他将那张纸拿到蜡烛上烧掉,对皇后沉声道:“孩子打就打了,宝瑟还是可以留下的。”   皇后眉梢飘过一丝兴奋,她福身离开,走出殿门后,对左右心腹说:“堕胎药准备好了吗?”   旁人道:“准备好了,按照您的嘱咐,最烈最狠的那种。” 第93章 美人泪   阿桃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 她为了照顾宝瑟夫人,在寝房内放了一张绣榻,累了就靠一会儿。   皇后带人进来时, 阿桃才进入梦乡,只听外间人声纷杂, 刚睁眼,便有一串灯笼烛火闯了进来。   阿桃被诈然而期亮光,吓了一跳,举袖遮面, 不悦地问:“是谁?不知道夫人需要休息吗?”   皇后高昂着头,掀帘而入, 紧接着宫女嬷嬷乌泱泱站了一屋子,皇后斜眼冷冷地看着阿桃,缓缓道:“小郡主,我来这里,也需要报备吗?”   阿桃张了张嘴, 将一腔气生生咽了下去,弯曲膝盖,顺着榻沿儿跪下, 给皇后请安, 并不答话。   皇后知阿桃是个倔脾气,面上有多顺从, 内心就有多反叛,但今夜有其他事要做,所以暂不计较她的冒犯之举。   此时,宝瑟夫人在床帐内咳嗽两声,音声颤颤, 云霞阁旁的宫女都被拦在外面不得进来。于是阿桃起身,替宝瑟夫人掀开幔帐,将人扶起。   屋里才刚点上灯,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宝瑟夫人的面庞上,屋内有人倒吸一口气,不约而同地感叹这幅病容,当真比平常还有韵味,大有捧心之美。   宝瑟夫人惊为天人的美色,皇后自然也看到了,可她却无暇欣赏,只有辣手摧花之意。   宫人给皇后搬来一张椅子,皇后堪堪坐下,对宝瑟夫人道:“你是生了张绝好相貌,可惜红颜祸水,祸害了夏国,又来祸害我景国。我倒要怀疑,当初你为何愿意侍奉陛下了,难道就是为了误国来的?”   宝瑟夫人听完,眼中平平静静,自从夏国国破之后,祸国妖姬的流言就时常出现在她耳边。   从东都到上京,哀帝其他的妃妾都排挤甚至侮辱她,往日上赶着巴结她的女眷们纷纷落井下石,将国运衰落的罪名扣在她的头上,宝瑟夫人对此见怪不怪了。   皇后见她不言语,继续说:“陛下宠爱你,怜惜你,你该收敛狐媚劲,好好回馈陛下才是,而不该坏了这个孽种!”   皇后指着宝瑟夫人的肚子,宝瑟夫人一下子紧张起来,这是为人母的天性,在宝瑟看来,自己已是残花败柳,怎么说她都不打紧,可孩子是无辜的。   宝瑟夫人抚着肚子,反问皇后:“这是陛下的龙种,皇后怎么能说是孽种呢,若这是孽种,那陛下是什么?”   皇后一听,大笑起来,咬着牙道:“真是伶牙俐齿,可惜我今天来不是跟你闲聊的,我是来替你打下这个灾星!”   此话一出,阿桃与宝瑟皆是一惊,阿桃展臂挡在宝瑟夫人跟前,“什么灾星!皇后,你把话说清楚。”   皇后啧了一声,身后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嬷嬷闪身出来,左右钳制住阿桃,将她从床边拉开。   而后,又有两个嬷嬷逼近,将缩在角落的宝瑟拖下床。   宝瑟夫人身子极为虚弱,穿着薄薄睡袍被猛地推倒在地,隆起的肚子遭受碰撞,她吃痛地惊呼,抱着肚子倒在地上,冷汗涔涔,浑身抽搐,怎么都爬不起来。   阿桃惊愕不已,她不断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了,汗水和眼泪一并留下,她眼见宝瑟夫人被那群嬷嬷推搡磋磨,喊哑了嗓子。   阿桃喊道:“皇后!皇后!宝瑟夫人是陛下的爱妃,你不能对她下手!”   “陛下?”皇后端着一杯茶,冷冷地看着,笑了,对地下的宝瑟夫人道:“你心里还想着陛下回来救你对吧,不妨告诉你吧,这命令就是陛下吩咐的。”   宝瑟夫人被身后两个嬷嬷扭着双臂,按着头颅,脖颈向下,大肚子坠坠地发疼,披散的鬓发已经乱了,汗水顺着头发滴下,皇后说道这是陛下的命令时,宝瑟夫人一震,紧绷着顽抗的身子瞬时软了下来,心灰意冷,放弃不挣扎了。   阿桃被按在角落,双膝重重磕跪在地上,锥心的痛,可此时她管不了身上的疼痛,眼瞧着宝瑟夫人泄了求生的意志,任由人摆弄,一个嬷嬷黑着面,端着金盏盛的药水,捏住了宝瑟的下巴,将堕胎药送到了宝瑟唇边。   阿桃大叫:“宝瑟!宝瑟!你不能喝,不能喝啊!那是你的孩子,不是说想生下来吗!?你不是想当母亲的吗!”   阿桃一直在旁大吵大闹,皇后嫌她聒噪,抬了抬手,压住阿桃的嬷嬷从腰间抽出一张汗巾子 ,团成一团,直接就往阿桃嘴里塞。   生死存亡之际,阿桃不能再管什么收敛锋芒,做小伏低之类,她呲牙狠狠了一口嬷嬷的手。   嬷嬷尖叫着,吃痛缩了回去,阿桃趁着这个空档,冲宝瑟喊道:“你不能喝,孩子没了,你能活吗?你想想他,想想他啊!你不想再看到他吗?!”   阿桃说的他,是谁?   阿桃清楚,宝瑟夫人心里更清楚。   他是冒着风雪上鹫峰给她送药的人,是抬着软轿接她下山的人,是被迫承欢之后,深深望向她的人,是在宫墙下总能惊鸿一瞥的人,是只能微微点头不能靠近说话的人,是她能诱惑所有,唯独不能肖想的人,是明明在帝王怀抱里,还忍不住怀念的人。   那个人,她还是想见到的。   宝瑟的眼角渗出了泪珠,晶莹的泪珠从她雪白的面颊上滴落,我见犹怜,可逼她喝药的人哪会有怜惜,宝瑟别过脸去,那嬷嬷便掰正她的脸,宝瑟死咬住嘴唇,就是不喝,甚至在挣扎间打翻了药水。   阿桃此时被人踩在地上,伸着手想要到宝瑟那边去,可身上的人压得紧,她的指甲在地板上划出木屑,也不能前进半步。   皇后见药水撒了一地,起身扇了那嬷嬷一巴掌,骂道:“连个怀孕的女人都动不了放,废物!”   那嬷嬷低着头,对皇后低语了一句,皇后嘴角浮起笑容,颔首道:“交给你了。”而后款款走出内室。   阿桃还以为皇后暂且放过了,哪晓得紧接着几个壮硕的嬷嬷竟然拿着木杖走了进来,不由分说,朝着宝瑟的肚子狠狠敲了一下。   阿桃双目欲裂,绝望的怒吼卡在喉咙里,已然失声,浑身愤怒地颤抖,却又使不出半分力气,她身后的人感觉到阿桃的情绪,还好心地劝说:“小郡主,她是灾星,夏国就是被她蛊惑灭了,她那孩子更是天生邪种,打了便打了。何必为了这个女子得罪皇后呢。”   宝瑟何等虚弱,只敲了一下,就彻底昏厥,倒在地上,温热的鲜血从裙缓缓流出来,渐渐地浸染了她的衣裙,   阿桃不敢看眼前残忍至极的一幕,她额头抵在地板上,紧握双拳,额角爆出青筋,从心底压抑地发问:“凭什么,凭什么要把国家的衰落,怪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为什么宠爱她的时候,视她为盛世帝王的象征,而现在又说红颜祸水呢…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她哪有错,她没有错,错的是你们,是你们…”   阿桃不停地念着,念着,好似疯魔了一般,众人怕她出什么事,反正宝瑟的孩子肯定没了,便松开阿桃,悄无声息地走了。   等旁人都散尽,阿桃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不知怎么的,她已经没了力气,才刚站起来,又软着倒下去,最后,阿桃是手脚并用,爬到宝瑟身旁。   她周身都是红色,血汗交融,底衣贴出她姣好的曲线,可她脸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唯有睫毛微微颤抖,还显示着她还活着,还没有死。   皇后本来打算,在景帝那儿得一个虚名,并不主张赐死宝瑟,而只是堕胎,皇后的如意算盘是:经过长时间的投、毒,宝瑟身体极其虚弱,小产之后必然活不成。   那时候,可不能怪皇后心狠手辣了。   可皇后没想到,一个人的生命这般顽强,宝瑟没有死。   事实上,宝瑟真的快死了,她感觉孩子在体内流逝,她想做个母亲,她感觉这份希冀在慢慢远离。   她甚至都已经到了鬼门关,上了奈何桥,但她听到有人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宝瑟回过头来,看到那是在大雪纷飞的鹫峰,在铺满白雪的山道上,她为躲避被抓去侍寝的危险,跑向后山,她扑倒在狭窄的山道上,冻红了双眼,想着此生再无希望了,就在这时,一双手伸到她跟前。   那双手宽厚温暖,他将她扶起来,对她说:“你走吧,顺着这条路跑下去,可能还有活路…”   可惜,宝瑟没有顺着那条山路跑下去,她回头了,鹫峰上那个男人对她甚好,他们有过真心的曾经,如果她跑了,那个往日的帝王一定会死的。   因此,宝瑟夫人擦汗眼泪,缓缓往回走,方才扶起她的那个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待到快要回到峰顶时,宝瑟回头,对他说:“你常给我送药,送吃食,我记得你…”   那侍卫闻言,停住脚步。   风雪正劲,宝瑟的衣裙被吹起,青丝在风中飘扬,她按住乌发,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卫望着宝瑟,顿了许久,别过头去,露出发红的耳根,他说:“…我叫元禾…”   一如那时,宝瑟踏上奈何桥,往前一步就是轮回转世,彻底解脱,但她依旧没有顺着路往下走,她回头了。   她听到阿桃在耳边低低哭泣,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那张极像他的脸… 第94章 别往昔   自宝瑟夫人失了小产之后, 已经过了四五天,期间她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应该是活着, 但没有半点生气。   景帝没来看过一次,这也就罢了, 还下令褫夺了宝瑟夫人的封号位分,就是说宝瑟已经不是景帝的后妃了。   你说好笑不好笑,贪恋你美貌的时候能把人捧到天上去,当初纳宝瑟入宫时, 后妃、大臣极力劝说,都被景帝打了出去。   可现在就因为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 不必他人劝说,景帝丢的比谁都快,生怕她的晦气沾染到自己身上。   这算什么男人。   云霞阁一下子变成了冷宫,服侍的宫人少了大半,只留下两三个贴身的宫女而已。   皇后派人来请阿桃, 说可以让她去其他后妃的轩馆小住。   彼时阿桃正端着一碗药,一点一点地给宝瑟夫人喂下去,听了这话, 对地下的嬷嬷说:“不去。”而后便又转头继续。   那嬷嬷好个没脸, 带着怨气告诉皇后,皇后根本没把阿桃放在心里, 她担心的是宝瑟没有死,养好了之后会不会使什么狐媚招数,重新夺回景帝的宠爱。   要说皇后真是冤枉宝瑟夫人了,她一直将宝瑟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宝瑟夫人却压根没有争宠的心思。   更别说此次小产之后, 宝瑟夫人元气大伤,可在皇后看来,只要宝瑟还在,凭她那一张脸,就还有死灰复燃的机会,要知昨天景帝还人跟前感叹怀念宝瑟呢。   景帝是怀念二人的恩情吗?   恐怕不是,他只是爱恋那具世间最妖娆的身体罢了,他只是以征服绝世美人为傲罢了。   但皇后这根刺就是越埋越深,若宝瑟不死,她的心病祛除不了。   而阿桃在云霞阁,就是碍事,倘若不是她,那□□迫宝瑟喝下堕胎药,孩子活不了不说,母体肯定也会力虚而死。   简直一举两得。本来完美的计划都被阿桃搅和了。   “不行,不能再让那小混蛋待下去,马上给我弄出宫去。”皇后喃喃自语,当晚就到了景帝那儿将阿桃在云霞阁所作所为大肆渲染了一遍。   话里话外,指责阿桃以下犯上,违抗圣旨。   旁的不说,违抗圣旨这话景帝着实听不得,他立马想到了拒不执行命令的元禾,景帝冷笑:“果真是亲亲的两兄妹,说话做事一个调调。”   皇后成热打铁,劝说景帝,“小郡主实在太不像话,但若是惩罚她,又显得我没风度,跟小孩子置气。再者他哥哥在前线救了元皓,还是有功的,要不就让她回家去住,陛下眼不见心不烦。”   景帝沉思片刻,问起阿桃现在在哪儿,皇后道:“在云霞阁照顾宝瑟夫人呢。”   话犹未了,皇后自己便后悔了,果然,景帝闻言,轻轻叹息道:“她们两个住久了就有感情了,让阿桃再多待几天,等宝瑟好些了,再出宫去。”   景帝的话是说给皇后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毕竟是与之同床共枕的女子。   于是,皇后那几日派了不少太医去瞧宝瑟夫人,送来的补品和药膳比宝瑟怀孕时要强千百倍。在皇后的“细心”照拂之下,宝瑟确实恢复得不错,过了近两个多月好歹能下地了。   那日阿桃命小宫女做好了饭菜,送进内室时,看到宝瑟自己坐了起来,一颗心总算稍微放松了些。   阿桃坐在床边,舀起一勺白粥送到宝瑟唇边,宝瑟缓缓张嘴,细细吃了。她还是没什么血色,眼神飘忽不定,不说话,不哭不笑,整个人好似被抽离了魂魄般,只剩行尸走肉了。   阿桃瞧着,忍不住红了眼圈,她将碗放下,拉着宝瑟的手说:“明天我就得回去了,我要是走了,就没人保护你了。”   宝瑟怔怔地望着阿桃,眼中透着疑惑,她当真是美人,即便受了万般折磨,但眼睛仍旧如泉水般清亮,看得人心神荡漾。   可惜宝瑟夫人这会儿神志不清,已然听不懂话了,阿桃低头擦了擦眼睛,挤出一个笑容,对她说:“趁着夏天还没完全过去,还有花儿可以赏,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宝瑟愣愣的,眼睛一瞬也不瞬,不言不语的,阿桃无奈,只得替她穿好衣服,又怕她被风吹到,所以罩了一件披风。绕说现在是夏末,阿桃连手炉都备着,一切准备好后命人抬来轿子,两人一同乘轿往花园子里去。   云霞阁外那片莲花池早就谢了,索性眼下菊花开得艳,阿桃带着人到了赏菊亭。   那亭子四面挂着竹帘,将竹帘放下能挡住凉风,亭子放了一张紫檀木雕花的贵妃榻,此时阿桃在榻上铺上软被,四周搁了引枕,宝瑟靠起来舒服且不会受凉。   诸事妥当了,阿桃叫旁的人都退下去,只留他们二人在亭子里。   此地视野开阔,周遭的环境都能看的到,阿桃眼观六路,确定无人能偷听后,挨着宝瑟夫人坐下,与她道:“你大病初愈,我本来不应该拉你出来的,但云霞阁都是皇后的眼线,实在不方便,我只能在这里跟你说话。”   贵妃榻边放了一盆名为“瑶台玉凤”的菊花,其色乳白似玉,其形犹如芙蓉牡丹,乃是极其富贵的象征。这花本该深秋才开,夏国爱风雅,哀帝尤其观赏菊花,所以花匠们研制出了在夏末就能绽放的品种。而大金宫的不少宫匠人是夏国旧人,自然在此时就能看到极品的瑶台玉凤。   宝瑟伸出手指含笑着点了点花瓣,阿桃还在耳边轻声说:“我听说皇后已经说服了陛下,要把你送到郊外别苑去,你去了那儿,可就生死难定了。”   “你知道的吧,皇后肯定要杀了你。”   宝瑟一心摆弄那些花儿,没有回应阿桃,阿桃就像在自言自语,她继续道:“但我不能坐视不理,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在此之前,你得好好活着,知道不知道?”   宝瑟扶着一朵花,拉了拉阿桃的袖子,让她瞧过来,阿桃偏头发现宝瑟一脸天真无邪,笑得那般灿烂,如孩童牙牙学语般问阿桃:“好看吗?好看吗?”   阿桃无可奈何,苦笑着颔首,“好看,很好看。”   听了这句夸赞,宝瑟高兴地从榻上蹲下来,将一朵花儿摘下来,举高,一会比着日光,一会比在鬓边,再问阿桃:“好看吗?”   阿桃鼻子发酸,心里极不好受,宝瑟夫人自是好看的,可她确实疯了。   她这个人,已经疯了。   不等阿桃回答,宝瑟突然把手中的花儿扔了,提着裙子掠出亭子,阿桃吓了一跳,生怕她再摔着,忙跟了出去。   好在宝瑟并没有走多远,就在十来步外的花圃里,她站在那儿,盯着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花匠看了好久。   阿桃赶上前去,却见那花匠抬起头来,斗笠下飘出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比蓑衣的荩草还要多。   竟然是昏侯。   宝瑟歪着头是一派童真烂漫,昏侯定定地站着是死气沉沉。   阿桃就在二人中间,百感交集,良久,她无言地向昏侯点了点头。   昏侯仿佛这才从入定中抽离出来,拱手行了礼,沉声道:“今年瑶台菊花开得不错。”   阿桃吃惊,问道:“这菊园是昏侯在打理吗?”   昏侯谦虚道:“正是在下。”   阿桃还以为是夏国原先的旧奴在为景帝打理花园,哪晓得居然是哀帝亲自动手。   她一时语塞,心中情绪万千。   这时,宝瑟拉了拉阿桃的袖子,指着花圃其中一朵,咬着指头道:“那个好看吗?”   阿桃顺着看过去,只见那是一朵紫色的菊花,不知是什么品种,竟比其他的小巧许多,柔柔弱弱的,在风中微微摆动。   昏侯瞧见了,走过去,将那朵花摘下,远远地递给宝瑟。   宝瑟见他靠过来,害怕地缩到了阿桃身后,阿桃上前一步挡在宝瑟跟前,拦住昏侯,对他说:“给我吧。”   昏侯愣了片刻,还是双手将紫菊奉给阿桃,阿桃转头给了宝瑟。   宝瑟拿着,如同孩子得到了最甜的糖果,上一秒还瑟瑟害怕,这一秒立马笑逐颜开。   阿桃注意到只一瞬,昏侯便把眼神从宝瑟身上挪开了,阿桃对宝瑟说:“我们回去吧。”   宝瑟只顾手里的花儿,阿桃叫她走,她也就乖乖往回走了,可待到要走回亭子里的时候,宝瑟突然回头,冲着昏侯的方向挥动手臂。   昏侯再次从花圃里直起身子,只见一个美人婷婷袅袅地站在漆红的八角亭下,笑得那般开怀,一如初见时的纯洁无暇,她的声音如出谷黄莺,娇嗔清脆,她喊着道:“再见,再见了——”   昏侯一时眼热,酸意涌上鼻尖,他埋下头,不敢再看。   第二天,阿桃收拾东西出了宫,临走时她交代一个宫女,要照顾好宝瑟夫人。   那宫女还算忠心,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阿桃保不准这样共患难的婢女会不会一直护着宝瑟。   于是出宫之后,她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那家古董店。   正是薛书生的那家。   彼时古董店刚刚开张,薛书生与彭和尚坐在后院喝茶聊天,一听长宁郡王府上有人找,两人差点没把茶水喷出来。   他们真没去骚扰阿桃,谁叫阿桃是燕珩的夫人,即便被发现了秘密,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本想着相安无事,哪知阿桃倒找上门来。   不等二人拾掇好出门迎客,阿桃径直走了进来,薛书生忙不迭站起来,笑问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阿桃拿眼瞅了面前这二人,缓缓坐下,背脊笔直,神态自若,颇有做大事的架势,她道:“我来是想与你们做笔生意。”   “生意?”薛书生不解,“什么生意?”   阿桃道:“几日之后,在去东郊的路上,帮我劫个人,一个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坚持日更两个多月了,伙伴们给我留个言,来个爱的鼓励吧!谢谢又见青山的灌溉。   明天继续~ 第95章 峰回转   原本阿桃是不想惹上麻烦的, 明知道薛书生这帮人怀有异心,还来谈合作,如同与虎谋皮。但事情紧急, 她联系不上燕珩,只能想其他的办法。   在宫里住了好几月, 府中并没有受到骚扰,可见薛书生等并不是亡命之徒,这样一来,就有坐下聊一聊的可能。   但时间有限, 阿桃不可能长时间的与二人周旋,于是开门见山说了意图, 并拿出了可观的价格。   薛书生这人自阿桃一进来眼睛就开始发直,说话间不住的往她身上溜,阿桃心里多了两分底,所以特意告诉他,要劫的是个美人, 并且有三千两的酬劳。   果不其然,薛书生的眼睛更亮了。   彭和尚叉腰站在一旁,满脸横肉与眉头都挤在一起, “不行, 不能接。”   薛书生看着定金一千两,反唇相讥, “为什么不接?”   彭和尚将他拉到一旁,“你连她要劫什么人都不知道。”   “诶,那是他们的恩怨,干我何事。”薛书生说的有理有据,“干我们这行, 要事事打探清楚,难免瞻前顾后,还挣什么钱啊。再者说,知道越多,越危险,拿钱办事,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这间房并不大,两人的交谈阿桃听得清楚,其实她心里也在打鼓,她大概能猜到薛书生定是黑道中人,手里不干不净,否则不敢在上京印制反书,但并不确定他会不会接这桩生意。   她之所以想试一试,是因为话本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反正外面有送她回府的禁军十来人,足够给自己压阵,左右不亏,姑且试一试又何妨。   听着薛书生的口气,他已经心动了,但彭和尚还是摇头,道:“不行,她要是捅了什么篓子,我们怎么办,不就都暴露了。”   彭和尚真是谨记燕珩与他说的韬光养晦,伺机而动的话,直冲冲的火爆脾气比之前和缓了许多,也懂得思考了。   薛书生跺脚,他们是不便表明身份,若是阿桃知道他们是燕珩的手下,哪里需要三千两银子,按照燕珩那千里夜奔就为了见媳妇一面的劲儿,阿桃蹙一蹙眉头,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们也得去。   现下还不趁着彼此没摊牌,悄默声地大赚一笔,还等什么?!   彭和尚总觉得不安心,大手一挥,说什么都不松口,薛书生急的团团转,指着坐在一旁的阿桃,“你,你知道她是谁吗?”   这话是提醒阿桃是燕珩的夫人,阿桃听到了,以为是薛书生在提醒彭和尚她的郡主身份。   于是,她适时地从袖中拿出了一张洁白的宣纸,轻轻然放在桌上,而后扣响桌面,提醒他二人:“看看,这是什么?”   那不就是她当日从薛书生的库房中顺走的反诗。   彭和尚不等众人反应,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那宣纸扔在风炉里,瞬间就化成了灰。他叉着腰哈哈大笑,“一首诗就想威胁洒家,你还嫩点。”   一面说着,一面冲薛书生眨眨眼睛,可后者并未对他机智鼓掌,反而无可奈何地单手捂住了脸。   “怎,怎么?”   阿桃简直要笑出来,她自认不怎么聪明,但这和尚是真的傻,她笑道:“一,我说什么了,只是一张白纸而已,你激动什么?二,诗?什么诗?我倒是在上面看到了两句诗,怎么?见不得光?三,你烧的当然是假的,真的我会随身带吗?至于在哪儿,我能告诉你吗?”   说完忍不住捧腹大笑,她越过彭和尚,对薛书生道:“老板,生意做不做,不做的话,我将那宣纸交给外面的禁军,你两去衙门说理去?”   面对彭和尚,薛书生不禁要仰天长啸,怎么会有这么一根筋的猪队友。他想告诉阿桃,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相煎何太急,然则又什么都不能说。   能怎么办呢,只能哄着老板娘,薛书生叹了口气,“做,能赚钱的当然做。”   “爽快!具体的我之后告诉你,做的自然些,我相信老板的水平。”   阿桃交代完,在架子上抱了一个官窑青瓷,轻松地走出古董店,而后又接连逛了好几家店,不但给自己买了东西,还给宝瑟夫人买了补品,拿银子托人带进宫去。   来人回禀皇后,将阿桃出宫之后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挑了几件成衣几匹缎子两根人参和一个青瓷梅瓶都清清楚楚,皇后听着并无什么破绽,她终于舒心地躺在榻上,就等宝瑟出宫,她在使计在别苑悄无声息的把人弄死,两国宠妃,绝代佳人,就在世上消失了。   宝瑟出宫那日是八月二十六,因是废妃,所以出行从简,车马朴素,随行守卫不过寥寥几人。   薛书生与彭和尚拿人钱财,□□,早早就在东郊鸽子坡那儿等着了,按照阿桃的吩咐,那一块是必经之路。   远远地看着,没几个人护送,薛书生心里有些不屑,直到后来看出了车壁上景国皇室的徽记。大雨浇头,他的心也凉了。   彭和尚当然也看出来,骂道:“这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   能怎么办,来都来了,薛书生一咬牙,道:“干就完了!”   彭和尚无言半晌,出于泄愤,抬手朝身侧的山体大了一拳。结果石块松动,如滑坡般滚滚落下。   原本的计划是,他们装作山贼佯装劫道,把侍卫引开后,另一拨人把目标带走。   而碎石滚滚竟将前行的路挡住了,一时间所有人蒙了,包括薛书生,眼见着侍卫、宫人纷纷下马,全都围着那些障碍研究怎么把它们挪开。   薛书生抓住这个机会,一个人悄无声息滑下坡去,绕到马车的后面,将匕首从木板缝隙里插、进去,不一会撤下三块木板,足够成年人从内钻出来。   与宝瑟同坐一车的宫女,本接着皇后的命令,等到了别苑就用准备好的毒药,将宝瑟杀死、而宝瑟对此浑然不觉,还傻乎乎地对宫女笑。   宫女此时坐立不安,正巧马车停了,她下去查看情况,车内就只剩下宝瑟一人。   宝瑟猛见有个陌生人钻进来,非但不害怕,还瞪着眼睛好奇地瞧,薛书生卡着半个身子,抬头正对上宝瑟的一双美目,比阿桃给他的画上的还要美上十分,顿时酥了半边身。   那时他心里就一个念头:“这笔买卖他妈没白做。”   宝瑟嗫喏着想说什么,薛书生竖起指头,让她闭嘴,学着阿桃叫给他的话,照模照样对宝瑟说:“我带你去见元禾。”   宝瑟一下就笑了,跟孩子一样,点头如捣蒜,其状那般娇憨可爱,薛书生的鼻血都要流出来了,无奈此时不是犯花痴的时候,他牢记大事,争分夺秒,扶着宝瑟的身子把人从里面拖了出来。   等到薛书生与彭和尚带着人骑马奔出二里地,挡在路上的石头终于被挪开了,众人各归各位时,才发觉马车后面被掏空,而宝瑟夫人早就不见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连什么人做的都不知道。   薛书生和彭和尚一路狂奔,当然不是带人进城,而是去了阿桃在郊外的宅子。皇亲国戚在城外都有一两处庄子,阿桃与元禾还算是小的。   小虽小,但足够藏一个人。夜幕降临,阿桃在庄子后山的一座茅草屋下转了百十来圈,还没等到人来,自是焦急非常。   好在宝瑟没有让她等太晚,再一次远眺上山路时,阿桃看到了两个男子牵着一匹马,马上驮着一个纤瘦的女子,女子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盖着蓑衣。   阿桃兴奋激动地叫出来,冲到跟前一瞧,真是宝瑟。宝瑟瞧见阿桃,亦是兴奋,她扶着阿桃的手下马,摇着她的手问:“元禾呢,在哪里呢?”   元禾自然还在外打仗,哪能回上京,可如若不是这么说,宝瑟吵闹起来,怕很是难办。所以阿桃便叫薛书生说了上面那句话。   这对宝瑟来说,着实奏效,乖乖地就跟来了,毫不费力。   阿桃哄着宝瑟进屋,“元禾出去办事了,过两天就回来。”   宝瑟对阿桃那张脸很有好感,谁叫元氏两兄妹长得这般相像呢,所以阿桃说什么,她都听,说什么,她都信。   是以,宝瑟温顺极了,笑盈盈地进了屋,阿桃转身把房门关上,将薛书生与彭和尚带到院中的马厩下,抱拳行礼,道:“多谢!”   薛书生哎哟一声,心道这郡主哪里学来的江湖做派,想虽如是想,但手上还是忙忙还礼,道:“郡主客气了!”   阿桃道:“不是客气,还得跟二位说声对不住,她的身份,想必二位猜到了吧。”   彭和尚听了冷哼一声,双手拢在袖中,哼哼唧唧:“不是皇帝的妃子,就是亲王的侧室,总归不是什么好鸟!”   阿桃笑了,又说了个对不住,“实在抱歉,她的身份,我不能透露再多了。不过二位都是极其讲规矩的人,拿了钱定能办成事,我没看错你们。”   说着阿桃从袖中拿出两张银票,交给薛书生,后者还想佯装推辞一把,阿桃将钱塞进他手里,道:“你拿着吧,我不希望这地方被其他人知道。”   这明显是封口费啊。   “行吧,”薛书生笑眯眯地把钱收了,对阿桃说:“我有个问题,看样子那小女子是要被送去皇家别院的。怎么不等到人到地方了,再悄无声息的偷出来?”   景国东郊的皇家别苑确实破败,且守卫不严,从里面偷一个人,不是难事。但阿桃有在交叠考虑,一来她不确定皇后什么时候下手,宝瑟等不起,阿桃赌不起,但起码在路上人肯定得活着,众目睽睽下活着进入别苑,这样对于皇后来说,戏才做足了。   二来…   阿桃笑了,她说:“我不认为,你们敢闯景国的皇家别苑…”   一听这话,彭和尚不愿意了,他撸起袖子,“嘿!别说元氏狗贼的别苑了,就是大金宫洒家也敢杀进去,你信不信!”   薛书生:“……”   他很想对彭和尚说,你是仗着已经被人知晓秘密了,索性装也不装,彻底破罐破摔了是吧?   彭和尚越是想谨言慎行,越是语出惊人,阿桃暗地里苦笑,装作没听到,对二人道:“二位请回吧。”   彭和尚懊恼地挠挠脑袋,闷头往回走,薛书生落后几步,眼睛还望屋里瞟,阿桃挡住他的视线,告诫他:“里面这位,可是名花有主了。”   薛书生心里明镜似的,他正色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能为美人效劳,那是我的荣幸。”   而后潇洒转身,口内哼着轻快小调,跟随彭和尚下山,没走出几步,薛书生回头道:“郡主,看在钱的份上,我好意提醒你一句。”   阿桃微愣,道:“请讲。”   薛书生眯起眼睛,仿佛一只老狐狸般,他对阿桃道:“何必再给我们封口费,过了今晚,你将那美人换个地方,谁人知道?如此,是不是节省了一笔钱啊。”   阿桃哑然失语,薛书生饶有兴致地打量她那懵了的模样,扬起手中的银票,大笑着渐行渐远。而阿桃呆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只叹自己还是太年轻,姜还是老的辣啊。 第96章 闻噩耗   宝瑟夫人丢了的事, 在宫里掀起不小的风浪,景帝为此大发雷霆,将几个护送的侍卫和宫女贬至边关, 还掉了几滴眼泪,皇后那儿倒是没有什么动静, 阿桃为了装样子,托人进出宫廷好几次打探消息,最终不了了之。   又过了十来天,秋风渐紧, 某日傍晚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让阿桃即刻进宫去, 询问有什么事。来传话的宦官只催促道:“小郡主就快些准备吧,旁的杂家不知。”   阿桃命人带那官宦去喝杯热茶,小心伺候着,她一面往内室走,一面心里突突直跳, 盘算着是宝瑟夫人的事发酵了,还是燕珩出了什么问题,又或是哥哥在前线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日子战事愈酣, 景国节节败退, 连阿桃都打听到消息了,她给燕珩写了多少封信全部都石沉大海, 没有回应,更别说行军在外的元禾了,简直杳无音信。   阿桃一边换衣裳,一边凝眉思索,婢女在漆金匣子里挑选耳环, 阿桃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云鬓密密,钗环精致,但凡进宫觐见,总要细心装饰,方显对圣上的崇敬之心。   可此时哪还有心情梳妆打扮,手指随便在里面找了一对珍珠坠子带了上去,匆匆朝镜子里瞄了一眼,便起身往外走,过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幸好有女婢扶着。   女婢提醒她小心,阿桃扶着门框,使劲眨了眨眼睛,勉强定住了神,出了门上车往大金宫而去。   阿桃的宅邸离皇城并不远,平日两刻钟就能到宫门,可今儿不知道怎么了,明明车夫扬鞭疾行,可阿桃还觉得慢,不停地催促。   车夫不由地苦笑,“小郡主,这马儿总不能飞啊。”   阿桃刚要说什么,只听天空一声巨响。   “奇了。”那车夫小声嘟囔,往年这时候哪还会下雨啊,就等着过两月下雪了。   阿桃没搭腔,方才那一声闷雷仿佛一棒重鼓,狠狠捶在她的心上,激得人心惊肉跳,喘不上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蔓延。   终于,马车到了宫门外,阿桃递了令牌,守卫城门的侍卫一一查验了,阿桃在车里待不住,便下来在旁等着。   就在这时,她远远地瞧着一个年轻男子朝这边跑过来。不一会儿,那人已经来到阿桃跟前,抱拳行礼。   虽未穿铠甲,但行得是军礼,那人道:“小郡主,还记得我?那时是我为您站岗的。”   阿桃眯着眼细想,过了半晌,才记起那时她在军营里,元皓嫌弃他营地里到处都是血气方刚的臭男人,阿桃身为女子多有不便之处,于是找了只有一个十四岁上下小兵供她差遣。   “还记得,你叫多吉。”阿桃冲他笑了笑。   多吉没想到这位美丽的郡主还记得自己,圆圆的脸颊热了起来,好在他面黑看不出来,但马上又回想起来这儿的目的,他环顾四周,低声道:“郡主请借一步说话。”   此时,守城门的侍卫刚好检查完了令牌,宫外车马不能进入,需要乘坐宫内行走的轿撵才行。一名侯在此地的宦官提醒阿桃,“郡主,轿撵还得等一会儿。”   阿桃见多吉有话要说,便道:“没事,议事厅离这里不远,我走着去就好。”   于是,抬脚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待走出十几步她问多吉,“怎么样,可以说了吧。”   多吉甚是小心,又观察了一番,才道:“出事了。”   阿桃停住脚步,瞪大了眼睛,多吉被她的美目瞪得退后两步,手一抬,示意她继续走,不要停。   “什么事?”阿桃声音开始发抖。   “果毅将军与九殿下兵分两路,预备夹击沈虞的部队,果毅将军向东,往归德府去,九殿下往西,往许州府去,哪晓得这两路都大败,那群夏兵的意志力太顽强了,怎么打都打不死…”   多吉光顾着自己说,再看身旁哪还有阿桃的影子,回头去瞧,她愣愣地定在不远处,低着头揪着手绢。   多吉赶上去,唤了声:“郡主…”   阿桃回过神,扬起脸来,秋水剪瞳,泪意缭绕,多吉一时呆住了,竟觉得她比去年还要美上几分。   若水去年冬天的阿桃还有些孩子气,眼前的阿桃多了几分女人味了,那眼泪欲落未落的样子比画上的仙女还要美。   当多吉被佳人美貌迷住的时候,阿桃及时出声叫醒了他,阿桃问:“他还活着吗?”   多吉反应了一会儿,一时不知她问的是元皓还是元禾。   他瑟瑟道:“九殿下受了伤,但还是回来了,现在在…”   “我没问他!”阿桃着急地抢白,“我问我的哥哥,元禾,他怎么样了。”   这…多吉紧张了起来,这就是他要提前来找阿桃的原因。   说到元禾,多吉迟疑了。   阿桃此时何其敏感,她知道不好了,深吸一口气,指着议事厅的方向问:“陛下召我来,就为了这事,是不是?”   多吉点了点头,阿桃不再管他,提着裙子快步奔去,可在议事厅门外,阿桃被拦了下来。   拦住她的是从内厅走出来刘利,他淡淡扫了阿桃一眼,还算客气地道:“郡主,陛下有令,您就在这里等候。”   阿桃知道这阉人是景帝身边的红人,便是心急如焚,但也还是压着脾气,嗯了一声。刘利将人引至偏室等候。   偏室在大厅之侧,宫女先后上了茶水和点心,阿桃哪里有心情吃着东西,她来回踱步,时不时往游廊另一头的庭室望去。   夜晚降临,房中点了灯,廊下挂起灯笼,内里的谈话还未结束,阿桃有些等不及,她一咬牙正欲闯进去,此时房门从内打开,以完颜泰为首的几个大臣鱼贯而出,一边交谈一边匆匆往外走。   阿桃忙闪进室内,遮住自己的身子,而耳朵却放得灵光,将他们说的话全都听了去。   一人道:“完了,归德府和许州府一丢,东都要危险了。”   那人话音刚落,只听几人接连嘘了好几声,压着嗓子:“不要命了,不怕陛下听见?谁能料到那群夏兵这么悍勇,居然真能一路打上来呢?”   “九殿下不是号称有铁浮屠吗,现在都成泥菩萨了,听说战场上投降逃跑的比死的还多。夏兵是只要不死就一直打下去,我们倒好,稍微势弱就想着跑,一下子阵型就乱了。就这坏传统,再多的兵又什么用,一片散沙!”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阿桃隐在窗后看那几个大臣站在院门处,说到这里都默不作声了。   一会儿,才有人接着道:“要我看,还是主帅用兵有问题,九殿下…”   说话那人瞅了瞅四周,阿桃躲闪一下,靠在墙上,这侧室架构横长,阿桃走到房间另一侧,耳内还是将悄悄话听得清楚。   “要我看,殿下还是年轻啊,太轻敌了…”   此话说完,有人问完颜泰:“大将军,你怎么看?”   完颜泰从方才没说话,众人知道元皓一直是在他手下学行军打仗的,此次跌了这么大跟头,完颜泰脸上无光,定然不好回答,便有人道:“诶,不说了,快走吧。”   哪想到完颜泰缓缓开口,“若是没有将兵力分开两路,集中力量专守许州,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只可惜…”   可惜元皓就是太自信了。   众人静了须臾,是对完颜泰分析的认同,而后不知是谁轻声道了句:“……幸好长宁郡王死了,这个迎战不利的罪名给他背一背,也能给陛下挽回些颜面了…”   阿桃听到这里,几乎魂魄四散,至于多吉何时进来请她去厅上,而自己是怎么走过去,阿桃全然忘记了。   她好似提线木偶般,只有皮囊,失了神志。   景帝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忽远忽近地,阿桃能接受到的不过寥寥几句,譬如:“守城不力…抗旨不遵…理应当诛…”之类的。   阿桃恍恍惚惚的,景帝说完了话,她都没什么反应,他皱了皱眉,提高了声音喝道:“元桃,你在想什么!”   阿桃触电般惊醒,惊觉已经整个人跪坐在了地上,她茫然四顾,看到了坐在一旁的元皓。   元皓受了伤,胸口与右手臂都包着纱布,脸上淤青未退,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阿桃如离魂般地飘进来,软趴趴地低着头听景帝训话,回想起最后与元禾分别时的场景。   元禾那时劝他,手中兵力不足以兵分两路了,不如退守许州,一来许州靠近西北,若有不测,能及时返回景国地界,进退有度,而归德府靠近鲁地,反景势力猖獗,若是沈虞与当地绿林联合起来,真会陷入泥潭,难以自拔。   可元皓那时候手里还有一万铁浮屠,他急着翻盘,不顾元禾劝告,坚持己见。元禾无奈,打算身先士卒前往归德府。   元皓那时候并不同意,他向来勇敢,绝不会做叫人冲锋陷阵,自己在后享福的事。   元禾笑对元皓说:“就当殿下成全我,让我多立些功,这样阿桃在上京能过得更好些。”   为了阿桃能过的更好些…   元禾的话还在耳边,此时,元皓看着背脊软塌,浑身无力的阿桃,心想多吉应该告诉她了,她已经知道元禾战死的事了。   想到这里,元皓身上的伤一阵阵发痛,他捏着眉心,合上了眼睛,再睁眼时,阿桃猝不及防地望了过来。   她那双眼睛里满是泪水,欲坠未坠,亮晶晶地,微红的鼻尖和雪白的面颊,烛火下整个人周身包围着盈盈流动的光晕,有种极其脆弱的易碎感,让人好不心疼。   元皓与阿桃对望,一时竟怔住了,饶是知晓阿桃越大越标志,赛过他府上任何一个妾室,这会儿还是大动心神。   可神思晃动的同时,元皓又自惊为何要拿妹妹跟妾室相比,毕竟妻妾是女人,若他们哭了,是可以搂在怀里哄一哄的。   可妹妹不是女人,不能搂在怀里,更不能柔声细语的哄一哄,若这样做,就是犯了大错了。   元皓时常选择对阿桃冷言冷语,最好能吵起来,如此才会显得自己不会很奇怪。   元皓思绪万千,极度混乱,阿桃那一眼在他那儿似乎渡过了很久,可在阿桃看来,她不过匆匆一瞥。   “我…我方才没听清陛下的话。”阿桃轻声地说。   景帝抬了抬手,刘利上前,双手举着一个托盘,其上放着个黑漆木盒,他将木盒放到了阿桃跟前,阿桃看着看着,只觉呼吸困哪,睫毛颤动,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條地掉落。   元皓不忍看,别过头去。   “这…这是什么?”阿桃明知故问。   “尸体被马蹄踏碎了,不成样子,这是他的衣冠。”景帝说话冰冷地残忍。   阿桃摇摇头,颤抖地说:“这不是他,这不是他…”   她求助似的望着元皓,手上比划着:“你知道的,我的哥哥,他,他和我长得很像,比我一个头,很瘦,但很有力气,骑马射箭武艺样样都好,每回走在路上都有女子给他扔花,走一条街能收一笸箩。黑水河所有的姑娘都想嫁给他,没有人不喜欢他,他…”   阿桃想要忍住泪水,但眼泪不听话,止不住地流下来,她近乎自言自语地哭诉:“他不可能…不能…变成这个小盒子…我还不懂事,我还需要他照顾…”   说着说着,阿桃抬手捂住了脸,呜咽痛哭:“…我很想他,我需要他...我不能没有家…”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真的好惨。   我...我下本再写虐文,我就自鲨。 第97章 雷霆怒   阿桃颗颗眼泪都滴在元皓的心上, 惹得他心尖如同被人揪住一般发疼发软,他很想走过去安慰阿桃,可上位坐着景帝, 他脚下就如灌了铅,连从椅子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阿桃拒绝触碰那个木盒, 她无法接受元禾已经死去的事实,哭得痛不欲生,几乎要晕死过去,这痛失亲人的场景看得景帝一阵心烦, 他开口道:“他虽有罪,但好歹姓元, 我准许他入土为安,快拿着它走吧。”   景帝下了逐客令,一场生死交接,就这么轻描淡写,随随便便。   阿桃埋首跪在地上, 肩头微微抖动,刘利下来催促她离开,可阿桃就这么默默跪在原地, 良久不动窝, 不吭声。   刘利为难地看向景帝,后者道:“元桃, 你哥哥犯了大罪,我保留你的郡主之位,已是天大的恩典,这里还有军国大事要商议,还不快退下, 疯疯癫癫得给谁看!”   元皓听出景帝已经很是不满,唯恐阿桃的倔脾气上来,触怒天颜,便悄声对阿桃道:“快走,有什么话,出去我跟你说。”   可阿桃沉浸其中,所有人的话置若罔闻,刘利再三催促,阿桃才开口问道:“所以,陛下是已经给哥哥定罪了吗?”   景帝的面目隔在宽大的书桌之后,看不清楚,阿桃慢慢地将背脊挺直,道:“可他已经死了…”   “阿桃。”元皓短促地唤了一声,希望她不要犯傻。   阿桃像是全然听不见元皓的提醒,眼睛仍盯着景帝,带着哭腔重复说:“可他已经死了,陛下还想要他负罪背锅吗?”   景帝面色一凛,骂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阿桃擦了擦眼睛,对着景帝一字一句地说:“我说,陛下战败了,想找个替罪羊堵住那么多人的嘴,于是想到了我哥哥是不是?反正他已经死了,他不能为自己辩驳了,所有的脏水都可以泼在他身上,对吗?!”   景帝大为吃惊,他知道此次战事节节败退,很多人心里对他这个皇帝都颇有不满,可没人敢当面说出来。   没想到地下那个不起眼的小女子,居然毫不畏惧地说了出来。   景帝向来自大,不然也不会举全国之力,宁愿将未训练好的新兵派出去,也不愿输给临安朝廷的北伐军。   阿桃戳破景帝的心思,他是又气又恼,而更让人诧异的是,阿桃说着话慢慢地站了起来,不等景帝呵斥,她转身指着元皓,高声问道:“那他该定什么罪!”   元皓毫无防备地被阿桃点出来,咯噔一下,辩驳的话在口中,然他自认心里有愧,说不出半句,非但没有辩解,反而低下头去。   阿桃见元皓眼神躲闪,心里再次凉了几分,她冷笑道:“前去打仗的人那么多,他们身份职位比我哥哥高多了,他们是怎么定罪的呢。”   景帝咬紧牙关,只听阿桃最后上前一步,指向自己,“陛下穷兵黩武,又该定什么罪呢。”   元皓听了这话,不由地站起来,大喝道:“阿桃,你疯了!?怎么能对陛下无礼,还不跪下请罪!”   他走到阿桃跟前,拿那支没有受伤的手摁住她,逼着阿桃下跪,另一边对怒气大盛的景帝解释,“父皇,阿桃只是突闻噩耗,言语失常,她不是故意…”   “我?!”阿桃指着自己,如同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言语失常!?”   阿桃挣扎着跳开元皓的掌控,凄惨一笑,“怎么,我说错了?穷兵黩武不是你教我的吗?”   元皓小心去瞧景帝,景帝如刀一般的眼神割在元皓的肉上,元皓浑身冰冷,语塞半晌,才哑声道:“父,父皇,我并没有诋毁过父皇,请您相信我。”   阿桃哈哈笑了,抱着肚子笑得癫狂,真像是疯了,景帝被她气得捏碎了手中的茶碗,瓷片割破手心,有血留下来,刘利见了,大叫:不好,快传太医。   一时间宫人进进出出忙做一团,元皓趁乱拉着阿桃道:“别发疯了,快退下吧,我的错出去后你想怎么着都可以。”   阿桃此时悲痛交加,早就失去了理智,哥哥都死了,家都没有了,哪还能冷静下来,哪还能去权衡利弊,哪还能做小伏低,她一把推开元皓,大叫道:“我不走!”   元皓被她推得一愣,再看阿桃,她仍是泪光盈盈,可语气异常坚定,她道:“你怎么赔?!你现在就跟皇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的错你自己认下来,不用别人担着!”   这是为难元皓了,他虽明面上是景帝最喜欢的小儿子,景帝很是看重他,论功行赏元皓都是头一份。   可只有元皓知道,母妃早逝,他只能顺从父皇的意思,尽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才能在吃人的后宫生存下来,才不会埋没在一群兄弟中,不用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   对于元皓来说,维护景帝的威严,拥护景帝的决定是他赖以生存的法则。   此刻,面对战事大败,景帝要找个人来治罪,元皓是他儿子,景帝不可能承认自己的儿子无能。而其他同去的公侯多半有家族部落支持,景帝亦是不能动。是以,已经死了的元禾是最好的选择。   景帝这个决定为的是什么,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所以方才议事提出来时,没有人反对。   其中,包括元皓。   事实如此,元皓在这里,懦弱了一把。   所以,面对阿桃的质问,他说不出话来,只得握紧双拳,立在原地。   