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殊玉 作者:用爱发电墨痕子 文案 肖桃玉是个无情的修仙机器,冷面、白衣、长剑、慈悲心。   她天生命格有损,加之幼时体弱,易招邪祟妖魔,曾被断言,十八岁将遇命中大劫、必死无疑。因而被师尊护在了山门中,这一护便是整整十八年。   然而自己对此全然不知。   越是不知,越是无畏,肖桃玉日日上蹿下跳表示要下山斩妖除魔、匡扶正义,终于在一次打架斗殴里,被师尊满足了这个一直以来的愿望—— 一脚连行李带人,一并给踹下了山去。   师尊:给你自由。 肖桃玉:师尊,这未免也太突…… 师尊:打包,滚。   这清修禁欲的小弟子不下山还好,一下山立刻捡了个出身显赫的清贵公子当队友,原以为这顾沉殊貌美如花、还能打能日(误)能做饭,可巧就让肖桃玉发现了他的惊天秘密——   修真界人人都想靠屠龙一战成名,偏巧顾沉殊是条小白龙。   而且吧,这位公子没相中她,倒是相中了她的那条小命,从头至尾,跟在她屁股后面,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杀人夺剑!真是好大的龙胆!   与此同时,内心崩溃的肖桃玉发现了顾沉殊的第二个惊人秘密……   肖桃玉冷声嘲笑:顾公子,发情期的滋味如何? 顾沉殊让那清心寡欲的人给勾得心魂激荡,颤声问:……你身为秉玉弟子,不可破色戒,到底想做什么? 肖桃玉紧张得小腿肚子转筋,故作厉色:自当是收拾妖龙! 顾沉殊只是轻笑了一声,斜倚软榻之时衣衫半褪,眼眸微眯,好一番风流无双。     “——肖桃玉,你做得到?”   千回百转,终于明了,顾沉殊…… 便是她的心头血,命中劫,亦是此生,金玉良缘。 (主线是仙门姑娘和俏公子,副线是妖魔鬼怪,恩怨情仇。) 内容标签: 强强 女强 复仇虐渣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肖桃玉,顾沉殊 ┃ 配角:言无忧,季清婉,应云醉,纳兰千钧,慕渊真人,暮遥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我本就,金玉良缘。 立意:树立正确恋爱观   ☆、鬼祟   “求你——!我求你了!”   一道凄绝尖锐的女声骤然打碎了山脚小镇的宁静。   天降惊雷,波涛如怒,抵不过孩童稚嫩沙哑的哭喊和女人的苦苦哀求。   鬓发散乱的年轻女子被一次次甩开,又一次次扑上前去,姿态卑微又疯癫,膝行过去,狂乱的哑声道:“我给您跪下……我给您磕头了!求你们不要抢走我的孩子!他们是我的命啊!您不能这么做……这有违天道……”   “娘——”   “娘亲……呜呜……”   一男一女两个稚子让壮丁抱起,任凭孩子哭得鼻涕冒泡、女人喊得几乎呕血,也是毫无感情,宛如几尊石雕。   不等村长下令,他们是断然不会心慈手软的。   “臭娘们儿!哭!”   一个锦绣绫罗遍体的大老爷飞快上前一步,横起一个飞踹,便将女人当胸踢出去老远,眼神如淬毒了一般,死死瞪着死鱼一般扑腾的人,尖声骂道:“都什么时候了,娘们儿家家的就知道哭!你不看看老天爷震怒成了什么样子!”   这嚣张跋扈的男人虽是小小村长,却掌控一镇。   这些年他吃得满脑肥肠,如今一副要为了村民们操心碎的模样,一蹄子尥去,踹出个忧国忧民的气势。   “我告诉你,别和我张有才提天道,秉玉仙山上那群大白兔子们还天天想成仙呢!他们这样便合了天道了?如今能让这安泰桥风平浪静,能保我们村平安无事,那便是天道!”   女子几乎不等反应,哇的一声呕了满身的血,刺目鲜红。   她那一双儿女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哭得死去活来。   有人不忍心看,敢怒不敢言的劝了句:“村长,消消气,毕竟这是莲儿的骨肉,她舍不得,那是必然的……”   “是呀,谁能想到只有这一个法子呢。”   河岸边的村民们乱哄哄的望着那尚未修建好的拱桥,眼中或有惊恐,或有疑虑,嘴里也叽叽咕咕的念叨着“怪事,怪事”——这是小镇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最为宽敞明亮的一座桥梁。   然而竣工不久,便隔三差五的出事,如今这拱桥吞人之事,可是闹得越来越大了,村民们皆是惶恐不已,日夜惴惴。   “村长,这拱桥怪异,我们为何不去求求山上的仙长们?这秉玉仙山上,不是有个真神仙吗?”张有才身边的一个毛头小子问了句。   结果,他立刻便得到了村长宛如剜心似的一瞪,当即收了声。   张有才转回头来,对着滔滔河水,摇头晃脑的叹息道:“你们指望什么?指望让神仙来给我们修桥?那一个个可都是恃才傲物的主儿,这件事,万不可让他们知晓。我们自己解决就好。”   有村民犹疑,似乎仍想劝村长上山,但张有才一概摆手拒绝。   地上憔悴不堪的沈莲儿此刻唯有绝望,她唇瓣翕动:“不……去求秉玉仙山吧!分明我们就住在山脚下,上去求求秉玉仙山吧!”   有人早不耐烦了:“你当如今还是十八年前、肖烽活着的时代?如今的仙山,可不是那么好上去的!”   张有才餍足的眯起眼,放心的看了一眼两个泣不成声的小孩儿,语调变得有几分柔和了,“莲儿……村长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独自一人生养不易,但全村上下唯有你家有龙凤胎一对儿,关乎全村安危,就请你……牺牲一下吧。”   “张有……才……”女子恨意狠绝,但孩子一哭,她便神情恍惚,伸出手来,做出一个就要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的姿势,殷殷切切的含泪看向一双儿女,“放过孩子吧,要用就用我的命!他们还太小!他们……他们连村子都没走出去过啊……”   这一群凶神恶煞的庄稼汉,在连年的困苦之下,已经近乎麻木,偶尔有几个妇人能叹出几声来。   “哎,莲儿,这谁家的孩子不是宝呢?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村长慢慢扶起了她,直到烂泥似的人站了起来,才目露凶光,“你一个嫁出去的娘们儿,也配和童男童女相提并论?”   他猝然大喊:“继续!”   随着这一声令下,抱着龙凤胎的两个壮丁立刻受到了鼓舞似的,飞奔到了挖得破烂出坑的桥墩处,猛地高举双臂,将扑腾的小孩儿狠狠向桥桩中一摔,鲜血翻飞,染红了层层叠叠的诡异纸符,一群男女疯狂的向坑内填石填沙,残肢四溅,两个稚嫩孩童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   沈莲儿目眦欲裂,双目猩红,瞬间便要疯了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孩子!!”   ……   秉玉山,天地灵气凝结之处,据说其上仙鹤萦回,劲松成浪,云回雾绕,仙气缥缈——当今三大门派之中另两方,皆以它为首。   掌门慕渊真人于两百年前修成仙身,镇压了大杀三界的小鬼王纳兰千钧而一战成名,因他一人,世人心甘情愿称秉玉山为“秉玉仙山”。   而山脚下的红菱小镇,也好似受了仙气润泽,百姓安居乐业,宛如世外桃源,几年前雨夜中的一幕幕,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只是近来才微微掀起了波澜。   “哎哟我的老天爷!”   “我真是日日盼,夜夜盼,可算把诸位给盼来了!”张有才比几年前更加圆润了一圈,不过红润面色下有几分难掩的疲惫,带着一队村民呼啦啦围上前去,“真是感谢诸位前来除祟,再不来我们就要被那孽畜给折磨疯啦!”   “一路赶来辛苦了,快快随我们进村儿!”   “仙人们有所不知,我们这镇子因河岸两边生长红色菱角而得名,待一会儿进去歇歇脚,我便让人呈上来一些尝尝!”   面对村民们的滔滔不绝,秉玉弟子们也都礼貌的一一回应。   一群白衣胜雪的弟子,在这朴素无华的田园村落里显得更加仙气幽幽,超凡脱俗。   尤其是腰间的“仙鹤流云锦带”,熠熠生辉——   这是秉玉仙山除了“白衣松纹”外最为醒目的标志,谁家孩子若是有机会得了此物,那便是有了上山修行的机会,是光宗耀祖、坟上冒烟的福分。   “村长客气了,我们也不过是秉玉的普通弟子罢了,何须这么大的阵仗?”   说话之人便是此番下山的小领队了,她名唤暮遥,纵然说得客气,但满面骄矜之色,盖不住眉目间的自得,哼笑道:“区区鬼祟罢了,顶多是个水下淹死的、山上横死的,有我们在,不足为惧。”   张有才连忙溜须拍马道:“太好了,有救了!诸位年少有为,个顶个神仙人物啊!”   其他村民跟着乱哄哄一通鼓掌叫号。   “不必吹捧,你给银子,我们办事,理所应当。”   清泠如水的声音传了来,众人由不得闻声看去。   便见不远处一个烟眉秀面、气质如松的姑娘徐徐上前,擦肩而过时,她光是瞥一眼张有才,那人便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忍不住一颤让了开,这冷冷淡淡的姑娘又一剑横开了拦路的村民,径自踏上了安泰桥去。   张有才痴痴傻傻的望着那窈窕的背影,问暮遥道:“这位是……”   “是我们掌门的得意门生,”暮遥咬牙切齿的讽刺了一句,“肖桃玉。”   她冷哼了声,甩手也跟着上了桥,身后的白衣弟子们乌泱泱跟了上去。肖桃玉无意间率先了一步,搞得暮遥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小队了,而是旁人的跟屁虫,气得脸色微青。   “搞什么鬼,大家都上桥作甚?有何好看?”有弟子悄悄瞥着不远处,对暮遥低声嘟哝道,“不过这掌门唯一的徒弟是嚣张啊,说话做事都和掌门好像亲爷俩儿似的。”   暮遥闻言,眼眸缓缓眯了起眼,攥紧了拳,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唯一弟子……哼!”   另一人也凑上前来:“那又如何?掌门当年收了四个徒弟,个顶个是英豪,尤其是为首的肖烽,只不过多年过去,物是人非,掌门也是矬子里拔大个儿,伤透了心,才挑了肖桃玉当关门弟子的。”   “哈哈哈,人家肖烽当年要不是被妖女迷惑了双眼,如今都当上掌门了,他若是那天降秉玉的神仙,这肖桃玉不就是天降秉玉的小煞星了?可别忘了,她十岁之前,秉玉仙山日日被妖物侵扰,我估计都是她招来的……”   议论声愈发嘈杂了起来。   “我看啊,慕渊真人是打算将肖桃玉按照肖烽的模式来培养,试图再养出来一个惊才绝艳的‘肖烽’来!横竖想要个替代品而已,只可惜……啧啧,虽然都姓肖,但是英雄和狗熊怎能相提并论?小姑娘又能成什么气候?她没这个命!”   弟子越聚越多,大家看似都在桥上闲走和观测山水,其实一个个眼睛都长在了肖桃玉的身上,惹得岸边的村民们一头雾水。   暮遥盯着河水,似笑非笑的冷声道:“你说谁是矬子?又说谁是‘小姑娘’?”   其他弟子意识失言,纷纷闭了嘴。   要知道当初暮遥可是走了后门想拜慕渊真人为师,结果当场便让人给拒绝了,声势浩大的带着家族来,卑微无比的退而求其次,当了长老满冰心的入门弟子。   原本这师姐妹就不对付,这件事更是横阻二人心间的刺。   肖桃玉回头扫了他们一眼,淡声道:“山下除祟,原来如此清闲,清闲到拿着雇主的银子嚼舌根。”   弟子们不情不愿的作鸟兽散,他们也不愿坏了秉玉的名声,各自赶紧去观山测水,确定布置禁制的方位。   纤长的手指攥着围栏,关节用力到颤抖泛白,最终,肖桃玉松开了手,平复了起伏的心绪。   替代品……   这些年,肖桃玉便是在这三个字里长大的。   她总有一天要向同门们证明,她是肖桃玉,而非十八年前的肖烽。她要带着师尊的期望和秉玉仙山的剑术,守护这山河人间,在天地间闯荡出自己的名字——这是肖桃玉此生所求。   肖桃玉管不得同门们或是惧怕或是鄙夷的眼神,如芒在背多了,也就习惯了。   清修数载的敏锐直觉告诉她,一定要走上桥来看看。   果不其然,从踏上这桥的那一刻肖桃玉就发觉了不对劲儿,自桥头到桥尾,好似有一种怨念极强的东西在盘桓,耳边也隐隐有某种翕动。   让人感到不安。   白靴跺了跺,肖桃玉似乎感到了什么,微妙的挑了一侧的眉,而后,又冷又薄凉的目光投向了桥下观望的张有才。   那厮毕竟是村长,即便让这小弟子给看得浑身发毛,也硬着头皮上桥了——怕什么,这不是有一窝白花花的修士么?他花钱雇人,出了事他们就必须保他!   满面堆笑,问道:“肖姑娘,您在这桥上观山测水,不用纸笔法器记录么?可瞧出什么来了?”   肖桃玉的眼神总是很淡,若即若离,看不出滋味儿和感情,但一旦被她盯上,便有一种锁死在她视线牢笼之中的感觉。   她道:“桥下有东西。”   村民们脸色纷纷一变:“有东西?有什么东西?!”   张有才吓得两股战战:“啊?……啊!?”   “是好像有东西。”肖桃玉见状,将话锋一转,大喘气儿似的补充道,“您也说了,我除了一把剑之外,便没带法器了,或许不准。”   前来迎接的村民们即便都是壮汉,但也挤了过来,好似觉着在修士身边更加安全。   暮遥自诩功力比肖桃玉高深,她从那经过,半分异样也无,怎的这肖桃玉过去,身上就背着一把冷冷清清的玄铁剑,没有任何仙门法器,便发觉不对了?   “胡说八道!”   她酸溜溜的横眉道:“哪有那么多事?你这么多年也没怎么下过山,如今随我的队伍出来,就算是在山脚下的村落,也可别乱跑,丢了没人找你。”   其他弟子基本都以暮遥马首是瞻,一个个架秧子起哄,大有排挤人的味道:“就是啊,没把握的事儿就别乱说。师姐,山水测好了,我们进村吧。”   “你听见了没有?”暮遥无视其他人,硬要问她。   肖桃玉往那一站就很有风骨,即便嘴上说着“或许不准”,但是总带着一股子令人信服的吸引力。   她的眼神没有半分偏移,迎着师姐不善的目光,不咸不淡的道:“哦。”   “……哦,”暮遥感觉这厮是个铜豌豆,是团软绵花,是撕扯不烂的天书,她满肚子火发不出,“是什么意思,你不屑我,还是挑衅我?”   肖桃玉竟真的思索了片刻,回答:“哦就是我知道了的意思,也是,我不怕你的意思。”   村民们看得有些发怔。   似乎从她的身上,透过了幽幽的时空长河,看到了另一个很熟悉的人。   肖桃玉垂眸一扫。   便见一只肿胀发白的手从桥下攀了上来,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姿势,正鬼鬼祟祟的向村长的脚踝伸过去。   而村长还嘿然傻笑,毫不知情:“两位别吵,都是来除祟的,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她只看过去一眼,那鬼手便立刻缩了回去,胆小得要命。   肖桃玉:“……无妨。”   暮遥怪异的看了她一眼,擦肩而过的瞬间,咬牙切齿的低声道:“肖桃玉,这是我的队伍,你最好……”   “不要抢风头。”   她毫不怯场的回视,薄唇轻启:“我为除祟,无心争功。”   暮遥阴恻恻道:“你最好是这样。”   据说,肖桃玉是十八年前妖龙祸世之时,掌门慕渊真人在山下买桂花糕送的。   那做点心为生的肖姓夫妻心地善良,收养了好些流离失所的可怜孩子,之后全都送去了门派或是学堂,只可惜他们清贫如洗,身患顽疾,又自觉时日无多,无力抚养襁褓婴儿肖桃玉了,便恳求仙人收她为徒,不求盖世英明,但求平安一生。   这是父母对她的期待,平安一生便好。   肖桃玉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秉玉第一捡漏王”,当了慕渊真人的闭门弟子。   秉玉掌门是个孤傲清冷的剑仙,纵然修仙之人青春长驻,可一眼瞧去,便看着像是个不近人情的老顽固,难以亲近。   于是老顽固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拉扯大一个小顽固。   肖桃玉是现今的掌门首徒,又加上她实力不弱,一度遭到以暮遥为首的排挤和嫉妒。   正如今日分配住宿的时候,狗腿子们争先恐后的想离暮遥的房间近一些,而肖桃玉,则是冷冷清清的被分到了另一个院子里。   其他人对暮遥热络是一方面,心觉肖桃玉不易接近又是另一方面。   独自一人居住,倒也清静,这正是她想要的。   乌云蔽月,夜半三更,断续而细微的低泣声自远方响起,时隐时现。   这凄惨且绵长的怪声逐渐变了调,一会儿好似来自远处巍峨连绵的山,一会儿又好似就在院内古井的水波里。   柔和夜风也顿时令人汗毛倒竖了起来,窗棂簌簌地响。   这除祟第一夜,肖桃玉压根儿便没有安心睡下,黑暗中,她缓缓睁开了双眼,竖起耳朵飞快听了一圈,隔壁院落毫无声息,大家显然都沉睡着——秉玉弟子天生警觉,尤其是出任务时,绝不会错过半点风吹草动——然而今夜,貌似只有她听见了这怪声。   听村民说,祸乱小镇的是一女.鬼,光是她一个,便将无数人家搅和得鸡犬不宁了。   看样子……   肖桃玉披衣而起,锦带一扣,悄然摸上了枕边长剑,顺着那似有似无的诡异泣音,步履轻缓的来到了院中。   打眼儿一扫,院落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过了头,树还是树,井也还是井。   然而下一秒,余光微微一瞥,心底便是猛然一阵战栗,激得她立时拔剑而出——   朦胧惨淡的月色之下,方才还空荡荡的井边,此刻坐着一个面目模糊涨烂的女人,黑发红裳,对比森然,纵然她早已没有了五官,肖桃玉却十分清晰的感受到那人……不,那厉.鬼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呜……呜……嘻嘻……”   女子生前应当是凡人,可如今的形态好似烂泥,东倒西歪,地面的砂石之间,竟然汩汩的向外渗出鲜血来。   “呜……呜呜……”   这院子基本无甚遮挡,一人一鬼就这样直接打了个照面。   她下意识缓缓撤步,横剑于前,心想,水鬼?   电光火石之间,肖桃玉脑海中闪过了白天的几个画面。   但那声音如同指甲在地面上剐蹭一般,听得人浑身鸡皮疙瘩,扰乱了她的思绪,水鬼似乎不惧秉玉弟子,怪叫一声,拖着烂泥身子疯了似的扑身上前!   肖桃玉倒也未料这小小邪祟如此胆大,半点不与她斡旋,声音顿时一冷:“孽畜找死。”   一道白光猛然掣出,那是她随身的佩剑,锐利寒凉,剑如其人。   这邪祟既然是主动来找自己,而其他人无知无觉,想必也是她幼时八字不稳的缘故,肖桃玉可不和一只鬼大半夜废话,直接出手攻了上去。   一人一鬼缠斗间,肖桃玉正不断找机会布阵结印,试图封死对方。   可那水鬼韧得很,她早已同水中植物形同一体,砍了她的胳膊,下一秒便有新的胳膊生长出来,砍了她的腿,淤泥与怨气便又慢慢聚成了一个全新的形状来。   水鬼周身上下都不是本体样貌,肖桃玉一时间竟摸不准她的命脉之处。   身为掌门的关门弟子,她的修为自是不差的,然而一阵恶臭骤然钻进了鼻腔,肖桃玉几乎要被那腥气辣出了眼泪来,视线顿时一阵模糊,她长腿一横,赶紧将水鬼扫出去二丈远:“咳!咳……”   什么妖魔鬼怪她都不怕,最怕的便是脏!   这一遭险些没将肖桃玉给呛晕了过去!   咕噜噜滚出去老远的女鬼撞在了大柳树上,才堪堪停下来,紧跟着更加肝肠寸断的哀嚎了起来,除却肖桃玉之外,依旧无人能听见。   肖桃玉眼睛辣得睁不开,眼泪也跟着往下掉,让这鬼搅和得满心烦躁,头次感觉到如此抓狂:“鞋脏了,鞋子脏了,我穿的白鞋……”   她下意识抬起胳膊打算出剑,然而下一秒,她忽觉肩膀一沉,脸颊也湿答答的。   ……下雨了?   偏头一瞧,一阵凉意顿时疯狂的蹿上了脊梁骨!   那邪祟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了她的肩头,宛如陈年腐肉,腥臭呛人,只得依靠着肖桃玉才能撑起身体,一颗脑袋上五官都有些摇摇欲坠,眼珠暴起,水草似的黑发拍打着肖桃玉的脸!   肖桃玉怕水又怕脏,今夜倒是两样都直攻她命门了!   “嘻……咯咯……”   这声音像哭又像笑,嘴角的脓血顺着她翕动的嘴唇,缓缓滴在了秉玉小弟子的白衣上。   “杀了你……杀了你,吃……肉……” 作者有话要说:  决定修文了。   ☆、秘密      肖桃玉或许明白此行要教给她的道理了——这是要根治她的洁癖。   原本见了这模样扭曲瘆人的水鬼,肖桃玉或多或少有些畏惧,但如今自己浑身粘腻,脏得要命,秉玉弟子标志性的一身白变成了大花布,那些胆怯刹那一扫而空,火气飙升!   “……水鬼,你死定了。”她几乎是颤抖着骂出来的。   此话一出,肩头鬼怪顿时发出的桀桀怪笑,问道:“水鬼?原来我现今竟是个水鬼,嘻嘻……嘻……你这小孩儿怎么不怕我?   她耿直又绝望的道:“之前也是怕的,但现在是又怕又恶心。”   肖桃玉略一挣扎,忽觉她的双脚被一股力量限制,好似千万只鬼手紧紧拖拽着她一般,双手手腕也受到掣肘,半点移动不得。   水鬼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满和困惑:“恶……心?”   湿淋淋的长发好似蛛网密布,在肖桃玉脆弱纤细的脖颈处纠缠着,不知何时便要发力将她活活勒死!   是她轻敌了。   肖桃玉强压不适道:“小镇里近来接连有无辜村民横死荒野,死前受尽折磨,形态扭曲,又皆是无头之尸,你可真是好手段。”   她看样子不过十八岁,却是比八十岁的人还要镇定自若。   这气度从容的模样,直接碾压了先前来“斩妖除魔”的一干江湖道士,白衣松纹天生便带着矜持清贵一般,引得邪祟下意识要顺着肖桃玉的话音走。   “人脑鲜美……你不解其中滋味,也是正常,桀桀……”   水草似的湿发敲了敲肖桃玉的脑壳,好像在试探要从哪里直接掀开享用似的。   “水鬼生前是人,化作了鬼,便低级又鄙陋,果真如此。”肖桃玉说了一句风凉话,“残害生灵,也无怪乎有人要捉你。”   果真,此话引得水鬼暴怒,狂躁的怪声几乎要洞穿了人的鼓膜:“你懂什么?!你懂什么!鬼祟该死……难道人就不该死了?我不仅杀,还要让他们肉身损毁,尸首分离,不得超生!哈……哈哈哈……”   她双脚已断,中间有些许断骨勉强连在一起,看上去很是血腥骇人,就这样脏兮兮、臭烘烘的刮蹭到了肖桃玉的衣摆和肩头。   “不巧,你杀人,我杀你,你也嚣张不了多久了。”她心觉恶寒,但总归比先前冷静了许多。   水鬼想到了什么,忽然凄厉的扬声道:“说,是不是张有才那个畜生叫你们来的?你快说啊!又是他……又是他!你们都是□□凡胎,你也是瓮中之鳖,你们谁敢杀我?谁又能杀我!?”   肖桃玉费力的挣着胳膊,自然而然的顺了一句:“不止你,那些个兴风作浪的,这下会一并见阎王。”   “不、不行……”水鬼神志低微,此刻好似受了刺激,一个劲儿暴走狂怒,“不行!不行!不行!”   枝叶繁茂的老柳树间,暗暗隐藏着一道修长的人影,那人瞧见此景,轻轻笑了一声,并不出手,只作壁上观,而肖桃玉也根本未能察觉他的存在。   肖桃玉冷笑了一声,心念电转:“为何不行?你在隐藏其他邪祟?他们是谁?你的夫君、父母……还是,孩子?”   这番话让这水鬼瞬间暴起,疯狂的发出了一串不似人声的尖啸:“啊啊啊啊啊啊——”   电光火石间,水鬼的上半身顺着她的身子蹿出了三尺来高,瞬间将嘴巴张成了一个能吞进人头的大小!   幽深的口中立时露出了成排成排的细碎尖牙,好似还闪着诡异的光,利齿间挂着些血肉模糊的东西,光是看一眼就要令人作呕不止了。   那张嘴,若是什么东西放了进去,恐怕要三两下就要化作齑粉,肖桃玉由内而外的感到不适。   水鬼发出一声嘶吼,血盆大口中猝然蹿出来了一条形状怪异的长舌,飞快的席卷而来,看样子是打算将她的脑袋卷进去吃了——和先前红菱小镇遇害的村民死法一模一样。   “看来不止你一只水鬼,还有同伙。”   就在长舌卷到她脖颈的前一秒钟,手中的玄铁剑发出一声尖锐的剑鸣,飞驰而出,寒光凛凛,瞬间便将那湿漉漉的恶心东西给切成了好几段。   这委实给水鬼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厮惨叫着从肖桃玉身上褪去,在地上滚作了一滩烂泥,似乎就要从地缝之间消失了,肖桃玉手中剑诀一捏,便让那鬼祟瞬间又现出原形来,苦苦挣扎着也是逃无可逃。   于是破口大骂道:“你诈我!?你分明逃的掉!”   顺手想拍拍衣服,可肖桃玉又怕脏了手,漫不经心的道:“不诈你,怎知究竟几只鬼?又怎知你们为何行凶?”   “我杀人……是因为你们都该死!你们都是阳奉阴违的小人!你们自私自利,欺凌弱小,罪无可恕!”   这鬼祟低级,神魂不清,说一会儿便开始胡言乱语:“脑髓……美味……我杀了你们……”   她功力尚未那般出神入化,困住水鬼也顶多是一时半会儿,既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将其诛灭,又不能在这边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去叫那和她最不对头的暮遥前来,一时之间,倒是有些进退维谷了,似乎只能任凭那团东西愤世嫉俗的大骂。   “你个小贱人!小浪蹄子!”   肖桃玉:“……”出门做任务,又赔衣服又挨骂,亏!   她还没挨过如此劈头盖脸又粗俗的谩骂,不由得面色怪异,强压怒火。   这水鬼非但是个骂街撒泼的好手儿,还阴晴不定。   “呜呜……呜……”她毫无支撑下,断腿根本站不起来,于是又开始哭得肝肠寸断,“我先前也是这儿的百姓啊,我根本就不是水鬼,都是遭人戕害,你会耍剑怎么了?凭什么呜……”   肖桃玉听得耳根起茧,突然稍稍一顿:“是被这个村子里的人害的?”   这女子怨恨当有何等深重,才会连杀数人,生吞活剥?   降魔除祟也要讲究一个是非黑白,若非穷凶极恶的妖魔,大可不必直接杀掉,定然要循序渐进将其度化才对。   “当然……这是当然了!”水鬼点头如捣蒜的道,“我先前,可没有眼下这般丑陋,我是被那些伪君子陷害至此,我……我全都告诉你……”   肖桃玉半步不挪,用眼神对其进行鄙视:“说。”   “我是被……我是被……脑髓、髓……杀人……”   水鬼越说越是含混,声音好似掺了水,模糊不清,字词断续。   肖桃玉狐疑的一挑眉:“你在说什么?清楚一些。”   这是低阶怨灵,尚且依托着几分肉身,才能够口出人言,可饶是如此,水鬼说出来的话也依旧含混。   “我说……我……”   轰然一声,玄铁剑顿时插进了水鬼身边的地里,石块翻飞,直接就崩到了水鬼扭曲又狰狞的脸上,吓得她在地上蠕动了起来。   肖桃玉淡淡道:“我懂你的意思,无外乎是让我凑近而已,可以。但若你敢耍花样,立刻尸首分离,不入轮回。”   “多……多谢这位姑娘,多谢你愿……意听我的冤情!”水鬼忙不迭的含泪点头,“这几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听我讲话!”   肖桃玉打量一二,便利落的撩袍单膝跪地,微微俯首凑近了些许,握着玄铁剑的手力道丝毫未松,生怕那怪物突然发难。   “姑娘只需凑近些就好……”   就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水鬼阴险的将嘴角咧到了耳根,笑容诡异,露出了参差不齐的几排牙齿来。   即便尸首分离又能如何?她是水鬼,已经是一只鬼了,肉身损坏早已不足为惧,脑袋搬家依旧可以张开那血盆大口吞下人的头颅。   仙门弟子的味道,一定比凡夫俗子要美味不少。   水鬼看着那愈发凑近的、粉雕玉琢的小弟子,心中肆虐出了一阵狂喜来。   然而就在她即将张嘴的时候,这个偏僻的小院之中,陡然荡出了一道幽幽的琴音,十分悦耳,常人听上去心情愉悦,而恶灵阴鬼听上去,便顿时头疼欲裂。   “唔!”水鬼的动作微微一顿,即将掉出来的眼球悠悠乱晃。   肖桃玉根本没听见琴响,无知无觉,依旧是那俯身倾耳的诚恳之态。   与此同时,一道无形的力量细如琴弦,将水鬼可以作乱的头给层层叠叠包围了起来,鬼祟对灵力感觉敏锐,虽不知这灵力从何而来,却是能察觉到,只要她稍加不轨,那力量便能以劈山裂石之力将她的头瞬间绞成肉沫!   无奈之下,她只得乖乖将来龙去脉告诉了肖桃玉,将飘渺的希望寄托于此。   肖桃玉听罢,霍然起身,面沉似水:“竟有此事……”她就知道此事有异。   细如琴弦的灵力渐渐消散了去,水鬼还以为她要除祟,忙不迭往砖缝儿里钻。   然而受玄铁剑灌注的真气所缚,她跑不了,便疯狂的蠕动挣扎。   “嚓——”   竟是肖桃玉主动归剑入鞘:“你走吧。”   水鬼抬着丑陋畸形的面孔,对向了那清冷又年轻的弟子:“什……”   肖桃玉似是想到了什么,气血翻涌,平心静气方才道:“你所说的,我自会去核实,今日,我不杀你。在我调查清楚之前,你若是还敢伤人,我便先将你的孩子捉来,听清楚了么?”   水鬼也未料她如此好说话,又执拗又清高,颤巍巍道了声“好”,便化作了一摊烂泥消失在了地缝里。   树影婆娑之间,怀抱古琴的男子将一切收入眼中,暗暗勾唇。   “小姑娘。”      ☆、生桩   晨光熹微之时,托秉玉弟子们的福,近来让人闻风丧胆的安泰桥已经热闹了起来。   “你们昨晚睡得如何?我是没听见半点声响,一觉到天亮,看来这邪祟还是不怎么厉害嘛!”   “说来也是奇怪,昨晚我睡得可香了,比在山上住得还舒坦……”   “哈哈哈你们敢嫌弃秉玉仙山住宿差!等我回去像魏执事告状!”   纷纷乱乱中,一群轻衣若云的弟子以暮遥为圆心,这个递早点,那个递野花的,好不殷勤。   暮遥只是抱臂冷眼看着河水,神情漠然而傲气,对同门们的恭维早已经见怪不怪。   “我不饿,也不渴,你们别烦。”   她出身姑苏拢尘堂,是家中嫡女,又师承满冰心长老,剑术功法照一般弟子高上许多,实力之强劲,男子见了也要自惭形秽,故而她在秉玉非但有份量,还吸引了不少追随者。   暮遥站在那里,活脱脱便是一位锋芒锐利的小美人,眸光流转间都是凌厉的美感,且每日都要将那薄薄的唇用口脂涂红,下颚微扬,更显得高傲逼人。   “师姐不喜欢我们靠太近!散开散开!”   这帮子人当真是将奴颜婢膝、谄媚奉承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肖桃玉老远瞧了一眼,便不动声色的挪开了视线,有几分不忍心看的意思。   相比走到哪里都前拥后簇一堆人的暮遥,她的出身背景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捡的。   肖桃玉在秉玉仙山上住了十八年了,从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这十八年足够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她对这广袤人世的唯一认知便是高耸入云的秉玉仙山和山脚下的小小村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小姑娘遥遥一站亦是挺拔如松,偏生是目若寒冰,幽幽邃邃,总觉得少了几分烟火气。   秦鄂长老就经常在掌门耳边絮叨:“太过天真不是好事,空有一身才学也无处施展,这样日日待在仙山之上,见不到外面的世界,万一哪天来个臭小子,将桃玉哄走了怎么办?”   所以掌门被缠得烦闷,就随随便便一点头,肖桃玉也就随随便便的跟着一个队伍下山来了。   ……只不过师尊许她走的最远的路,也就是这个山脚了,至于为何不让她走远,师尊总会找出五花八门的理由。   有时肖桃玉会异想天开:“会不会一远离了秉玉仙山,我便要寿终正寝了,所以师尊才不让我远游的?”   暮遥随口问道:“符咒都布好了?”   其他弟子点头如捣蒜。   肖桃玉也道了一句:“早便布下了。”   暮遥古怪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未料她这清高的小木头疙瘩也会搭腔,正要讲话,便让一阵热热闹闹的声音给打断了:“仙长!仙长们!”   便见张有才浩浩荡荡的带着一群围观百姓前来,敲锣打鼓的,老远就扯开了嗓子,嚎道:“诸位起得真早啊!乡亲们都来了,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不知为何,肖桃玉看张有才的眼神有一丝微妙的嫌恶,仿佛面前是什么比水鬼更狰狞恶心的东西。   “不是说了最好别来人么?”暮遥蹙眉道。   乡亲们热络得很,不解其意还胡乱摆手:“不打紧不打紧!”丝毫也不怕给人家添乱。   “诸位都还没吃饭吧?正好我这准备了包子!”那村长顶着憨态可掬的脸,挤进了混乱的人群,另一只手趁乱便摸了一把女弟子的腰,那弟子茫然的回头迎上他的笑脸,“诸位快来分一分,吃饱了才有力气除魔卫道!”   一位浑身绫罗锦缎的大老爷,挎着个朴拙违和的菜篮子,怎么看怎么别扭,装模作样的意味实在太过明显了。   肖桃玉见那贱手四处揩油,上前一步,毫不客气的用剑将人隔开,颔首道:“不受百姓之物,乃是掌门之意,好意心领。”   女弟子感觉不对劲儿,一溜烟缩到了肖桃玉身后,低低的道:“……多谢了。”   “无碍。”   张有才见她这张快要结了冰碴似的俏脸,心下竟有些毛毛的,悻悻笑道:“是,是……诸位请!”   他一转身,浮夸的在空中胡乱挥舞着胳膊,嚷道:“大家伙儿都先往后稍一稍,退一退,仙人们就要大展拳脚了!可别伤及无辜,报仇雪恨,就在今日!”   这一句话如洪钟敲响,村民们顿时群情激愤起来,口中嚷着叫着喊起了口号,还有不少失去了亲人的村民红了眼眶,渐渐失声痛哭了起来。   “水鬼不除,天理难容,还我丈夫的命来!”   “我爹今年八十大寿啊!这杀千刀的水鬼,将他还回来!”    振臂高呼的村长憋得脸红脖子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亲自上阵除鬼祟了!   “斩杀妖孽,还人间正道!”张有才状若癫狂的看向安泰桥,眼中涌动着隐隐的杀意,“诸位都是秉玉正统弟子,与旁门左道不同,一定要让这种穷凶极恶的恶鬼不得超生!”   暮遥昨天巡视了一整天,也没发觉半分异样,这会子弟子们让张有才给搅和得更加心烦意乱了。   除祟?关键是那祟在何处?   “杀妖……除……!咳……”他喊着喊着,声势渐弱了起来,好似骨鲠在喉,生生掐断了那亢奋的呼喊,口中艰涩的发出了两道怪异的咯咯声,他蓦地脸色一白,“我……”   围在岸边的村民们见状上前,却见张有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那群秉玉弟子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一下比一下实在!   三下磕完,那称得上饱满的天庭已是血肉模糊,张有才依旧难以发声,目眦欲裂的看向秉玉弟子,那眼神又畏惧又怨恨:“你……混……咯咯!”   而后,他猝然以手刨地,霎那间泥土翻飞,硬生生用一双肥厚的手,以狗的姿态在一前一后刨出来两个坑!   肖桃玉略微眯起眼,坑……两个……?   暮遥没让鬼祟吓到,倒是先让这肥头大耳的东西给吓到了,厉声道:“张有才,你发什么疯!”   见此诡异的乱象,村民们满面惊惧的作鸟兽散,谁也不敢靠近:“仙长们,村长这是咋了啊!?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有年岁尚小的师弟吓傻了:“师姐!他这是……?”   站在他身边的肖桃玉回道:“恶灵缠身。”   另一边几个男子额头冷汗直流:“暮遥师姐,村长真的是恶灵缠身吗?为何一般的符咒控不住他?不应该啊!”   “都慌什么?少丢人现眼!”暮遥未料突生变故,登时面色一变大骂,“蠢货,控不住是你们修为不够,平日让你们练功全都当耳旁风!”   一道绛紫光束飞驰而去,一记手印直接扣在那村长的脑门儿上,那狗刨地的张有才身形僵滞一二秒后,又变本加厉的挠了起来。暮遥不可置信的骂了一声,这位修为最高的领队竟也未能控制住这恶灵,弟子们顿时脸色煞白。   挠了三五下后,张有才忽然一边蹦蹦跳跳,一边鬼吼鬼叫的乱蹿了起来,肥硕敦实的身躯有种前所未有的灵巧!   “妈啊!他这是咋了!”村民们四处躲闪。   “嘻嘻……嘿嘿!嘎嘎嘎……”张有才口中嘀嘀咕咕的怪叫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不知谁家的老母猪,嘻的一声冲上前去,嘴角哈喇子甩出去二丈远,“小美人小美人小美人……”   接下来的这一幕,更是令村民和秉玉弟子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娘——”一个孩子让这场景吓得嘴一咧便哭了,母亲赶紧伸手挡住了他的双眼,怒骂道:“这该死的张有才,不干人事!”   张有才眼下当是有三分意识的,他吓得裤子湿了一片,此刻褪了下去,摁着嗷嗷乱叫的老母猪不撒手,欲行不轨之事。   “救我啊!救我!”他边狗叫边哭诉,大大小小也是个村长,此刻全然不顾形象,胡乱撕扯着衣物,“快救救我!啊啊啊我不想死……”   暮遥蹙眉看向掌心:“不可能,我的法术怎可能有差池?”   “河中作祟,多半是水鬼,可水鬼哪里会俯身?一定是其他邪祟!”她满心疑云的四处搜寻,想要看看可否是先前在桥上布下的符咒不对,竟然根本没察觉到水鬼之外的恶灵,谁知正好看见了气定神闲的掌门首徒。   只见肖桃玉一手负在身后,双指微拢,凝聚了一团幽幽的蓝光,看着眼前的混乱景象,乐此不疲。   暮遥下意识就看向了村长,发现那厮肩头两点也有蓝色光芒微微闪烁,只不过村长身上的灵气搁置得极其隐蔽,寻常百姓是看不见的,就连她也要细细辨认,方才察觉到一星半点的异样。   好家伙!根本没有其他邪祟,分明是肖桃玉在捣乱!   暮遥七窍生烟的正要骂人,便见肖桃玉上前半步,神情微动,堪堪做出一个担忧的样子来:“村长,恶灵上身之人,半个时辰之内必将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看样子是您先前得罪过这水鬼,一般的仙印符咒,根本无法解除。这是私人恩怨,除非你化解了水鬼的心结,否则我们也束手无策。”   此话顿时在百姓堆里炸开了锅,有人大嗓门儿的嚎出亮堂堂的一嗓子:“完了!这下我们村儿要没村长了!”   “这这……我……我不想死啊!”张有才胆小如鼠,顿时涕泗横流的在地上边滚边哭,身体压根儿不受控制,抓着什么狗屎牛粪就往嘴里塞,若非已经失禁到尿不出来,指不定他还要再将自己淹一回,“仙人们一定要救救我,我……我可未尝得罪过这恶鬼!”   暮遥柳眉倒竖,道:“肖桃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肖桃玉不理,她冷淡疏离的样子太像是出尘避世的仙子,说起话来,也让人不得不信服:“村长,若你不愿实话实说,解不开怨灵心结,我们或许连最后的机会都要错过了。”   张有才眼看着要去见阎王了,眼泪鼻涕狂飙:“我说我说!”   “孺子可教也。”肖桃玉徐徐道,“沈莲儿是谁?”    一坨新鲜热乎的牛粪即将送入口中,张有才缩脖端腔,忙道:“是……是是,就是河里的那只水鬼!”   “沈莲儿?”有胆大的妇人站在丈夫身后议论道,“沈莲儿怎么可能是水鬼,她前些年不是病死了吗?”   秉玉弟子们看得呆若木鸡。   张有才正在往前送牛粪的手果然停止,他哆嗦成了筛子。   肖桃玉又露出了那微妙的嫌恶之色,冷声道:“你自己说,对沈莲儿母子做了什么?”   在场似是有知情之人,一个个的面色苍白如纸,像是想起了极其恐怖的事情,不由得阵阵胆寒,毛骨悚然。   “他们几年前就死了!”   张有才几乎咬碎牙关,看样子不打算松口,然而身体又不由自主的哆哆嗦嗦站了起来,他发疯似的奔向了人群,唬得村民们四下逃窜,在一片鬼哭狼嚎之中,他硬是从一个庄稼汉腰间□□了砍柴刀!   胡乱的挥舞了三两下,身上就伤痕累累了起来:“啊啊啊啊别杀我,我说,我说!沈莲儿,是我对不起你!”   暮遥愕然:“怎么回事?沈莲儿究竟是何人!”   “善恶终有报。”肖桃玉面无表情的看向发疯之人,指尖灵气稍稍收敛,那厮立时便脱力一般跪了下来,呼哧带喘的。   张有才哭道:“前几年洪水和饥荒一齐席卷,我们靠着秉玉仙山救济一时,却不能救济一世,然而渡河之桥却迟迟修不成,三天两头就塌了,我……我也是没办法了……”   “你们在说什么?”秉玉弟子一头雾水。   肖桃玉冷声道:“是么?那为何这河水偏巧淹了你们村子?你倒是说说缘由。”   张有才吞吞吐吐的不愿说。   肖桃玉道:“好,赏金我们不要了,回山。”   张有才吓了一跳,立刻道:“我说我说!你们可一定要帮我……我当时向一位云游散人求解,高人告诉我,因我……连年糟蹋二八少女,有损阴德,注定难以为官,唯有致仕请辞,归隐深山,方能让此地风调雨顺。”   “可我……可我根本就不想走!在这里清闲,又有吃有喝,随意糊弄一下乡里便能安度此生,还能消遣快活,我便又找来了另一位高人,得到了一个秘法,可以驱除阴气,用以镇桥……”   他顿了顿,铁了心,干脆一股脑都说了出来:“那个阴邪方法,叫做打生桩,以童男童女活祭新桥,渡河之桥方能修成。”   这血腥残忍的惨绝人寰之法,让满场上下除了肖桃玉之外,皆是哗然一片,有些村民显然知道此事,神情闪烁暧昧。   张有才见手上的砍柴刀又嗡动了起来,连忙继续道:“村……村子里面只有一个柔弱可欺的寡妇沈莲儿,她家中有童男童女,还正好是龙凤胎,我动了歪念,想着省时省力,便直接带人抢了来,活……活祭了。”   背在身后的素手缓缓攥紧,肖桃玉心绪翻涌,闭了闭目:“继续说。”   暮遥脸色难看,失声道:“你这畜生还做了什么?”   张有才苍蝇似的嗡嗡道:“之后我想着,反正打生桩大计已成,村民们又可以安居乐业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我背地里所作所为……沈莲儿又是个守寡的貌美女子,平日里定然孤独寂寞,我们兄弟几个想着帮她放松一二,也是成人之美。”   “看来孽畜并非水鬼……”肖桃玉纤指微勾,张有才登时啪啪的开始给自己甩耳光,一声赛一声响亮,“……而是人。”   秉玉弟子几乎就要对张有才拔剑了,那人又生不如死的继续坦白从宽。   “沈莲儿宁死不从也无济于事,事后便开始疯疯癫癫了起来,她失去儿女,又成天说要杀了我们……”张有才打了个哆嗦,“我们就先下手为强了。”   肖桃玉略略回忆了一下水鬼藕断丝连的双腿,看了便觉着苦不堪言……   可见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是如何“先下手为强”的。   她近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一句话:“你们知道,水鬼下手的特点么?”   众人茫然。   肖桃玉回想了自己翻看尸身时的场景,声音冷若冰霜,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无一例外皆是男子,皆是无头之尸……因为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的好丈夫,你们即将过八十大寿的好父亲,都在羞辱和击垮沈莲儿的事件里,出了一份力。”   “你们要报仇?”她问道,“又是报谁的仇?”   村民们有的心怀鬼胎,有的畏惧不已,早就稀稀拉拉的跑没了影儿。   之后,化作水鬼的沈莲儿开始了屠戮,玷污了她的男人结连无头暴毙,每次出事之前,那家人门口都会出现湿淋淋的水草或是颜色怪异的水痕。   夜半十分,沈莲儿便顺着腥气找上门去。   暮遥听完来龙去脉简直气得面目扭曲,红唇迸出四个字来:“狗胆包天!”   肖桃玉冷哼一声,慢慢拔出了背后的玄铁剑,剑尖直指:“张有才,你谎报鬼祟之事,骗秉玉弟子下山,颠倒黑白,还有什么可说?”   张有才木然的瞪圆了双眼,看上去有些疯魔:“我没有……我没有……!”   就在此时,平静无波的河水忽然暗流涌动,须臾间便破水而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女子,她盯着岸上发出一串怪笑,水草似的瞬间黏在了张有才身上,腥臭迎面打在秉玉弟子身上,众人纷纷退到了对岸。   “终于有人知道真相了!终于!”她快意的尖声狂笑,“张有才……你的死期到了!!”   说罢,便冲那吓傻之人张开了血盆巨口!   “等一下。”肖桃玉远远喊了一声。   水鬼目眦欲裂,眼珠恋恋不舍的耷拉下来,望向了这边。   心理承受能力不太行的小弟子,已经开始干呕了。   肖桃玉突然用剑划破了手指,让玄铁剑灌注了灵力和血液,向着桥上飞驰而去,嗖嗖几声,光芒闪过,便篡改了十张符箓原本的形态和阵法!   暮遥发觉不对:“肖桃玉你要做什么!?这件事情我们之后再商议,张有才不能轻易死掉,赏金还没……”   只见她旋身而退,双手结印,扬声喝道——   “破!”   十张符箓,不同方位,顿时接二连三的将安泰桥炸了个粉身碎骨! 作者有话要说:  肖桃玉:我要搞事了,闲人退散。   ☆、沉殊   烟环雾绕、尘土肆意之间,秉玉弟子们全都傻眼了。   连带着那边要吃人的沈莲儿也愣头愣脑的闭起血口,张有才瞧见了那白衣弟子的所作所为,顿觉大限将至,嘎嘣一声昏了过去……   肖桃玉竟然直接将联络外界的安泰桥给炸毁了!   他们断了人家生路,非要让那群啃菱角的百姓给活活撕了不成,暮遥气得一口气儿险些喘不上来,骂破了音:“肖桃玉你要死吗!?人家都是来除暴安良、伸张正义的,你是来这里做混世魔王的不成!”   “除暴安良,也当是非分明,弄清来龙去脉,否则便是为虎作伥。”她垂眸看向了烟尘缓缓平息下来的安泰桥。   暮遥指骨捏得格格作响:“你……!”   “呜……”   “……娘亲。”   这件事情尚未掰扯个明白,便见桥头桥尾两处断裂的桥桩又塌了一半,轰然一声,随后,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似骨头生生断裂一般,清脆得有些让人汗毛倒竖,义愤填膺的岸边顿时歇菜,纷纷竖起耳朵来。   “我的妈呀,”第一次出来除祟的弟子简直如同惊弓之鸟,手中之剑全然当成了摆设,死死抱在怀里,哆嗦道,“一个恶心的水鬼还不够,这这……这又是什么东西,还要不要人活了?”   那小师弟让暮遥给狠狠剜了一眼,顿时收声。   众人心中多少有些没底,但一看到泰然自若、衣带轻飘的肖桃玉,顿觉事情好像也没有那样惊险,毕竟这厮可是掌门首徒,即便是个捡来的便宜货,多年来也总该有些绝学,便不由自主的稍稍放宽了心。   “姓肖的,”暮遥攥着剑柄的掌心微微出汗,“难道你有把握?”   肖桃玉好似只继承了掌门人处变不惊的气魄了,淡然道:“生死由命。”   秉玉弟子:“……!?”   “娘亲!不要打我娘亲!”   “娘……痛,救我……我的手,我的腿都去哪里了,他们为何动不了了?我不想死啊,娘,救救我们……”   两个桥桩不断传来孩童的呜咽之声,有男有女,互相交错在一处如魔音贯耳,好似千千万万个人同时在哀嚎,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亢,最后撕裂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尖啸——   “我不要祭桥!!”   与此同时,打颤的沈莲儿难以遏制的仰天尖叫了起来,有些黑洞洞的眼眶缓缓流出了两行血泪,喉间咔咔的异响中,传出了断续的字词:“……孩子,我的……孩子。”   看样子,桥桩里的两个小鬼,便是她被活埋的孩子了。   沈莲儿姿态扭曲的疯狂爬了过去,像是从摇篮中抱起婴孩一般,先后将两个四肢几乎要粉碎的小鬼抱了起来,千言万语,唯有血泪千行。   肖桃玉眸光复杂的看着三只鬼撕心裂肺的哭成一团,蓦地忆起自己从小到大没没爹没娘,记事起,身边便唯有一个面若冰霜的师尊,要知道,师尊再好,也比不过女性对孩子独特的照拂和关怀。握剑的手紧了紧,旋即她扭过头去,依然是一派冷淡疏离的模样。   仿佛方才黯然神伤的人不是她肖桃玉一般。   两只小鬼几乎已成森森白骨,依稀挂着血肉的断臂攀上母亲的脖颈,嗷嗷哭道:“娘!”   这一幕看得人恶心又难受,百感交集。   也不知哭了多久,沈莲儿怀抱幼鬼来到众人面前,歪扭的匍匐在地,狠狠一磕头,有些局促的将掉到地上的眼珠安了回去:“多谢肖姑娘出手相救,为我母子三人昭雪!我……我没什么大本事,但若是姑娘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尽管提出来!”   “……”肖桃玉见同门面无血色又要作呕,沉默了一下,“不必。”   “姑娘还真是侠义心肠,此恩必报。不过……这个畜生,我要带走了!”沈莲儿露出几排密得吓人的牙齿,狰狞笑了一下,河岸另一边从地下破土而出两条水草,一把将张有才给卷到了地下,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内。   须臾间,这鬼森森的母子三人也一溜烟的滑进了河中,水面咕嘟冒了个泡,就再不见鬼影。   “沈莲儿去哪了!?”   “这水鬼跑了!”   “该死,我们来便是为了除祟的,怎能让这畜生溜走?”暮遥猛然回神,拔剑要刺向河中,“张村长还在她手中,这不是有去无回了吗!”   肖桃玉横剑在前,冷声道:“张有才罪有应得,村中祸害因他而起,即便是他回了村,也没命活下去了。”那些平白无故吃了几年饥荒的村民们必要除之而后快。   “带你这丧门星出来果真没好事,真不知掌门怎么会收你这榆木脑袋为徒!”暮遥恨不能剑锋一转,将眼前之人捅个对穿,狠狠骂道,“你将泰安桥炸了,以后村民怎么往来?可别告诉我,你不打算在秉玉山修仙,打算来镇中搬砖了!”   这位师姐自小到大都嫉恨肖桃玉是慕渊真人的弟子,因为这个,多次众目睽睽之下对肖桃玉吹胡子瞪眼,十四岁那年……甚至将她推下了秉玉后山的流光寒潭,若非有人相救,她便要驾鹤西游了。俩人这些年你打我,我反击,谁也不让着谁。   肖桃玉并非圣人,年少气盛,更是爱恨分明,面对意欲取她性命之人,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她八风不动的道:“张有才离去,厄运散尽,桥可重修,船可渡河,有何不可?。”   那人气得要死:“你上下嘴唇一碰说得轻松!好好的安泰桥让你给炸没了,村民们……”   “欺辱遗孀,活祭襁褓婴孩,致使一家三口惨死。”肖桃玉冷冷打断,“他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愚昧混沌,眼睁睁目睹一切发生,人人皆帮凶!”   暮遥一时噎住了。   好似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几分掌门的寒凉霸道,更有种说不出的气韵,仿佛那颗心永远都可以岿然不动。   暮遥烦透了这小古董,冷嗤:“顾头不顾腚!”   肖桃玉克制了一下情绪,烟眉轻攒,道:“有仇报仇,本就理所应当。”   在场弟子纷纷陷入沉寂,的确如此,这些村民各怀鬼胎,妄图借他们之手彻底镇压亡魂,不仁不义,白白辜负了秉玉弟子的满腔赤诚,秉玉仙山并非是善恶不分的门派,断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做出那种为虎作伥之事。   年岁尚轻的弟子们这次稀里糊涂的下山,若真错怪好“鬼”,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到那时秉玉才俊辈出的传说,恐怕就只能是个传说了。   “好啊……”暮遥看了她一眼,眼角眉梢尽是讥诮,“好一个有仇报仇!肖桃玉,可真有你的,不愧是掌门首徒,风光无限!我们俩的账,算是没完了!我告诉你,将来若是真有你受千夫所指的那一天,你最好也同今日一样坚定!”   有人见她气势汹汹转身就走,忙御剑过河跟了上去,问道:“师姐你去哪?”   暮遥头也不回:“废话!自然是去告诉村民,他们营生往来的桥没了,然后收拾东西回山了!你们这群蠢货还站在这里,是打算亲自给人造桥还是去将水鬼追回来?”   那群弟子就算不是这位师姐的追随者,基本也都随波逐流的跟了上去,纵然心底里是赞同肖桃玉的做法,可面儿上却没有搭理那位的意思——毕竟那水鬼见了都要叩拜的冰冷模样,委实让人不敢亲近。   “……”   肖桃玉面不改色,远远的望了一眼云絮般飘远的人群,也无需御剑,足尖轻点那残垣断瓦,便渡了河去,甫一落地,耳边青丝却又被风吹起,她察觉到了什么,声音一冷:“何人?”   忽听身后突兀的传来了沈莲儿的声音:“肖姑娘!我还有一事相求!”   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抛出来,风中还隐隐传来了两个小鬼的嘻嘻窃笑之声,敢情是这母子三人一直潜伏水中,未尝离去,肖桃玉心道:“奇怪,不是打算放他们走了么?这……”   一种近乎于奇异的力量牵扯着肖桃玉,她有些不受控制的就要回过身去,蓦地,掺着点点红梅的微风拂面,淡香萦回,肖桃玉毫无防备的中了一记定身法,温润好听的声音宛如碎玉沉珠,动人心魄——   “莫要回头。”   那一瞬间,某种复杂的熟悉,顺着时空溯流而上,冲得肖桃玉眼瞳猛地一缩。   她几乎被那从天而降的水色鲛绡给晃花了眼。   但那股子古怪的力量依然宛如毒-药,这次还加大了力道,硬是要牵扯着肖桃玉回头看一看究竟,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然而,天旋地转之间,她硬是被那凭空出现的男人给摁住了后颈,防止她被妖术控制继续回头,那样,下场便只有很不体面的扭断脖子了。男子提溜奶猫似的,不大客气。隔着肖桃玉的柔顺发丝,对方掌心的热度丝丝缕缕传了过来,竟然有几分难言的暧昧。   “你找……!”   这个姿势对于这位出尘清高的小弟子来说,委实有那么一丝丝屈辱,肖桃玉尚且来不及翻脸,那男子便轻轻向前一带,定身术未解,她脚下不稳,一个踉跄,直挺挺就摔进了那人怀里。   淡雅而又温暖的好闻香气在鼻尖萦回,带着说不出的熟悉。   “……死。”滚滚热血轰然间冲上了她的灵台,彻底懵了。   立誓要踹翻天下群妖的肖桃玉此时此刻就像只柔弱小猫,毫无还手之力,堪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并且在炸毛的边缘纵横往返。这人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还敢对她动手动脚,简直活腻了!   “你这小脑袋怎么挣得这样厉害?真想中计不成?”自头顶响起的嗓音独特而低沉,带着些许无奈,“不能回头,这几个恶鬼游荡世间难以轮回,只好找替死鬼借来肉身,回首之人,灵肉分离,此计名为……”   “借魂桩。”   只不过这个借魂更加小气阴鸷了一些,因为贪婪无度,有借无还。   肖桃玉压根儿不想听人解释,因为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那浅淡的香气惹得她心猿意马,也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其他情绪,心跳得厉害……她是要修仙的人,不该如此的。   那应当是个身量修长挺拔的男子,她让人不轻不重摁住后颈,正正好好埋进了那人怀里,秉玉仙山最是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尤其是身为掌门亲传弟子的她,自小到大被师尊磨破了耳根子——   “男女授受不亲。”   自然,她也不知“亲”了之后,结果会是如何,但见掌门长老们那如临山洪猛兽似的警醒,便知绝对没有好事。   这……这,这混……!他竟敢……   她满脑子浆糊叮咣乱响,几乎就要将人活生生蒸发在此地!   那阵梅花的香气轻轻柔柔的传进了鼻腔,肖桃玉不知为何脸颊滚烫,素来不见喜怒的脸也跟着渐渐涨红了起来,这热度实在太让她恼火了。   “既已放你走了,还没完没了纠缠回来,看来,沈姑娘是连这鬼怪之躯也不想要了?”男子声音温润平稳,甚至带着几分笑意,没有半点威胁的意思。   “娘亲!他好可怕!”然而,童男童女两具骷髅猛地缩到母亲怀里,哆嗦了起来。   对面的沈莲儿咕咕叽叽诡异地笑了起来:“英雄救美?嘻嘻嘻,小公子知道的还不少,可我一双儿女很是需要一具身体呀?若是这修仙之人的躯体,就再好不过了……”   “哦?”男子似笑非笑,眼底无波无澜,静静望着对方。   “你是谁……放开我,此事我来处理,看我不杀了这白眼狼……”肖桃玉受沈莲儿蛊惑,在定身法之下,也心猿意马的想要回头看上一眼,烈火灼心般痛苦难耐,那人微凉的指尖定在她后颈,这才稳稳的制止了她的动作。   对峙良久,沈莲儿到底还是衡量出了利弊,胆寒地抱着孩子缩回了水中:“既然今日有你的小姘头撑腰,老娘就先走了,多谢你替我伸张正义了小弟子!有机会我再报答你!”   报答?险些没要了她的命!   瞧那三只鬼销声匿迹,男子指尖一松,很快向后退了两步,广袖微拢,语音含笑:“在下拂梅门弟子顾沉殊,途经此地,早知鬼祟作乱,却又不好插手秉玉的山门任务,今日多有得罪,还请姑娘……”   “莫要怪在下多管闲事了。”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笑起来如同新月,眉梢眼角悉是温柔。   原来是金陵拂梅门的弟子,还是风流掌门燕双飞的胞弟——   顾沉殊。   也不知是定身法初解,还是怎么,肖桃玉看着眼前这个风姿落落的男子,却是呼吸微微一滞。   此人天生俊美无俦,唇薄鼻挺且不论,那双目似是江南春水波光潋滟,温润平和。天青长袍考究而风雅,广袖之上,鲛绡轻覆,梅花簪上的红宝石光芒微闪,整个人有种俊秀清灵的贵气之感,气度风仪,样样卓绝。只一眼望去,便令人舍不得挪开视线。竟是好看到了这样的程度。   那群村民们口中念念叨叨的“神仙人物”,用在眼前这位公子的身上,应当最是合适。   尤其他礼数谦谦,让人不得不信服——刚才揽美人入怀只是无奈之举。   半晌,她回了一礼:“秉玉仙山,肖桃玉。”玉指握剑,竟是不可察觉的微微颤抖着。   说完这句,肖桃玉似乎有些期待地望着那人,貌似在等他的反应。他和几年前,已经大为不同了。想不到骤然再见,竟然是这样的场面。   然而那人并未出现她预期中的反应,神色依旧平和。顾沉殊瞧她面上潮红未退,眸光微闪,问道:“肖姑娘莫不是早就发现我了?”   一向清寒冷冽的眼眸,此时却是藏着几分炙热,她轻轻颔首:“自然,这次的确是我孤陋寡、技不如人。”说着,郑重其事的向人抱剑谢过,“多谢哥……顾公子两次相救。”   顾沉殊怔了怔,旋即失笑道:“看来我的那些小伎俩,在姑娘面前还是太过幼稚,昨夜隔音之术,班门弄斧了。”   深更半夜跑到人家姑娘闺房门前的树上站着,思来想去也不是正经人能做出来的事,顾沉殊自诩是个矜持的正经人,所以再不多言。   若非肖桃玉察觉到了有人暗中相助,她也不会全无顾忌的就将头递在沈莲儿面前,要是她真做出了那蠢事,不等鬼祟先来杀她,师尊估计就要罚她辟谷练剑了。她就是在试探,那人会否帮她,结果还真就帮了。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他薄唇轻启,眉间确有疑惑,“你今日又是如何发现我的?”   “今日原本是没发现的。”说到这个,她眼神弥漫上了一丝回味,认真道,“但是你很香,一察觉到香气,便知那人是你了。”   顾沉殊哽了一下:“……”   若非是肖桃玉那满脸的生人勿近,以及,仙鹤流云带彰显出来的仙门身份,他险些以为自己被哪个不学无术的小姑娘给调戏了。   “看来无论走到哪里,肖姑娘都能认得出我,也算是幸运之事。”顾沉殊垂眸之时,鸦睫轻颤。   肖桃玉突兀地问了句:“不过你似乎不记得我?”   “什么?”顾沉殊笑容一僵。   “没什么,我是说,”撞上了那人温和的眼神,不由心念微动,肖桃玉道,“我是说……分明是你抱了我,我还两次谢你,顾沉殊,你可真会占便宜。”   顾沉殊哑然失笑,听她这意思,不回抱回来,还不打算善罢甘休了?   远处传来了秉玉弟子的喊声:“肖师妹!大家收拾好东西了,你速来与我们汇合吧,这便要回山复命了!”   顾沉殊弯起眼眸微微一笑,道:“方才之事,得罪勿怪。”   肖桃玉出了奇的脸皮薄,闻言又想起自己埋在人怀中的窘迫情形,面上腾地一热,再一转眼,顾沉殊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抬手一接,一瓣红梅轻轻落在了她的掌心。   “我终于……”   “又遇见你了。”   手有古琴,簪缀红梅,浊世公子,名曰沉殊。      ☆、受罚   秉玉仙山。   仙鹤齐飞,彩霞萦回,此处已是直上千尺,远离红尘,来来往往的弟子皆是松纹白衣,背负一剑,何等风流飒沓。   “嗡——”   巍峨雄壮的临风殿殿顶之上,晶莹剔透的巨大八瓣莲花在半空之中上下浮动,好似浑然天成的上古美玉,又若百丈寒潭之中终年不化的玄冰,带着古拙质朴的纯粹,溢彩流光,气魄轻灵。   其左右两侧各自幽幽漂浮着一把仙剑,名唤“云曦”,正是仙山的镇派之宝,剑身修长若仙鹤引颈,霜刃如冰,又似松叶轻颤,护手之上蜿蜒而起两道雪白龙骨,带着荡平魔邪的凛冽霸道。   这两样灵物相辅相成,悍然悬在临风殿之上,成为秉玉仙山最为强悍神武的防线……   两百年前阴间鬼王纳兰千钧暴起,一夜之间释放万千亡魂,大杀人、鬼、仙三界,实力最弱的人间尸横遍野,血流如注,秉玉近乎灭门。   那时,而立之年的慕渊真人手执云曦双剑,以一己之力,凶悍决绝的鏖战数日,先是用镇魂铁锁将小鬼王纳兰千钧降服,再是肃清人界,在秉玉山设下禁制,以护门派,此禁制便是这八瓣玉莲了,名曰——“白芸锦”。   ……百年威名已成,鲜少有妖孽敢主动上门寻衅,日夜消磨,这两个流光阵阵的仙物如今最大的作用就是充当秉玉仙山的门面。   此时,两个如云白影就直挺挺的跪在大殿前,跪在这俩“门面”下方,一人剑拔弩张,一人云淡风轻,周围还稀稀拉拉的围着一些看热闹的弟子。   肖桃玉眼看一个大腹便便的身影从临风殿推门而出,不等说话,身边之人便抢白道:“秦鄂长老,山脚下红菱小镇邪祟已除,下山十二人,归来十二人,无人员伤亡!赏金由村民奉上,已经登记在册!”   与此同时,一封印着松纹的小小信笺泛着灵气,飘摇而上,飞到了那长老的手中缓缓落下,每次有弟子去斩妖除祟,回来便会写明来龙去脉,交予自家师父或是戒律长老观看。不等看,那人便扯开了洪亮嗓音:   “好!做得好!”   “不愧是我秉玉的弟子,那些邪魔外道能奈我何哈哈哈!”   留着络腮胡的秦鄂长老样貌凶悍,刚正严明,说一不二,故而主管门中戒律,但他性情过于洒脱豪放,说话也是心直口快,与仙气飘飘的秉玉小有不符。   “打得好,打得妙!那些小妖小怪也敢在我们山脚下造次!”秦鄂长老年过花甲,身材早已走样,虽是威严仍在,但纵情大笑之时,腹上圆坨坨的肥肉乱颤,“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我们秉玉最不缺的就是盖世大侠,当年的妖龙,不都被我们的弟子给斩杀了吗?龙骨都铸成了法器封在剑上,那些没眼力见儿的妖精,还真是不要老命了……”   弟子们有憋笑憋不住的,扑哧一声。   就这一扑哧,将秦鄂长老从意气风发中拉了出来,他扫了一眼俩并排跪着的,便发现端倪,浓眉一横:“你们俩跪在这儿又是怎么回事?谁又把谁给打了?”   像是忆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暮遥面色一僵,不悦的抱剑道:“不是的长老,弟子举报肖桃玉自作主张,擅自离队,知情不报,不由分说直接炸毁安泰桥,还任凭邪祟掳走张有才。”她扭过头去,美目微凛,“此事经过,大家都看见了。”   秦鄂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摩挲着信笺,来龙去脉,他自然知道。   只是这小弟子任意妄为,未免太像那个不爱与人打交道的掌门了,可看着眼前傲骨嶙嶙不折分毫的小姑娘,他眼神复杂,好似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肖桃玉浓如小扇的睫毛掀起,无人为其申辩的落寞一闪而过,她眼底是一片清明:“长老,弟子并非知情不报。”   “而是水鬼初现之时,夜色已深,弟子的居所又距离旁人甚远,念及队中有年纪尚轻的师弟,前去通报恐生变故,这才……”   “我呸!”   暮遥啐了一声,功劳和风头都让人给夺了,心中大为不快的道:“肖桃玉,你说的好轻巧,我是队长还是你是队长?我看你这不过是为了显得你有能耐,是掌门的亲传弟子罢了,你不就是个捡来……”   “住口!”秦鄂沉喝一声。   一时之间,周遭那窃窃的议论声才消停了,但还是有人没刹住车,一句“秉玉最强关系户”就这样亮堂堂的传进了肖桃玉的耳朵里。   “弟子失礼。”暮遥气昏了头,忙收敛了那失态模样,义愤填膺的背脊笔挺,“戒律长老,虽说肖桃玉未尝如其他弟子一般经常下山,可她罔顾戒律,随心所欲,连比她小上好几岁的师弟都能跟从指挥,她却一意孤行,若今日不罚,秉玉门规何在!”   秦鄂也愣了一下:“这……”   其他几个弟子是暮遥的狗腿子,此刻接收到了眼神,纷纷下拜:“恳请戒律长老惩罚!”   肖桃玉眸色猛地闪烁了一下,是她几欲按捺不住的无措,解释道:“水鬼所经之地,俱是水痕,她循痕杀人,若我前去找你们,沈莲儿被引了去,没有一个人能逃。她凶戾机敏,生吃活人,传音传信之术也不得行之,我不想……”   我不想拖累你们。   然而不等说完,暮遥侧首扬声道:“你恃宠而骄,自大成性,可配得上你手中之剑,掌门之教诲!?肖桃玉,你犯了门规!”   肖桃玉气得噎了一下。   看看啊……   她独身面对水鬼,护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沈莲儿那可怖森寒的历历獠牙,也比不过眼前的嫉妒之心,口诛笔伐。   多年来她都是在冷落之中踽踽独行,在重重叠叠的无力感之中挣扎,众人嗡嗡私语犹如心魔,时时刻刻萦回脑中。   “肖桃玉是掌门从山下捡来的……”   “听说她啊是个小扫把星,父母老来得女,而后就染了肺痨,夫妻俩央求掌门收留她为徒,还好掌门心善,不然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死了!”   “克父母,又克师门,她刚来的那几年,秉玉日日遭到妖孽围攻,真是奇了怪,从哪里引来那么多妖怪!若非有禁制白芸锦,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哈哈,她也是妖怪啊,她肖桃玉不就是个小丧门精吗!”   “她究竟凭什么高居掌门首徒之位……?”   人叹她秉性纯正,却生性凉薄,殊不知考妣撒手人寰,掌门脱离凡尘,自小到大,根本无人教她何为红尘喧嚣,更不知她茕然孑立的这些年,何其煎熬困苦。   “肖桃玉,暮遥所说,可都是真的?”秦鄂心中有数,却还是问了一句。   她咬了咬牙,道:“可张有才戕害无辜,他罪有应得。”   “你只需回答我!”   “……是。”   照理来看,她有对有错,然而暮遥死死咬着她脱离队伍这一事,秦鄂无奈的长叹一声,缓声道:“肖桃玉自作主张,未能团结同门,极易横生枝节,便罚你……”   “整理藏经阁。”   此话一出,肖桃玉心里一咯噔。   要知道,藏经阁一重又一重,高耸入云,望不到头,共有十三层,百年卷宗或是史书古籍皆陈列于此,平日里专人打扫也要累得呼哧带喘,更别提肖桃玉这孤零零一个人了。   秦鄂长老说出了惩戒弟子之时惯用的一句话,并配上了吹胡子瞪眼的凶煞表情:“怎么,你服不服?”   秉玉仙山的人犯事,惩罚素来都是重上加重,刻板冰冷,何况肖桃玉也知道秦鄂并不想为难她,否则此刻就甩鞭子了,便老实道:“……我服了。”   周围弟子各自露出万般莫测的神情来,悲悯者有之,解恨者有之,窃喜者有之,不平者有之……   偏偏没有一个,肯站出来为她申辩一句。   一句也好,只要信她就好。   可是没有。   ……   暮遥娇美的面上浮现几分快意,她见秦鄂转身又要进临风阁,直起身来:“戒律长老,那山下的张有才村长怎么办?此次捉妖,他可是委托者,沈莲儿必然会杀了他的。”   “他?”   秦鄂头也不回的踱步进门,想起张有才那畜生就烦闷,随意摆手道:“混帐东西,死就死了。”   暮遥:“……”   其他弟子:“……”   寒冬方过,初春未至。   外面尚有几分树影斑驳投下的细碎温柔,北峰的藏经阁之内,却只有终年不去的潮湿阴寒了。   肖桃玉人影单薄,怀抱刚刚理好的一摞子卷宗,额头上起了薄汗,心道:“下次才不管那些烂事。”   然而每次都是这样想想,一到面临危机,人人避之不及的掌门首徒,又是第一个冲上前挡刀挡箭的,容颜虽覆霜雪,骨中热血未凉。   肖桃玉永远都是如此。   就在她心下稍有怨怼的须臾,一楼阁外树影婆娑,午后极为温柔的光柱正投射在她清寒的眉目之间。   这低回婉转的温柔,以及窗外飘来似有若无的花香,蓦地将她思绪一扯,忆起了那样貌挺秀英俊,嘴上也很是正经的顾沉殊来。   他……   真也不知下次何时再见?   他可真好……   肖桃玉皓腕轻抬,稍有些吃力的将那摞书籍搬上了与视线齐平的书架,然而未等放上,她视线便凝滞在眼前书架上的不明物体上。   ……看。   那用油纸包层层叠叠包裹的东西正散发着诱人的鲜香油气,欲盖弥彰的露出一个叫花鸡的形状来,馋人香气扑鼻而来,且光明正大的占领了存放古书的书架,来了个“鸡”体横陈。   不等肖桃玉反应,书架对面噌地蹿起来一高一矮两个白衣人影,且还在叽叽喳喳不停推搡,高个儿男子说:“桃玉啊你看看她,就知道吃吃吃,本来是买了两只的,但是回山就让她吃了一只!她竟然还跟我嚷嚷自己要辟谷不食!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矮个子的圆脸小姑娘涨红了脸:“我不是我没有,你别听他瞎说啊!我那是……那是,”嗫嚅半晌,憋出来一句,“替你尝尝味儿,我怕你齁着!”   肖桃玉稍稍一怔,旋即难得的露出一丝浅笑:“那可尝出什么滋味了?”   白露一脸餍足:“好吃的滋味。”   这偌大仙山,除却早已闭关的师尊,还能和肖桃玉说说话的,恐怕也只有这两个人了,能袒护自己的,恐怕也只有这两人了。   “桃玉,我回山的时候就听说了你和暮遥的事情,谁除祟不是除?她就是没在新弟子面前得瑟,心里难受了,总之此事怨不得你!”这义愤填膺、气得圆脸如包子的姑娘名叫白露,比肖桃玉还小上一岁,今年刚好十七,姿容平平,毫无特色,全身上下最大的闪光点,就是腰间的仙鹤流云锦带了。   “……唉,要不是这次任务在身,我绝对不会留你一人和暮遥那厮去除祟。”   “本公子也是!”   说来这白露身世也是悲惨,是杂耍班子不要的小跑腿儿,十一岁的时候,戏班子里闹了鬼祟,一夜之间死得就剩这一个了,当时去除祟的弟子无可奈何,只能将吓得快要失禁的白露给带了回来。   秉玉仙山幼年弟子两人一居,肖桃玉那天眼睁睁看着一个腿脚哆嗦的小姑娘在门缝张望,她讨好似的递出来一个叫花鸡的鸡腿,已经柴了,可能是在怀中藏了太久,也可能是没舍得吃……   总之到了肖桃玉手上的时候,几乎看不出是个鸡腿了。   这个性情稍有怯懦的小姑娘颤巍巍说:“……我叫白露,白露为霜的白露,以后我们就是同门乐,我们,就、就就交个……朋友吧?”   十二岁的肖桃玉彼时辟谷的定力尚且不坚定,瞬间便被一个鸡腿收买了。   秉玉弟子,十五岁才能领开刃之剑,在此之前私自藏开刃剑者——重罚。   这对于满心渴望斩妖除魔、拯救人间的少年少女们来说,当真煎熬,小冰块肖桃玉也不例外,十四岁的时候她藏了一把开刃剑在床下,也不知拿出来得瑟的时候,是几时被暮遥给瞧见的。   暮遥直接去了掌门那里举报,结果怂巴巴的白露得知此事,鼓起勇气找到了慕渊真人。   纵然面对高冷剑仙的时候,她两股战战,却还是按捺性子,将背后的寒光湛湛给递了出去,重情重义的道:“掌门!我也藏了,要没收就没收我的吧!桃玉的剑,请您还给她!求您了!”   慕渊真人一瞧,傲雪凌霜的眉目微抬,似有一声冷笑:“很好,一并没收。”   白露因为袒护肖桃玉,一连被罚了三个月的禁闭。   还有一次,肖桃玉重病过后,睁眼便见哭成泪人的白露扒在床沿儿,兴致勃勃的递出来了一条红玉手链,串得有些过紧,她双眼发亮的道:“桃玉你可算醒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呜,这个送你,往后保你平平安安!”   原来,在那个十三四岁的年纪,女弟子们开始如雨后嫩芽一般懵懂了起来,对美的追求与日俱增,门派中条件好些的师姐妹总有精致生辉的钗环首饰。而肖桃玉什么都没有,她嘴上不说,但心中艳羡,白露发觉,便将自己的宝贝珠子铃铛都掏了出来,用细细的绳子编制成了一条手链——   要知道,白露分明也是穷得叮当响。   这几乎是肖桃玉此生最重要的礼物。   书架后面的男子绕到前面来,腰带熠熠闪闪的同时,他疏阔的眉眼带着懒懒笑意,尽是富家公子的顽劣味道。   “要我说暮遥就是嫉妒心太强呗!”   “怎么着啊,只许她张牙舞爪的展示剑法,我们桃玉伸张正义,她就受不了了?亏她在秉玉修炼了这么多年,还被重重罚了几次!真是毫无长进,啧啧……”   说话这人,名叫周景生,今年十九岁了,是四年前来求学的,魏心何执事对此人连连摇头,说是没有根骨,然而不知怎的,许多仙根聪颖之人未能通过考核,他却过了。   具体情况如下——   他看到幻境里如花似玉的美人,凡心不动,只说刀剑无眼让她们离远一点,看到亮澄澄直晃眼睛的金银珠宝摆在眼前,他轻轻哼笑一声转身离去。   为了保证弟子安全,幻境的法力是逐渐减小的,面对最后的几个小妖怪时,幻境已经不具备什么威慑力了,周景生别的本事没有,一个“虎”字形容他倒贴切,二话不说,挺着俩发颤的腿冲上去乱砍,呜嗷乱叫的挥起了剑——   结果,歪打正着将他最怕的鬼祟杀了个干净。   顺理成章的带上了仙鹤流云锦带,骄傲的挺起胸膛,对山大喊道:“爹!我不要回家继承财产,我要来修仙!”   弟子们这才知道周景生其实是长安城的阔少,天资平平不差钱,世家公子傻白甜。   他听说秉玉仙山二十年前曾有姓肖的盖世大侠,便毅然决然的认为,肖桃玉姓肖,一定是英雄之后。   那时肖桃玉让人缠得烦了,便告诉他:“其实我是从山下的肖家村抱来的,那里人人都姓肖,我爹娘是做桂花糕的,不是盖世英雄。”   后来周景生受不了打击,便一直纠缠着肖桃玉和白露,见一次问一次:“你真不是肖烽大侠的女儿吗?”   “不是。”   “真不是?”   “真不是。”   如此反复数次,肖桃玉让人问烦了,打了一顿之后,周景生彻底老实了下来。   ……   时光白驹过隙,当年鸡腿换友人、仗剑为情义的白露姑娘也长大了,心无杂念、勇破环境的周小公子也英挺俊俏了,肖桃玉恍如隔世的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为自己打抱不平。   这两个人凑到一起总是掐架,然而在肖桃玉的问题上,却是达成了共识——什么道理不道理,先护短再说!   她心中暖流暗涌:“你们……偷偷溜到藏经阁来,还在书卷中吃东西,被发现了要重罚的。”   白露沉默了一会儿,道:“桃玉,我说一句话,你不许打我。”   “说。”   “你现在和掌门的表情越来越像了,活脱脱就是个缩小版的!”白露毫无求生欲的道,“若非是掌门脱离红尘,妻子早就没了,我都要以为,你是他亲生的了!”   她话音未落,自知情况不妙,拔腿就跑,然而肖桃玉指尖萤光微动,白露嗷的一声就被绊了个狗啃屎:“不是说不打我吗!”   “没打,绊的。”肖桃玉淡淡的道,“你们来这里,明日不用上早课?”   周景生帮人将书放到最高的架子上,免了她辛苦垫脚,笑嘻嘻道:“藏在这里吃饭喝酒,有何不好?不就是逃一个早课吗?”   白露苦兮兮也开始帮着忙活,她最怕干活和辛劳,可手上动作却是分毫不停,嘟囔道:“戒律长老也太狠心了,这么多书,要让你整理到什么时候去?幸亏我们来帮你!”   她仓惶了一下:“即便如此,早课之时也未必收拾完。”   “那就多逃几节,反正掌门闭关,躲得严实一些,戒律长老也抓不到我们!”周景生越说越没边儿,他觑着肖桃玉愈发黑下去的脸色,口中忙不迭的叫着,“哎哟哟哟,白露快躲远一些,小古董听说我们要逃课,看样子要揍我们啦!”   “哈哈哈!”   偌大个藏经阁,顿时鸡飞狗跳,书卷翻飞了起来,好像有七八百个孙行者要破石而出了一般,就差房顶儿没给掀起来了。   “……白露,周景生!”肖桃玉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无波无澜的面上有些恼意。   可也是此刻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也并没有那样孤独。      ☆、干架   翌日卯时,晨光熹微。   露水沁人心脾的清新凉气灌入心扉,让人清醒了不少。   这个时辰,弟子们一般都在演武场练剑或是在知意轩晨读,偶尔还能看见泛着鱼肚白的苍穹之上,流星一般飞驰而过几道剑影——   那不是什么别的,而是有的弟子起床晚了,御剑而过的匆匆身影。   藏经阁门口,仙鹤流云锦带在晨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三个人整理了一晚上,此时脚步虚浮,缓带轻衣飘然而出。   肖桃玉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对二人道:“辛苦你们陪我一夜,此事是我私人恩怨,本不该累及你们。”   “桃玉你在说什么!啊——”白露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揉着快眼睁不开的双眸,“你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只要我们在你身边,这些就不用你一人承受!”   “对啊,你这小古董,有事总喜欢自己扛着……”长安小阔少嘟嘟囔囔正要说什么,便被从天而降的不明物体砸中了天灵盖,顿时“哎哟”大叫了一声。   “什么东西?”白露吓了一跳。   肖桃玉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咬了一口的肉包子,还袅袅娜娜冒着热气儿!   见友人挨砸,她脸色立时沉了下去,背后玄铁剑嗡嗡翕动,似是要随灵力震剑出鞘了。   “别,桃玉别冲动,我来!”周景生嬉皮笑脸的将那包子塞给了肖桃玉,冲天上冷笑了一声。   他瞬间在指尖捏了个变声诀,掐着喉咙,气沉丹田,然后……   “上面那俩!谁让你们御剑飞行的时候还啃包子的?!罚你们打扫山门,整理藏经阁,戒律鞭八十一下,滚下来!!!”   这正是秦鄂长老的最标准口头禅,声如洪钟,地动山摇,秉玉仙山就没有不怕他的弟子。   肖桃玉倒是没有见过他还有这一手,天上几道人影顿时吓得脚步错乱,剑光乱闪,险些倒栽葱摔下来,下意识就嗷嗷哀叫:“完了完了完了!!”   周景生其实并没有学到最为精髓的部分,不过那几人在惊慌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   “我的妈呀是戒律长老,别要那俩包子了,跑就完事儿了!”   “趁他没追过来,御剑御剑!快点儿!”   肖桃玉复杂的看了人一眼:“……你用这招吓跑了多少人?”   周景生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也没多少呀。”   白露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揶揄道:“是没有多少,光是我见到的,就十七八个吧!”   “这包子拿去喂野猫好了。”肖桃玉刚低头瞅了一眼,就被周景生劈手夺了过去。   “喂野猫?本少爷不差钱不差肉,这被咬了一口的破烂东西可去他妈的——”   “周景生,别扔!”   然而这句提醒还是来不及了。   肖桃玉眼睁睁看着那包子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犹如流星飞镞一般,直直的砸向了不远处的草丛之中。   “哎哟……”   “谁啊?出来!”   是一道娇滴滴的呼痛声,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恐恼怒。   肖桃玉眉目微敛,横了眼周景生:“说了多少次不要乱扔,砸到人了吧?”   她快步过去,绕过了阴翳花丛,却正对上了暮遥一双怒火沉炽的美目。   那人也是一愣,旋即阴沉笑道:“好啊……又是你这小扫把星?怎么,在红菱出尽了风头,回到山门还追着我打?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平日里娇纵跋扈的暮遥师姐此刻袖角高挽,手上拎着扫帚,额角微起薄汗,看样子是在这边洒扫许久了。   提到“不要命”,肖桃玉似是让人戳中了什么沉疴痼疾,心下一顿,俏脸微沉:“我早已说过,我为除祟,不为争功。”   她视线微挪,拱手道:“这包子砸了你,的确是我之过,在此赔礼。”   “赔礼?”暮遥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用这油腻腻的东西砸了本小姐,一句赔礼就完了?”   周景生大摇大摆走过来:“喂,你少在这里颐指气使的,你咋那么牛?此事与桃玉无关,是我砸的,本少爷就不小心砸了你了,能怎么着吧!陈大小姐,让你爹娘来踏平我长安周家吧!去啊!”   “你……”暮遥面色一凛,她天资卓著,压根儿看不上这凭运气入门的阔少爷,“饭桶一个。”   周景生浑不在意她的评价,而是上上下下的将人打量了一圈儿,抱臂笑道:“你不是拢尘堂千金,满冰心长老弟子吗?还以为你很厉害,如今不也是在这里乖乖扫地……”   暮遥倒真和他较劲了:“那也比不过掌门首徒破了门规,炸毁村中桥梁来得责任大。”想了想,她嗤笑道,“她不就是个捡来的扫把星吗?”   “门规?”   “四年前你残害同门,本就不应该继续在秉玉修行,而是被逐出师门,可你为了跻身仙门弟子的名号,忍辱负重的承受了一辈子的洒扫任务,这扫把星的名号,还是给你最为合适!哈哈,你把本少爷逗笑啦!”   “收声,走。”肖桃玉似是也不愿提及四年前的旧事,眉心微攒,正打算带着二人去膳房用早饭。   然而下一秒,她余光忽地瞥见了一道迅捷如电的剑光刺来,周景生正张着嘴哈哈大笑,声儿还没来得及收,便险些让人给刺中了咽喉,直接驾鹤西游!   “锵!”   短兵相接,立时火花四溅!   藏经阁前的鸟语花香好似镜花水月,如今唯有剑拔弩张,硝烟四起。   肖桃玉横剑在前,一把便将周景生和白露两个护在了长剑之后,她烟眉沉沉,终于动怒:“暮遥,我今日能称你一声师姐,全然是看在同为秉玉弟子的份儿上,你咄咄逼人,竟然要下这般狠手。”   她忍无可忍的从齿间吐出两个字:“……恶心。”   “妈呀,这……我……”白露面无血色看着眼前这一幕,扯了扯同样僵硬的周景生,哆嗦道,“暮遥刚才出手那么快,她想要你的命吗?她怎么能……”   “对啊,本小姐就是想要他的命,怎么了?你是想说,我怎么能这么狠心是吗?”暮遥粉紫烟霞萦回的长剑凛然一指,直指肖桃玉背后的周景生,“那我告诉你,就因为他一张臭嘴不干不净——”   “净”字刚落,她便起势而去,直接打算让那臭小子见血,气势汹汹。   肖桃玉和暮遥两个人剑光凛凛,皆是直指对方,半分不退。   而暮遥剑尖微旋,丝毫无收敛之意,她原本一大清早在这里辛苦洒扫,被往来弟子看见,便十分气恼,此一时所有火气都爆发了出来。   她出手又快又狠,哪里是“切磋”,分明是在用斩妖时的力量来对肖桃玉他们。   暮遥和肖桃玉难分高下,有几招落了下风,心底的火更是熊熊燃烧了起来,视线蓦地瞥见了呆如木鸡的白露,她冷笑了一声。   “小心!”肖桃玉预感不对,横剑一挡。   然而这一挡与那人的剑正好擦开了,暮遥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来。   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肖桃玉吃痛闷哼,那剑尖便不多不少的扎进了她的肩头。不是很深的伤口,却是挑破了皮肉,鲜血登时洇湿了白衣。   疼痛之下,肖桃玉微弱的颤抖了起来,肩头还骇人的扎着暮遥的剑尖,她却不愿退让分毫,执拗得有些可笑。   暮遥嘲讽似的笑了一声:“哦……我好感动,肖桃玉,你还替人挡剑呢,真是好生厉害啊。”   周景生可算从深深的震惊之中回过味来,看着那明晃晃的伤口,一股热血轰然冲上了头脑:“桃玉!”   就在他刚吼完这么一嗓子,身旁的白露已然哭腔骂道:“暮遥你就是个仗势欺人的疯子!”   她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出手揍人,本想迎面上去给暮遥一个无影拳,未料手脚太慢,暮遥一个收剑,肖桃玉肩头的伤口鲜血翻飞,这嚣张的师姐还能腾出手来利落的甩给她一耳光:“滚!哪凉快哪待着去!”   啪的一声脆响!   “啊!”白露浑浑噩噩的就被抽了巴掌,那人下手又狠又快,只一下,她脸颊就高高肿起,懵懵的向后踉跄了两步。   “多管闲事的死胖子,你也想和我动手?就凭你也配!”暮遥手掌震麻了半边,仍不解恨,正欲扬手再落下一掌的时候,手腕却蓦地让人攥住。   一回头,对上了一双风霜肆虐的眼眸。   腕间的疼痛也渐渐加大,让暮遥不由自主的瑟缩颤抖了起来,疼得钻心,也不知这人哪来这样大的力气。   肖桃玉脸色从未那样差过,纵然她平日就孤傲清冷,不近人情,可从未如今日这般阴沉骇人,犹如要将暮遥挖心剔骨一般可怖!   暮遥狠狠一激灵:“你……你想干什么?”   在这广袤世间,肖桃玉在乎的人少之又少,师尊是纵横天下的剑仙,风光霁月,无人可及,亦是无人能伤他分毫,而周景生,是长安城衣食无忧的小少爷,养尊处优,闹着玩一般在秉玉混日子。   唯有白露,唯有白露……   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她和肖桃玉在出身经历方面太过相似,在戏班子时,甚至比肖桃玉吃过更多的辛酸苦楚,她天资平平,只会在练剑修习之余,吭哧吭哧的鼓捣些吃食,每次都将那剥好的糖炒栗子和核桃仁放到肖桃玉书案上,傻乎乎的同她念叨着师兄真好看。   其实这两个朋友,都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可却是她真真切切想要护住的人。   “不必多言,你不是要打吗?”   “那就与我……”肖桃玉皓腕一震,剑气嗡然,“一战!” 作者有话要说:  肖桃玉:“沉殊哥哥不在的第一天,想他,想他。” 白露:“师兄真好看!” 周景生:“本少爷真有钱!” 暮遥:“你们真烦。”   ☆、师尊   “好啊……看来你我恩怨,今日可以做个了结了,你既主动送上门来,”暮遥也是个不长记性的,受罚多次也不知悔改,她森然眯了眯眼,提剑而起,灵气大盛,“我便往死里打了!”   “铮——”   肖桃玉手中的玄铁剑亦是寒光暴起,映出了一双点墨妙目,此刻明亮而凛冽:“废话少说。”   若说先前都是小打小闹,那么此刻便都是彻底发了狠。   枯叶阵阵卷起,二人皆是分毫不让,杀得昏天暗地,流光四下飞射,成群麻雀自林中飞振翅起,金石之声铮铮乱响,两剑相击火花四溅。   落叶飞花误入其中,当下便让强悍的灵流震得粉碎!   “完了,怎么办,真的打起来了……”一旁的两个人站在那里彻底麻爪了。   一个是求仙问道、掌门亲传的肖桃玉,一个是满冰心长老一手调-教的暮遥,功法俱在上乘,又都是天生灵气萦回的骨血,白露和周景生这俩疏于修炼的小弟子,根本插不进去手,急得抓耳挠腮,干跺脚!   光是瞧瞧这飞沙走石的架势,便不由得两股战战,胆寒心惊,白露急得说不出话,只憋出来一句:“别打了,再打要出事了!”   “不可斗殴,不可斗殴啊,这样是要被戒律长老罚死的!”周景生在混战之中,手足无措的将暮遥洒扫用的扫帚砸了进去,试图助肖桃玉一臂之力,未料那扫帚却直奔友人而去,他顿时一慌,“桃玉小心!”   几道如碎琼般的淡蓝光芒飞掠而出,几乎是以一种让人看不清的速度,将那扫把切成了无数段儿,残肢断臂,簌簌而下。   肖桃玉转手撤剑,腾空而起,白衣风流,足尖轻飘飘的落在了老榆树的尖顶之上。   “哼。”她睥睨着那人,自鼻腔冷冷嗤了一声。   白露就差落下泪来,在下方大叫道:“你们不要再打了!”   周景生对暮遥敌意更盛,一怒之下又说错了话:“就是!有种你跑人家前山临风殿去打,你不是能打吗?”   暮遥倒是被人给提醒了,尖刻笑道:“说得不错。”   “此地总有废物碍手碍脚,小扫把星,你随我去前山!”她正好想当着全门弟子的面儿教训这掌门首徒,眼下的确是个大好机会,“说要与我一战的是你,可别不敢去!”   “临风殿前,白芸锦下,岂容你放肆?”   肖桃玉方才与人过了数招,肩上有伤,手中之剑也并不如暮遥的名剑法力高强,此时剑在手中,手在轻颤。     而暮遥眼看那人手握再寻常不过的破剑,身负轻伤,却堪堪能与她打成平手,不显半点弱气,她心中更加不平衡,今日若是不煞一煞她的锐气,暮遥便夜不能寐,食难下咽!   “你不随我去,我自然有办法。”她阴恻恻的勾了勾嘴角,转身而去,剑尖一挑。   白露尖叫一声,立时便让剑气提起,暮遥腾空翻身而起,抓住她衣领,骂了句死肥猪,便御剑前往前山临风殿:“肖桃玉,你的小饭搭子在我手上,若是不想看她在空中被摔得粉身碎骨,就跟过来!”   肖桃玉气得头顶冒烟,忙御剑追了去:“不长记性的疯子!”   “哎,哎!?你们疯了啊!这可不行,戒律长老坐镇临风殿,去了要挨揍的!千万别去!”周景生一时着急,竟忘了御剑之术如何用了,只能拔足狂奔跟去。   此时弟子们都在分成队伍各自练剑,殿前广场的人乌泱泱一大群,全都看见了半空中的这场闹剧——   暮遥手中拎着一个呜嗷乱叫的白露,肖桃玉在后御剑而来,半空中便飞去一招,暮遥为了躲闪立时松了手,肖桃玉大惊,使出浑身解数接住白露并且拖到了广场上去,那小圆脸丫头一落地,就扑通一个屁墩儿坐了下去,哆嗦了起来:“呜……”   “小扫把星,为了拖个胖子而分心,可是要出大事的。”   就在肖桃玉分神的关头,那烟霞般绚丽的剑光飞刺而来,如同暴雨梨花,她无处着力,只能落在了临风殿殿顶之上,频频后退,就地接连打了好几个滚儿。   身后便是秉玉的禁制结界白芸锦了,巨大莲花足有一人多高,左右两侧围绕着云曦双剑,这组合仙器之下,是灵气充沛、绿光盈盈的松纹阵法。   她不能再退了,再退下去,就要不小心碰到结界了……   “打起来了,殿上怎么有人打起来了!”   “快来看!好像是暮遥师姐和肖桃玉!”   ……然而暮遥的招式咄咄逼人,没有一刻停下来的,肖桃玉伤痛交加,渐渐力不从心,那人灵剑气韵疯狂袭来,肖桃玉毫无退路之下,横剑于胸,打算格挡。   谁知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砰!”   粗制滥造的玄铁剑不比名山求来的灵剑,瞬时就让人击得断裂成了数段,她让剑气中伤,当场就喷出了一口鲜血,纤弱的身躯飞了出去,却落在了一个十分绵软的东西里,疼痛消失了须臾。   脚步虚虚浮浮,眼前黑雾乱闪,耳边尖叫起伏。   她耳鸣了一阵儿,根本没听清众人在胡乱叫着什么,手中无剑,却只觉得皓腕处丝丝寒凉,好似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她手掌,下意识便伸手握住,胡乱抵挡着暮遥的攻势。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挡,暮遥却是猛地尖叫了一声,灵剑脱手甩出。   一道白龙幻影轰然冲上云霄长啸一声,如同万里烟波荡平了山川,满场弟子都震得人仰马翻。   肖桃玉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见暮遥坠落而下的身影和空中点点的鲜血。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瞧,身下的禁制莲花白芸锦已然被她一头撞歪了三分,半空之中结界蓦地现形,立时露出了一道口子,而再一低头,肖桃玉更是恨不能当场去世,她手上分明握着的就是云曦双剑!   她伫立临风殿之上,茫然的看着殿下一片混乱,横七竖八。   有人疯狂嚷嚷:“出大事了!肖桃玉将云曦双剑给□□了!”   秦鄂终于从地动山摇的大殿跑了出来,几个弟子尖声高叫:“肖桃玉撞坏了白芸锦,还拔下了云曦双剑,戒律长老,她甚至还……还打伤了暮遥师姐!长老您快来主持公道!”   “兔崽子们,早就叫你们别打架!”戒律长老骂到一半反应过来,“什么!?什么撞坏了,什么拔下来了,你们给我再说一遍!”   暮遥狠狠摔在地上,吐血过后已然不省人事,被一众狗腿围住,众人都七手八脚的指着殿顶:“罪魁祸首就在那里!就是她干的!”   不等那位一头雾水的罪魁祸首反应,天地之间便蓦地杀出一阵极为寒凉的灵气来,好像凭空而生的一般,湛蓝光束飞飙而去,肖桃玉被抽中了腰间,手握云曦双剑,竟是也难以抵挡这猛烈攻击。   她尚未搞清楚来龙去脉,顿时就从临风殿殿顶滚了下去,摔得七荤八素。   细雪拂面,朔风灌顶,半空爆发出一阵强烈灵光,就这样出现了一把极其寒凉的长剑,须臾之后,一道修长人影从光晕中缓缓走出,稳稳落地。   “凌寒剑出鞘……”   “是……是掌门!天呐是掌门!”   “慕渊真人闭关四年,终于出关了,掌门大人出关了!”   一时之间沸反盈天,好似掌门的出现有无形的威慑力一般,方才还被肖桃玉一事震慑的弟子们,于广场之上飞速整理好了队伍。   齐齐下拜,声震九霄:“弟子恭迎掌门出关!”   但见一个而立之年的俊朗男子立于殿前,广袖如云,眉目如霜,令人不敢逼视。   “掌……”秦鄂长老也愣了一下,情况混乱,他不知该哭该笑,竟扭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嗷的一声,“掌门!四年不见,我想死你了!”   慕渊真人身影如电,蓦地一闪,便躲开了秦鄂的热情拥抱,众人定睛一看时,他已站到了肖桃玉的面前。   微微侧目,瞧了眼地上滚得一身脏的徒弟,皱眉道:“……孽徒跪下。”   几年不见,当初黑瘦矮小的徒弟已然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仙风道骨,眉目犹似故人。   然而这并未让慕渊真人感慨欣慰到哪里去。   任凭是谁,一出关就发现徒弟上房揭瓦,与人干架,将镇派法宝拿下来耍着玩儿,甚至将本门禁制撞了个口子,心情都不会有多欢快。   肖桃玉如坠寒潭。   这是从襁褓弱龄便将她拉扯大的师尊,几年不见,思念非常,谁知最为敬仰的长辈一出面,就看见了这般狼狈荒谬的场景。   “师、师尊!”   “弟子拜……咳!”她立刻震袍跪地,刚出声便喉间一紧,猩红咳出,“……拜见师尊!”   “……”   慕渊真人似是不想被鲜血沾染衣袂,微微后撤了半步,看样子有些嫌弃。   肖桃玉眼眶微微有些红了,一见到师尊,顿时忘了五脏六腑俱是震颤的痛苦,肩头的伤也全然无感,她膝行几步,语无伦次:“师尊,您终于出来了,弟子这几年有好好练习心法,好好习武练剑——”   秉玉仙山的掌门,对世人来说,永远难以望其项背。   他是孤寒霸道的凌寒长剑,是万丈高山之上不近凡尘的仙鹤,是白雪苍苍之中的一棵挺拔寒松,是肖桃玉最最尊敬爱戴的人——   亦师亦父。   是她巍峨的山。   然而今日这副情形,似乎并不适合叙旧……   “你说你修习?”   慕渊真人冷笑一声,看向了头顶之上那呲牙咧嘴的结界,一旦灵流不稳,这护山禁制的光芒便会不断闪烁,他刚刚出了闭关之地,便险些没让这白芸锦给晃花了老眼:“拔了云曦双剑,一头撞坏白芸锦,便是你所谓的听话懂事?”   他额角青筋隐隐暴起,分明是极其英俊的面容,却因为怒意而显得分外阴沉,寒气凛冽:“你是看为师身子骨硬朗,想找些事将我气死,提前为本尊送终了?”   师尊是她在这世上没有血缘关系却更胜血缘的至亲,肖桃玉有几分少年老成,她鲜少露出如此慌乱的神情,无措的接连摇头:“不是……弟子不是……师尊!弟子没有!”几乎要带了哭腔。   可是,这祸闯得太大了,早已经不单单是打架斗殴的事儿了。   多少年来,万妖难以撼动的禁制,让她给硬是撞开了,这下子怒斥肖桃玉是天煞孤星的传言只怕更要风生水起。   满场弟子没一个不是跪着的,一个个大气儿也不敢喘,头都压得低低的,连周景生和白露也跪在下方,半字不得多说,唯恐掌门更加火大。   “四年了,可真是给了本尊好大的一个惊喜。”   那人宽袖猛地一掀,席卷着雪花的朔风平地而起,肖桃玉猝不及防让这灵气给抽了一巴掌,整个人结结实实的就摔翻到了一侧,头晕眼花的又喷出一口血雾来。   她眼冒金星的连忙爬起来:“师尊,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万般委屈涌上心头,不受控制的哽咽了一下,“师姐、师姐她心存不忿在先,妄图下杀手在后,弟子……弟子真的没有不听话……这四年,弟子一直都很听话……师尊!”   白露和周景生一个默默垂泪,一个低头不语,他们都知肖桃玉这四年是怎么过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拎着一把不入流的破剑,刮风下雨也要坚持修炼,活得像是小慕渊真人。   白露哭得打嗝,呜咽道:“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桃玉才动手的,掌门怎么能那样说桃玉?”   “也怪我,是我破嘴坏事!”周景生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肖桃玉今日再也忍不住了,宛如一个告状的小屁孩,背脊笔挺的高声道:“师尊您险些就见不到弟子了,老早暮遥就想杀我了……!”   “孽徒住口。”他厉声呵斥,目光沉炽,“你看看昏死在一旁的同门师姐。”   暮遥就那样直挺挺的躺在一侧,雪衣浸红,若非秦鄂方才及时封住其心脉,恐怕她有再高的天资,也要沦为废物了。关键,如今也分辨不清她是死是活。   她会死吗?   会吗……   肖桃玉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颓然的跪坐在那里:“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   “不是故意,便能将同门的命悬于灵剑之下?允你们用剑,是为了与天下妖魔一战,我何时教你与同门刀剑相向了?”慕渊真人道,“她残了废了,你都有机会为自己解释,可若是她今日死在你面前,你还能如何解释?”   “我……”   “哎哎哎,掌门,掌门息怒!”秦鄂眼看慕渊真人气得要大义灭亲,连忙挺着大肥肚子过来安抚,在人身侧低语道,“今时不同往日,肖桃玉又不是肖烽,您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妈已是不已,桃玉也不是故意想要气你……好不容易见面,何必待她如此严厉?”   见慕渊真人如覆冰霜似的神情微微动容,他趁热打铁道:“她还是个孩子!”   秦鄂长老站在人身边,伸手比划了一下:“当初你闭关时,桃玉才到你这儿,如今长到这儿了!亭亭玉立,多漂亮,多可爱!何况,她才多大点儿呀,甚至都没有下山游历过,心性太单纯,其他弟子可都去过啦……她多可怜呢,成天眼巴巴等你出关,等你应允,等你夸夸她功力进步,你就这么凶孩子呀?”   对上肖桃玉已经渐渐红起来的眼眶,瞧着尚且稚嫩又可怜巴巴的小徒弟,他不知忆起什么,心头一酸,暗想:“是啊……桃玉才多大,明明才不到十八呢,怎么就……”   然而嘴上却不温柔,话锋陡转:“肖桃玉,你可知本派禁制,由何炼成?”   秦鄂暗自松了一口气,心说,还好还好。   “弟子知道。”她咽下了一口血,闭了闭眼,“人世八苦铸就百年结界白芸锦,是谓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   肖桃玉似乎已经知道师尊想要做什么了,滚滚绝望霎时如潮水涌出,将她包裹于其中,无力,困苦。   秦鄂一怔:“掌门,你该不会……”   只见男子掌心微凝,出现了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芸锦,通体都是琉璃冰晶,炫目非常,大概是个剑坠儿的大小,八片花瓣,不多不少。   “此物,是白芸锦的精魄。”他摆摆手,那精魄便飘然到了肖桃玉的眼前,“你拿着,下山去找。”   肖桃玉心中茫然一片。   找什么?人世八苦?这东西去哪里找?   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好似百年前的传说,指尖流沙似的,抓也抓不住。   绝世剑仙搜寻人世八苦,尚且可能耗费半生,凡夫俗子,多半只能空空幻想,穷极一生,也未必求得两三个“苦”。   而她的师尊,却是直接让从未远离山门的人去寻找,滚滚红尘,那八苦究竟在何处?其实根本无人知晓。   她混沌一片,亦是茫然一片。   “掌门,这怎么可以!?”秦鄂急了,“难道你忘了桃玉她……”   “若是凑不齐这人世八苦,修复不了我门禁制,”慕渊真人回过身去,缓缓向临风阁内走去,只稍稍一侧眸,登时寒意迸发,“秉玉便再无肖桃玉此人!”   “……滚下山去。”   此话一出,她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这是……   被赶走了?   弟子们全都愣住了,未料他能如此决绝。   肖桃玉叫了一声:“师尊!”   那人却是头也不回,好像几年光阴,也不能让他对弟子思念半分,依旧孤高得有些不近人情,只冷冷甩下一句。   “现在就滚。” 作者有话要说:  肖桃玉:“呜呜呜呜呜呜师尊赶我走了!” 顾沉殊:“肖姑娘快到怀里来。” 慕渊真人:“又当爹又当妈,闭个关出来还险些被拆家,好惨一掌门。”   ☆、离山   慕渊真人身为秉玉掌门,守卫仙门百年,手握凌寒,镇压鬼王,凶悍孤高,说一不二,无人胆敢忤逆秋毫。   对于寻常弟子来说,畏惧胆寒远超过敬仰崇拜,亲传弟子更是如此。   ……因为他的责罚,通常比戒律长老严苛十倍不止。   他说让肖桃玉“现在滚”,就绝不会拖到第二天,连收拾行李肖桃玉都是连滚带爬、毫无风度的,先前那些冷淡自矜掉了满地,唯恐晚了一步,便直接被师尊打出师门。   “别收拾了!”白露看着在寝屋翻箱倒柜的肖桃玉,泪水涟涟,她一把拽住了那人,崩溃大哭,“桃玉,去向掌门求情吧,大能之人都未必求得人世八苦,往往漂泊一生也一无所获,你去了又能如何?还不是空耗岁月……”   她顿了顿,哽咽道:“何况,山下滚滚红尘,人心难测,你自小避世,又怎会适应?”   “白露。”她忽然轻轻开口了,半面俏颜遮掩在阴霾之下,素来冷淡的声音里竟有些仓惶,“你说暮遥会死吗?”   女弟子寝殿有结界相阻,周景生一个大男人自然是进不来的,若是他在场,必然要面红脖子粗的怒吼她一通了。白露回忆起了云曦双剑那凶悍无双的架势,别说是她,就连身为长老的秦鄂都被吓住了。她一时噎住,好像暮遥不死也难。   肖桃玉很惶恐,顿了片刻,复又匆匆忙忙的收拾了起来:“师尊、师尊生我的气了……他生我的气了……他分明才出关,我便惹他生气了。”   “掌门肯定只是一时生气,一会儿就好了!你还真要走呀?桃玉,你理理我啊,你真的甘心吗?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解释,委委屈屈的下山去?你吃什么,住哪里?你与谁同行,你都不考虑吗?还有,四海九州茫茫,你根本不知路在何方……”白露忍无可忍,“肖桃玉!你要急死我吗?”   “可我太了解师尊,没人能改变他的决定,即便我在他面前跪废了双膝,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她喉间一哽,也怄气似的道,“何况我撞坏了山门禁制,又拔下了云曦双剑,横竖不会有个更轻的惩戒了……反正这仙门,我早已待够,走便走了!”   肖桃玉肩头伤口草草包扎,又换了胜雪白衣,垂眸一扫床榻——   其实她根本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除了换洗衣物和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她最宝贝的也就是那一把陪伴她几年的玄铁剑,而那剑如今成了满地废铁,再难拼凑而成了。   好似真的孑然一身。   奉若珍宝的带不走,小心翼翼呵护的或许也留不住。   指尖碎琼光芒微微凝起,那些摆于床榻的物件儿顿时幻化成了虚影,最后绕成了缥缈的白烟,争先恐后的进了乾坤锦囊,温软缎面上绣着一只莹润的桃子图案。   “秉玉弟子,十四岁入幻境历练,十五岁得开刃武器,十七岁可下山自行历练,可是,我今年已经将近十八岁了,无论是哪位长老,都遮遮掩掩,扯来无数话头搪塞我,就是不愿让我下山游历。”肖桃玉道,“我隐约觉得……师尊有事瞒着我,难不成我真是那天煞孤星了不成?”   白露急了:“不是,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确厌憎暮遥,也不愿轻易放过这恶毒妇人。但仙器为我所扰,责任自然由我一力承担。”肖桃玉将那不过手掌大小的锦囊佩于腰间,面上虽无波无澜,可眼尾终究带着微微薄红,打断了又要说话的白露,“……不必挣扎,秉玉仙山铁石心肠,也不是一天两天。”   “连师尊都如此待我,我再厚着脸皮要留,也全无意义了。”   南山琢玉轩,流水潺潺,鸟鸣喈喈,静谧幽岑,是个纳凉避暑的天然之所。   “喵——!”   “掌门,哎,掌门,你别逗那猫了,你听听我讲话!”秦鄂唾沫横飞,急得额角尽是薄汗,“你就这么对桃玉,也不怕她怨你吗?你们……你们师徒四年没见了啊!”   一代剑仙出关第一件事情就是责罚弟子,第二件事情就是来琢玉轩吸猫,戒律长老恨铁不成钢的瞥了一眼自家掌门,五官险些皱到了一块儿去。   什么孤高绝尘,超凡脱俗,统统都被这不见岁月消磨的脸给骗了!   五只毛色各不相同,体态却一致浑圆的猫咪在地上乱滚,不断朝人撒娇献媚,喉间发出舒适的呼噜声,慕渊真人从这一群猫中抬起了头,清俊面上竟有几分不解:“她怨我什么?”他活了两百多年,短短四年光阴于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秦鄂噎了一下:“掌门您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两个孩子之间有龃龉,也非一日之寒,您何必对桃玉责罚得那样重,她这一下山,多久才能回来?”   “不知,反正历练的时间不会短便是了。”慕渊真人复又垂首,将手上的鱼干递给了一只眼巴巴看着他的橘猫,冷冽声音竟和缓几分,“小玉,吃鱼。”   秉玉掌门凛凛傲骨,两百年前面对万鬼来袭,都未尝弯折半分,今日竟为了喂猫而折腰,年过花甲的秦鄂长老只觉得老眼昏花,热血上头,心脏有些不适。   那圆成了球的橘猫丝毫不知自己体态丰腴,依旧满足的大快朵颐着:“喵呜喵呜喵呜……”   更加令人叹为观止的,还要属那薄如寒冰的云曦双剑,此刻正亲昵的围绕在旧主身边,走一步,跟一步,寒光微微涌动,灵剑认主,黏人得紧。   “掌门!”他焦急叫了一声,“桃玉现在手里没剑也没钱,而且……下了山去哪儿啊!”   “戒律长老。”慕渊真人终于正色,起身,定定看向他,良久以后道,“旁侧厢房之中,有一种草,摆在架子上,小烽喜欢,你去帮我拿来。”   “喵。”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万般稳重的坐在了地上,不去争抢鱼干,也不去扑玩掌门手中的孔雀羽毛,只并拢双爪,矜持的睁着湖蓝双眸望着秦鄂长老,若是个人,也当是个谦谦有礼的君子了。   “……”他今日就要气死在这里了。   “秦鄂长老,你放心吧,这么多年来,掌门最疼爱的也就桃玉这么一个孩子了,又岂会任由她下山喂妖怪?此番谴她下山,也只是为了历练罢了。断不会坐视不理。”   一道温柔和缓的娇美女声款款传来,带着能够安抚人心的能力一般,秦鄂心头怒火顿消。   他还是心疼小弟子,不忿的咕哝着:“那也不至于这么雷厉风行就赶人家走,未免也太……霸道。”到底还是把那句“不近人情”给咽了回去。   不远处的屋檐之下,坐着一位端庄优雅的美人,广袖华服犹如漫天烟霞,流光溢彩,眉目流淌的也都是亲近和蔼。   这便是暮遥的师父,满冰心长老了。   亲传弟子挨揍,还是受了云曦双剑的剑气所伤,她素来温柔的面上也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僵硬。   慕渊真人深知暮遥不是省油的灯,倒也懒得管,只问道:“满长老,白芸锦如何了?”   “回掌门,歪裂的部分已经修复。”她顿了顿道,“不过,若是想要恢复如百年前一般强悍,的确需要人世八苦加持。”   掌门没有接口,而是缓缓说道:“这四年来,本尊一直在探星阁内闭关修行,只为破了肖桃玉的命格。”   两位长老神情俱是凝重了起来。   “从将这孩子从山下抱回来的第一天,我便知道,她十八岁乃是命中大劫,性命攸关。”他声音分外平静,唯有自己知道,为了护住这个徒弟,多年来呕心沥血寻求破解之法的苦楚辛酸,喃喃自语似的,“十八岁,正是风华绝代的年岁,我怎能……”   “怎能撒手让这孩子也离我而去?”   后半句说得太轻了,以至于两位长老根本没听清,他继而道:“不过也无妨,四年闭关,终有所获。”   满冰心喜道:“掌门寻得了破解天命之法?”   谁知慕渊真人轻轻摇了摇头:“虽不是破解之法,却是窥得了天机,龟甲上说,桃玉丧命之地……”他深邃眼眸暗流涌动,“就是秉玉仙山。”   秦鄂浑身一震:“所以您才……”   “我曾经,待孩子们到底是太差,不似一个好师尊,生硬尖刻,也难怪烽儿他们恨我。”斯人已逝,他喟叹一声,“山中虚耗百年,分明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可我却总觉得自己作恶多端,无可饶恕,愧疚懊悔亦是与日俱增。”   “如今,好容易给了本尊一次恕罪的机会,又怎能再次眼睁睁看着桃玉身殒?”   众人皆知二十多年前,掌门手下有四位亲传弟子,年少有为,名声大噪,因名中有谐音,故而世人称其四人为“风花雪月”,风雅侠义,无一不少,时人津津乐道。   时过境迁,风花雪月四弟子早在当年的妖龙祸世中死的死,伤的伤,死者满心怨恨,生者远离秉玉,当年少侠风光霁月,今朝唯余坊间传说。   有人说是慕渊真人早无凡心,刻薄寡恩,要将弟子尽数培养成冷血无情的斩妖傀儡。   可谁又能知道,无数个日夜,他辗转反侧,夙夜难眠……   午夜梦回时,都是弟子们围绕膝头、言笑晏晏的场景?   最后竟给养的灵猫取了诸如“小烽”、“小花”、“小雪”、“小岳”这样滑稽可笑的名字——尤其是后来捡到的橘猫小玉,他宠爱非常,那猫也简直就是后起之秀,一只手就能将其颠来倒去的瘦弱小家伙,如今肥得让人抱不住。   愧疚也好,仇恨也罢,慕渊真人终究想要弥补。   秦鄂又问:“天大地大,桃玉当去哪里寻找人世八苦?掌门您、您……也不给点儿提示,虽说你是为了她好,可未免……”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如今掌门门下只有这么孤零零一个亲传弟子,慕渊真人为了她甚至打算逆天改命,这荣宠自是旁人难比的,可说这位师尊当得残忍,又也不假。   “无妨,她用得上的,白芸锦玉坠中都有。”慕渊真人冷冷扫了他一眼,身边的云曦双剑正学着猫咪的样子朝他撒娇,“只要遇到一个与她有缘且灵力丰沛之人,便可打开白芸锦中的四相卷拓,何处有线索,彼时自有指印。”   秦鄂这下子埋怨不出来了,要知道四相卷拓可也是个上古珍宝,但凡展开,其上山河涌动、流水飞瀑,皆是栩栩如生,是万金难求的地图。   敢情这位当师父的,竟是嘴硬心软,什么都安排的面面俱到了。   为了防止肖桃玉遇人不淑,还在四相卷拓上强行锁定了灵力充沛之人,指引他们相遇。   秦鄂和满冰心对视一眼,默默低下头去,心情复杂。   秦鄂哼哼了一声儿:“掌门就是嘴硬。”   “嗷呜……”他怀中沉甸甸的橘猫扭动了一下肥硕的身子,湿漉漉的小粉鼻蹭了蹭人尖削的下颚,“喵?”   “唉。”   却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慕渊真人纤长眼睫微垂,将小玉轻轻放下,猫儿顿时撒欢儿似的溜走,爪打蜜蜂,口咬蝴蝶,好不欢快。   “四年不见,也终究长大了。”   “秉玉仙山虽好,却又怎能困你一生?既想出去看看,那便去罢。”      ☆、出浴   肖桃玉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下山了。   她不知师尊为她做了多少,亦不知自己命格有损,而慕渊真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固,一句话也不会多说,只耗尽心血默默付出。   师徒二人竟是在无声无息之间,四年的光阴之后,渐渐生出了嫌隙。   她想:“无所谓了,秉玉既然不留我,天大地大,自有我容身之处。”   光彩熠熠的仙鹤流云锦带上,坠着玲珑剔透的八瓣莲花白芸锦,昭昭显示着她并非是个无债一身轻的人。   肖桃玉不知白芸锦中暗藏玄机,故而好几天走走停停,也未能发现那仙器里其实有指引道路的四相卷拓。   于是走得漫无目的,十分闲散,竟像是将先前的懒全都偷了回来似的。   十八年,她几乎从未离开过秉玉,此番下山虽是两手空空,但好在尚有一身仙术,路过周遭村落乡镇,见邪祟作乱,便也仗义出手。   “仙姑!仙姑仙姑仙姑——!”   一道明朗的惶急男声遥遥传来,带着惴惴惶急之意,呜嗷乱叫、火急火燎便向肖桃玉扑了过来。   “什么鲜菇?”她回首定睛一看,是个劲装抹额、高大英俊的青年,不知为何浑身冷汗,面如金纸,且赤着一只脚,看样子快要吓哭了似的,急急冲到她面前,就要抓肖桃玉的手。   她轻轻一避,瞧这八尺男儿泫然欲泣,心下复杂:“发生何事?”   那青年也不知肖桃玉究竟是哪门哪派,但老远见她一身白衣风流,气度非凡,便知不是寻常人,如今躲避到了修士身边,好歹算是能喘一口气儿,他平息许久,才哽咽道:“我……”   “我是最近来这边儿游山玩水的,刚才就想去蹲坑,可也不知怎么回事,脚下突然震颤得厉害!低头一瞅!你猜怎么着?好端端的粪坑儿竟然爬出来了一个面目凶煞的厉鬼来,我的妈呀,比寻常男子高上许多,也不知怎么躲在茅坑儿里的!我差点以为他是个老色鬼!”   “……老色鬼?”   肖桃玉想到那家伙是什么东西了,但听人描述,还是觉得鼻尖萦回着难以描述的气味,不由得烟眉微蹙。   “对啊,之后的事情才叫匪夷所思!”青年唾沫横飞,急得要命,“这厉鬼竟然抢了我的一只鞋子,狼吞虎咽就吃下去了!吓死我了,您快去帮帮忙,收了那孽畜!不然以后怎么如厕啊!?”   肖桃玉与那青年赶到的时候,那龇嘴獠牙的恶鬼正蹲在茅厕门口,津津有味的嗦着手指,嘴里吧唧吧唧嚼着露出一般的靴子,一脸尚未吃饱的痴呆样儿,忙得不亦乐乎……看得人很没胃口。   “大大大仙儿就是这畜生!”   青年比肖桃玉高一个头,此刻抖如筛糠的在人身后哆嗦成了一团,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他抢了我的靴子,这什么怪癖,当真有病!有病!呸呸呸……”   她眸中闪烁着三分探究,似是对这怪物有些许兴趣:“秉玉仙山《妖界怪谭》记载,此精怪乃是厕鬼,专食人鞋,但本性善良,不会伤人。”   青年怒发冲冠嚷嚷道:“那也不能让他在这儿耍流氓啊!他在茅厕偷看我这黄花大闺男,就相当于那些老色鬼偷看美人沐浴,都罪无可恕,荒谬无耻!?”   “你快,你赶紧,将这东西撵走,快点快点!”他一个劲儿催促,“你们仙门弟子不都会什么御剑捉妖的吗?你的宝剑在哪里?拿出来溜溜!”   青年问话铿锵有力,好似连珠炮一般击打在人太阳穴上,肖桃玉此时手中无剑,听人起哄着实尴尬,但那人似乎已经全然认定了她是个匡扶正义的小神仙,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凛然横生心头,便装腔作势的稍稍抬起下颚,对那鬼道:“你。”   厕鬼茫然而无辜抬头看向了她:“……”   她气场冰冷,颇有气势的酝酿了一会儿,线条好看的脸微微一侧,甩下一字:“滚。”   “……?”厕鬼在众多精怪之中,算是最憨厚老实的了,本就胆小怕事,颤巍巍起身要走,又瞧见肖桃玉腰间锦带,顿时便知她是个打哪来的了,直接浑身一哆嗦,啊的一声,拔足狂奔。   转眼就没了影儿。   青年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诡异一幕,下巴险些掉地上:“神仙,你、你……好本事啊!这可真是兵不血刃啊!”   “咳。”肖桃玉以手抵唇,“……惭愧。”   “小妹子,你哪门哪派的?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可真是古道热肠,我必须得好好谢谢你!”青年瞧她小小年纪,甚至还有一丢丢婴儿肥,顿觉她可爱非常,称呼也就自然而然的转变了。他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很是自来熟的拍着胸脯道,“你告诉我,我亲自去登门拜谢!”   “不必客气。”浑不在意此事的肖桃玉只觉身上闷热,转头问道,“不知此处可有河水?”   那聒噪的青年一愣,尚且来不及自我介绍,便被岔开了话头,随手一指:“往东走,五里开外,有一处飞瀑,据说山环水绕,百花萦回,是个清净地。或许是太偏僻,那里很少有人去,你要去啊?那你可得小心点儿,当心被妖精捉走啊,不过我看你不像是个怕妖精的,该是妖精怕你才对!”   肖桃玉在“可”与“不可”之间掂量了一二,毅然决然选择了前者。   “哎,妹子,你们修仙的是不是得辟谷?那三两天不就饿晕了?”   “还有,我看你们总受伤,一个个还跟没事人似的,你们莫非不会疼?”   “那你们能娶妻生子吗?”   青年叽叽喳喳的提出第三个问题的时候,她已然不见了身影。青年无奈地挠着头四下张望,“奇怪,人怎么走得这样快?我还没说完呢……唉,好容易逮住个活神仙!”     即便没有佩剑在手,肖桃玉仍然可靠轻功赶路,不过多时,胜雪似云的白影翩然而落。   她足尖轻点,刚好落到了一处巨石之后,头顶葱葱郁郁的枝叶间,缀着红得发紫的樱桃,看上去极为鲜美可口。   肖桃玉面上一喜。   此地的确如那青年所言,飞湍瀑流,喧喧嚷嚷,溪水清澈能见红鲤踊跃,果树葱茏,鲜花为绕……   尤其是那层层如浪的花朵,争奇斗艳,在这片幽深静谧的林间,铺成了一张天然的厚重花毯,一路蜿蜒,甫一落地,她便闻见了那沁人心脾的花香,夹杂着山泉甘爽,顿觉心旷神怡。   她瞧着,这是个人迹罕至的地界,寻常人惧怕精怪,一般是不敢来的,但她肖桃玉何许人也?秉玉掌门的关门弟子,哪里会怕小小精怪?她非但要来这危险之地,还要在此……开开心心的洗个澡澡。   燥热天气里进了这么个清爽山谷,顿时令人心情愉悦了不少。洁癖严重的肖桃玉正打算宽衣解带之时,忽见不远处的飞瀑下,影影绰绰,似是有人。   放在仙鹤流云上的手微微一顿。   肖桃玉心中纳罕,微有不快:“不说此地人迹罕至么?怎的还会有人在此……沐浴?难道同我一样是个不怕死的?”   离得有些远,乍然一看也看不出男女,但闻水声阵阵,感觉好生凉爽。   好奇就像是这地上胡乱生长的藤蔓,毫无章法的缓缓纠缠在她的内心之上,无形的手推搡着她的头似的,让肖桃玉鬼使神差的往那人的方向瞥过去一眼。   就是这一眼,登时让她瞳孔骤缩,热血轰然一声冲上了灵台,将她的清明击打得七零八落,灰飞烟灭!   “哗——”   大半个身子浸在水中的男子蓦地跃出水面,水珠霎时随人翻飞,好似点点碎钻,男子宛若初涉水中的白龙,乌发如墨,眉眼如画,是天生而来的贵气。在光影流动之下,那人锁骨的线条流畅漂亮,逶迤而下,连同紧实的腰腹之间都有滚滚水珠顺着棱角滑落……   那是一种与女子温软身段全然不同的力量感。   英俊出尘本就是天然而成了,未料浑身上下竟是无一处不好看的。   肖桃玉头脑彻底空白。   ——顾沉殊!   为何会在这里遇到他?该死,她竟忘了,这顾沉殊是个闲散的仙门少爷,平日便四下游历,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倒是肖桃玉出现在人家沐浴的地方,有些说不过去了……尴尬,太尴尬了。   分明山谷间很是凉快,然而她却是愈发燥热了起来,好似困在了雾气蒸腾的困境,困兽似的转悠不到出口,郁塞难解。   肖桃玉不由自主的向后一踉跄,毫无防备的踩到了坑坑洼洼的土坑,脚下一歪,咔嚓一声踩断了一段枯枝,再慌乱稳住身形之时,脆响已然发出。   她面上一僵:“完了。”   果然,不等肖桃玉提步开跑,一个转身的功夫,那位翩翩俏公子便批上了衣衫,剑眉厉竖、漆目含怒的拦住了她去路——   “躲在林子里瞧人沐浴有什么好,倒是当着本公子的面再来看看!”   那一刻,肖桃玉脑海中飞快掠过了无数词汇——   不知羞耻,龌龊下流,颜面尽失,天崩地裂!   然而逃都来不及了。   “肖桃玉?”待到看清来人,顾沉殊微微一惊,忽觉眼下这衣衫不整的情形有些难为情,竟也局促了起来,一拢衣衫,磕磕巴巴又略带好奇地问了句,“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惊惧羞耻交加,肖桃玉好一阵头晕目眩,竟是脚下虚浮,有些站不稳了似的:“对不、对不住,我也不知为何……”   不知什么?   不知为何忍不住偷看那一眼吗!   自衿清贵的仙门弟子急红了脸,她又要给人道歉,又要解释,一时恼得舌头直打结儿:“我……我来这,是想和你一起沐浴……”   顾沉殊:“……”   肖桃玉:“……我不是这个意思。”   肖桃玉蓦地就想起今日青年说的那句话——“那些老色鬼偷看美人沐浴,都罪无可恕,荒谬无耻”。   秉玉掌门首徒,清高自持,素来端正,修得又是断情除欲的心法,活脱脱是“禁欲”两个字的化身,然而,今日脑中一晃都能有响儿,全都是浆糊!   兵荒马乱之中,她心下暗骂了自己无数次“无耻之辈”。   “顾公子!”肖桃玉百年难得一见的,白皙俏脸缓缓涨得更红,颇有与枝头樱桃媲美的架势,连耳尖都重重染上几层绯红,再也无法清醒的组织语言了,“我真不是老色鬼,只是碰巧撞见了你。”   顾沉殊眼看她羞得快要钻进地缝儿,失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也怪我,一时贪凉,直接在此沐浴,冲撞了姑娘。”这声音温润文雅,轻缓如云,很是好听。   那人似乎并未因此误会自己,肖桃玉心头稍稍一松,浑身紧绷着喘出了一口打颤的气儿,她不知为何,身子突然虚得厉害,有种难以言说的躁动,犹如一头小鹿,横冲直撞,险些破开她这清寡的心脏跳出来。   ……好奇怪。   熟虾一般的她勉强抬了抬头,悄悄窥人一眼。   谁知这一看就更要命了。   男子发梢还滴滴答答的落着水珠,玲珑剔透,梅香浅淡。尤其是他被溪水洇湿的眉睫,更加显得犹似墨染,分外清晰,一双揉碎星光似的眼眸,正一眨不眨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俯首看她。   薄厚相宜的唇,正半张着,像是色彩尚未浓稠的梅花花瓣,惑人难当,只听他低低沉沉唤了一声:“肖姑娘……?”   她双腿顿时一软。   滴答,滴答。   肖桃玉僵硬在半空的手,似是让什么温热的东西砸中,她垂首一看,洁白细腻的腕间竟是落着两滴酡红,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讷讷抬手探到了鼻下,果不其然的摸到了一把温热鲜血。   顾沉殊:“……”   肖桃玉:“???”   我……   我死了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颜值担当—— 拂梅门二公子已上线。 【肖桃玉】已进入直播间。 【肖桃玉】送出火箭炮。   ☆、花妖   “我、我竟然——”   肖桃玉的手抖如筛糠,好似羞愤到了极致,只差咬碎银牙,惊愕道:“……流鼻血了?”她脸皮薄,又一向自持,鲜少在人面前失态,如今可谓是一点也不体面,甚至称得上丢人了。   这厢正是兵荒马乱,便见一块素雅锦帕递至眼前。   顾沉殊瞧着细细发颤之人,平静而又温和地说道:“无妨,姑娘先擦一擦。”   肖桃玉前所未有的困窘难堪,一个劲儿向后退步:“不可,会……蹭脏了公子的手帕。”   拂梅门二公子同传言一般温文儒雅,他不慌不乱的,轻轻扶住了那身形不稳之人,凑近缓声道:“一块帕子罢了,哪能看你满脸是血?”   “瞧你动作不便,若不嫌弃,在下代劳。”   那阵犹如烟云薄雾似的香气离得太近,肖桃玉脸红到了耳朵根儿,脑仁禁不住嗡嗡乱响,眼睁睁看着那人一张俊颜缓缓凑近。   她猛然一怔,瞳孔微缩:“沉……”   心中最晦涩而深藏的记忆,终于不可收拾的翻涌而出。   这情形和几年前的一幕,跋山涉水的越过了时空,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脏死了,别碍着本公子的眼。”   ——“快过来,擦擦干净!别动,再动我就走了,不管你了。”   那时的少年尚且带着独有的飞扬骄矜,不由分说的便用那价值不菲的名贵帕子,一把糊住了她满是血污、甚至难辨真容的脸,手上动作毫不轻柔,近乎粗暴的,替她擦了个干干净净,而后才无不讥嘲的点评道:“像一只没人要的野猫。”   彼时的肖桃玉年不过十四,身负重伤,动弹不能,高烧不止的身子滚烫骇人,只悠悠吊着一口气儿,随时会咽下的模样,不就是个浑身脏污的小野猫么?   她猩红着双眸,故作凶狠的对少年道:“滚。”   而今,肖桃玉明澈眼眸早已褪去了那过度的机警和仓惶,唯有一片苍山明月般的寒凉冷淡。   许是羞赧惊怒,许是其他复杂感情一并掺杂,她眼周都染着胭脂一般的薄红,似是出尘避世的仙子误入红尘温柔乡,惊慌失措时的俏丽模样。   “……哥哥,咳咳咳,”她自知失态,胡扯一句,“沉殊公子。”   顾沉殊微微出神,旋即笑道:“肖姑娘想如何称呼我都可。”   “是我失态,多谢你,还有你的帕子。”   “噗……肖姑娘不必客气。”   “我也不是故意看你沐浴的,我是……是……”   “嗯,我知道。”   较之以前,他爱笑了不少。   这两回相见,无论哪次,他都笑意盈盈,分外温柔。   “肖姑娘所修心法,想必需要清心寡欲、摒情除欲吧?”为了防止那人尴尬,他暗暗背了手去,将已染脏的帕子悄然敛入袖中。   肖桃玉僵硬如熟虾,她已然做好了被人兴师问罪的准备:“是。”   “那也不足为奇了。”顾沉殊笑道,“此地百花争艳,不少花妖在此修行,轻浮淫-乱,渐渐成了气候,便常引修士之血液精气用以炼法,想来姑娘也是无意中了花妖之计。两厢力法相冲,身子难免会感到不适。”   不下山亲历,还真就不知自己孤陋寡闻,她怔忡片晌,委实有些想不通:“那……”   既然此地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花妖修行,为何他又能心安理得在此沐浴,就不怕让妖孽暗算么?拂梅门的确不如秉玉仙山规矩多,不许断绝情爱,但到底也是修行门派,总是和妖物相冲的,顾沉殊如此八风不动,要么是因为他的力量足够与妖孽抗衡,要么因为他也是……这不可能!   然而就在此时,忽地浓烟四起,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近在咫尺的景象都全然消失不见了,唯有白茫茫的一片。   一个诡异而扭曲的女声已经回答了她——   “哎呀呀,你们这么自信是要作甚?还真以为能逃脱我的手掌心儿不成?花妖性-淫,你的清气与媚骨花粉相克,那位俊俏小公子亦是如此,否则怎会急着沐浴更衣?你们如今,可都是一样的燥热难当啊。嘻嘻……谁也逃不掉……”   “谁!?”她扬眉清喝一声。   浓稠白雾之间,那女子笑得猖狂,继续道:“有没有感觉很难受?你的小顾公子和你一样哦……所以,你说他急着下水去做什么?”   “你住口!”   肖桃玉虽对此事不解,但此妖言辞轻佻放浪,声音阴阳怪气,几乎是下意识的便觉着不对劲,或许不单单是沐浴那么简单。   原本被鼻血给转移了注意力,羞愤之下,方才也不觉得有多难耐,经过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说,肖桃玉蓦地发觉她双手使不上力,脚下如踩棉絮,脸颊亦是滚烫,陌生而怪异的感觉顺着脊梁骨蹿了上来,她几乎是打了个激灵。   ……惶恐不安。   “肖桃玉。”   温润平和,是顾沉殊的声音,他低低的、温柔的又唤了一次:“桃玉。”   肖桃玉来不及细想这忽然亲昵的称呼是怎么一回事,眼下迷雾重重,还是不要走散为好,可谁知她一开口声音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清冷疏离,竟软如春水,带着撒娇的意味,脱口而出便是一句:“沉殊哥哥。”   话音甫落,她如遭雷击,忙捂住了嘴。   为……为何会如此?   她为何不受控,仙术受困,怎的连行为举止也……?也如此怪异,肖桃玉这辈子都没撒过娇讨过巧,也一贯不喜欢刻意捏着女儿家的柔软嗓音讲话,而此刻却宛如意乱情迷之际的呢喃,着实令她难以接受!   第一仙门弟子快要裂开了,她竟然被几只小小花妖如此捉弄!就在那一须臾,肖桃玉终于知道为何那青年说此地人迹罕至了。   因为来了的,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仙侠修士,多半在迷雾之中就让那性情□□的一群群花妖给吸干了,全都是有来无回。   俗话说得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在这妖气充盈的山谷中,肖桃玉身无佩剑,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肖桃玉撑着绵软身躯,倔强的清清嗓子,扬声甩去了那娇媚的音调,冷冷道:“顾公子,你在——”   鲛绡如风,天青衣袍一角飘入了她视线。   白雾蒙蒙之间,顾沉殊陡然出现在了面前,好似神祗降临,那公子如玉的架势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眉目间阴戾又凶狠,竟是一把便将踉跄在地的肖桃玉拽了起来,毫不客气的扯进怀里,瞧她狼狈惊愕的模样,失笑之时亦是桀骜:“小屁孩,怎么这副鬼样子?”   “……哪?”   她仰着头,惊疑不定。   当初在秉玉试炼之时,顾沉殊的确满面嫌恶地瞪着她,一口一个不客气的:“小屁孩。”   时至今日,他面容长开,更加俊美无俦,眉骨丰满鼻梁高挺,剑眉飞扬入鬓,温柔含笑时如江南春水,此时温柔敛尽,看上去好像是要欺负人一般,凶巴巴的,凌厉俊俏,竟然有种全然不同的风情,简直令人不敢直视。   二人离得近,那好看到极致的脸孔近在咫尺,肖桃玉呼吸微微凝滞,想要开口,却又是启唇翕动了半晌,一声也出不来。   “分明四年前还是一个又黑又瘦,看不出年纪的小野猫,想不到转眼之间,竟是该有的……”男子眸中簌簌闪动着危险光芒,修长匀称的指摁在了人腰窝,将她勾得很紧,“都有了。”   日思夜想之人,近在眼前,加之花妖蛊惑,媚骨花粉侵蚀,正常人都应当醉卧温柔乡了。   然而肖桃玉却是强行的抽离出了些许理智,目光沉炽,玄冰微凝。   “好不容易再见,过了这么久,你一点都不想我?”声音昏昏沉沉,带着迷人心智的味道。   “演……”   “小美人儿说什么?”那顾沉殊俯首凑近,正欲在人唇畔落下一吻。   肖桃玉却是扭过了头,狠狠躲开了。   “演……演技、技拙劣……”蚀骨灼心的烟雾与花粉摧残之下,她死咬牙关,眸底全然是轻蔑,“演技拙劣,令人恶心。”   “拙劣?”顾沉殊轻轻一哂,“这又如何?别的地方管用就行,你不是很喜欢这张脸么?如今你日思夜想的沉殊哥哥近在眼前,还与我故作矜持?”   媚骨花粉的药力上来,着实让肖桃玉这摒情除欲的修道之人受不住,她怒不可遏:“你不配叫他的名字!”   “怎么,你不就是喜欢张口闭口的、叫人家沉殊哥哥么?”   那满脸邪气的英俊男子蓦地捏住她下颚,笑得眼眸弯起,“来,让哥哥疼你。”   这秉玉仙山小弟子的自制力委实让人惊愕,花妖若是能吸干了她,必然功力大增。   “疼我?”   肖桃玉冷嗤,眼底迸发出了霜雪似的冷峻,倨傲无双:“你配吗?”   十四岁到十八岁的肖桃玉,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从个黑瘦干巴的小丫头成了个身段窈窕、粉面桃腮的标致小美人儿。故而,她断定,顾沉殊在红菱小镇的时候并未认出她,还当二人是偶然初识。如今眼前的顾沉殊倒是将所有前尘往事都记了个清楚,且举止轻浮,一看,便是个假的。   因为无论是曾经那个飞扬跋扈的小顾公子,还是如今这个温柔内敛的顾二公子,他都不可能对肖桃玉如此轻浪不堪。   “你——”   “等我吸干了你,你就张牙舞爪不起来了!”   “顾沉殊”面目一变,将人牢牢禁锢在怀中,狠狠捏住了她的下颚,猛然俯首向肖桃玉那嫣红唇瓣凑了去。   “铮——”   就在此时,一声穿云裂石的琴音,蓦然间飞驰而来,金光横扫,赛刀胜剑! 作者有话要说:  花妖:“你这秉玉弟子看起来很风光,原来是个没有佩剑又被撵出师门的垃圾啊!” 肖桃玉:“很好笑吗?我有沉殊哥哥,你有吗?” 花妖:“你找死!你有病吧!”   ☆、孽畜   “该死!”眼前的“顾沉殊”眉目一凝,顿时推开了浑身僵硬的肖桃玉,慌不择路的就地一滚,狼狈避开了那犹如利刃一般的琴音!   声声如刀,几乎要劈山裂石!   “哎呀呀!?”   满脸邪气的妖孽原本还在装模作样,让这架势吓得顿时化作原形,面目尽是阴柔戾气,呲牙咧嘴地捂着脸道:“杀妖了……杀妖了!以多欺少了!你们两个臭东西!欺负妖啦!”   浓如白绸的迷雾骤然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金光乍破——   其中露出了一道修长的人影来,那人宽袖无风自舞,怀中古琴泛着沉木暗香,横斜而出的琴首,好似傲然而生的梅树,颤颤枝叶上尽是如星点缀的红宝石,恰似满堂红梅开,风雅无双。   “……”   肖桃玉还是第一次瞧见顾沉殊动用自己的武器,虽在红菱小镇便料到是古琴,却未料那武器有如此轻灵俊逸之姿。   同他一样。   显然顾沉殊知道此妖方才所为,此刻温柔面目压得极沉,看上去愤怒不堪,修长匀称的手指摁住了嗡鸣的琴弦,冷嗤:“不知死活。”   “你……你们给我躲远点儿,我不……不是故意要吸她精气的!走远点儿!啊啊啊!”   那花妖少年一瞧见顾沉殊的架势,便自知不是对手,屁滚尿流的向后逃窜,嘶声嚎叫了起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不能杀我,你若是杀了我,就等着被霁华姐姐吸干吧?!你这古琴,在我们这里,根本发挥不出一半儿的效力!但凡是有七情六欲的生灵,就逃不过‘媚骨’——你们这年轻男女,更是如此!!”   肖桃玉眼前的一幕幕都在沉沉浮浮,视线周遭满是白雾。   她脚步踉跄:“霁华是……?”   然而不等肖桃玉问出来,眼前的花妖少年便像是凭空被人束缚住了一般,身形微微一凝,脸色渐渐由青转白,算是俊俏的一张小脸显出无比痛苦的神色来。   顾沉殊轻轻将她拽到了身后,宽阔肩头正好遮住了人视线,嗓音好听而暗透冷意:“霁华,是此地的妖王。”   “嘭”的一声!   茫茫白烟之间,方才那放肆的花妖转瞬便成了血雾,腥味弥漫,带着花朵甜腻浓稠的味道。   那厮竟是连尖叫都破碎在了半空之中,转眼炸成了一朵烟花!   肖桃玉悚然一惊。   顾沉殊直接将那孽障杀了?这人看上去温润如玉,然而下起手来,比旁人决断凌厉,属实出乎意料。   媚骨花粉蚀骨挖心的滋味儿委实恐怖,事到如今,肖桃玉都左摇右摆的站不稳,她未尝体验过云雨滋味,那感觉令她感到陌生而又奇异,肖桃玉觉得自己有些狼狈,而顾沉殊也不知实力较她高上多少。   ——分明是一般受了花妖之毒,却仍能催使古琴鹤泪绞杀妖孽。   然而就在下一秒,这个顾虑全然打消了。   因为她发现宽袖之下,顾沉殊紧紧攥着她手腕的手,正在轻轻发颤,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低声道:“小心,花王霁华性情淫-虐,不知接下来还会做出何等丧心病狂之事……方才出来的,不过是送命鼠辈,用来试探我们的罢了。”   肖桃玉强行挪开了视线,逼迫自己不去看顾沉殊,免得更加心猿意马:“对不住,拖累你了。”   这声音细弱蚊蝇,顾沉殊却是一字不漏的听了去,回首道:“你身上并无武器,花王又实力强劲,拥趸众多,怨不得你。”   “哎呀——”   不知何处再度传来了那诡异的女声,正桀桀狂笑:“世人都说秉玉弟子仙术卓绝,可姐姐我,却最喜欢对付你们这群白衣服的小孩子!”   “你们愈是清心寡欲,来到了我的地盘儿……”她的嗓音一会儿如婴孩,一会儿如百岁老妪,空灵悚然,“就越是生不如死!”   “你们会觉得羞耻,觉得痛苦难消,觉得□□灼心,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因为你们不懂这些滋味,也不知自己还会有如此放浪下作的一面……嘻嘻……嘻……”   “看着你们这些断情除欲之人破戒,当真是这世上绝顶的享受哈哈哈——!”   这话自四面八方传来,魔音穿心,肖桃玉心肺骤缩,异样感觉溯流而上,额角冷汗阵阵,在地上痉挛成了一团:“唔……!”一时之间,只觉得死了更为痛快。   这是什么滋味?这究竟是什么?   肖桃玉燥郁到了极点,往常她心性坚韧,能忍常人无法忍受之痛楚,然而如今这种感觉不痒不痛……却是令她难以消化。   越是心性纯正之人,在这个糜乱风月之地,便越是受不住半分。   肖桃玉精神世界已然地动山摇,耳边窸窸窣窣,她时而听清时而听不清,口中也发出了喃喃呓语:“我好想……想……”越看顾沉殊就越想。   眼睁睁看她鬓角濡湿,他心下慌乱:“想什么?”   那姑娘猝然抬头,一双漆黑柔亮的眸子此刻泛着微微的水雾,面颊泛着不自然的胭脂薄红,她这副样子好生可怜,死死咬着下唇,喘-息凌乱,发出了近乎于呜咽的声音:“……我想杀妖,想杀了霁华那孽畜!”她似乎硬生生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给咽了回去,转而化作了凶狠的怒骂。   顾沉殊也中了花妖之毒,但他的心法并非清心寡欲那一挂,抵抗能力也较她更强一些。骤然见到禁欲冷淡的肖桃玉咬牙隐忍的模样,强烈反差冲得顾沉殊头脑一热。   不行,肖桃玉身份特殊,他绝不可以动别的心思。   “肖姑娘,忍一忍,我带你离开这里。”他单膝跪地,探手而去正欲将人扶起来。   谁知尚未碰到她半分,啪的一声,便被人恶狠狠拍开了去,手背都细细的泛了红,可见她力道之大。   “……滚!”   他怔然一下。   “我说,让你滚……别碰我……”   顾沉殊额前碎发微乱,双目圆睁,难以置信这是肖桃玉对他说的话,但当看到她面红耳赤,呼吸紊乱的时候,才醍醐灌顶,后知后觉。不能碰,不能碰,越碰越难捱。   “……对不起,肖姑娘。”   肖桃玉快要发疯,咬牙低骂了句:“你长那么好看做什么?”   顾沉殊委屈:“……”   “桀桀……你们二人可真有趣……”   也不知霁华究竟躲在哪里,但一定无时无刻都在暗中窥伺他们。   她的声音带着出奇的蛊惑力,幽幽道:“小姑娘,我瞧你忍得比谁都难受,老姐姐我都可怜你了……心上人就在眼前,好歹你也要上去亲亲他吧?他不会拒绝的,只要亲了,难受的感觉就会慢慢缓解了。你脸皮怎么这样薄,还是说,你不喜欢这……”   “孽畜当死!”肖桃玉从未受过这等侮辱,羞愤至极。   “——噫!你这死木头疙瘩!我本就是个孽畜,既然你这般说了,我就把你们抓了去,逼你们二人天天在我眼前合欢,为我取乐!”   “你……”   她理智渐渐崩塌,气得冒烟:“你当谁都同你一般不知羞耻?!亏你高居花王之位,竟是个如此轻佻放荡的货色!”   肖桃玉哆哆嗦嗦,双眸赤红,怒极了,恨不能立时杀了她,素手在地上胡乱摸索了一阵,却绝望发现……她的玄铁剑早就断在了秉玉仙山。   忽然,指尖无意触碰到了顾沉殊的手,她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撤手!   “咦,你们原来不是道侣?”   霁华好似吃软不吃硬,又好像是看惯了情-欲高涨的修士信仰崩塌,让肖桃玉骂了,却是没有半分恼火,反倒是疑惑道:“那这位小公子一瞧见你要被亲,就疯了似的奔过来,那么怕你吃亏的样子……”   雾气又缓缓蒸腾了起来,速度弥漫太快,令人反应都来不及。   顾沉殊在慌乱之中,正欲再弹奏乐曲,却发觉灵力受阻,不由扬声道:“你赶快闭嘴!”   “说中心事就恼羞成怒,性情不同,在这方面,却是出了奇的一致……”霁华咯咯淫-笑,“两个小娃娃生得好看,又这般有趣,不把你们关起来,简直对不起老娘——”   媚骨花粉在光晕之下,流光溢彩,魅惑诡异,如一阵风似的扑面而来——   肖桃玉刹那间瞳孔缩成一点!   在那花粉如星辉般落下的瞬间,她猛地让人摁在了怀里,严严实实的没有受到半分的妖气侵蚀。   “顾沉殊!!”   她的意识,犹如茫茫海面的浮木,惊涛拍岸,海浪如雪,便将那蓬草般脆弱的神经拍得粉身碎骨。   “喂,醒醒……”     “天啊你看她,怎么唇瓣这般嫣红,定然是涂上去的口脂!”   “脸颊也白皙非常,要不我们用水将她泼醒算了,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刷了三四层的粉!”   “还真就不信,新来的小丫头如此天生丽质……”   窃窃私语汇集成流,牵扯撕拉着人的耳膜。   好像是七八百只鸭子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   这是哪儿?   他们……又是谁?   肖桃玉再一睁眼的时候,已经不知身处何地了。   一个身着碧绿长衫的男子叫嚷道:“哎姐妹……咳咳不是,哥哥们,她醒了!这小道姑醒了!”   身上的松纹弟子服依旧规规整整,肖桃玉满心戒备的站了起来,踉跄一下便稳住了身形。   她惊喜的发现,那蚀骨灼心般的感觉荡然无存了。   然而面对这满屋子乌鬓轻衫,唇红齿白的男子时,她还是怔了一下:“请问这里是……”   电光火石之间,便晓得这是霁华的地盘了,她烟眉倒竖,一把抓起来了一个粉面男子:“赶快告诉我,顾沉殊在哪?!”   男子尖叫一声,矫揉造作道:“哎呀什么叔啊婶啊的,放开我,你这臭女人,凶死了!”   肖桃玉:“……”   这里是一个极大的洞窟,被大大小小的分成了数间,花藤纠缠满壁,无论是何陈设,皆点缀无数花朵,洞顶绿萝软软垂落……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妖精的老巢。   她视线在周遭快速绕了一圈,又不善地打量着那群阴柔男子:“霁华身在何处?让她出来见我,或是……”目光微凝,“我亲自去找她。”   “哼。”   一位红衣男子风情万种的一笑,却是冷峻开口:“你不说,我们也会带你去。”   此人看上去颇有震慑力,在一众莺歌燕舞的男子里,他一开口,无人继续询问肖桃玉究竟用的哪家胭脂。   “主子的宴会就要开始了,你赶紧跟上来,别想耍……”   话音未落,只听咔得一声,肖桃玉瞬间拧断了一人的手腕,那人方才还想摸她一把,此刻只能在地上滚作一团,嗷嗷乱叫了起来。   肖桃玉面沉似水,对红衣人道:“乖乖领路。”   红衣男子:“……”   这下,那群男子才算是晓得,即便如今她身无武器,想要杀了他们,依旧易如反掌。   故而无一人敢如最初那般,高声嚷嚷,指手画脚了。   路上,她头脑仍浑噩:“你们也是花妖?”   “不。”不知哪位俊男回答道,“我们从前都是穷乡僻壤的普通人,如今是主人的面首。”   瞧他神情洋洋自得,竟像是对身为女子的肖桃玉,流露出了些许怜悯。   “面首为何?”   有人心直口快:“面首就是供富婆玩乐的俊美男子!”   红衣男子回头瞪了人一眼,那厮立刻收声。   肖桃玉脸色煞白!   以霁华那不要脸的性子,顾沉殊岂不是也要同这群妖艳贱-货一般,扭扭捏捏,摇头晃腚?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她随人走过了长长的洞窟,穿越无数花朵,心中愈发担心了起来。   “主子可是鲜少将女子带回来的,她估计……是要被赏赐给守卫们,或是做成人干儿了。”面首们悄悄讨论着,“瞧她细皮嫩肉的,主子肯定爱吃!”   行至一窟的门口,只见门口守卫森严,□□锐利。窟内却是笙歌燕舞,一片觥筹交错之声,尽是靡靡之音。   女子们七嘴八舌的谈论,更是犹如洪钟,震耳欲聋。   不知在讨论何等的人间美事。   “姐妹们!”霁华那油腻而造作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今天可是我六十大寿!这个小伙子就让给我如何?”   肖桃玉呼吸一窒,顿时面上褪得全无血色。   “我方才瞧他对那姑娘彬彬有礼,忍得发疯也不肯失态。”   “哎哟喂,我可舍不得错过这个好男孩儿!”      ☆、霁华   “无耻妖孽,出来挨打!”   平地惊雷似的传来了一道清越的呼喝,带着少女爆发出来的怒火。   肖桃玉实在不能任由顾沉殊沦为面首,他方才为救自己,定是呛了满鼻子的乌烟瘴气,妖气入体,丝毫动弹不得,故而她热血轰然上头,在饭桶守卫和面首美男们齐齐叫着“不能进,主子不让进”的时候,已经冲了进去,并且直接将几个侍卫踹进了洞窟,稀里哗啦滚成一团。   入目的景象辣得肖桃玉眼睛一疼。   只见宽敞潮湿的洞窟之中,光线荧荧之间,百花编织而成的主位上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油腻女子,衣着打扮艳俗至极,正张牙舞爪的与一众姐妹交流心得。   她身边各自侍奉着两个英俊绝伦的面首,一个负责扒葡萄,一个负责斟酒,还时不时与她眉目传情,满面欲迎还拒的娇羞。   “……”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肖桃玉其实并不知花王霁华是谁,但在这人影攒动的水月洞中,认准那最为厚颜无耻的,便保准没错了。   他们秉玉弟子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时时刻刻端正有礼,如今瞧见这场面……   她眉心猛跳,皱着眉挪了挪视线:“当真不堪入目。”   周围开始有窃窃私语:“这就是霁华姐姐说的那个,长了一张冰清玉洁脸孔的秉玉弟子?”那嘈嘈切切的谈论里,肖桃玉捕捉到了他们难以掩盖的兴奋和躁动,很快便又听到了一句,“哎呀,我都受不住想看此人破戒了,崩溃起来定然万般有趣!”   “哈哈哈哈哼,她完蛋了,咳哈哈……”   “越是高不可攀,不可一世,信念俱焚后,做出来的事儿,才越是让人意想不到!”   “你们还记不记得先前便有几个迂腐道士,中毒后与女子云雨,嘴里还疯了一般嚷嚷着‘好舒-服好畅快’呢!咯咯咯……!”   “哟——”霁华叫出了一个山路十八弯,敦实如山的身子坐直了起来,“小妹妹你这么快就醒了?”   肖桃玉不知这些人究竟对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感兴趣,横眉立目,眼神如刀:“霁华,今日我无心闯入你们的地界,却未尝叨扰你们半分。”那群人伤了他们,她怒上心头,捏紧了拳,“你戏耍我们也够了,还不放了顾沉殊!”   霁华捻起一朵花,缓缓凑到鼻尖:“够了?我何时说过我够了?”   “你……”肖桃玉面目一变,气得急促喘了一口气。   “哎你实在是太正经了,和我这水月洞格格不入呀!我还没问问你,媚骨花粉的滋味好不好受呢,是不是——”她眯眸一笑,湿腻长舌舔了舔唇,颇为得意的道,“蚀骨销魂?”   水月洞霎时如同煮沸了的滚滚热水,众花妖群魔乱舞的笑了起来,震得人耳朵生疼。   方才的迷雾之间,肖桃玉只模糊不清的听她侃了一句“畅快舒适”,忽然想起,面上便不受控的攀上了阵阵恼人热度:“老东西还真是脸比城墙厚,我说了,我们都是无意踏入花妖地盘,你那媚骨我也已领教,此刻速放我等离去……”   不待肖桃玉说完,霁华便如闹市泼妇似的叫了起来:“你这小弟子忒没礼貌了!我今天六十大寿,你们踩了我水月洞的禁制,又打了我手下,现在想说走就走——”     她口水飞溅:“休想!”   肖桃玉缓缓环视一遭,此地花妖众多,几乎是铺天盖地,处处都是妖孽戾气,即便是她用仙术硬拼,也未必有几分胜算。   ……除非手中,有一把清气霸道的灵剑。   然而虎落平阳,她佩剑已断,此时顾沉殊生死未卜,她不得不低头:“那你想如何?”   前一刻送肖桃玉前来的面首们,此刻纷纷如树上藤蔓,一个个或是跪坐、或是轻靠在花王霁华的身边,好像攀上了她,便是莫大的荣耀一般。   肖桃玉闭了闭眼,心下连连念叨:“不堪入目,不知羞耻,眼睛好疼。”   “咯咯咯好说,好说!”霁华欢天喜地的抚掌道,“今日即是本王生辰,那你便表演几个节目来看看,让本王开心了,就放你走!怎么样,大不大方?我也不想伤害你们的,我就想看看节目罢了!”   “……节目?”她怔然一下。   “没错。”霁华白腻肥硕的手捏起,试图打个响指,然而几番努力都失败了,恼羞成怒的骂了一声,“出来,给我出来!”   花藤枝叶纠缠的洞窟顶部,立刻分枝拨雾似的,出现了一条粗壮的树藤,上面紧紧束缚着一人,正是神情痛苦、昏迷不醒的顾沉殊。   “你这孽畜对他做什么恶心事了!”肖桃玉登时色变,正欲冲过去,便被从天而降的一道禁制给拦住了,“还不赶快放开他!”   那金光涌动的透明屏障将她与顾沉殊牢牢的阻隔开来,肖桃玉过去拍了几下,发现这结界严实得很,然而她眉目微凝,却像是松了口气。   “他很好呀,只是替你挡住了媚骨,现在昏过去了而已。”   “顾公子的琴呢?他视琴如命,你若毁了他灵器,今日我必然……”   “啧啧啧,你必然如何?必然为了小情郎报仇雪恨?你就不消得操心那么多了,我们花妖,除了对情情爱爱的事情感兴趣外,便再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他的琴亦是土木所生,我是花王,动动手指就能让那古琴发挥不出效力喽~”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肖桃玉纳罕自己怎会一下山就遇到这种东西!   “真是疯子……”人在屋檐下,秉玉仙门的弟子,也不得不低头,“我不会表演节目。”   霁华摇头晃脑,啃了一口流油的酱肘子:“姐姐我啊,就知道你不会表演节目,所以已经替你们二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了!看到这个禁制结界没有?”   “怎么?”   “此阵一分为二,一阴一阳,名唤回春。在此阵者,意乱情迷,若不及时纾解,必然如蚀骨灼心一般痛苦,筋骨尽数消磨,已至无法行走。”   一众小妖又沸腾了起来,喧喧嚷嚷:“还是老大会玩儿!开场就来个这么刺激的!”   什么纾……什么解?   肖桃玉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什么,但秉玉仙山教剑法,教仙术,有些东西却从未教过,头脑正缓慢的反应之时,束缚顾沉殊的层层树藤已然剥落,他立时便单膝跪地,勉强撑住了身子,看上去仍旧痛苦。   “顾公子,”肖桃玉向前一走,便被二人中间的禁制牢牢阻隔,因此也只能干瞪眼,“她有没有为难你?你现在……”   顾沉殊并未回答她,而是面色阴冷的侧首而视:“霁华,我看你今日是存心找死。”   霁华腻腻歪歪的笑了笑:“哥哥身下死,做鬼也风流。”   肖桃玉忽觉燥热涌上心头,怒不可遏:“住口,谁是你哥哥!”   分明她是清醒的,可背脊上却是热流阵阵,恨不能冲进方才那瀑布之下泡个十天八天。好似“媚骨”的效力又一点点将她的理智蚕食了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肖桃玉满心无措,“这就是霁华所谓的表演?看着两个人被分隔在两个结界里?这有何好看?”   不久之前,被肖桃玉一把薅住衣领的面首此刻扬了娇软小嗓音,颇为解气地道:“自然不是了,你这又傻又凶的坏女人!”   又傻又凶的肖桃玉:“……”   那面如桃花的面首冷笑,痛快无比:“这是我们水月洞的玩法,就是抓来两个修士,丢回春阵中,瞧你们媚骨上头,最终会不会被逼得发疯,在对方面前宽衣解带,不顾羞耻的自己解决!可真真儿是不要脸呀!”   此话一出,顾沉殊和肖桃玉的脸色难看非常。   “霁华,我说你老不要脸,还真不是污蔑你。”肖桃玉晃了晃,眸光微沉。   “哎呀这位小仙姑,还有这小公子,真该照照镜子,看一看你们如今的样子,有多放-荡。你们眼睛里露出来的神采,都要将对方给吃喽!”花王端坐高位,好整以暇地道,“再不脱了你们那身规规整整的衣服,可就要难耐死了,到时候筋骨尽毁,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脱了!”   “快脱!!脱衣服!”   “现在不脱,以后也得脱!赶紧的!”   这二人光鲜亮丽,仪表非凡,那些妖孽起哄起来的架势更是排山倒海,顾沉殊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失态,唇齿间已有猩红。肖桃玉怒火灼心,顾不得自己如何难受,咬碎银牙了似的:“你这回春阵,当真是个残次品。”   她口中险些溢出呜咽,忙死死扶住了结界,稳住身形。   “残次品?”霁华不以为意的道,“这可是本王研究出来最刺激好玩儿的阵法了,没人抵挡得住这回……”   咔咔……   咔!   霁华正待说下去,蓦地听得怪异声响,脸色一变:“什么声音?”   下一秒,那所向披靡的回春阵便裂出了一道细微的破损,犹如飞石水,激起千层浪,瞬时之间便听得噼里啪啦的破碎之声,一道道狰狞的裂痕飞快的在结界上肆意蔓延。   就在众妖呆若木鸡的时候,只见结界凝滞了一下,便轰然在肖桃玉的手掌之间碎裂成了无数星芒,点点光晕渐渐化作了虚无。   顾沉殊诧异的微微瞪大了双眼,未料她能有这一手。   肖桃玉回过头来,看向妖王,冷嗤一声:“我看你是忘了秉玉仙山的禁制,乃是天下第一禁制白芸锦了。”   这东西和凶悍强盛的白芸锦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堪一击。   用头撞坏了山门禁制的肖桃玉,此刻心情有些复杂。唉……想不到她惊人的破坏力竟然用在了这上……   二人身上难耐灼热的感觉终于消散,顾沉殊踉跄着站了起来:“多谢你……”   肖桃玉额角有汗,耳根泛着不自然的微红,小幅度的颔首,转而对霁华道:“这节目已经落幕,速速放我们离去。”   霁华还从未见过这架势,不高兴的道:“不行!不行!我刚说了是几个节目,又不是一个节目!这还不算完!”   肖桃玉如今委实没有那份勇气说出“今日就在这里取你狗命”之类的话了,灵力消耗迅速,她也无可奈何,倔强如她又不愿开口向顾沉殊求救,那人未必比自己好上多少。   “那你们给本王表演最后一个节目,我就放你们走!这次说话算话!”霁华肥手一挥,周遭围绕的百花霎时犹如有生命一般,重重退散。   下一刻,四周倏然降下了幕布藤萝,顾沉殊和肖桃玉脚下土地缓缓升了起来,而他们头上亮着诡异的烛火熏香,正好就照亮了他们两个。   竟是瞬间搭成了一个戏台子。   台下还有无数观众,正眼巴巴的看着他们。   花王坐在高座之上,笑眯眯的道:“本座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看人……”   她话音绵长,含蓄的拍了拍几下手掌,啪啪几声脆响。   “懂?”      ☆、人窟   霎那间,水月洞的惊呼声沸反盈天,众妖一个个犹如□□附体、目露凶光的高声叫嚷——   “霁华大王英明!”   “修行无趣,今日可算是有好戏可看了!”   霁华笑容狎昵,肥肉堆起,更加大力拍掌,心道:“只要这两个仙门弟子在此双修,整个水月洞都可以趁机吸取灵气,助长修为,今日定然能吸个够!”   肖桃玉茫然的看了一眼顾沉殊,但见那人脸色阴沉似水,别过头也不瞧她一眼,她便无奈转向那满面横肉的妖王:“何意?”   不能是她想得那么简单吧?   霁华见了秉玉仙山小弟子竟是这副表情,不由狂笑了起来,声震九霄,而后才狰狞道:“姑娘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们两个,一个是剑宗仙门弟子,一个是最富盛名的江湖乐坊弟子,又都长得这么水灵标致,就算是费尽心机的说媒牵红线,都未必能把你们俩凑到一起……我们这里都是同类人,哦不,同类妖,你又何必与我装腔作势?”   肖桃玉一脸空白。   难道……真的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顾沉殊死死咬牙脸颊紧绷,似是想骂,但又自持风度,从齿间挤出了一句:“你不要得寸进尺,当心——”   “当心什么?”霁华随手就抱起了摆在一侧的古琴,在指尖铮铮弹拨三两下,赞叹道,“好琴!不过呢,你今日碰上我,算是倒了大霉。世间草木,要么是神仙来管,要么就是我们花草精怪掌管……”   “你这梅树为魂的琴,在我面前,可是万万不敢造次的,若不想毁了这宝贝,就乖乖听我的话。”   此琴琴首如繁枝,红宝石梅花灼灼其华,这妖孽轻佻的弹了一下那炫目的晶石梅花,嘲笑金陵拂梅门的弟子花枝招展,连装饰乐器都如此繁杂宝气。   霁华态度轻慢,可他们却是束手无策,顾沉殊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姑娘您就快点儿吧!本王允许你们先表演给我看,我再决定要不要抬这位小公子上本王的百花床去兴风作浪……”她伸出奇长无比且染着五彩蔻丹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他,风情万种的嘟了嘟嘴,一字一顿的说道,“翻,云,覆,雨!”   肖桃玉皱眉:“我听不懂。”   台下乌泱泱的妖孽们其实都清楚,他们大王还有一个不为人知且丧心病狂的癖好……   霁华虽是极力按捺,但眼中仍旧迸发出了炽热焦灼的光芒,催促道:“好妹妹,你别装了,姐姐让你帮我先验验货,若是你们表现得好,我便不杀你们,我保证!我保证!我让你们……”她嘴角咧出了一个近乎病态的狞笑,“我让你们永远都活在世上,保持最好看的模样。”   她在说什么乱七八糟,床不床,货不货的?   肖桃玉心下乱糟糟一团,奈何在这方面的确是一窍不通,她伸出手来,试探性的拍了拍掌:“……这样吗?”   “啊!!!”霁华兴奋得尖叫了起来,恨不能就地吸食双修者的灵气,癫狂嗥叫道,“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越激烈越好!快啊快啊——越激烈越好!!”   顾沉殊:“………………”   拂梅门二公子想死。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可这件事情,又没办法给她解释。   谁知肖桃玉还一本正经的压低了声音道:“顾公子,没办法了,还请你忍耐一下,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啪!   啪啪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   水月洞里响起了清脆有力的掌声。   台下众花妖与面首:“……”   顾沉殊捏了捏眉心。   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看着面无表情的肖桃玉在那里鼓掌,仙门弟子鼓得威风凛凛,他知道,她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顾公子怎么不动手?她说这样,我们就能出去了。”   “你这是做什么?”霁华的桀桀癫笑戛然而止,“你在和我装疯卖傻?”   肖桃玉有些忍无可忍:“鼓掌,你让的。”她还纳罕此妖怎会有如此奇怪的要求,荒谬,当真荒谬!   “哦……哦,对啊,都忘了你们秉玉仙山的人,有一部分是不会开荤的了。”妖王焦躁的跺了跺脚,厉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水月洞四壁都是层层叠叠的碧绿藤蔓,硬生生将背后砖石遮掩住,一眼看过去压根儿就瞧不见这石墙是怎样一堵石墙。   霁华一通乱吼乱叫,那犹如幕帘似的绿藤霎时活了过来一般,缓缓的升了上去,露出了后面的景象。   肖桃玉倒吸了一口凉气,素净面庞顿时血色全无。   原来这水月洞四壁都是被掏空了的,鲜少有砖石固定,代替了木基瓦砾的材料——竟是密密麻麻、黑压压挤在一起的凡人,头挨着头,脚挤着脚,纠缠依偎,半分缝隙也无,这场景让人毛骨悚然,一阵阵的犯恶心。   “太密了。”顾沉殊看得头晕,浑身都发麻,“隐约有灵力躁动,这些应当都是修真之人。”   肖桃玉见不得密集之物,因此险些作呕:“这些修士已无生气,都是尸体了,却是个个容光焕发,未尝腐败……”   她忽地便想起霁华说让他们永葆容貌、永存人世的条件了,难道就是变成这些活死人吗?   “过来!刚死的那两个,过来双修!”霁华大叫道。   两个样貌了得的修士尸体倏地从人墙里飞了出来,双目紧闭,却能听霁华的命令,她说让双修,这二人片刻也不迟疑,立刻宽衣解带、抵死缠绵,毫无血色的两个人赤条条的纠缠在一起,颠鸾倒凤,翻云覆雨,不知羞耻,不知今夕何夕。   这两个人表演起来可丝毫不含糊,台下观众的叫好声一波高过一波,那二人便更加激烈,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嘶叫喊。   “……”肖桃玉鼓掌的手终于僵硬了,愣在原地。   这些都是什么!?他们在做什么!??   霁华看得哈哈大笑了起来,快活的不行:“好啊!好!纵然你们现在已经没有灵气供本王享用,可依然能饱本王的眼福,你们会长存人世,本王的洪恩会永远惠及你们!”   “不对。”   顾沉殊尴尬的看向了她:“什么不对?”   “这些妖孽即便是在人世修行百年,也不至于有如此深重的妖气与怨气,不当如今日这般,搜罗天下修士,打造灵气人墙。”肖桃玉攥了攥拳,揣测道,“好似有何物在躁动,影响了花妖一带,就好像……”   “就好像什么?”   肖桃玉迷惑道:“就好像那股力量,直接将花妖的邪性放大了百倍一般。”究竟是什么,在暗中影响着妖物的灵力?   顾沉殊也反应过来各种蹊跷:“看来事情当真没有那么简单。”   二人一时沉默,眼前好像是一出荒谬绝伦的戏,正咿咿呀呀的唱着,他二人却是在想,若天下妖孽都受那力量躁动的影响,岂不是要群妖四起了?   “好了——”霁华挥手禀退两名修士,他们立刻重嵌入人墙,严丝合缝,她满意的转头道,“到你们了。”   “做,还是不做?”她眯起了眼睛。   肖桃玉勃然色变,决绝道:“不。”   “不?”霁华微微一瞪眼睛,妖气迸溅,紫气萦回,“那我今日便毁了小公子的古琴,让这稀世名琴,在你们面前化作齑粉!”   “你敢!”顾沉殊怒道。   “我又有什么不敢?”霁华见了拂梅门的公子说话,和颜悦色了不少,“我还要将你们都制成……”她指了指人墙,“制成那乖乖听话的样子,让你们动弹不得,在我面前双修,我吸食够了灵气,你,便是我霁华的人,任我玩弄,而她,则是成为本王收藏的娃娃。”   她话音甫落,顾沉殊便猝然抬腕挥袖,几道近乎无色的灵力凝成的线飞驰而出,犹如流星,看样子是想用对付沈莲儿的方式对付霁华。   然而霁华机警,冷哼一声,立刻抱起了那枝叶颤颤的古琴,只见她周围刹那间梅花花瓣萦回,竟是硬生生的与灵线碰到了一起,将顾沉殊法力不足的灵线一招击碎!   “你!”顾沉殊被自己的武器反噬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   这难兄难妹,一个手中无剑,一个古琴受控,如今人妖为刀俎,他二人为鱼肉,竟是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下场。   有些局促。   “霁华!”肖桃玉眸中霜雪肆虐,“你不是说你们花妖虽是寻欢作乐,却不会伤人的吗?那你们诱拐修士筑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呀,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我搜集这些好看的娃娃在一起,也是为了赏心悦目,既是让本王高兴的事情,又怎能叫伤人?”   “无耻之言。”   “温柔乡,英雄冢,这些修道之人心性不坚啊,是他们自愿在我面前欢好的,我又没勉强他们。”   “你都以性命威胁我们双修了,还敢狡辩,简直是冥顽不灵。”   说话间,已经有几个侍卫提着刀枪上前围住了肖桃玉与顾沉殊,她侧目冷视,身手利落,三两下便将一侍卫的招式拆干净,素手猛地握紧了那人腰间多佩的长刀,向前一踹,便将那精怪踹到了霁华的宝座之下,咕噜噜的老远才堪堪停下:“大王!大王救我!”   霁华一脚将人蹬开:“废物!你们当看门狗还这么不称职,给我滚!还要老娘亲自出马!”   砰砰砰几声巨响,地上骤然破土而出几道如蛇蝎般的藤蔓,还带着寒光湛湛的尖刺,找准了目标,猛地俯冲过去——   肖桃玉简短的道:“顾公子请退后,她克你。”   花王打起架来的招式也都是花里胡哨,一会儿蹦出来一道藤蔓,一会儿飞出来几道玫瑰尖刺,水月洞顿时鸡飞狗跳,杯盘狼藉。肖桃玉不胜其烦,与她斗得不分上下,金光纠缠,灵气与妖气撞击迸射。   竟是能势均力敌。   顾沉殊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秉玉仙门剑宗,果真不名不虚传……”   他转过身去拿古琴,那些懦弱面首无一敢阻拦,皆是避之不及。   可刚抱起古琴时,顾沉殊明显感觉到爱琴正在不安的震颤。   “肖姑娘小心!”他心头一惊,猛地回身,指尖拨出几道灵流来。   刀锋似的琴气近乎是蚍蜉撼树般的,撞上了肖桃玉背后拔地而起的藤蔓。   那几道树藤虽是细了一些,却十分强悍,被顾沉殊的琴声惊扰,只停顿须臾,便紧紧缚住了肖桃玉。   “……该死。”她挣了一下。   那中看不中用的长刀已在打斗中弯折得不成样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早说了,”霁华打了个响指,将顾沉殊也蓦地吊起,“你的琴在我这儿没用。”   惊慌失措的小妖们又开始探头探脑的出现了:“大王赢了?没事了!”   她缓缓走到了肖桃玉面前,猛地掐住那人纤细脖颈,近乎扭曲的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咳……”肖桃玉如骨鲠在喉,呼吸不得,面色涨红。   顾沉殊急火攻心:“肖姑娘!!”   古琴嗡鸣声更加强烈,好似椎心泣血似的呼唤着什么。   霁华高声道:“不如现在就吸了你这仙门弟子开开胃!”   肖桃玉意识有些模糊了。   她还不想死在这里……   不想。   然而就在此时,两道灵气充沛的蓝光直冲进了水月洞,端得是霸道尖锐,雷厉风行,灵气气魄轻灵无双!   好似本能一般,众妖顿时心生惶恐,尖叫此起彼伏,电光火石间两道灵剑飞驰而过,便斩断了霁华掐住肖桃玉脖颈的那只手,鲜血横飞!      ☆、水月   “呃啊啊啊啊——!!”   猝不及防的被斩断一条手臂,短暂的错愕飞快而过,紧接着便是生不如死的剧烈疼痛,霁华目眦欲裂,放声尖叫了起来,满窟的花叶树藤狂舞:“我的、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断了!?我的手去哪里了!?”   “噗咳!”     骤然气息通畅,肖桃玉不受控制的剧烈呛咳了起来,震得气管都跟着胀痛不已:“咳——咳咳咳……!”   顾沉殊惊愕不已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只觉那摔落在一侧的古琴竟是和飞驰而来的双剑有某种天生的默契,彼此相互感应,微微震颤着。   短短须臾,双剑横扫妖窟,所到之处,四下逃窜的精怪嚎叫打滚,逃之不及。   湛蓝得有些刺目的光影在顾沉殊面前迟疑了片晌,猛地绕着他转了一圈,他再一微微挣动的时候,发觉身上紧缚的藤蔓已然断裂为数截,簌簌掉落在地。   “云……”   肖桃玉近乎骇异的望着那两把寒气渗骨的轻剑,猛然没了束缚,跌跪在地,喉咙近乎沙哑,嘶声道:“云曦双剑!?”   只见妖王霁华的断臂孤零零的躺在地上,时不时挣扎着跳起来几下,像是濒死的鱼,绿色的鲜血冒着丝丝蒸汽,腥臊异常。   断口切得整整齐齐,可见森森白骨,一看下手之时便是毫不迟疑。   云曦双剑削铁如泥,且是镇妖名剑,没过多久,那断臂便妖气散尽,一动也不会动了。   “此剑怎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师尊亲自出山了?”肖桃玉两股战战,心猿意马,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不,绝无可能,云曦双剑与白芸锦相互依存,定是寻到了我的踪迹跟过来的。”   “啊啊啊啊疼!我好疼!”   “你们竟……竟然敢!竟然敢砍断我的手!”   “我修行数年,从未有人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是谁……你到底是谁!?”   断骨裂肉的阵痛之下,霁华痉挛扭曲了起来,尖锐可怖的声线撕破耳膜。   她好不容易修成的人形,此刻因为肉身受损,妖气凝滞,形态歪扭颓唐,眼歪嘴斜,渐渐显出了妖孽的凶骇之态来,无数嫩芽绿叶,刺破了血肉争先恐后挤了出来,密密匝匝,越长越长。   肖桃玉背脊上蹿起一阵凉意,暗道:“果然已经受那力量侵蚀了。”   她连连后退,脚步微挪,蓦地抵上了一人的背。   “肖姑娘,是我!”顾沉殊有些狼狈的躲开了她的一击,却是绽开一个纯良的笑容。   她撤手,微怔:“……你没事就好,不然我还真没办法向拂梅门交代。”   不等肖桃玉多说几句,云曦双剑已是一前一后的飞到了她面前,在寒气凝结的半空上下漂浮,不遑多想,伸手过去便将剑握住,顿觉一阵清冽气韵直冲心肺,双腕震颤,好似这双剑天生就应当是她的武器一般。   她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神魂俱清明。   寒气刺目,映得顾沉殊英挺面容近乎透明,他垂眸瞧见那双剑上蜿蜒的龙骨时,眸中更是涌起惊涛骇浪,万般感情于那双眼中沉沉浮浮。   这就是……   这就是两百年前慕渊真人镇压鬼王的云曦双剑,这就是十八年前秉玉首徒肖烽斩杀妖龙的云曦双剑!?   他脚步微微一个踉跄,几乎呕出血来。   肖桃玉手握双剑,发觉他异样,忙道:“你受伤了?”   “……无碍。”   贪生怕死的美男面首们花容失色,已然找了生路,疯狂逃窜了出去。   “妈的!今天绝对不能让大王因为这两个小毛孩而死!”   “今日就喝了他们的血来长修为!”   “一个黄毛丫头,一个小白脸,咱们还能杀不了他们!?”   那杂七杂八的花王拥趸们义愤填膺,俱是决定背水一战,也是此时,顾沉殊惊喜的发现古琴可用了,灵气较之先前已是异常充沛,然而一靠近那发疯的霁华,力量便蓦地渐弱。   肖桃玉就知此琴在霁华面前难以支持,且顾沉殊眼下似是有伤,她目光灼灼的凝睇面前妖化的霁华,侧首冷声道:“那些杂鱼,暂且交给你。”   “肖姑娘好贴心。”他似是笑了一声。   “别叫了,都不要鬼叫了!”霁华气得浑身乱颤,骨肉里的枝叶似是有人声在哀哀嚎叫,她吸食灵气太多,那些怨灵早就上了身了。   幽幽怨气汇聚成悲鸣,从霁华身体里发出来。   她尚未击杀肖桃玉,自己便从骨髓里阵痛了起来,疯狂撕扯着身上的叶片,连带着周遭的血肉一同扯下。   近乎是一个血人了,她一双眼睛瞪得异常明亮,咯咯道:“吃……吃了这两个仙门弟子,我就能……我一定就能……”   “一定就能恢复如常了!!!”   修士搭建而成的水月洞中,顿时剑光与琴音四起,霜雪共寒梅齐飞,云曦双剑霸道凛冽,古琴鹤泪暗香从生——   天下群妖,安敢不跪?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修士窟今日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霁华断臂骨缝中飞出三四道枝条来,猛地向肖桃玉刺了去,流星飞镞似的旋转而上!   她足尖点地,身如浮云,轻轻掠起,而侧身闪避的动作又迅捷无伦,兔起鹘落之间,便让霁华花了眼。   待到这气血浮躁的花王回过神来,但见云曦双剑的寒光闪烁一下,簌簌几声,她断臂中的枝条便被切成了片!   “啊啊啊咳啊啊啊啊——”   青枝连心,霁华痛得仰天长嚎起来:“肖桃玉——!!”   顾沉殊的古琴虽不能与妖王抗衡,但对付起那一众小妖小怪,还是易如反掌,几乎没过多久,便将那些雷声大雨点小的精怪给收拾得七七八八。   “呼……”   许是打斗得太过激烈,他冷眼睥睨着满地的残肢断臂,胸口气息略有凝滞,一上一下不住起伏着。   倘若肖桃玉此时离他很近,就能发现他目光很是复杂,好像是处于一种惊怒之中,难以回神。   “肖桃玉,你们这些仙门弟子,来到我的水月洞饶我清修,现在若是乖乖束手就擒,本王饶你们不死!”霁华嘴硬道。   “你残杀无数修士,迷惑人心智,用邪魔外道的路子修行,现今遭到了反噬……”她抖了抖剑上沾染的绿色血液,剑光澄然,“今日你若是不死,我都能算你命大。”   “是么?”霁华虚弱的笑了笑,显得弱气了几分,丑陋而恶心的面容上尽是迸发出来的抽条嫩芽,粘皮带肉。   她呛咳出了一口血:“你这剑,是云曦双剑?在十八年前他可是名震天下。”   “算你识货。”   一条纤细修长、毒刺密布的藤萝无声无息的来到了顾沉殊身后,而他此刻丝毫不知背后危机四起,依然是心绪激荡,死咬牙关,双颊紧绷。   肖桃玉此时身上沾粘着汗水,气喘吁吁的提防着霁华。   然而余光骤然一瞥,便心惊胆战的瞧见了顾沉殊那边的景象!   “当心——”   铮然一声剑鸣,肖桃玉径直将一把轻剑飞旋而去,她唯恐不及救人,也提剑冲了过去。   须臾间,机警的霁华找准了一处洞穴,嗖的一声便钻了进去。   顾沉殊回过神来,回首只见藤萝被齐齐斩断,他骇异得微微后退半步:“……对不住,是我大意了。”   肖桃玉眼中紧张隐隐浮动:“你安然无恙便好。”   “霁华逃了。”顾沉殊有些泄气的垮下了肩膀,“狡兔三窟,真不知她是顺着哪个洞窟逃走的?”   她眉心一跳:“有可能是……”   二人心有灵犀,一齐看向了周遭那尸骨垒成的墙壁,顾沉殊接上了后半句:“有可能是藏在了尸体之中。”   气氛猝然紧张了起来,肖桃玉心脏紧绷,掌心的热汗都渗到了寒凉的剑柄上。   方才是顾沉殊有些碍了事,若是肖桃玉没有出手相救,霁华死活都找不到逃窜的机会……   他过意不去,道:“肖姑娘,我来试试能否找到她。”   肖桃玉知拂梅门有听音辨位的秘技,便颔首退后。   她偷偷觑了两眼,见顾沉殊未尝有多么狼狈,好像也无外伤,便也悄悄的放下了心来。   还好,他没大碍。   那人冷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拨,宫弦霎时震颤不已,过了许久,角、徵二弦彼此呼应了起来,他蓦地昂首看去:“就在那里!”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肖桃玉目光一凛,登时掠地而起,好似飞燕点水,在藤萝高悬的洞窟中身如幻影,飞檐走壁,剑剑不留情面!   顾沉殊听音辨位格外精准,接二连三说出了霁华逃窜的方位,逼得那人节节败退。   再也藏匿不住妖身了。   “嗤——”   肖桃玉一剑刺穿了那人的肺腑,水月洞霎时嚎叫声凄厉无比。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告诉你们,这里是我的洞窟!没人比我更加了解这里!”霁华在尸骨中,露出一张近乎碎裂的鬼脸来,一招显然难以致命,“只要我费尽心机建造的修士窟尚在,我就不会死!我就不会死哈哈哈哈哈哈!”   顾沉殊和肖桃玉却很是默契,都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   “是么?”