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那一只小飞天儿 作者:天望 文案: “很久以前,东洲大陆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人们整年很辛苦的做活,却依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鹭子知道,就是没钱买糖果子!”两岁的水清浅举手打断父亲,并挣扎着要从粉蓝小花的绒毯里爬出来。 “是的,贫穷,饿肚子……”父亲把儿子按回被窝,努力地讲睡前故事,“不过,忽然有一天,天上飞下来一群神仙,很厉害、很厉害的一群神仙………………” 作为这群‘神仙’的嫡系后代,六岁的水清浅就开始觉得,承认自己是小神仙,真是太二了! 这篇文,比较侧重成长史,讲述水清浅六岁开始,一路成长打怪升级,从萌萌哒熊孩子,到脱缰中二的野狗子,所以,会慢热,慢慢慢热啊……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水清浅┃配角:家人,及众多好基友┃其它:傲娇,卖萌,养成 一句话简介:爸爸去哪儿 ==================   第1章 乡下小地主   “很久以前,东洲大陆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人们整年很辛苦的做活,却依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鹭子知道,就是没钱买糖果子!”一个大眼睛的娃儿举手打断父亲,并挣扎着要从粉蓝小花的绒毯里爬出来。   “是的,贫穷,饿肚子……”父亲把儿子按回被窝,努力地把故事掰回来,“不过,忽然有一天,天上飞下来一群神仙,很厉害、很厉害的一群神仙……”   “是一挥手,就能打败像山那么大妖怪的神仙吗?”娃儿眨巴着大眼睛,张开手比划,精神头活跃的像一只小鸟。   “不是……”   “鹭子要听打妖怪的故事!”小鸟不满意地拍打被子。   父亲拍打儿子的屁股,教训他老实一点,“今天爹爹不讲打妖怪的神仙。爹爹这回讲心灵手巧的神仙,这些神仙美丽善良,聪明伶俐,他们虽然不打妖怪,但是他们有许多好法子,种出很多很多好吃的,所以从此以后,东洲人就再没有饿肚子。然后,他们在深山里又找到了煤,对,就是炉子烧着的那种黑石头,这样即使外面下着雪,被窝里也会暖暖和和的。他们还做了许多有用的工具……”   “是用来玩的么?”本该睡午觉的鹭子,听故事听得越来越精神。   “不。”父亲隐隐觉得头疼,“工具,是用来耕种,盖房子,做衣服,造马车……”   “那他们为什么不做玩具?”鹭子质问。   父亲的太阳穴开始跳动,“因为……因为工具有用,工具能让大家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被窝里的这只小娃娃其实不太懂‘吃饱穿暖’这四个字的具体意义,不过,他咬着他的狗狗的耳朵磨了一会儿牙之后,鹭子非常肯定:“这一定是大人的主意,对不对?”   完全被歪楼的父亲假装思考了一下,“当然,因为大人打败了小孩,所以可以抢先跟神仙许愿哒!谁叫你们输了。”   小鸟儿的精神头立时丢了一大半,看,他猜中了事实,却没办法改变结果。鹭子抓着狗狗的耳朵,低着头,不言不语。   欺负完儿子,父亲觉得有点心虚,“好了好了,放下威武,赶紧睡觉,睡完觉鹭子就能快快长大,等长大了,就可以跟我们一伙了。”   鹭子无视狗狗的意愿,抱着它在床上一起滚了好几滚,然后爬起来拽着父亲的袖口。“爹爹,那神仙们还在么?”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父亲看着儿子泪汪汪的,非常没原则的把后半截咽了,“在!当然在!就算神仙不在了,神仙的儿子也在。”   鹭子放心了,根据他的认知,“神仙的儿子也是小孩,他们肯定跟鹭子是一伙哒!”娃娃萌萌的下了结论。   父亲:……   经过一番折腾,儿子终于午睡了,水吟庄庄主牵着猎犬、身心俱疲的走出屋子。   夫人:“给儿子讲了飞天儿的起源了么?”   庄主:“刚讲了一个开头,就被你儿子掰歪了。”   夫人:“果然还是那句老话亘古不变。”   庄主:“什么?”   夫人:“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庄主:……   于是,关于水清浅两岁时的宗族教育就这么夭折了。   不过,后来,水清浅还是从外面听说了一个词儿……   “爹爹,什么叫‘传承’?”   传承,不算一个太复杂的词,不过在东洲大陆上,这个词带着特定含义,它代表了一个强大的,神秘的,体系非常庞杂又繁复的过程。水庄主想了想,发现自己很难用浅显平白的话解释清楚,于是乎,父亲大人给出标准答案:“这个问题,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   “那鹭子什么时候能长大?”   庄主:……   夫人接口:“等鹭子背会了九九乘法表。”   梳着两个包包头的水清浅,闷头开始掰扯自己的手指头,虽然他现在已经能从一数到一百,可是九九乘法表对他来说,依然是好难懂的东西……手指头掰扯了好一会儿也没掰扯明白,小鹭子沮丧了,扑到夫人怀里,“妈妈,那鹭子什么时候能会九九乘法表?”   于是,单纯的小鹭子乐颠的被亲娘忽悠进了书房,乐颠的开始学习枯燥的基础算术……   那天,水清浅并没有从父母嘴里听到关于所谓‘传承’的只字片语,但传承这个词并非禁忌,在整个东洲大陆,关于传承,关于飞天儿,都是个火热到爆的热门话题,各种不靠谱的答案满天飞,哪怕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孩子,都能掰出几个传说。   所以很快的,水清浅对传承有了若干基本不靠谱的印象。   “传承,就是你吃了之后,就很会聪明很聪明,立刻就会认字,会写字,读书会很厉害很厉害,随便考考,都能去帝都里当大官的那种!”三娃子很认真的对小伙伴解释。他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吃到一种叫传承的果子。   “哇哦!那我也想要那种果子。”胖小儿满脸钦羡。   “很酸很酸的,酸得都吃不进去。”三娃子的表情可认真了,就好像他吃过一样。   “反正比写不出字被先生打手板强。”   可能比打手板还糟糕。水清浅想,要不然,为什么大家都不去吃果子,而宁愿被先生打手板呢?   “不对,不对。唱戏里说了,传承,就是会变得漂亮亮的,然后会住进皇宫的,穿漂亮的花衣裳,头上也插满了花……”二丫头前些日子去了亲戚家给长辈拜寿,听说请了戏班子,唱了三天的堂会。关于传承,各种版本的戏文也很多。   “你瞎说!”大牛忿忿地推了二丫一把。   水清浅同意,他不喜欢穿花衣裳,也不喜欢头上戴花,更不愿离开爹妈住进皇宫去。   大牛拉着水清浅说:“传承就是可以成为飞天儿,我叔说了,得了传承,人就会变成飞天儿,成为神仙哒!”大牛因为自家二叔在镇子上开杂货铺子,所以在水吟庄这十里八村的孩子团中,自认是个博学多见的人。   “你才瞎说!”另有别的小朋友严重鄙视大牛,“我就是飞天族的,传承就是把石头变成金子,然后会买很多很多的糖……”   “传承明明是一种让人变聪明的果子……我也是飞天儿!”   “你才不是飞天儿,你妈妈说你是从田里捡来的。”   “我是,你不是!”   “少爷,你得听我的……”   园子里充满了孩子们互不相让的尖叫,争相恐后的宣称自己是飞天儿后裔,只有自己才最懂传承,自己的答案最正确……   “爹爹,”脏得跟从泥里打过滚儿似的小鸟用泥乎乎的小手扒着父亲的肩头,把他所听来的关于传承,关于飞天族的各种说法学了一遍后,问到,“……他们说的是真的么?”   “鹭子自己想呢?”   “妈妈说,鹭子是飞天儿的小孩,这是个秘密,秘密就是不让鹭子告诉别人。”坐在父亲的臂弯上,搂着父亲的脖子,小鹭子一面对那些小伙伴的答案表示困惑,一面又对父亲邀功,“刚刚他们有说,鹭子都没有说。”   “鹭子是好宝贝。”水庄主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糖果子奖励那只趴在肩上的小鸟的嘴里,其实,按照如今飞天儿泛滥成灾的传说,就算儿子一没留神说出去,也不会有谁当真的。   从二岁到六岁,从懵懂到开智,水清浅其实一直都不是很清楚为什么父母不希望他在人前提及飞天儿这事。不过,随着心智慢慢开阔,在听闻了各式各样的关于传承的不靠谱的八卦后,六岁的水清浅觉得,承认自己是飞天儿,真是太二了!   飞天儿,在东洲大陆上是一个滥到不能再滥的‘大话谎言’。   在水清浅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很正式的从父母的口中听到关于传承,关于飞天儿的系统解说。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水清浅从一只奶团子长成一只小包子,他对飞天儿,对传承,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大致的认知。   飞天儿,在最初的传说中,是一群人从天而降来的,按照当时东洲大陆的迷信说法,这样的人被叫做‘飞天儿’。   ‘飞天儿’不负众望的带来了先进的农桑技术,发扬了文化……据说,连最平常的东西,比如油蜡、香胰子、玻璃镜儿……都是飞天儿发明的。好吧,这些日常之用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不起眼,传统的东洲文化并不觉得成为一个会造玻璃暖房、会搓蜡烛的工匠手艺人就值得备受推崇。更重要的是,飞天儿都是皇宫里的大官,而且,他们是好官。   好官与英雄一样,各类传奇向来流传甚广。   最初,英雄事迹只是受惠的人们口授相传;   后来,就慢慢成了茶楼说书先生的选段;   再后来,成了戏园子里的剧目;   再再后来,大家已经不知道真实的原貌了……   当真实变成戏说、戏说变成传说的五百年后的今天,‘飞天儿’在东洲大陆几乎成了出身高贵,博学仁爱、聪明、富有、优雅、美丽……一切美好词汇的代名词。然后年复一年,飞天儿们慢慢消失在人群中。但现实就像戏文里最爱唱的那句词:‘飞天儿’早已不在江湖,江湖却依然流传着‘飞天儿’的传说……   时至今日,这种传说中的飞天儿到底还存不存在,小老百姓们肯定没见识过,但绝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相信那么厉害的飞天儿当然有后裔流传下来的,并且依然固执的认为,飞天族的人注定要做大官。同样,只要聪明漂亮,能力超群,还能做大官的,都肯定是飞天族的人……   【……尽管有那么伪飞天儿最终被拆穿谎言,贻笑大方,对飞天儿的追求依然驱使着更多人在这条名誉的歧路上乐此不疲。在坚持寻找真正的‘飞天儿’的同时,我们也坚信他们一直生活在这片大陆,没有离开。就说天冲十九年的霭月政变,那个被骂作‘刽子手’的晋殇君能如此迅速授首,朝廷的动荡降至最低,其中必有飞天儿的力挽狂澜……】   水清浅合上杂报,看越多关于飞天儿的八卦小报,就越是对飞天儿神乎其神的传说感到吃惊。不怪人人都把飞天儿挂嘴边,甚至热衷于伪装冒充。对普通大众来说,飞天儿是多么神秘莫测的一族啊!堪称神仙下凡,挥挥手,能点石成金的。   不说什么安.邦.定国,就捡最普通的讲。   想想吧,随便烧个玻璃都能成就出亿万富豪,随便弄弄土石配方,就能帮帝国快速打造出贯通东西南北中的通途大路,军队调动如臂指使,从此大一统不再是个梦……所谓金钱权势神马的,当真是信手拈来。   水清浅虽年幼,但所知的飞天儿远比那些不靠谱的市井传闻详尽得多。他知道飞天族所谓的超凡能力,其实都与广博的学问密不可分,并且这些知识都是通过‘传承’,从第一代飞天儿传给他们的后裔。   他爹妈如此;   未来,他也会如此。   可是……   水清浅看看自己简单到堪称乏善可陈的书房、窗外小巧玲珑花草园子、脚边趴着的猎犬‘威武’……作为真正的飞天儿血脉,他爹妈得寒碜成什么样,才会混到如今这种‘农夫、山间,有点田’的乡下小地主式的蜗居生活哇!?   水清浅那怨念的小磁场很荣幸的被亲爹接收到了。   亲爹警觉了,说好的光辉伟大的父亲形象呢?享受田园生活是一回事,被亲生儿子鄙视就是另一回事。   这一天,郑重的水庄主拉六岁的儿子约谈人生。   亲爹是这样开篇的,“鹭子,成功的含义包罗万象,并不是只有权倾天下或者富可敌国才叫成功。最重要的,人生一世,要找到自己的目标,努力奋斗实现自己的价值,做一个有用的人……”   嗯…………听不懂。   人家才六岁!   不过,小鹭子很认真的点点头,“放心吧,爹。我以后会努力学本事,我会给咱们水吟庄扬名立万,我以后会当大官,有钱有势,然后给咱们家在帝都买个大大的宅子……”   他亲爹的心情,有点复杂。   “儿砸!”水庄主决定换个直白的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追求不一样,无关成功,只是我和你母亲喜欢恬静的环境,田园,是一种生活态度……”   “我懂!”小鹭子扑在父亲怀里,用小细胳膊轻轻拍拍父亲的背,不无安慰,“爹,无论你们混得有多惨,你和妈妈都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等我长大了,给你们享清福。”   〒▽〒真是亲儿砸!   想了想,水爹决定给自己洗白一点,“鹭子,其实你爹我,也是小有一番成就……”   小鹭子:ㄟ( ▔, ▔ )ㄏ   水庄主:…………   “老婆,快把你家熊孩子弄走,他越来越难搞了!”   他爹扯着嗓子投降了。      第2章 民间科学家   水夫人接手了儿子的教育,然后水夫人的手段就是,以小见大。   她教水清浅持家管账;小地主神马的,这叫家业传承,水清浅六岁了呢。   在水清浅的认知里,他爹妈应该属于没钱没势,只好窝在山沟沟里辛苦过活的那一类人,但在雄山县这方圆百八十里的地界上,水吟庄都是县里名副其实的大户人家,前后左右好几十里都有人家的田产,佃农加起来上百户,还有那山,那湖,那林子……或者不说别的,庄主夫妇加一个小少爷,外带纯血猎犬一只,一家四口住在有好几十间屋子的大宅子里,里面做饭的,扫地的,种花的,驾车的……十几家庄户伺候着呢。   持家什么的,你可以叫操持一家生计,但搁在分封时代,能管着手下百八十户的衣食住行,妥妥也算一方诸侯小国的势力了。   当然,现在这就是地主老爷了。   单纯的数字计算,一点都不难;合理化的记账方法,学起来也容易上手,加上淳朴的人事管理……反正就论当个小地主,孩子识得千八百字,来个四则运算,那都跟玩儿似地,所以三下五除二,还没出月底呢,水清浅的注意力就从虚无缥缈的飞天族点石成金的传说回归到现实世界。   这样的好处是:维护了父母在水清浅心中的光辉形象,坏处是:因为小鹭子会看账本了,所以除却刁难父母‘我是从哪里来的’这类经典难题,他爹妈隐藏在家中的各种小猫腻被挖出来了……   最开始是这样的。   因为经手过柴米油盐了嘛,所以水清浅才知道,原来一吊钱也不算很值钱呢。   根据他采集到的行情,一吊钱大约能买回来一条鱼、一对鸡、十来斤猪肉,外加上一匹布,还得是最便宜的白粗布。   “一亩地的出息才得余一吊钱?”掰完手指头,鹭子貌似很严肃的问。   如此,就算一户有三四十亩地,一年下来,也不过才有三四十吊钱。不要忘了,朝廷要征田税地税,作为佃农,他们还得给雄山县的大地主,从来不干活不下地不事生产的水吟庄一家子每年上缴三分租子。而且鹭子震惊得知好种苗是要花钱买的!不是种子随便洒洒,浇浇水,地里就平白长出东西。种地,还得需要镰刀、锄头,犁……这些也得花钱买!   根本不够花嘛!   都不用掰手指头,水清浅也可以很肯定的下结论。   水清浅还没懂高深的、悲天悯人的儒法道思想,最淳朴的良心告诉他,一面自己不干活,却顿顿大鱼大肉肥的流油,一面人家干活的人都吃不饱肚子,这不好,这很不好!   水庄主看儿子自己做的那个‘家庭预算收支’,有点头疼,试着建议,“要不然,你把这些鸡啊,鱼啊的花销都拿掉?”   “一个月就买两次哒!”吃饭就要吃肉肉,这是小鹭子这辈子总结的一身经验。而且他自认特别懂事的已经把糖果子的预算都取消掉了。   水庄主看着小鸟儿黑溜溜清澈干净的大眼睛,忽然升起一种‘地主老财罪孽深重,残酷剥削穷苦百姓’的负罪感。水夫人开始揉揉太阳穴,不知道该怎么给她的小鹭子讲贫富差别这回事,‘阶级’实在是个很深奥的哲学问题。   最终,关于‘为什么鹭子就可以天天吃肉,别家小孩就只能过年吃肉’这一问题,被记录在《长大后就明白了》的备忘笔记上,然后,这个问题被暂时放下了。   但是!   但是!!   以为这样安排,你们大人就可以蒙混过关了么?   哼哼,你们高兴得太早辣!   那个长着天使外表,有着恶魔般可怕好奇心的小鹭子抱着自己的小算盘,没出俩个月,又挖出了他爹的隐藏至深的小金库。   “老婆,你儿子要成精了!”   水庄主拿着水清浅近新做出来的《水吟庄年度收支审计表——收支平衡分表》,嘴张得足能塞下一个鹅蛋。   通过年底的盘账,水清浅惊恐的发现,与其操心别人家会不会穷死,他不如好好关注一下自家会不会穷死。   水清浅通过审计家里账本中每笔钱的来龙去脉,在有理、有据、有签单的前提下,他发现,水吟庄每年的田租总收入,绝对无法支撑他们一家四口目前的花销(包括狗狗威武),其资金缺口,更是高达十五万贯!   十五万贯是什么概念?   那就是六十万石粮食的佃户收成,把整个雄山县凑凑,能收六十万石粮食么?   确切的说,根据水清浅上面的计算,他们家每年地里的收成,加上养的猪牛羊、鸡鸭鱼,加上山里果树的果子的收入……满打满算,五千贯。综合平日里的花销:月钱,威武的口粮,水清浅的点心,水夫人的胭脂首饰,水庄主的艺术品收藏……还有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加起来,五千贯真是花的干干净净,连根毛也剩不下的。   好吧,问题出来了:十五万贯,堪称一笔天文数字,堆在一起能把他们所有人活埋,钱从哪里来的?又花到哪里去了?   水清浅不是无的放矢,所有的矛头直指——   他有个败家的爹!   水庄主拿着审计结果,张张嘴,半天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亲爹:“你怎么忽然想起算这个?”   儿砸:“不算这个,我怎么会知道爹你这么能乱花钱呢?”   依他爹妈这样的败家花法,‘飞天儿后裔死于饥饿’这种事,就要活生生的上演了!   水庄主非常认真的思考,觉得如果维护自己光辉的父亲形象,他就得好好解释那十五万贯的去向,然后就得详细阐述‘技术革新需要巨额投资’与‘先进生产力终将推动社会进步’之间的投入产出关系。其实,庄主夫妇二人每次面对儿子的问题,都不曾敷衍了事。但你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家鹭子最可怕之处,就在于诡异思维和强大好奇心,所以多数情况下,答案都是……   “鹭子啊,”水庄主已经准备推脱了。   “爹爹,咱这回能不说‘长大后就明白了’么?” 直接噎回去了。水清浅已经决定不能放任亲爹大手大脚的败家行为。   “要不,你给他解释解释?”水夫人递给丈夫一个深意的眼神。   水庄主想了想,一把抓起儿子扛在肩上,“来,儿子,跟我到百折园。”   百折园,取‘百折不挠’之意,是水吟庄的独立书房院落,一个门户很严的两进小院,前院的正厅是水吟庄地主公和地主婆平日居家管账的地方,东西两厢是标准的书房配置,里面布置的什么文房四宝、桌椅板凳,大面大面墙上挂着书画,杂驳不堪,一眼望上去,完全是土财主硬充读书人的脸上贴金摆设。   绕过正堂的大插屏,能看到一扇后堂门,通过后堂门进后院,这一处就是水吟庄的禁地了,无人敢擅闯。规矩如此。但内里,绝对不是人们臆想的刀山火海、龙潭虎穴的样子。整个后院温馨舒适,东西两厢屋里地上铺着西漠来的长绒羊毡毯,有躺椅,有小几,推开廊下的大落地拉门,晴天能欣赏到庭院中的花团锦簇,雨天里享受雨打芭蕉的浪漫。庭院一隅还有一棵高大的蓝花楹,在花开的时节,水夫人在树下焚香抚琴,不仅能放松神经,还很唯美。   对于水清浅来说,那些浪漫、温馨、唯美、舒适都是不存在的,他讨厌这个地方。因为他知道这里有间屋子堆满了玻璃瓶。每次看到玻璃的坛坛罐罐,水清浅都有一种‘那东西好危险’的感觉,好像一经过它,它就会突然爆开,然后飞起的碎片割伤他——这种想法有点无厘头,却根深蒂固,也结结实实的阻挡了水清浅一岁到六岁的脚步。水清浅对这处院落的认知仅限于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却从来没仔细逛过,今天被他父亲特意领进来,也是觉得处处陌生,处处新鲜。   后院主间明堂,东西两面墙上都是格子架,上面有很多书。西次间里贴墙放着几个橡木柜子,柜子里封存着各式各样玻璃瓶子,瓶子里或满或不满的都有东西。再向里有一扇对开木门分出次间和梢间。最里面这间屋子风格跟外面迥异。白灰从棚顶刷到四壁,两扇大玻璃窗让外面的阳光充分照进来,一张纤尘不染的大型橡木台稳稳地摆在屋子中央,台子上,林林总总立着形状各异的大肚玻璃瓶,还有很多玻璃细管像搭桥一样从一个瓶子口连接到另一个瓶子口,就是格物学里提到的蒸馏,提纯什么的……   水清浅歪着头看看那些瓶瓶罐罐,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有点明白了,“爹,你的意思是,那十五万贯都花在这些上面?”   “对。”   水清浅一嘟嘴,掉头就跑。   他爹:哎,这是个什么反应?   “爹他骗人!”水清浅趴在亲妈怀里,跟那儿告状呢,“只有大海和大漠另一边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才以为玻璃瓶子跟金子一样贵呢!”嘁,以为他不懂么,玻璃瓶子,五十贯能买一大车。   庄主夫人:……   庄主:……   养孩子五六年,水庄主果断结论,他们家鹭子还是周岁以前比较好糊弄。      第3章 这是一切故事的起点   在水清浅楸着威武的耳朵暗暗决定:绝不轻易原谅父亲的欺骗的同时,庄主夫妇和谐完了正在被窝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夜聊。   水夫人:“鹭子今天怎么是这样的反应?”   “你指望他能有什么反应?咱们已经是‘最败家的父母’了。他等着长大了好养活我们呢。”   “鹭子还小,他不会明白那些瓶瓶罐罐的意义。”   水夫人翻过身侧对着丈夫,“你说,咱们要不要带鹭子出门走走了?六岁了,老窝在这种乡下地方,万一养一身小家子气就糟了。”   “不会,那是咱儿子!”水庄主不以为然,“再说,等他十六岁接受完传承,立马脱胎换骨,眼界、气度自然会与众不同。”   水夫人横了丈夫一眼,“我可不想让我儿子到时候跟暴发户似的。”   “哪能呢…………呃,你有什么计划?”   “也没特别计划,就是有点担心儿子的眼界,他现在只能看到乡下这么块巴掌大的地方。”十五万贯就把孩子愁成这样了,她的宝贝小鹭子的价值观哟。“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么?”   “出门啊……”   小地主什么的,清闲的紧,其实没有脱不脱开身的纠结。   旅行、远足,对用好奇心折磨父母一百遍啊一百遍的小鹭子来说,这主意简直太棒了!   “妈,出门需要准备什么?”水清浅兴高采烈地抱着自己午睡小花毯进来,说是要准备行李。   水夫人哭笑不得,“鹭子,能用钱解决的东西,就不要从家里带了。”这对儿父母已经打算从现在开始培养儿子正确的三观了。   水清浅和威武站在地中间互相眨巴眼睛,琢磨母亲这话的背后含义……哦,对了!他还没弄清楚他们家的账目是怎么回事呢。被父亲花掉的那十五万贯是从哪里来的呢。   “鹭子出门之后自己看,你会知道那十五万贯从哪里来的。”水夫人如此解释。   说是没什么要紧收拾,但行程也是拖到来年开春,三月天,气候宜人,正适合出行。   一家四口:水庄主夫妇加水清浅和威武,加上随行伺候的丫头孙小妹,加上出行总管事兼保镖的郝铁头,再加上一个头脑机灵、手脚麻利的小厮阿虎,简便到简单,就是一家小地主嘛。   一辆马车装着行李和威武,其余人等一起骑马,包括水清浅,他死活磨得他爹投降了,水清浅是第一次出远门,但人家才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呢。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水吟庄建在乡下不假,却也不是穷乡僻壤之地,各种官方邸报,民间期刊,商家宣传,什么正统的、野史的,大千世界的八卦消息源源不断送到庄子里,一点儿都不闭塞。   水清浅跟着父母每日一起读邸报,同时圈出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问题,在水清浅完败十八个私塾先生,成为远近闻名的鬼见愁之后,这两年天天在早餐桌上折磨他爹妈。介绍这么多只为一件事:水清浅的见识眼界并非普通六岁孩子可比,所以,他觉得他们这一行人,只有一辆马车,这样安排得不太合理。   不是短途出游呢,如果真的要逛遍东洲大陆的主要名胜与都会,很有可能要在外面走上大半年,一辆马车怎么会够用?万一错过宿头,难道让他们一行六个人加上威武全挤在马车里过夜?或者,让阿虎他们睡野地里?水清浅捂脸,这个想法太无良了。   然后是行李。   马车里有一半地方都被行李占去了,虽然看起来不少,但仔细算算,刨去一些贴身衣物、用惯的个人用具,他娘亲的胭脂首饰、水清浅自己的记事本子和随身小玩具若干,再加上一些应急药品,剩下的空间就不多了,至少水清浅没看到秋冬的大衣裳。   什么,指望在路上现买现用?   好吧,就算可以让水清浅忽略‘荒郊野外、杳无人烟’这种可能,那么——钱呢?供他们一行人大半年吃穿住行的钱,可不是几十贯那么简单,他们平日到镇上赶集,账房小厮的都要背上一褡裢铜钱,可现今,水清浅发誓,他们的行李里绝对没有很多很多银钱。   水清浅心里揣着疑惑,但没问,只是默默的在脑子里转着各种可能的问题及其解决方法,然后心中一顿小傲娇:万一他爹妈遇到了这样或者那样困难,他到时候就可以这样或那样地刷刷刷——亮出解决方案,然后就是各种羡慕,各种嫉妒。   小孩子的心思真的很……   出门第一天。   太阳升老高,他们才开始起程,一路不慌不忙,中午那晌就刚好歇在上雄镇,上雄镇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有大集市,水吟庄常派人来买柴米油盐的那个地方。在镇子上最大的馆子吃过午饭,水清浅甚至在雅间里还睡了一会儿午觉,他们一行人才开始继续赶路。   天黑前,他们到了下雄镇,然后又是一顿美食饱餐,镇子上唯一一个旅店早就准备好上房若干间给他们休息,连泡澡的热汤都是备好的。   第二天。   第二天他们出行挺早,行进速度也明显快了许多,马儿撒开蹄子一路小跑,道路两边是大片大片的田园风光,跟水清浅脑子里那种没有人烟、只能露宿街头的凄凉相距甚远。甚至时不时看到扛着农具在路上走的庄户,在农田的远处炊烟袅袅。   不止农田、炊烟,在官路旁边,时常还能看到零星的吃食摊子。水清浅一路数着,他们经过三个茶摊、四个面馆和二个包子铺……虽然一直是稀稀落落地分布,给南来北往的旅人打尖也足够了。   晌午时分,水庄主适时挑了一家茶棚子歇脚。   水清浅看着茶棚子前面竖着的牌子——   【纺纱镇,前方二十里】   在方向相反的另一边写着【下雄镇,前方十里】,牌子角落里,还刻着雄山县县太爷的公文大印,这是衙门立的。所以说,只要一路上都有这样的牌子,他们就没可能错过宿头——水清浅把曾经设想过的某些露宿街头的窘迫统统划掉,然后非常失落地把相应解决办法也划掉了,心中那些傲娇的小泡泡顿时少了一半。这是他出门上的第一课。   出门后的第二个教训:骑马好辛苦。   中午吃饭兼歇脚之后,水清浅手脚并用爬上马车,在亲妈怀里各种卖萌。   “骑马颠得鹭子腰疼、腿疼、屁股也疼……”   不出意外的,在天黑前,他们一行人顺利抵进入纺纱镇,住进纺纱镇最好的旅馆。   一晚上,高床暖枕,依旧。   纺纱镇跟下雄镇最大的区别是这里有一个渡口。他们要在这里下马登船了。渡口不大,麻河虽是贯通东洲大陆西南部的主要水路,但路过纺纱镇的这一截只是麻河的某个支流,能停靠的客船多不过两层,甲板下的船舱也比较小。   住在空间逼仄的二层小船里,勉强算是迄今为止水清浅吃过的最大的苦——好吧,水清浅承认这不能叫吃苦。坐船远比骑马舒适,舱室再小,也被马车里的空间大。只不过套用水庄主的话,他们这是‘委屈’两日了。等离开纺纱镇这一截支流,船行入麻河这条东洲第三大河的水路,他们就可以换乘大船。大船,在他爹描述的定义里就是有厅堂、稍间、次间,有卧室、客房、茶室和花厅,看书弹琴玩蹴鞠都各有各的地方,上下四层算底下货仓,面积加起来快抵上三进宅子了。总之,你只要自己愿意,在上面吃喝拉撒睡一辈子都可以不下船的。   这样的船,很好,很舒适,很贵族。   水清浅捧着他的管家收支账目,很头疼。   他觉得哪怕他卖了他娘亲所有的首饰,他们也付不起船费,哪怕仅仅是租用。当然了,如果考虑进他爹一年能花出去十五万贯,水清浅如今有理由森森怀疑,家里的家底绝对不仅仅地租账面上这点租子。   坐着两层客舱小船顺流而下,日落前到了露水县城的城外码头,弃舟登岸,他们一行人当晚住进了当地最大的一家旅店。   “你们没付钱。”水清浅抱着自己的小算盘幽幽的开口,他觉得自己被爹妈愚弄了。曾经傲娇的小泡泡们如今已经碎得七零八落。   “我有章子。”水庄主得意地晃了晃手里那支很特别的纹章,“儿子,这叫签单。”   水清浅知道,他刚刚听见旅馆大管事的说了。因为他爹用这支很特别的纹章签下了付账字据,所以,旅馆伙计只要拿着账单去利好钱庄就能拿到银子。没有商家会质疑利好钱庄的信用和能力,因为帝国海军出战都要跟他们借钱,后来海军得胜归来,圣人用从别国抢的钱还了账,还余下不少分赃。当然,在官方邸报上,那不叫抢,那叫战争赔款。   好吧,扯远了,利好钱庄是很有钱,但水清浅也明白,人家绝不会无缘无故替你付账。皇帝借钱还得用未来三年盐税作抵押呢。换句话说,他爹妈也得像帝国皇帝那样,得让利好钱庄知道你有很多很多钱,人家钱庄才会看见你的字据就替你还账。   对于水清浅来说,这件事印证了他的猜想:他爹妈没、有、跟、他、说、实、话。   被蒙在鼓里神马的最讨厌了!      