元皓的反应落在阿桃眼里,她踉跄着退后,颓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敢,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   元皓如鲠在喉,他想告诉阿桃,他得到的一切都来之不易,他不想失去,他是有理由的。   可阿桃压根不听他说,她自嘲一笑:“是啊,皇帝说的对,没有皇帝的恩典,我们兄妹怎么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呢,我们该为皇帝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可以远嫁别国,可以上阵杀敌,就连死,落叶归根,也是恩赐。”   景帝听了阿桃的话,一把推开为其包扎的宫人,厉声骂着阿桃:“疯子!真是疯了,我本还念着你是宗族,保留郡主名号,保留你的荣华富贵!现在看,这个郡主你也别当了!你不是闹着要和离回家吗?!好,我成全你,我这就下旨,将你贬为庶人!那些府宅、庄园、田产、金银钱财全部都收回来,你将一无所有!一文不值!”   元皓眼见景帝说完这通话,阿桃涨红了脸颊,胸口起伏不平,身子摇摇欲坠,他担忧地上前两步,万万没想到,阿桃一抬手,竟负气将头上的金钗拔了下来,用力地掷在地上。   “还给你!”   一时间青丝如飞瀑倾泻而下,阿桃透出惊人的壮丽凄美,在场人无不叹息,阿桃真得苍天眷顾,生了一副绝好的皮囊,一个尊贵的姓氏,若她懂得钻营经营,懂得巴结奉承,懂得睁只眼闭只眼,即便在乱世,她也必将活得很好。   可惜,阿桃偏不是这样的人。   景帝双目欲裂,几乎要捏碎龙椅的扶手,而此时的阿桃摸上耳朵,大力一扯,生生将珍珠耳坠扯下来,掷在地上。   “还给你!”   院外风雨大作,屋内美人青丝飞扬,脸颊鲜红,如桃花染血,那般决绝。   接下来阿桃将手镯,项链一一都扔在地上,恨道:“这些东西,我本来就不想要!而你,涂炭生灵,残忍嗜血,玩弄权术,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害了多少身边的人!每一次觐见跪拜,每一次三呼万岁,每一次说你我同宗,我都感到浑身不适,我都觉得恶心!你现在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别高兴得太早,我替你记着!替你数着!我倒要看看!看你死后,究竟能下第几层地狱!”   话音刚落,阿桃将象征皇族身份的宫制外袍一并扒下,掷地有声地告诉景帝:   “不用将我逐出宗族,我也要离了你这个暴君!此时此刻,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不再姓元!”   在场所有人全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景帝气得浑身乱颤,一把掀翻书案,喝骂:“禁军呢!都给我进来!把这贱人的给我绑了!”   话音刚落,十来个士兵冲了进来将阿桃摁在地上,这些人可不像元皓,元皓好歹带着怜惜,阿桃能推得动他,这是实打实的力气,阿桃被嵌住半点挣脱不得。   元皓此时顾不得其他,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人救下来,不然阿桃今日非得把自己作死。   可他刚抬起手,说了两个字,却被景帝无情打断。   “闭嘴!”景帝怒吼,“如果你不想从此卸了军权,滚去冷宫待着,就给我闭嘴!”   侍卫请命如何处置阿桃,景帝怒不可解,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杖刑!五十棍!不,一百棍!不,给我活活打死!!!”   侍卫得令,把人拖到院子里,此时院子里已经摆好了条凳,两人拿着胳膊粗细的木棍。   阿桃从地上被拎起来,猛地被人拖进瓢泼大雨中,当下身心俱寒,只感觉自己如物品般被人摆弄着,绑在条凳上。   不等她反应,下一刻,木棍砰地一声狠狠打下,击在她臀上两寸的地方。 第98章 君心怜   元皓眼睁睁地看着阿桃的头一下一下的昂起来, 眼睛紧闭,面无血色,那是她在哭喊, 无奈阿桃口内塞了布团,所以她就算惨叫, 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可就算元皓听不到,他却能感觉到,他能感觉到那板子打在阿桃身上,她该会多疼, 别说五十下,就算二十下, 她就会没命的。   元皓此时天人交战,景帝斜眼瞧着他,道:“你对她倒挺好,你有那么多姊妹,怎么不见你为她们挺身而出。”   元皓没有答话, 只是紧握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景帝欣赏雨中的惨景, 满意地笑了, 道:“她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能让她活, 也能让她死。这就是惹怒我、忤逆我下场,皓儿,你明白了吗?”   元皓抬起脸,景帝与之对视,再次问:“明白了吗?”   元皓艰难地吞咽一口, 转头看了眼阿桃,七八板子下去,她已经趴在条凳上,动弹不得了。   下一刻,元皓做出了个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举动。   他冲进雨里,将阿桃抱在怀里,以背迎着打下来的木板。   “唔!”   重重的一板子,打得元皓吃痛闷哼出来。   饶是他受伤了,身子骨肯定还是比阿桃受用的,连他都吃不消禁军的杖刑,一个弱女子怎么禁得住,想到这里,元皓又将阿桃抱紧了两分。   阿桃还未完全晕过去,她感觉到有人护着自己,轻哼了两声,元皓低声道:“行了,别逞强了,有我在呢…”   怀中的人本来紧张地全身紧绷,因为有人保护,下意识地软了下来,孱弱地如一只被狂风暴雨摧残的蝴蝶,而她因为疼痛而微微打颤的身子,就如轻轻振动的翅膀,大大的激发元皓了怜惜之心,愧疚之心,反叛之心。   这是什么感觉,元皓说不清道不明,种种归一,都是他这颗心。   一时间元皓情潮涌动,他微微偏头,擦过她的耳廓,气息灼热,难以自抑。   然而,阿桃已然晕了过去。   元皓出现得突然,侍卫一下子没收住,使全力打了拿一下,可这会并不敢了,站在当地等皇帝命令。   隔着重重雨帘,看不清景帝的表情,须臾,只听他喝道:“继续打!打满五十杖为止!”说罢拂袖而去。   世间嘈杂而又安静,唯听得大雨哗哗落下,而雨中,元皓抱着阿桃默默承受着接下来的刑罚。   #   在阿桃遭受失去亲人的痛苦时,燕珩并不在东都城,他听闻归德城破,景国军队死伤大半,果毅将军元禾阵亡的消息,第一时间亲自带队潜入了城中。   此时沈虞已经接到消息,在城东南角一家酒馆后院,与燕珩接头,两人自去岁匆匆一面,已经整整一年未见了。   上次见他还是反贼,此刻沈虞带着北伐军,即将进入京畿之地,再有两月,新春之前必能拿下国朝首都,想到这里沈虞激动,抱住燕珩的手竟有些发抖。   燕珩推开沈虞,仔细端详,见他带军一路北上,拼杀至此,整个人黑了一圈瘦了一圈,两个眼睛却红红的,他取笑道:“你别又哭鼻子啊。”   沈虞有个坏毛病,就是情绪激动的时候容易掉眼泪,因为这个小时候不知被燕珩嘲笑了多少回。   其实沈虞于武功的天赋上比不上父兄,但就是为了治自己这个爱哭的毛病,沈虞逼着自己努力习武,想要变成男子汉。   虽然资质一般,但天道酬勤,几年之后,东都谁人都知沈小将军,一杆银雪长、枪耍得虎虎生威,无人能敌。   哪晓得现在大了,武艺更加超凡,可爱红眼睛的毛病还是没有改。   沈虞揉揉眼睛,叉腰道:“我哪里哭了,你别乱说。”   燕珩淡笑着望着沈虞,此前见他,他满身颓唐,但现在沈虞身上又找回了意气风发的影子,望着望着,沈虞身影变得模糊,燕珩的笑容僵在唇边,低下头使劲按压额角。   沈虞瞧在眼里,拉着燕珩坐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燕珩顿了顿,扬起脸来道:“没事,你快打过来了,我不得日夜调兵备战吗?”   “那也不能不顾身子,你这个身板,再劳累下去,我怕撑不到我到东都来啊。”   沈虞本是玩笑话,燕珩听得觉得心酸,他的眼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时常酸痛流泪,不能视物,太医说是因为当时受伤,伤到了脑袋,可能连累了眼睛。   一开始只是偶尔眼花,可最近病发的越来越频繁,在来的路上他突然失明,险些掉下马去,幸好茂竹在侧,及时扶了一把,才捡回一条命。   眼下时间紧张,燕珩不能将光阴浪费在自己的身上,他拿出一张舆图交给沈虞,道:“京畿之地的军事防备要点,都在这上面。”   沈虞接过来,感觉一张薄薄的宣纸却又千斤重,他一时哽咽,对燕珩道:“平思…你等我,等我攻下东都,我们两还能实现当初的约定。”   沈虞没出息地又红了眼睛,他问燕珩,“平思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   燕珩道:“当然记得,我学文,你习武,我们一同保家卫国,若有机会,我们要完成太\\祖遗志,收复燕云十六州。”   沈虞重重点头,他将那张舆图按在心口,难掩激动,他道:“我觉得,这天不会遥远。平思,到那时候,我们还在一起。这样的话,我的父兄,你的母亲,还有慧颖,还有很多人,他们都不会白死…”   燕珩握住沈虞的手,两人静默了许久。   茂竹不愿意打断两人短暂的相聚,但城中还有余孽未清。若是被人发现燕珩与沈虞接头,那就糟了。   于是,茂竹掐着时间,走到燕珩身后,提醒他:“陛下,该走了。”   沈虞先反应过来,他道:“对,你不能多待,等我进了东都,害怕没有机会叙旧?”   燕珩起身,酒馆后门已经清理完毕,马车停在门口,只等他走上去。燕珩犹豫半日,还是开口,对沈虞道:“我之前拜托你的事。”   之前,燕珩告诉沈虞,景国的果毅将军元禾是他夫人的兄长,希望他在战场上手下留情。   这战场之上,生死有命,刀剑无眼,这要求委实难为人,但沈虞还是答应了下来,这会燕珩一说,沈虞便懂了。   沈虞道:“宋州城破的时候,景帝曾下令屠城,是他拒不执行命令,放过了城中百姓,是条汉子。归德城破后,我派人查检人口,发现元禾战死,但是不见完整尸首。”   燕珩之所以追问,是因为前世元禾并不是死在战场上,今生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再加上他提前做了准备,沈虞对战元禾时交代下去要抓活的,按道理元禾应该还活着才对。   沈虞此时说不见完整尸首,燕珩便觉得有希望,他道:“我想再请你…”   “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沈虞道:“城破之时有好几队散兵逃了出去,我的人还在继续追击,说不定有好消息!”   燕珩就是这个意思,他拍拍沈虞的肩,半日沉声道:“我走了。”   残月孤灯下,沈虞目送燕珩离开,他手握那张舆图,心中满怀光明的希望,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回到东都了。   #   燕珩自那次差点摔下马背后,茂竹便不敢然他骑马,找了一辆马车载着他,脚不沾地地往东都赶,哪晓得在半路上,竟遇上了彭和尚。   彭和尚风尘仆仆,对燕珩道:“状元郎,不好了!那长宁郡王被景国皇帝按了七八条罪名,夺了爵位,抄了家!”   燕珩浑身一滞,忙问起阿桃的情况,彭和尚跌足道:“她被贬为庶人,被景帝狠狠打个半死,丢进浣衣局了。”   燕珩闻言,只觉心血翻涌,额角突突直跳,眼前忽地一片黑暗,茂竹跳下马来,奔到他身旁,从腰间取出一粒丸药,塞进燕珩的嘴巴里。   良久,那症状才慢慢消失,光线重新回到燕珩的眼睛里,他颤抖的手扶着茂竹,踉跄地从马车上下来,口内道:“给我换马,我要去上京!”   茂竹不肯,“不行,陛下,你的病还没好,不能骑马。二来战事在前,你要是离开东都,景帝怪罪下来…”   “景帝!景帝!别给我提这个老贼!”燕珩怒骂道:“早晚有一日,我要将这老贼碎尸万段!才能消我心头之恨!给我马!”   众人甚少见过燕珩如此失态,在他们眼中,燕珩沉稳内敛,胸有成竹,即便泰山崩于前,也能不动神色。   可这时的燕珩可以用怒气滔天来形容,让旁人不敢多说半句。   茂竹噤声,停了须臾,默不作声地牵过一匹马,将缰绳递给燕珩。   夜晚中,燕珩的眼睛真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几乎是摸索着茂竹的手,才能顺利接过缰绳。   茂竹抿了抿唇,还是妥协了,他沉声道:“陛下,我在一旁给你开路,你听着声音往前。”   燕珩点头,随后一行人重新整装,马不停蹄往上京而去。   #   阿桃自从在雨中受罚之后,病得一塌糊涂,总是做梦。   梦里多数是小时候跟哥哥玩玩闹闹,并无什么大事,都是日常的琐碎记忆。   除了元禾,便是燕珩了,阿桃梦到燕珩带人将元禾杀了,她在旁边哭,可燕珩还是不停手,在元禾身上捅了七八个窟窿。   梦境一变,燕珩被推着上了绞刑架,罪名是里通卖国,梦中燕珩蓬头垢面,双眼赤红,洒脱大笑着质问他卖了哪个国。   类似的场景走马灯似的在阿桃的脑中上演,看得她心累不已,期间偶有醒来,都是在潮湿阴冷的房间里,可后面几次喂药时,她找回些神志,发现自己在一间干净的房中,被子温暖,药水也不再腥臭发酸了。   最近一次,阿桃梦见燕珩的底细被翻出来,被景帝的人押着往刑场去,阿桃哭着在后面追,一面叫着:“不要走,不要走…”   她手上一抓,竟真的抓到一个人,阿桃猛地睁眼,思绪还沉浸在梦中,未等看清眼前的人,阿桃本能地从床坐起来,扑进那人的怀里,不由分说地抱着他的腰身,低低地求:“不要走,好不好,不要丢下我了…”   元皓背脊一僵,喉结上下滚动,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将人推开,捏着她的肩膀晃了晃,“看清了我是谁,别没大没小的!” 第99章 对不起   阿桃有气无力, 歪斜斜地瞧清了元皓的脸,她闭上眼,倒在了床上。   元皓顿了顿, 开口道:“我命人将元禾的衣冠下葬了…”   阿桃闻言,身体不自觉地颤抖, 她翻身辗转,偏向墙内,背对着元皓。   元皓静默了许久,将药水搁在床前的小几上, 使劲搡了一把阿桃。   阿桃不动,元皓又搡了一把, 三五次后,阿桃终于忍不住,转头瞪着元皓。   元皓指着小几上的瓷碗,“喝药,别死我这里。”   阿桃不吭声, 元皓抬手佯装要打她,她只得坐起来,自己拿起那碗药。   可怜阿桃不仅遭了杖刑, 还在滂沱大雨中受了凉, 现下浑身烧得如火炭一般,双手去捧瓷碗, 还是捧不住,眼见药水要泼在被子上。   元皓啧了一声,嘴里埋怨“真没用。”可手上却接过瓷碗,用汤勺舀起来,将药汤送到阿桃唇边。   阿桃冷冷地盯着他, 不张嘴。   元皓:“怎么?之前求着我喂你,现在甩脸子?”   他说的是之前在军营里,阿桃故意整人,装病让他侍奉。   但那时对于阿桃而言,元皓只是不招人喜欢而已。   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更多隔阂。   阿桃看着那药水,默默无语,元皓皱眉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磨磨唧唧地做什么?你要打我骂我怨我,不得养好身子?”   阿桃被他骂的抬不起头,闷闷地咬住汤勺,勉强喝下一勺。   元哈笑了,“这就对了!来,张嘴!再喝一点。”   就这么半凶半哄,阿桃将一碗药都喝了下去,身子暖和了不少,慢慢地精神也回来了,便觉得两层被子太厚重,压得人不舒服。   元皓不许她掀开,指着她的鼻尖说:“大夫说了,捂出汗来才会好的快。”   于是,阿桃就如同一颗粽子,被包的里三层外三层,只留脑袋露出来。   元皓放下碗,还在床前坐着,不像要离开的样子,始终不肯与他说话的阿桃紧蹙眉头,问:“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元皓抱着手臂靠在床边假寐,“哟!舍得开尊口,跟我说话了?”   阿桃受不了他一说话必要损人的脾气,没好气地说:“要不是念着受罚的时候,你护着我,我会愿意跟你说话?”   元皓闭着眼睛,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阿桃继续道:“我之前好像是在浣衣局,怎么到你这里了?”   元皓道:“你如何知道这是我府上?”   “我有眼睛,会看。”   这房间宽阔敞亮,并无多少装饰,墙上挂着长剑、弯刀、□□、兽皮,书架上零散的放着几本书,想必主人喜武厌文,不是元皓还能是谁。   元皓说:“你当皇族贬为庶人,就真能当平民百姓?那都是要去浣衣局做苦工的。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你从里面捞出来,否则病死都没人管你。”   元皓掀起眼皮,看向阿桃,正巧阿桃也在看他,四目交错,元皓先挪开眼,握拳咳嗽:“不必感谢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阿桃正说了句:“谢谢。”   元皓挠挠头,浑身不自在地站起来,可能是起得太猛,拉扯到了身上的伤口,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撑着墙壁半晌没缓过来。   “你没事吧。”   阿桃微微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担心。   元皓低头闷笑,暗暗自嘲:我啊,弄得一身的伤,半数都是为了你,偏你是个不知冷热,不知好歹的,我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一次次为你出头。你呢,别说给句软话了,连句哥哥都不愿意叫。   “没事!”元皓直起腰来,咬着唇蹭出房门。   在外间,他交代婢女,“阿桃夜间容易反复发热,一定要仔细盯着。”   婢女将他交代的一一记下,眼瞧着元皓疼出冷汗的样子,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忍不住小声道:“殿下,您好好养一养吧,守了好几夜了。这有我们,你就放心吧。”   元皓没有回答,隔着门帘直至听到里面呼吸渐平,才放心离开。   悉心照料几天后,阿桃能起身自己喝药了,元皓倚在窗边,看阿桃轻启樱唇,小口小口的喝下药水,没来由地面上发烫,他扭过头去,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景色,戏虐阿桃道:“也就这时候像个淑女,但愿你就这么病着,还比较找人待见。”   阿桃没搭腔,平静地喝完今日份的药水,将碗搁在托盘上,由婢女拿走,她用绢子擦了擦嘴,问元皓:“我的府邸抄了?”   “抄了。”   “下人们呢?”   “都活着,遣回原籍了。”   阿桃松了口气,随后难过起来,她想到那两箱子典籍书册,她收集了好久,现在不知便宜哪个不识货的。   尤其是班苏那副画,就这么弄丢了,本来是想送给燕珩的。   元皓打量她那恹恹的模样,走到床边,矮身凑到她跟前,对阿桃道:“知道你有宝贝的东西,在军营里都随身收着,那些破烂纸张,给我我都不要。”   阿桃瞪一眼,骂道:“你懂个屁!”   元皓憋着笑,“我懂你啊。”   阿桃捏起了拳头,元皓站在一旁,继续逗弄她,“这样吧,我要是能给你变回来一样,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怎么样?”   “不怎么样。”阿桃皱着眉,不去瞧元皓。   哪知他真的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卷轴,好不得意地在阿桃眼前晃,口内道:“这个,你要不要呢?”   阿桃看过去,正是班苏那副红梅图,她下意识地要去拿,元皓退后一步, “要叫我什么来着?”   阿桃咬着唇,不肯服输,元皓故意把画举到灯罩上,阿桃忙出声劝阻:“不行,会坏的!”   元皓道:“你不叫,我就把它烧了,反正你也没多金贵它。”   说着手越放越低,火舌里卷轴越来越近,阿桃又急又气,竟顾不得许多,掀开被子想从床上下来。   可她身子还虚弱得很,腰臀上的伤还未好,脚上压根没力气,还未下床,人就栽了下去。   元皓吓了一跳,有些后悔,他本意是想要帮阿桃解闷,让她开心的,怎么又弄砸了呢。   虽是这么想,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骂道:“你是傻子吗?你看看你现在能下地吗?”   阿桃是被欺负的那个,无缘无故被骂的那个,她还委屈呢,她双手撑着地往前爬了一些,嗫喏着:“别烧,别烧…”   此时,院中传来一阵骚动,转瞬间许多人涌入外室,只听有几人吵嚷着“不行!不行!你不进去!”   元皓一时烦躁,将画丢到阿桃跟前,正预备掀帘出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门帘被人猛地扯开。   阿桃穿着底衣,坐在冰冷的地上,宝贝似的抱着卷轴,有人进来了,她应声抬头。   却见燕珩冲了进来,他带着满身风尘,喘着粗气,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眼前。   阿桃知自己现在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病了这些日子,脸上没有血色,也没上妆,定然很不好看。   她手足无措,一时不懂该怎么办了,燕珩是不是要怪自己,不晓得忍耐,不晓得筹谋,意气用事闹成现在这样。   他定是要生气了吧。   阿桃心里没底,为了讨燕珩欢心,能少被他说两句,傻乎乎地将那卷轴递到燕珩跟前,与他说:“家虽然被抄了,但这个留下来了,毕竟是你喜欢的…”   话音未落,阿桃被一个怀抱紧紧拥住,有微凉的感觉触在脖颈间。   阿桃怔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抱着她的燕珩,居然哭了。   燕珩埋在她的乌发里,用只有二人能听到声音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每一句对不起都揉碎了阿桃的心,她担心、害怕、委屈这会全都冒了出来。   她在元皓面前要冷静,要忍耐,要坚强,可在燕珩面前她半点装不下去,她可以任性地卸下所有的伪装,完全地毫不保留的展现自己的脆弱。   阿桃埋头在燕珩怀里嘤嘤哭泣,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身,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燕珩抚摸她的背脊,柔声哄道:“我带你走,好不好?”   阿桃的脸颊抵在他的胸膛,无声啜泣,并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得了首肯,燕珩将人横抱起来,小小人儿依赖地搂住他的脖颈,朝他的身上蹭了蹭,那般娇弱柔顺,当真听话极了。   元皓在在一旁冷眼瞧着这对鸳鸯,心里觉得好没意思,不由地暗自骂自己,想想他付出多大的代价才把人从浣衣局接出来啊。   那可是把兵权分割了一半交还给父皇。而父皇呢,毫不犹豫给了其他皇子。那是他二十多年来,一刀一剑拿命换回来的荣誉。   他有对阿桃说过半个字吗?   阿桃一开始病得要死了,太医都摇头说没救了,是谁衣不解带的照顾,好不容易把人送鬼门关拉回来。   他有对阿桃说过半个字吗?   长宁郡王府宅被抄,内里所有东西都要充公,为了博阿桃一笑,他低声下气从办这事的皇兄手里讨来她珍藏的画。   他有对阿桃说个半个字吗?   没有,都没有。   结果呢,这人转头给了燕珩。   阿桃啊,阿桃!   元皓咬牙恨怨:你真是太没良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该死的感情 第100章 我爱你   可阿桃哪里能体会到元皓的感受, 她一直克制着的悲痛伤心,在看见燕珩的那一刻开始,如引了山洪, 一泻千里,将整个人包裹住, 她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直至燕珩将人抱出来,安稳地放在车上,阿桃搂着燕珩的脖子, 不敢放松,淌着泪求道:“不要走…”   燕珩忍着万般心疼, 抚摸她的脸颊,道:“我不走,我去跟元皓说两句话,马上就回来。”   阿桃小心地不舍地松开燕珩,抱着膝盖缩在马车一角, 燕珩放下车帘,转身深深看了元皓一眼。   元皓站在门口两个大灯笼下,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避开燕珩的目光, 高昂下巴,背着手朗声道:“燕状元不用给我道谢, 阿桃毕竟是我妹妹,遭此大难,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如此而已。”   话说道这份上,燕珩不矫情, 撩起衣摆上了马车,此时,元皓在他身后追问:“你贸然前来,不怕父皇责备吗?!”   燕珩轻笑一下,回首对元皓说:“相比天子之怒,我更怕她掉眼泪。”说完钻进了车里。   元皓能想象,燕珩一进去,阿桃就会可怜巴巴地抱着他,坐在他膝上,二人耳鬓厮磨,互诉衷肠。   “没羞没臊!”元皓哼哼着说气话,眼睛几乎黏在远去的马车上,直到出了街口,拐弯看不见了,他回身时,看两个灯笼怎么都不顺眼,喝道:“给我摘下来,难看死了!”   而元皓所料的倒是有些偏差,燕珩进了马车,倒不是阿桃缠上来,阿桃脑袋空空,此时是发蒙的,抱着膝盖缩在角落胡思乱想,连燕珩回来了都没发觉。   是燕珩将人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搂着她的背脊让人舒服地搭在肩头,他顺着车身摇晃有一下没一下的低吻她的额头。   良久,两人都没说话,阿桃的泪水如开了闸一般,不停的流,仿佛没有尽头。   燕珩并不说“不要哭了”之类的劝慰话语,他是任由阿桃伤心,纵容她将所有的委屈,惊吓和害怕都宣泄出来。   阿桃低声啜泣,到了驿站后还是由燕珩抱着进了房间。   燕珩不管自己一路奔波,浑身尘土,仅是脱了外袍,便与阿桃躺在床上,幔帐落下来成了一个小天地。   阿桃揪着他的衣襟,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她几乎将身子都贴在了燕珩的身上。   燕珩低头,只见她的眼睛通红,肿成了核桃,并且伤心了许久,还在病中身子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时他搂着阿桃替她抚背顺气,热唇贴着她的耳朵道:“阿桃,我跟你说件事…”   阿桃扬起脸来,一滴晶莹透亮的泪珠还挂在她的睫毛上,燕珩附身吻住她的眼睛,含混道:“…你哥哥,可能没有死。”   “真的吗?”阿桃眼睛发亮,追寻着燕珩的眸子,希望从里面看到肯定的答案。   燕珩笑了笑,冲她点点头。   阿桃激动地想要坐起来,不慎碰到了腰臀上的伤口,吃痛地闷哼。   燕珩扶着她的肩,让人躺在自己怀中,细细将与沈虞见面的事说给她听,而后说:“调换装扮,声东击西,是战场上常用的计量,目的是丢卒保车。死掉的那个估计是某个为了护送元禾突出重围的士兵。而景帝急于找替罪羊,所以还没弄清事实,只拿了衣冠就宣布元禾阵亡,并把战败的过错按在他身上,是很多人都期盼看到的结果,可惜元禾生死未卜,非但没有人去寻找下落,还白白担了大罪。”   阿桃一面抽泣垂泪,一面喃喃自语:“我不管其他了,我只要哥哥…我只要他活着…”   燕珩将身下娇女揉了揉再揉,“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阿桃微微扬起头,“什么事。”   燕珩叹息一回,沉默许久,才说:“我要你答应,不管有没有找到元禾,又或是以后遇到其他事,你都要坚强,要好好地活着,不能胡思乱想,更不能做出过激之事,我这么说你懂不懂?”   燕珩说着话的时候,一手捏住阿桃白玉般的手腕摩挲,阿桃顺着这动作看过去,但见手腕上有一道伤口。   那是之前在玉芙殿,她吃了过多的安神药,导致神思抑郁,做出了割、腕自戕的荒唐事。   燕珩将她的手腕拉到唇边,轻啄伤痕,不经意间有泪珠从纤长的睫毛中落下,他又哭了。   阿桃心跳隆隆,动情地捧起他的脸颊,听燕珩哽咽道:“阿桃,是我对不起你,我之前所作所为,简直是混蛋。我不该欺骗你,禁锢你,逼迫你,这道伤口就是我伤害过你的标志,我每次看到它,就会想到自己是多么无耻。阿桃,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今天,我郑重地跟你说声:对不起。”   阿桃摇了摇头,泪水再次涌上眼眶,燕珩越说越激动,阿桃将人揽着,让他的额头靠在自己的胸口。   两人变换了姿势,燕珩的手穿过她腋下,搂着她的纤腰,湿润的眉眼擦在她的脖颈,像个孩子一般躺在她的怀中,他继续低声呢喃:“阿桃,你如此善良、勇敢,你能抛弃国别和身份,设身处地的怜悯弱者,我自愧不如,却让我更爱你。当我听说,你与景帝决裂,遭杖责,遭贬谪,还被丢进浣衣局的时候,心都要碎了,恨不得马上飞到你身边,我是恨我自己,恨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到了侮辱和折磨。”   燕珩说:“阿桃,我总是说,我所做的都是为你好。我,我知道你不愿意听一厢情愿的话。可我确实这样想的,这世间的大起大落,国仇家恨,生离死别,我都经历了。人生的疾苦、悲痛、残酷,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愿意你再受一遍。我想要你无忧无虑的,哪怕倾尽我所有。我怕你接受不了真相,怕你会做傻事…”   燕珩手上更紧了两分,将阿桃搂得愈发深情,他将头埋在她的胸前,瓮声瓮气地说:“相比失去你,我更怕你会受伤害…”   他真的很想告诉阿桃,自己带着前世的记忆,告诉她,自己的爱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头脑发热,不是无缘无故,一切的一切皆有因果。   可燕珩说不出口,鬼神异事,他说不出口,只剩淌泪。   阿桃抱着他,听着他坦诚地告白,只感觉一颗心在汪洋大海里飘了很久很久,现在终于可以靠岸了。   其实她不是真的恨燕珩。   阿桃从来没有讨厌燕珩,也不愿真的与燕珩和离,她只是在等一个道歉。   她只是想要燕珩承认,他错了,爱人之间无需极端的偏执和哄骗,而是直率与平等。   此时此刻,当他们经历了这么多的事,燕珩终于将这句歉意说了出来,包含热爱的说了出来。阿桃摸了摸他的头发,柔柔地唤了声:“珩郎…”   燕珩身子震了震,有多久了,有多久她没有这么唤他了。   他想起往日,她总是喜欢软绵绵的叫珩郎。   可自从虚华被揭穿,自从他亲手造的金丝笼被撞开,她如雀儿一般飞了出去,就再也没见叫过了。   燕珩听到这句,真比阿桃说千句百句还要中用。   阿桃道:“珩郎,我知道你的好,我答应你,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坚强,我会慢慢长大,会握着你的手,坚定与你站在一起。”   燕珩愣住了,这话的意思是…   阿桃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意思是,日后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不是哪国人,我只是你的妻子。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燕珩怔怔地望着阿桃,阿桃含着泪带着笑,与他对视,燕珩看着她的影子与前世的阿桃不停地交错,最后重合在一起,不自觉地热泪盈眶。   两世的路都走的好苦、好苦,但好在他没有放弃,他的阿桃,终于回来了。   燕珩再也忍不住,扑在阿桃的怀里,彻底放开了包袱,解下了所有的心防,如少年般赤忱告白。   他说:“阿桃,我心悦你,倾慕你,爱恋你,总之,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两人紧紧相拥,哪怕战火未平,哪怕前路漫漫,有了此夜,彼此都不会再感到孤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章 ,两人终于真心实意的好上了!!!!我的妈!!!老母亲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撒花!!!!!! 第101章 浑水鱼   天光微亮, 燕珩披衣而起,床榻上的妻子还在熟睡,小小的身子蜷在被子里, 一滴泪珠挂在雪颊上,他附身轻啄, 吻遍她的眼睛、鼻子、嘴唇,替她掖好被角,才放心出门。   茂竹在外等候很久了,见燕珩走出来, 迎他上了马车,一行人往大金宫而去。   议事厅内, 景帝与几位大臣在商议与夏国的战事。   此时朝中分为了两派,一派主和,以为现在国库空虚,兵力不足,不适宜再硬碰硬, 建议放弃东都,退守燕云十六州。   而另一派主战,认为夏国虽然势头很猛, 但多半是因报仇心切, 后劲乏力。如果可以坚持一把,突破沈家军, 就能一举击溃北伐军,到那时候直下江南,统一天下,不再是梦。   对于主战派的想法,有人并不同意, 实则他们并不想去江南,他们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   景国人口不多,如何能治理一个南北大一统的国家。况且如果促成和谈,南边每年缴纳的岁币,足够充实国库,若真是不够了,哪怕时不时地发动一两场战斗,随便挑一个富庶的城市劫掠一番就是,不必大费周章地去图谋天下。   听到这个说法,主战的完颜泰简直想扭断说话人的狗头,什么叫只要有岁币就好,什么叫随便劫掠一两个城市,这是心甘情愿把自己当土匪吗?   他的心思并不止步于金银财宝,粮食美女,他想的是若有机会开创皇图霸业,就不能止步不前。   但不是谁人都有完颜泰的雄心壮志,在景族中,眼界格局宏大的人才屈指可数,多数还是草莽游牧的思维。   而景帝自己,他权衡多方局势,是偏向和谈一说的。   只是他不愿意放弃东都,自登上帝位一来,他最引以为豪的就是打败了夏国,那个璀璨的中原明珠,如果东都复克,那不就以为这他半生心血都付之东流。   所以,是战,是和,他拿不定注意。   就在这时,燕珩进来了,他还算不是完全地莽撞,一面赶赴上京,一面着人快马加鞭送密信给景帝。   所以说,燕珩明面上,是为了给东都搬救兵来的。   故此,景帝看到他,并没有斥责他脱离前线,而是问燕珩:“燕平思,你说,是战还是和啊?”   燕珩微怔,他才刚来,并不知道方才大家在议论什么。   这时刘利笑眯眯地为他简要介绍眼下的情况。   燕珩了然,低头思索起来。   元皓也在席中,只是他交了兵权,又被他父皇打成重伤,即便要战,也不是他出战了。是以,他坐在完颜泰的旁边,没有发言,只是静静地听着。   完颜泰悄悄指着燕平思,问元皓:“殿下,你猜他会选择哪一边?”   元皓抬眼,看到燕珩,不由地联想到阿桃,也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伤势如何了。   但又一想,哪能过的不好呢,有人真心爱护她,呵护她,瞧他们那黏糊劲,若是在太平年月,孩子都生了两车了吧。   元皓胡乱思索着,嘴上随意回答:“该是主和吧,这样就不用与沈虞刀剑相对了。”   哪晓得,话音刚落,燕珩起身道:“依我看,还是得战。”   此话一出,不光元皓和完颜泰,在场所有人包括景帝都是一怔。   景帝道:“你倒是狠得下心,那夏国带头将军,不是你的好友吗?”   燕珩拱手拜了一拜,从容道:“陛下问我的是战或和,与对方将领无关。如果此时退缩,就是给了夏国死而复燃的机会。灭国之痛,岂是这么容易就解了的?倘若十年,二十年,夏国崛起了,那到时候景国是不是就危险了。勾践卧薪尝胆十数年得杀吴王,历史循环往复,莫不如是。”   他说的话可谓字字诛心,吴越之战不正是夏、景两国之间最好的前车之鉴吗?   众人噤声,暗地里都道燕珩太大胆了,什么话都敢说,但不得不承认,燕珩确实点到了景帝的心坎上,景帝听了之后,沉思起来,刘利揣摩皇帝神色,对燕珩道:“楚皇陛下说得有道理,但倘若僵持下去,我们怕是负担不了西凉、高丽、南夏三线作战,到那时候,不必等夏国复仇,景国就被拖垮了。”   这正是燕珩的计谋所在,沈虞节节胜利,首功当然归于北伐局有勇有谋,但不能不承认,其中有一部分得益于燕珩合纵连横的妙计,以三条战线掣肘景国兵力,使景帝无法全力反击。   不光如此,燕珩还要大张旗鼓地劝景帝,一定要继续与夏国对战,这关乎国运,关乎面子,关于领土。   如此,才能使得自己的计策奏效。   但这刘利站在主和谈的那一边,让燕珩心中大为不快。   唐代十国有太多宦官干政误国的例子,偏景帝不读书不明史,宠信这么一个阉人,除了盲目奉承顺从郡王外,在军国大事没有一点助力。   刘利就是猜中景帝有退缩之心,故意顺着皇帝的意思,拼命给他找台阶下。若是在平日,燕珩才懒得管刘利如何蛊惑谄媚帝王,可此时他站出来,就是搅了燕珩的局。   果不其然,景帝又被刘利说动了,他缓缓道:“刘内监说的不错,国库确实难以支持长期作战。”   完颜泰君心动摇,忙道:“陛下,自古一统天下,哪有这么简单,都是历经千辛万苦的。可不能一遭打击,就此放弃啊。而且,战事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那小将沈虞看似势头很猛,其实后方空虚,若我们能联合大理和吐蕃,袭击江南一带,他必定会回去救大本营,到那时候前后夹击,还怕不能将他一网打击吗?!”   不得不说,完颜泰思维开阔,跳出了景、夏两国范围,来个围魏救赵,若是这步棋出来,沈虞确实招架不住,江南兵力不多,而且不擅打仗,再者临安告急,他不可能不救,那东都乃至中原的危机将不攻自破。   可惜,景帝向来自视甚高,始终不愿意与周围国家善交,外交关系淡如凉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若想要人家帮忙,肯定要付出代价。   这代价要么是钱、要么是权、要么是地,不论是哪一个,景帝显然都不舍得。   景帝面带犹豫,刘利看在眼里,对完颜泰道:“这可不行啊,大将军,一来我们与大理和吐蕃关系不深,他们若是不帮怎么办?这不是贻误时机吗?就算帮了,他们趁火打劫怎么办?而且又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暗中勾结夏国呢。”   完颜泰刚要反驳,刘利再道:“三年了,夏国脂膏差不多都被搜刮完了,占着大庙不好烧香,只要能保住燕云十六州,景国可以高枕无忧。”   刘利说完,周围有不少人出声附和,完颜泰多次被他抢白,早就不满,此时他再也忍不住站起来质问刘利。   “你这么着急劝说陛下撤兵,心里是不是有什么猫腻!是不是拿了临安朝廷什么好处!”   完颜泰这句话带动了支持他的人,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大家都撸起袖子,跳起来互相指责,那场面好不热闹。   景帝见状不禁大怒,斥责完这个,那个又跑出来跪,乱糟糟,闹哄哄,还有人揪着刘利衣襟,大骂他两面人,逼问他是不是夏国的奸细。   燕珩趁着这个机会走到完颜泰跟前,将人拉到角落,与他述衷肠,表示极其赞成他所说的。   完颜泰亦是配合燕珩学识格局,邀请他晚上过府一聚,并道九殿下亦会来。   这是想拉拢燕珩一起支持元皓啊,燕珩暂且不想搅合他们夺嫡之事,免得惹了一身骚。但燕珩也不吝啬,打算送完颜泰一个大礼。   他将刘利在东都查甘遂一案时,偷偷藏下暗器的事告诉了完颜泰。   完颜泰一听,大惊失色,他低吼:“我要对付甘遂,会做刺杀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吗?!他藏着那暗器是要做什么,是要有一天呈给皇上,向我发难吗?”   燕珩缄默不语,形同默认,完颜泰暴跳如雷,恨得咬牙切齿,简直当下就要拔刀杀了阉人狗贼。   好在燕珩按住了他,悄声道:“阉人不过逞口舌之能,没什么大本领,将军不要多虑了。”   完颜泰冷笑,瞥了燕珩一眼,“楚皇陛下,连我都知道不少宦官误国的事,你饱读诗书不会不懂得吧。”   燕珩还要说什么,完颜泰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道:“我若手里没几张牌,能在陛下面前胡乱说吗?只等陛下起了疑心,我顺势将刘利的丑事抛出来,叫他死也翻不了身。”   燕珩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对于燕珩而言,刘利叛国,早就该死了,留着他就是为了方便搅动景国朝局,时至今日,到火候了。   #   一场闹剧直至正午才结束,景帝大为疲惫,眼前只有燕珩一人跪在下面,景帝放松姿态,歪斜在龙椅上,难掩疲惫。   他撑着额头,眼睛还是闭着,问燕珩:“要多少兵才能保住东都?”   燕珩回答:“两万。”   他倒是实诚,景帝却听得头疼,道:“现在哪里还有两万兵。”   燕珩道:“若是考虑完颜将军的建议,包抄江南后方,或许无须派兵,就能解燃眉之急。”   “你当真建议我一路南下,彻底灭了你的故国和族人?”   燕珩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夏国复立,可还有臣的立足之地?臣怕是会被人千刀万剐,臣的子孙永远抬不起头来。试问,臣还有什么理由不为陛下尽心筹谋呢。”   景帝缓缓点头,“这是实话。”顿了许久,景帝突然站起身,走到燕珩跟前。   燕珩看到一双绣着飞鹰的鞋履,他扬起头来,景帝眯着眼盯着他,玩味地说:“但若是你愿意学勾践,卧薪尝胆呢。”   燕珩平静地说:“臣没这么高尚,也没这么勇敢。” 第102章 逢甘霖   景帝盯着燕珩看了许久, 后者始终镇定自若,不卑不亢。   景地转身,坐回龙椅上, 缓缓道:“确实,你们读书人最看中清誉、名声。东都城破的时候, 那么多大臣自杀,不就是不愿意背负叛国的污名嘛。你若不是真心向我,我是想不出来你图什么。”   燕珩俯首道:“陛下圣明。”   “同样的,你做不到, 刘利那家伙就更加做不到了,”景帝试探着问燕珩, “完颜总说刘利心怀不轨,说什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你怎么看?”   “这个…”燕珩摸了摸鼻子,决定助完颜泰一把, 他道:“里通卖国,应该做不出来,是不是有其他的事, 臣就不敢断言了。”   景帝闻言, 紧皱眉头,似乎认真在衡量刘利是否有胆子做忤逆之事。   半晌, 景帝岔开话题,对燕珩道:“你又把那贱人带回去了?”   他说的阿桃,言辞那般恶劣,冷血无情,仿佛不是在说一个同族的子侄, 而是某个臭虫一般的贱民。   燕珩的手在袍袖之下握紧,但面上他还是恭敬地很,“陛下已经将她贬为庶人,就赏给我,做个粗使宫女罢。”   “粗使宫女?”景帝哼了两声,厉声道:“你当我是傻子?你不就是舍不得她吗?我要贬她,你就不该抬举她,我可以再赏赐给你其他女人。”   燕珩给景帝磕了个头,起身道:“陛下就当我是个情种,这总好过三心二意的浪荡子吧。我能对女人痴心,自然也能对陛下忠心。”   景帝现先是一愣,不禁好笑,点着燕珩道:“燕平思啊燕平思,真是长了一张利嘴。死的都能被你说成活的,黑的都能被你说成白的!”   燕珩道:“陛下谬赞。”   “放屁!”景帝道:“给你脸不要脸!那贱人扬言要脱离宗族,就不再是我景国人,就该一刀砍死!她可以给你,但她不能再做皇后,此事完结之后,你必须另娶!听到没有!”   燕珩紧抿嘴唇,默不作声,景帝紧皱眉头,再次喝道:“听到没有!”   “臣…”燕珩定了定神,跪拜在地,“臣遵旨。”   燕珩不急不缓,慢慢走出议事厅,走出大金宫,长袍鼓风,猎猎作响,他独行在异国的宫廷,寒冷的上京,回想方才在议事厅的唇枪舌剑,想到景帝威逼自己另娶时,那不可一世神情,燕珩停住脚步,忽而转身回望,望着一片金灿灿的宫殿飞檐,心内道:狗皇帝,且看你有没有命活到那日。   #   阿桃睡醒时燕珩已经出门了,驿站有女婢侍奉她吃药,那药有助眠的效果,不一会阿桃脑袋又昏昏沉沉的了,等再次醒来,刚睁开眼便瞧见燕珩坐在床边。   “你去宫里了?”阿桃问他。   燕珩嗯了一声,脱下鞋袜,陪着阿桃躺下。   阿桃侧过身来,面对着燕珩,“那狗皇帝没有责怪你?”   燕珩抬手,刮了刮阿桃的粉鼻,“你是越来越大胆了,这可是在上京。”   阿桃皱皱鼻子,嘟囔道:“我恨不得拿鞭子抽他一百遍,骂他已经很客气了。”   燕珩笑了,一面掂量着措辞,一面将如何找借口来上京,如何与景帝周旋告诉阿桃。只是景帝打算安排他另娶的事,燕珩自行隐了去,否则阿桃怕是要掉眼泪了。   元禾目前生死未卜,对阿桃来说,未来昏暗坎坷,此时她心里定然是极其不安,如果再告诉她丈夫要娶其他人,那生如浮萍的感觉,对阿桃就是巨大的打击。   阿桃听燕珩说完,小声埋怨:“粗使宫女?亏你说得出口。”   燕珩拉着她的手,“怎么?你不愿意做我的丫鬟?”   阿桃动了动身子,凑到他跟前,“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下不了床,走不动路,怎么做你丫鬟,怎么伺候你呢?”   燕珩想了想,捏着她的下巴,用鼻尖擦着她的鼻尖,声音低哑暧昧,他说:“伺候不一定是指端茶倒水啊。”   阿桃身子一滞,深深地望着燕珩,眼睛都要滴出水来,情不自禁地燕珩怀里靠过去。   