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三国]女谋士的奋斗日常》作者:锅色天香   文案:   某抠脚女博士穿成了东汉末年阳翟郭氏之后,一个志在重整河山、再造乾坤的预备役谋士。   曾爷爷是法学大家,叔祖父乃一代名臣,父亲官至三公、威名显赫,几位兄长都是当世名士……   郭瑾:遇到事情不要慌,先写篇论文发个SCI。   生怕别人看出自己货不对版的郭瑾,从此开启了自己兢兢业业的奋斗(装×)生涯。   后来才名极盛的郭嘉评她:才思虑远,术业有专;   四世三公的袁绍评她:国士无双,得之吾幸;   目空傲物的许劭评她:真·奇佐之才!   ……   深藏历史Buff的郭瑾:咳,相信科学。   ※   某一天,谋士圈子里流传开一条惊世八卦:那位名盛一时的才子郭瑾竟是个断袖?!   第二天,八卦更正:垃圾郭瑾、女扮男装。   →排雷一下   ①消遣之作,笔力有限   ②本文不会完全按照历史进程来   ③文中有穿越论坛设定   ④本文坐标言情,男主郭嘉   ⑤女主成长向,并非完美人设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历史衍生 成长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郭瑾 ┃ 配角:三国众男神(主曹魏) ┃ 其它:三国、谋士   一句话简介:不靠颜值靠奋斗!   立意:奋斗人生 第1章 颍川阳翟   郭瑾觉得,她大约是要成仙了。   要不然刚刚熬夜到凌晨两点,怎么就开始头脑发昏,耳鸣目眩???   她本来是接了导师的一个项目,想着明天还要跟着项目方去做田野调查,作为资深熬夜小能手,脱发界的最强扛把子,她自然是打算今晚通宵做好项目预案,明天跟项目方沟通起来就会得心应手很多。   可现在明明才凌晨两点,换到平常,她再爆肝个两小时也不过是喝茶还是冲咖啡的问题。直到她眼前的笔记本出现幻影分身,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七八九,郭瑾在心底哀嚎一声!   她该不会是本校第一位英年早逝的博一学子吧???不知道熬夜猝死给不给算工伤来,好歹都是钱,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再然后,她就没有知觉了。   真棒。   阳翟的天气总没个正形,昨日还是艳阳高照,今天便飘起茫茫万里的霜雪,大雪覆了满城,唯余纤尘不染的广袤银白。   青童着了身月牙色曲裾,顶着一双红肿的兔眼,头上的双丫髻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她马不停蹄地行过中庭的九曲回廊,手中小心翼翼护着一具漆盘,盘中是后厨的林婶刚刚煎好的汤药,药汁浓黑如墨,却是良药苦口,必须趁热饮尽才行。   许是因了心急,青童跨上自家公子门前的青石台阶时,竟不小心滑了一跤,手中的漆盘险些脱手飞去。青童猝不及防,倒头冲进眼前的古朴房门内,身子踉跄几步,终是将将稳住心神。   鹅毛般的飞雪趁势悉数灌进房内,室内燃着的青铜火炉明灭交接,青童连忙回身掩住房门。   将汤药放好,又拿起一旁铁制的小钎子拨了拨炉中的香灰,见火势回旺,她这才小心翼翼走进里间,撩开面前的石青色帷帐,眼神一瞬不瞬地凝着榻上面色苍白的清俊少年。   瑾公子也不知是怎地了,平日里最为清润有礼的翩翩少年,昨日竟那般顶撞了主君,与主君争执不休,最后还剑走偏锋,这般沁凉的天气,直接就跳入了后院的石湖中。   院中家仆找到公子时,他的手脚早便冻得僵直,脸色青白中透着死气沉沉的暗灰,鼻息也弱地如同一根摇曳的火烛。   主君想必是怕极了,连夜苦守在公子身边,年过六旬的老人眼中蓄着热泪,面上的皱纹横纵交错,神色何其凄苦,公子却始终没有醒来。主君年纪大了,受不住这般摧残,遂一早便被夫人劝回歇息。   青童不过才十二岁大小,此刻见自家公子气息微弱,丝毫没有醒来的架势,强忍了一路的泪花终于忍不住啪嗒掉落,溅在少年身前的缃色被面上,晕开一道淡淡的水墨,口中更是喃喃自语。   “公子玉体矜贵,何意偏偏同主君作对?”   “主君虽恼于公子,公子亦不必跳湖明志。”   “公子平素常说些澄清天下的志气话,怎到了如今,竟决意赴死?”   ……   郭瑾再次恢复意识时,感觉四肢都失了控制,只听得耳边那细如蚊蝇的低低啜泣声。想起自己曾在帖子里刷到的那些细思极恐事件,郭瑾的脑中飞快闪过两个念头。   一为鬼压床。   据说人在睡梦中会因为心理因素或是物理刺激,进而产生类似于真实境况的梦魇现象。若说自己是由于压力过大以致深度睡眠,这才产生这种“魂不附体”的感知,郭瑾总觉得有些怪异。   昨夜的情况历历在目,自己并不是有序入睡,而是突发性昏厥,因此鬼压床一说根本立不住脚。   抛却此条,便是其二:死后灵魂出窍。   无论是这种轻飘飘的不真切感,还是耳边绵绵续续的小声抽泣,似乎都进一步佐证了她的论点。也就是说,她可能真的翘辫子了……   想起申请硕博连读成功的当天,自己大义凛然地请了一群基友狂欢某捞,郭瑾就一阵肉疼。想起上个月三个同学结婚自己随上的份子钱,更是忍不住心肝肺俱颤。   说好的有来有往,竟成了有去无回!   郭瑾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暴躁地挺身坐起,然后——她就真的坐起来了!   只是不知为何,肺中的空气却稀薄地厉害,身体亦说不出的绵软无力,像是被人泡进洗衣机中揉搓甩干,又摁进盆中不许她呼吸换气,她那一往无前的气势瞬间折减,最后转化为虚弱柔绵的喘息清咳。   耳边依旧是那道脆嫩陌生的女音:“公子可是醒了?!”   谁在说话?   郭瑾弱弱掀起眼皮,视线成功落在一位约莫十岁出头的少女身上。   那人头顶双丫髻,忽闪忽闪的漂亮眸子似乎会言语一般,叫人看了心生欢喜。见她醒了,那人本是委屈憋闷的表情瞬间消散,一时间靥红展笑,小手肆无忌惮地握上她的玉白手指。   口中急切道:“公子若有不适,定要告知青童。”   桥豆麻袋?什么情况?!   她该不会是……穿越了吧?   思及此处,郭瑾沉淀神色,率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装扮。松松垮垮的宽袖大袍,莹白的葱葱玉指拢在广袖之下,竟如白玉映沙,甚为赏心悦目。只是这身子明显得了伤病,至今未愈,她从头到脚都只能感受到四个大字。   ——疼死爹了。   想着如此装扮大概率是在汉魏时期,郭瑾阖了阖眼,再睁眼时,面前仍旧是一间古朴雅致的屋子。   石青色的帷帐外立着几具檀色书架,架子上堆满各式卷轴书简。斜眼瞧去,四周的窗牖皆饰有绮疏青琐,云气仙灵,台阳周通。   窗檐不远处燃着一顶缠枝翠叶小香炉,炉内熏着一小团龙脑香块,香烟幽幽聚拢在炉顶,抵达檀木窗叶时,又被窗缝中的慢风吹散。   薄烟翠敛,恍若仙境。   此情此景,真真应了“富埒陶白”一词。   妥了,郭瑾在心中泪流满面,她一定是个万恶的有钱人!   毕竟对于汉魏时期,熏香焚香仍是上层社会的特有代表活动,用来象征那些高贵士族对物质生活以及精神境界的高尚追求。平头老百姓整日里吃糠咽菜,连饭都么得,又怎会有心思去钻研熏香这东西风不风雅,高不高尚?   举个简单的例子,曹操早在名不见经传之时,便勒令家中不得熏香,以示生活简朴,甚至还曾赠送诸葛亮“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   虽说曹操许有几分作秀的嫌疑在里面,可在当时那个物欲横流的黑暗社会,卖官鬻爵尚且是家常便饭,曹爸爸如此带头追求轻简风,简直就是泥沼中的一股清流!   郭瑾叹口气,脑中却突然蹦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她该不会穿越到了三国吧?   想起三国那错综复杂、令人蛋疼的人物时间事业线,郭瑾一个头两个大。脑中自觉回溯着自己前二十五年循规蹈矩的学习生涯,默默嘟囔了句不可能。   穿越已经倒了八辈子血霉,还捡了个最乱的时代,这不是往死里整她吗?都说天道好轮回,自己善有善报,好歹也会碰着个盛世民安的时代……吧?   青童本是垂首掩面,小声抽泣,谁知倏乎之间,自家公子便艰难挺起身子,四肢无力地伏在榻沿上,缓缓喘着粗气。   她惊喜之余,忙关心公子身体如何,谁知本是黛衣垂地的清雅少年,竟抬起那汪明亮的眸子,如黑曜石般灼灼发亮的瞳仁聚在她身上,眼中却是水波清澹,并未流露出半分情绪,只是须臾间闪过几分神思不属之态。   正想着,便听眼前的黛衣少年艰涩开口:“……水”。   他的声音干涩生硬,却仍旧带着那股独有的清朗与少年气,让人忍不住神思一荡,眼前瞬时一片开阔。青童忙应了声“诺”,而后慌乱起身端水拿药,裙角的波纹荡漾开来,晕开层层涟漪。   郭瑾接过青童递来的温水,强撑起身子一股脑灌下,几缕水珠串子顺着她的下颚滚落,沾湿了她半片衣襟。   郭瑾面色凝重地望着手中换上的药碗,碗中的药汁黑糊糊一团,似乎比黑芝麻糊还要粘稠,闻之便有恶苦盈鼻,郭瑾按下呕吐的生理反应,捏住鼻子一口气闷下药汁,然后迅速接过青童递过来的麦糖与干枣。   由于自己掌握的信息过于稀少,想着说多错多,郭瑾并未主动开口言语,而是老神在在地倚回身后的白玉靠枕上,忍着硌人的感觉,冲对面圆滚滚的小姑娘微微颔首笑笑。   青童见自家公子不仅毫无怨言地饮下了药汤,还一反常态地闭口不语,突然就有些惶恐,她微微倾身凑上前去:“公子若是好些了,青童便去叫主君前来瞧瞧公子?”   主君?莫非是原主的老爹?   郭瑾点头示意,对面的曲裾少女见状叹息道:“青童知道公子早有宏图壮志,昨日跳湖一事定是另有隐情,公子既然不愿多言,青童亦不会多嘴询问,只望公子仔细身体,莫要白白虚耗了精气。”   话罢,那姑娘提裙便去。   郭瑾注视着那人牙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漫天风雪中,脑中突然就忆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公子什么鬼?!   她一个秀外慧中的优质女博士,还没有开始自己甜甜的恋爱,也没得体验过山阴公主的快乐,她才不要穿成男人啊摔!   于是乎,某人颤巍巍伸出手指,顺着绣有流云纹的襟口探入,在自己的胸前一阵胡乱摸索。   作者有话要说:  郭·悔不当初·瑾:熬夜有风险,爆肝需谨慎!   PS:纠结很久还是开文了,首日不定时掉落三更,请各位看官多多支持收藏吼,你们的收藏就是作者菌爆更的动力!文中如有纰漏,也希望小天使们温柔指出哦~ 第2章 郭氏公则   害,还没发育。   悻悻然收回双手,郭瑾稍稍清了清喉咙,声调清越悠扬。又抬起自己的手臂,挽开披垂的黛色袖袍,仔细端详着面前白皙凝亮的肌肤,表情分外凝重。   这具身体格外年轻,至多不过十五六岁左右。也正是因了原主发育尚不完全,郭瑾在感受到胸前的“一马平川”时,这才迟疑了那么0.01秒,这分疑虑却并没有妨碍她的脑中飘过四个大字。   女—扮—男—装!   听那位唤作“青童”的小姑娘所言,原主应是与自己的老爹起了争执,至于争执的内容,郭瑾莫名觉得定是与原主女扮男装一事有关。   原主怕是没有讨得几分言语上的便宜,一怒之下竟选择跳湖明志,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年华,便宜了她这位熬夜成仙的老阿姨。   不过说来也蹊跷。   青童称呼她为“公子”,姑且假设此人并不知晓原主女扮男装一事。可古人大多囿于儒学伦理纲常的框架之下,就算是在魏晋风流时期,像原主这样打小儿便女扮男装,甚至连贴身的家仆婢子都不知晓内情的状况亦是寥寥可数。   从此间室内的摆设不难瞧出,原主应是个热爱学习的三好学霸,莫非她是有什么女子登科的宏图壮志,这才冒险选择了女扮男装之策?   郭瑾正在脑海中勾勒着一位传奇女宰相的奋斗人生,便听房门处吱呀一声脆响,有人自门外踏雪而来,冰凝冷硬的寒气与室内的柔烟香雾纠缠在一起。   郭瑾缩了缩脖子,保持着倚坐的姿势巍然不动,只将视线极为平稳地挪腾到阔步进屋的高挑男子身上。   那人约摸三十出头,头戴青帻,方额宽眉,唇边的八字撇胡上凝了层薄霜,此刻被室内的热气熏化,瞧着倒像是挂了片亮晶晶的露水。   许是瞧见了她打量的视线,深衣青年拂了拂自己的棕色长袖,抖落几颗莹白的雪花,本是平静无波的面上瞬间挂上几分夷然不屑的表情,似乎亲临此处已是纡尊降贵至极,就连开口与她对话都是浪费感情的力气活。   想着刚刚那小丫头火急火燎地出门去请“主君”,郭瑾在心底幽幽叹口气,“后爹”一词冷不丁钻进脑中。   自己的“儿子”劫后余生,弱如扶柳,这位“主君”却对她冷目不理,似乎倒更希望她自觉死外边,死远点。   穿越这档子事,果然是有得必有失。她得到了小钱钱的同时,失去了一位慈爱如山的老父亲。   见眼前的青年迟迟不开尊口,郭瑾摇摇头,虽然她早便知晓古代的早婚程度,可当她真要冲着一位三十左右的男人甜甜喊“爹”的时候,她还是有那么一丝不愿意的。   调整了下表情,郭瑾的嘴角抽一抽,“父亲”二字正要出口,便听那人倏尔冷嗤道:“图竟不知,瑾弟平素恣意惯了,如今瞧见为兄就连见礼都不屑为之?”   等等,“途径”是啥?   郭瑾的眉头蹙地老高,努力忽略那人轻浮尖扁的语调,她从此人话中捕捉到一个救命的关键词——“瑾弟”。   也即是说,原主同自己一样,名字里也有一个“瑾”字。并且这位八字胡大叔并不是自己的便宜老爹,而是“哥哥”?   见她没有如往常般直言反击自己,青年的身形微顿,丝毫不知道郭瑾正沉浸在认错爹的痛苦中难以自拔。只见他顺势半倚在不远处的石青色帷帐处,讥诮开口:“瑾弟并无话说?”   郭瑾拾整情绪,重新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兄长身上,语调不急不缓道:“兄长训诫的是,适才是瑾疏忽了,还望兄长莫怪。”   她的言外之意便是:大哥你说什么都对,是我浅薄,是我无知,请不要向乖巧可爱的我开炮啊喂!   那青年并未料到郭瑾会如此乖巧认错,惊愕的视线霎时对上她温温凉凉的眸子。   对面的少年鬓发如云、眉目星朗,虽是伤病未愈,松垮的黛色深衣罩在纤薄的肩膀上,面色更是青白黯淡。   可他那双眸子却熠熠生辉,眼中似有一泓清泉,起初海浪汹涌,待万般波澜退去,便只余骤雨初歇后的清澹意蕴,让人莫名有种道不出的欢喜。   青年容色稍霁,偏头掩唇干咳几声,眉宇间的讥讽之色稍稍淡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瑾弟如此轻贱自己,无非是让伯父忧心罢了。”   “想我郭氏一脉于阳翟好歹也是名门望族,瑾弟此番胡为岂不是让祖上蒙羞?为兄既来探望,便理应提点一二,瑾弟今后还当谨言慎行,时刻不忘先祖遗训。”   郭瑾恍然,原来“她”也姓郭?   眼前这位“殷殷切切”的兄长既然将她的父亲唤为“伯父”,那他便也是郭姓。   郭瑾依稀记得,古代男子的名与字多是分开的,人们习惯谦称自己的名,而尊称对方的字,汉魏时期的男子更是习惯以单字为名。   看来并没有什么“途径”,此人方才自称的分明是一个“tu”字。   姓郭名tu?   卧槽?!郭图!!   喜欢三国的人对郭图这个名字一定相当熟悉,此人是袁绍帐下颇受宠信的重要谋士,却奈何沉迷党争,使得袁绍内部交斗其间,成了推动袁绍最终走向败亡的最强“猪队友”之一。   郭瑾一瞬间如遭雷击,她竟然当真穿越到了这个大厦将倾的东汉之末?!什么叫一语成谶,今天她总算见识到了。   不过此时郭图尚在阳翟,有此闲情逸致串门子训弟弟,想来董卓部将还没有开始大肆劫掠颍川一带,大胆推测,此时洛阳还未乱起。   都说三国名士至少半数出颍川,诸如荀彧、荀攸、郭嘉等辈,作为颍川的土特产,就差被九块九包邮,直接送到各大军阀手中。   原主怕不是当真有什么澄清天下之志吧?否则谁会这么想不开,要在这个名士多如过江之鲫的东汉末年,女扮男装、汲汲营营,誓死也要磕个头破血流?   郭瑾:“……”   这突如其来的感动是怎么肥四?   感受到郭图来者不善的眼神,郭瑾眸中隐约浮起一丝笑意,身子艰难直起,抖抖衣袖,冲着郭图所在的方向并袖一揖,诚然道:“多谢兄长厚言相赠,瑾定当铭记于心。”   已经准备好几页对骂腹稿的郭图:“……”   灵魂求问,今天的浪奔小狗崽为何看着顺眼了些许?   郭图碰了软钉子,不好直言怒怼,只得梗着脖子与郭瑾你来我往地拉了拉家常,顺便被郭瑾戴了顶高帽,然后成功送走。   按郭图所言,她的父亲名唤郭禧,少习法律、兼好儒学,曾官拜三公,有名于时。郭禧膝下仅有一“子”,也便是郭瑾。原主打小便将匡扶天下一说挂在嘴边,因此十里八街的乡亲都知道:郭公有佳郎,意气满乾坤。   郭图与原主本来互不对付,且不论他一个三十岁的大叔为何要针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可奈何他天性“善良悲悯”,当他得知“郭瑾”跳湖寻短见之后,来不及用膳便匆匆前来“探望”。   多么感人的温馨兄弟情呐!   郭瑾撇撇嘴,肚子毫无征兆地咕噜出声,显然原主经历了这么一遭,已是饿极。不知是不是起了幻觉,就在郭瑾饿得两眼发昏的当口,鼻尖却突然充盈起一阵甜香清淡的饭气。   青童挎着手中的竹笥匆匆进门,榻上的少年许是听到了声响,挺隽的身影微微侧动,叮咚作响的清眸便直直投向她的身上,少年的眸子里或喜或忧,最终却又纷纷归于宁静。   “公子可要用膳?”   青童倒腾着小碎步跪坐在郭瑾榻前,见榻上的少年颇为坚定地点点头,青童忙为郭瑾布上一具食案,并端来漆盆为她净手擦干,然后才开始动手将竹笥中的小食一一取出,放在郭瑾身前的檀木小案上。   青童最先拿出的是一小碗米羹,是用云梦泽的香粳米,拌上煮得松散的菰米饭,色泽清润可口。接着便是一小盘鹌鹑蛋,以及一盅煮得软烂的白灼豆腐汤。   看来是清水局?   虽然郭瑾是个无辣不欢的重口味爱好者,可人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是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面前的饭菜是否符合自己胃口的。   更何况这个时代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吃上三顿饭,普通老百姓一天到头也就是两顿饭打住,贵族们才能拥有每日三餐的特权。   作为一名还不怎么熟练的贵族,郭瑾接过青童递来的漆银汤勺,一开始还甚是斯文地用膳,后来竟是直接抱起飞红白玉碗,将剩下的粳米尽数扒进嘴中。   青童:“……”   青童试探道:“公子可还要用些小点?”   郭瑾接过青童递上的方巾拭去嘴角残渍,本想说来些饭后甜点也是极好的,谁知还未开口,房门便再一次被人用力撞开,门口跌跌撞撞奔进一位身着玄色深衣的苍发老人。   那人身量中等,姿容丰润,虽是年过古稀,却依然气质不减。   见自家主君进门,青童忙收拾了郭瑾身前的小案与残渣剩饭,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出房门,那位老人一把扑到郭瑾身前,开口便是一句惊天雷。   “乖女阿瑾,纵是不愿嫁作人妇,也不必跳湖惊吓为父。”   “阿瑾此番,着实让为父寝食难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郭图(巴拉巴拉):我在骂你。   郭瑾(感动中):兄长说得对。   郭图(认真纠正):我真的在骂你。   郭瑾(持续感动中):兄长说的都对。   郭图(噗——):吐血.GIF   PS:本文中郭图乃阳翟郭氏之后,郭禧之侄,这是作者根据野史八卦所作的私设,三国志中并未提及哦~ 第3章 表兄活我   郭禧自问平素谨小慎微,虽不敢说从无过错,但坦荡无愧总是真的。直到自己老来得子,从此多了一位日夜捧在心尖的宝贝女儿。   一开始不过是因了世道秽乱,夫人心细胆薄,便从小将阿瑾扮作男孩来养。阿瑾混在男儿堆中长大,却幸得善良醇厚、秉性温和,并未如其他混沌少年一般飞鸡斗狗、放浪形骸。   眼瞅着阿瑾已过及笈之岁,马上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郭禧这才骇然心惊,都说习惯是潜移默化的事情,他似乎也险些将阿瑾当成了儿子来看待。   深觉不妥后,郭禧便与夫人商量着让阿瑾重新换回女儿装扮,温敛脾性,凭着郭氏还有些余力,日后也好为她许个清贵人家安稳一生。   谁知昨夜提及此事,阿瑾竟第一次忤逆了自己的意思。不仅如此,她还那般决绝地纵身跃入冷湖之中,冰天雪地、宁死不屈,就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郭禧心神俱乱,他想,他的阿瑾还不愿嫁人。若是如此,自己养着便是了。女儿无拘无束惯了,一时间接受不了嫁为人妇的事实本也没什么稀奇。   郭禧这般想着,视线正巧对上自家女儿那双蒙着水雾的眸子,只轻轻一眼,便似云兴霞蔚的碧空,更是让人心疼不已。   “乖女阿瑾,纵是不愿嫁作人妇,也不必跳湖惊吓为父。”   “阿瑾此番,着实让为父寝食难安。”   嫁作人妇?   郭瑾迅速冷静下来,脑中飞快捋了捋信息。看来原主是被父母逼婚,迫于无奈,这才赌气跳湖自绝。她既然跑到了这具身体里,那原主所面临的所有问题,如今便都成了自己所要解决的事情。   而现下摆在她面前的,显然有三条路可选。   其一也是下下策,装失忆。   这个法子在穿越小说里可以说是用烂了的套路,不仅可以前尘撇净,还能肆无忌惮地问东问西,不必与原主保持什么客观上的一致。毕竟装逼一时爽,但天长日久的,指不定哪天便出了岔子、悲催掉马。   可如此一来,她的便宜老爹估计会顺水推舟,直接诱导她早早嫁做人妇。她若装作失忆,那便没了反驳的筹码,只能任凭家人摆布,草草嫁人。汉末乱世,漫山枯骨,就连刘备都多番抛妻弃子独自奔逃,曹操的一家老小也在徐州被杀,更遑论普通世族的家眷。   所以此乃下下之策。   其二便是直接跑路。   然而,这条路子亦行不通。且不说如今灵帝昏聩、黄巾乱起,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兼之貌似很有钱的世家公子,遇到贼寇悍匪,估摸着都只有死路一条。若要逃,也得沉淀下来,有策略地逃。   那么如此一看,便只剩最后一条。   以退为进,扮猪吃老虎。   颍川名士居多,如今还算太平,她不妨假意答应便宜老爹要好好考虑嫁人一事,然后说服老爹将她放出府去调养,离开这个所有人都熟悉原主的地方,然后慢慢筹谋,等她做好规划,再一逃了之。   想好就做。   郭瑾如秋风落叶般倚在身后的白玉靠枕上,视线扫过对面屏风上的寒潭鸭影,唇梢带起的笑容里却含上几分凄楚。   “父亲言重了,是女儿顽劣、失了分寸。”   郭禧见榻上作少年打扮的女儿神色寂寥,说出的话却明理地让人心酸,不由垂首叹息道:“阿瑾若是怨怪为父,为父亦无话说。”   郭瑾见气氛烘托成功,忙扯一扯父亲的袖袍,诚挚道:“女儿自转醒后,时时忆起昨夜之事,心中尤为焦虑。”   郭禧闻声,忙打随身携带的鞶囊中取出一小块方巾,偷偷抹去眼角的热泪,郭瑾试探道:“女儿想着触景生情,若是能出府静养一段时日,没准儿便能好得快些?”   出府?郭禧不悦蹙眉。阿瑾纵然是被当做男孩养大,但到底娇生惯养十数年,出府后若是连起居饮食都无人照料,又怎能让他放心?   “阿瑾要如何照顾自己?”   郭瑾险些笑出声来,她从初中寄宿开始,就一直独立生活至今,加上疫情期间锻造出的良好厨艺,保质生存简直是小菜一碟。   郭瑾诚挚道:“父亲多虑了,家中亲友遍地,女儿再拙笨,总不至于缺吃少穿。”   她的本意是:郭氏既然是个大家族,那十里八村总能有不少沾亲带故的人,就算是每人资助她一点银钱饭食,也不至于让她饿着冻着。   可郭禧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   只见面前的苍发老人眉头深锁,沉吟片刻,复又点点头:“为父险些忘了,你的表兄如今便在城东十里外的乡下闲居。他的宅子虽不至奢丽,但五脏俱全,你表兄为人亦大度和善,定不会欺辱了你。”   表兄什么鬼?   郭瑾的眉头拧了又拧,她只是单纯地想自己出去住,并不是想找人合租啊喂!   “父亲……”,郭瑾欲言又止。   郭禧却甚是满意自己的安排,一边捋着嘴边的花白山羊须,一边伸出干瘦手指,轻轻抚上郭瑾的发顶,“阿瑾莫怕,就让你表兄尽尽兄长之责,好生照料你一段时日。”   此言一出,盖棺定论。   郭瑾瞬时悲从中来,后边郭禧又喋喋不休唠叨了许久,最终才撑起自己颤巍巍的身子,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漫天雪白中,了无痕迹。   许是得了嘱咐,青童一进门便开始左右打点收拾,从郭瑾的日常起居衣物,再到饮酒喝药的不同杯盏器具,面面俱全,无一错漏。   瞧着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的小女娃,郭瑾按下心中的不忍,又指挥着青童收拾起书架上那些貌似很流弊的各色古籍书简,而后将其纷纷叠放进三只木色箱笼中,这才心满意足地瘫回榻上。   就像是放假回家,明知自己会原封不动地将所有资料统统带回学校,但还是忍不住豪气干云地打包收拾。   样子,是做给自己看的。   青童的面上闪过几分异色,俄顷,复又稀松平常地笑笑。   许是身体虚弱地紧,郭瑾热闹扑腾了这般久,一旦空闲下来,突然就开始四肢俱乏,上下眼皮激烈地斗争几场,最终再次跌入沉沉的黑暗。   在那暗无天光的墨色中,郭瑾费力张望,却只在遥遥东方,瞧见几株绽地绚烂的海棠花。   光彩夺目,一见不忘。   第二日晨起,郭瑾迈着虚浮的步子向父母辞别,母亲端庄娴雅,见她如此,却蓦地掉出几滴眼泪,又手忙脚乱地回身揩去。郭瑾张张嘴,还是默了声,只随着青童的牵引出府而去。   府门外正停了几辆马车,为首那辆是当下极热的皂盖木轺车,其后跟着三辆载物的绛幔辎车。   汉末男子出游多流行敞篷车,妇孺乘坐才需挂帘垂幕。那辆轺车便为敞篷,车舆上用来遮阳挡雨的是一把伞,伞盖顶部装盖斗,插16根弯曲的竹弓,上绷皂缯成圆形盖顶。   持缰恭候的驭奴身侧则是一匹白鬃骏马,双耳高竖、目若悬铃,挺胸扬尾、神骏非常。骏马头部有铜当卢,并有雕面饰衔嚼一副,颈上套轭,倒是极为讲究。   有钱真好!郭瑾在心底默默慨叹,一时却不知该喜该忧。   喜的是:她貌似不是一般的有钱。   忧的是:她貌似不是一般的有钱。   害,汉语真奇妙。   有钱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可如今贼匪盛行,她那便宜老爹如此大张旗鼓地送别自己,到底端地什么心思?莫非是嫌她死得不够快?   怀着这种复杂难辨的心情,郭瑾面无表情地提起衣摆,慢行上车,似乎这些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场面。   等她稳稳坐在身下的芍药红软垫上,车驾颤颤悠悠地缓慢起步,郭瑾这才接过青童递来的新鲜药汤,又将一具狻猊青铜暖手炉抱进怀里,貌似无意地咳嗽两声,小心试探。   “不知我这番叨扰,会否惹了兄长厌烦?”   青童本是在清点自家公子鞶囊中的一应甜食,听见公子如此叹息,忙抬首瞧去。对面的裾衣少年闲坐如云,清泉似的眸子里却满是忧虑,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归仙,同这凡尘俗世彻底隔绝。   青童忍不住宽慰:“嘉公子虽性格怪诞,向来独行独往,并不怎生与公子交流,可既是主君吩咐,想必嘉公子不会对您发难,公子只管宽心。”   佳公子?   郭瑾好奇挑眉,三国之中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平白无故地便让人将自己唤作佳公子?   不过性格怪诞什么的也忒吓人了些,她刚刚本来并没有很担心来着。   霎时间压力上头,郭瑾呛了口冷气,掩饰性一口闷下碗中的汤药。青童利索接过空碗,又将方才煮药的简便药炉收进里间的箱笼中,这才捧起一旁的梨花白鞶囊,献宝似的递给郭瑾。   “公子瞧瞧可还满意?”   郭瑾解开外边的丝绳,只见从干果饴糖,再到青枣山楂,巴掌大的鞶囊竟被装得满满当当,一派琳琅满目。   含了块糖心在嘴里,郭瑾眉开眼笑地点点头,又顺着方才的话头道:“那便好,我倒真怕唐突了兄长呢。”   青童见自家公子笑了,亦跟着甜甜开口:“嘉公子随性自流,不拘俗礼,定不会与公子计较什么的。”   “佳公子……”   不知为何,郭瑾总觉得这个名字有哪里不对,便在口中反复咀嚼了几遍。佳公子?难不成是叫郭佳?   等等!   郭……嘉?!!   郭瑾的笑容瞬间凝固在面上,一时只觉手脚发软,莫名就想当即跳下车去跑路。方才她被风糊了脑袋,什么佳公子不佳公子的,青童口口声声唤的分明是“嘉公子”啊!   郭嘉,郭奉孝!!   那个凭借个人魅力,成功屠版三国同人文言情耽美双系列的男人。   啊啊啊她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作者:我一辈子爱郭嘉!   首日三更!!瑟瑟发抖地捂住存稿……   PS:据《释名·释车》对轺车的解释:“轺车,轺,遥也,远也;四向远望之车也。”   也即 敞篷车。 第4章 悍匪横行   “且暖酒来”   郭瑾倚回身后的烫金软靠垫上,听见郭嘉名讳后短暂爆发的心虚勉强散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时代大家普遍喜喝温酒,不仅不伤脾胃,还能起到保健的功效,喝起来更是绵甜可口。郭瑾并未尝过,想着方才受了这般刺激,理应趁机饮些壮胆酒压压惊才是。   青童俯首称诺,膝行到后排的箱笼旁,小心翼翼取出一具囚牛图案的精巧温酒器。此器为三蹄足状,下接承盘,盘内置以炭火,温酒器肚内盛水,上置酒杯。   想着古人如此劳心劳力只为取一杯酒品,郭瑾不禁摇头叹息,随手将青童递来的清酒一饮而尽,而后面不红心不跳地让其再温一杯。   有钱人的日子就该好好享受,指不定哪天就穿越回去,再次过上自己那秃头修仙少女的悲惨生活。   真是不想努力了呢。   虽是如此想着,郭瑾却趁着温酒的功夫,自青童处有意无意地套出一些线索信息。   其一、如今为中平四年。   凭着她略显贫瘠的历史知识,郭瑾只能判断出如今距离董卓入京尚有一些时日。至于具体是哪一年,她还需等到一些人尽皆知的大事件发生时,才能做出准确判断。   其二、郭图如今正于颍川太守阴修处奉职。   这条信息目前来看用处并不大,对她来说最为重要的是第三条——她的表兄郭嘉虚长她两岁。   郭嘉生于170年,也即是说“自己”是172年生人,若按原主十六岁来算,如今怎么着也是公元188年了。   若她推算不假,距离董卓入京,不过一年有余。   郭瑾想着不久后的将来,哀鸿遍野、食人舔骨的景象,手中本就寡淡的酒水更不香了,她叹口气,将酒杯递回,本想转身阖眼小憩。   眼角余光却瞥见东方道路尽头,阴云四合,冷峭肃杀,偶尔惊起几只冬鸟盘旋,复又没入深不可测的灰暗。   “天阴了”,青童为她贴心围了条氊毯,暖声道:“公子身体未愈,还当好生休养。”   郭瑾却蹙起眉头,平日里总是宁静似水的面上猛然生出几分波澜,“小心!”   郭瑾话音刚落,队伍东方便蓦地掀起一阵尘土飞扬,转眼现出黑压压数十骑的魁梧身影。那群人势如奔雷,策马狂驱,不消片刻便生生堵在郭氏队伍的正前方。   他们身穿红色麻布长衣,肩披纯色羊皮,腰束骨饰,头上混着三色麻绳编发成辫条。形容虽与汉人相近,但一眼便能看出其必为外族。   那首领模样的壮汉身乘骊驹,体格浑伟,身后随行的数十骑男子亦臂粗肩厚、面目凶煞。就像瞧见了待宰的羔羊,外族人锵地一声纷纷抽出腰间长刀,并在手中兴奋地卖力挥舞着,笑声粗浪,容色狠厉,似乎顷刻间便要刀锋入体,将郭瑾一行碾作齑粉。   许是迫于对方威压,郭瑾手底下的骏马皆嗤气缩尾,若不是驭奴强撑着胆量持缰不动,估摸着这些马匹早便倒戈相向了。   卧槽,外族悍匪?!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郭瑾倒抽一口冷气,手心中早已生出涔涔热汗,面上却雷霆不动,青童似是发现了什么,在她耳边小声惊呼道:“公子,是氐人!”   氐人?若是她没记错,曹操的谋士贾诩早年间便曾有过被氐人拦路捕截的经历。说是辞官返乡途中恰遇叛乱的氐人,同行的数十人皆被氐人抓获。   贾诩谎称自己为段颎的后代,借着段公于西土的赫赫威名,这才得以逃出生天,留下一条小命。由于和汉人的交流极多,氐人一般都会使用氐语和汉语两种语言。   还没待她理清思路,面前的氐人便再次策马而起,四面靠拢呈包围之势,氐人首领提刀单马上前,只听呼啸的风声伴着寒光铮铮,壮年劈刀而过,直直抵上郭瑾的咽喉,刀刃距离她细嫩的喉管不过寸余。   青童显然是吓坏了,此刻双手捂嘴,拼命抑制着自己呜咽的动作,若不是惧怕于此人淫威,估摸着早便扑通一声,下跪求饶。   郭瑾的脑子空白了一瞬,感受到脖颈处的真实凉意后,不知为何,反倒莫名沉静了下来。   氐人首领本是不屑于手刃如此孱弱不堪的世族贵公子,提刀砍去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可谁知那位看似弱不经风的瘦弱少年却并无半分惧色,面容平静无波,似乎现下为人鱼肉的根本不是自己。   氐人首领莫名来了兴趣,视线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白衣黧靴,博带缠腰,虽无贵重玉饰,却端地姿仪高俊,清亮的眸光似惊鸿掠影般在人心尖扫过,让你只觉珠玉在侧,恐其蒙尘。   突然想起另一位面善心黑的脱尘少年,氐人首领嗤笑一声,言语轻纵傲慢:“黄毛小儿,为何不惧?”   郭瑾微微抬眼,面上依旧辨不清喜怒,声音却沉稳清越,并无半分慌乱。   “我见壮士孔武有力,龙章凤姿,想必是一时气运不济,这才不得已以此谋生。”   说着,见那人眉目上挑,又从容接道:“在下虽非世贵,但金银玉器倒有一些,不若就此赠与壮士,只望壮士来日腾达。”   氐人首领恐是第一次见着这么“懂事”的受害者,此人不仅为自己的打劫行为做出周到的解释,还为他铸就了金灿灿的台阶,让他得以骑驴下坡,兵不血刃便能满载而归。   善也。   许是因了心情疏朗,氐人首领再次瞧向面前的少年,一时只觉他仪容穆穆、行止翩翩,谈吐有节,不愧为望阀高华的世家公子。   收回抵在白衣少年雪肤上的尖刀,氐人首领挥挥手,似是示意手下人莫要血性冲动,而后朗声道:“如此,便谢过公子了。”   郭瑾微微勾唇,笑容既不过分,亦不冷清,转身向蜷缩在自己身后的青童道:“还不快去?”   青童如梦初醒,忙抽泣着爬下马车,唤了随行的几位奴仆帮忙搬运辎车中的金银玉器,那些氐人犹疑地接过整整四大箱财物,其中一人抽出弯刀斜劈而去,檀木箱子噼啪碎裂,露出其中的金银玉翠,琳琅满目,险些晃吓郭瑾的狗眼。   郭瑾:心痛总是这么猝不及防。   虽是如此,她却没忘记此时盗匪的凶戾秉性,出尔反尔不过家常便饭。脑中极速飞转,她如今男装打扮倒不打紧,关键是队伍中还有青童这般女眷,若是这群氐人没有被她套路成功,反倒将女眷掳去,难以想象她们会遭受怎样的灾难。   想起贾诩的典故,郭瑾灵机一动,不然就效仿贾诩,说自己是颍川太守阴修之子?   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在颍川的地头上,再怎么天高皇帝远,这些粗野氐人总也要给当地太守几分薄面。   谁知,那些氐人验证了金银后,便将那些箱子牢牢捆绑在马背之上,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纷纷踏尘远去。   郭瑾:“……”   只拿钱、不伤人,不劫掠妇孺、不生取豪夺。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绿林好汉?他们莫不是在劫富济贫?   见那些氐人卷着滚滚烟尘远去,四周的僮仆这才齐刷刷跪倒一片,直说自己护卫不利,惹公子受惊。   郭瑾只差翻个白眼,你们哪儿是护卫不周?你们分明是放弃抵抗了啊!   等等……   郭瑾将今日前后之事串联在一起,突然就福至心灵,蒙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她那便宜老爹和这帮匪徒不会是一伙的吧?   郭禧如此大费周章地想将她赶紧嫁出去,莫非当真给她相中了什么千年难遇的好郎君?   郭瑾:突然有点心动呢。   出言让众人起身,郭瑾摸了摸自己险些见血的脖子,青童费力爬上马车,小心翼翼道:“公子,这世道艰险,如今更是没了金银,不如就先回府去吧?”   此话一出,青童忙目光闪烁地抬头去瞧,对面的少年许是累了,本是倚坐的姿势更为闲散,眸子却温温拢在自己身上,就之如日,望之如云,这广袤天地间似乎没什么比这少年更为惹人青眼。   青童没骨气地深垂下头,郭瑾再次阖上眸子,“衣裳用具可有丢失?”   青童微怔,进而摇摇头:“未曾”。   郭瑾又问:“车马随从可有奔溃?”   青童恭顺道:“并无”。   郭瑾笑一笑:“既如此,为何要回?”   青童了然,自知公子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只点头称是。   郭瑾揉了揉酸痛的额角,嘱咐道:“抓紧清点物品,空出来的辎车遣一两驭奴驶回,轻车简从,莫要误了时辰。”   “再晚些,便蹭……赶不上兄长家的晚膳了。”   青童忙应声吩咐下去,车马再次缓慢启程,向着遥遥东方继续行进。   ·   接到姨丈的书信时,郭嘉正单手支腮,自己与自己下着围棋。   他闲居乡下多时,除了母亲去世当日与姨丈简单寒暄了几句外,他对这个亲戚的印象并算不得深。   可显然,这位姨丈却不是如此想的。   郭禧不曾与自己商量,便打定主意要将儿子送来此处休养。不仅如此,他还于信上言辞切切地表达了自己对于此事的担忧,希望郭嘉能好生照料其幼子。   郭嘉笑眯眯瞅了瞅来人,只看地那人心胆俱惊,忙自门外搬进两箱带有嘉禾图案的“丰厚酬劳”。   也罢,总要赚些老婆本。   可若是能一举多得呢?郭嘉早年广交善友,曾施恩于一位流亡在外的氐人白彠,本是举手之劳的事情,谁知不过三年时间,白彠竟摇身一变,逆袭为本部的首领。   虽然流亡的性质并未发生多大改变。   郭嘉想着,如今的世道本就腌臜不堪,若是在路上碰着个匪祸之乱,那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姨丈的幼子他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是个空有豪志的毛头小子,富养深居,胆薄性懦,见到悍匪拦路的凶残场面,估计早便吓得魂飞魄散,回家避祸去了。   若是他请白彠帮忙惊吓这位表弟一番,只抢金银,不得伤人。自己不过动动口舌,便得了两箱报酬,氐人兄弟也不会白忙一场,这位表弟更是自此回家避祸,省得姨丈忧心难安。   如此三全,岂不妙哉?   自家门板被人克制有礼地叩响前,郭嘉便是如此想的。 第5章 趁火打劫   岁末冬寒,院中积雪未消,庭前梅树下有一少年拢袖而立。   寒梅争妍,挤挤攘攘堆在枝头,花丛掩盖下,露出一只工艺精巧的漆金鸟笼。笼中之鸟绀趾丹觜、绿衣翠衿,正是前些时日好友戏瑛云游而归,赠予他的新鲜宠物——鹦鹉。   许是见鹦鹉精神不振,少年眉头轻锁,侧首出声道:“文弈,取些鸟食来。”   那被唤作“文奕”的皂衣小童忙低声应诺,手脚麻利地返回屋中去取。   等他踏出房门时,只见庭中少年身姿卓然、明眸如琚,远方是冬日黄昏的沉沉雾霭,天际依稀仍有几分光亮,虽是见了无数次的场景,文奕还是不由微微失神。   他家公子可真好看!   见文奕久不出声,郭嘉正要开口催促,不远处的院门却被人缓缓敲响。敲击声不重不急,矜持有礼,不知想到了什么,郭嘉心头猛然一跳。   收回缥缈的思绪,文奕连忙放下手中的食盒,打算开门迎客。谁知,一旁伫立良久的青衣少年却冲他摇摇头,自己则悠悠踱步上前。   拔栓、敞门,动作闲适优雅。   与郭嘉的预想全然不同,门外仅有两道身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少年白衣玉立,风姿绰绰,清澹的眸光薄薄笼在人身上,就如春日第一缕的温凉曦光。   女孩亦是玉雪可爱。   郭嘉心中微讶,眼前这位与他印象中那个羞涩无措的怯懦少年全然不同,可这模样却又分毫不差。似乎见他没有率先开口的打算,门外的少年面目恭然,并袖一揖,“愚弟郭瑾,特拜见兄长。”   郭嘉抬手作揖,“嘉未及远迎,还望瑾弟莫怪。”   郭瑾暗舒一口气,端了一路的淡然表情瞬时松动几分。郭嘉这话便是承认了两人的友好关系,从此兄友弟恭、和睦相处,她离自己的逃跑计划也就更近了一步。   这般想着,郭瑾终是抬眼向对面瞧去。方才因了面基的莫名羞耻感,郭瑾虽看似从容淡然,可她的眼睛却没有一刻是落在郭嘉脸上的。   此时胆肥对视,郭瑾突然就生出一种近乎窒息的不真切感。   之前她见过郭图,也瞧见过郭府的其他亲友,虽是止于寒暄送别,大体气质容貌总还看得清楚。可竟无一人,能及上眼前少年的半分风采。   郭嘉如今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挺隽如松、面若冠玉,明明是慵懒随意的举动,经他做出,却莫名有种廉隅端方的君子意蕴。   尤其是那双眸子,昳丽非常,让人只觉霄汉缥缈,可他却能将这满天风光尽数盖过。   郭嘉见礼完毕,笑吟吟伸手欲牵引郭瑾入院。   郭瑾莫名就有些心慌意乱,一时不知对这种亲近该作何反应,眼瞅着对方马上便要握住自己的手指,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内蓦地传出一道清亮的声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声音高亢尖锐,却不免有些生硬晦涩,就如咿呀学语的幼童一般。   郭瑾探头望去,果真瞧见一只通体盈绿的漂亮鹦鹉。这只鹦鹉是郭嘉所养,那它口中之语,想必亦是郭嘉所授。   竟还要学诗经?三国的鹦鹉也太难了!   想必是见着了客人,鹦鹉霎时间来了兴致,昂起自己圆滚的小脑袋,继续吟道:“君之风采,举世无双”。   郭瑾:“……”   哥,欺负鹦鹉是不对的。   感谢这厚颜无耻的组合诗,郭瑾灵台一明,忙自美色中回神,拢袖再揖,“兄长言重了。”   郭嘉见状收手,视线扫过门外的浅显车痕,含笑问:“瑾弟的车马仆从何在?”   听他终于开口询问,郭瑾蹙了蹙眉,貌似忏然悔过地开口,“瑾自认平日骄奢放纵,承蒙兄长不弃,此番前来既为养病,亦是向兄长学习修身之道。”   顿一顿,肃然拱手:“方才瑾已将仆从车马悉数遣回,只得劳烦兄长助我搬运几件行李。”   此言轻巧,郭嘉瞧着门口近乎堆成小山的箱笼器具,唇角几不可见地一抽。   请问,他现在关门还来得及吗?   任脑海翻腾,郭嘉还是唤文奕取来同色襻膊,而后优雅地撸起袖管。   他率先伸出修长玉手摸摸箱笼的木制表层,见郭瑾一行虽舟车劳顿,行李物件却并无脏污,好看的眉头忍不住轻轻蹙起。   白彠的为人他最为清楚,此人答应的事情决计不会出尔反尔,可看这少年从容无波的神色,怎么也不像是刚刚被悍匪洗劫过的。   郭瑾来回搬运了几趟,早便折腾得香汗涔涔,刚披上不久的黧色毛氅又被解下扔到一旁的矮塌上。毫不在意地拿袖角揩了揩额头,郭瑾拍拍些微褶皱的衣摆便要回去再搬。   阔步出门的当口,一位身形高挑的青衣少年亦提着荷色包裹进门,不知在想些什么,少年的口中低低呢喃几句。郭瑾由于闷头前行,身量只及得上少年人的鼻尖。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郭瑾揉着额头跳开几步,惊疑不定地抬眼去瞧。青衣少年应是疼得极了,本就莹润似水的眸子更似蕴了千里烟波,叫人禁不住为之忧心。   想着自己的钱财被人洗劫一空,如今的郭嘉可是自己未来不短时间内的金主爸爸,郭瑾的心弦突然绷紧,额头也不痛了,只差连滚带爬地冲到那人面前,摁着郭嘉亲自为他呵气吹风。   郭嘉只是碰撞的刹那懵了一瞬,随后便捂住痛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郭瑾,本是要飞扑上前的郭瑾身形一僵,乖觉垂首,愧疚道:“是瑾鲁莽,惊扰了兄长。”   郭嘉并不着恼,只云淡风轻地宽慰一声,“无碍”。   太暖心了叭!   郭瑾忍着泪流满面的冲动,心想郭嘉作为三国同人文热宠并非没有道理,谁知对面的少年却突然向她迈进两步,莞尔笑道:“一金便好”。   一金何意?郭瑾愣了片刻,“趁火打劫”一词瞬间噌噌钻进脑中。   “一金?!!” 郭瑾蓦地闷火如雷,怎么不去抢钱呢?   郭嘉悠悠拢起衣袍,自然凑近郭瑾跟前,诚挚地问:“瑾弟觉得多了?”   望着面前瞬间放大的俊脸,几乎是鼻息交缠的情况下都不曾有半分瑕疵,郭瑾心如擂鼓,本是冷静出奇的大脑成功搅成了一团浆糊。   一金……一金到底算作多少钱来着?   见白衣少年懵懵懂懂并未开口拒绝,郭嘉直起身子,慢悠悠自怀中掏出一柄雕云纹刻刀,以及一小片薄简,在郭瑾回过味来之前,便已将“丁卯年季冬朔六日,瑾弟欠余银钱一金”端端刻于其上。   郭瑾:“……”   说好的光风霁月少年郎呢?   郭嘉光荣负伤后,便顺势回屋修养,因到了晚膳的时辰,文奕搬了几趟之后亦匆忙跑去后厨准备膳食。待她与青童二人终是吭吭哧哧拾整利索,郭瑾这才得空瞅了瞅此间的构造。   郭嘉的住所虽不比郭府,但却幸得宅室清疏,待客所用的起居室亦古朴简约。   郭瑾所住的卧房是个小套间,外侧摆了一具寻常松木的简易书架,书架旁放着蒲团小案与两具橱柜,再往里走,掀开粗白的帷帐,便是狭小温馨的卧间,矮榻不远处燃着一顶迷你小香炉,炉内熏有茝兰,衬得满室清香舒雅。   郭瑾忍着辘辘饥肠,慢腾腾扶坐在外间的蒲垫上,单手支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呆出神。   许是心有灵犀,不消片刻,青童便捧着一具棕色食盒快步进门,见白衣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忙献宝似得凑上前来。   “公子定是饿了,这是文奕刚刚送来的晚膳,公子且将就用些。”   饭气清香扑鼻,郭瑾已顾不上点头,只任由青童为她快速净手擦干。虽然郭瑾早便预想过伙食的差异,但凡能逃出生天,就算是黄齑白饭她都心甘如饴。可待青童掏出饭食后,郭瑾仍是愣了一瞬。   清汤寡水的菠薐菜粥,就地取材的梅花蓬糕。   菠薐类似于黄瓜,蓬糕则是采白梅嫩者熟煮,去皮取芯切碎,和以米粉加白糖蒸熟所制。郭瑾咬一口米糕,再饮一勺黄瓜汤,突然就极为思念串串火锅麻辣烫。   青童见她兴致缺缺,不由小声试探:“可是饭食不合公子口味?”   郭瑾停箸敛眉,抬首反问道:“兄长可曾用膳?”   青童摇摇头:“嘉公子于书室夜读,并未用膳。”   郭瑾突然就有些底气不足,自己百般嫌弃的晚饭,该不会是郭嘉费心省下来的吧?怪不得兄长磕到鼻子便向自己索要一金,看来当真是生活清苦,为形势所迫罢了。   穷当益坚。   兄长如此孜孜不倦地秉烛夜读,宁愿不食晚饭也要让她填饱肚子,自己又怎能心怀怨怼?这些饭食虽是粗淡了些,但到底是兄弟情深,比那趾高气昂、鼻孔朝天的郭图好了不知多少倍。   远在城内的郭图:谢谢,有被冒犯到。   郭瑾自我感动过后,随即重新拿起长箸,慢条斯理地消磨面前的晚膳。   青童回想起文奕为嘉公子端去的新鲜茶汤,以及那错落有致的精巧茶点,一时间欲言又止,见自家公子如沐雨露般重新提起精神吃饭,更是拧起弯弯的眉毛在心底兀自打架。   郭瑾秉持着粒粒皆辛苦的原则,坚定实施了光盘行动。青童正弯身收拾杯盏餐具,便见本还端坐如常的白衣少年突然起身出门。   青童忙唤道:“公子何往?”   少年身姿微顿,声音温温传来:“兄长予我住处,赠我饭食,瑾自当亲往致谢。”   生怕郭瑾撞破嘉公子豪奢茶局的青童:……?!! 第6章 兄弟对弈   “瑾弟可曾用膳?”   青衣少年本是在单手下棋,此时揉一揉酸胀额角,抬眼瞅着文奕忙碌的身影,有意无意地问出一句。   文奕恭顺俯身,稚嫩的面上端地老成持重:“回公子,方才已送过去了。”   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少年的唇角微弯:“他可有说些什么?”   文奕摇摇头:“未曾”。   郭嘉的视线转回手中的黑白双丸,神色淡然如常,似乎刚刚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见自家公子默了声,文奕自觉端起茶具器皿躬身退出房门。   如今正值冬末,岁寒凛冽,房门开合时仍漏进些许凉气,郭嘉拢起肩上的氊毯,再次落下一子,盘声清脆,倒叫人莫名心情畅快。   郭嘉欲执子再落,房门便被人缓缓敲响,随之传来少年人独有的温和嗓音,如甘如露、清润悦耳。   “兄长可歇下了?”   郭嘉放下棋子,起身亲自开门相迎。门外的少年早便换下了之前的锦衣华裳,只着布履粗衣,却仍是茕然玉立,白衣若仙。   见他开门,少年攘袖长揖,“兄长恩德如山,瑾受之有愧,特来深谢。”   郭嘉也不客气,闲闲抬袖算作回礼,“瑾弟与我无需生分。”   话罢,率先回身落座。   瞧着郭嘉极为熟练地重新裹住自己的小毛毯,郭瑾僵在门口,一时进退两难。你说进门一起烤火吧,人家又没邀请咱;转身走人呢,又不大符合礼节。   似乎感受到郭瑾内心的煎熬声,她那兄长终是百忙之中抬起头来,鸦羽色的瞳仁漆黑清亮,就这般直直凝在郭瑾身上。慵懒的神色与粲然的眸光,相生相映,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意蕴。   在这种让人毫无招架之力的注视下,郭嘉简洁道:“冷”。   感受着周遭的凄厉寒风,郭瑾本想跟着感叹句“是挺冷的”。可转念一想,郭嘉的冷是源自于房门大开,而站在门口堪堪堵住门板的,正是自己。   郭瑾忙回身掩住房门,耳根却止不住烫红一片。   成功捕捉到少年眼中的慌乱与狼狈,郭嘉不由莞尔,抬手示意郭瑾一同落座,“值此良机,瑾弟可愿与为兄对弈几局?”   对弈?   郭瑾瞧向郭嘉身前的玉质棋盘与黑白棋子,此人之前应是自顾自下过几盘,如今场上仍有残局,从棋面看,确是围棋不假。   若论吟诗作对、通古晓今,郭瑾是一百个不愿与人比试的,毕竟她要脸。可若是比试围棋,某市围棋大赛三甲选手端庄回道:“既如此,瑾便献丑了。”   郭瑾从容落座,尽量做到坐如尸、立如斋,身姿端正。坐稳后抬眼去瞧,郭嘉正拾着局中的几粒白子,衣摆袂祛处皆嵌以夔纹,博带曳地,领口低垂,无意间露出里面的雪白禅衣。   郭瑾不禁有些耳热,亦跟着抬手收拾棋盘。她本是想着自己虽有基础,但因了古今棋局规则的些许差异以及时刻能以貌惑人的难缠对手,过程总会胶着激烈些。可事实却灌输给她一个至臻名理。   棋臭不分名士白丁。   一开始,郭瑾尚未摸清对方棋路,不由身陷重围,却及时盘活局面,绝处逢生。之后,郭瑾厮杀入迷,又赢三局。   等到郭嘉连跪七局,郭瑾这才按住忐忑不安的良心,手指微颤,小心翼翼抬眼观察郭嘉的表情。   本以为这般名士惯爱自诩不凡,再不济,总也容不得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表弟”手中,还输的如此惨烈。   谁知,对面的青衣少年却不甚在意地笑笑,只支颐托腮,漆黑的眸子好奇地凝着自己。   就如刚从深海中打捞出的滐白明珠,映着海上明月与皎皎清辉,轻易便能在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郭瑾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就像方才输了棋局的不是郭嘉,而是自己一样。郭瑾抽动嘴角,体贴拱手道:“天色已晚,不妨明日再与兄长切磋?”   郭嘉眸色微动,不得不说,这位表弟的棋艺确实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也可以说,是郭瑾这个人脱离了自己的预设。若说之前自己见过的那个羞涩少年如明湖净水,眼前这人却似云雾飘渺,捉摸不定,让人忍不住想探寻一二。   就如现今赢了棋局,对面的少年却并无半分得意之色,反而颔首敛眉,倒是有趣。   见他不应,郭瑾再唤:“兄长?”   郭嘉回神,弯眉笑道:“瑾弟若是倦了,便先回去歇息吧。”   谢天谢地!郭瑾早已如坐针毡,现在蒙此大赦,忙起身作揖道别。   正待出门时,门板再次被人叩响,郭嘉应声后,便有一皂衣小童踩着木屐哒哒进门而来。文奕行至郭嘉身侧,俯身恭声道:“公子,戏瑛先生的信。”   戏瑛?有些耳熟来着。   郭瑾蹙眉沉思,郭嘉接过文奕手中的半圆状漆盒,又自其中取出一块白色缣帛,本来悠然如常的面上瞬时露出几分欣喜之色,似乎写信之人与他关系匪浅。   啧啧,郭瑾暗暗咂舌。   素书遥寄、其情切切,也不知是兄长的哪位知己红颜?   本着君子不做窥伺之事的原则,郭瑾虽好奇心重,但仍是坚定地作揖出门,匆匆回了自己的屋子。郭嘉自房门处收回视线,又将手中的帛书慢条斯理地端详一遍,信件落款处的“戏瑛谨启”四字潇洒自在,似游云惊龙。   文奕好奇问:“可是戏瑛先生要来探望公子?”   郭嘉目露欣慰之色,轻轻颔首道:“数月未见,志才兄文思更甚以往。”   说话间,突然忆起戏志才此人向来自恃棋艺甚高,从不屑同自己切磋,若是他与郭瑾二人对弈,不知会是谁胜谁负。   思及此处,郭嘉不自觉容色澹澹,低眉浅笑。   文奕正想着何时去城中为戏瑛先生打些花酿酒,便听得一道极浅的温柔笑声,近在耳边,竟比飞旋而下的水瀑拍打在松石青阶上更为悦耳动听。   文奕更为好奇:“公子可是因戏瑛先生到访一事而欢喜?”   郭嘉郝然,忙收敛神色,将文奕遣去照看鹦鹉。   郭瑾回屋后,青童欲言又止地向她打听了一番郭嘉的近况,见她神色如常,这才长吁一口气,吊着的心脏终是平稳下来。   郭瑾将青童打发回去歇息,自己则心血来潮,将从家中带出的那些诘屈聱牙、晦涩难懂的古书,一股脑儿全数扔到那张宽方有余的实木矮塌上。   毕竟这个时期的文士皆六艺俱全、才高八斗,不仅博古通今、引经据典,还能七步作诗、提笔成赋。   自己虽然是个半吊子博士,别人眼中的学霸,可就她那点语文程度,自娱自乐尚不能够,真到了什么亮真枪的时候,估计凉的比谁都快吧。   榻上被褥呈浅灰色,颜色虽洗的发白,边角亦有些脱线,可凑近却能嗅到一股子淡淡的幽香。郭瑾将被褥垫在身下,下巴托在荞麦枕芯上,就着铜牛高灯的摇曳光亮,将眼前书籍的名录内容大致浏览了一遍。   有如《尚书》、《礼记》、《毛诗》之类,亦有《黄石公三略》、《孙子兵法》等谋略之文,甚至还有《氾胜之书》这等农学宝典。   郭瑾在翻阅《周髀算经》时,竟还瞧见了关于古早勾股定理的介绍!   这些书或新或旧,材质或为粗制竹简,或是珍稀宣纸。可郭瑾翻遍所有书籍,却发现竟全无注解?   郭瑾:“……”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立志于匡扶天下的女文士该有的亚子!!   郭瑾百思不解,又将手中所有书籍翻找一遍,抖动某本卷轴时,不慎掉出一本巴掌大的棕色书册。   郭瑾拿起端详,封面无字,内里皆空,纸张却精美至极,瞧着并不像是这个时代该有的产物。   虽是怪异,郭瑾却并未多想,只伸手便打算将这无字小册扔到一旁。谁知无字书却在她手中微微震动几下,这种感觉,让她猛然回想起自己曾有幸拥有过的,那个名唤“手机”的东西。   郭瑾:—瞳—孔—地—震!   难道她就要拥有传说中的穿越金手指了吗?怀着激动的心情,郭瑾再次打开手中的无字书,面前蓦地弹出一个没有感情的对话框。   【请手动设置用户姓名】   郭瑾老老实实输入自己的名字,无字书再次震动。   【名称已存在,请重新输入】   郭瑾有些为难,蹙眉片晌,网络老干部风开始发作,将网名改成了“奋斗的小郭子”。   【叮,名称设置成功!】   郭瑾满意弯眉,这个名字真是越看越顺眼。接下来,她又按照提示输入了所处朝代及穿越难度,无字书中这才陡升几分白光。   【设置完成,欢迎使用穿越者匿名交流论坛!】   匿名论坛?都有论坛了,看来悲催穿越的倒霉蛋还真不少呢。郭瑾叹口气,便见无字书中再次弹出一个新的对话框。   【初来乍到,发个帖子认识下大家吧】   郭瑾本想着都是匿名论坛了,还有什么好认识的,谁知页面竟自动转化成了发帖状态。   郭瑾:“……”   报告,有人强制走剧情!   无奈之下,思及自己如今的悲催处境,郭瑾认真发帖求问。   【奋斗的小郭子:请问哪位大佬知道怎么装逼毫无PS痕迹?】   下边自带了坐标定位:东汉,颍川。   郭瑾等了等,见并没什么回应,便直接跑去其他帖子闲逛,一圈下来,瞧见不少奇奇怪怪的内容。   比如【不懂就问,没有手纸怎么破?】   坐标:商,朝歌。   发帖人:祸国妖姬。   还有【啊啊啊,我见着了凤凰!妈的,没有手机!】   坐标:洪荒,神农山。   发帖人:坐吃山空。   更有【直男求问,好兄弟总缠着跟你睡是什么情况?】   坐标:晋,洛阳。   发帖人:每天都被自己帅醒。   这些帖子虽看似不着边际,可回帖却极热,郭瑾总算知道为何自己的帖子无人问津了。这般想着,郭瑾慢悠悠翻回自己之前的求助帖,谁知竟意外发现几条新回复,郭瑾兴高采烈地点进去瞧。   【奋斗的小郭子:请问哪位大佬知道怎么装逼毫无PS痕迹?】   【相公总是夸我美:装逼是什么,美就够了啊(陶醉)】   【辛苦带娃嘤嘤嘤:盲猜楼上祸国妖姬剧本】   【蚩尤你不要过来哇:逃命中,很愤怒,回聊】   【面朝黄土背朝天:@务必清水@脖子以下不要写 啊啊啊管理员叔叔,有人屠狗秀恩爱!】   【我家扶苏不磨牙:有没有秦朝的姐妹,大家明天约一波?】   郭瑾:“……”   所以,有人回答她的问题没? 第7章 奋斗伊始   害,她总因为自己不够沙雕而和大家格格不入。   郭瑾叹息着退出,手指无聊地划找着其他帖子。脑中不由回想起当年自己沉迷于网文的时候,也曾追过几篇穿越基建文,里边的主角大刀阔斧、如有神助,改革过程简直不要太顺利。   反思自己如今的处境,郭瑾撇撇嘴,爽文就是爽文,真要放在古代,像主角那种整天致力于“来呀造作呀,一起实现共产主义”的人,早就被古人的吐沫星子淹死了吧。   虽是如此,自己也不可坐以待毙。既然原主机缘巧合下已维持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先决人设,她若不加以利用,岂非暴殄天物?   毕竟比起嫁为人妇,将自己的命运全数压在一个并不知根知底的男人身上,倒不如主动去赢得声名地位,如此才不至于在这个人命贱若浮萍的世道为人鱼肉、朝不保夕。   可三国时期名士奇多,用神仙打架来形容都尚不为过,自己若要分得一杯肉羹,那倒真是个难如登天的力气活了。   郭瑾犹记得此时品评之风正盛,睿智如曹操,也要厚着脸皮磨请许劭给出评语。若要求得声名,刷脸月旦评自然是再好不过的首选。可她一无传世佳作,二无济世功勋,那许劭兄弟眼高于顶,又怎会愿开尊口品评自己呢?   况且郭瑾的研究专业虽属于农学范畴,还是个结合绿色资源与环境的新兴学科。这个专业在现代来看是如此地紧追时代潮流,牢牢把握住了可持续发展的精髓内核,可放到遥远的古代,一个简单的词汇就能将她的专业完美概括。   花里胡哨!   郭瑾抽抽鼻子,一时黯然神伤,视线无意间落在最新刷到的一篇精华帖上。   【古代奋斗小贴士,非水楼,勿唠嗑】   发帖人:知识改变命运。   妈耶,终于有人干实事了吗?!   郭瑾瞬间来了精神,忙点进去一转,整个帖子已经盖到几千楼,大体就是讲述了神仙楼主在自己穿越的时代所做的一系列实用变革。郭瑾刷到十九楼的时候,还瞧见几位大佬正声情并茂地争论着我国古代农具的悠久发展史,语义详实、通俗易懂。   郭瑾脑中蓦地灵光一闪。   如今黄巾之乱虽有数年,人民尚可安居一方、自给自足。等到后期董卓进京,群雄割据、战乱纷起,百姓便再无宁日,用《三国志》中的话来说,人们只得“仰食桑葚、取给蒲蠃,民人相食、州里萧条。”   据说两汉时期的巅峰人口是在5000到6000万之间,但到了建安年间,公认的人口数量便只剩战前的十分之一,所谓“千里无鸡鸣、十室有九空”便是如此。   也即是说,若有人能在如今的农耕现状上稍作改良,循序渐进,能让百姓食之有食,便已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了。而农耕改良的第一步,最简单易行、快速高效的,便是这些大佬所激烈讨论的农具问题。但由于这个时期的农桑特征以及耕种习惯她尚不清楚,一切只能等她去地头考察过后再作判断。   既有了主意,郭瑾收藏起那篇帖子,便将无字书合上,倒在一旁的荞麦枕芯上,困意袭来,抱着小册子便沉沉入梦而去。   梦中漆黑如墨,唯一漏出的几分光亮里,立着一道隽秀挺拔的的身影,可当她费尽力气想要凑过去瞧时,却又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依稀记得那人侧身冲自己盈盈浅笑时,那抹笑意,含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与欢喜。   次日,郭瑾早早起身,未等青童侍奉便已洗漱穿戴完毕。出门时天色尚早,郭瑾打通了思路,心情自然畅快,遂欢喜地立在梅树之下,冲着笼中“咬咬好音”的小鹦鹉,一遍遍地耐心教导。   “笨蛋~笨蛋”   开始时,鹦鹉只端着一副围观弱智的表情,高冷地瞧着郭瑾,直到郭瑾自鞶囊中捡出几粒浆果,鹦鹉的眼睛蓦地雪亮,这才屈尊开口跟着她学会了一个毫无营养的形容词。   郭瑾满意投喂了鹦鹉,这才阔步出门而去。   殊不知身后,白梅掩映下的月牙明窗旁,斜倚着一位青衣如旧的清瘦少年,见郭瑾故意调戏鹦鹉,竟忍不住垂眸轻笑,眼底清波似含着满城春雨,叫人见了不由为之沉迷。   “古时民风当真淳朴”,郭瑾边走边总结道。   就如方才问路,被拦住的大婶不仅善心为她指了方向,还热情洋溢地挽起自己的手臂,邀请她去家中小坐。郭瑾本想着盛情难却,可思及时间宝贵,她还是礼貌拱手,坚定作别。   大婶面上眸中皆是可惜,口中直嘟囔着家中女儿手巧貌美、厨艺过人,郭瑾礼貌附和几声,并未觉出有何不妥,只顺着大婶所指的方向慢悠悠踱去。   其实对于此时的耕地制度,郭瑾还是稍微有些了解的。   汉朝的土地制度与秦朝相似,都是土地私有,并可自由买卖,土地所有者须向国家缴纳耕地税。西汉时又奉行重农抑商之策,长此以往,导致土地集中现象日益严重,自耕农大量破产,沦为佃农,土地豪强势力日益壮大。   东汉末年时,这一现象更甚。豪强肆虐、争抢地盘,内耗巨大、无以为续,只能进一步压榨剥削农民。农民饥不果腹、过曲则直,此时张角振臂一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农民无不群起附之,愤而反抗。   毕竟比起坐着等死,拼命一搏没准儿还能瞧见几许希望。   如今是冬末,郭瑾溜达了一圈,也没在田间瞧见几个人影。田里倒不荒芜,所植之物类似白菜,郁郁葱葱,瞧着甚是喜人。郭瑾在自己肉眼所及的,那零星可数的几个农民伯伯处乖巧问候,堆着笑容打听出不少内容。   原来此地主要种植的农作物为麦与菽(大豆),但一般要到年后开春才能播种。为防土地闲置,大家这才种了一些“菘”,以储备过冬。   这个“菘”莫非就是白菜的古称了?她只知道现代北方人过冬喜欢屯白菜,没想到古人也有这等喜好。   郭瑾笑一笑,正想继续打探现今的农耕器具,便见对面老当益壮的农民伯伯面皮一皱,眼睛飘忽瞥着自己身后的方向,疑惑出声道:“小郎君,汝瞧那东边可是什么牲畜?”   郭瑾眯眼瞧去,距此不过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团绿油油的物什,瞧着比那白菜高不了多少,那“东西”似乎还是鲜活热乎的,竟一颤一颤地微微蠕动着。   郭瑾虽然人怂,但好奇心重啊。   只见她小心翼翼挪腾着上前,随手捡起一根干枯的木棍,试探性戳戳那团不明物体。谁知,还未被木棍触碰到,那东西便猛地回身。郭瑾的小心脏扑通一跳,倒不是吓得,而是被眼前的小孩萌的。   是的,竟是个小奶娃!还肉乎乎、热腾腾的!!   这孩子也就六七岁大小,模样生得极为俊俏,唇红齿白、肤色白嫩,一身绿油油的板正襜褕套在身上,竟如裹了个大号麻袋,让人看了不禁哭笑不得。   郭瑾早就知道自己是个颜控,可她竟然在这么个小奶娃的“警惕”注视下,心跳频率加快了几瞬,真是罪过罪过。   郭瑾笑一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些:“你是谁家的小孩?”   想着对方只是个小奶娃,郭瑾便没有在意古时的礼节称谓,大白话直接问出了口。   对面的小孩并不回话,只拼命咬着润润的嘴唇,两只大眼睛红彤彤、泪汪汪,却拼命抑制着没有掉落一滴眼泪。   郭瑾的语气更为诚挚:“放心,姐……哥哥不是坏人。”   这次对面的小奶娃干脆直接扭过脸去,不再瞧她。   郭瑾叹口气,她本以为这是哪家的小孩迷了路,想着做好事还能攒赞人品,这才打算将他送回家去,谁知这孩子竟如此不领情。   郭瑾起身便走,步子却放得极慢。   果然,不过刚走出七步,自己的大腿便被一股力道狠狠圈住,郭瑾低头瞧去,只能看见一个漆黑的脑瓜。   见对面的漂亮哥哥温柔蹲下与自己对视,小奶娃这才别扭开口:“我本是随叔父迁居荆州,谁知中途遭遇匪乱,为人冲散,这才流落此处。”   荆州……   郭瑾的笑容顺利僵在面上,看来并不是送可爱小朋友回家这么简单哦。   正想着,那小奶娃便故作柔弱地在她肩上蹭一蹭眼泪:“我如今无处容身,先生可否收留我一些时日?”   话罢,忽闪着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盯着自己。郭瑾叹口气,她该如何礼貌又不失体面地告诉这个小娃,解释自己如今也正寄人篱下的惨状呢?   小奶娃见她并不回应,只颓然松开两只肉手,小脸一皱,似乎下一秒便要哭出声来。郭瑾不由回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狗血小说,女主用血的经验提醒自己,路边的男孩你不要睬,否则轻则丢小命,重则灭全族。   郭瑾出了一身冷汗,狠了狠心,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小奶娃却先一步背过身去,稚嫩可爱的音色中含了丝突兀的沧桑。   “先生不必为难,我走便是。”   说罢,当真抬起自己的小短腿低头便走。郭瑾叹口气,这么小的孩子竟已学会了欲擒故纵?   只见她上前两步,揪住此人的后领,然后将他轻松提起来,眯眼笑问:“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小奶娃眨眨眼,咬唇不语。   此人虽年幼,却有股不符合这个年龄段的谨慎持重。郭瑾也不难为,便换了个问题,“你在家中排行老几?”   小奶娃这次终于开口:“第二”。   郭瑾点点头:“那今后便唤你二郎?”   不知是不是对她新起的名字有些抗拒,那小娃就差将眉毛拧成了一股麻花,然后糯糯道:“其实我本姓诸……”   说着,便顿住了。   郭瑾:“姓朱?”朱二郎也蛮好听的哎。   那小娃不再说话,算作默认。   郭瑾牵起二郎的小手,想着先将他送回家中,跪求兄长收留,然后再说考察一事。正往回走着,便见田埂尽头处有两匹骏马疾驰而至,马背上的两人皆是器宇轩昂、气质不凡。   其中一人檀衣玉带,身姿卓然;一人绀衣玄冠、样貌周正,一看便是两位秉节持重的明德君子。 第8章 旧友登门   不知是不是对面二人姿容过甚,进而带来一股莫名的压迫感,郭瑾不由挺胸直背,微微停下步子。   为首的檀衣青年勒住缰绳,身下的白鬃骏马仰头长嘶,而后便耷耸下双耳立在原处,一副温顺至极的模样。青年翻身下马,身姿俊逸洒落,行至郭瑾二人跟前,束袖一揖。   “在下颍阴人士,今日特来阳翟拜访司马先生,还望小郎君善心指路。”   颍阴人士?司马先生?   颍阴大抵是颍川的一个县城吧?这司马先生莫非是司马懿?可司马懿如今应当与二郎差不多年岁,又怎会有此声名,值得此般文士不惜雪日远途而至?   郭瑾眉头轻锁,攥着二郎的手指亦跟着紧了紧,二郎痛得眉心一跳,却敢怒不敢言地噘嘴不语。   正疑惑间,四周寒风乍起,伴着透入心脾的凉意,扑面而来一阵浓郁香气,似檀香宁远,又似茝兰幽清,让人禁不住心笙摇曳。   三国的文士多有给衣物熏香的嗜好,魏文帝曹丕便是个热爱熏香的精致男孩。   郭瑾忍不住抬眼瞧去,檀衣青年约摸二十多岁的年纪,容姿甚美、鬓眉若裁,说话时还透出一股让人如沐春风般的舒雅自在。   郭瑾的脑中突然就冒出一个句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见对面的白衣少年似是有些愣神,青年拱手再问:“小郎君?”   此时绀衣男子亦从容下马,踱步上前,面上虽无笑意,眉宇间却有种宁静致远的温醇意蕴。   郭瑾本就是初来乍到,别说什么司马先生了,除了郭嘉的住处,郭瑾可谓是一概不知。思及此处,郭瑾忙回礼致歉道:“在下虽心有余,然新迁至此,尚不识路,更未曾听过司马先生之名,故而爱莫能助,还望见谅。”   绀衣男子闻声,竟率先温和一笑:“叔父,小郎君既是不知,你我二人上马再寻便是。”   檀衣青年欲言又止,视线从郭瑾的面上,继而转移到她与二郎紧紧牵在一起的手指上,这才敛眉致谢:“如此,便不叨扰小郎君了。”   绀衣男子亦拱手谢礼,郭瑾忙跟着并袖长揖,远远目送着对面两人利落上马、绝尘而去。   再次踏上行程,绀衣男子见叔父自问路后,便一直若有所思,不由放慢速度,与叔父并马慢行,关怀道:“叔父可有心事?”   檀衣青年回神浅笑,濛濛细雾中,那笑意更似与远处的云天相合,“公达无需担忧,彧不过心有所感罢了。”   他二人本为颍阴高阳里荀氏之后,素闻阳翟司马徽少有才名、厚德宽仁,六艺俱全、尤擅琴技。今日前来,一为拜会,二是赠帖相邀,特请司马徽光临荀氏明年岁初的茶会。   两人沿途问路至此,本以为司马先生之名阳翟无人不晓,谁知刚刚那位小少年却颠覆了自己的想法。   荼衣博带、翩翩欲仙,行止气韵,竟似有孟尝遗风。   阳翟此地果真是藏龙卧虎,不仅有司马徽这种隐士奇才,就连田间地头随意碰着的少年也如此容姿清贵,凡俗士子恐难及之。   不过……   想起刚刚那个少年身边的圆滚小奶娃,青年微微叹息,就是英年早婚了些。   尚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已经冠上“英年早婚”的郭某人,见刚刚问路的两位神仙小哥哥没了踪影,忙回头对上二郎幽怨的眼神,认真道:“那个小哥哥的侄子竟比他还要老哎?”   二郎抽抽鼻子,肉乎乎的小脸冻得通红,“想来是那位先生辈分尊崇罢了。”   郭瑾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又帅又香又有礼貌,放眼三国,估计也只有那位素有香名的荀令君才能比衬得上吧?   由于方才被人拦下问路耽误了一些时辰,如今已是乌云蔽日、天色昏沉,寒风吹在人面上,就如刀割般疼痛难忍。   “要下雪了,得赶紧回家才是。”   郭瑾搓搓二郎冻红的小手,忙牵起他沿着来时的小路向回走去。不过才行了一盏茶的功夫,郭瑾便猛地停下步子,四处张望。   二郎扯扯她的宽袖,“先生缘何止步?”   郭瑾:“……”   她说停下来看风景,有人信吗?   因为风雪将至,刚刚徘徊地头的农民伯伯早便回家去了,问路的两位文士也没了踪迹,此刻天地间唯余一高一矮两点人影。   是的,她习惯性地迷路了。   真·没了手机导航就不认路·当代恶臭少女。   感觉出二郎的狐疑,郭瑾打开自己的觳囊,找出一块饴糖直接塞进二郎嘴中,二郎本还想发问,吃到甜蜜蜜的糖块后,美滋滋砸了咂舌,话也少了,只乖乖任由郭瑾牵着自己。   不过说话的功夫,空中便飘起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瞬间挂了满树银凇。郭瑾正想带二郎找个地方躲雪,若能碰着个好心人,再问路也不迟。   谁知二郎嚼着饴糖,口齿不清道:“先生,东边有人!”   郭瑾惊喜回望,远远地便瞧见一道欣长挺俊的身影,那人一袭青衣曳地,肩上披着厚锻毛氅,十指修长,轻轻搭在那柄羊皮竹伞的伞柄之上。   不知为何,见到郭嘉的那一刻,郭瑾本是彷徨不安的心境瞬时安定下来,那种感觉像是漂泊已久的孤萍终于落地生根,满满皆是温暖与欢喜。   郭瑾感动地想,这大概便是亲情的伟大之处了吧?!   青衣少年行至郭瑾跟前,将手中竹伞递给她后,又动手解下毛氅,极为自然地替郭瑾披在肩头。   郭瑾的眼眶有些发红,正要开口言谢,便见对面的少年拢了拢袖袍,拂落身上的绒白雪花,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慵懒自在,“瑾弟今日又欠下为兄一金”。   郭瑾干笑两声:“照此速度,瑾未及冠便可身负巨债了。”   郭嘉厚颜安慰道:“瑾弟且宽心些,努力十年总能还上。”   郭瑾:“……”   她之前对这位兄长的认知莫非有所偏差?   想着自己有求于人,郭瑾挥退脑中的邪恶念头,礼貌性转移话题:“兄长怎想起这个时辰出门了?”   郭嘉活动活动手臂,云淡风轻道:“闲来无事,出门散步罢了。”   散步?抬头瞧着漫天飞雪,郭瑾社交性假笑:“兄长真是会挑时辰呢。”   正说着,郭嘉突然好奇俯身,直直盯着郭瑾身边那个专心啃糖的小奶娃,眉眼一弯,忍不住溢出几声轻笑:“这是谁家的孩子?”   郭瑾亦俯下身子,乖巧凑到郭嘉身边,心想果然没有人能够抵御可爱小神兽的魅力,嘴上忙回道:“二郎与家人走散了,很可怜的。”   说着,见郭嘉笑意盈盈地转头瞧向自己,郭瑾吞口吐沫,小心翼翼道:“兄长,不如我们且收留他几日吧?”   闻声,郭嘉的神色并无波动,只是笑容敛了几分,“嘉不缺兄弟亲友。”   郭瑾点点头,“那儿子呢?”   郭嘉:“……”   青衣少年猛地咳嗽几声,而后悠悠直起身子,自怀中掏出一片薄简,手腕带动刻刀,郭瑾的债务瞬间再添一笔。   三金?!!郭瑾偷偷瞥了一眼,直看得青筋暴起。   虽是如此,毕竟人在屋檐下,郭瑾亦是敢怒不敢言,见郭嘉记完账便转身回程了,忙牵起二郎乖乖跟在那人身后。   进家门时,郭瑾正想着带二郎一起逗逗鹦鹉,便感觉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猛地笼在自己身前。不是青童,更不可能是文奕或者郭嘉。   那人狠狠圈住自己的肩膀,力道蛮横,她半弓着腰将二郎护在自己怀中,因此只能挨到那人的胸口。   陌生浓郁的香气,与那位问路的小哥哥全然不同,他的这种气味是呛鼻的、十分不自然的浓郁,嗅地多了,都禁不住让人有些微微头晕。   郭瑾忍不住皱眉后缩,那人许是感受到她的抗拒,终于大发慈悲地放开自己,眼梢眸中皆是惊喜。   郭瑾抬头瞧去,浓眉大眼、鼻如悬胆,明明很出色的五官,组合到一起却一丝记忆点都没有,但幸得衣着显贵,生生拉回几分精贵之气。   想起昨夜郭嘉那位锦书遥寄的好友,郭瑾想着大概率应是戏瑛,可为防万一,晚些开口总没坏处。   那人见她并不热情,不由伤感道:“半月未见,阿瑾便待我如此冷淡了?”   郭瑾浑身一抖,半月未见?也即是说她与此人是昔日旧交。   郭瑾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幸好自己开口慢了一步,没有喊出一句“戏兄”。可她又该如何称呼这位老朋友呢?   郭嘉本是自梅树下逗鸟,此刻不知想到什么,回身笑道:“褚公子不愧为少孙先生之后,嘉得一见,不甚荣幸。”   褚公子?应是阳翟褚氏了。   郭瑾拢袖作揖,微微俯身道:“褚兄远途而来,瑾未及相迎,还望莫怪。”   那人眉头拧了拧,忙握住郭瑾搭在一起的素白手指,“我又怎会怪罪阿瑾?”   说着,似乎想到什么,更是停不下来一般:“阿瑾,上次骑马射箭,你虽侥胜,可愚兄到底不服,阿瑾定要抽空同我再比才是。”   “阿瑾不辞而别,若非自郭公处得了消息,愚兄便是将这阳翟翻遍,又怎能如此顺利寻到阿瑾?”   ……   这哥们一开口便跟含了只机关枪似的,叭叭叭说个没完,还句句离不开“阿瑾”这个亲昵到发腻的称呼。看来他和原主的关系非同一般,莫非这便是古人所谓的“断袖之交”?!   不过从此人的话中不难听出,原主竟还有骑马射箭这种实用技能,而且貌似还很厉害的亚子。   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郭瑾便听笼中鹦鹉熟练放纵地喊出几声——“笨蛋”。   一声响过一声,高亢激昂,让她莫名觉得小鹦鹉喊得并不是“笨蛋”,而是“加油奥利给!”   郭瑾有些心虚地瞥向郭嘉,毕竟她来之前,人家的鹦鹉整天只会吟些“关关雎鸠”的诗词,哪像现在骂人都一溜一溜的。   郭嘉却并无惊讶之色,唇角甚至微微荡起几分笑意。那位褚氏少年亦跟着瞧向鹦鹉,满眼皆是好奇,竟觉得这喂养鹦鹉比什么斗鸡走狗要有趣许多。   他正要同阿瑾的兄长探讨一番饲养鹦鹉的经验,便听对方轻轻叹息道:“褚兄前来探望瑾弟,嘉本当设宴接风才是,只可叹家中无酒。”   少年受宠若惊:“郭兄不必拘于俗礼,在下只欲同阿瑾叙旧,别无他求。”   郭嘉面色一黯,眸中更是染上几分愁苦之色:“寒舍虽陋,既设宾筵,岂曰无酒?”   少年最见不得好看的人难过,无论是小哥哥还是小姐姐,遂不敢再辞谢郭嘉的好意,“既如此,便劳烦郭兄了。”   郭嘉诚挚道:“不劳烦”。   郭瑾眼睁睁瞅着郭嘉转身,差文奕进屋取出一只酒坛,并让文奕将那酒坛堪堪送到褚氏少年的手中。   那人一脸懵逼地双手接过,郭嘉耸耸肩,语气中满是遗憾与不忍:“家中僮仆年幼,马术不精,嘉更是伤寒未愈,无法驾马驱车。本想着许要怠慢了贵客,谁知褚兄气度恢宏,竟愿意亲去沽酒,嘉甚惭愧。”   郭瑾:“……”   二郎:“……” 第9章 谁在坑我   趁着旧友驱车打酒的功夫,郭瑾牵着二郎回屋,顺便自青童处打探了些消息。   原来此人名唤褚碧,据说这褚氏先祖是西汉时期颇具才名的经学大家褚少孙,此人官至博士,曾修缮补缺《史记》、《武帝纪》及《三王世家》等多部名篇佳作。自其孙辈褚重一代,褚氏才始迁于颍川阳翟,至今已逾百年。   想来褚氏当年也算是个名门望族,谁知家道中落,子孙寥寥、无人可继。如今的褚氏独苗,也就是“她”的旧友褚碧小少爷,竟还是个十里八街人尽皆知的二世祖,整日只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   郭瑾未免有些叹惋,可叹着叹着,突然便发现一个要命的华点。   要说这古人,应是最为讲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清流名士素来洁身自好,谨慎贯彻“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交友指南。   可这褚碧明显是原主结交的酒肉朋友,在这等恣意少年的眼中,饮酒作乐、倚红偎翠才是人间至乐,又怎会与原主一起相互鞭挞,共同走向人生巅峰呢?   思及此处,郭瑾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原主所谓的澄清天下之志,不会只是为了逃避嫁人,而随意加给自己的人设吧?   她不愿结束自己任性自流的生活,更不愿面对终将嫁人的事实,这才故意装得“循规蹈矩、志满乾坤”,想着如此便能以醉心仕途为由,打消父亲为自己寻亲的想法,其实内里却是个胸无点墨的嘴炮女莽夫?   郭瑾:“……”   真·从零开始,她也太难了吧!   郭瑾正无比悲痛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便听房门被人轻轻敲响,郭瑾应声,青童端着漆盆小步进门而来。她今日着了身湖碧色曲裾,眼尾挂着些许湿潮,似是刚刚哭过。   二郎正乖巧躲在一旁看书,青童将漆盆小心翼翼放在二郎身侧的小案上,浸湿手中的方巾,柔声道:“二郎乖,姐姐帮你擦洗干净好不好?”   二郎本就是个倔脾气的孩子,此刻见对面那位圆脸水润的小姐姐离自己愈来愈近,透白的指尖就快刮到自己的肉脸,耳根止不住发烫,口中“咿咿呀呀”地呜咽着,两只小肉胳膊拼命挥动,就是不肯乖乖就范。   青童虽比他大上六岁,可力气却并没有盖过多少,几次三番不成功后,终是委屈巴巴地转过脸来,求救的视线直直投向自家公子。   一袭白衣如云委地,明明只是简单地支颐凝思,却端地姿仪清俊,让人好似要忘了呼吸一般。   青童试探唤了声:“公子?”   郭瑾回神,二郎仍在青童手底下痛苦挣扎,两只小脸憋得通红,郭瑾忍不住笑笑,忙起身上前,抓住二郎乱动的小手。   声音清润和善,落入二郎耳中,却莫名多了丝威胁的意味,“二郎可听话?”   二郎许是心虚,漆黑的眼珠轱辘打转,磨磨蹭蹭才对上漂亮哥哥的视线。   怎么说呢?他素来觉得他们诸葛家已是满门才俊,无论样貌文品,皆属上乘。可瞧见两位郭家哥哥后,他方知晓什么才是神仙似的人物。   漂亮哥哥的眼睛就如会说话一般,初看只觉清亮如月,藏着满目诗情。再观便有碧海青空,就如春雪覆了青苔、绛英颠倒日夜。   只一眼,便叫人心生欢喜。   见对面的小奶娃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郭瑾接过濡湿的巾帕,仔仔细细为二郎揩去面上的污垢灰尘,又为他洗净双手,这才满意抿唇,差青童去向文奕借一身可穿的衣裳。   二郎终是回过神来,粉雕玉琢的小脸蛋迅速爆红,而后气势汹汹别过身去,似是不愿与她对视。   郭瑾也不勉强,起身便要回榻上小憩,谁知身后的小奶娃却蓦地出声询问道:“先生为何不问?”   郭瑾心下一跳,复又稀松笑笑:“问什么?”   二郎有些固执地绕到郭瑾身前,“先生分明看出青童姐姐情绪有异。”   郭瑾矮身对他平视,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含笑开口:“我也未曾细问二郎的家世。”   二郎有些怔神,身后的绮窗纱幌随风轻扬,拂过他耳鬓额稍,他突然就听懂了先生的话。   不知,便可不忧。   不忧,便能无所牵挂。   也许在先生心里,自己与那位可爱小姐姐一样,都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吧,所以他才不想多做纠缠,徒增烦扰。   郭瑾:“……”   你那一副忧伤动容的表情是什么鬼?小孩子不要想太多啊喂!   她不过是觉得自己若是冷落了青童,等到自己跑路开溜时,青童便不至于太难过,仅此而已。   郭瑾正要拧一拧二郎的脸蛋,青童便再次进门,手中还多了一身石青色直裾。见自家公子神色倦怠,青童忙将二郎领去东厢换衣小憩。临走之前,郭瑾还嘱咐青童明日去为二郎添置几件合身的衣裳。   青童俯身称诺,轻手轻脚退出门外,合上房门。   郭瑾瘫回榻上,脑中混沌不堪,根本无心入睡,便抽出枕下的无字书,网上冲浪。   今日的帖子皆有些无聊,郭瑾随手刷着,不知怎地,竟莫名点进一个失恋贴。八卦之魂熊熊燃烧,郭瑾终是来了精神,从一楼扒起,总算弄清了整个故事的缘由。   大约就是楼主穿越后,与原主的表弟感情甚笃,谁知天长日久的,竟发觉自己对表弟的心意已经不仅是止于亲情这般简单了。   为此,楼主饮酒作乐、纵情声色,以为如此便能缓解自己的汹涌爱意,谁知那份不容于世的心意竟日益滋长。   原主过不了心底那道坎,便应下了另一门亲事,本想着今后再不相见,这份感情自然而然便能随风消散。   谁知成婚前夜,表弟却醉酒扣门,声声倾诉着自己的缠绵爱意,说自己怯懦窝囊,不敢直面世俗,可若是楼主愿意,他可以抛下一切与她归隐山林。   帖子到此戛然而止。   大家纷纷跟帖安慰楼主,希望她能直面内心,为爱勇敢一次。结果不知道从哪一楼开始,有人注意到楼主的性别显示为“男”,帖子眨眼间便被络绎涌来的吃瓜群众挤炸。   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呢,郭瑾不自觉露出一丝姨母笑。   不过根据她多年驰骋韩剧的经验,这种亲情CP一般是没什么好下场的。主角最终不是癌症,就是车祸。左右一个字,“惨不忍睹”。   基于此,郭瑾慎重回复了一句,“爱归爱,楼主还是要理性分析哦”。   刷完帖子时,窗外的天色已是阴沉如墨,雪势弱了,空气却愈发冷峭。想着褚碧还未打酒归来,郭瑾慢悠悠起身,披上外衣便去了郭嘉的屋子。   郭瑾进门时,郭嘉正认真专注地凝着案上的宣纸。   西汉时期便已有纸张,东汉蔡伦总结经验,改进造纸工艺,利用树皮、碎布(麻布)、麻头、鱼网等原料精制出优质纸张,天下咸称“蔡侯纸”。然则此时纸价昂贵,寻常人家根本负担不起此等费用。   郭瑾行至兄长书案一侧,凝神看去,眉毛不自觉一跳。她本以为郭嘉生活清苦、勤俭节约,谁知此人竟用这般昂贵的纸张来打草算题?   是的,打草纸!!   郭嘉所算之题,刻于右端竹简上,仔细端详,分明是一道数学题。再明确些,应该是道数除题。   题面简单易懂: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二,五五数之三,七七数之二,问物几何?   也即是说,至少要求出符合以上三个条件的最小数。   不想打扰郭嘉的思路,郭瑾默默侍立在侧,静静恭候。青衣少年眉头轻锁,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落笔回身,微微仰头,笑意盈盈的眸子直接落在郭瑾身上。   郭瑾敛眉唤道:“兄长”。   郭嘉点头,手指牵起郭瑾的长袖,将她带到自己身侧,言语间竟有几分愉悦与欣喜,“瑾弟可知此题何解?”   此言有趣。从小到大,郭瑾没什么特别突出的科目,只除了数学。   高考数学将近满分的郭某人,顾及此时文士的微弱自尊心,只坦然摇头:“瑾素来愚钝,兄长尚不得解,瑾更似云里雾中,全无头绪。”   许是瞧见什么有趣的事情,郭嘉单手支额,就这般毫无顾忌地打量着郭瑾。其实他并非不会解题,而是觉得所使方法过于拙笨,他认为这类题目应有什么可以提炼归纳的统一算法才对。   郭瑾僵直着身子,由于方才被郭嘉牵引落座,此时两人离得极尽,与其说是跪坐于侧,倒更像是半倚在郭嘉怀中。   郭瑾不由讪笑两声:“兄长的字倒是端美洒落,极为风雅。”   郭嘉腆而受之:“瑾弟可要为兄指点一二?”   郭瑾一顿:“嗯?”   大哥,她刚刚只是随口吹出的彩虹屁而已啊!!   忽略她凝住的笑容,郭嘉复又凑近几分:“瑾弟何意身体僵直、紧张至此?”   郭瑾终是捕捉到那人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笑意,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耍了一遭,可满腔愤懑却又半点不得宣泄,便故意装作随口问道:“瑾虽愚笨,毫无章法,心中却偶得一数,兄长以为二十又三可能解之?”   对面的青衣少年神色微怔,并不去验证错对,似乎答案早已烂熟于心。鸦羽色的瞳仁里凝起轻袅袅的余晖烟霞,似乎要将人的心魂尽数摄去。   郭瑾的心跳莫名加快几分,正要侧身避开,便听院门外传来一声马啼长嘶,惊得院中鹦鹉扑腾起翅膀,恼出几声“笨蛋……笨蛋”   院外的褚碧听见鹦鹉的清脆啼声,突然就有种被人冒犯的错觉。   褚碧:“……”   说实话,他为何要奔波半日冒雪沽酒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1、历史上确有阳翟褚氏,有相关研究证实其为褚少孙后代迁居形成。公元200年前后亦有褚碧此人,后为县吏,生卒不详。   2、关于数除题,大家看看就好哦,难度仅供参考。   吾日三省吾身,明天能上榜嘛(哭泣) 第10章 抵足而眠   郭嘉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孰是与孰非。乱世、群雄、天下,这些人人热衷争论的话题,他却没一件真正放在过心上。   喜欢的事情,他可以投掷百分之两百的热情,哪怕鞠躬尽瘁。可若是他不愿,那便是圣旨帝命在前,他也不会抬一下眼皮。   或许正是因此,母亲临终前才会眷恋不舍地拉住他的手,反复嗫嚅着嘴唇,却没能说出一句诀别的话来。   他知道,母亲是怕他活得孤单。   所以自此,他的心头便又惦念起另一件事——娶妻。   娶妻需要本钱,郭嘉如此想着,丝毫不觉这是在为自己无限推迟此事而开脱。毕竟找到一个适合共度余生的女子委实太难,更何况还要勾起他三分兴趣。   院门外传来那道马蹄声的瞬间,郭嘉猛地灵台一明,入目皆是眼前人的宽袖荼衣。少年僵直着身子,瓷白的面上惹出几分莫名的红霞,再低头瞧去,自己俨然一副要将他护进怀中的架势。   将拥未拥,衣带交缠。   明明是半亲不近的表兄弟,可不知为何,郭嘉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怀中是热的,心底是暖的。这样的亲近,多多益善才好。   只可惜……对方是个男子。   还是个恭恭敬敬将自己认作兄长族亲的男子。   思及此处,郭嘉率先拢袖起身,白衣少年仆一释放,瞬时不顾礼仪地弹起身子,面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如释重负”、“心向往之”来形容,只见对面的少年匆匆束袖一揖,快步退出房门而去。   郭嘉认真地想,瑾弟大概与那褚家小郎君极为交好,否则又怎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出门相迎?   郭瑾逃出房间后,紧绷的神经终是松弛下来,鹦鹉仍在金边鸟笼中扑腾地欢快,许是动静过大,不慎带落几瓣梅花,纷纷扑簌在空中。   褚碧已经牵马进门,文奕应是在后厨忙碌,青童也正为二郎打点,因此院中空荡,她与褚碧的视线成功交融到一处。   褚碧的玄色骑装上落了雪花,积到纹路处还未消散,面色冻得青白,瞧见她神色慌慌出门相迎的模样,竟忍不住摸头笑了。   “阿瑾竟这般着急见我?”   郭瑾本来想着此人与原主毕竟是好友,再流连于酒肉声色,那也必定对原主相当熟悉,今日初见时他还毫不见外地表达了想与自己比试骑射的意愿。   原主虽精于此技,自己好歹也还有些肌肉记忆,但要玩真格的,自己必然惨败。   可若是寻机推辞,就算今日躲过了褚碧,这天长地久的,难保明日不会出现什么褚绿、褚红,到时真要露出了马脚,死相只会更加难看。   既如此,倒不如釜底抽薪,直接划清界限,再不与此等友人往来。   毕竟要做什么名士良臣,总要先提升自己的朋友圈质量,才不至于名留青史时,在史书上劣迹斑斑、太过扎眼。   可如今褚碧一笑,两只眼睛只差眯成了一条缝,弯弯的弧度,更是衬得此人憨厚亲切,郭瑾突然就有些不忍。   不忍心让他提前见识一下人心险恶呢。   郭瑾抿唇笑笑,算作回应。双手熟络地接过褚碧握着的缰绳,堆着笑容催促他回屋歇息,又任劳任怨地将这匹白鬃骏马牵至后院的马厩中拴好,再喂着嚼了些马草,这才磨磨蹭蹭迈步回屋。   说实话,她是闻着饭香回来的。   郭嘉提前已遣文奕备好了餔食,就待褚碧沽酒而回,便可开宴。郭瑾进门时,错落有致的四具食案早被板板正正摆放完毕,二郎不知何时听到消息,此刻已经端端跪坐在郭嘉左侧的食案旁,两只眼睛闪地雪亮,紧紧盯着面前的炙羊腿,只差流下垂涎三尺的眼泪。   郭瑾见褚碧冲自己欢欣招手,只能慢吞吞就座于郭嘉对面,褚碧身侧。她的视线顺利扫过案上香气满溢的腊羊肉、用笋尖和蒲心烹调的小牛腩肉,以及一小盘甘脆泡瓜,郭瑾突然觉得自己前几日的寡淡伙食就像是一场梦。   醒了还是很感动的那种。   郭瑾擦了擦并不湿润的眼角,发出了一声识人不清的微叹。   青童忙侍立在侧,服侍着自家公子净手擦干,又为他备出几粒酸果开胃。见瑾公子心满意足地抬箸试菜,今晨发觉公子不在时,那股自以为被人抛弃的心酸委屈顿时淡了几分。   公子虽嘴上不言,可心如明镜。   若他当真想走,自己就算将眼泪流干,也决计留不住公子。公子本该是遨游九天的瑞龙,纵使一时命途不济,也遮不住周身溢彩华光。   案上的酒樽空了又续,烛火摇曳,月亮爬上来,该散场了。   郭嘉将褚碧安排在院落东厢房,与郭瑾的房间成对角关系,褚碧饭后便闷头进了房间,想必是累极了。也对,这汉末的清酒味道虽则寡淡,但入口劲浓,余韵不绝,郭瑾只饮了三杯便已头昏脑胀。   二郎见她眸中醉态迷蒙,忙像模像样地拢袖一揖,亦打算二话不说便窝回房间,郭瑾熏红着脸,玉手揪住二郎摇摇欲坠的发髻,故意矮身怼到他面前,咧嘴笑道:“二郎可要与我同睡?”   窗外的雪停了,月色尤为清亮,漂亮哥哥的五官瞬间放大,朗绝如玉、光丽艳逸,那一瞬间,他好似听到了擂鼓般的心跳声。   二郎不由郝然,两只小手使劲扑腾开,恶狠狠地拒绝了郭瑾:“不要!”   漂亮哥哥虽然好心收留了自己,但若是因此便要他以身相许,那是万万不可的!!   见二郎的小脸瞬间憋成了绛紫色,郭瑾悠悠松开眼前的小屁孩,见他借着惯性狂奔,眨眼消失在自己面前,郭瑾酒劲上脑,仍止不住眉眼俱笑。   奶娃娃当真有趣,不能当成自己的孩子日日蹂.躏,倒是可惜了。   青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郭瑾的身子摇摇欲坠,趁着脑中尚有几分清醒,亦打算抬步出门。谁知步子抬起来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只感觉有人轻轻环住自己的侧腰,一个晃神的功夫,便被那人借势抱起。   ……抱起?!   淡月侵檐,郭瑾猛地浸出一身冷汗,视线从那人襟口上的海棠花样,不可置信地转移到少年云淡风轻的面上。   很奇怪,明明郭嘉饮的酒水比自己要多上不少,可他的眸中却半分醉意都没有,反倒盛着满目银辉,清潭似的眸子貌似不经意地与自己相对,郭瑾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视线便再次落到身前的青石台阶上。   有一说一,对于一个母胎SOLO的单身狗来说,公主抱真是让人心动到哭泣啊啊啊!   可一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兄长”,郭瑾即将崩盘的理智还是乖乖回笼。颜控归颜控,花痴也要分人分场合。   郭嘉发誓,他确是秉持着助人为乐的精神抱起怀中人的。   可视线与那人相对时,少年平日里总是温温凉凉的眸子,此刻却蒙上一层酒雾,映着天边的熹微光亮,竟透出一股难得的温软酥醇。   琼英腻云应如是。   光是这般想着,郭嘉便不敢再对视,只匆匆一眼便慌忙别开视线。   朦朦胧胧中,郭瑾只感觉自己被人轻手轻脚放在榻上,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良宵已逝时,却听房门处传来几道声响。   有些急促,声音却是轻的,似乎怕她听不到,忽而又重了几分。   郭瑾抬头去瞧,屋中的铜牛高灯还未燃尽,怀中不知被谁塞了一具小暖炉,热度还在。趿着鞋子下床,郭瑾揉了揉双眼,悄咪咪将门打开一条细缝。   门外是褚碧。   见她应门,褚碧直接将手按住门板,似是要防止她后悔开门。寒风凛冽,郭瑾的酒劲消了大半,褚碧则开门见山道:“阿瑾,天寒衾凉,不若今夜你我同住?”   同住??   警钟铛铛敲响,郭瑾的醉意彻底散了。   “褚兄何意如此?莫非是瑾招待不周?”郭瑾笑得僵硬。   褚碧却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我与阿瑾经久未见,阿瑾莫不是有意疏远愚兄?”   “……”,郭瑾竟无言以对。   毕竟如今自己扮作男子,且古人与好友抵足而眠本就是世人传诵的佳话,人家特地跑过来求聊求安慰,自己总不能大半夜将人拒之门外。   郭瑾讪讪撤下双手,眼瞅着褚碧眉梢带喜地跻身而入,正要感慨自己名节不保,眼角余光却瞥见外间墙壁上,自己自郭府带出的贴身佩剑。   郭瑾眉毛一挑。   褚碧熟门熟路地摸进里间,毫不见外地脱下袜履,正要合衣躺进里侧,便见自己的好友掀开帷帐,怀中抱了把佩剑,剑柄上的玉色穗子晃荡几圈,最后服帖黏在好友睡袍之上。   褚碧不解:“阿瑾这是为何?”   郭瑾语重心长地解释:“褚兄有所不知,瑾自小便有怪癖,惯爱梦中舞剑。若是褚兄睡梦间听见什么奇怪声响,不必忧心惊恐,尽管熟睡便好。”   褚碧不可置信:“梦中舞剑?”   郭瑾煞有介事地点头。   虽心有疑虑,但到底是自己主动要求同睡,褚碧仍是将信将疑地躺下身子,许是梦中舞剑的信息量太过庞大,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此番前来的主要目的——聊天。   几乎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地入睡,由于心有思虑,褚碧本就睡眠极浅。   半夜风急,他只感觉身边窸窸窣窣有人掀被起身,再然后便是刀剑出鞘的冰凉声响。   同一瞬间,褚碧翻身而起。   剑身破空而来,一路披荆斩棘,直直劈断他方才枕着的荞麦枕芯。想象着自己被人梦中割喉的惨状,褚碧只觉后脊发凉,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见好友半梦半醒间,狠狠啐出一声:“狗贼,吾必杀汝!”   声色狠厉,伴着寒光铮铮,好友手中的长剑再次直直劈向自己,距离褚碧的喉管不过半寸有余。褚碧侧身险险避过,心脏近乎提到了嗓子眼。   郭瑾折腾了几遭,终是手劲一松,再次闷头倒塌而眠,铁剑“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再也无心入睡,褚碧两步跃下床榻,酒劲加困意全数消除的一干二净,他快步走到外间,两条腿止不住有些打颤。   瞧见好友书案上摆了几张新买的宣纸,褚碧本着礼节速速修书一封,连夜跑去后院,策马狂奔而去。 第11章 讨价还价   褚碧走了。   这一走,想必是再不敢回来。   思及此处,本是佯作闷头大睡的郭瑾突然喜不自胜地咯咯笑出声来。怕自己魔鬼般的笑声惊醒青童等人,郭瑾翻身跌入衾被之中,肩膀微微耸动着,片晌,方逐渐平下心绪。   只是折腾了一宿,早便没了睡意。   郭瑾起身下榻,行至窗幌处,微微将窗子打开一条细缝。此刻夜凉风急,青白的帐子不由随波浮动,窗外濛着薄薄细雾,月亮黯了,只留下惺忪如蔓的墨影。   这样不行。   郭瑾想着,复又合上窗叶,转身跽坐于外间书案旁。亲自燃起油灯,郭瑾就着摇曳的火光,摸起早先的残酒,为自己斟满面前的耳杯。   抿了口清酒,入喉浓烈,郭瑾呛出几声咳嗽,神思反倒清醒了不少。在案前铺开一张宣纸,郭瑾执笔起势,有意跟随身体的记忆落字铺陈。   想当年自己不爱练字,总觉得分数和字体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虽然后来也成功读到了博士,可现在报应却来了。   原主她也不爱练字……   郭瑾尝试了数次,奈何纸上的字迹仍旧潦草莫名,与邻里所谓的“佳郎”人设相差甚远。郭瑾叹息一声,原主的面子工程搞得这么差劲,到底又是怎么安安稳稳瞒下这么些年的呢?   看来自己不仅要重新学习毛笔字,还要熟练使用刻刀工艺。   害,终究还是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但不得不说,褚碧的出现确实让她有所警觉。自己之前的打算太过简单,毕竟这个时期的文士十项全能,什么君子六艺无一不通,什么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等等等等。   自己若不能尽快赶超当今文士才子的平均水准,那求得声名之事,便只剩一场空谈,当然歪门邪路除外的话。   郭瑾认真捋了一下。自己目前欠缺的技能,大致可以分为三个紧要程度。   第一类,也是最关键的一类,便是书法与骑射剑术。   书法是文士的门面,骑射剑术是活命的本钱,虽然脑子也占一方面,但遇到蛮不讲理的匪人,便只得以武傍身。   原主擅于骑射,想必剑术也有所涉猎,她自郭府带来的古籍中还有几册泛黄的剑谱,今后须得日夜苦练,快速捡起原主的武能技巧才行。   书法一事暂且可以求教于郭嘉,此人虽难以捉摸,可幸在事事皆可交易,不过是再添一笔新账罢了。   第二类,也即兵法谋略。   并不是说出名后一定要做谋士,只是方今乱世,总要提前充实自己,避免临时抱佛脚,装逼装翻车的惨案。   但这类技能只能先靠自己学习参悟,今后若能得名师大家指点,自是再好不过。   第三类,便剩乐理、琴画这等高雅装逼的个人技。不过此类技能还需随缘,紧急等级并不高,日后可徐徐图之。   梳理完如今的紧迫形势,已是天光渐晓。   郭瑾折起手中的纸张,平整叠放在自己床头,而后仰躺在榻上,翘起二郎腿,随手刷一刷论坛。   刚打开无字书,便有一个对话框跃动着弹出。   【策马奔腾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还能互加好友?郭瑾迷茫托腮,这个策马奔腾又是谁呢?听名字倒像是个身经百战的海王。   郭瑾正想着,便见刚刚的弹窗瞬间消失,然后又弹出一个要命的新消息。   【添加成功,快来和第一个好友打声招呼吧!】   郭瑾:……误点了,草!   现在说自己手滑有人相信吗?   对方显然也是个熬夜冲浪的网瘾少年,正在郭瑾怀疑人生时,对方便已热情洋溢地打了声招呼。   【策马奔腾:帅哥你好!】   郭瑾:“……”   现实世界女扮男装还不够,网上冲浪还被认成小哥哥也太憋屈了吧!郭瑾愤怒地点开自己的资料,把空白的简介改成了“女扮男装,归来仍是少女! ”   郭瑾正要回话,便见弹窗叮叮叮响个不停,点开去瞧。   【策马奔腾:啊啊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女孩子啊啊啊!】   【策马奔腾:容我重新打声招呼,你好你好!】   【策马奔腾:还在不在?】   本以为是海王,没成想是个话唠?   【奋斗的小郭子:没关系,你是?】   【策马奔腾:你忘了我的失恋楼了吗?】   失恋楼?郭瑾突然福至心灵。   【奋斗的小郭子:噢噢,霸道表弟爱上我对不对?!】   【策马奔腾:……对也不对】   【奋斗的小郭子: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策马奔腾:我是来感激你的!爱情是盲目的,不能被一时的盲目蛊惑,失了理性判断,所以我和他彻、底、断、了! 】   郭瑾:“……”拆人姻缘,天打雷劈!   【奋斗的小郭子:大可不必……】   【策马奔腾:我想明白了!表亲之间本就不可能有好结果,对表弟动心更是天理难容的事情,知道他爱过我,那就够了。】   不知为何,看到对方轻松自如地说出这番话,郭瑾突然就有些难受,脑中禁不住回想起昨夜郭嘉将自己稳稳抱起的场景。那弯月亮配上那双眸子,清晰明亮到让她忍不住屏息不语。   郭瑾后知后觉地如有火烧,忸怩半晌,忧愁地打上几个字。   【奋斗的小郭子:对不起,我也被抱了(哭泣脸)】   我不配给您当爱情导师!!   【策马奔腾:被谁抱了?】   【奋斗的小郭子:“我”的表哥】   对方沉默片刻,就在郭瑾以为他已经睡下时,无字书中突然弹出几个对话框。   【策马奔腾:你不必再劝我】   【策马奔腾:已经迟了】   【策马奔腾:他已经不要我了……】   郭瑾突然心底一酸,正想安慰些什么,对方的名字却极快地黯淡下去,再也没了光亮。   他下线了。   而自己,竟成了那个胡乱指点的局外人。   ·   翌日,雪过天晴。   窗外光影幢幢,让人莫名闻到一丝春日将临的气息。在这种风和日丽的清晨,郭瑾却是被二郎的哀叹声扰醒的。   青童许是一直侯在外间,此刻听见动静,忙捧着漆具快步进到里间。郭瑾虽则失眠,这具身体到底年轻,如今起身只觉精力充沛,又是美好的一天。   郭瑾抹了些盐巴漱口,待洗净擦干后,这才将视线对上矮塌旁,那个小小缩成一团的奶娃娃,本是有意叱责的话语竟全数变成了嗤笑。   “二郎莫非受了欺辱?”   二郎闻声,也不言语,只继续垂着脑瓜唉声叹气。   郭瑾穿戴好身上的雪白襜褕,不由斜眼瞄了青童一眼。青童会意,忙垂首回道:“禀公子,二郎他未曾饱食。”   郭瑾:“……”   一大清早如此可怜巴巴的,竟是因为没有吃饱?   “将我的早膳一并拿给二郎便好”,郭瑾一丝不苟地盘好长发,就当减肥了。   青童却好似有何难言之隐,听她如此说话,忙惊恐着双膝跪地:“公子您……并无早膳。”   卧槽!过分了哥?!   昨晚极尽宴飨之乐,今日便连早饭都不给了吗?   郭瑾登时火冒三丈,撸起袖子便踏步出门,意图找郭嘉评理要个说法。推开屋门时,郭嘉正在院中逗着鹦鹉。   仪容清癯,青衣如昨。   门外正对着盛开的梅树,风一吹,便落下些许,洋洋洒洒飘在庭中少年的肩头。   就如群星拱极、众川赴海。只一眼,便觉天光云里,仙人如是。   鹦鹉欢快地扑腾着,得寸进尺地喊他笨蛋。少年笑得温柔,只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它几句诗文。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郭瑾听得懂,应是诗经中的句子。只是面前的少年太瘦了,很难想象这样清瘦的男孩子怎能那般轻松地抱起自己,轻松到让她有种势在必得的错觉。   本是气势汹汹的步子瞬间颓下劲来,郭瑾慢腾腾上前,恭敬唤了声:“兄长”。   郭嘉貌似疑惑地瞧了瞧她身后,“褚公子仍未起身?”   郭瑾不由干笑两声,“褚兄家中有急,今晨已辞别回城了。”   郭嘉点点头,“如此也好”。   在郭瑾卑微的注视中,郭嘉喂了把鸟食,转身摸摸郭瑾的头顶,“若是再多待几日,瑾弟的账务便不知何日才能还清了。”   账务……   思及昨夜的大鱼大肉,郭瑾恍然大悟,禁不住捶胸顿足道:“兄长当真思虑周全!”   郭嘉虚假推辞一番:“瑾弟谬赞,不过生活所迫罢了。”   郭瑾:“……”   争执无果,生怕被金大腿摒弃的郭瑾,牵起二郎便一路溜达出门,边走边向二郎灌输,短暂性轻断食有助于减肥的思想。   胳膊拧不过大腿,二郎只得屈从于郭瑾的淫威,撅着小嘴生生点了点头。   今日地头还算热闹,郭瑾腆着面皮上去搭讪。   与她的预料出入不大,此时的农具主要还是犁车,而且是直辕犁。使用时多为一牛一马在前耕地,一牛在后耱地。   由于转过年来便到了土地翻新的季节,因此听她打听农具的事情,地头的热心大爷纷纷向她表示了自己的难处。   原来此时并非人人都拥有犁车,春耕时大都是要互相借用方能及时耕种完毕,可若是一时气运不济没有借到农具,那这大半年便白折腾了。   打听清楚后,郭瑾这才躬身辞别。   转身时却听见一阵熟悉的争闹声,听声音滚滚有力,字正腔圆,丝毫没有因为吃不饱而影响自己嗓门的气势。   郭瑾终是抬眼瞧去,只见二郎一身翠绿色直裾,小脸肉乎乎一团,浑像只刚煮熟的粽子。此刻小奶娃正双手掐腰,身边立着一位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少年身上的灰色衣裳洗得泛白,布履亦磨损的厉害,帢帽却端正戴在头上,看上去文文弱弱、不堪重负的样子。   他们对面显然是一位土商贩,就地取材,现场买卖。   郭瑾走近几步,二郎分明是在帮这位少年砍价。对面的土商贩精明地紧,身边刚刚刨出的菘菜,便被卖出一钱三斤的价格。   少年称了多半筐,商贩本欲收他六钱,二郎使出吃奶的力气,这才将将把价格还到五钱。   看不得有人如此费劲,郭瑾踏步上前,先是与那灰衣少年端端见礼,一副轩然霞举的君子之态,见二人皆目有期待地望着自己,郭瑾微笑着对上商贩的视线,嘴唇一张一合。   直接道:“三钱”。   商贩:“……”   商贩讥笑一声:“公子怎不说让小人直接相赠?”   郭瑾诧异道:“可以吗?”   收下对方关爱傻子的眼神,郭瑾眼睁睁瞅着那人挑起筐中的菘菜,目不斜视地抬脚离去。   郭瑾:……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 第12章 闭门造车   郭瑾觉得,大概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自己如今的处境了。   ——尴尬到满地找头。   还价失败的热度还未消弭,二郎那个吃里扒外的小家伙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铁面无私地数落道:“先生当真‘聪慧’,若非先生横插一脚,我二人没准儿便成交了呢。”   碧天无翳,正午的太阳要出来了。郭瑾抬首远望,继而喟叹一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二郎默默翻了个白眼,养尊处优的小胖手堪堪覆上灰衣少年的后脊,低语两声,似是在好声抚慰。形容之亲近,俨然一副相逢恨晚的忘年交架势,仿佛将他捡回家中的是这位少年,而非自己。   郭瑾冷笑两声,伸手揪起二郎的发髻,二郎龇牙咧嘴一阵扑腾,终是认命缩回郭瑾身后,抱臂沉思,红润的小嘴撅地老高。   郭瑾捻了捻鞶囊中可怜巴巴的五铢钱,脸上挂起三分笑意,冲着灰衣少年的方向长揖致歉道:“在下本欲出手相助,怎想竟弄巧成拙,误了兄台正事。”   灰衣少年本就是个明理的性子,这世间哪有什么非黑即白的道理,真要掰扯起来,一切皆由自己而起。如此想着,灰衣少年忙攘袖回礼,再起身时,方才看清眼前那位同龄少年的模样。   明明只是中等偏上的五官,可搭配上那双温煦明亮的眸子,突然就有种说不出的温雅自在。就如银碗盛雪、明月藏鹭,只觉眼前人本该身在烟霞之外,又怎会让自己在这俗尘凡世中碰着?   怔忪了片刻,灰衣少年拱手回道:“君本善意相助,又何来误事一说?左右这菘菜味道平平,无甚妙意,待年末集会,再储些备用也算不得迟。”   闻声,郭瑾不由暗忖,这位小哥哥倒是个通情达理的君子脾性。   郭瑾连忙再揖,而后才将视线稳稳移到少年人面上。   很奇怪,方才远观本还文弱不堪,怎离得近了,却又让她瞧出一种松形鹤骨、道貌非常的感觉?这两种印象虽相互矛盾,但杂糅在一处,却是难得的合称自然。   更值得一提的是,这少年也太白了吧!   天天在田间地头干苦力都晒不黑的吗?这种防晒基因麻烦给她来一打好不好!!   对方虽然对她的行为表示出十二万分的理解,郭瑾心底却仍有些微弱的负疚感,可若是直接补偿,自己的现钱又肯定不够。   这要如何是好呢?   郭瑾蹙眉深思,扒拉着最近的脑存量,蓦地回想起方才那些农民伯伯谈及的犁车一事。   郭瑾起了心思,直接端起攀谈的架势,试探性转移话题道:“不知兄台家中可有犁车?”   若是有的话,自己不妨免费帮他改版成曲辕犁;若是没有,直接送他一辆也不是什么难事。   灰衣少年闻声讶然,却并不觉唐突,只面露叹惋之色,“家中确有犁车,不过自年初被人借去使用之后,至今尚未归还。”   妈耶?强占他人财产!   见郭瑾面带不豫,颇有同情之色,灰衣少年摇头自嘲道:“眼看新春将至,在下亦时常愁苦于翻新耕种之事。”   其实若是按郭瑾之前的暴脾气,见到这种死皮不要脸的事情,早就直接上门帮其讨要了。可对面的少年明显是个斯文儒雅、好好先生的人设,定不愿因此与邻里交恶。   所以与其为他讨要回那具不知年头几何的旧犁,倒不如从今日开始自己画出草稿,并找工匠来试做新型曲辕犁。待制作成功,直接送他一辆算作赔礼,岂非两全?   当然她要声明,有此想法并不是因为自己多么伟光正,而是对于身边产生的新事物,人们的第一反应往往都是恐惧和未知的。因此就算她做出曲辕犁,也要有人愿意率先挺身而出、尝鲜试犁才行,否则再好的东西也只能被束之高阁,徒等枯朽腐烂。   思及此处,郭瑾敛衽一揖,谨慎提议道:“在下家中有一新犁,工艺精巧纯良,较之普通犁车效率极高,兄台若是不弃,年后可取而用之,定不会耽误兄台新耕一事。”   少年微顿,却不疑有他,忙长揖作谢:“如此,便谢过仁兄馈赠。”   本以为会拉锯一番的郭瑾:“……”   好单纯!好想撩!!像这种不问居心、不恶意揣度他人的善良Boy,真是不多见了呜!   ·   此事敲定,合该回程。   一路上,二郎却始终锁眉不语,将要进门时,更是突然转身,直直逼停郭瑾的步伐。   郭瑾险险收势,不明就里地矮下身子,对上二郎颇有些愤怒的眼眸。   “二郎这是为何?”郭瑾凑得极近,细看还能瞧清小奶娃面上的雪白绒毛。   二郎鼓腮道:“君子莫可失信于人!”   郭瑾满头疑窦:“嗯?”   二郎这次直接上手了,只见他狠狠搓了搓郭瑾的下巴,义正言辞道:“先生何以诳人?偏要说家中有新犁可用?”   郭瑾笑了。   日头正盛,这道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恍惚与漫不经心,“如今确实没有,不过至多两月,二郎便能瞧见新犁的样子了。”   两月?几乎是瞬间便猜到了郭瑾的心思,小奶娃嗤出一声冷气,扭头便要进门。   郭瑾却心血来潮,一把箍住他的小肥腰,好奇地问:“二郎可知方才那位小哥哥是何名讳?”   二郎乖乖眨眼:“司马先生琴技卓绝,先生竟是不知?”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啧啧一声:“先生得空还需多多向司马先生请教才是。”   郭瑾已经顾不上他欠扁的语气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司马先生?   莫非他便是昨日那两位文士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寻觅的司马先生?未曾想看模样还尚未及冠,就已有此声名?她还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慈祥老伯伯来着……   似乎预感到什么,郭瑾连带着嗓音都有些发颤,“说全名”。   二郎皱着眉头,不知郭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顺从地清一清喉咙,“阳翟司马徽是也。”   郭瑾:“……”   司马……徽?   