她抽出长剑,带着那绿血喷溅而出,“那我毁了这里便是。”   “你怎么可能……”   霁华的癫笑戛然而止。   轰,轰,轰……   她脸色一变,蓦地发现洞窟嗡嗡震颤了起来,脚下竟是碎石滚滚,不少堆得牢固的尸体竟是噼里啪啦的掉了下去。   “……毁了这里?”她彻底呆住。   霁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顾沉殊方才给肖桃玉指得那几个方位,都是修士窟的根基所在,一旦灌入灵气强行摧毁,整个水月洞便要毁于一旦了。   而云曦双剑气势不收,直接用灵力贯穿了修士窟的根基命脉。   此刻那六个方位的俱是爆裂出了缺口,湛蓝色的剑气在那里缠绕萦回,愈发壮大——   “不要……不……”   霁华面上或是疯癫,或是狰狞的表情此一时尽数崩塌,化作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万念俱灰:“不可以!这是我的心血,这是我的命脉!!呃啊啊,不可以毁掉啊啊啊!”   她顾不上贯穿肺腑的虚弱与疼痛,竟是想用妖躯挡住那光亮,这自然是蚍蜉撼树,然而又别无他法。   “此地已经震颤得愈发厉害了,再不走怕是会死在这里了,顾公子,你身后有一处逃生的暗道,我方才见到面首们从那里逃走的,你快走!”   “那你呢!?”   肖桃玉声线微微发颤,抬头看了眼光芒虚弱的穹顶,似是有点点光亮从上落下:“我御剑冲破窟顶,我们在外面汇合,快走!”   见顾沉殊依旧犹豫的望着她,她指尖骤然凝结一道灵气,逼得人退到那暗道口处:“走啊!”   方才歌舞升平的水月洞内,此刻残肢断臂,尸横遍野,疯的疯,伤的伤。   短短一时片刻,这万千尸骨垒砌的水月洞,轰然倒塌。 作者有话要说:  放个设定当彩蛋叭。 【秉玉仙山掌门关门弟子】 姓名:肖桃玉 年龄:18岁 身高:165cm 武器:云曦双剑 【拂梅门二公子】 姓名:顾沉殊 年龄:21岁 身高:185cm 武器:古琴鹤泪   ☆、诅咒   要说这水月洞,从前亦是个山环水旋、清幽静谧的好去处,最是适合草木精灵修行。   奈何肖桃玉时运不济,今日就偏生捅了妖怪窝,方知此处竟是一妖功成名就,万千修士俱成红颜枯骨。   可悲。   地下暗洞轰然崩塌倾颓,震耳欲聋、漫天尘土之间,一道如雪身影遗世独立,双剑一收一放,她便翩翩飘然落到了废墟顶端。   “也不知霁华可否被怨灵反噬而死。”   薄冰似的霜刃微颤,尚且来不及纠结云曦双剑为何会忽然出现于此,便听得脚下瓦砾泥土中,窸窸窣窣的传来一阵分砖挠墙的声音。   “救……”   一只形状扭曲、细瘦伶仃的手破土而出,无力的虚虚抓着什么,但半晌也抓不到,便颓然的垂了下去。   还没死?   一柄轻剑锋芒微闪,皓腕才刚刚抬起,便对上了一双浑浊昏花的眼睛,刚从泥土里探出半个身子的霁华吓得一惊,嘴唇翕动,愣是连救命都忘了。   眼下的花王霁华,还何尝有先前的风光恣意?从前虽不好看,至少还有个人样,可如今呢?活活就是一个被反噬到骨肉无存的怪物,光是看这惨烈的上半身,肖桃玉便能想象到她那被深埋断壁之下的身子,是何等骇人的了。   “本可走正道修行,却偏要动邪魔外道的心思。”她道,“养面首、杀修士、炼死尸,此妖,当诛。”   “你们这些仙门弟子啊……”   “总喜欢说些假仁假义的话,总以为芸芸众生都需要你们普渡救济,真当自己是个神仙人物,有上天入地之能了?”   霁华已然奄奄一息,颓废倒在废墟中,声音含混如同掺沙,却突然嗤笑一声:“最后你们下场如何?死得一个比一个难看!”   肖桃玉冷眼睨她:“如今是你死到临头,在这吓唬谁呢?”   大小精怪,其实都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临死之前废话格外多,絮絮叨叨也不知是做什么,好似这般念叨了一通,修士便能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似的。   霁华一只眼已经瞎了,被血污黏连在一块儿,另一只却是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定定打量着她:“你知道吗,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都要在我的媚骨花粉下蚀骨销魂,你却这般无欲无求,硬生生捱下来……呵,你可真是铁石心肠!”   一个自小避世,生长于秉玉仙山,时时刻刻受仙灵之气浸润的人,又何来红尘缱绻的杂念凡心?   肖桃玉虽受了媚骨花粉的影响,但不至于在迷蒙的幻境之中,有什么过于激烈颓唐的梦,所以,想要清醒过来,也是比常人容易。   “说完遗言了吗?”肖桃玉手腕抬得有些酸胀,尽量显得自己有些耐心,客气道,“说完就做好准备,送你去世。”   言毕剑锋微动,三尺青锋正要割破霁华的喉咙时,那人又嘶声道:“等等!”   风光荒唐一世的霁华终于慌张了:“等等……!别杀、别杀我,我……你也知我们草木精怪修行不易,我也是误入歧途……你放过我好不好?”   水月洞坍塌,也就是说,那修士筑成的窟穴倾倒,肖桃玉如今可是站在不知多少人的尸骨上,残肢断臂,俯拾即是,触目惊心。   见肖桃玉不语,她又颤巍巍的伸手够向那人,眼中是疯狂的渴求之意:“今日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此放过我吧?好不好?”霁华已然近乎癫狂,“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你放了我,放了我吧!”   “我亦是路人。”肖桃玉淡声开口。   霁华怔忡一下。   “嗤——”   那一柄悬在半空的云曦剑,猝然自霁华的背部扎入,狠辣无双的贯穿了心脏,伤口处黑烟喷涌而出,那厮霎时凄厉的尖叫了起来,在山林之间久久回荡。   神魂俱灭的恍惚之间,霁华看见了肖桃玉的眼睛,一双毫无温度、不见恻隐的苍凉双眼。   妖气滚滚,转瞬便被云曦双剑的清气镇压,只见殷红的唇瓣一开一合。   “我是你黄泉路上的引路人。”   霁华从未如此剧烈的痛过,在灵剑镇魂锥心之下,她只知自己即将魂飞魄散了。   窒息、撕裂、癫狂……   她口角涎血,犹如疯魔:“呃咳……肖桃玉……肖桃玉!你究竟是谁,你是不是他的后人,是不是!?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声声绝望而狂乱的尖叫震得人耳朵疼,有关身世的传言自小便有,但肖桃玉素来是不信的,她双腕霜寒若雪的灵流丝毫不减,打算一举将霁华诛灭。   “我诅咒你——”   肖桃玉转腕将剑推进三分,目光微寒:“咒我?”   霁华的身影开始模糊不清,光芒大盛中,她扭曲变形,如同在烈火中烧得焦枯的树木,嘶声嗥叫了起来:“我诅咒你即便风光霁月,却要永为灾星,受千夫所指!所爱之人必将负心薄幸,你永生永世求而不得!我诅咒你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这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似是扎进了肖桃玉内心深处。   不过旋身拔剑而出的一瞬间,眸中却再度恢复了一片霁月清明。   “霁华,你虽是自相矛盾,却是有一句话说对了。”她泰然自若的看着那妖孽灰飞烟灭,慢悠悠的将长剑上沾染的妖血抖干净,缓缓道,“我肖桃玉,本就是个无欲无求、不动凡心之人,也就是你所说的铁石心肠。”   她轻声道:“至于你的那些诅咒,就留着去阴曹地府,慢慢咒吧。”   ……   顾沉殊是顺着水月洞另一个洞口出来的,因此来找肖桃玉,在路上耗费了一些时间,待到他赶到的时候,发现那人正在一片残垣断壁上打坐,周围有云曦双剑护法。   白衣不染半分尘土,仙鹤流云锦带暗影流光。   他原本还纳罕,这秉玉弟子怎的排场如此之大?不就是闭目养神、恢复功力么?光是打坐就要开一个如此之大的阵法?竟是将整个水月洞的范围都囊括在内……   然而仔细一看,却是发现,肖桃玉根本不是在忙活自己的事情。   而是在以一己之力,超度这水月洞之下的无数冤魂。   顾沉殊出神的关头,肖桃玉缓缓收势,已经滴水不漏的将这仪式完成,他眼神复杂的看着这一切,那小弟子坐得背脊笔挺,光明磊落,可是……   “顾公子。”她突然发现了他,自废墟上一跃而下,“此地邪祟已除,无需担心了。”   “……”顾沉殊无端有些尴尬,干脆垂眸拱手,“姑娘侠义磊落之心,顾某人敬佩。”   不知为何,肖桃玉耳根子有些发烫,或许是方才经历过于刺激,她一时有些脑热,竟是有三分僵硬的回礼:“秉玉弟子职责所在。”   他抬头望向了那犹如碎星一般的点点光芒,汇聚成海似的,飘向了远方。顾沉殊声音有些暗哑:“那些都是修士们的亡魂吧?生前遭到霁华戏耍,死后还要受尽折辱,若非今日肖姑娘仗义出手,怕是不知还要在此地禁锢多久……”   肖桃玉竟是有些不敢抬头了:“多亏公子相助。”   就在二人相互客套寒暄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分枝踏叶之声,她眼神一凛,蓦地一道剑诀飞驰而去——   灵力正好打在了来人脸侧的树干上,那人连连小幅度的拍着心口窝儿,娇声道:“哎呀吓死人家了!”   一听这声音,肖桃玉眉尖抽动了一下。   只见不远处的小树林里面钻出来一群穿得花枝招展的妖艳男子,一个个摇头晃腚,走路能扭成一个山路十八弯,虽是有些狼狈,却不难看出他们姿容过人,连皮肤保养都要比寻常女子油光水滑,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这不正是那些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面首们吗?   先前那骂过肖桃玉的青衫男子缓缓走上前来,他比她高上一些,因此垂眸时便刻意装作深情款款:“多谢女侠将我们从那魔头手下救出,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话时还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哽咽,泫然欲泣,就差来一个美男垂泪了。   肖桃玉脑仁嗡嗡作响:“不必言谢。”   她几乎是看也不想看那群人一眼,即便他们已经十分努力的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   何谓云泥之别?   那就是顾沉殊与这些面首了。   “往后好好生活,不要再栖身霁华之流。”肖桃玉简洁说道。   “女侠说的,我们自然会记住。”青衫面首动容道,“只是经此一事,我们兄弟几个多年来攒下的积蓄全都没了……”   顾沉殊皱眉道:“救下了你们,还想让我们搭钱给你们不成?”   面首们纷纷惶恐道:“不是不是!我们哪里会是贪财之人!”   “我们只是无处可去了,想着若是能与女侠一同生活,是再好不过。”有人娇羞道。   青衫男子见缝插针的道:“这位哥哥你不会介意的吧?你做大,我们绝对不会争宠,只求女侠保护我们平安便好!女侠飒爽英姿,我们见之难忘,只求能陪在你身边!”   肖桃玉一懵,紧接着便面露嫌恶,扭过头去:“若是缺钱,你们就刨一刨这塌了的洞,看看能不能找到,但若是想跟着我,劝你们尽早打消这个念头。”   青衫男子不服气道:“难不成女侠只倾心这位公子一人?”   肖桃玉扶额:“不是。”   面首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还是说这位公子会的花样比我们多?他长得比我们好看吗?身材比我们好吗?”   这滋哇乱叫的,比一千只鸭子关一起都聒噪,尤其是这群人误会了顾沉殊与她的关系,竟是以为像顾沉殊这般貌美男子,亦是个面首。一下子贬低了两个人的身份,简直胡来。   这杀伤力简直犹如被市井泼妇当面辱骂。   “够了!”肖桃玉忍无可忍道,“我不是霁华之流,你们不必在此叫嚣。”   再说下去也是毫无意义,她干脆带上云曦双剑,转身便走。   面首们压根儿就不想放过这可以攀附的仙门弟子,义愤填膺的都要跟来,却被顾沉殊一声琴音给阻了脚步。   “若是敢跟过来……”   顾二公子笑容如同春风和煦,分外温柔,旋身回看之时,连宽袖上的鲛绡都在随风而舞,然而声线却是阴沉得骇人:“就让你们为霁华殉葬。”      ☆、跟随   肖桃玉现在很尴尬。   非常尴尬。   她行色匆匆的走在前方,虽不知要往哪儿去,但走就是了。   因为顾沉殊正不疾不徐的跟在身后,她不知这位二公子为何整日无所事事,好似一直都是在外游历的状态,亦是不知他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但二人此刻离得不远,走在同一条僻静小路上,默默无言。   “怎么办啊?”肖桃玉心想,额头已是起了一层薄汗,手心也濡湿了,“他怎么还在身后,按理说应当分道扬镳了吧?我方才告诉他,我已经杀了霁华了吧?”   四年前在秉玉仙山,二人其实曾有一面之缘,彼时骨瘦如柴的肖桃玉受过顾沉殊的搭救,一直心心念念报答此人的恩情,但一直不得机会,如今好不容易再次相见,却偏偏被霁华戏耍,彼此瞧见的,都不是什么好颜色。   肖桃玉理想中彬彬有礼、恭敬友爱的状态一朝被打破,她这秉玉掌门首徒的面子便有些挂不住,只想着尽早离去,再从长计议下次见面时说些什么。   而顾沉殊,好像完全记不得肖桃玉是谁了一般,四年前在试炼中被困的数十天,怎么也算同生共死一遭,不过,他好像全然不记得,竟是只字不提。   更要命的是,她分明已经让云曦双剑赶紧回秉玉了,那剑还厚颜无耻的一直幽幽浮浮跟在她身后,死赖着不走,这场面滑稽得活像是她正在遛狗。   肖桃玉余光瞥见那双剑,不由面有难色,暗道:“这灵剑难不成是寻着白芸锦的踪迹来的?可分明那禁制主体还在仙门,它是怎么找过来的?让它走怎么还不走?怎么也是惊世名剑,这么恬不知耻的跟着我算怎么回事?”   简直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若肖桃玉那日和暮遥互殴时,拔下的不是云曦双剑,只是一把普通的镇山剑,估摸着暮遥也不会当场吐血昏死,掌门师尊也不会当天就将她踹出山门了。   她心下暗叹数声:“造孽。”   云曦双剑讨好似的凑到肖桃玉身边去,不知何时,剑身上还覆上了剑鞘,虽是样式简洁,却是暗纹流淌,光彩熠熠,也不知这剑像谁,竟是如此闷骚臭屁,连剑鞘都要偷偷摸摸弄得花枝招展。   她微微侧目,似是有些嫌弃了,明眸一瞪,用眼神释放威压——   你这小破剑怎么还不走?跟着我作甚!   一双灵剑却是摇头摆尾,撒娇耍宝,死活不走,将大杀四方、荡平魔邪的霸道丢到了九霄云外去,腻腻歪歪的,缠得肖桃玉走路都差点趔趄。   她走一步,云曦双剑就跟一步。   “……不像话。”肖桃玉脸色一黑,训斥道,“你还有没有当世名剑的样子?”   云曦双剑臊眉耷眼的离她稍稍远了一些,但没过一会儿,就又黏黏糊糊跟了上来。   其实这双清韵凛冽的剑,只有过三个主人,第一个主人是秉玉仙山的开山掌门,第二个主人便是她师尊慕渊真人,而第三个人,是秉玉仙山当年的举世之才、慕渊真人曾经最器重的弟子——肖烽。   所以,也并非是肖桃玉不想手执双剑,而是她不敢,她觉得自己并无那般补天济世之才,又怎能硬着头皮去拿?   云曦双剑见肖桃玉燥热得微落薄汗,便散发着微微的寒气,又美滋滋、喜洋洋的贴上前去。   这时,肖桃玉终于忍无可忍的沉声道:“还跟着我做什么?不是让你走了么!”   “……?!”   顾沉殊一惊,他的脚步和云曦双剑整齐划一的戛然而止,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肖桃玉惊觉不对,连忙缓声道:“……我不是对你。”她尴尴尬尬地抬手一指云曦双剑,“我是让这剑赶紧回山门,其他人虽是动不得它,可难免会有人觊觎,在外面总归危险。”   顾沉殊讶然道:“可是这双剑已经跟了你一路,又能为你所用,显然是认主了,你难道……”   不知怎么,抬头一看见他那张英俊无俦的容颜,肖桃玉便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修士窟里的风花雪月,两个人抵死缠绵的热烈场面,她又何尝见过那种阵仗?   更何况,她难以想象自己身中媚骨花粉,着了霁华那不知羞的道儿,是个怎样要命的表情,连她自己都无言以对的困窘状况,却是实打实的发生在了顾沉殊的面前。   真是丢人丢回秉玉仙山了!   她当即便恼羞成怒,也顾不上那狗皮膏药成精似的云曦双剑,逃也似地掩面道:“算了,随便它!”   顾沉殊那双黑亮漂亮的眼眸,像是盛着两汪波光潋滟的春水,毫无杂念的望着她,肖桃玉呼吸没来由的一滞,只觉得这目光太过灼人,犹如烈火燎原,先是烫了人的脸和耳朵,再是肆意蔓延到心底里,终年不化的山巅之雪,都呛不住这等来势汹汹,开始招架不住的消融成水。   她一刻也不能停留,像奔命似的干脆转身就走。拂梅门二公子在后面赶紧跟上,小声道:“怎么走了?我有这么可怕么?”   肖桃玉察觉到那人还在身后,一张瓷白莹润的小脸霎时间憋得更红,赶紧加快了脚步。   顾沉殊莫名其妙:“肖姑娘——”   肖桃玉愈是想到水月洞所见所闻,就愈是双颊涨红,觉得荒谬绝伦,不堪忍受的碎碎道:“简直是荒淫,无耻,恶心。”   顾沉殊:“桃玉姑娘——”   她步履如飞,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后几乎就是要跑起来了。   顾沉殊身高腿长,撵得也快,着急道:“桃玉!”   肖桃玉羞得说不出话来,双手哆嗦得厉害,头脑发热之下,堂堂仙门弟子竟是在平地上走得一个踉跄,顾沉殊自然立刻就要扶住她,然而肖桃玉却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飞快地撤回了手,又惊又羞的瞪着他。   这小姑娘貌似快要急死了,胸口一起一伏,好像很是羞愤。他连忙拉开几分距离,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自从上次红菱小镇一事,我们也算是相识,又差不多是同辈,且虚长你几岁,我叫你一声桃玉,也不算失了礼法吧?”   什么——   顾沉殊竟然认为他们是在红菱小镇初识的!?   肖桃玉更气了。   她脸红到了耳朵根,强行绷着一张出尘高洁的面容,冷声道:“顾公子,有一件事我思虑良久,仍是决定要说。”   见她如此郑重其事,顾沉殊也不由得紧绷了起来,眼底有隐隐的流光闪烁:“但说无妨。”   “借魂桩一事,多谢你搭救,但是!”肖桃玉一本正经的仰头看他,目光炯炯,仔细一瞧,小姑娘脸颊尚且有些婴儿肥,活生生将那义正词严的威仪给消磨了三分,“若是再遇这种事情,还请公子谨慎为上,你可知当时我都……”   她咬了咬牙,饶是羞赧,也硬要说下去:“你可知我都跌进你怀里了?男女有别,即便情况紧迫,也委实不成体统。我修炼的是断情除欲的心法,倒也无所谓,若拂梅门二公子,因为见义勇为而受人诟病,则得不偿失,也罔顾你一番好意。”   顾沉殊倒是未料到她会突然说这些,愣了一下,再三赔礼道歉,拿出了百分之一百二的诚恳真切,连哄带劝,好容易解释清楚。   “其实在下……”他稍稍一顿。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经过肖桃玉提点,他倒是愈发赧颜了起来,耳根微红:“也是第一次遇到借魂桩,也是……第一次因为救人,慌张之下而抱住了姑娘,实在是多有得罪,对不住。”   她别别扭扭的侧过头去,看了人一眼,又飞快的移开视线,轻轻道:“……上次不算。”   顾沉殊倒是未料她能认真到了如此程度,不由得歪头多看了她几眼,又回想起方才之事,忍不住握拳抵唇,沉寂三番,忍了又忍,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肖桃玉自然知道他在笑什么:“……”   她面上那尴尬无措的表情,可谓是真情流露了。   虽是不敢高攀盛名,可总归也是年少轻狂,自负于掌门首徒的地位,平日里又刻苦练功,在平辈中肖桃玉算是个出彩的。   她自诩没什么东西学不会,也没什么东西能让她一窍不通。   可偏偏今日就是遇到了。   “惭愧……”她低下了头,“师尊教我练剑、读书、做人,可……我,的确不太了解床笫之事。”   一想起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大力抚掌的模样,肖桃玉便有种咬舌自尽的冲动,再一想那男欢女爱、情浓意酣,她更是觉得不堪入目。   顾沉殊忍俊不禁,垂首强行按捺笑意:“无妨无妨,秉玉仙山有不少弟子修的都是禁欲之道,又何需知晓人间风月?”   而就在此时,他表情微微一变。   肖桃玉立刻紧张了起来:“怎么了?”此话一出,她背上老老实实装死的云曦双剑忽然嗡鸣不休,寒光阵阵。   顾沉殊似是欲言又止,旋即,从袖中乾坤囊中取出一样东西来,赤色光点散落中,赫然是他的那把梅枝轻颤的古琴,此时此刻,那精致的琴亦是有灵光闪烁。   “其实从在水月洞我就想问,你的云曦双剑时不时与我的琴彼此嗡鸣,相互感应。”他漆黑的睫毛微微颤抖,眼中似有不解,“这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这四周有妖孽徘徊,不过如今霁华已死,余孽尽散,当是没有这种可能,至于第二种……”   他看样子不太好意思说下去,一时竟是犹豫了一下,肖桃玉面不改色的接口道:“第二种可能,则是这两件武器原本的主人,曾是一双至死不渝、相濡以沫的道侣。”   顾沉殊虽早就知道是这个可能,但还是不由噎住了。   肖桃玉继续问道:“敢问公子此琴何名?”   古琴通体散发着温润厚重的光华,原本应当是十分质朴且不惹眼的,但由于琴首曾经烧焦,顾沉殊不忍之下,竭力补救了一下,将那翘起或是凹陷的部分都缀上了红玉,故而显得贵气夺目了些。   “此琴名为……”   他缓缓道:“鹤泪。” 作者有话要说:  云曦双剑:“我本将心向桃玉,奈何桃玉爱沉殊。” 肖桃玉:“要不是这小破剑打架太猛,我会被罚下山吗?” 顾沉殊:“要不是这霁华是草木精怪,我的鹤泪会失控吗?” 面首们:“告诉你们,打霁华可以,打我们,不行。” 霁华:“???”   ☆、鹤泪   “鹤泪……”   这名字独一无二,按理来说,肖桃玉不会记错,可她依然不敢轻易下定论,一侧的眉饶有兴致的挑了起来,再三端详那华美无伦的古琴,心中似是有了琢磨。   然而想了好半晌,红唇翕动间,却只喃喃:“鹤泪……只是不知,是不是师尊提起过的那张鹤泪古琴。”   顾沉殊也是纳罕,他自幼时起,便怀抱此琴在拂梅门修行和演奏,然而从未听门中人提过鹤泪的背景来历,怎的这出尘避世的秉玉弟子,便知道了?   “顾公子,有关一张名唤‘鹤泪’的古琴,我虽略有耳闻,却不敢轻易断言,你可知它曾经的主人是谁?”   他发了个怔,道:“这……恕我孤陋寡闻了,倒还未尝听说过鹤泪曾有其他主人。”   骨肉匀称的修长手指慢慢拂过了鹤泪的琴弦,细微的震颤琴音从指间流淌而出。   可肖桃玉的视线却不是落在那溢彩流光的鹤泪上,而是借此机会,悄悄的看向了那人肤色冷白匀称、青色脉络微微凸出的手。   直到顾沉殊碎玉般的声音再度响起,才猛地将她从那小心思里一把薅了出来。   “十岁那年,兄长许我进焦尾阁挑选一样属于自己的灵器,而拂梅门灵器,大抵都是乐器,既能防身又能演奏,我不屑于与师姐妹们争抢那些花枝招展的物件儿,又存心不想乖乖练琴,便看向了小室内最不起眼的鹤泪……”   肖桃玉似是早知顾沉殊曾经叛逆骄矜,面上未尝有分毫的讶然。   “此琴蒙尘已久,又不肯轻易认主,是焦尾阁所有乐器中,性情最为倔强的一把琴了,同门皆是对此不屑一顾。然而我甫一看向它,甚至还没能看清此琴究竟是何模样,便闻遏云绕梁之琴音悠悠传来。”   “我未尝料到鹤泪会认我为主,之后询问兄长,他竟也摇头说,不知此琴曾是哪位前辈的灵器。”顾沉殊轻轻一掀眼睫,眼底兴致盎然,“肖姑娘竟知拂梅门旧事?”   肖桃玉点了点头,泰然道:“鹤泪,曾是我师娘的武器。”   顾沉殊腕间一顿,险些将鹤泪从怀中摔出去:“师、师娘?可秉玉仙山的掌门不是……?”   不是位禁欲冷漠又性情古怪的男子么?   二人在幽幽小路上并肩而行,惠风和畅,肖桃玉还是第一次对别人讲有关师尊的事情,很是郑重:“两百年前,我师尊初任秉玉掌门之位,便向拂梅门提了亲,说是要迎娶一位名唤曲暗香的弟子。”   顾沉殊记忆力优越,然而绞尽脑汁好半晌,也未能将姓名对上人脸。   她看得出那人心中做何感想,便简短的解释道:“师尊曾告诉我,师娘在门中仅仅是一无名小卒,又……”   按照师尊的原话来说,就是:“笨手笨脚,弹琴听得人呲牙咧嘴,跳舞能硬生生将腰扭伤。”但师尊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眉梢似乎都被冰雪消融了,带着宠溺和思念。   肖桃玉临了话锋一转:“又天资平平,顾公子未尝在拂梅门古籍上见过师娘的名字,也不足为奇。”   顾沉殊今日才知鹤泪曾经的主人,竟是如此这般的人物。   秉玉仙山的掌门夫人。   电光火石之间,他却忽然想通了什么,曲暗香是鹤泪古琴的旧主,而慕渊真人是云曦双剑的旧主,也无怪乎这两样灵器会在危险的时候相互感应,他们本就是属于夫妻二人的灵器!   无论如何,这其中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和依恋。   意味着风雨同舟,至死不弃。   顾沉殊余光看见了肖桃玉那笔挺如松的腰身,心念微动,一时只觉自己脑子里尽是粘稠的浆糊,晃一晃还能有水声的那种。   这是属于夫妻之间的灵器……   夫妻。   顾沉殊没来由的心慌了一下。   然而肖桃玉侧首望过来时,眼底却是瞧不出半分杂念,端得是光明磊落:“顾公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手掌间光芒微起,转瞬将古琴收入袖中乾坤囊,道,“原以为慕渊真人远离红尘俗世,未料竟也曾有过妻室。”   至于如今那位孤高的秉玉掌门为何独来独往、傲雪凌霜,顾沉殊很识趣的没有问下去——两百年时光已去,如今他形单影只,定是妻儿在种种霍乱中离他而去。   斯人已矣,何需追问?   “太上忘情,我看也不尽然。”肖桃玉那冷淡眉目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柔和,“师尊是一位好掌门,即便我如今阅历浅显,却深以为然,待往后有幸踏遍河山、历尽千帆之后,我想,我仍觉得师尊是这世上最好的师尊,无人能及。”   肖桃玉笑了,他也就跟着笑。   眼角眉梢的笑意都那样真诚和善,连唇畔勾起的弧度都那样恰到好处,此时,林间斑驳的碎光撒下,那温柔的声音也很合时宜的响起:“看来,慕渊真人对你来说,当真很重要了。”   顾沉殊也曾有过让他深深感到安心和依赖的长辈,倦鸟归巢,终是有枝可栖。   只不过一切都被打破了。   他看向肖桃玉的眼神依旧温文尔雅,然而暗流涌动之下,却是深藏杀机,那是一种捕猎者的尖锐阴戾,一旦锁定猎物,便要不眠不休将其折磨致死才肯罢休,这样的阴沉,同拂梅门二公子这个温柔代表完全不沾边。   可就是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顾沉殊的眼中。   只不过转瞬即逝罢了。   有人表面柔肠百转,内里却是满腔阴鸷。   而有的人看似刚烈又冰冷,实则将一个人视若珍宝、小心翼翼的捧在心尖儿上,暗戳戳的呵护着那份仰慕,或许到了这情愫萌动的年纪,当初的感激钦佩已然变了味儿,而自己却是无所察觉——   这般人,如山泉,似美玉。   满腹的赤诚灼灼燃烧着,又避开了那娇嫩艳丽的红梅,唯恐炽烈波及得花叶蜷曲,不知何物,撩拨得肖桃玉全然忘了下山之时的愤懑,忘了踏出山门时振袖而去的决绝。   对上顾沉殊视线的一时片刻,不过短短须臾,肖桃玉眼神中却是掠过了别样的含混,有躲避,有羞赧。   甚至还有,窃喜。   她掩盖似的扯了个话头:“说起来,上次在小镇遇到公子,昨日又在……又在霁华的修士窟相遇,看样子,公子是一直在外游历?”   顾沉殊忽然笑了笑,压低了声线:“其实,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偷跑出来?”   “不错,其实前些年我便时常找机会出门游历,倒也乐得清闲。”他笑得有些得意,还有一星半点的酸楚,解释道,“想必你也知道,拂梅门弟子无分男女,皆身着梅纹粉衫,而且但凡修行,必须舞、乐双修。”   “我啊……”他对人眨眨眼,“实在是不想穿那粉嫩嫩的衣服了,也不想整日和师姐妹们跳舞了。”   这个情况肖桃玉还是有所了解的。   据说拂梅门门中多为女子,粉衣翩跹如初荷,男子亦着粉衣却无女气之感,弟子衣纹为梅,招式华丽,香风萦回,擅音律乐器。   弟子们经常被请入簪缨世族或是皇亲国戚之家表演,既是江湖门派也是人才辈出的舞乐坊,双重身份之下,成了财力最为雄厚的门派,与世无争,几乎比辽东满窝道士的毋庸门还清心寡欲。   掌门人是顾沉殊的哥哥,出了名的风雅癫狂,酷爱与女子研究舞步和乐谱。   这莺歌燕舞的,想必这位拂梅门二公子受不了也是理所应当。   “那你呢?”顾沉殊忽然发问,“若是云曦双剑没有半途搭救,恐怕你连趁手的兵器都没带,便孤零零一人下了山吧?”   肖桃玉提起这个,便觉得肩头伤口隐隐作痛,脸色稍稍一沉:“我犯下了错,很严重。”   “犯错?”   她言简意赅:“切磋时打晕了师姐,撞坏了白芸锦禁制,需得亲自寻八苦,用以修复。”   “……”   秉玉仙山的禁制比其他门派更加坚不可摧,非但因为这是剑仙慕渊亲手立下,更是因为所用的材料独特——是人世间的八苦。   无边无形,不知从何而起,这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却又确确实实存在。   这样的东西,难道不是只有剑仙才能寻到吗?   “……”   顾沉殊错愕不已,未料根正苗红的掌门首徒能做出这档子事来,讷讷道:“惊世骇俗。”他贴心补充道,“但,桃玉一定是事出有因,我相信你。”   肖桃玉的头低低的,一声不吭,耳根却是红了起来。   顾沉殊表情微微一变,眯了眯眼。   但凡瞥见了女子背着的灵剑,他便心火灼烧、恨不能伸手过去咔嚓一下拧断这小姑娘的脖子,可一旦瞧不见云曦双剑上洁白的龙骨,他心情便能稍稍缓和一些。   小姑娘蓦地抬首,道:“多谢你了。”   不愧是在秉玉仙山滋养润育的姑娘,相比四年之前,简直是天壤之别,非但细嫩皮肤白若初雪,连同那薄厚相宜的唇,都分外勾人视线——   那唇瓣上细细涂开了红嫩的口脂,手法得当的在唇周晕染开来,像是挂着一汪冷冽寒露的草莓,色彩浓烈,艳而不妖,又似朦朦胧胧披上了一层晨雾的干燥玫瑰,卷携着避世少女的万种风情。   与那澄然的眉目相得益彰,是一种不同于世俗女子的美。   “啧,”顾沉殊强行皱了皱眉,将嘴角不由自主扬起的三分笑意压下,心中无不讥嘲的想,“小小的一个姑娘,看样子还挺甜的。”   以往虽有秉玉的同门师兄弟暗中交谈过,说这肖桃玉人虽冷淡,生得却是愈发出尘脱俗,标致水灵了,但对她的评价大抵都是高岭之花一般的小冰山美人,从未像顾沉殊心中所想这般肉麻又细致。   ……当然,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蒙蔽了他的双眼。   二人步伐缓慢,正走到了一处小桥上,桥下流水潺潺,红尾跳跃,桥上四目相对,各怀心事。   肖桃玉定定望他,素手搭在年久失修又简陋非常的木制护栏上,好像这般抬眼看他有些紧张,掌心慢慢起了层薄汗。   那眼神湿漉漉的,像林中小鹿。   然而就在此时,不知从何而来剧烈的力量,忽地一阵地动山摇,天地剧震,顾沉殊骤然向前一踉跄,猝不及防,满面惊愕的扑向了呆住的肖桃玉。      ☆、丢人   ……完了,丢死人了。   在那一瞬间顾沉殊愣愣的想着。   那山呼海啸一般的震颤与轰鸣,属实来得猝不及防、毫无征兆。   拂梅门的顾二公子自诩武功在平辈之上,此刻却只能任由自己毫无风度的向一个大姑娘倒了过去。   而肖桃玉身后便是湍急澄澈的溪流,原本就是孤男寡女,这若是又衣衫尽湿,双双跌落于水中,知道的以为是不小心摔进去的,不知道的……   搞不好便以为是年轻人兴致浓厚,在玩什么鸳鸯戏水、郎情妾意。   在那须臾之间,肖桃玉亦是怔忡,那人带着香风的温热呼吸逐渐传了过来。   也是时至今日,她才如此近距离的望见了顾沉殊的一双眼睛,那是肖桃玉从未见到过的美,深湛的色泽如同熟透的、极甜的的葡萄,迷蒙覆上一层薄霜,却因错愕而乍然清明,直涤荡到了她内心最为晦涩的角落里去了。   不消他说那劳什子甜言蜜语,光是用这波光潋滟似的眸轻轻一扫,便有了千言万语。   ……就是这个人,当年惊鸿一瞥后,让她辗转反侧的心心念念了四年。   四年前肖桃玉涨红了脸、声嘶力竭的许诺道:“我会报答你的!!”   当时,十七岁的顾沉殊满面狷狂骄矜,看也不看一眼,他回答——   “用不着,赶紧滚。”   ……   二人骤然离得太近,素来优雅从容的顾公子满心都是失了颜面的羞愤和无措,殊不知那位仙风道骨的秉玉弟子、掌门首徒,口口声声说着什么摒情除欲,却是在他慌张的一瞬,想要不分青红皂白、死死堵住那张微启的薄唇。   什么魑魅魍魉勾魂摄魄,放屁,哪里比得上沉殊哥哥这一眼?   肖桃玉近乎疯狂的在心中骂了一声,短暂的将秉玉门规撕扯到了一边去,她刻意不躲不避,任由顾沉殊重心不稳的跌撞着抱住她,她脸上傲雪凌霜,心下喜不自胜,刻意由着地动山摇的时候,也佯作踉跄,伸出手臂去揽住那人。   顾沉殊彻底懵了,懵在了二公子风度尽失的惊愕中。   肖桃玉身为一个比他矮上一头的姑娘,却是能在情急之下,泰然自若的揽住他腰身,足尖借力一点,便带着人翩然而至于青青河岸,步履沉稳不乱,雪白衣袂轻飘。   她得了英雄救美的机会,险些绷不住嘴角一向冷冽紧抿的弧度。   到底还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心思澄然也可爱。   在山泉瀑布之下误打误撞,肖桃玉便窥见顾沉殊的腰很细很匀称,她这随手一摸,更是觉着肌肉紧实,没有半分赘肉,手感极佳,竟是有些舍不得松开了。分明还紧紧的揽着那人,她嘴上还要装模作样的关切一句:“顾公子,你没事吧?”   顾沉殊久久无法回神,好半晌才忆起面前站着的是谁,用如临大敌的架势骤然后撤几步,就差脚下一歪跌倒小溪里去了。   “失礼……”他脑中弯弯绕绕尚且未能分清是谁失礼,便下意识的弯腰拱手,“在下失礼。分明桃玉姑娘今日刚刚说过不得逾矩,可我还是……”   突然造访的地震慢慢停了下来。   她见人发声,这厢才飞快的将那意犹未尽的手给缩了回来,忍着耳根烧起的热度,垂首道:“顾公子不必介怀,地震来得如此突然,又有谁能料到?让你这般小心翼翼,也是我今日失言。”   话虽这样说……   可若是肖桃玉也能如顾沉殊那般,随手召来几朵桃李红梅,估摸着此刻她就要被百花萦回了,那叫一个美滋滋。   瞧她如今这色令智昏的德行,这要是让掌门师尊知道了,免不得就是一顿责罚。   当然了,肖桃玉也不知怎的,一见到顾沉殊,便不由自主的滋生而起一阵阵的逆反,将那繁冗的门规忘掉了一大半,似是一个叛逆期来迟的小混账。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在四相卷拓启动之前,她的一切行踪都是可以通过秉玉仙山上的流光寒潭窥见的。   “桃玉这一下山也有小半月了,不知此刻走到哪里。”   慕渊真人今日心情甚佳,便与秦鄂长老乘兴而来,到了后山的流光寒潭处,广袖一挥,那深不见底的潭水便瞬间凝结,转眼化作了寒光熠熠的一面巨镜,他纳罕道:“竟然还能结阵?”   “掌门,这可真不是我说你,你在白芸锦精魄里偷偷放了那样的好东西,也不告诉桃玉一声,指望着她去猜,要猜到猴年马月去?”秦鄂手上拿着一个啃了一口的苹果,一笑起来见牙不见眼,“还什么天选之人,你想给她找队友,条件也不必如此严苛吧?这世上能有几个人,一出山门就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   慕渊真人性子比谁都倔犟,是万万不可能直接告诉徒儿自己对她有多好的,他嫌弃那样太肉麻,冷声道:“闭嘴。”   秦鄂识趣的闭了嘴,看到了流光寒潭幽幽的发出了光芒,耀眼到有些刺目的光辉之间,终于浮现出了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戒律长老正张开狮子大口,气吞山河的打算一口咬下大半个苹果,谁知看见了什么惊险刺激的场面,就那样硬生生僵硬在了张嘴的动作上,双眼瞪得犹如铜铃。   慕渊真人原本就冷清寒冽的神情,也在那一瞬间,结了冰碴儿。   因为他们正好就看见了肖桃玉仗义出手、抱着顾沉殊腾空而起的瞬间,紧接着便是郎情妾意、脉脉含情,气氛暧昧得让旁观者都咋舌。   或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二人自己都不知的微妙神情,让这两位德隆望尊看得一清二楚。   年过花甲的秦鄂长老默默的想:“掌门年纪大了,看年轻人卿卿我我好像不太合适。”   他一把丢了苹果:“怎么回事!?桃玉下山搞对象去了……”   要知道这师徒俩修得可都是绝情断爱的道,肖桃玉如今这般,这无外乎就是破了戒。慕渊真人神情几经变幻,才道:“去给我打听一下,这顾沉殊,究竟是什么人。”   “顾沉殊嘛,小有耳闻,据说为人比较低调。”秦鄂细细一想,“掌门你应当记得啊,四年前拂梅门谴派弟子前来修学,顾沉殊就在其中,试炼出错的时候,他和桃玉一起被关在了禁地里。”   秉玉仙山、拂梅门和毋庸门并称人间三大门派。   秉玉求仙问道,拂梅舞乐双绝,而毋庸门,则是清一水儿的道士。且三家渊源颇深,开山掌门是同生共死的结拜兄弟,号称岁寒三友,便分别给各家门派的纹饰定为了松、梅、竹。   秉玉初代掌门自创了无数实用有效的小法术,无论除祟还是日常生活,都能用得上,三家门派商量了一下,为了保持情谊,且能在战时法术相通、彼此辅助,便每年派遣弟子来秉玉仙山学习三月,过了数百年,这个传统仍然保持。   拂梅门和毋庸门的弟子来去匆匆,人数众多,谁又会记住呢?   慕渊真人眸覆冰霜,却道:“我知道,但这些还不够,将此人最为详尽的身份……给我挖得清清楚楚。”   秦鄂悄悄白了那人一眼,心道,这师尊当的,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弟子安危,任由她下山飘荡,可如今找了同辈之人,不还是放心不下?   这偷偷摸摸的一个白眼未能逃过掌门的慧眼,他道:“你看我作甚?”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这不是想着到时间了吗?”秦鄂抖着花白的胡子,拽了他一把,“去松风阁用膳,走走走!正好我托人从山下送来了几坛美酒,一起啊!”   然而酒过三巡,慕渊真人却忽地后悔和秦鄂一同吃饭了——   “哎呀——!!”   秦鄂长老吃饱喝足拍拍他那又圆了一圈的大肚子,十分不雅观的打了个嗝儿,醉醺醺道:“掌门你想开点,女大不中留,现在这事儿也没办法呀,到了这个岁数,弟子们都蠢蠢欲动的想花前月下,这也没办法,这就……自然规律嘛!”   “掌门您说,就这十七□□,二十来岁的年纪,谁不想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是不是?对不对?我当年就没有,想来属实有点可惜。诶掌门,你长得这么俊,有不少仙子都想攀附你一二,要不你看看情况,结个道侣吧?”   “你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妈,累个半死,该为自己考虑一下老年幸福生活了!”   “……”   慕渊真人手上微微一顿,酒水沾到了雪白的衣袍,洇湿了两三点。   几秒之后,门外洒扫的弟子眼睁睁看着秦鄂长老被一脚踹出了松风阁。   ……   肖桃玉腰间的白芸锦挂坠微微闪烁了起来,在她和顾沉殊惊诧的目光中,半空中蓦地浮现出了一张牛皮地图来。   刷的一声乍然展开,那地图上的景象瞬时变幻万千,四海九州包罗万象——   高山巍巍,大江奔涌,飞楼高阁,鳞次栉比,松风修竹,蝉鸣阵阵,黄鹂婉转……   这根本不是寻常的地图,一切都焕然生机,栩栩如生,直欲冲破此图束缚了一般。   辽阔舒朗的平原,精致紧密的坊市,都全然出现在了那卷拓之上,好像都能听见街上百姓热闹的叫卖之声了。   而且,不同的地方都有金光涌动的字体标明,甚至还有一些蝇头小楷作批注。   地图东西南北四处,又分别有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的纹样。   二人俱是震惊得瞪大双目,同时道:“这是四相卷拓!”   她处于猛烈的狂喜之中,不可置信的道:“师尊……师尊原来……”   “师尊原来一直都将法器藏匿在白芸锦的精魄之中,他没有生我的气,那这么说,这云曦双剑……”   也是赐给我的了?   这时,顾沉殊道:“桃玉,你看辽东。”   肖桃玉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地图上辽东城的位置,金光大盛,似是指引着他们前去。   “看来人世八苦中的某一苦就在辽东,须得立刻前往。”她挥手收了四相卷拓,飞快的道。   顾沉殊愣了一下:“好像是……云曦与鹤泪同在时方能启动四相卷拓,若不介意,我与你同行。”   “……好,麻烦你了。”她心念微动。   然而当肖桃玉雷厉风行的召唤出云曦双剑,并且轻盈的踏上一剑时,顾沉殊便有些后悔了。   她已经离地一丈远了,才发觉那人还站在原地不动:“顾公子为何还不走?”   顾沉殊有些头疼,抬首朝人笑了笑:“桃玉,我没有剑,也不会御剑。”   她怎么就忘了这茬儿事了!   于是小手一挥,另一把原本围在她身侧护法的云曦,便刷的一声将顾沉殊带了起来,以一种强抢民男的架势,凌厉霸道的直冲云霄,前往辽东——   顾沉殊面色微变,但还是咬了咬牙没说话,仍风度翩翩的立身于长剑之上。   而她虽是灵力充沛,法术卓绝,不仅能一人御剑,还能操控另一人的剑,但毕竟是百密一疏……   肖桃玉甫一落地,便发觉顾沉殊脸色微白,额角竟是微有薄汗,连带那斜飞入鬓的剑眉都轻轻皱起。   她当即紧张了起来:“怎么了?莫不是身上有伤?”   “我……”他面带犹疑的看着肖桃玉,似是不愿承认但又不愿隐瞒,片晌后认命似的轻轻垂下眼睫,道,“晕剑。”      ☆、辽东   “顾公子你……晕剑?”   肖桃玉雷厉风行的便直接从修士窟御剑来到了辽东城,路途上怎么也该有一两个时辰,风景变幻无数,她一路沉迷于御剑飞行的飒爽快活中,半点没有意识到顾沉殊的不适。   而不会御剑的顾公子,一路上愣是没道半分的苦,唯恐耽误了肖桃玉的行程,他那时脸色如常,甚至还能泰然自若的与她讲讲话。   可再怎么能撑,这头昏脑胀的本能是不会改变的,纵然他再怎么不怕高……   可在半空呼啸中硬生生忍着那颠覆似的感觉,挺到了辽东城,还是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那一刻,肖桃玉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   也不怪白露和周景生总说她是石头转世,木头心肠,怎的就只顾着自己,人家忍得额头上冷汗涔涔,她竟然半点都没看到!   简直是蠢!   刷的一声,云曦双剑收回到背上,她满脸歉疚的上前搀扶:“顾公子,对不起啊……我……我太粗心了。”   顾沉殊却是摆了摆手。   他缓了一会,抬起那双勾人的眼眸,轻轻一扫,旋即笑道:“多大点事,不会御剑本就是我的问题,你又何必自责?仅仅是我晕剑罢了,也能让你乱了阵脚么?”   “也不要总说对不起。”他英挺的脸微微泛白,强行将那即将皱起的眉舒展开来,囫囵着就揉了一把肖桃玉的发顶,哄孩子似的道,“不是什么事都怪得到你。”   许是无人对她做过如此亲昵的举动,这小木头疙瘩蓦地一僵。   这人的语气轻飘飘的,原本就温润而疏朗的嗓音,微微掺杂了一些沙哑,听进肖桃玉的耳朵里,好像猫爪在挠着心窝儿,死水似的心弦猛地震颤。   “不是。”她垂下眼眸,小声叨叨了一下。   何止是顾沉殊晕剑时那虚弱苍白的模样让她自乱阵脚?   何止啊……   她脑海中莫名其妙的浮现出了一句话来:“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些个富贵场,温柔乡,繁华地,对于自小清心寡欲的肖桃玉来说,委实就是不值一提的过眼烟云。   唯独顾沉殊这一关,肖桃玉想过,怕是难了。   因为这位鲛绡轻扬的拂梅门二公子,对于她来说,是这世间最为独特的存在。   顾沉殊:“既然到了辽东城,四相卷拓又没有最新的指引,我们不若在此四处逛逛。”   “也好。”她觑了下那人的脸色,很快颔首。   有了前车之鉴,这下肖桃玉下定决心一定要时时刻刻观察着顾沉殊,不能再这般粗枝大叶了,她自己稀里糊涂的不在乎也就罢了,对于想要呵护在心尖上的人,是万万不能让他受苦的。   她想:“我要护着沉殊哥哥,我要保护他。”   辽东城地处东北,与那些繁华至极的长安洛阳相比,虽是稍有逊色,但总归也差不到哪去,毕竟三大仙门之一的毋庸门坐落于此,人们也都愿意在这安稳乡栖身,人烟渐起,多年下来,已称得上欣欣向荣。   这时,街上人潮拥挤,来往之人见到他们这般仙门弟子都要退避一下,如此,更加能看清辽东城独有的热闹了。   店铺门口形形色色的幌子在空中轻晃,沿途摆摊小贩的叫卖声亦是不绝于耳。   珠钗首饰灿然晃眼,胭脂水粉香气萦回,冰品甜饮令人口舌生津,色泽浓厚的小吃勾得人食指大动……   顾沉殊微微侧首看去,发现肖桃玉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她素未见过这鼎沸热闹的红尘之地,难道不应当是处处好奇的么?   可瞧她雾眉微拢,鸦睫低垂,似是心事重重。   顾沉殊轻轻抬了抬那线条流畅的下颚,眨巴了一下眼睛。   他早料到秉玉仙山弟子的臭脾气了,三大仙门之首出身的人,大抵都是将自己当成了救世主,芝麻大的事情都会愧疚许久,索性便寻来个话茬,以一种轻快的口吻问道:“桃玉啊……你瞧我这鹤泪会不会太显眼了?为何,总是有人向我们这里看?”   肖桃玉抬首一看,不知何时,那红玉璀璨的古琴已然背在了他背上。   她问:“先前不是还收在乾坤袖中么?”   随后肖桃玉反应过来什么,视线骤然向四周一扫,果见不少盈盈少女正满面娇羞的看向他们的方向,交头接耳,想看又不好意思直接看的样子,或是以袖轻抬,或是摇扇轻掩,这遮遮掩掩,当真是欲盖弥彰。   敢情并非是看鹤泪,而是看那温润如玉的俏公子。   ……果真以顾沉殊这天生而来的世家公子气度,走到哪里都是那最为惹眼的一个。   肖桃玉心底悄无声息的打翻了醋缸,她直白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姑娘们是瞧顾公子生得俊俏。”   顾沉殊听了,客套道:“难比秉玉首徒仙韵缥缈,路过之人,无论男女,都又怯又喜的要瞧一瞧你,定是从你身上窥得前人风姿。”   这位公子哥儿不知肖桃玉对他那与众不同的心意,自是不会想到她竟是吃了横醋,便含糊不清的惯性奉承了回去。   肖桃玉微垂眼帘,心道:“那你想不想好好瞧瞧我?”   “肖烽师兄的磊落,若我能比得上三分,便是此生之幸了。”这个名字似是秉玉弟子的禁忌,她只提了一嘴,便生硬的转了话锋,“顾公子为何忽然背起鹤泪,莫不是发现了妖孽踪迹?”   若是妖物现形,云曦双剑的反应必是比鹤泪古琴要激烈的,肖桃玉也就是这么意思意思,才似是而非的问了一句罢了。   顾沉殊轻轻一笑:“我儿时顽劣,时常偷溜出拂梅门,且屡教不改,兄长自那时起便教导我,出门在外,最好带着琴袋走,常常将琴背在身上,切莫时时刻刻收进乾坤袖。”   “为何?”   “方便要饭。”   肖桃玉噎了一下,似笑非笑的道:“……燕双飞掌门果真清奇。”   金陵城中的拂梅门,在江湖之中声名赫赫,甚至能和皇家牵扯上弯弯绕绕,在三大仙门中,是最不差钱的一个了,何至于要饭?   见她脸色稍霁,顾沉殊这才弯了弯眼睛,忽听身边的一处小茶摊的小二道:“哎,你们知不知道那妖孽这两天又杀人了?”   四周茶客当即七嘴八舌的附和起来,个个惶恐不已。   诸如肖桃玉这般镇妖弟子,对“妖孽”、“邪祟”等等字眼都敏锐无比,她侧首看去,问道:“辽东城,有妖现身?”   小二是个精明人,一见这身缥缈的白衣松纹和身边那俊俏公子哥,都不像差钱儿的,飞速笑出了满脸褶子:“二位客官不如来壶奶茶坐下慢慢说!我们这边儿知道的多着呢!”   肖桃玉怔忡一下:“奶茶是……?”   正待询问,她忽觉衣襟禁步让人扯了一扯,垂眸一看,一个双眼又黑又亮的圆脸小包子正笑眯眯的看着她,肉嘟嘟的小脸吹弹可破,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嘿嘿。”   “小朋友,有事吗?”肖桃玉为了与人平视,撩袍蹲身下去。   这冷冷清清的声线让寻常人听了都会激灵,小肉包子却仍是笑吟吟的看着她,分毫不怕,刚松开那长长的禁步,转而又拽住了她衣袖,轻轻晃着:“仙女姐姐!”   这又软又甜的一声“姐姐”,直戳到人心窝里去了。   顾沉殊轻轻笑了笑,望着她,心道:“说此人如仙子,倒也不假。”   葱白玉指捏了捏小脸,眸底浮现三分笑意:“我姓肖,名唤桃玉。”   那不怕生的小家伙咯咯的笑了起来:“我知道!姓肖的都是盖世大侠!我以后也要当大侠,我爹爹没完成的事情,我来完成,十年后你就会听到我丁星泽的鼎鼎大名!”   路边茶客和小二都让这童言无忌逗得哄堂大笑。   “仙女姐姐,你要喝奶茶吗?”小包子丁星泽问道。   顾沉殊觉得他有趣,歪头笑问:“你想如何?”   丁星泽像模像样的皱起了小眉头,沉吟一下,才道:“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爹娘如今不给我零用钱,本大侠手头拮据,你们若是能请我喝一顿奶茶……”他蓦地将背在身后的小手抽了出来,高高举起,“我就把这个给你们!”   众人一看,更是笑得砰砰拍桌——   是一支面目全非的炸毛小狼毫。   丁星泽跺了跺小脚,奶里奶气的叫道:“你别笑!别笑!”他犹如盛满星辰的眼睛看了看顾沉殊,又看了看肖桃玉,将小狼毫递了出去,道,“十年后,哥哥姐姐们的后人,无论是弟子还是儿女,只要来找我,无论什么忙,我都帮你们!”   ……知道的是请这小胖子喝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请落魄大侠豪饮一场呢!   “仙女姐姐,仙男姐夫,我丁星泽说话向来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顾沉殊:“……叫哥哥。”   肖桃玉却是没有打断,权当他童言无忌。   这想喝奶茶还要与肖桃玉谈条件的胖墩,倒是知道与她吹牛皮,肖桃玉为了给人面子,便将小狼毫收下了。   直到小二将奶茶小铜壶和几盘点心端上来的时候,坐在桌边的肖桃玉才发觉已是饥肠辘辘,秉玉再怎么会请厨子,也不抵这人间繁华地的街头小吃来的味道浓烈,她肩膀稍稍松了一下,微微出神。   文火慢煮后的铜壶奶茶,浅棕色泽,汤浓味醇,阵阵香气沁人心脾。   酪浆煮牛乳,玉碗凝羊脂。   肖桃玉还是第一次见,抿了抿唇,都快觉着那清香甜味蔓延到了舌尖,但她还是矜持的先给顾沉殊和小胖孩斟了两杯。   茶盏刚推到眼前,丁星泽小朋友便豪气干云的吨吨吨了一杯。   “姐姐,好喝吗?”   肖桃玉浅酌一口:“善。”   小二擦了擦汗:“现在的年轻人啊,都是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奶茶,您二位修行讲究颇多,不常喝这些的吧?”   拂梅门弟子为了舞姿轻盈,的确不会轻易触碰这醇厚甜腻之物,不过顾沉殊见肖桃玉兴致颇高,便也饮下一盏,悄无声息付了茶点钱,转而温和问道:   “不知诸位方才谈论的妖孽,是个什么妖、什么孽?”      ☆、酒楼   “嘘——”   一提到这妖孽,那小二的眼神就立刻变得八卦无比,贼兮兮的向四周扫视了一圈,茶客们也俱是摆出一副万分警惕的模样,唯恐这人群中混进妖怪了似的。   分明方才说得热火朝天的也是他们。   “两位客官有所不知,最近辽东城不太平啊……”小二惴惴不安的坐到了他们的桌边,四个人正好将方桌给坐满了,以手遮挡,悄声道——   “有狐狸精。”   肖桃玉眨了眨眼:“狐狸精?”   顾沉殊也露出了同样不解的表情:“若是狐妖的话,道长们对付起来,应当很是顺手吧?怎会如此人心惶惶?”   “这次的可和以前的不一样!”小二满脸苦大仇深,仿佛亲临现场了似的,“也不知是哪股子阴风将这窝狐狸精给吹过来了,一个个的妖艳非常,自称是偷心盗贼。”   肖桃玉道:“那便是以美色惑人的精怪了,与以往有何不同之处吗?”   “有啊!那可大大的有,这帮子妖精非但迷惑男人,将有妇之夫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还在……还在欢好的时候,硬生生把人折磨得肠穿肚烂,最后剖出心脏,并且丢回到那户人家去挑衅,那可真是又阴损又嚣张!据说上一个人死的时候,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抽出肠子的……那嗥叫声,哎哟哟哟,方圆十里可都听见啦!”   盘桓不去的水鬼沈莲儿,打造修士窟的花王霁华,如今又来了一帮子挖心的狐妖,一个比一个凶残阴戾,事情似乎越来越糟糕了。   群魔乱舞,当真如人间地狱。   肖桃玉捏紧了云曦双剑,白皙素手上青色血管微微凸了出来。   她清冷容颜依旧无甚表情,却是让人感到阵阵寒意:“毋庸门坐镇辽东,难道他们也没抓到吗?”   小二道:“人家大弟子言无忧,已经为此劳心劳力了数日,既要安抚那些女人和孩子,又要夜夜蹲点,据说啊,累得人都瘦了一圈。”   “吓人啊,太吓人了。”茶客们唏嘘不已,“我这八尺男儿,如今都不敢走夜路了,生怕被掏了心窝子。”   这稍显燥热的天头里,众人都有些毛毛的。   她问:“从何时开始?”   小二眉毛拧巴成了毛毛虫:“这个……这个,从发现尸体开始,到如今,算来已经一个月有余。”   “挖心……”顾沉殊缓缓垂下纤长眼睫,忖度起来。   肖桃玉:“怎么了,顾公子?”   他抬眼道:“我在猜测,狐妖挖心,会不会是与情有关?自古狐狸多情,又惯与凡人纠缠,那些狐狸,莫不是来辽东寻人的?”   茶客们哄笑一团:“那种畜生,若当真有情,又怎可能活活将旧人杀死?闹得人家家破人亡,她们图什么!”   小二见这位公子周身上下就没一样东西不值钱的,生得又如此端正清俊,便知或许这等世家子弟,多出情种,也没随意附和那些茶客,而是道:“我瞧二位不是当地人吧?眼下日头快落了,还是赶紧找到落脚之处要紧,等天一黑啊,还不知又要出什么荒诞怪事呐!”   肖桃玉撂了筷子,伸出手正待付钱却被小二推拒,便得知顾沉殊已经付过了,不由怔了一下。   以拂梅门那富可敌国的财力,别提是付了这茶点钱,就是将整条街买下,也不费吹灰之力。她不好开口,只能等着下次吃饭时请回。   那四海九州到处飘荡的顾沉殊,打定了主意与肖桃玉同行,而肖桃玉也明白了过来,他手执鹤泪,可与云曦双剑相互感应,又能启动白芸锦中的四相卷拓,看样子就是师尊在冥冥中安排给自己的队友了。   有此助攻,她求之不得。   顾沉殊问道:“那请问这附近可有客栈?”   “有有有,往东边儿走,不远处就有一家规模很大的酒楼,名唤得意楼,是我们辽东最出名的客栈!二位想打听什么消息,也可以去那里!”   “多谢。”   ……   前往得意楼的路上,肖桃玉道:“狐妖性虽凶残,但我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在影响着他们的动作,即便杂乱无章,并无明确目的,却加重了他们的妖性。”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负手缓步的顾沉殊看向她,“只是……”   一道笑声,骤然打断了他的话音。   “嗨!你看看他们!”   一偏头,便发现路边一个卖莲藕的大娘正揶揄的望着他们,时不时与身边卖糖画的大爷窃窃私语几句,一石激起千层浪,附近一溜儿的老人都意味深长的纷纷抬头观看,肖桃玉察觉怪异,悄然看了他们两眼,却发现他们笑眯眯的,无甚恶意的模样。   一路走下来,只觉着脊梁骨都要让人打量又热切的目光给看穿了,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这些老人在说什么……?   也不知谁嗓门儿如此嘹亮,一声没收住就喊了出来:“这么年轻就当爹娘啦?了不起,了不起!”   顾沉殊猝然一惊,回身一看,果见那小胖墩还傻乎乎跟在身后,一路下来,他们竟是毫无察觉!   这厮食髓知味的一手抓着一块奶糕,意犹未尽,大快朵颐,胖脸上满是残渣碎屑。   难怪小商贩们要误会,肖桃玉不擅长应付小孩儿,为难的道:“丁星泽,方才不是让你回家找爹娘了吗?天色渐黑,多有危险,我送你回家。”   丁星泽含糊不清的道:“得意楼。”   “小弟弟,不要胡闹,我们是有要事在身,你不能跟去的。”顾沉殊笑意温柔,弯腰将人抱起,温声哄道,“听话,告诉哥哥,你家在何处?”   这时,十步开外传来一道焦急的呼喊:“星泽——”   “星泽!你怎么在这儿!”   一个神情焦急的年轻妇人瞧见了他们,身形微微一顿,疯了似的奔了过来,立刻便将丁星泽给抢回了怀里。   她确认儿子毫发无损,又用那独有的精明眼光将二人打量了一番。   “娘,哥哥姐姐不是坏人,是修仙门派的弟子,我今日行侠仗义之时,凑巧在街上遇到他们,只觉相见恨晚,遂豪饮一场,因此晚归,还请娘亲……”   “给我闭嘴!”绛紫色衣裙的女子横眉立目一声呵斥,满口牛皮的小家伙当即缩脖端腔,化身成了鹌鹑。   她腾出一只手,狠狠抽了一下丁星泽的尊臀:“啪!”   “不是让你好好待在书房练字吗?下次再乱跑,当心妖精给你吃了!你手里拿的什么?好啊,不好好读书,还出门吃人家的东西?”   肖桃玉想到了怀中炸了毛的小狼毫,顿觉一阵无语。   不等他们二人讲话,那伶牙俐齿的紫衣女子便转头看向了他们,想必方才已经飞快想通了来龙去脉,这厢跟川剧变脸似的堆出了客气的笑容来,道:“小儿顽劣,让二位见笑了!这么晚了,您二位这是要去哪里?”   顾沉殊瞧了瞧不远处那灯火璀璨的酒楼,即便是在狐妖猖獗的紧要关头,也有络绎不绝的食客进进出出,老远便能听见那推杯换盏之声。   “得……”   “得意楼是吧!?你们今日款待我儿,从今往后在此食宿全免!”女子双眼放光,喜笑颜开的招呼了门口的小二过来,豪气干云的喊道,“快!快来给这二位客官安排座位!把店里的招牌都端上来,必须伺候周到了!”   肖桃玉道:“敢情得意楼当真是丁星泽的家。”   “既如此,”顾沉殊转头道,“肖姑娘,我们便进去吧。”   ……好不容易叫了几声桃玉,一下子又叫回了肖姑娘,她郁闷的摇了摇头,与那身量娇小的老板娘一并走了进去。   得意楼的掌柜,名唤丁向北,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总是一副迷迷糊糊眯缝着双眼的模样,笑起来像只猫似的。   他过来招呼了几声,便回楼上教训儿子去了。   这酒楼里的菜色,自是比那些冷点要诱人得多,一块滑嫩无刺的鱼肉送入口中,肖桃玉打算暂且将那些妖妖怪怪的烦心事丢到一边,好好吃顿饭。   然而天不遂人愿,大厅正中央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客人们都像引颈的鹅一样,巴望着那最中央的那桌,那里只坐着一个背着狼牙长刀的黑衣少女,她编着两根悠悠荡荡的大长辫子,满脸的阴戾邪气,眼底流露出来的暗光宛如恶狼一般,很不好惹,一只脚还嚣张地踏在长凳上,哼笑了一声,满脸无所谓的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   分明看上去年纪不大,长得也是娇娇小小的一团,可……   这打扮,这行为,这神态,一看就是个泼皮无赖!   “你……你打我?”一个憨厚长相的男子捂着脸,坐在地上,好像很怕她似的,频频向后缩,“你凭什么打我!”   “我打你怎么了?”少女直接拎起酒壶,咕嘟嘟的灌了几口,慨叹一声,“你这位置在正中央,我喜欢,我就要坐在这里吃饭,怎么了?”   那男人憋屈道:“可这是我的位置!你吃的也是我的菜!这都是我花钱买的!”   黑衣少女冷冷睨视着他,拍了拍桌上的狼牙长刀,声音骤然冷却:“那现在是我的了。”   “这也太欺负人了,凡事都要讲究一个是非黑白,这位姑娘,你和他无怨无仇,为何如此?”有人看不下去了,“你究竟是谁啊?”   靠窗位置的肖桃玉和顾沉殊并不打算理会这些,然而那少女黑亮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义正词严道:“我是秉玉弟子,掌门首徒,你们还想活命的,就少来管闲事!”   顾沉殊夹菜的手顿了顿:“……”   “……”肖桃玉清寒的眉目微微抬起,看了过去。   有人问她:“你说你是秉玉首徒,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了抬下巴,邪邪一笑露出虎牙:“在下张熙寒。”   “人家秉玉弟子都仙气飘渺,而你……”饭客们面面相觑,怎么瞧她怎么不像仙气飘飘的秉玉弟子,于是决定说一个人尽皆知的名字来考一考她,“既是秉玉首徒,你可认识肖烽?”   “认识,我师兄,当年还俗回去娶媳妇了,只可惜是个短命鬼,早就死了。”少女咧嘴笑了,“好像是被人逼死的吧?”   肖烽是慕渊真人曾经的首徒,年少成名。   他当年离开秉玉的时候,人人都咒他、骂他,说他离经叛道,娶了一个妖女,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可等到妖魔鬼怪杀害百姓的关头,人们又哭天喊地的求肖烽拔剑相救。   “这……”饭客们你看我,我看你,斥道,“你说的这些,三岁小孩都知道!”   直到如今提起肖烽,众人都摇摆不定,一部分人纵然嘴上不干不净,满是嫌恶与叹惋,可眼神中却流露出对那白衣少侠的钦佩向往,另一部分,就完完全全是肖烽的忠实拥趸了。   偶像受辱,有人腾地起身骂道:“呸!你敢说肖烽大侠是短命鬼!我看你就是个冒牌货,你的腰带在哪里?没有腰带的人,就不是秉玉弟子!”   张熙寒满不在乎的道:“腰带让我拿去卖了,怎么着吧?”   打从那人对肖烽态度轻蔑之时,肖桃玉脸色便愈发不对,她冷嗤一声:“一派胡言。”   这时,嗖的一声,一道寒光几乎擦着肖桃玉的鼻尖飙过,惊雷似的巨响过后,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那小无赖的狼牙长刀正正好好插在饭桌中央,杀气凛凛,摆着小柑橘的莲纹盘缓缓的裂成了两半,可见其出手之快。   “你说谁一派胡言呀?”张熙寒缓缓抱起了胳膊,慢慢揉出一个饱含恶意的甜腻笑容来,“这位,名门正派。”   “欺人太甚。”顾沉殊脸色阴沉,正待拿琴,却见那人格外冷静的摇了摇头。   肖桃玉:“不必与这等无赖纠缠。”   话音刚落,她“砰”的猛拍了桌面一下,满桌碗筷巨震,那长刀当即如暗镖似的回旋着飞驰而去,张熙寒一惊,连忙纵身几下拿回了长刀。   众人循声看来,场面沉寂了片晌,便立时沸腾了起来:“哎!这个才是白衣松纹的秉玉弟子啊!你看她腰间的仙鹤流云腰带,这个是绝不会骗人的!”   黑衣少女反手扛刀,扬声问道:“你师父是谁?”   肖桃玉垂目,抚了抚茶沫:“你无需知晓。”   “嗤。”   张熙寒翻了个白眼:“那就是籍籍无名之辈了,实话告诉你,我曾经也想拜师入门,可惜啊……你们秉玉的人都有眼不识泰山,我积攒了那么多钱,你们都不肯收我。”   肖桃玉一双冷寒眼眸定定看人,实在是好笑,秉玉仙山收弟子,素来只看重天赋与诚心,这人竟然拎着钱袋子去拜师?简直是可笑,可见,她根本并非真心想要入秉玉。   她轻描淡写的捻着指尖划破的口子,极度不屑的狞笑道:“不过现在不用了,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师父,他比你们谁都厉害!”   肖桃玉细细端详对方一番,发现此人虽是狷狂不羁,言语猖狂,周身却无半分邪气,只是一个会些武功的寻常人罢了。   有病……   病得不轻。   竟然冒充自己是掌门首徒?如今这人世间,师尊的弟子只能有一个,那便是她肖桃玉。   她冷冷的哼了一声,挪开视线。   张熙寒见她爱答不理,长刀直指肖桃玉,秀眉压低了怒道:“瞧你冷森森的,活像个不会讲话的冰疙瘩,能教出你这种东西的人,能有多厉害?我的小师父一定会像碾死蚂蚁一般,将你师父碎尸万段杀了的!”      ☆、密林   “你放——”这话宛如在肖桃玉头顶放鞭炮,瞬间便将她给点燃了,美目圆睁,怒不可遏,这些年来的良好修养迫使她将那即将脱口的脏话咽了下去,“……肆!”   从未有人敢轻视诋毁过秉玉仙山的掌门人,她和那芸芸众生一样,认为这世间无人能伤慕渊真人半分。世人信奉舍神明,而他就是神明。   这执着的程度,以至于让她觉得,那疯疯癫癫的小混混不过是说了个不太好听的笑话,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的到来。   “嘿哟,不愧是秉玉仙山出来的弟子啊,连一句脏话都不好意思说!”张熙寒见状惊愕不已,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肚子都疼了,肩上扛着的狼牙长刀簌簌抖动着,“你脸皮这么薄,可怎么在这江湖上混?姑奶奶能把死人骂活了,要不要我教教你啊?小木头脸。”   肖桃玉让人惹得不耐烦,振袖道:“无需你来指教,道歉。”   张熙寒一愣:“道什么歉?”   那满面正直的人看向了不远处栽倒在地瑟瑟发抖的无辜男子,冷硬地重复了一遍:“给他,道歉。”   “哈,说真的,你爷爷我,老早就看你们秉玉不顺眼了,尤其是你们弟子,成天穿得白白净净,又端着个臭架子……你个臭冰疙瘩,竟然让爷给人道歉?”她又给自己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辈分。   张熙寒惯常以一副呲牙咧嘴的凶狠面貌示人,生怕旁人不知她就是个泼皮无赖,打眼一瞧,分明就是一只血性难褪的小母豹子,以至于让所有人都忽视了她那稚气未脱的小脸蛋。   “要知道——”她玄铁护手泛着泠泠寒光,然而刹那间,狼牙长刀以一种山呼海啸的架势劈了过来,吼道,“姑奶奶的字典里,就没有道歉二字!”   “铛!”   短兵相接,火光四溅。   云曦双剑瞬时抽出一柄,轻薄的剑身飞快迎接了上去,清气萦回,却是力拨千钧的霸道,死死横住了对方的攻势,向前逼去。   张熙寒是练家子不错,可却不是个拥有灵根的人,因此,就算她的长刀耍得再怎么顺当,也扛不住肖桃玉这一击,立时便觉着喉间腥甜,几乎要呕出血来。   “操!”   发觉实力差距悬殊,暴怒的她连忙撤手回去,唯恐肖桃玉要了她的命似的,就地一滚便到了方才那男子的身边,揪住领子一把将其拎了起来,阴鸷地咬牙道:“你们不是要我给此人公道吗?你们不是要我道歉吗?好啊,那我现在就杀了他,你们是不是还想要我给他偿命!”   那男子吓得屁滚尿流,抖如筛糠:“女侠,女侠饶命!女侠救我!”   “你这女侠,是叫我——”张熙寒虎牙尖锐,缓缓举起了狼牙刀来,“还是叫她?”   男子涕泪齐下:“你!你你,你你你!”   “休要伤人!”肖桃玉急了,“你简直是非不分!”   那阴寒锋利的刀刃若是落了下去,这男子的头定然要如烂泥似的被削下去一大半。   “啊……姑奶奶,姑奶奶放了我吧!啊啊啊……”此人吓得满口胡话,看上去彻底麻了。   眼看好好的一顿饭,让这半路杀出的张熙寒给搅和得人仰马翻,顾沉殊一张英俊的脸上都难得的浮现出了几分不耐。   剑眉轻蹙,他震腕一抖,嘈杂之中拨过去了一道琴音。   张熙寒眼中狠意爆发不过一瞬,便觉小臂如遭雷击,她登时嗥叫了一声,再拽不住那男子了,肖桃玉见状当即冲上前去,将人救了下来,然而短短不过须臾,那小无赖就缓过了劲来,矮身探手向她腰间袭去。   肖桃玉恍惚间看到她拿走了自己的一枚随身玉佩,身手极快的反手将人擒住,冷厉道:“交出来。”   “交什么呀?”张熙寒揣着明白装糊涂,腆着脸眨着眼,笑嘻嘻地问道,“我可听不懂!”   “……”肖桃玉难以理解地皱眉看着她,照理来说,顾沉殊的弦术攻击应当力度不小,打在修士身上都要疼得打滚,然而此人却照旧与她装模作样、嬉皮笑脸,除了功力相比最初弱了不少,丝毫不见寻常人那疼痛难忍的神情,“你不疼?”   那厮眼珠一转,叫苦连天的作势要滚在地上:“疼!”   “疼疼疼!我疼死了!秉玉仙山的弟子,还有那个珠光宝气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小白脸,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平头百姓啦!打死我了,真是打死我了!好疼啊!我不行了呜呜……我一个小老百姓,就要被这俩仙门弟子合力打死了呀!大家快来救救我!呜呜……”   饭客们纷纷退避三舍,生怕被狗咬似的,满脸的一言难尽。   “……”肖桃玉最怕旁人与她耍赖撒泼。   本以为张熙寒便要就此罢手,谁知她见肖桃玉与顾沉殊一时麻爪,猛地一个鲤鱼打挺暴起,劈手便揪着那男子的头发,轻巧而飞快的跃出门去,哈哈笑道:“今天可真好玩儿!姑奶奶说要杀谁,还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今日这饭就不吃了!”   “小木头脸,下次见面之日,就是你丧命之时!”   肖桃玉未料此人这般难缠,转头道:“顾公子,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罢,那松纹白衣便如云似的飞掠了出去。   “肖……”顾沉殊正欲跟上前去,便听见有人叫自己,心急火燎的一回头,便见一个高挑清瘦、一双长眸的男子站在身后,正面带焦急的看着他,“丁掌柜?”   谢芊芊也站在丁向北身边,得意楼的掌柜夫妻应是闻声赶来,他连忙拱手道:“抱歉,方才店中有人寻衅,打碎的杯盘稍后自会如数奉还。”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件事情!那几个破盘子你们想打几个都行!”谢芊芊急得就要跳起来,“顾公子啊,我们夫妻俩有事相求!”   不等他答应与否,丁向北便道:“我儿方才在书房练字,一个没看住,他便顺着窗子溜出去了,这天色已黑,近日又是狐妖猖獗,万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两口子简直没法活……唉!可否劳烦顾公子帮帮我们,找一找星泽?那小崽子太不省心!”   谢芊芊泪眼朦胧道:“我们已经派出人手去找了,只不过都是不会武功的家丁,公子是仙门修士,法术高强,就行行好,帮帮我们吧!”   ……   也不知那张熙寒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非但不怕疼,还精神亢奋,跑得比兔子都快,活像个不知疲倦的小疯子。肖桃玉穷追猛打,一路上不知抽了她多少剑诀,硬是让那拎着个活人的臭无赖给逃了。   她渐渐停下脚步的时候,已不知身处何地。   此地不见那鳞次栉比的飞檐高阁,连稀稀拉拉的村落也全然不见,别提是人了,连半个鬼影都见不到,唯有一片烟云密布的树林,肖桃玉回过劲来的时候,已然立于这杳无人烟之地了。   “……张熙寒!”咬紧的牙关里艰难的挤出来这几个字,纤长削瘦的素手紧紧攥着那剑柄,由于追得太急,额角起了层薄薄的汗水。想不到追个凡人都能追丢了,心性高傲的肖桃玉很是不爽。   眼下这个情况,让肖桃玉原路返回,估计是需要费一些时间了。   若是放在白天,她尚且不会如此头疼,可是眼下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   肖桃玉咽了咽口水。   她其实有一个谁也不知的小秘密。   那就是……   她夜盲。   原本在夜间便视物不清,走路很容易磕绊踉跄,战斗力当可谓直线下降,更别提如今又在这茂林烟云中了。   张熙寒那小无赖是抓不到了,希望她仅仅是面上嚣张跋扈,内里没有那么坏才好。   一小簇火苗从掌心燃气,肖桃玉试图借着那微弱的火光看清眼前的道路,向前慢慢前行,脚下的枯枝和杂草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然而这里的烟雾委实是太过浓重了,隐隐还有一种莫名的躁动,让人由内而外的感到不安。   她想,顺着这路走,总归是能走出去的。   没过多久,跟从着云曦的指印,方向感全失的肖桃玉来到了一棵树下,她抬眼看去,猛地便看到了一道朱砂写就的纸符咒!   那符咒高高的贴在了树干上,正微弱的散发着红光,在这烟雾缭绕的地界,更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到来。   “这是……”肖桃玉莫名觉着眼熟。   她原本就觉得这林子有异样,忽然抬起头来,才猛然发现,方才看到的点点红光并非是幻觉,也不是什么林间小兽的双眼。   ——而是一道接一道的符咒!   它们都被人死死贴在了树干上,这一整片密林有高高矮矮无数的树木,肖桃玉蓦地发现,每一棵树,都在不同的位置贴了符咒。   她认得这咒诀,这是镇妖符咒。   一阵阴风骤然刮了起来,肖桃玉背上的汗水干透了,便引来了阵阵刺骨的寒冷。   就在此时,镇妖符咒同时亮了起来,上面的朱砂缓缓的流淌着光芒,此起彼伏的不断呼应,好像在镇压着什么东西。   肖桃玉总觉得自己这次追出来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   即将面对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没关系的。”她捏紧了剑柄,心中暗想,“辽东城能有这般手笔的,应当是毋庸门,说不定就是无忧师兄布下的,没什么好怕。”   此地不宜久留,肖桃玉把心一横,咬了咬牙,迈步向前走去,希望能尽早突破这烟雾。   “咕唧……”   一道怪异的声音响起,她的一只脚乍然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泥泞之中,肖桃玉此时眼神儿不行,便俯身下去查看,谁知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出事了。   那是一具男子的尸体,面目狰狞,双眼暴突,死相奇惨无比,受了惊吓的苍蝇蚊子嗡的一声暴起一大团来,四散开来,无比恶心。   她踩到的是……是……   是那男子已然空空如也的腰腹!   肖桃玉登时面色惨白,她发誓,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什么叫做“牵肠挂肚”。      ☆、缠斗   好端端的,那双纤尘不染的白靴愣是踩满了肉泥,触感黏黏腻腻,视觉上的恐怖冲击更是十成十的要命,激起了肖桃玉一身的鸡皮疙瘩。   许是先前在修士窟见到的尸首太多,如今她反应不若先前那般激烈,向来洁癖严重的秉玉弟子第一件想到的事情竟然是——   “脏了,我鞋脏了。”   第二件事情才是——   “这男子是肠穿肚烂而死,衣不蔽体,不堪入眼,林间又有诸多符咒镇压着妖气,看样子百姓们传言中的那狐狸精很有可能就在这附近。”   她凝眉忖度了片晌,紧紧盯着那僵硬冰冷的尸首,喃喃出声:“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少了……”   “好像少了心脏对吗?”   空灵而鬼魅的笑声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响起,若远若近,肖桃玉耳边寒风大作,妖风肆虐,尚且来不及辨认方位,便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嘹亮的稚子啼哭声:“仙女姐姐!”   “仙女姐姐救救我啊!妖精真的把……把我抓走了!噫呜呜噫我再也不偷偷溜出来了!仙女姐姐我好害怕!呜……”   “丁星泽!”肖桃玉目力微弱,却听出来了小胖墩憨厚的声音。   一回身,便瞧见了不远处立着一道纤细苗条的身影,正背对着她,三条白绒绒的狐尾摇来摆去,白得骇人的手正拎着小孩儿的衣领,丁星泽哭得鼻涕冒泡,翻蹄亮掌的小幅度扑腾着,想来是被那孽妖孽吓得三魂碎成了七八瓣儿。   不是说这些狐媚是冲着男人来的吗?   何时连孩子都不放过了?   不等多想,肖桃玉已然准备出手,压低声音呵斥道:“孽畜,放开那孩子。”   狐尾摇摆,那身姿婀娜的妖精缓缓转了过来,饶是这一个简简单单的旋身,在此妖身上也有万种风情,比寻常女子不知艳丽上多少倍,那些男子为此神魂颠倒,似乎也情有可原。   无边的黑暗之中,她眼尾处勾起的一抹嫣红如火,正灼灼燃烧着。   那幽深得目光让肖桃玉感到很不舒服,似是透过了她的皮肉骨相,一眼便窥探进了她心中最为晦涩的角落。   分明是妖,却是一副看尽了世态炎凉的表情。   “丫头,你虽面上冷清寡淡,却当是个有情有义的。”她红艳欲滴的唇慢慢弯出了一个笑弧,看上去又苍凉又阴狠,提起了哭得快断气的丁星泽,侧目看去,“可这世上偏偏就有人,连心脏都是冷的。”   肖桃玉自是不愿听这残暴凶狠的狐妖念叨那劳什子,斥道:“满口胡言乱语,你这段时日连杀数人,早已罪孽难消,今日还不肯放过这孩子吗?”   丁星泽抽抽搭搭、底气不足的骂了几声“妖精”,鼻涕在脸上凝结得斑斑驳驳,分外滑稽。   狐妖伸出一根手指来,隔了老远点着肖桃玉,好像正在比划哪个角度更适合挖心剔骨,娇娇软软的道:“你这样说奴家,奴家好怕啊……”   “我可不是是非不分的妖怪哦,你看看,我抓来的可都是心性不坚的男子,只要我勾勾手指,朝他们笑一笑,他们便毫无保留的抛弃了结发妻、新生儿,满脸痴狂的奔我而来,倾家荡产,背信弃义,只为与我——共赴良宵!”   “哼,”一向断绝欲-念的肖桃玉对此嗤之以鼻,“怕是命丧黄泉吧?”   狐妖空着的一手猛地翻覆,化作尖锐的利爪,黑气萦回间,浮现出来一颗冒着热气的心脏,她神情近乎癫狂的叫道:“你看,这就是那男人的心,这是黑的!这些男人的心,都是黑的!”   “小胖墩,闭目!”肖桃玉唯恐吓坏了丁星泽,不敢贸然发动攻击,眼睁睁看着狐妖将心脏捏碎。   又粗暴,又恶心。   肖桃玉:“人心都是红的,你向里面注入妖气,自当变黑,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罢了,你又是何苦?”   “你年岁太小……是你不懂!”   狐妖听见这句话,纤长浓密的眼睫颤抖了几下,眸底不知闪过多少意味不明的色彩,而后她挥袖便掐住了丁星泽胖得几乎没有的小脖子,渐渐使力,阴戾地咬牙道:“那……不如让我来看看,这小不点的心脏,有没有他爹的心那样冷!”   小孩儿立时嘎的一声,肥脸憋得青紫,眼看就要断气了,肖桃玉再不能等下去,她纵身掠去:“冥顽不灵!”   那狐妖见她剑气凶悍,双目一睁,脱手又拎起了丁星泽的衣领,飞身便走。   肖桃玉没料到那密密匝匝的符咒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除却可以削弱妖力以外,连镇妖都镇不住,那狐妖翻枝踏叶,掠得飞快。大抵孽畜的皮毛都很厚,即便如今化作人形,也丝毫不畏惧被细碎的枝杈划伤。   “混账……今日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全都跑得这样快!”   她很快便让人甩出一段距离,丁星泽的哭嚎声听得人心惊肉跳,在夜色中响亮到有些突兀了,肖桃玉急得甩手便飞出去一支轻剑,强势的喝令道:“云曦,给我追!”   嗡然一声剑鸣!   数年来,云曦双剑还是头一遭受到现任主人的命令,顿时兴奋不已、寒光大盛,欢呼雀跃了起来!   只见其中一支悍然的飙射出去,玄冰似的寒意冷冽霸道,所到之处,叶脉尽碎!   好歹也曾是风光无两的镇妖名剑,任何妖孽精怪感受到这清气,都下意识的汗毛倒竖,这狐妖,自然也不例外,那飞奔的女子若有所感的讶然回身,眼眸中倒映出来了肖桃玉傲雪凌霜的身影,便听见了一道皮肉撕裂的清晰声响!   “呃——”   下一秒,她痛得仰首嗥叫了起来:“啊啊啊啊!”   鲜血狂喷,狐妖硬生生被削掉了一根毛绒绒的雪白尾巴,剧痛难当,身子也不受控了似的坠落下去。   见那支云曦剑颠颠的回来讨赏,肖桃玉微微一笑:“做得好。”   她抚摸了一下冷薄的长剑,灵气相互融通,竟觉与这云曦双剑心意相通,宛如血脉相连。   “好痛、好痛!!呃啊……我……咳!!”女子在地上痉挛着滚作一团,泪水汩汩流淌了满脸,抖如筛糠的去拿自己砍断的狐尾,痛得声音都破碎了,“你这死丫头,竟然敢砍了我的尾巴!”   肖桃玉飞身掠下,脚边便是翻腾的护城河,正闪烁着不详的黑色粼粼波光,她不暇多顾,飞奔过去一把兜起了吓傻的丁星泽。   “别怕,没……”   “事”字尚且未能说出口,那狐妖便气疯了似的暴起而来,猝不及防,行动飞快,一掌便击中了肖桃玉先前受了剑伤的肩头,她吃痛的闷哼一声,让妖力袭击得几乎眼前一黑,即将跌落进护城河的一瞬,她拼尽全力将丁星泽抛了出去。   “仙女姐姐——!!”   狐妖望着她惊慌的面孔,虚弱而又癫狂,桀桀笑了起来:“哈哈哈!跌进这护城河,就等着被水鬼们吃了吧……小姑娘。”      ☆、坠落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狐妖冷眼睨视着跌入护城河的肖桃玉,声音中饱含嘲讽:“像你这种傻子,最后的下场……一定很难看。”   她眯起了一双风情万种的狐狸眼,警惕地望向那咕嘟冒泡的河面,反复确认肖桃玉是否让她那全力一击给打晕了。“刺溜刺溜”地舔着尖锐锋利的长指甲,将那上面沾染的血液卷入舌中,让这好滋味激了一下,原本妩媚秀丽的美人眸瞬间化作了竖瞳。   三尾狐妖喟叹地喘出一口气:“没沾过红尘的东西,当真美味啊……可比小孩儿好吃多了!”   一旁抖如筛糠的丁星泽未料这狐妖如此厉害,肖桃玉摔进那深深河水中便没了声响,小孩儿不由得咬着嘴唇,悄无声息的哆嗦着哭起来:“……”   就在狐妖尚且沉浸于那唇齿间的美味时,几道迅疾如风的银色细线朝她飙来,待她察觉异样的时候,那密密匝匝的银线已经一圈一圈的绕上了她毛茸茸的白尾。   “这是什么!?”她尖啸一声,正欲挣扎,便发觉那银线越缠越紧,“什么人,出来!”   适才痛失一尾的狐妖惶恐至极,立时挣扎了起来,然而那银线就死死缚在她命脉上,就算是想出爪攻击都不可以,于是翻腾得更加厉害了。   愈是这般,便愈是疼得挖心剔骨。   “……”丁星泽彻底吓傻了,瞪着黑圆大眼看那狐妖发疯似的扑腾挣扎,周遭树木纷纷让此妖打断,无一幸免。   这时,一道银光烁烁的修长身影从天而落,那是鲛绡在月华下独有的光彩,梅香萦回间,丁星泽就看见了一双笔直匀长的腿站到了眼前,他顿时觉得救兵来了,鼻子里冒出个泡儿来:“哥哥!”   “小星泽,可算是找到你了。”   顾沉殊英挺的眉宇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焦急,动作一刻也未尝停歇,旋身之时,衣袍翻飞,骨肉分明的手指举重若轻的在鹤泪上弹拨三下,琴音短促,生涩凝绝!   霎时,三点红梅飞了出去,而狐妖尾巴上拧着的银线也似是收到讯息,刹那间绷得死紧死紧,他再一振腕,便闻一阵骨肉碎裂之声,银线收紧到了极致,咯嘣三两下,便硬生生将狐妖的一尾绞为数段!   女子似乎根本没料到她会在一天之内断两尾,还是以如此可怖惨痛的方式。   一时之间,她目眦欲裂,怔怔地望着血流如注的几段长尾,张着嘴竟是没能叫出声来。   “啊啊啊啊啊啊——”   同肖桃玉那干脆利落的断尾方式相比,顾沉殊下手,这简直称得上是酷刑了。猛烈的痛席卷而来,狐妖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恍惚中直接被打回了原形去,一只毛色雪白发亮的狐狸在地上滚做一团,狐狸惨啸嘶鸣,如婴孩啼哭,骇人之至。   今日这狐妖当真是元气大伤,一下子断了两条尾巴,此刻痛不欲生,双眼昏黑,痛得以头抢地,砰砰乱撞。   “……”顾沉殊面无表情,挥袖收琴,对那凄厉的尖叫毫无反应,赶忙去抱丁星泽。   草丛中飞快蹿出来了几只火红色皮毛的狐狸,看样子是品阶低下,难以长时间维持人形的,当是这妖孽的同伙了,她们七手八脚地挟住那白狐和狐尾,臊眉耷眼,满心畏惧,拼命逃离了顾沉殊的视线。   “不好了!”   不等他问话,丁星泽便捂着尿湿的裤子,呜嗷大叫道:“仙女姐姐被打伤摔进护城河了,哥哥你快救她!!她半天都没出来!”   顾沉殊心下一咯噔。   难怪方才赶来时不见肖桃玉,敢情是遭了妖孽毒手!   “星泽,妖孽已跑远,眼下此处不会再出危险,你就乖乖在这里等着,这次不要再乱跑了。”他双手结印,当即给小孩儿封了个梅纹结界,不由分说的转身便跳进了汹涌漆黑的河水。   ……   猝不及防摔入水中那一刻,肖桃玉其实还在闭气。   对于不会水的旱鸭子肖桃玉来说,这口气儿原本就撑不了太久,她在乌漆墨黑的水底扑腾了许久,剑伤叠着妖气,在水下分外清晰,疼得要命,她挣扎了半天都未能浮上去,正待取背后的轻剑相助时,肖桃玉双手好像被谁扒拉了一下。   这不碰不要紧,一碰可就彻底的没了力气。   这护城河里还住着人不成?这要命的关头扒拉她作甚!肖桃玉艰涩的吐了几个泡泡,呛进口鼻满满一大口水,顿时就要翻白眼了。   浑浑噩噩之中,她终于看见了周围纠缠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了……   无数水鬼都在瞪着那绿光莹莹的眼睛窥伺着她,肖桃玉悚然,时不时的还有鬼用粘腻濡湿、犹如水草似的手过来拽她,越沉越深,凭她这在水下的功夫,怕是这辈子也上不了岸了,这恐怖而窒息的天罗地网间,兜住了她这一尾找不到来路的鱼儿。   水草无声无息的缠在了她喉间,猛地一收,肖桃玉绷不住了,呛咳起来,气管好似让这河水撕裂了一般。   疼……   好难受!   年老体衰的、生机勃发的、稚嫩青涩的、身强力壮的……无数冤魂水鬼围绕着她,撕扯着她,打量着她,讥嘲着她,即便畏惧云曦双剑的清气而不敢靠近,却仍旧是一群饥渴难耐的野兽,只等着咽气后将其大卸八块,碎尸万段。   “看啊,有个小姑娘……”   “她是凡人,她是异类,这里容不得她……”   “好饿……是异类,吃掉异类!”   “异类?”她想,“好一个异类,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同你们这些烂鬼比起来,当然是‘异类’了。”   沉浮中的肖桃玉闭了闭眼,即将失去意识,她不知为何心生苍凉,嘴角僵硬的扯了扯,竟是想笑。   是人是鬼……   都是一样的。   砭骨寒冷的漆黑河水中,唯有她眼角滚出的一滴泪是热的。   肖桃玉真的无力挣扎了,何况,即便是在地面上,这么多水鬼群起而攻之,她也未必能有三分胜算。   要不就……     算了吧?快要撑不住了……挣也挣不起来……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她放任着自己沉下去,任凭水鬼们伸出长长的手臂断骨,攀上她的脖颈和腰间,将她渐渐拖入深渊,一如四年前,秉玉弟子们的飞石如雨,冷嘲热讽。   许是人死之前,脑中都能看见走马灯。   她好像看见有一条鳞甲灿然的小白龙远远渡来,那条龙溯光而下,身姿矫健,身上都卷携着粼粼灿烂的光点,也不知天上哪个仙人醉了酒,倾了这满江的细碎星光。   蛟龙潜渊,犹如神祗。   就在肖桃玉彻底昏厥过去的前一秒,肆无忌惮的水鬼们如同被烈火灼烧似的,尖叫咆哮着,疯狂地缩回了手脚,如临大敌的四下逃窜起来,管他什么石头缝、沙子底,能钻进去的都挤破脑袋钻了进去,偶有几个逃不掉的咯嘣一声就翻了白,彻底一命呜呼了。   某样温热而柔软的东西猛地覆上了她的唇,她似乎让谁给拥入了怀里,好亲昵的感觉。   顾沉殊见人双目紧闭全无意识,便有些急躁了,一手勾紧了她纤细腰肢,又一手摁住了她后脑勺,换了个角度更加用了些力的厮磨起来,生涩地亲吻着……换言之,他在救人。   他第一次与女子肌肤相亲,这距离太暧昧太含混,让人紧张得细细颤抖了起来。冰冷翻腾的河水里,顾二公子紧张得要命。   “肖桃玉可不能死。”顾沉殊狠狠皱了皱眉,不甘地想,“她凭什么死啊?”   然而时间一久,他心跳便有些乱了,无意尝到那人唇脂香甜的味道,指尖触电似的微微一抖,顿时哪哪儿都变得滚烫无比,□□丛生,鬼使神差的险些探了舌进去,他竟让一个清心寡欲的仙门弟子引诱到了。   刹那之间,肖桃玉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深深吸入肺中一口气去。   她能呼吸了。   “……!”顾沉殊连忙与人拉开距离,见人双瞳涣散,当是全无意识的,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可算是醒了。   也不知这拂梅门二公子究竟有什么威力,方才根本未启唇,压根儿就算不上是渡气,仅仅是用唇瓣触碰罢了,便能让人拥有在水下呼吸的奇效……然而肖桃玉并不知情。   ……   “哎!哎!他们上来啦!”   “二位仙长出来啦!哎哟可急死人了!”   岸边有一眼尖的家丁大声叫嚷起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匆匆赶来围着那梅纹结界抓瞎的得意楼夫妇、层层把守的家丁们以及凑热闹跟来的店小二,都抬头看了过来。   立时乌泱泱的将那湿漉漉的二人给围了起来。   谢芊芊大惊失色:“肖姑娘这是……!”   肖桃玉虚弱地呛了几口水出来,修仙之身到底还是比较强悍的。她张了张嘴想安抚众人几句,身子却蓦地一晃,直接摔进了顾沉殊怀里。   他刚将丁星泽的结界解开,便感到肩头一沉,侧首看去,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映入眼帘,肖桃玉肩头原本未好利索的伤口,又遭狐妖暴击,此刻猩红直接蔓延了出来,雪衣染红了一大片。   原来在修士窟独身超度万千亡魂的肖桃玉,身上竟然是带着伤的?   “……”他惊得说不出话,发觉她身上滚烫,“你发烧了。”   肖桃玉见丁星泽正哭哭咧咧的搂着亲爹的脖颈,可算放下了心,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双腿虚软,意识昏沉,却摆手道:“我没事,回去歇一觉就好了。”这兀自强撑的模样实在是太令人心疼,也显得太孤傲疏远了。   话音甫落,便歪身要栽,顾沉殊眼疾手快的将人打横抱起,无奈道:“你走不动了,还是别逞强。”   肖桃玉一惊:“你……”   “往后公子和姑娘住得意楼,食宿全免,住多久都行。”谢芊芊见肖桃玉为了替她找儿子闹成如今这地步,不由满心愧疚,“得意楼与我们现在所处位置,就隔了一条街,很快就能走到了!”   丁向北搂着那不听话的儿子,边恶狠狠掐着儿子的腮帮子边下令道:“快!你们几个给我先回去准备热水和药品,务必在我们赶回去之前收拾出来两间干净的厢房!”   几个家丁得了命令,拔足狂奔。   回去路上,顾沉殊怕她疼得紧,便扯话头来吸引她的注意力,道:“这伤先前未尝听你提起。”   “小伤罢了。”   “小伤?”他俊俏面上尽是不解和无奈,“这么多天都未愈合,现在加重了伤势,更难恢复了。”   肖桃玉原是想挣扎的,但那人的怀抱太温暖,她难得体会到如此温情,一贯强势孤高的人悄悄屈服了一下,哑声道:“暮遥的驱魔灵剑所伤,伤口难以愈合也是正常。”   “肖姑娘太儿戏了。”顾沉殊脾气向来温和,连一句斥责都没有师尊三分的严厉,好像是心疼极了的一声喟叹。   “儿戏吗?”她驴唇不对马嘴地道,“让你抱了好几次,真是吃亏。”   顾沉殊未料她想法跳转得如此之快,不由噎了一下:“那……下次让你抱回来?”   肖桃玉浑身烫得惊人,靠在人怀里欲睡不睡,分明惨兮兮的,却像傻子捡了糖似的,忍了又忍,还是悄悄的抿唇笑了一下。   她不常笑,但一笑起来,便十分好看。   只可惜,这甜得要命的窃喜,却是遮遮掩掩的没让顾沉殊瞧见。   顾沉殊迈开长腿走得飞快,唯恐耽误了她的伤情,闷了半晌,他见肖桃玉烧得糊涂,当是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才含糊的念叨了一声:   “你若是断送在这里,让我如何是好?”      ☆、纠缠   那看似和煦温润的顾沉殊一口气儿将一个大姑娘抱回了得意楼,穿过长长的一条街,愣是粗气都不带喘的。他唯恐肖桃玉伤势加重,愈发的步履如飞了起来。   得意楼夫妇小跑着跟在身后,连连称赞年强人体力好。   ……   厢房窗边的槐树花探头探脑,横斜进来几枝幽香,似是也想看看这屋中热闹得好戏。   此间风雅,然而急得头昏脑胀的顾沉殊却丝毫没有兴致,他看着那缠绵病榻、神情恹恹,甚至已经开始听不清人说话的肖桃玉,恨不能自己当场化身再世华佗,给此人渡一口枯木回春的气儿。   ……他还没对这人做什么,许多经年累月的宿怨也未尝浮出水面,她便一下子病到了如此程度。   反倒是让心有怨怼的顾沉殊懵了。   分明独身一人面对沈莲儿毫无惧色,打坐于残垣断壁中超度无数亡魂也未见艰难,可今日仅仅是落了水,她便慌张到不知拔剑。   他真不知该说这对手弱还是强。   这肖桃玉太怕水了……   顾沉殊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姐姐……对不起……”丁星泽趴在旁边哭个死去活来,鼻涕过河,都快淌到肖桃玉脸上去了,他哭得又伤心又绝望,还不住的打着自己的脑袋瓜,“都怪我,都怪我!等我长大,一定要将那狐妖碎尸万段!”   谢芊芊照着“丁大侠”的尊臀狠狠捆了一掌,一把将人拎了起来,斥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的仙女姐姐已经病倒了,小兔崽子,让你四处乱跑!”   她见顾沉殊英挺眉宇间尽是阴霾,歉疚道:“顾公子……真是对不住,都怪小儿调皮捣蛋,白白拖累了桃玉姑娘。”   顾沉殊却是轻轻摇了摇头:“不必歉疚,她永远都不会对这种事坐视不理的。”   他静静凝睇榻上那烧得昏沉的女子,平静道:“就算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不会后悔。你们当知道秉玉弟子的为人。”   知道的。   秉玉弟子的为人,天下百姓皆知。仙山数年来非但有剑仙坐镇,还人才辈出,个个磊落正义,当年的四大弟子以肖烽为首,在妖龙大杀四方之时,纵横来去,荡平天下魔邪。   降服妖龙,救世水火,万民膜拜,堪称传说。   老板娘激动得眼眶都红了一大圈,泫然欲泣,抱着儿子偷偷拭泪,她颤声道:“那狐妖当真是阴险狡诈,净寻了桃玉的伤处打!那护城河水浑浊,尚未结痂的伤口受了刺激,此刻定是难受得生不如死。”   “……”   顾沉殊默默攥紧了拳头,修长匀称的手指硬是捏得咯咯作响。   这时,接二连三的小打杂跑到了厢房门口,与谢芊芊火急火燎的交代了几句什么,谢芊芊表情凝重,难以置信的回问了几句,又斥人去找。   顾沉殊依稀听到了诸如“无人”、“夜色已深”之类的语句,不由他眉头皱得更紧,便见那向来迷迷瞪瞪的掌柜的丁向北也跑了回来。   敢情人家得意楼掌柜都亲自跑腿了,纵然累得鬓发濡湿,还是失落的对他道:“对不住顾公子,此时着实太晚,辽东城的先生们都不肯出诊,实在是找不到人了。”顿了顿,他又道,“你看,我们准备了许多上好的金疮药,还有其他的……”   怕顾沉殊不信,谢芊芊也上前道:“公子,我夫君早年是跑江湖的,这些药品保准管用的!你不如试试?”   还能如何?   总不好让肖桃玉就活生生的死在这里。   若这丫头在此嘎嘣了,他非但报不了经年的旧仇,还拿不走云曦双剑,更无法让那双剑上的龙骨安心入土,意义何在?   “……我试试。”   众人潮水似的渐渐褪去了,一下子厢房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顾沉殊靠着门板闭了闭眼,恨得要死。   他猛地睁开那漂亮的眸子时,眼底竟是掺杂着浓浓的杀意与狼戾。   “麻烦精。”顾沉殊心骂。   老板娘已经给她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中衣,但夜色已深并无郎中出诊,只得顾沉殊亲自动手。   万籁俱寂之中,他轻轻坐到了榻边,垂睫看那烟眉轻蹙的女子,心头乱糟糟的。   “想不到时隔四年,还是没逃过这一幕。”顾沉殊笑了笑,眼底不知几重嘲讽,“……我原本,都打算装作不认识你了。”   然而靠近到肖桃玉耳边的时候,声线却异常平稳且温柔:“肖姑娘,你肩头的剑伤,应当敷药了。老板娘不敢下手,可否由我代劳?”他其实只等着人点头,然而烧得糊涂的肖桃玉哪里会听清这些,基本上就听见了几个字。   她艰难的撑开了那忍不住凑在一块亲热的眼皮,反应好半晌才会意,浑身哆嗦的支起半个身子。   “有劳公子。”   这屋子里只燃着几点红烛,窗棂一盏,榻边两盏,微弱而温暖的光晕映得肖桃玉一张俏脸十分明净,左看右看,此刻都是个娇弱的病美人。   然而这肖桃玉是一把天生啃不动的硬骨头,即便此一时羸弱,亦是秀眉紧蹙、色泽莹润的唇紧抿,眉宇间满是坚毅强硬,不肯示弱分毫。弱柳扶风和娇弱虚软在此人身上同时出现,却丝毫也不显违和。   近日来顾沉殊的身体时常有种微妙的躁动,这是他的秘密。   这种时候,顾沉殊是受不得半点□□上的刺激的,而这时候的肖桃玉宛如引他癫狂的罂粟花……   他尚且来不及默念几句清心诀,便见肖桃玉松松垮垮的中衣落了小半下去,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脖颈和肩头,肤若凝脂,白皙非常,尤其是照在暖光下,总觉得这光滑肌肤是带着幽幽香气的,让人急不可耐的想要亲近一二。   ……可是,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很是碍眼。   顾沉殊眼神乱了几分,忙低下头去取了药,细致而轻缓的将污血擦拭干净,动作柔和到肖桃玉毫无感觉,她浑噩迷茫地靠在软枕上,强行撑开双眼,也想多看他一会儿,生怕这是黄粱一梦,睁开眼就没了。   那人指尖凉冰冰的,无意触到滚烫的肌肤,她轻颤了一下。   也不知可否是他的错觉,总以为凉薄清高的肖桃玉,此刻眼眶是微红的,像是女子的胭脂扫多了一般,带着一种惹人怜爱的风情,眼神都是湿漉漉的。   这眼神不太对劲。他挑了挑眉。   但是很快就打消了这顾虑,因为肖桃玉修的道是断情之道,自小又在仙门长大,不似旁人的七情六欲那鲜艳浓烈。   而且,这平白无故的,肖桃玉对顾沉殊又有什么情什么爱可言?顾沉殊是她什么人?   一切都八竿子打不着。   ……你这麻烦精,可别这么看我了。顾沉殊逃避着什么似的,低着头专心涂药。心说,我哪受得住?   心猿意马的上了药,他出去将那满盆殷红的水倒了,正巧便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撞上了一个斜倚栏杆,风骚无比的、墨绿衣衫的少年。   此人正是方才探进窗口的槐花,发间簪着一串小白花,明朗疏阔的好模样,却是大咧咧的朝人呲牙一笑:“哎!顾沉殊!”   这是他多年相识的好友,一个槐树精。精怪之身,赤子诚心,愿意为好友打探消息,两肋插刀,算是个护短的主儿。   他皱了皱眉:“白槐,你为何在此?”   那孽畜答非所问,朝他挤眉弄眼:“你不说自己是来办正事的吗?怎么和人家姑娘办到屋里去了?这孤男寡女的……”这语调极不正经,满满都是调侃意味,还扬了扬眉毛,“合适吗?”   顾沉殊倒了水,转身一袖子将人给拂开:“滚,下流!”   白槐让人斥得莫名其妙:“嘿我说什么了?瞧把你给激动的!你方才怂巴巴的没敢瞧她,但是我可瞧见了,她看你的眼神很不对劲,绝对有问题!”   “她是修仙之人,从心法到剑术,无一不是断情除欲的,怎可能会对我……”他睫毛簌簌抖了抖,话音渐弱。倏然,顾沉殊怒不可遏地瞪了他一眼,“你敢看我给她换药,找死?”   那人刻意绕开这个话题,只说自己的,一拍大腿道:“嗨!可她也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呀!正是春心萌动、满心幻想的时候,况且你们之前……”   “住口。”顾沉殊索性就站在回廊间吹吹夜风,清醒一二,剑眉紧锁,“我这辈子谁都会喜欢,唯独不会喜欢的人,就是她肖桃玉。若非碰不了云曦双剑,我巴不得现在就将她杀了。”   “……”白槐怔了怔,旋即摸了摸他额头,“没发烧啊,你如今身处关键时刻,怎会不春心荡漾?肖桃玉生得又那么好看。”   面无表情的顾沉殊沉寂片刻,随后友好的探手出去,咯嘣一声便将人的手掰断了,白槐嗷的一声惨叫起来,嚷嚷着痛,不想引人注意又只好降低音量,忍得面红耳赤。   “你还是人吗你!”   “我不是。”他回答得坦坦荡荡。   然而转眼间,白槐那断手又渐渐枝繁叶茂的长出来几串槐花,转而又恢复成了一只干干净净的人手。   他愤愤不平的捂住了手,瞪他一眼:“顾沉殊,真不是我说你,你再这样执着于这个女人,迟早会疯的!你看看你这些天都干啥了?”   见人不答,他便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身为好友,我勉为其难的替你算算。第一,打听到红菱小镇有肖桃玉的消息,第一时间制造偶遇,您跟我在这儿唱戏呢?您是角儿?”   “第二,在霁华的修士窟的中了媚骨花粉,险些丢了你拂梅门二公子矜贵的老脸,这要是传出去……哇塞,人家燕双飞燕掌门的弟弟,众目睽睽之下自……咳嗯,那个啥!我告诉你,到时候这江湖不用你混了,还报什么仇?赶紧找个地儿把自己埋了吧!丢死人了哦!”   “你这两天去天津卫了?话这么多,吵得我脑仁生疼。”他磕了磕盆里的水,兴致恹恹的道。   “嘿嘿嘿!说什么呢!这事儿我还没跟你讲完呢,你别打岔!我说,你干嘛非要针对她啊?你自己摸摸良心说话,冤有头债有主,当年出事的时候,她还是一个襁褓里的小鬼头,什么都不知道呢!而且,她还吃奶的时候就没了双亲,你不心疼她吗?她时至今日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顾沉殊怒气腾腾地瞪了他一眼,平复了片晌才道:“你这么能替人说话,怎么不去衙门当大老爷?”   白槐:“……”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溶溶月华之下,英俊的脸上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仇恨。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看见云曦双剑是怎样的心情,更不知道我看见剑上的龙骨时,有多难受,就算我不想恨,可那一刻,我的仇恨还是烧起来了,覆水难收,父债子偿,此仇必报。”   白槐素来是个跳脱的性子,他不想见有人被旧恨蒙蔽双眼,以至于看不见这世上其他美好。但人们往往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自然无法站在顾沉殊的立场上去审视这件事。   “哎,对了啊。”他用肩膀打了那人一下,悄声道,“你最近是不是快到发情期了?你们龙族可真惨,还得经历这种时期……”   顾沉殊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   白槐嬉皮笑脸地拍着他肩膀道:“这位小白龙公子,请你控制一点,激动的时候千万别露出龙角和龙鳞来,除了燕掌门和我没人知道你身份,别因为□□焚身,就暴露了身份,得不偿失。”   眼看顾沉殊又要扭断他的手腕,他非常识趣的默默收回了手:“咳,我是想提醒你,注意身体,别看见菜市场老大娘都把持不住。”   “我还不至于那般禽兽不如……”   “哟哟哟,又狂起来了!说你胖你还真喘!”   “……滚呐。”   他又忽地想起了肖桃玉。   眼下这小姑娘奇怪得很,就拿刚才那微妙的眼神来说,欲说还休,摇摆不定,让人拿捏不准。说她是因为因为丢了面子、是因为羞耻而红了眼眶,情有可原,可说她私藏爱慕自己的心思,似乎也……   顾沉殊很快就打断了第二种猜想,暗暗骂道:“情有可原个屁。”   他狠狠捏了捏眉心:“我或许真的是因为发.情.期到了才容易多想,”不客气的摆了摆手,“你滚吧。”   ……   肖桃玉烧得脑袋都跟着沉,宛如掉进了一团火里。   她见那人回来,心下稍稍一松,有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然而话一出口却是无比客套:“辛苦顾公子了。”   “小事罢了,你没事比什么都好。”他笑了笑,坐在人身边,收拾了那凌乱的药与布,缓声道,“你需静养,我也不便打扰,就先走了。不要着凉,发发汗,过一夜兴许便好了。”   然而他刚起身要走的时候,却感到一人扯住了自己的衣袖,紧紧的,不肯松手,可又因为紧张而在细细颤抖着。   “……”她耳根渐渐滚烫了起来,动作已经比她的想法快了一步,意识到这般纠缠,有失体统,她又纠结的撒开了手,有些无措的抬眼看他。   肖桃玉又在那样看他了。   再这样看,他可真想……真想……   将她那双漂亮的眼珠子挖出来。   夜色昏沉缱-绻,顾沉殊原本平稳的呼吸渐渐粗重了起来,双腿有些虚软灼热,忍得难受,他简直想逃了。   “……沉,”她硬生生将那逾矩之词吞了下去,转而道,“顾公子,你当真不记得四年前的事情了吗?”   顾沉殊猛然一怔。   唉……他是不想提四年前的,那时候他和如今的性子可以说是完全不同……实在是幼稚又跳脱。   不过眼下肖桃玉的精神头却大大好过先前,面上至少有了血色,在慢慢回暖。   他默默的松了一口气。   “四年前的事情,你是不是都忘了?”见人不说话,她试探地问了一句,很快又道,“这也正常。毕竟无关紧要的事情,人们往往容易忘掉,说实话,几个月前的事情让我回忆一下,我其实都……”   “没有,”他忽然轻轻道,“从来都没有忘掉呀。”   那语气像是对一个三岁小孩,温柔又耐心,肖桃玉心跳得快要疯了。   她蓦地脸红。   回想自己四年前又瘦又黑的模样,简直无言以对,原本想让他记得自己,可如今记得了,她又开始局促了起来。   “……嗯,我也从未忘记,很多事情回想起来,还很是有趣。”她默了一会儿,害羞极了似的悄悄滑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眼,“你想再听一听吗?”   他笑了:“我愿意听。”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部分还在纠结中,假装今天很粗长…… 将近零点才更新,我错惹。(猛男落泪)   ☆、遇君   四年前。   云雾缭绕山间静,仙鹤舞动流霞飞。   往日那高不可攀的秉玉仙山的山路总归冷清,可今日却是全然不同,来来往往已经不知分拨到来多少队人了,热闹而又嘈杂。   三大门派选出的弟子们齐聚秉玉修习仙术,修习时期为三个月,大致学一些三派融会贯通的仙术,以备不时之需。此活动两年一次,学来的都是干货,任何一样法术都极为实用且有趣,因此仙门弟子纷纷翘首以待。   转眼便又如约而至。   苍虬有力的“秉玉山”三个大字横亘于巨石中央,在山门口的效用堪比镇山石狮,正气凛然,妖邪半分不敢靠近。   “师妹,我护送师弟们前来秉玉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便要赶回辽东……”   说话的是一个弱冠之年的道长,正回身与肖桃玉道别。   他身着绣有竹纹的黛青色道袍,相貌很是英俊,身姿挺拔,略微下垂的双眸总能显出几分无辜来,右眼眼角下一颗泪痣衬得侠气中带了柔情,然而他对待妖孽时却狠辣至极毫无情面可言,这是人尽皆知的。   此人在仙门中已经算是小有名气了,正是毋庸门弟子言无忧。   “……再送我就太远了,你多多保重,照顾好自己。”他道。   肖桃玉的父母曾在妖龙祸世的时候救下无数离散的孩童,言无忧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如今父母仙逝,但是情谊长存,二人关系一向很好。此时的肖桃玉年芳十四,看上去比同龄人小一些,黑黑瘦瘦,像棵一吹就倒的松树苗儿,她仰着头看着师兄,点头如捣蒜。   “嗯!”   难得见这小木头疙瘩高兴,神采都飞扬了起来:“师兄,我一定会勤加修炼,度过此次考核,你看,我已经领了玄铁剑。”   言无忧待肖桃玉很好,即便他的敬亭剑已经赫赫有名,可瞧见那粗制滥造的小破剑,却依旧没有半点的轻视:“我们桃玉真厉害,想必考核也不成问题。”说着,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那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宠爱。   肖桃玉低下头去,激动的脸红了起来,虽然在那张黑得有些过分的脸上看不出来:“……师兄的偶像是肖烽,那我的偶像就是师兄,只要我的佩剑能像师兄的敬亭一样厉害,我就心满意足了。”   寒暄一番,即便不舍,言无忧也不得不离去了。   临行,他对肖桃玉身后的白露行礼道:“白露师妹,桃玉性情虽冷淡,却是一腔真诚,请你多多担待。”   一直怕生的躲在她身后的白露被点名,立刻紧张了起来,回礼道:“必必必须的!言师兄尽管放心!有我一口稀的,就有桃玉一口干的!”   那道长笑了笑,起身御剑,清冽的剑气扫得周围劲松翻浪,转眼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肖桃玉仰着纤细的脖颈,痴迷望着:“师兄的敬亭剑可真厉害。”   “桃玉你也很厉害啊,修为比一般弟子高得多!”白露哼哼道,“不像我,要来年才能领剑呢……”   “不必气馁,这只是规定罢了,秉玉弟子十四岁领佩剑,通过试炼后,十五岁前往开刃。每个人都会有的,你不必着急。”肖桃玉安慰道。   白露害羞地挠挠头道:“嗯,但是我以前就是个戏班子打杂的,因为天资愚笨,只能看人家角儿在台上唱,来了秉玉仙山,也觉得自己……”   “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对不对?”暮遥娇俏的声音远远传来,霎时激起了两人浑身的鸡皮疙瘩。   山石后面,缓缓绕出来一个身姿婀娜、容貌了得的少女,身后跟着七八个拥趸,同是秉玉弟子,却显得骄傲任性,很不好惹。   本就胆小的白露吓得缩了一下:“……”   暮遥微微抬起了下巴,看向对面两个人。   视线首先就落在了挡在前面的肖桃玉身上,她看此人不顺眼很久了,认为这般黑瘦难看的小鬼不配当掌门的首徒,性情又古怪,也只能和白露那个怂巴巴的小傻子混在一起玩儿了。至于白露……在她眼里就是个小孩儿,比肖桃玉还小一岁,不配入眼。   暮遥原本对她的态度,是又轻蔑又不屑的。   但是今天,却见肖桃玉和她觊觎已久的言无忧走得如此之近,她先前不知二人如此亲密,今日一见,简直气得肺都要炸出来了。   “肖桃玉,想不到你生的其貌不扬,却是很会攀高枝啊。”她冷笑道,“这么快就勾搭上了毋庸门大师兄……”   二八芳华的暮遥出落得很标致水灵了,相比之下,肖桃玉从身体到心智,比起她来都更加像个孩子,尤其是男女之情,可谓是毫无概念。   暮遥的拥趸们笑成一团。   肖桃玉只觉得她方才那句很难听,下意识便回击道:“你最好把嘴巴放干净点。”   暮遥还算是忌惮几分肖桃玉的实力,不愿招惹这掌门首徒,便直接挑了软柿子下手,对她身后的白露勾了勾玉指:“你,白露,过来。”   这叫得跟唤狗似的,白露愣了一下。   那人语气很强势:“过来。”   其实也不因为别的,只因为言无忧对白露客气了几分,暮遥便妒火中烧了。   懦弱的白露怕了,她磨磨蹭蹭的走了过去,肖桃玉刚想伸手拦住她时,暮遥已经抢先一步,捏起了她的下颚,用一种让人不舒服的眼神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旋即甩开她道:“你怎么长得这么有意思?”   白露错愕的道:“此话何意?”   “也就是说,你长得很奇怪啊。我方才听你说,你想成角儿,我还在想,你究竟长成什么样子,才至于混成一个打杂的?”她故作惊讶的掩唇道,“原来是这样啊!太可笑了!”   狗腿子们立刻笑翻了天,哄然一帮子乱糟糟的。   暮遥牙尖嘴利的道:“要不是当初戏班子闹邪祟,就剩下你这么个丑货,你哪里有资格来秉玉仙山,戴这仙鹤流云?真不知是哪个师兄那般不长眼将你给捡回来了?只看数量不看质量的吗?”   他们都在笑,笑得那样猖狂放肆。   无边无尽的黑暗淹没了白露,将她贬低成了一粒尘埃,即便他们素不相识,半分过节也没有……   可就是真真切切的履行着何为“仗势欺人”。   白露无地自容,她曾问过肖桃玉,自己是不是很丑。肖桃玉也花了很多天,几乎每晚睡前都告诉她,她并不丑陋,甚至比她见过的许多人好看,更有发自心底的良善。   然而此刻这个好不容易提起信心的小姑娘,却又在潮水似的讥笑谩骂中茫然了。   她眼眶渐渐红了起来,泪水即将夺眶而出。   白露生性便是懦弱,即便如此,也不敢为自己申辩半分,只是手足无措的揪着衣袖,低着头。   “暮遥,”肖桃玉忽然开口,“你很骄傲吗?”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清晰明了。   众人的笑声默契的停了下来,好奇的视线转而看向了她。   那人一怔:“什么?”   “出言侮辱同门,搬弄是非,你很骄傲吗?”她虽瘦小,却毅然决然挡在白露身前,即便挡不住那身形浑圆的身体,但仍旧毫无怨怼,“你现在,就是村头嚼舌根的妇人,比水鬼还狰狞恶臭。”   暮遥气得瞪大双眼:“你说什么?肖桃玉,你看看清楚,你现在维护的不过是一个废物罢了,她永远都不可能成才,也没有任何出身背景,而我不同,你为了维护她,在与我为敌?”她不可置信的指了指自己,道,“懂吗?与我为敌?”   “你是谁?”肖桃玉道。   “哦,我知道了。”暮遥忽然一笑,“我知道你为何这般护着你这位同寝了,因为你也是个捡漏进来的小废物,扫把星,你和白露一样,你又黑又瘦,瘦小枯干,而她长得像个发面儿馒头!胖得要死!你俩站在一块儿,就是一根筷子和一个馒头!就差凑一盘儿菜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帮着暮遥说话,白露再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哇的一声便哭了,她很害怕,于是转身就跑,不管不顾。   肖桃玉向身后一抓,没有抓到她的手,脸上出现了几分错愕和茫然。   “看啊!肖桃玉,你的好朋友她怕了!她丢下你一个人跑了!哈哈哈哈!她不管你了!”暮遥狂笑起来。   其他人沸反盈天的大笑,谩骂,侮辱。   “你白白当英雄!”     “朋友?废物和废物做朋友,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危难关头,废物朋友跑啦!”   就在此时,一阵议论之声由远及近的响了起来,听起来乌泱泱一大片,看样子山门又来了不少的人。   “二公子,掌门不是严令禁止您来秉玉仙山了吗?您这次又偷偷跟着队伍跑出来,这恐怕不合规矩……”   “怎么不合规矩?我今年满了十七岁,前来秉玉习仙术三月这是仙门里认可的,有理有据。”   “可是公子,燕掌门不是刚关了你禁闭,说这次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跟来吗?”   “那又如何?”少年声音微寒,“他这是强人锁男,锁住了我铁骨铮铮一条汉子,本公子就是要来学仙术怎么了?凭什么你们都来学,还一学就是三个月,而我就要关在拂梅门里?”   听人交谈,应当是金陵城拂梅门派来的弟子了。   “公子趁着掌门没发现,您赶快坐马车回去吧?不然又要挨罚啦!”   “你们给我住口!”拂梅门弟子们热锅蚂蚁似的劝着,也劝不住那趾高气昂、义愤填膺的清俊少年,“就许你们学那三派共通的仙术,我就不许学了?若是遇到了妖孽乱世,我死了谁负责?”   其他人被噎住了,不知多久,一人嗫嚅道:“可是……距离当年的妖龙祸世已经过了十几年了,这世上再无妖龙了。”   原本满脸不爽的少年面上更是阴鸷三分,似是被触碰到了心头的沉疴痼疾,痛得说不出话,表情就更显凶狠了,骇得其他弟子都倒退两步。   拂梅门里,就没人敢拿这位祖宗怎么样。   连掌门燕双飞都对他无可奈何……   他挥了挥手,率先踏上那不算高的小阶梯:“以防万一懂吗?再说,我已经悄悄在花名册上加上我的名字了,你们想尽办法将我弄回去也来不及了,废话少说,跟上来去面见秉玉掌门。”   顾沉殊一出现,那群吵吵嚷嚷的秉玉弟子立时便噤了声,纵然仙山多出妙人,却未尝见过如他这等矜贵而俊俏的少年,一眼便知非富即贵,不单单是因为他行头多排场大,宫绦玉佩古琴无一不缺,其他拂梅门人也都绕着他打转,更因为他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的清贵气场。   如天上月,似画中仙。   肖桃玉看了一眼那人,并未说话,第一眼便只有一种十分直接而强烈的感觉——   不喜欢。   她可真是不喜欢这个人,或许是和暮遥一样猖狂的人,多半是个养尊处优、钟鸣鼎食之家的小公子。   她轻轻皱了皱眉。   暮遥拼了命也想展示一番自己是秉玉仙山卓绝的弟子,也有着傲人的世家子弟身份,她领着手下一众弟子,上去与顾沉殊行了礼,得知那人身份,更是像找到同道中人一般热络道:“这位公子好巧,我也是世家出身!”   顾沉殊侧目瞧了她一眼:“你哪位?”   “呃……”这说话方式莫名让暮遥感到棋逢对手,面上竟有些挂不住,纵然她不喜提起家族,但事已至此,不得不亮出来吓吓那拂梅小公子,抱剑道,“我是姑苏拢尘堂陈青云之女,陈木遥。”   “哦,听都没听过。”   顾沉殊就这样不咸不淡的掠过了她,甚至连礼都没回,看也不多看一眼,这狂妄之极的做派直将暮遥镇住了,还是拂梅门其他弟子跟在屁股后面赔礼道歉才算完。   要进山门,必须从肖桃玉身边经过。   秉玉仙山的山门很是气派,她瘦瘦小小站在那里,身边还有宽宽敞敞的一大片空地,她最厌恶旁人虚与委蛇的捧人臭脚,便站在一侧动也不动。   旁人让路,她可不怕!   直勾勾的就迎上了那俊俏少年的眼神,那人好似在用一双黑葡萄似的漂亮眼眸与她示威,无声无息的说着:“让开。”   她鼻腔里轻轻发出一声哼,指腹摩挲着刚刚领到的玄铁剑,脚步不挪半分,眼神也十分坚定。   根本不怕这世家公子。   好端端的平坦大路不走,非要所有人都给他让出了位置,此人是皇帝老子不成?   二人你瞪我、我瞪你的僵持许久,一边的拂梅门弟子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干笑着打岔道:“二公子,不是说要尽快拜访秉玉掌门吗?为何还不走哇?”   顾沉殊终于轻振了一下那拂梅门独有的风骚桃色广袖,冷嗤一声迈开了长腿。   她不动如山,挺拔如松,满脸与恶势力抗争到底。   擦肩而过的时候,肖桃玉听见了一句音量不高不低的评价。   “瘦得像只野猫。”   那好听清朗的声线似是掺着笑意,不听内容便如蜜糖,细细一听,便是□□。   她对这样的声音极其敏感,因为那是天生带着讥嘲的,总像是高人一等、睥睨众生,轻轻一句,便力拔千钧的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不适和轻蔑。   就算是说者无意,但仍是听者有心。   她最恨别人说她是野猫。   都是爹生娘养……或许她不是,但她至少也是师尊一手带大的,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也知自己此生的职责便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更是时时刻刻谨记秉玉门规,行正义事,卫天下道。   并且每天都佩戴仙鹤流云带,晨钟暮鼓,作息规律,吃饭不挑食,练字不偷懒,浑身上下都亮堂堂的写着“正统”两个字——   她活得光明磊落,她哪里野了!?   肖桃玉蓦地转身,冷冷望向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嗓音刻意拔高了几度,两瓣粉粉的小嘴唇上下一碰。   “穿得像个花瓶。”   顾沉殊身形猛然一滞,机械似的一顿一顿的回过身来,脸色难看得吓人:“你,说,什,么?”   ☆、我心   “你说谁是花瓶呢?”白靴裹得小腿修长,那人自上而下踱了几阶,最终停在了肖桃玉的眼前,即便与她身处同一阶梯,但还是比她高上一大截儿,顾沉殊慢条斯理地抱臂打量着她,半晌才发出一声冷嗤,“小屁孩儿。”   肖桃玉:“……”   毕竟养尊处优的十七岁少公子和营养不良的十四岁受气包相比,差距还是十分明显的。   肖桃玉似是被这称呼给刺激到了,狠狠剜了那人一眼。   这下子秉玉弟子和拂梅弟子尽数跟着紧绷了起来,周遭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味儿。   一头是白衣松纹,一头是桃衫梅纹,气氛莫名有些微妙且尴尬。   “谁在秉玉仙山不守规矩横着走,我说的便是谁。”肖桃玉小眉头紧紧揪着,气势上的确不输此人半分。   未尝有人敢如此待他,顾沉殊今日本就气儿不顺,顿时蹿上来三分无名火:“你知道我是谁吗?”   “爱谁谁。”   “你!”   她有理有据的接口道:“你骂了我,我也骂回去,互不相欠,我不过是还回去罢了,你这是恼羞成怒了吗?”   人家顾小公子最是要面子了,反倒是让这小丫头片子堵得说不出话来,这还成何体统?若继续火星四溅的呛下去,恐怕横生枝节。然而左右一思量,这秉玉仙山的人还真是讨厌,清高自傲,上来就与他找不痛快,呸!   肖桃玉与人堪称相看两相厌。   她原本听人说,拂梅门弟子中,女子身姿曼妙、千娇百媚,男子谦谦温和、彬彬有礼,个个儿舞乐双绝、神姿仙韵,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了,第一次撞见那金陵远道而来的贵客,谁料抬手便碰到了刺儿头,烦!   有一眼尖的拂梅女弟子瞧见了顾沉殊欲取袖中琴,忙摁住他手腕,柔声劝道:“二公子,算了吧……”   “是啊是啊,燕掌门原本就不知你跟来,若是让他知道你在这里打架,还不扒了你的皮?”其他梅纹弟子纷纷相劝,七嘴八舌成了一团。   一旁看好戏的暮遥端出了师姐的威严,阴阳怪气的勾了勾嘴角笑道:“肖桃玉,看看你做的好事,将人家给惹生气了!你惹得起吗?”   转而她又对顾沉殊道:“我师妹打小儿脑子就不好,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即便顾沉殊不欲与肖桃玉有何牵扯,却也不愿多看一眼那利欲熏心的暮遥,原本少年人脸上便写满了飞扬跋扈,如今高高在上的一抬下颚,居高临下的睥睨众人,更显盛气凌人了。   “本公子自然不会与小孩子计较。”   肖桃玉就知无人会真心实意为自己讲话,趁着同门弟子倒打一耙、丢人现眼之前,便面无表情的振袖而去:“无聊,一群无聊之人。”   ……   顾沉殊此来秉玉仙山,其实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夺剑。   被誉为天下剑宗的秉玉自然收藏了无数灵力充沛、声名显赫的宝剑,然而顾沉殊却是只认准了一双,也就是扬名天下的云曦双剑。   任何一样法宝对于他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却唯有这云曦双剑,是他这辈子,拼死也要拿到的……只要能将那双剑毁了,让秉玉仙山的这群大白兔气得跳脚、肝胆尽碎,他死都甘愿!   殿顶有莲花,名唤白芸锦。   而围绕着白芸锦上下浮动的,便是让他日思夜想的云曦双剑了。   顾沉殊目力很好,当他遥遥望去的时候,好似能瞧清楚那三尺薄冰,更能看清剑身蜿蜒而起的雪白龙骨。   龙骨……   他目光幽幽,呼吸凝滞,也不知心底掀起了多少层怒浪,拍打得他挖心剔骨一般的痛。   指甲深陷肉中也似毫无痛觉,面上沉得骇人。   由于拂梅门女子占全门派的大多数,此次同行而来的,也大抵都是女弟子,有心思细腻者见顾沉殊脸色不霁,温声劝道:“公子可还是因为方才那个姑娘而生气?”   “我会和一个毛孩儿生气?”他没好气的回答,声音冷硬。   见人心口不一,弟子们面面相觑了一番,旋即又道:“那姑娘名唤肖桃玉,据说是秉玉掌门慕渊真人的闭门弟子……”   一听此人姓肖,顾沉殊脸色当即一变。   然而她们又开始小声嚼舌根道:“听说是当初妖龙祸世时,从山下捡回来的,好像父母都是布衣平民,她可真是好运气啊,一下子成了当世剑仙的弟子。”   有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一抖袖袍,有些嫉妒的哼道:“她生得样貌平平,怎的就成了慕渊真人的弟子?”   “心狠手辣,素来与样貌无关。”顾沉殊突兀的道了这么一句,倒是将众人给说得一怔,他掩唇咳了一声,道,“切莫于背后论人长相,最重要的是看实力,否则岂不是又要被你骂是花瓶了?到那时我们拂梅门岂不是成了古董城?”   几个女子窃窃私语:“分明是你刚才说她又黑又瘦像只野猫的。”   “秉玉有什么好羡慕?”小公子皱了皱眉,为挽颜面,生硬的转换了话题,“不过是我们不屑争抢这修学之地罢了,要不然哪里轮得到秉玉仙山当大头?”   他这话说得可谓狂妄之极,然而也不无道理。   三派百年来私交甚笃,拂梅门江湖气最重,实力不强不弱,动辄还派遣弟子前去皇孙贵胄之所歌舞助兴,那叫一个财源滚滚,富得流油,门中弟子谁都愿意去尽早赚钱糊口。   而毋庸门则是天天剑光乱闪,符咒横飞,红白喜事一手承办,街头巷尾跑个没完,且掌门素来都是心平气和、不求功名的,因此只要看见天下百姓安居,他们便真的觉得人生幸甚了。   这其中最为神秘的秉玉仙山,素来被冠以仙气飘渺、人仙交界的名号,因此显得出尘避世,剑道和仙术又都高居三大门派之首,可谓登峰造极。   因此这修学一事,你推我我推你,其他两个门派都唯恐出现纰漏,便安排在了这最为安静且适合修炼的秉玉仙山。   倒是和谐得很。   “好了,听你们叽叽喳喳,我头都大了。”顾沉殊身量已经近乎青年,高挑挺拔,然而面上却仍有少年稚气,处于一种微妙的坚硬与柔软之间。   总结起来也就俩字,好看。   因此女弟子们基本上以他为圆心乱转,他说一声饿了,众人便乌泱泱的七手八脚去寻饭堂。   顾沉殊痛恨姓肖的,因此他选择性的将“肖桃玉”这个名字以及那黑瘦干巴的脸蛋儿,从自己脑海剔除。   谁知这思想斗争没做多久,就在秉玉的饭堂门口撞见了那小木头疙瘩。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惊讶的发现,此人一尘不染的洁白弟子服上竟然泼满了菜汤,黄黄绿绿挂在一块儿,散发着烤人的热气,也不知此人被烫熟了没有。   肖桃玉颜面扫地,甚至懒得看来人是谁,便低着头匆匆走过了。   拂梅门师妹见人看得入神,问道:“公子要不也跟去看看?”   他回过神来:“不……我不去。”   一脚便迈进了饭堂。   浑身散发诡异香气的肖桃玉坐在后山的树林,望着溪水潺潺,衣服也没换,呆愣愣的不知想什么,掌门弟子骄傲非常,时刻都保持冷静和沉稳,她鲜少会流露这般神情。   就在此时,好像终于露出了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茫然。   其实从她进入饭堂的那一刻便懵了,接连两三个人都佯作手脚不稳,将他们打来的或菜或汤全数扣到了她身上,哗啦一声,紧接着便是叮咣乱响,毫无保留的让她洗了个烫水澡。   烫是真的烫。   纵然隔着三两层衣料,可那细嫩的胳膊上也应烫出了水泡。   肖桃玉胃里空落落的,一口饭也没吃上,反倒被众人告知,饭堂已经一扫而空了。   骗人的……   所有人都在骗她,欺她,笑她。   就在肖桃玉反手扭住那撞她的弟子时,那年幼的弟子便哭了,说他不是故意的,她何尝聪明,一眼便知这弟子是个刚入门的,抽噎时还小心翼翼的瞟向暮遥。   真相大白,然而肖桃玉却骤然涌上一阵无力感。   她很累,不想与人争辩,因为和暮遥那般嚣张又好惹事的大小姐,根本讲不清楚什么道理不道理,于是转身便走了。   直到现在,身上炙热的伤口才让她渐渐回过意识来,脱离了众人的哄堂大笑,她原本麻木的痛楚也逐渐真实可感了起来。   甚至有人对她喊道:“你要告诉掌门吗?有点事便要去找师尊哭啦?”于是,肖桃玉干脆憋着没去找师尊告状,认为那样是小孩子做法,恃宠而骄。   暮遥方才笑她:“你的怂包朋友呢?你为了她强出头,与我作对,换得什么下场?她跑了,连饭都不敢和你一起吃,走路都要绕着你,她跑啦!哈哈哈!”   那时,她只回答了一句:“我为我心。”   护同门,是为正义之事。   不会有人行侠仗义还心觉难受吧?既然我做的是对的,那么我不悔。肖桃玉想着想着,眼泪却直淌淌的流了下来。   她伸手去擦眼泪,可是越擦越多,越擦越多,最终,肖桃玉在后山哭得肝肠寸断。   难道真的是她强出头,逞英雄吗?   答案其实已经不得而知。   但这是她心中的天理王道,绝不扭转。   接下来几天,肖桃玉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其他秉玉弟子异样的目光,或善或恶,议论纷纷,大多数还是壁上观,不过冷眼打量罢了。   她的身份原本就容易受到众人嫉恨,也不止一次两次有人背后道她“德不配位”了。   肖桃玉独来独往惯了,素不主动招惹人,旁人也不会犯贱来惹她,从前到还是一片和谐,可自从那天她替白露发声,就变了。   暮遥此人,嚣张是真,有实力也是真。二八之龄的她已经可以带领队伍下山除祟了,而身为掌门亲传弟子的肖桃玉却拎着把尚未开刃的剑,一门心思苦练,也未尝下山除魔卫道过。   这其中是非因果,孰黑孰白,或许无人说明,不明真相的弟子们便开始默默的站队了。   这世上总有人如无头苍蝇一般,舆论一起,便受了影响,各自东倒西歪起来。   受人敬仰的秉玉弟子也不免俗。   肖桃玉儿时有些营养不良,如今都已经十四了,还如十一二岁的孩子般纤瘦矮小,而且皮肤黝黑,这几天身处风口浪尖,练剑回去的时候便总能遇上故意刁难她的弟子,三两个聚在一起故意笑道:“刚才走过去的是什么你看见了没有?”   “没看清楚啊,好像是个大黑耗子吧哈哈哈!”   这件事情她没有与师尊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肖桃玉偏偏就是那不会靠着讨长辈欢心而受宠的孩子,她只想靠自己的剑术和修为,来搏得众人的认可,以及,师尊的青眼。   她硬撑着,天真的以为总会撑过去。   ……   肖桃玉与白露住在同一起居室,二人夜间相隔也不过薄薄一道屏风,翻个身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自然也发现了,白露这几天是吓怕了,甚至有意无意开始躲着她。   白露与她不同,她不似肖桃玉那般一身傲骨、我自逍遥,也不如肖桃玉那掌门首徒的光环强烈,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遇事急了就脸红,当众讲话便发颤的小姑娘罢了。   夜色融融,蝉鸣阵阵,二人各不作声。   “白露,你睡了吗?”肖桃玉终于问了一句。   好歹相识两载,再怎么清冷的心,也总该融化三分,她不知不觉便将这小胖子当成了朋友,人生第一个朋友。   白露不说话,似是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瓮声瓮气的开口了,哭腔正浓:“桃玉,对不起。”   肖桃玉:“嗯。”   白露:“这几天她们没少找你麻烦吧?”   肖桃玉:“……嗯。”   白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就是个出身低微的人,实在不敢在暮遥面前抬起头来,我承认,我是个懦夫……”   肖桃玉张了张嘴,想要否定,可那样不就说谎了吗?   “桃玉,若有朝一日,我离开秉玉,希望你不要怪我。”她闷闷的出声,“因为我真的不是修仙的材料,当初来此,也并非我所愿……桃玉,你为何不说话?是生我的气了吗?我真的干啥啥不行……你也觉得我是个懦夫吧?得了千金难求的修仙机会,却想离开,可是……可是我真的……”隔壁传来了那人低低的啜泣声。   四野阒然,肖桃玉没办法第一时间回应她,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很难受。   良久。   “不……”   她道:“我尊重你的选择,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   肖桃玉声线平稳,眼角却是缓缓落下了泪水:“可无论走到哪里,我只希望你能做一个磊落勇敢的人,不必害怕,只需勇敢向前。至少,要对得起你自己。”   那么磊落勇敢的下场是什么呢?     像傲骨铮铮的肖桃玉一般,受人排挤欺压,受人冷嘲热讽,受人视为怪物吗?   白露害怕极了,她根本不敢面对口诛笔伐,也不敢对上盛气凌人的弟子们,至少,现在还想不通。于是她悄悄的用被子将自己蒙了起来,以为这样便可以永远藏匿于此,以为这样便隔断了肖桃玉的话,却还是听见了那人的一声叹息。   “……”   很久很久之后,肖桃玉远眺月华,喃喃出声,也不知对谁说的。   “永远不要忘记你的本心。”      ☆、寒潭   “喵。”   一只肥美圆润的黑猫背对着人坐在山石上,毛管锃亮的尾巴警惕的甩来甩去,琉璃琥珀一般的双眸中倒映着嬉戏缠绵的蝴蝶,冷淡视线时时刻刻都在窥伺良机。   许久过后,竖瞳霎时润如黑月,且快速的晃起了滚圆的小屁股,正纵身向前一扑之时,忽然被人凭空截胡,猝不及防的抱了个满怀。   “哇,是只衔蝶!”   白露转手便将此猫抱在怀中,沉寂几天,可算是心情稍霁。   此猫通体漆黑,乍然一瞧,就是个煤球,然而正面一看,小猫脸上却有一块状如蝴蝶的白毛,配上那双澄澈的圆眸,煞是喜人。   白露不敢和肖桃玉走得太近,唯恐被暮遥他们针对,她可没有肖桃玉那般的胆量与人硬抗到底,因此,这刚吃了午饭便悄悄溜到了琢玉轩附近晃悠。   她拎着那年糕成精一般抻长条的猫咪,愁眉苦脸道:“唉,幸亏这段时间掌门长老们都忙着传授旁门弟子法术,没有抓我们这些劣等生的课业,否则啊……我就连来这边闲逛的机会都没有啦!”   “秉玉仙山,秉玉仙山,谁说我想修仙了?当初,当初分明是师兄将我带回来的。”白露对那不通人语的猫一顿诉苦,苦得那衔蝶兴致缺缺,“我只想唱戏。”   那脸上带白的猫咪见人手中半点吃食也无,又絮絮叨叨的说着听不懂的话,且勒得它实在难受……   “哎,你这猫,挠我作甚!?”白露捂着手腕又惊又怒,双眸瞪大。   然而她见那衔蝶转眼就掠过几个山石,直奔后山而去,便心下一慌,叫道:“小衔蝶,你快回来!后山可是禁地,你不可以去!”   “嗨呀,快回来!”   秉玉仙山的猫素来我行我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此猫仅仅与那着急上火的人对视一眼,便转了身,义无反顾的溜进了后山。   白露自然不能放任不管,心急火燎的便奔了过去。   后山地势稍稍有些复杂,她身宽体胖爬得吃力,衔蝶可就全然不同了,登顶后又转向了那空地俯冲而去,步态轻盈,毫不吃力。   满头是汗的白露刚吭哧瘪肚的站到了乱石顶,便瞧了流光寒潭的一角,顿觉寒气清流直冲灵台。   本能反应似的,她狠狠打了个激灵。   这是秉玉仙山唯一严令禁止的禁地,据说此潭其下百尺乃是虚妄之境,景象千变万化,镇压着狮身人面的怪物,传言有人曾误闯禁地摔入寒潭,看了一眼那怪物,不等人家攻击,自己便活活吓死了。   正因为是蒙着神秘面纱的禁地,才会有无数传言四起,诸如什么流光寒潭可窥天机,掌生死,测姻缘……愈传愈是离谱,真相无从考究。   这小胖妞望着那肆无忌惮穿行的猫咪,冷汗直流,两股战战。   “这可怎么办啊?桃玉不在身边,这可怎么办……”   慕渊真人再三强调过,擅自前往此潭者,戒尺三十戒鞭二十,由戒律长老执行。她一想到戒律长老犹如罗刹似的脸,还有掌心和背脊钻心的、火辣辣的疼,心里便直突突。   “衔、衔蝶啊,你快回来,那里真的不能去……!会出事的!”   总不能让这小小的一条命断送在这里,白露把心一横,咬咬牙便冲了下去,三下五除二的捕捉到了小黑猫,一把就死死搂进怀里,斥道:“你这小家伙,我可是为了你才破的戒!”   一道微弱的声音不知从何传来:“这可是破了戒。”这声音很轻,好像还很杂,一时竟分辨不清从何而来。   白露霎时哆嗦了一下,脸上的肉都颤了几颤。   流光寒潭就在不远处,湖水澄澈如宝石,却是深不见底,一眼能望到尽头,可怎么也不至于有回音……   她汗毛根根倒竖,一阵难以言说的恐惧发自心底,到底是谁在说话?   怀中的衔蝶也紧绷了起来,黄金色的琥珀瞳一眨不眨的盯着白露身侧的一个方向,听说猫会通灵,这秉玉仙山受灵气滋养的猫,说不定还真能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热血轰然一声冲上头脑,白露的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流光寒潭……   禁地……   这两个词反反复复的在脑中回响,那诡异的人声也窸窸窣窣,在这幽静后山更让人毛骨悚然。   即便知道侧目看去或许会看到什么恶心恐怖的景象,但白露更不敢一直僵持在此,于是她心如擂鼓的缓缓扭过头去。   的确是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呼吸都跟着凝滞了。   而对方看见了她,表情也渐渐狰狞了起来,有不可置信,有恼羞成怒,有惊恐万状。   ……是暮遥和她的舔狗。   面无血色的白露抱着猫转身就要走,暮遥道:“站住!”   她脊梁骨霎时都矮下去了一截儿,白露到底是害怕这些盛气凌人的大小姐大少爷的,就如同满眼含泪的待宰羔羊一般。   “暮遥师姐。”白露声线颤抖的问了声好,愣是不敢看她。   也不知暮遥是什么表情,只听得语气无比冷硬:“你看见什么了?”   周遭时不时传来其他富家子弟的小声议论。   “我们好不容易将禁制打开,溜进了这后山,不就为了看一眼未来过得如何吗?怎么让人撞上了?幸亏是这肥婆,要不然事情就要闹大了!”   “废话,你还敢说,要不是你们几个不肯在后山把守,至于让人溜进来吗?”   “哎呀没事儿啊!量她也不敢传出去!”   畏畏缩缩像个鹌鹑的白露可算明白了前因后果,敢情这群傻子是来这里“测未来”的,这才将禁制打开,衔蝶也轻而易举的跑了进来。   她咽了咽口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来找猫的。”   “那你猫呢?”暮遥冷笑一声,睨视着她。   白露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太过害怕,不断的揪着自己的衣襟,如今两手空空,满是汗水,小黑猫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她脸色更加苍白了起来,嘴唇都在哆嗦。   这时,暮遥笑了笑,语气忽然温和起来:“没事,来都来了,不如你也试试?”   “试……试什么?”   “自然是看看这流光寒潭有没有那般威力,能不能测出弟子们的命运了!我们照着湖水看了半晌也不见丝毫变化,不知你这废物能不能看见?”   暮遥话音刚落,那几个富家子弟便会意将白露给摁住了,其实以白露的胆量,只消他们横眉立目一威胁,她便唯命是从了,然而那群人实在是太心急,不等白露说话,便连拖带拽的将人摁在了流光寒潭岸边。   “……”   平静无波的潭水,只映出了她肥肉嘟嘟的一张圆脸,无甚异样,众人都围着她,神情严峻的看了能有一刻钟,愣是没瞧出任何端倪来。   暮遥起身冷哼:“无趣。”   其他人也都发出了扫兴的声音。   而就在此时,暮遥疑惑的发现,这小胖子浑身上下都在打颤,哆嗦个没完,活像个筛子似的,她心中狂喜,猛地俯下身去将那人肩膀扳过来,然而一下确实没扳动,反倒是看见了此人眼中的恐惧与绝望。   白露直勾勾的目光落在潭水上。   她……   她一定是看见了什么!?   暮遥怔了片晌,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神情来,她接连逼问道:“白露,你是不是看见了?你看见自己的命了吗?你未来如何?嫁给了谁?还在不在秉玉?那你看见我了吗?我成为拢尘堂家主了么?你快告诉我!你哭什么?哭什么!难不成你死了吗?快告诉我啊!说话啊废物!”   “你……!”     她正待将此人拎起来逼问,忽地遭到一记暴击,力道之大,让她身体近乎要变形了似的,没有半分招架之力,若不是有人从一边拽住了她,暮遥今日恐怕就要摔进了流光寒潭了:“啊!!”   最初的震惊过后,她腾地起身勃然大怒:“混账……是谁不知死活!”   谁知一转身便对上了那视线冰冷赛寒潭的肖桃玉,她一把拉起哭成烂泥的白露,声线平稳,不见怯色:“是我。”   暮遥眼珠子险些没瞪出来:“肖桃玉……你何时来的?”   她瞥见了那迅速缩在肖桃玉身后的白露,发现她紧攥的拳头中,渗出了某样绿色的东西,顿时了然于心。   “好啊你!”   暮遥劈手夺下了她的叶片,腾地飞起一脚,踹在了白露心口上,直将那人踢出老远,跪在地上干呕几下才哽咽了起来。   她姣好面容带着愠色,灵气将那片叶子烧得粉碎:“平时不见你用功努力,今日倒是会用这一招‘折叶传书’了!还敢叫帮手,将这小扫把星弄到我眼前碍事,看我今天打不死你!”   暮遥等人都没带佩剑,她抬手便要抽人,却被肖桃玉猛地拦下,反手扭得她骨头接连脆响几声!   “暮遥师姐,欺负一个比你小上三四岁的弟子,是不是太丢脸了?”   “啊——!混帐东西,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趁着那厮惨叫的关头,白露再也不敢久留,踉跄着起身便跑了。   肖桃玉未料同寝之友临阵脱逃,留她独身面对这七八个弟子,不由分神了一瞬。   这个空档立时便被暮遥给抓住了,肖桃玉下盘不稳,让人骤然一扫便滚在了地上,脚踝钻心刺骨的疼了起来,不及反应,其他弟子便七手八脚的围了过来,拳落如雨,肖桃玉被锤得说不出话,却听得暮遥猖狂的笑起来。   “你知道何为两拳难敌四手吗?”     “你的好同寝逃得没影儿啦!你救她,她便让你在这儿挨揍!但凡白露留下来帮你,你也不会被打的这么难看。”     “你一次又一次的与我为敌,是想证明什么?证明你是掌门的好徒弟吗?肖桃玉,别以为你姓肖,就能和当年的肖烽沾亲带故了?你比得上人家半分吗?今日我就让你知道逞英雄的代价。”   “小英雄,你倒是反抗啊?哈哈哈……”   她让人踢到了肋骨,呼吸霎时凝滞了一下,借着就再也抵抗不过了,便只剩下单方面的挨揍。   肖桃玉料到自己这般出头,会惹暮遥等人的不快,但是从未料到,她能如此心狠手辣,连拖带拽的将自己丢进了流光寒潭。   跌入刺骨潭水的一瞬,肖桃玉懵了。   她不会水!!   而且根本不似想象中那般,可以随时浮上水面,她只会越坠越深,冻得胳膊都挣扎不起来了,接连呛入鼻腔的潭水更是冲得她头昏脑胀。   原来求仁未必得仁,原来朋友也会各自飞。   没过多久她便憋不住气了,更多潭水争先恐后的涌入气管,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   师尊。她茫然的想着,师尊,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肖桃玉怕水,这挥之不去的阴霾,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流光寒潭的潭水有多冷。   也不知多久,肖桃玉看见了一个极其模糊的影子朝她而来,一把便拽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向上轻轻一拽。   然而她再也撑不住了。   天旋地转之间,唯有一点红梅分明。   ☆、问情   “绮儿,前些天除祟,我拿了不少赏钱……”   一个满脸通红的秉玉弟子边磕巴边挠头,甚至不敢看那桃花树下的女子,但眼底的浓情蜜意却抹不开化不去:“已经、已经够我们下山成亲了,往后我会……会待你好的,我用这辈子来保证。我买个小院儿,我们到时候再生几个孩子,一家人一辈子住在那里,长长久久,再也不要成日与妖精打交道了,好不好?”   见人不答,他胆子肥了些,试探的叫道:“娘子。”   双颊绯红的女子惊了一下,旋即扭过了身子,羞道:“你、你不要脸!还没成婚便唤我娘子了……”   “反正也是迟早的事情。”他笑眯眯的凑过去,“不若你也叫我一声夫君来听听?”   女子赧意更甚,与人推拒拉扯间,全然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草丛里蹲着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孩儿,尤其是此人手中抱着几枝桃花,更加掩了那小小身形。   她乌溜溜的圆眼中满是迷惑,心道,他们这是作甚?   直到那二人拥着搡着滚做一团,肖桃玉才觉得不对劲,扬着那纤弱稚嫩的嗓音,狮吼一声:“不许欺负师姐!”   只见草丛中一团球状物飞奔而出,一脑袋撞在男子手臂上,本想用蛮力将人顶开,未料出师未捷反被人拎起,男弟子站起来,笑了笑,逗她道:“你是谁?今年多大啦?”   “我是打你的人。”肖桃玉两道小眉头皱紧,“我五——我不告诉你我几岁。”   “那你为何要打师兄?”   肖桃玉在半空晃荡着短腿,正色道:“因为你想欺负这位师姐。”   “欺负?”女子讶然,而后展颜一笑,“他没有欺负我呀。”   “他有。他将嘴凑过去,试图用这种方法堵住你的嘴,让你不得呼救,对吗师姐?你别怕,我这就去禀报师尊,让他收拾师兄……”   童言无忌,此话一出,二人俱是红了脸,然而听见了慕渊真人的名号,便知这位便是掌门的闭门弟子了,此事若是捅到掌门那里去,可还了得?   “别别别!”女子惊恐摆手道,“你可千万别告诉掌门。”   “为何?”   “因为……因为这是师姐和师兄的秘密。”她笑道,“秉玉仙山不许成婚,不许动情,但是我们,是真心相爱,动了心、有了情,所以秉玉并非长久的容身之所,我们已经打算下山成婚了。”   年幼的肖桃玉根本不知相爱为何物,只觉得二人眼中有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在萌动。   她亦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仙山里的律法,是可以被打破的,竟是有些不甘了:“何为情?”   男弟子道:“我讨厌除祟,却愿为了她杀尽群妖,而她不喜烧饭,却愿为我洗手做羹汤。这般两厢情愿的情,千金难换,哪怕豁出性命也九死不悔。”   肖桃玉摇摇头:“我不懂。”   见这小弟子满面茫然,二人相视一笑,有人揉揉她的头发道:“长大了你就懂了,要帮我们保守秘密哦。”   这世上,真的有人愿意为另一个人付出生命而毫无怨怼吗?   一向大公无私的肖桃玉也不由暗暗踟蹰起来,她虽不是个惜命之人,却也不是轻贱性命者,且人生漫漫,每人都只有一次机会。   谁又会心甘情愿呢?   谁又会为谁……赴汤蹈火?   沉沉浮浮的梦境中,景象千变万化,转眼便是斗转星移。   肖桃玉蓦地回身,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有微凉的风在呼啸,而迎着光,则矗立一人,风姿落落如梅,鲛绡华光闪烁。   他稍稍侧过脸来,竟不是如今熟悉的少年,而是弱冠之龄的青年了,出落得比先前更加俊俏不说,似乎连神情也褪去了浮躁心急,神情异常和缓。   顾沉殊远远的望着她,语气温和而亲昵,好似相识已久:“桃玉,为何不过来?”分明前两天还说她瘦得像野猫,梦中倒是改了口。   她悚然一惊。   怎可能是这纨绔……   怎可能?!   一想到顾沉殊那张狂嚣张的劲儿,肖桃玉就巴不得冲过去将他锤死。   她又惊又怒的正欲挣扎,却发现手腕胶着凝滞在空气中了一般,不由她动弹半分,低头一瞅,白皙细嫩的手腕上缠绕着细细的红线,千回百转的将二人遥遥相连。她认得这东西,乞巧节时师姐妹们都悄悄的穿红线的,乞求与心上人长相厮守——不过他们这类修士,若欲有番作为,便不能有情。   肖桃玉自认为戒骄戒躁、绝情断爱的门规坚守得很好,然而梦中却遭此横祸,实属凄惨。   ……比撞鬼了还可怕。   她使了吃奶的劲儿翻腾挣扎,忽然尖叫着弹坐而起,满身湿淋淋的冷汗,胸口仍在不安的剧烈起伏着,呼吸间渐渐掺杂了药汤的苦涩味儿。   肖桃玉惊魂未定,却根据那浓烈的药味儿,条件反射的认出了此处是秉玉的小医馆。   而她正坐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一层锦被。   “醒了?”   一道清寒低沉的声线响了起来,她汗毛倒竖的哆嗦了一下。   隔着轻薄的纱帐,肖桃玉眼角瞥见了那掌门发冠上的温润却又夺目的玉石,还有松叶样式的银枝颤颤,白花花一片的广袖松袍。也不知慕渊真人在此坐了多久了。   “师、师尊!”     她蹿出去没两步,便步伐踉跄,头昏眼花的险些栽过去。   “不必多礼。”慕渊真人一手支颐,抬眼便见此人嘴唇青紫,显然是后劲儿未过,削瘦的下巴指了指小案上的果盘,“吃些东西,我有话问你。”   “……是。”   肖桃玉见到那碗泛着苦气的药汤,显得十分畏惧,而小案上又摆着一盘松软的桂花糕,一盘红得透彻的樱桃,心下才微微一松,坐在了慕渊真人身边,默不作声的灌了药,又忙塞进去几块食物暂且冲下那要命的苦涩。   “师尊做的桂花糕很好吃。”她说,“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慕渊真人神情不动,半点不接受她的阿谀:“勿要多言。”   肖桃玉:“……”好吧。   这一老一小眉眼间的寒凉很相似,此刻都闭口不言,医馆寂静得有些骇人。   肖桃玉盯着盘子里晶莹的樱桃,忽然觉得:“幸好。”   幸好这世上还有人牵挂她。   自小到大都是如此,师尊每每路过后山,都会顺手摘一把野果,奖励给刻苦练剑的肖桃玉。后山那么多的果子,唯有师尊给的,才是最好吃的。   慕渊真人对待自己所有弟子都极其严苛,甚至是残酷,当年的四个弟子,哪个没有在雪地里跪过一天一夜的?哪一个没有挨抽过?   如今肖桃玉算是他教得最为松散的一个了,也只剩这么一个弟子了。   不过饶是如此,惩戒也少不了,师徒二人自然也闹过不少矛盾,掌门服软的方式也十分独特。   那就是——     “滚进来吃饭。”   师尊现在还能给她饭吃,就说明没生气。   肖桃玉暗暗庆幸起来。   其实其他长老都知道,高高在上的掌门是不会做饭的,但是自从开始拉扯肖桃玉之后,便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许多菜品,但这个秘密也是许久之后肖桃玉才知道的。慕渊真人忽然出声:“为何鼻青脸肿?”   能惊动掌门,想必她打架斗殴的事情已经被师尊知道了,肖桃玉语调平平的道:“……切磋,误伤。”   “误伤?”慕渊真人冷笑了一声,讥嘲和质疑尽数要脱口而出时,却又峰回路转,破天荒的没再问下去,“从流光寒潭里捞出来的,可真是误伤了。”   “……”肖桃玉面容一僵,干巴巴道,“劳烦师尊挂心。”   “谁挂心你了?没一天让人省心。”   “……”   肖桃玉此时虚得抬不动手,吃得满脸渣滓也不想擦,蔫头耷脑地吃了好半晌,咕嘟咕嘟灌下一杯茶,在慕渊真人那“有辱斯文”的训斥声中,她才恢复些许的力气:“师尊,弟子刚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慕渊真人执卷的手微微一顿,眼睫颤了几番,才问:“……此梦可在现实中发生过?”   “是。”   他悄然松了口气:“何事?说。”   肖桃玉思及曾许下的承诺,神情古怪,遮遮掩掩,最终摇了摇头:“弟子不能说,那两位如今已经下山去了。”   下山作甚?自然是娶妻生子了。慕渊真人在秉玉仙山住了将近两百年,见过无数弟子,多少种情况她都能了解个一清二楚,还能不知她是在替人打掩护?   他道:“下次再遇到公然犯下情戒的弟子,直接上报秦鄂长老,否则连你一块儿收拾。”   “……是。”   憋了一会儿,她问:“师尊,何为情?”   慕渊真人半分不动的面上露出了几分无奈。   该来的总会来,从他将肖桃玉从山下抱回来,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   小鬼头长到了一定年纪,总容易问些令他如骨鲠在喉的问题,诸如,她从何而来,男女为何不同……   今日的问题难度倒是比前几年小了一些,然而也让慕渊真人无比头痛。   他道:“秉玉中人摒情除欲,没有情。”   肖桃玉沉寂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既然是将情剔除,那总该知道情为何物,方能放下吧?”   慕渊真人好生烦躁,撂下书卷:“你又知道了?”   “……弟子不知。”   天下大爱和男女情爱来比,他想,这个年纪的小丫头应当更想听后者。   慕渊真人是个很矛盾的人,他既想培养出一个出尘脱俗的卓绝弟子,又不愿再让疼爱有加的弟子全然脱离红尘。   于是就培养出肖桃玉这么一个矛盾体。   “刚醒就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你现在还小,能懂什么?”   “……”   眼看肖桃玉纠结于此,慕渊真人绞尽脑汁,才道:“若是以后其他男子愿意辛辛苦苦为你摘樱桃,时时刻刻牵挂你,想着你,在乎你,为了你,哪怕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当前,他也满心满眼只有你,绝不屑于多看一眼,或许,他对你有情。”   慕渊真人把当初他对夫人的那一套搬了出来。   他自认为非常爱夫人,所以,这绝世名言便大大方方的传授给了爱徒。   思及亡妻,他眸中冰霜终于消融三分,轻咳一声:“仅供参考。”   “哦、哦。”肖桃玉让他说得云里雾里。   慕渊真人细细一思量,发觉那一套是自己还是个锦衣纨绔时的作风,干脆就改了口:   “与你粗茶淡饭,渔樵耕读,仍无怨怼,是情。”   “与你嬉笑怒骂,共话人间,平安相守,是情。”   “为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便与天下人背道而驰,他都愿意追随于你,九死不悔,那……亦是情。”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彩蛋?师尊尊的人设】—— 姓名:慕渊真人,原名予疏狂。(我是清 都山水郎,天教散漫与疏狂)   性别:男   年龄:200+   外貌:188cm。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的俊俏男子,玉树临风、丰神俊朗却是自成一派威严,令人不敢逼视,喜怒不形于色导致面部表情并不丰富。   性格:孤傲剑仙,少言寡语,极其护短。早年经历种种不幸,不情不愿修成剑仙,导致现在只想尽快教导出来一个好徒弟将掌门之位让出去。   背景:现任掌门,琢玉轩之首。云曦双剑曾赐给自己最年轻有为的弟子肖烽,肖烽以龙骨加持。云曦双剑现为秉玉镇守法器之首。(当年曾收四大弟子,肖烽/花枝笑/杜雪/姚岳,肖烽最为杰出但落入红尘,退出秉玉,屠龙成名,已身死。)(弟子肖烽是他儿子的转世)   武器:凌寒剑/云曦双剑   技能:月明   ☆、试炼   夜风习习,临风殿中。   大殿内灯火通明,主位上,一而立之年的男子正襟危坐,眉宇微凝,却有些心不在焉。   “启禀掌门,毋庸门弟子一百二十人,拂梅门弟子一百二十一人,全部通过初级考核,三日后进行最后的试炼。”琢玉轩执事魏心何恭恭敬敬的禀报道。   慕渊真人轻轻颔首:“拂梅门为何多一人?”   这些大事小情一般都由魏心何来处理,那人处事妥帖,八面玲珑,慕渊真人对他很是放心,听这些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天生笑面孔的魏执事道:“据说是领队弟子疏忽,误加一人,拂梅门弟子们全部抵达秉玉才发现此事。”   一旁坐着的秦鄂长老拍了拍大腿,哈哈一笑:“这小丫头片子成群的地方,办事就是不靠谱!多了一个人还能发不现?”   “秦鄂长老,”满冰心弯了弯嘴角,笑得一片暖意温柔,眼底却是暗流汹涌,“此话未免太以偏概全了。”   “哎呀呀呀,忘了这儿还坐着一位女子了……”   慕渊真人有些心烦意乱,挥手道:“罢了,三月修学都快结束了,争这些全无意义,还有其他要禀报的事情吗?”   “有的。”魏心何道,“拂梅门为感谢秉玉教导有方,送来黄金千两。”   慕渊真人:“……”   “咋呀?这是来下聘礼?”秦鄂双眼一瞪,“拂梅门可真是财大气粗,我们秉玉除了弟子和掌门长得水灵以外,也无甚礼品相换,这样吧魏执事,你点几个镇妖塔里的妖兽来,下次送到金陵去,给他们的弟子练练手!”   慕渊真人目光微微一凛,道:“秦鄂长老,你若对此事如此感兴趣,不如你也随妖兽同去金陵?”   “哎……”他立马堆出一张笑脸来,说话间肥肚子一起一伏,仙鹤流云带都快撑破了,僵硬的转移话题道,“掌门啊,过几天桃玉也跟着试炼去,你可有给她开小灶?”   其实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谁人不知秉玉掌门最是大公无私?   当年对待肖烽,可谓是毫无情面可言,时人议论纷纷,更有甚者,说他要将肖烽等人培养成只知降魔、不知人情的斩妖傀儡。   原以为会换来一声怒骂,谁知那人却认真的摇了摇头,回答道——   “没有。”   慕渊真人闭了闭眼:“这孩子与他父亲一般倔强,行得正坐得直,即便如今我想偏袒她,她也决计不许不公之事发生。”   满冰心掩唇一笑:“掌门这些年来可真是变了,这算隔辈亲吗?”   她道:“时至今日我可都还记得,掌门当年将这孩子抱回来的情形。”   当年妖龙祸世、妖孽横行,大战过后渐渐海晏河清,满冰心长老得知掌门要去辽东城一趟,顺便拜托他去帮自己带一包桂花糕,她本以为掌门会随意吩咐个弟子前去购买,没成想掌门竟有闲情雅致,亲力亲为了。   而卖桂花糕的老夫妻一个肺痨,一个眼盲,下定决心似的将一个酣睡的襁褓婴儿抱了出来,他们不知掌门贵为剑仙,只以为他是个条件好的侠士,便哀哀切切的央求他收这孩子为徒,只要让她一辈子平安就好。   掌门竟然答应了。   当时看到老夫妻抱出孩子的时候,慕渊真人表情淡淡的,全都当着拯救芸芸众生,将孩子带回去。   直到满冰心无语又无奈的盯着那睡去的婴儿许久,他才轻轻的道了一声。   “肖烽和陶忍冬那妖女的后人,生的还真不俗。”   满冰心好笑的看了眼包子似的小孩儿,心想,这屁大的孩子能看出来什么?   然而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掌门你说……说这是,是……”   慕渊真人深深的看着孩子,像是要从襁褓婴孩的脸上,看出爱徒的影子来。   “这是,肖烽的孩子。”   那襁褓中绣着一个形状说不上好看的桃子,因为一半针脚歪歪扭扭,不堪入目,活像是被小孩儿胡乱啃过,不过好似有人看不下去了,耐心的将剩下的部分绣好。杂乱无章者,出自那性情跳脱的妖女,而这熨帖的针线,必然出自肖烽之手了。   慕渊真人道:“这孩子就叫……”   ——肖桃玉。   “她命里已有太多不公。”他道,“当初天下群妖忌惮她是肖烽之后,甫一来到秉玉仙山,妖孽便疯了似的攻上门来……害得她至今为人所诟病,弟子们明里暗里讽刺她是天煞孤星、丧门精,无父无母,又连累师门,这些话,我都听见了。”   可又苦于掌门的身份,无法因为那些人嚼舌根而惩戒。   秦鄂砰的一拍桌子,气得胡子倒竖:“哪个弟子心肠如此歹毒!”   慕渊真人:“大多数人都不肯善待她。”   秦鄂:“……”   可他们又能做些什么?以掌门长老的身份严加打压么?那样只会越来越加深众人对肖桃玉的误会罢了,   满冰心问道:“那掌门就打算一直这样瞒着她吗?”   慕渊真人:“桃玉十八岁命中有难都瞒下来了,还差这些吗?”   满冰心仍旧觉得此举不妥,但也无可奈何:“掌门这又是何苦?你总不能守着她一辈子,她是肖烽的女儿,骨子里流淌着肖烽的倔犟,迟早有一天,她会闹着要下山游历,若是与肖烽有旧仇的妖孽认出她,岂不是要一直纠缠?”   “她父亲太优秀了,放眼如今的修真界,依旧无人能及。”慕渊真人忽然轻叹一声,提及此人,心实惨伤,“她的身世若公之于众,不提旁人,就单单是她自己……恐怕也受不了如此落差。”   临风殿内陷入一阵微妙的沉寂。   慕渊真人原本低垂的眼骤然看向了殿顶,视线杀伐凛冽,似是要化作实质了:“凌寒,出!”   他腰间的一柄长剑如流星般瞬间飙了出去,直穿透了那殿顶,然而又无功而返,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刺到什么东西。   “何人造次?”他喝道。   魏心何好脾气的过来打圆场:“掌门息怒,看这样子或许是只野猫。”   殿外恰到好处的传来了几声猫咪受惊的尖叫声,慕渊真人这才渐渐放下了心来,他喜欢猫,所以此事就此作罢。   没过几天便是试炼的最后关头。   三大门派的弟子老早便被叫去了后山,后山庞大,试炼处山环水绕,距离流光寒潭又远,因此秉玉掌门与长老都很是放心,年年进行最终考核,都会前来此处。   弟子们根据不同的门派而分成不同的队伍,前往试炼地的途中,顾沉殊发现,那最让人看不上的肖桃玉,竟然一直留心队伍末尾,探头探脑的查看可有人掉队。   可是,并没有一个人关心肖桃玉会不会丢在这偌大的后山。   他脸色不善,走路迟缓了些,便有拂梅女弟子问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这几天怎么都像是抬不起右手似的?摔倒了吗?”   “……”顾沉殊心烦意乱的道,“我在这秉玉仙山,还能好到哪去!”   女弟子噎了一下,一边有人将她悄悄拉走了,道:“好啦,二公子看不上秉玉仙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顾沉殊走得愈发迟缓,最后竟是和肖桃玉并肩了。   他现在光是看一眼这小丫头片子,就恨不能立刻伸手掐死她,然而又像是忌惮什么,不敢轻易动手。   肖桃玉瞅了他一眼,和人拉开距离。   “???”顾沉殊气不打一处来,“你离我那么远作甚?瞧不起本公子?”   此人嚣张的像是个炸毛花蝴蝶,肖桃玉实在懒得和他计较,不想惹得众人都来看他们吵架,便又默默的挪回去几步,恢复了正常距离。   顾沉殊又受不了了,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离我这么近作甚,当心本公子宰了你。”   长得再好看的人,如此说话,都该让人烦了。   “分明是你让我远一些,又让我近一些的!”肖桃玉忍无可忍,反唇相讥,“精神有恙者,不适合留在秉玉进行试炼。”   顾沉殊一口气儿憋着,那日要不是他及时用幻音诀学猫叫,恐怕现在就要被慕渊真人给剔了龙骨、碎尸万段了。饶是如此,他还是被凌寒剑的剑气擦中了胳膊,光是为剑气所伤,右臂好几天都抬不起来。   最为重要的是,他趴在屋顶还真听见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这其貌不扬的小东西,竟然就是肖烽的女儿,她是那个杀兄凶手的血肉!   顾沉殊恨得牙根儿痒痒。   他现在还太弱了,根本动不得这丫头半分。   “若是可以,我宁愿从来都没遇见过你,没来过这秉玉仙山。”顾沉殊直眉楞眼的丢下这么一句,便拖着那软趴趴垂着的胳膊走远了。   肖桃玉:“……”她气得青筋直跳,连骂了好几声此人有病。   这三月修学,原本学的便是些基础简单的东西,如今的试炼,自然也难不倒哪里去,但凡是正常修行的弟子,最后都能顺利的通过试炼,开开心心的回门派去。   这试炼一共分为三部分,第一关检验法术,第二关攻击傀儡,第三关幻境。   第一关的时候,有三五名秉玉年长的弟子在最前监督,三派弟子混杂一团,两人一队,随意抽取进行检验,要死不死的,就正好将肖桃玉和顾沉殊抽到了一队去。   顾沉殊上来便道:“这位师兄,此举恐怕不公平吧?”   那名端着记录卷轴,正待出题的秉玉弟子疑惑道:“哪里不公?”   “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顾沉殊随意一指,“而这位,年纪不过十四岁罢了,与我一起,她配吗?”   肖桃玉神情微微一变。   那秉玉弟子温和的道:“师弟误会了,外门弟子皆是十七岁前来修学,而本门弟子十四岁便可参加试炼,以便获取为佩剑开刃的资格,还有年纪不同者,都是为了进行更高一阶的修炼而做准备。”   “哼。”顾沉殊不情不愿的一甩衣袖,站了过来,与人面对面。   而其他弟子也在如火如荼的开始检验起了法术,一时间后山灵光乱闪,五彩缤纷的。   秉玉的师兄看了眼卷轴道:“第一个法术,折叶传书。”   肖桃玉二话没说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指尖灵力微凝,下一秒,顾沉殊面前便浮现出了一片灵力凝结而成的叶脉,绿光盈盈,上书:“秉玉弟子肖桃玉。”   那师兄点了点头,以示赞许,在肖桃玉的名字处用朱砂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儿,表示这一法术她通过了。   顾沉殊冷嗤一声,公子派头十足的用修长的双指摘下一片叶子,动作优雅,灵力忽闪过后,肖桃玉眼前出现了一道折叶,其上龙飞凤舞的写着——   “野猫野狗。”   肖桃玉额角青筋跟着乱突突:“……”   师兄不知二人过节,也察觉不到微妙气氛,给顾沉殊也画上了小圈圈。   随后他道:“随机抽查第二个法术,生火。”   法如其名,便是用法术在掌心升起一团火来。   顾沉殊对此大大的翻了一个白眼,认为秉玉仙山的法术真是简单粗暴,不够文雅。   他轻轻抬起手,微微一握拳,掌心一翻,腾地便蹿出来了一道炫目的火焰来。   监管师兄道:“过。下一个,肖桃玉。”   她和顾沉殊是面对面进行法术展示的,对方有多少本事,一眼便能看出来了,暗暗垫了垫脚,貌似无意的在原地晃晃荡荡。   顾沉殊等得不耐烦了,抱臂皱眉道:“肖桃玉你到底会不——”   “轰”的一声,肖桃玉猝不及防抬起来的手心蹿出了老高的火焰!那叫一个夺目绚烂!鹤立鸡群!   顾沉殊嗷的一声驴叫退后老远,他都感受到面上那炙热的烫意了,勃然大怒:“肖桃玉你疯了!险些燎到本公子的眉毛!”   肖桃玉随意的抱拳道:“对不住啊,不是故意的。”   “你一句不是故意的便完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顾沉殊一嚷嚷,周围正在考核第一关的弟子全都看了过来,他闹了个大红脸,迫于颜面,便悻悻的闭上了嘴。   那监管师兄为难的看着他们,安抚道:“别吵架别吵架,你们两个天赋都很不错,基础打得好,那我就考你们这两个法术便够了,直接进行下一关试炼吧,向东走就是了。”   这厮偷懒,他们前脚刚一走,便给剩下的三个法术都画上了小红圈——   全部通过。   第二关便是斩傀儡,他们两个考核得飞快,现在此处稀稀拉拉的就不几个人,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武器专心致志的对付这面前源源不断的傀儡。   顾沉殊一看便笑了:“真是无聊。”   肖桃玉对待山门试炼,素来都是态度端正,瞧见此人如此散漫,不由得心下不悦,问道:“哪里无聊?”   “你看看你们这些试炼用的傀儡,攻击力虽不弱,却是长得虎头虎脑,像是逗孩子玩儿的,看上去就没劲。”他抻了个懒腰。   肖桃玉一看,还真就是这样。   前面那几个冲他们奔过来的猪头样式的胖傀儡也就罢了,后面跟着的葫芦型傀儡也勉强能接受,这扑到她怀里的菜包子傀儡算是怎么一回事?   肖桃玉:“……”   而且,这菜包子看样子是攻击力最为弱势的一个,伸出两只小手,“咕叽咕叽”的打棉花似的。   刷的一声,她抽剑出来,一把将包子给挑破了皮儿,菜包子傀儡凄凄惨惨的宣布阵亡——   “啊我死啦。”   顾沉殊轻笑一声,公子肆意间终于让肖桃玉看出了三分潇洒来。   她嘴硬的道:“修学试炼本就简单,还不是怕你们修乐器的过不了?”   “是吗?”   他旋身时衣袍飞扬,蓦地便从背后的琴袋中取出了一座朴实无华的木琴来,指尖嘈嘈切切蓦地弹奏起来,三秒死寂过后,对面山下新涌出来的一整排傀儡齐刷刷的被斩断了头颅,七嘴八舌的叫着“啊我死了”,琴音并不因此罢休,反而不依不饶的用余威将山石震得天崩地裂。   烟尘四起间,肖桃玉倒吸了一口凉气。   ……顾沉殊用琴音劈出来的裂缝都比肖桃玉用剑劈得大,她原以为这是个养尊处优的酒囊饭袋,想不到竟有这般本事,连琴也能修得如此厉害。   他转头朝人笑了笑:“这下呢?”   肖桃玉也不知受人影响还是怎么,不甘心的接连斩获几个傀儡,道:“那又如何?琴不见得比剑厉害。”   顾沉殊最不喜欢受人挑衅,尤其是小姑娘的挑衅。   他忍着手臂上的疼痛道:“你那没开刃的剑,太死了。”   肖桃玉看向了他,他也毫不退避的迎上了肖桃玉的目光,火光四溅。   这俩傻小孩儿殊不知琴剑合一,才能发挥最强的威力。   二人谁也不肯罢休,这便杠上,遭殃的就只有那些傀儡。打得飞沙走石,一片人仰马翻。   其实给每个试炼弟子从山中分出来的傀儡都是有数量限制的,只要斩杀的数量足够,便自动进入下一关。   然而肖桃玉与那人比得正酣,临近尾声,也杀得不分你我。   她眼看一个葫芦傀儡冲过来,手腕蓦地一转,剑光乱闪——   “嗤——”   玄铁剑贯穿其身,眼前最后一个傀儡也嘤嘤几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桃玉缓缓收势,正待看身边的顾沉殊,却发现周遭不知何时已化作白茫茫的一片,还在模模糊糊的扭曲变形,隐约显现出了些许的景物来。   她立时便知道,第三关来了。   第三关便是最为容易迷失自我、沉伦于此的一个关卡——   幻境。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我带着(伪)粗长的试炼篇章来啦!!!! ——【彩蛋?秉玉两位长老的人设】—— 姓名:满冰心(一片冰心在玉壶)   性别:女   年龄:100+   外貌:温柔端庄的长相,广袖罗裙曳地华贵,一度成为除掌门人外的门面担当。   性格:实力强劲,落落大方,性情温柔。保养极佳,绝不许旁人问年纪。   背景:现任知意轩长老,秉玉流光潭之守,必要时以命相守。曾经也是秉玉弟子,后得到成仙,留在秉玉继续教导弟子。   武器:长剑。   技能:能掌控流光潭的力量,通过阵法让人看到过去之事。   姓名:秦鄂   性别:男   年龄:60+   外貌:大肚子扁扁,总是一副怒发冲冠吹胡子瞪眼的凶狠模样,与秉玉仙气飘飘有些违和。(所以掌门总是让他减肥)   性格:豪气干云,满腔热血。看似严厉凶狠,其实是最好说话、待孩子最和善的长老,但弟子很少敢和他说话。对弟子很是严苛,不怕拉仇恨。(最看不惯魏心何,觉得他不够男人。)   背景:武学师父/长老(负责巡防检查秉玉的卫生情况和弟子戒律)。   武器:重剑。   技能:狮吼功,震天地。   ☆、移形   眼前云开雾散之时,早已不是试炼场。   肖桃玉慢慢转身看了一圈,总觉得此处无比眼熟,当她眼角余光瞥见那冷光粼粼的流光寒潭时,终于知道了这是何处。   “后山未开放的禁地?”她喃喃道,“据说旁人的幻境都是在从未见过的地方,为何我的会是这里……?”   肖桃玉正纳罕的关头,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惊雷似的炸响。   ——“打死她!往死里打!”   万千魔音绕耳,笑得猖狂。   她听见了。   听得清清楚楚。   手上的剑鞘蓦然握得死紧,发出一声不自然的“咔哒”声。   肖桃玉的脸色慢慢褪去了血色,呼吸也不由自主的加重了起来,她痛苦的闭了闭眼。   什么样的幻境不好?为何偏偏是这一幕……   这不是存心要她无法通过考核么?   ——“你的好同寝逃得没影儿啦!你救她,她便让你在这儿挨揍!但凡白露留下来帮你,你也不会被打的这么难看。”   ——“我今日便让你知道逞英雄的代价!”   流光寒潭的岸边,七八个秉玉弟子正对一□□打脚踢,讥嘲谩骂,仿佛有何血海深仇,每打一下都发出一声闷顿沉重的声响,依稀竟然听见了几声骨头断裂的脆响!   此情此景,不正是她被丢尽流光寒潭的那天吗?   一阵阵细密的痛意和寒冷蹿上了脊梁骨,肖桃玉喉间哽得难受。   能让她感到害怕畏惧的事情少之又少,可那一次是真真切切的命悬一线。   试问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要有多大决心,才能不怕?   僵在原地的她更加抱紧了玄铁剑,似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恐惧已经本能似的袭上心头,不等她反应什么,便已筛糠似的细细颤抖了起来,她浑身上下不由自主的泛起冷意。   冷到肖桃玉不得不搓了搓胳膊。   她抬起头,把心一横,终于鼓足勇气看向了那混战,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来看,才知自己何其狼狈,也知那群人有多狰狞。   她看见那时的自己试图讲道理,可暮遥的人打红了眼,哪里容得她讲理,刚一张嘴便将她的头打偏了过去,那一瞬间,鲜血翻飞。   这哪里是秉玉仙山出尘脱俗的弟子,简直就是一群豺狼虎豹,禽兽恶棍!   那发号施令的暮遥却作壁上观,姿态高傲无比,不愧是拢尘堂的千金长女,她笑道:“肖桃玉,你的好朋友为何不来救你?她怎么跑了呀?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   那人的眼眸中猛地迸发出阵阵凶狠,那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因为她也将你视作异类!她也不想与你做同道之人!你可悲小半生,却妄图换人相伴,瞧瞧你换来了什么?肖桃玉,你好好问问你自己!你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什么?   自然是换来了白露的临阵脱逃……   自然是换来了白露在饭堂时回避的眼神,在居室时沉默一夜的疏远,在练剑读书时独来独往的落寞,在真心对真心的时候,换来了满手脏泞可笑的驴肝肺——   她换来了什么?   幻境中的咒术在不断引诱肖桃玉释放出内心深处的仇恨和阴暗。   她心底渐渐灼烧起了一阵恨意,脑中竟然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白露逃避的身影,那人最为细微的表情都放大了千百倍,内心深处积压已久的怨恨在肖桃玉身体里肆意生长了起来,喉嗓间感觉怪异,无数怨气在往外翻涌,拼命的想要将世间最为恶毒的诅咒骂出:“懦……!懦夫!仗势欺人的贱……你们这一群……咳,我不能说这些,住口、住口——”   由于忍得太狠,喉间几乎溢出三分腥甜,肖桃玉抬眼时杀伐凛冽,猛地提剑而上——   “找死!”   