自从离了东都,阿桃和燕珩间有了隔阂,鲜有亲热,极少的一两次不过接吻,点到为止,深入亲密的接触全然没有。   是以,认真算来,小夫妻居然渴了一年。   燕珩的嘴唇蜻蜓点水落在阿桃的脸颊上。   ......   ......   “不,不行...”阿桃推搡着。   燕珩松开阿桃,细细打量,只见她雪腮透红,煞是诱人,勾得他的心砰砰直跳,口干舌燥。   “怎么了?”燕珩疑惑。   阿桃口舌发干,难为情地低下头,舔了舔唇,小声道:“我…我哥哥还没消息…我们不能…”   燕珩听了这话,自悔莽撞,两人好不容易敞开心扉,互诉衷肠,燕珩一心只想着与阿桃欢好,却忘了她还有忧心的事。   "是我不对……"他隔着被子把人搂住,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温声道:“我们就这么抱着,让我抱抱你吧,好不好…”   阿桃迷蒙地点了点头,燕珩捧起她的脸,看了又看,仿佛瞧不够一般,誓要把阿桃的模样刻在脑子里。   燕珩俯身,对着阿桃的唇吻了数下,原本只想轻轻掠过,无奈有情人越吻越焦灼。   好在燕珩先回过神来,他猛地撑起来,甩了甩头,对阿桃说:“我,我去换身衣服。”   说罢越过阿桃,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到隔壁浴房要了两桶冷水。   阿桃则仰面躺在床上,呼吸急促,胸口高耸不停,一直到后半夜才慢慢平复睡去。   燕珩到了第二日才回到阿桃房里,她半睡半醒间,拥着被子探出小脑袋来,燕珩坐在床沿儿,阿桃迷糊地呢喃:"饿了……"   能不饿吗,在元皓那儿没怎么吃饭,光喝药了,如今见了燕珩,得知哥哥还有活着的希望,她才有点胃口。   "终于想吃东西了?起来梳梳头,我叫人吃的端进来。"燕珩点了点她的脸,伸手将人扶起来,并在腰下垫了个软枕,而后端来水盆,替她擦脸,漱口,还把铜镜拿到她面前,让她梳头编发。   阿桃道:“还说我是你的丫鬟,你倒先做我的小童了。”   ”那岂不是更好。“燕珩端着铜镜说:"你以后就比着我的标准,反过来侍奉我不就好了。”   燕珩说着话,见她头上有缕头发有些不妥,于是将铜镜搁在床前案几上,拿过木梳挑散那缕头发,顺着纹理一下一下梳通。   阿桃看着铜镜里的两个人,心底一片柔软,莫名想到曾经读过的那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心里就如吃了蜜一般,甜滋滋的。   可转而又想到元禾还没有消息,难免面带愁容。   她想了想,转头握住燕珩的手说:“珩郎,我有话跟你说。”   燕珩将青丝绾好,从一根素簪别住,柔和地望着她,“什么事,你说吧。”   阿桃想说的是宝瑟夫人的事,想那原来住的府宅和庄园都被查抄了,也不知宝瑟是否安好,她是想求燕珩去打探一二的。   然燕珩还不知道她居然敢将景帝的嫔妃偷了出来,若是猛然告知,还不定怎么惊讶吧。   阿桃想了很久,都不知该怎么开口,燕珩都等笑了,他捏了捏阿桃的脸,“什么事这么难以启齿,难道你趁我不在养了男宠不成?”   阿桃噗嗤笑了出来,粉拳敲在他的胸口,嗔怨道:“你胡说什么啊。”   “好了好了,我不胡说了,但我们之前不是还互相交心吗?说好了,要直率坦诚,不能隐瞒的。”   有了燕珩这话,阿桃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于是将宝瑟的事一一告诉了燕珩。比如皇后如何毒辣要杀宝瑟,自己如何救下宝瑟,并大胆将皇帝妃子悄悄偷出来。   一气说完后,阿桃在燕珩的脸上并没有看到想象之中的惊讶,也没有责备或是生气,这下轮到阿桃讶异了, “怎么,你一点也不吃惊吗?”   燕珩握拳笑了出来,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阿桃歪着头去瞧,掰着他的手道:“你笑什么,你笑什么啊?你觉得我傻,我做错了吗?”   “没有,没有,”燕珩含笑道:“我觉得你做的对。阿桃,你很好很好。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那是世上最珍贵难得的东西,谁人能有你这颗心相待,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阿桃被他夸的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去,但她只羞涩了一会儿,而后又抬起头来,红着脸打趣:“那你岂不就是那个最幸福的人?”   燕珩拉起她的手亲了亲,颔首道:“对,没错,我就是那个人。”   他道:“所以你怜惜宝瑟,设计救了她,并没有做错。相反,我很佩服你,怜惜你,只是…”   阿桃眼色微黯,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什么?”阿桃呼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有通天的本事不成?”   燕珩温声道:“我没有通天的本事,只不过那薛书生和彭和尚,都是我的人,你的事还是他们给我通风报信的。”   阿桃长大了嘴巴,任她怎么想,她都不会想到世间有这么巧的事。   可事实就是,燕珩因为大战在即,人手不够,撤换了阿桃身边的眼线,新旧交接的时候出了岔子,导致阿桃身边有段时间真空,期间便出了宝瑟的事,阿桃阴差阳错的找到了薛书生和彭和尚。   且说那日阿桃进宫就没出来,而后郡王府就被抄了,薛书生得了消息,花了几个钱打探才知出了大事,他倒没有慌乱,先是把宝瑟转移了地方,又叫彭和尚前去送信。   于是才是彭和尚路遇燕珩的事。   阿桃听燕珩说完,只叹最瞎编的话本都想不来这桥段。   燕珩却道:“这就算作我们两的缘分匪浅,命中注定该在一起吧。”   阿桃道:“这么说,宝瑟现在很安全?”   “再安全不过了。”   阿桃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闭着眼念着:“我没辜负哥哥,就等他的消息了。”   燕珩抬手抚摸阿桃的头,元禾究竟是不是活着,他心里没底,但他希望阿桃能一直怀着这个希望。   就在燕珩专心陪伴阿桃的时候,上京城出了大事,御前内监宠臣刘利被举报收受贿赂,买官卖官,从他家里搜出了许多金银财宝,其中还有很多是各地送进来的贡品。   东窗事发后,刘利脱下官服,着素衣跪在景帝的清凉殿前三天三夜,直至晕厥。   他好歹也陪伴景帝几十年,景帝终究不忍,叫人把他抬回去养病,哪知刘利悠悠转醒后抱着景帝的腿哭泣不住,细数当年种种,打起了感情牌。   刘利此次翻车的幕后黑手,不消说就是完颜泰,他以为定能将其治死。   哪晓得刘利为了活命,声称有妙计能促成与临安朝廷的和谈,景帝果然对这个很感兴趣,答应让刘利在清凉殿说话。   传闻,刘利在清凉殿献计说了两天,然后竟真的全身而退,对于他卖官鬻爵,甚至僭越的罪责,景帝不过罚他一年俸禄,禁足两月而已。   正当大家以为此事翻过篇,景帝既往不咎,完颜泰束手无策的时候,刘利居然意外身亡了。   他死在回家路上的一条阴水沟起,满身酒气,胸前上都是屙物,额角一个大窟窿,是被水沟里的石头磕出来的。   若不知内情的人,该以为他是为脱罪而高兴,畅饮之后失足跌落水沟。   但知内情的人明镜似的,心照不宣地将矛头指向了完颜泰。想他应该一次揭发不成,决定彻底铲除眼中钉,所以下了狠手。   而完颜泰实在冤枉,这次真不是他动的手,他是最看不惯刺杀等下作手段的。   可事实上,是不是完颜泰已经不重要了,在景帝的心里,他一直记着刘利告诉他那件事,告诉他甘遂的死,可能是完颜泰为了夺权。   即便更加直接丰富的证据,刘利还是在景帝心里扎下一根刺。   而景帝接连失去心腹臂膀,不得不对功高盖主的完颜泰提高了警惕。   前朝的风向吹到后宫,让皇后嗅到了时机,她在景帝面前说起元皓和完颜泰走的很近。元皓初次出征,就是跟着完颜泰,两人关系亲近,这不是秘密,皇后只是提醒景帝,孩子们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为此,景帝对元皓的态度愈发冷淡。而皇后那边的几个皇子日渐得势,夺嫡之战越演越烈。   若是要燕珩评价一句,完颜泰确实冤枉,他只是揭露了刘利的腐败行径,目的无非打压政敌。   刘利其人,实则是燕珩派人暗杀的。   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让景国内乱,越乱越好。   越乱,沈虞的北伐军就越有希望。   ——————————   —————————   我尽力修改了,先后十来次,真的是尽力了。但愿不要再锁了。 第103章 秋叶黄   在上京乱成一锅粥的时候, 燕珩带着阿桃启程回东都。毕竟沈虞的部队越来越近,燕珩作为镇守京畿之地的主帅,不能脱营太久。   此次来, 他提出要援兵两万人,可直至燕珩动身, 景帝还没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燕珩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唯一多的人便是阿桃。   马车东出城门,入目皆是萧条景色, 天地一水的灰蒙,天冷愈发寒冷, 而阿桃坐在车里却是温暖如春。   两人眼下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燕珩本就不舍得阿桃受半点委屈,经过这次阿桃涉险,他不在身边,更是悔得无可不可, 恨不得将阿桃揣在怀里,生怕再有什么闪失。   那车里被褥、软枕都是新买的,且用香薰得香甜, 阿桃腰上有伤, 靠上去舒服至极不说,闻起来心情愉悦。另准备点心盒子, 时兴的话本,车壁上还挂了一只风筝。   阿桃被燕珩抱着上车,打眼瞧见了这只风筝,扶额道:“我们是要去踏青吗?”   燕珩倒是振振有词,“虽然不能踏青, 看着也轻松欢喜。路上耽搁不得,驿馆客栈都不能住了,不得布置的安逸些?”   阿桃一听路上不停歇,呼道:“那也不能沐浴吗?”   将近十来日不能洗澡,浑身不得发臭了?   燕珩道:“没事,我不嫌弃你。”   阿桃冲他皱了皱鼻子,转头装作看外面的风景,忽见远处山坡之上,一人策马而来。   阿桃撤回车内,燕珩看她脸色不对,问道:“怎么了?谁来了?”   阿桃不答,燕珩眯着眼一瞧,窗框勾画出一副秋日骏马图,而马上的年轻公子不是元皓还能是谁。   燕珩叫马车暂停,等元皓到了跟前,但见他衣裳单薄,脸色发红,嘴唇泛白,应该还是得了消息急匆匆赶过来的,连御寒衣物都来不及添。   “殿下,”燕珩堵在车门口,拱手行礼,“您怎么来了?”   燕珩身形高挑,由他挡着,元皓偏了偏头,只能看到车内一道模糊的倩影,他捏着缰绳,紧抿嘴唇。   近日他诸多事情,闹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还是今早偶听得楚皇要回东都了,他才知道阿桃要走了,慌忙赶来。   冬风彻骨寒凉,却连一眼都见不到,元皓怎么可能还有好脸色,他将眼神从车里挪到燕珩身上,冷冷道:“燕平思,你此去可有获胜的计策?”   燕珩道:“完颜将军的计策就甚好,如果届时需要我做什么,我定竭尽全力,只是要看殿下有没有能力说服陛下了。”   对于元皓来说,他自然不愿意和谈,他欲要扬名立万,成就一番事业,这才刚刚起步,怎么能被扼杀在摇篮里。   无奈朝堂之争险恶尤甚战场,皇后一党咄咄逼人,大有赶着景帝立储的意思,若真是立了旁人。   元皓身上的赫赫军功,怕不再是荣耀,而是枷锁了。   燕珩看出元皓面带难色,他颇为善解人意地说:“我知殿下进退两难,不过,我有句想说与殿下。”   元皓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有话直说,燕珩停了一会儿,盯着元皓道:“殿下,快刀斩乱麻,凡事先下手为强,不然就会为人鱼肉,再难翻身。”   这是提醒元皓,你若再迟疑,不算计别人,别人就要来算计你,如果错失先机,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只能任人宰割了。   元皓是聪明人,不必多言,燕珩确定点到为止,这把火烧到这里就可以了。   元皓静默片刻,眸色深深,半晌,他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扔给燕珩。   燕珩拿在手里发现是一些纸钱香烛之类,抬眼见元皓指着东南方向,道:“往前是十三四里,官道往下百余步,那两株银杏树下,是元禾的衣冠冢。”   一直在车里的阿桃听到这里,心里一动,想那元皓之前说将哥哥衣冠入土为安了,阿桃并未放在心上,还以为是哄骗她。   没想到,他真做得周全。元禾为罪臣,名位家宅全部被抄,不但不能入宗谱,按道理也不能入土的。   元皓出于对阿桃的愧疚也罢,出于对元禾携手杀敌的怀念也罢,还是背着众人将元禾的衣冠建墓立碑。   “可惜,他是戴罪之人,墓碑上我没写名字,你知道就好了。”   元皓冲着燕珩身后马车喊道。   阿桃双手紧握,捏住了衣裙,不一会儿了,燕珩进来了,他将那装有香烛的包袱递给阿桃。   阿桃捧着那包袱,掀开车帘,只见那匹骏马已经朝着上京的方向潇洒奔回,一展眼消失不见了。   阿桃眼圈泛红,对于元皓,她真恨也不是怨也不是,唯有无言。   燕珩摸了摸阿桃的头,阿桃顺势靠在了他宽阔的肩上,手指细细摩挲那包袱,轻声念着:“我应该用不到这些,是不是?”   燕珩偏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温声道:“会没事的,放心吧。”   战事未平,路上耽搁不得,车马疾行,夜不住宿,只在驿站换马而已,吃睡都在马车上。若是平时还好,可惜阿桃在病中,风餐露宿,伤寒反反复复,一日夜间做了个噩梦,梦见元禾确已去世了,尸骨难寻。   阿桃哭着醒来,浑身是汗,燕珩探去惊觉手脚冰冷,阿桃烧得昏天黑地,没觉得有什么,倒是燕珩急坏了,三更半夜临时拐弯进了一座小镇,几乎跑遍了全城,才找到一家医馆,开了一剂退烧降温的药,让阿桃服下去,折腾到第二日天亮,阿桃的体温才慢慢降下去。   而燕珩脸色发青,眼中迷蒙,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感觉光亮而已,不过五六步宽的屋子,居然撞了好几下,把桌上的茶壶碰倒在地,打个细碎。   阿桃听到动静,从枕上强撑起身子,却见燕珩背对着自己,他撑在桌边,背脊微弯,仿佛入定般,一动不动。   “珩郎?”阿桃问:“你怎么了?”   燕珩揉着眉心,使劲地眨眼,希望能快些恢复视力,突然听阿桃再唤他,身子一滞,转头睁着空空的双眼,柔声道:“你醒了。”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到床前,将人扶起来,探了探额头,松客口气:“不烧了,昨晚吓坏我了,你都说胡话了,你知道吗?”   阿桃因自己重病,脑袋浆糊似的,没发觉燕珩的眸光散乱,难以聚焦,她只怕自己在病中说了什么难为情的蠢话,拉着燕珩问东问西。   燕珩故意逗她,说她要吃要喝,喊累喊困,像个孩子。   “我才不会这样呢。”阿桃娇声嗔怨,捂着脸倒在燕珩怀里不起来。   燕珩搂着她,又闭了闭眼。终于,那团雾般的光晕渐渐退去,阿桃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他的那颗心提在嗓子眼的心,再次落地。   只是不知下一次犯病是什么时候。   燕珩私心想着,如果万事尘埃落定之后,他有幸还活着,就能带着阿桃游历大江南北,看尽名山大川,做一对平凡夫妻。   可现在,有了这个病灶,即便有朝一日,他能全身而退,一个瞎子还怎么能照顾保护阿桃呢,还怎么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呢。   想到这里,燕珩满心怅然。   以前的他胸怀大志,对于复立故国,抱着我将无我的决心,他从来不觉得死很可怕,也不怕去无来日。   可当与阿桃承若终生后,他切实地开始担忧起未来。   阿桃半日没见燕珩说话,她起身捧着他的脸问:“你怎么了?”   燕珩摇摇头,还未会说话,房门砰砰被人拍响,茂竹在外应声,燕珩道:“什么事?”   只听茂竹道:“陛下,找到元禾了!他还活着!”   #   那几日,阿桃几乎没有睡觉,累了就靠一靠,瞪着眼看着窗外,心里打鼓,期盼着马儿跑得快些,再快些。   燕珩在一旁与她道:“沈虞递来的消息,元禾在归德城破那日带着一对队伍成功逃出。没想到上京有消息传来,属下都知道元禾已被定为战败的罪魁祸首,竟商议着将他杀了,拿头颅回去邀功。”   阿桃回头,瞪圆了双眼,气得浑身颤抖,燕珩挨着更近些,拍拍她的手,继续道:“元禾一人杀出重围,想来该是受伤不轻,但还想着要回上京找你,在去上京的路上被反景的山匪拦截。好在沈虞已经打了招呼,暗自瞄了画像,托给道上的朋友分给几个山头,于是这才将人给我送了过来。就在前面的银杏村,时间不多,不能停留太久,怕节外生枝,你…”   话犹未了,阿桃忽然在车里站了起来,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原来已经到了村口,遥遥远的,一片灿烂盛大的金黄银杏林中,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哥哥!哥哥!”   阿桃拼命挥舞着双手,朝着村口的元禾大喊:“我来了!我来了!”   燕珩怕她摔下去,干脆叫车停下,阿桃拎着裙子跳下来,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一口气跑到元禾跟前,不等他开口,展开双臂紧紧搂住了元禾。   元禾逃亡数十日,瘦成一把柴,病容尤盛,可面对阿桃还是下意识露出宠溺的笑,他回抱住阿桃,边咳嗽边问:“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乖乖的啊?”   阿桃本来没有哭,久别重逢都是高兴事。还没见到元禾时,她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能哭。   可元禾问的这句话,仿佛他不是经历了战场血腥,杀戮背叛,万幸之中死里逃生,而只是上午出了个门下午就回,顺便交代妹妹灶上热着点心,记得吃哦。   轻描淡写,如此而已。   阿桃鼻酸,还是忍不住,滚下热泪来。 第104章 银杏村   银杏村因银杏树繁茂而命名, 远远望去犹如一片黄澄澄的汪洋,走入林中,抬眼望天上是金黄耀眼, 盖如繁星,低头看地上, 亦是厚厚地铺了一层,整个人仿佛置身仙境。   阿桃和元禾皆因有伤在身,不便走动,就林中一处村民简易搭建棚下休息。   元禾见阿桃的头发有些散乱了, 便伸手替她捋了捋,阿桃含着泪道:“都是珩郎没给我梳好。”   元禾愣了会, 忽而浅笑,道:“看来日后不用缠着我给你梳辫子了。”   原来在小时候家里清苦,若是娘亲在后厨忙活,便由哥哥来照顾妹妹,穿衣洗脸编发都是哥哥代劳。   可小阿桃很是调皮, 压根坐不住,一个没抓住,阿桃散着头发就跑到院子里追雀儿去了, 元禾少不得把人赶回来, 接着笨手笨脚地绑辫子。   久而久之,元禾被阿桃锻炼出了梳头的好本领。   而今, 阿桃的头发再次乱了,却不必元禾动手了,自有人会耐心地帮她挽好,元禾宽慰地一笑。   阿桃心里想着要不要告诉他,燕珩的真实身份, 倘若哥哥知道燕珩一直暗地里与景国为敌,会怎么想。   阿桃虽然决定与元氏皇族决裂,彻底地站在燕珩这边。但这不代表元禾的想法,可能他并不想脱离故国。   如果元禾与自己、与燕珩相悖,阿桃该何去何从呢。   正在踟蹰不定时,元禾问起阿桃在上京过得好不好,阿桃先将宝瑟夫人的事隐下,将她与景帝在大金宫里那场对峙告诉元禾。   “所以,现在我已经不姓元了,”阿桃红了眼眶,苦笑道:“爹娘在地下定要骂我不孝顺了。”   元禾听了许久没有说话,默默地伸手将阿桃身子揽过,让她靠在自己胸口。   长大之后,男女自要避嫌,景国民风开放,但元禾读过书,向来礼节不错,他很久没有这般抱着妹妹了。   此刻,听阿桃述说,她是如何为了自己据理力争,冒着大不韪与皇室决裂,闹得浑身是伤,叫元禾如何伤情心痛呢。   他安慰阿桃:“不会的,爹娘知道我们兄妹同心协力,互相爱护,会高兴的。”   阿桃偎在元禾肩头,咬了咬唇,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开口问:“哥哥,我是不打算再回上京了,你呢,你还要回去吗?”   其实上京只是个代名词,阿桃是想问元禾,你对景国还有念想吗?   对于元禾来说,他真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哪怕是家乡黑水河,对于一个已经死了的罪人来说,没有立足之地了。   若是被发现,景帝有办法让元禾无声无息地再死一遍。   这是客观事实。   主观上,元禾这回出征亲眼见证了景国对于中原的荼毒,当初阿桃出嫁前元禾告诉她,中原是锦绣宝地,人杰地灵。可展现在元禾面前的,却是残破不堪的中原,山河血染,骨肉离散,他有时不敢相信,这人间惨剧是自己坐下铁骑造成的。   元禾曾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对属下下令不可杀俘虏,但他不杀,其他人会杀。一茬一茬的人头落地,元禾没有听到可怜叹息,而是一阵阵发狂般的笑。   那时,他无力地想,如果老天能开眼,就该让天下太平,没有战争。毕竟手握刀剑,砍杀人头的滋味,太不好受了。   所以,当阿桃发问的时候,元禾几乎没有犹豫,他说:“你不回去了,我也不回去了。”   阿桃坐直身子,眸光闪动,静静地望着好一会儿,眼泪又不听话地掉了出来,元禾故作轻松地笑出来,替阿桃抹去眼泪,捧着她的脸,轻轻地摇晃,哄着道:“再哭就成花猫了。”   “你才是花猫呢。”阿桃抬手抹泪水,解开了了一个结,她舒了一口气,这时,一直立在亭外的燕珩朝她招了招手。   阿桃明了,是那个人到了。   阿桃起身,元禾赶紧去扶着,皱眉道:“冷了吗?叫燕珩来抱你去车里待着吧。”   “不是的。”阿桃破涕为笑,拉着元禾的手道:“哥哥,以前都是你照顾我,保护我,我也该为你做点事。”   元禾微怔,不懂她在说什么。   阿桃熟练地从他腰间取下那个荷包,抽出那张叠得整齐的手绢,虽然上面沾上了元禾的点点血迹,却更显意义非常了。   “这是做什么?”元禾问道。   “我知道这个对你很重要。”阿桃扬了扬眉荷包,指着不远处道:“你瞧,那是谁?”   元禾打眼顺着阿桃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个女子从马车上下来,她本来穿着一件藕色斗篷,从头包到脚,但身旁有人指引,那女子抬头朝着元禾看过来。   四目相对,火石电光。   元禾浑身颤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涨红了脸颊。阿桃抿嘴笑着,推了他一把,元禾趔趄着   走出亭子。   而另外一边,不知燕珩与那女子说了什么,她粲然一笑,提着裙子朝元禾跑过来。   跑动中斗篷的帽兜落下下来,露出青丝如缎,随之摆动,金黄色的树叶翩然落下,世间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   元禾就愣在原地,看着那个女子带着笑容奔来,一时有些恍惚。因为在记忆的深处里,她很少真心笑过,虽然她无时无刻都带着笑,连嘴角的幅度都刚刚好,但元禾能看出她笑容之后眼底的落寞。   虽然他们说话不多,通常的情况,他接了景帝命令抬着轿撵去接她,她的轿撵行在前面,他走在后面,只有在夕阳照耀的宫墙下,他们的影子才会交汇在一起。   有一次,她在景帝清凉殿里承欢七日,元禾连续七日在外面值岗,听着大殿内隐隐约约地□□,心里酸涩不已。当她走出来殿门的时候,脚步踉跄,元禾上前一步想要来扶,她抬了抬手,倚着门框站了起来。   元禾叫来轿撵,看着宫女将她搀上去,他再次跟在后面,看着她从袖中抽出手绢,用力地将嘴角的口脂擦个干净,随后将手绢扔在了宫道上。   元禾停住脚步,叫拿手绢捡了起来。   便是现下荷包里的那张。   当她有次发现元禾藏着那鸳鸯手绢时,就什么都懂了。   懂虽懂了,却什么都不能说,亦什么都不能做。   两人的话更少了,几乎连眼神都没有交流,他们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咫尺天涯。   直至那日,她知道元禾要出征,特地在元禾执勤的路上等着,但仍旧没有说话,而是极为克制地,乘坐轿撵,从他面前走过。   两相交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她转过头来,几重珠帘下,元禾看清她以口型轻声道:“保重。”   元禾提着一口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静默无声地留下一道泪痕。   “元禾——”   一声清脆的呼唤将元禾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转眼间,宝瑟已经到了跟前,笑颜如花,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下一秒,宝瑟冲进他的怀抱。   她独有的温柔香味腾空而起,轰然炸开,浸染元禾的周身,浸染纷落的银杏叶,一切这么的美妙。   美妙得仿佛在梦中。   元禾紧紧地抱着宝瑟,像想象了很多次的那样,像他所盼望的那样。   宝瑟也紧紧地回抱着元禾,她已然疯了,脑子混沌不清,但她仍旧记得,当全世界、所有人都抛弃自己的时候,有个人会小心翼翼地珍藏,会永远走在身后,照亮她曾经走过的路。   这个人,就是元禾。   宝瑟从元禾怀里的抬起头来,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憋着嘴娇嗔:“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好久。”   元禾呆住了,阿桃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将关于宝瑟的前因后果告知。   元禾震惊万分,半晌,对阿桃由衷地说了句:“多谢。”   阿桃摇了摇头,看着有情人历尽磨难,终能相拥,她心底舒畅,不求其他了。   “只是,”阿桃对宝瑟报以同情的目光,叹了口气道:“她可能一直都是这样,像个孩子似的,再也好不了了。”   元禾深情地低垂眉眼,望了望挽着自己不肯松手的宝瑟,忽而笑了,对阿桃道:“就这样吧,我就希望她能重新做回一个单纯的孩子。”   燕珩此时上前来,对元禾道:“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可以带着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好好休养一下。”   这时燕珩与阿桃商议好的,元禾和宝瑟定然不能出现在世人面前了,必须要改头换面,隐居一段时间。   元禾还有犹豫,毕竟才与阿桃相聚片刻,他舍不得离开,阿桃咧嘴笑了,“等你们安顿下来,就写信给我,到那时候,战事肯定也平息了,我们就能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了!”   元禾如何看不出来,阿桃笑得勉强,她心里定然也有千般眷念,万般不舍,可事实不容逗留,他和宝瑟现下已是死人,不能连累阿桃和燕珩了。   于是,元禾点了点头,道:“好,等我安顿下来,就给你写信。”   阿桃欣慰地笑了,送元禾上马车,车内宝瑟不停地与阿桃摆手,是在与她告别,阿桃柔声交代她:“要听元禾的话,知不知道?”   宝瑟抱起身边一把阮琴,开心地说:“知道了,我给他弹琴听啊。”说完,手指翻飞,一串曼妙的音符从指间倾泻而出,一如当年传闻,芙蕖池一曲,妙音动深宫。   只是这音符再也不属于任何一个皇权的宠妃,而回归原本那单纯无邪的渔家女儿。   当阿桃与宝瑟说话时,元禾执着马鞭,暗地里朝燕珩招了招手,燕珩上前,元禾避开众人,与燕珩低声道:“我见过沈虞了。”   燕珩正欲开口,元禾扬手打断,低声道:“不必说了,你的事,我知道了。我懂得这是阿桃的心结,方才几次她都想开口,但忍了下来,想来是照顾我的感受。现下时间不多,不说复杂的事,等我走后,请你务必告诉阿桃:不管她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她。”   燕珩张了张嘴,终究不发一言,只是拱手朝元禾拜了一拜。   阿桃交代完宝瑟,回过头来正巧看到燕珩与元禾互相抱拳,她学着二人的样子,对元禾道:“那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再聚。”   燕珩和元禾对视一眼,愣了半日,噗嗤笑出声来。   燕珩道:“这是哪里学来的话。”   阿桃红着脸急道:“笑什么!话本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分离何须伤心,他日自会重逢!”   “对对对,你说的没错。”燕珩揉了把阿桃的头。   两人依偎着,看着元禾的马车越行越远,燕珩觉出阿桃情绪低落,等人走远了,燕珩将元禾交代的事告诉了她。   阿桃一时间激动与感动相互交融,她用力地朝远方挥手,动情地呼道:“我等你们的信——要记得来信啊——”   元禾和宝瑟走了,燕珩与阿桃也该收拾心情,掉转方向,继续往东都走,继续自己的故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两天,休息一下,周三再更~ 第105章 屏风影   几日后东都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 说是雪其中还搀着雨水,这比下雪的时候冷多了,但玉芙殿还是暖意融融, 芸娘提前将宫殿内外打扫干净,被褥纱帘等都换了一遍, 烧暖了地龙,摘了各色新鲜花朵做插瓶,就等着阿桃回来。   因为天气原因,连日雨雪不断, 路上耽搁了几天,阿桃与燕珩进宫时, 已经是半夜。车马通过宫道,直接停在了玉芙殿的门口,燕珩抱着阿桃下来,将人包裹的严严实实,不让她脚沾一点地, 受一丝凉。   夜半时分,万籁俱静,阿桃望着黑暗中殿宇, 之前的种种浮现眼前, 恍如隔世,许多人来了又走, 而今剩下她和燕珩,阿桃难掩惆怅,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回。   燕珩敏锐,用鼻尖碰了碰阿桃的额头,“叹气做什么, 回家了不开心吗?”   阿桃听到家这个字眼,一时鼻酸,元禾走了,可能三五年内都没有音讯的,她身边的只有燕珩了,燕珩可不就是她的家吗?   阿桃搂着燕珩的脖子,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呢喃着:“开心,当然开心。”   燕珩笑了笑,朝茂竹点了点头,后者先进去报信,不一会人声传了出来,人影跑了出来,灯光从正殿到回廊渐次点亮,玉芙殿笼罩在昏黄温柔的灯火中,还如往常一样。   此时,芸娘从里赶着出来,阿桃支起身子刚唤了句“芸娘”,就红了眼眶。   芸娘亦是鼻酸,只不过念着阿桃有伤在上不能过于伤情,便擦擦眼角,握住阿桃伸过来的手,哽咽道:“没事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芸娘早就准备好了洗浴之物,几个宫女抬着软轿带阿桃去浴房,燕珩低声道:“辛相和周科还在等我,我去趟明华堂,过会来找你。”   阿桃心疼他奔波十几日,此时还不得休息,但一想他离开东都月余,战事多变,只在一瞬之间,该是要去与大臣们商议一番的。   于是,阿桃摩挲着他掌心,用手指勾了勾,极为乖顺地嗯了一声,道:“去吧。”   燕珩被她的小动作,闹得心痒,可惜现在不是芙蓉帐暖,花前月下的时候,他克制地在阿桃眼角亲了亲,带着茂竹离开。   芸娘在阿桃洗浴的时候,看到她腰上残留着的青紫,心疼地掉眼泪,阿桃安慰道:“我都不痛了,姑姑别哭了。”   “可,这…”芸娘咬牙,“再打几下,你就瘫了,下半生就得躺在床上过。景国皇帝也太狠了。”   芸娘常出入宫廷,颇有经验了,对于这类刑罚再熟悉不过。杖刑腰臀,不光当下痛的想死,日后还会落下病根。   阿桃听着这话,忽而想到元皓,他提自己受了几十板子,那身子还好吗?   当初问起来的时候,元皓嘴硬说没事,可那能没事吗?   #   上京,九皇子府上,元皓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一侍妾原本在他身上动作,正解着衣裳呢,忽听这下,娇声道:“殿下,有人想你了呢。”   “想我?”元皓揉了揉鼻子,那侍妾道:“可不是,我们说如果有人想你,你就会忍不住打喷嚏。”   元皓自嘲一笑,现在谁还会想着我?   他因为有伤在身,常则一年半载不能领兵打仗了。   景帝乘这个机会,将那些由元皓亲自锻造出来的铁浮屠兵,分割给其他人,其中皇后的二皇子得益最多。   而大皇子同样是皇后所生,是怎么退出夺嫡之争,甘愿为老二做嫁衣裳的呢。   那是因为,大皇子在少年时骑马摔伤了腿,成了跛子,试问若非别无选择,哪个皇帝会选择一个瘸子作为继承人。   每每想到这里,元皓不禁心惊,如果他的腰伤好不了了,是不是也会被父皇丢在一旁。   二皇子现在是太子的热门人选,他不光为中宫所出,而且风度翩翩,虽然武德一般,战功不多,但近日传出他在军营中与士兵同吃同睡,这使得二皇子风评极好。   对此,元皓感到恶心。   二皇子就如皇后,旁的本事没有,面上功夫做得比谁都好。   打仗时躲在主帐内,逃跑时抛下士兵,带头在营中狎妓,闹得这恶风气现在都杀不死,条条件件,元皓说都说不完,现在不过演了几场戏,就是贤明的主了。   这次,元皓无法出征东都,正面对决沈虞了。景帝没有派出完颜泰,想必刘利之死在他心里还是过不去的坎。   于是,景帝派了二皇子前往东都,亲自督战。   元皓第一次希望沈虞给点力,把他那假模假式的二哥打个落花流水才好。   念及东都,元皓不可抑制地想到了阿桃,不知她现在是否到地方了。   这几日元皓腰上的伤反反复复,时常疼得直不起腰来,不知阿桃是不是也这样。   若是她也如自己这般疼,元皓扯了扯嘴角,暗忖那多难得啊,总是吵嘴的他们竟有一样的地方了。   此时,那美妾已经脱了外衣,因屋内烧旺炭火,只穿薄纱并不觉得冷。她手上涂满药水,在元皓腰侧细致揉搓,娇声软语问道:“殿下,今日还要按摩吗?”   元皓抬眼,一派春光美景闯进眼帘,薄纱胴、体,鲜艳欲滴,他只觉得心内直痒痒,额角青筋暴起,眼圈发红,那侍妾已是经验丰富,自然是感觉到了元皓的变化,她美眸含情,红唇轻启,顺着床沿儿爬了过去…   温暖的触感瞬间蹿到元皓脑中,头皮几乎发麻,他吸了一口气抬起些身子,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瞧不见侍妾的脸。   她正埋头努力着,这场景简直令人喷血,元皓却不知道是太舒畅还是怎么地,脑中竟然出现了阿桃的脸。   “啊——”   他吓了一跳,从床上弹起来。   侍妾亦是吓了一跳,平日不是最喜欢她这么伺候的吗,而且元皓向来能坚持,每次她都脸上酸痛,怎么今日这样快。   侍妾嘟着嘴撒娇:“殿下,怎么了?”   元皓半点不敢看侍妾那薄纱欲遮未遮的模样。   若是再看,可能侍妾的脸又要变成阿桃的脸了。   元皓闭上了眼睛,侍妾要欺身过来,元皓推开娇人儿,摆手道:“出去,今夜不用你伺候了。”   等侍妾走后,元皓独自静了许久,突然抬手,连着扇了自己十几个巴掌。   “清醒了没有!清醒了没有!”   元皓边打边怒骂自己,直至嘴角都流血了才肯罢手。他躺在凌乱的床上,抬手盖住烛光,大口大口地喘气,汗水浸湿底衣,他不禁自言自语:“我真是疯了。”   元皓他睁着眼到天亮,半刻不敢睡觉,完颜泰上门拜访时,元皓顶着两个青黑眼圈来见客。   完颜泰皱了皱眉,“殿下不该一蹶不振。”   他还以为元皓是为二皇子得势的事夜不能寐,元皓笑笑,并不辩解。   完颜泰却带来了个极为震惊的消息,他道:“我截到暗报,二皇子去前线,不是打仗的,却是和谈。”   “和谈?沈虞会愿意跟他和谈?”   元皓相信沈虞宁愿死,也不会和谈的。   “这就是关键的地方。”完颜泰道:“咱们的皇帝,你的父皇已经在临安找到牵线的对象,能保证萧阳能答应和谈。说起来,还要感谢刘利,他的贪腐大罪如何能从陛下那儿全身而退,就是因为他早就看穿陛下没有一统天下的决心,大概率是要与夏国划线而治的,所以搭上了这根线。”   元皓耐不住性子了,急声道:“究竟是谁?”   完颜泰沉声:“临安朝廷的宰相汪忠。”   此人元皓知道,临安朝廷中对于是否北伐分为两派,其中汪忠是主和派。   刘利阉人是怎么联系到汪忠的无从得知,不论如何,现下景帝亲自暗中通信汪忠,汪忠表明愿意促成和谈。   当然了,汪忠无利不起早,景帝许给他数额巨大到难以想象的金银不说,最重要的,汪忠能除去他揽权路上的一大劲敌——沈虞。   且说二皇子前往前线,没有在东都逗留,直接去了茂县,那是对战沈虞前沿。   诚如元皓所言,二皇子确实会做戏,并深谙此道,他在阵前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讲述皇帝陛下在上京如何为士兵们担心,甚至断荤吃素,祭天求福。   那些被夏兵穷追猛打的士兵看到上京的皇子来了,深切地感受到君上的关怀,纷纷精神大作,竟然给了沈虞好几个不错反扑。   燕珩知道二皇子来了,提出要同去茂县,二皇子明显防着燕珩,不许他离开东都,并在城里加派了几千铁浮屠。   故而燕珩只能守在宫里,虽然消息不通,但他庆幸提前有所安排,只要沈虞能坚持得住,元皓都打得过,二皇子哪能是他的对手。   至于汪忠那节,燕珩全然不知,被瞒在鼓里。   如燕珩所料,二皇子的到来只让景国军队振奋了半刻,沈虞迅速调整战略,趁着二皇子还未熟悉情况,猛攻茂县,一夜之下夺下城池,二皇子仓皇撤退至程郡。   燕珩看完战报,笑着抛到一边,评价二皇子是外强中干的草包一个。   他吩咐茂竹,不可掉以轻心,还是得尽力多收集些信息,为沈虞提供最全面的情报,茂竹领命退了下去。   等人都走了,燕珩坐在椅子上,按着额角,想要舒缓眼睛的酸疼,不想阿桃翩翩走了进来。   燕珩迅速整理好疲累的神情,站起来拉着阿桃的手道:“身子好些了?怎么不多躺一躺。”   阿桃道:“我都躺了两个月了,四肢都软了,再躺下去,人要出毛病的。”   燕珩虽有些累,但却很有精神头,他将阿桃带到书房里间榻上,按住她的杨柳腰,“哪里软了,我检查一下。”   阿桃推搡着他,无声地指了指外面,意思是还有宫人在呢。   燕珩用手指挑开她衣襟上的结,哑声道:“不怕,有屏风挡着,他们看不见。”   “看不见,但能听得见啊。”阿桃埋怨。   “那你忍着些,别让他们发现了…”燕珩一面含糊着呢喃,一面捏着她的手,将人带到怀里。   “都是你,”阿桃哆嗦着系扣子,“他们都听见了。”   燕珩闷笑着,把人压在身下,回头对屏风那侧喊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夫人有话要说。”   宫人们应声出去,燕珩低头吻上阿桃的红唇,“这样不怕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阿桃的脸颊连带脖子勾起一片红晕。   香汗淋漓,浸湿了衣裳,绸布贴在腰上背上,难受极了,阿桃像换身衣服,可惜手脚酸软无力,话都不想说,干脆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至于那腰上的伤怕是没这么快能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106章 金牌令   燕珩自那日在书房开了荤, 时常拉着阿桃胡乱起来,阿桃开始十分配合,毕竟女人也有需求的。   而且私底下燕珩是撒娇卖乖的一把好手, 缠着阿桃软磨硬泡,阿桃基本上很快就举手投降。   可能是阿桃太过配合, 燕珩越发放肆。   阿桃腰伤反反复复,太医在诊治的时候,提醒道:"还是得静养,不能做剧烈动作。"   阿桃袖子下暗暗抠了抠燕珩的手, 横了他一眼,燕珩神色如常, 好像没有听到一般。等太医走了,她只能求燕珩能不能节制些。   可惜阿桃提这事没选个好时机,燕珩明明听见阿桃说话了,但女人在这会儿总喜欢说反话,想要偏说不想要, 燕珩便没搭理她,第二天醒来,阿桃背对着燕珩藏在被窝里, 也不说话, 也不起床梳洗,燕珩俯身过去, 柔声问怎么了。   阿桃转过来,作势要打燕珩,燕珩捏住她的手一个劲儿地道歉。   阿桃呜咽道:“又不是过了今日没明日,你火急火燎地做什么。”   燕珩揉着眼睛,扯出一个笑容, 对阿桃道:“我想早点生个孩子,给你作伴,长大了还能保护你。”   阿桃停住抽泣,皱着鼻子道:“若是女儿呢,怎么保护我?”   “女儿怎么不行。”燕珩信誓旦旦,“孩子就是要保护母亲的,女儿也可以习武嘛。”   阿桃汗颜,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女儿被燕珩塑造成假小子的未来,开始由衷地为孩子们担心起来。   然前方的战况未明,阿桃心里总归不踏实,实在不是怀孕的好时机,她摇着燕珩的手道:“不如缓一缓,等过了这一段再怀孕,好不好?”   燕珩挑起阿桃的一缕青丝放在唇边吻了吻,温声道:“…好,听你的。”   阿桃满意地睡去,燕珩披衣而起,坐在黑暗中揉着眉心。   而今,他在夜间视物越发困难了。   但这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昨天辛吉送上的消息,吐蕃居然出兵侵袭夏国西南边界!   夏国与吐蕃关系还算不错,□□时期与吐蕃结结实实打了好几仗,把他们可汗打怕了,吐蕃没敢再犯过边界。   就算在与景国战乱的时候,夏国不忘与吐蕃保持商贸往来,那开放的榷场给青藏高原上的吐蕃送去多少物资银钱啊。   因为与吐蕃关系不错,常有商贸往来,所以边关的兵力部署、卡道隘口并不多。没想到,吐蕃居然会犯境。不消说,肯定是景国挑拨的。   辛吉将双手拢在袖中,声音沧桑,“看来景帝是下了血本,打算前后夹击,置临安朝廷于死地啊。”   燕珩盯着那份密信,看了许久,总觉得不对劲。   吐蕃侵犯的两个县是西南边境的军事要地,如果此地失守,西南大门就被打开了一个口子,景国要借道吐蕃,攻打南边,不是难事。   可是,再观二皇子应对沈虞的进攻,是且战且退,消极应战,没有消息表明上京会加派援兵,证明景帝并不是想要前后夹击。   既然不作兵分两路,一举拿下江南的打算,那行吐蕃这一招是要做什么?   燕珩思索的时候,周科在旁,他沉不住性子,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道:“萧阳那皇帝可别让沈虞救援啊,沈虞不能退啊,退了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   一语点醒了燕珩。   他细看地图,发现吐蕃进犯的地方是在三国交界的地方,这一路已经被沈虞打通,若需从旁救援,虽然有些远,但确能出奇兵,打个出其不意。   有人就是要刺激萧阳下令,定要沈虞回援西南,如果沈虞不肯,他就犯了藐视君上、抗旨不遵的大罪。   而沈虞肯吗?   他定然不愿意。   若是燕珩,他也不会放弃就在眼前的东都。   燕珩将想法告诉辛吉等人,辛吉道:“不会吧,如果真是如此,那证明朝中有人通敌啊。”   燕珩面色阴沉,他大概能想到那个人是谁。   前世的汪忠就摇摆不定,萧氏皇庭被炮轰出海后,他没有跟着皇族漂泊海上,听闻他继续留在福建,声称要与景国抗争到底。   可如果没留有后路,汪忠怎么敢留下来。   无奈前世的燕珩没看到汪忠最后的结局就去世了,摸不准姓汪的到底是好是坏,又或者只是两头讨好,从中捞点好处罢了。   “要不,我们等一等,看看怎么个情况。”辛吉道。   燕珩摇头:“不行,等不了,得派人去临安瞧瞧,盯着朝廷的情况。”   辛吉道:“汪忠在江南经营多年,擅长罗织人心,与我们通信的那些大臣都靠边站,说不上话。”   燕珩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试问临安谁会坚定不移地支持北伐,这个人必定一马当先,首当其冲。   只要那人在临安,定然会竭尽全力保证东都复克。   思忖至此,燕珩交代辛吉写了一封信,他道:“我恐怕分量不够,需得你老亲笔才行。”   “写信倒是小事,只是要写给谁?那人要比汪忠的身份地位更高,与萧阳的关系更亲近。否则写也白写。”辛吉道。   “这个嘛….”燕珩停了会,再次坚定想法,对众人道:“写给嘉宁公主。那位饱受景国□□,好不容易逃回临安的公主殿下。”   #   密信送出去后,燕珩有些不安,他承认自己是将那份不安撒在了阿桃身上。她柔情如水,又热情如火,能让燕珩暂时忘却担忧和惊怕,还有未来的不确定。   他迫切地想要个孩子,有了孩子,即便自己死了,阿桃也不会孤单。他们的孩子会陪着阿桃,会代替自己保护她,爱护她。   久久坐在黑暗中的燕珩不禁觉得鼻酸,走到这一步,他真是没得选。   如果天上有神明,燕珩愿意日日磕头拜佛,祈求不要再有战争。   这样他与阿桃,沈虞和慧颖,都能好好的在一起。   他的父亲不会变坏,他的母亲不用跳城墙,他的君主不必为奴,他的国人不必受辱,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么,世界该有多么美好啊。   