莫非就是那个拥有“水镜先生”之称,且向刘备推荐了诸葛亮与庞统两位经世之才的三国著名隐士,司马徽?!!   据说此人通经晓义、旷而明达,是位品性高洁的隐世大佬。   郭瑾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飘,她刚刚是不是还大言不惭地想撩来着?   对不起!她个小垃圾不配!!   三国名士遍地跑,果真不假。   深受打击的郭瑾,从此开始闭门谢客。   早晨定点起床晨练,晨练结束后便趴在书案上一笔一划地琢磨着草稿。之前郭瑾在无字书中收藏过一篇名叫《古代奋斗小贴士》的帖子,里边虽有一楼,专门提及了中国古代农具的发展史,亦提到了曲辕犁的部分内容。   众所周知,直辕犁回转困难,耕地较为费力。而曲辕犁将其直辕、长辕改为了曲辕、短辕,并在辕头安装上可以自由转动的犁盘,这样便于调头和转弯,使用起来更是操作灵活,可以节约不少人力和牲畜。可关于它的尺寸、比例以及曲辕的弧度等等细节,帖子中却都未涉及。   由于年关将至,很多工匠人早便歇铺不干了。郭瑾如今要做的,便是一遍遍地试错,先从小的模具入手,等找对方向,年后便能请工匠开工试做了。   许是郭瑾过度沉浸于自己的创作当中,一连数日没空搭理二郎,二郎偷偷扒了几天窗缝,这才识趣地跑去与司马徽“鬼混”,整日只知谈经论道、诗词歌赋,从方今乱世,直聊到天地初开。   在此期间,二郎曾不止一次地试图邀请郭嘉。   毕竟三人行,必有我师,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无论样貌才学都称上品的神仙哥哥。可无一例外,郭嘉皆无情地回绝了他的邀请。   几次三番下来,郭嘉被磨请地烦闷不堪,便教了绿毛鹦鹉两个字。   此后,每次瞧见二郎屁颠屁颠地朝郭嘉的书室跑,鹦鹉便会毫不留情地玩命嘶叫。   “笨蛋!”   “不去!”   二郎铁青着脸危险地瞪着鹦鹉,若不是怕神仙哥哥将自己扔出院子,他定要揪掉它的鹦鹉毛,给自己炖一锅十全大补鹦鹉汤!   郭瑾:野味,要不起。   ·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月有余。   郭瑾终是结束草稿工作,行至窗边神清气爽地伸着懒腰。   梅花谢了满地,风一吹,纷纷扬扬地浮起,空中满是落花的暗香,深吸一口,竟还蕴着早春的青草气息。   突然间阴云蔽日,郭瑾疑惑地睁开眸子。眼前的落花不见了,梅树鹦鹉也失了踪影,她费劲眨眼,面前仍旧是一张过度清俊的笑脸。   他的笑容很淡,却又极其好看,就连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都拿捏的刚刚好。   他的身姿欣长,将她的视野挡住大半,明明站在窗外,却好似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些。   郭瑾想了想,自己似乎已有半月未曾瞧见过他了,上一次见面还是除夕守岁的时候。那一夜他昏昏欲睡,但苦于守岁之礼,最终只能以划掉一笔账务的代价,磨着郭瑾出关替他守岁。   窗外的少年许是累了,见她不语,竟单手托腮,将手肘杵在窗沿之上,就这般直直盯着郭瑾。郭瑾闻到一阵特殊的香气,比梨花香甘醇一些,又比龙脑香清淡几分,萦绕在鼻尖,竟让人有种忍不住想靠近的欲望。   男色误人!   郭瑾瞬时清醒过来,微微躲开几步,眼中更是澄明一片。   郭嘉本是在研究这位表弟闭关许久到底有何打算,面前的白衣少年却蓦地后缩几步,与他笔直拉开一道距离,这才敛眉拱手道:“兄长有事找我?”   郭嘉的第一反应是:他怕我。否则,怎会连表亲间的正常亲近都不肯?   郭嘉摇摇头,“只是顺便过来瞧瞧”。   见他没有离开的打算,郭瑾想起自己终于画好的草稿,试探性问道:“瑾有一事,需劳烦兄长相助?”   郭嘉眸中并无波澜,只是习惯性取出怀中的薄片,刻刀轻轻压下,“何事?”   若说刚刚郭瑾还有一种麻烦对方的羞耻感,如今瞧见郭嘉的架势,她便只剩囊中羞涩的深深悔意。   郭瑾:“劳烦兄长帮我请两名木材匠人,吃住皆在家中便可,大约只需十日。”   见郭嘉眉毛上挑,郭瑾忙接道:“兄长只管记账,瑾定当早日偿清债务,必不会让兄长为难。”   郭瑾说得极为诚恳,诚恳到她都不曾注意自己何时扯住了郭嘉的袖边。窗外的少年猛地直起身子,那股波澜不惊的气息碎了几分,却硬生生没有发生任何表情变化,只是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轻轻道了声:“都好”。   声音极其轻柔,轻易便被初春的寒风揉碎,散落于无形。 第13章 酒后胡言   “兄长!”郭瑾急急唤了一声。   窗外的少年僵直着身子,听见声音,只是停下了步伐,却没有一丝回身的打算。   敌不动我动。郭瑾绕出房门,几乎可以算作奔至少年人的跟前。   郭嘉明显有些发怔,面上隐约似有红霞,待看清眼前人笑意盈盈的眸子,他方才掩饰性抬袖遮面,神色难免有些窘迫与狼狈。   袖袍浮动间,暗香翻涌。   郭瑾见此,忙控制住自己深入探寻的恶趣味,只故意讶然道:“兄长莫不是病了?”   面前的少年已然缓过神来,等他落袖抬眸时,眼中依旧是那份波澜不惊的慵懒自在,似乎方才的举动,不过大梦一场。   郭瑾突然觉得有些冷。   尤其是当郭嘉勾起那典型三分凉薄七分漫不经心的笑容时,更是让人如坠冰窟。   不作就不会死,郭瑾难过地想。   瞧着白衣少年逐渐憨怂下去的神态,郭嘉只觉好笑。平日里自己这位表弟总是瞧着温文尔雅、谨小慎微的样子,遇人遇事先笑三分,礼数周全,分毫不乱。   可深入了解,却又发觉此人是为自己套起了一具伪装的壳子,他不过是在努力而又认真地设法保护自己。   认真到甚至有些可爱……   郭嘉微微俯身,面前的少年几乎是瞬间跳后一步,郭嘉翘起唇角,似乎对她灵敏的身手颇为赞赏:“依为兄看,瑾弟这病怕是好的差不多了。”   言外之意,若是病好了,便哪来的回哪去吧。   想起自己的跑路大计,郭瑾心知时机未到,连忙脆弱扶额,仿佛下一秒来阵春风,她便能羽化而去一般。   郭瑾锁眉道:“瑾近来多有头疼之兆,只是不欲惹兄长忧心,这才闭口未提。”   瞧着白衣少年瞬间凄凄楚楚,一副“我难受,我头晕,我病得厉害”的样子,郭嘉也不拆穿,拍拍少年瘦削的肩膀,柔声道:“瑾弟当真用心良苦,为兄自觉不堪,明日起必当亲自照拂瑾弟吃药诸事。”   郭瑾:“……”   兄友弟恭竟被你用在了这里?!   郭瑾正欲装模作样地推脱几番,忽听门外一阵烈烈马蹄响。策马之人似是疾驰而至,还未及到门口,便有一道朗朗男声传至耳畔。   “郭弟,为兄来也!”   其音高亢嘹亮、久久不散。   郭瑾总算知道什么叫做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迅速偏头去瞧郭嘉,那人果然掀起碍事的衣摆,急急阔步出门。   想着这便是年前曾来信欲访的戏瑛先生了,郭瑾麻溜跟在兄长身后迎去。来人颇为利落地翻身下马,与郭嘉激动地手握手,之后目不斜视地进门回屋。   由于来人身手过快,郭瑾甚至都未曾瞧清他的样貌,只眼角余光瞥见一抹耀目的红色。   害,还能骂人咋的。   郭瑾认命牵起面前的雒马,偷偷摸了摸它颈上喜人的白色鬃毛,尽职尽责地将它牵引至后院的马厩中,走之前还大发慈悲为它抱来一小摞麦秸。   郭瑾进屋时,兄长正与来客分席热聊,来人箕踞而坐,形色散漫,与兄长谈笑间,还不时灌几口随身携带的佳酿。   嗜酒放浪、不修边幅。   这是见到眼前的场景时,跃入郭瑾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不过这个“不修边幅”,只是针对刻板守礼的古人而言,放到现代来看,便是再正常不过的脾性。   郭瑾就喜欢这样的性子。   随性自流、无拘散漫,面对这种人时,你不必刻意端着算着,不用担心哪一步行差踏错,因为对方压根儿没有心思去观察你。   思及此处,郭瑾悄悄挪腾到郭嘉身后,总算瞧清来人的正脸。   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美眸阔额、乌发青眉,言语间虽有轻狂之色,却仍是端地声姿高畅、文气斐然。尤其衬着身上的绛色衣袍,更添一种浑然洒落之感。   世人所说,鲜衣怒马少年郎,应就是如此模样吧。   绛衣青年本是沉浸于与好友重逢的欢喜之中,谁知聊得正火热,便觉有一道探寻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上下打转,他不由抬眼瞧去。   好友身后还伫立着一位茕然若仙的白衣少年,少年人眉眼温和,一副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样子,容貌却又极为惹眼,让人不自觉想要与之靠拢亲近。   突然想起好友之前的回信,信中曾提及一位棋艺精湛的表亲,想来便是眼前这位小郎君了,绛衣青年话锋一转,兀自撑额笑道:“戏瑛冒然造访,怕是惊扰到小郎君了?”   郭嘉回身瞧去,见自家表弟仍似神游九天之外,自觉起身,好奇的手指轻轻戳了戳郭瑾水润的脸颊。   “志才兄素有声名,瑾弟如此可是要怠慢了?”   感受到面上冰凉酥麻的触感,郭瑾猛地回神,俯身一揖,忙敛眉致歉:“瑾久仰志才兄声名,今日得见,适晤幸会。”   话罢,郭瑾后知后觉地转过弯来。   如果她没听错,刚刚自己喊出的名字是“志才”二字吧?   戏瑛?志才?   郭瑾:“……”   戏瑛就是戏志才啊草!   戏志才,曹操早期最牛逼的谋士之一,就是因为此人去世过早,曹操自觉无人可与之计事,荀彧这才向他推荐了郭嘉!   郭瑾一时只觉渺小又无助,三国名士都不要钱的吗?就算现在有人告诉她,说之前向她问路的文士就是荀彧,喊他“叔父”的那人便是荀攸,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相信。   就在郭瑾脑中炸成一团的当口,戏志才又灌了些酒,兴致勃勃道:“既是难得相聚,何不布上棋局,小郎君与在下切磋一二?”   郭瑾:“嗯?”   旧友相聚、其乐融融,这难道不该是他和郭嘉之间的剧本吗?   为什么担当起这份感情纽带的却是自己啊摔!   郭瑾正要拿些堂皇的借口来推脱,戏志才已抢先说道:“郭弟棋臭,难尽厮杀之趣,小郎君定也有此苦恼?”   郭瑾:我不是,我没有。   郭瑾面露难色:“若是如此,兄长岂不……”   尾音悠长,似有难言之隐。   戏志才恍然沉思,就在郭瑾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时,绛衣青年露齿笑道:“郭弟惜命地紧,惯爱早眠,你我二人晚膳后再行对弈,届时郭弟自然已歇下了。”   郭瑾痛苦拧眉,一旁沉默许久的青衣少年方凝神开口:“三局为限,志才兄起居无时,莫要让瑾弟学了去。”   绛衣青年眨巴着纯良无辜的眼睛,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郭瑾还是第一次这么想念二郎,若非昨日二郎与司马徽相谈甚欢,直接留宿在此人家中,自己此刻只需稍稍煽动小奶娃的情绪,他便能如打了鸡血一般同戏志才对战到天明,毫不夸张。   只可惜,二郎不在,青童也与文奕出门采购了。   郭瑾转念又想,既然自己已打定心思要求取声名、博得利禄,那一味地韬光养晦、不露圭角便行不通了。难得接二连三的名士皆要挑战自己擅长的事情,何不大大方方坦然相对?   想通此处,郭瑾忙拱手称是。   临出门时,脑中却突然思及戏志才方才的话。什么叫“惜命地紧”、“惯爱早眠”?   她明明记得郭嘉亡故之年不过三十又七,在世时便体弱多病,甚至曾言“吾往南方,则不生还。”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酷爱饮酒、行乐逍遥,又因言行不受约束,而常有“负俗之讥”。   若他如今当真是个养生小达人,那又是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事情,能让他从此性情大变呢?   郭瑾想不通,不过幸好她有个优点,就是想不通便不去想。   用过晚膳,郭瑾只身赴约,按时敲响戏志才的房门。   戏志才遥遥应了一声,“进来”。   这位哥大约已经放弃俗礼了,郭瑾笑一笑,轻手推开面前的古朴房门。室内亦是套间,里侧挂着皂色帷帐,早早地落下,隐隐约约露出几只木色箱笼。   外间简单放了张书案,此刻正摆着一具十七道棋盘,盘色浅灰。戏志才早便解下了绛色外袍,仅着雪色中衣,悠哉侧卧于案边草席之上。   见她进门,竟不知打哪儿变出两壶新打的米酒,招呼着郭瑾赶快落座。   郭瑾突然有种奔赴酒局的错觉?   礼貌笑笑,郭瑾端坐于青年对面,俯身问候道:“志才兄想必是思念家兄,这才未出正月,便匆匆登门探访?”   戏志才打出一声呵欠,冲她摆摆手,“家中僮仆回乡省亲,戏某不过苦于无食,欲自郭弟处蹭上几顿饭食罢了。”   卧槽,兄长实惨!   郭瑾贴心地换位思考,家里突然间多了三个吃白食的,想想都觉得甚是心塞呢。   见对面的白衣少年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戏志才好奇探头:“小郎君如此瞧我,莫非是对戏某心生仰慕?”   郭瑾:“……”   好想把我的自卑分你一半!   不过此人虽看似不着边际、自恋莫名,可与他交流,郭瑾只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想必是年纪大些,戏志才明显阅历丰富,讲起自己的所见所闻时,更是生动有趣,轻易便能引起旁者的共鸣。   许是这种心情作祟,郭瑾无意间便接过此人递来的美酒,两人从下棋切磋,逐渐转变为畅聊人生哲学,说到开心处,郭瑾还心血来潮,解锁了一百种花样灌酒的方式。   郭嘉进门时,室内本该于棋盘厮杀的两人,正醉醺醺挤作一团。不知戳到了什么笑点,两人竟不可抑止地仰头大笑,郭瑾一个心神不稳,便从案上滚落,直直翻滚到青衣少年的脚边。   郭嘉:“……”   戏志才明显还残存几分理智,此刻见好友进门,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容绷得铁青。想着好朋友之间就该互相分享,戏志才踉跄几步,抢在好友抱起跟前的白衣少年之前,娇羞道:“郭弟,小郎君方才唤我……瑛瑛。”   话罢,捂嘴偷笑。   见好友神色微滞,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青年不由眨眼委屈道:“是他强迫我的”。   郭嘉听不下去了。   想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表弟,今日竟对着一位初次相识的陌生男子喊出这般亲昵的称呼,郭嘉就觉心头一阵憋闷。   俯身抱起醉意熏然的白衣少年,郭嘉转身出门。月华冉冉,借着皎然明亮的月光,他终是瞧清了怀中人那异常绯红的面色,清润可口,就如初初溅水的樱桃。   郭嘉冷着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冷着脸,反正就是情绪很不好的样子。似乎嫌他步履颠簸,怀中少年只老实了片刻,便情不自禁朝着更温暖的地方钻去。   少年的双手攀住自己的后颈,少年的薄唇蹭上自己的衣襟,酒香与体香混合的味道一时将他包裹,却又意外地好闻。   似乎被烈酒灼地难受,怀中人一边软软磨蹭着他的胸口,一边嘟囔抱怨着:“我要回家,我不要待在这个破地方……”   明明只是在说醉话,郭嘉却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言语间的失落与怅惘。   认命地将他放回榻上,郭嘉正要抽手离开,衣袖却被人轻轻扯住。榻上的少年弓起身子,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咂咂嘴,蓦地吐出一声,“嘉嘉……”   声音极轻,轻得似乎要融进夜风里。   作者有话要说:  郭嘉:突然开心·GIF 第14章 大功告成   许是清淡的日子过得惯了,郭嘉已经很久没有忆起过那段不堪的往事了,乃至于他险些忘记自己本不是什么郭氏族人。   他的母亲,其实称之为养母更为贴切。   他不过是个迫于饥荒战乱,而被亲生父母狠心抛于荒野的孤儿罢了。对于那一夜,郭嘉如今只剩些微弱到模糊的印象。   恍惚记得,荒凉的山坡上,是一株半截的枯树,夜色笼罩下,活像用黑纸剪成。西边天上有一抹微光中的云,好似翻肚皮的死鱼。   他就蜷缩在那里,整整三天三夜。   那一年的他,才刚满七岁。   后来得幸遇到省亲归途中的养母,母亲良善仁心,这才将他捡回家中照拂。养母虽家境清寒、膝下无子,对他却是关怀备至。可就算如此,他还是整日怯声细语,生怕触怒了新的父母,再次陷入那不可见底的黑暗。   可惜好景不长。   母亲不出五年便突染恶疾,病逝归天了。养父转眼另娶,他在此处便再无容身之地。也正因此,母亲的姐姐,也便是那阳翟郭公的正妻,这才托姨丈将自己接回郭府寄养。   郭嘉怕了。   他虽恨透了一个人辗转难眠的冬日,可他更怕再重新经历一次看人眼色、寄人篱下的生活,所以他婉拒了郭府的好意,选择孤身一人独居乡下。   闲云野鹤,怡然自在。只除了有些孤独。但孤独本没什么不好,郭嘉这样劝着自己。   可今夜,此时此刻,当他自少年口中听见那声亲近到黏人的称呼时,他突然就觉得孤独什么的都弱爆了,他似乎迷恋上了这种烫人的欢欣与亲昵。   就像是冬梅方知四季,见识过花团锦簇的春天,又怎会甘心再去苦守那份要命的清寒?   瑾弟与我是极亲近的。   仅此一念,意不能舍。   郭嘉忍不住睫毛轻颤,慌忙抽回衣袖,呼吸不自觉紧了几分,却是不敢再作停留,快步出了少年的屋子。   月过中天,院中却如雪镜澄亮,柳树发了新芽,树下卧着一名墨发流散的雪衣青年,那人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怀中的陶制酒壶,口中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小郎君中意与我……”   本打算将好友扛起的郭嘉闻声,“……”   决不能!今后必不可能再让这两人凑到一头喝酒!!   ·   次日,天微微亮。   郭瑾被窗外那道惊天动地的喷嚏声吵醒,浑浑噩噩坐起身来。青童半跪在自己身侧,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听见窗外这道声响,亦跟着惊醒过来。   连忙检查了漆盘中热气腾腾的冬葵汤,青童先浸湿方巾,贴心为自家公子净面擦手。少年虽是醒了,眼睛却仍闭着,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懒洋洋的气息,窗叶中渗出的金色阳光镀在他面上,竟如身在神山净水之中。   青童小心翼翼唤道:“公子宿醉难缓,可要饮些汤食?”   郭瑾无意识地点点头,堪堪接过青童递来的木碗,仰头一饮而尽。   青童:“……”   青童麻溜接过郭瑾手中的空碗,本欲出门取药的步子顿了顿,回身问道:“嘉公子一早便请了三位木匠师傅过来,说是公子所求?”   郭瑾终于醒了。   青童疑惑间,便见榻上本还昏昏欲睡的白衣少年,蓦地睁开那双清澹的眸子,翻身下榻时,衣袍如游云般飘荡开来。   郭瑾边拾整形容,边随口问道:“几位师傅现在何处?”   青童想了想,“文奕将他三人引至后院小候了。”   由于时间匆忙,郭瑾只飞速换了件同色的外衫,脚步不停地推门而出。院内干净整洁,早便没了昨日的缱绻落花,俨然已被人清扫干净。   西侧新发的柳树下,却卧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想起那道惊雷般的喷嚏,郭瑾突然就有些感慨。   名士果然不流于俗态,人家就连睡觉都讲究幕天席地,以便吸取日月精华,没准儿还能有效促进大脑发育。   郭瑾叹口气,正要抬步向后院赶去,脑中却铺天盖地闪回几个画面。震惊捂脸,郭瑾就势退回屋中,慢慢扶着小案瘫坐在冰凉的草席之上。   使劲晃晃脑袋,昨夜自己醉得厉害,郭瑾只记得有人将自己抱在怀里,自己似乎嫌这姿势难受,还一个劲地撒欢磨蹭……   拼酒撒泼?窘态百出?   郭瑾,你真行!你还敢再丢人一点吗?!   昨夜戏志才醉了,二郎文奕等人皆不在,排除所有干扰项,将她的醉酒窘态全数看进眼里的,便只有郭嘉了。   他一定是嫌弃的吧,一定是吧。   郭瑾有些郁闷,要不然她折腾撒欢了这般久,对方却连句哄慰的话都没有。   等郭瑾终于完成自己的心理建设,偷偷摸到后院,后院中不知何时竟堆着堪比小山的优质木材。那三位木匠师傅正好奇围观,见有人来了,忙站作一排,拱手见礼道:“郭家小郎”。   郭瑾忙回揖:“有劳三位师傅了”。   说着,便拿出自己加工一月有余的草稿及小型模具。   自该日起,郭瑾便与三位木匠吃住皆同时。二郎终是浪够归家,兴冲冲跑到后院时,却发觉漂亮哥哥又开始了新的奋斗工程,小脑袋耷耸下来,与青童围坐在一起啃着糕饼。   戏志才与郭嘉白日尽欢,每至傍晚才抽空过来瞧她一眼。郭嘉从未提起那夜醉酒之事,郭瑾也只当睡醒便忘,丝毫没有主动求锤的意愿。   郭嘉又换了片新简,每日尽职尽责地向她通报自己的欠债额度,郭瑾自知理亏,只笑眯眯应下。心中又生怕自己因还不起巨额债务,而被郭嘉强制拐卖抵账,每日更是卯足了劲试做新犁。抽空小憩的当口,更是禁不住思索起今后的跑路途径。   郭瑾激动地想,等自己今后飞黄腾达了,她定要拿大把的钞票金银甩在兄长面前,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金主爸爸!   如此一来,又过半月,眼瞅着马上要进二月了。   是日黄昏,空中突然飘起濛濛细雾,粘在人肌肤之上,冰冰凉凉,直想透入骨髓一般。   前几日文奕自市集上碰着位交州游商,那人正贩卖一种名唤“角黍”的当地美食,据说是以草木灰水浸泡黍米,并用菰叶包黍米成四角形,进而过水煮熟的。文奕瞧着新奇,不由多买了几只拿回尝鲜。   郭嘉溜达到后院时,几位匠人已经散了,白衣少年孤身一人孑然而立,水雾沾湿了他的乌发,他却好似没有知觉一般。   待郭嘉的脚步声近了,少年这才偏头来瞧,眸中烈似惊涛,见到他的瞬间,却又蓦地弯眉一笑。衬着背后的依稀天光,周遭的一切仿佛瞬间失了色彩。   他笑了。   郭嘉忍不住猜测,那他这段时日的忙碌,总归有个好结果吧?   正想着,颈上突然软软挂起两只手臂,怀中一沉,郭嘉来不及思索,便轻轻拢住怀中的一捻细腰,轻袅袅的并无多少重量。   很香,不是一般熏香的味道,而是怀中人恬淡绵柔的体香,顺着两人紧贴的肌肤传来,郭嘉突然想起,他还是第一次头脑清醒地抱住自己。   他甚至不敢相信,这种肌肤相贴的亲近,仅仅只是抱着,便足以让人心生欢喜。   正胡思乱想间,怀中人却闷闷道出一声:“兄长,我成功了。”   如此说着,倒不见有多恣意畅快,反而像是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可回头的绝路。   少年说话时,热气喷薄在他颈间,郭嘉身子僵地厉害,却始终没有舍得放开双手,而是微微仰头,瞧着少年人黯然无光的眉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成功了不该开心吗?郭嘉轻轻锁眉。   郭瑾从未想过自己会情绪失控,更未想到情绪失控时竟会毫无戒备地直接挂在郭嘉身上。直到眼角渗出些微湿意,风一吹,凉意透骨。   真·猛女落泪。   郭瑾终于回过神来,见自己牢牢挂在兄长腰间,猛地跳开一小段距离,气息微喘,红着脸垂首懊悔道:“瑾不过一时情绪激奋,还望兄长莫要见怪。”   方才本还有些怔忪的青衣少年,如今早已神色如常,见她如此,更是颔首笑笑,“无妨,瑾弟快来尝些角黍。”   话罢,率先转身回屋。   作者有话要说:  三国志中只说郭嘉是颍川人,并未提及其是否为郭氏之后。   本文ooc设定,郭嘉是原主亲姨母打小收养的孤儿,所以按理阿瑾要唤他一声“表哥”,养母去世后由郭禧照拂,因此随郭姓,但郭瑾对收养一事并不知情。 第15章 水镜试犁   郭嘉所说的角黍,其实相当于现代的广东碱水粽。   里面加了煮得软烂的五花肉,味道香糯不腻,可以说是这段时间以来,郭瑾最满意的食物了。   因为连日来忙于曲辕犁之事,郭瑾总是多梦少眠、睡不安稳,如今卸下心头巨石,郭瑾狠心拒绝了戏志才散步消食的邀请,早早窝回房间,整个人埋进榻上的浅灰衾被之中。   摸出无字书,郭瑾老神在在地翘起二郎腿,抿唇刷着今日的帖子。   其实针对自己预设的奋斗途径,郭瑾并非没有信心,虽不至于扬名立万,总也能达到轰动一时的效果。可迈出这一步之后,便没有退路了。   等今后世人咸知“郭公有佳郎”,那自己女扮男装一事公之于众时,只会引起更加不可估料的舆论风暴。换句话说,若是时运不济,她没准儿还会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可若直接以女子的身份在这乱世筹谋,副本难度又会直接UPPPP满级,毕竟才名双全如蔡文姬,也难逃被掳漂泊的命运。   郭瑾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事到如今还是难免举棋不定,心中一时有些沮丧,玉白的手指滑动几圈,终是慢慢悠悠发出一篇交友贴。   【心情很down,就想问问有没有人愿意做基友】   找个同样穿越的好基友,再不济,总能多个角度看问题吧?   想着帖子不会这么快便有人回复,郭瑾退出去,又打开好友列表,策马奔腾的名字仍是毫无生气的灰色。   也对,痛失所爱,再怎么刻意伪装,终究是件极度残忍的事情。   郭瑾惆怅叹息,正要合上无字书,却感觉它在自己手中欢快震动了几声。郭瑾想着许是帖子起了效果,忙点进去瞧,帖子里已极为热闹。   【每天都被自己帅醒:哈哈哈哈哈哈,火钳刘明】   【李白北宋分白:抢热评我必不可能输!】   【无处不在基佬紫:怎么,是我的ID还不够骚吗?】   【东坡肉西坡分肉:楼主鬼才,到底是怎么通过审核的艹?!】   【司马缸砸光:我承认,我没有做基的潜质】   【……】   做基什么鬼??   突然脑中一惊,郭瑾迅速翻回自己的标题。   妈的!   版规要求标题限长二十字,垃圾系统竟然把她的“down”分解成了四个字,所以她的帖子变成了——   【心情很down,就想问问有没有人愿意做基】   郭瑾:“……”   只要我删的快,尴尬就追不上我!!   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点击删除,正要叹出口闷气,书中却弹出一个毫无感情的对话框。   【抱歉,您的帖子已加精,七日内无法手动删除】   郭瑾:“……”   我或许不是人,但系统是真的狗!   郭瑾合上无字书,快速熄掉室内的油灯,欲盖弥彰地倒头便睡。谁知经此一闹,之前的烦乱情绪竟莫名散了个七七八八。   郭瑾阖上双眼,脑中却又不可抑止地回想起,在濛濛雨雾中,青衣少年轻松托起怀中人的场景。   如此气定神闲,他一定是习过武吧?三国名士大多文武俱全,郭嘉若是能文能武本也没什么稀奇。   ·   翌日清晨,郭瑾拉上二郎便去司马徽家中拜会。   初春的风格外清畅,沿途林木蓁蓁,染了满身春露,配着远处的青天山峦,更是恍若桃源仙境。   从郭嘉的住所,再往南不过半里,便是司马徽的住处。她二人不紧不慢行了小炷香的功夫,这才瞧见一座稍显破败的庭院。   简单的灰墙土瓦,墙壁上甚至还有几处细微的裂痕,二郎牵引着郭瑾正要跨过门槛,便见一位气势汹汹的褐衣妇人提前冲进门去。   郭瑾与二郎对视挑眉,顺势收回脚步扒在门缝中观望。   司马徽正在院中晨读,那妇人应是与他相熟,毫不见外地抢过司马徽手中的简牍,直接冷着脸坐在对面的石凳上。   司马徽今日仍是一身灰色布衣,却未戴帢帽,鸦羽色的长发还未干透,只随意用细绳绑在身后。   如此一看,更是衬得唇红齿白,我见犹怜。   见妇人如此无礼,灰衣少年并不着恼,视线追随着妇人手中的半卷书简,眸中只闪过一丝怜惜之色。   司马徽礼貌开口:“夫人何故如此?”   妇人嗤笑一声,粗厚的手指点了点猪槽边的滚滚白色,“昨日家中猪仔不幸丢失,听郎君说起司马先生家中的猪仔,与我家走失的那只外观极像,先生莫不是因去年借犁一事,故而有意扣下了我家的猪仔?”   卧槽!好不要脸!   郭瑾觉得,如果坐在司马徽位置的人是自己,那她一定会上去撕烂她的嘴!   ——并不敢。   灰衣少年无奈笑笑,脾气仍是该死的温柔:“夫人此言,着实让徽为难。”   妥了,郭瑾瞧着司马徽这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神态,料定他今日是打算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郭瑾正在脑中思考着,手底下的小奶娃已瞬间躁动起来,嘴中嘟嘟囔囔,不知是用哪里的方言狠狠咬出一句话,大约相当于“莎士比亚没有士”的程度。   眼瞅着二郎嘴炮小达人的属性即将满点,似乎下一秒便要舌战群儒,郭瑾忙箍住他跃跃欲试的小身板,凑到他耳边安抚道:“司马先生素有声望,此事定不希望你我插手。”   毕竟司马徽自古便有“好好先生”的人设,整天秉持着“吃亏是福”的态度。他愿意将错就错,并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证明自己并非偷盗之人,而是他不想因此与人为恶,破坏自己好不容易经营下来的邻里关系。   若是他俩突然冒出来帮他摆平,对方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褐衣妇人继续咄咄逼人:“先生欺我一介女子,竟要反诬我强词夺理?”   灰衣少年淡笑摇头,偏头瞧了瞧自己亲自接生的小猪仔,虽是不舍,却仍不作解释,只摆摆手:“夫人若是如此认为,只管将它带回便是。”   许是胜之不武,褐衣妇人明显还没体会到喜悦滋味,犹犹豫豫起身,见那位灰衣少年端坐如松,眼皮都未曾抬过一下,这才理直气壮抱起猪仔快步离去。   妇人仆一出门,二郎便逃也似地扑到司马徽跟前,摸摸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按先生这般做派,不消几日,家中便要被人洗劫一空吧?”   郭瑾跟上前来,暗暗拧了把他腰间的肥肉。   灰衣少年闻声笑道:“夏虫不可语冰,曲士不可语道。既如此,徽又何必白费口舌?”   也对,郭瑾想了想,如方才这等乡野妇人,既能做出这种清新脱俗的腌臜事,那定然也是个好赖不分的死脑筋,无论你把多少证据摆在她面前,她都不会相信你,反而会杠精地质疑你图谋不轨。   除非她的小猪仔迷途知返,自己跑回来。   郭瑾温和笑笑,二郎一根筋地追问:“先生不愿与邻里交恶,固然是先生品性高洁,可也不必如此枉自吃亏?”   司马徽揉揉他的碎发,“那妇人行色匆匆,定是苦于此事良久,徽又怎能为一己之私,而陷邻人于苦境不顾呢?”   过分了哥!郭瑾冒出几丝冷汗,这就有些迂腐了喂!   见他二人仍有掰扯此事的架势,郭瑾忙出声问候:“瑾冒然登门,还望先生莫怪。”   司马徽闻声抬头,眼前的白衣少年眉目疏朗、仪姿高俊,正是年前曾于田间相识的郭家小郎。   灰衣少年起身一揖,“瑾兄特意前来,徽未曾门外远迎,又怎敢怪罪于君?”   是的,郭瑾霎时心满意足,谁能料到司马徽竟比自己小上一岁?   见他刻意拉近了称呼,郭瑾也不再说些场面话,直入主题道:“瑾近日新做一辆犁车,若是先生得空,可愿亲往田间小试?”   司马徽兴趣倍增,“犁车可有何改良之处?”   郭瑾细细介绍,“新增犁评和犁建,并改直辕为曲辕,如此更便于深耕,且车身轻巧柔便,利于回旋,省时省力。”   灰衣少年眼中泛光,深信不疑道:“既如此玄妙,不若今日便一同试犁?”   郭瑾忙点头称好。   犁车早便由文奕雇人运到了司马徽所属地块,青童亦为她找来耕牛,万事俱备地侯在田野之间。由于模样新奇,附近的农民伯伯自发聚集过来,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比划着犁车的形状,眉宇间皆是质疑与探寻。   郭瑾三人赶到时,场面已经颇为壮观。   黑压压的人群中,除了耕作间隙偷懒小憩的农夫,还有不少听闻消息,特地赶来看热闹的妇孺儿童。   阵仗本就是越大越好,郭瑾佯装淡定地吩咐着文奕,让他将犁车上的粗绳绑到耕牛颈间,又摆正犁车的位置,将司马徽的双手放在犁梢之上。   司马徽一开始还未摸准新犁的功能,待走过一圈之后,便逐渐得心应手起来。只见他轻轻推进犁评,犁箭便顺势向下,犁铧深深埋进土中。随后灰衣少年提起犁评,犁箭便自觉向上,犁铧入土位置瞬时变浅。   新犁的犁壁不仅可以碎土,还能将翻耕的土推到一侧,减少耕犁前进的阻力。   由于犁车的尺度比例是在满足基本功能的前提下,郭瑾按照此时农夫的大致平均身高作为度量标准来制作的,所以使用过程中,可以较大程度地减轻农民耕地时的疲劳感。   周遭的人群逐渐躁动起来,语论哗然,只不过讨论的内容由怀疑探索,逐渐转变为震惊与不可置信。甚至还有几名农夫,当即便提出想借用新犁的意愿,就算是花钱租用也不足惜之。   郭瑾笑一笑,语出惊人道:“在场诸位,郭某愿每人赠送一辆。”   二郎:……   司马徽:…… 第16章 田间郭郎   二月末,风清日明。   略显陈旧的窄小庭院中,两名裾衣少年分案对坐。其中一人荼衣黧靴、清雅非常,另一人宽袍青帻、霁月光风。   荼衣少年正抚琴而奏,琴音铮铮,虽不至深美闳约,但对初学之人而言,已是突飞猛进、颇具天资。   见好就收。   郭瑾拢琴抬眼,拱手笑道:“先生赠琴授技之谊,瑾愧不敢当,唯有深谢。”   对面的少年像是仍沉浸于方才的琴声之中,整个人就似笼上一层透明的光雾,唇梢带笑、眉眼温柔,莫名给人一种亲切至极的感觉。   郭瑾出声唤道:“司马先生?”   司马徽终是回过神来,对面抚琴的少年已经停了动作,阳光正好,透过柳叶的狭长缝隙,在他身上映出几道斑驳的树影。   司马徽颔首笑笑:“瑾兄赠我犁车,厚德如此,徽不过报以旧琴,何堪入目耳?”   这怎么能叫旧琴呢?!郭瑾感动地摸了把琴尾的焦木。   这可是古代四大名琴之一的“焦尾”琴啊!要是放到现代,估计都能算作镇馆之宝了吧?   据说东汉蔡邕曾于烈火中抢救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他依据木头的长短及形状,亲手制成一张七弦琴,试之果然声音不凡。又因琴尾尚留有焦痕,这才取名为“焦尾”。   谁知兜兜转转这么些年,这张琴竟通过司马徽,落到了自己手里。   郭瑾觉得,这大概就是命吧。就算自己最后没有办法再回到原来的世界,单凭世世代代供养这张焦尾琴,她的子孙就必不可能穷!   如此想着,白衣少年起身一揖:“既如此,瑾便不与先生客气了。”   司马徽却蓦地面色一沉,郭瑾握紧手中的瑶琴,生怕这厮一个头脑清醒,知道自己做出了多么错误的决定。   谁知灰衣少年语气微酸:“‘先生’一词,岂不见外?”   郭瑾:“……”   我都要拿走你的名琴了,你还在这儿跟我纠结称谓?!醒醒啊亲,金钱的味道它不香吗?!   郭瑾小心试探道:“……徽弟?”   几乎是说出口的瞬间,那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瞬间爬上心头。   就像是学渣偷了学霸的考卷,然后与学霸并列第一,老师不但没有发现,竟然还亲切表扬了学渣。   司马徽瞬间眉开眼笑:“瑾兄与我,本没有‘客气’二字。”   郭瑾讪笑两声,再也坐不住,忙找了个借口请辞,迅速逃离司马徽的住处。   都怪二郎!郭瑾边走边想。   要不是这小臭崽子今日为了去城中早市蹭热闹,竟连他家司马先生的场子都给直接推拒了,她又怎会厚着脸皮独自上门赴约,并与司马徽尬聊这老半天。   虽然司马徽是好意,知道她不善琴技,特地赠她名琴,又指点她弹琴奏乐。可这种附庸风雅的名士活动,短时间内她真的很难静下心来学习参悟。   所以比起抚琴,她倒更愿意同戏志才舞枪弄剑。   郭瑾满怀惆怅,慢悠悠回到家中。正欲推门,便听身后有人高声唤道:“阁下可是‘田间郭郎’?!”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郭瑾还是介于俗礼,缓缓收回步子,回身应道:“正是”。   自当日试犁之后,郭瑾便自兄长处赊了账,依着承诺将自己提前做好的五十辆曲辕犁尽数赠给了邻里农户。   二月春耕,曲辕犁一经使用,果真大受好评。   不少邻人感于恩德,纷纷登门送上谢礼,加上与她合作过的匠人皆对此事夸口称赞,一传十、十传百,颍川其他郡县的匠人商户亦开始上门重金求取。   郭瑾明白,像曲辕犁这种农具,可模仿性极强,不过就是个快消品。现如今大家因了这短暂的超前性,莫名神化了曲辕犁的制作难度。等拨开云月,仿品就会遍地开花。   自己若能收回本金,便已是阿弥陀佛的事情了。   因此兢兢业业做了多半月的买卖,郭瑾将自己存下来的报酬全数还给郭嘉,只遣青童趁着集会将自己的一些金饰玉佩皆兑换成银钱。毕竟债不能不清,路也不能不跑。   这么看着,自己这桩买卖似乎有些不值。可郭瑾要的从不是金银,而是这千金难换的乡人赠号。   郭瑾回过神来,来人褐衣木屐、皂色头巾,分明是作小厮打扮。见她拢袖不语,来人忙颔首恭请:“小人受颍阴荀氏之托,特拜请郭氏二位先生,参加三日后的荀氏茶会。”   说着,忙递出怀中焐热的请帖。   郭瑾:“……”   先不管什么茶不茶会,这厮刚刚提及的颍阴荀氏,不会就是那个名士辈出、除了“神君荀淑”与“荀氏八龙”之外,还有诸如荀彧、荀攸等杰出后辈的颍川荀氏吧?!   原主虽出身于阳翟郭氏,但与颍阴荀氏相较,仍是远不及之。能被荀氏相中,并亲自派人上门递出请帖,至少说明她的前期努力并非没有成效。   “田间郭郎”一名土则土矣,聊胜于无。   郭瑾干咳两声,尽量控制住自己即将飞扬的眉眼,端端伸手,正要接过那封漆金的请帖,手指却被不知打哪儿冒出的修长玉手紧紧攥住。   郭瑾晃神间,那人已轻飘飘来到自己身侧。   熟悉的香味,像极了海棠花,混进春风里,空气似乎都显得格外清甜。   郭瑾被少年握住的指尖有些发烫,试图挣了挣,却又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亲近。只听身边的青衣少年淡淡开口:“我兄弟二人忙于凡尘俗务,恐无机缘上门讨茶,嘉就此谢过荀氏好意。”   话罢,并不去看那小厮瞬间惨白的面色,拉起郭瑾便欲进门。   郭嘉本是想着,这颍阴荀氏果真势利得很。之前听二郎提起,说是那荀氏去年年底便亲自登门邀请了司马小郎。如今见瑾弟初具声名,这才随意送上一封请帖,可此时距离茶会不过还有三日空隙。   这前后两三月的间隔,足以见得态度之差距。   谁知原本任由自己紧握的白衣少年,竟蓦地挣脱自己的双手,两步上前接过请帖,笑容清澹和雅,“家兄说笑而已,荀氏诸君如此厚爱,我兄弟二人必当按期赴会。”   话罢,拱手致谢。   褐衣小厮完成使命,吐出一口闷气,不由睁眼吹嘘道:“素闻田间郭郎淑慎明德,颇具君子之风,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郭瑾只摇头笑笑,小厮见状,忙长揖道别而去。   送别来客,郭瑾摸着有些烫手的请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家兄长,只感觉有一道探寻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打转。   兄长并不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他不过是觉得荀氏仓促拜请,恐有失礼。可郭瑾在乎的从不是这些繁文缛节,她埋头苦干了这么久,不过是想早些摆脱这个死局罢了。   摆脱这个随时都有可能被家人抓回去,拜堂成亲的死局。   她的目标并非拯救苍生于水火,更不是什么澄清天下的热烈豪情,她只想出名,只想尽可能踏实地出人头地,只想有足够的能力来掌控自己的命运。   仅此而已。   郭瑾突然伸手,微微扯住眼前人的一片衣袖。少年本是疑惑不解的神色顿时消失,偏过头去,眼神避开她的视线,只留给她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   郭瑾想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建模脸”了吧?   还未及深思,少年便已抬步进门,衣袖就这么从她指尖滑走,郭瑾甚至都还没思忖出一句解释的话来。   郭瑾叹息一声,紧跟着进了院子。   二郎正与戏志才下着围棋,见她进门,二郎撇下对手直接奔至郭瑾身前,小短手扑腾着抽出她手心的请帖,打开细看。   口中啧啧一声:“司马先生处也有同样的帖子。”   戏志才闻声跻身来瞧,三人挤作一团,空气突然就有些稀薄。郭瑾退后两步,就见戏志才摸着下巴道:“小郎君亦需捎带上我,吃茶什么的总比闲坐家中有趣。”   二郎闻声,不甘落后道:“司马先生既要赴会,我亦当同行才是。”   有人相伴自然是好。郭瑾欣慰应允,青童许是同文奕一起在后厨忙碌,租赁车马的事倒也不用急于一时。   郭瑾将帖子交给二郎保管,只任由他同戏志才围坐研究,自己则行至郭嘉门前,轻手叩响面前的厚重门板。   自司马徽教授自己琴技开始,郭瑾便开启了勤奋模式,不仅央着戏志才带自己习练剑术,更是磨请兄长指导自己练字一事。   因此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临摹郭嘉本尊的字帖。   用郭嘉自己的话来说,好的老师已是成功的一半。言语间,还对郭瑾选择自己的眼光进行了褒奖。   房内传来少年的应答声,郭瑾忙推开房门,郭嘉正端坐于书案前执简沉思。   容色淡静、逸群无双。   见她进门,只懒懒道了声:“何事?”   声音淡静无波。瞥见书案上崭新的笔洗,郭瑾故意提醒道:“兄长今日还未指导愚弟练字。”   郭嘉终是舍得抬眼瞧她,唇梢缀上一丝笑意,伸手拍拍自己右侧的坐席。   郭瑾会意,两步上前,直接跪坐在兄长身侧的蒲团上。郭嘉为她铺上一张崭新的宣纸,又亲自研磨蘸笔,这才将那只细毫毛笔递到郭瑾手边。   郭瑾恭顺接过,一边在兄长的指引下抬腕练字,一边诚挚开口:“兄长若是不喜欢这般宴会,瑾可独身前往,只言兄长抱恙在家,必不会让兄长为难。”   方才进门时,郭嘉虽然未作停留,却还是将戏志才与二郎两人的话全数听进耳中。因此满心以为对方是来哄慰自己参加茶会的郭嘉:“……”   他该如何改口,才能不那么狼狈?   本打算用来推辞几番的话语皆没了用场,郭嘉一时语结,手僵持着,就这般轻轻拢着郭瑾的素白手指。   郭瑾感受到他的异常,本能地偏头去瞧,谁知由于二人距离过近,郭嘉亦保持着低头的动作,郭瑾侧身时,少年的唇瓣险险擦过自己的额头。   过电般的轻柔触感,如同鸦羽扫过,浑身皆是颤栗酥麻。   郭瑾:……?!   作者有话要说:  郭嘉:我的傲娇没人懂。   啊啊啊新改了封面,希望小可爱们喜欢! 第17章 荀氏茶会(一)   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   无视戏志才与二郎的聒噪争执声,郭瑾龟缩进自己的房间,一头钻进衾被之中胡乱扑腾。闭上眼,脑海中尽是那人软腻的唇瓣,擦过自己额间时,冰冰凉凉,就如鲜巧苏弹的果冻。   “亲了,亲了……”,郭瑾碎碎嘟囔着,愈想愈脑热,手指忍不住恨恨掐上自己水嫩的脸颊。   禽兽!他是你哥哥呀!你给老子清醒一点啊啊啊!!   心理疗法果有奇效。   “哥哥”这个词冒出来后,郭瑾只觉浑身被浇了冷水一般,脸红心虚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无奈笑笑,郭瑾趿着鞋子走到外间,为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冷酒。耳杯中的晶莹液体,倒映着少年清澈似水的瞳仁,里面澄明如初,似乎方才那个慌不择路的人,根本就不曾存在。   只是脑中清净了,今日却没了看书的心情。   郭瑾打开帖子,本想消磨一下时间,谁知书中却瞬时弹出几个对话框。认真瞧一瞧,竟都是“策马奔腾”的杰作。   见他终于肯上线了,郭瑾顺着他的唠叨小心打了声招呼,生怕触及他的伤心事,语气不咸不淡。   许是察觉出她情绪低落,对方几乎可以算作秒回道——   【策马奔腾:你好像有烦心事?】   【奋斗的小郭子:也不算,就是和兄长有些意见不合】   【策马奔腾:怎么了?】   很奇怪,明明和这位“网友”才聊过一次,可他给自己的感觉,倒像是认识许久的老朋友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对他倾诉。   【奋斗的小郭子:颍川荀氏邀请我与兄长同去参加茶会,可兄长似乎对此没甚兴趣,根本不欲参加】   【策马奔腾:你怎么知道他不想参会?】   【奋斗的小郭子:他本打算帮我拒绝的】   【策马奔腾:那你想让他陪你吗?】   这个问题好。郭瑾灌了口冷酒,扪心自问了一下。毋庸置疑,她肯定是希望郭嘉可以同去的,倒不是鉴于什么兄弟情深,只是莫名觉得有他在,自己会更安心一些。   【奋斗的小郭子:他是我哥哥,我自然是想的】   【策马奔腾:既如此,不妨哄哄他?】   哄?郭瑾眉心一跳。   【奋斗的小郭子:男孩子也要哄的吗?】   【策马奔腾:男孩子总是最心软,哄一哄便什么都答应了】   当真如此?   郭瑾合上无字书,心底再次涌上几分忐忑。这人说得倒轻巧,可究竟要怎么哄呢?单身狗也太难了吧!   ·   另一头,郭嘉保持着垂首的动作,久久没有回神。   哪怕怀中人早便落荒而逃,他却仍沉浸在刚刚的须臾一吻中。又或许,这根本算不得吻,顶多是事故,是巧合,是漫不经意。   可他就是思绪难返,甚至连呼吸都是乱的、散的。手中握着银针细毫,浓墨滚落笔尖,在纸上晕染开一道鲜明的墨迹。   他一直以为,只有女孩子才能拥有那般白皙的肌肤,似乎力气稍微大些,便恐要烫红了它。一直以为,只有女孩子才会拥有那般娇憨的神态,气若幽兰,睫毛打下来,浓密纤长,像要扫在人心尖上。   一直都是这样以为的,直到他遇见了郭瑾。   想看见他,想听他笑着说话,想与他亲近再亲近。就连郭嘉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太不正常,可到底不正常在哪里,他又半点都说不上来。   脑中正乱七八糟地想着,窗牗处却传来一阵轻响。   起身推开窗子,午后阳光正盛,柳叶翻飞,少年的荼衣宽袖亦浮动在春风里。见他淡然不语,少年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撑在窗沿处,支颐浅笑道:“兄长可愿与我同去?”   瞧着那人笑意盈盈的眸子,郭嘉一时有些发怔。   就如深山穷谷、青眼稀逢。   眼前人本该于长空碧海中踏月而歌,又怎会甘愿同他共赴尘俗,讨论着朝饮暮食的寻常琐事?   郭嘉错开视线,面上并无波澜,整个人就似未经雕琢的璞玉。   自然而生的雅,纤尘不染的净。   郭瑾见他不语,并不气馁,只轻轻扯住他散落下来的长袖,再次央求道:“兄长,你便陪我去吧?”   郭嘉本想抽回衣袖,本想笑着问他,你不是还有二郎,还有司马先生,甚至还有你的瑛瑛?他们全数陪在你身边,你又怎会想起我?   可当他扫过少年忽闪的眸子,睫毛弯弯,活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不知怎地,他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不识好歹,瑾弟明明是在对自己示弱了。   是的,示弱。   蓦地心头一热,方才的“矜持”全都没了踪影,郭嘉僵硬地点点头,声音却情不自禁放得轻柔万分。   “也好”   ·   三月三,天微微亮。   初升的日轮缀在东边的天幕上,晓风清爽,倒是个上巳禊饮的好天气。由于乘坐一辆马车过于拥挤,郭瑾早早地便被二郎叫起,同他一道跑去司马徽处蹭车。   远远地,便瞧见一位身形高挑的俊秀少年迎着晨光站立。少年今日特地换上了锦缎华裳,又似乎只有这么一套见客的装扮。   黧衣长靴、卓卓如松,阳光下似乎比以往更为耀眼。   少年跟前是一位裹着茜红头巾的中年妇人,那人许是在致歉,双手不断地合在胸前,并无序地上下划动着。少年忙托住她的衣袖,只附耳温声劝慰几句。   等郭瑾二人走近,那妇人早便没了踪影。司马徽还未来得及卸下手中的累赘,只能有些尴尬地牵着那只小猪仔,怀中还抱着一捆厚厚的菘菜。   郭瑾挑眉笑道:“可是前几日质疑先生偷猪的大姐?”   黧衣少年似乎想反驳些什么,可认真思索了一番,又觉得郭瑾所问也没什么不对。   司马徽腼腆一笑,“那位夫人家中走失的猪仔找到了,她这次前来是为表歉意,全是好心。”   徽徽真是个小天使,郭瑾感动地想,果然还是没能逃过塞翁定律。   说话间,二郎已经麻溜地扭起小屁股,几乎算是骑着小猪仔将它赶进院内圈好。然后吭哧吭哧接过司马徽怀中的菘菜,虚胖的身板险些歪倒在地。   想不到二郎这般心急赴会,郭瑾哭笑不得地勾住他的领口,将他老老实实按在原地,这才同司马徽合作着收拾完所有的杂事。   司马徽家中并未安置小僮,于是二郎主动请缨在前御车,郭瑾与司马徽对视一笑,只由他去了。   郭嘉拾整利索出门时,马车已端端拴在门口的粗壮枣树上,郭嘉探头寻找了半晌,仍未瞧见二郎与郭瑾的身影。   倒是戏志才看不过眼,伸手撩开面前的绉纱,疑惑道:“郭弟可是在找些什么?”   青年今日仍是一身绛色衣袍,眉眼飞扬、朝气蓬勃,举手投足间,皆是潇洒自在。   恰逢此时,文奕与青童已将准备好的器具用品皆放置在马车后部。郭嘉未及回话,只上前阻断青童的去路,出声询道:“瑾弟何在?”   青童忙躬身回话:“瑾公子恐车马拥挤,便携二郎与司马先生同路了。”   原是如此?   郭嘉收敛神色,只淡然笑笑,抬步便登上马车与戏志才同坐。   见好友面色不佳,戏志才不由调笑两句:“与为兄同路,郭弟似乎心有不甘?”   没有料到戏志才会如此直接,少年面上蓦地染上几分霞光,“志才兄何出此言?”   绛衣青年朗声笑笑,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并不着人温酒,饮完一盅便开始合眼小寐。   ……   郭瑾一行抵达颍阴时,已是将近正午。   荀府的侍者咸恭候门外,见有车马而至,忙着人持住缰绳,并搬来箱笼使人落脚下马,不至步履匆乱。   郭瑾今日难得换下了素朴至极的白衣,只着一身黛色襜褕,宽袖曳地,除腰间一块双耳雪玉外,再无其他装饰。   刚刚站稳身子,便有一位身着月牙色曲裾的女侍上前,微笑指引着几人入府歇息。司马徽与二郎皆有些乏了,忙跟上女侍的步伐,心想早些休憩一会儿才是正理。   郭瑾却一点休息的心思都没有。   不是说她有多精力旺盛,而是她委实有些……内急。   但因了男女之别,自己肯定不能让二郎与司马徽作陪,因此郭瑾有意落后了几步,见眼前的人影顺着庭中的九曲回廊,顺利消失在春色尽头,郭瑾这才吁出一口闷气,想着找人问一下厕所的方位。   也许正应了墨菲定律,就在她想找个侍从僮仆问路的时候,这荀府之中突然便像空了下来一般。郭瑾急得额头冒汗,心想自己的奋斗生涯决不能止步在一次吃坏肚子上!   不知转悠了多久,郭瑾已经有些头脑发胀,唇色苍白地厉害,正午的阳光下瘦弱的身板都似有些摇摇欲坠。正当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极好听的男声。   “小郎君?”   郭瑾已顾不得君子之仪,循着声音的来源奔去,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急切道:“兄台可知溷圊设在何处?”   见眼前的少年毫无忌讳地扯住自己的衣袍,额上冷汗频出,眸中却蓄着晶亮的泪水,似乎下一秒便要崩溃大哭一般。来人顿时哭笑不得,稳稳撑住少年的手臂,明明只是几十米的距离,将他牵引到溷圊旁时,却已紧张地热汗淋漓。   神思模糊间,郭瑾只嗅到那人身上清秀雅静的独特气息。那人将矮架上的崭新厕筹塞进自己手中,然后极具君子之风地背过身去,出声提醒道:“小郎君直行,拐过右侧的香架便是了。”   郭瑾内急之下,未及道谢便匆匆拐进里间。   等她神清气爽地出门时,方才将自己引来的男子已没了踪影,厕所外侍立着一位缃色曲裾的女侍。见她出来,竟将她直接引领至一间香室,先是目视她净手擦干,然后便燃起香炉,示意她脱下外衣进行熏烤。   郭瑾:“……”   为何有种乱入高端局的赶脚?   由于熏香是个细致活,郭瑾帮不上手,只能笑着唠嗑:“不知方才为我引路的公子如何称呼?”   女侍诧异回道:“小郎君与彧公子竟非旧识?”   郭瑾脱口道:“确不相识。”   话罢,默默扶额,后知后觉为自己埋上一抔黄土。   乖乖,彧公子啊!   就她所知,三国之中姓荀名彧的,就只有那位大佬了吧?自己非但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内急窘态倒全数让他瞧了去!!   郭瑾卑微地想,现在换身衣服,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出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荀彧:你猜? 第18章 荀氏茶会(二)   清风逐人,日色留兴。   小憩过后,荀府侍者亲自入室恭请,牵引郭瑾一行前往茶会之所。   沿途林木葱郁、曲水蜿蜒,拐过幽静狭长的走廊,眼前蓦地现出一片蓁蓁草圃,高大的海棠树形如骈盖,树下摆放着一个镶有贝雕的黑漆桌案。案上摆放着许多时令果品和各色插花,东南角还有一具铜制茶炉。   今日茶会本就为庆贺新茶初采,顺便邀请诸位清流文士品茗赏花,好不风雅。   郭瑾暗暗咂舌,抬眼环视四周。看来他们到的并不算早,此时场内已有不少文士,那些人或立或坐,或举杯品饮,或对立交谈。缇衣屐缕、峨冠博带,倒是极为闲雅自在。   郭瑾几人步行冉冉,翩翩而至。许是他们中间有人样貌过于打眼,又许是旁人从未见过二郎这般屁大点的小孩前来参会,一时间,倒吸引了不少场内关注。   司马徽人气颇高,因此刚入场不久,便循声聚来几位相熟的文士,与他互相嘘寒问暖。郭瑾自觉不与人挤,忙跳开一步去瞧郭嘉,谁知他与戏志才二人竟已旁若无人地落座于海棠树下。戏志才许是饿了,抓起漆盘中的茶食便垫了垫肚子。   郭嘉今日未着青衣,破天荒换了一身雪白襜褕,眉眼间虽是怏怏不振,一副很没有精神的样子,但从郭瑾的角度望去,却莫名有种冰壶秋月的淡然意味。   如冰之清,如玉之滐。   这样的男孩子,如果放到现代,肯定会很招人喜欢吧?   如此想着,郭瑾并未上前,而是打算四处溜达瞧看。刚走出几步,便见一人跪坐于石案一端,案上放置着古琴与香炉,那人着手焚香,素手一拨、琴声乍起,似是在调试音色。   郭瑾连忙躲开几步,视线好巧不巧,正好落在一位檀衣玉带的青年身上。那人正同跟前身着青灰色长衫的男子交谈着,皎皎似月、笑容和煦,一看便是为温恭直谅的谦冲君子。   郭瑾盯着那张脸不由陷入沉思: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郭瑾想了又想,突然就忆起去年雪日,曾在地头向自己问路的那两名文士。想着这种场合总要结交些新朋友,缘分到了挡也挡不住,郭瑾踌躇片刻,抬步便要上前问好。   临近了,方才听清那两人互相的称谓。一为“文若”,二是“长文”。   若是她没记错,荀彧似乎便字文若吧?   问路的青年=厕所引路的青年=大佬荀彧?!   捋顺这层关系后,郭瑾身形一晃,幸好自己的招呼还没喊出口,否则真是尴尬的妈妈给尴尬开门了。   麻溜儿选择绕行,郭瑾边走边想,这个长文该不会就是陈群了吧?毕竟她记得荀陈两家似乎算是世交来着?   慢腾腾转悠了一圈,郭瑾正打算回去找兄长饮茶,却不幸瞥见一道绿油油的胖乎身影,奶娃娃对面站着一名腰挎长剑的裾衣少年。不用凑近,单看谈话的架势郭瑾也能猜到,二郎与此人定是在探讨经学,甚至还对某些观点有所疑议。   别找我,没结果。   深觉大事不妙,郭瑾转身便走。谁知,二郎不知如何瞧见了自己,竟匆匆高唤一声:“先生留步!”   郭瑾脚步不停。   二郎再度拔高声调:“郭先生!”   郭瑾倒腾地更快。   许是忍无可忍,二郎使出吃奶的力气,仰天大喝一声:“郭——瑾!!!”   这次不只是她,就连周遭三两相聚的文士皆循声瞧来,探索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圈圈打转,郭瑾不由冒出一层细汗。   周围人已开始交头接耳:“原是前些时日极为火热的‘田间郭郎’?”   郭瑾讪笑两声,回身时二郎已携方才的少年追上自己的脚步,郭瑾只得礼貌微笑,心中却将二郎扭打了千万遍。   “先生何故急行?”二郎肃容问道。   郭瑾冲对面的裾衣少年拱手见礼,这才讶然道:“二郎原是在唤我?”   二郎登时如鲠在喉,小脸憋得酱紫,半晌,仍没吐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他身侧的少年抱歉笑道:“在下徐庶,适才听闻‘田间郭郎’之名,庶甚奇之,急于相见,由此言行无状,唐突了郭郎。”   郭瑾:“……”救救我!   徐庶啊天,现在说她没有名士雷达,有谁信呢?   郭瑾拾整情绪,敛衽再揖,“徐兄言重了。”   话罢,稳稳对上那双异常锐利的眼眸。面前的少年意气风发,身上颇有股寒士的傲劲,这样的人对她有所好奇,绝不仅仅是“看看你”这般简单了。   果不其然,郭瑾刚刚感觉出苗头不对,还没来得及尿遁保身,裾衣少年却偏头一笑,眼睛就快弯成两只明亮的月牙。   “郭郎美名在外,今日得见,可愿与庶切磋一二?”   卧槽,捧杀?!   周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谈笑间皆是旁观看戏的做派。郭瑾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如果拒绝,那便是她怕了,怯了,自认不堪了。   她亦没有输的权利,若是自己输了,她甚至连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名头都落不到。在这些文士眼中,她不过是个耽于农桑的乡野粗人,田间地头舞一舞也便罢了,又怎堪同他们这般风雅之士携手同游?   郭瑾算是豁出去了,若是谈经论道,那便扯上辩证法与唯心主义。若是与她诗赋人生,她就只能先借用名篇撑个场子。   只要不比书法琴艺,她就必不可能惨败!   郭瑾面色无波,声音更是清和温润:“徐兄可是要比诗赋?”   徐庶闻声,只摇头笑笑,一般文士皆是诗词俱通,比试这些酸腐之论本没什么趣味,更何况考量胜负还要交由其他士子品评。   思及此处,徐庶伸手自身侧的鞶囊中取出半旧的算筹,斩钉截铁道:“比数”。   郭瑾心头一松,瞧着徐庶志在必得的模样,不禁有些微微疑惑:这真的不是我方卧底吗?   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这个“数”便是君子六艺中的“数”吧?广义来说也就是数学题?   说到数学,郭瑾突然就有些摩拳擦掌了呢。   许是见她神色迷惘,徐庶贴心道:“未免旁人说我欺辱郭郎,庶仅拟出范畴,君可亲自设定题目。”   郭瑾:“……”   我怀疑你在故意送人头!   虽说数学没什么难度,可这个时期流行的数学题郭瑾并不清楚,只记得年前曾在郭嘉屋内瞧见过一道简洁明了的数除题。   心中有了结论,郭瑾貌似为难地反问一声:“徐兄以为,数除之题如何?”   二郎不知何时蹭到自己身边,见此场面,小手激愤地攥住郭瑾的袖袍,似乎马上便要放飞自我为她加油打气。   徐庶闻声笑道:“便依君所言。”   郭瑾用最短的时间与徐庶确定了题目规则,也即是由旁观者出题,两人同时作答,看谁能以最短时间答出符合条件的最小值。   人越聚越多,荀彧与司马徽不知何时也凑上前来,人群中簇拥着一位持杖的白发老翁,其容仪显贵、气度不凡,郭瑾猜测此人应是那位世称“二龙先生”的荀绲荀老先生。   其人如天、其知如神,大抵便是用来形容此等人物的吧。   正想着,视线却与荀彧恰好相对。瞧见她的瞬间,青年眸中蓦地闪过几分光亮,郭瑾觉得,若不是人群阻断了他的步伐,他定会欣喜地冲上前来,与自己寒暄问好。   郭瑾飞快别开视线,只朝着荀绲的方向恭行几步,长揖问候:“晚辈郭瑾,斗胆邀请荀公出面,为我二人裁定输赢对错。”   荀绲许是来了兴致,回首唤了荀彧来搀扶,而后冲郭瑾慈祥笑道:“吾与汝父亦为旧识。”   郭瑾应声颔首,一副谦和后辈的标准仪态。又寒暄几句,荀绲这才凝思出题,并着荀彧朗声公布。   “今有将士不知其数,三三则余二,五五则余三,七七则余四,问有将士几何?”   这道题与之前郭嘉所做那道极像,除数未变,只是余数稍有变动,因此无法取巧,只能乖乖套取定理公式。   荀彧知道,此题不难。若是之前做过同样的题目,那很快便能报出答案,若是没有做过,经过算筹推演也可得出。   可眼瞅着徐庶已拿出算筹开始推演,那位黛衣少年却只垂眸不语,不见算筹、没有动作,似乎早便成竹于胸,又似乎是被题面难住,一时无从下手。   荀彧不知道自己该相信哪种结果,可他知晓,自己该是期待这位郭家小郎胜的。从见他的第一面起,他身上那种清澹明亮的感觉便不时笼在自己心头,久久难散。乃至于再次瞧见他时,自己本可以随手找个侍者为他引路,可荀彧偏偏选择了亲力亲为。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徐庶停下手中的动作,抢先回道:“荀公可鉴,晚辈已有答案。”   荀绲欣慰点头,而后暖融融的视线再次聚到郭瑾身上。郭瑾束袖一揖:“晚辈亦有答案。”   人群中果然传出几句争疑议论,荀绲浑不在意,只差两位僮仆搬来小案,并为他二人铺上宣纸,一旁的墨汁也已研磨妥当。   荀绲示意道:“两位小郎君便将答案作于纸上。”   两人皆应声落座,执笔而起。徐庶率先落笔,并将答案匆匆递到荀绲手中,荀彧代为接过,视线却仍停留在奋笔疾书的黛衣少年身上。   片晌,郭瑾终是落笔。荀绲接过两份答案,不知瞧见了什么内容,竟忍不住抚髯而笑。   徐庶到底耐不住等待,出声相询:“荀公何意?”   荀绲将答案拿给荀彧,荀彧接过研读,亦忍不住盈盈浅笑。   荀彧素有令名,是个史书盖章的“美男子”,就连当年祢衡羞辱曹操诸位谋士,话及荀彧时,也只一句“可借面吊丧耳”,算是变相夸赞了荀彧的样貌。   郭瑾本还不以为意,如今见他一笑,却觉满园春光,不过如是。   众人开始出声催促,荀彧高声道:“徐庶所得正确”。   徐庶闻声作揖,好整以暇地与郭瑾对坐而望。   荀彧继续道:“郭瑾所得亦为正确,但郭家小郎未用算筹,却以诗作解,给出通论。”   徐庶的世界观似乎有所撕裂,再顾不得什么君子仪态,只上前拿过郭瑾的答案,顺口读出。   “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甘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   诗句末尾,龙飞凤舞写出最终答案——“伍拾又叁”。   听见徐庶口中的算法诗,周遭围观的士子皆动脑反推,果不其然,答案简单明了。   转瞬间语声哗然,徐庶面色微红,一时不知如何驳斥,生怕自己一问,对方就连那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过是在辞让自己。   郭瑾:“……”有这么明显吗?   为防结果太过随机,荀绲再出一题,题面难度瞬间扩大数倍,本以为郭家小郎必会费些功夫,再不济总要取出算筹推演一番。谁知徐庶仍在焦头推算,郭家小郎便已直接落笔作答,由答案反推,毫无疏漏。   众人皆异,素闻郭公有佳郎,果真非虚也。   徐庶见郭瑾须臾之间便将答案付于笔尖,而自己脑中却尚无思路、一团乱麻,不由面红耳热,只上前并袖一揖,憾然道:“是庶学艺不精,献丑了。”   郭瑾忙拢袖对揖:“鹦鹉好音、黄鹂善歌,本各有专长,何堪相拟乎?”   你我如同鹦鹉与黄鹂,特长不一,比试结果本就没有什么可参考性。   徐庶听出郭瑾的弦外之音,一时羞悔参半,忙匆匆作揖而别。   郭瑾想起如今名士皆好胜,愈挫愈勇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生怕有人跃跃欲试再找自己切磋,郭瑾亦冲二龙先生并袖长揖,托口尿遁而去。   瞧着黛衣少年稳步离去的背影,荀绲朝众人慨叹道:“此人乃郭公之后,却富而不骄、贵而不舒。今日博得头筹,竟神色惶惶,唯恐有失君子之风,如此麒凤兰芝,无愧‘田间郭郎’之称。”   众人皆以为然。   作者有话要说:  郭瑾:……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狗头)   解释一下下——   ①因为丝绸之路的缘故,茶叶在汉代就已经有了哦。   ②茶会/茶宴早在三国东吴时期便有过相关记载,但并不算正式,真正的茶宴应该是兴于唐代,大家一定要分清小说和历史吼!   ③本章应用的数学原理,学称“中国剩余定理”,也称“孙子定理”。计算过程又叫求“模逆”运算,有兴趣的小可爱们可以了解一下吼~   ④文中的解题诗/口诀,源自我国明朝数学家程大位所著的《算法统宗》(1593年)。 第19章 荀氏茶会(三)   浑然未觉自己已经成了旁人口中的“天纵之才”,郭瑾迈着公府步,面上微有急色,作势要去净手更衣。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便听身后有人温声唤道,“小郎君留步”。   声音清润悦耳,极为熟悉。   郭瑾心弦微动,忙收势折身,对面的檀衣青年弯眉笑目、端方雅正,确是不久前好心为自己引路的荀彧荀令君。   控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小身板,郭瑾双袖并拢,佯装淡然道:“荀先生”。   似乎嫌她这套动作太过见外,荀彧托住她的手指,含笑道:“小郎君与我甚是有缘,无需客套。”   话罢,又觉自己太过唐突,忙撤回双手,面上不由惹出几许霞光。   郭瑾并不以为对方是在害羞,她觉得好看的人都是高岭之花,碰着了俗尘中的小垃圾都是要嫌弃的,马上甩开的。   思及此处,郭瑾一时心中悲戚,方才的忐忑羞涩全数没了踪影,只微微后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先生若是无事,瑾便先行更衣……”   青年微怔,似乎不明白为何一个晃神的功夫,自己好不容易搭上话的小郎君便又要跑没影了。   荀彧出声关怀道:“小郎君可还识路?”   郭瑾本就忿然的内心更加憋闷不堪,荀彧嫌弃自己也便罢了,如今竟还要借着旧事来看她的笑话?!   荀彧本在认真反思自己的言行,他不知自己哪里惹了对面的少年不快,谁知正思索间,黛衣少年便背过身去,声音淡然无波:“不劳先生挂心。”   话罢,抬步便走。   想起自己还未来得及请教曲辕犁一事,荀彧破天荒失了分寸,头脑一热,直接握住了黛衣少年的手腕。   皓腕盈盈、柔荑纤纤。   光是这般想着,便足以教人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郭瑾懵了,乃至于她回头瞧着两人交缠的手臂好一会儿,这才刚刚回过味儿来。   谁说男孩子在外面就不用注意安全了摔?!   正要甩开对方的桎梏,荀彧却先一步微微俯身,似乎是怕落人耳实,因此将声音压得极低,“小郎君可需荀某引路?”   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郭瑾,里边干干净净,不含半分杂质。分分明明在告诉她说:亲爱的,你想多了,我只是单纯地怀疑你是路痴。   郭瑾:“……”   一时间羞愤难当,郭瑾果断拒绝了荀彧的“好意”,而后匆匆低头遁逃而去。   虽说厕所只是借口,郭瑾还是老老实实在溷圊外围溜达了一圈,感觉茶会进行地差不多了,这才出门净手焚香,慢腾腾挪步回茶会之中。   兄长与戏志才仍在漆案前谈笑风生,郭瑾悄悄窝坐在郭嘉身侧,直接捧起眼前的茶杯嘬上一口,这才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好茶”。   郭嘉懒懒斜了她一眼,“瑾弟所品正是愚兄的残茶。”   声音虽是散漫无度,却恰到好处地直戳人心。   郭瑾的笑容霎时间僵在面上,这一连串的打击太过密集,以至于她有一瞬间的自我怀疑——吾日三省吾身,今天出门看黄历了吗?!   没有撤退可言。郭瑾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而后佯作疑惑道:“兄长方才可有言语?”   如此做派,典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郭嘉也不戳破,难得勾唇笑笑。就如山雨覆了秋棠,断云幽梦一夜黄梁。   他是笑了吧?郭瑾心中惴惴,虽然只是浅浅的弧度,可就是这种若有若无的笑意,才最是让人移不开视线。   似乎生怕眨一眨眼,便要错过他半分美好。   郭瑾怔在原地,毫不自觉地直直凝着郭嘉。起初郭嘉似乎极为享受这种注视,翘起的唇角就不曾垂下过,后来许是心意微动,便只觉浑身皆不自在,少年的目光就似一团烈火,所及之处,尽是灼人热度。   刻意饮下一杯新茶,郭嘉喉结微微滚动,阳光透过细密的海棠花倾照下来,他的侧脸尽数被光影笼罩,就似刀削工刻,让人很难不去感慨造物的神奇。   许是终于看不过眼,戏志才伸手拿起郭瑾跟前的茶盏,刻意提高音量嘱咐道:“且添茶来。”   身边侍立良久的小僮忙躬身应下,接过戏志才手中的茶盏快步移到茶炉处。   郭瑾跟着回过神来,亦跟着侧首瞧去。此时一位曲裾女侍正于炉上煮水,另有侍者将茶饼过罗碾成粉末,并将茶末放入煮沸的开水中,而后手持长柄勺上下搅动,并间或向里投入葱姜盐、桔皮、薄荷等物。   待茶汤煮好,侍者卷袖提壶,将茶汤注入褐衣小僮所持的茶盏中。   酌香沫,浮素杯,微微似有琥珀之色。品之微觉清思,虽五云仙浆,不足比拟。   郭瑾觉得自己就差一把漂亮的小胡须了,否则抚须品茗,岂不风雅至极?   正想着,一道阴影突然笼罩头顶。   按住自己乱跳的小心脏,郭瑾微微抬眸。来人一袭青灰色长衫,虽衣着简朴,却通雅从容,眉眼温敦。   郭瑾仿佛记得,之前荀彧曾同他言笑晏晏,似是极为相熟。   生怕对方是来找自己麻烦,郭瑾脖子一缩,乖乖抱茶细品,心中默念着“看不见我”的一叶障目法则,来人果真错过自己的位置,而后冲郭嘉的方向堪堪一揖。   “在下许昌陈群,偶闻郭君之名,特来讨教几句,不知郭君可否得空?”   郭瑾:……还真是陈群啊艹!   想着这两位大老爷今后好歹也是同僚,郭瑾默默思考,按兄长的脾性,比是肯定不会比的,但陈氏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再不济他总要说些“才学浅陋、粗野乡人不堪相拟”的讨巧话来搪塞一番。   谁知,郭嘉抖了抖自己洁白无瑕的宽袖仙袍,举盏笑道:“陈兄可见,嘉忙于欢饮,并不得空。”   郭瑾发誓,她真的瞧见陈群的脸色绿了一瞬,当然也只有一瞬。但介于君子风度,陈群还是报以尴尬一笑,而后默默飘然远去。   郭瑾:“……”   哥你清醒一点,你老人家被他弹劾的时候还在后边啊喂! 做彼此的小天使不好吗??!   见郭嘉不留情面地拒绝了陈群的邀约,秉持着回头是岸的原则,郭瑾开始好声劝导:“素闻陈长文师从名宿、清流雅望,如此从容之士,兄长何以怠慢?”   郭嘉眸中含上几分好奇,不由挑眉反问:“清流雅望?比之荀文若如何?”   郭瑾不知此人为何提及荀彧,但“王佐之才”的名声确非常人能及,遂郑重回道:“荀兄旷而明达、精通经义,又不拘一格,折节下士,堪称君子典范。”   谁知话罢,对方却默而不语,只沉沉凝着自己,倒像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般。   郭瑾无辜眨眼,思来想去没觉出哪里不对,郭嘉却别过头去,优哉游哉地支颐凝思,大有再不同自己搭话的意思。   郭瑾求助的视线转向戏志才,谁知那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手中拿了根小木棍,一笔一划地盘算着什么,见郭瑾瞧过来,忙疑惑开口:“阿瑾可是有何特解之法?”   郭瑾知道他是在说刚刚的数除题,可她偏偏无法解释,总不能告诉他说这是中国剩余定理,我刚刚运用的是求模逆运算,来来来,你要先求出这几个最小公倍数,然后巴拉巴拉。   想想头就要炸了呢。   郭瑾干笑两声,话到嘴边,只道出一声:“运气罢了。”   鬼才信!   戏志才正待追问,一旁沉默良久的郭嘉突然道了句:“雇佣车马的费用,瑾弟以为如何?”   见他淡淡扫向自己,郭瑾忙乖乖举手:“算我的”。   声音颇有些饱受压榨后的别样伶俐。   郭嘉满意勾唇,戏志才也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见她没有细说的打算,便起身去找二郎与司马徽,毕竟人总要学会自己去寻乐子。   茶会直至酉时。   是时斜阳薄暮,宾客皆三两散去。   郭瑾几人欲驾马而回,忽闻荀氏遣人前来邀约,说是留她几人再赴今日夜宴。   得知会有宾筵,戏志才本是兴致缺缺的眸子瞬间闪地雪亮,只道有酒有肉方为人间至乐。二郎许是被兄长家中寡淡清水的伙食吓坏了,想到夜宴上的炙肉汤饼,竟忍不住流下垂涎三尺的眼泪。   司马徽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没什么脾气,更不会驳了旁人的面子。有人邀约,他自是幸甚乐甚,没什么要拒绝的由头大都会颔首应下。   郭瑾察觉出几人的情绪变化,正要恭敬不如从命地直接称诺,对面的小厮却半弓着身子,率先体贴开口:“彧公子特意嘱咐小人,定要留下小郎君一道用膳,席间还可请教郎君曲辕犁原委。”   原是看中了自己的曲辕犁?郭瑾暗暗咂舌,荀彧这厮还蛮有眼光的。   眼瞅着赴宴已成定局,郭瑾应允的话马上就到嘴边,身侧的清瘦少年却突然自她耳边一叹,神色悲戚,视线遥遥远望,正是阳翟的方向。   郭嘉动情道:“吾儿尚且无食。”   话罢,只差捶胸顿足一阵懊悔。   郭瑾:“……”   不要告诉我你说的是鹦鹉??   几乎是瞬间便知晓了郭嘉的用意,郭瑾并袖一揖,忍痛推拒道:“承蒙荀氏诸君厚爱,怎奈在下家中有急,若来日得空,定当再行拜会。”   对面的小厮闻声惋惜,却又无法左右,只得躬身拜别。   郭瑾再揖,随后跟上兄长的步伐出了荀府大门。门外光影暗淡,风潮翻涌,青童与文奕已备好车马端端恭候在外。郭嘉率先登上马车,郭瑾回首瞧去,身后空空荡荡,早便不见了二郎等人的踪影。   正疑惑间,马车上的少年探出身子,白皙修长的手指自然递到她面前,见她受宠若惊,竟是轻轻一笑:“瑾弟可要与我同归?”   言外之意,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望着兄长形若仙云的模样,郭瑾心中突然就涌上一丝奇怪的情绪。   等参加完月旦评,她便该走了吧?可为何一想到要走,自己竟莫名有些难过呢?似乎有什么堵在心头,拨不动、撇不开,压得自己不得喘息。   轻轻搭上那人的手指,握住他烫人的指尖,郭瑾想着这样也好,天下本就没有不散的筵席,人也一样。 第20章 旧事重提   杯中温酒似暖玉晶莹。   一位身着玄色深衣的苍发老人半倚在廊庑之下,视线却越过府中的屋栏叠宇,直直落向遥遥东方,随后扶额长叹。   自阿瑾离家,少说也有四五月之久。女儿心性极高,郭禧本是最清楚不过的,可她离家越久,自己心中就越不踏实。   那处小院中,哪会有什么青琐丹墀、金漆铜沓?那里所有的,不过是简陋的屋舍与寡淡的吃食。   郭禧愈想愈不舍,当初若不是被阿瑾跳湖一事吓怕了,他又怎会如此轻易便答应了她出府的请求?   现今便是日思夜想,也无法时时与阿瑾相见。   思绪翻涌间,门口待命的小厮快步上前,自他耳边恭敬请示道:“主君,图公子特来拜会。”   郭禧收回视线,饮尽杯中的残酒,目光聚焦在小厮身后那道熟悉的高挑身影上。   半弓着身,青年攘袖长揖道:“伯父安好”。   郭禧平日里对这位世侄印象颇深,又难得他肯花心思讨好长辈,此时见面,竟觉格外亲切。   只听他玩笑开口:“公则如何想起来探望老朽?”   裾衣青年忙做惶恐之状,“伯父俯仰自得、神思若仙,小侄敬之不及,恨不得日日拜会。”   郭禧大笑几声,伸手搀住青年的手臂,“阿瑾若有公则这般孝心,老朽死亦无憾!”   见伯父主动提及那位少年,郭图欲言又止,似乎有何难言之隐。   郭禧许是察觉出侄儿的异样,只探首问道:“公则可是有事相瞒?”   郭图被眼前面色急切的老人扯住袖袍,本能地倒退了半步,这才将将稳住身子,把自己近日来的所见所闻“据实相告”。   “伯父有所不知,瑾弟虽耽于农桑,终日徘徊田间,但因了与农夫交往密切,竟别出心裁,改良出曲辕犁车,并仗义疏财、大赠乡里。”   瞅着伯父瞬间阴沉的面色,郭图接道:“为此,邻里专门赐号‘田间郭郎’,以感瑾弟厚德长恩。”   言语间,似乎对郭瑾所做之事大加赞誉。实际上却是在处处点拨郭禧:你的儿子不仅不学无术,整日与乡野村夫为伍,甚至还以“田间郭郎”这种土掉渣的称号为荣。   真是好不丢人。   郭禧上了年纪,本就眼眶深陷,今日又着了暗色深衣,配上如今晦涩的面容,竟比阴云蔽日的天气还要沉闷压抑。   短暂的沉默过后,郭禧冷声唤来方才的小厮,正要命他备马驱车,自己直接赶去城东,将那胆大妄为的女儿押回家中拜堂成婚。   可话还没说出口,郭禧脑中便满是那日阿瑾决绝轻生的背影。   那样脆弱与孤独,似乎他们这对父母,从没有走进过她的心里。   几乎是瞬间便冷静下来,郭禧强撑着精神又与郭图寒暄几句,这才打发了这位世侄离开,自己则前往书室,亲自提笔写信。   斟酌着写罢落笔,郭禧当即差了家中僮仆快马前去送信。   ·   由于荀氏茶会当日太过疲累,回到阳翟后,郭瑾果断开启了自己为期三天的宅女生活。今日一大早,兄长便同戏志才出门去了。郭瑾仰躺在卧榻上,两耳不闻窗外事,慢悠悠同“策马奔腾”聊天解闷。   【奋斗的小郭子:再有不到一月,我便要琢磨着如何跑路了】   【策马奔腾:为什么偏偏是一个月?】   【奋斗的小郭子:下月初我计划着要去参加许劭兄弟的月旦评】   【策马奔腾:你要走的事,你兄长知道吗?】   【奋斗的小郭子:他要是知道,我这就不叫跑路了】   【策马奔腾:那你舍得他吗?毕竟一穿越过来,你就和他一起生活】   舍得吗?   郭瑾默了半晌,手指就这般轻轻抚着面前的对话框,思绪却突然间跳回到最初见面的那一天。   他总是一副漫不经意的样子,似乎天塌下来他都不会为此抬一下眼皮。若是自己走了,他应该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吧?   忽略掉心中的恋恋不舍,郭瑾嘴硬地回复一句——   【奋斗的小郭子:没什么舍不得,人总是有聚有散】   说完这句话,郭瑾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肯定,似乎这样一来,她才能顺利说服自己,她不会因为离开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而难过,包括兄长。   许是发觉自己的问题太过直白,策马奔腾干笑几声,忙转移话题,为她讲述了一则自己的陈年糗事。   【策马奔腾:还记得十七岁的时候,我在学校门口碰见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干干净净,圆润可爱,两只眼睛就跟星星一样亮地出奇】   【策马奔腾:你或许觉得我是个变态,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遇到了所谓的初恋,哪怕对方要比我小十几岁】   【策马奔腾:为了能常常见到她,我和她哥哥成了很好的朋友,每次去她家蹭饭吃,我都要偷偷掐一把她水灵的脸蛋】   【策马奔腾:你相信这种宿命般的感觉吗?】   郭瑾本来还在纠结于难不难过的事情,听到他这个故事,瞬间无耻地笑出声来。   【奋斗的小郭子:你要庆幸,幸亏没有人把你当成人贩子】   【……】   又扯了些有的没的,郭瑾与基友话别,然后打开之前那篇“古代奋斗小贴士”的帖子,盘腿坐在外间的书案前,仔细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谁知脑中尚无灵感,房门却先一步被人敲响。   门外是青童。   收好无字书,郭瑾端庄应声,青童推门而入,手中握着一块上好的缣帛。   对面的少年单手撑额,身上闲逸似雪的白衣委坠在地,葱葱玉指拢在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上。   青童凑近道:“公子,阳翟来信,说是主君极为想念公子。”   说着,将手中的帛书放在郭瑾身前的小案上。   郭瑾保持着淡然无波的神色,慢吞吞打开书信,从右到左依次读过。   正如青童所言,信中明明白白表达了郭禧对于“自己”的思念之情,温馨叙旧一番,这才委婉提及嫁娶一事。说是在颍川为她相中一户绝佳的好人家,对方亦出身世族高门,清让谦和、温润俊朗,堪称良配。   青童踌躇片刻,小心开口道:“公子久居在外,多有不便,若是气消了,不妨回去瞧瞧主君吧?”   如此一言,大有为郭禧做说客的架势。   郭瑾瞬时如坠冰窟,攥着缣帛的指尖都已有些泛白,却又不肯在旁人面前失了分寸,便将青童遣去煮茶,好一个人清净片刻。   没想到,千算万算,自己的计划竟会被郭禧的一封信打乱。   郭瑾稳下情绪,如今看来月旦评是来不及参加了,最迟这几日,她便要寻个由头独自开溜。   只是心心念念的跑路就在眼前了,郭瑾却突然忐忑了起来。一时间心绪难平,她起身推门而出,只希望能同往日一般,在院中的亭亭树盖下,瞧见那道茕然挺隽的身影。   似乎只有见到他,自己才能稍稍安下心来。   可惜没有,他同戏志才出门去了。   不知为何,明明知道自己寻不见他,郭瑾还是生生跑到兄长门前,抬起胳膊,长袖便似水滑落,露出白皙细腻的雪肤。   门内无人响应。   郭瑾推开屋门,熟门熟路地端坐在郭嘉的书案左侧,案上仍是一副崭新的字帖,恍惚记得昨夜郭嘉嫌她练字偷懒,还故意罚她多誊了几遍。   郭瑾勾唇笑笑,挽袖为他收好字帖,衣摆浮动间,不慎扫落案上的一封帛书。捡起来瞧,书信显然已被打开过了,墨汁透过背部渗出些许,干涸后褶皱不堪。   鬼使神差的,郭瑾打开去瞧。   里面的笔迹粗野散乱,并不似一般文士的作风,写信之人倒更像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此人在信中大略提及自己与兄长的往日旧交,就在年前他还与兄长有过一段“友好交易”,说是为帮兄长吓退讨人嫌的表亲,他亲率族众作匪盗之态,对其表亲一行聊以威慑。   言语间,尽是对兄长智谋无双的溢美之词。   话至后半段,才委婉表明来意。原来此人膝下育有一女,年方二八,与兄长年纪相仿,若是郭嘉不弃,他欲择日亲自登门,为其说媒牵线。   作为讨人嫌的表亲本亲,郭瑾:“……”   虽然信中所言已足够清晰,清晰到她的心瞬间便冷掉半颗,可郭瑾仍是心存侥幸。她抱着卑微的期冀,只希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会错了意。   虽说兄长从来都是一副有来有往、无所亏欠的态度,让人觉得他之所以对你好,只不过是你付了他相应的报酬,是他有利可图罢了。可郭瑾还是将他看作自己至亲的兄长好友,尊他敬他,甚至为他任何无理的言行寻找借口。   他这样做是在关心我,他待我极好,他不过是穷苦惯了,他还要为自己存些老婆本……   就在刚刚,她还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而难过不舍。   她还在心心念念地寻着兄长,想见他一面,想同他说说话,哪怕一两句也好。   可如今,这一切突然都没了必要。   或许从一开始,郭嘉便在思虑着如何将她尽快赶走,赶回那个她好不容易才逃出的地方。 第21章 鹣鲽情深   月色满堂,树影参差。   院中柳树下,半卧着一位白衣垂地的隽秀少年。光影朦胧,透过翠绿的枝叶,尽数倾泻在少年背上。   早些时候心绪烦乱,郭瑾便遣青童搬出一具小案,并取来一只敞口酒壶,自己则跽坐于案前,兀自向喉中灌酒。   米酒香醇,饮进腹中却浓烈滚灼,烫得人几欲落泪。   此刻万籁俱寂,郭瑾伏在案上,遥遥西方似乎仍缀着几抹嫣红,伴着脑中上头的酒劲,让人只觉身处云阶月地之中。   忽而有人提灯而至,郭瑾疑惑地撑起身子,目光散乱,最终聚焦在那个小小的圆润孩童身上。   望着二郎乌溜溜的豆眼,郭瑾眯眼笑笑:“二郎可要同我饮酒?”   少年本就容色白皙,如今因了酒气熏染,竟平添几分烟火气息。   二郎放下提灯,一屁股坐在那块硬邦邦的石墩上,如同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般,凛然正义道:“酒大伤身,先生小酌便罢,怎可荒唐至此?”   知道他是好心,郭瑾摆摆手,将身下的坐席扯到二郎跟前,而后醉醺醺地箕踞而坐,眸子里银光闪闪,好似含了漫天星海。   郭瑾撇开话题,借着酒劲笑问一声:“二郎以为,方今天下之势如何?”   纵使是垂髫孩童,二郎也清楚这句话已有僭越之意,本不该随意出口。见二郎瘪着小嘴默默不语,郭瑾也不在意,只举起手中的耳杯,对月独酌。   少年侧脸的轮廓柔化在月影中,莫名就有些遗世独立的意蕴。   郭瑾刮过二郎的鼻头,弯眉笑道:“汉柞倾颓,皇帝势孤,久必乱起。”   落声如滚珠清脆。   二郎大惊,先是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这才急着要去捂住郭瑾那张醉酒胡言的碎嘴。   郭瑾身子后倾,险险避开二郎的小胖手,反钳住二郎的动作,故意让他与自己对视:“二郎以为,天下将乱,孰堪以继?”   奶娃式叹息。   二郎皱着眉头思索,漂亮哥哥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自己若不回答他的问题,他估计是要自言自语到天明吧?   二郎凝思出声道:“若论贤士云集、一呼百应,非世族豪强难以任之。”   见他终是言语,对面的少年霎时来了兴致:“宦官之辈,二郎以为如何?”   几乎是瞬时嗤笑出声,二郎不屑道:“赘阉无德,何堪相提耳?”   见他如此决绝,少年松开双手,任凭怀中的小奶娃爬坐回原位,只轻轻笑道:“世人本无贵贱,宦官亦有是非,往后天下三分,又哪管你宗亲宦臣?”   说着,双目皆凝在那弯玄月之上,似乎要透过月色看破不久后的未来,“左右皆是利益角逐,不过是痛哉百姓,悲哉黎庶罢了。”   天下三分?   不知想到什么,二郎只觉耳目一新、豁然通透。   许是要验证心中所想,二郎忙反问一句:“先生所言三分,是为何意?”   对面的少年像是醉了,听见二郎的问话,只单手杵着细额,囫囵嘟囔句:“谬言而已,谬言……”   正说着,戏志才恰好外出而归。   将手中马驹拴去马厩,戏志才回到前院时,二郎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戏志才会意,放他直接回屋歇息。二郎这才抬起屁股忿然转身,临走前还不忘嘱咐戏志才莫要再让郭瑾饮酒。   戏志才含笑称是,按住郭瑾抱着酒壶的双手,将那散发着米香的美酒解救下来,直接仰头给自己灌下。郭瑾愣了,她这才想起戏志才此人极爱饮酒,对他来说头可断,血可流,美酒不能少。   瞧着绛衣青年醉心欢饮的模样,郭瑾突然就觉得今日的他似乎有些不对劲。他的眼睛不再如平日那般清亮有神,里边仿佛压抑着极深的痛苦,暗藏着不为人知的刻骨往事。   许是人一旦醉了,意识便天马行空不受控制,郭瑾浑不在意他抢走了自己的佳酿,而是双手托腮,细细咀嚼一声:“志才……”   志才志才,志气才学。   拥有这般意气风发的名字,他本也该是个立志高远、鲜衣怒马的明媚少年吧?   对面的青年并无愧疚之色,痛饮一番过后,这才对上少年人打量疑惑的视线。   许是烈酒入喉太过难捱,又许是今日实在需要一位好友倾诉,绛衣青年哑声笑笑,语出惊人道:“阿瑾可知,今日正是爱妻的祭日?”   祭日?   郭瑾眉头微蹙,戏志才何时竟已成婚?他的妻子又怎会早早仙逝?   醉意知趣地消退几分,八卦之魂占了上风,郭瑾乖乖点头回应,认真等待对方再次开口。   青年平日里锐利锋芒的神色几乎消失殆尽,只见他随意倚向身后的垂柳,娓娓道来:“她唤作甘音……”   声音绵长悠远,似乎含尽了平生所有的温柔。   故事要追溯到十年前。   那时他家境清寒,只能按部就班地苟且营生。而他的爱妻甘音,本是当地县吏之女,自小生活优渥、知书达理,若是单论家世,她无论如何都不该瞧上自己。   谁知缘分就是这般神奇。   在族亲的卖力撮合之下,甘音最终竟嫁作戏志才为妻。当年的他总是会想,这一定是梦吧,否则这般好的女子,又怎会甘愿同他共赴红尘?   如此想着,戏志才更是终日惶惶,只恐自己不能尽快出人头地。   碍于少年时的颜面,他不肯接受妻子的馈赠,反而为了证明自己,四处游学,广交硕儒。   他幕天席地,以山水为乐。每次行在天地之间,他总是会想,下一次定要带甘音一起来瞧瞧,像她这般诗情惬意的女子,天生就该行在山水画里。   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无意间发觉,那个曾经娇娇弱弱的羞涩姑娘,早便被这凡尘俗务磨成了井井有条的温柔少妇。   是他自作聪明,本以为自己是为了更好地与妻子携手,却又分明处处伤着她的心。   可就算如此,甘音却从无抱怨,每日尽心为他料理家中诸事,生怕他有分毫后顾之忧。   俗言娶妻娶贤,他能得甘音,前世定是行了不少善事吧?   可命运偏偏戏弄了自己。   相守未及三年,甘音便难产而亡。似乎早便预料到这个结局,甘音提前为他备下一封休书,休夫之书。   就算到了生命尽头,甘音放心不下的却还是他。她怕他不肯另娶,更怕他余生孤独无依。   都说年少时不要遇见太惊艳的人,明明我只是短暂地拥有过你,可又好像已携你走过了一生。   ……   讲到末尾,戏志才已是醉意昏沉,郭瑾不禁有些心疼,上前取出他紧攥的酒壶,起身费力将他搀扶进屋。戏志才虽看着瘦挑,可因了身高的缘故,却莫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百般周折将他扔回榻上,青年沾枕便睡,朦胧中还不忘嘟囔着最后那句话,那句甘音写在休书末尾的辞别话。   “望汝珍重,再觅欢喜”。   你看啊,离开的明明是我,可我却怕你不肯给自己快乐。   郭瑾忍不住去想,这种神仙爱情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一刻,她好像突然就懂了戏志才。懂他的桀骜不羁,懂他的饮酒放纵,懂他为何看遍美景山河,却又好似半分都刻不进心底。   酒后头疼欲裂,郭瑾摇摇晃晃地出了戏志才的房间,正想着自己去后厨煮个醒酒汤提神,谁知刚刚步入庭中,却恰巧碰到那位刚刚进门的清瘦少年。   郭嘉关门落闩,正要回屋歇息,便见柳条掩映下,似有一道摇晃的人影。忙凑近去瞧,许是饮了酒的缘故,那人清澈似水的眸中竟氤氲起一团薄雾,与他对视的瞬间,雾气皆化作无形,眼尾却蓦地掉落几滴晶莹的泪珠。   郭嘉突然就慌了心神,身子不受控制地上前,似乎要将他揽进怀中细声哄慰。   只觉被一阵淡淡的海棠花香包裹笼罩,郭瑾微微仰首,眼前人眸若明琚,似有天河倒灌,高鼻薄唇,仿佛本就生性凉薄。   郭瑾倔强地与他对视,半晌,闷声道了句:“兄长骗我”。   少年显然已乱了分寸,只轻轻护住怀中人的后腰,柔声回道:“怎会骗你?”   郭瑾更是不忿,“兄长欺我!”   声音已有些凌乱不清。   少年不敢再反驳:“阿瑾莫气,是为兄错了”。   谁知闻声,郭瑾更是生生推开他的怀抱,大有再不肯同他交流的架势。   郭嘉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他怕自己再说出什么蠢话,更怕对方会就此厌烦自己。   就在郭嘉愣怔不前的当口,少年蓦地背过身去,抬起雪白的长袖胡乱抹了把眼泪,缓下情绪,盖棺定论地扔给他一声——“骗子”。   然后便回屋落锁,闭门不见。   郭嘉倚在窗外,静静聆听着室内的动静。他还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更不知道该如何哄人开心才好。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竟这般蠢笨,只能努力翻找着回忆,轻轻哼起自己幼时最喜欢的歌谣。   他的声音极其好听。   明明很简单的旋律,却似乎要唱进人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就要入v了吼!   隔壁预收文《[大秦]刺客求生指南》了解一下!   某十八线小演员悲催穿越到战国末年,穿成那位因舍身刺秦而名扬天下的著名刺客,荆轲。   彼时秦庄襄王将将仙逝,年仅十三岁的嬴政继位为王,仲父吕不韦把持朝政,朝野上下暗流涌动。   怕死第一名的崔元当即表示——   那个,他选择弃暗投明!   深觉为时未晚的崔元,从此踏上了自己雪中送炭的抱大腿生涯。   秦王睡觉他站岗;   秦王吃肉他喝汤;   秦王遇刺他挨枪。 第22章 北上雒阳   清醒的那一刻, 胃里的强烈不适再次袭来,郭瑾忍不住伏在榻沿上喘出几口粗气。   门外的人显然听清了室内的动静,忙几步进门, 将冒着热气的醒酒汤递到郭瑾嘴边,言语间尽是忧虑不安。   “公子本就大病初愈,怎能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   接过面前的木碗一饮而尽, 郭瑾笑一笑,乖乖认错道:“今后必不会如此了。”   青童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想着公子许还在为自己替主君说话的事情憋气, 青童收拾妥当,便要自觉出门而去。   望着女孩瘦小怜人的背影, 郭瑾蓦地出声道:“且慢”。   女孩疑惑回身, 圆溜溜的水眸好奇地与自己对视。郭瑾思虑半晌, 撑起身子弯眸笑道:“无论如何,定不要委屈了自己。”   若有机会, 为自己寻个自由的出路吧,我不可能永远保护你。   青童不由皱眉, 上下打量着自家公子,对面的少年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就算是宿醉难缓, 却依旧没有半分狼狈之态。如今的公子,已经完全不同于之前那个惯爱面红羞涩的少年郎了,她陪伴公子这般久, 竟也完全看不透他现在的心思。   俯身称诺,青童没再多问,只恭敬退出房门。   见她离去,郭瑾揉一揉自己酸胀的额角, 昨夜的记忆断断续续,碎片般点滴而回。   昨夜,她好似听见了一道歌声。轻缓甘醇、恍若仙音,让人不由怀疑自己莫不是在梦中听闻?   郭瑾摸了摸自己的双颊,依旧有些许烫红。昨夜同他撒泼打诨时,自己便是这副鬼样子吧?怪不得他日日想着尽快将自己送走,任谁也不会喜欢一个三天两头对着自己撒酒疯的表亲。   这般想着,郭瑾胸中更是憋闷,直接起身推开窗子。   风帘翠幕、日照西阁。   柳树下衬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少年长身玉立,破天荒指导着二郎搭弓射箭。院门处立着一只木桩,少年作势拉弦,二郎亦跟着咬牙使劲,待小弓开满,这才纵箭而去,箭簇直直没入树桩之中。   二郎一阵雀跃欢喜,仿佛自己得了什么奥斯卡终身成就奖。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少年侧身来瞧,本是平和无波的眉眼瞬间荡漾开几许笑意,如惊鸿照影,让人不自觉便要沉沦其中。   郭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倚窗而望的白衣少年便已回身合上窗子,从始至终,都不曾如往日般弯眉笑目地唤自己一声“兄长”。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倒更像是在看着一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匪人。   手忙脚乱地关上窗户,郭瑾坐回外间的书案旁,摸出自己的无字书,冲策马奔腾忿然抱怨一声——   【奋斗的小郭子: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对方不愧是12G冲浪选手,只见他直接秒回道——   【策马奔腾:怎么了怎么了?你兄长惹你生气了?】   【奋斗的小郭子:太他妈腹黑了!他竟然故意联合氐人,让他们假扮盗匪来糊弄我,还骗走了我四大箱子财产!!】   【策马奔腾:确实过分了!】   【奋斗的小郭子:你说他就这么讨厌我吗?】   【策马奔腾:也不一定,或许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和人一起住?后来和你相处下来,他有没有待你不好的地方?】   【奋斗的小郭子:那倒没有】   【策马奔腾:那你又何必生气?】   【奋斗的小郭子:……】   原来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自己更像是在无理取闹?   郭瑾正要嘴硬地回复几句,便听院门外传来一道清亮的马啼声。似乎有人勒马停驻,而后飞身下马,矜持有礼地敲响自家的院门。   匆匆与策马奔腾话别,郭瑾透过窗缝瞧去。   二郎放下手中的弯弓,识趣地屁颠屁颠跑去开门。门外郝然一匹高头大马,骏马前方的青年缁衣玉冠、宽袍博带,正是荀氏茶会上温朗如玉的荀君荀文若。   二郎最是喜欢漂亮哥哥,见到荀彧的瞬间,两只眼睛登时闪地雪亮,崇拜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直想将眼前人盯出个窟窿来。   见青年忍俊不禁地轻笑出声,二郎仿佛被俘获芳心的妙龄少女,忸怩着翠绿的小身板,脸红问候道:“不知先生到访,所为何事?”   荀彧揉揉二郎的碎发,视线扫过院中的清瘦少年,两人颔首见礼,荀彧这才问道:“怎不见郭家小郎?”   二郎瞬间会意,得令后便猴急地蹿进郭瑾房中,郭瑾还没站直身子,便被那人连拖带拽地带出了房门。   郭瑾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青衣少年率先伸手来扶,郭瑾灵活避过少年的动作,只堪堪凑近荀彧跟前,貌似熟络地攘袖一揖:“文若兄”。   荀彧斟酌片刻,方回礼道:“瑾弟别来无恙”。   听到“瑾弟”二字,郭瑾条件反射地偏头去瞧自家兄长,那人却不知是怎地了,远远立在垂柳旁,也不言语,似乎在静静思索着什么。   郭瑾强迫自己不再瞧他,仍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淡静模样,开口询问:“不知何事劳驾文若兄亲自登门?”   荀彧笑得清雅:“上次茶会本欲向瑾弟讨教曲辕犁一事,奈何机缘不巧,今日彧特地拜访,只为同瑾弟促膝长谈。”   郭瑾:“……” 慌得一批·JPG   虽然不知道荀彧这个促膝长谈到底是怎么个“长”法,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只要稍有不慎,自己几斤几两轻易便能被他掂量出来。   可对方到底是贵客登门,自己断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正想着,二郎却自来熟地牵引着荀彧进门,又殷勤地帮他将马驹拴至后院,而后兴冲冲举起自己的小弓,邀请道:“两位先生可要射箭?”   荀彧倒是不置可否,郭瑾偷偷瞧了眼郭嘉,谁知对方亦将视线投来,两人不慎对视,郭瑾慌忙移开视线,只胡乱道了声:“好”。   二郎正要央求郭嘉,希望他能牺牲小我,换荀彧来指导自己,他便屈尊去指导一下郭瑾。   谁知郭瑾却抢先遣青童备好马蹬马鞍,以及箭囊与羽箭等物。二郎尚在云雾之中,便见郭瑾冲荀彧的方向拱手相邀道:“文若兄可愿同愚弟一道出门骑射?”   荀彧虽不明就里,却并不舍得如此难得的交流机会,遂痛快应下。   见郭瑾与荀彧两人并马而出,二郎撇撇嘴,射箭的兴致瞬间清零,口中呜咽一声,心知此处无人为自己排解,便忿忿出门,找自己的好友司马先生诉苦。   戏志才不知何时醒了,瞧见这一幕,腆着面皮凑到郭嘉身侧啧啧一声:“郭弟,我看这阿瑾对你似有怨念?”   语气委实有些欠扁。   少年并无反应,自顾自闭门回屋。   同荀彧策马半晌,两人终是寻到一处林子,郭瑾本着试试的心态,直接摸出一支羽箭,箭身似乎是用毛竹制成,箭尾的羽翎颜色各异,倒是有趣。   荀彧眼尖,率先瞄准一只獐子,搭弓便射。箭头势足,冲着落跑的獐子直直追去,眼瞅着便要一发中的,谁知獐子一个灵巧地收势,箭簇便顺着它的皮毛险险擦过。   郭瑾叹息一声,正要安慰荀彧几句,对方却耸耸肩,似乎并不在乎一两次的得失成败。保持着小垃圾的自觉性,郭瑾尝试着搭弓拉弦,视线转动着,直直对准一只活蹦乱跳的长角鹿。   箭簇势急如风,闪电般破空而至,长角鹿还不及起跳,便已被利簇射中后腿,重重瘫倒在原地。   本是滥竽充数的郭瑾:“……”   卧槽!别告诉她原主其实是个百发百中的神射手?!   郭瑾偏不信邪,搭弓再射数次,竟次次中的、无一落空。   荀彧策马靠近,含笑拱手道:“瑾弟箭术精湛,彧不能及。”   郭瑾:“……” 突然有点飘?   深觉残害动物没天理,郭瑾连忙与荀彧扯起曲辕犁的话题,两人慢悠悠打马回程,途中还偶遇几位相熟的农夫,热情洋溢地塞给她一堆应季的土特产。   回到家中已是正午,简单吃过午膳,想着午后小憩片刻便将此人送走。谁知自未时起便下起连绵的细雨,雨势逐渐增强,大有倾盆浇灌的架势。   郭瑾好心提议:“文若兄何不留宿一宿?”   荀彧本就对这位小少年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曲辕犁一事虽通晓了大概,可对这位郭家小郎,自己的疑惑远不止一星半点。想着马上便要同公达前往雒阳,下次相见不知要到何时,荀彧欣然应允,“承蒙瑾弟不弃,愿借一片床榻与愚兄,彧却之不恭,只得打扰一夜。”   什么叫借一片床榻??   郭瑾脑子一懵,自己刚刚不过是邀请他留宿,并不是邀请他和自己同床共枕啊摔?!   突然想起之前的旧友褚碧,郭瑾脑中灵光一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情。三国时期文人士子皆随性自流,同榻而卧的佳话更是数不胜数,荀彧把她的话理解为同寝的邀请,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反倒是自己,若她此时突然改口,不仅会失了礼数,还会惹得众人起疑,更是得不偿失。   荀彧素有令名,是个严苛的正人君子,他说的同榻而眠,就算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会越矩碰到她半片衣角,自己若再犹豫,便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想到此处,郭瑾郝然一笑:“屋中杂乱,文若兄莫要见怪才是。”   为防与荀彧独处,自荀彧打定主意留宿后,郭瑾便跑前跑后地忙活着,不是去司马徽家借故调琴,就是陪二郎院中习射。   荀彧午后倦极便歇下了,郭瑾顺利躲至晚膳结束,本想硬拉着戏志才出门消食,谁知那人却正义凛然地拒绝了自己的请求,说是有客在此,不宜怠慢。   正想着如何提醒戏志才,才能让他清醒意识到自己亦客居他人家中的残酷现实,郭瑾便已被面前的绛衣青年好心推回房前。   郭瑾:“……”我谢谢您嘞?   荀彧未用晚膳,说是积食难消,只简单用些茶汤便可。思及此处,郭瑾认命推开朴质的房门,缁衣青年正于书案前垂衣而坐,端方俊雅,面上似有兴味之色,唇角不自觉勾起几分笑意,衣摆则整整齐齐铺满身下的蒲团。   倒是个讲究人。   郭瑾心中暗叹,面上却挂起温和的笑意,正要抬袖同对面的儒雅青年拱手见礼,忽而瞥见那人手中握着的,正是自己日日用来网上冲浪的无字小册!!   被人窥探秘密的羞耻感冲头而来。   也不知他瞧见了些什么,郭瑾已顾不得仪态举止,忙飞身扑上前去,细白手指夹住无字书的外皮,而后回手一掏。   书倒是抢到手了,只不过郭瑾本人却由于着力点不足,而狠狠朝地面坠去。不吹不黑,这个姿势颇有几分花滑的难度。   郭瑾惊呼一声,本能地便要护住头部,谁知后腰处却被人及时牢牢握住,郭瑾顺势一扑,直接面对面,将无辜至极的荀彧扑倒在身后的坐席上,自己则实打实跌进他怀里。   惴惴睁眼,此时她与荀彧之间距离不过半寸,荀彧许是磕地疼了,护着她后腰的手势不动,只是轻轻嘶出一声,唇齿间暧昧的气音如此清晰,郭瑾忍不住埋下头去,面上不受控制地烫红一片。   以为她伤到了哪里,青年半撑起身子,急忙关切道:“可还安好?”   听见问话,郭瑾方匆匆自眼前人怀中爬起身来,本想伸手去扶荀彧,可又觉心中羞郝,遂理了理衣衫,躲至一旁拱手致谢:“愚弟行事鲁莽,幸得文若兄及时相助,瑾不胜感激。”   青年亦站起身子,像模像样地弯身对揖:“偶然之事,瑾弟无需挂怀”。   思及手中的无字书,郭瑾不再客气,转而试探道:“文若兄方才是在读书?”   荀彧坦然摇头,面上蓦地染上几分红晕:“瑾弟室内洁无杂芜、透净明亮,本无可挑剔之处,只是彧偶见书架微有散乱,便擅自动手为瑾弟整理一番,还望瑾弟莫要嫌我此行过于唐突。”   郭瑾疑惑地瞅向书架,只见上午还东倒西歪的各色书籍,如今已被人端端正正地摆放完毕,细看更是井井有序、各归各类。   郭瑾:“……”   拥有强迫症的神仙小哥哥?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似乎想起些什么,荀彧指向郭瑾手中的册子,疑惑道:“既是无字,瑾弟何以留藏此书?”   郭瑾心尖一跳,花痴的思绪瞬间回笼。果然除了穿越者,其他人都看不到无字书中的内容吗?   终于安下心来,郭瑾随口胡诌道:“此物乃家父所赠,是为提点愚弟万不可丢弃初心,沾染是非。”   荀彧恍然,惭愧道:“智者虑远,郭公高见。”   坦然接受了对方的夸赞,郭瑾未及开启新的话题,房门却被人自外侧轻轻叩响。声音徐徐,如同碧波万里的海面,任你天大的风浪也惊不起它一丝波澜。   郭瑾亲去开门。   天边晚霞将散,殷红的余光镀在门外的少年身上,就像开了柔光特效,少年本是棱角分明的线条突然就温柔下来,挺隽如松、霞姿月韵。   喉咙莫名有些发紧,郭瑾张张嘴,“兄长”一词还是没有说出口,倒是对面的少年弯眉笑笑,抬高手中的漆盘,厚着脸皮道:“我见荀兄未用晚膳,特地拿些桃花饼过来。”   郭瑾并未伸手去接,视线就这般凝在他面上。很奇怪,明明是那样洒落随性的无拘少年,为何此刻他的行为,却像是在对自己低头示好?   本是坚如烙铁的心几乎是瞬间便触动了一下,郭瑾扯起嘴角笑笑:“那便谢过兄长了。”   说着,便要接过面前的小食。手指触及漆盘时,还刻意避开了兄长,生怕与他亲近一步,便再难狠下心来逃离。   谁知就在她抚上托盘的刹那,却被眼前的少年固执地反扣住十指,他的声音暗哑,轻易便让人察觉出他心中的起伏不定,“阿瑾……”   心脏怦然狂跳。   郭瑾抬眸瞪他,眼尾却是红的,似乎若不是介于外人在此,她早便委屈地落下泪来。   许是有些急了,郭瑾脑中已没了思考,只觉握住自己的掌心滚烫惊人,让她不自觉便想后缩逃避。   如此想着,郭瑾当真踉跄着退后几步,盘中碟碗碰撞,发出几道清脆声响。   室内的青年听到动静,循声来瞧。郭瑾慌忙背过身去,胡乱合上房门,见着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荀彧微讶:“可有何事?”   郭瑾步行缓缓,将漆盘放至外间小案上,口中含糊其辞:“兄长见文若兄未食晚膳,特来关怀一二。”   荀彧了然笑笑,隔着手中的方巾捏起一块糕饼,认认真真尝上一口,“令兄费心了。”   郭瑾不欲再讨论郭嘉的话题,遂亲自燃起铜牛高灯,并与荀彧分席对坐,两人从最初相见,聊到茶会重逢,再到今日夜谈的奇妙缘分。   期间荀彧虽多次试图将话题引领到谈经论道的正途中去,但奈何郭瑾唇舌伶俐善辩,两人相谈甚欢,荀彧也便忘了论道这么回事。   话罢已至深夜。郭瑾回味了一下方才的谈话,杂糅古今中外之精华,间或志怪异闻之传说,深广兼备,就是没什么记忆点。   简言之,就是废话。   想着好歹糊弄过去一夜,郭瑾正要邀请青年内间就寝,谁知荀彧却突然低头自腰间鞶囊中搜寻着什么细物。定睛瞧去,荀彧竟拿出一只红木犀盒,打开盖子,里边躺着一柄工艺精巧的乌头半月短刀。   见她目露疑惑,荀彧将犀盒递到她面前,“明日我与从侄便要共赴雒阳,一别难会,特以短刀相赠,望瑾弟不弃笑纳。”   郭瑾怔了一瞬。雒阳?不就是东汉的首都了?   刹那间,董卓进京、废立少帝、火烧雒阳等等词汇统统钻进脑中,郭瑾正想着,便听荀彧继续解释道:“此刀名为初晏,喻有安然之意。”   荀彧话罢,满心期待地抬眸瞧去,本以为对面的少年总该接过短刀把玩片刻。谁知白衣少年猛地起身长揖,荀彧忙起身将他扶起,少年却保持揖礼巍然不动。   口中诚恳拜请道:“瑾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言?”   不情之请?   荀彧瞧着距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的清澹少年,本以为这一夜已经对他有所了解,如今看来还是自己太过自大罢了。他就像是表面风平浪静的大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又会爆发怎样的惊浪涛天。   “瑾弟但说无妨”,荀彧拢袖而立。   见他应声,白衣少年继续开口恭请:“瑾自幼便听闻雒阳学风鼎盛,太学学子更是满腹经纶,惊才绝艳,愚弟早有求学之心,恳请文若兄携我一同前往雒阳。”   原是欲往雒阳?   荀彧并未全信,可他对这位小郎君相见恨晚,就算是吃亏上当,他也不想歪曲少年的本意。既是如此,荀彧虽惊又喜:“不过举手之劳”。   郭瑾还没来得及开心,荀彧便凝神反问:“令兄可知瑾弟雒阳之行?”   郭瑾:“……”   让他知道我还跑得了吗?   见她似有难言之隐,荀彧不再多问,只让郭瑾自行平衡好家中诸事,他不过是碰巧同行的外人,这种家事自不便过多掺和。   话罢已至深夜。   郭瑾将午后便备好的两床被褥并排铺好,忐忑不安地趿着鞋子走到外间。荀彧倒是利索,外衣早便褪下,整整齐齐叠放在箱笼旁,身上只着中衣,雪白无暇,更是衬得人气质超群。   郭瑾润了润喉咙,生涩地唤他进内间歇息。   青年大大方方阔步而入,直接与郭瑾肩并肩坐在榻沿处。突然想起明日几时启程一事,荀彧偏过头来,正要开口讨论几句。   视线不经意扫过少年露出的纤长脖颈,滑如凝脂,他不由回想起方才少年不慎扑进自己怀中时,那不盈一握的腰身,红润欲滴的双唇,他突然就明白了温香暖玉在怀,到底是何种意境。   俨然已忘了自己要说的话,荀彧只觉喉咙发干,胸腔中更似涌上一股奇怪的暖流,他不敢轻举妄动,见少年疑惑地侧首来瞧,更是禁不住面红耳赤地退后几步,后背直直顶住榻尾的横木。   郭瑾本还有些疑惑,她不清楚为何清风朗月的荀令君,转瞬之间便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节节后退,战战兢兢,似乎生怕自己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可瞧见那人面上藏不住的朵朵红晕,郭瑾恍然点头。   原是……害羞了?   男孩子同男孩子一起睡也会胡思乱想的吗?   恶趣味地凑上前来,郭瑾佯作疑惑不解地问:“文若兄可是热着了?可要愚弟开窗透气?”   荀彧屏住呼吸,只感觉少年过分秀美的面孔愈来愈近,近到一低首,便能轻松望进那人盛满明月清辉的瞳仁里。   这样不好。青年慌忙起身,“榻上拥挤,愚兄喜凉,于竹席铺被安歇便好。”   如此情态,活像是被人调戏的小娘子。   郭瑾险些笑出声来,心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挑逗正经小哥哥更为有趣的事情了。   见他神态坚决,郭瑾假惺惺提议道:“瑾年轻力健,理应尊文若兄于正塌,瑾自当于席上铺被而眠。”   反对果然无效。   荀彧一再坚持,郭·骑驴下坡第一名·瑾:“好的呢”。   ·   翌日清晨,郭瑾早早便起身收拾行装。   虽说自郭府带出的衣裳用具极多,花样繁杂,可真到了要轻装跑路的时候,很多东西便没了随身的必要。   收好几本用处较大的古籍,郭瑾将司马徽赠送的焦尾琴,同郭府携出的佩剑统统包好放进木匣里,又简单挑了几件素朴的常服,再清点完这段时日自己存下的一些“私房钱”,这才长出一口气,揩下额头的薄汗,想着出门向兄长简单道别。   临出门时,脑中灵光一闪,忙自枕下抽出那本无字小册揣进怀里。   如今时辰尚早,天际仅有几分朦朦胧胧的光,透出斑驳的树影晃进人眼里。郭瑾自庭中慢行而过,停在兄长房前,手指举起半晌,复又犹疑落下。   若是郭嘉问她为何要走,她又该说什么呢?说自己只是仰慕荀绲仁笃之名,想随荀彧回颍阴拜会二龙先生?   可郭嘉是那般通透的人,他不会信的,到时候她能如何?只怕光是瞧着他的眼睛,自己便会心软不忍了吧?   郭瑾定了定神,既已做了决定,便没有后缩的理由。   轻轻敲响眼前的房门,郭瑾轻声唤道:“兄长?”   室内并无应答,像是仍在睡着。郭瑾揪着的心脏莫名松快几分,既是如此,至少自己不必亲自面对他了。   郭瑾正要回身离开,二郎的声音却突然惊响:“先生?!”   侧身与他对视,郭瑾连忙冲他摆手嘘声,“兄长还未起身,二郎且小声些。”   