她原本对同门下不去手的,即便是虚影幻象。   然而冥冥之中有种力量驱使着她,让她去撞南墙,去冲,去闯,永不畏惧,也永不回头。   因为骨子里的血液本就奔流不息,至死不休。   幻象中那七八个弟子尖声高叫着被斩成了虚影,扭曲变形了三番五次,又渐渐的化作了原形,纠缠不休的围着肖桃玉扬声鬼叫,聒噪得恼人。   肖桃玉追着那幻影到处劈刺,但始终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影子,累得她满头是汗,也不知此幻境从何破解。   她鬼使神差的去看了一眼那蹲在地上单方面挨揍的人,原以为会看见一个惨兮兮的自己……   谁知蹲在地上的,竟是笑容阴森可怖的暮遥,满面惨白,正死死盯着她。   眼神何其怨毒。   她正仰着脸,讥讽又鄙薄的看着肖桃玉,一字一顿的问道:“你悔吗?”   肖桃玉骇异到汗毛倒竖,但一剑刺去毫不迟疑。一腔热血,满心赤诚,付此三尺长剑,求心中正道,何来悔?   蹲着的暮遥虚影破碎散去。   “无悔!”   然而当她一回身的时候,那七八个鬼吼鬼叫的弟子虚影,尽数化作了暮遥的脸,男男女女、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如出一辙的是暮遥那张美艳的容颜,看上去诡异至极,肖桃玉心下一颤,被骇得接连倒退了几步。   那些人同时开口了,表情一模一样,朱唇开合的大小也一致:“肖桃玉。”   她明白了。   难怪稀奇古怪的事情如此之多,难怪暮遥的脸出现的频率如此之高,原来这幻境从一开始就被人动了手脚。   肖桃玉声音渐渐冷了下来,咬牙啐道:“暮遥,你何时学得这邪魔外道?!此乃秉玉大忌。”   “哈哈哈哈哈……”   “暮遥”们一块儿笑了起来,声音各不相同,尽数炸在了肖桃玉耳边,吵得她脑仁嗡嗡一片乱响。   “我这可不是邪魔外道,你这掌门首徒总喜欢给自己戴高帽,显得你很了解秉玉的仙术吗?”她道。   肖桃玉痛苦的捂着耳朵:“那这幻境……”   “掌门首徒,怎能和其他弟子一个标准?我替你加了些难度,有何不妥?”   “你!”   “你怕是还不知道,我们这些‘误闯’禁地的弟子,那日甫一回去,便全数挨了惩戒,第二日全都没下来床。肖桃玉,这可都是拜你所赐。”暮遥恨得牙根儿痒痒,“掌门偏宠你,独独你一人没有受到戒律长老的惩罚。”   肖桃玉微怒:“你那日险些将我淹死,师尊惩戒你们,难道不对?”   暮遥理所应当地嘻嘻笑道:“你这不是还没死吗?”   肖桃玉忍无可忍:“暮遥,你简直罔顾门规,现在,从我的幻境里滚出去,这是我的试炼,轮不到你来擅自更改规矩!”   “滚?”暮遥慢条斯理的环抱起了胳膊,那七八个幻影也跟着抱臂,场面异常恐怖,“我还有些好消息没告诉你呢。”   “你怕是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没找你麻烦是因为什么吧?迟早也要知道,不妨现在就告诉你……”她道,“因为,我去了藏书阁,这几天一直苦心钻研有关流光寒潭的书籍,幸亏本小姐天资过人,总归也学会了不少法术。”     肖桃玉呼吸微微一滞,神情不由自主恍惚了一下。   流光寒潭……   就是眼前这个人将她推进了流光寒潭,险些要了她的命。   肖桃玉永远都忘不了那种窒息绝望的感觉,她不受控制的站不稳,抖得要命。   “怕了?”暮遥面上笑意更甚,“哦对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下,这寒潭底下那让人闻风丧胆的东西,是个是狮身人面的怪物。”   为何提醒她?肖桃玉骤然升出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来。   “狮……狮身人面……?”   暮遥笑得很好看,小小年纪风姿绰约,一眼看去便知是世家小姐,然而就是这样出身不俗的美人胚子,蛇蝎心肠,恶毒到一定要将肖桃玉逼至绝境。   “对呀,狮身人面。”   话音刚落,肖桃玉便觉不对劲。   她猛地低头一看,发觉自己双臂疼得如坠千斤,一撸袖子才发现,胳膊上竟密匝匝满是伤口,淤青和血痕交错其上,肖桃玉越看越是眼熟。   脸颊和嘴角胀痛得厉害,她难以置信的伸手摸了一下,竟满手是血。   这不是方才那群同门幻影打在自己的幻影上,所受的伤吗?   为何如此……?   为何如此!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肖桃玉身上的伤口神速一般生长了起来,那日被打得有多惨烈,今日便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撕裂的疼痛狂乱的肆虐而起。   疼、疼啊……   好疼啊——!!   这伤痕竟然蹿到了她的身上,鲜血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模糊了她的视线,好似千万个冤魂从体内在撕心裂肺的尖叫呼喊起来。谁知这须臾间,竟是要让她承受如此灾祸。   “不……不可以……我身上为何……”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她受伤太重,喉咙里阻塞了淤血,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肖师妹,我的法术,是不是比你高超,移形换影、转移伤痛的法术,好不好玩?”   然而电光火石间,掏心似的一掌轰然击中了肖桃玉的肺腑,她呼吸都跟着凝滞了一瞬!   “分明我的天赋如此之高,我母亲当年也是他的弟子,可掌门为何单单收你为徒呢?同我相比,你明明什么都没有,你又算得了什么!?”   身影单薄的肖桃玉猝不及防的向后飞出,身后便是深不见底的流光寒潭,暮遥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她飞快的捏诀施法,霞光霎时四起,不过转眼之间,她便一重又一重的阵法封住了肖桃玉,使其毫无招架反手之力!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暮遥就这么想置她于死地。   “噗——!”   一口血雾当即喷薄而出,星星点点的溅在那暮遥雪白的衣袍上,可那人却是没有分毫的恻隐之心,她只盼着这同门师妹尽早的魂飞魄散。   在肖桃玉错愕而绝望的目光中……   她眼神冰冷,妒火比寒潭之水更阴更绝:“……肖桃玉,你去死吧。”暮遥扭曲而又快活地笑了。      ☆、困兽   肖桃玉此前从未料到,自己竟是个如此招人痛恨的人。   她怒极反笑,但也只是在累累伤痕中僵硬的扯了扯嘴角,显得悲凉又可笑。   暮遥啊暮遥……   我究竟做错什么,要你用这样的方法置我于死地?   从头至尾,肖桃玉其实都没搞清楚暮遥因何事如此嫉恨她,才非要痛下杀手不可,可血雾模糊视线的那一刻,却是渐渐的明了了过来。   自然是因为妒火灼烧,摧折了她原本的一派傲骨。   此人天赋卓绝九岁入门,十四岁以未开刃之剑孤身斩妖,十六岁便已芳华绝代,她骄纵不假,她心狠不假,可她年少便战功累累亦是不假。   可这般人物,却永远无法成为慕渊真人的亲传弟子。   当年暮遥拜师入门的时候,肖桃玉还是个圆润懵懂的小豆包,就那样黏黏糊糊的跟在慕渊真人身边,片刻也离不开大人似的。她瞧见了姑苏拢尘堂浩浩荡荡的人马,统一整齐的碧色弟子服,好生气派,他们都是来送这位大小姐的,甚至连堂主正房夫人杜雪,都不远千里的赶来相送爱女。   那是暮遥的母亲,慕渊真人曾经的风花雪月四弟子之一……甚至因为灼灼美貌,在多年前为世人津津乐道,以弟子之身与满冰心长老并称“秉玉双姝”,这是何等荣耀?   不等杜雪催促,暮遥便抱剑上前,扑通一声膝盖磕得老响,满面自信骄傲:“拢尘堂陈木遥,拜见慕渊真人!”   可是等这小姑娘一套飒沓成熟的剑法演完,掌门只淡淡的道了一声……   “心术难正。”   这语气中带着些微怜悯,但更多的却是否定和拒绝。   那一刹那暮遥脸上骄傲自得的表情变得僵硬扭曲,甚至狰狞,小豆包肖桃玉吓得缩到了慕渊真人身后,紧紧抱着师尊的胳膊。   原本信心百倍的杜雪慌成一团,这位美艳年轻的女子急道:“师尊,遥儿虽自负了些,但她绝不是……”   “住口,我如今已不是你师尊。”他神情冰冷,话语凛凛,“你如今竟然还有脸来秉玉,让我收你的女儿为徒?连拜师贴都没有一封,杜雪,你这么多年随心所欲倒是分毫不变。”   杜雪心中哀恸,低着头,咬牙半晌才道:“……慕渊真人。”   她痛苦道:“当年是我一人之过,是我年少轻狂,犯下错事,才为秉玉蒙羞,可这与遥儿无关,恳请慕渊真人看在我们曾经的师徒情分上,收她为徒!她才九岁,心性尚不稳固……她。、她才这么小,还是个小孩子呀!遥儿在姑苏的时候,日日夜夜盼望见师尊一面……师尊您……”   这个称呼深深刺痛了慕渊真人,但他面不改色,只冷笑:“当年一个个都走得那样痛快,如今,你又带着这孽子回来,口口声声让我收她为徒,着实讽刺……呵,当年都道本尊无情,你们又好到哪里?”   “亲传弟子,本尊如今只收一个,你不必多言,原路返回。”   说罢,慕渊真人抱起了肖桃玉,转身便走,只剩下暮遥一个小小的影子跪在山门前。   那跪在漫山风雪里的小姑娘终于明白了。   因为当年少不更事的杜雪私自下山,爱上了她父亲陈青云,并且罔顾秉玉门规,在门派规矩最为森严的时候,怀上了她。   ……甚至是在尚未成亲的时候。   这一下子不知触犯了多少条戒律,名噪一时的杜雪立时跌入尘埃,声名尽毁,非但如此,还成为了天下人的笑柄,并且被铁面无私的慕渊真人赶出师门。   或许爱这种东西在滚滚红尘中算不得什么,可在那无情清冷的秉玉仙山,便是死罪。尤其是在杜雪的那段年月。   暮遥的眼泪滚烫,落在雪里,很快砸出了几个小坑。   那微弱的抽泣渐渐化作了呜咽,又从声音不高的呜咽,撕裂成了伤心欲绝的嚎啕大哭。   她梦寐以求的师父,抱着别的孩子越走越远了。   她永远都无法成为秉玉掌门的弟子,她身上永远都挂着脏乱的污名。那如同珍宝一般的一个空位,也被人给占去了,慕渊真人宁可收这山下捡回来的垃圾粪土为徒,也永远不肯正眼看她一眼——   永远。   那时的肖桃玉缩在慕渊真人怀里,小脸埋在暖融融软绵绵的毛领子里,她不住回看,小声道:“师尊,师姐哭了。”   慕渊真人微微蹙眉,遮住了她的眼:“诸多因果业障,这条路上,谁不是在哭呢?”   秉玉掌门识人无数,眼光毒辣,谁品性如何,还不是一眼看出?   暮遥这么多年怨恨诸多,难道她肖桃玉饱受冷眼,就能全然不恨吗?   只是各自的恨法不同罢了。   若一人心性纯良温厚,仇恨或许会成为守卫天下正道的剑,挽狂澜于阿鼻炼狱,可若那人作茧自缚、满心怨毒,那仇恨也渐渐变成了迁怒,终将累及旁人,发泄在无辜之人的身上。   ……   肖桃玉只觉得身体不断的下坠,耳边风声呼啸,一时竟是能排山倒海的盖过了周身蔓延的疼痛了。   经年的旧事也被这狂风吹散,清晰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   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痛汹涌而来,那伤属实不是人能承受得,肖桃玉头皮都快炸裂开来。   她眼前视线再一次恢复清明的时候,发觉这里并不是寒意砭骨的寒潭水,也不是弟子纷杂的试炼场,而是一个先前从未见过的地方。   “虚妄之境?”   肖桃玉艰难的撑起了身子,刚一要站起来,便痛得蜷缩了起来。   “……嘶,我还是坐着好了。”   这虚妄之境曾在满冰心长老的课上讲过,据说是流光寒潭下面单独的世界,与现实景物一模一样,可是,每一个世界都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困着一只罪大恶极的凶兽,让它永远在这里乱转,死活就是出不去。   满冰心主掌流光寒潭,暮遥是其亲传弟子,也难怪会如此熟练的将肖桃玉关到这鬼地方来了。   肖桃玉这段时日三番五次被人拎出去送死。   而且还都是一人所为。   人之将死,竟然无比平静了起来,她整个人都麻木了,心下暗道:“……等我出去,我生吃了暮遥那混账。师尊当年对她的评价当真是半点错也没有。”   她坐在一块巨石前面,伤得太重,即便手中有剑也根本使不出灵力,索性便看着那山清水秀,靠在石头块儿上歇脚。   寒潭底过一天,相当于外面过一个时辰。等外面的人发现自己被困,估计她的骨头渣子都被那狮身人面怪给舔没了。   ……干脆现在就来杀了我算了。   肖桃玉自暴自弃似的摸了一块石头,朝着远处抛了过去,在这无人之境,骂人随心所欲:“打死你们这群王八蛋!王八蛋!”第一次正式开口骂人,难免僵硬稚气,她自己听了都想笑,噗嗤一笑,便闭了嘴。   然而刚才那一抛,浑身筋骨都在抗议,不知哪的伤口又崩开了,疼得要命。   她慨叹一口气,竟然懒得处理了。   反正大大小小的淤青和伤疤那么多,她两手空空,想自救也无可奈何。   就在肖桃玉呆呆的等人来救的时候,一滴黏糊糊的、近乎透明的液体“啪嗒”一声落在了她肩头,刺得伤口热辣辣的疼。   “什么玩意?”闻着还很是腥臭。   好像还忽然阴天了。   忽然就像是下雨了一般,噼里啪啦的,不断掉落下来,肖桃玉挪了挪,躲开了,仍旧惊疑不定的观察着那东西。   她的心忽然紧了一下。   抬头时脖颈都变得酸痛无比,肖桃玉若有所感,缓慢的抬起头来——   一张足有五六张拼凑在一起那么大的人脸,赫然悬在头顶,模糊一看便知它张嘴便能将人拦腰咬碎,巨大的身子和甩起来如长鞭的尾巴都昭告着它根本不是人类。   人面却是狮身。   一阵怪异的恶心和惊骇冲上了她的灵台,当即便震得她七荤八素。   鬼火似的双眼正死死盯着肖桃玉,贪婪而狰狞,百年未尝人肉,那液体正是它饥饿难忍而不断流下的口水。   那哪里是什么巨石,分明就是那狮身人面怪!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肖桃玉想逃窜的时候,那如山岳一般的怪兽抖擞着身子站了起来,一下子遮云蔽日,挡住了她所有的光。   狮身人面怪低低的吼了一声,像是试探,也仅仅是一个试探,便让肖桃玉五脏六腑都跟着震颤了起来,眼前更是昏花无比。   肖桃玉吓疯了似的向一旁爬了过去,然而再也来不及了。   “不要……不要!!!”   这怪物猛然扬颈长大了血盆大口,齐刷刷的人类牙齿,却是如同磨盘一样要将她碾碎,近在咫尺——   她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点!      ☆、樱桃   那重如千钧铁锤一般的巨爪落下来的那一瞬,肖桃玉浑身都木了。   就在她死死闭上眼准备迎接死亡的关头,一道身影猛地斜扑而来,直接将她带了出去,二人狼狈不堪的滚作一团,山石硌得肖桃玉筋骨都快散架了。   不等看清那人是谁,那厢狮身人面怪已经不满的从鼻腔里呼哧了一声,旋即怒极了一般,扬颈长啸——   一时惊鸟飞起,百兽逃窜,她的五脏六腑也跟着山呼海啸起来。   肖桃玉再撑不下去,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   本以为这仓惶得有些好笑的一辈子便要如此终结,谁知那虚妄之境也有连夜大雨,倾盆而落,生生将一个山洞给浇出了水帘子,四处都是滴答声,汇集到了一块儿去,硬是将本欲驾鹤而去的肖桃玉给吵醒了。   浑身上下都是重伤,几乎动弹不得,却又起死回生一般倒腾回了这一口气儿,浑身的痛楚又渐渐苏醒了。   她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若是死了,就不用受这伤痛折磨之苦了,反正她困在这寒潭禁地,外面时时刻刻有那青面獠牙的巨型怪物梭巡,迟早都是一死,倒不如痛痛快快。   偏生老天也要这样折磨她吗?   这时的肖桃玉只顾着自暴自弃,似乎忘了昏厥之前,曾有人不顾安危的飞身而来,将她带离妖孽魔爪了。   等肖桃玉迷迷瞪瞪的反应过来的时候,不远处已经呼的一声轻响,蹿起来了一簇小火苗,没多久就燃成了一团火,暖意融融,烤得她体温慢慢回升起来。   天色已黑,肖桃玉夜间视物不清,却是模糊的看见了一个人影。   她立刻像炸了毛的野猫似的,浑身紧绷。   “你是谁?暮遥的人?”肖桃玉张了张嘴,最开始竟是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人声,唯有嘶嘶的哑声,听上去有些好笑,“……来杀我?”   “什么公妖母妖的?本公子可没闲情雅致关心外面那畜生是公是母。”   此人的情况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颓白的唇嗡嗡翕动,烦躁道:“说不出话就别说,这么着急想死吗?”   听见这熟悉又讨人厌的声音,肖桃玉蓦地怔住。   那人虽来秉玉仙山没多久,不过显然也不喜欢她,也不知在这黑灯瞎火的鬼地方,会不会如暮遥的拥趸们一般,落井下石一番。   她又怕又累,疼到看人都是虚影,便也不挣扎了,认命一般,呆呆地望着他:“你为何会掉进这里?”   “……要你管。”顾沉殊悄悄摁了摁肋骨,也不知让凶兽扫到那一下,可否是将肋骨拍断了。但是他绝对不能让肖烽的女儿白白死在这里,这是他现如今唯一能够报仇的目标了。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他顾沉殊的手里。   他眼神蓦地一黯。   “刺啦——”   “看什么看?本公子有那么好看?”   顾沉殊没耐烦的扯下了拂梅弟子服绣着寒梅的衣摆,一圈一圈的缠在了她处理过的伤口上——肖桃玉昏睡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将人的外伤看了个七七八八,还顺道渡了些灵力去,以免这身子骨单薄的小家伙嗝屁在此。   他从未替人疗过伤,因此手上力道有些控制不住,肖桃玉原本还能忍,可实在痛得忍不住了,便“嘶”了一声。   顾沉殊有些局促:“啧,闭嘴。”   嘴上凶狠,手上的动作却是轻了下去。   “多谢你了。”肖桃玉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此人救了自己一条命,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而且,身下软绵绵的很是舒坦,她伸手摸了一下,抓起了一棵稻草,敢情下面铺着的全都是干稻草,她微微一怔,未料这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做事如此熨贴。   一张温热浸湿的东西忽然就糊上了她的脸,不由分说,有够霸道。   肖桃玉:“……”什么玩意?   顾沉殊喘了一口气,他也有些体力不支,蹲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阴沉沉的抬眼瞪着她。   他道:“脏死了,别碍着本公子的眼。”   “不……”肖桃玉挣扎了起来。   “快过来,擦擦干净!别动,再动我就走了,不管你了。”顾沉殊燥得要命,语气也十分凶狠,“动动动!像个蛆似的,别动了!”   这帕子名贵,她不欲给人添堵,谁知那人却硬要凑过来。   他不由分说胡乱给人擦了一气儿,肖桃玉露出了勉强称得上清秀的一张小脸,看上去很是无奈:“你……为何会在虚妄之境?”   “……那你为何会在这里?”他瘫在一边,有气无力,“刚醒来话就这么多,神气什么?”   “暮遥对我的试炼做了手脚,我是被她的法术封进来的。”   “哦。”他嗤笑了一声,“那她还真是学艺不精,害了我这无辜路人。”   肖桃玉这便懂了,顾沉殊这是让人家给误封进来的,这本是她们的私人恩怨,却累及旁人……   他忽然闷闷地问:“这段时日,你一直受人欺负,为何不服个软?”   “我宁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绝不会……”虚弱至极的肖桃玉声音断续,“向恶人低头下跪。”   她说得很正经,顾沉殊却是笑了笑:“你凭什么粉身碎骨?”   或许是知道了肖桃玉的真实身份,他心里便执拗不过劲儿来,死活就是认为,这个小丫头是他的仇人,便要时时刻刻由他拿捏,旁人欺负她,就是在与顾沉殊过不去。好似猛兽护食,哪里允许旁人染指半分?   何况暮遥欺压肖桃玉,顾沉殊老早就看着不爽了。   他沉默一会儿,才道:“只要你变得更强大,就不会被欺负了,若是谁这般对你,不说十倍偿还,也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肖桃玉浑身一震。   良久,她轻轻道:“你还是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为我说话的人。”   山洞中暗无天日,也不知过了多久,肖桃玉才昏昏沉沉的睡去,再睁眼,已经天光大亮。   身上的痛感非但没有减小,反倒是越发嚣张起来,她刚一皱眉,嘴唇上便贴上了一个凉丝丝的东西。   “是什么?”   顾沉殊懒得废话,只道:“张嘴。”   成天到晚又闭嘴又张嘴的,也不知这人究竟想如何。   但她又饿又渴,横竖也都是死,便乖乖张开了有些皲裂的唇。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推进了嘴里。   其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入口先是山涧甘泉的清冽味道,齿间微一用力,便流淌出来甜美汁水,果香充盈舌尖。   她心下微微一松,樱桃而已啊……可肖桃玉后知后觉的发现,这樱桃竟是没有果核的。   垂眼一看,少年手中掬着一把,都是剔除了果核的,洗得干干净净,显然是见她伤得太重,进食吃力,才这般做的。   何况,此处有凶兽,也不知那狮身怪物何时出没,能摘到这样一捧樱桃,该费了多少力气?分明顾沉殊身上也是带着伤的,可他从头至尾都在照顾她。   她甚至不知道,这少年前一天是如何带着她脱离妖兽之口的。   肖桃玉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嘴里甜得都快发腻了,可心底却蓦地酸涩起来。   连眼眶也跟着红了。   顾沉殊摘到这好东西,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的,此刻他满心欢喜,便未注意到她的异样,问道:“甜吗?”   少年笑意盈盈,俊朗神飞,因为很是期待她的回应,故而连那眸光都微微闪动,像是天边未散的星子。   肖桃玉眼睫垂落,回答道:“甜。”   想了想,又看着他补充了一句:“真的很甜。”   然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肖桃玉忽然浑身紧绷,警铃大作:“你……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顾沉殊扔了一个进嘴里:“吃喽,还能干什么?拿它来杀妖怪?”   肖桃玉心猿意马,呼吸都跟着乱了:“我我我、我我不吃了……我不吃了!谁许你给我的!”   “嘿!本公子照顾你,你还敢挑食,你怎么这样金贵?”   又过一天,依旧无人找到他们。   这两个少年人的体力也逐渐恢复,躲避凶兽一天换一个地点也没问题,就是狼狈了些。   有时候肖桃玉看着那位仓惶逃窜的世家公子,而顾沉殊看着那一瘸一拐的掌门首徒,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虽然谁也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顾沉殊很喜欢看肖桃玉怒不可遏的样子,他觉得这样的小木头疙瘩生气起来实在是太好笑了。   逗肖桃玉生气简直是人间一大乐事。   吃饭时,他便一眨不眨的盯着她,面前的一串肉烤得油光诱人,也丝毫无法撼动他。   肖桃玉让人看得发毛,嚼到一半怔住了,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这肉从何而来?”   她腿脚不便,顾沉殊主动说要找吃食,故而肖桃玉根本不知这些东西有没有毒,能不能吃。   “我把那怪物杀了。”他笑了笑,“这是那怪物身上的。”   肖桃玉脸色一变,默默捂住嘴巴,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表情十分精彩。   “哈哈,骗你的!是烤兔子!”   “……我就知道,你还能有本事杀了那妖怪?”   顾沉殊不说话,只没个正形的笑着,似是寻到了某种奇怪的乐趣。   ……   虚妄之境里的一切都超乎常理,以至于大雨连绵的时节,还能有梅林翻浪的景象。   这日。   河岸边的顾沉殊沐浴过后,摸摸索索也找不到发簪,便随手折一只腊梅,细细抚平了毛糙枝节,随手一绾,斜斜插在发间,这“发簪”顶端颤巍巍坠着两三朵红艳欲滴的梅花,嫩黄吐蕊,衬得他肤色更加白皙,好一派优雅从容——   伤了腿动弹不得的肖桃玉见人回来,有些挪不开眼了,又想到自己这般黑瘦的模样,禁不住黯然神伤。   她想:“或许女娲大神造人之时,你便是她亲手捏出来的人,而我就是她甩在地上的泥点子。”   不过除了长得好看以外,肖桃玉觉得顾沉殊脑子绝对有病。   阴晴不定,果真公子做派和脾气。   这天说话说得好好的,肖桃玉还说秉玉的云曦双剑天下一绝,他便忽然来了脾气,起身便走,问他去哪,也不理。   肖桃玉只能一瘸一拐的跟着,十分吃力。   “顾公子。”   “别这么叫我。”   “师兄,我……”   “我不是你师兄。”   那人比自己高上那么多,想必年纪也应当大自己一些,她想了想辈分关系,咬了咬牙道:“兄长。”   “……也不是你兄长。” 顾沉殊双颊紧绷,背对着她,心想这小混账倒是个会攀关系的,越说越亲近。   肖桃玉着实不知如何称呼了,茫然了一会儿,有些怒了:“你长得这么好看,难不成是姐……”   顾沉殊蓦然回头狠狠剜了她一眼,她立刻垂下眼睛,老老实实改了口道:“哥哥。”   这两个字,实在是娇嗔。   横听竖听,就算这姑娘态度再清冷疏离,可怎么都有一些撒娇的意味在里面。   顾沉殊实在拿此人没辙。   “……” 他没好气的道,“从方才开始就支支吾吾,你究竟有什么事?”   瞧人不言语,顾沉殊冷笑嘲讽:“难不成我顺手救你,你就感激涕零,打算以身相许了?可笑。”   “……”   她面无表情,依旧毫无血色的苍白,然而耳尖却不易察觉的染上薄薄的红色。   肖桃玉就是个翻版的慕渊真人,平日里不声不响,遇事宁折不弯。   可是……   可是在这虚妄之境已经足足困了好几天,她伤筋动骨怎么也要一百天恢复,而且如今她的身体似乎愈加糟糕了,若是真找到了出口,只怕也由于功力不济无法出去,到时候,岂不是白白拖累了顾沉殊?   她的拳默默攥紧,似是下定决心了。   “顾公子,我有一事相求。”肖桃玉忽然抱拳跪地,吓了顾沉殊一大跳,只见她格外悲凉的道,“我如今身患顽疾,血流不止,恐怕已经是时日无多,如今我已不求回到师尊身边,也不想拖累于你,只想……”   她哽咽了一下,掏出一封血书来:“只想劳烦您帮我把这封遗书交给师尊。”   这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慷慨就义了似的,顾沉殊却是从她第一句话就听出了不对劲。   他挑眉道:“怎么就血流不止,不是刚帮你处理了伤……”   话音未落,肖桃玉已经站起身来,她面色犹豫,在大腿附近雪白的衣裙已经被斑斑驳驳的血液打湿。   “……口。”   顾沉殊顿时眼前一黑。   轰然一声他颅内嗡嗡作响。   ……这算什么事?他骤然碰上这种烫手山芋,巴不得直接收拾包袱躲回拂梅门去。   肖桃玉想着想着,悲从中来,眼中便氤氲出了泪水,以为他不想帮自己办事,故作坚强道:“我今年十四岁,虽无积蓄,却是有一些小法器,若不嫌弃,便当做替我走这一趟的酬劳。”   顾沉殊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有些发颤,背过身去道:“你……”   “这不是身怀绝症,只是来了月事罢了。”少年面上攀起一阵恼人的热度,别扭的小声道。   “月事?”   看他这神情语气,也就是说她不用死了,肖桃玉顿时充满了力量,并且抛给他一个更为致命的问题。   “那敢问公子,来了月事应当如何处理?桃玉感激不尽!”      ☆、年少   第一天。   肖桃玉坠入虚妄之境,重伤濒死,顾沉殊救她于命悬一线。   第二天。   陷入困厄痛苦中的肖桃玉得到了一捧樱桃,并且,见到了这世间最甜的笑。   第三天。   屡遭戏耍的肖桃玉欲拔剑与人决战,出师未捷,先牵扯了旧伤,那混账声称要割点狮子肉给她补一补。   第四天。     肖桃玉见到一身素衣却依旧难掩风华的顾沉殊,终于不情不愿的承认,女子们追捧此人,也不是全无道理。当然,她不屑于此。   第五天。     顾沉殊教了她师尊未尝教过的事情,并且让她气疯了似的,一股脑儿将男男女女那点破事都给她交代清楚了,肖桃玉见到了这位拂梅门二公子为数不多的失态模样,分明是与她讲话,却将自己羞得涨红了一张俊脸。   ……   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五天而已。   这般鸡零狗碎的杂事貌似平常,然而又都发生在不平常之中,狮身人面怪耽耽而视,夜里暴雨瓢泼,闷雷滚滚,而顾沉殊,就守在身边,虽是闭着眼,却是时刻警惕。   这些,能让她硬生生记下一辈子。   众人与她相左,甚至连好友都不敢与她站在一起,而顾沉殊,那个最是养尊处优、骄纵任性的拂梅门二公子,倒是毫不在意,虽是嘴上毒了些,却屡次三番救她于水火。   一片浑噩之中,寻得半寸丹心。   慕渊真人带领弟子破开虚妄之境的时候,那狼狈不堪的二人也支撑到了极限。   “快来人!肖桃玉伤这么重,快死了!”   “快来人抬她一下!”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哪里疼?你的骨头怎么了!?”   “公子!!”   对于虚妄之境外面的人来说,距离他们失踪也不过短短五个时辰罢了,稍微一忙,便无人注意到肖桃玉与顾沉殊的消失。   加上暮遥有意隐瞒,若是再耽误些时辰,只怕二人早已……   一片忙乱之中,意识模糊的肖桃玉只能看到人影幢幢,她若有所感一般,拼尽全力的伸手去够,够那个近在咫尺、可却即将与她分离的少年。   三个月已经到了。   他要走了。   肖桃玉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声谢谢啊……   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肖桃玉虚虚乱抓的手,白露神情憔悴,额上有血淋淋的伤疤,眸中猩红,也不知哭了多久:“桃玉,桃玉你要找什么?你现在感觉如何?”   慕渊真人正站在不远处,见弟子重伤至此,眸光蓦地沉了下去,广袖中的手渐渐攥紧。   肖桃玉拂开了她的手。   几个架着她的弟子蓦地被一股力量推开,也不知这浑身是伤的人哪里来的力气,纷纷错愕的看着肖桃玉向前踉跄而去。   她一把抓住了顾沉殊的衣袖。   “顾公子。”   那眼神灼热得吓人,执念深藏于眉间,她好像渴求用这短短的须臾,记住那人的脸一般,就那样定定望着他。   “我会报答你的。”   这是她肖桃玉立下的第一个誓言,今生必践。   周围一干拂梅门弟子都在虚虚扶着顾沉殊,忽然见她说得这样认真,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纷纷惊疑不定的看向了顾沉殊。   “……你。”   顾沉殊张了张嘴,正欲回答,眼角余光骤然瞥见了慕渊真人的身影,不由得心下一阵郁塞憎恶,猛地一拂衣袖,抖开了她的手。   “你有那本事来报答我吗?”这句话说得弱弱的,气势不足,他想了想,嚣张的声音让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滚。”   不过这句肖桃玉没听见,因为她早已昏了过去。   这厮竟不听他讲完,顾沉殊满心悲愤,正欲说话,便一阵头晕眼花,身形晃了晃,接下来也没了意识。   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屁孩其实都还有一箩筐的话想说给彼此听,就算是针锋相对、硝烟四起,可谁知这一晕,接下来四年都没了机会。   生生熬成了一个遍布遗憾的空想。   肖桃玉再次醒来的时候,流光寒潭的事情其实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原本正打算闭关的慕渊真人忽然得知了暮遥私开禁地、并且将肖桃玉封印进去的消息,计划乱成一团。   暮遥此事本就做得糊涂,一下子不知触犯多少条门规,戒律长老硬是抽了她一百戒鞭,据说她当时几乎成了个废人,满身血痕,就要爬不起来了。   可掌门赶她走,她依旧不肯。   慕渊真人本打算将这等心思歹毒之人逐出秉玉仙山,谁知惊动了拢尘堂堂主夫妇,那二人千里迢迢从姑苏赶来,杜雪拼了命的替暮遥求情,而堂主陈青云见女儿身负重伤,脸色难看至极,当场便与人吵了起来,一时闹得秉玉仙山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掌门开出条件,若暮遥想要继续在秉玉修仙问道,便不可以弟子身份留下,而是以仆人的身份,每日负责洒扫等一众脏活累活。   虽能同其他弟子一样佩剑,却是一生蒙羞。   这般鲜血淋漓的扒掉了人家拢尘堂长女的亮丽荣光,一生为仆,试问拢尘堂怎可能同意?   可不等父母开口,奄奄一息的暮遥便道:“……我要留下。”   慕渊真人只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最后僵持不下,还是杜雪跪下恳求昔日恩师,这才将女儿留了下来。   ……   彼时,白露正趴在她床头哭得涕泗横流,肖桃玉艰涩的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顾沉殊在哪里?”   “顾……”白露一怔,讷讷答道,“桃玉,你病糊涂了,拂梅门和毋庸门的弟子全都已经回门派了。”   肖桃玉手指动了动,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怎么忽然那么关心这个人,他不是很招人讨厌的吗?”   她未尝回答,只喃喃的念了一遍——   “顾沉殊。”   今朝一别,何时能见?   ……   得意楼夜风吹拂,连雨丝也变得细密柔软了起来,斜斜吹入屋中,倒平添三分宁静。   “肖姑娘记性真好。”   顾沉殊听了旧事,看上去似是有些局促,他低着头浅浅的笑着,拨弄了好多次烛火。   “那狮身人面怪太可怕,在下自那以后,便有意不去回想,想不到你还记着。”   她摇了摇头,心想:“傻子,我何尝是记得那怪物?分明是记着你而已。”   人们的偏见不可能全然消解,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尤其秉玉仙山弟子众多,别提是清冷疏离的肖桃玉,就连那处处拔尖的暮遥,依旧有人瞧不上她。   既不能求得圆满,她便求自己心安。   “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不解和疏远,也无怪乎同门说我看上去就苦大仇深,像个木头疙瘩,我曾经想,我这样的人……”她想,“一定需要很多很多的弥补和挽救,才能继续支撑下去,方不至自甘堕落,满腹仇怨。”   被丢入虚妄之境拼死也出不来的时候,肖桃玉的痛恨达到了极点。   她那时便打定了主意,若是能逃出去的话,第一件事情,就是拔剑将暮遥和她那一干狗腿杀了,让他们死无全尸最好。   可是……     四年前,顾沉殊给了她一捧没籽的樱桃。   就是这一丝丝的甜,让她的心再次被填满,再度跳动了起来。   原来仅仅是这一星半点的甜,便足矣。   先前种种,再无怨恨。   她照样爱憎分明,与暮遥的帐,自当慢慢算清,可她再不会因为良心不安而谴责自己。   顾沉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屋中烛影摇红,只觉安定无比。   肖桃玉还像是四年前一般,病病歪歪倒在一边,不过,她不似那时全然带着傻气了。   她现在出落得标致且脱俗,是那种让他看了一眼,便久久不能忘怀的清灵动人。   不过顾沉殊也暗暗笑此人,时至今日,也不知坐在对面的他,正是应当拔剑相向的仇人。   “从前年少轻狂,不知斤两,说话难免有得罪人的地方。”他道,“让你见笑了。”   “你觉得我会在意吗?”   她像是捡到宝似的。   如今许多人都不知顾沉殊先前飞扬跋扈、耀武扬威的模样,可她知道。而他心智愈发成熟,现今俨然成了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这样难得可贵的和善,她也见过。   可不就是捡到宝了吗?   竟然升出了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肖姑娘可真会揭我的老底,倒说得我不好意思了。”顾沉殊心说自己和这小丫头果真八字不合,他越是想让过去的自己销声匿迹,她便越是往外抖落,“那段时日,蓬头垢面,当真是狼狈……”   “不会啊,”她忽然发自真心地道,“就算那样也很俊。”   突然被夸的顾沉殊:“……”   他不知肖桃玉这几年吃的什么粮长大,说话做事皆是如此单刀直入,倒是让人招架不住了。   “我记着,先前肖姑娘对我似乎很不满,还觉得我花枝招展来着。”他轻轻提起嘴角,恰到好处的笑容里微含无奈。   “先前是我不懂事。”   她这下足够直白了。   顾沉殊来不及消化话中含义,便发觉那人目光灼灼,肖桃玉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也不知那双看似寒凉的眸中,藏着几分温柔。   “顾公子,谢谢你。”      ☆、故人   即便时过境迁,猖狂嚣张的拂梅门小公子摇身一变,成了个言谈举止温温柔柔、让人忍不住叫哥哥的弱冠青年。   可有些事情还是未尝改变的,譬如,他还是憎恨肖桃玉。   又譬如,他穷讲究实在太多,沐浴要用特制皂角、更衣要点上安神净心的熏香,要不是条件不太允许,他指不定还要细细的剪上几枝花,来烘托一下拂梅门弟子的风雅无双。   当然,这一切归根结底都可以简单的总结成一句话,那就是有钱人的世界讲究就是很多……   顾沉殊收拾妥当时已经是后半夜,俊脸上一片茫然,显然是被肖桃玉夸得稀里糊涂、找不着北,他呆呆的躺在松软被褥之间,只觉得头脑尽是叮咣乱响的一团浆糊。   肖桃玉何时变得如此直白了?   分明四年前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满口秉玉正道、巴不得将正人君子四个大字写脸上的小木头疙瘩……   方才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脱离门派在外游历许久,见了许多人许多事,可还是第一次遇到肖桃玉这样的人,清冷如山巅之雪,高洁如云间之月,怎么看都是个遥不可及的仙门弟子,一眼瞧去,便觉此人已经脱离俗世。   可对他……   那又算是什么?什么不在乎?什么谢谢?   谢他四年前对她态度恶劣、又凶又横?难不成这小姑娘有某种奇怪的倾向,非要他掐着她脖子说“过来受死”才舒坦吗?   原本处心积虑想要接近她并且伺机夺剑的顾沉殊懵了,全然是让人那直线似的话给冲昏了头。   顾沉殊好歹也是个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的世家公子,高挑英俊就不说了,这些年来又学会了嘴甜这一技能,加之与人距离保持得很好,既不刻意撩拨,也不待人疏离,因此有不少女子其实都对顾二公子芳心暗许,时不时就冲到人面前倾诉衷肠。   更加直白的表白方式他都见过,也全然都没有今日这般错愕。   顾沉殊睡不着了,他焦躁得很,又不敢轻易将肖桃玉说的话单纯的理解成男情女爱,掌门首徒肖桃玉断情除欲,怎可能对他有意思?   那人身负双剑,孤高不可攀,她心里装得是斩妖除魔,永远都不可能是一个人。   顾沉殊闭了闭眼,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夏蝉又不知疲倦的此起彼伏叫了起来,仿佛嘲笑着他深更半夜心生绮念。   先前也不知是不是他听错,总觉得肖桃玉在修士窟时,迷迷糊糊叫了他一声“沉殊哥哥”,这念头刚一起,他便忍不住伸手扶住了额头,低低的笑了一声。   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   肖桃玉在修士窟没叫过什么哥哥,只又羞又怒的叫了无数声“霁华这孽畜”。   “呃……”   刚一闭眼,便想起那人水雾朦胧的眼和细腻如羊脂玉的肩颈,他忽然难耐的扭了扭脖颈,呼吸变得错乱三分,昏昏夜色中,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狗屁发情期。”   那狐妖估计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本就是只三尾狐狸,短短一夜硬是让人给斩断了两根尾巴,她们原本挑辽东手无寸铁的百姓下手,这下子算是撞上了硬茬儿,不知躲到哪里去养精蓄锐了,翌日顾沉殊和肖桃玉寻了一整天也不见踪影。   “这可是新进的波斯螺子黛,姑娘看一看?好上色!”   “冰雪凉浆,清凉解暑!客官来一碗尝尝?”   “药木瓜、水木瓜、凉水荔枝膏嘞——!!”   辽东热闹非凡,叫卖声不绝于耳。肖桃玉肩头旧伤未愈,本就不宜过于操劳,顾沉殊劝她多加歇息,她也欣然答应,好像顾沉殊说什么,她都会立刻点头似的。   忽然,前方的小巷中传来了一阵争吵声。   “应云醉!你不是说帮忙贴符咒的吗?怎么又跑去赌场了?”   “哎哎哎,言道士你说归说动什么手啊?我又不会舞刀弄剑,万一遇上妖怪怎么办?”   “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若不是我今日前来救你,你都要被赌场里的人给生吃了。”   “我今日只是手气不好罢了,输得底朝天我也不想啊,而且,我可是正经人,是他们看我长得好看,老板娘想要强抢民男!我可没说要卖身给他们换钱啊!你别污蔑我!再说,你一个道士怎么懂得那么多,是不是偷偷摸摸看不良画本了?”   “你……!”   街上人影拥挤,肖桃玉身形立时顿了顿,视线不由自主的向里面飘了过去。   顾沉殊疑惑看她:“怎么了?”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好像……”   不等她说完,便忽见一道黄符飞射而来,卷携着凛冽的灵气,直奔着顾沉殊的门面飙去。   顾沉殊正听她讲话,专心致志的瞧着她一人,哪会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暗器?   可肖桃玉出手却是迅疾如电,双指一并便飞速夹住了那黄符,黄光一亮,纸符上的灵力便让她硬生生掐断了,立时成了软趴趴垂下的废纸一道!   顾沉殊:“……”   他方才失神,那人又出手太快,唇瓣无意间便蹭到了肖桃玉冰凉的手指,这当真是比那黄符的惊吓更大。   肖桃玉手也跟着僵硬住了。   原本一肚子的怒火都在触碰到他柔软唇瓣的一瞬间消散了,紧接着而来的,便是一阵阵恼人的热度,耳根肉眼可见的攀上了绯色。   二人几乎是同时向对方拱手——   “顾公子我并非有意。”   “多谢肖姑娘出手相助。”   “……”   一道声音乍然响起,打破了他们的僵局:“哎!对不住啊!”   应云醉大大咧咧的晃悠了过来,见二人各自脸红得一塌糊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点什么。   “哎哎哎!别发愣了!方才那纸符是我兄弟不小心打出来的,还以为你们是妖怪呢!对不住啊!对不住!别介意!特殊时期难免紧张了一点!”   应云醉贼兮兮的瞧了一下,发现这姑娘家冰冷如霜、公子哥温文尔雅,他严重怀疑,就算是女的甩给男的一巴掌,那公子哥都要客客气气的给人行个礼,关切的说一声:“手疼吗?”   她这才回过神来,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抬头一看时,便愣住了。   肖桃玉:“你是……”   应云醉也愣了,他指着她嘿然一笑,嘴都快咧到了耳朵根:“哎你别说,你先别说,让我想想,你是那个谁,你是那个谁!”   肖桃玉认出来了。   他就是上次在修士窟附近云游的侠士,八尺男儿让一个厕鬼吓得哭哭咧咧的那位,之后热心的给她指了路,然后她就光荣的踩进了霁华的陷阱……   “真是无处不相逢。”她客气道,“在下秉玉肖桃玉,这位是拂梅门二公子顾沉殊。”   “噢噢我叫应云醉!你们应该听过那句话吧,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他长得很高,笑起来憨憨的,“怎么样?帅吗?二位名门高人记住我的名字了吗?”   顾沉殊失笑:“记住了。”   “害!先前可是真多亏了桃玉妹子,要不是她与我相互配合、力战厕鬼,现在我指不定在哪个茅坑里呢!那还得了啊?”应云醉滔滔不绝,说话时带着浓郁的辽东方言。   一名鸦青道袍的青年满面焦急的快步而来,似乎刚处理完烂摊子,脸色很不好。可他见到肖桃玉时,显然的怔了一下,此人原本浑身都带着杀伐果断的气息,是很硬朗英俊的一个人,可此刻露出了这般惊诧不已的表情,加之微微下垂的小狗眼和眼角一点的泪痣,更加显出了几分无辜:“桃玉?”   肖桃玉讶然道:“师兄?”   顾沉殊虽与肖桃玉相处的时间甚少,但也鲜少见她待人如何热情,迎面而来的青年竟然让他升出一种诡异的压迫感,不由得掀了掀眼皮,视线落到了那人身上。   只见那青年身高腿长,浑身侠气,衣摆绣有竹纹,背上还背着一把绝世好剑,遥遥站在那里,便似林间修竹,长身玉立。   这下子松纹、梅纹、竹纹三派弟子都凑齐了,而且互相一介绍,还都不是一般人。   “在下言无忧,先前惊扰了顾公子,多有得罪,实在抱歉。”他声音温厚低沉,做事也是十分周到。   “无妨,久仰言道长大名。”   顾沉殊先前倒是未尝听说肖桃玉与这毋庸门大弟子是故交,拱手时眼神微不可查的黯淡了一瞬:“在下拂梅门顾沉殊。”   “我就说怎么这么耳熟,原来桃玉是言道士的妹妹啊?嗨呀,不用你提醒我,养父母生得那也是妹妹懂吗?都是亲人!”应云醉豪气干云的拍了拍胸脯,自来熟地道,“既然是言道士的妹妹,那就是我妹妹!谁敢欺负你,你告诉你二哥我!保证让他竖着来辽东,横着出去!”   他是个闲散人,混在在三大门派顶级的弟子里,也丝毫不显得怯场,反倒是无比豪迈,爽朗非常。   肖桃玉:“……”敢情他连辈分都给排好了。   言无忧和顾沉殊交流得倒是顺畅,二人先前对彼此的名号都小有耳闻,因此还算投机,三言两语言无忧便了解了肖桃玉何故下山,以及,他们二人前一夜追杀狐妖的经历。   言无忧皱眉道:“近日来狐妖一直在得意楼附近徘徊,且愈发逼近,来势汹汹,一日比一日动作明显,我想,她是想找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肖桃玉听出弦外之音:“师兄打算今夜在得意楼追捕吗?”   “不错。”言无忧点头,顺带狠狠瞪了一眼身侧嬉皮笑脸的友人,“只不过应云醉成事不足,符咒没贴好,反倒是欠下一屁股赌债,闹得我至今为止都没能和得意楼掌柜知会一声,今夜要在他酒楼中埋伏的事情。”   肖桃玉和顾沉殊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师兄可是要贴什么符咒,不如我们来帮你?”   “这是极好。”言无忧也不客气,很快就从腰侧的小袋子里掏出了几摞子黄符,给众人分了出去,道,“这些符咒上所写内容不同,所以,贴的地点也不同。我和应云醉分别在城南和城北……”   “而桃玉身上有伤,不宜走远,便在这街市附近便好。顾公子手上的符咒尤其重要,攻击性很强,是贴在得意楼附近的,而且,还要劳烦顾公子前去知会掌柜一声了,此时可不容缓,辛苦诸位。”   毋庸门大弟子言无忧将一切都分配得井井有条,且门中许多弟子已经在忙活了起来,三大门派素来是兄弟帮派,肖桃玉他们能帮忙,也算是分内之事。   “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等今夜一过,我们好好坐下吃顿饭。”言无忧对肖桃玉道。   应云醉非要来插嘴:“对对对!好好喝一顿!”   言无忧鄙夷的看了人一眼:“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应云醉用胳膊肘怼了一下他,调侃道:“哎呀呀,忘了你们道士是不能喝酒的啦,真是不好意思嗷兄弟!”   言无忧:“……滚!”   那二人笑闹着走远,顾沉殊也道:“事态紧急,肖姑娘万事小心……”   话到一半,他忽然发觉言无忧唤“桃玉”,而应云醉那自来熟的更是乱七八糟的叫上一通,又是“妹砸”又是“小桃玉”的,听得他觉得自己活像个异类。   于是忍着脖颈处微微的灼意,低头道:“……桃玉,我先去得意楼了,你不要逞强,有事可以给我折叶传书。”   她心下一动:“好。”   肖桃玉望着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不受控制的扬了起来。   瘦削指节上仍有那人薄唇上的余温,她眸中竟有几分痴迷和依恋,悄悄抬起手来,无比虔诚的吻了一下。   “沉殊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用实力认证了我就是鸽王。 ——【彩蛋/辽东这哥俩儿】——   姓名:言无忧(毋庸门)   性别:男   年龄:24岁   外貌:183cm。相貌生的好看,身姿挺拔,双眸略微下垂显得极其无辜,右眼眼角下一颗泪痣衬得侠气中带了柔情,对待妖孽时却狠辣至极毫无情面可言。   性格:严守门规,说一不二。痛恨妖孽,立誓斩尽天下妖孽。(钢铁直男)   背景:毋庸门大师兄。幼年经历了顾浮平血洗人间,父母双亡,亲眼目睹襁褓中的妹妹被妖孽撕碎。后在流浪时被一户人家收养,看到襁褓中的肖桃玉,混乱中自欺欺人那就是自己的妹妹。多年来视肖桃玉为亲妹。有哥哥滤镜,一直认为肖桃玉是个满地乱跑的小孩儿。   武器:佩剑敬亭。(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技能:画符,降魔。   姓名:应云醉(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性别:男   年龄:25岁   外貌:187cm。劲装抹额,高挑俊俏,笑起来有种自来熟的感觉。   性格:侠肝义胆,豪爽大方,又有些贪财好色,说话自带东北口音,有大侠梦。撒泼耍赖无所不能,因此险些将肖桃玉带跑偏。   背景:言无忧自小的好兄弟,当年听说进毋庸门就不能娶媳妇儿,便没敢进,可事到如今也没娶到。孤家寡人自己生活。   武器:背上长棍,腰间短弯刀。   技能:无   ☆、不必   最近狐妖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每至暮色四合之时,辽东城街边的小商铺便早早收了摊位,唯余各色惹眼的招子在夕阳余晖下孤独的飘荡着。   偌大的得意酒楼打烊的时辰虽比旁人要晚,可今日掌柜的却是随口扯了个幌子,说是夫人身子抱恙,自己要陪伴妻子,日头一落就落了门闩。   酒楼中并不引人注目的阴暗角落里,已经大大小小贴满了黄符,其上写着复杂的朱红咒文,乍然一瞧,便让人遍体生寒。   顾沉殊矗立二楼,负手而立,沉默的俯视着空荡且光线暗淡的大堂,目光幽寂,专注的窥伺着时机。   他看着寂寂无人的一楼,而肖桃玉看着他。   或许是料到了狐妖来历非同小可,她心下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忍了又忍,还是启唇道:“顾公子,你与我留在辽东收妖,当真不用通知拂梅门吗?”   他侧首看来,笑了笑:“看来你还没忘记我四年前偷偷跑去修学的事情,兄长早已不会如曾经那般管束我了,你且放心。”   “而且,狐妖戕害百姓,残暴无道,秉玉仙山有你出手,毋庸门有言道长镇压,拂梅门既有我在此,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顾沉殊顿了顿,眸光微闪,低声问道,“还是说,桃玉你觉得我在这里有些……若是你和言道长能顺利解决,我其实、我其实先回拂梅门也无妨。”   毕竟言无忧也是个振剑伏魔的剑客,与秉玉仙山的剑宗称得上志同道合,惯常使用乐器的拂梅门便显得弱气了几分,顾沉殊虽不是个敏感之人,可到底也是能感受到言、肖二人关系匪浅。   他如今说话和和气气的,看样子还有些局促不安。   肖桃玉忽地就想起先前在修士窟时,霁华对顾沉殊的评价:“我可舍不得错过这个好男孩!”   好巧,她也舍不得。   “不是不是!四相卷拓……我现在还不知能否自行启动四相卷拓,尚且不知下一站如何走,若是……”肖桃玉硬是让人给撩拨起了几分焦灼,若非最后一根弦绷着,恐怕话都要说不清了,她可不想让顾沉殊就这样走了,一时情急,开始胡言乱语,“顾公子仙术不知高我几重,三番五次救我于水火,其实、其实——”   “其实我很仰慕你,很感激你!求求你不要走,不然我可咋办呀!嘤嘤嘤!”   这声音像是捏着嗓子挤出来的,奶里奶气且矫揉造作,这厢头脑发热的肖桃玉瞬时一顿,低头一眼,便瞧见了一个圆不隆冬的小脑袋瓜。   肖桃玉面上一片空白:“……嘤?”   丁星泽不知何时挤在了二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识眼色的发现气氛不对劲,他若是年纪再大一些,就该知道这种气氛名为“暧昧”,这小孩儿怯怯的问了一声:“哥哥姐姐,你们在谈恋爱吗?”   肖桃玉骨鲠在喉,正待辩解,便见顾沉殊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问道:“小朋友不乖乖睡觉,是会被妖怪抓走的。”   丁星泽明显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他小脖一梗,道:“我不怕!”   得意楼的夫妻俩还真是粗枝大叶,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总能给看丢,肖桃玉顿觉一阵无语。   顾沉殊哄小孩时声音都带着笑意:“那你深更半夜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哥哥,”丁星泽忽然发挥了稚子撒娇卖萌的攻势,猛地就挂在了人身上,搂住他的脖颈,眨巴着眼睛道,“你能不能教教我如何抓妖怪?或者教我一些可以午夜捉鬼的仙术,趁着我爹娘睡觉的时候,我能偷偷溜出来施法的那种。”   肖桃玉抱臂,凉凉道:“你想得倒美。”     相比之下,丁星泽还挺怕这位漂亮的仙女姐姐的,那位美虽美矣,可实在是太不食人间烟火,于是,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温柔哥哥,黑亮圆眼一眨一眨的,可爱的内功让他修了个十成十。   顾沉殊握着他的小肉手,晃了晃,道:“这好办。”   丁星泽眼睛瞬间“buling”了一下!   “午夜时分,记住,一定要是午夜时分,你将一口大铜锣摆在大堂正中央的桌上,并且左右两侧放好一碗黄米和一碗糯米,再于米中各自插上三根香,周遭点满红蜡烛,不要多,不要少,七七四十九根。”   或许人长得好看,说话都更加有信服力,丁星泽听得一愣一愣的,一直“嗯嗯嗯”的点着小脑袋,如此专注,惹得肖桃玉也禁不住屏息凝神,微微倾身侧耳。   小孩儿心中感到畏惧,但还是急不可耐的催促道:“然后怎么样!?”   顾沉殊神秘的道:“静待午夜到来。”   丁星泽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问:“那……午夜到来之时,我要做什么呢?”   “你,”顾沉殊靠近道,“拿起桌上的铜锣,用尽你吃奶的劲儿,接连猛敲三下!千万记住,绝不能断,绝对要响,起到震慑之力。然后——”   丁星泽倒吸一口凉气:“然后!”   “然后你娘就会出来揍你。”   “……”   肖桃玉噗的一声就要笑出来,忙抬手掩唇,装作全然没在听的样子侧过了身去:“咳嗯。”   丁星泽满脸怀疑人生的仰头看着他俩,第一次觉得世道险恶。   顾沉殊正说在兴头上,便也弯着眼睛对她笑:“桃玉,我这有一个东西,也给你看看。”   肖桃玉微怔:“何物?”   只见那人从袖中摸出了一片碧绿柳叶,其上薄薄的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玉石,昏黄光晕下,竟流淌着五彩斑斓的色泽,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他将此物递到了她手中:“这叶子也可连敲三下。”   “……”肖桃玉摸了摸那薄如寒冰似的玉叶,道,“然后它就会碎掉?”   顾沉殊笑弯了眼:“然后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这双瑞凤眼本就生得惊艳绝伦,如此一笑,就更显得含情脉脉,任凭是谁也别想在他的注视下心如止水。   即便是寒巅神坛上的肖桃玉。   “……”   可是,肖桃玉并没有像顾沉殊预料中那样露出无奈或失笑的神情,依旧面不改色,秉玉首徒到底不是丁星泽那稚子心性,她轻轻的拈着玉叶凝睇片晌,平静道:“倒也不必。”   他愣了一愣。   本想着趁热打铁也逗一逗这小木头疙瘩,未料她根本不吃这一套,好似这世上就没什么人和事能让她心有微澜,仿佛此人天生就是为了除魔卫道而存在的。   好无趣的一姑娘。   “嗯……”顾沉殊抿了抿嘴,尴尬的温声道,“看样子是我这玩笑不好笑,桃玉莫恼。”   她自知这不过是个样式精巧一些的装饰,根本不是什么敲三下就能唤来心上情郎的神物,但还是小心翼翼的拿着,生怕动作一大就捏碎了它。   “我说不必的意思是,”肖桃玉鸦睫一掀,凉薄的双目对上了他的眼,“若你想看见我,我会主动出现在你面前,不必让你辛苦奔波。”   此话一出,二人相顾无言。   修仙修到肖桃玉这种境地都这样大公无私吗?看她满眼澄澈,顾沉殊不由陷入茫然,薄唇翕动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就在此时,寂静的二楼骤然响起了一阵开门吱呀声,随即就远远甩来一声气吞山河的怒吼——   “丁星泽你个小兔崽子滚回来睡觉!”   ☆、狐妖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成天不是吃就是闹!”谢老板娘又赏了丁星泽一顿毒打。   丁星泽顿时疯狂蠕动起来:“娘!我是要当大侠的人!我要帮哥哥姐姐们斩妖除魔!”   肖桃玉一把将人探出门的小脑袋摁了回去,同时看向了大堂中迎风微摆的串串纸符,道:“好了,丁大侠,你先回去,今夜万万不可出来。”   门后的丁向北听见那声“丁大侠”的时候,猛然一怔,那双惯常如猫的狭长双眸只亮了一瞬,便蔫搭搭的垂下了眼皮,轻笑道:“这狐狸精总喜欢缠在得意楼附近,不就是欺负我们夫妻不会法术么?这下,可要拜托几位修士了。”   肖桃玉正待回答,那团小肉球便弹到了她怀中:“仙女姐姐,你教我一个仙术吧,就一个。”   “好吧,”她随手从发间取下一个小小的簪花,银光温润质朴,很配她那出尘的气质,肖桃玉将此物递到了小孩手中,叮嘱道,“你吹一口气,它就会变成真花。”   丁星泽迫不及待的“呼”了一声,果见那银簪花在手中变得柔软了起来。   片刻过后,竟是香气萦回,脉络上舒展着浅粉色泽,可不就是真的花朵么?   小小的障眼法罢了,竟然哄得小孩喜叫连连。   谢芊芊:“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给孩子玩。”   肖桃玉甫一将丁星泽给送回了老板娘怀里,便闻阴风阵阵,背上云曦双剑顿时嗡动了起来,她眸光一凛,赶紧将夫妻二人推进了房间去,低声道:“请落锁。”   原本得意楼灯火通明,唯有角落昏沉,可如今那阴风一卷,竟是吹灭了大半的灯火。   顾沉殊站在不远处道:“桃玉,二楼已设下结界,我们去一楼等候吧?”   “……好。”她暗暗抽了口凉气。   或许像他们这样稍有能耐的少年人、青年人都有一个好面子的通病,这位秉玉首徒也不能例外。   肖桃玉自然不愿透露自己夜盲之事,于是睁眼瞎似的胡乱摸索了起来,还尽量的保持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探出去的白靴小心翼翼的触到一层阶梯,才敢放心踩下去。   谁知这时身边的顾沉殊忽然开口:“怎么办啊……”   肖桃玉吓了一跳:“顾公子说什么?”   他侧过头来,虽是大半张俊巧容颜都埋在阴影里,但还能看清他那分明流畅的下颚线,鬓若刀裁,带着薄红的唇一开一合,像是深深宫苑之中养尊处优的皇子,说句天人之姿倒不为过。   “好羡慕。”他语气是带着笑意的。   肖桃玉盯着那唇瓣出神,喉间毫无察觉的吞咽了一下:“这世上还会有让你羡慕的事情?”   “自然。”他斜倚栏杆,似笑非笑,“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得到肖姑娘的簪花。”   这时,房梁上传来一声轻佻的口哨声。   “二位,”肖桃玉抬头看去,黑洞洞的只能瞧见悬下来的绸缎装饰,以及,晃晃悠悠的一条长腿,由于那人声音辨识度太高,刚说了俩字她便听出了是谁,“想要交换定情信物,能不能等事情办完?”   “应兄。”肖桃玉道,“你何时来的?”   应云醉支起手肘,咧嘴一乐:“早就来啦,只不过刚才睡了一觉,你们没瞅着我!”   顾沉殊举目看去,那青年猛地从房梁上翻身而下,手边的酒便顺势刮落了,然而等他率先站定在桌上的时候,伸手一探,蓦地横出一根花纹繁复的长棍来,竟正正好好就接住了那酒壶!   他不由赞叹道:“打狗棍,应兄深藏不露。”   “嗨,”应云醉灌了一口,摆摆手道,“不过是会耍两下棍棒罢了,哪里比得上你们灵器在手?”   顾沉殊的感知十分敏锐,他能感受到,这嬉皮笑脸的高挑青年,实力不差,可是,也强不到哪去,因为他根本不是修士,毫无灵根,终生都只能做一个江湖游侠。   “师兄去哪里了?”肖桃玉问道。   他大咧咧往桌上一坐,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师兄那性子,一天不捉妖就浑身难受,整的像全天下妖怪都是为了被他杀而存在似的!现在在外面巡视呢,如今辽东城戒严,处处都是毋庸门的傻道士,你们别怕,狐妖根本伤不到我们!”   谁知话音刚落,空气里骤然腾升出阵阵的浓烈香气。   应云醉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啥玩意?这么香。”   对于见惯好香的顾沉殊来说,这等子庸脂俗粉简直污了他的鼻子,惹皱了他的眉,与此同时,掌中一翻,便将背上的鹤泪掠了下来。   肖桃玉拔下一剑,道:“不是香。”   应云醉怔忡:“那是啥?”   肖桃玉冷嗤道:“狐狸骚。”   那青年走神的工夫,一只白皙柔软的手不知从何处探了出来,修长滑嫩的五指便顺着他背脊一路摸了上去,路过之处,酥麻战栗,他顿时舒坦得汗毛倒竖:“妈呀妈呀……这什么玩意,我-操,谁摸你爹!?”   然而刚想动的时候,应云醉惊觉,方才身体让人一囫囵,便僵硬成了一块实心木头,行动起来无比困难,他刚才跳下来有多潇洒,现在便有多滑稽可怜。   顾沉殊低声道:“应兄那边有异。”   “嗯。”肖桃玉下意识皱了皱眉,试图将视线恢复清明,“赶快过去。”   “哎!哎!我跟你缩话呢!现在大姑娘家家的咋这么不要脸呢,逮谁摸谁啊?这像话吗?有种你就出来!至少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不然当心我去官府告你耍流氓!”   忽然一道空灵之声响起:“哥哥你好凶啊。”   三分委屈,七分娇嗔。   狐妖擅长媚术,应云醉只觉得骨头一酥,便骂不出了。   这些孽畜专门挑软柿子捏,定是料准应云醉贪财好色,最好接近,便死皮赖脸的缠了过来,听那窸窸窣窣的响动以及娇柔的笑声,一定不止一两个人。   “哥哥……”   肖桃玉和顾沉殊正待冲去,却发觉动作胶着起来,迈步都如深陷泥沼,十分困难。   他道:“少说也该有七八只狐妖了,否则你我行动断不会如此迟缓。”   “糟了,应云醉那边……”肖桃玉悚然一惊。   微弱光线下,七八只手从四面八方慢慢伸了过来,全部都染着艳红的蔻丹,妩媚到了顶峰,便是过犹不及,只会让人感到阴冷。   “哥哥……你们的符咒也不管用呀?”   “这位哥哥好生俊俏。”   “闭嘴!什么哥哥哥哥的!你是老母鸡吗?”   应云醉骂了几嗓子,这也不够痛快,呸的一声吐了去,刚绕到他面前的女子挨了这一记,才刚刚露出来的美人脸顿时狰狞成了个狐狸头,如此近距离观察,吓得他狂叫起来:“真是狐狸精!全都是狐狸精!小桃玉快救我!!”   “先助他解困。”   顾沉殊费力的动了一下手指,一声颤了出去,肖桃玉立时觉得身轻如燕,应了声好,干脆也不可怜兮兮的摸索着走,直接掠地而起,纵身跳到了那正中央的桌上,云曦双剑中的另一柄也震鞘而出!   估计那些纠缠上来的狐媚子都是些法术低微、修习邪道的小妖,剑光甫一照见她们,便听她们此起彼伏的尖叫了起来,似是被灼伤了一般,乌泱泱的四下逃窜起来。   “那是什么剑!”   这下子那群道行低微的小畜生自乱阵脚,有不少杂七杂八的就撞进了人家的镇妖阵法里的,倒是省力。   那媚术被破坏,应云醉飞速的咕噜进了桌子底下去:“桃玉,削她!!”   云曦双剑压住了一女子,肖桃玉冷声问道:“你们究竟为何而来!”   “分羹罢了,这位女侠,你就放过我吧?”狐妖话音刚落,便猛地转身袭来!   想也知道,面对这来势汹汹的狐妖是问不出什么话来了,肖桃玉一剑将人作怪的爪子捅了个对穿,只听一声惨嚎,娇艳女子顿时滚成了一只狐狸。   顾沉殊死死护住了楼梯,不能让狐妖寻到间隙来,他信手弹拨几下,堂内嗡然出现了几圈梅印,纷纷将狐妖镇压其下,一个个全部现出了原形来。   “分谁的羹?”他问。   可是所有狐狸都像是被施了咒一般,其他什么乌七八糟的话都能说,就是说不出正确答案来。   肖桃玉道:“有人暗中搞鬼。”   眼看大势已去,躲在混乱中的一名素衣女子扭身便跑,许是身上有伤,步伐显得十分缓慢,她老远瞧见,道:“顾公子,你守住得意楼,我去追那人。”   顾沉殊道:“好。”   “对对对,这样分工明确!”应云醉从桌下钻了出来,吓脱力了似的一屁股摔在椅子上,顺带一脚踹翻了两只无力挣扎的狐狸,“我也留这儿帮忙!小桃玉你赶紧的,快去吧,别让那畜生四处乱窜,到时候又该牺牲无辜了!”   “应兄,耍帅失败了。”肖桃玉看了他一眼,旋即头也不回的追出门去。   “……”应云醉呆坐在长凳上,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这是在嘲笑我吗?”   顾沉殊但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应云醉掐腰道:“嘿!这孩子有学她师兄的架势啊,这可不行,要把这种危险行为扼杀在摇篮里!”   到底也是有些没面子,他贼头贼脑的看了眼风度翩翩的顾沉殊,嘿嘿道:“刚才丢人了嗷,不好意思。”   顾沉殊善解人意道:“狐妖本就擅长迷人心智,应兄不必介怀。”   追了老远,都不见那人有疲累的架势,肖桃玉不禁疑惑,这妖孽究竟是吊着自己,还是真的妖力充沛?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那素衣女子回眸望来,纱袍猎猎,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问道:“姑娘,前几天,你护着的那个孩子……姓什么?”   “与你无关。”肖桃玉顿了顿,“等等,你是……”   女子笑得凉薄:“姑娘记性不太好啊,分明和你的小情郎才断了我两尾没几天,转眼就忘了?”   肖桃玉瞥见此人背后垂落的白色长尾,道:“本就是个三尾狐狸,何必刻意前来送死?”   女子仍然执着:“你回答我,那孩子究竟姓什么?”   “我可以回答你,但是在此之前,还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肖桃玉转手归剑入鞘,目光澄然而平静,“为何自甘堕落?”   似是从未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那人娇躯微微一颤,声音轻得近乎空灵:“我何尝堕落?”   肖桃玉道:“若我没认错的话,你本不是山野精怪,身为青丘之地怀有辟邪之能的狐狸,又为何与那等不入流的粗野狐狸混在一起?”   “……你如何知道,我来自青丘?”   “打从那群狐狸一进来,我便发现了。”她道,“辽东毋庸门的符咒,价格不高,镇妖效能却十分强悍,山中孽畜,但凡入内,必然痛苦不堪,法术不得施展,可她们却能行动自如,这背后,必然有某种法器或是某位法力高超的能人,率先镇住了她们身上的妖气,方能如此。”   此话一出,那女子便再无话可说。   毕竟青丘也是有头有脸的地方,且青丘狐有辟邪之能,世代正气凛然,忽然跳出来这么一个不知自重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好事。   “不要怪我……”女子说得很诚恳,话音深深,“我只是想看看,男人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   肖桃玉忍无可忍,言简意赅:“有病,红的。”   “我叫花重棂。”她道,“你也瞧见了,我如今再走不回正途了,也不必劝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肖桃玉:“没人问你。”   花重棂:“那……”   “姓丁。”肖桃玉淡淡的说,“那孩子姓丁。你若敢伤他,我亲手扭你去见阎王。”   虽是早有预料,但花重棂还是如遭雷击,浑身上下都似有电流流淌,她死死咬着粉唇,伤心到了极致,半晌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肖桃玉对某些感情向来反应迟缓,这时才品出了几分不对劲来:“你……”   “小姑娘,永远都别相信男人说的话,那太廉价,太无耻。”   青丘三尾狐虽身负重伤,可活得年头毕竟比肖桃玉长远许多倍,法术的功底尚存,她向后踉跄了几步,猛地摔进了花丛里,身子也顿时化作虚无,融入月色中。   逃了!   肖桃玉冲过去四下查看,然而什么都没有,那人真的逃了。   空中只幽幽荡荡的飘着回音,飘渺空寂,十分寥落——   “女之耽兮,女之耽兮呀……”      ☆、善恶   花重棂就算如今跌入泥沼,清名不复,可到底也不是道行低微的小妖。   穷寇莫追,肖桃玉确认了周围再无灵力波动,轻轻叹了口气,而此时,天边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浅淡的朝霞如女子肩头的轻纱,柔软的轻拂而来。   回去途中,她遇见了几个毋庸门的道士,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们的二师兄凉无边正在不远处“处理”狐妖,肖桃玉好奇究竟是怎么个处理法儿,索性前去一瞧。   ……结果老远就见河岸边的一个青黛道袍的男子手起剑落,活生生的将一个小妖一剑穿心,周遭的狐狸个个哆嗦成了筛糠,呜呜的低叫起来。   爽快虽爽快,就是不人道。   河边的碧绿柳树下,横七竖八的丢着许多只被绳索各自捆起来的狐狸,花色不同,来源纷杂,也不知花重棂究竟和多少山中精怪达成交易,只为闯进得意楼去看一眼。   又蠢又傻的。   也不知道谁那么好看?   一代狐仙,沦落至此,肖桃玉扼腕叹息,然而遥遥看去,便禁不住皱眉,因为她从凉无边那猩红的眼眸和嘴角的狞笑中丝毫没看出正气来,唯独看出了发泄愤恨的狼戾,完全就是在满足自己那嗜血的本性,这样的人,竟然是毋庸门的二弟子。   鲜血染红了小半条护城河。   肖桃玉正看得出神,肩膀忽然让人一拍,她反手便险些卸了那人的胳膊:“哎哟哟哟哟……疼疼疼!”   “应兄?”她一见这呲牙咧嘴的青年,忙松了手,问道,“顾沉殊呢?”   应云醉摸着自己发疼的胳膊,嗔怪道:“放心吧,守在得意楼呢,我听说这边已经开始除妖了,便过来看看,你呢?追到那孽畜了吗?”   “让她逃了。”   “小问题,小问题……等会儿,你这孩子,怎么一见我就问顾沉殊,二哥偷摸问你一句啊,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   她垂下眼帘:“秉玉修士,断情除欲。”   应云醉却是笑了笑:“你才十八,断什么情除什么欲?”   这时,前方的老柳树下忽然传来一阵凄楚的叫声,婴儿啼哭一般,他们看了过去,是个狐狸幼崽发出来的,那小狐浑身皮包骨,捧起来估摸着也就是小小一捧,可怜巴巴的,活像个小狗崽子。   一只体型较大的红狐挡在前方,极度的恐惧之下长耳低垂,蔫头耷脑的对上了凉无边的长剑,口出人言道:“道长……求求你,放我儿一马,他从未参与过偷心之事,他还是个孩子,一切都是我做的……”   “哎呀呀,”凉无边阴阳怪气的摇头晃脑起来,“我也是个年仅二十岁的孩子。”   应云醉顿时翻了个白眼:“这死疯子!”   凉无边正忙着逗那狐狸精,只剜了一眼他,余光看见肖桃玉的时候,他视线凝滞了一下,飞快的上下打量一番,匆忙抱拳行了个礼,便又扭头看向了凄凄惨惨的狐妖母子。   “道长,恩人,求求您了……你扒皮抽筋我都随你,但我儿无辜,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二师弟,怎么回事?”   一道低低的声线传了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言无忧甫一从剑上跳下,便从手中扔出了七八只狐狸,若不及时松开,恐怕尾巴都要让他生生拧断了。   肖桃玉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方才竟是误看成了红艳艳的一大把花朵。   她方才也见到了有毋庸门弟子扔过来狐妖,可大多手拎一只,最多两只,言无忧这倒好,雷厉风行一手揪着七八条尾巴。   应云醉调笑道:“言道士挺厉害啊。”   言无忧看也没看他,视线落在凉无边脸上:“怎么回事?”   “师兄,你看。”凉无边指着地上哭成烂泥的狐狸道,“这些孽畜还真会和我讲笑话,竟然求我放了他们,你说好不好笑?”   时至今日肖桃玉才发现,原来曾经有人说她心慈手软、稚气未脱,是真的……   她毕竟未尝见到过真正的屠妖场面,顶多杀杀水鬼,顺带弄死个花王,如今面前血流成河,心底竟是一片钝痛。   从前妖孽掠杀凡人,不分善恶,如今修士斩杀妖孽,竟也是如此。   狐狸母子见到了那满面麻木的言无忧,竟是比见到嗜血如麻的凉无边还恐惧,不住的哆嗦了起来,母狐狸尾巴一卷,将孩子紧紧护在怀里,她已经让凉无边戳瞎了一只眼睛,此刻满面血污,仅存的黑眸子惊骇至极的望着言无忧。   这狐狸估计也是吓疯了,不知道求谁,便胡乱的磕头、哀求,竟然看向了那白衣少女,肝肠寸断的嘶声道:“姑娘!姑娘!你帮帮我吧,我的孩子是无辜的,他从未杀过人……”   小狐狸懵懵懂懂缩在娘亲怀中,显然修为不高,连人话也说不了,只知道撕心裂肺的啼哭。   “都是我做的,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与他没有半点干系!挖人心,吸人髓,都是我一人所为——”   这样的一幕似是取悦了凉无边,他慢慢的,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凉薄而嘲讽的笑容来,举着剑的样子高高在上:“看啊,都当娘了,还出来浪荡,勾引男人挖心剔骨,如今山穷水尽,反倒是拖累了孩子,狐狸就是狐狸,永远都改变不了本性。你以为你杀人给孩子吃就很光荣吗?我早就说了,妖孽无分善恶!”   “嗤!!”   剑光一闪,双命东流。   那一瞬,血光四溅,不容半点回转,一点猩红血液蓦地沾到了肖桃玉的手背,她骇得向后退了一步。直到死时,那母狐狸都紧紧的护在孩子身上,然而敬亭剑锋利无情,一下便断送了母子的命,半点温情也不肯怜惜给他们。   她第一次知道心头血是如此烫人,微微睁大了眼。   “刷”的一声,竹印潇潇的敬亭剑收入鞘中。   言无忧俊俏分明的侧脸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他面无表情,随手抹去,道:“师弟,我说了多少次,要杀,就直接杀,不要那么多废话。”   他眼角那温柔的泪痣上还沾着一滴血红,无意间抹晕了,像是锥心泣血的哭泣嚎啕过一般,显得又无情又悲凉。   肖桃玉:“师兄……”   凉无边就喜欢大师兄对妖孽的狠戾,对他马首是瞻,骄傲地抱剑道:“是!师兄!”   此人心情畅快的继续挥剑斩妖,将一个个肉靶子斩杀殆尽,癫狂而酣畅。   应云醉虽不赞同这样的做法,却碍于友人的面子,不好多说什么,他只得双手抱臂,一只手抚着额头,悄悄掩住了眸子:“唉,真不知道这是除孽还是造孽……”   言师兄对肖桃玉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的,在她面前也一直都是长辈的姿态,可靠且稳重。   这还是肖桃玉第一次见到他镇妖……   说残忍也是他,说正气也是他。   她怔然望着身体僵硬的狐狸母子,看他们的心头血渐渐交融到了一处,讷讷的问道:“师兄,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凉无边动作一顿,冷嗤一声:“妖孽不会因为你是老弱病残就放过你,肖师妹可醒醒吧,既然下山了,就虚心多学着点!”   “……”言无忧闭了闭眼,不知掩去几重伤痛,再睁眼时眸底又是往日的侠义无双,“桃玉,执剑守卫正道,斩尽天下妖魔,这本就是修士的职责所在,是你我毕生的追求,不是吗?就像当年的肖烽一样。”   肖桃玉心里乱糟糟的,那母子临死时曾对她露出了求助的眼神,那样凄婉而绝望,然而她却袖手旁观了。   她一时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显得混乱无比。   在言无忧的想法中,妖孽无分善恶,只需一视同仁的尽数除灭便好,因此,他看见曾经跟在他身后的小朋友竟像是有不同的分歧,皱了皱眉,正欲劝说。   “哎,言道士。”   应云醉见人又要絮叨,不由轻轻搡了一把言无忧,制止了他的话头,啧了一声道:“你干什么?吓到小孩儿了知不知道?”他顺手呼噜了一把肖桃玉的脑袋瓜,笑道,“摸摸毛儿,吓不着~你师兄就这熊样,可能他们毋庸门收妖不如你们秉玉来得讲究,毕竟红尘之地妖孽太多,用那些华丽好看的阵法,效率很低的,你师兄也很累。”   “嗯,我知道。”她道。   肖桃玉听师尊讲过的。   言无忧、凉无边和应云醉这仨难兄难弟出身都十分凄惨,他们都是在十八年前妖龙祸世中痛失亲人的孩子。   当年作乱的妖龙,名唤承影,他一出海,万妖臣服,因此有他罩着,各类魑魅魍魉也疯狂的往人间逃窜,又吃又杀,纵情狂欢。   而言无忧则更加悲惨,他亲眼目睹了父母遭狐妖挖心,又眼睁睁见到襁褓中的幼妹被狐妖拽出,活生生的撕成了两半,吞入血盆大口中,大快朵颐,血肉成泥。   ……这比杀他千百次还要蚀骨灼心。   那时言无忧才六岁,便让狐妖烙上了一生的伤痛。   那卖桂花糕的老夫妻在成山的尸骨中捡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疯魔了,直到瞧见襁褓里熟睡的肖桃玉,才疯了似的扑上去,双目空洞地叫着:“妹妹,我的妹妹……”   叫着叫着,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她不在了。”   肖桃玉望着他挺拔的身姿,心道:“命运不该如此待他。”   言无忧忽然看了过来,她赶紧低头,认错道:“师兄,白狐狸逃了。”   他笑了笑:“多大点事?天快亮了,这里交给师兄弟们,我和你们去得意楼,看看有何异动。”   肖桃玉眼睛亮了一下。   他看得通透:“早就瞧见你不安的样子了,这就陪你回去找顾公子,别担心了。”   “我……”她想否认,然而说得也是实话,便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师兄。”   言无忧是个出家人,也知肖桃玉门中戒律森严,故而,他根本没将肖桃玉对顾沉殊的担忧,往其他方面想,只当是她遇见了玩得来的小朋友,心下好一阵欣慰。   应云醉瞧这狠辣凛然的毋庸门大弟子忽然露出慈眉善目的老父亲模样,心骂了几声傻。   余光一瞥,他蓦地看见了一只毛茸茸的不明物体,掩在阴翳的叶片之间,几乎和暗处融为一体。   但凡他认真看一看,便能知道,那是一只火红皮毛的小狐狸,蔫头耷脑的低着耳朵,它正浑身哆嗦的望着血泊,又有些焦急的望向言无忧渐行渐远的背影,脖颈处银光闪烁。   小小一只,又弱又呆的样子。   “嘿,谁家的小狗儿?”应云醉嘟囔了一句,“脖子上还挂着银铃呢?真讲究。”   然而那树丛中得小毛团只露出一瞬,便嗖的一声消失不见了。   肖桃玉回身问道:“应兄,不走吗?”   “啊?”他追了上去,“走走走,回得意楼歇息一下,这下可以好好宰丁掌柜一顿喽!”      ☆、红尘   回到得意楼的时候,肖桃玉发现原本乌烟瘴气的楼阁间已经恢复了清明,打着哈欠的小二们开始像是根本不知昨夜发生何事一般,各自忙忙碌碌了起来。   “老板娘,烧麦馄饨小笼包已经备好啦——”   “好嘞,将素馅儿的先给毋庸门的道长们端上来。”   而那清瘦长衫的掌柜丁向北也眯缝着一双猫眼,端着个算盘,对着一摞子厚厚的账簿精打细算着:“昨夜至少没来八十三个客人,假若一桌能点两个荤菜三个素菜一壶酒,那么……”   看样子前一夜群魔乱舞也耽误不了今朝的财源滚滚。   应云醉跳了进去,笑嘻嘻凑了上前:“丁掌柜!这一夜大家可都是竭尽全力的保护得意楼,请我们吃点东西心疼啦?”   言无忧皱眉:“不得无礼。”   丁向北笑了笑道:“这是哪里话?诸位侠士自此以后在我得意楼食宿全免,不必客气。得意楼家大业大,也不差诸位这几顿。”   “哈哈,言道士你看吧,还是丁掌柜豪爽!”   挂着一身晨露的肖桃玉提步进门,视线灼灼的在屋中绕了一圈,发现多数都是毋庸门浴血奋战一夜的道士,面上虽有疲态,精神却还算不错,此刻正彬彬有礼的和上菜的小二们道谢。   原来已经到了用早膳的时辰了。   她意识惺忪片刻,困意骤然袭上心头,然而又是饥肠辘辘,两厢交杂竟是不知该如何抉择。这时,一人轻轻的拉了她一把。   毫无防备的肖桃玉一路让那人给拉进了靠窗的一张桌子边上去,正是他们第一次来得意楼所坐的那雅致小桌,男子看了眼不远处忙碌的人们,悄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她一看见眼前的这个人,便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还真就乖乖噤了声。   顾沉殊澄然双眼中微微带了些红,让肖桃玉莫名联想到方才路过林间时,映入眼帘那寒露微润的花叶。只听他嗓音暗哑,似是没睡醒的朦胧,惹得人一阵心驰摇曳,道:“桃玉,饿不饿?”   这又轻又缓的语气,显然是有什么好东西要给她呀。   肖桃玉当即真诚的点点头:“饿,”想了想,又补充道,“特别饿。”   “那你等等我。”   拂梅门富可敌国,分明要什么都有,可顾沉殊还是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的厨房里拎出来了个色泽质朴的食盒,直到那鲜香四溢、薄得能瞧见肉馅的馄饨推到了眼前的时候,她才将困到飘忽的目光聚了焦。   若非肖桃玉自持身份,恐怕已经开始伸手擦口水了。   “毋庸门的道长们吃素,后厨也都忙着准备素馅的东西,但秉玉仙山又不禁止食荤,我就趁着乱捏了几个肉馅的。”他道,“你昨夜一直在外,如今定然筋疲力尽,若不好好吃一顿饭,怎有力气继续伸张正义?”   说得轻飘飘的,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话,仿佛他们已经相处了许多年。   她不是瞎子,自然能看见顾沉殊难以掩盖的疲累,温声问道:“可顾公子也在得意楼守了一整夜,对付那些直攻酒楼的精怪,应当十分不易吧?”   “这有什么大不了……哪比得上舒坦的吃一顿饭,怎么样,好吃吗?”   白雾蒸腾之间,她在朦朦胧胧之间看见了那人的笑容,又灿烂又温柔,和四年前如出一辙的勾人心魂。   肖桃玉怔怔的看着他。   这位清高的秉玉弟子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觉得——   这人间烟火,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这还是除了师尊与白露外,第一次有人给她开小灶,且开得肖桃玉十分心满意足,笑意不由自主的浮现而起,眼睛里都快闪出小星星来。   她太喜欢顾沉殊的温和熨贴了,虽然此人八面玲珑、斯文儒雅,待谁都是和善可亲……   可肖桃玉尤其喜欢他仅限自己的好。   就在此时,言无忧端着一屉包子走了过来,边走边问:“桃玉,你见到的那狐妖,究竟是什么身份?”      ☆、掌柜   言无忧自然而然的撩袍坐下,应云醉也嬉皮笑脸贱兮兮的凑了过来,四个人便正好将小方桌给围了个严实。   “师兄。”肖桃玉颔首,“此事说来话长,我慢慢同你们讲”   言无忧咽下了一口包子才想起了什么似的,皱眉道:“那孽畜可有为难你?”   肖桃玉面上僵了一瞬,很快摇了摇头:“没有,狐妖受了伤,也不像是要主动进攻人的样子。”   顾沉殊手上微顿:“桃玉……”   她对上了那人深感疑惑的视线,轻轻眨了眨眼,小扇似的鸦睫忽闪了一下,卷携而来的笑意倒有几分生动。   看样子是根本不愿将落水之事说出,顾沉殊料到她自尊心颇强,也不好扫了小姑娘的面子,便无奈的悄然叹息了一声,也不去提了。   看穿一切的应云醉自然知道顾沉殊待肖桃玉与旁人不同,但见小姑娘那模棱两可的态度,加之其身份上的桎梏,实在是难以分清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对谁有意思。   他嘟嘟囔囔的道:“有点意思。”   “先前我与桃玉,各断了她一尾,狐妖元气大伤,昨日毋庸门的诸位又将残党扫净,”顾沉殊缓声道,“想必近日来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肖桃玉立刻应声道:“不错。”   “这狐妖名叫花重棂,是青丘身怀辟邪之能的狐狸,修行不易,可她如今却自甘堕落,与山中嗜血成性的妖孽为伍,这才损耗修为至此,否则,我们也不会如此轻易的斩了她两条尾巴。”   此处隐蔽,得意楼中人也都是各忙各的,几人说起话来倒也方便。   “哎,不是。”应云醉吸溜一下将最后一口面条送入口中,一片香菜不偏不倚挂在嘴角,“她为啥堕落了?青丘那地儿我听说过,不是说住着很多神的吗?”   肖桃玉垂下眼帘:“最初得知狐妖之乱的时候,顾公子猜测花重棂是为情所困,我觉得……是真的。”   应云醉呆了呆,囫囵抹了把嘴角:“先前听闻狐妖多情,想不到真有这回事?”   肖桃玉蓦地回想起曾在藏经阁翻看过的《百妖录》,道:“青丘狐辟邪,涂山狐掌姻缘,应兄说得当是来自涂山的……”   啪嗒一声,众人顿时哑声,言无忧道:“抱歉,筷子掉了。”   见人脸色不对劲,肖桃玉悻悻的缩了一下,决定还是少在言无忧面前提起狐狸。   顾沉殊顺势找了个话头,道:“为情所困?那这么多天来花重棂一直绕着得意楼打转儿,难不成是为了……”   他话音未尽,视线便飘飘忽忽的投向了那半躺在竹编摇椅上的掌柜,那人长腿一翘,眼皮一垂,悠哉悠哉喝着小二送来的茶水,并且捧着账本指点江山。   顺带还能眼波风流的调戏一下夫人:“哎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生得这么标致?”   谢芊芊:“……滚蛋。”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到了丁向北的身上,肖桃玉压低了声音:“我猜,也应当是丁掌柜。”   这下应云醉彻底懵了,最开始还乱七八糟的嚷嚷着:“不能吧,这也太扯了点……”   然而丁向北肆无忌惮的就要揽夫人入怀,要不是面红耳赤的谢芊芊给他一巴掌,指不定他便要在出家人面前伤风败俗了。   应云醉端着胳膊道:“嘶,看看我们丁掌柜一表人渣的小模样,还真有点可能哈!”   肖桃玉转头看向了言无忧,毕竟是在人家的酒楼里,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到底还是顾忌三分,压低了嗓音道:“师兄,这位丁掌柜究竟是何许人也?”   就在此时,几个样貌年轻的农家女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问道:“掌柜的在吗?”   看样子都是正值芳华的妙龄少女,一个个水灵灵的,美目含羞,唇畔带笑,眼尖的看见那厮正横躺着享清福,又不见老板娘,这便放心大胆的走了进来。   丁向北朝人笑了笑,别说,还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意味:“姑娘们这是有何贵干?”   一少女娇声笑道:“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摘了果子,想让掌柜的尝尝鲜!”   此话一出,另几个少女争先恐后的要将篮子里的东西送过来,一时之间吵嚷无比,肖桃玉发现他们看丁向北的眼神含羞带怯,显然是在悄悄爱慕着这位年轻掌柜。   她略微蹙起了那烟黛眉,不忍直视一般扭过头来:“……荒唐。”   顾沉殊也觉不对:“老板娘就不会吃醋吗?”   “可能人家就是桃花树成精了呗,天生感情顺遂,瞧着吧。”应云醉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扬了二正的翘起了二郎腿。   只见那丁向北虚虚的推拒几番,但显然是呛不住姑娘们的热情,便命小二收下了,并且道:“多谢诸位好意,但我儿年岁尚轻,现在就来说亲不大合适吧?而且,丁某崇尚逍遥自在,也不希望我儿被一纸婚约束缚,诸位来说娃娃亲的,还是请回吧。”   肖桃玉:“……”看样子当丁向北的儿子还真不太容易,竟然还要被老爹拉出去当挡箭牌。   姑娘们见人拒绝,便臊眉耷眼的互相看了看,娇嗔道:“丁掌柜好讨厌。”   “那下次便不要来了。”丁向北发自内心的道,“我……”   分明他态度端正,语气也略有严肃,然而眉清目秀的少女却笑嘻嘻道:“说不定丁掌柜下次就不讨人厌了!”   言罢,便咯咯脆笑着转身离去。   丁向北揣着手站在原地,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像只伺机而动的大猫,他的后半句还飘荡在晨风中:“……我已经有老婆了。”   掌柜的对找上门来的小姑娘们愁破了头,这厢正摇头晃脑、唉声叹气,结果耳朵上便传来一阵尖锐热辣的疼痛,他条件反射似的僵硬不动了,任由那人牵来扯去:“夫人你这是何时来的?”   谢芊芊笑得咬牙切齿,又是狠狠拽了拽:“这是我的家我为何不能来?我何时来又如何,是碍了你丁大情圣的事儿了?”   “不是不是,夫人轻点儿,耳朵掉了……”   “好啊,三天两头找上门来几个小妖精,丁大侠您可真是风流,从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相助了全辽东城的女人不成?小女子姿色平平,嫁给你可真是委屈你了!”   “谁说的!我夫人天下第一美!我娶了你……”他比谢芊芊高上一个头,此刻为了将就那人,便矮下了身子,瞧上去无不悲惨,“我娶了你,是我此生之幸。”   “哦,幸什么了?幸你的桃花运?”   正在用膳的毋庸门弟子哄然一声,笑成一团。   窗边慢条斯理用早膳的四个人眼睁睁看着老板娘火气冲天的将丁向北拖走,肖桃玉向后缩了缩,唯恐这情情爱爱的战火波及到自己。   应云醉也笑了,却不是笑这夫妻,而是戳了一下顾沉殊道:“哎,小顾,你看毋庸门这群傻道士笑啥呢?嘻嘻哈哈的,反正他们也娶不了媳妇儿!”   言无忧目光沉沉,顺势碰了碰摆在桌上的敬亭剑,当啷一声,吓得应云醉立马收声。   “言道士你别瞪我,我不是说你不行,而是说你们的门规太严,入门就出家,哥哥相信你,其实你很行的,要不哪天我带你去青……”   话音未落,便见应云醉嗷的一声捂住了小腿:“嘿你这臭道士!”   “……虎狼之词。”顾沉殊有些焦灼的看了肖桃玉一眼,很想伸手捂住她耳朵。   可她已经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他,看上去还是和四年前询问“何为月事”时一样诚恳:“什么行不行?”   顾沉殊微微一笑,温和的解释道:“应兄是说,斩妖行不行。”   肖桃玉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还真就信了。   应云醉为了躲避言无忧那杀人似的眼神,赶紧故作严肃的咳嗽一声,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也瞧见了。”   他将手挡在唇边,悄声道:“听说啊,丁掌柜年轻时是玩女人的高手呐!又花心又放肆,谁都拿他没辙,站在那里就是招女人喜欢的样子,就算是之后成了亲,也时常有旧相好找上门来,不过娶了老婆他倒是洁身自好了不少……”   顾沉殊连连摇头,总觉得肖桃玉下一秒就要巴巴的问自己何为“玩女人”了,连忙开口道:“年轻时?丁掌柜今年……”   “二十七啦。”应云醉道,“想不到他这么野,妖精也敢玩儿!”   言无忧实在是不想此人在年纪最轻的肖桃玉面前胡言乱语,便接口道:“据说七年前,丁向北忽然就生了一场大病,连着半年浑浑噩噩,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病死了,连他自己也是万念俱灰……可是他的孪生兄长丁向南从外游历归来,据说是寻得了良药,没几天他便活蹦乱跳了起来。”   “掌柜还有孪生哥哥?”肖桃玉纳罕道,“这段时日可从未见过店里有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应云醉探头探脑的看了一圈,见左右无人,这才放心了下来:“唉……”   顾沉殊这些年所见所闻甚多,很敏锐的就想到了接下来的事情,笑了笑:“这倒是有趣,那接下来呢?”   话到此处,言无忧似乎也感到惋惜,垂下了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接下来,他哥哥丁向南便故去了。”      ☆、负责   接连几天风平浪静,花重棂竟是没有半点的风声。   好像这世上查无此人一般,其他的低阶狐狸更是销声匿迹——不过就冲着顾、肖二人斩断青丘狐之尾,言无忧一手能抓七八只狐狸的架势,那群妖孽也该闻风丧胆,跑到犄角旮旯里躲着去了。   ……   肖桃玉这几天过得倒是自在,而且得意楼说一不二,当初说了让他们食宿全免,就真的一直热情挽留、毫不含糊,丁、谢夫妻二人很喜欢这个正直认真的小姑娘,小包子丁星泽又时常挂在顾沉殊脖子上,于是得意楼中的人待他们便更好了。   几乎是每天变着花样的给他们准备一日三餐外带点心茶水。   肖桃玉摸了摸自己愈发珠圆玉润的脸颊,面对着桌上摆着的酒酿圆子,孤芳自赏似的悄然叹息一声,随后,毅然决然的端起了碗来——   只要没人看见,就不会长胖。   “桃玉姑娘多吃点,这段时日对付花重棂,我瞧你消瘦了许多。”顾沉殊将自己面前的那份也推了去,温声问道,“肩上的伤……还疼吗?”   “不……不疼的。”   肖桃玉原本是不太拘泥的,该吃吃,该喝喝,然而顾沉殊这么温声软语的一问,她就诡异的感到了一丝赧然,面上有些发烫。   这声音本就低沉好听,此刻放缓了些,叫一声“桃玉姑娘”,就更加致命。   “怎么不吃呀?”   “我……饱了。”   她总觉得自己的心让什么东西轻轻拉扯了一下。   原本镇定自若的肖桃玉端碗的手都不由自主的哆嗦了起来,她清心寡欲良久,十余载未尝体会过真真切切的爱恨,岂料有朝一日,竟然也有小鹿乱撞的一天?   他真的变了许多,从前那个嚣张又桀骜的少公子如今礼数周全、待人客气,想得人好感,实在是轻而易举。   更何况肖桃玉从一开始就对他……   “桃玉!”言无忧忽然提着敬亭剑跨进门来,直奔他们惯常坐着的角落,这一声直接打断了肖桃玉的想入非非   她愣了一下,赶紧乖乖让座。   “师兄,你……还好吗?”   顾沉殊也露出了探寻的目光。   他脸色青了一下,很快就缓了过来,摇头道:“没事,是我这段时间太紧绷了。”   这段时殊玉二人在此暂住,言无忧便时常来这里与他们讲话,并且时刻梭巡周围可有妖孽现身,本是尽职尽责的好事,只不过一天前闹了个乌龙,据说是误把一个姑娘认成了狐狸精,详细的过程言无忧也没说,肖桃玉只知道他昨日脸色极其难看,带着剑便走了。   顾沉殊道:“言道长没事便好,我和桃玉还一直担心你来着。”   “是我这段时间太紧绷了,”言无忧苦涩的笑了一下,“那女子头发上似乎隐隐有一抹红,我便误以为是妖……唉,许是染的,我认错了。”   “师兄定是这段时间太累了,等此事结束,好好歇一歇吧。”   ……   得意楼人声鼎沸,饭客们乱七八糟讲什么的都有,叽叽喳喳的成了一锅乱炖。   “哎,你知道这事儿不?王老五前几天去河边洗澡,撞上了一个大姑娘!”   “啥!?那可咋整啊!”   “害能咋整?赤条条的看都看了,只能对人家姑娘负责,娶了呗!”   一个姑娘悄无声息的坐在不远处,纤细洁白的手腕上挂着一串银铃,听他们讲得热闹,便也凑过去,满眼的天真无邪:“请问,看光了身子,就要娶她吗?”   几个饭客笑了:“那不然呢?”   有人道:“主要也是郎有情妾有意,这才娶了!”   自打上次听了丁掌柜的八卦,便激起了应云醉那一发不可收拾的求知欲,这厮主动担任了打探消息的职责,此刻不知吃了多少杂七杂八的烂瓜,那叫一个心满意足,就差找出来人家究竟和哪些姑娘翻云覆雨过的消息出来了。   言无忧前脚进门,他后脚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凑到了正在敲算盘的丁向北身边去,手肘撑着钱柜,嬉皮笑脸的贴上去道:“掌柜的忙着呢?”   “嗯。”   “听说您以前是一位大情圣,阅人无数。”   “……小伙子,你贱不贱?”   “嘿嘿嘿!”他扬了音调,“怎么说话呢掌柜的,我这不是有事相求吗?”   “让我阅阅你?”   “掌柜的真会调戏人。我也老大不小的二十五岁了,还孤家寡人呢,像我这个年纪你都抱儿子了!你帮我看看,我什么时候能娶媳妇儿。”   “……”   敢情拿他当个算命的刻意来消遣他的!   丁向北火眼金睛,最会看那些情情爱爱的事情了,他掀了掀眼皮扫人一眼,随口便道:“或许言道长找到情缘的概率比你大。你瞧他生的俊,背景好,不像那位小顾公子高不可攀,也不像肖姑娘清冷孤高。谁家被厉鬼纠缠,谁家的母狗接生,不都找的他?你见过他拒绝么?”   这嗓音压得很低很沉,有种让人信服的魔力,应云醉听得几乎要入迷:“没有哇。”   “呸!”然而他恍然惊醒,怒道,“呸呸呸!胡说八道什么呢?”   应云醉将手中鲜红欲滴的狼桃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这是他从后厨顺来的,应当味道不错,说话间就吭哧来了一口,含糊不清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比我成亲早?他若是能比我早成亲……不,我给你降低点标准,他若是比我早找到心仪的姑娘,你就是我爹!”   丁向北乜了他一眼:“你这儿子我收定了。”   “……该说的都说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言无忧和二人交代完了这段时间需要注意的事情,起身便打算离去了,肖桃玉和顾沉殊自然起身相送。   “道长!”   谁知话音刚落,一道窈窕身影便猝不及防的扑进了言无忧的怀里,也不知窥伺了多久,此刻正死死搂着他的腰肢,这动作来得太过突然,连向来反应迅速的言无忧都被撞得向后踉跄了一步。   温香软玉忽然在怀,他大脑一空,惊恐万状的低下头去。   恰好撞上了女子轻轻抬起的、波光潋滟的秋水眸,她脸颊上有一颗小痣,衬得又娇憨又明亮,一开口便是银铃般的清脆嗓音,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怎么,声量扬得老大:“道长,你看光了我的身子,是要对我负责的!你得娶我!”   “……”言无忧哪里见过这种架势,顿时便傻了。   肖桃玉:“……?”   顾沉殊:“???”   应云醉:“!!!”   面对四面八方的目光,言无忧总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挣了一下,但那姑娘搂得太紧,他实在不敢动,但脸上的热度还在不断攀升:“你……你……”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这位泰然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毋庸门大弟子僵硬成了一块铁板,他又惊又怒的瞪着那盈盈少女,像个被非礼的黄花大闺女似的“你你你”了半天,也不见“你”出个所以然来,白皙英俊的一张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连带着从耳根到脖颈,也都渐渐泛起绯红色。   整个人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大狼桃。   顾沉殊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想:“亏得他还是有名的敬亭剑之主,竟然让一姑娘家调戏成了这副模样,委实失态。”   其他的肖桃玉倒是没多想,不过看终于有人能制住这位战力十足的师兄,倒是惊喜非常。   装模作样端着账本的丁向北笑得满脸促狭,走到呆若木鸡的应云醉身边,伸手爱抚了一把:“乖儿子。”   应云醉则是看着眼前这一幕倍受打击,难以置信的摇着头,看上去痛心疾首:“爱情……爱情……为什么都是别人的?我难道不配拥有吗?老母猪上树和言无忧恋爱有什么区别???”   眼看言无忧快要让人给逼疯了,顾沉殊和肖桃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决定上前帮忙,他缓声道:“这位姑娘……”   那女子看了眼顾沉殊,很热情地笑道:“你好呀!”   “……”顾沉殊并不是想和她打招呼。   肖桃玉看着那仍旧紧紧抱着的动作,捏了捏眉心:“姑娘,众目睽睽之下,你这么抱着他,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没有啊,以前他经常这么抱着我。”女子小小一只在言无忧怀里,看上去倒是挺和谐的,只不过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实在是不像话。   肖桃玉总觉得这位姑娘脑回路不太正常,这么和她说了,竟然还是一脸听不懂的懵懂模样。   奇女子!   言无忧深呼吸了一口气:“……撒开。”   别说,那油盐不进的女子还真就依言撒开了。   言无忧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站在那里,死死握住了敬亭剑。   “天呐,言道士你不会真的做出这种事来吧?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应云醉讶异归讶异,但紧要关头,还是维护兄弟的脸面要紧,于是赶紧将那看热闹的饭客们轰到了自己座位上去,“看看看,看什么看!都没娶媳妇儿啊!?”   丁向北瞧见乱象也翩翩而来,依旧笑眯眯的道:“几位客人的私人恩怨,在此解决似乎不妥,不如楼上雅间请?”   “好呀,我们走吧?”那女子过去牵言无忧的手,却被那人冷冷躲开,并且甩给她一句“自重”,她委屈嗫嚅道,“自重?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肖桃玉:“???”变了,全都变了。   顾沉殊变了,连言无忧也变了!这世界乱套了!   这几人皆是一头雾水,甫一进了雅间,关了门,不等多说,便见言无忧猛地抱剑单膝跪地,满面悲痛和懊丧的道:   “姑娘……”   “我做出了这种事情,言某人甘愿以死谢罪!”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之后的剧情,先放出来爽一哈】 【ps:这时的顾沉殊身份已经败露,与又受伤又身败名裂的肖桃玉反目】   那一吻……   实在太过火热缱绻,这不依不饶的纠缠下来,肖桃玉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火都被撩拨了起来,她不谙□□,丝毫不知这怪异的感觉究竟为何物,又羞又恼之下,不由面红耳赤,整个人抖如筛糠——顾沉殊可比她那日的轻描淡写的“蹭一下”要凶悍百倍,更何况发情期的小白龙忍了太久,早就绷不住了。   再也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了,再也没有什么冷静自持了。   他指腹轻轻的摩挲着那微肿且水润的唇瓣,又扫了眼那让他扯得凌乱的衣衫,往日那工工整整的秉玉弟子服此刻不伦不类、松松垮垮的挂在那小木头疙瘩身上,衬得肤色雪白,欲盖弥彰似的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肩颈,他喉结忍不住了似的上下滚动了一下。   肖桃玉猛地别过了头,眼前水雾朦胧,屈辱的咬牙道——   “滚。”   “……滚?”   似是尝到了甜头,顾沉殊身心愉悦了不少,舒适的喟叹出了一口气来,眼角眉梢的淡色鳞片微微显现了出来,他眯起眼睛,看着身下发着颤的人,慢慢提起了嘴角,是一个怙恶不悛的顽劣笑容。   “怎么,才亲一下就要哭了?”   ☆、无语   “谁要你死了?”那姑娘说话间就咋咋呼呼的扑到了他身上,要将人给扶起来。   然而言无忧便像是慷慨赴死一般,不动如山,仍旧抱拳道:“是在下毁了姑娘清誉,除了一死,我再无法相还!”   “谁说的?”她扬声道,“那你娶我不就好了?”   言无忧满脸抗拒:“可是在下是出家之人。”   “那你还俗啊!”   “……”   肖桃玉眼看二人车轱辘话绕来绕去就是说不清楚,上前道:“二位都先别急,事情来龙去脉我们尚且不知,不如说清楚后我们一起商量?”   “桃玉此话有理。”顾沉殊颔首道,“这位姑娘也不像是咄咄逼人的样子,言道长又何必坚持赴死?”   言无忧往日都是傲气凛凛的,这下子就像再也抬不起头了一般,虽是坐得腰身笔挺,却一直满面晦暗的低着头,他刚要开口,便不由自主的长叹了一声。   那女子看他时眼睛都在笑,貌似很喜欢他的样子,道:“我来说吧!”   这姑娘看上去也就双十之龄,脸颊圆润可爱,双眸灿若星辰,脸颊一点小小的痣很是俏皮,很爱笑的模样。她声音清脆的道:“小女子季清婉,昨日言无忧便是将我误认成了狐妖,还说我非礼他……”   言无忧晃了一瞬,下意识便道:“不是的,是我非礼你!”   然而此话一出,他就恨不得将自己舌头给咬掉,满脸“吾命休矣”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肖桃玉、顾沉殊和应云醉神经兮兮的目光交流中,他开口道:“我来慢慢讲吧。”   昨日他的确是遇见了一只火红皮毛的狐狸,一眼看去便知是修炼了上百年的精怪,敏捷且机灵,言无忧在得意楼三楼一路追过去,几个兔起鹘落都没能抓住。   但是他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万一这畜生伤人可怎么办?   于是言无忧穷追猛打,幸亏他知分寸,否则便要将得意楼给拆了。他眼看那狐狸过了拐角便冲进一间房,便也提剑闯进门去了。   谁知那刚一走进去,漫天的红色纱幔兜头而下,好像成婚了一般。水雾蒸腾、香气萦绕之间,他拔剑迎去,瞬时便将暴雨梨花似的红纱斩成一片片,花瓣似的纷纷扬扬。   而就在这时,便看见了未着寸缕的香艳画面,惊慌失措的季清婉正试图捂住胸前和腿间的红纱。   ……可是谁让我们言大师兄斩得太碎了呢。   言无忧瞳孔骤缩,眼前的活春宫还是当道士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僵滞片刻,在做出反应之前,耳根和白净的脸颊齐刷刷的灼烧起来,肉眼可见的绯霞乱飞。   这木头脑袋的道士成天就知道抱着长剑,背着葫芦,捏着符咒,收收妖怪,驱驱小鬼,从来都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非……”   “非礼……非礼!”言无忧惊恐万状的喃喃了起来。亏他还是毋庸门大弟子,众人说他光明磊落,行侠仗义,沉稳有谋,此刻却是一路捂着眼睛后退,撞到门板上便如同大姑娘似的紧紧闭眼。   季清婉扯过一旁的衣裙,随意裹了裹,反倒一片旖旎。她眨巴着眼睛,生的乖巧可爱,笑得竟促狭,非要看人面红耳赤的模样:“你说我非礼你,还是你非礼我?”   他舌头打结,可谓百年难得一见,先前杀妖的英气荡然无存:“自然是、自然是在下……自然是在下,误打误撞,惊扰了姑娘,我罪该万死。我以为此处有妖,可是……”   季清婉丝毫不退,只痴痴凝神望他,眸中有几分泪意,却不是被他吓的,那是一种动容的神情。她只觉得言无忧很可怜,青年微微下垂的眼角挂着一颗泪痣,却生生被一身仙风道骨、游侠正派的架势,给磨没了那些柔软意味。   她声若蚊蝇:“你究竟还要受多少苦?”   “姑娘……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季清婉更加凑近了些,若不是言无忧躲着,恐怕那粉嫩唇瓣都要亲上去了,她很是无辜地道,“唉,看都看了,还能如何?”   言无忧紧紧闭着双目,眉头皱得死紧,整个人都快长在门板上了:“我自然应当对姑娘负责到底,是杀是剐,我都任凭发落!”   “好啊好啊!”   季清婉拍手叫好,这么一拍衣物没了拉扯,又软趴趴掉了下去,谁知这时言无忧怂巴巴的睁眼,又让她给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不似寻常姑娘那般含羞带怯,而是大大方方的道:“那我们公平起见,既然你看光了我,就把衣服脱了,我也看看你不就好了吗?”   言无忧这辈子厉鬼不怕,妖物不惧,偏偏被一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姑娘逼得无路可走,他几乎窒息了:“……不可,我真的不可。”   “那你就走吧。”季清婉道,“我不会和你计较的。”   “这也不可!”他急出了一脑袋汗。   季清婉有些恼火了,她天生就嗓门大,说起话来十里八村都要听见了:“这也不可,那也不可,让你走你还不走!那我就脱你衣服了!”说着便动起手来,一把就扯开了那人的衣领,露出了一个月牙状的胎记。   言无忧风度尽失的嚎叫一声,拔腿就跑,一口气回了毋庸门,脸都是涨红的。   ……   当然了,言无忧自然不会将这件事的细枝末节将给他们听,基本上挑了无伤大雅的说了出来,饶是如此,还是被几人给笑了个底朝天,他额头青筋暴起,踹了一脚趴在桌下狂笑的应云醉,怒道:“滚起来。”   季清婉一双大眼水汪汪的:“言无忧,我们成亲吧?”   不过眼看他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我要以死请罪”,她连忙话锋一转道:“……算了,我不会和你计较的,你也不是故意的,何况你真的看见了几眼?我季清婉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嘞!”   言无忧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他垂眸好半晌都不说话,季清婉忍不住道:“你为何不说话?”   “……我说不出。”   “那你为何叫言无忧,不叫言无语?”   “……”   “噗嗤……”肖桃玉忍无可忍,见言无忧看向她,连忙恢复了冷得掉冰碴的表情,“对不起师兄。”   顾沉殊摇摇头,心知他这是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我……”言无忧忽然起身,对季清婉深深一礼,“对不住季姑娘,昨日之事,今后我会慢慢偿还,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请你……不要难过。”   季清婉没心没肺的道:“我不难过啊,见到你挺开心的!”   言无忧属实让人给堵得说不出话来,见季清婉似乎真的没事,没有寻常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症状,便匆匆和几位友人告别,回毋庸门复命去了。   临走时,他从怀中摸索一番,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便将今早凉无边给他的山竹递给了季清婉,勉强消除一些心中的愧疚感:“季姑娘,我真的……”   “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季清婉接着他给的东西,笑弯了一双月牙眼,“我知道啦。”   言无忧愣了一下,转身便走。   应云醉见好兄弟有情况,不由得有些着急了,道:“我得赶紧去赌场转一圈,看看有没有漂亮姑娘愿意投怀送抱……”   “应兄,小赌怡情,大赌伤身。”顾沉殊劝道。   那人嘻嘻哈哈的笑着摆摆手便跳出门去,疯猴儿一般蹦跶着跑远了,肖桃玉用一种关爱傻子一般的眼神目送他远去,随即转过头来望着言无忧远去的方向。   顾沉殊和肖桃玉并肩站在门口,她忽然感慨一般道:“师兄真好。”   他微微怔忡,心中的酸劲儿尚且来不及酝酿,便脱口而出道:“哪里好?”   肖桃玉扭过头来看向他,下午的日光灼热且晃人,照得她琥珀似的眼眸微微眯起,疏离冷冽的眼底却恍惚有些许笑意,道:“都可以随心所欲的与人相爱了,难道还不好吗?”   “……”顾沉殊更加懵了。   他虽无法确定言无忧是否真的对季清婉一见钟情,或者说是二人两情相悦,但他唯一能确认的就是——   肖桃玉这是话里有话。   这小屁孩儿变了……原以为她入了滚滚红尘之地,也是一派清心寡欲的姿态,殊不知少女心事到底与他所想不同,顾沉殊总觉得自己该有点表示。   ……   言无忧脸上的热度从一开始就没消下去过。   直到他到了毋庸门门口,才深深的喘了一口气,试图平复一二再进门复命,然而他耳根一动,下意识便目光一凛,侧首道:“出来!”   草丛里怂巴巴钻出一个小人儿,她道:“是我。”   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言无忧就巴不得一头扎进毋庸门再也不出来,他无奈的回头看过去:“你为何跟过来了?怎么不回……”   “家”字尚且没有说出来,言无忧便又化身成了言无语。   只见季清婉这白白净净的小脸蛋上,沾着些许紫红色的汁液,连更为致命的是,她嘴巴一圈都是紫里透红的,像是吃了死孩子。   “……”言无忧露出一种困惑的表情,心中预感大事不妙,“你在吃什么?”   季清婉很无辜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交出了手中啃了小半个的山竹。   言无忧险些两眼一抹黑:“你这么吃,就不怕中毒吗?”   季清婉抹抹嘴,一见这脏兮兮的,顿时也不好意思了起来,局促不安的低下了头,委屈的嘟囔道:“……你给我的,当然不会有毒了。”   “罢了。”他皱着眉看人那不敢反驳的样子,一时心软,便将那山竹拿来,轻轻取掉了顶端的小叶,轻轻一按,便露出了里面细软白嫩的果肉来,“是这么吃的。”   “哇,谢谢你言无语!”季清婉欣喜万状,直接就着他的手叼走了一瓣果肉,“果然比先前好吃多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吃那么难吃的东西!”   言无忧被她消磨得简直没了脾气,暗想:“我这是在喂她吃东西么?”   他垂眸一扫:“你,回家去。”   “我没家。”季清婉顿了一顿,“家里人都死没了,只剩我四处飘荡。”   言无忧未料她会是这般身世,道了声:“抱歉。”   季清婉看上去软软绵绵的、很好欺负的小姑娘模样,可说起话来却能发现,她远比外表坚强得多:“这算什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言无忧或许应该感谢门口没有洒扫的弟子,否则看见他这大师兄明目张胆的在此与女子拉扯、还喂人家吃东西,一下子就要破了出家人的戒律清规,挨揍是必然的。   “言无忧。”她叫道。   “怎么?”   “你先前答应我的,还算话吗?”   言无忧紧绷无比:“自然算话!”   季清婉露出一个计划通的笑容来,眯起眼睛道:“那……你和那位桃玉姑娘下次一起收妖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我也想和你们一起走。”   眼看言无忧皱起了眉头,一声胡闹就要脱口而出,她连忙道:“我也会一些法术!”   他一怔:“你会法术?”   季清婉超大声的道:“我会吹箫!”   言无忧简直要心肌梗塞:“你会什么?”   “吹箫啊!”季清婉蓦地从背后抽出了一个竹萧来,灵活的在手中转了一圈,笑道,“不要小看人嘛,言道长。”   这“言道长”三个字咬得模糊不清,带着浓厚的撒娇意味。   季清婉就像是求人收留一样,小心到让人觉得可怜:“我能自保,关键时刻也能帮你们,绝对不会拖后腿的,你就带上我好不好?我真的无处可去了,求求你……”她咬咬牙,拿出杀手锏,“而且是你说的,无论什么你都会答应我!”   言无忧也正打算等花重棂一事结束后,和师父请个假,与肖桃玉顾沉殊他们一起前去寻找那所谓的“人世八苦”,带上个季清婉,似乎也不成问题,只要和肖桃玉说通了便好。   他见人如此可怜,便自作主张的道:“……好。”   季清婉比一般人活泼多了,一见他答应,就要扑上来亲他抱他,言无忧连忙阻止:“我先进门复命,请你在此稍等。”   “好,我等你!多久都等你!”   言无忧心念一动,不过他沉稳果断,早已不是容易心动的少年人了,只动情了一瞬,便飞快的斩断了自己的想法。当他从道观出来的时候,季清婉正坐在门口的老柳树下,双手支着下巴,看着他笑,灿然无比,仿佛前世今生在哪里见过一般。   “言无忧,我们走吧!”   ☆、友人   言无忧如今于心有愧,待季清婉的态度自然放软了下来,加之他路上简单试探了这姑娘几招,发觉这鬼灵精怪的小丫头根骨不错,她说能自保或帮忙,倒也不是信口胡说。   “下一站应当南下……”   “这个方位差不多了。”   肖桃玉正在雅间与顾沉殊研究那浩瀚玄妙的四相卷拓,刚琢磨到了下一站的基本方位,便见言无忧略显踟蹰的站在门口,难得从他坚毅冷硬的脸上瞧见犹豫神情。   她顿了顿:“师兄?”   “那个……”言无忧将季清婉从身后拽了出来,轻咳一声,“桃玉,我才……才知道季姑娘主修疗愈之术,还会一些简单的法术,若是同行,她许是能帮上忙的。”   “嗨!小桃玉!”那姑娘倒是一点不认生,从言无忧身后一跃而出,眼眸闪闪灿然。   待讲完来龙去脉,肖桃玉也从善如流接受了,季清婉性子活泼,相处起来倒也不觉疲累,反倒是顾沉殊一言不发。   他垂眸的瞬时目光阴沉了三分。   本以为这一路上只有他和肖桃玉,未料如今半路杀出来个武艺高强的毋庸门大弟子还不够,竟然还有一个叽叽喳喳的季清婉,一下子多出好几个无关紧要的累赘,这下他若是想伺机夺剑,刺杀肖桃玉,恐怕便不是一件易事了。   顾沉殊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面上笑得如沐春风,心底已烦躁之至。   路上与谁同行,本该是这捅娄子的掌门首徒肖桃玉来定夺,然而话到最后,她偏偏最是在意顾沉殊的看法,转头问道:“顾公子,我们下次上路,师兄和清婉会与我们同行,不介意吧?”   那季清婉都狗皮膏药似的挂在她身上了,倒是很会套近乎,而言无忧也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这还能说别的吗?   顾沉殊只得温温和和勾唇笑道:“……我又有什么好介意?”   谁知肖桃玉转头的须臾,竟是有些落寞的垂了垂那纤长的眼睫,心想:“他为何不介意?但凡说一句介意,我便只与他走……”   顾二公子尚且来不及心烦,晚膳之时,那最为好事的应云醉便嚷嚷开来:“什么——?!”   “连季清婉都能和小桃玉一块儿上路,我为啥就不行?我也要和你们一起走!说啥也不好使!我就要跟去!”   “……”顾沉殊捏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他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勉强平复了要将这一帮子累赘都当场用鹤泪震死的冲动。   肖桃玉正待解释季清婉法术不错之事,便见这姑娘秀眉一勾,主动抢白道:“嘿呀!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做一块儿上路?你疯啦!”   应云醉嘿的一声笑了:“那你为何黏糊上了言道士,还不是你看上他了!”   再怎么牙尖嘴利的季清婉终究是个姑娘家,脸皮薄得很,闻言腾地一下便红了脸:“你、你才看上他了!”   坐在二人中间的言无忧只觉得耳膜都跟着震颤,聒噪得心烦意乱,剑眉厉竖:“……都闭嘴,吃饭!”   就在此时,一抹云影悄然迈入了这喧扰嘈杂的得意楼,径直便走向了高柜后研究美酒的丁向北,礼貌问道:“请问,这里可住着一位叫肖桃玉的姑娘?”   “啊……你说谁?”   醉生梦死的丁掌柜抬了抬眼皮,发现是个一身松纹白衣的圆脸小丫头,背负一把玄铁剑,目光炯炯,硬生生的从那温软的样貌里衬出了三分英气,这是秉玉弟子特有的、磨练出来的精气神儿。   “那个……”   他原也是下意识一问,正欲回答,便见她有些着急了似的涨红了脸,局促地解释道:“就是、就是和我穿着一样衣服的人,她应该背着两把轻剑,长得挺好看,看上去有些冷冰冰其实人很好的……她叫肖桃玉,我是她的同门,我叫白露!”   “哦,原来是白露姑娘。”丁向北随和地笑了笑,随手一指,“她就在那边儿坐着呢!”   白露这段时间刻苦非常,剑术突飞猛进,这才获得了一个跟师兄弟们下山降魔的机会,地点就在与辽东城相邻的沈州。如今妖魔伏诛,秉玉斩妖队原地修整三日,她和领队师兄好说歹说,这才得了一个可以随意活动的机会,便毫无停歇的御剑而来——   见她的朋友。   白露却见到了一个和山门里完全不同的肖桃玉,那人看样子很开心,素日紧绷的俏丽容颜如今神情都变得温和起来,她一时怔住,只得远远的,呆呆的看着她:“桃……玉?”   看着那与自己毫无干系的热闹。   看着她身边一个天生贵气的顾沉殊,一个沉稳又可亲的言无忧,一个能说会道的季清婉,还有一个豪气干云的应云醉,他们说说笑笑,很是快活,好似他们生来即为同道中人。   看着肖桃玉时不时流露出的浅淡笑意。   她以前是不会笑的。   白露忽然觉得,肖桃玉身边似乎再没自己的位置了。   她们自小一起长大,身世相同,情同亲生姐妹,几乎就是彼此在严苛的秉玉仙山之中唯一的慰藉,这段时间白露日日夜夜都在想她的好朋友,下山之后会否冷了饿了,会否想念她……可是如今,肖桃玉身边围着不同门派的弟子,几人说得好生热闹。   也就是在这一刻,白露忽然惊觉,自己其实和肖桃玉完完全全的不同。那人坚毅隐忍,自小苦修,修行早已是小有成就了,而自己天赋平庸,榆木脑袋,如何都学不会秉玉仙术。   而且,她白露无父无母,是个身世凄惨的小孩儿,但肖桃玉背后……   却站着秉玉仙山霸道无双的掌门啊……   “……”白露面上的欣喜不知为何凝固了,她傻呆呆地看着肖桃玉,愣是一步也没迈出去。   ……她实在平庸,从样貌到仙术都是。若是脱下这一身白衣松纹,夺去那仙鹤流云,一把将她丢进茫茫人海,便再也无法有人注意到此人,那秉玉仙山的白露便要在人世间蒸发消失殆尽。   白露那没来由的失落席卷而上,她忽觉就像一个跳梁小丑,永远无法跻身佼佼者的行列。   看了半天,她竟是也不敢走上前去,直到顾沉殊发现了她,对肖桃玉说了一句什么,那人才又惊又喜的过来将她拉到饭桌前,问道:“白露,你怎么来了?”   肖桃玉让喜悦冲昏头,下意识就知友人定是功法突飞猛进,这才有资格参加斩妖队的行动,全然没注意到此人略有僵硬的面色。   季清婉素来没心没肺,咔嚓咔嚓的啃着饭后的苹果,道:“这是谁呀?”   肖桃玉:“我的同门好友,白露。”   那人将下山斩妖的经过简单讲述一番,也无人多问,便又一如往常的吵闹了起来。   顾沉殊只随意扫了眼。他对这胆小如鼠的小丫头素无好感,仍记着当初她丢下肖桃玉一人逃跑的事情,心下复杂,便也默不作声。   季清婉吃得饱了,便开始耍赖,拿着一个山竹递给言无忧:“你帮帮我。”   言无忧伸手要接,应云醉便讨人嫌的学着她的模样,嬉皮笑脸的拿了一个橘子递来,学着女子的撒娇腔调,媚眼横飞:“言道士,你也帮帮我~”   “……你恶不恶心。”言无忧惊悚道。   季清婉一瞪眼:“烦人!”她推开言道长无措的手,转而递给肖桃玉,笑眯眯道,“桃玉你最好啦!”   肖桃玉很喜欢如今的热闹,随手便摁开了那紫红果实。   “给。”   白露悄悄看了一眼季清婉,好像是一种小女孩之间的争风吃醋,嘴角神经质的抽动了一下,那是一种自卑又小心的打量,她又看了看这一桌的人。   忽然轻轻笑道:“……嗨呀,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旧朋友吗?”   这话十分的玩笑中,不明不白的掺杂着三分真心。   肖桃玉微微一怔,那正在拌嘴的二人抓着言无忧便出去逛夜市去了,而丁星泽也哒哒跑过来,央求顾沉殊和他玩耍,转眼间,桌上只剩了她们二人。   肖桃玉问道:“吃饭了吗?”   白露一路风尘仆仆,自是不可能得空用膳,但她点点头,道:“吃了……桃玉啊,你和言师兄在一处我能理解,但那招人烦的顾沉殊,还有那两个乱七八糟的是什么玩意?”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肖桃玉坦然道,“而且,顾公子和以前大不相同,这一路他帮了我许多。”   白露复杂道:“你被小白脸迷惑了。”   遇到顾沉殊就无甚出息的肖桃玉也不否认,只生硬的转移了话题道:“周景生为何没来?”   “周景生?”她面色稍霁,笑道,“那阔少爷自然是混吃等死了,他见我刻苦修炼,还要嘲笑我几句呢!”   肖桃玉搭在双膝上的手不由自主的攥紧了,犹豫了一下:“……暮遥呢?”   “重伤不醒,姑苏拢尘堂的人连夜赶来,将她接回去休养了,也不知何时回来,最好永远都别回来。”白露愤愤地道,“恶人自有天收,连云曦双剑都看不过去!”   肖桃玉沉默片晌,点点头。   思及那天,她仍然心惊肉跳,哼哼道:“那位大小姐活该!这都是自作自受,她曾经犯了那么大的错,还不知悔改,闹到这种地步,她就是死了也——”   “白露。”肖桃玉皱眉打断她。   她就知道桃玉最听不得这些话,忙道:“好好好,我不说了。”   肖桃玉不想闹出人命,如今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白露忽然一抚掌道:“哎!差点忘了正事儿,我这次来,是专门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掌门托我折叶传书给你,我觉得不妥,这才特意赶到辽东城。”   师尊?   肖桃玉光是想到那日慕渊真人冷酷绝情的模样,便禁不住阵阵心烦意乱,只觉得闭关四年,师尊待她越来越差,不如儿时热络。   她低下了头不说话,听闻慕渊真人上一位亲传弟子,年少成名,潇洒卓绝,至今为止无人能及,难不成是师尊见她不敌肖烽半分,便失望了吗?   难道从头至尾,慕渊真人就在她身上寄托了对肖烽的期望吗?   听上去可笑又可悲。   白露自顾自道:“你还记得两百年前,掌门亲手将小鬼王纳兰千钧扭送到地府的事情吧?如今两百年期限已到,纳兰千钧似乎可以从鬼界出来了,据说来人间也是行动自如,人间的妖魔鬼怪已经开始躁动,不知你这一路可有感受到……掌门希望你万事小心,切莫逞强。”   万事小心?   肖桃玉冷笑。   当初慕渊真人一袖子将她拍出山门的时候,可没告诉过两手空空、身负剑伤的肖桃玉要万事小心,如今托人传话,委实荒谬。   她不相信那位剑仙有悔有愧,他在世人眼中已高居神坛,永远都不会后悔的。   “桃玉,外面太危险了,不如……你和我走吧,我们一起回秉玉仙山,好不好?”白露温声劝道。   “回秉玉?”   肖桃玉岿然不动,只是眼底透着几分挖苦和讥诮,朱唇上下开合:“这也是掌门的意思?”   白露懵了一下:“……你还在生掌门的气。”   “不说这些,我带你出去。”外面天色已黑,华灯高悬,肖桃玉拉着手足无措的白露在人群中穿行,在那人纳罕的询问声中,响起了一阵阵敲锣打鼓的热闹声音来,叫好声更是沸反盈天,这等繁华无双的人间烟火,在孤高避世的秉玉仙山全然是见不到的。   肖桃玉以前是不愿意往这人潮拥挤的地方走的,她嫌乱、嫌吵,但是她知道,白露一定会喜欢这个……   台上水袖青衣正唱着戏,时而低回婉转,时而高亢振奋,铿锵顿挫,以一己之身,可现千军万马之恢宏,台下男女老幼纷纷高声叫好,声音响彻云霄。   肖桃玉道:“你儿时看的戏,是这样的吗?”   “……是、是。”   白露呆呆地看着。   她以前就是个戏班子打杂的,日思夜想千万次,能成个角儿,像他们一样,接受众人的喝彩,可是后来戏班子的人们全都死了,那个自小到大的梦,也跟着蒙尘,封锁在记忆之中。   渐渐的,她红了眼眶,心底暗暗说道:“我其实,也不愿回那秉玉仙山的,本就是烂泥地里的市井俗人,就算仙鹤流云加身,也不过东施效颦罢了。”   人群中这两个身着白衣的仙门弟子也为热闹所掩盖,直到一曲落幕,白露才渐渐回过神来。   台上戏子起哄,说今日兴致高涨,诸位都可上台来一段。   人们顿时炸锅,嗡嗡议论起来,肖桃玉推了她一下,道:“白露,你也上去试试?”   “不了不了,我永远也站不上这戏台的!”白露慌乱的摆摆手,猛地撤后了好几步,这时已有几人跳了上去,大大方方拉开了嗓子,她望着那台上咿咿呀呀的人们,小声念叨了一句……   “……我这样胆小怕事的人,怎么配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   ☆、目的   等肖桃玉带着夜间微微的寒气回到得意楼,并且洗去一身疲惫的时候,顾沉殊正站在廊下徘徊,看上去心事重重。   “顾公子……?”她漆发半干,略有凌乱的搭在肩头。   肖桃玉褪去平日女儿家的精巧妆容,倒是出水芙蓉,分外清秀,连那擦去朱红口脂的唇瓣都显得似是初绽的花瓣,娇嫩得很,也不知是见到了他还是刚刚沐浴过,面上竟是有些灼热。   顾沉殊咽了咽,背着手,看向了她,答非所问的道:“白露姑娘呢?”   “她应当是睡下了。”   “哦……”顾沉殊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倒是难得一见。   肖桃玉不由挑眉道:“为何忽然问起白露?”   “没什么,”顾沉殊其实想说那人似乎对自己敌意甚重,但他一个大男人,说了又显得十分八婆,干脆将一肚子话憋回去了,“就是……夜里凉快,随便走走。”   肖桃玉心道,你随便走走,来我房门口?   “这、这样啊……顾公子好雅兴。”她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巴不得照着他那张光洁的俊脸狠狠掐上一把,若非门规中严令禁止涉及情爱,今日她肖桃玉便要大逆不道,伤风败俗,玩一把大的。   蝉鸣阵阵,夜风习习,肖桃玉再和人大眼瞪小眼下去就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想入非非了。   她道了声:“既如此,还请顾公子早些歇息,我先回房了。”说罢转身便推门迈步。   “桃玉姑娘请等一下!”   顾沉殊再也忍不下去,心急火燎之下格外有失体统的将一条长腿别到了门中,硬生生阻止了那人关门的动作,这样尴尴尬尬的卡着,再度对上了肖桃玉茫然的眼神,他尴尴尬尬的缩回了腿,“唔”了一声,也不知究竟要说些什么。   肖桃玉见人今夜如此反常,接连一串怪异举动更是惹得她忍俊不禁:“顾公子,你今日好生奇怪,我不睡,你又没话和我说,我要去睡,你还要我等等……”   她让那人逗得直笑,肩膀都颤了起来,这么一开心,说话便也不由自主少了分寸:“你莫不是怕黑,想同我一起睡?”   顾沉殊闻言一怔,看她的眼神较之先前不知火热了多少倍,微微扬起了那线条流畅的下颚,意味深长地眯眼道:“真的可以吗?”   肖桃玉下意识便觉着大难临头,耳根子烧起来了似的,滚烫得要命,她声势渐弱,抬眼看他:“不、不太可以。”   “傻瓜,自然是逗你的,若你我真不明不白滚进一间房里去,你师父不将我杀了?”顾沉殊闷闷的笑了几声,一摊手,递出了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送你的。”   肖桃玉纳罕道:“何物?”   “簪花。上次你的一朵簪花不是给了丁星泽么?今日我刚好瞧见,便和小孩商议了一下,他也觉着这个样式很适合你。”顾沉殊其实就是自己想送人家东西,但是拉不下脸来,便随口扯上了无辜的丁星泽。   他将那盒子打开,露出了一朵素雅银丝编织而成的寒梅,温润中透着几分冷冽。   这簪花说是适合肖桃玉的气质不假,但说是融合了顾沉殊与她共同的风骨才更为贴切,尤其这发饰与顾小公子发间的那一支红梅簪子有几分相似,看上去倒像是某种……定情信物了。   顾沉殊小心翼翼的觑着她神色,然而那人却是看了半晌也不见动作。   他总觉自己此举唐突,轻佻又无耻,拂梅门中人,最讲究那些诗情画意,顾沉殊这般举止倒是粗暴了些,一时之间竟是心如擂鼓,狂跳不止。   顾沉殊样貌出众,气质出挑,其实很招女孩子喜爱,但还是头一遭这般头疼:“若你不喜欢……我……”   “我很喜欢。”肖桃玉大大方方的收下了,抬眼看他,那眸光宛如繁星闪耀,点点横波,看得人心神摇曳,“谢谢你,沉殊哥哥。”   顾沉殊猛然一怔。   随即,肖桃玉眼睁睁的看着他闹成了一个大红脸,一个夜盲患者尚能看见这等奇景,也不知青天白日的时候,他要脸红到何种程度。   “你叫我……叫……”   “沉殊哥哥。”肖桃玉算是拿捏准了他的软肋,趁着月色缭乱,也肆无忌惮起来,“难道……丁星泽可以这般唤你,我便不可以吗?”   他喉咙发紧,一时头昏脑胀,发情期阵阵的怪异感觉涌上,蚀骨灼心,简直要了他的命了。   “别再刺激我了,”顾沉殊嘶了一声,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眼神讳莫如深,声音暗哑,“我也是个男人,好吗?”   肖桃玉正色,点点头:“逗你的,全当是还你方才调戏我的仇了。”她挑衅似的晃了晃手上的檀木盒子,忍着从脸颊到耳根的热度,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得意模样关上了门,靠着门板,这才缓缓坐到了地上去,死死捂住了脸。   噫!叫哥哥了……   顾沉殊呆呆的看着那突然关上的门,这才发现这姑娘原来是在还方才他那一句“真的可以吗”的调戏之仇,可也不看看,这火是谁先撩拨起来的。   他头昏脑胀、咬牙切齿的心想:“看你哪天落到我手里。”   不过不由自主扬起的嘴角到底骗不了人。   谁知不等顾沉殊绕过回廊,便见不远处静静站着一白影。   白露扫了眼不远处的房间,恐惊扰了即将入睡的肖桃玉,面色阴沉道:“顾公子,借一步说话。”   顾沉殊颔首,复又戴上了那温文儒雅的笑面孔,与人并肩行至空无一人的大堂:“白露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背对着他的那人脚步一顿,站定了微微侧过头来:“既如此,我便说了。”   白露缓缓的回过身来,烛火明灭中眼中全然都是警惕,凛冽得有些咄咄逼人,大有拔剑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顾沉殊,你接近肖桃玉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面上先是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情,不过转瞬即逝,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看着那人。   今夜顾沉殊原本心情颇为愉悦,若非白露过来提醒,他怕是都忘了……   ——他一开始的目的是杀了肖桃玉了。   真够扫兴。   “我听桃玉说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当时便觉着不对,之后一想,更觉荒唐。”白露定定的看着他,手搭在了腰侧的长剑上,眼神前所未有的凌厉警醒,“难道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你不必试探我。”顾沉殊负手而立,语气轻慢,似乎根本不屑与人解释,“若我真对她图谋不轨,为何这一路上都不动手?”   “自然是因为,云曦双剑认主。”白露沉声道。   胆小怯懦的姑娘这次倒是比谁都聪明。   然而顾沉殊面上神情依旧淡淡的,气定神闲,泰然自若,窥不见任何端倪来。   他声线一如往常的平稳和缓,然而却蓦地让人听出几分森寒的杀意来:“看样子秉玉仙山斩妖队的任务也不是特别繁重,白露姑娘竟还有心思关心旁人的私事,我与肖桃玉如何,从来轮不到旁人置评。”   白露算是听出来了,冷笑:“你喜欢桃玉?”   “这你也要管?”顾沉殊略有不耐。   “顾公子的事情,白某人自然无权插手。如今,秉玉仙山门规虽严苛,较之早年已改变诸多,男女之情,早已不是桎梏,连我这种人也有心仪的师兄。”白露提及心悦之人目光稍缓,话锋一转道,“桃玉喜欢谁,自然由她说了算。可身为朋友,我怎会看她与目的不明之人一路同行?”   这位二公子虽是和当年性情大不相同,可白露深信狗改不了吃屎,她不愿让肖桃玉与这样的纨绔纠缠不休,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种近乎同情怜悯的表情来,忍不住了一般闷笑了一声。   “顾二公子,并非我给你泼冷水。”   若这白露并非肖桃玉身边之人,顾沉殊现在就杀了这多事的东西,让她在这世间灰飞烟灭。然而此时,他只能一忍再忍。   白露无比平静地道:“肖桃玉终归是秉玉仙山的弟子,你也知道,仙山百年来除了开山掌门,便唯有慕渊真人这一任。而她初次远走的任务便是寻八苦,修复山门百年禁制,掌门甚至连云曦双剑都给了她……”   “待任务完成,桃玉的势头必定超过当年的首徒肖烽,顾公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顾沉殊慢慢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一般缓缓吐出:“……我不知。”   “那我不妨说得更加直白一些,肖烽是当年公认的掌门人选,而肖桃玉是慕渊真人的关门弟子,肖烽已去,将来这掌门之位会是谁的?”   她嗓音稍稍压低了些,往日温吞老实的人,也难得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语来:“顾公子,若是因为你的纠缠,导致桃玉跌入红尘,沾染情爱,数十年摒情除欲的心法毁于一旦,未能得道成仙,你当真以为她不会遗憾、不会记恨于你?”   顾沉殊心头一跳,广袖下的手攥成了拳。   白露转过头去,本是傻里傻气的人,如今一双眼中却是窥破一切似的,目光沉沉:“你若真的喜欢她,又怎会将她从神坛上拖下来,让她沾染这红尘污浊,再不复清明?”   顾沉殊闭了闭眼,双颊紧绷。   若是肖桃玉当真待他有情,不惜从秉玉仙山的云端坠下,那他便在那滚滚世间等着她,伸出双臂来接住她、抱住她,又怎会让污浊是非染指此人?   “白露姑娘,你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她好,那你有没有想过,当年所作所为,你可还算是朋友?”他轻轻开口。   白露如遭雷击,浑身一震。   从头让人挖苦到尾的顾沉殊终于反唇相讥,不过架势却不如小姑娘的咄咄逼人,而是十分温和,甚至带着笑意,不听内容,还以为二人在说什么有趣之事。   可却是杀人诛心。   “当初肖桃玉为了保护你,多次与暮遥等人发生口角,甚至被人围殴,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在一边看着?还是匆匆逃跑、连搬救兵的勇气都没有?”   白露嘴唇哆嗦了起来:“你别说了……”   “肖桃玉被打得一身伤口、鼻青脸肿、被人一脚踹下流光寒潭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明知她不会水,随时可能在那禁地丧命,你却独身一人逃走……若非你恳求路过的我前去相救,她当天便要淹死在寒潭之中。”他微笑着道,“若肖桃玉死了,不仅暮遥是凶手,你白露也是凶手。”   这是白露最怯懦晦暗的一段时光,自那以后,她每日生活在懊恼之中。   然而就算是梦中想要补救千百次,可挖心剔骨之痛早已将肖桃玉历练了一遍,不容半分回转了。   顾沉殊见人那灰暗颓败的神情,心中酣畅,接着道:“试问那时我与她交情多深?我可以当作是路见不平、顺手救她,那你身为朋友,将她丢在那里又算作怎么一回事?但凡危难关头,你帮她说一句话,拉她一把,不要躲着她,她又怎会落到之后人人误解的境地?”   白露忽然顿住了。   这是肖桃玉的伤疤,也是白露一直避而不谈的沉疴痼疾,如今忽然之间被顾沉殊一下揭开,鲜血淋漓且丑陋不堪,阵痛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她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人前段时日肩头的剑伤,那人至今为止对下水的恐惧,那人黯然神伤的离开山门,难道……不都是因为她吗?   “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桃玉今晚很大胆,连你沉殊哥哥都敢调戏了。   ☆、断义   近来总是阴雨连绵,空气中混杂着濡湿的泥土与草木清香,令人心境沉沉。   得意楼檐角的风铃阵阵脆响,雨水顺着檐角滚滚而下,街上空无一人,寒意更重三分。   于有些人来说,这雨一扫先前燥热,当真令人心旷神怡,可对有些人来说,却只能瞧见那铺天盖地的黑云,一路涌进了心头,压得喘不上气来。   白露坐在大堂里,支着下巴,笑得小圆脸都僵了,道:“下冒烟儿了都……也不知这雨何时能停。”   这间酒楼从掌柜到小二就没一个正常的,见这俩人跟门神似的往这儿一坐,便理所应当的偷起懒来,个个儿都回屋躺着去了,按照丁向北的话来说就是:“一分钱没花请了两位秉玉弟子镇门,天大的美事!”   故而,此时这里唯有二人闲来无事看风景,其他人都在各自忙碌。   “这倒无妨,下了雨,也凉快一些。”肖桃玉目光平静的望着那雨水编织而成的天然幕帷,淡声开口,“只是有些耽误你回程,你何时离去?”   白露一愣,旋即笑骂道:“干嘛!赶我走?”   “自然不是,”肖桃玉也笑了,“只是担心你御剑回沈州与斩妖队汇合会有困难,想什么呢?”   白露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倒是不像她,以前她都是没心没肺的吃喝玩乐,就算功力和家世毫无优势,可也穷开心,然而这段时间却是大不相同了——仿佛藏着诸多心事。   她眉心渐渐拢了起来,很快又平复了下去,生硬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桃玉,你也下山了很长时间了,消气了吧?就和我回去吧?好不好?”   “我不会回去。”肖桃玉硬邦邦道。   白露心里咯噔一声,只听那人寒意深重地说:“在寻得人世八苦,修复山门禁制‘白芸锦’之前,我都不会回去,这是掌门的意思。”   “哎呀桃玉!”她有些急了,“这……这谁知道人世八苦是什么东西?它们长什么样?什么颜色?什么味道?在哪里?”   “不知道也能找。”   肖桃玉皱了皱那两弯烟眉,看上去想要快速掠过这惹人心烦的话题了,她原本生得便是一副出尘避世、清寒冷淡的样貌,这么一沉眉眼,更显得不易接近了。连同门多年,小时候住过一间屋子的白露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友人为何成为友人,自是因为了解得比旁人多。   肖桃玉的小九九,白露猜得到,她扭过头去,神情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悲恸,问道:“因为你喜欢上了顾沉殊,对吗?你动凡心了,桃玉。”   那原应一口回绝的问题……   在肖桃玉这里却是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横亘心头,又苦又甜。   白露余光也瞧见她浑身僵硬的模样,那木桌上的修长瘦削的玉指缓缓攥紧,微乎其微的在颤抖着,似是隐忍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感情。   半晌后,肖桃玉痛苦的狠狠一蹙眉,闭目道——   “凡心已动,覆水难收。”   动情这件事情对于秉玉仙山的弟子来说,曾经是一件大忌,现在虽不如过去严苛,可戒律清规写得一清二楚,不需过多解释的。修仙之人,断情除欲,本就是多年来众仙门追求的铁律,无甚争论。   没见过哪个得道成仙的大能拖家带口一身骚。   就算如今秉玉中人对于情爱不会避之不谈,可是对于掌门的弟子来说,这本就是山洪猛兽了。   肖桃玉一度认为自己对顾沉殊动情,是很羞耻,很不堪的事情。   却没想到过,那摒情除欲的枷锁镣铐压在身上太久,她都忘了……   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凡夫俗子。   白露对于这样的回答其实并不吃惊,她向来反对秉玉那没人性的教条,因此也很乐意肖桃玉下山来寻找有人情味的生活,可是顾沉殊就是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且不论那顾沉殊生得一副簪缨世族中阔少爷的花心长相,也不说当年这人来秉玉试炼时那招摇又嚣张的纨绔做派,她就是觉得那人身上带着危险而神秘的气息,肖桃玉是斗不过那人的。   从感情到手腕,这一张白纸的掌门首徒,怎么和人家争?   肖桃玉补充道:“但我坚持留在山下,并不单单是因为他。”   “我知道,但是顾沉殊不可以。”白露像个反对女儿与穷书生相恋的老父亲,烦躁的拍了拍桌子,“他看上去就心术不正,保不齐这一路对你有什么目的,唉,我虽说不出,但是你相信我……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肯定是别有目的的!”   肖桃玉是心仪顾沉殊的,因此白露诋毁那人,她心底介怀,却不会当面反驳好友这激烈的关切。   她垂首道:“别劝了,下山都下山了,我还能后悔不成?更何况,从一开始,这些也不是由我决定。”   “可是红尘之中人心险恶,近来纳兰千钧又要卷土重来,妖魔鬼怪一起躁动起来,谁能扛得住?那纳兰千钧就是个魔头啊,两百年前差一点屠灭秉玉啊……斩妖队这段时间频频出山,这意味着什么?桃玉,我是在担心你……”   “我不需要这样的担心。”   肖桃玉背上的云曦双剑通体带着凛冽霸道的意味,的确不需要担心。   “白露,既然你当我是朋友,就不要为难我了。当年你问我,若你有朝一日下了山、离开秉玉,我可否会怪你,我回答不会,今日,我也要做出我的选择了……”她似是而非的轻叹一声,“我也要走我自己的路,这八苦找一辈子,也挺好的。”   “……你这傻子!怕不是被顾沉殊那小白脸冲昏头了?”白露几乎要握不住剑了,她虚虚的垂下了手臂,若不是有剑在手,只怕就再也掩盖不住那不安而悲恸的战栗了。   “不是的,我想……说句不自量力的话,我想拯救苍生,行侠仗义。”   那人顿了顿才道:“只不过离开秉玉,我没办法继续护着你了,还请你多多照顾自己……不要再被暮遥她们欺负了。”   白露的脸色愈发不对劲了。   听听,她肖桃玉拯救的是苍生,而她白露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罢了,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分别。这么多年来,不过承蒙人家的照拂罢了。   半晌,她才似笑非笑的道了一句:“肖桃玉,你的心是木头做的吗?”   白露忽然拍案而起,爆发了:“这么多年,难道只有你护着我,我就待你半点好也没有吗?好啊,是我蠢是我笨,是我生来平庸,是我配不上这白衣松纹,配不上这仙鹤流云,我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一声闷雷骤然响起,照亮了那人盛怒之下的容颜。   肖桃玉未料她突然发作,不由愣住。   “我叫你和我回山,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你吗?我做错了吗?”白露看样子有些绷不住了,眼泪都开始打转,“你说掌门对你不好,掌门难道没有给你法器吗?啊?……你看看,你看看这云曦双剑,这是我派镇山之宝,它认你为主啊!慕渊真人才是它上一届的主,若是没有他老人家应允,云曦岂会认你为主?掌门对你视如己出,他对你不好吗?”   肖桃玉声线蓦地犹如冰封:“他对我好?”   “那我受暮遥一剑之伤,受霁华欺辱的时候,他在哪?你们敬爱的掌门在哪里?我被狐妖一掌击中掉进护城河的时候,他又在哪?他不是天下剑仙吗?那他有来匡扶我的正义吗!”她腾地站起,与那人针锋相对。   “桃玉,你这样会后悔的,山下比你想象得危险太多了,你回去求求掌门吧,他是你的师尊,你是他养大的孩子,他怎么会忍心看你颠沛流离?”   肖桃玉像是忍耐到了极限,突然被戳到痛处一般,声音都有些凄厉了:“他怎么就不忍心!”   白露猛地顿了顿:“……”     “肖桃玉,你简直铁石心肠!”她愤怒的喊了一声。   师尊和白露。   这两个人,一个撕破脸皮的将她赶下山,一个拼命的让她回山。   都是为了保肖桃玉那生来多舛的命。   可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肖桃玉不会明白的。   白露拽住了她的手腕,要将她拉过来一般:“你听我一句劝,我不会害你。而且你想,掌门给了你个大任务,还给了你云曦,当年是谁手持云曦双剑啊?是肖烽!你会和他一样风光霁月,只要你……”白露掌心有些硌得慌,因为她摸到了自己当初送给肖桃玉的手链珠串。   肖烽……   肖烽肖烽肖烽!   ——怎么又是肖烽啊!?   从记事起,肖桃玉便时时刻刻被当年那风光无两的大弟子折磨,连长老们看自己的眼神都是不对的。因为她觉得,那不是在看她,而是在透过她,妄图看见当年的肖烽。   她恶心透了让人拿去比较!!   “……够了!”   “难道我多年来刻苦练剑,真的只是为了当那秉玉仙山上的掌门首徒?我终究□□凡胎,我是个人,我也有私心……”她痛苦的闭了闭眼,近乎咬碎一口银牙般的道,“我只想让师尊、让你们都看一看,我是肖桃玉,而不是肖烽的替代品!”   白露哑声:“我……”   她竟是似笑非笑、咄咄逼人地冷道:“怎么如今我勤勉用功,还错了不成?”   见人那全然怔住的呆愣表情,肖桃玉也不忍心,毕竟她性情虽冷,却是内里温和,从未与人有过多么激烈的争吵,因此她忙收敛了先前的失态,尽量将声音放得柔软一些。   “白露……”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难道我就不会难过吗?”   “难道他们打我的时候我就不疼吗?难道他们辱我的时候我就不恨吗?”   “被人比较、被人打、被人骂、被人说不配……”   “我不想留在秉玉,我想下山证明自己,这错了吗?”   “不行……”白露呆呆傻傻的看了她几眼,似是未料这般风光的掌门首徒也能有一肚子苦水,因此更加用力的攥紧了她的手腕,蛮横得像是要将人直接拖回秉玉仙山,“你和我走!外面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   “走开!”肖桃玉怒极了,猛地一掀。   直接将那串花色繁杂到诡异的手链给崩断了,清脆的珠玉似是千千万万滴剔透的雨水,哗啦一下落了满地,复又飞溅而起,破碎成星光。   ……   在戏班子的时候,平庸的白露就是个打杂扫地的,她最喜欢去打扫角儿的妆台,因为每次都能多看看人家活得多么夺目璀璨。   这天,她扫地时瞥见了一抹润色,便傻乎乎捡起,抹干净了上满的灰尘,那是头面上掉下来的珠子,很好看,晶莹剔透。   白露一眼便很喜欢,透过这色泽似是瞧见了台上咿呀唱曲、台下万人喝彩的自己。   可她一抬眼就看见了成角的姐姐端坐在那里,华丽妆容未褪,那人正盛气凌人的眼轻蔑的看着她。   白露吓得激灵了一下,才嗫嚅着将珠子递出去:“掉……掉下来了……”   角儿瞥了她一眼:“那是我不要的。”   白露忽然露出了几分欣喜的笑容:“那……那……”   “不要了,你喜欢就捡去吧。”   白露欢天喜地的捡了东西跑了,生怕别人和她抢似的,后面响起了角儿们的哄笑声:“这个傻子!”   这些精美的玉珠翡翠承载着她的希望和梦,能让身无分文的白露将其视如黄金万两,小心翼翼的呵护了很多年。   然后毫不吝啬的送给了肖桃玉。   最后,硬生生的碎在她眼前。   两个人方才腾腾燃烧的怒焰似乎都僵滞了,化成了一种凄寒的悲凉,默默无声,满地狼狈。   四年前有段时间肖桃玉受暮遥欺凌,白露也躲着她,肖桃玉只觉黯然神伤,殊不知白露端着餐盘的手好几天都不住的哆嗦,晚上睡觉趴着也一动不敢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揭发了暮遥等人私闯禁地后,一个人硬生生承受了两个人的责罚——她的,和肖桃玉的。   白露看见了掉进寒潭的肖桃玉,疯了似的去找人相救,病急乱投医的便抓着了顾沉殊。   也是白露最早发现肖桃玉试炼竟消失了几个时辰,觉得不对劲,便冲去了琢玉轩,慕渊真人原本都要悄无声息的闭关了,她硬生生在轩门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将人给求出来的。   不过这些,都不必再说了。   “既然如此……”白露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   她声音沙哑颤抖得厉害,脸色晦暗不明,好半晌才吐出一句:“那便罢了”   然而她忽然拔剑,带出铮然一声锐鸣——   肖桃玉还以为白露要与她动手,惊疑不定的看着那人。   然而白露却也只是定定的看着她,高高举着手中泛着森然寒意的玄铁剑,那剑映着她震怒过后,无波无澜的一双眉眼。   随后,但见白露手腕一转,银光一闪,发出了极轻的“嗤”一声。   一片雪白而轻薄的衣袍便缓缓从天而降,像是寒冬腊月飞来的雪花,料峭寒意直封了肖桃玉原本尚且滚烫的一颗心。   这代表着什么,两个人都明白。   那坠落的衣角在肖桃玉眼中似是放慢了一般,一点点飘落过了她眼前,骤然掀起了她心底的惊涛骇浪,让一个永远矗立雪山之巅而不改色的人骤然色变。   “……”肖桃玉瞳仁都在震颤,整个人都木了,“你……你竟然……”   那唇瓣不断翕动,可却像是惊怒到了极点,而忘记了如何发声。   最终,那袍角落在了她一尘不染的白靴前,死气沉沉。   白露干脆利落的归剑入鞘,看着她的眼睛道:“肖桃玉。”   肖桃玉。   好陌生而冷硬的一个称呼。   “你我就此,恩断义绝。”   说罢,留下浑身抖如筛糠的她,白露转过身去,毫无迟疑的提步向前走,一脚迈入了滂沱大雨中,闷雷滚滚中……   再不回头。      ☆、七夕   慕渊真人告诉肖桃玉,她是七夕生的。   而今年七夕前一天她与至交好友大吵一架,急赤白脸的不欢而散,闹得接连两日都灰头土脸,做任何事都恹恹的。师兄言无忧又与她八百年不见一次面,今年因为花重棂招来的一窝窝狐狸精而忙昏了头,哪里会记得她生辰?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可惜这肖桃玉偏生从小就强硬得要命,从不主动伸手讨好,装得满不在乎,可你若给她点甜头,回想起来,她便一直觉得欣喜,也会一直记着……   她孤零零的坐在得意楼的喧扰里,望着清朗天边挂着的云,心底里其实有点想念师尊了。   “小桃玉!”   一人忽然拍了一下她肩头,随后又在另一边嬉皮笑脸的对着她:“怎么不高兴啦?昨天那小姑娘去哪儿了?”   肖桃玉心头一紧,垂下了眉睫:“她回秉玉了。”   应云醉瞧她失魂落魄、毫无兴致,“不高兴”三个大字都挂在脸上了,便拎着人后领,以一个活腻歪的姿势将人带了出去,道:“嗨!二哥告诉你,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千万别因为一点破事失去斗志!走,哥哥带你去快活!”   云曦双剑嗡然振了一下,险些脱鞘而出,应云醉的手麻了半边儿,呲牙咧嘴道:“不是我说,你这双剑的脾气也太大了……”   肖桃玉又恢复了那气度从容的落落之姿态,面不改色道:“应兄这是要带我去哪?”   应云醉嘿嘿一笑:“极乐之地。”   肖桃玉一怔,极乐?   她面色复杂:“……你要带我去死吗?”   “嘿你这小孩儿想什么呢!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当然是带你享乐去了!”   肖桃玉本想拒绝,奈何那人盛情难却,硬生生将她拽走,直至临近傍晚两个人才风尘仆仆的回到了得意楼。   一进门就撞上了顾沉殊微含笑意的一双眼,应云醉顿时激灵了一下,预感不对劲儿:“小……小顾吃了吗?”   “你们去了哪里?”他声线平稳地问道。   提起这个,应云醉实在是难以控制脸上那洋洋自得的神情,一拍胸脯道:“自然是带小桃玉出门溜达了,妹砸,怎么样?出去玩开不开心?”   肖桃玉哽了一下,神色复杂:“……开心。”   顾沉殊仍旧温和的微笑着,若是有人没见过他以往那纨绔做派,怕是以为他天生就该这般温文儒雅了。   “溜达?”   他似是闷笑了一声:“溜达到了城北的青楼,还是这里的赌场,再或者是去城南吃霸王餐?应兄真是好会消遣。”   应云醉有点心虚,尴尬的咧嘴一乐:“我、我这不是用自己的方式让小桃玉开心些嘛……”边说边往肖桃玉身后缩去,看样子随时都要一脚迈出门槛溜之大吉了。   也不知顾沉殊在这里等了多久。   肖桃玉如今无意关心这个问题,因为她一看见长身玉立的顾二公子,便会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自己苦学多年秉玉仙术剑法,可是如今却生生的因为一个人而破了戒,若是让别人知道,定要笑掉大牙。   简直荒唐。   “不必怪他,是我自己和他去的。”肖桃玉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便径直掠过了顾沉殊,面无波澜的向二楼走了去。   顾沉殊略感愕然。   今日的肖桃玉实在冷淡,好像是全然不认识他一般。   这段时日好不容易与这小木头疙瘩熟络了几分,转眼之间便打回原形,顾沉殊愣愣的站在原地,他竟是有些受不得这般反差了。   广袖鲛绡暗暗浮动流光,其下的修长手指动了动。   他怎么还在乎起仇家了呢……?   当晚,月明星稀。   楼阁间的潮湿早就蒸腾得干爽了,除却一些无伤大雅的灰尘,倒可以落座。肖桃玉纵轻功而起,几经纵跃,悄无声息的落到了辽东城最高的楼顶,俯望万千灯火,一阵难以言说的孤寂落寞涌上心头,她眨了眨眼,松纹白袍一撩自顾自坐了下来。   这小弟子向腰间一摸,擎起了一支样式颇为淳朴的小小烟花,一手捏着缠了彩纸的小木棍,另一只手捏了个诀,亮起了一簇小火苗来。   蓦地燃起,噼里啪啦的火花四溅,是一方灿烂。   她自言自语道:   “肖桃玉,生辰快乐,长命百岁。”   那苍凉清寒的眉目被小小的一团烟火照亮,她目光平静而澄澈,直直的盯着那烟火,眼泪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淌了下来。   这时,一人忽然从背后伸手蒙住了她的双目。   “……桃玉!”   清浅好闻的梅花淡香萦绕鼻尖,微凉的指覆盖住了温热的眼皮,掌心的纤长鸦睫惹得人手痒心也。   “……”   毫无防备的肖桃玉猝不及防的向后一靠,跌入那人怀中,一身料峭的寒意尽数为人的温软亲近所淹没,处处是他的温度,她这才没立刻将人从高楼甩飞出去,只浑身僵硬地叫了一声:“顾公子?”   他语音含笑,让人能想象到那好看的眉眼有多么温柔缱-绻,肖桃玉耳边是那人说话时的温热湿气,惹得她顿时红了脸:“生辰快乐。”   只听几声锐鸣直冲云霄,紧接着便是砰砰几声。   顾沉殊就在这时松了手,肖桃玉恰好望见了天边绽放的绚丽烟花,那时她先前从未见过的美景,撼人心魄。   “桃玉,你看。”他笑意盈盈的指着天边。   仙界有星辰浩瀚,顾沉殊偏是要将那动人景色从苍穹拽下,博得眼前这姑娘的一瞬芳心,那便是值了。   她愣愣的握着手里的那支小烟花,竟是看得呆了。   据说这东西造价不菲,光是肖桃玉瞧见的那几朵便要许多银两,然而今夜忽然像是大风刮来的似的,一阵接一阵,她听见了老远之外传来了百姓们的惊呼声:“烟花啊,放烟花啦!!”   紧接着,那一盏盏明灯亮了起来,是人们纷纷推门而出、拎着灯笼、一齐举目远眺的场景。   小孩子们鱼贯而出,惊喜至极,欢声笑语顿时充满了辽东城。   繁华又热闹。   烟花爆裂声太大,顾沉殊只能俯身在人耳侧,她才能听清,这声音又低又沉,诚恳又认真:“那仙门的规矩想必都看厌了,我便赠你人间烟火,好不好?”   肖桃玉咽了咽口水,脸颊燥热得厉害。   这个距离,只消她稍稍偏过头去,便能亲上去了,无论是抵死缠绵的接吻,还是那蜻蜓点水、羞涩的一吻,都能触碰到肖桃玉朝思暮想的沉殊哥哥。   玉指紧紧握起,肖桃玉嗫嚅道:“我……”   顾沉殊心底到底有点期待的,因为肖桃玉并非他想象中那般无趣,这良辰美景之下,趁机亲一口似乎也不是难事,他又……   又不会拒绝。   可是那人却腾地站了起来,无比严肃的看着他,认认真真地拱手道:“多谢顾公子今夜相陪……”   话到此处,她蓦地想起今日在青楼所见所闻,觉得这个词不大合适,便道:“多谢顾公子美意!今日之情,定当报答,师尊教导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顾沉殊愣住,然后笑了:“哈……”   他握住了那人纤细的手腕,直将她拽进了自己怀里,手臂越收越紧:“投你以烟花,抱之以桃玉,这才合适。”   当然,以我们顾二公子如今的胆识,想气度从容的揽肖桃玉入怀,只能在幻想中存在一番,现实中,他则是也起了身来,拱手回礼道:“不必,桃玉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二人客客气气的看完了烟花,回到了得意楼,发现众人早就摆好了酒宴在等待了。   肖桃玉讶然:“师兄,你不是回毋庸门了吗?”   “今日是你生辰,大家早就打算一起好好吃顿饭了,你忘了?”言无忧笑道。   最为好事的应云醉则上蹿下跳的搬酒来,招呼道:“你俩快来吧!就等你俩了!”   季清婉知道肖桃玉喜甜品,秉玉又不禁酒,便很放心的为她点了酒桃,加之应云醉一直糊弄肖桃玉,这稀里糊涂便推杯换盏了许久,直到她脑袋彻底白茫茫一片,桌上也杯盘狼藉,众人这才要散。   顾沉殊不喜欢占便宜,于是直接将大家这段时间的花销都记在了拂梅门账上,却忽然得知毋庸门言道长已经付过了,见丁向北那笑得跟猫似的表情,便知毋庸门定然给了不少好处。   肖桃玉走路都开始绕圈,她道:“小顾!”   “……”这称呼把他叫一愣。   他刚提步往回走,就见那人一脸紧绷的给自己拱手行礼,正打算回礼的时候,忽然惊奇的发现,她越拱越低,只怕下一秒就要重心不稳的来个倒栽葱了!   于是顾沉殊连忙伸手:“桃玉你这是……”   她被人一扶,酒劲儿顿时轰的一声冲了上来,早不知自己是哪个山头的弟子了。   “顾沉殊!”她干脆就一头就扎进那人怀里,狠狠嗅了一下,“你……长的太好看了,秉玉仙山没一个人比你俊,还这么好闻,我好想、好想和你……我是真的……你相信我,我是真的……”   肖桃玉不由分说的抓着那人胸前衣襟,想要一头撞进他心里似的,好像不甘心,又好像很纠结,并且执着的哭哭唧唧不断重复着“我是真的”,使劲儿用小脑瓜蹭那人心口窝。   “我是真的……真的!”   应云醉:“……?”   言无忧:“……!”   季清婉:“……?!”   三人各自露出了十分怪异的表情,有的像是吃了死苍蝇,有的像是如遭雷击,总而言之,没一个人脸上不扭曲狰狞的。   “……桃玉!”   而猝不及防被吸了一口的顾沉殊,则是扶住了她单薄的肩头,微微向后退了半步,瞬时之间就从脸红到了耳朵根儿,白皙脖颈也隐隐泛着红。   “哎哎哎!”   应云醉一把拦下了又要往前扑去的肖桃玉,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妹妹妹砸!你这是咋回事啊?!喝多了咋还耍酒疯呢?!早直道就不给你喝酒了!快快快,跟你二哥回去,回去!就知道你们这些个小白兔子不会喝酒!”   肖桃玉还不依不饶的向顾沉殊伸爪子,口音都被应云醉带跑偏了似的嚷嚷道:“顾公子!顾沉……你……你究竟用的什么熏香,给我也整一个!”   这还不算完,那小小的木门怎么可能关得住憋了十八年的秉玉弟子?   肖桃玉当天晚上就□□而出,扛着云曦双剑,拳打护城河中的水鬼,脚踢城中游荡的邪祟,把那天欺负她的妖魔鬼怪给收拾了个明明白白,顺道收拾了欺男霸女的土财主,还帮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将牛车推上坡,在尚且灯火通明的夜市中赢得掌声一片。辽东城从恶霸到恶鬼,这一夜全都老老实实,唯恐天降毒打。   当晚她溜出得意楼的时候,言、季、应三人早已经各回各家,溜之大吉了。   只剩顾沉殊一个人心力交瘁的四处找肖桃玉,帮忙一起找的还有金陵拂梅门远道调来的下人们,三个方向的人气喘吁吁的一齐跑了回来,奔向了街边负手而立的顾沉殊。   “公子!我方才看见肖姑娘了!但是她跑太快!”   “我也看见了,转眼就找不着人了!”   “还有我,我还没碰到她衣角,她就用云曦双剑把我帽子削坏了!”   “我我我……”   “我也看见了!”   顾沉殊头疼得要命:“你们方才在哪里见到的?”   一众下人分别指向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顾沉殊甚至还看见了有人指着天上,不由得青筋暴跳:“她还能跑天上去?”   那家丁揪着衣角,嗫嚅道:“……的确是从天上飞过去的。”   见顾沉殊一脸痛不欲生,有下人站出来,道:“二公子,您千里迢迢将我们叫过来,就为了搏得肖姑娘芳心吗?”   “怎么?”顾沉殊答非所问,蹙眉道,“不是让人御剑带你们来的吗?御剑飞行,一日千里,你们从金陵赶来,兄长应当会给你们不少补贴,领了银子,却在这里和我抱怨了?”   敢情从江南金陵千里迢迢赶到北地辽东的不是顾沉殊了,这一众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牢骚他们扛着烟花跑过来的事情了。   毕竟挥手千金也毫不心疼的是顾二公子,又不是他们这些可怜巴巴的跑腿的。   抓肖桃玉的确困难,顾沉殊也不好继续让他们跑断腿,便道:“你们回去歇着,我去找她。”   下人们哄然散去。   顾沉殊找到肖桃玉的时候,发现她正要表演胸口碎大石,气得他挤进了人群,一把便将肖桃玉给扛在肩上,在一路遗憾的抱怨声里逃之夭夭。   回得意楼的路上,幽静凄清,蝉鸣阵阵。   肩上的人不安的蠕动起来,顾沉殊忍无可忍的拍了她屁股一巴掌:“老实点。”   可惜那小木头疙瘩老实了片晌,便可怜兮兮的嘟囔了一声:“……你好硬。”   “……半夜三更,不要说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顾沉殊将人放了下来,哄小孩似的道,“乖乖站好。”   肖桃玉脚下尚且发软,便被人勾住了腰肢和膝窝,晕头转向的便让他抱了起来,她痴痴笑道:“哥哥好温柔啊……”   她偷偷亲吻那人颈间,含混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罔极   “当真是有钱解千愁啊!”   幽幽长叹突兀响了起来,立时激起了千层浪,一波接一波的长吁短叹纷纷拍打了过来。   刚刚端下一屉包子的男人站在烟环雾绕之中,颇为沧桑的道:“要不怎么说有钱人的快乐,我们无法想象呢?人家丁掌柜家大业大的,说闭门就闭门,想歇几天歇几天,一点突都不带打的!我们就不行啦,歇一天少赚一天的糊口钱!”   起早贪黑的小摊贩们叫苦连天成了一大片,不过在这阵惨叫声之中,还是有人小声的念叨了一句:“哎?不对啊,丁掌柜平日里不是一分钱都不肯少赚的吗?谁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精明!”   “对啊,为何这段时日以来如此反常?生意都不做了?”   方才还泡在醋缸里的众人这才大梦初醒,嘟囔道:“嘿……事出反常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人故弄玄虚的悄声道,“你们还在那里酸人家有钱?忒俗气!”   卖包子大哥不乐意了:“哎,王老五,你说谁俗气呢?”   “你,你,还有你,都目光短浅的很,只知道钱钱钱!”那正剔牙的人嘻嘻一笑,窥破天机一般指点众人,很是不屑的道,“就没发现得意楼这段时日以来,为何道士扎堆吗?我若是没看错,那里面还有一位秉玉仙山的小道姑!”   这么一说,那群人可算是醍醐灌顶。   若仅仅毋庸门的道长们扎堆在得意楼,那大家才是见怪不怪,毕竟毋庸门不论捉鬼除妖还是婚丧嫁娶都能掺和一脚的门派,扶老太太过马路也不在话下。   可是,那秉玉仙山可就不同了。   仙门弟子出手,所诸必是穷凶极恶的大妖。   那些邪魔外道小妖小怪,通通都要靠边站!   “要我看,丁掌柜得了那场大病之前风流成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太阳了个狐狸精!”   “靠!难怪他有段时间病怏怏的要死不活,原来是被妖精吸干了!”   “这不,这段时间狐狸精来寻仇了,他的报应来了,有钱人可真会玩儿……”   话音未落,嚼舌根子的几人蓦地后背一凉。   见不远处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公子美服华冠,天生贵气,少女花容玉貌,风骨凛凛。   一看都是惹不起的人,小商贩们便悄悄对视几眼,各自闭上了嘴忙碌起来。   ……   肖桃玉原本是趁着晨光熹微之时,出来与顾沉殊收集露水的,可是未料回来的时候,便听众人酸溜溜的数落起了丁向北。   她心中怪异,也稍有不满,但对那人的风流韵事不置可否。   毕竟这几天肖桃玉不知见识到了多少姑娘找上门来,暗送秋波,又见识到了老板娘打翻醋坛子,罚丁掌柜跪了一宿搓衣板的壮烈场面……   顾沉殊却道:“早晨出门时未听小二说今日闭门谢客,怎的如此突然?”   肖桃玉摇了摇头,正提步要走,忽然余光瞥见了路边一抹艳红。   竟像是不受控制一般,视线顿时胶着了上去。   原本与人并肩而行,身边骤然一空,顾沉殊不由懵了一下:“桃玉姑娘在看什么?”   说话间,她已经将路边那朵艳红似血的花摘了下来。   “从未见过这种花……”   那一株花朵色如烈火,脉络似染了血一般,赤红得怪诞诡谲,花瓣张牙舞爪,犹如从阴曹地府冲破了魑魅魍魉,筋骨尽断生生爬出来的一般。   肖桃玉愈是盯着那怪物看,便愈是心下发慌,好似无辜小鹿看见了捕猎者的本能恐惧一般。   按理来说,她是修仙之人,什么鬼东西没见过,会怕这个?   可是此刻却像是见到了一个足以踏碎凌霄的恶煞,本能的感到窒息和恐惧。   “按理来说,辽东之地不应该出现这种东西。”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抽走了那朵花,掌心腾的燃起一簇火,将那怪异花朵化为灰烬。   肖桃玉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心有余悸:“沉……顾公子,这是何物?”   顾沉殊面色微沉:“彼岸花。”   谁会是从地狱里浑身浴血爬出来的怪物?   肖桃玉顿时想起了白露那日声嘶力竭告诉她的消息——“如今两百年期限已到,纳兰千钧似乎可以从鬼界出来了,据说来人间也是行动自如,人间的妖魔鬼怪已经开始躁动,不知你这一路可有感受到……掌门希望你万事小心,切莫逞强。”   师尊……   肖桃玉心口一滞。   那似鬼似仙的疯子……是当年师尊亲手扭送到阴曹地府的。   彼时秉玉仙山近乎覆灭,刚刚继任掌门不久的慕渊真人与其结下血海深仇,用噬魂铁锁刺穿了纳兰千钧的肩胛骨,又锁着他的脖子,像拽狗一样将他丢尽了地狱。   一关就是两百年。   那恶鬼出笼,会不会去秉玉报复师尊?   而且,如今云曦双剑在她身上,白芸锦的精魄也挂在她腰间、等着她去人间收回,秉玉的禁制已经岌岌可危,早不如当年强悍了……   她在外游历越久,岂不越是置秉玉仙山于风雨之中?   顾沉殊似是能看穿她的心一般,道:“秉玉仙山立足人间,慕渊真人叱咤百年,自然不会轻易出事,桃玉别担心,眼下还是尽快助你找回人世八苦为首要。”   没错,要尽快了。   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不行。”肖桃玉烟眉间微有愁云,道,“现在这样不行,我们快回得意楼,收拾一下,去寻花重棂。”   “走。”   ……   四相卷拓上第一个目标地点是辽东,而辽东城兴风作浪的便只有这么一个三尾狐花重棂。   其怨念深重,痴缠不去。   人世八苦,必有一苦于其身。   可是当肖桃玉赶回得意楼之时,一脚依旧迈进了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之中,小二端着菜吆喝着走上前来,丁向北噼里啪啦的敲算盘,饭客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奇怪,外面的人不都说今日闭门了吗?   