自重生之后,燕珩强逼自己不要多愁善感,抱有幻想。可此时他独自沉湎在夜里,眼疾让他感觉更加黑暗,强烈的不安将燕珩包围,他肩头抖动,无声地掉下泪来。   正就这时,一双温热的手从背后环抱住燕珩,他还未反应过来,脸颊上就被人亲了一下。   燕珩身子顿了顿,随后无奈地破涕为笑,将阿桃从背后拉出来,让其躺在腿上,小声说:“小坏蛋,还不睡觉,专门来吓我吗?”   “你睡不着么?怎么不跟我说呢。”阿桃玩着燕珩的衣带道:“我方才看到你一个人坐着,好生心疼,所以…”   “所以想吓一吓我?”燕珩笑道。   阿桃咯咯地笑起来,暗夜中,阿桃的眼透着水光荡漾,堪比天上明星,可惜燕珩只能想象,看不真切了。   他低头亲了亲阿桃的眉眼,阿桃搂着他的脖子坐起来,问:“你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沈虞有什么麻烦了。”   她果然是了解燕珩,即便他不愿与阿桃谈论腌臜,她也能感觉得到。   燕珩想要否认,怕阿桃跟着自己担心受怕,可阿桃抢先说:“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不用勉强。反正你只要知道,我想你好,就行了。”   阿桃如此通透乖巧,燕珩的心化成一滩水,他道:“是有些麻烦事,不过应该能解决。”   “那就好。”阿桃眼里透着狡黠,拖着燕珩一块躺下,在他耳边道:“那我哄你睡觉,睡好了才有精神解决麻烦。”   燕珩还要说什么,阿桃竖起手指放在他唇上,佯装凶道:“不许说话了,不然我不理你了。”   而后一面说着,一面拍着燕珩的身子,口内轻轻哼着小调,拿足了哄人的架势。   燕珩只好闭上眼睛,感受着阿桃轻柔的触碰,那一刻,他仿佛回到小时候,枕在母亲膝上午睡。   盛春时节的回廊下,母亲抚摸着他的额角,微风吹拂,风铃时不时传来清脆的声响,桃花飘落,满院生香。   不一会儿,燕珩顺利进入了梦乡,阿桃收了手,在黑夜中附身在燕珩的唇边献上一吻,轻手轻脚地躺在了他的身旁,依恋无比。   #   密信送出去之后,许久没有回应,好在燕珩还是从旁得了消息,萧阳果真下旨让沈虞派兵增援西南。   沈虞无法,几经权衡,抽出两千兵马驰援,可惜还未到地方,吐蕃杀进西宁县,烧了县衙公廨,抢夺金银无数。   彼时镇守西南一线的是萧阳的皇叔,吐蕃夜袭,他被吓得仓皇出逃,竟不慎掉进河里淹死了。   萧阳大怒,视此事为奇耻大辱,不光撤换了西南一线的所有守备,还指责沈虞不够机警,延误战机,导致救援不及,皇家颜面尽失。   燕珩听到消息,冷笑道:“萧阳他老子都在上京为人奴隶,还提什么脸面。”   然而,萧阳已不是当年的梁王殿下,他是夏国在临安的皇帝,怎么能没些帝王气魄?   沈虞意在北伐,不愿出兵西南,就算出兵了,人数不多,行军不积极,这些萧阳看在眼里。   再者有汪忠等人眼红沈虞,暗地里拿了景国的好处,在萧阳面前进谗言,污蔑沈虞自持救驾有功,加之手握重兵,就敢目无君上,目无国法,恐怀有大不敬的图谋。   终于,这一日,临安朝廷下了第一道金牌,命北伐将军沈虞即刻回京,不得耽误。 第107章 七公主   萧阳下了一道金牌, 命北伐将军沈虞即刻返回,不得耽误。   嘉宁公主听闻此事后,捏紧了那份来自东都的密信, 夤夜前往皇宫。   临安行宫依凤凰山而建,从朱雀大道, 望穿丽正门,其后宫殿楼宇灯火点点,倾泻而下,犹如天宫。   临安为江南最富庶的地方, 景灵宫的规模和华丽一点不输东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国破之后, 汪忠在这里拥立哀帝的十二皇子萧宇为帝。听闻萧阳即将到临安,汪忠忙去郓城迎接,随后一手操持十二皇子退位让贤,萧阳荣登大宝。   嘉宁公主和萧阳虽不是一母所生,但元后去世后, 嘉宁一直深受萧阳母妃的照拂,两人关系比其他兄妹来的亲密。   踏着月色,嘉宁来到萧阳所居住的翠寒堂。   说起来, 嘉宁不懂, 景灵宫有这么多宽阔的殿宇,为何萧阳一定要住在狭□□仄的翠寒堂。   这小小的院子原先只是当做后妃游园休憩的地方, 现下是皇帝萧阳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坐卧起居,商议国事,都在这里。   嘉宁还未进去,就见院内外灯火通明, 宫人进进出出,仿佛出了什么大事。她拦住一个太监,冷声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太监见是嘉宁公主,忙跪下地上回道:“陛下,陛下梦魇了。”   嘉宁拨开人群,提着裙子进去,但见珠帘幔帐之后,床榻之上的萧阳头发散乱,靠在一个后妃怀里,脸上竟有泪痕。   众人这才发现公主驾到,都要行礼,嘉宁堪堪抬手,“不必了。”   而后她缓缓上前,握住萧阳的手,轻声问:“皇兄,你好些了吗?”   萧阳眼中的惊惧还未褪去,顺着交握的手,渐渐扬起脸来,看清眼前人是皇妹嘉宁。   萧阳扯了扯嘴角,半晌,才道:“没事。做了个噩梦。”   嘉宁深看他一眼,萧阳从那后妃的怀里起来,接过锦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携着嘉宁的手来到桌前,道:“这么晚了还过来,有什么事吗?”   嘉宁欲言又止,扫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后妃,那人还算乖觉,盈盈福身,“那妾身先去为陛下准备点心。”   萧阳颔首,拍拍那妃子的手,柔声道:“多谢忆柳。”   高忆柳款款退下,嘉宁盯着她的背影,面色不悦。   这高美人是汪忠引荐上来的,相貌妍丽,性格和顺,而且出身书香世家,诗词歌赋统统不在话下,进宫不过数月就得了萧阳欢心。   但嘉宁得知,高忆柳在上京曾为营妓,倒不是嫌弃她,毕竟嘉宁自己也曾遭掳掠囚禁。   嘉宁是惊叹高忆柳深陷囹圄三年,居然能保持完璧之身,这简直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可见这位高氏至柔的外表下有一定的手段。   “嘉宁,想什么呢。”萧阳唤了两声。   嘉宁将目光从高忆柳的身上挪回来,清了清嗓子,道:“皇兄,我开门见山的说了,您为何要召回沈虞,北伐之战正在关键时刻,叫他回来不是功亏一篑吗?”   “原来是这事啊。”萧阳道,“沈虞行军迟缓,导致西宁县遭难,我叫他回来,合乎国法军规。”   “可叫沈虞驰援本就舍近求远啊。昌县、南州、还有交州不是都有兵吗?”   萧阳打量嘉宁一眼,笑道:“看来妹妹很关心国事嘛。确实那几个州县都有兵马,但吐蕃来势汹汹,极有可能是要围城打援,为防中了他们的奸计。只有沈虞那支部队,才能出奇制胜。这是皇兄我与大臣们商议的结果。”   嘉宁摇头,“皇兄,我看吐蕃不过雷声大,雨点小,他们暗地里定跟景国勾结起来,目的就要挖个坑给沈虞,要挑拨你们君臣之间的关系啊。”   萧阳听到这里,面色一凛,反问:“雷声大,雨点小?皇叔肃王可是真真切切的死了呀?邸报上说捞起来的时候,肃王的尸身被河水泡的肿胀,一点人样都没有了。”   “那是他毫无准备,胡乱逃跑,不慎坠河的。若是他能勇敢应战,西宁县可能不会死这么多人。”   萧阳侧目,“那妹妹的意思是,这是皇兄的过错?”   嘉宁一滞,舔了舔嘴唇,起身行礼,“…臣不敢,臣僭越了。”   萧阳眼中的厉色一闪而过,而后将嘉宁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你我就如同母兄妹,不必见外。”   老实说,萧阳待嘉宁确实不错。   刚回到临安时,有好事者怀疑嘉宁的身份,认为是冒名顶替,还提出了种种疑虑。   譬如嘉宁已不是处子,手脚粗糙,面颊带伤,声带沙哑,哪里像哀帝宠爱的七公主殿下。   对于这些流言,萧阳毫不在意,不等嘉宁拿出她在灵隐宫挖出来的童年信物,萧阳即刻认定的嘉宁就是当年的七妹。   非但如此,萧阳还将那些传播流言的人抓起来治罪,他对嘉宁说:“这些侥幸逃出来的人,或者富居江南的人,哪里知道我们流落北边的苦楚。”   为此,嘉宁很是感激萧阳,感谢他还如以前那般温暖,如太阳般给了她安稳的靠山。不光恢复她公主的称号,还晋升为卫国公主,地位堪比亲王。   然而眼下,嘉宁觉得萧阳变了,他再不似以前。   他的眼神,他的话语逐渐锋利,像一把刀,让嘉宁生寒。   萧阳道:“嘉宁,我不是不愿意北伐,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虞犯了错,怎么不能罚。他若能迅速回来,我问了话就能尽快放他回去。”   嘉宁问他,“皇兄说的,可是真的?”   萧阳颔首,温声道:“当然是真的。”   倘若在几年前,嘉宁会相信皇兄说的任何一句话。   可现在她成长了,经历了许多后,看人做事,嘉宁有自己的判断。   她知道单凭自己是不能逼萧阳改变主意的。为保住北伐大计,还得联合其他人才是,今夜只是先探探口风。   哪怕知道萧阳是哄骗自己的,嘉宁不气馁,还有希望。   她告退出来,决定联合几位文臣,最快在明日朝会上上书皇帝,收回成命,让沈虞放手一搏,先拿回东都再说。   嘉宁走出房门,但见高忆柳在廊下侍立,她淡淡地点了点头,错身离开。   高忆柳望着嘉宁公主离去的背影,走进房中,将糕点放在一旁,来到萧阳身边伸出手,来回抚摸萧阳的肩颈。   萧阳本撑在桌上按压额角,高忆柳贴过来,他逐渐挺直背脊,闭上了双眼。   衣料摩擦,肌肤相贴,突然,萧阳猛地一拽,将高忆柳拉到身前。   高忆柳嘤呤哼哼,挠得萧阳心烦意,可不论他怎么动作,身下都不见动静。   萧阳蹿起一股莫名怒火,摁住高忆柳的脑袋,将人推至桌下。   可惜高忆柳努力到嘴角发酸,还是无用。   头上的萧阳悲愤交加,高忆柳小声宽慰:“陛下,再试试,兴许可以。”   可萧阳哪能听得进去,他掀翻桌子,将高忆柳抓起来,压在墙上,从架子上取出一物。   高忆柳咬出唇,痛得汗水和泪水一齐落下,萧阳逼问她:“好不好,你说,朕好不好?!”   “好…好…”高忆柳颤巍巍地叫着,身子贴在墙壁上,又冷又热。   “好你怎么不叫出来!好你怎么不叫!”   高忆柳被他弄的头晕眼花,昏天黑地,分不清是痛还是爽,她嘴角流下口涎,全力配合萧阳。   子夜过后,萧阳胡乱睡去,高忆柳被宫女扶着去隔壁沐浴。   她看着浑身青紫,垂眉叹息,宫女却道:“美人,这是陛下疼你呢,是求不来的福气呢。”   高忆柳笑得苦涩,萧阳这怪癖是来临安之后才得的,吓跑了多少后妃,就她能忍得下来,所以才能这么快得了宠爱。   高忆柳想,这也是自己的过人之处吧。   可惜,每当萧阳用物什的时候,她只能将其幻想成燕珩的脸,才能动情得起来。   她遣退宫人,机械地洗着身子,忽听屏风后有些响动,一个人影映在屏风是上。   不等那人说话,高忆柳道:“是嘉宁公主来了,她想劝陛下收回对沈虞的金牌,怕是还有后招。你去报给汪相吧。”   那人依旧无声,离去后,浴房里又剩下高忆柳一个人了。   她不禁回想刚来到临安时,舅舅打算把自己献给汪忠。   想那汪忠的年纪都够做高忆柳的祖父了,她吓得整夜睡不着觉,思前想后,高忆柳主动表示愿意进宫伺候萧阳,为汪相充当眼线。   从上京回来的高忆柳在舅舅家受尽白眼和磋磨,进宫后,舅舅一家都要匍匐在脚下。   还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带不完的金银玉簪,再也不用漂泊无依,被人欺负,高忆柳真是没什么志向和志气,有这些她就觉得不错了。   至于萧阳的怪癖,相对金尊玉贵的生活来说,高忆柳可以忍受。   只是,高忆柳还是会偶尔想起,如果燕珩不送她回来,可能一切会不一样吧。   几日过后,在嘉宁的运作之下,有十来位大臣联名上奏,齐齐为沈虞作保,希望萧阳能让沈虞继续完成北伐大业。   而汪忠一党早有准备,提前吹了耳边风。   萧阳本就忌惮沈虞功高盖主,试想太、祖为何要杯酒释兵权,不就是防着武将持权吗?!   是以,萧阳非但没有收回成命,又连续追加了两道金牌。   更要命的是萧阳撤回了策应沈虞的其他队部,彼时沈虞正在打樊城,久等援军不至,大败之后,才得知援军撤退了。他们孤军深入,哪有胜算?   沈虞立在阵亡的士兵跟前,静默许久。   冬风肃杀,旌旗染血,破烂不堪。   数万人带出来,现今只有七千人了,还有五六个县要打,沈虞第一次觉得孤立无援,无能为力。   可身上的疼痛哪里能掩住心里的疼痛。   他委屈,他不甘,他愤怒。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但此时,面对尸骨如山的同胞同伴,回想江南父老的殷切期盼,还有那些曾经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们,前路黯淡无光,回头深渊泥潭。   沈虞仰望阴霾万里,实在忍不住,咬着牙落下来泪来。   燕珩得到消息时,临安已经连发了六道金牌,催促沈虞回去。   燕珩思索一整夜,拿定了主意,他道:“沈虞回或不回,都是罪臣了。我要带他离开,哪怕做一场假死的戏,也要保住夏国这颗将星!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随后,燕珩召集人马,换上夜行服,准备好兵器,一行十来人避开东都城中铁浮屠的监视,偷溜出城。 第108章 壮士死   阿桃在睡梦中被叫醒, 那时她才得知燕珩要去樊城,她知道沈虞现在情况很不好,燕珩是要赶去最后挽救他一把。   阿桃飞快地穿好了衣服, 将燕珩送到玉芙殿门口,燕珩往前走了一段, 阿桃在身后叫住了他。   “珩郎!”   燕珩回头,只见阿桃跑过来,青丝未挽,粉黛未施, 清晨的薄雾在她身上晕成一片朦脓,他停下脚步, 挑了挑她的下巴,道:“不放心我?”   阿桃不答话,抓着燕珩的衣襟,燕珩顺着这个力道弯腰,阿桃则点起脚尖, 飞快地吻上他唇,在他耳边轻声道:“平安回来,知道吗?”   燕珩笑了, “知道了, 回去吧。”   阿桃站在宫道尽头,看着燕珩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每日都在这里眺望, 一日,两日,三日,芸娘劝她进去休息,可此时消息不通, 阿桃不知道燕珩是否安好,哪能放心得下。   直至日第六日,宫外送来沈虞退兵的邸报。   临安连发十道金牌,沈虞坚持不住,下令撤兵。但他并没有将士兵全部,而是排兵布阵在樊城一带,他独自策马往临安去。   阿桃看到这个消息,不禁大惊,沈虞没有把队伍带走,岂不是更加惹皇帝生气,肯定要被按上抗旨不遵的罪名的?   可是如果把人都撤走了,景国必定会即刻反扑,之前的奋战就全废了。   一边是身家性命,一边是复国大业。   沈虞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如果是自己面临这个情况,有没有这么勇敢呢。   阿桃痛思数日,没有答案。   阿桃祈祷燕珩能成功解救沈虞,这样一来,她能有机会见到曾经的“东都双壁”,能看看燕珩整日挂在口中的好友是什么样子,也能问一问沈虞怎么能坚决地选择舍生取义。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新春过后,大年初三,燕珩出现在了宫道的尽头。   那日,东都下了一场大雪。   燕珩走在前面,身后跟了一辆马车,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没有伸手拂去,一路走来,他仿佛白了头。   阿桃拥着斗篷跑到跟前,但见燕珩眼圈青黑,面上都是胡渣,人愈发瘦了,好似老了十岁。   燕珩抬眼,看清来人,才唤了声“阿桃”就双膝发软,倒在地上。   阿桃顺着燕珩跪下去,抱住他的身子,以询问的目光望向茂竹。   “怎么回事?”阿桃哑声道。   她潜意识里已经察觉出不好,当茂竹将马车的帘布掀开,她看到里面躺着一个人,一时如晴天霹雳。   那人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很结实,应该常年练武,他身旁放着一杆银枪,他双目紧闭。   他应该已经死了。   “......那是沈虞。”茂竹轻声道。   此刻,在阿桃怀中的燕珩动了动,靠着她的肩头,紧紧抱着她的身子,放声大哭。   “阿桃,我,我去迟了一步,他再也活不过来了。”   #   燕珩哭得昏了过去,阿桃将他安顿好,掀帘走到外间,茂竹跪在院中,往火盆里丢纸钱。   沈虞的尸首悄然停放进了灵隐宫,茂竹在他送灵。   辛吉和周科立在一旁,身子颤颤,悄然抹泪。   雪还在下,阿桃未撑伞,走了出来,跪坐在冰凉的地上,为沈虞撒下一把纸钱。   这会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君臣礼仪了。   他们几人静默无声地聚集在这里,都是为了沈虞。   茂竹、辛吉、周科三人是为了送别心目中的北伐将星。   阿桃是为了一种共通的情感,那是可以为心中理想赴汤蹈火的情感,是一种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情感。   她从未见过沈虞,但沈虞故事一直陪伴着她。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阿桃始终怀着超越国别的敬佩,佩服他越挫越勇的精神,佩服他坚忍不拔的意志。   万万没想到,阿桃与少年将军的见面,来的这么快。   更没想到,只一面,就是诀别。   周科一拳打在廊柱上,大声问茂竹:“到底发生了什么?”   茂竹仰头,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记忆回到五天之前。   那时,燕珩得知沈虞暂缓行军,将部队分列在樊城一线,只身回临安请罪,他便觉出不好。   果然,不消一日,在驿站处,燕珩听到令人震惊的消息,临安派人来押送沈虞。   既然还没有定罪,何来押送一说!   再细细打听,得知押送的队伍取道枫林亭,燕珩带着人马疾驰而去。   枫林亭是这一路南下的必经隘口,原本是个建自隋唐代时代的凉亭,世事变迁,后来改换成了一幢山神庙。   沈虞那晚便在庙中休息。   临安亲使一来,先给沈虞定了性,脱去了沈虞的战甲,卸下了他的长、枪,让他戴上了镣铐和枷锁。   沈虞心里有气,有怨。   但他想着忍一时,等到了临安,与陛下辨明是非,交好的朝臣能为自己上书。   另外还有燕珩,他也会想办法斡旋的。   再者,沈虞认为,萧阳与他毕竟同生共死过,不会不顾当年情谊的。   可惜沈虞还是算错了人心。   睡到半夜,他感觉有人在靠近,作为习武之人,沈虞何其敏锐,一下子睁开眼,却见有个人捏着自己的手,往什么东西上蹭。   沈虞大喝一声,猛地站起来,甩开那人,竟是那几个羁押他的来使。   而借着月光,沈虞看清落在地上的,居然是一封认罪书。自己手上的红印,险些按在落款的地方。   沈虞怒喝:“你们要屈打成招吗?!”   此次前来的押送沈虞的足足有十来人,个个身手不凡,沈虞拒不签名画押,他们如何交差,只能换另一套方案。   打头那人眼珠微鼓,深吸一口气,身子一转,将长剑插入身旁同伴的身子里。   沈虞大惊失色,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带头者高声道:“沈将军公然拒捕,意图逃跑,砍杀陛下来使,简直丧心病狂,尔等还不快快将他击杀!”   众人见同伴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气绝身亡,深知如果不照办,那就是自己的下场。   于是,咬牙跺脚,亮出刀剑,朝沈虞击杀而去。   这一幕,给了沈虞当头棒喝,将他所有的温情幻想全部打碎,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如果再不反抗,那枫林亭就是他的坟墓。   想到这里,沈虞暴起,长喝一声,浑身用力,想要挣开枷锁。   可早在来之前,有人为沈虞专门打造了这个枷锁,就算天生神力也不可能挣脱。   于是,沈虞只能被束缚住手脚,以身子去迎接劈砍过来的利刃。   他奋力往外跑,一次次被拦截下来。   他一次次站起来,又被众人强行压下。   沈虞双膝跪在地上,身上架了六七把刀剑,有人道:“将军,认罪吧,只要你认罪,我们可放你一条生路。”   沈虞感觉犹如几座大山压迫着,逼着他抬不起头来,五脏六腑几乎要破裂,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但绝不放松。   他道:“不认罪,我绝不认罪!”   他自认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父母,对得起故国,为何要认罪。   绝不!   沈虞拼尽力气,咆哮着撞开众人,最后一次要跑出庙门,就在这时,一柄长剑穿胸而过。   沈虞渐渐倒在地上,但他没有认输,他爬向被扔在角落的那杆银雪长、枪。   他耳边出现父兄的话语,他们说:“阿虞,你身板太瘦,不是练武的料子呢。”   沈虞回答:“没事,勤能补拙,哥哥们练两个时辰,我就练四个时辰,哥哥们连一遍,我就练十遍。”   还有慧颖,她会扇着袖子,故意嗔怪道:“咦——是不是又练完功,没换衣裳就跑出来了,臭死了。”   沈虞回答:“你叫我出来,我就高兴忘了,这就回去换!”   还有燕珩,他不会武功,拿着佩剑,不过做做样子,耍着玩罢了。燕珩恹恹地道:“我还是念书吧。”   沈虞细细回想,回想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沈虞一点一点地爬向那杆长、枪,拖出一道可怖的血迹,背上不断有利刃刺、入,有拳脚落下。   鲜血从他嘴角流出,视线逐渐模糊,但沈虞并没有放弃。   终于,他摸到了银雪枪。   沈虞犹记得那个得知东都城破的夜晚,他就是握着这杆枪,抹去不断落下的热泪,朝着故国的方向,暗自发誓一定要延续父兄遗志,重振河山。   现在是他离理想誓言最近的时刻,可惜啊,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沈虞紧握着银雪枪,停止了呼吸。   当年他与燕珩的约定,言犹在耳,他们说:“…我们一同保家卫国…”   大雪适时地落下,北风呼啸,好似哀哭,似乎老天都在怜惜这位少将,怜惜他的一腔热血,壮志未酬。   燕珩赶到枫林亭的时候,大雪覆盖了沈虞的身子,尸首已经冻得僵硬。   可仔细看,仍会发现,沈虞一脚磕跪,一脚踩地,双手抓住银雪枪,仿佛想要站起来。   沈虞终究没有倒下,直到死,他都想要站起来。   多年后,每每回忆当时场景,燕珩总会想到前朝某位名将的遗作,念道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第109章 雪满头   雪夜疾行, 千赶万赶到了枫林亭。   燕珩下马时太过着急,摔了一跤,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台阶, 爬到沈虞身边,将他的尸首搂在怀里。   茂竹与其他手下发疯一般追击凶手, 在后山抓住了埋伏的人。   那几人还想着再抓条大鱼,看会不会有人来救沈虞,不想撞到了近乎狂暴的茂竹。   茂竹先将那几人手筋脚筋全部挑断,而后扔到燕珩面前。   燕珩拥着沈虞, 抬手在他面上一拂,让他安心瞑目, 冷声问:“是不是汪忠?”   “是,是汪相!”那几人招得倒是痛快。   燕珩又问:“是不是跟景国有联系?”   那几人供认不讳,“没,没错。相爷交代了,要么让沈虞签认罪书, 要么以抗旨拒捕的名义杀了。没了北伐军的威胁…景国在和谈时,余地就会更大,更好开价。”   燕珩合了合眼, 深吸一口气, 道:“留一个活口,其他的都杀了。”   茂竹把人拖到庙后杀了, 燕珩则背着沈虞,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他翻身上马,将沈虞放在自己前面,就好似沈虞还活着。   茂竹一把火烧了庙宇,紧跟着燕珩离开。   回东都的路上, 燕珩一直在马车里守着沈虞的尸身,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追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或许是在怀念往日的绚丽灿烂,又或是在思索如何走接下来的路。   茂竹劝燕珩,要不就将沈虞入土为安了吧。   可是燕珩不答应,他说:“阿虞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家乡,东都就是他的家乡。活着无法实现的愿望,死了,我得为他实现。”   于是,燕珩冒着风险将沈虞的尸体带回东都,还运进宫里来。幸好现在是冬日,天寒地冻,尸首不曾腐坏。   然后便有现在,燕珩晕厥在阿桃怀里,茂竹为沈虞祭奠。   周科听完,转过身,肩头不住的抖动。   辛吉花白的头发在大雪中已然全白,他老泪纵横,轻声叹息:“今春是国破的第五年,我都六十四了,还有几个五年能等啊。”   沈虞的死几乎让所有人陷入了阴霾之中,而原来临安的萧阳以沈虞抗旨不遵,藐视君上等罪名撤销了他的军权,这也没什么了,反正沈虞死了。   但其中最严重的的一条,是沈虞意图谋反,这使得包括沈虞的远亲在内的亲友全都遭到了牵连,与沈虞交好的朝臣罢职的罢职,贬谪的贬谪。   临安朝廷这下尽在汪忠之手了。   而景国借助绝好的机会全力反击,将沈虞的努力全面推翻,萧阳派出使节,与景国二皇子在颍州展开和谈,双方打算划线而治了。   阿桃将和谈的邸报送到灵隐宫,燕珩一身素白跪在棺椁之前,棺椁里躺着的是沈虞。   燕珩着人将他身上的衣服换了,血迹擦干净了,他现在看上去就像睡着一样,相貌还是那般潇洒、俊俏,是东都城众多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阿桃将邸报递给燕珩,燕珩瞄了一眼,放进了身前的火盆里,火星瞬时窜的老高,火焰映照在燕珩的眼里。   他喃喃自语:“阿虞,你看看,我们这些年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阿桃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泪珠,她挨着燕珩坐着,衣袖低下阿桃握住了燕珩的手。   他的手冰冷得很,哪怕火焰燃得再高,也暖不了他的心。   阿桃道:“珩郎,我们让沈虞入土为安吧。”   燕珩转过头,望着阿桃,阿桃捧着他的脸,柔声说:“沈虞很累了,他已经做了很多,想休息了。”   燕珩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茂竹将沈虞的尸体在素锦门外火化,骨灰埋在了沈家老宅中。   茂竹问要不要给沈虞刻一块碑,燕珩当然是想的,可惜,碑文上不能写沈虞的姓名。   于景国而言,他是敌人,于夏国而言,他是罪臣。   天大地大,竟连个死人都容不下。   凝视窗外大雪纷飞,燕珩在书房的案几上写下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将这幅字交给茂竹,嘱咐他:“碑上就刻这句诗吧。”   茂竹领命离去,燕珩久久站在廊下,不肯回屋,阿桃取出一件披风,刚刚为燕珩盖上,不想燕珩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阿桃吓了一跳,她搂着燕珩的身子,大叫快传太医。   燕珩躺在床上,迷蒙又清醒,迷蒙的是他的眼睛愈发模糊,愈发看不清了。清醒的是他的思维,他清楚的知道在景国,在临安都有暗算沈虞的凶手。   复国大业还未走完,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万万不能消沉。   那些谋算沈虞的人,那些屠戮国民的人,燕珩都不会放过,要一笔一笔算账。   太医走后,燕珩强撑着坐起来,抬眼便瞧见阿桃坐在床边,哭得跟泪人似的。   燕珩笑了笑,捏了捏阿桃的脸,说:“别哭了,我还没死呢。”   阿桃上去捂住燕珩的嘴,埋怨道:“胡说什么。”   燕珩乖乖地做了个发誓的动作,阿桃才把手放下来,抽泣着对燕珩道:“太医说了,你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的。”   一面说着,一面拿过桌上的药,递给燕珩,“还有这,什么叫明目丸。”   燕珩笑着接过来,不在意地说:“就是个补药。既然太医说要我好好休息,那我就好好休息。多花些时间来陪你好不好?”   阿桃其实明白,燕珩心里在滴血,按照他的性格应该要马上部署,谋划下一次的反击才对。   可沈虞死了,燕珩肯定陷入了茫然的境地,何去何从,阿桃无法替燕珩做决定,她能做的就是陪伴在燕珩身边,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分离。   于是,阿桃拉着燕珩的手,撒娇道:“好啊,那你教我写字,念书。”   燕珩揉了揉阿桃的头发,宠溺地说:“好,都听你的。”   接下来的日子,燕珩收敛了所有行动,换来难得的清闲。他每日都陪着阿桃。   去岁,阿桃买的那个空白扇面幸好被元皓找了回来,现在也写上了诗句。   前世燕珩交给阿桃的是“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这句实在太过惨烈凄美,每每读到这句,燕珩总会想到阿桃殉情而死的场景。   故而,今生的燕珩换成了那首白头吟,写的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而后落下了属于自己的那枚印章。   “你看,”燕珩举起扇面,对阿桃道:“这上面有你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我们是一生一双人,一心一意。”   阿桃细细摩挲那扇面,将其慢慢合上,装在扇桃里,挂在腰间,她对燕珩说:“那我一直带着它,永远不取下来。”   他们二人在昏黄灯下深情相拥,阿桃在燕珩耳边落下一吻,颤颤地说:“珩郎,我今年就十七岁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燕珩将人推开,盯着阿桃,结巴着问:“你,你当真愿意?”   阿桃牵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愿意,我们种个小娃娃,让他陪着我们,好不好…”   好,当然好。   这是两生两世,燕珩做梦都在想的事情,他不等阿桃说完,扼住阿桃的肩膀,吻了上去。   第二日清晨,茂竹披着露水赶到玉芙殿,求见燕珩。   阿桃还在睡梦中,燕珩悄悄来到外间,问:“和谈进行的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细节有待商榷。”   “那二皇子呢?他该回上京了吧。”   茂竹道:“没错,几日前动身上路。”   燕珩冷哼一声,“让我猜猜,他在路上,就没出什么事吗?”   茂竹挑了挑眉,“奇了。您是怎么知道的?”   确实,二皇子在回上京的路上遭遇刺杀,险些丧命,好在侍卫拼死保护,但左脚还是被□□刺穿,接下来只能躺着去上京了。   燕珩笑了笑,将双手拢在袖中,一面往院子里面走,一面道:“这个元循很是不错,舍得对自己下手。”   茂竹一惊,“您是说…”   “都猜元循即将是太子,谁还会这么杀去刺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节骨眼上动手,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然是元循自导自演了。若我猜的没错,此刻在上京该人证物证,指向元皓了。”   “九殿下?!”茂竹沉思半日,缓缓道:“二皇子真觉得老九是个强劲的对手?”   燕珩道:“宠妃之子,自小养于皇帝膝下,有军功,有完颜泰的支持,就很够格了。景帝儿子多,出彩的没几个。元循要夺嫡,第一要务自然是除去元皓。”   “那我们怎么办,坐山观虎斗吗?”茂竹问。   燕珩停在院中那株桃花树下,现在是冬日,树枝枯萎,但仔细瞧,能发觉枝丫靠阳一侧,生出了绿芽,他仰头盯着那绿芽,日光从云中闪现,雪地反射着强光,刺入燕珩的眼睛里,比刀剜还疼,他倒吸一口凉气,举袖遮住眼睛。   “陛下!”茂竹上前一步,却被燕珩抬手拦住。   “没事,别过来,我还坚持得住。”   燕珩如是说。   可能坚持多久,他是否会彻底失明,太医说不清楚,燕珩也不知道。   所以,坐山观虎斗已然来不及了,他必须加快脚步。   “我看,还是添一把柴吧。”燕珩放下衣袖,目光冰冷。 第110章 遭贬谪   二皇子遇刺的事传回上京, 元皓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第二天景帝召见了他。   彼时夜已经深了, 清凉殿内,景帝没有点灯, 元皓看到他父皇隐没在阴影里,第一句话便是:“老二的事,你可知道了?”   元皓道:“听说了。”   “他差点成了瘸子,你可知道?”   元皓闻言, 停了一会儿,梗着脖子地说:“不是我。”   景帝从阴影后缓缓走出来, 边走边说:“击毙的刺客家里都得到了一大笔钱,都是从你名下的钱庄转进去的,你怎么说?”   元皓哑然,他真是冤枉,明知景帝偏向二皇子, 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做刺杀的荒唐事,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景帝在元皓面前来回踱步,又道:“如果是夏国旧部刺杀, 为何不直接杀人, 反而费劲要把人弄残?”   想当初大皇子就是因为身有残缺,早早地退出了太子之争, 景帝认定是某位皇子心怀不轨。   元皓听出来了,景帝是怀疑自己了,可是父皇有十三个儿子,就算没长大成人的,也有可能是其家族部落干的, 怎么聚焦在自己一人身上。   元皓面色阴沉,嘴唇紧抿,景帝看在眼里,冷冷地道:“觉得冤枉?”   元皓不说话,无言抵抗。   景帝眉头一压,突然扬手,一个清脆的耳光骤然响起,元皓的脸上多了个红掌印,他鼓着眼睛,满满地怒意。   “你铁浮屠营中有位参军已经招认,是你让他暗地里招兵买马,培养死侍!”   元皓扬起脸,大声道:“污蔑!我从未…”   话还未说完,一份口供扔在元皓面前,殿内无光,可此时月亮从云中出来,与雪光相映,将元皓的身子照亮,但见那口供上落着的名字,竟是当日被阿桃举报狎妓,元皓一怒之下赶出军营的参将。   那人跟了元皓五六年之久,确实知道许多元皓的事,要说元皓没有争位之心,那是假的,元皓确实在景帝没有命令的时候,暗中扩大了铁浮屠,并从不光彩的途经谋取了很多军费。   毕竟手里有刀剑,才有说话的权利,所以景帝要废元皓,第一步就是解除兵权。   故而证词上真真假假,浑说一气,元皓断不会承认,又不能完全撇清,真是一招好棋。   景帝借着雪光,凝视元皓的神情,便猜出几分来。   老实说,景帝确实很喜欢元皓,毕竟老九战功彪斌,像极了景帝年轻的时候。   奈何元皓的母妃只是个小官之女,无深厚的家族背景。在皇权还无法部落权利相争的景国,即便扶持元皓上去,他也会被拉下来。   哪个皇帝不希望江山交替平安顺遂,国祚万年绵长。所以,当元皓连续吃了败仗之后,景帝顺水推舟,将他离太子一步之遥的位子上撤了回来。   这样论起来,景帝从一开始就脑袋清楚,打算得明白,让元皓给他卖命,屡屡犯险,却并不打算给元皓想要的回报。   “今次我不杀你。”景帝的声音从头上飘来,元皓跪着听他父皇说:“你在上京待得太久了,去瀚海待几年吧,好好思过反省一下。”   瀚海不是海,而是一片草原上的湖泊,是与蒙古交接的地方,城池凋零,荒无人烟,鸟兽绝迹,这不是置藩,简直就是流放。   元皓张了张嘴,他应该要叩谢隆恩的,在父皇面前元皓一向乖顺,听话的很。   元皓的处世之道就是不要违背父皇,不能违背父皇。   可不知怎么地,元皓怎么都开不了口,莫名地他又想到了阿桃,想到她那日在暴风骤雨中将浑身金玉一齐抛下,质问皇帝:是不是我们都是棋子,必须对你臣服?!是不是你做的每件事都是恩赐,我们必须接受?!   阿桃倔强又脆弱的面庞清晰地刻印在元皓的脑中,连他自身都惊讶,居然不知不觉将这个女子记得如此清楚,她说的每句话,元皓都愿意反复品尝回味。   良久,元皓轻声呢喃:“父皇,我不想去瀚海。”   景帝皱眉,没有听清,元皓挺直背脊,扬起头来,对景帝说:“我没有做的事,我不会承认,我不去瀚海。”   清凉殿外的守夜内监本冻得手脚冰凉,脑子迟钝了,这时忽听殿内一顿暴喝,几个内监瞬间清醒,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元皓跌跌撞撞从里面走出来,脸上的红印越发地深,他颓唐万分,身子摇晃着往宫门外走。   宫人们战战兢兢进去伺候,人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没人敢说什么,没人敢问什么,一片死寂之中,景帝怒气勃勃地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在地上,指着那个早就消失不见的元皓的身影,骂道:“不去瀚海那就漠河!要他知道,这就是忤逆我,惹怒我的下场!!”   宫人心头一惊,替元皓暗自抱屈,漠河是极北之地,传闻一年有大半时间都是黑夜,终年积雪不化,这已经不是发配边疆了,简直是打入地狱。   #   景帝下令,元皓不得耽误,即刻上路,目的也是怕他反应过来,暗地里联合铁浮屠闹出什么大事。   景帝想得周到,第二日就派禁军敲开了元皓皇子府的大门,送他往漠河而去。   想元皓叱咤战场的时候多么风光,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像书中所写,以武力开辟一个全新王朝,没想到父皇决心不坚定,雄心不足,生生拉住了元皓挥斥方遒的脚步。   当初战胜高丽回城时有多么威风,现在离开上京就有多么狼狈,元皓此时真是沮丧至极,满腔心气一泄而空,从来不坐马车,只喜欢骑烈马的他这会儿靠在车壁,苦涩唯有自知。   车轮滚滚,行出上京城,一路往北,临近中午时,队伍进入驿站休息。   元皓掀帘而入,却见偏僻之地,古朴狭小的驿站中坐了几个人。   一个是完颜泰,元皓不吃惊,他是师傅,总会来送行的。   另一个却是燕珩,他竟然也来了。   元皓下意识地去找阿桃的身影,正巧一只雪玉白皙的手将驿站侧门的帘子掀开,从后厨中盈盈走出一个女子。   她显然没有看到元皓,自顾自笑盈盈道:“外面有个亭子,能看到脚下有条河穿过,他们说那是黄河支流,现在冰封了,景色可美了!”   燕珩拉着她的手,让她挨着坐下,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阿桃笑得眉眼弯弯,不经意间朝门口看过来。   瞧住了元皓,阿桃微愣,扯了扯燕珩的袖子。   几人齐齐看过来,完颜泰先开口:“殿下,进来吧,等你许久了。”   #   冬日的晚上百无聊赖,由于天气太冷,万事没了消遣,好在阿桃会自找乐子,笔墨纸砚都带着,坐在窗下认真写字,等写了十来张大字了,悬空的手腕微微泛酸,她才搁下笔,拿着纸张对着灯下看,看看哪里写的不好,哪里写得好。   房门吱呀呀被推开,阿桃放低宣纸,将燕珩露出来,他终于谈完了事情从大堂上楼来休息。   阿桃忙搁下手中的活计,凑到他跟前,拉着人坐下,并给他到了一杯茶水,问道:“谈的怎么样?”   原来燕珩得知二皇子出事之后,便猜出元皓必定有一劫,好则置藩,去外地当个王爷,坏则问罪,锒铛入狱。   而元皓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就算他是,完颜泰也不是。   完颜泰一向看重元皓,这恐怕亦是景帝不愿考虑元皓的一个重要原因,若是太子和大将军强强联合,那景帝是不是只有乖乖去做太上皇的份了。   完颜泰对景帝不满在昏官刘利身上就爆发过,景帝只做霸主不作共主的狭隘心思,完颜泰看透了,现下元皓被贬,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完颜泰不可能听之任之,必定要策划反扑,燕珩打定主意混入其中,将景国这盆夺嫡的浑水搅得越乱越好。   于是,燕珩打算偷偷见元皓一面。   当阿桃得知了燕珩要再去上京,想起沈虞死后,他越发决绝很辣的眼神,好似随时都想把仇人手刃一般,便不放心燕珩,说什么都要跟着来。   故此,才有了两人一同出行。   走到半路时,燕珩路遇完颜泰,方知元皓贬谪的地方是漠河。   饶是善于伪装自己,真心不行于色的燕珩也大吃一惊,他真没想到元皓能将景帝惹怒至此。   漠河,乃是黑暗之城,去那儿,还不如杀了元皓。   方才在楼下,三人围炉夜谈,燕珩表示愿意与元皓、完颜泰联手对付二皇子元循。   元皓道:“你凑什么热闹,老二怎么地你了?”   燕珩看着熊熊火焰,冷声道:“沈虞被赐死枫林亭你们都知道了。”   当然。   沈虞之死一时间传遍整个中原,元皓和完颜泰甚是遗憾,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与沈虞在战场上一较高下,简直平生最大憾事。   景帝与汪忠的勾当当然不可能亲自出面,大多数都是二皇子暗中勾结。   燕珩将自己的愤怒全都撒到了二皇子身上,他道:“他如果战死沙场也就罢了,没想到,沈虞居然就这么被暗算致死,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燕珩说这话实属真心,他确实将二皇子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了,元皓和完颜泰打量他的模样,让看不出燕珩是在演戏。   元皓沉默一会儿,试探着道:“那可不光是老二,若临安皇帝的耳根子没这么软,如果宰相汪忠没这么贪财贪权,沈虞都不会死。”   “是,”燕珩直言不讳,“他们一个也别想活。” 第111章 梅园行   元皓和完颜泰都不禁深看燕珩一眼, 元皓问他:“平思是笃定不会回临安了?”   按道理,如果和谈完成,楚国这个为过渡建立的伪朝廷就将面临解散。   在朝的官员们各有各的心思, 有的想去江南,回归夏国朝廷, 有的认为一朝汉奸,永世无法翻身,去了江南恐怕难逃一劫,所以选择前往上京, 在景国谋求喘息之地。   “当然不回了。”燕珩道,“我这双手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他们对我恨之入骨,我如果去临安,怕是寝食难安,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实则,有燕珩在东都暗中保护了多少忠臣良将, 偷偷将他们护送过巢河,譬如当初的沈虞和萧阳。   可惜燕珩行事极其小心谨慎,绝少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所以那些人获救之后, 大半都不知是谁救了自己。   有的人以为是老天保佑,有的感谢绿林好汉仗义出手, 却不知背后全是燕珩的努力。   如果没有他背负重重骂名,走在荆棘丛里为其开路,夏国怕是举步维艰,困难更盛。   但为了打消元皓和完颜泰的疑心,他必须这么说。   其实燕珩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复国大业需要,他可以继续潜伏在景国,反正叛国的罪名已经担了,再难洗白。   一日卖国贼,终生卖国贼,这就是燕珩的下半辈了。   元皓和完颜泰低语交谈几句,燕珩气定神闲地喝茶,面对二人的拷问和不信任,他丝毫不移,眼中神情坚定,始终坦坦荡荡。   元皓转过脸,对燕珩道:“传闻沈虞的尸体不见了,好似被人杀了使节带走了尸首,也不知道是哪路英雄下的手…”   话未说完,燕珩搁下被子,淡淡道:“我干的。”   完颜泰一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道:“燕平思,真有你的。”   燕珩微微颔首,“沈虞怎么可以被那群人践踏,我当然要把他带回东都安葬,你们放心,他死的透透的,我但凡有机会能让他假死,此时也不用到你们面前来寻求合作。若是不放心,可以去东都的沈氏老宅看看,后院那块碑是我立的。”   燕珩就是有这种魔力,真话假话一起说,让人难以分辨。他知道完颜泰和元皓都是合格的军人,这种人在战场上遇到能与之一战的对手,心里多得是敬佩和激动。   对于沈虞,他们两人毫不遮掩欣赏,对于沈虞的死,毫不遮掩可惜。   这无关于国别和种族,而是来自于棋逢对手的兴奋和落寞,是男人间火石电光。   若是没有战争,他们可以切磋武艺,真心相交;若是没有战争,他们可能是朋友,知己,忘年交。   若是没有战争…   可惜,没有如果。   燕珩将沈虞的尸身带走入土的事必须得瞒着旁人,可面对完颜泰和元皓,却得要说真话。   果然,一向与燕珩不对付的元皓听到这里,也不由地肃然起敬,举起一杯粗茶,轻声道:“沈虞是真英雄,我敬他一杯。”   热茶顺口而下,倾泻一条线。   元皓放下杯子,问燕珩:“我知你思维敏捷,可有计策。”   燕珩展颜,他知道,鱼儿上钩了。   #   “所以呢。”   阿桃听完燕珩的话,追问道:“你要怎么做,才能为沈虞报仇?那二皇子回京后就要封太子了,你总不能刺杀太子吧。”   对于燕珩来说,没有什麽不可能。   按照景国的习俗,要封太子,就要去鹫峰祭皇陵。   这给了燕珩一个绝好的机会。   他早就命令彭和尚和薛书生去打听,既然要祭祀皇陵,灯油纸烛不必可少,就从这里下手,浑水摸鱼进去。   