二郎却不甚在意地撇撇嘴:“昨夜两位先生酌酒尽欢,此时皆于醉乡梦田,不会被你我惊醒的。”   原来他与戏志才一同饮酒了?   即是醉了,那一时半刻定是清醒不来。   郭瑾也不言语,只回屋取了张宣纸,又遣二郎帮忙动手磨墨。二郎屁颠屁颠跟在郭瑾身后,见她返回屋中后便端端落座于书案前,提腕执笔,似是在给谁写信。   二郎侍立在侧,眯缝着一双狗狗眼巴巴瞧了半晌,在郭瑾潇洒落款时,猛地惊叹一声,“简直如出一辙!”   郭瑾怔了一瞬,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二郎的意思。她的字体本就是模仿着那人一笔一笔练出来的,他二人的笔迹相似,又有何稀奇之处?   这样想着,郭瑾却偷偷勾起了唇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抵便是如此含义吧。   就算今后再不得见,每次提笔写字时,她总该会想到,曾经有一位隽雅散漫的少年,他虽嘴上嫌弃,却不舍昼夜地陪她练习过无数的字帖。   这样,就够了。   将信纸折起,郭瑾拉过二郎,将书信稳稳当当塞进他手中,捏捏他的小脸,柔声道:“二郎乖,哥哥去颍阴有事要办,可能要离开几日,你帮我把这封书信交给兄长如何?”   二郎应是急了,两只眼泡涨得通红,只见他抓住郭瑾的长袖,闷声道:“先生,我和你一起去!”   面前的小奶娃皱巴着小脸,似乎已经对她的去向心照不宣,郭瑾并未强硬掰开他的小手,而是将他拥进怀中,拍拍他的后脑勺,声音温柔至极:“二郎总也要离开我的,你还有自己的家人,对不对?”   二郎到底是个傲娇的性子,就算是泪意汹涌,仍是闷声抵着她的肩膀,倔强地不肯松手。   郭瑾任他抱着,怀中的奶娃似乎感觉出她心意已决,只伸出一双肉手摸摸她的脸颊,“先生亦是我的家人。”   话罢,便扭头跑开了。   荀彧一大早便出门去了,郭瑾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搬至门口时,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辆足够四人坐的马车。   青年挽起车帘,笑容和煦,就这般自然而然伸手来扶。车夫已将郭瑾的行装尽数搬上车尾,她回握过去,利落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的那一刻,她似乎瞧见了那道熟系至极的身影,等她慌忙挽起再瞧时,院内外皆是空空荡荡,似乎比她来时还要寂寥无声。   见她心神不宁,荀彧提议道:“瑾弟若是身体不适,那便歇息片刻再走?”   郭瑾摇头笑笑,“许是第一次出远门,有些忐忑罢了。”   荀彧见此,并不戳穿,只吩咐车夫驾马启程便可。   途中恰巧经过司马徽的宅子,郭瑾特意停车前去辞别,司马徽仍是一副轩然霞举的模样,举着本书,一丝不苟地席坐于院中研读。   郭瑾如往常般自门外打了声招呼,司马徽闻声起身,两步走上前来,眸子晶晶亮亮:“瑾兄?!”   说话间,瞧见她身后的车驾,不禁疑惑道:“瑾兄要出远门?”   郭瑾言辞恳切道:“不过去颍阴办些私事,待我回来,再与徽弟学琴对弈。”   司马徽不愧是个单纯的小天使,听她如此一说,当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思及焦尾琴,郭瑾解下腰间的双耳白玉,强硬递到司马徽手中。   “君子之交,有来有往,徽弟定要好生收下。”   瞧着手中玲珑剔透、温润细腻的上好玉佩,司马徽眉宇微紧,正要说些辞谢的话,对面的白衣少年便已灵活跃至车上,并冲自己挥袖作别。   日出东方,晨曦无限。   少年的笑容融进春光里,竟比背后的风景更为夺目耀眼。   郭瑾坐回车内,对面的青年芝兰玉树、气质高卓,不知在想些什么,此刻竟似有些坐立难安。   郭瑾笑一笑:“文若兄直言便好。”   青年闻声郝然,在郭瑾的炯炯注视下,薄唇轻启:“瑾弟与令兄之间可是有何误会?”   见他瞧出自己的异常,郭瑾诚实道:“兄长无意间确曾欺骗于我,瑾不敢说气度宽宏,但到底知恩图报,又怎会因此怨怪兄长,与兄长暗生误会?”   荀彧随之点头,他本以为眼前的小少年不过是与家中亲友怄气,这才仓促间便要同自己一道北上雒阳,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这个决定不像是偶然所得,反倒有种徐徐图之的感觉。这位少年处处是谜,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说出那番话后,郭瑾亦跟着回味了一阵儿。   恼他吗?自然是有的。可这个恼怒,仅限于得知实情的当晚。   再不济,在策马奔腾帮她分析过后,她就该解气了。她本就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就算是恼了,这个程度也是极浅的,并不足以支撑起她这几日的反常行为。   郭瑾透过虚掩的纱帘,静静遥望着阳翟的方向。   她大概只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强化自己离开此地的决心吧?   否则她又该如何劝解自己离开这群可爱的人,甚至……离开他呢?   ·   目送着白衣灼灼的端雅少年登上马车,郭嘉只觉心中微涩,正要强迫自己回身进门,谁知本该头也不回便驱马离开的少年竟蓦地侧首来瞧。   两人的视线险些相对,郭嘉眼疾手快地隐到柳树一侧,心中更是如擂鼓狂跳。他突然希望自己应该躲得慢一些,这样没准儿他便能瞧见自己,或许他会选择留下来……   直到马蹄声再度响起,郭嘉透过纷扬的柳条向门外遥遥望去,他还是走了。   郭嘉慢悠悠行到鸟笼旁,手指轻轻点上鹦鹉的软绒肚皮,笼中的小家伙扑腾几下,似乎得了命令,顺利将昨夜新学的词汇喊出声来。   “我错了……我错了”   突然就轻笑出声。你看啊,昨夜他还在想方设法,他还在咨询着二郎与戏志才的意见,问他们怎样才能哄阿瑾消气,思来想去还是寄希望于眼前的小鹦鹉。可今日晨起时,他却瞧见对方正在专心致志地收拾行装。   就连那把旧琴都带上了,又怎会是须臾几天便回呢?   他突然就很害怕面对这种辞别的场景,所以他找来二郎,与他串通装醉,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坦然接受如今的结果。   郭嘉冲着笼中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可怜道:“不必说了,他已经走了。”   “这样也好,两不牵挂,省得叫人日日忧心。”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手速太渣,以后会尽力存稿的!   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 第23章 京师偶遇   一路颠簸多日, 郭瑾一行终是赶在三月的尾巴抵达雒阳城内。   京师之地气势雄伟,城中更是人潮涌动,热闹非凡。郭瑾自窗外收回视线, 随之扫过对面闭目养神的两位青年。   荀彧一身苍青色儒袍,形若由夷、气胜幽檀,仿佛是饮月华琼浆而生, 君子如玉大抵便是用来形容他的吧?   正想着,荀彧身侧的短须男子恰睁眼瞧过。郭瑾猝不及防与那人对视,只微顿了片刻, 便冲对方颔首笑笑。   荀攸端地板板正正,见她率先示好, 亦随着点头示意。   观察着对面玄冠赤袍的严肃男人, 郭瑾暗自咂舌。她险些忘了, 荀攸是不爱笑的,甚至平日里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深沉模样。   如果这幅表情出现在别人脸上, 那她一定会杠精地质疑几句。可对方是被称作“谋主”大人的荀攸啊,郭瑾觉得自己非但不配评论, 她甚至还有股提前抱住金大腿的冲动。   郭瑾:大神,带带我!   据说此次荀氏叔侄进京赴任,皆是受了朝廷的征召, 暂且不论这一举动到底有何目的,荀彧叔侄同时接受了任命,并即刻持“公传”赴京的事情, 其实更值得考究一番。   毕竟桓灵二帝期间,两次针对士人的党锢之祸对颍川荀氏而言,可以说是打击惨重。   “神君”荀淑急流勇退,隐世不出, 保全家族;荀昱被杀,荀昙禁锢终生;荀氏八龙之一的荀爽更是自此避祸多年,行踪不定。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灵帝昏聩、奸佞横行,东汉已是强弩之末,多少名士硕儒只求守节避世、明哲保身。如此时候,怎么看也不该是个入世的良机?   荀彧不知何时亦睁开双眼,见她模样愣怔,不由地垂眸轻笑。郭瑾被他的笑声惊醒,面色微红,正要胡乱扯些什么转移荀彧的注意。   谁知本是端坐如松的青年蓦地倾身上前,郭瑾不自觉向后缩去,一时弱小可怜又无助,荀彧压抑着眸中的盈盈笑意,修长手指刮过她的脸颊,轻轻揩去她面上粘住的米粒。   就挺突然的?   许是这番互动扎了荀攸的眼睛,男子肃容清咳,活跃氛围道:“方今浊世,下民贫弱,叔父与小郎君以为,君子当以何为?”   郭瑾:“……”   大佬归大佬,请不要随随便便就给人出难题啊喂!   荀彧垂袖端坐,敛眉出声道:“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无论是诸侯或者大夫,不担心财富不多,只是担心财富分配不均匀;不担忧人民太少,只担忧境内不安定。   郭瑾微微挑眉,孔子的这句话,直接点出了社会的主要矛盾点,放到现代来看,似乎也并不过时。   见他二人洗耳恭听,荀彧继续道:“汉室衰微、社稷倾颓,阉官势炽、饿狼环伺,彧不过寻常文士耳,虽恐力不能及,然兴礼乐、正纲纪,芟夷鲸鲵之心却日不敢忘。”   害,果真是个忠心汉室的真挚Boy。   郭瑾觉得,自己就是缺少社会的毒打。瞧瞧人家的觉悟,现在的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出人头地,无论是苦心孤诣研究曲辕犁,还是费心费力结交名士,皆是服务于这个庸俗的宗旨。   荀攸到底年长,闻声,开口叹息道:“叔父拳拳之心,攸甚慕矣。”   话罢,转头来瞧郭瑾。   荀氏茶会当日,荀攸便对这位小郎君记忆尤深,小小年纪不仅改良出那般巧妙的曲辕犁车,君子六艺亦是样样皆通。这几日相处下来,又觉此人敦睦豁达、巧思擅辩,心中的好奇不免再起三分。   接触到荀攸探寻的视线,郭瑾脊背一凉,只差大喊一声“你不要过来啊!”   想着老子曾言: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郭瑾心底盘算,辩论这种事情,讲的是留白,要的是意蕴,别管旁人听不听得懂,装逼就对了。   思及此处,郭瑾清清喉咙,一本正经道:“瑾以为,智为民所用,方为君子之道。”   荀彧与荀攸闻声皆是一怔,郭瑾还没来得及舒出一口闷气,便听荀攸反诘道:“小郎君可否细致道来?”   郭瑾:“……”草,大意了!   生怕遇到平生第一次翻车惨案的郭瑾,快速搜寻着所剩不多的脑容量,突然灵光一闪,想到北宋大家张载的横渠四句。   妥了。   郭瑾面色无波,平静化用道:“证天地之心,立生民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似乎怕自己的语气不够坚决,郭瑾复又跟上一句:“虽九死,吾心犹不悔。”   正当此时,午后的光影透过车帘,微微映在少年的面上。就如不见天日的湿冷角落里,突然折射出一缕春日的曦光,少年的双眸清澈坚定,让人莫名就觉得——未来可期。   人活着,就怕没了希望。   荀攸不知想到了什么,晦暗的眸光凝在郭瑾身上,一时竟分不出是褒是贬。荀彧却慨然长叹,不吝称赞道:“志不强者智不达。瑾弟有此卓见,彧受教矣。”   正说着,车驾似乎驶进了一片繁华之地。   车窗外更是人声鼎沸,郭瑾掀开布帘朝外望去,正南方似有一处广场,远看竟立有高高矮矮数十座石碑,石碑前已挤满络绎不绝的文人游客。   郭瑾暗叹神奇,荀彧亦俯身来瞧,见她好奇盯着石碑,只压低声音解释道:“此乃熹平石经。”   熹平石经?郭瑾闻声挑眉,青年见状,更是不厌其烦地与她细细道来。   原来,汉代立五经于学官,置十四博士,各家经文皆凭所见,并无供传习的官定经本,博士考试亦常因文字异同引起争端。   灵帝期间,蔡邕等人奏求正定六经文字,得灵帝许可后,这才带头书石,镌刻四十六碑,立于洛阳城南的开阳门外,太学讲堂前。   在这里各派士子可以相互诘难,互相答疑,开思维之深广,如此盛景,颇有几分当年稷下学宫的味道。   许是见她心向往之,荀彧出声叫停马车,亲自带她下车同赏。   郭瑾从善如流地跃下车驾,回头去瞧,荀攸却并没有动身的打算。他的眼神有种莫名的深沉,郭瑾拧眉去瞧荀彧,像是怕被人流挤散,荀彧自然而然地执起她的右手。   郭瑾:“……”   心想有谁能拒绝主动牵手的神仙小哥哥呢?郭瑾并未挣脱,只静静随在荀彧身后。待离得近了,郭瑾方才看清面前的石碑。   高约一丈许,广四尺,所刻经书有《周易》、《尚书》、《鲁诗》、《仪礼》、《春秋》等等。   郭瑾偷偷伸手摸摸石碑的表面,光滑凉润,触之便觉神圣庄严。正若有所思间,却听身侧的青年莫名笑出声来。郭瑾疑惑去瞧,荀彧本就容仪穆穆,笑起来更是一派风雅自在。   认定对方是在嘲笑自己,郭瑾被他笑得窝火,将将直起身子,便欲回身拂袖离去。   由于各地前来膜拜游学的士子过多,郭瑾猛然转身,并未看清方向,迎头便撞上了前面壮士的沉重长戟。   郭瑾捂着额头冷嘶一声,霎时间疼得泪光闪烁。前方的壮年闻声回过身来,郭瑾怒目而瞪,正要同对方理论,却见面前的壮汉膀大腰圆、身姿伟岸,百八十斤的长戟在他手中,竟如银针般收放自如。见她怒气腾腾,壮汉并不怎么友好的眉目一皱。   郭瑾低头瞧了瞧自己,她这瘦削的小身板与此人相较,活像根揉扁搓圆的面条。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郭瑾当机立断地开口:“适才在下有一题难解,幸得壮士长戟相助,如今竟是茅塞顿开。”   换言之,磕得好!   谁知闻此一言,壮汉身侧的玄衣少年亦跟着回身来瞧。见此情形,少年先是含笑作揖,替身边的壮汉开口致歉:“友人无心之失,还望兄台海涵。”   接收到壮汉的威胁警告,郭瑾坚定地摆摆手:“是在下失察在先。”   少年直起身来,郭瑾亦跟着抬头对视。对方与自己年纪相当,却生得宽肩蜂腰、王光剑气,一身玄色骑装更是清爽干练。   瞧着对方灿烂的眉眼,郭瑾脑中蓦地就蹦出这么一句话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也不知是谁家的潇洒少年郎?   没来由的,郭瑾总觉得,此人的脾气定是极好的。   对方应是个不差钱的主儿,见她自觉想要抱头鼠窜,少年提前握住她的手腕,只一用力,便顺利引得郭瑾与他对视,“兄台且随我去药铺瞧瞧,万不可掉以轻心。”   郭瑾最讨厌吃药这种自讨苦吃的事情了,闻声更是欲哭无泪:“在下年轻力健,不过蝇头小伤,几日便好。”   少年又待说些什么,荀彧便已跻身而来,见此形状,更是两步上前,手指抚上郭瑾泛红的额角,声音中尽是小心翼翼:“瑾弟可还安好?”   郭瑾暗暗掐了荀彧一把,荀彧感受到腕上的微痛感,疑惑地垂首瞧去,却见那位习惯了云淡风轻的清雅少年,破天荒冲自己露出几许焦急之色。   如此情态,似是在说…… 第24章 闹市斗鸡   荀氏不愧为世族高门, 京师之地竟也盘根错节,遍布知交旧友。一番折腾后,郭瑾几人终是彻底安顿下来。   此处的宅院虽外观朴素、毫不打眼, 可进门便有回廊环绕,连房洞户、更相临望,实则另有乾坤。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郭瑾捶胸叹息一声, 抱起自己的箱笼包裹便闷头进了卧房。室内早便被人清扫干净,用“光可鉴人”来形容似乎都并不为过。郭瑾环视一周,只觉亮堂宽敞, 比自己之前的小卧房不知升级了多少倍。   将行李堆到一旁,郭瑾掀起衣摆跽坐于外间竹席上, 面前的书案似乎是以上好的檀木制成, 触之便觉意蕴甘醇。   从怀中掏出那本无字小册, 郭瑾本打算为自己做个规划,大致理一理目前的处境与思路, 忽觉手中无笔,郭瑾脱口唤道:“青童, 取纸笔来。”   话罢一惊,连忙回身瞧去,房门处除了自己自阳翟携来的几许旧物外, 再无其他。   蓦地嗤笑一声,郭瑾打开无字书,手指漫无目的地划动着。许是感应到她的心情, 策马奔腾适时地打来招呼——   【策马奔腾:怎么样怎么样?逃出升天的日子欢乐吗?】   【奋斗的小郭子:简直不要太开心!】   【策马奔腾: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奋斗的小郭子: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目前抱住了荀彧的金大腿!】   【策马奔腾:比起郭嘉,荀彧是不是堪称完美?】   【奋斗的小郭子:靓女哭泣,荀彧简直就是个小天使啊!】   【策马奔腾:虽然但是, 你怎么能这么忽略自己的哥哥呢?】   【奋斗的小郭子:因为我么得道德】   【策马奔腾:……】   策马奔腾对她道德绑架不成功,忿然下线而去,郭瑾心情大好,美滋滋收拾了随行的包裹器具,又捧了纸笔端坐而回,这才点开之前收藏的那篇帖子,认认真真寻找着灵感。   今日经过太学游览熹平石经时,郭瑾虽被汹涌的人流挡住大半的视线,可一圈下来,仍是瞧见不少问题。比如慕名而来的诸多寒门士子,虽跻身闹市,可心如止水,并不同其他人争辩激论,而是自背上的包裹中,取出几卷新制的木简,半蹲在不同的石柱跟前,兢兢业业抄刻着经文。   思及此处,郭瑾垂首瞧了瞧自己手中薄润轻便的宣纸,心下意动,快速划找着当前的帖子。也不知道楼主是哪位神仙太太,郭瑾翻找到三百多楼时,竟当真寻到了改良造纸的相关内容。   简直如获至宝!   郭瑾将造纸所需的原料工具尽数梳理下来,又大致熟悉了整个造纸流程,等她合上无字书时,窗外月牙高悬,已经良宵过半了。   郭瑾光脚踏在地板上,控制着口中连天的哈欠,整个人一头扎进松软的衾被里。昏睡过去之前,郭瑾犹然在想,其实她骗了策马奔腾。   她如今一点都不快活……   ·   次日晨起,荀彧与荀攸二人早早地便上朝应卯。郭瑾起床失败,又迷迷糊糊挣扎了一会儿,这才完全醒过神来。   想着一日之计在于晨,郭瑾简单用了些汤饼,拎起自己鼓鼓囊囊的钱袋便出门而去。   《后汉书》中曾有“一日四合”的记载,其中四合,分别是指早市、大市、夕市与夜市。郭瑾为了赶上传闻中的早市,匆忙出门时还险些被自家的门槛绊倒。   不得不说,世道秽乱,雒阳城的集市却还是热闹非凡。各色摊铺沿街而设,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有卖小吃的,有兜售土特产的,有甩卖新鲜瓜果的,郭瑾四处张望着,突然瞧见些什么,蓦地双眼发亮。   竟还有——斗鸡?!   据闻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养鸡便已极为普遍了。汉朝时期,人们更倾向于圈养公鸡,也即斗鸡。甚至曹植还专门写过一篇《斗鸡颂》,其中的“长筵坐戏客,斗鸡闻观房”便是描写当时斗鸡的场景。有钱人家为了养出品质好的斗鸡,甚至“一年费二千石”,花销巨大。   郭瑾好奇凑上前去,人群中正有两只雄鸡在翕赫酣斗。每一次出其不意地飞扑掉毛,都会引发人群中阵阵唏嘘感叹。   渐渐地,体格较壮的黑羽斗鸡却意外落了下风,铤而走险压中筹码的观众们纷纷鼓掌叫好。见表演即将结束,估摸着马上便要开始摊主的卖鸡洗脑环节了,郭瑾撇撇嘴,正打算抽身离去。   谁知,就在众人对着获胜弱鸡一阵爱意抚摸时,路边不知打哪儿行过一位博带曳地的木屐少年。那人清亮的眸子扫过人群中的昂首公鸡,忽而嗤出一声:“不过雕虫小技耳。”   郭瑾:“……”   这突如其来的王霸之气是怎么肥四?   郭瑾循声瞧去,刚刚出声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发未束、面容白净,一袭宽袖儒袍松松垮垮拢在身上,本是随心所欲的装扮,可他的眼神却又锐利非常,下巴轻轻扬起,轻易便油生一股藐视天下的气势。   默默收回迈出的右脚,郭瑾缩在人群中,老神在在地看着热闹。   摊主似是被少年不咸不淡的语气激恼,不由得怒目而视,“公子无凭无据,莫要空口污蔑!”   围观群众亦跟着指责出声。   少年冷嗤一声,极为不屑地睇了摊主一眼,“若是污蔑,何以狸膏涂其头?”   卧槽!狸膏?!   怪不得能以弱胜强,原是涂了黄鼠狼的油脂?!   郭瑾暗呸了一声,少年此言一出,刚刚本还抗议不满的人群,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起来。摊主许是被戳穿了心思,两只眼睛瞪得通红,恼意上头,直接上前两步便要将少年推搡至一旁。   少年灵巧闪躲,跳跃间不慎踢翻摊主的两只鸡笼。笼中斗鸡随着笼子翻滚至马路中央,还不待摊主反应过来前去解救,便被迎面而来的几匹快马踏翻在地,丧命于滚滚车轮之下。   真·案发现场!   正在郭瑾为其捏一把冷汗的当口,少年毫不畏惧地开口:“真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也”。   郭瑾:“……”   大哥,作死也要有个限度啊喂!!   眼瞅着斗鸡之乐马上便要转化为肢体冲突,郭瑾缓步上前,拢袖一揖道:“这两只斗鸡便算我买下,还望阁下莫要动气。”   那摊主本就精于算计,自知是自己小伎俩搬弄在前,无怪旁人点破,如今能收回两只斗鸡的损失便已是不易,若是自己再过多纠缠,真要将事情捅到左辅都尉那儿去,还不知会作何裁断。   思及此处,摊贩从善如流道:“如此,便收公子两金。”   两金?!   郭瑾愤怒且悲伤地想,果然还是贫穷限制了我的雷锋精神。   正纠结于这两金到底值是不值,方才那位轻狂少年便已傲娇拒绝了郭瑾的好意。   “祢衡不过实话实言,何错之有?”   祢……祢衡?郭瑾不可置信地抬首望去,难不成就是那个骂过曹操、喷过刘表、还羞辱了黄祖的三国第一嘴炮,祢衡??!   果断掏出两金零一钱,郭瑾坚定握住摊主的双手,慨然道:“不必找了!”   见有人出面摆平,围观的人群顿时失了看热闹的兴致,眨眼间便三三两两地散尽了。郭瑾摸摸瘪掉一半的钱袋,正要回家调整下情绪,谁知祢衡却还未离开,见她欲走,不由蹙眉开口:“阁下何人?”   郭瑾老老实实拱手回礼:“阳翟郭瑾”。   本以为这位大佬连曹操刘表都不放在眼里,遇见自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鄙弃一番就已是口下留情了,谁知对方却惊奇反问道:“阁下便是那郭犁?”   郭瑾:“……”   如果她没猜错,对方说的应是曲辕犁的犁,犁地的犁,骂人土味十足的犁。   郭瑾温声回道,“不过称谓而已,左右皆是身外事。”   祢衡不由嗤声反诘:“那许劭老儿年老智昏,如何为犁兄评出一‘善’字?”   卧槽,还来劲了是吧?   郭瑾想着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可怜自己的钱财错付空流,脑中却突然卡回一条致命的信息——许劭何时竟开口评价了自己?!   她明明连月旦评都没来得及参加啊。   按住忐忑雀跃的心情,郭瑾再次朝对面的少年瞧去,一时只觉祢衡可爱又喜人,遂放弃回怼的欲望,郭瑾拢袖一揖,憾然长叹道:“瑾才疏学浅,自不及兄台也。”   言外之意:你最棒哦。   望着对面清雅淡静的隽秀少年,祢衡微微皱眉。他似乎还是第一次遇着这么刀枪不入的人,他的语气温温和和,眉眼清澹安静,就像是娇嫩絜白的傲雪寒梅,看似没有什么力道,却出乎意料地以柔克刚。攻无不克如自己,竟都刺不穿他哪怕虚假的外在之一。   见祢衡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郭瑾不由哑然失笑。   其实,祢衡的脾性与兄长有那么一丝的相像,但又极易辨别分清。   就像你捧着一碟小蛋糕热情地邀请他们来吃,郭嘉只是无情地拒绝你。   祢衡不仅无情地拒绝了你,他还要打翻你的小蛋糕,顺带着将你的小蛋糕痛贬到一文不值。什么狗屁小蛋糕,不加榴莲的小蛋糕都是耍流氓!   郭瑾:“……”有那味儿了 第25章 月旦之谜   与祢衡话别后, 由于心中念叨着许劭缘何亲口品评自己一事,郭瑾就着还算热闹的早市,只顺手买了些造纸所需的简单器具及原料, 便匆匆踏上了回程。   月旦评本是东汉末年汝南郡每月初一进行的品评人物、论士议政的一项活动,在许劭、许靖两兄弟的共同主持下,月旦评可谓是名噪一时。   具体“噪”到什么程度呢?   据说当时, 被许氏兄弟“所称者如龙之升,所贬者如坠于渊”,就连“公族豪侠、播名海内”的袁绍, 都独独惧怕于许劭之评,每每回乡, 皆故作轻车简从, 唯恐奢靡之行为许劭所不齿。   从祢衡方才的话中不难听出, 许劭对她的评价,并没有什么“治世之能臣, 乱世之奸雄”的细节铺陈,他所评的, 只单单一个“善”字。   古语就是这般神奇,你说它简单,它却包罗万象, 横看成岭侧成峰。你说它复杂,它又稳稳当当摆在那里,只此一字、无需多言。   可到底“善”在哪里?真真是让人头疼得紧。   郭瑾眉头微蹙, 脚下急行几步,想着自己既然百思不得其解,倒不如回去咨询一下荀彧的意见。   回到荀府时,远远地, 郭瑾便瞧见两道熟悉挺拔的身影。荀氏叔侄气质出众,放在人群中本就是极为打眼的存在,郭瑾感慨一声,正要上前与两人打声招呼。   离近几步,方才看清荀彧二人身侧,竟还随着一位姿貌威容的官服男子,那人声姿高畅、仪表堂堂,似乎天生便有一股淋漓豪情。   荀彧始终眉眼淡淡,唇上噙着礼貌平和的笑意,待行至门口,几人拉锯一番,那名男子方才颇具风度地作揖而别。   见那人走远了,郭瑾这才紧赶两步,想着跟上荀氏叔侄的步伐。荀彧却不知何时瞧见了她,方才本还清淡似水的笑容蓦地放大几分,眸中微波荡漾,似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见他停下步子静静等待自己,郭瑾忙快步跟上,荀攸许是倦了,与她规矩见礼后便匆匆回了自己的卧房。   荀彧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的琐碎细物,继而转身与她并肩慢行,他的唇角微微翘起,就这般亲近地同她说着今日的朝中趣闻。   亲近到,甚至让她有种相敬如宾的错觉。   郭瑾不禁偏头瞧去,荀彧比她要高出一些,此刻恰巧挡住了东升的阳光,光影镀在他面上,旖旎温煦,真真是“高岭之花”本花了。   许是没有得到她的回应,青年忽而停下步子,侧过身来与她相对。郭瑾被迫与他视线交融,想着自己的花痴窘态尽数被荀彧看进了眼里,郭瑾心中郝然,脸颊不可抑止地升温发烫。   耳边风声泠泠,鼻尖芬芳满溢。   对面的少年姿仪清俊,就如青天碧海中那弯清泠似水的玄月,此刻面上熏红,更是衬得人玉肌雪肤,唯恐一朝不慎,便要将他扯入凡尘一般。   荀彧神思微荡,不自觉间便已关切俯身,对面的少年见此动作,更似被滚水灼到一般,瞬时后倾半步,讪笑着转移话题。   “愚弟偶知,那汝南许劭不知为何,竟为我评出一‘善’字?”   “哦?”荀彧闻声,果真神色微怔。   郭瑾忙认真点头,“今日早市,瑾自一文士口中听得此事,亦是震惊非常。”   荀彧神色微凛,沉吟片刻,方道:“彧只知从兄荀谌曾言欲往月旦评,不知此事与兄长可否相关?”   荀谌?郭瑾眉心一跳。   莫非是荀氏茶会当日此人记住了自己,参加月旦评时,又在许劭兄弟面前顺口提了一嘴自己的名字?   郭瑾笑一笑,敛衽长揖道:“若当真如此,瑾更应感激荀氏赠贴相邀了。”   荀彧知她有意打趣,只纵容笑笑,依旧稳稳搀住她的双臂。掌心中的肌肤温软灼人,荀彧心下微烫,复又匆匆撤回手指。   两人边聊边回了荀彧的书室。   郭瑾本是想着有几类造纸的工具集市上并没有成品,她须得画出草图,然后再找木匠试做,可她初来乍到,并不清楚雒阳的风土人情,还需麻烦荀彧帮自己推荐一两位技术过硬的木匠师傅才行。   这般想着,却听荀彧蓦地出声唤道:“瑾弟可否助我宽衣?”   宽衣??   郭瑾疑惑抬眸,直接望进青年那汪清澈如水的眸子里。荀彧未觉不妥,似乎嫌身上的官服太过累赘,竟乖乖凑上前来,双手展开,低声解释道:“彧昨夜不慎挫伤手腕,只得劳烦瑾弟了。”   害,原是受伤了。   郭瑾诚挚应声,认真打量起面前宽袖束腰的俊逸青年。   汉代官服各有等序,冠冕、衣裳、鞋履、佩绶皆不相同。荀彧如今正任守宫令,当属文职,头戴进贤冠,内配介帻。峨冠博带、器宇不凡,让人瞧了不由得心驰意摇。   扯回自己即将跑偏的思绪,郭瑾垂首为他解下组绶、鞶囊,又麻利帮他除去冠冕,见青年顿时一身轻松的清爽模样,郭瑾突然就想——   有一说一,荀彧真的是模范老公的最佳人选啊!   不仅家世好、人品高,还同时兼具了人帅多金、温柔体贴与才智双绝等多重珍稀属性。   郭瑾终于明白,为什么小说里的主角一言不合就要以身相许了。   换她也愿意啊啊啊!   荀彧本是打算回身去里间套上常服,却见面前的少年似有微滞,不知在凝神沉思些什么,荀彧抱着怀中的板正襜褕,贴心伸手,顺势拍拍少年瘦削的肩头。   猛地醒过神来,荀彧的中衣松垮系在腰间,郭瑾抬眸时,顺利瞥见那人衣领下不慎露出的小片雪肤。面上热度更高,郭瑾暗呸一声“禽兽”,连忙后退几步,直接并袖作别,说是要回去添衣。   荀彧静静将她望着,片晌,轻轻颔首回应。   郭瑾如蒙大赦,正准备麻溜闪人。脑中突然回想起之前那位气度不凡的官服男子,郭瑾不由回身确认:“不知今日同文若兄一道回府的先生是何名讳?”   荀彧想了想,“瑾弟是说那汝南袁氏,袁本初?”   哦,袁本初啊。   郭瑾长舒一口闷气,欢乐的步伐却并未持续多久。   等等!   郭瑾蓦地双脚一软,袁绍字什么来着?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似乎就是“本初”二字了吧?   郭·强行淡定如狗·瑾:“……”   雒阳果真大佬云集,这半天未过,她就已碰见了祢衡与袁绍两尊大佛。   深觉时不我待的郭瑾,再次闷头钻回了自己的房间。认真铺开两张裁剪合称的白纸,郭瑾打开无字书,对照着之前的帖子,开始比画着改良造纸所需的新型模具。   其实造纸术经由蔡伦的改进,从原料的分离、打浆,再到抄造、干燥等过程,工艺流程已经较为定型了。郭瑾能做的,便是从提高造纸效率与提升造纸质量的角度来进行改良钻研。   看帖子里那位神仙楼主的叙述,在汉代抄纸技术的基础上,可以增加活动帘床纸膜,用一个活动的竹帘放在框架上,便可以反覆捞出成千上万张湿纸。打浆过程中,还可以加强碱液蒸煮与舂捣,以便于更好地改进纸的质量。更有甚者,还能制作出色纸、涂布纸与填料纸等等加工纸。   如此想着,郭瑾更是一刻不敢怠慢,从此开启了为期数月的闭门造纸大计。   她先是找工匠比做出一套造纸模具,然后便借用了荀彧的后院,整日深居简出、灰头土脸,如疯魔般日日试做新纸。   若不是荀彧担忧她的身体,每到饭点必定风雨无阻地为她送饭,郭瑾觉得,自己大概率要提前嗝屁。   如此匆匆,眨眼已至叶落秋黄。   这日,郭瑾正习惯性闷在后院试纸,一位头顶倭堕髻的湘裙女侍盈盈而至,冲她遥遥俯身一拜,“门口有位公子,说是郎君旧交。”   郭瑾揩去额角细汗,放下手中的活计,冲对面的女侍温和笑笑:“来人是何形容?”   女侍锁眉深思,耳边的翠色明珰迎风摇曳,煞是好看。   “年貌与郎君相仿,青衣如松,面容冷峻。”   青衣……   本是舒雅自在的笑容瞬时僵在面上,明知不可能是他,郭瑾还是压抑着颤抖的嗓音,满怀期待地反问一声:“来人可有自报名讳?”   女侍摇摇头,“未曾”。   郭瑾等不及了。   顾不得自己邋遢的模样,郭瑾慌忙迎出门去,临出门时她还在想,若门外人当真是郭嘉,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说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怀念阳翟的那段日子?他又怎会相信?他只会觉得自己好狠的心,说走就走,甚至连个借口都没有。   这样想着,本是迫不及待的步伐突然慢了下来。   郭瑾已经分不清眼下的情绪到底是喜是忧,她只知道,一想到门外那人可能是他,她的心脏便像要失了频率般,瞬间乱作一团。   小心翼翼探出头去,郭瑾偷偷睁眼遥望,视线认命地扫过门前那位青衣卓然的翩翩少年。   那人是一如既往地傲然洒落,似乎没有什么人事物能被他放进眼里。即使穿着最为素朴的青衣,周遭却都是一股“莫挨老子”的强大气息。   高悬的心脏突然跌入谷底。   郭瑾蓦地嗤笑一声,不是他。   也不可能是他…… 第26章 终版敲定   祢衡一直认为, 自己是个不流于俗态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不可多得的奇人。   且不论自己才赋双绝、思辨奇巧,单就他识人的独到眼光, 就是那些碌碌凡士拍马所不及的。在他眼中,凡庸人俗士评出的当世之才,不过都是泛泛无奇之辈。   能让自己高看一眼的, 少之又少。   能让自己倾耳相交的,更是几近于无。   像他这种脾性的人,似乎天生合该孑身而游。他不需要去讨好那些世俗中的种种, 一个人且歌且行、对月而酌,也不失为一种强者的快乐。   他曾以为, 自己会这样偏执孤傲地走完一生。直到那日雒阳街头, 他遇见了一位荼衣若仙的清雅少年。   行止翩翩, 淑慎其身。   不过是一面之谊,那人却慷慨解囊, 为自己背下了任性而为的黑锅。施不望报,甚至连名姓都不曾提及, 便要转身没入人海之中。   开口询问才知,此人竟是近来坊间乐道的郭氏少年,那位连乡人赠号都土掉渣的“田间郭郎”。斜眺一眼对面的荼衣少年, 祢衡轻蔑地想,不过是稍稍改良了犁车,弄巧呈乖、好行小慧, 终难登大雅之堂。   如此想着,言语间自然夹杂了几分夷然不屑。   可对方却并无恼意,甚至愈显愈恭,似乎真如他所言, 丝毫不在乎这些身外之名。本是笃信于自己识人之道的祢衡,第一次无声地败下阵来。   毕竟乌鸦尚知反哺,自己虽不善与人交,但到底有恩必报。   虽然这个恩,是对方硬塞给自己的。   由此思来想去,辗转数月,祢衡终是决心亲自登门。   郭瑾形容邋遢地迎出门时,明显看到祢衡飞扬的眉眼塌下三分,似乎是对自己的装束不甚满意,少年啧啧两声,不客气地直击要害。   “数月未见,犁兄之形容可谓是判若云泥。”   忽略此人口中愈发顺嘴的“犁兄”二字,郭瑾礼貌拱手,端端见礼道:“乡野粗人,自难入先生耳目。”   闻声,对面的少年却难得静了片刻。郭瑾抬首瞧去,祢衡不知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只凑近几步,上下严密地打量着自己。   郭瑾讪笑两声,侧开身子,试图分散此人的注意:“先生何以亲自登门?”   祢衡却不答话,唇梢的笑意淡了,眉宇间好奇的神色却愈发浓厚。   郭瑾顺着少年的视线低头瞧去,方才一路上只顾着思虑门外之人到底是谁,因此她都不曾注意,自己的后腰何时竟挂上了一只铁钩,钩尖上坠着几片白纸,拖拖沓沓,于细风中胡乱摇摆。   郭瑾:“……”   无形炫富,最为致命!   忙拆下自己腰后的短钩,郭瑾欲盖弥彰地将其团在身后,祢衡本就打量审视的眸光蓦地变暗,也不再看郭瑾,只顺着她来时的方向,毫不见外地阔步进门。   一股难言的羞耻感瞬时爬上心头。就像是偷写的情诗被老师发现,老师不仅亲切地表扬了你,还作为范文当众朗读了你的情诗。   郭瑾不由怔在原地,片晌,方忿恨地跺脚跟上。   紧随着祢衡的步伐回到后院,看见院中名目繁杂的器具时,少年明显一愣,继而快步上前,郭瑾未及阻拦,那人便以雷霆之势掀开那被油布遮住的巨型方状物。   三尺来高,前后分别码放着一刀刀材质略异的白纸,有的泛黄如旧,有的洁白胜雪,即使自认见多识广的祢衡,都不由微微屏息失神。   依现今纸价之贵,这些纸张足有“千金”了吧?阳翟郭氏再怎么富庶一方,也不会任由自家小郎胡为至此。   除非……   祢衡猛地回过身来,视线逡巡着,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位形容邋遢的雅致少年。   除非这些白纸当真是眼前的少年亲手所造?   害,来都来了。   见祢衡若有所思地瞧向自己,郭瑾叹息一声,想着事已至此,不如就破罐子破摔,直接听听祢衡对这第一批纸的意见。   毕竟毒舌如祢衡,若能对她所造之纸夸口称赞,挑不出半分疏漏,那其他文士大约都可以用小天使来形容了。   正想着,祢衡恰伸手揭下一张纸来细看。轻薄质嫩、白若羊脂,触之便觉滑腻润和,如此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致命的缺点。   郭瑾小心翼翼瞅着祢衡的动作,谁知对方却蓦地抬袖伸手,只听“嘶”地一道脆响,原本好端端的白纸竟瞬间被扯作两半。   郭瑾心痛捶胸之际,祢衡终是不吝开口:“虽比之左伯纸精巧有余,但纸身过于软薄,墨汁易散,不宜誊抄。”   郭瑾随之点头。之前造纸时,自己急功近利,只顾着提高效率、增加花样,在材质上却有所疏漏,祢衡虽未亲自试纸,却已简明扼要地发现问题之所在。   郭瑾正欲投之以桃地还礼道谢,谁知那位不可一世的随性少年,竟破天荒拢袖一揖,言语更是罕见的诚挚:“改日得空,还望与郭兄探讨一二。”   郭瑾:“……”   她没听错吧,没听错吧?!祢衡喊的是郭兄,而非犁兄?!!   受宠若惊的郭某人忙抬眸对视,面前的少年身量较高,面容白皙、裾衣翩翩,此刻弯身作揖,墨发便似流水滚落,被风扬起些许,缠绕在半空里。   想着这般恃才放旷的少年,竟愿意主动示好,一副“好了,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了”的别扭模样,郭瑾弯眉笑笑,几乎是用了平生最温和的语调说——   “如此,瑾之幸也。”   自此祢衡似乎爱上了这种挑刺的感觉。   三天两头地往荀府遛弯也便罢了,要求还一次比一次严苛挑剔,郭瑾在此人的逼迫下,悲痛地改良了十数次模具与原料,苦则苦矣,造出的纸却一日比一日柔韧光滑,洁白细腻。   又过两月,郭瑾终是敲定了最终版,剩下的便是大量复制即可。   不过时至冬初,过水抄纸时难免要比春夏伤手许多,郭瑾沉浸于造纸之中,浑未在意,倒是下朝归来的荀彧,率先发现了她手上新生的冻疮。   这段时日以来,荀彧早已习惯了为她搭手帮忙的流程,只要闲来无事,他必定任劳任怨地陪护在郭瑾身边。许是荀彧太过细心,又坚定秉持着食之有时的原则,因此郭瑾虽耽于造纸,却从未担心过自己的起居饭点。   有时心血来潮,她甚至还会感激涕零地握住荀彧的双手,同他诚挚念叨着,“苟能富贵,定不相忘!”   毕竟在郭瑾眼中,再没有什么比钱更实在,更能表明自己的心意了。   如此想着,荀彧已执起她泡地泛红的双手,他的掌心暖烘烘的,似乎要将她冰凉的手指彻底焐热。   郭瑾就这般乖乖任他握着,似乎还嫌不够,青年更是倾身上前,仔细端详着她手背上的疮伤,神色严肃非常,郭瑾正要说些取巧的话来逗他开心,荀彧便已沉声开口。   “造纸无需急于一时,瑾弟若听我的,近半月莫要再碰冷水。”   郭瑾毫不在意地撇撇嘴,还不待她回应,荀彧转身复要出门而去。郭瑾被他牵着,根本来不及拒绝,等回过神来时,自己早已身处雒阳街头。   瞧着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郭瑾终是得空询问:“文若兄是要去哪儿?”   青年撤下环在她腕间的右手,与她并肩慢行道:“药铺”。   药铺?   郭瑾疑惑侧首,荀彧莫不是病了?只是抓药便抓药,为何偏偏要押着自己同去?   忽而想到些什么,郭瑾蓦地心头一紧,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验证,只得随着荀彧的步伐,慢悠悠行着。   古代的集市有时间限制,如今早市将散,各色商贩皆欲收摊而回,街上一时倒有几分杂乱。   正当此时,集市东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烈响,不过须臾之间,便有一辆豪华版镀金马车招摇而过。昨夜新下了雨,如今街上尚有几处积水,那辆敞篷车驾呼啸而过时,污水顺利飞溅而起,染了郭瑾一身泥污。   郭瑾:“……”   闹市之中,跋扈而行。如此做派,当真是好不威风?   正在默默口吐芬芳,耳边便当真有人嗤出一声:“无德阉党,不过沐猴而冠,有辱斯文!”   想起灵帝身侧气焰嚣张的宦官十常侍,郭瑾眉宇微紧,忙循声瞧去,直想冲着身旁的大佬高喊一声“六六六”。   只见对方黧衣玉冠、眉目周正,整个人的气质,用“刚正不阿”来形容,应是最恰当不过了。郭瑾感叹间,荀彧竟与那人率先执手相握:“季珪竟也在此?”   对方更是惊喜回揖:“荀文若!”   季珪?郭瑾疑惑锁眉,不由在脑中费力搜索一番。   完蛋,似乎没什么印象?   许是见她满头问号,荀彧终是与那人分开半臂的距离,指着灰头土脸的郭瑾冲对方抿唇笑道:“此乃阳翟郭公之子,郭瑾。”   对面的文士恍然长揖:“原是‘田间郭郎’,在下清河崔琰,今日得见,不甚荣幸。”   郭瑾迎风踉跄半步,乖乖,崔琰?   就是那个如同教导主任般笔直不屈,就连曹操都颇为敬畏的三国美男子,崔琰?!   郭瑾脆弱扶额,救命,我想静静! 第27章 交付太学   风贯满袍, 日色艳丽。   郭瑾下意识揉了揉眼皮。荀彧与崔琰正难舍难分,她迎着光影瞧去,崔琰不愧为曹操力推的美男子, 其相貌俊美,虬髯若仙,极为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标准。   据说此人曾师从经学大家郑玄, 想必定是知交甚广,郭瑾灵光一闪,不由试探开口:“瑾斗胆求问, 不知崔兄可有相识的太学博士?”   太学博士?   崔琰拧眉浅思,忽而忆起自己的师门旧交, 不由颔首回道:“确有一二相识”。   郭瑾连忙拱手长揖, 神色分外诚挚:“崔兄若得空, 可否为郭某稍作引荐?”   话罢,见对方似有疑惑, 忙添上一句:“瑾欲以薄礼相赠,并无他求。”   崔琰眉宇微紧, 薄礼相赠?   对面的少年说出这番话时,虽端地清清明明、霁月光风,可崔琰心中首先想到的却是, 这位少年应是想太学求师?否则又有何事,要对博士施以薄礼?   可他自诩清流之士,平日里最是看不惯这种背后宵小的勾当, 这位小少年当着自己的面如此直言不讳,倒是触了他为数不多的逆鳞之一。   崔琰不由冷了神色,但鉴于荀彧在此,这位小郎君又是好友近交, 荀彧此时仍是一副波澜未惊的表情,自己若直接拂袖而去,那就真的毫无气度了。   思及此处,崔琰平淡开口,语调比之初时自是冷淡几分,“琰不过一介布衣,与那博士更是泛泛之交,琰只得尽力而为,小郎君莫要见怪。”   生怕烦扰大佬们的郭瑾,连忙垂首称是。   瞧着少年诺诺从从之态,崔琰更是笃定心中所想。难为那汝南许劭为这少年评出一“善”字,不曾想,竟是这般阿时趋俗之辈,不堪深交。   如此想着,初见荀彧时的欢喜彻底淡了,崔琰寻了托词,匆匆拢袖作别。   荀彧与崔琰虽算不得莫逆之交,但相识多年,好友的性情总是钻研了通透。瞧着对方飘然远去的身影,荀彧俯身凑近那位若有所思的白衣少年,低声劝慰:“季珪许是对瑾弟有所误解?”   郭瑾闻声,不明所以地抬首与他对视。对面的青年本就文雅持重、惊才风逸,如今眸中盈着泠泠笑意,更是叫人轻易移不开视线。   被美色蛊惑的郭瑾,大脑成功宕机片刻。   荀彧自然抬袖,细心揩去她额角的泥点,郭瑾未及反应,忽闪的眸子就这般直直凝着荀彧。   不自觉便望进少年的眸光水色中,荀彧掩袖干咳,并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握住少年的宽袖,回身向药铺赶去。   ·   造纸工程结束时,已是季冬朔月。郭瑾细细盘算了一下,此时距离最初开工之际,恰满八月。   崔琰自上次一别,便再未登门相聚,回想起荀彧的好言提醒,郭瑾心知对方应是误解了自己的语义,可事已至此,崔琰定是指望不上了。   郭瑾戚戚然倚于廊下,寒风拂面,不由浑身一个激灵,忙拢紧身上的外袍,转身便欲快步回屋。   视线扫过不远处的八角长亭,此刻亭中正有一人抄手而立,儒服单薄、面色无光,不知是否被这阴风糊了脑袋。   体贴解下自己的披风,郭瑾狗腿地凑上前去,斟酌道:“荀兄可是在晨练冥思?”   荀攸闻声来瞧,对面的少年眉眼温敦,荼衣烈烈,明明自己瘦削似柳,仿佛迎风便倒,却又一腔热血地迎上前来,将唯有的外袍借予自己。   倒是……真挚的可爱?   如此想着,荀攸险些轻笑出声,思及平日里艰难立起的人设,又生生将这笑意压下,一时如鲠在喉,分外难熬。   郭瑾自然不知荀攸到底在想些什么,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青年难得有些杂乱的短须。见她离得近了,青年淡淡垂眸,接过她递上的外衣,声音是惯有的深沉。   “攸先谢过小郎君了”。   郭瑾慨然摆手,示意荀攸莫要如此客气,见对方披衣果断欲走,忙紧随两步唤道:“荀兄且慢!”   荀攸疑惑转身,平日里这位郭家小郎虽与叔父交情匪浅,可自己与他并无过多交流,对方今日如此反常地与自己生嗑硬唠,倒是让荀攸诧异非常。   郭瑾顾不得那些许害羞,抓准机会便拱手拜请道:“不知荀兄可有相识的太学博士?”   荀攸眉目微挑,太学?   莫非此人是有求学之意?虽不清楚郭瑾的问话是何目的,可荀攸对于自家叔父的识人眼光从未怀疑,因此只应声回道:“攸不才,只与博士祭酒周伯笃相识。”   郭瑾默默垂泪,博士祭酒啊天!   据说在秦朝与西汉时期,这个职位还被称作博士仆射,位居博士之首,东汉时才改为博士祭酒,隶属太常,秩比六百石!   感激不尽地执起荀攸的双手,郭瑾诚恳提议道:“荀兄可愿携我同去拜会伯笃先生?”   荀攸显然很少遇到这种情绪喷涌的阵仗,被郭瑾攥住双手后,仍似有些不适,可到底同在屋檐下,荀攸仍是心软应道:“既如此,便依君所言。”   郭瑾只差欢呼出声。   抓紧时机同荀攸商量好拜访的时间和流程,又缠着对方打听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屋小憩。   原来这位博士祭酒名唤周俍,字伯笃,原为陈郡人士,博学多才,声望极高。   想着要把自己的新纸推销给这样一位大佬,郭瑾深觉压力山大,刚刚回屋坐下,复又起身收拾起来。她先是将亲手所制的宣纸分门别类地规放于铜锁漆盒之中,又裹以背囊,整齐打包妥当。   两人一道出门时,瞧着少年身后那鼓鼓囊囊的禾色包裹,荀攸抚须而叹,难解其意,眉毛只差纠结成一团麻花。   郭瑾却垂眸笑笑,并不多做解释。   及至周博士府中,见是旧友登门,周俍竟是未及着冠便匆匆迎出门外。荀攸先是与周俍叙旧片刻,随后便指向身边静候许久的白衣少年,冲周俍道:“此乃郭瑾,阳翟郭公独子,素有田间郭郎之称。”   周俍虽位居博士祭酒,却幸得秉性敦厚,谦虚辞让,不以盛名矜持自傲。听过友人介绍,竟是热切执起少年的双手,与他二人移步书室畅聊。   荀攸本以为郭家小郎最多是垂慕周俍声名,值此良机,屏息倾耳、尊听教诲才是正理。谁知郭瑾却敛衽长揖,毫不见外地取下背上的包裹,当着他与周俍二人的面直接打开其内的漆盒。   漆盒表面饰有囚牛图案,里面工工整整摆放的,竟是一页页洁白胜雪的新纸。   荀攸早便知晓这位小郎君心思通巧,苦心孤诣研究造纸之术许久,可他却从未想过对方的成品竟比市面上流通的左伯纸更为柔韧细腻,滑而不涩、堪称上品。   周俍亦忍不住啧啧称奇,直接开口询问:“这些新纸可是小郎君所造?”   郭瑾谦逊地敛眉拱手:“瑾愚钝,不过仿照前人之经。”   周俍闻声,终是平下心绪:“小郎君寻得周某,意在何为?”   明人不说暗话,郭瑾坦然回道:“瑾不才,愿将所造新纸,全数无偿交付太学。”   话罢,面色并无波澜,似乎自己只说了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荀攸彻底愣了。   不过他的重点不在交付太学上,而是在于“无偿”二字。原来少年倾尽心力,却是无关钱财,只在声名?   可这本没什么不对。荀攸想着,毕竟当世之士,有哪个不想载名史册、千古流芳?少年费心费力这般久,造出的纸却愿交付太学,分文不取,如此胸襟视界,已非常人能及。   荀攸甚至钦佩起少年的清澹自持,哪怕面对波澜万顷,他仍旧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笑若春风,让你看不透他的内心半分。   荀攸尚在出神,周俍率先反应过来,拢袖一揖,直言郭瑾温恭允塞,玄德升闻,当为众太学学子之典范。   言语间,甚至还有纳她入学之意。   夸赞且收下,入学肯定是不行的。若自己此刻允诺下来,那便真成走后门无疑了。   思及此处,郭瑾忙躬身推拒。周俍见状亦不再勉强,是日宾主尽欢,夜幕方散。   果然不出郭瑾所料。   三日后,灵帝刘宏当真下令征辟。   仿佛惊雷乍响,郭瑾的事迹眨眼间便乘风而散、传遍京师,坊间更是各种版本更迭不断。   虽然这份轰动中,大有几分对她土豪行径的猜疑慨叹。   背负巨额债务的郭瑾:“……”   害,负债只有零次与一万次!   征辟的帖子送到荀府时,郭瑾正在院中同荀氏叔侄研究着六博,虽说早便预料到如今的结果,可真当郭瑾自来人手中接过那封滚边烫金的名刺时,心中还是不听话地荡起几分波澜。   不过想到现今已是公元188年末尾,距离刘宏翘辫子的时间已算不得远,等到灵帝崩、雒阳乱,这顶乌纱帽就算是纯金打造,对她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废品一个了。   聪明的人不会考虑拒不拒绝的问题,而是已经思考起怎么拒绝的问题。   只见她开开心心地收下帖子,又欢欢喜喜取来纸笔,然后一脸诚挚地瞅着对面的荀氏叔侄,直接向现成的大佬道出心中难题。   无奖竞答——有什么病不显山露水,不影响吃喝蹦跳,却严重到让人上不了班吗?   荀彧:“……”   荀攸:“………” 第28章 儿女姻亲   郭瑾最近颇有些负担, 甜蜜的负担。   自将所造新纸全数交付太学,又以寒症之由搪塞了灵帝征召后,郭瑾虽日日龟居家中, 作闷头不响之状,前来拜访结交的文士却依旧络绎不绝,似要将这荀府的门槛踏破。   一时间, 荀府门庭若市,着实热闹了许久。   郭瑾想着,这自古隐世名儒皆是山栖谷饮、神秘非常, 自己既已“抱病”家中,不妨就借此时机称病谢客, 好生休养一段时日。   如此这般, 推拒数遭。   就在小厮一如既往地前来恭请, 满心以为郭瑾会同往日般直接遣其辞谢之时,郭瑾瞅着对方手中的烫金名刺, 莫名觉得来人许有几分土豪之气,因此难得开口相询。   “门外何人来访?”   褐衣小厮垂首回道:“禀公子, 来人据称是中军校尉府中食客。”   中军校尉?郭瑾屏息回忆一番,莫非是以蹇硕为首的西园八校尉之一?   思及曹操也曾位属西园校尉,郭瑾忙唤小厮将人请入。虽不知郭瑾为何独独对中军校尉另眼相待, 褐衣小厮仍俯身领命,快步出门而去。   来人不过三十左右的模样,一身茶色直裾, 头裹幅巾、容色温宜,满面笑容地拱手而来。郭瑾与对方礼貌对揖,而后才一道对坐而谈,听对方简洁道明来意。   原来此人名唤徐隶, 乃中军袁校尉府中食客,袁校尉听闻郭瑾之名,有意前来拜会,但奈何公务繁杂,只得由他代劳为之。   等等,袁校尉?   郭瑾脑中大大的疑惑,心中揣度片刻,方试探反问:“可是那汝南袁氏?”   徐隶坦然应声:“正是”。   乖乖,还真是袁绍?!   郭瑾心中微讶,不过仔细想来这又极为符合袁绍的做事风格。毕竟此人出身簪缨世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如此高门嫡子,躬身拜访哪位名盛当世的清流之士也便罢了,对她这么个不及弱冠的无名小辈,袁绍必不会亲自登门。   不过随浪逐波,能遣府中食客备上厚礼以表亲近,就已是极为体面之事了。   思及此处,郭瑾笑盈盈起身拜谢道:“承蒙袁校尉垂爱之心,瑾受之有愧,欲以薄礼回赠,还望先生莫要辞谢。”   对方连忙起身回礼,郭瑾先是吩咐侍者,将自己留存己用的新纸尽数打包进两只箱笼之中,想起袁绍今后到底实力强盛,历史上兄长还曾于此人麾下奉职过一段时日,郭瑾又回至卧房,认真修书一封,略表溜须吹捧之意。   毕竟与人为善,总归没有坏处。   郭瑾将来人贴心送至门口,并兢兢业业地虚弱扶额,分明在说“我有病,大病,不能上班的那种”。   见徐隶登马远去,郭瑾正要回身进门,便听身后有一人高声唤道——“郭郎!”   这声招呼如此自然亲近,如惊雷自耳畔乍响,郭瑾微微一顿,疑惑间侧首瞧去。   出声之人不过三十有余,官服未褪,似是方才下朝而回。此人虽身量中等,面容无奇,眸色却极为犀利,一双鹰眸直直凝在你身上,明明幽深似海,却好似瞬间便要将你看透一般。   郭瑾没由来眼皮一跳。   对方既已开口,自己断没有默不回声的道理,遂习惯性并袖一揖,“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目睹郭瑾亲自送别袁府中人,男子本就心中嗤夷,想着京师传闻中那位才华横溢的郭家小郎,不过是虚与委蛇之辈,故作清高,对一般来客推拒不见,及至那袁本初府人登门,便似换了性子般周到相待,若得知自己祖上本是宦官出身,还不知会作何反应。   如此想着,男子只怡然开口:“沛国曹操”。   郭瑾:“……”卧槽,曹老板?!   天呐,她终于见到真人了啊啊啊!!!   不知为何,得知对方名讳后,其外在形象在郭瑾眼中瞬间飞跃无数个层次。身量不高算什么?那也掩盖不住人家周身的飒爽英姿啊!   任心中波浪滔天,郭瑾却从容拱手,慨然道:“原是曹校尉!瑾仰慕已久,可否进府详谈?”   曹操:“……”此人态度有诈?   虽心中疑虑,可见郭瑾清澹和雅,一副冰壶秋月的君子之姿,并不似拿腔作势的狡狯之人,曹操应声而入,在郭瑾的贴心指引下踏进门中。   心知曹操登门之意,郭瑾不急不躁地引他入座,并唤侍者烹茶待客,这才从曲辕犁到造纸改良,事无巨细,与他娓娓细说。   期间二人谈话正酣,郭瑾还许诺将后院中一应造纸的模具全数赠与曹操。秉持着授人以渔的态度,一席话罢,已在曹老板跟前刷足了好感。   从试探到钦信,从并无所谓到受宠若惊,曹操情绪上涌,竟直接探身握住郭瑾的双手,如同事无巨细的老父亲般,开口询道:“郭郎原是哪年生人?”   郭瑾敛眉笑笑:“瑾乃熹平元年生人。”   “熹平元年?”曹操不由得抚须而叹:“吾儿与郭郎本为同岁,却奈何驽钝之极,并无精通。”   郭瑾跟着干笑两声。中国人的自谦听听也便罢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与两个儿子并称“三曹”的一代枭雄。   就像每次考试后,学霸总爱叹息着说自己考砸了,可出了成绩才发现,学霸的考砸是指九十九分,你的考砸是指五十九分,这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   真·人间惨案!   所以郭瑾觉得,对方这句话,顶多可信一分。   只是不知道这个儿子到底是指曹丕还是曹植?曹植应该要更小一些,若论与自己同岁,便该是曹丕了吧?   秉持着有来有往的原则,郭瑾不由礼貌吹出几句彩虹屁:“想必令公子定是才兼文武,一松一弛,曹校尉过谦了。”   曹操闻声,却是须臾大笑,“小郎君倘是不弃,不若与曹某结下姻亲,待小郎君及冠之岁,吾家小女亦亭亭玉立矣。”   顿一顿,又道:“如此,岂不缘上加亲?”   终于回过味来的郭瑾:“……”   我拿你当老板,你却想当我老丈人?   连忙从数个角度论证了自己年少尚未功成,娶妻为时尚早之意,曹操本就是玩笑话,见她如此认真,不由莞尔劝慰。   两人扯开话题,日中方罢。   ·   年节将近,荀氏叔侄终是放假了。   汉朝官员一般有两种假期,一种是五日一休沐的例行假期,还有一种便是年节、冬至这种时令假期。   由于这个时期过年最重要的习俗便是正旦祭祖,荀氏叔侄又离家较远,因此这个假期前后加起来,竟将近一月之久。   想起自己过年三天假的悲惨生活,郭瑾戚戚然抹下两把辛酸泪,正感慨自己社畜的人生太过艰难,荀彧便已打包好行李,直直叩响她的房门。   郭瑾忙起身迎去,门外的青年仪容穆穆,眸色甘醇悠远,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意蕴。   见她并未开口,青年温声笑笑:“瑾弟可要随我与公达一同回乡?”   郭瑾:“……”   不要不要休想害我!   郭瑾连忙推拒道:“功名未成,无颜还乡,文若兄无需挂怀,只管动身便是。”   荀彧闻声似有担忧:“我与公达年后元夕方回,瑾弟当真不欲回乡?”   郭瑾坚定点头,回去不就死定了?   见她一再坚持,荀彧只得任她去了,临别之前还将府中各种琐碎细事统统与她交代几遍,许是生怕她记性不好,荀彧最终还是提笔写出一份明细指南,这才满目忧虑地同荀攸登上回乡的车驾。   含泪同二人挥手作别,郭瑾正欲回身进门,享受自己难得的宅女生活,忽而冷风一阵,袖袍烈烈作响,风声入耳,郭瑾突然就忆起一个要命的问题。   卧槽,她忘了嘱咐荀彧千万不要说漏嘴了?!   由此,本是美妙至极的春节,郭瑾却在战战兢兢中度过。许是平日里嘴下并未积德,祢衡难得有些寂寞,得知郭瑾仍在京中,竟懒洋洋登门,前来府上蹭几顿茶点。   还美其名曰,庆贺新春。   郭瑾想着左右也是无聊,不如同他一起互怼两句,消磨一下时光,于是当真亲自动手煮了茶汤,与祢衡分案对坐。   祢衡显然已进步了许多,虽品至茶汤的一瞬,眉目极不自然地高高蹙起,他却忍着脱口而出的不屑讽刺,简洁道:“……欠些火候”。   说着,似乎嫌跽坐的动作太过难受,不由得箕踞而卧,随手自身侧的鞶囊中取出几粒干枣,扔进口中细嚼。   郭瑾不由庆幸地想,这般场景若是让崔琰瞧见,估摸着此人要疯?   正当此时,祢衡却想起什么般,随口提道:“后日便是上元灯节了”。   上元灯节?   想起昨日上街瞧见的各色花灯,郭瑾恍然道:“原是元夕将至。”   说出这句话,方蓦地想起,自己离开阳翟竟已将近一年?想着自己自打来到雒阳,还未曾认认真真逛过一次街,郭瑾兴冲冲道:“祢兄上元节有何打算?”   祢衡本就对这种俗人惯爱的节日不屑一顾,听她一言,只嗤出一声:“不过蒙头大睡尔。”   郭瑾:“……”终究还是错付了!   将祢衡送至门口,街上已提前挂起游龙般的长灯,形状各异,不难想象上元节会是怎样的热闹。郭瑾伫立片刻,方回身进门,不过两三步的距离,却蓦地脚下一歪,险些迎头栽倒在地。   郭瑾灵活一跃,将将稳住身子,低头瞧去,发现方才绊住自己的竟是一只簪花步摇。其做工精巧细致,簪身上的木兰花栩栩如生,观之便似有幽香扑鼻,应是被荀府的女侍不幸丢弃。   看清木簪后,郭瑾不由微微拧眉,只觉这东西娘唧唧的,嫌弃地摇头欲走,走出几步却又突然僵在原地。   妈的,她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   她只是女扮男装,而不是真的变性了摔!她险些就忘记自己也是个可可爱爱的女孩子了! 第29章 上元灯节   一元复始、大地回春。   按照以往的惯例, 荀彧本该于家中度过上元节的。可未及元夕,甚至方过正旦,他便已迫不及待地思虑着返程一事。   公务堆积是一方面, 他心中念念难安的还有那位孤守雒阳的清雅少年。那人总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恐惧和未知能将他轻易击垮。每每将他望着,荀彧总是会想,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稀奇的人?   离奇古怪的想法,清澹绝伦的气质,善良率真的性情。将所有看似矛盾的特征全数集中到一起, 竟是说不出的引人注目,似乎来自云海烟霞之外, 本不该与这凡尘亲近靠拢。   可就算如此, 荀彧还是放心不下, 他甚至觉得少了自己的督导,少年许是连饭点都浑不在意。如此下去, 岂不糟蹋了自己的身体?   就在荀彧纠结着如何与公达提及回雒之事时,他的叔父荀爽却提前找上了自己。荀爽惯有“慈明无双”之称, 经学典义无一不通,曾为避祸乱,弃官隐遁多年。党禁解除后, 虽屡被举荐,但叔父似有顾虑,皆未应命。   此时荀爽找上自己, 荀彧只以为对方许是有何训诫劝勉之言,正要敛眉恭耳倾听,谁知叔父开门见山,竟直接提及欲往雒阳一行。   荀彧虽有疑虑, 仍是躬身应下,又将此事一五一十地禀明父亲。荀绲听闻此事,竟催促他早些启程回京,切莫耽误叔父正事。   也正因此,荀彧这才得以在上元节当日,将将赶回雒阳城内。   荀爽许是清居惯了,不愿同小辈一起热闹,荀彧与荀攸二人忙前忙后地为他辟出一处独院,此间与荀氏在雒阳的宅邸相隔不远,算是比邻守望、互不相扰。   事罢已近黄昏。   荀彧行色匆匆,本想趁着日色先行回府同郭瑾相见,可未及门口,突然就瞧见自己沾满脏污的布履、褶皱难消的儒服,荀彧不由得身形微顿。   这样不行,荀彧好看的眉毛轻轻蹙起,还是先沐浴焚香的好。   如此想着,他只得打消了当即回家的计划,期待着与郭瑾明日再会。   今夜元夕,雒阳城内难得撤了宵禁,荀爽心血来潮,直接唤了刚刚休整完毕的荀彧与荀攸二人,让他们陪同自己上街夜游。   许是多年未曾瞧见这般热闹的夜景,荀爽如同孩童般好奇地东张西望,手上捧着新鲜热乎的饴糖,捋着胡子慨然叹息道:“慈明老矣。”   荀彧忙躬身回道:“叔父克明俊德、正当壮年,何来“老”字一说?”   荀爽不过随口而言,见自家世侄如此真挚,心中只觉好笑,故意摇头叹息着挪步去瞧路边的面具摊子。   街上车马如流、花灯如昼。   荀彧环视一周,望着来往皆并行的络绎身影,心底突然就有些惋惜。也不知瑾弟今夜会否上街?又是同谁一起看这灯海绚烂?   正想着,肩膀却蓦地一沉。荀彧的思绪瞬时回笼,疑惑地偏头瞧去。   对面那人长袍玄履,腰挎长剑,墨发漆黑浓密,以鱼骨簪简单束起,眉间似有一道浅色疤痕,仿若风霜剑刻,却并不妨碍其器宇轩昂之态。   荀彧不可置信地止步回望,再三确认后,方惊喜唤出一声:“史阿兄?!”   那被唤作“史阿”的男子随即爽朗大笑:“一别数载,文若气质更甚以往。”   荀彧谦和笑笑,不再听他继续打趣自己,只嘱咐公达好生陪同叔父,自己则与好友一道并肩慢行。   史阿素有侠名,曾师从剑术大家王越,奔逸绝尘、日升月恒,是位不可多得的剑术奇才。荀彧早年游学四方,幸与史阿相识,在好友点拨下,剑术更是突飞猛进。如今虽不敢说剑法精通,但傍身保命足矣。   两人正谈笑间,史阿蓦地便没了动静。荀彧下意识偏头瞧去,只见刚刚还与自己并肩畅聊的爽朗男子,此刻竟瞬时没了踪影。   荀彧不由锁眉沉思,心中的想法还未定型,耳边却忽闻泠泠风声,似有冰冷剑气破空而来,顷刻间便要取人首级一般。   荀彧轻声笑笑,不曾想经年未见,好友的脾性还是一如既往,总爱这般突如其来地试探自己,好似生怕他剑法生疏,污了自己“名剑客”的头衔。   荀彧对此早便习以为常,因此并未直接闪躲,而是瞬时摸出腰间的锋利短刀,欲以雷霆之势掩挡抽身。   谁知短刀还未出鞘,方才那道势奔如雷的剑刃破空声,转瞬间便似被一钝物击挡,霎时转变为刀刃碰撞的清脆悲鸣。   荀彧讶然回身,正要瞧清“救下”自己的侠士到底是何模样,却见好友身姿魁梧、剑走游龙,竟是在同一名女子缠斗?   原是女孩子吗……   荀彧定神瞧去,只见对方一身荷色襦裙,腰缠赤色飘带,长发只简单梳成挽髻,如今因了缠斗的动作,云鬓半偏,墨发部分流散下来,就这般滑落肩头。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街摊上有那般多七彩斑斓的面具,这名女子却偏偏戴了一只悚人的鬼面。   方才截击史阿时所用的刀具早已被女子收起,此时正用一根不知打哪儿摸来的粗棍,同好友格挡交手。虽则史阿剑锋凌厉、技高一筹,势如破竹般的剑锋劈空而至,那名女子却始终泰然自若、掩挡自如。   她的眸光意外地清明澄澈,飒沓如风,似要卷起塞外黄沙千里。   剑法精湛如史阿,一时竟也寻不出她半点破绽。甚至互相拆招之际,史阿还在想着,他还从未遇见过这样飒爽利落的女子。   没有满头珠翠,没有蔻丹浓妆。   明明杨柳细腰不盈一握,却凌厉灵巧到险些让自己吃上苦头,史阿觉得,他有必要揭开那人的面具,他要看看这样的身姿气韵下,到底会是怎样一张惊艳绝尘的脸。   如此想着,史阿更是意动,心中波澜顿起,竟直接横刀劈过,作势要引她回身掩挡,趁着对方分神侧身的功夫,史阿抽出怀中匕首,几乎是以雷电般的速度,瞬间割断那人面具后侧的缠绳。   月色无限,银辉入眸。   面具滑落的瞬间,女子顾不得手中的长棍,亦来不及考虑缠斗的形势,只慌忙背过身去,胡乱地抬袖遮掩。不知是怕自己面貌粗鄙、有碍观瞻,还是担忧容色过于清丽,从而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从史阿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那人略带薄怒的眸子,晶晶亮亮,眼尾都似染有红潮,似乎下一刻便要扑进自家郎君怀中闷声哭诉。   如此情态,同刚刚的剑气斐然截然相反。可又莫名让人觉得,这本没什么不对,这样惊艳的女子,本该让人娶回家中捧在手心宠着。   见情形不受控制,荀彧忙上前挡住史阿欲进一步窥视的步伐,冲对面拔刀相助的女子温和解释道:“在下颍川荀彧,今夜乃好友史阿临时起意切磋,小姐许是误解了好友的意图。彧感激不尽,还望小姐莫要怪我等唐突失礼。”   听此一言,本是掩面而立的女子蓦地身姿一晃,荀彧抬眼瞧去,本想询问对方到底是何名讳,改日方便时也好登门拜谢。谁知就在他开口的前一瞬,那位襦裙女子便已飞快起势,以百米赛跑的速度眨眼间穿破重围,落荒奔逃而去。   荀彧:“……”   这背影竟该死的熟悉?   ·   郭瑾觉得她要死了,尴尬地要死。   她本是想着荀彧叔侄难得不在雒阳,祢衡也醉卧家中不欲上街,这整个雒阳城中与自己相熟的便寥寥无几,四舍五入一下,几近于零。   而她自从穿过来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每日皆着男装,并不是说男装有哪里不方便,就事论事,男装打扮比女装更为洒脱自在。可她是个正常的女孩子,正常到有些臭美的女孩子,她不过是想趁着无人相识的空档穿一次女装,一次就好。   她甚至不需要簪花珠翠,只是简单地上街游赏,便足够了。   为防万一,她还临时起意,戴上了难看至极的鬼面。   她以为这样本该万无一失的,可她还是算漏了一件事,荀彧他或许早便回来了,只是不曾回府罢了,不管他是何原因没有与自己知会一声。   若按郭瑾的性格,看到荀彧的那一刻,她定是要撒欢跑路的,可还未转身,她便瞧见荀彧身后,有人正鬼鬼祟祟地横剑砍去。   她的第一反应是“有刺客”,且不论为何刺客要专门针对荀彧。   她从未见过荀彧用剑,因此只单纯地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自己若不上前相救,他定会受伤的。   甚至严重一些,可能还会死……   思及此处,郭瑾早已顾不得许多,直接抽刀上前,挡下那看似毫无感情的一剑。对方的气力皆是自己数倍,那一瞬间剑势带来的强烈震感,让她禁不住后退几步,乃至于她的半只手臂都是麻的。   可荀彧待自己极好,她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思及手中的短刀是荀彧所赠,郭瑾将其迅速塞回袖中,只随意捡起一根粗棍便继续抵挡着对方的进攻。   面具滑落的那一刻,她的脑中闪过无数弹幕,最巨大清晰的一条,便是“卧槽药丸!”   她虽惊恐于掉马一事,可到底是自己路见不平、舍身相救,就算是掉马那也是光荣地掉马。   然而很快荀彧就把她的理想痛快击碎,竟是旧友玩闹?   郭瑾:“……”   好朋友之间都是这么玩的吗?   原谅她个二十一世纪的土包子着实看不懂啊天!!   悲戚掩面,生怕这场闹剧乌龙影响自己星途璀璨的一生,郭瑾拔腿便跑。   只要跑的够快,掉马就一定追不上她!   然而想象是美好的,当郭瑾被人握住手腕,力道蛮横地将她扯入一旁光影参差的小巷中时,郭瑾难过地想,现实的打脸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第30章 兄弟重逢   郭瑾曾经幻想过无数次, 她和兄长到底会在怎样的情境下重逢。明明跑路的是她,到头来念念难安的却还是她。   可她从未想过,这场重逢会是在今夜, 此时此刻。   感受到那股熟系至极的海棠花香时,郭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瞧去,光影阑珊, 星星点点缀在他面上,郭瑾就这般望进那人昳丽清澈的瞳仁里。   巷中人影寥寥,耳边皆是巷外繁杂热闹的声响, 似有笑声细语、车马人喧,郭瑾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任由眼前人将自己稳稳揽进怀中。   他的怀抱是暖的, 暖到她甚至忘记了方才的闹剧窘境。   少年又长高了些许, 虽然有他双臂支撑,郭瑾还是将将抵到他鼻尖, 见她眸中水润莹亮,似乎发生了什么委屈至极的事情, 少年暖心矮身,同她平视。见她仍未反应,竟是忍不住率先轻笑出声。   郭瑾终是回过神来, 极为自然地开口便唤:“兄……”   话到一半,蓦地想起自己如今还是女子装扮,顿时惊得手脚冰凉, 面色急切地便要垂首后缩,似乎要挣开少年的怀抱,再次逃进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让他费尽心力却怎么也寻不到。   谁知眼前人却并无松手放任她逃脱的打算, 他的力气分毫不减,见她挣扎欲躲,竟是直接翻身,将她牢牢困在自己身前。   退无可退,郭瑾只能认命地与他抬眸相对,那人的眼中是惯常的慵懒自如,宁静似海,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翻涌。但若肯仔细瞧去,还是能瞧出几分微不可见的欣慰与欢喜。   似乎怕她逃脱,少年霎时倾身而来,直直抵到郭瑾跟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短,彼此间呼吸交缠,似乎这方寸天地里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   郭瑾面上不由染上几分绯红。就像是汉服控第一次打定心思穿汉服上街,结果刚拐出小区门口便碰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神仙爱豆。那一瞬间的复杂心绪,着实一言难尽。郭瑾想了想,暂且将它断定为被人抓包后的羞恼无助。   郭瑾偏过头去,视线故意胶着在少年袖角的海棠花样上,声如蚊蝇地开口:“兄长怎会在此?”   听见对面明秀夭丽的女子当真喊出那声熨帖至极的称呼时,郭嘉的呼吸顺利乱了几瞬。他甚至不敢相信,女孩子,阿瑾她怎会是女孩子?   自己与她朝夕相对这般久,竟都不曾发觉此人的秘密,阿瑾她到底还有什么在瞒着自己?   想着想着,郭嘉不由有些着恼。明知自己是个姑娘,她却若无其事地纵容着褚碧与荀彧,当真与他们同榻而眠?   有什么事情不能来找他相助?阿瑾就这般信不过自己的哥哥?   如此想着,郭嘉泄愤般凑近几分,近到稍不留神,便似要攫住眼前红润欲滴的双唇。见对面的姑娘眸光闪烁,就连白皙似雪的脖颈都已染上寸寸微红,郭嘉只低声笑笑,“家中顽亲不辞远行,嘉甚思之,特来相寻。”   没有质问她为何不辞而别,亦没有捉住女扮男装一事纠缠不休,郭嘉只是顺着她的话头,若无其事地同她开着玩笑,似乎他们不曾分开这将近一年的时光。   甚思之……   虽然知晓郭嘉在故意揶揄自己,郭瑾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额上都已生出涔涔细汗,对面的少年却半分放过自己的意思都没有。   郭瑾只得软声劝慰道:“瑾自知行事欠妥,兄长莫要同我生气。”   见她乖觉认错,少年微微翘起唇角,身子离得远了,手指却仍牢牢箍在她腕上,似乎她的话在少年这里早已失了可信度。   郭瑾:“……”当事人就很后悔!   正在郭瑾研究着怎么才能让郭嘉主动放开自己,不远处伫立良久的小小身影便已忍不住凑上前来。郭瑾惊喜瞧去,小奶娃仍是一身与年岁不符的板正襜褕,见她二人执手交握,不由捂着双眼酸意满怀道:“久别重逢,两位先生果真是难舍难分。”   声音脆嫩可爱,郭瑾忙抽回双手,一把将眼前的小奶娃捞进怀中,玉白的手指使劲揉搓着二郎的小脸蛋,只差流下一把老母亲的思念泪水。   “二郎乖,让我抱抱可好?”   二郎闻声撇嘴,只嫌拥抱太过矫情,不是自己这般未来之星该有的俗气动作。可还未待他反应过来,便已被眼前的漂亮哥……姐姐搂进了怀中。   闻着对方身上好闻的清澹香气,二郎努努鼻,还是没有舍得挣扎离开,而是任由郭瑾将他上上下下撸了几遍。   忍受着窒息的揉搓,二郎诚挚开口:“先生此般装束不宜在外过久,还是先回去倌发换衣吧?”   也对,重逢的体己话留着回家再说。   如此想着,郭瑾只觉欣慰,忙抬袖掩面,空闲的右手牵起二郎便要踏步离去。   正要拐出巷口时,袖角却被人稳稳攥住。郭瑾视死如归地回头笑笑,正要询问兄长有何事嘱咐,便见眼前的青衣少年自腰间解下一只天狐面具,在她愣神之间直接伸手为她系在脑后。   郭瑾正要说些什么,郭嘉便已怡然转身,牵起二郎空闲的另一只小手。   望着月色下三人长短不一的亲近身影,郭瑾笑一笑,乖乖跟上两人的步伐回家。一路上却是在想,这世上再没有比“回家”二字更为温馨的事了吧?   ·   郭嘉难得有些土豪。   随着二郎的小短腿一道停在这座过于奢侈的宅院门前,郭瑾感慨地想,土豪地甚至有些过分。   当然这个奢侈是针对于郭嘉于阳翟城外的旧宅而言。   郭瑾踏进门内,绕过庭中的亭台水榭,先是被二郎引去卧房换衣小憩。郭瑾沉默地凝视着二郎,眼神复杂地将他望着。   二郎许是意会了她的心思,连忙开口道:“先生莫忧,我马上去向嘉先生借一套衣物。”话罢,直接扭着小身板便溜出房门而去。   郭瑾:“……”兄长的衣物?   脑中乱七八糟闪过几个画面,郭瑾暗暗咂舌,莫名有些羞耻是怎么肥四?   然而事实很快证明,是她想多了。   二郎再次进门时,手中托捧着的,俨然是一套新做的青色直裾,郭瑾凑近闻一闻,似乎还有些淡淡的茝兰幽香,似乎早便被人熏烤过了。   郭瑾接过衣物,将二郎支出门去,便进到里间换衣束发。她的头发有些打结,用梳篦反复疏通半晌,方才利落倌发完毕。   郭瑾对着远处的铜镜,认真打量起自己新换的裾衣,郭嘉比自己要高大些许,因此套上他的衣袍,明显从领口到下摆都宽松不少。   不过幸得原主气质独绝,套上这样一件宽松长袍,非但未觉不妥,还落得慵懒自得、行若松竹,反倒平添几分名士风流之态。   好吧,郭瑾欣慰地想。也许这就是Oversize的魅力吧!   郭瑾推门出屋,院中不远处恰行过一名碧裙少女,那人手捧漆盘,行色匆匆地绕过不远处的朱色回廊,她的发式早已不是天真活泼的双丫髻,而是简单挽成结鬟式。   青童她已经及笈了吗?   郭瑾忆起过往种种,突然就不知该如何面对青童。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碧裙少女忍不住驻足遥望,似乎不可置信般,抽出右手使劲揉揉自己的双眼。   发现不远处那位衣袂飘玦的青衣少年,当真是自己日夜念叨的瑾公子时,青童本欲直接奔上前来的步伐一顿。想起自己早已及笈,只静静停在远处,眸中蓄满泪水,却是冲着郭瑾的方向遥遥一拜。   公子无需挂怀,你本没什么不对,是我僭越,妄图永随你左右罢了。   郭瑾不及出声,青童复又抬步疾行而去。   微微垂首叹息,郭瑾抬步出门,自兄长处讨了几块糕点。蓬糕清香依旧,一尝便是文奕亲手所做。   郭瑾不由开口询问,原来文奕并未随往雒阳,而是主动留守阳翟,照料家中诸事。这些蓬糕便是他就着新鲜的梅花所制,特地嘱咐兄长等人路上果腹之用。   想起之前在阳翟的日子,郭瑾未免有些感慨,又同兄长处打探了戏志才与司马徽的近况。   自郭瑾离去后,司马徽亲自登门拜访过几次,屡屡扑空后,许是终于理解了郭瑾当日赠送玉佩的用意,这才绝了探访的念头。   听二郎补充,司马徽以为天下将乱,与他切磋谈话间大有寻一处“世外桃源”安稳避祸的意愿。   郭瑾想着司马徽不愧有“水镜先生”之称,即使躬耕于野,照样心观天下。天下将乱,确实为时不远矣。   说话间,郭嘉又提及戏志才的去向,说是此人笃信于司马小郎一言,只道欲云游天下,寻一明主相辅,虽不求通达于海外,但到底要对得起甘音所愿。   见她若有所思地叹息摇头,郭嘉不由单手支颐,明知故问道:“为兄竟是不知,阿瑾竟还精通造纸之术?”   郭瑾干笑两声:“不过闲来无事罢了,兄长莫要听信坊间之言。”   生怕郭嘉再细问女扮男装一事,郭瑾殷勤为他添上一杯茶汤,然后小声提议道:“兄长若是无事,瑾便先去荀府收拾衣物行装?”   言语十分自然,似乎与郭嘉同住是理所当然之事。   郭嘉显然也体会到这层意味,不由地垂眸轻笑,见她起身欲走,复又扯住她的袖袍,开口提议道:“今夜太学外设有元夕大论,阿瑾不欲前往观之?”   元夕大论?   郭瑾心中一百个卧槽麻溜飘过,听起来就很流弊的亚子,说不定还能很好地装一把×来着呢?   虽是如此,郭瑾仍假惺惺作推拒之态:“可愚弟的衣物?”   郭嘉握住她不及缩回的手指,定然道:“明日我再随阿瑾同去荀府”。 第31章 元夕大论   郭瑾只知上元燃灯的习俗大概起源于汉朝, 又因上元节与春节相接,彼时白昼为市、热闹非凡,夜里燃灯、蔚为壮观。   至于兄长谈及的元夕大论, 郭瑾不由拧眉反思,既设于太学门前,那定是挤满来往京雒的文人士子, 虽不知大论上会有何辩题,她还是选择前来凑些热闹。   届时见机行事,虽不必为了辩论而故意哗众取宠, 说些媚俗谗贵的话来,可该出口时便出口, 亦无需过多犹疑不定。   许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郭瑾未曾注意自己的手指何时已被人稳稳团住, 明明自己身量不低,手指玉白细长, 仍是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尽数拢进掌中。   瞧着身边面不改色的青衣少年,郭瑾奋力缩了缩右手, 仍是没有得逞,却换来对方几声颇具嘲讽意味的轻笑,唇角微微翘起, 似是心情极好,就连步伐都变的轻盈自在起来。   害,谁还不是个小可爱了?   郭瑾摇头叹息, 只得用空闲的左手牢牢揪住二郎有些磨损的衣领,生怕他一个旋转飞扑,扑进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然后被人拐卖深山, 此生不复相见。   想想都觉得的有些悲壮呢。   自二郎身上收回视线,郭瑾遥遥远眺,本是想瞧瞧如流的人海前方,距离太学之所还有多远。谁知方一抬眸,视线正中却恰巧捕捉到两道挺拔如松的熟悉身影。   思及方才的“刺客”闹剧,郭瑾本能地后缩几步,也顾不得二郎会不会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挤散,只胡乱扯住兄长的袖袍,极为自然地躲在他身后,继而透过少年的肩膀,远远观望着对方的动静。   不知在聊着什么稀奇事,那位峨冠博带的儒服青年竟不自觉露出几分羞郝之态,嘴角的笑意淡淡的,神色却莫名有些苦闷,就像是有什么堵在心头,难解难忘,让人不由心神恍惚,坐立难安。   正想着,青年恰巧偏头瞧过,他的视线错过重重人海,直直望进郭瑾满是忧思恐慌的瞳仁里,那人本是迫不及待想要抬步靠近的动作一顿,眸光自躲躲藏藏的郭瑾身上,自然而然挪至她身前那位慵懒淡然的隽秀少年身上。   眉间的喜色瞬时消于无形,不知想到了什么,青年微不可见地轻轻垂眸叹息。荀攸许是感受到自家叔父的情绪波动,不由顺着方向定定瞧来,待看清郭瑾的身影,忙拍拍身侧的青年,似是在询问他是否上前叙旧。   荀彧再次将视线投来,瞧着对面那两位身姿气韵皆属上乘的青衣少年,他突然就觉得之前的那段时日就如浮沉旧梦一般,有些人终究要走,有些人你穷极一生也再难寻得。   郭瑾心中惴惴,虽自认之前遮挡完全,并未露出半点破绽,可她还是没由来有些发慌,只能任由荀彧将她上下打量了许久,就在郭瑾忍受不住这般尴尬的氛围,打算上前主动与荀氏叔侄问好时,荀彧却冲她微微颔首,而后破天荒折身离去。   他的步履甚至有些匆乱,神色惶惶,不知是在惧怕着什么,抑或是想逃避些什么。   郭瑾即将脱口而出的“文若兄”就这般卡在喉中,只能佯作平静地同荀攸遥遥对揖,这才随上兄长的步伐继续朝太学而去。   所谓元夕大论,不过是于太学外设了一处论台,各路文士学子聚集此处,发布最新言论,互相答疑反诘,没有限制拘束,亦无需担忧口出不逊,会触怒哪位当朝权贵。   元夕大论之论,可谓是自由之极。   郭瑾一行抵达太学时,论台处已有纷纷杂杂上百位文士正各自围聚热聊,郭瑾心中慨叹几声,想着三国时期当真是大佬云集,今后拨云弄雨的各方军阀智谋主力,此处的文士没准儿便要占去七八成之多。   郭瑾唏嘘间,忽而有人自身后拍上自己的肩头,力道极轻,位置得体,不看也知定是为文雅持重的翩翩君子。   连忙回身望去,来人有些面熟,郭瑾心中恍然,原是那位放了自己鸽子的崔琰,崔季珪。见她回望过来,崔琰率先拱手长揖,态度谦和、语气真挚。   “郭郎允恭克让、通达慷慨,琰或有误解,未能为郭郎引荐博士,因此常羞愧于心,望郭郎不吝海涵。”   汉末本就崇尚慷慨之风,比如论及董卓时,还有关于其宰杀多少耕牛款待羌人的描述。同理,郭瑾不仅苦心孤诣造得宣纸,还不收分毫交付太学,如此举动,相当于自然直接点满了诸文士对自己的好感度。   崔琰有此行径,本无意外可言。   掩面轻咳几声,郭瑾忙搀起对面巍然长揖的青年,“崔兄本不知情,又何来怪罪一说?瑾才疏学浅,今后须得向崔兄多多求教才是。”   望着对面宽袍博带的清雅少年,崔琰随之起身,心底复又揣度,这位郭家小郎不仅才思独巧、为人慷慨,竟还豁达至此,非但不曾怪罪自己故意冷落之举,还谦卑恭允,直言自己所学甚浅。   如此少年,不愧为阳翟郭公之后。   两人来回客气几遭,郭瑾终是瞧清崔琰身后,竟还随着两位不及弱冠的俊俏少年。   似乎见她目露疑惑,崔琰指着其中一位缇衣屐缕的明秀少年,出声介绍道:“此乃琅琊诸葛瑾,现正于太学进修。”   郭瑾:“……”   乖乖,诸葛卧龙的哥哥?!   想着自己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小垃圾了,郭瑾淡定微笑,并与诸葛瑾颔首见礼,刚刚直起身子,便听崔琰右侧的少年主动抬袖作揖道:“在下司马朗,河内人士,现今亦于太学求师。”   顿一顿,又道:“久闻郭郎之名,适晤幸会,得空还望郭郎垂怜赐教。”   郭瑾忍不住迎风呛了口冷气。司马朗?如果她没记错,应该就是“司马八达”之一,那个能装会演司马懿的亲哥哥,司马朗??   郭瑾:“……”   卧槽,世纪哥哥大聚首?!请问各位大佬是在炫弟弟吗?   她严重怀疑司马懿和诸葛亮也在雒阳啊摔!!   如果可以,郭瑾侧首瞧了瞧郭嘉,不由得深深一叹,算了,还是不给兄长丢脸了。   简单为郭嘉做了介绍,双方就着元夕大论的话题不温不热地探讨几句,郭瑾正要找个借口拉着兄长与二郎伺机开溜。突觉手中空荡,垂首瞧去,那位本该稳稳当当攥着自己衣角的小奶娃,如今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刻寒风一过,郭瑾不由抻了抻兄长的袖边,见郭嘉满面疑惑地同自己对视,郭瑾抽抽唇角,悲戚道了句:“说出来兄长许是不信”。   见他更是疑惑,郭瑾艰难吐出几个大字:“二郎……丢了。”   郭嘉:“……”   连忙同崔琰一行辞别,郭瑾与郭嘉不由分头去寻,郭瑾额角全是热汗,想着二郎这般大的小屁孩若是被人拐卖,那自己真是百死难辞了。   如此想着,更是拨开人群四处搜寻着二郎的肥嫩身影。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郭瑾身心俱疲,只得驻足休憩调整,正闭目养神,却感觉袖袍被人轻轻扯过,郭瑾垂头瞧去,对方不知何时买了只搅得黏糊糊的饴糖,此刻正心满意足地舔着,空闲下来的小胖手则乖觉放在自己袖口。   郭瑾:“……”   诚恳求问,不是自己的孩子打起来犯法吗?   本欲训斥一顿的话,在二郎忽闪忽闪的狗狗眼中瞬间消散,郭瑾恨铁不成钢地提起他的衣领,作势要回家收拾教育此人一番。   只是步子还未迈出,便听不远处几位聚头的文士极为不屑地开口嗤道:“不过阉官之后,竟要玷污这太学圣地?”   郭瑾眉头微蹙,直接循声瞧去,那几位士子虽衣着简朴,面貌无奇,浑身上下却充斥着一股傲然文气,想必定是传闻中自诩清流的寒门之士了?   他们似乎正在指点着什么,顺着几人的手指移动视线,郭瑾蓦地瞧见一张算不得陌生的俊脸。   少年一身玄色长袍,眉目星朗、宽肩蜂腰,腰间只饰以透白玉珩,纵使未佩长剑,依然满满皆是恣意少年的蓬勃朝气,仿佛天生便该被捧至天上去。   郭瑾努力回味片刻,终是忆起初入雒阳的当日,就是在这太学石经处,自己遭殃于一壮汉的长戟,正是这位少年死活都要拉着自己前去药铺就医。   听这几位文士所言,此人竟是宦官之后?   可在她内存稀罕的记忆中,仿佛只有曹老板这一个宦官后代舞地起劲?   大胆猜测一下,此人莫非是曹老板的儿砸?   正想着,方才的文士复又抨击喷薄几句,郭瑾只自其中听得“曹氏”、“蹇硕”、“走狗”之词。腌臜之言入耳,郭瑾揉揉眉心,之前的猜测更是坚定几分。   且不论郭瑾就认识一个曹氏,单就蹇硕走狗一论,便是指西园八校尉无疑了。虽说西园校尉创办之初,本就是为了平衡外戚势力,只不过阉官势炽,蹇硕又甚得帝心,这才由他任了西园校尉之首。   西园校尉本是听命于皇帝,说曹老板是蹇硕走狗着实有些过了,况且洛阳北部尉时期,他仗杀蹇硕叔父一事,早已与蹇硕结下不小的梁子,曹老板是有多缺心眼,才要去投靠蹇硕?   不过眼前的少年既是曹家公子,仔细算来,应是魏文帝曹丕无疑了,自己若不趁势刷一波好感,岂非殆失良机?   ·   曹昂本是想着,自己难得遇到这种文人汇聚的盛事,就算是为人鄙弃,他也无所畏惧,况且他本就不是个惧于世俗流言的人。   旁人说你恶,你便当真是恶吗?   非也。   善恶皆能伪装,亲友尚且难辨,何况生人乎?   因此就算世人皆言宦官尽是赘阉无德之辈,曹昂却从不如此认为。一个团体,没有毫无缘由的恶,也没有无休无止的善,往往是领头人如此做了,其他的便上行下效,仅此而已。   即使如所有文士所言,要匡扶汉室,需得打压驱逐宦官之辈,那也不必赶尽杀绝。   狗急跳墙,何况瘦死的骆驼?   如此想着,虽耳边间或嘈杂污秽之言,曹昂却浑不在意,他甚至还想嗤笑几声,可思及母亲惯有教导,君子不可妄议他人,曹昂还是好脾气地沉下声来。   正当此时,却有一道清泠似水的舒缓声音响起,似有泉水注入翡翠玉盏中,叮铃作响,叫人听了不由心神一荡。   “天下愦愦,亦非独宦官之罪也。”   天下祸乱至斯,并非只是宦官一个团体的过错。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天下愦愦……”一句,改自《后汉书·何进传》。   不知道为森么,在下对曹昂有种莫名的好感   (〃^0^〃) 第32章 IF小剧场(一)   这世上本没有掉马, 郭瑾遗憾地想,脚滑的人多了,也便有了。   折身冲刺的瞬间, 郭瑾明显感觉到脚下有些生硬,似乎是踩在了什么圆滚的石块上,郭瑾还没想明白这大路朝天的京师雒阳怎会有这种低级的路障, 身子便已听话地迎风一歪。   如果顺利的话,郭瑾匆匆瞥了眼迅速四散开来的人群,她应该会毫无形象地翻倒在地, 然后发出一声压抑惨淡的闷哼。   这般想着,脚步果然失了控制, 一瞬间栽倒在地, 只是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如期到来。   郭瑾感觉自己被人稳稳护进了怀中, 那人用双臂严密包裹起她所有的脆弱部位。翻滚几圈过后,嗅着对方衣袍间熟悉至极的阵阵幽香, 郭瑾心中早便有了答案。   是荀彧,肯定是他。   郭瑾还未抬起头来, 那人周到的关怀声便已在耳边轻轻响起,“小姐可有伤到何处?”   真傻,郭瑾心中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明明是个文弱书生,却跑来问她有没有伤到?他看不到方才与那“刺客”对招时自己明明虎地很吗?   见她闷闷不语,荀彧慌忙松开自己的双手, 生怕自己一时心急唐突了这位好心的姑娘。郭瑾得到释放,只匆匆起身,双手依旧稳稳遮在面上,本能地便要伺机溃逃。   就在她意欲转身的档口, 手腕却被人蓦地攥住,郭瑾有些急了,脱口而出道:“你快放开!”   荀彧本还有些惊诧,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这位路见不平的飒爽姑娘如此好奇,好奇到竟然枉顾君子之仪,急迫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就是觉得,若是自己放手,可能这余生都会将自己困在这份钻心的好奇里。   她是谁?她为何要出手相救?她又到底……是何模样?   蓦然间,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位白衣少年的清澹身影。就像行在云烟之外,仿佛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走进他的心底。   荀彧觉得,自己许是病了。   否则又怎会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一名同自己携手交游的男子?甚至面对着这样夭丽脱俗的姑娘,他的脑中却还是自动浮现了那人的模样?   荀彧无奈笑笑,正要松手放任对方远离,对面的姑娘却冲他急出一声“放手”。仔细辨认,似乎还有几分极为自然的亲近与嗔怪。   不可能听错。荀彧诧异瞧去,对方的动作遮遮掩掩,明显是惧怕于他的靠近。可他有什么可怕的?除非是怕他……认出自己?   思及此处,荀彧不可置信地唤出一声:“瑾弟?”   郭瑾心想,完蛋了,荀彧肯定是认出了。   可她最为擅长不见棺材不落泪,因此故意掐细嗓音,垂死挣扎道:“公子许是认错人了,在下还有要事,不便此处多作停留。”   荀彧的双眼都已微微涨红,手上的力道加重几分,一字一顿斟酌道:“在下?”   哪有姑娘家会自称“在下”?   郭瑾:“……”   卧槽,果然男人当惯了,说个“奴家”都恶心的要死,大脑自动切换成了“在下”?   再无退路可言,郭瑾撤下掩挡的左手,光明正大地回过身来,与荀彧面对面弯眉笑道:“文若兄慧眼如炬,瑾自认不如。”   望着对面笑语嫣然的“姑娘”,方才心心念念的那张脸,当真与眼前的柔婉人影重合,不知是夙愿达成还是冲击过大,荀彧的心跳瞬时如擂鼓般狂躁起来。   郭瑾想着,掉马就掉马吧,依荀彧的脾性,如果恳求他为自己保密,那他肯定二话不说便会守口如瓶。   正当此时,荀彧却松开缠在郭瑾腕上的双手,只见他动手解下身上合衬得体的外袍,也顾不自己是在上元节喧嚣至极的雒阳街头,又为郭瑾牢牢披系在肩头,“瑾弟有此喜好,为兄自不便多言,只是人多口杂,莫要叫旁人看去。”   说着,还用身子为她挡住了史阿望眼欲穿的视线。   郭瑾:“……”有此喜好?   乖乖,荀彧该不会以为,她是有女装癖吧??   他宁愿相信自己是个女装大佬,也不愿相信自己是个可可爱爱的女孩子?!   郭瑾一时不知该喜该忧,想来自己潇洒美少年的形象早已在荀彧心底根深蒂固,见他如此一言,郭瑾更是乐于骑驴下坡。   只见她憾然一揖,一副“被你发现了,你最棒”的无奈表情,沉吟道:“文若兄贴心至此,小弟惟有深谢。”   谁知方才那位高头大马的“刺客”早已凑上前来,此刻听她一言,竟是含笑反问:“文若何时竟同女子称兄道弟?”   郭瑾剜了一眼面前的不速之客,只觉喉中愈发干哑,荀彧却再次握住她的素手,这一次,竟是同她十指紧扣。   明明是想用力狠狠惩罚此人一番,可手中的柔荑就似没有根骨一般,让他不由自主便温柔下来。   顾不得史阿,顾不得公达与叔父,平日里最为注重君子仪表的荀彧,就这般“衣冠不整”地拉着身后的女子,穿行过雒阳城中的熙攘人群。   郭瑾只能瞧见荀彧的侧脸,平日里他总是温柔体贴、儒雅谦和,似乎从未同任何人起过争执,如今却始终缄默不语,一副高冷清贵的样子,就算褪了外袍,依旧没有半分狼狈之感。   有些人,生来便是天上的云彩。   这般想着,两人已匆匆回到荀府。郭瑾被他直直带到自己的房前,荀彧只沉沉看了她一眼,便转身松手离去了。   郭瑾张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垂头推门而入。   合上房门的瞬间,荀彧复又回身靠近,两人隔着门缝静静对视。片晌,荀彧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只轻轻伸手抚过她耳边散落的发丝。   他说:“莫怕,我会为阿瑾负责。”   他的神色极为真挚,似乎早已遥想过他们子孙满堂、共享天伦的退休生活。   郭瑾:“……”   请不要随随便便就要对别人负责啊喂!   弱水三千,何取一瓢啊哥?! 第33章 阉党之辩   几乎是出声的瞬间便后悔了。   尤其是感受到周遭瞬间凝结的气氛, 郭瑾更是如同残照之花般,摇摇欲坠。   但思及君子不作违心之论,郭瑾还是挺直脊背, 保持着谦和温怡的淡然风度,视线扫过面前一干好奇针对的文士。   阉官恣嚣、祸乱朝纲,加之令天下人深恶痛绝的两次党锢, 宦官之辈早已成了百姓口中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却又莫可奈何。   难得值此元夕大论之机, 听见有人说出“偏护”宦官之论,这些士子自是不肯放过, 只嗡嗡阵阵地针锋相对。   他们开始大谈阉人恶性, 从阉割之人身体不健全, 心理更是阴险诡谲,再到迷惑君上、混淆圣听, 可谓头头是道。大有将汉室倾颓之过,尽数甩给宦官的架势。   郭瑾无声笑笑, 她是真的想笑。就像自家的羊被狼群叼走,农夫只嗟叹狼性本恶,却不去关心自家栅栏是否早已漏洞百出?   如此想着, 郭瑾不自觉望向那个龙章凤姿的曹氏少年,谁知对方亦正向她瞧来,两人视线不期然撞在一处, 竟是心意相通般对望颔首。   神采飞扬,灼灼风华。似乎这天下于他不过骋马之间。   郭瑾收回思绪,眼瞅着几位儒袍文士摩拳擦掌,大有辩论一番的架势, 郭瑾就着方才的话头,不急不慢地淡然开口,似有涓涓溪水拍打于松石岸边,甘冽温醇,说不出的清澈悦耳。   “今有硕鼠偷食仓中黍米,君以为此乃鼠之过?米之过?亦或农人之过?”   如果有老鼠偷吃了农仓中的粮食,那我们是要怪老鼠?怪粮食?还是怪仓库的主人,为什么不关好门呢?   对面的寒士听闻此言,不由得凝神瞧向那位青衣宽袍的少年。神色澹然、语声笃决,许是气质过于出众,乃至于本是寻常至极的问题从他口中说出,却叫人忍不住好生思量一番,生怕自己仓促间说出什么啼笑皆非的答案。   片晌,有人高声回道:“鼠本贪婪,自是农夫疏于防范之过。”   郭瑾垂眸轻笑,见有人应和自己,不由直接反问一声:“既如此,夫有以噎死者,君欲禁天下之食乎?”   没听说有因噎废食之人,那汉室将颓,便要诛尽所有宦官吗?   世人皆言宦官窃柄,可这个权利最开始又是谁赋予他的呢?   没错,就是皇帝。   宦官最早本是由汉和帝提拔而起,意图对付外戚所用,算是开启了东汉宦官参政的恶例。也即是说,一开始宦官不过是皇帝扶植起来的一粒棋子,帮助皇帝平衡好外戚干政的局面,可东汉皇帝向来命短,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去把控日益强大的宦官。   所以一旦某个群体开始失控,那必然是要出乱子的。   可若说一个群体走偏了,大家不想着如何归引,而是整天思虑如何彻底消灭它的话,那这世上要消灭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这和一刀切、地域黑的做法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名字罢了。   大概终是领会到郭瑾话中的意味,对面的文士一时语塞,皆沉默片刻。   郭瑾想着,妥了!虽说论点并不怎么完美,但好歹自圆其说,唬住了一时。正在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奔逃出路时,便听人群外有人狂恣嗤出一声。   “悲哉痛哉!庸者只道旁者失德,而言自身无过耶?”   你们这帮庸俗的人,不想想自己有什么问题,整天考虑着怎么甩锅可还行?   在心中默默翻译了来人的吐槽,感受到此人熟悉无边的狂吊气质后,郭瑾不由身形微晃。   本来已经平息众怒的郭瑾:“……”   卧槽,炮兄你不要过来啊啊!!现在说她不认识祢衡,还来得及吗?!   内心咆哮的空档,祢衡已经翩然而至,毫无意外地再次点燃战火。自认对方将自己看做“庸人”的士子皆绿面反斥,心知阉党一事难有结论,复又挑剔起祢衡的外在形容。   大体分为两个流派。   一者抨击发型,说其披头散发,有碍观瞻,实为君子所不齿。   一者批判服装,讽其衣袍不整,则心术不端。   未曾想如今的文士竟已领会了初代键盘侠的精华,凡细节小事总能上升到让你怀疑人生的高度。   祢衡本就寂寞许久,他现在最怕的不是有人抨击自己,而是没人理会自己。因此祢衡愈战愈勇,唇齿利落地反驳出声,只言心正则身正,远胜于那些衣冠楚楚,却内里皆空的小人。   腹中空空的众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方一时激辩正酣,郭瑾难得偷来一丝清闲,忙退后两步,有滋有味地吃瓜看戏。结果不知是谁将这话题引至谶纬学说之上,瞬时激发一些言谈,俨然是有神论的追捧者众。   其实汉代儒学体系本是董仲舒提出的唯心主义哲学思想,其核心是“天人感应”说,由此生发出对其他一切事物的神秘主义的解释和看法。也即是说,“天帝”有意识的创造了人,并为人生了“五谷万物”;有意识地生下帝王来统治万民,并立下统治的“秩序”。   对于这种学说,郭瑾并不敢苟同,俨然祢衡亦是如此,听闻对方的言论,他不由嗤笑出声,又不慌不乱地引经据典,谈及谶纬之说盲目夸大了神的作用,不过是“愚教众人耳”。   言辞激愤间,恰逢有人提及东汉王冲所做的邪书《论衡》。   郭瑾闻声拧眉,《论衡》她还是略有听闻的,王冲以“实”为根据,疾虚妄之言。旨在“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算是初代唯物主义哲学观的集大成者。   可《论衡》在当时,却被当做反经典邪书来禁锢了。   据闻东汉大文豪蔡邕便十分喜爱《论衡》,可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捧读,只能偷偷研习。   郭瑾一时心有感慨,便听身侧有人自她耳边低叹一声:“以金玉为草芥,奉泥沙为圭臬,岂不可叹可笑?”   郭瑾惊喜回望,发现果真是兄长寻至此处,听他如此一言,郭瑾心底想的却是,郭嘉其实比任何人都通透,只不过他此时大有避世之嫌,并不想掺和这些无谓之争罢了,若不是为了自己,他又怎会提前寻至雒阳?   见她眉宇间似是怏怏不振,郭嘉故意矮身凑近道:“瑾弟如此出头,可是与那曹昂相熟?”   曹昂?郭瑾一时有些疑惑,难不成那位曹氏少年不是曹丕,而是那个本来前途一片光明,却因为老爹贪图美色而提前嗝屁的倒霉蛋?   郭瑾:“……”   压错宝的尴尬你们不懂!   连忙悲戚掩面,郭瑾连连否认,又见祢衡因自己的误判而身陷舆论漩涡,心中一时不忍,忙凑近几步,想着能帮忙时且帮忙。   正巧此时,有人提及那无所不能的张角天师,说他如何如何济世活佛,如何如何符箓救人。所谓符箓之术,不过是以符水治病的讹传罢了,秉持着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原则,你喝了符水病好了,说明你一心向道。如果没好,对不起,是你心不诚,和符水无关。   郭瑾闻声轻笑,忽而反诘道:“医者岂不自救耶?”   他既然这么牛叉,为什么自己就翘辫子了呢?是他不够笃信自己的道吗?   听她突然开口,双方的辩论队形再次被打乱,只听方才的文士仓促反驳道:“君言差矣,此为形消而神存也。”   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虽然死了,但灵魂永驻。   听闻此话的瞬间,郭瑾不由默默扶额,乖乖,这都可以?   见少年似乎有所挫败,祢衡本欲继续接力,谁知却被身侧的青衣少年轻轻按住手臂。他的声音悦耳之极,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引人反思。   “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刃。舍神无形,舍形无神,恰似舍利无刃,舍刃无利。”   顿一顿,郭瑾反问:“不闻刃没而利存,君岂言形消而神在?”   刀没了,锋利自然就消失于无形。人没了,你怎么还说灵魂犹在呢?   似乎被她驳地无词,对方憋得双颊泛红,只任由其他队友转移话题地挑刺:“小郎如此,岂不愧对先祖神灵?”   祢衡再也忍不得,拍拍郭瑾的素手,一副“放着我来”的王者风范,上前两步讶然道:“君既神之往之,何不杀身以从先人?”   “如此既免于五谷之苦,也免却垂暮之痛?岂不快哉乐哉?”   认同你我就是怀疑了自己的信仰,反驳你我就要为了信仰切腹自尽?   郭瑾不由拍案叫绝,炮哥六六六!   如此这般,这场由于宦官之言而引起的嘈杂大论终是以郭瑾一方的胜利宣布告终。   祢衡心满意足地拍拍郭瑾的肩头,一副“干得不错”的欣慰模样,猛然回过神来的郭瑾:卧槽卧槽,我的人设?我的形象呢?   她被祢衡的气势带得入戏,越辩越酣,险些把自己刚刚树立起来的文雅慷慨好少年的形象给毁了!   不过思及方才她并未向对方透漏自己的名姓,郭瑾稍稍平复下心绪,也顾不得兄长和二郎,只将祢衡扯至一旁,对他进行一番友好的交友建议。   大概就是劝他与人为善,今后就算是辩论,也应点到为止,不能失了君子之风。   祢衡砸咂舌,似是有所回味。   郭瑾思及此人的强烈自尊心,不由顺毛安抚道:“祢兄何不想想,人无完人,茫茫世间若要寻出第二位如祢兄这般完美无缺的存在,无异于天方夜谭。”   言外之意,世人大多只是略有所长,你又何必以完美的要求来评定他们呢?   见他怅然点头,郭瑾忙接道:“孔夫子曾云,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祢兄何不尝试换种角度来与众交游?”   祢衡若有所思道:“诚如犁兄所言,若有人空有皮囊,并无所长,但心中悲悯世人,费力取得一两功勋,那祢某也是可以委身相交?”   郭瑾:“……”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你在内涵我? 第34章 IF小剧场(二)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穿越更神奇的事了, 尤其是穿到那个一切都还不算太迟的年纪,遇见那个自己等了一生的人。   睁开眼的一瞬,郭嘉明显有些晃神。   耳边是街市嘈杂的喧哗声响, 眼前光影黯淡,只能隐约瞧见被自己困在怀中的姑娘,眉眼盈盈, 一双剪水秋瞳,似乎是有些恼了,还故意别过脸去不肯看他。   潮水般的记忆顷刻间将他淹没, 郭嘉怔神片晌,方不可置信地暗暗掐上自己的手腕。   痛楚是清晰的, 顺着手臂密密麻麻传回心底。喜悦也是真的, 自脑海铺天盖地地涌向四肢百骸。   这是属于他的阿瑾, 一切都还算不得迟。   如此想着,怀中人已别扭开口:“兄长怎会在此?”   是啊, 怎会在此?   不过是因为这里有他思念的人,所以, 他选择不远万里。   可当年的郭嘉却全然不会表达自己,他只能用自己惯常的冷幽默,来打破这可能为自己带来尴尬的窘境。   他不敢说出实话。   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 我想你,他也要用玩笑的口吻说出,让别人听到的瞬间便知, 不能当真,他定是开玩笑的,他从来都是这般漫不经心的样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用玩笑说出的话, 可以有多认真。每次故意拿记账来付出的关怀,到底有多温柔。   望着近在眼前的红润双唇,郭嘉的喉结微微滚动,对方许是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正疑惑地将视线投来,郭嘉趁势俯身,直接贴上面前柔软甜腻的唇瓣。   是记忆中的味道,带着冰冰凉凉的冬日气息,却又混合着淡淡的微甜,仅仅只是浅尝,却已叫人欲罢不能。   郭瑾明显愣了一瞬,等她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两只眼睛更是震惊无措地将他望着,本是略染微红的双颊也已烫红一片。   兄长他……莫不是疯了?   郭瑾心如擂鼓,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对方贴至她耳边,低声呢喃道:“阿瑾,是我的”。   他的语气蛮横笃定。   郭瑾心中顿时一烫,正要反驳,对方复又沉沉加上一句:“阿瑾不许嫁与旁人”。   郭瑾:“……”   嫁给别人?她什么时候说要嫁人了?她明明还有星途璀璨的一生在等待自己好不好?!   郭瑾拧眉回道:“我没有!”   郭嘉闻声却自她耳畔轻声笑笑,不知是在笑她天真,还是笑自己痴心妄想。   感觉到对方愈发危险的气息,郭瑾深觉不妙,正要寻个借口开溜,眼前的少年已提前伸手遮住她的双眸。   他说:“二郎,背过身去。”   二郎竟也在?!郭瑾正分神想着,那人的唇瓣便再次稳稳压下。   许是思念得极了,他的吻并没有多少技巧可言,却浓烈滚烫到让人瞬间便要忘却自我。   郭瑾觉得自己脏了,她竟然对自己表哥有了心动想嫖的感觉。这种时候的女孩子不都是要哼哼唧唧欲拒还迎吗?她却不知不觉攀上对方的脖颈,只任他继续加深这个吻。   麻的,她坦白了,她似乎觊觎这个男人很久了。   久到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世间许还有一见钟情这种稀罕的东西。   可她根本不会处理自己的感情,更不是个主动追求幸福的人,如果不是对方主动,郭瑾觉得,自己可能兜兜转转十数年,也不一定能摸清自己的心。   如此想着,那人的唇瓣终是舍得离开片刻,似乎见她未做反抗,只含笑道了声:“骗子”。   我就知道,你早便喜欢了我。   只是你从来都不肯承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暗戳戳发糖!!   啊啊啊昨天实在太累了,忘记改小剧场的时间了,零点才发,dbq我的锅T^T 第35章 秋后算账   她走了。   荀彧只觉感慨莫名, 不知何故,心中就似错失了什么弥足珍贵的东西,一时间难受地紧。   可他明明同那女子不过一面之缘, 甚至于连面都不曾见到,他不明白自己心底的情绪到底为何而来,只能匆匆与史阿话别, 想着同公达排忧解烦。   公达名义上虽是自己的从侄,可他年级稍长、行事稳重,向来思虑周全, 荀彧对他的看法总是偏信一些的。   谁知正当他寻至公达,顾不得周遭的嘈杂人声, 同他讲起刚刚那名舍身相救的女子时, 没由来的, 他突然偏头远远望去。   虽说多日未见,他还是一眼就辨出了那位宽袍轩然的清雅少年。   瞧见郭瑾的那一刻, 荀彧暂时性将那名女子抛在了脑后,头脑还未反应, 步子就已自觉迈开向他走去。   正当此时,他终是瞧清对方身侧,那个青衣卓卓的隽秀身影。   那人俨然一副占有的姿态, 右手轻轻拢过少年的肩膀,将他顺势藏在自己身后,少年似乎对此并无异议, 只顺从地握住那人流淌而下的袖袍。   荀彧心中突然翻涌起一股情绪,一股连他自己都觉陌生,甚至害怕无措的情绪。   后来他才清楚,原来这便叫“醋意”。   荀彧觉得如今的自己太不正常, 明明对方是瑾弟的兄长,他们二人久别重逢,就算是抱膝长叹都不为过,如今不过是形容亲近了一些,这本没什么不对。   不对的是自己。   思及平生二十年间自己所受的谆谆教诲,荀彧心中更是不安,从没有人教过他遇到如今的境况,又该如何自处?   甚至思及从今往后,瑾弟自然是要离开荀府去与兄长同住,荀彧就有几分微不可察的慌乱,不知如何排解心中情绪的荀彧,竟直接选择了最为蠢笨的办法。   是的,逃避。   他自以为逃开一时,自己总该能理清繁杂的心绪,可谁知叔父一时兴起,直接扯着他与公达赶赴太学凑些热闹。   瞧见论台上那位泰然自若、言之有据的清澹少年,荀爽捋着胡子讶然一声:“文若,此人莫非便是去年茶会之上的郭家小郎?”   荀彧本欲装聋作哑的希望破灭,听闻叔父出声,只能颔首应道:“正是”。   话罢,视线终于转向人群中那位神采飞扬的少年。   此时他正与祢衡比肩而立,两人似乎无所畏惧般,一腔孤勇地同面前的数位文士对峙而辩。口中说着那般惊世骇俗的言论,眉宇间却好似没有半分稀奇。   他似乎一直都是如此,他从未特意针对过谁,他的好也仿佛从无挑剔。无论是流民弱者、农夫村妇,抑或是达官显贵、清流名士,他皆是平等相待,就像这世俗中森森条条的等级划分,在他眼中,不过云烟而已。   譬如今夜,他义无反顾地掺进宦官的浑水中,不过是为了那位势孤的玄服少年。若是他没记错,那人应是典军校尉曹操之长子。   荀彧觉得,郭瑾对他的好,许也跟这些陌生人一般,是不含任何杂质的,简单的好。可荀彧却回报了自己独一的温柔。   正当此时,那场喧哗嘈杂的辩论终是进入尾声,望着瞬间解脱下来的青衣少年,荀彧心中烦乱不堪,可他偏生觉得,若是自己再次转身离开,他定会为此后悔,至于后悔什么,他已顾不得这般多了。   郭瑾同祢衡友好交流一番,想着时间不早,同祢衡简单话别后,便欲回身去寻郭嘉。谁知刚刚转过身来,视线便与不远处拢袖而立的儒服青年相对。   本以为对方要再次沉默离去,谁知荀彧却率先靠近几步,待离得近了,极自然地握上郭瑾的手腕,如同往日般亲切道:“瑾弟可要同我一道回府?”   郭瑾:“……”   虽然但是,她为啥会有种出轨被人抓包的赶脚?   郭瑾一时进退两难。她确认荀彧瞧见了兄长,依他的脾性,定能想到自己许要跟兄长同住。可此刻荀彧这般固执地握着自己,并不似以往翩翩君子的作风,郭瑾突然就觉有些愧疚。   愧疚到甚至下一秒张口便要同意荀彧的说法。   正当此时,二郎不知如何冒出,两只小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角,黑溜溜的眼睛水汪汪一片,似乎若是郭瑾不答应他的请求,他便要崩溃大哭一般。   “先生说过,今夜要同我切磋对弈,一战方休的!”   荀彧再怎么失控,也不至于同孩子计较。几乎是瞬间,荀彧搭在她腕上手指迅速撤回,两人就势礼貌道别。   回家的路上,郭瑾握着二郎的小手,兄长不知怎地了,只一人走在他们前面。他的背影瘦挑挺拔,可衬着街上明显寂寥的灯影,却莫名有些孤泠难耐的意味。   二郎麻溜撒开郭瑾的手指,郭瑾疑惑瞧去,对方小小的脸蛋紧巴巴蹙成一团,小胖手狠狠指着郭嘉的背影,怒其不争般忿忿扬了扬眉毛。   郭瑾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得到对方的肯定答复,她这才恍然回过味儿来。   兄长是在同自己生气?   郭瑾紧紧凑近几步,见郭嘉眉眼淡淡,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郭瑾不由拧眉不语。似乎见她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郭嘉微微一叹,伸手拢住郭瑾玉长的手指。   “荀兄待阿瑾可好?”   郭瑾瞅着两人交缠的手指,一时不察,只诚实道:“文若兄遵从君子之风,自然待我极好”。   只感觉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郭瑾轻轻嘶出一声,便听对方又道:“阿瑾……心悦于他?”   他的问话极轻,似乎根本就不想听到郭瑾的回答。   郭瑾不由一哽。心悦?应该就是喜欢的意思吧?   她喜欢荀彧吗?按理说应该是喜欢的,毕竟这样温柔帅气的小哥哥,有谁能保持一颗纯洁的心不动摇呢?可她却不清楚,这种喜欢同兄长所说的到底有何异同,因此只能战略性沉默下来。   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答,郭嘉亦不言语,正要松开她的手指,谁知本是被动同自己的相握的人,竟自觉抱住他的手臂,似乎怕他一走了之,只赌气般开口反问:“那兄长呢?”   郭嘉不明所以,便听对方小声嘟囔道:“明明兄长与氐人……”   氐人?郭嘉心神不定,阿瑾果然知晓了自己“串通”氐人一事,否则又怎会怨怪自己那般久的时间,还一声不响就远走雒阳?   正想着,郭瑾复又添上一句:“明明氐人早便为兄长牵了姻缘。”   自己美人在怀,又何至于千里迢迢跑到雒阳来同自己怄气?   郭嘉:“……”   他本以为阿瑾在意的是抢钱一事,可为何如今看来,她似乎更在意他的婚事?那件早便被自己拒绝的荒唐事?   见阿瑾如此耿耿于怀,郭嘉不由弯起唇角,最后控制不住,竟直接笑出声来。笑声清越动听,郭瑾被他笑得羞恼,竟直接甩手离去了。   二郎瞧着对面追逐打闹的两人,忍不住深深喟叹一声,一副“磕到糖”的满足表情,小短腿趁势放慢,为两位先生留出足够相处的空间。   其实嘉先生早便问过他的意见,如果他想去荆州寻亲,他可以托个熟人照应自己一路西行。二郎思虑过后,还是果断拒绝了这一提议。   当时的他以为,自己是想再见郭瑾一面,哪怕是同他道个别也好。   可今夜远远瞧见自家兄长时,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有些惊恐。