第4章 小地主进城      签单也不是万能的。   即使露水城商家无数;即使在城中就有一家利好钱庄的分铺,真正接受这样方式付账的也不过是最顶级的几个大商家。所以,在露水县城落脚的第二天一早,水清浅就跟着父母去了街上利好钱庄的分铺。他妈妈说,今天要提银子做衣裳的。   到了钱庄,水庄主一亮章子,水清浅就看到那钱庄的胖掌柜在伙计的引领下从后堂跑出来,笑的那叫一个热情似火,问候那叫一亲切周到。   “您就是水衡水庄主?啊呀,失敬失敬……鄙人是利好钱庄露水县分铺的掌柜,鄙人姓赵。水庄主亲自莅临,有失远迎……”掌柜亲自领路,把水庄主一家往里面的贵宾堂请,同时嘴也没闲着的热络,“赵某人问夫人安好,问小少爷安好。水庄主,令郎真是玉雪可爱……”   水清浅扫了一眼这个聒噪的胖子,鼻子一皱:你才玉雪可爱,人家这叫玉树临风!   赵掌柜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作为利好钱庄在露水县的总掌柜,他每日手底下流过的金银比寻常人一辈子见过的都多,他每年接待过的权势人物,比别人一辈子听到的都多。有家有业,娇妻美妾,儿子在帝都最好的书院读书,得了功名将来就是人上人,自己头上也有个爵,咳咳,虽说只是个空名儿,也能让他在县太爷面前说得上话。所以,别看他只是区区一个钱庄掌柜,在露水县也是跺跺脚抖三抖的大人物。   茶楼里讲书先生说,每个东洲人心中都做着一个飞天儿的梦。但赵掌柜以为,依他的见识,哪怕真的有飞天儿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钦羡到失态。可是刚刚,赵掌柜以为自己不过是要接待一对有点祖产、有些存款、但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小地主夫妇之际,刚一照面——   啊啊啊啊!   大人物,这绝对是大人物!   赵掌柜脑子里直接给三位客人盖了个戳。   那一家三口明明穿着最寻常的传统仕服,可随随便便一戳,仿佛周遭三尺之内都发着金光。按说,年轻人一般镇不出大场面,这对年轻夫妇面嫩得很,可气场之大辐射方圆两丈之内。人家一句话不用说,单单就站那儿,就一股浑身飘逸优雅,雍容高贵的范儿,弄得你都不好意思往跟前凑,那一刻,赵掌柜觉得可以原谅手下伙计通个报都结结巴巴的失态行为。   然后他再定睛一看,这对年轻夫妇,男的眸若星辰,女的脸如皎月,天生一副让你连轻视亵渎之心都不敢起的美丽外表,领着一个雪玉雕琢般的小仙童……哎,就这架势,就这气场,传说中的飞天儿也就这样了,是吧?   不管怎么说,大客户!!!赵掌柜一路客气的把这三位客人请到贵宾室,然后仔细核定来人的身份和担保额度。   作为一个老练敬业的钱庄掌柜,赵掌柜不会在给客人办业务时三心两意,但他真的觉得每次那位美丽高贵的夫人的视线扫过来时,自己都会有一种心跳加速、仿佛回到青年时代的感觉,而当水庄主淡淡的审视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候,赵掌柜过速的心跳和眩晕的大脑会有一瞬的凝固。   尽管内心戏十足,多年的经验依然让赵掌柜熟练准确的核对各项文书,表面镇定如斯,这种镇定一直维持到他亲手接过水庄主递给身份担保书,吧嗒,笔掉了。   锦缎金箔!   赵掌柜在钱庄干了二十年,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锦缎金箔’!   其实那就是钱庄自己出的一种担保书,方便贵人们出门使用的。当然你也可以用银票汇票,但钱庄本部颁发的担保书无疑代表着更高的身份和更大的特权。   担保书分三六九等,用得是上好的织品,像丝缎,压花锻,缂丝,提花锦……然后把各类条款蝇头小字的绣在里面。水庄主手上这种华贵非常的缂金丝织锦代表的就是最高级类别,且不说织品本身珍稀,单是那条款用的绣工,就把山寨风险给压灭了。   有了这个担保书,遍布全天下的利好钱庄的分铺,包括眼下赵掌柜的这里,都得把水庄主夫妇视为一等一的贵客,这么说吧,眼下只要水庄主夫妇高兴,凭着这一纸文书,他们有权利提走露水县分铺银库里所有的银子,毋庸置疑。   年轻、美丽、高贵、富有……这,这这其实就是飞天儿吧,是真的,是吧,是吧?   传说中的,活的!   赵掌柜努力压抑自己的呼吸,忐忑,又好像怕惊着什么似地,是飞天儿,像飞天儿,不是飞天儿……各种内心戏已经快飙到长坂坡杀个七进七出了。说书先生讲,每个人东洲人心中都有一个飞天梦……   赵掌柜很难克制自己不朝客人方向偷瞟,只是每次惊觉自己失态时,赵掌柜都会努力地把视线倾斜到小孩子身上,以作掩饰。   所以,小鹭子很快就不乐意了。   最初的寒暄,赵掌柜就把玉树临风的水清浅给得罪了,他都自认大度没跟他计较。于是,当赵掌柜好奇视线第三次忍不住拐向水清浅时,熊孩子炸毛了:“妈妈,这位大叔好奇怪哦,他每次看过来都是偷偷摸摸的,还会脸红。”   刷的一下子,整个房间落针可闻。   水夫人美目一转,赵掌柜的脸色顿时涨得像猪肝,敏感的察觉到水夫人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背上,赵掌柜老大一把年纪了,羞愤得差点没脑溢血。   水夫人调转视线,把水清浅搂过怀里摸毛,“鹭子莫闹,一会儿上街给你买糖糕。”   “赵掌柜,还有哪些手续?”水庄主适时给赵掌柜解围,他早看到他家小鹭子不高兴的各种叽歪了。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赵掌柜麻利的翻弄着那些文件,顾不得额上的汗,仅存的那点好奇心也被打压了。   水夫人把水清浅抱在腿上,捏着脸蛋,无声道:淘气!   水庄主今天来这里需要办三件事。   租船。不用说了,关系到船租付账,利好钱庄一会儿会替他们完成。   授权。不是每个落脚的城镇都有利好钱庄的分铺,水庄主希望这一路上,他在别家钱庄也能凭利好钱庄的担保书提银子出来。至于具体操作,那就是钱庄之间的事了。   最后,水庄主还需要一笔现银给管事。   按照计划,此番乘船能游遍大半个东洲水路,加起来船行数月有余,相当于置办临时庄园了,日常用品、吃喝开销,趁着这会儿露水县还算繁华,得叫管事好好置办一番。除此之外,水庄主还得陪夫人逛街,弃马登舟之后骑马装就不能穿了,一家子得需要些更舒适的士子服,他老婆也许得要些首饰相搭;庄主自己也许会淘到些字画珍玩什么的……没现银就太不方便了。   水清浅一句话把那个死胖子秒杀,后面没过多一会儿手续就办完了,水清浅为此小小得意了一下。不过没过多久,他这种得意便烟消云散。出钱庄大门左拐,就是露水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也是在这里,水清浅得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三个教训。   “……咱王婆子裁衣这么多年,出入多少豪门,拜见过多少王公贵族,就没见过哪个大户人家里的主母跟夫人这般谪仙似的人儿……”六娘绣坊,城中有名的裁缝铺子,徐娘半老的老板娘一听伙计说,有十几套的大手笔置装单子,立马从后院走出来亲自看场子。结果,一照面,水庄主一家子那范儿,身后还有今天专门负责给他们付钱的利好钱庄的伙计,架势当场闪瞎了王婆子的眼——这哪是什么飞天儿的问题啊,这明明是财神爷临门!   “……十六七岁的姑娘家也不及您漂亮,若不是您带着这么大的儿子,一准儿以为您……哎,夫人您抬高胳膊,给您量着……对了,戏里那句词儿怎么唱来着,‘夫人一袭红裳好比八月海棠’,不用您发话,半臂、褙子,深衣、襦裙……王婆子找最好的制衣师傅,保管您妥妥帖帖,帝都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小翠快点把最新到的纹绣花边拿过来给夫人过目……单凭夫人这气度,穿我王婆子的招牌款式‘富贵牡丹’‘空谷幽兰’‘寒梅傲雪’那都是驾轻就熟,夫人穿上衣裳那就是百花搭来百花羞……”   水夫人脸上的微笑僵得都硬了。   然后轮到水庄主,   “哎呦呦!”王婆子一声高过一声,几个感叹词被她说的好像鸡打鸣一样响亮,“大人的气度真是没得挑,夫人好福气,一看大人就是读书人,才高八斗,高中榜首……夫人这样的天仙似的人儿,当然也要有大人这一方俊彦才配得上嘛。”   “王婆子我活了半辈子,看见今天二位,才叫指什么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大人在哪里高就啊?”对王婆子的露骨刺探,水庄主理都没理。对付这种人,水庄主装冷峻、装深沉,各种高高在上,装得一塌糊涂,可即便如此,也没能阻挡王六娘喷了半壶的口水:“……大人一表人才,一看大人就是允文允武,文武双全的人……唉呀,要不要加两套短衫?猎装没问题,都是北边荒原那上好的皮子……不是我王婆子自吹自擂,穿了咱六娘做的衣裳,包您仕途通畅,合家安康……”   最后是水清浅,   “小少爷真是漂亮,水儿一样的玉人儿……”   “婆婆,”水清浅仗着年纪小,呛了王婆子的半截话:“当不成您这样的夸奖……”   “哎呦呦!!!”王婆子声音忽然拔高三度,门口半条街都听到她的大惊小怪,“真是太可爱了!真懂礼貌啊,都是大人跟夫人教养的好,看看这粉嫩嫩的一团……”王婆子借着量身的功夫,小鹭子的胸、腰、腿、屁股全被摸了个遍,然后还觉得不过瘾似的,“小少爷真是又漂亮又可爱,我这里的绣娘活儿好,给少爷多搭两件肚兜,就算我王婆子的一点心意,不枉活半辈子,头回见这么标致的可人儿……”王婆子盯着水清浅,那意思似乎想把水清浅扒光溜儿。   水清浅吓得小脸发白:妈妈,妈妈,快把她从鹭子身边赶走。   单论凶残程度,裁缝王六娘确实无人能出其右,不过,像钱庄赵掌柜那般在水氏一家三口面前还能保留点君子风范的,也的确凤毛麟角。在匆匆订了衣裳,匆匆吃过午饭,水清浅就死活不想继续了,街边上的各色糖人和舶来品的稀奇玩具也没能阻挡小鹭子‘不马上回旅店,我就躺地上打滚’的决心。   “我又不是杂耍的猴子……”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神都怪怪的,而且,还有事没事的上前搭话!   笃笃,   敲门声。   饭店伙计一推门,一脸讨好的笑,端着一盘点心,“客官,这是我们的特色点心,掌柜让小的送上来,饭后点心……”   瞧瞧,瞧瞧!   “我们没有要点心。”水清浅皱皱鼻子,冲过去,挡在门口。   “呃,这是本店赠送……”   “是每个来吃饭的客人都有么?”水清浅不客气的质问。   “呃,这个……”伙计无措的看看水庄主夫妇,小孩子见到点心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   “好了,鹭子。”水夫人发话,“把点心放这儿吧,谢谢。”   送走了店小二,夫妻俩一对眼,孩子必须得教育。   水庄主站起身走到窗口,站定。又冲儿子招招手,把水清浅引过去。   “儿子,看外面。”   父子俩居高临下从三楼往下看。街边两旁一家挨着一家的商铺,道路之上还有数不清挑着担子行货的货郎,与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构成一幅真实的世界。   “那个卖卤蛋的货郎……”   水清浅探出头,街对面不远的地方,一个很典型的货郎,挑着担子,担子上有火炉,炉子上架着一口小煮锅,锅里是老熟的褐色鸡蛋,那人戴着飞了边儿的旧竹斗笠,身上的灰色粗布衣裳,水清浅只是一眼扫过,就能看到不下五处的粗布补丁。   “嗯?”水清浅不明所以。   “他现在站在城中最热闹的地方,晌午,还要守着一只火炉,卖五文钱一只的卤蛋,”水庄主描绘着,“他天没亮的时候就要起床,把前一日准备好的生蛋放进锅里慢火小煮,然后他挑着担子,走十几里的土路,天亮入城,天黑出城,叫卖一天,也许也赚不到三百文。鸡蛋、香料、火碳都是他从别的地方买来的,他今天要缴入城费,要缴市税。中午饿了,他买两文钱两个的冷馍馍,却舍不得吃一个锅子里香喷喷的卤蛋。哦,如果不幸的,他卖不掉所有的蛋,如果蛋坏掉了,他一天甚至几天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水清浅没吱声,关于生活艰辛这个话题,他早有认知了。   “鹭子,这就是真实。”水庄主低头看儿子,“那个卖货郎就是盯着我们从头看到脚,生生看一天,在他的心里,我们一家三口也比不过他面前那一盆卤蛋珍贵。在这条街上,每个人都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挣扎,‘不如意’无处不在。你的烦恼,也许很大,也许很小,但有一点你要渐渐学会:这个世界不会只围着你转,做只合你心意的事。”   六岁,还不能让水清浅完全理解社会哲学,但他知道,他爹在批评他,因为他在没事找事折腾幺蛾子,可是……   水清浅把脸埋在父亲胸口,各种不高兴,“我就是不喜欢被人盯着看嘛!”   “他们看我们,仅仅处于好奇,好奇我们生活,想象着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而且,”水庄主把儿子举起来抱在臂弯里,亲亲鹭子的脸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总喜欢多看两眼的。没有恶意。”   水清浅耳朵一动,“爹,你的意思是……他们看我们,只是因为我们长得漂亮?”   水庄主被儿子的反应弄得一愣,“嗯……也许,还有,富有?”水爹试探的又加了一句。   水清浅闷头掰着手指头,半晌没说话,弄得水庄主夫妇面面相觑。   “鹭子?”水夫人觉得这可能是个大问题,“难道没有人夸你么?”   “夸什么?”   “夸你漂亮可爱。”   “难道他们说的是真心话?”水清浅质疑。   有一幕记忆对水清浅的影响特别深: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多大,应该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看到郝六叔把大牛按在腿上一顿好打,因为做游戏的时候,大牛把鹭子比输了。水清浅真切的记得,大牛他爹教训大牛的那番话:“那是少东家!记着,少爷永远都是最好的那个,你不行比他更好!”   那真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儿了,水清浅甚至不能确认这个记忆是不是真实的,只不过从那之后,再面对旁人的夸奖,水清浅很难真心相信。但是今天,他父母很郑重的告诉他,很多夸奖并非言过其实,至少他们全家确实都有张超乎寻常的美丽外表时,水清浅有种“不会吧?”的怀疑感。大约是从小到大看习惯了,水清浅没觉得他们一家三口的脸,跟旁人有什么不同。   水夫人已经在无声怒瞪庄主了:都怪你!把儿子窝在那么一个乡下地方,来来回回没几口人,看,世界观偏差了都!   水庄主心虚的咳咳,一把拎起儿子抱在臂弯上摸毛,“所以,儿子,从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你得学会习惯做世人中心、习惯受万众瞩目的日子。”   水清浅:可你刚刚还说,这个世界不是围着我转的……      第5章 水爹霸气侧漏   水清浅和他爹百无聊赖的坐在胭脂水粉铺子里,看水夫人在伙计的介绍下详细比较那些根本看不出有差的香粉,那架势,他们一下午耗在这里都算少的。   “咱们什么时候能走啊,妈什么时候能挑完哪!”小鹭子扭在父亲怀里腻歪,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肚子疼。   “或许我们应该往好的方向想。”水庄主头疼的把脸转回来,“呆在这里,你就不用担心被外面人群围观了。”   鹭子僵了一瞬,然后偷偷摸摸趴到亲爹耳边,慎重八卦,“爹,你说他们……是不是在怀疑我们……是那个什么。”妈妈说了,不要告诉别人他们是飞天儿,不要告诉别人他们是飞天儿,不要告诉别人他们是飞天儿,重要的事要说三遍。   当下倒没有人直接问,但他们那露骨的旁敲侧击,还有偷瞧乃至围观的样子,让水清浅如此下结论。根据传说,飞天儿就是集聪慧、富有、权势、美丽……于一身的代表。聪明、权势之类的不好衡量。美丽,富有就成了最醒目的标准。   “就是瞎猜罢了……有几个人亲眼见过?我们人数太少。”公共场合下,水庄主说话也是点到即止。世人碰到飞天儿的几率堪比被雷劈中,说得都挺热闹,真遇上了,少有人敢相信是真的。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水清浅摇头晃脑的背书,根据传说,飞天儿也有五百年的历史了,一个‘族’呢,怎么会人少?   水庄主耸耸肩,关于这个问题确实很玄妙,甚至飞天儿自己也没能弄明白,大概可以归结到大自然的平衡术之类的神秘学问题。“不知道,反正人数就是很少,最初是二十二人……到现在,男女老少、祖父子孙四代都算上,一共有……三四十位?”   水清浅首次知道飞天儿的稀少数量,很是吃惊了一阵子,然后才有问题,“怎么会?你怎么知道?”   飞天儿自有一套彼此联络的手段,但在鹭子接受传承之前,水庄主没打算细说,只透露些无关轻重的八卦,“传承那里有间屋子,大家都在那里留下些墨宝。”其实是涂鸦,“每个接受完传承的人都说点感言之类的。”   “比如?”   “比如,起一个高端大气的绰号,告诉大家自己喜欢什么……”还有求结伙同游,求基友求妹纸之类的讯息,水庄主不能跟儿子细说这些东西。“都是些无聊的东西。不过有一点很严肃,”水庄主收起笑容,“当你找到自己的奋斗目标之后,写下来,给后面的人知道。”   “就好像……”水清浅举例,“我决定烧玻璃赚钱,所以写下来好告诉后面的人,别跟我抢生意,想发家致富另觅他法?”   水庄主张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儿子才六岁,掉钱眼儿里真的出不来了?好吧,水爹并不想这么早就给儿子规划人生的条条框框,“儿砸,无论今后你决定做什么,成为一个富甲一方的土豪,或者名垂千古的将军或者哲学家什么的,我只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对民生有用的人。”水庄主教育儿子。   水清浅眨巴眨巴眼睛,‘成为对民生有用的人’父亲不止一次这样说过,但他不能完全明白。水庄主像儿子这么大时也不能理解,但经过了传承,经过了几年的游历之后,水庄主明白了,明白至少自己临死前回味一生的时候,他要很自豪的说:我发展了格物体系的应用,推动了社会的发展,我为东洲人们打开了应用学科这扇窗……这一生,没白活!相比之下,金钱不过是个附庸。如果一个飞天儿在临死前除了金钱再无可炫耀的成绩,那才叫耻辱吧。   水庄主,“传承,会让你从最初,就站在别人永远都无法企及的高度上,所以,我们追求的是成就感,明白吗?”   水清浅捧着脸想了想,有点迷糊的比划,“就懂一点点……”   水庄主笑了,“这个问题,就不用记在你那个备忘问题录上了。你有一辈子的时间琢磨它,然后选定方向,一往无前……”   “……哪里来得小娘子,真水灵……”   一声突兀的油滑腔调,破坏了父子俩之间的聊天。父子俩同时回头,只见推门进来说话的是一个大约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衣饰倒也华丽,但举止轻浮,脸色有些虚白,一看就是典型的纨绔子弟,更别说他身后还跟着的几个壮汉,一副为他马首是瞻的样子,不是家丁,便是马仔。   一伙男人进胭脂水粉铺子,一看就不是善茬。水清浅正奇怪,却见为首的那家伙直奔窗边——水夫人正在窗边的货架上挑香水。   人家金大少就是奔着水夫人来的。   作为一个纨绔,每日斗鸡遛狗就是正事,这位大少中午吃饱喝得,正无所事事在街上闲逛化食,突然眼睛一亮,透过大大的店窗,他看到一抹水湖蓝倩影,阳光下穿梭在香水薄雾之中。金大少觉得这一刻,自己碰到他生命中最完美的云中仙子。跟眼前这位佳人的风姿相比,自己那七个外室都是渣。本着纨绔的职业道德,金大少脚下立转方向,就进来了,甚至在出言搭讪前,他把第八个金屋藏娇的小别院都拟好了位置。   “夫人,金某这厢有礼了……”   “把这个也给我包起来。”水夫人跟店伙计说。   “等等,这位夫人的东西都算在我账上。”金大少扬声。   水夫人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人,转头,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冤大头,“你要替我付账?”   一开口,就是莺声燕语,真真正正的出谷黄鹂,被水夫人凝视,金大少觉得自己腿肚子都软了,难捺心中浮躁,大少努力撑出一派君子风度,“正是,所谓宝剑赠英雄,香花赠美人。能为夫人付账,是金某的福气。”   水夫人轻笑一声。   金大少顿时觉得自己的骨头都酥了。   “那好吧。”水夫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共是……三十七两……”   “什……”金大少硬生生咽回惊诧,面对绝色佳人,强笑道不肯露怯,折扇一洒,“……钱不是问题,请问金某有没有机会……”   “……是黄金。”水夫人轻吐最后几个字,笑看这位纨绔的脸开始变色。   水夫人笑着扫了这死充阔少的家伙一眼,转身离开。   “格老子!耍我!”金大少后知后觉,恼羞成怒了。   水夫人跟这纨绔过招也就是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水清浅和他爹坐在店子另一头的茶间,远远的看过去,还没来得及走近,就看那二流子废材忽然脸色一变,就要伸手抓水夫人,水夫人背对着他,完全没防备的样子。   妈妈——   水清浅急跳起来,可还没等喊出声,有人更快的出动作了。   水夫人好像背后长眼睛一样,忽然伸出手来,纤纤几根手指正好捏住对方的手腕,然后不知道怎么的,手一歪,只听嘎巴一声脆响,那二流子‘嗷’的一声惨叫,捧着手腕,发出杀猪般的哭嚎,“啊——啊啊——手断了,我的手断了……”   水清浅看着他温婉贤淑,正往这边轻移莲步的娘亲,都傻了。   主子有难,马仔们一窝蜂的涌上去。   “少爷,少爷,你没事儿吧?”   “何人大胆!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少爷您忍着点……”   “抓住她,你们给我抓住她。嗷……轻点你给我,”金大少鼻涕眼泪横飞之余还不忘自己的衙内架子,“你,去告诉我爹,把她打入大牢……”   “哎!”   “少爷您慢点……”   那边乱成一锅粥,叫人的,救人的,还有虎视眈眈盯着这边的。   店伙计匆匆把水夫人选好的东西递过来,“唉呀,你们可惹了大祸了,那位金爷是县太爷的独生子,整个露水城说一不二的祖宗,谁敢惹啊!”伙计语焉不详的暗示,“……那边是后门……”   这是劝他们闪人快躲呢。   往哪里躲?如果人家是县太爷的衙内,他爹在这山高皇帝远的露水县城绝对是只手遮天的角色。县太爷,又叫百里侯,在一县之地,那就是土皇上,所以躲是没有用的,所以人家水庄主不仅没躲,还好整以暇的走过去,一手挽着夫人,一手摸摸眼界大开、正盯着娘亲不眨眼的儿子。   短短几步的距离,途中还遇到两个跃跃欲试的马仔,水清浅都没看清楚,下一刻,小马仔就飞到三尺外,捂着肚子蜷得像个虾米在墙角□□。这回出手的是他亲爹!水清浅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瞧了。   水庄主带着老婆孩子,走进那一堆废材中,居高临下,气势夺人,用下巴指着,开口了,“你,叫什么?”   “你……你们敢打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金大少撂狠话的同时给身边的马仔递个眼神,“你死定了!敢惹上我金大少……”   “受死吧……啊!”   嘎巴——噗通。   小马仔横着就飞出去了。   杀……杀人啦!   水庄主连眼神都没动,昏厥的马仔被扔到一边,他看都没多看一眼,只是看着金大少,开口问话的声音甚至都没太高,“我在问你话,你叫什么?”   金大少吓得不清,那边小马仔无声无息的摔在角落里,不知道还有气没气,这边罪魁祸首距离自己仅有两步之遥……   “我我我,我爹是露水县太爷……”金大少靠着仅剩的一个马仔,俩人互相扶着,被吓得浑身筛糠,“你,你们别乱来……好汉,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小马仔面如土色,结结巴巴的讨饶,“大,大爷……我我们家少爷,真真……真的是县太爷家的公子。”   “哦!是县令啊。”水庄主一脸受教的样子,“一个中县的县令,正七品,嚯!真是好大的官儿啊,名号一报出来,来头大的简直能把我吓死!”   金大少的腿抖得越发厉害了,他不是傻子,这会儿也知道害怕的。听听人家的口气,看看人家的态度,他隐约觉得自己怕是捅了大篓子,搞不好不光自己,连自己老爹,都惹不起人家……   “站好!”水庄主突然冷面冷声的喝令。   吓得又是一哆嗦,畏畏缩缩的戳在那儿。   水庄主钩钩手指,店伙计忙搬了把椅子放在正对面,然后大马金刀的坐下,标准一副老爷范儿。然后把能喘气,没昏倒的那些个都叫过来站着,看着面前这些吓得鹌鹑似的小纨绔哆哆嗦嗦的排成一排,也不废话,就那么坐着,盯着,似笑非笑。   过了一会儿,战战兢兢的小店伙计按照水庄主的要求,端了盆冷水进来,不明所以。   “泼,给他们脑子降降温。”   “客官,这……”   “嗯?”水庄主眼睛一扫,鼻音一转,小伙计觉得头上好像有一座大山压下来一样,手一松,哗,一盆凉水蒙头盖脸的就朝金太岁倒下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早先跑去找援兵的那个马仔连拉带拽的拉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文人。两人一进门,就看到自家少爷连同几个县令府上的家丁,一样排排站,霜打了小鸡崽儿的哆哆嗦嗦的低着头,浑身湿透。在他们对面,一个面相年轻又漂亮过分的富贵人坐在那里。冷眼一瞧,除了通体富贵,神情高冷之外,也没啥太特别的地方。   水庄主的眼角瞥到他们了,但并没有理会,还在那好整以暇的数着露水县令的履历,“让我想想……露水县令,你爹叫金永昌,对吧?好像是……嘉佑七年的进士,三甲吧?至少是百名开外的成绩。读了五年的帝国皇家露松书院,一直没能结业,后来攀上了贾侍郎府上的姻亲,才混上的露水县令的缺,对吧?”   那新进来的中年文人一耳朵捕捉到水庄主的话,脚步立刻起了犹豫,端肩缩脖,躲躲闪闪溜在一旁,并没有立即上前。   水庄主还是一脸假笑模样,“我想起来了,贾侍郎好像犯了什么事,人被削官流放,全家没为奴籍,你们家跟他家也算姻亲……竟然还能稳稳的坐在县令职守,倒也令人刮目相看了。”   “是是家姐,那个外嫁女,婆家犯法,跟跟跟娘家没关系的。”金大少连忙撇清关系,就算他是纨绔,他也知道三年前发生的事,对他家而言,靠山倒了那可是天大的事,他自然明白。   水庄主清淡的一瞥,他知道,反正只是敲打罢了,话题重新扯到金县令头上,“……金大人两次考绩平平,这第三次考绩马上快到了,若再是平平成绩,或者被查出什么不检点……”   水庄主每说一句,那后来的中年文人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都白中透青了。一个县太爷确实有百里侯之威、地头蛇之能,可那也得分时候。露水城是个小有名气的水路枢纽,每日南来北往的,你知道哪天碰上过江龙?中年文士的腿肚子跟着抽筋,看此人竟然对金县令的履历考绩门儿清,听听这人的口气,听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是中枢督察院的?中年文人的冷汗都下来了。   只听那边水庄主还在继续,“……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他儿子就敢如此作威作福,肆无忌惮!父母官……哼!为人父母都乱七八糟,还做什么一县父母官?郑华荣也是个废物!”水庄主这两句话,声音不大语气铿锵,既像暗怒,也像自语。   躲一旁的中年文人冷汗哗哗顺脖子淌,擦都擦不干,别说什么窥探试探之心,此时此刻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原因无他,在水庄主嘴里骂成废物的郑华荣,是一郡之太守,是负责考核监督下面这群县太爷的正管上司,响当当的一方诸侯,在县令师爷这类小人物的眼中,太守代表的是通天人物,这都被骂成废物了?这,这人到底什么来历,少爷这次惹得是什么人啊!   但林师爷知道自己不能再缩头了,必须出面打圆场,不是为给自家不争气的少爷找场子,而是必须给自家老爷找活路。今天这事儿,搞不好,少爷折胳膊断腿是小,万一老爷的官帽子没了,或万一再有牢狱之灾……      第6章 大有来头   因为有林师爷伏低做小的颇识时务,胭脂坊事件的后续堪称和谐的收场了,水庄主并没有饶舌废话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略带不耐厌烦的‘高抬贵手’了,允许中年师爷把一干小鹌鹑领走,他自己则带着老婆孩儿慢慢踱回客栈。这样的结果说正常也算正常,因为在大人物的眼中,也许这种鸡毛蒜皮类的冲突不值得费心,因为懒得管,所以在小人物眼中泼天大的祸,要说没事,也容易没事。其实,直到恭敬的送水庄主一家三口出门,林师爷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不好问,也不敢问。   这事儿,林师爷不该问,金县令却不敢这么轻易混过去。金县令得知事情始末之后,被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气个半死。不过,他就是气死,也得在死之前把对方身份查出来。一个一出手就把县令公子掰折胳膊,嘴里把太守指名道姓叫废物的人,你七品芝麻官的衙内把人家夫人给惹了,你不弄明白到底得罪的是哪路神仙,赶紧弥补,日后官途你还想好么你?   唯一的问题是,对方的身份不明,你也不好当面问。不过,旁敲侧击也是有法子的。   一晚上的功夫,身为坐地虎的县令大人查出不少线索,却更是觉得心惊胆战。具体对方的身份查不出来(只能查到摆在明面上的,貌似就一个乡下小地主),但铁板钉钉的是,利好钱庄有确切的消息,人家手里捏着钱庄总部开出的最高限额的担保书——拥有最高限额的担保书,这说明对方是东洲大陆最有钱的人,之一。   