阿桃听了,道:“他们两个,一个胆大,一个心细办事倒是能互补。只是之后呢,就算拿到了灯油纸烛的渠道,你要怎么做呢。”阿桃问。   燕珩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他在皇陵里好好招待招待狗皇帝和他的儿子们。   只是,燕珩怕阿桃担心,没有将计划全盘托出,思索片刻,他道:“我会安排几个人进去,提前潜藏起来,等待时机,在祭祀现场制造混乱,将二皇子刺杀,元皓趁机救驾,重获皇帝信任,一举两得。”   阿桃听了,沉默不语。   她不懂这计划为何不让完颜泰来实施,他虽然现在被景帝限制着,但好歹还担着大将军的头衔,手下得力干将不必燕珩多吗?   再者,在现场制造混乱,又这么容易?   二皇子死了,元皓恰好立功,不是更加令人怀疑吗?   阿桃想到这么多疑点,可燕珩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抿唇不语,燕珩看了眼怀中的娇女儿,将人放倒在床上,轻声道:“眉头怎么又皱起来了?”   阿桃都不知道自己不满时,有皱眉的毛病,没想到竟被燕珩发觉了,她捂着眼睛,道:“你不说,是怕我担心,那我就不问了。”   燕珩把她的手掰下来,身子往上挪了点,撑在阿桃上方,脉脉含情,“阿桃真乖,我疼你的,没得叫你烦心做什么。”   阿桃抬手搂着燕珩的脖子,嘟着嘴亲了亲他,“那我问你,为何完颜泰不去做。”   燕珩道:“当然是为了撇清关系,事后查不到他和元皓身上。”   阿桃不满,“他们真是精明啊。”那模样像是要把完颜泰咬一口。   燕珩闷声笑了,吹了吹阿桃额上的碎发,解释道:“伴君如伴虎,不精明哪能成呢。可我只复杂制造混乱,他们出兵,一边做一半,我手里也把柄,他们别想脱得干净就是了。”   饶是这么说,阿桃还是不放心,她道:“历来皇陵机关重重,能闯不能出,怎么全身而退?怕是元皓,身为皇子,都没办法给出一份皇陵地图吧。”   燕珩哎哟了一声,道:“我的阿桃变聪明了。”   阿桃眉头一挑,“我本来就不笨好不好。”   燕珩笑着凑向她的脖颈,在她青丝间呢喃道:“其实我心里早有人选,他应该能给我绘制一份皇陵的地图。”   “谁?”   阿桃不懂,在燕珩招揽的能人异士中,有这号人物吗?   “我考考你,你猜一猜,这人是谁。”燕珩道。   阿桃在脑海里把排得上号的人物全都筛选了一遍,还是想不出究竟是谁。   “珩郎说得这个人,我见过吗?认识吗?”   燕珩道:“当然了,你见过,也认识。”   阿桃先是一愣,推开燕珩,盯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恍然大悟。   “是…”   “没错。就是他。”燕珩说。   外面大雪飘然,雪粒拍打着窗户,燕珩但见阿桃面色凝重,忧思重重,燕珩微微笑道:“无妨,我亲自去找昏侯,他在鹫峰待了三年,该有些东西能给我的。”   #   梅园在上京郊外,那儿专门培植进贡皇室的梅花,冬雪一场场得落下来,梅园里香气萦绕,一株株品种各异、姿态各异的梅花运出,匠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好不热闹。   梅园之后,往半山的地方走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房舍隐在几十株如火如霞的红梅中,黄泥筑就矮墙,返璞归真,好一派田园意趣。   昏侯巡游了一遍梅园,亲自为景帝挑选了批上品梅花后,扛着小锄头沿着山间小路,缓步归来。   原来,这里是昏侯在宫外的别所。   按照景帝的话来说,昏侯不是喜欢风雅,爱吟风弄月吗,那就发挥长处,让大金宫也雅致一些。   所以,昏侯俨然成了景帝独家花匠,宫中花圃多半都是由昏侯指点摆弄,上次阿桃在菊园见到昏侯,他正在侍奉花草。   此刻,昏侯带着斗笠闷头走着,忽听一人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昏侯好兴致啊。”   昏侯抬起头,但见茅草屋檐下站着一男一女,二人撑着伞,衣着朴素,但两人颜色实在好,饶是粗布麻衣都透着出尘的气韵,如同天上的仙君仙子,叫人挪不开眼。   看着眼前昏侯认真行了礼,继续埋头进了院子,燕珩一点不客气,牵着阿桃的手,在廊下收了伞,打起棉布帘子,矮身进了屋里。   屋里陈设甚少,几扇屏风隔出两间房,一张榻,一个矮柜。   正对着门的那间既做堂屋,又做书房,桌上铺满了宣纸,门帘掀开的一瞬,几十张偌大的宣纸被风吹得哗哗响。   几张落在阿桃脚边,她弯腰捡起来,却不舍地放下,拿在手里看起来,只见一张张宣纸有的画了花鸟鱼虫,有的画了仕女春闺,有的画了农舍野趣味,每一幅画作都配上了诗句,那字迹灵动快捷,笔迹瘦劲,极有特点,又不失风韵。   阿桃在燕珩的调、教下,略微于此节有了几分见解,她端详那些作品,啧啧叹奇,赞美不已。   燕珩笑道:“看来昏侯闲情雅致不减当年,即便不当皇帝,昏侯亦能名垂千古。”   阿桃心里咯噔一下,觉得燕珩说得太刺骨,惴惴地打量昏侯的表情,可后者极为麻木不仁,眉头不带皱,一直耷拉着眼睛,摇着手里的蒲扇,扇风炉下的炭火忽暗忽明。   不一会儿,热水开了,昏侯将茶碗茶杯等冲了一遍,取出茶饼,第一遍过水,第二遍滤渣,第三遍才倒进杯中,之后把茶杯推到燕珩和阿桃面前,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里没有仆人,只有我粗略地泡一泡,还请见谅。”昏侯如是说。   燕珩微微吸了一口气,阿桃知道他在压抑着不满,但还是捏着茶杯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梅花上的雪水。”   昏侯眸光一闪,神色终于有些松动,声音都提高了一分,“正是。”   许是到了上京后,旁人对于大茶道都如饮牛饮骡,今天燕珩能品出其中味道,对昏侯来说简直是知音。   昏侯献宝似的,又重新烧了一壶水,给燕珩倒了一杯,燕珩尝了尝,皱眉拿给阿桃,阿桃还以为不好喝,哪知舔了舔,却是甜蜜顺口。   “花蜜水煮的茶,不算茶。”燕珩道:“太甜了,破坏了茶的青涩之味。”   阿桃不同意,她拉着燕珩的袖子道:“我觉得挺好喝的啊,甜而不腻,像果汁又像茶水。”   燕珩摸了摸她的头发,顺着她的话道:“不过,要收集各色花朵花蕊上的露水,集成这么一瓮,不腐坏不变质,能保留其自然甜味,实属难得。”   昏侯带着笑意捋了捋胡子,好似想到了什么,走到屋子后面摆弄了一阵,燕珩端坐在桌前等待,阿桃哪能坐得住,蹑手蹑脚趴在门边瞧昏侯要做什么。   后院有个小小的厨房,简易的土灶,还算干净,可惜昏侯背着身,阿桃瞧不清楚,整个脑袋都伸到门帘外面去了。   燕珩皱着眉,将人捞回来,按在火盆前,捏着她的耳垂道:“病还没好利索,不许乱跑。” 第112章 帝星隐   阿桃哼哼着靠在燕珩身旁, 小声道:“他去干嘛了。”   “你猜。”   “我哪猜得到。”   话音刚落,一丝丝奶香飘进屋里,勾得阿桃坐直身子, 扬起小脸,贪婪地吸了一口。   “奶茶!”阿桃欣然拍手, “他去煮奶茶去了!”   不一会儿,昏侯掀帘而入,果真将两碗奶茶放在桌上。   奶茶是景国常用的食物,阿桃从小喝到大, 不懂这有什么值得昏侯神神秘秘的。   哪晓得刚喝了一口,她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放下碗, 大呼:“去了腥味,茶味更透亮醇厚了,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奶茶了。”   昏侯看向燕珩,后者放下陶碗,评价短短几个字, “武夷山的正山小种。”   阿桃茫然,她以前吃奶茶只顾填饱肚子,茶底大多粗糙, 更别说辨别出是哪里出的品种了。昏侯哈哈笑起来, 畅快道:“不错不错,总算有人识货了。”   看来, 昏侯真是憋闷许久,笑得眼角都生出泪花来,他擦了擦眼角,起身邀请燕珩去看自己的画作,乐此不疲地一一介绍。   燕珩站在他身旁, 平静地问他:“昏侯哪里来的正山小种?闽南地远,且战事频发,就算有茶运到上京,也到不了您的手里吧。”   昏侯兴奋地动作一滞,眼神黯淡下去。   燕珩当然发现昏侯变化,他继续道:“该不会是从东都带来的吧。”   那一包茶叶确实是昏侯出逃的时候,贴身的宦官带着上的。   彼时他们躲进密道里,还不知道一朝国破,永无翻身之地,还以为战乱很快就能平息下去,于是,外面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在密道里几个宫人还在为陛下煮水烹茶。   一杯热茶还没下肚,景国的士兵杀了进来,仓皇之中,昏侯将那包正山小种藏于袖中,鬼使神差地带到了上京,留到了今天。   “今天煮完,就是最后一杯了。”昏侯低语,“没有了。”   燕珩额角突突直跳,回想有多少黎民百姓受难、遭辱,可他们的皇帝却再山野间对于一张画,一杯茶洋洋自得,燕珩难受的作呕。   有时燕珩真想狠狠打昏侯一顿,可打一顿就能解决问题吗?   燕珩紧捏着拳头,冷声唤了声陛下,昏侯侧目,眼中满是惊慌,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外,确认无人监听监视,他惶恐地摆手,“我不是陛下。”   燕珩闭了闭眼,艰难开口:“怎么不是陛下?你不是姓萧?你不是夏国皇族?你不受百姓奉养?你没登上过皇位?你为何不问问,我今天找你是做什么?”   昏侯被燕珩逼退几步,“我不想知道你来是做什么,你们做什么不关我的事。”   “所以呢,”燕珩道,“你只要活着就好了是么?”   燕珩扶在桌上的手慢慢收拢,几张宣纸在他掌中蜷缩,昏侯心疼不已,推开燕珩道:“这几张我画了多久,你可别弄坏了。”   昏侯这般不争气,阿桃都看不下去了,她蹭地站起来,对昏侯道:“您还记得七公主吗?”   昏侯整理画作的身子顿了顿,听到嘉宁的名字,转过头来,追问阿桃:“怎么?你见过嘉宁?她现在过得好吗?”   阿桃无语,她本想借用嘉宁的遭遇好好教训一下昏侯,哪晓得昏侯反问一句好不好,彻底把阿桃噎住了。   会好吗?   能好吗?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阿桃闭口不答,昏侯望向燕珩,燕珩揉了揉眉心,他能说什么,说国朝的公主们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多半躺在某个景国贵族的偏院内,当着最下等的侍妾。   这些昏侯不知道吗?   他都知道。   所以,燕珩说的是:“嘉宁公主逃回江南了,她在为北伐大计积极奔走。”   昏侯面色有一瞬的尴尬,哦哦了两声。   燕珩继续道:“可惜沈虞死了,临安朝廷龟缩一隅,北伐无望了。”   昏侯又哦哦了两声,将桌面上的宣纸一一卷起来,放回木匣中。   燕珩被昏侯木讷的样子气笑了,他将手边的宣纸递给昏侯,轻声道:“陛下能咽下这口气,我可不能,陛下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昏侯扬起脸,盯着燕珩许久,在他眼中看到了无比坚定的光芒,他嗫喏着:“你这是…”   话没说完,他想了想,道:“是了,燕平思怎甘为叛国贼人呢。”   燕珩不再与昏侯绕弯子,他直接道:“陛下在鹫峰上待了三年,可对其中地形暗道有所了解?”   昏侯吃惊地看着燕珩,后者继续说:“我想要一张舆图。”   “我没有。”昏侯几乎是第一时间拒绝,他手脚慌乱地将前后门都关上,压低声音斥责燕珩:“你要寻死,别把我拖下水!”   “真没有?”   “没有。”   昏侯把手拢在袖中,一屁股坐在火盆前,真宛如一个地道的村夫。   阿桃被昏侯那不咸不淡地模样气得不行,她道:“你,你能不能有点骨气!你是皇帝啊!”   昏侯掀起眼皮,看着阿桃鲜活的脸,仿佛看到了他的女儿、儿子们,他们都曾这般鲜嫩如汁,而现在呢。   都成了白骨烂肉。   阿桃骂了一句并不过瘾,除了嘉宁公主的份,还有宝瑟夫人的份,还有她在旅途中看到了所有难民的份。   孤卧乡村买画求生的诗人,没了粮食还要被敌军剥削的石头一家,形形色色的人一时间在阿桃脑中浮现,她道:“你是皇帝啊!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躲在这儿,为偷活一天,沾沾自喜。画画,制茶,看风景,好风雅啊。你的子民也想这么风雅,也想这么清闲,他们能期盼谁呢!?不就你这个皇帝吗?!你,你…”   阿桃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急得跺脚,“你能不能争口气啊!?能不能一次,哪怕一次,勇敢地为你的子民和国家做点事。不枉来世间走一回,不行吗?”   阿桃说完这番话,眼冒金星,胸口起伏不平。   可昏侯还是淡淡地,眼中无波无浪,他看着气急败坏的阿桃,缓缓道:“你是哪国人?你不是景国的郡主吗。”   “我不是!”阿桃即刻否认,凝眉正色道:“我就是我自己,我是燕珩的妻子!”   阿桃现下最讨厌别人问她偏心哪边,提醒她姓氏为元,阿桃鼓着两腮,甩手走出门去。   屋内现下只剩昏侯和燕珩了,燕珩看着阿桃恼怒而去,转头对昏侯道:“对不住,夫人莽撞了。   但陛下听到了,她是我的妻子。不是哪国的郡主,不效忠哪个皇帝,不为哪个国家献身,她只跟我在一起。”   昏侯哑然,自嘲一笑,“平思果真厉害,连妻子都出类拔萃,不同于通常女子。”   面对昏侯赞誉,燕珩极为冷淡,他说:“阿桃身上有伤,我不想她在外面受凉。阿桃方才说的,就是我想说的,陛下能否给我一个准话,我要的东西,有还是没有。”   昏侯抱着那装着他精心描绘的画作诗文的木匣子,炭火在盆中发出低低的劈剥声,他看着那烧得通红的炭火,如同自己的前半生,烈火喷油,鲜花着锦,好不风光热闹,大风越吹,火光越旺,可烧完之后,便是一堆白灰,风再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我是皇帝。”昏侯喃喃自语:“可我原本不想当皇帝的,先帝见景国日益强大,解决不了边关频繁的摩擦和战事,就将皇位丢给我,当起了太上皇,他倒是结结实实地逍遥的两年,两年后撒手人寰,留下了个华美的空壳子,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全然不知啊。如果不当皇帝,我的书法、画作、诗文能流芳百世。可闹成现在这样,千年之后,世人再谈起我,只能说一句亡国之君了。我给了你皇陵的地图能怎么样?夏国能回来吗?东都能回来吗?我的孩子们能回来吗?后世能赞我一声吗?”   一滴泪划过昏侯脸上纵横的沟壑,他哽咽道:“回不来了…夏国在中原的这一章已然翻过去了….”   燕珩合上了眼睛,昏侯说的,正是他心里一直不敢面对的。如不能一口气完成北伐,那必定后继乏力,夏国在江南以北的历史可能真的要翻篇了。   燕珩要承认的,要面对的,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永不回头。   可能千百年后的人会看这段历史,认为朝代兴替,乃是常事,不过尔尔。   可燕珩放不下,不论如何他都放不下。   改朝换代,国破家亡,对于活在现下的人们,他们感受到伤痛是真切的,刻骨的。   燕珩咬着牙,哑声道:“陛下想说:时至今日,不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我们都是读书人,道理我都懂。可我决不能做这个理中客,我不会让沈虞和将士们白死,压在沈虞身上的谋逆罪也必须洗清。   昏侯叹息道:“你何必执着…”   “我执着?”燕珩冷笑,“陛下在上京待久了,怕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不如我来告诉你,从东都城破,到日前樊城一战,约有十三万军士前仆后继,倒在保卫家国的战场上。那是一条条生命啊,陛下还要用一句:何必执着,来将他们的努力一笔勾销吗?”   昏侯惊愕,半日说不出话来,慢慢地垂下眼眸。   燕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燕珩道:“本来我不想这么说,毕竟我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但现在,我不愿为你而死,我是为夏国而死。你不配做我的君上,亦不配夏国子民的君主。”   昏侯埋着头,仍旧不发一言。   燕珩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掀开帘子,冷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燕珩道:“我这次成了就罢了,如果败了,少不得要把陛下咬出来。我只能说都是你指使的,你卧薪尝胆,运筹帷幄…”   不等燕珩说完,昏侯苍白着脸站起来,“不,你不能…”   燕珩冷面冷声:“陛下,我不是什么好人,走到今天,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如今我孤军奋战,更是无所畏惧,为了那些死去的人,我必须放手一搏,你且看我敢还是不敢。”   门帘翻起落下,屋内陷入沉寂,昏侯在原地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拿起了画笔。   几日之后,一封密信送到燕珩手里,打开来竟是皇陵地形图。   燕珩之前打探到,昏侯刚到鹫峰时几次策划逃跑,燕珩猜想昏侯应该是花了大力气,深入研究了景国皇陵的地形地貌的。   这次,真被燕珩赌到了。   在被迫为敌国先祖守灵的三年里,昏侯不但了解了皇陵的一草一木,还买通了几个建造、看守皇陵的匠人,将皇陵中的关卡密道了然于胸。   有次逃跑险些成功,可惜他养尊处优的身子不争气,体力不支,没跑多远被守卫抓了回来。为防止地图被发现,昏侯将其吃进了肚子里。   燕珩走后,他凭着记忆将地图又重新绘制回来,一气呵成。画完之后,昏侯痛饮一坛酒水,倒在稻草垫起来的床榻上。   外面的冷风呼啸,雪花纷纷,昏侯醉意朦脓,无数回忆在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   山河锦绣,皇宫巍峨,亭台楼阁,云裳羽衣,金堆玉砌,江山、美人、儿女、子民,终成残砖碎瓦,繁华一梦。   眼角有一丝凉意,昏侯抬手去摸,竟是两行眼泪。   他起身,就着最后一张宣纸,想要挥洒笔墨,但只颤颤地写了几个字,就倒在榻上,长眠不起。   国破第五年的春天,夏国哀帝终于在无尽的折磨和羞辱中,在一个寂静无声的雪夜里默然病逝。 第113章 违心话   哀帝的死讯传遍天下, 临安朝廷一片哀嚎,萧阳哭晕在朝会上,他奉哀帝为仁德显孝皇帝, 将他的衣冠请入帝陵,并央求景国善待父皇骸骨。景帝还算有些良善, 发恩将哀帝安稳下葬。   同时,景帝昭告天下,封二皇子元循为太子,定于四月十二拜谒皇陵。燕珩立刻递了折子, 请求一同前去,景帝应允。   和谈之后, 楚国自然不能再留存下来,燕珩这个皇帝也不负存在,他这时候递折子上去,景帝是高兴的,这证明燕珩是有心留在景国的。   君子有才, 人人爱之,景帝不例外。   #   夜晚,玉芙殿。   阿桃在床边咬下最后一截针线, 将一双袜子捧在手心里, 送到燕珩面前,笑眯眯道:“看, 我又给你做了一双,你试一试好不好?”   燕珩手中握着一本书,一手撑着头,无奈道:“第一双没有跟,第二双太小, 第三双太大,第四双是绸布做的,滑得很穿不住…”   “这次肯定可以,你试一试吧。”阿桃央求着,不等燕珩动作,上手去扒他鞋子,燕珩闷声笑了,由着阿桃三下五除二,脱了自己的鞋袜,将她新作的那双套在脚上。   不大不小,刚刚好。   “你看!”阿桃高兴地拍手,“成了,成了!”   她站起来傲娇地叉着腰,“看来我这些日子没白跟芸娘请教,还是有进步的。之后,我还给你做鞋子,裁衣服,香囊,荷包,都做一遍。”   阿桃掰着指头一个个的算,边说着边往床边走,想去扒拉针线盒子,看还能做什么,燕珩及时把人捞回来,叫她坐在腿上。   如今,他离得这么近,借着灯才能勉强看清阿桃的模样。   燕珩双手捧着阿桃的脸,手指摩挲着她发热的耳垂,看着她脸颊一点点红起来,哑声问:“害羞了?”   阿桃点了点头,她拨开燕珩的手,后者顺着动作放下去,搂住纤纤细腰,阿桃被他弄得痒痒的,咯咯笑起来。   “别乱动了。”阿桃道:“你去看看芸娘他们收拾得怎么样,不是明天就要去鹫峰了吗?”   燕珩将人牢牢地箍在双手之上,不够似的瞧着她,眸色深邃,阿桃推了他一把,燕珩反应过来,嗯了一声,道:“你真不跟我去?”   “我才不去呢。”阿桃扭过身子,佯装生气,“那狗皇帝不是说了吗,我只能做你的女婢,我去了还得穿宫女服侍,给他磕头,三呼万岁。我不去。”   实则阿桃明白燕珩此次去,是有大事要做,万不能分心,她跟去了燕珩难免瞻前顾后,束缚了手脚,还不如就在东都等他回来。   阿桃这份心,燕珩如何不懂。   燕珩把她的脸掰过来,轻声问:“我当时没给你出气,你怨不怨我?”   “当然不了。干嘛要用别人的错,作践我们之间的关系。”阿桃大呼。   她分析道:“你冒然反抗他,不是引火烧身?他一气之下砍了你的头怎么办?我可不想当小寡妇。”   阿桃嘟着嘴如是说着,真像一个小妇人,憨态可掬,可怜可爱,燕珩笑起来,有些无力的苦涩。   他向阿桃承诺,“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我会帮你出这口恶气。”   这次换阿桃搂着他的脖子,柔柔软软地趴在他的肩头,点了点头。   燕珩的手在她背上来回抚摸,阿桃猫儿似的哼叫。   殿外桃花抽出新芽,滴下露水,烛光摇晃,叫人心醉。   红烛熄灭,阿桃躺在床上,咬着唇回味,腰上还搭着一只手,阿桃将被子拉起来整个人盖住,隔绝了那只手。   燕珩一下子撑起来,黑暗中循着阿桃的眼,温声问:“怎么了?”   阿桃蚊子哼哼:“累了。”   “不行。”燕珩按住被子,一把掀开,霸道蛮横地说:“我还没累呢。”   阿桃浮浮沉沉,从一开始的被动到主动,多少不该说的羞话都喊了出来,流的泪能打湿几张帕子了,燕珩还是揪着人不放。   他还故意松开手,让阿桃自己看看,“…我没动,你是在动。”   阿桃捂着燕珩的嘴不让他说话,燕珩道:“阿桃乖些,听话,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别乱动…”   阿桃不听,使出挥身解数,逼得燕珩忘乎所以,最后两个人抱在一块,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桃睁开眼时,发现人泡在浴桶里,肯定是燕珩替她清洗来着。阿桃已经习惯了,眼睛重新闭起来,双手趴在桶沿儿,享受着燕珩的照顾侍奉。   燕珩贴着阿桃背脊,在她耳边吹气,埋怨道:“你就会使唤我。给你纾解,给你欢愉,完了还要给你净身。”   阿桃闭着眼,嘴角荡漾着笑意,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绵绵地撒娇:“谁叫你是我的夫君,你这辈子是逃不了了,若是不喜欢,那你另娶一个好了。”   阿桃说完,燕珩便从她背上离开,半日没动静,阿桃察觉不对,睁开眼,回头瞧燕珩,但见眉头微蹙,似有心事。   “我说笑的。”阿桃挽着他的手,有些急了,“你不会当真了吧。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起什么歪念头,你要是敢喜欢旁的女人。我就,我就…”   说着说着阿桃眼泪就掉下来了,燕珩哎哟哟地叫着,宝贝般地抱住阿桃,爱、抚她的雪背,柔声道:“怎么就哭了,我什么都没说啊。”   阿桃回抱着燕珩,哭唧唧地说:“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说,方才那一刻我还以为你真有什么情况,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唉,也是我太在乎你,太喜欢你了,才这么患得患失,这样不好,我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阿桃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见燕珩神色黯淡,眸光沉沉,他偏头吻了吻阿桃的额头,试探着说:“如果,我真有事情瞒着你呢?”   “什么事?你说说看,我掂量掂量要不要原谅你。”   阿桃贴在燕珩心口,听他缓缓地说:“之前,你不是问我,为何从你嫁到东都的第一天起,就对你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啊,这个事啊。”阿桃笑了,“我知道呀,你对我一见钟情嘛。我这么好看,你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呢。”   燕珩嘴角微勾,继续道:“确实,阿桃长得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阿桃的身子又往燕珩怀里软了几分,嘟囔着:“我都是你的人了,别说这种话了。”   “你不光好看,还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相似…”燕珩感觉到怀中的女孩身子一僵,他没有打算停下来,他接着说:“你与那个女子在相貌上有九层九的相似,只是你的年纪要小一些,你的眼睛跟她一样亮,皮肤一样白皙通透,睫毛一样卷翘纤长,连额上的绒发都相似。”   阿桃條地坐起来,因为动作比较大,浴桶里的水漫了出去,她没在意,她的眼睛盯着燕珩,耳边全是他在描述另外一个女人的话语。   那个女子明艳耀眼,温柔大方,善解人意,每每遇到大事,她总会鼓励燕珩,信任燕珩,理解燕珩,给予他一往无前的力量。   “你说的,这个人…是,是谁?”   许是浴桶中的水凉了,阿桃的声音有些颤抖。   燕珩躲开阿桃质问的眼神,呢喃低语道:“是我之前认识的人。”   “认识多久了?”   “很久了。”   “你们是青梅竹马?”   “算是吧。”   阿桃吸了一口气,哽咽道:“你喜欢她?”   “…是。”   得了这句肯定的答案,阿桃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嗡嗡直叫。   想来燕珩今年二十有五,两年前二人初见时,是二十三岁,他既是皇亲国戚,又有功名在身,年岁摆在那儿,有一两个喜欢的人,很是正常。   阿桃想这样说服自己,一遍又一遍,但她做不到,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燕珩,要说服自己夫君有喜欢的人,阿桃做不到。   “她现在,在哪儿呢?”   “她已经死了…”燕珩目光放远,“但在我心里,她一直还活着。”   “够了!”阿桃捂住耳朵,“你别说了。”   阿桃红着眼睛,泪珠跟断了线的珍珠,燕珩想要抱住她,却被阿桃躲开,她再问:“那从我两见面,你对我那么好,都是因为我像她”   燕珩面露难色,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阿桃一下子跳出浴桶,飞快地穿好衣衫,燕珩追在身后,探手去抱住阿桃,柔声哄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不该说,不该说的。”   “不!”阿桃推开燕珩,淌着泪叫道:“你该说,你应该要说!否则我还傻乎乎地当着替身,还傻乎乎以为你只爱我一个。”   燕珩也痛苦万分,他唤着阿桃的名字,靠近一步,她就退后一步,最后阿桃贴在门上,对燕珩道:“你别过来,你让我冷静冷静。”   说完阿桃打开门,光着脚湿着头发跑回来寝殿。   房门大开,燕珩只批了一件外衫站在那儿,冬日未过,雪犹未化,寒冷入骨,他站在原地待了好久,仿佛入定。   寝殿内阿桃的哭声幽幽传来,燕珩双手无力下垂,跟着热了眼眶,一滴泪,两滴泪,颗颗落下。 第114章 殉道者(一)   太阳升起时, 阿桃的哭泣才渐渐止住,芸娘在旁守着,见阿桃从枕上扬起脸, 一双美目肿的跟核桃一样,芸娘心疼地说:“我给你拿热手巾来敷一敷。”   阿桃拉着芸娘的手, 不许她走,她将燕珩所说之事说了一遍,她抽泣着问芸娘:“这是不是真的,珩郎他, 真的,真的有个爱慕的姑娘, 与我很像?”   芸娘抬手拍了拍阿桃的手,道:“夫人何须再问以前的事,珩郎现在对你很好不是吗?”   “可是他的好是因为别人,如果我不是跟那个人相像,他压根不会喜欢我, 不会看我一眼,甚至还会厌恶我,因为我是景国人。”   芸娘道:“夫人, 你之前不是说, 不是哪国人,只是自己, 是燕珩的妻子吗?”   是啊,阿桃已经决心这么做了,她这辈子只奉燕珩为唯一,他在哪儿,自己就在那儿。   可现在燕珩却拿事实来打碎阿桃的决心, 叫她好生可笑。   阿桃揪着心口,滴泪不止,芸娘将人搂在怀里,轻声宽慰。此时,有宫人前来禀报,燕珩要启程了。   阿桃从床上站起来,往门边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她往后倒退,嗔道:“他走就走吧,我不管他。”   芸娘则捧出一套衣裙,对阿桃道:“夫人还是换上衣服,出去送送吧。”   阿桃犹豫片刻,由芸娘伺候着换上了外衣,简单挽了个发髻,往外面走。   大堂里,燕珩穿上了简便的玄色衣袍,玉身长立,风度翩然,可是眼下泛着青黑,面露疲态。他回头见阿桃出来,迎了上去,阿桃却立在原地,冷冷地说:“别过来,就在那儿说。”   燕珩脚下一滞,顿步停在原地,芸娘摆手叫宫人们都退下,留下他夫妻二人。   春天就要来了,空气里都是绿意盎然的味道,风过廊下,吹响风铃,叮铃铃地响。   阿桃垂着头,瞧着脚尖,风铃声剐搔着她的心,叫她又痒又难受。   这时,燕珩温声劝她:“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   “那怎么不许我过去。”   “我见到你,看到你的笑脸,听到你的声音,就想到你也曾对另外一个人温柔软语,低声下气,我不好受。”   阿桃是有占有欲的,燕珩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他道:“可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还要闹脾气吗?”   “我不是闹脾气。”阿桃道:“我是作为一个女人吃醋,人之常情。”   “可她已经死了。”   “不死,你怎么拿我当替身啊。”   阿桃说完,自知失言,燕珩说的死,想必是死在景国手上的,她这么说,是在伤口上撒盐。她抬头去瞧燕珩,果然他眉头紧皱,板起了脸,看样子是生气了。   “我…”阿桃想要说些什么和缓一下,不想燕珩先说:“你不要无理取闹,跟一个死人生什么气。”   阿桃被他这句话气得头疼,她道:“是是是,我说道你的心肝宝贝了,你不高兴了,是我的错,行不行?”   燕珩揉了揉额角,颇为无力,他说:“算了,反正我要出门了,能清净清净。”   阿桃听了,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她抢白道:“你走?!要走的是我吧?反正我只是个代替,我走了,你可以找其他的代替,更加相似,更加乖巧和顺,岂不是更好!”   说完她转身往内室去,走了几步,却不见燕珩来拦,她回头,发现燕珩还在原地,轻声道:“行,你出去散散心也好。”   “你,你不留我吗?”阿桃咬着唇问。   燕珩道:“是你要走的。每次吵架你都要走,愿意去就去吧。”   这是在赶人了。   阿桃心里一阵阵泛酸,心尖被人揪着似的疼,她道:“好,这是你说的,这次你别想让我回来!”   而后捂脸跑进了内室。   燕珩朝着那道珠帘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正面遇到芸娘。   他朝芸娘点了点头,芸娘微微叹息,轻声道:“何必呢。”   燕珩一言不发,错身离开,出宫门后,燕珩将两封信交给辛吉和周科,他道:“此去还不知怎么样,我若回不来了,这封信你们可以拆开。”   他指了指红色信封,辛吉应下。   “还有我的阿桃,我把她惹生气了,她伤心透了,又要跑出去了。我交代了芸娘,把她带到西凉。毕竟和谈后,景、夏两国都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不如就在西凉安顿几年,过些安静日子。”   燕珩说着,忽而自己笑了,叹道:“想是这样想,但她一会一个样,可不受我控制,说不定要跑回来,若是她回来了,你把这封信给她看。”   燕珩指了指黄色的那个信封,辛吉应下了。   周科却问:“如果她没回来呢。”   燕珩回望东都的皇宫,飞檐重重,往事种种,如梦如幻,他由衷地笑了,声音无比轻柔:“那证明没有我,她也能过得很好,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   燕珩走后,阿桃又足足哭了一日,哭累了就躺在床上睡过去。   可梦中都是燕珩和另一个女子亲密无间的样子,阿桃生生气醒,回想燕珩那几句叫她走的话,翻身起来,将衣服鞋袜裹成了一个包袱,真要离家出走。   芸娘见了,赶忙进来阻拦,可这会说什么都于事无补,阿桃晕了头,一心一意闹脾气,半点劝诫都听不下去。   芸娘见阿桃手上的包袱抢过来,急声道:“你能去哪儿啊?”   阿桃一愣,是啊,她现在还能去哪儿呢,她就如一个浮萍,虽然天大地大,可到哪儿都不是家了。   想到这里,阿桃红了眼眶,莫大的悲伤和孤独笼罩着她,可她紧抿嘴唇,强忍着不许自己哭,可惜唇都咬白了,眼泪还是止不住。   芸娘见状,心疼不已,她将包袱还给阿桃,拉着人坐在床沿边,替阿桃梳好散乱的头发,轻声说:“不如我们去西凉?景国与西凉刚签了协约,已经停战,两国恢复了商贸往来,我听说西边风景与北国、中原大不相同,我们就去看看,权当散心,如何?”   阿桃一听,忽觉得有些奇怪,但具体说不出哪里奇怪,怎么芸娘的提议如此顺理成章,好像早就想到了一般。   只是阿桃此刻脑袋混沌,全然投入在情伤之中,没精力没心思深入细想,胡乱点了头,道:“好,那就西凉看看。”   这次,燕珩非得好好求求我,我才能回去哩。   阿桃如是想着,等芸娘收拾好了东西,带了几个精明干练的侍卫,当天就出发西行而去。   再说燕珩到鹫峰的时候,距离册封仪式不过三五天时间了,山下的行宫面积不大,不少官员只能在外围安营扎寨,燕珩则有幸被景帝邀请到了行宫内居住。   傍晚,燕珩向景帝请安的时候,在门外听到二皇子抱怨,元皓停滞在流风谷好几天了,就是不继续北上,看来元皓根本不是甘愿置藩,是忤逆圣旨。   二皇子从里面出来,燕珩退了好久不见,安安静静地行礼,元循瞧见了,上前来亲手扶起燕珩,温声道:“燕平思,听闻父皇要赐你爵位,还要供职吏部,上达天听,你前途不可限量啊。”   燕珩垂眸敛眉,缓缓道:“都是为陛下效力,为殿下效力。”   二皇子对燕珩毕恭毕敬态度很是满意,心里盘算着日后能将燕珩这个汉臣收入麾下,必定能如虎添翼,于是亲昵地拍了拍燕珩的肩,转身离开。   燕珩抬脚进屋,景帝正在逗弄两只金丝架上的鹦哥,景帝仅仅拿了几粒米,两只鸟儿争得不可开交,翅膀扑闪,大有要开打的架势。   景帝没有转身,注意力还在鹦鹉的身上,口中问燕珩:“方才老二跟你说了什么?”   燕珩淡笑,平平地说:“没什么,恭贺臣下罢了。”   景帝将鸟儿的食盒和水盒都填满了,拍了拍手,回头佯装瞪着燕珩道:“谁说要给你要大官做了?”   “臣下还不知是大官,如今陛下说了,那我就多谢陛下了。”说着,燕珩站着鞠了一躬。   景帝被他逗笑了,“燕平思啊燕平思,我还当沈虞死了,你定要与我离心,要回临安去呢。”   燕珩听到沈虞的名字,冷冷道:“萧阳不分青红皂白,将人定罪、治死,这样的昏君,我回去做什么。”   景帝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燕珩的神色,后者坦坦荡荡,毫不遮掩将对临安朝廷的怨恨和轻蔑,实际上燕珩算不得撒谎,他心里真是这样想的。   临安朝廷,萧阳皇帝,配不上沈虞这类的臣子。   景帝只当燕珩要装作不知道景国与汪忠勾结的事,半晌,叹了口气,道:“沈虞作为将星,确实太可惜了,如果他能为我所用…唉…不提也罢。”   看着景帝那痛心疾首的样子,若是不了解的内情的,还真以为他是个爱才惜才的人。   燕珩内心的仇恨如海,波涛汹涌,此刻他悔恨少年时怎么不认真学武,现在就能将这狗皇帝一剑封喉。   可饶是怒海滔天,燕珩还是告诫自己,杀了一个景帝,还有其他,若不能将元氏皇族连根拔起,那就是后患无穷。   在燕珩静默思索的时候,景帝说到元皓,“老二气恼,说皓儿在流风谷停留太久了。”   流风谷的位置很是巧妙,从那儿到鹫峰不过半天时间,可见二皇子心里还是怕的。   燕珩既与元皓有了约定,自然为他说话,燕珩道:“流风谷现在应该是大雪封山吧,九殿下应该是被天气耽搁了。”   景帝笑了笑,道:“为了册封皇后的儿子,我已经退让不少了。老实说,老九确实委屈,漠河多苦啊。老二不能欺人太甚,太子的位子已经在手里了,何必一再打压。老九不听话也好,让太子知道,父皇我并不是只有一个选择,如果不听话,有超越臣子的异心,要撤要换是很简单的事。”   “就像这个。”景帝摊开手掌,燕珩看去,是几颗米粒。   景帝道:“儿子们就像鸟儿,我仅仅用几颗米,就能让他们臣服,也能让他们颠覆。”   什么叫翻云覆雨,什么叫帝王之心,这就是。   与景帝而言,莫说阿桃和元禾之类的同族,就连儿子不过是打仗的刀剑,平衡局势的道具,孺慕之情,全然没有。   燕珩不禁好笑,一时不知该憎恶他还是可怜他。   燕珩告辞离开时,景帝坐在高位上,从东都皇宫搬来的金银玉器将他团团包围,他枕在一片金灿灿的铜臭色,做着春秋美梦。   而燕珩出宫之后,便换了衣装,潜入完颜泰休憩的院子,与他商议刺杀元循的计划。   按照计划,燕珩提前将皇陵中的安置了机关,到时候其中蜡烛将会全部熄灭,黑暗中杀手将元循刺死,太子一死,众人必定方寸大乱,此时将皇陵的石门堵住,把景帝等一干皇子大臣关在里面,石门一落,很难开启,这就需要元皓出场了。   等到元皓从流风谷赶到皇陵,将景帝和诸位大臣救出,立下汗马功劳,太子之位岂不是如探囊取物?   万事俱备,完颜泰担忧地一点是刺客的身份栽赃给谁。   “将军可放心。”燕珩道:“中原绿林中还有不少对抗景国的人,我已经留了线索,将祸水东引。”   完颜泰颔首,缓缓道:“如此,就十分妥帖了。”反正如何查,都有燕珩挡在前面,就连元皓都是被提线木偶,完颜泰躲在其后,稳操全局。   燕珩与完颜泰饮下几杯酒,悄然离开。   完颜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对手下人道:“你说,他的夫人离开东都了?”   属下回答:“线报上确实如此。”   完颜泰思索许久,喃喃自语:“我还是不放心这位状元郎,此次不成功便成仁,手段不得不狠辣一些,你去挑一队人马,将元桃偷偷抓回来,必须做得无声无息。”   属下不解,刚要说什么,完颜泰抬了抬手,打断道:“这样一来,就不怕状元郎耍鬼心思了。” 第115章 殉道者(二)   芸娘陪着阿桃出了东都, 路上且玩且行,现在战事暂停,各地慢慢休养生息, 恢复元气,走了几天都还安稳, 没出什么大事。   这日入夜后,一行人下榻郊外的驿站,用过饭后,阿桃回到房中, 芸娘在铺床,阿桃趴在窗前看月亮。   离驿站不远有一处雪山, 比其他地方都要冷,阿桃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芸娘笑道:“前日还飘雪呢,可不能贪凉了,多披件衣服吧。”   阿桃揉着鼻子, 悻悻然将窗户关好,打开行李想找件袄子穿上,不想翻出自己的针线盒子, 盒子打开, 里面还有一个没做好的鞋底,那尺寸自然是给燕珩的。   出发那日阿桃收拾东西, 几乎是抓着什么就装什么,没想到居然把这些都带了出来,芸娘背对着阿桃,口内说着哪儿的山水好,哪儿的风景妙, 哪儿的东西好吃,说了好一会儿,阿桃都没反应。   芸娘转身,才发觉阿桃抱着针线盒子发呆。   “怎么了?”芸娘走过去,将阿桃拦在怀里,低声问她。   阿桃嘴角勾了勾,像是在笑,可惜她眸色黯淡,透出几分落寞。   “我知道,珩郎是故意气我的。”阿桃说。   芸娘张着嘴,愣了半日,才结巴地说:“你,你是何时知道的。”   “出门第二天我就想通了,”阿桃仰着头,对芸娘笑了,“这一路安排地这么妥当,连在哪个镇子落脚,哪个驿站歇息都想好了,必是策划许久了吧。我想他是不是觉得这次去鹫峰皇陵很危险,所以早点将我送走,还故意气我,说什么心有所属的话,是让我不要惦记他。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不至于太伤心,对不对?”   芸娘点点头,阿桃道:“他总是这样,觉得我很脆弱,承担不了变故。所以自作主张,替我做了决定,做了他认为很好的安排,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芸娘蹲下来,握住阿桃的手,“阿桃,珩郎他有苦衷,你该要理解他的。”   “我当然理解他。”阿桃叹了口气,“所以我就算想明白了,也没闹着要去找他。就让他心无旁骛的做完大事,回来之后,我再跟他算账。”   芸娘噗嗤一声笑了,揉了揉阿桃的头发,轻声道:“睡觉吧,明天我们去看雪山的日出。”   阿桃乖顺地收拾好东西,早早地躺进了被窝,等芸娘吹灭了蜡烛,阿桃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她那日确实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后来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燕珩所谓的那个初恋,之前不论是在慧颖那儿还是在芸娘那儿都没听说过,怎么突然之间冒了出来。   毕竟与燕珩做了两年的夫妻,阿桃猜出定是燕珩哄骗她的,她当时确实是想找到燕珩,问个究竟,可再一细想,燕珩为何要这么精心安排,不就是不想被人抓住把柄吗。   阿桃作为燕珩的软肋,在关键时候,就得要躲得远远的,免得被有心人拿来对付燕珩。   倘若燕珩真的有什么闪失…   阿桃心想,那我也不独活,大不了跟他一起死。   阿桃翻来覆去,想了很多,直至半夜,睡意朦朦间,觉得有什么轻微的声响,她刚刚撑起身子,想要下去探个究竟。   哪晓得,床帐突然被掀开,一个黑衣人站在床前,阿桃双目瞪大,还没来得及惊声尖叫,下一刻,黑衣人一个手刀劈下来,阿桃晕了过去。   #   鹫峰因为地势极高,后山还有一座瀑布,所以夏日雨水充沛,冬日飞雪不断。   已至四月,天气还难以捉摸,这几日一直阴霾,晚上时不时飘着雪花,大风呼啸,叫人如何办的好典仪,真真把礼官急得睡不着觉。   好在四月十二日正式仪式这天,天公作美,开恩放了晴,虽然云雾有些重,但相信到了太阳出来后,必然雨过天晴。   燕珩随着文武百官一同登上八百多阶山路,随着高度增加,景色变幻,从青绿葱葱,到云雾缭绕,再到白雪皑皑。   前方的武官走的很快,与后面的文臣宫人等拉开差距,久而久之,出现了不大不小的断层。   而燕珩就行走在断层中,不经意间抬头看,前面的人和后面的人都埋没在浓雾中,他一个人停顿在青石台阶上,犹如置身梦中仙境。   燕珩极目远眺,望着中原的方向,想象那一片灿烂盛大的故国美景,平添诸多感慨。   在驱除鞑虏、复立故国的这条路上,他就如现在的境况,前面的人奉上血肉,早登极乐,后面的迟迟不能赶上,眼下唯有自己在中间,坚守着,支撑着。   爬了半日,燕珩的膝盖已经酸软,双脚轻微发抖,每走一步,都要花费全身的力气,他低着头走的很认真,很仔细。   可不小心,滑了一下,茂竹三两步冲上来,及时地扶住燕珩,茂竹轻声道:“陛下,小心。”   燕珩握住茂竹的手,笑道:“楚国就快没有了,我这个傀儡皇帝终于不用当了。你就不要再叫我陛下了。”   茂竹应下,“好,那就不叫。只是,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燕珩一面走,一面思索,须臾,他说:“叫我先生吧。”   燕珩道:“我自进学字念书起,就喜欢先生这个称呼,平直亲切,只可惜…”   “可惜什么?”茂竹问。   燕珩自嘲一笑,“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想那些战场上的士兵们刀剑入骨都不喊疼。我不过爬一段山路,还要人扶着。”   茂竹静默片刻,更加用力地握住燕珩的人,两人互相扶持,往前往上行走,茂竹道:“我是个粗人,不善言辞。但您要说书生无用,我却不同意。怎么能能说没用呢?”   如果没有燕珩,甘心抛下尊严,做人傀儡,中原之地早就被景国吞噬。   如果没有燕珩,暗地里斡旋掣肘,沉重课税和兵乱,早就民不聊生、民生凋敝。   如果没有燕珩,沈虞怎么能几次脱险,怎么会兴起北伐,几乎打到东都城下。   还有很多忠良大家,他们如何能家宅平安,顺利渡江去到江南?   那么多诗篇如何能在空白的宣纸上,不断地在点燃人们心中气节和斗志?   茂竹胡乱说了许多,四十几岁的大男人竟然眼眶发热,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想将那股酸意逼下去,但越是用力,越是汹涌。   最后,茂竹也不管了,时日如今,他一口气说道:“沈少将去世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江湖之上,绿林之中,无人不扼腕叹息。不论现在如何,历史终将证明,谁是罪人,谁是英雄。