得知自己有可能要永远离开此地,他甚至故意掩面躲藏起来。   但今夜躲得了大哥,那明日呢?   他注定是要走的,又还能奢望陪伴两位先生多久呢?   他分明清楚,他与两位先生的缘分本就极为浅短,是他私心作祟,想多拥有一段回忆,仅此而已。   ·   曹昂本是感怀于方才那位少年的解围之恩,待辩论结束,本想趁着道谢之机结识一二,可见对方身侧始终聚着几位相熟的文士,曹昂沉下心来,只静静等待那位少年彻底得空。   谁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等曹昂再回神去望时,对方早已没入如潮的人海中。   典韦找到自家公子时,对方正怅然若失地立在太学门外的论台处,拍拍他的肩膀,典韦好奇道:“大公子是在等人?”   曹昂回神笑笑:“典兄可还记得,去年太学石经前,那位险些与你起了冲突的俊雅少年?”   典韦本想说这时隔许久,自己怎会有这般惊人的记忆,脑海中却蓦地现出一道温和清雅的人影。他本是个武人,没那些文士花花绿绿的弯弯肠子,也没那般识经通典的记忆力,可他对那位少年,确实记忆尤深。   但从头到尾,他们仅仅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虽不知何故,典韦还是应声开口:“如何?大公子可是瞧见那位少年了?”   曹昂轻轻颔首,他询问了方才在场的一应文士,对方虽对他的身份持有异议,可思及方才的辩论,还是得体地回复了他的问话。   不识,这些人统统不识那位引他无限好奇的少年。   曹昂略有失落,正欲登上典韦引来的车架打道回府,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伫立着一位若有所思的宽袍少年。   那人形色散漫,长发未束,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咀嚼着什么难题。思及此人与那少年似是极为相熟,曹昂礼貌上前,束袖长揖道:“在下曹昂,敢问先生可知方才那位青袍少年的名讳?”   祢衡斜斜睇了对方一眼,按他原本的脾性,本不会与这些庸人有何交流,意图转身扬长而去时,忽而忆起少年的好心规劝。   祢衡扯起唇角,极为难看地笑了笑,然后忍着心中翻涌的不屑感,清晰回道:“公子所问之人,乃是阳翟郭瑾。”   “此人日前正居于颍阴荀氏府中,荀府所在之处,正对那雒阳城东樊扬楼……”   所答极为详细,就差将她每日几顿饭,每顿几荤几素统统摆到对方面前。   郭瑾:“……”   不是,那个,我坑我自己?? 第36章 静观其变   目送二郎扑回自己的房间, 郭瑾长舒一口气,转身同郭嘉并肩离开。   她与兄长的卧房只有一墙之隔,却与二郎呈极长的对角线关系, 郭瑾曾就此强烈抗议,说是要同二郎比邻而住,然而这些诉求皆被此人四两拨千斤地驳回。   桂华流瓦, 白梅映雪。   郭瑾嗅着鼻尖的幽幽梅花香,突然就忆起去年元夕,郭嘉还曾亲手为她制过一只灯笼, 郭瑾瞧着那灯笼略有单调,便主动题画, 添上了几枝傲雪寒梅。   谁知兄长瞧见她的画, 竟又将灯笼讨要回去, 说是她的画技粗浅,比称不上自己如此独绝无双的灯笼。   可郭瑾却莫名觉得, 他定是将灯笼偷偷收藏了起来,兄长这个人平日里总是装的清清淡淡的样子, 似乎谁都不在意,什么都不上心,可他内里却是个真挚害羞的小可爱。   思及此处, 郭瑾率先开口,打破这莫名静谧的氛围:“兄长怎会知晓那位曹家公子的名讳?”   眼瞅着已经到了卧房跟前,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郭嘉微微侧身相对,瞬时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是惯常的慵懒自在。   “志才兄曾与那曹校尉相识,嘉不过顺耳听闻, 说是此人膝下恰有一长子,与阿瑾同岁。”   与自己同岁?   脑中猛然追溯到当日与曹老板热聊的场景,原来他口中自谦的那位与郭瑾同龄,却驽钝并无所长的儿子,正是指曹昂?   许是历史上对曹昂的描写着墨不多,她只知晓此人大约于曹操征张绣期间不幸战亡,其他的一概不清,更别提年纪。   如此看来,曹丕与曹植,要比自己小上不少?   这般想着,郭瑾忙随之点头,“原是如此,志才兄果真是知交遍地。”   郭嘉只在她耳边轻轻“嗯”了一声,而后就这般惬然地盯着自己,郭瑾疑惑抬头,无辜至极的视线与他顺利相对。   兄长似是被她的反应戳到,禁不住轻笑出声:“阿瑾还不回房?”   原是在等她先行回屋?   郭瑾眯眼笑笑,连忙同兄长作揖而别,背过身去的瞬间,却有意提起一口气来,生怕自己的背影落在那人眼中,留下什么颓废少女的不良印象。   推门进屋,室内似乎早便被人收拾过了,就连铜色镜台都被擦拭地锃光瓦亮,郭瑾跽坐于外间竹席上,正觉喉中干渴无津,许是有感应一般,青童恰自门外敲响房门。力道极其轻柔,似乎怕惊扰室内的少年。   郭瑾清了清喉咙,利落地应声请入。青童身上的茜色裙角率先入目而来,那人手捧漆盘,小心翼翼地迈步上前。   瞅着对方手中那色泽鲜润的鲫鱼汤,郭瑾激动地握起盘中汤勺,先是心满意足地咽下口浓汤,这才执起长箸仔仔细细挑着鱼肉。   青童默默退后半步,就这般静静关注着郭瑾的动作,郭瑾吃到满嘴的清香鱼肉,终是觉出有些不妥,方假惺惺关怀道:“不知父亲近来可好?”   见自家公子愿意开口询问主君近况,青童忍着眼底热泪,一五一十道:“得知公子不辞远行,主君确曾大怒一场,可时间一长,复又日日思念公子。”   郭瑾心中微叹,总觉自己这般“虐待”老人家似乎不太妥当,可若让她回去认错,除非郭禧率先意识到自己的思想短浅之处,主动与她提及再不催促嫁娶一事。   再吞咽几口,郭瑾又想起什么一般,认真询道:“青童可有嫁人的打算?”   青童闻声发怔,郭瑾继续关切道:“若想嫁人出府,定要提前告知与我,虽不能说出多大心力,但总能为你寻个好出路。”   青童终是反应过来郭瑾的意图,心中急切万分,不知如何才能让公子得知自己愿相随左右的决心,见对面的少年态度愈发诚恳,青童一时羞恼难分,竟直接掩面逃出门去。   郭瑾:“……”   古代的女孩子都这般害羞的吗?   像她这样立志做海王的女人估计不多见了呢!   消磨掉眼前的“宵夜”,郭瑾洗漱过后,直接瘫倒在榻上,双眼一闭,本欲早些堕入梦乡,忽而想起回程路上,兄长问及自己的那个问题,郭瑾心中微起波澜,复又爬起身来,掏出枕芯下的无字书,一边漫不经心翻找着奇闻趣事,一边扪心自问地想着答案。   喜欢吗?   郭瑾倒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毫无疑问,荀彧是温柔的、体贴的,甚至可以说,对方在为人方面,近乎是无可挑剔的,可这样便是喜欢了吗?   荀彧甚至都不知晓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实,对方不过是把她当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左右纠结半晌,郭瑾干脆直接发帖求助——   【奋斗的小郭子:诚恳求问,以下表现算是喜欢吗?】   问题下面,她直接阐述了自己能忆起的全部疑似爱情片段,想着有人回复好歹也要等上一会儿,郭瑾退出当前的帖子,直接划找着今天的新鲜八卦。   蓦然间,郭瑾的视线被一条【爆】字当头的帖子紧紧吸引。忙点进去瞧,题目竟是——【你一定不知道的穿越之谜!】   据楼主描述,他也是偶然之间发现这个秘密的。说是前两日与论坛中的基友聊至穿越前的新闻大事,他提及疫情的同时,对方也满口称是,可最后无意间才发现,对方指的疫情是03年,而自己口中的却是20年。   也即是说,同样都是穿越,穿越者所处的时空却不尽相同!   郭瑾脑中一万个卧槽狠狠飘过。不死心地向下看过评论,果然评论中不知是跟风还是情况确实如此,说出哪个年份的都有,最早的年份竟然追溯到了2000年!   也即是说,现在于无字书中聚头而谈的人,皆是来自于不同的时空?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平行时空理论?   若不同时空的人交集在一起,又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呢?   如此想着,余光瞥见策马奔腾的头像闪闪跃动,郭瑾点开那人的对话框,对方显然也看见了方才的帖子,招呼还没打,第一句话便是迎头一问。   【策马奔腾:你是来自哪一年?】   郭瑾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相告。   【奋斗的小郭子:实不相瞒,2020年】   对方显然有些吃惊,缄默半晌未有回音,郭瑾觉得有来有往,不由反问道——   【奋斗的小郭子:你呢你呢?】   【策马奔腾:……我也是】   郭瑾看着对方的回复,不知为何,心底的第一反应是——他撒谎了。虽说两人还没熟到互通心意的地步,但她就是对此极为肯定。   可对方究竟是哪一年人,郭瑾却着实猜不透彻。   对方并不清楚她此时的弯弯绕绕,只想起什么般,突然转移话题道——   【策马奔腾:看你发的新帖子,你问的是荀彧吗?】   郭瑾:“……”   麻蛋,犯了发帖的大忌——忘记屏蔽熟人了!   【奋斗的小郭子:也不全是,只是对此有些迷惑罢了】   【策马奔腾:其实关于感情的问题,只有自己才最清楚】   也对。郭瑾想了想,别人顶多是给你一种参考意见,可这种意见到底有用与否,只有自己才能作出判断。   【奋斗的小郭子:那个策兄,我看你感情经验蛮丰富的样子,你觉得到底怎样才算喜欢一个人呢?】   对方又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她的问题,片晌,又极快地回道——   【策马奔腾:大概就是,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我便已经遥想好我们今后鬓发花白的垂暮岁月】   【策马奔腾:就算嘴上说着不喜欢,身体也会很诚实地向她靠近】   【策马奔腾:既已将她放进心底,旁人便是千好万好都与我无关,我愿意为她等上十几二十年,就算只能携手一时,那也是值得的】   郭瑾第一次见他这般真挚地回答自己的问题,真挚到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想,对方肯定是有一个爱到骨子里的人吧?   ·   翌日晨起,郭瑾早早地便被兄长拉去荀府收拾行装。   荀攸小天使热情地帮衬半晌,方将所有箱笼器具尽数归置到车架后方。思及过去一年间自己多有叨扰,但愧于囊中羞涩,郭瑾只能将之前所造的旧纸全数留给荀氏叔侄,就算是用以打草,那也比木简绢帛要好上许多。   郭嘉见她如此,竟是淡定挥手,车夫领命,忙自车中搬出一只外观精巧的木箱。箱身是以上好檀木打造,每一寸经络都似在诉说主人的土豪与任性。   郭瑾:“……”   这不会是兄长的老婆本吧?!   郭瑾瑟瑟发抖,她不由痛苦地想,动了人家的老婆本,到时候兄长若是娶不上妻,自己就真的罪大恶极了。   可认真反思一下,郭瑾又觉得自己委实有些想多了。若是这样的男孩子都娶不到妻子,那天下的姑娘们岂非全数瞎了双眼?   虽说物质不可或缺,可天天面对着这样一张脸,任谁也愿意挑战一下啊切拜!   搬家的时候,荀彧不知在忙于何事,从始至终都并未现身,郭瑾难免有些失落,回家后更是开始发愤图强,每日窝居在家研究今后的历史走向,并在重点的历史脉络上标出自己注定不凡的奋斗轨迹。   其实于她而言,乱世并不一定要规避混乱,专挑清净安逸的地方去,否则郭瑾只需效仿司马徽,前期直接避难荆州就好,又何须在此筹谋多时呢?她又不是闲得没事干。   在混乱中,往往越是动荡的地方,越有闪闪发光的机遇在等待着我们。   若是她猜得不错,接下来最大的新闻便是灵帝的突然崩逝。等到时局大乱,自己再伺机而动倒也不迟。   她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学会等,耐心地等。   然而就在郭瑾等待的第三个月,灵帝去世的消息还未等到,却等来一位不算相熟的稀客到访。 第37章 合抱而眠   青童步履匆乱地前来通报时, 郭瑾正沉浸在瑜伽练习当中。   对面的雪衣少年盘腿而坐、五心朝天,似是在闭目养神,宽松的衣袍滑落在蒲垫四周, 门口的光影漏进室内,就如山巅之寒梅,海底之玉珠, 竟是说不出的意蕴悠远。   青童不由屏息退后,生怕行止鲁莽,惊扰了公子清修。倒是郭瑾听到响动, 率先偏头来瞧,“可是有事?”   思及门外来人, 青童忙回神恭声道:“回公子, 有位曹氏公子前来拜会。”   曹氏公子?郭瑾眉头微紧, 想来定是曹昂了。   郭瑾拢袖起身,正要就此迎出门去, 青童又似想起什么般,忙复接道:“彧公子亦随之左右”。   彧公子?郭瑾身形微晃, “你是说文若兄?”   青童敛眉称是。   思及这段时日她与荀彧之间莫名神似冷战的氛围,郭瑾叹息几声,仍是快步朝门口赶去。一路上却是在想, 曹昂与荀彧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脑中反复无解。   郭瑾脚步不停地行过府中长亭。此刻兄长同二郎正于亭中厮杀对弈,郭嘉棋术不佳,二郎亦是棋臭, 两人一时不分伯仲,僵持之间,二郎迫于郭嘉的淫威,只得委屈摇起了白旗。   不下了不下了。   再多对几局, 自己恐要被此人扔出府去。   小小年纪就已掌握基本求生素养的二郎,眼尖瞧见郭瑾匆匆行过的身影,忙倒腾起两条小短腿,亦步亦趋地跟在郭瑾身后。   郭瑾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不由抽空瞧去,二郎的小嘴撅得老高,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可怜模样,郭瑾颇具同理心地拍拍他的脑瓜,只道:“习惯便好”。   二郎泫然欲泣间,两人已行至门口。远远地,郭瑾便瞧见那道熟悉至极的高挑身影。那人今日难得换了身颜色极浅的月白襜褕,整个人更显气质淡静,偏生容貌俊逸无双,似乎叫人总也看不够一般。   郭瑾干咳两声,总算沉下心来,继而瞧向那位有过几面之缘的曹家公子。   与荀彧不同,曹昂身上明显多了几分挥毫天下的少年意气,他眉宇间透出的明媚与舒朗,莫名就给人一种极为贴切亲近之感。   若说荀彧似水淡静,那曹昂便是如火热烈。可他的这份热烈,却又不会让人觉出过分,他甚至可能比任何人都更为崇尚君子之风。   这样热烈明媚的少年,郭瑾总觉得不该只有史书上那寥寥几笔的记载。   见她若有所思,曹昂率先开口笑道:“瑾兄?”   郭瑾闻声拱手:“不知曹兄到访,瑾或有怠慢,还望海涵。”。   曹昂眉目上挑,亦同她端端回揖:“昂早有拜访之意,幸得荀兄甘为引路,若有叨扰之处,望瑾兄不吝海涵才是。”   听曹昂主动提及荀彧,郭瑾颔首称是时,视线不自觉重新投向此人。荀彧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就这般直直凝在郭瑾身上,此刻与她猛然相对,一时来不及错开,竟忍不住面色微红,极不自然地提前踏进门内。   郭瑾:“……”   男孩子的心思也太难猜了吧?!   她现在严重怀疑荀彧是在同她怄气啊摔!   郭瑾还未及反应,二郎便已极为狗腿地凑上前去。自荀彧处收回视线,郭瑾牵引着曹昂进府小憩。两人并肩而行,步伐不紧不慢,许是难得如此良机,平日里惯爱言简意赅的曹大公子,如今竟似打开话匣一般,同她聊得投机。   言语间提及曹操。说是自家父亲对郭瑾赞不绝口,平日里总是让他得空多向郭郎学习请教,谁知他还未及亲自拜会,两人便于元夕大论机缘偶遇。   郭瑾敛眉浅笑,句句应声。   及至书室,郭嘉早已遣人备好茶点小案,几人分席而坐,气氛渐酣。所聊内容从上元之论,到经学典义,复到当今时局。   话及此处,曹昂也不见外,只朗声询道:“瑾兄以为,当今之势何如?”   郭瑾心头一紧,她总不能告诉曹昂说,你快些收拾收拾跑路吧,再有不久,灵帝刘宏就要翘辫子了。   佯作淡然地举盏品茗,郭瑾不自觉朝对面正襟危坐的男子瞧去。荀彧此刻一丝出声的打算都没有,他的目光沉沉,就着曹昂问话的时机,毫无遮掩地落在郭瑾身上,似乎想将她烧出一个洞来。   郭瑾只觉喉咙发干,额顶上都似有热气缠绕蒸发,思及雒阳之乱,郭瑾忽而掷盏嗟叹一声:“不知诸君可曾听闻董卓之名?”   显然没有料到郭瑾有此一言,连带着郭嘉在内的几人皆是一怔。   荀彧终是开口答道:“瑾弟是指那并州牧董卓,董仲颖?”   郭瑾颔首道:“正是此人。”   曹昂终是忆起些模糊的印象:“据闻此人违抗圣令,拒不上交兵权,又停滞河东,并未入并州赴职。”   灵帝尚在,董卓便已知晓虚职与兵权孰轻孰重,并毫不拖泥带水地做出了抉择,这种魄力与野心,实非常人能及。   见郭瑾并不答话,曹昂反问:“虽是如此,董卓远在河东,又非兵强马壮,瑾兄何以独独提及此人?”   这天下或大或小的军阀多如牛毛,董卓顶多算是其中颇具色彩的一戳,远未及独占鳌头的地步。   郭瑾闻声反笑:“不够随口一提,曹兄不必过于当真。”   见她不欲多言,荀彧忍不住出声圆场:“董卓之辈,恰似载舟之水,福祸相依,勿谓言之不预也。”   闻此一言,本是优哉游哉品茗不语的郭嘉,终是慨然叹道:“宦官势极必反,何进寡断优柔,智不足而权有余,吾见天下将乱矣。”   郭瑾禁不住偏头瞧去。兄长平日里似乎对这些尘俗之事并无涉猎,可论及人心,却看地比谁都通透。   智不足而权有余,只此一句,便能概括何进一生之痛了。   郭瑾不由抚掌叹息,谁知兄长言罢,竟是同分案对坐的荀彧相视而笑。   郭瑾:“……”   对不起,请原谅她刚刚磕了一秒邪.教CP!   日影西斜,郭瑾几人聊至中途,本是愁云惨淡的天色复又黯淡几分。   浓云顷刻间凝聚半空,室内的光亮彻底淡了,青童匆匆取来几只铜制高灯,又备好待用的折伞,这才躬身退下。   郭瑾本想着天气不佳,不若就改日再聚。正要催促几人快马而回时,轰隆炸响的雷声便已滚滚而至。电闪雷鸣一时齐作,大雨未至,狂风便已提前席卷而来。   望着室内摇曳的烛光,郭瑾思虑再三,还未言语,郭嘉便已主动开口:“嘉见暴雨将至,二位远途而来,不若就此屈驾一宿?”   荀彧闻声,本欲直接出声拒绝,可理智最终还是败给了习惯。   只见他微微侧首与郭瑾相对,待看清少年眼中的探寻示好时,荀彧不可抑止地心尖发烫,而后忍不住轻轻应下声来。   曹昂本就尚未尽兴,见荀彧应允下来,亦跟着欣然点头。   不过眼见天色渐晚,又值雨夜,曹昂直接开口提议:“昂尚有求教之心,不知瑾兄可愿同我秉烛夜谈?”   郭瑾:“……”秉烛夜谈?   古代的男孩子一言不合就要一起睡的吗?!   郭瑾未免有些心塞。你说伺机拒绝吧,之前在阳翟时,自己还曾与荀彧同室而眠,若是自己没有合适的借口便冒然拒绝了曹昂,那荀彧必会心生疑窦。   可如果应下与他同处一室,自己睡梦中若当真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那她之前兢兢业业维持的人设,不就全数崩塌了吗?   正怅然愁苦间,兄长蓦地出声笑道:“阁下有所不知,嘉之屋舍素有漏雨之兆,今夜还需借阿瑾床榻同睡。”   言外之意:难道你要打扰我们兄弟情深吗?   曹昂闻声,只憾然道:“如此,便明日再向瑾兄讨教。”   郭瑾险些笑出声来,只能拼命按捺住心底的情绪,遗憾地同他握手作别。   大雨如期而至。   听着震耳欲聋的雷雨交加声,郭瑾缩缩脖子,不由朝青童的方向侧身躲去。忽而忆起自己还是一副男子汉的潇洒装束,郭瑾干笑两声,复又挺胸直背,紧紧攥住手中的漆盘。   方才她与青童已探望过曹昂,因此漆盘中仅剩一碗热气腾腾的冬葵汤,眼瞅着荀彧的房门就在跟前,郭瑾上前两步,青童收起竹伞远远恭候在廊道一角。   正欲敲门时,脑中猛然想起前些时日自己发出的那条情感求助帖。   当时她被时空一说吸引了注意,又和策马奔腾熬夜畅谈,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发过一条这般羞人的帖子。此刻忆起,郭瑾本能地收回双手,打算直接落荒而逃。   谁知房门却被人自内侧打开。瞧见她折身的动作,荀彧急急唤了声:“瑾弟!”   郭瑾停下步子,认命回身与他相对。荀彧见她主动来关心自己,声音不自觉便轻柔下来,“瑾弟是来看我的?”   话罢,脑中却又想起前几日自驿使处收到的家书,心中一时杂乱不堪,眼神四处飘忽,就是不敢与少年相对。   郭瑾大大方方将手中漆盘塞给荀彧,见他稳稳托住,一副受宠若近的羞涩模样,就连攥在托盘上的指尖都已有些泛白。   郭瑾小声道了句:“文若兄早些歇息”。   也不待荀彧回应,便自顾自冲进了滔天雨幕里。   青童:“……”   仿佛是个背景板·JPG   郭瑾回到卧房时,就连头发丝都湿哒哒滚着雨滴。郭嘉不知何时进来的,此刻早已自觉铺好床榻,郭瑾进门时,那人就这般自然而然地倚在塌边。   见她望过来,更是拍拍身侧的空位,似是在邀请她同睡。   郭瑾:“……”   虽然但是,这满屏金屋藏娇的既视感是什么鬼?   心知此人定是在调笑自己,郭瑾极为顺从地上前,本欲同他并肩而坐的姿势一顿,兄长许是瞧见她满是湿潮的衣袍,竟是一手将她捞起,直直扛去外间竹席上放好。   见她委屈蹙眉的表情,更是语气不善道:“快些擦干”。   说着,还扔过一只雪白的毛巾。   郭瑾想着此人既然已经知晓自己女扮男装一事,在他面前忸忸怩怩也便没有必要了。遂直接动手解下高束的长发,发丝如瀑般滚落,由于沾了雨水的缘故,部分凝结在她湿漉漉的外袍上。   见她散开长发,本是习惯于看她男装打扮的郭嘉不由屏息失神。   他险些忘了,阿瑾她是个女孩子,自己又怎能这般同她生气?   如此想着,郭嘉上前几步,接过郭瑾手中的巾帕,也不言语,只仔仔细细为她擦拭着披垂至腰的长发。   郭瑾身子一僵,呼吸瞬时乱了几瞬。感受到对方莫名温柔的动作,郭瑾慨叹一声,双手空闲下来,开始去解浸湿的外袍。   在她褪下外衣的前一秒,郭嘉顺利别过头去,自觉起身回到里间。郭瑾面色微红,这才发现自己如此动作,倒像是在耍流氓一般?   待她换好衣物,又结结实实晾干长发,这才犹犹豫豫挪进里间。   郭嘉半倚在身后的横杆上,似乎是困极了,郭瑾上前两步,本欲帮他调整好睡姿,再为他添上床被褥,谁知离得近了,才发觉兄长的睫毛竟如此浓密纤长,此刻乖乖合着双眼,更是衬得人面如冠玉。   郭瑾正要胆肥掐一把兄长的脸颊,眼前的少年却慢悠悠掀开眸子,他的眼睛漆黑如墨,烛光倒映在他瞳仁里,似要燃尽星辉一般。   郭瑾慌忙起身,由于动作起伏较大,未束的长发成功拂过他的鼻尖,很香,就像是用香玉堆积而成,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叫人心猿意马的姑娘?   郭嘉敛眉起身,只捞起榻上一只枕芯,而后便抱着怀中的被褥,悠悠向外走去,外衣散落、身姿欣长。   郭瑾忍不住揉揉双眼,这般温柔体贴不做作的男人,当真是兄长无疑吗?   虽有疑惑,郭瑾仍是乖乖合衣躺下,思及之前的求助帖,也顾不得兄长的反常行径,只匆匆翻出之前旧帖。   帖子虽不算火爆,但好歹已有三十多条评论。郭瑾一条条翻阅过去,看到最后,终是得出一个结论——若要寻得最终答案,须在双方互相坦诚的基础上再作判断。   也即是说,荀彧连她女扮男装一事都尚不知晓,她问再多也都没有意义。   郭瑾左右翻腾片刻,也对,若自己喜欢荀彧,对方却将她当成兄弟,那这份心意再真诚也并无用处。   你总不能逼着一个君子,让他去承认自己喜欢男孩子吧?   这才真是造孽啊喂!   总算下定决心,郭瑾想着明早起床便去和荀彧说清女扮男装一事,只有知道对方的想法,她才能完全确定自己的心思。   即有了主意,困意袭来,郭瑾不自觉便进入梦乡。   半夜雷电轰鸣,由于郭嘉自小便对雷声极为过敏,虽不至于害怕,但雷雨夜里彻夜难眠却是常事。   辗转反侧仍是毫无睡意,郭嘉就势起身,想着为去门外看看雨势如何。   不自觉间却已先行绕进里间,见郭瑾果真将衾被尽数踢至地面,郭嘉哑然笑笑,叹息着弯腰捡起被褥,并为她认真拢在身上。   榻上的姑娘眉头紧锁,不知梦到了什么内容,竟是直接翻身,一把握住郭嘉未及缩回的双手。平日里倒看不出来有多大力气,如今郭嘉被她的动作一带,竟是一个晃神直接栽进榻上。   望着近在咫尺的夭丽姑娘,郭嘉心如擂鼓,已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只握住她的手指,便欲将右手抽回。   谁知对方却似嫌他不够老实,左腿顺势抬起,直接牢牢扒在他身上。许是雨夜风凉,对方还哼哼唧唧地朝他怀中拼命钻去。   如此黏人的情态,郭嘉还是第一次见到。   自己退无可退,郭嘉叹息一声,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只任由对方愈发放肆地攀住他的脖颈。   片晌,只听眼前的姑娘梦呓般忿然骂了句:“荀文若!”   她的体温是滚烫的,她的香味是甜腻怡人的,可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郭嘉的面色突然苍白地厉害。   他不由想起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阿瑾同戏志才喝得酩酊大醉,被自己抱回屋后,就这般稚稚嫩嫩地唤了他一声“嘉嘉”。   一年过去,似乎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郭嘉觉得自己没有立场生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翻涌出一股强烈的情绪,强烈到甚至让他害怕,若是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荒唐事。   就在郭嘉试图扯开对方缠在自己身上的双手时,却听郭瑾带着哭腔呜咽道:“兄长”。   语气极为委屈。   郭嘉忍不住停下动作,怀中人愈发肆无忌惮地磨蹭着自己的前襟,口中嘟嘟囔囔地控诉。   “他竟敢不喜欢我”   “兄长帮我教训他”   “打他!”   ……   郭嘉无奈扶额。借着微弱的烛光,他认认真真端详着郭瑾的睡容,见她折腾过后,便老老实实窝回自己怀中,郭嘉忍不住轻声笑笑。   之前是他太过贪心,妄图借着兄长的名义多多霸占阿瑾几分温暖。   可如今他突然觉得无所谓了,阿瑾喜欢谁,她想跟谁在一起,她的人生规划里会不会有自己……   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若她喜欢荀彧,自己帮她便是。只要阿瑾是幸福的,那就足够了。   他只要阿瑾能得偿所愿。   ! 第38章 雨夜丧钟   待郭瑾睡得安稳了, 郭嘉终是抽身而出,缓步行至窗前。   窗外的雨势弱了,雨珠淅淅沥沥敲打在窗棂上, 郭嘉朝远处的屋檐遥遥望去,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墨。   空气里仍有几分冷峭的味道, 室内的灯烛即将燃尽,风一吹,更是孤泠寂寞地摇曳起来, 像是要散尽最后一抹余热。   窗外巨雷轰然炸响,闪电呼啸而过, 伴着电闪雷鸣的氛围, 灯花蓦地噼啪炸裂, 而后彻底没了光影,室内瞬时被一片黑暗紧紧笼罩。   雨声骤然转强, 雨幕滔天,似有天河倒灌之势。   郭嘉掩上窗子, 正欲燃起手中的火折,重新点亮室内备用的烛灯,却听嘈杂纷乱的雨声中, 忽而传出一道道奇异的响动。   由远及近,绵长悠远。   这声响同耳边的哗然雨声紧紧相和,回荡在人脑中, 愈来愈响,似是要撕开夜幕,向人惊吼咆哮而来。   “当——当——”   是……钟声?   郭嘉心中猛然一紧,还未及反应, 榻上熟睡良久的少年却猛地直起身子,犹如梦游般放空怔神片刻,方听清耳侧连绵不绝的沉闷钟声。   到底是什么事情这般急迫?偏偏要在大雨倾盆的深夜以声声响钟来警醒世人呢?   一道闪电直劈当空,就着瞬间雪亮的视线,郭瑾不可置信地抬眸同兄长相对,也不管他为何深夜立于窗前淡漠不语,似是笃定心中所想一般,郭瑾润润喉,试探道了声:“刘宏……驾崩了?”   由于一时情绪激动,郭瑾并没有在乎敬称之类。   郭嘉手腕一抖,本来只是猜疑的心思眨眼间转作定论,只见他淡然燃起烛灯,单手执过烛台,而后稳稳当当迈步上前,矮身坐在郭瑾身侧。   烛光映亮了两人的面容,郭瑾顺利瞧见兄长闲雅从容的神态,心中的不安褪去几分,正要开口,郭嘉便已伸手摸上她的发顶。   声音似是笑着:“阿瑾可是怕了?”   灵帝在时,虽是卖官鬻爵、荒唐无度,招致生民怨声载道、苦不堪言。可他只要活着,便是大汉的定山石,大汉虽千疮百孔,总不至于一夜崩塌。   可如今刘宏毫无征兆地直接崩逝,刘辩与刘协尚且年幼,何进虽有手腕,可在对付宦官之辈时,却奈何打草惊蛇,又除恶未尽,直接招致其后的杀身之祸。   外戚宦官两败俱伤,董卓后来者渔翁得利。大汉江山如垂暮之老朽,一夕之间大权旁落、重新洗牌。   群雄纷争,战乱四起。是个人都该为此担忧害怕才是。   郭瑾笑一笑,“人之生死,恰如浮云朝露,不过沧海一粟尔,何以惧之?”   郭嘉知她故意曲解了自己的语义。他本是想着,惧怕于未知与动乱,似乎是人生来的本能,可郭瑾却偏偏将这话题引至生死有常之上。   似乎……   似乎所谓的天下大势她早已熟稔于心?   想起家中的两位客人,郭瑾收起谈话的心思,利落起身便要出门而去。郭嘉正欲提醒她携上竹伞,却见门外骤雨中,突然闯进一道挺拔的身影。   郭瑾没能收住脚步,一头栽进那人怀中。他的衣襟湿透了,就连衣袍都蓄满连串的雨珠。   郭瑾大惊失色,复将他扯入屋檐下,回身哒哒取来折伞,又为他端端擎举在头顶。荀彧面有急色,破天荒失了寻常的风度,似乎早已心绪大乱。   见她贴心撑起了竹伞,只憾然长揖,声音都似染上几分细颤:“事发突然,愚兄还需尽早赶回府中,特来向瑾弟辞别。”   郭瑾早便有了灵帝驾崩的心理准备,可忠君爱国第一名的荀彧显然没有,他还指望着“正当壮年”的皇帝多多撑上几年,自己还能略尽绵薄之力,复苏大汉哪怕丁点的命脉活力,那也是好的。   可毒入肺腑之人,若不彻底换血,又该如何奢求他能起死回生呢?   瞧着荀彧仓皇的模样,郭瑾一时有些心疼,只遣青童去将府内车夫唤醒,又备好车驾,这才随荀彧一同登上马车。   待车驾慢悠悠启程,荀彧这才回过神来,诧异地将她望着:“瑾弟何以同行?”   郭瑾:“……”   我担心你——这句话怎么说才能清新脱俗不做作呢?   见她但笑不语,荀彧却率先自嘲开口:“彧今夜多有失礼,劳瑾弟忧心牵挂了。”   见他说的如此直白,郭瑾面色微红,脑中思及睡前的想法,正想着要不要开口同他说清女扮男装之事,转念间又觉此人情绪不稳,似乎整颗心早已顺着宫墙挤进了那重重宫阙之内,显然今夜并不是坦白的好时机。   郭瑾道了声“无妨”,转而倚向窗子,掀开车帘朝远处瞧去。   如今夜雨将歇,被钟声惊醒的城内百姓已开始三三两两在道旁摆着路祭。马车不紧不慢地朝荀府赶去,一时间,车架内静谧非常,郭瑾屏息凝神,时时关注着对方的动静,荀彧似乎欲言又止,掩在袖袍下的手指都已攥地泛白。   骏马长嘶一声,顺利停在荀府门外,车夫勒马停驻,恭请荀彧下车,荀彧并未应声,与她沉沉相对良久,这才下定决心般掀帘而出。   正当此时,郭瑾蓦地扯住荀彧的袖袍,手指紧紧握着他的衣角,唯恐一松手,便再难相见。   荀彧心下微动,就这般静静任她攥着,片晌,就在车夫再次出声催请时,荀彧顾不得狼狈的姿势,只顺势与她十指相扣。   他的声音暗哑深沉,他唤:“阿瑾……”   第一次,郭瑾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称呼自己。   郭瑾试图收了收手指,荀彧的力道却分毫不减,他的手心滚烫,眸中似是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低叹一声:“若能早些同瑾弟相识……”   若我能早些遇见你,若我肩上没有这些沉甸甸的责任与重担,我想我应该会如我幻想过千万次的那样,直接与你携手归隐山林。   不管你愿或不愿,我都认定了你。   可如今,这一切都已太迟……   就在郭瑾天真以为对方总要说些安抚体己的话来,荀彧却只匆匆道了声“珍重”,便转身下马回府,他依旧没有撑伞,月白的衣袍融进雨幕里,同远处的潇潇雾霭连成一片。   ·   不出几日,刘宏尸骨未寒,外戚与宦官之间便已势同水火,掐得不亦乐乎。   先是蹇硕拥立刘协不成,与中常侍郭胜等人密谋除去何进,谁知郭胜临阵倒戈,告发蹇硕之计,何进一怒之下将蹇硕诛杀。   可谓敲山震虎。宦官集团急流勇退、避其锋芒。何进大权在握、新当重任,又除去心头之恶,一时浑身通畅,这才听从袁绍之言,开始博征智士,趁机拉拢世家党人一派。   荀氏奇才辈出,但荀家两位小辈早已留京任职?无妨,不还有那位名胜当世的荀氏八龙之一,荀慈明?   郭氏早有望名,郭家小郎更是克明俊德、逸才无双,只可惜是个体弱积疾的病秧子?幸好听闻他还有位博闻强识的同族兄长!   还有清河崔氏、琅琊诸葛、河内司马等等,济济人才汇聚京师,何进兴高采烈地顺手抛出一堆橄榄枝,祢衡莫名其妙地收到何进征辟的帖子时,郭瑾正同他言辞激昂地进行辩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撸袖而起,直辩地热火朝天。   来人许是看得呆了,一时不知该不该出声打断这押韵莫名的大型互喷现场。还是二郎忍无可忍地扯了扯郭瑾的雪白长袖,郭瑾回神来瞧,待看清来人的架势,冲头的豪情瞬间消失无踪。想着自己还是个“病弱不能自理”的孱弱公子,郭瑾按住胸口,病恹恹扶坐一旁,惨烈的闷咳说来便来。   瞧着方才本还形如泼妇的浑浑少年,霎时便如转换性子一般,俊眉高蹙、身如弱柳,仿佛下一刻,便要被这晨风揉碎,来人不由瞠目结舌。   祢衡亦拢袖而立,屈尊开口问清对方来意,话罢也不应命,而是一脚蹬上亭中的石案,任凭石青色衣袂被风扬起,鼓于半空猎猎作响。   “祢衡身患恶疾,恐难从命。”   对方愕然反问:“公子何疾?”   祢衡眼尾上挑,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只冲着来人真诚道了句:“疯疾”。   话罢,还不待众人反应,祢衡便已踢掉鞋履,踏起小碎步飞身一跃,猛然扎进凉意渗人的石湖里。   再问,死,懂?   郭瑾:“……”   爱鞋Boy的讲究我们不懂!   被迫欣赏了一出疯疾表演,郭瑾自祢衡家中而出,途中又特意叮嘱了二郎,让他最近尽量少出门少议论,又回到家中说服兄长,同他一起将府内显眼的金银玉器尽数掩埋妥当,其他的皆换做钱财,以备不时之需。   眼瞅着何进差不多要听从袁绍的昏招开始搞事情了,郭瑾又马不停蹄地赶去荀氏府上,想着自己多少也该提醒一下荀氏叔侄,让他们尽早思虑离京之事。   及至荀府,郭瑾左右探瞧一番,只觉府中比之先前要明显冷清许多,荀攸不知在想些什么,此刻正独独端坐于院中石案旁,手中握着片简牍,神思却又恍惚不定,似乎早已飞到九霄天外。   “荀兄?”郭瑾礼貌拱手。   荀攸回神来瞧,对面的少年依旧是一副清澹雅致的模样,行止有度、谈吐有节,无怪文若会……   荀攸起身回揖:“许久未见,郭郎安好?”   郭瑾忙颔首称是。   见她眼神缥缈,一直四处打量着自己身周,荀攸复道:“郭郎可是在寻叔父?”   听他主动提及荀彧,郭瑾面色微郝:“文若兄不在府上?”   荀攸的神色有些复杂。瞅着对方讳莫如深的目光,郭瑾突然就有些心慌,只能佯作镇静地垂眸静候。   荀攸见她心急如焚,却又偏偏不欲让人瞧出自己半分忐忑的模样,他的内心突然就有些不忍,忆起叔父启程还不算久,荀攸直接拍上少年的肩头。   “叔父收到家书,说是族中长辈为他应下一门亲事,叔父已动身回颍,此行既为避难,也为筹备结亲诸事。”   亲事……   郭瑾身形一晃,荀攸眼疾手快搀住她的手臂,似乎感觉出少年心中的惊涛骇浪,荀攸倾身上前,附耳轻声道:“叔父日出方行,攸有快马,郭郎疾行向南而去,不出半日便可寻得叔父。”   寻他?郭瑾不可置信地瞧向荀攸,那人眸中似有怜惜之色,不知荀彧是否同他说过些什么,见郭瑾仍在犹疑,荀攸终是按耐不住火热的性子,一把扯过郭瑾的双手,将她直直引去马厩处。   瞅着对面白鬃立耳的高头骏马,郭瑾脑中想起的却是,去年荀彧便是骑着这匹马,孤身一人从颍阴跑来阳翟,只是为了在动身前往雒阳之前,同她见上一面。   可是如今,他却要为了另一个人,回乡成亲了。   郭瑾心头难得涌上一份冲动,一份本不该属于她的冲动。   只见她接过荀攸手中的缰绳,跨上马镫直直飞身上马。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该将这个秘密告诉他,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子。   至少,她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份她好不容易才琢磨明白的心意。 第39章 尘埃落定   郭瑾出府时, 恰巧与打马而过的曹昂迎面相对。   少年策马而至、玄袍佩剑,明眸之中春意盎然,更是衬得人器宇轩昂、俊彦不凡。此刻瞧见了郭瑾, 少年瞬时笑得明媚:“瑾兄!”   郭瑾循声回望,身后的春色少年已驱马赶上,见郭瑾面色急切、心不在焉, 不由锁眉询问:“瑾兄可有要事?”   被荀攸搅乱的心绪成功归拢几分,郭瑾回神瞧着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行客,她突然就觉得方才的自己简直荒谬到不可置信。   且不论她追不追的上荀彧, 就算是追上了又能如何呢?   告诉他自己是个女孩子,再然后呢?   像荀彧这种心思缜密的人, 他既已决定回乡娶妻, 并匆匆不辞而别, 那他定是做好了万分的打算,他又怎会因为这一小小的变故, 而改变自己苦心筹谋良久的路径呢?   按荀彧的性子,就算知道实情, 他也不会抛弃父命于不顾。   更何况听荀攸所言,他的未婚妻还是中常侍唐衡之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知道拒绝的后果,也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   怪只怪,他是一个君子。   君子总比小人, 要辛苦一些。   郭瑾长叹一声,复又下马步行,见曹昂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侧,郭瑾知他是在担心自己, 可她确实没有什么需要别人担心的。   她不傻,没有确定以及肯定对方的心意之前,她才不会投掷过多的感情。若是荀彧注定会拒绝自己,那还不如让这个秘密烂在心底,再不提起。   是金灿灿的名利场不香吗?还是三国的小哥哥不够帅气?一头栽死在荀彧的儒袍之下委实有些太过惨烈。   所以她选择——自由浪荡的人生!   想通之后,郭瑾只觉天地广阔、风和气正,就连周遭的濛濛细雾都变得格外舒畅起来。   郭瑾冲曹昂表达了十二万分的感谢,又向他再三保证了自己“无甚要事”、“身强体健”等等事宜,待曹昂一步三回顾地策马远去,郭瑾又回身将手中的骏马牵回荀府拴好缰绳。   一系列工程完成,郭瑾趁着清明的日色,慢悠悠溜达到附近的酒肆打了些新鲜的桂花酿,酒质浑浊,入口甘涩相间,郭瑾抱着怀中的陶罐怡然自得地打道回府。   是夜明月高悬、银辉雪亮。   郭瑾抱着一碟胡饼心满意足地瞧着月亮,院中林木葳蕤、人影参差,郭瑾小口咀嚼着有些发干的饼子,青童懂事地远远侍立在回廊尽头。   就在她放空思绪的档口,便听一道熟悉的清越声音响起:“阿瑾可是饿了?”   话罢,还不待她回话,便已轻飘飘挨挤在她身侧。   郭瑾向旁侧挪一挪,此人复又沉默跟上,郭瑾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将手中的吃食好心递过一半:“兄长怎还不睡?”   乌云遮住了月亮,院中霎时暗沉几分。   郭嘉抬头凝着闪烁的群星,也不回答,忽而反问道:“阿瑾是在难过?”   郭瑾不再装模作样,将手中的木碟放至身侧,双手托腮道:“我若说没有,兄长许会觉得我在撒谎。”   顿一顿,似乎若有所思。   其实她对荀彧大概是一种“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朦胧好感吧?荀彧容貌俊雅、性情温和,再加上其奉行君子之道,很难有女孩子能抵御这种男人的诱惑。   可成也于斯,败也于斯。   他多年的家风教育让他不敢违背心中的道,似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准则。所以他接受了家族定下的姻亲,就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若是他不愿,后边就会有无数顶帽子等着扣给他。   你是荀氏之后,是秉节持重的正人君子,你又怎能违逆天道,喜欢上一个初具声名的翩翩少年?抑或是胆大妄为、女扮男装的肆意女子?   无论哪一项,好像都不对。   郭瑾就这般同兄长肩并肩,排排坐于廊下,回廊中爬满翠绿的藤蔓,悠悠荡荡地垂在空中,若有似无地挡住他们望月的视线。   风一吹,她还能嗅到兄长身上那股清清淡淡的独有香气。   郭瑾似乎有些困了,此刻耷拉下头来,迷迷糊糊倚到郭嘉肩头。对方的身子明显一僵,之前浊酒的后劲终于上头而来,郭瑾忍不住一吐为快。   “我确曾喜欢过荀彧,可如今我也并没有难过。”   郭嘉只静静听着。   郭瑾又道:“我只是为他感慨罢了,氏族高门又如何?连自己心底想要的东西都争取不到,那才是真正的难过。”   郭嘉任她在自己肩头胡乱磨蹭,听至此处,却是忍不住道:“既如此,阿瑾……怎么哭了?”   郭瑾觉得自己真窝囊,不就是池塘中的一尾鱼吗?作甚要落得这般狼狈?   思及此处,郭瑾嘴硬反驳:“只是烈酒入喉,分外难挨罢了。”   正当此时,郭嘉轻轻伸手捏住她的脸颊,笑意忍了忍,还是从眼睛里漏出些许。月亮出来了,映在他面上,竟比背后那缀满星河的夜空更为湛明温柔。   他说:“阿瑾莫怕,有为兄在。”   有我在,阿瑾可以放肆地去做自己。只要你愿意,我有能力帮你挡住滔天的风雨。 第40章 西入长安   历史上无数惨痛的经验告诉我们, 当你没有足够的能力时,所握权力的大小同你翘辫子的速度便是成正比的。   这个定律印证在何进身上更是尤其地快。   何进本是屠户出身,因异母妹受宠于灵帝而一路高升, 既能做到手握兵柄、翘首京师,总揽豪杰、登庸名士的地步,可见何进必是有些手段的。   可奈何此人愎谏违众, 拒不听纳陈琳之言。用曹老板的话来说,便是——知小而谋强。   何进痛恨宦官已久,深知宦官之辈早已为天下所共嫉恶, 再加之蹇硕曾密计谋害何进,何进对宦官的厌恶程度可以说是达到了情绪生涯的顶峰。   别跟他说什么除首恶!宦官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要杀便诛个痛快。   恰逢此时, 同样对宦官恨之入骨的袁绍亦有此谋划。何进与袁绍一拍即合,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想着迟必生变, 当即便商定计策,决定彻底废除宦官之制。   如果何进雷厉风行一些, 那他可能不会死得这般憋屈。   可惜他没有,何进制定了完美无缺的计划后,窦武诛杀内宠反被害的先例并没有给他以警醒, 这时候他突然记起自己仍为人臣了,所以他巴巴将这计划迫不及待地告知了自己的妹妹,何太后。   何太后又告知母亲舞阳君, 舞阳君屡受宦官贿赂,复开始调拨起何太后与何进之间的关系。何太后果然狐疑,坚决不同意何进的计划,此时的何进宝宝不免委屈, 可他没有想着自己强硬起来,而是听从袁绍的意见,寻起了“外援”,外援之一便是那远在河东的董卓。   然而所有人的声援,都不及何太后的一个“不许”。袁绍催请再三,何进一再狐疑,久则事败,这是必然的道理。   八月,何进进宫请旨,反倒自投罗网,被张让等人诛于嘉德殿前。   自青童口中听闻何进谋逆被诛的消息时,郭瑾正提笔于地图上圈画着路线,青童此言一出,郭瑾的手腕不慎抖动,浓黑的墨汁便顺着毛尖滚落,渲出一道不算打眼的墨迹。   郭瑾将毛笔置于笔洗中,又将案上的绢帛卷起收好,这才将视线投至对面的少女身上。神色惊惶、面色急切,耳际的翠玉明铛扶波而动,随着此人跪坐的姿势,轻轻摇曳在半空里。   郭瑾非常理解青童如今的心情。毕竟擎天柱般的何进轰然崩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任谁都不难猜想。但对于何进之死,郭瑾却并无多少感触,她现在唯一的念头便是——董卓要进京了。   关于董卓,许是史书上对其残暴无度的说法太过密集,郭瑾反而对他有那么一丝的恐惧。幸好自己怕死第一名,绝不会与他正面硬杠,郭瑾安慰地想,董卓就算是狠如饿狼,那也与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想着自己今后注定漂泊坎坷的奋斗生涯,郭瑾心生不忍,老生常谈道:“青童若听我的,最近便收拾行装,回阳翟去罢。”   青童见她欲再次撇开自己,也顾不得心中羞郝,急急握住郭瑾的袖角:“公子可是嫌我累赘?”   郭瑾也不挣脱,只任凭她小心翼翼地攥着,“青童无需多想,瑾不过感于天下将乱,颍川物阜民丰,恐难逃劫虏厄运。”   等到董卓进京,西凉兵大肆洗劫雒阳世族,又变本加厉地席卷至雒阳周边地区时,世家遍布的颍川沃土必是首先遭难的一方。   此时若不迁移,那便是在劫难逃了。   郭禧虽不是自己的生父,但好歹对她怜爱有加,就算看在原主的份上,她也不能任由这般年纪的老人家被西凉军侮辱折磨。   思及此处,郭瑾接道:“瑾书信一封,青童若肯回乡代为转达,使我郭氏举族迁往荆蜀一带,瑾自当铭记深恩,来日厚谢。”   原是想让她回家送信?   青童当即叩首称诺,她对自家公子的判断从无疑虑,她就是这般毫无顾忌地相信眼前的端端少年,公子便似书中所谓的人间瑶华一般。   人间自有瑶华馆,何必仍寻弱水船?能追随这样的人,哪怕穷极一生,也是值得的。   既已应允下来,不出三日,郭瑾便已帮她打点好出入雒阳的事宜,然后就着秋高气爽的天气,郭瑾拉着兄长一同来到城郊,亲自为青童送行。   郭瑾道声“珍重”,青童忙自车架上伏跪行礼,待骏马嘶鸣着遥遥远去,青童方如梦初醒般掀开绛色车帘,冲着郭瑾二人的方向拼命挥手道:“公子且等我回来!”   郭瑾笑一笑,即已离开这纷争之地,但凡聪明一点,都不会再搅入这汹涌逆流之中。   祝你此程顺帆顺水,无病无疾,平淡一生。   ……   何进死后,何进的部曲疯了般冲入宫内。袁术亦趁机攻入宫城,张让等人携少帝刘辩与陈留王刘协仓皇出逃。   袁绍更是乘机佯称奉诏,封闭宫门,大肆搜查宦官,无论老幼皆尽杀绝。就在袁绍杀人杀上头的时候,早些时日因为袁绍的提议而被何进征驻上林苑的董卓坐不住了。   眼瞅着京师大乱,自知机不可失的董卓开始举兵向雒阳进发。真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董卓仆至西郊,便于北邙阪下同少帝刘辩与陈留王刘协相遇。   简直是天赐的王牌,董卓兴高采烈收下这一神来之礼,直接浩浩荡荡率军进驻了雒阳城。   袁绍傻眼了,郭瑾也傻眼了。   袁绍素见事迟,直到董卓以障眼法将手底下的西凉兵来来回回涌进城中数次,他这才扼腕叹息,深觉为时晚矣,又恐为董卓加害,遂狼狈逃往冀州。   而郭瑾傻眼的却是,二郎不见了。   董卓进京之初,便装模作样地开始广征名士,郭瑾本想着此人心胸狭隘,虽不能接受旁人拒绝之意,但好歹也要互留些颜面,谁知留守京师的荀攸小天使却冲她怒骂几声,说是荀爽被董卓这贼人强制征辟,逃避不得,已被押去平原赴任。   郭瑾:“……”   这是要么死要么工作的节奏啊喂!   深觉装病在强盗思维的董卓这里明显行不通了,郭瑾与郭嘉商议许久,两人规划之后,终是敲定了徐州此地。   徐州沃野千里、风调雨顺。在曹老板打着为父报仇的名义大肆攻掠徐州一带之前,陶谦任人推行屯田制,此处可谓是百姓富足、州里相附。   在这里尝试推行自己的新型农业理念,显然是再适合不过了。   可就在郭瑾卷起行李,又磨好佩剑,并把马厩中的快马喂得心满意足时,郭瑾后知后觉地发现,二郎不见了?!   任她寻遍郭府,又与郭嘉分头拜访了祢衡与荀攸府中,甚至连曹昂处都不死心地缠问了几遍。   都没有,就似凭空消失一般。   郭瑾彻底慌了,拼命回忆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可任她如何努力,脑中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见郭瑾失了理智般日日出府寻找二郎,郭嘉心有不忍,也不劝阻,只日日随在她身后。   时间一长,郭瑾心中的念头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个不停。   二郎他……莫非遭难了?   想着最近雒阳城中流传的西凉军恶行,郭瑾只觉浑身冰凉,他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到底是怎样的丧心病狂,要这般针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孩童?   这不是禽兽又是什么?   中平六年(189)九月,董卓妄行废立之事,拥立刘协登基,是为“献帝”。不消两日,何太后被毒杀身亡。   由于二郎失踪的缘故,原本定于中平六年九月份便要跑路徐州一事,竟直接拖到了年后二月。   初平元年二月,董卓迫于袁绍联军之胁,竟开始蛮横强迫迁都。郭瑾没有等来二郎的消息,只得被迫登上早便备好的车架,计划赶在武力驱赶之前安全出城而去。   雒阳城内一片狼藉,东倒西歪的摊贩上,撒落着七零八落的瓜果时蔬。   郭瑾掀开布帘遥遥远望,身后的雒阳宫城火光冲天,一时间妇孺尖叫声、嘈杂争闹声与铁甲烈烈声不绝于耳,滚滚乌烟笼罩整个京师,郭瑾瞧见已经不见其形的巍峨宫殿,心中突然就有些难过。   两宫起火、雒阳大乱,挖陵盗墓、恶行难堪。这一刻的雒阳,就如世界末日一般。   郭瑾觉得自己本不该如此,她明明是个洞悉所有历史发展轨迹的现代人。   她明知董卓残暴、罪孽滔天,明知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可这些就是历史,她再怎么悲戚,也不过是个旁观者而已。   可自她发觉二郎失踪的那一刻起,她才猛然惊醒,其实自己早已身在所谓的历史当中,她是历史的一部分,她会因为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而慌乱无措,她会卑微地希望一切不过大梦一场。   自己是不是……也有能力改变些什么?   正这般想着,视野正中突然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的湘色曲裾上满是不及拍落的灰尘,面上眸中皆是焦急无措,她就这般惶惶立于官道尽头,仔细打量着来往的每一辆马车。   蓦然间,青童的视线被一架毫不显眼的车架紧紧吸引。仔细瞧去,车厢的绛色帷幔下果真是那张清雅绝尘的侧脸。   少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一时有些晃神,就在青童惊喜地抬起胳膊同郭瑾二人遥遥挥手时,她的步子还未迈出,便被周遭身披铁甲的西凉兵夹起,扛在肩头,冲着映红天际的火光处直直走去。   郭瑾急急道了声,“青童?!”   郭嘉未及反应,便见方才还沉默端坐的白衣少年,转眼间便已跃下车架,疯狂朝大火处奔去。   郭嘉心弦猛地绷紧,瞧着少年决绝如斯的背影,抓起身侧的佩剑便随之下车。临别之前,还嘱咐了车夫于西城郊汇合。   郭瑾脑中一片空白,许是二郎失踪一事对她打击过甚,她实在难以接受另外一桩痛心疾首的事故。只见她拼命追赶着那位西凉军的步伐,远远地只能看见对方身上厚重冷硬的铠甲,火光下折射着毫无感情的冰冷光泽。   她的脸色苍白,冷汗直直渗入衣衫,凝神抽出怀中的短刀,刀锋早在之前便已被她磨得锋利无比。她拼尽所有的力气跨过人山人海和推推搡搡的士兵,就在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救下那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时,迎接她的却是青童含着热泪自绝而亡的场景。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无助的滋味。久违的怒气冲头而来,乃至于她紧攥着短刀,并疯魔般将那刀身死死插入对方的脖颈中去。   血管被人割开,血液四溅而起,郭瑾的雪白襜褕霎时间被染作艳红。瞧着那人毫无声息的模样,郭瑾手一松,短刀“咣当”一声坠落在地。   她杀人了……   郭瑾一时呼吸困难,就连心脏都堵塞地生疼,脑中还未来得及思考,郭瑾便已被人稳稳握住双手。   他的呼吸全都乱了,一点都不似平日里气定神闲的模样,郭瑾乖乖任他握着,眼眶憋得通红,却是开口问道:“兄长怎也跟过来了?”   郭嘉却不言语,双手顺着手臂直直扣住她的后腰,似乎生怕一松手,便再也寻不见她。   郭瑾顺从地任他抱着,见对方并不嫌弃自己身上的肮脏血迹,亦跟着箍上对方的腰身,“兄长,青童她……”   话至一半,便已哽咽出声。   她突然怕透了这个世道,人命贱若草芥,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行到来。她不想再失去任何自己在乎的人,她显然无法做好一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郭嘉终是平稳下呼吸,此刻闻声,微微垂首便凑至郭瑾耳边,“阿瑾莫怕,这本不是你的过错。”   你本已为她安排妥当,你又如何能料到她贸然返程?   听到对方的耐心抚慰,郭瑾按下悲恸的情绪,直接攥住对方宽似流云的长袖。郭瑾欣慰地想,至少还有兄长陪在自己身边。   有他在,就算所有人都抛弃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不过……   想到天妒英才,史书上兄长去世时不过三十又七,郭瑾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过依赖对方。   到时候会难过的,若是兄长不在了,还有谁来宽慰自己呢?郭瑾竭力平下心绪,正要同郭嘉尽快离开此地,便听身后有人远远唤道:“瑾兄!”   郭瑾回身,曹昂不知为何还未出城,此刻正遥遥策马驱近,他的身姿俊逸洒落,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此人铁甲银枪、叱咤沙场的飒飒风姿。   曹昂飞身下马,见她满身血污,眉毛明显拧到了一处,“瑾兄可有受伤?”   稍稍退后半步,郭瑾勉强维持着君子风范道:“无碍,曹兄勿挂。”   想着此地不宜久留,曹昂也不多言,只将手中缰绳稳稳塞进郭瑾手中,并在两人疑惑的视线中拱手离去。   郭瑾察觉出他的用意,正要上前扯住他的衣袍,对方却绕过她的动作,远远没入烈烈火光中,他的背影硬拔坚决,渐渐隐没于火光人海。   记下对方的雪中送炭之恩,郭瑾与兄长一同策马出城,行至西郊与车夫汇合时,郭瑾转念一想,只冲静静待命的褐衣车夫道:“走,去长安。”   ·   荀彧归乡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娶妻,而是游说颍阴族人迁移之事。   荀氏世代居于颍阴,如今更是当地望族,迁族之事,涉及祖宗祠堂,怎可如此仓促而就?   就在荀彧费尽口舌同族中长辈斡旋之际,大将军何进的死讯恰巧传至颍川,一时间,郡县皆惊,方知荀郎所言非虚也。   荀绲德高望重、辈分尊崇,想通荀彧所言后,便开始思虑迁族一事,见二龙先生都已点头,族中长幼这才纷纷应声同意。   同荀绲敲定避难冀州之后,荀彧终是落下心头巨石,还未及休憩片刻,方想起阳翟城中,还有瑾弟日夜挂怀的亲友,这才孤身一骑再入阳翟。   第一次登门拜访,荀彧礼貌道明身份,听闻是颍阴荀氏惯有才名的荀文若到访,郭禧满面春风地迎出门来,与对面的青年温和见礼。   荀彧愈发恭顺,同郭禧步入正厅后,便直接长揖不起,将荀氏欲举族迁移冀州之事同郭禧透彻言明。   郭禧虽年过七十,但耳聪目明,对京中之事更是多有关注。   本就觉出大难将至,打算举家迁徙的郭禧顺势眉开眼笑,只拉着荀彧的双手开始同他畅谈热聊。   期间无意得知荀彧竟与自家女儿熟识,郭禧捋着花白的胡须慨然颔首:“文若通雅不凡、品若松竹,若非小女无意于婚嫁之事,老朽定是亲登贵府,也要将这般贤婿拐回家门才是!”   荀彧闻声笑得温和,“承蒙郭公抬爱,彧甚愧矣。”   话罢,脑中却猛地空白一瞬。   小女……   他明明听瑾弟所言,郭公家中仅有郭瑾一独子,又何来小女之说?   荀彧似乎想到了什么,顾不得繁杂的君子之仪,他猛然握住对方略显枯朽的双手,声色急切道:“郭公所言小女,是为何意?”   郭禧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不由得捶胸顿足地悔叹一番。许是荀彧太过符合郭禧心中的女婿人选,又许是郭禧过于笃信荀彧的君子心性,知他与阿瑾相熟,郭禧不由附耳密语解释几声。   荀彧的表情僵在面上许久,久到他都不曾注意自己是如何走出的郭府,又是如何策马而起直直朝着雒阳的方向冲去。   瑾弟她竟是女孩子?   她为何不愿意告诉自己?   最后一次相见,她还曾那般柔情地扯住自己的衣袖,是他不解其意,还自以为是地不告而别。   他以为这样自己总该死心了,他不能喜欢上一个男子,哪怕明明心动到不可救药,他也要用冷水狠狠浇醒自己。   可如今却告诉他说,阿瑾是个女孩子,自己喜欢她本没什么不对,他本可以同阿瑾携手一起安静偕老?!   冲头的热意沸腾至顶点,然后就在他情难自控之际,复又突然降至冰点。   他已经有婚约在身了……   仅此一条,便足以给他判了死刑。   对方毫无过错,他又怎能为一己之私抛弃荀氏颜面于不顾,又将未婚妻的尊严踏进泥地里,只为自己开心快活呢?   从他不辞而别的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是他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幸福。   ……   眼瞅着荀彧失魂落魄地策马远去,郭禧叹息着跨进府门,夫人王氏见他笑而不语,回忆起方才听到的对话,不由蹙眉询道:“之前不是说相中了荀氏的小辈,荀公达么?郎君何以对文若说出这番话来?”   瞧着自家夫人的疑惑模样,郭禧故作深沉地沉吟一声:“听闻阿瑾得往雒阳,全靠荀文若相助之恩,老夫如此一言,既夸赞了荀郎德行,又肯定了老夫识人眼光,岂不互利两全?”   王氏听他一言,当即知晓了自家郎君心中所想,他不过是埋怨荀郎将阿瑾带离阳翟,让他父女路途遥遥、难得相见,又眼尖瞧出此人对阿瑾的别样关怀之心,便故意作此一言,以期让荀郎悔恨莫及罢了。   王氏不便戳破郭禧心思,只能转移话题道:“眼见嘉儿已至弱冠之年,郎君可还记得长姐离世前,曾为嘉儿所留之字?”   郭禧冥思半晌,忽而出声道:“若无差错,应是‘奉孝’二字?”   王氏心知当今动乱,她与郭禧无法前去雒阳为郭嘉举行冠礼,郭嘉与阿瑾亦不愿主动回乡相聚,既如此,倒不如一切从简,直接书信一封,将表字转达,他二人若能于雒阳寻到德高望重之人为他加冠,那也是极好的。   王氏将心中所想同郭禧商议,郭禧难得并无异议,当即书信一封交由驿使传达,自己则专注于迁族大事。 第41章 吕氏奉先   初平二年四月, 董卓迫于孙坚攻势,败走长安。   吕布奉命卫守中阁,今日方跃下赤兔宝马, 将手中重逾二十斤的方天画戟扔给门外的侍从。他自认骁勇无匹,向来看不惯那些迎风便倒的瘦削男子,眼瞅着两名弱如柳枝的侍从摇摇晃晃地接住自己的长戟, 吕布嗤出一声,脚步不停地直入内府。   府内的下人皆知这位银甲在身的青年将军,正是自家太师跟前最为受宠的义子, 因此只顾着垂首后退,就连半分阻拦质询的胆量都没有。   吕布熟门熟路地行至董卓起居殿前, 由于一路上酷炫的姿势太过到位, 临进门时没有收住发飘的步伐, 竟不慎碰倒义父门侧的一只翡翠缠枝玉瓶。   本是顺畅的心情成功堵塞一团,吕布还不待反应, 便感觉有一极锋利的物什迎面掷来,凭借着武将的本能, 吕布迅速偏头躲过。虽是如此,他依旧不敢抬眼去瞧卧榻上恹恹欲睡的男人,只慌忙伏跪认错。   “布鲁莽, 还望义父莫怪。”   顺手掷出手戟,董卓的声音莫名有些沉郁,甚至还有几分被人打搅后的暴怒与心烦:“奉先近日又何止是鲁莽二字?”   吕布闻声更是惶惶:“是布之过, 还请义父责罚!”   正当此时,吕布身后却步入一道清雅俊逸的身影,那人踏进门来,笑语温声道:“主公息怒, 瑾昨日新得一妙方,特遣后厨做出一道菜品,其名为‘炒’,主公可要尝鲜?”   吕布循声望去,只见对方袖袍飘举、丰姿皎然,俨然一副霁月光风之态,原来正是前段时日义父征辟入府的幕僚,阳翟郭瑾。   见是那位满脑奇思妙想的郭家小郎,董卓愤懑之心褪下大半,忙拢袖而起,思及前些时日郭郎为自己进献的满箱蜡烛,不由好奇道:“快来让孤瞧瞧!”   越过那位似用钢筋铁骨打造而成的青年,郭瑾连忙抬步上前,真诚不做作地将手中的炒菜递至董卓跟前,继而甘心充当起食案的作用。   瞧着眼前非蒸非煮,色泽却盈润可口的新鲜菜品,董卓抬著试吃,果真鲜香满溢、唇齿留芳,让人欲罢不能。   郭瑾空闲之际,视线恰巧瞥见对方所着之袍服,綺绣纯丽、鲜絜如冰,若是她没看错,应是专供皇室所用的冰纨无疑了。   竟敢服以冰纨?郭瑾暗暗咂舌,可又想起对方整日招摇过市,所乘车架皆是爪画两轓的青盖金华车,心底又觉无甚可奇。   郭瑾面上的温恭之色更浓,“如何?主公可还满意?”   她如今所献菜品,本是极为简单的鱼香肉丝,简单到甚至很多调料都找不到替代品,而只能忍痛割弃。可奈何汉代尚没有炒菜一说,大多还是以蒸煮为主,郭瑾这道多油混合物,已足够让人丧失抵抗力,沉迷其中了。   董卓尝了鲜,又饮下郭瑾携来的梅子酒,方满足地喟叹一声:“郭郎甚慰孤心,真乃吾之奇宝也。”   郭瑾闻声,连忙谦虚长揖作惶恐状。心底想的却是——完蛋,拍马屁竟是如此地得心应手?   她突然就不想努力了呢!   董卓酒足饭饱,方才的瞌睡便又爬上脑门,将郭瑾遣退,又嘱咐吕布门外守卫,这才翻身倒塌而眠。   吃饱就睡的生活,真是该死的迷人。   郭瑾躬身退出房门,吕布见她抬脚便走,忙紧随两步,欠身致谢道:“布虽为一介武人,但先生屡次解围之恩却不敢忘。”   加上这次,这位义父的幕僚已经帮过自己三次了。   吕布想着旧恩,一时竟觉得对方虽也貌似文弱,可奈何眉眼盈盈、气质卓绝,半分俗尘烟火气都没有,让人只觉如珩君子,难出其右。   郭瑾忙搀起对面的青年,手指不慎触及那人冰凉的铠甲,思及吕布勇冠当世的称号,不自觉心中一叹,“将军卫霍之才,本该屠城破邑、剑指天下,今囿于深墙,又无故招责,瑾不过于心未忍,将军无需挂怀。”   言外之意,小了兄弟,格局小了。   吕布随之微叹,却并不多言,再拜而去。   见他似乎不为所动,郭瑾想了想,也对,之前在丁原手下,吕布还是个文官来着,如今好歹做上了武将,虽然极大意义上只是董卓的贴身保镖而已。   想着欲速则不达,郭瑾慢悠悠转身出府。一路上想起自己这段时日为了“攀上”太师府的“高枝”,竟连过去两年多苦苦经营的清名美誉都狠心丢弃,不由感慨起自己果然是个放眼于未来的狠人。   女人嘛,要么狠,要么蠢。太过聪明却又狠不下心来的人,终究没有什么太好的结果。   自然,单指这个时代的女人。   若有例外,请当她没说。   正走着,郭瑾却见视线尽头,随着大片盛开的桃花,恰行过一位缁衣玉冠的沉稳男子。那人神色疲惫、身姿欣长,手中摆弄着粗制的刻刀,就这般若有所思地悠悠行过。   郭瑾想着两人好歹相识一场,不由搭上几分笑意凑上前去:“荀兄安好?”   荀攸闻声顿住,抬眸扫视过后,方瞧清眼前的少年。仍是那般清雅不俗的脱尘模样,就连眉宇间的温和恭顺都并无一丝变化,可就是这位世人嗟叹的惊才少年、乡人拥护的田间郭郎,如今竟谄媚奉命于那位祸加至尊、毒流百姓的董贼?!   荀攸不由讥诮一声:“攸不知,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原是太师府中的郭先生?”   桃之夭夭,风吹满地。   郭瑾闻声忍不住眯眼笑笑:“瑾不才,荀侍郎过誉了。”   害,这比塑料还卑微的君子情谊!   荀攸冷嗤一声,似乎不欲再浪费口舌,只无情拂袖而去,背影亦是决绝非常。   郭瑾想了想,若是荀彧瞧见现在的自己,估计会比荀攸更加失望吧?   虽然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郭瑾也不气馁,只嘟囔一句:“小女子能屈能伸”,便从身侧盘囊中掏出一粒酸果,慢条斯理地边啃边走。方行至自家门前,便见一官服男子悠悠然抄手而立,闲闲堵住她家的院门口。   郭瑾做贼心虚般四处张望,见此刻无人,忙飞快上前扯起那人的袖角便将他带进府中,合上大门的刹那,却见对方轻佻靠近,含沙射影道:“犁兄如此慌乱,可是怕人瞧见你我交游,污了我平生朗朗清名?”   郭瑾:“……”   您老人家到处打嘴炮,请问您的清名在哪里?   她本是想着自己“投靠”董卓就已是举步维艰了,再让旁人知晓她与这位朝中人人闻之咬牙的祢衡祢郎中交好,那她真是要到达人生巅峰了。   郭瑾拍拍祢衡的肩膀:“祢兄当真见解独到,瑾不及也。”   祢衡一副“我就知道”的王者气势,不甚在意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识时务者为俊杰,名声不过一世虚无,只要俯仰之间无愧于天地,又何惧流声蜚语?”   郭瑾觉得郎中真的是委屈祢衡了,他就应该去当东汉纠察队大队长,哪里不对怼哪里,你能咋地?   如果真有这个权利,郭瑾甚至都能想象出祢衡把奏折甩到董卓脸上,然后冷睨着对方,淡淡吐出声“垃圾”。   想想就能收获双倍的快乐呢。   郭瑾骑驴下坡,又同祢衡聊起今日的朝中趣闻。祢衡回忆片晌,郭瑾冲他摇摇手,对方却想起什么般蓦地攥住郭瑾的手指。   “圣上偶闻犁兄改良曲辕犁及造纸一说,又见犁兄为董卓进献了蜡烛这般稀罕玩意,言语间已是分外好奇,若祢某猜测不假,圣上得空许会宣召犁兄进宫相见。”   见对面的白衣少年猛然僵在原处,祢衡好心道:“犁兄且宽心些,不过是衡猜测之言。”   虽然祢衡不得不承认,他从来算无遗策。   郭瑾:“……”   卧槽,她就要见到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了吗?   虽然是个小豆丁,可她还是激动地要死啊啊啊! 第42章 久别重逢   同祢衡并肩进门, 听着对方絮絮叨叨条列着辩倒同僚的英雄事迹,郭瑾不由满面悲戚地将他望着。   其实她始终也想不通透,明明是自称疯疾也要拒绝何进征辟的狂士, 为何如今这般轻易便接受了董卓的橄榄枝?   非但如此,祢衡还同她嬉笑如常,似乎自己深谙官场之道, 只是不屑于费此心力左右逢源。可若是如此,祢衡就更不该接受这个不上不下的“郎中”之职了。   他可是宁肯“击鼓骂曹”,也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人。   郭瑾思忖间, 神色自然爬上几分凝重,祢衡停下步伐, 作势逼近郭瑾面前, 直到与她四目相对, 见对方目露疑惑地微微挑眉,祢衡危险眯眼, 诘问之语便劈头盖脸而来。   “犁兄何以晃神?”   “是疲于日色灼烈?”   “抑或有感衡之所言泛然无味?”   言外之意,我怀疑你在敷衍我。   有那么一瞬间, 郭瑾感觉自己像极了面对女友无理取闹时的懵逼Boy。直女癌晚期的郭瑾,瞧了瞧祢衡身后的濛濛光雾,乌云蔽日, 哪有一丝太阳的影子?   这般想着,郭瑾诚挚道:“祢兄说笑了,今日阴云密布, 恐有夜雨之兆。”   郭瑾说的认真,祢衡亦听得入味,好好好,自己已经给了对方金灿灿的台阶让他骑驴下马, 眼前的少年却主动掐死光明的生路,到头来又一脸无辜地同自己对望?   祢衡:“……”人间不值得!   脑中想着自己近来每逢雨天便有腰疼的征兆,郭瑾一边惊恐于自己该不会得了风湿病,一边同祢衡专注地大眼瞪小眼。   对方率先冷嗤一声,进而转身拂袖而去。郭瑾瞧了瞧,本以为对方恐要怒而出府离去,谁知祢衡却熟门熟路绕进自家的朱色回廊下,而后目不斜视地朝中院走去。   认命地跟上几步,郭瑾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到底哪里惹了对方不快,祢衡脆弱的小身板便被不知打哪个方向蹿出的红色身影牢牢箍进怀里,对方不顾自己高大的身影,大长腿就这般执拗地盘上对方的细腰。   那人一边揉搓着祢衡娇嫩的脸颊,一边自我陶醉地慨叹几声,“阳翟一别,阿瑾竟长得如此之快?!”   快到他都要以为,自己莫不是抱错了人?   郭瑾闻声惊恐地跳后两步,却见郭嘉笑意盈盈,正闲闲半倚在不远处的廊柱上,雪青色长衫同身后的妍丽春景融为一体,却又莫名渗出几分寂寥的意味。   如同瞧见救星一般,郭瑾灵活跃上回廊,直直冲头躲至郭嘉身后,双手死死攥住此人的袖角,似乎生怕那位绛衣男子不幸注意到自己。   郭嘉微微抿唇,心中因这自然而然的信任与亲昵而漾出些许欢欣,又不想被人瞧见自己的失态,复牵住郭瑾的玉白手指,声音却是对着那位无论如何扑腾都无法摆脱身上人的祢衡。   “此乃嘉之旧友戏瑛,误将阁下认作瑾弟,祢郎中见笑了。”   发现自己腻歪错了人,戏志才讪笑着从对方身下滑下,见那被称作“祢郎中”的少年脸色发青,似乎下一秒便要将自己嚼碎咽下肚中,戏志才颇具眼力地长揖见礼,看对方容色稍霁,这才愉快折身同郭瑾相对。   本欲直扑而起的势头被好友沉沉似水的视线无情打断,想着阿瑾可是好友的甜蜜小心肝,戏志才上前同郭瑾拱手叙旧,双手却老老实实并无多余动作。   见他终是褪去热情恢复正常,郭瑾忙并袖对揖,“志才兄长安一行,可有要事?”   她明明记得,兄长曾说戏志才四处游访明主,云踪不定,此刻更是董贼当道,有志之士皆欲逃离京师,揭竿而起,他跑来长安又是凑哪个热闹?   戏志才语气寻常道:“戏某此行是为寻访大公子踪迹。”   大公子?   筛选了一遍三国旧识,郭瑾惊诧道:“莫非?!”   戏志才似乎知她所指,只拢起袖袍,卓然而立道:“吾主曹操散尽家财、首倡义兵,号召天下群雄共讨董贼,实乃功盖千秋之举。”   不愧是曹老板!郭瑾热泪盈眶道:“志才兄先知卓见,瑾不能及!”   郭嘉感受出她心潮澎湃之意,不由轻咳两声,手指再次拢上郭瑾的细腕。   郭瑾接受到兄长的信号,忙改口询道:“志才兄此行为寻曹昂?”   见她主动提及,戏志才想起主公曾言大公子与阿瑾素来交善,不由反问:“阿瑾可知大公子今于何处?”   长安之地虽则固若金汤,又消息灵便、贯通四海,可福祸相依,不久恐要步入雒阳之后尘。大公子独自辗转京师,岂能不令主公日夜忧虑?   想起本就借住自家府上的曹昂,郭瑾:“……”   郭瑾先是暗暗握住兄长的手指,见他没有反应,又故意在他手心挠上几下,对方反扣住她的十指,似是安抚般与她牢牢交握。   郭瑾心中了然,只憾然直言道:“志才兄见谅,瑾未曾见过”。   戏志才并不追问,互相寒暄几句,郭嘉方传了膳食为好友接风。瞧着面前饱满多汁的炙羊腿,以及鲜香味美的豉汁鱼片,郭瑾克服下原始的汹涌食欲,慢条斯理地细细消磨起来。   见使者躬身欲退,郭瑾又唤住其中一位名唤“月姬”的女侍,在她耳侧低语一番,这才放她随在队尾鱼贯而出。   听着戏志才与祢衡相见恨晚地分席热聊,两人直从董卓之乱,话及古圣贤人,语至酣时,还探讨起这天地之形,进而论及盖天说与浑天说孰是孰非。   郭瑾扶额而叹,她多想拿起一块小黑板,然后大笔一挥,直接将银河系的庞大构造画给他们看。宇宙浩瀚缥缈,这颗星球不过是茫茫星系中的沧海一粟,你我更是如蜉蝣一般,无足轻重,却依然坚持不懈、奋发求生。   想到自己如今“投身”董卓的尴尬境地,郭瑾自觉起身长揖而退,她先是闷进卧房,扎到自己搜罗来的一堆古籍中,嗅着简牍甘醇悠远的沉沉古韵,郭瑾焦躁许久的心境终是平复些许。   去年离开雒阳之时,她本是选定了徐州,可目睹过迁都前雒阳城中的人间惨案,又亲自体会到失去亲友的绝望心情,她真的没有办法选择两耳不闻、袖手旁观。   她知道,就算自己不参与到这趟混水中来,董卓一样会死的,可若是能凭借一己之力,加速董卓身死的这个过程,哪怕只有一天,她的“阿谀奉承、谄媚求荣”就都是值得的。   虽说如今她并未完全思虑好这一诛董计划,可值得欢欣的是,吕布显然已经对她感怀于心,董卓也并没有半分怀疑自己的倾向。   就算吕布貂蝉的故事只是戏文中的杜撰,现实中她肯定无法同戏文中的王允一样找出貂蝉这般貌美的女子,但吕布与董卓之间的纽带并非坚不可摧却是显而易见的。   任谁也不会真心喜欢一个动不动便对自己拳打脚踢之人,更何况单凭武力,自己轻易便能将对方捻进尘埃里。   仔细研读了手中的古籍传抄本,郭瑾揉揉眉心,挣扎着倒头扑进榻上,习惯般掏出枕下的无字书。漫无目的地浏览着今天的帖子,郭瑾思虑着董卓寿宴将至,也不知该进献什么新鲜物件给他把玩才好,只得寄希望于群策群力,广泛听取大家的宝贵意见。   策马奔腾登上论坛的第一秒,好友的头像便如夜星般闪烁不停,似乎有什么要紧至极的事情,他不由玩笑一句——   【策马奔腾:这不是屈身事贼的小郭郎吗?】   【奋斗的小郭子:灵魂求问,什么礼物既清新脱俗,又能讨董卓欢心呢?】   【策马奔腾:……】   【奋斗的小郭子:董卓此人暴虐无度,但身居高位,贪恋权力,想必定是极为怕死的】   【策马奔腾:然后呢?】   【奋斗的小郭子:你说我送他一具铠甲好不好?】   【策马奔腾:虽然但是,你是嫌他死得不够晚吗?】   【奋斗的小郭子:……】   【奋斗的小郭子:如果是那种乍看眼前一亮,穿上却瞬间成为场上焦点,被人追着砍的铠甲呢?】   【策马奔腾:……我怀疑你在说明光铠?】   【奋斗的小郭子:卧槽,就它了!】   真诚吸纳了对方的建议,郭瑾心满意足地关闭对话框,正准备搜索一下相关的内容,心中突然又想起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好像还从未问过对方的具体身份?   郭瑾重新开启聊天,斟酌了下词句,直接反问道——   【奋斗的小郭子:对了策兄,还没问过你穿的是哪个朝代?】   对方沉默片晌,就在郭瑾以为他要充当缩头乌龟时,对方却极自然地回道——   【策马奔腾:三国啊】   以为每个朝代最多只有一个穿越者的郭瑾:“……”   【奋斗的小郭子:大兄弟,你该不会是孙策吧?!】 第43章 有女苏婵   午后难得无事, 郭瑾抽出随身多年的佩剑,勤勤恳恳窝于后院习练剑术。   初时剑锋凌厉、锐不可当,几套招式下来, 郭瑾不觉脚步虚浮,额上也已渗出些微细汗,随手挽出几个剑花, 便要不慌不忙地收剑入鞘。   后院有几株开花的树,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   郭瑾正要小憩片刻, 身后忽而响起一道浑厚的男声,言语中满是嗤夷不屑, “花拳绣腿, 何堪一击尔?”   口气如此之大?郭瑾想了想, 估计只有那位随着曹昂客居自家府上的典韦了。   郭瑾不怒反笑,端端回身作揖, 冲不远处的两位男子温声回道:“瑾不才,班门弄斧而已, 二位见笑了”。   曹昂本在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少年的舞剑,谁知半途却被身侧的典韦打断这莫名和谐的氛围,他以为郭瑾无论如何都会有些尴尬之态, 可如今看来,对方行止洒落自然、言笑晏晏,就连半分想象中的异常都没有。   端方君子, 无异于此。   曹昂心中的好奇又添几分,只见他上前几步,轻轻搭上郭瑾握剑的手腕,极为自然地同她指点起出剑起势的诀窍。那般灼灼似火的少年, 说出的话竟能如此温柔细腻,让人不禁油生一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望着对面认真指正自己剑法的玄袍少年,郭瑾思及戏志才所言,也顾不得练剑之事,忙按住对方的手势,好声提醒道:“曹兄如今客居长安,曹将军或有忧虑,已遣麾下谋士来寻,曹兄可要同他一见?”   “谋士?”曹昂眉心一跳。   郭瑾连忙点头:“瑾之旧友戏瑛,戏志才。”   曹昂恍然应声道:“原是戏瑛先生?”   话及此处,典韦许是觉得她二人神色凝重,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事,典韦无所畏惧地挥挥手中长戟:“公子莫惧,不过是一纤弱文士,典某将其砍作两半便是,也省却公子麻烦。”   瞧着对方豪气干云的架势,郭瑾:“……”   桥豆麻袋!武力不是解决一切矛盾的最好方法啊喂!!   曹昂闻声无奈笑道:“典兄向来幽默,戏瑛先生既是瑾兄旧友,那昂自是不得不见,瑾兄若得空只管带路便可。”   就算是放弃自己长安一行的最终目标,也不想让自己的好友陷入两难境地?郭瑾感动地想,曹昂真是个难人之所难的善良Boy!   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郭瑾也不再客气,只携了曹昂前去拜谒戏志才。方行至客舍门前,郭瑾瞧着洞开的房门,其内空空荡荡,只有几册滚落在地的简牍,根本不见戏志才的身影。   想着此人无酒不欢,郭瑾猜测戏志才不是在买酒,就是在买酒的路上。   郭瑾正愁闷于要不要去寻寻这位逍遥无度的大佬,郭嘉不知何时望见他二人呆若木鸡的场景,好奇心盛地凑上前来,抱臂长叹道:“瑾弟无需静候,志才兄恐不愿同曹君相见。”   不愿相见??   不是,明明上午便是此人热情无两地追问自己,有没有瞧见过他家大公子的行踪,怎如今曹昂自己送上门来,他却做起缩头乌龟,玩起了狡兔三窟呢?   郭瑾蓦地灵光一闪,戏志才不会只是做做样子给他们看吧?   ——你们快瞧,我一到长安便把主公交付的任务挂在嘴边,是你们谁都没见过,这可赖不得我,哥去潇洒了拜拜?   郭瑾:“……”   心疼曹老板一秒钟。   曹昂估计也想通此处,微怔过后,复抬眸同郭瑾相视一笑,“既如此,便看戏瑛先生之意罢。”   想着戏志才此人潇洒结束前,肯定不会让自己同曹昂不幸偶遇的,郭瑾知趣地为曹昂调换了屋舍,大有让两人呈银河相望之势。   操心过曹昂与戏志才之事,郭瑾转头出门,趁着大市尚未闭市,想着去街上溜达转转,希望能寻到制成明光铠所需的如镜铜片。   明光铠是古时一种铠甲,盛于唐代,因胸背处两片圆护而得名,这种圆护也即护心镜,多以铜铁制成,被打磨得极为圆润光滑,战场上由于阳光折射,会散发出分外耀眼的明光。   心中有此打算,郭瑾在大市上貌似闲逸地左右晃悠,从集市沿街东西贯穿数次,这才自某铜铺处寻得一片制作铜镜的原料。   铜片沉甸甸分量十足,却因为缺少打磨锤炼而光泽生涩。   郭瑾与对方熟门熟路地砍了价,见对方意志坚决并没有降价的打算,郭瑾财大气粗地拍下三金银钱,只要求对方帮自己将这铜块打磨地尽可能圆润光滑,最好能做到光可鉴人的效果,但又无需与铜镜一般花样繁杂。   拿钱办事,对方极快地应承下来,郭瑾清楚对方就算没有打磨的本领,那他也定会有其他牢固可靠的渠道,遂不再多言,只说半月后再来取货,届时定会再奉三金以做答谢。   半月须臾而过。   郭瑾早早起身到太师府应卯,想着若是无事便直接去铜铺处取货。谁知方踏进府门,便见两三位侍从冷着面孔直直行过,手中还拖拽着一名桃红曲裾的柔弱姑娘。   那姑娘虽是为人鱼肉,却并未失态崩溃嚎哭,而是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冲着周遭的几位侍从求情示弱。   郭瑾心中疑惑,不由招招手,唤来一位苍衣小厮。   对方听她询问,忙躬身谨慎道:“先生不知,方才是新入府的歌姬,堂前献舞时竟不慎滑落在地,扰了太师歌舞雅兴,太师暴怒之下,欲将其杖责一百。”   郭瑾:“……”   杖责一百岂不是要出人命吗?   郭瑾脸色沉下几分,也不多言,只埋头直直向正厅走去。董卓似乎仍有余怒,此刻正面色阴鸷地垂手而立,他的身量不算太高,但也没有电视剧中那般笨拙发福,换句话说,他的身材在这个年纪来说还算不错,毕竟常年驰骋沙场,总也有些难以掩盖的锋芒锐气。   郭瑾见吕布静静侍立在侧,亦噤若寒蝉,生怕惹火上身。郭瑾拱手躬行十数步,眼睛凝在对方黑底金绣的劲装上,长揖而贺道:“瑾晚矣,特此恭贺太师之喜!”   董卓不悦反问:“何喜可贺?”   郭瑾按下口干舌燥的情绪,言语间尽是一派风雅自在,“近日天星璀璨、各在其位,紫微星炽,是为大吉之兆。”   见对面的中年男子挑眉不语,郭瑾忙接道:“瑾又闻方才献舞之际,有歌姬不慎覆倒,此岂不为“福到”之音?吾见太师诸事大吉,福运临门,自来欢欣相贺!”   董卓终是缓了面色,身周的阴郁之气散了,来回踱步两遭,复半卧于席上,松口道:“奉先且去拦下,对其训诫一番便罢,毋庸杖责。”   吕布闻声,自知董卓所言为何,忙垂首应诺而出。   见面前的少年如寒潭冷月般喜怒无形,可说出的话却又体贴周到,恰如火海深渊中,蓦然注入一股甘冽清泉,让人不自觉便想陶醉其间。   董卓也不赐座,忽而反问道:“郭郎许久未能同孤排忧解烦,想必定是忙于俗务难以抽身?”   郭瑾自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抱大腿的机会,忙佯叹一声:“瑾虑及太师寿辰将至,恐不能别出心裁,得呈贺礼,遂日日忧思、寝食难安。”   换言之,都是为了你啊!   董卓闻声更是好奇,郭瑾却故意卖了关子并未直言,许是见她有惊喜相赠,董卓难得没有同她废话,只放任她早些回去准备。   自太师府轻盈而出,郭瑾方拐进街上,便听身后有人温柔怯怯地唤了声:“公子留步!”   郭瑾自觉停下步伐,侧首瞧去,身后竟是一位乌发如云的曲裾姑娘。   眉眼弯弯、唇脂如霞,头上的倭堕髻摇摇欲坠,配上那双楚楚可人的眸子,更是如同娇软可欺的小白兔一般。   郭瑾:“……”   哦莫,这浓浓的救赎文女主风?   见她目露疑惑,对方终是糯糯开口道:“奴唤苏婵,叩谢公子救命之恩!”   话罢,果真屈膝欲跪。   原是自己无意救下的歌姬?郭瑾后知后觉地想,要是换做别人,这位姑娘定是要被人家慌慌忙忙地搀住。可郭瑾不然,她显然更喜欢看漂亮小姐姐。   对方直挺挺跪下身去时,郭瑾正沉浸在对方的美貌中。与其说是在欣赏,倒不如说她正在心底隔空对比——这位苏婵姑娘,与戏文中的貂蝉小姐姐到底有没有可比性?   膝盖接触到地面的瞬间,感受着硬邦邦的陌生触感,苏婵显然一怔,她惊诧抬首朝自己的恩公直直望去,见对方正神色凝重地思索着什么,不由戚戚然抽一抽鼻子,就势嘤咛一声。   郭瑾醒过神来,终是端端搀起对方的手臂,不曾想自己无心插柳,竟施恩于这般美貌的一位娇俏姑娘?脑中思及吕布貂蝉的典故,又想起历史上吕布与董卓妾婢确有私情一事,郭瑾不由开口回道:“小姐无需挂怀,不过举手之劳。”   苏婵再拜:“公子厚德如此,奴必当拼死相报。”   郭瑾觉得,中国人的客套话真是漂亮的很,一分的感激往往可以夸大成十分,自己虽不至于让对方当真去送死,但寻常小事还是可以一求。   思及此处,郭瑾微微拱手:“小姐若有报答之意,不若得空为在下奏一曲秦筝?”   既是歌姬,求一首曲子总不为过吧?   苏婵见恩公清润有礼、体贴慷慨,并不似其他垂涎自己容貌的男人一般惺惺作态,故而痛快应下,说是今晚便可去府中献曲。   郭瑾见万事俱备,只欠吕布,便将取铜片之事暂时搁置,只折身回太师府询问起吕布的动向。恰逢此时吕布提戟而出,似是得了什么紧急的任务,郭瑾寻机拦下此人的步伐,匆匆与对方定下夜宴之约。   一切准备就绪,郭瑾又去酒肆定下数坛清酒,多付了些银钱,麻烦对方将十数只陶罐日落前送至自家府上。   完事后日头还早,郭瑾再次改变计划,匆匆去铜铺拿了自己定制的铜片。   形似椭圆,三拳大小,恰能覆盖心口。此外更是光可照人,拿至阳光底下,即刻反射出极为晃眼的白光。   善也!郭瑾兴高采烈付了尾款,这才将铜块塞进袖中,身心通畅地打道回府。   进门时日色仍盛,郭瑾想着早些通知兄长提前准备夜宴的食材,因此不及观察左右便匆匆拐上回廊。廊下风起,满满皆是落花的清淡香气,花香萦绕鼻尖,郭瑾正要吸气长叹,视线尽头却蓦地闯入一道熟悉至极的高挑身影。   儒服雅正、气质高绝。   让人只觉满园风帘翠幕、柳绿花红,都不及那青年半分风采。   郭瑾本是欢快雀跃的心情霎时一沉,险些冲口而出的“兄长”就这般堵在喉中,郭瑾停下步子,只静静向那人遥遥远望。   日风焦躁,不时浮起一阵花雨。   顾不得满袖芬芳,郭瑾诚挚地想,如果自己势必要投至曹老板麾下,那她与荀彧便是铁板钉钉的同事,因此就算他是自己的前男友,自己也要迎头而上,更何况对方只是自己少女心动时的幻想对象,不过是被自己的初恋光环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芒,等自己清醒了,也就无所谓了。   被这种小情绪影响到日常交际,那才是蠢笨之极。   郭瑾再次抬步上前,正要同往常般唤一声“文若兄”,便见廊道尽头,一名莲春色襦裙的俏丽女子小步上前,亲密凑到荀彧身边,见对方似在出神,极为自然地抬手为他温柔拂去发上的花瓣。   郎才女貌,一双璧人。   荀彧的身子明显一僵,伸出的手却顿在半空,只任由对方亲昵挽上自己的手臂。   害,这莫名其妙的“出轨”现场?   想来这位姑娘便是荀攸所说的中常侍唐衡之女了,郭瑾一时有些犹疑,正想着如何开口才能不让对方误解自己与荀彧的关系,便听远远地,有位女子的清脆声音顺风而来。   “郎君快瞧!南边有位俊俏可人的少年郎!” 第44章 天作之合   郭瑾觉得, 若是忽略自己女子的身份,再撇开她“助纣为虐”的事实,那她大概已能符合汉末对于君子的一系列繁杂要求了。   慷慨疏财、有礼有节。虽说大部分动力源泉来自于人设需求, 郭瑾仍是对自己如今的品性境界感到欣慰非常。   尤其是当她亲眼目睹荀彧同他的新婚妻子卿卿我我,一副交颈鸳鸯的粘腻模样时,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心酸难过, 她的不知所措仅有短短一瞬,而后便得体地长揖而拜。   正对那位顺着娇妻手势遥遥望过的青年。   郭府门前有棵巨大的楸树,枝叶蓁蓁、高耸入云。少年长揖时, 恰同背后的树影交织,荀彧望着那道熟悉至极的清雅身影, 呼吸微滞, 不自觉便已同身旁的女子隔开一道鸿沟。   郭瑾正欲起身, 谁知双手却先一步被人稳稳托住,瞧着那人袖口腊底白花的图样, 郭瑾顺着对方的芊芊素手,直接将视线转移到她的面上。   玉肌雪肤、娇而不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如此一看, 果真是位不可多见的美人。   见郭瑾将视线投来,那女子果真眼前一亮,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激动开口道:“唐谙久闻郭郎之名,百闻不如一见,郎君诚不欺我。”   郭瑾未曾料到对方如此热情, 嘴角一僵,暗暗用力抽了抽手指,奈何对方看似娇弱却力道蛮横,自己若想不动声色地抽离而出着实有些困难。   郭瑾弯眉笑笑:“唐夫人过誉了。”   话罢, 只感觉对方得寸进尺地摸了把自己的手背。   郭瑾:“……”   李涛,她刚才是被揩油了吗?!   正在郭瑾惊魂未定的当口,唐谙终是被阔步上前的青年忍无可忍地抓回身侧。荀彧的面色明显浮上几分尴尬,抬眸同自己相对时,眸中波涛如山、炽热莫名,只见他微微拱手,似是要见礼,又觉这一动作太过客套,手势顿在半空,嘴唇嗫嚅片刻,仍是没有吐出半句话来。   许是见她二人气氛诡异,唐谙识趣地跳后一步,急急倾身上前同荀彧附耳小声几句,而后捂着小腹便撒腿跑远了。   好归好,浪归浪,互不耽误处对象?   郭瑾震惊三连,瞧着荀彧一副“习惯就好”的平淡模样,不禁微微慨叹,这样的小娇妻该是天下大部分男人的理想型了吧?   感受到周遭静谧难堪的氛围,郭瑾伫足凝神,频频朝天而望,见荀彧被她引动而偏首遥望,郭瑾顺时嗟叹一声:“气闷风灼,今夜有雨”。   荀彧:“……”   从未想过重逢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讨论阴云诡谲的天气,荀彧不由莞尔一笑,对面的少年许是见自己心情松畅下来,亦跟着放松紧绷的身体。   这样淡静雅致的翩翩少年,明明同前年上元节当夜的飒爽姑娘截然不同,可荀彧莫名就觉得,那个人定是郭瑾。她宁愿冒着被熟人戳穿身份的风险,不顾一切也要出手相救,只因为自己有可能会受伤,仅此而已。   可就是这样的人,如今又怎会甘为董卓“鹰犬”?   还记得他收到公达寄回冀州的家书时,看见信中抱怨的郭家小郎一事,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她本是那样志高才远的少年郎,万不会屈于董卓淫威,而做出让郭氏蒙羞之举。   她一定是有苦衷的。荀彧这般想着,本欲投奔东郡太守曹操之事暂且搁置一旁,他提前启程,专门绕道长安,就是为了劝说郭瑾。   与虎谋皮,不死即伤?   无论出于何故,都不该如此轻忽性命。   思及此处,荀彧哑声道:“瑾弟以为,董卓可为良主?”   郭瑾终是舍得抬首同他对视。荀彧还是那副廉隅端方的君子模样,就算是自己不惜声名,做出这般“浅薄求荣”之举,对方还是不吝以最大的善意揣度她。   郭瑾甚至觉得,对方不远万里从冀州跑来长安,不过是为了劝说自己。否则好端端的人,不在荀攸府上待着,偏偏携妻拜访又是何意?   可郭瑾偏偏不能同他细说自己的打算。   荀彧与郭嘉不同,兄长是那种搅云弄雨尚觉不足,甚至还想折腾出骇浪滔天并以此为趣的人。荀彧则太过认真,他若知道自己有以身犯险之意,肯定会想着如何将她好生劝解下来。   悬崖太危险,不若计议长远。   郭瑾笑得从容:“主公驱骋群雄,神武遂章,囊括天下,可谓当世之英豪。”   荀彧的气压更浓:“瑾弟当真?”   郭瑾虽心中惶惶,却依旧端地舒雅自在:“自然。”   见她心意已决,荀彧似是有些急了,手臂抬起似乎便要握住她的肩膀。郭瑾微微闪身避开,荀彧眸光一黯,郭瑾正欲寻机鼠窜,肩膀上却蓦地多出一只修长玉手。   对方同荀彧闲闲见礼,而后便煞有其事地扯过郭瑾的长袍,“阿瑾昨日说要同戏某比试马球,如今怎忘了时辰?”   马球什么鬼?   郭瑾疑惑回头,戏志才正冲她挤眉弄眼一阵暗示。郭瑾想了想,搜嘎,之前在阳翟时她确实同戏志才与郭嘉尝试过马球活动。   虽说大部分规则技巧都是在某肥瘦电视剧中学的,但好歹打起来有模有样,还间接锻炼了自己的马术与体力。   郭瑾不由为难道:“嘶,文若兄尚在此处……”   戏志才又将那双布灵布灵的眸子移向荀彧,荀彧果然消受不住,只无奈摆手:“瑾弟与戏先生有约在前,彧本无怪咎。”   郭瑾骑驴下坡道:“文若兄且先客舍稍候,筵时再一同详谈。”   荀彧折身而退。   郭瑾逃出生天,呼吸到自由快乐的空气,忙拍拍戏志才的肩膀,基友情深地同他双手交握:“志才兄活我!”   戏志才事了拂衣,深藏功名道:“是郭弟妙算,早知阿瑾疲困于此。”   兄长……   郭瑾后知后觉地想,郭嘉似乎总能看透她的心。   郭瑾心意微动,也不回话,忙遣庖厨筹备晚宴,又掐算好时辰,亲自派车架前去迎接苏婵。   乌云蔽月、灯火通明。   苏婵抱着手中的云筝翩翩进门时,薄雾濛濛的车道尽头忽而窜出一匹高头骏马。体格壮硕、神骏非常。马儿长嘶一声停顿于郭府门前,青年翻身下马时,还听得马儿一声沉闷的响鼻。   门内的小厮忙趋行而至,牵过青年手中的缰绳。来人大步流星上前,锦衣高冠、仗剑佩环,苏婵心中一惊,忙抱着云筝瑟瑟后缩。   吕布进门时,正瞧见那位就快将头埋至胸前的红衣姑娘,明明是那般妒杀芍药的艳丽颜色,配上对方云鬓半偏、楚楚可怜的模样,却莫名就有种柔情似水的意味。   见他直直相望,气势如山峦倾倒,苏婵忙怯怯行礼:“将军安好”。   吕布是个正常的男人,见此形状不由爱美之心地上前搀扶,声音禁不住都放得清和温柔:“小姐何须多礼?”   郭瑾步行冉冉,心情愉悦地迎出门时,正巧瞧见这一俊男美女的养眼场景,心中啧啧一声,自己果然慧眼如炬,对于吕布这样的男人,还是攻心为上,毕竟没有人会不喜欢美女。   此二人如此搭对,真是用天作之合来形容都不为过。   郭瑾放慢脚步,生怕扰了两人的巧遇,忙回身去筵席恭候。   龠舞笙鼓、管弦悠扬,分席列坐、美酒盈樽。   郭瑾方拐进厅内,便已被这莫名高雅的旋律荡涤了心神,想着自己品味有所回升,郭瑾含笑进门,只是步子还未迈出,却被面前两道若即若离的身影震在半途。   席间的姑娘仍是一身莲春色裙裳,面上噙着心满意足的笑意,身子微微前倾,正与对面的俊彦少年共同探讨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不对,不应该说少年。   他明明去年便已及冠了。还记得当时初到长安,他二人百事不通,还是荀爽慷慨相助,请了那位名胜京师的大文豪蔡邕来为兄长加冠赐字。   奉孝,如今似乎这样唤他才对。   荀彧不知去了哪里,对面的两人亲近凑到一处,明明只是云淡风轻地谈论着趣闻逸事,可郭瑾莫名就觉得,两人言笑晏晏的场景委实有些扎眼。   抑或是,令人不爽?   郭瑾:“……”   卧槽!她不会因为荀彧,而对其他无辜女孩子产生什么敌意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郭瑾:只要我反应够慢,吃醋就追不上我!   不过话说,隔壁的两本预收,小可爱们想先看哪本呢?(挠头) 第45章 心怀各异   郭瑾觉得自己堕落了。   拿得起放得下, 哪有嫉恨旁人明媒正娶小娇妻的道理?   心道罪过罪过,郭瑾控制住自己即将爆破的小宇宙,再次怂兮兮地缩回右脚, 复要出门遛弯。   谁知将将回过神来,却与迎面而至的苍袍青年撞至一处。捂着额头跳后一步,郭瑾正要开口询问对方可还安好, 那人便已急切握上自己的双手。   “阿瑾?!”   郭瑾觉得自己莫不是听错了?荀彧似乎还从未唤过自己“阿瑾”,可转念却又忆起雒阳分别前的几桩旧事,郭瑾吞了吞口水, 应该说只叫过那么一次。   郭瑾飞快撤回手臂,微微拱手道:“多谢文若兄”。   荀彧本想伸手挡下郭瑾施礼的动作, 可又瞧见对方远远而立, 像极了想同自己拼命撇清关系的模样, 荀彧硬生生顿住手势,只弯起唇角, 低声回了句:“瑾弟与我毋庸客气。”   话罢又觉周遭温度莫名蒸腾难忍,荀彧侧身而立, 示意郭瑾先行通过,自己则稍后通行,直接前往席间小侯。   想起席间的扎眼场景, 郭瑾一时进退两难,就这般直直杵在原地,遮挡着荀彧的步势, 荀彧疑惑挑眉,若不是因为心中根深蒂固的君子准则,他觉得自己大有将眼前人扛在肩头直接纵马回程的冲动。   当然一切也只是幻想。   毕竟唐谙……已是他的妻。   郭瑾觉得自己真的太难了,明明是一只单身狗, 却承担了单身狗不该承担的重任——拯救每一段岌岌可危的婚姻?   郭瑾选择性眼瞎地指了指远处的朦胧雾色,冲荀彧煞有介事地迎风慨叹:“今夜天气甚佳。”   荀彧:“……”   你开心就好。   荀彧浅笑应着,静静听对方从变幻多端的天气,直直扯到浩瀚缥缈的苍穹。时间似沙漏滴水,不自觉便飞逝而过,荀彧正沉浸在对方奕奕飞扬的神色中,便听身后响起一道浑厚的男音。   “郭先生?!”   荀彧与郭瑾同时偏头回身,吕布脚步不停,直接蹶行而至,大手毫不见外地握住郭瑾的肩头,荀彧几不可见地蹙起了俊眉,吕布显然不曾在乎外界的气压变化,只由心道:“布领命而出,日落方回,幸未怠误先生佳宴!”   郭瑾不由笑道,“将军日理万机,亲临寒舍已让鄙府蓬荜生辉。”   两人寒暄过后,吕布忆起身后的姑娘,复折身后退,为苏婵让路先行。   苏婵受宠若惊,忙抱着云筝冲郭瑾摇摇一拜:“见过公子”。   郭瑾亦颔首回应,“小姐特来赴宴,实乃瑾之幸也。”   苏婵面上顺利惹出一阵霞光,羞涩垂头,不慎露出襟口的小片雪肤。郭瑾正直地别过脸去,想着这乌泱泱一群人挤在门口确不得当,便亲自在前带路,将众人引至席间。   即将跨过门阈时,还清亮地干咳一声。   厅中早已摆放七具贝雕漆案,案边铺就竹席,席间相隔大致一丈。   郭瑾想着古人对于筵席的礼节着实有些细琐,不可践履踖席等等,遂恭恭敬敬地抠衣趋隅,安心落座于西侧一角。   座下的竹席铺有两重,也即是古人所谓的“重席”之意,席座的厚度,对应着客人的尊贵程度。待众人落座,早便恭候在外的侍者便鱼贯而上,开始布菜加饭,添箸斟酒,其主食在左、羹汤在右,无一错漏。   戏志才本就是闻着酒香来的,见侍者添酒完毕,眼神就未离开过面前的酒樽。   席间气氛正酣,众人谈及苏婵能歌善舞,尤其奏得一手好筝,忙求请苏婵献奏一曲。苏婵直接应下,起身的瞬间,裙摆如烟霞般浮散开来,配上袅袅婀娜的身姿,更是恍若神妃仙子。   郭瑾顺势去瞧吕布,对方显然亦被苏婵的样貌蛊惑住心魂,一时愣怔不语。郭瑾浅声笑笑,“将军觉得,苏婵小姐品貌如何?”   吕布终是稳下神色,敛眉回道:“夭丽不俗,楚楚怜人。”   郭瑾再接再厉:“敢问将军春秋几何?”   吕布似乎颇有些羞涩:“布虽虚长先生十余岁,但先生六艺俱通,又勤学不辍,布实难及。”   郭瑾:“……”   先不管这谦不谦虚的,大她十余岁是什么鬼?   想起某三国电视剧中,冲着刘备还要自称一句“愚兄”的吕布,郭瑾突然有些脑部缺氧,哪个劳什子的编剧写的这破剧本来着?   三十多岁的人了,妻妾估计早已双全,哪还会跟貂禅爱得要死要活啊摔!   郭瑾不甘心地补上一嘴:“将军想必早有妻室?”   吕布应得干脆:“爱妻严氏与我青梅竹马,得幸执手,必生死不弃也。”   郭瑾一时呼吸不畅,也就是说她老人家费心费力安排半晌,结果人家郎无情妾无意,自己还险些做了那拆人婚姻的小人?   吕布似乎觉出气流凝滞,不由活跃氛围道:“苏小姐柔婉体贴,又对先生情深义重,堪称先生之良配。”   郭瑾屡受打击,听闻对方此言,不由得圆目而瞪。   苏婵对自己情义深重?郭瑾禁不住咳嗽两声,脑中拼命回忆着两人屈指可数的两次会面,难道自己的魅力已经到了男女通吃的地步?   郭瑾一时面色微怍,不知心情是喜是悲。   苏婵奏着秦筝,此刻随着拍子,竟开始轻轻吟唱起不知名的曲子。郭瑾瞧着对方阖眸投入的模样,脑中的歌声晃来荡去,最终竟转变成一道清浅动听的男声。   那个多年前的夜里,自己对着兄长醉酒撒气,对方无计可施,只能默默守在窗外,为她哼着歌词都已模糊不清的歌谣。   真傻,郭瑾暗暗吐出一声。   筝声渐停、乐声重响,戏志才自旁侧戳戳郭瑾的肩膀,郭瑾拧眉侧首,无声地质问着对方是要闹哪般。   戏志才委屈撇嘴,只用眼角余光示意郭瑾朝场上瞧去。郭瑾顺势回头,苏婵一曲终了,收势起身时,恰与郭嘉欣赏赞叹的目光相对。   两人“眉目传情”一番,苏婵便匆匆垂下头,耳根处业已红透。   郭瑾不自觉攥紧手指。   眼瞅着将至宵禁,夜宴终罢。   荀彧与唐谙借住府上并未趁夜而归。吕布则起身拜别,自言仍需为义父守夜,急忙拍马而回。   苏婵错后几步,满面真挚地同郭嘉探讨着音律之事,郭嘉思及对方是郭瑾所请贵客,并未如往日般闲散无状,而是温温和和地应下声来,同对方细说几句。   郭瑾就这般凝着两人的背影,苏婵踏出府门,正要登上车架时,却不慎脚滑绊倒,惊呼一声便要坠落在地。郭嘉离得最近,因此最先反应过来,绅士地托出对方的手臂。   郭瑾见状也不言语,待车架缓缓而起,只默默折身拉着戏志才回座畅饮。   雨来了,是濛濛的细雨。   郭瑾喝得头昏脑涨,冷风一吹,更是忍不住直直打出一个惨烈的喷嚏。   郭嘉并不放心两人聚堆饮酒,因此乖乖守在一旁静静等候,此刻见状,直接上前便要夺过郭瑾手中的酒壶。   郭瑾跳开几步,身子摇摇欲坠,脑子都混乱的厉害,却仍是不让郭嘉搀扶自己。见对方铁了心要同自己作对,更是嚷嚷着戏志才快来带自己回屋休息。   欲埋头怍鸵鸟状的戏志才:“……”   郭嘉本是以为,阿瑾这番折腾不过是在因荀彧之事而伤神罢了。因此就算她无理取闹了些,自己也不该同她生气。   可他没有料到,对方竟连碰触都抵触着自己,这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戏志才见状,忙撸袖而起,上前一把将郭瑾打横抱起。郭瑾垂死扑腾几下,见她终于没了反应,戏志才稳稳上前,将怀中人堪堪送进好友手中。   见郭嘉手忙脚乱地接过,不由恨铁不成钢地叹息远去。   郭嘉:……有被内涵到。   时隔多年再次将郭瑾抱进怀里,郭嘉掂量着手中的分量,明明长高了不少,却仍是轻袅袅的,让人恐怕一用力,便要勒疼了她。   将郭瑾直接抱回房中,郭嘉向前倾身,正要把怀中人放至榻上。松手的瞬间,对方却树袋熊般紧紧攀附到自己颈间。   闻着对方身上淡若幽兰的香气,郭嘉心意微动,还不待动作,郭瑾便已贴至他耳边,迷蒙地嘟囔几声。   “怎么能这样……”   郭嘉突然就有些失落,阿瑾如今该是把他当成荀彧了吧?一年多的时间,终究还是没能把那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减去哪怕一星一点。   郭嘉轻轻伸手,抚上对方紧蹙的眉头,声音中尽是无奈:“阿瑾便这般喜欢他吗?”   喜欢到对方的一举一动,便能叫你如此伤神?   郭嘉为她添好被褥,正要起身离去,郭瑾却再次搂住他的脖颈,她的眼睛里满是醉酒后的绚烂星河,明明是那般无辜的神色,却故作凶恶地将他扣到自己鼻尖,似乎是要亲吻的样子。   郭嘉一时心乱如麻,本能地便要别过头去,阿瑾将他当成了别人,他万不可乘人之危。   本来是这样想着的。谁知郭瑾见他偏头欲躲,不由掐住他脸颊的嫩肉,脆声威胁道:“兄长不许!”   兄长……   阿瑾她没有认错人?   郭嘉蓦地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些什么,深邃似海的眸子直直凝在郭瑾面上,见她仍在云雾之中,不由诱导一句:“阿瑾不许什么?”   似乎没有看懂他眼中的灼灼热火,郭瑾缓口气,继续威胁道:“兄长不许待其他女孩子好!”   笃定心中所想的瞬间,郭嘉觉得自己全都乱了。   从呼吸到心跳,早就没了正常的频率。他的脑中浑浑噩噩,唯有一个执拗的问题——   阿瑾是在为他……吃醋? 第46章 铁官之行   翌日清晨, 郭瑾照例去太师府应卯打卡,待与众幕僚议事完毕,方欣然踏步而出。还未行至门口, 便听有人自身后唤道:“郭郎留步!”   郭瑾疑惑回身,瞧着身后那位年近四十的官服男子,脑中缓慢爬上一个名字——郑泰, 郑公业。   郑泰此人本无意于官场,奈何董卓专政,竟将他强征而来, 不久后的将来此人还会和荀攸一起密谋诛董,虽则事败, 但气节可嘉。   郭瑾拢袖而揖, “原是郑议郎”。   郑泰也不客气, 直接趋步上前,躬身回礼道:“今夜荀公设宴, 郭郎若是得空,不若你我并何公三人一道赴会?”   荀公?何公?   郭瑾想了想, 长安城中能称作荀公的,估计只有荀彧的叔父荀爽了。而这位何公,估摸着便是那位连董卓征辟都敢托疾不就的何颙, 何伯求。   想着人家这都是名士清流局,自己虽然与荀爽相熟,但自从“抱上”董卓的大腿后, 荀攸与荀爽便与自己相交甚少了,少到荀彧好心劝诫自己,都是偷偷背着叔父跑来的。   郭瑾未免有些心酸,替荀彧, 也替自己。   如此想着,秉持着影后的敬业精神,郭瑾憾然长揖道:“瑾虽心向往之,然家中亲友将至,恐不能及,还望郑议郎莫怪。”   言外之意,对方拒绝了您的组队申请。   郑泰嗤笑出声,当着郭瑾的面便道出一句“果然”,话罢也不同她道别,只拂袖扬长而去。   郭瑾:“……”   被鄙弃的第n天,心情毫无波澜。   郭瑾默默拍拍随身的鞶囊,感受到铜块沉甸甸的分量,复又静下心来只身前往铁官之所。   所谓铁官,是中国秦汉时期负责冶炼事业的特色机构,管理冶炼、铸造及贸易诸事。关于当时的冶炼水平,西汉时期尚以块铁渗碳法为主,汉代还有坩埚炼钢法,发展至魏晋南北朝时还有“铸铁脱碳钢”等等。   郭瑾乘上车架,掉头向东而去。铁官设于城东一隅,附近有条仅供铁官使用的水渠。郭瑾下马而行,沿水直上,不过几百步,便瞧见一处不算打眼的官署。   仆一进门,郭瑾便被眼前堆积成山的铁矿石吸引了视线,水源不远处,恰有一具两人高的冶铁高炉,赤.裸着臂膀的工匠正挥汗如雨,辛勤地向炉中添置灼红的炭火。   郭瑾叫停一位正躬身清扫炉渣的学童,见对方天真回望,郭瑾忙自我介绍一番,并声称是要拜谒铁官丞。   对方听闻她的身份后,神色中竟有几分犹疑不决,片晌,在郭瑾布灵布灵的注视下,埋头碎步进门请示。   郭瑾保持着挺若松柏的站姿,见不远处一位铜印黄绶的老者步履踉跄地迎出门来,郭瑾并袖长揖,从容问候道:“晚辈郭瑾,拜见铁官丞。”   铁官丞受宠若惊,诧异惊呼道:“老朽眼拙,不料竟是曾经名盛雒阳的造纸郭郎?”   郭瑾:“……”   好吧,她承认比起田间郭郎,这个称呼似乎也算升级了?   郭瑾羞愧而叹:“不过照搬前人之经,先生谬赞矣。”   铁官丞心中微讶。   早便听闻阳翟郭氏惯出奇才,这位郭家小郎更是通古晓今、奇思倍出,可就是这样人人称赞的后起之才,偏偏与狼为伍,同那无恶不作的董卓同流合污。   他本以为对方定也是个趋炎附势之人,可亲眼所见之后,却又觉传闻太不真切,仿佛只是道听途说而来,并未加以印证。   眼前人本是清风朗月般的存在,比起助纣为虐的庸徒,倒更像是一缕春风。   春风过野,心旷神怡。   铁官丞回神笑笑,忙邀请郭瑾入府详谈。与铁官丞对坐而望,郭瑾掏出揣了一路的铜块,伸手递到对方跟前,“先生以为,此物何如?”   铁官丞端详片刻,“华而不涩、圆润生辉,虽非铁官所造,却也算得中上之品。”   郭瑾拿回铜块,进而起身行至窗边,见对方好奇凝神来瞧,郭瑾将铜块对准热烈的阳光,光影瞬间折射而出,郭瑾微微调整比例,铁官丞便已被这眩目不可直视的光芒晃得头昏,忙抬袖遮挡。   “郭郎何意?”   郭瑾收起铜块,跽坐回原来的座席,“先生方才可能看清光下之物?”   铁官丞若有所思:“难矣。”   郭瑾再笑:“若以此物打制铁甲……”   话尾留白,给足对方想象的空间。   制甲?铁官丞如获至宝:“妙哉!”   见对方认同了自己的观点,郭瑾再接再厉道:“瑾斗胆烦请铁官丞,按照胸背各有一片此类铜护的样式,打造一具护身铁甲。”   本以为要费些口舌,熟料对方竟应得干脆:“此乃铁官分内之职,可叹郭郎心思奇巧,老朽不才,恐难及也。”   郭瑾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虚,然后便腆着面皮收下对方的赞许:“如此,便劳烦铁官丞了。”   事定而出,郭瑾告别离去,待眼前的白衣少年彻底没了踪影,年过半百的铁官丞却瞬时黑下脸来,挑眉冷笑一声。   任这少年天命奇才,却奈何甘为董贼鹰犬。非我族类,其心当诛。   ·   午后吃过茶食,荀彧便携妻一道向郭瑾拜别。   郭瑾虽是不舍,仍旧兢兢业业备好车马,与郭嘉共同动身,将两人送至东城郊外。   唐谙的嘴角有些下坠,神色颇为沮丧,因此当她凄凄切切地握住郭瑾的双手时,郭瑾一时不察,竟忘记将手指尽快抽回。   唐谙抹了抹并没有一滴的眼泪,怅然拜别道:“今此一别,郭郎珍重。”   郭瑾眯眼笑笑,心中揣度着如何才能礼貌而又不失风度地撇开对方双手,脑中却蓦地灵光一闪。她突然就觉得,这个唐谙好像并不仅仅是“花痴”这般简单。   她的性情,乃至脾气原则,都有一股难言的熟悉感。   似乎……   似乎自己与唐谙本就来自同一个时代?   细思极恐,郭瑾不想再深究下去,眨眼间唐谙便飞奔至兄长跟前。郭瑾无奈笑笑,许是终于得到独处的空隙,荀彧行至郭瑾跟前,他的眸子里清清明明,早已不见了昨夜的隐晦深意。   郭瑾想着,他终究还是放下了。   拍拍对方的肩膀,见荀彧笑得有些疲乏,甚至还有几分颓唐,郭瑾于心不忍,复关心一句:“文若兄可是病了?”   荀彧想一想,只道:“无碍。”   他本心疾。   心疾,无医。   不过幸好都过去了,他找到了自己的“良药”,而阿瑾的心也早已不在他这里。   又或许,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的黄粱美梦,仅此而已。   郭瑾闻声,只斟酌着敛衽祝别:“只愿前途无限,后会有期!”   荀彧偏头一笑,声音中尽是笃定:“会的”。   你我会在峰顶重遇。   ……   荀彧夫妻离去后,郭瑾便同郭嘉一起踏上了回程的车架。   车内仅有她二人为伴,郭嘉的视线飘忽不定,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只是在观望她背后湛蓝无际的澄空。   郭瑾直直盯着对方端看,兄长此刻同往日大不相同,明明是那般闲散自在的性子,如今只是被她瞧着,便已满面红润,睫毛轻轻颤动,不知是在害羞些什么,就连白皙似雪的脖颈顷刻间都已染上寸寸薄红。   郭瑾担心地挪坐过去,手指体贴搭上对方的额头。   很烫,就跟被滚水灼过一般,就连郭瑾的手指都跟着颤抖发热。   郭瑾掰过对方的肩膀,诚恳询问道:“兄长可是染了风寒?”   见她一脸天真地凝着自己,郭嘉显然一顿,本是滚烫热烈的心脏霎时间如被冰雪覆盖。   郭瑾见他愣怔不语,不由折身贴心拿过自己随身的毡毯,仔细为他披在肩头,继续关怀道:“兄长若是病了,便早些就医,莫要拖着。”   郭嘉彻底失了言语。   他想过一百种阿瑾醒来后对于昨夜情形的反应,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选择了死不认账。   不知她是真忘了,还是故意装傻充愣。   郭瑾功成身退,端端坐回原位。表面上一派风雅自在,感受到对方的火热视线后,内心却是如擂鼓般狂跳不断。   她的脑中全是昨夜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暧昧场景,兄长就那般强势地将自己扣在榻上,不许她逃避半分,声音却是迷人的蛊惑。   他问:“阿瑾喜欢我?”   这样羞耻的问题,他问的出,郭瑾可答不出。   所以郭瑾在被酒精蒙蔽大脑的前提下,仍不忘忿忿然推搡着对方的怀抱,决不能缴械投降,任他进一步为所欲为。   郭嘉见她闹了脾气,手上的力道不减,声音却温柔地近乎掐出水来,“阿瑾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如此情态,似乎郭瑾不答,他能坚持到天荒地老。   郭瑾被他缠地烦躁,只小声嘟囔一句:“喜欢又如何?”   郭嘉闻声,唇边的笑意再也忍不住,只见他猛然低头,鼻尖将将与郭瑾相抵,两人唇瓣之间的距离,只剩毫末。   本欲直接倾身而吻的动作却猛然停滞。不知想到了什么,郭嘉微微屏住呼吸,就这般直直凝视着郭瑾。   郭瑾被他撩拨的混乱不堪,心中瘙痒难耐,见对方迟迟不肯动作,只轻轻嘟嘴,主动贴上郭嘉红润欲滴的双唇。   很舒服。   郭瑾满足地想,冰冰凉凉、软软糯糯,让人忍不住都想咬上一口。   如此想着,某位女流氓便当真如此做了…… 第47章 郿坞送别   忍着爆棚的羞耻心, 郭瑾神色澹然地跃下车架,并赶在郭嘉出声之前,利落地阔步进屋。   室内有些闷热, 郭瑾扶着外间的小案怅然席坐,手肘杵在盘起的双腿上,脑中嗡嗡阵阵响个不停, 郭瑾摸了摸依然烫红如霞的脸颊,复又爬起身来,“噔噔”冲至塌上, 钻进衾被之中蒙面哀嚎。   她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初吻。   可怕的是,对方竟是自己的哥哥。   更可怕的是, 还他喵是自己主动的!   郭瑾觉得凭借马车上自己那前途无量的演技, 兄长定不会认为是她刻意装蒜, 他顶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喝酒断片,忘了昨夜荒唐。   郭瑾捂住心口, 她不明白自己的心脏为何要跳得如此之快,仿佛稍有不慎便要冲破束缚追寻自由一般。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只要想到兄长,心底便酸酸甜甜的,就连呼吸都是浊乱不堪。   郭瑾不由生出几分恐慌, 她觉得自己这个状态不对,可她又不知该如何调节,只能强迫自己去思考其他更有意义的问题。   譬如——也不知道当初她为啥会苦逼地选择硕博连读, 她就不应该听信导师“殷殷切切”的长篇大论。要是进军演艺圈该有多好,有钱有头发,关键是还能体验山阴公主的快乐。   如此想着,那股陌生的灼热感终是褪去些许。   郭瑾摸出枕下的无字书, 也顾不得刷一刷今日的帖子,便奔着策马奔腾的头像狂啸而去——   【奋斗的小郭子:策兄,我完了!】   自从上次扒掉了对方的马甲,郭瑾想着孙策今后远在东吴,又英年早逝,自己同他保持良好互动的网友关系应当无妨,因此分享起秘密心事来更是肆无忌惮。   对方似乎永远在线一般,见她发了消息,立刻秒回道——   【策马奔腾:怎么了?】   【奋斗的小郭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大概喜欢上了自己的表哥!】   【策马奔腾:你是说郭嘉?】   【奋斗的小郭子:是的(奔溃大哭)】   【策马奔腾:我本来以为你是心属荀彧的】   【奋斗的小郭子:所以爱是会变的对吗?】   【策马奔腾:喜欢郭嘉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吗?】   【奋斗的小郭子:开心个鬼!他是我哥哥,古代人可以接受近亲结婚,可我是现代人啊,就算披了古人的壳子,我还是没有办法想象和自己表哥谈恋爱的场景!】   【策马奔腾:我是说如果,如果他不是你哥哥呢?】   郭瑾瞧着对话框中的信息,蓦地一怔,转眼却又嗤笑一声——   【奋斗的小郭子:大哥,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这种影视剧老梗,必不可能应验到我身上!】   似乎还嫌Flag立的不够,郭瑾迅速添上一句——   【奋斗的小郭子:只要我反悔的够快,喜欢这种脆弱的情绪很容易就能被掐灭!】   【策马奔腾:……我劝你三思】   【奋斗的小郭子:我觉得最好的遗忘方式就是投入下一段感情,或者投身干一番事业。