可是……   一切都那样平静。   平静中又透露着满满的诡异,怪在何处,又说不出。   “桃玉回来了?”丁向北甚至笑眯眯的向他们打招呼,“随便坐,别客气。”   肖桃玉站在原地有些发懵。   除了丁向北那笑盈盈的一声招呼以外,眼前的一幕幕场景都是那样的眼熟。   她左手边的老大爷昨天便是在此时此刻端起了酒盅,分了两口喝完,喝完之后,夹了一筷子清炒虾仁。   右边的人也是这个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汤碗,小二连忙过来帮忙擦拭。   肖桃玉轻轻叹息一声,和顾沉殊走到了那熟悉的角落撩袍坐下,问道:“顾公子,你是不是和我师兄早就串通好了?”   “此话怎讲?”   “这一切,不都是昨日的景象吗?”   若是没猜错,言无忧应当就在这楼中的某一处正在施法。   顾沉殊说道:“还以为桃玉发现不了。”   “外人从外面来看,得意楼今日是闭门的状态,可是这符咒堆成的幻境,是挡不住我的,你忘了三大门派法术互通了么?”她道,“这么危险的事情,丁掌柜怎的也站在那里?”   “他看出来那花重棂是来找他的了,主动请缨,想做个了结。”   这个阵法说来也简单,施法者想让谁进来,谁自然就会深陷其中——只要手上有沾染过那人气息的东西便好,言无忧手握花重棂两条尾巴,还怕她进不来吗?   一招瓮中捉鳖罢了。   正如此刻,一个体态婀娜、遍身绫罗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脸上蒙着珠帘,看不清样貌,可不就是花重棂吗?   也不知她是活腻了还是怎么,走进来时步伐微微踉跄,却是毫无迟疑。   好似带着必死的决心了。   看样子是猜到有人埋伏,但未料已身处幻境。   只无比坚定的站到了丁向北面前,那风流掌柜早已走出来相迎:“姑娘打尖住店?”   那女子咬了咬下唇,秋水眸子痴痴望他,声音有些虚弱:“丁公子可还认得我?”   肖桃玉一脸恨铁不成钢。   果然,果然果然……   果然是丁向北以前欠下的风流债!   “姑娘,你问的这个问题,未免也太难为人了……”丁向北为难的笑了笑,“我已成婚,你何苦不放过自己?”   那倩影陡然浑身一僵,似是隐忍下了极大的悲伤,轻纱朦胧的身子不住的微微打着颤,半晌才抖着声线,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想?可我忘不掉你。”   “嗤——”   蓦地,发出了一道闷闷的怪声,花重棂犹如凝固了一般,半晌后,才将视线从那男子俊俏的笑脸上挪开,僵硬的看向了自己腹间的长剑。   疼痛后知后觉的席卷而来,摧心挠肝,蚀骨灼心。   他竟然出剑杀她……   他竟然出剑杀她!   角落里坐着的顾沉殊和肖桃玉未料突生变故,不由懵了。二楼埋伏的言无忧也只是想瓮中捉鳖,亲手来杀,未料丁向北会亲自动手,顿时傻眼。   这怎么回事?   “忘不掉我?”丁向北慢条斯理的将软剑更加递进去三分,皮开肉绽的撕裂声阵阵响起,周遭迅速的弥漫起来呛鼻的血腥气,处处皆是心惊胆战的味道。   花重棂猝不及防,目眦欲裂:“丁……”   他附耳时说话声音又柔又轻,低沉得恰到好处,听上去便感觉酥骨战栗,可话说得却是凉薄至极。   “我天生红鸾星躁动,烂桃花数不胜数,好多姑娘都说忘不掉我。”     “可是,我早些年爱过的女人——不,应该说是睡过的女人太多了……”丁向北笑了起来,“谁又会记得你是谁?”   他猛地抽出长剑来,顿时鲜血如注,居高临下的睨视那人:“更何况,春宵暖帐,我可从未与妖怪缠绵过——”   “花重棂,你这是来送死。”   女子衣袂翻飞,跌倒在地,笑得血泪纵横。   她抬起了手,虚无的探向那人,似是渴求最后一点爱怜。   “这玉钏,是你给我的,可如今妻儿双全,风生水起,你便告诉我……你不记得我。”   “哈哈,你不记得我……”她深深的抽噎了一声,却是狼狈的呛咳出来一口鲜血。   “——我是你的妻啊!”      ☆、初现   “我的妻?”那风流掌柜哂笑,轻轻撤剑,“丁某之妻如今身处得意楼法阵之外,谁知道你是谁?”   滴血的长剑一面映着男子凉薄的眼,一面映着女子唇畔的血。   何处不是触目惊心。   顾沉殊暗暗的嘶了一声,似是看不下去如此惨状,却又不好上前阻拦,只摇头低声道:“即便丁掌柜现今不记得花重棂,这一剑刺下去毫无迟疑,也当真是狠辣薄情至极了。”   那边老情人见面分外眼红,肖桃玉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算身负天下闻名的云曦双剑,亦是无能为力,方知,这世上并非所有的麻烦都能靠这秉玉剑术与满腔孤勇解决的。   诸如,情。   只这一字,便让这位在山门清心寡欲生活了十八年的小丫头傻眼了。   “我不懂。”肖桃玉忽然轻轻的说道。   顾沉殊不由好奇,偏头瞧去,却见人眉间愁云惨淡:“桃玉姑娘不懂什么?”   他心底其实是隐约有些想笑的,断情绝爱多年的小弟子能硬着头皮调侃他一句“沉殊哥哥”已是石破天惊了,骤然让她来看这丁向北的风流情债,能看懂才是怪事了。   然而转念一想,顾沉殊耳根子竟隐隐烧了起来,也不禁皱起了眉——   较之肖桃玉,他还是自诩了解几分红尘恩怨的,可还不是被小姑娘一句微带笑意的“哥哥”给唤得死去活来?   真是要命。他背在身后的手暗暗捏了捏,拂梅门二公子那嚣张的小火焰又有些不甘心了起来。   “顾沉殊,”他暗骂自己,“没出息的东西。”   肖桃玉思量片晌,红润的唇瓣翕动了一下,反倒是将呼之欲出的问题咽了回去,目光清明的看向他的眼,问道:“顾公子,也会如此果断吗?”   顾沉殊微怔:“什么?”   她看人的时候是那样认真,一双干干净净的双眸毫无杂念,宛若皑皑雪山上的冰,可又因年岁稚嫩,使得那寒巅玄冰也被溪水绕出了三分天真无邪来。   “我想问,若是面对爱慕你的人,你也会下手如此果断吗?就像丁掌柜那样,笑着将花重棂一剑穿心。”她道,“听闻男子比女子更加薄情,可我不愿信的。”   傻子才会看不出肖桃玉为何问这个问题,顾沉殊笑了笑。   “师妹。”房梁上守阵法的言无忧忽然沉沉唤了一声,“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难不成出了秉玉山门,便忘了自己修的什么心法了?没有规矩。”   毋庸门弟子皆为出家人,现如今对于男情女爱不知比秉玉仙山刻薄多少倍,眼见这小师妹傻乎乎的就要不学好,言无忧不呵斥几声那还了得?   可别人世八苦没找到,回头再破了情戒,让慕渊真人好一顿抽打,那可不是小事。   他语调有些严厉,肖桃玉果真像是个被训斥的孩子一般,垂了垂眼睫,乖巧道:“逾矩了,对不住。”   那边花重棂怔怔的看了丁向北许久,原本这些天就身受重伤,两条尾巴都没了,好不容易死乞白赖的找到老情人,没叙成旧,也没让人家愧疚,还反被捅了一剑,就算是不疼死也要气死了。   这不,当场一口血便喷薄而出了。   “一命换一命,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花重棂说话已经很吃力,也不知她经历了何事,身为青丘出身正统的妖狐,如今竟和寻常法力低微的小妖无甚区别,否则也不会让丁向北杀了个正着。   话语十分破碎的从喉咙里溢出来,脖颈上青色血管条条绽起,可见她吃力得要命,也要对其兴师问罪一番了:“你当初……当初……和我……”   “当初吗?”   丁向北轻轻的勾起了那薄薄的唇,笑意浅淡无比,看样子对花重棂锥心泣血似的抽噎置若罔闻,道:“我最恨旁人与我提当初。若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当初的爱恨情仇,我都不想要……”   花重棂呛咳出一口血来,厉声道:“既不想要,又何苦招惹我!负心薄幸的狗东西,你究竟想要什么!想要那□□凡胎的蠢女人吗!?想要一个我找上门来也柔柔弱弱躲在法阵之后的女人吗,那便是你想要的吗!你变了,我不认识你了……你逃走之后,就面目全非了……”   丁向北摇了摇头:“你是妖,终究不知□□凡胎何其珍贵。”   肖桃玉方才被言无忧警告了一声,也来不及纠结顾沉殊面对如此情况会如何,只晕头转向的看向那一团乱象。   “看不懂,可真是看不懂。”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一个头两个大。   言无忧面色平静,眼底却浮现些许不屑,心道:“不谈恋爱,屁事没有。”   花重棂出身正统却心性大变,到了辽东城之后连杀数人,看似是为了解恨,可其实是在不断的迫近得意楼,在吸引丁向北的注意,深陷情劫的她全然失去了理智。   不知是与那山野精怪纠缠在一起,还是什么其他缘故,肖桃玉每每见到她,便发觉她法力不断的衰弱……   似是半路被谁截杀了一般。   可无论是顾沉殊还是师兄,亦或是应云醉与那初识的少女季清婉,哪个不是整日与她见面,丁掌柜也守在妻儿身边,谁又会闲着没事去给花重棂致命一击?   “恐生变故,不能让丁掌柜与此孽畜对峙太久……是时候了。”言无忧面对狐妖,早已遏制不住杀意,“桃玉,准备动手。”   敬亭剑铮然出鞘,他紧紧握住,沉稳无比。   肖桃玉脑中仍是一团浆糊,犹豫了一下,才掣出一柄云曦剑来:“师兄,恩怨尚不分明,如何动……”   “桃玉!”言无忧的语气更加严肃。   “言道长,因缘际会,自有尽时,何不再等等?”顾沉殊这时出声了。   言无忧看似迫不及待了:“尽?连杀数人的孽畜如今就在眼前,现在便是尽时!顾二公子,除魔卫道本就是三派职责所在,拂梅门平日虽不出手,可关键时刻,还请二公子切莫犹豫。”   顾沉殊面无波澜,并不说话。   他已经猜到了,日后言无忧跟着他们一路寻找人世八苦,必然是个强有力的对手,有他在,就别想轻易杀了肖桃玉,更别想轻易夺那认主的破剑了。   “罢了。”肖桃玉深知狐妖是言无忧多年来的心结,也不愿刺激他,便举起了剑,“丁掌柜,请您撤到我这里来。”   “哎……”   也不知那丁向北是忆起了什么伤心往事,许是面对这般凄惨景象,铁石心肠也跟着动容。   他寡淡刻薄的表情松动了,眼眶也渐渐红了起来,长剑顺着指尖当啷一声便掉了下去。   喃喃道:“若能重新来过,我宁愿舍了这苟且偷来的贱命……”   这一伏一立的二人,皆是肝肠寸断,几欲呕血。   此时,肖桃玉腰间那小小的莲花挂坠忽然便发出白色光芒,亮了起来。   愈发刺目的光亮之中,丁、花身边依稀浮现出了两个花瓣状的碎片来,与白芸锦的精魄互相呼应嗡鸣了起来。   顾沉殊和言无忧尚且不明就里,便已觉着心胸震荡,似是感受到了人间极大的苦楚一般,眼眶跟着酸胀红润起来,吃了黄连似的苦涩。   肖桃玉已难以置信的微微睁大了双眼,错愕道:“人世八苦……人世八苦的碎片就在此处!”   而且,并不只是一片。   秉玉仙山的禁制“白芸锦”是八瓣莲花,由人世八苦凝结而成,可镇天下邪魔,御世间灵气。   谁成想肖桃玉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歪打正着的便在辽东城撞见了其中“二苦”。   丁向北与花重棂似乎已经在茫茫微澜之中失去了意识,僵滞在了原地,半分也不动了。   强烈的白芒中,肖桃玉猛地拔出了另一把剑,看这架势是打算强取豪夺一番了。   出山门时,慕渊真人那叫一个冷血薄情,直接将人赶了出去,山下日常生活鸡零狗碎的事情来不及和肖桃玉交代也就罢了,连首要任务——收复人世八苦,重振禁制白芸锦的具体方法他都没告诉肖桃玉。   那还能如何?   自是靠着肖桃玉命硬,冲上去强行收复了。   “师妹,别过去!”言无忧眼看这小兔崽子要玩命,立刻歪身冲下房梁,奈何他被光晃得泪水横流,根本难以前进半分,只好运转了周身灵气,加固了这幻阵,免得那八苦之力冲破得意楼。   “不过去还能如何?”肖桃玉咬牙道,“我必须——”   就在此时,丁向北与花重棂身前的那两片晶莹剔透的莲花瓣更加震颤了起来,猛然之间便以席卷天地之力,轰炸出了眩目至极的光晕,似是要将世间万物一并卷入。   “——将人世八苦带走!”   肖桃玉腰间的白芸锦精魄终究是个躯壳,就像是打酒要自带酒葫芦一般,不过是人世八苦的容器,纵然她咬牙切齿绷得冷汗直流,使出的法力也在源源不断的被那两个碎片吸走。   肖桃玉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为何秉玉仙山的镇派法宝,会是“双剑”与“白芸锦”两个如此凶悍的灵物了。   因为她亲眼所见,云曦双剑与那两个愈发旋转变大的莲花瓣互相抗衡,竟然也是势均力敌,谁也压不住谁。唯有相互制衡,方能生生不息。   “收……”她脖颈青筋都绽起,肩头剑伤也重新撕裂开来,“——收啊!”   “小疯子,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疯子。”顾沉殊也难扛那刺目白光,双目生疼,心中便骂了开来,“先前倒是没看出来,这小屁孩一身疯骨头,我与言无忧修为在她之上,尚且不敢贸然上前,她这是不要命了!”   看着那一身白衣的姑娘这般拼命,他油然而生一种焦躁的感觉来。   甚至不等顾沉殊自己反应,他便已经下意识的冲到了肖桃玉身边去,抬起了鲛绡轻飘的宽袖,替她挡住了那灼人双目的剧烈光芒,把她将将护在了怀中。   到手的猎物,怎么能任她活腻了似的横冲直撞?   他又气又恼,满肚子愤怒无处宣泄,对上肖桃玉错愕的表情的瞬间,顾沉殊也不知自己抽了哪根筋,忽然便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   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凶狠。   “桃玉,我来回答你……”   “若我是丁向北,只会做得比他更狠。”   ☆、书生   “丁公子,接下来的路,我们也没走过,便只能送你到这儿了!真是不好意思!”   海风呼啸,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这是哪里话?”青衫男子背着箱笼下了大船,转而孤身跳上了另一艘小船。   他转过头来,肤色明净,气质温和,是个约莫弱冠之龄的书生,身上的布衫洗得发旧,怎么看怎么是个好说话的老实人。   讲起话来也文质彬彬,温吞得紧:“诸位能不求回报护送在下至此处,已经仁至义尽,丁某感激不尽。”   “待有朝一日中举为官,必当报答诸位恩情!”说着,青年深深拜了下去。   “不必客气!千万不要客气!”   “是啊,丁公子人这么好,这些天照应我们不少,一个读书人敢帮我们舌战土匪,保护大伙儿安全,我们送你出海,都是应该的!大伙儿说是不是!”   “是啊,都说书生迂腐,我看丁公子就与旁人不同!”   大船上的众人立刻吵吵嚷嚷的附和了起来,看样子对这小年轻很是赞叹满意。   一个晒得皮肤黑里透红的船夫搓了搓手,他一生出海,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可还是不敢跟青年继续走下去,不由心生愧疚,思量再三,担忧的问道:“此路凶险,您真的要去?”   “那不过是一个传说,老人们一辈子也没见过!”年岁尚轻的渔夫眼圈都红了,“去了可就……可就……唉,您找那地方究竟是为了啥?”   书生微怔,看向了腕间挂着的小桃木剑——   那小物件儿做工粗糙,他却怕丢了,用保佑平安的红绳将其细细系在手腕上。   温和如水的目光渐渐沉寂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坚定。他猛地勾开了两船相连的绳索,毅然决然拂袖而去:“我为……”   “救世。”   孤帆不知在茫茫海面漂泊了多久,书生的身影依旧笔挺。老人们扼腕叹息也是情有可原,就在他反反复复的琢磨那地图的时候,天地风云骤变,顷刻之间便是黑云滚滚。   要知道,人在面对天灾的时候,最是无力。   书生心中大骇,但还是强行镇定下来,尽量用自己这些时日来学到的技巧,去稳住小船,可是风浪一波接着一波拍打过来,没过多久,便左摇右晃的要掀翻了过去。   他冒着生命危险出海来,自然不想这么快折在海里。   奈何这穷书生的家当都背在了身上的箱笼里,他这小身板被坠得乱晃,死活又下不了狠心将东西丢了。   直到人仰马翻被海浪吞噬的前一秒,他还在想:“不行,圣贤们的书籍怎能舍了!”   下一秒,便摔进了黑漆漆且冰冷砭骨的海水中。   那认认真真做了标记、画了箭头的地图,顷刻便泡成了一坨浆糊,唯有二字格外清晰——   青丘。   “咳!”   喉咙似是在撕裂,火烧火燎的疼,一咳却还呕出了些许苦水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空荡荡的小竹屋中,横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男子,水淋淋、软趴趴的。   那咸菜疙瘩似的旧衣服,可见这便是那大难不死的书生了。   他就像是一条刚从海水里捞出来的破布,七扭八歪的喘着那口幽幽荡荡的气儿,除了那点稀薄的意识之外,已不知身处何地。   “……我这……这是,死了吗?”   “傻子,你还没死。”沉寂片晌,窗外忽然传来了一串银铃似的清脆笑声,“不过也快啦!”   “快了?”他一抬腿,便犹如费了千钧之力,周身筋骨不满的发出抗议,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强行忍疼,咬牙夺门而出,“我不能死……我还有事情要做!我不能死,这是哪里!”   似是瞧书生狼狈,那姑娘噗嗤一声,笑得更加肆意。   浅色花瓣簌簌掉了他满头。   这可真算是个花枝乱颤了。   女子趴在桃花锦簇的枝桠间,纤巧的身影看上去袅袅娜娜,斑驳碎光洒了下来,男子不由自主的便抬袖遮目,也就是这一瞬的恍惚,让他觉得自己见到了天上的仙子。   书生喉咙干涩,脚步也虚浮,说话更是变了调:“敢问姑娘……此处……”   “此处是青丘!”女子抢答道。   书生缓缓瞪大了双眼,没料到自己竟然阴差阳错的到了这海外之地,正合了心意!   他欣喜若狂的看向那人,立刻滔滔不绝道:“素来听闻青丘国狐仙有起死回生之力,还请——”   “咳咳!”花重棂砰的一声甩出了四条白绒绒的尾巴来,神情自满的撑着下颚。   她挤眉弄眼、故作端庄的哼了一声:“看见了吗?”   “太好了……太好了!”书生狂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狐仙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这整个青丘可都是狐狸,就像人间都是人一样,花重棂未料这厮见到自己竟如此激动,一时兴起,更加觉得有趣了:“哎,打住,小书生,你虽叫我一声狐仙大人,但我觉得吧,这还不够真诚!”   书生呆了呆,拱拱手:“请大人吩咐。”   “这样吧。”她修行数百年,也是第一次见到凡人,还是个这么端正清俊的人,更加不想放过他了,存心逗他道,“你叫我几声花姑奶奶,让我听听,我听得满意了,就勉为其难考虑一下你的请求。”   书生的小白脸缓缓涨红了,让小女子戏弄,似是受到了极大的耻辱,嗫嚅半晌,才义正词严的道:“不可!在下修习数载,最当知晓礼义廉耻,怎能……”   “哦,你这凡人,是说我不知廉耻了?”花重棂跳了下来,猛地凑到他面前去。   那画儿一般的俏丽容颜近在咫尺,小书生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向后一趔趄,便一屁墩儿栽倒在地。   花重棂抱臂道:“求我办事,竟然半点软也不服?你们凡人脑子都这么死的吗?”   书生气喘吁吁,浑身虚弱,眼看支撑不了多久了似的,她蹲下来,与人平视,叹息道:“你呀你,瞧瞧这方寸大乱的样子,为何光是想着求我起死回生?就这么想活下去吗?凡人当真脆弱。”   原本也没什么,可花重棂这么一说,丁书生才听出了几分不对劲:“你……觉得是我想活下去?”   “不然呢?”花重棂笑了笑,道,“若不是我将你捡回来,给你续了一口气儿,你以为你还活着吗?只要你消耗掉我灌输进去的法力,便要寿终正寝喽。嗯?别告诉我你不想活了?”   丁书生顿时如坠冰窟。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人,也不知是因为恐惧抑或其他,连瞳仁都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就这么死了吗?”书生举起手看了又看,颤声道,“我就这么死了吗?”   花重棂兴致缺缺的甩着白尾巴,双手撑着下巴,尾巴还不忘戳戳他的脸,摸摸他的头,对凡人好奇得很:“没办法呀,谁让你没有尾巴。”   书生忽然便瘪茄子了,傻不愣登坐在地上,也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只盯着手腕上的小桃木剑看。   他骤然发了狠似地道:“没有尾巴,我也要命。”   “我听闻,青丘狐素来有避邪镇灾、起死回生的本领,狐仙大人已经有四条尾巴,想必道行高深……”丁书生用树枝在地上飞快的写着,“按照这个生辰八字,你可以救活一条命的吧?”   他眼神明亮得吓人:“就是这个生辰八字。”   似乎担心花重棂转眼忘记,书生刺啦一声撕下一片衣襟来,咬破了手指,又重新写了一遍,恭敬又带着几分强硬的塞给了她。   见人如此执着,她笑了:“那你的报酬呢?”   书生显然惶恐了一会儿,视线梭巡半天,瞧见了一旁散架的箱笼。   里面的笔墨纸砚已经坏的坏,湿的湿。   书生顿时感到了一阵绝望,花重棂却是更加想笑,未料小呆子天真到想用一些书书本本来换一条命。   她摊手,漫不经心道:“报酬~求我办事,要有报酬呀!”   “报酬就是,”他轻轻牵住了女子玉白的手,摁在了胸口上,有力的心跳传了过去,花重棂竟被烫了似的想将手抽走,脸颊炙热,但扛不住小书生的目光灼人,他定定道,“我的真心。”   “想不到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书生,还是个登徒子。”她强作镇定,绷着嘴角道,“你、你几岁了?”   “今年二十了。”他道。   “……好巧哦,”花重棂沉默了一阵儿,“我已经四百多岁了,呆书生,我能当你祖宗了。”   丁书生垂下了头,内心天人交战了许久,他这辈子的积蓄便是一些藏书字画,但是在那箱笼里一并石沉大海了,除了一颗真心,似乎再无其他。   “哈……”   他嗤笑了一声,无力的搓了搓脸:“读了小半辈子书,竟然在姑娘面前说出这种话来,我可真是下贱,愧对圣人教诲。”   “别这样说!我又不是救不了你!毕竟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人类,就像你们喜欢救下猫猫狗狗一样,我顺手救你,自然也不是难事,你可别小瞧了我!那……”花重棂眼神飘乎,鬼使神差的红了狐狸耳朵,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欲盖弥彰的咳嗽了一下,背过身去,道:“我总不能连未来夫君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事成了。   可并不见他有多高兴,反而,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整个人甚至笼罩在茫然之中。   书生心念电转,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向那女子的背影缓缓弯腰拱手——   “在下辽东城丁向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亲爱的读者。   ☆、须臾   俗话说得好,物以稀为贵。   这丁书生瞬间便成了花狐狸心尖尖儿上的宝,他在青丘休养的这段时间,几乎每天一睁眼睛,便不出所料的瞧见几条白绒绒的尾巴在眼前晃来晃去。   “狐仙大人来的好早。”丁向北掀被而起,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忍着剧痛自行去洗漱整理。   白狐狸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他,走一步跟一步,理不直气也壮,嚷嚷道:“那是!万一让别人发现你怎么办?这么白白净净的凡人,若是成了其他狐狸的下酒菜我该多心疼!四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吗!”   丁向北用布巾擦了擦脸,捂干了面上的水珠,漫不经心笑了笑:“狐狸也会心疼吗?”   “那是当然!万物有灵,狐狸虽不如你们人类想得复杂,却也有喜怒哀乐——”花重棂听出他话中鄙薄,缓了缓,咬牙切齿的,“……等你入赘后,我便好好心疼你,让你知道狐狸到底会不会心疼人。”   “……姑奶奶我错了。”   “小书生,我想不通,你千辛万苦出海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花重棂眼巴巴望着他。   “实不相瞒,其实丁某人酷爱《山海经》,前些时日瞧见了有关青丘狐的记载,书上说青丘之狐非但有辟邪的能力,啼叫起来还犹如婴孩,你让我怎能不好奇?”他笑眯眯的,“这若是不出海来看看,岂不是毕生遗憾?”   “……这就是你险些被海浪拍死的原因吗?”花重棂乍然怀疑此人是否脑子有病。   “不错。”他背过手去,微微弯下腰来与女子平视,笑道,“狐仙大人,嘤一声来听听?”   “啪”的一声,这场对话,以花重棂用尾巴给了他清脆的一巴掌为结束。   丁向北身份特殊,在青丘随意走动自然不合适,加之他运气十分不错,遇见了花重棂这古道热肠的好狐狸,虽是喜欢逗他,却不愿多加为难。   而且,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他发现花重棂当真待他满腔热忱,似是铁了心要搭救他一个素昧平生之人。   小书生时常在想,这狐狸为何如此满心赤诚,热烈单纯得根本不像个活了几百年的半仙……   但也好,越单纯,越好利用。   花重棂替他疗伤的过程中,丁向北三番五次的追问,何时能帮他起死回生,算下来一天能问上个七八次,直到问得花狐狸心浮气躁地吼道:“你以为救活一条命那么容易!?这段时间活蹦乱跳的,还成天催我?呆子,唯有你将你的筹码交给我,我才能救你啊,契约啊,懂不懂?”   ……她还真铁了心要自己的真心啊。   丁向北愣了愣,随后默默闭了嘴。若非穷途末路,书生绝对不会轻易谈婚嫁之事,他黯然的垂下了眉睫,内心是阵阵煎熬。   之后的几天,花重棂发现这厮神出鬼没,后来在狐狸穿行的街市上发现了此人乔装打扮后的身影,他笨拙的挑选了几盒颜色浅淡的胭脂,又去青丘狐的裁缝铺子挑挑拣拣,最后还是不满意,便自顾自买了几匹红布回去。   点灯熬油了好段时日,小书生才来找她,客客气气的将布包双手奉上。   花重棂疑惑的拆开布包,发现里面竟是一身火红的嫁衣,虽无凤冠霞帔,可那发冠与簪子,无不是他一一挑选的,璀璨夺目。若非不会做胭脂和发簪,怕是丁向北打算将这一切都亲力亲为了。   瞧那八尺男儿低垂着头,清隽脸颊红得不成样子,双目却是波光流转。   “他们……他们都说我读书读傻了,曾经我是不服气的,我自诩满腹诗书,又怎会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可如今面对你,纵然经纶无数,我也说不出半句来。”丁书生面红耳赤的说道,“我想……我想,姑娘于我来说,应是十分特别的一个存在。”   他紧张得声线微颤:“是让我想要携手一生的存在。”   他双手不知有多少细碎伤口,奉上物件,看向她时又那样真诚。   “先前在下随口胡诌,说是要将真心给你,彼时尚且不知何为真心,可如今,却是知晓了。丁某人这颗心,的确给了姑娘,再收不回来了。”   “你……你说……”花重棂脑子一空,“你的意思是,你真的要和我……”   那姑娘未料他如此认真,当即傻眼了,丁向北深呼吸了几口气,耳根子连着脖颈都通红通红:“虽是人妖殊途,可不论能与你相守十年、二十年……哪怕仅仅是一天、一个月,也都是在下今生最有意义的时光。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你我,却有青丘万千桃林为证,此情天地可鉴!”   花重棂从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完了。   二人顺理成章的成了婚,丁向北与她讲了一夜人间的成婚习俗,最初花重棂还十分稀奇,听得津津有味,而后便上下眼皮止不住的打架了,丁向北定定的瞧着她,忽然轻声道:“对不起,夫人……我真的不能再等了。”   “什么?”花重棂脑子一片糊涂。   他缓缓靠近,似是要告诉她答案。   这次终于不是犹豫与羞涩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温热的唇。   红烛灭,绣帘垂,此生恩情注定。   翌日。   “唔……”缩在鸳鸯锦被中的花重棂悠悠转醒,迷迷糊糊便瞧见那书生正望着自己。   彼时她睡得晕头转向,不知那人眼神何等深情,只当他还是一如往常的催问自己起死回生之事。   花重棂心下好笑。   她在被窝里磨磨蹭蹭许久,才撑着胳膊肘,揶揄道:“哎呀,我本以为读书人都很有风骨的,想不到竟然如此惜命的呀?睁开眼便来催问新嫁娘有没有救下你的小命?你那生辰八字,我背的比自己的都熟了~”   丁向北伸出手指,轻轻的将人脸颊上的碎发掖到耳后。   花重棂还以为他会因这句调侃而赧颜,谁知他却是个从善如流、能屈能伸的主儿,只低下头,有些含蓄的笑了笑,缓声道:“在命运面前,谁不是狼狈不堪?我亦不能免俗。”   “夫君,是谁告诉你,青丘狐可以起死回生了?”她忽然问道。   丁向北怔了怔:“一个云游老道。”   “傻子,你便真信了?”花重棂拧起了秀丽的细眉,扭头暗骂,“什么老道,真不知是坏还是蠢。”   “难道不能吗?”他立时紧张了起来。   “……能,谁说不能的。”花重棂转过头来灿然一笑,“这世上有能难倒我的事情?你当你夫人是谁?我告诉你,我不仅要救活你这条小命,还要让你与我年岁相同,你我永远相守。”   丁向北握住了她的手:“得妻如此,此生再无遗憾。”   彼时花重棂以为是小书生待自己真心实意,那炙热的心意不能再等,只想拼尽全力的去救他。   殊不知……   他与那老道离开青丘之时,远远比想象中决绝。   青丘内部矛盾严重,很快便发生了一场动乱,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花重棂身为有些道行的狐狸,整日忙得焦头烂额。这时,那告诉丁书生青丘狐可起死回生的老道忽然御剑而来,说此处已经不是他能待着的地方,怜惜丁公子满心赤诚、心地善良,特意来带他回辽东去。   丁向北神情焦灼,他和白狐狸走散了,处处都是危机四伏,扬声对半空中的道人喊道:“这里太危险了!难道不能将花重棂一起带走吗?”   “她是青丘国的子民,青丘有难,身份使然她必须留下,你带不走她的。更何况……你既已达成目的,离去之时又怎能心怀犹豫?”白胡子老道悲悯众生,却也仅仅想救下这小书生而已,旁人之事,已经不是力所能及了,“她于你有恩不假,可除了恩人的身份,你又何必这般……”   丁书生文质彬彬,从未有过失态的模样,面对这位前辈,却第一次不等他说完便打断,声嘶力竭的吼道——   “她是我的妻!”   老道见了太多悲欢离合,半晌后,他无奈的一声长叹:“痴儿,若你执意如此,贫道也无可奈何,可别忘了,辽东城中,故人还在等你。”   是啊……   故人还在等他。   一刻也不能再拖了!   这句话便如同一道不可扭转的禁令,瞬间钉住了男子的双腿,让他眼睁睁看着结发之妻身处困厄,却无能为力。   老头儿一甩拂尘,摇头晃脑道:“丁公子,这要看你如何选择了。”   “道长……”丁向北死死攥着双手,指缝间已渗出鲜血来,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一般,提步道,“……我们走。”   此一去,便是生死两茫茫。   小书生被老道带走的时候,站在剑上,他终究不舍,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站得高望得远。   便正正好好对上了花重棂含泪的一双眸子。   二人遥遥相望。   最后一眼,丁书生看见了花重棂被叛军层层包围,无数寒锋高高举起——   她泪水直淌淌落了下来,无声无息的唤他:   “夫君。”   那小半辈子诗书礼义的迂腐书生,第一次知道,光是区区两个字,也能让人肝肠寸断。   肝肠……   寸断。   ……   大婚的前一天,花重棂的小跟班们挨个儿过来问她:“姐姐,你真的愿意为了一个凡人牺牲到这种程度?”   她正嘟着嘴巴,将不同颜色的胭脂往唇瓣上比划。   闻言,白狐狸怔了怔。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却是透过那铜镜瞧见了书生的模样,翩翩温柔又带着三分呆板。   短暂的失神过后,花重棂哼道:“凡间不是有句话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积德行善,说不定能尽早修到第五条尾巴!”   周围的狐狸们不解:“可是……”   “哎呀,没有可是!”她双手托腮,脸颊分明不施粉黛,却泛着桃花似的薄薄的粉红,“我就是喜欢那小呆子,他说世间男子多薄情,但他……不愿负我的。”   花重棂不知道的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偿所愿,也并非两情相悦便能永远相守。   而那呆呆傻傻的小书生,也永远都不会知道……   白狐狸的尾巴其实从四条变成了三条。   青丘狐,从未有起死回生的本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亲爱的读者。   ☆、双生   当年的得意楼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酒楼,此楼的掌柜也不叫丁向北。   其矗立街边多年,却是由于没有银两装修而灰头土脸,看上去脏兮兮的十分傻气,鲜少有人愿意踏足。   可那从青丘昼夜不休奔波回来的书生,便一头扎进了得意楼。   二楼最里间,阴沉得不见天日,其中更是爆发出了一阵阵歇斯底里的谩骂,原本清润的嗓音撕扯得不成样子,难听至极。   “滚!”   “都他妈给老子滚出去,一个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是不是看不起老子?啊?!”   “既然害怕我,都……都说我遭了天谴,得了绝症……就、就都给老子滚啊!谁要你们伺候我!咳咳咳!咳咳……”   砰的一声巨响,似是有人摔倒在地,然而那店小二就跟逃命似的,拎着个食盒,被揍得敢怒不敢言,眼角挂着泪珠子就连滚带爬的踉跄出门来。   他头顶顶着一本书,眼角有淤青,狼狈不堪,余光一瞥见青衫书生,便眼睛一亮,见了救世主一般,飞快跑了过来:“公子!”   “丁公子丁公子!你、你可算是回来了!”   眼看这小二就要哭出来了,当真可怜兮兮的。   书生皱了皱眉,又羞又愧地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连累小二哥了。”   “嗨,说什么连累不连累,就是令弟的脾性一天比一天差了,身子骨也……唉,他就是喜怒无常啊!这一点真的让人招架不住!我们小庙容不了大佛,还是您亲自来伺候吧!”那小二满面愁苦的道,“我可真是伺候不下去了!”   不等书生道歉,好脾气的小伙计便灰头土脸的跑开了,冲刺似的,头也不回。   老道不声不响跟在身后,什么也不问,像个早已看透一切的得道高人。   “唉。”   书生顶着一身的疲惫,无奈的提步走过去,双手刚刚将门推开,迎面便飞过来一个药碗,结结实实就砸在了他的头上。   “不是让你滚了吗!”   丁书生没有武功,木讷得像只山羊,反应自然快不到哪去,脑门儿瞬间就淤青了一块,他眼冒金星的晃了一阵儿,扶住门框才将将站稳。   “疼死我了……你这孩子,怎么乱砸乱摔?这可是人家的碗。”   “……”   那暴跳如雷的男子一看来人,愣住了,手还保持着摔碗的动作,胸口也剧烈的起伏着,似是愤怒到了极点。   他鬓发散乱,看不清容貌,可是连青筋暴露的手背都毫无血色,可见他的身体已经日薄西山。   丁书生缓过那痛劲儿来,忙走过去:“你怎么坐在地上?”   “别碰我!”男子一把甩开他的手。   但是他如今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竟然比不过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二人身量相仿,他让人一把就捞起来放到了床榻上去。   “弟弟,你身子本来就不好,怎么还乱发脾气?这样何时才能痊愈?”他一面整理满地狼藉,一面耐心的道,“听为兄的话,开心一些。”   榻上之人方才又气又骂,早就没了力气,如今满心不忿躺着的,不过是一个垂死的病人罢了。   他冷嗤了一声,道:“开心?你让一个久病不愈的人开心?”   “这段时间,求医求得一分钱不剩,也没人知晓我究竟得了什么病,身体也一天比一天糟糕了……你倒是告诉我,如何开心得起来?”   那书生似是一点也不担忧,他整理好了东西,才坐在床沿儿上傻乎乎看着他。   那重病之人不知他为何有恃无恐,只当他是没心没肺,更怒:“你这几个月都去哪了?难不成你也听见了外面的风言风语?”   丁书生垂下眼,摸着手中的茶水不烫了,才递给他:“什么风言风语?”   “还能是什么?”黑发掩住了男子大半张脸,他不接茶,嘴角神经质的抽搐了一下,咬牙切齿的红着眼道,“那群屁事不知道的街坊邻居们都说我平日浪荡,如今得了花柳病,快要病死了!”   这迂腐书生摇头道:“你天生红鸾星动,平日也的确浪荡,可这不是花柳病。”   “屁的红鸾星!凭什么老天爷给我这样的命格,即便自小到达女子们都喜欢我又能如何?如今亏损的还是我!”他声音不住的颤抖,“我不想要这样的命……我想活着,我想走江湖,我想当救世大侠!”   温热的手摁住了他的肩膀,那人安抚道:“哥哥不会让你死,你想做什么,以后都可以放心去做。”   “你骗人……”   “为兄何时骗过你?按理来说,我走了这么久,你应当痊愈了……”丁书生眸子里情绪无比复杂,眉心渐渐凝重了起来,瞧他这模样,也不像是身体康健的模样,于是问道,“这段时间一点回转都没有吗?几个月……一点也没好吗?”   那男子终于不再垂着头,而是缓缓抬起来,目光阴沉的直视着丁书生。   若非他气如游丝,恐怕都要挥拳头揍自己的哥哥一顿了。   “你说呢?你说我好没好!咳……咳咳!”   漆黑的头发顺势垂了下去,终于露出了一张清俊无比的年轻面容来,他有猫儿一般带着慵懒和讨巧的双眼,可此时病痛折磨,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丁书生是温和,他便是锋利。   除却气质不同以外,这两个人竟是长得一模一样。   分明就是一对双生子。   他咬牙,尖刻的冷笑道:“丁向南,你他妈两耳不闻窗外事,恐怕弟弟快要病死了也不知道吧?”   “向北,我……”书生的脸瞬间全无血色,他不可置信的握住了那人的手腕,发现弟弟几乎失去了脉搏,立时心如死灰,乱成一团,“怎么会这样……不会的!不会的!”   那病榻缠绵的丁向北闭上了双眼,似乎想哭也哭不出来,而这欺骗了花狐狸的丁向南转头便冲了出去。   他踉跄而惊慌失措的找到了站在屋顶的白胡子老道:“道长!怎么会这样!”   老头慢悠悠道:“如何?”   “您……您不是告诉我,青丘狐可以起死回生的吗?我弟弟……我的弟弟快要病死了,我给了我夫人生辰八字,也说要复活的人名字叫做丁向北……”他狂乱道,“为何我弟弟还是半分好转也没有?为什么!”   “向南,你以为骗过花狐狸就成功了吗?”老道缓缓道,“别忘了,在此之前,你已经没命了。”   傻书生丁向南浑身一颤。   他病急乱投医,怎么就忘了这回事了——他在海难中,已经身殒了啊!   若花重棂那几个月救活的真是弟弟丁向北的命,他早不就归西了?   而且,丁向南与丁向北是一对双生子,外貌一样,连生辰八字都一模一样,这命到底还是成了他丁向南的。   “……”他呼吸都凝滞了,整个人如抽空了一般愣了许久,蓦地跪了下去,双膝咕咚一声磕得老响。   老道被这架势给吓了一跳。   丁向南狠狠磕头下去,字字铿锵:“还请道长指点迷津!”   “……傻孩子,你再这般下去,”老道顿了顿,不忍的说道,“可就是要逆天改命了呀!”   “请道长指点迷津,否则丁某宁愿在此长跪不起。”   ……   丁向南回到房间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格外沉重,连步伐也迟钝又踉跄。而那发飙癫狂的丁向北则是病骨支离,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像个死人一般躺在床上。   他两眼默默的掉泪,眼神空洞无比,轻轻问:“……哥,我是不是快死了?”   丁向南立刻被抽了似的快步过去,给人又掖被角又擦眼泪,低声呵斥道:“瞎说!不会的,有哥在,什么死不死的,不说这些!”   “哥……”丁向北想了想,到底扭过头去,“算了,不说了。”   在丁向北眼中,他那文文弱弱的兄长就只会读书,从小到大寒窗苦读,也没读出个所以然,反倒是点灯熬油将眼睛累得不太好了。   就是个傻书呆子。   小时候老实傻气的丁向南便是其他孩童欺负的对象,被人家抢夺书籍、推推搡搡已经是家常便饭。   而丁向北则不同,他从小就说自己将来要做大英雄,性情也张扬而热烈,天生命格便是红鸾星动,走到哪里都有姑娘围着转。   兄长挨揍,他必然十倍揍回去。   在他印象之中,丁向南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干啥啥不行,读书第一名。   可就是这样的呆子,替他逆天改命,硬生生违抗天命而行之。   将本不属于他的命,鲜血淋漓的撕扯下来,硬生生按在了丁向北的身上。   痴儿……   ……   若是再来一次,丁向北那天一定不会让哥哥出门去。   丁向南消失小半月后,他便奇迹一般生龙活虎了,欣喜若狂之余,心中也隐隐感到不安。   最后,丁向北在辽东城的一处山坡找到了兄长。   他发疯似的奔过去,却发现丁向南双足奔走得血肉模糊,额头也鲜血淋漓,不知重重的磕了多少次,似是真心实意的在祈求什么,想要感动上苍。   彼时,他已经没了生息。   到死的时候,丁向南手中都握着丁向北自小带着的小桃木剑。   他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什么。   抱着兄长冷透的尸骨,丁向北哭的声嘶力竭,肝胆俱裂。   原来那文弱书生也会披荆斩棘,无惧无悔的当一回救世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亲爱的读者。   ☆、君恩   月明星稀,高挑却稍稍有些单薄的身影在月色下穿行。   那清瘦的年轻人步履匆匆,似乎并不喜欢这样深沉的夜色,稍显紧张之下,口中却又不断的念叨着什么。   凑近一听,净是一些之乎者也。   敢情这书生赶路途中也在温习今日所学的功课,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正当他即将沉浸于先贤们的大道理时,迎面便与人撞了个眼冒金星。   “哎!”分外雄浑的声音震了起来,“这小白脸儿,你是不是瞎啊?”   丁向南猝不及防的向后连着趔趄了好几步,呲牙咧嘴的捂着脑门儿,谁知一抬头便对上了两道如炬似的眼睛,顿时吓得汗毛倒竖,浑身激灵了一下。   “对……对不住,这位大哥。”   站在他眼前的男子面上横着一道狰狞的长疤,肌肉虬结,凶神恶煞,横眉立目的扛着大刀,深更半夜的杵在这里,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好人。   尤其是瞧见丁向南怀中抱着几本书,是个只知道读书写字的呆子,这男子更加胸有成竹了,扬声道:“你说对不住就对不住了,啊?”   丁向南也看出这是个胡搅蛮缠的歹人,无奈的转身就要走。   “想跑?”男子双目狠狠一瞪,一把就薅住了他的衣领,将他结结实实的就给拽了回来,任凭那人胡乱扑腾也无济于事,“把老子撞成这样就想跑,读书的,你看看老子这小身板儿,好悬没让你给怼出来俩窟窿!你自己看看!”   丁向南眼看他要敲诈自己一把,忙道:“大哥,你一拳能打死我十个,在下还没说你将我的头好悬没撞坏了。”   “撞坏了又能如何?”劫匪明晃晃的长刀架到了他脖颈上去,“反正读书也读傻了,爷今天就教教你怎么做人,把你身上值钱的都拿出来吧,说不定老子还能留你半条小命!”   丁向南是个有骨气的读书人,妄图以书本力挽狂澜,救天下误入迷途者。   瞧见这劫匪是个这般粗暴的,他当即恨铁不成钢的看了那人一眼,翻开了书本,将今日所学原封不动的与他讲了一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试图以这种方式来感化他。   结果只换来了那目瞪口呆的劫匪的一句:“你脑子有病?”   说罢,便对丁向南上下其手,将他身上都翻了一遍,结果连半个铜板也没有,劫匪瞬间傻眼了,旋即而来便是一阵愤怒:“老子今天蹲点了半夜,就等来了你这么个穷鬼,真是岂有此理!?你难不成是我同行,浑身叮当响的过来,想让老子给你扔点钱不成?”   “你打家劫舍生活得了一时,生活不了一世,本就是不对的。”这傻书生还真不怕他,据理力争道,“莫说是丁某今日身无分文,就算是腰缠万贯,也不屑与你半分!”   “臭书呆子,找死!”   劫匪大骂一声,当即高高抡起了长刀来,丁向南看见那泛着冰冷月光的刀刃吓得头皮都炸了,于是本能的紧紧闭上双眼!   谁知并未等来意料之中的疼痛,半晌都听不见任何响动。   丁向南缓缓睁开了双目,发现劫匪仍旧保持着挥刀的姿势站在面前,跟个巨大的木头人儿似的,浑身僵硬,脸色发白。   他正纳罕,便闻劫匪身后传出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大侠我游历刚刚回来,惩恶扬善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这小杂碎,感不感动?”   劫匪当啷一声扔下了长刀,哆哆嗦嗦的举手投降道:“不敢动,不敢动……”   他腰间凉飕飕的,尖锐的痛感明晃晃的昭告着……   身后的人正拿剑戳着他的后腰,随时随地就要将他给戳成糖葫芦了。   丁向南闻言怔了片晌,失笑道:“弟弟,回辽东城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劫匪身后冒出来一个小脑袋来,那人乍一看和丁向南生得是一模一样,可若是仔细看来,便会知晓,书生身上有满满墨香,举手投足都是从容,而他则是浑身侠气,满腔热血。   “哪有盖世大侠提前暴露自己行踪的啊?”丁向北撇了撇嘴道,“哥,你这是第几次被这些狗杂种打劫了?我就说你,人善被人欺,若是像我这般——”   说着,他便要提剑刺过去,谁知丁向南连忙过去阻拦:“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次就算了吧,也不是第一次瞧见他吓唬人了。”   方才那凶神恶煞的壮汉瞬间便哭了。   若是姑娘家梨花带雨,尚且称得上是个我见犹怜,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哭起来惊天地泣鬼神,气得丁向北甩开兄长阻拦,暴打之。   那年丁氏兄弟刚刚满二十岁,丁向北尚未身染重病。   丁向南记性好,他记得那是弟弟第一百零八次救下劫匪手中的自己。   那自称救世游侠的丁向北自小便替哥哥赶走一切欺负他的人,并且对书生的心慈手软十分不屑,他一回来,再无人敢轻易来丁家的小院借钱借米。   反而,出现了一个奇景。   那便是从早到晚,不论何时,小院门口都会站着几个含羞带怯的姑娘家,篮子里不是装着鸡蛋就是装着小米,要么便是野花野果一类。姑娘们矜持,站在那里徘徊不敢进,有人路过便问她们找谁,她们便会娇羞地回答:“找丁公子。”   素日都是丁向南出门应付借钱的坏街坊们,这次他照旧出去,却瞧见那些人直接掠过了他,奔到了丁向北身边去。   瞬时之间,丁向北便被莺莺燕燕簇拥起来,就像是红花之中忽然冒出来的绿叶,看得丁向南频频摇头。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成体统。”兄长如是点评。   “哥,羡慕吗?”送走了一众姑娘,丁向北下巴上甚至印着一个隐隐约约的唇脂印子,拿不过来了似的将篮子向上提了提,“没办法,或许这就是命,隔壁二大娘都特别喜欢我。”   丁向南自然对此嗤之以鼻:“不知羞耻。”   “你整日说要做救世大侠,要经商致富,要劫富济贫,那便老老实实去做。为兄可不想瞧见你花天酒地,于美色中耽溺。”他正经道,“傻小子……你听我话,往后也不要走远了,就在辽东城住着吧,安安分分娶妻生子,在小城过一辈子不好吗?”   彼时的丁向北当然不屑一顾:“怎么可能。”   这一年,丁氏兄弟十八岁了。   或者当真是人之初性本恶,小时候,丁向南是个软柿子,众人便总喜欢拿捏这善良之人,丁向北曾眼睁睁看着兄长被几个小毛孩儿扯坏了书、打破了头,当时便心存不甘,之后才萌生出做大侠,锄奸扶弱的想法。   那么当大侠,首先需要一把剑。   这年的端午节,年幼的他便瞧中了摊子上的小桃木剑。   丁向南自己的破布衣衫穿得都薄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也舍不得买一件新的,可是弟弟说喜欢那做工精致的小桃木剑,他便舍了买笔墨的钱,转眼买下了丁向北喜欢的东西。   那一年,丁氏兄弟不过十岁。   沉沉浮浮的破碎记忆之中,丁向北回顾了自己这短暂而波折的小半生,他此时神志不清,根本无法从人世八苦的碎片中挣扎出来,却慢慢地、慢慢地红了双眼,落下两行泪来。   两瓣莲花交错不断,再度将他扯进了回忆。   丁向北看见了哥哥下跪苦苦哀求老道,折了读书人金贵的腰,求得了一个看似公平却又不公平的办法来。他看见丁向南以血为媒,白天拜日,夜间拜月,日日夜夜三叩九拜,在辽东城不断奔走,他走得双足血肉模糊,额头鲜血横流,活生生以命换命的消耗掉了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性命。   在人世八苦残存碎片的结界中,众人皆可看见他们的过往。   肖桃玉眼前再度渐渐回归成了得意楼的景象,她便知晓,结束了。   一道莲花瓣终于不再和云曦双剑硬碰硬了,而是乖乖巧巧的漂浮到了她面前,她这才瞧见,花瓣,也就是人世八苦的碎片前方,幽幽的浮着一个金色的字——生。   看样子这便是生苦了,肖桃玉伸出手来,尚且来不及触碰,碎片便自行收到了白芸锦玉坠之中。   人世八苦,生苦收复。   丁向北多年来的不解和痛苦似乎渐渐释然,他脱力一般滑跪下去,八尺男儿默默垂泪,却是一声不吭。   而被他一剑穿心的花重棂也终于熬到了极点,娇艳美人瞬时化作一只白狐狸,鲜血淋漓的躺在地上。   又有一瓣人世八苦收归到白芸锦玉坠之中,其上现形一字——   “老。”   肖桃玉蓦地发觉,白狐狸的身姿不若其他狐狸那般矫健和结实,就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一般,带着掩不住的臃肿和沧桑。   毕竟她已经四百岁了。   原本拥有长久的寿命,如今也消耗殆尽。   “我找了他七年,等了他七年,也恨了他七年……”花重棂的声音轻得随时都要消散于风中了,“可谁知遥遥山海的另一端,故人早已与世长辞。”   这无外乎是最痛苦的事情。   你念着又恨着的一个人,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人世间,你满心执着的奔他而去,不知疲倦的苦苦追寻,可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任凭你心中万丈波澜,可也抓不住那转瞬化作乌有的爱恨情仇。   又不甘,又茫然。   花重棂在昏昏沉沉的迷蒙之间,看见了那青衫书生站在辽东城的晨曦之中,任凭一身狼狈,可他远眺日出的方向之时,神情却是柔肠百转。   那是青丘的方向。   丁向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朝那东升旭日缓缓下拜,这一拜,不是凄凄惨惨的祈求祷告,而是在与人夫妻对拜。   他道:   “今生君恩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   今夕,此刻,辽东城的月亮升起来了。   一轮白玉盘高悬,似是故人归来。   众人震惊不已的看着那化作原形、气如游丝的白狐狸,奇迹一般站了起来,她踉踉跄跄的走到了门口去,望着那轮圆月,面上竟然露出了难得温和的笑意来,肖桃玉也是第一次知道,狐狸也会露出人一般的笑模样。   只见病弱不堪的白狐缓缓跪伏了下去,脑袋慢慢磕在地上。   似是与人对拜。   肖桃玉腰佩白芸锦,一天之间收复了两瓣碎片,生苦与老苦的剧烈情绪仍旧在她心中不断激荡,这个不涉红尘的小弟子知晓花重棂是在做什么,不由攥紧了双手,身子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顾沉殊察觉到她喉间微哽,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缓声道:“因果轮回,终究要有了断。”   肖桃玉艰难的点了点头。   最是厌憎狐妖的言无忧这次也耐着性子等了许久,才走过去蹲下来一探,身形一滞,默默叹息了一声:“她没气了。”   傻书生丁向南欺骗了青丘狐花重棂的感情,最终将命给了弟弟,花重棂在辽东大开杀戒,如今四尾四命尽失,而丁向北则是失去了曾经游历山河的豪情壮志,终其一生为兄长的牺牲而痛苦。   可翻来覆去……   傻书生终究将此生唯一一次心动给了花狐狸,认定她便是自己的结发妻,自诩老练精明的花狐狸也悄悄自断一尾救了傻书生,爱慕之心,从未有过半点虚情。   天生红鸾星动、命格有异的丁向北也活成了哥哥的样子,一身青衫,温温和和,与妻儿在辽东城安稳喜乐。   守着一个江湖人来来往往的得意酒楼。   一切似乎都被命运千拉百扯,血泪交织,折腾得不成样子。   可又在冥冥之中让肖桃玉看见了一句话……   谁说,不能逆天改命? 作者有话要说:  得意楼副本完结啦! 人世八苦收复进度(2/8) 猜猜下一个副本会收到什么苦呢?   ☆、点火   收复人世八苦的速度其实远远比肖桃玉想象中的快,如此一来,她更加不能在辽东城久留,尽快完成师尊布置的任务才是首要。   肖桃玉站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终是下定了决心,敲响了顾沉殊的房门。   原本是想问他,接下来的路可否还愿意与自己同行,谁知道那如玉公子一推开门,长身玉立的站在她面前,她顿时哑然,竟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她呆呆看着顾沉殊,搞得他一头雾水:“桃玉?”   “顾公子。”肖桃玉勉强回过神来,“……我、我是有话要问你。”   顾沉殊微微一侧身,将人让进了屋里去,道:“你方才那般看我,我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他不是没见过那样的眼神,从前也有小姑娘喜欢那般痴痴望着他,含羞带怯,可他坚信肖桃玉不会有那心思。   有的。肖桃玉心下暗想,你脸上有十成十的美貌。   她显得有些坐立难安,紧紧抓着膝盖上的裙衫。肖桃玉不舍得就此别过,原是想让顾沉殊与自己继续做任务的,可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一起涉险?这般忖度半晌,心下愈发焦躁成了一团。   “你要问我何事?”   “我要问……这几天为何都是老板娘在营业,怎的没见到丁掌柜?”她脑子晕乎乎,忙扯了个由头,“莫不是丁向南之事对他打击太大,如今都不愿出来见人了?”   顾沉殊若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时隔七年才知晓兄长身亡的真相,说没有打击是不可能的,只希望他能早日走出来吧。”   “对了。”他顿了顿,道,“掌柜的将花重棂与丁向南合葬了。”   肖桃玉猛然一滞,垂眸道:“生前不得厮守,如今终于能在一起了。”   顾沉殊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有话要说。   “险些忘了这件事。”肖桃玉却忽然站起身来,从乾坤锦囊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来,“顾公子,我发现我能自行掌控四相卷拓了。”   说罢,双指并拢,蓝光微凝,小小的牛皮卷向上一抛,瞬间便展开成了万里山河。   辽东城位置已经标上了红光,代表此处的人世八苦已收归白芸锦之中,下一个幽幽冒出光亮的地点,不再是北地,而是遥遥之外的中原清平城。   那小城名不见经传,肖桃玉以往没听说过,显得有些茫然,可顾沉殊也恍惚了一下:“清平城是何处?”   “不知。”她摇了摇头,“但是按照地图上走,绝不会出错。”   顾沉殊坐在八仙桌旁,看似神色如常,可却是悄悄的捏住了手,试图缓解一下焦虑。上次是他与肖桃玉一同召唤出四相卷拓的,这次,她一个人就可以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肖桃玉如今已经不需要他了?   “肖姑娘,我想……”顾沉殊剑眉微蹙,刚一开口,便觉着面前上下浮动的地图爆发出一道刺目的光亮,肖桃玉应对不能,猝不及防的让那化作原形的四相卷拓给拍了一下,这一拍,就正正好好的摔进了顾沉殊怀里,坐到了人家腿上。   温香软玉骤然之间抱了个满怀,清冷的胭脂香扑鼻而来,二人离得太近,原本便各怀心事,躁动不安,此刻像是被点着了一般开始烈火燎原,原本就处于发情期的小白龙整条龙都不好了,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肖桃玉下意识便搂住了他的脖颈,脑子蓦地一片空白:“……失误。”   这些时日,顾沉殊尽力自持,方不至于让那生理上的狂躁难耐将他折磨到疯癫,可如今,全都功亏一篑了。   肖桃玉见他那尖削的下颚上蹭上了自己淡红色的唇脂,脑中轰然一声炸锅,也不知是何时吻上去的。   她怕顾沉殊发现,忙抬手去擦,如此一来,更加显得暧昧不清。   白嫩的玉指微微颤抖着,在顾沉殊下颚和唇畔上蹭来蹭去,触感微凉,惹得那热度顺着脊梁骨蹿上灵台,几乎就要侵蚀掉他全部的理智,连带着呼吸都渐渐沉重了起来。   这个角度刚好便能瞧见肖桃玉鸦黑的睫毛,以及,那红润的、微启的唇,顾沉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难耐到了极点:“……肖姑娘快起来吧,我……”   当真是一言难尽。   “是我自负,未料不能掌控四相卷……”肖桃玉正欲站起,谁知又坐了回去。   低头一看,原来是顾沉殊的佩环与肖桃玉的白芸锦挂坠纠缠到了一起,拉扯得二人难舍难分。   原本矜持得连和人说句话都要思考半天,如今直接坐到腿上,那淡淡梅香和他独特的气息直接将她冲击得头脑昏沉,双手不住的哆嗦,去解那佩环,谁知越解纠缠得越紧,她心急火燎的坐在他身上,和那佩环较劲。   纤细的腰肢每每一动,身子便跟着微动,撩拨得他几乎崩溃。   肖桃玉急得微微起了层薄汗,声线中带着丝委屈和迷茫:“紧,太紧了,我不行。”   “别……”顾沉殊燥热难耐,眼神微乱,垂着头,低低的哀求道,“桃玉……别、别蹭了。”他嗓音都微微沙哑了起来,呼吸也是颤抖的。   他实在掩盖不住了,便伸出一只手来,将肖桃玉双目一遮:“顾公子?”   “让我来,”神情微妙的顾沉殊咬了咬牙,强行恢复几分神志,“你别看。”   肖桃玉虽是不知他为何不让看,也不知有什么看不得的,但还是老老实实的一动也没动,直到腰间一松,她才慌忙起身,顾沉殊刚一松开遮目的手,便慌不择路的冲到了屏风后面去。   她左思右想,自己弄巧成拙,又如此失礼,或许顾沉殊是生气了……   便听屏风后面传出了他尽力平稳下来的声音:“桃玉,你先出去吧,我……清平城,我要与你同行。身子不适,我要先歇一会儿。”   “……好。”   肖桃玉满心歉疚的推门而出,便瞧见了趴在门口的三个人,一见她出来,三个人各自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碰巧路过的模样。   言无忧至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更不敢想象他们方才做了什么,于是假意看风景:“……师妹,好巧啊。”   “是很巧。”她面色很红,心中很乱,来不及和这仨兴师问罪,只匆匆和另外二人打了招呼,“应兄,清婉。”   “哎!”应云醉立马冲过去拦住要走的肖桃玉,讨好的呲牙笑道,“哎哎哎,妹砸,我听说你要走了,言道士和小季会法术,都可以跟着去,我虽然不会法术,但是武功也不差!你就带着二哥吧!二哥这棍子耍得可好了,比前些天好多了,出神入化的,比菜市场耍杂技的还厉害!”   往日肖桃玉必然要冷冷拒绝,今日却是十分敷衍的道:“下午启程,诸位随意。”   说完提步便走,那去也匆匆的模样看得应云醉一愣一愣的:“他俩刚才究竟发生了啥?”   言无忧望着那背影,扶额道:“多半要完。”   ……   原本众人应当趁着今早便启程前往清平城,奈何辽东城不远处的绣坊中出现了几只小妖,匠人们听闻秉玉弟子在此,匆匆前来请求帮助,顺带着便将顾沉殊一并请了去。   这一去不要紧,肖桃玉出手干净利落,很快便解决了小妖。   问题就出现在了回去的路上,也不知那位拂梅门二公子是哪来的运气,人来人往的街上,恰好遇见了抛绣球招亲的,那美娇娘波光流转,锁定了目标,一下子就将绣球砸进了他怀中。   家丁从小楼下来请顾沉殊上去,肖桃玉见势不对,问道:“上去作甚?”   “自是与我家小姐商议成亲之事啦!”家丁见他气度非凡,很是满意,欢天喜地的回答道。   有关成亲的事情,肖桃玉本就不了解,在仙山上活了这么久,更加不知还有如此轻率的招亲方式,当即十分不能理解,但是又吃了黄连似的,一时被荒唐得说不出话来。   那些家丁们又很是热情,眼看请不动顾沉殊,便要将这姑爷给抬上去了。   结果人家的百般奉承和阿谀,全都被二公子一句话给挡了回去:“在下已有心上人,今生难以忘怀,烦请小姐另寻佳偶。”   这姻缘之事,又强求不得,家丁们不敢为难这两个看上去就不好惹的主儿,便悻悻回去了,二人才得以脱身。   回得意楼的路上,肖桃玉便格外沉默,若平日算是山巅霜雪,今日便是那放了一万年的玄冰。   “怎么心事重重的?”顾沉殊回头道。   那姑娘脚步一顿,停了下来,神情显得有些紧绷和踌躇,悄悄咬了半天牙,才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声:“……顾公子当真有心上人吗?”   身负双剑、一身白衣的肖桃玉横看竖看都是个正经人,出尘避世到街上百姓都不自觉对她心生三分敬畏,可稍加接触,便会知晓,这不过是个性情清冷一些的小女孩罢了,仙山苦苦修炼多年,仍是掩不住这个年纪的娇憨与澄澈。   “……”顾沉殊与人面面相觑,愣是回答不上来。   他方才不过是随口扯了个借口来搪塞罢了,谁会想被摁头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更何况,这拂梅门二公子满心都是当年的旧怨,若非对肖桃玉无可奈何,他巴不得现在就拧断这丫头的脖子。   又哪里会去想那些儿女情长?   可也不知怎的,肖桃玉一问,还偏偏给他问住了。   一瞧如此反应,肖桃玉紧张的慢慢攥紧了双手,心都跟着沉了下去,她不想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到底还是破戒了。她喜欢顾沉殊,无论如何都喜欢,丝毫瞧不见未来会如何,她这心意,也一发不可收拾了。   上午那意外的一个拥抱,她其实都不想起身了。   这晦涩的、秘而不宣的感情,刚刚萌芽,此刻便好似让人来了个当头一棒。   肖桃玉莫名有些悲愤,她由不得扭了头去,正色道:“顾公子不早日回拂梅门去陪心上人,又何苦与我东奔西走,找那人世八苦?”心中却是怪异的酸涩了起来。   “我尚且没说半个字,倒是让你给我编排个清楚。”顾沉殊摇头失笑道,“今早还要带我一起去清平城,这么快就给我下逐客令么?”   肖桃玉心中更苦涩:“你身份尊贵,但凡磕了碰了,让那姑娘心疼,恕肖某人赔不起。”   小丫头吃醋的意味实在是太过明显了,可顾沉殊想不通她为何如此,没有理由。   肖桃玉是谁啊……   她怎么可能对自己有其他想法?   但凡肖桃玉通窍,那么今早在他身上磨蹭来、磨蹭去,有意无意的惹他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便都是故意在折磨他了。   木头疙瘩与一般小姑娘不同,榆木脑袋,不会心动。   坚定了这个想法,他心下一松,肆无忌惮了起来,微微弯下腰,勉强与人平视,歪头看着她的眼睛,刻意说道:“你叫我一声沉殊哥哥,我便告诉你赔不赔得起?”   这话中带着揶揄和调笑,显然从头至尾都在逗这小孩儿罢了。   肖桃玉原本过了那脑子一热的劲儿,便恢复了理智,将那摇摇欲坠的醋坛子给扶稳了,谁知那惹她心驰神摇的俊脸偏生往眼前凑,凑这么近,她一时禁不住双膝发软,紧跟着就慌了神:“你……”   她面上飞快的腾起一阵恼人的热度来,又回想起先前不清不楚叫人家哥哥的情形,更是涨红了脸。   越是见这素日正经疏离的人面红耳赤,顾沉殊心底便越发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满足感,他似乎找到了某种逗弄这小木头疙瘩的方法。   肖桃玉让他侃得恼羞成怒,转身甩袖便走:“往后再不会叫了。”   他跟在人身后,温声道:“桃玉,你我也算老相识了,原本不必如此生分的,平日你又不叫我师兄,那唤我声沉殊哥哥,也算是情理之中了,难道不好吗?”   “……不好!”   顾沉殊眼角眉梢浮起的笑意未尝落下半分,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与她在一块儿竟然如此开心,可是,他一抬头,视线落在她身负的云曦双剑上,看见了白生生的龙骨时,便蓦地凝住了笑容。   除了心脏一阵阵的抽搐和绞痛,先前难得升起的几分欢愉荡然一空。      ☆、清平   上午肖桃玉等人尚且在辽东城收妖,下午便马不停蹄的启程去了清平城。   临行之时,肖桃玉略带忧心的问顾沉殊道:“去清平城路漫漫水迢迢,若要今日赶到,路上御剑必要加快速度,你又晕剑,要不……”要不我陪你骑马。   但是那人却好脾气的缓声道:“这也无妨,你们先走,我自有办法。”   想必那富可敌国的金陵拂梅门也不差钱两,说不定便会给顾二公子配上千里良驹,出行的办法自然是多种多样,加之顾沉殊本人也连连肯定,说是他们到达之时,自己也不相上下了,肖桃玉这才放心下来。   小顾一松口,窥伺已久的应云醉便立刻摇头晃脑的凑了上去,十分热络的拉着肖桃玉的胳膊道:“小桃玉,他不和你御剑,那你看我行不行?”   “……”肖桃玉暗暗后悔了起来,掣出了一双霜气缭绕的长剑来,“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应兄不晕剑么?”   应云醉也不客气,直接便跳了上去:“除了见到丑女晕,你二哥我见啥都不晕!嘿嘿,幸亏你这是一双剑,多带一个也刚好合适!不像那臭道士,一把小破剑还站不了两个大男人,只能多站一个姑娘!”   直到云曦双剑一骑绝尘冲上云霄的时候,肖桃玉才知道,应云醉是硬生生让季清给“请”到了她这里的。   飞出去二三十里地,男子还愤愤抱怨道:“也不知道季清婉图言道士啥,一个出家人,她还上赶着往上凑,真是奇了怪!图他不能娶媳妇儿,还是图他不解风情?”   “……说不定图师兄武艺超群。”肖桃玉如是回应。   思来想去,连山门中那被罚了依旧怙恶不悛的暮遥,都对言无忧心存爱慕,也无怪乎季清婉会如此黏糊着他了。   言无忧因毋庸门有事耽搁,比肖桃玉晚出来了片刻,如此一来,这五个人便是兵分三路——   火速前往清平城。   敬亭剑寒芒澈澈,照耀在破败小城的城门之上,隐约震慑了三两小妖。   “嗤。”   言无忧双指并拢,缓缓御剑而落,瞧见那抱头鼠窜的几只孽畜,不由看也不看,几道符咒自袖中掣出,便无声无息的让其灰飞烟灭了。   “言道士,你也太厉害了吧!”季清婉轻盈的跳了下来,拉着人胳膊晃来晃去,小丫头嗓门儿大,一说话周围稀稀拉拉的百姓全都看了过来,“你是不是什么都不怕呀?”   少女眼中有星星,眸光闪动,看得言无忧微微一怔,耳根隐约发烫:“……倒也并非什么都不怕。”   还是比较怕她撒娇的。   “对了,趁着日薄西山的时辰到了清平城,理当给师妹发一道折叶传书过去,问问她到了没有,也不知她在何处落剑。”言无忧说着,便转过身去要在那树上摘一片叶子。   谁知这一摸更是傻眼了。   因为身边那棵树上光秃秃的,竟然一片叶子也没有,死气沉沉不说,还张牙舞爪,好端端的一棵树长得如同地狱爬上来的獠牙恶鬼,丑陋至极。   “这树当真是虽死犹生。”季清婉光是看了一眼便汗毛倒竖,搓着胳膊道,“丑得很有生命力。”   “奇怪。”言无忧剑眉低沉,转过身去极目远眺,“……这里的树,似乎全都没有叶子,难不成全部都是死树不成?”   季清婉也四下环顾:“此城人烟稀少,如此荒凉,街上根本没几处卖东西的,想必不久便是一座废弃的城池了。”   加之此时日头渐渐落了下去,昏昏沉沉,整座小城更是笼罩在一片诡异之中。   “咕——”   言无忧很是机警,倏闻异响,便亮出了剑刃来,季清婉忙摁下了他的胳膊:“别别别紧张,是我……是我饿了。”   “……”   片晌之后,二人坐在了一个小面馆之中,这面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招子做得也很惹眼。   看着热气腾腾端上来的两碗油泼面,季清婉食指大动,被勾得魂都快没了,但是一瞧见对面正襟危坐的言无忧,便不好意思大快朵颐了,她道:“辛苦你了。”   言无忧正要动筷,疑惑道:“辛苦我什么?”   “辛苦你这段时间照顾我了。”季清婉一笑起来便颇为灿烂,怕是天塌下来她都能蹦蹦哒哒的,“你我萍水相逢,你却愿意一直照料我,和桃玉出来做这么重要的任务,还愿意带着我,嗯……谢谢你信任我。”   “并非是我照料你,这是你的实力换来的。”言无忧一板一眼的回答。思及先前测试根骨,她的确有些底子,又会使灵器,一路带出来也不会耽误进程。   季清婉气得翻了个白眼,愤愤戳着面碗:“言无语!”   “二位客官,小店快要打烊了,能不能先付一下面钱?”黑洞洞的柜台后面,冒出了一个垂暮老头儿来,他木讷而机械地重复道,“小店快要打烊了,能不能先付一下面钱?”   分明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却总是让人觉着瞧不清此人的五官样貌,阴阴沉沉得少有生气,似是外面的枯木一般。   说起话来也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季清婉却并未多想,只当他是上了年纪,记性不好,性子又硬,才会一直讷讷重复,她拦下了要付钱的言无忧:“你都御剑载我了,以后也免不得麻烦你,这面钱自然是我来付!”   说着,便哒哒过去了,手腕间银铃一阵脆响,她将几个铜钱拍在桌上:“老伯,面钱!”   那小老头眯缝着昏花老眼看了许久,才摇摇头:“不是这个。”   言无忧一时好奇,也来到柜台前,看了看那桌上的铜钱,只多不少,怎么会错?   “老伯,你好好看看,那木板上写着的,三个铜钱一碗面,我们买了两碗,六个铜板给你啦,哪里有问题吗?”季清婉很是耐心的给人摆弄着铜板,就差掰手指头给他算算数了。   老头极其固执,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沉下脸来,重复道:“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奇了怪,就是这个!”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季清婉与言无忧一头雾水,他们转而又拿了碎银出来,摆在桌上,那老头依旧摇头,死活不肯收钱。类似等价的钗环首饰,法器符咒,老头也一一不肯收。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不成你这是个黑店?”她被磨得失去了耐心,狐疑的拧起了秀眉,“你该不会是看我们年轻,想坑我们吧!”   老头依旧摇头。   言无忧似乎看出几分端倪,但面色如常地问道:“老伯,我们是外地人,初来清平,不懂规矩,劳烦您与我们说说,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一听这个,那似是长在柜台后面的老头怔了怔,随后他凹陷下去、空洞的双眼似乎发出了几分财迷似的光芒,缓缓的、缓缓的从底下搬出了一个木头盒子来,双手哆哆嗦嗦的掏出来一叠子东西来。   此时日头落得唯有一条缝隙,店内本就昏暗,言无忧与季清婉不由向前凑了凑,定睛一看。   ——赫然是一摞子的冥币!   ……   与此同时,云曦双剑也缓缓降落在了清平城的另一头,应云醉让风给吹得刺毛撅腚,一跳下剑来便捂着眉心,呲牙咧嘴道:“哎呀,哎呀妈,不行了,太刺激了……”   “应兄如何?”肖桃玉依旧风度翩翩,面色不改,收剑上背的动作行云流水。   “如何?咳咳。”应云醉也学她那从容的模样,腰杆儿挺得笔直,一本正经的清了清嗓子,气沉丹田的朗声道,“脑瓜子嗡嗡疼!别的还凑合儿吧!”   肖桃玉沉默两秒,并不打算搭理他,只转了身向前走去。   “哎!这跟个鬼城似的,小桃玉你可别乱跑!”应云醉当即冲了上来,拽住了她胳膊,八尺男儿竟胆战心惊的直往她身后躲,唯有在她剑后面才觉着安心几分,“你这双剑真是神奇,我光是站在这里,就觉得妖魔鬼怪远离我了!”   肖桃玉恍惚片刻,道:“自是神奇的,毕竟除我之外的每一代主人都是救世英雄。”   她向路边随手一摸,却是抓了个空,疑惑道:“这树上怎么一片叶子也没有?”     应云醉脸色渐渐不对劲了起来,他不由抽出了自己背上的长棍,嚷嚷道:“我就说吧,这城差不多就是个鬼城,你看这日头将落未落,街上便连个鸟都见不到了,树上也没有叶子,究竟要阴到什么程度,才会这样啊!”   二人一路向前走着,肖桃玉烟眉轻蹙,道:“此处虽荒凉,却隐隐有一股灵力镇压,当真稀奇。”   “灵力?”应云醉探出手背,摸了摸她额头,撇嘴道,“妹砸,你没发烧吧?这鬼地方别全是怨气就不错啦!还哪来的灵力?”   就在此时,二人对面忽然便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熙熙攘攘的声响来。   每至夜间,肖桃玉便夜盲症发作,瞧东西模模糊糊,她隐约看见了许多人从街对面向他们缓缓而来,那些人似乎身着大红色,夺目刺眼。   “成亲吗?”肖桃玉眯着眼睛喃喃道。   应云醉也张望了几眼,谁知顿时吓得头皮都快炸开了!   只见对面众人锣鼓喧天、浑身火红的抬着一个漆黑的棺材向他们走了过来,诡异恐怖至极。   “什么成亲,那是出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清平城副本来喽!   ☆、恶灵   “妈的,撞鬼了!”应云醉吓得浑身冷汗,一把便将肖桃玉拽到了身边来,正欲逃跑,却发现那群鬼影步伐虚浮却走得飞快,转眼之间,不过十步便要到他们身边来了。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二人便杵在了街边,不住的向后靠,尽量降低存在感。   那赤红鲜艳的大褂们实在惹眼,其中黑漆漆的棺材更是惊怖骇人。   待肖桃玉看清楚后,也不由毛骨悚然到头皮一炸。   “此时躲也不是办法,老人们常说,半夜三更撞见鬼,便老老实实的站在一边儿缩着,只要不看他们,就不会有事。”夜间寒露深重,汗水却是顺着应云醉的鬓发滚落下来,他碎碎念叨道,“小桃玉别怕,二哥在这。”   肖桃玉侧眸瞧一眼,便扭过头来,低声回应:“怎么觉着你更紧张……”   “一群凶煞恶鬼,我一个不会法术的,能不紧张吗?要是——”应云醉正欲反驳,余光便瞥见了那木棺徐徐凑近,不由立刻闭了嘴,惊惧交加之下,他干脆两眼一闭,啥也不看!   这场景当真是诡谲之至了。   众人乱轰轰前拥后簇,前方小厮们敲锣打鼓、欢天喜地,惨白面上却是血泪纵横,棺材边儿围着两个陪嫁丫鬟,红艳朱唇挂着诡异艳丽的娇笑,一个断了双腿、穿得花红柳绿的喜婆在最前开路,仅仅靠着双手攀爬,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肖桃玉细眉扬了起来,看这架势,似是在办喜事、嫁女儿。   可是,令小鬼们众星捧月的,便是那纹若槟榔、底厚如墙的漆黑的樯木大棺材了,上边儿用鎏金錾着巨大的“奠”字,却又绑着一个绸缎红花。   棺材中不断传出来女子的叫喊声,具体叫些什么,也听得模模糊糊,长指甲挠木板的声响反倒分外尖锐。   队伍后边儿跟着的鬼数目也不少,男女老少皆有,一个个哭得摇山震岳,凄厉尖啸,似是在为棺材中的姑娘悲戚哀恸。   她忖道:“喜事和丧事一起办?”   出殡嫁娶的鬼队离得越来越近,近到肖桃玉的衣襟险些刮到一个吹唢呐的小厮,她向后微微一缩,心脏狂跳了起来,唢呐声音高亢,不知是哀乐还是喜乐,听得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应云醉说得果然不错,他们两个老老实实的缩在街边,佯作看不见的模样,敲锣打鼓的小鬼们便忽视了他们,径直抬着漆黑木棺材掠了过去。   很快的,队伍稀稀拉拉的便只剩下了几个人还在他们面前,正痛哭流涕,很快也要消失在迷雾中了。   “走了?”他又惊又惧,两股战战。   “走……”肖桃玉正欲开口答应,忽地眼神一凛,旋身便挡在了应云醉前方,同时,猛然之间抽出一把云曦剑来,电光火石中,她迎上了某样东西,竟像是撞上了金属一般发出一声锐鸣!   应云醉大骇:“我靠,这鬼怎么回事?就她欠儿,还想给老子整个偷袭!”   也不知这些道行浅薄的恶灵为何力大无穷,似是背后有了靠山一般无所畏惧,肖桃玉勉力扛住了那一双青筋狰狞的鬼手,怒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受何人致使!”   她抬眼之时……   那只恶灵再无了寻常人的样貌,面上尸斑飞快生长了出来,且溃烂流脓,她正对着肖桃玉笑,这缓缓的咧嘴一笑,便窸窸窣窣的掉下来满口蠕动的蛆虫,看得她一阵犯恶心。   应云醉转头四下一看,他们这边出来声响,前方即将消失的恶灵们也被惊扰,纷纷回身看了过来。   而且,一个个也都生长出了开始发烂的尸斑,原本光鲜亮丽的大红喜袍也变得像是八百辈子不洗一般,褴褛残破。   惊恐到极点,应云醉便怒了,抽出那背后的长棍:“你奶奶的!”他一杵子便将那欺压肖桃玉的恶灵给捅得向后滚出去老远,虎虎生风的又甩开了几个向他们扑过来的恶灵!   肖桃玉骇异得脸都白了,不忘赞叹一声:“应兄功力了得。”   “法力我没有,但是二哥我有的是力气,就是受不了这些吓人的玩意!”应云醉这个时候竟是有些洋洋自得了起来,“这些鬼东西也就看上去玄乎,挂着一身蛆到处晃悠,他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我就……妈呀!”   “应兄小心!”   果然人不能得瑟,他正忙吹牛,便猝不及防让一个鬼童拍了两掌,胸口顿时肿胀如瓜,比风韵绰约的妇人还多三分风情和娇俏,他欲哭无泪地摸了摸:“我……我是个爷们儿,怎么忽然有这个玩意了,小桃玉,我咋整啊!”   “你那是中尸毒了,我们先逃脱再处理。”肖桃玉目光凛凛的盯着那逐渐逼近的恶灵们,又拔出了另一柄长剑。   那傻子还不住的摸着胸口哀嚎。   肖桃玉却已将周围的环境基本摸索了个透彻,她一面向后慢慢退却,一面低声嘱咐道:“应兄,此处恶灵太多,你身上有伤,而我也只能抵抗一阵儿……”   “什么?”应云醉吭哧道,“那……那怎么办?我们岂不是要等死了!”   “你不要急,先听我说,我们身前不仅有恶灵,还有那口不知装着什么的棺材,根本无法逃脱。为今之计,只能从后方撤离,身后是一间残破的空屋子,一会儿我先扛住恶灵,你便直接冲进房屋,穿过里面的窗子,便能到另一条街上。”她道,“恶灵行动还算笨拙,一时捉不到你。”   应云醉理解了她的意思,急得西子捧心,捧住了中了尸毒而颤巍巍的胸,急道:“不行!哥虽然受了伤,但好歹也是个爷们儿,留你这小丫头在这里拼命,自己逃了算怎么回事?”   “守护黎民众生是秉玉弟子此生的责任所在,你就不要再犹豫了!”她沉声道,“我会尽快跟上你。”   “不行!绝对不行!”   “不行也得行!”   说罢,肖桃玉再不迟疑,骤然将一柄轻剑插进了地里,松纹法阵光芒爆发而出,刹那间飞鹤的幻影从阵法中冲了出来,飞掠而过,将恶灵扫得东倒西歪!   恶灵们歪倒得五花八门,一下子又缓不过劲来,却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声,此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却是无比清晰的知道他们正恶狠狠的瞪向肖桃玉,蓄势待发。   一把云曦剑横挡着,护住了应云醉,警惕的目光同样不甘示弱的回瞪着对面恶鬼,低声道:“跑!”   应云醉如惊弓之鸟,总算是妥协:“啊?哦,好!二哥先撤一步!小桃玉你一定要跟上来啊!”   他回身一脑袋扎进了破屋子里,阔步流星,手忙脚乱撑着窗棂要跃出去,情急之下,重心不稳,脚下一绊就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屎,靴子被窗棂上的木头勾住,挣又不动,老腰好悬没拧断了:“哎我滴亲娘!”   那边肖桃玉又开始抵挡第二波进攻,她手腕猛震,逼退鬼魂,抓准了时机,双剑上背,回身便逃,只一手摁住窗框,便轻灵的跃了出去。   谁知她一踩正好中地,应云醉嗷一声手脚齐齐挺了一下,被卡住的短靴也解脱了。黑暗之中,肖桃玉目力极差,只听到一声闷哼,脚下又是软趴趴的,立马反应过来,伸手扶他:“应兄?你怎么趴地上,快起来。”   “我,不,小,心,摔,的。”   应云醉刚要爬起来这又被踩一脚,更是腰酸背痛起不来,肖桃玉管不了那么多,屋中低沉的吼声和窗外飘着的纸钱实在令人心惊肉跳,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生生将一米八几的青年捞了起来,忙拍拍他后背的鞋印:“对不住,天黑我便瞧不见东西。”   “咯……咯咯咯……”   几个恶灵也跟了过来,正扒着窗棂一摊烂泥一般往外爬,桀桀嘻嘻的笑着,满眼绿光,不怀好意的盯着他们。   肖桃玉推了推发愣的人:“快逃,不然来不及了。”   “去哪儿啊?”   “不知道。”   应云醉逃命起来跑得飞快,肖桃玉提剑护着他,边跑边道:“不知顾沉殊在哪里,也不知师兄和清婉在哪,我们也顾不得其他,先找到个安全的落脚之处才是。但是路上我们得绕着弯子,不能让恶鬼惊扰居民、危害百姓。”   应云醉有些纳闷儿:“妹妹啊,哥还以为你的功力甩甩手便能将那群恶灵干掉呢,想不到你也要逃跑……”   “打得过打,打不过跑,我师尊教我的。”肖桃玉一时羞赧,声线跑得在风中乱颤。   而且,云曦双剑虽然有盖世威名,可那毕竟是在前任主人的手上才名声大噪的,要说厉害,还是要看执剑之人是谁。   若是放在二十七岁的肖烽手上,必然是可以平定乾坤的。   可放在十八岁的肖桃玉手上,便因她功力不够深厚而稍显稚嫩,原有的实力如今发挥不足四分之一。   “嘿嘿!哥最明白这个道理了,不过你方才那招儿叫啥,一个大鸟飞出来的那个,挺帅的……”   应云醉话音未落,便猛地被转角处一只手给拽紧了黑暗角落里,长嚎了一声:“卧槽老妹儿救我!”   “应兄!”   她大惊失色,一头便要冲进拐角,与那半道埋伏的恶灵决一死战。   不过……   肖桃玉没撞见鬼,却是撞进了顾沉殊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鸽王出其不意的更新!   ☆、永夜   “嘘。”见肖桃玉要挣,顾沉殊一把将人摁在怀里,沉沉声线在人耳边响起,“别紧张,是我。等他们过去便好了。”   他还十分好心的顺手将应云醉的嘴给捂住了。   应云醉瞪圆双眼,呜呜两声,心道这二人为何搂搂抱抱,偏生他顶着肿胀如瓜的胸脯,还让人一手给钳住了嘴。   而且,这位小顾公子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柔大方,手劲儿却是不小,硬是捏得他腮帮子生疼。   若非是相识有段时间,他几乎怀疑这双手不是用来抚琴,而是专门用来杀人的了!   死寂黑夜之中,空气里都是杀伐凛冽的冷意。   恶灵愤怒的咆哮声不断响起,听得人汗毛根根立起。分明前一秒还紧紧跟着那两只猎物,后一秒便从嘴边溜走了,这群许久不见荤腥的恶灵自是惊怒不已,鬼吼鬼叫了一阵儿之后,便窸窸窣窣的四下搜寻了起来。   肖桃玉他们的藏身之所位置偏僻且狭小,加之光线暗淡,几乎就要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这情形实在是太熟悉了……   四年前狮身人面怪的魔爪锋利,将两个少年人逼得无路可走,雷雨大作之时,他们便只得瑟瑟发抖的缩在潮湿阴暗的山洞之中。   相比断筋裂骨的疼痛,肖桃玉更加记得自己高烧不退、满口胡话的时候,他紧紧将自己抱在怀中的情形。   顾沉殊分明哄小孩儿很有一手,偏生平日对她很凶,也唯有肖桃玉神志不清之际,他才会轻轻抚着她的小脑袋,露出难得的几分柔情来。   他怀中和掌心的温度……   几乎是她这小半生来唯一的慰藉。   那年雨夜相拥、互相依偎,却无关风月,今朝她的心境却全然不同了。   只不过,肖桃玉遭到那凶神恶煞的鬼魂追杀,仍是一如当年般心惊肉跳。   可是当年的顾沉殊年不过十七,一身伤痛还带着一个生命垂危的小拖油瓶,面对那随时可能灰飞烟灭、挫骨扬灰的下场,他该是怎样的心境?会不会也害怕得浑身颤抖?   肖桃玉在人怀中悄悄抬眸,望向了他瘦削而线条流畅的下颚,的确是个世间少有的丰神俊朗的容貌,他如今全然褪去了当年骄纵任性,唯有岁月沉淀后的稳重平和,可是算来算去,也不过四年光阴罢了。   她不知为何,冰凉的指尖竟然在颤抖着。   她不想放开顾沉殊……   一侧的应云醉光是听见恶鬼咆哮,便在角落中缩成一团了,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更别提注意到肖桃玉这反常的神情了。   顾沉殊微微侧首看向不断梭巡的恶灵,见他们渐渐走远,方才松开了手。   “没事了,他们走远了。”   肖桃玉骤然离开那人怀抱,夜风瞬时吹散了余温,她心中竟有些微妙的失落感,又像是想起什么事一般,倏忽捉住他的手,紧张道:“你没受伤吧?”此城百鬼夜行,他一个人来到这里,也不知方才面对了什么。   顾沉殊稍稍一怔,悄悄抽出了手,微笑道:“怎会?”   应云醉猛地弹起,凑过来抱团取暖:“小顾,可算是遇见你了,要不然我们俩逃是逃不开了,夜间烟雾又重,小桃玉压根儿没法带我御剑,谁也不知空中会有什么鬼东西!可真是吓死我们了,你知道我们刚才看见啥了吗?妈的,这群畜生不知从哪弄来口棺材抬着,敲锣打鼓、又哭又笑、要死不活的,真是吓死老子!”   “清平城早些年还是一座正常的城池,也不知为何,这些年来江河日下。”顾沉殊的声音在寒意深重的夜晚,也变得有些冷冽,“竟然渐渐化作了人烟稀少的鬼城了。”   肖桃玉道:“难怪树上一片叶子都没有,原来是被鬼气侵蚀。”   “不错。”顾沉殊缓声说道,“此城白日里为人城,夜中为鬼城。白天尚且能有一些上了年纪或是家徒四壁的百姓在此活动,夜晚……便有些难熬了,百姓们门窗紧闭、早早便睡去,鬼怪大肆横行,近来更为严重。”   他补充说:“有时,傍晚时分便有鬼怪出现,惊扰百姓。而且一旦入夜,清平城便很不容易天亮,往往要熬上十个时辰才会有日头出现,有时甚至连着几天都暗无天日”   应云醉见人出现,便打心底里觉着有了安全感,笑嘻嘻问道:“小顾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那人笑了笑,答道:“我到的早了些,寻不到叶子无法折叶传书,便向周围的百姓打听了一二。”   “你是怎么来的?竟然比我们还要快些。”肖桃玉来了不过几个时辰,身负秉玉剑术,却也狼狈不堪,也不知顾沉殊为何此刻还是风轻云淡、不惊波澜。   但她一点也不会怀疑,顾沉殊另有所图。   那人答得也玄乎,只笑说:“天机不可泄漏。”   肖桃玉较之先前,显然放松了不少,紧蹙的眉宇也渐渐舒展,道:“幸亏我们在此处遇见,不然兵分三路,唯你独行,我……”   光是想想,便觉着于心不忍了。   顾沉殊隐约之中,觉得她目光灼人火热,却又因光线昏沉,而看不大清。   这小木头疙瘩,是他的复仇对象。   他巴不得一直将此人摁在怀中,让任何妖魔鬼怪无法近她身,独独顾沉殊一人能将其千刀万剐,可不知不觉间,那仇恨似乎渐渐变了味儿,也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感情,总而言之,微妙的偏离了最初的方向。   顾沉殊不由反问自己,难道是舍不得对肖桃玉下手吗?他竟也会有恻隐之心?   可是杀兄仇人的女儿,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应云醉噗嗤一声,笑着猛拍那人肩膀,道:“小顾,你算是不知道,御剑这一路,小桃玉念叨了你不下八百次,唯恐你跟不上我们,或者是半路丢了!她可担心死你了,要不下次你俩就绑定在一起算了,免得她担心你,都快担心成望夫石……呕!”   肖桃玉毫不留情的给了他一记肘击,动作快准狠,冷冷地剜了人一眼便转身走出了小巷。   “闲话少说,赶路。”   ……   言无忧见了那一打冥币,自是没有半点犹豫的便撤出剑来,砰的一声巨响便将那老头儿的钱盒子横扫成了两半。   “哎呀!我的钱,我的命根子!”   刹那之间,纸钱纷纷扬扬了满屋子。   “钱!你敢毁了我的钱,该死的贱民,不过是我的下酒菜而已!贱种!两脚羊!”   老头儿嘶哑的尖叫了起来,伸出手去够那碎裂的纸片,有的冥币飘得又高又远,他的手便也随之扭曲环绕过去,细长的指尖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原本便阴戾深沉的形貌顿时变得凶煞非常。   小小的客栈渐渐的绿光遍布,腥臊环绕,仿若幽冥地狱,诡异之至。   少女捂住了嘴巴,错愕道:“这……这是什么人啊?!”   “不是人,是鬼。”言无忧一手将季清婉护在身后,视线中全然都是凛冽杀伐之意,“拿一些脏东西诓我们的穷死鬼罢了!”   屋中的柜台桌椅板凳不住的震颤了起来,连带着那碗筷也砰砰乱颤,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响声。   季清婉回头一看,更是花容失色。   那碗中哪里是什么油泼面,色香味俱全的面条已经化作了一条条不断蠕动的肉蛆,摇头晃脑,密密匝匝,顺着碗沿儿往外噼里啪啦的掉!点缀的肉丁和咸菜愣是两个血淋淋的眼珠,还在不住的转悠,看着这边的乱象!   那是什么的眼睛已经不得而知了。   季清婉面色惨白,扶住了言无忧的胳膊险些干呕出来:“幸亏没吃这些东西……道长,我不想在这里待着了,我们赶快去找桃玉他们吧!”   “正有此意。”   那老头儿自然不会让他们离去,几个来回斗下来,也是难舍难分,鬼店砸得稀巴烂。言无忧手里的敬亭剑染了那老头的血,刹那便冒出了缕缕恶臭的绿烟,还不住的发出嘶嘶的声音。   见人气喘吁吁,季清婉也顾不得恶心不恶心,她跟过来本就是帮忙的。   “言无忧!我帮你!”   她从腰间抽出了那通体莹润如黑玉似的长萧,略带赤色的长发随动作飞舞起来,长萧至于唇畔的下一秒,便有悠扬清越的曲声缓缓传来。   “钱……”那胳膊细瘦伶仃、险些掐住言无忧的老头儿猛地身形一滞,行动顿时迟缓了下来,却依旧面目狰狞、青面獠牙,骇人得紧,“杀……”   他倒是未料季清婉还会震慑魂魄,怔怔看着那明眸皓齿的少女,有那么一瞬间,竟无比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她一般。   季清婉一把牵住了他的手,言无忧下意识要缩,让她嗔了一句:“这时候你这道士害什么羞!”   “我……”言无忧这回倒是脸红了起来。   季清婉见那老鬼向他们奔来,不由咬咬牙,牵住他便往外跑,谁知清平城外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傍晚见到的那些光秃秃的枝桠,全数成了细瘦伶仃的鬼手,在夜色下飘摇又张扬,随时都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枝桠间还悬着不少面色青紫的死尸,有的已经断手断脚了。   显然便是这城中无辜的百姓。   “那老头该不会是个吊死鬼吧?这些树是不是全都被吊死鬼俯身了?”季清婉诧异道。   “当心。”言无忧猛地斩断了她伸手袭来的几道枝桠。   二人在夜色下奔命,永夜之中无止无休,不住的躲闪那些鬼手的偷袭,可那恶鬼总是源源不断,躲了这个,便来那个。季清婉肺都要跑得炸出来了,天昏地暗间便摔破了双膝,她带了哭腔哀求那人:“言无忧,我……我跑不动了!你快走……”   毕竟这人主修疗愈之术,想必体力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背你。”言无忧眼见鬼手就要跟上来,咬牙停下了脚步。   她推了他一把:“不行!你也筋疲力尽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的,你先走吧!去找桃玉,去找顾沉殊和应云醉!”   “鬼手就要追上来了,我怎可能丢下你?”言无忧焦急的便朝她伸手过去,要将人背起,“我们是一起出来的,就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季清婉满眼含泪,正梨花带雨,忽然大惊失色,扑上前一把紧紧扯住了他:“不要!”   “什……”   言无忧惊愕的见那人哭着尖叫出来,便觉腰间一紧,低头一瞧,不知那黑黢黢类似于水草的东西是何时捆上了他的,且那鬼物力大无穷,一把便将他拖进了旁边的客栈中去,根本来不及反应!   “言无忧——!!”      ☆、再遇   言无忧是毋庸门大弟子,在门派中地位极高,是一句话便能号令同门师兄弟的存在,更是掌门的心头好。   可是这次被那腥臭的水草拖进客栈的那一刻,他狼狈至极:“……哪来的畜牲!”   敬亭剑寒芒一闪,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斩断了捆住季清婉脚踝的水草,吼道:“快走,去找桃玉他们!”   “走?”   漆黑如深渊的客栈中,传来了一阵阵令人牙酸的瘆人笑声,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笑音,像是荡漾着水波徐徐而来,刹那间令人汗毛倒竖,脊梁骨发凉。   “两位,你们一个也走不了!进来吧!”   随着季清婉惊骇至极的一声尖叫,二人齐齐让那粘腻黢黑的东西给捂住了口鼻,覆住了面容,一瞬间便被卷入了客栈,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大门紧闭!   若是独身犯险,言无忧尚且无所谓,他生性好战,无论怎样的妖魔鬼怪他都无所畏惧,大战一场反倒是酣畅淋漓。   可是如今不行。   季清婉是无辜的,她加入这队伍本就是巧合,言无忧还想着什么时候劝她离开,又怎能让她受伤?那要自己是干什么吃的?   困顿中,儿时那惨烈的疼痛好像穿过了时空长河,席卷而来。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言无忧蓦地勃然大怒,刹那间涌上了无限的杀意,敬亭剑感受到主人的感应,当即如离弦之箭一般冲杀过来!   竹子模样的法阵爆发出剧烈的绿光,昏暗的客栈也随之亮如白昼!   “娘!别杀我娘!”   “不要杀她!我要我的娘亲!!呜呜娘亲……”   两个孩子凄厉而清脆的哭声响了起来,言无忧心弦猛颤,似是被这一声“娘”给触动了,法阵与长剑的攻势在刹那间停了下来,他的杀意也跟着凝固了似的。   “呜呜!”季清婉嘴上的水草缓缓退了下来,她如获新生一般猛吸了一口气,“呸!什么鬼东西,呛死我了,呕……”   客栈中,顿时亮起了一点微光。   一星烛火在这黑暗又潮湿的楼中显然作用并不明显,不过已经比方才好上许多倍了。   言无忧皱眉看着身上的水草散去,另一端露出了一个女人惊恐不已的脸。   “娘!吓死我了!呜呜呜!”   一左一右冲出来两个小孩儿,跟两个弹簧似的扑到了女人怀里。   那女人半跪在地,浑身哆嗦的抱住两个孩子,连连吸气,碎碎念叨道:“也吓死娘了!”   季清婉踉跄着走到了沉默不语的言无忧身边,顿时大骇:“你们……!”   她被吓了一跳。   因为那女人并非是半跪在地,而是被碾碎双腿不得不靠爬行来走路,她面白如纸,毫无血色,且面容是被泡发了的样子,死气沉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臭和湿气,还挂着一层又一层的水草。   那两个缩在她怀中且不断哆嗦的孩子亦是如此,眼中虽有普通孩童受惊后的慌乱和恐惧,可他们的肢体长的七扭八歪,手臂和腿部断裂的角度惊人而诡异。   “……怎么是这个样子?”   “什么这个样子?我还要问你们怎么是这个样子,明明这里就是个鬼城,我们娘儿几个长这样怎么了?你们才不正常吧?”女人声音颤抖,说话却是利索。   言无忧:“……”这孽畜说的还有几分道理?   “……鬼!”季清婉紧握一念萧,警惕的扬起了眉毛,“刚才你是不是想把我们闷死,好让你们吃饱喝足?!”   “唉。”小男孩儿闻言很是气愤,摇了摇那脖颈断了一半的头,又连忙伸手稳住,“我娘真是白救你们了,想不到那个大姐姐身边的人,都这么凶,早知道就让你们在外面被吃了!”   “救我们?”言无忧的手仍紧握敬亭剑,丝毫没有放松。   他眼眸一亮,问道:“你认识肖桃玉?”   女鬼听了这个名字,像是沾染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露出嫌恶又畏惧的表情:“老娘做鬼也是知恩图报的,当初在镇子里欠了她一点人情,今日碰巧在这清平城遇见她,她那边情况不太好,并且告诉我,这城中还有两个修士,一男一女,一人执剑,一人执萧,让我帮帮你们……”   “哦,对。”她语气轻快的道,“我叫沈莲儿。”   言无忧与季清婉对视了一眼,纷纷有些错愕。   他们竟然被一只鬼给救了。   可言无忧方才还想杀了沈莲儿来着。   “……你就不能温柔一点把我们叫进来吗?”季清婉擦了一把脏兮兮的脸,默默腹诽。   沈莲儿鬼声鬼气的叫道:“嘿哟真是谁遇上肖桃玉谁倒霉呀!那小姑娘年纪不大,本事可不一般,难怪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怕,反而我这做鬼的怕得要死!不远万里跑到清平城还得还她的人情,我的妈,tui!”   “多谢你救下我们。”言无忧抱剑行礼,垂下眼睫,他很反感这些东西,但绝不会恩将仇报,“清平城是人城,却处处亡灵鬼怪,请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住抱怨肖桃玉的沈莲儿终于止住了话头,一笑眼珠子乱颤:“人城?这儿早就成了半人不鬼的地界儿啦!早乱套了!”   季清婉本就看沈莲儿娘儿三个感到畏惧和反胃,闻言更是向男子身边缩了一下,她拽住言无忧的衣袖,问道:“为啥?若真是如此,修士们岂不是早就发现了?清平城怎会变成今日这番景象?”   “姑娘,你想的也太轻松了。”沈莲儿看了她一眼,“……前些年,这清平城忽然爆发了一场瘟疫,城里一下死了大半的人,那段时间城中怨灵的数量激增,有的鬼老老实实去投胎转世,有的心存不甘继续在城中胡作非为……这些本可以解决,奈何此城风水太差,天灾人祸一场接着一场,修士们想来帮忙也尽数殒命,之后就谁也不敢来了,人越死越多,鬼也越来越多,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这人少鬼多的局面了。”   言无忧斜倚在桌边,抱臂道:“风水差在何处?”   毋庸门弟子平日抓鬼镇魂,不论鬼怪强弱与否,有事便上,固而他们对邪祟的判断,已经形成了一种本能。   沈莲儿下意识的有些害怕他,想了一下:“清平城原本便是人鬼交界之处,只不过因为是人城,之前阳气很重,但现在那个优势已经没有了,只能靠着仅存的老弱病残撑着点儿阳气,但是一到夜间,家家户户闭门,百鬼夜行,形成鬼城。”   言无忧眉宇之间皱得更紧了。   白日人城,夜间鬼城……   “老人与孩子的阳气太弱,压不住阴气,而且鬼怪数量越来越多,所以,黑夜的时间才会如此漫长,邪祟得此助力,夜里才阴气大涨,出现与白天不同的模样,横行霸道,残杀凡人。”季清婉眸光清明澄澈,与这乌烟瘴气之地全然不同,“那么,白日所见的百姓,也未必都是正常人,对么?”   ……阴阳相汇,生死无休。   她继续道:“这清平城,背后的势力究竟是谁?”   群魔乱舞,这背后必有一个主使或者力量支撑,如同十八年前的妖龙乱世、天下暴动,背后之人便是兴风作浪的妖龙承影。   言无忧只注意到表面的惨状,怎么没有想到更深一层呢?   他一时赧颜,忍不住多看了季清婉一眼。   “姑娘说得不错,此地有时的确是人鬼莫辩,连我也分不清楚。”沈莲儿赞赏的看了她一眼——如果还能分辨出她的眼睛是人眼的话。   接着,沈莲儿泡得青白肿胀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茫然:“至于背后的势力,我只隐约听其他鬼魂说过……他是来自阴间的大人物,具有毁天灭地的本领,可他是谁、叫什么我们一概不知,因为他一直没有露面。”   “阴间……毁天灭地……?”言无忧面色微沉,他之前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物,除非是那个人。   不,应该说是那个魔鬼。   “这个客栈不会受外界邪祟影响,是人鬼两界汇集之处的空白点,虽然残破了些,但能保证你们的安全,二位放心在此处过夜吧。”沈莲儿带着两个孩子向门口爬去,回头道,“任务完成,我该走了……”   说罢,那浑身湿黏的水鬼,便牵着两个孩子直接穿透了房门,瞬间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祝你们平安。”   清平城的夜晚格外漫长,阴冷、潮湿、绝望、恐怖与疲惫交织在一起,如汹涌澎湃的潮水,难休难止。   直到晨光熹微,一声啼鸣撕裂了黑暗,亡灵归去,这鬼气森森的城池才有了几分生气。   小商贩们支起了摊子,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即便世道艰难,他们仍要养家糊口。   “老板,三碗馄饨!”一个劲装青年朗声道,边走着他边将一根长棍收起,光芒微亮,颀长的武器化作了不到一掌长的铁棍,被他别在了小臂上的□□里。   “好嘞!”   老板应了一声,一抬头,只见气质不俗的三人落了座,一看便是修仙之人,这略有疲态的样子,似是硬生生在这清平城撑过了一宿,他不由摇头晃脑的暗暗敬佩起来。   “小桃玉,小顾,你们说这一夜过去了,言道士还没和我们汇合……”热气腾腾的馄饨将应云醉烫得龇牙咧嘴,“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肖桃玉摇头道:“不会,我拜托沈莲儿帮衬他们一二了。”   顾沉殊顿了顿,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   时隔四年,他与肖桃玉再度重逢,便是托了那水鬼沈莲儿的福……不过他当时根本不愿承认自己曾在秉玉仙山修学试炼过,甚至不想承认认识肖桃玉,年少轻狂犯下的蠢事,委实与顾沉殊如今风姿落落的公子形象不符,这令他痛定思痛了无数次。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巷子里,忽然传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无赖   “大白天也有邪祟出来杀人放火了?!”   馄饨摊老板面色陡然一变,一下子挤在了肖桃玉和顾沉殊中间,面如金纸:“少侠救救我和我老婆吧,我们两口子还要做生意过活的!我们这要是被鬼杀了,我们一家老小也都要饿死了!”   他老婆此刻在小木屋中包馄饨,尚且不知外面一片嘈杂。   应云醉抻着脖子叫道:“嘿嘿嘿——真正的少侠就在你跟前儿呢,你挤他俩中间把我置于何地!”   “姑奶奶我错了……祖宗,您是我祖宗,别打了!我真的扛不住了,我快死了!我求你!我求……”巷子里响起了凄厉的求饶声,紧接着又是一阵阵的惨嚎,闷顿的击打声也响了起来,拳拳到肉——这可不像是有邪祟的样子,打架斗殴还差不多。   不知为何,胆小老板听见这声音比见了鬼还惊惧万分,惶然的念叨着“老天爷救命啊”。   那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听得人也心惊胆战,肖桃玉清寒眉目一凛,霍然起身:“我去看看。”   顾沉殊与应云醉也起了身。   谁知几人刚走到巷口的时候,便正好看见了黑衫少女将一根筷子猛地扎进了一个男人的眼睛里,刹那间血光四溅!一切动作只在电光火石间,男人如雕像般凝固了一秒,顿时爆发出了一阵阵非人的惨嚎,响彻清平城!   瞧见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肖桃玉脸都白了。   “……此人是,”顾沉殊的视线落在了少女的侧脸上,皱了皱眉,“我们在辽东得意楼遇到过的无赖。”   这一身玄黑劲装打扮,两根长长的大辫子,发间编着鲜红如血的绳子,娇弱的肩头却扛着一把寒光森森的狼牙长刀,不是张熙寒那小混混还能是谁?   “我靠,什么情况,什么仇什么怨!”应云醉眉目都纠结到了一起去,强忍着作呕的冲动道,“老子刚吃完的馄饨都要吐出来了!”   闻声,张熙寒一把丢下了那被捅瞎了眼睛的男人,不耐地回过头来看向声源处:“又是哪个不要命的!”   她白白净净的脸上沾着血,忽然咧嘴乐了,露出了一双小虎牙来:“原来是你们啊!得意楼里那两个多管闲事的蠢货!”这一笑,显得很是清澈可爱……当然,若是脸上没有鲜血溅落的痕迹,视觉效果会更好一些。   那男子满脸是血的昏厥了过去,身子还时不时的颤抖哆嗦一下。   即便是他双目尽失,可他的嘴巴张得极大,连一句呜咽都没了,处处都能让人看出他对张熙寒有多么畏惧。   “你这是在做什么?”肖桃玉震惊不已,“你们有恩怨,堂堂正正比试一场,大不了掐一架便是了,捅瞎他的眼睛,未免也太恶毒了。”   张熙寒兴致缺缺的一脚踢在了男子的下颚上,强行让他闭上了嘴,冷嗤道:“刚一来就又管闲事啊?你们这些名门正派这么清闲?你们知道我和他有什么恩怨?”   “……”肖桃玉其实不想管闲事。   她打不打架杀不杀人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秉玉弟子负责斩妖除魔,可没说过负责调节邻里纠纷的。   但是巷子外面是瑟瑟发抖的馄饨摊夫妇,面白如纸的面摊老大娘以及不远处支着个箱子吹糖人的老大爷,他们都眼巴巴的看着肖桃玉,似是在看着全城的希望。   肖桃玉也是无可奈何。   应云醉吵吵闹闹的挤到前面去,道:“你这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心肠还挺歹毒啊?哥哥我劝你做个人,闲着没事扎人眼珠子玩儿,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会被官兵抓走的?哦,现在这城没有官兵你也不能杀人放火吧,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老子爽。”   张熙寒不耐烦的掏掏耳朵。   “……”应云醉第一次听说扎人家眼珠子爽的,不由得有些噎住了,眼前这女人果然是疯子吧!   顾沉殊很平静。   他眼中既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慨,更没有不解,仿佛如此残忍的行径不过是很寻常的事情罢了。   “为何伤人,可有原因?”顾沉殊淡淡问了一句。   “呵,刚才我不过是撞翻了他的一碗面,他便气势汹汹的说要用筷子捅烂我的眼睛,瞧我年岁不大,气势更足了,直接发作了起来,还拽住了我衣领,嘚嘚嘚的,一个劲儿骂我,吵死了!”张熙寒慢悠悠的掀起眼皮,道,“我不过是还回去而已,怎么了?”   肖桃玉噎了一下:“……你这是还回去吗?”   “当然是了!他想往我眼睛上扎一双筷子,那我就扎十双,让他也尝尝这滋味,有何不妥吗?哈哈哈哈哈……”   “……诡辩。”肖桃玉狠狠蹙眉,“你先前不是说找到了师父修习正道吗?”   张熙寒道:“正道?谁说我要修习什么道不道的?那些都和我没关系,全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不过我的确找到了师父,只不过他神龙见首不见尾,若是在的话,你们现在就去阴曹地府领号牌了,还会在这里当好人?”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正义和光明在某些人眼中竟然成了错的。   一旦遇见一个正直不阿之人,众人便会对其冷嘲热讽。   自己庸碌、扭曲、病态、千奇百怪,可却总对做着正确之事的人充满鄙夷轻薄。   肖桃玉并不在乎她究竟有没有师父,但可以确认此少女脑子多少有些毛病,带着不与傻子争高下的想法,她道:“我的确要当个好人,无论你觉得这个愿望假不假,我都不会改变。”   “你叫肖桃玉对吧?我记住你这个名字了。”张熙寒咬牙道,“你不必劝我大度,劝我放过得罪过我的人,因为我张熙寒就是睚眦必报!”   她像条恶狼,目光阴鸷:“下次不要随便来插手我的事情,否则瞎眼的便是你!不对……你比一般人更有趣,我会好好的将你大卸八块……”   “眼瞎?大卸八块?”顾沉殊不知何时手腕一翻,鹤泪古琴便悬浮在了他面前,他好笑的重复了一遍,“你有那个本事吗?”   张熙寒天生便能感受到与众不同的威压,对万物生灵格外敏感,她眯了眯眼睛。   “你不是一般人吧?”上次见面,她只将重点放在肖桃玉身上,这次却发现了这位长衫如海的公子很是特别,“我在你身上,隐约听见了龙啸和海风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拂梅门二公子,顾沉殊。”他风轻云淡的拨出去两道琴音,腕间却力拔千钧,张熙寒瞬间猝不及防的被音波冲击撞到了身后的墙上,烟尘四起之间,她几欲吐血。   肖桃玉和应云醉未料他忽然出手,均是一怔。   顾沉殊已毫不留情的吐出一句话来:“废话说够了,便赶紧滚。”   张熙寒自知她那凡间的武器无法与对面的修士相抗衡,她啐了一口血沫,阴沉沉的道:“我记住你们了!”   说罢,转身便像黑猫似的跃上矮墙,转眼便没了踪影。   这边平静了下来,街坊邻居便乱哄哄的将那眼瞎男子抬去了医馆。这冷冷清清的清平城,忽然也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付饭钱时,馄饨摊老板仍心有余悸,担忧道:“几位是从外地来的吧?”   肖桃玉颔首。   非但如此,他们还是从四面八方来的。全都不属于清平城。   老板将他们拽过来,如临大敌似的左右看看,方才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你们千万不要得罪张熙寒,她自小便是个疯子!她不是人啊!”   “不是人?”肖桃玉困惑的道,“可从头至尾,我都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人气。”   老板摆手道:“此不是人非彼不是人,这姑娘是在清平城长大的,别看她今日上蹿下跳,嚣张跋扈的!可……”话到此处,他眉宇间的恐惧与费解溢满了整张脸,“……可她其实生性凉薄,冷血无情,硬生生将养大自己的师父给杀了啊!”   “什么?”几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念剧震。   究竟是一个怎样没心没肺、暴戾恣睢的恶人,会将养大自己的师父给杀了呢?自小便是师尊带大的肖桃玉更是死死皱起了一双烟眉,心口郁塞,无法理解。   “这张熙寒自小没爹没娘,在一个雪夜里,被广含寺的住持怀佑大师发现了,大师一生慈悲,他怜悯这孩子身世凄惨,便将她抱回了寺庙。”老板徐徐说道,“不知怎的,来收养张熙寒的人家,在寺里求签祈福的时候,全部都抽到了下下签,那些预言不是家破人亡便是死于非命,一看这个,他们大惊失色,全不敢收养这孩子了!一时寺中惶惶然,都觉得这孩子是个灾星!”   灾星……   肖桃玉呼吸一滞,也曾有人骂她是灾星的。   他继续道:“但是襁褓中的张熙寒抓着住持的袈裟,不住的咯咯笑了起来,佛像前供奉的无数玉莲花,一眨眼的功夫,也齐齐的散发出了光芒……住持以为是佛祖的意愿,便觉得这孩子与佛门有缘,一路养育教导了她十余载。”   听上去此少女似是出淤泥而不染,可今日在他们面前的,却比无赖还无赖。   “张熙寒自小便不似寻常孩子,每每瞧见婚丧嫁娶,都不知他们为何哭为何笑,面上一概都是空白,她不会感激,不懂怜悯,不知喜怒,无惧生死,无畏疼痛……就像是一个无心之人。从那时候,百姓们便开始害怕她了。”   老板仰天长叹:“分明怎么教导,她都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可住持还是不肯放弃她,还帮这怙恶不悛的孩子收拾无数的烂摊子……”   “直到有一天,庙中的僧人听见了住持的惊呼声,推门而入的时候,看见面无表情的张熙寒站在血泊里,拿着屠刀,脚边躺着一具无头尸体,手中……”他有些不忍,几次三番才咬牙道,“手中抱着一颗头颅。”   老板如骨鲠在喉,悲愤道:“那畜牲竟然活生生杀了将她视如己出的师父!”      ☆、小队   日影西斜,乌鸦悲啼。   “吱呀——”   一行人推开了一道落满了灰尘的木门,相继走了进去,而那足有三层的残破楼阁与暮色渐渐交融,似是一个无惧人鬼两界的存在,大门外挂着一个颤颤巍巍且蛛网遍布的匾额,其上四个大字——   皆空客栈。   季清婉正和言无忧忙忙碌碌的准备着晚膳,便见门口冰冷的锋芒闪烁,激荡而来一阵足以震慑冤魂的清气,她立时展颜一笑,惊喜道:“桃玉!你们总算是找到这里了!我们压根儿不敢走,生怕和你们错过了!”   肖桃玉见师兄与清婉安然无恙,便松下了一口气:“你们没受伤吧?看来沈莲儿还是比较靠谱的。”   这小丫头居然拜托冤魂不散的恶鬼帮忙,也不知是心胸宽广还是太单纯,顾沉殊老早就对这事儿好奇了,他问道:“你是怎么保证沈莲儿会帮忙的?就不怕她陷害言道长和季姑娘?”   肖桃玉看了他一眼,启唇道:“我告诉她,如果不帮忙的话,我就把她带回红菱小镇,压在安泰桥下不准出来。”   “妹妹,你学坏了,不过我喜欢!”应云醉打了个响指。   五个人一汇合,自然心里有了点儿着落,他们立马便围坐桌边,将这两天惊心动魄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通,交换了消息情报。   末了,肖桃玉如释重负的深深叹了一口气。但烛火一映,她眉目间依旧是忧色难掩。   “大家平安无事便好。你们都是为了帮我寻找人世八苦的下落,才跋山涉水、舍身犯险,若是出了什么事,我真的……”得知师兄与清婉昨夜的经历,她禁不住心如擂鼓。   言无忧打断了她:“桃玉,三大门派多年来私交甚好,互帮互助,这些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更何况,我儿时落难,与应云醉皆受到了你父母的救助,帮你,更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事情。”   应云醉也拍着胸脯说道:“言道士说得对!且不论你二哥我侠肝义胆,为了朋友向来都喜欢两肋插刀,就说你长得这么水灵——”   “咳。”   他余光瞥见了面色微变的顾沉殊,立马话锋陡转,朗笑道:“就说你年纪还这么小,我和言道士都把你当小妹妹看呢,哪舍得看你一个人惨兮兮的满九州乱跑?你师尊是为了让你下山历练,又没有阻止你交朋友,人多力量大嘛!”   “再者说,找那个什么七个八个苦,要修护的可是天下第一仙门的禁制屏障,功德无量啊,以后说出去多有面儿,你二哥我也当一回英雄,做一回大好事!”   他挤眉弄眼的看着肖桃玉笑,这鬼城之中原本凝肃萧瑟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变得欢快了不少。   “至于我嘛——”季清婉双手支颐,小狐狸眼笑得弯弯如月牙,痴痴的望着言无忧的侧颜,“言道士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喜欢……”   应云醉惊诧的撇了撇嘴,揶揄笑问:“你喜欢啥玩意?”   “我喜欢跟着他!不行吗!”季清婉一拍桌子,扬起了声调来。   那边叽叽喳喳的吵嚷了起来,这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顾沉殊微微抬眼看着她,声音很轻的说道:“桃玉,我其实……”   肖桃玉的心蓦地一跳,面上不受控制的滚烫了起来。   但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了几声尖叫和怒骂,伴随着长剑呼啸的嗡鸣,刹那将顾沉殊的话音给压了下去,有道尖锐的女声喊道:“这都是一些什么鬼东西,我还没见过满城的树都成精的,乌烟瘴气,真是烦死了!去死!”   闻声,肖桃玉的肩膀瞬时僵硬了一下,脸色也陡然惨白了起来。   她甚至都感觉到,肩膀上一直没有长严实的伤口,都隐隐约约泛着疼……   季清婉一愣一愣的:“什么呀?大晚上的还有修士敢在外面晃悠?”   紧随而来是一个十分聒噪的男声,听上去他正在御敌,手忙脚乱的也不忘讲话:“姑奶奶你就别嚷嚷了!你吼那么大声能顶什么用,能将这些妖怪逼退?妈呀!救命啊!老天爷,这什么鬼地方!”   一听见这个声音,肖桃玉的脸色更加微妙了起来,她拍案而起,就要向门口走去,顾沉殊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桃玉,你冷静点。”   “可那个人是……”   “就因为是鬼地方,才会这样。”门外,一个稍显稳重的男人开口了,他声音极其低沉,并未如其他二人那般惊慌。   隔着窗户纸,门外白芒汹涌,几道长剑划破树干的摩擦声响起,紧接着,三个人飞快的推门而入,复又死死将门关上,屋外的鬼枝像是寻不到猎物了似的,无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了起来。   这下子满屋子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料到能和对方打个照面儿。   刚进来的那三个人身着白衣,手握长剑,腰上紧紧束着仙鹤流云的黑色锦带,正是来自秉玉仙山的弟子。   “哎?”高大又阳光的男弟子朝她招了招手,一口大白牙都呲了出来:“桃——”正是肖桃玉的好友周景生,长安城的周家小少爷,凭借狗屎运混进仙门第一人。   “嗤,肖桃玉?”   这语调带着浓浓的尖酸和讽刺,身后的姑娘将周景生一把推开,挤上前来,用那种审视的目光将肖桃玉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下山这么久,还是惨兮兮的样子,呵,真是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怎么样,人世八苦找到了吗?找到几苦了?这辈子还能找完吗?”   肖桃玉总是和暮遥打架,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在清平城,打鬼都打不过来,别提打人了。   她攥了攥拳头,将云曦剑捏得发出一声咯吱惨叫来。   谁知不等肖桃玉讲话,便已经有人开始为她打抱不平了。   “嘿,这丫头!”见暮遥竟然是这个刻薄态度,应云醉浑身都不爽快了起来,“虽然你长得还不赖,但是也不能这么说桃玉啊,她欠你钱吗?”   “陈木遥。”顾沉殊站起身来,挡在了隐忍怒火的肖桃玉身前来,一贯温润的态度分毫未变,眼底却平添寒意,字字清晰的说道,“看来还是桃玉心慈手软,下手太轻,让你醒得太早,如今都能跟到清平城来撒野了。”   他尚且记得肖桃玉在得意楼落水之后,旧伤牵连,高烧不退的凄惨模样,那久久难愈的剑伤,不正是拜暮遥所赐吗?   顾沉殊其实一直没有告诉肖桃玉一件事情,那就是,几年前他跌进流光寒潭,并非偶然。   而是彼时想要加害肖桃玉的暮遥灵力不足,浑浑噩噩间让顾沉殊误入了她的移形换影法阵,他恰好便看见了被人揍得要跌进寒潭里的肖桃玉,惊慌失措伸手去捉的时候,便被暮遥一并封印了进去。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   暮遥本就不喜欢别人直呼她陈木遥,那是她在姑苏拢尘堂的大名,加之先前被肖桃玉直接打昏,险些丧命,更是丢人至极。   听顾沉殊这么说,她不由想起四年前在山门初见时,在他这里遭到的冷遇。   暮遥未料有人护着她,气得七窍生烟,但她不敢招惹拂梅门的二公子,只好咬咬牙,忍气吞声的憋屈道:“好啊,时隔四年,二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嚣张啊。”   “好了,何必一见面就吵架?同在清平城,需要相互扶持,才能走出去,不是吗?”言无忧也站起来,开口调解了。   暮遥一瞧见言无忧,顿时杏眸微亮了起来,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那暗自欣喜的神情不正是女儿家见了情郎会露出来的么?方才她急着挖苦肖桃玉,倒是没有注意到言无忧竟然也在这里!   “言道长……”   季清婉很警惕的挽住了言无忧的胳膊,嘟嘴轻哼了一声,而他这段时间以来,已经习惯了这个女流氓疯疯癫癫的样子,看得暮遥又酸又难受。   众人围坐在了两张长桌拼凑成的桌子旁,肖桃玉直接将视线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身上。   因为那人是秉玉仙山斩妖队之首,剑术极其高超的师兄,凌云木。若是见到一窝白花花的秉玉弟子,不明就里的话,直接在这里找到领队的凌云木询问便是。   “凌师兄,你们为何会来清平城?”肖桃玉道。   这个问题一出来,周景生、暮遥连同凌云木,脸色刹那间都变得十分微妙,甚至微微颔首,互相对视了几眼。   肖桃玉更加一头雾水了。   凌云木是个肤色很白的青年,剑眉星目,很是英俊,平时眼中都是熠熠生辉的,可是今日见他,他却显得无比憔悴,像是仙门里出了什么大事一般。   “我们只是接到了一点任务,恰好组队来清平城收一个魂魄而已。”他如是道。   可是肖桃玉却觉着,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慢慢涌了起来,那种发自于人本能的不安裹挟着肖桃玉,她疑惑的将视线转向了周景生,但那人却笑着摆手道:“对啊,我这次恰好和两个实力强劲的同门做任务,压力真的很大,出发之前也没想到清平城这么多鬼啊哈哈哈!”   暮遥沉着脸不说话,她找到个缝隙就能挖苦肖桃玉,可这次她提问,暮遥却出了奇的沉默了。   周景生见气氛太尴尬,便起身拍着肚皮说道:“对了,你们做饭了没有?我都饿了哈哈!”      ☆、清气   同样比较喜欢活跃气氛的应云醉立马便接口道:“做了做了!”   他转过头去,压低了声音问道:“言道士,季清婉,你们做饭了吧?突然多了仨,够不够分啊?”   “当然够呀,也不看看是谁准备的。”季清婉洋洋自得的轻哼了一声。   她话音甫一落下,便见暮遥站起身来,主动去了后厨查看,见案上还有不少的食材,顿时双眸一亮,便转身曼声问道:“言道长,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不好?”这出了奇的殷勤热络,可不像是这位大小姐会做出来的举动。   言无忧微微一顿,有点反应不上来似的,抿唇道:“……不必了。”   暮遥这千百般的热情,自然全都是奔着那一身鸦青道袍、玉树临风的道长去的。   季清婉心下醋意横生,不甘示弱的过去夺下菜勺,雄赳赳气昂昂的扬起了下巴来,嗓门儿响当当的说道:“当然不必了!我就是这个团队里的厨娘,做饭这种事情,交给我就好了,而且,言道士也只喜欢吃我做的饭,对不对?”她扭过头去,狐狸眼中透露出了几分威胁的暗芒来。   言无忧只想说,他还没吃过季清婉亲手做的饭……   暮遥先前没见过她,不由有几分警惕,冷声说道:“我好歹也是他的师妹,我来给他做饭就好了,这里不关你的事。”   “你是他师妹?你们又不是同一个门派,乱叫什么?照你这么说,我还是他老婆呢?”季清婉故作惊讶的微微睁圆了双眼。   “你!”   应云醉一只手撑着下巴,摇头啧啧感慨道:“哎,此时此刻,我多么想体会一下言道士的烦恼,真是幸福的烦恼。小顾,你说现在的姑娘是不是都喜欢木头疙瘩?”   木头疙瘩?   顾沉殊很是认真的忖度了片晌,其实这个词形容肖桃玉也是极其合适的,性情刚直如弦,热血又倔强,是个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小姑娘。他低头一笑:“或许是吧。”   凌云木一直阴沉着脸,看上去气势凌人而冰冷,满心烦闷似的一杯酒接一杯酒的往肚子里灌,烈酒穿肠,他浑然不以为意。   这位师兄的实力十分强悍,禀赋又极佳,平日斩妖除魔他也冲在最前,带领斩妖队百战百胜,这样的人,不应当如此愁苦才是,今日也不知这是怎么了……竟然对自己的消极情绪都不加掩饰了。   不过他们都不愿多说,肖桃玉很有眼力见儿的没有多问。   她惶惶不安,眼神忽闪,却将满腹心事强行压住。   直觉告诉肖桃玉,秉玉仙山最近出事了。   可是她身为一个撞裂了本门禁制屏障的罪人,闯下了弥天大祸,哪怕是在同门面前都难以抬头,更别提回山面见师尊了……   肖桃玉心猿意马,她自小在师尊面前都表现得很好,还是头一遭犯下这档子大事,不由难以承受。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探向了那一壶烈酒,却被人轻轻握住了手腕,一抬眼,便对上了顾沉殊担忧的目光。   “桃玉,今夜我陪你去巡逻,有什么心事,就和我慢慢说,好吗?”   他的目光太诚挚,声音也太温柔,肖桃玉一见他,那些乌七八糟的情绪就凝滞不动了,她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缓缓颔首。   清平城长夜漫漫,似乎永远也没有破晓之时,有时候,甚至可以一连黑上好几天,也不见白昼。   今夜似乎格外漫长。   “周景生,你去哪?”身负双剑的肖桃玉正好在二楼见到了他,那长安小少爷推门出来,面上表情不甚自然。   这天资平平的傻子是个什么心性,肖桃玉与他相识几年,还会不了解?他平时心比海宽,深更半夜之时必去会了周公,哪会满面忧色的出门?   “啊,桃玉!”周景生明显让她吓得激灵了一下,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他连连拍着胸口,无奈的拖长音道,“你走路能不能出点声?吓死我了,大半夜一身白衣的。”   “你不也是白衣?”   “哦,对对,秉玉仙山全是白衣,我忘了这回子事儿了!”周景生心虚的挠了挠头,他余光瞥见了慢慢走上二楼的顾沉殊,作了个揖。   “今夜由我和顾公子前去守夜,会在清平城里巡逻一圈,你记得告诉暮遥与凌云木,夜半子时,鬼门大开,切莫出门。你们刚到清平城,没有应对此地鬼祟的经验。”肖桃玉似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仙鹤流云带里夹着几张不同功能的符咒,镇妖铃也悬在腰间,“你也是,除了起夜,别瞎跑。”   周景生笑开了:“嘿哟喂,我知道了,真是比我娘还操心。”   “那个……”肖桃玉忽然垂下了眼眸,话音犹疑,似是不知从何开口似的。   吞吞吐吐含混不清的,这可不是她的性格,周景生不由好奇的撑着门框问道:“什么事儿能让你犹犹豫豫的?说呗!”   “白露最近怎么样?”肖桃玉的拳不由自主攥紧了,好似唯有如此,她才有勇气说出来一般。   周景生刹那间面上血色全无,只是肖桃玉没注意到的时候,他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了,照旧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傻少爷:“她?她挺好的,怎么了?”   顾沉殊却是剑眉微锁,他可是发觉了那人的异样……   “约莫一个月之前,我在辽东城捉妖,她刚好在沈州随凌云木做任务,来看我的时候,劝我回秉玉向师尊认错求饶,以求师尊宽恕我,但是我回绝了。”肖桃玉话到此处,心念微沉,回想那天大吵一架的情形,属实头疼欲裂,“她与我割袍断义,说是再不会管我了。”   周景生惊诧的失声道:“啥!?这怎么可能,这丫头性子现在怎么这么烈……”他声势渐小,忽然揉了揉眼睛,咳嗽了几声,“其实你没做错,如果回去了,像你这个硬脾气怎么好意思当没事人?”   “你怎么了?”肖桃玉怔然一瞬,见人有种欲哭的架势,心下狐疑。   周景生顺势就打了个哈欠,张大了嘴,摆手道:“哎,没啥没啥,就是时候不早了,有点犯困。”他顺手抹了一把眼泪,吭哧瘪肚的讲道,“那个……你就放心吧,白露没什么事,该吃吃该喝喝,今夜你巡逻,千万要小心。”   “……我知道了。”   ……   夜半子时,幽幽鬼气蔓延开来,魑魅魍魉横行霸道。肖桃玉与顾沉殊在清平城梭巡了一大圈,处处都谨小慎微,唯恐犯了什么忌讳。   “果真如百姓所言,清平城白天是人城,夜间便是鬼城。”顾沉殊走在她身边,声音轻缓,“对于鬼魂来说,现在就像是我们的白天……供他们日常活动,肆意往来。”   如果以肉眼来看,如今的街面是冷冷清清,除却他们之外就空无一人了,不过在修士眼中,此刻的街面当真是百鬼夜行,热闹得仿佛另一个人间,杂耍的、唱戏的、爆炒人心肝脾肺当小吃的,简直是应有尽有。   “不过我们这样肆无忌惮地走在街上,真的没事吗?”肖桃玉冷冷的瞪了一眼与她擦肩而过的小鬼,吓得那鬼撒丫子就跑。   顾沉殊看了一眼距离他们二丈远的妖魔鬼怪们,淡然的道:“不知怎么,今日清平城变得格外祥和了。”   路过的鬼:“……”   殊不知,有这一琴双剑在此,寻常鬼祟根本不敢接近。   有青脸獠牙的低龄魂魄一下子缩到大鬼身后,惊慌失措的叫道:“娘亲,这世上真的有人!”   “娘也是第一次见,我们离他们远点儿……”   缺了脑袋的无头小鬼手里拿着刚买的人脑,趁着热气腾腾之时,便囫囵灌进肚子里,打了个惊天地的大饱嗝儿。肖桃玉看了直犯恶心,忙拉着顾沉殊走远,说道:“今夜我们比较幸运,在街上遇见的大都是寻常鬼祟,就像普通的百姓一样,对有仙法傍身的人来说,并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是啊。”瞧顾二公子心平气和逛鬼市的样子,好像回家了似的,半点也不惊奇,“不过,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今天是阴间的夜市不成?”   肖桃玉蓦地一惊:“我想起来了,前段时间白露告诉我,小鬼王纳兰千钧两百年刑罚结束,或许要重现于世了,难道是因为他?”   “嗯,他可是个大人物,照这么说的话,也有可能。”顾沉殊拿了个鬼面具,扣在脸上,“好看吗?”一瞧见他背上的鹤泪古琴,气势如虹,唬得那面具摊鬼老板瑟瑟发抖。   肖桃玉默然片刻,唯恐阴气让他受伤,便伸手将龇嘴獠牙的鬼面具放了回去,盯着他的脸正色道:“还是这样好看。当然了,顾二公子惊艳绝伦,怎样都好看。”   “……”顾沉殊怔了怔,肖桃玉这是在夸他生得好?   他刚跟上肖桃玉的脚步,便听人说道:“不过我认为,如今城中的鬼气,好像一直在被某种力量压制,这种力量并非纳兰千钧的鬼气,而是一种自名门正派而出的、与鬼气截然不同的……”   肖桃玉回头看他,定定说道:“清气。”      ☆、隐瞒   清平城不大不小,活着的百姓不算多,死去的冤魂倒是不少,几天下来,肖桃玉等人寻找人世八苦的进程当真如同大海捞针,茫茫不可得。   皆空客栈原本灰尘满布,不过这段时日几个天生就有洁癖的秉玉弟子入住,自然很快就焕然一新,其他人也跟着忙碌拾掇一番,不觉间那小小客栈已有了几分人气。   这日,两高一矮三道身影在街上闲逛,应云醉抱臂蹙眉道:“你们说说,慕渊真人还是不是亲师父?发给小桃玉一个这么摸不着头脑的任务,别提是这小丫头了,就连我听了,也觉着莫名其妙……”   “虽说慕渊真人自有他的道理,但是桃玉初次下山,就砸在手里一个这样艰巨的任务,也不知要消耗多长时间才能做完。”言无忧也缓缓说道。   季清婉一直默不作声,因为她前一天晚上吃饭不小心咬了舌头,连着一整天说话都口齿不清。   “小季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大舌头呢?”应云醉让人狠狠剜了一眼,忙打了个哈哈,“哎,那边有个刀具铺子,我先去看看!”一溜烟就没了影儿。   这下子便只剩下了他俩,言无忧将季清婉带在身边,本就有些不合规矩了,等到过段时日,肖桃玉的任务完成,他也要回毋庸门继续生活,那么季清婉该何去何从呢?   听说她先前一直都是一个人孤孤零零的生活,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未入门派。   若不是毋庸门里全是一群道士,他还真想让季清婉同他一起回去。   言无忧走在那蹦蹦跳跳的姑娘身后,那人满头漆发隐约透着赤色,在光芒流转之下,显得格外灿烂夺目,明艳十足。她一截白生生的手腕上挂着一串银铃,轻微的脆响打在了言无忧的心间,他想:“先前这些年只顾着斩妖除魔,以为杀妖镇魂便是此生最快乐的事情,可今日一看,身边有个人相伴似乎也很热闹……”   季清婉东看西看,拿了这个又拿那个,叽叽喳喳一直在和他絮叨,就算是大着舌头也要讲话。   男子见她这般,忍不住以拳抵唇,轻轻笑了起来。   季清婉是个很好的姑娘,很热烈,很真诚。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言无忧发现她会时不时的去关心肖桃玉肩头的旧伤,会任劳任怨的给大家准备饭菜,会在面对恶鬼的时候与他并肩作战,会悄悄的备好疗伤用的各种药品,又细心又熨贴。但是有一点,他真不知算是缺点还是优点,那就是此人太直白了……   季清婉骤然发觉言无忧没了动静,满面迷茫的回身看向了他。   言无忧轻咳了一声,压住了微微扬起的嘴角。   “你干嘛一直不讲话?”季清婉拧着小眉头凑了过去,睁圆一双清澈灵动的眸子瞧他,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绷着发疼的舌头道,“言无忧,你似不似嫌我草?”她想说,你是不是嫌我吵。   身量颀长的男子抱着敬亭剑,面上表情寡淡:“没有。”   季清婉定定的盯着他眼角的泪痣,心神似乎跨越到了很久之前,她回过神来,赌气哼哧道:“你明明就有!不然为森么不理我!”   “……理了。”言无忧淡淡应了一声,便自顾自往前走去。   修士在清平城还是比较少见的,这二人一萧一剑,打眼儿看去便知是修行之人,兼又郎才女貌,街上路人纷纷驻足回看。   季清婉默默望着他的背影,她嗓门儿原本就很大,加上不小心咬了舌头,她也唯恐讲话时让人听不清楚,便更加扬起了脆生生的嗓音,喊道:“言无忧,你爱我为什么不说粗来?”   言无忧的肩膀明显僵硬了一下,耳根子都在瞬时之间烧着了似的发烫。   “你……你说什么?”他眉梢抽搐了几下,像块铁板似的扳过了身子看向她。言无忧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厮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说那种诨话。   季清婉眼巴巴的看着他,眼底星光闪闪的,半点也看不出她有其他想法,想说就说,肆无忌惮,仿佛说什么都不觉着害臊。   她以为言无忧没听清,便灿烂的笑着复述了一遍:“缩你爱我——”   “住口!”这一句话砸得言无忧顿时七荤八素,他吓得忙蹿过去捂住了她的嘴巴,然而甫一摸到那柔软又娇嫩的唇瓣,他又烫到手了似的缩了回去,“大白天的,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当真是有伤风化,不成体统!”   季清婉顺势就攀住了言无忧的胳膊,小脑袋枕着他的臂膀,好像一只眯缝着眼睛的小狐狸,软软绵绵,乖乖巧巧,不谙世事。这一系列动作游刃有余,从善如流,半点也不含糊,仿佛她已经做了千百次了。   她不解的说:“可似!爱就似爱,有森么不成体统?”   言无忧虽对女子不犯秋毫,但这段时间季清婉时不时的靠近他,他对这种勾勾搭搭的小动作早已麻木,可如今是在大街上,路人们见他们如此亲昵,不由指指点点,眼神暧昧,言无忧立时臊得满面羞红。   “季清婉,你给我小点声,知不知道你一个人讲话,比整个毋庸门加起来讲话声音还大?”言无忧一面挣,一面向前走。   但是狗皮膏药俯身一般的季清婉就那样挂在他身上,任凭他拖着走,笑眯眯的不撒手,趴在言无忧耳边轻轻的吹气道:“那你悄悄告诉我喽?言道长。”   言无忧:“……!!”   皆空客栈中,暮遥和凌云木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二人围坐桌前,面有疲惫,眉心紧攒,一开口语气都显得无比沉重:“凌云木,你找到了吗?”她极力压低了嗓音,小心翼翼的唯恐让人听见了似的。   男子轻轻摇头:“没有。”   “我也没有……”   二楼的肖桃玉悄悄隐去了身影,她若有所感的闭了闭眼,敛去眸中的不忍,满心困苦的在房间里坐着,一坐就到了黄昏时刻。   “桃玉!”周景生大大咧咧的敲了敲门,便直接推门而入,“我进来了啊?你看看我买到了什么好东西?糖炒栗子!”   他欢欣鼓舞的举起了一个纸包,咧嘴傻笑,然而一对上肖桃玉沉沉的目光,顿时就笑不出来了,他颓然的垂下了手:“桃玉,你……怎么了?”   她直接道:“周景生,你告诉我,白露是不是出事了?”   周景生如遭雷击一般猛然一怔,立时半点表情也没有了,双手不受控制的哆嗦了起来。随后,他缓缓的低下了头,没有讲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噩耗,这死寂般的沉默便是最为令人窒息的噩耗。   肖桃玉登时感到胸口一阵滞涩,好像有一只无形的鬼手硬生生掐断了她的呼吸,斩断了她的理智,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痛苦蔓延上来,她溺于其中,动弹不得了。   “好友遇难,你却一直隐瞒我,你们都合起伙来骗我……”她笑了,气笑了,一个根本不爱笑的人忽然就颓然的笑了起来,“你们来清平城收魂,收的就是白露的魂,对吗?如今秉玉仙山应当都知道这件事了吧?可我身为和白露一起长大的人,却连她死了都不知道。白露没了……白露怎么就没了……”   她伸出一只手死死捂住了脸,单薄的肩颤抖着,这笑容实在是太苦涩了,惹得对面少年刹那间红了眼眶:“桃玉,你听我说!”   “哈哈哈……”   “周景生,你干的好啊!你打算隐瞒一辈子吗!”   肖桃玉倏然暴怒,拍桌而起,只觉浑身的血液都猛地回流,又轰然一声冲上了头脑,剧烈的痛苦与愤怒将她震得天旋地转,一个灵力高强的修士,竟然前后踉跄了几下,几乎就要站不住了。   “桃玉!”   “桃玉对不起,我真的不是刻意隐瞒你!”   周景生吓得要扶她,却被她狠狠甩开,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肖桃玉双目变得赤红,她死死咬着牙关,双颊紧绷,连脖颈的青色血管都条条绽了出来,似是悲伤到难以遏制:“她在哪里出事的?是谁?是谁做的?”   周景生的眼泪哗哗就往下掉,他哭道:“她死在了花重棂手上。”   “什么?”   “白露出事之前,曾发仙鹤流云回秉玉仙山,说……说辽东城那只花狐狸并非善类,你要杀她,代价太大,须得有人先为你铺平道路,减少你收集人世八苦的阻力。所以,她以命相拼,想要让你前路顺遂一些。”   “白露不让我告诉你这件事,怕你伤心,打算等你修复了山门禁制,功成名就之时,再让我告诉你。桃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   周景生说着说着,便伏案嚎啕痛哭。   之所以说仙鹤流云带是秉玉仙山弟子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因为,在生死攸关之时,摘下此带即可化作一只直冲云霄的仙鹤,仙鹤将携一朵卷云飞回秉玉仙山,卷云上是弟子写下的消息,可以求救,也可以写下遗言。   白露显然是后者。   肖桃玉难以想象好友奄奄一息之时,在仙鹤流云带上用鲜血写下遗言的场景。她张着嘴,却好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直淌淌落下了两行泪来,即将窒息一般深深抽噎了一声:   “白露今年才十七岁,她本可以长命百岁的,可是却因为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      ☆、孤勇   那日肖桃玉与顾沉殊正好遇见了阴间的夜市,街上大多数法力低微的低阶冤魂,对于有法术傍身的人无甚威胁。   于是当天夜里,二人便兵分两路,在清平城中排查异样之处。   不觉间,肖桃玉便走到了远离阴间夜市最繁华的地段,来到了另一个霜寒露浓的地界,甫一踏上那条人烟稀少的街面,迷蒙的雾霭便四散开来,肖桃玉就发现此地与她方才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相比,都要不同。   这条街上竟然一个冤魂都没有,干干净净,冷冷清清,仿佛只是人间而已。   她先前一直和顾沉殊说,这鬼城似乎有一种清气在镇压着其他游荡的孤魂野鬼。   结果这天,肖桃玉看见了此生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遥遥长街的另一端,游荡着一缕迷茫微弱的残魂,那魂魄身着一袭白衣,背负一柄长剑,腰间却没了仙鹤流云带,周身上下都是如出一辙的血迹斑驳和残破脏污,连带着心口也翻出了模糊的血肉。此残魂圆圆脸,大眼睛,一身秉玉仙山的装束,不正是白露吗?   肖桃玉怎么也没有料到,当日与好友割袍断义,再次相见,竟会有如此摧肝裂胆的剧痛袭来。   白露不知何时便已经死了……   她的一缕残魂找不到回秉玉仙山的路,于是被吸引到了这世间魂魄聚集之地,茫茫无所依,而又倍加孤独迷茫的飘荡着。那魂魄似乎看不见对面的肖桃玉,双目空蒙,神识受损了一般无法思考,只是漫无目的的游荡行走,偶尔见到要往民舍里爬的鬼魂,便拔剑制止。   即便是成了一缕残魂,秉玉弟子也依旧要横剑于身前,护天下人于身后。   肖桃玉目眦欲裂的望着长街对面,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这段时间清平城总有一股子清气在镇压。   那一瞬间,她真的快要疯了。   肖桃玉鼻腔发酸,说不出话,只得强行捏了捏苦涩发疼的喉咙。   她刚想开口叫白露的时候,破晓之时的光芒便已经将永夜撕开了一道口子,白露和几个零星怨魂缓缓回身面向太阳,像是本能的追逐阳光一般。   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清平城的魑魅魍魉全部消失了。   ……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这段时间我和暮遥还有凌云木一直瞒着这件事情,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还直接问道了白露。”周景生嗓音有点沙哑,强行挤出来了一个自以为轻松的笑容,然而苦得就像是灌进去两斤黄连似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全身,肖桃玉一条胳膊搭在桌子上,似乎不这样倚着,她就难以从那剧烈的悲恸之中撑住身体了似的。   “之前在辽东城,花重棂肆意妄为的杀人、挖心、剖胆,只是为了吸引丁向北的注意,但是在某一天,她两手空空的找到了得意楼去,向丁向北兴师问罪,似乎带着必死的决心。”她的嗓子像是掺了一把沙子,讲话时又干涩又疼痛。   顿了顿,肖桃玉才缓缓说道:“那时我沉溺于人世八苦带给我的回忆,未能及时想清楚个中原委,如今再一细想,发才发现其中的不对劲……”   “花重棂身为一个修行数年的青丘狐妖,怎可能被丁向北用那凡俗铁器一剑杀死?而且她进得意楼的时候,摇摇晃晃,明显是带着伤的。”肖桃玉越想越是觉着头痛欲裂,她缓缓摁住了太阳穴,继而埋下头去,“怎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不早点发现……”   周景生瞧她那失魂落魄的痛苦模样,也当真是于心不忍:“桃玉,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既然白露坚信你能够找到人世八苦,回报甚至还不惜用命为你铺路,你就继续坚定的走下去吧,千万不要辜负她对你的期望。”   白露是个很不喜欢练剑的人,平日山门训练也是能逃就逃,潇洒快活最重要,但是这次,却满腔孤勇的执起长剑,毫无怨怼,周景生多希望白露当时可以再冷静一点……   白露身亡的消息很快便公之于众,如今寻找白露一缕残魂成为了他们在清平城最为首要的任务。   肖桃玉自然而然的加入了秉玉仙山的小分队,她想着让其他人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便好,然而那几人皆是侠肝义胆的热络心肠,谁也不会白白看着秉玉仙山的人奔波劳累,便一齐加入了队伍。   可是清平城一行人接连找了小半月,半点白露的影子也瞧不见,甚至有人怀疑白露的残魂已经前去投胎转世了。   这天半夜三更之时,暮遥一进门便气哄哄的踹翻了一个凳子,发了大小姐的骄纵脾性,旋身在凳子上撩袍坐下,柳眉倒竖,气闷的说道:“找找找,这都找了几天了?还是找不到半点影子!现在都后半夜了,人家打更的都走了好几轮了!”   “你就少说两句吧,我们好歹是秉玉派出来的一个小队,能不能团结一点,别丢人好吗?拂梅门二公子都不是我们队里的,这么危险的地界儿,他现在还在外面帮着忙活呢!”周景生今日也是肝火躁动,气得横眉立目。   一提起顾沉殊,暮遥便禁不住冷笑了起来,那一双娇俏的眼轻轻抬起,扫了一下风尘仆仆坐在一边不吱声的肖桃玉。   今晚前半夜言无忧等人跟着奔忙,但是后半夜肖桃玉便劝他们去歇息了,唯有一个顾沉殊跟着跑前跑后,没有半句怨言,仿佛已经融入了秉玉仙山的阵营一般。   “顾沉殊为何一直巴巴的跟着我们?周景生,你不会真以为他是为了三派之间的兄弟情义吧?”暮遥阴阳怪气的道了一声。   周景生听这由头不对,皱了皱眉:“那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美色了。”暮遥虽不愿承认,但她不得不承认,肖桃玉就是生得娉婷婀娜、玉洁冰清,她话音里笑意,而笑意里又掺和着尖锐的讽刺,“他不就是奔着肖桃玉来的吗?”   一起相伴长大的好友忽然离世,简直猝不及防,肖桃玉的心空落落的像是被谁给挖走了一块似的。她这些天的神志都恍恍惚惚,加之昼夜奔波,实在疲惫,此刻暮遥嘲讽,她甚至都反应不过来。   “胡说八道什么?”两道烟眉微微皱了皱。   “亏得你还是秉玉仙山的掌门首徒,下山这段时间人世八苦没见你找到几个,男人倒是没少勾搭,之前在秉玉仙山日日清修,还真是耽误你发挥了!”暮遥一想到肖桃玉身边有那么几个身高腿长、俊朗神飞的俏公子,便心生不快。   肖桃玉就知此人心坏嘴毒,她不愿争这一时之锋芒,便沉默不语,闭上了双眼养精蓄锐。   周景生却是不干了:“暮遥你少满嘴喷粪,心思怎么那么龌龊?”   暮遥也是不甘示弱,愈说愈烈,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不然呢?不然顾沉殊是为了什么?他为了帮肖桃玉这个忙,挖心挖肺的满城涉险,这样的人情卖出来,难不成是为了偷取肖桃玉背上的云曦双剑不成?”   “把你的臭嘴闭上。”肖桃玉忍无可忍,冰冷又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条条绽起,她抬起眼,满眼猩红,“若秉玉仙山容不下你,就滚回拢尘堂。”   “你……哼。”暮遥似乎被她戳中的伤心事,神情微动,便调转了话锋,“要不是这个白露,你以为我会在这个鬼地方受苦?一缕残魂费上个十天半个月也找不回来,就算是在秉玉仙山,那尸体也该放得生蛆了!”   肖桃玉一口血差点没让她给气得呕出来,那一瞬间几乎就要拔剑了。   但灵力消耗甚多的凌云木却起身道:“你们都不要再争执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当初疏忽,白露也不会从斩妖队跑出去,更不会遇上那狐妖……”他深邃的眉目间满是羞愧和痛苦,“你们也不必做这些无用的争吵,要怪的话,就怪我吧。”   肖桃玉紧紧攥着长剑的剑柄,另一剑即便是背在背上,也依旧发出嗡嗡的响声,似乎在表示主人此刻的愠怒:“怪你有用吗?”   凌云木微微一怔。   “暮遥,你若是觉着委屈,就滚回山门,请求解除任务,我来替补,不必在此阴阳怪气。另外,管好你自己,不要来招惹我师兄,他是出家之人。白露只身与几百年修为的狐妖相拼,她可比你这种背地里满腹阴毒的女人厉害百倍!”肖桃玉语调平稳有力,转头看向了凌云木,“你,也不必再说一些没用的愧疚之辞,她回不来了。”   一时之间,皆空客栈寂寂无声,众人都各怀心事的低下头去。   周景生见肖桃玉只身带着剑便出门去了,当真是吓了个怔,叫道:“哎,桃玉!”   “你们歇着,顾沉殊还在城里,我去找他。”   这城中的树都是鬼树,光秃秃的半片叶子也无,肖桃玉独身走了一会儿,想找片叶子问问顾沉殊在哪也不行,她眼下是一圈熬了几天的乌青,走路时脚步都是虚浮的,犹如踩在云端一般软绵绵。   正当这时,肖桃玉眼前忽闪,一抹金灿灿的微光顺着夜风吹到了她眼前来,她定睛一看,竟是一片金叶子。   城中虽无叶,但折叶传书之法的介质还有另一种东西——那就是金和银,只是当初长老授课的时候,大家都认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真的挥金如土,用金叶子银叶子来“折叶传书”。   但是有个例外,富可敌国的拂梅门二公子就有这豪横劲儿。   肖桃玉又惊又喜,便见金叶子在半空中化作了一行字——   “白露之魂在城东废戏台,速来。”      ☆、残魂   肖桃玉一时又惊又喜,紧跟着眼圈儿便泛起了酸涩。   上次相见,好友分明还是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又蹦又跳又能吃,谁成想再次相见的时候,竟然要在清平鬼城……见她的亡魂。   “顾公子!”肖桃玉麻爪了似的叫了一声,但是她忘记了,自己手上没有绿叶,也没有金叶子,根本不能折叶传书,就算是说了话,那边也看不见消息,“唉!”   她登时心急如焚,也顾不上许多了,双手捏诀御剑而起,就要往城东赶过去,便见一道金叶子又出现在了眼前,顾沉殊似乎知晓肖桃玉此刻有多着急,安慰她说——   “桃玉放心,我可以暂稳亡灵,但是残魂已有消弭之迹,日出将近,请君速来。”   顾沉殊是在城东的废旧戏台子发现的白露。   先前他和肖桃玉其实来过不止一次这个地方,但每每前来,肖桃玉触景生情,说是白露自小在戏班子打杂,后来戏班子闹鬼祟,除了她之外人都没了,白露无路可去便随师兄回了秉玉仙山,但是她此生梦想就是当一回角儿。   顾沉殊怕她伤心,没有提出再来一次的要求,便趁着秉玉小队回去修整的时候,独身前来查看情况,谁成想阴差阳错正好看见了白露的亡魂在台上呆呆的哼着曲儿,似乎已经没了意识,只是木讷的重复着生前最喜欢的事情。   他传完了消息,掂量了一下荷包里的金叶子,应当还够传消息的。   顾沉殊掀起眼皮,神情淡淡的看向台上,说道:“白露,你再等等桃玉吧。”   坐在废旧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曲儿、行云流水舞着剑的人顿了顿,僵硬而木讷的扭过头来,像是一个小木头人,白露的双眼一片空蒙蒙、灰漆漆,半点光亮也没有。   她忽然不舞了,老老实实的坐在戏台边沿,望着台下空旷无人的场子,痴迷的哼着各种曲子,有些调儿已经不准了,断断续续的含混不清。   可见这些并非是白露真正心领神会的,应当是照猫画虎,和儿时戏班子里的角儿们学的。   现在这如痴如醉的神情,也当是在假装享受那并不存在的鼎沸掌声和叫好声。   顾沉殊微微皱了皱眉,看来白露连神识都开始涣散了,竟然已经半句话也听不清了……   距离白露故去已经好些时日,她的神魂消散到这种程度,只怕是再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凌云木他们只能收回来一个彻底五感全失、在世间游离的孤魂,半句遗留的话也听不见,就要送她去转世轮回了。   浮生大梦一场,即便修仙问道之人,也终将会有种种遗憾。人说秉玉仙山的弟子,最为出尘脱俗,可若当真超脱凡俗,也就不会苦苦追着一缕残魂,只为与其痛苦不堪的依依惜别了。   他偏过头去望向了天际,天边已经泛起了不甚明显的鱼肚白。   再这样下去,就要天亮了,可是肖桃玉还没有见白露最后一面。   如今白露的意识已经涣散得八九不离十了,顾沉殊连着同她讲了好几句话,她也不作回应,只是双目凝滞,呆呆的哼唱,但是有游荡着的鬼祟靠近,白露还会自动展开进攻,当真是被秉玉仙山训练出来了,做鬼都不忘斩妖除魔。   他忽地探出手来,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印在了白露的眉心,紧闭双眼,注入灵力。   刹那间清风四溢,因为给鬼混注疏灵气,使其短暂的恢复意识,其实是一件逆天改命的事情,难免会耗损修为,顾沉殊眼角眉梢隐隐浮现出些许白若玉石的鳞片来。   白露双眼忽然恢复了三分神采:“顾二公子?”   他缓缓撤回手来,立马转身偏过头去,抬袖轻轻遮掩,转眼之间,脸颊便又恢复如常,光洁白净了。   “桃玉,我可都是为了你,你可要快点赶来啊……”顾沉殊眉眼微垂,无奈的叹息了一声,相比自损那一点点修为,他更不忍看见肖桃玉失魂落魄的伤心模样,回身颔首道,“白露姑娘,想不到再见的时候,竟然是这副景象了。”   白露恍然大悟的垂下头,摊手看了看自己周身上下狼狈又凄惨的模样,似乎有点惊讶,但很快,她接受了这个事实,摇头苦笑道:“还是死了啊……”   “以你的修为,独身去战花重棂,又岂能全身而退?”顾沉殊寻了个还算干净的座椅,掸了掸灰尘,款款落座。   白露一向都很谦虚内敛,闻言,即便是个凄凄惨惨的残魂,也能看出她是个十分好欺负的人,她低下头害羞的挠了挠脸,说道:“是我不自量力了。”   “不过,这次如果没有你帮忙的话,桃玉也不会那么快获得第一个人世八苦的碎片,你能重伤数百年修为的花重棂,已经很了不起了,鲜少有人如你这般勇敢无畏。这件事,桃玉会感激你一辈子,当然了,如果能时光倒流,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给她铺路的。”顾沉殊说道。   白露笑说:“可人世八苦并非寻常之物,桃玉自小没下过山,不知人心比妖孽更可怕,若让她在这广袤天地间苦苦找寻,还不知要耗费多少年,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有结果。”   “得友如此,桃玉当真十分幸运。”顾沉殊面上不咸不淡的附和,心底却在琢磨,要等到什么时候,再开始夺剑并且向肖桃玉复仇。   他抬起头来,说道:“白露姑娘,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是请你再等一等,桃玉,还想见你一面。”   ……   肖桃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路痴,她先前单纯的以为这只是因为自己从未下过山,才导致方向感奇差无比,殊不知这事儿竟然是天生的。   尤其愈是到了这档子紧要关头,她便愈发的掉链子,乘着那威风凛凛的长剑,在清平城城东上空转悠来转悠去,愣是找不到那个废旧戏台了!分明先前她和顾沉殊来过的!   她从未如此狼狈过,不禁急得满头是汗,不住的深呼吸:“冷静……肖桃玉,冷静一点……”   这时候,白露在顾沉殊的帮助之下,那幽幽荡荡随时都要随风散去的魂魄逐渐稳定了下来,她缓缓睁开双眼,说道:“多谢你,顾二公子,你对桃玉……的确不错。”   “何以见得?”同老天爷对着干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儿,顾沉殊此刻眼前有点发昏,坐着再不动了。   “若不是为了让她再见我一面,你怎会如此牺牲?四年前你去秉玉求学,我曾误会过你,以为你存心欺负桃玉来着,我向你道歉。”这说得倒也没错,顾沉殊先前的确是在欺负肖桃玉,而现在,只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慢慢折磨肖桃玉,而消耗了一些工夫而已。   但白露显然在往另一个方面想,她认真的说道:顾公子,桃玉她真的是一个很单纯很善良的人,我虽未尝见过她对谁动情,但她也一定是个专情之人,请你,万万不要辜负了她,要好好珍惜她。”   知道的以为顾沉殊和肖桃玉是结伴做任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隔天就要成亲了呢。   顾沉殊一时有些赧颜,刚想解释,便见望着天边的白露淡淡的说道:“我刚入门的时候,同寝共住之人虽是桃玉,但当时我没有主见,性情怯懦,便想着找一个在女弟子里面混的最好的人一起玩,于是我找上了暮遥。”   “暮遥?”顾沉殊神情狐疑,那姑娘生性刁钻高傲,不难想象白露去找她会是个怎样的下场。   “没错,”白露说得很平静,却是字字诛心,“我当时年纪还很小,身边又没有一个亲朋好友,满心惊惧,便死死黏糊着暮遥那一帮女弟子,不言其烦的给她端茶倒水,当狗腿子,甚至还在秉玉仙山练习辟谷的时候,去膳房给暮遥偷鸡腿,可是暮遥不屑一顾,一次次的把我当狗使唤。”   顿了顿,她又道:“甚至连我千辛万苦偷出来的鸡腿,她转眼就给扔了,我惧怕为人所孤立,却又无可奈何,回寝之后,便将怀里剩下的那个鸡腿给了桃玉,谁成想,千辛万苦讨好之人,一眼也不多看我,随手给了肖桃玉一个鸡腿,她却一直记挂着我。”   白露忽然苦涩的笑了几声:“连暮遥对我大打出手的时候,那一巴掌都是桃玉替我还回去的,或许顾公子会觉得我很没用,但是你们天赋了得,家世显赫,是不会理解我这种出身卑贱之人的感受的。”   这种自卑和委曲求全是生根发芽于筋骨的。   顾沉殊神情怅然的喃喃道:“桃玉难道一向都是如此吗?对她稍微好一点,她就全力回报……”   “她一向如此,未尝改变过,你切莫负她。”白露一个劲的叮嘱,就像是要嫁女儿了一般,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的念着。   顾沉殊刚想说好,便见白露的神魂被风一吹便簌簌抖动了起来,一副摇摇欲坠,随时就要散去的破碎模样,而且,变得愈发透明飘渺了。   “我……我的魂快散了……”   顾沉殊神情一变:“不好!”   他立马抽出了金叶子,眉心紧攒做法催促肖桃玉!这要是再不来,可就真没有机会了!   ☆、成长   顾沉殊一时挥金如土,金叶子满天乱飞,一道接一道的炫目光芒几乎照亮了那旧得支离破碎的戏台子。   他急得额角都微微起了一层薄雾,咬牙小声道:“怎么回事?先前桃玉不是和我来过这里吗?怎么这么半天也赶不到?”   与此同时,在清平城御剑飞行的肖桃玉也是收到了一个接一个的金叶子,几乎盈满了双手,就快要拿不下了,她赶忙将这乱七八糟的金叶子收进乾坤锦囊,急得已是呼吸都在打哆嗦了。   浓雾渐渐弥漫而起,肖桃玉本就患有夜盲,容易瞧不见事物,这下子更是糟了……   她兜兜转转的在上空飞了好半晌,倏忽发觉,走来走去都是同一个地方,竟然是稀里糊涂的鬼打墙了!   这边白露的神魂已经逐渐化作了透明,她惶然无措的盯着自己几乎消失的双手:“完了完了,我或许见不到桃玉了!”   顾沉殊见状不由心慌气短,闭了闭眼。   看来阴间的夜市并非夜夜都有,那些平民百姓级别的小鬼被关着出不来,游荡出来的全都是一些孤魂野鬼,孤魂野鬼则是性情恶劣者,见肖桃玉落单,难免会在半路刁难她。   就算是那些浅薄可笑的障眼法对于肖桃玉来说构不成什么威胁,但是如今最关键的是时间……   顾沉殊咬咬牙,心一横,想着这次可真是为了肖桃玉豁出去了!   白露惊诧不已的望着给自己源源不断灌输灵力的顾沉殊,刚想开口阻止,让他不要如此牺牲,但是她转而又发现,即便是那修为高深之人相助,自己神魂也依旧在一点点消失不见。   看来,是无力回天了。   “顾公子,我的神识已然是强弩之末,你就不要再耗损修为了,即便这样大量消耗灵力,但妄图将一个人的神志留在人世,依旧是逆天改命之事。”白露唇瓣不断翕动,但讲话却有了断续之兆,看来当真山穷水尽了,“更何况,我是正常死亡,即便我神识没了,秉玉仙山的人来帮我收魂,我依旧可以步入六道轮回,请你不要再牺牲了!”   白露此一时心灰意冷,她对人间其实还有很多眷恋,但无论说什么,时光都无法倒流。   “我或许等不到桃玉了,所以,请你帮我折叶传书,带几句话吧。”   正在迷雾之中困顿的肖桃玉当真是急了,她御一剑飞行,另一剑不断的斩杀着周围游荡的冤魂,怒问:“是不是你设下的迷障,快给我解开!”   几个小鬼在她手下嗷嗷乱叫,纷纷叫着“不是我不是我”,但转眼之间逃脱了肖桃玉的手掌心,便又嘻嘻笑道:“捉迷藏好玩吗?”   肖桃玉登时让这几个孽畜气得气血上涌,她缓缓提起剑来,今日就要让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没办法转世!   谁成想这时,眼前金光点点亮起,无穷无尽的雾霭之中,多出了这几点萤火般的微光闪烁,肖桃玉顿时愣住了。   这光芒比先前顾沉殊催命似的传书可微弱许多,似乎还透露着几缕温柔。   但这认命了一般的和缓,却让肖桃玉呼吸一滞,隐隐预感到了即将发生什么……   只见折叶传书的金叶子轻如羽毛一般缓缓在她掌心落下,空中也随之浮现出了几行纂刻般的金色字迹。   ——“桃玉,我是白露。”   肖桃玉瞳孔一震。   又一片折叶传书随风出现,慢慢落入掌心:“我怕此生再没有机会相见,故而拜托顾公子折叶传书代我传话,索性我的神魂还够支撑讲一些话。”   ——“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孤魂野鬼,只等太阳升起之时,重新转世轮回,纵然心中遗憾万千,但执剑守卫心中之道,亦是无怨无悔。”   肖桃玉刹那犹如万剑攒心,一时竟痛得讲不出话来,喉嗓涌起一股子铁锈味儿的腥甜,一口鲜血直欲喷薄而出。   金叶子源源不断的闪烁,每出现一次,都给肖桃玉带来了最后一丝安慰。   ——“桃玉,我要先和你道歉,那天得意楼纷争,是我冲动,是我意气用事。”   ——“你也知道,我是当年被师兄捡回秉玉仙山的幸存者,若说入门的资格,我其实根本没有达到,和同门相比,我禀赋庸常,实难与仙鹤流云带相配。我在秉玉仙山十年如一日的平庸,碌碌无为,日日夜夜为自己寻常人的天赋而困苦,无论如何舞剑,也练不出你半点仙风道骨。”   肖桃玉的视线逐渐模糊了起来,泪水氤氲之间,她眉眼低垂盯着手中一捧金叶子,不住摇着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的功力已经很好了,你真的……”   可即便说得再肝肠寸断,白露那边也听不见半分。   顾沉殊的金叶子还在源源不断的传输,肖桃玉这边也缓慢的御剑飞行着,只盼着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我深知山下的世界才是红尘烟火,才适合我这样普普通通的人,甚至你这般功力之人,下山之后必然饱受人们尊敬。”   ——“但是那天我却极力劝你回山,不要留在山下,并非是我自私,而是……四年前,我在流光寒潭当真见到了未来之景象,对不起,是我懦弱胆小,一直不敢将真相告诉你,我以为掌门洞悉天上人间数百年之事,只希望他能尽早相告,但等来等去,掌门却将你赶下山去,并未告知。那天流光寒潭上唯有十二字……”   肖桃玉不由顿了顿。   见白露在这档子紧急关头还犹豫不决,她似乎也知道了自己不会听见什么好消息,否则这件事怎么连师尊也瞒着她?肖桃玉心下顿生迷茫绝望之感,便见金叶子的光芒格外刺目。   ——“秉玉肖氏,二九大劫,必死无疑。”   肖桃玉顿时心底猛地一沉,她猛地回忆起生辰那日,她漫不经心地祝愿自己“长命百岁”,可如今……她仿若瞬间从山峰跌入了岩浆鼎沸的无极深渊。   “……必死无疑。”白露的神魂缓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沉殊也刹那间脸色惨白,折叶传书的动作险些出错。   怎么回事?   二九之年……肖桃玉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不就是今年吗?也就是说,这一年之内,肖桃玉无论怎样,都会丧命。   顾沉殊不断的安慰自己,肖桃玉修为甚高,不会轻易为人所杀,若一定要有这个结果,那也一定是他杀的。   要知道,他为了埋伏在肖桃玉身边,等她将人世八苦收集齐,趁着秉玉仙山更换禁制最薄弱的环节时,将肖桃玉一击杀死,并且夺走云曦双剑,可谓是苦心孤诣,甚至不惜损耗修为来保一个神魂……   她决不能死在别人手上!   肖桃玉先前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命竟然只有十八年。眼下她心境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因为她根本不知该以怎样的情绪来面对这种惊天噩耗了。   ——“桃玉!先前或许是你我误会掌门铁石心肠,其实不然,我想,他赶你下山,许是冥冥之中知道了什么,为了保护你才这样做的。而我那天,其实也是想将你带回山保护起来,对不起,我现在才想通原委,是我太糊涂。掌门将你视如己出,他保护你,一定比我保护你更加周全。”   肖桃玉今夜当真是让这些消息给震得七荤八素了,她御着云曦双剑都开始摇摇欲坠了。   ——“桃玉,有掌门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放宽心吧。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就拜托顾公子好好照顾你!几顿饭是吃不胖的,须得像我这样日积月累的吃,每天不间断的吃,才可以有我这样敦实的身板!你就不要成天辟谷了!”   夜风凛冽,故人不归,不觉间肖桃玉的热泪流了满面,听见白露这样传话,她不由又哭又笑,几乎能想象到那人讲话时拍着胸口信誓旦旦的样子。   也是在这一刹那,肖桃玉才发觉,原来有些时候,和一些人的缘分竟然这么短,一辈子竟然也可以只是弹指一挥间。   ——“桃玉,你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无论你以后是为了追寻大道,留在秉玉仙山,还是寻得两情相悦之人,下山成家立业,我都希望,你能够幸福平安,长命百岁。”   ——“你做了那么多好事,一定积攒下了很多功德,度过此劫,必将前路坦荡。”   ——“桃玉,你一次又一次的帮我,可是从小到大,我似乎很少有给予你帮助的时候,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你人生之中最艰难的那段时光离开你,身为朋友,我唯唯诺诺,畏惧别人的目光,没能给你半分力量。而我人生之中,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这次,与花重棂拼死一战,多多少少,这也算是为你做了一点事吧,护住你,我从未后悔过。”   恰在此时,鱼肚白散尽,日出破晓,随光芒而来的,是一身白衣猎猎的肖桃玉,她双目通红,已经急得疯了。   终于赶到了!   顾沉殊的金叶子已经消耗到了最后一片,白露的神魂在此时彻底的支离破碎,随风散去。   她唯独含泪笑着、亲口对肖桃玉说出来了一句话——   “桃玉,这次我就不回秉玉仙山了,我要在山下,过我的好日子了。”      ☆、意外   凌云木他们收到消息赶到城东的时候,只收走了白露一个神识消散殆尽的魂魄,连半点人形都没了,唯独剩下了一团淡淡的光,像是黑暗之中幽幽闪烁着的萤火,那是她存在过的证明。   微弱,却又经久不散的发出光芒。   当天晨光熹微之时,清平城的小商贩们又开始忙忙碌碌了,分明是一片祥和宁静,每个人却都心猿意马,感受不到半点的安心。秉玉仙山而来的三人,只在皆空客栈短暂的休整了一个时辰,便要启程回到山门复命去了。   周景生望着凌云木腰间挂着的琉璃小葫芦,里面是白露的残缺的魂魄,这下子不必隐瞒这件事,长安城小阔少咬着牙默默地流着泪,也不用避讳肖桃玉了。   季清婉忧心忡忡的缩在言无忧身后,小声道:“桃玉肯定伤心极了,我从未见过她这种表情。”   “……嗯,我们要好好陪着她,尽快让她从悲伤中走出来。”   肖桃玉一夜未合眼,神情有些憔悴,脚步飘忽的走过来对凌云木道:“师兄,有一些话,是白露很早之前告诉我的,她当时就说,若有朝一日她不幸歿了,便让我转告给你,若她在门中立下功劳,有了底气,便亲自告诉你。只是我从未料到过,由我转述的这一天会真的发生。”   凌云木抬起了眉睫来,他一副好骨相好皮囊,在门中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倒不难猜出白露想说什么。   只是当局者的心境,鲜少有人能够体会。   正如凌云木此刻听见了肖桃玉字字清晰地转述道:“白露她说,她很喜欢你。”   除此之外,白露再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了,又或许是想说的话太多,那些柔肠百转,缱.绻又旖旎,唯有恋人之间可以耳鬓斯磨的悄悄话,白露想留着和他慢慢说呢。   凌云木脸色晦暗的倒吸了一口气,似是隐忍着那山呼海啸一般剧烈的悲恸,一直死死咬着牙关不说话,他眼前忽地暗了一下,竟是向后趔趄了半步。   他其实,早就知道了那个喜欢悄悄看他练剑的小姑娘。   那些讳莫如深的心意,未必只起源于白露一人。   “喂!”暮遥吓得搀扶了他一把,不可置信地嘟哝道,“你……你这么伤心啊……”   凌云木闭了闭眼,复又睁眼之时眼底一片清明,哑声道:“我没事,启程……回山!”   ……   秉玉仙山小分队离开之后,肖桃玉任务在身,不得护送友人亡魂归山,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睡,浑浑噩噩的想着自小到大的旧事。   摒情除欲十八载,等到真正经历生离死别,到底还是被闷头打了一棍。   她从未体会过这种痛苦的感觉,无论怎么想要抓住,可珍重之人,就是那样硬生生从指间溜走,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笃笃。”   肖桃玉提步过去拉开了门,一抬头便对上了顾沉殊一双明亮的眸子,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桃玉,你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恐怕,也没有好好休息吧?今晚还要巡夜,你这样的话,大家是不会同意你出门去的。”   她唇瓣翕动,刚想讲话,顾沉殊便截口道:“别说你不饿,不饿也要吃饭,你我虽会仙术,却也不是真神仙,对不对?”他端起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色泽晶莹、软糯甜润的圆子,“醪糟圆子,再不吃的话,应兄和季清婉就要给抢没啦……”   顾沉殊温声软语一劝,肖桃玉便总会心软,她垂下眉睫,淡淡的嗯了一声。   她这个人,从小到大循规蹈矩,虽然遇事偶尔冲动,且剑术凶悍了一些,除此之外,说她是个小木头疙瘩也没什么错。   平日肖桃玉从来都没有过什么丰富的表情,连笑都很少笑一下,这次白露身亡,她面色如常,心底却着实狠狠伤了一把。   这些,顾沉殊都知道。   但是他不希望那些杂七杂八的感情扰乱肖桃玉寻找人世八苦的进度,要知道新旧禁制交替之时,便是秉玉仙山防卫最弱的时候,也是云曦双剑认主最为混乱的时候,顾沉殊一定要尽快辅佐肖桃玉完成任务,方能夺下云曦双剑,完成他最开始的目的。   肖桃玉吃相优雅从容,安安静静,像只受了伤的小猫。顾沉殊见她总算不至于将自己饿死,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下来。   “想不到顾公子还会做这些,看来日后嫁给你的女子有口福了。”肖桃玉抬眼看向了他,这便是最高的赞誉了。   顾沉殊微微有些发怔:“你怎么知……”   忽然,冰冷的指尖轻轻摸上了他的脸颊,肖桃玉将他脸上沾着的一点糯米粉拭去,却又流连忘返的舍不得挪开手,她望着他那双好看又勾人的眼睛,心下竟泛起苦涩,慢慢地说:“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对我好呀。之前在得意楼的时候,你便悄悄给我开小灶,这次为了让我吃点东西,又做了你们江南的小吃。”   顾沉殊一时惊愕,肖桃玉突然这般直白热烈,与她那清冷又禁欲的外表反差有些过大,竟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从肖桃玉淡淡的嗓音里面,听见了一丝丝难过的意味。   “四年前你我总是针锋相对,四年之后,你却处处袒护我,怕我冷怕我饿,每至危难关头,你还总能出现在我面前。”此时华灯初上,房间内并未掌灯,唯有外面的丝丝光亮投射进来,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总觉得肖桃玉的眼眸有些湿漉漉的,泛着三分泪光,似乎是在暗暗压抑着汹涌的情愫,“……顾沉殊,你实在太温柔。”   她别过头去,嘴角挤出了一抹苦笑来:“若是哪天你回了金陵,我恐怕,还会不适应。”   顾沉殊蓦地一怔,他犹如想问什么似的,身子都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倾了一下,但忍了半晌,才温和的摸了摸那人的头,并未作声。   ……   夜半时分,几人再次出动,在偌大的清平城之间寻找着有关人世八苦的蛛丝马迹,任何反常的人,都有可能身怀人世八苦之一。   但最为致命的是,这清平城诡异之处实在是数不胜数,源源不断。   “桃玉,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顾沉殊微微偏过头来,在清寂无人的街面上,他清越的嗓音愈发沉缓,“今夜安静得出奇,好像没有鬼魂在外游荡,这未免太反常了。”   肖桃玉喜欢听他讲话,哪怕是个无甚意义的语气词,都让她觉着好听。   见人出神,顾沉殊恐她让恶灵上身,便反手摸了一下她额头,确认了并没有恶灵侵袭,有些埋怨的轻轻敲了敲她眉心,无奈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许是那碗醪糟圆子吃得肖桃玉醉了,她眼前莫名其妙的有点发昏,视线之内,是顾沉殊在月色之下依旧光华流转的鲛绡宽袖,还有那骨节分明、洁净如玉的手。   她不知为何有点口干舌燥,许是没有休息好。   肖桃玉莫名其妙的想起先前初到清平城时,她急得牵住了顾沉殊的手,却被人轻轻抽走时的窘态,心觉丢人,咬着牙竟然说不出话来:“没、没什么。”   顾沉殊以为她是状态欠佳,自然不忍责怪,他深知肖桃玉的实力有多么强悍,否则,他想要夺走什么东西,是决计不会如此隐忍的。   “等等,那边是什么?”肖桃玉夜间视力十分微弱,她眯起双眼,遥遥地望向了顾沉殊的身后。   他飞快回身,便见那滚滚浓雾已经扑面而来,转瞬之间就要将他二人吞没。   肖桃玉眼前一花,像是生生让人给切断了一个空间似的,眼睁睁看着顾沉殊让浓雾包裹,她惶急叫道:“沉殊哥哥!”   拼尽全力的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却连衣角都没有拽住,又错过了。   “……”肖桃玉再一回身,浓雾又渐渐消散而去,顾沉殊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了,也不知他这是不小心入了清平城哪个迷阵,当真是愈发诡异了。   她边走边找:“沉殊哥哥!顾沉殊——!”   就在此时,一个赤红色手绢儿缓缓的从天而降,落在了肖桃玉身前,她低头看去,烟眉微蹙:“这是什么?”   “丢呀丢呀丢手绢……”   “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   “嘻嘻嘻……桀桀桀桀……”   一阵阵诡异无比的童谣空灵的响了起来,掺和着几声尖锐的窃笑,幽幽的回荡在肖桃玉的四面八方,但是这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如此,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她站定不动,冷冷的垂眸扫了一眼那手绢,薄唇轻启,不屑道:“拦路小鬼,也敢造次。”   刷的一声云曦剑剑气一扫,那诡异的红手绢刹那间化作齑粉,长剑甫一收回,肖桃玉便看见了眼前围拢着一圈齐腰高的小孩儿,说他们是小孩儿,倒是有些为难了,因为他们没有头,只有身子,血淋淋的脑袋在怀里抱着,贼溜溜的眼珠还在死死望着肖桃玉。   肖桃玉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未料这些小鬼长这副德行。   小鬼们全都是无头鬼,见她不配合他们玩儿游戏,登时怒气暴涨,断裂的脖颈里汩汩的涌出鲜血和活蛆,啪啪往下掉,他们目眦欲裂,攀满血丝的眼珠几乎暴凸到掉下来了,一个个皆是桀桀笑着:“姐姐……玩游戏……”   肖桃玉很快平静下来,与其畏惧眼前这些邪祟,她更加担心顾沉殊的安危,冷冷问道:“我的人,在哪里。”   鬼孩子们捧着脑瓜子互相叽里呱啦的交流,随后诡异地道:“输了的话,要接受惩罚……”   “哦?”肖桃玉挑了一下一侧的眉,并未问那惩罚是什么,只是反问,“若我赢了呢?”   “赢了的话,你的头和他的头全都归我们……咯咯……”      ☆、相救   肖桃玉一听,这群小鬼不就是在胡搅蛮缠吗?   “输了赢了都是你们占便宜,这是什么道理?”她眸光微转,侧目见四周皆被他们围堵得水泄不通,只得站在那里,不能轻举妄动。   “陪我们玩!陪我们玩!”   “丢手绢……丢手绢!砍头,砍头!”   小鬼们围着肖桃玉欢天喜地的转圈,将自己的脑袋瓜放上又揪下来,好生快乐,蠕动的肥蛆险些蹦到她身上去,肖桃玉心想这不过就是一群傻子罢了,怎么这么难缠?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见肖桃玉一直不动,便翻脸了,原本便怪异不堪的头颅顿时蒙上一层邪戾的青灰,她怀里抱着的头颅开口露出满嘴獠牙,厉声尖叫道:“砍头,砍头……砍头!”   似是得到了指挥官的发号施令,话音刚落,那些邪气横生的头颅便齐刷刷的露出那铁齿钢牙来,奔着肖桃玉迎面冲了过来。   肖桃玉满心满眼唯有顾沉殊一人,这回子让这些玩意纠缠,实在是够她心烦了。   云曦双剑蓦地将两个小鬼刺得灰飞烟灭,但是转眼之间,又出来了两个压根儿没见过的生面孔,抱着龇嘴獠牙的脑袋瓜子又奔着她跑来。   肖桃玉这下算是看明白了,这些小鬼的确没有什么太强的攻击性,但是被他们缠上,就难以脱身了,而且瞧他们那白森森的牙口,就像是剁肉馅那锋利的刀,随时随地要将人搅碎似的。   “砍头……砍头……”   小鬼们不断的重复着这两个字,似乎对此有很深的怨念和执念,每一只鬼都死死盯着肖桃玉那白生生的一段脖颈,前仆后继的向她脖子使劲儿。   她的脖颈纤长白皙,很是好看,谁成想尚未让顾沉殊啃过,便要挨上这玩意的作贱。   肖桃玉一时尚未想好怎么脱身,便听见不远处的屋檐上传来了一道小姑娘桀骜不驯的笑声:“哟呵,你们秉玉仙山的人,也会对这些东西束手无策呀?真是了不得!”   她正欲看去,便见一道身影犹如黑云似的席卷到了眼前来,两条长辫子四处乱甩,背后的狼牙长刀闪烁着磨牙吮血一般的锋芒,瞬间便卷着风挥了下来,切碎了两个扑过来的邪祟——   张熙寒?   怎么会是她?   肖桃玉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张熙寒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来,这笑容里百分之百的轻蔑都一下子打在了她脸上似的,肖桃玉不满地皱了皱眉。   她可不愿在这种邪祟难缠的时候,还撞上一个怙恶不悛的张熙寒。   “成天练剑练剑的,有什么用?记得多出来见见世面,你得实战,懂吗?”张熙寒没工夫搭理她,兴致勃勃的打了个响指,“你瞧我的!”   肖桃玉不知她有什么办法脱身,狐疑看了过去。   只见张熙寒一手擎着长刀,不废半点力气,悠哉游哉的敲掉了一个鬼祟的头,咕噜噜的滚出了老远,那原本就尸首异处的鬼瞬间就傻了,没办法操控自己的身体,不得已的满地乱爬乱摸:“我的头,我的头去哪了……呜呜呜……娘,我头没了!”   其他小鬼眼里迸射着精明的光,他们瞧见了张熙寒似乎带着本能的畏惧,向后瑟缩了起来,又见同伴满地找头,顿时吓得六神无主。   “咚,咚,咚……!”   张熙寒接二连三的敲掉了小鬼怀里抱着的头颅,这下子可就精彩了,那群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小鬼顿时找不到方向,在地上有的打滚、有的找头、有的放声痛哭,场面混乱且滑稽。   渐渐的,这些邪祟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不见,应当是回到了另一个世界继续找头了。   “……”肖桃玉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嘴角抽了一下,“就这么简单?”   张熙寒瞥了她一眼,发出了对书呆子不屑一顾的眼神:“就这么简单。”   肖桃玉这才发觉自己实在是死板,除了拔剑便只会那些炫目的招式,倒不如张熙寒半点花样也没使来得更管用了。   她忽然一振衣袖,抱剑说道:“多谢。”   张熙寒来帮肖桃玉本就是无心插柳,未料这厮这么认认真真的给自己作揖行礼,她反倒是有些受不住了,咧了咧嘴,摆手道:“不必不必……”   肖桃玉感谢归感谢,但还是冷声问道:“你为何帮我?”   “……”张熙寒心想,我帮你倒还帮出毛病来了。   不过她开口时却是话锋一转,仍旧没个正形,狼牙长刀架上那女儿家孱弱的双肩,像个小无赖似的仰起了脸来,嘻嘻笑道:“想看你可怜兮兮的感谢我喽?”   “哼。”   肖桃玉不屑的别过头去,并不看她,打量着周围的景物,试图找出可以救出顾沉殊的线索。其实也不怪她会多想,毕竟一个来月之前,在辽东得意楼的时候,她便与张熙寒有了冲突,见识到了这小霸王的蛮横无理。   而前不久,肖桃玉又看见了张熙寒硬生生将人家眼珠子扎穿的场景,实在是对这厮无甚好感可言。   但她毕竟救了自己一回,肖桃玉端着几分仙门弟子的冷清气势,淡声说道:“下次有事,我会帮你。”   “哦,那你好大方。不过,我看你脸色好像不太好,你最近出事啦?”张熙寒套近乎问道。   肖桃玉心底微沉,握着长剑的手由不得细微的哆嗦了一下,敛眸道:“我失去了自小一起长大的挚友。”   面对关系亲近之人,有时候人们往往会将自己的悲喜隐藏起来,恐波及珍视之人。但面对关系平平之人时,反倒是容易将不愿说出来的话一股脑倒出来了,许是认为对方根本不会细听吧,那些愁苦,全都当作说给自己来消磨了。   张熙寒同她坐在台阶上,听见“挚友”这词汇,眉目间不自觉便流露出了几分迷茫困顿来,竟然愣头愣脑的问道:“她去哪了?和你分道扬镳了?吵架了?打起来了没?”   “你这小无赖——”肖桃玉让人无厘头的问题问得一脑袋火星子,皱眉便要唾骂,但她瞧张熙寒并没有半点插科打诨的神情,反倒真挚的瞅着她,呆呆的在等她下文,怒火又弱了下去。   她不是个喜欢发脾气和冷言冷语的人,沉声道:“她死了。”   “唔。”   张熙寒好像并不喜欢“死”这个词,神情微微一变,意味深长道:“我听说,清平城有很多死人,也经常看见生者痛哭流涕,但我不懂有什么可哭。先前我也不小心害死过人,但对我来说,死就像是我的手划破一个口子,不痛不痒,心底微澜不起。说到底,我不懂生死,也没办法理解你们的心情。”   她拍了拍肖桃玉的肩膀,笑得很是无辜淡然:“节哀顺变喽,小木头疙瘩。”   “你……”肖桃玉禁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哑然失笑,“这有什么不懂?你讲话好薄情。”   张熙寒不甘示弱的咧嘴一笑,起身道:“哦,那你可以去问问别人,是你这冷冷清清又没有表情的小冰块看起来薄情,还是我这个表情丰富的地痞流氓看起来薄情。”   肖桃玉竟无言以对,打眼儿一瞧,好像的确是她看起来更不近人情了些。   “我刚才听你说话,好像是要找什么人?”张熙寒用刀尖儿将地上一包叫花鸡和一壶酒提了起来,轻飘飘地道,“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的小相好不会有事的,他只是不小心被置换到了另一条街上,你找一找就能找到他了。”   肖桃玉双眸微微睁圆了一些,惊愕不已的看着张熙寒,这人倒也没有她先前想的那么怙恶不悛,反倒是和寻常人也无甚区别。   她耳根有点发烧,说道:“他……他不是我相好。”   “喜欢就上,抓紧把他变成相好,也比你一个人眼巴巴的苦守着他好。”张熙寒也不知抽了什么风,一个成天打架斗殴的小无赖,忽然给出了如此建议,她神情得瑟的一招手,“小爷回家吃饭喽!”   说罢,转眼之间,她便犹如夜色下脚步轻快的黑猫,飞檐走壁,步履轻快,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   肖桃玉轻轻地道:“多谢,我会记住你帮过我的。”   她也不知为何会与那手刃自己师父的孽畜在一块心平气和的说了那些话,还觉着气氛很是愉悦,但肖桃玉莫名感觉张熙寒身上带着一种微妙的气场。   生灵只要靠近她,便犹如春风拂面,春雨润泽,平静而又和缓……   但是一个挖人眼珠子的小无赖,又能翻出什么花样来?肖桃玉摇了摇头,许是她想多了罢。   顾沉殊找到肖桃玉的时候,那清隽眉睫间尽是凝肃,唬得她一怔。尚且不等她询问,顾沉殊便将她拉到了身边,靠在人耳边低声道:“桃玉,大事不好了,我方才与你走散,似乎隐隐看见了那日的鬼棺,纳兰千钧似乎真的重现于世了……就在清平城。”   ……   张熙寒大摇大摆的回了她居住的茅草屋,一路上顺遂无比,连个鬼影都没有。   那小屋虽是简陋淳朴,但不至于漏雨漏风,它结结实实的矗立在林间,其间也是五脏俱全,倒是多了几分乡野风趣。   张熙寒兴冲冲的加快了脚步奔进屋子,扬起了手里的叫花鸡和清酒,嚷嚷道:“师父,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然而她一脚踏进了一片黑暗,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不由心下一空,平添了一种惆怅而寂寞的心境来。   这时,一双微微有些发白的、修长而好看的手从后而来,轻轻蒙住了张熙寒的双眼,一开口是个极其低沉有磁性的男人嗓音,带着:“我的好徒儿,这次又是偷的还是抢的?” 作者有话要说:  美强惨组合之一纳兰千钧即将上线!张熙寒的cp来喽!   ☆、鬼王   一个月前的清平城,其实比现在肖桃玉所见还要混乱百倍,基本上是日头初落时,各家各户便家门紧闭,打死了也不肯出门的。   魑魅魍魉畅通无阻,横亘在清平城上空的愁云久久不散。   此城基本上便是一座荒城了,唯独上下一些走投无路的人在这里等待死亡来临。   但是就在某一天的夜半子时,黑色长靴步履平稳的一脚踏上长街,瞬时之间,一切怪异乱象乾坤陡转,再怎么嚣张跋扈的邪祟也开始夹着尾巴做人。   “少司命大人,您今晚打算收几个魂呐?这个月业绩好像还没够……”   “我们哥儿俩把工具全都准备好啦!什么招魂幡、镇魂令、哭丧棒应有尽有,请您过目!”   一黑一白两个青面鬼围着一个玉树临风、似鬼似仙、身着玄色金纹宽袍的青年男子,很是殷勤的前拥后簇。   纳兰千钧压根儿没听他们讲话,他悠哉游哉的四下环顾,一双长眸不知敛去多少山河光景,薄唇轻启道:“唔,想不到两百多年的光景过去,清平城竟然已经变成了这副景象,分明我之前来的时候,还很热闹繁华,人声鼎沸呢。”   他用折扇敲了敲掌心,忽然刷的一展,遮住了半张眉眼深邃的俊脸,剑眉微蹙,面露嫌弃的道:“这鬼样子,和酆都都有的一拼了。本座不喜欢。”   鬼样子……   官帽上写着“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的黑白无常对视了一眼,感觉有被冒犯到,纷纷尴尬的低头咳嗽或是左顾右盼起来。   纳兰千钧一面踱步走着,一面语调清淡而又敷衍的说道:“我百年苦刑刚刚结束,叔父让我暂且跟着你俩勾魂索命,往后还请二位大哥多多照拂了。”   那一黑一白两道鬼影好悬没给他跪下了,忙磕磕巴巴的说道:“纳兰大人这就折煞我们哥俩了,您是这阴间的少司命,是我们老鬼王的儿子,我们顶多是跟在您身后帮忙罢了,哪敢谈照拂这俩字?”   “亏得你们这群乱臣贼子还知道阴间有个老鬼王,当年他让纳兰无妄害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些狗腿出来帮忙讲话?”   纳兰千钧冷嗤了一声,他一讲话,那俩皆是缩脖端腔不敢讲话了。   两百多年前阴间鬼王是纳兰千钧的父亲,如今江山易主,统领阴间的则成了他的叔父,也就是他口中的纳兰无妄。   这位轻狂放肆的小鬼王当年因父母遭人陷害而双双离世,一怒之下闹翻了人、鬼、仙三界,防御能力最弱的人间当真是血流成河……   秉玉仙山几乎全部覆灭,退隐许久的开山掌门夫妇也在恶鬼撕咬之下牺牲,连彼时的掌门夫人曲暗香也携鹤泪古琴鏖战身亡,最后,是而立之年的掌门予疏狂用云曦双剑刺穿了纳兰千钧,以锁妖链锁着他的脖子,拖出了蜿蜒一路的鲜血,将人硬生生封在了阴间忘川河边……   纳兰千钧受苦刑两百年,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受恶鬼撕咬,日复一日的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而当时震慑三界的年轻掌门予疏狂,便是如今的慕渊真人。   肖桃玉的师尊。   “大人,我们阴间人,不就应该尽早忘却前尘旧事么?如今您好不容易出来了,更应当好好享受生活呀。”白无常笑眯眯的说道。   纳兰千钧平复了一下心念,打算择日再去秉玉仙山会一会那老仇人,他侧目看向了两个畏畏缩缩的小鬼,问道:“我之前见到过黑白无常,好像不长你们这个样子?”   黑无常顶着一张苦瓜脸,作揖说道:“是的大人,阴间的事务繁重,范大人和谢大人日理万机,实在忙不过来,我们是第一百零八号编组黑白无常是也!”   纳兰千钧怔了怔,他摸了摸脖颈上那缩得很细很细,犹如一条项链似的镇妖链,觉着自己真应该好好了解一下如今人间是个什么构造了。   秉玉仙山还有没有当年那么嚣张?如今的掌门还是不是那个拽他像拽着野狗一样的予疏狂?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个人,他必须要找到。   “你干嘛穿黑色衣服?”纳兰千钧忽然皱起剑眉,没头没脑的瞪了一眼第108号黑无常,冷冷的道,“有本座好看?”   “……没有。”   纳兰千钧嘴上说不愿意当那掌管生孩子和姻缘的少司命,要老老实实跟着黑白无常勾魂索命,可瞧他这处处需要人恭维伺候的大爷样儿,加上当年大闹三界的光辉战绩,黑白无常也不敢和他说什么别的,他们俩倒是成了卑微的跟班小弟了。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纳兰千钧漫不经心的问了句,夺过了黑无常手里的招魂幡,一勾一个准儿。   白无常:“我叫谢……”   “你就叫白云吧。”纳兰千钧转向了黑无常,“你呢?”   黑无常很识眼色:“但凭大人抉择,不过听大人这意思,我就叫黑……”   “好,黑煤球儿。”   第108号黑白无常觉得,摊上纳兰千钧这么一个大人物,当真是他们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在地府任个小小官职也是十分艰辛不易,还要负责伺候这位祖宗。   这小鬼王当年一柄白玉芙蕖扇,可谓将天上人间搅和得天翻地覆,好生猖狂。   但是如今他这扇子上法力被封锁,倒也掀不起来太大的风浪。   可要知道,纳兰千钧的张狂,不仅仅因他法力高强,更因为他骨子里就刻着嚣张俩字。   说好了是来跟着索命勾魂,结果不消多久,纳兰千钧便将清平城扰得一片鸡飞狗跳,他竟然将活人硬生生弄死用来冲业绩,又觉着名单上的死鬼命不该绝,又把人家给弄活了。   这一来二去,该死的没有死,该活着的倒弄死了不少。   108号白云和108号黑煤球瑟瑟发抖,心想今晚回去定要让鬼王臭骂一通了。   “呼,今晚好累,死这些人,差不多够这个月的数额了吧?”纳兰千钧坐在了棺材铺前放着的灵柩上,折扇送风,嘴角噙着成就感十足的一丝笑容。   黑白无常还是头一次觉着做鬼竟然这么累。   108号白云捻着朱砂笔,在小小的簿子上打了几个勾,说道:“差不多了……哎?不对呀大人,还差一个。”他抬起头来,苦笑着说,“虽然按照您的方法,这个月的魂魄数量已经够了,但是还差最后一个。”   “哦,那又怎样?”   纳兰千钧折扇轻摇,起身一挥,一眨眼的功夫便将黑白无常带回了阴间,鬼街尽头十分喧扰,这灯红酒绿的地界看上去便觉着诡异非常。   “业绩的事情再说吧,本座今夜要去快活。”他提步便走,很是随性,压根儿不管身后俩人的死活。   云想阁中,轻歌曼舞,众鬼云集,觥筹交错。   这是阴间最大的青楼酒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在这里成了一幕幕戏码,香消玉殒的美人也成了这里的头号花魁,那些腰缠万贯的魑魅魍魉又接着在这里挥金如土、纵情豪赌。   第108号黑白无常是俩老实鬼,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他们瑟瑟发抖的跟在纳兰千钧身后:“大人,您这是要干什么呀……”   “干什么?”纳兰千钧步履平稳,一脚踏进了云想阁,沸反盈天的楼阁瞬时寂静无声,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寻欢作乐。”   他一出现,那些嚣张又放肆的恶鬼,都像是碰见了宿敌一般,一下子缩成了见了老虎的兔子,纷纷让人给震慑得不敢动弹了。   “这是谁呀……”   “傻呀!你连他都不认识,这是老鬼王的独子纳兰千钧,两百年前闹得天翻地覆的那一个,这是我们的小鬼王,他可是差点儿将秉玉仙山灭门了的!”   “我听说啊,这纳兰千钧被硬生生拴在忘川河岸两百年,像条狗似的让人锁着,十八年前刑罚就结束了,他却又被新鬼王给囚禁了十八年,今儿可算是出来了!”   “那咱们这阴间岂不是要易主了?”   “快喽……”   在众鬼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中,纳兰千钧目光玩味的四下看了看,一步步走到了金光璀璨的大堂中央,周围的鬼都犹如见了皇上似的,下意识便臊眉耷眼的不敢看他。   那青面獠牙的鬼连忙腆着脸凑上前来,热络的叫道:“呀,这不是我们的鬼王大人吗?嗨呀,小的不知少司命大人亲自造访,有失远迎!实在是慢待、慢待了!”   “无妨。”纳兰千钧随意一颔首,扇柄指向了八仙桌上的一盆花,沉声道,“我见大家都围着它,不过就是一盆没开的花,有什么稀奇?”   “小鬼王您有所不知,这是人间的昙花,我们今日夜半围坐在此,就是为了赏一赏这转瞬即逝的花朵。”阁主赔笑道。   纳兰千钧轻轻皱眉,他先前一直住在阴间,尚未领略过几天人间的风貌,便犯下大错,遭到惩戒,自然不知世上还有昙花这种东西。   “为何转瞬即逝?本座想看它一直开放,不可以吗?”他撩袍落座。   阁主难为情的笑了:“大人,昙花一现,这是留不住的,您想一直看它开,这……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呀。”   就在这时,那一直沉寂无声的昙花猝然轻轻一动,随后缓缓绽放开来,洁白如雪又薄如蝉翼的花瓣慢慢张开,当真生机勃勃、美不胜收,在这阴间是最为难得的景象。   众鬼一时皆是惊呼了起来,却又因为小鬼王本尊在这里,而压抑着不敢叫出来。   “留不住?”   纳兰千钧冷嗤了一声,在所有观赏昙花的邪祟的齐齐注视之下,霸道又蛮横的一把将那花枝给掐断了,把玩道:“本座就是要留住。”      ☆、嚣张   纳兰千钧闷闷地笑出声来,掌中捻着那朵纯洁无暇的昙花,回过身来,在一片不敢置信的惊呼声之中缓缓环视众人,眼神何其肆意恣睢,旁人珍视之物在他眼中,仿佛不过是一捧粪土而已。   想践踏便践踏,想攀折自然也可随意攀折。   “本王将这昙花折了,如此……”他眸子里缭绕出了一抹极其邪性的红光,恶劣的低声道,“即为永生!”   原本众鬼今夜兴致颇高,谁也没料到这位混世魔王会重现于鬼街,并且还来了这云想阁逍遥,先前高亢热烈的鼎沸声一扫而空,大家全都呆若木鸡,静静地不吭声。   灭顶一般的恐惧早就盖过了那么点儿微末的不满。   鬼界的鬼王名唤纳兰无妄,正是纳兰千钧的亲叔叔。纳兰无妄在亲哥遭受仙、鬼两界围攻讨伐时添了把火,伺机上位,扣押侄子,谁知两百年后,那厮不声不响的便暴毙身亡了,如今坐在众鬼面前的……   才是真正的鬼界霸主之子……   两百年前,他杀上了仙界,又屠遍了人间。   “诸位怎么都不开心了?”纳兰千钧满面邪肆之气,眯眼笑起来的样子很是骄奢,宛如细细品着鲜血的英俊艳鬼,“昙花永现,你们不开心?为何都不笑?嗯?”   半仙半鬼的纳兰千钧,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是个不要命的疯子。此人犯下滔天错事,被关押了整整两百年,受尽了折磨,性子应当比年少时更加怙恶不悛,因此,在场的众鬼愈发低迷了下去。   但是此话一出,魑魅们宛如收到了某种不可违抗的天条,全都僵硬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音愈发高亢沸腾了起来。   怕是在鬼王纳兰无妄面前,他们都没有如此听话。   那些恶鬼很乖,准确来说,是听命于纳兰千钧一人的乖巧,高大男人勾了勾唇,心满意足地眯起狭长双眸,也跟着他们纵情大笑了起来,风流潇洒。   “呵……哈哈哈!好久……都没有如此快乐了。”   秩序混乱的鬼界不敢招惹他,而清高正气的仙界又轻视唾弃他,纳兰千钧站在这里,邪气横生,宛如异类。   ——一个令万鬼俯首称臣的异类。   “你……你……”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道满怀惊惧的嗓音,“你是谁!你凭什么折我昙花,乱我场子!这是本公子的地盘!”   青面獠牙的鬼掌柜立刻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默默掩面过去。   纳兰千钧慢慢转身,目光冷若青霜,径直扫向了那高座上的肥腻男子,漫不经心问道:“你是谁?”与此同时,手中攥着的昙花轰地一声,在猝然爆发出来的幽蓝火焰中焚作灰烬。   “我……我是这云想阁最大的主顾!本少爷我……我有的是钱!看见这金座没有,跟龙椅似的,这是我爹给我烧来的!就摆在这云想阁里!”   那男子穿金戴银,满面骄奢,肥头大耳,一瞧便是不曾吃过苦的,怀里左右靠着几位花容云鬓的艳鬼美人儿,神色各异。他来到这阴间的日子不长,因此,并不知晓纳兰千钧的名号,他扯着嗓子宣告道:“这十几年来,云想阁的最大金主,从来都是我!”   “就算你是鬼王殿下的侄子,也不能如此嚣张!还敢折了我的花!”这位不知何处来的富家大少哼了一声,斜眼道,“何况鬼王如今已经歿了,你……”   又是一声浅淡悠闲的轻笑传来,纳兰千钧遥遥望了眼镶金挂玉的“龙椅”,说:“……我如何?”   他生得身量极高,肩宽腿长,光是站在那里,便带着无尽的戾气和威仪。   那消费最高的鬼公子让纳兰千钧噎住,面上气势明显消褪了几分,但这些年来的财力撑着,他又高声道:“你又算什么东西!众鬼平等,你怎可如此放肆,毫无法度!”   “好一个众鬼平等。”   纳兰千钧的语气永远都是这样闲散随意,却莫名令人心底发沉,他轻笑着迈开了长腿,缓缓向高台走了过去。   他眼底尽是鄙薄:“除了阴间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谁瞧得上我们鬼?高高在上的仙界素来与我们水火不容,甚至连那些个□□凡胎、凡夫俗子……手中拿着一把破剑的秉玉仙山都胆敢指着鼻子怒骂阴间,我问你……何来众鬼平等?”   语气愈发阴沉了下去,所有人都大气也不敢喘。   “你……你干什么?”富公子肥肉一颤,惊慌朝左右喊道,“愣着干什么!他纳兰千钧都快走过来了!拦住,拦住!”   然而足有几人高大的牛头守卫半分也不敢动弹,一个个面面相觑:“这……这!”   待到一片黑云遮住了富公子的视线时,纳兰千钧已翩然走到了他面前来,居高临下的,用那双满是轻慢邪气的眸子俯视着他:“拦住谁啊?”   他又笑问了一句:“你要拦谁?……又有谁敢拦我!!”   话音落下的同时,偌大的云想阁内顿时狂风呼啸,电闪雷鸣,云幔灯花齐齐震碎,迅疾凶猛的灵流仿佛带着两百一十八年的仇恨与怒焰,令众鬼浑身震颤,五脏剧痛,几乎都难以控制的纷纷跪伏了下去,那富公子来不及惨叫,便是口角涎血,眼前昏花了!   “……对、对不起,少主,少主,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富公子也算是个反应快的,不等纳兰千钧动手,便连滚带爬从龙椅上跌了下来,扭动着肥硕的身子打算爬走,“少主……少主,您是少主!您是小鬼王……我个贱鬼怎敢阻拦少主您呢?”   他那几个娇滴滴的鬼美人泪光莹莹,吓得双膝发软,跪都来不及跪。   “嗤。”   便见纳兰千钧旋身一甩黑袍,半点也不客气地坐上了俯视万鬼的宝座,长臂一勾便将那几个惊惧不已的美人揽入怀中,眼底的嚣张气势宛如阴间暴涨的熔岩,喷薄而出。   “从今往后,这位置便是本座的了,谁有……”   将小腿包裹紧实的金丝乌靴不知何时踩住了富公子的后脖颈,那厮狗一般雌伏颤抖,腿上稍稍一使力,便听咔嚓一声脆响,挣扎着的富公子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瘫软在地,魂飞魄散。   “——异议?”   这是时隔两百年后,众鬼头次见到纳兰千钧,也是这些年来,他们头次感到阴间之力的躁动和沸腾,纳兰千钧真不愧是老鬼王的儿子,也真不愧是流淌着半仙之力的“鬼”,有他坐镇,所有魑魅魍魉都觉着身心轻松,鬼力鼎沸。   要知道,纳兰无妄那伺机上位、罔顾兄弟情谊的老鬼,前段时间可是已经暴毙身亡了,如今坐在他们面前的,才是谁也不敢得罪的主子……   “……”   第108号黑白无常见众鬼全都震惊,便趁势率先下拜,高声道:“少主英明!少主圣明!”   有这么一声召唤,众鬼立刻便齐齐跪伏,声势排山倒海——   “少主英明神武!”   “少主千秋万代——!”   ……   纳兰千钧出世,万鬼高呼。   当天晚上,这位年轻的小鬼王便叫来了百十来个人界或是阴间的画师来,他反复的摩挲着手里的白玉芙蕖扇,闲适的垂下了眼眸,嗓音沉沉吩咐道:“我要看莲花,给本座画。”   众鬼以为他这是来了雅致,纷纷悄悄引荐画师进来,云想阁愈发热闹。   “小……小的见过大人。”   第一个人间的画师两股战战、面色惨白的走上前来,一见周围尽是魑魅邪祟,哆嗦得连手里的画笔都握不住了,扑通一声软倒在地。   纳兰千钧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颔首道:“画。”   那画师在人间也是难得的丹青圣手,他鼓起勇气,颤颤巍巍的画完了那一副芙蕖图,云想阁的牛鬼蛇神们见了,纷纷拍手叫好,说这凡人有两把刷子。    然而下人呈上去,纳兰千钧垂眸轻扫了一眼,便啪的一展折扇,鲜血猝然喷涌而出,凡人画师叫都来不及叫上一声,便和这些乌泱泱的野鬼变成了同道中人,众鬼又惊又惧,一声也不敢吭了!   即便杀了人,但那白玉为骨的扇子上面纤尘不染,其上刻着一朵简单而又清丽的莲花,他缓缓说:“画得虽好,却并非本座所求。”   这小鬼王也真会胡闹,刚刚二百一十八年的大刑刑满释放,便在这云想阁折腾了起来,阴间众鬼几乎没有秩序,只跪伏强者,见纳兰千钧杀得如此开心,他们便也跟着振臂高呼,群魔乱舞。   一个晚上,他眼皮都不眨的便杀了一百来个活人丹青手,又将一百来个阴间邪祟画师给捏得灰飞烟灭了。   原因全都是一个,那便是他们画不出他想见到的莲花。   可是谁又知道他想见到的莲花是什么样儿的?   胡闹了一通,云想阁再度鼎沸热闹之时,那些个艳鬼已柔若无骨的攀在了纳兰千钧身上,羊脂玉一般的素手为了剥葡萄,喂给了他,媚眼如丝道:“少主……奴家往日便听闻少主英名,将那秉玉仙山杀得血流成——”提及旧事,纳兰千钧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少主!少主!”   “不好了!”   几个生得奇形怪状的小鬼奔了进来,惊慌道:“外面……外面来了好多阴兵,他们将云想阁团团包围了!现在还在往里涌!”      ☆、骨灰   “阴兵!?”   那鬓佩红花的姑娘霍然起身,花容失色,惊道:“这……小鬼王殿下,那些阴兵是来抓您的吗?您、您要不快走吧……免得他们那边又多事!这边我们帮您应付!”几个姑娘立刻乱作一锅粥。   毕竟这纳兰千钧刚刚刑满释放,受到的规则限制诸多,今日便在这云想阁胡闹了一番,地府新添了数条冤魂,必然会惊动阎罗殿,抓这纳兰千钧回去兴师问罪。   然而那人却是不紧不慢地将美人拽回了怀中,捏住了她小巧的下颚,调笑道:“这么担心我?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家……奴家名唤花缨。”对上那张英俊无俦的容颜,姑娘当即红了脸。   台下众鬼听闻阴兵闯入,或是惶恐不安,或是怒发冲冠,唯独纳兰千钧还八风不动的岿然安坐,与美人调笑。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便听门口传来了人流涌入的浩浩荡荡之声,幽绿阴森的寒气刹那间遍布云想阁,无数披甲执锐的阴兵冲了进来,气势汹汹,好似要荡平这花楼一般,先前气焰嚣张的牛鬼蛇神们一概缩脖端腔起来。   “好吓鬼啊……”   “他们铁定是来找少主的……谁能打得过他们啊?少主能吗?”   “谁知道呀!他们这是来干嘛的?带了这么多兵……”   “那哥儿几个究竟要跟谁啊,往后阴间可就要乱了套了,这事儿可得趁早决定!”   月光杯轻轻一举,一杯辛辣香浓的美酒便下了肚,纳兰千钧顺势便握住了斟酒娘的素手,视线缓缓一勾,对上了台下怒不可遏的阴兵侍卫长,冷笑道:“如今连侍卫长都是生面孔了……本座果真走了太久,当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少主。”面色阴沉的侍卫长行了礼。   但是他身后的无数阴兵宛如毫无六识五感的木头人,皆是一动不动,面色僵凝,这般态度,其实便能够看出这一行人根本没将纳兰千钧当作主子了。   “少主?”年轻俊美的高大男人摇摇头,惋惜道,“你们指的主是我父亲,还是他纳兰无妄?”   纵然纳兰无妄死了,如今阴间的所有阴兵厉鬼,按照礼法,仍旧隶属于纳兰无妄,尤其是这两百年来那老贼培养了不少拥趸,一个个死忠得不行。这侍卫长显然便是其中之一,听见纳兰千钧那样发问,他气得面目扭曲,强笑道:“……我们之所以称呼您为少主,全都是因为您是鬼王的侄儿罢了,您可切莫强人所难。”   “鬼王他老人家待你不薄,你却趁着他身殒,偷走他骨灰,纳兰千钧你究竟想做什么!?”阴兵里,忽然有一怒气勃发的小兵跳了出来,高声质问。   又有阴兵附和:“不错!你究竟将他的骨灰藏于何处,速速交出!”   眼见小鬼王不动声色,像是个办大事的人,云想阁里的众鬼顿时也跟着嗷嗷乱起哄:“哎呀!敢这么和少主讲话,简直放肆!”   “退下。”阴兵侍卫长呵斥了一声,亲自上前道,“少主,鬼王他老人家毕竟是你叔父,你总该让他入土为安。还请你……”他缓缓伸出了手,摊向高座之上的纳兰千钧,“将骨灰交出来。”   一阵阵金戈锐器的声音响起,整齐划一,好似拉满了的、紧绷的弓,下一秒便要追魂夺命。   “嘶,你们说得还真是对极了……”   纳兰千钧推开了攀附上来的女人,他眉骨饱满高挺,眼眸深邃,好似异域王储一般贵气逼人,如今作出这副怜惜哀恸的表情,更是显得诚意十足:“叔父他还真是待我极好,当初趁着我父亲母亲罹难,他抓紧一切机会上位,唯恐阴间群龙无首,还帮助秉玉仙山那个臭道士锁住了我,瞧我锁上两百年还嫌少,得再加十八年,就怕我操心阴间事务……”     吸了吸鼻子,一本正经道:“他老人家终于驾鹤,我好感动。”   侍卫长一时噎住:“你……”   “对,纵然他的亲兄弟,也就是我父亲当年灰飞烟灭,连个骨头渣都找不到了,但他纳兰无妄如此深明大义,自当好好安葬。”纳兰千钧神情端肃的一颔首,“本座这就将叔父的骨灰拿出来给你们。”   阴兵们神色各异,却都悄悄松了一口气,只盼着这个疯子别再胡闹下去……   谁知,纳兰千钧起了身,却并未走下高座,而是君临天下一般,轻蔑鄙夷的审视了他们一会儿,随后,从滚金边的黑底广袖中掏出了某样东西来……   遥遥一看,是个漆黑小盒。   阴兵们立时齐声呼道:“是鬼王的骨灰!是骨灰!快交给我们——”   “少……”侍卫长就要上前伸手去够,却是神色陡变,“别!”   说时迟那时快,便见纳兰千钧这疯子想也不想地掀飞了盖子,猛地抓了一把,长臂狠狠一扬,便飞了满场子的……骨灰!   他恶声道:“——去捡!捡啊!”   云雾缭绕,烟尘四起,昭告着旧主的统治彻底终结,所有的鬼怪都傻眼了,未料他能如此癫狂放肆。   “疯子……”   “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竟将鬼王的骨灰扬了!”   “呸,你们才疯子呢,这阴间江山本就是我们少主的!”   “阴间早就该易主了!”   俊朗高大的小鬼王纵情大笑了起来,两百年来,从未如此酣畅痛快过!   他眼底红光大炽,卷携着数不清的罪孽和阴戾残暴,低低咬牙道:“叔父,一路走好啊。”   无可奈何,阴兵们只好可怜兮兮地捡着地上的骨头渣子,左拢右凑的,活像是给云想阁扫灰的,滑稽十足,可笑之至。这些喽啰就算有再多,也只是不入眼的蝼蚁罢了,看够了这破戏,也发泄够了心底的怨恨,纳兰千钧左右搂着几个千娇百媚的姑娘,上了楼,一度春宵。   楼下的队伍分成了两拨,一拨是站纳兰千钧的云想阁众鬼,另一拨则是老鬼王支离破碎的一队队阴兵。   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云想阁的地盘儿,阴兵吃亏吃大发了,最后只能卷着不知是骨灰还是土灰的粉末,落荒而逃了。   第108号黑白无常拿着纳兰千钧给的赏钱,可算是痛痛快快潇洒了一回。   黑煤球醉醺醺揽着兄弟,打了个酒嗝儿:“哎我说……我们这次还真是跟对了主子了!不亏,不亏!”   “他可是半仙,谁能奈何得了他?我们哥俩往后专心伺候这祖宗便是了!”白云笑嘻嘻道。   云想阁中,继续是纸醉金迷、群魔乱舞的一片乱象。   “舒坦……”   芙蓉暖帐之中,男子微微起了身,舒展开了宽阔且肌肉紧实的脊背,闲散靠在了堆积成了小山的金底蚕丝软枕上,餍足地向后仰倒,修长白皙的脖颈,宛如天鹅引颈,优雅慵懒。   他喃喃自语一般,哑声道:“多少年了,都暗无天日,许久不曾像人一般活着了。”   纳兰千钧轻轻阖眼,无数红烛暖帐、温香软玉瞬时消失,紧接着,是忘川河畔无数狰狞怨鬼扑杀而来,滚滚河水里的魑魅魍魉呼唤着他,不知是恨是爱。他让粗壮铁锁锁在了悬崖峭壁上,想逃想躲也无济于事,贯穿肩胛骨的锁链日日夜夜嗡鸣震颤,通体都是浩然清气,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提醒着他,他就是个罪孽深重的杂种。   ——杂种。   漆黑的眉睫颤了颤,他睁开了眼。   杂种……   杂种的心其实也是肉做的,只要给纳兰千钧一点点温暖,只要在那段困厄日子里陪陪他、疼疼他,哪怕让他死,他也心甘情愿。   “少主可舒坦了?”   “少主方才……方才可真坏,害得奴家好累。”   纤纤玉臂缠了上来,挽住了纳兰千钧的脖颈,或是有人娇弱无骨地枕在了他胸膛,或是有人弱柳扶风的倒在了他脚边,世间千娇百媚,似乎都云集在了纳兰千钧这一张床榻之上,一派靡靡之象。   “这便累了?”他随手掐住了一个女人的下巴,懒懒道,“你们花魁,不是都很能玩么?这些个花魁,还玩不过本王一人?”   纳兰千钧彻底恢复了自由也不过数日,但今日一见,明眼人都知他便是阴间未来的风向标了,不跟着他,还跟着谁呢?   因而,这些个艳鬼们也都各自较劲,想要攀一攀这小鬼王的高枝,万一哪天飞上枝头,便可以远离这肮脏之地,一朝成为阴间王妃了。   “那少主可要多来找奴家呀,奴家还有好多花样,少主都没看见呢。”   纳兰千钧失笑:“哦?方才为何不给本座看看?”   “还不是少主只顾着姐姐们,都忘了奴家了……”那俏丽柔弱的姑娘哼唧了一声。   纳兰千钧要摸她脸,另一艳鬼已挤上前来,娇声争宠道:“适才少主一直临幸我,想必还是奴家更令少主满意!”   年轻男人似乎让她们这些个娇滴滴的模样取悦到了,正想笑,忽听门口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哎!这个小杂种从哪跑来的!”   纳兰千钧眉梢一扬,神情立时不悦。   “都干什么吃的!赶紧给我拦住,别惊扰了少主!”   “哎呀这小妮子跑得太快了……”   “千万别让她过去啊!”   “怎么回事?”   教人惊扰,艳鬼们皆是不满,不等下地去查看,便听得嘭的一声巨响,门竟然让人蛮横的给撞开了,衣不蔽体的姑娘们立时惊呼声一片!   某样东西似乎脱手飞了出来,直接砸进了芙蓉帐里,咕噜噜滚到了那纳兰千钧眼皮子底下,他定睛一看,还当是什么暗器,结果竟是……   一个油滋滋、香喷喷的卤猪蹄???!      ☆、神仙   “猪……蹄?”     纳兰千钧这边刚刚颠鸾倒凤,正食髓知味,骤然瞧见一个和这气氛格格不入的卤猪蹄,饶是这乖戾凶恶的小鬼王,一时之间也是傻眼了。   那几个美艳花魁匆忙披衣而起,凤眸一瞪,怒斥道:“何人如此放肆!瞧不见少主正同我们在一起吗!”   “对不住、对不住……”那边几个云想阁侍从慌慌忙忙道起歉来。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黑压压的一片恶鬼之中,更是爆发出来了一阵畅快的笑声:“可算抓着了!好家伙!”   纳兰千钧由着花魁服侍他穿衣,用那狭长眼尾懒懒一瞥,蹙眉道:“抓到谁了?还能是烤乳猪成精了?”许是欢愉后很是餍足,他倒也没责怪那些低阶小鬼。   云想阁掌柜并着几个壮汉扑身上前,委屈得就要梨花带雨:“呜呜少主您可要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这云想阁虽是人鬼混杂,但能进来的凡人基本上已是半鬼之身……如今,我们这里竟然凭白闯进来了一个阳气鼎沸的大活人!这可成何体统,简直不将我鬼界的规矩放在眼里!”   “活人?”纳兰千钧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来,长腿一翘,闲散的坐在了原位。   “带上来!将这小畜生给我带上来!”   “反了天了,要不是少主大人在此,我今日便吃了这活人补精气!”   “快押上来!”云想阁掌柜怒气勃发的一扭头,便不小心露出了他死时的惨状,半边脸的皮肉尽数让猛兽撕扯了下去,眼珠子晃悠悠的要掉不掉,再一扭头,又是低眉顺眼、和颜悦色的谄媚模样了,“嘿嘿,少主,就是她!”   只见乱哄哄的鬼祟之间,自动分开了一条小路,几个样貌奇形怪状的邪祟正扭着一少女走上前来,那姑娘低着头,口中塞着东西呜呜咽咽说不清楚话,她一身玄色劲装打扮,背上一把包裹起来的长刀,身材称得上是娇弱瘦小,但瞧她剧烈挣扎的样子,无论如何都和“娇弱”两个字不沾边儿,简直活像是一头发了怒的小母豹子。   纳兰千钧眯起了眼,仔细辨认,原本浑噩不堪、满是仇恨杀戮的心好似被抚平了一瞬。   ……好像某种奇异的力量涌上丹田肺腑,在安抚着他一般。   “少主……”云想阁掌柜瞧见这小丫头,竟然吓得瑟缩了一下,告状道,“就是她!”   纳兰千钧自然也发现了众鬼对她微妙的恐惧,冷嗤道:“一个丫头?还是个活人?你们怕什么?”   “少……少主有所不知,这厮也就看上去是个小丫头片子,一进了这云想阁,便开始装作恶鬼,坑蒙拐骗,骗走了好些钱两,非但如此,她还在这里吃霸王餐……”掌柜的提起这个便怒火中烧,险些又露出了那凄惨死状,颤巍巍道,“不仅吃,还打包!!”   这老鬼,还敢告状!那少女猝然向前一扑,目露凶光,喉嗓间发出了小兽般警告的低皞,几个侍卫险些没摁住她。   “哎妈!”掌柜吓了个屁股墩,“少主您都看见了吧!”   纳兰千钧这才看清楚了对方稚嫩圆润的俏脸,饶是她那一双眼眸翻涌着警惕和凶狠,但依旧不难看出她这双眼生得极好看,杏眸妍丽,睫毛纤软,肌肤也是白嫩透红如荷瓣,生了个清水出芙蓉的好样貌,只不过……只不过她浑身都带着在红尘里滚了一遭的阴戾疲惫,硬是洗脱了那本该出尘的气质。   尤其,这丫头好似饿死鬼投胎一般,嘴里塞着一个油汪发亮的卤猪蹄,右手捏着俩鸡腿,左右拽着松鼠鳜鱼,怀里的小点心藏也藏不住似的,噼里啪啦往外掉……好生精彩。   此刻,她正虎视眈眈的瞪着纳兰千钧手边的卤猪蹄,活似让人横刀夺爱,满面愤恨。   纳兰千钧:“……”   “原来,就是这么个小东西,将你们这一堆老鬼给闹腾得人仰马翻,真是丢人。”那种诡异的熟悉感消失不见后,他嗤地笑了,随手一挥,“有意思,松开她。”   掌柜的叫道:“好,松开好!少主打算如何处置她?”   “吃了她!”一个横死鬼怒发冲冠,“一口咬断她这小细脖子!少主,您快吃了她!”   另一殉情的吊死鬼哀哀怨怨说道:“不可,不可,我们少主岂能同你这种茹毛饮血之人相提并论?还是吊死吧少主!吊死!”   “咬断脖子,咬脖子!”   两百多年前,这位癫狂放肆的小鬼王,便是被慕渊真人锁住了脖颈,拽狗一般拽到了忘川河畔,吊起来日日夜夜受尽折磨。这俩小鬼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嚷嚷,句句往人心头扎。   “聒噪死了!”纳兰千钧剑眉一扬。   五花八门出着主意的众鬼立时安静如鸡。眉宇间戾气横生,他抬手便要夺那两个贱鬼性命,这时108号黑白无常匆忙上前,劝阻道:“少主息怒!”   黑煤球表情木讷:“小鬼王殿下,您忘了,这个月业绩还没完成呢,勾魂索命,可还差了一个人的命呐!一条就行了!”   这主子方才杀了那么多个画师,其实已经是坏了规则,为了弥补,便不得不放规矩些,老老实实完成先前的索命任务。   “是啊殿下……”白云也讪讪道,“您才刚从那忘川炼狱出来,应当多多积累福报,少造杀孽,气运才能日渐恢复,法力也会慢慢复原的……”   “福报?”   纳兰千钧轻飘飘一挥手,便将那两个开始求饶的小东西捏成了灰,轻描淡写地吹了吹掌心,原先看热闹的邪祟们皆是噤若寒蝉。他说:“本王才不需要。”   千娇百媚的花魁们眼看着纳兰千钧捏死了俩小鬼,此一时同为鬼魅,她们也不由自主联想到了自己惹怒主子后的悲惨下场,一时间个个儿都不敢上前谄媚了,花容失色,木立当场。   纳兰千钧暗暗用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凡人小姑娘,顿时有些惊讶。   她竟然……   毫无表情?   见了魑魅魍魉依旧毫无畏惧,唯有战意熊熊,好似那无情无爱的六识不全之人,这天上人间,除了她张熙寒,可还能有第二个人?   “……”见万鬼都向那俊美无俦的男人臣服,张熙寒一双圆溜溜的灵俏杏眸眨巴了几下。   此人样貌不俗,衣着考究,地位貌似也很高,同那些滋儿哇乱叫的丑鬼全然不同,行为做派也嚣张豪横,别的鬼在他面前皆是战战兢兢……   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失去了钳制的少女扭了扭胳膊,颇有些恋恋不舍的丢开了她的“战利品”们,终于露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弱气可爱来,她鼻尖微红,眼神里却暗藏狡黠,打量着那男人:“呜……”   纳兰千钧:“呜?”   “大人,我冤枉啊!你要替我做主!呜呜……小女子好冤枉……”   张熙寒纵身扑到了他脚边,这次不抱猪蹄,也不抱鸡腿,而是在众鬼此起彼伏的惶恐之声里,死皮赖脸地抱住了小鬼王的黑靴,期期艾艾嚎道:“我不过是误闯进了这青……这酒楼,以为这就是个吃饭喝酒的地方罢了,哪里知晓这里已不是人间?我是……我是真的不知啊……我个凡人能知道什么呀!”   男子轻轻晃了晃小腿,试图抽出来,但那小妮子便像是个小狗崽子,死死贴着他的小腿不肯动。   张熙寒的确不知这里是阴间,她饿昏了头,光顾着吃霸王餐,脑子里也就匆忙闪过了几个“这里的人好生丑陋”、“这家饭菜真好吃,往后就来这里偷了”。   “本座瞧你吃得挺香的,”他一把捏起了少女的下颚,掐着她并不那么肉乎的脸,霸道的迫使她直视自己,“倒不像是怕鬼的样子。”   张熙寒与人对视的那一瞬,眼泪忽然直淌淌掉了下来。   陡然瞧见这梨花带雨、泪光盈盈,纳兰千钧有点烫手:“……”这是作甚?   张熙寒哪里还有方才要掀了云想阁的架势?便见这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搭搭,哭起来的样子颇为我见犹怜,往日她若是常用此招,怕是要百试百灵了。   “神仙哥哥……你就救救我吧,我当真不是故意要进来的……”她抽噎了起来,“可无论我怎样说,他们都不肯相信……你也看见了,我一个凡人,最多是为了这么一口吃食……还能有什么别的心思呢?若非我已经饿上好几日……又岂会、岂会……”   话音未落,泪珠子便宛如断线珍珠,簌簌滚落而下,打湿了纤软漆黑的睫毛。   “神仙哥哥……我是真的很饿……”   连带着她眼尾鼻尖,尽是薄红,小小一团哭起来可爱极了,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看这里,也就只有你能明白我并非坏人了……神仙哥哥,只有你是好人,你能帮我。”   张熙寒小心翼翼地攥住了他广袖的一角,可怜巴巴抬起那双眸子望着他,清澈又干净。   这一声接一声的“神仙哥哥”好似小猫尚不锋锐的指抓,一下下在勾人心弦,酥软麻痒。   纳兰千钧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哑然失笑:“神仙?”   张熙寒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你一定是神仙,不然为何大家全都听你号令,你还……还……”   “我还如何?”男人冷森森地垂下眸子。   张熙寒好似怕了他一般,略显慌张的瑟缩了一下,眼尾却还忍不住地打量对方,小声嗫嚅了一句:“……还生得如此好看。”这委屈巴巴又泪眼朦胧的模样将可怜给扮了个十成十。   纳兰千钧面上的神情依旧高深莫测,其实心底已经让这第一句“神仙哥哥”取悦到了,紧跟着一句“生得好看”,更是戳中了小鬼王的心窝。张熙寒这套路其实对他很受用,虽与其他邪祟的溜须拍马和阿谀雌伏差不了太多,但足够令他生了放她一马的想法。   “少主……你看这……”眼看着纳兰千钧动摇,掌柜的有些急了。   果不其然,那人大手一挥,冷道:“你们可以滚了,这女人归我。”   十只鬼里,有八只都已经吃到了张熙寒的苦头,他们面面相觑,心想,得亏这小妮子没有法术,否则就要成了第二个作天作地的纳兰千钧了。   少主开口,他们纵然心底不忿,也只得悻悻离去。   张熙寒余光瞥见众鬼潮水般退去,眼底暗暗流转着一丝窃喜,暗想,这些邪祟从打杂的到领头的,全都是些愚不可及的蠢货,几滴眼泪卖卖惨便将他们全数蒙了过去,她白吃白喝,还能全身而退……   那头,纳兰千钧也在暗想,正好这个月业绩还差了一人的性命,这不是上赶着送上门来帮他的么?甚好!   “少主这是何意?”   那几个花魁很是不满,惴惴不安,互相猜测嘀咕了起来:“留下这凡人少女要如何?干巴巴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让人感觉很难吃……”   “君心难测,难不成少主这么快便换了口味?”   千八百个不满意,纳兰千钧一声令下,这些美艳绰约的鬼姐姐们还是要好吃好喝伺候张熙寒,切不可让少主这“业绩”跑了。纳兰千钧见张熙寒为了口吃的要死要活,干脆便设宴请她吃饭,打算将这小东西带在身边,等她美餐一顿后,送她上路。   桌上那些山珍海味、珍馐味美,张熙寒一向只看那些达官贵人们吃过,从未想过自己一个乞儿,一个无赖,有朝一日也能被人客客气气请上桌。   “……”她咽了咽口水,看花了眼,有些不可置信。   “吃吧。”纳兰千钧衣袍一抖,款款落座在她对面,双手托着尖削的下巴,“怎么不动筷?”   张熙寒说十句话,得有十一句都是假的,但方才她说自己好几日粒米未进,却是半点不虚,她的确已经饿到头眼昏花,两股战战了。也顾不得这究竟是哪来的鸿门宴,颤巍巍拿起了银箸,低声道了句:“……多、多谢你。”   望着吃得满脸是油的张熙寒,他失笑:“你这小魔头还会说谢?将我云想阁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可没有如今这么乖。”   “那是当然啦!”   张熙寒吃得有些急,有些狼狈,唯恐有人同她抢似的,但吃相却意外的很可爱,两颊撑得圆鼓鼓的,眼眸晶亮灿烂,没轻没重道:“你知道吗?若是在人间,谁说我是小魔头,我保准将他眼珠子戳出来喂乌鸦吃,谁敢招惹我?”   她吭哧吭哧啃着猪蹄,小虎牙煞是锋锐,将软烂皮肉一口撕掉,美滋滋吃了下去。   这妮子生得的确可爱稚嫩,宛如带水青葱,但只要是个人便都能察觉,她身上戾气极重,阴沉狰狞,她说无人敢招惹她,绝不是夸大其词。   “哟,这么不好惹。”纳兰千钧很想戳戳她圆圆的两腮,玩味道,“那你怎么不戳我的眼珠子?”   闷头苦吃的张熙寒看他一眼,心中有数,说:“您这不是开玩笑嘛?那些鬼怪都怕你怕的要命,我算什么呀?怕是给你拌凉菜都不够用呢。”   一旁侍奉的几个鬼姬嗤嗤低笑了起来。   “况且你长得那样好看,若是没了眼睛,多可惜。你不要误会我,我也是很那个……那个叫……”张熙寒没念过几天书,只儿时在寺庙里和住持学了一些浅显的,因此,此一时绞尽脑汁,才想出来了个词儿,“怜香惜玉!对,我也是很怜香惜玉的!”   她自知没文化,便赶紧岔开话题,道:“哎,这么多好吃的,你怎么也不吃?”   纳兰千钧垂眸扫了一下,旋即摇头笑道:“不……我已经两百年没进食过了。我不需要。”   “不需要?”张熙寒哑然,微微睁大了双眼,“我看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饭了,我怎的就没你这等本事?”她还有一种猜测,她怀疑纳兰千钧呼风唤雨什么都有,也就不屑吃这些东西了。   捻起了一张晶莹薄透的春饼皮,张熙寒夹起一筷子咸香适中的鸭肉,正色道:“恩公,人是铁饭是钢,你多少吃点儿嘛,光我一个人吃,多无聊啊!你文文雅雅的,怕是不会吃吧?”   纳兰千钧:“你是说我不会吃饭?”   张熙寒哈哈一笑:“那你跟我学啊。”   鬼神之身,其实都是不需进食太多的,连凡人修士都讲究辟谷不食,更何况是纳兰千钧这种关押了两百年的恶鬼。但他今日瞧张熙寒吃得开心,心底竟也有些暖意融融,尘封起来的食欲也微微动摇了。   他执起银箸,学着对方的样子,拿了张巴掌大小的春饼皮,又随手夹了一筷子菜,道:“然后?”然后当然是该将菜和肉搁在饼皮上,卷起来,慢慢送入口中了。   但张熙寒的小虎牙一闪,纳兰千钧眼睁睁看着此人将饼皮扣在嘴上,很是迅速的将肉菜塞了进去,嗷呜一口,吃得又快又省事,她好一通大嚼特嚼,还神气扬扬问了一句:   “你不会吧?”      ☆、收徒   “我怎么不会?”   纳兰千钧一愣,在鬼姬们惊愕的眼神之中,很没规矩的一口塞了进去,这是他这些年来头次吃东西,几近于尘封的味蕾一下子尝到了人间烟火的味道,竟然有种即将落泪的冲动。   上次……   上次是什么时候?   是父母还在的时候,阴间同人界一样祥和宁静,仙羽袅袅的母亲总会牵着他在鬼市逛来逛去,等到贵为鬼王的父亲带着不甚美观的零嘴小食找到他们,母子俩才心满意足的跟着鬼王回家去,路上他还要听父亲唠叨母亲:“你是仙女,仙女怎么能吃臭豆腐?”   “儿子不是也吃?”   “这臭小子随意,我只管卿卿便是了。”   “爹……”   还是时光未尝流逝之时,他在人间头次结交到了好友,那背着云曦双剑的掌门之子意气风发,眉宇间半点寒霜也未尝有,唯有骄阳烈日一般的热忱,笑得肆意畅快,对他喊:“小鬼!我夫人生了,来秉玉仙山同我喝酒啊!”   那年谁都没有背信弃义,谁都没有癫狂疯魔,那年慕渊真人也不是慕渊真人,而是予疏狂,是秉玉仙山开山掌门的独子。他们都父母康健,满心大梦,那厮甚至比他还要早一步娶妻生子了。   一切都那样美满。   可太过美满幸福,注定难以长久维系。   “哟,还真学我?”   张熙寒将饼噎了下去,不由抚掌大笑道:“想不到呀,你这种看上去就一堆臭规矩的公子爷,还会像我这种小混混一样,哈哈哈哈!”   艳鬼们各自面露惊异,嘀嘀咕咕:“这小妮子好生放肆,竟敢诱导少主……还敢取笑少主!”   “……”纳兰千钧微微回过神来,轻轻一哂,“真是好大的胆。”   张大胆依旧在肆无忌惮的吃喝,浑不在意周遭鬼姬们的嫌恶眼神。   “这里已经是阴间地界了,你是如何进来的?乍然进来,虽不会死,却也耗损元阳,危险重重……”纳兰千钧定睛看了看,“你今年多大了?”   张熙寒:“十八。”   “十八岁小丫头,尚且稚嫩,让恶鬼吓一下都够做几天噩梦了。”他道。   茶水下肚,张熙寒饿死鬼一般划拉着点心,往嘴里一个劲儿塞,香甜软糯的豆沙鲜花馅料令她很是感动,没想到这阴间的糕饼如此美味。她含混道:“我就住在清平城,一到晚上全是鬼,闹闹哄哄的烦死个人,我早习惯了!”   纳兰千钧又问:“让邪祟吓唬一下,倒是没什么,凡人至多高烧几日便消了,可你如此胆大妄为,就不怕邪祟攻击你?打一下该多疼啊。”   听他话音,对张熙寒已经是网开一面到极限了,大有饶了她这条小命的意思。   但那货艰难地咽下了口中吃食,捶了捶胸口勉强顺了下去,道:“我又感觉不到疼……”   “什么?”纳兰千钧茫然了一瞬。   张熙寒慌忙改口道:“我是说,我一个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哪里会在乎那点皮外伤?哪怕死,我也想做个饱死鬼!”   “你这小疯子。”纳兰千钧无奈摇头。   小鬼王刚刚苏醒不久,对谁的耐心都比较有限,方才红烛暖帐、春宵一度之时,几个艳鬼花魁都能明显感到此人的焦躁震怒和阴沉,几欲承受不住,但纳兰千钧面对这人间少女之时,却是耐心无比的细细讲着话。   惹得那些鬼姬嫉妒得要命,一个个都不乐意给张熙寒好脸色看。   张熙寒不知从哪悄悄扯了块布,似乎想趁机打包带回去点,纳兰千钧瞧着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小动作,心下好笑。门口时常有邪祟好奇的打量里面,他却莫名不愿意让手下那群丑鬼看这小丫头,便一抬手,门便被法力砰地合上,将视线尽数阻隔在外。   “……哇。”张熙寒打包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讷讷地看了面前的男人好一会儿。   纳兰千钧愣了一下:“不够?”   正欲启唇让人接着传菜,便听少女惊呼一声:“不是!不是的……”   在那人略显错愕的目光里,张熙寒郑重其事地将嘴巴擦干净,炯炯有神的视线一直紧锁着他,仿佛能将人这张俊脸给看出花来似的,她很是认真地问道:“你……会仙术?”   原本那句“神仙哥哥”,也就是张熙寒为了溜须拍马,随口乱叫的,谁成想这人貌似还真有两把刷子,同那些滋哇乱叫的恶鬼大不相同。   “仙术?”纳兰千钧眉梢一扬,眼底含笑,来了兴致,摆手便将她手里的巾帕化作了一股袅袅腾升的香烟,在掌心瞬间化作了虚无,“你说这些?”   张熙寒瞧见,大为惊奇,双目圆睁:“你……你不是恶鬼,你真的是神仙……”   “噗。” 纳兰千钧只觉她这惊讶的模样颇为可爱,“你……”   谁知不等他抵唇笑完,那小妮子便已经一个滑跪,十分迅速地跪在了他面前,一抬头,端的是千万般的诚恳真心,一双杏色眸子晶亮莹润,巴巴地望着他:“神仙,我求求你了,你收我为徒吧!”   立在门口的108号黑白无常窃窃私语。   “这小丫头疯疯癫癫的,居然敢让少主收她为徒?”   “病得不轻,拜师拜到什么地方来了?也不看看面前的是谁……”   还是头次有人说要让纳兰千钧当她师父的,他能教些什么?   若是一人没有灵根,学什么都是白扯。况且他若是当人师父,铁定比徒弟还不靠谱。充其量能领着弟子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滥杀无辜,毕竟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纳兰千钧很有自知之明。   年轻雍容的小鬼王端着胳膊,垂下了两帘睫毛,鹰隼般锋锐阴戾的视线打量着张熙寒,神情煞是傲慢,但那人却丝毫不怵,还在满眼希冀的凝望着他,她若是个小狗成精,只怕是尾巴快要摇到天上去了。   “嘿嘿……”   “嘿什么?”纳兰千钧愈发觉着这小东西好笑,若是要将她拿去冲业绩,还真有些于心不忍了,“为何要拜我为师?”   张熙寒凝神想了一会儿:“我想学仙术。”但在纳兰千钧鄙夷的冷淡目光里,她还是实话实说了,怂巴巴道,“因为我……我听说……”   纳兰千钧:“听说什么?”   “我听说太上忘情,能够成仙得道者,大多无情无欲无爱。”张熙寒叹息了一声,不知为何,她面无表情的时候,竟显得那样寡淡冷静,好似这世间喧嚣全然不在她眼里一般,冷漠淡然到令纳兰千钧也跟着微微怔忡,“……摒弃了红尘情爱者,方能位列仙班。”   纳兰千钧心说,也不尽然,那天蓬不是还调戏了嫦娥么?   天上的神仙也有不少是满心私欲的恶鬼,只不过披了层皮,端端正正,出尘脱俗的久居仙宫,便自以为比凡人比邪祟更高贵了。   “而我,从生下来便无情无爱,虽能知道饥寒,却不知疼痛,不通人情……我甚至根本不知自己是谁,张熙寒这个名字,也是收养我的住持师父起的。”她道。   纳兰千钧问:“你有师父?”   “我将他杀了。”张熙寒道。   “这凡人好生放肆!”黑白无常一左一右便要冲上前来,“你说要拜我们少主为师,又说已经杀了前一个师父,你是何居心!?”   张熙寒无悲无喜,说:“我从没想过要弑师。”   “若非经此一事……我其实并不知晓,人的性命是如此脆弱,这世间生死,竟会如此复杂。那段时间,师父日日夜夜受头疼困扰,寝食难安。那一天,我瞧见一个师兄将坏掉的灯笼拆解下来,几下便修好了,许多东西拆下来,摆弄几下,再装上去,便会完完整整,和当初一样了。我以为……以为人亦是如此。便去找了师父,我想帮他的……我没想害他……”   饶是这屋子里坐着的大多都是恶鬼,但面对这人间的小姑娘,也都不由自主觉着毛骨悚然。   接下来发生什么,大家便不得而知了,她继续道:“我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以这种荒谬的方式,失去在这世上最为珍视之人。”   “之后听见声响,师兄弟们全都闯了进来,他们惊慌失措,愤怒至极,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嚎啕痛哭,大骂我是畜生是禽兽,骂我这种坏人,此生都不可能得人垂怜,说我……说我是那没有感情的恶鬼魔头。我不明就里,被他们打到了奄奄一息、丢出寺庙之时,也未尝反抗,但那天我的胳膊和腿断了,眼睛里也都是血污,我站不起来了,便躺在寺庙门口喊师父救我……”   “可是师父再没有出现过,我死狗一般躺了好几天,仍是站不起来,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人之于生死,是那样脆弱,更加明白了……我的确如他们所言,是个畜生,是个……没感情的怪物。”   “自此以后,清平城百姓谁都怕我,谁都厌恶我,这些年邪魅横生,寺庙的人愈发减少,原先的师兄弟们早已各奔西东,儿时旧事恍如一梦……也不知此生,师父还能否原谅我。”   纳兰千钧很快反应了过来:“所以你执意找修仙者拜师,是为了……”   “赎罪。”张熙寒唇齿间轻轻逸出这两个字来。   她说:“到死,师父都未尝怪过我,我自小到大,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伤他的心。他说我无论前世是谁,今生都在滚滚红尘立身,若想好好过活,便要学会七情六欲,知晓世间纷扰。那老头子也是执着,到死都未尝教会我何为情……我想着,这或许是他此生夙愿。”   “所以,你认为修仙之人断绝红尘,一定知晓何为情?”纳兰千钧问道。   张熙寒有些局促,以往那些修士听见她这番言论,要么满面唾弃,要么避之不及,再要么,想将她这怪人抓起来好好研究研究,纳兰千钧却不同,他如此有耐心,安安静静的听自己讲完,还能知晓自己言下之意。   “对……”她从里怀掏出了好些珍惜无比的小点心,顾不得其他,全都一一扔掉,最后翻出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荷包,珍之重之的双手奉上,“这里是我的一些积蓄,纵然不多……但您是神仙,应当早已断情除欲,就……就卖给我一点点吧,我也想当个凡人,我不想当怪物了。一点点感情就好。”   纳兰千钧哑然,其他鬼祟已经笑开了锅。   她想买人家不要的七情六欲吗?简直荒唐至极可笑至极,这世上哪里有这种事……   “我是阴间鬼界之人。”纳兰千钧淡淡道。   “我不在乎是人是鬼是神仙,只要你愿让我知晓七情六欲,什么都可以!况且一见到你,我就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好似我们相识已久!保不齐,上辈子,上上辈子,我们早就认识啦!”   纳兰千钧:“……”   张熙寒这小无赖就要撒泼耍赖了,强撑着最后一丝规矩,抱拳道:“碧落黄泉,徒儿愿誓死追随,为师父奉上性命也心甘情愿!只求师父收我为徒!”   108号黑白无常和艳鬼们全都在看笑话,私语声错错杂杂。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了一道无奈低沉的叹息。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这拜师金……”   苍白微凉的漂亮手指从她面前掠过,拿走了那破烂陈旧的小荷包,她对上了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眸,“我便收了。”   小鬼王一笑:“起来吧,我的小徒弟。”   ☆、魔头   纳兰千钧对上张熙寒,活脱脱便是大魔头遇上了小无赖。   谁也没有料到,这样的两个混不吝,会阴差阳错的成为师徒。   张熙寒本就如天地间一叶飘蓬,无依无靠,好容易寻到了这么个师父,自然是日日黏糊、夜夜惦记了,年糕糖成精一般腻歪了好几日,师父长师父短的叫着,总算是将纳兰千钧从鬼界给带到了人间。   “小师父,你看,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了。”   二人一前一后踏入了狭小却结实的茅草屋,一柄白玉扇骨将竹帘轻轻掀起,纳兰千钧狐疑地扫视了一番,发现茅草屋内里温暖明净,桌椅床榻、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也的确称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这小无赖几日不在家,此屋却依旧干爽洁净,看来爱干净是自幼在寺庙养出来的习惯了。   纳兰千钧眼底微露诧异,话音一转,却道:“你买了这锅碗可派上用武之地了?”   “若是能派上用场,我便不会去偷去抢去吃霸王餐了。”   张熙寒似乎有些赧颜,下意识摸了摸毛毛躁躁的两条长辫子,辫子里编着的红绳显眼夺目,宛如彼岸花开,她请纳兰千钧入了座,却并没有可以款待新师父的茶水,便从腰间卸下了葫芦,斟出来的是与这酒葫芦全然不在一个档次的琼浆玉液——这美酒是她从云想阁偷偷灌的。   纳兰千钧对这简陋的小室颇感新奇,他毕竟也是小鬼王,吃穿用度自不用说,绝不会短些什么。   喝着羊毛出在羊身上的美酒,他环视了一圈,淡声道:“你将我带来此处,是想告诉我什么?该不会是让为师同你一起住在这里吧?”   张熙寒一愣,旋即惊喜问道:“可以吗小师父?你真的愿意同我一起住吗?”   瞥了一眼只能容下一人躺下的小床,纳兰千钧剑眉微妙地扬了起来,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男女授受不亲,这小无赖应当还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吧?   “你不说话,我可就当你是默认了啊!”张熙寒见状,竟然直接上前拽住了男子的胳膊,将人拖到了榻上,大咧咧道,“你不就是担心我们俩人睡不下嘛?来来来,我来给你演示一番!肯定是住得下的!”   “……我是收你做徒弟,又不是做别的,你何至于如此心急?”自诩小鬼王举世无双的纳兰千钧硬生生让人摁在了小床上,修长的小腿晃悠在外,他倒也不着急,就这样笑容里含着玩味地瞧着对方折腾。   他倒是想看看,这小姑娘能做到什么程度?   毕竟费尽心思妄图爬上小鬼王的床的人,可是多了去了,数都数不清,大家都以为一夜承恩,日后必将飞黄腾达,阴间阳间,自有人照拂了。   但是张熙寒的确没有动别的心思,正认认真真的演示,一张小破床如何塞下一个大魔头和一个小无赖。便见她将纳兰千钧往里面稍微推了一些,男子几乎占了床榻的全部,张熙寒灵巧的翻身上去,小狗似的蜷缩在了小小一处,还真是……不占地方。   纳兰千钧稍稍垂下了眉睫,发觉此人若是抱在怀里,充其量也就是娇娇小小的一团罢了,对上了一双波光潋滟的无辜眼眸,那人邀功似的嘻嘻问:“如何?我聪明吧?我就说能睡得下的!”   “嗯……你好聪明。”   原本他想让这小傻徒弟打地铺的心思烟消云散,似乎这样也挺好。   张熙寒干脆就缩成了那一小团,动也不动了,她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自言自语一般,说:“这个茅草屋,是住持师父修给我的,我的师兄弟们根本不知清平城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纳兰千钧:“为何?难道他早就做好了将你逐出师门的打算了?”   “……在小师父眼里,我便是那样不靠谱的人吗?”张熙寒忽地有些愤愤。   纳兰千钧顺手囫囵了一把她的小脑袋瓜,也不客气,道:“将你住持师父的脑袋都给开瓢了,你的确不怎么靠谱,索性你没有杀我的本事,否则,我还真不敢收你这小无赖当徒弟了。”   张熙寒沉默了一会儿,她脑容量有限,似乎不知该如何反驳巧舌如簧的小师父,便继续讲自己的:“住持师父说,那一间寺庙虽能容我,但我在世人眼中,终究是个异类,或有一天,不可避免便会面临人人畏惧、人人喊打的局面,他便悄悄在此建了一个小院,若我有朝一日,走投无路,可以在此安身。”   的确人人喊打了,但那小小寺庙,最终也没能容下她张熙寒。   “小师父所看见的那些锅碗瓢盆,也都是师父当年所置办的,这些年我时常清洗擦拭,师父告诉我,这是修心。”顿了顿,她的嗓音透露着前所未有的迷茫空灵,仿佛她本就不属于这滚滚红尘,“……可我根本没有心。”   纳兰千钧原本正斜倚小榻,瞧着这小姑娘喋喋不休,这句话却莫名触动到了他,目光骤然一空,不知想到了什么。   “世人皆有喜怒哀乐,而我却只能有样学样。”张熙寒此一时面无表情,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看清少女纤长淡漠的眉睫,干干净净的一张容颜,冰凉无味到比水更加森寒。   饶是谁见了,都要心惊。   纳兰千钧从一开始收徒,便仅仅是觉着她有趣罢了,此刻见了,只觉满头雾水,有些迷茫:“先前倒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凡人。不过人间百态,你应当不是一个……”   话音未落,那小姑娘便稍稍支起了身子,小兽取暖似的趴在了纳兰千钧的心口窝。小鬼王让她给搞得猝不及防,心跳瞬时漏了一拍,哑声问:“你做什么?放肆……”旋即,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僵硬着实是有些失态。   这凡人小姑娘,应当是连开荤都没有过的,他一个身经百战的鬼界少主,何至于让她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给惹得心猿意马?   纳兰千钧眉宇间莫名染上了三分愠色,修长的手将人支了起来,自然而然的掐住了张熙寒细细的脖颈,手上略微用力,压低了声线:“想死?”阴鸷邪气顿时横生。   张熙寒由着他钳制,不明悲喜,窗外投下的暮色正巧包裹住了她,纤弱单薄的肩膀显得有些无助,目光也有些寂寥。   她凝望着纳兰千钧,露出了一个苦笑来:“你说自己是十恶不赦的小鬼王,可是,连你都是有心的。”张熙寒轻轻将那人扼住她喉咙的手带到了心口上。   纳兰千钧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去,但那人这些天一直说自己是个无心之人,如今他这么一感受,的确……   没有心跳。   那这张熙寒还算是个人吗?   难怪她先前一直念叨自己无欲无求又不怕疼不怕死,怕是入六道轮回时出了岔子吧?   “先前我也觉着自己就是个怪物,但我一瞧见小师父,便会有一种先前从未有过的感觉,觉得自己本可以是个堂堂正正的人。或许老天爷就是要我误闯云想阁,遇见你吧?”张熙寒笑了一下,灿若明霞。   纳兰千钧很清楚,这小妮子做出来的所有表情神态,言谈举止,全都是照猫画虎同旁人学的。   或许早些年,张熙寒可能会做出一些近乎于分裂的举动来,譬如一边宛如富贵小姐似的含羞带怯,一边犹如酗酒壮汉一般嘶声大喊,惹得旁人全都倍感惊疑。但如今,她已经将这些事情给学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了,她也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定位——无赖混混。   她平日里接触不到其他人,也只能在下三路里面厮混,因而,学无赖的做派举止才是学得最像的。   如今,连她这个灿烂到极具感染力的可爱笑容,也都并非发自真心。   纳兰千钧有些怔怔地看着此人,只觉得透过了这稚嫩娇俏的皮肉,窥见了她冰冷无情的骨血。   “……你说的话,可有半句是真心的?”小鬼王的目光有些懒洋洋的,似乎懒得与这无心之人辩驳,但他却还是不由自主的伸手揉了揉她蓬松柔软的发,动作很轻。   张熙寒面上的笑容有一瞬即将绷不住,但面对新来的小师父,面对这个可能教会她七情六欲的男人,她还是强行挤出了甜蜜的神态来,小虎牙尖尖的:“面对你,我句句属实,绝无虚假!”   “……我且相信你。”纳兰千钧敲了敲她额头,道,“毕竟,本座赌得起。”   小鬼王从忘川炼狱出来后,他曾经最擅用的法器“白玉芙蕖扇”仍然受仙术禁锢,法力并不能十成十的发挥出来,纳兰千钧这样桀骜的人,自然十分不爽快,每日不在人间阴间折腾几回,都不算罢休。   张熙寒瞧她小师父如此暴躁,干脆便给人寻来了一个发泄怒火的好差事,那就是……   帮自己解决曾经的一些仇家。   这一来二去,张熙寒总算是在清平城横着走路了。   对付几个凡夫俗子,对纳兰千钧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更为重要的是……   他发现白玉芙蕖扇上的仙术禁制竟然松动了。   如此一来,纳兰千钧便更加不得不怀疑张熙寒的真实身份了。      ☆、冥婚   一个多月倏忽而过,这期间,小鬼王纳兰千钧现世,魑魅群妖振奋,张熙寒去辽东傻玩一趟,得罪了肖桃玉,肖桃玉出师顺遂,一举收复“生苦”、“老苦”,秉玉弟子白露身殒……   而今,肖桃玉等人依旧困顿于清平城,毫无头绪,也不知那人世八苦的碎片究竟在何处。   即便一时半会儿并未找到线索,但这依然不耽误肖桃玉顺手帮忙捉一捉清平城里的邪祟妖物,还手无寸铁之民几日安稳生活,日子倒也并不如最初那般可怖了。   其余伙伴同是仙门弟子,各自肩头也都有保护百姓的任务,对此也并没有什么异议,于是乎,每日的除祟,便成了他们几人的修行了。   是夜。   忙碌了整整一日的肖桃玉终于钻进了被窝。   以往睡前她总是需要念几遍清心咒,才能保证自己心无杂念、快速入眠,但帮助清平百姓斩捉鬼镇魂是个体力活儿,饶是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的仙门弟子,也呛不住那些个魑魅魍魉,甫一沾了枕头,她的眼皮便昏昏沉沉,开始打架。   “好累……”   开口,是有些绵软的嗓音。她翻了个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不过多久,肖桃玉的意识便愈发模糊了起来,即将陷入沉睡。   然而四平八稳躺在床上的她,忽然感到周围开始轻微的颠簸了起来,起初尚且不以为意,只当自己是累过了头,但这震颤久久未尝消失且耳畔开始传来了阵阵异响……   好生古怪。   这是什么声音?   浓密的鸦睫颤抖了几下,原本已经疲惫不堪的人倏然觉得有些不安,这几乎是出自于本能的反应,她猝然睁眼,机警十足,目如青霜紫电一般凌厉!   不睁眼不要紧,一睁眼,视线所及的景象可将肖桃玉给吓了一跳,这还哪里是自己栖身的皆空客栈?分明是一个空间狭□□仄的花轿!   “怎么回事!”她一惊,便要起身。   甫一动作,肖桃玉的余光便瞥见了自己身上红通通的,定睛一看,她发现自己正穿着凤冠霞帔、云裳罗锦,浑身上下喜气洋洋,全然是个要成亲的新嫁娘装扮!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方才不是还在客栈里睡觉吗?   为何忽然之间,便坐在了这花轿之中,还成了新娘子了!   ……她一个修了绝情道的人,一个禁欲了十多年的人,居然要成亲了?   和谁!?   肖桃玉心下大骇,反手一摸,寒意更是直接凉到了心坎儿里去,从不离身的云曦双剑……不见了。   那双剑几乎比她的小命还要重要,竟然不见了。况且云曦双剑认主,轻易是不会离开肖桃玉身边的,究竟是谁有这种本事,竟能取下她那名动天下的仙剑!   她脸色难看至极,眼前晃动的罗翠珠帘让肖桃玉很是眼花缭乱。   “……给我停轿!”怒斥一声,竟是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喉嗓间是诡异的“咯咯”声,一时之间,肖桃玉面上血色褪尽。   她想到过在这鬼魅横行的清平城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皆空客栈绝对是一个隔绝了鬼界的空间,鲜少有人知晓,莫不是……鬼界的手已经伸到了这小小客栈来?   肖桃玉试着讲话,但都无济于事。   也正是由于她拼尽全力去发声,去讲话,耳边的声音才宛如劈波斩浪一般,霍然清晰了起来。   只听四面八方都是一阵阵锣鼓喧天的吵闹声,无数嘈杂的人声也涌了进来,有人朗声大笑、欢天喜地,有人嚎啕痛哭、肝肠寸断,两厢交杂在一块儿,伴着诡异高亢的唢呐声,令人心惊胆寒,遍体发凉。   这场景让肖桃玉觉着很是熟悉,好像……好像先前初临清平城的时候,便见过了?   思绪错综,肖桃玉愈发觉着诡异,不知这景象究竟是一场噩梦,还是她当真被邪祟捉了来。   她从宛如棺材一般的窄小花轿里起了身,忽觉这身子根本不是自己的,她绝对没有这样孱弱无力,这当是旁人的身子……   “姑娘,你怎么起来了?”轿夫发现肖桃玉掀起了帘子,扭头问了句,神情古怪。   她原先是没办法讲话的,但此一时竟可以开口说话了:“我要下去!”   轿夫你一言我一语的絮叨了起来:“姑娘,你一个女人,无依无靠的,能被吴家三公子看上,那是你修来的福分!你就知足吧,就算你们……唉,对你这种穷苦姑娘来说,那也是美事一桩了!”   肖桃玉怒极:“放肆,你们胆敢让我嫁人?”   前方两个轿夫立刻面目豹变,模样狰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了惨死厉鬼,口角垂涎,齐声呵斥道:“回去!回去!”   “……”肖桃玉两指凝力施法,却半点的法术都没有使出来,不由有些泄气。   看来这具身体当真不是她的!   面前那些或是哭天抢地、或是逐笑颜开之人,几乎尽数化作了恶鬼,硬是从原先喜气洋洋的状态,变得陈旧阴森。肖桃玉早有预料,低头一扫,目光正好落在了一个断腿老妪的身上。   那喜婆双手爬行,却行得飞快,着实是恐怖又诡异,口中还在絮叨:“茗儿姑娘,纵然你不喜欢那吴家三公子,但你们八字相合,婚龄相配,喜结连理,实在是天赐良缘!你就偷着乐吧!嘻嘻嘻……偷着乐吧!”   这些恶鬼眼中全都闪烁着诡异狡黠的光芒,哪里像是去成婚的?简直像是送人上西天的!   不知到了何处,花轿停了下来。   几双手乱糟糟的伸了进来,一股脑将肖桃玉给拽了下去,凤冠上的珠翠银花叮当作响,巨大的恐惧胆寒潮水般扑面而来,冲击得她头昏眼花,下意识尖叫和挣扎了起来……但是这些举止于高高在上的秉玉仙山弟子来说,是失态的,肖桃玉从不会这般慌张。   这些动作和感受,全都来自于这具身体的原主。   她应当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面对这种被强迫出嫁的场面,哭得死去活来,已经不似人声,破碎呕哑的哭喊换不来半点同情,眼前的众鬼又都成了披上人皮的“好人”,说她嫁给吴三公子何其幸运。   肖桃玉愤怒至极,只恨自己的魂灵莫名其妙来到这里,被困在这茗儿姑娘的身子里,无法挣脱。   否则,她定要一剑荡平这些强抢民女的孽畜!   肖桃玉让这些畜生拉拉扯扯,总算是明白茗儿为何哭得那样凄惨了,只见这些闹哄哄的人,赫然要将她往地上的一个坑里推去,那坑里黑漆漆的正是一口巨大的棺椁!   依稀间,她似乎瞧见了不远处有人抱着一个骨灰盒,嘀嘀咕咕道:“儿,为娘给你找了个八字相合的姑娘,往后就去那边陪着你,你可要好好儿的……”   肖桃玉登时明白了过来,一股火腾地便在心底燃烧了起来!   敢情是那吴家三少爷死了还想着娶姑娘讨老婆,呸,不要脸!当了死鬼还要人陪,赶紧去投胎转世得了!   然而,如今这具身体并非是她的,纵然肖桃玉气得头顶冒青烟,也奈何不了这群人什么,只能硬生生被他们捆住了绳索,推下了土坑,紧接着,缓慢低沉如闷雷一般的轰然之声响了起来……   棺材盖合上了。   眼前是漆黑一片,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痛苦蔓延了过来,肖桃玉感觉呼吸渐渐滞涩阻隔了起来,她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喘不过气了……   扑簌簌的泥土一层又一层压在了棺盖上,肖桃玉尚且莫名其妙的困在这身体里,只能感受到茗儿不住的呜咽挣扎,痛苦也无穷无尽的弥漫了过来。   不行……   呼吸不上来了。   双剑不在,法术也使不上来,肖桃玉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以这种荒谬的方式,被逼上绝路。   真是有苦难言……   她已经开始窒息了。   喉嗓间干涩到吞咽都吃力,心肺也宛如被撕裂了一般,开始疯狂的灼烧发痛。   就在肖桃玉开始忍不住翻白眼,双腿不住乱蹬的时候,黑暗里,一双有力的手将她向前一揽,紧紧抱在了怀里,这动作显得有些急切,怀抱却那样温柔暖和。   “桃玉……我在这,别怕。”      ☆、碰面   先前所有冰冷阴森的梦魇,尽数在这一声声温柔的轻唤之中打破,随着意识渐渐回拢,所有噩梦也在刹那烟消云散。   “做噩梦了吗?桃玉……该醒醒了……”   “桃玉?”   “小桃玉?小桃桃?”   柔软漆黑的睫毛颤动了一会儿,一种奇异的清醒涌上心头,几乎是让肖桃玉下意识便感到自己已然重回人间,先前所见的冥婚不过是恍然一梦。   她缓缓清醒了过来,睁眼时,便见到了一张分外温柔关切的面庞,是顾沉殊,那人见她转醒,长舒了一口气,道;“可算是醒了……已经睡了整整一天了。”   “一……一天?”   肖桃玉直起了身子来,狠狠摁了摁太阳穴,痛哭大喊过后的阵痛仍然未消褪下去,可见那梦魇何其真实。   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娇声道:“是呀,可不是一天嘛?眼看着太阳便又要下山啦,若非顾公子拦着不让我们吵你,我早就叫你起来吃饭啦!瞧瞧把你累的,好生可怜!”   想了想,季清婉又抱怨似的瞧了眼言无忧,说:“我就说别给桃玉分太多任务了,她又不是专门来清平城捉鬼的……”   “是我考虑不周了。”言无忧颔首,难得见他如此低眉顺眼的样子,似乎季清婉讲的话颇为治他。   应云醉似乎瞧出肖桃玉尚且没有回神了,玩心忽起,调侃似的拿腔捏调道:“啧啧,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看见我们肖女侠睡懒觉,这可不是睡到日上三竿那么简单啦,差一点便睡到次日天亮了!”   “……”   仙门弟子素来规矩严苛,何时入睡何时起床更是无比规律,她难以想象自己竟然能贪睡到了这个时辰,面上神情不由有些懵懵的。尤其是同行伙伴全都围在床头看着她,好像她是什么珍稀灵兽一般,惹得肖桃玉面上微赧,泛起了一丝蜜桃似的薄红来。   顾沉殊问:“可是近来除祟太多,身子不适?”   “方才做噩梦了吧?我瞧你一直说什么‘不嫁人’、‘混账’之类的。”抱着剑的言无忧神色古怪地道了一句。   应云醉当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小桃玉想嫁人了!”   顾沉殊:“……”   “我才不会嫁人。”肖桃玉冷笑了一声,那噩梦的后劲凶悍,她竟有些目眩了,嗓音也有些暗哑,“我梦见有人向我求助。”   顾沉殊:“何人?”   耳畔似乎又响起了无数敲锣打鼓的激越高亢之声,让众鬼拉扯怒骂的感觉还那样真实,甚至连跌进鬼棺之后的阵阵窒息感,回想起来都宛如前一秒才发生。   怨气如此强悍,看来此事,她不得不管了。   急急拉回心神,肖桃玉目如冰霜般森寒,字字清晰道:“先前初临清平城,所遇鬼棺之中的新嫁娘,闺名茗儿。其魂灵尘封于棺椁之中,不得解脱。”   应云醉哗然色变:“啥!?”   无暇多顾,如今正是寻找线索的时候,几人当天夜里,便兵分两路,在清平城搜寻起了那诡异棺材的影子。一面希冀解决鬼棺之事,便可趁机收回一片人世八苦,一面又想着借此机会多多历练,心中倒也不觉疲累。   但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会些仙术,独独一人是个例外。   “哎唷——”   “哎哟喂,哥哥我这老胳膊老腿都快要跑断了!也没瞧见那鬼影子啊,倒是其他鸡零狗碎的小鬼,不知撞上了多少个!”   应云醉叫苦连天,原本威严赫赫、很是风流的长棍,此一时都成了拐杖,支撑着他这身高九尺的“孱弱”身子,他哭天抹泪,嘟哝道:“小桃玉呀……我们找了这么半天,你确定那女鬼是向你求助,而非刻意捉弄你吗?如今救下来的,基本上都是一些不慎落难的百姓,可和那茗儿姑娘没有半点的关系呀……”   “只怕是再这样熬下去,你哥哥我便英年早衰了。”高大男人西子捧心,“我可还没娶媳妇儿呢!”   “不会有错。”肖桃玉很是笃定地道,“若没有此事,我决计不会感受到那样强烈的怨气。”   顾沉殊笑眯眯道:“倘若能够轻易找到,想来那女鬼也不会向我们求助了,不是吗?”   “应兄生得长身玉立、魁梧高大,先前还不觉着……”肖桃玉定定打量了对方一会儿,在那人忽然整理衣襟的自恋动作里,毫不留情道,“如今才觉着,你当真比姑娘家还娇贵,跑几步便叫苦连天了,合该在闺房里闭门不出的,应大小姐。”   应云醉难得拾掇起来的风流英俊碎了一地:“……”   “桃玉是逗你的。”顾沉殊出来打圆场道,“应兄并非修士,时常会感到疲累也实属正常,这一路辛苦你了。”   这话说得熨贴,站在一片深深寒露里的应云醉觉着自己也没那么冷了,摆了摆手,赧颜一笑:“嗨呀,其实也没什么的……”   “就是帮助鬼新娘申冤这事儿,是不是太复杂了一些?不过是个普通怨鬼罢了,哪里需……”   话音渐小,他一扭头,便瞧见街边坐着个捂着脚踝呜咽流泪的年轻姑娘,那人形容略有狼狈,却难掩端正俏脸的娇颜,兴许就是哪门哪派在这鬼城走散的女修,他当即一愣,觉着英雄救美的机会似乎来了。   “咦。”应云醉到底还是不敢贸然上前的,还要事先询问一番,“这黑灯瞎火的,四处又都是鬼,你们俩看那姑娘,是不是有点……”可怜?   他话没说完,顾沉殊便明了他言下之意,意味不明的淡淡一勾唇:“应兄想救?”   急于解决自己终身大事的某人立时一怔,瞧对方无甚反驳的意思,想着此事应当稳妥,在肖桃玉冷淡鄙薄的目光里,颠颠儿凑上前去,谨慎问道:“姑娘可需要在下帮忙?”   那女子抬了头,泪光盈盈,娇喘微微,好个我见犹怜的小美人,她柔声道:“少侠……我让邪祟伤了腿,又不小心与师兄弟们走散,你可否帮帮我?背着我走到前方路口便好,我自去寻他们。”   应云醉还刻意扭头看了几眼不远处的两道身影,那云影正抱着胳膊,并未阻止,脸上的表情冷得和她师兄一模一样,他心说,这小桃玉将来可别和言道士越学越像啊……本来就够冷冰冰了。   昂贵的鲛绡在月色下宛如水波潋滟,顾沉殊仍是笑得那样和善,也不上前来阻止,好似这俩人都由着应云醉来做好事一般,很是默契。   “还是小顾看上去更面善一些。”应云醉嘀嘀咕咕,叹息道,“他们俩也真是,整日念叨救人行善,如今正好有人需要搭救,反倒都冷冷淡淡的了……”   他朝那弱柳扶风的女子一伸手,和善道:“姑娘,若不介意,我背你吧,你师兄他们就在前面吗?”   反正也就百十来步的路了,兴许人家是真的走不动了呢?这孤僻旧城,她可别让恶鬼给撕了。   “对,我们先前说好,就在那街角碰面,但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女子含着泪光,抽噎着趴上了应云醉宽阔的脊背,她乜了一眼不远处一看便不好惹的俩人,声若蚊呐,“少侠,我们可否……离那二位远一些?他们似乎并不愿救我,我有些怕。”   肖桃玉耳力过人,自然听见了这句话,她也不在乎,很是从容的跟在了应云醉身后不远处,慢慢踱着步,给足了那厮英雄救美、仗义出手刷好感的机会。   顾沉殊小声道:“没问题吗?”   肖桃玉淡定:“没问题。”   愣了愣,青年旋即大笑,对背上人说:“他们呀?他们都是我朋友,人都可好了,那一身好本事,你是没见过!尤其是里面那小姑娘,知道吧?”他压低了嗓音,悄悄道,“秉玉仙山的弟子,可威风可热心了,就是看上去成天冷着脸而已!你别怕嘛。”   背上姑娘暗暗用余光打量肖桃玉,直让那人的凌寒剑气给吓得瑟缩了一下:“我们……可否离得更远些?我还是怕她。”   “……”应云醉见状,心说这女人真麻烦,便要提步加快速度。   “还要远些?你想带他去哪?”身后传来了一道冷冽如霜的声音。   应云醉明显感觉到背上之人颤抖了一下,紧张到甚至细细战栗了起来,尖锐的指甲甚至一瞬就要刺入他的皮肉,锋利的痛意令他头皮发麻,终于感觉事情不对劲:“你你你……你……”   然而“你”了好半晌,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一直未出言制止的肖桃玉这会子开了口,似笑非笑,模样极冷极镇定:“去你肚子里?”     许是好奇心驱使,在开口求助的一瞬间,应云醉这厮竟是率先回头看了那姑娘一看,这一看可是将他给看得肝胆欲裂,哪里是什么娇颜如花的小美人,分明就是个形容枯槁、口角流涎的老鬼,不知死了几年,干巴得宛如枯树皮一般。   他“啊”的惨叫了一声。   银蓝色寒光闪烁了一瞬,伴着一道轻微的“嗤”声,那老鬼直接让肖桃玉的剑尖勾了起来,甩上半空的刹那便被劈得四分五裂,化作飞灰。   “……”应云醉脸色惨白,说不出话。   肖桃玉和顾沉殊俱是露出了同情的微妙目光。   “等等,你们是知道的吧?”应云醉忽然反应了过来,出离愤怒了,撵着他们嚷嚷道,“你们一早就知道这厮是个鬼的吧!啊我崩溃了,你们眼睁睁看着我背了个死鬼上路,你们好没良心!”   肖桃玉比他更不客气,嘴角却漾着一丝丝愉悦的笑弧,似乎耍他一番很是快乐,说:“当初乐颠颠跟过来的人是你,如今说要找那鬼新娘的时候,你便开始腰酸腿疼了,这一说要背姑娘上路……你便又生龙活虎了起来,应兄,你可真是个比邪祟还复杂的男子。我搞不懂你。”   应云醉让人给说中,面色涨得通红,立在原地很是尴尬:“我……”   “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找姑娘,”肖桃玉从容的自他身边走过,很是鄙夷的轻嗤一声,如是点评道,“臭不要脸。”   顾沉殊憋着笑也从他身边路过,跟风附和道:“说你呢,臭不要脸。”   “我……我就想……”应云醉理亏,反驳不得,委屈巴巴的一拍大腿,怒道,“我就想趁早找个姑娘,解决终身大事,我容易么我!敢情你们一个个又是绝情道,又是公子爷,哪里会明白我的痛苦?”   几人絮絮叨叨间,正走到了方才那老鬼所说的街角,转弯儿的时候,肖桃玉面目立时一变,抬手阻拦道:“停!”   吹得有些变了调的唢呐声颤颤巍巍,吹奏者似乎很是畏惧,奏乐声在一串不耐烦的骂声里戛然而止了。   “吹得这么难听,吹什么?都给我滚,烦。”   “这破棺材这么硌得慌,给本座当垫脚的我都嫌烦!”   “你们一个个怎么生得如此丑陋?不如我徒弟半分好看,烦!”   连着三声“烦”后,肖桃玉看见了昨日夜里令她困顿痛苦的可怖景象,锣鼓喧天里,无数穿红戴绿的恶鬼拥着漆黑鬼棺,但唯一不同的是,如今那鬼棺上懒洋洋斜倚着一身形修长、黑袍如云的俊美男人,他怀里还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鬼新娘茗儿。   两拨人就这样生硬地打了个照面。   人和鬼全都有些傻眼。   “卧槽……”应云醉缩在那二人身后,已是让这熟悉又骇人的场面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顾沉殊亦是神色陡变,很快便注意到了男人手里把玩着的折扇:“这是……”   “扇子,白玉为骨,芙蕖纹样……”肖桃玉颤声接道,“白玉芙蕖扇?”   记忆里,师尊教习弟子之时,曾经念叨了无数次,那个凭借一己之力,闹翻了整整三界,甚至令立派不久的秉玉仙山遍地尸身的疯子,他最为喜爱的一件法器,便是白玉为骨、芙蕖纹饰的折扇,其威力简直要毁天灭地,令万物色变。   一瞬间,她面上血色褪尽,失声道:“——他是小鬼王纳兰千钧!”      ☆、旧怨   这清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言无忧与季清婉寻了将近两个时辰,仍然不见鬼棺,便想着朝相反方向去寻,找机会与肖桃玉他们先汇合,但一时半会儿竟然在这烟雾溟濛的鬼城有些转向了。   相比肖桃玉等人的危险重重,他们这边的氛围可以说是轻松明快,丝毫不受邪祟扰乱心神,究其原因,言无忧将其归结于一点,那就是……   季清婉在身边。   “言道士!你今晚吃好了没有?我好像不小心将烧茄子给做糊了……”   关于这个问题,她已经纠结了一晚上,此刻仍是一脸歉疚:“我瞧旁人都没吃,唯独你将烧茄子都吃了,唉,其实你不用勉强的,我知道你是想给我面子。哎呀,你这个人,嘴硬心软,怎么……”   只要有这个漆发透红、笑容灿烂的姑娘围在身边,饶是鬼城阴森,也不觉可怖了。   ……她原本是不需要对自己如此无微不至的,然而季清婉对他的关心其实远胜旁人,就像顾沉殊待肖桃玉一般。   这样的偏爱和照料,但凡不是眼瞎,便都能瞧得出来。   言无忧面上微赧,下意识想说“我可没刻意给你留面子,出家人本就吃素”,但听季清婉这个欲言又止的话音,他顿了顿,挑眉问:“我怎么?”   一向口无遮拦的季清婉忽地有些羞,垂下了头,柔软的嗫嚅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好呀……”   “我……”言无忧愣了,脸颊慢慢涨红了起来,呆滞的一指自己,重复道,“好?”   毋庸门一向规矩森严,门内又基本上都是男弟子,男子之间的感激钦佩一向都直来直往,往日他倒不觉有什么不对,但季清婉的夸赞,好似与其他人不大相同,带着一丝丝令言无忧陌生的柔肠百转,宛如春水潋滟,波光涌动,好似暖风吹拂而来、柔软抽条的柳芽。   温柔。   微痒。   惹得他心下悸动。   季清婉抬眸瞧他:“你若是不好,我岂会愿意跟着你来这种阴寒之地?我觉得你是待我最好的人了。”   二人的眼光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相撞了,其中宛若带着缱-绻缠绵的焰电,令他们的目光在那一瞬无比胶着暧昧,却又羞得他们赶紧将视线分开,热得头顶都快要冒烟了似的。   一丝从未有过的萌动在心底生根发芽了,言无忧红着脸,心说:“这个季清婉,平日里上蹿下跳的,那样能折腾,倒是难得见她做出这副小姑娘的娇羞模样……她矜持一点,也是好的。”   可爱极了,他如是想。   言道长素来身佩一柄敬亭长剑,杀伐决断,是个镇魇歼祟的狠角色,导致那一双原本清正纯良的下垂小狗眼满是戾气冰霜,此一时,才显出了几分原本的柔善来。   恰在言无忧沉溺于一时柔情里时,季清婉忽然“啊”的尖叫了一声,猝不及防地打破了这份安逸宁静。   他吃了一惊:“怎么了!?”   季清婉尖叫着便往言无忧怀里凑和,一把死死攥住了他的胳膊,一边胡乱跳脚一边委屈的哭腔道:“老鼠!方才有好几只老鼠一齐跑过去了!”   言无忧:“……”   那位好歹也是会几分仙术的人,纵然主修疗愈之术,但也不至于连小小老鼠都要惧怕吧?   被紧紧揽住了胳膊却无力挣扎的言道长想着,适才还夸她矜持,这会子才知道,白夸了!   “别怕,几只老鼠而已,又不会吃了……”   但他余光一扫,正好便看见了将季清婉吓得鬼哭狼嚎的那一串老鼠,清平城贫穷,老鼠们倒是时常食人残粮,一只只肥硕巨大、毛管发亮,此刻,硕鼠们宛如遭到灭顶之灾,正排着队从他们身边飞快跑过,从这些小畜生身上竟能看出几分狼狈和惶急来。   “……你。”   心念电转,言无忧猝然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刚想带着她跑,前方浓雾又起,视线迷蒙,硕鼠排列着乱跑,不知是否又入虎口。   “啧!”   他反手一把攥住了季清婉纤细白嫩的腕子,飞速闪到了一侧小巷的废旧篓筐后面:“嘘,别嚎,那边好像出事了,我们先看看情况。”   “唔唔唔!”一双微微上勾的圆润狐狸眼大睁着,季清婉立时捂住了嘴巴,勉强从惊惧恶心之中回神,缩在对方身边,静看街道远处的状况。   那边……   好像是来了很多人?   但是清平城夜间出来的人本就少之又少,是人是鬼都难以辨认,又岂会一下子来了那么黑压压的一片人?   紧跟着,二人几乎是目眦欲裂。   由远及近,走来了一波腐尸!   季清婉面色顿时苍白,她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吓得眼中水雾横波,泫然欲泣,忍不住颤声问:“无忧……我们怎么办呀?硬打吗?”   “可以,但没必要为了这些废物浪费灵力。”   语调沉着冷静,言无忧迅速评估了一下:“你瞧,这些腐尸纵然数量庞大,但毫无神志,只为了吃而生存游走,而且,他们只捉活的老鼠来吃,地上那些被踩死踩烂的老鼠,他们甚至连看也不看……”   皮肉腐烂斑驳的尸体们咆哮着缓缓靠近了。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所以,”言无忧转过头来,垂眸看她,“我们只需要摒住呼吸,等他们走过就好。”   季清婉眸光如水,有些惊惶:“当真?”   “嗯。”   “我憋不住怎么办?”   “莫说修士,寻常人都可以。”言无忧有些无奈,“闲话少说,他们来了。憋气。”   季清婉眼巴巴望着他:“我最不会憋气了,言道长可否帮帮我?”   言无忧不解其意,但还是不厌其烦,耐心道:“你静心,深吸一口气——”   话音未落,鸦青黑黛色的衣襟让季清婉向前一拽,男子满面怔忡,电光火石,姑娘闭了眼,温软湿润的唇瓣就这样亲了上来,胭脂粉黛的香气扑面而来,温柔缱.绻,热血也就这样轰然一声冲上了他的头脑。   “矜持”这二字将言道长给砸了个七荤八素,矜持个鬼啊!?   是……   是这样帮的吗!?   清平城另一端,气氛僵滞凝肃,宛如利箭即将离弦,千钧一发——   “哟,这位小友认识我?”啪的一声,折扇利落展开。   扇面上的芙蕖花正灼灼开放,清和而不妖,与扇面后年轻男人苍白到有些妖冶的脸对比鲜明,甚至带着几分奇异的美感。纳兰千钧微微一笑,便弯起了那双总是闲散眯缝着的阴鸷双眼,红色鬼光流散,显出了几分风流来:“……真是稀罕。”   这可是两百多年前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的纳兰千钧,若当时秉玉仙山没有慕渊真人,只怕满门都要惨遭屠戮了。   谁又会不认识他?   高高歪坐在棺材上的危险人物一开口,这边三人好似惊弓之鸟,齐刷刷便掣出了武器来。   云曦双剑剑芒肆起,银蓝色流光清冽霸道。肖桃玉怒斥了一声:“我岂止是认识你!”   “当心这魔头。”   顾沉殊眉目压低,广袖无风自舞,凭空将鹤泪古琴召唤而出,点点红梅刹那间浮现。   就连应云醉也觉内心汹涌澎湃,豪气干云的从背后抽出了打狗棍来:“时刻准备战——”只可惜用力过猛,长棍不甚从手中滑了出去,啪嗒摔到了地上去,又骨碌碌滚出了老远。   “……斗。”   窥见云曦双剑刺目的剑光,纳兰千钧愣了一下,一手死死搂住头戴霞帔的鬼新娘,一手抬起,召来了那打狗棍,掂量了一下,轻嗤:“战斗?凭你们?”   面上神情刹那变得无比嘲讽。   下山这段时间来,肖桃玉瞧见不少富贵人家将车舆装得雍容璀璨,还是头次看见有人居然坐在棺材上还乐得开怀,心下一阵阵悚然,却半分不惧:“我们又如何?总不能放任你这魔头在清平为非作歹。”   “云曦和鹤泪?啧啧,今日还真是有趣极了。”   纳兰千钧换了个舒适一些的姿势,摩挲着尖削的下巴,细细端详着肖桃玉,眯眼道:“这双剑……你是予疏狂什么人?”   应云醉还在巴巴地望着他可怜的打狗棍,嘀嘀咕咕:“这魔头在胡说八道什么,谁名字那么狂啊……”   肖桃玉面色几变,宛如一只炸了毛的白猫。   纳兰千钧自说自话一般:“你是他女儿?不对,他夫人被我杀了的时候,只生了个儿子,予疏狂这个情种,是不会续弦的……那你是他孙女?曾孙女?哈哈哈,不对呀,他儿子应该也在混战里死了才对!”   他思考了一小会儿,忽然肩膀抖动,竟是闷闷笑了出来。   “噗……哈,哈哈哈哈……”   纳兰千钧好似想到了什么开心到极致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眼神狂乱:“哈哈哈!予疏狂……予疏狂啊,人间最衣食无忧的身份和最圆满的家他都有……但他被我杀得穷途末路,形单影只,他又岂会有后人!”   顾沉殊不明秉玉仙山当年与阴间的旧事,有些云里雾里,却已懂了大半。   他一把摁住了肖桃玉捏到几乎痉挛颤抖的手,低声道:“桃玉别冲动,我们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应云醉手中没有武器,也不会法术,又听那魔头颠三倒四的说些什么“杀没了”、“掌门独子疯了”,他抓耳挠腮:“小桃玉,这男的是不是这里有点毛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瞥见了小姑娘铁青的脸色,纳兰千钧更加身心舒畅,痛苦和仇恨将这个魔头滋养得愈发神采飞扬。   他眼底猩红,语气近乎温柔:“小朋友,你究竟是他什么人呀?为了他竟然这样生气,哦,对了对了,本座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你一定不知道,两百年前,秉玉仙山一片尸山血海,门派颠覆,予疏狂的父母鏖战而死,他的发妻香消玉殒,十岁幼子被邪祟分而食之,漫天血色……那个你们一直敬仰的予公子,背着这两把轻剑,尸体都快抱不过来啦,他哭得肝肠寸断,血泪泉涌,他失去了一切,甚至痛苦到肝胆碎裂,一夜白发,我真的、我真的——”   “好生畅快!!”   “哈哈哈……什么屁的慕渊真人!你们这些后人可真能捧他!你们全都没见过他哭得吐血、不生不死的样子吧?啊哈哈哈哈——”   纳兰千钧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狂笑回响,寒鸦四起。   顾沉殊和应云醉瞬时色变,几乎能想象到此人在秉玉仙山大开杀戒的模样,这人身上癫狂到无惧一切的气势实在太过恐怖了:“这个疯子……”   肖桃玉浑身发抖,目眦欲裂。   她一直以为……   一直以为师尊是因为修成仙身,与凡人不同,才会有那一头霜雪般的白发与眉眼,才会显得那样无情无爱,刻板严苛。   原来竟是因为伤心欲绝,肉-体凡胎难以承受,才会……才会——   “魔头住口!!”    一声雷霆般的暴喝,肖桃玉面目豹变,疯了似的就要向前冲:“你不配提我师尊的名字!”   剑尖一挑,湛蓝而锋锐的灵气直接飞了出去,擦着男子苍白无比的脸堪堪掠过,划出了一道殷红鲜艳的血痕,刺痛袭来。   “你这小畜生——!”男人暴怒。   在那刹那,纳兰千钧眼底便浮现出了猩红狠绝的杀意,顾沉殊瞧见如此神色,心下悚然一惊,深知他们几个加一块儿都不敌这一个纳兰千钧,长臂一横,眼疾手快将暴起的肖桃玉狠狠摁住,厉声道:“桃玉,你冷静!他在这里啰哩啰嗦与我们兜圈子?谁知他安的什么心?会不会是想趁机截云曦、报复秉玉?”   “想不到两百多年过去了,还是会有人前仆后继的护着那老东西。”一抹落寞从纳兰千钧脸上转瞬而过,“我真羡慕他,和当年一样。”   他抹了一把脸,轻描淡写道:“你们这些小朋友,都好不冷静,动不动喊打喊杀,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杀吗?”   这位祖宗语气越轻,越是要出大事,身后的108号黑白无常立刻小声提醒:“少主,您不能再滥杀了,这个月的勾魂数额不足暂且不论,且说滥杀容易损伤福报,您的法术还没有完全解封呢……别杀啦,千万别杀啦……”   纳兰千钧顿了顿,又深深看了一眼肖桃玉,越看她越像慕渊真人,心底的不爽慢慢灼烧了起来,想要将其千刀万剐的暴虐也随之滋生。   肖桃玉,肖桃玉……   他反复掂量着这个名字,也反复观察着这个小姑娘。   一身白,像小猫,爪牙锋利,不能惹的那种。   本座最讨厌猫了,当年大闹瑶池,直接被那几只守卫南天门、活腻歪的畜牲给挠花了脸。两百年前又被秉玉仙山不知好歹的老野猫给勒住了脖子,如今又被这不知好歹的小奶猫抽了一巴掌。   纳兰千钧闭了闭眼,在识海中调出了自己掌管的一本生死薄,电光石火间便定格到了一页。   ——燕京人士,肖桃玉,阳寿十八载。   纳兰千钧想了想:“十八?她今年差不多就十八了吧?慕渊老东西的徒弟……嘁,短命鬼。”   “我就不杀她了,阴间也是讲究福报的,我要给我的小徒弟积点福气。”他忽然豁然开朗,心说。   应云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小声说:“那……那个,桃桃……玉啊,原来对面这个人这么厉害?你师父都打不过他啊……”   对方毕竟是小鬼王,血统纯厚,出生便身负法力,若是真发起疯来,苦苦修炼的凡人总容易吃亏……   何况是肖桃玉他们几个初生牛犊。   她胸口剧烈起伏,仍然怒火中烧,浑身沸腾,死死瞪着纳兰千钧:“天道术法自有限制,这世上从来都不会有绝对的强者……鬼王也一样!”   “哎呀哎呀,总生气可是会长皱纹的,本座就不喜欢生气。”纳兰千钧啧啧摇头,说,“我遥遥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其实就是想引你过来,瞧瞧是不是故人,谁知道竟是一位又冰冷又性烈的小朋友呢。有意思,但也有点可惜。”   瞧见肖桃玉为慕渊真人如此愤懑,一副随时愿意肝脑涂地的样子,他不可察觉地叹息了一声:“论起收买人心这一套,我永远也比不过他。”   “你嫉妒到疯也无济于事。”   肖桃玉忽然道:“因为无论你做到什么程度,再如何诋毁我师尊,再如何胡搅蛮缠,世人依旧信仰他、敬佩他,从未更改,这便是你与他的不同之处。”   一直弱柳扶风、倚在纳兰千钧肩头的鬼新娘微微一动,娇俏而又诡异的掀起了霞帔,偷看了她一眼,又飞快缩了起来,嗤嗤偷笑。   就在那一刹那,肖桃玉感觉到了什么。   “茗儿?”她试探性唤了一句,很快便笃定道,“茗儿,是你吗!昨夜可是你托梦给我,让我帮你?我们找了你一夜,你为何会与这魔头在一起?你别怕,来我这里,来!”    那鬼新娘银铃般的娇笑声更大了。   纳兰千钧也低低笑了起来。   “……”顾沉殊闭了闭眼,“桃玉,你还没听明白吗?他们串通好了耍我们的。”   让几只臭鬼溜了一晚上,肖桃玉此一时有些泄了气,这才理解纳兰千钧方才所说的“引你过来”的含义。   “提前一夜托了个噩梦给我,你也真是煞费苦心。”她几乎咬碎银牙。   纳兰千钧亲昵地执起一缕鬼新娘的秀发,说:“我们茗儿本就喜欢捉弄人,她觉着谁有趣,便潜入谁的梦里,去吓他。”   “那冥婚之事……”对那件丧尽天良的事情,顾沉殊仍旧好奇。   眼前敲锣打鼓,红白交接,鬼魅各异,自然是真的。他忍不住又问:“茗儿姑娘复仇了?”   红盖头下的女子娇躯一颤,不答。   纳兰千钧将视线放在了那贵气公子身上,有些好奇,迟疑了一下才说:“无论是人是鬼,茗儿看起来都无比柔弱,这位小友竟能一眼断定她复仇了?还是说……你能理解茗儿的想法,是因为你也有深仇大恨?”   肖桃玉愣了愣,看向了顾沉殊。   男子眉睫微微低垂,冷淡道:“……我没有。我只是想着,茗儿姑娘仇恨到了一定程度,无论是生是死,都会有过去难以想象的手段,不遗余力的来报复吴家人。”   “聪明。”纳兰千钧说,“所以你早就料到茗儿的恨意不一般,已经足够和吴家人不死不休,却还是陪着慕渊的小徒弟满城乱跑?”   “……”   原本便有些受挫的肖桃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臊得慌,可真臊得慌。   她为何没想到呢?   还白白拉着顾沉殊和应云醉四处胡闹……   “这鹤泪是那丫头的法器,”纳兰千钧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定定盯着顾沉殊,“曲暗香天资愚笨,加上早就死了,是不可能也没机会收徒的,你……又是什么人?”   谁知一道白影硬生生隔绝了他的视线,肖桃玉横剑在前,阻了纳兰千钧的视线,冷道:“问东问西,与你何干!”   面对这个令秉玉仙山几乎灭门的恶鬼,她有好颜色就怪了。   “若是想伤他们,便要先从我尸身上踏过去。”分明是那样娇俏纤瘦的身影,却坚毅刚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肖桃玉并非莽夫,她只是想着……   只是想着她有神兵在手,若是真有不测,还能护那二人一时安全,至少,要为他们争取几分逃走的时机。   “桃玉你……”顾沉殊未料她忽然挡在身前,不由有些错愕。   她怎么就如此义无反顾的挡在他们身前?   这小姑娘不会怕吗?对方可是小鬼王啊……   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顾沉殊心下涌起了阵阵暖流,旋即,被他强行镇压。不是的……他没有感动,他只是在错愕肖桃玉为何如此多管闲事,对,一定是这样的……   这脾性和慕渊真人太像,纳兰千钧瞧见这身白衣,那双剑,那样冷淡的神情,便会不由自主回想起数百年前的那次鏖战,最后他被慕渊真人用捆仙锁刺穿了肩胛骨。   冰冷的铁链紧紧锁住了他的脖子,雪衣成血衣的男人满眼冰冷,拖濒死的狗一般,将小鬼王纳兰千钧拖走,扣押忘川河畔。   受尽无数苦痛折磨……   傲气剑仙的影子,同这个冷冰冰的小姑娘似乎重合了。   “哎哟……小猫护食了?可真是吓坏本座了。”   一直持续的仇恨忽然好似掉进了油锅,轰然掀起了滔天烈火,纳兰千钧眼底猩红骤起,白玉芙蕖扇旋了个花,掩住了半面阴森的俊颜,咬牙道:“——那就先从你身上踏过去好了!”   “地府阴兵,听我号令,召来!”   一声怒喝,以小鬼王为中心,周围的地里霎时浮现出了数道绿光森森的鬼影,阴兵出世!      ☆、惩戒   一圈披甲执锐的阴兵从地下冒出,同那些斜眼歪嘴、死相凄惨的邪祟完全不同,这些兵井然有序,模样森森,武器锋锐。   “主上……?”   纳兰千钧本就是老鬼王的独子,如今地府无主,阴兵群龙无首,很多鬼祟已按照血统自动认了他这个新主。但有一部分还懵懂茫然,在白玉芙蕖扇的效力之下,鬼祟们的声音整齐却又空洞:“听候主上差遣!”   望见如此诡异而森严的场景,原本便警铃大作的几人周身顿时爆发出了阵阵华光来。   “当心。”   “应兄小心。”   几乎是同一瞬间,肖桃玉和顾沉殊齐齐抬手落下了一道光晕流转的禁制来,将身无武器和法术的应云醉给拢了起来,红梅流光和霜雪华光不断变幻。   “哎……我的天,我该怎么说你们……”应云醉见状,原本便心神激荡,这下子恐惧消散了大半,肌肉虬结的一个大男人眼圈发红,竟然感动得要落泪,“这种四处都是恶鬼的危难关头,下意识便想着保护哥哥我,以后你就是我亲妹,你就是我亲弟!啥也别说了!回去咱们就拜把子!”他拍了拍二人的肩,雄浑激昂。   肖桃玉目如紫电青霜,警惕非常,顺口道:“应该的,毕竟这里你最弱。”   顾沉殊没好意思说的话,由着小姑娘说出来了,他轻轻颔首。   应云醉:“……”眼泪说收住就收住了。   “给我杀了他们!”   此一时,浑身阴戾的纳兰千钧猛地下令,折扇狠狠往下一挥!   肖桃玉早就不爽:“怕你不成?”   电光石火之间,云影便已经化作了一道迅疾的白色雷电,剑光凛凛,顾沉殊也提琴迎战,红梅宛如暗镖,随着琴音不断击杀着滚滚而来的阴兵。   金属相击的声音不断响了起来,二人不敢离得太远,几乎全都护在了应云醉身边。   “嗐,我这样跟着瞎混有点丢人啊……”应云醉心里着急,嘴上嘀嘀咕咕,“都怪这老鬼,好端端从阴间跑出来做什么?赶紧吐口老血滚回去算了,在别人地盘为非作歹算什么?”   谁知他这乌鸦嘴还怪管用的,话音刚落,站在鬼棺上挥斥方遒、浑身血气的纳兰千钧的身影便猛地一滞。   “咳!”   扇面上的芙蕖花纹光亮时明时暗,纳兰千钧灵流不稳,蓦地摁住了胸口,长眉微皱:“咳咳……咳!”   阴兵的攻势明显减弱了。   他嘴角缓缓流下了一行鲜血来,心肺之间一片激荡。   “该死!”纳兰千钧咒骂了一声,发觉自己如今刚刚获免,仍受两百年的刑罚限制,法术竟然时有时无,极不稳定。   迅猛的攻势忽然退却,阴兵渐渐沉入了地下。肖桃玉也突然明白了过来,冷声道:“纳兰千钧,你终究受到天道限制,如今已经遭到报应,便不要在人间为非作歹了,老老实实回到阴间便是!”   “……”他的确遭了自己的法术反噬,这些天张熙寒陪伴在他身边,意外唤醒了一部分白玉芙蕖扇的法术,此一时已经消磨殆尽了。   纳兰千钧无可奈何,想要强行再次召唤阴兵,嘴角的血不断涌出。   法术反噬,甚至不小心伤到了自己人,诸如,那个身世可怜的茗儿,短暂的一辈子从人变成了鬼,又因为离纳兰千钧太近,不小心遭受牵连,从鬼变成了飞灰。   “反噬……纳兰千钧正在遭到反噬。”肖桃玉有些迷惑,呢喃道,“……甚至还会伤到身边之人。”   见那些不断撞击禁制的阴兵消失了,应云醉一身冷汗:“小桃玉说得对,这世上绝无真正的强者。饶是贵为小鬼王,也有诸多限制。”   “罢了!”发觉法器上的灵力滞涩,纳兰千钧啐了一声,一甩衣袖,“今日便暂且放过你们!反正……”   他眯起了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肖桃玉,心说:“反正按照生死薄来说,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到时候地府见,我倒要瞧瞧,慕渊老东西痛失爱徒的神情有多可笑,呵!”   “反正什么?”秉玉小弟子竟是半分不退。   “桃玉当心!”顾沉殊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神色微变,闪身便要护住肖桃玉,然而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那身形颀长的苍白男人便站到了肖桃玉身边来,宛如鬼魅,无声无息。   “……!”肖桃玉吓了一跳,向后一踉跄,未料他速度这样快,“你做什么!”   “那就给小朋友一个惩戒吧。”   纳兰千钧强行按捺着杀人的手,因为他记着,自己是要给张熙寒积累福报的,便一收折扇,用扇子照着她脑门轻轻一敲,居高临下地睨视对方:“你应当对本座感激涕零,跪下谢恩的。”   与此同时,他抬袖,将那打狗棍随手一扔。   “哎哎哎!别乱扔啊,万一砸到——”谁料正好打在了应云醉的禁制上,直接将那保护罩给击碎了,打狗棍砰的一下,将大呼小叫的二傻子给砸晕了过去。   “不要碰肖桃玉,给我滚!”   怒起心头,顾沉殊动作飞快地转身,抬腿一扫,劲风呼啸,在纳兰千钧身影一错的瞬间,他已拨弦击去,一道琴音激荡,猛地劈碎了身后不远处的石狮子,纳兰千钧已不在原地!   这一招发生在须臾之间,然而就是这一须臾,先前那些鬼影鬼棺还有那个苍白霸道的小鬼王,一并消失不见,大街上空荡寂静。   顾沉殊恨得直咬牙,四处环顾也没瞧见纳兰千钧:“可恶!”   可是,即便纳兰千钧留在这里,他们也打不过,能过几招便是勉强了。他赶忙转身去看肖桃玉和应云醉的状况,应云醉只是寻常人,自然不用说,已经顶着脑门上的大包昏了过去。   顾沉殊对上了肖桃玉的眼神,顿时愣了:“桃玉……”   那人先前眸光熠熠,神采飞扬,此一时好似被抽去了所有光华,空洞、死寂且僵滞,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沉……”后半个字如何都说不出来了。肖桃玉的身影晃了一晃,破碎纸鸢一般软倒了下去,素来坚硬的人一旦表露出一星半点的柔弱,都是绝对足够令人心碎的。   纳兰千钧分明只是轻轻敲了她一下,这是什么惩戒?会有什么后果?   不知为何,这一刻的慌乱和惶恐……   无限放大了起来。   “不要……”     自小到大,他几乎从未忧心过谁。更别说……更别说眼前站着的这个,是他日日夜夜想要杀掉并且夺剑的人,他分明是恨她的,他们之间,绝无可能有半点情谊的。   然而此时此刻,顾沉殊瞳孔惊颤,他可以骗自己不在意肖桃玉,可以想着日后如何将这人扒皮抽筋、百般折辱。   却不能控制自己下意识接住肖桃玉的动作。   长袍曳地,白衣与鲛绡相融,难分彼此。   “桃玉,不要,桃玉你……你别睡,你看看我!你看着我!”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颊,怀中的人眼神逐渐涣散,身子瘫软无力,灵力凝滞,顾沉殊清晰无比的感到异状,手都跟着难以遏制的颤抖了起来,一股难以言说的痛苦漫上心头,“都怪我,都怪我没护住你,桃玉,不要睡过去,你看看沉殊哥哥好不好?”   原来她受伤了,自己竟是会如此心痛的。   自己是会为猎物心痛的……   这个肖桃玉,罪加一等。   任凭顾沉殊心中再如何挣扎,面上的混乱和焦急都难以掩盖,嗓音间的字句也跟着战栗、断续:   “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好……”   “……你看看我啊,桃玉……”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公子:都是我不好,呜呜呜!我没护住她!   肖桃玉os:哥哥怀里真香……   头顶大包、昏厥路边的应云醉:汪汪汪???    ☆、惊吓   言无忧双目圆睁,如遭雷击,任何词汇都难以形容他此一时的百感交集。   麻了,彻底麻了。   ——这个季清婉真是够了!!!   耳畔是雷霆般的腐尸怒吼咆哮之声,低阶的腐尸毫无神智,即便是从两个摒住呼吸的大活人身边擦过,也丝毫没有察觉异样。   如此紧要关头,言道长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大姑娘给怼在墙上亲,还手脚发软,不知如何反抗,一股股异样躁动涌了上来,他强行回神,好不容易伸手推了推那人,反倒是被这个刚到自己肩膀的姑娘给擒住了手腕,双手交叠,十分屈辱地摁在了他头顶上方。   垂眼,便能看见季清婉阖眸亲吻他的专注神情。   离得这样近,能发觉她的柔软绒睫轻颤着,肌肤也是细腻光洁,毫无瑕疵。   “唔唔!”   脸颊涨得通红,几欲滴下血似的,言无忧趁着二人厮磨的空档,出声表示抗议,呼吸都炙热滚烫,随之颤抖了起来:“季……”竟流露出了往日绝对见不到的柔软羞怯的神色来。   然而下一秒,季清婉又堵住了他的唇齿,并且,毫不留情的踩了他一脚,示意他别将腐尸吸引过来了。   大规模的尸潮就在他们身后,正乌泱泱的四处乱走,找寻着一切有气息的活物。   女流氓,这就是个女流氓!   他可是个出家人啊!   言无忧清心寡欲了许久,平日门中又无女修,别提亲嘴,他怕是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上次见肖桃玉似乎对顾沉殊有意,他还黑着脸暗示师妹老实点,大家可都是摒情除欲之人。   真是亏得他私下板起脸训斥肖桃玉了,如今在大街上,在众尸睽睽之下,他们俩……   有伤风化!   不成体统!   放肆,太放肆了!   屏息凝神对于言无忧来说,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这次却是将他给憋得险些没背过气去。   清平城当真是个玄妙之地,在此住久了,便什么玩意都见得到。黑压压的尸潮行动缓慢,终于渐渐走远了。   “哇!”   一把松开了紧紧钳制着的双手,季清婉神清气爽的深呼吸了一下,明眸如春,哈哈一笑,念叨道:“这群腐尸真是奇了,怎么这么多?可算是走了,我差点没憋死!”   敬亭剑出鞘、冷血不留情的言道长羞得几乎头上冒烟,靠着墙根,腿软头晕的滑坐到了地上,喘息着说:“……闭嘴。”   季清婉见人满脸生无可恋,便也蹲身下来,与人平视:“怎么啦?”   她笑眯眯的,说:“言道长,我不会憋气嘛,你别介意。”   “可你方才不是也摒住呼吸了吗?这有什么不会,我看你就是故——”言无忧愤懑的一扭头,要去瞪她,但是正好便瞥见了激烈亲吻过后,她水光盈盈的娇嫩唇瓣,不由满脑绮思,赶紧挪开了视线。   无可奈何,这位毋庸门大弟子吃了个哑巴亏。   若是姑娘遭人强吻,尚可甩巴掌打人,尚可哭闹尖叫,但言无忧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自己也说不出发生这事儿,究竟是他亏了,还是季清婉亏了。   “你说我故意亲你?哎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季清婉眼眸弯弯,嘴角潋着微笑,蹲在地上瞧他,好一副纯良无害的小模样,“再说是又能如何?如此紧张关头,你就当作是我失误好了……不是,瞧你面红耳赤的,要是觉着抹不开面子,便哭一场吧,我不会告诉桃玉他们的!哭吧哭吧……”   言无忧羞愤:“胡闹,你可知男女有别?”   “我怎么不知?”季清婉说得好正经,一摊手道,“我又没不穿衣服站在你面前,我可好好守着礼义廉耻的规矩呢,虽然你确实也看过我不穿衣服的样子。”   一回想那日所见,言无忧额头上青筋乱跳:“季清婉!”   姑娘也拔高了音调,抬高下颚:“言道长,我知你正直守礼,内心铁定觉着我是个胆大包天的女流氓,所以我都替你想好啦!”   对上了对方澄然的眼,言无忧勉强扶墙站了起来,说:“……想好什么?”   “替你想好了两个选择呀。”季清婉伸出一根手指,摇头晃脑道,“第一,依你的性子来说,铁定是想要了结上次看见我身子和这次亲了我的事情,所以你可以还俗娶我,便是对小女子负责了!”   言无忧:“……荒唐。”   “就知道你不同意。”季清婉吐了吐舌头,又比了个“二”,说,“另一个选择……”   她忽然跳上前去,仰起粉面桃腮凑近了,嬉皮笑脸道:“便是亲回来!”   “你……你别过来!我是出家人!”言无忧瞧见了她这个架势,竟是跑得比见了腐尸群还快,毋庸门大弟子的威严抖落了满地。   “你不是想偿还嘛?来呀!”季清婉嘻嘻哈哈的撵了上去。   言无忧头也不敢回:“不用了!另寻他法,另寻他法吧!”   ……   顾沉殊这边正是心急如焚,几乎要发疯,肖桃玉昏厥过去神志不清,竟然出现了灵力滞涩溃散的症状,谁也没料到纳兰千钧的“小小惩戒”,竟然如此骇人。   这时候,他也顾不得夺剑杀人什么的烂事了。   何况云曦双剑性子激越且认主,就算是顾沉殊想碰,也碰不得。   “不行,得尽快联系言无忧和季清婉,带这二人回拂梅门求救。”他眉目沉炽,正欲抱起肖桃玉——   “嗯?”   不远处响起了一道饱含迷惑的嗓音,紧跟着又幼稚无比的重复了好几遍:“嗯?嗯嗯嗯?”   顾沉殊抬眼一看,便见应云醉正摇头晃脑、满眼好奇的看着他们俩,一时间,顾二公子来不及细想对方的异状,内心只觉有些愤懑——该死,他怎么把这多余的货色给忘了!他抱得动一个肖桃玉,可懒得去抱那个累赘。   他按捺性子,温和唤了一声:“应兄醒了?”   “不知纳兰千钧施了什么邪术,桃玉晕了,且灵力僵滞无法运转,我们赶快去寻言无忧他们二人,同我一起去拂梅门求救!”   直到这时候,顾沉殊才察觉到了应云醉的异样,他疑惑的眯起了眼:“应兄?”   回答他的,并非应云醉往日那火急火燎、大呼小叫的喊声,也并非此人主动请缨要帮忙抱姑娘的贱样儿。只见那人呆呆地坐在原地,模仿他怀抱肖桃玉的姿势,抱起了自己的打狗棍,并且嘬着手指,含混不清道:“阿巴……阿巴阿巴……”   顾沉殊眉心猛地一跳:“……”   那魔头究竟用了什么邪术!这怎么傻了!?   “……应兄,你可还认识我?”他叹息了一声,无奈问。   见人和自己讲话,应云醉灿烂无比地咧嘴一笑,一行口水飞流直下,他指了指顾沉殊,憨声憨气傻笑了半天,才答道:“臭……”   “……”顾二公子是最讲究香道的一个人,身上常年梅香萦回,浅淡好闻,他扬起剑眉,“我臭?”   应云醉嘿嘿嘿地续上后半句:“臭美精,你是臭美精!”   顾沉殊闭了闭眼,强行压抑着杀掉累赘的冲动:“……”   算了算了,不生气。   就在失了智的应云醉手舞足蹈,表示顾沉殊花枝招展的时候,他怀里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嘤咛,顾沉殊登时如遭雷歿,急切道:“桃玉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疼吗?……”   他越问下去,心里越是没底。   肖桃玉蒙着水雾般的迷茫眼神便已经回答了他。   凄清寂寥的鬼街上,寒风席卷而过,几个人在此大眼瞪小眼,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顾沉殊试探性伸出手,在人眼前晃了一晃:“你……还认不认得我?”   “嗯。”肖桃玉点点头。   顾沉殊探了一下,发现她灵力虽弱,却安稳平缓,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伸手便要搀扶她站起来,谁知广袖被人扯了扯,肖桃玉呆头呆脑地望着他,吐出了一句话来:“哥哥我饿。”   瞧这副傻样,竟然不比此刻正在扣蚂蚁玩的应云醉好到哪去!   眼前顿时一黑,顾沉殊扶额道:“你……你叫我什么?”   肖桃玉昏迷前一刻,一直听这人满心愧疚的在耳边嘀咕什么“哥哥不好”之类的话,此时神志错乱,面无表情,以往的早熟内敛此刻全都崩盘,有些焦躁地重复道:“哥哥我饿,我饿……哥哥。”这耍赖撒娇的语气,绝非一个十八岁的人能说出来的话,何况是素来骄傲的她。   似乎察觉到可以吃东西,那边用打狗棍戳虫子的应云醉也被吸引了过来,抹着口水,跟着乱嚷嚷道:“俺也一样,俺也饿了!”   “我的天……”   忽然要带孩子的小顾公子彻底疯了,哄道:“桃玉乖,地上凉,你先站起来好不好?”   肖桃玉眼巴巴望着他,好生可怜:“饿……”   “吃糖,吃了糖乖乖站起来。”顾沉殊让这眼神给打得手足无措,忙从袖袋里摸出了几块糖来,分给了这不知心智几何的二人,耐心解释道,“你们跟着我,先回皆空客栈找季清婉,让她给你们诊一诊,好吗?”   “阿巴!”应云醉表示可以。   面无波澜的肖桃玉如今思想简单,忽地便忆起了初到清平城时,她与顾沉殊碰面那次,下意识牵住对方的手询问状况,对方却悄悄将手抽走了,这件事当真又尴尬又无奈,她心底一直悄悄记着。   这次脑子被敲打得迷迷糊糊,倒也少了许多顾虑,她忽然对顾沉殊伸出手。   这厮怎么心智倒退还如此多事?真不愧是那人的女儿,这些名门正派、世家子弟,都是一样的麻烦……顾沉殊不解其意,面上微露阴鸷。   肖桃玉喃喃道:“牵手手。”   顾沉殊愣了愣:“……好可爱。”认命般叹息一声,便轻轻牵住了对方微凉的素手,肖桃玉乍一看同往常无异,其实已是天壤之别。他又招呼了应云醉一下,示意跟着他走。   谁知捏着糖纸流口水的应云醉见状,也有样学样的伸手道:“牵手手!牵手手!”   “!?”   顾沉殊面色铁青:“牵……你?”   人高马大、肌肉紧实的大男人在他面前娇嗔耍赖,这场面简直是要多震撼便有多震撼。   一声金属锐响,肖桃玉背上的云曦双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召唤,气势汹汹震颤了起来,险些出鞘奔着应云醉掠去。   撒泼打滚的应云醉顿时老实了下来:“……回、回……客栈。”      ☆、在乎   收拾了慕渊真人的傻徒弟,小鬼王殿下当夜心情大好,横在鬼棺上纵情大笑了起来,直接意气风发地指挥这些颤巍巍的老鬼,将自己抬到云想阁大门口去——他要快活,要去与那些环肥燕瘦、云鬓花颜的美人共赴极乐。   “殿下……”一开口,是略带不满的娇嗔嗓音,“您别去嘛。”   临别时,那茗儿姑娘还依依不舍地扯着他衣袖,总觉得这位风流无双的少主能多给予她几分偏爱和温情,毕竟他方才都将自己搂在怀里,那样霸道且不容置疑……   殊不知这纳兰千钧对每个姑娘皆是如此。   好像在哪都能留点情。   两百年前和两百年后,竟然毫无差别。   游戏人间,怙恶不悛。   “怎么?”在无数美人迎上来的娇笑声里,小鬼王微微侧了眸,嘴角带笑,眼底无情,无不讥嘲地说,“还戴着和旁人成亲时的红盖头,便想当少主夫人了吗?”   教人点破心思,茗儿早已尸白的脸竟浮现出了几分诡异的红晕,在其他邪祟鄙薄的眼神里有些无地自容:“我……”   纳兰千钧才不会管伤了谁的心,断了谁念想。   这偌大天地,斗转星移,再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了,他便如一尾蒲草,四处飘荡,纵情疯癫,只等着哪天寻得昔日旧仇旧友,将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他便彻底是风中之絮了……他在意的又哪里是这鬼王尊位?   “还是活着的感觉好啊……”纸醉金迷里,他贪婪地眯起狭长红眸。   于纳兰千钧来说,两百年受刑,日日夜夜面临的都是死亡,他从那灭顶颠覆的感觉之中不断的找寻活着的感觉,终于,他筋疲力竭地横陈于美人柔软的身躯之间,处处都是湿软的香甜味道,就在眼皮昏沉,即将睡去的关头。   “……少主。”绝色佳人的旖旎喘息还带着颤,恋恋不舍的轻唤他。   纳兰千钧猝然睁眼起身,神色竟有些惊慌。   当然,比他更加惊慌的是那些艳丽鬼姬们,她们见自己的余音不小心将人吵醒,立时衣不蔽体地滚下了床去,纷纷磕头求饶道:“贱婢该死!贱婢该死……竟惊扰少主歇息,请少主责罚——”   “猪蹄呢?”纳兰千钧忽地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又接连问,“烧鸡,烤鸭,酱牛肉呢?”   鬼姬们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少……少主,您饿了?奴婢这便命人……”   “啧!”   仿佛一瞬间从最令人沉沦的温柔乡抽回了心神,纳兰千钧扭了头去,穿衣夺门而出,鹰隼般的英俊眉目极其低沉,嘀嘀咕咕道:“今日没去看她,怎么给忘了?该死,该死!本座哪里知道如何养徒弟!一日没去看她,她没饿死吧?凡人都那样脆弱……她整日又像个饿死鬼一般,唉,怎会如此!”   肆意风流的小鬼王殿下总算是想到了他还有一个便宜徒弟。   他如今十分担心那人的安危。   毕竟没养过徒弟,万一饿死了怎么办?   谁还顾得上那些鬼姬和邪祟们的挽留?当年纳兰千钧让天神们撵着杀的时候,都没有此时跑得快,他疯也似的回了人间。直到玄色长靴停在了那田园茅屋前,推开无甚保护作用的竹条栅栏,快步进了清新整洁的小室,他才放下了心来——张熙寒非但没饿死,还燃了一豆烛火。   纳兰千钧有些愣了,问:“都过子时了,不睡觉在做什么?”   “小师父——!”   “我在等小师父回家呀!”   便是这一点点不起眼的光亮,照亮了黑魆魆又冰冷的小室,温柔祥和的暖光里,张熙寒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芙蕖似的洁白面庞,这面上有一丝很淡很淡、淡到几乎消失的喜色——她在纳兰千钧面前鲜少伪装情绪。   这一点波澜,已经是她人生为数不多的情绪起伏了。     回家……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在等自己。   心中刹那涌上了无限暖意,纳兰千钧扭头咳嗽两声,掩去了些许不自在,哑声说:“我不在的时候,你都会如此……如此等待我吗?”像只等主人的小狗,乖顺可爱。   坐在小床上的张熙寒点点头,不似说谎。   “……”明知对方天生断情,纳兰千钧却忍不住心有万千波澜,忽然敛眸,危险地逼视着她,“不对。”   张熙寒歪了歪头:“小师父,何处不对?”   “分明是我收你做徒弟,理应是你师父长师父短的来黏糊我,怎的如今倒是成了我火急火燎,对你无比挂心了?”清晰无比地感觉到情绪变幻,纳兰千钧真是不敢相信自己会对一个“预备业绩”上心。   张熙寒和他,个顶个的魔头,都是不上房揭瓦就浑身难受的货色。此一时,这位小魔头恭请他去床上落座,说:“这……关键是,小师父纵横阴阳两界,饶是我想黏糊你,也黏糊不到呀。”   “再说,师父关心徒儿,不是应该的嘛?”她笑道,“你今夜能回来,徒儿很开心。”   “开心?”这小东西还知道什么叫做开心吗?   纳兰千钧坐在那并不宽敞的床榻上,二人并肩而坐,他低下头去,眯眼打量她,突兀说道:“张熙寒,本座和别的女人睡觉了。”   “那,您睡饱了吗?”张熙寒似乎并不知该如何反应,呆愣愣地看着他。   “……你不在乎?”纳兰千钧瞳孔微微一缩。   好似想起了自己贵为小鬼王,却狼狈回人间的模样,他脸色愈发阴沉了起来。   她愈发显得无措,察言观色将近二十栽,还没有学过这种时候的反应:“……不啊。难道,我应该,在乎一下吗?”   什……   什么!?   纳兰千钧无法理解。   别的女人对他前仆后继,对他唯命是从,对他茶饭不思,可是他的小徒弟,无爱无求,好像一朵精雕玉琢的空心莲。空有他纳兰千钧沉沦而不自知。   “……”   “今晚本座和你睡,不对,以后都和你一个人睡,睡到你在乎为止。”   小鬼王怒气冲冲的将长靴一甩,而后将特意给她带回来的几个纸包丢到了旁侧桌上,这才发觉小徒弟还给他留了俩白花花的馒头,不由又是一阵心软,狠狠一蹙眉,更是无处宣泄一般径自挪到了床榻里面去。这世上哪来如此无情的小丫头……   不说鞍前马后伺候他,至少也该……也该在乎在乎他嘛!   张熙寒挠挠头,愈发一头雾水了:“小师父生我气啦?你别急,我学,我学如何在乎,还不行嘛……”   “学?”纳兰千钧冷哼一声,睥睨对方,“这可难。”   瞧对方愈发迷茫困顿的表情,他强行挽回了点面子,拾掇了自己的情绪,道:“没有,我没生气。”   “饿吗?那有肉吃。”纳兰千钧随意抬手一指,正好看见了自己手上捏着的花,散漫道,“哦,顺便拿出来给你的,差点忘了。”   “真的是给我的?特意给我的?”   张熙寒有意讨好他,此刻见他对自己和颜悦色,情绪便表现的格外夸张了起来。生怕别人和她抢似的,一把便夺了过来,紧紧攥着,笑得比这花儿还灿烂:“多谢小师父!我可太喜欢你啦!”   那一刹那纳兰千钧呼吸都滞了一下,他盯着她开始渐渐流血的手,道:“这花带刺。”   “啊……”浑然不觉的张熙寒愣了愣,似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可也不想说疼,于是笑得更加开心,小虎牙显得她那样娇憨可爱,“你给的,带刀子我都不撒手!”   纳兰千钧凝滞了许久,刻意逗弄她一般,嘴角缓缓提起了一个促狭又恶意的笑来:“是吗?”   张熙寒以为这位小鬼王会让自己真的去握刀子,她也知对方顽劣嚣张的性子,谁知,他意味深长地说:“如今鬼界有不少人想为我效力,你想讨好我,总该让我记住你。”   “……”张熙寒顿了顿,眼里是烛火潋滟,狡黠精明,“师徒之情还不够吗?”   纳兰千钧慢条斯理地摇头,笑得邪气:“徒儿都不知挂心师父,哪里够?”   他一摊手:“好好表现,让我瞧瞧小姑奶奶如何能让本座记住你。”   “小姑奶奶”是清平城百姓对张熙寒的敬称,虽然究根究底,百姓们对这顽劣东西的确没有几分敬意。   “有办法的,有的是办法呀!”张熙寒笑了笑,跪爬着倾身而上,便死死吻住了纳兰千钧,放肆又逾矩,像带着血气、齿爪锋利的兽,发了狠似的在人薄唇上啃了一口,纳兰千钧只一瞬便尝到了血腥味儿。   他不可置信的微微瞪大了眼。   只见这小姑娘拭去了嘴角的血迹,笑容里带着锐利锋芒,宛如刀刃,却那样灿烂嫣然:“我让你这破花刺伤了手,你被我咬破了嘴角,且当作是你还我的。如何?现在可记住我了?”   沉寂许久。   黑色宽袖一带,张熙寒便跌在了那人怀里,此一时,她终于感受到了纳兰千钧的危险气息,低沉暗哑的嗓音里,带着强烈的威压。   “……你这小混账。”   她只一抬眼,便看见了她小师父垂落的眉睫,猩红的眼。   汹涌而来的,是吻。   抵死缠绵间,纳兰千钧依稀听见小混账断续的声音,不知是喘,是笑,还是泣。   “小师父,从小到大,我感觉自己都在流浪,好像不属于这人间,自从师父死了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连可以互相依靠的兄弟姐妹也没有。”   “不过没关系……”   “因为我,根本不会为此感到伤心。”   张熙寒抬起头,迎上了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那样惨淡,欲海沉浮之间,竟是有些惨然。   这一番车轱辘话,张熙寒其实已经同他念叨了许多遍,他也知她寂寥惆怅,也知她伤心却无可解,也知这个小徒弟其实是在说:“救救我吧,求你。”   律动着,痴缠着……   身体滚烫的纳兰千钧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强悍霸道:“是么?”   张熙寒喉嗓间呜咽了一下,不住颤抖了起来。   回答被别的声音取而代之了。   “你这小混账,倒是会抓人心。”纳兰千钧掐着她的脖子,无甚怜惜地道。   不知过了多久,张熙寒累得睡去了,月色溶溶,斜照而入,铺洒在了这小小一榻上。   纳兰千钧支着头,神色莫辨,指腹轻轻抚摸着张熙寒脖颈处的一道月牙状伤疤,一些记忆再度清晰了起来,他愈发觉着这个凡人小姑娘很熟悉。   “唔……”睡梦中的张熙寒翻了个身,扎进了他怀里,呓语着,“……小师父。”   一声浅淡呢喃,打断了纳兰千钧的费力思索,他捏捏那人的脸蛋,忽然笑了:   “不想了……”   “张熙寒啊,从今往后,你不要流浪了,来依靠我吧。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你想吃什么玩什么,我给你买来,你想知道什么是感情,我来教你,好吗?”      ☆、情愿   嫩绿色的莹莹微光飘散,季清婉睁开眼,撤了诊脉的手,松了口气道:“没什么大碍。”   “只是鬼界阴煞之气太重,纳兰千钧法力太强,一时冲乱了桃玉的灵流,才会出现神志不清,力量疏散的症状,过段时间即可恢复了,大家不必担忧。”可见,这次是死里逃生了,那小鬼王是没下狠手的。   眼看着顾沉殊眉宇间蹙起的折痕舒展开来,乖乖躺在床上的肖桃玉捏住了他广袖下的手,一言不发。   这姑娘还是和往日一般寡言冰寒,心智却一下子倒退成了个小孩子似的,似是能感知到对方焦心,她细声细气安抚道:“沉殊哥哥别难过……”   顾沉殊的目光柔和了下来,温声回应道:“不难过,只要桃玉能好起来,让我如何都可以。”也只有你这位秉玉首徒尽快好起来,我才能杀人夺剑,报仇雪恨啊……   肖桃玉,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   顾沉殊眯起了眼。   场面温情,内心阴鸷。   “如何都可以?”肖桃玉问道。   “如何都可以。”   “那我要吃酒酿圆子,还要桂花乳酪。”   “好。”   “咳。”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气氛太过温柔缱-绻,季清婉和言无忧同时咳嗽了起来,各自左顾右盼,不知如何自处。   拂梅门入世,在弟子谈情说爱一道上,从来都没有那么多讲究,这位天赋异禀、姿容俊逸的顾二公子更是名气远播,成了不少女修心中的如意郎君。但秉玉仙山可不同,这么多年,标准虽放宽了不少,但明面儿上永远都是禁止弟子妄生凡心的。   分明都是凡人,却都将自己给活成了威严无情的天神。   拂梅门与秉玉仙山,一个宛如红尘,一个好似仙境。   此一时,瞧见了顾沉殊和肖桃玉腻腻歪歪,但凡是长眼睛的,便知晓他们不对劲。   言无忧更是百般无法理解,实在看不下去这甜丝丝的氛围,干脆转了视线,向不远处傻兮兮的应云醉抬了抬下巴,问:“他呢?”   “他啊?”   季清婉一瞥见那人,立刻揶揄似的扬起了嘴角,似乎觉着有趣,正一下下戳着那呆子的额头。   “他可没什么事,充其量就是被吓得有点神志不清了,加上他一点法力也没有,疯起来的症状自然是比桃玉要严重一些啦,休息几天,不受刺激即可!哼哼,应云醉,你也有今天?唉,说起来也真是有些于心不忍,往日我骂你疯疯傻傻,谁知如今你当真又疯又傻……”   痴呆状态的应云醉好像听出来季清婉没说好话,嗷呜一口咬住了那人的纤纤玉手。   季清婉痛得抽他巴掌:“哎哟!你属狗的!”   “阿巴……?阿巴!?”你说我是狗?还打我!?   应云醉挨了揍,不可置信一般瞪着眼睛,松了嘴,口水滴滴答答掉了那人一手腕。   季清婉一阵恶寒:“啊啊啊!”   这时,言无忧低声道:“顾公子,请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说。”   吱呀一声,掩去了小室内的鬼哭狼嚎。   顾沉殊感到气氛微妙,挑眉问:“道长何事?”   言无忧转身看他,目光复杂:“既如此,我也不怪外抹角,便直接问了,顾二公子,你与我们桃玉是什么关系?”   “……”面容岑寂的顾沉殊终于有些绷不住了,眉梢扬得更高了些,咬字道,“我们,桃玉?”   言无忧正色道:“你不必误会,我是个出家人,自然不会起什么其他心思。只是幼时遇战乱,承蒙桃玉的父母亲相救,这些年我一直将桃玉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看待,只希望看她安康一生。”   “慕渊真人应当对桃玉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否则,不会让她在山门之中,不涉红尘,整整十八年。”   “正因如此,”他眼角神经质地跳了跳,似乎觉得对面站着的那个温润公子很是危险,“我才不希望顾公子耽误桃玉修行。”    沉默良久。   顾沉殊哑然失笑:“言道长是觉得……因为我的存在,让肖桃玉动了凡心?不会的,她手持云曦,铁定会成为这世上最冷血薄情的人,又岂会对我有情?而我对她……”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睫毛忽闪,咬牙道:“也仅仅是朋友之谊罢了。”   这话说得微妙又带着□□味,言无忧懵了一下,剑眉紧蹙,道:“并非在下针对顾公子,桃玉心思单纯,或许分不清你的友善究竟是对她好,还是男女情爱,我恐她误会。一步错,步步错,再这样下去,她道心不稳……”   “道长。”   顾沉殊兀自打断了他的话,面上温柔和善,心底已天翻地覆,很是不耐烦,如果可以,他是铁定要找机会扫清这个碍眼的障碍的!   日后翻脸,言无忧必将是那最硬最不好劈碎的一块顽石。   “你这番论调,同那些说女子是祸国妖姬、颠覆王朝的迂腐老臣又有何区别呢?即便我不与她走在一起,但你能保证桃玉见了我,是满心澄然?所思所想,谁也左右不了谁,不是吗?”顾沉殊撂下了漆黑睫毛,薄薄的眼皮下,眸子微转,“若桃玉当真道心不稳,便会被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顾沉殊’勾了去,与我又有何干系?她受了伤,我关心她,又何错之有?”   “……”   好一个巧舌如簧的顾二公子,整日像只花蝴蝶一般在肖桃玉面前扇妖风,如今又装得好干净。若非他身上没有半分的妖气,言无忧真要怀疑此人是什么勾魂摄魄的精怪化形了,将他清正刚直的小师妹给迷得神魂颠倒,失了智都要黏糊着他!   言无忧心下微恼,他是真心实意希望肖桃玉能潜心修道,往后位列仙班的。   言道长冷笑了一声:“顾公子,你说得很对。”   他虽看不出什么内情,但总觉得这个顾沉殊已经愈发的不对劲了起来,乍一看还是那个烟雨江南翩翩而来的顾二公子,可转念细想,处处诡异,甚至时不时觉得此人暗藏杀机。好端端的,他跟着肖桃玉上刀山下火海的做什么?总该有目的的……   “既如此,”言无忧警惕了起来,“这几日不如让桃玉暂且跟着季清婉吧,同为女子,照看起来想必也更加方便。”   顾沉殊愣了愣,很想捏碎这个臭道士的脑瓜子,对方实在是太警醒了!   但二人针尖对麦芒了一会儿,他淡淡一笑:“好。”   对着门内做了个“请”的动作,顾沉殊说:“请便吧。”   谁知言无忧将这件事同肖桃玉细细解释了一番后,那姑娘听懂了,先是哼哼唧唧不说话,见顾沉殊转身要走,便直接从床上爬下来,生死离别一般抱住了那人大腿,一路顺着爬起来,缩进了顾沉殊的怀里,若是她是个猫咪大小的,怕是能直接钻进对方衣襟里躲着了。   “搂搂抱抱,有伤风化……”   言无忧气血上涌,不断念经,平复心绪。   顾沉殊看着费尽心机阻止师妹谈恋爱的言无忧,竟然有一丝得逞似的微笑浮上嘴角,无可奈何地摊手道:“言道长,你也看见了,这是桃玉情愿的,她就是愿意和我一起。”   “沉殊哥哥,”一直委屈巴巴、憋着不讲话的肖桃玉此时出声道,“我不想离开沉殊哥哥……我不要。”她怎么能离开她的厨娘呢?以后吃什么喝什么?谁给她端茶倒水穿衣穿鞋?   言无忧:“……”我看你也不想修道了。   “私人厨娘”顾二公子浑然不知小姑娘的心思,甚至有些洋洋自得:“这我可就没办法了,她离不开我。况且,桃玉现在孩子心性,言道长一直阴沉着脸,吓到她了该如何是好?”   “你……”   这时候,一直看着他们争执的应云醉啃着手指过来了:“阿巴?”   他瞪着眼寻思,肖桃玉年糕似的粘在了顾沉殊身上,言无忧肯定是羡慕极了,才会面色铁青。如今,即便是应云醉被一棍子揍傻了,却还是个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的性子,断不会看自家兄弟在别人面前下不来台的。   于是,应云醉人高马大的立在那儿,狠狠拍了拍胸膛:“阿巴阿巴!”   言无忧正不爽:“你干嘛?”   “抱!”应云醉对着言无忧张开了肌肉结实的手臂,怒吼道,“抱抱!!!”   言无忧:“……你找死吗?”   顾沉殊:“……”傻子多了的确应付不过来。   出门去端药盅的季清婉回来了,正好便看见了应云醉赖赖唧唧挂在言无忧身上的场景,赶紧搁下汤药,冲过去和人撕扯了起来:“这是你抱的吗?这是我抱的!你给我起开,起开!”   “阿巴阿巴……”   顾沉殊趁着那边忙乱,蹲身下去给肖桃玉穿好了丝履。起身时,笑意还是一如往常清俊文雅,却莫名多了些嘲讽:“与其管教桃玉,言道长不如好好管教一下自己,最好以身作则。……恕在下先行一步。”   ……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清平城竟没了往日的鬼气森森。   肖桃玉不知从哪听来了叫花鸡这个玩意,便心血来潮,腻腻歪歪的缠着顾沉殊,让他带自己去吃。   顾沉殊无奈,说这城中是没有卖叫花鸡的,便委婉拒绝了。   于是心智幼稚的肖桃玉便开始了不满,虽是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起伏,但从她种种小动作里便可以看得出她很不爽了——   顾沉殊看书,她便从桌子下偷偷探出头吓他并试图偷走他的书,顾沉殊打坐,她便凑过去把脸压在他一侧肩膀上,巴巴盯着他,就是不让他静心,顾沉殊切菜,切一段她便吃一段,结果顾二公子切菜的速度还赶不上秉玉仙山的这只小白兔。   惹得顾沉殊心猿意马,拎起了她的后领,挑眉问:“你想如何?”   肖桃玉往日不常笑,毁了神智之后,倒是常常笑靥如花。面对那人无可奈何、甚至微带恼意的问话,她忽地便弯起了眉眼,咯咯笑了。好似终年不化的昆仑冰,猝然裂了缝隙,涌出了汩汩清泉,春风拂玉面,分外夺目好看。   顾沉殊一怔之下,再也说不出什么。   一个时辰后,清平城郊。   ”……沉殊哥哥,我好幸福。”   二人灰头土脸的做完了叫花鸡,肖桃玉捧着热气腾腾的鸡腿,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顾沉殊久久不能回神,半晌之后,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我也很幸福。”   “……若是可以,我想一直给你做饭。”而后,他又飞快咕哝了一句。   此刻神志大抵只有几岁的肖桃玉当然听不懂这句,她只说:“太好了,那我们一天八顿饭。”   “哈哈,你想吃成一只小猪吗?”顾沉殊掏出一方上好的蚕丝手帕,抹去了她嘴角油光,“一只身穿白衣,会御剑飞行,还没什么表情的小猪?”   暮色渐起,云蒸霞蔚。   这边正笑闹,讨论着小猪究竟会不会御剑飞行,林子深处却是出现了一道黑云般的身影,此刻正站在高处,居高临下王者一般睨视着他们。   “……哼。”   黑色斗篷下只露出了一个尖削的下颚来,但窥见这小小一角,似乎便能联想到这男人的英俊程度:“本座倒要看看,慕渊的小弟子究竟傻了没有?”   肖桃玉反应过来,身子微微后仰,拼命摇头:“不行不行,我不当小猪!我当……我当每日都斩妖除魔的剑仙好了,我保护哥哥,哥哥给我一天做八顿饭……每天都陪着我。”   顾沉殊不知她失了心神后,说出来的话如此单纯炽热,一时心下柔软,禁不住频频摇头失笑:“这么厉害呀?你就忍心让哥哥当你的厨娘吗?”   肖桃玉显然无法思考更加合理的关系了。   顾沉殊眼神温柔,望着火光,竟有些赧颜:“还有一个身份,能让我们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你不必当薄情寡爱的剑仙,我也不会变成卑微的厨娘……”此一时,他内心毫无仇恨,终于有了些属于情动之人的羞涩神情了。   “是什么?”肖桃玉啃完了两个鸡翅。   似乎想到了言无忧的警告,他未料到自己竟有些难过了。顾沉殊目光潋滟着光,凝视着她,犹豫了一下说:“……那,是需要你心甘情愿的。”   “我情愿呀!”肖桃玉道,“只要能和沉殊哥哥长长久久,无论怎样,我都情愿。”   顾沉殊听见了自己冰冷内心融化的声音,他暗暗笑自己,与一个记不清自己讲话的人较什么劲?她如今说的……都是孩子话,绝无可能是真的。   肖桃玉那双黑亮的杏眸一眨一眨,等着他的下文。   顾沉殊揉了揉她的鬓发,说:“夫妻。”   “……”肖桃玉眼底顿时都是茫然,茫然之后,是孩子般的羞怯,“夫妻……我……我……”   “我愿意呀。”她笨拙的想说一句漂亮话,脑容量又完全不如先前没挨揍时,一时说得磕磕巴巴,好生吃力,“因为我和沉殊哥哥本就是,金银……不对,金银铜……缘?”   树上偷窥的纳兰千钧急了,啧了一声:“蠢货,我都知道那个词!”   这边,顾沉殊一把捏住了她有些婴儿肥的莹白脸颊,愈发觉得她可爱,不由眼角眉梢都挂上了笑意:“傻瓜,你是不是要说金玉良缘?”   “我和哥哥是金玉良缘!”她顿时笑开了。   纳兰千钧见顾沉殊猜到了那个词,终于松了口气:“……哼,唧唧歪歪的两个傻子。”   肖桃玉是那老古董的亲传弟子,是慕渊真人视如己出的宝贝疙瘩,嘴上不说心底却宠得要命,纳兰千钧这种不分是非好赖的大魔头,原本逮住这小东西,必定是要杀了她,来气一气慕渊真人的。   可是看着二人互相依赖,围着一簇火取暖的场景,他沉默了很久。   末了,纳兰千钧并没有动手,而是生生放走了这个大好的机会。   因为他想,他也有个小徒弟,还会给自己带烧鸡和浊酒来吃,夜里还会给自己留一盏灯火,在狭小温暖的床榻上等着他,笑眼弯弯的等着他,晚上睡觉也哼哼唧唧的黏糊着他,一口一个小师父叫得可开心了……他是也很幸福的。这段时光在他几百年的生命里,最是温存。   于是,小鬼王纳兰千钧不屑地看了肖桃玉一眼,扭头便走了。   并且,他还发出了一声十分自满的哼哼来:“谁没有?“   越是混浊,越喜欢干净,越是许久不曾触碰感情,便越容易因为一丝丝的甜蜜,而满心沸腾跳跃。   其实纳兰千钧和张熙寒真正能够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他白天教阴司事务压得无法走动,又恐阴气伤了这凡人的性命,便只得傍晚或是夜里,从繁冗公务里抽身回来探望她。   但是新旧鬼王交替,纳兰千钧要收拾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   这天他正搂着小徒弟睡得香甜,便让小院门口不住鬼哭狼嚎的108号黑白无常给吵醒了:“殿下……小鬼王殿下……该回去批折子了!又有一批新鬼斗殴,奈何桥桥柱有损,至少需要耗费冥币二十万两,您批准吗?”   纳兰千钧心烦意乱起了身,遥遥施了个禁言咒,表示再废话就先劈了他们的脑壳。   “……小师父。”温暖被褥里,张熙寒还是被吵醒了,瓮声瓮气问,“你又要回去批折子啦?”   “嗯。”   他匆匆穿好衣裳,要走时,见到那人埋了一半在被子里的睡颜,黑靴忍不住顿了顿,目光盯着那熟睡之人,见她睡得正香,好似根本不在意他走还是不走,纳兰千钧嘶了一声,忽然恶意的伸出冷冰冰的手,将人给搅和了起来。   张熙寒可怜巴巴:“大魔头欺负百姓啦!”   分明这个特殊的姑娘已经在人世摸爬滚打,艰难生存了将近二十栽,是不少人都畏惧的存在,就像一把淬着血的狼牙长刀,粗砾又凶狠。可他莫名觉得,她好脆弱,好似一捏就散了,怎么都抓不住一般。   “……就喜欢欺负你。”   纳兰千钧很怕失去她,于是不厌其烦的提醒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徒弟:“我要走了,下次才能见到小师父,你要说什么?”   张熙寒不太爱搭理他,于是他又伸手贴住了那人的肚子,把人冻得睁圆了惺忪睡眼。   “师父拜拜!”   “错。”   “师父下次见?”   “错,是后会有期。”   只要说了这句话,纳兰千钧觉得他们总是能相见的,心中亦是有盼头的。   “喔……那,后会有期小师父!”张熙寒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又睡了去,嘟哝道,“最多后几日便又见了,说什么后会有期嘛……”   纳兰千钧笑了笑,怙恶不悛的小鬼王给人掖好了被子,心满意足的绕了出去,就在遇上下属的一瞬间,月光下,他那张妖冶俊美的脸毫无温度,仿佛刚才笑闹之人只在梦中才会出现。   声音也是冰冷的:“让你们办的事情如何了?”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恭恭敬敬对正式的新主子拱手道:“回禀鬼王大人,已经在办了,只是……”   “还需要一段时间。”      ☆、混乱   肖桃玉和应云醉的症状已经持续了好几日,应云醉倒是个好对付的,给吃给喝便可以相安无事,毕竟这厮痴傻与否都是个会看人眼色的。   但是那位秉玉首徒则是完全不一样了。   她整日只会围着顾沉殊打转,哥哥这个,哥哥那个,黏黏糊糊活像一块白花花的年糕,将先前想要撒的娇都撒了。顾沉殊不屑与这般状态的人计较什么,无奈只得苦中作乐,时常逗逗她,试图套出一些话来。   譬如——   “你爹叫什么?”   肖桃玉愣了,竟答不上来:“肖、肖……”   “那你娘叫什么?”   “……”原本肖桃玉是能记得那桂花糕夫妇的姓名的,她日日夜夜在心里念了无数次父母的名字,正因为自小从未见过,她才会如此执拗,学写字时也是先学了父母的名字。天知道她有多想同爹娘一起生活。   但是如今,她答不上来。   顾沉殊冷笑了一声,瞧她迷茫困顿的样子心底有些莫名的畅快。   肖桃玉,想不起来吗?不明身世吗?   你爹……   叫肖烽啊。   愈是无法回答,便愈是痛苦,冥思苦想,绞尽脑汁,肖桃玉眼神散乱,甚至急得带了哭腔:“爹娘……爹娘叫什么?我爹娘……”   瞥见那人眼底微漾的水光,肖桃玉这个钻牛角尖的竟是眼尾都泛了薄红,这无措的神情到底还是令他心软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去,温柔嗓音里满是让人心安的意味:“好了好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你只需要记住我是谁就可以了,好吗?”   肖桃玉趁势往人怀里拱。   顾沉殊又问:“不会连我是谁都忘了吧?”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半带玩笑,谁知那人窝在他怀里一会儿,闷闷道:“是……”   是什么?   自当是沉殊哥哥了。   顾沉殊很喜欢听她叫自己“哥哥”,她的嗓音总透着冰寒冷意,可唤自己时却宛如掺了蜜,清甜动人,带着丝沉沉的情深。自打认识了此人开始,便从未见过她对别人如此亲昵,对他却是与众不同,这简直就是一种能令人甘愿沉醉其中的偏爱,要知道,对大公无私的秉玉弟子来说,最难得的便是这明目张胆的偏袒。   久而久之,让他也生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感觉来——   你只能对我如此。   “嗯?”顾沉殊动了动肩膀,声线低沉,刻意逗她,“桃玉快告诉我,我是谁?”   肩头乱拱的小姑娘没吱声,吭哧了半晌,也不知她这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含羞带怯的憋出来了一句:“……是夫君呀。”看来肖桃玉将他那日讲的都认真记在了心里。   “……”   顾沉殊愣了一下,迟疑了好久,也说不出话来。   肖桃玉歪着头,天真道:“沉殊哥哥,你耳朵好红哦。”   头上开始冒烟的顾沉殊:“不,我没有。”   “脸也红了,真好看!”   “……!!”   ……   又到了每日的诊脉环节。   疗愈系鬼才季清婉这几天一直在研究肖桃玉的病症——直接将应云醉给排除在外了,因为那厮纯粹是被一棍子打昏了头,保不齐哪天便缓过来了——但肖桃玉则不同,研究来研究去,季清婉如是总结:“纳兰千钧太强了。”   “纵然这病不会要了人小命……”她蹙起秀眉。   顾沉殊一双剑眉都快打成死结,心急的打断道:“什么叫不会要了人小命?”   “哦,顾公子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这病症虽有破解之法,但需我们齐心合力,好好的……”话到此处,她顿了一顿,补充道,“好好的哄着桃玉,让她身心愉悦,暂且撂下肩头重担,神志逐渐清晰之时,病症便破解了。”   抱剑倚着门框的言无忧嘶了一声:“没听懂。”   “通俗来说,就是别和桃玉对着干,凡事顺毛而来即可。”季清婉老神在在地说。   她横了一眼言无忧。   同为女子,她很清楚肖桃玉一定是对顾沉殊用情匪浅的,偏生言无忧百般阻拦,唯恐那“祸国妖殊”坏了师妹道心,这如今这状况,强行阻隔肖与顾的关系,不就是在和肖桃玉对着干么?这样一来,那人的症状何时能解?   所以,言无忧被季清婉认作了危险人物,时时刻刻提防,可不能让他直眉楞眼的拽着傻桃玉去练剑捉妖,扫荡清平——纵然言无忧也神气兮兮地表示,这是他帮肖桃玉缓解病症的方法。   那位道长大人和她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如她所料开了口:“要不我带桃玉去酆都一趟?那里鬼更多,我与她切磋一下,比试谁杀鬼更多,激战一番,说不定便将她脑子给打清醒了。”   “言无忧,”季清婉甜丝丝地笑着,“你要真那么闲,就去把隔壁村的粪池都掏了。”   一旁坐在小板凳上的应云醉啪啪鼓掌,声如洪钟附和道:“好!好!”   言无忧面色铁青。   “我说……”   季大夫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一头黑中潋滟着微红长发在午后日光下流淌,神情似是有些不忍:“就算桃玉身负云曦双剑,很有可能寄托着秉玉仙山的希望,可她今年到底才十八岁,这小半辈子连山都没下过,吃喝玩乐没享受多少,一下子就要她承受这么多,她受得住吗?”   “……”   言无忧看了一眼端坐着的肖桃玉,忽然觉得她好小好纤弱,想带她“杀鬼散心”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她爱怜地捏捏那人的脸蛋,说:“哎哟,我们桃玉好可怜,平日里板着张脸冷冰冰的,估计也不敢露出什么痛苦啊、不满啊、疲惫啊之类的情绪吧?”   “也只有在被捣乱了心神的情况下,兜不住了,才会流露真实所想吧?”季清婉苦笑了一声。   顾沉殊无言片刻,骤然问:“等等……你是说,桃玉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季清婉抬眸看人一眼:“嗯,怎么了?”   夫君……   哥哥……   抱他,黏他,缠着他……   都是、都是肖桃玉之前就想做的事情吗?   顾沉殊心绪翻飞,一片混乱,慌忙摇头道:“……没事,随便问问。”   真的就是……   随便问问。   要说这小鬼王纳兰千钧也是有不少本事,简简单单敲了这二人一下,便可以疯魔这么些天,若是让慕渊真人知晓他的宝贝徒弟如今除了吃饭就是黏着俊俏公子哥,他非气得将地府掀了不成。   而且吧,这神志受损的症状是因人而异、各不相同的,应云醉就是上房揭瓦、成日疯跑,至于肖桃玉,不声不响的时候乍一看与平日无异,只是,她多了一个病症,就是暴食。   哪怕是白花花的馒头,没有任何配菜,她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也能吃掉好几个。   这天夜里,顾沉殊已梳洗完毕,穿着光影潋滟的绸缎长衫,一面将松木沉香换作了安神红梅香,一面瞄了一眼乖乖巧巧的肖桃玉。   已经到了就寝的时辰,肖桃玉说他屋子里香,打洗漱后便黏着不走,坐那啃馒头,洁白松软,一口咬下去颇为满足。   袅袅云雾里,顾沉殊眉目驯顺温和,似笑非笑问道:“好吃吗?”   肖桃玉吃光了盘子里的最后一个,囫囵了一把嘴角残渣。   “好吃好吃好吃……”   除了生的以外,酸甜苦辣她都吃,活脱脱是只百无禁忌的橘猫——   秉玉弟子在辟谷这件事上管得严苛,每日基本上就是一顿饭,新入门的弟子能吃上两顿,当然,这件事全靠自觉,深更半夜偷着吃些东西也无人会阻拦就是了。若是连辟谷这最为简单的一个修行都过不了,其他则更不用说。   ……看看把孩子饿的。   拂梅门要求弟子保持轻盈好看的体态,在饮食上虽也好不到哪里,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顾沉殊瞧肖桃玉的眼神忽然满满都是怜悯,竟然连仇恨都消去了不少,他问:“饿了么?想吃些什么?”   肖桃玉不说话,呆呆看着他,轻轻拉起了他的手指。   不饿她是不会来找自己的,他已经深刻意识到自己就是个厨娘了,如今她不说话算怎么一回事?   “想吃什么?”顾沉殊不解其意,“鸡蛋面?小馄饨?还是酒酿圆子?”   肖桃玉摇了摇头,仍旧轻柔地勾着他的手,不算长的指甲轻轻搔动他的掌心,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目光也一直落在顾沉殊那薄薄的唇上,就这样眼巴巴看着他,撩拨得人心弦乱颤。   顾沉殊:“……”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肖桃玉扭了头去,看了看他绵软舒服的被窝,竟隐约露出了一丝丝渴望。   “……”顾沉殊戳了一下她脑壳,“你要疯啊?快回屋乖乖睡觉。”   肖桃玉见赖在顾沉殊房间的愿望破灭,有些不甘,撇了撇嘴不挪窝,说:“那……”她扬起了清丽动人的小脸,鸦睫微微落下,就要凑过去。   顾沉殊的脸腾地燃烧了。   ——这厮又是从哪学来的!?还会□□了!?   他忽地想起今天白日所见,几个只想开开眼、压根儿不想帮助此城清理魔障的修士落入清平城中,其中一膀大腰圆活似暴发户的男修搂着个大姑娘,吹得天花乱坠,好似下一秒便要杀进地府,将鬼王揪出来暴打一顿为民除害一般,说得那姑娘满脸艳羡。   这俩不知羞耻的在人烟稀少的街上搂搂抱抱,左亲一口右嘬一下,着实有伤风化。   肖桃玉那时候问他:“沉殊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小孩子不能看。”他捂住此人双眼,匆忙带着她走了。   原来……   “好的不学学坏的。”顾沉殊一面耳根羞红,一面扬起长眉,略微沉下了那张俊颜,俯下身去,一本正经道,“你不要胡闹,赶快回去睡觉,这些你不该——”   话音未落,那姑娘便已经在他脸上结结实实印了个唇脂印子,还附赠了一粒馒头屑。   她甚至不知自己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只当这是表达亲昵的动作,亲完了,还满脸正直地看着对方,眨眨那双睫毛纤长的杏眼。   顾沉殊足足无言了很久,直到肖桃玉有些怯了,以为他是生气了。   她弱弱唤了一声:“沉殊……”   那声“哥哥”还没叫出口,眼前景象便跟着花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她已被那心急似火的人一把抱了起来,天旋地转间,便陷落在了梅香萦回的柔软被褥里。   顾沉殊呼吸急促,欺身压上。   “……哥哥,你生气了吗?”   着急的喘息与均匀的呼吸相融,离得那样近,肖桃玉还是不明就里,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威压和隐忍。   顾沉殊摁着她纤细白皙的腕子,手都不受控制的微微打着颤,手背上青筋条条绽出,他在榻上反复忍耐了许久,才咬牙道:“你……你是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呀……”肖桃玉以为他当真发怒,呜咽了一声。   二人离得太近太贴,暧昧缱-绻,好似一粒火星悠悠悬着,即将跌入沸腾喧嚣的油锅,即将引起难以扭转的滔天欲-火。   “……”顾沉殊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她就是存心折磨自己,喉嗓间颤抖着,警告道,“我告诉你,如今我情况特殊,你不要激我,你这样……会有什么后果我可不敢保证。”   肖桃玉有些让人吓到了,心智不全之下太容易受惊,立刻便挣扎了一下。   奈何她手脚都饱受钳制,稍微一动,便容易互相触碰。   她不敢大幅度挣扎,但腿上一直不住地挪动:“我害怕……”   长腿互相摩挲勾连,顾沉殊倒吸了一口凉气,额角上青筋毕露:“别动了,老实点。”   他俯下身去,深深埋下头去,在少女颈间按捺地摩挲了一会儿,鼻尖碰到的柔软肌肤带着香气,令人有些目眩:“我就吸一口……一口。”   如今的确情况特殊,妖兽的发情期宛如酷刑,这个年轻的小白龙未经人事,只觉一切都那样躁动不安,偏生还来了这么个肖桃玉折磨他!要命……   片晌,他蓦地起身,好似怕肖桃玉看见什么,一被子将人兜进了被窝:“你走不走?”   肖桃玉试图挣扎:“不走。”   顾二公子急惶惶打了地铺,吹灭了灯火,黑暗里横了那作乱的人一眼,警告三连:   “……那你给我对着墙,老实睡觉,不许多说,不许让我亲你,也不许往我被窝里钻!”   肖桃玉露出了小脑袋瓜:“清楚明白!”      ☆、回神   阴间。   终年寒气萦回,魑魅横行,四处都是黑洞洞的云雾和血气。   翻滚如云的黑袍抖擞,身量修长的男人阔步走进了大殿,状似无意地问了句:“让你们去打探,事情办的如何了?”   “这……这个……”   “这个什么!啰嗦!”   纳兰千钧有些不耐地侧了头,长眉斜飞入鬓,微带恼意。   “……!”   身后一黑一白两个小鬼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似乎在斟酌谁去上前回答,互相推搡了几回,煤球儿硬是让搭档给挤了出去,腆着那张并不会笑的脸,颤声道:“回禀殿下,还没……还没探到消息。”   “什么!?”   此话一出,纳兰千钧猝然暴怒回身,广袖猛地一振,当胸一脚便将黑煤球给踹得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滚,呜嗷惨叫了起来,差一点要了他鬼命,哭道:“殿下……属下办事不利,但……”   纳兰千钧眼底尽是雷云翻滚,整个冥君殿宛如坠入冰窟,气氛凝肃冰冷到了极点。   “那……那个殿下,其实煤球他也不是……”小白云正打算上前去替同僚辩解一二,话没说出口,便见纳兰千钧手腕一抬,向前一动,108号白无常的脖颈立时发出几声脆响!   片刻后,纳兰千钧阴沉着脸,斜着身子,不可置信地沉声道:“不会,这不可能……”   “主上,哪里是我们渎职偷懒?”白无常哭哭咧咧的将彻底扭转过去的头给拧了过来,“我们是真没查到小姑奶奶的前世来生,您掌管的生死薄我们都给翻遍了,至于其他大人,他们在地府各司其职,根本不让我们无端进去看……”   纳兰千钧冷笑:“无端?本座说的话还不够让那群老废物放行?”   他腾地起身,在108号黑白无常的鬼哭狼嚎、拼死阻拦里,径直杀去了阴司阁——也就是地府储存近乎全部生死薄的地方。   门口阴兵森森,见是新鬼王前来,皆是并列两排,恭敬行礼。   “卑职见过冥君!”   “见过冥君!”   行到半途,有兵拦路:“……鬼王殿下,阴司阁重地,烦请止步,需有长老通行令方能进入。”   “喔……我纳兰千钧是鬼王,还是你们的长老是鬼王啊?”   纳兰千钧眼看便要走入阴司阁,长矛猝然交叉,拦住了他去路,这位新冥君脚步一顿,盯着那锋锐的长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待他慵慵懒懒踱入阴司阁的时候,巍峨门口的守卫,除了已经吓呆的108号黑白无常之外,其他皆是成了飞灰。   一柱香后,几个须发尽白、奇形怪状的阴司长老奔了来,惶急地叫道:“鬼王大人不可妄动生死薄!”   纳兰千钧正在无数排列的书架上翻找,闻言,皱了皱眉,不理。   “大人!您这样做,可是坏了规矩啊,要知道当年胡乱翻找生死薄的,除了那位通天彻地的孙大圣,便是那劈山救母的刘沉香……生死薄处处都是讲究,但凡多加一笔少写一笔,可都是要出大乱子的!会牵连无数人的前世今生啊!”   那几只老鬼泫然欲泣,闪身上前阻拦,也不怕扭了老腰。   “……啧,我是此地鬼王,看个生死薄检阅一下你们的公务,还敢罗里吧嗦?活腻了,找死?”纳兰千钧匆匆翻了一本,见并非要找的,随手便向后一扔,正正好好便扣在了阴司老鬼的头上,“不想被本座把胡子都拔了,就给我把嘴闭上,滚,都滚!”   “使不得啊,使不得!”   三位阴司老鬼接住了砸在身上、扣在头上的生死薄,并排劝着“使不得”,或是捶胸顿足,或是老泪纵横,但都不约而同的哆嗦成了几只大鹌鹑。   108号两位也跟着架秧子起哄:“哎我的天,殿下别扔!使不得!”   将阴司阁给搅和了个天翻地覆之后,纳兰千钧席地而坐,或者说,是席“簿”而坐,在浩如烟海的生死薄之中蹙着眉,一本一本的细细翻看了起来,说:“怎么会找不到?清平人士怎么会找不到?妈的……”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几个老家伙哭嚎得快要断气儿,黑白无常私下琢磨着晚上吃什么,纳兰千钧才欣喜无比地叫了一声:“找到了!”   “真的找到啦?”白云不敢相信。   黑煤球捂着剧痛的心口,二人跟着巴巴的凑上前去想看,结果俩人让纳兰千钧挥袖给扫了下去:“滚,你们也配看?”   二鬼臊眉耷眼不敢讲话:“请……请主上细看。”   纳兰千钧握着那薄薄书册,一股子奇异而细微的紧张激动涌了上来,他从脚底到头顶都开始细细颤抖了起来,先前一直派人寻找,但此一时找到了,反倒是不敢翻开来看了。    忍了忍,纳兰千钧深呼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翻开了。   纸页沙沙,画面淡黄,记录有关清平城百姓阳寿的那本书被翻开了。   曾经也算是人烟繁茂的清平城,如今只剩下了一堆堆阳寿没有多少的老弱病残,纳兰千钧压根儿也不想看这些,他哗哗翻动着生死薄,急于寻找他想要的那个答案……张熙寒。   经过这些天相处,他对张熙寒的身世愈发好奇了起来。   孤儿……   佛寺……   天生决情断爱,不似凡人……   还有,细嫩脖颈上,那个小小的月牙形胎记。   若她只是一个凡人的话,他想瞧瞧这小妮子的阳寿几何,会否像慕渊真人的徒弟一样,是个短命鬼?若她不是凡人,而是他一直想见的那个“人”,那么更是再好不过,拼尽所有,他也要护住她。   焦急,激动,颤抖。   纳兰千钧的眉头越蹙越紧,他几乎是翻遍了清平城的卷宗,也没瞧见张熙寒的名字,就在他满心燥郁,认为已经无处可寻的时候,清平卷宗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写着一个令他心惊的名字——   “张熙寒。”他颤声呼唤。   这名字写得扭曲,似乎不知如何落笔,不知将此名记在何处一般,记录得格外心虚。   “主上看见小姑奶奶的名字了吗?”殿中,黑白无常好奇地问。   “……看到了。”纳兰千钧的眼神很复杂,这些东西他素来不感兴趣,但今日,他甚至用那修长苍白的指尖,一点点的滑动着那行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字。   其他人都完整记录了阳寿几栽、生卒之年,以及,前三世和后三世。   可是张熙寒的名字根本没有被记录在条条框框之中,她单独成篇,仿佛是被随意写在了一个已经不会被注意到的角落。   没有卒年,没有前世,没有来生……   只有一个精简的记录,告诉纳兰千钧,她是十八年前出生的。   “为什么……”纳兰千钧眼底满是迷惑,百思不得其解,“怎会……怎会如此?”   他捏了捏眉心,思绪翻飞。   脑海里,是十八年前,他刚刚从忘川河畔被“刑满释放”的场景。   小鬼王怀里揣着散发着熠熠光辉的一朵青莲花,暗自在花茎上掐了个小小印子,偷偷去了六道轮回之处,人道轮回的路口前,他执着而痴迷地亲吻了一下不染纤尘的花瓣,低声道:“去吧,我会去找你的,天涯海角,一定与你相会……”   纳兰千钧抬起眸子,眼底竟有几分水光。   天涯海角,与你相会。   ……   清平城长路边,顾沉殊正牵着肖桃玉散心。   “此处虽不比金陵热闹,却也算是清幽,若无鬼祟横行,百姓在此安居乐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位秉玉弟子人傻事多,只挑自己喜欢并且最好看的那位来陪伴自己,男子絮絮叨叨的同她讲,她便嗯嗯嗯的点头应和,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分。   走了一段路,肖桃玉脚步一顿。   “嗯?”顾沉殊见人松开了自己的衣袖,还站在原地不走了,不由回头去看,“怎么了?”   头上传来了一阵细密的疼痛,猝不及防,几天的荒唐事一股脑传了进来,散乱且不可控的意识重新聚拢了回来……心境顿时清明无比。肖桃玉直直望着前方,面色冷淡而平静,看上去毫无异状。   她自己很清楚,她恢复过来了。   顾沉殊还一脸关切的在问:“桃玉可是又饿了?”   “……”肖桃玉心说,“我该不该告诉他呢?”   “好了,不要站在原地置气,哥哥知你肚子饿了难受,这便带你去吃好吃的……来,牵着。”这段时间下来,顾二公子硬是让人给磨得没了脾气,非但如此,还比以往更加温声软语,见她不走,直接温柔款款的去牵她衣袖下的手,“好不好?”   “……好。”   肖桃玉由他牵着,眼角不易察觉的跳动了一下。   她僵硬无比,向前挪了两步,这几天胡闹撒娇求抱亲脸的记忆轰然炸开,尤其是那日她将顾沉殊逼得在她颈间忍耐乱蹭,把拂梅门二少爷逼成这样,实在是想都不敢想……肖桃玉暗自咬牙,心说自己简直不是个东要不自己干脆假装失忆吧?   这时候,恢复正常的应云醉奔了过来:“哎妈呀!桃玉妹砸,你怎么样?小顾也在,正好!我要向你道谢来着,天天帮忙照顾我!辛苦你了!”   “不过——”   他跑得气喘吁吁,丝毫没注意到顾沉殊脸色微妙,上气不接下气,气愤吼道:“言无忧说我神志不清这几天抢着给清平城掏粪,有这回事?”    顾沉殊猝然松开了肖桃玉的手:“桃玉……你何时恢复的?”   “方才。”她如是回答道。   “那你可还记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顾沉殊面色更加微妙。   肖桃玉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思,忽然轻轻笑了笑:“自然了,夫君。”      ☆、聚宝   当初让慕渊真人给撵下山门时,肖桃玉以为自己一败涂地,再无回秉玉之日,故而,她特意带上了自己驱赶一些小妖小怪攒下来的小金库——一个绣着桃子图案的小荷包。   师尊说,其上布料是从她幼时襁褓上裁下来的,是她父母所绣,所以这些年,她倍加珍惜。   但这些天花销甚少,肖桃玉也并没怎么将这荷包掏出来,直到某一天她在小面摊子吃了饭,袖中摸不出铜板,这才将那宝贝荷包拿了出来。   “仙姑何必跟我们客气?您和您的那些朋友,这段时间在清平城镇压邪祟,可是帮了我们老大的忙,我们这些老百姓,难得夜夜都能睡上个好觉,都是多亏了您呀……这几文钱,您就不必给了!”面摊老板早就眼熟了她,此一时笑得满脸褶子堆起,热情洋溢,“我们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嘛,哈哈!”   小本生意养家糊口本就困难,更何况是在清平城这个近乎于死城的地方。   见老板似乎已过了天命之年,须发开始斑白沧桑,还满面淳朴热络,终日勤恳,她摇了摇头,扯开了荷包系带,说:“多谢美意,镇祟除魔,本就是修道之人职责所在……”   话音未落,便见荷包开了一半的口里,迸发出了一阵熠熠灵光,金光璀璨之下,肖桃玉和老板齐齐瞪圆了眼。   这是什么!!?   “仙……仙姑!你这荷包是怎么了?妈呀,妈呀……”   “……我也不知。”   便见这一连串华丽璀璨的法术攻势之下,原先小小的荷包顿时扩大了数十倍,一瞬间从一个朴实无华的小钱囊变成了一个……满是金银元宝铜叶子的聚宝盆,还财大气粗的交错着几条珍珠串子、珊瑚珠子。   别说是付这一碗面钱,哪怕是把清平城买下来都绰绰有余了。   她是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多钱的,秉玉弟子斩妖本身收费便中规中矩,何况师尊素来不许她下山,她最多是在山门里或者山脚下做做任务,攒攒钱。   肖桃玉浑身都麻了。   因为她也没见过如此阵仗……   老板不知这女修不仅侠肝义胆,还富可敌国,清苦了一辈子的男人顿时有些慌乱,从头到脚都显出了一股无所适从:“哎这……仙姑,真是不好意思,小店……小店可找不开这么多钱……找不开呀,太多了……”   正当她纠结这是哪来的钱时,便听见了一道极其温雅亲切的嗓音说:“老板,再来一碗云吞面,一叠红糖糕,我与这位小友是一起的。”   肖桃玉一怔之下,那男子便将饭钱一并付清了。   “好嘞,这位仙长!”   老板如释重负地擦了擦汗,换上笑脸。   “魏……魏执事?!”肖桃玉错愕道,忙起了身,“弟子拜见魏执事。”   笑意溶溶的男子落了座,他生着一副笑面孔,身着洁白雍容却又不失利落的秉玉长老服饰,修真之人的潇洒无羁毕现。他生得极其年轻,乍一看像是弱冠之年,却因本身年纪将近不惑,宛如一块暗含流光的美玉,有着一份内敛温和的气质。   “傻孩子,又不在秉玉仙山,不必如此多礼。”   魏心何朝她狼狈抱住的聚宝盆略一扬手,那暴发户一般夸张的“钱袋”便又恢复了原状,落回了肖桃玉手上。   “多、多谢执事……”   热气腾腾的云吞面和香甜软糯的红糖糕端了上来,男子将甜糕递到了小辈面前,敛去了眼底的一丝复杂,无奈道:“掌门也真是……”   “你下山后,我便心急火燎的去问他,为何如此突然撵你下山,他只说是给你机会历练,并且需要的法器和钱两都提前备好了……我想着,多带些钱在身上,也算是万事不愁,谁成想他差点将秉玉仙山的银库给掏空,掌门可真是爱徒心切。”   肖桃玉:“……”   她能想象到师尊在闭关的阁楼里来回折腾,漫不经心准备法器、四处划拉金银的样子了。   “先前一直不知师尊给了我银两,今日才知晓。既是从派中银库拿出来的钱,我当然不能收。”她奉上荷包,“还请执事用乾坤锦囊收回。”   魏心何眨眨眼,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肖桃玉手上一沉,发现自己手上又多了个小钱袋,顿时满头雾水。   “你这孩子还真是实在,秉玉仙山远比你想象得富庶,掌门给你的,你就留着。”魏心何话到此处,有些得意,因为秉玉是在他当上执事后,财力才一点点雄厚起来的,“另外这个钱袋里面都是些零碎钱两,你平时用着也方便,便拿去吧。”   肖桃玉立刻明白过来:“执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小孩子独身在外,身上总是要带些钱的。”魏心何见她局促,又说,“长辈给晚辈一些零用钱,再正常不过,我虽不如掌门财大……财力雄厚,但你尽管用着,不必不安。”   他催促道:“吃饭吃饭!”   长辈给晚辈的……   这个说法令肖桃玉心里有些暖意涌动。   魏心何为人温厚,似兄似父,在秉玉仙山一向饱受弟子喜爱,自小到大师尊待她严厉,魏执事总能在她最难受的时候来安抚一番,这次也不例外。   当年,魏心何和肖烽关系颇好,一直近乎执着的跟随肖烽。掌门收下了“风花雪月”四弟子,但因魏心何天赋庸常,从未有过半分收他为徒的念头。多年来,风花雪月已随风消散,自戕的自戕,嫁人的嫁人,陨落的陨落……当年的神话终究只成了神话。   一切回归平淡后,唯有这个没有被收为亲传弟子的魏心何留在秉玉,辅佐慕远真人。   温言软语的总是比声色俱厉的更得人心。   “这段时间忙于公务,我本是带着弟子们去杭州一门派镇祟的,但思来想去,也放心不下你,干脆御剑来了清平城。”   肖桃玉内心复杂,半晌后咬了一口红糖糕,小声说:“多谢魏执事挂心我。”   “比起我,还是掌门更挂心你,他是当师父的,虽是绝情狠戾了些,但和当年对待肖烽师兄相比,待你已称得上心慈手软了。”魏心何慢吞吞的吃着面,不疾不徐,说,“你毕竟是他从婴孩时期便栽培起来的,掌门对你寄予厚望,就像当年看肖烽一样,桃玉,你明白吗?”   肖桃玉当然不明白了。   “唉……师兄是掌门心中的疤,只怕永远都好不了了。我……也很挂念师兄,只可惜再也见不到他了。”魏心何想到当年旧事,神情略微起伏了一些,但很快,他便又是一副笑面孔,“哎呀,这么看来,桃玉和肖烽师兄长得还有些像呢。”   这番话说得那样温和平淡,却令本就对此有龃龉的肖桃玉很不是滋味。   她怔住了,晨风拂过,将整个人都吹得发凉了:“我……像肖烽?”   魏心何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肖桃玉的暗自较劲,还是那样慢条斯理的吃着面:“你和师兄的模样乍一看都很冷清,也是一样天赋异禀……”   肖桃玉越听,脸色越黑。   “啊,我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桃玉你不要介意。”魏心何温声道,“在掌门心里,你和肖师兄自然是不同的,掌门一向不喜欢表露感情,但我知道,他还是疼爱你更多一些。虽然……放眼修真界,如今已没有肖烽这般人物了。”   众所周知,肖烽当年退出秉玉仙山,在妻子战死后,选择自戕身亡。   那风光无限之人,万念俱灰,一朝陨落后,致使云曦双剑无主,也割裂了与秉玉仙山的最后一丝情谊。   “乖孩子,别多想,你于掌门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魏心何缓缓说。   直到要赶回杭州执行任务的魏心何御剑离开,肖桃玉的心绪仍然难平。   师尊疼爱她……   是因为对当年那个无人能及的爱徒愧疚吗?是因为对肖烽的思念吗?   她有些失魂落魄的盯着她的荷包,不得不承认在发现“聚宝盆”的时候,心里是极其惊喜的。   但当时有多惊喜,此一时便有多难受。   肖桃玉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偷来了别人人生的小偷,像是街上人人喊打的老鼠。   师尊啊……   这份挂念,是给肖烽的,还是给我肖桃玉的?   ……   分枝踏叶之声嘈杂,鲛绡如水的男人正在踉跄奔跑,狼狈穿行。   该死……   怎么会如此痛苦?   顾沉殊眼前阵阵昏花,身上盗汗,一股股蚀骨灼心般的感觉席卷了全身。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靠着树干滑坐在地。   喘息声夹杂着难耐。   “一定是……一定是这段时间受肖桃玉撩拨才会如此……”顾沉殊时刻注重自己仪表,饶是万般痛苦,还在强行整理形容,呼吸颤抖道,“我不能输,我不能……小小发情期而已,捱过去不就好了?肖桃玉,你等死吧……你等死吧!唔……”   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他摁着心口翻滚在地。   “不……不能……”顾沉殊痛苦至极,似乎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但林间骤然而起了一阵劲风,龙吟清啸滚滚如雷,那在枯叶上痛苦翻滚的男人,时而是那个温润如玉的浊世公子,时而化作了一条鳞片熠熠、体态巨大的白龙,龙尾撞翻了好几棵树,将林间搅和得天翻地覆,一片乱象。   “你……”   “你果然是条龙,我之前就猜出来了!”   饱受惊吓,顾沉殊登时化作人形,目光如炬,几乎成了一道影子掠到发声之人面前,宛如恶鹰扑食一般,一把扼住了对方细瘦的脖颈!   “……张熙寒?”顾沉殊压低了嗓音,目光森寒,血丝攀升,手上猛地一用力,“你看见了什么?”   张熙寒险些让他给掐断了气儿,憋得脸颊涨红,不住扑腾了起来,双脚渐渐腾空了。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咳咳!”   顾沉殊冷笑了一声:“早就知道你敏感异于常人,想不到还是被你撞见了。”   张熙寒见躲不过了,痛苦道:“撞见又如何?咳……咔……这林子也不是你家开的,说是我的还差不多……”   “我对你的身份没兴趣,咳咳……快放了我!”她开始翻白眼,虽是不痛,却能感到自己生命的流逝,“我不感兴趣……真的……你知道我师父是谁吗!”   顾沉殊眼底再也没有往日的温柔款款,此刻取而代之的,皆是疯狂的杀意。   “我管你是谁?”   “只要撞见我这个秘密的人,就别想活着!”   正要发狠拧断张熙寒的脖子,树林不远处便传来了肖桃玉冷冷清清的嗓音:“顾公子?你在树林吗?顾沉殊?”      ☆、汹涌   “肖桃玉?”   一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顾沉殊顿时手上一松,张熙寒趁势便挣开了那人的掣肘,这小鬼头身法诡谲,当即不知使了什么招数,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这个人留着恐成祸患,必须找机会杀掉,斩草除根……   顾沉殊暗骂了一声,慌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样子,回过身。   他对上了肖桃玉平静无波的一双眼眸:“桃玉?你找我有事吗?”   这模样实在是镇定自若,仿佛方才那个痛不欲生、眼角泛红的男人不是他一样。   “哦……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肖桃玉眼神闪烁了一二,挑开话题道,“方才是不是有人跑走了?那是谁?”   发觉林间有类似于打斗的痕迹,她面色微变,紧张了起来:“可是又遇到纳兰千钧了?”   估计肖桃玉想破了头,也不会知道他本体是一条小白龙的,心如擂鼓的顾沉殊赶忙摇了摇头,平复了心神,干笑道:“不是,是张熙寒那个无赖……”   “受伤了吗?”肖桃玉惶急的便要查看。   顾沉殊当真是怕了这秉玉仙山的人了,看上去比谁都正经,撩拨人而不自知,简直可恨至极。若不是发情期作祟,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对肖桃玉有如此微妙的感情的。他略微向后撤了一步,捂着领口的手有些僵硬。   “……怎会呢?张熙寒连法术都不会,又能奈我何?”   肖桃玉发誓,她关心顾沉殊的时候,绝对没有起半分狎昵心思。   那人搞得如此警惕,倒令她心中有些不悦了,那双秀眉微微扬了起来,说:“顾二公子,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他哑然片刻,才自言自语似的,失笑道:“也是,你清心寡欲十八年,就算是想做,怕是也不会。”   “……”肖桃玉一向是个不服输的人,听见那人嘀咕,她刚想要反驳,但定下心神来仔细一想,对于男欢女爱一事,她好像——的确不会!   “咳。”   耳根微烫,她轻咳了一声:“顾公子,我来找你,其实……是有话想说。”   顾沉殊愣了愣,如今他一看见肖桃玉这张冷而艳的脸,便觉得心神躁动,喉咙发紧。若说之前他只是想杀人夺剑,报仇雪恨,那么如今,他或许起了一些别的心思,绝对是可以让这个摒情除欲之人更加痛苦更加崩溃的方法。   “那个……先前被纳兰千钧妖术迷惑,你其实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最多是缠着我给你做饭做菜,陪你疯玩罢了。”他说话的感觉有些恍惚,视线仿佛定格在了这白衣弟子的身上,挪不开了,“再说,这些事情根本也不过分,季清婉说你是平日太过疲惫,受了刺激后,才会如此……”   “不是,我不是要说这些。”   肖桃玉不知该抓着些什么,玉指一勾,便不由自主的拽住了自己垂下的雪白衣袖,攥在掌心,紧张之下,竟有些微微潮湿了。   顾沉殊沉默了一下,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反常也就罢了,肖桃玉做什么也如此反常?   他好似在逃避什么一般,疯狂替那人想理由:“那你来找我,一定是为了和我讨论人世八苦的事情吧?如今已经寻得了两苦,又在清平城逗留了这么久,想必不久便能找到第三片花瓣了!对吧?”   “也不是这个。”肖桃玉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   顾沉殊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想来这秉玉弟子如此机敏谨慎,仙术了得,该不会……该不会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了吧?   此一时,皆空客栈里,季清婉正抱着瓜子儿,翘着二郎腿坐在桌上:“哎呀呀,应云醉,你想知道你变傻这些天发生什么?总该拿出点诚意来吧?”   “祖宗,您是我祖宗!”   应云醉活像个狗皮膏药,一个人围前围后的瞎转悠,又是捶腿又是倒茶,苦着脸说道:“你就告诉我吧,我那几天有没有做什么……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   季清婉沉吟了片刻:“你去找了纳兰千钧,说要扒他皮抽他筋,这个算过分吗?”   “……”应云醉两眼一瞪,“这不可能!我要是去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季清婉哦了一声,一脸不愿搭理他的表情:“那你想问什么?应大侠。”   “一般出现被打傻,或者是受伤的情况,英雄救美、美救英雄这种事情就该跟着出来了!然后我就会和那个姑娘相识,相爱,相知,等到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应该就能抱得美人归了!难道这几日……”他贱兮兮的,眉来眼去,意味深长,“我就没和哪家的小娘子有过什么神秘交往吗?”   季清婉:“我看你这病是还没好利索,清平城只有女鬼,没有小娘子。”   应云醉摩挲着下巴,不可置信:“这不可能,不应该啊!我都清醒两天了,应该有无意间帮助过我的小姑娘上门来,柔情款款的说喜欢我了……”   ……   “既然都不是,桃玉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顾沉殊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掌心甚至也凝结了些许灵力,鹤泪跃跃欲试,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召唤出来,展开一战。   谁料,肖桃玉毫无征兆的说:“顾公子,我喜欢你。”   “我知道,以秉玉弟子的身份是万万不该说这些话的,但是以肖桃玉的身份,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喜欢就是喜欢。肖桃玉心仪顾沉殊,不是朋友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顾沉殊:“……”   肖桃玉在说出这番话之前,曾斟酌了无数次,也料想了无数个表白的方式,但是话到嘴边,说出来还是硬邦邦的,她是个天生不会说情话的姑娘。   但是就在这一刻,她内心所有的汹涌澎湃忽然安静了下来,渐渐的归于平淡安宁,好似解脱了一般。   “真的吗?”   顾沉殊没料到自己的嗓音竟然是颤抖着的,掌心的那点灵力刹那消散了:“你真的……喜欢我?”   肖桃玉认真看了看眼前风姿无双的公子,低头淡淡一笑,竟有几分苦涩的味道。   “秉玉仙山的人向你表白,你一定觉得很荒谬吧?”顿了顿,她道,“顾公子不必回应我什么,我也不会听你的回应,因为我很清楚,我的这份感情,注定无疾而终。我只是想听一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将这些让我觉得羞涩难当的事情说出来,或许便能……便能更轻的放下了。”   顾沉殊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   他虽能察觉到肖桃玉对他态度暧昧,有那么几分亲密的意思,但这番话从她口中亲自说出来的时候,那种震撼的感觉还是让他无所适从。自己苦哈哈恨了这么久的仇人,自己辗转反侧也想要一口咬死的猎物,突然有一天,跑过来,甜蜜蜜的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这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要命的事情了。   仿佛那一句喜欢,便能浇灭他所有的仇恨和怒火,解开他经年累月的心结,然而最终得到的,却是无数交织而成的复杂感情,让一切都变了味儿。   说爱,他们两个注定殊途。   说恨,却又因这一丝爱意而变得混浊,再也无法单纯而疯狂的恨下去了。   顾沉殊闭了闭眼,觉得此时的肖桃玉又可怜又可笑,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对她仇视入骨。   “我也知道顾公子想说什么。”   最开始的平静过后,望着对方神情复杂的脸,肖桃玉的心又开始狂跳了起来,那种血液奔涌的声音冲得她看不清世间万物,能看见的,唯有眼前风月。   她清冷澄澈的嗓音带着隐秘的感情,在强行压抑,兀自痛楚:“你一定想确认,我对你的感情是否有混淆吧?实不相瞒,从一开始我对你的感情,便没有半分偏移。”   “何以确认?”顾沉殊广袖下的手紧攥着,“这段时间朝夕相处,说不定你对我只是依赖,或是感激,说不定对言无忧他们也是一……”   “不一样,这怎么能一样?”   肖桃玉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措辞,又似乎在隐忍眼底不由自主泛起的微红。   这么多年,师尊不让她下山,她其实隐约已猜到了几分内情,要么是师尊不喜爱她,只想将她当作肖烽的影子,聊以慰藉,要么是知道,下山后,她势必会有难以避免的灾难。   只是她也不确定,这灾难究竟是她带给别人,还是别人带给她的。   但事已至此,肖桃玉忽然就豁出去了。   “我岂会分不清呢……?”她像一个孤注一掷的勇士一般,阖了阖眸,复又睁开,分明看上去宛如月上生辉的青霜、岩崖绝壁上不可攀折的花,可说出来的话,却是烈焰沸腾,热烈直白,硬挺挺往对方心里砸,带着滚烫的温度,“每次遇到你,我便不可遏制的想看着你,靠近你,抱你,亲你,爱你,占有你,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   顾沉殊俊颜滚烫,瞪圆了眼。   她修了清心道,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能对他有那样的心思?   “什么天下大义,什么芸芸众生,我只求哥哥一人而已。”她几乎咬碎银牙,“你告诉我,这样的感情,我岂会分给别人分毫?”   饶是心坚如铁,也难逃十丈软红尘。   肖桃玉脸颊发红,眼眶也红,捏着拳头挪开了脸:“……世间情爱,当真磨人,我受困其中,再也熬不住了,所以,也只是想将这些告诉你而已。”   说出这番话,当真是要了她小命了,这位秉玉收徒破天荒了,才会弯下自己的铮铮傲骨,说完了,她便想着逃,或是找个地缝先钻进去避一避。   但是没想到,顾沉殊跑得比她还快。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的了,有没有被树枝刮到发冠,有没有同手同脚,有没有胡乱说出什么鬼话来搪塞肖桃玉。   只记得自己后半夜都没睡着,在榻上翻来覆去,发情期的苦痛折磨竟也暂时忘却了。   顾沉殊在床上翻来覆去,闭上眼,浮现出来的全是清高孤傲的小弟子卸下防备的样子,那样可怜,那样小心翼翼,说出来的话全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承受不住。   “好你个肖桃玉……”   “你觉着世间情爱磨人,便打算将我也拖进去,让我也煎熬一番。”   “……太过分了。”      ☆、纠结   即便嘴上说着不需要任何回应,但那总归不过是这位秉玉小弟子的托词罢了。   这种情况,十有八九都是口是心非的。面对宛如神祗一般的心上人,将斟酌了千八百次的秘密说了出来,将那甚至连自己都感到羞怯的情愫尽数倾吐,又岂会真的不在乎那个回应?   “……多谢桃玉姑娘垂爱。”   所以,当肖桃玉看见满面麻木的顾沉殊拱手告辞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灰败,一向坚强的小心脏发出了咔嚓咔嚓的清脆碎裂声。   从小到大,清高自傲如她,从未有过如此感觉。   天……   顾沉殊这算是,算是拒绝她了吗!?   他为何会是这种反应!?   肖桃玉不知在冷风里傻站了多久,才挪动了脚步,一股股无名火升了起来,烦躁不已,当天夜里没有回客栈,而是在清平城扫荡了一番,不知一下子捣毁了多少小邪小祟的老巢,发泄了个痛快,那叫一个剑气冲天。   第二天,她趁着大家都没醒的时候溜回了皆空客栈。   天蒙蒙亮的时候,路上游荡的孤魂野鬼可不少,它们总喜欢趁这个时候吓一吓落单的路人,但是这天,它们见了肖桃玉便宛如见了瘟神一般,一个个全都绕道走,躲不开了便将自己随便塞到箩筐或是地缝里,皆是瑟瑟发抖,好生可怜。   一进门,肖桃玉便见到桌上有碗卖相极好的面,青菜碧绿,肉沫细碎,还卧着一个鸡蛋——一看就出自顾沉殊的手笔,那人很会烹饪,比季清婉更胜一筹。   肖桃玉曾将还想过,若是有朝一日顾沉殊落魄了,她便带他回秉玉仙山,金屋藏娇,专门给她改善伙食,然后自己可以靠捉妖镇煞的赏钱来养他,岂不美哉?   香气扑鼻,又热气腾腾的汤面,正适合给她这披霜带露、浑身煞气的人暖一暖胃。   还是热的?   难道说……   顾沉殊这是刻意在等着自己?   他很清楚自己将脾气发够了,便会在这个时辰回来,回来后又一定饥肠辘辘,满脸不爽,所以才会踩点等着自己,将一切都准备得尽善尽美。但是如今环顾一圈,根本没有顾沉殊的影子,那人许是在躲着她。   思及至此,肖桃玉顿时头上噼里啪啦的冒火星子。   这是凭什么啊……   凭什么那人如此了解她。   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面,肖桃玉一张小脸冷若冰霜,十分倨傲的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来:“我才不吃,往后顾沉殊做的饭,我都不会再吃一口。”   说罢,她径直掠过。   片刻后又转了回来,哼哼唧唧的吃完了这碗不知算是宵夜还是早膳的面。   “嗤,不好吃,一点也不好吃。”   清平城的老百姓白日忙碌,日头落了便早早歇息,唯恐被邪祟摸进家门,但是肖桃玉他们这一队修士可真是稀了奇,不仅平安无事的存活了这么多天,还昼伏夜出,好像每个人都像九尾狐似的有九条命可以祸祸。   当天夜里,肖桃玉便从那巨大的落差里抽身出来,决定将重点还是放在寻找人世八苦上,至于柔肠寸断、美人落泪这种事……全都推到她完成了山门任务再说好了。   “师妹昨晚这是去哪了?”   言无忧见她神情恹恹,不由剑眉紧锁:“清平城无法折叶传书,你知不知道昨夜我们都很担心你?你怎可独自行动?”   肖桃玉整理着洁白的松纹刺绣护手,淡淡道:“抱歉,师兄。城中有冤魂扰民,我便去帮忙清理了一二。”   “唉!”言无忧狠狠一叹气,宛如一个操心的老父亲,摇了摇头,“若非顾公子告诉我们你不会有事,还守了一夜,我们都急得要出去找你了……”   肖桃玉闻言,目光忍不住便要往那俏公子身上挪。   她强行钉住了视线,再三道歉:“是我任性了,下次一定先和你们说明。清平城夜里危机重重,你们千万不要随意出门,免得再遇上纳兰千钧。”   话到此处,大家也都注意到了肖桃玉今日神情冷淡至极,而且,她仿佛一朝之间又恢复成了那个初出山门、满身桀骜的秉玉首徒的状态,冷嗤了一声:“我身负云曦双剑,本就有寻找人世八苦的职责,出门探寻也算是我分内之事了,何况寻常鬼祟在我眼里根本不足为惧,你们往后不必等我,也不必熬夜守着我,我不需要。”   顾沉殊微妙地扬起了眉。   言无忧:“……”   季清婉:“?”   应云醉抱臂道:“我们小桃玉今日这是吃□□啦?我猜猜是哪个不长眼的邪祟惹你心烦了?”   他半开玩笑地撞了一下顾沉殊的肩膀:“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   男子垂下了眼睫,心里暗道:“可能还真是我……”   “外面日头已经落了,该出去继续寻线索了。”言无忧知肖桃玉就是这样个冷冰冰的暴脾气,也不多加纠结,扭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色,“今夜我们谁留守皆空客栈,谁去探消息?”   他本打算让两个姑娘留下,他们三个大男人同去的,但是不等开口,便听肖桃玉淡淡道:“我去。”   “昨日刚刚清剿了城中大小邪祟,我如今出去很是方便,它们全都怕我。”她有理有据,“若是你们出去的话,难免还会被那些东西缠住。”   言无忧顿时一皱眉:“不……”   “所以我一个人去。”肖桃玉和他同时开了口。   季清婉看得出她是因为心烦意乱,才想独自行动的,便摁住了言无忧的胳膊,摇了摇头。   这秉玉小弟子还真是够别扭的了,顾沉殊眼看那人头也不回的出了客栈门,亦是神情莫测,低声道了一句:“我陪她。”便提步跟了上去。   言无忧望着肖桃玉高挑娉婷的背影,眼底闪过了几分落寞,嘀咕了一句:“若是我妹妹还活着,应当与桃玉一般大了……”他忽然拔高音量,掩去了先前的咕哝,喊道,“师妹!万事小心!”   那人摆了摆手,见顾沉殊跟来,刻意傲娇的一扬衣袖,躲远了走。   应云醉摩挲着下巴,道:“嘶……这两个人气氛有点奇怪啊,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季清婉愣了一会儿,啐了他一声:“呸,下流!”   “???”应云醉无辜摊手,“我说什么了!?”   城中的鬼祟自然已经让肖桃玉这位大神给荡平了,如今城中寻找不到半点线索,二人便晃晃悠悠开始往郊外走去,林间枝叶沙沙作响,宛如大雨倾盆。   昨日被肖桃玉告白也是在这边的林子里,顾沉殊此一时跟在那小姑娘屁股后面儿,心情不由自主有些复杂。   拂梅门顾二公子生得俊美无俦,为人又和善,爱慕者自然是数不胜数。   和他倾诉衷肠的也不在少数,但这些年,他时时刻刻都记着自己的仇恨,不肯放松半点,谁知……谁知仇人也跑来和他告白。顾沉殊忽然生出了一种“要是本公子生得没有这么好看就好了”的欠揍想法。   正当他在这里纠结自己干嘛长得这么俊的时候,肖桃玉回了身,冷冷道:“顾公子,你不必百般措辞,也不必纠结于此,之前……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好了。”   顾沉殊愣了一下:“……好。”究竟是谁在纠结啊。   这小姑娘气鼓鼓、酸溜溜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爱,嘴上说着不需要半点的回应,其实心里巴不得顾沉殊给她顺顺毛儿。   ……   自从遇见了张熙寒以后,纳兰千钧每日都过得很开心。   那颗或是带着疯狂杀戮,或是带着灰败颓唐的心,忽然就有了盼头,开始跳动了起来,变得暖意融融,因为这位年轻的小鬼王知道,张熙寒就是……   就是那个陪伴了他两百年的存在,渡他苦难,慰他心伤。   而降生到人间红尘的这十八年,她过得很苦,甚至称得上凄惨。如今换作纳兰千钧来渡她的苦难了。   今夜他没去云想阁花天酒地,而是一直在冥君殿处理公务,认认真真处理那些游荡的冤魂和功过复杂的阳寿。   只为了尽早回来见张熙寒。   “没带肉回来,她会不会生气呢?”令众人闻风丧胆的纳兰千钧,手里握着一根糖葫芦,几乎就要愁煞了头,他笑了一下,“没事,没事……反正她就是个没脾气的小花骨朵,哪里会和我生气呢?”   “来日方长,总有一天本座要让她为我开心,为我生气……”小鬼王刻意背过手去,将糖葫芦藏了起来。   他已经想象到一会儿张熙寒迎出来缠着他的样子了,一定会上蹿下跳的夺他手里的东西,真是个没规矩的小混账。思及至此,一抹笑意自嘴角扬了起来。   纳兰千钧进了小院,发觉屋中没有燃灯,不由得愣了一下。   许是那小东西等睡着了吧……   无碍。   他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就在即将推开门的那一刻,修长冷白的手停住了。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从头顶传来,屋顶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纳兰千钧想也不想,立刻后退了一步伸手接住……他接住了一个人软倒的身体。   令人惶恐的血腥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糖葫芦跌落在地,晶莹薄脆的糖衣立马四分五裂。   月光下,他来不及细看,一眼掠去便看见了无数条皮开肉绽的伤口,鲜血纵横,宛如凌迟。伤成这样,还哪里称得上是身体,分明就是个惨遭凌-虐的尸体。   不……不可以……   不会的!!   纳兰千钧瞳孔瞬时之间便缩成了一点,撕心裂肺的感觉当即席卷而来,几乎令他眼前一黑。   “——张熙寒!!”      ☆、香消   若非鲜血已经汩汩湿润了纳兰千钧的玄色衣袍,他怕是永远也不会相信,自己好不容易遇见的人,就这样惨绝人寰的横尸于他面前。   张熙寒……   张熙寒一向都是个聪明人,打得过便会如豺狼虎豹一般,无所不用其极的咬死对方,但若是打不过,便一定会逃,用尽一切办法逃。   加上她本身的武功不差,摸爬滚打十多年,阴招会了一箩筐。   莫说是寻常人,就连法术不错的修士都奈何不了这头小母豹子。   “这不可能,怎……”纳兰千钧抬起了手,只见他那苍白到诡异的手掌上,全都是刺目的鲜红,骇人又凄厉,“怎么会这样!?”   眼前的景象甚至开始模糊扭曲,鬓发散乱的少女在他怀里了无声息。纳兰千钧呼吸颤抖,目眦欲裂,不知是伤心绝望还是恨意疯魔,他的嗓音也跟着凌乱不堪:“张熙寒……你说话,小师父回来了……你说句话好不好?告诉我……告诉我——”   “是谁杀了你!!”   许是老天爷垂爱纳兰千钧,这个小无赖分明已经被割了喉咙,白皙纤细的脖颈几乎被血污掩埋了,但似乎听见了师父呼唤自己,她失焦的目光缓缓聚拢……却已经不似活人。   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她看向了纳兰千钧。   “你……你还能听见师父讲话的,对不对?你撑住,我要救你,我要救你……我不能没有你!张熙寒……”白光涌起,他强行催动体内的一半仙力,试图往张熙寒身体里渡去,但饶是如此,也无力回天,那人的阳寿尽了,那张血污纵横的脸看上去分明是可怖的,可此一时却无比温柔恬淡,“我要你留下来陪我!我不许你死,谁敢动你!你是鬼王的人,谁敢动你!?”   张熙寒从小吃斋,大了一些后,又因稀里糊涂错杀恩师,被整个寺庙追杀,自此后饥一顿饱一顿,时而挨揍,时而挨冻,长成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子。   看上去孱弱至此,却是个百折不挠的人。   她生着一张圆圆的俏脸,乖觉可爱,若是放在府中千娇百宠,也该是个活泼俏皮的小小姐了,可世道待她不公,偏生要用风霜疲惫,给她磨出一双狼戾阴沉的眼眸。   纳兰千钧浑身战栗个不停,好多个日月,他都没有感受过如此澎湃汹涌的情绪了,一时之间无所适从,悲恸之至。   “小……”   一开口,是破碎嘲哳的气音:“……师。”   张熙寒似乎能感知到他的心碎,一只胳膊被拧断,她挣扎着,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抬起了另一条护手尽碎、皮肉开裂的胳膊,轻缓而颤抖地抚上了那人的脸颊,却不小心将血渍蹭到了纳兰千钧干干净净的俊脸上。   “小师父……”分明喉咙都割断了,张熙寒还想着要安慰他,“别哭。”   别哭吗?   纳兰千钧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这一句话简直要浪费掉她余生的力气了,他由不得死死握住了那人冰凉的手,埋着头,肩膀一颤一颤。   泪水冲刷了他脸颊的血渍,又滴滴答答落在了张熙寒的脸上,仿佛那气若游丝的小姑娘也哭了似的。   偏生那人还没个心肺,临死了,都已经不似人声了,还在沙哑说:“……不哭啦,我……不怕疼的。”   因为这么句简简单单的话,镇煞万鬼的小鬼王泣不成声。   “是谁啊……”   “究竟是谁啊,你就是个小姑娘而已,你能得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谁能下得了如此狠手……”   “究竟是谁要对你这样的小混蛋赶尽杀绝啊!”   这种绝望痛苦到了巅峰的感觉,一下子将纳兰千钧拉回了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狱中去。   烈火烹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是两百年前,正值青春年少的纳兰千钧远比现在更加张扬肆意、满面骄傲,但他从出生便注定饱受侧目……因为他是阴间的老鬼王和天上法力强大的瑶珺仙子相爱后,生出来的孩子。   似鬼似仙,天赋异禀。   纳兰千钧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只想着和父母长长久久、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直到那日天罚降临,瑶珺仙子与众仙对峙,老鬼王死死护住妻子,与万鬼相抗,但寡不敌众,父母最终还是在天雷之中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众人或是愤慨或是鄙夷的脸才缓缓露出了笑来,那是狰狞又自私的笑,比任何天条律法都恐怖万倍的笑。   他永远失去了在这世上的慰藉。   ……永远。   而后阴间的新鬼王纳兰无妄上位,仙界的新君也风光无限的登上宝座,纳兰千钧的父母被贬为暗结珠胎、淫-乱三界的罪人。   “仙鬼世仇,不得相恋,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纳兰千钧抬起稚气又憔悴的一张脸来,血泪斑驳,“父王,母后……”   “就让儿……”   他黑袍翻滚如云,踏平了阴间,煞气沸反盈天,又搅乱了仙界,谁都奈何不了他。他成了一个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魔头,往日那个少年人已经彻底死了。   “来还你们公道,替你们昭雪。”   纳兰千钧年轻气盛,最后杀红了眼,也成了个是非不辨的恶鬼,直接开始祸害人间,哀鸿遍野,血流如注,越看见人间满目疮痍,看见妻离子散,骨肉分离,他便越是笑得畅快。   “……都毁掉吧,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都来尝尝我的滋味吧。”   人间战力最弱,成了伤亡最为惨重的地方,也成了人鬼仙这三界之中,最为血腥恐怖的炼狱。   最后,是秉玉仙山坚毅年轻的新掌门彻彻底底打算鱼死网破,将纳兰千钧这个疯子镇压于忘川河畔的峭壁之上,三界共同主持,罚他受两百年酷刑。   佛祖仁慈,看见了哀鸿遍野的三界,却也能从这苦难的芸芸众生之中,看见另一个微小的苦难人——纳兰千钧。佛祖长指一弹,赐佛前青莲一朵,于忘川河畔伴其左右,聊以慰藉父母双亡之痛。   纳兰千钧教铁锁穿透了肩胛骨,血都快流干了,宛如一只濒死的病狗,挂在悬崖峭壁上,让无数孤魂野鬼啃噬,其下是颜色诡异,滚滚奔腾的忘川河,渡着无数可怜人,唯独不肯渡他一人。   心神上近乎麻木的疼痛,换来的只是身体上日夜的折磨。   “哈,一群假仁假义的东西。”散乱脏污的黑发里,纳兰千钧抬起头,瘦削到极点的下颚扬了起来,笑得怙恶不悛,又有些麻木,“……要杀老子,直接杀就是了,还把老子挂在这儿,装模作样,以为我会感谢你们吗?哈哈!反正,反正我也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我死了,也不亏了。”   直到某天早上,纳兰千钧身边的峭壁之中,生出了一朵色泽淡淡、洁净无暇的青莲花。   其上带着点点萤光,好似漆黑的茫茫孤海之中,出现了一盏孤灯,立时便抚慰了他身上所有的病痛。   “……嗤,伪君子,一群伪君子。”纳兰千钧身上的疼痛缓解了大半,冷笑了一声,道,“给我这破花干什么?要不是老子被捆着手脚,我立刻便撕了这破花!老子受困,你他妈开花,不要个脸了!”   该说不说,这青莲的确能消弭痛苦,更能陪他度过无数个黑暗无助的时光。   后来,他开始忍不住和那朵小破花念叨:“你知道吗?我母后,是瑶珺仙子……很美,她可是天上最美的神仙,我瞧其他神仙,长得也就那样吧……谁能比我母后好看?”   “嗐,你这小破花,在佛前无欲无求,日日夜夜都听那些没用的屁话,能知道个什么?你知道我父王每日公务有多繁忙吗?就算这样,他还是会陪我和母后在鬼市闲逛……哈哈,父皇挽弓杀厉鬼的样子可厉害了!唉……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小破花,你喝露水吗?我……有点渴了,也饿了。”   “我好难过……我想父王和母后……”   “我恨他们,我真的好恨……为何如此待我?”   “我好孤独……”   一开始,这青莲花还只是令他身上的伤痛缓解,但不知是不是纳兰千钧日夜念叨的缘故,某一天,他怒骂这小破花屁用没有,在他眼前碍事的时候,那朵青莲花的花瓣忽然动了动,点点淡绿流光耸动,传来了一声稚嫩清脆又有些无奈的声音:“分明昨晚哭了我一身泪,怎的今日就开始骂我了?真是喜怒无常。”   “——你会讲话!?”纳兰千钧瞪圆了眼。   “本是不会的,但纳兰公子日夜以泪水浇灌,我又受仙气所染,这才能口出人言。”     青莲花说话时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波动,或者说,莲藕无心,它本身也不会有任何情愫的。     纳兰千钧所有的小秘密都和这小莲花讲了,一时之间有些臊得慌,他赶忙扯开了话题,扭动着身子,怒问:“那……那你会化成人形吗?赶紧的,化作人形,救我出去!”   青莲花声调平淡:“不会。”   “……”纳兰千钧,“我要你有何用?”   这青莲花很无情,仿佛是个被佛祖强行派下来的可怜小花骨朵,说话时声音一直都平平淡淡,毫无起伏。   有一天,纳兰千钧笑眯眯地问:“等我出狱后,我投你入人道好不好?你这声音一听就是个小姑娘,等你变成人,我娶你。”   小青莲一向都会回应他,这次却仿佛不知说什么好了,吭哧了好半天,才无奈至极一般说了句:“……好。”   桀骜不驯的少年人弯起眼眸,笑了。   他们相伴……   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沧海桑田、物换星移的两百年,痛苦黑暗的整整两百年。   两百年期满,青莲花力量消散,即将衰败,纳兰千钧赶紧找机会将青莲花投入人道,悄悄在花茎上掐了一个指甲印,后来这个印记,成了张熙寒脖颈上的疤痕。   因缘际会,终究再次相遇。   纳兰千钧收她为徒,教她法术,对其悉心栽培,但毕竟小鬼王也是个不大靠谱的人,教书育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了,往往是教着教着便开始玩儿别的,不是斗鸡走狗,便是赌钱喝酒,总而言之,从师父到徒弟,没一个正经的。   张熙寒也开始教他一些东西,比如吃霸王餐。分明纳兰千钧不差钱,却还是肯和她胡闹,并且乐此不疲。   纳兰千钧对张熙寒最大的贡献,除了解决这位小混蛋的温饱问题,便是带着她去收拾她那些旧仇人,把那些地痞流氓打得连连叫“大哥,我们再也不敢惹姑奶奶了”。   “小师父,你不说教我何为七情六欲的吗?可至今为止,除了打架斗殴、赌钱喝酒之外,我好像还没学会别的……”   纳兰千钧折扇一展,风流无比,眯着眼道:“嗯……”   “这个嘛,道阻且长,你跟着为师一辈子,便能明白何为七情六欲了,我一一来教你。”   ……   纳兰千钧再一开口,声音已经彻底沙哑冷静了,眼底已是一片猩红癫狂的杀意:“告诉我,谁杀了你?快!告诉师父,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张熙寒在人怀里,恹恹的模样好可怜,好凄惨。   在滚滚红尘受了十八载的苦难,末了,竟然要以这种方式告别。   凄惨,落魄。   她模模糊糊看见了不远处恰好走来一高一矮,一蓝一白。   张熙寒缓缓抬手,指向了正好走来的白衣之人:“是……”   “什么?”纳兰千钧猛地抬头看去,眼底尽是嗜血狂乱的血意,宛如刀子一般的视线正好便落在了满面错愕的肖桃玉身上,“——是你!?”      ☆、玉殒      “……我?”肖桃玉和顾沉殊原本便是各怀心事,走路探查皆是心不在焉,谁成想阴差阳错的便走到了张熙寒的小院来。   那四方小院僻静幽深,须得穿过了无数茂林修竹,才能柳暗花明。   况且,即便是一眼便能看到此一时院中的惨烈景象,这两个一头雾水的人,又哪里能搞清楚来龙去脉?眼前除了个狼狈崩溃的鬼王,便是他怀里抱着的血人了。   “什么是我?”   让纳兰千钧这么恶狠狠一瞪,肖桃玉又认出了他怀抱之人便是那个正邪难分的小无赖,顿时脸色铁青,事到如今,她岂会不明白那人的意思,当下便心急如焚:“这……这怎可能是我动的手?纳兰千钧你休要信口雌黄!我和张熙寒素无仇怨,岂会对她下手?”   “魔头简直胡搅蛮缠!”   经过上次一事,如今顾沉殊见了这位小鬼王,便觉得遍体生寒,唯恐他又要对肖桃玉下手,眼看杀人夺命这个脏水便要往肖桃玉身上泼,他立刻便忘了先前与她的别扭,立时将人拽到了身后去,冷森森地瞪着对方:“桃玉一直在我身边,什么都没做过,你不要在这里发疯。今夜走到这里,也是我们误打误撞……”   纳兰千钧如今还哪里肯听他们讲话?   他满眼猩红,看见肖桃玉便想着要将人扒皮抽筋、碎尸万段,咬牙切齿怒道:“闭嘴!本座只恨之前没能直接杀了你们这两个小畜生,伤我爱徒,你们死不足惜!”   张熙寒在人怀里那般脆弱,仿佛是个被打碎的瓷娃娃,了无生气。   “不是……我没有!”   肖桃玉彻底慌了,自小到大她斩妖除魔,镇祟无数,却从未伤害过无辜之人,滥杀无辜对她来说百分百是不可能的,眼前这一出令她心头大震。   “我真可能杀人呢?我……我和张熙寒又并非熟人……”她下意识向后倒退了一步,面无血色。   纳兰千钧冷笑了一声,面目狰狞,额角青筋暴起:“是啊,若是熟人,你又岂会下手?你瞧瞧我徒儿身上的伤,可是你那薄如冰的云曦双剑所为?肖桃玉,你给我好好看一看!”   浑噩之中的肖桃玉险些没晕了过去。   是啊……   张熙寒身上的伤如此微妙,仔细辨认,这样精密狠辣的伤口,自当出自宝剑?诸如云曦这样稀世难求的宝剑。   仇恨和慌乱已经彻底淹没了这一方小院之中的几个人。   臂弯里软倒的张熙寒似乎大限将至,猛地咳嗽了几声,往日脆生生的嗓音尽毁,直咳得纳兰千钧肝肠寸断,她原本便空茫的视线彻底失焦了,还在无助地唤着:“小师父……小……”   纳兰千钧如今是阴间小鬼王,一己之力搅翻了旧统治,可谓风光得意,呼风唤雨。   “师父在呢,师父就在这里,抱着你呢,你感受到了吗?张熙寒……张熙寒……”   “……你别离开小师父好不好?求你……”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人,此一时让那一声声呼唤给叫得浑身剧烈颤抖、心肝都宛如撕碎,徒劳又哀恸的死死抱住张熙寒。   他明白张熙寒这么一死,便再也不可能与他相见了,因为她本身便不是凡胎,她是一个超越六道之外的存在,只是一朵寿命早就到头的佛前青莲罢了。她的存在,便是为了渡纳兰千钧的苦难,可是任务早已完成,她却又在红尘里流落了十八载。   一旦张熙寒消失,便会真如生死薄上所言——   既无前世,也无来生。   纳兰千钧知晓如此,抱她便更用力了些,似乎这样便能让这个念想永远都不离开自己。   “我……是、真……真的很喜欢……”张熙寒似是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破裂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后半句话她说不完了,便带着此生终于学到的那一丝丝感情,落下了泪来,“这次……是不是要说……”   “后会无期了?”   纳兰千钧慌乱至极的那个“不”字尚未说出口,怀里的人便蓦地一沉,再没了生息,她的身体又散发出了两百年前渡难期满、行将破碎时的淡淡萤光。   在这个令人浑身血液冰凉的夜晚,张熙寒的尸身化作了无数流转的光华,宛如淡青色的莲花花瓣,袅袅腾腾,飘向九霄,无悲无喜的青莲光芒,终于带上了人世的喜怒嗔痴。   “……”   怀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没有了。   纳兰千钧的表情近乎麻木,望着空中已经消散的痕迹,一下子又跌回了两百年前的噩梦里,他又成了那个看着父母亲被碾碎成为灰飞的可怜孩子,抓不住,留不得。   一时之间,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十八年前便看着青莲花陨灭更痛苦,还是因一己私欲、强行给了张熙寒阳寿、又得而复失更痛苦。   他恨……   他只觉得自己恨。   恨得要发疯,要发狂,要屠尽这薄情寡信的人间万物。   纳兰千钧扭曲了,他癫狂错乱地咆哮了起来,刹那间近乎死寂的树林风沙狂涌,鸟雀四下惊起,小而温馨的房屋瓦砾翻飞,院落几乎就要拔地而起,万事万物都被卷入了这狂乱的灵流之中,随着那一声声恶鬼般充满震怒的长啸瓦解!   “桃玉小心!”   “顾沉殊!”   那二人几乎是同时要护住对方,竟然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原本,这张熙寒死了,顾沉殊是很开心的,毕竟白捡了个便宜,解决了那多事的废物,可是谁成想那小废物竟然和鬼界的纳兰千钧是师徒。先前一直听张熙寒念叨师父师父的,谁成想她认鬼王为师父,两个疯子走到了一路去。   “纳兰千钧,你别再发疯了!我不知张熙寒是你徒弟,也压根儿不知道她是谁杀的!”飞沙走石之间,肖桃玉扬声道,“我没有杀人,为何不肯信我!?”   “信你?”纳兰千钧在狂风里渐渐笑了,他身形高大,此刻看上去寂寥又疯狂,“哈哈……哈哈哈……”   两行血泪从那双红光涌动的眼眸里流下:“……她已经死了啊,你说什么,还来得及吗?”   顾沉殊旋身便掣了琴出来,横在身前,修长冷白的十指不断拨弦,梅纹灵光狂涌,顿时形成了一个防护罩,试图抵御一二。他沉声喝道:“你这是在迁怒于人,我们和张熙寒萍水相逢,杀她作甚?你不分是非,简直荒唐!”   “上次你召唤阴兵出来,都因灵力不稳,遭到反噬,说不准便是你自己害了张熙寒!”他怒喝道。   他自己害了张熙寒……   这句话一说出来,纳兰千钧便感到了阵阵心伤。   也是,张熙寒根本与六道无缘,是他因一时私欲、舍不得这小莲花消散,才投其入人道,饱受无情无爱却要降临红尘的痛苦。   仔细说来,张熙寒的一切苦难,自小到大世人对她的一切误解,都是纳兰千钧造成的。   他算是恩将仇报吗?   他……   算是自作自受吗?   “反噬?”   纳兰千钧人已麻木,有些恍惚的在风沙里晃了一下,风流的白玉芙蕖扇轻轻抬起,猛地翻转展开,扇面上的花纹顿时凝结成了一簇簇诡异阴邪的符文,幽幽绿光暴起!   “阴兵……”   与此同时,顾沉殊的禁制难以承受阴间邪气的侵扰,几乎在纳兰千钧强行下令的那一刻,便彻底碎裂了!   “——召来!!!”   “不好!”顾沉殊难以收势,反倒是被自己的禁制给伤了,猛地后退几步,单膝跪地时便呛咳出来一大口血来!   “我看和他废话也没用了!”肖桃玉满心愤怒,顿时御剑而上,强行抵御住了这寒冷阴森的灵力,“他就是个疯子!张熙寒保准是被他反噬害死的!”   她自小到大被人污蔑过了无数次,或是因为嫉妒,或是因为跟风,但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屎盆子,也是气得一脑袋火星子!   纳兰千钧似乎是发了狠,决意要将他们两个的命留在这里,接连扬起了声线呼喝道:“地府阴兵,听我号令!皆——”   曾沾染了无数鲜血的白玉芙蕖扇今夜又要饱饮了。   这片山林似乎都被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冥绿光给照亮,伴随着男人低沉的怒吼,成了第二个阴间一般:“皆现人间——!!”   这次,那些阴兵声势浩大,百万雄兵一般,以顾沉殊、肖桃玉和纳兰千钧为心,密密匝匝围绕了整个山林,多得宛如潮水扑杀而来,插翅也难飞!   肖桃玉和顾沉殊从未见过如此凶悍架势,由不得脸色惨白。   可是即便是这种情况,肖桃玉还是强作镇定,微微向前,试图多护着些顾沉殊:“顾公子,别怕,待会儿我一定找机会掩护你出去……出去后,带上师兄他们,你们尽快离开清平。”   “说什么傻话?我们当然要一起走了!”   纳兰千钧血泪纵横,看着熟悉无比的鹤泪与云曦的搭配,不由发出了阵阵诡异的冷笑:“……走?你们谁也别想走,谁也逃不掉,伤我徒弟,我便绝不会放过你们!”   折扇一翻一挥,军令如山:“给我杀了他们,碎尸万段!!”   浩瀚如山海一般的阴兵听令,当即朝着那二人杀了过去,一时之间,林间鹤泪与云曦爆发出汹涌澎湃的灵光,琴剑合一,锐不可当。   “见到你们,宛如见到故人……”纳兰千钧面色本就冷白阴森,像是个俊美妖冶的厉鬼,此一时心痛万分,只显得他更加病态偏执了数倍,说出来的话都似是夹杂着血,“你们啊……为何总要与我作对?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仍要不死不休,既然这样……我们便谁也别放过谁,好不好?”   “……纳兰千钧,你能不能冷静些?”   肖桃玉手腕灵活一甩,伴着两声金属脆响,云曦双剑一前一后,竟生生扛住了两路的刺杀!   事已至此,别说是逃跑,就连活命,肖桃玉都知晓他们可能性渺茫了,只得不住解释道:“张熙寒曾帮我化解过鬼童的障眼法,我信她本性善良,哪里会恩将仇报?唔……”她让几个阴兵围剿,好不容易被顾沉殊拽了出来,扬声,“我真的没有杀她!”   敌众我寡,胜负从一开始便能见分晓了。   可是但凡停手,他们二人便会立刻被这些恶鬼撕咬成渣,故而一刻也不敢歇下,顾沉殊琴弦猛振,音浪蓦地击退了一排阴兵:“你难道不想找真正的杀人凶手吗?何必与我们过不去!人不是肖桃玉杀的,你还打算屈打成招吗?!”   “太迟了……”纳兰千钧目光空洞,好似失了魂魄一般,“她没了。”   这些阴兵好像永远也杀不尽,击退一波,便会有来势更凶的一波补上,肖桃玉和顾沉殊很快便狼狈不堪了。而那个小鬼王好似置身事外,又或者,他已经哀痛到无法活动,只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那二人凄惨的样子,缓解心中的仇恨痛楚。   “……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是冤枉的。”肖桃玉一个躲闪不及,白皙脸颊上便被划出了一道血痕来,她蓦地抬头,凌乱的鬓发在半空飘荡,看模样竟有些凄楚了,“我没做过的事情,为何要逼我承认?”   顾沉殊知她委屈,在短短一个对视的须臾,他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信你。”   二人擦肩而过,又战了起来,根本不容他们喘息片刻。   顾沉殊从来都没有想过,死了一个张熙寒,竟然会牵扯出这样大的风波。肖桃玉是保准不会对张熙寒动手的,这厮面对杀生一事,心慈手软,而自己……根本没有机会找到那无赖下手。   张熙寒究竟是被谁杀的?临死前又为何指认肖桃玉?   所有问题在鏖战之中都变得更加散乱了,鬼王太难对付,阴兵也源源不断,顾沉殊头疼欲裂,浑身都宛如灌铅,气力开始不足,渐渐的竟然已经支撑不住了,身上大小受了无数的伤,疼得有些恍惚。   但是没有回头路,他只能继续战斗。   就在顾沉殊已经筋疲力竭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了肖桃玉近乎撕裂的一声惊呼:“不要伤他——”   他悚然一惊,广袖回旋。   便见肖桃玉还保持着要抬剑格挡的姿势,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强行挡到了顾沉殊身前,纳兰千钧的折扇其上尽是锋芒,渡上的阴气远比刀剑更狠戾,那人狰狞又癫狂地笑了。   猛然——   斩下!!   顾沉殊双目圆睁,只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秉玉端肃的白衣,他甚至听见了皮开肉绽的响动。   时光好似都被放慢了一般……   肖桃玉再也无法强撑着自己了,她痛苦地喷出一口血雾,双剑脱手飞了出去,一向冷淡坚强的身影竟那样单薄纤弱,像是一支已经破碎的纸鸢,跌落在顾沉殊怀里。   她生生挡住了那一击,发现他平安无事,虚弱的想要笑。   但笑未凝成,血已流了大半,顾沉殊只觉得怀里的人半点支撑都没了似的,渐渐失去了最后一丝呼吸……      ☆、情深   顾沉殊也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因为竟连累月的旧怨,他内心对肖桃玉都是仇视的,他的确想要这姑娘的小命。每每看见那附着着雪白龙骨的云曦双剑,他都痛不欲生。   可如今肖桃玉已彻底丧生血泊中了,反倒是没有先前那些快意了。   顾沉殊不知自己如今的表情灰败到了什么地步,他只是看着安然阖眼的肖桃玉,只是这样看着。   她脸上的表情何其淡然,仿佛用命救下了顾沉殊,便是她全部的夙愿了。   “死了……”   “哈哈,慕渊真人的徒弟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纳兰千钧见状,狂喜大笑,疯魔似的一抹脸颊上的鲜血,品尝胜者滋味一般,卷入舌尖,嬉笑自若,“好,这简直太好了!”   万鬼齐齐高呼了起来,同纳兰千钧一起狂欢着。   “死了!慕渊真人的徒弟死了!”   “给姑奶奶报仇雪恨了!”   那浊世公子如今僵硬成了个木头人,窒息的感觉猛地席卷而来,好似整个世界都轰然倾塌,即便肖桃玉都已经在他怀里断了气,他还是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死了。   这小弟子何其的清高自负啊……   她是慕渊真人的闭门弟子,有着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身份,让同门师姐嫉妒了十年,甚至还拿下了天下第一名剑为武器。   小小年纪,多么风光无限?   顾沉殊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心甘情愿的为了他而放弃生命。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他咬破了舌尖,强忍着没有落泪,肖桃玉身上的血液已经开始发凉凝固,天地间除了万鬼齐鸣之外,只剩下了他心肺宛如被滚油煎熬的声响了。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连倾吐情愫时,都保持着秉玉弟子的尊严,冷静而又热烈的陈述着心声,紧张到极点,还死死攥着拳,不肯让声音打颤。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   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休要伤他。”   顾沉殊突然就很想回到肖桃玉诉尽情衷的那一天,好好问她一问,她保护他,究竟是因为他顾沉殊也属于芸芸众生的一份子,因为秉玉弟子怀有对世间一切不平之事的正义,还是因为……   还是因为肖桃玉真的爱他爱到了无可自拔、甘愿为他赴汤蹈火的地步。   纵然答案已经摆在了眼前,但顾沉殊此时好想看这小弟子板着脸亲口告诉自己,她的用情颇深。   “肖桃玉……你又让我欠你的恩情是不是?你搞清楚,我们究竟是谁亏欠谁啊……肖桃玉!”   顾沉殊丝毫没注意到他说话时颤抖到了什么地步,心底的疼痛骤然扑杀了上来,令他的世界一片昏天黑地,他恨恨地咬牙道:“我不要你假装什么深明大义,我不要你一个人挡在前面,我不要……不要你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我,你喜欢我。你……你都不知自己究竟欠我什么,你怎么能……”   “痛苦吗?”纳兰千钧惨笑着,说话时的神情那样悠然自得,仿佛在细细享受着那人钻心剔骨的疼痛,“我故意杀了她,让你也来体验一下本座的痛苦,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反应过来:“哦——看如今这情况,应当是这肖桃玉对你用情更深啊?早知道,我就先杀你了!你猜猜,她会不会发疯?”自己痛苦,便也要别人陪着痛苦,这是小鬼王一向的行事风格。   连纳兰千钧这畜生都看出来肖桃玉的心思了,顾沉殊从一开始便自我欺瞒,竟以为肖桃玉不可能对自己动情。   “秉玉仙山,清心寡欲,可这些年来,竟有这么多的情种痴种……哈,本座最厌恶的便是这些装模作样的东西了,迟早有一天,我要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更错到离谱的是,顾沉殊以为自己对肖桃玉只有恨,而没有其他感情……   太荒唐了。   周围的阴兵又开始聚拢了过来,一个个剑拔弩张,全都是伺机而动的猛兽,一双双眼眸都好似幽冥鬼火,满是恶意。   “纳兰千钧,你杀了肖桃玉。”顾沉殊轻轻放下了肖桃玉的尸体,站了起来,声音平静无波,直直看向对方,“你杀了她。”   情不知所起的……   可不止她肖桃玉。     纳兰千钧眯起狭长妖冶的眸子,后撤了一步,将战场全然让给了自己的阴兵们,如今杀了肖桃玉,他很是畅快,只等着手下将这个累赘也一并杀了:“她该死,本座就是要杀她,只要能让人痛苦,能让你们也体验我的苦楚,做什么我都情愿……这便是我纳兰千钧!”   “畜生!”   顾沉殊沉嗓斥了一声,再不废话,鹤泪古琴浮在他手下,宛如已经与他的灵魂合二为一,猝然爆发出了一圈激荡回旋的琴音,将周围无数阴兵给猝然轰退,一片兵荒马乱!   纳兰千钧折扇一旋,遮住了下半张脸,冷笑道:“想与本座死战?小朋友,恐怕你师父来了都没这个本事!”   顾沉殊的法器虽是古琴,看似不能开战激烈的近战,但是二人猝然交上了手,便是一片片的飞沙走石,山崩石裂,无数林木倒伏摧折!   嘈嘈切切的琴音摧枯拉朽,直震得纳兰千钧也由不得咳出血来:“该死!”   不少阴兵都在这狂乱的战斗里灰飞烟灭,山林间的一切生灵都将被鹤泪的凶悍架势给收割了生命。   顾沉殊这辈子都未尝如此发了疯似的出手,他来不及思考任何事,脑子里只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肖桃玉。   激战到了尾声,他已接连吐了几口血,心肺间炸裂般疼痛难当,但一想到纳兰千钧竟杀了肖桃玉,顾沉殊便被恨意点燃,猛地暴起,旋身之时鲛绡如海浪一般潮涌,双手向前一推,十圈音浪接连向纳兰千钧袭去,虎啸龙吟之声飞掠而去!   顾沉殊的武器其实不止是古琴鹤泪,还有藏在琴内的八把短刃,名唤“追魂”,那琴音缠着刀子飞去,几乎能将人凌迟!   纳兰千钧折扇一收,再猛地一放,堪堪与那人对上,眼底讶异飞快闪过:“小朋友功力不错,但和我对阵,你还是太嫩了!”   他猝然向肖桃玉的尸身扑了过去,同时手上一松,白玉芙蕖扇飞驰而出,就要将那姑娘碎尸万段——   “你给我住手!!”顾沉殊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大吼,疯也似的杀了过去,“住手!!”   想要过去,万万来不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刺目白光犹如霄汉横贯而下,气势磅礴,使得在场所有人鬼都难以承受、双目紧闭,一股强悍霸道的力量,立时便阻隔了纳兰千钧疯狂的举动。   清厉冷冽的嗓音令众人胆寒——   “不明真相便拿一个孩子下手,鬼界至尊也不过如此,可笑至极!”   所有想要靠近肖桃玉尸身的人都被这剑气轰然斥退,包括顾沉殊,他狼狈的滚落在了一边,强撑着身体,惶急抬头,便看见了一柄颀长俊秀的剑插到了肖桃玉身边,砰的一声闷响,灵气暴涨,神鬼不近。   正是秉玉仙山掌门的佩剑……   凌寒。   半空中缓缓落下了一满头银发、华袍广袖的男人,他剑眉星目,不怒自威,气势如虹,神情冷峻,不是慕渊真人还能是谁?   “哈……”   纳兰千钧堪堪站了起来,捂着心口,他方才一个不留心,还是让顾沉殊这小兔崽子给钻了空子,打断了一根肋骨。又让这突然造访之人的剑气给打伤,此刻血意一阵阵从喉嗓间涌起,一片腥甜。   不知是难以抑制兴奋,还是昔日仇恨翻涌,他展开扇子,遮住了表情狰狞的下半张脸:“我道是谁?原来是秉玉山的予公子……好久不见了,老朋友,你可比当年……老了不少。”   “你还是一样畜生,分毫微变。”   慕渊真人一出现,在场所有翻腾躁动的邪祟全都安静如鸡,愣是没有一个敢动的了。   这可是当年将纳兰千钧抓住扣押的神仙人物。   “慕渊真人!”顾沉殊爬了起来,急切道,“桃玉……出事了,纳兰千钧将她……将她杀了!”   “……”   眉目清寒的男子闭了闭眼,猛地召剑入手,身影如电,几乎是电光火石间,便与已经捉襟见肘的纳兰千钧过了数招。   纳兰千钧只觉得自己肋骨碎裂,脏器翻腾,未料这些年慕渊真人的实力还是如此凶悍霸道,只怕再打下去,他便走不了了。   他寻了个机会后退了数丈远,白玉芙蕖扇啪的抖落了开,一片幽冥地狱的绿光里,他携着那些阴兵恶鬼一并逃走了。   寒冷砭骨的夜里,回荡着纳兰千钧恨意狠绝的一句话:“肖桃玉杀我挚爱,我与你们秉玉山不死不休——你们给我等着!”   不死不休……   可慕渊真人从肖桃玉吃奶时便开始带着她了,一直将她视如己出,这些年为了改变小徒弟的命格,他煞费苦心,甚至闭关四年,专门用来观测星象,算如何帮肖桃玉破灾。舐犊之情,何其深厚。   龟甲上曾占卜,肖桃玉十八岁必死,或于仙山之中。   可是,无论龟甲上最终给定的地点在何处,命格有损一事,却已一语成谶。   “或许到底还是天命难违……”慕渊真人叹息一声,心中惨伤,他俯身抱起了肖桃玉,御剑而起,前往皆空客栈。   言无忧他们得知肖桃玉已死,纷纷崩溃,顾沉殊更是神魂游离,宛如已经死了似的。但慕渊真人是个性子古怪的剑仙,性子冷硬刚强,钢筋铁骨似的,一向是不信命的。   他当即宣布,闭关七日。   第二日一早,清平城便来了一波又一波的秉玉弟子,在皆空客栈协助掌门,为其护法。一时之间,气氛严肃紧绷到了极点。   肖桃玉生死,系于师尊之手了。      ☆、良缘   肖桃玉被师尊携了尸身一并闭关,外面人心惶惶,有两队秉玉弟子在皆空客栈护法,另有一队弟子日日夜夜在清平城内巡逻,防止出现意外状况,言无忧他们几个心急如焚,也无可奈何。   顾沉殊受伤颇重,但是如今再怎么重,也没有肖桃玉命丧黄泉更加凄惨了。   应云醉他们拦着顾沉殊,让他好好休养,不要跟着秉玉弟子去巡逻,结果一个没看住,这厮便溜走了,只不过,他没有什么闲心跟着那些根本不认识的大白兔子去捉妖镇祟,而是强拖着病躯,化身成龙,一下子冲上了九重云霄之上。   到了仙界,到了那个横亘了数十万年的月老树下。   这里无甚守卫,只偶尔有几个过来看热闹抓红绳的散仙罢了。   毕竟神仙鲜少有情,这个月老情缘树,是专门用来记录人间姻缘的。   ……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他的,毕竟他是条小白龙呢。   顾沉殊躲过了那些人的耳目,趁着四下无人之际,踉踉跄跄来到了红线缠绕的古树之下,望着见证人世恩恩怨怨的无数红绸缎,他眼神有些空茫寂寥。   “时至今日……”   “我仍然不敢相信,肖桃玉竟是真的喜爱我,甚至喜爱到甘愿以身犯险、牺牲性命的程度。”   “可我与她……”顾沉殊垂下眼眸,寂寥的苦笑了一声,“又岂能有一段善缘?”   今日,他便是特意来了这姻缘树下,想要看一看自己在尘世间的那一半究竟是谁,他不相信这一切当真那样巧合。   顾沉殊冷白的指尖抬起,照着自己眉心轻轻一点,一朵红梅凝光便在眉心散发出了微微光芒,古树上,无数痴痴纠缠的红线宛如被清风吹拂而过,微微晃动了起来,片刻后,一条红绳缓缓垂落在了他面前,指引他拿起来观看。   谁知不看不要紧,这么一看,他顿时如遭雷击。   细软红绸的缎面上,清晰明了的写着两个名字,一是他顾沉殊,另一个,便是肖桃玉。   并且这姻缘树还十分偏爱他们俩一般,给了他们一个批语“金玉良缘”。   “屁的金玉良缘,哪里有仇人之间,会有金玉良缘的?”顾沉殊面色阴郁,死死捏住了那红绸,将其在掌心攥得凌乱不堪,眼神阴鸷,“当年他父亲杀了我哥哥,还将龙骨制成了法器,镶在云曦双剑上,呵,姻缘树,你告诉我,让我如何能爱上仇人之女?”   被姻缘古树钦定的二人,无论命运如何,都会难以掌控自己的感情,最后慢慢相爱,爱意还会日益生长,今生难改。   顾沉殊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原来我对肖桃玉心动,是因为红线的功劳,既如此,我……”   他紧攥红绸的手又是用力一收,紧跟着,掌心猝然爆发出了一阵灼热灵力,几朵红艳欲滴的梅花翩然而出,行动温柔,可势头却带着凶煞,顺着红绳一路攀上,不知到了多远,便见顾沉殊开口冷声道:“便断了这姻缘!”咔嚓一声,红梅狂飙,这段红绳顿时四分五裂,缓缓跌落在地。   顾沉殊心如明镜,淡声道:“肖桃玉,我断我的姻缘,至于你如何,我管不到……你便原谅我的绝情吧,若你父亲当年不曾杀我兄长,我或许是会不管不顾的去喜爱你的。”   “救命之恩,我必相报。血海深仇,你也不得不偿。”   广袖招展,他翩然离去,风度款款。   就在顾沉殊离去之后,巨树之后,又转出了一个行动如鬼魅一般的男人,那人面色惨白,黑袍滚滚如云,一瞧便是个虚弱的重伤之人,不是纳兰千钧还能是谁?   他母亲是仙子,故而他体内有一半的神仙血脉,来到这至纯至善的姻缘树下暂且调养生息,也是一个万全之策。   只是纳兰千钧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上顾沉殊。   而且听他方才所言,他和肖桃玉的姻缘可是一段孽缘,阻隔着父辈和兄长的血海深仇,若要强行相爱,注定不得善终。   黑靴缓缓挪动,纳兰千钧来到了顾沉殊方才的位置,看见了地上数道断裂的红线,眯眼啧啧道:“一条小白龙,竟然和一个断情除欲的仙门弟子有缘,真是谁也不干净啊……”   “有慕渊真人在,肖桃玉注定死不了,因为那老东西哪怕豁出性命,也会救孩子的。”他捡起了一段红线,在指尖把玩,声音恹恹,“小顾公子,你们这缘分断了多可惜呢,要互相仇恨在够好玩!”   说话间,地上的无数红线骤然凭空浮起,纳兰千钧手掌凌空施法,正缓缓将姻缘红线接上,半点断裂的缝隙也没有。   顾沉殊的术法哪里能抵得过半鬼半仙的纳兰千钧?   顷刻间,那已经割裂的缘分,便再度恢复如初。   “你想专心报仇雪恨,本座偏不让你们如愿!我就是要让你们痛苦挣扎,又爱又恨,将对方折磨到疯才好!这金玉良缘,你们不得不要!”纳兰千钧似乎已经想到那二人相恋又相厌的模样,畅快淋漓的笑声回响在整个仙巅之上。   ……   顾沉殊回了人间,腾云驾雾,白龙之躯,高飞千里也不过须臾。   他来到了长安城,在一处极隐秘的桃花源里,找到了一个出尘避世的小门派——   长安柳氏。   这派中不过百十来个弟子,与其说是修道,不如说他们这一干人是在修心,因为他们的掌门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每日靠着给人制作琴弦、修缮乐器来养活门派,也算是乐得清闲。   不过带着一身病痛的顾沉殊是根本没兴趣管他们修什么的,他来到此处,是因为先前便打听到了一件事——其掌门柳念卿守护着多年前祖上流传下来的七根琴弦,名唤“七音”。   据说那七音琴弦是稀世罕见的宝物,弹拨一下,余音绕梁不绝,令人三月而不知味。   古琴鹤泪对于顾沉殊来说,是命。   但是他垂眸一看,自己的“命”已经没有琴弦了,在他发狠和纳兰千钧拼死对决时,鹤泪的琴弦尽数崩断,没有一根幸存的了,顾沉殊直接忽略了自己伤到深可见骨的十根手指,面无表情的缓缓迈上了台阶。   “……要尽快。”顾沉殊心肺疼痛,脏器翻搅,他扶了一把山门口的老松树,“要尽快修复鹤泪才行。”   一个时辰之后,顾沉殊带着已经修复得完好如初的鹤泪从桃花源柳氏走了出来。   洁白鞋底在台阶上印了个血印,那血横竖都不是他的,因此,小顾公子回身面对那一片尸山火海时,笑得极其温良纯善。   他缓缓作了个揖:“多谢柳掌门赠我琴弦,改日……”   八把追魂短刀回到了主人身边,在半空散发着嗜血光芒,顾沉殊慢条斯理地转身走了,温温柔柔地嘟哝道:“不对不对,没有改日了,你们就先去阴曹地府待着吧。”   他自认为已经斩断了红线,便斩断了与肖桃玉的所有缘分,再也不会心动。   “也好……这样也好。”顾沉殊的笑意有些苦涩,踉踉跄跄走下山门的身影显得很脆弱很落寞,“你我注定,同道殊途。”   滴答……   滴答,滴答。   一滴雨水砸在了顾沉殊皮肤匀净的眼角,他抬手一接,原来是长安城下雨了。   他是个惯常不喜欢哭的人,即便肖桃玉身死,他心若油煎,悲伤痛苦到了极致,也强忍着发红的眼眶,未尝落泪。他是龙,若落泪,势必会被人发现。   淅淅沥沥的雨浇在了顾沉殊身上,他就这样踽踽独行,忽然想起来,肖桃玉死得那样透彻,就算是慕渊真人出面,也未必能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很久之前在秉玉仙山修学,他似乎也阴差阳错听见了肖桃玉阳寿只有十八年的事情……   谁能料到,肖桃玉是为了救他而死的?   至少顾沉殊不接受,他也不想欠肖桃玉这个人情。内心深处,在他不愿承认的那个隐秘角落,慢慢都是与肖桃玉的回忆……他舍不得她。   雨愈发倾盆,顾沉殊捂着心口:“好疼……明明断了与肖桃玉的缘,怎么还是会疼?”   借着大雨滂沱,无人看见,他暗自落下了泪来,一串串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天生贵气迫人的小白龙此一时更加犹如神仙,泪珠子在滑落的一瞬便成了晶莹璀璨的钻石,颗颗散落进了泥土与草地里。   “肖桃玉,你的存在肯定是刻意折磨我的……不然你为何会是肖烽的女儿?又为何要承袭了云曦双剑?为何要与我相遇?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刀……肖桃玉,你告诉我……”   “她还不能死,还不能……”顾沉殊忽然醍醐灌顶一般,抹了抹雨水纵横交错的脸,发了疯似的奔跑了起来。   跑了一半,他想起自己是龙,还可以腾云驾雾,这才在电闪雷鸣之中凭空飞起,躲着无数响彻天地的雷电,飞速前往了拂梅门。   谁都没见过如此狼狈的顾二公子,拂梅门那些环肥燕瘦、花容月貌的女弟子顿时傻眼了,一个个心疼得不行:“二公子你这是……”   “我哥在哪里?”顾沉殊面色苍白。   有人颤声说:“在房中焚香读书。”   顾沉殊想也不想,立刻便奔到了兄长院落去,谁知金陵城更是暴雨交加,雷声滚滚里,他与兄长燕双飞颠来倒去的说了许多,末了,他魔怔了似的:“哥……拂梅门不是有回魂丹这种灵药吗?在哪里?给我吧,我去救命!那个人不能死,就算死,也理当死在我手里的,她是我的……”   “你的什么?”燕双飞一贯风流含笑的眼睛,此刻尽是严肃。   顾沉殊泄了气一般:“我的……仇人,报仇雪恨应当由我亲自来才对。”   “你这傻小子,是不是疯了病了?”燕双飞忍不住责备道,“回魂丹那般珍贵,满门只有一个,而且此物只能在生者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为其续命,肖桃玉如今已经死了,你拿我派珍宝前去,也无济于事!你难道不希望她死吗?”   兄弟二人争执了许久,燕双飞仍舍不得将回魂丹给出去。   难道不希望她死吗?   顾沉殊跪在暴雨里,跪在雷电里,跪在无限的迷茫和绝望里,这一跪,便是风雨无阻的三天三夜:“我不希望她死,求兄长……赐药!”      ☆、往事   纳兰千钧那一铁扇劈下来时,肖桃玉五脏六腑都感到了震颤,心神前所未有的剧烈波动,她甚至都感受不到疼痛了,只觉得血液从身体里疯狂喷涌而出,宛如岩浆沸腾……   对方真也不愧是叱咤阴间的小鬼王,只这一击,便足以致命了。   一切都来不及细想了,此生最后一眼,便是顾沉殊错愕的神情,染血的脸颊。   还好……   他平安无事。   而后,肖桃玉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沉沉浮浮不知多久,她才再度有了几分神识,肖桃玉只感觉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她仿若俯览众生一阵清风、一片舒云,无声无形,却能看尽悲欢。   一片烈红如火的彼岸花海里,她看见了幼年时期的纳兰千钧,正被一圈儿小鬼叽叽喳喳的围着嘲笑辱骂,有人不住的用小石子往他身上砸,纳兰千钧这时候和长大后全然不同,他抬着手臂遮遮掩掩,一声也不肯吭。   只露出了一双有些自卑、微带泪光的清明眼眸。   “小杂种……这是一个小杂种吧?”   “鬼王大人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东西?他长得好丑啊……”   “嗨呀,你们还不知道啊?鬼王大人偷偷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其实根本不是鬼族,那人是仙族!他们两个生出来的自然是个小杂种了!”   “哈?鬼仙两界是不得通婚的,鬼王大人居然犯了这样的错误!会不会出事啊……”   “嘻嘻……我想知道,这个纳兰千钧算是鬼,还算是仙呀?”   “当然是算杂种了!往后我们不开心了,便来找纳兰千钧,我瞧他就是个傻子,怎么打也不吭声,好欺负得很!”   共同欺侮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似乎全然激起了这些小邪祟们的血性,一开始他们有些人还战战兢兢,只是亦步亦趋的随大流辱骂纳兰千钧,但是发觉那人不会反抗后,他们面上的神情便更加兴奋了起来,先前的怯懦和退让一扫而空,彻底露出了残忍的笑意。   这些年,纳兰千钧的生母瑶珺仙子一直都是以鬼族的假身份在此生活的,但是那人身上仙气丰沛,生得又我见犹怜、倾城绝色,纵然老鬼王百般隐藏,却还是难免会被人发现。   渐渐地,纳兰千钧是半鬼半仙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   “不是的……”被打得额头鲜血横流的小纳兰千钧开了口。   邪祟们一起停了手:“小杂种讲话啦?什么不是?”   “我母亲也是鬼族,我也是鬼族,我们和其他人……并无不同。”纳兰千钧从花丛里起了身,一把抹去了脸颊上的血痕,眼神熠熠,“你们,不要再胡言乱语了。”   众邪祟们见状皆是一怔,他们一开始的确是寻了这小鬼来泄愤的,可是此人天生气质独特,即便如此狼狈,身上也带着鬼王的沉着霸道和仙子的轻灵气韵,这么一看,倒像是纳兰千钧在怜悯他们,才不予以反击似的。   “哈!”有一邪祟哈哈大笑,“并无不同?”   他指了指脚下的这片彼岸花海,又指了指河对岸的郁郁葱葱,说:“彼岸花的花与叶,为河水阻隔,永不相见,就好像两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若要强行相恋,最后的下场如何,你岂能料想得到?”   当年纳兰千钧没听懂这句话,可谁又能想到,这句话非但成了他父母的命。   也成了他与张熙寒的命。   纳兰千钧自小在鬼界过得颇为隐忍,从来不敢惹是生非,性子还算是温和老实的,和后来那个随随便便就捏死三两个小鬼的人,仿佛是两个灵魂撕裂的人一般,大相径庭。   从前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常伴父母身边,便觉着心满意足了。   少年时期,纳兰千钧曾游历人间,他第一次去京城,对人间的一切都颇感惊奇,左看看右看看,处处小心,时刻谨慎,但即便如此,还是……   “哎哟。”猝不及防被一个橘子砸了头,纳兰千钧吓了一跳,回头去看。   便见几个含羞带怯的姑娘远远望着他,瞧他回头,便又连忙躲开了视线,互相慌乱的嘀咕了起来。   “我就说这小公子长得很好看吧?”   “你都砸歪了,快去人道歉!”   “哎呀我才不好意思呢……”   纳兰千钧捡起了橘子,放在一旁的摊位上,忙不迭的逃了。   “难道在人间,他们也能看出我半鬼半仙?”少年一路纳罕,慌不择路,“这可大事不妙了!”   但是纳兰千钧惊奇的发现,他走了一路,一路上都有盈盈少女回头看他,京城民风豪放,鲜花硕果不住的往他身上丢,甚至有姑娘上前直接问他可曾婚配,纳兰千钧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便有女子笑他。等到他走出了长街,怀里已满满当当,花团锦簇硕果累累,揣不下其他了。   “还是凡人好,心地善良,愿意献花献果于我,只可惜,他们寿命太短了。”   少年微微低下了头,一身玄色长袍随风微漾,树叶间投射下来的细碎光芒打在了他脸上,映照出了一个腼腆羞涩的笑:“……身为阴间未来的鬼王,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人间的。”   正当此时,前方传来了一阵阵嘈杂的人声,一堆穿着秉玉弟子服的白衣人由远及近走了过来。   那时候纳兰千钧根本不认得秉玉仙山,只老远看见众人众星捧月一般,拥着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那少年同样满怀花果,年轻肆意的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得意。   “我们少爷真是厉害,出个门便将京城里那些姑娘给迷得神魂颠倒了,好家伙,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瓜果!”   “是啊,我看将来少爷娶亲的时候,这京都美人,岂不是任君挑选了?”   其他人也全都帮着那风流少年捧着战利品,一个个将人恭维得快要吹到天上去了。   那少年眉目间洋洋自得,也不矜持,直言道:“废话,我可是秉玉山掌门的独子,修为又高强,父亲已经答应我,过段时间便将云曦双剑传给我了,到时候我岂不是天下无敌?姑娘们当然喜欢我啦!除了我,这世上谁还能……”   话音未落,迎面便对上了呆呆愣愣、满怀花果的纳兰千钧。   双方皆是一愣。   “……有谁?”予疏狂傻眼了。   这两个少年,都是同样的稚嫩俊美,眉眼风流,身份特殊,宛如太极阵上相克相生的一黑一白。   “我……我……”纳兰千钧方才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这才明白了那些姑娘给他花果的意思,不由羞了个大红脸,满怀的丰收顿时摔落在地,辘辘乱滚,花瓣飞扬,“我不娶亲,我也不挑姑娘!”   “哈哈,谁要你挑姑娘了!臭不要脸!”予疏狂噗嗤一声便大笑了起来,“你可真有意思!”   花叶纷飞里,白衣少年笑得差点掉下眼泪来,将怀里的东西往旁边弟子身上一塞,拱手抱拳,气势雄雄:“在下秉玉山予疏狂,幸会!”   自此之后,纳兰千钧便与予疏狂结实,二人时常凑在一块儿豪饮。   予疏狂是个不折不扣的二世祖,将原本老老实实的纳兰千钧给带得上房揭瓦,法术没说切磋,赌场里如何摇骰子倒是给翻出了十个花儿来!   纳兰千钧时常笑着感慨说:“你我怎会如此相似?”   “……哪里,嗝,哪里相似?”予疏狂酩酊大醉,斜倚阑干,醉眼朦胧的望着夜间烟火,“要说俊俏风流,你比我……总归是差了一丢丢的。”   纳兰千钧说道:“我好看吗?其实以前从未有人说过我好看的。”   予疏狂骂他:“你少得了便宜卖乖,这些天多少个姑娘直接掠过我去找你的?”   纳兰千钧淡淡笑了,他很喜欢如今的人间烟火,这里……与地府完全不同。   他望向星河璀璨的夜空,喃喃道:“除了你自小便很幸福之外,我们何处不同呢?全都一样父母恩爱,又是一方少主,修为高强,予疏狂,我们真的太像了。得友如此,此生幸甚。”   二人凑在一起鬼混是常态,直到某段时间,无论在郊外小亭,还是在城中酒肆,纳兰千钧都没找到那人的身影,他放心不下,便战战兢兢去了秉玉山拜见。   纳兰千钧原本忧心自己鬼族的身份被人识破,谁成想那看门弟子一见是他,便道:“原来是我家公子的朋友,快快请进。”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玩世不恭的混帐东西见义勇为,与人打架,一时没打过,险些丢了性命,好在予疏狂福大命大,顺着河流一路飘到了拂梅门,被一个姑娘给救下了。   “唉,看来本少爷这是天命风流。”予疏狂啧啧道,“小鬼,你这么不解风情,想必这辈子都体会不到这种快乐了,你不知道,当时那姑娘在溪边浣纱,发现我重伤,险些急得哭出来了……”   纳兰千钧淡淡瞥了他一眼,说:“河面上忽然飘过来一个尸体,若是我,我也该吓得哭出来了。”   又过了段时间,予疏狂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在城外小亭寻到了纳兰千钧,满面兴奋地叫道:“小鬼!我订亲啦!哈哈哈我要娶媳妇儿啦!”   正小憩的纳兰千钧被惊醒,啐了一声:“……那点儿出息!”   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予疏狂风风光光的娶了那日救他的姑娘,据说其在拂梅门只是个法力低微、性情怯懦的弟子,这一下子,便成了秉玉山的少夫人了。   纳兰千钧以为予疏狂会千挑万选,犹豫很久,谁知就这样烈火烹油似的爱上了那女子。   几年后,他还参加了予疏狂儿子的满月宴,那人喝得酩酊大醉,一如几年前那个青涩骄纵的少年人,揽着他的肩膀胡咧咧:“小鬼……我知你心中苦,此生……若我能看见你成家立业,摆脱困厄,也便再无遗憾了。”   ☆、烟云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十年后,瑶珺仙子私自生活在阴间的事情到底还是瞒不住了,地府也枝节横生,天上的仙界来了滚滚雄兵,地下的魑魅魍魉也横行而出,打算一举将瑶珺仙子和老鬼王击杀。   纳兰千钧疯了似的往大荒山冲去,他看见雷云翻滚,天地色变,神官庄严冷血的宣告着诸多罪状,他父母罔顾天庭律法的事情终于被一口咬住了。   明明将近二十年都相安无事……   明明这些年阴间众鬼已经默认了瑶珺仙子的存在,为何还是要降罪!?   “父王——母后!!”   “父王!!!”   纳兰千钧眼睁睁看着浑身浴血的老鬼王紧抱着已没了生息的瑶珺仙子,此生第一次感到毁天灭地一般的痛楚。   “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爹娘……你们不能!”天雷降下的一瞬间,世间色变,纳兰千钧不管不顾就要向前扑去,目眦欲裂,“不要啊啊啊啊——”   他记得父亲最后看了他一眼,而后,他们在刺目骇人的巨大惊雷之中,灰飞烟灭了。   甚至连一点碎骨、一缕魂魄都没有留下。   曾经也算是一段佳话,谁成想最后还是要以悲剧收尾。   “千钧!”彼时的纳兰无妄容貌尚且年轻,他一把搂住了侄子,声泪俱下,“别傻了……别傻了!我们谁也不得违抗天条啊!”   两行清泪从纳兰千钧眼里直直淌下,他在叔父怀里挣扎了几下,而后颓然软倒,跪在地上,跪在了无数神仙和恶鬼脚下,万念俱灰:“求你们了,把父王母后还给我吧……他们、他们一点坏事都没有做过啊……还给我吧……”   “好孩子,别哭了,往后有叔父在,谁也动不了你!”那年,纳兰无妄言之凿凿。   后来的事情,荒谬到离谱,纳兰无妄故作一番舍不得兄长、无可奈何的姿态,登上了阴间鬼王的宝座,说小侄儿伤心郁结,且年岁尚轻,不适合立刻便继承王位,他便亲自带领部下,洗刷了兄长治理下的阴间。   并且,纳兰无妄还装模作样给了纳兰千钧一个少司命的虚衔,让他不至于无事可做。   但这少司命要负责的事宜,其实也不过是打理打理世上姻缘、看一看谁家孩子又要出生这种杂事,本该承袭父亲爵位的纳兰千钧被彻底架空了。   直到某一天,纳兰千钧听见了纳兰无妄的几个部下窃窃私语:“哎,你们说,我们的旧鬼王和王后死得其实也是怪冤的……”   “也不知咱们这个新王是当真担忧我鬼界血统,还是假的……前阵子竟然亲自带人跑到了天上去状告自己亲哥哥的不是,说旧鬼王窝藏了一位仙子近二十年,有违阴间秩序,好家伙,天庭一下子就炸锅了,那些不知此事的神仙这下子全都知道啦!”   “那可不?若非新鬼王前去状告这么一遭,旧鬼王估计也不会死……兄弟阋墙真是可怕!各自散了,如今变天了,谁也不许提起此事,听见了没有?”   “知道啦知道啦!”   纳兰千钧顿时如堕深渊。   他一直以来敬爱的叔父,在鬼界几乎天塌地陷时舍身保护他的叔父……竟是害死了自己父母亲的真凶!?   纳兰千钧那日又哭又笑,直接扯下了少司命的乌纱帽,跌跌撞撞闯进了冥君殿,纳兰无妄从公文里抬起头来,还是那样和颜悦色、温雅可亲:“千钧来了?今日可是又心情不好了?怎的不好好穿官服啦?”   他怔怔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没了父亲,纳兰无妄便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父辈。   但是此时,瞧见那张虚伪做作的嘴脸,纳兰千钧只想吐。   “叔父……”   掌中灵光暴起,无数冤魂在他手上盘桓了起来,妖冶红艳,紧跟着,白玉芙蕖扇啪的展开,冥君殿内的各样陈设顿时犹如被狂风卷起,一个一个的爆裂破碎!   纳兰千钧眼中血意汹涌,几乎咬碎银牙:“你怎么忍心害死了自己的亲哥哥!”   纳兰无妄早就感到事情不对,但是骤然发现这小兔崽子身上半鬼半仙的血统实在太可怕,神色竟掩盖不住慌乱:“不是,不是这样的……来人!快来人护驾!纳兰千钧要弑君了!快来人!!”   他从前是绝对没有这样大的力量的,不共戴天的仇恨反倒是令他法力激增!   这段时间的纳兰千钧简直犹如失心疯了一般,纳兰无妄为人狡猾,最会苟且偷生那一套,他追着那人满鬼界的杀,也要不了那畜生的命。   纳兰千钧早已红了眼,开始痛恨这世上一切,大肆屠杀了鬼界之后,他便杀上了九重天上去,在满地尸体里,他拎着那日诛灭他母亲的神官,苍白的脸上无悲无喜,唯有血色分明,声调都已经麻木了:“说,为何杀我母亲?”   “你……你母亲罔顾天条,私自与鬼族通婚,按照我们的规矩……”那日威严赫赫的神官,此刻在他手里抖如筛糠。   “规矩?”纳兰千钧忽然不解地打断了他,露出了一个冷血的笑来,“不知你们仙界那位新主,联合我叔父,一起在两界篡位,这位置可舒服?”   那神官面上血色褪尽。   “全都他妈的去死吧。”   这时候的纳兰千钧已经没有人性可言,父母灰飞烟灭,再也回不来,足够令他肆意发疯,目无王法了。   他来到了战力最为薄弱的人间。   一双灵光熠熠的云曦双剑横绝了他的去路,他抬头看去,看见了故友冷漠仇恨的一张脸,那一刻,纳兰千钧忽然惨然道:“予疏狂,你就让我杀吧……人死得越多,我心里便越痛快。”   “秉玉山如今虽不是天下第一,但也决不允许你染指人间!”予疏狂一身白衣,义正词严,还是那日那个翩翩公子,分毫微变。   但是纳兰千钧却已不是那羞涩单纯的少年鬼君了。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和予疏狂注定是不同的,他们的命就不同,亏得他曾经说他们宛如一模一样的双生子。那人年少成名,家财无数,父母健全,妻儿合美……而他呢?   他呢!?   “为何连你也不肯站在我身边呢?予疏狂,你不是我的对手……”纳兰千钧格拉格拉的扭动着脖子,手上是滴滴答答流着血的折扇,一步步靠近,“我们到底还是同道殊途了。”   身前,是人间志士仁人。   身后,是阴间百万雄兵。   纳兰千钧六亲不认,在阴间和仙界将那些软骨头杀得跪地求饶,倒是到了人间,反倒是出现了无数奇景,分明是最为弱小的凡人,在这三界之中,反倒是傲骨铮铮,不肯求饶,不肯认输。   越是如此,便越是能令纳兰千钧发疯发狂。   他嫉妒那些人什么都有……   他恨,他怨!!   他带领滚滚地府阴兵杀上了秉玉山,既然这小破山门立誓守卫人界,他便来打碎这人界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纳兰千钧势如破竹,一举击杀了秉玉的开山掌门夫妇,也就是予疏狂的父母。   予疏狂万般悲恸之下继任掌门,奋力迎战。   秉玉掌门夫人名为曲暗香,手有一琴一剑,但那琴才是她自小修行的法器,名为鹤泪。往日这妇人性情怯懦,胆小怕事,甚至在人前说话都会脸红,可这次,面对那些从长阶上源源不断爬上来的地府恶鬼,她半分不让,守护着山门内的弟子,鏖战至死。   予疏狂的儿子当时年不过十一岁,知山门或许将惨遭屠戮、一个不留,便掩护那些可以夜袭千里前去求助的弟子逃出了山门,小小年纪,便肯舍己为人,心怀大义,最后身死鬼潮之中。   得知消息后,予疏狂抱着夫人和儿子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青筋条条暴起。   怒吼和嚎哭在山林间悠悠回荡。   “恨吧?痛苦吧?”   纳兰千钧在半空中见到昔日好友哭成疯子的狼狈模样,忽然仰天纵情大笑了起来:“这便是我的感受!”   “谁让你的命这么好?谁许你的命比我好了?我要你和我一样,痛苦挣扎不得解脱!!予疏狂——!!”   予疏狂这时候过了已而立之年,原本俊美潇洒、毫无岁月痕迹的面容忽然便衰老了十岁,一头如瀑般漆黑的长发也是……一夜如雪。   一人一鬼,这下子彻底不死不休。   二人互相折磨了将近一年,最后战斗到人数减了十之有九,唯有这两个全都疯魔了的人还在斗。   “予疏狂……咳!予疏——咳,咔!!”   脖颈上的镇妖铁锁一圈圈缠绕勒死,纳兰千钧被打得几乎不成人形,已经丧失了行走能力,口鼻滴滴流血,由于呼吸不畅,他不住地蹬腿挣扎,但即便是累死,那灌输了灵力的铁锁也没有松开半分,只会愈发的勒紧,几乎将他脖颈勒断。   “予疏狂,你说话……咔咔,咳!你理我!予疏狂……!你给,咳,你给老子讲话!”   他一遍遍呼唤着旧友的名字。   “予疏狂——予疏狂!!”   可是那个人仿佛已面目全非,一头白发,一张没有悲喜的脸,再也不会回应他半个字。   予疏狂也已经鏖战到了筋疲力尽了,没用半分灵力,仅仅用那无边无际的仇恨在拖着纳兰千钧,宛如拖着一条濒死的病狗,一步步走向了幽冥地狱。   将其,封于忘川河畔。   再后来,佛祖赐青莲,常伴君侧。   纳兰千钧出狱后,好不容易将青莲花投入人道,又被纳兰无妄摆了一道,再度扣押十八年。   谁成想苦苦挣扎出来之后,这个可笑的尘世留给他了一句:“小师父,后会无期。”   沉浮跌宕的幻境渐渐模糊,行将消散了……   最后的画面,是张熙寒在晨曦里蹦蹦跳跳的跑过来,身影如梦,一遍又一遍的唤着他,大笑道:“小师父,我回来啦!哎呀才没有去鬼混,你不要生我气,我回来还不行嘛?小师父——”      ☆、难求   收复人世八苦,其中最为痛苦、最为艰难的一个环节,便是与身有莲瓣者共情,如此,方能令其回归。   上次在辽东城,与那狐妖花重棂、掌柜丁向北共情,便险些要了肖桃玉的半条命,毕竟她安安稳稳住在山门里,这辈子都没有过那样的撕心裂肺之感,这一次又承受了鬼王纳兰千钧的情感,更是令她神魂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那份执念,跨越了两百多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几乎就要将人的灵魂生生撕碎!   “张熙寒!”肖桃玉猝然惊醒。   一个清冷如霜的声音慢慢传来:“张什么熙寒?是你师尊。”   肖桃玉一瞧见坐在那里的慕渊真人,顿时吓了一跳,她根本不知师尊是何时过来的,而且……   她低头去看,发觉自己身上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个狰狞到几乎可以让肠子流满地的伤口。   秉玉弟子服完好无损,规规矩矩,身上、脸上竟然一点伤都没有,除了有种从鬼门关走一遭的恍惚感觉外,她仿佛从未受过那样深重可怕的伤。   “师尊……”这还是肖桃玉下山以来,第一次见到慕渊真人,这一见险些隔绝了生死,令她讷讷的,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只傻瓜一般不住重复道,“师尊……师尊。”   这一闭关,可是整整七日。   这重返人世的小弟子还全然不知……不知他师尊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将她从阴曹地府拉回来。   “鬼叫什么?将你打傻了不成?”   此一时慕渊真人脸色有些苍白,一向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的脸,竟然略微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放松神情,他既没有严厉责骂肖桃玉冲动,也没有怒斥纳兰千钧荒唐,而是嗓音疲惫地道:“你受了重伤,无论如何,都需要养一段日子,正好这次是在外游历,你想去哪里,吃什么喝什么,都不必顾虑,及时行乐,知道了吗?”   “……我竟然真的没事了!师尊好厉害!”肖桃玉起身活动了一二,扭动了一下酸胀僵硬的脖颈。   她很是受宠若惊,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扑通跪地,深深拜了下去,叩首道:“多谢师尊救我性命!多谢师尊!”   “……但弟子是戴罪之身,一定会尽心尽力寻找人世八苦,不负师尊所托的!”   正说话间,一缕柔和淡雅的白光在半空浮起,其中隐隐纂刻着三个小字——   “求不得”。   肖桃玉顿时了然,抬起了手来,将那莲花瓣形状收入白芸锦的精魄里,八瓣莲花,如今已经有三瓣再次熠熠生辉了,她很是开心,看向了慕渊真人,明眸中隐约闪动着期待。   可是一想到……   一想到师尊方才也一定看见了那些回忆,肖桃玉心底便阵阵难受。   她以前从来都不知师尊有这样的过往。   一向懒于夸赞的慕渊真人面对失而复得的弟子,什么也不忍心说她,只冷冷淡淡点了点头,说:“你做得很好。”   “收复人世八苦并非什么容易的事情,你也不必心急,为师让你好好玩,你便好好去玩。”顿了顿,他忽然犹豫着说道,“当初命你下山有些突然,你可曾……怨恨过师尊?”   肖桃玉垂了眸子,说:“实话实说,弟子先前的确不解师尊的做法,但如今想来,一切自有师尊的道理,我又何必执着怨恨,伤人伤己?况且……”   “况且,让纳兰千钧击杀的一瞬间,弟子以为再也见不到师尊了,如今能再度看见师尊,弟子什么怨恨都没了。”   慕渊真人好笑地摇了摇头:“傻不傻?”   死而复生,安然无恙,这让肖桃玉更加敬佩爱戴慕渊真人了,她虽不知师尊用了什么方法,但他可是万众敬仰的天下第一剑仙,一定自有他的秘法!   “咳……”   慕渊真人忽然掩唇咳嗽了起来,面色微微有些痛苦,肖桃玉见状大骇,连忙上前搀扶,询问道:“师尊这是怎么了?一定是这几天帮弟子疗伤,耗损了元气,师尊,我……”   瞧她满面愧疚,慕渊真人一拂袖,强忍下了所有翻搅的难受晕眩,正色道:“你什么?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徒弟,无论为你做什么,为师都不会犹豫。”   “……弟子谨记师尊大恩。”肖桃玉一想到师尊消耗巨大,铁定是耗费了修为的,便忍不住红了眼圈儿,泫然欲泣。   “好了,少说虚的。”慕渊真人道,“你平安无事,我便能安心了。”   这时候,云曦双剑感受到了两任主人都在这一间屋子里,剑光闪烁,嗡嗡翕动了起来,亲昵地围着他们转悠,一时间蹭蹭肖桃玉,又戳戳慕渊真人,实在是不知该向谁撒娇了一般。   肖桃玉:“师尊,这……”   “没错,云曦双剑赐给你了。”秉玉仙山的掌门讲起话来何其轻巧,赐镇派灵剑,仿佛随意丢个铜板一样容易,还说,“四相卷拓也是给你的,哦对了,给你的钱花完了吗?”   “还没呢。”肖桃玉摇了摇头,脸色微妙,赶紧制止了师尊掏钱袋的动作。   那么些金银财宝,估计八辈子都花不完的……   慕渊真人很是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说:“什么?怎么还没花完?”   秉玉仙山不能离开掌门,因此,师徒二人匆匆叙旧,深情厚意来不及细讲——况且他们是如出一辙的冷硬性子,简直一模一样,谁也不会搞那种抱头痛哭、挖心挖肺的场面——简单交代了几句,慕渊真人便带领浩浩荡荡的秉玉弟子御剑而去了。   肖桃玉觉着头晕,一时之间不太想讲话,得知顾沉殊也完好无损后,便一头扎进了卧房中去,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深夜,疲惫到几乎无法睁眼的肖桃玉才听见了推门的响动声。   有人进来了。   那人手中提着一盏小灯,站在门口好久,好像在散去身上裹挟而来的冷气,又好像不敢相信肖桃玉死而复生、太过激动到不会走路了似的。   肖桃玉很清楚他是谁。   她想动一动,同那人讲句话,但身体尚未恢复完全,她实在太累,根本动弹不了分毫。   顾沉殊瞧见了面色苍白如纸的肖桃玉,眼眶瞬时便红了。   他将小灯搁在了床头的红木小桌上,低低唤了一句:“桃玉,你现在感觉如何?还难不难受?”   听见那人讲话,肖桃玉窝在被子里,强行嘟哝了一句:“不难受,就是太累了……”   他们谁也没说那日的惨事,因为谁也不忍心提。   “你把这个吃下去。”顾沉殊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锦盒来,小心翼翼拆开了帕子,露出了其中一颗宛如珍珠般圆润微小的丹药来,给人斟了杯温热的水,轻声说,“这是我回拂梅门要来的回魂丹,你服下后,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肖桃玉苦笑了一声:“不是毒药吧?”   “……”顾沉殊心说,我倒想给你喂毒药了,你肯吃吗?   小没良心的,他可是跪了三天三夜,燕双飞实在拗不过他,才允许他拿走拂梅门的镇派灵药。   他发觉那人疲倦到无力起身,便坐于床头,将人扶起,揽入了自己怀中,极其温柔小心的喂了药,说:“你信不过我?”   肖桃玉服了药,阖上双眼,却说:“别动,就这样抱我一会儿吧。”   “……”   这人的嗓音带着些沙哑亲昵的味道,顾沉殊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此一时听她讲话,顿时恍如隔世,忍不住埋首在人颈间,一声不吭地抱紧了她,好像抓住了自己所有的希望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肖桃玉都快昏昏睡去的时候,顾沉殊好似下定了决心,忽然道:“桃玉,我有话要说。”   “那日原本是我有话要说,结果你爱搭不理的便跑了……”肖桃玉嘀嘀咕咕的,似乎疲累极了,一骨碌从他怀里滑到了被窝里,露出了一双睡意朦胧的眼眸来,她眯眼道,“怎么如今你也有话了?”   顾沉殊微微攥紧了拳,忽地有些紧张了。   分明他亲手斩断了红线,分明他清楚自己和肖桃玉是仇敌,分明……   分明他时时刻刻都在强迫自己不要爱上肖桃玉的。   可是,此一时,他还是道:“那日我不知如何面对你的心意,才慌不择路,但是……但是如今,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本心,桃玉,我心悦你,无论立场如何,我都喜爱你……我也想要将这些实话都告诉你的,这些……决无半点虚假。”   顾沉殊事到如今,还在强行告诉自己,这些都是伪装……   他不爱肖桃玉,一点都不。   内心天人交战,当他望着那姑娘洁白柔和的脸颊时,还是强忍兄长剔骨之仇未报的痛苦,满腔愁苦,说:“……我喜欢你,我能怎么办,是真的一点都控制不住……”   “……”肖桃玉半闭着眼睛,感到自己的眼睫有些湿了,好半晌,才闷闷咕哝道,“你当我控制得住吗?”   她忽然很羞,一翻身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成了个糯米圆子:“……都怪你。”   顾沉殊隔着被子抱住了这个糯米圆子,好笑又宠溺地低头一笑,柔声哄道:“好好好,怪我,全都怪我。”      ☆、拢尘   “求不得”碎片已经收复,下一站地远在龙襄城,但是慕渊真人临走之时再三嘱咐,告诉肖桃玉不必心急,以免得不偿失,掌门大人飞鸽传书,替他们这波小年轻联络好了可是暂时养病休息的好地方。   所以,他们离开清平城的第一站地并非是龙襄城,而是姑苏第一门派……   拢尘堂。   不错,正是暮遥的家。   拢尘堂的堂主夫人名为杜雪,乃是慕渊真人曾经的亲传弟子,当年的风花雪月四弟子之中的“雪”,其性情明艳张扬,容貌盖世,但后来因为破了情戒,怀了身孕,让慕渊真人一怒之下赶出了秉玉仙山,师徒之间彻底恩断义绝,令人唏嘘。   但这些年魏心何成为执事,料理着秉玉仙山无数大小事宜,和各大门派皆是交情甚好,拢尘堂拐走了人家的徒弟,加上那悔不当初的徒弟对师尊也颇为愧疚,因此,频频向秉玉仙山示好。   如今,慕渊真人一封传书过去,杜雪还不是忙不迭的答应师尊的请求?   肖桃玉当时听师尊这么说的时候,便是面色铁青,以为师尊他老人家这是开玩笑的,毕竟她和暮遥自小到大互相争斗,打得落花流水、鼻青脸肿都是常事,活似上辈子的老仇人一般,掌门哪里会不知道呢?   结果第二天一大清早,两辆马车便停在了皆空客栈的门口,车夫大嗓门儿贼响亮:“哪位是肖姑娘?你师尊给你雇的马车到了,请吧!”   ……怎么还是要去拢尘堂!?   这下子偷偷溜走都溜不掉了,正打算御剑的肖桃玉两眼一抹黑。   季清婉见状,嘀咕了一句:“哎呀这马车看起来很贵呢,尊师出手真是阔绰,哎桃玉,不如我们俩——”   话音未落,已见顾沉殊十分熨贴地搀扶着肖桃玉上了一辆马车,而后他也提步上了去,催促道:“桃玉如今身子不好,不能在路上颠簸太久,烦请大家快些行动吧。”   季清婉:“……”他俩上次不还指桑骂槐的吵着架吗?何时这么好了?   应云醉嬉皮笑脸地擦着她肩膀走过,上了车:“你俩怎么?你上去人家估计都嫌你多余,还是乖乖跟着你言哥哥和应哥哥吧~”   “……”季清婉拳头梆硬。   其实早在杜雪怀有身孕,跟随拢尘堂的堂主陈青云下山时,那门派还仅仅是个百十来号人的小门派,每天几乎都揭不开锅,也无怪乎当时慕渊真人得知徒儿要跟着那莽夫离开,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这十多年来拢尘堂逐渐好转了过来,在姑苏众多门派之中,也算是跻身成了翘楚。   并且已经不缺钱了。   如此,便显出来了一个更为致命的问题,那便是拢尘堂十分土阔气、没文化,什么值钱,什么金光灿灿,便用什么来装修其门派。肖桃玉那一干人下了马车的时候,便看见了个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大门,看门守卫也都穿金戴银、遍身宝气,丝毫不像江湖中人的打扮,她顿时被闪得眼睛都花了:“……这些都是什么?”   “我靠……”应云醉发觉那守门镇宅的石狮子的双目都是金玉镶嵌而成,眼睛都直了。   顾沉殊最好风雅,看不得这些,立刻微微蹙眉。   看着眼前奢靡的景象,言无忧想到了清心寡欲、粗茶淡饭的毋庸门,很不适应地摇了摇头。   “恭迎几位仙士,一路奔波辛苦,拢尘堂已备好了别院和酒菜!”一个弱冠之年的英气仆役上前来施礼,身后领着一众弟子,皆是豪气干云地抱拳,“堂主和夫人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几位请跟我来……”   “来什么来!谁让你们来的!”守门弟子后方,转出来了一个身形婀娜、眉目飞扬的高傲女子,正是暮遥师姐了。   肖桃玉登时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了起来。   她不爱来此休养,正是怕了这个处处寻衅的暮遥了。   她如今可打不动……   言无忧本就不喜欢看见那些过度的铺张奢靡,亦是不喜恃强凌弱、心高气傲之人,立刻便沉眉上前道:“陈姑娘,你莫不是不知道,秉玉掌门早已修书,拜托堂主予我们一个暂时落脚之处,你何故如此?若是不欢迎我们,我们走便是了!”   一见这腰身笔挺、劲厉如竹的男子,暮遥哪里还会疾言厉色?要知道,她老早便仰慕这位敬亭剑了。   “师兄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和师妹开开玩笑罢了,你可别生我气。”暮遥本名陈木遥,一向不喜欢旁人称呼她原本姓名的,但放在言无忧身上,这件事便也不用计较了。   她虽是收敛了不少,却还是掩盖不住对肖桃玉的敌意,高高站在阶上,冷森森抱着胳膊道:“肖师妹,别来无恙啊……”   “上次我险些被你用云曦双剑打死,在家可是休养了好久,你可知我在家的日子何其憋闷?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也到你没了半条命了,我听闻,还是掌门亲自去救了你,你可真是好福气……”话到一半,暮遥注意到了肖桃玉背上的两把长剑,神情一凛,“云曦双剑怎会在你那!”   顾沉殊上前一步,挡在肖桃玉身前,冷笑道:“自然是慕渊真人赐给桃玉的了,你罗里吧嗦,让我们进是不进?拂梅门就在隔壁金陵城,拢尘堂若是如此待客之道,便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那一干弟子见人还没进门,便先扯开嗓子吵起来了,一个个手足无措,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这时候,一个高挑风流的公子爷从里面迎了出来,朗声笑道:“哎呀干嘛都这么大火气呀!来者是客,姐你吵什么吵?”   暮遥横了那人一眼:“你给我闭嘴。”   “在下拢尘堂长子陈木远,有失远迎了各位!有失远迎,万望海涵!”那看上去不及弱冠的公子亲自走下了台阶来,热络亲切地和男子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我这姐姐脾气不太好,你们想必也是知道的,女人嘛,就是这个样子,登不上台面,遇到事儿就不行啦!”   一听见这陈木远这番说辞,肖桃玉不悦地勾了勾秀眉。   “哟……”   陈木远一眼便看见了这清冷绝尘的小美人儿,登时眼睛都直了,上前便要拉那人手,却被她一下子避开了,他也不恼,但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子直白热辣、不怀好意:“啧啧,这位便是肖桃玉肖师姐了吧?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今日一见,想不到如此孤傲美艳,我……”   顾沉殊微笑道:“你怎么?”   “这不是顾二公子么?幸会幸会……”陈木远怂巴巴地咧嘴笑了,他这种斗鸡走马、吃喝嫖赌的纨绔,一向都是顾沉殊那种有真才实学的公子看不上的,因此,他也不觉间有些心虚,赶忙挪开了视线。   毕竟旁边儿可还有一位活泼娇俏的美人呢。   言无忧发觉这拢尘堂很让人不舒服,也无怪乎肖桃玉不乐意来了,他冷冷横了对方一眼,根本不给那厮对季清婉拍马屁的行为,道:“走是不走?”   “走走走……”   几人一道从正门进了去,但肖桃玉发觉暮遥顿了一会儿,悄悄走了一旁的偏门,不由问了一句:“你鬼鬼祟祟作甚?为何不走正门?”   暮遥身形僵住了片刻,气冲冲钻进门去:“懒得和你挤!”   进门后,果见到了堂主陈青云和堂主夫人杜雪,肖桃玉飞快打量了几眼,陈青云虽是剑眉星目,但观其言谈举止,的确就是个五大三粗、无甚内涵的糙汉子,真也不知那娇花映水一般的美人是如何被鬼迷心窍的。   任凭谁是慕渊真人,当年都得被气昏过去。   杜雪一见到肖桃玉,愣了好久,久到双目竟有些红了,她一把握住了小姑娘的双手,颤声道:“乖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肖桃玉有些怔忡:“夫人见过我?”   “岂止是见过?”杜雪忍不住轻轻拭泪,这些年,她在拢尘堂过得其实并不容易,拢尘堂重男轻女,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坐在堂主大会中的人,可见她付出了多少努力艰辛。   经年摧折之下,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姿色艳绝的秉玉双姝之一了,眼角上淡淡的细纹透露着岁月的痕迹,坚强凌厉的眉眼也早就没了少女时期的娇蛮任性。   当年,慕渊真人最疼爱的弟子肖烽死了,其他两个痛恨他辱骂他,与他恩断义绝,却唯有当初那个被他亲手赶下山的弟子,会时不时的回来看看他,甚至有了孩子,也希望能再次拜他为师。   师尊把杜雪逐出秉玉仙山,但是又在拢尘堂一分钱没有的时候,自掏腰包,接济拢尘堂,只是不肯让弟子受苦而已。   他们师徒之间……   也只能说是有缘无分了。   这个美貌却坚毅的妇人犹豫几许,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说出口,半晌才低低道:“唉,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小时候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仙姿神骨……”   肖桃玉心底顿时升起了一阵亲切的感觉来,师尊再好,也比不过女子对孩子独有的亲昵和照拂。   谁知杜雪竟说:“真像我师兄啊。”   肖桃玉如坠冰窟:“……”   她险些没当堂吐出一口血来。   拢尘堂阔气豪放,不拘小节,又加上早有慕渊真人在此叮嘱,几人决定在此住下一段时间了。   静养的这段时日其实还算是安心,除了陈木远那流氓纨绔时不时纠缠两个姑娘之外,倒也无甚心烦。   暮遥素来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从小嫉妒肖桃玉,见母亲对那人态度颇好,她更是为此心烦,但凡见到这位同门师妹,必然要上前羞辱一番,试图将对方气得喷血三升、原地暴毙,其他人会上前袒护,但应云醉这厮便是直接针尖对麦芒,什么混词儿都敢讲,彻头彻尾就是一臭流氓臭无赖,反倒是将暮遥给吓得不敢来了。   某日,肖桃玉在姑苏城的街市上闲逛,正好便看见了陈木远和一个身穿藕粉衫裙的小姑娘争执。   陈木远说得唾沫星子横飞,看上去气势逼人,眉宇间尽是对对方的压迫,似乎在强行释放威压让对方害怕似的。   那姑娘一句话都能给说得磕磕绊绊,末了,忍不住了,当街号啕大哭了起来。   肖桃玉不明就里,远远看着。   “哎你哭什么!烦死了,臭娘们儿!眼泪怎么那么不值钱?”陈木远掐腰,似乎已经心烦意乱到了极点,他对周围人吼了几句,“看什么看,都给本少爷滚!滚滚滚——”   结果当天下午,便有人找上了拢尘堂。   彼时堂主和夫人不在门派里,家中有暮遥管事,一干年轻人全都坐在抱厦厅里随意谈天。   来者不过是个形容枯槁、浑身干瘦的穷书生,领着白日那个年岁尚轻的小姑娘,此刻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涕泗齐下。   书生痛骂道:“陈木远给我滚出来!”   往日听见这草民如此放肆,陈木远这个锦衣纨绔早就要起来发疯了,今日倒是稀奇,坐在原地一句话没敢说,反倒是面如土色,手中的茶盏都跟着他哆嗦了起来。   暮遥察觉事情不对劲,起身相问。   结果那书生领着女儿,也是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地怒吼道:“我女儿今年才十六岁,竟然就被陈木远这个畜生给糟蹋了!甚至还……还怀了身孕!可怜我小女儿年岁尚轻,对这些男轻女爱一概不知,全然被他连哄带骗诓了去!亏得你们拢尘堂是个大门派,今日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否则,我便死在这里!!”   一时间,正在饮茶的肖桃玉他们全都木了。   他们料到这陈木远是个吃喝嫖赌的大废物,但是没料到他真敢去糟蹋良家小姑娘,闹到如此地步,还能如何收场?   “姐,我……”陈木远战战兢兢起身上前,“我不是——”   “啪”的一个干脆的耳光,直接将陈木远的脸给抽歪了,白净的脸上立刻浮出了五个殷红的指印,可见暮遥根本没有收敛。   暮遥气得浑身发抖,觉得在众人面前十分丢人,眼前都黑了:“你……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谁让你去欺辱女子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给拢尘堂丢了脸啊!饭桶!”   应云醉有点傻眼,对同伴们悄声耳语:“真是家门不幸啊……”   陈木远从小到大没挨过打,这次彻底激了,咆哮道:“妈的,不过是个臭娘们儿罢了!陈木遥你跟我发什么疯!?大不了纳她作妾就是了,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东西!他们父女俩浑身家当加起来都不够给本少爷买一身衣裳的,我多给他们点钱,你看他们会不会低头!?”   “你……你这混账!!”那书生气得当场背过气去。     这件事越闹越大,直到堂主陈青云也回来了。   陈青云二话没说,直接命人将那二位请了下去,之后再行商议,这边,陈木远嗷嗷鬼叫了起来:“父亲,陈木遥她打我!你瞧我的脸!”说着,便腆着脸凑上前去,露出了那个通红的指印来。   肖桃玉皱眉,心说这拢尘堂关系未免也太迂腐了些……   “打你弟弟做什么?如今那姑娘已经怀孕了,还能如何?你打他有用吗!”陈青云二话没说,先是训斥了暮遥。   如此疾言厉色,令暮遥心底大为不快,胸口起伏愈发剧烈了起来。   她一时也顾不得在肖桃玉他们几个面前丢人与否,直接质问道:“父亲怎能如此讲话?那姑娘的清白难道不是清白?她才十六岁!陈木远这么做,禽兽不如!”   “你是在质问为父?”陈青云目光阴沉,“将来你弟弟会成为家主,有三妻四妾,这都是早晚的!”   肖桃玉见状,其实是有些心急的,但是那父女二人忽然便争吵了起来,愈发激烈,他们几个人全都看傻了眼。   早听说拢尘堂堂主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娶了杜雪没多久便因为杜雪生了女儿,而对其心生厌弃,一连抬进府中三四个姬妾。   肖桃玉想着,她若是慕渊真人,当即便要将此人脑袋拧下来。   陈木远有父亲撑腰,一下子十分得意:“陈木遥,你别在那拿着家主做派和我讲话了!你就算是累死,也不会在拢尘堂有一番作为的。”   这些话一下子点燃了暮遥心底的怨恨。   她本就偏执,痛恨不公,此刻更是直言怒问:“敢问父亲,为何打算传位给陈木远。我与他,有何不同!”   “没工夫听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你将来辅佐你弟弟便够了,知道了吗!”陈青云心烦意乱,摆手道。   看来拢尘堂重男轻女这回事,并非虚假,肖桃玉一干人皆是目瞪口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到了极点。   “辅佐?”   暮遥愣了很久,忽然就哈哈笑了起来,很是惨然:“我这辈子都不会辅佐别人的,这辈子都不会……”   她眼中含泪,咬牙切齿:“父亲……你好好看看,我才是姑苏拢尘堂的长女……长女!我入秉玉修行时不过十岁,天资却比得过修行十几载的弟子,我风光无限,山下百姓谁不认识我?谁没有被我解救过?我可以说,我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努力,禀赋惊人,谁能打得过我!?有谁比我更适合家主的位置?!”   “凭什么……?”   “堂主的位置凭什么给陈木远那个废物?凭什么啊!就因为他比我多个把儿吗?!”   啪!   陈青云狠狠给了她一巴掌,眼神阴鸷,没有半点对女儿的宠爱和尊重,只冷冷道:“闭嘴。”   “陈堂主!你怎能打人!”肖桃玉腾地站起,声色俱厉。   陈木远暗暗露出了得意的笑,陈青云说了一句“在宾客面前失礼了,改时间再赔罪”便衣袍猎猎的离开了。   暮遥直接摔跪在了地上,眼前闪过一串儿的小金花,口中涌起来阵阵温热的铁锈味,她看见不远处拖着一道血痕。   ……血痕上躺着一颗白生生的牙。    暮遥此刻很想放声痛哭,但是自小到大的傲气令她没有出声,只是强忍着所有痛苦和郁结,悄悄摁住了那颗牙:“……”   几个年轻人犹豫着直接上前搀扶会不会令暮遥更加没有颜面,也在猜测这性情偏执的姑娘会不会迁怒于人。   一只白净修长的素手伸到了暮遥面前。   肖桃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师姐,站起来吧。”   一直没哭的暮遥,因为这句话忽然就簌簌掉下了两行泪来,她低着头不肯示弱,一把打开了肖桃玉的手:“滚开!我不要你同情我!”   她起了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肖桃玉望着那人狼狈的身影,忽然有些恍惚,她似乎明白为何暮遥在秉玉犯了大错,宁愿沦为斩妖没有赏钱、出任务也不讨好、每日都要洒扫的挂名奴役,还是不愿走了……      ☆、拂梅   肖桃玉素来都是个刚强的性子,哪怕刚刚起死回生,时不时便会晕眩不适、五脏绞痛,但也只是强撑着度过了一段时日,从不肯抱怨或是露出柔弱的一面。   便是如此,她在拢尘堂忍了将近一个月的病痛之苦,乍一看,仍是那副仙风道骨、出尘绝艳的凛然姿态,唯有顾沉殊时时刻刻不敢放心,巴不得步步紧跟。   “也不知慕渊真人用了什么法子将肖桃玉救回来的……”   “但这凡眼尘躯,哪里能扛得过鬼王的致命一击?当时肖桃玉……她一定是死了的。”   “唉……”   这日,他正在后院石桌上煎药,小扇一下一下轻轻送风,连火候都要把握得恰到好处,极其严苛,若是将肖桃玉放任给了别人照看,他怕是还会提心吊胆呢。   好歹肖桃玉对他来说,也算是到嘴的“猎物”,若是再被人半路截胡,顾沉殊怕是也不用活了,气都要气死了。   拱门里忽地走来了一道鸦青色身影,正是衣袍猎猎的言无忧。   他步履匆匆,老远便虚虚给人抱了个礼。   顾沉殊愣了一下:“言道长?”这厮该不会又来找自己谈天说地,警告自己不要接近肖桃玉吧?   经过季清婉百般提醒,言道长早已不是那样不会看眼色的人了,也算是不情不愿接受了师妹动凡心的事实了,他神情凝肃,语速飞快道:“顾公子,毋庸门有要事,我现在就要先回辽东一趟,接下来你们去哪里折叶传书与我便好,因为季清婉也要跟我回去,桃玉她暂时无人照看……”   一瞥,便看见了咕嘟咕嘟冒热气的药盅,言无忧也不得不承认,顾沉殊只是看上去花枝招展、品性风流,但的确十分会照顾人,他倒也不必挂心了。   “……便拜托你照顾了。”   他将手中的一提药搁到桌上,摇头叹息道:“这是季姑娘按照一个月时间配的药,全都备好了,只需要日日煎煮一下即可。桃玉不爱喝药,凡事强撑,是个顶不会照顾自己的了。”   这人一向视顾沉殊为“扰乱肖心”的蓝颜祸水,今日倒是主动来请他帮忙了。   顾沉殊略微有些诧异,挑眉心想,我对肖桃玉难道已经好到了这种程度,这个朽木一般的臭道士也来央求我了?   “言道长不必担心,桃玉是因为我才受了这样重的伤,照顾她也是我应该做的。”顾沉殊顿了顿,又问,“只不过……什么事情那样着急?竟让你立刻回毋庸门?”   言无忧又是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说来也是不怕你取笑……”   “是我师弟凉无边,御剑飞行时瞧见了拂梅门的女弟子,光顾着瞧人家姑娘好看了,连人带剑直接撞到了树上,如今摔断了腿,正在门中躺着呢。”   “他是毋庸门二弟子,负责事项诸多,手下师弟一时也接不住他的任务,师父便召我回去一趟,暂时不能帮桃玉了。”   顾沉殊心底冷笑他们这群傻道士,嘴上却说:“原是如此,言道长也无需不安,桃玉她会理解的……”   二人匆匆絮叨了一番,言无忧便带着季清婉直接回了辽东。   应云醉其实在哪里都帮不上大忙,但他是个人精,和人打交道十分在行,且脸皮厚比城墙,在哪里都吃得通,因此,他主动请缨留在了肖桃玉他们身边。   不过按照季清婉的话来说——   “原本也没打算带你。”   应兄这辈子的心愿其实简单得很,无外乎便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因此,他时时刻刻都在忧心自己的终生大事,这回也算是赶巧了,顾沉殊知晓肖桃玉在拢尘堂其实住得并非那么自在,便趁着她伤好得七七八八时,私下问他们,要不要去隔壁城的拂梅门暂住几日。   肖桃玉还从未去过拂梅门,且此行又能逃脱暮遥的骂骂咧咧,她自然欣然同意。   而应云醉老早便听说了拂梅门女弟子花容月貌、舞乐双绝,简直乐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劲儿念叨:“小顾,你看你有没有什么小师妹啊大师姐之类的,给你应哥哥我介绍一个?怎么样?咱们谁跟谁啊,若是我和你同门师姐妹成了的话,我们那可就是亲上加亲,是不是?”   “……”顾沉殊让人念叨得耳根子起茧,一路上只含含糊糊地应着,“三大门派里,拂梅门女弟子最多,到时候应兄怕是要看花眼了。”   应云醉摩挲着下巴,哼哼笑道:“我看也是,毕竟连毋庸门的道士都被拂梅门的小美人儿给晃花眼了,我肯定找不着北……”   肖桃玉淡淡瞥了他一眼:“轻浮。”   姑苏拢尘堂,金陵拂梅门。   二城相距其实并不算遥远,路上走走停停,几人便到了。   “呀,大师兄……”门口有一貌美的女弟子,正在擦拭梁柱,她看上去不过是豆蔻年华、模样俏丽。   顾沉殊微微一颔首。   小弟子转身扬声道:“姐妹们!大师兄回来啦!还带着两位客人——”   脆生生一嗓子喊出来,紧跟着无数女弟子接二连三回了头,几人进门,一路上都有姑娘家驻足回望,或是直接上来同他们讲话,结果便是,没走几步,便被姑娘们团团围住了,寸步难行。   拂梅门弟子女多男少,且校服是娇嫩柔软的粉色,零星缀着几缕嫩绿,蹁跹摇曳犹如雨后初荷,这三个人好似被簇拥在了荷花池里一般,颇有些手足无措。   有人黏糊着顾沉殊,叽叽喳喳问:“大师兄,你前几天冒雨回来是干嘛呀?匆匆忙忙回来,几天都不见你人影,又匆匆忙忙的走了,我们都没来得及和你讲话儿呢……”   顾沉殊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没什么,出门游历,哪里有时间常回门派呢?”   他唯恐肖桃玉知晓他雨夜跪求回魂丹一事,赶忙扯了个幌子,眼神却忍不住往肖桃玉那边瞥去。   “师兄,你是不是有小秘密瞒着我们呀?”   “师兄师兄,这段时间你一直和这两位在一起吗?外面吃住可还习惯?要不要多留一段时间,我如今厨艺可进步了不少呢!”   “你们可别挤着师弟了,他一路上赶回来多辛苦啊……”   不远处的肖桃玉微妙地眯起了眼睛来,站在原地,模样森寒。   怎么顾沉殊一回来,他的师姐妹们都如此热情?   拂梅门的女弟子和秉玉仙山的女弟子颇为不同,似乎更为娇艳婀娜一些,顾沉殊又为何偏偏看中了她呢?越想越是令人头疼……   肖桃玉瞧他这边花团锦簇的,实在是看不下去,心底烦闷,正抬脚要走,便又被几个姑娘给围住了:“肖姑娘请留步!”那几个女子眸中散发着熠熠光辉,似乎对她颇为艳羡。   这些个人全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肖桃玉有些发懵:“不知几位姑娘想……”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姑娘涨红了脸道:“想不到如今背负云曦双剑之人,竟是如此惊艳绝伦、逸世出尘,真不愧为慕渊真人的闭门弟子,肖姑娘,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们想……想看云曦双剑出鞘。”那几个人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来这句话,毕竟云曦双剑是当年铲除无数凶灵恶鬼的传世名剑,想来其主人也该是个十分矜傲、不易接近的人了。   可是何人不想一睹灵剑之姿呢?   肖桃玉由不得哑然失笑:“原来你们憋了半天,就是想看这个。”她指上一推,背上的两把轻剑瞬时铮然出鞘,在半空盘桓,寒冰一般的灵气荡漾开来!   周围的女弟子立刻掩唇尖叫了起来,一个个颇为激动:“肖姑娘好厉害!”   “云曦双剑!”   “灵剑出鞘,简直能看见慕渊真人的风姿……听闻他当年和曲暗香前辈一琴一剑,至死不渝呢……”   “肖姑娘果真如传言那般风华绝代,若是我能及她半分就好了,只可惜我只能修乐器之道,唉!”   肖桃玉还是头次让这么多人围着夸奖,而且,还仅仅是因为她召剑出鞘这件小事,便不由自主有些害羞了起来,强压着即将上扬起来的嘴角,心中免不得有些得意。   拂梅门的弟子当真是热情……   那边顾沉殊被师姐妹们拉着嘘寒问暖,这边肖桃玉让姑娘们簇拥着夸奖尖叫,唯有应云醉一个人兴致恹恹地抱着胳膊,只有那么一个引路的弟子带领着他——关键对方还是个穿着粉绿色长衫的男人:“少侠这边请。”   “……您也请。”   应云醉一脸生无可恋,默默咬牙道:“说好的给我找媳妇儿的!”   几人进了门,缓慢前行,好不容易才挤到了燕双飞掌门那里。   肖桃玉跟着顾沉殊走进去行了礼,对面正在逗鹦鹉的年轻男人抬起了头来,露出了一双笑意风流的桃花眼,笑眯眯道:“哟,孩子们回来啦?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当自己家就好——”   男子三十多岁,比顾沉殊虚长了十来岁,他模样极是好看,带着股雍容懒散的劲儿。传闻此人不擅长治理门派,却痴恋研究各种舞步乐谱,编出来的舞独特优美,乐曲亦是遏云绕梁,引得众多对此感兴趣的弟子纷纷投入门下。   “哥,你别不正经——”顾沉殊预料事情不对劲,立刻皱眉要阻止。   说时迟那时快,这个身着骚粉色长衫的男人快步走上前去,拍了拍应云醉,又立刻扶起正在作揖的肖桃玉,上下粗略一打量,很是满意地笑说:“弟媳好,弟媳好啊……弟媳一看就是治得住我们沉殊的姑娘!哈哈哈!”   肖桃玉一愣之下,羞成了个大红脸,不知说些什么好。   顾沉殊面上一灼:“哥!”   应云醉:“……好家伙,敢情我是回来陪你们见家长的!”   当天晚上,几人便舒舒坦坦住在了拂梅门,用了晚膳后,肖桃玉途径顾沉殊的小院,瞧他那屋里亮着,便想着,他们既然已经表明了心意,也不必因为旁人的调侃而羞赧别扭,还像往常一样便是了。   正好,她也想去问问下一站如何走。   结果顾沉殊打开门的一瞬间,水汽和香风拂面而来……肖桃玉还是觉得,她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桃玉?还没歇息?”顾沉殊披了件薄衫,正懒懒散散擦着半干的发,几缕漆发凌乱散落在脸上,更有几分别样的美感。似是有些倦了,他的眸光也略显出了几分发自本意的温柔放松来。   他泡过了澡,此一时看上去肌肤剔透白皙,散发着幽幽的香,不知这顾沉殊平日里都用的什么香,竟这样好闻……   怔怔地盯着那敞露的胸口,肖桃玉脑子一时有些乱:“没呢,找你有……”   看上去肌肉紧实,闻上去也浅淡清新。   ……就是不知触感如何。   “什么?”顾沉殊也是一愣。   竟然想入非非到连话都忘了说,肖桃玉慌乱接口道:“我是说,我找你有事,想要与你合力开一下四相卷拓,瞧瞧下一站的指引。”   顾沉殊将她让进了屋,擦肩而过时,忽地笑了:“既如此,你方才盯着我胸口看什么?”   难不成自己偷窥的就那样明显?枉修了这么多年的清心道了,在这人面前,还是功亏一篑。肖桃玉耳根子一烫,赶紧进了去,支吾道:“……我们都谁跟谁了,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   顾沉殊愣在原地,半晌才心说……   这丫头原来这么上道。   看来往后不能随便撩拨了,到最后忍得难受的人还是他。      ☆、龙襄   龙襄城。   这便是下一个碎片的所在之地。   街市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四处都是小商小贩热情的叫卖之声,卖艺之人刚刚从刀尖上掠地而下,博得了一片欢呼叫好,远处的姑娘们正三五成群的挑选着脂粉,比来比去,不知从何下手,酒肆勾栏里更是人声鼎沸,热闹无比。   “师兄的信送来了,也不知辽东状况如何了。”   茶肆二楼,肖桃玉几人点了清茶果脯,临窗而坐。她将手中捏着的一片青翠叶子向虚空轻轻一掷,那叶片瞬间便化作了一纸信笺,铺展开来。   应云醉丢了个花生米进嘴里,一脚踩在椅上,漫不经心道:“你说这龙襄城有大将军镇守,就是比辽东城繁华,是吧?……言道士在信上说什么?真是,这臭道士,临走还拐了个姑娘回去,我看他才是最不正经的那个!”   “他说辽东事务繁多,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赶回来,但是会尽快……尽快与我们汇合,他还说……”肖桃玉粗略的将信上内容概括了一下,神情有些复杂。   “还说什么呀?说没说季清婉啥时候回来,这几天没听她骂我,我都有点想她了,你说我是不是贱的?”应云醉见她只拣着自己想说的说,不由得着急了起来,一把夺过信纸,照猫画虎读着,“我看看……‘烦请顾公子照顾好我师妹,切莫让她再有半分闪失,你们的事,我不会再多加插手’,哟,敢情这信没我们俩什么事儿,是写给小顾的!”   他啪的将信纸拍在了桌面上,狐疑看向那二人:“你们什么事?”   肖桃玉垂眸喝茶:“没什么事。”   原来师兄先前一直都在忧心她和顾沉殊的事情,她师兄那样硬邦邦的性子,若是还俗,恐怕这辈子都找不到道侣了,谁成想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时时刻刻为她操心。   顾沉殊却是淡然一笑,收了信:“我喜欢桃玉的事。”   肖桃玉:“……”   “噗!!”应云醉一口茶险些没将自己给噎死,他连连捶着胸口,看了看这个,又小心翼翼看看那个,道,“小顾你们俩——你们俩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吧?虽然我先前就觉得你们有猫腻了……”   “我会护着桃玉的。”顾沉殊泰然自若,不知在给谁回应。   应云醉嘟嘟哝哝:“我受够了,我可能就是个多余的……”   一旁的肖桃玉亦是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先前她自认为直来直去是最好,如今倒是让顾沉殊接二连三的直线球给打懵了。   “……咳。”她面上有些发烫,便侧着头看向热闹的窗外,假装自己并未听见,却是羞得耳尖都泛出了薄红来。   这时候,摩肩擦踵的街上忽然快步跑来了一队披甲执锐的高大侍卫,颇为霸道的大吼道:“让一让!让一让!三小姐出行,切莫惊扰!”   周围的百姓似乎已经习惯了,纷纷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来。   肖桃玉顿了顿:“三小姐是谁,这么大阵仗?”   “哎,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百事通应云醉立刻摆出了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来,解释道,“我刚才和店家打听过啦,这位出行都需要行人避让的三小姐,正是墨家将军府的第三个孩子,墨娉柔!听说这位三小姐生得那叫一个……哇噻!”   “哇噻?”   顾沉殊和肖桃玉皆是一愣,便见应云醉这厮恨不得从窗口跳下去了似的,正紧紧扒着窗棂,探头向外看:“墨娉柔来了,这也太哇噻了!”   便见空出来的路上,一个形制特殊的红纱小轿由四个壮丁抬着,遥遥而来,周围的百姓里也响起了沉迷的称赞之声:“是三小姐……三小姐来了,她今天可还是那样好看?”   “你这话说的,三小姐哪日不好看了?若是这辈子能娶到她……”   “娶到?那你下辈子也排不上队!还是我实在,若是三小姐肯对我笑一笑,让我赴死我也心甘情愿!”   这时候,一守在轿前的高大男人沉着脸呵斥道:“闲杂人等回避!”斥退了那几个哈喇子都快流下来的百姓。   那顶红纱小骄很是独特,朦朦胧胧能瞧见里面的一个曼妙身影,里面的人并不是坐着的,而是卧着的,欲盖弥彰的能看见她腰身的曲线,很是惑人。   微风拂动之时,纱帐吹起,依稀露出了这墨娉柔的容颜来。   肖桃玉恰好窥见,顿时一惊,心说,好一个勾魂摄魄的美人……   “沈潇……”   似嗔非嗔的娇音响起,紧跟着便是一只带着贴肤玄黑手套的柔荑伸了出来,略略掀起了纱帐。墨娉柔一双凤眼微微上勾,媚气横生,面如秋月,口若含丹,天然带着一段风流韵味。   这种气质十分独特,高傲,妖媚,却不显得风尘,好似一个带着毒牙的蛇蝎美人。   她半带调笑的对那侍卫长说:“你干嘛那么凶?他们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还吃味了不成?”   那浑身戾气的侍卫长立刻低下了头,一副谦顺卑微的模样,好似一只刚顺了毛的狼:“小姐切莫取笑,卑职岂敢……”   “三小姐替我讲话了!三小姐这是在替我讲话,我……我!是我!三小姐多谢你!”那几个百姓意识到墨娉柔是在帮着他们讲话,当即便找不着北了,更有甚者,已经开始自掐人中了。   临窗,肖桃玉思索了一会儿,道:“看来,这墨娉柔在龙襄城的人缘颇为不错啊。”   “嗯,”顾沉殊沉吟片刻,也道,“仿佛天生带着勾魂摄魄的力量,可是……离得太远了,我辨不清她究竟是凡人还是精怪。”   应云醉撑着窗棂,托着下巴,眯缝着眼睛,正如痴如醉:“可不是么?我感觉我的魂儿也被这位美人姐姐给勾走了……啧啧……”   “几位客官有所不知,这位墨娉柔小姐,是墨如山老将军的女儿,在我们城中名头可大着呢!”   茶肆老板新端了糕点上来,解释道:“她呀,非但生得美貌,还颇为聪慧,自个儿研究出来了不少胭脂眉黛,养颜秘方,龙襄城的脂粉业一下子便兴旺了起来,要是她时不时透露出来几个自己美容的方法,几乎是满城的女人都要跟着效仿的!”   肖桃玉颔首。   “男子喜爱她貌美,女子亦是,所有人都对她有一种痴迷,难以自控……”老板说着,眼神便又飘忽迷离了起来,还是顾沉殊咳嗽了一声,才令他大梦初醒一般,说,“哦,对了,墨小姐今年的双十诞辰,就在十日之后,据说要宴请无数乐师舞姬前去庆贺,真是挥金如土,羡煞旁人啊……”   顾沉殊与人对视了一眼,二人点了点头,确认了龙襄城的最重要线索就在这里了……   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墨家将军府探查一番,十日之后,便可以光明正大的走进将军府里了,只不过,几人需要一个身份——   “既然墨娉柔广收乐伶舞姬,我们大可以打扮成歌舞团的样子,混入墨府。”肖桃玉如是提议道。   当天下午,应云醉嬉皮笑脸的回来了,手上晃悠着三张纸,说:“瞧瞧我把什么搞来了?墨府文牒!这是我今天蹲在城门口一白天的成果,正好有个歌舞团要进城,但是半路和人打起来了,一气之下不打算来龙襄了,我便连哄带骗让他们将这通行令给了我,有了这文牒,我们大可以明目张胆的假装自己是从外地来赶来,专门来为她墨小姐庆生的!”   “当真?应兄还真是有本事!”顾沉殊喜出望外,忙将墨府文牒拿过来看,神色有些僵凝,“我们乔装入府自是容易,只不过……”   肖桃玉:“只不过?”   “这附带的拜见帖上,写着两女一男。”顾沉殊轻轻道。   应云醉左右看看,发觉他们是两男一女,无奈地挠头道:“哎呀这个,我没注意,拿到墨府文牒其实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这倒没事,反正都是乔装打扮,扮男扮女都是一样的。”顾沉殊的神情淡淡的,“今日我们便托人去递上拜见帖,明日一早便会有专人派马车来接我们了。”   应云醉嘿嘿傻乐,浑然不觉危险悄然来临:“好好好,那么我们俩谁来扮女人呢?”   翌日一早,客栈门口,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马车上跳下来了一个玄黑轻铠的高挑男人,正是昨日护在墨娉柔小轿子前的侍卫长沈潇,他上前几步,同肖桃玉三人互相行礼。   顾沉殊递上文牒,道:“距离墨府不远,倒劳烦沈侍卫亲自来接了。”   “反正都是一城之内,也不远。”沈潇讲起话来冷冰冰的,带着一股子铁血杀伐的硬气,比起侍卫,竟更像是个将军了,“况且,这是三小姐的命令,我务必要将客人完好的接到府上。”   顾沉殊颔首,他是会舞乐的,倒也不用担心他们几人出事,凡事都有他兜着呢……   大不了偷偷弄傀儡人上去跳舞唱歌便是了,反正都是哄那女子开心的。   沈潇目如鹰隼,打量了对面几人一下,目光忽然定格在了应云醉身上,迟疑道:“这位……姑娘?”   “嗯?侍卫长叫我嘛?”   一道颇有些矫揉造作的娇嫩嗓音响了起来,听得在场众人一身鸡皮疙瘩,汗毛倒竖!   罗扇轻轻挪了开,露出了扇面后面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来,假睫毛宛如蝴蝶振翅,忽闪忽闪,应云醉还在无所不用其极的抛媚眼:“嗯?”   顾沉殊想笑,但抿抿嘴憋住了。   “你……”沈潇愈发觉得怪异,紧紧盯着他。   这个侍卫长实在是太过警惕了,怕是容易坏事……肖桃玉紧张了起来。   应云醉身高腿长,胸肌鼓胀,此一时穿着百蝶轻纱罗裙,披帛袅袅,长发飘飘,媚眼如丝,看上去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他意识到那人起疑,赶忙一捂饱满的胸口,娇声斥骂道:“哎呀你是侍卫长也不能盯着人家那里看呀,还一直看!讨厌死了!姐姐姐姐!他都讨厌死了,臭流氓~”   这人腻腻歪歪缩到了肖桃玉身后,便见这个比“她”矮了一头的妹妹抬起胳膊,冷冰冰道:“非礼勿视。”   顾沉殊解释了一番:“舍妹有些害羞,但是在奏乐一事上绝不会出错,沈侍卫海涵。”   这三人糊弄着便上了马车,应云醉刚松一口气,便见那个冷森硬气的沈潇也跟着上了车:“我来给诸位介绍一下暂居墨府的事宜。”   应云醉听得直挠耳朵,烦躁得紧,女装又束手束脚,他满肚子火气!   “吃穿用度皆有专门照看,你们大可不必烦忧,只需要每日每夜好好练习所要表演的歌舞便是,切莫在小姐生辰宴当天出了乱子,还有……”   这时候,车轮硌到了石子儿,一个颠簸将满车人都给荡了起来。   “啊!”应云醉一个没稳住,向前一扑。   下一秒,他含羞带怯、稳稳当当坐在了沈潇怀里,娇滴滴道:“沈侍卫长,你怎么总是接近人家,你是不是故意的……”   “……”   沈潇浑身僵硬,面色铁青:“我这辈子都没抱过这么重、这么硬的姑娘。”   “哎呀你讨厌死了!”应云醉一个大鹏展翅,窝在那人肩头,用小铁拳不断捶他胸口,“人家是女孩子,不许你说我重!讨厌讨厌讨厌……”   一旁自称是“她”哥哥姐姐的顾沉殊和肖桃玉视若无睹,反而还在津津有味的看热闹,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沈潇忍得牙关都咬紧了,额头青筋毕现。   “……数三个数,从我身上滚下去。”   “不要不要!沈潇哥哥你真坏!”   “……”      ☆、凶残   应云醉本是想趁着几个人在马车里的时间,说点悄悄话,部署一下战略之类的……   毕竟他牺牲如此之大,若是进墨府调查无果,他会疯的!   结果那个沈潇一直板着脸在他旁边念念叨叨,宣告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应云醉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亲自来恶心恶心他了,一路上心情都云开雾散,颇为灿烂。   而肖桃玉和顾沉殊一路忍笑忍到疯。   直到下了车,肖桃玉才找机会悄声对他说:“应兄真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那当然,你也不看看老娘……”一开口便是千娇百媚,应云醉赶紧沉回了嗓子,“老子是谁!”   沈潇此刻面如土色,已经开始在前方催促:“几位愣着作甚?还不快随我进府?”   应云醉一甩披帛,娇哼一声,跟着上了前去。   将军府气势恢弘,壮丽峥嵘,这是一种同仙门全然不同的磅礴大气,寻常人见了不免会有些怔忡,但来了的这三位,没有一位能算是寻常人,他们脸上神情如一,沈潇也观察到了,他们并没有露出什么惊异神色,看来……是见过大世面的歌舞团了。   肖桃玉神色凝肃,一边往那巍峨的府里进,一边感到不对劲。   这府上似乎有什么盘桓不去的怨念……   将军府有东西!   几人不等走进内院,便听见了一阵女子的哭叫吵闹之声。   沈潇原本是打算带着这几个乐伶去见一见墨娉柔的,谁知正好撞见了一出戏。墨娉柔正在原地被她大嫂李氏拽着,李氏此一时哭得面红脖子粗,一面徒劳的去打那个满面不耐烦的男人,那人便是墨娉柔同父异母的大哥了。   一旁,还站着一个噤若寒蝉却掩不住眉目自得的美貌姑娘。   “柔儿你快来给嫂嫂评理!你小侄子如今都开始学认字了,他这个当爹的,整日夜不归宿花天酒地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在外面养了个女人!还是个下流的妓-女!他对这女人这么好,比对亲儿子还要好,真是枉费我嫁给他,呜呜……你这不要脸的畜生!”   那头戴粉花的姑娘娇哼了一声,浑不在意地看向自己鲜红的蔻丹,一副抵死不肯悔改的模样:“哎呀哟,瞧瞧大夫人哭的,奴家就从不会如此失态,不然墨大公子哪里会喜欢我?”   墨大公子让夫人抓包,当然丢人了,此刻不知说什么好,下人还全都看着,他愁得呀!   “行了夫人你别说了,你也少说两句吧!丢不丢人!”   大嫂哭得涕泗齐下,被丈夫背叛,一时气急,嚎叫道:“我丢什么人!?我丢什么人!?丢人的是你这种朝三暮四、始乱终弃的人!都是你!还有这个小狐狸精!”   沈潇那边匆匆询问其他侍从怎么回事,这边应云醉他们三个开始看好戏,就差捧一把瓜子儿了。   墨娉柔还是一如昨日街上惊鸿一瞥,好看得令人不敢相信。   此一时,她颇为头痛,让大嫂拽着不放,被两个女人左右夹击又哭又闹,吵得她头晕眼花:“大嫂,你先别哭了……”   这个大嫂李氏性子很直很单纯,墨大公子先前在人前也是个憨直温吞的好丈夫形象,但这段时间屡屡不归家,妻子听了小道消息,径直带人去青楼将丈夫和小狐狸精一波抓了回来,兴师问罪。   原本可以处理得很痛快,至少可以暴打一顿这狗男女泄愤。   但是……用情更深之人总是容易受伤的,李氏骂着骂着,就再也说不出话了,只一味地哭,希望正在打点乐伶的墨娉柔来给她评评理。   那小狐狸精甚是嚣张:“夫人,您就别哭啦!再怎么哭也没用,就算您瞧不起我是个千人骑的妓-女,墨大公子也喜欢我,厌弃你人老珠黄啦!这就说明,你其实……还不如我呢,哈哈哈!”   远处扒着内院门的三人啧啧称奇,肖桃玉低声道:“简直无耻至极!”   应云醉从怀里摸出来几颗花生,搓一下皮,丢进嘴里:“唉,你就看着吧,保准还有更不要脸的……”   说话间,那墨大公子便被夫人给哭得火了,突然怒吼道:“你有完没完!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我是这墨家将军府的大公子,将来在战场上,看中了谁,便直接掳走谁!妻妾成群,你岂不是要哭死了?就你这点气量……”   “大哥,打断一下。”墨娉柔仍是带着那副皮质手套,和她身上的衫裙竟互相映衬,有种毒鸠似的光泽,她歪了歪头,眯眼娇笑,“战场上都是男人,你还想掳男人不成?”   墨大公子让她噎住,说不出话:“我……”   墨家人早就知道墨娉柔是个怎样的阴诡脾性,也永远都忘不掉,她是如何处理旧仇的,因此,大家见了她,全都不由自主的有些害怕。   想了想,这位大公子并未继续呵斥哭成泪人的妻子,但还在絮絮念叨:“你说说,哪个男人不是朝三暮四?她已经有了夫人之位,儿子也有了,荣华富贵享不尽,我在外面不过是养了一个而已,这算得了什么?你个女人连这都受不了了?你多和媚儿学学,什么叫女人!”   墨娉柔不耐烦地皱起了一双柳眉。   那李氏泣涕如雨。   观望的肖桃玉很是同情她,她想着,李氏一开始是悲愤,后来,一定便是伤心绝望了吧……李氏一定痛恨,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丈夫还在为自己开脱,为那半路横插进来的人开脱,唯独不肯为他们这些年的感情感到一丝丝的愧疚。   世间多得是痴情女子负心汉。   “连我父亲这种清明盖世的大将军,都娶了三五个女人,我才娶了你一个,真是不知你哭什么,我才要哭呢!”墨大公子叫道。   李氏松开了墨娉柔的手,只顾着抹泪了:“可你当初说,这一辈子只有我一人的……”   “男人都是这样!你现在才知道啊?”墨大公子一面鬼叫,一面将那委屈巴巴的小狐狸精揽入怀里,给人擦擦脸,“瞧我们媚儿,妆都哭花了,赶明儿我便娶你进门。”   说着,他一扭头,恶狠狠瞪着不再反驳的李氏:“亏得你是书香门第出身,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生了儿子以后,竟连妆扮都不肯了,哪里像是好人家的大小姐,简直像个村姑!”   “行了。”   墨娉柔彻底冷下了脸来,声音不起波澜:“早就被你们吵烦了,下次家长里短的破事,谁也不要叫我,我和你们不是一家人。”   应云醉愣了一下,小声和那俩人嘟哝:“这个大美人是怎么回事?她嫂子都哭成那样了,怎的还不知帮她嫂嫂讲句话?这也太……”   话音未落,便见那墨娉柔旋身撤后了一步,就在那短短一瞬,一条宛如黑蛇似的影子从她柔软的腰间掠出!   下一秒,这美艳之至的女人一放一挥,长鞭好似活过来了一般,死死缠绕在了那小狐狸精纤细白嫩的脖颈上。   小狐狸精顿时吓了一跳,呼吸凝滞,叫道:“公子救我!”   墨大公子哪里敢招惹墨娉柔?赶忙退后了两步,但这爱妾也难舍,他痛心疾首,连连跺脚:“三妹!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先放——”   墨娉柔冷笑了一声   鲜血迸溅。   ……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到了墨大公子脚下,脸上犹带着将死之时的惊恐无措。   “啊!!!”墨大公子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疯狂向后退去。   李氏也尖叫着捂住了嘴巴。   不远处的肖桃玉一干人全都看傻了眼,唯独沈潇见怪不怪,抱着胳膊说:“忘了告诉你们,我们家三小姐脾气不太好,你们最好别惹她,专心做事便是了。”   应云醉吓得猛男音差一点都搂不住了:“你不早……你不早说~你坏坏~”   这要是让墨娉柔知道他男扮女装戏耍她,还不将他脖子拧断啊?!   “……我最讨厌妓-女了。”   墨娉柔倏地收了那长鞭的劲头,鞭尾好似嘶嘶吐信的毒蛇,她盯着地上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眼神晦暗如深,不明悲喜。   但是想了想,她忽然一甩手,又啪的给了自己大哥一鞭子,那一鞭正好便抽在了墨大公子脸颊上,那人一摸,摸到了一手的血,但是惊惧之下,却不敢动了,也不敢吭声。   墨娉柔阴恻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红唇开合,吐气如兰,道:“要不是墨家的掌权人是你,我就连你一起杀了,废物。”   一转身,她笑靥如花,看向了肖桃玉他们的方向:“呀,新客人来了?有失远迎,走吧,带你们去看看居所。”   应云醉西子捧心:“哎哟大小姐,你差点没吓死我们……”   “这便受不住了?”墨娉柔一笑起来千娇百媚,说,“抱歉,方才有些生气,一时失态,你们且当作没见过吧。”   她说话,总是有种令人不由自主沉沦的力量,任凭她嗜血杀人,旁人好似也愿意无条件的原谅她一般。   墨家将军府十分阔气,这位三小姐更加豪放,按照人数,给各个歌舞团分配了不同的院落居所,地方宽敞,彼此不会打扰,夜间排练也无妨。   但是肖桃玉从始至终心底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她在想,究竟是这府上有东西,还是这个墨娉柔有古怪……   结果就在当晚她秉烛翻阅古籍时,隔壁厢房的应云醉忽然传来了一声嚎啕!   “啊啊啊快救老娘……不是,快来人救救老子!!啊啊啊——”      ☆、噩梦   “应兄!发生了什么!?”   “救命!救命救命啊呜呜——”   那人的惨叫都吓得变调了,肖桃玉愣是让这嚎啕给唬得发懵,应云醉房门大开,已缩进了顾沉殊的房中,她见状,拔腿便冲了进去。   顾二公子眼中带着几分没睡醒的迷蒙,强作清醒,声音沙哑,说:“应兄说看见了个无头鬼,这墨府的确有邪祟盘桓不去。”   “呜呜呜他娘的吓死我了……”应云醉生得又高又壮,此刻,受了惊吓的他全然挂在了顾沉殊身上,哆哆嗦嗦可怜得很,“吓死我了,那是什么东西啊……”   肖桃玉毫不留情,上前一把将人从顾沉殊身上扯了下来,着急问道:“我正要问你,那是什么?可看清了?”瞧这架势,要是看清了,她当即便要铲除祸患。   应云醉吓坏了,转身就要往肖桃玉身上扑,却又被身后立刻清醒过来的小顾公子一把拦住。   他两股战战,哭腔道:“我当时正睡觉,一翻身便看见床头……床头站着个人,不对,明明就是鬼!最开始我还以为是哪个闲着没事的下人,让他滚蛋,后来……后来那人一直不讲话,我便起身一看,才发现……那人没有脑袋!血淋淋的!”   肖桃玉眯眼思索:“无头鬼?是白日那个妓-女的冤魂吗?”   “应该不是,”应云醉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看穿着打扮,是个男人,而且……应当是个家境还不错的男人,并非平民百姓好。”   “别害怕,那邪祟既没有伤你,便说明他之后还会再来,保不齐是有求于人。”肖桃玉说,“这将军府的确疑点重重,方才我在房中夜读,于秉玉仙山的古籍中发现了一个阵法。”   她既提到,自然便是线索了,顾沉殊问:“什么阵?”   “此阵名唤蛇魇,乃是上古之时女娲大神所创,专门用来应付一些怨气难平的邪祟。”烛火明灭间,肖桃玉眉目深邃,眸光发亮,“传闻此阵法是将诸多巫师汇集一处,按照十二方位摆成蛇阵,日夜鸣奏,连续十日,可震慑一处徘徊不去的凶灵。”   她顿了顿,又道:“……并且这些凶灵将永远受困于此,不得超生。”   应云醉噎了一下,面上血色褪尽:“等等……我们不正好就是将军府的第十二支歌舞团吗?”   此话一出,三人俱是沉寂了一瞬。   个中原委,一下子便清楚了起来,顾沉殊道:“十日之后便是墨娉柔的生辰宴,乐伶们必然会在这十日之中昼夜不歇的练习乐曲舞蹈,恰好可以替了巫师的位置,如今的邪祟远不如上古时期凶恶,看来墨娉柔此法可行……”   一想到墨三小姐出手阔绰,好吃好喝的养着他们,还给他们安排了如此宽敞雍容的居所,几人便觉着有些后怕。   真是应了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那些巫师后来都怎么样了?”应云醉让那无头鬼给吓得不轻,连喝了几杯茶都没缓过来。   肖桃玉看他一眼:“献祭了。”   噗的一口茶便喷了出来,应云醉脸色更加难看:“献祭!?”   “想要镇祟,自然需要付出代价了,尤其是想要将那些邪祟永永远远的封印在一地,不得转世轮回。”她捏了捏眉心。   应云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可没想到,来这深似海的侯门瞧一瞧,十日后便要搭上自己的小命了,而且还提前宣布了死期,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   肖桃玉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注意到墨娉柔的蟒鞭没有?若是我没看错的话,那件法器是用蟒蛇褪下的外皮制成的,而且做鞭子所需的蟒精,必须是在深山修行百年以上、能掌一方风雨的妖。”   顾沉殊忖度了片刻:“看来这墨家三小姐的本事还真不小,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白日里多加留心观察……”   他想到了云曦双剑亦是用龙骨加持,心里由不得有些不舒服,皱眉道:“要么是邪祟,要么是墨娉柔,一定会再次有所行动的,我们这几天先不要冒进。”   ……   蝉鸣不绝,林叶潇潇。   墨娉柔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紧蹙,一阵阵令人不安的灼热劈头盖脸往上扑,将她拖进了那沉沉的熔岩之中。   滴答一声水落之声,梦魇荡开。   “贱人……”   “还我命来!你这贱人!”   “……呜呜,为什么……为什么杀我,放过我……”   “一起下地狱吧……”   一双双手好似从漫无边际的漆黑里伸了出来,这么多年,没有一刻不攥着墨娉柔的腿脚,扼住墨娉柔的喉咙,将她拖进曾经无穷无尽的噩梦里。   索性她已经习惯了许多,不会再如十几岁的时候那样夜夜哭泣颤抖了。   噩梦中,墨娉柔身陷泥潭,一寸寸下陷,几个黑黢黢的恶鬼顺着她的身体往上爬,将她的细嫩白皙的皮肤抓出了一道道血痕,她眼底尽是麻木与绝望,直到那鬼手抓住了她的脸,墨娉柔红唇微启,才吐出一字来:“……滚。”   梦魇尽数散去,墨娉柔大梦初醒。   梦中的感觉尚且带着几分浑噩,但是一旦醒来,那种寒冷和寂寥便席卷了全身,墨娉柔忽然颤抖了起来,哆哆嗦嗦下了床塌,冲了出去。   啪的一声爆响!   “你们死就死了,凭什么还要我偿命!你们合该千刀万剐!”衣裳单薄的墨娉柔疯了似的四下挥舞长鞭,凤目猩红,长鞭噼啪爆裂出了火花来,将周遭精致的花草尽数打得碎裂飘零,她这些年简直过得痛不欲生,“……你们,合该千刀万剐的,一群死有余辜的东西!”   她浑身抖如筛糠,但还是强撑着身子,在夜风戚戚的寒夜里怒骂、挣扎,仿佛这样,当年的一切悲剧就不会发生。   “凭什么!凭什么到最后折磨的是我?凭什么!”   她状若疯魔,经年的怨怼和仇恨将她折磨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哈……哈哈哈!莫说你们变成了鬼,就算是再度变成人,变成神仙,变成天王老子,我墨娉柔也照样将你们碎尸万段!一个不留!!”   “哈哈哈……哈哈,我是墨家人了,我谁也不怕!哈哈哈……”   这居所空旷无人,只因她一向不喜欢太多人侍奉,这般无所畏惧的吼叫许久,墨娉柔忽然抱住了头,蹲在地上像个无措的孩子似的,呜咽道:“沈潇……你在哪啊……”   外院的小侍女们依稀听见又哭又笑的声音,全都在被窝里小声嘀咕:“三小姐又发疯了,真是可怜,夜夜噩梦缠身……”   “小姐!”   一声着急的低呼响起,一盏明灯忽然出现,是沈潇提着灯笼冲进了小院,他快步上前:“小姐莫怕,属下来了。”   话音刚落,墨娉柔蓦地抬起那双水雾朦胧的凤眸,扑进了沈潇怀里,一句话也不说,身上的颤抖却立时减缓了不少。   沈潇张了张嘴,无数次想要劝墨娉柔放下,但那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永远都显得站着说话不腰疼,显出了那样一种事不关己的无耻大度来,因此,思来想去,他还是将话给咽了下去,而是说:“明日还要去查看乐伶们的情况,小姐还是早些歇息吧,属下就在你门口守着,好吗?属下这就——”   不等他说完,墨娉柔已经扬手赐了他一巴掌。   她浑身冷汗,一把推开了沈潇的搀扶,哑声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给我滚。”   沈潇想了想,抱拳告辞。   “你去哪!?”发觉那人还真走了,墨娉柔柳眉一挑。   沈潇道:“小姐让我滚的。”   墨娉柔憋了一会儿:“……往我这边滚!”   沈潇复又恭恭敬敬滚了回去,刚一过去,墨娉柔便一把狠狠拽住了他衣领,动作粗鲁暴躁的将那个身量修长的男人甩进了屋子。   而后欺身而上,疯狂的纠缠之间,墨娉柔尝到了血腥味儿。   沈潇来不及去抹被咬破的唇瓣,一片漆黑里,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呼吸急促,目光湿润:“小姐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已经许多年了,就算你还恨他们,但请你放过自己吧……”   “你给我闭嘴。”   这些年若说谁真的为墨娉柔考虑过,怕是也只有眼前这个人了。从狼狈如丧家犬,到如今飞黄腾达,陪在她身边的人,一直都是沈潇,他对她的态度甚至都不曾改变分毫,真不该说这人是木讷,还是专一。   墨娉柔跨坐在男人身上,原打算再给人狠狠一巴掌让他闭嘴的,但要扬手时,却又忍不住收了势头,只虚虚捆了他一下,继而捏住了男人刀削似的脸庞,恶狠狠道:“沈潇,你不要装作十分了解我,要知道……你就是墨家的一条狗而已。”   她另一只手猛地一扽,拽掉了沈潇的中衣,露出了精壮结实的胸膛来。   即便墨娉柔对他这种诡异的占有欲时常发生,做出来的事也极尽荒谬可笑了,但沈潇还是下意识反抗了一下:“小姐,请你不要再作贱自己了!”   这回,耳光落下来得毫不犹豫。   “你是我的狗,我一人的!我想如何对你,就如何对你,什么叫做作贱自己!?你是想反抗我不成?难道,你想像他们一样,轻视我,不把我当人看吗!?”   “……”沈潇闭上了双目,突然就不动了,似乎觉得一切规劝都很徒劳。   衣衫一下子便让那为所欲为的三小姐给拽了下去。   他声音很轻,道:“小姐说得对,左右我也不过是个下人,你想如何便能如何,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进去半分的……”   墨娉柔的动作顿了顿,但她似乎根本没听沈潇在说什么,而是在清寒月色下笑了起来。   那模样宛如食腐的蝴蝶,盘旋的毒蛇,美艳却带着无尽锋芒,嘶嘶吐信、獠牙狰狞:“哦,对了沈潇……曾经我看你的时候,你身上穿着轻铠侍袍,从装扮到神态,都是高不可攀的,好不威风!每次瞧见我,你都假好心的丢给我一个半个的馒头,是觉得我会对你感恩戴德吗?我只会觉得你在愚弄我!”   她狠狠咬住了那人的肩颈,泄愤一般摩挲了片晌,手下的动作一刻也不肯停。   “你其实也不亏,毕竟人们都说我是这龙襄城第一美人,这种事情,你应该高兴都来不及。”墨娉柔道,“和给皇上侍寝怕是也没什么区别了吧?何况我还独宠你一人呢,开心吗?”   沈潇偏过了头去,低低道:“小姐一日心结未解,我便一日开心不起来,请小姐……”   “放过自己吧。”   ……   翌日清早。   十二个歌舞团各自在规定的地方用早膳,墨府自然不会在饮食上亏待了他们,因此,这膳堂一大早便热闹了起来,人声嘈杂。   墨娉柔躲在暗处,悄悄清点着人数,沈潇已经作揖回复道:“小姐,十二个歌舞团,六十三人,一人不少。”   “……”墨娉柔哑然。   那侍卫按理来说其实只有守卫墨府的职责,但这些年他被墨娉柔要了去,便愈发全能了起来,但这个全能只对三小姐一人而已,因此,大家都免不得在私下调侃沈潇是墨娉柔的一条忠犬。   她不肯搭理那人,谁让昨夜那人反客为主,还非要抬杠气她。   沈潇衣领竖得很高,遮得一丝不露,他偏头瞧了瞧主子,问道:“小姐若是还生我气,便说句滚,若是不生我气了,便哼一声。”   半晌之后,墨娉柔抱着胳膊沉着一张极美艳的脸:“……哼。”   就在此时,正在吃饭的歌舞团众人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唉,昨晚我其实没睡好,总是能听见小姑娘的哭声……”   “嗨呀,你这个负心汉,睡觉了还听姑娘哭呢?”   “不是不是,是……是那种年岁尚轻,估摸着也就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也不知是我听岔了还是怎么……哭了大半宿,吓得我缩在被窝里不敢探头!”   “我也听见啦,只不过我听见的是妇人哭声呀,你们呢?”   肖桃玉正捏着个豆包,端着碗撒了糖的白粥,佯作四下乱走,其实是流窜在各个桌子之间,偷听他们讲话。   原来昨夜不止是他们被邪祟骚扰了。   她正专心致志的偷听,刚咬到了绵密的豆馅儿,肩膀便挨了一个不轻不重的撞击,一个姑娘傲气凛然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位同僚,早呀。”   肖桃玉倒也没在意,淡淡道:“早。”   那眉目飞扬的姑娘愣了一下,未料她主动打招呼,这人竟然爱搭不理,如此倨傲,立刻便气不过,咳嗽了一声道:“我早便注意到你气质非凡、妆容举止都并非常人了,想必舞技也必然高超,不如你我来比试一下?”   肖桃玉正听邻桌的人在絮叨鬼祟之事,心不在焉的差一点就要召唤云曦双剑了,忙缩手咬住了豆包:“比什么?”   这漫不经心的样子着实过分,那姑娘见状,强忍脾气,又咬着牙重复道。   “跳舞!”      ☆、鸣冤   肖桃玉长这么大,压根儿就没跳过舞。   那姑娘看起来盘靓条顺,气场极强,旁人见她讲话,都不敢言语了,看样子也是这众多歌舞团中顶有分量的一个人物了。   大家全都屏息凝神瞧着这边的状况,等着看肖桃玉在那人精湛的技艺下落败。   谁知那看上去便不怎么好接近的小冰坨子直接道:“不比。”   姑娘原本便觉着肖桃玉是个轻慢的人,这下子竟被在众目睽睽直接拒绝,更是心急火燎,觉着对方瞧不起她,气得叫嚷:“你叫什么名字,哪个乐坊出来的?竟然如此放肆?哼……并非我自卖自夸,我的舞技,怕是连拂梅门的掌门都会青眼相加,你为何不肯与我比,难不成是怕输?!”   那些乐伶原本正在小声嘟哝夜间那些怪事,若是能听上一二,将消息汇总起来,或许便能尽快找到人世八苦的下落了,谁知半途又来了这么个惹是生非的。   让人平白给打断了线索,肖桃玉很是不耐,细细的眉一挑,一双寒凉淡薄的眼看向了对方:“你是谁?我为何要与你比较?此来,我只为墨娉柔三小姐献舞奏乐,你算什么?”   “嘶”的一声,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肖桃玉讲话着实是太硬气了一些,听得大家全都呆若木鸡,这时候,一角月白色衣衫飘进了视线,顾沉殊遮在了她身前,温温和和笑说:“我是她哥哥,有什么话不妨同我讲。”   “……哥哥?”肖桃玉微妙地看向了他。   顾沉殊笑了一下,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道:“听话。”   肖桃玉耳根子一烫。   ……好吧,既然是兄妹的设定,那么她就勉为其难的暂且接受了吧。   “姑娘技艺过人,我们自是知道的,但此来,大家全都忙于为墨三小姐庆生辰,又何必急于一时比试较量?搞不好再惹出些枝节,白白扰了墨小姐的雅兴,到那时这件事算是谁的责任?怪罪下来,谁又担待得起?”顾沉殊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柔亲切,深邃眉眼都带着几分暖融融的味道。   他面不改色,笑吟吟的将这件事化解了,对这个自称“连拂梅门掌门都要对她青眼相加”的人十分瞧不上。   “拂梅门掌门他弟弟就在这里,那姑娘也真是能吹。”肖桃玉心想。   “喂,你!”舞姬忽然叫了她一声,虽有顾沉殊调解,但她仍是对这个神秘高冷的女子十分在意,自作主张地宣告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等到十日之后,生辰宴结束,再做比试!”   若说比剑论法,肖桃玉绝对不会退让,但是跳舞,她的确不会。   对方的态度实在蛮横,周围又有几个人笑嘻嘻起哄,一时间,她心下有些气恼:“我又没答应你!你只管跳自己的便是了,何必一直纠缠,你这个……”   肖桃玉绞尽脑汁,想了想,也抖落不出一个可以骂人的好词儿来,冷冰冰的气势瞬间弱了一大截儿:“……笨蛋。”   还以为她能骂出什么花样儿来呢,这一干人全都怔住了。   一旁的顾沉殊噗的一笑,让人瞪了一眼,忙道歉:“抱歉,没忍住。”他还以为肖桃玉要拔剑揍人了。     这时候,应云醉又花枝招展、千娇百媚的扭着腰身走上前来,茶叶蛋差一点从手里飞人姑娘脸上了:“哎哟,这位大姐,你干嘛总是刁难我哥哥姐姐呀?”   那姑娘瞧见这么个奇葩,顿时傻了:“谁是你大姐!我哪有刁难……我就是想比试一下而已!”   “大家都是来为墨三小姐跳舞献曲的,收了封赏的,凭什么跟你比试?真要比试,那可是另外的价钱了,你可得付钱。”瞧见对方气得面如菜色,应云醉拿腔捏调,更加痛快了,故作柔弱的将小手帕一甩,抽搭道,“这位大姐,你若是嫉妒我美貌,存心为难我同伴的话,我也能理解,大不了我去找三小姐请命,自己走了便是!嘤嘤……”   乐伶舞姬们:“……”   暗处窥伺的沈潇和墨娉柔:“……”   这边有应云醉搅混水,乱作一团,热闹得鸡飞狗跳,也无需操心了,顾沉殊拽着肖桃玉来到了一个暗处,她愣头愣脑,问:“你干嘛?”   顾沉殊眼底微微带着几分笑意,瞧了她一会儿,忽然就俯下身去,在她嘴角上轻轻的亲了一口:“太可爱了,没忍住。”   “……”肖桃玉羞得一怔,垂着眼不敢与人对视,只低低斥了一声,“好生放肆。”   “我瞧你们也好生放肆。”一道带着戏谑的女声传了来。   抬头一看,竟是墨娉柔。   那位三小姐慢悠悠踱步过来,气度雍容毒辣,眉眼微眯,身后跟了个高大英俊的侍卫沈潇。   她说:“什么哥哥妹妹的,原来是情哥哥情妹妹呀。”   肖桃玉略一颔首,面上的羞怯已褪尽了:“三小姐。”   墨娉柔将视线转向了顾沉殊,打量了一二,冷笑道:“我瞧着,这位公子应当是会跳舞的,这位姑娘……是乐伶?”   那人一讲起话来,便好像蛇蝎在幽暗处亮起了毒刺,总是透着丝丝的威胁和傲气,肖桃玉察觉来者不善,挡在了顾沉殊身前,警惕道:“你想如何?”   墨娉柔显然瞧见了她这个细致入微的举动,环抱着一双藕臂,惊异道:“哟,看把你给紧张的,那不过就是一根男人罢了,你就这么宝贝他?”   “我当然宝贝他!”肖桃玉几乎是不假思索。   但话音刚落,她才发觉墨娉柔方才那个量词似乎很粗俗,不觉间又羞又恼,心说这个墨家小姐怎么这样怪诞放肆。   顾沉殊:“……”真是不知该不该高兴。   “你们几个挺有意思的,我听沈潇说了,队里还有个长得像男人的女人。”墨娉柔歪了歪头,秀发垂落在雪白的肩头上,红唇妖冶,轻轻一勾,“而且方才你们那番只为我起舞奏乐的论调,我很喜欢,既然这样的话……”   “九日后生辰宴,你们第一个表演。”   ……   几人匆匆商议了对策,顾沉殊表示他几年前略微学习了一些飞花傀儡术,只需要在府上找到朵可以暂代自己身躯的花朵,便可以施展法术。   这个时节草木全都开始稀疏凋零,但是找几朵花在墨府其实并不难,因为四处专人种草栽花,异香萦回。   是夜。   一抹鲛绡轻轻荡开,顾沉殊广袖飘拂,独身走在小径上,闲闲散散的打量着两侧的繁花。   修长手指搭在了一朵秋海棠上,他又觉开得不好,收了手,继续向前踱步。   这时,身后悄悄跟上来了一个纤瘦弱小的身影。   顾沉殊又佯作看花摘花,余光略微打量了一下一直暗中尾随他的那个人。   只这一眼,他便心头微凉,看清了是怎么一回事。   那身影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的样子,浑身褴褛血迹斑驳,从袖口往下越来越黯淡,到了脚踝处,便直接化作了虚影,根本没有双足,跟随着顾沉殊时的动作,也是飘飘荡荡,幽灵诡异,宛如蓬草。   顾沉殊已摘下了一朵洁白的菊,微微侧目一瞄,继续提步向前走去。   “上勾了。”他心里冷笑了一声。   另一头,肖桃玉让两个鬼影纠缠着,走了半晌都在绕同一条路,不由有些心烦了起来,刻意骂了一句:“什么玩意一直跟着我,怕是化作鬼也合该了!”   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立时现形出来,是两个女人,一人中年,一人老年,此刻失了神智,只想要活人阳气。   肖桃玉故意惹她们,她们也不客气,尖啸了一声,疯狂掠向前去——   “妈呀怎么又是你!”另一边,应云醉已经开始拔腿狂奔起来,因为他身后正缀着一个无头男尸,这一人一鬼的奔跑速度几乎是不相上下了,前脚刚跑出去一步,后面那夺命一般的斧头已经轰然劈碎了他方才所站的位置,碎石翻飞!   这三人同时往一个方向奔去,那便是他们暂居的院落。   几人彼此瞧见了狼狈的身影,立时使了个眼色,肖桃玉念了个法咒,云曦双剑寒芒骤起,轰然一声便将那几个邪祟封在了一个波光流转的阵法之中!   “累死我了……这个老东西刚才差点劈着我,他怎么戾气这么重!”应云醉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起身来到了法阵前,抬脚踹了踹。   肖桃玉数了一下:“四只鬼,男女老少都有。”   “但是……”她略微看了看,“我瞧不出他们有何异样,看起来不过就是寻常闹事的邪祟罢了,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便顺便将这些祸害除了吧,免得这些天侵扰乐人们。”   顾沉殊说:“这时候你还担心那些乐人?”   “无妨。”   肖桃玉淡淡应了声,正打算拔剑诛灭,便见那无头尸身浑身一颤跪了下来,不住向他们磕头,其余几个则是讷讷的,煞气低薄,无甚反应。   “几位仙长饶命!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你们是墨家的人,几位仙长饶命啊……”无头尸身说话声音很是飘渺,里面尽是掩盖不住的凄凉,“我们在此地已经盘桓不去几年了,一切皆是孽缘……”   肖桃玉就知道会这样,打算听听这几个邪祟究竟要说什么废话,便道:“有话快说。”   “几位仙长捉来的这些孤魂,其实全都是我的家人,是我的母亲,妻子,女儿……”无头尸身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下,紧跟着便开始悲戚地哭了,“若是几年前我们没有被墨娉柔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戕害,现在我们一家一定和和美美,怎会落到尸骨无存的地步啊!”   