但你以为一个没权没势没背景的小地主,就能成为那个‘之一’么?   别天真了!   东洲大陆最有钱的一群人,都是朝廷里最有权势的勋贵之家、豪门大族。往前数五百年至今,从玻璃镜儿到香胰子,从印刷到棉纺,哪回最赚钱的行当不是从朝廷里那些豪门勋贵中发起来的?曾经有保守派还嘲弄过工商低贱什么的,可换个角度看:经商、富国、发展远洋贸易、开疆扩土,国库充盈,藏富于民……不仅可以赚钱轻松、还能促进帝国繁荣昌盛,四海臣服……记在史书里都是功绩一笔。反正,有圣人管子‘谋国家之大利’珠玉榜样在前,同为子曰的‘君子不言利’如今也不知道被塞到哪儿去了。   总之一句话,‘帝国最有钱的人’都是真正权力阶层里的顶级人物。其他的最有钱人金县令不清楚,但相传太府令手里就有一张利好钱庄锦缎金箔,太府令,那是给帝国皇帝打理私财的代言人哪!   现在,他那愚蠢儿子得罪了一个查不清背景、但手持锦缎金箔的人。区区七品芝麻县令查不出来人家身份,县太爷一点不奇怪,反正他知道,这样的人他绝对得罪不起。   第二天上午,金县令带着赔礼,战战兢兢往旅店递帖子求拜见的时候,水夫人正在旅店后花园里悠闲的吃茶,听到旅店掌柜的来报,手指轻轻点了点瓷碟,让丫头把瓷碟里的点心沫子喂花廊下散步的绿孔雀,然后用餐巾抹抹嘴,百无聊赖的,“我家官人不在,如果县令大人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过来说话。”   旅店掌柜去传话了,金县令揣着手,低着头,弯着腰,很是小心翼翼的进来。   “夫人安好,给夫人请安。”头都没敢抬。   “县令大人安好。”水夫人看着孔雀的方向,连站都没站起来,更是看都没看这位七品县太爷一眼,那端庄贤淑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完全一副一品夫人的贵气范儿,“大人一早上登门,有何贵干哪?”   “下官金永昌给夫人请罪来了。”   “哟!那可承受不起。我一个妇道人家,那里有机会得罪县令大人哪。”水夫人捻了一粒果子,甩手扔给地上的鸟儿。   金县令险些没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不不不,是下官口误,口误!” 额头上冒着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下官是代犬子给大人赔罪,给大人赔罪的,昨天,冒犯大人了。”   水夫人这才转过来,上下打量打量,“来人,别让县令大人在这儿撅着,搬个凳儿来。”   院子门口那旅店管事膝盖一软,差点没跪了。瞧瞧,瞧瞧,这可是他们露水大城的县太爷呀!在夫人的嘴里,就配坐个凳儿?   可就是这么一个‘凳儿’,从夫人的鼻音里绕了三个弯出来,吓得金大县太爷都没敢坐实了。县令大人还一点脾气也不敢有。夫人嘴里那句‘县令大人’的称呼,让他觉得自己头上的乌纱,那真是悬而又悬地转了个圈,就快掉了。   “谢夫人。”金县令的肥屁股就搭了个边儿。来时的一肚子小心思早给吓没了,眼观鼻,鼻观心,很是规矩的蹲坐,不敢四处乱瞟。诚然,来之前,他心中对水庄主夫妇的来历有一定的猜想,但也未尝不是一点怀疑没有。按理说,如此显赫人家出来的,别管游玩、还是办事,身边怎么一个小厮护卫都没有?跟几个护院动手,还亲自上的?但若说没什么背景,怎么对他的官途了若指掌?还用那种口气,还有那担保书,还有这通身气派和富贵悠闲……他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怠慢大人了。我家官人一大清早带着孩子去河边钓鱼,一时半刻估计没时间回。还望大人见谅。”   “哪里,哪里,是下官冒昧登门……”   水夫人没接话茬,自顾自的,“是孩子闹着要去,我家官人也是没办法,请再多再好的师傅教,男孩子嘛,也抵不上父亲的言传身教……你说是不是,金大人?”   “是,是,夫人说的是。正是这个理儿。能得到夫人的教诲,金某三生有幸,三生有幸。”金县令坐着矮了一头的小杌子,一脸真诚的样子。   “有些话,我本不想说,不过,其实令郎真是单纯得很,你也得多用用心。”水夫人谆谆教导完,忽然笑笑,“说来也挺巧的,昨儿听茶楼子里讲的一出戏。有句话,挺有意思的。”   “请夫人指点。”   “那小旦唱,永远不要招惹美丽的女子,因为你不会知道她背后站着怎样的男子。”   “是是是是……”   “嗯?”   县太爷被水夫人这道转了三四个弯的鼻音吓得冷汗哗哗顺脖子淌,急忙道,“哦,不不不!属下失言,属下失言,夫人出身高贵,雍容……”   “行了。”水夫人神情恹恹的挥挥手,打断金大县太爷的奉承。金县令忐忑不安的住了嘴。   “看你也是个有眼色的,平日衙门里兢兢业业是一回事,但家里也不能不管不顾。修身齐家治国,你看看内阁阁臣、中枢六部,哪位大人家里不是门户严谨?便是家有子弟不成器,又岂敢拖父祖的后腿?”   金县令唯唯诺诺的应了。   就在县太爷愈来愈如坐针毡的时候,水夫人又起一个话题。   “令郎的胳膊没事儿吧?”   “啊,无事无事。”金县令忙不迭的回答,“让夫人操心了,犬子无事……是无事吧……”话说一半语气又犹豫起来。金县令情不自禁的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他摸不清贵人到底是什么心思。是回答‘无事’表示大事化小呢,还是说的严重一点,以便降降贵人的心中火气?   水夫人不知道金县令肠子里的弯弯绕,淡淡道,“行了,让令郎好生养着吧。”说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金县令很是有眼色的躬身告退,退下之后,衣裳后脊梁一条都湿了。   虽然受了一顿敲打,但这位夫人也暗示不会再追究了,所以,县令大人此行也算圆满达成任务,浑浑噩噩的离开。其实,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水庄主夫妇是什么人,但他也不再想知道。反正不管什么人,至少他今天亲自交手,领教到那位夫人可真不是好惹的,能娶到如此不好惹,又明显出身豪门的夫人,足以证明,那位水庄主更不好惹。   “什么?你骗他们的?”水清浅吃惊的跳起来,差点掉河里。   “别大惊小怪,鱼都被你吓跑了。”父子俩真的坐在一条小船里在河中心钓鱼,“你爹我什么时候跟达官贵人沾上边了?咱不是农夫、山泉,有点田的小地主么?”水庄主借水清浅的话调侃回去。   可是在出门前,我还不知道你们竟然私藏小金库呢,水清浅心里吐槽。不过,眼下不是研究家底的问题,更危险的是……   “那他们万一知道了……”   “他们能知道么?”水庄主反问。   有什么不能的?水清浅想反驳父亲,他们一行游玩,住店租船都要出示路引。路引上,姓氏籍贯什么的,都写得明明白白的。   “即使查到,他们敢信么?”水庄主再问。   水清浅:……   “我只是给他们一个被误导的方向,路是他们自己走的,结论是他们自己定的,他们自己先把自己吓得半死,我有说我是朝廷的钦差大臣么?”   水清浅仔细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过了一个遍,琢磨他父亲当时的决断,以进为退,还有切入事件的时机,镇定,自信,说谎跟真的一样……嗯,果然,没办法戳穿的谎言,就等于真实。八卦消息很重要(金县令的履历),演技也很重要(藐视一切的气势)……水清浅眯眯眼睛总结经验。   这是他出行以来,学到的第四个教训。   由胭脂店引发的一场血案,在双方当事人都比较投鼠忌器的情况下,很快平息了。   但关于神秘的水氏的来历猜测却经由此事变得越来越暗流涌动。胭脂店的伙计八卦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金太岁那是什么人哪!走起路来比螃蟹都横的主儿,在露水县,金大少比他爹这个土皇帝更像土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得哭爹喊娘的,胳膊都折了,愣是连屁都没敢放一个……咳,何止丢面子,里子都没了,林师爷就在呢,还给人家赔礼道歉来着……   王婆子:人家是帝都当大官的,那官话说得溜溜儿正。人家夫人的眼光,啧啧啧……没说的,全是帝都最流行的样式……   赵掌柜:作为钱庄最顶级的客户,我思来想去,觉得他们可能跟帝国首辅有亲戚关系……   旅店小二甲:第二天,县令大人亲自来请罪……   旅店小二乙:对对对!拜帖我都看见了。还看见县令大人跪在地上,抽了自己一顿大巴掌……   传言变成什么样,水清浅一点都不关心,他最近忙着拜师学艺呢。   自打看到他爹妈以巧搏力,秒杀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壮年男子之后,水清浅眼睛里的星星就没消去过。   这个要学!   这个必须得学!   不过,水清浅跟着他爹做了两天伸胳膊踢腿的保健操之后,就深深地怀疑自己被骗了。一点都不大侠范儿!就在水清浅要施展熊孩子终极手段——躺地上打滚耍赖——之前,他们在旅店的隔壁邻居把水庄主夫妇给解放了。   那天,水清浅在树上……呃,不要纠结为什么他在树上……反正,因为在树上,所以那只鸟就瞄到了隔壁贵宾园里的住户。俩人,二十郎当岁,长相很不像兄弟的俩年轻男子在院子里过招习武。水清浅不太懂高手低手什么的,但两人动作简练,出手精准,还能用手劈碎青砖……水清浅那点高手大侠梦立刻就勾到他们身上了。   这俩人身上有正气!水清浅如此下了定论之后,抱着自己的点心盒子,上门求勾搭去了。   张准和王大江,以外人的标准来看,这俩旅人的来历怪怪的。他们既不像行商,也不像出游,身边没行李,没家眷,没随从。整日穿着半打短衫,明显是武人的打扮,从各个角度看,实在不像住店能要得起豪华旅店一等上房的贵客。如果是江湖游侠儿,倒有可能付得起钱,不过那种人手中的钱肯定来路不正。寻常人家最好不要跟他们有接触。   六岁的孩子就学会什么观人身上有正气云云,纯属吹牛,是他一早跑旅店掌柜那吃小点心兼卖萌,随便三两句就闲扯出来了。对上这么一只可耻卖萌的小鹭子,掌柜这种老江湖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嘴上也没把门,“呿,小孩子家家瞎嚷嚷,小心江洋大盗把你抓走……人家是正经八百的校尉军官,是这个,懂?”掌柜比划一个牛掰的手势。   好了,人家是官方人士,安全着呢。   然后俩少壮军官就这么顺利的被他勾搭了。   “我也想试试一掌劈碎砖头……”水清浅看着满地碎石,摸着自己的手,各种羡慕。   张准笑着摇摇头,王大江转身去井边打水冲洗——尽管一等上房随时提供热水供客人沐浴更衣,甚至可以要求加花瓣,当兵的人,却已经不习惯那种奢靡。   当初,水清浅抱着点心上门,巴巴要学功夫的时候,张准和王大江新奇地看着这漂亮娃娃,心里乐得不行,说起拜师学艺,俩人全觉得没戏。武功是一把血一把汗的活计,容不得半点投机取巧。单看这孩子细皮嫩肉的样子也知道爹妈娇惯着呢,可不敢下手狠训人。只随便来点东西糊弄孩子一下。结果就这么一点花拳绣腿,熊孩子兴奋过头了,不歇气的比划了一整天,满头大汗的时候见了风儿,第二天,发了一场高烧,把俩小军官内疚够呛。一场病不仅折腾的水庄主夫妇一宿没敢合眼,王大江和张准两人还跟着忙前忙后守了半宿。至于可怜的小鹭子,受伤的就不仅仅是梦想了,还有屁股:挨了他亲妈一针,烧是退了,但眼下,他也只能抱着威武、盖着毛毯,躺在树下,围观别人当高手。   王大江冲完澡,换上衣服,“走,去前面吃点东西,我去跟水夫人说一声。”   张准应了,然后一把拎起水清浅,连人带毯子一起抱在胳膊上,顺势试试他额头,“前天高烧那么厉害,退得真快。”这小东西被养得精细,看着小胳膊小腿的,其实身体底子养得很好。什么小灾小病的都不在话下。   水清浅没说话。真正起作用的不是医师开的那苦森森的汤药,而是让他屁股疼了半天的一管液体针剂,就算亲妈没嘱咐他,他也明白肯定不是市面上的东西,不能乱说。   水清浅恢复的不错,但张准和王大江也不会再教他什么拳脚功夫了,正好用生病这借口绝了孩子的念想。像这种含金汤匙出生的娇贵小东西,王大江和张准在帝都见过不少呢,想走这条路的公子哥,不说全灭吧,反正留下的不足万分之一二。   从军,受训,筛选,升迁,再筛选……最后能脱颖而出,进阶金吾卫。即使大字不识一个的平民子弟,如果能撑过这场严酷的筛选,也能从此在帝都街面横着走了。   如果你家里本来就有官场背景,那更不得了,三十岁前成为实权派的虎符将官绝不是个梦。可偏偏这条超短的升迁之路愣是秒杀了帝都成百上千的公子哥。残酷,由此可见一斑。   结果就是,绝大部分通过淬炼的都是家境贫寒之人,王大江和张准是标准的金吾卫,出身清贫,入伍,升迁,最后成为帝国皇帝的护卫军士之一,凭得都是自己的本事。他们来露水城身负皇命,算不得很机密,只是不好为外人道。知道他们金吾卫身份的只有跃马旅馆的大掌柜。知道他们任务内容的,大约只有传说中的仁术先生。   王大江他们对水夫人隐瞒了金吾卫的敏感身份,却不碍着眼下无事带着一个漂亮可爱的娃儿喝茶吃点心。   俩金吾卫带着天字上房的小少爷到前堂雅座吃茶,跃马旅店的大管事远远守在后台严阵以待,还顺耳朵听到俩伙计正在那儿八卦天字号上房客人的神秘身份。大管事一听,立马一人给个大脖子拐,训斥,“别胡说八道!客人身份也是你们能打听的吗?都是惹不起的主……给我小心伺候着!”   伙计们再怎么八卦,那都是瞎猜,大管事心里可明镜儿的,那两位军爷是传说中的金吾卫啊!皇帝身边的人哪!一旦亮出身份,别说县令,就是太守大人也得赶紧滚过来点头赔笑。可是看看这两位军爷在干什么?他们在给天字号上房的客人带狗、哄孩子!天字号上房的水氏夫妇到底是什么身份,还用问么?还用问么!   金吾卫,单论军阶,其实比寻常军队里的百夫长还差一线。但关键在于,每个金吾卫都是‘上头有人’。往大了说,金吾卫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具体到现实,被金吾卫奉命守护的人,就算不是皇亲,那身份也定然不凡。   皇帝派自己的亲卫守护勋贵的传统,是从二百多年前晋武帝那辈开始的。   因为战争的缘故,武帝十六年,帝国当时有八位朝中重臣在同一晚,同时遭到刺客袭击,当场死了俩,伤了仨,这是有名的历史刺杀事件。刺客们成为战前炮灰的同时,晋武帝也颁布了一条意义深远的旨意,他把自己的亲卫分派出去护卫朝中几位重臣,以保人身安全。   “诸公为朝廷之栋梁,帝国之瑰宝。身为帝国当家人,朕这也算私心有余了,派亲卫保护你们周全,就算是朕保护自己家财不受贼人觊觎吧。”   当时晋武帝做决定的时候,未尝没有特殊时期便宜行事的意思,可能仅仅是临时的措施。不过,仔细一琢磨,此安排不仅能收买人心,表达皇帝的重视怜惜之情,万一下面的人有什么不臣之心,皇帝也不至于成睁眼瞎,是不是?毕竟是皇帝的亲卫,不管在谁身边站岗,是皇帝管着前程,管着工资的。   晋景帝,作为武帝的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把这个临战措施给发扬光大了。订了严苛的条件、详细的升迁规矩。有了皇帝亲自派人保护人身安全,你自己想弄几个私人武装都找不到借口。最厉害的是,景帝一点也没让臣子觉得此举有监视的嫌疑,反而成了荣耀的象征——你要是没点本事,没点重要性,想让皇帝从自己碗里分一杯羹给你?呸!   所以,金吾卫,不仅代表皇帝体恤臣子的仁德,更是臣下证明自己是‘朝之栋梁、国之瑰宝’的重要象征。此荣耀程度,几乎跟死后封谥号都可以相提并论了。   这规矩从晋武帝开始到现在发展二百多年。金吾卫的保护范围已经不仅限当朝重臣那么简单。比如,当朝大儒柳夫子,就是一个五品闲职,小老头平日只管在露松书院讲几堂课,他的身边就有金吾卫守护。又比如前朝书圣,一生无官无职,却带着金吾卫游遍河川大山。万能保镖不但不用他付工钱,万一他撞了什么不开眼的地头蛇,像金太岁这类的二货,金吾卫一张腰牌就能把事儿摆平了,搞不好还得有人丢官。再怎么说,人家金吾卫脑门印着‘帝王亲卫’四个字,一纸小报告能直接递进皇帝书案头上。   所以在东洲大陆,金吾卫,是某种信号。   所以,这俩金吾卫一出现,事先的订房又恰巧就在水庄主一家的隔壁院子,旅店大管事就俊杰了。      第7章 传说中的仁术先生   吃完点心,水清浅晃荡着小腿,“张叔叔,王叔叔,后天我们就要走了。你们还要继续住下去么?”   “这就要走了?”   “清浅知不知道要去哪里?”   “因为衣裳什么的终于做好了,明天就会送过来。”水清浅转头回答王大江,“要去大湖。妈妈说:千里水乡,大湖最美。爹是带我们出门游玩的。”   张准和王大江一对眼神。   男主人正值壮年,一般带家眷出门,不是赴任,便是访亲,最差不过是做生意,单纯为游玩而游玩,真没听说过。   “我还以为你们走亲戚的。”王大江试探,他俩一直对水庄主一家子的来历有点疑惑,尤其经历金太岁那件事之后。   水清浅摇头,“妈妈说,外公外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爹爹说,会带我去山上看祖父。”   哦,是祭祖啊!   两位金吾卫放下心中那丝怀疑,小孩子说话夹带不清,有时候真容易叫人误会的。   “你们呢?怎么不出去玩?”水清浅心里也有疑惑,这两位军爷貌似要蹲在旅店里长蘑菇了。就算是一等上房,也不至于让人住得都不舍得出门吧。“街上很好玩的。”   “我们在等人。”对大人不能说的任务内容,对上小孩子就没什么防备了。   水清浅:“那你们都等了好几天了。还没有等到么?”   “没有。”王大江叹了口气。   张准有些烦躁,“约好的时间都过了。”   “啊?那你们还不去找找,说不定碰到意外。”   俩人苦笑,信中说好了在这里等,他们就只能一直等下去,等不到人,甚至没法回京复命。至于说出门找人……这个说起来更苦,“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老是少,是胖是瘦。”   “啊?那你们怎么办呀?是谁都不知道。”   张准进一步解释,“听说过仁术先生么,被百姓称为‘万家生佛’的仁术先生?”   水清浅眨眨眼,貌似有点耳熟,好像在官报上看过。   “牛痘的发明者,牛痘就是用来预防天花的……就算你不知道,你妈妈也一定知道。”   无论贫富,现在的为人父母都一定会给自家孩子接种牛痘,此法救人无数。至少,近几年已经很少有人闻天花色变了。张准看水清浅还不是很明白的样子,指了指胳膊,“你这儿是不是有个疤?那就是种牛痘留下的,以后不得天花。”   水清浅有点迷茫,没说话。   “除了最广为人知的牛痘,还有最新的消□□剂也是仁术先生发明的,不过,听过这个的人不多,但那药非常神奇。”王大江接下去说。   消□□剂对军队的帮助很大,打仗什么的,在战场上被一击毙命的几率极小,基本都是受伤,但死于伤口感染比死于重伤不治的要多得多。这个消毒剂浇在伤口上简直能把人蛰死,但是疼过之后再上药包扎就很容易痊愈,一种非常神奇的万能药,堪称将士必备。就是因为这个药剂,仁术先生前些日子被皇帝封为‘三等侯’,尽管这个宁仁侯神秘到迄今为止谁都没见过。   “为什么会没人见过?”水清浅肚子里好多疑问。“如果没见过,你们怎么找他?”   “没人认识仁术先生。”王大江说。   “凭这名字,你就该知道先生不想暴露真实身份。”张准说。   凭那些完全另类的学科体系的药品发明,朝廷怀疑这位仁术先生十有八九是个飞天儿。尽管朝廷对飞天儿的了解与追踪远胜于平头百姓,但五百年后的今日,能货真价实笼络到一个本领超强的飞天儿为朝廷效力,其实异常艰难。   这位仁术先生从没露过面,他的每一个药剂配方的推广,背后都有一个颇有影响力的大药商。仁术先生一般先是邮寄合约,详细描述药品的功效和禁忌。如果双方同意合作,合约签字画押,仁术先生提供药方,成品药剂卖出后,仁术先生要求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回报。就像最初牛痘发明时,每有一个牛痘接种,就有三文钱存入利好钱庄仁术先生的账户里。三文钱是不多,但架不住东洲大陆人多啊,每时每刻都有新生儿出生。如果算上大漠和海外居民的数量,堪称一笔天文数字。   这故事水清浅还真的第一次听说,他想了想,断定,“仁术先生的方法不太牢靠。”   俩金吾卫惊异的看着这娃娃。   这个只有六岁的财迷熊孩子一针见血的指出合约漏洞,“要是那些人拿到配方就翻脸不认人了,或者随意克扣利润,仁术先生根本无力阻止,反正配方都给出去了。”   王大江指着水清浅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小鸟儿要成精啊!   水清浅指出的问题,还真就发生过。   牛痘那事儿,当初闹的挺大的……嗯,那时水清浅还是吃奶的年纪呢。   “牛痘的方子,当初仁术先生找的大药商背后是太后娘家。太后那侄子,鼠目寸光之辈,拿了配方,定价翻倍,却最终只拿两千贯打发了仁术先生。”   “仗着太后的靠山,就是想赖账呗。”张准顶瞧不上这类为富不仁的人。   “那仁术先生怎么办?”   “仁术先生随后就把配方公开在官报上了,还有合约的内容,包括定价,包括牛痘的成本……全有。人家仁术先生真不是图这个赚钱,就是那太后娘家,啧啧啧……反正后来百姓受惠了,王家也别想赚钱了,还有那名声……啧啧啧,简直遗臭万年,难为太后一辈子贤良谨慎,被累的身后名声都很惨。”说到这,王大江有点唏嘘。   再后来,仁术先生再有药方问世,就没发生过类似事件,得了合约的药商都很诚信,或者说,不敢不诚信。听说现在制作消毒剂的药商背后是皇帝的姑姑,宁国大长公主殿下。尽管每使用一份消毒剂,帝国就要付给仁术先生十文钱。   有证据表明,仁术先生远非爱财之人。朝廷曾经想通过先生的银庄账户,追查到仁术先生的真实身份,可惜,仁术先生那不菲家财貌似最后都散出去了。一笔一笔的支出记录显示,仁术先生不仅限于助学、修路、建善堂,他还资助过农夫培育新种子,资助工匠改进新工艺,资助年轻人出海探险,甚至资助过落魄书生写神鬼话本刊印卖钱之类难登大雅之堂的事。   反正,从仁术先生的行事作风看,此人不求财,不求名,真担得起‘仁心仁术,君子坦荡’的评语。如果能求到这样一个人入朝效力,是帝国皇帝之幸,也是国之大幸。可惜,仁术先生做事不留痕迹,在两万万人中间找到他,简直是大海捞针。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就在不久前,皇家医学总会收到了仁术先生的一封求助信。先生好像碰到了什么难题,希望朝廷可以派给他两名军士。按照仁术先生被受封的爵位和他对帝国做出的贡献,绝对可以划为‘国宝级’的,有金吾卫保护是必须滴,只是此前找不到他的人,如今,终于有仁术先生的线索了,此求助信连夜递到帝国皇帝的书案头。然后第二天,王大江和张准就被侍卫内大臣派任务:按照书信的指示,到这里等着仁术先生,连此间上房花费都是仁术先生事前给付好的。   王大江和张准不知道的是,那个备受将士们推崇的万能药剂,不仅能救命,它浓缩到一定浓度加热后还会燃烧爆炸,其威力简直骇人听闻——这是帝国当前的机密,也是帝国皇帝担忧仁术先生安危,千方百计想找到先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水清浅这一下午就当听说书了,关于各种仁术先生的传奇小故事。   然后……   然后没了,王大江和张准一直没等到仁术先生的消息,水庄主一家子却要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启程了。   不过,事情还是很戏剧性的出现峰回路转。   就在水清浅一家子准备登船,开始他们为期半年的游山玩水之旅时,两位金吾卫忽然收到了仁术先生的书信,换了碰头地点,信上说,让他们尽快赶到露河下游的金乡。   可就算你是金吾卫,仓促之间那来得及订船哪?   于是,王大江和张准俩人跟着水清浅一家子,当天一起上了大船,离开露水县。   对双方当事人来讲,这只是一个举手之劳与行个方便之间的简单睦邻关系,但是在外人来看,尤其诸如旅店大掌柜之流,似乎就坐实了‘水氏夫妇有金吾卫贴身保护’的传闻,坐实了最近越传越厉害的、关于露水县、成城、宝年县这一路乃至整个江下州,将有中枢督察院的大人物乘楼船一路私访的传闻。   于是乎,水庄主一家子从离开露水县这一刻,到完全离开江下州这段时间内,都没有再遇到不开眼的二世祖,也没有受过什么地头蛇的刁难,不止如此,似乎每个镇县都是一副地方宁靖,太平盛世的样子,甚至有的地方连乞讨的人都不见一个……   那俩金吾卫?   哦,他们在靠近金乡还有三里的水路地方就乘小船率先离开了,至于到了金乡会不会见到仁术先生,会不会再被一封什么信支到什么地方傻等,那不关水庄主的事儿了。   ‘易容’——自打水清浅从他妈妈嘴里听到这个词儿,兴奋得两宿没睡好,各种神偷大盗变换身份行侠仗义的传奇话本,走马灯似地在水清浅这里演了一个遍。   在水大侠披着床单子,头顶着装水果的竹篓,第二百零八次成功解救全村百姓并留下酷炫狂拽渐渐远去的孤独身影之后,那边梳妆台前的水夫人终于用胭脂、精油、药粉勾兑调制好了一坨深褐色油膏,并展示给殷切期待的水大侠看。   “啊?就用……这玩意?”水大侠可失望了。   传授中的人.皮.面.具没有就算了,难道连假胡子和假眉毛也没有?   水夫人弹了水清浅一个脑瓜崩儿,要不是看她的小鹭子在船上无聊,她会这么随意地就把自己的得意之作拿出来,都没好好拿捏显摆一下?   水清浅拉着嘴角,捧着装油膏的小罐,嫌弃地看他亲娘往脸上示范。   这东西用起来倒是很简单,就像平日里涂面油一般,随便在脸上点几点,然后抹匀了就……   哇哇哇哇哦!   水大侠傻了,他美丽优雅的娘亲转眼就就变老了。不是真的老,就好像庄子里干粗活的村妇一样,蜡黄黑糙的。水清浅原来一直都不相信三胖家的李婶婶跟他亲娘是同岁。现在,他相信了!真的相信了!他娘亲当前这样子,真是真是又丑……呃,又丑的。   有俗话叫‘一白遮三丑’。反过来呢,因为肤色难看,所以水夫人看起来老了不止十岁的。她拿着油膏对着水清浅得意的显摆,这法子可是她首创呢!   水清浅点头像小鸡啄米,尽管仔细看,依然能看到娘亲大人精致美丽的五官,脸上皮肤依然光滑紧致,可是整体起来就是觉得……觉得好像一下子五官就模糊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糙的缘故,反正不再那么引人注意了。   这时,水庄主推门进来,“老婆,我跟你说……哇啊!”他爹被吓了一大跳,定神后发现夫人的杀气腾腾的眼神,苦笑道,“你又教儿子折腾什么幺蛾子呢?”   “易容。”水夫人没好气的用橄榄油往下卸妆,“鹭子,易容记得别光顾着抹脸,脖子,手脚得同时抹,要不然就露陷了。懂?”   “嗯。”水清浅拿着油膏,对着镜子,满肚子纠结地往脸上试。完后,镜子里出现一个小黑炭儿,黑得那叫一油光发亮,配上婴儿肥小脸蛋和藕胳膊藕腿的圆润,整整一个黑胖子!   更毁的是,他身上还穿着一身富贵红的绫罗锦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沐猴而冠、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他现在的黑糙模样,再配上华丽衣裳,怎么看怎么毁人不倦。   “换上粗布衣服就比较搭了。”水庄主真心的建议。   “没见识!这样才叫经典‘暴发户’款,保准儿多瞧一眼都想自插双目……鹭子,不用换,这样非常好!”水夫人把自己的脸擦干净了,美丽如初。   水大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愤怒的小脸绷得跟什么似的。   说好的狂霸炫酷拽呢?   ——黑得就像个驴粪蛋儿!      第8章 仁术先生大起底   因为他爹在露水县撒了个弥天大谎,留下各种引人瞎想的身份迷雾,让他们往后这大半个月的行程都没再遇到不开眼的人惹麻烦。不过流言再大,估计也难超越一州一府之地,随着他们船行越来越远离江下州中心,借搭顺风船的便宜好事要告一段落了。所以,下一段避开麻烦的主要手段,就是‘易容’——水清浅把自己领悟到的前后一推敲,就不难明白为什么他妈妈忽然想起教他易容了。   水清浅拉着他爹去船尾钓鱼(顺便约谈人生)。楼船船尾有个低半格的小平台,放上俩小马扎,正好适合钓鱼。   “儿子,今天阴天。”   “跟钓鱼有什么关系?”   “阴天,嗯……鱼儿心情不好。”   小鸟心情也不好!   “好吧,”水庄主咕哝一句,好像抱怨儿子越大越不好哄,“这里向东二十里有一块很复杂的多金属伴生矿,所以这里的水含有较高的金属矿物,鱼儿不易存活……”   “这些也是传承上教的?”水清浅兴致不高。   “差不多。”有些道理一通百通,不过关于矿藏,确实是被朝廷里的能人异士们探出来的。水庄主看出来儿子这是有烦恼了,所以随口应后,开始发展话题,渐入中心。抬手揉揉小鸟儿的翎羽,“这条我们水路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出海口,鹭子会看到大海的。”   小鸟回头看了他爹一眼,点点头,没说话。   他爹:嗯,这烦恼,貌似还不小。   “我记得有个飞天儿的老巢貌似就在潜港……那厮在传承之地留言号称要征服海洋。还起了个很骚包的外号,什么‘海的宠儿’?”水爹继续说,“想要出海,我们可以去拜访他。”   “我们怎样找他呢?”水清浅皱着眉,“如果他也不得不易容的话。”   水庄主收起戏谑之心,他的小鹭子确实很不对劲儿。   水清浅心里不太舒服。深究起来,跟易容这事儿有关。在水吟庄那方圆百八十里的地方,就算他爹只是个小地主,某种程度上也算一个能只手遮天的土皇帝了。所以从小到大,水清浅一直活得比较肆意。别看这娃人前人后一副谦逊有礼的样,还玉树临风,那都是面上虚的。内心傲娇得一塌糊涂。在水庄主夫妇的羽翼下,全世界都围着水清浅转。或者不说这个,单单‘飞天儿’这么个骚包的名头就足以支撑起小鸟所有骄傲,不往外显摆那叫矜持,跟真?傲娇没有关系。   优越感,源于自身的与众不同,更源于水庄主夫妇的潜移默化。   各种傲娇,各种优越,出了家门之后,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就说金太岁那事吧,他爹妈把人一顿打,完后,他爹三言两语把对方给吓住了,连带着一路都安宁不少,不得不说是大获全胜。第一次,水清浅见识到了权势的威力。也是通过这次,水清浅才意识到,其实他们家什么也不是,在权势面前,一家小地主实属卑微蝼蚁那一拨里的。你骗人,你借势,是因为你没权没势。你忽悠一次能成功,你忽悠两次依然能成功么?