可惜的是,他们看不到先生的付出,他们不知道,我却都知道。”   燕珩停下脚步,看向茂竹,发现他脸上多了一道泪痕,可眼中没有伤心怨怼,多得是意气风发。   茂竹:“如果有机会,我想着能宣告世人,告诉他们,先生绝不是叛贼汉奸,亦不是软弱懦夫,为国为家,他做了很多,付出了很多,他有热血,有风骨,有不屈的脊梁。能够跟着先生,是我徐某一生中最骄傲的事。”   燕珩听完,静静地茂竹对视许久,国朝兴衰,繁华疮痍,万万千千,都在两人眼中流转,都在天地、山河、云雾的吐纳之中。   茂竹有句话说的对,历史终将证明,谁是真的英雄。   燕珩低下头,轻轻一笑,他抬手拍了拍茂竹的肩头,举重若轻,他道:“我也没你说的那么好。”   茂竹先是一愣,而后笑开了,燕珩也笑了,两人的笑声在山涧回荡,舒畅快意。   此时,有宫人前来催促:“大人们,请快些行,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燕珩应声,“好好这就来。”随之他正了正衣冠,大步往景国皇陵走去。   按照景国习俗,祭陵分为祭祖,问天两个部分。   祭祖当然是祭奠元氏皇族祭奠,而问天则是要去陵墓深处的通天堂。   那通天堂其实就是山洞,传闻景国祖先在山中狩猎时,在这个洞里窥得天像,领悟天道,被上苍赋予了神力,随后一步步兼并部落,扩张势力,创立国家。   传闻说得神乎其神,但那山洞实在不起眼,经过几代修建,勉强变成了能看得过去的洞府,一丈高,一丈宽的洞口容不下这么多的仪仗,于是便只有帝后、皇子,以及几个近臣能进去。   按道理,燕珩是没资格跟随前往的,但好在他这几日没干别的,全部拿来奉承去了,所以景帝特意点名,让燕珩一起进去,并亲昵将他带在身旁,一边跟他介绍解释石壁上的彩绘图腾,自豪自大之情,溢于言表。   燕珩耳边听着,心思却在旁的地方。   在洞窟门口两排喇嘛中,燕珩如约看到了薛书生和彭和尚的身影,茂竹在旁悄声提醒:“都安排好了,先生放心。”   燕珩真要放下心来的时候,却又在人群中匆匆一瞥,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眼花。   “我好像看到了阿桃。”燕珩对茂竹道。”   “夫人?”茂竹皱眉:“不可能啊,她现在应该在雪山脚下才对。”   燕珩有些慌了,努力回想刚刚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一副宫女打扮,低垂眉眼,站在众多宫人之中。仪式中幡旗、挑灯、华盖重重叠叠,遮挡着视线,饶是如此,燕珩仍旧鬼使神差地,望定了阿桃。   如果真的是阿桃,她怎么跑过来的,为何不与自己相认,甚至在景帝点名燕珩的时候,她都不曾抬头看一眼。   宽袖中的手越握越紧,燕珩眼中弥漫焦虑,他走在洞府中,下意识张望,想察看到底哪里不对。   不想完颜泰在这时看看回头,两人的目光在刹那间交汇,又错开。   完颜泰挪开眼神,重新高昂着头,跟随在景帝一步之遥的地方。   而燕珩却在那火石电光的瞬间明白了所有。   完颜泰跟景帝不一样,他确实有抱负,有理想,有勇气,有开疆拓土的决心。相对于无耻蛮贼,燕珩更佩服这样的人。   就是这份欣赏之情,让燕珩松懈了,甚至差点忽略了完颜泰手中有几千、几万条同胞的性命。   这个人不是朋友,而且也绝不是安分的盟友。 第116章 殉道者(三)   阿桃那日被人掳走, 黑天混地地关了起来。   所幸绑架那人没有为难她,按时送饭,阿桃暗地里算着日子, 大约十日之后,她被强逼着换衣服。   阿桃打眼一瞧, 竟是景国皇宫中宫女所穿的衣服,而且制式工整,穿戴齐全,一看就是要参加大型仪式。   再一猜想, 最近景国有什么大事吗?   春节早就过去了,桑蚕礼也结束了。剩下的就只有封太子, 祭皇陵了。   果不其然,阿桃被点了哑穴,左右各一个女侍卫,同样扮做宫女,押着上了皇陵。   祭奠仪式中, 阿桃自然看到了燕珩。   景国认为白色是最崇敬、最圣洁的颜色,故而在典仪中皇家和臣子常穿白色,今日燕珩也换上了景国大臣的服饰。   一袭白衣, 衬得君子鹤立鸡群, 翩翩有礼,凛然于众人, 叫阿桃如何看不见呢。   可惜她没法说话,再加之身旁两个拖油瓶,看得实在紧,她做不出任何动作,她只能低着头, 期盼燕珩不要看到自己,叫他分心。   但同时,阿桃又为燕珩担忧。   阿桃留心观察,除了两个专门看着自己的女侍卫外,在场的宫人、侍卫个个不对劲,可以说各怀鬼胎。而到现在,阿桃都不知道,到底是策划了这场绑架,谁要对燕珩不利。   就当景帝带着众人进入洞府问天的时候,阿桃看到身边的女侍卫抬起头,似乎与某个人交换了眼神。   阿桃微微抬了抬眼,惊奇地发现,赫然是完颜泰。   阿桃的心砰砰直跳,还来不及消化这份惊讶,她的腰被冰凉锋利的匕首顶了一顶,阿桃没办法,只得被女侍卫逼着,接在队伍最后面,一起进了洞府。   昏暗逼仄的石洞里,景帝与燕珩侃侃而谈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阿桃远远地走在后面,焦急万分,该怎么告诉燕珩,完颜泰不老实。   完颜泰出反水阴招,可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作为景国军将,完颜泰不可能完全相信燕珩。   燕珩本来将阿桃送走,就是怕被人逮住,没想到躲之不及,还是被完颜泰钻了空子。   洞中阴凉,阿桃却急出了汗,她难耐的动了动,腰上的匕首再深了两分。   阿桃感觉到衣料被刺破,刃口刺到皮肉,她不敢妄动,再将头埋得更低。   此时,到了洞府尽头,眼前开朗许多,几丈高的石庭里摆放了景国开国以来三代皇帝的石像,当众还有一只巨大的鹰隼,栩栩如生,只见它双翅大张,好似真的能呼啸而过,冲向九天。   那是景国勇猛凶横的图腾,是景国的精神所在。   阿桃跟着众人跪拜下去,大祝由官在最前面念着古老的景国话,就连阿桃都不能全部听懂。许是阿桃太过紧张,又或是洞中灯火太足,阿桃热得满头大汗。   更奇怪的是,就在祝由絮絮念经的时候,阿桃嗅到了一丝丝特别的味道。   可能是因为她的哑穴被封锁,导致其他感官放大,阿桃总觉得鼻尖有股□□味萦绕不散。   她偷偷地去看周围,发现身旁的人都虔诚跪拜,没人发觉不对劲。就连身旁的两个女侍卫,都暂时放下警惕,双手环抱胸前,作出了祭祀特有的动作。   阿桃扬起脸,穿过澄黄的烛光,在烟雾缭绕间盯着那展翅翱翔的鹰隼看了许久,忽而只听大祝由惊呼一声,众人登时骚动起来。   原来,问天的一个步骤,就是掷兽骨,将太子的生辰八字焚于鼎炉中,再抛掷下两根虎骨,兽骨不交叉,证明顺应天命,太子乃是命定之人。   按道理,皇帝都已经下诏书册封了,掷兽骨只是遵守习俗旧制,过一遍流程罢了。而且地方这么大,骨头又不是竹片,扔下去,能交叉才怪呢。   所以,没有不成的道理。   却不知为何,方才大祝由连续扔了三遍兽骨,都交叉落地,稳稳当当,仿佛黏住了一般。   景帝脸色刷地白了,十分不好看。   当大祝由要扔下第四次时候,二皇子起身道:“算了,进行下一项吧。”   毕竟皇帝还没说什么,哪有皇子说话的份。景帝冷冷抬眸,只看了二皇子一眼,后者重新乖乖地跪下去。   “再试一下。”景帝命令。   大祝由酝酿一会儿,双手举高,捧着虎骨,哐当扔在地上,还是交叉。   两个虎骨,大大地一个叉,仿佛是在告诫景帝,二皇子不是合适的人选。   景帝向来迷信祝由,他的手都开始发抖,内心不自觉地开始怀疑自己。   阿桃躲在人群的最后面,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而角落某处有个人呼道:“陛下,天意如此,二皇子不是天选之人,还请三思啊!”   众人哗然,随后又有几个人跟着喊了起来,一时间洞庭内吵嚷纷纷,人声鼎沸,支持景帝的,支持二黄子的,支持其他皇子的,心怀不轨的人都搅入其中,推推搡搡。   阿桃被女侍卫揪着衣领退后到一个角落,低声警告:“别乱动!”   话音刚落,两个女侍卫顺着墙壁倒了下去,一道血痕闪现,阿桃吓得软了膝盖,险些跌坐在地,这时,左右手臂被人一拽。   阿桃打眼去看,竟然是薛书生和彭和尚。   他们两人现在都是喇嘛装扮,显然是隐瞒身份混进来的,阿桃双眼瞪得老大,无奈有口不能言,薛书生不知道她现在不能说话,还以为她吓傻了,压低声音道:“快走!”   刚说两个字,只听砰地一声巨响。   寻声望去,只见那代表着景国戎马天下,开疆拓土的巨大鹰隼,居然,爆炸了!!!   众人骇然大惊,不等做出反应,说时迟那时快,爆炸声接二连三,仿佛有百十道雷霆劈将过来,场中人混乱不堪,逃跑的,保命的,护驾的,全都挤作一团。   不知谁人在内叫喊一声,“二皇子不配登基,是天降惩罚!”   而那爆炸声如同得了命令一般,在洞府四周炸起,天地动荡。   仓皇逃窜间,二皇子元循骤然到地,尖叫声此起彼伏,却见二皇子胸前一团血污,皮肉如同炸开一般,模糊一片,内脏都能看清,令人作呕。   此时此刻,在这种境况下,众人都会以为是二皇子遭受了天谴。   本来紧张危险的气氛变得愈发诡异,那些想要保护景帝出去的士兵也都泄气,丢下武器,逃命去了。   接下来,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在场其他七位皇子几乎在一瞬间心□□裂,犹如在身体里安放了炸弹,血溅当场,到地而亡。   若说景帝之前还能保持着帝王的风范,这一刻,这诡谲的一幕,他吓呆了,怔愣在原地,连逃命都忘了。   眼见洞穴就要摇摇欲坠,即将崩塌,薛书生和彭和尚架着阿桃往外跑,阿桃回头间却见燕珩还在里面。   尘灰、落石,纷纷朝他砸来,洁白的长袍已经被玷污,可他还站在景帝身旁,没有要走的意思。   阿桃想要回去找燕珩,想要待在他的身边,可薛书生与彭和尚两人力气甚大,一句话不说,闷头拽着阿桃不肯撒手。   眼见就要将人拖出去了,不知怎么地,三人被一同掀翻,嘈杂之中,阿桃被踩着好几下,她抱着头爬到墙边,再抬起头来时,薛书生和彭和尚不见了人影。   而阿桃被人轻轻一提,扔回洞庭之中,随后有人拽住她的头发,逼着她抬起头来,阿桃吃痛地惊呼,仰起头的瞬间,看到了燕珩。   完颜泰将一把钢刀比在阿桃脖子上,挑衅的眼神看向燕珩。阿桃当然疼,但她喊不出来,叫不出来,只能默默地流泪。   燕珩感觉到阿桃的不对劲,袖下的紧握双拳,沉声问道:“她怎么了?”   “她太不老实,为防节外生枝,我点了哑穴。”完颜泰说。   燕珩上前一步,完颜泰的钢刀更深一分,他冷声道:“燕状元,可真厉害啊。把我和陛下耍的团团转。”   此话一出,景帝眼神如刀射向燕珩,惊诧地大喝:“居然是你?!”   十几个禁卫兵朝燕珩冲过来,茂竹拔刀挡在燕珩面前,与之缠斗在一起。另有几个燕珩的死士、完颜泰的侍卫齐齐加入战局。   天摇地晃间,最后一搏,终于拉开了序幕。   “你放开她。”   不断有碎石砸在燕珩头上,身上,可他像是全然没有感觉似的,只是深深地望着阿桃,语气尽量平静。   “你放开她,你想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完颜泰将阿桃拎起来,以她做人质,挡在胸前,他道:“你我不是商议好了,只是行刺二皇子,怎么这么多皇子都死了,你还在洞内埋了□□?!”   从哀帝那儿拿到地图后,燕珩就交给了薛书生和彭和尚,二人悄悄混入在这里供奉的喇嘛中。   皇帝要祭祀,当然要提前准备,二人便利用密道暗沟,藏了炸弹。   “是,是我做的。”到了此刻,燕珩也不遮掩了,“几位皇子的朝服里装了霹雳弹,遇热就能爆炸。这里空间狭小,气流不通,灯烛油火众多,不过两刻,必然会引爆。”   完颜泰无奈笑了,“亏我还听了你的主意,在龙骨里面嵌了磁铁,不论扔多少次,都会互相吸引粘连,就是为了造成混乱的局面,到头来是为你作嫁衣裳。”   燕珩沉默不语,景帝则大叫着逆贼,朝燕珩扑来。   完颜泰双眼一眯,抬手掷了个暗器过去,正中景帝的膝盖。   景帝这几年耽于乐舞女色,早就不如当年勇猛,膝盖骨碎,不论怎么咆哮,都难以动武了。   完颜泰转过头来,继续问燕珩,“你打心眼里,就没想扶持元皓上位吧。”   燕珩道:“当然,狗皇帝的儿子们一个都活不了,至于元皓,流风谷自有人马埋伏着他。”   完颜泰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你厉害!论心术,我真是玩不过你。依我猜,你怕不是一直伪装自己,假意投降,就等报仇雪恨的这天吧。”   燕珩此时头发有些散乱了,爆炸产生的气流,冲荡着他的衣袍,飞尘中他仿佛如地下爬起来的修罗,他朝不远处景帝愣愣地看一眼,颔首道:“没错。” 第117章 殉道者(四)   景帝跌坐在地上, 捂着伤口,忍着伤痛断断续续地问燕珩:“沈虞和萧阳怎么能逃脱追捕的?”   “是我。”   “西凉和高丽怎么同时宣战的?”   “是我。”   “宿州起义,宋州失守, 军粮被劫,运河被炸?”   燕珩道:“都是我。”   景帝全然怔住了, 完颜泰道:“陛下,他可不止这些,他在你面前恭敬顺从,在我们面前巧舌如簧, 私底下不知道有几张面孔,绕得我们团团转。到头来, 我们互相厮杀,他坐收渔翁之利。”   景帝指着燕珩,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燕珩冷哼:“我怎么可能真做叛国贼人, 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无时无刻,不想着将你们千刀万剐。可惜, 我只得忍耐, 忍耐着将北伐进行到底。但,最后一丝希望都被陛下打破了, 是陛下逼得我使出鱼死网破的一招。”   燕珩说完,一声爆炸响起,景国三位皇帝的石刻雕像轰然倒塌,景帝几乎奔溃,他身边的皇后已经疯了, 丢下他跑向唯一的洞口,一块大石落下,将人活活砸死。   完颜泰见势不对,暗忖不能再待下去,否则必定死在这里。于是,他对燕珩说:“燕平思,易位而处,我绝做不到你这般。不光是我,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你你这般。你比战场上的将军还要英勇,我佩服你。但今时今日,你必须死,若有来世,我们说不定能成为朋友。”   燕珩没有说话,他看着阿桃害怕到颤抖的身子,看着她满脸的泪痕,再上前走一步,捏紧了拳头。   “别过来!”完颜泰大喝,拖拽着阿桃,往洞口移动。   这时,几块落石砸向燕珩,他躲之不及,肩头被砸出了血,阿桃无声地挣扎,双手奋力地空张着,想要抓住燕珩。   可不论她怎么挣扎,燕珩总在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燕珩按住受伤的肩膀,一步一步向阿桃走过去。   完颜泰再次将钢刀用力一分,阿桃感觉有微热的水流从脖颈涌出,痛感从一点席卷全身。   眼见阿桃的血就要染红钢刀,燕珩喝住完颜泰,他后退几步,举起了双手,“好,不过去了。将军,你走吧!只要不伤害她。”   洞中厮杀还未结束,只是有许多人倒在了血泊里,完颜泰令还剩下的人逐渐撤退,他扭着阿桃往外走,身后的燕珩突然喊道:“将军,我同样佩服你,但你说的话,我要全部奉还给你!”   完颜泰一回身,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道冷光狠狠劈下。   一股热血噗地喷洒在阿桃身上,完颜泰的头咕噜噜滚到一旁。   在钢刀离开脖颈的刹那,阿桃用尽浑身力气朝燕珩奔跑而去,同样的,燕珩不顾安危,朝她跑去。   飞沙流石中,两个奋不顾身的人,终于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他们血肉相融,命运相连,纵然天崩地裂,万物倾塌,他们始终相依。   阿桃环抱着燕珩,听到他轰隆隆蓬勃跳动的心,听到他小声说没事了,没事了,阿桃忍不住再用力几分,不肯撒手。   她原本任性地想着,这次不论如何,得要燕珩吃点苦头,得要他好好哄一哄自己才算完事。   可实际上,阿桃不想他受到半点伤害,不想他有一点危险,她万万没想到燕珩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皇陵的,这一面竟然有可能是永别。   倘若早知如此,她肯定不会跟燕珩吵架,她要跟着他,爱着他,抚慰他,给他一个家,然后生好多好多孩子,不会放弃他,不会离开他,永远不会撒开这双手。   可那么多,那么多话,阿桃现在说不出来,一句都说不出来,她只能将所有的话语都赋予在拥抱中。   燕珩感觉到阿桃情绪激动,他捂住阿桃脖颈上的伤口,在耳边小声劝道:“阿桃别哭,不许哭了,伤口要裂开了。”   阿桃强逼着自己止住了抽泣,燕珩抚摸她的头发,说了句好乖,然后将人扶着起来,带着她外面走。   不过十来步的路程,两人走得很是艰辛,不断有石子落下,燕珩全都用身躯挡住。   快到门口时,阿桃明显感觉燕珩身子一顿,抬头去看,燕珩嘴角溢出了鲜血。阿桃抱着他的身子,却摸到了一片湿热,她颤抖着摊开手,只见一片血红。   燕珩的背上一块块,全是被石头砸伤的。   若是没有完颜泰搅局,燕珩能顺利脱身,若是自己没有被完颜泰抓住的话。   阿桃想到这里,懊悔不已,而燕珩因为砸伤,实在走不动了,弓着腰靠在地上,阿桃拖着他的身子,想要把他往外面带,可惜她力量太小,且一用力,脖子上的伤口崩开,血流不止,她的意识也逐渐模糊了,软在了燕珩怀里。   茂竹趁着燕珩吸引住完颜泰的注意力,将其一刀毙命,随后与剩下的人浴血拼杀,转头间却不见了景帝。   再仔细瞧,只见那鹰隼雕像的后面露出一个小小的,仅够一人钻过的通道。   茂竹气得跺脚,朝燕珩喊了一声。   燕珩回头,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密道。   那逃命的密道,并未在哀帝所画的地图中,想来也是,哀帝对于皇陵的所知所能哪能比得过景帝,有所疏漏在所难免。   但对于燕珩来说,这等疏漏决不能有,景帝其人必须得死。   带来的死士牺牲殆尽,茂竹被众多士兵缠斗住,无法分身,眼见落于下风,还有人能腾出手来,击杀燕珩和阿桃,茂竹拼死抵抗,白色的衣裳全部染红,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燕珩握住阿桃的手,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颤颤地说:“阿桃,我,我不能走,我不能留下茂竹一个人,我要去追景帝。”   阿桃疯狂地摇头,呜呜咽咽着比划,她在说:“我跟你一起,我们一起。”   “不行,你先走。”燕珩领会到她的意思,断然拒绝,他忍着剧痛,将阿桃拉起来,往洞口带。   洞口的石头甚多,几乎要将其封起来了,燕珩一手扶着,一手推着阿桃,将她安稳送到石头背后。   这时,又有一块石头落下,两人之间只有一个小小的空隙,能握住彼此的手。   阿桃呜咽抽泣,几乎要脱力晕厥,燕珩一根根掰开她的指头,她又一根跟握住,口内说不出来的话,是“我愿意跟你一起死”。   燕珩像是与她心有灵犀一般,他道:“阿桃,阿桃,你听跟我说,我这个人,我的身体可能没办法长长久久地陪伴你。因为夏是我的国家,生于斯长于斯,必要的时候,我愿意为他而死。但我的心,将毫不保留地交给你,我承认,那次我说我曾有喜欢的人,其实我都是骗你的…”   燕珩感觉到那一头,阿桃的手顿了顿,燕珩趁机抽离出来。几乎同时,阿桃的手颤抖着扒在石头上,想要翻过来,但她身上有伤,力量有限,如何能翻得过来。   燕珩冲着石墙,对那头的阿桃说:“我之前做过一个梦个。在梦里,我与你做过一世的夫妻,却因为你先嫁了我的父皇,我一直不敢,也无法接受你,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但你非但不怪我,还能坚定地与我在一起。我说的那个曾喜欢的人,其实就是你,一直,一直没有别人,只有你。”   阿桃一双眼,在黑暗中荡漾着水光,如夜空中最亮的那刻星星,她眨巴一下,一滴泪花滚落腮边。   只听那一头,燕珩断断续续地说:“阿桃,在前世的梦里,你为我去殉情而死,这,这是我上辈子难以平复的伤痛,所以这辈子,我不想你受到一点伤害,我想为你打造一个天下太平的幻境。可惜,幻境被你识破了。好在,你,你如前世一般坚强,能在现实中找到自我,勇敢地活着,不,你比前世更加纯真、坦诚、坚定。所以,答应我,一定答应我,活下去,活下去,好不好?!”   阿桃听完,已然泪流满面,当她终于爬上石墙,可不知那头的燕珩触动了什么机关,一道真正的石门缓缓落下,将里面与外界永远隔绝。   在阿桃的眼里,燕珩一点点消失,他的衣裙翻飞,面带血迹,可他的形容一点也不狼狈,还是那般从容不迫,还是那般清隽英俊。   只是,这样的面容,这样的人,阿桃再也见不到了,燕珩最后一点身影消失,阿桃看出他嘴唇动了几下,好似再说:“再见了…”   “啊——”   阿桃在心里痛彻心扉的喊叫,可实际上她发不出任何声响,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珩消失,甚至说不出一句:“不要离开我。”   被石门隔绝,燕珩捡起一把长剑,挤进那一条暗道之中。   燕珩越走越深,光亮逐渐变弱,他那双眼睛在这样的黑暗中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走了许久,好像都没有尽头,至于景帝,压根不见人影。   燕珩靠在石壁上,大口大口急促喘气,回想刚才阿桃,那拼尽全力的样子,与前世在巢河边,她受了箭伤,还咬着牙一点一点爬向自己的样子,如出一撤。   想到这里,燕珩掉下泪来,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泪水越流越多,就像小时候没背好书,被父子打了板子,或者更小的时候,被兄弟姊妹抢了糖果。   那是最纯粹的伤心难过,如孩童一样,不带一丝杂质。   此时的燕珩,在黑暗之中,在生死之间,举起袖子盖住眼睛,哭得那般认真,并不是自己,全都为了阿桃,因为他再见见不到阿桃了。   但愿阿桃能记住他说的话,好好地活着,不要再做什么傻事,最好能忘了自己。   可一想到阿桃会忘了自己,燕珩又克制不住地哀恸,觉得好生委屈与不甘,他为了阿桃真的付出了好多,他全部的青春和热爱都奉献给了这个姑娘。   她还有很长的要走,随着时间流逝,她会结婚生子,儿孙满堂,而自己呢…   燕珩感觉脚下的通道挤压变形,洞府即将崩塌。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会长眠于此,死在异国的土地上,不能落叶归根,无法超度脱身。   然而最可恨地是,他没有手刃景帝。   就在这时,燕珩忽然听到了一阵水声,那声音很小,但双眼失明的燕珩耳朵很是灵光,他听得很清楚。   若是有流动的水,那就这暗道的出口必是顺着地下河修建,景帝逃跑的方向也应该顺着水流。   燕珩重新燃起希望,循着水声而去,他因为眼睛看不清,索性闭上眼睛,专心分辨水声的位置,终于,在一片轰隆震天的水流声中,燕珩寻到了亮光,他睁开眼,惊觉自己竟然走到了一个天然的洞口。   那洞口外是一片水帘,水流如银河倾泻而下,这条道的尽头竟是后山那条瀑布,上面是激流湍急,下面是万丈深渊。   而在洞口附近,燕珩看到了靠在石壁上休息的景帝。   景帝身旁还有两个燕珩手下的死士,他们定是看到景帝要逃跑,所以追了过来,与景帝发生了搏杀。   那两个死士相互支撑,堵住了一面墙,燕珩道:“如果我猜的没错,墙后还有密道吧。”   只是尸体堵住了机关,景帝身上带伤无法挪开两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男子,所以只能暂时在这里休息,没想到还有人追进来。   而且进来的人还是燕珩。   “你装的挺好,完颜泰那一箭,对你而言,不算什么是不是?”燕珩如是问道。   若不是这样,景帝早就被杀了,怎么可能还有功力对付两个死士。   景帝一手撑着钢刀,头发散乱,衣襟大开,手臂上、大腿上有好处伤口,皮肉外卷,他却并不在意,颇有几分枭雄末路的味道,“我不装一装,完颜泰当下就会把我杀死。”   景帝喘着气笑了,“不过论玩心机,我还不如你。我记得怀疑刘利的时候,曾经试探过你。我实在想不通,你假意投降,背负了骂名,名誉扫地,还时不时有人要刺杀你,中伤你,众叛亲离,人人喊打,你能得到什么,你究竟为了什么。”   水汽飞溅,燕珩身上的尘灰、泥土浑然一体,将洁白衣袍彻底染污,他握着长剑,淡淡的说:“你不懂。”   景帝冷哼几声,“我有什么不懂,你无非要跟我说气节,要跟我说道义。可我想问你,沈虞怎么死的,你最清楚了吧,他就是被你们自己弄死的。当初打樊城,萧阳撤兵,不许其他州县派兵增援,沈虞险些在那时候就死了,你最清楚不过吧。你们一心复立的朝廷,一心保卫的国家,已经抛弃你了。你现在还坚持什么呢,你行走的道,就像这个洞府,就快要崩塌了!”   燕珩顺着景帝的指引抬头望去,穹顶之上,真的已然四分五裂。   燕珩却并不害怕,不恼怒,他不与景帝争辩,他只是走上前,抚摸那两位死士还未闭上的眼睛,让那两位随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死得瞑目。   而后,燕珩站起来,缓缓走到景帝跟前。   景帝撑着石壁站了起来,他打量燕珩瘦削的身材,笑得张狂,“怎么?最后,你还要来挑战我吗?你那两个属下功夫不错,都被我杀了,你一介书生,能做什么?”   燕珩不被景帝激怒,他举起长剑,看了一眼,淡淡地笑了笑,将其掷在一旁。   景帝震惊万分,瞅着燕珩,嚣张狂放的态度开始松动,他道:“你要做什么?你不会以为,赤手空拳,就能打赢我吧。”   燕珩摇了摇头,对景帝道:“你说错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某个朝廷,某个皇帝,我是为我的兄弟,我的姊妹,为那些想回家却回不了家的人。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你听不懂,也不必懂。你只要知道,即便是这“道”塌了,我也甘愿以身殉道!”   说罢,燕珩奋力朝景帝冲去,景帝大吃一惊,堪堪要举起刀,可没想到被燕珩一冲,脚下打滑,身体的惯性让景帝往后倒去。   可后面是落天银河般的瀑布,掉下去就是无间地狱,景帝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不成想燕珩死死箍住他的腰,再次拼尽全力地一推。   白青相间的陡峭山崖间,风卷残雪,雄鹰盘旋,两个身影忽地跃空而出,展眼间消失在瀑布中。   急湍的水花冲打着身体,燕珩就这么抱着景帝,跳下了万丈深渊。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都放慢了脚步,万物停滞,万籁俱静,唯有更古不变的风呼啸吹过。   两辈子的执念,十几年的努力,燕珩终于在此刻实现了愿望,代价是他的生命。   长袍上的泥污终于洗净,本质洁来还洁去,就像燕珩所说,以身殉道,不求回报,只求无愧于心。   作者有话要讲:  爆哭!   燕珩是一腔孤勇的殉道者,是一往无前的士大夫,更是飞蛾扑火的理想家。   在最初写大纲的时候,他是死了的。可我真的不想让他就这么死去,珩郎和阿桃值得更好的结局,所以我决心把他写活。   但是我的情绪得缓一缓。   下周三再更。 第118章 追光者(一)   就如燕珩所说, 元皓在流风谷内遭遇了埋伏。   他行动的路线只有完颜泰和燕珩知道,元皓猜测有人泄密,加上伏击的死士武功路数和夏国士兵很相似, 元皓明白,他着了燕珩的道了。   元皓手下得力干将几乎都葬身流风谷, 他带着两个贴身侍卫杀出重围,急急回到鹫峰。   元皓赶到皇陵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上。   眼前的场景让他骇然,鹫峰接连发生爆炸,死伤无数, 哀嚎一片,皇陵的问天洞府垮塌了大半, 洞口全然被堵住。   众人先是遭遇龙骨异象、天神发怒,皇子自爆、皇陵崩裂等一连串的诡谲怪事,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已经是六神无主,正魂不附体的时候, 元皓的到来犹如祭出一颗定心丸。   活下来的臣工们纷纷表示为九殿下马首是瞻,权权听从他的命令。   冷月如霜,残雪未化, 皇陵的断壁残垣惊人惨烈, 元皓看在眼里,嘴唇咬出了血, 心里已将燕珩扒了皮。   纵然气恼滔天,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元皓下令先将问天洞府的碎石清理出来,把帝后和几位皇子的遗骸请出来。   无奈修整洞府时为了配合自然古朴的特色,用的石料都极大极宽, 两人合力都不一定能搬动一块。   故而,足足忙了一整夜才堪堪挪出一条小道。。   元皓擦亮火折子,率先进入洞穴中。   洞内那些原本用于祭祀的幡旗七倒八歪,偶尔被风撩起,犹如鬼影,洞壁上的那些描摹祖先征战屠杀四方壁画,这时也残破剥落,再无往日威严。   一路上有不少被石头压死或者被踩踏而死的尸体,其中不乏面目全非者。   元皓越往里走,眉头皱得越紧,他知道通道和洞庭只见有一道石门,石门一旦落下,从外无法开启,原本计划就是让他带领工兵破开石门的。   但现在,元皓的工兵都把性命丢在了流风谷,他正在掂量怎么把石门弄开时,身后的人一阵惊呼。   元皓耸然一惊,回头骂道:“叫什么!”   “殿、殿下,你看!”   元皓顺着那些人手指的方向,举着火折子往深处一瞧,但见那道石门上竟满是血迹。   那血迹一道道,形状似指、似掌,居然是人生生用指甲、用手指抓出来的,可见有人拼了命都想打开石门。   十指连心,锥心之痛,是有多么强的期盼、多么深的绝望,才让人甘愿飞蛾扑火,明知愚公移山不可为,还是执着地抓挠石门,只希望能有一丝机会能把它打开。   外面那么多的狼狈和萧条都比不上看到这扇血门来的震撼人心。   元皓怔在原地,呼吸不自然地变得急促,他似乎能与那妄图以卵击石的人共情,在自己都无法存活的情况下,在自己都即将窒息而死的情况下,那人仍旧不放弃,想要救出门后的人。   元皓的手有些颤抖,他将火光往下,往下,再往下,他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有这般意志,怕是景国最勇敢的勇士都没办法做到吧。   就在亮光缓缓往下的时候,元皓照见了一片女子衣裙,他手腕一甩,火光條地映照出一张熟悉的脸。   角落里,阿桃顺着石门瘫软在地,双手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放在身前,十个指头的指甲全部翻起,血肉模糊。   元皓手中的火折子无声掉落,他几步冲上去把阿桃抱起来,双臂将其紧紧嵌住,可探向她鼻息的时候,他却紧张地发抖,直至触摸到一点微弱的呼吸,元皓堵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时不知谁说了句,“看来燕侯定是没命出来了。”   都传景帝将赐燕珩侯爵,故而已经有人私底下称呼为燕侯了。   元皓当然知道阿桃搞成这幅活不活、死不死的样子是为了谁。   正因为知道,他才忍不住搂着阿桃晕厥的身子骂。   骂她废物、没用,骂她心眼偏到天上去了,骂她肯定知道燕珩心怀不轨,居然还能死心塌地。   就算再骂,元皓也没舍得把人松开,亲手抱着阿桃匆匆钻出问天洞,将人放在软轿上抬下山的时候,元皓还忍不住驻足看了好几眼,直至属下小声提醒,元皓才转头再次钻进洞去,开路破门。   #   在阿桃昏迷沉睡的许多天里,元皓那边已经完成了登基大典,他成年的兄弟都在鹫峰死去,剩下都乳臭未干,景国皇帝之位自然落到了元皓的手里。   这是元皓想要的结果,但代价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至于鹫峰皇陵的内乱,知情人全都随着问天洞府的塌陷而埋葬,活着的人有的以为这是天谴,有的认为误将反叛的罪名扣在完颜泰身上。   对此,对真相心知肚明的元皓有苦不能言,毕竟这次叛乱本就是自己与完颜泰、燕珩设计的,他若提出异议,引得族中长老彻查,那他屁股下的皇位也坐不稳了。   再者,如果真要讨伐燕珩,向夏国发难,按照目前景国内忧外患的境况,元皓实在筹措不起兵力。   所以,即便再有怨气,元皓只得顺水推舟,荒唐地将皇陵爆炸的事归为天灾地动。   这样一来,既安慰了完颜泰蠢蠢欲动的旧部,也给各方一个交代。   此时,在东都的辛吉早就按照计划,连夜修密信临安,恳求萧阳把握住这个机会,在谈判桌上施压,即便是要和谈,也要将划线而治的那根线尽力往北挪动。   而这一切都在燕珩的设想中,他已经预料到,皇陵刺杀不光要对付景帝等人,更是让景国朝局动乱,让景国陷入自顾不暇的局面,要最大限度地为临安朝廷在和谈中增加砝码,为了让更多州县的百姓能回归故国统治,不必为人奴役,不必背井离乡。   终于,在当年六月初一,在颍川两国终于定下合约,以散关、淮水一线为界,两国正式划线而治,此线以北的原夏国官员、百姓可以南迁,不再受限制。   元皓拿到邸报,长长舒了一口气,夏、景两国长达五年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自己终于有精力全力应对国内的朝局,虽然很难,但暂定了外患,好在没了后顾之忧,今夜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可他真的能睡得着吗?   元皓褪下朝服,来到清凉殿的一处偏殿。一扇门虚掩着,元皓伸手推开那扇门,只见一个消瘦纤薄的背影坐在石凳上。   在一大片紫罗兰花下,她穿着单薄的淡紫色衣裙,几乎要与花丛融为一体。   “阿桃…”元皓唤了一声。   那背影微微侧身,在披散的青丝下露出白皙到透明的侧脸,她起身无声地向元皓地点了点头,没说一句话,往屋里面走。   元皓已经习惯了,两个月了,阿桃从皇陵死里逃生,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后,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没有哭,没有闹,但也没有笑。   她不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两国的和谈结局如何,不论天翻地覆,她总是静默无声,淡然无语。好似所有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她将自己的心包裹起来,铸成了一个牢笼。   不,准确来说,阿桃已经没有心了,她的魂魄留在了那早就崩陷的洞穴里,跟着某个人去了。   元皓跟着她进屋,阿桃转进了屏风后,元皓问侍奉的宫女,“今日太医来过了吗?吃药了吗?”   宫女回:太医来过了,药也吃了。   阿桃不像上次,闹着不吃不喝。该喝的药,该吃的饭一点没落下,她做的很好。元皓却心里不是滋味,他倒宁愿阿桃跟吵架,如果可以让她说句话,即便让阿桃打自己一顿也没问题。   总好过现在这样,行尸走肉,空有皮囊。   元皓摆摆手,宫人齐齐退下,他绕到屏风后,阿桃正对着墙面上的那副傲梅迎春发呆。   “抬手。”   元皓做到她身上,短促地说。   阿桃眼睛没有离开那副画,手自然而然地伸给元皓。   元皓细细检查她的指甲和手掌,手指的皮肉逐渐长回来了,指甲也发了芽。之前太医诊治时,曾断言这双手张不回来了,元皓一气之下差点将人咔嚓。   两个月来,元皓下令宫人要尽心尽力照顾阿桃,不许她拿捏一点重物,沐浴盥洗时也要注意不碰冷水。   皇天不负有心人,养了两个月,阿桃那水葱一般的玉手逐渐恢复了。   元皓捧着那双手欣慰地笑了,他道:“你瞧瞧,没有我,能好的这么快吗?”   阿桃没有说话,还是轻轻地颔首,想要抽回手。   却不想那双手被元皓握住,粗粝的掌心摩挲她的手指,阿桃这才回头,静静地看着元皓。   “你不能说句话吗?”元皓拉着她的手,将椅子搬得近些,挨着她坐到身旁,他说:“我一只想听你说句话。”   阿桃垂下眼眸。   “你伤心吗?难过吗?我也憋屈啊。”元皓将戏虐收敛起来,“我的父皇和兄弟统统被燕珩设计,我将他刨坟掘墓的心都有了,可惜我连他的尸体都没找到,父皇下葬时只有衣冠,我向谁诉苦去。我差一点,就差一点葬身流风谷了,现在想起来都后怕。你知道燕珩还要杀我吗?你知晓他的全盘计划吗?你如果知道,会为我说句话吗?会舍不得我赴险吗?”   阿桃抬起眼睛,元皓在她的眸子里读不到任何情绪,任何话语。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燕珩死了,可你还活着。倘若是别人,早就替燕珩死了一万遍了,我非抽筋剥皮才能消减心头之恨。可我没有伤害你,还千辛万苦把你救活,用尽药石将你养好,我为了什么,你懂吗?”   阿桃的面容还是那般姣好,褪去女孩娇憨后,多出了女人的温柔妩媚,即便现在清减不少,也也我见犹怜的意味。   元皓拉着她的手,换了下姿势,变成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探向她的后颈。   只要扣住她的身子,靠近些,就能寻到那片形状美好、莹润可口的唇。   元皓心跳如擂鼓,指尖就快要触到了发带的末梢,可就在那一瞬间,阿桃的眼睛眨了眨,元皓触电般地僵在空中。   他的心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堵得元皓面色涨红。   阿桃眼神清澈平静,带着些许迷蒙和懵懂,衬得元皓竟是那样龌龊猥琐,他怀了不该有的心思,动了不动的手脚,他无数次鼓起勇气,想要踏出这一步,却在阿桃一个眼神里溃不成军,仓皇而逃。   元皓松开阿桃,后者站起来,福了福身,随后接着面对墙上的红梅画发怔。   元皓站起来,深深地望着阿桃的背影,静默良久。   曾经,元皓以为他与阿桃之间隔着燕珩,可现在他明白了,他们之间看似只有一步,可一步之遥如同千山万水,那是同族血缘铸就的铜墙铁壁。   饶是元皓愿意撞破那固若金汤的桎梏,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他将阿桃养在清凉殿内,遭受了多少大臣的非议和不满,元皓统统充耳不闻。但光他愿意有什么用,阿桃不愿意,他就永远无法踏平这一步之遥。   元皓没来由地伤感,他吸了吸鼻子,藏怜爱于内心最深处,将戏虐的那面再次拿出来,“你太不像话了,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究竟听进去没有!”   阿桃无动于衷,元皓指着她道:“好,你就作吧,看你能作到什么时候。”   元皓准备离开,刚走了两步,回过身来补充道:“本来不想跟你说的,不过已成定局,告诉你无妨。我签下颍川合约了。从此,景、夏两国的争乱结束了。”   元皓说完偏头打量阿桃的动静,见她还是一动不动,他甩袖离去。   房门打开又关上,屋里终于剩下阿桃一人,却见她垂下头,缓缓蹲下来,蜷缩着身子,瘦削的肩旁不住地抖动。   结束了,战争终于结束了。 第119章 追光者(二)   按照颍川之约, 楚国朝廷宣布归顺于景国。   这无可厚非,楚国管理的东都附近几个州县本就在划线以北,纵然再不愿意, 也不得不履行盟约。   这个傀儡政权,荒唐国家终于完成了使命, 在战乱中闹剧了五年,总算有了一个结局。   因为燕皇去世,宰相辛吉代表楚国朝廷将皇帝的玉玺、车驾之类奉于上京。   辛吉与周科等大臣来上京完成最后的交接仪式后,就要南下前往江淮, 临走之前,辛吉还要做一件事。   他要将燕珩最后留下来的那封信交给阿桃。   薛书生和彭和尚也在此次来上京的队伍之中, 同样跟来的还有芸娘,她已经迫不及待要见阿桃了。   那日在皇陵,薛书生和彭和尚被完颜泰一掌打飞,想要回去却被乱石打断了前路,他两无法, 只好先逃出来,凭着一点线索在完颜泰的别院找到了同样被绑的芸娘。   完颜泰一开始并不想与燕珩玉石俱焚,所以没有对阿桃和她身边的人杀下手, 芸娘这才得意保住性命。   由于突发内乱, 上京周围全线戒严,薛书生和彭和尚想尽办法都没能将阿桃救出来, 无奈只能带着芸娘返回东都,等待时机。   和谈僵持好长一段时间,直到目前,辛吉才有机会带着人来到上京。   辛吉向元皓提出想接阿桃去江南,元皓断然拒绝, 他道:“她凭什么去江南,燕珩已经死了,她以什么身份去临安?”   关于这点,辛吉早有准备,他道:“夏国的嘉宁公主与夫人是好友,此次是公主邀请夫人去临安小住。”   说完辛吉呈上了嘉宁公主的亲笔信,元皓看都没看,扔到一旁,辛吉惊呼道:“陛下,那是国书啊。”   上面还盖着夏国的印鉴呢。   “我懒得看。”元皓颇为不屑,他对辛吉道:“你们和燕珩一道干的那些事,我心里有数,可惜我现在没有精力收拾你们,奉劝快些滚回临安,不然等我改了主意,想活命都不可能!”   面对元皓的威胁,辛吉并不害怕,他拱手道:“陛下息怒,我等来是为了履行盟约,即便两国交兵也不可斩来使,陛下莫要将双方辛苦毁于一旦。”   这是抓住了元皓的七寸,只见元皓面色阴沉,但少了些嚣张戾气,辛吉趁热打铁,“陛下不愿意夫人去江南,那能否让我等派女官去见一面夫人。”   辛吉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芸娘,“这位女史和夫人极为亲近,陛下可否通融?”   元皓瞥了一眼芸娘,仍旧拒绝,“不行。”   辛吉无功而返,双手笼在袖中走出清凉殿,芸娘蹙眉道:“也不知阿桃怎样了,珩郎这一走,她怎么活啊。”   越说芸娘越是哽咽,辛吉安慰芸娘:“放心,吉人自有天相。而且我已经打探过了,这个新皇陛下待夫人其实很是不错。”   “可是,”芸娘叹息,“珩郎给她的信如何转交呢,她不能总是待在景国啊。”   辛吉叹息一回,反问芸娘:“夫人不能待在景国,她也待不下去,这话没有错。但她能去夏国吗?纵使嘉宁公主愿意照拂她,然江南有那么多受景国磨难的人,面对那些人的仇视,夫人该如何自处呢。”   芸娘哑然无语,这个问题她不知怎么回答了。这天大地大,竟没有阿桃容身之地了吗?   “至于能否见上夫人一面,”辛吉摸了摸已经苍白的头发,道:“我看很快便有分晓。”   辛吉来上京的事,元皓瞒得密不透风,阿桃本就恍恍惚惚、不问世事,他更加不必担心阿桃知晓。   那夜,元皓照常来到偏殿,望着那映照在窗户上的一豆烛火,喃喃自语:“这样就好,我不求其更多了,你能在一直在那儿就好。”   他缓步走到房门,敲了敲,没有动静。若是之前,阿桃会自己来开门,可今次元皓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阿桃,他稍一用力将门推开。   屋里燃着灯烛,空无一人,阿桃不见踪影。   元皓怒喝唤来宫人质问,因为阿桃不喜热闹,所以入夜之后宫人多退出殿外,从来没出什么事。   可现在阿桃却实实在在的不见了,殿内殿外翻了个遍,还是不见结果。   元皓有些慌了,他道:“快,传令下去,所有人都去找!找不到,提头来见!”   他大手一挥,将手边一个花瓶摔在地上,砰地砸个粉碎,宫人们哪敢耽搁,阖宫挑灯起夜,吵吵嚷嚷地寻摸阿桃的人影。   约莫半个时辰后,有人来报阿桃在云霞阁的阁楼上,元皓即刻飞奔而去,到了阁楼下,他才知道侍卫禀告的阁楼“上”是什么意思。   阿桃是在通过二楼的窗户到了一角飞檐的顶端,她坐在瓦片上,托腮痴痴傻傻地看着月亮,月色在薄纱衣裙上一层层晕开,美得那般不真实。   云霞阁本是宝瑟夫人的居所,自宝瑟夫人离宫后,皇帝再也没有踏足,这里就此荒芜。   杂草丛生,几乎无人看管,所以阿桃才能得以进入,而不被人发现。   方才等消息的那半个时辰,元皓如坐针毡,他几乎觉得比自己半生的时间还要长,此刻好不容易抓到阿桃,元皓恨得牙根痒痒,一口气冲到二楼,一脚踹碎窗户,指着阿桃大喝:“你要做什么!?”   阿桃本来在发呆,突然一吓,不由地站了起来,可惜她立足的那块地方落脚点很小,阿桃无法站稳,不小心滑了一下,几块琉璃瓦哗啦啦地落了下去,激起众人的一阵惊呼。   “别,你别动!”   元皓看着摇摇欲坠地阿桃,再也不敢凶她吼她,他爬过窗户,慢慢地靠近,生怕哪一个动作刺激到阿桃,她就会那易碎的琉璃瓦一样,粉身碎骨。   “你跟我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嗯?”元皓说。   为什么?   阿桃远眺那最远最远的地方,不禁湿润了眼眶,在燕珩出事了两个多月之后,阿桃终于开口了。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他。”   元皓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阿桃接着道:“我按照他说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地活着,我以为我能在梦里跟他见面。可为什么,我从来,从来没梦到过他。”   阿桃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老天对我太残忍了,我的家一个个都破碎了,如果我不能再见他,哪怕在梦中,那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往飞檐边缘走了一步,又有几片琉璃瓦纷纷摔落,元皓回头令人速速把芸娘找来,而后一个跃步冲上屋檐,在离阿桃几步之隔的地方停下来。   “等一等!”元皓额上渗出了汗珠,口干舌燥,但他还是逼迫自己镇定下来,说出来的话也尽量平稳。   他说:“阿桃,你等一下,你想一想燕珩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他愿意看你现在这样吗?”   