肖桃玉神情一凛:“你说你们是被墨娉柔杀的?”   “不错,”无头尸身颤巍巍道,“这个墨娉柔的生母,是个青楼女子,因此,她自小便耳濡目染一些风月事,看多了人情世故,导致她心性偏激,竟因为一点小事,便杀了我全家!从我母亲到我的女儿,一个都没放过,我甚至都……甚至都不知自己何时被她记恨上了!居然被她……”   说着,他抬起了自己的胳膊,月色下,那具尸体飞速变化,好似被刀子削成了一片片肉,恶心至极:“居然被她千刀万剐了啊!”      ☆、晚宴   眨眼便到了墨娉柔的双十之宴。   那位千娇百媚的三小姐姿态娉婷,这晚打扮得格外靓丽夺目,沈潇也铠甲熠熠,昂首挺胸侍奉主子身边。   样貌素来在人之上的舞姬乐伶们也全都看得有些呆了:“这墨三小姐果真名不虚传,活到了她这个地步,怕是这辈子没什么可愁苦的事情了……”   听见旁人的窃窃私语,肖桃玉垂眸不语。   觥筹交错,珍馐味美,美婢小厮往来不绝,尽显墨家将军府的奢华豪气。   顾沉殊在众人齐声恭贺墨娉柔的时候,借着作揖的动作,低声道:“桃玉,应兄,傀儡术已成,过会儿墨娉柔若是点我们上前去表演,我们便先绕到后台去……”   应云醉悄悄打了个手势,表示知道了。   除却舞乐伶人之外,墨娉柔还请了几个戏班子前来,这会子已经叮叮当当的表演上了,正是热闹,大家全都看得有滋有味。   座位上的肖桃玉扫量了一番,疑惑道:“奇了怪,怎的墨娉柔二十岁生辰,她家里一个来的人都没有?连带着那日的大哥大嫂都没有来。”   顾沉殊说:“我先前打听过,说是墨娉柔生母早年便上吊死了,墨老将军常年久居边关,家中交给大儿子来打点,但是墨家里没有一人喜欢与墨娉柔亲近,全都嫌恶她是妓-女所生,身份低贱,加上墨娉柔心高气傲,有些夺权,也很看不上墨府这一干人,便各自玩乐,互不干涉。”   “缘是如此,这么听来,墨娉柔的身世还有些凄惨了。”应云醉用罗扇掩着半边脸,一张大红嘴格外妖艳,看得肖桃玉直起鸡皮疙瘩。   没有一个亲人来给墨娉柔庆生,她干脆便撒钱张罗了无数个人来阿谀奉承自己,让这满屋子人热热闹闹的哄她开心。   可瞧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墨娉柔,谁也说不好她是寂寥,还是真的欢欣。   几人的席位挨在一块儿,讲起话来倒也方便隐秘。   她略微叹息了一声,说:“可是那日的几个孤魂野鬼全都说他们被墨娉柔所害,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若是再找不到人世八苦,怕是蛇魇阵成,我们全都要葬送此地了。”   肖桃玉刚伸手拿了一个果子,便觉耳畔骤然掠过了一阵风,身后柱子上装点用的轻纱拂过脸颊,她愣了一下。   转头一看,空荡荡的,并没有人经过。   顾沉殊问:“怎么了?”   “……我总感觉,今夜似乎有邪祟躁动。”肖桃玉想了想,将果子搁下,手摁在腰间,似乎随时就要将乾坤囊里的云曦双剑取出来了,“好像除了那四个邪祟之外,我隐约还能感觉到一个。”   顾沉殊怔了怔:“你是说,一共有五个邪祟在墨府?”   那边一出戏落幕,墨娉柔看得尽兴,已经命沈潇将金稞子赏给戏子们了,这美艳之人,如蝶似蛇,将目光轻轻落到了肖桃玉他们身上,远远便道:“不知几位准备了什么才艺?若是演的好了……”她将手边的红布一掀,立马金光照人,晃得人眼晕,“这点小钱便全都是你们的了。”   应云醉手上的果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这这这么多……”   他们还忙着偷天换日呢,顾沉殊可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拱手,带着肖桃玉和应云醉要去后台,结果那两个都步履轻盈迅速的走了,应云醉走到过道的时候,不注意踩到了逶迤的罗裙,妈呀一声惨嚎便向前扑了过去,正好摔了个大马趴!   顾沉殊和肖桃玉的脚步顿时停住,好似被人钉住了一般,一脸毁灭的齐齐转头看向了他。   咕噜噜……   ……两个莹白饱满且松软无比的大馒头滚到了墨娉柔座下。   三人当即面色惨白,其他人愣了一下,满场顿时炸锅了:“这人竟然是个男的!”   墨娉柔正斜斜撑着头,兴致盎然的等着他们亮相,谁知正好便瞧见了这精彩纷呈的一幕,一张娇艳如花的脸空白了两秒,顿时阴戾到了极点,她可是龙襄城百姓都不好招惹的存在,竟然有这么个蠢货敢骗她!   一股股怒火猝然烧了起来,几个字在墨娉柔唇齿间几乎是碾碎了说出来,仿佛是在碾压应云醉的骨头:“……好啊,是个贱男人!”   她霍然拍案而起:“沈潇!将这三个骗子给我拿下!”   周遭侍卫鱼贯而出,黑影似云,立刻擒住了趴在地上的“应大美人”,沈潇身影迅疾如电,身为一个凡人,却与修行了数年的顾沉殊肖桃玉动起手来,劲头强横霸道,十分难缠!   应云醉欲哭无泪:“早知道不臭美穿这么长个裙子了!”   乐伶们纷纷惊异不已,正在看戏,谁知就在这时,其中一乐人忽然站了起来,浑身僵直如铁板,死命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一副面红耳赤喘不上气儿的样子,周围的人全都惊叫了起来,结果没过多久,有人喊道:“他……他死了!”   看来是蛇魇阵快成了,肖桃玉狠命咬牙,长腿一抬一踹,击退了扑上来的一个侍卫。   乐人戏子们已经彻底乱了套,搞不清状况,四下乱蹿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发生了什么!?”   墨娉柔面色灰白:“不行……大家都先不要走!”若是走了,她的阵法就……   “啊!!”这时候,前方一女子尖叫了起来,捂着汩汩喷血的胳膊跑了回来,没跑两步,便跌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是什么!?”   顾沉殊无可奈何,取出鹤泪来,轰然击退了那波如狼犬一般死乞白赖往上扑的侍卫,高声道:“墨府有邪祟!”   墨娉柔一时不知该骂哪个好,蓦地抽出长鞭凌空一声爆响:“你不要胡说八道!”   “真的有……真的有邪祟!救命啊!”众人陡然色变,便见砍伤了那女子的是个无头尸身,正一步步拖着斧头过来。   那几只小鬼估计是感受到了蛇魇阵法即将完成,便开始躁动不安,出来杀人了,肖桃玉也来不及管那么多,猛地腾空跃起,宛如一道白色焰电,凛然横剑挡在众人身前!   “诸位不要惊慌,有序撤离,这里交给我们!”她喊了一声,捏咒困住了几个扑腾的恶鬼。   众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了,这会子见天降个小神仙,哪里顾得上什么封赏,全都奔命似的往外冲,墨家的侍卫们拦都拦不住。   “你们这几个混帐东西,敢坏我好事!!”墨娉柔尖叫了一声,跃身翻下,狠辣的一鞭子带着劲风,径直便要甩在肖桃玉脸上。   “你给我让开!”顾沉殊几声琴音当即挥出,自从经历了上次肖桃玉香消玉殒的惨事,他如今看谁想伤害肖桃玉都浑身戾气,巴不得将对方杀了。   蟒鞭力道惊人,但顾沉殊身有仙术,更发了狠劲儿,墨娉柔感受到鞭子与琴音相撞,撞得攻势硬偏了过去,虎口都震得酸麻了!   “竖子放肆——”瞧见主子式微,沈潇咆哮一声,猛地冲来,腰间狰狞的长刀在腾身之时骤然拔出,狠狠劈下,刀刃与无形的琴音碰撞摩擦出了一大串的火花,如此凡器,竟因那强烈的保护欲与仙器抗衡,势头如虎,“安敢对小姐不敬!!”   眨眼的功夫,院落里就剩下了他们几个,外院乌泱泱乱成一团。   沈潇寸步不离守在墨娉柔身边,目光阴沉凶狠地瞪着肖桃玉三人,好似他们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我们自有目的,但绝对不会伤害你们。这几个冤魂,向我鸣冤,说你杀了他们全家,无法转世轮回,你又要布阵困住他们,不许他们转世轮回……”秉玉弟子最擅长禁制之术,肖桃玉当即将这几个灵力低微的家伙困在了法阵里,抬眸看向了已经近乎发疯的墨娉柔。   墨娉柔瞥见了那几个不断撞击禁制的冤魂,眼眶蓦地红了,其中是滔滔不绝的仇恨:“你知道什么?你们又懂什么?若是他们能再活一次,我便再杀他们一次……”   绛紫蔻丹深深陷入皮肉,她声音近乎撕裂——   “若是能再活千次,我便杀他们千次!!!”   肖桃玉正待讲话,忽觉眼前白光乍现,在场的这几人仿佛一瞬便被一阵巨大的吸力卷入其中,根本连挣扎都来不及!   她这才恍然惊觉,墨娉柔身上竟有人世八苦的碎片!   视线缓缓恢复了,已然转到了经年之前。   那时候龙襄城外有一秦楼楚馆,每日宾客往来不绝,最开始诸位簪缨世族一掷千金,只为求见一眼那位温良姬,传闻此女才貌双绝、品性温柔,但自从温良姬怀了那墨大将军的种后,便彻底成了众姐妹眼底的笑柄,其他宾客愚弄的对象了。   这繁华高楼的最深处,传来了一声声女人的斥骂,紧跟着便是瓷器碎裂的声响。   几个年轻姑娘穿红戴绿,嘻嘻推搡着笑说:“哎哟,姐姐你听那屋里头?怎么又打起来了?成天聒噪死了!”   “还不是被大将军抛弃后就疯啦?凭白还生了个孽种,每日苦哈哈的等着人家来接她回去呢!”   “当年一曲红绡,如今门可罗雀,接客都接不到,怕是吃老底都不够了吧?”   “可不说了,李公子又在叫奴家了,呵呵……”   精致的房里,满是脂粉的浓烈香气,地上尽是碎裂的茶盏和胭脂盒子,满地狼籍。   体态婀娜丰腴的女人似乎累了,坐在一旁椅上歇息,瞧上去何等风情万种,只是眉宇之间,尽是神志散乱的癫狂之态。   “呜呜……”   一个瘦弱干枯的孩子缩在角落里,瞧上去不过六七岁的光景,鬓发教人扯得散乱,浑身淋淋漓漓都是伤,她连哭都将声音压得极低极小,唯恐招致更加狠辣的殴打。   孩子抬起了涕泗交错的一张脸,露出了片片令人触目惊心的淤青和血痕来。   她哭着说:“娘亲,柔儿好疼,你别打了……”      ☆、私生   那个教人虐打得浑身伤痕累累的,想必便是儿时的墨娉柔了。往昔的幻境里,那个穿金戴玉的窈窕女人正喘着气,眼神中的怨怼仿佛要淬出毒液来,气喘吁吁道:“我打你,那是你活该!”   本以为墨娉柔已经是这世间绝顶美艳婀娜的女子了。   但是瞧见墨娉柔的生母温良姬,方才知道,什么叫做世间真绝色。   饶是动怒到了这般地步,面上的粉黛也蹭下去了七八分,连鬓上簪花都斜斜坠了下来,也难以减退她一丝一毫的风情和妩媚,当真是个媚骨天成的风流人物了。   只可惜,这位美人如今浑身上下都是戾气,且将这所有的痛恨和愁苦都发泄在了小小孩提身上,显得那样阴狠刻薄。   她嗓音尖细,起了身,一下下抽打着已经瑟缩得就要消失得墨娉柔,巴掌声清脆,打得小孩儿的脸高高肿起:“怀了你有什么用?辛辛苦苦生下了你又有什么用?你爹还不是不将我们当回事!你都长到这么大了,他看都没回来看过你一眼!我要你有什么用!?废物,废物!!”   小孩儿是永远扛不住大人的毒打的。   “娘亲!咳……娘……呜呜……娘亲!别打我……”   “我真的好疼……我要扛不住了。”   墨娉柔细胳膊细腿,简直任人宰割,让她母亲拎着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她有好多次都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断掉了,甚至感觉自己从内脏里都要呕出碎屑来。   即便是那个对死亡并没有什么认知的年纪,墨娉柔也时常在想,若是能死掉就好了。   那样的话,母亲不会如此痛苦,她也不会每天疼痛心碎了。   直到那近乎失心疯的女人再一次疲惫不堪,墨娉柔喉咙沙哑到哭叫不出来,只能靠着幼犬一般呜呜嗷嗷的声音缓解疼痛时,这花红柳绿装扮的屋子,才再度陷入沉寂。   “呼……呼……”温良姬浑身冷汗,眼神散乱,那精神状态已经不似一个正常人了。   “负心汉……呜呜……负心汉!你没有心!你不是人!”她哭嚎了起来,声音凄厉,抖如筛糠,“你不是人!!!”   她是这妙乐阁的头牌,当年一曲红绡,不知惹得多少侯门子弟争得头破血流,也算是风光无限过。   可人都是慕强的,那夜醉醺醺来了个大将军,据说是刚刚横扫了南境叛贼的功臣,是墨家的儿郎,年轻桀骜,英俊无比,家训森森,让一众混账朋友给诓到这里来快活一场,酒醒后人家自然是不会多管,顾及颜面,便匆匆离去了。   仿佛昨夜鸾榻缠绵,浓情蜜语,皆是黄粱一梦,转瞬皆空。   也可怜温良姬便痴恋上了那人,等来等去,等到墨家将军府抬进去了第二房夫人,等到自己肚子大到无法翩翩起舞,等到肚子里的那个孽种呱呱坠地,等到她的女儿已经成长到了会叫自己娘亲……   那个她一直期盼的英雄,也未尝回来看过她们一眼。   温良姬思念成疾,也曾上门找过,可惜墨如山鲜少在将军府,家中是大夫人掌事,她让人羞辱了一通,很快便打了回来。   自此之后,母女二人只得一直在妙乐阁过活,温良姬心有怨恨,日日复年年,尽数撒在了年幼的墨娉柔身上。   天可怜见,墨娉柔年纪尚小,根本不懂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她只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依赖和温暖便是母亲了。   因此,温良姬每每将她虐打得体无完肤之后,总有那么几个后悔心软、良心发现的时刻,会红着眼,含着泪,对这小家伙招招手,说:“来,过来给娘看看,打得疼不疼?”   墨娉柔每次便会像只小狗一样,依赖无比又小心翼翼的缩进母亲怀里,顶着一身伤痕累累,说:“……不疼。”   即便打了千次万次,只要母亲向孩子招招手,孩子永远都会义无反顾的投入母亲的怀抱,从未变过。   妙乐阁是什么地方?   是销金窟,是花街柳巷,是秦楼楚馆,里面灯红酒绿,入了夜自是腌臜不堪,什么都有。   无数女人和男人欢好的声音毫无顾忌的响起,宛如魔音绕耳,层浪迭起,听得幼小的墨娉柔捂住了耳朵,浑身发抖,仿佛是永远也抛不掉的恐惧。   她也曾看见过男人匍匐在母亲身上,那是她这一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恨。   她恨那些打骂母亲欺负母亲的男人,恨得想要将那些人扒皮抽筋、剁成肉酱。   花楼里的姐姐们时常调侃墨娉柔,掐着她的小脸儿说:“哎呀,瞧我们柔儿愈发出落得好看啦!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等过两年,你也能成为花魁头牌,像温良姬姐姐那样!”   小小的墨娉柔满眼惊恐。   她好多次在夜里入睡时会想起那些不堪入眼的场景,耳畔有女子戚戚的哭声,她依偎在母亲怀里,很轻地说:“娘亲,我长大后,不想……”   “不想什么?”   墨娉柔犹豫了一下,说:“不想当妓。”   黑暗中,温良姬愣了许久,似乎在纳闷女儿竟然已经知道了她是个妓,也略微愕然于女儿有了自己的想法,很久后,她在墨娉柔战战兢兢的再三央求之下,轻轻嗯了一声。   为人母亲,温良姬只要给那小孩儿一点甜头,她就乐不可支,一天天就这样捱着。   墨娉柔也能看得出来母亲精神状态不好,加上生下了她之后,日渐憔悴,美貌渐渐不再,加上妙乐阁的管事妈妈是个心狠手辣的贪心婆娘,曾经有个姑娘想赎身,银子都凑够了,死活不让人走,空口无凭说就差了那么一两银子,将那姑娘逼得不着寸缕、赤条条跳了楼,落了个玉减香消。   这样的日子持续久了,也就意味着母女俩没有了赏钱可以过活。   于是,墨娉柔小脑袋瓜灵光一闪,便想到了个妙计,扮丑去离妙乐阁远一些的街道上乞讨。   她生得柔弱可怜,稍微将那小脸涂抹一下,穿得破烂一些,便总能得来几个铜板——加上年岁渐长,她出落得愈发娉婷,免不得会被人觊觎,她多留了个心眼,忍着女儿家爱美的心性,从不肯打扮自己。   “各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赏口饭吃吧!”人来人往的街上,大将军的私生女学着其他要饭的,一声声磕头祈求。   往来行人偶尔会侧目,偶尔会赏钱,也偶尔会嗤笑一声,给她一脚:“哟,这小叫花子!晦气死了!滚!”   墨娉柔照样不管,只要能偷偷攒下来几个铜钱,她就心满意足。   有次偶然,墨娉柔偷偷要饭的事情让温良姬知道了,那人先是怒不可遏的瞪着一双凤眼,拍着桌子怒骂道:“你是将军之女!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怎么能去要饭!”   骂着骂着,她却又红了眼,忽然将墨娉柔狠狠抱进怀里,嘶声哭嚎了起来:“……你是我的孩子啊,我可怜的柔儿!你何故去吃这苦头!”   原本以为又要挨一顿毒打的墨娉柔突然掉下了眼泪来,说:“我想让娘亲好过一些……”   ……   那天,街上路过了一队身穿玄铁铠甲、佩刀熠熠的侍卫,一个个身高腿长,好似天将一般,百姓纷纷退避,好不威风,连往日那些嚣张的小商贩们也全都噤了声。   一片轰轰的步履声和铁甲碰撞声里,墨娉柔瞥见了其中一人腰间悬挂的令牌,上面錾刻着一个字——“墨”。   她那时候整个人都呆呆的。   想着,连给墨家将军府看门的,都可以如此威风,她身为朝廷大将的亲生女儿,却灰头土脸,在这里沿街乞讨……   就在这时,一双干净漆黑的长靴映入眼中,她抬起头,看见了个轻甲束发、冷着脸的英挺少年,那人丢给她俩铜板,又随手扔了个热腾腾的馒头,便又面无表情的转身走了。   墨娉柔说:“谢谢大哥哥……”   那人只是冷哼了一声,似乎没把她当回事,又继续跟上了队伍。   但是自此之后,墨娉柔便时常能看见这个总是阴着一张脸的少年,他总是隔三差五丢给她钱,那人寡言少语,她不搭话,那人也不讲话,她搭了话,那人还是不讲话,但墨娉柔依稀认为,他算是个好人。   有一次,那人给了她一个小银锞子,墨娉柔千恩万谢说将来会报答他。   这个少年难得笑了一下,并未匆匆离去,而是蹲在她面前,勉强与她平视:“如何报答?”   墨娉柔想不出来,眨巴着眼睛愣了许久。   “人生在世,能痛快活一场便是不易了。”少年起了身,眼底没什么温度地瞧了她一眼,“我不要你的报答,开心的活着便是。”   也是许久之后,墨娉柔才明白沈潇当年话中的含义是什么……   这世上有的是比死了更难的事情。   在妙乐阁的日子,是这辈子最苦的时光,对于墨娉柔来说,这里曾是母亲抱着她哼着童谣哄她入睡的地方,因此这是天堂仙境,但因为这销金窟堕落迷幻,毁掉了她的一切,这里也是她这辈子都逃不掉的修罗炼狱。   ……永生永世都逃不掉。   “来,柔儿,瞧瞧娘亲给你准备了什么?”那日,温良姬罕见的温声软语,召唤她过去。   她拿出了一身干净整洁的新衣,一看便是年轻姑娘家时兴的款式,价格不菲,小姑娘惊得呆了,一向流转于恩客之间的母亲,今日竟给她洗了澡、梳了头、还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好看罗裙。   “柔儿喜不喜欢?”   母亲这天格外温柔,笑容也格外多,墨娉柔在惴惴不安里,笑得傻气:“谢谢娘亲!我很喜欢!”   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怎么,总觉得温良姬眼底一闪而过一丝寒冷。   紧接着,那人起了身,那些话语犹如钢针一根根钉进墨娉柔正温热的心里:“好了,杨大哥,你来瞧瞧?”   墨娉柔瞬时脸上血色全无,她知道瘸腿杨那个变态毒辣的老男人……   那是她母亲的恩客。      ☆、怨憎   “娘……”墨娉柔霍然起身,浑身止不住颤抖了起来,“你们要干什么啊?你们干什么?!”   她吓坏了,开始费力的往下撕扯那些漂亮衣裙,想要换上平日那遮住体态的宽大长褂。   从外面走进来了个瘸腿男人,此人面目肥腻,身形古怪,但是家境富庶,容色衰败的温良姬时常服侍他。   他甫一进门,便是眼前一亮,指了指温良姬,又指了指墨娉柔,色迷迷地打量了起来,言辞下流,说:“你女儿可比你好看多了!年纪小,嫩得很!比你这种老东西有滋味儿,嘿嘿!”   恍惚间,墨娉柔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轰然倾塌,竟是快要晕过去了。   “不……”她不可置信地看见母亲缓缓关上了门,赶忙冲过去嘶声喊道,“娘!你想干什么啊,你不要柔儿了吗!?娘!!你救救我啊!你救救我!!”   门缝缓缓合拢的一瞬间,她瞧见了温良姬头上戴了一支纯金打造的凤钗,她们母女早就落魄,根本拿不出如此像样的东西来的。   只那一刹那,墨娉柔全都懂了。   ……眼泪直淌淌就掉了下来。   乞讨起来的铜板,全都贴身存放在她的荷包里,一刻也不肯拿走,这时候瘸腿杨大叫了一声,一把扯住了她:“小美人儿!”   哗啦一声,这些年磕的头、流的泪,全都摔在了地上,四散而去,滚落到某个拿不出的角落里。   门外是母亲头上那支价值昂贵的、颤巍巍的凤钗,门里是女儿几年来沿街乞讨、低声下气求来的满地铜板,此时此刻,所有的恩情依恋,全都在门缝里温良姬那寒凉的一双眼里,魄散魂飞。   原来……   原来自己于母亲来说,甚至不如一根钗子。   门缝轰然合拢。   “你这小东西还挺倔的,告诉你,你娘早就把你卖给我□□了!你给我过来吧,让大爷我好好□□你!”身后的瘸腿杨见竟然拽不动她,鬼叫了起来。   这是墨娉柔这辈子也忘不掉的伤,她突然反应过来,惊惧惶恐一下子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死死扒住了门框,大叫道:“娘!!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你救我出去啊,娘!!你当年不是答应我……你不是答应我……啊!!”   她一双手死死拽着门板,整个人都像是铁一般焊在了上面。   “妈的!个贱骨头还敢跟我倔!”瘸腿杨见拽她不动,便从下方一把薅住了墨娉柔细瘦的双腿,那人瞬间便摔在了地上,好端端个小美人,摔得口鼻是血。   “滚开,别碰我!你才是贱骨头,滚啊啊啊!”墨娉柔吓得发疯,回身便踹在了那人脸上,将本就重心不稳之人给踹了个屁股墩。   那还能了得?瘸腿杨瞬时便红了眼,一下上来便扑住了她,让人又抓又挠,实在是亲不到,他彻底被激怒,便撒开膀子毒打了墨娉柔一通!   “他娘的,他娘的!你这个贱货!”   啪啪的巴掌恶狠狠抽在她脸上,一脚上去便要踹断了她的肋骨!   “你知不知道你娘都是被我肏-烂的骚-货!?你这个小荡-妇跟你娘一样,给俩钱就能肏!你在这跟我装什么清高!我他妈今天打不死你!”   “贱货!贱货!打死你!”   谁知道她生命力顽强至此,还不肯懈力,硬是扒着门框,门框扒不住了,便扒着门槛,门槛也扒不住了,被人不断拖拽上床的时候,还死死扒着地面。   拖出了十道长长的血痕。   十指的指尖在这一夜竟是磨得见了骨头,此后这些年,再也没有痊愈过。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万念俱灰,男人的面容笑得狰狞扭曲,墨娉柔凄厉的哭喊声久久回荡:“娘——!!!”   自此之后,温良姬也偶有愧疚,她不知那日女儿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虐待羞辱,时常想要抱一抱墨娉柔,但是女儿变得宛如一捧死灰,没有神情,没有温度,好似一具行尸走肉,往常一次次顶着伤痕都愿意投入她怀抱,如今却再不肯多看她一眼了。   这年墨娉柔十二岁。   直到某一天,她逃了,逃出了那个如梦似幻的妙乐阁。   墨娉柔对母亲再也没什么留恋,她疯狂的逃,穿得衣衫褴褛,吃别人剩下的不要的发臭的,喝天上的雨河里的水,饿疯了甚至连草根子都啃过,就是不肯再回头多看一眼,唯恐再次跌入炼狱。   是日雨夜,她躲在了废弃已久的城隍庙里。   暴雨连绵,寒气砭骨。   墨娉柔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日没吃东西了,她整个人都瘦得脱了相,浑身上下只剩了一层薄薄的皮贴在身上,好似一个丑陋可怕的骷髅。   浑浑噩噩间,她缩在稻草堆里,觉得自己就要结束这荒唐可笑的一生了。   但是就在她意识即将恍惚的那一刻,城隍庙外宛如天降流行离火一般,猝然亮起了无数火光,星星点点,飞快逼近。   墨娉柔以为自己是疯了,坐起来一看,哪里是什么流星,分明是有人带着火来了!   他们是谁?   是瘸腿杨吗?是母亲吗?是妙乐阁吗?   他们……他们追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知道她忤逆了他们,便要将她拖回去殴打羞辱,便要将她活活烧死?   是不是……?   是不是!!   墨娉柔吓疯了,原本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打算躺在地上等待死亡了,这时候惊恐过度,竟然一骨碌便爬了起来,缩进了香案下面,遮掩在了红布后面,过度的惶恐令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人声嘈嘈杂杂,飞快逼近了过来。   她听见了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们还带着武器来杀自己了吗?可笑,不说她如今一把病骨头,就算她身体健全,也才是个十二岁的姑娘而已,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些人闷雷一般滚滚进了这狭小破败的城隍庙,她听见了几个男子的嗓音:“她在这里吗?”   自从让瘸腿杨糟蹋过,她便格外惧怕男子,一听见这声音,顿时哆嗦得肉眼可见。   有个人在庙里梭巡了一圈,倏然在香案前停住脚步,蹲了下来,同时,红布后方的墨娉柔连呼吸都忘了,浑身紧绷。   那人似乎已经断定里面有人,往日冷冷冰冰的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先是说了一句:“……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而后,红布掀起。   墨娉柔看见了那几年总是丢给她铜板的冷脸侍卫,对方也看见了形容枯槁、行将就木的墨娉柔。   两个人都愣了。   而后,那人放下了红布,恭恭敬敬退后,墨娉柔透着一条小小的缝隙,看见了那人隆重地单膝跪地,抱刀行礼:“卑职沈潇,恭迎三小姐回府!”   无数带刀侍卫,齐齐下跪,声震九霄。   “恭迎三小姐回府!!”   原来是墨家大将军墨如山班师回朝,墨家的老太爷得知外面还有个种,对大将军打不是骂不是,末了,索性发了个善心,将母女俩给接近府,温良姬摇身一变成了墨如山的三夫人。   自此之后,墨娉柔住进了将军府。   她是个聪明人,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己该做什么了,先是养好了身子,再是雇了一干修士,陪着自己上山杀了一条百年蟒精,制成了威力十足的蟒鞭,并且开始练武,用以防身。   但是这些年,瘸腿杨那件事令墨娉柔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   她很快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和男人正常接触,只要一见,便觉着烦躁恶心,甚至连吃饭时和传菜小厮挨得近了,便开始不由自主的呕吐发烧。   这样的病症愈发严重了起来。   墨娉柔开始变得病态,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沈潇每每守夜,总能听见她夜里戚戚不绝的哭声,好生可怜。   如今沈潇同她是一个府上的了,由于这个人经常在她身边出没,样貌又顺眼,当年还有帮助自己的恩情,已经有些癫狂的墨娉柔干脆便点了他做自己的亲信侍卫,寸步不离。   当年还是个柔弱怯懦的小丫头,几年的光景便成长为一个蛇蝎一般的冷艳美人,笑起来何其勾魂摄魄。   “……小姐,别试了。”沈潇瞧她握住了自己的手,既惶恐,又无奈,“这不合规矩。”   墨娉柔已经开始感觉呼吸困难,浑身细细密密的颤抖哆嗦了起来,背后起了一层白冒汗,甚至有些头晕了。   “不行!不行!”她满眼猩红地斥了一声,“让我试试,你让我试一试……”   无数个夜晚,墨娉柔都想走出梦魇,即便畏惧到了极点,都在强撑,最开始,她只是靠近沈潇,摸一摸他,拽一拽他的胳膊,再后来,墨娉柔不甘心于此,干脆便打算一举攻破当年的心结。   沈潇抗拒。   墨娉柔发怒,抽了他巴掌:“什么合不合规矩的!?非要你娶了我才算是合了规矩吗!我告诉你,如今,是本小姐在上你!你鬼叫什么?”   “……你个疯子。”   “哈,我早就疯啦?沈潇,我早疯了……”她红了眼眶,“也亏得你来救我,何不让我直接饿死在城隍庙?”   最开始沈潇不明就里,以为当年的小姑娘如今跃上枝头,变了心性,开始骄奢淫逸,瞧他生得好看,便不肯放过。   直到后来墨娉柔睡着,从那错乱的梦呓里,他才捋出了个惊天秘密。   沈潇是这世上除却当年妙乐阁那几人,唯一一个知道她秘密的人,因此,他不想刺激了墨娉柔,只得忍耐。   后来,她苍白着脸,强行忍着一阵阵眩晕,一把拽下那人的衣襟,说:“……你要知道,这是恩赐。”   沈潇这些年一直在想,这的确是恩赐。   是墨娉柔赐给了他爱上她、如影子一般守在她身边的机会。   纵然这世道待人不公,纵然这世间有千万种的绝情和背弃……   但是……   但是……   好多个迷蒙颠倒的瞬间,听见墨娉柔并不那么痛苦的声音时,他都在呢喃:“卑职对小姐……誓死不离。”      ☆、一念   住进墨家的几年光景下来,墨娉柔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可怜的小鬼了,将军府有的是手段,帮她洗刷了所有的脏污身份,只道她是将军与曾经定情的姑娘所生,百姓间甚至还流传一段佳话。   加上墨娉柔生得本就惊艳脱俗,十五岁时,美貌便已经名动龙襄城了。   不过这些年,她也没有同如今已经是三夫人的温良姬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直到这天,墨娉柔兴致颇高,穿得隆重,手上皮质手套遮住了当年皮肉尽毁的、难看的一双手。   她亲自来到了母亲房门口,说是要邀请那人前去看戏,这场好戏就摆在了她院子里。   临敲门时,面色惨白的沈潇低低劝了一句:“小姐三思。”   “婊-子无情,连亲生骨肉,都视如草芥,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墨娉柔笑起来很艳,红唇嘴角微微翘起,“瞧瞧你的脸色,就不觉得我准备的戏很精彩吗?”   沈潇垂首:“……小姐永远不会有错。”   墨娉柔心满意足眯起了眼。   温良姬和女儿多年不合,一直心有愧疚,百般想要弥补,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暗自饮泣,但事实上连句话都没机会和人说。这次见墨娉柔竟然主动邀请,岂有不去的道理?   短短几年,温良姬已经没了当年的美貌,也不甚打扮自己了,乍一看便像是个质朴的村妇,眼角甚至因为日夜惆怅,已经有了细纹。   今日也十分认真的描眉化妆,换了身喜庆衣裳,跟着女儿前去她那院子,路上她小心翼翼同墨娉柔攀谈,墨娉柔出了奇的笑着一一应答,见如今女儿不仅出落得好看,言谈举止也尽是世家大小姐的风度气魄,温良姬只觉得满心欢喜。   可是不等进院子,便听见了一声声啜泣哭嚎,以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温良姬脚步一顿,脸色白了白:“柔儿……”   她有些慌乱地抓住了墨娉柔的胳膊,紧张道:“你……你给我看什么戏?这里面怎么鬼哭狼嚎的?娘亲胆子小……”   胆子小?   墨娉柔笑了,和煦如春风。   莫说胆子多大,且看看良心多大吧。   但凡温良姬当年有那么一分一毫的心慈手软,就不会虐打她这么多年,更不会将她的初夜卖出去!   一旁的沈潇脸色也很难看,似乎想吐,但是又在强忍。   墨娉柔彬彬有礼:“母亲别怕,这是现在时兴的戏,精彩绝伦,保准您见之难忘……”说着,她推开了院门,一把将温良姬推了进去,紧跟着,她和沈潇也提步走了进去。   一瞧见面前的场景,温良姬顿时魂飞魄散,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疯了似的“啊啊”惨叫起来,向后退去。   只见院子中央,置放着一根木头主子,好像捆绑犯人一般,绳子密密匝匝、死死捆住了一个瘸了腿的男人,只见此人片缕不着,某处已经被刀子齐齐割了下来,身上的肉被凌迟得一片片对方在一侧的托盘上,胸口是触目惊心的一大片血红糜烂,那男人不是瘸腿杨还能是谁?这张脸温良姬再熟悉不过了。   此一时,这人已经昏厥了过去,不知死活。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啊啊啊!!!”   她状若疯癫似的,不住往后退,却撞到了墨娉柔的腿。   墨娉柔蹲下身来,一把扳过了她就要扭过去的头,强迫她看向前方那炼狱一般的场景,神情有些阴郁狂乱:“母亲,看见熟人了,感不感动?有没有很想念他?”   温良姬这才发觉这是怎样一出好戏!   不远处还蒙着一块大黑布,遮住了一大片的光景,她根本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场景便已经足够骇人了。   极端恐惧的泪水从眼底不住滚落下来,濡湿了这个未老先衰女人的脸庞,她几缕已经开始发白的发被墨娉柔摁在了手下,温良姬声音都变了调:“柔儿……你别这样,娘求你了,你别这样啊……”   “我今日一切,不都是母亲赐给我的吗?”墨娉柔一把松开了那人,神情麻木而淡漠。   几个侍卫推进来了个关押猛兽的铁笼车,里面关了三五个口角流涎、神情癫狂的乞丐。   随后,院门落锁。   她缓缓走到了那昏死之人面前,眼中已经没有过往的惊恐交加了,如今只有冷焰一般的仇恨怨毒。墨娉柔抄起酒瓶,哗的一声将就浇在了那人身上,激得瘸腿杨嗷的一声惨叫,竟然醒了。   “按理说,人到了这个程度早就死了……”墨娉柔拿起了一侧沈潇递来的刀子,一片片割下瘸腿杨的肉,听见耳畔已经不似人声的嗥叫,眼底笑意渐浓,将肉一片片放在了他的托盘上,说,“母亲可不知道,我用了多少的手段,才给这个腌臜吊了命,就为了让他多受一时片刻的折磨,呵!”   温良姬吓得失了禁,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整个人哆嗦得肉眼可见。   多像当年被逼上绝路的墨娉柔。   “地上凉,夫人起来坐。”沈潇请问温良姬到了座位上,去看墨娉柔精心准备的好戏。   瘸腿杨似乎自知活不下去了,求饶了老半天,墨娉柔也无动于衷,只静静看着他,凌迟着他,他也疼到了巅峰,叫都叫不出了。   “瞪着我?以为我会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墨娉柔这年也才十五六岁,手段却比谁都要刚硬狠辣,她嗤笑一声,“美得你!”   她打了个响指,不远处的几个侍卫便将黑布一扯,哗啦一声,露出了第一个被束缚住的女子,墨娉柔问道:“眼熟吗?”   瘸腿杨啊啊怪叫了两声,眼珠缓慢的转动了一下,倏然被松了绑,不由自主跪倒在了地上,拼命去辨认那个同样不着寸缕的女人。   墨娉柔狠狠一脚踩在了他头上,逼迫他去看:“你老婆,不认识啦?”   她打了个响指,一侧的侍卫会意,将那几个疯子放了出来,她笑着说:“几位,看见了吗?赏给你们的媳妇儿!去吧,去吧!”   几个疯子智商本就够呛,浑身污脏,平日只靠着乞讨为生,还哪里能讨到媳妇儿?   他们一瞧见那个白生生的女人,便眼冒精光,一面磕头,一面滑稽地向那女人奔了过去。   “别……别!!”瘸腿杨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的一幕,已经令他撕心裂肺了,但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他已经无法叫出声,眼珠子都快要用力到爆出来了。   瘸腿杨的老婆瞬间便被那三五个疯子给扑上去了。   女人的哭叫声墨娉柔浑不在意,她兴致缺缺,发觉母亲已经面无人色,觉得更无趣,下令道:“揭开!全都揭开!!”   侍卫立刻便将剩下的黑布扯掉,露出了一老一幼,瘸腿杨宛如一条濒死的蛆虫,忽然开始疯了似的蠕动:“娘!!女儿!!”   那小的看上去差不多十二三岁左右,一见眼前的惨状,几乎吓疯了,老的更不用说,当场便昏了。   几个浑身癞疮的乞丐简直像是来了天堂,一窝蜂扑上去,好不快活。   “墨娉柔!你是疯子,你是疯子!!啊啊啊……”男子越是癫狂,扯着他头皮的墨娉柔就越是酣畅淋漓。   “你看啊……你看啊!”   “当年我就是被你如此折磨,那年我才十二岁!十二岁啊!!”   “你娘今年有七八十了吧?你的结发妻有三十多岁了吧?你的女儿也有十二岁了吧!哈哈哈……我对你,我对你——实在是太仁慈了!”   墨娉柔的确疯了。   目睹当年的恩客被做成人彘,甚至连头都砍掉了,恩客的妻女家人被乞丐践踏,温良姬吓得尖叫了起来,吐了一地,满面是泪,恳求她不要这样。   墨娉柔惨然笑了:“哈,当年我被母亲卖给瘸腿杨时,你都未曾为我流过一滴泪……”   那天她将那家四口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想着母亲一定被吓坏了,饶是墨娉柔痛恨温良姬薄情,但是血脉相连,这是永远都斩不断的。第二天,她想着去三夫人的院子瞧一瞧,结果推门进去,便看见了一双晃悠的脚。   温良姬上吊了。   自此之后,墨娉柔日夜痛苦,又被那些徘徊不去的鬼祟纠缠,她时常问沈潇,自己是否做错了,那人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小姐永远都不会错。”   “对,我不会错的。”   墨娉柔时常会信步到早已封禁的三夫人院落,悄悄进去,看一看荒芜的草木,然后跪坐在温良姬上吊踩着的那个椅子旁,将头轻轻靠过去,好似孩子依偎在母亲膝头。   她讷讷地说:“娘亲,抱抱我吧。”   晚风乍起,无人回应。   大盛的光芒倏然退却,一切都落回了现实。   一个碎片缓缓落入肖桃玉掌心,是“怨憎会”。   她的任务完成了,但是神色却并没有那样欣喜,似乎震怒于墨娉柔的过往。   墨娉柔猛地摔倒坐在了地上,沈潇一个恍惚,立刻上前搀扶:“小姐!”   “都看见了?”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惨然道,“哈哈……”   肖桃玉交代道:“我们前来,只为收走你心中这个残片,对你毫无影响,唐突了,请墨小姐不要见怪,我们愿意帮你清理府上冤魂。”   她补充说:“那个蛇魇之阵……你成不了的,镇不住这几个魂。”   “……”应云醉还对幻境里瘸腿杨的惨状心有余悸,反应了好半天,才说,“对,不收费。”   墨娉柔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阴着脸道:“你们这些志士仁人是不是以为我会手软,让你们放这些鬼东西走?”   她冷哼一声:“错了,几位,请帮我将这些冤魂全部诛杀!赏金绝对不会差你们一分一毫!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这时,顾沉殊已经出手,一道梅花阵落在了无头的瘸腿杨,率先使其魄散魂飞:“这畜生我先杀了。”   肖桃玉颔首,转而大致数了一下剩下的冤魂,结果发现并非是三个……还剩下……   四个?   “墨小姐,还多一个……”肖桃玉愣了一下,不知这又是墨娉柔哪里招惹来的,正打算问问她如何处理。   便见这个虚影一般的魂灵飘了过来,毫无怨气的抱住了墨娉柔,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这个动作十分爱惜仁慈。   墨娉柔愣住了,感受到了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而后,这缕魂魄再也支撑不住,飘飘荡荡散去了……   “想来,这是温良姬的魂魄了。”肖桃玉与同伴念叨着,“我就说,府上怨气冲天,这些年这几个魂魄怎么没有波及墨娉柔的性命,原来是她母亲死后一直在保护她。”   顾沉殊淡淡道:“这也算是最后一点温情和良知了。”   “生前不好好对待,偏把人逼疯了才好!唉!”应云醉摇头。   墨娉柔迟迟不讲话,但她也听见了那几个人的议论。   正当肖桃玉打算动手诛杀剩余魂灵时,墨娉柔突然叫住了她。   众人疑惑地看向了她,便见墨娉柔痛苦地闭了闭眼,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了:“算了……”   “她们几个,帮我渡了吧……”      ☆、无洺   言无忧在毋庸门中一向都是极其有分量的,这次回去,他先是安顿了季清婉,再是将门中一概事情能处理的处理掉,处理不了的便直接交接了,白胡子掌门看了频频抚须点头:“嗯……已经开始有掌门风范了,等助了那孩子完成人世八苦的任务,想来你也能够成长不少。”   听了这话,言无忧免不得又要自谦一番,但如今看来,这整个毋庸门里,也的确没有比他更适合掌门之位的人选了。   急匆匆处理完了门中大小事宜,他便去得意楼找了季清婉,二人折叶传书给肖桃玉,听闻那几人已经在处理“怨憎会”碎片的收尾任务,为了不浪费时间,他们便问了下一站的地点,御剑飞行径直去了西南蜀地。   玲珑山。   敬亭剑碧绿如竹的光芒渐渐归于平静,剑上的言无忧咳嗽了一声:“季清婉,到了,还不松手?”   “哦。”季清婉这才恋恋不舍地缩回了放在那人腰上的手,轻盈跃下了剑,“瞧你脸红的,不抱着你,我不就掉下去了?你以为我是占你便宜呀?”   言无忧收剑,别过了头去,强忍赧意,说:“我可没……闲话不说,先去镇子里瞧瞧。”   前方的土路毫无车辕驶过的痕迹,却有许多凌乱到看不清的脚印,道路两旁杂草丛生,将近一人高的繁茂乱草中,依稀掩着一个石碑。   季清婉理了理鬓发,随手又一拨那杂草:“无洺镇?”   “这镇子看上去怎的如此荒凉,好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似的。”略微愕然了一会儿,言无忧从袖中取出了肖桃玉传来的折叶,反复对照,说,“没错呀,师妹说确定人世八苦碎片就在玲珑山里,山下也只有这么一个可以落脚的村落,怎么感觉如此怪异?”   季清婉摇了摇头,手中的笛子转了个圈儿,道:“我就觉得人世八苦碎片所在的地方都不大正常,先进去看看再说吧!”   二人一道走进去,发觉这镇子也仅仅是外面看上去荒凉幽僻了一些,里面倒是还算热闹的,街上往来的商贩不少,镇民也多。   “哎,没有想象中那么——”季清婉面露喜色,话未说完,表情便僵住了。   只见那些镇民见了他们像是见了鬼一般,满面惊恐,肉眼可见的慌乱了起来:“是外乡人!”   “这是哪来的外乡人啊!?还是修士!!”   “咱们可打不过修士,赶紧跑吧!快走快走!”   转眼的功夫,商贩收摊,路人遁走,先前热闹无比的街道,一瞬间变得无比凄清冷落,只剩下了那么几片枯叶萧条的落了下来。   言无忧:“……”   季清婉:“???”   眼前的场景着实是有些荒谬,愣了足足好一阵儿,言无忧才有些讷讷地开了口,问道:“季清婉……是我们长得太吓人了吗?”   那些镇民一个个宛如见了什么洪水猛兽,跑得比兔子还快,着实是惊着了季清婉,她秀眉倒竖,气得一跺脚,娇声骂道:“要是我长得还不够好看,这世上其他人也干脆别好看了!”   言无忧暗暗瞥了她一眼,这姑娘的确生得漂亮娇俏,性子又活泼。   这边正胡思乱想,那边气急败坏的季清婉已经捉来了一个没来得及逃走的镇民,高声道:“怎么回事!我们又不是坏人,你们都跑什么呀!?”   那镇民吓得抖如筛糠,面色灰败:“我我我……”   “你什么!”季清婉见人半天不讲话,急得又是一声怒吼。   眼看这个倒霉蛋镇民吓得一声也吭不出来了,言无忧叫季清婉将人放下,这一松手,那人蓦地摔在了地上,言无忧过去将人扶稳了,问道:“这位大哥,你不要害怕,我们此来并无恶意,而是门派任务在身,不知你们为何见了我们便跑?”   “……”言无忧并没有疾言厉色,但那人也害怕的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浑身僵硬地扭头看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中,竟然饱含着嘲讽和恶意,那人说:“我们不跑做什么,等着被你们全都捉走杀了吗?”   言无忧一愣:“谁要杀你们?”   “当然是你们这些看上去一本正经的修士啊!我呸,修得什么道,不过是杀人的道罢了!”那镇民一用力,从他们手中挣脱了,又惧又恨,转身便连滚带爬地跑了。   言无忧和季清婉在这镇子上转悠了好久,想要将事情打探清楚,可基本上谁见了他们都要撒丫子狂奔,他蹙眉道:“这镇子为何如此排外?”   “听方才那人的意思是,应该有修士来伤害过他们。”季清婉说完,便狐疑的嘶了一声,“不过究竟是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让整个镇子的人都害怕到如此地步呢?”   无洺镇打探无果,日头又渐渐落了下来,许是靠近那玲珑山的缘故,天色一暗,便起了雾气,且愈发的浓郁了起来。   言无忧觉着夜间必定会有危险,便打算尽早找个地方住下,谁知连客栈发现他们是外乡人,都直接果断的拒绝了。   幸亏这镇子上还有一个小土庙,里面虽然简陋,但也还算是整洁,可以暂且栖身。   言无忧燃了火堆,火光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也映照出了他担忧的神情:“你看外面,雾气竟然已经那么大了,伸手不见五指的……”   “看来无洺镇真的有大问题,只能等桃玉他们来了再做打算了。”季清婉瑟缩在他身边,又不敢靠得太近。   说话间,她实在冷得不行,便从乾坤袖中取了一个山茶花绣纹的薄毯子出来,裹在了自己身上,停了一小会儿,她又伸手过去,将言无忧也拢了进来,这下子,就可以光明正大的靠近那个朽木一般的臭道士了。   言无忧有些脸红:“做什么离这么近?”   “取暖呀。”季清婉一双眼十分无辜,看上去心思澄然。   二人一起烤火,皆是无言。   结果不消片刻,她便悄悄向言无忧挪了挪,见那人并未发现,她又动了动,直到他们两个即将依偎在一块儿的时候,言无忧才垂眸冷冷看向了她:“你干脆坐我怀里算了?”   “……”季清婉得寸进尺靠在了他肩膀上,“好呀好呀!”   言无忧:“我可没让你付诸行动!”   嘴上说着让她离远一些,男女授受不亲,但身子倒是半点也没动,乖乖由着她靠过来,他瞧了一会儿,觉得季清婉像是某种性子活泼喜欢胡闹的、毛绒绒的小动物,低低笑了一声。   “也不知桃玉那边状况如何了……”他忽然说。   季清婉半开玩笑:“怎么不见你担心我?”   “你?”言无忧略微一偏头,垂下了眼帘瞧她,无奈道,“你都快到我怀里来了,我还用得着担心你?”   季清婉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柴火噼剥作响,他眸光中有火光明灭,也有经年寂寥,半晌后,言无忧哑声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并非是自己要拜入毋庸门的。”   “而是十八年前妖龙祸世,我全家都在战乱里被狐妖所杀……”感到身边人明显颤抖了一下,他说,“别怕,早就过去了。”   言无忧自顾自道:“我那时候看见襁褓里的妹妹也没了,惊恐和痛苦交加之下,早已崩溃,这时候我正好捡到了另一个小孩儿,便是桃玉。”   “啊……原来如此。”季清婉心底暗道自己真是没必要吃味,倒是小肚鸡肠了。   言无忧苦笑了一声:“之后我和桃玉全都被肖烽大侠找到,一起带到了安顿流亡小儿的居所。也不知怎么,虽然大家都说那居所卖桂花糕的夫妻俩才是桃玉的父母,可我一见到云曦双剑,便觉得桃玉和当年的肖烽是那样相似……”   “后来我立誓要杀尽天下群妖,便入了毋庸门,转眼间,已经十八年了。”他的侧颜在光影下显得棱角分明,“……我自己都未尝发觉,岁月竟然流逝得如此之快。”   快到那个失去亲人、日夜流泪的小男孩再也不会掉一滴泪,快到从不敢拿起一根木头棒,到如今手握威震群妖的敬亭剑。   “言无忧,你其实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季清婉轻声道。   她想让对方放一放心中的仇恨,可痛失亲人的打击谁也不能慰藉,她自知没资格说这些话,便闭了嘴。   “咕……”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季清婉一脸茫然,“言道士,我饿了。”   她瞧见香案上有贡品,伸手便要去拿,却被言无忧拦了下来,说:“这里的东西不要动,免得有异,这样吧,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出门去给你找一找吃的,你哪也不要去。”   季清婉看了一眼外面的浓雾,担忧道:“算了算了,我不吃了……你别去。”   “哪能看你饿肚子?”言无忧起身提剑,再三嘱咐她不要乱动。   他从未怕过什么妖魔邪祟,出去找些吃的也是容易,转眼间,言无忧便摘了一兜子的果子,饶是不丰盛,但用以果腹还是足够了的。   这镇子的确稀奇,雾气竟浓到了看不清路的地步,索性他方向感很好,夜间也看得清,依稀也能摸索到回去的路。   谁知走了几步,言无忧竟一不留神撞上了个人,刚说了句:“抱歉……”   那人便缓缓回过身来,露出了一张死气沉沉的青白面孔,一双呆滞散焦的眼里没有半分活人的气息,竟然是个腐尸!   “……!”言无忧单手拔剑,一下便将其放倒了。   他这才发觉,周围密密匝匝,不知晃荡着多少行尸走肉,未曾料想无洺镇夜间如此危险,言无忧唯恐季清婉出事,赶忙杀出了一条路来,回了那破庙里去。   谁知庙里根本没有季清婉的身影。   他一下子就慌了:“季清婉!季清婉!!”   便见火堆旁边的薄毯子动了动,下面似乎有个小东西在挣扎,言无忧以为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妖,刚要出手,便见毯子落了下来,里面挣出了一个估摸四五岁大的圆脸小娃娃,发间透着淡淡的红色,眼珠子水灵灵,不是季清婉还能是谁?   言无忧麻了:“……”   小小的季清婉满面悲愤,气得四下乱跳,奶声奶气道:“言道士!幸亏你没吃那贡果!!”   ☆、玲珑   饶是季清婉一下子便退化成了个五岁小屁孩,索性智商还是正常的,可以正常沟通,并未又哭又闹,言无忧倒也没有那样头疼。   季清婉说她是忍不住饿,偷吃了贡果才变成这个样子的,言无忧反复问了好些遍,都不敢相信。   “你是说……”言无忧捻起了一块白色的山药花糕,反复看了看,剑眉高挑,“是这东西将你变成了小孩儿?不应该啊……上面分明一点法术的痕迹都没有,你瞧过了没有?上面可有放什么药?”   季清婉整个人都像是一只小年糕糖,粉雕玉琢的挂在他脖颈上,借此机会更能与人亲近了。   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也有可能是我医术浅薄,并未发现。”   言无忧将她拎了下来,盘腿坐在地上,仿佛提着什么小猫小狗一般,双手将人提到面前来,看来看去,只觉对方变成这副样子倒也怪可爱的,眼神便也不由自主温和了下来,说:“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季清婉两条肉嘟嘟的小短腿在空中晃晃荡荡,连鞋子衣物也缩小成了适合她的大小,更为可爱了。   她脆生生道:“没有!哪里都没有不舒服!就是肚子还是很饿……”   言无忧将人揣在怀里,下巴搭在她小脑袋上,说:“我方才摘了几个果子回来,路上瞧见了许多腐尸,与清平城所见的不大相同。”   季清婉正神情专注地瞧着他用敬亭剑削苹果,闻言吓了一跳:“腐尸!?”   “没错,我总算是知道为何那些镇民见到我们,全都吓得魂飞魄散了,原来这镇子晚间会出现异象,不仅有浓雾障目,还有行尸爆发,幸亏方才你没有跟我一起出去。”言无忧打好了皮,动作飞快,一个眨眼,手掌上托着的苹果便切成了八瓣。   小肉手捏起了一块,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吃了起来,季清婉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嗯……”言无忧愣了一会儿,问,“你是我们这些人里唯一一个懂医术的了,连你都不知道,我其实也……我们不妨等桃玉他们到了再议?”   季清婉乖巧点头。   想了想,言无忧还是有些担心,他说:“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不知你接下来身体会否出现异样,要不我先带你回毋庸门,找我师父看一看?”   怀里的小季清婉身子瞬间便僵硬住了,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   言无忧问:“为什么?”   “我……我不去……”   “这又是为什么?”   季清婉一张圆鼓鼓的小脸似乎有一丝愁容,她不知想起了什么,从言无忧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小家伙纤长的睫毛垂落,她闷闷道:“我答应过一个故人,今生不得进道观。我们……还是等桃玉他们来吧,说不定我过几天就恢复了。”   言无忧顺手囫囵了一把她的小脑袋瓜,道:“好,既如此,那便等着。”   火光明灭之间,他眼神晦暗,暗自怀疑这件事是否有人故意为之……   翌日,他们找了叶子,尽快将季清婉幼化的消息传给了肖桃玉,并未贸然进入玲珑山,只听闻这山间有个医药门派,名唤玲珑医派,弟子不多不少,早已经避世多年,二人依旧是在镇子里闲逛,四处打探一些消息。   镇民们对他们依旧不太友好,基本上不会搭理言无忧的问话,这是言道长这么大以来,最没面子的一次了。   “昨天还领着个姑娘,今天敢情把女儿都带来了!”有百姓悄悄指着他们,啰哩啰嗦,“真是没礼貌的外乡人……”   言无忧掂量了一下肩头坐着的季清婉,说:“他们说你呢。”   “……等我恢复,看我不揍死他们!”季清婉抱着笛子,小包子脸上全是不爽。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人群里传来了爆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哭声,季清婉吓得瑟缩了一下,言无忧反手便将小家伙拢入怀里,抱着她冲过去查看情况。   便见人群中央,有对老夫妻哭得死去活来,若不是旁人有人搀扶着,怕是他们早已经昏厥过去了:“我的儿啊!你到底去哪了!!儿……我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言无忧问旁边路人:“老伯,这里发生何事了?”   如今那两口子哭得令人肝肠寸断,旁人谁也顾不得什么外乡不外乡的了,慨叹道:“哎呀,这老李家的儿子,前几天晚上出来找自家跑丢的猪,谁知这一去不仅猪没了,人也没了……唉!也不知道这是让腐尸给吃了,还是……还是被那些可怕的修士抓走了!”   话音刚落,不等言无忧反应过来,那老伯便怪叫了一声,退出了三丈远:“你竟然也是个修士!我可得离你远点!”   言无忧:“……”   “看来这些镇民的确是被修士给伤害过,不然不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怀里的季清婉端着下巴,一本正经。   对面的摊子刚好在卖云片糕,她立刻便被吸引去了注意。这几天季清婉也没怎么正经吃过饭,最关键的是,她没有修行过辟谷之术,自然不敌言无忧那么扛饿,此时一瞧见对面的叫卖,视线立马同那云片糕胶着在了一块儿,难舍难分。   言无忧见状,说:“走,我去买些。”   “嗯……”最开始跟着言无忧,本是答应帮他助力于肖桃玉,如今反倒是让他来照顾自己了,季清婉难免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挣下了地,说,“那、那你去买吧,我在这里继续看一看,听一听这边的消息,说不定有什么线索呢。”   言无忧扭头,见那摊位离得也不远,点了点头,先行过去了。   “老板,两包云片糕。”他付了钱,将那两个口味的糕饼包了起来,急急忙忙转身便要回去。   谁知这一眼好悬没气死言无忧,只见一个身穿淡紫色衣衫的男子直接便抱起了季清婉,那小妮子嘴里怒吼着:“你干什么!你不要碰我,当心我咬死你!”说话间,嗷呜一口便照着男子手臂啃了下去,男子吃痛闷哼,却也没有放开她。   “敬亭!”言无忧暴喝了一声,身后长剑登时疯狂掠了出去。   只听嚓的一声轻响,长剑便擦着那男子的脸颊划了过去,一片淡紫衣角缓缓落在地上。   男子吓坏了,立马脱手。   季清婉在地上滚了一下,叽里咕噜便冲向了言无忧:“抱!”   言无忧一把将人抱进怀里,手臂收得紧紧的,目光阴鸷地瞪着那男人,呵斥道:“你想做什么!这是我的人,你胆敢动她!?”   “这位少侠……”那人慌乱了起来,连连摆手,“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你听我说……”   淡紫色衣衫的男子眉目温和,眼角浅浅一颗小痣,讲话时声音又轻又弱,文质彬彬,背上还背了个药篓子,里面插着一堆草药。他乍一看就是个病骨支离的药罐子,任人拿捏的菜包子,好似山水画里那最为浅淡的一笔,随手便要抹去了一般。   他不过是走了一小会儿的工夫,季清婉甚至都没有脱离他的视线,这人便狗胆包天过来想将她偷走,真是岂有此理!   言无忧额头青筋暴跳,一手抱孩子,一手执着长剑直指这个人贩子,怒骂:“给我闭嘴!我看你就是个叫花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拐走我朋友,你这种人渣败类,看我今天不杀了你!”   一听见他要杀人,那男子吓坏了,差不点哭出来:“不是啊不是……”   这时候,几个胡闹哭叫的百姓散了,又聚了更大一波镇民来,纷纷叫道:“哎呀这个人不辨是非!”   “寒掌门,你千万别带这两个外乡人进门派,现在这世道多危险啊,你别太善良啦!”   “是啊寒掌门,你瞧瞧那个道士,喊打喊杀的,当心引狼入室啊,你身子骨又弱……”   “千万别收留他们俩呀!”   言无忧越听越不对劲,挑眉道:“怎么回事?”   便见那男子彬彬有礼的一拱手,道:“请道长不要误会,在下玲珑医派掌门寒江雪是也。方才我并非是想拐走令妹,只是听镇民说,镇子上来了两个外乡人无处落脚,镇民们又不敢收留,我担心你们在外面遇到危险,便想着问一问小妹妹,请你们去我山门里住上一段时间……”   周围全都是镇民骂骂咧咧的声音,言无忧在这骂声里,狐疑地看向了他:“当真?”   “嗨呀!这人真是不识好人心!寒掌门你千万别收留他们!”百姓又高声叫了起来。   寒江雪轻笑了一声,安抚群众,而后道:“小镇近年时常受到腐尸侵袭,大家难免会警惕外乡人,还请道长见谅。”   见百姓们对这个寒江雪都是一副信任得不能再信任的样子,言无忧内心疑虑渐渐消减了不少,最终,还是跟着寒江雪上山去了玲珑医派,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但是上山这一路,言无忧都在给肖桃玉暗自折叶传书,与同伴保持联系。   玲珑医派当年出了个救世渡人的回春散人,一时间名声大噪,但是后来回春散人暴毙,门派也渐渐没落了。   “言道长此来何为?”寒江雪看上去身子不大好,讲几句话,不等喝茶,便开始咳嗽。   那么几个零星的弟子也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言无忧便没心思去体恤询问他的病情,抱着季清婉,沉声道:“山门任务,恰巧路过罢了。”   “缘是如此,寒某人这辈子都没有出过玲珑山,最羡慕的,便是道长这般行侠仗义的修士,可以肆意遨游天地之间,无拘无束……此一生何其潇洒!”寒江雪悄悄将掩过唇的手帕收了起来,眼底满是艳羡。   这人看上去简直柔弱的不能再柔弱的,一张脸也白生生的,看上去像是话本子里的穷书生。   言无忧略略一颔首:“过奖了,斩妖除魔其实也并非易事,危险如影随形。”   寒江雪并未询问他为何做任务抱着个孩子,只是垂下了纤长漆黑的眼睫,掩住了眸底晦暗的神情:“是么……”   这时候,一个名唤折花的小弟子战战兢兢端上来了一壶新茶,味道香醇。   分明寒江雪看上去就不像是个会刁难人的掌门,而且还很年轻,也不知这小弟子怎么就哆嗦成了这副模样?言无忧正纳闷,便听寒江雪笑说:“折花自幼便患有麻痹之症,这么多年我虽是能帮他治标,却无法治其根本,其他门派也不肯收他,我便将他留在身边,端茶倒水,做些杂事,请二位莫要见怪。”   言无忧和季清婉对视了一眼,也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便端了桌上略微洒出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言道长打算住多久?”寒江雪问道。   他们不愿轻易透露还会有同伴来的消息,也算是警惕,季清婉立刻接口道:“过几天便走了!”   寒江雪还是温和地笑了笑:“若是你们能多留几日,陪我解解这山中苦闷,我就更开心了。”   季清婉注意到周围的筐里随意摆放着几只布娃娃,便拿起了一个,问:“掌门,这是你做的吗?”   寒江雪无甚血色的脸色不自然了一下,似乎是有些赧颜了,掩唇轻咳道:“是啊……平日我在山中无事,除了采采药便是做些娃娃了,本是些小女儿家喜欢的事情,我做起来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布娃娃走线粗陋简单,头顶还都挂着一根长长的线,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许是寒江雪手艺不好,不小心留下的。   季清婉见他性子柔弱可爱,便摆手哈哈一笑,倒没在意。   言无忧瞧着周围来往的弟子,或是搬草药,或是研磨,全都各有分工,忙忙碌碌,只是乍一看,似乎都长着一个模样。   奇怪,他往日可不会脸盲的……   难不成是因为他们都穿着统一制式的服装?好像也不对……   他揉了揉眼睛,说道:“这些弟子怎么都一个表情?”   寒江雪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摆手召来折花,让人多做几个表情出来看看,那小弟子瞧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光景,听从掌门的话,摆了几个鬼脸,惹得寒江雪笑得肩膀直颤,他说:“言道长,怕是我让你终日制药,你也会面无表情啦!”   季清婉警惕地问他:“无忧……你怎么了?”   言无忧强行压下了心底怪异的感觉,摇摇头,捏住了眉心道:“没事,许是昨夜没休息好的缘故……”      ☆、病弱   玲珑山,漫山遍野的枫叶宛如火焰一般色彩灼灼,分外夺目,一行三人便在这片耀眼璀璨的林叶间落了地,剑气将秋叶激荡而起,复又缓缓落下。   “你们还好吗?”   白衣风流,肖桃玉转手便收了长剑,转过身去,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面有菜色的男人,抱臂道:“若是想吐,请躲远些,我穿的新衣裳。”   应云醉在原地打了半天的转儿,最终还是没能保持平衡,晕晕乎乎便坐在了地上,叫苦连天道:“我的妈呀我的妈呀!该说不说,小桃玉这云曦双剑也飞得太快了,尤其是我,也体验了一把自个儿御剑飞行的感觉!要了命了,我这辈子算是无缘修仙了!”   顾沉殊看上去的确不大舒服,他忍了许久,才说:“……早知当初修炼的时候,我也学一学御剑之术了。”   “条件有限,你们就不要挑三拣四。”   肖桃玉嘴上不留情,却还是从乾坤囊里取了一些薄荷糕给他们,让他俩吃一些,自行压一压那股子难受的感觉:“也幸亏云曦是双剑,顾公子与我一剑,应兄自己还能得到把空余的剑,要不然这山高水远,还不知该怎么来呢。”   顾沉殊咬下一小口糕饼,勉强缓了过来,但是有些出神,并未讲话。   毕竟……   “毕竟我也没想到小顾竟然恐高啊。”应云醉一口便消灭了一块薄荷糕,斜乜着眼,眼底带着一丝丝调侃和揶揄,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道,“我一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本还想着和小桃玉一剑,谁成想我们小顾竟然怕高,不扶着人就无法站在剑上了,啧啧……”   顾沉殊白皙的耳廓略微有些发红了:“……羞愧。”   好歹他本体也是一条腾云驾雾的小白龙,威风得很,也不知怎么,他除了自己飞以外,其他任何御剑或是登高的时候,都会畏惧,真是要了龙命了。   肖桃玉一面瞧着言无忧最后一次折叶传书,一面无情道:“好了,你就别调侃人家了,我一人御二剑,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你那边了,你不还是差点吓尿了裤子?”   “……”应云醉默默夹紧了腿,“那个,那个玲珑医派到底在哪啊?季清婉那臭丫头不是中毒变成小孩儿了吗?咱们别在这里啰嗦,赶快上去,赶快上去啊!”   说着,这人便一马当先开始往上冲,肖桃玉和顾沉殊跟在后面直摇头。   “不知怎么,出发前给师兄传书,他一直没有回应……”她正同人嘟哝,脚下便传来了一种粘腻怪异的感觉,仿佛是踩在了什么腐烂泥泞的东西上,咕叽一声。   肖桃玉最爱干净,立马挪开脚,看向了厚厚的枫叶下。   脸色立时惨白,猝不及防被吓得叫了一声。   “尸体!?”顾沉殊一把拉开了肖桃玉,看向了地上那面目全非、已经开始有蛆虫爬行的尸身。   应云醉那边又传来了一声雄浑的怒吼:“卧槽……”   几人一瞧,发现那边竟是一条断臂,边缘糜烂,好似被撕扯啃咬过一般。   “难不成山中有猛兽?”顾沉殊道。   肖桃玉颔首:“这里怪事实在太多,为免横生枝节,我们还是尽快上山拜访寒宗主吧。”   话音刚落,几人不等行动,便听见周围树林间传来了一阵阵纷乱错杂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声声嘶吼低啸。   眨眼的工夫,便见四面八方涌起了一波波饥肠辘辘的腐尸,在这寂静无人的枫林中,猝然瞧见几个灵力充沛的大活人,他们全都疯了似的扑了过来。   肖桃玉双目圆睁,喊了一声:“快跑!”   应云醉刚要拽着他俩跑,便停住了脚步,哭腔道:“不行啊,到处都是,我们根本不出去!”   顾沉殊一时之间也犯了难,就算他们有能力与之一战,但是这些腐尸数量实在太多,老远一看,便是黑压压的一片,实在是太耗费仙术了。   他咬咬牙,这也是没办法了。   “桃玉,”顾沉殊伸手过去,一把拽住了已经拔剑打算往上冲他的肖桃玉,眸子里敛着几分隐晦深沉的温柔,“你不要一味往前冲……”   一想到先前肖桃玉魂飞魄散的样子,他便觉得那是永远也挣脱不了的噩梦。   如今但凡瞧见她有动作,他便风声鹤唳,心下直打颤。毕竟这位秉玉仙山的掌门首徒很有自觉,但凡遇到危险,她时时刻刻都是最先护着身边的人,自己一往无前的横剑斩妖,好像是个不怕死的、铁打的人一般。   她心性矜傲,若想让她躲在自己身后当个柔弱女儿家自是不可能,顾沉殊斟酌了片刻,也掣出武器来:“与我并肩吧!”   能怎么办……   分明断了那姻缘红线,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她。   顾沉殊都快愁死了。   肖桃玉愣了一下,随后唇角的笑意竟是有些压抑不住,只觉心下暖流阵阵涌起。   她眼眸中潋滟着夺目的神采,令人不敢直视:“……嗯。”   正当他们打算一战之时,忽听远方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笛音,在这山林间袅袅荡开,似是一首轻快悠远的巴蜀小调。   那些奔过来的腐尸们一下子就被这声音给打乱阵脚,似乎看不清肖桃玉他们在哪了似的,你撞我,我撞你,步伐混乱了起来。   “几位受惊了!”一个身穿紫色弟子服的弟子奔了过来。   他瞧了瞧几人,收了笛子,抱拳行礼道:“在下玲珑医派弟子折花,这山中多腐尸精怪,让几位见笑了!”   应云醉一瞧是个小孩儿救了他们,哈哈一乐:“没事没事,差点就笑不出来了!”   “山下无洺镇一向不许外人进入,几位仙长不妨随我去玲珑医派暂时歇歇脚?”折花提议道。   几人正好也要去玲珑医派,便直接跟着这小弟子上了山,路上问他这些腐尸都是从哪来的,这小孩儿虽然会吹驱魔咒,但是关于别的事情却是一问三不知。   进了这门派,其他弟子也都十分热络,只是面上表情还是那样木讷,几人倒也没有注意。   “什么?师兄他们走了?”肖桃玉纳罕道,“不会的……以往有事,他一定会事先同我们知会一声的。”   面色白皙到几乎透明的寒江雪笑了笑,说:“原来你们是同伴呀,那位侠士的确说门中有要事,便带着那小友先走了。”   四相卷拓上指印的地方就是玲珑山,就算言无忧和季清婉如今不在这里,他们也不能轻易走动。   只得私下里悄悄联系了。   山门会客的抱厦屋里的,肖桃玉问道:“寒宗主,外面那些腐尸是怎么回事?山里怎会有这么多腐尸?着实是令人心惊。”   寒江雪的眸光暗淡了一瞬,随即道:“唉,此事说来话长,十年前,玲珑山中曾有一草莽门派兴起,那里的修士时常会搞些小把戏给镇民看,并且动辄给些小恩小惠,久而久之,镇民们也全都向往修仙问道,纷纷投入门下……”   “但是那些入门弟子的家人们很快便发现,镇民们失去了联络,从此一去不返,直到晚间山雾腾升,雾气里走出来一个个身影,起初他们还以为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家人回来了……”   “谁知下一秒,尸化的家人便将他们全都……全都吃了。”   “原来那门派是追求禁术,想要用活人做试验,结果不仅不成,反而还酿成了错,并且他们愈发猖狂,捉走了山鬼……山鬼是这玲珑山的守护神,整整十年,下落不明,山中的灵气也日渐稀薄了。”   应云醉惊愕:“那整个门派都疯了吧?非但没有及时收手,竟然变本加厉!”   寒江雪攥紧了手,骨节冷白,似乎极其不忍,道:“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呢?腐尸越来越多,有的意志不坚者,便直接被吃了,有的意志坚定者,吊着一口气没死,便也成了腐尸,十年来腐尸遍地,生生不息,如今的玲珑山,已不是当年的玲珑山了。”   “还有这种事?”顾沉殊蹙眉,“那个门派去哪里了?”   寒江雪摇了摇头:“不知所踪,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门消失,留下了这一堆烂摊子。这些年玲珑医派也大不如前,只能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守护山下百姓。”   听完这番话,几人都有些唏嘘。   发觉那个叫折花的小弟子掀起了香炉炉盖,要往里面压香粉,顾沉殊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偏头说:“小兄弟,不要燃香。”   寒江雪愣了愣:“为何?”   “我只闻最贵的香。”线条分明的下颚微微一抬,顾沉殊理直气壮。   那边肖桃玉也拒绝了折花递来的茶水,亏得寒江雪是个不计较的人,否则作为东道主,他被这样拂面子,早就要翻脸了。   “姑娘莫不是也只喝最贵的茶?”他笑了起来。   肖桃玉摇头说:“寒宗主不要见怪,前阵子我受了重伤,危及性命,如今正在调养,每日只能喝些药罢了。”   正好寒江雪是医派的掌门,医术精通,交谈了一番便给她简单诊了脉,顿时大惊失色:“什么伤竟这样重?姑娘是与哪个上古凶手交手了吗?”   肖桃玉说是纳兰千钧,寒江雪听闻过那魔头的传说,接连夸赞他们几个将来必将是位列仙班能有大作为的修士。   末了,寒江雪赞叹点头说:“不愧是第一剑仙慕渊真人,竟有逆天改命的本领……真是羡慕姑娘能有如此恩师。”   说话间,他又咳了个死去活来,好似要生生昏倒一般,苦笑说:“我这种人,保不齐哪天便撒手人寰了,若有那日,还请几位替我照拂一下山下百姓。”   几人又絮叨了一番,天色已晚,便吃了饭,各自歇息去了。   方才顾沉殊吃饭时用银针悄悄试了毒,才敢眼神示意让他们吃,这会子正聚在屋中闲扯:“怎么天一黑就不见寒江雪的身影了?”   而此时,寒江雪的卧房,却是传来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呕吐之声。   折花忙前忙后,来来回回的端水进去,又出来倒水,屋中传来了并不温和的暴喝声,催促他快一些,折花这才刚端了盆血水出来,根本来不及去指定的位置倒,他急急忙忙应了一声:“来啦!”   哗啦一下,便将水尽数倒在了小木桥下方。   夜色里,也不知血水中夹杂了什么,看上去分外可怖。      ☆、画皮   “哎呀,掌门进来换皮真是愈发着急了,这可怎么办,别改天寻不到好的皮,将我给杀了吧……”   手忙脚乱的折花一面嘴里咕哝着,一面飞快地去隔壁小间接了一盆新的热水出来,转身便进了寒江雪的寝屋。   不远处的小木桥下方,是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溪水流得缓慢,那些暗红发黑的血水徐徐的便要被冲散了。   但是夜间本就漆黑,加上折花心急火燎,那一盆水得有半盆泼到了溪水边的石头上,淋淋漓漓不知挂着什么,瞧上去便十分瘆得慌。   暗处,一双冷冽冰寒的眸子森森发亮。   肖桃玉从桥下转了出来,抬头打量了一下寒江雪寝屋的方向,低声道:“这个掌门果然有问题。”   从一开始到这玲珑山她便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会子算是印证了。   她步伐轻缓如猫,蹲身下去,定睛一看,几缕水草般的长发在水波冲刷下不断飘荡,那乌黑血水里夹杂的东西,本根不是先前料想的“药渣”、“药包”一类,而是尚且带着头发的一块块头皮!   一种反胃的不适感冲了上来,肖桃玉死死捂住了嘴巴。   还以为那体弱多病的寒江雪是在屋中咳血,谁成想泼出来的竟是这些东西……就算是怪物,也不会咳出头皮这种血淋淋的东西来的……   可是之前谈话间,肖桃玉也曾留心观察过,那个好脾气的掌门,的确就是个灵力稀薄的凡人罢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那传来阵阵撕心裂肺咳嗽声的屋子里,竟是在杀人分尸不成?   为了尽快探查,她强忍种种不适,伸手过去抹了一下那血迹,搁在鼻尖细细闻了一回。   肖桃玉目光一寒。   这血根本不是活人的……   此地不宜久留,肖桃玉只得怀着种种疑问,先行离去,她对这玲珑医派的地形很不熟悉,加上她本身便是个路痴加夜盲,回去路上独自在这一栋栋矗立的医阁间穿梭了许久,不觉间便走到了门派边界的林子附近。   “奇怪?我方才是顺着这条路来的吗?”肖桃玉喃喃。   话音未落,三五个腐尸尖啸着从隐蔽处蹿了出来,面目狰狞,五官腐烂破败,直朝着她扑了过来!   她吓了一跳,急忙便要拔剑。   “仙子不要动手!”身后传来了折花的声音。   那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还不忘行了个礼,说:“你瞧远处,浓雾障目,这里面常有腐尸出现,我们门派有一道禁制,覆盖了整个山门,可以防止腐尸入侵,你若是拔了剑,保不齐便会破坏禁制啦!”   肖桃玉松了一口气:“是吗?”   回头一瞧,几个饿得发疯的腐尸果真被一道淡紫色波光潋滟的保护障给阻隔在了外面,任凭如何扑杀捶打,也进不来。   “仙子为何会在此处?”折花引她走了正道,讲话间,稚嫩的脸上尽是狐疑。   肖桃玉含混答了几句,说是晚上吃积了食,四处闲逛,不觉迷途。   回去之后,她便将所见所闻尽数告诉了那二人,这玲珑山果真不对劲。接下来暂住的几天时间,他们发现,身为宗主掌门的寒江雪一到晚上便不见人影,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   并且,玲珑山中,白日便有腐尸出现,一到了夜间更是尸吼震天,乌泱泱的声势浩大。   肖桃玉再三确认,说:“不可能,师兄不可能一点消息不留便直接走了,他如今八成还在玲珑山里!”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直接行动起来,三人行事十分干脆利落,终于在某一天,开始出手了。   肖桃玉和应云醉负责搜索言无忧那二人的踪迹,而顾沉殊则负责寻找活人的痕迹,刺探情报消息——因为他们发现这山林门派里早就没有活人的气息了,也不知怎么,近日才发觉到了这个惊天异样!   ……   “前段时间,我想看一看这间密室,结果不等走到,便被寒江雪喝止了,当时那人面上神情十分凝重……”肖桃玉手握长剑,寒气缭绕,盯着那落了一重又一重铁锁的门,气势已经运足。   山门里大多都是一些没有活人气息的傀儡人,他们只要稍稍避开一些耳目,便可以随意走动。   应云醉和她搜到了这个地方,闻言,有些犹豫:“哎你说……会不会里面有寒江雪什么秘密?”   “保准是有的!”肖桃玉已经挥起了胳膊。   应云醉忽然阻止道:“等等!”   她回头,挑眉:“怎么了?害怕?”   “不是不是……”应云醉掏了掏兜,从兜里摸出了一小段铁丝来,笑嘻嘻走上前去,“你暴力拆卸,就不怕上边有什么符咒啊法阵啊之类的?万一把寒江雪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整来了,我们俩岂不是又要吃瘪?”   说话间,一道轻微的咔嚓声响了起来,重重铁锁轰然落地。   “……”肖桃玉头一次对他露出了无比敬佩的神情。   “妹咂,别羡慕哥,回头教你这招儿!”   应云醉很臭屁地撩了一下额前碎发,一只手得瑟地推了一下小门,陈旧的门缓缓打开,便见两个包子脸小孩儿背对背捆在了一块儿,口中堵着破布,听见开门的声音立刻不断挣扎了起来!   “呜呜!唔!!”   肖桃玉和应云醉齐齐探头进去,随后目光落在了一处,瞬间呆若木鸡,那俩小孩儿竟是言无忧和季清婉!   ……   “说,解药在哪里?”与此同时,顾沉殊已经得知了那二人幼化的消息,捉住了折花正死死逼问。   小弟子泪眼汪汪:“我真的不知道啊!”   折花是这山门里为数不多有生命力的人了,其他人大抵都是能帮寒江雪做事的行尸走肉,就像那人喜欢缝制的布娃娃一般。   “小孩儿,我不像肖桃玉那样有耐心,你要是不想死,就在我第二次问之前,说实话。”顾沉殊英俊的脸上冷淡无波,眼神也平平静静,半点情绪起伏也没有。   愈是如此,愈是吓人。   折花哆嗦了起来,一句话差点没咬了舌头:“就在……就在掌门脖子上那个……那个项链里……”   这小孩儿刚说出了秘密想要保命,脸色顿时便青紫了起来,仿佛喘不过气了似的呼哧呼哧直倒气!   顾沉殊一把放开了他,蹙眉:“怎么回事?”   折花向后退了两步,极其痛苦的扭曲挣扎了起来,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最终也只是癫狂地抽搐了几下,便断了气,七窍缓缓流出了鲜血。   一只蜈蚣样的黑壳长条虫自那人流血的耳朵里缓缓爬了出来。   顾沉殊眯眼心想,被下了蛊?   这才刚一说真话,寒江雪那边便察觉到了,立刻就将这为数不多能伺候他的活人给杀了。   二话不说,顾沉殊直接折了一片叶子,闭目横扫眉间,泛白的灵光乍然亮起,紧跟着,他轻轻一抬手,便将折叶飞了出去。   此传书唯有一个字——   “逃。”   与此同时,肖桃玉那边刚刚为两个幼化的倒霉蛋解开了禁制束缚,还不灯多加询问,山门里竟然响起了一声接一声的嘶吼,闻声,几人齐齐色变!   “玲珑医派不是有防御禁制吗?怎么会有腐尸!?”应云醉脸色惨白。   肖桃玉估摸了一下,神色格外凝重:“现在叙旧当是来不及了,腐尸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快走吧!”   这时候,一缕散发莹莹绿光的叶片落在了她的手上,上面写着顾沉殊的字迹,肖桃玉脸色更加难看了下来,不过是两句话的功夫,视线所及,便全都是目露凶光、朝他们缓缓而来的尸体了。   她暗骂了一声,蓦地横剑于胸,目光寒如霜刃:“应兄!抱起他们两个,我来迎战!”   既然寒江雪的蛊虫已经感应到了折花泄露消息,那么他们几人的身份也必然暴露,不过是斟酌了片刻,顾沉殊便直接进了寒江雪的寝屋。   他要直接找到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夺下解药。   一股子浓重到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屋中的温度热得吓人,顾沉殊甫一进去,便察觉到了不对劲,除了药草之气,硝石味也十分浓郁,而且……还夹杂着一股子诡异的肉香。   顾沉殊皱眉,也不注意脚步声轻不轻了,反正已经被发现,何不坦坦荡荡的进去?   他料想过了无数个场景,但是掀开了竹帘,转进内屋时所看见的场面,还是令顾沉殊下意识涌起了一种干呕的冲动!   只见那内室宽大空旷,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炼丹炉,足够一下子塞进去一个活人的大小,炉火熊熊之中,似乎有怨魂在尖叫在扭曲,十分痛苦,而炉鼎后方,整个墙面,仿佛挂着什么装饰物一般,密密匝匝吊着无数人的尸体,有一些甚至已经开始腐烂掉蛆,不明的液体散发着恶臭,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   而那个弱不禁风的寒江雪,就这样背对着他,站在这诡异的炉鼎和尸身之前。   “你来啦?”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有气无力,好似八百年没吃过饭一般。   顾沉殊已经明白了一切,俊容上是极其难看的神色,低声道:“你这里炼的是人?”   “是死人而已嘛,顾二公子切莫激动。”寒江雪痴迷地仰头望着,光是看背影,便知他对这炉子里炼化的东西有多么执着,“我可是很有医德的。”   人家都是再世华佗,匡扶天下,他倒是好,干脆一齐送这些人一家几口去阴间团聚了,可真是另类的善良。   看来这世上疯子千万,有的是比他手段狠辣阴毒的人,顾沉殊目光沉炽,心底倒是没什么感觉,冷笑了声问:“所以,你设计幼化了言无忧和季清婉,也只是为了找机会将他们两个投入丹炉吧?对我们想必也是一样的手段了?”   “聪明,你们那师兄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便喝下了我玲珑医派的茶水,你们几个倒是机警。”寒江雪道。   顾沉殊问:“你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热火的灼气呜呜吹拂,似是野兽低皞,将寒江雪宽大的袖袍尽数吹了起来,那人缓缓回过了身来,昔日那张苍白清俊的面容,此刻已是一团血肉模糊,甚至连五官在哪里都令人分辨不清,好似一齐融在了烈火中一般。   寒江雪的嘴缓缓咧开,直至耳根还不罢休,那撕裂的程度简直惊人,他声音轻快地调笑道:“你猜一猜?”   这副可怖模样任凭是谁看了都要吓一跳,但是顾沉殊并非常人,原来这个寒掌门是一只画皮鬼……短暂的惊讶过后,他笑了起来,是一番江南春水的英俊潇洒模样。   “丑东西,这才是美男子该有的笑,可学会了?”   寒江雪:“……你!”   他没有五官的脸上竟升起了一丝怒气,低吼了一声,十指向上一提,细细的丝线便在空中若有若无,身后墙上挂着的尸体们竟然随着他指尖的动作而动了起来!   “我什么?”一声召唤,古琴鹤泪灵光熠熠,梅花飘飞,顾沉殊侧颜冷厉毫无温度,“学没学会都要给本公子报酬——你脖子上那个解药!”      ☆、梦境   “小桃玉!你还撑得住吗!”应云醉心急火燎地大吼了一声。   他腋下一左一右夹着两个小孩儿,言无忧见前方战事激烈,他却无法相帮,只能看肖桃玉一人吃力的应对那么多腐尸,不由着急扑腾腿儿:“该死!都怪那该该死的寒江雪,卑鄙小人!”   “桃玉,你受伤了!”季清婉倏然惊呼一声,奶声奶气。   只见那人一不留神便被几个尸体给抓住了胳膊,回身相刺时,毒爪瞬间便挠破了肖桃玉胳膊上的衣料,一道狰狞血痕瞬间便露了出来!   她长腿一蹬,踹翻了一个扑上来的腐尸,高声道:“我没事!”   玲珑医派已经彻底乱了套,肖桃玉在打斗间其实已经认出来了,这些腐尸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们这几日所见的山门弟子,这些可怜的弟子早就被制成了任人摆布的行尸走肉了!   若不是怀里抱着两个小孩儿,应云醉尚且可以上前相助,可是如今的情形,他不能冲动,只得乖乖护着言无忧和季清婉,死死跟在肖桃玉身后,由着她来开路。   应云醉冷汗都掉下来了:“谁成想那个寒江雪是个变态啊,怎么把满门弟子都变成尸体了?这山里除了我们还有活人吗?”   言无忧已经冷静下来,一张小圆脸上仍有担忧:“想必是没有了,顾沉殊怎么没和你们一起?”   不等说完,肖桃玉便已经挨了一记,险些摔倒在地,索性她反应极快,撑着剑站了起来又迅速击退了袭击过来的三五腐尸!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数量太多了,桃玉快撑不住了……”季清婉看得浑身发凉,感觉今日必有大乱,哭腔道,“要不把我放下吧,应云醉,你好歹还能上去搏一搏,别让桃玉受伤了!”   肖桃玉此刻战得鬓发散乱,闻言,即便已经气喘吁吁,但还是十分强硬道:“不要说胡话!应兄不会仙术,唯有内力,难以应对这些腐尸,你们两个如今又宛如幼儿,我岂有要你们相助的道理?”   她冷汗涔涔,碎发濡湿,提剑又战:“无论如何,我今天也要将你们送出去!”   可是如今的情形实在是有些复杂,那些被炼化的腐尸活着的时候便不是常人,死后也更加坚韧,杀了几次尚且能站起来,眼看着肖桃玉便支撑不住,几人如今行走不过短短一段距离,心急如焚,应云醉也开始嚷着要帮助她。   这时,天降异彩,一阵阵遏云绕梁的悠扬琴音传了过来,宛如水波四下荡开——   所有腐尸在这一瞬间被琴音齐齐镇住!   “桃玉!”顾沉殊焦急地喊了一声。   他从天边降落,衣袖飘扬潋滟,长发如墨,宛如谪仙。顾沉殊虽是不会御剑,但是冯虚御风的本领尚且有一些,只是飞不了太高太远罢了。   肖桃玉眼前正好飘来了一抹梅花,顾沉殊在她视线里,好像那蒙了一层红纱的新郎官。   “呼……”   她有些脱力,握剑的手在不住颤抖:“你可算来了。”   顾沉殊瞥见了她手臂上的伤口,眉头一皱,二话不说便撕开了自己那昂贵的衣料,细细给她包扎了起来,低声说:“我从寒江雪那里抢到解药了,快给他们俩服下。”   吃完之后,不消片刻,言无忧和季清婉便恢复了原状,只是灵流不稳,还需一阵子恢复。   “小顾你可算来了,桃玉差一点就撑不住了,我们还帮不上忙,可急死了!”应云醉说着,拍了拍两个已经恢复的人,转而去看那些尸体,“他们怎么都不动啦?”   顾沉殊道:“凝音诀暂时封闭了他们,我们边走边说。”   他将寒江雪寝屋中别有洞天的事情长话短说,神情凝肃道:“这个画皮鬼野心勃勃,变态非常,认为人在幼化状态下心性更加纯良,更加适合炼丹,他想设计将我们所有人都坑杀,投入炉中去炼化成人丹!”   “什么!?”应云醉大惊失色。   顾沉殊一面留心下山的路,一面说着:“只是,我瞧他那炼丹之所,已经有许多修士的尸体了,也不知他究竟要多少人才会炼成那个药……他语焉不详,我不懂他究竟要做什么,但瞧他一副体弱多病的样子,应该是想要根治自己的沉疴旧疾!”   肖桃玉方才血流得有些多,且略微中了尸毒,此一时难免虚弱了几分:“寒江雪手无寸铁,如何与你搏斗?是傀儡术吧?”   顾沉殊颔首:“但是,我总觉得他还有别的招式……”   肖桃玉偏头瞧着他,只觉得顾沉殊的声音愈发模糊了起来,最后只能看见他一张淡粉色的薄唇上下翕动,而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山间似乎又起了浓雾,雾气的味道缓缓涤荡开来,与此同时,又十分诡异的飘起了绵绵细雨,霏霏落水打在她脸上,格外沁凉柔和。   她再一睁眼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已经变了。   肖桃玉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秉玉弟子服,正提着她之前的那把玄铁剑,站在临风殿前,这是秉玉弟子集合听掌门长老议事的地方,这时候艳阳高照,周围都是弟子兴奋的窃窃私语,人影幢幢,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这一个恍惚,令肖桃玉以为她从来都没有下山去寻找人世八苦……   可是不对。   一切都不对。   她很清楚的记得,她下了山,遇见了花重棂,遇见了墨家三小姐,遇见了魔头纳兰千钧,遇见了无赖混混张熙寒,还遇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   沉殊哥哥。   肖桃玉一瞬睁大了眼睛,一种惶恐不安冲上了心头,她握着剑,喃喃道:“不对,不对……我……我此时应该在玲珑医派里,我在和我的朋友并肩作战……我手里也不是玄铁剑,而是云曦双剑!”   一旁有说有笑的几个弟子似乎听见了她的话,一齐哄笑了起来:“哟,肖桃玉,你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云曦双剑是肖烽大师兄的啊!你手里一直都是一把玄铁剑而已!”   “肖……”肖桃玉错愕地瞪圆杏眸,目眦欲裂,“肖烽不是早就死了吗?”   “哎你这个人怎么说话这么晦气?你咒谁呢,谁死啦!大师兄刚刚出任务回来,掌门正在上面和他讲话呢,也不知道是要宣布什么,可能是要宣布大师兄就是下一任掌门人选了吧!”   肖桃玉近乎疯狂地拨开人群,冲到了临风殿的台阶前。   她看见了……   看见了高高的长阶之上,师尊正在和一个人谈笑风生,她那一向冷寒寡言的师尊,面上竟有慈爱和赞赏,更有深深的信任。   而师尊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长身玉立,如风一般潇洒无俦,她瞧不清那个人的容颜,却能够清晰的看见他背上背着的那双剑……   云曦双剑!   肖烽……   他怎么……他不是死了吗?为何师尊会和他说话?既然肖烽在,那么一直以来,宛如肖烽的替代品一样的肖桃玉,如今又是个什么身份?   她头脑一片浑噩错乱,小腿甚至都开始颤抖了起来。她这么多年,勤学苦练,怎么如今站在师尊身边、受万人敬仰的人,竟是那个传说里的肖烽?   她……   她这个替代品终于要被一脚踹翻了吗?   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而来,所有人都在下面恭贺肖烽凯旋归来,平定霍乱,斩杀妖龙,只有肖桃玉双目猩红,陷入绝望,她奋力地挥着胳膊,高声喊道:“师尊!师尊!!”   不知喊了多少声,直到她喉咙都沙哑咳血,那高高在上的谪仙人才缓缓低了眸子,旋即,露出了不满的神情。   他居然说:“这是谁的弟子?好生放肆。”   师尊……不认识她了?   自小到大将她视如己出的师尊竟然问她是谁?   这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肖桃玉几乎昏厥,内心深处的恐惧似乎被刀子一下下剜了出来,直至血肉模糊也没有停止半分。   她强撑着身子才没有晕倒,嘶声摇头道:“师尊,是你将我带回山上,教我仁义友善,教我练剑习武,甚至还因为……因为我犯下错事,明里惩罚,暗中保护,让弟子下了山,还赐了我云曦双剑……是您在危急关头保全了弟子性命,您不认识我了吗?”   所有弟子和长老沉寂过后,全都哄笑了起来:“想拜慕渊真人为师尊的人可太多啦?这个肖桃玉是不是做梦了?怎么说得头头是道?”   “不是的……”她看见周围人没有半点相信的眼神,向后踉跄了一步,“那是我师尊!不是肖烽的!我也努力了很多年,我不是肖烽的替代品!”   立马有人呵斥道:“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掌门都没有怪罪于你,你怎么还没完没了?”   “就是,你还想当大师兄的替代品?你配吗?”   别人不信肖桃玉,肖桃玉也信不过别人,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高高在上的慕渊真人,眼泛泪花。   谁知那人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我慕渊座下,的确只有肖烽一个门徒。”   “不……”   肖桃玉如遭雷磬,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她才跌坐,眼前场景陡然转换,肖桃玉只觉得肩膀传来了难以忍受的尖锐剧痛,竟是让人刺了一剑!   哗啦一声,她便跌近了冰冷砭骨的流光寒潭。   岸上,是暮遥渐渐虚无缥缈的嘲笑声:“哈,这个小扫把精,还能有什么用处?同样姓肖,她就是不如肖烽!”   无边无尽的绝望和寒冷包围了她。   昔日同门的欺凌,恶兽邪祟的撕咬,甚至连那些未尝发生过的事情,全都一一发生了,痛苦浑噩到令人难以分辨哪一件是真,哪一件是假……   ……   哗……哗……   是海浪起伏的声音,顾沉殊一转头,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小时候时常玩耍嬉戏的那片海岸,不远处便是灵力充沛的蓬莱三山。海边的场景波澜壮阔,浪花阵阵,涛声不绝,海风拂面。   这种熟悉的感觉令他头皮发麻。   “怎么……”他错愕地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稚嫩无比,分明是个孩提的声音。   一抬手,莹白如玉的手亦是小巧浑圆,上面还带着没有化形成功的白色龙鳞:“……回事?”   “三山!你在这里呀,让我好找!”青年清亮爽朗的笑声从身后传来,顾沉殊浑身一僵,缓缓回头。   随后,他看见了一张朝霞般灿烂年轻的笑颜。   “哥哥……”顾沉殊的眼圈瞬时红了。   那眉目英俊明亮的年轻人坐在了他身边,说:“怎么又生闷气啦?哎呀,你来坐哥哥腿上,礁石太硬太凉啦!”不等他答应,那人已经自作主张的将他抱到了怀里。   顾沉殊哼哼了一声:“承影,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承影,后来这个名字在世人嘴里被唾弃得猪狗不如。   因为他哥哥的确兴风作浪无数,放了瘟疫、放了尸毒、又放出了无数妖孽,想要攻下人间,让妖族占山为王,成一方天地。   但是任凭他做了多么穷凶极恶的事情……   这都是顾沉殊在世上唯一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是宠爱他保护他的哥哥,是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   他从不会对他疾言厉色,外人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妖龙,可是在顾沉殊眼中,他哥哥绝不是那样的人。   青年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揉着他的头发:“好好好!我们三山长大了,换算成人族的话,今年也该有三四岁了,是吧?”他的哥哥同样也是一条威风潇洒的白龙,但他从来不遮掩自己头上的龙角,坦坦荡荡。   恍然间,顾沉殊也不去细想这里是哪了,他似乎一下子成了那年哥哥怀里的小白龙,也噗的一声冒出了龙角来。   他抱怨道:“三山不好听,哥哥随手指着海边那三座山便给我取了名字!我不干!三山,姗姗,听起来就是女孩子的名字!我不干了!”   “哎,你这混账东西,还敢质疑你哥我的文化水平了?”   “人族比我们讲究多了,人家不仅有姓有名还有字,甚至有的人还有号呢……”   “就你小子会讲究!小兔崽子!”   就算嘴上骂着,可那妖龙到底是正儿八经的去考虑了起名之事,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绝妙的馊主意来!   “顾沉殊,顾浮萍,如何?”   这个名字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知道,是他们闲暇之时取来玩儿的,本想学学古人附庸个风雅,奈何他家哥哥肚子里没有二两墨水,取名字时顾沉殊愁眉苦脸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嗫嚅说:“这名字取的……也太那个了,浮萍,浮萍……谁要生如浮萍?那该有多悲惨,好吧好吧,既然你坚持要凑‘浮萍沉殊’这么个自己瞎起的词儿,不如就将‘萍’换成平安的‘平’?”   “平平安安?”青年一笑起来眉眼弯弯,哈哈道,“哎哟,还是我弟弟有文化,这个名字真好听!将来我把皇帝老子踹下去,让你当我的丞相,天天给我起名儿玩儿,好不好?”   顾沉殊无奈瞥了他一眼:“……”   于是名字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定了下来。   兄弟二人曾在海边搭救过一个粉衫少年,那少年是追着深海鲛人的歌声去的,明知是迷惑人的声音,却还如痴如醉,不肯离去,让难得做了件好事的顾浮平给一龙尾拍上了岸,上岸后,他一下子从仙乐里清醒过来,见到了个祸害人世的大魔头,当场便昏过去了。   顾沉殊后来知道,这个一身骚粉的人族少年,叫做燕双飞,是个乐痴武痴,极其癫狂。承受了顾浮平这个救命之恩,无论如何都应当报答的,顾沉殊一开始还在想,他靠什么报答?   直到哥哥与燕双飞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却以顾沉殊这个名字光明正大的活了下去,拜入拂梅门,燕双飞编造了个假身份,二人成了兄弟……他这才知道,兄长那次是托孤。   后来,年幼的他听说哥哥被秉玉仙山的肖烽杀了。   再后来,人人都说那妖龙被扒皮抽筋,骨头做成了仙器,封印在了云曦双剑之上,被秉玉仙山的人们拿来镇守门派,庄严肃穆而又血腥□□的昭告天下——再怎么兴风作浪,让天地为之色变的妖孽,到了秉玉山,都将灰飞烟灭,不得好死。   灰飞烟灭,不得好死……   而另一边,言无忧也在饱受折磨。   他记得自己分明上一秒还在季清婉身边,可是下一秒……   便回到了儿时居住的村子里。   这年妖龙祸世,人间群魔乱舞,百姓民不聊生,尸横遍野。   他们村子已经被杀尽了,血流成河。   四处都是寒鸦不祥的鸣叫声,乌鸦们正在啄着尸体上的烂肉,尚且能够在易子而食的年月饱餐。   这样的场景直击言无忧内心深处最为隐秘恐惧的地方,他根本不能思考了,头脑都已经彻底僵滞,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一下子就崩溃了:“天啊……”   言无忧试图走了两步,这个场景是他心中多少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他忽然张嘴用力叫喊了起来,却是孩童的青稚嗓音:“娘——妹妹——你们在哪里!!”   他们一家人说好了一起逃出辽东城,这里已经被狐妖彻底占领了,可是爹爹在半途为了保护他们便被杀了,只得母子三人一起出逃。   可是很不幸,言无忧被逃亡的百姓给冲散了。   如今眼下是焦土一片,尸骨成群,那种惶恐无措的感觉全部席卷了过来,如今他只能体会到小时候的恐惧,而没有半点敬亭剑的威仪霸道。   “娘!!”   他害怕极了,甚至已经来不及思考这样大叫会不会引来狐妖,直到看见了前方熟悉的身影,正是抱着婴孩的言母,言无忧才欣喜的一抹脏兮兮的小脸,笑了一声就要过去:“娘亲……”   结果不等凑近,便见娘亲从襁褓里一把揪出了那个不断大哭的婴儿,言无忧的亲妹妹。   “娘……”言无忧似乎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这个场景在他午夜梦回时重现了千百遍,但是此一时在眼前重现,他还是没有半点力气挪动脚步,整个人宛如被铅灌满了似的,一双眼几乎瞪得要脱眶而出,“不要……不要……娘!!!!”   那个“娘亲”似乎知道他来了,僵硬诡异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刻意要让言无忧发疯一般,桀桀笑了两声,那种恶意已经要化作实质将言无忧杀死了。   她不是娘亲……   真正的娘亲已经被狐妖杀了肉身,此刻拎着妹妹的,是被狐妖附身的娘亲……   言无忧再也动不了了。   因为他眼睁睁看见那个狐妖刺啦一声,骨肉分离,恶狠狠将妹妹的头和身体撕开,成了两半,还在哭泣的孩子瞬间便没了声音,只有滚烫的鲜血喷了言无忧满身满脸。   这狐妖是多么的恶,要附身一个已经死掉的女人,要在那个女人的儿子面前,张开大到夸张恐怖的血盆大口,将撕碎的女儿生生吃下去……   言无忧瞬间便疯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蛊身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溟濛山雾勾勒出了朦胧的玲珑山轮廓。   山中的战斗,无休无止。   别看寒江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宗掌门,病骨支离,可他炼尸养蛊、操控傀儡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如今玲珑山里四处都是嘶吼咆哮,全都朝着那五个外来人袭击而去。   陷入幻境的几人此刻浑浑噩噩,意识不清,让尸群冲散,根本就是靠着本能在拔剑、劈下……   执念深重如肖桃玉、顾沉殊和言无忧,他们三个已经深陷梦魇,无法自拔。   季清婉发现异状,喊得声嘶力竭:“言无忧!……言无忧!!”   纤长玉白的手指舞动,一声声穿云裂石的箫声荡出,威力是足,只可惜劲头差了些,她只能拼命靠着幻音术暂且令腐尸们迷失方向,却无法如顾沉殊那般强悍、进行大规模攻击。   吹响长萧的空隙间,那清脆婉转的嗓音都快喊裂了:“言无忧!你在哪?快回应我!!言无忧——”   季清婉一向是个机灵聪慧的姑娘,不过是个转身寻找的瞬间,她便发现自己周身的景象变得与方才大不相同了,但多半并非幻境,她心里深深执着的事情,从未发生在眼前这样的景象里。   这里应当只是玲珑山里的某一处罢了。   此阵她略有耳闻,名为“物换星移”,是一个大阵,没有攻击效力,专门用来干扰迷惑修士的——攻击力极强的剑修鲜少运用此阵,可见寒江雪的确不擅长亲自战斗。   她瞧周围腐尸消失殆尽,稍稍松了口气,微红的发丝凌乱扫在白皙脸颊上,说话时声音都遏制不住颤抖了起来,说:“想不到寒江雪看似平平无奇,竟然早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布下了如此之大的阵法……他是想将我们在玲珑山里活活困死。”   无论如何,这辈子,她都不能再看着言无忧离开她了……   “不管怎么样,我要去找言无忧……”季清婉不知想到什么,眼圈一瞬便红了,“我要去找他!”   玲珑山地势复杂,想找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闷头闷脑便要往原来的那个地方去,也不知言无忧可曾被物换星移?   谁知半途树林间便倒吊下来了几只腐尸,平地惊雷般尖啸了一声,险些啃掉了她半个脑袋!   “啊!!”     那些腐尸宛如扭曲变形的怪物一般,嘶吼着便顺着树干向下爬,季清婉吓得尖叫了一声,眼看着便躲闪不及,一条肌肉结实的胳膊蓦地将她扯进了怀里,紧跟着便是棍风呼啸,劲头刚猛迅疾!   砰砰几声巨响过后,腐尸纷纷落地,让人敲断了命脉,动弹不得。   一抬头,是应云醉染了血的、英俊坚毅的脸庞,此刻褪去了平日的嬉笑玩闹,唯有面对敌人的阴戾和凶猛,这副正经模样着实令人错愕。   他一低头,一双戾气未消的眸子垂了下来:“你没事吧?”   “……”季清婉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推开了他,踉跄了一下,“言无忧……我要找言无忧……你看见他了吗!”   应云醉摇摇头:“没有,我一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   “他们应当都陷入梦魇了,被腐尸冲散之前,我一直在叫他,可是他没有半点回应,桃玉和顾公子也是!”季清婉秀眉紧蹙。   不等二人多说几句话,地上有一只死而不僵的腐尸竟站了起来,回光返照似的扑向了季清婉,季清婉惊叫一声,反应飞快地转身一避,想让那腐尸顺着惯性冲下悬崖,谁知自己让那孽畜的尖爪勾着,竟也趔趄着栽了下去!   “季清婉!!”   这变故来得突然,应云醉惊得大叫了一声,纵身猛扑过去,一把死死抓住她的手。   那腐尸总归是勾不住她的,立刻便伴着滚滚碎石,跌下了万丈悬崖。   “唔!”   结实的胳膊上青筋暴起,让锋利的碎石给割破了许多,此刻血淋淋的,分外疼痛可怖,应云醉却如释重负,竟然还能没心没肺笑一声:“哎,小娘们儿,抓住你了!”   他一只手紧紧拉着季清婉的手,另一只手拼尽了力气抓着悬崖边沿,累得冷汗滚滚滑落。   季清婉瞧了瞧深不见底的下方,又瞧了一眼应云醉,眼泪登时便下来了:“你抓我干什么?还想陪我一起去死呀?松开!松开你还能上去,赶紧的!应云醉!”   那人用力到脖颈上的青筋都根根绽起,咬牙切齿:“别废话了!言道士要是知道我把他小媳妇儿丢了,岂不是要跟我拼命?”   “你!”谁知来一趟玲珑医派,却是要面临如此之多的生死关头,季清婉咬咬牙,说,“应云醉,你冷静点,你就松开我吧,你还有机会的……”   她闭了闭目,泪水滚落,满心悲凉:“言无忧于我有恩,我不能继续陪在他身边了,你……”   碎石一块块往下掉,眼看便要支撑不住,应云醉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大吼道:“要说遗言你自己去说啊!我可没文化,到时候就转述给他,说你季清婉其实早就和离了!家里还有俩孩子!”   季清婉想骂,但这时候生死存亡,她已经骂不出了,只是不住地流泪摇头:“你放手啊,这时候犯什么傻……”   “我……”   应云醉双目猩红,眼角似乎也有水光闪动,不知藏了几许隐晦的心事,他更加紧了紧握住她的手,哽咽道:“……我不想放!”   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忽然发狠道:“要死……就一起死!”   手上攀着的石头再也承受不住,随着咔的一声轻响,二人齐齐坠落悬崖。   寒江雪在山中布下了“物换星移”和“梦魇”两个大阵,后者专门针对心有执念的人,应云醉一生侠肝义胆,磊落光明,看待儿时离乱的事情比言无忧更加透彻,自然没有陷入梦魇。   而季清婉……   强行撑着自己不要陷入噩梦或美梦,都是因为她认为,如今这世上有比过去的执念更重要的事。   那便是在这辈子陪在言无忧身边,看他悟道成仙。   可是……   要食言了吧?   跌落悬崖那一刻,季清婉遗憾地闭上了双眼,泪光闪动。   可是谁知,她并未粉身碎骨,睁开眼的时候,应云醉也刚悠悠转醒,二人不知身处何地,身上竟是一点伤都没有。   季清婉吓了一跳,发觉他们正处在一个悬崖峭壁上横斜出来的石头平台上。   这平台很小,有个温柔的保护结界笼罩着,也不知怎么,便将他们给兜了进来。   “小娘们儿,你有事没?”应云醉一骨碌爬起来,满面惊慌,竟是先看她的情况。   季清婉摇了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谢谢你……”   她不想多看应云醉的眼睛,似乎是预料到了那双眼中有某些莫名的情愫,便扭过了头去,余光刚好瞥见了不远处的情景,惊呼道:“那是什么!?”   死里逃生的二人互相搀扶起来,一起试探着走向了不远处的山洞,那山洞很浅,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尽头。   季清婉一时迷惑,极力眯着眼睛辨认:“这是……”   便见黑黢黢的洞穴里,一位姿容清逸飘灵的女仙正在打坐,此人眉间印着枫叶状的图腾,阖着双目,睫毛颜色浅淡,着装打扮极其不俗,衣料如云如霞,光焰涌动,她周身都萦回着淡绿华光,甚至连发色都是山林间郁郁葱葱的颜色。   好似带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只是如今这生机显得很是衰微。   女仙缓缓睁开了一双溪水般澄澈的淡蓝眼眸,整个人都显得极其空灵清透。   似乎料到了什么,她轻笑了一声:“许久没有除他之外的人来了,你们能跌入这个结界,想来……也是冥冥之中的因缘。”   “……”一怔之后,季清婉回过神来,“你是玲珑山的山神?”   女子看了季清婉一眼,似乎在称赞这小姑娘机灵,说:“神称不上,我因玲珑山的一草一木、一走兽一飞鸟而生,凝结此山天灵地华,永生永世守护此地,你们也可以叫我……”   “山鬼。”   “那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应云醉呲牙咧嘴地揉着胳膊,愣头愣脑问出这么句话,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连忙说:“啊那个……你既然是山中的守护神,怎么不出去帮帮忙?如今山中腐尸成群,乌烟瘴气,那寒江雪都把玲珑山祸害成什么样子了,你也不管管……”   季清婉瞪了他一眼。   山鬼让人奚落,也难免有些尴尬,羞愧之余,低低道:“实在是惭愧……我已经让那人囚禁了整整十年,困于结界之内不得出,即便深知山中祸乱,却是有心无力……”   “什……”应云醉傻眼了,“你是被寒江雪抓来的?还关了十年?”   有心无力……   有心无力。   季清婉秀眉微攒,她一瞬便懂了,有心无力一是说山鬼这些年遭到软禁,无法与寒江雪那个变态抗衡,二是,她是这山中灵气凝结而生的,如今玲珑山让寒江雪给毁成那副样子,山鬼也是性命堪虞,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守护的生命一个个陨落。   “寒江雪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他究竟在炼什么?”   应云醉忍不住唏嘘道:“好歹当年玲珑医派也是出过回春散人这样的大能的,那些年饥荒瘟疫,回春散人救了多少人呀……怎么到了寒江雪这……”   那张精灵般如梦似幻的脸上似乎有一抹隐痛,山鬼低声道:“其实回春散人便是寒江雪的生父。”   “他父亲难道没有教导他要悬壶济世吗?即便不愿出世,也不至于如此害人啊……”季清婉说。   山鬼的嗓音还是那样空灵,不疾不徐道:“唉……寒江氏素来短命,男子一向活不过不惑之年,回春散人自知此生寿数有限,便在有生之年疯也似的炼药炼丹,想要解除这世间一切病症奇毒,可是研制出来的那些药,总需要有个病人来试验的。”   季清婉默了一默,突然不可置信地瞪圆了双眼:“他不会……”   “不错。”山鬼说,“回春散人用寒江雪来试药了,他嘴上说着众生皆苦,坚定的不肯用其他人来试药,却死死抓着儿子不放,真也不知该说他是残忍还是仁慈。”   回春散人活到了三十八岁便一命呜呼了,但一生成就极多,这世间不知多少千奇百怪的病症,他都研制出了药方,不知多少百姓对他感恩戴德。   谁能想到那些光鲜亮丽的背后,竟是如此血腥残忍。   应云醉听得错愕,突然烦躁无比地抓了抓头发:“这……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寒江雪就这样被父亲抓着一碗碗的灌药,放毒,栽蛊虫……原本康健强壮的身子也渐渐颓靡了下来,原本他们家族的寿命便短暂,这下更是不知还能活个几天。直到后来他长大,已经成了个没有药物支撑便无法生活的药罐子了。”山鬼叹息一声,“回春散人死后,寒江雪继任宗主,开始……”   “开始寻找长生不老之药。”   后来的事情,季清婉和应云醉一瞬便猜得十有八九了。   季清婉闭了闭眼,似是不忍:“所以,寒江雪编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门派,设计欺骗镇民,说是可以教他们得道成仙之法,其实是在那些镇民身上试药炼蛊……但是方法不得当,他不小心将镇民全都变成了夜间出没的腐尸,为祸玲珑山与无洺镇,对吗?”   原以为这些年和寒江雪斗得头破血流,再听见他的暴行,便会麻木了。   可是山鬼毕竟是这玲珑山一切精华凝结而出的生命,思及好好的地界变成了个人间炼狱,她心中是一阵阵难以控制的绞痛。   “……没错。”   她纤长的睫毛簌簌颤动了几下,说:“直到十年前的某一天,三十岁的寒江雪病骨支离,再也活不下去了,他满怀不甘的死去,却又因为执念深重,怨魂久久不散,死后从坟墓里爬了出来,化身成为……”   “画皮鬼。”      ☆、相救   “他这辈子活得可悲,可也不该将这一切都报复在其他生灵身上啊……”应云醉抱着胳膊,气得头上冒烟,“这不是变态这是什么?那些镇民何其无辜?”   山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眉目间掠过了一抹隐痛。   似是想到了什么,应云醉微妙的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面如菜色:“等等,我瞧整个山门里也就那么一两个活人了,难不成他后来……后来……”   “如你们所想,死而复生后,寒江雪开始不断杀人,扒皮,画皮,又披在自己身上……渐渐地,他变本加厉,将整个山门的人都在不知不觉间杀光了,之后,用傀儡术将弟子们制成了模样大同小异的傀儡,这些人生前是他的门徒,死后是他的武器。”山鬼徐徐道。   外面山雾缭绕,一丝丝的凉气沁入心肺,简直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冻住。   应云醉和季清婉互相对视了一眼,发觉对方脸色都不怎么样。   “山鬼前辈,那您为何……”她欲言又止。   闻言,山鬼微微低下头去,笑起来的模样有些惨然:“寒江雪从生到死、从死到生,都希望我可以用山神之力渡化他,帮助他消弭痛苦。”   “可我厌恶他,甚至憎恨他,根本不愿帮助他半分,反而与他处处作对,只肯渡化山中的亡魂……”   话到此处,她不经意摸了一下自己的双腿,神情微微痛苦。   “说出来真也不怕二位笑我,小仙实在是惭愧,虽身为山中守护神,可惜从未出世过,打从诞生,便活在此山,自然也不懂那些尔虞我诈、阴谋算计,那人用无辜百姓的性命要挟,我便中了计,被关了起来,挑断腿筋,不得行走,又困于结界之内,无法脱困。”   说着,山鬼轻轻抬起了素手,想要向前伸,结果刚虚空一碰,便有雷电交错,生生阻隔了她前进的一分一毫。   粉白的指尖瞬间皮肉焦黑,血液滚落。   “……山鬼前辈请不要再动了!”   季清婉一双眸子瞪得老圆,震怒和惊愕在心中排山倒海:“他怎么能这样做!天呐……天呐,他真的是……”   应云醉唏嘘:“因为自己无法长寿,便让大家一起死,因为山神不肯帮助自己,便囚禁了山神,这个寒江雪真是疯魔了……”   “如今你们非但没有被制作成傀儡,还能阴差阳错闯入这一方结界,想来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如今玲珑山灵力凋敝,芸芸众生命数垂危,我需要出去!”山鬼迟疑了一下,“只需要有人将鲜血印在我身前即可破阵,你们……”   他瞬间便懂了,急得身子微微前倾,眉眼间都快冒火了:“前辈让我来吧,我血多!我可以!”   山鬼浅浅一笑,略显为难:“凡人之血不可。”   “……”季清婉抬起手腕,几缕红发吹拂在她略显狼狈和憔悴的脸上,她咬咬牙,二话没说,直接用指尖凝结了一缕寒芒,刷的一声,血液飞溅!   应云醉余光瞥见,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哎!凡人不行,你不要……”   嘶……   血液迸溅的地方,起了一圈圈的雾气,瞬间便溶解了囚困山鬼整整十年的结界。   应云醉双目圆睁,瞳仁在细细地颤,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多谢小友。”   山鬼腾身而起,她如今双腿不能行走,但山中精灵,冯虚御风,她转瞬便飘了起来,并且藕臂一托,轻飘飘便将二人送上了悬崖。   空灵的声音回荡在绵绵细雨间:“如今山林凋敝,我前去渡化冤魂,阻止寒江雪,你们快去找你们的朋友,要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季清婉匆匆止了血,心中乱跳,一半是因为惊惧,一半是因为不知如何解释。   她理亏,无话可说,只得瞪了应云醉一眼:“你看什么看!”   应云醉不是个傻子,大抵也猜出来季清婉大抵是个什么身份了,他回过神,撞了她肩膀一下,仍旧嬉笑起来没个正形:“深藏不露啊你!行了,你我分头行动,我去找小顾和小桃玉,你去找言道士!他们现在很有可能还做梦呢,我们可得尽快!”   瞧他竟是这个傻乎乎的反应,季清婉眼圈瞬间便红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转身便跑了。   “还用你说!”   ……   应云醉疯了似的绕着玲珑医派跑,但凡是能去的地方,全都走了一遭,甚至不惜闯入尸群舍身犯险,也想将陷入梦魇的顾沉殊和肖桃玉给拽出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到底还是没找到。   另一头,季清婉动作飞快,似乎早已在心中规划出了一条清晰明朗的路线,一路迅疾无比的往言无忧的方向奔了过去。   “言无忧,你可一定要等等我……”   在偶尔能看见的岔路口,她会稍稍停顿一下,闻一闻手中摇摇曳曳的黑色剑穗,然后继续一往无前。   等到季清婉顺着气味摸到个大概方位的时候,便见一波波腐尸黑压压的,好似漆黑沸腾的滚水,齐齐向着一个方向涌去,最中心亮着丝丝清明的淡绿色光彩……   那是敬亭剑好似翠竹一般的光华!   “言无忧!!”   她勃然色变,立时尖叫了一声,从腰间拿出了长箫来。   有一小部分的腐尸当即便让女子的箫声给吸引了过来,但是大多数还是不肯放弃的扑向言无忧。   箫声急促高亢,勉强更够击退最前方的数十腐尸,这已经是极限了。   “言无忧!你醒一醒,我来救你了!你看看我啊言无忧!”季清婉喊得声嘶力竭,半晌也无法冲破腐尸的圈子,死活冲不进去。   言无忧充耳不闻,仍然深深陷在过去的回忆里,他双目无神,机械地提剑斩尸,连胸口被腐尸划伤也了未尝察觉。   他眼前只有狐妖……   无穷无尽的狐妖,在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屠戮他的亲人……   怎么都杀不尽,怎么都逃不掉。   “言无忧,你醒醒啊……过去的事早已经过去了,你看看我,我来救你……”她心急如焚,眼中的泪滴在不断打转,“求你不要再那样痛苦了……”   眼看季清婉前来阻止,那些腐尸自然不会放过灵力高强的言无忧,一个个全都更加卖力的挥动着锋锐的指爪,张开挂着碎肉的血盆大口。   “啊!!”   季清婉猝不及防让几只腐尸给击中,向后飞出去一段距离,而后跌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胸口传来了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季清婉眼前的景象甚至都跟着黑了黑。   不行……   再这样真的只能一起死在这了……   她不想再一次看着言无忧先她而去了,上辈子她傻乎乎的守着,一守便是一百年,这辈子她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她要救他!   哪怕……   哪怕——   季清婉眼中倏然爆发出了一阵灼目的狠意,而后山林间鸟兽惊飞,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兽嗥!   ——哪怕言无忧会恨她!   蓬松火红的尾巴猛地一甩,噼里啪啦便将那些恼人的腐尸给击飞。   便见一只皮毛似火的狐狸跃在言无忧身前,彻底发了狠似的向四面八方袭击,只要是对言无忧有威胁的,全都让这只狐妖给打了个落花流水。   半晌后,小雨未歇,腐尸散去。   红狐狸身上夹杂着无数血污,气喘吁吁转头看向了言无忧。   就在转头的一瞬间,森寒锐利的剑尖直指向了这狐狸,剑的主人似乎大梦初醒,眼底满是惊怒和迷茫:“你……”   “……”   一刹那,季清婉又化身成了那个盈盈少女,只是身后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且身上挂着不少伤口,显得十分狼狈可怜,她坐在地上,让那斩妖无数的长剑给逼得不住后退,不住摇头:“不是……不是的……”   天下群妖,谁能不惧怕云曦双剑和敬亭剑?   尤其是这沾染了无数下界妖物鲜血的敬亭剑,在小妖们眼里简直宛如阎王老子的羁押令,带着极其强大的威力。   季清婉似是早就料到言无忧会是这个反应,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些□□夕相处之下,言无忧仍会是这种反应。   “不是什么?”言无忧的嗓音透着浓浓的疲惫,“不是狐妖吗?”   他握剑的手被冷汗打透了,不易察觉的微微发着颤,冷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言无忧极艰难地闭了闭眼,说:“方才看见你现出原形,我以为我依旧身处梦境,直到你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字,我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这一路与我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人,竟然是狐妖,竟然真的是狐妖——是我此生最痛恨、最畏惧、最无法原谅的狐妖!!”   敬亭剑的剑尖已经戳到了季清婉白生生的脖子,渗出了一丝清晰可见的血痕来。   “我知道……”   季清婉瞬间便哽咽了,许是被心上人用剑指着,万般痛苦惆怅涌上了心头,她几乎说不出话,只强行道:“我知道你厌憎狐妖,但我没办法决定我是什么呀……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想化身凡人,与你厮守一生的,我是真的没办法……这一路走来,我从未起过半分害你们的心思,你难道不知道吗?”   “妖孽住口!”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骗我……”   让一路相伴的朋友蒙蔽如此之久,言无忧如今没有直接拔剑杀了她,便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眼前仍是父母和妹妹死去时的惨状,狐妖们的狰狞狂笑萦回在他耳边,季清婉的泪一滴滴在他眼前落了下来,言无忧只觉得自己快要就此疯掉了。   “狐妖……你是狐妖……”他目眦欲裂,握着长剑的手愈发颤抖,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绽起,无比狰狞!   季清婉深知他心结严重,否则当年也不会立誓加入毋庸门,便释然地笑了一声,眨了眨眼,泪水簌簌滚落:“好……好,我知道你没办法接受我,我也没想过要你接受我,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从未起过害你们的心思。”   “你是震慑天下群妖的敬亭剑,自然不会放过一只妖一个鬼,我季清婉自然也不例外,但是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说话间,她直直盯着言无忧,眼泪止不住的掉:“我是涂山狐妖,涂山之狐生来多情……言无忧,我一路颠簸,不惜舍身犯险跟着你,跨越了大半个四海九州,真的是我没处去吗?真的是我想帮着秉玉仙山找人世八苦吗?”   “你错了……”   “你一定想不到,我仅仅是因为喜欢你。”   雨雾迷蒙,言无忧闭上了眼,不知落下来的是雨还是泪:“……住口。”   剜心剔骨也不过如此了。   “言无忧!!”   不远处倏然爆发出了一声大喝,便见一道高大身影掠了过来,瞧见这边针尖对麦芒的状况,不敢贸然动弹,只不可置信地吼道:“言无忧你疯了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想在这里窝里斗?”   言无忧似乎已经心死了,他冷冷看着季清婉:“应云醉,你给我看清楚,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这一路都在欺骗我们!”   “别忘了你父母也是被那些狐妖杀了的。”他补充道。   应云醉深深看了一眼狼狈不堪、头也不敢抬的季清婉,瞧见狐尾,他登时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晌,他才轻轻握住了敬亭剑锋利的剑身,唯恐言无忧真的冲动。   “我没忘……”   饶是他皮糙肉厚,但那剑也是吹毛短发,瞬时便将应云醉的手割出了一道道血痕,鲜血滴滴答答往下落。   他靠近言无忧,声音很低很轻:“我一点都没忘,我也知道你对狐妖的恨有多深……但是这一路季清婉的确从未害过我们,不像那种嗜血残暴、不分是非的妖孽,而且……”   应云醉深吸了一口气,小声说:“而且她是真的爱你。”   言无忧一瞬间便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喉嗓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觉自己太累了。   “好了,言道士,先别生气……”   “如今桃玉和小顾那边生死不明,一切等我们出去了再说,行吗?”      ☆、雨夜   雾气幽幽,细雨霏霏。   山鬼的鸣唱之声在玲珑山里层层荡开,一夜未休,好似这世间极尽温柔的春风拂过,无数青面獠牙、皮肉腐坏生蛆的尸身渐渐停止了战斗,在清越柔和的歌声之下倒下,回归土地,多少年行尸走肉,终于得以安歇,成为一捧黄土。   深陷梦魇的肖桃玉倏然回神:“……是谁在歌唱?”   由于方才的迷梦实在是太过真实,一时之间她还有些发懵,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肖烽是死是活,但提剑的手已经彻底恢复了力气。   一个漂亮干净的剑花挽了起来,顷刻间解决了好几只腐尸!   另一边,听见歌声,顾沉殊也彻彻底底清醒了过来。   一双清明好看的眸子泛着冷冷的光,其中不知混杂着几多仇恨,琴弦爆响,瞬间将迎面的一排腐尸击退!   其实他从一开始便知,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兄长,注定便是美梦一场。   ……只是有些人甘愿沉沦罢了。   山鬼从那个囚禁了她整整十年的结界里出来,最为激动的不是她本人,而是此刻正操控无数腐尸傀儡的寒江雪。   他眯着眼,终于有些大梦初醒的味道了:“歌声?似是有歌声?”   在玲珑医派的最高阁楼上,他站在凄风楚雨里,正如痴如醉的操纵着手指间的根根丝线,以不阴不阳、不人不鬼的身躯操纵一切,挥斥方遒,心中正计划着要将肖桃玉这个灵力最强的小姑娘给劈成两半、分次炼丹呢……   “到底是……”   话音未落,谁知手指上的丝线忽然发出了一声凝涩刺耳的声响,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声,右手无名指上的丝线竟断了!   “是谁!!!”寒江雪的双目瞬间变得狰狞猩红!   紧跟着,他手上接二连三断了好几根丝线,这也意味着此刻山中以一个可怕的速度陨灭了无数腐尸!   那女人的歌声实在是太过美妙了,令寒江雪一时之间未能反应过来,甚至自己也沉醉在了其中。   可一瞧见这足以与自己抗衡的力量,他瞬间便了然于心。   “……姐姐?是你吗?”   雨雾里,寒江雪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癫又狂地大笑了起来,满面都是病态扭曲:“姐姐啊姐姐,都十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不肯可怜可怜我呢?都这个时候了,我都死了十年了,我只是想活着……可你宁可帮着几个外人,也不肯渡我——”   “山鬼——!!!”   他暴怒疯狂的怒吼回荡在山林里,丝线根根抛弃,在空中成了无数蛛丝般的引线,更加用尽全力的去与山鬼对抗!   ……   “肖桃玉!肖桃玉!”   顾沉殊抹了一把脸,鬓发让雨水打得湿漉漉的,衬得眉目更加深邃清晰,一双眼亮得吓人。   “肖……”   他稀里糊涂寻了许久,终于看见了举着云曦双剑,浑浑噩噩对抗腐尸的肖桃玉。   顾沉殊拨弦三两声,将她身边的腐尸杀了个干净!   那人白衣如雪,星星点点迸溅上了不少血色,宛如绽放的红梅。她面色苍白凉薄,鬓发凌乱,步伐踉跄,激烈战斗后已经极尽脆弱了,可神情间却是倔犟得可怕,天生一副傲骨,不肯弯折。   他有些急,提步向人靠近:“……桃玉?你伤到哪里了,怎的不讲话?让我帮你看看可好?桃玉?”   肖桃玉似乎伤到了,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回应他,整个人都讷讷的,怔怔的。   他很了解这个人,哪怕是被活生生敲断了骨头,她也是个不会下跪的人,因此,他不催促,只静静等她回应,不想看肖桃玉露出太狼狈太不甘的神情。   “……”   好半晌,肖桃玉才抬起了一双微红的眼。   玲珑山的这一夜,险些没要了他们这些人的命,气氛格外的凝重,因此,顾沉殊为了活跃气氛,一弯那好看的眉眼,玩笑道:“怎么?让腐尸打哭啦?别哭别哭,我哄哄你,好吗?”   “你也是向着肖烽的吗?”肖桃玉突然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顾沉殊愣了一愣,便知道她这是尚未从梦魇里挣脱出来,整个人都是一副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样子,失笑道:“我怎可能向着肖烽?我向着谁也不会为肖烽说半句话的……”那可是杀兄之仇!   如今人世八苦收集到了一半,鏖战后云曦双剑灵力稀薄,肖桃玉警惕之心又如此之低,若是此刻取她性命,简直容易得不能再容易了。   顾沉殊将鹤泪收了起来,但是一把“追魂”刀却从琴中飞了出来,暗暗在背后的手边盘桓不去。   他冷笑了一声,背着手,一把握住。   “……”肖桃玉甩了甩头,但是眉骨仍然剧痛,她踉跄着向顾沉殊走了过来,追问道,“顾沉殊,你还认得我吗?”   “说什么傻话,当然认得你。”   也不知这小妮子在梦魇里看见了什么,顾沉殊不知她方才短短一段时间,经历了众叛亲离、坠入了无极深渊,如今听见这问题,只觉得可笑无比。   若是没有肖烽当年立下的“大功”,如今他会和兄长在东海自由自在,根本不会隐藏身份,混在凡人中间。   顾沉殊趁着她尚未回神,没了往日温柔似水的伪装,神情格外冰冷:“做噩梦了?”   “……嗯。”   肖桃玉走了过来,似乎已经疲惫至极,直接将额头抵在了他肩头,根本不在乎这样的姿态会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她仿佛一个从风霜里独自走了许久的旅人,突然得了个短暂的温柔乡,一时舍不得起身,颠三倒四地呢喃道:“我梦见所有人都开始唾弃我、辱骂我,谁都不认得我了,顾沉殊……我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只求你别恨我。”   我只求你别恨我。   顾沉殊手中的刀犹犹豫豫,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他咬着牙关,百感交集。   没什么的……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就让肖桃玉来偿还这些年的仇恨吧。   那本就是她欠他的!   追魂刀倏然死死握紧了,已经下定了决心!   本想着今夜鱼死网破,不死不休,谁知肖桃玉这个糊涂虫一把勾住了他的脖颈,柔软微凉的唇直接覆了上来,毫无章法的开始亲吻他,笨拙又热烈,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从那无边无尽的梦里醒来。   “唔……!”   顾沉殊原先所有的计划一瞬间就被打破了。   “沉殊哥哥……”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带着一丝压抑的委屈和温软,分明面对数十腐尸,这傲骨嶙嶙的小弟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此刻与他耳鬓厮磨,极尽亲昵,却像是祈求一般,问他,“你亲亲我,好不好?”   他垂眸,看见了肖桃玉微红的眼尾,水润的唇瓣,雨中娇花般脆弱不堪折的神情。   所有死死封尘的欲-念宛如天雷勾地火一般被引燃了。   顾沉殊很热,快要烧起来了。   她居然甘愿在他面前卸下盔甲,似乎就要克制不住抽泣,亲吻时,还含混不清的颤声说:“方才我真的,我真的害怕了……”   “沉殊哥哥,我害怕……”   以前肖桃玉是绝不会说“怕”这个字的,她能在顾沉殊面前说,足以证明她认准了此人。   顾沉殊身后的追魂刀一瞬便收了回去,他额头青筋跳动,心猿意马地想着:“这个肖桃玉就是专门克我的,干脆我不找你报仇,你杀了我好了!”   “……乖,不怕了,不怕了,我在这呢。”   广袖流光潋滟,将这个脆弱的小弟子一把揽进了怀里,顾沉殊回应着她,一点点轻柔温和的吻着她,竭尽全力的安抚肖桃玉。   不觉间,他便引着那人靠上了树干,贴得更加紧密了起来。   呼吸交融,热气灼人,在这寒冷的雨夜里生出了一股无端的火来。   “哥哥……等一下。”   肖桃玉终于从梦魇的恐惧里缓了过来,冷白的脸上涌起了不自然的红晕。瞧见眼前近在咫尺的脸,俊美无俦,眉目漆黑,神情专注,实在令人脸红心跳,她忽地便有些难为情,喘息颤抖,推拒道:“别……”   顾沉殊的吻更加激烈了起来,不容她抗拒。   他含混不清地说:“桃玉,你真的快把我折磨疯了……我是真的想要你。”   一条腿已经卡进了她两腿之间,将人死死禁锢在掌控之中,想如何便如何。   肖桃玉也是这时候才知道,若是顾沉殊在这件事上霸道强横起来,她其实没什么转圜的余地,毕竟……毕竟她不会,又害羞。   那人修长骨节分明的指已经搭上了仙鹤流云带,怕是再一勾,便要在此帮她宽衣解带了。   肖桃玉吓了一跳,又羞又恼,一把摁住了他的手:“顾沉殊!”   “缓过来了?”   男子还要再亲,那人却倔强无比的别过头去,他只得轻轻啄了一口她的脸颊,嗓音暗哑,眼神深深:“是你先勾我的,我如今可难受得很。”   肖桃玉推着他胸口,可如何都推不开,反倒是贴得愈发紧密。她秀眉微蹙,面色愈发涨红:“我只是想要你安慰我一下,哪料到你……”   一只手掌推了推她的腰,迫使她离自己更近,一双眼眸含笑,宛如江南春水,分外动人:“我怎么?说说?”   料定了肖桃玉不好意思说,他起了身,道:“罢了,如今这种紧急关头,我们哪里来得及做别的?”   “……”肖桃玉清心寡欲久了,如今被撩拨了一回,耳根仍是红红的。   她哼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了一样白芒流转的东西,隐约是个白色的莲花瓣,金色小字写着“病”一字,正色说:“适才的梦魇里,我误打误撞看见了寒江雪的过去,因而得了这个碎片,我想我知道寒江雪在哪了。”   肖桃玉走了一步,腿下一软,顾沉殊已一把拖住了她,关切道:“方才伤了腿?你告诉我在哪,我搀你过去!”   “好,事不宜迟,你跟着我的指令走便是。”   肖桃玉还是一脸正经,着实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被哥哥亲软了腿。      ☆、渡我   既然已经在玲珑山找到了人世八苦的碎片之一,那么如今最重要的任务,便是阻止寒江雪继续胡作非为。   事情彻底结束,他们便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我根据‘病苦’的碎片感知到,寒江雪应当就在玲珑山的主殿。”雨雾落下,熨湿了肖桃玉清寒的眉目,“如今山中似乎有神灵相助,腐尸已经清剿了大半,我们直接去便可……”   顾沉殊低低应了一声好,一路上动作飞快。   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肖桃玉的体力愈发虚弱了,且额头有冷汗落下,看样子是前段时间的旧伤复发了……   “唔……”一声痛苦的呻-吟即将脱口而出,又让肖桃玉强行忍了回去,堵在喉间。   她亦是察觉到自己或许支撑不了多久,不得不将大半重量都交给了顾沉殊,由着那人揽着她的腰,在西南巴蜀林立的楼阁间起伏穿梭。   顾沉殊心急如焚,脚步不由顿了一顿:“桃玉,你可还撑得住?要不我们先去找言无忧他们汇合吧?”   “不。”   肖桃玉强硬地摇了摇头,一把摁住了他的胳膊,讲话时声音里都是掩盖不住的虚弱:“不行,寒江雪除却控尸之外便身无长物,赶在这种时候过去,我们尚且能制住他,若是再去与师兄汇合,保不齐会生出什么乱子,何况他们那边的情况也未可知……”   “好吧,我都听你的。”   瞧见她面色如此苍白,还要咬牙强撑的倔犟模样,顾沉殊暗自懊恼。   肖桃玉早早一命呜呼,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可此一时心中又怎会如此着急……   他在考虑,一会儿与寒江雪那个变态对上阵的时候,要不要召唤出追魂来速战速决?可是如今世人只知道他顾沉殊的本命武器是一座古琴,根本不知他还有八把追魂夺命的尖刀……   这厢正犹豫不决,便听前方传来了一阵阵狂乱尖锐的大笑声。   “寒江雪!?”肖桃玉不可置信的惊呼了一声。   顾沉殊携她停下脚步,便见玲珑医派前殿的台阶上,鬓发散乱、状若疯癫的寒江雪在哈哈狂笑,步伐趔趄,乱跑乱跳,嘴里不清不楚地念叨着什么:“成了……我成了!!我终于炼成了!!”   他本就是个死了十多年的画皮鬼,如今好几日没有换新鲜皮囊,之前的皮肉已经开始腐化流脓,面目溃烂。   “他要炼什么?”顾沉殊错愕。   也不知那人说的是真是假,肖桃玉的脸色一点点颓败阴沉了下来,说:“长生不老药。”   “哈哈哈哈哈……”   “啊哈……两位仙长来了?”寒江雪注意到了他们,双眸中透着居高临下的傲气和森寒,“你们瞧见了吗?我炼成了,我终于炼成了!”   他高高举着手中的一颗药丸,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癫狂和扭曲:“连始皇都达不到的成就,我寒江雪呕心沥血十载,终于成功了!!”   风雨飘摇里,肖桃玉摇头:“寒江雪,你已经疯魔了,这世上根本没有长生不老药。”   若是有,世上便不会有那么多潜心修行数十载甚至上百年的修士了。   他费力的想要说服他们:“不是的!有的,一定是有的!!如今我手上这颗就是!你们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艰辛,这些年我杀了多少的人!!我把山下的镇民都快杀没了……我还,我还把我的门派都杀光了!一定能炼成长生不老药的!”   寒江雪野兽似的嚎叫了一声,突然又将药丸死死捂在怀里:“不给你们!……我才不给你们!免得你们和我抢!我才不给你们看见!我不给!”   他如今的样子何其可笑,好像是个害怕别人抢夺糖果的三岁孩童,又怕被抢,又舍不得服下。   寒江雪桀桀阴笑:“不能让你们看见……我藏起来,藏在怀里……你们别看!”   “我瞧他已经无甚攻击力了,杀了吧。”顾沉殊说着,冷白的手微微抬起,鹤泪古琴嗡然浮现,“反正已经拿到人世八苦了。”   肖桃玉却摁住了他的手,双眸仍是一片清明锐利:“先不要。”   顾沉殊有些愕然。   “寒江雪,”她喊话道,“你如今暴虐恣睢,已酿成大错,若执迷不悔,仍不愿回头,恐怕就真的没有转世轮回的机会了!我只劝你这一次!回头吧,那根本不可能是长生不老药!”   男子苦笑,乖顺的收起了古琴。   他就知道……   看似无情的肖桃玉,比谁都要多那么几分赤诚。   嘻嘻哈哈捂着药丸的寒江雪身形一僵,而后缓缓直起了腰身来,混浊的眼底满是不甘,他摇摇头,说:“不是的……我杀了这么多人,夺取了成百上千条人命,此丹药一定可以助我飞升成仙的,一定可以!”   “愚蠢……”顾沉殊冷笑。   “……二位,我早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山雾迷蒙,细雨戚戚,寒江雪用那张腐烂生疮的脸,强行挤出了一个凄惨丑陋的笑容来,“谁不想当好人啊?我父亲宁可毒害亲子,也要炼出丹药,搏得世人的好名声……可见谁不想当个好人?我也想……我也想做个光明磊落的人……”   “可惜我早就死了,葬送在了而立之年,正是有一番作为的年月里。”   “我今日所作所为,仅仅因为我也想要活下去而已!”   肖桃玉心情复杂,末了,只道:“……你真是没救了。”   这时,空灵悦耳的歌声渐渐靠近,又缓缓停了。   玲珑主殿这一圈的树木早已经枯死,显得无比萧条冷落,但在一晃眼的功夫,又化成了这个季节该有的红叶灼灼,乍一看竟有几分温暖。   顾沉殊蹙眉:“怎么回事?”   “当是她来了……”肖桃玉喃喃道。   那长发如瀑、芙蓉为裳的女子此刻悬在半空,冷冷睨视着寒江雪,由于灵力无穷无尽的透支,她连身子都成了半透明的状态,似乎即将随风散去。   她唇未动,飘渺的声音却已在天地间潋滟开来——   “一夜鏖战,如今已天色将明,辛苦二位小友了。”   二人拱手:“山鬼前辈。”   “!!”寒江雪惊了一下,猝然抬袖遮掩住了自己丑陋的面容,“山鬼……你、你这么快就找到我了……我的皮,我的皮还没有画好……”   顾沉殊瞧见他如此反应,一瞬便了然于心,喃喃:“他爱慕山鬼?”   一想到寒江雪幽禁了山鬼十载,还屠杀她所守护的一切生灵,肖桃玉便分不清这究竟是爱慕还是占有了,她摇了摇头:“他如此丧心病狂,应当不是爱。”   山鬼的生命正在不断消磨,面色也愈发倾颓,周围的景象却渐渐好转,生出了无限生机。   她的声音毫无温度:“画皮与否,你都恶毒残忍至极,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寒江雪闻言,身形一顿,便缓缓放下了掩面的衣袖,露出了一张奇丑骇人的脸来——那还哪里称得上脸?分明就是一半烂皮,一半白骨。   “一样……”   “一样的吗?”   山鬼沉默不语,继续施法拯救玲珑山的一草一木。   寒江雪痴痴望着她的脸,只觉得痛苦有增无减,半晌,他苦笑道:“不一样的……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你联合几个误闯进来的修士出逃,出逃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渡化这山中的一切,你舍不得这里的花草树木,舍不得那些凡夫俗子,舍不得水中游鱼,天上飞鸟……”   他想流泪,但死人是不会哭的。   只能在心底默默泣血。   “却唯独不肯渡我。”   肖桃玉和顾沉殊惊了一下,发觉这周围的一切都在缓缓恢复生机,甚至连他们身上的伤口都在缓缓愈合,由内而外感到一种春雨般的温润舒心。   独独那个寒江雪还孤身一人,在那里缓缓腐烂。   “山鬼,我也是芸芸众生之一,我也是你该渡化的可怜人,可你为何……”寒江雪向前走了一步,此一时那张扭曲的脸上竟显出了几分恳求,“为何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山鬼全然不肯理会,好似个无悲无喜的神灵。   万事万物开始复生,无边无尽的冤魂得以安息……   “好,好!”那人得不到回应,似乎真的心灰意冷,眼底的杀意和疯狂又显现了出来,“既然你不肯渡我,那我自己来渡自己!!”   肖桃玉刚恢复了力气,握紧了云曦双剑,瞧见前方的景象,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住手!!”   便见寒江雪已经仰头将那长生不老药一口吞了下去。   谁也不知道那药物是真是假,不会不会真的助纣为虐,几人的心瞬间便提到了嗓子眼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寒江雪错乱的大笑起来,舒心又畅快地高举双臂:“我要长生不老了!我要寿与天齐!我要和山鬼一起活在这世上哈哈哈哈!”   “山鬼前辈,我们该怎么办!?”顾沉殊吓了一跳。   山鬼摇摇头,不知她是有办法还是没办法。   “我已经得到了长生不老的力量,既如此,我便先杀了你们两个……”寒江雪阴阳怪气的怪笑了几声,谁知刚向前走了一步,脚步便顿住了,随后,他感到身体全然不受控制,“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肖桃玉和顾沉殊一头雾水。   “不……不对!不对!我不可能失败的,我不会失败的!!”寒江雪卡住自己的喉咙,向后退了两步后,突然跪倒在地,大吼大叫了起来,“我不会失败的!!十年,我可是炼了整整十年啊啊啊啊——”   随着他彻底发疯的尖叫咆哮,原先那个尚能看出青春年少的腐烂皮囊彻底溃烂了下来,一层层腐烂掉下。   眨眼的功夫,在殿前不住挣扎的,仅仅是一个穿着宽大衣袍的骷髅架子罢了。   骷髅发出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恐怖声音:“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   “我就说了,”肖桃玉松了口气,“这世上根本不会有长生不老药的。”   寒江雪似乎已经料到他这次的失败不可逆转了,大限彻底到来,他从喉咙间挤出了咯咯的惨笑声来:“哈哈哈,肖桃玉,顾沉殊……你们以为这就完了?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这些年,我不知道在四海九州养了多少蛊虫了,你们以为只有玲珑山里有腐尸吗?哈哈哈哈哈……”   “你们和我一起死吧!一起去死吧!哈哈哈哈——”   “什么!?”二人齐齐色变。   肖桃玉内心一瞬变得无比复杂,幸亏她为了寻找人世八苦,来了玲珑山,若是她根本没来呢?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四海九州遍布蛊虫的消息?   “二位,我身为山神,却无法维持玲珑山秩序,不能护佑生灵,以至于酿成今日大错……”山鬼幽幽道。   顾沉殊眉心紧蹙,说:“前辈,这并非你的过错!”   一阵阵眩目的灵力爆发了出来,其中传来了山鬼恍惚飘渺的声音:“为今,我灵力衰微,性命堪虞,只能用我余下的生命来渡化山中一切罪孽,其他祸事,还要烦请几位仙士前去阻止,切莫一错再错。”   “小仙——在此谢过!!”   说罢,她扑身而去,紧紧抱住了已经成为骷髅的寒江雪。   癫狂的寒江雪突然停止了嗥叫,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突然声嘶力竭大哭起来:“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啊……”   明明山鬼恨了他十几年,明明寒江雪杀了她所在乎的一切。   为什么这个时候了,还要来……   渡他。   恩怨自此,烟消云散。   山鬼到底还是拯救了寒江雪这个芸芸众生之一,也到底为了寒江雪的计划而付出了生命。   玲珑山依旧枫叶灼灼。   肖桃玉什么也说不出,只怔怔的,看向了天边熹微的晨光,哑声说:“沉殊你看……”   雨霁雾散,顾沉殊心绪潮汐般起伏,他想也没想,一把抱住了她。   他闭着眼,将人紧紧搂进怀里,半分也不想松开。   “我看到了……”   “天亮了。”      ☆、如父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山中是雨雾清寒寂静,隐约传来了几声鸟鸣。   山鬼和寒江雪到底还是一并消失在了这天地之间,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谁也没料到寒江雪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这些年竟然将蛊虫丢到了四海九州之内,一旦尸毒爆发了出来,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师兄!寒江雪的事情都解决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汇合,可是肖桃玉却发现少了个人,错愕道,“季清婉呢?”   她看了过去,发觉言无忧和应云醉的脸色都难看至极,难不成……   难不成季清婉没了?   肖桃玉面上顿时血色褪尽:“怎么回事?”   言无忧的脸阴沉得简直要凝结成冰了,他握着敬亭剑的手动了几下,似乎在犹豫怎么说。   应云醉已经毫不客气的开始抢白,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回事?季清婉让你师兄给赶走了!”   “赶走?”顾沉殊不解,“明明这边才处理完寒江雪和山鬼的事情。”   言无忧转了身,率先踏上了下山的路,头也不回地说:“季清婉是狐妖,一路都在骗我们,索性发现得早,若是之后酿成大错、伤到你们,我简直无颜面对师父和慕渊真人。”   他的声音那样冰冷无情,似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季清婉。   形容狼狈的肖桃玉沉默了许久,才提剑,跟上了师兄下山的脚步,只淡淡说:“知道了,下山吧。”   但是最开始,可是言无忧主动提出带着那个娇俏机灵的小姑娘一起上路的,相处了如此之久,他的表现还是那样淡漠,果真还是那个威仪霸道的敬亭剑,对待妖孽分毫情面也不留,简直比秉玉仙山的修士还要薄情。   两个拿着剑的人走在前面,率先开路,看上去仍是那副腰背笔挺的凛冽模样。   身后跟着一人一龙,各怀心事。   顾沉殊一时无言,若是有朝一日,他的身份被肖桃玉发现了,她对自己的态度会否也这般绝情?   鏖战了一夜的顾二公子顿时觉得更加身心俱疲了,脑中开始凌乱地思考自己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几人在山下交代了一下玲珑山的真相,脸色全都不大好看。   “既如此,我们分别回门交代此事,尽快通知各派的掌门长老,做好部署,免得寒江雪的残部遗害人间。”一双剑眉死死皱着,几乎就要打成了一个死结,言无忧飞快说了几句。   他一向都是处理任务的好手,头脑清晰且行动飞速,几人全都同意了言无忧的部署。   不等犹豫,便见天边由远及近出现了一道白色身影,那男子眉目温雅,却掩不住焦急,几人见了,顿时齐齐一怔:“这不是秉玉的魏执事吗?”   说话间,男子已经御剑落了地。   肖桃玉心中一咯噔,赶忙上前行礼:“弟子见过魏执事,不知是何事让执事如此匆忙?竟不远千里来到玲珑山?难道是……”   魏心何瞧见这几个青年狼狈的景象,也来不及多问,只急匆匆对她说:“桃玉,此次我是一个人来的,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你还是尽快回秉玉仙山增援吧,如今纳兰千钧率领阴兵攻山,山门岌岌可危!”   “什么!?”肖桃玉顿时色变。   山门有难对于肖桃玉来说便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一刻也不能耽搁饶是平日里再怎么镇定,这会子她也有些乱了阵脚,转头惶急道:“几位,我要先随魏执事回山门一趟,玲珑山的事情,万望你们向各自掌门交代!”   言无忧立刻道:“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们一定会处理明白!”   “小桃玉你别急,回去路上千万小心!”应云醉也安慰道。   也不知怎么,顾沉殊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魏心何站在一侧安安静静等着他们说话儿,看上去还是那样的从容冷静,一侧的腰间也悬着两把长剑,顾沉殊只打量到了这些,虽有种直觉上的不适,但也实在抓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肖桃玉临要转身时,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了?”越是紧要的临别,人便越不舍得和珍视之人告别,肖桃玉亦是如此,总想着下次见面再促膝长谈,她宽慰似的露出了个微笑,“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   这样浅淡柔和的笑容一出来,在她那清冷孤高的容颜上绽放,饶是再冷淡的心,都要冰雪消融了。   顾沉殊强忍着心底的不舍,低声道:“保重。”   ……   回山后,秉玉仙山果然已经一片混乱了,四处都是残垣断壁,焦土成片。   这里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鏖战。   不少伤员互相搀扶着行走,还有许多人是被抬着与肖桃玉擦肩而过的,更有人发现自己的亲眷受伤离世,难以接受,声嘶力竭地嚎啕了起来。   她的心突然空了一下,紧跟着便开始狠狠抽痛:“怎么会这样……”   “桃玉,你怎么回来了?”一人又惊又喜,奔了过来。   肖桃玉定睛一看,这个满脸黝黑、身上还挂着彩的家伙竟是自己的好友周景生,她一把扶住了那人的肩,上上下下看了一番,发现他并未受伤,才松了口气,失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纳兰千钧从何时开始攻山的,为何一直都没有人传消息给我!?”   “哎呀此事也是说来话长了……”周景生开始抓耳挠腮。   他好歹也是长安城的阔少爷,锦衣玉食无数,来到这天才辈出的秉玉仙山简直就是闲着没事找虐,最开始还有诸多不适和抱怨,谁知这一段时间不见,他倒是成熟了许多。   他说:“哎我还想问问你呢,是谁把你弄回来的啊?掌门都说了,你前段时间受了重伤,如今又带着寻找人世八苦的重要任务,谁也不许用此事去惊动你的!”   原来是师尊为了护着她……   肖桃玉愣了一小会儿,复又重重叹息了一声,转身向后山琢玉轩奔了过去。   “师尊!!”   “师尊——”   那里平日除了偶有弟子前去洒扫外,便只有慕渊真人会时常待在其中,设着禁制结界,可肖桃玉前去之时却是畅通无阻。   慕渊真人此时正在打坐,霜雪般的眉睫低垂着:“魏心何到底还是将你叫回来了?早告诉他不要自作主张。”   肖桃玉进了门,立时便瞧见了他略显苍白的脸色,顿时心下一慌,想到了两百年前的祸事……   她行了礼,抱剑道:“人世八苦已集齐五苦,请师尊不要再赶我走了,秉玉有难,弟子愿听山门差遣!等到事后,弟子再下山去寻,我……要与秉玉仙山共进退!请师尊成全!”   慕渊真人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只雪白猫咪立时乖巧的爬进了他怀里,用小脑袋瓜蹭他胸口:“咪~”   肖桃玉仍倔强的跪在地上。   这冷冰冰的掌门原本是要开口斥责她一句的,但是猫咪在怀,他抬手便摸上了毛绒绒,想骂出来的话也忘了大半:“……”   “你脾气倔,像你父亲。”慕渊真人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又道,“你想留下,就留下吧,为师也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心中难免挂念。”   这短短几句话,将肖桃玉给敲打得七荤八素,一个问题没问,便又给她来了另一个疑惑。   她那卖桂花糕的父亲脾气很倔吗?   师尊那话又是什么意思?他……   他想念自己了吗?   要知道慕渊真人以前是从不会说这些软话的,就算他想念弟子,也决计不会如此直接的说出来的。   “在困惑吗?困惑为师曾待你无比严苛,如今的态度却与以前不同吗?”白发仙人自嘲似的笑了笑,“毕竟年岁大了,有些真心话,也不想再藏着掖着。”   肖桃玉呆呆的跪在地上。   他喝了口茶,抱着怀里的猫,徐徐道:“年纪大了的人,总是会记挂小辈,日日夜夜都想着孩子,我如今才算是明白这种感受了……”   她彻底愣住了。   不是的……   在她心里,在世人心里,慕渊真人都是个不会老、不会伤、神明一般的存在。   而今这神明为何要说自己老了呢?   肖桃玉忽地有些惶恐了起来。   “你还记得吗?”慕渊真人的目光很安静,一向无悲无喜到绝情的脸上,竟微微透着笑意,“你五岁的时候,头一次和同门一起去饭堂吃饭,回来后见为师辟谷不食,便从衣兜里掏出了油汪汪的一把炒青菜,那是从饭堂悄悄带回来的,自己不舍得吃,特意带回来给我,说是害怕为师挨饿。”   高高在上的掌门是鲜少说这些温情的话的,肖桃玉长大后,说的就更少了。   她哑然失笑:“师尊怎么还记得这些事,多丢人啊……”   “活了两百多年,许多事情为师都忘记了,但有些事那样幸福快乐,为师还是不愿忘掉的。”他目光晦暗,缓缓道。   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明显和强烈了,肖桃玉跪在晦暗的光影里,忽然有些慌张,想要阻止那人说下去:“师尊,我……”   “即便这些年你不说,为师也知道,你一直在和肖烽暗自较劲,想要超越他,你害怕为师更在意这个早已离世的人,对吗?”男子眉目清寒,揉搓着手里的小猫咪,说,“肖烽,是我儿子的转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   一直跪得笔挺的肖桃玉忽然懵了,简直是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什……”   她好像是一瞬便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跪坐在了地上:“什么?他……是我父亲……?”   慕渊真人似乎不大敢看她幻灭的神情,垂眸道:“当年他主动退出师门,与妖龙承影的手下陶忍冬相爱,隐居山林,生下了你,后来因为你娘亲战死,他也选择了自尽。”   他不忍地闭了闭眼:“……当时,我甚至不敢相信,他一个修行了将近三十年清心之道的人,承载着秉玉仙山所有的希望,会爱得如此疯狂炽热,竟甘愿为了一个女子放弃名声,放弃唾手可得的掌门之位,也放弃了生命。”   “肖烽是我的爱徒,亦是我的儿子,我却两次失去了他。”   长生,对于慕渊真人来说是一种煎熬和惩罚。   他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开他,看着同门渐渐老去,看着妻子战死,甚至看着年幼的儿子也离开他,转世轮回之后,还硬生生的自刎在秉玉仙山之下。   这种痛苦,任何人都不能理解。   这次,他不能没有肖桃玉了。   这是他的全部希望,他最疼爱的孩子。   慕渊真人这些年待她不薄,时至今日也不忍心将她命格有损之事说出来。他一翻手,掌心里是一对儿晶莹剔透的翠玉镯子,散发着十分充沛的灵力,一出世,还跃跃欲试的缭绕出来了几缕嫩绿的枝丫藤条来,看上去便是个性子活泼的法器。   一股熟悉的感觉瞬间席卷到了肖桃玉心里:“这是……”   “云曦双剑,是你父亲当年所用的,而这忍冬镯……”   慕渊真人将此物轻轻一抛,双镯便自动寻着气息,戴到了肖桃玉的双手上,嫩绿藤蔓瞬间缠到了她胳膊上一小段儿:“是你母亲的武器,也是那妖女想留给你的嫁妆,今日为师全都拿给你,你安心收着。”   “父亲……和母亲……”   这两个词对她来说何其陌生,但是这两样法器如今全都在她身上了。   上面流淌着前主人曾经的气息。   肖桃玉甚至都能够看见当年肖烽和陶忍冬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何等肆意潇洒。   慕渊真人起了身,缓缓踱步到她面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看着这个犹自震惊呆愣的孩子,低声说:“肖桃玉,你是我慕渊真人的弟子,绝对不许放弃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光明磊落,一生坦荡快乐,懂了吗?”   这不仅仅是师尊的心愿,也是父亲和母亲一直以来的心愿。   肖桃玉愣愣地看着前方,两行泪直淌淌掉了下来。   “弟子谨记……”      ☆、应兄   当年的事情谁也来不及纠结,当下最要命的事情,便是四海九州境内,当真爆发出了一阵阵难以抵抗的尸潮,并且这个趋势愈演愈烈,几乎难以收场。   各大世家和门派已经开始了全力围剿,但是总归有一些地方仙门力量薄弱,损失严重。   诸如……   琴川。   “肖师姐,这次是你第一次带队出来吧?”有个弟子满脸兴奋,眼睛不住往她背上的云曦双剑瞥去,“你可真厉害,方才御剑落在琴川城外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根本没想到会有那么多腐尸,想不到你几下便杀干净了!”   “是啊是啊……”   “真不愧是掌门的亲传弟子,就是不一样!”   其他几个弟子亦是乌泱泱的跟着夸赞了起来,几个面容稚嫩的小崽子叽叽喳喳围着她转悠,还有几个斩妖经验丰富的师兄师姐斥道:“行了行了,少拍马屁!”   毕竟先前其他人与肖桃玉接触比较少,谁也不知这个看上去冷淡矜傲的同门性子如何,生怕这些小东西把马屁拍到马蹄子上。   肖桃玉自然不会因为几个小辈的赞美迷失方向,但也没有表现得太过倨傲。   她轻轻颔首,道:“闲话不说,快随我进城,琴川的百姓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有小师妹呆呆地望着那潇洒如雪的身影,小声道:“师姐也没有传言中那么不近人情嘛,她是不好意思了,对吧?”   “嗨呀你少说几句……”   ……   肖桃玉奉命带队前往琴川,负责保护此地百姓,清剿此地腐尸,要做的事情自然多得令人害怕,而且,管理跟来的师弟师妹也是一件难事,连时常下山斩妖的弟子在看见腐尸时,尚且会吓一跳,更别提那些小崽子了。   前几天的任务基本上都是安抚受惊受伤的弟子,而后,那些吓得魂飞魄散的弟子缓过劲来,又去安慰可怜兮兮、六神无主的百姓们。   跌倒后又爬起来,受伤后又强挤出一抹坚强的笑容,同曾经的肖桃玉何其相似。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泪花犹在脸上的弟子站起身来,端着水,端着馒头,背着长剑,四处奔波。   “您吃点东西吧,我们是秉玉仙山的修士,定会护诸位周全!”   “来,爷爷,您慢点起来,小心扯到伤口……”   “别哭啦小妹妹,姐姐身上的伤都是毛毛雨,算什么呀!两天就好利索啦,哈哈!”   “这边来个人,这位夫人怀有身孕,扶她去歇息!”   有个造得灰头土脸的小弟子巴巴上前,很是不好意思地挠头道:“肖师姐,对不起啊……我们没什么经验,这次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肖桃玉方才已经默默瞧了他们许久,闻言,眼底由不得浮现出了几分笑意来。   “你们觉得呢?”她反问。   几个面容稚嫩的弟子凑上前来,各自嗫嚅着不敢说话,脸都憋红了。   肖桃玉却忽然道:“你们做得很好,我一点都不觉得丢脸,回去后,定向掌门好好夸赞你们。”   她余光注意到秋花烂漫,连手都抬起了,恍惚间,却又怜惜花朵的生命,便默默缩回了手,背上两柄细细的轻剑,心中是天下大道。   “肖师姐人真好!才没有传闻里那么不近人情!耶!”   “长得又这么好看,我可真喜欢肖师姐!”   小弟子们爆发出了惊喜的大笑和尖叫。   肖桃玉默默抱着胳膊,挑起了一侧秀眉,意味深长地道:“劳烦问一下,是谁传言我不近人情——?”   弟子们嬉笑着轰然散去。   她瞧着那些蹦蹦跳跳的身影,摇头失笑:“一群小傻子……”   由于琴川物资吃紧,城外腐尸重重,修士们基本上都是能不吃便辟谷,将一切食物留给百姓,和肖桃玉一个辈分的弟子修为也都不差,尚且能够挺住,但是那些十三四岁的小家伙们便不大撑得住了。   没过几天,一个个便有些面黄肌瘦的意思。   “你也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那边刚派了些馒头,吃一个吧。”一个同辈分的弟子走上前来,递了个馒头给她便继续去忙了,肖桃玉道了谢,饥肠辘辘之下,竟觉白面馒头便是这世间最简单的美味了。   谁知不等吃,她便察觉到了身边小弟子炽热的目光。   “……”握着馒头的手停在半空,她并未将食物送入口中,一扭头,那弟子又低下了头去,坐在台阶上数蚂蚁,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肖桃玉头次感受到了当师姐的责任,将馒头一递,说:“我突然想起来,这几天辟谷还没完成,这馒头你帮我吃了吧,别浪费。”   小弟子哈喇子都快掉下来了,又惊又喜:“真的吗!?我真的能吃吗……”   肖桃玉忍不住失笑:“真的,真的。”   ……   辟谷一段时间尚且能够接受,但若是辟谷太久,饶是肖桃玉这种身子骨也没办法强撑,又过几日,她免不得有些虚弱了,但为了让年岁小的弟子吃上饭,她身为领队,还是强忍着饥饿,照常将食物分给了小辈们。   这日饭点,肖桃玉实在虚得很,便没有照常去巡逻,而是坐在了后院,等着前院众人吃完饭再一起去巡视。   “真不吃呀?”一道贱兮兮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忍饥挨饿本就不是易事,肖桃玉捂住了耳朵,烦躁道:“真不吃——哎?”   她惊喜地转过头去:“应兄!”   便见应云醉还是往日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将一个烤地瓜两个土豆塞了过来,他回头瞧了瞧,又悄咪咪塞给她一个鸡腿,嘘了一声:“快吃快吃,瞅瞅这几天不见,瘦成什么样了?”   “从哪来的?”肖桃玉愣愣地抱着吃食。   应云醉坐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嘻嘻道:“你是说我,还是说这些吃的?”   肖桃玉一着急,便微微沉了眉目,应云醉瞬时语速飞快:“我是随着一个队伍过来的,为了护送一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姑娘回琴川,正好听说琴川来了秉玉仙山的人增援,想不到还真是你……哦对了,这些吃的就是那姑娘给我的,你看。”   他顺着应云醉的目光看去,便见不远处的门口有个身着紫衣、眉目温良的姑娘笑着朝他们挥手,那姑娘的眼神不住地往应云醉身上瞥,爱慕之心昭昭。   肖桃玉也挥了挥:“……应兄,你为了个姑娘不远万里,真是辛苦你了。”   “嗨,你二哥我侠肝义胆,这就是路见不平,你这小脑袋瓜想什么呢?”应云醉嗨呀一声,双目圆睁。   肖桃玉其实鲜少会笑,尤其是那种被人逗得忍俊不禁的笑,但是每每和应云醉讲话,她总是不由自主要扬起嘴角来。   忽听那人嘟哝了一句:“也不知季清婉如今怎么样了……”   她顿时一怔。   长久以来与人朝夕相处,肖桃玉其实也早就习惯了季清婉的存在,纵然才知晓那人是一只狐妖,她也并不觉多么惊讶。如今几人分开,季清婉那边甚至还闹的不大愉快,也不知往后还能否有机会再见了……   “应兄其实一直都是喜欢季清婉的,对吗?”肖桃玉歪了歪头,打量那人。   男子神情微微凝住了。   应云醉看上去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其实很清楚言无忧与季清婉之间的弯弯绕绕,与其将话都说出来,闹得一下子失去两个朋友,倒不如将秘密藏在心底。   他含混其辞,摆手干笑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天下的漂亮姑娘我都喜欢!干嘛闲着没事去喜欢一个小狐狸精呀?”   口是心非……   肖桃玉无奈摇头。   她不想戳穿那人的心事,咬了一口地瓜,正色道:“琴川如今一片混乱,远不如辽东来得安全,你绝对不能留下,我派两个人送你回辽东。”   应云醉静静看着她,半晌,忽然呲着一口大白牙,乐了:“哎呀,这才一段时间不见,我们小桃玉怎么突然长大啦?成熟啦!”   肖桃玉:“……”   他拍着自己的胸口保证:“不过你放心吧!我压根儿就没有可以牵挂的家人,就算是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人因为我而肝肠寸断的!琴川真的很乱,你一个人还有这么几个秉玉弟子是忙不过来的……我想留下来帮帮你,瞧你累的,人都快要垮了,你就让我帮你吧,成不?妹咂?”   那人笑嘻嘻的,总是显得那样风轻云淡,那样古道热肠。   她一时感动,鬼迷心窍便点了头。   如果那天,肖桃玉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应云醉该有多好,后来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事情发生了……   那日几个小兔崽子趁着守卫换值,偷偷溜到了城墙根儿玩耍,其中一个恰好便让草丛里跳出来的腐尸给啃了一口。   小崽子们吓得屎尿横流,赶忙跑回了城里,他们以为只要躲回城中便安全了,加上不敢如实告诉大人,生怕挨骂,便各回各家,让那个被咬中的孩子硬生生扛着。   直到当天晚上派粥的时候,那个受了伤的孩子突然尸化暴起,张开血盆大口便扑向了肖桃玉——   “桃玉当心!”   应云醉大喝了一声,扑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那小腐尸!   肖桃玉手中端着的粥碗当啷一声便砸了个粉碎,又惊又怒:“这是怎么回事?城中为何会有腐尸!?”几个秉玉弟子吓得面无血色,赶忙控制住了那孩子,将几个神情古怪的小崽子一并揪了出来。   她急忙去看:“应兄,你伤到哪里没有?”   “哎呀应少侠!”   “应大哥你没事吧!?”   他人缘好,会来事,生得又不赖,城中的百姓们如今全都和他打成一片,见状纷纷围上前来。   “没事没事,我这算啥!要是伤到了肖姑娘,咱们可都等着被腐尸欺负吧!”应云醉当时扭了扭撞伤的手腕,表示并无大碍,检查一番,也的确什么事都没有,便谁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接下来一段时间,肖桃玉忙得晕头转向,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应云醉出屋的次数越来越少。   直到某一天,秉玉仙山的队伍接到了隔壁城池的物资,连肖桃玉这种辟谷到差点成仙的人也决定晚上饱餐一顿了,她这才察觉到已经许久不曾见到应云醉的人影。   “阿紫姑娘,你是说这几天他都没怎么吃过饭?”   阿紫便是应云醉千里迢迢护送回家的那个女子了,她回到琴川,才发现自己父母已葬身在了尸潮之中,如今每日都以泪洗面,此一时眼眶也是红红的:“嗯,我每日都来,但是应大哥每日都在忙,叫他吃饭,他要我将食物留给其他人,还说自己这些天有些受风,时常头疼……”   肖桃玉攥紧了拳,强行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食物给我吧,我去问问他。”   ……   天色已暗了下来,房间里黑黢黢的,一丝烛火都不曾亮起。   “应兄?”肖桃玉提着食盒,试探着向里走去,“该吃饭了,今天收到了不少食物。”   里间传来了闷闷的声音:“是桃玉吗?”   “是我。”她应了一声,“你怎么不出来吃饭?身子不舒服吗?”   应云醉人高马大,往日就像个铁铸的人,皮实又健壮,还从未见他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的脆弱模样。   肖桃玉愈发觉着狐疑,将食盒搁在桌上,说:“应兄,我听阿紫说你身体不适,许是感染了风寒,我让人来给你瞧瞧吧。”   缩在被子里的人猛地一颤,慌忙道:“不……不不不……千万别来……”   “为何?”肖桃玉更加不解,“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真的没事,你让我歇歇就好了,那些食物你分给别人吧……”应云醉还在坚持。   “应云醉!”她恼了。   一种没来由的预感涌上心头,肖桃玉再不多问,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掀开了应云醉蒙头的被子,那人不知怎么,竟没什么力气,也挣不过她,一下子便被人给拽开了被褥……   她瞳孔猛烈收缩,一刹那血液都停滞了!     只见应云醉遮遮掩掩的手臂下,露出了已经腐烂了小半边儿的脸颊。      ☆、泯灭   “真不是我说,你这小丫头脾气怎么总是那么暴躁……”应云醉想要笑,但又唯恐那笑容恐怖,吓到了她,便半遮半掩,强颜欢笑说,“二哥都这样了,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呀?”   肖桃玉呼吸时,都觉得心肺在剧烈的收缩阵痛。   “你身上这是尸毒……是什么时候?”她的眼圈瞬间便染上了薄红,声线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众所周知,中了蛊尸之毒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体质较差的人,基本上过不了多久便一命呜呼了,另一种则是身强体壮的人,诸如侠士修士,他们虽能活下来,却和死了并无区别,因为他们熬过一段极其痛苦的时间,就会也变成腐尸,开始吃人肉,喝人血。   