说到底,没权没势的屁民就等于任人宰割。这样的认知,让水清浅整个世界观都不好了。在水清浅幼小的心里,他父亲的形象一直光辉伟大、无所不能,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可是他现在朦朦胧胧的明白:他父亲并不是万能的,也不是金身不败的,作为小地主,他们没有依仗。有钱又怎样?有种憋屈叫形势比人强,哪怕是个流氓县令的公子也有真·本钱骑在他们身上作威作福。   既然不能依仗一路忽悠骗人,所以过了江下州的地界之后,如果他们不想再遇到一个金太岁、不想被盯上,就要易容,把自己黑化、丑化……这样就没人觊觎了,不会被欺负。‘多看一眼都会自插双目’妈妈说的。   可他们是飞天儿!   传说中应该无所不能,聪明博学,被供起来拜拜,被各种羡慕仰慕爱慕包围的飞天儿!   但真实中的世界,让水清浅觉得,觉得,根本没有虎躯霸气什么的。羡慕爱慕?周围全是仇恨值才是真的。   水清浅跟父亲嘟哝着他的迷惑,他的委屈,太具体的形容鹭子还说不好,就是外面的世界让他心里憋屈,很不舒服的憋屈。   水庄主抱着儿子亲亲小脸蛋,他觉得很欣慰。这趟出行能让鹭子明白什么虎躯一震、霸气侧漏都是三流江湖话本骗人的,这很好。身份是把双刃剑。不是你自己不承认是飞天儿,就能安康一世。他们家小鸟要学会保护好自己,就该明白不败金身是神话,而扮猪吃老虎才是处世哲学的正途。   但是,儿子现在明显受打击了,这个也必须马上解决。这事儿连着鹭子的人生观,世界观,如果让夫人知道儿子的信心出现问题……水庄主心里打个激灵。   解释,怎么解释呢?   整件事情,其实有点小复杂。   “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水庄主把儿子抱在腿上,慢慢引导,“我们一步一步的分析。如果我们不想被人随意欺辱,那就必须有所依仗,但老话说,求人不如求己,与其依靠别人得到权势,不如自己获得权势,要权势,首先就得有地位。地位这东西,咱们家也不能算太差,对吧?”   水清浅被父亲的思路牵引上道了,他想了想,点点头。   水清浅的祖父曾经考过进士,见了县令府尹可以不跪,乡绅,耕读传家什么的,从名声到福利到实际社会地位,已经远超寻常人了。不过,头顶上还有百分之二的有权有势达官显贵。他们当前的身份距离逢官授爵也还差得远。   封官授爵,抬升地位,这种事要怎么做?   “好像……做好事是可以申请爵位的?修桥铺路之类的?”水清浅忽然想起好像有这一说。   对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头百姓来说,贵族、爵位,遥不可及,不过,如果你是那百分二的有钱人,一切就皆有可能。   这里面涉及到帝国的勋贵体系。   在东洲大陆上,爵位分两大类。   第一类,跟皇帝达成各种亲戚关系的人。不管是血亲还是姻亲,反正关系近点爵位就高些,远的就低些。这类人就是通常说的贵族。   第二类受封的,就是那些为帝国做出贡献的人。比如各类从龙人士,大事所成之后,论功行赏,什么百战名将,治国能臣……这类人就是勋贵中的那个‘勋’。名将能臣什么的范围太小,但‘于国家有贡献’这样的说法就泛泛了,开疆扩土叫有贡献,修桥铺路也叫有贡献。有贡献就有可能申请授爵。   爵位分三六九等,除了真正战功彪炳国柱栋梁,大部分人的爵位就是顶个光鲜的名儿。原本这也算皇帝的恩赏,比如为了奖励某老臣的某某功劳,所以给他某个儿子一个爵位。如此这般,这类空头爵位就越发泛滥了,后来更扩大到普通老百姓,就像露水县城那个利好钱庄里的大管事,也叫因功封爵,可他的于国贡献,大概也就是修桥铺路那点儿事。   理论上来讲,只要肯砸钱,通人脉,乡下小地主也可捞个爵位称号,但从程序上来说,爵位是朝廷颁的,得在御前走一遭流程,这里面可操纵的猫腻太多,远不是没头没脑没人脉的小富家翁能申请的,那怕他真的造福了乡民,修了很多很多的路。   “很难。”水庄主简单的给儿子解释里面的复杂关系。“别以为你只要舍得花钱就行。修桥铺路,修一条也叫修,修一百条也叫修。是遇山开山,遇水搭桥,还是随便平平衙门口的沙土路?修成什么样儿才能算数呢?再说,这类花钱买来了爵位都是空爵,只是面子好看罢了。”粮照纳,税照缴,什么封地食户?想都更别想。   水庄主的细数把水清浅听得直皱眉头,“那也总得给点好处吧?不然叫什么身份爵位啊?”   “有啊,”水庄主举例,“不同等级的爵位享受不同福利,比如,可以在御街上行走、可以抬高宅子的标准上限,根据爵位高低,地位可以与官员同级,免跪拜……”   水清浅掰着手指头跟着数……嘿嘿,这些福利还真虚呢,他家是士绅,社会地位不低,很多福利本来就有。   所以,这条路不通。   再有,就是凭本事考。   “考学?”一说出来,水清浅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县考,郡考,京考,考上了进士之后,才有资格进皇家书院进修,必要的科目都合格了才可能外放做官,从七八品开始做,做到人上人的位置。历史中,明相就是最佳例子。接受传承之后隔年就去参加考学,飞一般的通过,飞一般的升迁速度,他做首辅那一年,三十岁,这还多亏有飞天儿的光环加持。水清浅不用掰手指头也知道,他才六岁,遥遥无期啊。   所以,想要迅速变成人上人……   水清浅叹了口气,幽幽道,“咱们家跟皇帝没亲戚关系吧。”   水庄主也幽幽叹了口气,“跑去认爹是不可能了。皇帝老儿貌似五十多,但要是联姻……”水庄主看着宝贝儿子,“那我还真舍不得。”   “爹!”这是严肃的时刻!不许开玩笑。   水庄主举起他的小鹭子放到甲板上,他们该吃中午饭了。他笑着刮刮水清浅的鼻子,“笨!继续想。”   水清浅继续想。   还得走授勋这条路——这是水清浅思考良久之后的最终决定。   ‘勋’的范围很广,可以封给有功大臣,也可以封给用钱铺路的小地主,还有一些有本事的……水清浅忽然从床上跳起来,他想起来了!前朝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为帝国探来富含无数金矿群岛的某航海探险家就被封爵了。又比如他最新听来的那位仁术先生,貌似还被封侯呢。水清浅一开始忽略这个,是因为这类有‘杰出贡献’而受封的人凤毛麟角。   就拿刚去世不久的那位书圣举例,他被封了公爵。状元四年能出一位,帝国首辅二十年一大成。而书圣,东洲帝国人才济济,几百年也只出过这么一位。作为某一个领域内的极致巅峰的代表,超越几百年来无数前人的成就,因此授勋,天经地义。只是这样真的太难了。但无疑,用这种方法得来的身份和名声,含金量可比修桥铺路来的爵位高多了。   “嗯,这听起来就有点谱了。”水庄主听了儿子的表述,肯定的点点头。   被父亲肯定,水清浅就联想得更多了。   杰出贡献么,出类拔萃么,对大多数人来说,做到这一点肯定比考状元还难。不过如果是飞天儿的话,也许就没那么复杂了。水清浅虽然还没有接受传承,但是他爹说了,传承,就是能让他们达到旁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高度……   水清浅忽然想起了那位传说中的仁术先生。他,应该,是个飞天儿?   天啊!   居然迟钝到现在才意识到这点。   然后又是猛的一个激灵——那两位军爷到底蹲在旅店死守是干什么?王大江和张准没有对水清浅提过太多细节,只说在等仁术先生。这样语焉不详的故事,在水清浅看来:他们出现在旅店,说在等人,又迟迟没有动静……   他们根本就是去抓人的吧!!   水清浅惊了。   一个飞天儿,愚蠢的把自己暴露了,还招来俩帝国军士千里追踪……想起最后那王大江和张准火急火燎的要去金乡的样子,肯定因为得到最新消息,所以俩人围追堵截去了……没准儿现在已经得手了!   水清浅抱着头纠结。   啊!这位族叔,你惨了!   当水清浅把自己最新重大发现报告给水庄主的时候,他发现,他亲爹的表情比他还纠结。   水庄主觉得自己的教育总会莫名奇妙出现偏差,他儿子独立思考,没有任何提示的前提下,竟然把仁术先生给挖出来了,这还真让水庄主惊喜,只是惊喜还没完,最后竟被歪楼扯出一个不靠谱的结论?   水清浅挂在他亲爹的领子上,看他亲爹本要高兴却转脸又变成挫败的复杂表情……脑子里忽然有灵光一闪,先前几个薄弱环节突然就通了……   飞天儿,传承,莫名其妙的巨富家底,更加莫名其妙的十五万贯的花费,还有他们家的百折园;   神秘的仁术先生,神奇的药剂配方,还有屁股上挨过的更加神奇的退烧针剂,加上自己胳膊上的疤;   他爹无中生有造谣,各种以势压人,各种风传,那两个军爷,还有非常凑巧的行程……   全都串起来之后,水清浅皱皱鼻子,有种强烈的预感。各种怀疑小眼神刷刷刷射向水庄主,然后慢吞吞的开口,“爹,那仁术先生是——”   水庄主:“你以为呢?”   果然!   水清浅激动地爬到水庄主怀里,“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仁术先生是三等侯。”水庄主很显摆的炫完,想想加了一句,“最初从一等子开始封的。”因为册封的起点很高,后来随便升升级,现在就是侯爵了。   “那有好处吗?”   “可以向朝廷申请免费宅子、免费车子之类的,如果你喜欢,作为仁术先生的儿子,你还可以免试入皇家书院学习。”   水清浅又想了想,“那旅店里,那俩个隔壁的邻居……?”   “他们是金吾卫。”   水清浅跟他爹大眼瞪小眼。   就是说,他爹其实已经属于‘国宝级’的人物了。   水清浅掰着手指头,闷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水庄主按下某种心虚,清清喉咙。他家鹭子,这是在高兴啊高兴啊还是高兴啊?   哼!   水清浅气鼓鼓地从他爹身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跑到自己舱室了。   望着鹭子的背影,水庄主眼神惆怅,养孩子真是太难了,你永远也搞不懂那小脑袋瓜在想什么。   他就是全家里最大最大的大傻瓜!   水清浅气哼哼的把房门反锁之后,从地上跳到床榻上,抱着团枕来回打滚。   其实,小孩子的心思一点都不难猜。   水清浅一路滚到床脚,咬着毯子磨牙,一转脸,眉开眼笑的。   他果然有一个天底下最厉害,最厉害的爹爹!   光辉伟大、无所不能!      第9章 第一次看海的血泪史   “鹭子。下一站就不用易容了。”   “嗯?”水清浅捧着那罐深棕色的易容面油满眼问号看他爹。   “潜港是大都市,人很多,明白么?”   “爹的意思是,一次吓唬太多人,不好?”   “不,”水庄主揉揉太阳穴,“爹的意思是,因为大都市,人们见多识广,相比之下我们就不会很显眼了,所以不用易容。”   “哦……”水清浅把罐子放回原处,乱遗憾一把的,走了。   水庄主目送失落的儿子离开,回头跟老婆抱怨,“他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随谁?”水庄主自认自己小时候很稳重,接受传承之前就管家、赚钱、养爹,典型的没娘的孩子早当家。   水夫人正捧着个古董瓷瓶儿爱不释手,头也没抬的回道,“我可是名门淑女。”   水庄主打个冷战,这话他就呵呵了。如果他没有失忆的话,他岳丈貌似是三十二水路总瓢把子,最辉煌的时候,被朝廷悬赏四十万贯买人头的寇首。他岳母倒是个飞天儿。这俩人如今也不知道探险到了哪里,一年前传回的消息说是在某大草原——水清浅当初跟那俩金吾卫说他外公外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真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让水庄主忽然开始多愁善感的忆往昔,就是被他家鹭子最近各种折腾幺蛾子给逼的。水清浅那点纠结的小心眼被亲爹闪亮亮的侯爷头衔给闪瞎之后,回头再看那黑乎乎的易容材料,心境就急转直下脱胎换骨变成了黑暗性。必须承认,水夫人这个易容创意挺猥琐的,现在独家秘方落到水清浅手里……人类还有机会阻止他么?   所以,在接下来的这一路上,每到一站,水清浅都会把他那些富贵得体的衣裳挑出来,也合着他们家底厚,水清浅新作的这批衣裳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这回上岸穿连云纹锦红萼梅花排穗褂,下回就是百蝶穿花六团比甲,这回围着攒珠银带,下回就戴八字蝴蝶的抹额,下雨穿大红羽纱衣,刮风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反正怎么张扬怎么来,然后,再把自己涂成个小黑炭,一身浓郁的猥琐暴发户气息扑面而来,水庄主看了都觉得蛋疼。这还是亲爹呢,你让旁人还怎么活哇?   水庄主易容之后是换了单粗衣裳的,所以跟儿子一上街,就是典型的‘护院与暴发户家的少爷’的版本。   易容前,他们上门买东西,挑最好的,店家乐颠儿奉上,也许还有折扣,那叫‘鲜花赠美人,相得益彰’。   易容后,他们挑最好的买,店家迎面微笑,背过身就是一脸苦逼,这叫‘鲜花插牛粪,暴殄天物’。   水清浅浓重的暴发户气息让人看了就想自插双目,偏偏暴发户缺什么都不缺钱,所以,面对一个能让你自插双目的财神爷临门,围观人群就是各种想死,背地里的各种羡慕没有、只剩嫉妒恨的苦逼脸,很好的娱乐了水清浅。   太凶残了,亲爹都看不过眼了。   “潜港城,又叫奇迹之城,因为海洋贸易的发展,短短二十年,呃,准确的说,还不到二十年,就从一个小集镇发展东洲大陆上最大的贸易港口城。”为了转移儿子的整蛊恶作剧心里,水庄主趁着还有半天光景,跟水清浅靠在船舷上父子谈天,外加知识普及。潜港是东洲帝国一个很特别的城市,仿佛你前一眼看到的还是个靠打渔而生的寻常小城镇,后一眼它就成长为一个日进斗金的大贸易港。这里还是帝国海军最大的大本营,算起来,海军的发展也是近几年的事,不知道是贸易成就了海防,还是海军的发展促进了海外贸易井喷,这个海港城市用了不过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时间走完了一个城市几百年的发展历程。东洲帝国唯二两个人口超过百万的超级大都市,另一个是帝都,但人家帝都发展多少年了,五百年打底。   “百万是多少?”水清浅没有那么大的概念。   “嗯,大约就是……我们这一路驶来,沿途城镇的人口都加在一起。”   “都加在一起?”小鸟的眼睛瞪得都圆了,“住在同一个城里?”   “都在一个城里。”   “哇哦。”那得是多大的一个城啊!水清浅有点迫不及待了,“我们什么时候到?”   “应该今天日落前就能入城,不过……”水庄主举目四周,他们已经行驶在入城的主要河道上了,明显拓宽的河道和随之而来的更多船只形成一派繁忙景象。原本他们这艘到哪里都显得很大只的楼船,在这片水域上也不再那么扎眼了,甚至水面上还有更大更显眼的福船。大大小小货运船只行在水面上,距离港口还有十几里水路便显得如此密集,就算港口再大,恐怕也要拥堵一阵子。   水庄主猜的没错,父子俩刚说到这个话题没多久,船家管事的就过来禀告了,“刚刚传来的消息,”通过旗语与前面的船只交流得知,“有艘货船超载搁浅了,水路衙门来人指挥,所有船只都要顺序而行,恐怕得耽搁一段时间。”   “无妨。”水庄主不在意的摆摆手,最差不过在船上多住一晚,他们不赶时间。   “那我今天还能看到大海么?”水清浅有点急。   “大海又跑不掉……”水庄主还没说完,就看到自家儿子又皱鼻子了,无奈把小鸟儿拎起来抱坐在胳膊上,“港口里的海有什么好看的?密麻麻的船帆、堆成山的货物都挡着,最多能看到出海口的那一小条。等明天闲了,爹带你去真正的海边,阳光,沙滩,海水蔚蓝。”   “一望无际啊……”水清浅眼里全是憧憬。   水清浅到底没能在日落前看到大海。   等他们到达港口,找到指定的泊位,都已经黑天了。水清浅人小精神短,早就裹着被子睡得香甜。从下船,到乘车,到入城进了旅店,水庄主一路抱着熟睡的儿子,仔细没颠着他,所以水清浅第二天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深紫色的檀木雕花和贝壳紫纱纺的帷幔,屋子有股他并不熟悉的花草味,还有隐隐约约水润泥土的芳香。   这是旅店,他们昨晚进城了——水清浅意识到。   他还没看到大海——鹭子有点失落。   打水,洗脸,穿衣……尽管是豪富之家,但在个人小事上,水庄主夫妇从来没有娇惯过儿子。如果因为有钱就弄八个人贴身伺候,把儿子惯成连鞋子也不会自己穿的废物,水庄主会有想抽人的冲动。   水,是铜管子流出的温水,只要拧开龙头扳手把冷水放一会儿,后面就能出温水。   盆子,很厚重的雕花铜盆,连同大理石台一起被固定在盥洗处。盆地有个软木塞,堵上就能接水,拔起来,就能把脏水放掉。这种上下水的设计早不算稀罕物了,只是造价颇贵,只有殷实之家或者开酒楼、旅店的商家才会有。   盆子左边挂着吸水的棉布软巾,盆子右边的台子上除了一块粉色的香胰子,还有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都是水夫人路上买的,用来擦脸、擦手、擦头发。这是盥洗室,盥洗室往外是条五步长的细细的步廊,两边是大衣柜和一面落地穿衣镜,还有两个杨木的十字衣裳架子,上面挂着水清浅今日的行头,一件白软绸阔袖兰花长衣,素净的颜色配上袖口淡雅的玉兰花,连着滚银边的海蓝色枝蔓和银丝线绣的回子纹,那叫一清雅飘逸,一反之前暴发户整蛊系列的红包款。一看就是他爹妈的主意,铁了心这一站不让他家鹭子跑出去雷人了。把自己收拾妥帖之后,水清浅才转身出门,找爹,说好了今天一起去看海。   潜港发展的太快,以至于港口周围纵横十几条街道都显得拥挤不堪,乱糟糟的,商铺酒肆林立,几乎全国的大商家都在这里设有分铺。随着关税对朝廷的日益重要,这里的大小衙门也不少。人多的地方,嘈乱自然不可避免,想要找个水庄主嘴里描绘的那种蓝天白云、细沙浪花的清静之地,距离他们这边的港口区是一段不近的路。   事实上,水庄主指的看海的地方,得横穿整个潜港城,出了最热闹的繁华街市之后,还得上一段盘山路,然后翻越一簇不高不矮的小山,在山的那一头,才是跟这边天然货运深港迥异的滨海沙滩。这一段路走下来,少说也得个把时辰。   没准备马车,没准备野餐,没准备下水游玩的一切,包括毛巾、毯子、淡水、防风沙的帐篷……一大清早被儿子吵起来的水夫人揉着额头很无奈,“鹭子……”   “我要去,我要去!我就要去看大海!”小鸟跺着脚,再不行,就要在地上打滚。   “好好好,去,去,今天就去。”他爹被闹的没法子了,从床上起来,回头跟夫人保证,“我今天先带他去海边看两眼。”   匆匆吃了点早餐,同时让旅店备上两匹好马,水囊加些点心,父子俩就一切从简的上路了。穿过热闹的东西两市,穿过临湖尽是垂柳,朱漆玉阶满是富贵气息富豪聚居区,穿过两旁尽是高大梧桐,官路显幽静又暗含气派的官衙聚集区,出了内城,策马又奔了小半多个时辰,才远远看见一片起高的地势遮住了视线。如果水庄主没记错的话,山的那边就应该是海了。水庄主抓着个袖珍罗盘转了转,确定无疑,“走了,鹭子,上山,胜利就在眼前。”   胜利是不是在眼前,水清浅不知道,但是骑着马走在山间林荫小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山顶,毫无防备的抬眼再看,那一片白的几乎有点耀眼的细沙和宽广无际的蔚蓝,让那只小鸟从马背上跳起来,“哟哦——”   水庄主眼疾手快,把儿子拎住,回手捞到自个马上。   “爹,爹,是大海,大海!”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水清浅,在水庄主怀里欢快得像一只云雀。他们现在还在山顶没下来,居高临下,一片细细白白的沙滩,映得海水成了浅浅的蓝,有更浅的地方甚至带着点明亮的绿,海浪卷着薄薄的浪花,轻柔的抚在沙滩上。很静,很美。夏日阳光洒在水面,被浪花反射出一片碎银,光华,耀眼。   水庄主带着儿子策马慢慢从坡上盘旋而下,站在海边,受震撼的就不再是那浅浅的蓝和亮亮的绿,而是极深极远处的深邃和天地广阔,满目视线只剩海天相接的模糊一线。   “儿子,脱鞋,脱衣服,去沙滩上打滚吧。”水庄主大手一挥。他决定了,男孩子就得糙养,至于那身很新很干净、很清雅、很飘逸的衣裳……呃,反正他老婆到了东洲大陆第一大港,不大肆购物是不可能的。   水清浅呼啸着把衣裳扯开,踢飞鞋子,直奔海边就扑过去了……   下一秒,落汤鸡的鹭子从海水里连滚带爬的游上来,吐着舌头,小脸皱的像包子,“哇……爹爹,咸的!”   他那无良的爹知道,在海边拿着水囊等着他呢。   “看,爹,身上有小盐粒。”   “爹,那个就是椰果么?”   “爹,我们一起来堆个房子吧……”   “这是什么?”水清浅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段海带。   “我踩,我踩,我踩踩踩……”沙滩上有好多小螃蟹。   “儿砸!小心!”   “嗷~~!”   水庄主还是慢了一步。   “哇咔咔!爹,嗷嗷哇哇……哇哇哇……”被大螃蟹夹脚了。   多亏水庄主反应快,那么大的螯真要用上力,能把脚趾骨夹断。   水清浅趴在水庄主身上各种委屈,大眼泪儿哗哗淌。看着儿子白嫩的小脚上哗哗流血的血口子,水庄主把小鹭子抱在怀里好一阵摸毛亲亲,各种安慰和鼓励,让什么糙养见鬼去吧!   水清浅抽搭了好一阵子,乐极生悲地看自己血肉模糊的脚,忍受着久不退去的蛰疼,“爹……爹……还疼。”   “嗯,咱们得赶紧回去。”伤口用清水洗干净了,上药得回去。   “用消毒剂么?”水清浅抓着水庄主的领子,指头关节都泛白了,听说那玩意淋在伤口上很疼很疼的,俩金吾卫都说疼,那就肯定很疼。   “咱家有更好的药。”水庄主抱着自家宝贝起身,往马匹旁边走。   水清浅回头看到地上那团成一个球的皱巴巴的软绸外裳,月白的颜色早就变灰黑了,这才想起来后怕,“妈妈……妈妈会生气吧?”   水庄主看儿子的衣裳,又看看儿子流血的脚,还有哭的一张花猫脸,爷俩一起缩缩脖子,就等着回去被夫人吊起来抽吧。   没伤到骨头,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这好歹让爷俩逃出一劫,小花猫被娘亲拎进浴室洗澡,然后换了件银红的缠枝牡丹锦袍,戴上羊脂玉配金项圈,虽然脚上包的像个馒头,好歹伤在不起眼的地方,被亲妈收拾了行头之后,又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红包一枚。   晚餐地点一早被水夫人选择在丰庆酒楼,城中富人区有名的一家临湖的海鲜馆子,只是随着这对父子俩狼狈的出游回来,晚上的海鲜大餐被迫变更了,上了一桌子青菜,唯一一道海鲜是葱姜?焗?罪魁祸首,清蒸了它都不解恨!      第10章 半路认的小叔叔   水清浅挑着胡萝卜扔到他爹的碗里,再一次偏头看向那边桌上的客人。丰庆酒楼虽然是远近闻名的海鲜馆子,但奇特的它没有设置雅间,临湖一圈水榭里的雅座也不过是桌与桌的间距大些,中间有纱帘相隔。夏日天长,日落余晖依然让纱帘下彼此相隔的客人可以很清楚的看清对方。   水清浅也说不上怎么那位哥哥就那么吸引他眼球,他就是忍不住,从一进来,在好几桌非富即贵的吃客中,水清浅一眼就看到他了,然后就跟着了魔一样,不由自主的视线就落在对方身上。水清浅总会在看出神之后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的失礼,才调转回视线,然后吃过几口饭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视线放在对方身上。   他吃完了——水清浅想,因为看到对方已经放下筷子,抬手示意小二拿漱盂、清茶。待那人簌了口之后,他站起来,往这边走……水清浅猛然惊醒,调回视线,然后看看父母,再看看那人长驱直入的架势,咬着嘴唇有点尴尬,会不会因为他盯人盯得太久,对方过来找他爹妈讨说法了?   那人走到桌边站定之前,水庄主站起来了,水夫人也放下筷子,端坐。   “我想说……呃……”那人开口了,语气里带着点拘谨,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欢迎来到潜港。”   水清浅:“?”   “哦,这简直太傻了……”那高大的青年懊恼地咕哝了一句,然后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让原本稳重一点儿的气质顿时烟消云散,整个人露出更阳光的孩子气。他看着水庄主一家三口,做出明显拥抱的动作,眼睛明亮,“我想你们也感觉到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海洋王子’。”   水庄主也忍不住笑了,这名字起的,还不如‘海的宠儿’呢,他还敢更骚包一点么?   水庄主转身拥抱住他,拍拍他的肩,同时低声自我介绍,“我是十一郎。真高兴能遇到你。”这句话蕴含的感情,绝对不是在客套寒暄。   飞天儿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类似于同族间的冥冥吸引,一进来用餐,水庄主夫妇就都察觉到了,只不过这位‘海洋王子’的试探更直接一点。   水夫人也很高兴,看起来她并不介意拥抱一个兄弟,不过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所以最后只能站起来,做个万福,“一直都知道你,今日我们终于见面了。顺便说一句,我是仁术生。”   “仁术生……仁术先生是你?”   “啊?”   吃惊的两个人,一个是‘海洋王子’,一个是水清浅。   在两个人进一步出糗前,水庄主一手一个,把这俩活跳虾按坐在椅子上。   ‘海洋王子’吃惊,一是没想到十一郎的老婆也是个飞天儿;二是没想到仁术先生是女的!是的,水夫人的绰号是仁术生,后被外人加了敬语,便成了仁术先生。他们这拨年龄相近的飞天儿里,程靖以为‘绿手’是女的,猜过‘平安’是女的,但怎么也没想到仁术生会是女的。   水清浅更懵,他被他爹给骗了!   原来妈妈才是仁术先生!   但此时此刻,水清浅又没空纠结亲爹骗他的事实,因为他亲爹是十一郎!十一郎哇,这个消息已经严重霸占了他所有的心思。他忽然觉得,没出门之前的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爹妈。   十一郎是个小有名气……好吧,是个很大名气的书画大师。他的作品如今市面上均价是万贯一幅,相比历史里的大师圣手的作品,这个成绩不算太扎眼,但是在当朝,十一郎绝对算书画界数一数二的大师级人物。他会出名,因为在佟首辅六十寿宴上,十一郎送了一幅画贺寿。   到了首辅这个位置,家里办什么规格的红白喜丧,就有什么收礼的定数,公开贺礼并不会让送礼人尴尬,反倒会阻止有人借走礼之机夹带行贿之实。满朝文武都知道首辅这个习惯,却偏偏名不见经传的十一郎抓住了这样一个展示才华的舞台。   那个时候,默默无闻的十一郎送了一幅画,《大漠苍鹰》。   因为礼品是幅画,因为礼签署名之人是无名小卒,所以这幅画在寿宴当日收到后,就被悬挂展示出来了,以示此礼非珍非贵。可是,能参加首辅寿宴的人都是什么来路?好的画,往那儿一挂不用吆喝就能被认出好来。烂的画,抬出国手的名头也是烧火的货。十一郎的苍鹰,羽毛丰满、雄壮稳健,带着久位人上的骄傲身姿和老辣的锐利眼神。也因为这是一头雄鹰,身份暗合首辅,苍天之下翱翔,纵横捭阖,俯寻大地。整幅画气势磅礴,雄鹰孤傲,是真正的传神之作。就这样,一日之间,十一郎和《大漠苍鹰》进入所有达官显贵、文人墨客的眼中,一时洛阳纸贵。   很多人猜测十一郎的身份,根据他的笔迹,根据书画的意境,有人猜十一郎很年轻,是个狂生。有人认为十一郎意境老练,必定经历过人生沧桑。水清浅从杂报上得知十一郎事迹的时候没想太深,只是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家书房墙上的那副《山溪行乐图》。画得好,水清浅能看出来,但一想到他爹花万贯就买这么一副画,正纠结着家里收支极端不平衡的水清浅当时就只剩下浑身肚子疼了。   好吧,如今的好消息是,家里那幅画是免费的,十一郎是他爹哦!   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亲爹,各种傲娇,各种怨念,   “你骗我了……”   水庄主笑着摸着小鸟的翎羽,“我有么?”   某小只仔细想了想,只记起他爹如何在露水城耍了一城的人。   呃,好吧。   但是……   “为什么?”水清浅问。根据官报上那些说法,十一郎很有大师之相。可就水清浅得知,他爹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在写写画画上。除了最初蒙学的时候有两年指导教他写字,后来教他丹青入门,他真的没看过他爹哪里画笔不离手了。那不是很可惜?官报上评价,他爹有潜质成为像前朝书圣那般名垂千古的人物。   “嗯……书画那些都是小道。我有自己为之奋斗的真正目标。”水庄主说。   水清浅一愣,又是奋斗的目标。   可是,“成为书画大师不也很好?”   画圣十一郎,这名头听起来多牛掰啊。想想书圣,旷烁古今,开天辟地的就这么一位。   “书画,更多的是个人喜好,这个用来陶冶情操。”水庄主不在乎。他更希望自己能成为社会前进变革的推手之一,而不是一个单纯的艺术家。也许这是许多飞天儿都会选择的路。除了社会责任这些虚的,这种变革寄托了某种他们无法说出口的梦想。   心怀梦想,却不知道如何选择自己的未来,水庄主刚刚接受完传承的最初很是彷徨,加上他父亲那时离开他,从此独自一人……再如何学识渊博,水庄主那时也不过是刚刚十六岁的少年罢了。许是那时矛盾的心境和游历天下的眼界让十一郎在书画领域里有了一次质的飞跃,成就出那样一炮而红的名声。   时过境迁,十一郎在后来游历中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引领格物学的发展,引诱朝廷在学术研究方面加大投入,建立学说体系‘道’,以生活实践为‘术’,道术合一,水庄主实际已经成为社会变革的重要影子推手。也许他无法成为像仁术先生那样安于室,在精细、严谨、无穷尽的枯燥试验中一步一步走向理想,但他为很多这类实践家指明方向,帮助他们克服无数次实践的失败,最终达到胜利彼岸。社会变革的推手,包括,但不应该仅限于飞天儿。   “不明白。”水清浅直接摇头。   “你马上就有机会看到了。”水庄主保证。   与父亲的聊天暂告一段落,水清浅的心思转向‘海洋王子’和他妈妈身上,正好赶上水夫人应下程靖的热情邀约。   “……一起出海,介绍你认识我的‘风之精灵’。我向你保证,她美极了!你一定会喜欢她的。”程靖搂着鹭子的肩,说的满脸得意自豪,像得了玩具到处爱炫的大男孩。   出海,是个不错的主意,但至少也得等水清浅的脚伤结痂之后。伤得真不是时候。   “出海没有你想的那么快。”水夫人安抚心急的鹭子,“程靖得回去好好安排一下。他要是真敢那么突然消失几天不见踪影,潜港这边的水军衙门能派出一个舰队找他。”   这么说有点夸张,不过,程靖是纵横船舶的当家人。如果你知道帝国海军最近两代的战舰都在用纵横船舶的改良设计,就能明白程靖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了。一些船舶的核心设计甚至属于军事机密范畴,都出自这位纵横船舶当家人的脑子。   “放心,我打了掩护的。”这位飞天儿不无得意地显摆,“他们以为我家福伯是那个伟大的、神秘的、能点石成金的船舶设计大手,而我这个花花大少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事实恰恰相反。   水清浅笑了,哦,当然啦,每个飞天儿都有一套独特的金蝉脱壳。   嗯,这一条他也得好好学,日后用得到。   尽管在今天之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天性足以在他们在短时间变成家人般亲密。四个人聊到起了夜风才结束晚餐,互相道晚安。程靖嘴里吹嘘的轻巧,但他今日独自出来游逛,都是费了一番心思甩掉尾巴的,可见他回去后,真的得好好安排一下才能带着兄弟姐妹大侄子出海看望他‘迷人的风之精灵’。   而这边鹭子得养脚伤的同时,水庄主答应儿子展示自己的‘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至少是一部分。   第二天,水庄主带着水清浅到了融资商会。   这个商会并非潜□□有,人口过二十万的大城,尤其是商贸发达的大城,基本都有一个这样的商会。只不过因为地理和历史原因,潜港这边的融资商会几乎是帝国最大的一个,比帝都的那个还大一点。   融资商会坐落在潜港繁华的街市中心,是一个很粗放的风格,拱顶全石头建筑,白花花的三尺见方的方石垒起的三丈多高的宽敞大厅,大厅里立着一排排的布告板,相应的还有许多等候在布告板前的各色人群。二楼的格调稍微高些,是一串比较干净宽敞的独立包间,走廊一侧每隔十步便是一个大大的落地窗,走廊另一侧的墙壁上则照样贴了许多小纸条。包厢里面比较安静,有桌,有椅,有茶水。   这个融资商会没人说得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起的,这个名字也是根据这个集会的性质被人们后加的。简单的说,这就是一个交易‘未来’的集市。卖家就是一些空有想法或者空有技术的白身,买家就是兜里揣着银钱,想要钱生更多钱的富人。不要小瞧这个地方。当初一个铁匠设计出了马镫,让帝国的骑兵迅速拉近与游牧铁骑的差距。那个铁匠和出钱资助的商人全部名利双收,还封了爵位呢。想想吧,他们当初在这里交易的只是一个‘点子’,但他们得到的回报远远不止滚滚金钱。   水庄主身为贵宾,直接上二楼雅间,不一会儿,商会伙计捧着厚厚一叠本子送来了,相对应的,是水庄主从袖袋里拿出一沓稍微薄些的单子,“这些都是平日里商会寄给我的,我筛选出来一些好的。如果确定他们还没有找到资助,我们可以试着投资。”   水清浅看着他爹按照时间排序,对照那本厚册子,把已经找到资助的划掉,最后手里还剩七张,就是乏人问津的了。水清浅捡起一张求助单,发起时间是一年前,至今无人理会。这单子的发起人是一个探险团队,七个人。大致内容是他们在航海探险时,在南部某海域发现了某岛屿可能会有丰富的铜矿,需要寻求万贯资助,共同开发铜矿云云。   水清浅皱皱鼻子,这哪里是买‘未来’,这明明只是买‘可能’。他们描述的这个铜矿,水清浅都能从字里行间察觉出来这伙人自己心里都没谱呢,他们需要钱,不是为开采,更多的还是用来勘探,也许探到最后也是两手空空,万贯打水漂。怪不得这么久都没人出钱资助他们。   水清浅把自己的想法跟亲爹说了,像这种求助单子,真的要理会吗?成功希望太渺茫了,万贯哪!堆出来能把一辆牛车压垮。哪里经得住这样没头苍蝇一样的乱试?   “鹭子,如果真的有铜矿,即使要交给朝廷一半的矿权,剩下的也足以让一个人从穷光蛋,变成豪富。相对于所获的回报,一万贯真的等于九牛之一毛。矿藏,向来是一本万利的投资好机会。”   “那万一没有矿呢?”   “嗯,我们不能指望一定会成功,但如果我们试十次,哪怕只有一次成功。十中一的结果,也叫大获全胜。”这就是风险投资精髓。如果单子里说的不是铜矿,而是金矿,恐怕这单子早就被人抢走了。其实,二十中一的几率也能赚的盆满钵满。   “像赌博。”水清浅皱鼻子。   “任何事情都有失败的风险,但也有成功的可能,不盲目乐观是对的,但也不能因噎废食……”水庄主顿了一下,在水清浅耳边小声,“我知道那片海域的小岛富有矿藏的可能性真的很大,就算不是铜矿,也许也有其他的什么矿。”   “你怎么知道?”   地质环境,风物考察,合理的推理,外加……别忘了,水清浅的外祖父母各地探险,也曾路过那片水域。在信中,他们也曾经做出过类似的推断。当然,有矿藏仅仅是种可能,但两种推论的不谋而合,那里有矿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所以,我们值得试一试。”水庄主最终把那张单子抽出来放好。   水庄主资助过很多项目,风险不可避免,即使经过飞天儿的传承,学识和眼界远非寻常人可比,水庄主的资助也差不多有一半都打了水漂——从金钱的角度讲,百分之五十的投资成功率,简直高的骇人听闻,能让东洲所有的商人各种羡慕嫉妒恨。他们家能成为东洲大陆最有钱的人之一,一点不奇怪。但如此成功的投资,金钱也只是一种附庸罢了。在水庄主眼中,那另一半没打水漂的资助,代表的不是金钱回报,而是世界的变革。   比如,水庄主七年前资助了一个农户。   那个农户种植了橡胶树。他不是第一个发现橡胶树的人,甚至他不是第一个发现树上流出的白浆拥有奇特弹性的人,但他是第一个坚持它会有用的人,他因为这个坚持,而获得了水庄主的赏识和银钱上的资助。如今,农户的身价就不说了,反正防震的橡胶车轮子已经风靡整个上流社会,四只橡胶轮子甚至比整辆马车都卖的昂贵,却依然让达官显贵们趋之若鹜。但橡胶的应用,这才仅仅是开始。   “他的请求在这里挂了两年,无人问津。有谁会在意那种植物呢?它又不能吃,不能喂食动物,也做不成衣裳……但是,那是橡胶,世人不知道,我们就应该让他们知道橡胶是一种很有用的东西。鹭子,它的出现,会改变整个世界的。”   水庄主不会深入瘴气老林采割橡胶,不会在刺鼻工坊里制作橡胶、更对那些无穷无尽的橡胶配方实验感到乏味,他需要的只是打开一扇窗,然后‘推’一下。让人们发现橡胶,认识它,应用它,然后,整个世界都因此被‘推’动了。这是水庄主的四两拨千斤,他以飞天儿的学识为基础,以手中大量金钱为导向,让格物学应用在正当发展的道路上,就像船上的舵手,也许路途中会有坎坷,但不会偏离大方向,然后不断前进。   当下,除了这个可能的铜矿,还有两个农具的改良,两个工具的改良,一个植物培育,根据描述,水庄主猜想那是金鸡纳树,如果见面详谈之后能确定真的是金鸡纳树,那真是谢天谢地,疟疾的杀人可不比天花少。最后还有一个炼制焦炭的方子,思路是对的,可以预见这将是一个非常成功的革新,但水庄主犹豫了,炼焦对环境污染很厉害。焦炭确实对生产优质钢铁有不可小觑的作用。钢铁是工业的基础,工业则是经济的基础,经济变革能对政治体系产生深远影响,这将是一个连锁的推动。但思来想去,水庄主还是决定把它压后了。他骨子里属于艺术家的浪漫主义情怀起了影响,他真的不想看到青山绿水被浓烟铺上厚厚的一层灰色。   最终确定了资助名单,水庄主把商会伙计叫来,商会将会负责联系这些求助人,希望在这停留的一个月之内,水庄主能见到他们,面谈之后,确定是否最终资助他们。      第11章 出去浪   水清浅见识到他爹的这番投资操作,开始有点明白自家殷实家底的来源了。就按照他爹说的,初期的一点点小钱,一旦成功,便是无法估量的海量回报。就说那个什么橡胶,当初资助农户种树采胶能用几个钱?他不过是发现一种奇怪的树汁罢了。可是现在一个橡胶轮子最低都能卖几百贯,一个马车四个轮子呢,而且你又不能保证它用不坏的。听他爹的意思,那橡胶的用途,远远不止一个马车轮子。   水清浅忽然想起仁术先生的敛财方式:帝国将士每用一只消毒剂,都要付仁术先生十文钱。这个橡胶,是不是也有点异曲同工之妙啊?比如每用一桶树汁,橡胶轮子作坊就得付他亲爹几百贯之类的……   曾经王大江和张准提起仁术先生广散财源,说仁术先生是典型的君子不爱财,银子不是捐出去修桥铺路,就是资助给形形色色的各种工匠、农户、甚至航海探险团……水清浅又迷惑又敬佩,后来知道仁术先生是亲妈,内心深处更是各种傲娇。现在全明白了,这是转移家财呢。   修桥铺路才捐出去多少,九牛一毛,大头全在这边,他爹挑对资助对象,他妈妈随后四处撒钱。撒不中就算了,万一撒中,滚滚万利自然回报在跟对方签订合约的亲爹头上。仁术先生的万贯家财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了。估计那皇帝老儿还傻乎乎的盯着仁术先生的名下乱发感慨呢。这叫偷天换日、瞒天过海,记下来,记下来!水清浅眼冒星星,双手握拳。这已经记不清是出行之后的第几个教训了,反正,统统都要记下来。   仁术先生的药能防止伤口感染,加速伤口愈合。水夫人的那些养颜圣品则让水清浅脚上的伤甚至不会留疤。七八天之后,结痂脱落,水清浅脚上留了一条淡淡的粉色嫩肉,水夫人每日都用自己调配出来的瓶瓶罐罐给她的小鹭子按摩伤口,这仅有的一点痕迹也会最终褪去。   水清浅养伤这段期间,水庄主已经前前后后在旅店里见了四拨人,谈过之后,也分别跟他们签了合约,甚至当天就给他们派发了一小部分现银。比如那个要去南海探矿的探险团队,真的跟街上要饭的打扮也差不多。水清浅甚至怀疑,如果他爹再晚一天,是不是他们就得饿死街头哇?好吧,‘饿死’只是夸张说法,但如果再找不到愿意出资的人,他们这个团队恐怕真得被迫散伙了。为了糊口,最终放弃梦想的人世间比比皆是。也许旁人放弃梦想也没什么,但如果这几个年轻人放弃探寻的话,那个可能存在的大铜矿群也许还要再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会被人发现。现在有了水庄主的‘推’一下,也许,未来就从这一刻改变,而且改变的不仅限于这几个年轻人的命运。想到这里,水清浅忽然能体会到父亲的那种成就感了。   不过……   “铜,除了能铸币,做手炉脚炉的……好像也没什么好稀罕。”他爹说要这玩意能改变世界,是不是有点夸张?水清浅知道当前最有用的金属是铁。因为铁能做工具、做农具、做武器,百炼成钢,又硬又锋利的。   “因为铜,是最实用的导电金属。”无外人时,水庄主教导水清浅。   “电?”水清浅迷惑,指指天上,“闪电的那个电?”   “嗯。”   水清浅不懂,但随即又懂了,心有戚戚的样子,“接受传承之后就明白了,对吧?”   “没错。”   耽搁了这些时日,几位飞天儿各有事忙,忙过之后,水清浅的脚伤好了,水庄主的生意也处置的七七八八,水夫人的出海行头也备齐,程靖终于可以巧妙脱身,带着水庄主一家出海见他的‘风之精灵’。   他们乘了一艘传统的小福船出港口,刚开始水清浅看到这船还以为就是那风之精灵呢,被程靖好一顿嘲笑。回头没了旁人,他才低声嘀咕,“我可不敢让我的大宝贝在帝国海军的眼皮底下转,真被他们看到了,那我就惨了,后半辈子会被皇帝老儿罩在玻璃罐子小心轻放的,那日子还过个什么劲啊?”   水清浅有点迷糊,但水庄主和夫人对此很心有戚戚。   福船就没什么特别值得称道了,帝国最常见的一种海船。水手操作很老练,船行的很平稳,途中水夫人嫌日头太晒进仓了。水清浅、跟他爹、跟程靖在船尾一字排开比赛钓鱼,结果惨烈到三人好像在争谁今天更不走运。   他们出海行了七八个时辰,眼见天快黑了才到一处海岛,据说是程家的私岛,这种私岛‘纵横船舶’名下有很多,毕竟主业是造船的嘛,又涉及到军事机密技术,有些关键部分的建造都在某些很封闭的岛上,甚至会有官兵把守。这个岛跟军工没关系,是私人别院。水庄主一家三口跟程靖休息了一晚之后,第二天一早,程靖就迫不及待的把他们拉去船坞,显摆自己的杰作。   那其实是某一山体凹陷处,天然船坞,水里漂着一只三丈多长的龙骨艇。   程靖借玄梯三跳两跳爬上船,哗啦,掀开甲板上的遮布,“风之精灵!我的美人,哈哈,怎么样?”各种显摆。   嗯……水清浅是不太懂啦。从外观上看,挺小巧玲珑的,通体洁白的单甲板小船,有帆有桅杆,都是收拢起来的。   论美观,挺好。   论轻盈,应该不错。   但这玩意这么小,会比他们乘坐的福船和楼船还快还稳么?   但貌似水庄主夫妇就很识货。   “好不好,一会儿出海扬帆再看。”水庄主把儿子举上去,然后接连扔给程靖好几个大包囊,里面都是出海必备品。有淡水,有吃的,毛巾、毯子、备用衣物自然不必提,还有急救包,信号烟火之类的。   扔完这些,水庄主绕到那边解缆绳,一抬头,看到船艇的名字,表情险些没崩裂。“海洋王子的风之精灵号?”都快赶上他家鹭子易容后穿二色金缂丝凤尾纹大红锦袍的效果了,而且不说名字,就这两笔字,程靖是用脚写的吧?   程靖趴在船舷上,笑的一脸谄媚,“衡哥,你是那么大个的大画家,不给你弟妹个见面礼啊?”   “我弟妹?”   程靖拍拍船梆,“我大老婆啊。”   水庄主笑了,“那回来给我磨墨。”   “哟——”程靖吹着口哨,蹦跳着就跑了。   水夫人三步两步跳上船,水庄主断后。   小艇划出船坞之后,程靖扬起帆,转了轮舵,“哟哦”一声怪叫,小艇像箭一样,迎着风就开始水上飘。   水清浅抱头,顺手抓住瞬间被吹散的发带,另一手极力拢头发,忽然动作一滞,然后眼睛就瞪圆了,他看看被风吹动的发带,看着正帮忙摆弄帆的亲爹,再看看手里飘扬的发带,如果他真的没眼花的话……   “爹哇,这船是迎着风走的?”小鸟在尖叫。   帆船逆风行驶,这很是个问题。   此帆船逆风不仅能走,走得还贼快,就更是问题。   “爽啊!”那边叫得狼哭鬼号的就是正在掌舵的程靖。   船长程靖,带着他的大副、二副、三副,在海面上肆虐了足有一个时辰,最后连水清浅这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都摸到规律,学会调节风帆与风向维持在某个微妙夹角之间,保持船的逆风而行,程靖才满足的慢慢把船停下来,抛锚,把帆也降了。   四个人,一人一水囊,累的有点虚脱,躺在甲板上喘息。   “啊!真好。”程靖躺在甲板上呈大字型亮白条儿,没头没脑的感慨。   早就累的又饥又渴的水庄主夫妇彼此歪头遥遥一对视,很理解,程靖孤单一个人,看来这些年真是被憋狠了。   程靖的爹是飞天儿,研究语言的,也曾经出海探险,跟远方的各地土著打交道,那厮能说几百种语言,程靖从小跟着他爹在海上漂泊过,就是喜欢大海,跟水庄主夫妇不一样,他是从接受完传承的那一刻,就立即决定他的后半截人生从改良船舶开始。   ‘风之精灵’是程靖的第一个设计,历经了三年的修改打造,这艘船完全就是帆船模式的终极状态。从水清浅最开始对这船大惊小怪的样儿,你就明白这船的设计到底有多逆天了。说‘风之精灵’能完全顶风而行,纯属扯淡。但在侧风下,保持某种角度的高速逆行还是可行的,这样的船舶对时下的东洲大陆来讲堪称神迹。心爱的帆船造出来之后,压根不敢露脸,试航都是偷偷摸摸的。程靖倒想造个大的呢,可他要敢把‘风之精灵’拿给帝国海军下订单,那得多二啊!   各种船舶改良的技术,按部就班一点点透露,一丝儿冒进的心思也不能有,否则就太扎眼了。一艘载好几百人能漂洋过海的大船哪,需要改进的地方又何止成千上万处?这要是稍微急性子一点,都得憋出毛病。程靖看起来就不像个慢性子。估计憋得够呛。   “找个合心意的人吧。”水庄主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了建议,秘密总憋在心里,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不是那么回事。   “上哪儿找啊?”大龄单身青年很悲愤。   他们指的是伴侣,不是露水姻缘性质的红粉知己。   飞天儿总是太孤单。有眼界的关系,毕竟,找到一个能让飞天儿情投意合的伴侣真的太难了,人哪,一旦有了理想,有了眼界,对成亲追求的就忍受不了‘将就’。当金钱财富社会地位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后,浑身都开金手指的飞天儿们总不至于为了结婚而结婚,至少,也得找个感情契合的,又有防着身份被利用诸多因素。   最初的几代飞天儿没什么隐蔽性,官场商场战场各种活跃,跟当时的豪门大族联姻的也不少,这都是能从官方文献里查到,但每一辈最后几乎有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人孤身不知去向,想来是没有成亲的,如今不婚的比例也不见得小,一来二去,像水庄主夫妇和程靖这类的‘野生飞天儿’越来越少,所以飞天儿的数量极低,跟这个也有莫大关系。   程靖用下巴指指船尾给鹭子脱衣服的水夫人,“你真幸运。”   水庄主点点头,“那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程靖跳起来趴在船舷冲着海面吼,“我想求一个飞天儿软妹纸——”   啪!   程靖的嚎叫被水庄主一巴掌拍回去了,水爹怒吼,“不许在我儿子面前叫.春。”   程靖满脸血的百折不挠,“衡哥,哥哥,你就是我亲哥,跟若姐再生个大侄女吧,我能等。”   “那你慢慢等吧。”水庄主不无怜悯摸摸程靖的狗头。飞天儿的出生率也低,不知道是不是遗传因素,反正事实证明,水庄主夫妇琴瑟和鸣和谐这么多年,也就鹭子一个儿子。   那边水清浅穿着水夫人给他改良的厚绸子短裤从甲板上往海里蹦,已经跳上跳下好几次了,玩得正开心,水庄主拉着程靖到儿子身边,程靖抓着鹭子的肩,水庄主抱着鹭子的脚,抬起来,抛尸“一,二,三——回见了您呐!”同时松手,水清浅像个小炮弹一样,尖叫着画了个抛物线,噗通一声掉海里了。   “啊!有鱼咬屁股!”水清浅手忙脚乱的浮出水面,连滚带爬的往回游,被程靖一只手拎出水。往下一瞅,乐了,水清浅的贴身四角裤,从后腰到屁股有一排五个盘扣,上面真的咬了一只乱蹦的彩虹鱼。早知道,昨天钓鱼比赛的时候,直接把鹭子扔水里多好啊!   水清浅刚爬上来没蹦跶多久,又被他爹和程靖抓住了,俩人前后一拎,三二一,小鸟儿吱吱哇哇尖叫着又变成抛物线了。   水清浅在这边玩空中飞人玩得正高兴,殊不知俩猥琐大叔蹂.躏一祖国小花朵的一幕,正落在了几海里之外的人眼中。   姬昭放下千里眼,“小舅舅,那边有艘船,上面的人,不太对劲儿。”   邵明川立刻接过千里眼,向姬昭指的那个方向望过去。距离真的太远了,若不是用了帝国最新改良出来的千里眼,他们恐怕还发现不了那边竟有船只。可即便有千里眼,从他们这个角度,也看不太真切,听姬昭的意思,有人大海抛尸?   邵明川拿着千里眼迟迟没有放下来,这边姬昭已经下令船往那边行驶了,他们这是海军训练船只,没有什么固定巡逻航线,今天驶到这片海域完全是无心,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撞见这种事!姬昭蹙着眉头,年轻的脸上满是严肃。   其实,邵明川举着千里眼张望时,水清浅已经被他爹扔海里了,这样远的距离,邵明川只能看到船影子,哪里还能分辨是不是杀人抛尸?所以,邵明川找到远处的小船的时候,他第一眼注意的并不是什么凶手,而是那艘古里古怪的船,邵明川嘴里‘咦’了一声,随即,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邵明川在帝国海军服役已经超出十二个年头了,对船的了解,不敢说比得上那位‘纵横船舶’的金手福伯,至少能压过很多船长一头。那艘小艇乍看之下,只觉得小巧精致,多看第二眼,隐约能感觉点不同的味道;再仔细看第三眼,就能发现奇特之处,至少那船型跟时下里的大相径庭。   邵明川眯起眼睛,下令训练船全速前进。      第12章 帝国海军来了   此时此刻,程靖跟水庄主夫妇正倚着船舷,一人手里拎一个酒罐胡侃呢。   程靖唾沫星子横飞的发白日梦,“……我最想改进的地方是橹,往这儿装一轮桨,一开动,那就是水上千里驹,美呀。”程靖发完梦,叹了口气,“动力是最大难题……其实,以现在的技术完全可以实现蒸汽动力……怎么就没人研究呢?”   蒸汽动力倒是不难,尤其橡胶已经进入应用阶段了,早晚的事。但这种抱怨水庄主不是第一天听,自家夫人是做药剂研究的,涉及到很多提纯、分解之类的实验,所以水夫人的白日梦是:“盼着有人能快点发现‘电’。电能比蒸汽动力好多了,还能电解……如果能把‘电灯’也造出来就更好了,密室之中也能亮如白昼……”   飞天儿们不是在乱发感慨。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算他们知道所有的原理,没有橡胶密封,灯泡都不好抽真空;冶金技术发展不到位,钨丝也拉不了那么细。就像水夫人脑子里装着成千上万的药剂配方,但是能用现有技术临床应用的,十年研究成果,还不就那么十来剂?飞天儿就本质而言,不过是懂得多点的寻常人罢了。   “你们知足吧。”作为社会前进的大推手,水庄主安慰这俩技术达人,“这片大陆如今已经变得很神奇了。郁闷的时候想想先祖,就心理平衡了。”   程靖举杯,“来,我提议,为咱们伟大的‘苦逼二十二人组’一口干了。”   ‘苦逼二十二人组’是最初那拨前辈留下的自嘲称谓。他们意外到这里,日子是真惨哪,那时候东洲大陆正处于诸侯国混战,青铜器都不算普及,原始得一塌糊涂。   程靖一口干了剩下的酒,刚要探头拉水夫人的八卦,忽觉得眼角余光瞥到了点什么。他转过身,唬了一跳,在地平线的尽头,有艘完整的帝国海军的船正向这边驶来。   程靖挑高眉毛,伸手捅了捅旁边的水庄主。   水庄主回头,此时距离肉眼就能看到,“嗯?他们在向这边行驶么?”   “这片海域根本不在航线上。”程靖十分肯定。   商船、军船、巡逻船,都不会经过这里,程靖选在这边海域疯玩,避人耳目是第一条件。程靖到轮舵旁边抽出一个千里眼,呃,这玩意跟风之精灵一样,也属于见光死那种:一曝光,他们就得去死一死。   举起来,从单孔里往外望,看得真真的。别说舰身上那么大的皇家海军字号。就是领头那家伙的军服款式程靖都看得真真切切,程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把千里眼收起来,回头叫,“若姐,快让鹭子上来吧。”   “他们怎么会突然朝这边过来?”程靖有点想不通,“按理,他们的千里眼应该看不到我们的。太远了。”   水庄主却不这么认为。“你也不能小看了人民的智慧。”   三个人分头开始忙起来,但并不慌乱。   程靖一边起锚升帆,一边问,“衡哥,你觉得他们什么目的,会不会是单纯路过,打个招呼?”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对方像训练新兵的那种二代船。   “打招呼?然后介绍给你一个软妹纸么?”水庄主打破程靖不切实际的幻想。对方明显改了航向直奔过来的,肯定是有的放矢。“他们能看清我们的脸?”   程靖想了想,“应该不能……肯定不能!他们的千里眼还是折射式的,反射式的只有我自己做的这把。”   “他们看不清我们的脸,但肯定能看清你的船。”水庄主一语中的。   “怎么了?”水清浅罩着大毛巾蹦过来。   “帝国海军来抓人了。”水庄主指他身后。   水清浅回头,看到地平线上忽然冒出来的大船,吓了一跳。太深奥的道理水清浅不懂,他只明白他爹、他妈和程小叔都不想被朝廷的人抓住。这要是被他们追上了,四个飞天儿一网打尽……而自己最惨,他才六岁。   小鸟儿跳脚了,“咱们快跑哇!”   程靖大笑,“没错,抓稳了,咱开始跑路喽!”话音一落,白色的大三角帆嘭的一下子被风鼓了起来,风之精灵像只雪白的海鸥,在海面上轻滑飞过。   自打举起千里眼,邵明川就没放下来过,那艘小艇的古怪让他忍不住仔细观察,哪怕在最初,借助千里眼都看不太真切。姬昭察觉出舅舅的反常,无奈改良的千里眼只有一个。随着两船的距离越来越近,另外一支老式的千里眼也能派上用场之后,姬昭才拿来张望。第一眼,姬昭的脸就黑了。他正好看到那艘船上有人正用千里眼与他们对视。千里眼是海战利器,在更先进的改良品发明之前,他手里这件老制式的都属于帝国军械机密。对面是什么人竟然有千里眼?所以……舅舅早就看出对方有古怪,才一脸凝重?   相比那艘小艇带给自己的迷惑和惊讶,对方手里也有千里眼这种小事,邵明川甚至都不觉得意外。真正让邵明川开始动容的,是那小艇扬帆的一刹那。   “残破的帆?”姬昭咦了一声,语气充满疑惑。   时下的帆都是长方形、梯形,为了借风而行嘛,传统观念当然是帆面越大越兜风,船行越给力。而那艘小艇,帆就是一个斜斜的锐角,很像被砍了一刀剩的残帆。更古怪的是,主帆是个残的,前帆也是个残的,两残帆偏偏方向相背,风朝一边吹过来,你这俩帆都不往一处使劲,船可怎么驶啊?姬昭没想通,但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同为一个方向行驶,同为侧迎风,那小艇张开白色的三角帆后,两船距离就开始眼见着拉大。   姬昭回头下令,“所有水手就位,战斗准备,正前方,全速前进!”   下战斗命令,只为临战那种严肃压迫感让全体船员卯劲儿向前冲锋,他们这是训练船,一船新兵,不用点实战命令的紧迫感,菜鸟们不可能像那些身经百战的老油子一样瞬间就调整好的精气神。可是,即使下了这样的命令,依然改变不了对方渐行渐远的事实。姬昭从千里眼看着对方越来越模糊的影子,一向好涵养的都忍不住火气冒上来了,“崔向!我下令的是全速前进,为什么船会慢下来?”   “报,报告……”崔向看着远方的那一个小点儿,忍不住结巴,他们真的全速前进了。   “昭儿。”邵明川放下千里眼,伸手阻止姬昭的怒气,“我们是全速前进。”   姬昭没回过味儿。   “我们一直都在全速。”邵明川说完,拍拍姬昭的肩,转身去了船舱。   姬昭慢慢明白舅舅话里的意味,火气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峻,一张本还显得有些青涩的少年脸庞,在这样的冷峻下,渐渐显露出一股严肃的威仪。别看仅仅十几年的发展,帝国海军傲视天下所向披靡。也许他们的士兵还不是最善战的,也许将领也不是最天才的,但无可厚非的,他们拥有天下最快、最先进的船。这个一半归功于纵横船舶的天才设计,还有一半归功东洲帝国数不尽的财团,每年都用真金白银支持帝国海军保持‘之最’,因为只有海军最强,他们才好官商勾结、狼狈为奸、四处出海榨取天下财富为己用。   帝国海军最强——天下公认。   姬昭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船只能狠狠打压帝国军船一头。一盏茶的功夫,仅仅一盏茶的功夫,小艇在他们面前绝尘而去。对方没有露出任何耀武扬威的姿态,轻描淡写地就把他们甩了。   轻描淡写而已。   严格的说来,这次算姬昭的首次‘出征’的牛刀小试,结果却……他很想为这次惨败找个借口。比如,他们这是训练船;比如,船上都是新兵;训练船都是淘汰下来的军舰。可再多的借口也无用。这样的差距,已经无法用任何借口弥补,姬昭明白。   “小舅舅……”   “昭儿,世界之大,奇迹无处不在。”邵明川低头研究海图,边用角规丈量,边做记号。   “是外族吗?”姬昭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想不大可能。”   姬昭松了口气,他相信舅舅的判断。只要不是外族,只要还是东洲子民的智慧,这总不算太差的消息。   邵明川在海图上做了记号之后,对姬昭招了招手,“昭儿过来,我大致计算了一下……”   这片海域是东洲大陆的近海,那艘小船不管它有多古怪,它毕竟是一艘‘小’艇,无论是抗风浪还是装载、续航能力,无疑都属于很弱的那种,在邵明川看来,它绝对无法远航。这一点,其实邵明川猜错了。风之精灵几乎就是帆船发展的终极模式,它的速度和性能足够支撑它横渡整个大洋。不过,阴差阳错的,风之精灵目前确实只在近海游弋,它确实停泊在附近某个小岛上,它的主人确实就在距离这不远的某处……   邵明川根据他的经验,计算出了一个大致范围,然后不断用排除法缩小了这个范围,最后他点定了某一处,这里有个海岛,无论从距离、方向、来历……哪个方面来考虑,那艘小艇停在这里的可能性都最大。   “这是个私岛?”姬昭很快反应出来了,“这岛是谁的?”   “纵横船舶。”邵明川笑了。   “倒霉催的……回去就用柚子叶洗澡,诸事不顺……哪儿都能遇到他,我自插双目算了我……”   把帝国海军远远甩丢之后,程靖嘴里就骂骂咧咧的牢骚不断。本来计划得挺好,邀水庄主一家人到这边海岛上好好玩上几天,大家一起放松,每天出出海,扬扬帆。谁料到出师不利,才驾着风之精灵兜了一圈就碰到帝国海军。程靖就是再狂,他也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继续驾着风之精灵到处转了。不仅不能出去,风之精灵这阵子必须藏好,不能留一丝把柄。   程靖的一副冤家脸,让水庄主想故意忽略都不行,叹口气问,“那船上的人,你认识?”   “谁能不认识他啊?”阴阳怪气的,“帝国海军最伟大、最天才、最杰出,能横扫八荒,四野席卷,活着就成传奇,没死呢就被写进史册的——邵大将军。”   “邵?邵将军……邵明川?”水清浅小鸟儿机灵地望过来,眼睛也圆了,邵明川哪,大英雄,那是存在于朝廷邸报的传说级人物。   程靖拉着一张臭脸。   水庄主:“他怎么你了?”   程靖翻翻眼睛,没说话。   四个人驾着小船回巢,没有把船停回那个天然船坞,而是到了一处很不适合行船的浅滩,待小艇搁浅了之后,水庄主和程靖俩人合力把船拖上岸,找了个密林处用枝叶掩盖起来了。包括水清浅在内的一行四人没想过帝国海军能找到他们,因为程靖和水庄主共同判断,对方不可能看清他们的脸,更不可能追踪到他们的船迹。现在如此掩人耳目的做法不过是以防万一的谨慎罢了。也趁这功夫,大家闹明白了程靖跟邵将军的恩怨情仇。其实没啥,俩人能成对头,说白了,就是程靖对人家羡慕嫉妒恨来着。   潜港这个地方,富豪多如狗,官员满街走。但是名气最大的青年俊彦,当属时任海军总长的邵明川。用水清浅的话形容:那是‘官方邸报上的人物’,传说级的。   什么事能上官方邸报?   