策兄你觉得呢?】   对方见她自说自话,方才的坚持瞬间消失无踪,只顺着她的话头提议道——   【策马奔腾:听我的,搞事业先】   郭瑾想了想,也对。鱼塘太满,她又是个选择恐惧症晚期的人,只挑出一尾鱼来练手委实太过残忍,还是孙策的建议好。   【奋斗的小郭子:搜嘎,恋爱确实不适合我放荡不羁的灵魂】   ·   暮秋九月,董卓欲往郿坞小住。   公卿大臣闻之皆于长安城横门外“真情”相送,作为头号“卓吹”,郭瑾自然也身在其中。   郿坞是董卓迁都长安后,特意于长安以西二百五十里处建造的府邸,其内奢丽非常,用《三国演义》的话来说,便是“仓库屯积二十年粮食;选民间少年美女八百人实其中,金玉、彩帛、珍珠堆积不知其数……”   郭瑾摸摸下巴,这个“少年美女”就很有内涵。   怪不得董卓说自己就算兵败,也能守着郿坞安享晚年。要她她也可以,只要把美女都换成帅哥就行,毕竟谁还没个海王梦呢。   郭瑾叹息间,视线越过重重晃动的人头,突然瞧见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对方一身黧色官服,袖袍从风、身姿端正,虽于泛泛人流之中,却依旧气质显著。   见荀攸似有感应般偏首来瞧,郭瑾的笑容还没来得及酝酿,对方便已视若无睹地移开视线,只同身侧的同僚温声细语地讨论些什么。   害,绝情,真绝情。   郭瑾伤心地环顾四周,估摸着除了祢衡,整个长安城内的清流之士,再没有一位愿意同她沾染半分关系了吧?   只可惜炮兄随心所欲,并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要为董卓送行,遂堂而皇之寻了个为鸡接生的借口,托辞未至。   郭瑾:“……”   别问,问就是爱鸡如子。   董卓见众位公卿大臣业已到齐,便于郊外设宴,直接吩咐众人列座欢饮。   管弦铿锵、宛转悠扬;嘉宾盈席、华筵生光。   董卓姗姗行至主位,先是环扫左右,见除却几位平日里便胆大肆意之辈,举朝上下几乎都从命而至,心中不由开畅,“今日欢饮,诸卿无需拘束。”   话罢,率先举觞而尽。   众人得令,亦纷纷举杯而对,一时间觥筹交错,倒有几分秋宴的致远意蕴。   董卓从不管众人对自己有几分真心,真心这东西太奢侈,他要的就是被人拥捧服从的快乐,管他是被迫还是主动,反正快乐是真,权力也是真。   因此董卓难得兴起,直接冲着右手端首座的蓄须老者温和道:“先生可愿奏琴助兴?”   郭瑾从自己的坐席遥遥望去,对方大约六十左右的年纪,虽华发苍颜,却依旧温尔雍容、精神矍铄,当得起“宝刀未老”之词。   郭瑾不由咋舌,谁曾想如蔡邕这般旷世逸才的大文豪,如今亦屈就于董卓麾下,他虽有匡扶济世之心,却奈何董卓一意孤行,并不听从蔡邕所言。   可就算如此,董卓也未曾对蔡邕动过杀意,害死这位宝藏名士的竟是那位成功诛董的王允,王司徒。   蔡邕应声而起,先自侍从手中接过一具直白无华的焦尾弦琴,而后便缓步行至宴席中央,侍者早已搬来漆盆琴案,蔡邕净手而坐,拨弦调试。   风声泠泠,落英如雪。   耳边传入那道深美闳约的琴声时,郭瑾含泪咽下喉中的胡饼——草,司马徽误我!   这世间相像的琴何其之多,她真是异想天开,自以为淘到了正版的焦尾琴,谁知翻车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她突然就肉疼起自己那块晶莹剔透的上好白玉。   蔡邕一曲作罢,董卓酒至酣时,示意蔡邕退下,而后冲吕布暗暗使了眼色。   吕布得令后,大步流星而去,望着对方魁梧挺拔的身影转眼消失于无形,郭瑾心中突然涌上剧烈的不安。   依董卓的性子,这筵席更像是鸿门宴才对,又怎会任这些臣子和和雅雅,听曲对酌?   果不其然,吕布再次转入众人视野时,去时还是清清冷冷的孤伶身影,如今身后竟随着数百名身戴镣铐的囚服罪犯。   蓬头垢面,唇舌干裂。众目睽睽之下,这些犯人便如任人揉搓的面团般,被西凉兵直接按倒在地,他们沾满草屑的黑靴,毫无顾忌地踩踏在犯人肩背。   瞧着地面上卑微匍匐的犯人,郭瑾眉头微紧,董卓却朗声笑道:“此乃投降不久的北地郡叛军,诸卿以为,孤当如何处置?”   叛军既已投诚,为何还要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郭瑾凝神望去,蔡邕多为董卓倚重,又新献琴曲,因此毫不迟疑地起身劝诫:“即为降军,太师何不以怀柔之策抚之用之?”   董卓斜睨蔡邕一眼,满面不屑道:“叛军本恶,孤怎知其非反复之人?”   既然他已经背叛过我了,我又怎能断定他不会反复呢?   蔡邕话竭,一时如鲠在喉,颓然落座,其他公卿臣属皆屏息不语,似在寻机而动。   董卓环视左右:“奉先何在?”   吕布称诺而出,董卓扫一眼大气不敢出的众位公卿,云淡风轻道:“腰斫”。   腰斫?   郭瑾呼吸猛然一滞,顾名思义,便是要用刀斧将犯人从腰部砍作两截。据闻腰斫行刑时,犯人必须脱光身上的衣服,使腰部裸露出来,伏在铡床或木、铁的砧板上,作真正的“任人宰割”之态。   这一刑罚不会立即致死,而是任由犯人苦苦挣扎至血脉流干而亡,残忍至极。   听见“腰斫”的瞬间,郭瑾的胃中就开始翻江倒海,她的脸色开始泛白,却又强撑着将手指扎入座下的蓁蓁草圃之中。   连带着荀攸在内的文士显然坐不住了,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杀人如烹羊的做法,显然触及了他们为人的底线。   须臾之间,果真有两位不怕死的文官起身“抗议”,其言辞激昂、分寸尽失。很好,这恰是董卓所要达到的目的。   除异己。   董卓开开心心收下对方的批评,然后凛声宣判道:“此二人忤逆孤意,奉先将他二人押下,同罪论处。”   这语气,跟讨论今天大白菜三毛五一斤并无两样。   目睹同僚血洒当场、折磨至死的惨状,宴上霎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甚至有些大臣还由于惊吓过度而落勺失箸,忙脸色煞白地顿首谢罪。   郭瑾看向董卓,纵使眼前的秋黄落英皆被染作血红,耳边充盈着污秽尖锐的垂死挣扎声,诡异妖娆,对方却始终神态自若、饮食如常,甚至都没舍得抬一下眼皮。   董卓哪怕多活一日,都是对天下人极大的残忍。   许是思绪太过沉重,郭瑾没能控制住眸中的潋滟冷光,董卓再次抬眸时,正巧与凝视自己的郭瑾直直相对。   见那位平日里总是通雅清秀的贴心少年,今日却用极为陌生阴冷的目光将自己望着,董卓心下意动,忽而点名道:“郭郎以为,孤之处置何如?”   你觉得,老子杀人正确吗?   郭瑾:“……”   作者有话要说:  郭瑾:我不要我觉得,我要你觉得! 第48章 计定而动   被点名的瞬间, 郭瑾的身子僵直未动,脑中却飞快闪过无数弹幕,其中最血红粗大的一条便是——卧槽, 玩脱了!   眼下箭在弦上,她显然只有两条路可选。   其一便是学习蔡邕好榜样,做一个并没有什么用处的滥好人, 顺便挽救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声名。可如此一来,自己“忍辱负重”拍了这般久的马屁就彻底失去意义了。此为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可取也。   其二也即因势利导、顺毛求生。毕竟如今无数活人血洒当场, 若非冷血愚蠢之辈,皆会胆战心惊、深恐唇亡齿寒。这时一味奉承董卓反倒虚伪, 言辞激驳难免又失分寸, 不妨明抬暗贬, 给对方一个金灿灿的台阶,却又不卑不亢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只要火候拿捏到位,总能暂时打消董卓的顾虑。   董卓迟迟不见回应, 正要开口训斥,不远处袍服端正的清雅少年便已趁势而起,洒落行至会场中央, 稽首而拜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明公真知灼见,瑾自钦佩矣。”   董卓的注意力显然已不在郭瑾的对答上, 就在郭瑾稽首行礼的刹那,董卓便已被心中没由来的暗喜冲昏了头脑。   稽首之礼,本该是君臣之礼……   莫非是郭郎慌忙之下礼数错乱?董卓兴致挑眉,非也。眼前的少年虽温敛了神色, 但周遭的气息仍是清清淡淡,似乎这世间并没有什么能勾起他半分情绪波动。   若是如此,则郭郎之意,同自己欲执天下牛耳之愿,岂非不谋而合?   董卓出神间,郭瑾愈发恭顺道:“明公英雄之主,方今天下之士莫不竞相归附,今日按律处决叛党,本无争议。然人言可畏,瑾只恐明公此行,欲折贤辅良才云集京畿之心,岂不为因小失大?”   你杀人可以,但要想清楚杀人的后果。自古至今,没有一个成功者是靠自己单枪匹马杀出重围的,因个人喜怒而失天下贤士归附之心,这才是愚蠢至极。   董卓咀嚼着郭瑾之言,心中生出几分玩味,却破天荒收起杀戮的心思,借着酒意高声笑道:“郭郎与孤所见略同耳。”   郭瑾心知董卓暂时放过了自己,忙躬身再拜,默默隐回席间。感受到四周同僚唾弃鄙夷的视线,似乎想将她啐而食之,郭瑾埋头不语,只自顾自嚼着手心的葡萄。   董卓本有当众诛杀关中旧族之心,听闻郭瑾之言后,似乎生怕应验到自己身上,便将这一流程跳过不顾,又欣赏过几支歌舞,这才宣布宴罢启程。   众人早已心焦意燥、忐忑难安,此刻得到释放,竟莫名有种逃出升天的不真切感,部分本就以明哲保身为己任的文臣武将,估计早已彻底拜服在董卓的威仪之下。   杀一儆百,果真收效甚好。   郭瑾踏进自家府门的刹那,手心中早已布满涔涔冷汗。她一声不吭地闷进房中,胡乱盘坐于书案一角,取出纸笔为自己确定最后的计划。   不得不承认,一开始凭借着自己微弱的历史优势,郭瑾本是有投机取巧的打算的。她知道诛杀董卓的最后王牌是吕布,可吕布叛董的诱因却迟迟不明。   撮合吕布与苏婵,就是郭瑾为了寻得戏文中的“貂蝉”原型,而做出的一次天真尝试。可奈何吕布夫妻恩爱,苏婵又意不在吕布,这一计划只好打住作罢。   可除却美色,吕布与董卓之间最大的症结又是什么呢?   功名利禄?非也。吕布虽非要职,但深得董卓宠信,金石骏马、美玉明珠数不胜数,吕布断没有自绝后路的道理。   郭瑾将下巴抵住笔头,若有所思地凝神屏息,案上的墨色水丞晶莹似玉,如今因着天光,模模糊糊倒映出一道隽秀温雅的身影。郭瑾注视着水丞上的倒影,片晌,猛然抚掌而叹。   也许最重要的一环,正是自己?   ……   想着董卓寿辰就在十一月初,董卓最晚十月底便要返回长安,郭瑾近日得了空档,忙马不停蹄跑去铁官将自己早便预约好的明光铠取回。   由于时间充裕,铁官丞好心为她打造了两具,用作比对。郭瑾将其中一具封好作为贺礼,另一具则直接遣人扛去了曹昂房中。   毕竟在郭瑾眼里,曹昂已是一个寿命无多的小可怜,等到宛城之战来临,他势必要随着历史的洪流退出这场博弈。   可无论如何,当年雒阳火起,是他罔顾性命赠马解急。送给他一具铠甲,或许是与他分别前,自己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曹昂心怀感激地登门拜谢时,郭瑾正与戏志才闲话叙旧。换言之,便是八卦人生。   房门被人轻轻叩响,郭瑾做作地“哎呀”一声,双手却极为麻利地拉开门板。戏志才悠哉游哉的身形,在瞧见曹昂的瞬间,戏剧般僵在原处。   郭瑾将同样愣怔不前的曹昂牵引进门,佯作惊奇道:“志才兄所寻之人,莫非便是曹兄?”   戏志才:“……”   假装看不出任何表演痕迹。   缓过神来后,戏志才抱臂欣赏着郭瑾的虚势表演,虽不知她为何如此,戏志才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应是在逐客。   想起自己骗吃骗喝的逍遥生活,戏志才干咳两声,起身作揖道:“戏瑛见过大公子”。   曹昂忙上前两步,制止对方盈盈长揖的动作,“先生无需多礼。”   郭瑾见眼前形势大好,忙拉着两人围坐叙旧,从曹操威明忠勇、创业时难,到董卓恣嚣、诛董不易,再到曹老板步步维艰,急需智谋主力。可谓是感情饱满,字字切题。   戏志才翘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闲倚一旁,不知听未听进她的劝说。曹昂却容色肃穆,似乎深有同感。   郭瑾撇开戏志才,专攻曹昂道:“瑾知曹兄早有鸿鹄之志,欲为万民除害。然曹兄势孤,与其蹉跎度日,不若追随曹公厉兵秣马、勤练本领,届时沙场论英雄,岂不快哉?”   不待曹昂出声,戏志才率先忍着眼底笑意,颔首起身,说是要出门遛弯。   郭瑾虽未坦诚相告,但其所言之事确实不无道理,主公正当要时,他必不可再同往日般随性自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曹氏之明日,便是戏瑛之未来。   不过戏志才总觉得郭瑾有哪里不对,他提前离座,不过是想将自己疑虑告知郭嘉,也好有人一同计议。   见戏志才推门而出,曹昂没了顾忌,忍不住搭上郭瑾的肩膀,沉声道:“瑾兄可愿随我一同离京?”   瞧着对面鲜明纯粹的少年,郭瑾知道对方是在邀请她“跳槽”,若是此时跳到曹老板麾下,就算做不成肱骨之臣,一路扶持下去总能求个高官厚禄。   但机不可失。   如今正值紧要关头,她断没有背负满身污秽,一走了之的道理。   郭瑾眉眼微弯,她的笑容很轻,可又因如此,更显真诚温和:“承蒙曹兄抬爱,瑾才疏学浅,远未及辅助明主之时,今后若有所成,定不忘今日曹兄之邀。”   言外之意:别爱我,没结果。   曹昂见她心意已决,并不为自己的提议所动,只得憾然作罢。   三日后,东郊送别。   郭瑾亲眼目睹曹昂与戏志才结伴而去,方安心回府同兄长一起用过餔食。   酒足饭饱后,郭瑾正要起身回屋,郭嘉也不知是怎地了,竟突然按住她素净的手指。郭瑾瞧着来来往往收拾食案的侍者,心头微微一烫,便要匆匆撤回双手,谁知对方竟得寸进尺地与自己十指交握。   郭瑾别过头去,并不让自己同他对视,想着自己之前豪情壮志地说要掐灭心中火苗的行为,郭瑾不争气地叹出一口浊气。   侍者不知何时散得尽了,室内寂静无声,只能听见两人逐渐凌乱的呼吸与心跳。郭瑾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愿,方腆着面皮嬉笑道:“不知兄长今后欲事何主?”   郭嘉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她这些时日的种种行径,似乎都在拼命将自己身边的人推向不知名的远方,像是生怕稍有不慎,便会让他们受到牵连一般。   郭嘉趁势靠近几分,同郭瑾挤坐在同一处坐席上,见她后缩愈躲,空闲的手臂牢牢扣住对方的后腰。   他的声音很暖:“为兄尚无想法,阿瑾可要为我出些主意?”   郭瑾本是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间晴朗几分,幸亏兄长没有说出欲投袁绍之类的话来,否则自己还要厚着脸皮借鉴兄长本人的真实评论,为他列数一下袁绍并非明主的数条理由。   郭瑾小声试探道:“志才兄方今正于东郡太守曹操处奉职?”   郭嘉松开她的手指,只怡然托腮,与她直直相对,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三寸。   郭瑾再道:“曹操虽则势弱,然胸有豪志、任人唯贤,兄长不妨参考一二?”   郭嘉轻轻应了一声,极为亲昵自然地抚过郭瑾耳边的碎发,然后再次握住她焦躁不安的手指,放到唇边呵气取暖道,“听闻阿瑾赠与曹大公子一具铠甲?”   郭瑾:“……”   灵魂求问,她为什么会有一种出轨被人抓包的错觉?! 第49章 面圣与否   荀攸身着墨色官服, 铜印黑绶,执笏趋步行过南宫门阙。   远方的宫殿楼阁鳞次栉比、巍峨壮观,转过章华门, 荀攸恭恭敬敬步入崇德殿内。殿中早就聚集了几位熟悉的身影,荀攸抬眼望去,首先瞧见了荀爽, 再依次扫过,这才发现王允及蔡邕等人。   荀攸向前行进,正对殿门的位置, 摆放着一具白底红纹的玲珑玉案,案上的白玉盘中盛满核桃与枣仁。玉案不远处有位锦衣华服的小小少年, 其背手而立, 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 本是鲜脆欲滴的小脸蛋上却满是忧容,一副疲倦世间的恹恹病态。   荀攸瞻得龙姿, 忙稽首叩拜:“黄门郎荀攸叩见陛下。”   华服少年闻声折身,瞧着对面匍匐而拜的男子, 声音淡漠无波道:“荀卿不必多礼”。   荀攸这才拢袖起身,默默拱手退立到一旁。   怎么说呢?荀攸觉得自己有些飘了,他竟然对这位小皇帝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同情感。毕竟小小年纪便已经历了丧母丧兄之痛, 又为董卓胁迫迁都长安,弱不经风的小肩膀上还担起了挽救整个汉室于倾颓的重担。   成人尚且难以接受,况一男童乎?   如此想着, 刘协右手边的长须男子已率先开口:“陛下,董卓乃国之大贼,杀主残臣,天地所不佑也, 宜早图之。”   刘协虽是年幼,听闻“董卓”二字时,却极为嫌恶地皱起了眉头。荀攸忍不住看向出声的男子,王允此人素以宽贤矜能著称海内,有此诛贼之心,不足为奇。   董卓专权,以致民神痛怨、靡所戾止。   想必圣上比任何人都想早日置他于死地,荀攸瞧了眼距离自己最近的蔡邕与荀爽,而后便听刘协怅然叹息道:“朕有心无力,不知诸卿可有妙计?”   蔡邕见状,随之沉吟道:“董公性刚而遂非,终难济也。”   此言之意,似是而非。   王允想着蔡邕虽是个闻名海内的大文豪,却奈何性子柔弱,并非从容赴死之士,于是转头瞧向沉默良久的荀爽,开口询道:“不知慈明先生意下如何?”   荀爽与荀攸对视一眼,而后长揖表态:“卓凶悍难制,若不擒杀,恐后殆无穷矣。”   刘协目露不悦,他是想问诛董之计,而非听众卿“埋怨”董卓之恶。像这种天下皆知的废话,又有什么好说?   刘协直接追问,“如何擒杀?”   董卓此人生性多疑谨慎,又有吕布悍将傍身,哪有这么容易便能伏诛的道理?   荀攸听出圣上的弦外之音,又见荀爽埋头湮了声,似乎没了主意,不由躬行上前,替其解围道:“董卓骄忍无亲,虽资强兵,实一匹夫耳。”   换句话说,董卓无非一介莽夫,没什么可怕的。   刘协眉目上挑,示意荀攸继续,荀攸复又添上一句:“董卓虽强,然非铜墙铁壁,不若内部瓦解,收买亲信筹谋刺杀之事?”   刺杀?亲信?   想到昔有荆轲刺秦,刘协紧绷的弦蓦然一松,还未开口赞允,便听王司徒轻蔑反诘道:“不知荀侍郎以为,谁堪当此重任?”   在王允眼中,没有人愿意真的慷慨赴死,如果真的有,那必然是脑子有些问题的,再不济也是要利益置换。   蔡邕与荀爽亦直直望向荀攸,荀攸本就是个修容如玉的俊俏男子,如今神色真挚,更是平添几分笃决,“越骑校尉,伍孚。”   刘协心中反思,听闻这位越骑校尉与董卓似是极为亲近,若以此人为棋,可是万全之良策?   似乎看出刘协眸中的疑虑不解,荀攸也不多言,只顿首而拜,生死无惧地高声宣誓:“无论成败,攸绝非怕死贪生之辈!”   如此做派,大有将后果全数揽到自己身上的架势。   荀爽本欲出声阻止,毕竟对于颍川荀氏而言,年轻一辈奇才辈出,荀彧与荀攸更是个中翘楚。这样前途无限的青年,如今却要作困兽之斗,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数压在这样一个机会渺茫的刺杀之上。   有时候,他甚至私心希望,荀攸可以做一个小人。   君子总是最辛苦的。荀彧是,荀攸亦然。   得到刘协的默许后,荀攸再拜退出宫门。走在略显萧条的长安街头,他突然就有些怀念当初雒阳初任,他与叔父、郭瑾三人闲居惬意的生活。   如此想着,脑中复又回忆起临出宫前,有位相熟的内廷侍奉同自己嚼出的八卦。据说圣上前后两次召见那位素有才名的阳翟郭郎,本是存了拉拢之意,谁知对方竟两次称病不往,直接辞谢了圣上的好意。   荀攸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所认识的郭瑾虽有求取功名利禄之心,但凡事皆以君子之道约束自己。他无法相信,这样的人当真会在强权之下迷失自己。   他莫不是,有何难言之隐?   鬼使神差的,荀攸脚步一转,竟徒步向郭府而去。   听见门口的小厮通传,说那门外当真是黄门郎荀攸拜访自己时,郭瑾正抱着一串黑紫圆溜的葡萄,同祢衡与后院中兴致勃勃地围观斗鸡。   再三确认小厮没有通传失误,郭瑾飞速理整好衣袍,匆匆迎出大门而去。   荀攸见她面色红润、眸光清亮,就连一丝该有的病容都没有,心底愈发冰冷。见郭瑾虽端端行礼,却连半分将自己请入府中的打算都没有,更是一时心火攻天。   郭瑾笑得憨实:“荀侍郎怎有空光临寒舍?”   荀攸也不同她绕弯,声音淡似山泉:“攸甚奇之,不知郭郎身患何疾?”   郭瑾如梦初醒,忙掏出随身的方今,一顿咳嗽道:“寒疾入体,唯恐玷污皇殿,因此只得推辞圣意。”   荀攸突然嗤笑出声,郭瑾显然忘了,当年推脱何进征召时,也是用的这个借口,而且还是同他与叔父一起商量的。   两人本就知根知底,郭瑾思及装蒜已无用处,只收回方巾,并袖辞谢道:“瑾自知荀兄好意,然君子审时度势、各事其主,道既不同,何相与谋?”   荀攸觉得自己心底虽然依旧难过,但到底舒坦了几分。对方至少在自己的选择上,坦荡无愧,这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君子之风。   荀攸对揖作别,不想再与郭瑾多言,郭瑾见他拂袖欲走,心中急迫,复匆忙添上一句:“荀兄!”   见荀攸顿住步子,郭瑾轻声道:“万虑三思,莫行险招。”   荀攸初时并未明白她是何意,心中琢磨片刻,只道郭瑾是在为自己的“主公”开脱,希望众位士人莫要同他针锋相对。   思及此处,原本松动些许的内心忽而封闭起来。   也许,他当真不配。   郭瑾惋惜一叹,正要回身进门,便听身后有道欠扁的男声传来:“犁兄可谓是望眼欲穿。”   郭瑾直接错开此人的话头,真诚握住对方的素手,体贴开口道:“太师寿宴将至,炮……祢兄可有前往祝寿之意?”   祢衡几不可见地微微敛下睫毛,身形未动,却是习惯性满面嗤夷道:“祢某疯疾难测,恐触了太师霉头。”   换言之,老子不去。   不愧是炮兄!想着如今最大的不可控因素稳定下来,郭瑾心满意足地拍拍对方的肩膀,“祢兄且先回吧,瑾近日欲为太师筹备贺礼,若非急事,无需亲来府上。”   祢衡:“……”   过河拆桥!   ·   十月底,董卓返程回京。   吕布作为董卓的近身侍卫,自然也随之返回长安。   自打董卓回京后,郭瑾便以叙旧为由,日日邀请吕布府中做客。吕布许是感怀郭瑾解围之恩,又或许与她确实甚是投机,竟是日日应邀,从无爽约。   郭瑾磋磨等待多时,眼瞅着明日便是董卓的寿宴之期,自己与吕布的战友情也一日千里,谁知今夜吕布却失约了,郭瑾等候良久,直到夜华初上、华灯满街,她在大门处来来回回徘徊多次,仍是没有瞧见赤兔马的踪影。   郭瑾毫不介意地倚栏而望,大约过了几炷香的时间,吕布终是姗姗而至。郭瑾正要为他牵引缰绳,吕布便已神色惶惶地将她带入门内,见她茫然指着门外的方向,不由回神解释:“赤兔马惯有灵性,先生无需多虑。”   郭瑾这才得空作揖:“将军向来履时,今夜可是有何要事?”   吕布显然已将她看做贴心之人,忙不疑有他道:“先生不知,今夜竟有贼子胆大妄为,试图刺杀义父。”   卧槽,刺杀?!   想来应是荀攸等人谋划之计了,郭瑾在心底给对方刷了一行“666”,神色却放得凝重不安:“太师可有受伤?”   吕布摇摇头,咬牙庆幸道:“伍孚此人表里不一,心怀阴诡,枉受义父恩泽!”   伍孚?郭瑾转念一想,既然被人刺杀,以董卓的脾气肯定是要将其当场诛杀的。若是不幸没有立即处死,大概便是董卓留有后用,意图揪出其同党所在。   思及荀攸安危,郭瑾侧面打听道:“伍孚此人罪大恶极,想必早已极刑论处?”   吕布闻声,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肯再多言,只闪烁其词道:“先生近日谨慎行事,莫要冲撞义父才是,布今夜还当值守,便不久留了。”   话罢跨步出门,一脚蹬上马镫,直直扬长而去。   郭瑾命小厮关好大门,又匆匆折身回到卧房,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之前寻得的那片铜块,将其小心翼翼塞进胸口,见厚薄合适,并不突兀,这才缓下心神。   视线扫过司马徽赠与自己的焦尾瑶琴,郭瑾取下挂在外间墙壁上的佩剑,单手持起,左右比划两下,终是一狠心,故意将那桐木瑶琴自中间斫断。   郭瑾心疼地捧起瑶琴的“断肢残骸”,嘴角一撇,戚戚然谴责了一番自己暴殄天物的行径,心中默念着“司马徽莫怪”,抱起怀中残琴便埋头冲到兄长门前。   初冬的天气已有些沁人心脾的冷意,郭瑾搓热双手,轻轻叩响兄长的房门。几乎是停顿的同一秒,房门便已被人迅速打开。   郭瑾扯住对方的袖袍,悲怆哭诉道:“兄长,我的琴摔断了。”   郭嘉任她可怜兮兮地握着自己的长袖,未发一言,见郭瑾鼻头都有些泛红,这才抽出对方怀中的断琴,而后将她通红的手指暖进掌心。   “无妨,我帮阿瑾修补便是。”   没想到对方如此轻易便猜出了自己的心思,郭瑾顺势道:“城西郿县有一木匠,心灵手巧、做工细致,若是由此人修复,定能使琴完好如初。”   郿县?阿瑾便这般迫不及待想将他支开吗?   郭嘉低声笑笑,一把将郭瑾扣进门中,反手合上身后的房门。他的气势极为压迫,就这般凶狠地扣着她的手腕,郭瑾贴在墙上,退无可退,只能任由对方进一步怼近。   “这便是阿瑾所愿?”   郭瑾的心跳剧烈不安,呼吸都已有些微微散乱,本以为对方要做出什么羞人的举动,谁知郭嘉却只没头没尾的问出这么一句。   郭瑾不知该如何回答,又觉对方攥住自己的手心太过滚烫,脸色不自觉染上几分微红,试图挣扎道:“兄长且先放……”   “奉孝”,郭嘉截断她的话头,郭瑾疑惑抬眸,与他直直相对。   郭嘉笑一笑,凑近低声道:“阿瑾今后便唤我奉孝。” 第50章 诛董事败   寿宴当日, 郭瑾早早起身。   如今正值冬寒,院内的海棠枯枝上早已挂满沉沉雾凇,郭瑾将昨夜的断琴敛好, 端正放入铜环琴匣之中,又为兄长打包了一些糕饼银钱,这才心满意足地溜达到后院马厩中, 为那匹白鬃良驹抱来两捆麦秸。   见对方悠哉悠哉地嚼着马草,郭瑾拍拍它的头,“蓝兔, 你长大了,兄长的安危便交给你了。”   听到那句“爱称”的瞬间, 对方甚是不悦地嗤出几声响鼻, 顺势调转身子, 将那不断扫动的马尾直直冲向郭瑾。   郭瑾:“……”   蓝兔不比赤兔马好听吗?为什么她感受到了对方的嫌弃?!   郭瑾满怀悲愤,与那马驹原地僵持半晌, 见对方毫无悔改之意,这才忿然离去, 差几位小厮将车架备好,并把自己收拾出来的物件取出放置在车厢内。   郭嘉不知何时起身了,此刻正懒洋洋倚在庭院中央的海棠树下, 肩上落了几分晨霜,显然已经站了许久。   见他寒寒冬日却衣衫单薄,郭瑾忙殷勤跑回房间, 替他取来一件暖融融的厚缎大氅,狗腿地凑上前去:“事不宜迟,兄长若是准备好了,便早些动身。”   郭嘉接过她递来的衣物, 并未直接披上,而是顺势反握住郭瑾的双手,“阿瑾方才唤我什么?”   郭瑾闻声微怔,脑中蓦然间闯入昨夜那一幕幕惹人心跳的场景,迅速缩回手指,乖觉附和一声:“奉孝”。   郭嘉弯眉笑笑,手指摸摸她的发顶,“阿瑾不必送了,最迟明日我便能回。”   郭瑾心尖一跳,却只轻轻颔首:“好”。   目送郭嘉登上门外的马车,他的衣袍宽大,烈烈鼓于空中,似乎随时要乘风而去。郭瑾同他笑着挥手,待马车绕过街角消失于无形,她才瞬间敛了笑意,折身回屋继续筹备。   席坐于书案前方,郭瑾铺开一张全新的宣纸,用雕有牛头的纸镇齐齐压好,这才开始提腕写信。落笔后,将写好的信纸折好,连同那本无字书一起封入敞开的朴素漆盒中,至此心中的忐忑终于散去几分。   她先差人将漆盒送去祢衡府上,又按照计划,以庆贺太师寿宴为由,为家中奴仆侍者共一十三人全数放了连续半月的探亲假。早些时日,郭瑾已私下为众人解决了通关符传的问题,今日这十三人只需按老幼妇孺为先的顺序分次出城即可。   安排好所有的事情,郭瑾估摸了下时间,如今距离宴席开场已不到两个时辰。郭瑾带了两位僮仆前往太师府祝寿,及至门口,太师府的下人便已体贴接过郭瑾的寿礼,并仔细登记在册。   郭瑾回头示意两位僮仆先行离去,又拒绝了侍者的牵引,若无其事地独自迈步进门。董卓的府邸本就奢似宫殿,正门处便建有双阙,柱壁雕鏤、鱼池钓台应有尽有。今日正逢董卓寿辰,院内更是挤满骆驿缤纷的访客,来来往往的侍者手中,皆持着千奇百怪的贺礼,想必定时囊括了各地的奇珍异宝。   心中啧啧一声,郭瑾被这鼎沸的人声吵得有些烦闷,正打算直接前往筵席小候,吕布不知何时瞧见了自己,忙趋行而至,小步奔至郭瑾身后。   吕布拍拍她的肩膀,面上更是浮起几分喜色:“先生方至?”   望着如今尚且天真可爱的吕布,郭瑾心底微叹,面上却笑得诚挚:“家中有事耽搁了,将军是在等人?”   吕布闻声一拍脑门,急急回身搜寻着什么,“布一时欣喜,竟将文和先生抛之脑后!”   郭瑾:……卧槽,文和?   别告诉她吕布口中的这位便是那素有“算无遗策”之称的贾诩,贾文和?!   这个老狐狸不在牛辅军中出谋划策,为什么偏偏要跑到长安来啊摔!   生日就这么好过的吗?   郭瑾正在心中默默掩面悲泣,便见一位长须冉冉的中年男子绕到吕布身后,朗声开口道:“吕将军是在寻我?”   吕布猛然一惊,忙回身拱手道:“布无状,还望文和先生莫怪。”   为防智商碾压惨案,郭瑾敛眉不语,只淡漠如云地垂手而立。贾诩同吕布玩笑几句,这才将视线投到郭瑾身上。   想着郭瑾与贾诩未曾谋面,吕布贴心担起了交友中介的作用,为双方耐心引介。郭瑾轻轻应声颔首,面上端地云淡风轻,心底却霎时掀起一阵巨浪。按她之前的计划,单单糊弄董卓还算说得过去,如今再加上贾诩,怕是难如登天了。   见贾诩目光如炬,颇为好奇地凝在自己身上,郭瑾从容见礼道:“原是贾校尉”。   贾诩抚须而叹:“早便听闻郭郎之名,今日得见,诩之幸也。”   郭瑾厚着脸皮接下对方的夸赞,又同两人寒暄几句,这才抽身离去,直接赶往筵席之所。   脑中因为贾诩的出现乱作一团,郭瑾中途跑了趟厕所,待净手焚香而出,迎面一阵冷风直吹,郭瑾任由自己的袖袍烈烈浮动,脑中却蓦地冒出一道灵光。   或许她要达到的效果,正是要有贾诩这种聪明人在才能实现?   ……   席间早已鼓瑟吹笙、热闹非凡。   郭瑾埋头而行,抠衣趋隅,自觉落座于坐席末端。席间的暖炉燃地正旺,香炉也四隅皆设,香风暖风一齐扑面而来,轻易便将众人的满身冬寒化解。   待众宾客三三两两而来,纷纷落座齐整,董卓这才精神饱满地跨进堂内,示意侍者按次开席。席间谈及乐曲,又照例恳请蔡邕奏琴为乐。   蔡邕本就琴技高绝,泠泠琴声似涓涓流水,自人心怀荡涤而过,徒留几分遗憾与感慨。郭瑾顺着琴声随意拨了颗核桃,眼角余光顺利瞥见那位端坐如松的青年。   荀攸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沉稳的、深不可测的,甚至是胸有成竹的。就连历史上因刺杀董卓一事连坐被捕,何颙于狱中惶惶自杀,他都能镇定如常。最终恰逢董卓被吕布诛杀,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说他不是天命锦鲤,谁能信呢?   郭瑾神游间,宴席已到了贺礼展示环节。听礼官宣读着手中的冗长礼单,郭瑾的视线再次胆肥落于董卓面上。   他仍是笑着的,甚至还有些合不拢嘴,可他的手指却有节奏地敲击着身前的案几,似乎在筹谋着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   寿礼展示完毕,众人正待举杯同饮,董卓却突然拍拍双手:“诸卿既已厚礼相赠,孤亦当有所回赠,以表心意。”   郭瑾知道,是时候到了。   侍从听过董卓所言,须臾之间,便从堂外搬进一只半人高的陶罐。远远地,众人便嗅到陶罐中那股腐朽刺鼻的味道。   众位宾客一时噤若寒蝉,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胆怯不敢出声。董卓见状朗声笑道:“奉先,将陶罐打开,给诸位客人瞧瞧。”   吕布应声上前,拿起方天画戟便挑开陶罐的盖子。看到罐子内部的场景时,在座之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伍孚,伍孚竟是被董卓做成了人彘……   据说这种刑罚,是要将罪犯挖去双眼、熏聋其耳,并灌药致哑、断其手足,然后将其丢入茅房,任其痛苦地死去。怪不得不用打开盖子便酸臭难忍,郭瑾攥紧双手,尽管只饮过一杯清酒,她还是拼命控制许久,这才将将忍下那股冲头的反胃感。   董卓派人将陶罐抬起,依次向众位大臣展示,见在座宾客无不两股颤颤,更有甚者已顾不得君子礼仪直接扶座干呕,董卓笑一笑:“伍孚此人罪大恶极,竟欲行谋逆刺杀之事,孤已将其按律正法,诸卿可有异议?”   呵,异议?   这句话真是好不要脸。   见众人后缩不语,董卓忽地拍案而起:“孤向来厚待诸君,谁知却招致刺杀恶行?席间若有同党,即刻伏罪,孤可网开一面。”   说着话锋一转:“若由孤亲自揪出,那便是伍孚之下场。”   言毕,又着人将伍孚扔入街头喂狗。   郭瑾已然双目猩红,她的脑中不受控制地钻回无数场景。有郿坞之行前血流成河的尸殍寒骨,有雒阳城内火烧漫天的绝望场景。那些妇孺饱受恶行时的绝望声如在耳边,二郎与青童的惨死似在昨日。   西凉军中酒肉臭,浮尸满街无人问。   怎么会有人将残暴当做好心,把人命碾作蝼蚁?她今天本是想做一场戏,可如今入戏太深,怕是要假戏真做了。   这样也好。   董卓森然扫视众人,荀攸按耐不住激驳之心,正要起身怒斥,手臂却被身侧的荀爽牢牢按住。他还未来得及挣开,便见西侧坐席尽头,有位官服端雅的清俊少年平静站起。   那人平静注视着暴戾不止的董卓,声音冷得就似窖藏万年的寒冰。   他说:“国贼董卓,天下之士莫不唾而诛之。”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见出声之人恰是那位深得董卓喜爱的阳翟郭郎,众人更是诧异不止,莫不为之心焦。   见董卓啐着满腔恨意,狠狠瞪着自己,郭瑾笑一笑,声音顿挫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伍校尉死得其所,当为世之英豪!”   四座宾客闻之哗然,董卓终是反应过来,面目扭曲地便要吕布将她擒起。郭瑾仿佛不曾察觉,只高声义愤道:“呜呼哀哉,诸卿皆为汉臣,岂可与董贼同流合污?!”   董卓已是面目扭曲至极,他一边高声呼唤甲士进门擒贼,一边胡乱掏出座下的弓箭。见郭瑾被层层甲士包围,董卓搭弓提起箭矢,箭簇冷若寒光,在他松手的刹那,直直冲着郭瑾被拖走的方向而去。   郭瑾悲伤地想,果然装逼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要是胸口的铜块不给力,她大概率真要完球了……   在箭簇没入胸口之前,郭瑾挣扎着嘶吼一声:“此事与奉先绝无干系!!”   话罢箭簇直直没入胸口,郭瑾抽着苍白的唇角,成功吐出几口鲜血。   草,真他妈疼啊!   吕布:“……” 第51章 锒铛入狱   冬寒料峭, 牢中更是阴冷湿潮。   被人押进牢房时,荀攸明显蹙了蹙眉头。思及君子当处变不惊,如今既已为阶下之囚, 倒不如活得随性自在些,荀攸一声不吭地寻了块草席而坐。   他身上的官服早已被人扒下,如今仅着单薄粗陋的囚服, 可就算如此,他却仍是从容不乱,半分为人鱼肉的自觉都没有。   只听一道格外清脆的“咔哒”落锁声, 瞧着狱卒面无表情地抬步离去,荀攸吐出一口浊气, 正要向里靠去, 放在席上的手指却无意间触及一片温热的肌肤。   荀攸心下一跳, 忙起身查看。就着顶部熹微的光亮,荀攸终是瞧清卧倒在席间的那道人影。   他的嘴角还淌着血丝, 甚至胸口还插着一只白羽尾翎的利箭。箭头已全部没入对方胸口,由于箭伤的缘故, 对方身上的衣物并无变化,像是被人随意扔到此处,至今未醒。   郭瑾?!   荀攸忍不住伸手触上对方的额头, 很烫,就连脸颊都红闷地厉害。这样不行,荀攸如此想着, 忙行至牢房门口,顾不得君子仪态,他拼命敲击着铜锁,并哑声高唤。   本以为必无人响应, 谁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一位黝黑瘦高的狱卒应声而来。荀彧见对方目露不悦,忙讨好道:“在下自知行为欠妥,然好友重伤未愈,若无伤药,恐有性命之忧,还望阁下开恩,赐我一些药草。”   来人先是瞥了眼荀攸,然后才将视线挪至郭瑾面上,就在荀攸以为机会渺茫之际,对方却破天荒回问一句:“这位可是颍川郭郎?”   荀攸颔首称是。   对方沉默片刻,也不言语,只低头匆匆而去。一个时辰后,荀攸自再次归来的狱卒手中接过一瓶新鲜捣碎的伤药,未及道谢,对方便快步掩面而去。   荀攸上前将郭瑾扶正,郭瑾气血不足,根本没有一丝力道,因此刚被扶起便再次闷头栽进荀攸怀里。   嗅着对方身上的血腥气息,荀攸脑中不由回想起董卓寿宴当日此人当庭骂董、慷慨陈词的场景。他突然就有些心疼,原是自己错怪了郭瑾。   再次调整姿势,荀攸将郭瑾端正放倒,手指自然而然解下对方的腰封,外袍四下散落的那一刻,荀攸率先瞧见对方窈窕似柳的腰线。   郭瑾之前不知在腰间缠了些什么,刻意将腰形伪装地扁平无奇,如今再看,竟如女子般轻袅袅的,不盈一握。   猛然想到些什么,荀攸极为愕然地凝向郭瑾面部,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剥下对方肩头的袍服。莹白似玉、丰姿艳体。虽是惊鸿一瞥,却也足以叫人心摇意弛。   瞧见对方缠在胸前的层层布条时,荀攸的面色迅速爆红,手忙脚乱地掩上对方的衣袍,而后惶惶背过身去。   荀攸觉得自己真是个禽兽,明明知道对方有女扮男装的可能,他还是伸手揭开了对方的衣物。正埋头斥责着自己,荀攸却自身后听见一道铜物撞击地面的声响。   荀攸惊愕望去,地面上明明滚落着一则巴掌大小的铜块,铜块上直直插着那只羽箭,想来是由于方才衣物散开的缘故,本是被人揣在怀中的铜块竟滑出胸口,顺便将对方的一片衣襟扯落在地。   荀攸匆忙拔下箭簇,解救下郭瑾的衣襟,忍着道德的谴责声,查看了对方是否有外伤痕迹,确认她基本完好无损后,荀攸这才为她仔细系好衣物,又将羽箭与铜块一并收好。   想着郭瑾许是由于箭簇冲击力道过强而受了些内伤,又因为天气阴凉而感染风寒,昏迷不醒,虽是疼痛难忍,但好歹性命无虞。   荀攸捧来墙根处的清水,扯下囚服一角为她润湿祛热,又将草席上仅有的破褥捡起紧紧裹在郭瑾身上,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终于清静下来,荀攸试图闭目养神,休憩片刻,谁知脑中却不受控制,铺天盖地全是方才那一刹那的场景。他的心脏蓦地灼燥起来,就连发丝都如火烧一般滚烫。   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情,荀攸突然忆起郑泰忧恐事败,早便逃出长安,何颙也被收捕,不知被关押何处,心底的燥热才莫名散了几分。   荀攸叹息一声,不知这寒冬几时方过?   ……   郭瑾转醒时,脑中尚是懵的。   她先是环视四周,见周围暗沉沉一片,郭瑾悲伤地想,自己怕不是死了?   死后不应该回到现代吗?再不济也该混个天使当当,为什么她却横尸地狱了摔!   郭瑾麻利起身,起到一半,复又呻.吟着躬身卧倒。还知道疼,郭瑾觉得自己大概率还在美丽的阳间?   荀攸许是听到了动静,放弃阖眼小憩的姿势,匆忙上前搀住她的手臂,将郭瑾稳稳扶起。   郭瑾疼得双眼含泪:“多谢荀兄!”   话罢,这才终于反应出两人如今的处境,他们似乎是在……坐牢?   郭瑾既已坐正,便避开对方的搀扶,见荀攸不同往日般皱着眉头,似乎还有几分脸红害羞的趋势,郭瑾心中惊奇,来不及思考其中缘由,只缓了口仙气,反问一句,“不知我已昏睡几日?”   荀攸轻咳一声,“已有三日。”   郭瑾恍然点头:“这几日定是多有劳烦,瑾先行谢过。”   荀攸似乎很不想提起“劳烦”的经历,见郭瑾堂皇言谢,荀攸心慌之下,便将近几日一直纠结的问题直接抛给郭瑾。   “瑾弟被拖走之前,缘何要提及吕布之名?董卓麾下不缺良谋,董卓虽则性疑,却未必会听信瑾弟之言。”   郭瑾:“……”   害,她又何尝不知?   那时自己义愤填膺当庭骂董,明眼人一瞧便知她是真的心有所感,似乎被逼到一定程度了,不得不言。否则她屈身事贼这般久,为何还未功成,便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做出这种激愤之事?   所以在部分人眼中,郭瑾不会为了构陷吕布而以死相搏,更别提这个“构陷”还效果未知,他们只会觉得郭瑾是被冲头的怒火搅乱,失了理智,这才拼死也要保护自己的“同谋者”。   可贾诩不同,他知道吕布对董卓还不到谋逆之地,也清楚郭瑾最后一言不过为调拨两人关系,欲让董卓疏远吕布,最好是亲自砍掉自己这只臂膀。   想必此时,他正言之凿凿地劝说着董卓,让他莫要疑虑冲动,莫要让郭瑾奸计得逞。   可郭瑾要的从不是董卓如何想。   她只关心吕布的心理。吕布此人向来反复无常,董卓与他又是半路父子,稍有不顺,便会对其羞辱打骂。吕布是何等心高气傲的青年将军?他心中肯定早便对董卓心怀怨怼。   他不过是惧怕于董卓权势,只能一直隐忍不发。   郭瑾当时一言,虽看似无用,却足够在吕布心中埋下种子。吕布现今怕是如同惊弓之鸟,哪怕董卓只是如往日一般对他恶言相向,吕布都会怀疑自己是否早已被“义父”摒弃?   这时只要有人稍作斡旋,并以三寸不烂口舌游说吕布,吕布定会倒戈相向,共谋董卓。而这个人,放眼整个长安城,也只有兄长才能胜任了。   她给了一个契机,成与不成,却全在郭嘉。   郭瑾笑一笑:“荀兄且看,不出一月,自见分晓。”   荀攸见她笑了,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她说话,见她发丝摇摇散乱,脸颊透着几分病态的红晕,两只眼睛都是湿漉漉的,荀攸慌忙别开视线,只沉沉道出一声:“我信你。”   ·   郭嘉并未出城,或则说他只是在郊外遛了遛马。   抛下车马随从后,郭嘉找了处不算打眼的驿馆,将随身物件安置妥当,复又换了身行头,悠哉溜达到郭府门前。抓住离府的侍者盘问几句,忽略对方的惊诧之意,郭嘉心中的猜疑逐渐清晰。   阿瑾她怕不是要以身犯险?   郭嘉本欲直接抬步进门,他本想将郭瑾牢牢锁在身边,就算她怨怪自己,至少阿瑾是安全的,这比什么都重要。进门的瞬间,郭嘉脑中却突然倒回这一年来阿瑾忍辱负重的生活,他突然就想,自己若不能一辈子护佑她,又有什么权利扰乱对方筹谋多时的计划?   她会不开心的,郭嘉无奈止步。   既是阿瑾所愿,自己便遂了她的心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翌日清晨,郭嘉习惯性早早起身,他步出驿馆,本想去打听昨日太师府中的动静。平日里市井之民多有忌惮,并不敢青天白日随意品评时事,谁知今日街上竟出乎意料的喧嚣热闹,郭嘉快步走着,耳边便已窸窸窣窣撞进不少言论。   “素闻那位阳翟郭郎才赋双绝,比不会当真委身事贼。”   “那郭郎庭上骂贼之言,可谓字字诛心,痛快淋漓!”   ……   竟敢当庭骂董么?   郭嘉暗自攥拳,脚下的步伐更快,却并非朝郭府而去。他想着既然郭瑾的事迹已传得人尽皆知,那她如今大概率早已被收押入狱,郭嘉换了目标,直直赶向祢衡府上,途中还顺道听闻几首半生不熟的打油诗。   祢衡似乎早便得知他要到访,此刻正端端立于院中等候,他一手握着那具半圆状漆盒,一手扯住身上的小毡毯,虽是一副畏寒哆嗦的样子,表情却依旧轻佻狂傲。   见郭嘉如期登门,祢衡二话不说递上手中的漆盒,微叹一声:“犁兄真狂人也。”   看这架势,大有对昨日未及参加董卓寿宴而追悔莫及。   郭嘉与他颔首道谢,也不避讳,当着祢衡的面便打开郭瑾的信纸。郭嘉简单浏览,与其说这封信是写给自己的,但不如说这是一封专门针对吕布的邀请信。   试问还有什么能比身在狱中的郭瑾亲自发出的邀请,更为渗人的东西呢?   有了这封信,吕布想不见都难。郭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低估阿瑾了,她或许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聪明,她有足够的能力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郭嘉同祢衡告别,祢衡平日里虽看似不着边际,关键时刻却极为靠谱。他分毫不嫌弃郭嘉如今盯着罪犯亲属的罪名,执意让郭嘉留宿府上,说是如此才好相互照料,郭嘉想着寄身驿馆确实不是长久之计,便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   起先几日,郭嘉似乎并不着急将信送出。   他每日出门去酒肆打酒,到店后却并不立即离开,只是借着店内的酒垆跽坐歇脚,主人家应声奉上酒罐,郭嘉将其接到碗中,细细品着面前的浊酒。   与他一同雷打不动前来吃酒的,还有一位满面愁容的青年,那人虽换了常服,又收起了方天画戟,可奈何生得美眸阔额、声姿高畅,郭嘉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因此毫不费力便认出了对方。   如此“偶遇”多日,吕布许是沉浸在惶惶难安的情绪中,竟从未发现郭嘉的身影,郭嘉合计着时机已至,再次与吕布酒肆相遇时,他并未选择落座老位置,而是直直挨着吕布而坐。   吕布酒量甚好,甚至可以说是千杯不醉,可今日他侧头凝着身边的男子好一阵儿,仍是未曾回忆起对方的名姓。   郭嘉含笑开口:“杯酒消愁愁更愁。”   吕布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复又灌下一碗浊酒:“性命尚且难保,如何不愁?”   郭嘉赞同道:“所言甚是”。   吕布也不言语,只继续闷头灌酒。郭嘉撑着下颌,淡悠悠瞧着吕布,循循诱导道:“若在下有一计,可保阁下性命无虞,阁下听是不听?”   吕布握着陶碗的手势一顿,他再次凝神瞧向身边的男子,凤眸星目、鬓眉若裁,眼中似有奕奕神采,这般隽秀独绝的相貌气质,与那位将自己狠心拉下水的黑心少年竟有几分相像。   吕布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有一些脸盲的,此处单指帅哥的脸。因此直到此时,他才确认眼前的男子竟是郭瑾的表兄,似乎名唤郭嘉?   许是感受出对方的意图,吕布觉得自己本该将此人声色狠戾地抓捕起来,将他同那位没良心的关在一处,最好是再因此立个功,顺便抵消义父对自己的怀疑偏见。   吕布心中本是如此想的,可他的身子显然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只见他惊恐地后退起身,看郭嘉亦起身相随,更是躲避瘟神一般直直跳上门外的高头大马,然后疯狂呼啸而去。   他的背影明显在说——郭家的人请自觉一点,莫挨老子,拒绝碰瓷啊啊啊!   郭嘉:“……”   好在他手快,已将信纸塞进对方怀里。 第52章 倒戈相向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吕布趁着依稀的天色, 利索地翻出府院后墙时,路边恰停着一辆毫不打眼的绛幔马车。还未来得及感慨自己愈发伶俐的身手,吕布便已捂着狂跳的胸口后退两步。   吕布觉得, 自己大概是疯了。   否则放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就因为郭瑾随口污人的一句话,便忐忑不安, 乃至于他那位表兄塞给自己一封书信,就叫他辗转难眠多日。   思来想去,吕布还是决定给对方一个说服自己的机会。毕竟不会再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今晨义父的手戟还险些砸中自己的前额, 就因为他多看了太师府中的歌姬两眼。   素闻阳翟郭氏奇才辈出、妙算神机,吕布瞧向帷幔掩盖下, 向自己悠悠伸出的素手, 他突然就有种智商被人碾压的感觉。   话说郭嘉怎会知道他有意合谋?而且还能算准他会欲盖弥彰地从后院翻出呢?   握上对方的手指, 吕布借力快步登上马车,待他落定回神, 方瞧清对方今日的装扮。峨冠博带、青衣素衫。虽略带倦容,却仍不减半分卓然风姿。   吕布正揣摩着如何开口, 对面的男子便已取出温酒器中的酒盅,拿在手中轻轻摇晃,而后斟满两杯, 极为自然地为他递上其中之一。   郭嘉率先开口:“将军俗务缠身,想必身心俱疲,不若先饮一杯?”   吕布犹疑接过, 心中那股“上了贼船”的感觉尤为强烈,“先生客气了。”   郭嘉只轻咳一声,示意车夫按照原定路线行驶。吕布有意透过摇曳的布帘向外瞧去,车夫不急不慢, 似乎并不确定车头的方向,只南北东西漫无目的地打马闲逛。   郭嘉等他饮下三杯,方收起手中的器皿,开门见山道:“将军与舍弟向来亲密,舍弟若有诛董之心,将军又要如何自证清白?”   吕布口中的醇液早已没了滋味,砸咂舌,只留下些苦涩的余劲。   见对方如有所思,郭嘉肃容接道:“况董公残暴多疑、刻薄寡恩,将军以诛杀丁原之功,兼勇冠当世之才,却屈居卫守之职,郁郁不得志。”   似乎被人戳到了心窝里,吕布惴惴出声:“董卓虽恶行昭著,然与我即为父子,我若倒戈相向,岂不平白招致不孝之名?”   郭嘉勾唇反问:“将军同董贼并非亲生父子,又何来不孝一说?”   吕布还想反驳,郭嘉却并未给他喘息的空隙:“今董贼祸患天下,人人莫不得而诛之,将军若亲手杀贼以正纲纪,忠心护佑汉室威灵,此岂不为拨乱反正,一举而天下闻?”   如此一来,既为天下万民诛杀了国贼董卓,又因此壮举而享誉天下,人人歌颂,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吗?   见吕布的意志明显有所摇动,郭嘉趁势而言:“诛一人而兴天下,将军何须思虑?”   吕布反复咀嚼着郭嘉最后所言,沉吟良久,倏尔拱手叹道:“布谬矣,几毁社稷!”   ·   郭瑾觉得,自己已经完美掌握了小强精神。   饭食粗陋寡味、环境糟乱生恶、浑身酸臭难忍?无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难免的,习惯就好。   因此入狱随俗后的郭瑾,不甚地道地瘫倒在那张宽方不足的草席上,瞅着不远处被自己挤到犄角旮旯的荀攸,郭瑾啧啧两声,佯作叹息道:“瑾不过及冠之岁,却逢此乱世,处处危局,可悲可叹矣。”   荀攸已经习惯了她的“悲春伤秋”,无视郭瑾堂皇抹泪的动作,只反问一声:“瑾弟已至适婚之龄,不知可有看中哪家的小姐?”   郭瑾成功呛了口冷气,不由干笑两声:“天下未定,瑾不敢擅定终身。”   不是她吹,如果顺利的话,今后她还有可能成为大家眼中的黄金单身狗。   突然想到些什么,郭瑾目光炯炯地凝着荀攸,若是她没记错,这么多年她还从未听荀攸提过婚配之事?看吧,不够努力的话,世家子年过而立照样单身,古代男人皆是三妻四妾的谣言不攻自破。   本想反将一军,借此揶揄对方几句,毕竟狱中的生活太过无聊。要是有手机该有多好,郭瑾突然就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把无字书带上了,逛逛论坛好歹还能和策马奔腾闲扯几句,不用逮着荀攸一个人可劲儿薅羊毛。   正待出声时,牢房大门处却突然涌进几道身影。听到铁甲环佩撞击的清脆声响,郭瑾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见荀攸被人揪起押去监狱另一头,郭瑾更是惊得头皮发麻。   难道是她算错了?她非但没有加速董卓的死亡,反而将荀攸提前害死?   郭瑾的大脑飞速运行,还不待她想出什么对策,便有一道魁梧挺拔的身影遮天蔽日而来。董卓身上的衣裳仍是精美无匹,细看每个针脚都严丝合缝。   郭瑾面无表情地同他对望,董卓毫不介意地凑到郭瑾跟前,见她生龙活虎,神色只是稍有波动,而后便隐于那副阴晴不定的面具之下。   郭瑾疑惑地想,董卓这厮不会是来好心探监的吧?   想法冒出头的瞬间,又被郭瑾生生掐断。她宁愿相信董卓是来赐他一杯鸩酒,让她提前嗝屁的。   瞧着眼前已被牢狱之苦折磨地颓然晦涩的少年,明明已经沦落到山穷水尽的境地,对方却依旧端坐如松、不卑不亢,似要引颈而歌一般。董卓没能控制手下的力道,狠狠掐住对方尖润的下巴。   他的眼中似有熊熊烈火,比起欲望,更像是执迷不悟:“你可知,他们是狼?”   郭瑾忍着下巴的酸痛,并不敢费力挣扎,只能听他继续开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可曾听过驱狼不利反遭吞噬的故事?”   郭瑾觉得,她大概听懂董卓的意思了。   若把西凉军比作饿狼,当他们嗅到血腥的味道并开始无比兴奋时,任董卓凶猛如虎,也无法当真加以管制。毕竟与狼共舞,自己若不能比狼群更为狠戾,又该如何号令群狼呢?   这些她都懂,可说再多,也不过是董卓为自己恶性开脱的借口。   你看啊,我的恶都是被逼迫的,虽然过程中我表现得开心做作了一些,但我仍然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   这句话到头了兄弟。   郭瑾心中嗤夷,面上却并未露出多少情绪,董卓的言语更加尖锐:“孤还以为是什么经世之才?阳翟郭氏,不过尔尔。”   骂人也要连带家族的吗?   郭瑾笑一笑:“人无高低贵贱,纵然才疏学浅,亦可投身报国。”   董卓似乎爱上了给人扎刺的感觉:“郭郎高见,不过可惜啊,你就要死了。”   郭瑾敛眉正色道:“君子死社稷,何惧之有?”   不知是不是这个“君子死社稷”震撼了对方的灵魂,听她说完此话,董卓一时有些怔神,片晌,复拂袖而去。   他这般大费周章,只是为了来解释自己并非本性如此?   郭瑾一时有些好笑,她倒情愿相信最开始,董卓也是个致力于汉室复兴的懵懂少年。只是这权力场太过纸醉金迷,习惯了权力带来的快乐,便再也无法抗拒心底无休止的欲望之火。   瞧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牢房尽头,郭瑾一瞬间百感交集。她不知道的是,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瞧见那个恶名昭彰的一代枭雄。   他死在那个万民同庆的清晨。   初平三年正月十五日,董卓乘车前往皇宫参加庆典。   吕布随身护卫,车队行至北掖门,忽有一队人马持长戟冲出,杀声震天,直言要取董贼首级。董卓不及躲避,被人连刺数戟,却由于身着铠甲,只刺伤手臂,并连人带马齐齐摔至地面。   董卓疾呼道:“奉先何在?!”   吕布不慌不忙地举起方天画戟,又自怀中掏出早便备好的密诏,当众高喊:“有诏在此,奉旨讨贼!”   董卓如梦初醒,这才清楚吕布当真背叛了自己,直接破口大骂:“庸狗敢如是邪!”   话虽暴戾不止,手脚却挣扎着朝另一匹高头大马奔去。   吕布眸中挂上三分冷笑,想着平日里此人对自己从不手软,攥着方天画戟的手指更是忍不住提上一股血劲。董卓今日仍旧穿着那身光亮耀目的铠甲,日光下,让人很难不将目光聚焦到他的身上。   铁官丞得知郭瑾当庭骂董之举后,曾亲自上门坦诚,说这铠甲虽刀斫戟刺不透,然胸下一寸,另有玄机,勇猛如吕布,定能直接将对方捅穿示众。   可吕布是何等人?   只见他拍马而起,一路染血而至,瞧着那位因为受伤而行动缓慢的男人,吕布横起方天画戟,手起刀落,不过一个回合,便将对方首级取于手中。   不得不说,若论单打独斗,其他人皆是废物。   将董卓首级拎在手中,身后两波人员还在混乱不堪地缠斗,吕布将其首级掷于人群当中,不知是谁抱住了这天降头颅,待看清怀中物,忙惊得魂飞魄散。   混乱中不知有人率先喊出一声:“董……董卓死了!”   ·   听到董卓身死的消息时,郭瑾尚在云雾之中。   见狱卒接到赦令将自己与荀攸直接送出牢房,郭瑾才当真确信,董卓真的死了。   据说董卓身死的当日,长安城内万人空巷,百姓无不额手称庆、载歌载舞,烹羊宰牛、沽酒庆祝。   郭瑾踏出长安狱,重新接触到久违的阳光,一瞬间竟踟蹰不前。荀攸拍了拍她的肩膀,本想同她一道离开。郭瑾适应了灼烈的阳光,还没来得及回头同荀攸一起感慨死里逃生,便已被不远处那道隽秀挺拔的身影牢牢吸引。   他好像一夜之间就长成了男人的样子,肩膀宽厚踏实,身姿欣长耀眼。郭瑾心中百感交集,到头来,却都转化成郁愤难言的委屈。   她本想冲进对方怀里,可思及如今自己形容实在邋遢至极,又在这人潮涌动的街市之上,郭瑾迈出的步子还是谨慎地收了回来。   她隔着几丈远,冲对面长身玉立的男子,轻轻唤了句:“奉孝。”   不过眨眼之间,对方就已奇迹般凑到自己跟前,郭瑾正要回身躲避,谁知身子一轻,竟被那人当众打横抱起。   他的怀抱牢固灼热,像是要独占她,不许旁人分享半分。   他的声音满是心疼:“阿瑾受苦了。”   郭瑾明明羞涩得厉害,却又因为听到这句话,心甘情愿埋进他怀里。   多日来的失眠多梦像是突然便治愈了,郭瑾又累又冷又饿又疼,不消片刻,便沉沉入睡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董卓被诛的时间大致提前了四个月哦~   阿瑾下一章及冠,及冠后就要开启新篇章咯! 第53章 加冠之礼   中华民族自古便是崇尚气节与信念的民族, 在汉代,名士气节更是被当时的知识分子奉为圭臬,视为终身标的。翻开史书, 不难看见某某某刚正不阿得罪权臣,对方虽位极人臣,却心中敬畏不敢杀之的故事。   因此, 随着董卓身死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比其传播更广的,却是郭瑾当庭骂董的高风亮节小插曲。海内之士无不以气节称之, 就连远远避难淮南的许劭都不忘百忙之中聚众点评:“其以弱冠之龄,当力挽狂澜之任。”   甚至民间不知何时流传起一段人人吟诵的打油诗——   颍川有郭郎, 屈身事国贼。   当庭怒骂董, 千古功名垂。   ……   然而外界的一切喧嚣热闹, 郭瑾皆不知情。   她出狱后只简单沐浴焚香,便仰头大睡一场, 等她补足精神,神清气爽地更衣出门时, 已是两日后的事情了。   郭瑾踩着朝食的时辰溜达到膳堂,她的肚子咕噜乱叫,脑中全是炙肉烹鱼菰米饭, 她脚步轻快地拐过回廊,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栏,便被屋内几道分外热闹的声响惊得魂飞魄散。   郭瑾瑟缩回避, 复怯怯探头自门缝瞧去。   室内恍恍惚惚约有三道人影,其中有位形容朴素的温婉妇人,她正握着兄长修长如玉的双手,同他唠唠叨叨嘘寒问暖, 一派其乐融融的亲情氛围。再往旁边瞧去,果真是那位年过六旬的长须老翁。   卧槽,郭禧?!   瞧着兄长收敛起平日的懒散无状,在郭禧夫妇面前莫名一副乖乖仔的模样,郭瑾撇撇嘴,正当此时,却听郭禧在室内言辞激驳道:“郭瑾胆大妄为,皆是老夫骄纵之过!”   完球,得跑!   见对方振振有词地批判自己,郭瑾小心脏煞有介事地一颤,眼瞅着对方亲自跑来长安抓自己回家,郭瑾悄咪咪抬步欲走。   正当此时,负责呈送膳食的女侍自她身后疑惑一声:“瑾公子可要进门?”   郭瑾:“……”   我谢谢你哦?   逃跑未及开始便被迫结束,郭瑾听着室内忙乱的动静,趁着这千钧一发的短暂时间差,迅速整理了形容站姿。   郭禧颤巍巍迎上前去,一把拉开房门,早已激动地热泪盈眶。对面仍作少年打扮的女儿见他出门,唇角挂上一丝微微笑,而后端端长揖道:“父亲”。   那一瞬间,郭禧心中百感交集,就是这样柔弱瘦削的姑娘,就是这个自己妄想日日捧在手心的宝贝女儿,做出了那样让天下人拍手叫好的畅快事。   一荣俱荣,此岂不为光耀他郭氏门楣?   听闻郭瑾当庭骂董的那天起,郭禧便携妻千里奔袭长安而来,他当时并不知晓董卓将亡,他想的不过是,生则同生,死则殉国。不外如是。   郭禧忍着将对方捧至面前细看的冲动,只微微退后半步,拢袖拱手,冲对面的郭瑾行了一个标准的儒士揖礼。   父岂可对子行礼?   郭瑾用余光瞥见郭禧如此隆重的动作,忙慌乱搀起对方的手臂,口中连连道:“父亲折煞瑾矣!”   还是王氏看不过眼,紧忙碎步上前,握住郭瑾生出些许冻疮的手指,满目心疼道:“阿瑾当得如此。”   郭瑾尚不适应这般亲近,正要抽回手指,王氏便已揽住她的肩膀,靠在她肩头低泣道:“我的阿瑾受苦了”。   这也许就是父母的牵挂吧?   想起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的爸妈,郭瑾鼻头一酸,忍不住轻轻拍上王氏的后背,“母亲莫要忧心,孩儿一切安好。”   王氏闻声,偷偷撇过头去抹眼泪,郭禧握上两人交缠的手指,不由调笑自家夫人几句:“夫人如此,岂不让嘉儿看了笑话?”   郭嘉远远瞧着,见到阿瑾久别重逢、亲人相聚的场景,他的唇角不由弯起几分弧度,就连眉眼间都夹着淡淡的笑意,可他的神色却极为安静。   甚至可以说是,落寞。   这人间万千烟火,终究没有一处,是独属于他的热闹。   郭瑾几人一道用过朝食,饭罢郭禧却未直接离席,而是沉吟开口:“不曾想,阿瑾转眼便已至弱冠之龄。”   郭瑾心尖一跳,想着自己挣扎多年,还是逃不过嫁为人妇的命运,眉毛顺利耷耸下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郭禧却含笑接道:“为父赶得正巧,尚可亲自为阿瑾筹备加冠之礼,待我请人占卜吉日,便请慈明先生为阿瑾加冠。”   ……加冠?   郭瑾不可思议地瞧向郭禧,见对方笃定诚恳,并没有半分谎话的迹象。她又忍不住同郭嘉对望,兄长许是见她心有不安,袖袍笼罩下,与她暗暗十指交握。   郭瑾终是明白过来,郭禧这是彻底接受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会再去管她年龄几何,也不再将她局限在自己身边,天高任鸟飞,他的意思是,郭瑾自由了。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随你。   父母只望,儿孙安好。   ·   仲月朔望,风高和顺。   此时加冠尚参周礼,是日清晨,郭瑾初服采衣,取父母皆在,纯缋之意。并以长约六尺的缁纚束发,亲自出门迎接荀爽。毕竟加冠之宾多为德高望重之人,若再论及同乡,整个长安城内,便只有荀爽最符合条件了。   荀爽今日特意端地庄重,袍服雅正、须髯飘飘。郭禧同荀爽行过主宾谢礼,又互相敬酒客套一番,这才真正开始加冠之礼。   郭瑾跪于庭中,身前是一具黑漆小案,案上摆放着五花八门的物件,郭瑾深吸一口气,神色愈发恭敬。荀爽于漆盆净手,而后将案上之物依次为郭瑾加之于身。   一加玄端,礼服以玄裳制成,并冠以缁布冠,加青组缨,用黑屦,表示自此便有参政资格,能担负起社会责任。   二加皮弁服,素衣多以白缁布制成,冠以白鹿皮所制的皮弁,加白色笄,配白屦,表示今后可以服兵役以保卫社稷疆土。   三加爵弁服,丝制玄衣,冠以外玄里红爵弁冠,加笄,加缁色纁边的纮,表示今后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荀爽口中念过祝词,方算加冠礼罢,郭瑾忍受着头顶与肩背的双重折磨,坚强起身同对面慈眉善目的荀爽叩谢行礼,这才回身冲着院中亲友长揖道谢。   几个揖礼结束,郭瑾便已被厚重的冠服压得头昏脑涨,心中默默吐槽着古人真伟大,郭瑾躬行至荀爽跟前,凝神聆听自己之字。   荀爽故弄玄虚地同她训诫几句:“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内省而外物轻,卿当谨记此理。”   荀爽此言,无不警醒她莫为外物所累,他莫非……看透了自己追逐声名之意?   郭瑾不动声色,再拜而谢。   荀爽满意颔首,“汝父早已为郭郎起字,长珩。”   长珩……   郭瑾脑中突然忆起一句话——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她想她大概能明白郭禧对她的期盼了。   思及此处,郭瑾回身朝父母叩拜:“郭氏长珩,叩拜父母生养恩德。”   待全部礼毕,郭瑾先是将郭禧夫妇送回房中歇息,又想起两年前初到长安,自己因二郎与青童之事情绪低落,终日失眠多梦,当时恰赶上兄长及冠,自己没能全心全意为他筹备。   深觉愧疚不安,郭瑾亲自来到膳房,屏退庖厨侍者,独自一人循着记忆,钻研着手中的面团,在失败数次之后,终是做成一锅清香扑鼻的长寿面,上边还盖着两只荷包蛋。   郭瑾折腾完事后,已是天近黄昏,她挽起袖角,亲自将面汤放进竹笥中,并为郭嘉送货上门。郭嘉开门见到郭瑾的形容时,一时有些好奇,见郭瑾拉起自己的手指便匆匆进门,更是忍不住满脸皆是笑意。   郭瑾将面条摆放在室内的食案上,两人对坐分食,郭嘉挑起碗中长长一根的寿面,不由轻笑出声:“仅有一根?”   郭瑾点头:“此为长寿面。”既然今日及冠,不妨就趁此日过个简陋的生辰。   见郭嘉目露疑惑,郭瑾接道:“长寿面,不可咬断,有佑护本人长寿之意。”   郭嘉不知想到些什么,持箸弯眉一笑,而后便不顾君子礼仪,直接将寿面卷起吸入腹中。   见他乖乖照做,郭瑾总算安下心来,就算心知历史上郭嘉只有三十七年之寿,距今不过还有十五年之久,郭瑾还是眯眼笑笑:“愿奉孝岁岁平安,福禄绵延。”   郭嘉取出巾帕,为郭瑾拭去嘴角残渍:“阿瑾在我身边便好。”   否则长不长寿又有什么所谓?   或许是因为郭禧夫妇皆在此处,又或许是对方这句话太过亲昵,郭瑾心底那股莫名乱.伦的感觉尤为强烈,只见她身形一僵,情不自禁便向后躲去。   郭嘉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只默然不语地移开食案。   郭瑾见他大有倾身上前的趋势,再次后缩时,不慎滑落坐垫,成功翻倒在身后的竹席之上。   混乱之中,她似乎扯住了谁的衣襟。   感受到身上的重量,郭瑾惊愕睁眼,郭嘉与自己齐齐跌倒,如今两人的鼻尖剐蹭到一处,她甚至可以清晰听到对方逐渐凌乱的呼吸与心跳。   郭瑾将两人撑开一定的距离,见郭嘉没有起身的打算,反倒眸光热烈,似乎要下定决心说出什么破格的话来。   郭瑾心一横,抢先开口道:“董卓虽亡,然天下乱始。瑾有意早日离京,投奔徐州刺史陶谦。”   见郭嘉俊眉微蹙,郭瑾笑着反问:“兄长今后可有打算?”   言外之意,我的计划里没有你。   郭嘉愣了许久,久到郭瑾忍不住心脏慌乱直跳。   最终对方冷下眸中炽热的光亮,复起身而立,迎着半开的窗子,对着窗外景致凝神半晌,只道了句:“兖州牧,曹操。”   郭瑾爬起身来,见他没有再同自己对视的打算,眼中那份慌乱失措才毫无节制地显露出来,嘴上却依旧别扭地厉害。   只见她讪笑两声,故作轻松道:“今后各侍其主,若有交锋,兄长万莫留情才是。”   郭嘉没有回身,也没纠正她的称呼,只敛了眉,声音依旧清和舒缓。   “好” 第54章 隐于下邳   “公子, 这把焦尾瑶琴可还要带上?”   车夫将郭瑾房中的行李依次搬上门外的车驾,见自家公子正凝神望着案上琴匣中,那具崭新如初的瑶琴, 不由心疼地问。   郭瑾自琴匣上收回视线,敛去心底的波澜万顷,只垂眸道:“有劳了。”   车夫抱起琴匣, 脚步麻利地奔出门去,郭瑾随之踏进院中,庭院之内空空荡荡, 郭禧夫妇早在昨日便已被她送走了,随之送走的还有郭嘉。   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一般, 郭嘉破天荒主动提及护送郭禧夫妇一程, 说是待他们平安归家, 自己再转道兖州投奔曹操,倒也不迟。   这把琴便是他临走前, 彻夜埋头修好的。   揉一揉迷瞪的双眼,郭瑾觉得, 自己定是想多了。她留下这把琴不过是念着与司马徽的旧日交情罢了,若不是怕今后和徽徽小天使相见无言,这样一把续上的断琴, 早已没了留存的价值。   郭瑾将家中一切安置妥当后,便直接出门,不等车夫将箱笼搬来给她垫脚, 郭瑾便已跃上马车,挽起车帘直直弯腰而入。   车厢内横着一具高大的身躯,郭瑾本该行云流水的动作,被对方翘起的黧靴一绊, 竟一个飞扑而下,牢牢磕在对方腰间的佩环处。   郭瑾沉痛地闷哼一声,顺便换来对方一道煞气的怒吼:“郭长珩!”   捂着有些歪乱的发冠迅速爬起身来,郭瑾瞧着对方明明仗剑佩环、锦衣高冠,活似一颗美玉明珠的模样,如今竟四仰八叉地横卧于车厢之内,有辱斯文,半点儒生气息都没有,郭瑾嘴角抽一抽,冷幽幽道了声:“祢正平?”   是的,祢衡虽比她小上一岁,然业已加冠,得字“正平”。   正平正平,估摸着祢衡家中亲友是希望他放弃吊炸天的怼人属性,做一个正能量满满、平心静气的新三好青年吧?   祢衡自知理亏,忙端端坐直身子,为郭瑾留出一片足够活动的空隙,“长珩有所不知,这官场秽乱,同僚皆是蠢若猪犬,衡深觉不堪,自是难以为继。”   换言之,老子不干了。   郭瑾:“……”   她明明只是想来一场心灵与身体的放松旅程啊!   好好的休假偏偏要带上一只拖油瓶是什么鬼!   见他神色笃定,就连行李物件都已悉数堆进车厢,郭瑾无奈扶额:“正平须知,此去徐州,前途未卜。”   祢衡欣然道:“如此,衡更当一路同行,与长珩相互照料。”   郭瑾想了想,也对,这旅程寂寥,有人相伴解闷总是好的。更何况徐州路遥,还能顺道磨一磨祢衡这没理也不饶人的性子。   如此想着,郭瑾吩咐车夫尽早启程,而后便闲闲倚向身后的靠垫,为自己旁侧的酒卮中加满醇液,这才掏出怀中的手札,专心致志地研读起来。   一时间马鸣嘶嘶、四蹄扬尘,祢衡听着郭瑾不时溢出的清浅笑声,忍不住认真端详起眼前气质更加沉稳的好友。他倚靠在马车窗棂处,马匹逐渐加速,素白的帷幔被风扬起,不时拂在他面上。沈腰潘髻、明眸善睐,让人不自觉便像要忘记呼吸一般。   ……   自长安而出,顺着东郊官道,一路朝东北方向而去。   及至下邳,已是暮春三月。   徐州牧陶谦听闻那位名满天下的骂董名士,竟抛弃长安城中的高官厚禄,直直投奔自己而来,心底油然生出一股自豪之感,忙穿戴齐整,急急远出城门相迎。   郭瑾从恹恹欲睡的状态中挣扎回神,挽起车帘瞧见车外的架势,小心脏先是不争气地扑腾了一下,看来自己是被当年氐人拦路吓出了应激反应,如今见着官兵,竟也有种恍如盗匪的不真切感。   郭瑾跨步下车,对面为首之人身量中等,儒服翩致、眉眼温敦,如今虽已年过六十,却依旧不减当年风采,一看便是传闻中那位素有奇表的徐州牧陶谦。   郭瑾拱手而拜:“阳翟郭瑾,特拜见陶公。”   陶谦匆忙下马,与她客气行礼,“郭郎舟车劳顿,想必定是极为困乏,谦已为郭郎备好安车,郭郎若是不弃,可去鄙府沐浴更衣、稍作休憩。”   卧槽,安车?   郭瑾瞅向不远处那架典型的四马安车,心中瞬时涌上几分惊疑。众所周知,在此时安车多是供年老的高级官员及贵妇人乘用。一般多用一马,礼尊者才用四马。   陶谦也许只是出于好意,遂用了不合常规的较高礼节来对待自己。可她既非三老五更,又非侯爵贵妇,乘坐安车委实不太妥当。   郭瑾长揖辞谢,只言一路坐车身酸体痛,下车走走倒觉更为舒适。   陶谦并未在意,将侍从车驾屏退,自己则同郭瑾一道并肩而行。陶谦倒是极为直爽,说起话来并不遮掩:“不知郭郎可有为官之意?”   为官?郭瑾摇头笑笑,她千里迢迢跑来徐州,可不是为了殊途同归的。   只听她沉吟开口:“多谢陶公美意,然瑾无甚所长,单单有种田之技,不知可否能得陶公恩典,借予我一处肥田?来年若有所成,定能惠及徐州诸地。”   不要官职,只借良田?   陶谦心中盘算,既然对方没有求得利禄之心,自己不妨就遂了他的心愿,上书为他表个虚职即可,至于良田,再不济也只是折损半年收成的问题。只需几亩良田,便为自己换来天下清流名士咸来归附之名,岂不算倒赚一笔?   陶谦重新望向身侧那位惊才风逸的白衣俊年,“既如此,吾便于下邳城南为郭郎辟出几亩良田,再修建草庐一所,遣几位利索能干的僮仆前去照应,如何?”   正合她意。   郭瑾匆忙敛衽一揖,再拜而谢。   陶谦的速度果真极快,不过十日,一座宽敞亮堂的草庐便已修葺完毕,由于雨季将至,为防雨水漫灌,陶谦还专门命人为她打造了双重庐顶。   郭瑾笑眯眯验收下今后不短时间内的新居,又将陶谦送来的两名僮仆安置妥当,这才走到直挺挺望着那绿油油的麦田好半晌的祢衡身边,煞有介事地叹息一声,“此景甚美,颇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意。”   祢衡却不知瞧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浑身一个激灵,尖叫着跳起,直接挂在了好友腰间。   郭瑾:“……”   我这该死的男友力?   瞧着墙角耸来耸去的小蚯蚓,郭瑾鄙弃了祢衡一眼,无情提醒道:“哥,是蚯蚓。”   祢衡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继续死死扒在郭瑾身上。   承受着自己瘦弱的小身板本不该承受的重量,郭瑾翻了翻眼皮,“您老人家害怕蚯蚓?”   祢衡闻声瞬间跳开几步,草履没入青草中,全然没了踪影,“长珩言笑了,衡不过试探你我二人个头长短。”   说着便悠然转身,信步朝院中走去,一副“不是,没有,别瞎说”的高傲姿态。   郭瑾笑一笑,提起衣摆亦跟着踱步进门。   郭瑾想着自己的打算,本想发篇帖子求教一二,如往常般直直瘫倒在卧榻之上,如今的竹塌有些发硬,郭瑾垫着层层被褥都觉有些硌人,只能侧过身子,尽量减小受力面积。   郭瑾伸出手指朝枕芯下边掏去,可摸来摸去,却没摸着半点东西。   郭瑾不可置信地瞪圆眸子。   我去!无字书丢了?!   ·   月明星稀,堂下澄澈如镜。   想着好友难得放肆饮酒,戏志才与他围坐于海棠树下,杵着下巴莞尔调笑道:“郭弟远途而至,怎不见阿瑾身影?”   郭嘉为自己斟满面前的耳杯,听闻对方提及郭瑾,他并不与随之搭话,只一杯接一杯断续饮着。   见他大有将自己灌醉的嫌疑,戏志才按住他的动作,锁眉道:“酒大伤身。”   话罢方才惊觉,这句话怎会从嗜酒如命的自己口中说出?   郭嘉已有些醉了,见他如此动作,只醺醺然倒向身后凉森的竹席上。睁开眼,眼前全是皎洁似玉的明月,伸出手,手指映在月影下,时时滚落几片海棠花瓣,心绪随之沉静下来,脑中却不可抑止地胡思乱想。   你说,怎会有人像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及?明明叫人那样勾心挠肺,却又云淡风轻地将人推开,就如乌云遮月般,躲进万家灯火之后,让他根本无处可寻。   戏志才转头瞧去,好友枕着半边手臂,神色温和平静,似乎没有半分波澜,月光笼罩在他面上,镀上一层夺目的银边。   皎如玉树临风前。戏志才心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轻声笑笑,转眼却又瞧见那人胸口,不知何时掉落出一本巴掌大的棕色小册。   戏志才伸手捡起,好奇道:“郭弟何以留存一本无字书册?”   郭嘉闻声回望,见对方手中端端握着的,正是阿瑾入狱之前专门托祢衡交给自己保管的册子,郭嘉忙伸手捞回。   之前事情繁杂,他又走得匆忙,因此并未来得及将这册子物归原主,郭嘉弹去书册表面沾上的草屑,许是醉酒壮胆,又许是听戏志才说内里无字,郭嘉翻开无字书,本以为其中皆是空白一片。   揉了揉惺忪的醉眼,很奇怪,里边为何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字?   说它奇怪,是因为这种字体与隶书全不相同。说它是字,是因为自己竟全能看懂?!他甚至看见右下角有一个圆圆的东西不停地闪闪发亮。   无师自通一般,郭嘉点开那处光亮,口中疑惑嘟囔一声:“策……马奔腾?”   这是何意?   正要研究下如何使用,戏志才见他不应声,上前两步拍上他的手臂。   郭嘉一时不慎,手指不知触碰了哪里,竟冲着那位策马奔腾发出几个奇怪的字符。   对方应该是人。郭嘉肯定地想,因为很快那个圆圈便再次闪亮起来,郭嘉随着凝神去看——   【策马奔腾:你是郭嘉?】 第55章 求学郑君   害, 外挂没了。   郭瑾悲伤地起身抿了口小酒,浊酒入喉,莫名起到几分镇定的作用。郭瑾托腮而坐, 手指若有所思地敲打在身前的案牍上,脑子飞速旋转,她突然就忆起一件险些被自己遗忘干净的事实。   ——她是博士。   虽说只有半吊子的水平, 但Title挂在这里,就算不给师门丢脸,她也要回归老本行, 真刀实枪地想出些实用的东西。   郭瑾沉吟良久,若是她没记错, 汉末时期天灾人祸并行, 不久后的公元194年, 三辅地区便会出现大旱,粮食匮乏、饿殍千里, 甚至还会出现民人相食的惨状。   各大军阀之间的争斗,多多少少都和后方补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否则官渡之战, 曹操也不会隐瞒军粮急缺的情况,而对倒戈投奔自己的许攸谎称粮草尚足。   这也算是郭瑾千里迢迢跑来徐州的原因之一,她要尽自己所能地囤积粮食。   毕竟她不可能两手空空地投奔曹老板, 若是要去,也是带着“厚礼”前去。比如送他一座“徐州粮仓”?   郭瑾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在资源紧缺, 且肥料较为原始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改良土壤结构,并通过一定的种植技巧,来达到增产增收的目的。   郭瑾的思绪飘来飘去, 突然就忆起自己熬夜断片的当天晚上,兢兢业业所做的项目方案。犹记得那是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他们想通过郭瑾导师的项目组实验平台,来优化自己的蚯蚓培养基,进而达到湿润恒温效果,并实现最优的繁殖生长周期。   “蚯蚓……”,郭瑾喃喃一声,脑中顺利回想起方才祢衡惊恐如少女的姿态。   就像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郭瑾顾不得手中的酒卮,随便抓来一张白纸便开始勾勾画画。   也许跟自己的专业有关,郭瑾并不希望制作无机肥,比起在环境中留下持久的垃圾,她还是倾向于自然的生态循环系统。而她目前接触过的所有项目中,貌似只有蚯蚓循环养殖最为符合她的需求。   蚯蚓这种小东西虽不受女生喜欢,但却是田间一宝,它可以分解农作物的有机秸秆,并通过消化吸收,进而转化为氮磷钾含量极高的蚯蚓粪,这可以说是一种比较理想的天然生物肥,每克蚯蚓粪中便含有上千个有益微生物,是普通老化土壤的7-8倍。   除此之外,通过蚯蚓的活动,还可以降解、疏散土壤中的污染物,达到优化土壤结构的效果。   如此想着,郭瑾忙提笔为自己做好规划。从制作培养基,到温度与湿度调节,再到控制蚯蚓生长周期,以及后期的投放使用,可谓面面俱到。   瞧见自己面前那密密麻麻记满一页的白纸,郭瑾终是长舒一口气。   如今正值192年春天,若是今年实验种田小有所成,那她还来得及奏请陶谦于徐州全境推广,若是事情发展顺利,至少194年的大旱,徐州百姓可以安然度过。   接下来两月,郭瑾便开始了自己两点一线的耕种生活。   每日除却饲养蚯蚓,剩下的时间几乎全数泡在地头上,祢衡起先几日还被蚯蚓吓得花容失色,连续半月下来,便已习惯了蚯蚓爬来爬去的蠢笨身姿,有时心血来潮,还会恶趣味地抓起几只蚯蚓,跑去吓唬家中年纪最小的女僮。   郭瑾无奈地想,有些人及冠了,却又好像从未成年。   如此躬耕一段时日,左右邻人路过,看到郭瑾投放的蚯蚓与有机肥,总是忍不住好奇停下步伐,向她询问其中奥妙,郭瑾每每皆耐心讲解,事了还会为对方送上一筐蚯蚓,教他如何简单饲养,并投放使用。   邻人为表谢意,常邀她家中做客。一来二去,因为郭瑾所居之所是方圆几里唯一的重顶草庐,人们多习惯称她为重庐先生。   重庐?郭瑾啧啧而叹。   幸好不是蚯蚓先生,否则她会立马表演一个当场去世。   ……   事罢已至六月。   是日,郭瑾如往常般前去查看田麦长势,正弯腰查看新出的麦穗,背后恰传来一阵烈烈马蹄响。   不及回身,便有一道浑厚清亮的声音自耳边乍响,“阁下可知艾山距离此处还需多远?又该朝哪个方向赶路?”   艾山?郭瑾疑惑回身,对面的青年身骑高头骏马,腰挎长剑,声姿高畅、意气不凡。单看长相,必也是位意气风发的世家公子。   郭瑾憾然摇头:“在下本非徐州人士,不过避难此处,并不知晓兄台所言艾山何在。”   青年眉宇微紧,似乎一时进退两难。   倒是不远处那位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上前解围道:“想必这位郎君定是去寻郑君?”   青年从郭瑾身上移开视线,冲着中年妇人微微颔首。   那妇人含笑接道:“由此处向北行去,不过三里,郎君便能瞧见郑君所居之石屋。”   青年匆忙答是,而后便拍马而起,直直向北行去,顷刻间便隐于远处的雾濛山色里。   郑君又是哪位?   郭瑾见那妇人冲自己温和笑笑,亦跟着拱手而言:“不知夫人所言郑君是何高人?”   那妇人如梦初醒,忙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这郑君便是名满天下的硕儒郑玄郑康成,其自去年避难徐州,隐居艾山业已一年有余。”   卧槽槽槽,郑玄?!   就是那位创立了“郑学”,堪称汉代经学集大成者的超级大佬,郑玄?   据说郑玄曾在避难途中,偶遇大批黄巾军,然而黄巾军却对郑玄分外尊崇,“见玄皆拜,相约不敢入县境”,郑玄的老家高密全县,竟因为郑玄一人,而全数逃过黄巾军抄掠之难。   就连黄巾军都奉之若神的人,郭瑾觉得,自己要是不赶紧抓住机会,狠狠抱住郑玄的大腿,那她就是一个绝世大傻逼。   许是觉得郭瑾神游在外,对面的妇人复出声提议:“重庐先生仁笃高德,乡人无不慨然称颂,先生何不就此机会向郑君求学?”   郭瑾闻声,忙拱手再谢:“夫人肺腑之言,瑾定当从之。”   话罢,便与对方拜别欲回,想着筹备登门拜访事宜。   谁知方才的妇人再次将她唤住:“先生纵马朝南,不过半个时辰,便可及至艾山,山栖迟岩之下有一石屋,郑君便居于此处。”   郭瑾:“……”   她犹记得这位大姐对方才的青年说是向北?   对上郭瑾疑惑的视线,那妇人只狡狯一笑,并不细言,转而折身离去。   此刻正越走越远的孙策:“……”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第56章 吴郡孙策   山光水色, 绿树成阴。   踏着布满青苔的石阶而上,郭瑾遥遥望去,远处青山与碧水接连呼应, 直像要漫到天上去。揩去额角的细汗,郭瑾不由深沉地想,这已是自己第十次拜访郑玄了吧?   郭瑾知道, 大佬总是要高傲难缠一些,就像演义中刘备三顾茅庐才将诸葛亮磨请出山,自己如今可是奔着拜师来的, 既是有求于人,那她就算三十顾茅庐也在所不惜。   正是有此心态, 郭瑾自打第一次吃了闭门羹起, 非但没有泄气, 反倒日复一日地勤快懂事起来。   每次前往艾山拜见郑玄,除去将自己亲手栽种的蔬菜瓜果悉数带些放到郑玄门前, 她还做足了思想功课,将自己每日读书所得恳切摘录, 并趁着拜访之期,一同留到郑玄门前,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   皇天不负苦心人。   就在郭瑾死缠烂打的第九次, 郑玄终是被她打动,特地在自家门口放了张粗木小案,案上丢着一块木牍, 大致意思是让她谈谈自己对方今天下之势的看法。   命题作文?   郭瑾想着这可是自己求学大师的高级入场券,须得慎重再慎重才行,这才将木牍收回怀中,即刻回程归家, 昼夜伏案而作。   祢衡瞧着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认真模样,还曾专门挑了张竹席卧在她身后,对着她呕心沥血之作,一阵唏嘘慨叹,险些被郭瑾当做有害垃圾,直接扔去喂蚯蚓。   拍拍自己肩上的包裹,郭瑾摸着怀中稳稳当当的“答卷”,底气回归几分,方信步上前,行至那道熟悉至极的木门前。   远远地,她便瞧见门口有位抄手而立的高挑青年。那人虽身着素衣,冠以青帻,然袍服精美、金玉暗藏,终难掩矜贵之气。   郭瑾觉得有些眼熟,认真比对过此人的气质,方才心中恍然,原是前些时日向自己问路艾山的倒霉青年?   想着两人好歹有过一面之缘,郭瑾及至跟前,正要同对方作揖问候,青年瞧见他的身影,率先挑眉问道:“阁下前来所为何事?”   郭瑾正要作揖的动作一顿,想着对方许是军旅之人,惯爱不拘俗礼,郭瑾省了力气,直起腰板正要回声。   对面的青年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上下打量郭瑾一番,再次开口试探道:“阁下是来送菜?”   郭瑾:“……”   不能说不对,简直可以算是毫无干系!   心中虽有微漾,但将错就错,郭瑾也未作辩解,只继续推动话题:“不知郑君在否?”   对方许是被这个名字刺激到神经,也不顾两人仅为一面之缘,拍上郭瑾的后背便冲她沉声抱怨道:“策已拜请两次,然郑君仍未有允见之意,既是缘分不至,今后不复求矣!”   才两次就不再爱了吗?   郭瑾放下手中那满满当当的竹笥,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永不言弃的小天使。对方冲她叹息完毕,许是觉得一介菜农定无法理解自己良师难觅的心情,继而转身跃上那匹黑鬃圆眸的骏马。   瞧着对方浑然洒落的身影,郭瑾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抓住此人话中的华点。   策?   孙策?   不会这么巧吧?   想着对方许是自己同为穿越者的好基友,郭瑾匆匆扯住青年坐骑的缰绳:“敢问兄台名讳?”   青年显然没有料到这位看似瘦削孱弱的“菜农”,竟有这般力大如牛的气力,扯住自己的缰绳后,座下的良驹竟当真嗤气垂首,原地不动了。   青年来了兴致,复翘起唇角,利落答道:“在下吴郡孙策。”   郭瑾:“……”   草!还真是孙策?   您老人家不去开创江东新时代,跑来徐州求学是为哪般啊摔!   面基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郭瑾一时想不到更完美的接头暗号,只能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道:“策马奔腾?”   “嗯?”孙策疑惑挑眉。   郭瑾再接再厉:“我,奋斗的小郭子!”   这回总该有印象了吧?   郭瑾正畅想着两人跨越世纪激情相拥时,孙策却将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覆上她的额头,神色真挚且迷茫,“兄台许是病了?”   郭瑾不可置信地同他对视,心中却隐约有了结论——她被套路了。   眼前人不是他,也不可能是他。   是自己太过天真,将对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也许策马奔腾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发现自己到底是谁。   害,网友的嘴,骗人的鬼。   郭瑾连忙松手致歉,孙策本欲策马而起,转念思及自己尚不知晓对方姓名,这才勒马回望,挥手笑问:“阁下尚未告知姓名?”   郭瑾拱手而拜,“无名无姓一农夫耳,孙君何须挂怀?”   孙策不知信是不信,专注凝着她片刻,方回首拍马而去。   脑中思及策马奔腾,郭瑾一时默然不语。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同自己联系密切,却又在身份之事上讳莫如深,似乎是在惧怕着什么。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孙策就是策马奔腾。他不过是早便猜出了自己的身份,遂故意演戏装给自己看,仅此而已。   孔融提着郑玄酷爱的车前草信步而至时,先是被一匹行路带风的快马兜起了发冠,刚刚扶正冠帽,眼神却又聚焦在郑君门口,那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身上。   粗布草履,形容简朴。   虽是身处凡尘俗世之内,却又湛然通明、气质出众,让人不由便生出几分喜悦亲近之感。   孔融如今身为北海相,虽与郑玄可称旧交,然则多年未见,只依稀记得郑玄膝下有一幼子,名为益恩,如今差不多便是这般年岁。   如此想着,孔融热情迎上前去,“益恩怎不进屋?莫非是为郑君罚站?”   说着便拉起郭瑾莹白的素手,将她直接带入门内。   望着身边不知何时冒出的中年男人,郭瑾:“……”   大叔你谁?   对方将她唤作益恩,显然是认错了人。不过眼瞅着自己迈进了那道努力许久,却仍是可望不可即的木门,郭瑾觉得作为一名碰瓷小砖家,她有必要抓紧时机,只要自己在这院子里轻轻一摔,那郑玄就算是对她的答卷不满,她也有理由蹭吃蹭喝常住不走。   正物色着院中何处崎岖不平,让自己摔起来能有那么几分漫不经心,谁知身侧的中年男人不知瞧见了什么,竟松开郭瑾的手臂,喜笑颜开地迎至主屋门前。   “夫人安好,不知郑君在否?”   郭瑾跟着抬头瞧去,只见简陋的石室内步出一位风韵犹存的襦裙妇人,那人瞧见迎至门口的中年男人,想必是旧友相逢,笑意藏也藏不住。   “孔文举!”   原来是旧识?郭瑾乖觉收回视线,耳中反复回响着方才的称谓。   文举,孔文举?不知为何,郭瑾脑中猛然蹦出那个耳熟能详的模范让梨小故事。   卧槽,不会是孔融吧?!   郭瑾再次望向那位冠袍带履的蓄须男子,只见那人含笑应下,继而恭维道:“融不才,如今堪为北海相,今日前来特为恭迎郑君回乡。”   郭瑾确认心中所想,未及同孔融探讨当年让梨的初衷,视线便已被那位钗裙素朴的妇人牢牢吸引。   方才过分注意孔融的名讳,郭瑾倒未来得及细看,如今端详着那位夫人的模样,郭瑾觉得自己可能是瞎了。要不然这位夫人的样貌,怎会同当日在地头劝自己前来拜师的妇人一模一样?   郭瑾身形一晃,她该不会……碰见了什么托儿了吧?   经神如郑玄,若想让她送些瓜果时蔬尝鲜,尽管直言便是,何必以拜师诳人?   那位妇人显然瞧见了郭瑾的身影,也不遮掩,忙同她热情招手:“我家先生正于南溪草亭授课,郭郎何不将答卷自己交付过去?”   还真在授课?郭瑾严重鄙弃了一下自己龌龊的思想,复长揖拜别,踏溪寻觅而上。   风和景明,花香鸟语。   郭瑾步行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便见临近水源,有一处破旧草亭,亭中分席错落几位袍服端正的儒生。面朝众人席坐的方向,有位其貌不扬的白须老翁,松形鹤骨、精神矍铄,虽粗衣敝履,却依旧炯然若神。   亭中论声纷然,俨然是在针对经书的某些观点各抒己见。   郭瑾自觉垂袖而立,静静恭候。   飞鸟过尽,炊烟渐起。郑玄终是散课,弟子皆起身作别,郑玄挥挥手,只让诸位午后继续前来听讲。   眼见郑玄杵着自己的木拐潇洒离去,郭瑾叹息一声,毕竟求学之事不可强求,对方见与不见自己,都是人家的权利。   郭瑾正欲回身离去,身后却传来一道嬉笑的男音,“郭郎留步!”   话音落时,那人已成功绕到郭瑾跟前。   眼前的少年应比自己小上几岁,鼻梁挺直、容光焕发,眸光清亮锐利,给人一种精明干练之感。见对方冲自己伸出一只手来,郭瑾神色微怔,古代也开始流行握手礼了么?   见郭瑾迟疑未动,对方笑得更是开怀:“夫子困乏,未能前来相见,特遣在下前来收取郭郎答卷。”   郭瑾忙将怀中叠放整齐的宣纸取出,又解下随身的包裹,自背囊中取出一摞洁净无瑕的白纸,悉数交到对方手中。   “先生年迈力薄,宜少持刀笔刻牍,瑾欲略尽心意,望君代为转达。”   谁知听过郭瑾的话语,对方却罕见地收起嬉笑的神色,并袖长揖道:“阁下可是颍川郭瑾?”   郭瑾本以为对方早便知道自己的名姓,否则又怎会一口一个郭郎?见他如此,郭瑾只得作揖对拜,“不才郭瑾,还未请教足下名讳。”   少年答得恭敬:“在下法正,扶风郡人士。”   郭瑾:“……”   又是名士雷达在线开启的一天? 第57章 神医华佗   日影正盛, 郭瑾背对着阳光站立。   法正貌似不知疲倦一般,冲她喋喋不休道:“早便听桃桃提及,说是瑾兄抛却长安城中的金石宝马, 利禄功名,甘心隐居徐州,做一自在闲人。”   郭瑾跺跺有些发麻的右脚, 法正继续道:“桃桃打从去年便一直仰慕瑾兄之名,日日在我耳边絮叨不停,今日既是瑾兄亲临此地, 不若稍候片刻,让我为二位引荐一番?”   郭瑾俨然已被这烈日灼地头晕眼花, 听闻此处, 想着早些完事早些打道回府, 便躬身应允下来,“不知阁下口中之人现在何处?”   法正欣然回身, 本想将那位自打见到这位郭郎的身影后,便心旌摇曳, 全然顾不得师长所言的小师妹唤来相见。谁知刚刚还忸忸怩怩推搡着自己前来帮忙收取答卷的姑娘,不过转瞬之间便没了人影。   法正不由讪笑两声:“桃桃方才还在此处,许是耐不住羞涩, 不敢相见罢了。”   郭瑾觉得人生就是如此的神奇,她不过是一番骚操作装装逼罢了,没成想竟然当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迷妹?   郭瑾压制着疯狂上扬的唇角, 冲法正憾然对拜:“对方既无意相见,瑾便不再勉强,劳烦阁下将托付之物交于郑君,瑾就此拜谢别过。”   法正不死心地回头观望一圈, 见当真不见小师妹踪影,助攻没有做成,只能不情不愿地将郭瑾放走。   郭瑾卸下行装,一身轻松。   只见她利落沿着溪水而下,途中林木蓁蓁、风景秀丽,郭瑾绕行几步,专门从北面的石阶下山而归,前往山脚处寻找自家的车驾。   花开遍野,郭瑾下山时,视线逡巡一圈,竟发现路边长着不少翠绿旺盛的车前草。想着此物是郑玄所爱,郭瑾取出襻膊搂起衣袖,这才小心翼翼弯腰采拾。   想着自己马上便要成为郑玄的入门弟子,郭瑾更是飘然喜悦,口中禁不住哼起某首不知名的曲子。   郭瑾拢起一捧车前草,心满意足地打算抬步回家,谁知迈出草丛时,却猛然被一处钝物绊倒。郭瑾扑进绿油油的草丛中,幸得其反应机敏,顺势做了个俯卧撑,然后成功跃起。   郭瑾凝神朝绊倒自己的方向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灰色长袴,由于太过肥大的原因,微风过,还随着波漾浮动在草丛里。   伸手拨开杂草,郭瑾的视线瞬时开阔,眼前显出一道成年男人的身形,此人面色青黑,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如今正半死不活地瘫倒在杂草丛中,口中时不时还会溢出几声痛苦的低吟。   看他的面相,应是中毒不假。   若说上一次她将二郎捡回家中,是因为对方天生萌物,自己实在抵抗不了小正太的诱惑。可这一次躺在自己跟前的是一位毒入肺腑的中年大叔,自己脑子瓦特了,才会费力不讨好地将对方救回家去。   如此想着,郭瑾抬脚便欲走人。   许是求生的意志激发了对方的听觉神经,郭瑾还未迈出半步,那人便已精准缠抱住自己的大腿,郭瑾惊恐瞪圆了眸子,对方……对方不会是得了什么一碰就死的传染病吧?   怕死第一名的郭瑾忙飞脚踢开对方的束缚,然后条件反射地便要冲头离去。就在她奋力挣扎时,对方怀中突然滑落一本厚厚的手札。   郭瑾那一脚含了七八成气力,对方被她一击,很快便重新瘫软下去。郭瑾纠结着上前,隔着自己素白的方巾,捡起对方掉落的手札认真捧读一番。   字迹凌乱不堪,似乎主人记录时写得很急。   郭瑾翻来覆去,都只能看懂几个简单的词汇,什么当归、土参、茯苓等等,从这些词汇中不难瞧出,对方应是个土郎中,再不济也读过几年医书,懂些医理常识。   讲真,医生的密码式字体,原来自古便有么?   可这样一个略通医理的人,怎还会把自己整得险些暴尸荒野?   郭瑾合上手札,视线蓦地扫到封面上那莫名端正的落款。   “华佗?!”郭瑾不可置信地再三确认,乖乖,传说中的“外科圣手”就这样被自己捡到了?人家都是随地捡装备,她倒好,处处捡大佬。   要是放到现代,她甚至都能猜到明天头条的热搜标题——   #惊!著名神医上山采药毒死自己为哪般?#   #这到底是智商的扭曲,还是医德的沦丧?#   不过神医对于乱世而言简直就是外挂般的存在,郭瑾扔掉自己的方巾,也顾不得对方身上的脏污淤泥,只费力将华佗扛至肩头,任劳任怨地搀扶着他徒步下山。   山下的僮仆静候良久,早已等得心焦意乱,生怕自家先生生出什么变故,却又不敢离弃车驾乱跑,只能望眼欲穿地原地恭候。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郭瑾终于扛着华佗现身,僮仆急急奔上前来,将华佗接过。眼瞅着对方将华佗好生安置于车厢内,郭瑾亦跟着跃上车驾,又嘱咐僮仆即刻启程,途中若是得空,顺便将请一位医师前来看诊。   及至家中已然黄昏。   祢衡吹着黄昏的斜风,发冠歪歪束在头顶,眼神却焦急注视着郭瑾车驾的方向。郭瑾率先下马,之后便命两位僮仆一道将华佗搀扶而下。   祢衡正要追问她何至于傍晚而归,便见车驾中搀出一位面色青紫的陌生男人。祢衡堵在郭瑾跟前,郭瑾急着为华佗解毒,根本来不及同他细说,只能绕路而过。   祢衡心头堵塞不堪,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这一挚友的宝座似乎不太稳妥,可郭瑾神色凝重,此时显然不是翻旧账的良机,祢衡转而泄气,亦跟着趋行进屋,探听那位陌生男子的情况。   医师很快便登门而至,僮仆远远恭候在外,见医师到了,忙为其引路进门。郭瑾自觉让开地方,医师示意闲人屏退,这才探息诊脉,为其推断毒性缘由。   两盏茶的功夫,医师推门而出,郭瑾忙迎上前,急切道:“不知病人所中何毒?”   医师捋须而叹:“此毒名为断肠草,多有散瘀止痛之效,用量多大便会粘连肠胃,使其乌黑溃烂,人会腹痛不止而亡。”   断肠草?   一听便是个狠角色。   郭瑾浑身一抖:“不知医师可有救治之法?”   对方闻声,面色登时爬上几分郝然:“在下医术不精,虽知晓此毒病理,然祛毒并无良策,只能先以碳灰融水洗胃。”   心想事不宜迟,郭瑾忙按对方的吩咐为华佗清洗肠胃,又按照医嘱寻来绿豆与金银花,按一定用量急煎后喂其服用。   事罢医者复又诊脉,见病人脉象平稳下来,这才舒缓长叹,似乎生怕砸掉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名声与招牌。   僮仆将医师送走,又领了方子进城抓药。   祢衡见对方逐渐褪去青黑的毒气,整个面部愈发清晰立体起来,不由嗤笑几声:“长珩说此乃神医,然吾从未见过这般医者,明知有毒而食之?莫非是欲仿神农尝以百草?”   祢衡虽是讥讽之言,郭瑾却觉得此话并非没有道理。   像华佗这种医痴,既然沉迷于外科手术,那定是想找出最合适的镇痛药物,也即麻醉药。否则不是谁都有关羽那般魄力,可以刮骨疗伤而不动声色。   想必华佗也是看中了断肠草的功效,这才以身试险吧?   郭瑾笑一笑:“且不论此事,正平可知那吴郡孙策?”   祢衡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听闻那孙坚为黄祖所杀之后,孙策便守孝不出,今年年中方率部投奔陶谦,陶谦肚量难容,孙策又不知收敛,反倒四处结交士人,大有招兵买马之嫌。”   原是如此?   郭瑾颔首应声,自己之前专注于耕种与求学之事,竟漏下这么些时局新闻,看来孙策离逃离徐州之期不远了,自己也该好好想想下一步又当如何。   ·   初平三年七月,郭瑾终于得偿所愿,拜入郑玄门下。   祢衡近水楼台,闲暇时亦被准许前来听教,往日里那般狂恣张扬之辈,如今竟端地额外乖巧,甚至由于来往密切,祢衡还与孔融建立了良好的忘年交关系。   郭瑾得蒙师恩、受益良多,学问日益精进。   陶谦得知此事,自知郑玄乃世外之人,只得拜请郭瑾前来下邳城中,为他几位犬子授课任教。   郭瑾明白装逼≠会教学,因此苦苦辞谢数次,陶谦却不为所动,再三执意相邀。想着人在屋檐下,自己断没有驳斥主人面子的道理,因此郭瑾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授课时已至深秋。   郭瑾初为人师,自然注意仪表,一大清早便起身整理衣着服饰,想着师长理应端庄素朴,她特意寻了件中规中矩的苍青色儒服,峨冠博带、衣袍带风,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韵味。   陶谦膝下二子,一名陶商,一名陶应,皆是资质平平,不甚通达。陶谦在府中辟出一间书室,专门供郭瑾用来授课教学。   想着可怜天下父母心,陶谦望子成龙,本是人之常情。郭瑾捧着手中的《毛诗》与《九章算术》等古籍,想着首先熏陶一下两位的文学素养,以及数学逻辑能力,简言之就是语文课与数学课。   陶商与陶应早便乖巧排坐于室内,郭瑾进屋时,两人颇有礼仪地冲她拱手作揖,见郭瑾满意颔首,这才端端落座回席。   郭瑾跽坐于堂前,翻开书籍,提出诗经中的几处原句,与对面两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共同探讨,询问二人有何见解。   课至中途,难免困乏。   郭瑾起身环视,正领着两位公子吟诵诗词,便见那道半开的窗子处,露出一只漆黑的脑球,那人鬼鬼祟祟躲于墙外,像是偷听的做派。   郭瑾示意陶商二人继续吟诵,自己则悄声步出门外,绕行至那位绿色罗裙的娇俏姑娘身后。   见对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内,郭瑾轻咳一声,“小姐若欲听课,何不一同进门?”   从对方的装扮来看,显然不是什么僮仆女侍,倒像是府中的夫人小姐。   谁知对面的姑娘被她猛然出声惊得一颤,而后便似小鹿般瑟缩后退,眼睛惊慌失措地胡乱转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聚焦到郭瑾身上。   看这样子,似是患有眼疾?   郭瑾伸手晃一晃,“恕在下唐突,小姐可能瞧见?”   对方闻声更是委屈不堪,两只眼睛忽闪一番,豆大的泪珠便啪嗒几声,直直滚落而下。这般情态,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登徒子的行为。   郭瑾懂事地退后几步,留给对方足够的空间,正要继续邀请对方室内而坐,那姑娘便已抢先踉踉跄跄地逃奔而去。   郭瑾:“……” 第58章 不治而愈   秋意阑珊, 感受到衣袂间瑟瑟鼓动的日风,郭瑾转身回屋。   陶商与陶应二人正伏案而作,将心中所得付于纸上, 郭瑾不动声色地落座于堂前,待二人将所作手记皆交到自己手中,她这才漫不经心地询问一声。   “不知两位公子家中可有姊妹?”   陶商性情活跃, 闻声忙抢先答道:“回先生话,家中仅有一小妹,但奈何天生眼疾, 并不怎生见客。”   小妹、眼疾?如此一看,倒是全数对上了。   郭瑾翻阅着两人的心得, 话题还是围绕着那位患有眼疾的姑娘, “既是府内授课, 为何令妹未曾一同前来听讲?”   陶应见陶商欲言又止,这才淡淡吐出一声, “小妹眼盲性懦,若是拖累先生授课, 岂不贻笑大方?”   话罢仍是一副没有什么表情的样子。   眼盲性懦?这竟是身为兄长对自家妹妹做出的评论?郭瑾不由眉头深锁,当年自己天生视弱,自小便要日日佩戴眼镜矫正视力, 也正因此,招得不少男孩子戏弄嘲笑。   幸好家中有位温柔强大的哥哥,自从得知郭瑾的困境后, 无论大学课业有多繁忙,仍不忘得空便接送她上下学,甚至连累自己的好朋友,体验着单身狗本不该拥有的带娃生活。   兄妹间就算做不到守望相助, 但起码也要互留几分尊重。   郭瑾突然就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人,她想自己的爸妈、哥哥,除此之外,似乎还有那个被自己生生推开的人。   “奉孝……”,郭瑾喃喃一声。   陶商与陶应未听真切,忙探头询问:“先生是要论及孝义?”   郭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跑了神,忙掩面轻咳几声,若无其事道:“不过无心之言,两位公子且翻开《九章算术》,今日我们先来论及数理。”   陶商与陶应忙乖巧照做。   课后稍作休整,郭瑾留下几道习作后,便起身卷起书简出门而去。   郭瑾先是于陶谦府中徘徊几步,生怕自己的动作太多刻意,又专门转道厕所晃上一圈,趁着女侍恭恭敬敬为自己焚香熏衣的功夫,郭瑾终于顺利打听到方才那位姑娘的故事。   原来对方名唤陶然,是陶谦膝下幺女。   此人自小便聪明伶俐、知书达理,是个得天独厚的好苗子。谁知十二岁那年不慎被火焰熏伤了眼睛,这才落下眼疾的毛病,万事万物看不真切,只能终日将自己禁足房中,生怕遭受弟兄伙伴的嘲笑羞辱。   据闻这位陶然小姐七岁便能作诗,十岁便曾为祖母寿宴作赋,如此天资聪颖之人,若因眼疾而凄惨收场,着实有些可惜。   郭瑾叹息一声,脑中突然忆起自己家中好吃好喝供养的那位神医。也不知若华佗出手相救,会否能有一线希望?   郭瑾知道自己本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人在江湖漂,谨慎些总没坏处。毕竟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庸医冒充华佗名讳,又或是普通行医之人恰巧与华佗重名?   若这位华佗真能将陶然的眼疾治愈,也算侧面印证了此人就是华佗本尊,而非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倒也是一举多得。   想通此处,郭瑾整理衣冠,复寻至陶谦门前。   陶谦正同府僚商议要事,郭瑾自觉垂手静候,与身旁的桦树映出两道平行的身影。郭瑾凝着院中嶙峋而立的假山石,叶落翩翩,焦黄色的树叶覆满石顶,倒有几分宁静悠远的气韵。   片晌,众人方散。   陶谦将众卿送出门外,视线逡巡一圈,这才瞧见那位隽秀挺立的年轻公子。连忙将郭瑾盛情邀请进门,陶谦着人即刻烹茶待客,转而席坐于堂中,与郭瑾对视详询,“可是犬子顽劣,不服长珩管教?”   郭瑾言辞恳恳:“两位公子砥志研思,学而不厌,陶公何来如此一说?”   陶谦方缓下心绪:“那长珩此行所为何事?”   郭瑾并不绕弯:“陶公膝下可是有一幼女,深受眼疾之苦?”   陶谦不由满目惊诧:“长珩怎知?”   郭瑾抿唇笑笑:“今日偶然得闻而已。”   见陶谦并不反感自己提及此事,郭瑾又道:“瑾有一旧友,术精岐黄、妙手回春。若陶公有意,或可让此人为小姐诊脉医治?”   陶谦先是面露喜色,不知又想到什么,冲郭瑾慨然叹惋:“我亦苦于此事久矣,然小女执拗,若是直言就医,恐难使其相从。”   郭瑾开拓思维道:“不妨以授课为由,将小姐唤来城南草庐听教?”   如此既能保全陶然的面子,还能方便华佗为她医治眼疾,算是两全其美之法。   陶谦眼神蓦地一亮,忙起身冲郭瑾拢袖作揖:“如此,便叨扰长珩了。”   郭瑾忙道不劳烦。   陶谦见状便要唤人去叫小姐前来见客,郭瑾制止了陶谦的动作,出声劝解道:“小姐眼疾多有不便,不过虚礼而已,何须当真?”   陶谦不再坚持,郭瑾又道:“待小姐得空,随时来草庐便是,瑾定当日日恭候。”   陶谦替女儿谢过,再与郭瑾客套拜别。   门外日影渐盛,郭瑾躬身退出房门,想着早些回家同华佗商议,因此步子迈地有些急迫。方转过园中的石湖,郭瑾正要登上西侧的廊道,便见树影掩映下,瑟缩着一位齐腰襦裙的秀丽姑娘。   说秀丽其实有些勉强,她的模样清冷矜贵,似乎本该是只可远观的芙蕖,不过因为如今眼疾难愈,神色中莫名多了几分柔弱凄苦,这才让人有种秀气娇俏的错觉。   郭瑾好心凑近几步,自知眼盲之人,听觉大都较常人灵敏。郭瑾迈步的同时,便已出声问候:“小姐莫怕,在下颍川郭瑾,如今忝为令兄师长,实有惭愧。”   对方似乎本就在等候郭瑾,听她猛然出声,只是几不可见地皱了皱鼻,然后便端庄行礼道:“陶然无状,方才偷听先生授课,又无故奔逃,还望先生莫怪。”   害,有谁能对着漂亮小姐姐生气呢?   郭瑾虚虚搀扶道:“小姐无需如此,方才陶公已有命令,今后小姐若有论道之意,只管随时前往寒舍,瑾定当知无不言。”   似乎听出郭瑾话中的善意,陶然终于确信她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这才敛眉称赞:“先生有一副好嗓音。”   话题转换的太快,郭瑾先是一怔,面上禁不住隐隐浮上几分红润。毕竟难得被夸,还是被一位真诚可爱的小姐姐夸奖,郭瑾觉得自己应该恭维回去,顺便吹出几句彩虹屁才是,谁知还未拟好措辞,对方的声音便再次传来。   “声如其人,想必先生定也容貌不凡?”   郭瑾终是败下阵来,只得连忙自谦:“小姐过誉,瑾不过一介俗人。”   陶然却用极为自然的语调驳斥道:“我从未见过如先生这般体贴温柔之人,若非眼疾缠身,定要一睹先生风采。”   她说的极为笃定认真,郭瑾觉得自己若是再听下去,恐怕她就要把“颜霸”二字做成弹幕天天悬在冠上了。   寻机同对方拜别,郭瑾方至家门,便见院中蚯蚓基前,一位麻衣短褐的男人正聚精会神地探头研究。   郭瑾护虫心切地跻身上前,“华先生在瞧什么?”   华佗这才注意到郭瑾的靠近,因为自己这条小命是被对方捡回,华佗对这位俊俏公子本就心有好感,听她询问,不由真诚回道:“蚯蚓可为药引,有清热息风之功效,可用以治疗癫痫之症。”   可治癫痫?郭瑾不由多看了华佗一眼,此人明显精通药理,又惯爱研究一些新鲜药引,十有八九应是华佗本尊。   郭瑾眯眼笑笑:“瑾有位好友,素有眼疾,不知先生可有医治之法?”   华佗本就想着早些报恩了事,听对方提及治病救人,忙爽快应下:“眼疾病因极多,又以体征不同而难度各异,华某需把脉过诊,才能得出结论。”   对方字里行间虽是留有余地,然眉宇松弛、自在如常,莫名给人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感。   郭瑾应声道:“这几日瑾便邀请好友家中做客,届时劳烦先生费心。”   华佗含笑颔首。   ·   三日后,陶然终是亲自登门。   对方应是朴素惯了,就连所乘车驾都分外简约,除去必要的纱帘窗幌,再无其他显眼的装饰。   郭瑾先是令僮仆搬去箱笼让其落脚,而后亲自伸手将对方牵引下车,并折身在前,将陶然引入门中。   如今正是秋冬之交,天气骤然转冷,郭瑾已命人提前将炉火烧热,又取出压箱底的一具精巧暖手炉,全数差人搬进室内。   瞧着郭瑾忙前忙后的身影,祢衡倚在门口那颗半枯的楸树上,口中啧啧酸出一句:“真可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郭瑾闻声,赞同性点头:“陶然小姐虽有眼疾,然品貌皆佳,正平若有追求之心,实属人之常情。”   祢衡白了她一眼,“长珩思春,瞧上了这位小姐,怎又将在下扯出乱做掩饰?”   郭瑾:“……”   我思你个头啊思?!   见陶然已在僮仆指引下抬步进了正堂,郭瑾忙捂住祢衡的碎嘴,一阵张牙舞爪地威胁恐吓。大致内容便是:我还小。   祢衡:“……”   不再同祢衡鬼扯,郭瑾随进门中,陶然一身湖碧色曲裾,如今正稳稳席坐于几案一侧,裙摆倾泻下来,整个将蒲垫铺满。许是被门外的凉风刺激,对方的面色亦有些异常红润。   郭瑾落座于陶然对面,礼貌问候道:“小姐乘车而至,想必已疲累不堪,可要饮些茶汤解乏?”   陶然摇头笑笑:“求学而已,怎会有疲累二字?”   看看,这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郭瑾暗叹一声,复顺着话头温声道:“其实今日冒昧邀请小姐前来,不全是为授课之事。”   陶然疑惑出声:“先生何意?”   郭瑾连忙解释:“陶公早有为小姐医治眼疾之意,然良医难寻,瑾恰有一旧友精通此道,这才自作主张,想让其为小姐断脉诊治。”   她本以为自己既是好心,陶然就算惊诧,也不会反应过于激烈。   谁知郭瑾话音刚落,对方便已泪眼婆娑地抽泣出声,郭瑾手忙脚乱地掏出巾帕为其递到跟前,谁知陶然却赌气甩开不用,眼泪更是不要钱般连串滚落。   郭瑾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对方不快,只得如鲠在喉,无言辩解。   陶然却痛诉出声:“先生既是嫌弃我眼疾无用,不肯教授我学问经书,那陶然离开便是,先生又何故以眼疾羞辱?”   女人真可怕,郭瑾拍拍受惊的小心脏,尤其是不讲道理的女人。   她之前便是这样冲兄长发脾气的吗?兄长真乃神人,否则又怎能忍受自己这般久?   郭瑾正在内自省之,见陶然摸索起身,直欲夺门而出,郭瑾忙按住对方的手臂,温柔致歉道:“是在下思虑不周,小姐莫怪,我这便去将医师赶走,然后便取来书本为小姐授课?”   见她反省到位,陶然终于安静下来,答应郭瑾安心等候。   郭瑾舒出口浊气,忙推门而出,打算去找祢衡商议。   听着房门一开一合的声响,陶然瞬间收起方才那副娇娇弱弱的模样,揉一揉酸涩的双眼,继而脚步利落地窝回原位,捧起眼前的茶盏小心细品,温热的茶汤饮进腹中,瞬间勾起几声满足的喟叹。   如此形态,半分眼疾的征兆都没有。   自清早起床便躲于屏风后,打算在郭瑾介绍自己的大名时,顺势闪身而出,给对方营造几分惊喜氛围的华佗:“……”   作者有话要说:  华佗: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第59章 鄄城来信   陶然觉得, 为了自己的偶像,她真的尽力了。生怕对方瞧出自己有意欺瞒,陶然就差狠下一口气来, 当真戳瞎自己的双目。   只要能道德绑架对方,让他一直对自己心生恻隐,自己就算是眼盲终生, 那也是她甘之如饴的事情。   陶然咂咂口中的茶汤,入口甘浓、醇香不止,就如这茶叶的主人一般, 叫人思之难忘。一开始她不过是仰慕郭郎气节,想着到底怎样的少年郎才能做出这般叫人拍手称快的意气事。   后来自父亲口中听闻, 说那位声名在外的颍川郭郎, 竟愿意奔赴徐州相投, 陶然当即磨请陶谦准许,特意随在车队末尾同去城郊迎接郭瑾。   透过车驾微微浮动的绉纱, 她瞧见了一位白衣翩翩的温雅公子。