燕珩说了什么。   阿桃细细地回想,在石墙的那边,燕珩说了很多,说他们有两辈子的情缘,所以燕珩才从第一面就认定了自己,所以他心里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从始至终,没有旁的,就只有阿桃一个人而已。   他说前世阿桃殉情而死,这辈子不愿意阿桃再为他而死了。   “可是,倘若这个世间没有一个叫燕珩的人,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阿桃转头望向元皓,她的泪眼在夜色中那般明亮、凄美,又决绝。   “其实我苏醒的那一刻就想过去找他,可是他牵挂的事还没有结果,我就这么去了,奈何桥上他问起我,我怎么回答呢。好在你前几天告诉我了结果,盟约已经成了,不论如何,战乱结束了,好多离乡的游子可以回家了。那么,我也可以去找他了。”   想到这里,阿桃笑了笑,笑中带泪,她向元皓行了一个礼,“多谢你的照顾。我可能要辜负你的心意了。”   说完阿桃上前一步,元皓大叫不要,阿桃已然展开双臂,月色朦脓,广袖翩跹,阿桃将纤纤身影投在月亮之上,真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雀儿,即将奔向她所爱恋的,所向往的地方。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芸娘的尖叫传来。   “阿桃!珩郎有信给你!”   阿桃豁然回头,停下了动作。   元皓大喘一口气,衣衫已经汗湿了半边,他颤抖着下令将芸娘带上来。   好在芸娘跟随使节住在宫内,之前阖宫上下寻找阿桃的时候她就听到消息,她就怕阿桃出事,于是带着信望云霞阁这边来。   芸娘手脚并用爬到屋檐上,她试探着靠近阿桃,她温声说:“阿桃,我之前没来看你,实属无奈,我给你带了燕珩的信,你要不要看?”   “信?”阿桃眼中有了希冀。   “对,对啊!他离开东都之前,准备两封信,我给你看好不好。”芸娘从袖中拿出燕珩准备的一红一黄两个信封,递给阿桃。   阿桃先打开了那个红色的信封,那是燕珩写给辛吉等众同伴的,当时他说如果回不来了,就打开这封信。   在信里,燕珩告诫辛吉等人若是决心要去临安,万不可图官位爵位,他们已经背负了叛贼的名头,南归之后位置很是尴尬,怕是会落得皇帝不爱,汪忠针对的境地,不妨先解甲归田,伺机而动。   再者那萧阳信心不定,难堪大用,需得尽早寻觅合适人选,改天换日。   对于众人即将面对的境况和退路,燕珩一早就想好了,所有的细心、关心、真心都写在字里行间,正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辛吉等人看到这里,眼眶都泛红了,直至读到最后,几位大男人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却见燕珩写道:“诸君,如果吾能平安归来,请设案煮酒,击剑而歌,倘若功败垂成,无须伤心,亦无需记得吾之姓名。吾将化作江淮之水,畅游中原,滋润万千,处处无我,亦处处有我。永伴诸君,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应该本周末就能大结局,还是很舍不得啊。 第120章 追光者(三)   阿桃看完了红色的信封, 接着打开了黄色的信封。   燕珩交代辛吉,如果阿桃回来了就将这封信交给她。   燕珩想的是阿桃没有按照计划前往西凉,就证明她真的深深记挂着自己, 定然接受不了舍身赴死,所以提前写了信。   元皓就这么死死盯着阿桃, 看她将信笺从头到尾全部读完,然后将其重新封好,交还给芸娘。   燕珩果然有神力一般,阿桃不再想要寻死, 元皓上前将她搀扶下来。   软轿早就准备好了,元皓扶着阿桃坐好, 脱下外衣披在她的肩上,令人送回清凉殿。至于芸娘又被送了回去,不许与阿桃多说半句。   闹了一晚上,元皓很是疲累,但他还是耐心地等太医为阿桃诊脉, 确定阿桃只是有些神思恍惚,并无大病后才放心下来。   等人都散去后,元皓搬了把椅子, 环抱着双手, 坐在内室门口。   他道:“我就守在这儿,省得你偷跑出去寻死觅活。”   阿桃坐在床上, 隔着几层幔帐,对元皓道:“我想去临安。”   元皓咬了咬唇,沉声道:“不行。”   “嘉宁公主邀请我去,我不能拂了她的好意。”   元皓蹭地站起来,高声道:“虽然你自己说不再姓元, 但事实上,你就是元桃,谁也不能改变。定着这个姓氏去了临安,你如何自处,他们心底怀着不甘和仇恨,能像我一样善待你吗?能像我一样…”   元皓越说越激动,可讲到这里戛然而止,须臾,嘟囔道:“除了燕珩,在世上,还有谁像我对你这么好。”   他说的小声,几乎是自言自语,阿桃没有听清,她说:“方才你劝我,想想燕珩说的话,我觉得很对。他那么想要我活着,我不该糟蹋自己的性命。”   “你知道就好。”元皓重新坐了回去。   阿桃接着道:“可在这里,我总会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我很难保证,不再做出过激的举动。”   元皓紧皱眉头,“你威胁我?”   幔帐那头沉默了,元皓从椅子上跳起来,“信上写了什么!他写了什么,他都死了,还要跟我抢吗!?”   阿桃抬眼,看到元皓的身影條地出现在帐子上,她不由地缩了一下,好在元皓停在一步外,阿桃敛眉,“信上没说什么,不过还是那些话。”   “你撒谎!那你方才都爬上屋檐了,怎么不跳了!他不用出现,都能叫你死去活来?你何苦这么折腾自己,你还要去什么江南,就在这里不好吗?就在我身边不好吗?!这偌大的宫殿、无数的奴仆,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你还要走吗?”   元皓这些话若是从任何一个男子说出,都是深情告白。可惜阿桃心如死灰,早无波澜,再加上元皓是同姓同族,阿桃压根没有细想。   面对激动不已的元皓,阿桃只有一句,“我想要的,不过是个燕珩罢了。你能把他给我吗?”   元皓怔愣语塞,随后垂下了头,双拳渐渐握紧,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他咬牙道:“阿桃,你太没良心了。你是不是吃定我了,笃定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笃定我会答应你。”   笃定我舍不得你伤心难过…   帐外久久没有声响,可元皓的影子还在那儿,不肯离开,阿桃被包裹在高大的无声的影子里,她下意识抬起手,缓缓地伸向那道光影。   突然,影子一抽,从幔帐上滑走,随着一声重响,阿桃挑开帐子,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元皓走了。   阿桃舒了口气,躺回床上,定定看着帐顶好一会儿,而后她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在那夜的梦里,阿桃终于,终于,梦见到了燕珩。   #   几天之后,辛吉准备启程前往临安,芸娘在宫门口来回踱步,她不知元皓究竟会不会放阿桃走。   彭和尚等不住了,他骂骂咧咧地说:“这信我们都没看过,不知道燕状元写了什么,夫人倒是不寻死了,那她今天到底能不能走呢。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薛书生劝他,“几个月都等了,一两刻就坐不住了,你消停会儿吧。”   彭和尚扇着袖子,哼哼唧唧坐到宫墙跟下乘凉去了。   辛吉则在车里,手中抬着一杆水烟,烟圈吹得车厢里都是白雾,周科实在受不住,掀开车帘,捂住鼻子埋怨道:“辛相,你还抽,还嫌年岁不够大是不是?”   辛吉慢吞吞地吐出一个烟圈,道:“等我们去了江南,就真的只剩整日吞云吐雾喽。”   周科看了一圈周围,谨慎地问:“您觉得我们回去,是正确的选择?皇上会对我们有隔阂吗?”   “有隔阂是正常的。”辛吉将烟枪敲了敲车沿儿,把堵住的烟丝倒出去一点,接着塞在嘴里,含混道:“虽然我们有很多委屈,但在大多数人眼中,我等是鼠首两端的双面人,燕珩说的对,回去后不宜招摇,追名逐利更不可。”   “那,那事呢。”周科凑过来小声地说。   他指的是燕珩提醒萧阳难成大器,希望能另立贤主的事。   辛吉目光深邃,放下了烟枪,“再看看吧。”他说:“如若有合适的人选,合适的时机…”   话来没说完,只听芸娘欣喜地呼声:“是阿桃,她来了!”   等候已久四人翘首以往,只见碧蓝澄澈的天空下,阿桃穿着一身素白衣裙,一人一包袱,从远处跑来。   芸娘眼含热泪迎上去,转眼之间阿桃到了跟前。   “芸娘,”阿桃双眼通红,鼻尖泛起了酸意,她说:“我来了。”   芸娘将阿桃拥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阿桃跟着芸娘就不会吃苦。”   这话彭和尚首先不同意,“诶!芸姑姑,你这话说的,我们谁人都不会让夫人吃苦,可不能只说你一个啊!”   薛书生无奈地摇着扇子,叉腰道:“你少说两句!要不是你在皇陵莽莽撞撞不中用,夫人用得着在景国等这么久!”   “嘿!”彭和尚撸起了袖子,“你那天不也□□趴下了吗?!怎么单说我啊!”   这边薛、彭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那边阿桃朝着辛吉行了个礼,道:“大人,让您劳心了。”   辛吉认真回礼,他道:“燕珩为大家做了这么多,如果我等还不能照拂好他的遗孀,来日有脸去见他。”   周科摆了摆手,“辛相你省省吧,你要见状元郎我看还得二三十年呢。”   辛吉苦笑道:“老身再活二三十年岂不成妖精了!”   阿桃噗嗤一笑,心情仿佛轻松了许多,芸娘看在眼里,她蹙眉问阿桃:“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阿桃似乎一夜间卸下千斤重的包袱。”   阿桃环顾四周,确认安全之后,在芸娘耳边悄声道:“珩郎说,他还活着,这些都是他的计谋。”   芸娘一怔,看向其他人,旁人也愣住了,还是辛吉先开口,道:“夫人能否细说一番,让我等也放心。”   阿桃笑了,眼眸里透着狡黠,她低声道:“珩郎说了,这是他金蝉脱壳之计,原来他早就有了师傅班苏的消息,与茂竹一同寻人去了。只是这计策若被人提前知晓,那就糟糕了,只有将我都瞒住,才能真实可信。但他不愿意叫我伤心,所以特地留下这封信,他还说了短则三年,长着五年,他肯定会回来的。”   众人听完,皆是沉默。   芸娘意味深长地喃喃低语:“要五年啊…”   “没事啊。”阿桃笑得开心,那是打心底里的高兴,她道:“五年算什么,一眨眼就过去了。反正现在也不打仗了,我去西凉逛一圈他就回来了。”   “你不去临安了?”芸娘颇为意外。   阿桃摇了摇头,有些怆然,“临安不能去了,我这样的身份,去了就是给你们添堵。我还是按照珩郎最初的安排去西凉。”   芸娘望向辛吉,希望他劝一劝阿桃,可辛吉赞同阿桃的想法,他道:“相比临安,西凉确实更好。”   “那就这么定了。”阿桃走到马车前,朝众人招手,“我们出发吧。”   彭和尚拉住薛书生,指了指阿桃,又指了指脑袋,意思是阿桃脑子没病吧,别是伤心过度出现幻觉了。   燕珩再算无遗策,怎么可能想出这么个没人情味的计策,叫所有人为他担惊受怕呢。   薛书生给彭和尚使了个眼色,摇头道:“先走吧。”   阿桃站在马车的台阶上,回望大金宫,在高耸的殿宇之上,远远地看到了元皓的身影。   那夜元皓离开后想了一晚上,还是决定放阿桃离开。   今天,阿桃向他告别时,元皓不肯见她,只在门内冷冷放话:“你想好了,走了就别回来。”   阿桃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门里行了个礼,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元皓等了许久,没等到阿桃的回话,才知她已经走了。元皓放心不下,又上赶着送到宫门,隔得老远,不愿意上前。   他看不到阿桃的表情神色,却能看出她的身形脚步轻快了许多,自叹还是燕珩厉害,就算死了,自己也比不上。   在旁的宫人怯怯地问:“陛下,不用上去送送吗?”   元皓自嘲一笑,眉眼中浮起难得的温柔意味,他低声道:“我去不是添堵吗?还是不去了吧。”   话未说完,却见遥遥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回身过来,朝着这边的方向,元皓为之一振,不由地往前快步往前走,往阿桃的方向走。   可她也只看一眼,很快便钻进车厢里,随着队伍驶出了宫门。   元皓的脚步戛然而止,停滞在原地,目送那队车马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元皓问身旁的宫人,“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宫人惶恐,不知如何作答。元皓也无须他人作答,他自言自语道:“她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   元皓无语望天,突然觉得很是孤独,他回身,独自面向空旷的大金宫,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   入夜,南下的车马行到一处驿站稍作歇息。   第二日,阿桃换上一身男子衣裳,整装待发。芸娘也不例外,也扮做了男子,两人来向辛吉辞行。   辛吉指了指薛书生和彭和尚,道:“这两位会送夫人平安到达西凉。至于到了西凉,自有人能对夫人以礼相待。”   阿桃不解,辛吉昨夜说在西凉有人接应,却一直不肯透露是哪位朋友。   辛吉看出阿桃的疑惑,他侧身一让,只见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从路边走了出来。   方才这位女子一直安静地站在辛吉背后,虽然衣裳朴素,装束简单,但阿桃品起相貌和气质绝非一般人。   果然,只见那女子落落大方,从容不迫,很有风范。   “这位是…”   辛吉介绍道:“这位如月姑娘是西凉耶律大王的红颜知己,耶律王曾与燕珩立下盟约,现下我等需送如月姑娘去西凉,以完成这幢君子之交。”   阿桃想起来了,她曾燕珩提起过,他和西凉王之间有交易,所以西凉才会在关键时刻压阵西北,助力沈虞北伐。   可万没想到交换的是一位女子。   如月已经知晓阿桃的身份,她朝阿桃福身,柔声道:“按道理北伐未完,这盟约还不算成,燕公子身陷险境时,还能记着送我去西凉,是位坦荡荡的君子。”   阿桃浅浅一笑,带着些苦涩,如月再一福身,先上了马车。   阿桃从行礼中拿出一个卷轴,交给辛吉,道:“烦情辛相转告嘉宁公主,多谢她的邀请,我不愿辜负她的美意,所以送这幅画给她。”   “这画是…”   “这是班苏的傲梅迎春。”阿桃道:“公主带我去过相国寺,她说过国可以破,文脉不能断。我为了替族人赎罪,收集了许多文墨珍宝,可惜大多流散。这个是唯一剩下的,请代我交给公主,替我告诉她,文脉不会断。”   辛吉接过那副画,许久说不出话来。   阿桃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难为情挠挠头,“我读书不多,不会说话。”   “不。”辛吉捧着那副红梅,向阿桃深深鞠了一躬,颤声道:“老身曾经想,华夷之分,是否是当代人的局限,同僚们笑我痴癫,笑我憨顽,笑我痴心妄想。但在夫人这里,老身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说不定有一天,会这样一个国家,在那里各族百姓和谐相处,强者不会举起屠刀,弱者不必流离失所,各色的宗教、文化、习俗都能得到保护和延续,没有争斗战乱,没有血腥屠杀,互相尊重,互相认可,是谓天下大同。”   “可能吧。”阿桃道,“只是我可能没机会看到这样的国家了。”   辛吉哈哈笑了,“没事,后人如若有幸能看到,那也算印证了你我今天的话。”   古道狭长,车队分开两路,一路南下,一路西行。   等阿桃的马车渐行渐远,周科问辛吉:“状元郎的那信到底怎么回事啊?他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计划?”   那有什么额外的计划,不过都是骗人的。辛吉拍了拍周科的肩,道:“在老身看,有的时候让人等,其实就是不等。”   “什么等不等的!听不懂。”周科嘟囔着。   实则,在辛吉看来,燕珩的信不过是想要给阿桃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以防她自寻短见,所以撒了这个谎,故意说他死遁寻班苏的踪迹去了。   最后的最后,燕珩还是用言语为阿桃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泡影。   而燕珩期盼的是时间能冲淡一切,期盼着三五年之后,阿桃慢慢放下,慢慢释怀,慢慢明白:   想告诉你的,其实是,不必再等。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   明天还是十二点,两更奉上~ 第121章 追光者(四)   日出日落, 花开花败,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三年过去了。   这年盛夏时节, 西凉王耶律胥带王后如月去莫格草原放牧,不曾想如月动了胎气, 即将在草原的帐篷里生产。   大雨磅礴,电闪雷鸣,饶是主账下搭建得甚高,也能听到地上有雨水哗哗流过, 扰乱人心。   耶律胥在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一帘之隔的内室不断有凄厉的女声传来, 叫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如月已经进去三个时辰了,可那孩子就是不见有出来的迹象。   这不是耶律胥第一次当爹,如月前年已经为耶律胥生了一个公主,可耶律胥此时还是紧张地流汗,不停地问产婆, “怎么样了,如月要不要紧?!”   出来回话的产婆围着衣兜,上面都是血, 她跪在地上, 正要摇头,耶律胥大喝:“不许摇头!缺什么快说!”   产婆道:“王后日前得了风寒, 现在实在体虚,参汤喝了好几碗了,还是没有用。”   “那怎么办?”耶律胥急的团团转,猛地锤了一下桌子,“王后要是丁点闪失, 你们都小心脑袋。”   耶律胥性子温和,一向平易近人,即便是做王上也很少发火,今天下了这样的死命令可见多看重发妻。   宫人齐齐跪倒在地,皆噤声不敢说话,耶律胥揉着额角,无奈道:“你们跪我做什么,都去看王后!”   王上发令,宫人们忙四处散开,烧水的烧水,煎药的煎药。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带着潮气的雨水,看得人烦躁,耶律胥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撑住了额角。   产婆小声提醒:“王上,就看婆罗贺摩天能不能请的回来了。”   西凉原本信奉天、鬼、神,崇尚巫术,自迁到河西后,沿着丝绸之路开始接受佛教。   耶律王室为了统辖民众,巩固皇权,对佛教十分虔诚尊崇,宗教融入国事政事家事,几乎到了事事都要问佛的地步。   所谓婆罗贺摩天就是梵天四面佛。按照西凉习俗,孕妇生产之前都要由女性亲友从寺庙里请一尊婆罗贺摩天,设香案供在产房里,再焚萱兰草保佑生产顺利,母子平安。   而王室的婆罗贺摩天是要从西凉佛教圣地——海都山请回来的。   如月本来还有三个月才到预产期,所以此次出来并没做这方面的准备,可自几天前如月胎动异常,耶律胥就派人去百里之外的海都山请神像,人马一走四五天,现在还没有信,怎么教人不忧心。   此时,如月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以料想她已经奄奄一息,岌岌可危了。   “到底人在哪里了?”耶律胥匆匆站起来,大力掀开帐帘,大雨瞬间将他淋湿,他问:“海都山的人还没回来吗?”   宫人侍卫都请耶律胥回帐内,以免受凉伤了身子,耶律胥急道:“我生病了怕什么,我就怕如月她…”   耶律胥不敢说下去了,就在这时,只见天地连接一线的地方,浓厚滚滚乌云之下,一队人正侧马扬鞭朝营帐赶来,那扬起的旌旗正是去海都山的队伍。   “快!随我来。”耶律胥疾步跑下主帐,拽过坐骑翻身而上,带着人飞快迎过去。   隔着雨帘,耶律胥看不清来人的模样,直至骏马踏着青草水珠到了跟前,耶律胥大吃一惊:“燕夫人?!”   眼前的人浑身湿透,避雨的帽子衣物仿佛是摆设,被大雨浇打的面颊惨白无色,耶律胥险些没认出来,这居然是阿桃。   日前如月即将生产,要去请婆罗贺摩天,阿桃自告奋勇。   如月本是不想劳累阿桃的。毕竟今夏草原天气不稳,时常有暴雨,海都山虽然不远,但一旦大雨袭来,路上还是很危险的。   可阿桃满不在乎了,她拍着胸脯说:“都说梵天神要身为女子的亲友去寺庙中请,你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是我去的,是不是格外顺利?所以这次呀还是我去,保证你来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凑成一个“好”字。”   随后,不等如月阻拦,阿桃她迅速换了件宝蓝色的骑装,挑选了一匹最迅猛的坐骑绝尘而去。   “王上,还来得及吗?!”   阿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一个包袱从身上卸下来交给耶律胥。   “来得及!来得及!”耶律胥来不及多说感谢的话,只简单地说了句:“还请夫人快回去更衣。”随后带着神像调转马头朝营帐冲去。   阿桃马不停蹄奔波四天四夜总算是赶上了,她一手勒住缰绳,一手在空中甩了一下马鞭,马鞭截击雨水,发出一声清脆的空响。   “哈!”阿桃开心地笑了,回头对身后的人道:“看,我就说赶得上吧。”   彭和尚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大喇喇地揉着鼻子,喊道:“快些回去吧。我得好好喝一口热酒暖暖身子。”   “行了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酒肉和尚?”薛书生在雨中还不忘拿着扇子装酸,可他好几次居然没把折扇打开,彭和尚指着他那滑稽样哈哈大笑,“要不是我一口气冲上海都山的梵天寺,你们现在还在山脚下转悠呢。”   他们两个斗嘴不是一天两天了,三年以来,若是哪天不吵架不说旁人,他们自己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阿桃笑而不语,骑马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芸娘这边准备好了热水和姜汤,等阿桃一回来忙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热水都给王后生产用了,夫人将就一些吧。”   阿桃正拿着手巾浸在水盆里,听到这里,她停住动作,直起腰来,犹豫地看着那盆热水。   芸娘笑道:“没事的,这一点算不得什么。”   相处这些年,芸娘太懂阿桃了,别人对她一点好,她就会奉上十倍的好。   三年前如月刚来到西凉,耶律胥册封她为王后,三年里如月对阿桃颇为照顾,饮食起居与西凉王族无异。   所以,阿桃愿意冒着风险为如月跑一趟海都山,芸娘一点也不意外。   就当阿桃在换衣的时候,外面有宫人禀告:王后顺利生产了,是位皇子。   “太好了!我就说是个男孩。”阿桃扔下手巾要去看如月,宫人劝道:“王后是早产,现在是已经睡了,夫人还是改日再去探望吧。”   “也是。”阿桃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向来者还礼,“还请待我恭喜王上和王后。”   宫人微微颔首,退下了。   阿桃兴奋地搓着手,一跃跳到榻上,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头来,对芸娘:“这样一来,我又可以当干娘了。”   芸娘一面收拾阿桃的湿衣服,一面柔声道:“夫人又要捡起换尿布的手艺了。”   说起来奇怪,如月的第一个公主格外娇气,整日除了睡就是哭。除了父母,谁碰都不行。宫女每次给她换尿布都要耗费好长时间。偏偏那孩子对阿桃极其亲近,她一抱公主就立马不哭不闹。   于是,给公主换尿布的工作就落到了阿桃的身上。   阿桃到不觉得麻烦,反而乐在其中,此时芸娘提起这节,阿桃抚掌道:“说不定弟弟要比姐姐懂事,不用我出手了。不过,多练练没什么,日后我和珩郎有了孩子,就不会手忙脚乱了。”   芸娘背对着阿桃在干活,听到这里,身子一滞,鼻尖有些酸意。   三年了,阿桃居然还没拐过弯来,她还执着地相信燕珩活着,哪怕三年中没有收到只言片语,她也从来没有动摇过。   芸娘擦了擦眼角,回过身来但见阿桃捏着一支毛笔,从床前的案几上捡起一本手掌大小的册子,翻开最新的一页,在第一个“正”上画下最后一道。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天。”阿桃捧着那个本子,自言自语道:“珩郎说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他就会回来。他定然舍不得我等五年,所以,我猜想他应该快回来了。”   阿桃扬起头来,问芸娘:“姑姑,你说,是不是?”   芸娘看着阿桃,看她眼中氤氲着满满的希望和期盼,赤子之心那般虔诚,芸娘如何舍得叫她失望,只能勉强地嗯了一声。   阿桃笑逐颜开,将那写满时间痕迹的本子放在心口,满意地躺在床上合上了眼睛。   不知在今夜的梦里,燕珩还会不会来。   #   如月诞下皇子后,耶律胥便宣布册为太子,各地源源不断地送上贡品,耶律胥全部赏赐给了如月,堆得宫中的库房都放不下了。   那日,如月邀请阿桃进宫赏鉴那些贡品,在众多的金银玉器中阿桃看到了一幅画,画上有一片金灿灿的菊花中,其中有几朵开始凋零,零星的花瓣落在一架古琴上,人去琴在,物是人非,凄凉肃杀,功力深厚,意蕴悠长。   阿桃的目光向下,去看那画的落款,不想作画人赫然是“班苏”。   “竟然是菊煞肃秋?”阿桃将那画拿起来反复检查,思忖着班苏的梅兰竹菊不是早就流失了吗,怎么出现在西凉王宫,怕不是赝品。   如月见阿桃如此喜欢那副画,走过来对她说:“你眼光不错,这可是正品。”   如月早年在烟花地就有才女花魁的名号,能识文断字,会吟诗作赋,一点不输大家闺秀,她都这么说了,那就肯定是真的。   “这是从哪里来的?是哪个地方官进贡的?使节还在不在都城?!”   阿桃连珠炮似的发问,唬得如月愣住了,阿桃不等她发问,先解释道:“传闻说班苏的画流散民间了,但最有可能还在他自己手里啊,燕珩不是他去找师父了吗?说不定这就是线索呢?”   如月理解阿桃的相思之情,这几年对于阿桃和燕珩的事如月再清楚不过,且不说燕珩还活着这是本就是谎言,一个泡影,单凭着一幅画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可阿桃现在已经痴魔了,但凡有一点与燕珩可能有关的事,阿桃都不放过。   记得上个月,阿桃在街上看到一个和燕珩有几分像的男子,愣是傻乎乎地跟了一路,被人家夫人误认为是外室,差点拿着烧火棍打出来。   可要是不顺着她,阿桃就会饭吃不下觉睡不好,整个人如抽了魂一般。   如月知道阿桃是单纯的情痴,其他旁的好与不好,她一点不在乎,心里眼里只有燕珩两个字,作为朋友,如月只能由着她去了。   “好吧,我去问问。”如月投降,“但提前说好,若是没有有价值的消息,你不能哭,不能折腾自己。”   “知道了知道了。”阿桃竖起三指,眨巴着眼睛,煞有介事的指天发誓,如月没好气地拨下她的手。   “还有,这发誓的毛病也得改改,我可受不起。”   阿桃吐了吐舌头,乖乖地等如月给她打探消息。   晚饭时分,一个武将打扮的人来到宫中,如月向阿桃介绍,“这是黑水镇燕军司派来的禁官,这幅画就是他们进贡的。”   西凉立国后,在各地设置了多所监军司,举国全境分为左右厢,下设十二监军司。这黑水镇燕军司在居延海一侧,乃是西凉与蒙古交界之地,是西凉的最北方。   那禁官是奉了总兵的命令来国都恭贺新册太子的。   阿桃拿着那副“菊煞肃秋”问道:“大人知道,这画是从何来的吗?”   禁官抬头正欲回话,竟先是被阿桃的容色所吸引。   西凉多高原草地,日照时间长,女子肤色黝黑,五官粗狂。可眼前的女子五官精致俏丽,皮肤白皙剔透,唇是红色,发是黑的,明明就在那儿坐着,却好似笼着一层纱,一道光,看不真切,让人忍不住使劲地使劲地多看上几眼。   如月太了解男人的心思,这两年阿桃出落得越发绝艳。不必说什么,不必做什么,只端坐在那儿就足够吸人眼睛。   老实说,如月每次与阿桃见面都背着耶律胥,生怕他夫君多看几眼阿桃。   低下跪着的那个禁官来自居延海那苦寒之地,莫说女人,就是人都没见过几个,猛地撞见阿桃这样的极品,发呆是正常的,如月轻咳一声,那禁官回过神来,低下头去回道:“这画是总兵大人花了一千金,从一个蒙古商队手上买回来的。”   “蒙古商队?”阿桃皱眉追问,“那商队怎么保证这画是真的?”   禁官回答:“总兵大人找人验过了,而且那商队头领信誓旦旦,说这画是从班苏那儿拿到的。”   “什么?班苏本人?”阿桃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走到禁官跟前,再次确认:“你说是班苏,夏国十年前出使蒙古的太子太傅、御史大夫、鸿胪卿班苏吗?”   禁官不懂阿桃为何如此激动,如月出言解围,缓缓道:“抬起头来,说清楚些。”   可那人怎敢抬起头来,光看到阿桃荡漾洁白的裙摆,鼻尖嗅到沁人心脾的香味已经很是惶恐不安了,他埋着头道:“确实是班苏。他还在蒙古境内,大约就在巴托城附近。那商队的头领还跟班苏下过棋呢。”   阿桃愣怔在原地,浑身止不住地兴奋地发抖,眼中散发着几乎狂热的光芒,旁人剩下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   此刻阿桃的心已经飞向了巴托城,她将燕珩的话奉为唯一的信念,她笃定燕珩肯定在那儿,只要去蒙古就能找到他。 第122章 追光者(五)   阿桃飞也似的跑回宅邸, 翻箱倒柜,开始打包行李。   芸娘一进门就瞧见满地狼藉,皮草棉袍等厚衣服等全都找了出来, 散在椅子上,桌子上, 床榻上。   芸娘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狐疑地走上前,阿桃回头发现是芸娘,不等她说话, 扑上来抱住芸娘眉飞色舞地说:“芸娘,你知道吗?!你敢相信吗?!我有燕珩的消息了, 他在蒙古,在巴托城,我不能等了,我这就去找他,我这就是找他。”   说完这话, 阿桃又沉浸在欢悦之中,掰着指头盘算要带哪些东西,芸娘插不上话, 插不上手, 愣在原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在芸娘看来,阿桃不知又听到什么或是看到什么了, 又认为能找到燕珩了,这样的情况之前曾发生过,可都比不上这次激动兴奋。   正当芸娘茫然的时候,如月悄悄跟进来,将芸娘拉到一旁把白天的事告诉芸娘。   芸娘听完, 正色道:“那怎么行。马上就要入冬了,去蒙古又远又难走,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此时,阿桃正抱着衣服出来,看到芸娘神色凝重,她放下东西,拉着芸娘的手问:“怎么了?”   芸娘忧心忡忡,为难地说:“天寒路冻,不好出发北上啊。”   “所以我们要赶紧上路啊。”阿桃道:“我算过了,离下雪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两个月足够我们从这里到巴托城了。”   阿桃在桌上铺上一张舆图,拿出毛笔划了一条路线,“就这么走,日夜兼程的话,甚至不需要两个月。”   芸娘很想告诉阿桃,就算到了蒙古,到了巴托城也不可能见到燕珩的,他已经死了,死了三年了。   但芸娘心软,她实在不愿意将阿桃的美梦打碎,只得耐着性子劝阿桃,“那我们就等在这里不好吗?珩郎知道你在这里,一定会来接你的。”   “不行啊。”阿桃紧紧握住芸娘的手,语调里待着哭腔,她说:“不行啊,姑姑,今天是第一千三百四十八天了。我真的等了好久好久,我...”   一滴泪凝在阿桃长长的睫毛上,她还带着笑,但睫毛颤动,泪珠就不住地滚下来,“我等不下去了…他可能有什么事绊住了手脚,没法及时来我这里,没关系,那我可以去找他啊。对不对?”   阿桃转向如月,渴求地望着她,希望得到她的支持,“对不对?”   如月静默片刻,而后,点了点头,“对。既然有消息可以去探查一番。”   到了如月的认同,阿桃开心地抹去泪痕,转头认真地准备行礼。   芸娘猛地侧目,用眼神质问如月,你做什么要鼓动她?!   “王后,你知道的,珩郎压根不在蒙古,他…”   如月在嘴唇上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阿桃,示意不要被阿桃听到。   芸娘绞着手绢住了口,如月遇事很是冷静,她道:“你现在要怎么说怎么劝?她如得了痴病一般要找燕珩,这点你比我更有体会吧。如果不许她去,她倘若偷偷出走,去哪儿找?又或者我们要告诉她真相?你觉得按照阿桃目前的精神状态,能接受事实吗,我想她会毫不犹豫地拿把刀抹脖子,赶着去黄泉路上找燕珩。”   如月话糙理不糙,正中要害,芸娘这会没了主意,急的额上渗出了汗,如月放缓了语气,宽慰芸娘:“依我之见,不如就让她去,无非多派几个人跟着,保护她的安全。如果顺利到了巴托城,她没找到燕珩,自然会回来,如果大雪封路,那就是老天不作美,谁人都无能为力,她还是得回来,不过多哭几场。”   芸娘思量半日,为今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无奈道:“只能这样了。”   #   阿桃几乎一刻不停,翌日就启程前往巴托城。   芸娘哪放心旁人,决定亲自跟着阿桃,薛书生、彭和尚这两个活宝也不能够落下。   要说心诚则灵,原本到了秋天草原上天气变幻无常,一天四季那是常事,可此次北上,一直过了居延海都没有遇到什么极端天气。   等拿着通关令过了国界,进了蒙古境内居然连续出了几天大太阳,照得人暖意洋洋,荒草连天的景色也看出了几分乐趣。   谁知好景不长,沿着汪吉河往上游走,到了窝鲁朵城天气就开始变化,时好时坏,一连七八天没什么进度,最要命的是听牧民说今年冬天来得早,怕是这几日就会有大风雪,到时候去巴托城的路就会被堵上,直至明年开春雪化了才能过去。   这话把阿桃吓了一跳,几乎日夜不分的赶路,总算到了葛董城。   按照地图所示,穿过土兀刺河后,再有两个整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蒙古的首都——巴托城。   阿桃不愿意耽搁,与众人商议稍作休息,当天就跨河过去。   芸娘与薛书生对视一眼,各中滋味彼此都懂。   阿桃心情急切,原本六十天的路程,被她四十来天就拿下,现下人困马乏,确实有些透支精神了。   但阿桃从来不喊累,不喊苦,在翻越西凉与蒙古交接的金山时,马蹄子打滑险些把人掀下山崖,多亏阿桃紧紧趴在马背上,手被缰绳勒出了血,才保住一条命。   等人把阿桃解救下来,阿桃才发现自己背后的衣裳都汗湿了,那时方懂得心有余悸这个词。   可有了前车之鉴,阿桃还是一马当先,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每天第一个起床收拾,夜深了还不抱着那小本子数“正”字,算天数。   芸娘有时看阿桃那眼下又都一团青黑了,让她多休息一天,阿桃跟打了鸡血一样不肯休息。   此时阿桃决定要火速渡过土兀刺河,芸娘等人没有办法,只得随着她。   好在草原的河流清浅,水流并不湍急,只要买了皮靴子,做好保暖工作,踩着水就能过河。   彼时,土兀刺河已经开始结冰,彭和尚一面踩着碎冰,一面打着哈欠嘟囔:“饶是铁打的人都受不了了,她怎么就不累呢。”   薛书生上前用手肘拐了拐彭和尚,“你小声些,别埋怨了,待会到了驿站我给你打两壶酒来一斤牛肉。”   听到有酒有肉,彭和尚来了兴致,“那说好了,我得好好吃一顿,谁也别拦着我。”   天黑之前,众人来到河边一座简陋的驿站。   薛书生果真给弄了几斤酱牛肉,彭和尚一气吃完,那叫一个身心舒畅,而后抱着烧酒罐子胡天胡地说个没完。   另一边,阿桃向店家打探有没有见过中原来的班苏大人。   还别说,那店家真有印象,毕竟十年前夏国派使团来到蒙古,国朝富贵风流,才子佳人都这般引人注目,那如梦似幻的场景不论谁人,有幸瞧上一眼,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至于班苏,店家道出他确实还活着,可不在巴托城。   阿桃闻言,一时间眼前都黑了,身子支持不住往旁边歪去,店家忙道:“他确实不在城中,而是在城郭以北牧区。”   阿桃疑惑,班苏是夏国使节,对于蒙古来说应该是贵宾,不在城里待着,跑到牧区做什么。那儿没遮没挡,一马平川,若是遇上暴风雪可就麻烦了。   说道暴风雪,店家提醒阿桃,这几日天气可能就会有变,如果要去牧区就得赶紧了。   阿桃谨记店家的话,胡乱睡了一觉就打算出发往北走,彭和尚还在醉梦中,听到出发的消息借着酒劲,不满地大呼:“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休息一天?”   彭和尚正昏头闹着,众人不敢去劝,偏薛书生和芸娘这会不在,阿桃自己走过去,笑眯眯地说:“和尚,我打听好了,再走三日就到了地方了,到时候给你做烤全羊啊?”   “屁!三天之后又三天,你赶鸭子呢?!”彭和尚趴在桌上弹了一下,指着阿桃喝道:“老子当山贼都没这么累!”   阿桃此时不跟和尚吵,她心底也知道这段时间大家都很疲惫,一来阿桃确实心如悬箭,恨不得马上见到燕珩,可二来蒙古和景国东西毗邻,天气特点很相似,如果脚程不快很容易被恶劣的雨雪耽搁在路上,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而且冬日日短,如果不早点出发,夜晚气温骤降,身体难以抵御寒冷不说,遇到野狼那可就遭了,这点上阿桃头脑还是很清晰的。   于是,阿桃弯着腰,温柔软语帮彭和尚顺毛,她竖起手指指天发誓,“这次绝对不回了,我保证最后三天的路程。”   彭和尚憋着一口气不说话,阿桃索性蹲下来,哄小孩一般求道:“和尚,起来吧,想着烤全羊就在眼前呢?”   “烤全羊?”   “对啊!”阿桃挑了挑眉,俏皮地说:“等找到燕珩,我让他来烤,他以前就给我烤过,手艺很是不错呢!”   彭和尚掀起眼皮,扫了阿桃一眼,“状元郎?”   阿桃被他看得一怔,“是,是啊。”   彭和尚哈哈大笑,他当真是酒气上头了,对阿桃道:“夫人,他们都不敢跟你说,状元郎早就死了,都是骗你的!”   阿桃目光定定,笑容僵在唇边,“你,你说什么?”   “我说都是骗你的,就是哄着你。我们这群人跟你跑了这么远的路,只是做戏罢了。”   阿桃缓缓站起来,望向跟随而来的那些随从。   目之所及,人人低下头,或是别过脸,就是不敢与阿桃对视。   “不会的,不会的,”阿桃慌慌张张从怀中取出三年前燕珩留下来的信,她颤巍巍地把信递到彭和尚面前,“你看,你看,他都写了。”   她展开那份看了成千上万次的信笺,一字一句地读出来, “阿桃吾妻,见字如面。我知你现在定然十分伤心,展信时是否又哭了呢…”   “我不看!”彭和尚彻底破罐破摔,混不吝地说:“状元郎是聪明不假,可他是人,不是神仙,哪来这么多后招。他要是活着,为什么不见你,不见我们这群兄弟。”   彭和尚一席话点中阿桃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可面对残酷的真相,她本能地拒绝相信。   彭和尚已经听阿桃的这份信念了成百上千遍了,耳朵都被磨出了茧子,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好,他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了阿桃的手。   阿桃一个没站稳,手中的信松脱出去,飘飘荡荡飞出了窗户,阿桃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冲上前,趴着窗户准备跳下楼去。   这是二楼啊,就算摔不死也得残。   彭和尚混混沌沌,其他人可不是傻子,一哄而上把阿桃拦下来。   然阿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推开众人,急匆匆地跑下楼去,在风中追着泛黄的信纸。   此时的风好似故意要逗弄阿桃似的,将信笺吹起又落下,反反复复,阿桃抻着脖子、伸着手、踮着脚尖一跳一跳地去够,差点够到了又从指缝间滑走。   薄雪、荒草、阴云和一个执着倔强的美人,这是世间最出色丹青手都描绘不出的妙笔画卷,看得人眼睛发酸。   终于,阿桃抓到了那封信,她宝贝似的将其叠好收进怀中,自顾自地笑了,笑得那般纯真无邪。   而后阿桃扬起头来对众人喊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会证明给你们看,在那个地方,他一直在等我!”   说罢阿桃曲指,吹着口哨唤来坐骑,跃马扬鞭,不由分说地一头闯进绵延到天际的茫茫草原。   乌云滚滚压迫而来,北风越来越紧,眼看一场大雪即将如约而至。 第123章 追光者(六)   北方草原的风像刀子一样往阿桃的脸割去, 往眼睛里刺去,她从来都没把马儿骑得这么快,快到感觉要飞起来。   阿桃皱着眉头, 眯着眼睛紧盯着晦暗天空下的广袤荒原,要不是她从小就在野外打滚, 怕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迷失方向了,但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天地线上那座藏在袅袅云海中的雪山就是她的目标, 是燕珩在的地方。   阿桃坚信他肯定在雪山脚下,当他看到自己时, 必定会欣喜万分。   可彭和尚的话却不断在耳边回绕,不断冲击着阿桃的信念,他说燕珩已经死了。   那么在最远的地方,在天地的尽头,就什么都没有, 只是虚无,只是阿桃缥缈的美好的梦。   阿桃猛地一甩鞭子,马儿撕叫着扬起前蹄, 将背上的人甩了下去。   阿桃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滚了好几圈, 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马儿很有灵性, 绕着圈疯跑了一会儿,见阿桃没反应,就过来用鼻子拱阿桃的身子。   阿桃身子微微地颤抖,呜呜咽咽地哭声在空旷的原野上飘荡,融入风中, 一会儿就消散不见。   她撑着混着雪水的泥地站起来,拍拍裙摆上的污泥,紧抿嘴唇,坚定地瞪着泛红的眼睛,把脸上的泪水抹净,再次爬上马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往雪山的方向奔去。   没日没夜跑了两天,马儿也吃不消了,粗粗地喘气,阿桃找到一块还算丰美的草地让马儿暂时休息。   马儿在旁边吃草,饮水,阿桃被迫放松一刻,她瘫软地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一片稀疏的星星和在阴云中若隐若现的月亮,突然畅想起如果她再大几岁,和燕珩一样大,那可能就能多帮到他一些。   如果她能和燕珩是同一国的子民,那就不必担心那些国仇家恨。   如果两国之间没有争斗,如果能像辛吉所说,华夷无分。   如果能生活在一个和谐和平的世界里,那么他们就不必浪费这么多年,不必走这么远这么辛苦的路。   阿桃回想起在玉芙殿的书房看到那张万疆舆图时,惊觉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大,她曾想着什么时候能走出自己小小的天地,去亲眼看看那些名山大川。   当她真的走过了中原、北国、西域,最后来到草原,如雷贯耳的桑聂雪山就在目之所及的地方,那是丝绸之路上所有旅人所向往的圣地,她却觉得无比孤单寂寞,四周静悄悄地,仿佛天地只剩下她一个人。   此时此刻,阿桃最向往的是一处温暖的小屋。屋里有盏灯,灯下有个燕珩,在等她回家,她为他做鞋袜,做衣服,有几个吵吵闹闹的孩子,绕在膝旁玩耍,那就很好了。   纵然世界上有那么多叹为观止的景色,恣意潇洒的人,妙趣横生的事,可如果身边没有那个人,历经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寒冷的风吹醒了晕晕欲睡的阿桃,天上开始下雪了,飘散的雪花如搓绵扯絮一般,大片大片地织就一道道幕帘,遮住了阿桃的视线。   阿桃找到一处低洼洞穴,把马儿绑在一块石头上,她裹着衣服躲到了洞穴里。   大雪呼啸蓬勃,丝毫不怜惜孤零零流浪在外的阿桃,大风吹了三天,马儿被白雪压垮了身子,它跪倒在地,只露出两个眼睛,低低吟叫,怕是撑不过去。   同样撑不过去的还有阿桃,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上逐渐冰冷,四肢也都僵硬了,她的呼吸渐渐微弱,眼睛除了一片白色,还出现了其他模模糊糊的场景。   