脑中闪过了一个个熟悉的画面,肖桃玉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质问道:“是那日对不对?那日你为了护我,替我挡下了一个孩子的攻击,是不是那时候……”   说话间,她的嗓音已经开始哽咽颤抖了。   不等满心绝望痛苦的肖桃玉说别的,应云醉便也崩溃了,他抱着头,似乎很想哭,但又料到命不久矣,也想在好友面前体面一些,忍泪忍到浑身都痉挛了起来。   “对不起啊,桃玉……真的对不起……”   “我不知道那小兔崽子在我身上留下伤口了,我真的不知道他咬我了,那天一片混乱,我根本不知道……”   “我没有想过害人,我是想帮你的……”   男人缩成一团,往昔肆意风流,今日竟脆弱至此。   末了,他低低呜咽了起来:“对不起……桃玉,我对不起你……”   肖桃玉点燃了烛火,更加看清了应云醉手背和面颊上的溃烂疮口,她心肝欲碎,发了狠似的咬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帮我,别担心,应兄,我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医师来给你拔毒!区区尸毒而已,算得了什么!”   明灭的火光,映照出了她亮得惊人的一双眼眸。   “我现在就叫秉玉的人来琴川接应,我带你出城治疗,你别担心!”她丝毫不怕那人暴起成尸,上前去搀住了他,“起来,来!”   应云醉身上兜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斗篷,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夜色渐浓,肖桃玉飞快知会了一个小弟子,便要带着应云醉回秉玉。   谁知就在这时,城外的腐尸忽然排山倒海似的暴起了,火光冲天,兵戈相碰,有个弟子心急火燎的往回跑,大叫道:“肖师姐!应少侠究竟得了什么病,能不能再等等?城外现在打起来了,情况十分混乱,你们就算是御剑飞行也出不去啊!”   肖桃玉快要疯掉:“等不了了!”   分明已经到了城门口,可是却出不去……   这时,城里尚未进入梦乡的百姓们也纷纷起来了,一个个惶恐不安的巴望着肖桃玉,男女老少的脸上都写着恐惧和可怜,眼神里都透着浓烈的求生欲,好似那待宰的羔羊。   “肖姑娘,你们要去哪啊?”   “出什么事了?我们怎么办?”   应云醉这时候也在强撑着自己,迫使自己不要失去神志,痛苦的低低道:“桃玉,反正我也快不行了,你要不就把我丢出城吧,别管我了……”   “你不要说傻话。”肖桃玉斥了一声,扭头道,“大家都不要出来,快回屋去!”   夜空里倏然传来了阵阵的轻笑声,男人的声线低沉悦耳,还透着几分疯癫:“肖桃玉,你这是害怕了吗?”   “啊!!”   一个百姓最先反应了过来,指着夜空尖叫道:“那是什么!!”   肖桃玉面上血色褪尽。   便见漆黑不见星子的苍穹上,悬着一个骷髅骨架搭成的宝座,上面悠然自得的男人黑袍长靴,眉目桀骜,不是纳兰千钧那个疯子还能是谁?   他似乎比以前更加没有人性了,仿佛欣赏什么美景一般,徐徐道:“小朋友,许久不见了。”   “……”肖桃玉拔出了一侧的长剑,横在身前,护住了应云醉。   那一双清明的眼眸中,恨意灼灼。   城外的战斗不知何时停止了,秉玉弟子一回来便瞧见这个魔头,立时齐齐拔剑,气焰冲天!   “嗤,可笑……”   白玉芙蕖扇缓缓打开,摇扇送风,他悠哉游哉的一歪头,道:“同秉玉仙山一比,琴川的小杂碎们实在是脆弱,竟是一群连剑都不会使的凡夫俗子,我随便放点阴兵进来,他们便要去阎罗殿报道了,无趣,实在无趣!”   琴川的百姓全都吓得魂飞魄散,孩子躲在母亲怀里嚎啕痛哭,老人吓得两股战战口歪眼斜几乎昏厥……   肖桃玉心下狂跳,她尚且记得让这小鬼王发疯杀掉时的痛苦。   如今人间乱了套,四处都是腐尸横行,他还带着阴兵四处胡作非为,当真是……   “纳兰千钧,我一早便说过,张熙寒不是我杀的,无论你信与不信,真相如此,你还想做什么?!”她扬声道。   一提到早已离世的小徒弟,纳兰千钧原本含笑的狭长眼眸一眯,所有的笑意消失殆尽,变得冰冷森寒。   “杀了一个无辜的人,你自然矢口否认,可惜本王不想听。”他缓缓摇扇,“今日前来,是为了玩一个游戏。”   她一怔:“什……”   砰的一声巨响,一直禁闭的城门忽然大开!   外面的腐尸嗷嗷嚎叫了起来,就要向城中的新鲜血肉扑过去,百姓们登时吓得尖叫奔逃了起来!   但是纳兰千钧修长的手一握,所有凡人便像是被提住了脖颈,一点也动弹不得,只能静静听他讲话:“诸位,如今外面那些低阶腐尸全部听我号令,若我想要他们进来吃了你们,简直轻而易举,本王奉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纳兰千钧你究竟有完没完,你真是疯了!”肖桃玉气得面色青白一片。   “对,我就是疯了。”小鬼王冷笑道,“大家听好了,如今站在肖桃玉身后的那个男人,已经中了尸毒,很快就会变得和外面那些腐尸一模一样了!到时候你们都不够他当下酒菜的!”   话音刚落,他凌空一挥,忽地便卷飞了应云醉身上的斗篷。   肖桃玉脑子嗡地一声,回头便见好友身上的腐烂皮肉遮不住了,应云醉无地自容一般抬起胳膊挡脸:“我……我不是……”   “应大哥是腐尸!?”有人尖叫了起来。   立刻便有其他人反驳:“还什么应大哥!他就是个烂了的畜生,你们瞧瞧外面的那些东西,见了人便咬!他很快也会变得一样了!”   “肖桃玉竟然在琴川里藏了一头腐尸,她疯掉了吗……还把不把我们当人看了!?”   纳兰千钧气定神闲地看他们窝里斗,说:“肖桃玉,你不是清正不阿么?如今本王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将应云醉推出城门,让他葬身尸潮,第二……”   折扇指向了下方,眼神睥睨倨傲:“便是让琴川所有百姓,当我阴兵的饲料。”   肖桃玉木立当场,浑身颤抖:“疯了……疯了……”   她之前从来都不知道,那些看上去和善可亲的百姓,变起脸来竟快得吓人,不等她回神,便已经有人开始嚷嚷:“行了,这还有什么可选的?赶紧把他绑了推出去就好了!如今琴川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发觉那些百姓竟真的开始拿绳子,对应云醉推推搡搡,五花大绑的,她目眦欲裂,咆哮了一声——   “都给我住手!”   “就因为纳兰千钧一句话,你们便能对自己人刀剑相向?那个畜生是鬼王,他巴不得我们都死光……”肖桃玉怒吼,“应云醉才是我们的同伴,他这段时间怎么帮你们的,你们都忘了吗!?你们有没有心!?”   最开始,还有人被她这几嗓子给喊得愧疚,低着头不讲话。   但是,没过多久,便又有人冷冷道:“肖姑娘,你是秉玉仙山派来帮忙的,你的任务就是保护我们,如今你私藏了个腐尸在城里,我们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想包庇他不成?万一今晚,他彻底尸化,将我们都吃了,谁来负责!?”   立刻有人乌七八糟附和了起来:“没错!琴川百姓这么多条人命,岂能白白葬送!?”   “你到底是何居心啊……”   纳兰千钧瞧着下方乱象,笑得分外开心:“本王最喜欢看窝里斗了。”   面对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肖桃玉所说的一切都显得那样苍白,她眼前全都是长久以来他们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画面,她几乎要崩溃:“应云醉他真的很好,他对谁都那么好……如今他中了毒,还有机会治,你们为何……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百姓们七嘴八舌,应云醉气若游丝。   她狠狠转身,双目猩红,瞪着夜幕里的纳兰千钧,怒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为何要让他人承担罪过?是杀是剐尽管冲我来,不要再伤害无辜之人了!”   纳兰千钧冷笑:“你可是万众瞩目的掌门首徒,又岂会畏惧这些折磨?本座自当找你身边之人下手了。”   周围的一切景象都仿佛扭曲了,肖桃玉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   “我没你想象得那么高风亮节,我也很胆小怕事,我也很怯懦……”她哽咽道,“你放过他们吧,放过应云醉,都是我的错,应云醉决不能因我而死,他该好好活着,他们都该好好活着……”   “活着?我的小徒弟也当好好活着……肖桃玉,你这是认罪了吗?你若是好好认罪,我兴许还能放他们一马。”   从张熙寒灰飞烟灭的那天起,纳兰千钧便认准了肖桃玉是杀了他爱徒的罪人。   这个想法永远也无法扭转了。   在应云醉颤抖的目光之下,肖桃玉几乎将苍白的唇咬出血痕,她竭力忍受着本不属于她的罪名,仿若生生鞭挞着秉玉弟子的傲骨。   良久以后,她轻轻开口。   “……我认。”   纳兰千钧浑身一震,旋即嗤笑:“什么?”   肖桃玉的唇已经彻底咬出了血,血珠在苍白的下颚上滑落,格外刺目,她疯也似的高声道:“我认!我认罪了!张熙寒嚣张跋扈,多次阻挠我前进,我早就想除掉这个绊脚石了,找个机会杀了便是!我认了,张熙寒的确是我所杀!!我认!!!你放过他们,你放过这些无辜的人!!”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纳兰千钧几乎要笑出眼泪来,状如疯魔。   末了,他咬牙道:“晚了。”   小鬼王手掌一捏,几个靠近肖桃玉的百姓便诡异的偏过了头,咔嚓一声,那是骨头断裂的声响,这几人以一个惊奇的角度摔倒在地,断了气。   百姓们顿时嗷嗷尖叫痛哭了起来。   “快把应云醉交出去吧!都死人了!快交出去啊!”   “秉玉弟子是干什么吃的!疯了吗!?”   肖桃玉毁灭了似的摇着头:“不……”   一只挂着腐肉的手搭到了她手臂上来,一转头,是应云醉烂掉的脸,他笑了起来,一双眼还是熠熠生辉的。   “行啦,小桃玉!”他说,“别争了!”   应云醉将一个信封塞到了她手里,低声道:“这是我原本准备好,给言道士和季清婉的份子钱,这下子……我估计喝不上他们的喜酒了,你替我带去。”   “你这是干什么?你自己去给,我不会替你给他们的!”肖桃玉的大脑忽然僵滞了。   “珍重了,小桃玉。”男子朝她笑笑,又扭头对天上的人喊了一嗓子,潇洒向城门奔去,“老鬼!你不是要我的命吗?那老子我就来会会你!来啊!!”   “应云醉……你去哪里啊,应云醉,你给我滚回来!!”   “应云醉!!”   肖桃玉浑身都麻了,向前一扑便要拽住他,却被周围的弟子紧紧摁住了:“师姐你冷静点!师姐!”   也是在应云醉走出城门,冲进尸群里的那一刻,在眼睁睁看着雷火符接二连三爆裂燃烧,看着火焰连绵成片、将癫狂的腐尸一并烧死的时候,她才知道,应云醉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应兄——!!!”      ☆、承认   那日,连纳兰千钧也没料到应云醉身上会藏着那么多雷火符,一下子将琴川城外的腐尸给炸了个落花流水。   难怪他要披上那么厚重的斗篷。   “分明看上去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不过如今看来,胆子倒是不小。”小鬼王广袖招展,挡住了滚滚的黑灰,险些让那疯子给一并炸了,他冷笑一声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肖桃玉,别得意,我们不久后就会再见!”   话音甫落,连带着所有阴兵和骷髅一并消失不见了。   “不……”   肖桃玉眼前一黑,颓然跪在了一片焦土里。   炸死的腐尸太多了,残肢断腿四处都是,而且应云醉一往无前走出去的时候,也尸化了大半,因此,众人想要找他的尸体,简直是难上加难。   那个受他所搭救的紫衣姑娘哭了个肝肠寸断,连着数日都不眠不休的在尸身里翻找,每日都高声质问众人为何这样逼他,其他人这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全都讷讷的不敢作声。   应云醉是个不可多得的人,一下子失去陪伴自己一路的伙伴,肖桃玉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   “肖姑娘,你已经许久没吃饭了,吃点东西吧?”有好心的老妪劝她。   那人冷冷淡淡拒绝了:“不必,我去城外杀腐尸。”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百姓们一筹莫展:“哎呀,这可怎么办,肖姑娘一下子就不愿和我们说话了……”   其实,也不单单是肖桃玉觉着心寒,自从出了应云醉这档子事,一开始极其敬仰她的百姓们也都各怀心事,渐渐变得不再肯百分百相信她了。   肖桃玉能看出众人眼中精明锐利的光,能感到他们打量自己时不怀好意的气场……   但是,她太累了。   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去想其他事情。   那日应云醉与腐尸同归于尽后,在当天子时,肖桃玉便迷迷糊糊得到了一个“死苦”的碎片,人世八苦又收集到了一个。   这次碎片的来源,来自受到寒江雪戕害、受到无妄之灾的百姓们,其共情的程度可想而知……   肖桃玉几乎好几天不分昼夜的沉浸在那些残忍的回忆里,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师姐,你辟谷不食不要紧,尚且能支撑得住,但是你总不能不休息啊……”几个秉玉小弟子心急如焚,“唉!琴川这些百姓简直狼心狗肺,瞧瞧他们如今对待我们的态度,师姐你还干嘛留在这里!干脆我们都走吧,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肖桃玉一下子又成了那个清冷寡淡的掌门首徒,烟眉微微蹙起,说:“好人难当。”   “我若坚持出手帮助那些百姓,背地里便有人说我假慈悲,不应去管那些闲事,我若放任不管,又因腰佩这仙鹤流云而心生惭愧,横竖我都不是个人。”   她目光闪烁间,有痛苦一闪而过:“何况我们已经牺牲如此之多……”   “专心去除腐尸,好好完成山门任务,其他什么都不要想。”她瞧几个小弟子激动得眼圈儿都红了,心中到底不忍,拍了拍他们的肩头,“去吧。”   ……   结果就在琴川再一次爆发尸潮的时候,天边又御剑而来一支小队。   肖桃玉累得发髻都松了,握剑的手不住发颤,老远瞧见那波人身着白衣,仙鹤流云带束得腰身笔挺,还以为是同仇敌忾的援兵,谁知为首御剑落下的人,竟是娇艳眉目间都透着轻狂的暮遥。   战事刚刚平息了不到片刻,两拨人在城中打了个照面。   “暮遥……?”她略微错愕,喘息着问了一句,“是师尊派你们来的?”   暮遥美艳鲜明的一张脸上尽是不满,似乎话里有话,强压着脾性,冷森森道:“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听说琴川多腐尸,正是个带队磨练的好机会!这个地方,我接手了,你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   肖桃玉气结:“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   “你回秉玉仙山吧,这里……我来。”暮遥握紧了长剑,“我已经带人来了,不需要你了。”   “什么需不需要,这里是师尊派我来的,我已经差不多要收尾了,你让我走我便走?”肖桃玉无法理解,冷冷眯起了眼,“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争功?”   暮遥脸色一白:“你……”   她们两拨带来的人,大多都是经验不足的小弟子,此一时瞧见两个辈分高的师姐呛了起来,针锋相对,火星子乱蹦,不由全都吓傻了。   但是各人向着各人的队伍,暮遥带出来的人,也都是随了他们的暮师姐,心高气傲,猖狂得很,立刻便有人大叫道:“肖师姐,你能不能客气点儿!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肖桃玉这边的乖乖小弟子也不服气,怒道:“你们怎么跟肖师姐说话的,论辈分论地位——”   “是因为没什么本事,就只会用身份来压人了吗?”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暮遥一双眼眸阴恻恻的。   肖桃玉比先前从秉玉仙山出来的时候憔悴阴郁了不少,她目光沉沉看了暮遥许久,才说:“我不懂你究竟在胡闹什么,最近琴川不太平,我走不开,也不想和你吵,你最好不要惹是生非。”   应云醉前段时间刚离世,尸骨无存,她辛辛苦苦护着琴川百姓,反倒是时不时被那些百姓戳脊梁骨……   她的付出都付出到了狗肚子里,如今又来了这么个暮遥横插一杠。   先前一直尽力压制的火气慢慢腾升而起,控制不住似的烧了起来,肖桃玉整个人的气场都显得那样阴沉。   暮遥带来的弟子,大多是她的拥趸,但也不敢像方才那样,冒冒失失直接去和肖桃玉硬碰硬,他们也都忌惮肖桃玉的本领修为。   不敢冒进,便有人小声咕哝了起来:“肖师姐何必这样小肚鸡肠啊,我们可是来帮她的……”   “是啊,她虽然在琴川忙了许久,但如今这些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我们来接手不是应该的嘛?”   “太斤斤计较了吧,她如此不宽容友善,怎么能当上秉玉掌门的闭门弟子的?”   “哎,你们说,她该不会是记恨暮遥师姐当年总是欺负她的事情吧?”   “挨欺负还不是自己没本事呀……”   肖桃玉只觉得又崩溃又痛苦,头疼欲裂,索性还有几个小弟子红着眼替她解释:“够了!你们有完没完,你们哪里知道这段时间肖师姐付出了多少艰辛?”   肖桃玉闭了闭眼,动了动干裂的唇瓣,徐徐道:“我凭什么不能恨呢?”   “什么?”暮遥微怔。   她拎着鏖战过后带血的长剑,冷笑道:“她陈木遥最轻视我掌门首徒的特殊身份,却处处宣扬自己是姑苏拢尘堂的长女,她倒是好公正好宽容啊……因为当初我为白露说话,她联合一众世家子弟排挤我,甚至不惜将我封入流光寒潭,让我在那没日没夜的炼狱里面对一只上古妖兽……”   “去年藏经阁前,她不知悔改,三言两语便动手伤人,至今为止,我肩头仍有伤疤……你们一个两个置身事外,无人知晓这些痛苦,却告诉我宽容,却让我大度,口口声声说我不配去恨!”   “我问你们——”剑光一闪,肖桃玉挥手猛地劈开了一棵几人环抱的树,“我凭什么不能恨!!”   所有弟子皆是心惊胆战,不敢出声。   暮遥目光一凛,突然抬起了手,手里握着她的佩剑——   “你做什么!”肖桃玉下意识抬剑反击,这次她没有半点犹豫,一剑便刺中了暮遥的肩头,一如当初她被暮遥中伤。   弟子们发出了一声惊叫!   一只腐尸踉跄了一下,让剑光砍掉了头颅,扑通一声便摔在了肖桃玉身后,她这些天过于敏感的神经突然凝滞了,太阳穴突突乱跳了起来。   两柄剑交错,一人刺向腐尸,一人刺向同门,看上去竟有几分讽刺。   肖桃玉错愕自己为何会毫不犹豫的一剑刺出去……   她的手颤抖了起来,唇瓣也跟着哆嗦。   自从方才听了肖桃玉的怒斥,暮遥的脸色便在火光里阴暗不定,此一时,受了剑伤,她更是显出了几分苍白,一把拔出了肩头的剑尖,染了满肩满手的血,虚弱道:“云曦双剑,果真名不虚传,只可惜不是我的。”   “师姐……”   “师姐你们别打架……”   “你不要指望我会愧疚,这本就是你欠我的。”肖桃玉从最初的惊愕中回神,银牙几乎咬碎,往日这个暮遥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态度的,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她急忙问道,“你有话快说!”   暮遥的眼睛忽地红了,似乎有泪意翻涌:“纳兰千钧这几天率阴兵攻山了,掌门说死也不让你回去,山门已经彻底乱了,损失惨重……我是偷跑出来的,你快走吧!回山!帮帮秉玉仙山!你手持云曦,至少可以与那魔头拼死一战!”   “你是掌门首徒,你一定可以!”   “我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比你差,但是这次,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你的确比我更厉害!我承认了!”   她一下子就懵了:“什……”   肖桃玉这才发现,暮遥从一开始就是带着伤的,她带来的弟子虽简单整装过,却也面容憔悴苍白,一个个目光湿润发红的望着她。   敢情暮遥是想逼自己回山帮忙,才从一开始故意搞了这么一出戏。   “师姐……你回去吧,我们知道这很难,很有可能丢了性命,但是琴川百姓和秉玉仙山都需要你,你想做一个怎样的抉择?”那些弟子哭腔道,“师姐!”   暮遥狠狠咬牙,怒道:“肖桃玉!这里我来顶住,你快回秉玉!走啊!”   她如遭雷击,面容死白:“阴兵攻山,阴兵攻山了……”   两百年前的惨状一幕幕疯狂撞击到了脑海里,肖桃玉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像是不认识这个词一般,喃喃重复了许多次,才发了疯似的转身御剑而起,疾风一般直冲云霄!!      ☆、攻山   五天前。   秉玉仙山还是一片祥和,众人不久前刚刚击退了一波来自阴间的侵袭,正是放松修整的时候,在山门来来回回巡逻的弟子忽然咦了一声,用手搭在了眉骨上,向山下张望了起来,眯眼道:“奇怪了……”   “什么奇怪?”   “我早上就说今天阴云密布的是要下雨,可这黑云……怎么是从山门下一路过来的?打雷下雨不是都从天上来的嘛?这是什么异状,真稀奇!”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其他几个巡逻的弟子纷纷凑在一块儿,齐齐向山下张望了过去,死寂片晌,他们登时面色惨白,吓呆了一般失声“啊啊”惨叫了起来,有人跌坐在地,失声尖叫道:“不是,不是……!”   “那哪里是什么‘黑云’啊,分明就是阴兵和恶鬼!快通知山门警戒,快!!”   其中一个还算镇定的弟子赶忙回过身去,连滚带爬冲到了巨大的红鼓前方,拿起鼓槌抡圆了胳膊,疯狂敲击了起来,一刹那,咚咚咚的鼓点声穿云裂石,比寻常鼓点要更加震耳欲聋,仿佛一瞬便猛地撞击到了人心似的!   咚!   咚咚咚——   急促低沉的鼓声转瞬响彻了整个秉玉仙山。   还有几个传讯烟花也发出了锐响,直冲云霄,在仙山上空炫烂无比的炸开!   “阴兵来袭,万鬼进犯!全体——”   “警戒!!!!”   不安,恐惧,紧张……   宛如瘟疫蔓延,飞快笼罩了整个秉玉仙山。   三天前。   纳兰千钧和慕渊真人拼死相战,仙山和阴间两败俱伤,谁也没能压谁一头,谁也没能得到一点胜算,战争一轮轮来袭,猝不及防,势头霸道凶猛,让人根本来不及招架,尸体几乎都垒成了山,人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   “士不畏死,让我看看哪个学了十几年,还敢临阵怯战!”秦鄂长老声如洪钟。   长老们浑身浴血,站在高阶上,声音远远传开:“我们秉玉仙山,乃是人间最强战力,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开山立派即为守护芸芸苍生,绝不会轻易后退!”   弟子们突然都想起来家中亲人,或是未了结的心愿,个个面色动容,眼中雪亮亮的又异常的坚定,全都不由自主的扎紧了仙鹤流云带,握紧了寒光熠熠的长剑!   仙鹤流云带,松纹白衣,身负长剑……   这是秉玉弟子的骄傲。   断不后退!   人群里,暮遥攥着芷韵长剑的手不由得发颤起来,眼中噙满泪水,心知必死无疑,却还是死死咬着牙关:“凌云木,若你能杀出重围,代我……向家母家父说一声……女儿不孝。”   凌云木擦了一把脸颊上的血渍,道:“……不要说丧气话,我们谁都不会死。”   他眼眶微红,凝眉面敌,坚定不移,衣袍上松纹随风滚动,铮然拔剑凌空。   口中迸发字句,铿锵有力:“秉玉仙山,断不受辱!!”   随后,所有弟子都像是受到鼓舞一般,神情更加坚定 ,纷纷拔剑高呼。   “秉玉仙山,断不受辱!”   “秉玉仙山,断不受辱!!!”   ——声震九霄。   一天前。   身负重伤的慕渊真人使出了必杀技“冰封”,一举击溃了无数阴兵厉鬼,与面上挂着冰碴的纳兰千钧互相僵滞了起来,两个人全都杀红了眼,任何长老和弟子都融不进去那强大的灵流半分。   这时候,魏心何突然趁乱过来,推了推暮遥,慌乱到目光都难以聚焦了:“快……暮遥,你快去琴川找肖桃玉回来,她在琴川杀腐尸……”   暮遥懵了一下,满心焦灼:“找她作甚?”   魏心何的眼珠子缓慢地转了转,说:“因为她身上有云曦双剑啊!”   “掌门如今受了伤,我们怕是都打不过纳兰千钧这个疯子了,我们全都牵挂家人或者朋友,连掌门也牵挂他的门派,可是纳兰千钧不一样,他什么都没有,就有那么个徒弟还被肖桃玉杀了!他发起疯来,真的将我们全都屠杀了也未可知!肖桃玉拿着镇派法宝,她肯定能打得过纳兰千钧的!”   “怎么可能,她也就是个普通弟子而已,魏执事,你清醒点,这个时候你为何如此信任那个姓肖的啊?”暮遥不可置信道,“云曦双剑是厉害,但那也不是个万能的呀!”   魏心何狠狠捏了捏她的肩,着急到神情都开始扭曲了:“你快去吧,带着几个人快去!”   “但是你也能看得出来,掌门不想让肖桃玉回来,怕她有危险,我也担心肖桃玉听说秉玉现状,贪生怕死不肯回……所以,你不能直接告诉她秉玉出事了,知道吗?”   那不就是将肖桃玉诓回来吗?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就算诓回来了又能如何?肖桃玉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寻常修士罢了,让她去对付两百多岁的鬼王吗?   简直是浪费时间!   许是战况激烈,暮遥头脑也乱糟糟的,她无语道:“魏执事,我的确与肖桃玉有龃龉,但她也不可能是贪生怕死之辈……而且,我真是不懂,叫她回来做什么,顶多是送死的罢了!”   “你……”   他面目豹变:“送死就送死,她也是秉玉弟子,来和我们一起死不行吗?她姓肖的有什么特权!?”   情急之下,魏心何一双眼甚至露出了狰狞的凶光,将暮遥吓了一跳,难以想象如此神情会出现在温文尔雅的魏执事脸上。   他咬牙击退了几个邪祟,强行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温声急急道:“你就当是为秉玉分忧了,快去琴川找个借口将她逼回来,稍微绕个弯子就行了!像往常一样激怒她就好!难道你想看掌门战死在这里吗!”   最后一句话宛如平地惊雷,登时将暮遥给炸傻了。   掌门是秉玉弟子心底的神明,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还了得?   “好……好!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于是暮遥讷讷地点头,转身带着几个体力不支的弟子悄悄离开了秉玉仙山,连夜赶往琴川。   是日。   黑云压城,难分昼夜,天边的鱼肚白转瞬便让无穷无尽的血光吞噬殆尽。   似乎永远也等不到黎明。   尸横遍野,人鬼混杂。   仙士的剑光纷乱,阵法一一爆裂,刀剑相撞的金属脆响和无数恶鬼的狰狞狂笑交织在一起,令人分不清此地究竟是地狱还是人间。   剧烈的喘息几乎要撕裂肖桃玉的心肺,她终于赶回山门了。   一脚踏上长阶,便听见了咕叽一声怪响,脚步似乎都让那些没完没了的鬼怪牵扯住,满鞋底都是粘腻可怕的血腥。   “怎么会……”她几乎说不出话,面色苍白如纸,“怎么会这样!?为何……为何连山门都塌了……”   ……可见纳兰千钧当初说的那句“不死不休”,绝非虚言。   大殿前。   秦鄂长老喉嗓咳血,生死未卜,满冰心长老流光溢彩的罗裙黯然失色,法器四分五裂,其余长老伤的伤、死的死,弟子们就更是不消多说,一个个宛如教阴兵恶鬼收割生命的稻苗一般,横七竖八,到处都是。   如今,黑云之间的纳兰千钧玄色衣袍翻滚,殿前的慕渊真人手持凌寒剑。   两个人皆是气喘吁吁,强弩之末,却还在对峙。   只剩下了那么几个弟子和长老还在强撑,身负重伤的魏心何一眼便瞥见了山门下方极速跑来的肖桃玉,眼睛顿时一亮:“她可算是回来了……”   “师尊!”   肖桃玉甫一瞧见此一时光景,顿时肝胆欲裂。   这一声清越的呼唤,好似烈焰中清明寒凉的雨雪,瞬间便令慕渊真人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   “桃……桃玉!?”他一张脸上唯有血色分明,双目惊愕的睁圆了,忽然暴怒道,“谁许你们叫她回来的!?”   慕渊真人锐利的视线钉死在了魏心何身上,那人瞬间便瑟缩颤抖了一下。   魏心何腰间悬着一把剑并未出鞘,仿佛是个摆设,而他手中又握着一把长剑,强撑着身子,他低下头去,不敢直视掌门苛责的目光,心底却有些不忿。   想着:“为何事到如今,掌门还是这样袒护姓肖的?表面上是给肖桃玉派了个琴川的困难任务,其实就是为了送她出去避难罢了……”   无边无尽的妒火灼灼燃烧,魏心何的神情微妙的扭曲了一下。   “秉玉仙山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师尊还不打算叫我回来吗!我也是秉玉一份子,我也要与师尊共进退!”肖桃玉激动不已,拔剑便要上前。   慕渊真人暴喝一声:“孽徒住口!”   手起光落,一道湛蓝色禁制便落在了肖桃玉周身,使得她不能再前进半步,天下剑仙的禁制何其坚固,那小崽子在里面气得面红耳赤,也跳不出来。   “师尊!!”肖桃玉急得几乎落下泪来,狠狠捶打着光壁,“你让弟子出来啊师尊……”   白玉芙蕖扇已经出现了裂痕,可见纳兰千钧也在慕渊真人这里吃了不少苦头。   小鬼王一双眼眸里邪气环伺,红光萦回,忽然就嗤的冷笑出声:“老东西,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会有自己在意的人啊?你可真会给自己找盼头!还以为杀了你全家,你就心灰意冷,超脱成仙了呢……”   闻言,肖桃玉眼中几欲喷出怒焰:“纳兰千钧你给我闭嘴!一切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秉玉不会如此,应云醉不会死,一切都不会这样!”   “小朋友,当初我以为你是个和你师尊一样的冷脸怪物,如今能瞧见你这副恨我却又杀不掉我的样子,”纳兰千钧缓缓勾起唇角,这一笑很是餍足,“我满意得很!”   他又将视线悠悠一瞥,说:“其实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怪你,若不是你,你这位风光霁月的好师尊,岂会闹到如此狼狈?”   扇柄轻轻一点,肖桃玉顺着他的动作,看向了自己的师尊。   曾经那个冷冽凛然、不可侵犯半分的慕渊真人,如今整个人都显得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要倒下了一般,雪色的长发和眉睫互相映衬,照得他面色更加苍颓,他身上是数不清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大半个身子。   血滴顺着颀长的剑身缓缓坠落,肖桃玉恍然惊觉,这是师尊从不肯用来斩妖杀鬼的凌寒剑。   曾经,这是师娘的佩剑。   看似无情的慕渊真人这些年一直将此剑带在身边,用来思念亡妻。   这次竟然逼得师尊动了凌寒剑……   肖桃玉犹如骨鲠在喉,几乎要咬碎银牙,痛苦摇头道:“不……”   “你以为自己如今的样子很好看么?哪有修士战斗几日还仙风道骨?”慕渊真人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神情眉宇间极尽冷淡,狠狠一甩胳膊,震落了长剑上的血滴,“少在我徒儿面前胡说八道,孽畜。”   纳兰千钧想骂人,断裂数根的肋骨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只得捂着肋腹,低低地笑了,鬼气森森道:“你的宝贝徒弟一定没想到,她一直敬爱的师尊为何突然如此虚弱吧?”   慕渊真人突然色变,一道剑芒甩去:“住口!!”   “师尊……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纳兰千钧会杀上秉玉仙山,会杀掉这么多人……”肖桃玉的声音不住颤抖哽咽了起来,“但是我真的没有杀害张熙寒,我不知她为何突然死了……”   “纳兰千钧前段时间甚至用朋友和百姓的性命作威胁,逼我承认是我杀了张熙寒!可是弟子从未做过那些事,又如何能自证清白?”她无力的缓缓跪倒了下去。   慕渊真人遥遥看了她一眼,笃定道:“为师信你。”   肖桃玉动容:“师尊……”   “你是我慕渊的弟子,自然不是恃强凌弱的孬货。”他话里有话,忽然催促道,“但是如今秉玉不是你能留下来的地方了,我给你设下的禁制,只能退不能进,你带着其他人,赶紧走,离开这里!”   魏心何那一干尚且清醒的人立刻纷乱叫道:“掌门!!”   “掌门我们不走!”   “我们要和秉玉仙山共存亡!”   慕渊真人一死,其他人注定连个逃的机会都没有。   肖桃玉也急得砰砰敲打禁制,嘶哑喊道:“师尊你在说什么啊!是你教导弟子荣辱与共,守卫秉玉的!弟子不走!师尊!!”   “……好啊,好啊,又让我瞧见这种惺惺相惜的场面了吗?”纳兰千钧额角青筋暴跳,忽地抬起双臂,又要召唤出一波阴兵厉鬼,但他的动作仿佛让什么东西给拉扯住了一般,面上也缓缓露出个饶有兴味的笑容,“对,对对对……我怎么差点忘了这回事!”      ☆、命格   慕渊真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赶紧训斥那些弟子,让他们快滚蛋。   “肖桃玉!看着神明坠落的滋味不好受吧?但是你知道你的师尊为何如此吗?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找个可笑的理由赶你下山,派给你个那样艰难的任务?”纳兰千钧像是个恶鬼般狰狞笑了,缓缓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又为何会在你被我杀死的那一刻出现?前段是日又为何要让你去无法脱身的琴川?”   他眯眼冷笑,目露玩味:“如今,又为何要拼死让你离开?”   肖桃玉敲打禁制的手突然僵住了,随后,仿佛是预感到了某种隐秘的真相,总觉得某个事情就要浮出水面。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纳兰千钧,浑身都细密地战栗了起来:“为……为什么?”   “满口胡言!”慕渊真人试图击退纳兰千钧,但一次次都让他躲开了。   他们二人的招式宛如太极八卦,阴阳相合,总是相互牵制,却谁也杀不了谁。   情急之下,慕渊真人竟是喷出了一口血雾来,踉跄跪倒在地。   “师尊!”   “掌门!!”   “我说这一切因你而起,可有半点错了?”纳兰千钧似乎知道,击溃肖桃玉的内心,一定能比杀了慕渊真人更让这位剑仙感到痛苦,徐徐道,“阴阳簿上记载,燕京人士肖桃玉,阳寿十八载——肖桃玉,你早该死了!”   脑中轰然一声,眼前阵阵发昏,肖桃玉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慕渊真人绝望地闭上了眼,嘴角有血丝淌下。   其他人也全都呆若木鸡,不知纳兰千钧在说什么胡话。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肖烽的女儿,对吧?若是我还没猜错,从当年把你带回秉玉仙山,慕渊就知道你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短命鬼了,对吧?”纳兰千钧桀桀笑了,“真是为难他良苦用心,这些年老老实实待在秉玉仙山,竟是一直为你研究逆天改命之法……”   “可惜啊,你阳寿有限,注定会在今年遇到大劫。”   电光火石间,一切都通了。   她当初为何会在辽东被狐妖轻而易举打入护城河,又为何会时不时遇到莫名其妙的危险,甚至……为何会阴差阳错被纳兰千钧一击杀掉。   都是因为,这是她逃不过的宿命。   浓烈的绝望海浪一般拍中了肖桃玉,她眼前的景象竟然扭曲了起来,目眦欲裂:“不……怎么会……我今年怎么会……会死掉?”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师尊,那人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些竟然都是真的。   慕渊真人已经来不及阻止那人的话,他站在原地,手握凌寒,一身白衣染血,显得那样寂寥孤独。   “予疏狂,看看你小徒弟脸上的表情,怎么样?”纳兰千钧笑问。   只听轰然一声,顿时天地间腾升而起一股巨大的灵力,围着纳兰千钧呜嗷乱叫的小鬼当场魂飞魄散,一个都没能幸免。   “唔……”   就连身为鬼王的纳兰千钧都感到胸口血气翻涌,险些就当空喷出血来。   分明面上风轻云淡,可慕渊真人那淡漠的姿态让人胆寒,眼神暴戾寒凉,狠狠吐出一个字来——   “滚。”   肖桃玉曾憧憬过无数遍,自己手握长剑,腰束仙鹤流云带,毅然进入红尘时,来去无阻,除恶扬善的好日子。   可事到如今她才知道,一切终究都是幻影……   肖桃玉的神情已经彻底幻灭了,鬓发吹拂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哑声道:“纳兰千钧,那臭要饭的已经死了……不管你怎么痛苦怎么挣扎,张熙寒已经魂飞魄散了,连骨头渣子都没留下半个!这世上再没有这个人了!你恨吧,你尽管恨我,你再怎么跳脚也救不回来她!你逆天改命也救不回来……你冲我来吧,要杀要剐,你都来找我,放过其他人。”   纳兰千钧让她这番话给说得面上表情尽数空白了,似乎被触及到了极尽伤心的事情,他好半晌没说出来话。   半晌,才说:“哈……我就该把你的阳寿写得再短一些。”   那些与他无关的人命,纳兰千钧想怎么改,都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可他真正在乎的,无论怎样都救不得,只能眼睁睁看她在眼前魂飞魄散。   “肖桃玉,你和你师尊都是个硬骨头,我最后告诉你一件事,你师尊如今为何战力如此薄弱的真相……”纳兰千钧高声狂笑道,“因为他耗尽了一生的修为,真真切切为你逆天改命,将命数给了你啊!”   肖桃玉整个人都木了,天地间再无颜色。   其他人也惊叫了起来:“掌门爱徒心切,竟然甘愿以命换命!?”   “天啊,一命换一命,天道术规果然不能违抗……”   慕渊真人远远望着她,这些年来,一直不见悲喜的容颜上,忽地露出了一丝丝苦涩的微笑来,他似乎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握着夫人的佩剑一动不动,仿佛隔着两百多年的生与死,即将去牵住故人的手了。   他微微张开了带血的唇,说:“乖孩子,你好好的……师尊是真的有些累了。”   与此同时,已是强弩之末的纳兰千钧也驱动了全身的术法,狂啸着向慕渊真人刺去最后一击,天地陡然色变——   大限已至,慕渊真人的皮肉和筋骨全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化萎缩,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眼里熠熠的光彩,凄楚又正气。   嚓、咔咔……咔咔咔!!     就在纳兰千钧袭击而去的一瞬间,肖桃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如当初撞坏了白芸锦的禁制那般,轰然击碎了慕渊真人设下的结界,在一片宛如琉璃般的碎片里,化身成了只有血性和暴戾的猛兽似的,云曦双剑在她手中成了世间最锐不可当的武器!!   那声音已经撕裂变形,凄厉凶煞,响彻天地——   “休要伤我师尊!!!!”   慕渊真人透过混浊的双目,看见了小徒弟手持云曦双剑的模样,这一刻她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所有的风骨,都只是肖桃玉的而已。   他想,原来十八年,竟真的只是弹指一挥间……   养大肖桃玉的这些年都凝成了无数光影碎片,在他脑海里飞快交错,最后一个画面,是他手足无措的抱着牙牙学语的她。   小孩儿人如其名,白玉般光洁无暇的小脸蛋上透露出新鲜蜜桃一般的淡淡粉红,此刻小小一只正窝在他怀里睡觉,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一下,竟流下泪水来,一个劲儿往人怀里钻,口中呓语不休。   “娘……娘亲……”   慕渊真人脸上猝然僵凝了,娘亲?   小孩儿不知何时醒了,望着他错愕又羞恼的神情,眨巴着无辜的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这时候孩子刚冒话,一会儿叫慕渊真人“娘亲” ,一会儿又叫他“爹爹”,他脸色精彩纷呈,搞得几位长老都忍不住发笑。   满冰心柔声笑道: “桃玉呀,他可不是你爹娘,他是你师父。”   “狮……狮虎,狮……”她口齿不清。   慕渊真人动动胳膊,无奈道:“……叫师尊也行。”   “师zhun……”   这个鬓发苍苍的老人倏忽笑了,又想了一遍,十八年,弹指一挥间……   风起云涌,天地色变,在肖桃玉已经彻底失去理智的咆哮声里,云曦双剑刺穿了白玉芙蕖扇,生生插入了纳兰千钧的胸口!!   “噗……”   一直游戏人间、玩弄苍生性命的小鬼王错愕地睁着一双眼,一口血猛地喷出来,仿佛透支了最后的生命。   他在肖桃玉愤怒的脸上看见了很多人的影子,有老顽固慕渊真人,有他从未见过的肖烽,而后是已经癫狂的肖桃玉,最后……   是无悲无喜的张熙寒。   他忽然想起来,他之前信誓旦旦的说要为小徒弟积福报,不会再随便杀人了,可是他食言了。   阴间轮回之所,有一个地方叫做望乡台,是专门给那些思念阳间亲人的鬼祟停驻的。纳兰千钧明知道张熙寒根本没有转世轮回,却还是在望乡台日日守,夜夜守,他见到了无数引颈长嚎到肝肠寸断的亡魂,可偏偏……   守不到那个肩扛狼牙长刀的姑娘。   纳兰千钧已经感受不到胸口的剧痛,他的视线渐渐失焦,望着苍穹,他喃喃道:“熙寒……别走,你等等我……”   贯穿心脏的长剑挡不住汩汩鲜血,肖桃玉整个人都像是被染红了,她忘了自己在癫狂错乱的状况下刺了纳兰千钧多少剑,使出了多少错乱残暴的招数。   她只记得最后纳兰千钧已经没有人形了。   杀得不能再杀的时候,为祸世间的小鬼王变成了一缕缕黑色的烟灰,随风飘散,阴间众鬼也一并消失不见了。   一切归于平静,肖桃玉转头看向了慕渊真人的时候,那人已经盘腿坐在地上,阖然长逝。   所有弟子都跪在地上,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半晌后,呆愣原地的魏心何倏然尖啸了起来:“掌门!!!”   肖桃玉跪伏在慕渊真人膝边,再也控制不住了一般狠狠抽噎了一声,而后,失声痛哭。   ☆、爱恨   慕渊真人仙逝,肖桃玉斩杀纳兰千钧,这两件事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整个人间茶余饭后的谈资。百姓们在为那位白发剑仙惋惜的同时,更多却是对魔头已死的振奋和安心。   秉玉仙山仍然笼罩在死亡的阴霾里,不少修士问询纷纷赶来吊唁。   一连几日,魏心何都哭得肝胆欲裂,险些泣血,任凭是谁安慰都止不住,就差把心肝肺都咳出来了。   “唉,想当年,风花雪月四弟子全都离开了秉玉,只有魏执事一人,巴巴的不肯离开,一直跟随掌门,只可惜这么多年,掌门都没有半点要收他为徒的意思……”   “我觉着吧,魏执事看掌门,简直比看自己亲爹还亲,这下子掌门没了,我真怕他把自己生生哭死……”   “你们可少说两句吧,别提魏执事了,就连那个看上去冷冷清清的肖桃玉,那天都发疯了似的,差点把纳兰千钧给剁成肉酱啦!唉,那天你们出去避难了,是没看见那场面啊……好家伙,我这辈子也忘不掉,肖桃玉竟然是个这样凶狠的角色!”   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弟子们额头上全都带着白抹额,表示为慕渊真人戴孝,此一时天下侠士云集,一想到守卫人间两百多年的高人离世,大家全都不约而同露出了遗憾伤心的神色来。   甚至连拢尘堂的堂主夫人杜雪,都千里迢迢从姑苏赶来,却未能得见先师最后一面。   另外还有两个丰神俊朗、仙风道骨的男子御剑而下,去与魏心何讲话,那两个人一个唤作花枝笑,一个唤作姚岳,亦是“风花雪月”四弟子中的二人,慕渊真人当年收下的亲传弟子。   “魏心何,我只问你,为何连桃玉一个小孩子都能拼死去护我师尊,你却眼睁睁看着!”   杜雪这些年原本以沉稳了不少,此一时气急败坏,又伤心欲绝,讲起话来,一瞬间又成了当年那个娇蛮任性的师妹。   魏心何顶着一双通红的核桃眼,嗓音沙哑得像是掺了沙子,对那人的问话避而不答:“杜雪,他早就不是你师尊了,你最好还是清醒一些。”   “师妹,多说无益,我们……还是去看看师尊吧。”花枝笑眉目依旧,似乎不曾衰老半分。   魏心何似乎要说什么,但唇瓣蠕动了几下,到底没说出来,只引着几人前去灵堂。   等到了地方,他才伸手拦下了那几人,望着里面跪着的白色身影,又不忍地看了看那漆黑的棺椁,着实神伤,说:“等这孩子走了,你们再去看师尊吧。”   “未料当年负气离开秉玉,如今再见恩师,竟是阴阳两隔……”姚岳生得粗犷,此一时却红了双眼,他不敢多说,因为已经听见了杜雪压抑的哭声,只问道,“那孩子是……”   魏心何面无表情,说:“大师兄的女儿。”   “她叫肖桃玉,在这灵堂里跪了好几天了,不需任何人靠近掌门的遗骸,谁问话也不回答,一粒米一口水也不肯进,好像毁灭了一般。”   “师尊当年将她抱回山门,收她为徒,今年她已经……十八岁了,正是匡扶正义,拯救苍生的大好年纪。”   说话间,他垂下了眼眸,悄然敛去了一抹妒意。   花枝笑和姚岳俱是震惊,直等到杜雪堪堪将肖桃玉劝起来,几个掌门和她絮叨了一番,肖桃玉才知道,这几个人全都是自己父亲的师弟,当年在一起何其快乐洒脱。   但是那又如何?   她甚至连肖烽一面都没有见过,她只有师尊。   如今师尊没了,世上待她最好的人没了。   再说其他,已经是毫无意义。   几日下来,肖桃玉并未像魏心何那般哭得惊天动地,嚎得大家都来表示心疼,她只是守在师尊身边,默默饮泣,颠覆般的痛苦之下,喉嗓间竟开始咳血。   魏心何再一瞧她,竟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思了,连面颊都微微凹陷了下去,她整个人都显出了一种遭受巨大打击后的憔悴。   他私下里,红着眼对她说:“桃玉,如今掌门没了,你便是我们秉玉仙山的全部希望,你应当也知晓他老人家对你的厚望,你不能如此放任自己了,明白吗?”   没错,如今她的命其实是师尊的命,她当然不会自暴自弃。   “弟子明白。”声音寒凉,透着心灰意冷。   魏心何神情间有些犹豫:“琴川那边……”   肖桃玉瞬间会意,说:“琴川受邪祟和腐尸侵扰最为严重,暮遥一队本就受伤,难以支撑,我会过去的。”   魏心何松了口气,笑容意味不明:“太好了,桃玉,你可真是掌门的好徒弟……”   时间实在是太过紧迫了,肖桃玉根本没机会来得及陪伴师尊,但凡她晚去琴川一日,便不知有多少百姓葬身黑暗之中。   索性秉玉仙山如今还有三个师尊的亲传弟子在,尚且能够安安稳稳的打理他的后事。   肖桃玉强忍心中惨痛,连夜去了琴川。   那城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让腐尸给围了个水泄不通,极其难以清理,肖桃玉甫一落地,便直接冲入了斩妖的队伍。   她机械一般提剑、挥剑、劈下……   “乖孩子,你好好的……”慕渊真人的脸那样苍白,原来无情的谪仙也有舐犊情深的心境,他强迫自己露出了个不太熟练的微笑,“师尊是真的有些累了。”   提剑、挥剑、劈下……   纳兰千钧的狂笑还回荡在耳边:“肖桃玉,你和你师尊都是个硬骨头,我最后告诉你一件事,你师尊如今为何战力如此薄弱的真相……因为他耗尽了一生的修为,真真切切为你逆天改命,将命数给了你啊!”   提剑、挥剑、劈下——   在和纳兰千钧的殊死对决里,她其实还看到了一些其他真相,肖桃玉至今也不敢相信……   “师姐!师姐!”几个小弟子慌乱无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肖桃玉大梦初醒一般回过头,毫无血色的脸显得她很凉薄,宛如一触即碎的冰,白抹额更显出了几分凛冽,她问:“怎么了?”   一整个队伍的人都呆呆望着这个站在尸山血海里的白衣弟子,有人咽了咽口水,说:“师姐,东城门的腐尸都让你杀光了,我们可以回去了……”事实上,肖桃玉一来,他们几乎没机会动手,那人的世界好似只剩下了斩妖镇祟,再无其他。   “好。”她颔首。   一队人提剑回了城内,正是午后,每个人都有些疲倦,眼下皆有乌青,恹恹的谁也不愿讲话。   结果没走到休息的驿站,前方的路便让人给围得水泄不通,吵闹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儿子就是调皮了一下而已!你们这些道士本来就该保护他,现在我儿子没了,我怎么活!啊啊啊!”男人粗鲁的大骂和女人尖锐的哭声交杂在一起。   前方几个被堵住的秉玉弟子明显有些怒了,又不好对普通百姓发火,只得强压脾气,说:“你们讲不讲道理?都说了城外危险,他非要出去,自己没了命,我们还能怎么办啊……”   甚至有弟子让这无理取闹的一家人给逼得眼眶发红,开始偷偷抹眼睛了。   肖桃玉见状忙走上前去,问:“怎么回事?”   “你是管事的吧!?我儿子没了,我儿子没了!都怪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老子打死你!”愤怒至极的男人突然冲上来,狠狠一巴掌便打了过去。     肖桃玉已经好几天粒米未进了,即便是她能够靠着修为、撑着那虚弱的身子去斩妖,去杀敌,去收拾烂摊子,可那说到底也是在撑着。   修士又能如何?   说到底她还是一个凡人而已,□□凡胎,怎么不会痛,不会饿,不会累呢?   因此当那一巴掌甩过来的时候,强弩之末的肖桃玉几乎是来不及反应,毫无招架之力便被扇得摔了一跤,猛地栽在了地上,一侧脸颊瞬间高高隆起,血丝也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她竟然没能立刻爬起来。   “师姐!!”   “你们这群刁民!反了天了!”   秉玉弟子立刻爆发了。   结果那男人是莽夫,那女人是泼妇,两个人又正好伤心至极愤怒至极,不依不饶便又要扑上来打肖桃玉。   这次男人的手尚未挥下去,便让一人紧紧攥住了,那人力道之大简直要将他的骨头捏碎:“谁他妈——”话没骂完,便对上了顾沉殊阴郁暴戾的一双眼,顿时哑口无言。   拂梅门弟子的增援刚到琴川,便瞧见了这边的乱象,别提顾沉殊是怎样的心情了。   “你敢打她?”这么久以来,他都没舍得动这小弟子半分,这个受秉玉搭救的莽夫,竟然敢打她?   咔咔几声脆响,男人那条胳膊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扭曲了起来,穿透脑髓的疼痛令他倒在地上嗷嗷狂叫了起来!!   “真是一群刁民,救你们做什么!”顾沉殊猛地一振袖,脸色阴沉欲雪。   他赶忙回身去看肖桃玉,那人已经被弟子们乱糟糟的扶了起来,瞧见她虚弱苍白的脸色,顾沉殊气得银牙咬碎,他带着人回了驿站,点了些吃食,一勺白粥吹凉了递到她唇边,她却微微偏了头。   “听话……不烫的,吃几口吧。”顾沉殊好言好语的哄着,低眉顺眼的样子何其温柔,同方才那个一下拧断男人胳膊的人仿佛是两个灵魂,“你不喜欢这些,我去接个厨房,给你做些吃的来,你等着我。”   肖桃玉忽然轻轻开口:“别白费力气,我不想吃。”   顾沉殊脚步顿住,回身坐在了她面前,那人脸颊还肿着,磕破的嘴角已经被他涂了药膏,他只觉得这样子有些荒唐有些好笑。   没让外面那些吃人的怪物打伤,却让她一直拼命守护、手无寸铁的百姓给扇了巴掌……   一种没来由的心疼和愤怒一起席卷了过来,顾沉殊觉着自己快疯了,他隐忍地咬牙问道:“……肖桃玉,你是铁打的人吗?”   那人再不回答了,无论他问什么说什么,她都讷讷的,一声不吭,神情麻木。   在这一片死寂里,顾沉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肖桃玉哪里是在折磨自己?   分明是在折磨他。   他再也受不了了,扶着肖桃玉的肩,眉眼焦灼:“你理理我吧,你说句话吧……我知道你难受,要不你哭一哭,或者……你打我吧?你千万别一句话也不说,桃玉……算我求你。”   顾沉殊将人抱进怀里,手臂收得很紧,但那人身上好凉,好像怎么也暖不起来。   “桃玉……”他埋在那人脖颈间,一遍遍唤她的名字,“桃玉,桃玉……”   肖桃玉轻轻说:“你其实恨我的吧?”   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顾沉殊顿时便懵了,松了手,怔怔地望着她黯然的一双眼。   她说得没头没尾,却直击顾沉殊的内心:“你别恨我,好不好?”   肖桃玉这句话说得没什么音调,甚至显得有些薄情了,可她的眼神却透着隐晦的恳求,隐忍的深情,抑压的痛苦。   一种不好的预感席卷了顾沉殊,她难道……   都知道了吗?   肖桃玉没有多说,顾沉殊也没有回答,两个人仿佛在打哑迷。   兜兜转转,红线牵绊,在乱世中相互依恋又相互折磨。   没过两天,金陵城尸群爆发,顾沉殊让燕双飞掌门急召回去,临走时,他低声说了句:“等我,我很快回来找你。”肖桃玉什么也没说,由着他去了。   她望着那人的背影,有些讥诮地勾起嘴角。   找我做什么?   杀我吗?   ……   当天傍晚,天空阴霾密布,大雨即将倾盆。   肖桃玉刚休整完毕,打算出门巡逻,迎面便遇到了暮遥手下的那波人,他们哭得稀里哗啦,形容狼狈,见到她宛如见到救命稻草,哭嚎着扑过来:“肖师姐!你快帮帮我们吧!”   “方才在城外巡逻,不知哪里爆发出来两三百只腐尸,其间还夹杂着怨灵,我们折了三个人,暮遥师姐为了让我们逃出来,独身引走了那些畜生,她可能……可能已经……”   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唯余嚎啕大哭。   肖桃玉神情一凛,提剑便走:“谁也不要跟来,关好城门,我去找她!”      ☆、流言   肖桃玉无疑是恨暮遥的。   可是值此危难关头,曾经的爱恨情仇根本不耽误她杀出重围去救那个人,去救那个天天一脸高傲刁蛮、嚷嚷自己是拢尘堂大小姐的女人。   当她赶到那群弟子所说的方向时,已是尸横遍野,四处都是邪祟和腐尸的气息。   肖桃玉在一片残肢断臂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暮遥,与死了无异的暮遥。   暮遥的额头上戴着白色抹额。   她这些年来一直最敬佩慕渊真人,拜那人为师是她的执念。   遥遥隔着千里,听见掌门薨逝的消息,她当场便跪了下去。   “暮遥……暮遥!!”肖桃玉扑了过去,她能猜到这人一定会受重伤,却未料到她会落得如此凄惨,“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暮遥!”   那人容貌姣好,完全承袭了杜雪的美艳光彩,走路时永远都高傲地抬着下巴,任性又霸道。可如今,她半边脸上的血肉都模糊了,露出了森森白骨,看上去格外凄惨骇人。   甚至,她脏污的衣裙下有一边都呈现出了不自然的空荡,肖桃玉浑身颤抖的过去一看,她竟然……已经没了一条腿,许是在混战时被邪祟扯下的。   “……暮遥!”她又叫了一声,急急用法术封印那人命脉。   暮遥眼前一片光影闪烁,明灭间,她看清了努力救她的人,顿觉好笑。她和肖桃玉从小打到大,甚至彼此仇视,谁成想,将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人,竟然还是这个扫把星。   她费力地想要说话,但喉嗓也让腐尸抓断了,只哑哑吐出了几个难听的气音。   “你说什么?”肖桃玉见她转醒,赶忙俯身去听。   她拼尽最后的力气,说:“……回、家。”   也不知怎么,肖桃玉瞬间便心领神会,她知道,暮遥再怎么喜爱秉玉仙山,这个时候要回的,也是姑苏拢尘堂。   越是一个得不到关爱的地方,便越是让人执着,让人心心念念。   “好……好!我送你回去!你撑住,你没事的!我送你回家!”肖桃玉手足无措地背起了她,“我这就送你回拢尘堂!”   她声音竟然哽咽了。   暮遥是个何其聪明的人?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便说了“回家”这句遗言……   夜色漆黑,天边闷雷滚滚,没过多久便下起了大雨。   肖桃玉御剑飞行,速度飞快,她自身也虚弱无比,根本没办法撑起避雨的结界,师姐妹二人转瞬便淋成了落汤鸡,肖桃玉不知自己哭了没哭,她只觉得视线一阵阵的模糊。   因为,暮遥在半途便断气了。   姑苏的邪祟闹的并不严重,但是拢尘堂却是大门紧闭,生怕出半点的差池。   肖桃玉背着那凉透的尸身,浑身被雨水浇透,冷得发颤,眉目却漆黑,眼神亮得吓人,她站在紧紧闭着的大门前,高声喝道:“开门!你们家大小姐回来了!快开门,她受了重伤!”   “谁呀?”   过了好久,在她一声声的呼唤下,小厮很不耐烦地从侧门出来,露出半个脑袋瓜,向外瞥了一眼。   很奇怪的是,他看到他们陈家的大小姐浑身是血、生死未卜,竟毫无反应,肖桃玉懵了一下,顿时明白了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为何会如此,定是整个拢尘堂待暮遥的态度都那样冷淡,才会有样学样了!   “快送你们家大小姐进去,她一人战了两三百的邪祟,快要不行了!”肖桃玉高声道。   小厮很不耐烦,关上了门,窸窸窣窣一会儿,才慢吞吞将侧门拉开,说:“劳烦这位仙长了。”   肖桃玉突然问:“为何不开正门?”   她依稀听见了几个丫鬟的声音,应当是接应暮遥的,但是很不和谐的夹杂了几个女子的笑声,当是陈青云的妾室了。   小厮冷笑:“我们拢尘堂的正门,只有男人可过,女人全都走侧门!”   “有病!”肖桃玉这下子可算是明白了,为何暮遥为秉玉仙山洒扫一辈子,都要留在山门了。   她退后一步,发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手掌忽然反转,愤怒喝道:“云曦!”   云曦双剑立刻应召,飞入主人手中,肖桃玉一手托着暮遥的尸身,一手猛地振臂挥下,一道剧烈的白色光芒划过,便听轰然一声巨响,门内的所有人都吓傻了,拢尘堂的大门竟然被她生生劈开了!   姬妾吓坏了,大叫起来:“你到底干什么的!”   肖桃玉背着暮遥,一步步走上台阶,跨入了她这辈子未尝走过的、家的正门,冷声道:“我送师姐回家。”   ……   肖桃玉不知拢尘堂闹成了什么样子,她只践行了承诺,送暮遥回了家。   她厌憎仇恨纳兰千钧,如今那人死了,她与暮遥相看两相厌,如今那人也死了。   这种感觉落寞得令人害怕,心底竟是空荡荡的。   她回了琴川,继续投入无休无止的清剿任务里。   顾沉殊在金陵的任务以一个惊奇的速度做完了,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是要顿悟飞升了,他却告知了兄长,连夜赶回琴川,继续分担肖桃玉的任务。   他不知自己表现得太关切太殷勤了,每日还黏黏糊糊的对肖桃玉。   “顾二公子这是打算追求肖师姐吗?”有人抱着胳膊,满脸好奇。   顾沉殊偶然听见了这句话,便对那人报以一笑,坦坦荡荡道:“是啊。”   但是好景不长,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坊间突然流行这样一个传闻——   “顾沉殊根本不是燕双飞的亲弟弟。”   这些消息很奇妙的避开了顾沉殊的耳朵,令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危险已经悄然而至。这天,他还喜滋滋的、冒着险去城外给肖桃玉摘果子,只因为那人昨日无意说了一句城外的野果分外酸甜可口。   “琴川的腐尸清剿得差不多了,多亏了顾二公子这些天帮忙……”身后的师弟喋喋不休。   肖桃玉微微一颔首,心底有些暖意:“知道了。”   师妹眉飞色舞:“要我看,还是师姐这些天辛苦,这下子任务完成,过几天我们就能回山了,肖师姐可真厉害!”   “神仙!神仙们回来了!”   不知是谁忽然喊了这一声,紧接着街上的百姓们纷纷回过头来,乌泱泱涌了过来,争先恐后的一窝蜂拜倒在了肖桃玉面前,有的作揖,有的磕头,仿佛面前这个刚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真的便是天上下凡,普渡众生的仙人了。   “这些天多亏肖姑娘了!您真是活神仙呀!”   “这一下不知就下了琴川多少百姓!真是谢谢您呀!神仙呀!”   肖桃玉失笑摇头,忙将那些百姓扶了起来,嘴上说些简单的客套话,心想,哪里有神仙会被一巴掌扇到在地的?   一个百姓神情激动,抓着肖桃玉的胳膊,正要说些感谢的话,便被从天而降的一张纸给糊住了脸。   他疑惑地拿了下来,纳闷地低头看去:“这是什么?”   肖桃玉抬头看去,发现天上下“雨”了,纷纷扬扬飘下来无数张纸,低头一看上面的内容,所有人齐齐色变!     人群炸开了,有人满面惊恐不可置信,但是没过多久,那些人脸上的神情便渐渐地扭曲兴奋了起来……   “龙……是龙!”   “拂梅门二公子竟然不是凡人!他是一条白龙!!天啊……当年燕双飞掌门是怎么将他带进门派的啊?他们根本不是亲兄弟!这厮分明是当年祸世妖龙的弟弟!”   “你们瞧他整日人模狗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龙还不好啊?只要杀了他,就能像当年的肖烽一样,受万人敬仰,一战成名了!!”   肖桃玉盯着手里的那张纸,面色死了一般苍白,浑身血液凝滞。   顾沉殊从城外回来的时候,发现街上的人看他眼神很不对劲,仿佛他是什么怪物灾星一般,全都避之不及,有的人眼底竟然有几分邪性,一种想将他杀掉的邪性。   抱着野果的他懵了。   顾沉殊穿过长街,找到肖桃玉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魏心何带着人来了,正拉着肖桃玉在争执些什么,一窝人乱糟糟的,大抵在说“你一定要抓住他”、“你能放任他不管吗,你忘了十八年前死了多少人吗”……   紧接着,他手上接住了一张天空落下的纸,一看清内容,顿时五雷轰顶。   野果噼里啪啦掉了满地。   “顾沉殊回来了!”魏心何一眼便看见了他,立刻高声道,“这个祸世妖龙回来了,肖桃玉,立刻捉拿此妖物,以免他继续为祸苍生!”   “我……不是……”   “不是什么!顾沉殊,你分明就是妖龙承影的弟弟,”魏心何冷笑,“承影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顾浮平,对吧?”   “不是的,不是的……”   顾沉殊不敢看肖桃玉的神情,可是他却像是被钉住了,双目圆睁,怔怔望着那人的背影,期待她回过头来,四目相接的那一刻。   铮然的拔剑声齐齐响起——   顾沉殊既不知道他哥当年呼风唤雨大开杀戒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他哥当年潇洒肆意美女围绕是有多么快活。   可是就在此时此刻,在众人的长剑齐刷刷的指向自己的时候,当肖桃玉也缓缓抽出长剑对准他的时候,他懂了那种天下人都不肯容他的滋味。   他的视线都微微震颤,望着眼底那寒凉如冰的剑刃。   是骨鲠在喉,是万念俱灰。    他其实从未对肖桃玉讲过,她的一双眼太深情也太凉薄,这一刻,寒凉到了顾沉殊的四肢百骸。   肖桃玉一步步靠近,声线颤抖而冰冷狠绝:“顾沉殊,你骗我。”   魏心何露出了笑容,有些狰狞:“对!桃玉,好孩子,捉住这妖龙!杀了他!”   身后无数修士都在欢呼,都在大骂,恨不能让肖桃玉立刻也将顾沉殊的龙骨挖出来!所有眼睛全都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她质问:“你一路接近我,帮助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三番五次救我,屡次用苦肉计让我心软,只是为了令我放松警惕,对吧?我父亲当年杀了你兄长,你怀恨在心,如今,便来报复我……是吗?”   是吗?   当然是。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相,可是顾沉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嘴角挂着瘀血,那是方才摘果子时,和几个邪祟缠斗留下的伤。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没有跑,只觉得头脑乱糟糟的……   顾沉殊自小便不敢哭,也不敢放松,唯恐露出半点蛛丝马迹,可当肖桃玉那一剑刺中他肩头的时候,他只觉得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感情是那样真切炽热,几乎要将他的心烫化了。   心绪剧烈波动之下,眼下流光溢彩的白色鳞片浮现了出来,额头的龙角也藏不住了。   在众人或是惊恐或是暴怒的声音里,两行泪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立刻成了细小晶莹的钻石。   顾沉殊看着她的眼睛,惨然一笑:“是又如何?”      ☆、白龙   “肖桃玉,你做得好!这妖孽藏身于拂梅门将近二十年,大家都未尝察觉,想来是个顶不好对付的角色了!”魏心何的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激动,一向温文尔雅的白皙面容也微微有些扭曲了,“你能趁此机会铲除这个祸患,掌门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其他修士纷纷跟着称赞了起来。   “哎呀,十八年前妖龙祸世,差一点将人间毁灭,我可真担心这个顾沉殊学他哥哥的做派,吓死人了……”   “可不是么?当时死了多少人啊?四海八荒的妖孽一股脑往人间涌,人间简直成了盘菜,任君挑选啊!真是比纳兰千钧还要作恶多端!孽畜啊!”   “当年有肖烽斩妖龙,如今瞧瞧他女儿有没有这个本事!”   “吓!?肖桃玉是肖烽的女儿啊?”   “虎父无犬女,她也是慕渊真人的徒弟,她不行谁行啊?恐怕连魏执事也不行的吧?哈哈!”   琴川里混杂着各处的修士,他们原先都对顾沉殊跃跃欲试,毕竟肖烽开了个斩妖龙成名的先河,谁都想对这个年轻的小白龙先下手为强,那样的话,扬名立万,在仙家留名也未可知了!   不过如今有肖桃玉在前,任凭是谁,也不敢随便上前相争了,毕竟大家也都知晓慕渊真人闭门弟子的本事。   听见那些人提起自己已故的师尊,一抹隐痛在肖桃玉脸上转瞬即逝。   她死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双目猩红。   疼痛撕心裂肺,一直蔓延到了内心最隐秘之处,在两人之间荡开。   连带着长久以来不愿承认的爱念也跟着翻涌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管你是清心寡欲的仙门首徒,还是身怀仇恨的东海白龙,此一时,全都在这情海沉浮,谁也逃脱不掉。   “唔……!”   那小白龙咽了一口血,险些让云曦双剑驱邪镇煞的灵气给冲击得晕过去。   顾沉殊至今仍不敢相信,曾经肖桃玉为了他,多次舍身犯险,甚至生生用性命护住了他,如今,在知晓自己身份后,竟连那些震惊愤怒的反应也没有,干脆利落的一剑便刺了过来。   “真不愧是你……”疼痛和神伤使得顾沉殊俊俏的脸有些扭曲了,他艰涩道,“如此果断坚毅,立刻便能与我划分界限的人……才配是我顾沉殊的对手。”   肖桃玉的剑握在手中,一颗心早已让这真相给割裂了。   “这一路你一直都在骗我,欺我,瞒我……当真以为我毫无察觉吗?顾沉殊,你到底还是小看我了。”她的眼角眉梢都带着薄红,终于让顾沉殊察觉到她有那么一丝丝的伤心了,“可笑我一直以为……你待我的心意都是真的。”   顾沉殊骨鲠在喉,甚至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感情是真是假。   魏心何发觉肖桃玉光是举着剑不继续动手,不由得着急了起来,谁人都知晓拂梅门二公子本事不小,再这样拖下去,那妖龙若是发起疯来,岂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到时候还能抓住他杀了他吗!   “桃玉!你别和他废话,当心他蛊惑你!”   魏执事急急叫了一声,又转了身,对着那一众各地来的修士拱手道:“诸位同修!而今纳兰千钧祸世已平,竟又发现了承影的胞弟!我秉玉仙山断不会坐视不理,今日便当着诸位同修的面,将此妖物一举拿下,永绝后患!”   其他修士自然不敢和秉玉仙山争了,于是乱哄哄举剑叫道:“活捉妖龙,永绝后患!”   “肖姑娘请快快动手!”   “动手啊!”   肖桃玉知道这是魏心何在给自己施压,无论是修士,还是百姓,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有期待有希冀,有人们对妖龙的畏惧……万般无奈,她只能依言捉住受了伤的顾沉殊,别无选择。   一旦违背,必定千夫所指。   尤其是这云曦双剑本就是附着龙骨的,对本体是白龙的顾沉殊来说,便是致命毒药。   如此一个孤高矜贵的人,让顾沉殊当傻子似的糊弄了一路,真情假意,孰是孰非,竟闹得如此混乱。说不生气不伤心都是假的,肖桃玉没当场将他给戳成了筛子,其实已经超乎了顾沉殊的预料。   “肖桃玉!你愣着做什么,快点动手!难道你想看天下芸芸再次陷入罹难痛苦吗!”魏心何前所未有的强硬了起来,怒吼道,“动手!”   修士们也都茫然了,而后惶急叫道:“动手啊!杀了他!”   在这激烈的气氛下,顾沉殊却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红着眼眶,颤声问:“你怎么不杀我……?”   若是放在刚遇到她那会儿,顾沉殊一定不敢相信,到了这种撕破脸皮的危机时刻,他没有和这群该死的修士大打出手,也没有一尾巴甩起来直冲云霄,而是像个浓情蜜意时闹脾气的姑娘似的,问了这么句荒唐的话。   甚至还有点置气和火上浇油的意思,好像在说“你都拿剑扎我了,你都不爱我了,你怎么不直接杀了我”。   玉指握剑,强撑着自己没有痉挛。   肖桃玉隐忍到脖颈青筋都微微绽了出来,似乎让他气的差点动杀意,咬牙切齿吐出了两个字:“闭嘴!”   魏心何狞笑了一声,往日的仙风道骨、温柔可亲在遇见妖龙的这一刻崩塌了,他不住点头:“好啊,好啊……杜雪、花枝笑还有姚岳那边很快就要来了,他们三个可是当年的风花雪月四弟子,会对付不了顾沉殊一个毛孩子吗?到时候谁也逃不了!”   “肖桃玉,你舍不得动手是吗?今日这妖龙必须死!!”   一条铁锁链从他广袖中飞掠而出,直冲顾沉殊去了,这是慕渊真人在世时曾打造的法器,名唤缚龙索,气势如虹,似乎立刻便能分筋断骨!   铛铛几声金属相撞的声音响起!   竟是肖桃玉直接回过身来,染血的长剑与缚龙索相碰,生生阻绝了那法器对顾沉殊的猛烈攻势,锐不可当的铁锁链凝滞了,稀里哗啦成了满地断裂的废铁。   所有人都傻眼了,魏心何更是目眦欲裂,呼吸都颤抖了起来。   肖桃玉面上有一丝鄙夷,眼底弥漫着冷光:“我在质问顾沉殊一路隐瞒身份之事,与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干系?”   “你……”魏心何气结。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眼前这个丫头片子在说什么?她在说什么!!   云曦双剑横在了受伤之人身前,一如当初,似乎这一抹白影能隔绝千军万马,肖桃玉微微侧了头,恨恨剜了一眼呆愣住的顾沉殊,斥道:“还不滚!”   “……”顾沉殊简直不敢置信。   这是肖桃玉的立场吗?   他挨了一剑,又让那姑娘给骂了几句,非常奇怪的,突然就没那么难受了,他起了身,捂着肩头后退,而后腾升而起,化身成龙,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只剩下一干修士气得上蹿下跳!   “啊啊啊!”   魏心何这些年一直自持风度,这回却气得几乎要扯自己头发!   眼睁睁看着妖龙承影的亲弟弟逃走,丢了个在人间立大功的机会,魏心何恨得双眼都爬满了血丝,当即拔剑而上,与肖桃玉打了起来。   “呀!!肖桃玉将那孽畜放了,还护着他逃走!”   其他修士纷纷退避,觉着这是人家在处理秉玉仙山的家务事,虽是看得一头雾水,却也并未掺和:“好家伙,打起来了!”   “魏执事!你——”   肖桃玉也未料一向温和可亲的魏心何突然出手,慌乱抬剑相迎,那人似乎当真气急了,招式狂乱凶狠,简直像是要杀了她。   魏心何是当年鞍前马后围着肖烽的师弟,这些年何其关照肖桃玉?   简直比亲叔叔还亲了,肖桃玉全都能感受到,此一时不知为何,他彻底失去理智。   但是过了不到三招,便听见一道清脆的声响!   当啷……   一把长剑断成了两截,一半掉在了地上,又摔出去好远。   魏心何面上的表情彻底空白,仿佛陷入了什么噩梦里,肖桃玉险些收不住手一剑将人捅穿,赶忙用另一只手打歪了自己的招式。   所有人,包括上一秒还打得你死我活的魏心何与肖桃玉,全都盯着地上的断剑……   呆住了。   老半天,肖桃玉才手足无措又干巴巴地说:“魏执事……对不起,我就是抬剑挡了一下,我没想折断你的剑……对不起!”   魏心何愣愣地握着手里的断剑。   他腰间其实还背着另一把,这些年来他都是以背着两把剑的模样示人,一把是当年比试中被肖烽不小心折断的,另一把是肖烽临死时赔给他的,如今那锋锐无比的长剑,到底还是让姓肖的给折断了。   ……他好像逃脱不了这个阴霾。   魏心何将断剑收入剑鞘,所有的怒火都让绝望和自卑浇灭,他想不通,这样的好剑,怎么会被人一招给击断?   那小姑娘分明今年还那么年轻,是啊,她还那么年轻……   便已经有魏心何可望不可及的修为和风骨了。   在那人不住的道歉声里,魏心何竟然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了一个往日最常见的笑容来:“哦……没事,也是我冲动了,你早点收拾残局,我先回秉玉通知那些人不要来了。”说罢,他转身便走,却发现已经无法御剑,那匆忙离开的背影更显得迷茫了。   魏心何不去追究她放走顾沉殊的事情,却将那些对顾沉殊虎视眈眈的人给气出了个好歹,转眼便将她给团团围住了。   她再如何厉害,其实也只是一个年轻后生罢了。   那些人仗着辈分,仗着人多,七嘴八舌便开始讨伐她。     “肖桃玉,你今日为了救下这妖龙,毁了慕渊真人亲手锻造的缚龙索,以后谁能镇的住天下穷凶极恶的妖孽?!”   肖桃玉面不改色,薄唇轻启:“我能。”   “……你。”众人让她噎的说不出话来,的确,这世上如今实力强劲,足以震慑这天下妖孽的人,肖桃玉无外乎是最合适的人选。   又有同龄同辈的修士嘟嘟哝哝了起来:“肖桃玉,你可不要太自以为是,孤芳自赏了,谁知道下一个什么妖怪,会不会还是你的小相好?”   一道冷冽如霜的视线瞬间瞥了去,那修士浑身一颤,悻悻闭上了嘴。   “如今琴川还有诸多事宜没有收尾,诸位去留随意,在下告辞。”肖桃玉说着,便径直穿过了人群,谁也不敢阻拦。   ……   秉玉仙山里。   魏心何气得整整一夜都没睡觉,又嚎又叫又掀桌,几个挨了揍的弟子怯怯说:“魏执事……那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怎么办,我也想知道怎么办!”魏心何一脚踹翻了几个弟子,怒不可遏,儒雅的模样荡然无存,狂吼到青筋暴跳,“都给我滚!!滚——”   那几个他手下的弟子连滚带爬就要出去。   满面暴戾阴沉的魏心何却突然冷静了下来:“等等……”   “魏执事有何吩咐?”   “之前如何毁掉顾沉殊的,便如法炮制,添油加醋,将肖桃玉……”他眼神前所未有的阴冷,阴恻恻笑道,“给我拔了!”   ☆、交代   肖桃玉折断魏心何佩剑这件事,一下子在修真界传得沸沸扬扬,四下都在议论。   茶肆酒馆之间,从早咕咕唧唧到晚,越说越回味。   “哈哈!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虎父无犬女,早些年肖烽还活着的时候,就在试剑大会上轻轻松松折了魏心何的剑!好家伙,想不到二十几年后,老子死了,女儿照样折剑!哈哈哈!”   “哎呀我看也就是魏执事宅心仁厚,不和小丫头计较,那天你们是没看到,魏执事脸青得跟锅底似的!强忍着怒火就走了!”   “好歹也是跟了人家小半辈子的佩剑了,得有个十□□年了吧?魏执事竟然没生气?”   “早我就说,魏心何唯唯诺诺,半点也不如肖烽,这么多年下来,你们看看他!不还是这样?”   众说纷纭,肖桃玉自然不会听不见,折人佩剑,宛如断人手足,她也是愧疚难当,但她总觉得那日魏心何扬言要活捉顾沉殊的时候,眼底的神情实在是太过癫狂了。   仿佛一夕之间变了个人。   最后,他竟然拔剑与自己动了手。   琴川那边的事很快便解决了,途径燕京,肖桃玉根本无心回山,且不说人世八苦尚未集齐,就连应云醉死前托她交给言无忧的份子钱都没能送到辽东呢……   何况,回山了也是面对一个不再有师尊的山门,着实令人心伤。   山脚的甜水摊子里,直至眼前的茶水放凉了,也未尝饮下一口。   肖桃玉愁眉紧锁,心事重重。   直到远处一道白色身影连滚带爬的奔过来,她才倏然起了身,迎上前去,问道:“秉玉仙山如今怎么样了?”   周景生气喘吁吁,他一得到肖桃玉的折叶传书,便急匆匆下了山,此一时汗流浃背。   他勉强平复了下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不答反问:“桃玉,你这是打算去哪?”   肖桃玉不等说,周景生又连珠炮似的道:“我看你这段时间还是先别回秉玉仙山了,我总感觉魏执事最近怪怪的,你别不爱听,别看这厮成天清风明月像个人似的,但肚子里指不定有多少小心思呢!虽说这些年魏执事都表现得风度翩翩,但你折了他的剑,他十有八九是会记恨你的!”   “我也担心这个。”肖桃玉虽是不愿承认,但还是颔首。   他喘了口气,又说:“秦鄂长老醒来之后神志不清,难以把持秉玉大局,满冰心长老昏迷不醒,更是没办法了……如今秉玉仙山,是魏心何把持一切事宜,桃玉,等你解决了其他事情,有能力与他抗衡,再回来吧,我就不信,他还能因为私人恩怨,毁了秉玉仙山不成?”   肖桃玉又点了点头。   “秉玉仙山没什么大事,魏心何这些年为山门鞠躬尽瘁的,暂时不会做有损门派的事情……”话未说完,周景生狐疑看了人一眼,发觉自己在这里急得上蹿下跳,那人却嗤嗤发笑,不由怒问,“你笑什么!”   肖桃玉眉眼弯弯,难得露出了几分笑意,说:“难得见你头脑如此清醒,若是白露瞧见,她肯定会很欣慰的。”   “……”周景生一时噎住。   半晌,他眼眶红了:“你去辽东,万事小心。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看白露,给她买只烧鸡,那丫头肯定馋死了!”   白露的坟茔从未荒芜,因为长久以来一直都有周景生日日打扫,肖桃玉甚至都没机会去时常看她,也不知那人在九泉之下,会不会埋怨故友薄情。   “……好。”   肖桃玉与人告别后,当即御剑去了辽东。   竹叶潇潇的毋庸门里,她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言无忧。   这师兄妹二人站在院中柏树下相遇时,瞧见彼此憔悴的面目,均是愣了一下,而后又不约而同的苦笑了起来。   言无忧没敢提起慕渊真人仙逝一事,也未敢说顾沉殊身份败露一事,想要开口,发现总容易戳到对方的痛处,也不知肖桃玉这小倒霉蛋这段时间为何如此不走运,一时间,二人之间竟有些沉默了。   半晌,他只是说:“应云醉的尸体……还没有找到,毋庸门已经派人去找了。”   这句话猝不及防的将肖桃玉的心狠狠扯了一下,她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红彤彤极其喜庆的信封,递给了言无忧,垂眸说:“这是应兄给你和季清婉的份子钱,他让你看开些,说……不想看你一辈子活在仇恨里。”   “……这混账怎么不亲自来说。”   一怔之后,言无忧的眼眶不易察觉的红了红,而后,默默将红包收进了靠在心口的位置。   “有时候太过执着,也未尝是一件好事。”苍老的声音宛如古木,沉沉响了起来。   言无忧愣了一下,看向了迎面走来的白胡子老道:“师父……您偷听。”   肖桃玉立刻拱手:“晚辈见过空空道长。”   那名唤空空道长的老人鹤发童颜,颇有精气神儿,走过来的一小段路还唰唰的舞了两下长剑,满面喜气洋洋,这老人今年已经八十有八,乍一看竟然比这段时间饱受挫折的肖桃玉要神采奕奕——不是毋庸门的掌门还能有谁?   “这怎么能算是偷听?为师听的光明正大。”空空道长乜了人一眼,将信封抽走,“让我瞧瞧那小子给了你多少……嗬!银票!他怎么把自己的老婆本拿来给你娶老婆了?”   言无忧略微垂下了眼,他如今也是嫁娶的年纪了,但由于出家,他并不能娶妻生子,只能与道为伴,度过一生。   乍然在师父面前被发现了几分凡俗之心,他免不得有些脸红。   但是……   如今无论是季清婉,还是应云醉,或许都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一时间,言无忧宛如万剑攒心,说不出话。   “为师觉着……桃玉在这件事上就比你更加拎得清,至少,她已经做出了选择。”空空道长抚须长叹,“无忧,你在我身边长大,我知你心性如何,为师只怕你终于痛苦于狐妖之事……到头来,虚度一生,终究窥不破。”   肖桃玉垂手而立,静静听他们师徒打哑谜。   言无忧也知道,师父一定是在说季清婉的事情,如今整个毋庸门都知晓整日缠着他的那个姑娘其实是一只狐狸精了,有不少师弟跟着起哄嚷嚷,让他尽快将那孽畜捉来杀了,其中以他二师弟凉无边为甚。   他捏了捏剑柄,冷声道:“师父不必再说,弟子自有分寸。”说罢转身便走,“我去给师妹在外厢预备个客房。”   空空道人望着那人背影,说:“既然你对那小妖无情,毋庸门便再不会手软了。”   季清婉是和他们在玲珑山脉分道扬镳的,与辽东相距甚远,若是那厮不是找死,便绝不会和他们有交集。言无忧脚步顿了一顿,咬了咬牙,终于下了狠心:“……师父随意。”   空空道人碰了满鼻子灰,气得胡子抖擞:“我还以为这臭小子会求着我让毋庸门网开一面呢!真是个倔脾气!怎么也该跪下来为那小狐狸说几句软话吧!?”   肖桃玉:“……”你们师徒真会玩。   将那所谓份子钱交给言无忧之后,也算是闲来无事,她干脆便在辽东大街小巷随意闲走,也不知怎么,瞧见此地的一砖一石,都会让肖桃玉想到当初在这里与顾沉殊共同击退狐妖的场景,还有她和师尊赌气,偷偷告诉云曦双剑不许再认慕渊真人为主的场景,一切还那样历历在目,却早已物是人非。   正出神,膝盖便让某样东西轻轻一撞,肖桃玉低头一看,竟是个蹴鞠。   刚捡了起来,迎面便跑来了一个孩子,嗓音脆生生的:“仙女姐姐!”   “……丁星泽?”肖桃玉一愣。   那包子脸和当初如出一辙,从她手里接过了蹴鞠,摇头晃脑问道:“仙女姐姐,你怎么哭了?”   肖桃玉一摸脸,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竟泪流满面,慌忙擦了擦,而后,轻轻说:“姐姐……没有师尊了。”   死亡对于孩子来说或许是一个极其晦涩的概念,丁星泽愣了很久,也没憋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直到远处的两个大人也寻了过来,丁向北还是那眯缝着眼睛的懒散模样,此一时微微睁大了眼:“呀,肖姑娘……”紧跟着谢芊芊也走了过来,热络的同她打招呼,仿佛已经是一百年没见的亲姐妹似的。   “桃玉!最近你还是小心着点儿吧。”一直有些犹疑的谢芊芊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肖桃玉一愣,问道:“怎么了?”   “最近修真界到处都在传呢,”谢芊芊的样子仿佛捏了一把冷汗,“……说你,说你对秉玉仙山怀有二心,竟然公然与修真界为敌,在众多秉玉弟子的目睹下,放走了妖……放走了顾二公子。他们……他们说你窝藏祸心,是想像纳兰千钧一样霸占人间。”   肖桃玉立时道:“荒唐。”   得意楼夫妻俩满脸担忧。   “是我放走了他,我承认。”她回答得很干脆,“但我对秉玉决无二心,天地可鉴,肖某问心无愧,多谢二位提醒。”   那二人欲言又止,想说这世上任何事其实都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人言可畏,人心不古,但瞧见对方满面赤诚坦荡,便也不好再说。   ☆、道狐   肖桃玉似乎不解为何流言会传得面目全非,她原本心底是有些怒火,但一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确如师尊教导那般,行得正坐得直,根本没有什么事值得愧疚,便消了气,与这一家三口刚一告别,便听见了街边百姓的低声议论。   “哎……你们听说了吗?毋庸门在我们城里捉住了一只小狐狸精!”   “嗨呀,我看见啦,那小狐狸该不会是个崽子吧?那么小只!”   “皮毛还怪好看的,红红火火的……”   “好看有个啥用?还不是妖精啊?到了道长们手下,全都得死!免得日后为祸人间!”   ——“既然你对那小妖无情,毋庸门便再不会手软了。”   空空道长今日的话突然炸响在肖桃玉耳边!   她未曾料想毋庸门行动会这么快的,根本超乎了预料,而且,毋庸门比秉玉仙山处理妖物更残暴无情,逮住个妖基本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肖桃玉头皮都麻了,疯了似的向毋庸门的方向冲了去,随手便粗暴无比的薅下了一把叶子,飞快结印,折叶传书!   师兄,你一定要尽快赶回毋庸门啊,季清婉可能……要出事。   ……   那短短一瞬间,翻飞交错的血光,将辽东城灰暗阴霾的半边天都染红了,让见惯了生死杀伐的言无忧都无端胆寒。   “等……!”   季清婉被毋庸众人合力绞杀的时候,他眼睁睁的目睹了最后一幕,纵然已经是拼了性命一般。   可,终归是晚了一步。   那人错身摔落时,和他四目相对,言无忧将人释然的神色收入眼中。   她唇瓣带血,翕动着却发不出声响,可他却知道那人在说:“这命,还你。”   言无忧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僵硬的头脑,然后,骤然回流,他所有清明如大厦倾倒,整个人颓然跪了下去。   呆呆的望着地上逐渐失去生机之人,望着她星辰似的眸子悄悄失去光彩。   ……我不要你还。   气喘吁吁的言无忧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毋庸门的,只知道一切都崩塌颠覆了。所有的仇恨都和萌芽而出的爱意交织,掀起滔天巨浪。   看见敬佩的大师兄为了一直狐狸精满面毁灭、跪倒在地,凉无边面目扭曲狰狞,死死控制着手中的符咒,怒吼道:“师兄……你忘了我们为何颠沛流离了吗?你忘了我们险些死在谁手下了吗?她是妖啊,你破坏门规,妄动尘心不说……”   “——你爱上了一只妖啊!!”   刚刚赶到的肖桃玉痛苦地闭上了眼,太迟了……     “……季清婉。”   他木然的叫了一声。   “季清婉?”   他有些迷茫的又唤了她一声,好似叫她不要胡闹一般声音轻缓——可言无忧甚至无暇顾及自己素来平稳的声线,是如何抖如筛糠的。   “季清婉……!”   言无忧再次试图叫她一声,可她如何都醒不过来了。   毋庸门大弟子,多年来是如何决断杀伐、果敢无畏的,哪怕是百鬼当前,都眸光澄然,何曾迷茫片刻?   此时却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支撑,手足无措如同三岁孩提,只会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她的名字。   “季清婉……”   然而,却再无那声清脆如铃、仿佛无处不在的回应了。   连同那明亮的笑容,灼灼的红衣——都尽数泯灭在这世间。   他说自己丝毫不在乎那姑娘,说他在这世间最为仇恨的便是狐妖,可惶恐万分、歇斯底里、状若疯魔的……又全都是他,言无忧连自己是如何被师弟们拉开的都不知道。   毋庸门乱成了一团。   但是大家仿佛不约而同的陷入了一场持续百年的梦里,一切都轻飘飘的,柔软又温存,时间好似都被定格在了这一刻。   众人看见了百年之前的一场大雪,雪势凶猛,万物枯萎,一切都封存在了冰天雪地里,一个小道童顶着风艰难的撑着根木棍,踽踽而行,而后,那小家伙在雪地捡到了一团火红,又惊又喜之下,咯咯大笑说:“小狗狗!是小狗狗!”   “……嘤。”冻僵的毛团叫了一声,大有不满之意,似乎在说你才是狗。   “嘿嘿!”   小孩儿将那骨瘦如柴的小东西揣进了怀里,仔细着捂热,边走边咕哝说:“我想养一只小狗,但是师父不让,那我就给你造个小窝,在门派外偷偷养着你好啦……你可不能进道观,不然我师父打你的。”   怀里的小东西蠕动了一下,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这一百多年里,季清婉从未进过道观,直到生命尽头,也是在道观外遭到击杀的。   场景倏然转换,春柳抽条,万物复苏,一间小道观外,少年如竹,剑破长虹。   小狐狸皮毛火红,眼眸如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几乎冻死的一把骨头了。   它乖乖巧巧蹲在一旁,末了,终于按捺不住寂寞,焦躁的跺了跺脚,哼哼唧唧,好似发脾气一般。   “嗨呀……好好好,陪着你还不行嘛!你这小家伙,体格不大,脾气还真不小,嘿嘿……”铮然收了剑,浑身是汗的少年踱步过来,一把将它搂进怀里,毛绒绒抱了个满怀,舒服地眯起眼说,“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这少年生的正是言无忧的脸。   春光短暂,夏日如火,百花灼灼,在一片聒噪的蝉鸣与静谧的树荫下,那少年转瞬成了刚毅挺拔的青年。   长剑横出,妖孽四散,他身上总是伤痕累累,仿佛是某种胜利的勋章。   “……呜。”   近乎昏迷之际,言无忧瞧见了泪眼婆娑的小狐狸,那小家伙正惶恐不安的嗅着他身上的血,泪珠子竟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他惊异了片刻,而后笑了,似乎有些落寞,又有些慰藉:“无人知我苦痛,也没人为我落泪……你这小狐狸还会哭呀?”   小狐狸不能口出人言,但哼哼唧唧的哭声却更大了,它原地打转,大尾巴抽了他好几下,若是个人的话,估计已经甩了他好几个耳光了。   “哈哈哈,还真生气了呀!我不死我不死,你别哭啦,我一直陪着你……”   夏去秋来,枫叶灼灼,曾经那个每日都挂着一身伤的青年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成为了名扬天下的修士,岁月也磨灭了他所有的青涩,在他眼角眉梢錾刻出了深深痕迹。   小狐狸那天很开心,摇着尾巴守在道观外,它听见里面声震九霄:“弟子见过掌门——”欢快的呜呜了几嗓子。   雪地里踽踽独行、涕泗齐下的小孩儿,转瞬成了威严冷静的一派掌门,承了师父的道。   从天明到天黑,里面那正襟危坐的男子才探头探脑,急急跑了出来,一扫方才在弟子们面前的严肃气度,揉着它的小脑袋瓜,说:“等了很久吗?”   小狐狸眯缝着眼,摇头晃脑。   它惊奇的发现,那人比之前苍老了许多,连身形都佝偻了下来,甚至鬓发之间,已经掺了不少的雪色。   但这时候的小狐狸还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依旧是神气扬扬的哼了一声,等着那人孝敬上来河鱼之类的口粮。   它是妖,那人终究只是凡人,身形到底一天天佝偻颓靡了下去,行动也愈发迟缓,甚至耳背到听不清它的呼唤,甚至看不清它火红的毛发,曾经气势如虹的少年,宛如大梦一场。   那些白发……   或许就像狐狸不同颜色的毛吧,它天真的想着。   寒冬又至,银装素裹,小狐狸如今已不再是当初的小可怜了,它这次主动叼着鱼过来,挺胸抬头守候在道观门口——寒冬腊月里能捉来鱼是很不容易的,那个人一定会摸着它的头表扬它的。   但是它等了许久,那人也未尝出来一见,曾经他是多么风雨无阻……   直到小狐狸快要冻僵在雪地里,才听见道观内轰然一声钟响,沉重悲伤的声音在冰冷的冬日荡开,在群山间一层层响彻开来——   “掌门薨了!!”   小狐狸呜了一声,一如往常出声催促他出来,可惜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出来了。   妖的寿命长长久久,人的寿命白驹过隙,它这时候有些懂了,又有些没懂。   她总觉得那人还会再出来的,一定会。   于是从白天守到黑夜,从寒冬等到暖春,一日复一日,岁岁复年年,从百年前人妖殊途,守到百年后今生再见。   ——“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   大梦初醒。   在师弟们钳制之下的言无忧已泪流满面,像是被抽空一般彻底失去了力气:“不……”   其他弟子满脸茫然,互相疑问:“方才那是什么?我好像做梦了……”   “不知道……反正梦里我很伤心……好像还看见了大师兄……”   “那是师兄和这个小狐狸吗?”   不远处的肖桃玉踉跄了一下,也从共情之苦里抽身出来,双目圆睁,久久不能回神,原来师兄和季清婉之间……   竟然是这样的因缘际会。   “喏。”空空道长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手一抬,便递给了她一样东西。   肖桃玉一怔,发现那是人世八苦的碎片——   “爱别离”。   “多……多谢前辈。”腰间的挂坠亮了一瞬,灵力似乎更加增强了,满心激荡之下,她急急问道,“但你们怎么能就这样杀了季清婉,她心地善良,从未作恶,甚至一直行医救人,她和师兄……”   空空道长看了肖桃玉一眼,笑眯眯的闭着嘴,而后灵识传给了她一句话。   肖桃玉顿时明了,看着笑得好像得逞了什么坏事一般的老道,她松了口气:“您老人家……还真是调皮。”      ☆、名裂   毋庸门大弟子这些年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当真称得上是铁面无情了,纵然他是个出家人,这些年也光荣位列“辽东城最想拥有的女婿排行榜”榜首。   结果谁也没想到,言无忧竟然为了个小狐狸精在整个师门面前哭得肝肠寸断,顿时之间那些爱戴他的百姓们纷纷傻眼,不明所以,只说那小妖精厉害,连言道长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紧跟着,言无忧心绪不稳,居然伤心到灵脉混乱,空空道长当即命人将他关了起来,罚他闭门思过,纷扰任其纷扰。   肖桃玉知晓其中那些小九九,便将即将掉下来的眼泪给收了回去,干脆离开毋庸门这个是非之地,半带散心半带除妖意味,到了辽东城边闲逛。   几个顺路的毋庸门弟子觉着好笑,问她:“肖师妹,你不是才从琴川过来没几天吗?都累得瘦了一大圈了,怎的一刻也不肯闲着?这里的妖交给我们处理就好,你去放松一下吧。”   “降妖卫道且当放松了。”肖桃玉拔了剑出来,话少且说得淡泊,面前是青山秀水,在她眼底,却是撕咬天下百姓的恶鬼凶兽,“几位不必等我,自行去做任务好了。”   妖孽一日未除尽,她便一日不能心安。   自从师尊离世的那一刻起,一种莫名的责任便轰然落在了肖桃玉的肩头,若是可以,她只盼着广厦千万、海晏河清,天下再无祸世,人与妖亦能和平共处。   而她认为自己需要做的,便是握紧长剑,哪怕终其一生,亦愿意为了心中正道而奔波辗转于危险之中。   那鸦青衣袍的道人互相对视了几眼,面上有动容之色,说:“肖师妹的气量,令我等惭愧,既如此,我们便先走一步。”   说罢,几个毋庸门弟子似是受了鼓舞,纷纷御剑而起,转瞬消失在她视线之内。   ……   肖桃玉猜的果真不错,城池荒无人烟处,最容易闹邪祟霍乱,她帮一家农户处理一只吊死鬼,竟忙了整整一夜。   那家人感激涕零又热情非常,搜罗了全家的家当,非要给肖桃玉银钱,到最后也不过是十几个铜板罢了。   瞧这户人家从老到幼的衣服,好似都是补丁一块块打成的一般,肖桃玉道:“这些便不必了。”   这白衣仙出尘脱俗,话少剑术强,与落魄贫弱的农家人对比鲜明,老农挠了挠头,羞得老脸涨红说:“仙长,您是不是嫌少啊……唉,对不住!你等着,我出去一趟!”   看着架势多半是要管邻居借了,肖桃玉忙阻止:“等一下。”   她目光恰好落在灶台上剩下的一个冷馒头,拿起了便提步出了门:“这个便够了,不必相送。”   “哎!仙长,这怎么行!你留下来吃顿便饭吧!仙长!”   “人呢?怎么不见啦?”   “哎呀不愧是大剑仙,刚出门就飞走了吧?……桌上是谁留的银子啊!怎么这么多……”   老远的榆树下,树叶沙沙,肖桃玉抱剑看着远处欢天喜地宛如过年的一家人,眼角略微弯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笑。   一个干巴瘦的小孩儿不知何时蹲在她身边,肖桃玉认出这是那户人家跑出来疯玩的小儿子,见他正巴巴盯着自己……手里的馒头,索性分了大半给他。   隐约间她似乎明白了这些年师尊和师兄一直坚持的是什么了……   肖桃玉转了身向城门走了去,咬了一口冷硬硌牙的小块馒头——   “还不赖。”   谁知刚一进了城,正啃馒头的肖桃玉便收到了无数注目礼,那其中带着探究、带着打量也就罢了,可她一向机敏,竟感受到了一丝丝微妙的……敌意?   “她回来了……”   “她还有脸回来啊?人间最近闹了那么大的灾,全都是她干的好事!得亏没有瘟疫,不然大家全都一起去阎罗王那排队好了!”   好生奇怪,她怎么就没脸回来了?   肖桃玉一勾眉梢,向街边嗓门儿最大那人走了两步:“请问……”   那人宛如见了鬼似的,噌噌往后推,惨声叫道:“啊!!你离我远点啊!离我远点,我没招惹你!你可别杀我!”   肖桃玉愣住了:“谁要杀你?”   这时候有个壮士过来了,见周围是众目睽睽,又是□□的,可算是有了狗胆,指着这小姑娘气势汹汹喊道:“还能是谁!随便杀人酿成大祸的还能是谁?还不就是你啊,秉玉仙山的掌门首徒!你好威风啊!”   “什……”她满面茫然。   怎么一夕之间,百姓们对她的态度会变成这样?   她下山晚,知道她的人并不多,大多是因为击杀纳兰千钧一事而认识她,但事关肖桃玉的消息再怎么少,至少不该是如此仇视。   一下子有人起了头,周遭立刻响起了无数嗡嗡的附和之声。   “我家在琴川那边有亲戚,那天他们都听见啦,是肖桃玉亲口承认的,是她杀了张熙寒……哎呀张熙寒你们都不认识!就是那个谁,纳兰千钧的小徒弟!之前在辽东城□□的小混混!”   “啊,这我可就想起来了!之前我还被那死丫头打过呢!”   “原来张熙寒真是肖桃玉杀的,要不是那个小无赖死了,纳兰千钧怎么会发疯?又怎么会屠杀人间!?要我看,玲珑医派跑出来的那些腐尸也都是她干的吧!”   这些话简直荒谬至极,那日在琴川与纳兰千钧对峙,肖桃玉在盛怒之下,的确说了几句不大理智的话,但凡是个人都能听懂那是气话,怎么还以讹传讹了!?   要她解释,她当真都觉着无言以对:“张熙寒不是我杀的!我和顾二公子到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你们是从哪里听见的传言?”   这时候,人越聚越多,竟是将肖桃玉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好家伙,一提到顾二公子,你来劲了是吧?”   几个挎着菜篮子的妇女忽地尖声叫了起来,眼底皆是鄙夷,仿若下一秒要化身衙役,提她去浸猪笼了。   “什么顾二公子呀,那就是一条妖龙,你们忘了十八年前吗?妖龙承影出世,整个人间顿时都是战乱饥荒和瘟疫……可她居然帮助顾沉殊逃走!对得起她爹娘当年拼死保护人间吗?”   “说什么清心寡欲的秉玉弟子,我看也就是个小浪蹄子吧……”   这些话,一桩桩一件件在列举肖桃玉做过和没做过的事情,她小半辈子清正干净,此刻忽然发觉自己竟不会反驳,气得粉面涨红:“你们究竟在胡说八道什么!?”   让人挖皮挖脸的围着扣罪名,话语化身成了刀刃,将这个为了帮人除祟而一夜未眠的人割的遍体鳞伤。   “我……我没杀张熙寒,你们怎么不信……”肖桃玉气得声音都发起抖来,努力解释道,“顾沉殊也并非那样穷凶极恶,他……”   “他什么?”众人的声音浪潮一般此起彼伏,“就是你放走了他,你还想狡辩!你和他就是有一腿!我看啊,那个顾沉殊也窝藏祸心,想走他哥的老路,想要统治人间!就联合了这么个秉玉弟子,一起干坏事!”   本就是满口荒唐言,谁知越说越是离谱,肖桃玉差一点让这些唾沫星子给淹死了:“你们在说什么……是谁告诉你们我做了这些事,我从未做过,你们为何就是不信!我若真想害你们,这些天又何必舍生忘死!?”   这时候,她发现那些百姓的眼神变了,再也没有曾经的善良热情。   此一时,那一双双眼……   都宛如一杯杯毒鸩,几乎捏断了她的喉嗓往下灌。   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没人相信她……   “放肆!!”一道清越的呵斥声突然响起。   乌泱泱的百姓们吓了一跳,苍蝇似的嗡的往两侧散去,中间那白衣如雪的人走了上前,竟是腰悬两把断剑的魏心何,他面色难看至极,一向好颜色的他冷冷看了一圈周围,竟发怒吼道:“我秉玉仙山的弟子,一向克己守礼,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岂容你们肆意造谣!”   他这么一吼,其他人也不敢说话。   百口莫辩之时,突然有长辈替自己讲话,当真是一件幸事,刚刚失去师尊不久的肖桃玉心下一软,叫了一声:“魏执事……”   一瞬间,她又恍惚成为了小时候那个跟在魏心何身后一声不吭、只为等他给自己两颗糖的小孩儿。   “桃玉战功累累,你们全都瞧不见吗?为天下芸芸付出如此之多,你们全都瞧不见吗?”魏心何看了她一眼,说,“即便是先前放走顾二公子,那也说明……是这孩子心地良善,顾念曾经的朋友之谊,你们切莫再造谣!”   纵然周围还是有小声议论,但魏心何还是带着肖桃玉离开了,到了远处酒楼的雅间谈话,一圈秉玉弟子在外守候,谁也不敢靠近此地。   “琴川的任务完成,怎么不回山门?”魏心何瞧她面色憔悴,又不说话,便温声笑说,“桃玉把我的佩剑打坏了,倒是生我的气了?”   断修士的佩剑,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   肖桃玉忽地慌张了起来,先前的警惕也弱了几分,起身行礼道:“弟子惭愧。”   魏心何的目光在她一直未尝放下的云曦双剑上徘徊了一瞬。   他说:“别惭愧了,既不是同我闹矛盾,也不是讨厌山门,那便休息一下,吃些东西,乖乖回去,重建秉玉……需要你。”   “……”瞧见面前推过来的食盒,肖桃玉顿住了,心底略微警惕。   魏心何似乎洞悉了她一切微小的神情,说:“吃吧,你瘦了许多。顾沉殊那边……我们不怪你。”   “他没做错事。”肖桃玉坚持道。     “没做错?”魏心何似笑非笑,“你还不知道吧?你被纳兰千钧袭击那次,他的琴弦十之有九是绷断了,于是顾沉殊屠杀长安柳氏满门,夺取人家祖传的珍宝,修了琴弦。”   肖桃玉瞳孔猛地一缩,在她印象里……   在她印象里,顾沉殊并非是那样冷血不择手段的人。   “柳氏门口,有一棵百年松树,已经修成人形,名唤寒松玄仙,前几天,他浑身是伤,勉强找来山门,执意要揭发顾沉殊,你不知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搞定了你们这些小孩子闯下的祸。”他徐徐道,“你还说顾沉殊没做错?”   肖桃玉一句话也没了,因为她的确不知这些事。   此一时内心复杂,百感交集。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更是我师兄的骨肉,我一生无子嗣,你便宛如我的亲生女儿,我自然不会看你被众人谴责。何况……掌门也一定希望你平安。”魏心何面色平静,“桃玉,我做这些,你能理解吧?”   “我能看出来,你有些忌惮我,但我这些年,一直尽力辅佐掌门,往后若是你成了掌门,我也会辅佐你,绝无二心……”   “放心吧,哪怕只是为了掌门和师兄,我也不会让你陷入危险,更不会害你。”   他搬出了肖桃玉的爹,又搬出了她的师尊,言辞恳切,几度要落泪,一番话说得饱含感情。   肖桃玉终究是个小辈,竟是有些糊涂了,魏心何无奈地笑了,仿若从前规劝那些顽劣的弟子,将食盒里的吃食一一摆好。   “喏!”   “饭菜还都是热的,正好能吃,好好补充体力,才能继续降妖除魔,来!”   “魏执事,我忽然有些想师尊了……”肖桃玉的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执起筷子,随便扒了两口饭,雾气腾腾间,眼泪掉了下来。   不知为何,魏心何的笑容有些模糊了起来,甚至开始扭曲了。   “魏……”她手上绵软无力,全身的灵力极速封闭了起来。   肖桃玉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隐约间,她看见了魏心何拿起了云曦双剑,走了出去,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没过多久,外面便响起了齐齐的:“弟子见过掌门!”   再等到肖桃玉睁眼的时候,她已经被五花大绑了起来,外面的光晃得刺眼,好似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了,众多弟子和百姓的声音宛如浪潮翻涌,在身后响了起来。   痛……   她身上很痛,四处都是伤口,脸颊上也乌青遍布,似乎让人狠狠毒打了一番。   “真是个倔脾气,这么能忍,也难怪能和顾沉殊那妖龙狼狈为奸!”魏心何的声音响了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言之凿凿道,“诸位!我们秉玉昨日才认清了这叛徒的本质,实在是对不住!如今,便游街示众,让大家共同瞧一瞧肖烽后人的嘴脸!”   他背上的云曦双剑好生耀眼,已经成为了秉玉掌门必备的标志。   百姓们的声音乱哄哄响了起来,骂声一片。   她想起来了……   昨天魏心何突然成了掌门,雷厉风行的便将她拽了出去,绑起来让弟子们和百姓们好一顿打,迷糊间她根本挣扎不得,只得挨打,无边无尽的疼痛甚至令她麻木了。   “……魏心何,”鬓发散乱、浑身污脏的肖桃玉让人推着往前走,一讲话,便是满口血腥,她目光阴鸷到了极寒,“我必杀你。”   “是吗?”魏心何笑眯眯道,“果真是孽畜,竟敢对掌门不敬。”   他忽地抬手,止住了众人前行的架势,说:“肖桃玉,你跪下,忏悔你的罪行,说,你杀了张熙寒,祸害人间,害死慕渊真人——说啊!跪啊!”   肖桃玉这辈子也没有骂过半句不雅的话,但是她沉默看了魏心何一会儿,忽然说——   “说你妈的。”   魏心何勃然色变:“大家都看到了!来人,给我打,打完剜了她的膝盖!看这孽畜跪是不跪!”   一击闷棍狠狠打在肖桃玉的背上,她猝不及防向前扑了过去,整个人摔趴在地上也并未跪下,胸腔血意上涌,一口血喷出老远,直溅到了一人洁白干净的靴子。   其实,用一句“天之骄子”来称呼肖桃玉,根本不为过了。   但是此时此刻,之前赢得百姓们称赞感激的肖桃玉,孤高倨傲的秉玉首徒,在她的百姓的围观之下,瘫在地上,几乎失去意识,眼前阵阵发黑。   救世……   究竟什么才算是救世?   “你们在干什么?”那鞋的主人声音极其低沉,宛如酝酿雷霆之怒。   乱哄哄的人潮顿时鸦雀无声,老半天,才有人嘶声叫道:“妖龙——!!”   顾沉殊凝视众人的眼神好似刽子手的屠刀,面前所有人都要在这威压之下被凌迟。   “我问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跑……”   “快跑!!”   魏心何面色大变,那一瞬间好似看见了当年嗜血成性的妖龙承影,但还是强行指挥道:“修士不要跑!”   一声龙啸蓦地响起,伴随着人们凄厉的尖叫声,顾沉殊收割杂草一般疯狂掠夺着这些百姓的性命,分明最恨肖桃玉的人是他,分明一直以来怀着杀人夺剑心思的人是他,可是这些废物点心……   凭什么动她!!!      ☆、东海   浑身上下的疼痛其实已经比挨揍时缓解了大半,但肖桃玉仍是被硬生生疼醒了。   “唔……”   黑压压的眼睫颤抖了几下,而后,她缓缓睁开了眼,那双凄凉的眼尚未对焦,还闪烁着几分茫然。   但下一秒,肖桃玉便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   这是在哪?   身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绷带包扎得不松不紧,外敷的药膏散发着丝丝凉意,那人似乎知晓她极爱干净,特意给肖桃玉换了一身崭新的中衣,布料柔软,透着一丝令人安心的味道。   “顾沉殊……”电光火石见,她脑海闪过了几个画面,顿时色变,“是顾沉殊把我带走了?”   当时肖桃玉受千夫所指,百口莫辩,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魏心何那畜生占山为王,将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顾沉殊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找到她,好似动了气,一尾巴甩过去便扫倒了一片平头百姓,末了,他似乎也受了伤,但仍勉强将她一并带走了。   是救她,还是又要杀她?   这次她没了云曦双剑,名声也尽数让魏心何摧毁,别说杀了,即便百般凌-辱,真也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肖桃玉苦笑了一声,想不到自己短短一生,最后却要落得如此凄惨。   她强忍剧痛,坐直了身子,四下环顾了一圈,顿时吓了一大跳。   这里还算是人间吗?   屋中的陈设虽是简单,却有珍珠珊瑚无数,光华内敛,却照的室内亮如白昼,瞧上去带了几分奢靡贵气。   更令肖桃玉感到不解的是……   窗外乍一看是漆黑一片,深深沉沉透着几分蓝色,定睛一看,竟是有水流翻涌,鱼儿成群结队,虾蟹四下游走,更有她见也没见过的巨大鱼类、珊瑚礁石……每一样都令畏惧深海湖泊的肖桃玉感到头晕。   她狠狠掐了掐眉心:“可能是还没醒……没醒。”   肖桃玉的手动了动,顺势便要提起身边的茶壶倒杯水喝,谁知刚要提起,手便不由自主哆嗦了起来:“……”   哪怕几岁的孩子,都不可能脆弱至此。   她怎么会……   当啷一声,肖桃玉不可置信地狠狠撂下茶壶,复又提起,竟还是抖。   ——她怎么会!?   肖桃玉试了一次又一次,结果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她惊奇的发现,自己竟然连茶壶这种重量的东西都快要拿不起来了,她错愕不堪的盯着自己的双手,盯着那双曾经拿得起来威震天下的云曦剑的双手。   十几年来的勤学苦练,在一夕之间似乎就要成为泡影。   那肖桃玉和废人又有什么区别!?   这时,身后珠帘璁珑,一人提步进来:“别看了,过段时间就好了,魏心何还没那本事直接毁去你一身修为,何况你身上还有慕渊真人留下的灵力。”   “……”浑身战栗的肖桃玉蓦地绷紧了身子。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错了起来,一瞬间便勾起了无数火花,其中宛如夹杂了仇恨、执着与欲念,百般复杂,不成滋味。   顾沉殊坐在她床边,一时间静默到有些诡异。   他突兀地问:“你不敢看外面?”   “……”肖桃玉曾经险些死在水里,自然怕水了,但此一时她不明白顾沉殊的立场,二人之间难免撕破了脸皮,闹得尴尬。   但是,这世上又何尝有过肖桃玉不敢的事情?   末了,她矜傲又毫无气势的憋出了一句:“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若是当初在辽东城,你被花重棂打下护城河的时候,我没有下水救你吻你,你如今便呛死在这东海了。”他冷笑了一声,“你真该感谢我是一条龙,还能用这种办法帮你封闭水气。”   得了他的亲吻,再入水之事便能呼吸自如,这是身为龙族特有的本领。   这个一直冷冷冰冰的人,是那样矜持傲气,也总该露出一些恼羞成怒的表情了吧?   “哦?”谁知肖桃玉不怒反笑,讥讽地看了他一眼,“原来顾二公子还有这等本事,往后拂梅门那些姑娘可要开心了。”   有修为的肖桃玉是个极具威慑力的人,纵然没了修为,她也是个顶级刺儿头了。   顾沉殊的眼角神经质地跳了跳,似乎下一秒就要发怒。   这些年他在拂梅门隐藏身份,安心修行,早已练就了一身的好脾气,因此,面对她的挑衅,他也只是冷哼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上次回去,你是见师姐妹们对我热络,吃味了?”   可是,光是从一口气屠杀了长安柳氏满门就能看出,他根本不是什么善类,即便这些年有了人性,却只是铺在兽性上面的羊皮罢了。   肖桃玉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咬牙问:“长安柳氏,与你无怨无仇,他们的掌门走遍四海九州,才找回了家族至宝,你凭什么杀他们……”   “凭什么?”顾沉殊一挥手,秀美的古琴凭空出现,他信手拨动,便有悠扬悦耳的琴音流淌而出,琴弦散发着暗暗的流光,他垂眸一笑,说,“凭他们倒霉。”   他冷森森看着肖桃玉:“凭他们的门派至宝恰好是七根琴弦。”   “我管得着别人的死活吗?谁是谁的爹娘,谁是谁的妻,谁是谁的子女,与我又有半点干系?我哥哥被你父亲杀了的时候,被你父亲挖心剔骨、挫骨扬灰的时候,你们这些大善人,又何尝想过他也有个相依为命的亲人呢?”   “……”肖桃玉的眼神颤了一下,神情复杂。   “肖桃玉,我不是你,我做不到你这么大度,我注定成不了至高无上的圣人,到了浑身修为都受阻的时候,还想着那些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他声音低沉暗哑,一双眼死死盯着她,“……我做不到。”   我只能想着你罢了。   但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顾沉殊当真觉得自己快要分裂了。   他一面饱含情深、不敢吐露,小心翼翼的想要将那些良善和爱意分给肖桃玉,希望她也能感受到一星半点,一面又痛恨那些虚假可笑的世人,暴虐阴戾,恨不能将他们的脑袋挨个儿揪下来。   他甚至都有些恍惚了,瞧着对方痛苦隐忍到眼眶发红的模样,竟浮出了一丝笑容,有些扭曲:“随便你如何厌憎我吧……怎么了?眼泪怎么还要掉出来了?”   紧跟着,顾沉殊的眼睛也红了。   “哈!对、对……如他们所言,我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妖龙,我会做尽坏事,像他们说的那样……”这句话竟有一丝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像他们口口声声说的那样。”   他此一时的神情,同肖桃玉先前受千夫所指时的绝望一模一样。   隐约间,这种微妙而痛苦的感情竟重合了。   肖桃玉慌乱避开他的视线,坚持道:“你不会的……”   “我会的!”顾沉殊突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强迫她靠近自己,不知他在坚持些什么,“你是圣人,你是高高在上的秉玉仙士,你最看不得人间疾苦,肖桃玉我告诉你,那天我杀了很多人,我杀了好多百姓,还有你们秉玉仙山的人……我统统都杀了!……你痛苦吗?你恨我吗?你告诉我!”   肖桃玉的面色更加苍白:“非要我说恨你你才会罢休吗?”   “对啊,谁让我是一只妖龙,按你们的规矩,”顾沉殊说,“当诛。”   挣扎间,他肩头的衣料已经让血洇红了一大片,前段时间肖桃玉刺出来的伤再度撕裂,他还在混乱地说:“我在人间努力生活了二十几年,到最后,因为一句‘妖龙’,人们便开始憎我恨我,人人都想杀妖龙而扬名立万……可我……我……”他有些哽咽,再没有说下去。   肖桃玉似乎让那殷红给刺伤了,心中狠狠抽痛了一下,死死咬着牙关不作声。   “你——你更可笑。”顾沉殊的情绪彻底爆发,一直以来温润儒雅的人,突然像是隐忍到了极点,轰然决堤了似的,“你尊敬的长辈夺你武器,你守护的百姓毁你名声,倒是你一剑刺穿的人,腆着脸来救你……直到如今,你心里还挂念着他们。”   “那你便放我回去吧。”肖桃玉忽然轻声说。   他一愣:“什么?”   “既然你如此恨我,要么直接杀了我,要么放我回去,”她的神情何其冷静,“魏心何不会坑害百姓,往后自有言师兄替我报仇。而我,如今身败名裂,武器被夺,若是落到百姓们手里,多半只有惨死这个下场了……放我回去,让我被他们杀了吧,你哥哥的命,我来还给你。”   “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我守卫天下芸芸,是秉玉的门规,亦是我的本心……”肖桃玉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分毫微变,“即便事到如今,我也从未后悔曾经所做的一切。”   顾沉殊一时间愣住了,似乎未料她会说出这种疯话来。   过了很久,他才含混不清地问了一句:“那我呢?”   你为了你的众生,那我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肖桃玉并未听清他的那句嘟哝,只看见他毁灭一般黯然起身,而后瞪了她一眼,说:“随便你。”   之后顾沉殊干脆便封了整座海下府邸,每日只有一些人身虾头的老仆前来照料她,好像那个人真的被她的话给吓住了似的,每日悄悄隔着帘子瞧她一眼便继续消失,顾沉殊以为她并未发现,实际上只是肖桃玉受了重伤,心灰意冷,并不想搭理他罢了。   那人似乎也后悔那日在她面前发疯,于是便买了许多珠钗首饰、金银玉器,试图讨好她,但即便那些东西堆成了小山,都未尝被临幸过半分。   英雄落败,一向都是一件极其悲剧和毁灭的事情,在肖桃玉这里也不例外。   她这些天不吃不喝,谁也劝不动,整个人日渐憔悴。   直到顾沉殊将药推到她面前,说:“是选择喝药吃饭,还是选择死?”   肖桃玉这种臭脾气,答案势必会让顾沉殊火冒三丈。   他也早就料到,干脆不与她争执,竟好脾气的将药舀起来一勺,要喂给她。   肖桃玉漠然地偏了头去:“顾沉殊,你真奇怪,既恨我,又不肯杀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他让这冷淡刺痛,却不生气,仍是好声好气的喂药,说:“你喝了吧,这个药能帮你修为快些恢复,很难找的,喝吧……”   “滚。”   这样诡异的对话大概持续了很久,到最后,两个自暴自弃的人全都爆发了,谁也记不清那药碗是何时砸碎在地上的,谁也记不清顾沉殊说了什么混帐话,谁也记不清肖桃玉那一巴掌将他打得有多狠。   “我告诉你,我究竟想做什么?”只有顾沉殊这句话分外清晰。   他记得那人终于恼羞成怒,记得她毫无血色的脸终于涌起潮红,记得她白皙的肌肤灼人的温度和细腻的触感。   情绪随之决堤的同时,那些一直以来隐忍的情-欲也莫名跟着山呼海啸了起来。   一发不可收拾。   在他身下,肖桃玉将毕生的脏话都骂尽了。   然而秉玉的小弟子,翻来覆去也就会那么几句可笑的诨话罢了,听到顾沉殊耳朵里,很快顶成了支离破碎的喘-息呻-吟。   之后她累极了,无声的埋在被子里很久很久,羞恼和疲惫,还有种种复杂情绪压垮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终于绝望的哭了起来,浑身颤抖,声嘶力竭,渐渐的越哭声音越大,称得上狼狈可怜了。   除了眼睁睁目睹敬爱的师长丧命,她便没有那么哭过了。   这次却再不要什么体面,哭得涕泗齐下。   顾沉殊躺在她身边,眼神迷茫空洞,他沉默了许久,就这样听那人哭的肝肠寸断,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分分的焚毁。   末了,他抬起胳膊盖住了自己的双眼,哑声问道:“肖桃玉,和我在一起,你就那么痛苦?”      ☆、秘密   在努力了不下二三十次后,顾沉殊到底还是决定放弃了。   此一时,他位于九重天上的月老姻缘树下,有不少灵力低微的小仙在此求签,就看见这么个长的好看,但脑子似乎不大正常的公子哥儿杵在这里发疯。   梅花镖让顾沉殊给飞出去了一个又一个,带着怒火,带着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   但最后,直到那些刚猛无比的梅花镖落到地上,再度变成嫩红的花瓣,落入云雾里消失不见,顾沉殊面前的红线也未尝被斩断分毫。   那根红线,绑定了他和肖桃玉的缘分,其上的批语“金玉良缘”还在散发着柔柔光辉,仿佛在祝愿他们就算恨死对方也必定会走到最后。   “我明明斩断了它!怎么又接上了?”顾沉殊很是不能理解,他烦躁地振了振衣袖,来回踱步,“连追魂也剪不断这破线……”   周遭的几个小仙皆是绕着他走,纷纷侧目而视。   每当顾沉殊斩断了那红线,不消片刻,它便又恢复如初了。   难怪他当初从九重天上下去后,对肖桃玉的感情有增无减,爱慕之心日益强烈,原来他们之间的姻缘早已注定。   就算当初没有纳兰千钧从中作梗,红线依然会复原,继续绑定他们的缘分。   顾沉殊原本只是感觉不对劲,便上天一看,谁知恰好便发现他们之间的红线未断,当即喜忧参半,下定决心斩红线后,不等后悔,姻缘线便又续上了……   他捂着心口,嘀嘀咕咕:“肖桃玉,我实在是太喜爱你了,喜爱到令我自己都害怕……若只是寻常的几分恻隐,几分情谊,我尚能自抑……”   一抬手,红线便好似受了感召,来到有情人的手上,缠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看上去何其温柔缱绻。   “但对你,我无可奈何。”   他似乎是真的认了命,垂下眉目,低低叹息了一声:“罢了,罢了……既如此,我这辈子,便慢慢缠着你,舍不得杀你,烦死你黏死你也好。”   ……   在东海府邸的这段日子,顾沉殊与肖桃玉时常会发生龃龉,多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拌嘴,两个人都别扭得很。   其实这时候,只消得一方服软,一方顺着台阶便下了去。   他对肖桃玉表面上是软禁,不知日后要做些什么,实际上不过是将人保护了起来罢了,周围的那几个老仆全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知他们主子何时才能老老实实哄一哄肖姑娘。   这天肖桃玉找到顾沉殊的时候,他已经在楼阁里酩酊大醉,满屋子浓烈的酒气与花香。   顾二公子生得好,此一时斜斜倚着软榻,衣衫松垮散乱,大有魏晋风流,露出的一截锁骨精致而分明,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之时,一点小痣在白皙脖颈上煞是惹眼。   这人的酒量可是不差的,先前一路同行,五个人的小队伍时常玩闹,自然有喝酒的时候,一杯倒的肖桃玉是见识过顾沉殊千杯不倒、面不改色的本领的。   可这个架势,他是要将自己活活喝死吗?   她很清楚顾沉殊待她其实是又爱又恨,但究竟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她不是顾沉殊肚子里的蛔虫,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别喝了!”   她两步过去,一把将他酒樽夺下扔到了一旁去:“你又在发什么疯?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将我丢出去,何苦作践自己?”   顾沉殊捞了个空,一双含情眼垂了下来,就算只是闲闲散散,默默盯着她看,也宛如有羽毛轻抚她心尖似的,这模样令肖桃玉心痒难耐。   要如何形容她对顾沉殊的感情呢?   大抵就是一个痒字了。   克制不去触碰,到头来只会适得其反,将自己抓得满心痛痒,感情也变本加厉的往外喷涌,这一关,比肖桃玉学过的任何一个剑招都要难,也都要甜蜜。   “瞧我做什……”   话音未落,手臂上猝不及防传来了一股子力量,顺势便将肖桃玉兜进了他怀里,顾沉殊埋在人颈窝温存了一刻,便说:“桃玉,我是真的喜爱你。但我也是真的痛苦,你且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接受这份感情,好吗?”   “……你不要酒后胡言。”   她面上腾地一红,勉强坐了起来,推了推他的肩头。   顾沉殊揽着肖桃玉的腰,视线依旧与她平行。   他说:“是酒后吐真言。”   “每次遇到你,我便不可遏制的想看着你,靠近你,抱你,亲你,爱你,占有你,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顾沉殊一把将她的手摁在自己心口,一双眼有些湿漉漉的,甚至带着一丝渴求,望着她,“肖桃玉,我是真的快承受不住了,我实在……实在太在意你。”   这番话是肖桃玉当时决定诉尽情衷时所说,而今,他一字不差的重复了一遍。   竟是带着剜心似的痛。   从二人分道扬镳那一刻,她以为顾沉殊永远也不会给她回应了。   视线倏地模糊了起来,眼前水雾腾升,肖桃玉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而后别过了头,她问:“……我险些被魏心何他们杀了的时候,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这个问题,是她一直以来最为好奇的。   借着酒意说出那样一大段情话,顾沉殊早已清醒了大半,他愣了一小会儿,失笑问道:“那得知我其实是条龙的一瞬间,你又在想什么呢?”   “自然是诛杀妖龙。”肖桃玉冷冷道。   别扭如她,是决计不会立刻说实话的。   顾沉殊捕捉到了她微妙的神情,突然歪头笑了笑,向后微微仰倒,半撑着身子的姿势使得肩头的衣衫尽数滑落,本就有些松垮的发也铺散了下去,好似柔柔落下的墨色瀑布似的,那双江南春水般多情的眼,此一时弯了起来,带着几分笑意。   他说:“你若是舍得,就请动手。”   肖桃玉:“……”   分明他不是故意勾她的,可这副样子,眼角还带着方才动情诉说时的薄红,简直比那些传说中的狐妖花妖更要诱人万分,对他,肖桃玉一向谈不上理智,此一时喉嗓间都有些干燥了。   她明显感觉自己身子升温发烫,只得强压着声线,老实说:“……舍不得。”   “到你回答我了。”肖桃玉追问道,“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顾沉殊心满意足,更加弯起眉眼:“还记得我当初在得意楼给你的那个玉叶子吗?其实那不是玉……”   “那是……?”   肖桃玉突然明白了他方才那个动作的含义,那个牵引着她的手,去摸他心口的含义。   她面色白了一下,赶紧拽开他本就松散的领口,发现他原本光洁的心口处,竟是有一大块发红的疤痕……甚至连那天好像打架似的欢-爱里,她都未尝注意到。   此一时,肖桃玉却知晓了他的回答。   顾沉殊似乎见不得她不忍的表情,便拽了拽衣衫,遮住了:“是我的护心鳞,那日我给你的,是我的护心鳞……若是你有性命之虞,我势必会感觉到,然后寻到你。若是护心鳞毁了,我便也活不成了。”   ——这世上,当真会有人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而毫无怨怼的吗?   这个问题,肖桃玉在看见花重棂和丁家双生子纠缠的时候,便思考了无数次。   师尊、白露……   还有顾沉殊,都已经给了她这个答案。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从那时候,便喜欢我了吗?”   顾沉殊点了点头。   肖桃玉忽然埋头在人颈间,一声不吭。   顾沉殊感受到脖颈一片湿热,有些惊讶,摸着她的头发,问:“怎么哭了?”   “……没哭。”肖桃玉声音闷闷的,吸了吸鼻子。   “那我好看吗?”   “好看。”   “别人有我好看吗?”   “没有。”   “我与你师兄比,如何?”   “更胜一筹。”   “那些搔首弄姿的小倌和我,谁更诱人?”   肖桃玉愣了一下,想了想,才知晓他这是在问当初霁华的那些面首,霁华死后,面首们死乞白赖黏糊过她,谁没想顾沉殊竟然吃醋到了现在,还在问这些酸溜溜的问题:“……顾沉殊,你仗着我心软,趁虚而入!”   他对上了那人饱含怒意的双眼,而后无辜地说:“还没入。”   ……   别扭老长一段时间的二人算是彻底知晓了对方的心意,腻歪的程度比先前更胜了几分。   “我要去清平城一趟,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肖桃玉伤势好的差不多,连修为也恢复了不少,但如今她不能御剑飞行,便将视线投向了顾沉殊。   顾沉殊:“……?”   她一句话,顾沉殊便稀里糊涂成了她的坐骑,带着肖桃玉一路乘奔御风,到了那鸟不拉屎的清平地界,张熙寒曾经的住处。   “你说来这里找线索?可是张熙寒已经死了那么久,连纳兰千钧都灰飞烟灭了。”顾沉殊看着那破败的小房,一时间有些恍惚,因为,这里曾是肖桃玉为他丧命的地方。   “魏心何陷害于我,可我不想任由他一张嘴胡编乱造,只得来这里寻线索了。我必须……要让他血债血偿。”   顾沉殊想帮她,想直接杀上秉玉仙山揪下那孙子的脑袋,可没有证据,是无法替肖桃玉昭雪的。   他有些担心的蹙眉问:“你有办法?”   肖桃玉颔首:“我有办法。”   她抬起了双手,袖间隐没的一双玉镯子立刻露出了出来,木系的灵气瞬时涌动了起来,周围原本寂静无声的树林也沙沙作响,似乎在感受主人的召唤。   那双色泽极好的玉镯,竟隐约有碧绿藤蔓从中冒出,身边的一切花草树木,都好奇似的动了起来。   窸窸窣窣的草木声响,宛如人声一般嘈杂了起来,看得顾沉殊目瞪口呆。   忽然,一株野花花蕊处,冒出了个小小的人来,旁边的几棵草也摇头晃脑露出了几个微小的人,纳罕道:“谁叫我们呀?”   ☆、相助   战后的秉玉仙山,而今已经修整了个七七八八。   魏心何在其他方面都不算什么好东西,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他这些年对待管理山门的事情称得上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正因为如此,他博得了一个极好的人缘。   ……但是谁也没想到,每日笑眯眯待人的魏执事,竟是个将弟子坑害到名声尽毁的混账。   自从那日肖桃玉被顾沉殊救走后,他每日在山门便扮演一个“我不得不当这掌门”的苦情角色,加上哀叹肖桃玉欺师灭祖、联合妖龙背叛山门,他每日以泪洗面,一出苦肉计将整个山门弟子都给糊弄得五迷三道,跟着团团乱转。   这日,是魏心何当上掌门后的第一个月整,需得举行一个正正经经的接任仪式。   因此,四面八方的门派掌门长老全都前来拜贺,一时间场面热闹非凡,众人的议论声沸腾不止——当然除却身处风口浪尖的拂梅门。   “诸位!”   这厮换上了掌门位份的华服后,手持云曦双剑,开始进行最重要也是他最想举行的一个环节……   “今日诸位仙长仙尊远道而来,见证魏某人临危受命,在下感激不尽,若能见到整个人间仙门同仇敌忾,想必慕渊真人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了!”说着,魏心何便又要动情落下几滴泪来,而后,他话锋微微调转,“想必在座各位也知道,我秉玉仙山家门不幸,竟出了肖桃玉这样一个罔顾门规、离经叛道的孽徒!”   ……那便是彻底令大家都站在他这条船上,哪怕是稀里糊涂跟风的也好,只要能仇视甚至仇恨肖桃玉,他便在所不惜。   “若是日后这孽徒回山,我魏某人如今身为秉玉掌门,势必第一个将其诛杀,以证大道!”魏心何慷慨激昂的振臂高呼。   远看,只能看见他白皙干净的一张脸,近看,便能看见他极力隐忍的神情已经开始痛苦狰狞。   站在他两侧面无表情、旧伤未复原的秦鄂与满冰心长老一言不发,只冷冷看着这狗胆包天之人。   他们也未尝料到魏心何会篡位……   他们只知道,魏心何似乎根本无法承受云曦双剑的灵力,握在手中,已经开始灵流暴虐、掌心糜烂,甚至有性命之虞了,可即便风险如此之大,这魏心何还是不肯放弃掌门之位。   不知是哪个拥趸,突然在台下大叫了一声:“好!魏掌门说得好!那肖桃玉背信弃义,该杀!我也要助魏掌门一臂之力!”   所谓人云亦云,一人发声,就算其他人并不知晓肖桃玉究竟做了什么,也会不由自主跟着质疑、议论,随后半信半疑,嚼几句舌根后,便信以为真,更加大肆宣扬起来。   到最后,假作真时真亦假。   “肖桃玉?我听说这小丫头还是那慕渊真人的弟子呢!如今怎么逃了?看来她的确做了坏事!该杀!”   “她可不是该杀吗?这一切都是她捅出来的篓子!肖桃玉该杀!”   “支持魏执事,诛杀肖桃玉!”   一道道“诛杀肖桃玉”的声浪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压住了翻涌的松涛,在巍峨严肃的秉玉仙山,形成了极其荒诞的一副场面。   魏心何瞧见下面万人举剑拥护的场景,心满意足眯起了眼睛,不顾手心剧痛,跟着举剑,一起高亢地喊起了口号来:“诛杀肖桃玉——!!”   谁说他天生修为差,今生便注定成为一个废物?   巧舌如簧,颠倒黑白,这便是他杀人的本领。   “你说诛杀谁?”   这时候,忽地有一道清冷中透着鄙薄的冷笑响了起来,在天地间悠悠荡开,似乎是有女子用了扩音之术,魏心何闻声一愣,随后神情剧变,手里的云曦双剑也嗡动了一下!   众人不约而同一并抬头向天上看了去,纷纷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便见一条白龙腾云驾雾,鳞片甚至带着斑斓光泽,气势澎湃而矜贵,不是顾二公子又能是谁?   龙身处有一白衣人,在龙首伏低之时跃身下来,正是这段时间消失在众人视线里的肖桃玉。   在一片惊异的声音里,她冷冷看着面无血色的魏心何,说:“正好,今日大家都在这里,我便让诸位瞧一瞧,究竟是谁杀了张熙寒!”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   魏心何强作镇定,咬牙笑道:“你这叛徒,竟还知道回来?”一指旁边立着的顾沉殊,“你不是和这妖龙跑了吗?在场诸位全都知晓你们之间的腌臜事,肖桃玉,你应当跪地伏诛!”   肖桃玉不屑与他争辩半句话,双手结印,绿光涌动,腕上的一双玉镯径自叮叮当当作响起来,而后柳芽抽条,无数飞花树叶在面前的空地凭空出现,一种强大的生命力踊跃而出!   “飞花踏叶,绕弯跳脱……”席间,有人认了出来,激动道,“这是忍冬镯啊!当年是陶忍冬的武器!”   “嗨呀,差一点忘了肖桃玉的娘就是陶忍冬了!”   “这忍冬镯可是有召唤草木之灵的威力,据说可以用‘镜花水月’之法,重现旧日情景……”   魏心何目眦欲裂,惊愕得大脑一片空白,他根本就忘了那个手戴双镯的妖女了……   他只记得肖桃玉拿着她父亲的剑,舞得虎虎生风,哪里想到她娘亲的武器,竟也能在最后关头帮助了她!   这怎么可能!?   “晚生肖桃玉,烦请诸位灵长,复述清平城当日景象!”肖桃玉目光灼灼,歃血为盟,翻手一划,便将血推到了那一片漂浮不定的花朵草木之处。   那些木系仙灵感受到召唤,当即在光影里化作了一个个小人,大概有手指那么长。   他们一个个穿着奇异,活泼好动,互相叽叽咕咕的相互讨论着什么。   “不是的!一定是肖桃玉想要妖言惑众!陶忍冬是妖女,她也一定是个妖女!诸位不要信她!”魏心何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线,试图说服众人,但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颤抖,最后竟是不可遏制地咆哮了起来,青筋暴跳,“——你们应当随我诛杀肖桃玉!!!”   说话间,他竟是亲自动手,想要拔剑冲出去杀掉肖桃玉。   但云曦双剑却是死死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发出了威胁般的低鸣,冷光熠熠,根本由不得他拿起来,魏心何的手甚至已经让这叛逆的武器给震出了血色。   “呵。”瞧见此景,肖桃玉只觉好笑,扬声呼唤道,“云曦,出!”   那双剑方才还铁打不动的立在那里,任凭魏心何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拿不起来,但她轻描淡写一句话出来,云曦双剑竟是猝然大亮,嗡地一声从魏心何手中飞了出去,将那气急败坏之人给生生掠倒在地!   云曦双剑一落到肖桃玉手里,便乖顺了起来,由她摆弄。   “魏心何,你忘了吗?云曦双剑是认主的,即便你拿到了它,它也不会听你半个字的话!”肖桃玉道。   此话一出,席间众人哗然。   阻止了魏心何的暴起,那些草木精灵也很聪明,当即不再啰嗦,所有灵物化作了一道温和的绿色光芒,而后,竟是活脱脱化成了魏心何和张熙寒两个人。   有人嘀嘀咕咕道:“呀!真是镜花水月术,那个张熙寒我见过,我还纳闷她怎么就死了……”   那个“魏心何”一步步笑着向“张熙寒”逼近,遍体鳞伤的张熙寒甚至已经快要发不出声音,只得不住后退,嘶声求饶:“你是谁……我没见过你……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何杀我……”   “为何杀你?”这人嗤笑了一声,是一副极其和善的模样,“想要模仿云曦双剑的伤口实在是太难了,那痕迹薄而致命,我辛苦练了这么多天,也该有个契机,来实践一下了。”   “你放了我……你放了我吧,我不想死啊……!”   张熙寒不住磕头求饶,但魏心何最后还是握着佩剑,将其一剑剑折磨至死,还割了那人的喉咙,末了丢在了她的破屋子上,伪造成了是被肖桃玉杀了的样子。   座下的修士们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又成了魏心何杀的了?”   “怎么会这样……”   议论声接二连三响起,魏心何挥手怒骂道:“这点证据算得了什么?我……”   “稍安勿躁,在下也有证据。”人群里,一个戴着斗笠、怀抱红狐的人突然站起身来。   斗笠一摘,露出了一张带着泪痣的英俊容颜,他怀中的狐狸跳了下来,化身成了一盈盈少女。   “师兄,清婉……”瞧见他们出现在这里,肖桃玉又惊又喜。   顾沉殊瞬间挑了眉,心说这俩人还算是够义气,先前他们一定不知道肖桃玉和他会有这个计划的,却已事先准备好了证据……   “言无忧!你为了狐妖发疯的事情,如今谁都知道了,你最好管好你自己!”魏心何气得青筋暴跳,不知半路会杀出这么个人。   言无忧大大方方握住了季清婉的手,转头看向她的时候,眼底是藏不住的深情,他扭头,沉声冷道:“我已通过了师父的考验,决定还俗了,你还是为自己想想棺材该埋哪里吧!”   “就是!坏人!”季清婉呸了一声,转头道,“你们几位,请出来吧。”   一旁遮着面巾很不起眼的几人站了起来,似乎是没见过大场面,一时间有些紧张,颤颤巍巍摘下了面巾,鼓起了勇气,乱七八糟的高声喊道:“俺们要为肖姑娘正名!她不是离经叛道的坏人,她是好人!”   肖桃玉认出了那一家子,竟是她那日帮助过的一家农人。   “……”她眼眶有些发烫了。   “就是你!”那老农不敢直面气势汹汹的仙长,有些怯的缩着脖子,嗓门儿却亮堂堂的,“姓魏的!你瞧瞧告诉俺小儿子,去污蔑肖姑娘,说她的不好!你欺负俺们没念过书,以为我们听不懂你想干什么,我们才不是那傻子!”   鬓发花白的老妇也泪眼汪汪:“肖姑娘一整夜帮我们除祟,一眼也没合过,一口水也没喝过,最后就吃了小半个馒头,竟然要被你这个没良心的这么污蔑!你丧尽天良!”   “你没良心!”淌着鼻涕的小孩儿无所畏惧,蹦起来骂他,“你根本不配站在那里!”   魏心何眼前一阵阵发昏,竟险些站不住。   这些事的确是他做过的,他简直百口莫辩。他的确曾拿钱糊弄那些脑子不精明的农人,想让他们也跟着人云亦云,谁知这群人竟然……   台下已经有人开始觉得事情不对劲,骂骂咧咧站起身来了,一个个对魏心何怒目而视:“魏掌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掌门!不好了!”有弟子急急跑过来。   魏心何刚堆起一个笑脸要和人解释,这时候突然调转了脸过去,半怒半笑的扭曲模样大骂一声:“废物!又怎么了!”   “山门外面……山门外面有好多人啊。”   “你这废物没见过人!?”   “他们说,他们都是来为肖桃玉正名的,有墨家将军府、姑苏拢尘堂、辽东得意楼、清平城百姓,还有……”   魏心何一口气差点没噎死自己,一巴掌扇在了那弟子脸上:“还有?还有!给我滚!统统拦住!!”   肖桃玉根本没料到,她饱受污蔑的这段日子,还有人愿意相信自己……   “你说的这些,其实还不够!”但是,魏心何其实已经拥有了不少忠心拥趸,纷纷也开始维护他,“万一都是你骗人的呢?”   顾沉殊目光一沉:“铁证如山,骗你们什么了?”   肖桃玉一把拦住了他,说:“我知道这些还不够,你们不会全然相信,但是……人世八苦的共情之力,是不会骗人的。”   魏心何先前便已经足够慌乱,此一时,大脑更是彻彻底底一片空白。   “不行……”   “绝对不行!!!”   他顾不上怒骂或是解释,也根本不想去动手,听见肖桃玉那句话,竟然转身就要慌不择路的逃跑!   但是已经太晚了,肖桃玉腰间那白芸锦挂坠,已经集齐了人世间的七个苦难,正在拼命召唤最后一苦……    此刻华光大现,在场所有人,都卷入了这汹涌的回忆之中。    ☆、师兄   云雾缭绕山间寂,仙鹤舞动流霞飞。   “肖师兄捉妖回来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紧跟着众人一窝蜂纷纷涌到了山门处。   雾散云开,劲松翻浪,秉玉仙山的山门下,缓缓走上来一名十几岁的白衣少年,这少年浑身浴血,却不显狼狈,眉目清隽而锋利,小小年纪,便已能看出眼中的坚毅。   他怀里抱着一瑟瑟发抖的小孩儿,那小家伙是从死人堆里刨出来,骨瘦如柴,一把便能抱住了。   少年肖烽看见了大家的相迎,面上立刻挂上了和煦明朗的笑,却低低对怀中人说:“别怕啦,你瞧,这里都是身着白衣的剑客,大家都会保护你的安危,再也不会有邪祟来欺负你啦!”   小孩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和打击,牙关都在不住哆嗦,只露出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望向了那高不可攀的巍峨山门。   这便是天下第一大派……   秉玉仙山。   而将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又仁慈带回来的人,是如今慕渊真人座下第一弟子——肖烽。   肖烽一路都在不断安抚他,但这孩子从头至尾未尝同自己讲过半句话,甚至一开始他抱起他的时候,这小孩儿竟发狠咬了他一口。   “师兄……你非要带他回来干什么呢?安顿在山下的流民所不就可以了?”   花枝笑是肖烽的师弟,慕渊真人的第二个弟子,他一双桃花眼怒也似笑,声音里满是不耐。   “带回秉玉仙山,自然便会成为秉玉仙山的弟子,你说我干什么?”肖烽一路走进山门,他似乎人缘极好,甫一迈上最后一级台阶,便有无数弟子围拢过来问东问西,一口一个师兄恭敬的叫着。   他还说:“方才我救他的时候,瞧他一直紧紧抓着我的佩剑,想必也是想有个入秉玉仙山的机会吧?既如此,何不让他试一试?”   花枝笑:“我的师兄啊……你何必如此善良?他根骨能行吗?”   秉玉仙山入门规矩森严,自然不是说谁身世可怜便能入门了,可见肖烽当真是在给这与亲人离散的孩子一个机会,一个彻底翻身、远离罹难的机会。   “嗯?”肖烽转过头来看着花枝笑,双眼澄然,说得好像真的一样,哈哈一笑,“当然是真的啦!你师兄还会看错人吗?”   这时候,怀中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小孩儿抬起眼看向了他。   小孩儿拽住了他衣襟,终于怯懦卑微的开了口,声音嘶哑破碎,不成样子。   “我叫……魏心何。”   肖烽一朝恻隐,满心仁善,私下悄悄央求了师尊慕渊真人,求他让这已经失去双亲的孩子拜入秉玉,学些本领,保全性命,否则按照魏心何这脆弱的体质,估摸着自己流浪也活不了几日了。   但是明面上,鲜少有人知晓此事各种原委,满心沸腾的魏心何更是以为自己颇有根骨,这才进了这浩荡庄严的仙门。   “师兄,你又要下山吗?我陪你去吧!啊……我还不够格下山啊……”   “师兄师兄!你今日在博弈课上同掌门理论,实在是太厉害啦!我光是看一眼掌门,就两股战战,浑身冒冷汗啦!”   “师兄,这个是我这些天当杂役赚钱买来的点心,你尝尝吧?”   “师兄你真厉害……”   魏心何自此成了肖烽的小跟屁虫。   肖烽也不仅仅是他的救命恩人了,更是他的师兄。   后来,秉玉仙山的长老开始广收门徒,一向清高的慕渊真人则是决定再少收几个,所有弟子全都跃跃欲试,却鲜少有人敢直接向掌门递上拜师帖。   毕竟谁都知晓那位剑仙大人无情无爱,栽培了一个出尘绝艳的肖烽不假,但罚肖烽的时候简直是雷霆之怒,令所有人都感到脊梁骨发凉。   魏心何一日复一日的拼命练剑,气喘吁吁,脸颊涨红,他的一双眼闪闪发光,兴奋地说:“师兄!我要努力,拜掌门为师,和你当真真正正的师兄弟!”   彼时,肖烽只是一怔,随即温和一笑:“好啊。”   直到之后,秉玉仙山又来了两个极有天赋的弟子,小胖墩名唤姚岳,娇滴滴的撒泼小丫头叫杜雪,根骨测试时惊异全门,他们更是艺高人胆大,直接向掌门递了拜师帖,掌门垂眼一扫,又试了他们一试,当即决定收他们二人为徒。   肖烽看着新来的两个师弟师妹,笑得眼眸弯如新月。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小胖墩扑通一声跪地。   小姑娘也不甘示弱,脆生生的嗓门儿更大了起来:“师尊在上,也请受弟子一拜!”   魏心何掌心里的拜师帖捏得汗湿,也不敢送出,直到热热闹闹的收徒仪式结束,他才怯生生追着慕渊真人:“掌……掌门请等等!”   那时周围已经没人了,暗藏着自卑怯懦的拜师帖,终于小心翼翼地递了出去。   他声音不住哆嗦,几乎令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弟子练了一套剑术,请掌门过目,弟子……也想拜您为师。”   慕渊真人顿了顿,并未说话,只是负手而立,静静看他演完了一套剑术,而后很诚实地说:“你天资不足,可另择师长。”   魏心何如遭雷击。   他其实是想不通的,为何自己辛辛苦苦那么久,抵不过那个新入门的姚岳和杜雪半点天赋……为什么……   魏心何入了门,也日日苦修辟谷,但无论如何,他的修为都差了别人一大截儿,这种感觉宛如水中游鱼死命追逐天上飞鸟,穷极一生都难以触及半分。   他一直天真的坚信自己是有天赋和根骨,才会进入秉玉仙山的。   直到那天,一向飞扬跋扈的杜雪和魏心何发生争执,怒道:“你以为自己真是光明正大进入秉玉仙山的吗?你就没发现周围除了肖烽师兄之外,其他弟子都不愿意搭理你吗?你根本没有半点的天资,根本不适合修仙!魏心何,全都是肖烽师兄帮了你!”   那一瞬,魏心何愣住了,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颠覆毁灭般的痛苦击垮了他。   风一吹,眼泪就掉了下来。   “肖烽骗我。”   ……   日子渐长,慕渊真人座下的四个弟子愈发惹眼了起来。   白衣少年的时光何其风流潇洒,身量也日渐拔高,三个少年人俊逸疏阔,那娇蛮少女更是姿色绝艳,他们一起修行,一起听学,一起练剑,当真如影随形。   魏心何那弱小的身影,也就慢慢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因为掌门的这几个好徒弟时常下山镇祟除妖,坊间便择他们名字之中的一字,给了他们四人一个“风花雪月”的称呼。这名声传得越来越大,竟是连慕渊真人听了也跟着失笑频频摇头。   这些年的执着和痛苦挤压在魏心何心里,使得他渐渐开始扭曲,他嫉妒那些人的天赋,嫉妒花枝笑,嫉妒杜雪,嫉妒姚岳……   最是嫉妒肖烽。   少年剑侠,实在是太过耀眼。   他生得好看,剑术了得,禀赋高强,师长器重,弟子敬仰。   好似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好似天生便拥有了一辈子旁人都可望不可及的一切。   尤其是,在肖烽十八岁的时候,掌门便将云曦双剑赐给了他,那几乎证明了……   肖烽便是未来掌门的唯一人选了。   魏心何恨得要疯掉了,回首这些年,他甚至在想,若是当初肖烽并未将他救回来,而是死在那年的死人堆里,该有多么幸福?   至此以后,每一剑刺出去的瞬间,魏心何眼底皆是杀意,他咬牙切齿骂着:“……肖烽,我好恨你。”   再后来,一切都那样荒唐了起来。   二十岁试剑大会,处心积虑练出一身剑法的魏心何上了场,昂首挺胸,心中□□,他心说,自己还是很仁慈的,只想在这大会上努力一下,假装是误伤废了肖烽的手。   可是谁知,他再如何辛苦修炼,竟也抵不过他的大师兄。   魏心何非但没能挑断肖烽的手,反而是在对上不过几招的时候,让肖烽斩断了爱剑。   ……那简直是斩断了他所有的尊严。   “师弟,我真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肖烽失态,那人慌张无措的样子,的确是真的,他知道肖烽不会说假话,不像他一样满心怨怼。   可是魏心何却更加恨他了,恨得想要将其挖心剔骨、敲髓抽筋!   ……   之后,妖龙承影出山,为祸世间,天下大乱。   肖烽奉命下山一查究竟,反而与承影的一个手下、名叫陶忍冬的红衣女子发生了一段故事。   彼时秉玉仙山时刻紧盯弟子是否清心寡欲,若谁坏了规矩,逐出师门便是下场……诸如未婚先孕的杜雪。   魏心何抓准了似乎有些情动的肖烽,还有那个一往情深的陶忍冬,拼命制造机会,撮合他们两个在一块儿,只盼着有朝一日掌门更够将这个风光霁月的大弟子给逐出师门!   可最后,一生磊落坦荡的肖烽,险些活生生将掌门给气死,他竟是自行退出了秉玉仙山,与那妖女结为夫妻,隐居山林。   魏心何计划落空,更是气得半死。   断剑之恨,还有这些年来无数的新仇旧怨,几乎将他逼得发疯了。   魏心何难免会露出马脚来,等到肖烽逼问的时候,他倒是会装可怜,那日他声泪俱下怒骂了一声:“……你便是如此怀疑我?大师兄,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卑劣!!”   后来也就是魏心何做尽了恶心事,比卑劣两个字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不知肖烽信是没信,毕竟他一向都是个老好人,只是,他并不肯再和魏心何多说一句话了。   妖龙祸世,当真是一场浩劫,陶忍冬在生下一个女儿后,便战死了,肖烽用情至深、心灰意冷,日日守在妻子的坟前落泪,到最后,双目近乎失明,只得蒙着一条白布,却时常有血泪落下。   失去了爱妻的肖烽,不再是当初风光霁月的年轻侠客了,他失魂落魄,看上去也是像魏心何那般的可怜人了。   魏心何那日见到他时,他正歪头靠着陶忍冬的墓碑小憩,发觉是师弟前来,他竟格外和善,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   魏心何不解,因为他打算趁着肖烽重伤且心伤,一举杀了他,伪造成是承影部下杀了他的假象。   可是谁知,肖烽竟然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他。   魏心何懵了。   那居然是一把和自己那断剑一模一样的佩剑,其上花纹錾刻无一不精致绝伦,造剑的材料也是稀世罕见,这把剑,只比他之前的好,不比他之前的差。   “心何……你且收下吧,师兄最近才做好这剑……”原来这长久以来的这些年,肖烽竟一直在寻找材料,帮他重塑佩剑,如此高高在上的仙门首徒,竟费尽心思去做了这些事情。   只是,肖烽比前些年看上去老了,也憔悴了,不到而立之年,便肩扛重任又失去发妻,这颗闪闪发光的星好似即将陨落。   魏心何接了剑,不知对肖烽究竟是何感受。   难道这些年来他受到的委屈,隐忍的痛苦,还有那些下作的嫉妒……全都要凭一把剑一笔勾销吗?   不可能!   不可能……   可是不等魏心何动手,肖烽便说了一些令他听不懂的话,大抵是“我死后,善待桃玉,将云曦双剑送回山门,将我与发妻葬在一处,来世再做你师兄”。   血光喷溅,肖烽自尽了。   他恨了这么多年的肖烽,就这样轻描淡写的离开了。   满身是血的魏心何跪在地上,盯着那颗已然坠落的星辰,盯着那他自小仰仗又依赖的师兄,盯着这个令他嫉妒憎恨的存在,彻底傻眼了。   “师兄?”他简直不敢相信。   “不是的……不可能……你起来,你给我起来!”   “大师兄——!!”魏心何癫狂大叫了起来,宛如疯魔,“你醒醒啊!不……不会的!你醒醒!你起来!你是秉玉仙山的大弟子,你走了掌门都还挂念你,万人敬仰你……呜……师兄,你可是屠龙救世的大英雄……你怎么会死!?你修为明明那么高强,你怎么会死!?肖烽……肖烽!!!”   魏心何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往昔爱恨情仇,今朝只剩下那人释然的一笑。   “我恨你啊肖烽……我真、我真是……”他抱着肖烽逐渐凉透的尸体,哭得声嘶力竭,涕泗齐下,依稀间又成了死人堆里被刨出来的可怜虫,“我真是恨死你了……”      ☆、平定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肖烽自尽,宛如山呼海啸,瞬间令整个人间为之唏嘘叹惋。   魏心何手捧云曦双剑,回到山门时眼泪已经流干了,他几乎快要体会到肖烽那种泣血的痛苦。   轰然跪下,面对着慕渊真人立刻苍白的脸,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失声痛哭了起来。   “掌门!!大师兄他……他没了……”   那是魏心何唯一一次见到慕渊真人脸上出现那样哀恸欲绝的神情,他那时哭得发昏,迷迷瞪瞪的想,为何连掌门这种无情仙人也有情?自己又算是畜生还是恶鬼?   他这些年也一直未能想通这个问题。   但是,自从肖烽逝世后,魏心何的腰间,开始挂着两把剑。   一把是年少时的断剑,一把是肖烽给的佩剑。   之后不久,慕渊真人下山除祟回来时,竟是抱了个粉雕玉琢的婴孩回来。   魏心何当即便知道了,那是肖烽和陶忍冬那妖女生下来的。   当时念着肖烽临死前的那一番话,他便想着,对这孩子留点情吧。   婴孩时期的肖桃玉十分稚嫩可爱,一双眼像极了肖烽,魏心何时常趁着掌门不注意,拿着拨浪鼓悄悄逗她,问:“小宝宝,会不会讲话啦?”   这是自然不会的,肖桃玉只是瞧着他笑,嫩生生的脸蛋煞是柔软。   “……”魏心何其实十分疼爱这个孩子,因为他今生献给了秉玉,便注定不会下山成亲了,也注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因而,那段时间,他其实一直将肖桃玉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爱。   他执着地晃着拨浪鼓:“叫叔叔?叔叔!”   肖桃玉刚冒话,只会一声“呀”,却让魏心何乐呵呵了好几天。   这些年,魏心何一直都在反复告诉自己,肖桃玉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稚子无辜。   可是,这些年依旧不肯收他为徒的慕渊真人,竟收了肖桃玉为徒。   可是,一直练单剑的小姑娘,在树林里捡起树枝随意比划的时候,竟无师自通的会用双剑的招式。   可是,那日,年仅十八岁的肖桃玉随手一拔,便将镇派至宝云曦双剑拔了下来。   有太多的可是了……   有太多魏心何从幼年到少年到青年,末了,到了中年,也完成不了的事情了。   看着慕渊真人一次次袒护肖桃玉的时候,那些年对肖烽的嫉妒仇恨,竟再度生了起来,并且那样真切炙热,几乎烫碎了魏心何的一颗心。   魏心何待肖桃玉很好,全然是长辈对晚辈的温和宠溺,这次下山还偷偷塞零花钱给她,这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当年恶事做尽,愧对肖烽,愧对那个他爱戴又敬重的大师兄。   然而也正是因为肖桃玉这些年愈发长大,掌门甚至还毫不吝啬的将云曦双剑赐给了她,魏心何隐隐约约又看见了肖烽的影子,每日都更加清晰。   那熟悉的眉眼令他惊恐不已。   他的妒火再次冒出苗头,他的仇恨再次熊熊燃烧了起来。   在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面前,如今在秉玉仙山身居高位的他竟然觉得——   自己还他妈是那个胆小怕事,处处被人看扁脚踏的魏怂包!   他还是过去那个废物!!!   卑从骨中生,万般不如人。   魏心何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他必须要拔掉肖桃玉。   于是,他处心积虑下了山,借着做任务和关切肖桃玉的机会,摸清楚了张熙寒那小妮子对纳兰千钧的重要性,又小心翼翼蹲点了许久,练习着云曦双剑的招式和肖桃玉用剑的习惯,尽力模仿得更像。   “只要能够蒙蔽纳兰千钧的眼睛,借着他的手,杀了肖桃玉……”魏心何一日日疯魔,他狞笑了起来,“无论付出什么,我都在所不惜。”   纳兰千钧的确因此恨上了肖桃玉。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也阴差阳错害死了慕渊真人,害死了这个自己念了一辈子的“师父”。   要说魏心何对肖桃玉究竟有多提防呢?   其实从十年前就开始了。   那时候,玲珑医派的寒江雪刚刚死去不久,尸体已经腐烂破败了起来,没了原先的半分模样。   魏心何收集了一罐罐的阴间鬼气,带到了玲珑医派去,连夜将怨念深重、灵魂不散的寒江雪给召唤了起来,帮助他画了寒江雪的第一张皮,助他成为……   画皮鬼。   “魏执事,你给我的这些蛊虫,真的没问题吗?我……”寒江雪这时候刚刚重返阳世,脑子还不是那么熟络。   魏心何笑得满面和善,他说:“寒宗主,在下是当真怜惜宗主天妒英才,盛年逝去,这才将此炼化尸体的蛊母赠你,无穷无尽的帮你炼化腐尸,助你早日找到长生不老之法,可从未有过半点恶意,你若不信我,我也无可奈何。”   求生欲已经达到了巅峰的寒江雪岂会放弃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而且还是长长久久的活着。   他已经受够了几天便画一张皮的煎熬日子,几乎是不假思索,便说:“我信!我当然信魏执事!是你救了我……”   “寒宗主,你不必担心会惹出什么烂摊子。”魏心何一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眸中阴戾一闪而过,“因为无论闹到什么程度……都会有宛如肖烽那样的大英雄出现的,明白吗?”   ……   五湖四海前来秉玉仙山拜会的修士们都懵了。   他们从那强悍的共情阵法里回过神来的时候,面上俱是一片空白和迷茫。   “天啊……”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反应了过来:“原来这一切,都是魏心何早早就计划好了的……”   “一切和我们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样,全都是魏心何做的好事……”   “我们真的冤枉肖桃玉了?是这么回事吧!”   最后一片花瓣浮在了肖桃玉面前,她手掌一接,半空几个金色小字涌现了出来——   “五阴炽”。   人世八苦彻底收复,师尊交给她的任务竟是在今日彻底完成了。   肖桃玉摘下了腰间的白芸锦挂坠,根本不需动,这八片精魄便自行飞了去,融入了大殿顶端已经黯然的巨大八瓣莲花里。   光芒大盛,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成功了……”肖桃玉在一片白光里,并不闭眼躲避,而是那样紧紧望着,望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师尊,你看见了吗?”   顾沉殊看了她一眼:“恭喜你。”   等到那光芒消失,有人大喊道:“魏心何要跑!!”   肖桃玉目光一凛,身影如云,云曦双剑几乎与她人剑合一,发出了令人震撼的力量。   “唔!!”   一道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响起,魏心何机械地低下了头去,看着自己被长剑洞穿的心口,一脸怔愣,傻子似的伸手捂了一下,试图阻止血液奔流,却反倒染了满手血腥。   他嘴角缓缓流下了一行血。   肖桃玉说:“魏心何,你罄竹难书,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刻了。”   一剑抽出,血花翻飞。   魏心何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而后晃了一晃,彻底栽倒了下去。   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曾经最敬重肖烽,可是肖烽却在他面前自尽。   他曾经最爱戴慕渊真人,可是慕渊真人却化作枯骨。   这一生,想要的,终究求而不得,不想要的,却被命运安排到了自己的头上,成为此生的枷锁。   临死前,魏心何的眼渐渐失焦空洞,嘴角却扯出了一抹释然的苦笑来。   眼前模模糊糊,好似又回到了当年修行的场景,弟子们都缠着大师兄,个子矮又体弱多病的自己被远远甩在身后,可怜兮兮的叫了几声师兄也无人应答,他们都比自己会撒娇,也都比自己有力气,更比自己修为高强。   就在自己感到满心酸楚的时候,肖烽回过头来,越过了拥挤的人群,对他伸手,粲然一笑:“心何,回去吃饭了!”   “师……”   他手指动了动,这是他此生最后的力气,拼了命抬手去够幻想中那个影子。   “……师兄。”   染血的手颓然落了下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后会有期   一年时光,宛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当初那个将人间搅和得鸡犬不宁的纳兰千钧彻彻底底成了一捧飞灰,年轻放肆的小鬼王不再存在,而那个满心仇恨,将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的魏心何也彻底消失在了人世,多少年来的嫉妒终究成为泡影。   一年内秉玉仙山联合了各大山门,清剿人间游荡的怨灵腐尸,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四处皆是欣欣向荣、祥和一片。   肖桃玉收复人世八苦、修缮山门禁制的事情最是为大家津津乐道,其中对这些事最为好奇的,便当属秉玉仙山新入门的弟子了。   时常便能瞧见三五个弟子聚在一块儿,将肖桃玉当初斩妖的事迹说得绘声绘色,宛如亲眼所见似的。   “你们这些后入门的是不知道,那天,掌门从天上御龙而来,一桩桩一件件列数了那魏心何的罪孽!当时真相大白,大家全都起身为掌门站队,山门外还有老多门派要往里冲!那场面……啧啧,”周景生话到此处,比了个大拇指,得意洋洋道,“精彩!”   一圈儿师弟师妹满面崇拜,听得津津有味:“师兄,你再给我们讲讲掌门激战狐妖花重棂的那段儿吧!我们还想听!”   “行!没问题!”   周景生说得跟真事儿似的,纵然他并未亲眼见过,但也能编得绘声绘色,将这些小崽子全都给唬住。   不等他说,便听身后传来了一声雄浑怒吼:“周景生!又在这偷懒,不是让你去遴选弟子,为掌门收徒做准备吗!?”   一扭头,大腹便便、吹胡子瞪眼的秦鄂缓缓走了过来,那架势活似要撕了他。   “秦秦秦秦鄂长老……我这就去,这就去!”周景生可怕死了秦鄂的大嗓门,赶紧扭头对师弟师妹们说了一声,“改日、改日一定!”   这几个小弟子慌忙给秦鄂见了礼,赶紧扯了个幌子道:“秦鄂长老,我们、我们先行一步,去后山给阿紫姑娘送药啦……”   秦鄂斜乜了他们一眼,一摆手:“去吧。”   “哎我听说一直在后山养病的那位大爷,当初可是在琴川救过我们掌门的命呢!掌门差一点就让腐尸给咬了!”   “真的啊?快给我讲讲,给我讲讲!”   “别挤呀……”   那几个小弟子凑在一块儿,好似几团麻雀,叽叽喳喳着走远了,令秦鄂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当初时常黏糊在一起的肖桃玉、周景生和白露,恍惚过后,他低头一笑:“慕渊真人,也不知你瞧见了没有……桃玉真的长大了,连她都要收徒了,你且放心吧。”   后山琢玉轩。   暖融融的小阁里,一位身着绛紫色衫裙的姑娘正一勺一勺的在喂一个人吃饭,那慢条斯理的模样,任凭是谁,都要夸赞她的好脾气,周围有几个侍奉的小弟子,看得频频侧目,说:“阿紫姑娘,吃饭这种事情你还要帮着他,未免也太惯着他了……”   阿紫便是那日应云醉不远千里护送到琴川的姑娘,她眉眼弯弯,相貌温和可爱,好似一个如何揉搓都不会生气的面娃娃。   “没关系呀……”   “毕竟他大病一场,死里逃生,我惯着些也不打紧。”   那让纱布包裹成了个麻花的人歪歪扭扭躺在榻间,恃宠而骄,朝着那个质疑他的弟子哼了一声,十分神气。   阿紫温声问道:“你今日可好些了?”   那纱布人眼珠子一转,正想着如何开口卖惨搏得姑娘同情,结果便听有人推门而入,清凌凌的嗓音带着几分笑意:“在秉玉仙山好吃好喝、灵丹妙药不断的伺候一整年,就算是死人,也该躺活了。”   逆光而来一白衣谪仙,发上松叶银饰叮咚作响,是身着掌门服饰的肖桃玉。   那些原本还满面不屑的弟子立马恭敬了态度,纷纷站定行礼:“弟子见过掌门。”   一年过去,肖桃玉面上青葱稚嫩已然磨灭了不少,如今更多的是身为掌门的矜贵霸道。   那日应云醉一口气不知撒了多少雷火符出去,试图让自己和外面那群邪祟同归于尽,可或许是应了那句吉人自有天相,在隔了好些天后,毋庸门到底还是将他从那些炸得面目全非的腐尸堆里给刨了出来。   自此之后,便送到了灵力充沛的秉玉仙山来养病。   “小桃玉,你如今家大业大,当然不差我这么一张嘴啦!况且如今你可是肖掌门,我这种穷亲戚肯定得赖着不走啊,否则也显得我太正直了点吧?”应云醉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这么一动,身上装模作样裹着的纱布便尽数掉了下来,露出了往昔那张英俊爽朗的面容来,“快快快,我还要吃一碗馄饨呢,上菜上菜……”   “来了。”   隔壁厢房传来了顾沉殊无奈又不满的声音。   一声过后,便见那位俊逸潇洒的顾二公子,此一时围了个小围裙,长发高高束成了马尾,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了出来,送到了应云醉面前去,眯眼道:“若不是为了名正言顺留在秉玉仙山,我岂会天天受你指使……”   应云醉笑嘻嘻说:“我这还不是帮你的?”   “桃玉,”顾沉殊转了头去,眼巴巴看向了她,问道,“你瞧我今日表现如何?能不能让我再多留一段时日?”   毕竟他身份尴尬,如今是有家不能回,拂梅门那边根本去不了,唯恐为他兄长燕双飞惹来什么“窝藏妖龙”之类的闲言碎语,东海那边……空荡荡的府邸,每日只有几个老仆作伴,那几个老仆还各玩各的,搞得顾二公子十分寂寥。   总而言之,就是去这里也不满意,去那里也不满意,唯有有肖桃玉的地方,才最是能让顾沉殊称心如意。   肖桃玉瞧他正不断对自己释放魅力,险些就着了小妖精的道,微妙地一勾眉梢:“酌情考虑。”   “酌情考虑?”笑得春风和煦的顾沉殊手一抖,差一点便将馄饨泼在应云醉脸上了,对他咬牙道,“你究竟有没有帮我讲好话?往后我可不给你做饭了,我是肖掌门的御用厨师,你可使唤不起!”   “嘶,我当然说好话了!是不是啊桃玉?”应云醉一下子跳了起来,生龙活虎好似从未中过蛊毒似的,“毕竟我还救过你媳妇儿呢,你给哥做几顿饭怎么啦?小顾,你不厚道……”   ……   又过几月,隐居竹林深处的言无忧与季清婉成亲了。   这小两口愣是紧张得前一宿没睡,第二日神采奕奕的顶着俩大黑眼圈,换上了凤冠霞帔、大红绣袍,在得意楼夫妻的帮助下,办了一场规模不大、却热闹鼎沸到了极点的婚宴。   毋庸门身为曾经的师门,也来了不少师弟相庆贺,凉无边阴沉着脸,嘀嘀咕咕道:“我至今为止都不敢相信……我师兄竟然要成亲了!说到底,还是让小狐狸精给引诱了!不然……”   “不然怎么!?”季清婉的狐狸耳朵精得很,略带上扬的一句威胁立刻从屋里甩了出来。   凉无边怂了,哼哼唧唧道:“不然我师兄一定要孤独终老了……”   丁星泽和几个孩子打得叽叽嘎嘎、满场乱滚,谢芊芊一面搀扶着新娘子出来,一面给了儿子一脚,并且怒斥道:“丁向北,管管你儿子!”   “哎……哎,来了夫人!”丁掌柜正眯缝着一双眼,在给言无忧传授他妻管严的经验,闻声,连滚带爬奔过去捞起了儿子,“瞧见没有?夫人说的话,千万不要让她重复第二遍,我这就叫言传身教!”   言无忧:“……”方才你还说当夫君的一定要有威严。   那边,有不少门派和旧友一一前来拜访,人声鼎沸,竹林间的小院结彩张灯,喜气洋洋。   “恭喜言道长了!”   “恭喜言师兄,百年好合啊!”   “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这日,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一身大红喜袍的言无忧俊朗疏阔,夫妻对拜时,他轻轻垂下眸,缓缓与人对拜了下去,低声道:“你看,我上辈子就说了,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红盖头下的季清婉忍不住扑哧一乐,随着珠帘轻晃,眼泪也啪嗒掉了下来。   她笑说:“这次我还是信你。”   席间,应云醉喝得酩酊大醉,扯着阿紫的手,嘟嘟哝哝说要娶她。那边有墨家将军府的座位,墨三小姐非说要送一套京城宅院作为新婚贺礼,态度坚决。还有,毋庸门的空空道长,也就是言无忧的师父,此一时喝高了,执意拔剑给在场宾客舞上一段……   “许久都没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了。”顾沉殊支颐浅笑,嘴上是这样说,眼睛却一直笑盈盈的看着肖桃玉。   肖桃玉一杯倒,只抿了一口酒便放了下去。   顾沉殊见她不理,又折腾了起来,嘀嘀咕咕,伤春悲秋道:“哎呀,好羡慕言道长和季姑娘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在装什么可怜?当初我杀纳兰千钧时都看见了,是你亲手断了我们的姻缘线。”肖桃玉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   顾沉殊面上僵滞了一瞬,随后又靠近了哄道:“我昨儿刚上去检查过,我们的缘分可完完整整的连着呢……真的!我害怕那破东西断开,就给绑了几个死结,如今可比别人的结实多了……再说了,我们之间是天注定的缘分,就算红线断了,过不了多久,它便又会接上了……”   这一年朝夕相伴,无论怎样的新仇旧怨,都在这汹涌澎湃的感情之中,化作了泡影。   小时候,师尊给做的小冰灯最能哄肖桃玉开心,后来,也不知顾沉殊是从哪里听来了这些事,便在数九寒天日日夜夜练习凿冰,辛辛苦苦给桃玉做了盏小冰灯,冻得双手生了冻疮,养了许久才痊愈起来,即便那样,他都担心肖桃玉因不满冰灯而皱一下眉头。   还有一次,顾沉殊连着几日不见人影,后来肖桃玉惊异的发现,他竟是花了那样久的时间,将流光寒潭一圈都给围上了栏杆,布下了法阵,唯恐身为掌门的肖桃玉还逃不过当年心理的坎儿。   而且,自从肖桃玉继任掌门以来,便时常辟谷不食,但大多时间都是因为太过疲惫,而忘记了吃饭这档子事儿。   于是本就对厨艺有几分天赋的顾二公子彻底撸胳膊挽袖子,干脆在秉玉仙山当起了肖桃玉的“御用小厨娘”,这角色扮演得相当恪尽职守、尽心尽力了。   要知道顾沉殊其实也是个心性很高傲的人,这么长时间以来的表现,简直称得上是殷勤了……   不过这殷勤似乎也殷勤对了,肖桃玉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安危,不让外界那些最开始几乎压不住的流言蜚语涌进他的耳朵。   这二人一个像是仙山冰雪,一个像是江南春水,相辅相成,相伴相知。   肖桃玉并未上过九重天,自然不知晓红线的细节,含着笑意,挑眉问道:“还有这回事?红线怎的还断不开?”   在竹林潇潇里,顾沉殊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一双眼温柔缱绻,潋滟开了年少时所有的爱恨情仇,唯余满腔温热:“因为……”   “你我本就,金玉良缘。”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