敛发束冠、褰裳慢行。明明是那样端方儒雅的模样,却又品如松柏、宁折不屈。   陶然的呼吸成功微顿了片刻, 她单方面宣布,自己恋爱了。近水楼台,她觉得自己必须得想出些亲近的法子才行。   于是乎, 她便成了“眼疾难医”的陶谦幺女。   辛苦一家老小帮自己演戏,若是如此还不能捕获君心,陶然觉得那她还是去喜欢女人算了。   正当此时, 身后传来一道大大咧咧的男音:“小姐何以假病诳人?”   陶然悠然自在的身形蓦地一僵,笑容凝在面上,片晌,方视死如归地转动脖颈, 回头来瞧。   只见不远处那幅紫竹屏风后,绕出一位身着麻衣短褐的男子,那人好整以暇地抱臂而立,定定同自己相对。   还好没有先生在场。   陶然心底庆幸万分,复又将眼前的男子打量了个遍。对方既未直接露面,想必定然不是先生家中的僮仆侍从。此人身后不过两三步的距离,置有一只黑漆木箱,看那箱子的大小样式,应是药箱无疑。   若是她没猜错,此人便是先生口中那位医术高明的好友了。   神医面前,装蒜无用。   陶然忙得体起身,而后蹶行至华佗跟前,恭敬见礼道:“陶然无状,医师见笑了。”   华佗心道有趣,却并未打算放过这位精如狐狸的小女郎:“小姐并无话说?”   陶然似乎没有隐瞒的欲望,被华佗拆穿后,反倒松了口气般,长拜不起,“医师有所不知,陶然早已仰慕郭郎声名,故作眼盲之态,无非是想寻机接近,望能求得郭郎庇佑怜悯。”   顾不得华佗的反应,陶然神色更为诚恳:“陶然自知此举欠妥,然箭在弦上,只得冒险一试,望医师成全,莫要将此事同郭郎提及,陶然就此先行拜谢。”   话罢,屈膝欲跪。   华佗觉得自己太难了!俊男美女,佳偶天成,本是任谁看了都乐见其成之事。   可作为一名阅人无数的民间医者,他虽不敢口出妄言,自称妙手回春,但只需一眼,他便能确认一件不得不提的事。   郭瑾不过是女扮男装罢了。   这位陶小姐既表现的如此痴情,若让她得知实情,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所以这段“姻缘”,终究不是一桩好事。   华佗不能将郭瑾的隐秘告知陶然,也不能在找不到合理借口的情况下,堂皇揭穿陶然故作眼盲之事。   华佗思来想去,只能提议道:“既如此,华某自可默不作声,然小姐亦要应下医治一事,最迟年节过后,小姐便要宣称眼疾得愈,不可再作眼盲之态欺瞒长珩。”   陶然本就没有长此以往的打算,闻声更是欣慰颔首,“医师大可放心,待年后眼疾‘痊愈’,我便向先生表明心迹,定不会再提及此事。”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般热烈奔放了吗?华佗一脸“时光如梭”的感慨,不再同陶然多言,转身跨越门阈,遥遥远去。   郭瑾进门时,方才本还期期艾艾,一副“让我死了算了”的悲戚表情的姑娘,如今却于室中静静垂手而立。听见郭瑾进门的声响,对方貌似无意地伸出手来,漫无目地摸索了几下,最终成功扯住郭瑾似水的长袖。   陶然抿唇低低道:“先生拜请好友为我医治眼疾,本是一番好意,陶然一时任性,还望先生莫怪。”   郭瑾:“……”   早知如此,她何必在门口同祢衡讨论那老半天?   郭瑾忙从善如流道:“小姐想通便好,今日我先为小姐授课,自明日起便劳烦小姐勤加来往了。”   陶然依依不舍地松开郭瑾的长袖,盈盈一拜道:“今后便多有叨扰了。”   郭瑾不再同对方客气,只端了书本便与陶然论及《春秋》。   课罢回程。   郭瑾将陶然送至马车,又目送对方遥遥远去。祢衡百无聊赖地倚在草庐的木门处,衣袂随风、霞姿月韵,难得体现出端庄得体四字。   见好友望向自己,祢衡不失时机地揶揄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今不外如是。”   郭瑾觉得此人话中有些酸意,因此也不着恼,只故意反将一军:“正平可有心仪的女子?”   祢衡睨了她一眼,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从未”。   在古代普通早婚早育的环境下,祢衡这二十年来竟连个思慕的人都没有?郭瑾如此想着,禁不住无情地嘲笑出声。   祢衡显然是个逻辑小能手,反驳的话说来便来:“听长珩此意,定是早有心悦之人?”   否则你比我大上一岁,又有何颜面来嘲笑在下?   祢衡毫不留情继续接道:“如何?长珩当真喜欢方才的陶家小姐?”   郭瑾这次彻底湮了声,倒不是被对方堵得,而是听到祢衡那句笃定的心悦之人时,郭瑾满脑子全是那个青衣素衫的身影。   如他那般云淡风轻的人,却险些在自己面前失了控。两人之间距离越远,郭瑾心底那份本来纠缠难解的心意似乎就越发清晰难控。   也不知奉孝如今,过得好不好?   ……   年后春耕将至,郭瑾前去地头查看附近的土壤状态。   去年由于郭瑾所推模式起效,附近一带的收成颇丰,郭瑾实验用田,较之普通农夫所耕之地,至少丰收三成。   基于此,郭瑾专门拟出一份初步报告,并直接拿给陶谦过目。   陶谦虽则年迈,然为民之心却未有消减,听闻郭瑾分析,直接便准了她的方案,将此循环生态,推广至徐州全境。   郭瑾捻了捻手心的红土,正要起身回家,谁知身后突然蹿出一道娇小的碧色身影。   那人喜悦握住自己的袖边,眸光晶晶亮亮,容色明媚地唤出一句:“先生!”   郭瑾未及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见对方比平日多了几分畅快,不由惊喜道:“小姐可是痊愈了?”   陶然应声点头。   终于得机正大光明地端看郭瑾,陶然脑中禁不住回想起父亲曾提及的许配之事,父亲早就明白她对郭瑾的心意,又十分欣赏郭瑾的才干,因此有意促成自己与郭郎的姻缘,本就没什么稀奇。   陶然不由欣慰地想,眼前这位白衣绝世的俊俏公子,即将是自己厮守一生的温柔郎君。如此想着,不由心中羞郝,又觉此事水到渠成,便就着表达谢意的功夫,顺水推舟道:“先生厚德陶然无以为报,不如……”   不如?   许是见对方着实羞涩,郭瑾试探性道:“不如你我义结金兰?”   陶然被她所言震惊于原地,许久,在郭瑾迷惑至极的目光中,陶然飙出几抹泪珠,再次赌气闷声而别。   郭瑾:“……”   有一说一,做自己的妹妹竟有这般可怕?   ·   初平四年,夏暑难耐。   陶谦居于院中的八角亭中乘凉,陶然难得清闲,便亲自挑选了些紫黑圆溜的葡萄,备好送至父亲跟前,想着犒赏犒赏这位尽心竭力帮自己追夫的小老头。   陶谦懒洋洋卧于身下凉席之上,身侧左右两位湘裙侍女各持着手中的扇叶,为其扇风解暑。陶然跪坐于父亲身前,好奇探问道:“父亲今日似有心事?”   小儿女向来心思缜密独到,陶谦叹息着自身后取出一纸帛书,丝毫不避讳地将其递到女儿跟前,“乖女可知,那兖州曹操之父曹嵩,近日欲从徐州借道而过?”   陶然快速打开手中的帛书,曹操显然十分重视这次曹嵩回兖之事,那般气焰嚣张的人,竟愿意亲自手书一封,全数捡着好听的话来说。   陶然知道,父亲如此叹息定是心中有所计较,便直接反问:“父亲不欲借道?”   陶谦素来看不惯曹操的作风,乃至于从他的家世,再到他雷厉风行的手段,都是自己日常鄙弃的对象。   陶谦诚然道:“曹操此人阴狠狡狯,又不时驱兵扰我徐州之境,为父固然不愿为曹操驱使。”   陶然捏了颗葡萄放进口中,汁液津甜,直像要甜到人心里,“父亲虽有此念,然曹操势同猛虎,宜当远交。若因借道之事与曹操交恶,此岂不为因小失大,逞一时意气,而陷万民于水火?”   陶谦听出女儿言下之意,紧皱的眉头松弛下来,“然儿所言极是,为父这便回信曹操,应下此事,也算卖他几分薄面,曹操若是知恩,必不会再行滋扰之事。”   陶然遣人回屋为陶谦取来纸笔小案,见父亲起势落笔,字道遒劲有力,不由撑着额头再问一声:“不知父亲欲派何人前去护送?”   陶谦想也未想,脱口便道:“都尉张闿。”   届时给张闿两百骑兵便可,自家境内,还有谁敢劫他陶谦的骑队?   脑中思及前段时日郭瑾托付自己的事情,陶然不由迟疑道:“张闿不过一介武将……”   陶谦这次没能明白女儿的话,“然儿此言何意?”   陶然就事论事道:“护送曹嵩之事,看似无足轻重,然兹事体大,怎可尽信张闿一人?曹嵩若有半分不测,曹操岂不名正言顺拥兵来讨?父亲虽不缺精兵悍将,然境内百姓千万,若因此遭殃,你我何以能安?”   一朝天堂,一夕地狱。将徐州境内安稳与否,全数压在一个都尉身上,岂不可笑?   陶谦终是回过味来:“然儿以为,孰堪随往?”   再派个人去互相监督,总能杜绝内部作乱的可能性了吧?   见鱼儿上钩,陶然直接推荐道:“郭瑾,郭长珩。”   “长珩?”陶谦俨然有些吃惊:“不过一文弱书生耳,如何与张闿相抗?”   到时单方面被人吊打,又哪里起得了监督作用?   陶然笑一笑:“父亲岂不知,智者顺势借力,四两可拨千斤?”   陶谦了然颔首:“如此,便依然儿所言。”   陶然领命而出,专门乘车出府,亲自赶往城南草庐相告。   郭瑾恰于院中喂鸟,前几日祢衡不知打哪儿抱回一只鹦鹉,自此便开始了自己训练鹦鹉作赋的英勇生涯。   用祢衡自己的话来说:我这么出类拔萃,我养出来的鹦鹉,也必不可能是平凡的鹦鹉。   郭瑾见鹦鹉弱小可怜又无助,脑中想起当年兄长养的那只小可爱,不由母爱泛滥,日日变着法子提高对方的伙食水平。   陶然提起裙摆,轻巧跃至郭瑾身后,虽埋怨对方过于迂腐不解风情,那股殷殷切切的少女心事还是丝毫未减。   郭瑾正要回头,转身的动作有些突兀,因此陶然还未站定,便因不及躲避,而生生朝后栽倒。   郭瑾眼疾手快拉住对方的手臂,将对方扯回原位的过程中,还不忘感慨自己勤于剑术,最近手臂上终于长出一些些肌肉,至少看着不似往常那般纤弱似柳。   陶然的个头并不算矮,甚至顺着力道向郭瑾怀中扑去时,已能碰到自己挺翘的鼻尖。陶然耍赖般扯住郭瑾的前襟,眉眼带笑,就这般直直同她相对。   郭瑾礼貌性抽身而退,陶然也不勉强,笑意却更深:“先生托付之事,陶然业已办妥。”   郭瑾怔了半秒,想必对方所说,应是曹嵩过境徐州之事。拯救曹嵩,应该算是自己隐于徐州的另一个首要目的了。再没有什么比救下老板父亲更为刷好感的事情了。   曹嵩不死,徐州才有可能不战而定,徐州粮仓才有可能成为后期官渡的后备粮仓。哪怕行差踏错一步,自己的计划都有可能变为泡影。   郭瑾敛衽而揖道:“瑾先行谢过。”   陶然却没有离开的打算,只听她不依不挠道:“先生可是要走?”   郭瑾凝神回望,对面的姑娘碧色罗裳,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面上却莫名染上几分悲戚,眸中亦凝上些微倔强的泪光。   郭瑾知道,她所言要走,是为双关。   到底是去护送曹嵩?抑或是自此离开徐州,再不回程?   郭瑾没有办法回答,只能当做没有听懂,温笑着转移话题:“小姐眼疾既已痊愈,今后便不必专程赶来寒舍就医。”   陶然咬唇不语。   郭瑾狠心接道:“瑾才学浅陋,小姐与令兄皆聪慧过人,今后当勤勉自学,再觅良师才是。”   陶然终是憋不住,豆大的泪花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嗒嗒砸向地面。   她再也不想伪装成连自己都不喜欢的性格,只见她向前逼近几步,双目与郭瑾直接相对,她的神色不再如方才那般凄凄切切,反而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稳重清冷。   她眼前的男子面若冠玉、眉目星朗,气质更是清澹似水,似乎从不会为谁搅起漫天风雨。陶然嗤笑一声,忽而反问道:“先生以为,自己当真能离开徐州?”   郭瑾:“……”   抛开那些有的没的,这突如其来的大女主暗黑风是什么鬼? 第60章 见钱眼开   秋高气爽, 儒袍青年挽起车帘躬身而入,车厢内正跪坐着一位红光满面的蓄须老者。老者身侧有一乌发高髻的窈窕女侍,此刻正捧着手中广口鼓腹的酒壶, 静静等待老者饮尽杯中的梅浆。   目睹父亲悠闲之状,曹德温和笑笑,出声恭敬道:“父亲, 再有一盏茶的功夫,便要驶入徐州境内了。”   曹嵩抬起眸子,视线越过门口眉眼敦实的少子, 继而落在远方濛起纷纷秋雾的山水之上,不自觉转起手中两颗滚圆的玉珠。   他的声音有些急切:“孟德今日可有来信?”   不得不说, 那个打小便给他惹尽了麻烦的儿子, 如今却成了自己千里迢迢冒死奔赴的依靠。   曹德先是挥手差人送上麦饭与白灼笋尖, 紧跟着还续上一份滋着热气的新鲜炙肉。女侍颇有眼色地取下酒具,又布上食案, 蘸湿方巾为曹嵩净手擦干。   见父亲仍有急色,曹德这才自怀中掏出一纸帛书, “父亲勿忧,方才收到兄长来信,徐州牧已遣人专程护送父亲过境。”   曹嵩闻声, 悬着的心脏终是安稳下来。如今天下不甚太平,黄巾滋扰、群豪兼并,流民灾众不计其数, 自己自琅琊奔赴许昌,又身负万贯家财,行在这乱世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曹嵩感叹一声, 复持箸而食,心情通畅,食欲自然也旺盛不少。   见父亲终是落下心头大石,曹德想起兄长信中的嘱托,不由斟酌道:“不过兄长有言,说是父亲宜弃去不必要的车物辎重,莫要为人觊觎、惹祸上身。”   曹嵩饮下口中的浓汤,不以为意道:“孟德既已打通关系,则十辆辎乘与百辆又有何区别?左右不过劳烦那陶谦部将护送全程。”   曹德心中却隐有不安,复象征性劝解几句:“兄长所言并无不是,父亲宜作考量,如今辎乘过百,确有不便。”   曹嵩已有不悦,闻声更是冷冷拍箸而起,“吾意已决,不必再提。”   曹德无奈,只得躬身而拜,缓缓退出车驾。方踩上略有些颠簸的地面,曹德拍拍膝上的灰尘,远方阴云四合,薄雾缭绕,此刻却卷起一阵异样的烟尘。   飞鸟惊起,几点黑影直冲云天。曹德按住挎在腰间的长剑,出声提醒道:“父亲且小心些,前方似有可疑人马。”   曹嵩未敢探头,忙命曹德选几名精壮护卫围护在自己身侧。   郭瑾同张闿率众策马而至时,只见一支由漫漫上百辆辎乘组成的冗长车队。车首是一辆四马轺车,说是轺车,却又人工加挂了车帘,远远看去,倒有几分特立独行的意味。   为防惊吓对方,张闿早已命人竖起旗帜,得知是徐州牧陶谦的部将时,本还静若寒蝉、瑟瑟不前的车队,转瞬间便焕发出新的活力,就连最前方那位黧色儒袍的青年,也松口气般撤下握剑的双手,礼貌迎上前来。   那人率先拱手行礼:“在下曹德,有劳二位辛苦护送,特此拜谢陶公恩德。”   郭瑾跃下马驹,并行在张闿身侧,同对面的青年端端回礼,“曹君无须多礼,不过是我二人分内之职。”   礼毕,郭瑾并未听见张闿回话,不由凝神瞧去。   对方浓眉剑目、锋芒暗藏,眼尾至耳鬓处有一道未消的刀疤,映着并不怎生柔美的面相,更添几分凌厉之感。   郭瑾顺着他的视线,成功瞧见那茫茫不知尽头的辎乘长龙。心尖猛地一颤,郭瑾不动声色地拍上对方的肩膀,“张都尉,今日曹老先生舟车劳顿,不妨就近扎营安歇?”   张闿瞧向身侧那位俊眉弯目的年轻男子,自己本是接了主公的命令,说是即刻启程护送曹嵩过境,谁知启程之前却临时塞来这样一位弱不经风的俊俏公子,据说还是主公千挑万选的乘龙快婿?   张闿心中嗤笑,这种小白脸不过是以色惑人罢了,真要放到战场上去,还不知是怎么个死法,叫他来监视自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闿心中不忿,然理智上认定陶谦之子无才,这位郭瑾大概率便是今后的徐州之主,张闿还是拱拱手,不甚情愿道:“再往前不远便是华县境内,今夜宿在此处即可。”   郭瑾瞧出对方眼中的不屑,也不多言,问过曹德意见后,便点头应下声来。   傍晚于华县界内扎营,郭瑾窝回自己的帐篷,冲着面前摇曳的灯烛怔怔出神。对于曹嵩之死,史书上并无定论,其争议程度大约类似于“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到底该如何解释的问题。   思及白日里张闿那个莫名深邃晦暗的眼神,郭瑾心中咯噔一声,看来还是由于树大招风吧?毕竟以陶谦安境治民的理念,他肯定不会冒着被曹操举兵反杀的风险,而强逞一时意气,派人截杀曹操的老爹。   陶谦的初衷算是好的,与人为善,总好过结下私仇。   可张闿却不是省油的灯,若她猜得没错,便是此人见财起意,屠了曹嵩一行老小,然后“携款潜逃”。   可曹嵩既能做出这种辎乘过百的搬家之举,想必定是守财惜金的老牌铁公鸡,直接劝说此人莫要过于在乎身外之物,许会无功而返,相反还有可能招致对方的怀疑与不满。   郭瑾随意拿起身侧的铁剪,漫不经心地剪弄灯花,灯花一明一暗,郭瑾心中猛地生出一计。   夜深露重,曹嵩正于席上安睡。   忽闻帐外马声嘶嘶、铁胄相击,曹嵩心惊胆战,忙披衣而起,疾呼曹德何在?   曹德自帐外远远应了一声,曹嵩探首向外瞧去,只见营地之中灯火通明,火把接连映照,似要将夜幕烧红。   曹嵩瞥见儿子身影,疾步上前,捧住儿子的双手,“何事如此惊慌?”   曹德缓下乱窜的呼吸,温声劝慰道:“今夜有贼人欲劫掠队中辎乘,幸得巡守发现及时,这才将贼人赶走,现下是在排查可有漏网之鱼。”   曹嵩闻声大惊:“财物可有丢失?”   曹德拍拍父亲的后背:“儿已清点妥当,除三辆载物辎车外,其余皆无变动。”   曹嵩若有所思地颔首应下,随后便仔细穿好身上的外袍,困意彻底消散,反生出几分后怕之感。   贼人凶悍,若无张闿一行,单凭自己所携护卫,定不能安然度过此夜。丢财事小,图财害命才是人性之恶。孟德所言,或许不无道理?   可若要他直接抛弃所有辎重,他又委实不忍。正纠结间,不远处传来一道温润动听的男音,“曹公安好?”   曹嵩抬首望去,对方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荼衣玉冠、清澹和雅,无论是从五官还是气质,似乎都挑不出一丝毛病。   这样飘若仙人的公子,莫非亦是那张都尉部下?曹嵩在曹德的搀扶下,转身回道:“老朽无碍,有劳公子挂念。”   郭瑾闻声更为恭顺:“曹公无需多礼,瑾与令孙曹昂相交多年,亲如兄弟,曹公自然也是瑾之长辈。”   自称为“瑾”,且与昂儿早就相识?曹嵩倾身握上郭瑾的素手,言语间不乏激动之意,“君便是阳翟郭瑾?”   郭瑾颔首称是。   曹嵩连忙将她拉进帐内,又遣曹德备些茶汤提神,这才从诛董大事到与曹昂相交经历,事无巨细,与郭瑾唠叨掰扯许久。   郭瑾悉数对答,未几起身,说是夜寒风急,最近多有寇盗,这几日须得疾行,便不耽误曹嵩歇息养神。   曹嵩思及方才糟乱之事,心中惶惶,忙唤住郭瑾问计:“敌匪在暗、凶悍难防,不知郭郎可有对策?”   郭瑾见他已有松动,似是真心求问,不由拢袖而揖:“瑾斗胆进言,曹公不若就此主动散弃金银辎重,将其用作谢礼由都尉张闿带回送与徐州牧,一则感谢对方不吝护送之情,二则轻车简从,弃陆行水,尽快抵达鄄城。”   曹嵩闻声,先是同曹德对视,两人目光交流一番,见郭瑾与曹昂早为挚交,又是个海内咸称的名士,此人定不会特意暗算自己,曹嵩沉吟良久,这才冲郭瑾长揖而拜:“如此,便有劳郭郎代为筹谋。”   郭瑾对拜而出。   正要跨出营帐,曹嵩却蓦地想起什么般,出声唤道:“郭郎可要随老夫一同入兖?”   如此栋梁之才,若不能为孟德争取,自己岂不是越活越糊涂了?   郭瑾猛地顿住,她的脑中瞬间飘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兄长就在兖州,自己只要点点头,便能瞧见那个让自己牵挂已久的人。   可她出发之前又明明同陶然立下承诺,若自己因思念故人而失信背言,不知陶然又会做出什么难以控制的事情。   郭瑾僵在原处片刻,不知想到些什么,本欲拒绝的话尽数吞回腹中,郭瑾出声笑笑:“瑾既已允诺,自会将曹公亲自送回鄄城中去。”   话罢,折身而去。   营地东侧,本是饮了烈酒醉意昏沉的张闿,这会儿终是在嘈杂人声中悠悠转醒,低低啐出一声脏话,张闿正欲起身出门。   帐外守夜的士兵却率先冲进帐中,将贼寇一事详细秉报。张闿闻声,思及自己心底那个未及付诸行动的邪恶想法,忍不住一脚踹翻跟前的部从。   张闿:“……”   到底是谁tm抢先了自己一步?! 第61章 奔赴兖州   张闿从未想过, 自己不过熟睡一夜,再醒来时便迎头而降这般天大的好事。   他本还纠结难耐,不知自己心中欲望到底是对是错。可如今曹嵩竟亲自将这万贯家产倾囊相赠, 虽然名义上是赠与主公陶谦,可待曹嵩离开徐州境内之后,又有谁能得知此事呢?   又或许, 曹嵩能不能顺利出境,都在自己指掌之间。等他理清金银财物,并将其全数安置妥当后, 再空出手来思考曹嵩一事倒也不迟。   张闿如此想着,本是日夜盯梢曹嵩的人手皆被他遣去秘密掩埋财物。乱世饥荒, 行伍之中多有流民逃犯之辈, 见张闿密谋巨产, 部分士卒亦欲分一杯羹,尽皆冒险哄抢, 军中霎时纷乱不堪。   张闿苦于压制叛兵,一时腾不出手来关注曹嵩, 郭瑾趁着月黑风急之夜,将曹嵩一行数十人尽数转移至淮水岸边。此处早已停有一艘装潢精美的巨型画舫,画舫旁侧还泊着近十艘带舱木板船。   见曹德将曹嵩搀扶而出, 郭瑾先是递给曹德两套毫不起眼的麻布粗衣,曹德不明所以,郭瑾解释道:“上船后, 君与曹公须得换下行装,乘船快行。”   曹德同曹嵩相视一眼,继而沉声应下。   曹嵩在家仆的支撑下,颤颤巍巍便欲登上那艘四平八稳的画舫, 郭瑾快行两步拦住曹嵩的去路,继续恭敬道:“曹公缪矣,还请随我同登木板船。”   曹嵩俨然有些吃惊:“郭郎何故如此?”   既然都已经租下了这般精美舒适的画舫,又为何让我屈居那般矮小破旧的木板船中?   郭瑾理智回道:“张闿此人心胸狭隘,若其幡然醒悟、策马急追,单凭我等定无法与之顽抗。况曹将军威名在外,或有树敌,若听闻曹公借道而过,岂不皆欲逞一时之快,派兵追捕?”   见曹嵩隐隐点头,郭瑾接道:“若以画舫为饵,故作曹公乘船假象,敌人即使合围而攻,也已寻不到曹公半点踪迹。”   曹嵩似有所难,垂死挣扎道:“郭郎所思不无周到,然老夫年迈体乏,画舫平稳尚可承受,若乘快船,恐有眩晕反胃之兆。”   郭瑾反应了一会儿,这才确定对方所说应该就是晕船的意思?   郭瑾抿唇笑笑,也不回话,只命人自画舫庖厨处,取来一些生姜与鲜醋。郭瑾将片状的生姜包入轻软的巾帕之中,又取出一小片让曹嵩轻轻含在口中。   事罢又命仆从将取来的鲜醋注入水中煮开,并为其装入囊中备用,嘱咐曹嵩途中不适时便闻一闻包裹生姜的巾帕,还是无用便饮些醋水解晕。   怕死的本能终是战胜了享乐的欲望,曹嵩应下郭瑾的安排,从善如流地提起衣袍,麻溜登上旁侧狭窄拥挤的木板船中。   郭瑾舒出几口闷气,依次指挥众人登船,最后又命画舫主亮起彩灯,齐聚歌舞倡优,只管夜夜笙歌、乘风慢行。   曹嵩与郭瑾一行就此日夜兼程,自水路转至官道,再快马疾行数日,这才终是赶在秋天的尾巴,将将抵达兖州境内。   府内卫兵有条不紊地上前通报时,曹操正于正厅同众幕僚议事,最近自己与那陶谦老儿或有摩擦,不知父亲一行途径徐州,会否平安而至。   曹操示意众卿稍候,转而出声道:“可有何消息?”   卫兵叩拜而回:“禀将军,曹公业已平安入境,如今方至鄄城郊外十里处。”   曹操喜不自胜,忙欲起身而出,鞋履都被自己抛于脑后。   不及出门,卫兵复通禀道:“据闻曹公身侧,有位年轻公子一路护送而至,听哨探所报,或为阳翟郭氏。”   阳翟郭氏?曹操顺利顿住步伐,奉孝如今抱恙在身,一直于家中休养。除去奉孝外,与他同宗之人,莫非是……   曹操猛然忆起当年雒阳城中,那个白衣轩然、清澹自持的文雅少年。莫非竟是郭瑾前来投奔自己?若是此般名士皆纷纷投入自己麾下,那这肃清中原的大业,又何愁不成?   荀彧本是于席间闲坐,听闻来人乃阳翟郭氏时,他不自觉呼吸微窒,就连面上都止不住有些隐隐发烫。   应该是她了,荀彧敛下眸中汹涌,继而与对面同样喜上眉梢的荀攸对视,两人心领神会般相望颔首,还不待起身一同相迎,身侧那位恹恹欲睡的绛衣青年便已迫不及待地提衣而起。   “主公明鉴,此人定是戏某旧交挚友,郭氏长珩。”   见戏志才如此笃定,曹操展眉笑笑,忙着人去唤大公子郊外相迎,而后便命荀氏叔侄与戏志才等人随自己一同前往。   方踏出府门,曹操终是忆起犹在病中的郭嘉,不由偏头询问:“志才以为,是否要将此事知会奉孝?”   戏志才转眸思虑,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只故意狡狯一笑:“主公不必挂心,戏瑛自会亲往相告。”   也罢,曹操求才心盛,又不敢使父亲久候,便直接策马出城,远远相迎。   及至城外,曹操先是同父亲执手问候,见父亲困顿体乏,便直接差人将其送回府中安歇。曹德与兄长见面后,简单寒暄几句,便陪同父亲一道先行回府。   郭瑾立于人群之外,视线越过父子情深的两人,而后顺利落到陪护曹操而至的几位往日旧友身上。   荀彧还是那副挺然如松的君子模样,只是蓄起了短须,莫名给人一种淡静悠远之感。荀攸则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此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自觉添上几分灼热难解。   郭瑾与戏志才对视片刻,那人许是闲散惯了,本欲直接上前同自己叙旧热聊,可思及曹操尚未接见,自己不得冒然逾矩,还是识分寸地收回动作。   郭瑾再环视一圈,方才确定此处没有郭嘉。   兄长他莫不是在同自己生气?所以就连她千里奔袭,兄长都不愿前来相见。   正想着,曹操终是抽身而至,热情握住郭瑾的双手,“长珩在此,孤岂恐天下不定乎?”   典型的客气话,上来便给自己戴一顶高帽,让她从心底感觉自己受到了独属的重视。不得不说,曹老板应付人心确有一套。   郭瑾眯眼笑笑,只客气道:“将军抬爱,瑾不过徒有虚名,何堪相提耳?”   曹操显然并不认同她的观点:“雒阳一聚,孤便知长珩早有鸿鹄之志,况文若与公达常自耳边提及长珩之才,长珩与奉孝又同为郭氏一脉,能与众多贤士携手交游,君岂有妄自菲薄之理?”   郭瑾长揖而谢:“将军厚爱,瑾无以为报,不久后定当送上大礼,还请将军稍安静候。”   大礼?曹操自知郭瑾并非故弄玄虚之人,见她有意留白卖个关子,曹操也不追问,只借着马镫跃至马背,进而在前引路,浩荡回城。   见自家主公终是腾了地方,戏志才飞身而上便是一个熊抱。郭瑾被此人搂地憋气,正要提醒戏志才什么叫拥抱不注意,亲人两行泪。谁知戏志才许是情绪过于激奋,还不待郭瑾触上他的手臂,对方便频频后退几步,而后弓起身子,剧烈地闷咳起来。   怎会如此?   郭瑾思及历史上戏志才英年早逝的结局,手心瞬时蹿出几丝冷汗,她连忙抚上戏志才的后背,帮他舒缓气息,戏志才咳了片刻,终是慢慢消停下来。   郭瑾松口气,正要询问他可是得了什么伤病,荀彧叔侄便已凑近跟前问候。   只听荀攸率先开口:“长珩倏忽而至,今夜安排住所必是太过匆忙,若是长珩不弃,可来愚兄府上暂住?”   荀彧闻声,本能地挑眉去看郭瑾。   郭瑾想着左右奉孝也正同自己生气,与其跑到兄长跟前惹他碍眼,还不如同荀攸住在一起,好歹也能饮茶品酒,闲聊过往。   见郭瑾并没有什么反抗的征兆,戏志才顾不得自己干哑的喉咙,无赖般缠上郭瑾的衣袍,悲悲戚戚地掩面而叹:“若非郭弟病重,无人照料,戏某定要随阿瑾一同前去荀君府上叨扰。”   郭瑾:“……”   兄长实惨,自己都病重了,好友还想着跟人出去秉烛夜游?   哦莫,不对?!   郭瑾终是回过神来,“志才兄所言病重何意?”   她不由心急如焚,如今不过193年秋,兄长又怎会于此时病重?   谁知戏志才却期期艾艾,半分明说的打算都没有。郭瑾心急难耐,只能拒绝了荀攸的邀请,只言自己需先行探望兄长。   见郭瑾被自己唬地上钩,戏志才暗暗勾唇,心道自己真堪称举世难得的好基友,想着能欣赏到好友不可多见的无措模样,戏志才更是喜上心头,险些直接笑出声来。   郭瑾随戏志才乘车回府,一路上始终攥紧双拳,缄默不语。   戏志才将她引进府内,又蜿蜿蜒蜒绕过几圈林径小路,终是停在一座略显凄清的石院门前。   郭瑾还未反应过来,戏志才便转瞬没了踪影,她无奈笑笑,只得踩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慢行而入。   晴云秋月、霜天红叶。   院中有人正垂袖而立,不同于往日的青色衣衫,他只着了身素净的白衣,迎着习习的秋风,明明看起来那样单薄瘦弱,却不知冷暖地立于庭中,任秋风灌满袖袍,鼓鼓瑟瑟,似要随时乘风而去一般。   郭瑾觉得自己肯定是病了,否则单单瞧见对方的身影,心脏怎就乱跳到恐要彻底失控一般?   她攥住自己的衣角,手指都被捏的泛白,这才轻轻上前几步,见对方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到来,郭瑾小心翼翼试探一声,似乎生怕惊醒这梦境般的美好。   “奉孝……” 第62章 郭瑾献计   听见那声呼唤的刹那, 郭嘉只习惯性地阖上双眼。耳边皆是鼓鼓风声,直吹得人衣袂飘飘,似要驾鹤乘风而去一般。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郭嘉彻底静下心来,只道自己方才许是思念过甚,这才出现了病中的幻觉。   极为无奈地摇头轻笑, 郭嘉并未回身去瞧,似乎笃定身后无人,郭嘉理清思绪, 这才开始迈步回屋。   眼睁睁瞧着面前的男子转身远去,郭瑾心中难免泄气, 眉毛不自觉耷耸下来, 倒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见郭嘉没有停留的打算, 郭瑾顾不得矜持,两步上前追上对方的步伐,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扯住郭嘉垂落的袖袍。   她的声音多了丝讨伐的意味:“奉孝缘何不愿理我?”   感受到袖角真实的力道, 以及郭瑾那富有特色的清和嗓音时,郭嘉成功僵在原处,片晌, 复迎着郭瑾好奇的视线诧异回望。   他看了好久,久到郭瑾以为他已经在眼球里为自己描绘了一副肖像。   终是确定眼前之人便是日日所念之人,郭嘉心头莫名涌上几分忐忑, 喉咙隐隐发干,就连说话都有些不大利落。   “你……”   郭瑾心中好笑,顾不得他结巴的问候,郭瑾伸出空闲的右手, 轻轻搭上对方微烫的额头,“兄长怎会病了?”   “严不严重?”   “有没有按时吃药?”   “如今可好些了?”   ……   郭嘉彻底回过神来,听着对方关怀亲昵的贴心话,视线不由自主凝在面前这张日思夜想的面孔上,郭嘉觉得自己没出息透了。   明明是阿瑾推开了自己,明明是她毅然决然远走徐州,如今却又像个没事人般,同自己嘘寒问暖。   许是生病的缘故,郭嘉只觉一股血气冲向头顶,他微微向后躲去,顺利躲开郭瑾关心的手指,见对方的动作僵在半空,更是强迫自己别开脸去不再看她。   这样不行,会沦陷的。   郭嘉按捺住满心满肺的欣喜如狂,他的声音冷冷清清,仿佛只是遇见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风寒而已,并无大碍。”   郭瑾成功湮了声,她直愣愣瞅着眼前那位依旧通雅挺隽的男子,心尖突然被人扯疼了一下。如无意外,郭瑾觉得这大概率便是难过了吧?   只是为什么呢?   郭瑾故作轻松地吐出几口闷气。戏志才当真太不靠谱,什么病重难愈的?兄长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搞得倒像是某度娘一样,只要经过他口,任何小病都是快死了,赶紧准备棺材的节奏。   郭瑾调节好自己的情绪,还未来得及再说上两句话,郭嘉便已抬步进门,并极为顺手地带上了房门。   好吧,郭瑾知道他定是在同自己生气,毕竟患者为大,知道他身体无恙便好,郭瑾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同他掰扯,也便由他去了。   思及荀攸的邀请,郭瑾懂事地退出院门,认命出府步行前往荀攸处借住几宿。   郭嘉合上房门,心中却突然搅起一片滔天巨浪。   他的脑中蓦地想起当初那位名唤“策马奔腾”的人,发给自己的那句话。   那人说,【傻子,她喜欢你】   没头没尾,可他莫名就觉得,对方所说定是在指阿瑾。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与阿瑾又是什么关系?阿瑾怎会有这么神奇的东西?自己又为何能看懂上面那些奇奇怪怪的字?   还有,阿瑾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此后的很长时间,郭嘉一直觉得对方是在戏弄他,阿瑾怎会喜欢自己呢?明明当初她都不肯给自己机会表达心意,她分明逃避自己都尚来不及。   所以他慌了,慌了的结果便是做出方才那般幼稚的举动。   郭嘉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猛然间听闻窗口的方向传来几声啧啧吁叹。郭嘉转头望去,戏志才不知何时站在窗外,此刻落英缤纷,芳香满溢。   好友斜眺了自己一眼,摇头长叹道:“早知郭弟如此不待见阿瑾,愚兄又何至于白忙一场,从公达手中将阿瑾拐回?如今还要阿瑾自己步行前往荀府求宿,真是可怜可叹。”   荀攸?郭嘉隐隐攥拳,脑中皆是当年阿瑾同此人共同收押月余的场景。   戏志才继续唏嘘感叹:“听闻郭公当年曾有意与颍阴荀氏结亲,也不知是真是假?郭弟觉得当时郭公相中之人可是这荀氏公达?”   郭嘉也不回话,听闻戏志才此言后,竟顾不得自己病弱的身躯,也顾不得谆谆医嘱,只披了件外袍便唤院内的小厮备车出门。   郭瑾因了心中抑郁,兼之接连半月赶路,身体已经疲乏不堪,因此溜达到荀攸府上的过程中,便不自觉放慢了步子,半途中还打了壶新鲜的梅酒提神。   望见荀府大门时,郭瑾捶胸感慨,庆幸自己马上便能好好休憩一番,谁知还未及迈上门前的台阶,身后便传来一阵凌乱马蹄声。   听见有人落地疾行的响动,郭瑾疑惑回身,还未瞧清眼前人的样貌,便已被人一把打横抱起。瞬间的失重感袭来,郭瑾紧紧搂上对方的脖颈,视线顺着那人迷人的下颌线,顺利转移到对方病态红润的双唇上。   郭瑾偷偷藏笑,也不言语,只任凭对方将自己牢牢装回方才的车驾之中,然后调转车头,再次返回祭酒府中。   郭瑾乖乖坐好,然后便托腮望向郭嘉,兄长不知在想些什么,做出这般惹人遐想的举动后,却又目不斜视地凝着窗外那可有可无的风景。   是自己还不够惹眼吗?   郭瑾撇撇嘴,见他默不作声,亦不与他搭腔,只是光明磊落地挪坐到对方身侧,然后抢在郭嘉跑路之前,将前额沉沉抵在他肩头。   郭嘉极不自然地干咳两声,还不及抽身而起,便见身侧的姑娘蹭了蹭自己的手臂,然后温温软软地呢喃一声:“奉孝,我困了。”   郭嘉不动了,连带着心脏都快软成一滩春水。   他的耳根迅速爬上羞人的粉红,感受到对方瞬间僵直的身子,郭瑾唇边的笑意更是藏也藏不住。   怎么以前没觉得?   原来兄长调戏起来,竟比君子什么的还要有趣百倍。   也不知他这样好,又要便宜了哪家的姑娘……   ·   茶汤滚沸,间或有清香扑鼻。   郭瑾接过侍者递上的茶盏,道声“多谢”,对方再拾整利落,便自觉躬身而退。   曹操品一品盏中浓汤,方惬意满怀,不由好奇反问:“长珩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郭瑾于席间拢袖而拜:“吾观将军福德宫缺,面上乱纹丛生,或有不祥之兆。”   她本来只是想提醒曹操小心陈宫反叛一事,可思及此事尚未发生,陈宫又对曹操有恩,就算自己说破嘴皮,曹操也未必会相信自己,反而觉得自己大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想着古人对占卜星象极为讲究,郭瑾这才以面相为引,让曹操逐渐相信他即将倒大霉这么件事。毕竟历史上陈宫联合陈留太守张邈等人一起叛乱,奉迎吕布入境,导致兖州全境几近崩盘,多亏荀彧、程昱等人竭力卫守,这才留存一线生机,让曹老板得以绝地反击。   曹操闻声先是一顿,然后才继续品茶笑语:“长珩但说无妨。”   和聪明人说话果真省心得很。郭瑾亦品一口盏中浓汤,“将军神勇无匹,荡清四海不过迟早之事,然君子易处、小人难防,将军还需慎重行事。”   似乎听出郭瑾话里话外的点拨之意,曹操也不端着,只认真反问:“长珩以为,孤将为小人所累?”   郭瑾不置可否:“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将军不可不防。”   曹操承认,一开始郭瑾自徐州来奔,他本欣喜若狂,然听闻密探呈报,说是陶谦之女甚是看中这位颍川郭郎,大有将他召为夫婿的打算,郭瑾又是何故,抛却这种徐州唾手可得的美事,跑来自己麾下,甘心当一名普普通通的谋士?   可古语有云,任贤勿贰,去邪勿疑。   若自己当真想笼络这种稀世之才,不付出些代价,反倒显得有些太不真切。   曹操打定心思,态度更加诚恳:“想必长珩定有妙计相赠?”   郭瑾也不躲藏,起身拱手道:“若得将军垂信,瑾可保一年之内不战可得徐州之境。”   不战可得徐州全境?素闻郭瑾自徐州大兴农桑,徐州如今真可谓是粮仓宝地,不战之意便是不费任何兵卒粮饷,便能将此肥肉吞进腹中。   郭瑾当真有此本领?   曹操与郭瑾对视良久,见自己眼前的青年,眉目恭顺、不卑不亢,浑身上下就连一寸褶皱都寻不到,这种腹有乾坤之人,得之我幸,不得,须毁。   曹操的眸中迸发出几抹光彩,“长珩只管放手去做。”   若是逐鹿天下之人,连这点博弈的霸气都没有,那倒真是遗臭千古的笑话了。   此言笃定真诚,郭瑾不由微微屏息,这一次她没有半分失败的余地。   成则万事大吉,败则提前嗝屁。   郭瑾心底哀嚎一声,只是不知自己的无字书,到底丢在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PS——   ①军师祭酒,是由曹操于建安三年设立的官职,在下太喜欢嘉嘉这个官职了,所以本文用的早哦~   ②文中“任贤勿贰,去邪勿疑”一句,取自《尚书·大禹谟》。 第63章 陈宫之叛   红烛摇曳, 细雨横斜。   吕布于帐中席地而坐,手中执起一枚白子,明明是在下棋, 眼神却偏偏落在对面那位荼衣玉带的年轻公子身上。   如今虽是春夏之交,雨夜仍是有些寒凉。见对方衣着单薄,吕布不屑笑笑, 含沙射影道:“郭郎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由于郭瑾随曹嵩奔赴兖州时间不久,又未作声张, 所以吕布并不知晓郭瑾如今正为曹操所用,在他眼中郭瑾还是个躬耕于徐州的乡野闲人, 是个将自己推向火坑后还面无愧色的失足青年。   见吕布仍旧神采焕发、器宇不凡, 郭瑾也不介意他干瘪的语调, 只故弄玄虚道:“救你”。   “救我?”吕布不怒反笑。   自己有赖此人,早年间便险些被董卓砍杀丢了小命, 如今自己正势如破竹,打算一举夺下兖州全境, 这种高光时刻,归附便说归附之事,拿救命做噱头当真无趣的很。   郭瑾敛眉颔首, 神色淡静如常。   这般笃信的姿态,倒叫吕布微微慌了心神,毕竟自己今年不是一般的顺。   先是曹操打着都尉张闿以护送曹嵩过境为名, 行掠夺辎重财物之实的幌子,为陶谦扣了个谋害其父未成的帽子,亲发檄文征讨徐州。听说那篇檄文精彩绝伦,是由其麾下谋士戏志才醉饮之后, 挥毫淋漓而就。   曹操此言一出,徐州境内百姓可谓一日三惊,陶谦更是汇聚徐州精英,共同商讨应对曹军之策。   这本是与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但鹤蚌相争,终归还是渔翁得利。自己曾得罪袁绍,本还惊惧于此人的追杀堵截,谁知途径陈留时,陈留太守张邈竞对他热情相迎、大加款待。   趁曹操征讨徐州之际,张邈更是直接邀请自己共同起事,以濮阳为始,迅速占领兖州全境,并要拥护自己为兖州牧。这简直是天大的诱惑,吕布几乎想都没想便直接应承下来。   不仅如此,许是自己诛董声名过盛,一经起事,兖州数郡郡守皆群起响应。那曹贼树倒猢狲散,自己天命如此,马上便要体验越级打通关的快乐。   见吕布若有所思,郭瑾气定神闲地掸去衣角闲灰,开口便是灵魂一问:“将军以为,张邈作为陈留太守,坐拥十万之众,又得陈宫等人热烈拥护,兖州之主,如何又轮到了将军头上?”   吕布显然有些词穷,毕竟以他与张邈这萍水之交,要说对方是仰慕自己的实力和才华,就算是他自己也是难以信服的。莫非真如郭瑾所言,对方只是利用自己威名,夺得兖州之境,然后再卸磨杀驴?   吕布面带不豫,却乖乖湮了声,示意郭瑾继续分析。   郭瑾再次灵魂发问:“将军再想,若是曹操有意设局,打算里应外合,来个瓮中捉鳖,那将军又有几分胜算?”   吕布的脸色更加难看。   郭瑾笑一笑,安抚道:“瑾有一计,不仅可使将军抽身僵局,还能以逸待劳,将徐州归入囊中。”   “徐州?”吕布显然没有跟上郭瑾的思路。   郭瑾正要解释,吕布突然灵光顿现:“话虽如此,郭郎又缘何帮我?”   毕竟当年拖自己下水时,对方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郭瑾影后附身,听闻此言,竟是悲悲切切,一时哽咽难言。   吕布本就看不得漂亮小哥哥难过,哪怕是讨人厌的漂亮小哥哥,因此慌忙掏出怀中雪白的方巾,极不自然地塞进郭瑾手中。   郭瑾欣慰一笑:“瑾素来奉行君子之道,从不敢有害人之心,当初若非董贼恶行昭彰,除却将军神武之外,天下哪还有第二位可以担此重任?”   见吕布颇为赞同地点点头,郭瑾继续道:“当初瑾本是想借将军之力,除去天下首恶,将军也可因此闻名天下,洗去屈居董卓麾下的多年冤屈,未曾想竟害将军记恨多年。”   吕布觉得自己的口才当真弱爆了,若是再任凭对方说下去,自己估计都要跪下来叩谢对方上次给自己这个诛杀国贼的天大机会。   吕布再次回归主题:“往事莫究,郭郎方才所言徐州,是为何意?”   郭瑾擦擦挤出的几抹泪花,继续道:“曹操此人阴险多谋,就算此时占了兖州全境,倘若曹操全面反扑,将军定也坚守不久。更何况此时尚有三城未克,如曹操确有诱敌深入之计,将军岂不是自寻死路?”   “与之相较,徐州牧陶谦年迈多病,竖子无才,今后徐州之主定非陶氏中人。将军若假借战败之名,趁机投奔,待陶谦病重,徐州大乱,岂非将军力挽狂澜之时?”   吕布思考地极为认真,郭瑾不慌不忙地举棋静候,对面的青年将军先是随之颔首,接着便眉宇微紧,似是仍有疑虑。   他的声音带着不可忽略的试探与怀疑:“我为何要信你?”   为什么我要相信你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   郭瑾早知吕布擅疑,故落下棋子,斩钉截铁道:“自今日起,瑾便投身效命于将军,今后与将军同生共死,如此安能信否?”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郭瑾觉得自己如今的生活可比谍战片刺激多了。   吕布成功怔了片刻,见郭瑾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这才不可置信地反问一句:“当……当真?”   郭瑾扔下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如何?”   吕布这才如获至宝,当即为郭瑾安排了营帐住所。   郭瑾提议吕布明日进攻鄄城之际,莫要顽抗,遇敌便携部佯败东逃,快马前往徐州投奔陶谦。吕布从善如流地应下,又握着郭瑾同她探讨了些张邈陈宫之事,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归主帐之中。   待吕布离去,郭瑾悬起的心脏终是沉沉回落。   其实曹操征讨徐州不过是做做样子,她学着董卓当年进驻雒阳时的伎俩,提议曹操将城中将士分批分日放出城外,每日出城的士兵中,又会抽出大半,让其于傍晚时分乔装回城。如此反复数日,才做出兖州驻军空虚的假象。   为了更好的表演效果,曹老板更是直接披甲上阵,率轻骑屡袭徐州边境,大有战火燎原、一触即发的趋势。   不仅如此,她还提前重金收买了陈宫的车夫,只让对方悉心留意陈宫踪迹,若其频繁来往于陈留太守张邈,或者其弟张超,甚至于从事中郎许汜、王楷等人,便找人携壶梅酒,亲自送到自己府上即可。   果不其然,曹操“出兵”不过月余,陈宫与张邈等人便蠢蠢欲动,意欲合谋反叛,迎接吕布入境兖州。   郭瑾并不清楚陈宫对曹操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毕竟此人当年也算是曹操拿下兖州的功臣之一,但人心易变,乱世之中哪能求得绝对的忠诚?   也正因此,郭瑾算好时机,专门亲往求见吕布。   好在吕布看见自己拜帖落款处的“郭瑾顿首”时,没有将自己直接赶出营帐,而是派人烹茶取棋,隔案对坐。   如此,才有了方才的对话。   若是吕布不愿,明日还有更加凶险的地狱在等待他。若是吕布愿意,自己便可借此重返徐州,并经由吕布之手,为曹老板拿下徐州全境。   无论如何,自己的计划都已成功了一半。   次日,吕布依计而行。   他先是故作推辞,亲身断后,待张邈等人悉数攻入城中,吕布直接弃甲率部而逃,朝着徐州的方向日夜兼程。   张邈等人进入城中,不见吕布支援,方知中了敌方请君入瓮之计,再想后退,城门已关,众人退无可退,陈宫焦头烂额间,忽见城楼之上,出现一道极为熟悉的中年身影。   那人本该浴血奋战于徐州,再不济,也不可能这般快便驰援鄄城。莫非……   莫非曹贼预知至此,早便通晓他与张邈反叛之心?   “怎么可能?”陈宫喃喃自语。   城楼上的男人显然没了耐心,只见对方手起又落,四面八方蓦地冲出海水般的人潮,那些兵士持起手中的茅戈长戟,眸中是寻见猎物时的晶亮与血性。   四周城墙之上亦围起密不透风的弓.弩手,陈宫第一次觉得,自己算漏了。   但就算赴死,自己也定不会向那曹阿瞒卑躬屈膝!   目睹城中哀鸿遍野的惨状,曹操哀叹一声,顺势背过身去。若说一开始自己对郭瑾之计尚有疑虑,如今得知张邈等人联合反叛之后,他不由开始庆幸,若非郭瑾筹谋,自己几失兖州矣。   曹操揉揉眉心,冲身侧静静侍立的于禁道:“陈宫,杀无赦。”   ·   夜风习习、人语窣窣。   帐外不停有士卒经过,郭瑾捏起手中那细如银豪的毛笔,望着面前独一块的绢帛,笔尖顿了顿,还是默默收起。   双手撑起下巴,郭瑾觉得兄长定是要同自己生气,谁让她不吭一声便自作主张再入徐州,兄长生气定是难免的,只是这新仇加上旧恨,可别气坏了身子才是。   郭瑾伸了伸懒腰,只觉腰椎有些酸疼难耐,忙认命起身爬回榻上,打算就此休憩片刻。可就在郭瑾起身的刹那,她突然感受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冷光。   郭瑾心尖一颤,几乎是反射性地偏头一躲。   卧槽,不会是有人提前藏身于这营帐之中,静待时机要取自己的小命吧?   郭瑾闪身贴至帐边,双手一边摸索着什么利器重物,一遍迅速向门口移去。对方却立马看出了她的意图,不过纵身之间,对方便已切断郭瑾去路,然后劈刀而下,刀刃带起一阵凉风,郭瑾一时不察,躲得有些狼狈,险些被贼人当头劈中。   抱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感,郭瑾觉得大概只有一招,能解救自己现在武器缺失,完全被动的情况了。   如此想着,郭瑾在对方逐渐惊恐的眼神中,尖叫嘶吼一声:“救—命!”   对方显然被郭瑾激怒,似乎生怕被人发觉自己的踪迹,那刺客右手持刀,左手光速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然后仗着速度优势,一刀堵住郭瑾去路。   眼瞅着对方锃光的刀刃马上便要亲吻自己的小腹,郭瑾只感觉有人生生拽了自己一把,然后天旋地转间,便把自己牢牢护进怀中,留给对方一个毫无保护措施的后背。   眼瞅着门口络绎涌进成群的士兵,甚至还能听见赤兔马骄傲的长嘶,陈宫觉得这应该是自己第一次这么血性冲动了吧?   自己本来已经金蝉脱壳,将自己的盔甲套给了身边亲信,然后悄悄换上了曹军的兵服。他本来已经混进了曹操军中,趁乱出城、安身保命这才是自己应该做的。   可听闻军中所说的郭郎妙算后,他突然觉得自己不甘,他不甘心自己临死都没见过这位将自己算计到如此境地的人。   所以他费尽心力追上吕布残部,他已然报了必死的决心,可他最后还是没能成功,就在自己将要得手的瞬间,被一个毫不起眼的兵卒破坏了计划。   吕布军中竟还有这等舍己为人的部将?   陈宫见势不妙,忙抽身而退,谁知方及营帐门口,便被吕布自百米之遥一箭穿心,窒息而亡。   郭瑾来不及关注刺客的动向,也来不及倾听周遭的将士缘何情绪高涨,她只知道自己手心所触之处,皆是粘腻的血液,涓涓不断地流着,仿佛不会枯竭一般。   郭瑾慌了,她不想欠下旁人的性命,只能一边急唤旁人去取些行军所用的纱布伤药,一边摇摇晃晃撑起对方的身体,将他妥妥帖帖安置于榻上。   郭瑾的手心都是热汗,见对方似乎难受地紧,郭瑾忙摘下对方头上的铁盔,并理整那人略显凌乱的发丝。   凝视着对方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双眸,以及那看似凉薄的红唇,郭瑾只觉喉咙干涩的厉害,她竭力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眸中凶悍的泪意,泪水就这般没出息地砸在对方衣袖之间。   “你……你为什么要来?” 第64章 结亲陶氏   四下漆黑如墨。   郭瑾挑着昏黄的夜灯, 半匍匐在草丛之中,额上全是粘腻的热汗,她摸索辨别许久, 这才取下几根新发的蒲公英嫩芽,又采了些应季的简单草药,这才马不停蹄赶回营帐之中。   当初救下华佗之后, 华佗出于答谢的心理,曾专门教给她一些外伤的基本处理手法。郭瑾抽抽鼻子,控制住自己憋闷的情绪, 这才矮身跨入帐中。   帐内灯烛摇曳,一应装置皆简陋地可怜。郭瑾快步行至塌边, 榻上的男子早已昏昏沉沉晕睡过去, 如今只留给她一个惊心动魄的伤口。   郭瑾取来清水、灯烛与铁剪, 又扯下自己腰间宽敞的博带,这才开始小心翼翼为对方清理伤口。方才出门之前, 郭瑾心急如焚,只怕找不到合适的药草, 便为他简单止血,未作过多处理。   如今衣袍尽数与血肉粘连在一块,郭瑾狠狠心, 还是剪下对方伤口周围的布裳,一边小心翼翼地分离布块与伤口,一边就着清水仔细清理着对方背后的肌肤。   伤口处已呈现暗红, 郭瑾双目微酸,忙别过头去,生怕脏污了对方的新伤,引起什么更难把控的并发症。   郭瑾费尽力气, 终是扯下那块死死黏在对方肌肤上的布料,瞧着眼前触目惊心的伤口,郭瑾觉得自己就连呼吸都是疼的。   明明是大病初愈的人,若非为了自己,他又怎会如此遭罪?   郭瑾悉心为他敷上捣碎的药草,又为他宽衣解袍,露出对方精瘦的腰身,忍着面红后缩的冲动,将那伤口有条不紊地包扎妥当。   做完这一切,郭瑾已是大汗淋漓。   随便扎起宽松的衣袍,郭瑾再次出门,就着营中那低矮简陋的火堆,认认真真清洗了一只陶罐,然后接连投入几味消炎的药材,并将其煮沸煎熬。   郭瑾端着药汤进门时,本是于榻上昏睡的男子已然恢复了几丝清明,见郭瑾跪坐于矮榻前侧,对方终是强撑着手臂,斜斜侧倚在团团破褥之上。   郭瑾还没来得及帮上手,对方便已成功完成如上动作。抿唇笑笑,郭瑾吹凉勺中的浓黑药汤,哄小孩般递到对方唇边,语气更是甜腻温柔。   “乖,吃药。”   郭嘉一动不动地将她望着,似乎还未从方才那惊险环生的刺杀中回过神来。他根本不敢想象,若是自己没有自作主张地随她前来,方才那一击,便会直中阿瑾心口。   阿瑾会死的……   光是想想,他便已满心后怕。   见兄长一眨不眨地将自己望着,郭瑾的心绪全都乱了,若是一个人愿意为了你连死都不顾,这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正想着,郭瑾突觉后腰一紧,回过神来时,自己早已落入对方怀中,与他鼻尖厮磨,呼吸交糅。   “阿瑾可有受伤?”   他的声音满是余悸,郭瑾闻声,只想将这人狠狠摇醒。明明受伤的是他,清醒过来便匆忙关心自己身体的,却还是他。   郭瑾嘴角下耷,明显是要哭的架势。望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娇俏姑娘,郭嘉知道,她是在关心自己,甚至可以用“吓坏了”来形容。   郭嘉受不住了,在郭瑾弯眉落泪之前,他极快地错开鼻尖,轻轻贴上眼前梦寐以求的红唇,认真地辗转厮磨。   她的唇瓣很软,似乎自己稍微用力,便要将它吻红了一般。   她的唇上还有几分药草的清香,似乎是帮自己尝过药汤的缘故,亲近起来更是让人欲罢不能。   郭瑾彻底懵了,顺利忘记自己潸然落泪的冲动,只感觉从唇上延伸爆发出一股冲头的燥热。   这算是……接吻了吗?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郭瑾脑中心中皆是乱糟糟一片,她本想推开对方的禁锢,可思及兄长身上的刀伤,她还是认怂地收了动作。   兄长的唇瓣专注认真地同自己纠缠在一处,两人之间的呼吸逐渐升温发烫,郭瑾的脑中仿佛被云朵填满,万事万物都被抛诸脑后,双手情不自禁攀上对方的肩膀,微微回应着他缠绵的动作。   似乎有所感应,郭嘉眸中浮上几分笑意,终是舍得将唇瓣抽离些许。   见郭瑾没了力气般虚虚挂在自己身上,郭嘉拢紧她的后腰,贴近她耳侧故意道:“阿瑾可还打算喂我吃药?”   如同乱石入湖,郭瑾呼吸一滞,心中瞬间泛起无数道崎岖的涟漪,麻乱到就连心跳都像要失了控制。   郭瑾别过头去,将旁侧晾了许久的药碗塞进对方手中,也顾不得什么得体风度,只仓皇夺步出门,蹲坐在营帐外低矮的小山丘上吹着清凉的夜风。   ·   自此郭嘉便凭着“买一赠一”的借口,隐下身份,随郭瑾赖在吕布军中,一路东奔徐州而去。   再入下邳,陶谦设宴接风,亲自款待吕布与郭瑾等人。陶商与陶应仍行师长之礼,同郭瑾长揖问候。郭瑾还礼后,复环顾逡巡一番,仍未瞧见陶然的身影,这倒叫郭瑾有些微微吃惊。   陶谦先是与吕布客套两句,说是吕布勇冠天下,如今竟甘愿屈尊来投,实在惶恐。两人一来一回,陶谦终是表态,示意吕布可以暂时屯兵小沛。   欢宴将罢,丝竹已休。   吕布醉意熏然,自请先行回屋休息。郭瑾心知陶谦尚有话说,便缄默不语,只静静跽坐于席间。还记得当初出迎曹嵩之前,陶然曾专门前来拜访。   说是拜访,倒不如称之为威胁更贴切些。她以郑玄夫妇为靶,要求郭瑾同她订下约定。若郭瑾半年之内并未返回徐州,那郑玄夫妇便只剩身首异处的下场。   郭瑾知道,以郑玄的声名,就连黄巾军都对其奉若神明,陶然不过借了父亲的威仪,陶谦尚不敢如此行事,陶然更不能对郑玄有所损伤。   可除却郑玄,祢衡、华佗,以及诸位同门皆在此地,郭瑾难保陶然不会做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事情。   害,帅哥多烦恼。   也正因此,郭瑾这才向她保证,自己非但会尽快回归,还会向陶谦送上一份大礼。当然此处代指——吕布。   宴中的歌舞倡优皆尽退下,陶谦垂手而坐,并未率先出声,整个人气压低沉,大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派头。   郭瑾颇具眼色地大表忠心,先是解释自己所做之事初衷何在,然后便联系吕布来投一事,分析利弊得失。   陶谦仍是默不作声,郭瑾干脆直接拜请,说为防陶公挂心,自己欲同吕布一同驻扎小沛。   陶谦终是肯抬头看她,眼前的白衣公子温润谦谦,仿佛一颗未经雕琢的上好璞玉。可深入了解却又惊觉,此人更像是表面风平浪静的深渊,当你直视他时,深渊早已张开怀抱,打算将你迎入不可见底的暗狱。   若非女儿执意强留,陶谦本不想与此人有过多牵扯。但为人父母总有私心,若他愿意应下自己的请求,那自己不妨再给他一次机会?   陶谦终于开口:“长珩若肯应下老夫所求,那老夫今后必不再提及此事。”   郭瑾作洗耳恭听状。   陶谦笑一笑,语出惊人道:“只需长珩与小女定下婚约即可。” 第65章 夜宿难题   绉帘被人挽起, 野风争先恐后钻进车厢。   郭瑾被风一吹,顿时清明几分,方自陶谦所说的定亲之论中勉强回过神来。其实她早便知晓陶小姐的心意, 她也清楚陶谦对女儿的宠爱程度。   郭瑾没有想到的是,陶谦竟将此事提及地如此突然,似是着急寻人接班。郭瑾咂咂舌, 这陶谦老儿不会已经身体有恙、时日不多了吧?   正当此时,思绪却被旁人俯身而入的动作打断。   郭瑾迎面瞧去,兄长正褪去身上的护甲, 而后掏出怀中方巾,揩去额角捂出的热汗, 这才舒出一声闷气, 半倚在身后的车壁上。   姿态闲散, 衣袍委坠如云。   想着兄长近来扮作自己的近身护卫,整日披着厚重的甲衣, 着实辛苦难耐,郭瑾自觉攥住袖袍一角, 将衣袖撑作扇状,并倾身上前,狗腿地为对方扇风纳凉。   郭嘉却并不领情, 发丝浮动间,只不动声色地阖眼端坐,手指紧紧团作一处, 并不与郭瑾搭腔答谢。   方才于陶谦府中闲逛,郭嘉本是打发时间,耐心等待郭瑾同陶谦叙话完毕,谁知半途却听府内女婢闲聊。说是陶谦抱恙在家, 有意趁着身体尚且灵便,为自家女儿寻上一门好亲事。   据闻,今日设宴便是要同那颍川郭郎定下婚约之盟。   竟是要定亲?郭嘉眉宇微紧,自己不过与阿瑾分隔两年,她倒出息了,随处惹下些抽刀难断的“风流事”。   见兄长仍不做反应,郭瑾觉得有些委屈,乃至于她忿忿收回衣袖,嘴唇就快抿作一条直线。   霎时间,只闻辘辘车轮声,与田间簌簌疾风响。   声声入耳,似要搅得人心海滔天。   回到城南草庐时,华佗正与祢衡斗着蚯蚓。说是斗蚯蚓,其实用蚯蚓赛跑来形容更为贴切些。两人自郭瑾辛辛苦苦改良的蚯蚓基中,取出两只个头最为强劲的蚯蚓,然后将其置于院中砌好的木板隔道中。   两个身强力健的大男人,就这样头挨头顶在一处,屏住呼吸观看着这场精彩绝伦的“体育项目”。   郭瑾:“……”   名士和神医在一起就碰撞出这么个惨无人道的火花吗摔?!   收回本欲热情拥抱的双手,郭瑾目不斜视地路过院中两位聚精会神的男人,然后抬脚迈进自己久违的卧房中。   悉数器物,一应如旧,只除了有些简陋。   郭瑾跨进门内,顺手褪去外衣,如今已是黄昏,郭瑾感受到些许凉意,终是忆起回身关门。房门即将合上的当口,有人疾步而至,双手撑在门板之上,成功止住郭瑾关门的动作。   瞧见对方认真执着的神色,郭瑾也像铁了心般,执意不肯放他进门。   郭嘉终是感觉出眼前人的微弱怨气,心中的妒火瞬间减灭,总算换下那副面无波澜的表情。只见他佯叹一声,“前些时日受伤时,阿瑾本还夜夜照料为兄,如今伤势好些了,阿瑾便要翻脸不认吗?”   郭瑾闻声怒目圆瞪,兄长这人也忒不要脸了些,明明是他之前不知吹了什么邪风,对自己的殷勤示好不理不睬,如今却腆着面皮凑上前来,还反咬一口,说是自己狼心狗肺?   郭瑾怒火上头,正要不顾三七二十一便将对方关在门外,谁知郭嘉却隔着门缝,轻轻覆上自己圆润的指尖,就这般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似乎想起了什么意蕴缠绵的往事。   “明明那一夜阿瑾热情的很……”   未待对方说完,郭瑾忙做贼心虚般将他飞速扯进屋内。郭嘉由于惯性靠在墙壁之上,郭瑾被他环住腰身紧紧护在身前。   郭瑾率先威胁道:“兄长不许再提!”   面前的男子却甚是无辜地与她偏头回望:“阿瑾所言何事?”   装傻充愣第一名?   郭瑾憋得面色通红,不想与他继续掰扯,郭瑾挣一挣,仍是无法脱离对方的怀抱,“你且放开”。   郭嘉的手臂缠得更紧,感受到两人进一步缩短的距离,前些时日的惊鸿一吻蓦然间闯进郭瑾脑海,并自动开启循环播放模式。   郭瑾急得眼冒泪光,郭嘉见状,终是连哄带骗道:“为兄如今无处容身,阿瑾便这般狠心,要将我赶走露宿荒野?”   郭瑾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思维逻辑明显有些清奇。   “兄长可以同正平合住”,郭瑾认真提议。   眼前的姑娘螓首蛾眉,明眸善睐,让人抑制不住有一亲芳泽的冲动。   按下眸中汹涌,郭嘉只哑声回道:“此人话太多,吵得头疼,定然夜不得寐。”   说话间,两人气息交缠。   瞧着面前愈发清晰明朗的俊脸,郭瑾微微屏住呼吸,心跳声惊如擂鼓,却不忘继续提议:“那华佗华先生如何?他精通医术,性情温和内敛,必不会烦扰兄长。”   郭嘉则愈发简洁:“我与他不熟。”   “你……”郭瑾气结。   兄长兜兜转转,不就是要留宿在自己房中?   想着对方伤势未愈,郭瑾心软道:“既如此,那我便于席上安歇,兄长独睡卧榻便可。”   郭嘉极为自然地拒绝:“阿瑾若是着凉,又该如何是好?”   眼瞅着对方将自己的退路步步堵死,郭瑾垂死挣扎一句:“不然,兄长去席上睡?”   郭嘉:“……”   瞧着对方那道恨不得将自己吞进腹中的视线,分明是在无声控诉自己,虐待病患、天打雷劈。   郭瑾颓然垂下头颅,只得气鼓鼓绕进卧房里间,工工整整铺开两个被窝。远远一看,使得本就不算宽敞的卧榻,更为雪上加霜。   郭瑾欲哭无泪,待认真洗漱过后,忙手脚并用爬上床榻,并将自己缩成一团,远远躲在卧榻一角,直像只绑圆的糯米粽。   郭嘉解下外袍,悠然转进里间时,只见平坦的木榻上,突出一段隐隐的曲线。   心下微微一动,郭嘉沿着床沿坐于榻上,见郭瑾闷头埋在被褥之间,紧紧缩在墙角,只留给自己一个安安静静的背影,像是已经彻底入眠一般。   郭嘉只觉好笑,竟直接倾身而上,牢牢撑在郭瑾身前。   似有感应一般,郭瑾猛地睁开双眼,半张脸隐于衾被之下,只留出两只黑亮如葡萄的眼睛。她的声音满是戒备:“奉孝怎还不睡?”   郭嘉瞧了她许久,久到郭瑾险些直接睁眼昏睡过去。见她困乏至极的模样,郭嘉忍不住溢出几声轻笑,手指揪住郭瑾鼻尖的被褥,轻轻提起一些空隙,只温柔道:“早些休息。”   郭瑾如蒙大赦,瞬间别过脸去,认真“面壁思过”。她的背脊有些僵硬,尤其是感受到背后那人过于炽热的视线,郭瑾更是如同被万千蚂蚁啃噬一般,不得痛快。   半梦半醒间,郭瑾仿佛听到有人喃喃自语。那人的声音满是忧思与苦闷,就像是诗经中那些苦于相思的懵懂少年一般。   郭瑾顾不得去听,只情不自禁朝着附近的热源钻去,然后手脚并用紧紧贴在热源周围,哼哼唧唧地不愿松手。   借着月光,郭嘉瞧见郭瑾微微嘟起的红唇,距离自己不过半寸。   郭嘉的喉结微微滚动,手指拂过她耳际的碎发,又顺道为她掖紧身上的薄被,见她依赖地窝进自己怀中,郭嘉突然觉得,这一切恰似云雾一般。   美好却缥缈。   你说,阿瑾她到底喜欢怎样的男子呢?   荀彧?荀攸?抑或是曹昂那般?   郭嘉轻轻吻上面前的唇瓣,浅尝辄止,却又极尽缠绵悱恻。他的声音小心翼翼,试探中还带着些许希冀的滋味。   “又或许,阿瑾也是有那么一丝……是喜欢我的?” 第66章 一出大戏   “华先生呢?”   郭瑾自然而然接过祢衡手中的茶壶, 拢袖跽坐于院中石案一角,眸色淡静清澈,半分旧友重逢的起伏与波澜都没有。   祢衡本欲添茶的手势一顿, 他的身姿明显有些僵硬,视线顺着铜色茶壶,成功落到对面那位闲散自在的荼衣公子身上。   祢衡的唇角无意识抽动几下, 并不回答郭瑾的问题:“长珩……何时回来的?”   瞧着祢衡一副见鬼的模样,郭瑾为自己斟满一杯茶汤,心中更觉好笑, “昨夜方回,彼时正平尚与华先生沉迷于蚯蚓之争, 许是没有听见为兄的动静?”   祢衡俨然陷入了沉思, 他的小脑袋瓜就快想破了, 却如何也想不通,一个活生生的人, 怎能从自己与华佗的眼皮子底下溜进去呢?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溜进去的不仅是郭瑾一人。   抿着唇边浓郁的茶汤, 郭瑾好整以暇地撑起下颌,静静欣赏着祢衡神思错乱的惊惶表情。闲逸不过片刻,郭瑾便又忆起昨日陶谦的一番“良苦用心”。   真的要娶陶然吗?   郭瑾几不可见地蹙起眉头, 显而易得,以陶然对自己的狂热,她若肯利用此等良机假意成亲, 并以“女婿”之名光明正大地接手徐州,这无异是最为省时省力的做法。   可贼匪尚知“盗亦有道”,她就算是要帮曹老板图谋徐州,也没必到落得如此不择手段的地步, 陶然不过是个自认坠入爱河的可怜姑娘,就算她诡算机灵了些,倒也不至成为自己骗婚的借口。   她明明可以做个自由自在的海王啊!   是三国的小哥哥不够多吗?她都还没见过赵云,也没膜拜过孔明,甚至连周都督的模样都没目睹,婚姻这东西她才不稀罕!   她得想个办法,让自己彻底摆脱狂热粉的纠缠,却又不至于暴露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实。   郭瑾思来想去,许是不慎嘟囔出声,祢衡冷眼笑笑,不客气地揶揄一句:“若再瞧下去,不知情的,还以为长珩在暗慕祢某?”   郭瑾:“……”   实不相瞒,你只是我发呆的介质。   郭瑾正欲澄清,脑中忽而灵光一闪,视线再次对上祢衡时,不禁多了几分赞赏与真诚。麻的,此计妙矣!   祢衡本是一句玩笑话,谁知对方闻声并不着恼,而是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通畅舒朗地凝着自己,祢衡不自觉拢紧身上的外袍,正要趁着为时未晚,赶紧离开这虎狼之地,谁知对面的年轻男子却率先握上自己发凉的手指,制住他奔逃的动作。   祢衡镇定笑笑。   郭瑾动情道:“想我与正平相交数载,同历风雨、亲如手足,可谓肝胆相照之交。瑾有意恳请正平相助,与我演一出戏,不知正平以为如何?”   祢衡后脊一凉,面上的笑容却依旧端庄,颇有几分慨然赴死的从容,“长珩但说无妨。”   真不愧是最可爱的小嘴炮!   郭瑾忙继续道:“我本无意婚娶之事,熟料陶然小姐紧追不舍,瑾实在无法,只得劳烦正平同我演戏,只需与我扮作情侣,假作亲密之态即可,并非难事。”   若陶然得知自己竟有龙阳之癖,那不用郭瑾提起,陶然也会躲她远远的,再也不会念及成亲之事。郭瑾觉得自己真是聪明极了。   显然祢衡并不这么认为,他一时半刻还未理解透彻郭瑾这个情侣的定义。话说,情侣不应该是男孩子与女孩子组对吗?他和郭瑾都是大男人,又怎来的情侣一说?   莫非……莫非长珩当真有龙阳之好?!   不对不对,他都说是自己不愿迎娶陶然,故而出此下策,如此应该只是做做样子摆给那位陶小姐看吧?   祢衡有些为难,毕竟自己是个钢铁直男,就算对方长得比女子还要俊俏些,自己的底线也是万万不可动摇的。可除了自己,还有谁能有这般魅力,让别人轻易便可信服,郭瑾这样的神仙公子会甘愿倾心相许呢?   恕他直言,显然没有了。   祢衡自我攻略许久,终是半推半就地闷闷应了一声。   郭瑾欣喜挑眉,情绪激动地开启了演技第一课:“正平可知,何为借位?”   祢衡:“……”   没人告诉他演戏还要先上课啊摔!   ·   半月后,郭瑾休整完毕,又与祢衡排练多次,这才终是下好请柬,并于家中设宴,邀请陶然来赴家宴。   陶然一早起身便嘱咐女侍为自己悉心打扮,香腮染赤、嵌玉镶珠,远远瞧去,只觉腰如约素、粲然若瞩,让人止不住想为之抚掌而叹。   登上自昨夜便备好的车驾,陶然想着这次是要同自家郎君相见,心跳便不可抑止地乱了频率。   她与郭瑾的一切相识皆是刻意为之,她本不敢肖想能有此缘分,可当一切就要梦想成真时,她才发现心底的喜悦竟是如此真实,哪怕只是心中想着,便已忍不住微微浸湿了眼眶。   待会儿瞧见郭郎,定要问他这样一句话:你可听过《越人歌》吗?   “山有木兮,心悦君兮……”陶然口中喃喃,忽觉今日路程无比遥远,遥远到让人心生忐忑,让人浮想连连。   听僮仆传话,说是陶府的车驾不过几盏茶的功夫便到时,郭瑾正在后院练习着陶然发疯后的n种可预见性场景。听闻对方将至,郭瑾定下心神,一边折身向前院走去,一边偏头询道:“正平呢?”   僮仆茫然摇头:“今日一早便未曾见过。”   郭瑾未觉不妥,只以为此人尚未出门,便挥手让对方离去,亲自前往西厢查看。由于计划的特殊性,郭瑾一大早便将兄长与华佗支出门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低调“出柜”也便得了。   谁知非但华佗与郭嘉寻不到人影,就连说好的男主角都不在房中,像是人间蒸发一般。虽然是演戏,郭瑾却也明白,这种事情要有一个心理过渡,祢衡怕是一个没过渡好,所以才逃之夭夭,提跑路了?   郭瑾颓然立于院中的高大楸树之下,人影被清晨的薄光拉得纤长。这便是人算不如天算吧?也许这场戏本就是个错误,祢衡的逃避也并非没有道理,大不了今日便直接拒绝了婚事,陶谦就算生气,总也不至于坑杀名士?   如此想着,郭瑾掐算着陶然马上便要抵达门前,也顾不得再去寻祢衡,打算直接出门远迎。   谁知还未回身,自己却被人从身后直接扣进怀中。“扣”字其实并不贴切,那人先是覆住自己的葱白玉指,另一只手臂自然而然顺着腰线落在自己腰腹之间,他的下巴亲昵搭在郭瑾的肩头,像是故意调戏一般,滚热的鼻息不时擦过她战栗的耳垂。   院中的楸叶正有些微黄,清早的风还带些糊人的微甜,两道墨影叠在一处,被远处的树影遮地斑驳,莫名多了几分缠绵的意味。   郭瑾:“……”   卧槽,祢衡这么上道的吗?!   初级直男恋爱培训课已经熟练掌握到这种地步了?   郭瑾正要回头点评,身后的男人却用带着鼻音和困倦的声腔一笑,然后轻轻吻上她发红的耳尖。   郭瑾:“……”   这他妈是另外的价钱!   郭瑾忿然转身,正要拒绝三连,却见对面的男子白衣翩跹、挺隽不凡,近看高鼻薄唇、眸光潋滟,更是要引人彻底沉沦一般。   郭瑾怔了片刻,方试探道:“……奉孝?”   郭嘉闻声,并未回话,只是趁势将她罩进怀中,以绝对拥有的姿势,将她生生抵在身后那颗耸立入云的楸树之上,见她忽闪着双目不知该作何反应,郭嘉直接俯身而下,两人唇瓣之间的距离直直折减,郭瑾不受控制地阖上双眼,不知是在恐惧还是期待着什么。   望着眼前乖乖作任君采撷状的女子,郭嘉忍着眸中笑意,故意抻着对方的心理,将吻未吻,迟迟不将唇瓣印下。只要想到阿瑾宁愿舍近求远去找祢衡,也不愿请求自己帮忙,郭嘉心中就像是被什么堵死一般,就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正出神间,忽闻不远处传来几道骏马嘶鸣声,郭瑾瞬间清醒过来,双手欲盖弥彰地便要将他推开。郭嘉见她有意拒绝,眸光不由晦暗几分,箍着郭瑾的双臂更牢,似乎不容她有半分退缩,郭瑾挣扎不开,抬头便要怒瞪他一眼,谁知兄长瞧见她的情态,更是直接前进半分,与她唇齿相接。   与蛮横的力道不同,他的吻很淡,很柔。   明明只是短暂的厮磨,郭瑾的心脏却像是忍不住要跳出胸膛来。   郭瑾本是拒绝的动作,由于失了力道,最终竟是攀附在他颈间,倒像是在主动索吻一般。   自今早起便吃坏肚子,如今方自溷圊熏衣而出,便瞧见如此扎眼场景的祢衡:“……”   他瞧见了什么?   他明明记得长珩所说的借位中未曾有这般“缠绵”的动作,莫非是自己思想太过陈旧?   如今眼前两人的状态,才是当下兄友弟恭的正常操作? 第67章 坦诚相告   “……先生?”   耳边蓦地传来一道惊惶不安的女音, 虽在竭力控制着语调,却依旧难掩尾声的颤动。   郭瑾瞬间清醒过来,也不知是故意装作慌乱无措的样子, 还是本就心神不宁,只见她卖力推开身前的男子,气息波伏不止, 眼神却与门口那位精心打扮的姑娘直直相对。   陶然眼中的情绪繁杂莫测,有她熟悉的犹疑失落,亦有她从未见过的晦涩生硬。郭瑾隐隐握拳, 虽然中途出了些偏差,结局却依旧算得上是殊途同归。   自己这该是得偿所愿了吧?   伤害她, 欺骗她, 然后再夺走她脚下的徐州沃土?   郭瑾觉得自己距离古早虐文中的渣男主, 只差了一个性别的距离。   许是感受出郭瑾同陶然之间不可多说的氛围,被郭瑾推开后, 郭嘉只敛眉垂首,徐徐退回屋内。祢衡热衷于吃瓜看戏, 见此情形,顺势潜伏于溷圊附近,意图见证“当场捉奸”的历史性场景。   陶然迎着晨风冲郭瑾偏头微笑, 身上花团锦簇的姣姣衣裙随风浮动,倒像是要去秋回春,花开满园一般。   郭瑾并不做声, 倒是陶然步行冉冉,愈渐靠近。及至郭瑾跟前,陶然自腰侧的莲春色鞶囊中,取出一条缀有银色铃铛的细链。   瞧这长度, 应是手链无疑。   眼前的手链是以七色绳编制而成,做工精巧细致。郭瑾并不明白她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才会在得知自己的心上人已经“出柜”的情况下,还大大方方送上自己的心意,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   郭瑾微微拧起眉头:“小姐何须如此?”   听话,有这闲功夫,咱们另寻良人不香吗?!   陶然怎会不懂郭瑾的语义,她不过是觉得,就算对方喜欢的是男子,可在如今奉行儒家的世道,这种事情还是“伤风败俗”、“与世不容”的腌臜事。   郭瑾就算迷惑一时,可天长日久的,等今后他被世俗打压怕了,被家里催逼怕了,他自然会发现自己的好,自己只要愿意等,就算是表面夫妻又有何惧?   又或许,只要将那个男子除掉,先生自然就会回归自己的怀抱。   能弯路超车,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郭瑾并不知晓陶然心中的弯弯绕绕,她满心愧疚,只听得陶然声声切切地开口:“陶然自知姿貌平平,本非先生良配,可奈何心之所向,今生早已认定先生一人。就算今后仅为挂名夫妻,陶然亦无怨言。”   害,这不就是形婚吗?   郭瑾正要劝她三思,陶然却率先抬起郭瑾的手腕,为她绑上自己以三千发丝编就的相思长链。   她说:“妾力虽薄,愿为先生遮下片刻风雨。”   她还说:“徐州沃野千里、重任在肩,今后望与先生同担。”   言外之意:娶我,徐州归你,磨难归我。   郭瑾:“……”   救命!这种富婆是真实存在的吗?她真的不想努力了摔!   在理智出走的前一秒,郭瑾成功自诱惑中回神。也许是她低估了陶然对自己的“感情”?她从未想过一个女孩子竟能做到陶然这般程度。   作为一名时刻都在熬秃和退学边缘徘徊的抠脚女博士,就连郭瑾自己都在疑惑,她到底有什么好?   就是因为长得好看了些?可三国惊艳绝伦的小哥哥多如过江之鲫,自己这几分样貌又能排到哪里去呢?   看脸一事根本说道不通。   郭瑾觉得是时候了,再欺骗下去,她还不知自己到底要拿多少个谎言来补齐这个窟窿。郭瑾认真凝视着陶然,右手挡下对方绑起手链的动作,她的声音很轻很柔,与平日里舒爽清朗的男音不同,反而透出几丝娇俏和婉转。   郭瑾的目光极为诚挚。   她说:“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陶然愕然抬头对视,郭瑾笑一笑,只见她拉起陶然顿在半空的右手,缓缓覆到自己胸前,声音更是温柔似水。   “其实……我是女子。”   这一刻,郭瑾放弃了目前计得徐州的大好机会,不顾陶然将此事如实禀明陶谦的风险,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遭受陶氏的报复,她只是温温和和地阐述了这一事实。   身心解脱的感觉,真好。   陶然感受到手心莫名温软烫人的触感,脑中顺势掀起滔天巨浪,她只觉眼前一片空白。怎么会?她想象了无数种可能,唯一不曾料到的便是女扮男装?   原来事到如今,自己竟是死心塌地爱上了一个女人?   触电般收回手来,陶然开始剧烈猛咳不止,她的身体随着咳嗽的动作而瑟瑟颤抖,一阵狂咳过后,陶然面色苍白地撑扶在楸树一侧。若不是有树干支撑,她大有直接晕倒在地的架势。   郭瑾本有意搀扶,可担心对方会对自己产生心理阴影,只能自觉收回动作,并不上前碍眼。   陶然背对着郭瑾,静静扶着楸树而立,她的肩膀瘦若拂柳,似乎来阵风,便要将她吹散一般。   郭瑾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想骂便骂吧”。   本以为对方多少会排挤自己几句,谁知陶然却嗤声笑笑,她的唇色苍白无光,强忍着眸中泪意,默默挺直了脊背。   不知何故,郭瑾蓦地就瞧出几分无所畏惧的感觉。   陶然终是开口:“先生宁冒身死之险,也不愿欺瞒于我,如此情意,陶然此生复有何求?”   “来时路上我便想问,先生可曾听过《越人歌》?”   “这世间本不该只有一种情感,先生是男是女,又要如何阻止我对你的情意?”   “除非先生心中早已坚定所爱之人,否则于我而言,其他一切皆不过借口而已。”   害,这该死又迷人的爱情!   郭瑾惊得头脑发麻,她显然没有料到陶然会做此反应,可事已至此,她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陶然话音刚落,本以为对方许要反应一段时间,谁知不待自己回身,郭瑾便定然出声道:“我早有心悦之人。”   说来说去,这句话才是自己最害怕听到的内容。陶然听出自己的声音已有些沙哑,“他是谁……”   郭瑾并无疑虑,虽是一副脸红心跳的模样,却依旧毫无顾虑地说出心中答案。似乎这个答案早就烂熟于心,又许是终于得机说出自己真正的心里话。   她的声音温柔且真挚,陶然觉得自己嫉妒地快要发疯了,被她这样坚定地喜欢着,那个人到底是积了几世的福气?   ……   郭嘉回屋后,本是斜倚窗前,静静关注着院中的动静。院内两人忽远忽近,声音亦起伏不定,阿瑾不知同对方说了些什么,陶然反应良久,终是反问一句。   看口型,似是在说:“他是谁?”   不知为何,郭嘉心意微动,不自觉便已打开面前严丝合缝的窗叶,晨风正盛,扑面而来一股秋日的清凉气息。   阿瑾的面色红润欲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尾余光似乎还悄悄投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郭嘉不由屏息,只关注着阿瑾一人的动静。只见她微微张口,不知是要说些什么。   恰逢此时,晨风卷起层层落叶,沙沙作响,叶片纠缠着舞于半空。郭瑾的声音卷进落叶中,游游荡荡,最终消散于无形。 第68章 刘备来投   “小姐, 该喝药了。”   家中女侍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陶然抱紧手中那具瑞兽衔环的精巧暖手炉,视线极轻地移向外间。床榻四角上的青色帷帐随着门外透进的凉风细细摇曳, 莫名透出一股凄清之感。   陶然笑一笑,自打上次从城南草庐而回,她便不争气地一病不起, 成了个缠绵病榻的半废之人。让她难以接受的并非是郭瑾所谓的“秘密”,而是那人心中早已被旁人填满,再无自己半分缝隙的事实。   或许就连郭瑾自己都不知道, 当她说出那个名字时,她的眸中满是坠坠星光, 那种显而易见的沉浸与甜蜜, 让她不自觉嫉妒满怀, 却又深觉无计可施。   毕竟喜欢这种事,不能只图自己一人快活。   陶然敛下眸中波涛, 伸手接过女侍递上的汤药,忍着胃中的翻江倒海, 仰头一口气闷下。女侍本欲递上些饴糖解苦,可谁知自家小姐却重新倚回原位,沉默地拒绝了自己的动作。   陶然阖眼微叹, 能靠外物减去的苦楚,又怎能称之为苦呢?   见女侍送完药后并无离开之意,陶然不由斜眺一眼, 沉声反问:“素芜可还有事?”   被人戳穿心思,素芜忙俯首而拜,声音都已有些微颤:“小姐莫怪,今晨平原相刘备率部投奔, 主君设宴接风,如今正值兴头之上,特让素芜前来恳请小姐更衣见客。”   平原相刘备?陶然虽在病中,头脑却并未就此迟钝。   刘备此人虽则势小力薄,然素有善名、心有宏略,她倒觉得刘备比那威风八面的冀州牧袁绍还要强上几分。   不过此时父亲叫自己前去见客,必不单单只是“见面”这般简单了,若无意外,恐还有撮合配对之嫌。   父亲此人表面宽纵,内里却莫测难容,陶然思虑片刻,仍是得体起身,让素芜为自己贴心穿戴好衣饰。   及至正厅,筵席方罢。   宾客皆散尽了,父亲醉眼熏染,身上裹着一件素缎披风,正同对面那位眉眼恭顺的苍袍青年执手畅聊。见有人走近,青年抬首相望,满面从容,静谧非常,一副温温和和无甚脾气的样子,毫无兵败投奔的狼狈之态。   陶然勉强挤出几分笑意,上前行礼道:“陶然拜见玄德先生。”   刘备平稳起身,顺势虚虚托住陶然的手臂,“小姐万莫客气。”   同郭瑾相比,此人无论是容貌气质,还是才学胆识都逊色不少,若说有什么别样突出的地方,陶然蓦地弯眉笑笑,对方的耳垂倒是饱满极富垂感。   见自家女儿不冷不热地同刘备打过招呼,就连对方好心搀扶都冷眼相对,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陶谦忍着心中怒火再与刘备热谈几句,接着便寻了借口将陶然带进内室,父女两人打开天窗说起亮话来。   许是酒精糊人,陶谦没了平日的宠溺温吞,只撑着一副咄咄逼人的表皮,似乎生怕骂不醒眼前这个执迷不悟的女儿。   “然儿何须作践自己?你本知那郭长珩心比天远,难为你我所用。”   “为父早知你二人并非良缘,就连郭瑾拜师郑玄一事,都是然儿一手安排。你瞒下郑君与你本是师徒之实,甘心扮作盲女,只为同他接近。”   “若郭瑾得知,然儿与他就连初见都是刻意为之,那他又会如何自处?”   “刘玄德弘雅有信义,宽仁有度,能得人死力,若然儿与之结亲,那为父百年以后,徐州又岂恐不定?”   陶然一一听在心中。是啊,郑玄本就是自己的师长,自己竟还大逆不道,拿师长作为要挟,逼迫郭瑾尽快返回徐州。   若是郭瑾得知是自己特意磨请师娘做托,引导她拜师于郑玄门下,她又会如何想呢?她肯定要厌极了自己……   见陶然缄默不语,陶谦终是停下喋喋不休的指责,他伸手摸上女儿的发顶,感受到陶然几不可查的颤抖与难过,陶谦还是不争气地心软下来。   “罢了,且随你思考几日。”   思及吕布尚在小沛,陶谦同刘备畅聊过后,便直言留他在府上多住些时日,为拉拢刘备,陶谦还专门修书一封,上表刘备为豫州刺史,平日里还将徐州要务悉数咨询于对方。   ·   听闻刘备投奔徐州的消息后,一连几日,郭瑾都在寻机进城偶遇。   今日恰逢下邳城中大会,祢衡兴高采烈地拉起郭瑾便驾马出门,直奔城内而去。   郭瑾已经许久不曾听闻这般热闹的人声了,吆喝贩卖、斗鸡走狗、喝彩叫好等声响悉数灌进耳中,郭瑾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想着回家前还要买上些橘子尝鲜才行。   如今三辅地区大旱,无数百姓流民饥不果腹、悲惨丧生,徐州百姓却尚能自给自足,并在这个动乱不休的年代安居乐业,这倒真是个神奇的现实。   怪不得坊间有言:天下大旱,独不旱徐州。   郭瑾虽不敢邀功,但她至少认定自己所做是正确的。曹嵩不死,曹老板便没了大肆进攻徐州的借口,郭瑾也便得了这许久的空隙,来实现自己不战而得徐州全境的承诺。   她在等自己的东风。   郭瑾回过神来,正要同祢衡商量下今晚的吃食,谁知身侧竟空空荡荡,早便没了那位秉性狂放不羁的男子。   郭瑾:“……”   自律是个好东西,可惜祢衡没有。   郭瑾沿街挨个摊铺寻觅而去,饴糖小摊、汤饼铺子、酒肆门店等皆被郭瑾翻了个遍,郭瑾提起心脏,正要原路而回,重新寻找一番,就见正东边有个极为热闹的押注摊铺。   走近几步细看,原是类似于赛马的走狗比赛,只是押输赢赚彩头罢了。这种东西,大有几分现代体彩的苗头。   想着祢衡讨打二十年,若是在这种摊铺上与人较真掰扯起来,还不知要受什么罪呢。   郭瑾凝着跑道上摇尾乞怜的小奶狗,狠狠心,正要继续去寻祢衡,身侧两位年纪稍轻的少年恰起身离去。   其中一位边走边吐槽道:“还是方才那文士有趣”。   郭瑾不禁侧耳挑眉去听。   那位少年又道:“也不知他惹了那位壮汉,如今要落得何种下场?”   另一位少年嗤笑接道:“据闻是被那壮汉扛走,挂于东市垂杨之下。”   少年亦跟着笑出声来:“偏不量力而行,权当教训罢了。”   ……   郭瑾:“……”   虽然但是,我怀疑你们是在说祢衡? 第69章 英雄救美   “兄台烦请留步!”   见两位少年作势要走, 郭瑾回过神来,忙趋行两步绕至对方跟前,直接出声作揖。   被她生生逼停的两位少年面露惊疑之色, 本以为遇着什么市井无赖,可抬眼竟瞧见一位白衣轩然的清雅公子,此人的装扮虽是肉眼可见的朴素无华, 但奈何气质清贵澹然,落到人眼中,更像是天际缥缈的游云。   年纪稍长的蔚衣少年率先拢袖回礼:“不知足下所为何事?”   见对面的少年虽则稚嫩, 然礼数周全、不慌不乱,郭瑾暗暗羞红了老脸, 敛衽对拜道:“实不相瞒, 适才无意听闻两位公子所谈趣事, 公子口中文士与在下好友之性颇为相似,故而焦急相寻, 多有唐突。”   许是想到什么趣事,蔚衣少年不禁掩面轻笑, 他的行止极为循规蹈矩,偏生两只眼睛弯若玄月,蓄满星星笑意时, 整个人便重新焕活起来,满是清朗少年的勃勃朝气。   想着自己曾经也是个俊逸翩翩少年郎,郭瑾还未来得及叹息, 便听另一位身着雪青袍服的少年抢先回道:“张将军不过点破那小贩的无德伎俩,却被摊贩污作恃强凌弱,令友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口出狂语, 叱责张将军莫须有之过错,虽是一番好心,却难免遭此灾殃,凭空受过。”   郭瑾总算明白了。   这次祢衡不单单是栽在这张嘴上,他还栽在那颗嫉恶如仇的心上。郭瑾不知道他为何会对豪族强权如此排斥,也不清楚他的生平过往,她只知道若不从根本上改变祢衡的心态,他还是难逃命运的巨轮,落得个凄凉结局。   郭瑾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太过贪心了,她不仅想改写兄长的结局,她还想救下荀彧、祢衡、曹昂,甚至还有更多的无辜百姓。   见对面的白衣公子默然沉思,蔚衣少年怜心大起,禁不住出声提议道:“左右我兄弟二人无事,若足下不弃,可愿携我二人共同前去瞧个热闹?”   毕竟父亲与刘备略有交情,他虽与张飞不熟,但看在父亲的份上,对方总要卖给自己几分薄面。   郭瑾明白对方所说看热闹是假,善意帮忙引路打个圆场才是真,毕竟听他们方才所言,他二人与那位张将军好歹算是相识。   郭瑾连忙道谢,三人并肩同行,一道往城东赶去。   城东尽头靠近校场的地方,植了一排茂密粗壮的垂杨,如今早已深秋,树叶飒飒滚落,树干光秃秃摇摆于瑟然秋风中,全无春日的温柔景象。   远远瞧去,正中央那棵高耸挺立的树干上,正孤零零悬着一道黛色人影。郭瑾不由眉头高蹙,祢衡总是嫌弃冠发繁琐无用,平日里惯以木簪简单挽之,如今由于身形倒挂,滚滚墨发悉数流散于空中,似黑川倒悬,他的唇色亦苍白地厉害,双目紧紧阖着,俨然已有不适之兆。   树下尚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高者垂袖而立,静静恭候。矮者龙威虎坐,手边搁置数坛佳酿,红光满面、神色闲逸,似在等待悬挂之人垂泣求饶。   从他手背上鼓起的青筋不难瞧出,对方定是个行伍之人,虎背熊腰、身强体健,自己虽习练多年剑术,但自保为主,攻击性并不算高,应付这样的男人怕是没有半分胜算。   摸了摸怀中的短刀,郭瑾抿唇不语,这还是当年奔赴雒阳之前,荀彧小心翼翼送给自己的告别礼。若是她没记错,此刀名唤“初晏”,本是个不抢不争的名字。   蔚衣少年本欲上前叙旧求情,恳请对方饶过那位见义勇为的好心男子,可步子还未迈出,便见身侧的白衣公子自怀中掏出一把精巧雪亮的短刀,那人振腕一甩,刀鞘便骤然脱落。   少年不由惊奇而望,只见对方飞快出手,短刀脱手而去,直直飞向垂杨之下的绳索。刀刃反射出的寒寒冷光,就这般晃进人心底,让人止不住心尖发颤。   几乎是一割便断。   树下悬挂的青年应声而落,极快地冲向地面,大有摔成肉泥的架势。郭瑾先是以身体为肉垫,减小对方下降的速度,而后便拦腰抬挡,将祢衡旋转方向,成功把他扶正落地。   祢衡终是自浑浑噩噩中回神,抬眼瞧见郭瑾,眸中满是惊喜,刹那后却又转化为凄凄怨怨的悲愤,直差冲她哭诉出声。   郭瑾:“……”   她刚才莫不是在英雄救“美”?   那位张将军终是反应过来,远远高喝一声,听这声响,应是对郭瑾擅作主张的行为十分不满。   郭瑾敛去眸中波光,将祢衡搀扶稳当后,便礼貌拱手静候,等待对方怒气冲天的爆发。许是见张飞气愤于胸,蔚衣少年不敢耽误,提前长揖拜会道:“晚辈臧艾,家父与刘豫州本为旧识,晚辈与舍弟臧舜自开阳前往下邳求学,怎料尚不及登门拜会,今日竟先瞧见张将军!”   臧艾?郭瑾不由挑眉瞧去,三国之中“臧”姓的名人简直屈指可数,在郭瑾的认知范围内,恐怕就只剩臧霸一人。此人骁勇善战,是曾破孙权、败韩当的曹魏名将。   如此看来,眼前的两位小少年大概率便是臧霸之子了。   张飞闻声,怒气顺利消减几分,毕竟事关大哥的声名,自己万不能因一已私欲,而毁坏兄长旧友情谊。   张飞敛下气焰,含笑同两位少年叙旧几句,见氛围渐热,这才重新将视线移到那位一声不吭便将自己的“猎物”救下的男子身上。   察觉到对方不算善意的视线,郭瑾微微挡在祢衡身前,矜持有礼地自我介绍道:“在下郭瑾,颍川人士。今日好友不察,冲撞了将军,将军大人有大量,还望高抬贵手,宽恕好友之过。”   话虽如此,可她却依旧风姿卓然、不卑不亢,仿佛在她的字典里,从无恐惧或失败二字。   郭瑾?张飞心中一震,早便听闻此人通经晓义、腹有奇才,容仪温雅、名称海内,据说徐州全境的循环养殖之事,便是郭瑾一力推行而起的,就连大哥都忍不住对其夸口称赞,大有求贤若渴之态。   张飞好胜心起,胡乱拱手算作回礼:“不才张飞,愿同郭郎比试一局,若郭郎得胜,令友人自可安然离去。”   卧槽,张飞?!   郭瑾不由怒目回瞪。正平崽崽,你说你惹谁不好,偏偏要惹人家开挂三兄弟?张飞咸称万人敌,她呢?连个万人迷都算不上!   接收到郭瑾那道“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祢衡更加悲戚地撇起了嘴唇,不知郭瑾哪来如此大的火气。   郭瑾不再瞧他,冲着张飞佯作为难道:“将军身形强健,定为勇冠三军之才,瑾不过……”   话至一半,张飞便已爽快接上:“不若就比猜谜,也省却旁人说我欺凌弱小。”   弱小?郭瑾砸咂舌,她确实弱小的很,求直接判她胜利好不好?   摒去脑中的七八杂念,郭瑾只道张飞应是个胸无点墨的大老粗,就算自己只用穿越前的水平,应该也照样能将他的文学素养按在地上摩擦才对。   哦莫,自负了。   郭瑾拢袖恭请,“既如此,将军且先出题”。   张飞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谜语,面上的微笑就从未断过,见郭瑾提议自己先行出题,更是忍不住抛出一记惊天雷。   “郭郎可知曹娥碑?”   郭瑾一头雾水,张飞见状,眉眼都快飞扬到鬓边去,“曹娥碑之碑文生动感人,书法更是工整利落,蔡邕蔡老先生曾评价其为‘黄绢幼妇,外孙齑臼’,不知郭郎可能解之?”   曹娥碑是人们为歌颂孝女曹娥所立,蔡邕的八字点评也已被人补刻至碑文背面,然多年来无人可解其意。说实话,张飞自己也不懂。可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对方答不出此题,自己便已成功了一半,世人口中所谓名士也不过尔尔。   郭瑾震惊了。   倒不是说这一题目有多变态,而是张飞他丫的也太有文化了吧?!在她的记忆里,张飞还是那个整天嚷嚷着“哥哥”、“俺也是”的大老粗呀!   果然文人的笔,骗人的鬼。一段烂笔头真是顷刻间便能毁掉一个人终生的努力,武大郎、陈世美等都是得罪文人后的悲惨例证。   害,演义当真误我!   不过细细品味,张飞这厮也太腹黑了些。当世之人尚且不能解之,你却拿它来问我这个穿越的西北货?   幸好郭瑾有位历史系的好基友,此人是杨修的骨灰级粉丝,曾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将杨修此人的BKing传奇人生念叨了无数次。若是杨修肯收敛一些,想必也不会死得那般早了。   在基友的描述里,杨修曾与曹老板一同祭拜曹娥庙,并轻松破解此谜。郭瑾仔细回忆了一下,答案她倒还记得,眼下箭在弦上,她只能抱紧大佬粗腿,照搬杨修的标准答卷。   张飞志得意满,自以为此题绝妙,郭瑾定难答出,谁知对面的白衣男子竟轻笑出声,抬眸笑问一句:“此莫不为‘绝妙好辞’?”   张飞三观稀碎。   郭瑾继续平静解释:“黄绢即为有色丝绸,合而为“绝”;“幼妇”乃少女,也即“妙”字;外孙则为女儿之子,便为“好”字;“齑”本为碎姜蒜,而“齑臼”是指捣烂姜蒜所需器皿,时人多称“受辛之器”,也即“辞”字。”   “合而观之,便为绝妙好辞。”   见郭瑾当真有理有据地分析出声,张飞震惊片刻,复强装镇定道:“郭郎既已答出,便由郭郎再行为我出题。”   郭瑾认真想了想,十分随意地开口问道:“什么布不能用来裁制衣裳?”   张飞:“……”   祢衡:“……” 第70章 吕布夺城   张飞纠纠结结, 表情都快扭曲至变形,片晌,只蹦出一句:“碎……布?”   郭瑾欣然点头, 就在张飞以为自己宝刀未老、聪慧如斯时,郭瑾憾然叹息道:“君言谬矣!”   张飞面色一僵,眼神紧紧逼迫着郭瑾, 似要追出正确答案。   郭瑾羞耻开口道:“答曰,瀑布。”   瀑布……   张飞一口仙气卡在喉中,险些直接喷薄而出。什么叫瀑布?!对方的谜题虽无半分明面的疏漏, 可这答案显然是在投机取巧。此人故意用统称来引导自己走向错误思维,然后以巧取胜, 胜之不武!   这样精怪狡诈的思维, 怎堪自称当世名士?   张飞攥紧双拳, 手背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便要暴走而起, 将郭瑾削成肉泥。   感受到凉飕飕的冷风,郭瑾不由缩缩脖子, 镇定自如道:“将军既未猜中,那依照先前之约,将军需容我与好友一同离去。”   张飞本欲按捺心中怒火, 可瞧见郭瑾一副淡然从风的模样后,更是禁不住心焦意燥。怎会有如此脸皮厚比城墙之人?明明做了这般有悖君子之道的小人行径,却又偏偏落得霁月光风, 倒像是自己将他刻意抹黑一般。   张飞再也忍受不得,怒火冲顶,随手便甩出那只沉甸甸的手戟。感受到有重物破空而来,郭瑾灵活闪身躲过, 见手戟直直飞驰而过,大有砸向臧艾兄弟二人的动向,郭瑾抽出腰间长剑,只听一道清脆巨响,手戟重重砸在剑身之上,郭瑾双手施力,成功将来势汹汹的手戟斜向打落。   张飞神色微变,正不知该如何接口,恰逢此刻二哥关羽及时赶来。   瞧见眼前剑拔弩张的场景,关羽几不可见地拧起眉头,见张飞仍有出手的冲动,忙按住对方的肩膀,让他再无动弹一丝的空间。   见自家三弟缓慢平下心绪,关羽这才冷静理智地分析几句。大概内容便是让他莫要在徐州惹是生非,如此只会让大哥难堪,更会寒了陶谦老先生好意收留的心。   张飞终是垂手不语,关羽捋须笑笑,声色浑厚圆润:“舍弟顽劣,诸位多有担待,今日我兄弟二人便先行告辞,诸位还请自便。”   望着那位传说中长须飘飘的“美髯公”回身离去,郭瑾心中兜兜转转,想的竟全是“性颇自负、意骄志逸”的时人之评。   作为曹魏铁粉,郭瑾对蜀汉一方的了解并不算多,充其量只读了演义的相关部分,因此对于关羽的结局,她只是有些慨叹惋惜,再追溯下去,也便什么都没有了。   冬雪初上,漫天皆白。   三日后,刘备听闻张飞的荒唐事,竟专门携两位弟弟亲自登门致歉。   想着今后即将开启的徐州乱局,郭瑾自觉闭门不见,毕竟就算今日两人谈得热火朝天,明日她助吕布夺城,两人便又是兵刃相见,倒不如自一开始就撕破脸,也省却不少麻烦。   祢衡总算逮到扳回一局的机会,每日优哉游哉在院中溜着蚯蚓,见刘备登门来访,便冲门外静候的三人嘴碎内涵一番,直言有人恬不知耻,活像是黏人的狗皮膏药。   刘备并不生忿,反倒眼神温和地制止张飞关羽二人即将暴走的动作,接连三次前来城南草庐求见郭瑾,只言欲同她畅谈天下大势。   三顾草庐?   郭瑾觉得自己如今颇有些飘了,若是让诸葛亮知道自己拿了他的剧本,还提前享受了他的待遇,此人估摸着会从隆中直接跳出来与自己决斗?   不过刘备此人的坚韧不拔,倒是在她意料之中。怪不得能收拢诸多谋臣名将,刘备确实深谙用人之道。   公元195年春,刘备还未等到同郭瑾相见,下邳城中倒先传出陶谦病重危急的消息。   不顾陶然劝阻,陶谦毅然招刘备进府,赶在自己临终之前将徐州与一家老小尽皆托付于刘备照看。刘备拒不敢受,只言辅助明公之后乃是分内之职,岂敢妄图谋取徐州?   陶谦未出三月而亡,恰逢袁术趁乱出兵,意欲奇袭徐州,加入沃土争夺之中。徐州霎时内忧外患,刘备不得已临危受命,匆忙拢起陶谦旧部与过往征集将士共同迎击袁术。   吕布听从郭瑾之言,趁刘备出兵前夕,与其把酒言欢,只言两人如今关系恰为唇亡齿寒、福祸相依,两人必当互相扶持、守望相助。   刘备本就擅于怀柔路线,收取人心乃是惯常之理,因此并不怀疑吕布所言。刘备不听属下劝阻,单派张飞独守下邳,自己则屯兵盱眙、淮阴,全心迎战袁术大将纪灵。双方就此僵持月余,互有胜负。   时下邳相曹豹与张飞不和,袁术又巧出离间之计,大劝吕布乘机攻取下邳,事成之后必有答谢。吕布问计于郭瑾,郭瑾心知东风已至,自是顺水推舟,提议其可率军水陆并进,直取下邳城。   未及下邳,中郎将许耽便已派人前来城外相迎,说是张飞和曹豹相争,如今下邳城内大乱,丹阳兵都在西白门城内等待吕布的到来。吕布不知是真是假,见郭瑾点头称是,吕布这才大举进军,与丹阳兵里应外合,指挥兵士大破张飞部队。   吕布俘获刘备妻小及一众部曲将吏家眷,并依照郭瑾之言,好生安抚看顾。针对下邳城中陶谦遗孀及一干子女的处置问题,吕布本打算直接交给郭瑾安置,谁知临移交前,却听部将高顺疑虑重重道:“明公可知,陶谦曾有将郭郎纳作乘龙快婿之意?”   吕布素来知晓这位部将忠心可鉴,听出高顺的弦外之音,吕布不由好奇反问:“高将军莫非怀疑郭瑾?他虽得陶谦宠信,然婉拒联姻之意,不惧失宠断恩,如此忠义之友,将军何需忧思?”   高顺更是眉宇紧蹙:“明公所言甚是,然以郭瑾之才,何以拒做徐州之主,又甘为明公心腹?”   此人要么就是太傻,要么就是太过精明,郭瑾俨然只有第二种可能。可他到底又在图些什么呢?   吕布不知想起些什么,由于轻易拿下徐州所得的短暂快乐无故消失。若郭瑾心思深沉,自知拿下徐州后腹背皆有狼虎,难有立足之地,这才驱虎吞狼,使得自己与刘备拼死相争,而他却坐收渔利,等到机会合宜,再取代自己的位置,与那陶谦之女重修于好,自此徐州大定,他徐州之主的地位也便名正言顺?   吕布脑补过后,只觉后脊发凉,直接向高顺求教:“君以为布当如何?”   高顺沉吟片刻,复提议道:“明公不若扬言诛杀陶谦之女,以此试探郭郎忠心,若其竭力反驳,甚至为此做出逾矩之行,明公皆可将其定罪惩处。”   吕布深以为然。   翌日,陶然将被论处的消息便传遍下邳城中。   听闻消息时,郭瑾正在庭前小院中同兄长下着围棋。祢衡一副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样子,一边装模作样地同华佗翻找着晒干的草药,一边眼神游荡的瞥向郭瑾二人的方向。   郭瑾感觉出祢衡那道过分灼热的注视,终是忍不住忿然回瞪,见对方来回扫视着自己与兄长,眸中皆是看热闹的暧昧神色,郭瑾忍无可忍,捏起一枚玉质棋子便飞掷而去,直直砸中祢衡右肩。   郭嘉笑一笑,云淡风轻道:“今晨似有听闻,吕布恐要将陶小姐不日论处?”   郭瑾面色微变,霎时没了玩闹的心思,自然而然抓住兄长散落于棋案上的宽袍,用自己都没察觉的温软语声道:“为何单单是陶小姐?”   余光瞥见祢衡八卦的探视,郭嘉顺势拢起郭瑾纤长的手指,就这般温声劝哄:“想来是吕布对阿瑾已有防备。”   卧槽,卸磨杀驴?   这厮刚得了徐州,屁股还没捂热乎,便想着试探自己的夺城功臣?虽说她这个功臣确实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单凭吕布,肯定不会这般快便怀疑到自己头上。   郭瑾拧眉沉思:“也不知是谁吹了这耳旁风,如今我已不得亲自出面,除此之外,还有何人能当此重任,让吕布不得不恭耳听从?”   郭嘉心中将徐州名士筛选过半,听闻陈群如今亦在吕布帐下,求他相助不知可否?郭嘉还未言语,便见阿瑾打通思路般,直接抱住自己的手臂,眸中满是清澈摄人的明丽锋芒。   “奉孝可还记得,我曾同你提过恩师郑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时间线≠历史时间线哦,么么么么哒!   另外,下章徐州线终于要结束了!剧透预警,许昌线有车哦(捂嘴) 第71章 诈降之计   吕布不曾想, 自己没能探听到郭瑾的异动,倒盼来一位遁隐空山的俗外之客。   得知是那位名满天下的经神郑玄亲自登门时,吕布喂马的手势一顿, 秸秆顺着指尖抖落满地。吕布不及收拾,更顾不得赤兔马抒发不满的响鼻声,忙整理衣冠, 疾步至前厅会客。   郑玄如今年近七十,却依旧精神矍铄、双目炯然有神,似乎只消一眼, 便能看透你的内心一般。   吕布将其奉作上宾,亲自布案施茶, 郑玄拢起身上的儒雅青袍, 眉宇间淡静悠远, 身上浑然而成一股磅礴学海之气。   吕布示意左右噤声而退,自己则侍立于侧, 笑容满面道:“不知郑君有何要事,须得亲自前来知会晚辈?”   郑玄礼貌拱手, 并不端着长辈名士的架子,“将军有所不知,原徐州牧陶谦之女陶然, 乃是老朽膝下幼徒,多年来不厌其烦,为我夫妻二人消愁解闷, 如同亲生之女。”   吕布微微挑眉。   郑玄又道:“老朽爱徒心切,只得倚老卖老,斗胆恳请将军高抬贵手,容我携幼徒还家, 从此云游四海,必不再踏进徐州半步。”   言外之意,她不会再对你造成分毫威胁。   吕布本就是为了试探郭瑾,在此之前,他从无诛杀陶谦家眷的打算,因此见郑玄不顾位分声名,亲自前来拜请自己放过陶然,吕布更是受宠若惊,不敢不从。   此刻,郊外青石之上。   一位白衣公子孑然而立,袖袍从风、衣袂飘飘,视线却直直落于下邳城中的方向。心中盘算着恩师此刻应已打马出城,远远奔赴北海高密而去,郭瑾按下心中的隐忍不舍,郑重敛衽长揖,同恩师远远拜别。   古人常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她之前还不理解这种思想,直到她拜了郑玄为师,虽说师徒缘分不过短短两年,可她还是忍不住含上几分热泪。若非因为自己,恩师又怎会在此高龄,还要携家带口、远远迁徙,只为求得半分安定呢?   郭瑾跃下青石,理顺被风吹乱的袍服,青石下静候着一位眸光锐利的精干少年。郭瑾与其拱手对拜,礼罢,方开口答谢:“有劳师兄相助了。”   法正尚未及冠,被眼前那位锋芒正盛的颍川郭郎喊上一句“师兄”,竟也不作脸红忸怩之态,反倒极为受用地摆手笑道:“桃桃本是我的师妹,就算不是师弟所请,我也必当鼎力相助。”   郭瑾含笑称是,可笑着笑着,却又觉出几分异常。   桃桃?郭瑾拧眉反思,此人口中的“桃桃”莫非一直是指陶然?   也即是说,对方一直说的名字是“陶陶”才对?   郭瑾脑中闪电般拨回初次相见之日,当时法正口中心心念念着“桃桃”师妹,说是此人早便仰慕自己,对自己的事迹行踪可谓是了若指掌。   将前后重新联系起来,郭瑾蓦地嗤声笑笑。看来是她想多了,她本以为郑玄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愿意出山相助,将陶然救出火海。谁知对方才是情意深深的正牌师徒?   陶然她莫非早就瞧上了自己,所以就连拜师郑玄都是她一手设计?若是如此,那眼疾一事,恐也是人工所为?郭瑾拍拍受惊的小心脏,所以千万不要招惹女人,尤其是漂亮又心狠的女人!   郭瑾心中庆幸,陶然虽对自己执着于斯,但好歹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就好比——我从不会放弃任何向你靠近的机会,可我也无法容许靠近你时的自己,浑身沾满地狱的淤泥。   郭瑾敛去眸中波涌,弯唇笑问道:“不知师兄今后意欲何往?”   法正不经思索,脱口而出道:“荆襄之地”。   也便是荆襄九郡?郭瑾心底喃喃,忽而反应到刘备也是在荆州此地才开始发家致富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微妙之感。也许命运正是如此,无论生出多少变幻,真正的缘分绝不会就此掐灭。   反而无意间,却会让它乘风疯长。   郭瑾回到家时,本欲直接进门小憩,谁知转进院中便瞥见祢衡那道分外忙碌的身影。那人口中喃喃自语,收拾着手中的衣裳细物,室内已经整齐叠放好三只大小各异的箱笼,如此架势,大有离家出走的嫌疑。   郭瑾悄无声息地移至门边,见祢衡并无反应,紧跟着故意清了清喉咙。   祢衡欲盖弥彰地扔下手中物什,两只大眼睛布灵布灵地回望着自己,一副“你看不见我”的自欺表情。   郭瑾垂首轻笑,继而缓步上前,就势坐于床边:“正平与我无需隐瞒。”   祢衡面上浮现几分被人抓包后的尴尬,片晌终是与她挨挤到一处,“长珩可知北海相孔融?”   郭瑾想了想,而后认真点头回应。除却孔融让梨的典故,她还自恩师家中同此人有过几面之缘。   祢衡又道:“我与孔文举相见恨晚,堪为高山流水之交,文举兄多次邀请祢某出山相辅,我虽无心仕途,然君子死社稷,我断无一生空守闲田的道理。”   郭瑾明白了,祢衡这是找到了自己的“道”。   郭瑾悉心安慰对方一番,对他所为表示十二万分的理解。似乎还嫌不够,郭瑾利落挽起袖袍,亲自帮他一道收拾行装。   祢衡有些愣了,心中思及今后遥遥相隔的画面,突然就心生不舍,他注视郭瑾良久,就在郭瑾疑惑回望的空档,祢衡忽而哽咽出声,“长珩……可还有事欺瞒与我?”   郭瑾不知他是何意,可凝望着祢衡的眼神,她明显感觉祢衡成长了许多,孔融无疑是个良师益友,有他在祢衡身边,祢衡便不再需要自己的引导,或许送君千里,终须经此一别。   郭瑾嬉笑摇头,直说祢衡作甚如此矫情,千山万水,总能有重逢之日。   祢衡见她不欲多言,也便将挑明的欲望,深深压抑在心底。   无论男女,郭长珩就是郭长珩。   ……   眼瞅着大变将至,郭瑾思虑着此计不知成败、难论祸福,将法正与祢衡送走之后,便守株待兔,静候华佗回家细谈。   华佗不知是当真挂念旧恩,还是本身无处可去,听闻郭瑾所言,华佗更是长叹几声,说什么人生也漂泊,自己既受郭郎恩惠,今后理应听凭差遣,荣辱与共。   郭瑾惭愧应下,思及如今曹操已将献帝奉迎入许,便提议华佗先行离开徐州,前往许昌拜见荀攸,只说自己是郭瑾好友便可,对方听闻此言,定会为他安排好住宿吃食。华佗爽快应下,不日亦跟着动身离去。   许是空院夜更幽。   少了祢衡的聒噪折腾,郭瑾只觉夜晚格外静寂悠长。想着兄长尚在夜读,无人会目睹自己的狼狈之态,郭瑾遂手脚并用,艰难却平稳地爬上自家庐顶。   仰观银河,方知星汉缥缈蔚丽。她似乎许久没有静下心来,好好观察一下四周的景象了。这种铺天盖地的灿烂星河,如今却是自己独享。   如此想着,郭瑾只觉身上一暖,有人贴心为自己盖上一层毛绒毡毯。   郭瑾诧异侧首,兄长不知何时结束了夜读,此刻亦爬上房顶,就这般不声不响地与自己并肩仰躺。他的右手垫在头下,左手牵起郭瑾的手指,目光却落于繁星之上,故意不去理会郭瑾的凝视。   郭瑾面色微红,任他同自己十指交握,热度却顺着手指,一路延伸至耳畔,烫的人几近疯魔。郭瑾咽了咽口水,故作云淡风轻地别开视线,本以为两人要这般沉默下去,兄长却蓦地沉声开口:“待回到许昌,我定要做一件事。”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就如鸦羽扫过心尖,郭瑾忍不住好奇回问:“何事?”   郭嘉并不直接回答,他的视线顺着闪烁群星,复落到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之上,心底满是夙愿终将得成的欢喜。   “阿瑾到时自会知晓。”   我要向你表白心迹,我要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如鲸向海、似鸟投林,你只需待在原地不动,剩下的千程万里,都由我一人来走。我要同阿瑾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与子偕老、共赴白头。   似乎感觉到什么,郭瑾只觉心脏灼热混乱到仿佛要忘记跳动一般。她瞧向两人交握的手指,兄长亦是一身胜雪白衣,与自己散落的袖袍融到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竟有种难言的暧昧亲密。   郭瑾不由想起当日她对陶然撒下的谎话,她以兄长为借口,搪塞了对方的深沉爱意,她本以为自己不过说说而已。   可此时此刻,她突然发觉,自己或许并不是说谎。   只是有些话压在心底过久,故意不去听不去想,当它终于重见天日时,就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于心底所愿。   她似乎真的瞧上了自己的兄长……   ·   得知吕布攻占下邳,刘备心焦回军,熟料中途军队溃散,刘备收调余军东取广陵,又为袁术所败,转军海西,困顿至极。在此困境之下,思及下邳城中家眷,刘备不得已向吕布低声求和,自请驻军小沛,甘为人下。   吕布犹疑不定,遂亲自登门问计于郭瑾。   郭瑾亲自待客烹茶,又为其布下茶案杯盏,见吕布面有倦色,似乎已烦心操劳数日,郭瑾为其斟满一杯,抬盏对品道:“将军可是苦于刘备求和之事?”   吕布灌下一杯,回答却似是而非:“并非全是”。   如今徐州新得、饿狼环伺,吕布还未建立军民信任根基,便要直面袁术及曹操,甚至于冀州袁绍的虎视眈眈,似乎无论哪个兴兵来犯,自己都不能保证万全无虞。   郭瑾听出他话中的疲累之感,不由开口提议:“恕瑾直言,刘玄德此人虽以仁义晓喻天下,然其心志高远,终非人下之臣。”   吕布似有同感,“仁义之徒,终为仁义所累。”   郭瑾闻声,竟颇有些惊诧之感,吕布能有此想法,绝非完全的悍将莽夫。   郭瑾笑一笑:“将军既有同感,瑾便不再多言。”   吕布望着再次被人添满的茶盏,正欲询问郭瑾下一步的计策,便听对面的男子轻声开口,明明是很清和平润的语调,说出的话却像要激起千层浪石。   “将军不若投降于曹操?”   投降?!吕布蓦地拍案而起,茶汤溅出杯盏,他却只顾得惊惧羞恼。高顺之言果真不假,郭瑾竟为那挟持天子的曹贼做起了说客?!   郭瑾不慌不忙地饮尽杯中茶水,见吕布怒发冲冠之状,却依旧落得云淡风轻,似乎吕布的莽撞恼怒,在她眼中都是可笑的幼稚行径。   郭瑾抬眸笑道:“将军可知诈降之计?”   原是说……诈降?   见吕布重新落座,一副洗耳恭听之态,郭瑾重新开口细细讲解。大体之意便是建议吕布诈降于曹操,诱其亲自领兵入境交接,待曹操亲入虎口,再来一招瓮中捉鳖,将曹操一举擒杀,独吞徐兖二州。   吕布愈听欲恭,听至末尾,竟忍不住拍手称绝,直叹郭郎乃天赐神助,似乎当年长安之仇,早已泯然相忘。   吕布回府之后,针对郭瑾所提诈降之计,又招府臣细聊。高顺听闻此计,心知若能事成,此必为翻身称霸的绝妙计策,可若事败呢?   曹操此人阴险狡诈,必不会乖乖束手就擒,其麾下又不乏奇谋之士,郭瑾此计或有引狼入室之嫌?   思及此处,高顺心直口快道:“此计尚需深思,还望明公谨之慎之!”   吕布闻声不悦蹙眉,这个高顺早便对郭瑾不满,之前自己听信高顺之言,险些错杀郑君之徒,自己尚未与他计较,此人便再次生事,唯恐郭郎计成,风头独占?   吕布显然已失去耐心:“吾意已决,无需复谏!”   心知自家主公贪婪本性,高顺无法,只得躬身而退,心中却打定主意,须得日夜派人监视留意郭瑾,省得此人联合敌军,来一招里应外合。   半月后,吕布于城南郊外设宴。   筵席本为交接徐州辖权,以此大表投诚效忠之心。曹操早些时日已率军直入徐州,列兵淮河以北,自己则率骑兵亲来下邳赴宴。   筵席当日,郭瑾早早起身,虽已诸事安排妥当,可心中到底忐忑,只得提前前往筵席处查观布置。方至席中,便听有人高声急唤,说是吕布有事相商,邀请郭瑾府内详谈。   想着如今时辰尚早,曹老板等人抵达时,估计也要将近正午。郭瑾应声而出,俯身登上车驾,车夫见她坐稳,也不言语,直接扬鞭策马而起。   郭瑾察觉出有几分异常,本欲直接掀帘而出,谁知意识清醒得很,身子却像灌了铅般难以动弹,甚至于郭瑾猛地使劲,便一头栽倒在车厢之内。   鼻尖全是一阵特殊的香味,若有似无,夹带着几分雨后甘露的清香,却又莫名沉闷糊人,让人愈发昏沉,似乎下一刻,便要彻底失去控制。   若是她没猜错,这便是什么迷魂香之类了?   利用最后几丝清醒,郭瑾将怀中短刀狠狠掷出,昏迷过去的前一秒,她的脑中只剩一个纠结的念头——自己可莫要坑了曹老板才好。   ……   姣服葳蕤、管弦铿锵。   筵席将始,吕布远远迎立而起,等待曹操等人临席共坐。高顺静静侍立于吕布身后,吕布不知想起何事,左右环视后,轻声附耳询道:“郭郎如何未至?”   想起自己擅作主张所行之事,高顺心尖一颤,他并不打算在此时同吕布实话实言,待此计得成,自己再一力死担,届时主公顾念多年追随之情,就算怒恼冲天,也不会当真将他逐出徐州。既已打定主意,高顺只抬首笑笑,“郭郎行踪,属下怎会得知?”   吕布面有不悦,但前哨来报,曹操一行马上将至,吕布只得收起脾气,换上笑脸率先迎上前去。   远处乌云蔽日,霎时卷起滚滚尘烟。曹操率队奔波而至,直接翻身下马,同吕布热切握手叙旧。   曹操身后随着几位文臣武将,看模样皆是中上之品、人中龙凤。如此对比,吕布身后诸将不由黯然失色。   主宾已至,筵席方启。   吕布同曹操对坐而谈,丝竹之声音犹在耳,歌舞之乐惑人心魂,高顺却全数放不进心底。他如坐针毡,精确计算着筵席的时间。为防曹操起疑,高顺只命人在第三轮酒水中投入迷药,因此自打第一巡酒过,他便一直默不作声,生怕错过一丝上酒的细节。   三巡酒过,舞酣乐盛。   曹操率先现出头晕之兆,紧接着便是其身侧的一众谋臣武将,见自家主公卧倒于席间,典韦本是直直侍立在侧,此刻更是狂怒而起,一手抄起曹操扛在肩头便要突围而出。   吕布见大计将成,心中狂喜,急唤席间诸将上前擒贼。见众人将典韦制服,并艰难按压于地,吕布提起方天画戟,亲自探手欲检查曹操现状。   谁知吕布方至跟前,被众人按压在地的典韦竟一声狂吼暴怒而起,手中双戟狠狠架于吕布脖颈之间。   似乎稍有进退,便要割破皮毛直逼动脉。   吕布握紧手中的方天画戟,本以为典韦不过垂死挣扎,自己只要以好处许之,此人必会识清时务,乖乖为自己所用。   谁知还未开口,那位本该昏迷不醒的中年男人竟大笑两声,起身退至典韦身后,除此之外,刚刚纷纷覆倒之人皆提刀而起,缓缓护至曹操身前。由于吕布生命受限,其左右之人皆嗤气噤声,只在脑中疯狂思索良策,并不敢轻举妄动。   吕布双拳紧攥,方天画戟似乎要被他捏成两段,曹贼果然老谋深算,自己就算同他鱼死网破,也必不会就此受他掣肘,拱手相让徐州。   吕布正待殊死相搏,毕竟如今对方身在徐州,自己只需破除典韦之困,退出筵席之地,胜算不说八成,也有十之六七。可不待他动作,远方忽而现出一道白衣翩迁的隽秀身影。   