比如,朝廷颁布政令法令,某某小公国称臣纳贡来了,某某地发现金矿,某某将军打了胜仗,皇帝召集大臣们商量这回得勒索多少银子……咳咳,邵明川的名字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必定跟‘威服四夷、扬我国威’之类的挂钩,闪着金光的。   人家年纪轻轻能当将军,当然有家族当靠山,但这么年轻就能手握一方军务实权,你以为只靠家族影响?别忘了金吾卫的筛选严酷,别忘了有名的那条官途升迁捷径之路秒杀了多少豪门弟子,邵明川年纪轻轻就牧守一方,手握帝国海军重权,从金吾卫的淘汰率上论,这名副其实的是万中挑一的俊杰。家世好、人品好、学识能力出众、年轻、威武,帅气……如此这般,邵明川就是家长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人家孩子’。在更多的丈母娘心里,这就是完美女婿的标尺。   标尺的对比反例,就是纵横船舶的当家人,程靖。   在众多富豪扎堆的潜港,纵横船舶也算一庞然大物了,它的当家人自然备受瞩目,不过跟邵明川的口碑相反,纵横船舶的程靖,那是远近闻名的花花大少,泡在秦楼楚馆内帏厮混能一个月不着家的那种。此人到底是不是败家子二世祖之流,大家不好评判,因为在程靖接手家族之前,貌似谁也没听过‘纵横船舶’。相比如今纵横船舶的如日中天,似乎程靖应该不是个草包笨蛋。   但更多的人却十分肯定地把今日纵横船舶的成就全归结为金手福伯。如果没有福伯的船舶改良技术,如果不是纵横船舶跟帝国海军拉上关系户,没有理由‘纵横船舶’短短七八年就从一个从来没人听说过的小船坞,发展到如今的船舶巨匠。   是福伯成就了今日的纵横船舶。邵明川曾经以帝国海军总长的身份为福伯向朝廷请封,最少是个三等男爵,天大的荣耀却被福伯拒绝了。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福伯拥有如此金手指的能力,却依然甘愿守着一个家仆的身份,照看整日胡闹的程靖,替这惹祸的少爷擦屁股。让人们感叹福伯忠义的同时,大家更对程靖的刻薄无能看不过眼。别的不说,光凭福伯这份能力,谁家会把福伯真当成老仆看待?只有程靖这种极品纨绔!   说不上来的各种羡慕嫉妒恨,连带程靖的一副好相貌都被人们解读成了绣花枕头。所以在潜港的官宦富贵之家,邵明川是大家口中的‘人家孩子’。程靖就是纨绔中的最纨绔。   程靖管福伯叫‘福伯’,侧重在伯父的意思,张大福跟程靖他爹是在海外遇到的,俩人在船上结的异姓兄弟。程靖他爹出门去了西北荒蛮之地未归,张大福受兄弟委托照看侄儿,真相就是这么简单。福伯忠义厚道,所以对于请封一事,一口拒绝了不属于自己的荣誉。却也因为这个回绝,让原本两个不相干的人,看着彼此都不顺眼。   那天程靖抱着一个新买回来的西番象牙船模从外面跑回来,刚进门就听说有客人,帝国海军的邵将军在跟福伯说话。跟官方打交道,程靖一向是能躲就躲,别看跟帝国海军合作这么久,程靖跟邵明川的接触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但碰巧遇上了,当家家主不去打个招呼就太过分了。   程靖的脚刚迈入正堂,就听到福伯在拒绝爵位,“我做的这些都是本分,如果真的要因功封爵,还是封给靖少爷吧,他才是纵横船舶的当家人……”   福伯当然知道程家的底细,也明白程靖洒下的烟雾,但东洲传统思想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因为程靖吊儿郎当的流言,耽误了他终身大事就不好了。程靖已经牺牲良多,为东洲帝国,为家族事业,为他自己名声,当长辈的看在眼里无奈又心疼,总算现在有机会替程靖争个爵位,哪怕就为了日后说亲容易些,也不能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对吧?   结果,程靖还没说话,邵明川一个眼神就扫过来了。   刚进门就被砸了满头满脸的鄙视,程靖差一点儿就炸毛了,但第二眼扫到鄙视眼神的主人,气焰就生生给憋回去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才不稀罕跟他一般见识。   “……既然福伯执意拒绝,明川就再上表一封。此事是明川莽撞了,不过,勋爵历来只授自身有功之人,功绩审核尤为严格。福伯对船只改良的堪称神来一笔,对帝国海军的贡献卓著,审核自然不成问题。但程公子若想封爵,恐怕……”邵明川说得婉转,但上下打扫程靖的蔑视眼神太露骨。   程靖满肚子火,偏偏面上还得继续装纨绔,自作自受的道理他都懂,他也决定大人大量不予邵明川计较,偏偏邵将军临出门的时候,反手又给他一闷棍:送邵将军出门的时候,程靖的贴身小厮还抱着象牙模型等在门口呢。能一掷千金买这玩物的,程府上下找不到第二位。船模有明显的西番船仿造特点,邵大将军眼睛一扫就知道。邵明川一路走到门口,临走前,回身对福伯嘱咐,“程公子年纪还轻,还请福伯多多注意,不要让他玩物丧志,西番的东西处处不比东洲,但胜在稀奇少见。那些西番红鬼早就眼馋我东洲富饶,对我东洲心存觊觎贼心不死……万事还要小心谨慎才是。”   邵明川在门口说那番话时,程靖没警觉自己被敲闷棍,还在走神呢,魂儿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但邵明川作为海军统帅,这一闷棍敲上去,能无痛无痒无声无息么?   话落三天之后,程靖就被看管起来了。   邵明川亲自下令派的卫兵,美其名曰贴身保护,为了就是防这废物少爷别鬼迷心窍的被什么人哄骗了去。怎么说都是纵横船舶的当家人,机密图纸别人拿不到,程靖若要看,谁能拦得住?万一有什么人拿个象牙珠宝的就哄得他把机密泄露;或者万一他被绑架,用来威胁福伯……邵明川守土有责,这等细节都要注意防范。   对程靖来说,这跟监狱蹲小号有什么区别?   “说怕我被拐骗,”程靖气得生生笑了起来,“在他眼里……我就那么白痴?我就那么二?别人给倆枣儿就能把自己卖了的二货?”   水清浅掰扯手指头,深深警告自己:被人骗就等于二货,是很丢人的称号。   “……你是没看到,那俩榆木疙瘩,我一出门就跟着,一出门就跟着……”程靖吐沫星子横飞的跟水庄主数自己这两年的苦大仇深,“好吧,我不生气,我他妈的是海的宠儿,我程大少的心胸像海一样宽广!我能稀罕跟俩大头兵一般见识?”   水庄主忍不住心里吐槽:您这细胳膊细腿的,你倒想跟帝国武士见识见识呢。   “……花楼里,爷挨揍了,作为护卫你俩倒是出手哈,也让我‘程太岁’尝尝从此街面上横着走的感觉。啊呸!鼻孔朝天的,我就是供了两个祖宗,我跟你说,还义正言辞的,说什么他们不是马仔打手……”   水清浅看着气的眉毛都快竖起来的程靖,觉得程小叔真的太悲惨了,觉得官家的人果然不能惹啊,这才一个将军,派出的护卫都跟牢头似的,那要是皇帝派出金吾卫……怪不得他爹一提起来,就好像被关小黑屋一样。   “……毁了我的假期,毁了风之精灵的处女航……我诅咒他一辈子娶不到老婆!”某内心阴暗的单身大龄男青年诅咒。   水庄主:“咳咳,邵明川成亲好几年了,他的妻子是庆乐郡主。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那我诅咒他一辈子的真爱是男人!”   水庄主:→_→      第13章 抓包   程靖很优秀,他是飞天儿,他有传承,他的血缘决定了从一出生他这辈子的起点就比别人高。但人家邵明川也丝毫不逊色,而且作为一个东洲土著,人家的优秀和耀眼是真刀真枪、真金火炼里锻出来了的,跟他们这些开了金手指的飞天儿还不一样。程靖仔细对比了邵明川和自己,发现自己开外挂还掰不过大腿,捏鼻子老实认了。   四个人穿过林子,又翻了两个小山头,回到小庄院时,水清浅小力气短,早就累的不行。洗去满身的海水盐粒,随便吃了点汤面点心垫垫肚子,水清浅打着呵欠跑到他的海棠轩睡觉去了,也不管太阳是不是还老高挂在天上。   夏日天长,此时距离黑天起码还有近两个时辰,水夫人回内院忙着救治自己被晒红吹黑的皮肤。程靖则跑到书房准备出纸笔,要和水庄主商量给‘风之精灵’设计个漂亮标识,这时候,心腹手下跑过来禀告:有艘帝国军舰正往这边驶。   “啥?”程靖目瞪口呆,“你没看错?”难道自己没有把他们甩丢?不可能啊!   马仔:“少爷,那是咱自己家做出来的帝国军舰,我怎么会看错?真往这边驶呢!大工哥正招呼人手把福船移位置,给军舰腾码头。”   坏菜了!!!   程靖与水庄主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我去外面看看。”   “我去里面收拾一下。”   程靖没出庄院,直接上了院墙墙头,墙头角上有个塔楼,程靖抄起一把制式的千里眼举起来看。其实不用千里眼,程靖也能看清海面上的那艘帝国军舰,但拿起千里眼之后,他就能看到军舰上那张恨不得让他一脚踹过去的脸。   “冤家路窄,绝对是冤家路窄……”程靖骂骂咧咧往下走。   怎么办,怎么办啊?水庄主夫妇加一个鹭子,三个大活人往哪儿藏?凭邵明川那个多疑的性子,就算他们能把‘风之精灵’撇的干干净净。水庄主夫妇的身份来历,回头还不叫邵明川查个底儿掉?   是,邵明川就是再精明也不见得能把水庄主夫妇跟仁术先生和十一郎联系在一起。但问题是他程家上数几代祖宗都跟水吟庄不搭边。他跟水庄主夫妇压根儿不该认识,结果不但认识了,他还能邀请对方来自己的私岛上做客,这得多铁的哥儿们关系?这么大的猫腻明摆着,程靖能寄希望于邵明川眼瞎么?   万一他查到点什么蛛丝马迹,   万一他再联想点什么……   四个飞天儿一网打尽……   惨了,鹭子会哭的,他才六岁。   程靖一边儿吩咐水手们别那么快给他们腾码头,一边急忙往后堂走,他们三个臭皮匠好好商量商量,这事儿咋办?再有一刻钟估计人就到了。闷头冲进软翠堂,一抬头,程靖吓了一跳。   这两位大叔大婶打哪个村儿出来的?   “别傻站着了,赶紧帮忙把行李拎偏院去,哪有仆人住主院西堂屋的?”开口说话的是水庄主,一身粗布衣裳的打扮,正低头系腰带,脸色是常年被风吹过的那种棕中透黑,黑中带红的自然风。水夫人也是张黝黑的村姑脸,身上值钱的首饰都卸了,乌黑光泽的秀发拿了片蓝底梅花的细布包住,原本婀娜的腰身也变得臃肿。真是一白遮三丑,一胖毁所有啊!   水夫人看程靖一个劲儿的瞄,眼神还怪怪的,急忙打住他,“你看编排我们是什么身份比较好?庄户、厨娘?还有,你的水手靠得住么?”   “我的乖乖……”程靖绕着俩人,眼睛都直了,“这都是什么东西?”   “胭脂,中药,还有一些植物油。”水夫人另加两条毛巾围在腰上。   “若姐,你都神了!”程靖满眼星星的接过一小罐易容油膏夹到自己腋下,这个他必须也得有。然后才拎了地上打包的行李,出门安置。   一竿子水手,外加临时照顾庄院的管家、兼门房、兼花匠的‘衡哥’,还有临时负责打扫做饭的‘衡嫂’,站在一起。邵明川带着姬昭和几个亲兵来登门拜访的时候,他甚至都没往仆人堆那边看一眼。   程靖阴阳怪气的,“在远离潜港之别院,邵大将军在百忙之中到寒舍做客,真是我的荣幸。”   邵明川看了程靖一眼,脸色黑得吓人,“进去说话。”   程靖一口气噎在肚子里,肝疼。   进了堂屋之后,水夫人端着茶壶茶碗给大家倒茶,程靖看到邵明川的视线落在水夫人身上,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咳……”邵明川清清喉咙。   程靖的心脏骤然一停,随即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放,当啷一声响,吸引了邵明川的视线,“没什么好茶,让将军见笑了。”   水夫人收了茶壶托盘,一声不吭地退到门外,无惊无险。   看水夫人安全过关,程靖像个泡在水里的萝卜缨子,立刻硬气了。   “在这个离潜港百里海外,竟然能碰到将军登门拜访,还真是稀罕,将军有何贵干哪。”程靖开始拉长音。   邵明川:“在下听说程公子跟人家在翠红楼争风吃醋被打折了胳膊,在家养伤,能在这里看到公子,确实很是稀罕。”   程靖:“听说将军手下治军严谨,对失职的手下向来军法严惩,我碰巧认识俩人,貌似失职。为了维护将军的铁面无私,就不替他们求情了哈。”   邵将军没说话,盯着程靖看,把程靖看得笑容慢慢僵硬,心里直发毛。邵明川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程公子堪称一妙人。”   程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什么意思?   邵明川又说,“以前一直跟福伯打交道,倒是与公子相交甚少,在今日看来,不得不说是个遗憾。但所谓相交,但求相知,又不必在意时日了,对么?”   “将军过赞,在下诚惶诚恐。”   “程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下听说这处小岛是公子的私人别院,设计独具匠心,一直颇为仰慕……”邵明川话说得意犹未尽,脸上也带着笑,但是眼神里的强势直刺程靖,让人心惊。   程靖的神经紧绷到了高点,对方目的不明,却带着以势压人的强硬,他还得笑着捏着鼻子领死对头参观他的花园。   程靖与邵明川根本谈不上熟。说破天去,俩人只算钱物买卖的合作关系,而且这关系中间还隔了一个福伯。程靖跟邵明川仅仅点头认识而已,谁想对方竟会厚脸皮提要求进园子参观?但是,作为一个正常的、寻常的东洲百姓、海船商人,会有人拒绝海防总长的亲口要求么?敢么?   程靖硬撑着若无其事的状态带着他们逛花园,心里翻江倒海,他肯定邵明川看出什么不对劲儿了,不然以一个大将军的身份,他绝对不会提出那么突兀、甚至堪称无礼的要求。可是程靖不能拒绝,谁知道人家还有什么后手?还有,他到底哪里出现破绽了?   “四知堂。”邵明川看着牌匾,大有深意的回头看程靖,“这是书房么?取‘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之意?”   程靖木着脸,“不。是游遍天下需‘知美酒,知美女,知美食,知美景’之意。”   邵明川大笑,“程公子果然妙人,”他举前一步,明显要参观参观的架势,嘴里还假模假式的问,“不介意吧?”   介意!   老子,十分,他妈的,介意!   程靖心里咆哮,脸上却挂上灿烂的微笑,狗腿十足的开门,“当然不,这是在下的荣幸。”   “啊!是十一郎的画。”一直充当布景板的姬昭进门第一眼就看到墙上的一幅《长天水色》,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画,再看落款,忍不住吃惊。   邵明川端详了半晌,“好画!真是好画。”感慨的摇摇头,真是意外,“墨色很新……程兄真有福气,如今还能得到十一郎的新作。”   当然新,这是水庄主前几日才画的,送他的礼物。妈哒!   程靖摆出一脸吃惊,“哦?十一郎好像挺有名的,这玩意能值多少钱?我不太懂,在翠红楼赢的。有个二货跟老子面前摆阔……”   在邵明川的莫名眼神下,程靖有点心虚的草草结了故事。   书房里除了十一郎的画,没什么别的扎眼物。在风之精灵建造完毕之后,这间书房就算废弃了。程靖的那些设计草图早就烧了。风之精灵经过了三年的修修改改,基本帆船设计这一块,程靖已经完成了从理论到实践的全过程飞跃,他不需要留设计图纸,都在脑子里装着呢。   程靖透过书房的窗子看向外面,看到池塘边的水榭,“我们到那边坐坐吧,我叫人去准备些酒水小菜。”   “晚饭吃过了,我们去坐坐就好,”邵明川拦下欲离开的程靖,“我的兵今天忙着赶路,一直没来得及吃晚饭,这功夫,我的副官恐怕正麻烦你的伙计们帮忙弄些吃食,我看我们就不必给他们添乱了。”   “将军发话自当相从,请。”   “请。”   程靖不知道邵明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刚刚邵明川说的很明白,自己的手下全被绊住了,没人能脱身背着邵将军搞什么名堂。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程靖反而放下心来,如此这般,水庄主夫妇算彻底隐形了。一会天黑,夜里涨潮,他们拖拽风之精灵到林子里掩盖的沙滩痕迹都能被潮水抹平。邵明川再精明,也不会先知到摸黑派兵翻过山头,趟过丛林,到小岛的另一边沙滩上掘地三尺去找船。   邵明川当然没那么神通,他只是用一部分亲兵拖住庄园内的所有人,然后再派一队亲兵在庄园附近好好查查蛛丝马迹。毕竟是一艘船,不管它泊在哪儿,都会有痕迹留下来。而且按照正常思维,既然程靖把庄园建在这,就没有理由他会把船坞建在距这里很远的地方。   双方各自有各自的盘算,邵明川有算漏的地方,程靖也有,他忘了水清浅。   他们前面这顿兵荒马乱、各种遮掩,却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叫醒鹭子仔细嘱咐一番。没机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想过对方进入后院。但是现在,邵明川就在后院,并且这处水榭距离水清浅睡觉的地方很近。整个院子本来也没多大,各处屋子都是围着中间的花园池塘修的。   他们在聊天,这处水榭灯火通明。   水清浅做噩梦了,惊醒后,小鸟儿本能的找家长求抱求抚摸。   水清浅揉着眼睛,拖着毯子,顺着光亮一路摸上门,推门就开始哼唧,眼都没睁呢, “爹……”   “鹭子!”程靖腾地站起来,冷汗刷的一下子就从后脊梁冒出来了。   鹭子睡得早,他们都忘了跟鹭子串供。   旁边煮茶的水夫人的脸色也是骤然一变,幸亏有黑黑的妆容掩盖。但只要水清浅往水夫人怀里一扑,他们的戏就全砸了。不仅程靖,水夫人都紧张得后脊梁直冒鸡皮疙瘩。   水清浅突兀的出现,让房间里另外两个人也狠狠地吃了一惊,没注意那瞬间的诡异气氛。   邵明川挑高眉毛,他很确定,纵横船舶的程家公子绝对没有成亲。何时冒出这么大一个儿子?   好一个精致漂亮的玉娃娃!   姬昭带着兴趣地看着水清浅,松散着一头墨黑的头发,让睡觉滚得乱散散毛躁躁的,却意外衬着一张白嫩小脸能掐出水。上身穿着红绫纱小袄,下身葱芯绿的碎花裤子,拎着锦缎梅花的毯子,白嫩嫩茫然带惊吓的小脸蛋,真是少见的漂亮可爱。他又看看程靖,虽然找不到特别相似地方,但要说他们是父子俩,倒也令人信服。能长到超凡脱俗的美丽的地步,不是父子,可没这么大巧合。   水清浅是找家长来求摸毛的,睡眼朦胧的到处找爹,爹没找到,睁眼第一眼看到的俩人,一个也不认识。迷茫的眼睛再一扫,看到了亲妈的易容装和程靖叔叔那副紧张样儿,鹭子激灵一下子,彻底醒了。   回眼再看那俩不认识的人,人虽不认识,但衣服认识,那是军服啊,见那俩陌生人正吃惊的看着自己,小鸟儿眨巴眨巴大眼睛……      第14章 阿昭小哥哥   带着被吓到的表情,水清浅怯生生的绕过盯着他瞧的俩陌生军爷,往程靖身边蹭,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散发一波又一波的委屈,最后扑在程靖怀里叽歪,“爹爹……”   程靖极力控制扭曲的脸,神兽在心头奔腾咆哮:衡哥你咋教的,鹭子这是成精了,这才是真他妈的成精了!   “怎么了,怎么了?”程靖满脸紧张的抱水清浅在自己腿上,给娃摸毛。   “妖怪……有妖怪从衣柜里跑出来了……”转脸埋进程靖怀里。   “摸摸毛,鹭子不怕啊,一会儿爹陪你睡……”   程靖在一旁哄儿子,室内气氛一时间尴尬到极点。程靖把毯子盖在水清浅身上,轻拍慢哄了一会儿,待孩子安静下来,他抱着鹭子去了隔壁里屋,连带着水夫人也跟着撤离了。   留在屋子里的邵明川和姬昭彼此看了一眼,心中都有点波澜。   等了几乎有一炷香的功夫,程靖才折身回来,大概是被人发现了私生子的秘密,哄完儿子回来之后,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公然对海军总长摆出很难看的脸色,语气也不再客气,“我想,现在,邵将军的好奇心一定得到很好的满足了吧。”   程靖咸鱼大翻身了。   刚刚他都快顶不住了,一直被邵明川用各种诱导手段逼问到这个岛上的目的。你有嘴说不清啊,你一个纵横船舶的东家,不惜诈做受伤,用上金蝉脱壳之计跑到这个岛上,为什么?到底这岛上有什么秘密非得让你如此周折?现在,有了‘私生子’,一切就解释通了,各种脑补小剧场自编自圆,程靖甚至不用多饶舌。   因祸得福,因祸得福!感谢鹭子。   无视邵将军的难看脸色,程靖嘴角一撇,留下句“自便”就翘着尾巴甩手陪儿子睡觉去了。   什么?   把邵大将军晾在那儿很无礼?   管他去死!   程靖走了,邵明川一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得不说,程靖这个儿子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让他原本已经笃定的思路再次颤动起来。   当初纵横船舶推出一代又一代船舶改良设计的时候,也许有人好奇过福伯的金手指。但是福伯的形象真的很难跟飞天儿扯上关系,而且东洲地大物博,出个把能工巧匠也不算太稀罕。程靖倒是一副好相貌,可在纵横船舶创出名堂之前,他那绣花枕头、无能纨绔之名就已经深入人心了,所以邵明川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直到今天他的惊鸿一瞥,直到他猛然发现程靖在这里拥有一处私人小岛。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从那古怪的三角船帆,到一反常态的船体形状,邵明川知道那艘小艇每一个不同寻常之处都有其设计的深意,它神奇的迎风而行和难以置信的速度完全证明了它的非同凡响。比起福伯那循序渐进似的改良,这艘小艇应该算一步登天了。邵明川亲眼看到它出现在近海,他又查到附近有一个私属‘纵横船舶’的小岛,他怎么可能没有想法?怎么可能不马上赶过来看看呢?   但邵明川万万没想到,他在此处遇到是程靖。   是的。不是福伯,而是程靖!   看到程靖的那一刹那,邵明川全明白了。   假设程靖才是那个船舶设计师,他年轻,美丽,狡猾,逍遥自在又隐藏至深,加上一个完美到堪称神奇的小艇——作为东洲子民,你会想到什么?当初福伯推脱了爵位,而程靖抱着象牙船模眼睛都发亮,原来被忽视的细节一时间全都倒映回来了,以至于邵明川最初下船那一阵子心情很阴沉,因为他忽然想起来,他派去的亲卫曾经不止一次向他报告说,程靖甩脱了他们监视。能在邵明川的亲卫鼻子底下上演金蝉脱壳,程靖怎么可能会是传说的那个纨绔子弟、笨蛋草包呢?   他是飞天儿!   该死的,程靖当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飞天儿!   好吧,本来邵明川都可以笃定了。但莫名的,此刻程靖冒出来一个儿子,那一切一切似乎就有了另外的解释可能。   如果那艘小艇真的跟程靖没有关系。   如果程靖真的只是凑巧来看私生子,欲躲人耳目也不奇怪。   “小舅舅……”   “昭儿,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水清浅一晚上睡得可好了。   能在那种情况下跟妈妈心有灵犀,让程靖叔叔全身而退,足够水清浅各种傲娇。当然,比起他爹唬了一城的人,他这才干掉俩,不值一提啦。   水清浅费劲儿的搬开程靖叔叔的大腿,看着那位睡的铺天盖地流口水的姿态,真庆幸这位不是亲爹,不然早被他压死了。   水清浅收拾妥当自己,一出门就看到昨天坐下首的那位小哥正喝喝哈哈的在园子里练武。昨天没看仔细,今天一瞧,水清浅就知道他肯定不是一般的水兵,一身白色武服短衫带宝蓝滚边,脚下是墨色鹿皮马靴,看着简单干爽利落,但那布料上的隐隐光泽代表的是身价不菲。这小哥哥的年龄绝对不到束发加冠,但头发打理得依旧一丝不苟,连脑后的碎发也都编了齐整精致的几股小辫攒至脑顶绾起来。出拳霍霍生风,脚下步伐飘逸,身形来去如风,配上剑眉星目,活脱脱一副大侠高手范儿,就是水清浅最崇尚的那类。水清浅的小心肝挣扎了一秒都不到,就被人家的高手范儿迷得丢盔弃甲,一溃千里,很没立场的跑过去围观了。   姬昭打完了三套拳法收功,他早就注意到水清浅。跟昨天夜里被噩梦吓到的惊慌失措不一样,今天穿得像个金玉满堂的喜庆红包,溜溜的大眼睛带着灵气,整个儿粉嫩嫩的一小团,这样乖巧可爱,看一眼,仿佛整个人都被融到了心里。   “你叫鹭子,对不对?”鹭子,水鸟,还真像程靖给儿子起的名字。   “嗯。哥哥叫什么?”水清浅看着姬昭的佩剑满眼羡慕。   “我叫阿昭,你可以叫我阿昭哥哥。”   “阿昭哥哥。”   听着小孩软糯糯的叫人,姬昭心情又好上几分,忍不住逗他,“鹭子也来习武?”那双大眼睛都快黏在他的佩剑上了。   水清浅眼睛一亮,刚要点头,随即想起他爹教的那套奇葩的体操,感觉有点丢人呢。鹭子憋回去了,摇摇头,不说话。   姬昭上下打量了一下水清浅,这只小鸟被养得好娇贵,估计程靖也是舍不得的。   “愿意跟阿昭哥哥一起跑步么?能强身健体。”   “好。”   三言两语,鹭子被拐走了。   然后一拐就是一整天。   姬昭牵着水清浅的小手,在沙滩上走,“鹭子平时在哪儿玩?”   “我喜欢去树林,到了秋天可以摘果子哒。”   “哦?我还以为那是荒山。” 姬昭看看那边的密林,更远处还有起伏连绵的小山包。   水清浅皱皱鼻子,知道自己说漏了,努力圆,“……反正有很多很多果子,红的、绿的,紫的都有……就是爹爹不让吃。”   “嗯。”姬昭点点头,“野果不可以随便吃。不过,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在海边玩。”   水清浅嘟着嘴踢踢旁边的空海螺,“海边有什么好玩的……”紧急打住,“呃……我喜欢游水,可以抓鱼。”   姬昭没察觉,笑着摸摸鹭子的头,果然是只小水鸟,“鱼好抓吗?”   “你当然不能空手抓了!”说起抓鱼,水清浅眼睛都亮了,这可是技术活,在水吟庄,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你得先做个窝子……”   “做窝子?”   他们是在小河沟里做窝子,可这里是大海,他不熟哇。水清浅不知道该怎么圆了,索性耍赖,“反正就是叫做窝子,然后就能引来鱼。”   姬昭摇头失笑。   “还有呢?”   “呃,用沙子盖房子也挺好玩的……”不,水清浅痛恨沙滩,第一次去沙滩就是一场血泪史。   “……还有螃蟹夹脚。”情不自禁的招了。   “嗯?鹭子被夹过?在哪里?抓螃蟹的时候不小心么?”   水清浅忽然抱着头蹲在地上,他不想玩了。亲身体验了才知道,骗人这活儿,得注意承前启后,还得逻辑严谨,不能被人识破。这是门深奥的学问,好难哦!   “鹭子?”姬昭低头刚要蹲下,忽然浑身一绷,“小心!”喊出口的同时,抱着水清浅就地一滚,只听砰的一声,刚刚水清浅蹲着的地方,结结实实砸下来一个头颅那么大的椰子。   姬昭吓出一身冷汗,暗道一声:好悬。这要是砸在身上,怕得骨折。   “鹭子,没事儿吧?”   水清浅被姬昭护在怀里,完全没搞清楚刚才那一幕到底有多险,他只知道自己一抬眼,就看到鼻子尖前面有个大大的椰子,再抬头看树,上面结了一堆,回头再看看椰子,各种兴奋,“阿昭哥哥,是好吃哒!”   姬昭:…………   姬昭用自己削铁如泥的匕首给水清浅削椰子,吃得满脸花猫之后,鹭子决定报答他,“阿昭哥哥你等着,我给你再摘一个去……”   姬昭一个没留神,小鸟儿变小猫转身就上树了,三两下一眨眼,窜到一人多高。   “鹭子!”姬昭大喝一声,飞身一跃,闪电出手一把拎住花猫的后领子,把从树上给拎下来。程靖到底怎么养儿子的?家猫都没这么淘气,属野猫的?   “怎么了?”猫眼睛里全是疑惑。   “不许去。”   “为什么?”   姬昭被噎了一下子,竟然还问为什么?这椰子树足有十丈高,细细直直光溜溜的像个竿子,爬到树顶摘果子,难道他就不明白这有多危险么。再说,椰子算什么稀罕好物?潜港城里满街都卖,一个椰子三文钱,还是削好了用井水冰过的。至于一个小飞天儿去冒生命危险摘椰子?   姬昭没那么啰嗦,最终归结三个字,“太危险。”   “没事哒,我爬树很厉害。”熊孩子哪儿在乎这个?转身又要往树上窜。   “我说不许去。”姬昭把他拉回来,语气加重。   水清浅不高兴了,拉回自己的袖子,他啥时候被人用这样的语气训过?小鸟傲娇地抬下巴,“那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好了。”转头还要上树。   “我说不许。”姬昭板起脸,拦住他。   “你以为你是谁呀?”小鸟怒了。   “你敢爬,你试试看!”姬昭的火气也上来了。从小到大,这位小爷也是被人捧惯了,谁敢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水清浅冲着他做了个鬼脸,以实际行动证明,他敢爬,你想怎样?   姬昭绷着脸长手一伸,一把把人揪下来了。   再爬。   再揪。   水清浅怒了,一脚踢向姬昭的小腿骨,他脚上的小鹿皮靴硬着呢。   姬昭忍着痛,伸手一抓再反手一掀,小擒拿手三下五除二的就把水清浅抓牢了,固在膝头,一手扒下裤子,右手一扬,然后啪啪啪啪——接连几声脆响。   打屁股!   “你要干什么……爹啊……哎?呜呜……哇咔咔……”哭的那叫一惊天动地,“呜呜呜……哇嗷嗷……啊哇哇哇哇哇……”   哗哗的大眼泪儿往下淌,一会儿姬昭的衣襟就湿了。   姬昭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扯嗓子卖力嚎了老半天,没有亲爹给摸毛,也没有亲娘安慰,也没有人过来主持公道,待屁股上最初的火辣辣疼慢慢淡去,水清浅渐渐歇了小心思,开始真委屈的小声抽搭。   到了这时,姬昭才一言不发的把人拉到跟前,手里攥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变出的瓷瓶,拔开塞子,清香扑鼻。姬昭撩开水清浅的褂子,拿着药膏给屁股那一片红红的巴掌印抹药。   “我……我我……讨讨讨厌你……”被仇家抱在怀里,继续抽抽搭搭,“本来是……是给你……给你摘果子的。”水清浅这回委屈受大了,而且好没天理呢,竟然哭都不给哄。   姬昭给鹭子抹着眼泪, “不让你爬树,因为太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那你不说……我,我又没那么笨……”   看着眼前这只小红包哭肿的眼睛,脸脏的跟花猫一样,原本出门的时候还是一只漂漂亮亮的玉娃娃,姬昭难免心虚,“好了,算我不对。我们去林子里找别的果子,找树不那么高的,然后再摘给我好不好?”姬昭人生第一次这么低声小意的。   “哼!想得美!我才不稀罕呢!”