阿桃心道,完了,这是出现幻觉了。   她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不在草原的雪夜里,却是在一个精致典雅的庭院,庭院里有好几株桃树,盛春时节,午后时分,风吹花落,一位孩童正躺在廊下睡觉,风铃深时深时浅,阿桃踏着风铃慢慢走过去,惊讶地发现,那熟睡的孩子居然是燕珩。   那时候的燕珩不过六、七岁,他双眼安稳地合上,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动,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应该是梦到了开心的事。   阿桃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小燕珩的脸,不成想风铃急急作响,小燕珩條地睁开眼睛,阿桃猝不及防地撞进一片澄澈如水的眸子里。   阿桃从未见过这样的燕珩,她遇到燕珩的时候,他已经长大成人,背负了血海深仇,他的眼神里深怀愁绪,断然没有此时的纯净天然。   小燕珩与阿桃对视许久,纷落的桃花定格在空气里,阿桃眨了眨眼,画面一转,她却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她坐在墙头,耳边有朗朗的读书声,她穿过绿郁葱葱的树荫里看过去,在窗户边那个背脊挺直的人,不正是燕珩吗?   进了学堂的他褪去孩子的憨顽,十二三岁的模样却有大人的气度,旁人在课间玩玩闹闹的时候,他仍旧认认真真坐在桌前念书,阿桃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伴着夏日蝉鸣,望到夕阳西斜,当夫子说可以放学之后,燕珩终于站起来,不经意间他透过窗户往墙头上一瞥。   阿桃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僵硬地伸出手晃了晃,向他打招呼。可不等燕珩作什么反应,阿桃竟又到了一片跑马场上,无数少男少女从她身边穿梭而过,旌旗彩带翻飞,嬉闹声擂鼓声不绝于耳,嘈杂之中,阿桃踮起脚尖寻找着燕珩的身影。   没花多少精力,她在赛场的东端寻到了燕珩,他那时候十八、九岁,是最好的年纪,恰逢蟾宫折桂,风头正劲。   只见他扬起一杆,飞球进洞,拿下关键一分,队友纷纷策马而来与他击掌,赛场边的女子都抛下矜持朝燕珩欢呼。   而阿桃隐在最边缘的秋叶林旁默默地注视,燕珩拎着球杆跑马回场,飞快地穿过阿桃的跟前,骏马奔驰短短刹那之间,燕珩朝这边看了一眼,只一眼,引得阿桃心跳加速。   最后一幕,阿桃回到了久违的家乡黑水河,她坐在屋里,拿着剪刀游走于彩纸之上,优哉游哉地哼唱着歌谣,外面白雪皑皑,原本的静谧被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打破。   阿桃打开门,却见燕珩站在院子里,他的面颊、耳朵冻得通红,他的呼吸急促不稳,似乎是走了很远很久的路才来到阿桃的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阿桃不敢置信,她从未带燕珩回过家乡,他怎么能找过来的。   梦中的燕珩就这么站着,久久不语,模样越来越模糊,阿桃忍不住跑过去想要抓住他,可却扑了个空。   “咚!”   阿桃从高处栽了下来,摔在地上,彻底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只见两个人盯着自己。   一个胡发全白、满脸皱纹的老者,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阿桃僵住了,这两人皆是陌生面孔,她从来没见过。   黄粱一梦,一年四季,一人一生,阿桃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他们是人是鬼,自己是死是活。   正在怔愣的时,那孩子捧着双手,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怼到阿桃唇边。   “喝。”   阿桃一惊,这孩子说的竟然是汉话。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惊喜地看向那位老者。   老者拿出一把折扇,那是阿桃的东西,是当年她和燕珩一同画的扇面。上面还有燕珩写的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并落下了燕珩的印鉴。   阿桃将这扇子视为珍宝,随身带着,从不曾离身。   而老者用粗粝的手慢慢地打开折扇,指着扇面上燕珩的名字,用汉话笑问阿桃:“这位姑娘,你认识平思吗?”   阿桃几乎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她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地说不出话,老者笑眯眯道:“我孙女在雪地发现晕迷的你,叫我把你救了回来,我在你的身上看到这个折扇,贸然打开,实在唐突了,可写这个扇面的人是我学生,姑娘与他认识吗?!”   最虔诚的信徒看到佛主都没有像阿桃这般高兴,她跪坐在地上,看看老者,又看看那小女孩,再打量周五蒙古牧民特色的帐篷,上手狠狠的掐了自己的脸一把。   疼!   是真的疼!   她还活着,不光活着,而且还遇到了…   “班苏,班大人?!”阿桃欣喜高呼,双眼不自觉地流下泪来,“您真的还活着?!”   班苏先是一愣,而后和孙女对视一眼,堆起皱纹笑起来,他拍拍胸口,砸吧道:“托姑娘的福,我还活着呢。”   阿桃知道自己失言了,手忙脚乱的解释:“大人,我在西凉的都城有幸看到了你的画,我得知您还在蒙古。我特意来找您,金山、桑聂雪山我都爬过了,汪吉河、土兀刺河我都趟过了,从居延海到窝鲁朵城,再到葛董城,我花了一个多月,不,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我…”   阿桃说的语无伦次,由于太激动,五脏又冰冻太久,现在只觉得胸膛像是炸开一般地疼,果然,话没说完,阿桃口中觉出一丝腥甜,血从齿缝牙间流了出来。   她头晕脑胀,额角突突直跳,双眼直冒金星,人有些坐不住了。   班苏将人扶回草堆上做的床榻上,给她盖上了带着些膻味的毛皮,小孙女趴在一旁,怯怯地打量阿桃,轻声地说:“休息。”   阿桃紧紧握住班苏枯树杈一般的手,生怕放开了,人就不见了,更怕又是一场梦。   她抓住班苏问道:“我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就是想问一问您,燕珩,燕平思,您的学生,他说要来找您,他来了吗?他在哪儿呢?”   班苏显然被她问住了,怔了半日,才道:“…平思吗?自我离开东都,已经有十年没见过他了。”   阿桃的眼中的希冀燃起又覆灭,转变皆在一句话之间。话音落地,她眼睛合上,与一串眼泪一同倒在了地上,再次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两更,后面还有一更~ 第124章 追光者(七)   阿桃被彭和尚气得一走了之, 芸娘和薛书生办事回来不见人,把彭和尚上下数落了一整天。   和尚酒醒之后那叫一个懊悔,连扇自己好几个巴掌, 跨上坐骑就要出去找人,可一场大雪把众人都困在了驿站里。   芸娘抱着给阿桃准备的皮袄哭得眼睛肿成了核桃, 她捶胸顿足,自责不过出去半日就把人给弄丢了。天寒地冻,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对得起燕珩的托福。   外面风雪连天, 三个人坐在驿站的大堂里,火盆里烧着柴火, 烤的人脸上滚烫,可心却是冷的。寒风拍打着木门呼呼作响,每撞一次,芸娘就叹一声气。   彭和尚闷着头不说话,当芸娘再叹一声的时候, 他站起来,把能穿的衣裳都穿在身上,头上戴着毡帽, 说什么也要出去找人。   薛书生劝他不要意气用事, 彭和尚高声道:“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我个大男人都受不了这鬼天气, 夫人怎么受得了!不趁着路还能看得情,还没有被雪冻住,赶紧出去找一找,还等明年春天吗?你们不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去!”   彭和尚身材魁梧,薛、芸二人拉都拉不住,正当争论不休的时候,店家跑来,操着夹生的汉话说有两个旅人要借宿驿站,问行是不行。   这驿站都被包了下来,按道理不能再进外人了。也是店家倒霉,正碰倒几人心情不好,彭和尚将店家揪到跟前,呲牙瞪眼,样子那叫一个凶神恶煞,“怎么?!看我好说话吗!?拿了银子不干人事,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面带,给老子轰出去,一个都不许进来!”   说罢大手一挥,把店家甩到一旁,眼见就要撞向柜台。   就在那刹,木门轰然打开,一人从外面进来,单手接住店家,将人安安稳稳送到一边。   三人看过去,但见来者带着毡帽,大氅从头裹到脚,看不清面目,彭和尚撸起袖子地赶人,那人半点没动窝,也不说话。   彭和尚骂骂咧咧地走过去,却越看越觉得对方眼熟,等到了跟前,那人微微抬起下巴,彭和尚眼睛一亮,指着那人:“你,你,是你!”   薛书生和芸娘走上前去,举着灯一瞧。   竟然是茂竹!   “你个老小子!你个老小子啊!”彭和尚朝茂竹肩旁拍了一下,惊觉他左手空空荡荡。   “这…”彭和尚瞪大双眼,“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茂竹颇为淡定,显然习惯失去一只手的事实,他道:“那日在皇陵挨了好几刀,左手静脉断了,大夫只能截肢才能保住性命,不过还好,我现在右手也能打架。”   彭和尚听得心酸,眼圈红了,他吸了吸鼻子,想问又不敢问燕珩,他心里还是认为燕珩肯定是死了。   薛书生和芸娘也是这么觉得,丝毫不敢提起燕珩,只对茂竹说:“快进来暖和暖和,跟我们说说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面对三人的嘘寒问暖,茂竹暂且打断,他道:“不光我来了,还有一个人也来了。我还真不知道是你们包下来这个驿站,所以先来探路的。他现在就在外面的马车李。”   彭和尚和薛书生还愣着,芸娘首先反应过来,她赶紧跑出去,却见车上的人已经下来了。   驿站木栅栏上的那盏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浓重黑夜里只有他站的地方有光亮,灯火下纷飞的雪看得格外清楚,他披着狐白大氅站在那里,被风吹得竖起来的毛峰将脸盖住了大半,一段白色绸缎将双眼盖住,系在脑后,长长的缎带飘然在空中,整个人那般不真实,仿佛从雪山上下来的神仙。   他似乎听到了有人靠近,转过身来,轻声问:“是芸姑姑吗?!”   芸娘又难过又激动,颤抖的手捂住嘴,快步走到摇晃地灯下,走到他跟前,打量那双被蒙住的眼睛,那双本来最明亮坚定的眼睛,良久良久,才哽咽地说:“燕珩,你,你的眼睛…”   #   阿桃这次昏迷没有做任何的梦,她苏醒时暴雪终于停了,气温骤降,若不是有班苏将那去世儿媳的衣服借给阿桃,她可能真的要被冷死。   班苏放牧的地方是一片湖泊,乃是瀚海的一角,瀚海横跨景国和蒙古,当年景帝有心要把元皓派至瀚海,元皓认为这里为极北之地,怎么都不肯。   没想到,几年之后阿桃居然到了这里。   她坐在帐篷外,抬眼望去,一片白茫茫,冻住的湖水反射着蓝色的光芒,如最美丽的琥珀般,聂桑雪山尽在眼前,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嘴巴里钻,人就如活在琉璃仙境。   可这绝美的景色班苏无福消受,常年的寒冷和病痛已经耗尽他的气力。   当年他奉夏国皇帝的命令出使蒙古,为蒙古皇室送上了中原的丝绸、瓷器、金银以及无数的书法、丹青和农作物的种子,目的就是为了联合蒙古,对抗景国。   本来事情进展地非常顺利,哪晓得班苏不幸赶上蒙古政乱,墨袏可汗暴毙,其弟墨翟可汗上位。   相对于老可汗以礼待之,新可汗简直就是暴君加莽夫,非但将班苏之前与老可汗的约定全部推翻,还将使团的使节圈禁起来。   班苏几次上书要返回中原,墨翟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放行,最后以班苏盗窃蒙古国家机密为由,将人赶至葛董城以北的牧区。   那时,班苏身边就只剩下八个随从了,剩余的死的死,散的散。   班苏在这里全然没有了国朝使节的尊严,与普通的牧民无异,甚至因为国别不同,语言不通,活的还不如普通的牧民。   渐渐的八个随从不敌风霜雨雪,纷纷撒手人寰,万幸的是,老天给了班苏一个小孙女。   “我的小儿子当年与我一同出使蒙古,原意是想让他出来见见世面,没想到竟是有来无回。不过他能在这里成家育女,能遇到一个好姑娘,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了。”   阿桃听到这里,偏头去瞧那个名为“班蕾”的女孩,女孩不过五六岁大,可眉目品的出来是典型的蒙古长相,想来她的母亲应该是为蒙古女子。   “可…”阿桃问道:“可您不憎恨蒙古人吗?是他们害得您流亡他乡,颠沛流离。”   班苏道:“姑娘这话一半对一半错。对的是我确实被困蒙古,十年无法回家,错的是我不恨蒙古人,我只怨墨翟可汗鼠目寸光,可阿蕾的母亲是无辜的,十年来一直照顾我的牧民是无辜的,教阿蕾骑马的小伙伴们也是无辜的,我为何要恨他们呢。”   班苏的话让阿桃突然想起了辛吉所说的,说不定在很久很久之后,会这样一个国家,在那里各族百姓和谐相处,互相尊重,互相认可,是谓天下大同。   “班老相信,会有华夷一体,四海一家的一天吗?”阿桃喃喃低语。   班苏深深了看了阿桃一眼,而后笑了,他道:“当然相信,就像平思,他不是也对你很好吗。”   听到燕珩的名字,阿桃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篝火的红光在她红肿的眼睛里闪烁,她不再说话了。   在这之前,阿桃把燕珩这些年的故事全都告诉了班苏,原本和蔼慈祥的班苏不再有笑容,眉间的皱纹更加深了,他连续好几天不说话不吃饭,只是坐在帐篷外,怔愣地望着聂桑雪山。   班蕾曾悄悄地告诉阿桃,爷爷哭了好几回。   此时,班苏往火里添了一把柴,猛烈咳嗽起来,班蕾乖顺地蹭到爷爷身边,捏着小拳头给他捶背,班苏恢复了些笑意,他指了指阿桃,在孙女耳边说了句什么。   班蕾跑过去,抱着阿桃的手臂,阿桃偏头看她,班蕾就伸手帮她抹去脸颊上的泪花,一字一句地说:“聂桑天神会保佑你的。”   在蒙古的文化里,每一座雪山代表着一个神,聂桑雪山供奉的神女主管往生。蒙古牧民虔诚拜祭聂桑雪山就是期盼来生能够平安顺遂。   阿桃勉强地笑了,捏了捏班蕾的脸蛋,说了句谢谢。班蕾完成了任务,怯生生地跑回班苏怀里。   而班苏用他那苍老至极的声音问阿桃:“姑娘,你应该很想平思吧。”   “是啊,”阿桃抱着手臂,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火光,“我一直以为坚信他给我的信,我一直相信他还活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已经去了,我现在就如被掏空了心,再无念想。不怕您笑话,如果不是遇到了您,要不是怕吓到阿蕾,我应该去找他了。”   班苏问:“你还这年轻,你不害怕吗?”   “怕?”阿桃不解,“怕什么?怕死吗?”   班苏默认。   “当然不怕。”阿桃这次笑得极为温柔, “我只怕赶不上他的脚步,下辈子我们又相隔太多。”   班苏思绪飘远,眸光幽幽,半晌他起身回到帐篷里拿出两件东西,交给阿桃。   阿桃狐疑地打开来,却见是一幅画和一叠宣纸。   那副画就是梅兰竹菊中最后一幅——深谷幽兰。而那叠宣纸大小不一,质地不同,显然是因为生活太过困苦,零零碎碎积攒起来的。   阿桃借着火光仔细看,只见第一页上写着“治国策。”   “这…”阿桃不懂班苏的意思。   班苏道:“这画留在我这里也没用了,姑娘为了梅兰竹菊跋山涉水而来,我自当将它赠送给你。至于这本治国策,乃是我十年里对国事对朝政的所思所想,还有我在各国的所见所闻,都写在里面了。我这幅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阿蕾又还小,所以恳请姑娘将这治国策带回临安,交给一个可靠的人印制成册,我不求真能治国安邦,只求能帮江南百姓多一天安稳,多一口吃食,也就够了。”   阿桃拿着那两样东西,只觉得有千斤重,再三推辞,班苏却道:“没事,姑娘再想一想,我不会强人所难的。”   那夜阿桃躺在草垛之上,盯着角落里那根光秃秃的旌节,心潮如海。   那根旌节伴随着班苏从中原一路北上到蒙古,从鲜花着锦到孑然一身,穷困潦倒之际,班苏把所有的值钱东西都拿来跟商队换粮食、换银钱、换布帛,唯独那根旌节,他一直带在身边。   旌节上的九幅红绸已经破烂不堪,顶端的铜龙头也辨认不出当年的模样,可旗杆上光滑的印记表明有人十年如一日地擦拭它,摩挲它,用它支撑着,也支撑着它,屹立不倒。   不知怎地,在阿桃睡意朦脓的眼睛里,那根旌节似乎变成了燕珩的模样,清瘦傲然,风骨不改。   在那一刻,阿桃的心里有个声音说:“你得答应下来,如果珩郎在,他也会答应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 第125章 追光者(八)   燕珩坐在车里, 车身摇摇晃晃,若不是他的眼睛看不见,他也该跟其他人一样, 骑着马儿在雪原上飞驰。   老天眷顾燕珩,他那日怀着同归于尽的心与景帝一同从半山腰的洞口跳下, 景帝磕在峭壁尖石上毙命,而燕珩在下落的过程中接连被树枝挡了几下,大大减缓了下坠的冲击力,最后跌进崖底水潭。   茂竹解决完所有人后, 从暗道进入发现燕珩坠崖,他拼着一口气拽拉着滕曼枝条从峭壁下前往崖底。   几十丈的高度若不是茂竹武功深厚, 怕是绝做不到。茂竹的左手除了砍伤之外,就是下落悬崖时被蔓藤绞伤的。   茂竹把燕珩从水中捞起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浑身都是磕伤,尤其是头部旧伤再次崩裂, 这次是彻底影响到眼睛。   茂竹将燕珩悄悄带到一处县城,租了一个院子请大夫疗伤,起初燕珩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生活都不能自理。   经过两年多辗转各地的治疗, 现在燕珩的眼睛总算有了些微,能感受到微弱的光亮。饶是如此, 情况还是不容乐观,大夫交代燕珩的眼睛不能受到强光刺激,所以白日都用缎带遮盖。   燕珩的病情稍有好转便想着要找到阿桃,无奈他与茂竹都是残疾,行路十分不便。且两人都是“死了”的人, 不能明目张胆,兜兜转转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到了西凉国都。   耶律胥见到燕珩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耶律胥以为燕珩给阿桃的那封信不过是安慰之语,却没想到燕珩真得天神庇佑,居然能在刀山火海中死里逃生。   他极力邀请燕珩一定要在西凉多待些时间,他可以找西域最好的大夫为燕珩疗伤。   可燕珩等候不急,心心念念阿桃这么长时间了,一刻都耽误不得。当得知阿桃循着一点线索,毅然决然去了蒙古,心里欢欣和酸涩交加,立马与茂竹上路往蒙古出发。   从居延海到金山,阿桃走过的路燕珩都走过了。汪吉河、土兀刺河阿桃趟过的河了,燕珩也淌过了。   从窝鲁朵城,最后到达葛董城,在驿站里遇到芸娘等人,没想到阿桃一人一马往聂桑雪山去了。   “我们跟她说了,说了没可能的,您肯定是不在那儿,可她,她把你的话都记在心里,谁说都不管用。她说她一定要去,您一定会在那儿等着她。”   彭和尚的话萦绕在燕珩耳旁,他靠在车壁上浮现出阿桃在风雪里执着坚定的样子,他知道当彭和尚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阿桃肯定已经明白了,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一直笃信的梦是个虚幻。   燕珩很是懊悔,原本是想给阿桃一个念想,不成想给了她一把夺命刀。   燕珩觉得这是老天在惩罚他的自以为是,所以才让他失去了眼睛,才让他到四处奔波,却只能摸到阿桃的影子,追不到她这束光。   如果今次找不到阿桃,如果她出了一点事,燕珩想,他是百死不能偿也。   思忖至此,燕珩撩开帘子,对众人道:“再快些。”   众人都明白燕珩的心事,自他知道阿桃离开后,简直是片刻不能等,当下就要去找她。   好不容易劝住天亮启程,燕珩就在大堂枯坐一夜,等着天亮,这番深情厚谊,旁人纵然没有拥有过,但见证过便就觉得珍贵难得。   善良的人总能学会共情,愿意成人之美,愿意守护美好的东西。   于是,众人齐齐扬鞭,加快了步伐,全力往聂桑神女雪山奔去。   #   因为大雪封路,天气严寒,阿桃被困在了瀚海边,这意外地给了她与班苏祖孙两朝夕相处的机会。   那日班苏请求阿桃能将他所写的治国策带回临安,阿桃犹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醒来后看到拥着小孙女坐在冰冻的湖边,嘴里哼着家乡的歌谣,不远处插着那根光秃秃的旌节。   阿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班苏身旁,席地而坐,她轻轻地说:“班老,我答应你了。我会将你的心血交还给你的同胞。”   班苏转过头来,冲阿桃一笑,干瘦的脸皱成一团,“我就知道姑娘会答应的。”   阿桃问他:“你怎么知道?”   班苏眯着眼眺望雪山,悠悠地说:“姑娘说过,希望华夷一体,四海一家,那时我便知道,姑娘不是凡人,定会答应下来的。”   阿桃愣了半日,了然地笑了笑,她其实明白,班苏怀着一颗苍老又温柔的心,他想给阿桃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而延续燕珩的意志,完成他为国为民的理想就是最好的理由。   班苏已经熬过了时隔酷寒冬日,今冬不是他渡过的最冷,也不是最难的,但年岁和病痛持续侵扰着他,大大地消耗着他的精力。   那日太阳出来了,草原上的冰雪闪烁着耀眼的金光,班苏却在睡梦中结束了他的漫长的一生。   班蕾年纪太小,还不懂死亡的含义,她托腮守在班苏的床前好多天,直至阿桃拿着铁锹将墓地弄好,要将班苏下葬的时候,班蕾才懵懂地察觉爷爷死了。   她站在一旁,看着阿桃把爷爷的尸体放在一个坑里,然后一锹一锹把土盖上去,终于流下眼泪来。   可班蕾实在太乖,即便是伤心她也不大哭大闹,而是默默地站在一旁,脸蛋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阿桃把那根旌节插在班苏的坟边,带着班蕾给他磕了三个头。   此刻,阿桃由衷地感谢燕珩把她冥冥之中带到这里,她能有幸去完成燕珩最想做的事——将代表着士大夫最至纯至净的眷念带回家乡。   而老天馈赠给阿桃的,是一个名叫班蕾的孩子。   她拉着小女孩的手,抚摸她的头发,温柔地告诉她:“以后你叫我姑姑,跟我一起生活好不好?”   班蕾含着泪看了一眼爷爷的墓,抽搭着靠进阿桃的胸膛。   雪过天晴,阿桃将班苏所放牧的几十只羊送给了在附近一直帮助班苏的牧民,而后收拾行装带班蕾踏上回家的归程。   #   燕珩一面赶路,一面在牧区打听,有人曾说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策马路过,急匆匆赶往聂桑雪山脚下的瀚海,更得知班苏十年来一直在这一带放牧为生,燕珩百感交集,恨不得腋下生翅,马上找到妻子和恩师。   可因为接连大雪,道路不通,燕珩等人耽搁了许久。   眼看聂桑雪山就在眼前,燕珩似乎能嗅到瀚海吹来的风。无奈天晴化雪,草地湿软,马车的车轮陷了进去,加上夜幕降临,无法继续赶路了,众人商议原地休息,明天一早索性骑马过去。   燕珩纵使再着急,也得为大家安危着想,同意暂且修整。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燕珩摘下三指宽的绸布,让眼睛自由地呼吸冷冽的空气。   今日天晴了,他能想象头顶上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他能想象阿桃此时也仰望统一片星空。   不知为何,越是接近目的地,燕珩越是紧张,他现在已经半个废人,生活都无法自理,还怎么配得上阿桃呢。   犹记得前世,燕珩初次见到阿桃时,曾嫌弃她不识文断字,连笔都拿不稳。   燕珩那时高傲地想,如是放在太平年岁,他绝不会多看这样不学无术的女子一眼。   哪晓得,前世的燕珩不光对阿桃偷偷地看了又看,便是隔着继子和后母的名头,还是忍不住地悄然心动。   在燕珩看来,抛去外在的条条框框,世俗的指点评价,阿桃如金子一般,那么美丽,那么纯真,那么勇敢,她有旁人无法比拟的光芒,她值得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燕珩曾经那么自信,此刻不由地惴惴不安,这份忐忑的心情让燕珩坐到天亮,等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燕珩的眼睛感觉到刺通,他再次将绸布系好,憋闷的感觉让他有些难受,他试探着从马车上下来。   茂竹惊醒问燕珩,“先生要去哪里?我带您去?”   燕珩摇头,摸索到茂竹的肩,“你休息吧,我就在附近转一转,不必担心。”   茂竹观察四周,地势坦荡,一马平川,只有一个低缓的矮坡,就算燕珩走远了,也能很快找回来。   “行,那您小心。东北方有个缓坡,慢些走。”   燕珩颔首,拄着盲杖慢慢往东北方向走去。   #   阿桃带着班蕾骑马走了几天,目今是冬天,路上很是艰难,所以看似走了许久,其实还在聂桑雪上脚下。   班蕾毕竟是小孩子,体力有些跟不上,阿桃就找了一块相对平缓干燥的草地,在夜晚即将到来之前搭好了帐篷。   帐篷里铺上厚厚的毡布,班蕾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睡梦里她小声地叫着爷爷,可怜可爱极了。   阿桃俯下身亲吻女孩的额头,撑着头靠在一旁,整夜未眠。   从帐篷的缝隙里,阿桃望见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她想如果燕珩还活着,肯定跟自己一样,在四处找寻,他也一样,仰望着同一片星空。   阿桃听元皓说,皇陵那条暗道的尽头是死路,洞口外面是峭壁悬崖,从那儿跳下去没人能够活。   那时阿桃便在心里坚定信念,不论如何,燕珩只要活着就好。   如果他能活着,就算是断胳膊断腿,阿桃也能欣然接受,只要能听他说话,能看到他的模样,阿桃就心满意足了。   小的时候,阿桃曾幻想今后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他应是什么相貌,什么性情,嫁给燕珩之后,阿桃只觉得老天定然听到了自己的祷告,所以才会赐给她这么完美的夫君。   可经历了这么些年,这么多事,抛去外在的条条框框,世俗的指点评价,在阿桃看来,只要燕珩的赤子之心不变,就永远值得她追随热爱。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阿桃从帐篷里走出来,她环抱着手臂,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抬眼间望见云雾缭绕中的聂桑雪山,神思晃动,心绪如潮,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她念着:神女圣山保佑我和珩郎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能在一起,保佑我们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说完这句话,阿桃停顿了半晌,她决定在痴心一把,再私心一把,她哽咽道:“如果可以,让我再见一面珩郎,如果神女能够听得到,如果您怜惜所有有情的人…”   阿桃的头触碰草地,深深地虔诚地跪拜。   而后她起身,环顾四周,但见西南边有个低缓的矮坡,阿桃思忖登上缓坡应该能看清周围的路,以便抉择待会前进的方向。   于是,阿桃背对着雪山,往西南方向走去。   太阳缓缓升起,清晨浓雾还未散去,白雪反射着日光,让人仿佛置身方外之境。迷迷蒙蒙间,阿桃看到一个身影从远方、从晨光、从水雾中走来。   他走的很慢很慢,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却意外地很坚定,好似已经认定了某个方向,所以能一直走下去。   阿桃停下脚步,驻足凝望那个人,不禁疑惑他是谁。   难道还有像自己一样笨的人吗?   在苦寒的冬日,来到这个这荒芜的地方。   难道还有像自己一样傻的人吗?   身无旁物,心无旁骛,冒冒失失地闯进风里雪里,弄得一身的伤。   可转念一想,或许真有像自己一样执着的人,   单单因为一段情,一句话,一个梦,   就能跋山涉水,就能把生死置之度外,   就能奋不顾身地投入追寻之中。   渐渐的,那人从晨光中走来,柔和的阳光一点一点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眉毛、他盖住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宽阔的肩膀,他永远温暖的怀抱。   阿桃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平,她的心砰砰直跳,眼前的场景,她仿佛已经等了两生两世,她捏了自己一把,确定没有在做梦。   阿桃感动地热泪盈眶,她朝那人奔跑而去。   #   燕珩走上缓坡,翻过缓坡,冥冥之中,他似乎感受到了一道光,那是日出的方向,他追寻的那道光走过去。   他走的很慢很慢,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可一旦坚定了方向,步伐也变得坚定起来。   那道光越来越明显,神奇的是,并不刺眼,而是格外温暖,如同在春天最和煦的太阳,铺洒在枝头最粉嫩那朵桃花上。   就在这时,燕珩听到了有人在呼唤自己。   那声音是欣喜的,但不是疯狂的激动,而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带着些不敢相信的意味。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丢掉了手中的盲杖,朝那声音全力奔去。   阿桃呼唤出声,那人听到了,他面朝自己奔来,阿桃也朝他跑了过去。   最后的最后,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两颗心的心跳声。   他们踏着蓬勃炙热的心跳,终于,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那一刻,二人身后的太阳,冲破浓雾,发出万丈光芒。   圣洁雪山为证,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们都不再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好女鹅,我的好大儿啊,太不容易了。 第126章 大结局   几年之后的某个春天, 嘉宁公主来到潭州。   楚之南境,云母山下有座湘水村,因村庄就在洞庭湖边, 清溪绿水绕村郭,宛如人间仙境。   她此次前来改换了装束, 地方官压根不知当今摄政公主大驾光临。   要说去岁最轰动的新闻莫过于皇帝退位,禅于哀帝十二皇子。神奇的是原本十年前萧阳从北边逃出生天时,就是十二皇子将皇位让给他的。   没想到,十年之后, 皇位兜兜转转又落到了十二皇子的头上。   而十二皇子继位后头一件事就是为当年的北伐将军——沈虞平反,追封他为武毅侯, 为他修庙立碑。   至于那宰相汪忠则以、排除异己、贪污受贿等多项罪名判了斩立决,他的党羽连同后宫里的高妃各有下场,遭汪忠荼毒多年的大臣和百姓们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外人只觉得诸多改革之举颇为畅快,总算能一吐胸中浊气,可嘉宁公主回想去岁那场兵不血刃的政变还觉得心有余悸。   还记得当时她联合禁军左指挥使将翠寒堂团团包围住, 可禁军并非都是嘉宁的人,还有些效力于汪忠的在暗中与之对峙。   对于外面的剑拔弩张,萧阳在内里浑然不觉, 还捧着汪忠粉饰太平的劄子云里梦里。   汪忠为了自己的地位, 独揽政权,几乎断了萧阳的言路, 能到皇帝手里的消息都是天下太平。实则去岁翟州水灾、邵阳又大旱,好不容易到了秋天,各地突降冰雹,收成少了一半。   收成少了,赋税却没减少, 多地府衙巧设名目收上来的赋税全都进了汪忠的私库。   萧阳常年住在翠寒堂,衣食住行皆效仿国朝先祖,节约地很,汪忠倒是一掷千金,挥金如土,民间便有“补丁皇帝,金缕宰相”的歌谣。   当嘉宁公主把汪忠结党营私的证据放在萧阳面前时,当告诉萧阳汪忠受了景国的好处构陷沈虞时,萧阳还不相信。   说来也是,哪个皇帝愿意承认自己捧出来的狗会反咬一口,哪个皇帝能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   萧阳道:“嘉宁,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反攻中原,想要夺回东都。可你何时懂过我?我为何放着这么多宽敞的宫室不住,偏偏愿意住在逼仄狭小的院子里,那是因为我住在空旷的地方便觉得害怕,我就会想起当年在北边在旷野里被景国放野狗追赶的场景。你可知道,这么些年我为何一直没有孩子?那是因为我在逃亡时伤了根本,我压根没法有子嗣了。多少个夜晚,我被噩梦惊醒,夜不能寐,嘉宁,你都懂吗?我是被景国的铁浮屠打怕了。你懂吗?”   萧阳知道外面情势紧张,一触即发,他也知道自己这个皇妹不是一般人物,当年就数她被祖父、先帝调、教最多,手段心术一点不比皇子差,而且萧阳感觉到嘉宁暗中有高人相助,大势已去了。   萧阳不藏着掖着了,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嘉宁听完他的一席话,沉默了许久,没多说什么,她把那一年从灵隐宫挖出来的盒子交给萧阳。   那锦盒里装着他们几个兄弟姐妹一同写下愿望,彼时年少,生在帝王家,哪里知道什么是忧愁,都是天真灿漫,意气风发。   多年过去了,手足们转眼变成了一杯黄土,自己也不复当年模样。   萧阳从一盒纸片中,捡出了十一岁的那年写下的心愿,十一岁的他写的是:收复河山。   萧阳原本很是激动,他是恼怒的,恼怒嘉宁的背叛和大不敬,他是怨念的,怨念身为帝王,身边有这么多人,却无人真正能宽慰他。   可这时,萧阳捏着那张泛黄的纸,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看着不由地举袖盖住了眼睛。   耳边,嘉宁轻声道:“皇兄,我只问一句。”   萧阳抬眼,怔愣地看向嘉宁,只听她问道:“皇兄,我想问你,少年壮志,失落在何方?”   嘉宁慢慢地把盒子盖上,如同盖上那段无忧无虑、流光溢彩的国朝岁月,萧阳顺着嘉宁的动作,望着盒子缓缓合拢,望着当年那个满怀壮志豪情的自己消磨在时间和懦弱之中,最终,滚下泪来。   第二日,萧阳称病,退位让贤。而公主嘉宁再晋一步,成为国朝第一位摄政公主。   #   还是由内侍兰翦陪着,嘉宁爬上云母山,在半山腰的草棚里与约见的人碰上了面。   嘉宁拱手向棚下的人行了个礼,“先生,我没迟到吧。”   “没有,刚刚好。”   燕珩还是蒙着一截绸布,端坐在桌旁,虽是粗布麻衣,但干净整洁,剪裁得体,倒有股返璞归真的质感。   风炉刚好烧开了水,燕珩手上动作迅速,熟练地泡好了一杯茶,伸手示意桌对面的位子。   嘉宁在他对面坐下,燕珩道:“白马毛尖出于雪峰山,香气清香,请尝一尝。”   嘉宁道了句多谢,然后拿着一杯先给了兰翦,而后自己拿另一杯品了品,转头询问兰翦的意思。   兰翦微笑着点了点头,嘉宁才道:“湘瓷泛轻花,涤尽昏渴神。潭州出品的都是好茶。”   “贵人喝得顺口就好。”燕珩着手再倒一杯。   嘉宁打量他的动作,已经能行动自如,能够自理生活诸事了,向来其中阿桃付出了不少。   “阿桃呢。”嘉宁环顾四周,不见阿桃的身影。   “那边山茶花开得正好,她带着阿蕾去采花了。”   燕珩说起阿桃时嘴角不自觉地带着温和的笑容,也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察觉。   “听说先生又要搬家了,这次打算去哪里?”嘉宁这样问,是因为这几年来她每次见到燕珩和阿桃都是在不同的地方。   一开始他们二人把治国策从蒙古来回来,就在临安附近落脚,方便与辛吉、周科等楚国旧臣见面,后来为防汪忠等人的探查监视,二人越搬越远,这次都挪到了潭州,竟然还要走。   “搬去哪里,可不能跟贵人说了,这次我打算带着阿桃彻底隐居,贵人不必找我们了。”燕珩道。   “什么!?”嘉宁站起来,焦急地说:“这些年多亏先生运筹帷幄。是你让辛相辞官,暗地里当了十二郎的师傅,十二郎这些年精益不少,多亏了辛相的教导。要不是这样,我如何放心把国事交给他。再者,你当年留下那个截杀沈虞的刺客一命,实在明智之举,要不是他如何能坐实汪忠残害忠良的罪名。现在朝中好不容易焕然一新,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却要走?”   燕珩静静地听完,反问嘉宁:“贵人看我,还能进朝为官吗?”   嘉宁一时语塞,饶是在阿桃的精心照料下,燕珩的眼睛好了不少,可仍旧算是半盲。   嘉宁还是不想放弃,她毕竟是女子,就算再要强,能力再出众,在政事上独木难支,她需要盟友和帮手。   于是,她道:“可…你不想为自己平反吗?现在有人拿汪忠与你并为一谈,说你们都是叛国误国的大罪人,你不想洗脱叛贼的污名,在史书上留下清清白白的一笔吗?”   嘉宁以为对于读书人而言,清誉是比命还最重要的东西,燕珩必定会心动。   可燕珩摇了摇头,“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名誉,不为后人怎么看我。实则,他们怎么看待我,我根本不在意,我只为我的心。”   嘉宁还要说什么,燕珩抬手打住她的话,他先道:“贵人若是需要帮手,辛相老当益壮,周科正值茂年,都是可以用的人才。至于我…”   我的故事,该告一段落了。   神州国朝,从来都不缺英雄儿女,亦不缺乏舍生忘死、奋不顾身的人。   太平年岁,他们可能最是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可一旦家国有难,他们总能挺身而出,捍卫河山,撑起民族的血脉和脊梁。   燕珩认为,他不过万中其一,不足挂齿。   倾力而为,仅此而已。   正在两人说话时,山间小道上一个女子牵着个女孩缓缓走来,两人都带着同色的花环,语笑嫣嫣。   山风吹起她们的裙摆,吹来她们挎篮中茶花的清香,好一派悠然自得的田园景色,嘉宁望着望着,失了会神。   还是阿桃先看到嘉宁,她远远地唤了一声,从挎篮中取出两只山茶花交给班蕾,并指了指草棚下的嘉宁和兰翦,道:“去给那两位姑姑和叔叔。”   班蕾活泼不少,红扑扑地小脸都是笑意,眼睛眯成了一道月牙,她笑盈盈蹦跳到嘉宁跟前,举起山茶花,甜甜地说:“姑姑,这是母亲叫我送你的。”   班蕾早就改口叫阿桃母亲了,阿桃曾不想让她这么叫,可班蕾对那个早逝的蒙古母亲的印象实在太少,母亲的温暖形象都是阿桃带给她的。   嘉宁摸了摸班蕾的小脑袋,兰翦微笑着接过山茶花给她簪在鬓发间,阿桃恰好走到跟前,她歪头敲了敲,笑道:“好看,还是这么好看。”   嘉宁脸颊微红,嗔怪地瞥了兰翦一眼,她将阿桃拉到一边,小声道:“真的要走吗?你好歹给我个准话,我以后可以来看你…”   嘉宁的眼神向下,看向阿桃的肚子,“也能来看看这个小家伙。”   阿桃耳朵烧红,她将手抚在肚子上,小声道:“才一个月,还早着呢,只是我要跟珩郎去过世外桃源的日子了,不过我答应你,会给你写信的,好不好?”   话已至此,嘉宁明白两人是下定决心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好吧,那说好了,一定要写信给我。”   阿桃伸出一根手指,道:“拉钩!?”   嘉宁笑了,伸出一根手指,与阿桃定下约定。   #   山里飘起蒙蒙细雨时,燕珩撑着伞带着阿桃缓缓走下山去,班蕾年纪小,玩心大,压根不想撑伞,一蹦一跳地跑在前面。   山路拐弯时,阿桃回头看了一眼,嘉宁还在立在原地,好在她并不是一个人,兰翦始终陪伴在她的身旁。   循着小路走了两刻钟,山下还是艳阳高照,燕珩收了伞,打开木栏杆,班蕾抢着进门,嚷嚷着要把山茶花装进花瓶里,摆在母亲的房间。   院子里有一棵桃树,那是刚来这里时,燕珩与阿桃一起种下的,今春是第一次开花。   这桃树很是争气,第一年开花就极为繁茂,花朵争相绽放,犹如烟霞,落英纷纷,成为云母山一绝妙景色。   燕珩站在树下,想为阿桃摘下一株插瓶,他伸出手细细探摸,正在用手比对哪一株开得最好,不成想阿桃突然喊了一声。   自从她怀了身孕,燕珩就格外小心,他急声询问:“怎么了?”   “你猜!”阿桃欢欣至极的声音传来,“你猜我在信箱里看到了什么!”   燕珩还未反应过来,阿桃欢呼道:“哥哥,哥哥来信了!”   燕珩放下心来,温柔的笑容渐渐流入眼睛,这仿佛让他的眼睛再恢复了一些光彩。   他隔着薄薄的绸布,看到一个曼妙的身影自己奔来。   而燕珩在那株盛大的桃树下,在漫天纷飞的花雨中,展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讲:  终于写完了,撒花!   本文没有番外,所有的故事在这里结束,留些空白给读者们想象吧。   因为换工作的原因,中间停了两个月,实属无奈之举。好在复更之后基本上能做到日更,顺顺利利地写完了,也算不辜负读者们了。(就是停更之后再也没上过榜,流下一把辛酸泪)   阿桃和珩郎故事被设定在战乱之后,夏国覆灭,景国独大,为了暂统中原,傀儡朝廷楚国建立。珩郎作为傀儡朝廷的皇帝,从天子骄子一落成为人人喊打的卖国贼,落差不可谓不大,别人看到他狐假虎威,却不懂他的忍辱负重,更为珩郎这个角色增添了一层无可奈何的悲剧色彩。他在各种势力间游走,身怀深仇大恨,不得不对敌国曲意逢迎,那感觉——太憋屈了!好在活泼善良阿桃的到来为珩郎的生活注入了一道光。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的阿桃,她都拥有天然的善良和热心,为珩郎晦暗的生活带来一丝亮丽,她绝对值得珩郎去爱,去保护。   而对于景国小郡主阿桃,因为她成长在单纯封闭的山区,她和规矩刻板的宫廷生活是格格不入的,好在正因为如此,她没有受到政治和世俗的污染。但并不是阿桃因为没有学识,不能识文断字,她就是蠢笨的。相反阿桃有自己一套行为原则,那是极致纯粹的真善美。所以她向往中原文化,乐意学习,同情弱者,并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们,这些行为并没有受到国别和民族的影响,都是阿桃发自内心的。   在两国强烈对立的时候,阿桃的善心显得那么难能可贵,甚至有些超前。   所以,在文中我说,华夷不分,四海一家的时代或许不会出现在阿桃和珩郎的年代,但终有一天会实现。   男二元皓这条感情线,我想写,但又不敢写,原因你们懂得。所以点到为止,自行想象吧。不过在行文中,好几次我都差点爬墙元皓了。试问又奶又野,口是心非的傲娇鬼谁不喜欢?而且他这个哥哥对阿桃妹妹真的超级好,为了妹妹一次一次踏破自己的底线,妹妹不用说什么,不用做什么,元皓全都自我攻略,自我反省,简直太萌了。只可惜,他们都姓元,有缘无份吧。   在写大纲的时候,原本的结局是燕珩以身殉道,真的死了。而阿桃在班苏那儿继承了燕珩的理想——拿到了治国策,并收留了班蕾为女儿,顽强的活了下去,是个悲剧。   但写正文的时候,我觉得,生活已经很苦了,不想再写悲剧结局了,所以还是定了HE结局。   江南篇嘉宁公主夺权那段,因为燕珩不是主角,就一笔带过。实则嘉宁公主从国朝明珠,几经磨难成为摄政公主,并且终生不嫁只跟内侍兰翦在一起,已经足够再开另一篇文了。   文中很多配角,其实都足够再开文了。譬如耿直的哥哥元禾和祸国妖妃宝瑟,冷傲表妹慧颖和爱哭少将沈虞,国仇家恨,颠沛流离,都令人遐想,只是没有必要一一写出来,他们不是没有戏份,他们在字里行间,在无限的想象空间里,都是自己的主角。   最后,阿桃和珩郎归隐田园,过上了安稳无忧、儿孙满堂的日子。   我们也收拾收拾心情,在另外一个时空,下一个故事相约再见吧。(下本应该是白月光那本)   感谢小天使一路来的支持,鞠躬,感恩。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