那人徐徐而至,步伐闲散自在,面上含着几分慵懒淡静之色,整个人挺隽高瘦,却并不让人觉得孱弱,反倒有几分成竹在胸的沉稳内敛,就像是湖心倒映出的皎皎清辉,可望却又遥不可及。   吕布记得他,或许这辈子也不会忘。   毕竟当年长安城中,正是此人在那酒垆之中,将自己劝说到反杀董卓的康途中去。若未记错,此人名唤……郭嘉?   他为何在此?吕布深觉不安,心中隐隐感有大事发生。果然不出所料,对方行至筵席中间,见双方呈现对峙僵局,不由勾唇笑笑,转身冲向吕布贴心问道:“不知尊夫人现在何处?”   夫人?!   吕布心底彻底凉透,若是夫人因自己罹难,自己就算得了这天下九州,又何足惜之?   高顺心急难耐,直要提醒吕布莫要轻信此人。就在吕布惊疑难安的视线中,郭嘉亮开手掌,掌心中安安静静躺着一枚红梅绕枝薄玉簪,吕布怔了片刻,就在高顺意图拔剑相向的当口,吕布忽而垂下头颅,“哐当”一声扔下手中保命的长戟,心甘情愿地束起双手。   他的声音满是祈求:“末将吕布甘愿投诚,还望曹公仁善,饶过吾妻严氏。”   吕布束手就擒,其部将更是纷纷缴械投降。曹操唤人将吕布牢牢缚住,只言收编完成之时,便是吕布夫妻重新相见之日。   高顺见事已至此,不知是自知难逃毒手,还是忿恨自己择主不利,追随了这样一位囿于妇人之情的窝囊之主,见此情形,竟是提剑大吼,似要突破重围,重获自由。无需典韦出手,许褚早便上前将其擒拿,许是不甘就此受辱,高顺竟直接拔剑自绝。   曹操惋惜长叹,唤人为其收尸厚葬,并将其余众人押下待命。   待大局已定,曹操不由拍上郭嘉日渐硬朗的肩膀,一年多不曾相见,如今更是百感交集,只叹出一声:“长珩与奉孝,真乃孤之子房也!”   郭嘉却苍白着唇色,在曹操的力道作用下,直接应声栽倒在地。   ·   梦里什么都有。   郭瑾在梦中徜徉许久,终是赶在第四日的黄昏缓缓苏醒。揉着眉心四处瞧看,郭瑾诚恳地想,这真是间简陋的屋子。   除却这具一动弹起来便吱吱作响的床榻,便只剩几米远外那只显然被人新修起来的破旧食案。   郭瑾只觉喉咙发渴,正要起身寻觅水源,便听有人直接推门而入。郭瑾不及倒回榻上,只能正面迎上对方进门的身影。   白袍束发、身姿欣长,眉目星朗、面貌端正。   对方手中捧着只水壶,见她醒了,竟是眉眼俱笑,仿若春雪初消,让人看了不由神清气爽。   看惯了兄长神颜的郭瑾:“……”   虽然但是,大哥你谁?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这到底是谁呢?(捂嘴) 第72章 番外(一)   郭嘉从不觉得自己的身世凄凉。   就如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一样, 他不过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孤独了一些,但孤独这种事并无绝对的好与不好,它只是某一种生活状态的存在形式。   有人热爱尘世的喧嚣, 就有人愿意拥抱静谧的孤独。   他恰恰是第二种人,仅此而已。   也许正是因此,就连文奕都常说他闲散自在、无所顾念, 仿佛生性凉薄,从没有谁闯进过他心底。郭嘉每次都笑着摇头,他只是不习惯同人亲近, 更害怕同人亲近后却又毫无征兆的别离。   遇见阿瑾的那一天,他以为这只是如以往千万个寻常的黄昏一样, 他以为自己的生活不会因此发生一分一毫的改变。   当时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我要让她讨厌我, 让她忍受不住自己,让她如同其他所有试图融进自己生命中的亲人一般, 草草地离开。   所以他开始了自己惯用的伎俩,他以为自己装得一毛不拔些, 甚至于不通情理、唯利是图,对方便会迫不及待地逃开自己,逃离这个平静如一汪死水的院子。   他没有想到的是, 他自以为是的这些,阿瑾全都不在乎。   她如同漂浮于天际的游云,在他以为自己对她哪怕有一丁点的了解之后, 对方又会拿出另一面毫不留情地展示给自己。   就像是……宝藏一样。   当从阿瑾口中听到那声“嘉嘉”的时候,他的脑中闪过无数疯狂的念头,他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自私的、不顾一切的。   可他始终还是迟了一步, 阿瑾就这样不辞而别。   二郎手中握着阿瑾留下的信,忧心忡忡地攥住他的衣角,不知是在抚慰他,还是在伤心阿瑾的决绝。   此后半年,他试着让自己回归从前的生活。   简单、纯粹,不会有人再让自己抓心挠肺、寝食难安,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可自姨丈口中得知荀彧叔侄回乡过节的消息后,他守着半开的窗子独自坐了一夜,然后伴着第二天的日出拾整好行装。   想见一个人,往往身不由己。   郭嘉这样安慰着自己,他以为这不过是久违的亲情在作祟,他以为自己只是想确定对方为何要不辞而别。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还不曾寻至荀府,便被闹市中一阵舞刀弄枪的声响吸引住视线。干练简洁的抵挡、凌厉出锋的招式,虽是一身毫不打眼的荷色衣裙,就连面具都是让人敬而远之的鬼面,可郭嘉莫名就觉得,这个人就是郭瑾。   所以他跟了对方一路,就在对方泄气放松的当口,他成功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温热的,柔若无骨,让人紧一分都恐要勒疼了她。   就是这样叫人心疼的姑娘,刚刚却那般义无反顾地出手相助。   他觉得自己既生气,又有些莫名的难过。   当他勒紧对方的腰身,毫无意外瞧见那张清雅脱俗的面孔时,郭嘉知道,是自己输了。凌乱的呼吸、勃勃的心跳,无一不在向他宣示:承认吧,你就是喜欢她。   他本以为两人心意相通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很快他却发现,阿瑾心中在乎的,或许早已另有其人。自己不过错过了多半年,谁知竟已错失最宝贵的东西。   可没有谁规定喜欢一定要有回应。   他不过是把自己的喜欢,小心翼翼藏起来,自私到不愿同任何一人分享。   后来,他眼看着荀彧回乡娶妻,两人蹉跎折磨终成遗憾。阿瑾靠在他肩头流泪的那一刻,他突然就有些讨厌,讨厌那个心中竟然生出几分庆幸的自己。   如果有人问他,你平生最喜欢的经历是在哪里?   那他一定会回答,长安城中。   倒不是他贪恋长安的热闹兴盛,而是长安家宴上,他第一次看清阿瑾对自己的心意。原来她也会为自己吃醋?那种爆炸般的喜悦久久沉浸,乃至于他瞧着对方吃醋却又嘴硬难缠不肯承认的样子,笑意如何也忍不住,就这样痴痴守了一宿。   再没有什么,能比上双向奔赴的快乐。   可他没想到的是,诛董事成后,阿瑾竟首先选择了逃避。   她要去徐州,可她并不打算与自己同行。郭嘉承认这是自己第一次同阿瑾生气,他非但以护送郭禧夫妇为由提前离开长安,还故意拒绝了阿瑾的送行。   傲娇的结果便是,日复一日难解的相思。   本以为找戏志才大醉一场便能消解片刻,谁知竟瞧见那本无字小册的秘密。   阿瑾怎会有这般神奇的东西?更为神奇的是,自己为何能看懂那奇形怪状的文字?他虽然不曾回复那个“策马奔腾”的问话,可他却试探过戏志才,对方竟全然看不到小册上的内容。   虽是疑惑,郭嘉却并未纠结于此,他日日收藏着这本册子,只想着等重逢之日,定要亲自问问阿瑾,将心中的疑惑全数讲给她听。   重逢的那一日满是偶然,他尚以为身在梦中,便当真瞧见了阿瑾的身影。风也萧萧,两人皆是翩然若仙的白衣,也不知阿瑾有没有发觉自己的“小心机”?   重逢后的阿瑾俨然稳重了许多,稳重到竟甘愿卧底吕布军中,只身再入徐州,亲自图谋徐州之地。   他自曹操口中听闻此事,顾不得与阿瑾商议,便扮作近卫,遮去样貌身姿,选择亲自护送。他本想着到了徐州再来坦白,谁知中途却险遭陈宫暗算。   郭嘉觉得,自己的一切隐忍克制,在瞧见阿瑾夺眶而出的眼泪时,全数抛在脑后,不管不顾了。他就是要与眼前的姑娘亲近,与她肌肤相贴,与她刻骨缠绵。   哪怕阿瑾拒绝他一次,郭嘉都不会放任自己为所欲为。   可她没有,那自己是不是可以认为,阿瑾她有着同样的心意?   吕布摆下“鸿门宴”的前夕,他说自己回到许昌后定要做一件事,那是他慎重再慎重之后对她所做的承诺。   我爱你,不止一天两天,不止一星半点。   我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说喜欢你。   这是他曾经最美好的畅想。   想着成败就在明日,郭嘉回到房中,于稿纸上无限推演着筵席上的一万种可能。   最后困乏至极,郭嘉本欲起身就寝,谁知袖袍不慎带落一本巴掌大的棕色小册,郭嘉捡起册子,浅笑抬袖,轻轻拭去表面的几丝灰尘,本想就着今夜顺便将册子还给阿瑾,可鬼使神差的,郭嘉再次翻开眼前的小册。   策马奔腾的对话框依旧闪闪发亮,郭嘉控制着自己没有去点,反倒好奇地向下划拨着,内容无甚奇特,大多算是日常闲聊之态,郭嘉本欲直接合上书册,余光却瞥见一个特别的标题——【说说那些最戳心窝的“假如”】   郭嘉点进去瞧,都是些【假如不曾穿越】之类,甚至还有一个【假如始皇不死,我国的版图该有多大?】   始皇莫非是指嬴政?那“穿越”又是何意?   郭嘉的眉头越蹙越紧,手指飞快划拨几下,视线最终停留在一个醒目的问题上——【假如郭嘉活过三十七岁,他和孔明谁更牛逼一些?】   三十……七岁?   郭嘉眼前蓦地一暗,耳边翁翁振振响个不停,心脏的搏动却愈发缓慢。   你看,这世间哪有什么爱情?   不过都是自己的南柯一梦。   有些人注定孤独,又何必再搭上别人的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梳理了此前部分嘉嘉的内容,同时铺垫许昌篇内容,许昌篇应该是倒数第二篇,大约到九十章左右。 第73章 雨夜求宿   害, 大意了。   郭瑾晃晃有些发沉的脑袋,思绪仍停留在曹老板受降当日的场景。当时她被人唤去吕布府上相见,还未登上车驾, 她其实便已察觉出情况有异。   当时的她并未大作反抗,而是选择将计就计,让对方以为自己成功得手。毕竟单凭表面, 她无法推断这件事与吕布到底有多大干系,也无从知晓对方到底怀疑了自己几成。她只能确定一点——只有故作中计之态,对手才有可能松懈下来。   从而骄兵必败。   郭瑾承认, 这一次她确实在拿性命来赌,赌对方不会将自己赶尽杀绝, 赌兄长以及诸位智囊能体会到她的用意, 并成功实施备用计划。   吕布此人有勇无谋、反复无常, 却幸得与爱妻两相缱绻、恩爱非常。他绝对意想不到,自己最终竟是败在这份感情上, 败在他没有刘备那般抛妻弃子独自奔逃的决绝。   郭瑾终是收回思绪,视线再次转回那位意气风发的白袍青年, 对方俨然也在打量自己,眼神中满是好奇与探索。   接过对方递来的面饼与水壶,那股对粮食的渴望冲头而来, 郭瑾顾不得君子风范,率先灌下几口清水,又抱起手中面饼硬啃起来。   见自己打路边拣回的年轻公子酣畅饮食, 半分忸怩之态都没有,白袍青年眸光渐深。这位公子虽是锦衣高冠、仗剑佩环,但由于多日辗转,早已落得疲累不堪, 可就算如此,仍旧不乏几分世家高门的公子做派。   咽下口中食物,郭瑾忍不住喟叹一声“活着真好”,见面前的青年笑得开怀,郭瑾迅速进入交流状态,“多谢兄台相助之恩!”   见对方但笑不语,郭瑾再问:“不知兄台是于何处救起小弟?如今你我又是身在何方?”   青年闻声,捡了块空余的地方,直接弯腰落座于郭瑾身侧:“在下本是服丧期满,自常山而出一路南下,本欲投效明公、建功立业,谁知途经徐州宝地,竟自山隘之间偶遇足下车驾。细看之间,果真瞧见有人正卧倒于车厢之内,人命关天,在下便擅自做主,临近寻得一处驿馆,并为足下寻医看病。”   真·古代小雷锋!   郭瑾感激涕零地握住对方粗粝的手掌,本是想直言道谢。白袍青年却蓦地呼吸微滞,只感觉凑近自己跟前的公子修容如玉,比那些搽了脂粉的姑娘都要夭丽动人,因此下意识闪身退后,不慎竟踢倒自己倚放于床榻尾部的兵器。   只听“哐当”一声脆响。   郭瑾顺着窗缝漏尽的阳光,顺利瞧见一柄雪亮出锋的长杆银枪。   妈妈,这不会是古代十大名枪之一的龙胆亮银枪吧?!若是她没记错,对方刚刚还提及“常山”一名?   郭瑾也算是历过风浪,虽不至于博闻强识,但好歹见多识广,心中本不应当再起波澜。可奈何此人太具传奇色彩,长坂坡七进七出虽则夸张,却丝毫不耽误此人的光辉形象。   郭瑾清清喉咙,小心翼翼道:“兄台可是赵云?”   史书上说他“身高八尺,姿颜雄伟”,郭瑾对比起两人的身高体型,突然就理解了某些男性的自卑。   赵云似乎不曾料到郭瑾竟能连名带姓点出自己,好奇心起,不由颔首反问:“云愚钝,尚不知足下名姓。”   郭瑾遏制住自己脱口而出的欲望,毕竟赵云先前本属公孙瓒,后又与刘备交好,但由于兄长去世,不得已回乡服丧。此刻应是赵云意气满满,意图寻求明主干一番春秋大业的时候,自己若不趁机将他拉拢到曹老板麾下,那倒真是暴殄天物了。   可若直接告知他自己的名姓,赵云若得知她是曹魏一派,那郭瑾无论如何拉拢说好,对方都只会认为她在洗白曹老板,更有甚者,还有可能直接拍马而去,让她自己千里迢迢跋涉而回。   秉持着良好的自觉性,郭瑾厚颜无耻道:“在下祢衡,字正平,平原郡人士。”   “祢衡?”赵云似乎对此名姓并不熟知。   郭瑾心知机不可失,遂费力卖惨道:“衡本漂泊无依,本欲前往颍川奔亲,谁知却路遇恶匪,险些丧命。”   见赵云眉头紧蹙,似乎被自己的,哦不,祢衡的悲惨遭遇打动。郭瑾再接再厉道:“若得赵兄施以援手,助我早日回归颍川,衡必当长拜而谢。”   郭瑾不由掩面偷笑,自以为万无一失,毕竟有谁能拒绝一位凄凄惨惨,却又俊俏清秀的小哥哥呢?   赵云的眉头蹙地更紧,他平生喋血磊落,素来最为厌恶那些柔柔弱弱的男子,毫无阳刚之气不说,还落得瘦削如柳,虽则面目清俊惹人青眼,但到底有碍观瞻,让人不由心生憋闷。   思及此处,赵云毫无同情之心,直接抄起银枪便欲起身离去,“赵某尚有要事,祢君若是无碍,也便早些上路还家罢。”   郭瑾愣了,汉末不是早已开始流行涂脂抹粉、焚香薰衣之类的小鲜肉活动了吗?怎么看赵云的嘴角,都快撇到太平洋去了?果然这就是钢铁直男吗?   作为一名碰瓷专家,她必不可能输在这里!   郭瑾趁势攀上对方的衣袖,故作无措挽留之态,赵云察觉出郭瑾的意图,更是直接甩手而去,力道强劲到当真将郭瑾甩至半米远的冰凉地面。   没想到弄假成真的郭瑾,当即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想不到自己竟如此敬业,为了帮老板留住高质量人才,全然拼了老命。   赵云意外回首来瞧,就见对方正满目泪花,拼命忍着飙泪的欲望,双手死死捂住挫伤的脚踝。   虽是如此,对方却淡然一笑,眸中满是真挚平和:“无妨,小伤罢了,赵兄只管离去便是。”   本是打算袖手旁观的赵云:“……”   为何莫名感觉自己做了什么禽兽之事?   赵云无奈叹息,直接倾身上前,一把将她扛在肩头,而后大阔步出门而去。郭瑾忍受着这霸道总裁式的痛苦,只觉头晕脑胀,胃中一片翻江倒海。   赵云将她粗鲁安置于车驾之内,郭瑾连忙麻溜坐正,许是见她片刻之间便腿脚利落至此,赵云微顿,那股上了贼船的感觉愈发明显,却还是默了声响,跃上车头便开始驾马南下。   马鸣嘶嘶、四蹄扬尘。   他二人先是缘溪而行,然后便转至一片蜿蜒山路,路旁尽是丛生的蒿草与不知名的怪状高树。   旅途总是漫长且无聊,郭瑾倚在帘后,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呼啸山风,脑中想的却是,自己无故失踪这般久,也不知兄长该有多心急?   心中忧虑此事,赵云偏又同她闲话家常,似乎生怕安静一分钟便要疲劳驾驶昏睡过去。郭瑾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期间谈及郭瑾曾在长安奉职的经历,赵云不知想到些什么,猛地一勒缰绳,险险停住马车。郭瑾由于惯性的力道,直接扑出车厢,一把扑进回身攀谈的赵云怀中。   要是换做从前,郭瑾肯定要幸福到天上去,毕竟占男神便宜总是人生一大乐趣。可如今貌似读懂自己对于兄长的心意之后,郭瑾突然就生出几分出轨的羞愧之感,乃至于她扶起冠帽,堂然爬回车内。   赵云显然不曾注意郭瑾的心理变化,只见他不知何故,忽而忸怩起来,支支吾吾半晌却没问出一句像样的问题。   郭瑾礼貌拱手:“赵兄只管直言。”   赵云终是下定决心,就连问话的声色都有些微微颤抖:“祢君可知那位‘田间郭郎’?”   郭瑾:“……”   好家伙,这等俗气不堪的名号似乎已许久不曾听闻了。她倒宁愿对方提及的是什么“颍川郭郎”、“重庐先生”等等称谓。   不过,她又该如何巧妙而又不失体面地告诉对方,这个土掉渣的名号正是区区不才本在下的呢?   郭瑾想了想,“赵兄所言莫非是那郭氏长珩?”   赵云点点头。   郭瑾展颜笑道:“衡与长珩本为旧交,只是不知赵兄何以独独提及此人?”   赵云似乎有一瞬间的慌张,然后便匆匆背过身去,再次扬鞭而起。他的声音却还是透过绉帘与山风,清晰传到郭瑾耳中:“听闻此人近日计献徐州,投奔了司空曹操?”   郭瑾不置可否,赵云却浅叹一声,郭瑾自这声叹息中似乎听出了几分惋惜之意——我如此看好你,你却眼瞎投奔了曹操?   世人对曹老板的偏见都如此大吗?   后世之人有这种观点郭瑾并不奇怪,毕竟历代戏剧影响过深,加之演义渲染,人们习惯将曹操称之为大奸巨贼。可同时代的会有如此偏见,大概率便是由于曹老板的出身吧?   阉竖之乱,几毁社稷。   曹老板从一出生似乎就输在起跑线上了,他比不上袁绍的四世三公,比不上刘备的皇亲国戚,更比不上孙权的子承父业、弟承兄业。他背负着世人对自己出身的恶意,就这样单枪匹马闯到现在。他虽看似对此毫不在意,可说到底还是心有难堪,否则他也不会在自传中说自己“自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   可无论如何,还是他赢了这场比赛。   郭瑾本欲同赵云继续探讨,谁知对方竟是沉默下来,再不搭话,似乎是个只会赶路的驾车机器。郭瑾自顾自念叨着曹操的优点,本想潜移默化影响一番,谁知赵云许是嫌她过于聒噪,竟自怀中掏出一只手工编制的排箫。   听着盈荡在山谷间的排箫清响,郭瑾不自觉湮了声,默默缩回车厢内小憩。由于郭瑾君子六艺中独差驾车之技,赵云自然辛苦了一些,连连赶路数日。   就在两人将将离开徐州境内的当天,天降暴雨,哗哗垂落在车顶,车厢本就做工简约,不久便全数漏开了,豆大的雨水顺着衣衫的纹路滚滚而下,赵云头顶斗笠,将唯一一具蓑衣扔给郭瑾披上,然后就着漫天大雨,终是在郭瑾担忧起山洪暴发之前,寻到一间不大不小的民宿。   赵云猛敲门板,不消片刻,便自院中冲出一位布裙荆钗的中年妇人。   二人表明来意,直言天气恶劣,希望讨得一片屋檐避雨。对方亦是良善之人,直接将他二人引进门中,将他们安置于右侧厢房,又翻找出自家郎君的粗布衣裳,让他二人尽早更换,莫要着凉伤风才是。   望着手中泛着清香的干燥衣裳,又瞧了瞧自己身上湿漉漉渗着雨水的袍服,郭瑾正在脑中飞速旋转,思虑着如何将赵云支走,自己好替换下身上的衣袍。   就在郭瑾为难之际,只听一道衣物落地的闷响,郭瑾本能地转头瞧去,赵云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此刻竟当着自己的面,堂而皇之扒下身上的衣物,虽是背对着自己,郭瑾还是毫无阻碍地望见对方异常发达的肌肉线条。   卧槽,似乎还有……人鱼线?!   作者有话要说:  郭瑾(焦急):不是,你听我说!   郭嘉(脆弱状):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第74章 初入许昌   郭瑾轻咳一声, 也不言语,抱起怀中的衣裳便要夺门而去。   许是听出开门的声响,赵云疑惑回眸, 目光中满是不解:“祢君还未更衣,何以冒雨出门?”   郭瑾深沉长叹,学着记忆中那位花美男的姿态, 眯缝起迷人的双眼,淡淡吐出一声:“你吵到我眼睛了。”   赵云:“……”   难得听懂对方的语义,赵云垂首瞧见自己精壮光裸的上半身, 笑意竟是藏也藏不住,自觉收敛起行为, 回身躲进里间继续换衣。   郭瑾寻到方才的妇人, 向其表达出自己希望暂借对方房间换身衣裳的想法。妇人惊奇回问:“公子不愿同友人共处?”   郭瑾自不能随意背负狭隘小气之名, 遂为难开口:“夫人有所不知,好友身形雄健, 直令在下观者自卑,望能独处片刻, 更衣缓神。”   原是自惭形秽?   妇人怜悯心起,忙将郭瑾引入室内,郭瑾攘袖一揖, 算作谢礼。对方许是刚刚看清她的面容,此刻竟盯着郭瑾凝视良久,直到郭瑾善意轻咳提醒, 对方这才匆忙而出,并为她贴心牢牢合上屋门。   郭瑾换下湿透的衣物,恰巧此时农妇的郎君也已冒雨归来,几人简单用过便饭, 郭瑾聊表谢意后,便同赵云一道回房歇息。   郭瑾不难理解,毕竟人家农户居所有限,又见她二人结伴而来,且均为男子,暴雨天气凑合一晚也便如此过了,所以只腾出一间偏房来供他们落脚。可思及室内床榻窄小,赵云又身形高大,与他挨挤在一张榻上,绝对是天方夜谭。   郭瑾正要自觉铺张席子于地面卧倒,赵云便已直接上前几步,倒头埋进床榻之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当然郭瑾也并未给他这个机会。   孤零零瑟缩于草席之上,郭瑾脑中纷纷扰扰,终是回忆起当年阳翟一会,荀彧惊慌失措地逃离正榻,自觉合衣卧于席间就寝的君子作风。   一者随性自如,一者克己复礼。文士武将,果真千差万别。   不过……   想起阳翟时的轻松时光,郭瑾突然就思念得紧。当时初出茅庐,满眼皆是简单、纯粹,有花有酒、亲友在侧,她仿佛从不用担心明天。   她好像无数次梦见过二郎与青童,可醒来后却又惊恐发觉,她似乎早已忘了对方的模样,那些音容笑貌,明明离自己很近,却又糊了一层纱,让她如何都戳不透,也逃不过。   再次从噩梦中惊醒,郭瑾浑浑喘着粗气,本欲起身吹些冷风清醒一下,谁知耳边突然听闻几道飒飒风声。窗外树影婆娑,映着大雨初歇后的月光,透出幢幢黑影,让人止不住心尖发颤。   郭瑾还未起身,便有一人死死捂住她的唇瓣,继而将她狠狠压在席上,黑暗中只能听得两人略显凌乱的呼吸。   郭瑾惊出一身冷汗,本以为遇到了什么变态采花大盗,眸子转动一遭,却借着月光瞧见赵云锐利如鹰的眸光。   郭瑾正要出声询问,忽而听见几道细碎的脚步声,虽刻意放的轻缓,但终究不是练武之人,到底破洞百出。   郭瑾推开对方的胳膊,右手压在自己的佩剑上,左手则指了指紧紧合起的门板,示意对方放开自己,两人将计就计,躲在门后静待对方上钩。   毕竟如今世道并不太平,这对农户夫妇,许也是什么恶匪悍徒所扮。赵云终是松开禁锢郭瑾的双手,两人稍稍离开一定的距离,郭瑾悄无声息地将枕头垫于被褥之下,然后便静静藏身于木门之后。   门板被人悄无声息地缓缓推开,对方定是熟悉此间的一切构造,就这般黑灯瞎火地摸入房内,黑暗中映出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郭瑾还能瞧清对方手中碗口大的木棍,若被这木棍敲下去,先不说死不死,好歹也要失忆一下,以表敬意。   郭瑾未及抽出佩剑,赵云便已抢先亮出银枪,只见一道雪白闪电雷霆般穿过空气,并精准抵上其中一人的咽喉。似乎银枪一挑,对方便要开膛破腹一般。   赵云眼疾手快,空闲的左手直接缚牢另一人的手臂,让其被迫呈跪坐之态。   郭瑾自觉承担起辅助功能,直接燃起火折子,点亮室内摇曳的火烛。光影渐盛,照亮一方天地,顺便也照亮两位贼人的面貌。   白天本还热情似火的妇人,如今正凄凄惨惨伏跪于地,苦苦哀求赵云手下留情。见赵云不为所动,甚至还有抖动银枪的欲望,那妇人哆哆嗦嗦自怀中取出一张画像。   只见她高声求饶道:“民妇只是偶然发觉,这画像中的男子同那位公子样貌极像,可画像上并未标注原由,民妇自然不敢声张,只以为莫要遇见什么凶徒,这才计划与郎君夜间行事,将这位公子敲晕带到许都领赏。”   拿过画像来仔细观摩,画上的男子荼衣玉冠、清澹和雅,虽是笑容淡淡,却好似绵绵无尽的春风,让人不由目光紧锁。确实是自己……   郭瑾心中突然有些百味杂陈,这该是古代的悬赏令了?   能将她画得这般细致,甚至于就连音容笑貌都活灵活现的人,这个世上便只有兄长了吧?她从没有一刻这般想念过一个人,想念到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去。   赵云许是看乌龙一场,利落收回银枪,而后直直挡在郭瑾身前,追问道:“这幅画像又是何意?”   到底是什么人,值得许都城中那位司空大人如此上心寻索?   郭瑾自知不该再作隐瞒,只见她沉声笑笑,抖利索粗糙的衣摆,而后俯身作揖道:“颍川郭瑾,承蒙赵兄关照。”   赵云似惊似喜,郭瑾敛眉静候,本以为对方好歹要对她痛斥一顿,谁知赵云却像打通四经八脉一般,蓦地眉开眼笑。   瞧着对方弯弯的笑眼,郭瑾偏头不解,赵云却适时俯身贴至郭瑾耳畔,自恋莫名道:“先生莫不是瞧上在下,故而有意将我引去许都奉职?”   郭瑾:“……”   瞧上是没错,但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啊喂!   ·   归程杳杳,一路辗转。   郭瑾回归许昌时,已至195年末。并未直接登门去寻郭嘉,郭瑾同赵云寻了处驿馆暂住,郭瑾沐浴焚香后,这才换了身端方雅正的袍服,信步朝司空府而去。   郭瑾想着待自己安顿下来,再以届时的官职身份作为媒介,向曹老板推荐赵云,于是留赵云于驿馆歇息,自己则独身而去。   司空府内,曹操正招了戏志才同郭嘉前来观棋对弈,观棋者郭嘉,对弈者戏瑛。郭嘉自知棋臭,主公若同自己对弈,定难尽厮杀之趣,加之心中忧心郭瑾踪迹之事,整个人心绪不宁,遂自觉垂袖跽坐于棋案旁侧,眼神落在两人的落子拼杀之上,整颗心却早已不知飞往何处。   曹操正津津有味地下着围棋,忽而听闻身侧传来几道压抑的低咳,曹操眉宇微紧,捏住手中的黑子,也不急着落下,只是将视线转向那位高拔清俊的男子。   关怀的话说来便来:“奉孝近日气色欠佳,今后定要多多休息,莫要太过忧心操劳。”   戏志才亦注意到好友的异常,忍不住跟着调侃:“主公不知,奉孝这是相思之病。”   郭嘉赏给好友一记白眼,右手捂上心口,确定方才的心痛之症已消失殆尽,心想自己许是当真过于思念阿瑾,所以才会有此异状,遂冲曹操缓声宽慰:“嘉不过失眠而已,因此气色不佳,劳主公为我忧心。”   几人谈话间,便听小厮前来通禀,说是门外有人求见,自称颍川郡郭瑾。   室内三人同时愣怔片刻,随即匆忙起身,一边出门相会,一边急唤小厮将对方恭敬请入府内。   郭瑾随着身前那位褐衣布履的年轻小厮步入司空府,与自己想象中那种鱼池钓台,梁柱门户的豪宅不同,司空府内可以说是极其简约,大概最值钱的,要数门户前高悬于顶的漆金门牌了。   曹老板省钱小达人再添实锤。   郭瑾叹息间,曹操便已率先迎面而来,见郭瑾笑意盈然,一派云淡风轻之态,气质卓卓,直要令日月增辉一般。心中更是喜不自胜,忙握住对方的线长素手,关切出声道:“长珩可有受伤?又是如何得幸而归?”   郭瑾见抽不回双手,只能任由对方握着,声音轻缓和煦,将自己遭人暗算之后的离奇经历简要复述一遍。   几人边谈边回步进屋,曹操命人急唤大公子回府,又安排烹茶备酒,大有直接筹备家宴,为她接风的打算。   郭瑾顿住步伐,在曹操不解的视线中恭声推拒道:“主公盛情,瑾心领涕零,然连日舟车劳顿,身体着实疲累不堪,望能早些休憩调整,今后也好为主公排忧解难。”   曹操自道疏忽,直接允了郭瑾回府休憩。郭瑾还未提及郭嘉,曹操便已百事通晓道:“长珩与奉孝本为兄弟,感情自是深厚非常,长珩今后便同奉孝共用同一府邸,待你二人今后各自成婚,孤再来主持分家,倒也不迟。”   不知为何,与兄长同住本是水到渠成之事,可通过曹操的口中说出,郭瑾莫名便生出一股脸红心跳之感,仿佛自己的心事早已被人窥探而出,并赤条条将之公布于世。   如此想着,郭瑾忍不住偏头去瞧郭嘉,方才由于曹老板太过热情,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不让自己出现半分差错。此时乘机瞧去,本以为兄长定也将同己心,就算不至于欣喜若狂,好歹也会满目柔波地将自己定定望着。   谁知对面那位身若凛凛寒松的挺隽男子,只是面无波澜地向自己投来视线,就在两人目光交融的刹那,颇具绅士之风地微微颔首,算作问候。   他的眸中,就连半分情绪起伏都没有。   就像一把铁锤,将她的满腔热情,瞬间击地粉碎。 第75章 物归原主   许是瞬间打击过甚, 乃至于郭瑾成功顿住片刻,不知该进该退。   瞧出她与郭嘉之间的尴尬气氛,戏志才亲切上前, 同她执手交握,活像个担忧儿行千里的老父亲,“阿瑾途中有何趣事, 不妨同为兄分享?”   任他牵起自己的双手,郭瑾跟上戏志才的步伐朝门口走去,面上勉强挂起几分笑意, 然后大概提及了自己途中的些许趣事。   郭嘉本在专心致志克制着自己,他以为只要装得云淡风轻一些, 也许自己便当真不会在乎。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听闻阿瑾话中句句不离另一位自己素不相识的男子时, 郭嘉明显有些呼吸不畅,他的胸口堵得难受, 甚至于就连心跳都乱了频率。   若没猜错,这便是……嫉妒了吧?   郭嘉维持着自己的冷漠, 几人一道行至丞相府门口,小厮早已将车驾备好拴在门外,郭嘉正欲退后两步, 让戏志才先将阿瑾扶进车厢。谁知正当此时,西首街巷交合处却传来一道马蹄烈响。   郭瑾闻声侧首,明明只有一人一骑, 可来人那股势不可挡的起势,却仿佛统领着千军万马。那人一身飒然骑装,轻松跃下那匹白鬃骏马,小厮不失时机地上前接过缰绳, 那人顾不得围观者众,两步并作一步,几乎可以算是跑到郭瑾跟前。   自长安一别,她好像已经有许久未曾瞧见过曹昂了。   他与自己同岁,故而早已告别当年的青涩模样,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出落得更为沉稳硬朗,右侧贴近耳鬓的位置不知何时添上一道指甲长短的细痕,尽管如此,眸子却依旧晶晶亮亮,仿佛含着天边的璀璨群星。   曹昂展开双臂,本是想将她直接拥进怀里,离得近了,却又考虑到什么一般,忽而收住当前的动作,转而拱手一揖,对她行了儒礼。   郭瑾亦拢袖回拜。   瞧着眼前那一黑一白、一刚一柔两道亲近身影,郭嘉抿唇不语,片晌,独自提前登上了车驾。   戏志才自觉为大公子让出几步,曹昂也不羞郝,直接握上郭瑾的双手,同她颤声叙旧道:“经久未见,瑾兄可还安好?”   郭瑾蹬蹬腿,示意自己尚值壮年。   曹昂见状竟是笑了,笑容中满是重逢的欢喜,以及还有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宠溺?胡乱眨眨眼,郭瑾觉得自己肯定是瞎了。   曹昂并未给她开口的机会,口中念念叨叨:“祖父日日提及瑾兄当年相救之恩,时常督促我兄弟几人多向瑾兄学习,瑾兄若是得空,定要前来走动。”   自己不过举手之劳,曹嵩便记挂到现在?   郭瑾含笑应下,又同曹昂攀谈几句,曹昂许是看出她困乏不堪,最后只得依依不舍放手,任她回府休息。   郭瑾踩上垫脚的箱笼,戏志才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侧腰,然后助力将她送到车厢之内。见兄长已阖眼端正坐好,郭瑾亦收拢好衣摆坐姿,心中忐忑不安,本想着等戏志才上车气氛便能缓解一二,谁知戏志才竟吩咐车夫一声,然后在郭瑾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冲她挥手告别,面上却笑的灿烂。   戏瑛!!   郭瑾内心咆哮着,不待她再次跃下马车,方才挽起的车帘便已被人放下,车厢内的光线瞬间弱了些许,郭瑾一着不慎,再次落入这场诡异莫名的沉默里。   也罢,豁出去了!   想着兄长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郭瑾深呼吸后,率先讪笑开口道:“今日天气倒是极好。”   本欲借此打破僵局,中和一下尴尬的氛围,可说完却又忍不住想咬断自己的舌头。郭瑾!求求你学学人家靓女搭讪好不好?!谈天说地不是让你谈天气啊喂,更何况尼玛现在是阴天!!   郭嘉闻声,先是面无表情地瞥向窗外,就在郭瑾无地自容的当口,郭嘉笑一笑,声音和缓,虽无想象中的温柔,可总能让人为之心动。   “阿瑾喜欢便好。”   郭瑾垂下眸子,这是回到许昌后,兄长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不知为何郭瑾就是莫名有些委屈,可她却又那样要强,只能硬生生憋回那股酸意,脑中空白片刻,突然便忆及那一夜庐顶观月,兄长随口作下的承诺。   他当时到底想做何事?   郭瑾张张口,心中纠结许久,还是没能问出声来。见她默不作声,郭嘉却想起什么般,自怀中摸索片刻,然后在郭瑾望眼欲穿的视线中,掏出一本棕色小册,“此物乃是阿瑾长安时交付于为兄保管,一时未有机会偿还,今日便物归原主。”   卧槽,无字书?!   郭瑾不由流下激动的泪水,她的快乐源泉回来了!   将无字书收进袖中,郭瑾并不急着打开,而是神色专注地观察着郭嘉。兄长似是累了,此刻倚回车壁继续小憩,郭瑾不知疲倦般将他望着,可看到最后,却仍旧寻不到半分波澜。   自己回到许昌,兄长便这般不开心吗?   待收拾妥当用过餔食,郭瑾简单洗漱过后,便一头扎进松软的衾被中,就着噼啪作响的暖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开始上线寻仇。打开无字书时,策马奔腾的头像正闪地欢快。郭瑾冷笑一声,直接杀气腾腾道——   【奋斗的小郭子:说吧,你丫为什么要装成孙策?】   策马奔腾不知哪来这么多时间网上冲浪,郭瑾刚质问过去,对方便已有条不紊地见招拆招。   【策马奔腾:我没装】   郭瑾简直想呵呵他一脸。   【奋斗的小郭子:我碰见孙策了,虽不能说完全一致,你俩简直是两模两样】   【策马奔腾:有一说一,其实我是十年后的孙策】   郭瑾:“……”耍猴呢?   【奋斗的小郭子:来吧,继续忽悠】   【策马奔腾:这本来就是个平行世界的穿越游戏,就像你来自2020年,旁人却来自2000年一样,这里的每个世界本就不在同一个平行时空。如果你想见我,至少要活到我认识你的时间线里来】   哦莫,突然变成烧脑游戏了?   郭瑾掰着手指推算一番,忽而想起什么,继续反问道——   【奋斗的小郭子:按你这么说,你已经改变了孙策的命运?】   否则孙策官渡之战前便被人刺杀而死,对方若活到十年后,也即是205年末,那显然与历史不符。   【策马奔腾:之前有人发帖整理过穿越规则,除却自己外,穿越者不容改变其他历史人物的命运、性向。】   【策马奔腾:所以我改变孙策是合理的,可旁人的命运轻易不要去碰,之前我便想提醒你,但你好像有好久都不在线】   什么时候出的破规则?   郭瑾半信半疑,同策马奔腾扯了个借口后,便开溜跑路了。郭瑾退出对话框,闲闲刷了刷新近的帖子,视线突然被一道犀利不俗的标题吸引。   【即将成亲的老公,心中却想着别的男人怎么破?】   郭瑾:“……”   槽点过密,容她细探。   郭瑾点进去大致转了转,其实这个帖子早已算不得新,看发帖时间其实已经是两年前的旧帖,只不过热度居高不下,一直有人跟帖追问近况,楼主便索性做了个记录帖,记录自己和老公,以及另外一个男人的情感生活。   最初楼主的大致内容都是在纠结自家郎君到底是不是断袖,直言这关乎到自己要不要大义献身的闺房要事。后来见过自家郎君心中疑似白月光的男人后,楼主的心态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连发三楼感慨自己郎君就连断袖都断地这般有品位,找了个那般好看的神仙哥哥。   如此一来,楼里的评论全数带歪了。   所有人挤挤攘攘,都在催促楼主描述一下那个男人的样貌。最终被逼无奈,楼主抛了张手绘图扔进楼里,郭瑾拉到末尾,发现这个手绘图竟还是近几天的更新。   郭瑾兴冲冲点开那张小图,姑且不论这位小可爱如何摸索出拍照功能的。图中的男子白衣翩迁、清雅高绝,形若寒梅独立,一颦一笑间皆是卓卓风采。   若无意外,这便是郭瑾那张悬赏令上的肖像。   抽一抽僵硬的唇角,郭瑾:“……”   真·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第76章 开司办学   口中反复咀嚼着策马奔腾所说言论,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郭瑾退出当前的乌龙贴,也不管这楼主所说事迹是真是假,复一门心思回溯起她与策马奔腾的聊天。   不过几盏茶的功夫, 对方便又发来几个风格迥异的表情包。忍受着对方的老年人奇异画风,郭瑾向前翻着他们二人的聊天记录,指望能在其中发现一些线索信息。   翻过今晚的聊天, 郭瑾惊讶发现,就在自己误认为无字书丢失的那段时间里,她和策马奔腾的聊天记录中多了一条消息, 虽然显示这条消息早已被对方撤回,可撤回提醒的上一条, 自己不知为何竟发出一个没头没尾的省略号?   郭瑾突然就有些心跳加速, 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开始加热沸腾。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就意味着除了她之外, 还有另一个人可以看见无字书中的内容!   可这个人到底是谁?   郭瑾合上册子,视线直直落在头顶的青白帷帐之上。从目前的形势来推断, 似乎只有兄长的嫌疑最大。想起兄长今日见到自己后的反常行径,郭瑾眉头高蹙, 心脏瞬时凉了半截。莫不是他看懂了里边的内容,然后把自己当成了什么怪物吧?   可是这个论坛又明明只有穿越者才能看到……   ·   196年春,郭瑾正式于许昌出仕。   曹操特表其为典农校尉, 主各州屯田事。又以郭瑾素有奇才,许其兼任军师祭酒,共郭嘉、董昭等一同参谋决策、参掌戎律、分管记室。   郭瑾寻机引荐赵云, 曹操欣然应下,然赵云如今尚无惊世功绩,世人未及奇之,曹操遂以协调军心为由, 并未委以重任,仅表之为威远将军,五品,掌征伐。   虽知赵云心有不甘,郭瑾却只得隐而不发,暂时将心中叹惋埋藏。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古代打工仔,再怎么荣耀傍身,那都是老板开心赐给你的。她只能尽力帮曹操拉拢人才,得与不得却全凭天意。   不过直至此时,她突然就明白历史上的诸葛为何会抛弃曹操这个中原霸主,进而甘愿在寄居荆州的刘备军中安下根来。许昌人才济济,拥有献帝这位免费代言人后,曹操更是广纳四方英豪,甚至还可借用公府辟召的影响力,来吸引更多遁隐空山的名士贤才。   有些东西来之过易,也便失了最初的味道,变得寡淡而不知珍惜。因此落到诸葛眼中,这大概就是鸡头与凤尾的抉择了。自然以卧龙之才,绝不至于凤尾之地,但他要的想必是独一份的恩宠。   只有如此,他才能实现自己心中所设想的蓝图。显然他想要的,成功在即的曹老板不能给他,但是刘备可以。乱世抉择,本就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优解,也即经济学中的效益最大化。   想通此处后,郭瑾也便不再纠结于赵云之事,毕竟像他这样才能显著的武将,但凡有一次表现自我的机会,便是鱼跃龙门之时。   郭瑾将华佗自荀攸府中接回,本想举荐其为太医令,然华佗并无为官之义,只愿以浑身医术,解危济难、普度世人。郭瑾自不敢耽误对方悬壶济世之功,主动资助其研究药理医学,与其约定每年少则一月,多则一季,于许都设学讲座,广收医徒。   郭瑾则亲自叩请曹操,为其讲解自己筹谋多年之事,望能以朝廷为名,开创农学司,进而推进整个曹魏地区的农业发展。曹操兴致勃勃,直接召集起众位智囊,共商此事。   在无数好奇宝宝的注视下,郭瑾主要从科学养殖与循环种植两个方向开始,进而将自己即将进行的饲料、肥料、新型农作物开发,以及农学司落成后所要达成的百姓食之有食、军队后勤保障等诸多效果,一一作出细致剖析。   众人咸颔首称是,又各抒己见提出完善建议,见反应良好,曹操终是点头应下,说是待郭瑾汇总为公文,并由献帝最终拍板后,便可亲自主持农学司督建之事。   郭瑾正欲躬身退下,曹操却又蓦地出声将她唤住,只让郭瑾今后多来府中走动,与曹昂互相敦促之外,还能趁空闲之际,教教家中几位顽劣之子。   郭瑾俯首应下,自此除去上朝应卯以及筹备农学司构建之事外,郭瑾来往最频繁的便要数丞相府了。不仅要同众位智囊议事,闲来还要陪同曹老先生下棋游船,甚至还需端出几分师长的架子,同几位曹家小公子谈经论道。   郭瑾觉得,这恐是自己穿越生涯以来,最为忙碌的一段时日了。   为了体现自己的个人价值,郭瑾甚至亲自编排了一套古代版广播体操。只要得空,她便会拉上戏志才与郭嘉,连同曹昂、曹冲等曹家公子在内的英年早夭团们,一同刻苦锻炼。   毕竟史书上戏志才英年早逝,但具体时间不详;郭嘉逝世时年仅三十七岁;曹丕作为未来的魏文帝,也只活到了三十九岁;曹植算是争气一些,活过了四十;曹冲更不必提,他的青春永远停在了十三岁。   至于曹昂,他死在了南征张绣的战役里。   郭瑾自私地想,她不可能解救所有的人。待华佗云游而归,她定要拜托对方好好为兄长和戏志才把脉,毕竟十年不过须臾刹那,她不可能亲眼看着兄长离开。   196年秋,郭瑾终是实验出第一批杂交小麦。   这方面她也算是半知半解,凭借着自己曾经的专业知识,以及从论坛中海淘到的相关内容,郭瑾用了数十块试验田,从整个选穗整穗、去雄隔离,再到授粉等等过程全数把控得当,尽可能通过控制变量来达到实验的可参照性。   对比同期小麦,郭瑾所培育的杂交小麦至少可以达到增产10%,再辅之循环养殖所产生的天然有机肥,丰收几近增至四成。   秋季澄空万里。   郭瑾半躬于田野之间,查看最近收成情况,未及起身,便听身后一阵滚滚车轱声。放弃手中动作,郭瑾抚平衣摆褶皱,又解下襻膊,落下闲散似云的宽袍,这才趋行上前,毕恭毕敬停在那架莫名扎眼的车辇之前。   车辇之外,除却眉眼恭顺的各色随从,便只剩两位雅量高致的儒服青年。能有荀攸和荀彧两位神仙哥哥作陪,除却曹老板,便只剩那位小皇帝了吧?   郭瑾同两人简单会意,随后便长揖而拜,静候车辇之中的贵人现身。车辇方落地,便自其中跃出一位身形瘦挑的素衫少年。郭瑾心中微讶,刘协在她心中应该还是新三国里那个窝窝囊囊的形象,再不济,总也要端些皇帝的架子。   可眼前的少年却没有。   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未服冰纨,身上的袍服甚至可以用简约朴素来形容,也不知是他偷学的曹老板,还是曹老板效仿的小皇帝。除此之外,刘协的神色沉沉似水,并无半分情绪波动,若不是初见麦田的瞬间,那人眼中短暂迸发出几抹耀目星辉,郭瑾都要觉得自己眼前之人其实是个垂暮老者。   孤独的、不甘的。   见郭瑾维持着揖礼纹丝不动,刘协好奇凑近,郭瑾感受到对方的动作,连忙屈膝而跪,顾不得田间淤泥横生,只姿态端庄地行了君臣叩拜之礼。   郭瑾高声道:“臣不知圣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陛下莫怪。”   刘协并不唤她平身,见状竟半蹲于郭瑾身前,单手撑额,含笑开口道:“犹记得郭卿当年于那长安城中,曾前后两次拒绝朕之召见,也不知郭卿之疾可好些了?”   郭瑾:“……”   乖,作为一国之君!咱不带这么记仇的好吗?   郭瑾讪笑两声,正要乖乖就此认错,荀彧率先瞧出情况有异,忙从中打起了圆场,“陛下有所不知,届时董贼当道,长珩不过虚与委蛇,意图深入虎穴,图谋破敌之策,遂难受陛下之邀。”   郭瑾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果然这种话从旁人口中说出便顺耳多了,若是自己舔着面皮如此夸赞自己,那就莫名有些自卖自夸的嫌疑。   刘协容色稍霁,方收起玩笑的心思,示意郭瑾起身回话。荀攸此时亦凑上前来,顺便转移话题道:“攸有听闻,说是长珩所植之麦,收成颇丰,可是确有其事?”   郭瑾忙接下对方的话题,一边向刘协讲解其中原理,一边随着此人跳跃的步伐东走西逛,来回跨越于麦梗之间,郭瑾心疼之余,却又无法劝解,只得任其来回打量观摩。   片晌,刘协终是玩赏地累了,荀彧叔侄轮番将其扶至地头,随即便有辇车落座,几位随从上前,手脚麻利地为他换下沾满泥泞的鞋子。   目送着对方遥遥远去,郭瑾正要重新埋头努力,忽而瞥见田野东头,有位苍袍冠帻的青年正踉跄而至,整个人摇摇晃晃,却又艰难维持着君子之风,似乎生怕形象有损,郭瑾几度担忧其恐要落入泥坑之中。   郭瑾笑一笑,拢袖对揖道:“荀兄还有要事?”   荀攸同她对望片刻,似乎是在平缓呼吸,又似乎是一时晃了心神。郭瑾伸手晃一晃,荀攸这才回神笑道:“陛下欲取些麦种,自宫中辟出一块园子,亲自体验种植之乐。”   原来是想体验农家乐了?   郭瑾二话不说便双手奉上,荀攸接过麦种时,不慎碰到郭瑾手背的肌肤。感受到郭瑾暗疮新伤不断的手指,荀攸突然就有些心疼。女孩子本该富养于深闺之中,嫁与如意郎君,怡然自得、了度余生。   她又为何偏偏要受这般苦楚?   ……   郭瑾赶在傍晚前顺利打道回府。   进门时,兄长正与戏志才摆好阵势,于院中抚琴而奏。郭瑾很少听见兄长弹琴,此刻听闻,伴着鼻尖充盈的熏香意蕴,更觉深美闳约,仿若仙音。   戏志才眼尖瞧见郭瑾的身影,忙冲郭瑾招手高唤,声音乍然突兀,郭瑾忿然拧眉,本欲瞪他几眼,戏志才却率先摆好主人的架势,似乎蹭饭已是理所当然之事。   “大公子今日到访,如今正于阿瑾房中,阿瑾既已归家,便去探问大公子之意,看要何时布菜就食罢。”   大公子?也即是曹昂。   郭瑾撇嘴应下,复踏起小碎步直接移至后院房中。想着曹昂此人日理万机,竟还有如此热情,特地跑来同自己探讨农学,郭瑾兴冲冲推开房门。   外间那具茶色书架下正倚着一位玄袍玉冠的俊逸青年,对方不知在看些什么,夕阳折射下竟露出几分缱绻笑意,郭瑾之前都不曾注意,如曹昂这般挺拔硬朗的男子,笑起来竟如此乖巧,脸颊上还缀着两只浅浅的梨涡。   不忍打破这片刻的宁静,郭瑾静静走近几步,发现曹昂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本手札,思及自己最近的创作,郭瑾不由渗出几滴冷汗,视死如归地凑近细看,手札最开始的位置果真勾画着一行刺眼的标题。   ——《论母猪的产后护理》   作者有话要说:  郭瑾:“……” 第77章 南征之事   闷不做声抢过曹昂捧读的手札, 见对方讶然回望,郭瑾若无其事地弯眉笑笑,并不给他机会追问自己有关母猪的任何问题。   郭瑾自顾自拉起曹昂的手掌, 同对方澄澈的大眼睛对视几秒,只简单道了声“用膳”,而后便同曹昂一路步出后院, 顺着蜿蜒的石径小路,直直奔往正厅入席。   郭嘉本是在同戏志才谈天,听见动静侧身回望时, 门口处恰闯入两道人影,那两人并肩而立、相顾而笑, 远远观望, 倒有几分登对之感。   郭嘉神色微滞, 片晌,匆忙收回视线, 并按下心中波涌,亲自着人布菜施酒。晚膳照样是习以为常的清淡, 郭瑾了无趣味地望着面前的清汤鲍脯、白灼菘心,以及那一小盘绿油油的甘脆泡瓜,在光盘行动的良知驱使下, 终究动了几筷。   几人欢饮既罢,郭瑾瞧着天色渐深,本欲亲自将曹昂送上车驾, 谁知自己还不待送客,对方便已兴致勃勃凑至戏志才跟前,求虐求讨教:“昂早便有意同先生学棋,不知先生可愿屈尊赐教?”   瞧着戏志才双眼放光的兴味模样, 郭瑾撇撇嘴,别说赐教了,估计献身他都愿意。   果不其然,戏志才拢袖而拜,竭力控制自己飞扬的唇角:“既如此,戏某便班门弄斧,同大公子切磋一二。”   如此做派,大有反客为主之势。   口中啧啧一声,拥有这般好友,郭瑾不禁心疼起兄长来。如此想着,郭瑾的视线兜兜转转,终是落在那位仪容清癯的沉默男子身上,本以为对方关注着戏志才那边的热闹,肯定无暇注意自己,谁知那人亦正将视线投来,抑或是从未将目光移开过。   郭瑾飞快别开视线,也不再去管曹昂到底是走是留,毕竟兄长家中不缺屋舍,若是切磋地晚了,那便寻间客房留宿便好。见曹昂同戏志才已然搬来棋案、就地厮杀,郭瑾复转身回房。   深秋的天气已然有些阴冷,郭瑾忍不住浑身瑟缩,忙拢紧身上的宽袍,借着府内新悬的灯笼微光,快步穿过愈显幽静的长廊。   郭瑾屋门前有棵形如骈盖的海棠花树,由于入夜,郭瑾并未留神细看,谁知就在她即将推门进屋时,却听身后有人徐徐唤道:“阿瑾”。   声音中裹挟着难以掩盖的生涩,郭瑾成功顿住脚步,回身瞧去。   叶落缱绻,夜幕青青。   隔着缭绕的夜雾,郭瑾顺利瞧清树下那道挺立的身影。情不自禁的,郭瑾蓦地就有些难过,她主动来到那人跟前,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一拳,似乎只要郭瑾再进一步,便能如往常般轻轻靠进兄长怀里。   郭瑾并不出声,只倔强地同他对视,她突然发现,自己同兄长冷战这般久,不过是想从他口中听见一句软话,哪怕只是耐着性子哄哄自己。   眼瞅着自己同阿瑾越靠越近,郭嘉本欲脱口而出的话尽数卡在喉中,他只觉喉咙干涩,就在那一刻,他险些抛弃所有原则,当真不管不顾地把她拥进怀里。   郭嘉沉默半晌,脑中挣扎缠斗着,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只见他弯唇笑笑,自然而然牵起郭瑾冰凉的手指,言语间俨然端起一副兄长的架子,“阿瑾今后理应掌分寸、知进退,既是女子,更要学得如何保护自己。”   尤其莫要被人随便占了便宜。   “呵……”,郭瑾忽而嗤笑一声,用力抽出手指,说出的话却比这暮秋天气更为干冷刺人,“与你何干?”   既然不肯喜欢我,那我好与不好又与你有什么干系呢?   挂名哥哥的殷切关怀,她从不稀罕。   ……   郭瑾憋着满腔闷气回屋,正要直接熄灯闷头大睡,谁知还未洗漱,门板便被人自外侧敲响。郭瑾心尖一颤,脑中反复自我忏悔着,只觉自己方才语气太重,兄长定是要伤心的。   若是他此时再来,自己定要温柔些才是。   郭瑾趿着鞋子迅速拉开屋门,还未瞧清门外之人的模样,那人便已携着冷风成功挤进门内。郭瑾满目疑惑,曹昂进门后便乖觉垂手而立,认真解释道:“戏瑛先生见夜色已深,特意留我宿下。”   郭瑾:“……”   所以他邀请你留宿,你来找我又是作甚?   许是猜出她的腹诽,曹昂无故眨眼,继续解释道:“戏瑛先生自言睡相不雅,不便相留,又提及阳翟之时,阿瑾曾与文若先生同榻而眠,故而劝我来此。”   如此情态,更让郭瑾觉得自己莫不是欺负了人家三好青年?   戏志才怕不是飘了,最近总是在自己的雷点上撒欢蹦迪!   郭瑾忍着骂街的冲动,心中盘算着自己既然有过同人合宿的先例,此时拒绝曹昂便无理由,更有甚者,还会招来更多怀疑。   郭瑾任他自由活动,自己则继续洗漱整理。曹昂见状,竟主动跑去里间,亲自为两人铺好卧榻。待郭瑾洗漱完毕,绕过相隔的屏风时,曹昂已乖乖束手坐好,见她做目瞪狗呆状,并无进一步动作,曹昂伸手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而后翘起唇角,笑意盈然地望着自己。   瞧着对方理所当然的真挚表情,郭瑾猛地躬身咳嗽起来,见他欲起身关切,郭瑾制止对方的动作,清清喉咙,开始推拉道:“大公子位分尊贵,理应于正塌安歇。瑾皮糙肉厚,自然没什么讲究,只于外间竹席凑合便可。”   曹昂眉宇紧蹙:“阿瑾如此,定是对曹昂多有不满?”   郭瑾连连否认,她胆小。   曹昂更是不解:“若无不满,阿瑾何以不能与我同卧?此间卧榻宽方有余,三四人尚可容纳,何况仅有你我二人?”   郭瑾:“……”   害,有钱也是一种罪过。   终是哑口无言,郭瑾认命挨坐过去,脊背挺得僵直,曹昂见两人距离过远,口中嘟囔着好冷,顺道蹭到郭瑾身边。   感受到曹昂身上莫名灼热的体温,郭瑾禁不住挪开半寸,干笑着打破这迷人的静寂,“主公近日似有南征之意?”   曹昂成功接过话头:“确是如此,怕是年前便要进军宛城,直取张绣。”   张绣本是从西凉军中独立出来的军阀,如今正同刘表合作,割据宛城一带。   郭瑾偏头瞧去,曹昂提及军事时,整个人的气场似乎与方才截然不同。若说刚刚他还是只纯真无害的小狼狗,如今胸中飞腾起雄跨九州的蓝图,倒更像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此时的他尚且不知,自己会成为这场博弈的牺牲品。   曹昂回过神来,见郭瑾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忙收敛起浑身的锋芒锐气,思虑着同她说些开心的事情,“今晨父亲还同我提及一桩美事。”   郭瑾偏头疑惑。   曹昂继续笑道:“令兄才略双绝,深得父亲看重,父亲为其寻得一桩上好姻缘,不知令兄可有同阿瑾提过?”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华佗(成竹在胸):放心,还能抢救!   郭瑾(看向病中的戏志才):埋了吧。 第78章 胜败之论   灯花噼啪作响, 更是衬得夜色漫长幽寂。   门口遥遥传来几声敲击轻响,郭瑾掩饰性起身而出,背对曹昂的瞬间, 眸中的失落却是再也藏不住。努力调整呼吸,使自己尽量看起来同往常一般清澹平和,郭瑾拉开房门, 门外是位茜红罗裙的俏丽女侍。   那人臂间挎着一只竹笥,见郭瑾亲来相迎,对方面色羞红, 忙行礼问候道:“公子安好”。   郭瑾轻轻嗯了一声,“何事?”   女侍俯身再拜:“月姬受戏瑛先生之托, 特为公子送上夜食。”   送吃的?郭瑾条件反射地摸上自己的腹部, 之前倒还不觉, 如今闻见竹笥中传来的阵阵肉香,突然就觉腹中空空, 食欲瞬间提了起来。   郭瑾侧身示意对方进门,月姬趋行而入, 自觉跪坐于外间食案之前,而后便从竹笥中取出一盘滋滋冒响的炙肉,以及一小壶新酿的梅子酒。   月姬一边忙碌布置着, 一边冲郭瑾夸口称赞:“先生席间便见公子食欲不振,故而特意差人专门烹制了鲜肉,又亲自取来新酒, 拜托月姬一并送到。”   戏志才这次倒是费心了。   郭瑾笑一笑,目送月姬躬身离开,只让她明日再来取盘具便可。见曹昂顺着香味正巧行至外间,郭瑾忙示意对方一同尝鲜, 谁知曹昂对炙肉却并无半点趣味,他的整个心思竟全数扑在那壶清香扑鼻的梅子酒上。   郭瑾会意笑笑,亲自取出两只耳杯,曹昂乖觉提起酒壶,为二人尽数斟满。郭瑾想着晚膳确实并未动过几口,遂率先持箸,将切好的炙肉整块放入口中。   炙肉完全是按照郭瑾的口味来做的,稍微重口的咸,甚至还有些蒜末的焦香,虽然由于时代原因没有辣椒的加持,可这个味道足以平复郭瑾思乡的味蕾了。   郭瑾突然停了筷子,不知怎地,眼睛就是酸胀地厉害。   骗子,都是骗子。   曹昂本是在兀自品酒,方小酌一杯,便见对面那位刚刚还兴致勃勃执着于面前肉食的男子,如今竟是突然情绪崩溃,眼泪就跟不要钱般滚滚砸落。   还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哭过,无论是男是女。   曹昂一时手足无措,本想拍拍对方的肩膀,可郭瑾的肩膀却由于情绪失控而微微耸动着,他突然就不知到底该进该退。混乱中匆乱自怀中掏出一块洁白方巾,本想递到郭瑾手中,谁知对方却蓦地掩面而起,默不作声地转身埋进里间的被褥之中。   曹昂不明所以,却又不敢多问,只能默默为她掖紧被角,而后小心翼翼熄掉室内的灯烛,就这样合衣躺在郭瑾身侧,借着依稀几分月光,久久凝视着对方的背影。   久到郭瑾不知何时已睡沉过去,就连鼻息都变得格外轻缓。   曹昂撑起身子,本欲瞧瞧对方的睡容是否平和,谁知刚半撑起胳膊,郭瑾却忽而自梦中翻身,就着这片刻的空隙,直直落入曹昂怀中,与他紧密依偎。   曹昂只觉喉咙发干,只能僵直着双臂,不让自己触碰到对方哪怕一点无礼之处,而后强迫自己紧紧阖上双眼。   刚刚真险,曹昂忍不住轻轻叹息。   哪怕再多看一眼,他都要忍不住贴上对方润似樱桃的红唇。   他这莫不是……病了?   ·   本次南征张绣,曹操本是欲携荀攸同行,熟料荀攸提前病倒,曹操征集众意之际,郭瑾主动提议代替荀攸随行,见众人并无异议,曹老板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思及历史上此行的巨大安全隐患,郭瑾特地举荐赵云随军,又连夜画出锁子甲草稿,并亲自拜访铁官丞,拜请其赶在南征之前至少做出两具图上所示护具。   出发前夕,郭瑾本是熬夜思虑着破局之法,毕竟如今曹操势头正盛,瞧见美人心有垂涎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毕竟在此之前,他似乎还从未吃过女人的大亏。   此局关键,一在邹夫人,也即张济遗孀;一在贾诩,那个世称“算无遗策”的老狐狸。可张绣降而复叛的根源却并不在此处,至少在郭瑾心中不是,邹夫人之事不过激发了他的反叛心理,归根到底,当时的曹操还并未强大到让张绣彻底甘心而降,仅此而已。   许是到了冬末,室内炭火冷得极快,郭瑾埋头苦思的当口,月姬便已来回添了三次炭火,又端来一碗热情腾腾的冬葵汤为她暖胃提神。   许是见郭瑾忙于正事无暇他顾,月姬放下陶碗,并未直接离开,而是小声提醒道:“明日便要启程,公子还未收拾行装,不若就让月姬为公子准备些衣裳用具罢。”   郭瑾瞧着四下散落的箱笼,脑中烦乱不堪,只得闻声道谢。   见郭瑾应下,月姬当即开始着手忙碌起来。郭瑾空暇之余,瞧见对方竟将暖炉、毡毯、毛氅等等物件,以及三盒满满当当皆是蜜饯酸果的零食全数封进空荡的箱笼之中,她忽然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见月姬收拾妥当,便欲直接出门而去。   郭瑾轻声唤住对方,并在月姬疑惑不解的视线中,笑得满目绚烂:“替我向他道声珍重。”   ……   公元196年冬,曹操率军而出,南征张绣。   方至淯水,张绣闻声率众来降。不战而得宛城之地,曹操亲自设宴受降,并计划于淯水就地收编新军。   素来听闻张绣叔父张济之遗孀邹夫人风韵婀娜、冰肌玉骨,曹操特地邀请张绣偕同邹夫人一同赴宴,席间酒酣乐盛,曹操一时酒意冲头,竟当众吟诗一首,直表自己对美人的垂涎爱慕之意。   邹夫人竭力维持镇定之态,筵罢回程,便对小叔张绣垂泪哭诉一番,念叨自己丧夫无依,竟要沦为曹贼玩物。张绣不由暖声安慰,心中却恼意横生,安抚好邹夫人情绪,复召集众位将士奇谋,共同商议对曹之策。   待席上众人散去,郭瑾亲自将曹操扶回帐内,又命人煮些解酒汤来,见曹操仍是一副丢魂落魄的模样,郭瑾不由试探道:“邹夫人天姿国色,属实让人心旌摇曳、见之难忘。”   曹操将醒酒汤几口灌下,许是回忆起方才美人顾盼之姿,更是禁不住连连点头:“若非张绣之故,孤今夜定要纳了那位夫人。”   郭瑾不由满头黑线。   说实话,她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曹老板。盲目的、鬼迷心窍的,就如同人世间所有普通男人一样,如今只想用下半身思考,解决自己心中乱窜的火苗和欲望。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如果换做自己是一方霸主,那她肯定爱一个抢一个,后宫最好挤上三千美男,光排号侍寝都能排到十年后的那种。   但理解归理解,危及到生命时还是保命要紧。   郭瑾不由出声暗示:“主公不可冲动行事,毕竟如今张绣新降,军心不稳,若张绣乘机作乱,偷袭我中军大营,岂非后悔莫及?”   她都跳预言家了,拜托清醒一点ojbk?   曹老板许是被接连过顺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如今沉迷于美人风韵,竟是破天荒无视了郭瑾的发言,“张绣何惧之有?若是难以降服,直接取其首级便可,长珩无需忧虑。”   郭瑾哑然失声,原来他早就算计好了,只是不曾想到张绣竟反在了自己前面。她突然就明白为何张绣要降而复叛,判而复降了。   人或许就是如此,失去过才会加倍珍惜。   张绣自邹夫人之事,深切体会到自己未受该有之重视,而贾诩此时,也尚未显露大把才能,他们亟需这次反叛的胜利。   而此时的曹操,也恰恰需要一场失败,来浇醒自己。   人生哪有什么常胜将军?懈怠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让你为之丧命。 第79章 死里逃生   郭瑾俯身步出营帐。   帐外天色阴沉, 似用浓墨渲染开来,待墨迹干涸,只剩一片不深不浅的印痕。   幽幽叹出口冷气, 郭瑾先是差人去请曹昂,待对方领命而出,自己则悠然回营, 用镇尺压了张宣纸,而后亲自研墨蘸笔,拟信一封, 托人送去张绣军中。   等候的空挡,郭瑾取出月姬为她准备的一具小型温酒器, 又亲自搬来数坛好酒, 直累得热汗频频, 竟忍不住于这寒冬腊月扇风纳凉。   待一切准备妥当,郭瑾取出几本兵书来读, 权当修身养性。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帐外终是来人通禀, 说是张绣账下谋士贾诩来见。   郭瑾合上竹简,又自我拾整一番,这才不紧不慢地迎出门去。   帐外之人方巾裾衣、宽袍长袖, 虽是年近半百、须髯飘飘,两只眸子却仍旧炯炯有神、锐利非常,似乎于平静外表之下, 早已将敌人彻底看穿。   郭瑾笑脸相迎,热情洋溢道:“文和先生,别来无恙?”   贾诩亦拢袖对揖,声音极为官方客气:“昔日郭郎骂董, 骂的正是贾某之主;如今郭郎事曹,伐的亦是贾某之主。如此观之,吾与郭郎当真缘分匪浅。”   害,话里藏刀。   郭瑾暂且舔着面皮将其视为称赞收下,见贾诩仍挺胸而立,郭瑾忙牵引对方进门落座。   贾诩显然并不相信郭瑾今日之邀,只为心中所言叙旧之意。顺势落座后,贾诩接过郭瑾递上的酒杯,鼻尖充盈着美酒醇香,却并无将其饮入腹中的打算。   郭瑾却并不介意,反倒举杯相对,兀自饮下手中醇液。   贾诩倒不隐晦,直声相问道:“郭郎此次相邀,意在何为?”   郭瑾抿唇笑笑,“文和先生恐有耳闻,吾主曹操仰慕邹夫人仙人之姿,大有收为内妾之意。”   贾诩闻声仅作挑眉反问之态:“郭郎莫非欲求贾某充当说客?”   郭瑾未作反对:“素闻先生深受张将军宠信,若得先生指点拨正,张将军必当看清局势,亲手将邹夫人奉上才是。”   眼瞅着贾诩的表情在一点点崩坏,郭瑾心中暗爽,这么些年来自己终于体会到了反派大哥们强取豪夺的乐趣!   如今她不过是想刺激贾诩几句,此人顾忌闷声反叛之事,此刻定不会就此庞然大怒,他只会压抑压抑再压抑,争取不让曹操看出己方有哪怕一丝怒而反叛的苗头和征兆。   果然贾诩的表情在崩坏到一定程度后,又猝不及防被理智拉回,整个人哭笑不得,倒让郭瑾险些偷笑过度,直接背过气去。   郭瑾再行作死:“文和先生以为如何?”   贾诩不再废话,直接拂袖而起,声音却压抑地低沉冷静:“吾主性实高傲,贾某还需思虑过后再作决断。”   郭瑾道声“自然”,而后掀衣起身,随在贾诩身后向外走去。   贾诩匆匆撩开布帘,心想这位郭郎心计深沉,自己万莫再作逗留,省得为其暗算,后悔莫及。谁知俯身而出的刹那,忽而感觉头顶扫来一阵凉风,不及抬头瞧去,颈间便传来一阵撞击剧痛。   再然后,他便落入无尽黑暗里,再无知觉。   见典韦如同拎小鸡般将贾诩扛在肩头,郭瑾不由缩了缩脖子,心想如此一击,不会将其打傻了吧?思及此处,心头匆匆闪过一阵罪恶感,也不知贾诩可有想到自己竟光明正大将他算计?   郭瑾凑近典韦身前,眯眼笑笑,若非典韦过于高壮,自己定要揉揉对方的发顶以示表扬,“典兄真乃神力,不知文和先生几时能醒?”   典韦闻声猛男娇羞道:“少则三日,多则四五日。”   郭瑾点点头,时间上应当是大差不差。   曹昂不知何时到了,此刻亦凑上前来,好奇开口道:“阿瑾既忧惧于贾诩此人,送回张绣军中岂非多此一举?不若直接将其斩杀?”   郭瑾摇头笑笑,“贾诩腹有奇才,今后当有妙用,大公子无需多虑。”   曹昂应声颔首,典韦收到大公子眼神,忙将贾诩扛去营外,亲自将其安置于来时车架之上,只言贾先生兴胜醉酒,仆从忙将贾诩载回张绣驻地。   ·   次日深夜,张绣密召旧部,痛叱曹贼恶行,当机立断共择反叛。   张绣趁夜引军偷袭曹操驻地,又与荆州刘表远程联合,使荆州军占据曹操后方,意图切断曹军后路,两军夹击,使其退无可退。   曹操被响彻云天的厮杀之声吵醒,方扼腕而叹,痛骂张绣小人反复。又见事发突然,形势被动,只得迅速引军北撤。幸得曹昂听取郭瑾建议,提前加强驻地布防,曹军这才得以抽空喘息。   为迷惑敌军,曹昂亲自率军驻守营地断后,并身披主帅战袍,以身作饵,全力掩护曹操撤退。赵云披甲上阵,甘做前锋,典韦则受命护卫于曹操身侧。曹军一路自淯水冲杀而出,抛弃车马辎重,迅速收兵北撤。冲杀至后半夜,终是得以暂时脱困,再作休整。   曹昂待父亲完全撤离,这才匆忙退出驻地,谁知撤退途中竟中了荆州军埋伏,身受箭伤,所率部卒亦尽数四溢逃散。曹昂趁着夜色拍马冲杀而出,剑刃早已被鲜血染成赤红,曹昂本就由于箭伤体力不支,后有追兵,此刻竟又天降骤雨,似乎要将他的生路彻底阻断。   曹昂竭力冲出重围,却在漫天风雨中狠狠跌下马来,摔进满是泥污血水的草地里。或许这便是自己的结局吧?曹昂勾唇笑笑,脸色苍白的厉害,唇色却红艳胜血,莫名透出一股凄凉的意味。   他的意识愈发模糊,正要放弃挣扎,直接阖上双眼,谁知透过那噼啪作响、震耳欲聋的雷雨声响,曹昂竟隐约听闻有人正一声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急切的、不安的。   曹昂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再次擎举起手中的长剑,试图做最后的挣扎。片晌,就在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幻听的当口,只感觉手腕一紧,有人使劲浑身蛮力将自己狠狠扯起,而后便一起一落,自己似乎已被驮于马背。   曹昂靠在对方肩头,感受着对方身上的热度与香气,耳边皆是对方声声焦躁的呼唤,似乎生怕自己就此一睡不醒。曹昂顾不得满身剧痛,唇角勾一勾,终是满足地笑弯了双眼。   保持着最后一分的清醒,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原来感情这东西,向来不分男女,喜欢地紧了,哪还顾得了这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他如今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既然如此,那他决不能带着遗憾离开。他要把自己的心意告诉阿瑾,就在此时此刻,一字不落地传达到对方的耳朵里。   郭瑾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否则又怎会在脱险后又不顾一切地请命来寻?可寻到曹昂的瞬间,她又是前所未有的庆幸,若是自己再晚一些,他还是会死的吧?可曹魏需要他这个继承人,郭瑾的设想也需要曹昂的支持才能实现。   他不能死。   怀着这种心情,郭瑾冒雨策马奔逃,途中还不忘时时呼唤曹昂,生怕他就此昏死过去。蓦然间,郭瑾只觉有人自身后环住自己的腰腹,他的手掌燥热地厉害,他的唇瓣无意识地擦碰在她耳畔。   他的声音带着受伤后的无力与疲倦,可语调却又极为认真,似乎哪怕再等一刻,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煎熬。   他说:“我喜欢你”。   郭瑾浑身一震,耳边仍是连绵不断的滂沱雨声,郭瑾按下狂跳的心脏,她本以为是由于雨声过大,进而使得自己精神恍惚,产生了莫须有的幻觉。   谁知曹昂却极为笃定地重复一声:   “阿瑾,我喜欢你”   “不是兄弟之间的喜欢”   “是想同你共度余生的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文通知:   首先感谢追到这里的小可爱们!笔芯~   本来想铆劲日更的,可还是由于种种原因会影响到构思和心情,为了最大限度写好最后一部分,在下决定从今天开始存稿,80-90章左右许昌线内容存完一起放出,91-100章左右邺城最终篇内容亦会存完一起发出。   古代篇结束后还会有几章现代篇结局,届时会再作更新,特别感谢一路以来热心鼓励的小天使们,我们下次更新见! 第80章 相逢不识   暮春时节, 柔条纷纷。   不算打眼的破旧草亭中,两位冠袍磊落的年轻男子正抱膝品茗、举盏对酌。案上唯有长笛一杆,并茶具一副, 配上远处的濛濛天色,不由平添几分静谧之感。   此处临流而设,耳边尽是水声淙淙, 不知想到些什么,那位肤色白净的灰袍青年率先出声笑道:“孔明今日怎有些心神不定?”   被点名的青衣少年应声回神,敛下眸中的清冽波光, 不急不缓道:“有劳先生挂心,亮不过感于春时将逝。”   声音清如佩环, 煞是好听。   司马徽摇头笑笑, 心知对方是在刻意掩饰, 却并未直接将其点破。   还记得当年他自颍川而出,择于荆州避难, 至今已将近十年之久。他本以为自己与阳翟的故人故事再无分毫瓜葛,谁知避难荆州的第三年, 他便再次遇见了那个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奶娃。   是的,二郎。   两人重遇时,二郎已长成了小小少年的模样。只是不知何故, 昔日天真灿烂的聒噪孩童,如今却落得寡言少语、清冷自持。   没来由的,他似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孤单。   思及近日的所听所闻, 司马徽再饮一杯,貌似无意道:“据言瑾兄亲自督建的农学司将将于许都落成,除开堂授课外,还鼓励各州人士尽皆前往参观游学, 孔明可有耳闻?”   诸葛亮终是神色微动,却又不欲让人瞧出自己半分失态,故而佯作镇定道:“郭长珩素来极擅农耕之事,得其相助,曹操势若乘风,不可挡也。”   话罢,手指却紧紧攥作一团,偏巧藏于茶案之下。   司马徽深以为然,见小友身姿愈发僵直,不由顺势提议道:“徽早有出山游学之意,既得此机缘,不若你我同去许昌参学游览?若是得幸,还可与故人把手同游。”   诸葛亮心头一哽。   说实话,他是怕了。   当年董卓擅权、雒阳大乱,自己独身上街时,不知如何竟被兄长认出,兄长喜出望外,二话不说便要将他一同带离雒阳,远离这等纷乱是非之地。   当时的他又惊又怕,惊于离别,也害怕离别。他同兄长折腾抗议数日,兄长非但没有同意他前去辞别的请求,还将他直接敲晕,塞进车中直直带回了荆州。   自己“不辞而别”,郭瑾定会以为他出了意外,照她执着的性子,当年指不定是拖到雒阳火起的当天才被迫离开。   他也曾想过学成后要去见她,可每每想到在这糟心动乱的岁月里,对方可能早便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他就开始反反复复地犹豫了起来。   “郭瑾”二字,俨然成了自己的心结。   见眼前的少年沉吟片晌,而后二话不说地抬脚便走,司马徽愣怔片刻,方讶然唤道:“孔明这是?”   诸葛亮回身招手,面上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可司马徽却自他眼中瞧出几分难得的雀跃与欢喜,“去许昌”。   翌日清早,晨曦如虹。   两人乘车出发,自南阳一路北行,及至许昌城中,已至197年初夏。   自年初农学司落成,郭瑾便没日没夜地操持起农学司诸事,除亲自培训人员,并开设畜牧、养殖等各类学堂外,还首创九州交流会,鼓励各州人士前来许昌参观交流,意在促进曹魏文化输出,并在此基础上起到吸引人才的效果。   司马徽同诸葛亮一并抵达许昌城时,只觉城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似乎比当年的雒阳盛景还要繁华三分。尤其是坐落于城南的农学司门前,每日皆会挤满络绎不绝的各色游人。   由于农学司空间有限,课程往往供不应求、一席难得,郭瑾不得已择人于农学司门前登记发牌,大约相当于现代的预约排号。   诸葛亮二人初来乍到,自以为进了农学司便能同郭瑾相见,于是便跟着面前的长龙,懵懵懂懂地排起了长队。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人终是自农学司门外的登记处领了木牌,不过巴掌大小,正面用隶书刻着四个大字——贰拾又叁。   诸葛亮难得透出几分迷茫神色:“先生可知此牌何意?”   司马徽取过端详,复将牌上数字诵读几遍,“许是直接凭之进门便可?”   诸葛亮认同点头。   正当此时,身前排队的妇人闻声回望,瞧见两人牌上的内容,不由嗤声笑道:“两位郎君排于本月念叁日,距今还有十七日之久,且需好等。”   诸葛亮抬眸瞧去,对面的妇人约莫三十出头,荆钗布裙、面色红润,许是见他二人愁眉不展,这才好心解惑。   “念叁日?”司马徽心中恍然,今日方及硕六,中间确实相差十七日之久。   可他与孔明不过游览至此,并未做好长期叨扰的打算,难道当真要苦等半月?   如此想着,诸葛亮早已作揖致谢,见那妇人回过头去不再理会自己,诸葛亮侧首提议道:“不若你我二人直去郭府登门拜访?”   司马徽并无二议,毕竟再怎么说,他几人也都是昔日旧交,亲自登门造访本也不算为过。既已达成一致,两人果断离开农学司之所,复而向祭酒府中行去。   熟料天有不测风云,由于求见郭校尉之人与日激增,郭瑾疲于应客,只得被迫限号接待,普通来客若要进府拜访,须得门外登记排队。   已经排队排到老眼昏花的司马徽二人:“……”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那么着急见面了?   诸葛亮远远眺望,见日影西斜,不由提议两人先行宿于驿馆,休憩几日再作打算,无需急于一时之功。   司马徽点头称是。   驿馆之价亦跟着水涨船高,二人忍着肉疼之感,率先定下十日之期。许是年纪使然,司马徽进门后倒头便睡,诸葛亮却饮下些冷酒,而后独自倚靠于半开的窗叶之间,视线越过重重屋檐,似要随着远处游云,眺望自己的心之所向。   原来,想见她的心情是这般迫切。   迫切到,就连睡觉都觉是一种奢侈。   也罢。诸葛亮睡意全无,稍作休整后便重新出了驿馆,沿途询问了些摊贩小童,不过半个时辰,便寻到了郭瑾用作实验新种的麦田。城郊人烟稀少,不同于城中的喧天热烈,这里无声无息,却又生机勃勃。   诸葛亮翻身下马,随处找了只木桩将缰绳牢牢拴住,整个人蓦地松弛下来,刚刚寻觅郭瑾时那股难以言喻的压力与忐忑彻底消散。   此刻夕阳无限、霞影成绮,他沿着田埂幽幽散步,走着走着,身子却猛地僵在原处。就在他视线尽头,忽而现出一道瘦挑熟悉的身影,那人还是一身雪白襜褕,虽则忙碌多时,却无半分狼狈之态,眉宇间的气息清澹温和,让人浮躁不安的内心轻易便能随之镇定下来。   他曾想象过无数次,再次见到郭瑾时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他以为自己会是紧张的、慌乱的,抑或是悲伤的、难过的。   如今却全然不是。   只有开心。   对方虽未注意到自己,可诸葛亮还是含着满眼的星星笑意,声音格外温柔,温柔到几乎像是刻在骨子里,“郭先生?”   郭瑾难得偷来半日清闲,正打算送别晚霞后便打道回府,谁知如此光景下,竟有人蓦地出声唤了自己的名字。   讲真,怪吓人的。   碰上胆小的姑娘估摸着早便哭哭唧唧了,可她好歹也是个女汉子,碰到这种情况,自然是首先摸了摸怀中的短刃。   感受到傍身的武器,郭瑾明显涨了三分气势,又听对方言语轻柔,似乎同自己本为旧识,郭瑾应声回望,谁知竟瞧见一位茕然而立的翩翩少年。   小模样生得可真好看!郭瑾默默咂舌。   站时如孤松独立,醉时如玉山将崩。这本是形容嵇康的句子,可此时用来形容眼前人却并无半分不妥。尤其是那少年的笑容,粲然明媚,让她莫名有种春色满园犹不及的错觉。   郭瑾拱手而拜,“阁下可曾与我相识?”   对方亦拢袖而揖:“亮不过偶有听闻,故而作此猜测,先生无需多虑。”   原是如此?   郭瑾努努嘴,本想客气两句便直接回府,正要告辞时,脑中却忽而回想起方才此人的自称——“亮”?以她这不可多得的名士雷达体质,能叫亮的路人NPC,怎么着也得是诸葛亮起步吧?   如此想着,郭瑾慎重介绍道:“不才郭瑾,敢问阁下名讳?”   诸葛亮神色微顿,她显然没有认出自己,而自己也并没有与她相认的打算。他要以一个少年,甚至于成年人的身份,与她重新相识。   只见他并袖再揖,温声而回:“在下复姓诸葛,单名为亮。”   见郭瑾若有所思,诸葛亮弯眉再笑:“瑾兄也可直接唤我孔明。” 第81章 故伎重施   害, 也许这就是实力吧?   郭瑾掩饰性干咳两声,待她拾整情绪,重新抬眸时, 眸中已是一片春光皎皎,“在下表字长珩,孔明亦无需同我客气。”   也许加了名人滤镜, 在确定对方就是那位颇受后世推崇的卧龙先生时,郭瑾再瞧向诸葛亮,只觉其仙姿玉骨、眸光清冽, 就连身上毫不起眼的葛布长袍都莫名散发出一股高定的气质。   就在郭瑾琢磨着如何抱紧诸葛亮大腿,才能显得不那么刻意为之时, 诸葛亮不知为何, 竟率先幽幽叹出一声闷气。   这不机会就来了吗?!   郭瑾面色凝重道:“孔明何以忧之?”   诸葛亮闻声, 更是欲语还休,似是有事难以启齿, 生怕麻烦到她这个不过一面之缘的路人甲。思及此处,郭瑾的语气愈发关怀:“孔明但说无妨, 瑾虽愚钝,望能为君排忧解难。”   诸葛亮终是肯同她对视,与郭瑾想象中的视线不同,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对方投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样温情切意,似乎他二人并非只是初见, 而是已经携手走过经年的知交旧友。   心底忽而翻起一阵心酸,郭瑾压抑住自己莫名的反应,继而便听对面的少年徐徐开口:“瑾兄有所不知,亮本欲求学于此, 故而千里迢迢自南阳一路北行,熟料方至贵宝地,却不慎将盘缠丢失,今日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淘到宝贝的喜悦短暂盖过了该有的理智,郭瑾俨然忘记了那句至理名言,直接顺水推舟道:“既如此,若孔明不弃,大可于愚兄家中暂住。”   诸葛亮心愿达成,愉快地勾了勾嘴角。不得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维持着那股难得的纯真与热诚。心中如此想着,说出的话却满是假意惺惺,“初次见面,亮怎敢如此叨扰瑾兄?”   似乎嫌他啰嗦,郭瑾直接隔着袖袍,将手掌搭在对方手腕,而后便顺势同他携手而行,“君子急人之困,孔明无需多虑。”   如此一言,拍板定案。   诸葛亮不再“挣扎”,他的视线紧紧胶着在两人交握于一处的手指上,耳边失了声响,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并肩同行的身形。   两人乘车一同打道回府,及至城中,已是暮色沉沉、华灯初起。   郭瑾回府后,先是遣人备下晚宴待客,又着人将戏志才同郭嘉一并请来就席。将一切安排妥当,郭瑾与诸葛亮沿途有说有笑,直接前往正厅入席稍候。   戏志才率先闻着酒香而来,许是近日一时兴起,冲郭瑾立下了戒酒的高级FLag,如今美酒在前,戏志才竟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但也正是因此,见到诸葛亮后,戏志才只是礼貌见礼,整个人没精打采,活像只瘪了气的皮球,就连平生最爱的八卦环节都无暇而顾。   郭瑾不厚道地笑出声来,却故意不去理会,只继续同诸葛亮谈天说地。诸葛亮听得格外认真,无论郭瑾谈及诗书礼义、抑或是鬼怪杂谈,甚至是一些冷得不能再冷的冷笑话,诸葛亮都是浅浅笑着,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模样。   郭嘉进门时,恰巧便瞧见这道几乎可以称之为“沉溺”的视线。   再然后,他才将目光缓缓移到对方面上。   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却已落得端方高雅、举止自若,样貌也是上乘之姿,用“面如冠玉”来形容尚不为过。郭嘉禁不住眉心微蹙,打量对方的功夫,已不自觉落座于郭瑾身侧。   郭瑾忙为几人互相引荐,得知这又是自家“表弟”在路边随便捡回来的野男人时,郭嘉心头一哽,忍着想将郭瑾困在怀中狠狠教训的欲望,郭嘉亦端地舒雅自在、言语清和,只在郭瑾同那人热聊分神之际,接连灌着杯中清酒。   宴席既罢,郭瑾面上早已飞上几分绯红,见诸葛亮步行踉跄,郭瑾忙唤人将其送回客房休憩,诸葛亮乖乖应下,本欲随着侍从回身而出。   未几,脑中忽而灵光一闪,诸葛亮终是念及大明湖畔的司马徽,忙冲郭瑾拱手欠身道:“亮尚有一好友,如今亦是无处容身,若是瑾兄不弃,可否容他也借宿几日?”   想着要让对方完美感受到我大许都的温暖,然后一时感动就从了曹老板。郭瑾连忙握上诸葛亮的双手,阻止他客气的动作,借着酒意直接豪爽应下:“既是孔明好友,那便是瑾之好友,不过举手之劳!”   眼瞅着诸葛亮安心离去,想着自己竟无意间将赵云同诸葛亮全数拉拢到手,郭瑾满足喟叹一声,还未来得及回屋小憩,便听有人自她耳侧酸溜溜道:“不过是年轻些罢了。”   郭瑾闻声瞧去,侍从不知何时收拾妥当便尽数退下了,戏志才也没了踪影,此时厅内烛光摇曳、酒香萦绕,便只剩她与兄长两人。   郭瑾不由弯眉笑笑,几步凑近兄长身前,明知故问道:“奉孝何出此言?”   她的眸中清清琅琅,如同落了胭脂色的春水,旖旎动人,让人止不住便生出想要同她靠近亲昵的欲望。   郭嘉别过头去,喉结滚了滚,磕磕绊绊道:“随口胡言,阿瑾……不必在意。”   又是如此吗?   躲着她,回避她,甚至不敢正眼看她?   郭瑾涩然一笑,脑中忽而回忆起那一夜曹昂的告白。就像她曾经无数次辗转梦回时的想象一样,热烈而真挚,天底下应该没有几个女孩子能拒绝这样的爱情。   可惜,对方却不是她的梦里人。   所以郭瑾开始劝解自己,当时的曹昂伤势过重,恐是将她当成了旁人,这才说出这些破格的话来。再者,自打回到许昌后,曹昂便于府中静养,至今未曾踏入自己府中半步,他估计也是后悔了吧?   毕竟生病时犯些糊涂总是正常,郭瑾只当他烧过了,不知今夕何夕,告白什么的,听听便罢,作不得数。   虽是这般想着,可曹昂对待感情的果决,还是给郭瑾上了珍贵的一课——与其划地自守,等待对方靠近,倒不如亲自走过去,主动争取自己的幸福。   郭瑾借着三分酒劲,酒壮怂人胆,主动上前抱住兄长的手臂,额头轻轻倚靠在他肩膀,手指亦同他缱绻交握。她的声音软软糯糯,故意透着醉酒后的温软撩人,自他耳边喃喃道:“奉孝,我难受”。   郭嘉成功僵在原处。   讲真,这种“投怀送抱”的好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阿瑾的香气缠绕在自己鼻尖,似春雪清冽,又如白梅幽清,钻进他心底,竟是止不住地痒。   郭嘉觉得,自己所谓的定力,在阿瑾面前,根本是毫无用处。对方不过略施技巧,自己便恐要对她俯首帖耳。   这样不行。   郭嘉张张嘴,只觉喉中干涩的厉害,正要狠下心来抽手离开。阿瑾的脸颊却自他肩头柔柔蹭了蹭,声音软软绵绵,带着几分嗔怪,热气沿着唇齿,直接扑散在他耳颈之间。   “兄长不许松开!”   郭嘉当真不动了,他甚至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认命将郭瑾抱回房中,见她阖着双眼,睫毛浓密打下,似乎是睡着了,郭嘉将她轻手轻脚放回榻上,心中想着今后定不能再让阿瑾过度饮酒。   谁知刚将她平稳放下,郭嘉还不待收回双手,便被对方哼哼唧唧地环住脖颈,就是不肯放他离开。郭嘉无奈笑笑,本想任她抱着,待她睡熟后自然便会松开自己。   谁知郭瑾却贴上他的脸颊,唇瓣张合间,轻轻蹭在他的耳畔,“兄长,你陪我睡……”   “我让你亲好不好?”   郭嘉只觉喉咙发紧,欲望疯狂叫嚣着,险些将理智的牢笼彻底粉碎。他的呼吸几度凌乱,却又在彻底放肆的边缘徘徊败下阵来。   他可以占有阿瑾一时,可多年之后呢?   阿瑾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男人,这个人却从来都不可能是他。   郭嘉低低哄慰着郭瑾,试图将她扣在自己身上的手指松开,郭瑾本就是借酒壮胆,如今被人拒绝,心中委屈不已,竟是直接松手背过身去,将自己缩进被褥之中,大有再不同他搭话的架势。   郭嘉起身行至门边,正要就此出门,耳中却蓦地传来几声抽泣。郭嘉忍不住回头瞧去,榻上的人影不过小小一团,肩膀微微耸动着,长发不知何时散落,如今更是如瀑般垂于身侧。   阿瑾似乎总能将他瞬间击败。   郭嘉合衣躺回榻上,似乎感受到他的靠近,郭瑾更是泄愤般朝里侧挪去。郭嘉伸出手臂将她稳稳捞回怀中,鼻尖尽是阿瑾的清莹发香。见她泪痕犹在,郭嘉的声音不由多出几分干哑低沉,衬着这煌煌夜色,却愈发显得温醇酥软起来。   “是我错了,阿瑾莫要同我生气……” 第82章 冤家路窄   翌日清晨, 日丽风和。   郭瑾早早起身洗漱,不待月姬服侍,便已清爽利落出门。诸葛亮显然还要早些, 郭瑾出门时,对方便已一身青色儒袍,乖乖垂手立于庭中海棠树下。   花开了满树, 风一阵儿,便稀松飘落些许,皎皎似月中姮娥。   不自觉走上前去, 郭瑾拍拍对方赢弱的肩膀,温声问候道:“孔明昨夜睡得可好?”   诸葛亮回过神儿来, 忙掩饰性干咳两声, 这才含笑对上郭瑾的视线:“极好, 多谢瑾兄挂念。”   郭瑾闻声笑笑:“昨日孔明提及尚有友人未得庇佑之所,不若你我二人今日同去拜请, 特邀其于鄙府闲居,若是得空还可一道游览京都盛景?”   诸葛亮自是毫无异议, “如此,便劳烦瑾兄了。”   郭瑾忙道不谢,两人遂相携出府, 并由诸葛亲自引路,前去城东驿馆接迎那位不幸落单的潜在名士。及至驿馆,诸葛亮先是循着昨夜记忆奔赴二楼, 见二楼尽头驿舍早已人去屋空,不由惊得一身冷汗,复同郭瑾一道去堂前咨询馆主。   许是近日赶上九州交流会,驿馆可谓是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馆主听闻郭瑾二人的问话,先是愣怔片晌,而后才掏出来客登记簿,找到以诸葛亮之名定下的一笔交易。   馆主不由沉吟回道:“公子友人已于昨夜退房离去。”   昨夜匆匆退房?司马徽家中莫不是有何急事?   想着好友并非不辞而别之人,诸葛亮摇摇头,继而追问:“不知友人可有留言与我?”   馆主眉头高蹙,拼命回忆过后,方醍醐灌顶般拍案而答:“小人犹记得,公子友人离去之前,曾言是受左将军刘备之邀,特去府上叨扰做客,若公子来寻,便请公子同往左将军府相聚。”   本是闲观看戏的郭瑾:“……”   草,大意了。   她险些忘记如今刘备走投无路,特来许都相投,刚被曹老板表为左将军。郭瑾不由难过地想,刘备这厮阴魂不散、无孔不入,果真鸡贼的很!如此一来,恐怕不用什么水镜先生举荐,就已经有人免费将诸葛亮抑或庞统介绍给他了吧?   郭瑾暗暗抓住诸葛亮的洁净袖袍,活像只护食的老母鸡,似乎一不小心自己便会被刘备疯狂越塔偷水晶。   许是感受出郭瑾瞬间的惊惶之感,诸葛亮拍拍她的手背,熨帖无害的笑容就像韩式半永久般牢牢挂在面上,“德操兄学富五车、神通妙算,想必定是被左将军请去谈论经学典义。”   郭瑾闻声更是酸意满满:“孔明可要前去刘将军府中与友人相会?”   诸葛亮盯着她的双眼,感受到对方不知何来的失落与压迫,竟是想也未想地直接摇头:“德操兄既有遮风避雨之处,亮便足以心安。再者我与左将军素不相识,又何来冒昧登门叨扰一说?”   好家伙,此人是忘记自己昨日如何卖惨了吗?   虽是腹诽不已,郭瑾却笑弯了眉,心满意足地同对方一并绕出驿馆,弃车慢行,缓缓于许都人潮之中穿梭游览。   脑中忆起方才诸葛亮口口声声所说的“德操”一名,郭瑾只觉莫名熟悉,行出不过百米,便已不自觉问出口来:“不知孔明好友是何名姓?”   诸葛亮故弄玄虚道:“瑾兄有所不知,此人恰为瑾兄故交。”   自己的故交?郭瑾脑中瞬间蹦出一连串的名字,诸如郭图、崔琰、祢衡、贾诩、陈群等辈,可细细琢磨,这些人却又全不靠谱。   郭瑾好奇拧眉:“孔明但说无妨。”   见她反应着实有趣,诸葛亮终是舍得将其点明:“阳翟司马徽是也。”   卧槽,小徽徽?!   脑中蓦地回忆起当年那个温恭直谅的谦谦少年,此人赠送给自己的焦尾琴,自己至今尚有留存,虽则迫不得已曾将其拦腰斫断,但好歹修复完整,总算给两人的故交友谊留下几分印证。   不过话说回来,果然名士都是和名士一起玩的吗?!既然司马徽在这里,那她是不是再等上一等,就连庞统都会直接缴械投降,投入他们许都的怀抱呢?   只是万万没想到,好好的老朋友,竟然还是让刘备那厮给截胡了?演义里司马徽同刘备相识应该是在官渡战役结束之后,难道自己无形中改变的早已不单单是几个人的命运了吗?   郭瑾收回思绪,不禁开口反问:“孔明如何得知我与徽弟本为旧交?”   诸葛亮解释地极为认真:“德操兄同瑾兄皆为阳翟故人,我与德操兄把手交游时,德操兄亦不时提及阳翟故事,亮由此印象颇深而已。”   好吧,解释得过去。   郭瑾不疑有他,复同诸葛亮一同于街市闲逛,此刻日头初起,街上却已熙熙攘攘,满是车马人喧。郭瑾悠悠踱步之间,忽而瞥见街市一角人头攒动,围观者叽叽喳喳,不知是在议论着什么新鲜事。   郭瑾兴奋凑近去瞧,在此过程中还下意识扯过诸葛亮的袖袍,似乎生怕他路痴走丢一般。两人挤进内侧,方瞧清众人所围观的正是一处告示。原来曹老板有意趁着九州交流会期间举办几场盛事,这才选定马球大赛,并于此征兆英勇之士踊跃报名。   想着曹老板为了挑选人才果真费了一番心思,郭瑾好奇心平,正欲拉着诸葛亮自觉回身离去,谁知诸葛亮却盯着告示某处,轻轻握紧她的手指,好心提醒道:“本次赛事的魁首,可得神兵青釭剑。”   青釭剑?!郭瑾清了清喉咙,亦跟着回身细探,青釭剑不是为赵云所使,并与他手中那杆龙胆亮银枪齐名吗?传说此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剑柄上有金嵌的“青釭”二字。倘若此时赵云还未得青釭剑,那岂不是……   郭瑾顿时目光雪亮,还未及回话,便被身后不知打哪儿挤来的壮汉撞至一旁,险些俯冲栽倒于地。幸得人群拥挤,诸葛亮又未曾放开她的手腕,郭瑾这才将将稳下身形,回眸怒瞪。   来者圆目浓眉、方额立须,膀粗臂厚、身姿伟岸,见郭瑾回望,竟是讥诮开口,冲着身侧须髯飘飘的友人冷嘲热讽道:“瘦削似柳、迎风便倒之人,竟偏爱自不量力,不知可能举起那青釭剑?”   害,又是张飞。   真是冤家路窄,幸好祢衡不在此处,否则又是一场血雨腥风。按下自己随时游走在爆发边缘的小宇宙,郭瑾慈眉善目地盯着面前之人,笑容和善到让人不由后脊发凉。   张飞仍自顾自轻佻暗讽:“想也是我多虑了,有人许是连球杆都擎举不起,如此弱不经风,何必为难自己,落得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郭瑾不由悲悯地想,有些男人的心眼当真比针孔还小,自己不过为救祢衡而诳过此人一次,张飞又何至于如此阴阳怪气?   听闻此处,郭瑾正欲将其当作垃圾全数拒收,谁知指尖却蓦地一痛,郭瑾顺着手指的方向进而望向孔明面上,对方不知怎地了,本是半永久的盈盈笑眼,如今却冷得恰似一潭寒冰,冰凌锐利锋芒,似要将人血肉绞碎一般。   不是吧?郭瑾使劲揉揉双眼,亮亮小可爱这是怎么了?   思及张飞的飞言飞语,郭瑾偏身掩挡在诸葛亮前侧,笑容却仍是一派温素和雅:“瑾不察,竟是关张二位将军?”   关羽拱手回礼,见张飞无状,忙代其出声道:“舍弟鲁莽,快人快语,还望郭校尉包容海涵。”   郭瑾稀松笑笑:“关将军言重了。”   话罢,复又向张飞提议:“不过既是有缘相聚,张将军可愿同我对赌?”   张飞眉宇微紧,不解道:“赌什么?”   郭瑾的笑容忽而生出几分玩味:“就赌谁能拿到这把青釭剑?”   ·   兴尽而归。   两人安步当车、沉默回程。瞧着诸葛亮那瘦弱怜人的小身板,郭瑾终于体会到张飞看待自己时那遭遇弱鸡的复杂心情。   罢了,亮亮肯定不是关张二位的对手,况且此人马术何如自己都尚不知晓,如此看来,最为合适的搭档似乎便只有赵云了。   也不是说许褚、典韦、张辽等人同自己关系淡薄,而是这些人无不自恃雄姿,又如何能同她这般孱弱文士搭对?   赵云虽也性傲威壮,但他在这群武将之间算是少有的谦和笃让之人,许也因了相貌的加持,除却江东周瑜外,她想不出比子龙更有儒将风范的三国名将了。   许是见她心事重重,诸葛亮懂事地缄默不语,只亦步亦趋跟在郭瑾身侧,一副乖乖仔的可口模样。及至自家门前,郭瑾正想着要不要唤车直接去寻赵云,谁知还未得出定论,便见一辆纱幔安车自府门处缓缓驶离。   纱幔随风轻摇,光影成晕中,映出一道玲珑身影。郭瑾一时有些微怔,就连诸葛亮何时停在自己跟前,并伸手探上她的额头,郭瑾都不曾有所反应。   她的心中兜兜转转,只剩下一个鲜明的念头:又是曹清?   曹清本是曹昂的同母妹,日后的清河长公主。自刘夫人去世后,她便同曹昂一道由正室丁夫人抚养,丁夫人将其兄妹二人视若己出,可谓是宠爱至极。   据闻某日春宴,曹清不慎跌落河畔,恰被兄长及时救起,这才开始芳心暗许,一直缠着丁夫人为她寻觅机缘。当日曹昂同她提及的赐婚之事,原就是为了自己的妹妹。   曹老板既看中郭嘉,又宠爱长女,遂有意撮合二人,故而近一月来,曹清数次打着求教的名义,拉着幼弟曹冲前来“恭听教诲”。   郭瑾撇撇嘴,还不如说是勾引男人!   脑中回忆起曹清面对兄长时,那毫不掩饰的热烈眼神,突然就从丹田处涌上几股邪火,也顾不得诸葛亮还在身侧,直接埋头进门回屋,将自己反锁房中,只说晚膳之时再来通禀。   熟料未及晚膳,便有人自外侧轻轻叩响门板。   郭瑾拾整情绪迎出门去,谁知门外竟是两道雅致翩翩的高挑身影,诸葛亮见她愣怔不语,率先拍拍司马徽的肩膀,在双方羞郝的视线中,清咳道:“德操兄得知我于瑾兄府中暂住,故特来拜会,两位莫非皆已不识旧友?”   司马徽这才回过神来,确定眼前这位气质愈发沉静澹然的挺隽男子,便是当日为帮自己购买几捆菘菜,便于地头生硬砍价的田间少年。   司马徽眸中明光闪烁,“瑾兄别来无恙?”   郭瑾闻声,放弃自己端了许久的君子之风,直接同司马徽热切相拥道:“阳翟一别,已近十载,徽弟一切安好?”   司马徽温和笑笑,似是哄慰一般,拍拍郭瑾的后背:“都好,一切都好。”   郭瑾抚平情绪,这才抽身而出,热切拉起两人一同于正厅落座叙旧。   时间须臾便过,再观已是夜华初上。   月姬躬身进门,趋步行至郭瑾跟前,轻声轻语道:“禀公子,餔食已备妥当,然嘉公子尚未入席,不知现下是否便要去请?”   忆起曹清之事,郭瑾端地平静无波,佯作云淡风轻道:“不必等他,直接开宴便可。”   恰逢此时,郭嘉正欲抬脚进门,听闻郭瑾所言,郭嘉不由委屈抿唇,并在厅中众人投来的悲悯视线中,收回自己进门的右脚。   而后,从善如流道:“我不饿”。   作者有话要说:  郭嘉:我回——去了   注:关于马球活动   马圈湾汉代烽隧遗址曾发现西汉中期的球形实物,结合古代西北地区的军队中始终就有进行马球活动的习俗,遂将其推断为当时西北地区军中进行马球活动的一种简便用球。因此汉末时举办马球活动,已然不算稀奇。 第83章 轻忽纵敌   明月高悬、银光如练。   宴饮酣畅过后, 司马徽携诸葛亮一同回屋休憩。似乎预感到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诸葛亮默不作声便要推门而入。   司马徽念及刘备嘱托,不由出声焦唤:“孔明留步!”   诸葛亮乖乖驻足, 继而仪礼周全地拢袖回揖:“先生可还有事?”   见小友一派不卑不亢之态,司马徽只觉心中哽塞,毕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孔明对郭瑾的感情。刘备终究会与曹操对阵为敌, 若要孔明相助刘备,那便是要他同郭瑾及郭嘉为敌。   这对孔明来说,未免有些残忍。可受人之托, 司马徽只得寻了处石案,同小友一道围坐闲谈, 将他昨夜的遭遇悉数娓娓道来。   昨日于驿馆累极而眠, 司马徽醒来时已不见诸葛亮身影, 见夜色渐深,他忧虑之中匆忙出门寻觅, 谁知竟于许都夜市中偶遇左将军刘备。   两人一见如故,刘备盛情相邀, 司马徽只得留言退宿,并同刘备回府详谈。两人秉烛畅聊,言语间提及小友孔明, 司马徽酒酣兴起,不由盛赞其年纪虽轻,却是罕见的经韬纬略之才。   得之, 岂恐天下不定?   刘备意动跪请,直言自己苦无军师,恳求司马徽帮其引荐一二。刘备好歹也为皇室贵胄,虽是关系远了些, 但也胜过他这等平头百姓,自己又怎能受其跪拜大礼?   司马徽只得应下此请,今日听闻诸葛亮消息后,便急急赶至郭府拜会,望与故人碰面叙旧。司马徽解释过后,诸葛亮仍是不言不语,许是久坐难捱,故而起身斜倚于海棠树下,柔条掩映,月光忽明忽暗,让人辨不清其情绪是阴是晴。   两人僵持许久,诸葛亮按住额角,抽抽鼻子道:“夜风势急,先生早些歇息。”   话罢便欲折身离去。   司马徽知其并无应允之意,只阖眼叹道:“刘玄德如今虽困于囹圄,势若笼中之鸟,然倘使一日乘风而起,必当大有作为,孔明何以如此?”   诸葛亮敛眉笑笑:“刘备自非寻常之辈,是亮才疏学浅,尚无出山之意,还望先生转告左将军,望其另寻良谋。”   竟会说自己才疏学浅?司马徽摇头笑笑,都是借口罢了。   此人既非贪恋许都的繁盛昌足,又非看轻刘备的身家底盘,他不过是舍不得与郭瑾为敌。真是个傻孩子,他这样做无疑是为自己套上了沉重的镣铐,枷锁在身,又如何能拥有自由?   感受到司马徽凝重的注视,诸葛亮不由宽慰一笑:“亮之所为,皆乃所愿”。   ·   次日,郭瑾特地登门拜请赵云相助。   赵云并不多言,果真爽快应下,自此一连数日,郭瑾皆同他合作练习,日日早出晚归,只练得浑身淤青肿痛,也顾不得抹药,回府后倒头便睡。   马球本是兴起于行伍之间的活动赛事,近几年才广为流行,逐渐为公孙氏族所接受,成为风靡一时的时尚活动,其受欢迎程度,不亚于当年雒阳街头的斗鸡盛事。此时马球的用具亦相对轻盈一些,是以内填丝绵,外用细麻绳和白绢搓成的绳捆扎成球形所制。   郭瑾同张飞以此对赌,倒不是说她有多意气用事,偏生要战败张飞才行,而是她对青釭剑,志在必得。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光明正大地将它捧进手中。若在这个过程里,恰好能报仇虐渣,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郭瑾每晚入睡前,月姬皆会为她送上伤药一瓶,温声劝哄说要为她涂抹消淤。虽然月姬并未多言,郭瑾还是能猜到这伤药到底是何人所送,故而有意无视月姬的请求,只作阖眼假寐。   郭嘉候在门外,花叶落满肩头,竟都不曾察觉。见月姬颓然而出,并冲自己无奈摇头,郭嘉的心情几起几落,终是彻底下定决心,亲自推门而入。   郭瑾应是累极了,本是佯作假寐,谁知一转眼的功夫便当真沉沉入睡而去。郭嘉行至郭瑾塌边,瞧着榻上面色苍然的姑娘,手指轻轻拢过她的发丝,触到她有些烫人的肌肤,更是心软地一塌糊涂。   睡得朦朦胧胧,郭瑾嘟囔着翻身侧卧,手指自然而然牵起郭嘉不及收回的右手,与他牢牢十指相扣。郭嘉任她握着,只觉此刻分分秒秒皆是珍贵。   待郭瑾终是松手转身,郭嘉掏出怀中伤药,小心翼翼挽起郭瑾散落的袖袍。她的手臂青青紫紫,满是瘀伤,看得他眉头直蹙、满目心疼。   半梦半醒间,郭瑾只觉有人凑近自己跟前,那人的手指抚在自己肩头,冰冰凉凉,隐有微微刺痛。郭瑾皱眉睁眼,眼前人鼻梁高挺、唇色鲜红,鼻尖与自己不过半寸有余。不知是何缘故,他的眼睛里带着氤氲水色与潋滟波光,让人只觉仙人如玉,可望而遥不可及。   郭瑾有些恼了,为何梦中的兄长还是如此?   你就真的……不喜欢我吗?   郭瑾扯过对方的前襟,直接堵上他那红润的双唇,见他仍无动作,郭瑾竟是张口狠狠咬住对方润泽的唇瓣。   淡淡的血腥气随之而来,郭嘉闷哼一声,却并未将她推开,反倒像是被人触及什么开关一般,开始回应对方的胡作非为。   郭瑾被他吻得迷迷糊糊,恰逢睡意又起,郭瑾忿忿推开他的怀抱,临睡之前,竟是抽抽鼻子,闷闷道出一声:“郭嘉,我讨厌你。”   ……   隔日,天清云淡。   由于比赛场地是在城郊十里外围筑而成,故而清早起身,众人便已纷纷乘车出游,意图前往赛场占个观景的绝佳位置。   曹清乘车而至,特意绕路至郭府门前,见郭嘉还未动身,忙招手邀请其一同乘车前往。想起昨夜阿瑾最后所言,郭嘉内自省之,不由温声婉拒对方盛情之邀,直言自己有约在前,不得失信于人。   曹清遗憾而去,郭嘉复回身寻觅郭瑾,许是见他迟迟不肯动身,戏志才掀开车帘,高声促请道:“郭弟无需再看,阿瑾同司马先生共乘一驾,早已提前离去。”   梦回当年荀氏茶会?郭嘉笑一笑,继而登上车驾,嘱咐车夫即刻赶路。   戏志才本是在一口一个杨梅地吞嚼,见郭嘉端正坐好,不知发现什么稀奇的事情,戏志才故意凑近调侃道:“郭弟何以伤及下唇?”   郭嘉欲盖弥彰地掩住唇上血痂,昨夜阿瑾咬住自己时,虽有疼痛,他却并未料到会有隔日影响,如今触及伤痕,只觉面上似有火烧,像是昨夜疯狂被人悉数窥探一般。   郭嘉轻咳两声,并不言语,只佯作观赏窗外风景。   戏志才知他羞郝,也便不再为难于他。   及至场中,赛事将始。   参赛及围观人员皆熙攘如潮,曹操却迟迟不见现身,就在众人翘首以望的当口,曹昂方才匆匆赶至会场,代为主持会中诸事。   不知听到什么传言,戏志才特地绕至郭瑾身后,同她低声耳语道:“阿瑾许是不知,据密探来报,那淮南袁术意图逃亡青州依附袁绍,主公今晨方得知消息,但由于你我等人皆不在跟前,仅有刘备随身侍驾,刘备闻之毛遂自荐,自请领命前去截击袁术,主公一时不察,竟是轻忽纵敌,刘备此时怕是早已无处可寻。”   郭瑾闻声长叹。大好时机不再,就算现下他们即刻回城阻拦,也早已是纵敌千里、于事无补了。   许是心有灵犀,自知已成定局,戏志才忽略刘备之事,左右探寻几眼,不由开口问道:“赵云尚未至此?”   郭瑾笑一笑,笑容中多少泛出几抹心酸:“他不会来了……”   尽管她不愿相信,可前些时日自己频繁来往于两处府邸时,曾不止一次于赵云门前瞧见刘备含笑离去的背影。当时的她便有预感,赵云终究还是会选择刘备。   毕竟追随公孙瓒时,他与刘备便已是推心置腹之交,是自己横插一杠,硬将他带到许昌城来,他就算离开,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她终究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无。   但曹老板将刘备放走就是偶然了吗?显然不是。他也曾有意无意地聚集众位谋士多次磋商,有人建议杀之而后快,有人建议留而不用,曹老板表面不知该杀该纵,心底却早已对刘备做了最后的论断。   刘备是个人物,却也是个杀不得的人物,与其留下这颗烫手山芋,不如让其自生自灭来得痛快。他只能祈祷这次纵敌,不会给自己带来翻天覆地的灾难。   而郭瑾能做的,便只剩两条。   一者便是雇凶刺杀,希望刘备能像孙策一样死得痛快突兀些。可想要透过关羽张飞的铜墙铁壁而直取刘备首级,恐怕就如倔强青铜残血截杀最强王者一般,不自量力。   所以她便只剩下了静观其变。   她本以为赵云会因为自己的努力而留下来,至少也会有那么一丝丝的纠结不忍,她明明还没来得及告诉赵云,自己参加这场赛事,只是想为他赢下那柄青釭剑,仅此而已。   只可惜,万事皆有定数。   一个人的跳脚努力,又怎能影响历史的洪流? 第84章 大战伊始   197年秋, 刘备叛逃出京,随后起兵反曹,杀徐州刺史车胄, 占领下邳,屯据沛县。   与此同时,袁绍挑选精兵十万、战马万匹, 企图南下进攻许都。刘备月余之间增军数万,意图与袁绍联手,合力攻曹。   消息传至许都, 顷刻间便似惊雷炸响。   朝野上下无不人心惶惶,曹操速召众位谋士厅内问策, 郭瑾连同兄长、戏志才等人阔步进门时, 堂内早已人头攒动, 集聚不少同僚。   郭瑾先是同曹操见礼,曹老板忧心忡忡, 大约兴致不佳,遂只同她招手免礼, 算作回应。郭瑾心中微叹,又同荀彧叔侄、程昱等相熟僚友互道问好,这才敛衽跽坐于圆席之间, 眉目恭顺地将视线投向席首的位置。   见众人到齐,曹操拢须而叹:“想必诸位先生早已得知袁本初意欲南征之事?”   话罢,荀彧率先回声应道:“主公可是烦扰于是否应当出兵迎敌?”   郭瑾笑一笑, 荀彧总是最懂曹老板的那个人,或许正是因此,后期的曹操才会那般失望,失望于这个明明最为知心的人, 却站在反对自己成就霸业的队首,为那不过残烛的刘氏天下做着飞蛾之功。   见心思被荀彧洞察,曹操只大笑两声:“知孤者,非文若不能及也!”   荀彧浅笑颔首,面上仍旧一派从容之态,仿佛那袁本初就算兴兵百万来犯,也不过是徒劳一场,无甚可惧。曹操亦不再绕弯,直接开口向众人问策,不知到底是战是和?   不过须臾,端坐于郭瑾右前方的绛衣文士已拱手出声,其呼吸紊乱、语速急促,似乎被袁绍这蓦然出兵吓慌了心神,“主公明鉴,那袁本初大败公孙瓒,如今雄踞幽、冀、青、并四州,尽收河北之地,可谓势头正盛、锐不可当。为今之计,当以协议求和为主,万不可鲁莽起兵,再树强敌!”   此言一出,左右皆出声应和,唯恐与这等强敌交手,最终落得惨败收场。   郭瑾沉吟片刻,其实这位小哥哥的意见她很理解。毕竟旁人同自己不同,他们又无法预判未来的走向,他们只知道袁绍毫无后顾之忧,地广人众,拥兵数十万,天下莫敢与之争锋。   而曹操呢?   他身处四战之地,南有刘表、张绣,东有孙策,北方袁绍虎视眈眈,徐州又被刘备新得,虽说袁术病笃,吕布也早已平定,但袁曹之间实力悬殊,曹操为时人唱衰的事实却并未改变。   所以他们惧怕袁绍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曹老板今日却并非为了听这些“大实话”,他心中怕是早有定论,他需要有人印证他的论点,并借由对方之口,将他的论点阐明理顺、昭之于众。   郭瑾瞧向荀彧,果然对方好看的眉毛顺利绞在一处,手指攒了攒,却仍旧礼貌地覆于双膝之上,不负众望道:“彧不才,恐难认同求和之说。”   郭嘉亦难得收起闲散之状,随声附和道:“昔日刘、项之不敌,公所知也,然汉祖唯智胜项羽,故羽虽强,终为所擒。明公之于袁绍,远非智胜一处,纵绍虽强,无可惧也。”   哦莫,难道马上就到了兄长的“十胜十败”彩虹屁专场了吗?!   郭瑾循声去瞧,两只星星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郭嘉。   被比作高祖刘邦,曹操显然也被拍得欢快:“哦?不知孤有何处胜之?”   也不知兄长同荀彧哪来这该死的默契,两人相视而笑,荀彧便已心领神会地开口:“绍貌外宽而内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达不拘,唯才所宜,此度胜也。”   众人亦跟着屏息凝神,生怕漏下荀彧的话中细节。   荀彧从容有度,继而自武胜、谋胜、德胜等方面再作补充,将袁绍之徒批判的一无是处。   位于曹操右手端的孔融终是忍不住出声驳斥:“荀侍中虽言之有理,然袁绍地广兵强,文有田丰、许攸等奇谋之士,武有颜良、文丑这般勇冠三军之将,文武兼具,恰似龙生双翼,恐难敌也!”   郭瑾未及出声,郭嘉便已嗤声笑道:“袁绍兵者虽众,然法令不严,田丰刚愎而好犯上,许攸贪婪而不检束,又有郭图、逢纪等擅权自用之人,必使其众交斗其间,还相离也。”   似乎被人道出心中所想,荀攸亦跟着温和出声:“奉孝所言极是,至于颜良、文丑等辈,不过匹夫之勇,可一战而擒也。”   果然,郭瑾悲伤地想,自己在吵嘴这方面还是有待加强。   一番争辩过后,曹操俨然信心倍增,彻底拍板之前,仍不忘提及眼下心头之患,“孤只恐大战之际,四周虎狼蜂拥而上,截断我军后路。”   郭瑾终是得机开口:“孙策保守江东,刘表坐观成败、见机事迟,皆无足虑也。张绣虽则二战不下,然近闻其有归降之意,以贾诩之才,定会劝之拒袁降曹。”   席间有人反诘一声:“若那江东孙策趁我军迎战袁绍,奇袭许都,又当如何?”   郭嘉却斜睨对方一眼,眼尾上挑,本是闲逸似水的视线,竟莫名显露几分锋芒之色,“孙策此人轻率而不擅防,虽坐拥百万之众,不过一人之敌也。”   也即是说,他只要敢来,刺客便能将他解决。   郭瑾不由后脊发凉,若说自己是穿越者所以可以预知张绣之事,可她始终都不明白,兄长到底是如何预测准,孙策当真会死于刺客之手的?   以及,如今的孙策到底是不是策马奔腾?   对方语噎,忿然甩袖回座。   静坐良久的戏志才终是开口提醒:“主公需得先平刘备,待局势大定,再趁势北上抗敌,争取占得主动先机。”   深觉时不我待,曹操终是敲定对战之策,复召众位谋士着手部署及筹备诸事。念及当年赠送与曹昂的明光铠,郭瑾亲自登门,以此为解说,特地奏请曹操准许大规模制甲备用。   待将农学司诸事安排妥当,想着马上便要随军进驻官渡,郭瑾溜达回府,本欲同家中好友告别,谁知竟不见司马徽踪影,郭瑾只得亲往诸葛亮房中相询。   熟料天高云阔、日头正盛,诸葛亮竟躲于室内自饮自酌。   听见郭瑾问话,诸葛亮趁着酒意无辜摇头:“德操兄回程在即,只说离别前欲往故友家中拜会。”   郭瑾见状,顺势落座于诸葛对面:“既如此,我便与孔明同饮。”   说着,提起酒壶仰头便灌。   诸葛亮显然有些愣了,“瑾兄可是心情不佳?”   郭瑾摆摆手,酒劲冲头而至,忍不住拉起对方的双手,拧眉反问道:“孔明以为,刘备此人何如?”   似乎瞧出她话中的憋闷之感,诸葛亮斟酌开口:“刘玄德素以仁义著称,身为汉室宗亲之后,虽则屡战屡败,然心如顽石,必有所成。”   郭瑾抬袖再灌,袖袍散落下来,露出莹莹似玉的皓腕柔荑,“仁义善恶皆有伪装,宗亲宦臣又有何异?百姓从不关心天下姓甚名谁,他们只想得以温饱,苟延残喘于乱世偷活,若可吃饱穿暖,便已是天大之喜。”   三国的百姓真的太难了,他们才不想管城头变换的是哪家大王旗,他们只想要天下太平。可就是这点奢望,却还是不能满足,最终沦为军阀残斗的牺牲品,悲哉哀哉。   郭瑾努力想了想,当年阳翟临别之前,自己于院中醉酒,似乎也和孩童时期的二郎说过同一番话。郭瑾不由单手托腮,只静静瞧着眼前清风朗月似的少年,视线迷蒙中竟莫名觉得,眼前这人同自家二郎确实有几分相像。   像又不像……   不想再争论朝堂之事,郭瑾同诸葛亮难得聚头欢饮,两人饮至醉意醺然。诸葛亮明显还留有几分清醒,见她倒头欲睡,忙伸手托起郭瑾的手臂,将她自席上带起。又见她脚步踉跄,几欲跌倒,不禁用力箍紧对方的侧腰,将她护在自己身前。   掌中的腰肢很软,很细。   诸葛亮手心发烫,正要将其送回房间,郭瑾却想起什么般,使劲戳了戳他的心口。由于醉酒,她的力道锐减,几乎可以算是蜻蜓点水。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选择刘备!”   “刘备那厮有什么好?”   “孔明就这般想同我为敌?”   “……”   她的口中嘟嘟囔囔,诸葛亮无声笑笑,见她不依不饶,竟是拍拍郭瑾的头顶,轻柔开口道:“我没有。”   明明头疼欲裂,郭瑾却不忘忿然回复:“撒谎!”   诸葛亮俨然有些束手无策,见郭瑾摇摇晃晃便要推门而出,他不禁有些心急,两步堵到郭瑾跟前,双手握住她瘦削的肩膀,视线对上她满是迷蒙酒雾的双眼,声音里似乎含进了所有的耐心和真诚,“非但刘备,郭长珩在世之际,孔明永不出山。”   “如此,你可还同我生气?”   他的眸中似乎燃了团烈火,汹涌如涛,正以燎原之势呼啸而来。   忍不住抽抽鼻子,郭瑾揉了揉双眼,只觉面前的幻影越来越真切,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指,使劲掐上眼前人水润莹白的脸颊,说出的话满是惊喜,却险些叫他心里惊起万丈风雨。   “二郎,是你吗?”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第85章 伤寒之症   层林尽染, 遍野飞红。   司马徽挂念襄阳亲友,执意告别回程,郭瑾挽留无果, 只得亲自于城郊相送。   前些时日,司马徽于许昌得遇旧友,此人四海云游, 是位腹有乾坤之士,得知司马徽意欲南归襄阳,更是直接拾整包裹, 打算同往荆襄之地游学览物。   诸葛亮本也要作伴回赴南阳,谁知出发前夜却突然扭转心意, 只说自己尚未兴尽, 不欲还家。郭瑾知晓孔明此时并无出仕之意, 但见其已愿留于许昌,总归是个好兆头, 也便不敢再行细究,忙宽笑应下。   现下出城数里, 司马徽勒马停驻,继而下马拜别道:“徽便于此等候友人相聚而行,瑾兄毋须远送。”   郭瑾步出车驾, 亦跟着拱手而拜:“此去荆州,路途遥遥,徽弟定当珍重。”   司马徽笑一笑:“有劳瑾兄挂念, 孔明此人性素内敛,今后还望瑾兄多多关照。”   郭瑾闻声,首先瞥向不远处那位别别扭扭不愿上前的少年,见那人佯作云淡风轻, 眼神却闪烁不定,郭瑾敛衽再揖:“这是自然,徽弟言重了。”   两人话别间,忽见一骑自东侧飞驰而至。来人方巾裾衣、腰挎长剑,眉宇间皆是锋芒锐气,似乎本就天生傲骨,乃至于郭瑾成功蹙起了眉头。   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正想着,司马徽已热情拥住对方的肩膀,“元直至矣!”   元直?徐元直?   难道此人便是当年惜败于自己之手的徐庶小可爱吗?   郭瑾重新端详起徐庶的样貌,不得不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似乎并没有受到自己的影响,他很好地成长了,棱角鲜明、不拘小节。   徐庶若赴荆州,后期定会同避难新野的刘备相遇吧?   可他的高光时刻不过须臾,待再次相见,他的锋芒便要尽数为人折断了。虽不至于同演义中那般“一言不发”,甚至魏文帝时徐庶也官至右中郎将,但终究还是令人唏嘘。   郭瑾亦凑上前去,先是与徐庶话及旧事,几人言笑晏晏,映着浓浓秋意,又玩笑几句过后,这才互相长揖拜别。   