小鸟凶巴巴的拒绝,扬起下巴,根本不领情。   可惜,孩子的脸就像六月里的天气,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坚决‘不稀罕’的小鸟,下一刻看到只巴掌大的蓝色蝴蝶在林子那边飞,心思就全被钩飞了。也顾不得身边这位是不是自己的手下马仔,吆喝着姬昭,拉着手就往林子钻,围追堵截,誓要把大蝴蝶拿下!      第15章 阿昭小哥哥 下   姬昭拉着水清浅,水清浅扔掉支离破碎的早已死去的蝴蝶,炫耀自己在山上疯野的功绩。   水清浅从地上捡了两片长梗的树叶,递一个给姬昭,“咱们玩勒大宝,你输了,脑瓜要被我弹一下。”   姬昭拿着叶子,“怎么玩?”   水清浅窃喜,他就知道!   刚刚聊天,他才知道阿昭哥哥的日子真可怜哪,他没爬过树,没摸过鱼,没灌过蟋蟀,没挖过蚂蚁……人生简直太悲惨了。   水清浅占尽优势,先后弹了姬昭三个脑瓜崩儿,各种得意,第四个的时候,姬昭看看手中的叶柄,运功一震,啪,水清浅手里的大宝被震折了。   “哎哟。”水清浅坐个屁墩儿。   姬昭把人抱起来,“这次是我赢了,怎么办?”   水清浅揉揉屁股,眼睛一转,想耍赖,“咱们不玩这个了,我教你吹叶子哨。”   “不行,咱们得有始有终。”姬昭不上当。   水清浅掰扯手指头,试图讲条件,“那你比我大,所以你弹我就不公平。你不许用力……呃,也不能用右手,还不能食指,也不能用中指……”   姬昭抬起手,吓得水清浅龇牙咧嘴的闭上眼睛,嘴里还不放心,“你得轻轻的,不许用力。”   姬昭看着面前的小鹭子,眉若墨画,面如桃瓣,虽然年纪尚小,形容未开,但从头到脚精细得仿佛巧夺天功的艺术品,找不到一丝瑕疵。   一只小飞天儿么?   倾身过去,宠爱的在他额上印了一个吻。   “嗯?”水清浅睁眼,奇怪的摸摸额头。   “算扯平了。你不是要教我吹叶子哨么?”姬昭微笑。   水清浅扔下刚刚的莫名其妙,转眼心思放到了叶子哨上,蹦蹦跳跳,“好啊,我带你赶紧去挑叶子。”   水清浅带着姬昭在林子里一顿疯,勒大宝,吹草哨,俩人没灌到蟋蟀,倒是抓了一只天牛,水清浅还特意编了一个草笼。上树,采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果子,不知道能不能吃,才算罢了。眼见日头开始西斜,姬昭背着玩累了走不动的水清浅回程。   “阿昭哥哥,这个小狗送给你。”水清浅用狗尾草编的,递给身前的姬昭。   “谢谢。真像,谁教你的?”   “是妈妈。”   “嗯?第一次听到鹭子提起妈妈。”   水清浅趴在姬昭背上悄悄吐吐舌头,“呃,妈妈……跟外公外婆……一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哦。”姬昭以为自己明白了。   过了好一阵子,姬昭才再次开口。“你想她么?”   水清浅其实不想,天天见,想什么呀?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鹭子的心眼转了一圈,没有直接回答,“妈妈说,无论她在哪儿,都会有双眼睛在天上看着我。”这是鹭子小时候淘气闯祸每每被抓包之后水夫人的解释,以此震慑儿子、并树立父母的权威。水清浅没少被忽悠,主动坦白从宽不计其数,一直到五岁,懂得湮灭犯罪证据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先前都被骗了。   “你妈妈真好。”   “那当然!”水清浅各种傲娇,“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   姬昭绊了一下。   “阿昭哥哥?”   “这是童谣么?”姬昭鼻子有点涩。   “妈妈给我唱过的。阿昭哥哥你要听么?”   “好啊。”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有了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是根草,没有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稚嫩的声音孤单单的回荡在树林里,水清浅哇啦哇啦的唱着,姬昭却再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水清浅也停下来,不再聒噪,他抱着姬昭的脖子,枕在他的肩上,过了一会轻声开口,“阿昭哥哥,无论妈妈去了哪里,她都会留一双眼睛在天上看着你的。”   “嗯。”   “所以我们每天要乖乖的,快快乐乐哒。”   “嗯。”   水清浅趴在姬昭背上,看着姬昭的侧脸,那是一张年轻又成熟的脸。好一会儿,小鸟伸脖子在姬昭小哥哥的脸上吧唧亲了一下,这个是安慰。   后半程,水清浅趴在姬昭背上睡着了。   姬昭背着鹭子往上提了提,侧头看看那张小花猫的脸,一个感情纤细、善解人意的小鹭子。   很明显,今天帝国海军帮是兵分两路的,一路派出姬昭对付鹭子,一路大将军亲自坐镇对付程靖。手下估计也被兵分两路了,一路跟包括水庄主夫妇在内的所有程家水手窝在庄园里摸一天纸牌;另一部分从来没见过踪影,估计正忙着把这小岛查个底朝天。   很难说,这次行动成功与否。   姬昭背着水清浅回来的。水清浅那副金玉满堂的红包样被林子里的树枝刮得乱七八糟,小脸脏的一看就知道这一整天都没少淘气,趴在人家背上睡的一塌糊涂,口水都流出来,那叫一坦荡。姬昭的形象也没好到哪儿去,这让了解他的人很是吃惊。好吧,看来姬昭把人照顾得很好,俩人明显关系和谐,估计友情一日千里。不过鹭子的心思很难猜,他亲爹都也不敢为自己儿子人品打包票,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性格比较稳重的谁家小哥哥会不会日后被鹭子欺负得留心理阴影什么的。   程靖就是各种混不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泊‘风之精灵’的那处天然船坞,今天一大早就被邵明川的亲兵翻出来了,也许昨晚就翻出来了。今天,将军大人听取汇报的时候,那亲兵嗓门洪亮的,险些把程靖的耳朵震聋。   什么叫疑似船坞?   什么叫天然地理,位置绝佳?   这处小岛怎么就适合造船了?   ——这都是故意说给程靖听呢。   好吧,程靖已经很明白邵明川十有八九笃定了。对这位大将军来说,有没有发现船根本无关紧要,甚至有没有证据都无所谓。像邵明川那种人,一旦笃定,就不会被旁的什么迷障左右。再说,程靖是什么人哪!抓不到他把柄才是将军大人的意料之中,如果程靖留下满头小辫子,手段拙劣到随便查查就被查个底儿掉,那邵明川还真得怀疑一下。飞天儿之名毕竟不是白叫的。   所以,人家邵明川听取了汇报之后,就压根儿就不跟程靖做戏了。吃完早饭直接拉着程靖去了四知堂,用毛笔画了个大致的‘风之精灵’的草图外貌,然后形容了一下风之精灵当初在海面上风驰电掣,惊鸿一瞥的逆风而行,其中不吝赞美之词。   程靖在旁边木着脸绷着,不绷着不行,那心里美的都快开花了。风之精灵是程靖的处女作,也是心血之作,得到业内人士的褒奖,这种赞扬,跟水庄主他们的从那种欣赏角度的夸奖不一样,有酒逢知己的感觉,懂吧?但是心里再高兴,程靖也要绷着。当哄孩子哪?给倆甜枣就想把他拐卖了。程靖翘着尾巴傲娇,打死我也不说,邵明川还能吃了他?   邵明川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赞叹那艘小艇性能的时候,程靖的眼睛贼亮贼亮的,如果有根尾巴,估计能招摇到三里外都能看到。不过一提具体技术细节,程靖就给他各种装傻。   不过,也不是一点辙没有。   “我想,具体情况,还是我们回去跟福伯好好谈谈,我提供了思路,以福伯的技术和帝国海军的财力,至少照猫画虎,也好试试逆风行船,是不是?”   “更新船帆?”程靖一撇嘴,一副二流子的奸商样,“那新船少说也得加价三成啊。”   邵明川眼睛一亮,微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松口就好,就怕他什么都不承认。   晚上,主人和贵客一起吃饭,水清浅扒拉着碗里的腌肉丸子,就是没有胃口。别看同在一个屋檐下,一整天没见到亲妈亲爹了。刚刚在林子里还说不想呢,玩累了一觉醒来,没有亲妈的怀抱给他腻歪,没见到亲爹教他画画,还没有威武陪他玩耍,小鸟儿的心情可阴霾了。   一口一口地勉强干掉肉丸子,鹭子放下筷子,不继续了。   “怎么不吃了?”姬昭盯着他很久了。   水清浅自顾自的玩,才懒得理别人。   “这是怎么了?”邵明川也放下筷子,作为将军府里的一家之主,将军大人觉得孩子这种行为必须得制止。他看向程靖。   某大龄单身男青年:┑( ̄Д  ̄)┍   邵明川 (▼ヘ▼#)   好吧,好吧。程靖硬着头皮开口,“咳咳,鹭子?”   水清浅再不情愿,也记得自己身负掩护重任,抬起头,恹恹道,“我不乐意吃了。”   程靖,“哦。”转述给旁边的甥舅二人,“他说他不乐意吃了。”   “……”这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惯孩子的家长的邵明川。   “……”这是又板起脸的姬昭。   姬昭直接下筷子夹起一根菜心,送到小鸟的碗里,哄着,“鹭子,试试这个菜心,嚼起来是甜的。”   “我不要。”小鸟把头一撇。   “鹭子。”姬昭神色平静的叫他。   鹭子不自然的在凳子上扭了扭,大约是记起阿昭哥哥的手狠心黑。有生以来的第一顿打屁板告诉他,这不是一个好欺负的。   “我不能吃青菜,”心眼一转,鹭子找到个光明正大的借口, “呃,是信教的原因。”   姬昭被呛到了,“信,信教?信什么教?”   海防总长大人:“哪里来的教人不吃青菜的教,我怎么不知道?”   水清浅清清喉咙,振振有词,“植物也是有生命的,珍惜每一本植物的生命,我们不能杀植物。这是我们教的规矩。”   “哼,我看是挑食教的吧。”姬昭无情地戳穿水清浅的小把戏,还爱护植物?在林子里,你少祸祸那些花草树木了?   “别告诉我,这个教只有你一个人。”   鹭子不乐意了,“就算是我自己建的,又怎么啦?他们有人可以不吃牛肉,不吃猪肉,还有不吃所有的肉,凭什么我的蔬菜教不行?”   “哈哈哈……”程靖大笑起来,一把拎起水清浅抱在怀里,叭!叭!朝着小脸蛋狠亲两口,“儿砸!你真是个天才。”然后,程靖迅速挑掉碗里的葱花,各种高贵冷艳的表示,“我是葱花教的。”   果真是亲父子,熊家长惯出来的熊孩子!   晚上,该睡了。   水清浅各种嫌弃:“我不要跟你一起睡,睡着了跟打仗一样。”   程靖,“没有足够的房间了,儿子,难道你要跟水手一起睡?”   姬昭叹了口气,把小鸟抱走了。想姬昭这辈子就没伺候过人,却认认真真的给小鹭子洗澡,梳头发,换衣服,做得似模像样。   洗簌完毕的水清浅干干净净的穿着印染小碎花的软绸小褂,卷着被子,在床上来回打滚,其实他最想的是跟自己的亲妈一起睡,当然啦,眼下这是不现实的。比起程靖,阿昭哥哥显然更对鹭子的胃口。一下午的友谊一日千里,鹭子已经把姬昭划为自己一国的,程靖小叔就是‘外人’。   “爹的睡相可差了。”还带告状的。   姬昭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见到鹭子的时候,头发滚得毛毛躁躁的,好像一个鸟窝,敢情他还说别人睡相差?   那只小鸟已经给床上滚得一团乱了。   “好了,老老实实躺好。”姬昭给鹭子裹好毯子,自己也躺下了,姿势是规规矩矩,枕了玉石枕,睡觉连头发都不会乱。   “阿昭哥哥,你会讲故事么?”鹭子从被子里探出头,像个破了壳的小鸡仔。   “鹭子要听什么?”姬昭一只手轻轻拍着,哄孩子睡觉神马的,姬昭是头一次经历。他再少年老成,也才十四岁罢了。   “我要听鬼怪故事。”鹭子说。   然后半夜又有妖怪从衣橱里跑出来了么?姬昭:“不好,换一个。”   “那讲绿林好汉,劫富济贫的。”鹭子从小就喜欢玩官兵抓强盗,可爱当强盗了。   歌颂一群匪类的打家劫舍,故事里还必定有一群愚蠢的官兵,蠢到无药可救的笑料?姬昭:“再换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姬昭甚至以为鹭子已经睡着了,被窝里那只小鸟才吱吱扭扭的小声哼唧,“我想妈妈了……”   姬昭的手臂下意识地一紧。   话一出口水清浅就后悔了。其实,也不是真的很想很想,他就是就是一天没见到爹妈,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非得缠住个什么人,抱怨几句,撒撒娇耍耍赖,求安慰求顺毛才行。但搁在谁身上撒娇都好,唯有阿昭哥哥是不合适的。尽管鹭子从来没问过,但他隐约猜阿昭哥哥的妈妈可能不好了。今天白天在林子里那会儿,他看到了姬昭的脆弱。   水清浅并不知道那种情绪就叫悲伤或者脆弱,但他能感觉到,那定然是阿昭哥哥很少很少会显露在人前的某种情绪。这是一个秘密,他看到了,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小心守护他。   鹭子一头扎进被子里,心情百般纠结,正纠结着呢,从头顶上忽然传来了歌声,“水仙花儿飘清香,白花绿茎俏模样,不需泥土不需肥,每日只喝清清水……”   姬昭轻轻的哼唱,变过声的少年声音表达着与儿歌不协调的低沉,但是无损歌声里的温柔,安慰鹭子小伤怀,这是姬昭唯一会的一招。在姬昭有限的关于母亲的记忆里,这是他母亲哄他睡觉时唱过的歌。   水清浅抬起头看他的阿昭哥哥,他的表情没有白天在树林里那样了,呃,还有一点点,很淡很淡的,更多的是另外一种情感,水清浅也说不好,反正混合起来会感觉又苦又甜又酸的。   水清浅不懂,那种另外的情绪,应该叫幸福。   母亲离开的时候,姬昭年纪很小,但对母亲,姬昭的回忆里充满了幸福感。他穿的是母亲亲手做的衣服,吃的是母亲亲手做的点心,他妈妈每天晚上会哄他睡觉,会给他唱歌,给他读书,带着他出门游玩……也许,在水清浅看来,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生活,但在姬昭的世界里,那是让他足以骄傲得向别人炫耀的财富,冷了热了,哭了笑了,磕了碰了,只要他回头,他妈妈就在那里微笑地看着他。而不像别人那样,可怜的、身前身后围着一群奴才。亲妈?那是只有晨昏定省的时候才能见两眼的存在。   可惜,幸福总是来得那样短暂。很多时候,姬昭都忍不住在想,那满满的幸福,是不是因为他过早的挥霍一空,所以母亲才会那么早的离开?这个残酷的想法每每折磨着年少的姬昭。好在如今他已经十四岁,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是即使母亲在世,也需要离开母亲,学会独自飞翔的年龄。所以,那种苦楚,在属于男子汉的坚韧不拔中被消磨,慢慢变淡。所以,姬昭如今可以唱着儿歌,回忆着儿时的幸福,安慰怀里这只孤单单的小鸟,就像弥补他小时候的渴望,却没能得到的遗憾。   鹭子被安慰了,阿昭哥哥像个真正好哥哥一样护着他,满足他任何不合理,甚至是不靠谱的愿望。虽然在这样一个话题下,鹭子觉得阿昭哥哥才是该被安慰的那个。伸出手抱着姬昭的腰,鹭子轻轻拍了拍,“阿昭哥哥,等……等以后我妈妈回来了,我让妈妈对你也跟对我一样好。我把妈妈分一半给你。”水清浅有生以来最大的慷慨大方。   “嗯,好。”姬昭低头亲亲小鸟的头顶,为懵懂的鹭子而心酸。   “刚刚那首歌真好听。”   “我只会这一个,我妈妈唱得更好听。”   “阿昭哥哥,”鹭子动了动嘴唇,却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安慰词,只是很强调,“你……你要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嗯,我知道。”姬昭抱着小鸟,轻声叹息,为他自己,更为‘妈妈去了很远很远地方’ 的小鹭子,“妈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不能让她担心。”   鹭子有点内疚,他骗了阿昭哥哥,尤其是妈妈的事情上。但是,他不敢说实话,至少也得问过程小叔或者是爹爹。   内疚着,内疚着,鹭子睡着了。   姬昭抱着怀里的小鸟也睡了。然后,这一晚上,姬昭终于知道什么叫‘睡觉也跟打仗一样’了。      第16章 身份危机   因为邵明川横插的一杠子,水清浅的出海游玩无辜夭折。亲爹亲妈见不着,帆船也玩不到,程靖憋了两天后也受不了了。那邵明川简直跟牢头一样,被关小黑屋的痛苦,说起来真是一把血一把泪。   起航回潜港,程靖多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   既然邵明川已经把他揪住了,他必须仔细考虑安排水庄主一家三口脱身。别一个不小心,仁术先生和十一郎再被挖出来,那程靖死的心都有了。   然后,水清浅和姬昭也就此分别了。邵明川让姬昭带着帝国海军的训练船和一船新兵蛋子返回水师基地,邵明川外加两个亲卫跟程靖他们一起乘小福船回港。姬昭其实有些舍不得,不过,军令如山,就算亲舅舅也一样。   船行一路无事,到了潜港,水清浅被程靖领着回了程府,水庄主夫妇在一片繁忙的码头中轻易脱身,这夫妇俩扮相太成功了,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注意他们。在某小旅馆开了一间房,把妆容卸下去,换了衣裳,一转身,水庄主夫妇又是那副贵人相,回到自己旅店的一等院子,管事见了都没意外,孙小妹很自然的上前接过庄主夫妇风尘仆仆的外裳,“庄主,夫人,访友回来啦。哎?咱们家少爷呢?”   给别人当儿子去了(艹皿艹 )“留在朋友家里,多住两天。”水庄主把些行李物件递给管事,顺口回道。   程靖领个孩子回家,又一副跟程靖一样漂亮的一掐就能出水的脸蛋,一个照面,福伯险些犯心肌梗。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弄出这么大个儿子?老泪纵横,大哥总算后继有人了。哦,对了,那个啥……老婆子,把张媒婆的事儿压一压,先别去城南庄家提亲,哎……孩儿他娘呢?   事实证明,福伯空欢喜一场,人家孩子有爹有妈,纯属被程靖这二货给连累的,还得陪他做戏,而且水清浅的来历也不简单。福伯听了程靖的全盘交代之后,当机立断让福婶亲自照顾鹭子,摈除闲杂人等出现在鹭子跟前。还给水清浅冠上一个合理的身份——东家的某个远房亲戚的孩子。   “远房亲戚的孩子?”邵明川看向程靖。这几天他是程府的常客,当然也听到了这样的说法。   “不然怎样?”程靖摆出一副想杀人的嘴脸。   邵明川心中一动,然后闭嘴了。   ‘远房亲戚的孩子’其实很好理解,邵明川心里已经肯定程靖是铁板钉钉的飞天儿,由此而知,鹭子就是个小飞天儿。程靖自己都遮掩身份,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把宝贝儿子千方百计藏着掖着也不奇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这说法,对他来说,正是进可攻、退可守。   如果说是儿子,那程靖这辈子别想娶好人家的闺女为妻了,私生子这事儿涉及到男方的人品问题。如果鹭子只是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就无妨了。日后,程靖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若干年之后,若无所出,程靖还可以把这个‘无依无靠的远房亲戚的孩子’过继过来,如此这般,儿子的真实飞天儿身份顺理成章地泯灭众人间,哪怕有天程靖自己暴露都无妨。可惜,这么完好的计划被他误打误撞弄破了,不怪程靖对他一副想杀人的嘴脸。   邵明川想通这一点,有点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委屈鹭子了。”邵明川说。   程靖越过碧纱厨看睡得小脸红扑扑的鹭子,连邵明川这种成了精的老狐狸都被他拿下了。果然是开天辟地的大杀器——水庄主说的。   “委屈?我只希望他能快乐。”按下所有的思潮,程靖平静说,然后平静的看向邵明川,“我希望他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的生活……比起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价名声,他应该更喜欢自由自在的。”   “我不认为权势和地位会是一种累赘。”邵明川反驳。   “就像你派两个亲卫每时每刻盯着我,评估我每一个朋友,向你报告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一切源于你的好心,因为怕我被外藩人士给骗了。”程靖笑了笑,“我可以接受你的用心,但无法接受那两个护卫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邵明川皱眉,他大概能理解一点儿。   邵明川身边有六个金吾卫轮班保护,这是一种荣耀。如果是飞天儿,金吾卫的数量应该不会少于八个人轮班。不能否认飞天儿是比较特殊的一群人,他们很珍贵,也很可怕。想想那艘可以逆风行驶的船,如果图纸被程靖卖给外邦人,那将是怎样的后果?或者举个邵明川不知道的例子,水庄主曾经一念之间就能‘推’出来的工业革命,那变革将彻底颠覆整个帝国的政体。太出众所以太危险,飞天儿就是把双刃剑。正因为如此,朝廷才想方设法划拉所有飞天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是倚重还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谨慎,就看当权人物的魄力了。   用飞天儿的话:扣在玻璃罐子里、小心轻放。   从理智上,可以理解;   从感情上,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飞天儿毕竟人太少了。   邵明川看向程靖,程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炕几上的帆船模型拼片,把先前鹭子拼错的地方一一拿下来,零件玩在手里迟迟没有重装上去。邵明川看着那半成品的帆船模型,明白了,程靖在跟他谈交易,如果他能对程靖,乃至鹭子的身份向朝廷守口如瓶,那么他就能得到那船,否则……   邵明川想了想,深吸一口气,答应……也可以。但有条件。   “你必须入伍,加入海军,我会特批你成为我身边的属官。”如果他厌烦被天天被人盯梢,那就让他来护卫他吧。保证程靖不会被外邦所挟,保证他不会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幺蛾子。成为他的兵,虽然不必像真正的将士管理严格,好歹在自己眼皮底下,安全无忧。   “那鹭子呢?”   “等鹭子接受传承后再说。”邵明川伸手阻止程靖的抗议,“我知道不是所有飞天儿都能接受传承,事实上,失败才是绝大多数,哪怕是你们的亲骨血。所以,在鹭子成为真正的飞天儿之前,我们可以不必讨论这个话题。”   若鹭子最后传承失败,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但如果鹭子真的成了飞天儿,想避世恐怕也没可能了,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邵明川心中算盘打得很精。   但程靖更是有恃无恐,过几天鹭子就跟爹妈离开这里了,开空头银票,谁不会啊。   两个男人暂时达成一致,各自盘算。   那两个男人在外间说话的时候,水清浅就迷迷糊糊的被吵醒了,犯困就没睁眼,然后一个大消息把他砸蒙了——不是所有飞天儿都能被传承?失败才是大多数?   如果他是不被承认的孩子,   如果他接受不了传承,   如果他不能成为真正的飞天儿……   鹭子从小长这么大,头一次这样恐慌,然后,爹妈还没在身边,还没人给摸毛!!   小鸟儿燥郁了,开始各种别扭,各种叽歪。   “这到底是怎么了?”程靖在地上急的直转圈,“鹭子,你到底要啥,倒是说话啊?”   “小叔,我会成不了飞天儿么?”等所有人都退下了,夜深人静只剩下他和程靖的时候,小鹭子终于憋不住心中的忧虑。   程靖愣了,“鹭子怎么会担心这个?”   “白天我听到了你们聊天了,邵将军说,不是所有飞天儿的小孩都能接受传承的。”   “他放屁!”爆粗口之后,程靖尴尬的咳了咳,“你别听邵明川胡说八道,他知道个啥。”   从苦逼二十二人组到现在,飞天儿传承有五百年了。就像水清浅曾经奇怪的,子又生孙孙又生子,怎么人数还能少得如此可怜?很简单的解释,这里有个理解误区。带有飞天儿后裔血脉的人并不少,但能接受传承的飞天儿后裔血脉,如今老中青加起来,撑死四十来号罢了。   在飞天儿这个族群里,能接受传承才是开金手指的根本,只有这一类人是正八经儿的飞天儿。不能接受传承的人,就算他们拥有比寻常人更优质的外貌,比寻常人更聪慧,又如何?过不了两三代便泯灭在人群中。在外人看来挺奇怪的事,明明同样是飞天儿,同样结婚生子,怎么你的后代接受不了传承,他的就可以呢?   这里面的玄妙,飞天儿自己也不敢十分确定,但经验告诉他们,只有伴侣双方因感情而结合,他们的爱情结晶才是有资格的飞天儿,也许啪啪啪的过程中暗含什么深奥的生物科学?反正跟血脉浓度没关系,跟精神世界是不是有关系,这就更难解释清楚了。   寻找心灵契合的伴侣,无论搁在哪个时期、哪个世界,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幸运。但这并不意味着万一找不到伴侣的飞天儿就会选择孤苦一生,就现实来论,如果程靖迟迟找不到意中人,凭他的财力势力,弄一堆貌美姬妾内帏厮混,就此享尽人间艳福也稀疏平常,自然,这样整出孩子的几率也蛮大的。不过,这样的孩子不会被传承认可。他们也从来不会被飞天儿一族承认。   飞天儿的这个特性,程靖不清楚是不是后人慢慢摸索出来的,反正他怀疑当初的苦逼小组并不十分清楚其中玄妙,因为最初那两代惊才绝艳的飞天儿还没有大规模避世,其中不乏有人联姻的就是当时的豪门,也有因为跟飞天儿结合后慢慢发展而来的豪门……子子孙孙五百年至今,还有不少家族依然繁盛屹立不倒,顶着飞天儿后裔的名头,豪门中的高门,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但这些人,尤其是最近的一百多年,已经没有人能通过传承的考验,哪怕是家族嫡系子孙。   最初苦逼组的孩子可以是飞天儿,但他们孩子的孩子呢,发展成豪门之后,那姻亲必要门当户对,有利益纠葛,飞天儿出仕妥妥支撑门庭,家族壮大……一旦有这样功利的想法,拉郎配就免不了。什么感情啊,什么契合啊,都比不过趁早多生孩子,那真叫‘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生娃五六七八个,搞得跟海选似的。可他们不知道最重要的一个因素,钟情,所以就算生下一窝一窝嫡系子孙又怎样?没有用的。   邵明川出身将门,长在帝都,少不得跟这些家族打交道,还结交过若干飞天儿家族的子弟,可他们全然没有特殊之处,庸庸碌碌而已。邵明川看在眼里,自然以为这就是真相。不仅仅他这样以为,这几乎就是上流社会秘密公开的认知。几个飞天儿世家也很愁,如此这般飞天儿血脉恐怕就此就要断绝了,哪怕他们极力保证血脉不被稀释,尽量保证嫡系血脉的纯净,也无可奈何。   帝都那些飞天儿世家早就没救了,对此,真正的飞天儿们都心知肚明。但像鹭子这种就不一样了。水庄主夫妇姻缘天成一见钟情,所以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注定是飞天儿,没有意外。程靖想了一圈,发现很难把这件事简单解释清楚,所以顺口编一个:“因为你爹妈都是飞天儿,所以你就是百分之百的小飞天儿。那些不能接受传承的,都是……呃,混血。”   鹭子:听起来就不像真的。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我检查检查今天作业的十张大字有没有写完……”程靖收拾桌子,还要摆出先生风范。   水清浅把人一撇,跑到隔间床榻,抱着被子蒙头,谁也不理。   程靖一张笑脸顿时垮了:活祖宗啊。   “红兜兜,花袄袄,裹着我的小宝宝……”慈祥的福婶抱着鹭子低声唱着童谣,好容易给孩子哄安稳睡过去了,福婶转手把程靖拎出去,“娃儿这是想妈妈了……作妖哦,你自己造孽,弄个孩子帮你圆谎……”   程靖擦擦汗,小孩子神马的真太难搞了,幸好他还没成亲。   在程靖家里住了七八天,鹭子想爹妈闹情绪,程靖则忙的昏天黑地的匆匆弄出点什么成果扔给邵明川,好歹把这尊大佛请回水师基地,估计一来一回至少三五天功夫,趁这机会他连夜叫福伯备车,把鹭子秘密送回水庄主夫妇下榻的旅馆。   这几天,水庄主夫妇这边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明日最后收尾,然后他们一家子后天一早就可以离开这块是非之地,走内陆运河。程靖此刻把水清浅送回来,也正是他们事先说好的。   跟爹妈挤在一张床上,美美睡了一宿,水清浅那受伤不浅的小傲娇终于修补好了,诸多烦恼抛诸脑后,精神头像泡过水的萝卜樱子支棱起来了。   “爹爹,今天我们去逛街市吧。”一大清早,没出被窝呢水清浅就兴奋地建议。   “不行,儿子。”水庄主一句话给否了。   “为什么?”   “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你不要去收拾收拾你的东西吗?还有,现在外面比较危险,你程叔叔百分之百被邵明川盯上了,你现在是他的儿子,最好不要出去乱跑……”   水清浅听到最初的那句‘明天要出发’之后,心思就全飞了。他委屈啊。还没好好去街市淘点稀罕玩意,怎么就走了呢?至于后面父亲说的‘不要乱跑,有暴露危险’云云,水清浅对整件事的严肃性没有概念,在他看来,自己都委屈的跟程小叔住了好久,既然现在可以回来,不就代表已经没事了?   水清浅很失落,潜港街市跟别处最大的不同,就是有很多外藩的稀奇物件。来这里不好好淘一淘街市,就等于白来一趟。水清浅被关在程府当靶子的时候,水庄主夫妇可把潜港的街市逛了个透彻,两人各采所需,装了足足十多个大樟木箱子。就说今天,水夫人今天一早泡了香薰澡,然后全身抹了一层厚厚的黑绿色泥巴一样的东西,据说,这玩意产自外藩,能保养皮肤,大约像胭脂水粉之类的用途吧。