两人两骑、满目秋黄。见徐庶正要趁势拍马而行,郭瑾心头一哽,终是忍不住委婉出声:“先生且慢!”   徐庶与司马徽同时勒绳瞧来,郭瑾疾行两步,及至两人跟前,这才缓下情绪道:“元直何不携老母同游?”   徐庶初听不解,回味时却又憾然一笑:“母亲年迈,儿断不敢有所劳累,多谢郭校尉美意,来日方长,庶就此别过。”   也罢,郭瑾含笑颔首,算作道别。   毕竟对于历史的洪流来说,一个人的努力,总是那么的苍白无声,她注定拯救不了所有人,她甚至拯救不了自己的挚友。   197年冬,曹操东击刘备,迫降关羽,继而率众进据官渡。荀彧留守许昌,郭瑾、荀攸等人尽皆随军北上,暂驻官渡大营。   十二月,岁暮天寒。   战机紧张之际,戏志才却突然染疾,卧病不起。先是高热持续不退,全身疲乏无力,随之而来便是头疼、腹痛以及肌肉关节等各种外在折磨。   病势汹汹,如山洪倾倒,随军医师皆束手无策。郭瑾等人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还是随着后援部队匆匆赶至的华佗为其断脉确诊。   伤寒之症?   听闻华佗略显凝重地吐出这个结论,郭瑾当即如遭雷劈,她本以为戏志才是由于爱妻早亡,故而饮酒无度,随意糟蹋身体,这才落得英年早亡的地步。可她却不曾料到,戏志才竟是困于伤寒之症。   也对,像三国这样的乱世,又有多少长命之人呢?瘟疫、饥荒、洪水、干旱,似乎哪一样都能轻易取人性命。   “伤寒之症……”   郭瑾只觉手脚无力,不自觉便已握上郭嘉的双手,对方掌心中灼人的热度传来,这才将她心中的阴霾驱散分毫。   若是她不曾记错,伤寒之症可以算是三国时期的头号“瘟神”了,死亡率极高。据史书记载,东汉桓帝时大疫三次,灵帝时大疫五次,献帝建安年间疫病流行则更甚。成千累万的人被病魔吞噬,以致造成了十室九空的空前劫难。   也即是说,稍有不慎,戏志才还是逃不过英年早逝的结局。   顾不得郭嘉的搀扶,郭瑾强撑起身子,冲着华佗的方向直直伏跪于地,特行跪拜大礼,诚声恳求道:“瑾无法,还望先生施以援手,为志才兄祛病续命!”   华佗似乎也被这伤寒之症难住,先是将郭瑾扶起,而后便兀自席坐于外间,捋须而叹。许是念及郭瑾旧恩,华佗终是手书一封交由郭瑾,只说自己独擅外科,伤寒之症,病理复杂难克,还需此人来看。   郭瑾接过端详,信封上只有游龙飞腾的四个大字——“仲景亲启”。   仲景……张仲景?!   就是那个著有《伤寒杂病论》的三国医圣?   她似乎在哪里读过,说是张仲景的家族本来人丁兴旺,盛时曾多达二百余人。可自从建安初年以来,不到十年间,有三分之二的人便因罹患疫症而亡,其中死于伤寒者竟占十之有七。正是因此,张仲景这才终生致力于攻克伤寒难症。   郭瑾不由攥紧手中的帛书,也不知此时此刻,张仲景是否对此已有小成?   ……   曹操特地遣人将戏志才转送回许,隔离候诊,并着快马送信,将张机请至许昌看病解难。华佗将郭瑾等“密切接触者”集中起来诊脉查看,见其他人并无伤寒之兆,这才督促众人以盐水消毒后,悉数放归各自帐中。   谁知不过三日,郭瑾亦随之病倒。   头疼脑热、咽喉肿痛,说话间更是如撕扯般干哑难捱。郭瑾悲伤地想,自己肯定是要完球了,谁曾想没救过戏志才来,自己却先一步要为他垫背去了。   华佗为她看诊后,却是松口气道:“天寒地冻,长珩不过是风寒入体罢了,并非伤寒之兆。”   郭瑾:“……?!”   这大概就是主角光环吧哭泣?!   虽是如此想着,郭瑾思及穿越之前疫情潜伏期的可怕经验,还是拒绝了周围人探视的好意,而后将自己主动隔离起来,除有人每日将饭菜药汤送至门口,其余时间皆佩戴纱巾,独居帐中,尽量减少人员往来,待病好再考虑出门之事。   难得清闲数日,郭瑾抽出几本兵书,一边分析着袁曹双方的战略部署,一边思虑着破局之策,毕竟若是许攸迟迟不来相投,那何时才是转机,能够让对方自行内部瓦解呢?   久思困乏,郭瑾伸伸懒腰,方自怀中掏出许久不曾打开的无字书。论坛中似乎一夕之间多出不少新人,还有些“旧人”发帖感慨,说是向自己的穿越时光告别。   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回家?   郭瑾卑微叹气,实在无聊,便主动找策马奔腾闲谈两句。策马奔腾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问及郭瑾意欲何时隐退之事。   也就是退休的意思吧?郭瑾反复挑眉。   【奋斗的小郭子:不急不急,小弟尚不及三十】   【策马奔腾:那你可有想过,自己女扮男装之事终究会昭之于众?】   【策马奔腾:到时你又该如何脱身?】   郭瑾托腮笑笑,她自是知道女扮男装并非长久之计,尤其是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她更希望能光明正大地和兄长在一起。她想告诉天下人,郭奉孝早已名草有主,他的身边再无空位留给其他女孩子。   可隐退又能退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皆是流离战火。若要他们空有一身才华而避世不闻,那同死去又有何分别?   【奋斗的小郭子:未来之事,且留给未来算计】   【奋斗的小郭子:所学不能安天下,就算长命无疾,亦于我无异】   换句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妨且走且瞧吧。   郭瑾退出论坛,忍者反胃的冲动将汤药一股脑儿灌下,鼻子堵塞不通,头脑亦浑涨地厉害,郭瑾正要起身窝回榻上,方坐至床沿,便见有人自门外踏雪而来。   这应该是近五日以来,除却华佗外,自己瞧见的第一个活人了。   见曹昂也不遮掩,似乎毫不惧怕人人退避三舍的瘟病,郭瑾忙摸摸脸颊,见纱巾端端系在面上,终是掩袖出声道:“大公子何故至此?”   曹昂也不言语,他已经许久未曾与郭瑾单独见面了,自那夜受伤告白之后,郭瑾便日日躲着自己,没有回应,也没有答复,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越界过分的事情。   曹昂不想让对方有分毫压迫之感,遂一直不敢现身追问,他怕自己追得紧了,郭瑾便越躲越远,最终消失不见,让他如何都寻觅不到。   可听闻郭瑾病倒之后,他的理智便全数消失不见了,他甚至不敢想象,若郭瑾当真得了疫病,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他大概会疯的吧?   曹昂已是满目猩红,见郭瑾凄凄弱弱,整个人恰似风中摇曳的清荷,眸子却亮莹莹一片,里面有惊诧,有急切,更有让他意动不止的忧心。   几乎是转瞬之间,曹昂心中那股叫嚣已久的欲望终于占了上风,他的理智彻底粉碎。   只见他阔步靠近,并在郭瑾惊疑不定的注视中,微微倾身而上,隔着眼前若有似无的白纱,轻轻贴上她软腻香润的双唇。   作者有话要说:  郭嘉:情敌,拔刀吧! 第86章 先发制人   他的吻很笨拙。   手指托在郭瑾耳侧, 唇瓣缠绵在薄如蝉翼的纱巾之上,滚烫炽热的呼吸就这般与她交织在一处,不过须臾, 便已晕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许是嫌这面纱碍事,趁着郭瑾怔忪出神之际,曹昂摸索着将其解下, 继而再度贴上郭瑾已然被他折磨地有些病态娇红的双唇,甚至没有给她一丝反应的机会。   他的舌尖青涩地探了探,未曾想, 竟轻易滑入郭瑾口中,同她毫无休止地纠缠在一起, 两人之间的鼻息贴得更近, 曹昂的呼吸亦愈发滚烫急促, 似乎要彻底沦陷疯狂一般。   郭瑾如遭雷劈,面色瞬间涨得通红, 脑中像是堵了团团浆糊,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虽是如此, 郭瑾的双手却已条件反射地撑在对方胸前,手腕发力,意图将他狠狠推开。   许是感知到郭瑾的想法, 曹昂竟恋恋不舍地提前分离起身,仍是一副端端玉立的模样,只略有些意兴未尽地抿唇不语, 喉结滚动几遭,似乎有所回味。   郭瑾一时羞愤难当,又不知该如何打破这莫名暧昧诡异的静寂,便只得怒目而瞪, 大有静候对方辩解,并讨个说法的意思。   相比起郭瑾显而易见的怒,曹昂俨然没有那么云淡风轻,他沉浸于方才的缠绵一吻中,似乎早已心神俱乱。从他的角度朝郭瑾瞧去,但觉眼前人发鬓微散、红唇姣姣,眸中映着数不尽的春光水色,竟比那染了胭脂朱砂的姑娘还要夭丽艳逸。   如此一看,倒更像女孩子了……   自知欲念颇深,曹昂终是强迫自己背过身去,按下心底的暗流涌动,拾整情绪后,方清和如常地开口:“阿瑾莫要着恼,是昂偶听医师之言,说是风寒之人若能将这病症传与他人,许便能好得快些。”   顿一顿,曹昂又道:“昂今夜之举多有唐突,然若能助阿瑾早日痊愈,虽则阿瑾痛斥打骂,犹不肯悔。”   郭瑾:“……”   哪个庸医传得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不信谣,不传谣啊哥!你丫好歹也是个曹魏少主,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她可扛不起坑死少主的滔天大罪啊切拜!   既是好意,郭瑾自然无法同他翻脸,只能苦口婆心地劝说两句:“如今大战在即,公子身负要职、位分尊贵,又岂能因郭某之故,而如此损害身体?”   曹昂有些急了,可思及两人尴尬的氛围,他还是控制着未曾回身来瞧,只能将脊背挺得笔直,似乎生怕郭瑾听不出他的真诚之意:“阿瑾谬赞,昂才不及诸位智谋,武不及众位主将,不过借此良机学习用兵之道。因此只望能以我之躯,换阿瑾安好,为父帅出谋划策,争取早日凯旋。”   卧槽,诡辩小天才?!   郭瑾摸摸仍有些烫红的唇瓣,想着自己非但被曹昂这小子白白占了便宜,还让对方戴了个舍己为人、可歌可泣的高帽,心中的邪气更是如何都发泄不出。   不过既然曹昂愿意冒着疫病的危险,同她有这般亲近的接触,那他之前的告白便是认真的了,认真到让自己突然就有些彷徨失措。她既害怕于旁人一往无前的真诚与热烈,又怜惜自己似乎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爱情。   郭瑾张张口,还是关怀出声道:“大公子早些回吧,睡前遣人熬些驱寒的汤药,莫要当真病倒。”   听闻郭瑾所言,曹昂终是回身对视,只见他微微抬眸,清风玉露般弯唇浅笑,似乎刚刚那个方寸大乱、面红无措的男人,根本就不曾存在。   “昂身强体健,阿瑾莫要为我忧心。”   郭瑾未及开口,曹昂便已抬步出门,挽起帘帐时,又想起什么般,冲郭瑾温柔道声:“好好歇息,我明日再来。”   郭瑾怔怔应了一声,见对方含笑离去,方回神悔恨挠头,忿然扑进松软厚实的棉褥之间。心乱如麻、羞愤欲裂,郭瑾扑腾许久,终是伴着不算通畅的鼻息,与浑浑噩噩的思绪,彻底入梦而去。   许是感冒之后睡眠愈深,郭瑾迷迷糊糊之间,只感觉自己跌入一个分外温暖熟悉的怀抱里,那人的手臂紧紧搂在自己腰腹,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又害怕因此箍疼自己。   郭瑾情不自禁向着热源挤靠而去,脸颊蹭在那人胸前,只觉前所未有的踏实心安。一片朦胧静寂中,似乎有人用指尖轻轻扣上自己的下唇,轻盈至极地抚摸擦拭,薄茧擦过唇瓣,便似有电流袭过,浑身皆是战栗酥麻。   似乎还嫌不够,郭瑾的唇瓣终是被对方含进口中,先是柔情惬意的辗转厮磨,继而转化为急促冷冽的深吻,像是要将她彻底刻进自己的身体里。   梦醒时,已至日上三竿。   郭瑾起身洗漱,蘸湿毛巾轻轻擦拭双颊时,忽而忆起昨夜那个似梦似幻的缠吻。禁不住心尖一跳,可思及郭嘉如今重任在身,又怎会一声不吭跑进自己帐中,还那般主动地与她纠缠不休?   肯定是梦。   郭瑾断然摇头,洗漱过后便于书案小坐,谁知翻开书简,竟觉脑中清明通畅,如同抽丝剥茧、焕然新生一般。   郭瑾忙唤人去请华佗,华佗为她诊脉之后,果真恭喜郭瑾风寒已除,无需再自我封闭隔离。郭瑾正欲兴奋出门,便听华佗兀自喃喃:“此岂不为此消彼长?”   郭瑾闻声好奇追问,华佗直言道:“今早不知何故,奉孝竟也突然病倒,好在症状较轻,并无大碍,修养几日便可痊愈。”   ·   次年二月,官渡形势愈紧。   郭瑾正于帐中同众人商议对敌之策,忽听前哨来报,说是有位文士自称平原郡祢衡,如今正于营外求见。   桥豆麻袋,正平小宝贝?!   顾不得满帐文武,郭瑾率先冲出营地拱手相迎。祢衡仍是一身宽袖儒袍,博带松垮系于腰间,随心所欲、不问世俗,下巴保持着四十五度的蔑视弧度,远观仍是一副莫挨老子的架势。   郭瑾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见好友如此不假矜持,祢衡眼尾一挑,傲娇开口道:“世间常有锦上添花之辈,而空乏雪中送炭之友。”   见郭瑾随之颔首,祢衡忍不住继续自卖自夸:“我见长珩困于官渡,苦战至今,特意前来投奔,意欲相助一二。祢某之心,真可谓一片赤诚!不知长珩可有要事,须得我等大才委身来做?”   郭瑾脑中灵光一闪,突然笑得满目真诚。说实话,还当真有一件,而且还非他不可。感觉出好友眼中的精光算计,祢衡心道不妙,未及掩耳逃离,便被郭瑾稳稳攥住衣角。   只听郭瑾温和出声道:“正平文辞俱佳,非常人所能及也。”   戴高帽?祢衡清醒回应:“长珩直言便可。”   言外之意,乖,别这样。   郭瑾拍拍祢衡的肩膀,“并非难事,愚兄想向正平讨篇檄文罢了。”   毕竟舆论优势是何等的重要,这种率先拉满仇恨值的好事,她肯定要先发制人,争取抢在陈琳痛骂曹老板之前下手才行。   祢衡顿一顿:“长珩且说人话。”   哦莫,人话?   郭瑾简要抓了抓檄文重点:“嘶,也便是骂人?”   祢衡:“……”   作者有话要说:  祢衡:实不相瞒,这活我熟 第87章 反间之计   不出三日, 祢衡便已淋漓而就。   郭瑾将那篇长约千字的讨袁檄文恭敬奉至曹操跟前,曹操展开宣纸,兴致炯然地反复端详而过, 这才抚掌大笑,“正平之才,真可谓古今难寻也!”   待曹操欣赏过后, 众人得以接替拜读观摩,不时有人拍案叫绝,直叹此文酣畅淋漓、人间少有, 将那袁本初更是批得分文不值,恐要直接鼠窜而回, 抱头于邺城偷安养老去。   郭瑾弯弯唇角, 祢衡不愧是击鼓骂曹的愤青小天才, 他这篇檄文不仅文采斐然、流水行云,还从出身到为人、从性格到经历、从总揽关东军却坐观成败毫无所成, 再到如今蔑视天子图谋篡逆,可谓事无巨细、字字珠心。   若是袁绍观及此文, 恐要被祢衡气郁至死吧?   不过纵观檄文,祢衡虽则欢风华丽、妙趣横生,但却言简意赅、内涵颇深。   文章先是“破口大骂”, 质疑袁绍为人,随后又扔来几顶铁锅,直接为袁绍扣上“谋逆、叛党、不臣”的帽子;非但如此, 还将袁绍之行定性为“窃据四州、谋逆不轨、窥图汉室”、将其所率十万之众定义为“师出无名,大兴不义之师”。   将袁绍痛击谷底之后,祢衡尚不忘为曹老板打上“伟光正”的标签,直说其“忠心汉室、忠勇为国”, 是奉天子印,以正义之师伐不义之臣,以期復擒乱党,芟夷鲸鲵,清荡九州。   郭瑾读至末尾,虽非首次阅览,仍旧按耐不住心潮澎湃。妥了,郭瑾暗暗舒出几声闷气,自古大战皆讲究师出有名,也即舆论效果,如今他们先发制人,率先引导舆论风暴,即使袁绍再有回击之论,便也只如石沉大海,再难兴起巨浪。   檄文既发,袁绍震怒。   二月末,袁军进据黎阳,企图渡河寻求与曹军主力决战。袁绍首先派颜良进攻白马的东郡太守刘延,企图夺取黄河南岸要点,以保障主力渡河。   曹操迅速回应,意图亲自率兵北上,解决白马危局。发兵之际,曹操召集荀攸等人前来议事,商讨可行之策,荀攸以为袁军势众,不可强攻,遂提议声东击西,先引兵延津,佯作渡河攻取袁绍后方之态,待袁绍分兵向西,再以轻骑奇袭白马郡袁军,牵制袁军兵力,攻其不备。   曹操甚许之,先遣部将袭扰延津,待袁军分兵而去,再令张辽、关羽共为前锋,进赴白马。众将正欲领命而去,郭瑾却疾呼稍候。   鉴于明光铠制作过程缓慢,如今不过造出千余护甲,郭瑾听闻荀攸之策,复又提议曹操,说是让张辽等前锋部队身披明光铠,并借由光线倾射角度,择于巳时左右自西侧冲杀而入,大破颜良军。   果然不出所料,袁绍分兵延津,颜良为关羽斩杀于万军之中,曹军撤退途中,却又遭逢袁军追击,袁军中计不敌,文丑为乱军所杀。   自此,袁绍的两员大将一战陨落,袁军锐气大伤,曹老板初战告捷。   待众人收兵回营,郭瑾正欲前往主帐探望曹操,却见华佗神色惶惶、疾行而过。郭瑾心中微有波漾,忙追上华佗,好奇询问道:“先生可以慌张至此?”   华佗闻声回神,见是郭瑾,这才附耳叹道:“听闻大公子对战之际,身上明光之甲蓦然自胸口崩裂,大公子躲闪不及,以至肩胛中箭,华某方为其处理完毕,尚需配药煎服,便不与长珩多言。”   郭瑾忙拱手让行,心中却猛然忆起当年旧事。   曹昂的铠甲本就是自己所赠,而且是连同董卓的铠甲一同所制,当年得知自己当庭骂董之事时,铁官丞曾亲自登门请罪,说是铠甲胸口处貌似坚实,却被自己动了手脚,实则不抵大用。   当时吕布自觉神勇,并不在乎铁官丞之言,所以她也便将此事抛掷脑后了,谁知今日却害曹昂因此受伤。可他明明是曹操长子,若是一直好好生存下去,便是当之无愧的曹魏之主,他为何又要留存当年的一件旧甲,还在如此重要的战役中披甲上阵,毫不顾虑呢?   摸摸自己干涩的双唇,努力忽略掉那日曹昂热情似火的亲吻,以及两人之间的尴尬氛围,犹豫了片晌,郭瑾还是亲去帐中探望。   曹昂本欲躺下歇息,身子还未动,便听帘帐被人掀起的声响。曹昂忍不住抬眸瞧去,来人一袭荼衣翩跹,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肤色白皙细腻,让人止不住意动神摇。   曹昂主动向内侧挪作几分,而后拍拍身侧的位置,面上由于流血过多而显得青白黯淡,却不忘咧唇笑笑:“过来坐便是。”   郭瑾不甘不愿地蹭上前去,尽量同曹昂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曹昂见她目光闪烁,似乎对自己有所回避,心中瞬时生出些急切:“阿瑾坐近一些”。   说着,顺势握住她的双手。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甩开,郭瑾反应过来时,曹昂已经神情痛苦地伏于榻上,大口喘息,豆大的汗珠说落便落。   郭瑾不由懊悔,忙上前探查他的伤势:“是瑾鲁莽,大公子可还难受?”   曹昂闻声,再次稳稳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扯到自己跟前,“你离我近些,我便不难受了。”   郭瑾蓦地面色绯红,手指被他攥着,却又好像滚灼于热水之中,分外难熬。曹昂见她欲盖弥彰地环视四周,就是不肯同自己对视,竟是直接将她的手掌覆于自己心口,说出的话露骨且认真,“待回到许昌,我便求父亲为你我赐婚。”   赐婚?!   郭瑾更是无错,自己本不想同旁人有过多牵扯,谁知一来一去的,竟发展到嫁娶的地步?   极力抽回手指,郭瑾坐回原来的位置,刻意忽略掉面上高烧的温度,尽力保持着素日的清澹平静:“大公子莫要言笑,你我皆为男子,又何来结亲一说?”   曹昂凝着郭瑾,视线仍旧灼热烫人,却并未再次唐突靠近,“如何不可?若是父亲不许,那昂自当终生不娶,只愿同阿瑾把酒而歌,岂不淋漓畅快?”   郭瑾:“……”   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来制裁我,而不是找个男人来折磨我!   脑中正混乱不堪,曹昂却已牵起她的双手,进而同她十指交握,他的眼神澄澈且坚定,郭瑾明白他是认真的,无论是告白、强吻,抑或是求亲,他都是光明磊落、毫不遮掩。喜欢就去追,哪怕对方是个男孩子,那也在所不惜。   人生在世,但求无悔。   可她呢?她整颗心尽数扑在了那个明明闲逸似云,却叫人如何都看不穿的男人身上。曹昂的热烈,纵使是不曾动心的郭瑾,也难免为其所震,女孩子大概都想要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吧?   兄长哪怕有曹昂三分的坚决,自己都不会如此痛苦难捱。   ·   两军对峙数月,眨眼已至秋末初寒。   郭瑾同郭嘉特意前去请命,说是甘做两军之使,亲往袁绍军中求和叙旧。自然求和是假,叙旧也是假,郭瑾不过是嫌这时机经久不至,唯恐百姓多遭殃祸,这才联同兄长意图煽起几阵东风罢了。   鉴于郭瑾二人皆是郭图阳翟亲友,袁绍虽是震惊于曹操竟有放下身段,主动求和之意,却并未为难二人。袁绍先是于主帐设宴,并令郭图陪坐畅聊。   席间郭瑾舌灿莲花,大倒苦水,先是委婉表达自家主公缺粮少械,军中将士疲乏不堪,并无战意。见袁绍意气更甚,复又拍起袁绍马屁,将其哄得高声大笑,直言曹孟德岂能与他相敌?   宴罢夜深,郭图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她二人引至客帐之中,郭瑾见他如同嫌弃苍蝇般拔脚便走,不由高唤一声:“兄长留步!”   郭图惊得汗毛直立,唯恐同敌营之士沾染分毫亲近,故拢袖不语,其神色无不时时彰显着“咱们不熟”四个大字。   郭瑾懂事噤声,倒是郭嘉笑意盈盈道:“阿瑾喜静,还望公则劳累打点,容我二人清静度夜。”   郭图颔首作答,见她二人不欲多言,忙撒欢跑路。   入夜难安,郭图心中反复揣摩,总觉以曹操之险,定不会如此轻易求和认栽,郭瑾同郭嘉冒险至此,怕是另有图谋?   如此想着,郭图复披衣而起,未着鞋履便绕行至郭瑾帐外,生怕自己潜伏于此时,露出半分响动。帐中安静沉寂,仿佛帐内之人皆尽数安歇了,忍着秋末的蚊虫叮咬,郭图躬身再探。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在郭图昏昏欲睡的当口,忽而听闻帐内传来几声窃窃私谈。再凑近些许,只听有人率先低声感慨:“也不知你我今夜如此卖力演戏,袁本初到底信了几分?”   另一人温声笑笑:“袁本初又如何能猜想出,我军早于一年前便已从许昌秘密运送粮草军械至此囤积?今夜一出,不过是为引蛇出洞,好伏歼敌军,早日凯旋罢了。”   郭图心道果然,冷笑藏也藏不住,正欲拂袖而去,却听方才那人愁闷反问:“今夜宴席,何以不见子远?”   郭图双耳随之高竖。   帐中人仍在喃喃细语:“也不知子远此计,可能事成?”   作者有话要说:  郭·报告小专家·图:主公!许攸通敌!!   正于曹军营外埋伏勘测的许攸:你丫可闭嘴吧,这锅老子不背!! 第88章 夜火连天   另一头, 许攸率人埋伏于曹军官渡大营之外。   夜黑风急,正在许攸以为今夜又无所获时,忽见一骑快马自侧门飞奔而出, 看方向应是赶往许都送信。许攸忙着人策马跟紧,并将其直接射翻于地。   许攸亲自搜身,果从对方身上摸索出一封急信, 展开来读,竟是那曹操兵短粮缺,意欲回奔许昌求救。许攸恻然一笑, 当即上马率众回营。   及至大帐,顾不得此时夜黑风高, 直接推搡开帐外守夜的士兵, 打算直接挤进门去。袁绍不知是被吵醒, 还是本就没有歇下,听闻帐外的动静, 不由威严道:“放他进来便是。”   许攸攥紧密信,大步流星进门, 生怕有丝毫耽搁。进到帐中,这才发觉此处并非只有袁绍一人,那郭公则不知何故竟也在此, 恐又在同主公说道什么颠倒是非的歪理。   顾不得郭图,许攸拢袖而拜:“攸偶得一密报,这才趁夜而来, 惊扰主公休息,还望主公莫怪。”   袁绍先是同郭图对视,见对方微微勾唇,似乎对许攸所言之事了若指掌, 不由蹙眉开口:“子远但说无妨。”   许攸终是呈上急报,高声开口道:“攸今夜潜伏于曹营之外,忽见一骑南归许昌,遂着人将其射翻落马,因而得此密报!”   袁绍并未打开郭图帮忙呈上的帛书,而是面无表情地凝声反问:“可是那曹操军粮缺乏,器械不足,难以为继?”   许攸愕然抬首:“主公怎知如此?”   郭图暗暗嗤笑,袁绍更是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好你个许子远!竟敢连同曹操欺诈与孤?!”   许攸脑中一片煞白,不知为何自己出营半日,回来便是这般光景。蓦然间,眼神瞥见面露不屑的郭图,心中顿时油生几分猜想:“攸岂敢背主求荣?主公莫要听信小人谗言!”   郭图此刻却闻声反诘:“许兄与那曹操本为同乡,交情匪浅,为他所用倒也不足为奇。不过田丰与许兄无冤无仇,君又何故陷他于不义,最终自尽而亡?此岂不为曹操奸计,意图经由许兄之手,来使我军交相暗斗,两败俱伤?”   袁绍更是盛怒而起:“你同田丰素来不和,不曾想竟狠诈至此,害孤一时不察,将其枉杀?!”   见事已至此,许攸深深一叹,不再多言,任凭郭图与袁绍为自己添上几项莫须有之罪责。将田丰之死怪到自己头上?那真是可气可笑,袁绍本就昏庸,听不进忠言逆耳,反倒对谗言美誉趋之若鹜,真是白白断送一手好棋,徒为曹操做了嫁衣。   争执过后,袁绍将其怒斥而回,只言乘胜班师后再作责罚。   许攸行至营帐大门,抬头仰望星河,南北对峙、北衰南盛,或许自己当真错了,错在选择了一位扶不起的庸主。若是袁绍当真侥胜,待回到邺城,又不知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愈想愈悲,许攸直接翻身上马,遥遥朝南策奔而去。   谁知方至曹军营帐,便见门外有两道身影迎风而立。走近细看,对面两人皆是气质卓然、神姿若仙,见他来投,并不吃惊,只朝他温和笑笑。   其中一人牵起他手中的缰绳,引导他直入帐中,另一人随之于侧,边走边道:“主公已于帐中烹茶待客,子远先生只管入内便是。”   许攸:“……”   有一说一,总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了?   郭瑾虽心知乌巢之事,但自己本是曹魏谋士,自不该知道这些袁军秘闻才对,因此并不主动出头,而是静候许攸提议详说。   曹操闻声大赞妙绝,正要即刻遣人出营奇袭乌巢,郭瑾却突然反问:“若主公引军乌巢,见乌巢夜火连天,袁绍又当何如?”   曹操坐回原位:“袁绍定当出兵相救?”   许攸却笑道非也,“袁绍之人惯爱自作聪明,若主公火烧乌巢,袁绍定以曹营空不设防,而舍弃乌巢,强攻曹军大营。”   曹操恍然回道:“既如此,那便设伏兵于帐外,待其尽数而入,便冲杀而出,来个瓮中捉鳖?”   郭瑾笑笑,“主公所言自是极好,不过瑾有一计,或可锦上添花。”   曹操示意她直说便可。   郭瑾顿一顿,终是开口提议:“今夜我与兄长自袁营而宿,策马离去时发觉袁营竟是东倚沼泽而设。”   “沼泽?”曹操不由反复咀嚼。   郭瑾应道:“想来袁绍以为沼泽之地难以跨越,形同天险,故而以此为屏。然瑾不才,曾于恩师处得知泽中有火,或可借引而燃。”   “泽中有火?”许攸俨然有些震惊。   郭瑾再次开口:“瑾只需骑兵一百,便可借今夜东风之势,引火燃之。届时百里连营,尽皆葬于火舌,袁军元气大伤,定当连夜奔逃而去。”   曹操闻声,虽心有所惑,却仍旧信之而行。   是夜,火光连天。   乌巢被毁、袁营残破成灰,袁绍进取曹营时,又为伏军所伤,直接兵败而逃,未及邺城,便吐血倒地、一病不起。   曹操就地大摆庆功之宴,特设流水席三天不断。   郭瑾酒酣兴尽,本欲直接回帐,谁知中途却被曹昂握住手腕,无论如何都无法抽身离开。郭瑾四下瞧看,许是袁军大败而逃,如今周围巡逻的将士皆参与到流水席中,无人值守。   曹昂褪下铠甲,只剩一身玄色劲装,更是衬得人清朗如松,他的眸中满是喜悦难抑的光亮,星星点点,恐要将瞳孔堆满。   “阿瑾随我一同去面见父亲!”说着便要拉她离开。   他这莫不是要向曹老板坦白?   郭瑾心神俱惊,“大公子莫要冲动行事。”   曹昂顿住步伐,转身认认真真凝视着郭瑾,“也对,昂尚且不知阿瑾是否同我心意相通?”   郭瑾只觉喉咙干哑,可说出的话却真诚到残忍:“大公子莫怪,瑾早已心有所属,断不敢再同旁人有所牵扯。”   似乎料到郭瑾所言,曹昂并不气馁,只抓住她双肩反问:“那对方可也将同此心,将阿瑾视作此生唯一?”   他的视线滚烫,在这样强烈的注视下,郭瑾根本无法对他撒谎。毕竟兄长从未给过她信心,这段时间以来,她不过靠着自己的一腔热忱,坚守着这份心意。   见她一时语噎,曹昂热切握上她的手指,进而放至唇下亲吻:“一年”。   郭瑾不解挑眉。   曹昂却拍拍她的发顶:“我会给阿瑾一年时间来决断,阿瑾若想通了,我随时都在。”   郭瑾不禁有些晃神,曹昂却趁机与她相拥在一处,并赶在郭瑾回神反抗之前,故作轻松地折身而去。也许一年之期,不过自己残留的最后一丝念想。   他只是突然怕极了,他怕郭瑾再次拒绝自己,更怕对方细说心爱之人的点点滴滴。他只能以此逃避,似乎只要一年未到,阿瑾便仍有可能选择自己。   “真傻”,郭瑾心中微酸。   见对方背影消失于夜色当中,这才转身回帐,谁知自己营帐门前,竟不知何时立了一道孤零零的身影,由于夜风的缘故,布帘微微浮动,他的面孔也便忽明忽暗。   郭瑾忍不住走上前去,听见脚步声,对方明显偏头来瞧,见到郭瑾,也不言语,只冲她展颜一笑,而后身形踉跄,直接倾身抵在郭瑾肩头,这才将将稳住步子。   他的身上融着酒气与满树梨花香,就这般萦绕在她心头,光是味道,就足以叫她心慌意乱。   原是醉了?   郭瑾微叹一声,直接将他扶进帐中,正要将他放到榻上,谁知方才本还醉醺醺不知云雾的男人,竟直接翻身将她扣在身下,手指按住她洁白的细腕,鼻尖更是同郭瑾险些相贴。   郭瑾被他困于双臂之间,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急促滚热,郭瑾正要开口抚慰,郭嘉却抢先沉闷出声:“不行……”   他的声音飘忽不定,一点也不似寻常的闲散优雅。   郭瑾自然不会同醉酒后的兄长置气,只见她拍拍郭嘉的后背,拿哄小孩的语气温柔回应道:“什么不行?”   郭嘉掀起眼皮,眸中尽是华光璀璨,眼尾因为醉酒晕染上一抹淡淡的潮红。郭瑾伸手抚上他好看的眉眼,醉酒后的兄长,似乎有种难言的魅力。他的眼神认真到可爱,郭瑾恰巧爱极了这一点。   郭嘉终是喃喃一句:“答应他,不行!”   郭瑾似乎有些明白了,兄长口中这个“他”,应该就是曹昂了吧?他莫非早便发现了曹昂对自己的心意,却又刻意压抑着自己没有问出口来?   郭瑾仍旧倔强不肯服软:“他既喜欢我,我又如何不能答应他?”   郭嘉愣了片刻,眼中酒雾渐起,却仍不忘认真思索道:“因为……阿瑾是我的。”   郭瑾心弦猛地绷紧,他这算是醉酒后的告白吗?兄长他莫非当真喜欢着自己,只是他不敢也不肯承认罢了。   郭瑾眼眶一酸,却硬撑着不肯落泪,“我是你的什么?”   郭嘉似乎思索地极为辛苦,半晌,才吐出一句:“家人?”   郭瑾涩然一笑,果然是她错了意,酒后吐真言,他当真将自己看作了亲妹妹,这才患得患失,争风吃醋的吧?   正想着,郭嘉却松开她的手腕,双手托起郭瑾的脸颊,红唇微抿,眸中满是星光月影,就这样轻易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言论,“不对……阿瑾是我的心上人。”   说着,郭嘉轻轻啄一口眼前的温软香唇,“阿瑾,我喜欢你……”   “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喜欢”   “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嘉嘉告白成就达成,宝贝们等我下次更新吼!离结局真的不远了嘤~   PS——乌巢这一部分多参照演义片段,泽火一事看看就行,莫要细究哦(狗头保命) 第89章 所谓“献身”   郭嘉终是噤了声。   倒不是说他自醉酒状态清醒了多少, 而是郭瑾并未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趁着夜色,郭瑾踮脚重重啃上眼前的嫣红薄唇。顾不得随时可能现身的巡逻将士,顾不得煌煌如昼的营中灯火, 甚至顾不得尚在酒雾云霄之外的兄长。   郭瑾没有什么技巧,只循着感觉一遍遍反复亲吻着对方的唇瓣,细细地折磨纠缠, 双手缠上他的手指,执意将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腰间。   她的吻似是盖章独占,又像是柔情爱惜, 虽是被浓浓酒意包裹,郭嘉还是不可抑止地头皮发麻, 心脏狂跳着, 似乎下一秒便要失了控制。   阿瑾她……主动吻了自己?   这样小心翼翼的缠绵, 在他所能想起的所有回忆里,他似乎还从未被人这样全心全意地温柔以待。光是亲吻, 就足以叫他浑身酥麻、心慌意乱。   许是察觉出他的分神,郭瑾咬上他的下唇, 齿尖微微发力,郭嘉顺利倒嘶一口凉气,满头混沌终究消散几分。   只听他怔怔开口:“这竟……不是梦?”   郭瑾顺势退后几分, 舒缓着自己略显粗重的气息,听闻郭嘉所言后,竟是直接伸手扯落自己端正束好的发冠, 绸如黑缎的长发悉数滑落肩头。   夜风正盛,拂起三分倩影;月落星河,映出百转风情。   郭嘉看得呆了,他早已忘却自己如今是何处境, 抑或是自己又还有多少年岁可活,他的脑中兜兜转转,竟悉数跳回当年雒阳重逢时的场景。   也是这样摇曳不安的灯火,也是这样叫人心动的姑娘。   从不相信爱情的自己,打那一天起竟选择了缴械投降。原来有的人,真的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她只要简单站在那里,对你微微一笑,便能教你夜不能寐、相思成疾。   郭嘉不再言语,直接俯身将眼前人打横抱起,郭瑾惊呼一声,再回过神来时,早已被人抱回帐中,然后衣衫凌乱地被他压于身下。他的眸中满是竭力压抑的滔天风雨,似乎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释放出来,就会将她吓坏一般。   郭瑾干脆除去外袍,又打算伸手去解郭嘉腰间的博带,谁知十指却被那人利落握住。他的掌心极烫,眸光炽热幽深,待瞧见郭瑾刻意露出的小片雪肤时,更是禁不住呼吸紊乱。   粗重灼人的鼻息尽数喷洒在她侧颊,郭瑾挣了挣,见他仍没有松手的准备,只刻意抬起下巴,轻佻且蔑笑地开口:“奉孝莫非……不能人事?”   话罢,郭瑾抽手起身。   正要将自己凌乱的衣袍整理妥当,谁知方落座于榻沿儿,便被人蛮横地缠上纤腰,他的下巴抵在郭瑾侧肩,声音是隐藏不住的喑哑晦涩。   “阿瑾,我要你……”   他的气息中混杂着浊酒的浓香,并着清冽似雪的海棠香气,就这样将郭瑾完全包裹。   不知为何,她的心底突然一阵酸涩,眼泪如同滚珠般簌簌掉落,砸到郭嘉手背上,灼如热火。   郭嘉许是被吓坏了,生怕自己说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恐要委屈了阿瑾。正欲松手撤回,手指却被郭瑾直接握住,进而同他十指相扣。   “我愿意的……”   顺势倚进那人怀中,郭瑾再次温软开口:“兄长,我愿意的。” 第90章 迁居邺城   官渡大败, 袁绍遭逢重创,病逝归天。   二子交相恶斗、火拼不断,为曹操趁势击破, 向北溃逃而去。公元202年,曹操迁居冀州邺城,公卿大臣纷纷效仿随往, 众谋臣武将皆因官渡之功受封领赏,郭瑾腆受高职,升任大司农, 保留军师祭酒之责,常与共商军机要事。   自伤寒之症减弱痊愈, 戏志才便身形消减, 松落的衣袍罩在身上, 似乎随时都要乘风而去一般。   许是病痛折磨之时无法动弹身体,戏志才借着养病期间几乎动尽了所有的思绪。思来想去, 终是决定不再管这天下纷争,今后云游四海, 做个自在闲人也是极好,至少还能多出些时日来悼念亡妻。   得知戏志才将要辞别远行时,诸葛亮正欲言又止地蹭坐在郭瑾面前, 同她说着自己意欲避世南阳的打算。郭瑾悲伤地想,这下好了,两个SSR就这么没了!   虽知郭瑾心有不舍, 诸葛亮还是表意固辞,毕竟官渡一役后,中原大势已定,自己就算留在邺城, 也并无多少用武之地。更何况,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郭瑾的心意,就算他留在这儿十年八年,那也与三两日无异,到底是无法强求。   他既已享受片刻相处,又怎能再奢望岁岁朝朝呢?   见他二人去意已决,郭瑾无法,只得亲自于府中摆宴饯别。   祢衡不愿屈身事人,见官渡大胜后,便没脸没皮地蹭住在郭瑾家中,日日去找孔融把酒谈天也便罢了,赶在今夜这种践行的场子,仍是自顾自饮酒小酌,毫不在意耳旁风雨。   曹昂听闻戏志才意欲远游之事,特地赶在宴席之间前来拜别送行。郭瑾本还面色无波,待瞧见曹昂身后袅袅婷婷迎进门来的曹清时,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打破自己艰难维系的君子风度。   酒酣脑热,然醉翁之意却浑不在酒。   眼瞅着曹清纠缠着攀上兄长的手臂,媚眼如丝、美艳夭丽,说是在劝酒,倒不如说是勾引?见郭嘉无奈扶额,只得借口尿遁保身,郭瑾仰头再灌一杯,接着伸手揉一揉困倦的眼角,也顾不得曹昂的热切注视,起身慢行退出正厅,继而转身回房休息。   许是因了醉酒的缘故,郭瑾的步伐未免有些踉跄,遥遥朝门口瞧去,谁知那位本是借口离席的男人,此刻正微仰着头,斜斜倚在自己门前,眸光落在深邃无边的星河里。   夜风寒凉,周遭皆是数不尽的白霜黄叶,郭嘉右侧的窗栏处却横出一枝娇艳的红梅,梅花迎风绽放,好巧不巧竟开在那人肩头。   远远望去,莫名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思及方才席间他与曹清的纠缠,郭瑾禁不住翻出几分醋意,行至门口时,只故作寻常地笑笑,似乎那一夜什么都不曾发生。谁知手指还未触及门板,便被郭嘉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   他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凉气,甚至还有几分微不可查的忐忑难安:“那一夜……我可曾去过阿瑾的营帐?”   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郭瑾摇头暗笑两声,庆功宴当夜,她也不曾想过自己会这般沦陷疯狂,可情到浓时,又哪还管得了是是非非?   但醒来后她却怕了,怕兄长只是一时醉酒冲动,怕他根本不曾喜欢过自己,更怕醒来后的一切可能甜蜜,都是他的责任心作祟而已。所以这次是她先逃了,她想等,等兄长何时愿意向她袒露心迹。   郭瑾笑眼弯弯,却是故意装傻道:“兄长是说哪一夜?”   郭嘉的眸色明显黯淡几分,那一夜的荒唐与疯狂,原来终究还是一场美梦黄粱?可那共赴云雨的刻骨滋味,却又日日将他缠绕,恰如食髓知味,掉落旋涡之后,便只会越陷越深,没有一丝退路可言。   郭嘉侧过身来,直接伸手将郭瑾圈禁于自己臂弯之间,可尽管如此,他却不敢触及阿瑾哪怕一片雪嫩娇肤。他怕自己一旦再次感应到对方的身体,他定是要失控的,他会狠狠地欺负她,占有她。光是想想,便足以叫人情难自已。   郭嘉笑一笑,对上郭瑾清澈如雪的双眸,微微倾身为她挡住叫嚣的夜风,他突然就想通了一些事情——没什么好怕的,将自己磅礴如海的爱意细细讲给她听,每天告诉她一点点,终有一日,阿瑾会知道我有多爱她。   郭瑾被他困在门板之间,似乎极为享受对方这种绝对占有的态度,眼睛眨一眨,神思还未收拢,郭嘉便已在她耳边娓娓道来。郭瑾凝神去听,原来是他幼年时的故事,再听下去,郭瑾不由揪心难耐。   原来他竟是……孤儿?   原来自己逃避已久的兄妹之说本就不曾存在?   郭瑾突然就有些心疼,她很难想象在自己出现之前,奉孝到底是怎样的状态。他该是凉薄的、不安的、甚至于孤独厌世的?可他什么也不曾表露出来,就算有,也要强压在心底,如果注定得不到,还不如从未期许过。   这就是他的内心吗?   思及此处,郭瑾情不自禁环住对方的脖颈,在他愣怔不安的注视中,就这样温柔蜜意地同他亲吻在一起。在郭嘉逐渐加重的鼻息声中,郭瑾撤离稍许,故意笑着反问:“奉孝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郭嘉的脸色瞬时绛红一片,又恐将爱意表达地太过强烈,只能匆匆别过脸去,还未及组织好措辞,郭瑾便已忿然扭过他的脸颊,见他仍旧故作正经,一副波澜不惊的君子模样,郭瑾凑上前去,极具挑逗意味地亲亲他的喉结。   郭嘉引以为傲的理智瞬间溃不成军,他想要逮住眼前为非作歹的姑娘,并让她为自己大胆的行为付出代价,谁知还未伸手,郭瑾便已迅速闪进屋内,用门板将两人彻底相隔。   知她故意惩罚自己,郭嘉无奈笑笑,冲头的欲望散了几分,额头轻轻贴在门板之上,声音顺着门缝,争先恐后便要钻进她心底,“阿瑾,我喜欢你。”   比昨天多,比明天少。   ·   筵席之上人影幢幢、酒香满溢。   曹清四下观望,确定郭嘉自言前去方便之后,便不曾回席。心中急火难耐,曹清挪作至曹昂身侧,见兄长正与戏志才把酒欢饮,不由提起裙摆便要趋行离去。   似乎感受到妹妹的不安,曹昂回过身来,一把扣住曹清的手腕,示意她莫要在此失礼于人前。曹清不由焦急出声:“嘉先生久去未回,妹妹恐其醉倒于地无人可知,眼下是要出门去寻。”   曹昂终是留神观察起席间的众人,非但郭嘉,阿瑾亦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曹昂心下微动,不知为何竟莫名有种令人心跳加速的预感,故而直接牵起曹清的手指,示意她一同出门瞧看。   前院、回廊、湖心亭皆不见人影,想着郭瑾许是倦极回房歇息,曹昂仍是放心不下,也顾不得曹清是否能跟上自己的脚步,只匆匆朝郭瑾卧房的方向奔去。   星河绚烂,倒映满地波光。   借着蒙蒙月色,曹昂还是瞧清了不远处那对交颈缠绵的璧人。   阿瑾竟是主动吻了郭嘉……   曹清气喘吁吁地追上曹昂步伐时,本想嗔怪其不曾顾及自己,见自家兄长如遭雷劈般呆立于原地不动,曹清顺着兄长的视线,直接将不远处的暧昧亲密尽数瞧进眼里。   若是她没有眼瞎,眼前这一幕定是亲吻没错了。   不是普通的亲吻,而是情侣之间极尽缠绵的温柔热吻。   许是再也承受不住面前的场景,曹昂转身便走,曹清本是气结于胸,可瞧着那位大司农莫名小女儿情态的娇羞,曹清心中嗤笑一声,似乎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不由泛起几分讥讽的弧度。   早就看出曹昂的心思,曹清也不逗留,只两步扯上兄长的手腕,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兄长可是喜欢郭瑾?”   曹昂猛然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同曹清对视。   权当他是默认,曹清勾唇再笑:“那妹妹可要提前恭喜兄长了。”   曹昂疑惑反问:“喜从何来?”   断定四下无人,曹清附耳轻声道:“你的郭瑾,或许本就是个俏丽姑娘……” 第91章 再陷囹圄   明月高悬, 瑞雪初消。   帐中暖香四溢,榻上卧着身着雪色寝衣的清秀姑娘。丁夫人拾整利索,褪下本就不算华丽的稀疏珠钗后, 方矮身而入,手指轻轻刮上帐中人的挺翘鼻尖,“清儿何故今夜要与阿娘同睡?”   曹清翻身而起, 顺势挽起丁夫人的手臂,脑门蹭在对方肩头,就这般若有似无地磨着, “母亲有所不知,女儿早已心有所属, 故而日日辗转难眠。”   丁夫人似乎早已看透:“可是那郭嘉, 郭祭酒?”   曹清难得红了眼眶, 见母亲这般直接,只得厚着脸皮点头承认:“正是郭先生。”   自家女儿虽是羞态尽显, 眸中却难掩失落犹疑之色,丁夫人眉宇微紧, 伸手抬起曹清的下巴,追问道:“清儿似有难处?”   曹清终是端端正正跪坐回原位,先是咬唇不语, 半晌,终是憋出两抹晶莹的泪花:“母亲帮我!”   ……   次日,郭瑾照例于丞相府中应卯议事。   曹老板兴致缺缺, 似乎对众人探讨的话题分毫不感兴趣,就连荀彧提及并州高干,曹操也只是简单抬了抬眼皮。郭瑾同荀攸等人交换眼色,本想着曹老板许是心情不佳, 众人还是早些散去为妙。   谁知未及提议,曹操便已出声打断:“今日不论政事,孤有一言,着实不吐不快。”   众人懂事停顿噤声,视线尽皆围聚在曹操面上。感受到若有似无的注视,郭瑾抬首望去,恰巧捕捉到曹操未及收回的目光。曹操也不回避,只起身行至郭瑾跟前,众目睽睽之下同她双手紧握,“长珩素有范蠡文种之才,孤甚慰之。”   郭瑾僵硬一笑,心中忙道不妙,毕竟自古“捧杀”二字便是相辅相成。   果不其然,曹操继续自顾自道;“小女曹清同长珩年岁相当,近日孤又得知清儿倾心于长珩已久,不若就此良机,为你二人定下白首之约,长珩今后也便是孤之佳婿?”   桥豆麻袋?!   郭瑾大脑顺利宕机片刻,曹清倾心于自己?她确定向曹老板表真心时没嘴瓢说错人名?回想起曹清殷勤来往于两府之间的往事,郭瑾蓦地呼吸一紧,曹清莫不是借兄长之名,行暗恋自己之实?   可就算如此,她也无法同曹清订下婚约,曹老板如此一来,岂不相当于变相威胁自己?   思及此处,郭瑾心弦猛地一绷,不可置信地抬首同曹操对望,想着心中埋藏多年的秘密莫非终于被他发现?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只能瞧见曹操眼中的浓浓雾霭。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郭瑾安抚地想,毕竟这平白无故的,曹老板又怎会突然怀疑自己的身份?这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郭瑾还未想好措辞,她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硬击压迫地无法喘息。曹老板不是陶谦,若是拿功名未成、早已心上有人等理由来随意搪塞,那定是徒劳无功的,运气差些,还会被曹老板怀疑疏远。   郭瑾只觉侯中干涩,艰难开口前,却见有人自身侧阔步上前,伏跪于地,朗声高应道:“郭瑾并非小妹良配,还望父亲三思!”   曹操俨然不曾料到,事到如今,竟是他的宝贝儿子第一个跳出来反驳自己,因而不悦蹙眉道:“子修何出此言?”   曹昂仍旧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似乎携着这份热火,可以刀山火海不辞不惧。郭瑾只觉心中酸涩,她知道若曹操继续逼问下去,曹昂定会将自己“出柜”之事坦然相告,这样一来,她便能偷得几年安稳。可她偏偏不能这么自私,自私到要用别人的声誉来换取自己短暂的太平。   郭瑾张张口,声音像是来自缥缈云天之外,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清爽利落,“我是女子”。   环顾周遭近乎石化的人群,郭瑾的笑容轻袅袅的,没什么力道,似乎随时要飘到天上去,“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无法同曹清小姐结亲。”   说着,郭瑾伸手褪去自己的朝服冠冕,只着一身素色中衣屈膝长揖而跪,“郭瑾不顾纲常、罔视礼法,女扮男装、谋取高职,有负主公厚望,罪当万死,还请主公治罪。”   曹操的表情由惊入疑,又转为深不见底的悲愤与失望。   他默不作声地背过身去,似乎再不想多看她一眼,郭瑾伏跪于地,因此无法捕捉到曹操的情绪变化,只记得他拂袖离去之前,那声若有似无却又敲震在耳的叹息。   她还是让曹老板失望了吧……   公元203年春,郭瑾女扮男装事败,以犯上欺君之名收押入狱,听候待审。   被人押进牢狱之时,郭瑾环视四周,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的被褥用具之类皆是一应俱全,虽不能说如同往日,但到底简洁干净,似乎这阴冷春寒不再似想象中那般难熬。   忽而忆起当年自己同荀攸一道被押于长安狱中,郭瑾笑一笑,长安城中的繁华热闹,回首竟已恍如隔世。   前些时日,兄长暂回阳翟料理旧事,也不知待他听闻消息,又会是何种反应?   ·   郭瑾入狱,邺城旧友尚不待有所行动,熟料第一位坐不住的,竟是本该颐养天年的曹嵩曹老先生。当年郭瑾奋不顾身救他于困境囹圄之中,曹嵩本就心生感激,对她青眼有加,每每劝说儿子委以重任。   如今自家仆口中听闻郭瑾女扮男装之事,曹嵩惊诧的瞬间,蹦进脑海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好极了,自己岂不多了位优秀的儿媳?   得知曹操将其入狱待审,曹嵩二话不说,撑起自己的松木拐杖亲自寻得儿子求情。见风烛残年的父亲心急来访,曹操忙起身相迎,不待侍奉其落座,便已迎来父亲的三轮数落。   曹操默然不语,乖乖颔首应着。   曹嵩也不勉强,只将心里话同他商量,“孟德还需三思,郭瑾此人虽有过在先,然数年筹谋,总也算劳苦功高。为父见孙儿曹昂似是对她有意,你我何不各退一步,促成此般良缘?”   曹操终是嗤笑出声:“父亲有所不知,郭瑾之事本就是夫人出计,欲撮合其与曹昂。孩儿不过顺水推舟,本想置之死地而后生,熟料长珩性情执拗,恐难应下这门亲事。”   说着,视线与面前的葛衣老者相对,“父亲以为,长珩可会怨我?”   毕竟是他动了私心,想用婚约捆绑住这个不知何时会弃自己而去的千里良驹。   曹嵩终是明白此间来龙去脉,话及此处,竟不知如何递进,只得叹息几声,而后颤巍巍拄出门去。   曹嵩步出正厅,方行至回廊,便见迎面行来一位步履匆匆的男子。也不对,说是步履匆匆,他的神色却又澹然宁静,眸光更是清冽如泉,若不是那叫风一吹,便轻易显形的清瘦身姿,单凭面相,根本无法判断出他的情绪是喜是哀。   曹嵩记忆虽有衰减,却仍能清晰认出这便是那位素得曹操青睐的郭嘉,郭祭酒。两人离得近了,郭瑾率先停下步伐合衬见礼,曹嵩并未多言,只夸奖几句后生可畏便摇头捋须走开了。   郭嘉捏紧手中的信纸,继续埋头而行,拐过面前千回百转的曲径长廊,终是于花团锦簇中瞧见那位蝶影翩跹的娇媚姑娘。   郭嘉顺利停下步子,默不作声僵立在原地,衣袂从风、翩然若仙,仿佛来自碧海烟霞之外,乃至于曹清近乎瞬间便发觉了他的身影。   曹清欢快靠近,端起自己手中色彩斑斓的捧花,两只眼睛就快弯成天际初生的新月,“奉孝,我这花捧可好看?”   郭嘉扫了一眼被人折断根部的花束,眉宇间忽而生出几分不忍,“美则美矣,然无生机,不过行尸走肉。”   换言之:任它再美,它也已经失去了生命,又有什么好称奇歌颂的?   曹清却偏执凑近,硬将手中花束塞进郭嘉臂弯之间,“行尸走肉又如何?至少它是独属我一人的。”   郭嘉挑唇笑笑,并不回应。   曹清顾不得女子的矜持骄傲,双手拢上郭嘉的手背,光明正大地挑明了条件,“奉孝若肯同我结亲,郭瑾定可安然无恙,早日还家。”   郭嘉望着怀中娇艳欲滴的鲜花,拢在自己手背上的十指更是葱葱如玉,不知想到些什么,郭嘉蓦地轻笑出声,“小姐当真清楚,何为爱吗?”   曹清微顿片刻,继而趁势倚进郭嘉怀中,“我当然知道,我爱你!”   郭嘉又笑了,伸手同她拉开一道泾渭分明的距离,声音却是笃定而温柔,“承蒙小姐错爱,郭嘉此生再不会畏首畏尾,我既非阿瑾不可,就断然不会再同旁人欢好。”   “哪怕她死了?”曹清眸中闪过几分狠厉。   郭嘉的唇色有些泛白,就算如此,他还是直接答出心中所想。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根薄若蝉翼的羽毛。他的声音却又极为坚定,就连思考的时间都不曾给予自己,似乎爱她早已是超越本能的事情。   “若是如此,嘉自甘共赴黄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最多下周就可以完结了,想了想还是分章节来更新,想一口气看到大结局的宝贝们可以周末再来吼~   PS——更完这篇在下就要存稿男神篇了,不知道大家想先看哪个神仙小哥哥? 第92章 缔结姻亲   风急天清, 转瞬却又挂满杏雨梨云。   顾不得沾满细丝长发的濛濛雨露,曹清嫉恨地想,天底下怎会有郭嘉这样痴情的人?偏偏他喜欢的姑娘并不是自己, 这让她一时竟有些颓唐无助,可怔神许久,眼眶也已憋得红透, 郭嘉却仍旧是那副清澹自如的样子。   仿佛除了郭瑾,再没人能叫他波澜顿起。   曹清拿他无法,毕竟父亲极为看重郭嘉, 自己又满心爱慕着人家,如今郁闷满怀, 只得跺脚负气而去, 回屋便扑向正亲手为父亲缝补衣裳的丁夫人怀里。   “母亲, 为何时至今日,郭先生还是不肯接纳与我?”   丁夫人放下手中的活计, 十指顺势抚上她有些发抖的肩头,“清儿何必如此执着?那郭奉孝虽才华横溢、谋略过人, 然当世之士尽皆英豪,清儿又何惧寻不得适配之人?”   见母亲似有泄气让步之嫌,曹清禁不住急切攀上丁夫人的双臂, “母亲定要帮我才是!这世上好男儿千千万万,然得清儿倾慕者仅此一人!”   丁夫人未免有些叹息,曹清不由接道:“再说兄长素来沉稳内敛, 从未瞧上过哪家的姑娘,却偏偏对郭瑾爱意深深,母亲就连兄长都浑不在意了吗?”   闻声,丁夫人终是默然不语。   子修打小便养在自己膝下, 这孩子亲母早逝,相比起同龄孩童,总是要显得独来独往些,虽说随着时间推移,他也长成了爱说爱笑的大男孩,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子修心里到底有多孤单。   他从不曾向自己要求过什么,似乎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懂事的让人心疼,乃至于她浑身的热情与力气都不知该往何处使。是她这个母亲做的不够好,丁夫人总是这样谴责自己,要不然对方怎会连一句软话都不愿说给自己听?   他说给自己的从来都是“无碍”、“母亲莫念”、“一切安好”,所以当她从曹清口中听闻子修竟会那位郭瑾爱而不得时,丁夫人难得浮起几分热烈的情绪。她突然就想自私一回,毕竟郭瑾与郭嘉再怎么两情相悦,他们表面上仍旧是同宗兄妹,他们终究得不到亲友和世人的祝福。   若是如此,不如成全她的子修?   丁夫人搀起曹清,声音仍旧放得温柔轻缓:“即是如此,清儿不若直接向郭瑾挑明,让她明白个中缘由,进而主动放弃奉孝?”   毕竟条条大路通罗马,一条路堵死,换一条去尝试不就可以了?   谁知话音刚落,便听有人大步推门而入。   门外是渗凉的春风,丁夫人抬眸望去,正巧瞧见曹昂那不可置信的失望神色。曹昂本是打定心思想着向母亲求助,希望她能在父亲跟前美言几句,谁知竟于门外偶然探听到两人之间的争执对话。   曹昂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原来郭瑾如今竟是因为自己的爱意蒙难?自己带给她的,就只有屈辱和折磨吗?曹昂抑制着颤抖的声调,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稳如常,可他的唇色苍白如纸,就这样轻易出卖了他的情绪。   “母亲何故为我至此?”   见兄长不请自来,曹清提前回过神,忙趿着鞋子拦在丁夫人身前,“兄长!母亲自然是为兄长着想,兄长难道不愿同郭瑾长相厮守?”   长相厮守……   这样美好的词汇,足以让曹昂心动一瞬,自然也只有一瞬。他的美好又怎能建立在阿瑾的屈辱折磨之上?   不再多想,曹昂笔挺下跪,直接拜请母亲开恩:“母亲或许不知,我爱她,并非只想单纯占有,孩儿希望她能快乐。”   听着耳边掏心掏肺的话,丁夫人这才明白,原来子修对郭瑾早已不是欣赏与喜欢这般简单了,比起拥有,他宁愿选择成全。   许是见她不语,曹昂再次叩首跪请:“牢中苦寒难耐,阿瑾又有旧伤在身,如何承受得住?”   丁夫人不再坚持,只说兹事体大,曹操亦需等待献帝下旨。若他忧心郭瑾近况,大可前去狱中探望,想必狱卒定会给足他曹大公子的面子。   曹昂按捺不住相思,听闻丁夫人所言,犹如定山之石,是夜便寻机亲去牢中探访。见到郭瑾时,对方正蜷在草席之上睡得朦胧,曹昂轻声细语嘱咐狱卒好生看照,见狱卒识趣退下,这才靠近郭瑾身侧,亲自陪护在她身边。   不知做了什么噩梦,郭瑾口中反反复复呢喃着些梦话,曹昂握住她的双手,又为她揩去额角细汗,这才凑近细听,郭瑾却好似感觉到生人靠近,竟挣扎着自睡梦中悠悠转醒。   正巧对上郭瑾睡意绵绵的双眸,曹昂吞了吞口水,险些就抑制不住自己贴上前去的冲动,转念思及当下处境,这才匆匆起身避开。   曹昂张张嘴,眼睛并不敢瞧向郭瑾,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毕竟连他自己都不曾料到母亲和妹妹竟会有如此做法。可无论如何自己都该为母亲和妹妹的行为向她道歉才是。   曹昂深深吐息,正要开口坦白,郭瑾却主动掰过曹昂的脸颊,双手捧在他耳颈之侧,眼睛笑眯眯的,在他即将开口之前,抢先道:“我答应你”。   仿佛身处云梦之中,曹昂难得有些忐忑:“阿瑾是要……答应何事?”   他似乎知晓了答案,却又迟迟不敢相信自己心中所想。   郭瑾笑一笑:“大公子曾予我一年期限,叫我看清本心,如今我总算想通了。”   “子修,我们定亲吧?” 第93章 乌桓之辩   三月后, 郭瑾得天子赦令。   刘协以其本有鸿鹄远志,是为巾帼不让须眉之例,特准其官复原职, 以此效忠汉室、鞠躬尽瘁。   曹昂特将两人之事奏请曹操,曹老板欣喜之中亲自出面,不远万里将郭禧夫妇接至邺城暂住。两家长辈取出二人生辰八字, 占卜忌宜,终是挑选了适宜成亲的黄道吉日,总算将郭瑾与曹昂的婚期暂且敲定下来。   婚约既定, 虽说婚期尚在明年,但思虑着男女有别, 郭瑾还是在郭禧夫妇的劝导下, 自掏腰包购置了一处宅邸, 说是婚前暂居,无需华贵宏伟, 只要能遮风避雨,安稳住到婚期之前。   郭瑾的新府邸距离郭嘉旧宅不过两条长街的距离, 看着不远,可自从两人分府别居后,没什么特别合适的由头, 郭嘉也就不曾亲自登门过。同在邺城之中,两人之间瞬间像是隔了千程万里。   祢衡自然是不管什么男女有别的鬼话,他只知跟着郭瑾有酒喝, 遂于郭禧眼皮之下,也便只有祢衡顺理成章地蹭住下来,大有一副古代钉子户的架势。   见郭瑾出狱后总是若有所思,不是对着庭中的遮天海棠怔怔失神, 便是独自观棋静默不语。祢衡不止一次地想要同她深入畅谈,毕竟在祢衡不算丰富的人生经历中,撞破别人亲吻的尴尬事可谓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虽说时隔多年,可那般缱绻情深必然骗不得人。   她不快活,祢衡肯定地想。   见祢衡欲言又止地挡住自己观赏海棠的视线,郭瑾笑一笑,似乎陷在某种回忆里,就连声音都是温柔而甜蜜的。   “他本喜青色,却因我常着白衣,而不知不觉爱上白色。”   “他的身上总是有着海棠的微香,那种香气太独特,以至于他不在我身边时,我总会噩梦连连,甚至有时就连睡着都是奢侈。”   “他总是一副随性自如的态度,可偏偏遇上我的事情,他会慌张到失了方寸。”   “他的感情深沉而细腻,奈何不善表达,叫我心急又无奈。”   “他孤单了太久,我总是怕他不愿给自己幸福……”   祢衡开始还不算懂,可听着听着,蓦地就有些难过。这种感情自己虽未体验过,可光是听着,便几度叫人红了眼眶。   祢衡张张嘴,还是将心中所想问出口来:“即是如此,长珩为何又要……”   ——同旁人结亲?   话还不曾说完,郭瑾便率先打断他的疑问,貌似无意地呢喃出声:“也不知华先生游方于外,何时将归?”   ……   公元204年秋,距离郭瑾婚期不过半月。   就在丞相府上上下下皆在筹备曹昂婚事之际,忽闻袁熙与袁尚兄弟二人北逃乌桓,深入柳城,投奔单于蹋顿。乌桓人俗喜骑射,随水草放牧,居无常处,食肉饮酪,素以“乌桓铁骑”著称,屡屡侵扰大汉边境,是为中原诸侯心中的一根顽刺。   曹操喜事当头,仍是如临大敌般聚集众谋,意图商讨北征乌桓是否可行之事。   与官渡之战不同,同为兵行险招,荀彧、荀攸等肱骨之臣显然并不看好曹操所想。在他们看来,三郡乌桓地形复杂、气候恶劣,曹军千里奔袭,更是疲兵对悍将,恐难敌也,可以说是损兵折将、费力不讨好的军事工程。   再说,刘表坐观荆州,若见邺城空荡,岂不携手刘备发动奇袭?   曹操沉吟许久,就在众人缄默不语的当口,人群中忽而步出一位清俊神朗的官服男子,他的衣袍虽算不得齐整利落,甚至用随心所欲来形容更为体贴恰当,他的神色亦是未见起伏的平静,可他说出的话却似巨石入海,在人心中激起千层波浪。   “主公威震天下,然胡人自以路远,必不会防备于主公。主公若能千里奇袭,定可一战而平三郡之地。何况如今四州新得,百姓无不以威势依附,若袁尚二人凭借胡人之势卷土而来,四州百姓纷纷响应,恐至此时,冀、青之地早已脱离主公所控。”   “至于刘表之徒”,郭嘉顿一顿,复又讥笑一声:“见机事迟、举棋不定,又与刘备面和内疑,不足惧也。”   曹操本还犹疑不定,郭嘉这一席话,却恰好击中了曹操的心脏。心知曹老板已有定夺,郭瑾并未做声,只是越过身前的重重人影,将视线远远投向那位侃侃而论的挺隽青年身上。   总感觉已好久不见……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郭嘉偏头来瞧,却并未来得及抓住郭瑾偷窥的视线。顾不得周围林立的人群,郭嘉就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郭瑾,阿瑾似乎比上一次见面又要好看了一些?   郭嘉无声笑笑,脑中再次回想起当年那本无字小册中一纸谶言,也许这当真便是天意?兜兜转转,挣扎无数次后,结局竟比想象中来的还要快了三年。   乌桓环境险恶,极易水土不服,郭嘉主动请命前往,自言孤家寡人、无甚眷恋,曹操终是应允下来,只嘱咐郭嘉莫要逞强,若是稍感不适,定要提前向他表明,莫不可有所隐瞒。   郭嘉含笑应下,视线逡巡一圈,终是再次转回郭瑾身上。   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就这般任由他主动担下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任务,不过想想倒也不难理解,毕竟阿瑾新婚在即,她又怎会在这种幸福美满的时刻,来关心自己是否能过得舒坦自在呢?   乌桓这种苦寒之地,自己一人承受也便罢了。   若是回不来……   郭嘉突然就有些哽咽,忙掩饰般敛袖回身。若是回不来,他倒情愿阿瑾可以永远忘记自己。   ·   出征在即,郭嘉整理好随身行装,兀自出神思忖良久,终是乘了车驾,亲自登门拜访郭瑾。   进门时,正巧碰上匆匆出门的祢衡。平日里总爱斜眼瞧人的祢大公子,今日竟舍得同他打起了招呼,说是家中憋闷,自己要去孔融府上讨些酒喝,今日恐要宿在孔融之处。   郭嘉惊诧于对方的热情,片晌,方吐出一声:“哦,好”。   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汹涌而来,祢衡气结于胸,又扔出一声:“郭老夫妇受丞相之邀于府中小聚,此刻亦不在此。”   郭嘉未及作出反应,祢衡便翻出一个白眼,扬长而去了。   郭嘉抬步进门,转过朱红的弧形长廊,恰于湖心亭处,瞧见一道熟悉的温婉身影。似乎预感到他的到来,郭瑾早早地便于亭中摆好酒具棋盘,自己则一身黛色襜褕,端端跽坐于石案旁侧。   见他来了,郭瑾弯唇笑笑,冲他招手道:“奉孝!”   说着,为他亲自斟满案上的耳杯,唇上的弧度只增不减,“今日我来为兄长践行。”   郭嘉随之落座,正要举杯一饮而尽,郭瑾却按住他冰凉的十指,“奉孝且慢。”   郭嘉疑惑抬眸。   郭瑾自觉松开他的手指,继而顺势扯住他雪白无暇的长袖,“当年北赴雒阳之前,瑾曾听兄长吟过一曲民谣,如梦似幻、并不真切,因此念念难忘。”   “奉孝若是愿意,可否再唱一次同我听听?”   要他……唱歌吗?   郭嘉盯着郭瑾瞧了许久,一眨不眨,久到像是要将她铭刻进生命里,最后只如往常般道了声:“好”。   他轻轻吟着当年的曲子,明明是那样单调的歌谣,可经他唱出,却莫名有种淮阳名曲的悠扬意蕴,像是有人贴在你耳边,娓娓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深缘浅。   一曲结尾,郭嘉声调刚落,郭瑾便已嫣然笑道:“奉孝,如今我很开心。”   见对方眸中的光亮逐渐被阴影揉碎,郭瑾硬着心肠继续笑得没心没肺:“我希望兄长也能觅得良人,拥有同我一般的快乐。”   郭嘉闻声敛眉,片晌,复又冲她粲然一笑:“待从乌桓归来,我便寻一良缘,终身为伴。”   若我还能活着回来…… 第94章 番外(二)   被人押入监狱的途中, 郭瑾无奈地想,也许这便是命运?   从她决定接受原主女扮男装设定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自己所踏上的征程, 布满荆棘坎坷,她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死亡。   当时的她并未预料到, 自己会这样毫无保留地喜欢上一个男子,一个本不该与自己有任何交集的古人。他们之间明明隔着上千年的岁月,他们本该是两条永无交集的直线, 可命运就是强行将他二人牵扯到一起。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心动的呢?   曾经郭瑾也在辗转难眠时思虑过这个问题,当时的她总是将荀彧看作自己昙花一现的初恋, 算上她与荀彧的往日纠葛, 她以为自己爱上郭嘉最早也是在长安之时。   如今锒铛入狱, 周遭的喧嚣浮华仿佛瞬间荡然无存,郭瑾静下心来, 认真回溯过往旧忆,这才恍然惊觉, 或许早在雒阳重逢之际,甚至早在阳翟同处之时,自己便已芳心暗许。   只是“兄长”一词带给她这个现代人的冲击过大, 又许是韩剧兄妹虐恋CP的洗脑循环,郭瑾下意识逃避了自己对于郭嘉的心思,她以为只要自己逃得够快, 心动这种事情不过海上微波,激不起半分涟漪。   所以他们无数次错过又重逢,就这样浪费了生命中的几度年华。   若非官渡那一夜,她或许至今都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郭瑾端正席坐于狱中草席之上, 想起郭嘉,唇角止不住地勾起,眸中清波荡漾,仿佛不曾身处这般腌臜狼狈之地。   思及两人如今也算互通心曲,郭瑾心中盘算,曹老板再怎么愤怒,终究不会舍得治她死罪,大不了自己领个责罚辞官归隐,届时奉孝定会同自己携手而去,从此躬耕于野,做对神仙眷侣,岂不逍遥快活?   心绪总算彻底平复下来,郭瑾摸摸胸口,自己不知何时竟将无字书一并带来了?!连忙背过身去,郭瑾自怀中掏出那本朴实无华的棕色小册,本想同策马奔腾吐槽一番如今的处境。   谁知兴致冲冲翻开无字书,刚一进入,论坛首页便闪烁着跃入眼球几个晃眼的对话框。郭瑾抬袖遮挡,待适应光亮之后,这才看清对话框中的内容。   【对不起,您的穿越额度即将用尽】   【自即日起,暂停穿越论坛使用权限】   【请您妥善料理古代诸事,随时准备回归2020】   ……   原来从天堂到地狱,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郭瑾眸中的光亮逐渐揉碎,唇角的笑意亦跟着消失无踪,她保持着刷论坛的姿势,久久不动,像是突然不认识简体字了一般。   紧接着,那颗本来受尽磋磨都没起过波澜的心脏,突然就疼得厉害。只感觉鼻尖一酸,眼泪啪嗒就滚落几滴,落在手中的无字书上,白光顿时消散,无字书变成了一本彻彻底底的无用之书。   郭瑾突然笑出声来,她总是担忧兄长会在哪一日突然离开,没曾想,到头来离开的竟是自己。可是来不及了,她要在离开之前,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替他挡下乌桓的死劫。   郭瑾利用曹昂的爱意,说要同他假意结亲。   听她提及此事的刹那,曹昂定是喜悦满怀的,可他到底是聪明人,他看得出郭瑾的难过,所以他开口拒绝了结亲的提议,他只想要真心真意的爱慕与欢喜。   这样也好,郭瑾庆幸地想,至少自己不用为欺骗曹昂而悔过了。   只见她直直下跪,以前所未有的哀求姿态,从最初穿越之说,到自己预判之能,再到郭嘉乌桓之劫,事无巨细,全数道与他听。在她心中,只有曹昂才能相信她的所有“疯言疯语”。   曹昂的神色晦暗不明,不知想到些什么,蓦地双目猩红地将她逼进角落,整个人以绝对拥有的姿态罩在她身前,几乎可以说是咬牙切齿:“你可知自己是在以命换命?”   郭瑾知他是在担心自己,只能顺从地抚上他的脊背,声音轻轻柔柔,就这般轻描淡写地开口:“我不是郭嘉,我不过代他远征罢了,丢不丢命还需另说。”   这样性命攸关的事情,她却可以毫不在意。曹昂终是明白郭嘉之于郭瑾的意义,自己再如何努力,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因此哪怕只是名义夫妻,他也同样甘之如饴。   所以曹昂选择同郭瑾一起演戏,就算欺骗父母亲友也在所不惜,似乎只要乌桓之征一日不到,他便能继续光明正大地拥有着郭瑾。   但上天总是不能让人如意。   就在大婚之前不过半月,乌桓的消息果真顺风而来。白日里敲定郭嘉随军出征之事后,郭瑾同曹昂商议,两人以郭嘉患有寒疾、身体未愈为由,于夜间求见曹操,特请允许郭瑾代替兄长随军。   曹操虽忧心郭嘉,但到底心疼曹昂,想着长子大婚将至,断没有让新婚妻子束发随军的道理。再说郭嘉又是个倔驴的性子,若他得知自己表妹要替自己远征乌桓,他定会跳起来第一个强烈反对。   郭瑾同曹昂对视一眼,曹昂依照两人先前所言,直接高声跪请,表示乌桓不定,无意大婚的决心。郭瑾亦随之下跪,自言北征乌桓乃万古留名的大事,万不可因儿女私情有片刻耽搁。   两人前后夹击,曹操终是勉强点头。   郭瑾主动揽下劝导郭嘉的担子,两人躬身而退,方行至丞相府门之处,郭瑾拱手同曹昂辞别,见她转身欲走,分毫不舍都没有,曹昂蓦地心头一酸,两步上前狠狠箍住她的纤腰,顾不得丞相府中提灯往来的众人,更顾不得邺城之中的万家灯火,只如热恋男女般同她紧紧依偎在一起。   曹昂忍不住落下两滴眼泪,声色中都挟带了几分厚重的鼻音,“阿瑾定要平安归来,届时哪怕只剩片刻相处,阿瑾也是我曹昂的妻。”   郭瑾眸中的神色变幻莫测,最终还是隐于浓浓的不忍之下,只听她温柔应声,暖暖道了句:“好”。   她终究还是骗了曹昂。   她不会回来了……   ·   华佗终是赶在北赴乌桓之前赶回邺城,郭瑾抱着几本拗口的医学典籍,指着其中一味药草,兴致勃勃地问:“华先生,这世上当真有忘忧草吗?”   气甘味苦,食之忘忧。   华佗笑得莫可奈何:“长珩所观医书皆为游医杂谈,道听途说,多半算不得真。”   说着,不由调笑两句:“这世间本无忘忧之药,若论解忧忘忧,不如饮酒逍遥?”   郭瑾突然福至心灵。   匆忙唤人取了烈酒数坛,郭瑾守在府中,静候郭嘉登门。本是早便做好了打算,可瞧见郭嘉的瞬间,她还是犹疑了一瞬。   这也许就是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她突然就有些不舍,所以她打断郭嘉饮酒的动作,她求他唱歌,她骗他说自己如今开心快活,她只想郭嘉能忘记自己,余生有人相依为伴。   郭嘉此生算计过无数人,也曾被无数人算计,可他却从未防备过郭瑾。所以当他醉意醺然地埋头卧倒时,郭瑾只是伸手理顺他的额发,继而凑上前去轻轻贴上他的唇瓣,享受着最后的沉溺与亲近。   强迫自己展颜一笑,郭瑾凑到他耳边,声音像是淙淙而过的泉水。   “奉孝,永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滴!古代篇倒计时——2 第95章 古代篇终   郭嘉还是醉了。   若按华佗所说的药效, 待他酒醒幡然,郭瑾早已身在千里之外,无处可寻了。   早在很久之前, 郭瑾便已为乌桓做好充足的准备,因此当她随军远征,并当真取得乌桓大捷的时候, 郭瑾只是习惯性扬了扬神采,而后便身子一软,直直自高头大马之上摔落。   华佗急急为她诊脉, 却诊出同当年戏志才一样的结果——伤寒。若说官渡之战时,戏志才不过病至初期, 加上随行条件优良, 又及时转交至张仲景手中, 这才得以保全性命。郭瑾如今却是伤寒入体,深入五脏, 又囿于北方苦寒之地,医疗条件有限, 就算尽快转移回邺城,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瞧着华佗凝重沉思的模样,郭瑾撑起身子明媚笑笑:“一切皆是命中定数, 华先生无需自责。”   说着,曹操正巧弃马快步而至,不由分说便要将她抱上马背, 似要千里走单骑将她尽早送回邺城。郭瑾清楚,将自己平安带回,是曹老板这个父亲对曹昂做出的承诺。可时日将至,她再不想回到那碌碌人世之中, 做些无谓的挣扎与摇摆。   郭瑾反手抓住曹操的衣襟,她也未曾料到自己会有这般强劲的力道,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瑾以逾弱冠之年报效于公,浮沉与共十一载,故位虽高,不敢稍有所怠。”   曹操闻声目染赤红,却又不敢高声言语,害怕打破这最后的托嘱。郭瑾顿一顿,肺中的空气再次回拢,复继续开口:“今忽染恶疾,弥留之际方知故土难离。还望主公允我独自回乡,安静离世。”   曹操俨然已有些哽咽:“长珩可还有何事相嘱?”   思及邺城之中等待自己凯旋成婚的曹昂,郭瑾终是弯眉笑笑,自怀中掏出自便拟好的诀别之信,“瑾福分浅薄,未能与大公子成婚,还望主公将此信转交与子修。”   话罢,沉默良久。   就在曹操以为她病痛难耐时,郭瑾的睫毛忽闪几瞬,蓦地出声道:“若是奉孝问起,主公只说我云游四海便好。”   只有这样,他才会甘心好好生活。   ……   数日后,郭瑾被人转送至阳翟乡下。   循着记忆踏遍阳翟城外的郊野荒地,十几年转瞬即逝,阳翟的风景却好像从未变过,只除了比原来荒凉一些。   郭瑾走得极慢,累得狠了,便扶着满是霜色的高树歇脚坐坐。就这样走走停停,终是发现那座熟悉到心坎里的旧宅。   从院门到石案,从庭中的高大海棠到后院堆满灰尘的破旧犁车,一切都好像停留在北上雒阳之前的那一夜,就这样静悄悄封存了十余年的记忆。   郭瑾再次绕回前院时,一抬头,正巧瞧见一位身形瘦高的朴质青年。见到她的瞬间,青年成功愣怔在原地,似乎不可置信一般,抬起的手指都已有些抖动发颤,“瑾……瑾公子?”   原来竟是文奕?   郭瑾突然心头一哽,两人携手落座于庭中石案两侧,细细讲述着这些年的时过境迁。原来文奕早已娶妻生子,只不过顾念旧主恩情,这才每当闲来无事时便为郭嘉清扫整理院落,照看瓜果农桑。   自然还有那只嘴欠十足的鹦鹉。   鹦鹉它丫也太长寿了吧!郭瑾忿然锁眉,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文奕看出她身体有恙,却不敢追问缘由,以及嘉公子如今过得可好?有没有那么一丝的空隙想过自己,以及这个不算完美的故居?   思及自己病症特殊,郭瑾坚决辞谢了文奕嘱托妻子前来照看的好意,只每日倚在院中的海棠树下,品茶下棋,抑或沉思不语。   再渐渐的,郭瑾开始卧床不起。   感受到自己生命将逝,最后的清醒时分,郭瑾的脑中闪过无数鲜活的画面,有初入三国的迷茫,有摸爬滚打的韧性,有扬名立万的高光,也有一朝跌落的昏沉。   时至此刻,她突然就看清了自己纠结许久的事实。   对她而言,荀彧是年少懵懂的欢喜,曹昂是困境无助的微光,郭嘉却是她心上的倒刺,拔不得、放不下,势必要同她纠缠一生。   公元205年春,郭瑾病逝于颍川。   消息传至邺城,曹操大恸,特封其为“宁远亭侯”,并亲书悼文,厚葬其于阳翟故土。   一时间民人皆惊,朝中同僚闻之愕然,不时有人摆设路祭、哭号凭吊,哀声四起。   华佗悲伤之余,特意留心郭嘉动向,生怕其做出什么决绝之事。谁知听闻噩耗,郭嘉却平静如初、默然不语。正当华佗打算放下悬着的心脏时,隔日却听人通禀,说是郭祭酒深夜驾车而去,已无踪迹。   华佗憾然摇头,却又着实拿他无法。   郭嘉风雨兼程赶回阳翟旧院,推开院门的一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雪白无垢的身影,心脏忽而急速跃动,还未来得及欣喜,对面便传来一声疑惑的惊呼,“公子?!”   原来是文奕,不是阿瑾。   郭嘉成功红了眼眶,也对,阿瑾如今早已不在人世了啊。   郭嘉推门而入,刚凑近院中海棠,悬于树下的鹦鹉便已聒噪如常地开口,“笨蛋!笨蛋!”   文奕同他抱歉笑笑,本欲将鹦鹉摘下带走,好留给郭嘉几分清净自在,谁知郭嘉却自他手中接过鹦鹉的金丝鸟笼,手指挑弄着鹦鹉的羽毛,微微摇头道:“不必。”   文奕自知此刻不是叙旧良机,见他不欲多言,便欲直接离去。临出门前,忽而想起些什么,忙回身提醒:“瑾公子葬于城南峰山之下。”   郭嘉沉默点头。   见文奕快步离去,郭嘉倚于海棠树下,手中提着鹦鹉,神色平静而伤感,就这样默默投向南去。许是感受到他低沉的心境,鹦鹉在笼中蹦跳几遭,终是欢欢快快吟出一句突兀的诗文。   “山有木鸡木有鸡”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郭嘉摇头笑笑,可笑着笑着却又蓦地明白了什么,笑容还未消退,眼泪便已止不住如雨而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阿瑾这是在向他告白。   他的爱情,终究还是有了回应。   只可惜一切都已太迟。   ……   同年秋,郭嘉病逝于故居,享年三十五岁。   曹操追封其为洧阳亭侯,并将其与郭瑾合葬于阳翟(今河南禹州),史称双郭冢。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篇已结束!哭泣嘤   但古代篇结局≠真结局,接下来还有三章现代篇以及两小篇番外/小剧场,大家如果有哪里不如意或者意难平的地方皆可以评论告知,在下会尽可能圆梦安排一下,如果没有的话,更完番外本文就彻底结束了。   追文不易,感谢宝贝们一路支持,完结后还会有抽奖,本章庆祝古代篇结束,前五条评论送100点超值红包,小可爱们冲鸭!   最后不要脸地求一波作收^O^~ 第96章 现代篇(一)   “师姐……师姐?”   耳侧传来一阵轻唤, 小心翼翼中带着几丝难以掩抑的温柔。郭瑾蹙起眉头,眼皮困得上下打架,闻声更是不耐烦地别过头去, 手指胡乱扑腾着,不知碰到了什么重物,竟顺利引发一声惊吼, “郭瑾,你丫还在睡?!”   这次声音变了,与方才的温柔男声不同, 如今换做了气音浑厚的洪亮女音,瞬间惊得她耳膜发颤, 心头莫名涌上几分遥远而陌生的熟悉感。   见她没有反应, 方才的男声再次轻缓响起, “师姐醒醒,方老师来了。”   郭瑾本是昏昏沉沉的大脑, 在听见“方老师”一词后,瞬间清醒了大半, “方……芳?”   听她终是困倦开口,方芳收起即将燃炸的脾气,恨铁不成钢地揉上她的脸蛋, “要是让严教授看见你这个死样子,这个项目咱们都不用做了!”   郭瑾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只见她瞪着两双水气迷蒙的大眼睛, 直愣愣盯着眼前的一男一女,最终不知着了什么魔怔,竟撸起袖管,狠狠掐上自己的嫩白手臂。   嘶, 真他妈疼。   郭瑾的眼眶红得发酸,不知是因为熬夜的缘故,还是突然发现终于梦醒的事实。   眼前的女孩子是她的硕博同学,由于挂了助教的名头,所以学弟学妹们总爱管她叫“方老师”,方芳口中的严教授则是她的博导兼老板,至于方才温声细语的学弟,郭瑾与他不熟,只记得他姓“白”,同级的小伙伴们习惯喊他“老白”,还是硕二在读,妥妥的小鲜肉一枚。   郭瑾揉着发麻的双手起身,视线扫过面前已经黑屏的电脑,以及右前方吃到一半的肉松卷,那种不真实的感觉竟一阵比一阵强烈。   “奉孝……”郭瑾喃喃自语。   方芳见不得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忙晃了晃她的肩膀,“明天还要下乡考察,你给我振作一点!”   说着,随口指挥起一旁正在卖呆的学弟:“老白,点两杯星巴克。”   老白“噢”了一声,连忙拿起手机认认真真选起了外卖。郭瑾摸了摸自己的侧兜,成功摸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手机,打开屏幕的瞬间,还没记起自己的开机密码,屏幕便已自动识别她的面部,然后亮出了她多年雷打不动的手机背景图。   匆匆在浏览器中打出自己的名字,谁知翻找半天,还是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信息。   果然这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吗?郭瑾心尖猛地一颤,不认命地继续点击着什么。方芳本以为郭瑾是饿了,这会儿也跟着学弟看起了外卖,谁知凑过头去,却发现郭瑾竟是在查询机票。   “郭瑾,你疯了?!”   他们刚刚接手严教授的项目,若是跟进顺利,没准儿最后还能发个A刊,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郭瑾怕是疯了才想要飞去旅游吧?   快速定下直飞的机票,郭瑾一边收拾桌面,一边笃定道:“对不起,我必须要去河南一趟。”   说着便要起身离开,奈何实验室的灯光过于刺眼,郭瑾一时适应不来,竟险些双眼一暗,栽倒在地,还是老白眼疾手快将她扶稳,“眼下疫情新发,出京不仅要向学校报备,还要多次核酸检测,学姐这时候跑去河南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郭瑾涩然笑笑,自然是因为想见他啊。   想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不是南柯一梦,想知道自己刻骨铭心的那段过往到底是假是真,想知道现在的自己还能不能寻到他半点痕迹。   郭瑾仰起头来,竭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滚落,片晌,终是眯眼笑笑:“有个人,他比一切都重要,去见他时,连半秒都耽搁不得。”   什么项目、A刊、疫情,就算是刀山火海摆在面前,她也必然毫无顾虑地向他奔赴,哪怕只是靠近他一点。   秋冬之交,清晨的街道满是雾气迷蒙。   郭瑾收拾了行李,迎着沉沉雾霭赶至机场,飞抵洛阳后,又乘高铁抵达许昌,再辗转巴士,终究还是来到了禹州。之前在高铁上郭瑾便详细地查阅过,郭嘉祠堂位于禹州郭连镇,麻雀虽小,但有胜于无。   可不曾料到的是,待郭瑾终于千程万水赶至郭连镇时,当地村民竟对郭瑾所说的祠堂一无所知,郭瑾不由心惊,还不待重新上网查阅,便听不远处凑着热闹的大婶疑惑反问:“小姑娘,你是要找双郭冢吧?”   郭瑾顿住步子,继而喃喃开口:“双郭冢?”   终于听到熟悉的名字,附近的村民亦跟着点头称赞:“原来你是说双郭冢?据说三国时期,咱们禹州出过不少人才,郭氏似乎还是当时的名门望族,这双郭冢里合葬的正是两位郭氏先贤。”   “对对对,似乎是叫郭嘉和郭瑾?”   “……”   怎么会?明明之前自己查阅,历史还不是如此书写。郭瑾不可置信地翻出手机,再次搜索自己的名字,入目竟是晃然几行人物简介。   ——郭瑾(172年-205年),字长珩,颍川阳翟(今河南禹州)人,东汉末年曹操帐下著名谋士……   手机蓦地脱手滑落,好在周围的村民观察细致,及时帮她稳稳接住。就在郭瑾回神接过手机的刹那,她的余光向东瞥去,竟忽而瞧见一道高拔挺隽的身影。   一身灰色休闲服,由于戴着帽子背光而站,郭瑾根本瞧不清他的模样和神色,可不知为何,郭瑾心底蓦地叫嚣出一阵声响,而且大有愈发强烈撼人的趋势。   ——是他,不会错!   顾不得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郭瑾撇下行李,慌不择路地追上前去,可追至方才那人所站的位置后,除却一树金黄秋叶,再无刚刚那人的半分踪影。   郭瑾先是愣愣立在原处,不知过了多久,脑中突然抽筋剥骨一般的疼痛,郭瑾抱头挣扎许久,脑中的记忆这才逐渐清晰明朗起来。刹那间,那些陌生的抑或熟悉的画面尽皆滚滚而来,郭瑾适应了一阵儿,方理清如今的情形。   看来她确实改变了历史,不仅是三国的,还有现在的……   可那些陌生的回忆又是什么呢?   郭瑾闭上双眼,脑海中竟全是刚刚那个消失不见的男人。那人的身影摇摇晃晃,逐渐同记忆中某个身影重叠,郭瑾猛地睁眼,抓起手机翻出自家亲哥丰富的朋友圈。   手指颤颤巍巍地划动着,终于眼神停留在一张明媚如春的笑脸上。   那是自己的硕士毕业典礼,哥哥特地为她订了鲜花庆祝,当时的她都不曾细想,哥哥的发小为何也要来参加自己的毕业礼。三人合影时,虽然她的哥哥隔在中间,却丝毫不影响那人专注认真地将视线投向自己。   那样深情温柔的凝视,同她记忆中的模样毫无差别。   郭瑾不敢深想,只能匆匆打通哥哥的电话。   电话那头明显有些惊诧,似乎不曾料到郭瑾会这般有空搭理自己。郭瑾默了片晌,终究还是哑声问道:“哥哥,他在哪儿?”   她本以为自己解开了一团乱麻,可如今看来,还有更多疑团等着自己。   对方俨然困惑了片刻,脑筋一转,到底还是明白了郭瑾的意思,“你终于记得了?”   郭瑾不由心弦紧绷。   对方顿了顿,再开口时却已有些微微叹息:“你可知,他等了你两个十年……” 第97章 现代篇(二)   周遭尽是嘈杂热烈的人声, 仔细辨认,似乎还有些奇异的清脆声响,不知是如何形成, 反正是极新鲜的。   郭嘉回过神来,眼睛眨了眨,瞧着面前这个奇形怪状的……器具?以及手中头部圆滑的细杆, 本就蹙起的眉头更加茫然无措。   就在郭嘉愣怔出神之际,坐在他右侧的少年猛地一锤脑门,低低咒骂了声:“草, 难得玩会儿游戏,竟然没钱了?!”   游戏?   郭嘉默默重复一遍, 接着侧身左右环顾——自己如今应是身在街头, 周围的建筑高矮不一、鳞次栉比, 倒是个奇怪的地方。   正想着,方才的怒气少年闲闲撞了撞他的肩膀, 身子顺便歪向自己的方向,不知是要偷看什么, “阿杭,破纪录了没?”   郭嘉与他直直对视,虽不明白他的意思, 脑中却逐渐浮现两个黑字——“郭宇”。这大概便是此人的名字吧?想着说多错多,郭嘉并未开口回应。   原主似乎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见他如此, 郭宇也不见怪,手臂撑在郭嘉肩头,自顾自喋喋不休道:“初中毕业好歹也是件大喜事,我爸妈怎么就这么抠门呢?还有你说咱俩高中还会不会待在一个学校……”   郭宇絮絮叨叨, 似乎永远都有聊不完的话题,扯到最后,终是忆起件要命的事情,不见外地便向郭嘉侧兜摸去,“阿杭,我家小祖宗说要吃棉花糖,可我把钱全都花光了,你就大发慈悲救我一次?”   任他取走身上的硬币,郭嘉斟酌许久的问话还未出口,便被郭宇风风火火地扯起带走,然后他就瞧见了那个叫做“棉花糖”的东西。   以及郭宇口中要吃棉花糖的“小祖宗”……   对方不过五岁大小,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奶娃,见他二人举着棉花糖靠近,只呵呵笑着向他们飞快扑来。郭嘉自然而然地张开双手,眼瞅着那小姑娘扑进郭宇怀里,然后接过蓬松如云的棉花糖,冲郭宇甜甜唤了声:“谢谢哥哥!”   “阿……瑾?”   纵然只是惊鸿一瞥,郭嘉还是能认出眼前的女孩,便是自己牵挂一生的姑娘。   不知是惊是喜,郭嘉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漏出太多情绪,毕竟她还太小,他怕自己汹涌澎湃的情感会吓坏她。   听着郭嘉呢喃出的名字,郭宇惊诧挑眉,本以为自己的发小是个高冷不记事的性子,没曾想他竟将阿瑾的名字暗暗记在了心里?思及此处,郭宇掐上妹妹微微翘起的肉脸,故意揶揄道:“阿瑾乖,喊阿杭叔叔。”   小姑娘乖乖巧巧,眼睛怯生生盯着郭嘉,鼻子抽一抽,还是听话喊出一声:“叔叔……”   那一年,是难得的千禧年。   他叫余杭,十五岁,刚刚初中毕业。   她叫郭瑾,五岁半,即将中班毕业。   那一年,她叫了自己叔叔。   那一年,她还不曾认出自己。   ·   夜里,郭嘉回到原主家中。   在收拾散乱一团的书桌时,他突然就发现一本熟悉的棕色册子,不过巴掌大小,封面无字,内里皆空,纸张却精美至极。   许是感受到他的触摸,无字小册在他手中震动几声,郭嘉再次打开去瞧,果真如他曾经瞧见的一般,猛然弹出一个没有感情的对话框。   【请手动设置用户姓名】   郭嘉不禁有些出神,脑中瞬间倒回到多年前的记忆,当时他好奇心盛,又逢醉酒,顾不得什么君子之风便直接打开了阿瑾的册子,本是空无一字的东西,却叫他看出不一样的乾坤。   时至今日,他还是忘不了当时那人同自己的问话,若没记错,对方是叫“策马奔腾”吧?   鬼使神差般,郭嘉为自己起了同样的名字。忆起阿瑾的自称,郭嘉越过接下来的重重提示,耐心地反复划找着相关内容,可无论他如何搜索,还是一点阿瑾的信息都探寻不到。   不过来来去去,他还是将眼前的状况理清了几分。   他似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可这个时间线里,却没有他的阿瑾。   ·   2002年,冬。   正值高二寒假,郭嘉故意到发小家蹭住两日,期间还无数次偷偷揉搓了几把郭瑾的脸蛋,郭瑾敢怒不敢言,只得将气憋回肚子里,然后狠狠闷下半碗饺子汤。   晚上待郭宇睡下,郭嘉这才重新掏出怀中的小册,如往常七百多天一样,认认真真地翻找着郭瑾的痕迹。郭嘉天资聪颖,学东西几乎是一点就透,从高一的年级倒数,到高二中期已经跟上了基本进度。   在那个没有网络的时代,穿越论坛几乎让他提前掌握了所有的基本功能。   方一打开论坛,郭嘉的视线便被首页的【爆】字吸引,仔细吃瓜后,发现竟是个失恋贴,还是喜欢上自己表弟?   正欲感慨这世间情感大抵相通,郭嘉的双目却被最新一条评论占据——【奋斗的小郭子:爱归爱,楼主还是要理性分析】   是她了,不会错。   郭嘉屏住呼吸,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加上对方,生怕自己吓到郭瑾,郭嘉只得以方才失恋楼楼主的身份同她搭话,给自己一个靠近她的由头。   不知是由于心绪太过澎湃,还是滔天的感情实在无法控制,郭嘉只同她聊了几句,便匆匆合上无字书,强迫自己狠狠闭上双眼。   会忍不住的…   郭嘉吐出几声闷气,若是他没有猜错,阿瑾彼时尚在阳翟,同自己相处还未足月。   如此算来,距离阿瑾穿越结束,还有漫漫十八年之久?   ·   凭着自身天赋,高三时郭嘉便已逆袭前列。   后来他和郭宇报考了同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又一起白手创业。倒不是说他对这位发小有多深厚的情感,而是他怕一旦和郭宇分开,便会断了自己和阿瑾之间唯一的联系。   家底丰足后,郭嘉终于放手单干,创办了第一家独属于自己的传媒公司。从郭瑾读高中开始,他便一直默默守候,不远不近,就像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郭嘉日日心惊胆战,他怕阿瑾会喜欢上别人,喜欢上一个同她年纪相当的男孩,而不是已过而立的自己,可他偏偏又无计可施。   毕竟据他所知,穿越之前的阿瑾,从不曾在意过他这个名叫“余杭”的人。   她在二十五岁那年穿越,也即是说,2020年以后的她才会是同自己共历风雨的阿瑾。   他已经等了十余年,也不差这最后三五年的岁月。   ·   2019年,冬。   郭嘉接到一个特殊的邀约,有投资方高价购买了一本小说版权,特地找他合作,打算翻拍一部三国题材的爱情电视剧。   小说男主是以曹操的谋士郭嘉为原型,原作在当时非常有名,投资方野心勃勃,力求打造一部三国传奇。   看着剧本中一个个鲜活如初的名字,郭嘉默默坐了一夜,第二日便打通投资方的电话,提出自己唯一一个改动的要求。   接着,热搜便炸了。   说是有业界新锐为强捧新人,特地杜撰了一个莫须有的人物加在剧本里,受到无数书粉与三国迷的激烈抗议。   郭嘉并没有解释的欲望,只将应对之事交给公关部门,自己则照例开车前去探望郭瑾。说是探望,其实用远远观望更为恰当一点,阿瑾今年刚读了博士,忙得不可开交,整日整日地熬着,郭嘉实在心疼,只能借着郭宇的名头送些东西,自己则远远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   熬过了这么多独孤的岁月,他险些就扛不住了,可每每看到郭瑾奋力向上的模样,他的心脏便能重新鲜活跳动起来。   正沉浸在见面后的美好幻想中,谁知下一秒,便是一道刺破长空的撞击声响。   忍受着突如其来的剧痛,郭嘉想起自己早便备好的求婚戒指,手指拼命向怀中探去,感受到它的存在,终是阖眼释然一笑。   阿瑾,你相信命运吗? 第98章 现代篇(三)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阳光极盛, 透过净白的纱帘照进室内,郭嘉睁开眼,场景由模糊逐渐真切, 待瞧清面前紧张兮兮的发小,郭嘉扯起唇角宽慰笑笑。   见他终于转醒,郭宇按耐已久的脾气终于爆发, 直接在郭嘉耳边骂骂咧咧道:“现在有些极端书粉真他妈有病!嫌你改动了原著,骂一骂还不尽兴,竟然人肉到你的公司, 在你轮胎上动了手脚。”   他们分明是在……谋杀啊!   说着,视线扫过郭嘉苍白的唇角, 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还是憋回肚子里, 似乎生怕触动他哪根敏感的神经。   郭嘉总算明白了几分, 可他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懂,哪怕在这里他已经生活了十九年。到底为什么会有人对一个陌生人恨之入骨呢?甚至巴不得他死得干干脆脆。   如此想着, 郭嘉探出手来摸了摸沉重的右腿,那里打着石膏, 用绷带高高吊起,除此之外,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瞧见好友的动作, 郭宇不由同他视线相对,感受到郭嘉眼中的迷茫无措,郭宇顿了顿, 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半晌,终究还是支支吾吾将医生原话转述给他听——虽然不影响日常行走,可他这条腿,算是半废了。   得知情况的瞬间, 郭嘉的内心被极大的恐惧包裹缠绕,慢慢地,又变作深沉的自卑与不安。痛苦裹挟着回忆滚滚袭来,郭嘉弓起身子,咬牙忍受着双重的辛苦。   正当此时,病房门口处却传来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哥哥,你要的东西我都备好了。”   竟是阿瑾?   听见那道声音的瞬间,郭嘉心中破天荒产生一股恐惧,若不是腿部被人吊起,他都想远远逃出门外,逃得越远越好。   他不想让阿瑾瞧见自己狼狈的样子,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郭瑾本是应哥哥请求,特地跑腿一趟,来为他送些日常用品。听说是他的发小住院了,郭瑾本还没有什么感想,她只是同往常般客气而疏远地同他问好,本想直接就此离去。可鬼使神差的,她还是忍不住多瞧了对方几眼。   他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不明白自己心底莫名其妙的心疼到底从何而来,郭瑾匆忙转身,直接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去。   看出好友情绪的波澜,郭宇矮身坐在病床边缘,声音难得温和下来,大有同他深入交心的架势,“阿杭,你同我说实话。”   见他抬眸瞧来,郭宇犹疑了一瞬,复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妹妹?”   否则自己都已经结婚生子,他又怎会单身到现在,甚至连个懵懂初恋都没有?这根本就不科学。   郭嘉笑一笑,就算被人戳穿心事,也还是一副霁月光风的模样,“我从未想过骗你,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其实我并非余杭。”   郭宇神色微怔,片晌,却只稀松平常地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   真正的阿杭,早在19年前沉迷街机游戏的那一天便不在了。   否则初中时期几乎是学霸存在的阿杭,又怎会在高一时突然一落千丈?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可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是需要一个朋友陪伴而已,至于是谁,都没关系。   郭嘉不曾料到对方竟会这般通透,顿了片刻,复又将自己同阿瑾的过往细细讲给他听。从阳翟初遇,到雒阳重逢,再到分分合合,最终携手扶持共度几轮岁月。   听至末尾,吊儿郎当惯了的郭宇,竟毫无征兆地掉下一滴眼泪,“所以你就甘愿等了她十九年?”   郭嘉摇头笑笑,“我本想等她到第二十个年头,可如今看来……”   说着说着,声音还是染上几分哽咽,“阿宇,就当我拜托你。”   “若是明年的阿瑾向你问起我,请千万不要告诉她真相。”   “她才只有二十五岁,她可以去喜欢更加阳光明亮的男孩。”   “至于我……”   “我只要远远看着她便够了!” 第99章 现代篇(四)   回京后, 郭瑾主动将自己隔离。   先是被导师痛骂了一顿,接着又承受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一顿唠叨。郭瑾强打起精神,冲导师和父亲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再乱跑, 这才抽离出身,得了片刻安静。   卷起棉被软软瘫在床上,郭瑾的眼睛酸胀得厉害, 明明忍了一路的眼泪,还是禁不住涓涓而下,眼前瞬间婆娑一片。   真是个傻子, 都等了十九年的姑娘,竟然就这样说放下便放下了, 对他而言, 自己就这般无足轻重吗?他当真愿意把自己推给其他男人?   郭瑾的肩膀微微耸动着, 待哭得累了,方爬起身来给自己倒了杯冷水, 脑中回忆起这些年来“余杭”存在的所有画面。三三两两,少得可怜。   无非都是站在那里, 冲她笑的满目春光。   伤心过后,郭瑾心中又是一阵气恼,光笑又有何用, 他为什么就不会主动追求自己?!虽然他们之间差了十岁,可依他的样貌和能力,很难会有女孩不心动才对。   气着气着, 郭瑾似乎又明白了什么,他之所以这般小心翼翼,不过是想安安分分地等自己回来吧?他怕改变了些什么,自己便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回到过去, 他们也就不会有最初的相逢。   环环相扣,如同命运一般。   到底怎样才能见到他呢?堵在他们公司门口,抑或是守在他家门前?郭瑾撇撇嘴,这样无非是打草惊蛇罢了,非但见不到他,还会让他越躲越远。   不过是一点腿伤而已,在他心里,自己就是这般现实的人吗?   现实到接受不了他存在一丝缺点?   郭瑾绞尽脑汁反复想了许久,终是跑进浴室,在这冰霜初冻的时节,洗了个彻彻底底的冷水澡。   再然后,她就如愿以偿地发烧了。   听闻郭瑾发烧的消息,严教授难得乱了心神,毕竟她刚从外地回来,自我隔离不足一天就连夜发烧,这种情况不得不让人心惊胆战。   秉持着应报尽报的原则,严教授将郭瑾的情况报到院里,院里又联系了防疫点工作人员,郭瑾瘫在家里的第二天,便被抬到救护车上送去做了核酸。   结果自然是没有问题。   为了以防万一,郭瑾被强制在家自我隔离,每天有人定时打电话询问她身体状况。郭瑾虽然早有准备,可折腾几遭之后,早已没了动弹的力气。   从严教授那儿听闻自家妹妹的消息时,郭宇正要冲出门去,可脑筋一转,还是揪着心脏重新坐回沙发,脑中这才忆起妹妹之前的嘱托。   心想阿瑾果真是个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性子,为了让这一过程更加真实自然,郭宇当即买票飞去了三亚,说是有推不开的合同,特地拜托郭嘉代他去看望妹妹。   怎会突然发烧,还闹到被强迫隔离的地步?   郭嘉放下电话时,就连手心都是涔涔不绝的冷汗,他随手抓起一件外套便甩门而出,心脏砰砰乱跳个不停,直到赶至郭瑾门前,他的呼吸还是紊乱不均。   他是真的害怕,害怕再次经历上一世的不辞而别。   顾不得感染的可能性,郭嘉拿起备用钥匙,正要就此开门进屋,可不知想到些什么,他突然就有些畏缩。正犹豫的功夫,房门却已被人自里打开,郭嘉成功愣在原处,任凭屋内的姑娘扯住自己的手腕,然后将他用力带进门中。   鼻尖是室内的暖意香风,怀中则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姑娘。郭嘉的喉结顺利滚动几下,视线紧紧顺着郭瑾的眉眼、红唇,最终落在她单薄细软的睡裙之上。   从他的角度看去,甚至还能瞧见不该冒犯的地方。   似是拥在滚滚烈火之上,郭嘉本能地便要收回双手,他的呼吸早已变得浑浊粗重,似乎只要再多看郭瑾一眼,都指不定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郭瑾也不言语,双手死死环在郭嘉腰侧,后背抵住冰凉的房门,整个人埋进他怀中,贪恋地感受着此刻的点滴温暖。   见他还欲挣扎,郭瑾只轻轻唤了声:“奉孝……”   由于感冒未愈,她的声音裹着厚厚的鼻音,郭嘉却仍旧听出几分哭腔。心尖止不住的酸疼,郭嘉甚至有些埋怨自己,是他惹了阿瑾难过,他真该死。   见他顿住不再动弹,郭瑾抬起头,同他视线相对。   还是那样清澈见底的眸子,眸中倒映着一个泪泣未干的姑娘。   郭瑾踮起脚来,她本想吻一吻对方的唇瓣,可凑得近了,却想起自己正病得厉害,又怕传染给他,只能停下动作。   他今日穿了件雪白的衬衣,被她的泪水一蹭,已经留下深深浅浅几道水渍。郭瑾有些泄气,还不待垂下头去,对方便抢先一步矮身凑到她面前。   他的唇瓣还是那样红润薄软,尝起来冰冰凉凉,却又甜丝丝的,郭瑾被他亲地发晕,只能顺势倚在他怀里。待他喘息着离开些许,郭瑾终于得空提醒:“我还在隔离期,你就不怕被我传染吗?”   郭嘉复又贴上她的唇,发狠似的重重咬上一口,说是咬,其实借了巧劲,对郭瑾而言,倒更像是挑逗和调情。   郭瑾闷哼一声,心中即酸涩又甜蜜,只见她鼓足勇气,搂住郭嘉的脖颈,几乎可以算是哄慰道:“奉孝,我不在乎的。”   什么腿伤、年纪,就连死亡我都不曾惧怕,又怎会在乎这些?   郭嘉的笑容逐渐消退,郭瑾以为他又要逃开自己,心中慌乱不堪,缠绕的情绪千千万万,话至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郭嘉却只将她拥地更紧,下巴抵在她肩头,声音轻得好似一缕明丽的春风,“阿瑾莫怕,我明白的。”   是他太傻,直到在论坛上同古代的阿瑾最后一次聊天,他才明白阿瑾到底为自己付出了多少。原来为了让他活下去,阿瑾竟甘愿以命换命,抱着必死的决心奔赴乌桓。   她与曹昂不过是做戏而已,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在畏缩不前。   这一次,他自私了。   他想完完全全地拥有阿瑾。   这般想着,郭嘉将唇瓣贴近阿瑾耳边,他的心中忐忑难安,声音却仍旧带着惯有的从容笑意。   他说:“阿瑾,我们成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正文到这里就彻底结束了,最后还有一章番外合集,明天自会奉上!   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到结束的时候,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不是结局,阿瑾和嘉嘉会在二次元的世界一直幸福下去,嘉嘉的腿伤会痊愈,他们会结婚生子,会一直幸福美满!   总之感谢一路有你,下一本会开隔壁预收《我攻略了所有历史男神》,为了保证新文日更不辍,在下需要时间来构思存稿,开文大约会到一月份,走过路过的宝贝不要忘记收藏一下哦~   下周本文会进行最后一次抽奖,计划抽一个5000币的小锦鲤,全订的宝贝即可参与。   看完全文的小可爱不要忘记给它评分哦,么么么么哒! 第100章 番外合集   ★ 曹昂:如果换一种相遇   曹昂伴着人声睁眼, 先是瞧见身侧即将暴跳如雷的典韦。   他总是这个脾气,叫旁人看去还以为会极难相处,可曹昂却明白他的面冷心善。就像如今, 他虽是怒气腾腾,可曹昂却根本无需担心惹他发怒之人,相反他是抱着玩味的心思扭过头去的。   白衣清雅、茕然而立, 仿佛仙人踏月而来,对着春江花月浅浅低吟。   在此之前,曹昂从未想过, 这世间竟会有这般好看的少年——雅而不俗、滐而不妖。   终是醒过神来,曹昂不由脱口而出一句:“阿瑾?”   说完更是伸出手去, 似是要确认对方是否当真存在。   郭瑾心中一惊, 方才的窘境竟全忘了, 两只眼睛诚挚地盯着面前的少年,像是在思索是否曾在哪里见过。   曹昂的眼眶有些发红, 他的记忆仍旧停留在听闻阿瑾离世的当晚。他崩溃地彻底,他也曾试图随她而去, 可母亲就那般悲悲切切地守在他身边。   她说:“子修若是离世,为娘定也不会独活!”   曹昂突然就有些惭愧,为人子尚未尽孝, 又怎能随心所欲一了百了?   你看,就连死,他都无法遂了自己的心意。   曹昂本以为自己会永远地孤独下去, 可命运却把他带回到了初遇的当天。这定然不是梦,哪怕是梦,他也不愿再次苏醒。曹昂心中皆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这一次自己没有迟到, 他也不会再迟。   如此想着,曹昂闷不做声地上前,直接将面前清风明月的少年扛在肩头,阔步离开太学之所。荀彧还不待追上前去,便被一脸凶神恶煞的典韦挡住了去路。   郭瑾俨然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任他扛着自己走了许久都没能蹦出一句讨伐的话来。感受到被人温柔地放回地面,郭瑾扫视了四周的街道,人烟寥寥,不知是谁家的院墙巷道。   此人该不会是专采美男的大色狼吧?   郭瑾心中欲哭无泪,唇角一瘪,只差扑通跪下身来告饶,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还不想死得太早。谁知还不待郭瑾静下心神思索对策,曹昂便已将她圈在双臂之间。   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没有郭瑾想象中的油腻唬人,对方只是用很轻很柔的声调同她讲话,似乎稍微粗放点,便恐将她吓跑一般。   他说:“阿瑾,我身世一般,但前景不错,文武双全,也懂些谋略,虽不能说六艺俱精,但总不至于给你丢脸。”   在郭瑾迷惑不解的神色中,曹昂抵上她的额头,笑容简直要迷乱郭瑾的双眼:“我们最终都是要成亲的,与其浪费这些年月,还不如早些把亲事定了。”   郭瑾愈渐惊恐,对方却已彻底沉浸:“阿瑾,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 荀彧:未必情深   听闻郭瑾去世的消息时,荀彧正携了几位同僚踏春品茶。   众人谈起此事皆是唏嘘不已,荀彧突闻噩耗,本是红润光泽的面色瞬时一片惨白,可他惯于克制自己,无论是行为举止,还是知觉情感。   看出自家叔父的异样,荀攸寻了借口提前送他回府,回程的路上,荀彧沉默良久,终是在即将踏入邺城之际,冲荀攸问出自己埋藏已久的疑惑,“公达以为,长珩可曾倾心于我?”   这不是不甘,也不是遗憾。   说到底,这只是他多年来的执念罢了。   荀攸明显默了片刻,荀彧却并不着急,似乎刚刚那一问不过是随口胡言,结果如何他早已不在乎。   荀攸终究还是叹息开口:“叔父当真要问?”   荀彧闻声,刚才冲头而至的热血蓦地消退几分。是啊,他当真还要问吗?他对郭瑾从来都是年少心动,可一见钟情,未必情深。   他总是在想,如果自己并不是这般秉节持重的性子,如果他能同奉孝和大公子一般,那他肯定也会得到自己曾经自以为是的爱情吧?   可他没有去做,为什么呢?   无非是对他而言,郭瑾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重要而已,重要到可以让他抛却自己二十多年的教条信仰,放弃祖祖辈辈经营的荀氏之风,忘记自己肩上光耀门楣的重担责任。   他从来都是清醒的,所以他到底还是失去了郭瑾。   至于后悔过吗?荀彧突然窝心笑笑,其实他不悔。   人生就是如此,错过上一程,他终究还是遇到了最合适的那个人。   从合适到情深,至少如今,她比谁都重要。   ★ 阿杭叔叔和小阿瑾   郭瑾长大后,对自己幼时的记忆印象并不算深。   可莫名其妙的,她总是清晰记得,自己曾经被哥哥诓骗,将那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喊作了“叔叔”,阿杭叔叔。   真丢人,郭瑾愤怒地想。   于是不知不觉,她便开始敌视那个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优秀地不像话的少年。就连他只是同其他长辈一样摸摸自己的脸颊,她都觉得对方是在炫耀。   这种敌意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   大学时,由于哥哥经常来探望自己,那个余杭也风雨无阻地跟着前来,就像是哥哥永远的跟屁虫一般。可就是这样讨厌的人,宿舍里的姑娘竟是一个比一个星星眼,乃至于她必须低三下四地凑到余杭面前,帮舍友打探所谓的“敌情”。   自郭瑾口中听闻对方从未和女生谈过恋爱时,舍友皆是瞪着不可置信的双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反问一声:“那他和你哥哥不会是……情侣吧?”   害,腐女真可怕。   虽然郭瑾也磕过不少CP,可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余杭肯定是有心仪的姑娘,他不过是心高气傲,不愿将实话告诉自己。   你看,这个人到底有多讨厌。   研究生时,郭瑾自南方考到了北京,出人意料的是,那个余杭竟也来京创业,开办了一家和原企业八竿子打不着的传媒公司。   三十岁的老男人果然不简单。   郭瑾如此想着,殊不知对方的人生轨迹,竟与自己的读书城市全然相同。郭瑾大概每月总能看见他一次,地点各异,乃至于郭瑾连连抱怨命运的神奇。   神奇到讨厌一个人,都做不到眼不见为净。   他总是不爱说话,同她相遇时大都只是简单微笑颔首。郭瑾总是想着尽快逃离,乃至于她都没曾仔细去看,对方眼中到底包含着多少深沉的情绪。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讨厌对方的,直到哥哥同自己提起,说是余杭车祸住院,郭瑾怔了许久,耳旁尽是嗡嗡的声响。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有种想要落泪的欲望?   他又是自己的谁?   直到在医院同他相见,郭瑾才突然明白,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他,讨厌也许只是另一种委婉的暗慕。   她不过是觉得对方太过优秀,她认为自己比称不上对方,这才将爱慕的情绪用厌恶来代替。   自欺欺人惯了,自己也就险些相信了。   等她也同样愈发优秀之后,她才能真正静下心来面对余杭。   她不喜欢仰望,她喜欢平等的注视和欢喜。   .......   郭瑾撑着额头,右手下意识地转着铅笔。   郭嘉忙完手头的工作,亦跟着好奇凑上前来,“阿瑾,这是在算什么?”   终是被人调动了兴致,郭瑾挽过他的胳膊,将笔记本中一项项份子钱悉数讲给他听:“这是我有生之年给出去的所有份子钱,我们结婚的时候肯定是要一毛不少地要回来!”   郭嘉无奈笑笑:“这个五十也要收回来吗?”   五十不是钱吗?郭瑾狠狠瞪了郭嘉一眼,手指掐上对方终于圆润一些的脸颊:“就算是暴发户也要分时候好不好?你难道忘了自己曾经是怎么刁难我的了?”   为她花钱造曲辕犁的时候斤斤计较,如今怎么变得豁然通透了?   郭嘉笑着求饶,每次一提起阳翟旧事,阿瑾总是要同他算些旧账,郭嘉不好意思同她说清自己的用意,只能任她拿捏着自己,服软讨饶、乐此不疲。   郭瑾并非真的生气,见他认真反省,便禁不住凑上去亲他的唇瓣。   郭嘉单手护在郭瑾后腰,逐渐反客为主,待她再次回过神来,自己已被对方围困在书桌一角。见他似要意乱神迷,郭瑾停下亲吻的动作,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就这样孜孜不倦地盯着郭嘉。   郭嘉不待开口,郭瑾便已眯眼笑道:“真想现在就嫁给你!”   再多等一刻,都怕这美梦彻底粉碎。   不知搭错哪根神经,郭嘉闻声,竟是直接抽身站起,手指始终环在郭瑾腕上,拉着她一起翻箱倒柜。半晌,终是翻出两人提前备好的户口本。   由于两人本是打算在婚礼当天登记,所以户口本提前取来放在了一起。   郭瑾诧异抬头,视线同他紧紧相对,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想做就去做,没有什么不可以。   只要最后是你,就算满程风雪都无所畏惧。   我们,结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曹昂篇指路23章初遇,算是为他圆梦,让他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彧哥哥在隔壁有男主戏份,这里就不再多提哦~   本文到此就彻底结束了!鞠躬!!   、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