水清浅对此惊骇又困惑,不过人家胭脂店还特意派来俩按摩推油的嬷嬷过来帮衬,很像回事。   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着水清浅的好奇心,他死活都想去街市上逛逛,无奈,爹说不行,娘说没空。水清浅琢磨琢磨,恶向胆边生,揣上自己的零钱小荷包,留个字条,带着威武,偷偷溜出去了。      第17章 偷溜出来玩   他们的旅馆所在地也是繁华区域,虽然不是潜港最大的街市所在,但整个潜港城都可以看成一个大集市,这边前后纵横七八条街,商铺鳞次栉比,甚至比寻常州府的中心大集还要热闹。水清浅一个人出门,这前后七八条街足够他溜达一整天的,也不用担心走丢。   外藩的东西绝大多数制作的都比东洲粗糙,但并不是说没有可取之处,就像水清浅现在手里拿的这个玩意,一个挺简陋的弯弯木头片条,看起来很普通。但这玩意可有学问了。扔出去,在外面飞一圈,它能自己飞回来。它是当地土著打猎的工具。水清浅抱着破木头片不撒手,乱兴奋一把的。   鹭子?   姬昭从街上走过时,不经意的一眼,看到水清浅在某个小店门口抱着个破木头片子笑眯眯的。姬昭一愣,举步过去。真的是鹭子!姬昭心里一惊,眼下一扫周围,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疾步走过去,怎么鹭子身边竟没人跟着?   “鹭子!”   “呀?阿昭哥哥。”水清浅看到姬昭很意外惊喜,没意识到危机,连蹦带跳地冲人家招手。   “鹭子,”姬昭急忙跑到他身边,从头到脚地确认他无事,然后,事情性质就很严重了,“你怎么是一个人?”   水清浅眨巴眨巴眼睛,回过味了,懵了,不知道该咋解释。   “说话啊。”   “那个……阿昭哥哥,这是威武。”水清浅把身边的大型猎犬推上前顶着,结果,人家姬昭眼神动也没动的继续盯着他。   “嗯……我有零花钱,可以出来买玩具哒。”   姬昭挫败地觉得自己鸡同鸭讲,“怎么没人跟着?你的大伴呢?”   “我没有大伴啊,大伴是神马?”这句是实话。水吟庄就那么大,水清浅可以自己穿衣吃饭,读书有先生,教育有爹妈,出门疯野的时候带着一群小朋友,他为什么需要小厮陪着?人身保镖?可是有威武在啊!   姬昭脸色有点不好看,他当然看到了一条狗,难道程家连像样的下人都派不出一个,只给他们的小少爷配一条狗?但作为一个外人,实在没立场在这上面说话,嫡嫡庶庶,大户中的有些腌臜事并不少见,尤其考虑到程靖还尚未娶妻,这个私生子,连母亲都没有的私生子,在府里的境遇恐怕…………也不知道那个花花大少到底明不明白他这个儿子很乖,很值得珍惜。   姬昭看着水清浅清澈的大眼睛,并不忍心把大宅子里的阴私教给这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匆匆结束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转言道,“你在买玩具吗?”   “是狩猎武器。”水清浅郑重其事的纠正,然后开始显摆,“阿昭哥哥,这个可好玩了,可以打鸟。”   “多少钱?”   水清浅还没来得及问呢。   店家眼睛贼精,这玩意也就是卖个稀奇,一个破木头削的,又轻又薄又糙,傻子都能看出来肯定不值钱,就算是外藩货,买个两三百铜钱就天价了,但谁叫问价的是一个富贵公子哥呢,所以他一张嘴,“二贯。”   “什么?”鹭子捏着荷包,二贯,那可是两千个铜钱呢,就买一个木头片?   姬昭随手扔了一块碎银,肯定超出二两,但这已经是他最小的了,“拿着吧。”他牵起水清浅的手出门。   水清浅抱着回力镖走出门,不太高兴,这玩意他敢打赌,绝对不值那么多。但是随后,水清浅买了一个外藩土著用羽毛和石头编的绳结装饰品;又买了一个古怪的口哨,吹起来像鸟叫……价钱都好贵好贵。当然,都是姬昭付的钱。水清浅捏着自己的荷包,对行情市价没有落在自己的神机妙算之中,很是失落。他不知道,破坏他神机妙算的,就是他身边这位人傻钱多的二货。   水清浅今天的打扮一点儿不招摇,很寻常的姜黄色的百蝶穿花六团褂子,腰上系了丝绦,挂了荷包,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小孩,但不至于富贵到招人眼热,可姬昭就不同了,身后有小厮跟着,一身青纹提花蟒缎袍,头上紫金冠,腰上随便一个玉佩就能买下人家一铺面,一张嘴全是正宗的官话,肯定是外地来的,问价也不还,逮住这种冤大头不狠宰一刀,傻呀!买完了一堆有的没的之后,水清浅才意识到,他好像欠了阿昭哥哥很多钱,这实在让他太不好意思了。   姬昭忍不住笑了,“你欠我很多很多钱?”   姬昭这等贵公子怎么会明白十贯真的是很多很多钱呢?   水清浅现在还不起,所以只能建议,“那我请你吃糖人,好不好?”这个他知道行情,二十个铜板能买最大最好的糖人。   “好。”   结果,糖人师傅看看俩人,一张嘴,一个糖人一百钱。那两个糖人就是两百钱,水清浅还给阿昭哥哥的跟班买了一只,因为小暑帮他提东西。又在隔壁给威武买了三大份油臊子,之后扒拉着自己的小荷包,付过账后,里面除了一小块一两银锭,真的没剩太多了。姬昭看到那可怜巴巴的小荷包了,他摸摸鹭子的头,很是心疼。   逛了两条街,眼瞅着日头快中天了,姬昭看看鹭子已经往花猫趋势发展的小脸,决定得找个吃饭的地方,顺便还得把他拾掇拾掇。   “去逍遥楼吧。”   环境宽敞优雅舒适,是休闲娱乐、商务谈判、宴客宾朋的理想之地,还可以叫美人过来弹琴,没别的意思,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品茗对弈,呃,吃饭也行……这叫品味,懂不?   进雅间,叫了温毛巾,亲手把那只小花猫给拾掇干净,露出本来的粉嫩小脸,姬昭随后点了四荤四素,又额外加了四干果四鲜果,是给水清浅的,然后拿起另外一个单子看了半晌,选了一组《将军令》。姬昭出身尊贵,但几年军旅已经让他渐渐不耐烦那些软绵甜腻的曲子。不过,他看看鹭子,又加了另外一组《青莲乐府》,不求意境,只需清雅而已。   干果鲜果上的挺快,乐伎来得也不慢,水清浅刚咬开荔枝壳,四个年轻乐伎,两男两女,便各自捧着自己的乐器安静的出现在雅间一角,有点润物细无声的感觉,乐曲悄悄响起。   逍遥楼的菜色的确不错,水清浅逛了半天也着实饿了,开席就吃得欢畅,这让姬昭又高兴又有点心涩,夹了一只燕尾桃花虾放鹭子碗里,顺便用湿软巾给鹭子抹抹嘴,“觉得怎么样?”   “嗯……”水清浅嘴里努力嚼着东西,咽下去之后,“你问菜,还是问……他们?”   “那你说。”   “这个,这个和这个很好吃,我不喜欢青豆和花菜,我讨厌萝卜。”水清浅指完了菜品,转向乐伎,小鸟儿的尾翎骄傲的翘得老高老高,“我弹得比他好。”   “哟,看不出来,鹭子还挺多才多艺。”姬昭没当真,只是随口哄他,转手却夹了小小一块花菜沾了酱汁儿,送小鸟儿嘴里,“尝尝这个,很好吃,不许挑食。”   所谓君子六艺,‘乐’是必修之课,姬昭的出身注定他琴棋书画必有名师指点。凭他的水准自然能评估出这些乐伎的实力。说他们水准很高很高,那是店家自吹自擂。但这些人靠琴吃饭,实力也不算低,就算没有慧根还熟能生巧呢。鹭子才多大?就算他会弹琴,又能弹得有多好?帝都那些门阀子弟从小有名师指点,除些特别开窍的,剩下的碌碌之辈一辈子也比不上这些乐伎。   姬昭的敷衍夸奖,让水清浅很不服气,他真的比他们弹得好嘛。水清浅匆匆咽下他讨厌的花菜,从座位上跳下来, “阿昭哥哥,你等着我给你弹。”跑过去,鸠占鹊巢。   举杯邀月、雨打芭蕉、风入松、石上流泉四段连缀一气呵成,一小段《青莲乐府》弹完之后,小鸟翘着高高的尾翎,几步远的距离,一摇三晃踱回来的。姬昭还没开口夸他呢,再夸,就要飞到天上了。不过姬昭最初的吃惊表情已经是足够让水清浅乱骄傲一把了。   姬昭是真的没想到。   当然,曲风依然稚嫩。但毫无疑问,鹭子的弹得真的非常非常好,“真没想到,鹭子弹得真好。谁教的?”   妈妈。俩字及时卡在喉咙里,给水清浅硬生生的咽回去了,“是爹爹。”至于程靖小叔到底会不会弹琴,他就不管了。   姬昭点点头,如果程靖真的是飞天儿,多才多艺一点儿不奇怪。   “练琴会不会很辛苦?”   “没有哇,弹琴很好玩的。”   姬昭抓过水清浅的手,检查指头上的茧子,呃,真的没有?除了天赋,姬昭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除了弹琴,鹭子还学了什么?”   除了弹琴,还有练字、下棋、画画、术数,还有动物、植物、自然学,当然也要包括骑马,射箭,遛狗……包罗万象。水庄主夫妇不逼着鹭子背书,他也不用刻苦钻研那些文人考学必须要读的典籍经书,这就省了很大一部分精力。虽然被上山下地的疯野占去不少时间,但天天出去当野小子,时间长了也腻歪不是?所以,‘玩’这种事也得讲究劳逸结合。单日子就弹琴画画,双日子就练字下棋,上午玩文的,下午就出去疯野,鹭子从来没觉得学琴、学画、学下棋什么的有多苦多难,都跟玩儿似的,他每天玩得都很开心。   不过此时此刻,姬昭问起来,水清浅不知道哪根筋被触动,突然就决定低调了,“爹爹说,乐可以修身养性陶冶情操……还需要学别的么?”   姬昭随便耸耸肩,把话题岔过去了,只在一科出类拔萃,这叫人才。科科都骇人听闻,那就叫妖孽。鹭子的回答在姬昭心理承受范围内,索性就不继续纠结它了。   美美的吃了一顿,被阿昭哥哥夸奖,又揣了一兜蜜饯之后,鹭子原本‘自己是偷着跑出来的,应该跟阿昭哥哥告别,想办法偷偷回旅店’之类的念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18章 拒绝动物表演   “阿昭哥哥,那是什么?” 原本应该午睡的时间,被外面叮叮咚咚的花鼓吆喝转移了。   “杂耍团的吆喝。”姬昭就知道,一听杂耍团,鹭子的眼睛都亮了。   这种比较大的杂耍团,每走一地都会固定在城里包个戏楼,但是为了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每天都会有这样的花鼓小队走街串巷吆喝宣传,表演固定时间,固定地点,都在晚上。时机太不巧了,就算水清浅再想看,他也知道自己肯定看不成。   “阿昭哥哥,那我们现在去看看,好不好?”   “现在没人表演啊。”   “可是……”水清浅的失望挂在脸上,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样的鹭子让姬昭很心疼。他明白鹭子不可能晚上出门,如果没有程靖带着他的话。但是他那个爹能光明正大、大庭广众的把私生子带在身边么?想都不要想了,他那个爹甚至糊涂到没有给儿子派个贴身小厮,如果不是自己今天休假,如果不是自己在街上偶然遇到鹭子,这有多危险!亏他还特意派人跟他们招呼一声,不然鹭子出门这么久,身边只有条狗跟着,恐怕程家大爷还不知道呢吧?不过,姬昭纵有千般不满,他也没立场给程家指手画脚,只能尽力的,让他快乐,再快乐一些。   姬昭没再说话,让小暑去外面雇车,从这里到城北,光凭脚走可不近呐。两刻钟后,水清浅和姬昭坐上了马车,威武轻轻一跳就上了车,安静的趴在蹬脚处。   “是个很好的猎犬。”姬昭打量威武,这条纯血猎犬真的不错,狗儿很聪明,这只尤其机灵又不吵闹,训练的非常好。   “他跟我一起长大的,他是我弟弟。”水清浅很骄傲的显摆。   姬昭被呛到了,咳了半晌,把鹭子抱过来放腿上严肃批评,“畜生就是畜生,以后不许说这种荒唐话。”如果狗是鹭子的弟弟,他成什么了?他爹妈成什么了?   水清浅不高兴的扁扁嘴。没办法,他知道很多人都是拿狗当畜生养,为看家护院的。但他家威武不是的。威武跟他一起长大,爹爹说威武是他们家一份子,是他弟弟,威武不是畜生。   水清浅别扭了一会儿,转眼被外面的各种吆喝声给吸去注意力,坐在姬昭的腿上,扒着马车窗,一会问‘阿昭哥哥,这个是什么’一会儿问‘阿昭哥哥,那个是什么’。姬昭的贴身小跟班小暑就在下面一路狂奔采购,把鹭子少爷有兴趣的东西都买了下了。   很快他们到了杂耍团驻地,白天的杂耍团,那是感觉又脏又乱又穷。也是,这玩意跟戏班子一样,都是穷苦孩子学来娱乐富人的。晚上看杂耍的时候,戏楼子里灯火通明,各种神奇耀眼的节目在火光与黑暗中闪烁迷幻,可真的拿到阳光下,就像翻出破棉絮的老被褥,再怎么用花布面遮,也掩饰不去老旧的气息。这些破败残酷的真实,在水清浅第一次亲眼看到阳光下的杂耍团之前,它们都是不存在的。   “鹭子。”姬昭一把把脸色发白的鹭子抱在怀里,他有点后悔。   在他们面前,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又瘦又小,她在练习后弯腰,腰要一下到底,然后用嘴叼起脚后跟边上放的一朵花,然后再起身回来,全过程什么都不能扶着。你只要想想,都觉得这难度简直匪夷所思,暗含的平衡训练技能足可以秒杀所有的海军将士。如果在晚上的舞台上,这一手绝活肯定能赢得满堂的喝彩,叫好的人里面也会包括鹭子。   可惜,现在是白天。   所以,除了这匪夷所思的一手绝活,水清浅更看到了那小妹妹瘦骨嶙峋的身体和腿肚上的道道血粼子,因为她每次不稳晃动,她师父都会毫不留情的用藤编抽在她的小腿上。   姬昭当然知道杂耍团实际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光鲜。但他认知里的苦和亲眼看到的苦,天上地下,早知道这样,他说什么也不会带鹭子到这里开眼界。刚刚那一鞭子抽在小女孩身上,姬昭分明的感觉到鹭子也被唬得哆嗦了一下。   “咱们去那边。”姬昭强制把鹭子拖离这里。   不巧的,那边却是驯兽。   驯兽比驯人更残忍。   大多都是常见的猫、狗、猴子,但明星们则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都是远航货船上带回来了。物以稀为贵,活物也一样。虽然可能这些东西在外藩可能就跟野鸡野马一样寻常,拿个杯子水碗就能换来一群,但到了东洲,这玩意就值钱了,就算皮毛不值钱,送到杂耍团里搏个新鲜也能卖上价啊。   驯兽,是为了让野兽能听从指挥。所以,当它们选择不听从指挥的时候,驯兽员就一定采用一些手段。方法简单且粗暴,让动物痛到骨子里,牢记教训,然后变得听话。   像这样的现场,各种动物的嘶吼、尖叫、血淋淋……根本不适合鹭子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观看。但水清浅不幸撞见了,在阳光下,他清楚看到大象身上的旧疤痕,看到老虎爪子上稀疏的毛发和粉色嫩肉,还有精神委顿的小熊,他还看到一只不认识的动物,在皮鞭和棍棒下挣扎浑身伤痕却不屈的挣扎,顽强反抗,甚至不惜死亡。   那是很小小的一只,跟寻常的狸猫差不多大。它有一身浓密的皮毛,看起来圆滚滚的,应该颇为憨态可掬。很明显,杂耍团想要它可爱,但它却一直‘凶悍’。它身上全是一道道的血痕,皮毛灰白,没有光泽。如今的它不仅不再可爱,还不再美丽,在这样下去它会死的。驯服失败,死在杖下;或者死于‘没有价值’的淘汰法则。   听到那小兽尖锐的挣扎嘶吼,水清浅有种止不住自己鼻子发酸、眼睛发热的感觉。“阿昭哥哥……”   “别看,鹭子别看。阿昭哥哥在这儿,不怕,咱们不怕。”姬昭抱紧水清浅,用手护着他的头,不想让鹭子看到那边,这血淋淋的场面会把鹭子吓坏的,要尽快带他离开这里。   水清浅却有点迟疑。   小暑是个机灵的跟班,姬昭还没明白鹭子的意思,他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了,“给我住手!”   小暑是最优秀的跟班,所以察言观色、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这功夫都是一流的,他傲慢的发言,“我家少爷看上它了。”   自然,姬昭的非富即贵的气质和水清浅仿佛仙童般的漂亮脸蛋让杂耍团负责人不会蠢到开罪这样的富贵少爷。话又说回来,想必这富家少爷不会在乎这一点小钱是不是?   杂耍团的负责人一脸堆笑的凑过来,“这位爷,好说好说,一切好说……您看,这小东西可让我花了大价钱……”   “是吗?”小暑用鼻子哼气,打断了杂耍团团主的自抬身价,他随手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光灿灿的金锭子,阳光下刷刷闪光,晃得杂耍团主直眼晕,小暑不在意的把金锭抛来抛去,慢吞吞的拉长音,“多少钱买的啊?”   这小玩意就是外藩的猫狗吧,能值几个钱?当初团主用五十文从一个赌徒水手里买的。   团主盯着那金锭子,眼睛都不会眨了:“二,二十贯……”   “拿去吧。”小暑把金锭子一抛,他知道这人没说实话,但是,这小玩意是他家主子要送给鹭子小少爷的,越贵越是心意,懂不?   那只小动物被赶到竹笼子装起来,它在里面看起来依然暴躁凶残,防备一切,明明是强弩之末,但仿佛只要还有一丝气力就不会放弃抗争,很骄傲的动物。这是姬昭的想法。这只动物犬齿尖利,一看就是食肉的,竹笼子篾得缝隙很宽,它钻不出来,但爪子伸出来挠一把也够呛,姬昭还真不放心让鹭子拿着它。   水清浅则蹲着看着它,一直看着,过了好一会儿,那只小兽可能没有感受到威胁了,渐渐静下来,水清浅慢慢伸出手,让它看着,然后他试探的摸着笼子的外表,它没有炸毛。水清浅就这样摸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提起笼子,放在胳膊上抱在胸前,它一直都很安静。   这一幕很让人惊奇,连那些驯兽师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姬昭盯着鹭子,这,这也是飞天儿的力量么?   没那么玄妙,小孩子好像有种天生的气场能很融洽地跟动物亲近,这事儿解释不清楚。鹭子抱着这只不知名的动物跟姬昭回到马车上,“妈妈说,动物都是有感情的,你对它好,它会知道。爹爹说,动物比人更懂知恩图报,它们是我们的朋友。”   姬昭看着鹭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突然间,他觉得好像能体会到那只困兽的心情了,在这样的清澈干净,充满感情的凝视下,石头也会软化吧。   水清浅小心的把笼子打开了,那只动物没有逃离,它已经精疲力竭了,所以一旦放松下来,就凝聚不起再次反抗的力气。水清浅小心的避开那些伤口,轻轻的摸着它的脊背,“阿昭哥哥,我以后再也不想看杂耍了。”   姬昭没想到这是刨去‘阿昭哥哥再见’之外,鹭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预想不到鹭子并不是程靖的孩子,也并不生活在这片地方。后来,姬昭自己也因为家里的原因离开潜港,并且有生之年再没机会回到这里。所以,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姬昭都一直在回想这一天,甚至懊悔自己是不是真的办了一件挺愚蠢的事。如果,他当初像小暑建议的那样……   当下,姬昭还不知道他们这一别就可能相见无期,所以见着日头西斜,姬昭就把鹭子送回了程府。鹭子回程的时候就靠在姬昭身上睡着了。所以是姬昭抱着鹭子,鹭子抱着他的新宠物,一起送到程靖的怀里。水清浅只来得及迷迷糊糊的说了句‘哥哥再见’便又睡过去了。   然后,还有那一堆一堆采购的战利品。   看得出姬昭真心对水清浅很好,程靖也很感谢。今天鹭子留个字条就跑出来,把水庄主夫妇吓坏了,多亏这边及时收到姬昭的消息。这孩子也太胆大了。港口那边人来人往,万一遇到个拐子……   “鹭子很好,他……”值得你把他当成继承人细心培养。   这话若说出来就太冒犯了,所以姬昭只能咽下去。他甚至没有立场建议程靖给鹭子多配几个小厮,又怎么可能对别人家里子嗣传承的大问题上指手画脚呢,毕竟这是人家的家务事。若是在皇家,随便掺和立储的事,杀头都不能喊冤的。   “今天也是巧了,正好我休假……也算正好碰到我,要不然他一个小孩子,就带一只狗,连个贴身小厮也没有,随便上街也太危险了。”姬昭只能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方式表达不满。“那边靠近码头,他跑得还挺远,希望以后程公子还是多注意一下吧。”   程靖哼哈的应承着,脑子里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的过:鹭子淘气也就罢了,要不是你多事横插一杠子,没准儿鹭子早就回去了……嗯,挺胆大心细,还知道出门带着猎犬……一会儿得赶紧把孩子送回去,他爹妈都快急死了……   姬昭看程靖那心不在焉的劲儿,憋了一肚子火,愤愤告辞。   少爷的心情不好,小暑看出来了,因为什么不好,小暑也看出来了,所以,机灵的小暑就建议,“少爷,要不然,咱们把鹭子少爷请过来住?”   “嗯?”   “看这样子,鹭子少爷在程家压根儿不受重视,估计过得也不会太好,少爷我跟你说,大宅门里的家仆扒高踩低都是一把好手。若日后再有主母进门,那鹭子少爷境遇恐怕更糟。少爷你在这边牵挂也是干着急,莫不如直接跟他们挑开了讲,凭少爷的身份,叫程家把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送到府里养……”   当姬昭明白小暑的建议后,脸色一沉,“住口!”射向小暑的视线像利刃一样,惊得小暑腿一软。   如果他让程府把人送到他府里养,把鹭子当成什么了?便是姬昭没那个意思,别人也会误会是那个意思。某种玩法在帝都顶层权贵中暗地里流行,属于低调中的极致华丽,权力中的肆意妄为,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的。姬昭的身份让他玩得起这个游戏,而且不得不说,光凭鹭子那张皮相,长大后就是绝代风华。可鹭子是什么身份?便是最终他接受不了传承,那也是飞天儿血脉,血统高贵,虽然,事实上,他仅仅是个没有母亲、得不到父亲关注,默默无闻的私生子。   如果姬昭的自控能力稍微弱一点,如果姬昭的性格再软那么一点……也许,他就真的被拐成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了。有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又有典故叫孟母三迁。追本溯源,人的性格还真的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姬昭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作为一个没妈的孩子,就算吃穿用度再富足,周围仆役成群,心中也有很多倒不出的苦处。这个世上,不是只有大棒才叫威胁,捧杀毁人一样犀利。   就像小暑这件事,小暑是个伶俐的小厮,作为跟班,机灵、灵活这都是优点。在姬昭还不到七岁的时候,小暑就跟着他了,忠心也不用怀疑,但过分机灵便等于耍小聪明,尤其小暑读书不多,见识也不多。他本来忠心耿耿地一心想让主子过得舒服妥帖,却意识不到有些事情是禁忌,‘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意味着堕落与毁灭。   如果亲妈在世,她一定不会给姬昭选一个心眼太活分的小厮,她一定会给姬昭挑几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做跟班,因为小树成长初期最重要,最怕被什么虫蚁腐蚀。从这一点上看,小暑,真不是一个合适的跟班。可是,姬昭从来没有被带歪过,他似乎天生克制、严谨、坚毅、进退有度,他仿佛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虽然,以他的地位,即使他做了什么定义为‘坏’的事情,也不过是一个轻描淡写就能被抹平的小失误。   姬昭的怒火吓得小暑两股战战,最终姬昭也只是叹了口气。以他的身份,做什么去为难一个下人呢?小暑,其实什么都不懂。   姬昭远远的看了一眼程府。   自己喜欢鹭子么?这毋庸置疑。小鹭子似乎有着一切美好的品质,喜欢那样一个小宝贝,一点也不奇怪。姬昭今年十四岁,算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过,要说短短几日之内,便对起了什么爱情,那也太不靠谱了。很多人活到六十岁,也不见得知道什么是爱情。姬昭就是觉得鹭子很可爱,他聪明漂亮、善解人意、感情细腻,他狡黠又善良,任性又体贴,他有天赋,有才华……他很有可能是个小飞天儿。   “每个东洲人心中,都有一个飞天儿的梦。”   姬昭在他十四岁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个鲜活的小鹭子,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   但他们太小了,未来漫长的时间也许会让感情沉淀,变得越发香醇浓厚;   但也许,时间会让感情慢慢褪色,渐渐消散。   未来,谁又说得准呢?      第19章 人生新高度   鹭子抱着新买的宠物睡的香,完全不知道他留条出走给爹妈造成了怎样的人仰马翻,现在被程靖送回来了,水庄主真想抓住儿子打屁股,不过在听闻了儿子今天在杂耍团饱受精神摧残的事情经过,满脑子剩下的全是担心儿子会不会留下感情创伤、心理阴影,以及之后的应对之策,哦,还有那只‘老鼠’。   水清浅今天的午睡被搅和了,下午玩累了才睡过去,这一觉再醒过来,都半夜了,是被饿醒的。一睁眼,看到亲爹坐在他床头边上,正靠着炕几,给那只动物上药。   “爹。”水清浅揉揉眼睛。   “嗯,起来了?去洗脸梳头发。”水庄主两手正忙着。   水清浅打理完自己,顺手从食盒里拿了两块点心,一块塞自己嘴里,一块塞他爹嘴里,然后站在旁边看水庄主包扎上药。   “爹爹,它会好起来吗?”   “具体情况还要再看。”水庄主转头看看鹭子,轻描淡写的开口,“今天在城北那边,吓坏了吧?”   水清浅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老大委屈的点点头,下午那晌满眼都是血淋淋的,真是把他吓坏了。   “我也是。”水庄主也认真的点点头。   “嗯?”   “我跟你妈妈发现你不见了,妈妈急的要发疯,她要求旅店派出所有的伙计出去找。你不知道,当前后十来条街翻了一遍,谁也没发现你踪迹的时候,妈妈险些哭了。”   “啊?”水清浅傻眼。父亲这样的说法,让他觉得难以置信,同时,一股莫名的心虚和愧疚慢慢从心底里浮上来了,“可……可是我,我留个纸条……”他结结巴巴的解释。   “我们知道,知道你想出去逛逛,可依然会很担心。我们会想你在外面会不会受欺负?会不会不小心被人抢了荷包,或者跟别人吵架被打,或者被什么坏人拐走……”水庄主捏了捏鹭子的脸,“我把所有的可怕的事都想了,甚至想过会不会有人对你和威武下毒……我和你妈妈吓坏了。”   水清浅听闻父亲这样讲,很吃惊。父母在水清浅心目中一直是强大到无所不能的存在,所以当亲爹亲口告诉他‘也会害怕’的时候,他有点被吓到。当然更多的是水清浅觉得自己好像犯了大错误,他觉得亏欠,亏欠爹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意识。   “一会儿要跟妈妈去道歉,知道么?”   水清浅在亲爹怀里蹭了一会儿,才吱吱扭扭的闷声道,“对不起。”   “嗯,我接受。不过儿子,你能安全回来,证明你聪明又勇敢,爹也很高兴。”水庄主最后给个小甜枣。   这顿温和的批评教育,挺让水清浅印象深刻,由此他学会了愧疚,也开始尝试从别人角度看待问题,‘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概念在这一刻悄悄崩裂。但这只是这场爱的教育的开始。第二天,他们在船上的时候,水清浅更深一层的体会到了父母之爱的伟大。   这个事情的□□,就是那只黄鼠狼。   水庄主经过了治疗、包扎、卫生检疫种种手段之后,他提出了一个让水清浅吃惊的观点。   “它要做妈妈了?”水清浅惊愕的盯着它,好小一只哦,怎么可能当妈妈?   “我想是的。”水庄主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脊背。小几上摆了一圈的鱼、肉、蛋、坚果、水果类的东西,他们也不知道这‘黄鼠狼’到底喜欢吃什么。它犬齿坚硬粗壮,比较像食肉动物,但也有可能是杂食。   “通过种种身体特征判断,我想是的。另外,它的表现让我更加肯定了这一点。”水庄主随后补充了一句。   “什么意思?”   “你说,它在那些人的皮鞭棍棒下一直反抗?”   水清浅一回想那残酷血腥的一幕,忍不住浑身哆嗦了一下。   “鹭子。”父亲把儿子抱在怀里摸毛,“因为它要做母亲了,所以任何时候,它都会拼死保护自己的孩子,这是天性。任何父母,无论人还是动物,都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父母之爱,不计代价,不求回报,明白么?”   所以它的反抗可能根本无关骄傲,是姬昭想错了。   所以它可能根本不是什么暴躁危险的动物,只是为母天性,是他们所有人都想错了。   水清浅轻轻摸着它,它在吃蛋,它很温顺可爱。   水庄主的推断在第三天下午有了明证,它分娩了。一个变俩,这真是个喜庆的事儿,但是最终水清浅还是忍不住抹了眼泪,因为它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那些虐打和伤痕让它元气大伤,也许它感觉到水清浅一家人散发出的善意,所以它再没力气挣扎,扔下一个小小的肉团子,没挺过一天就死了。   “爹,它妈妈死了。”水清浅看着那小小的一团,抽搭得很伤心。   “所以,从现在起,你要担负起照顾它的责任么?”水庄主很严肃的问。   水清浅看看亲爹,看看那只肉团子。它身上的毛已经干了,颜色白中透金,干净漂亮得有些耀眼,跟它妈妈的难看灰白色根本不一样。它看起来很健康,至少一点也不瘦小,它妈妈临死前给了它全部——爹爹说,父母之爱,不计代价,不求回报——这句话,水清浅现在懂得的似乎更深了些。   但是……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水清浅忽然想起了儿歌,想起了阿昭哥哥,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他的阿昭哥哥是块宝,这只小毛球也是块宝,一直都是宝,永远都是宝。   “爹爹,我们养它吧。”   “好。”   “就叫它……元宝。”水清浅想起那个金灿灿的金锭子。   为了元宝,他们在一个不算码头的小集镇码头买了一只带崽的母羊到船上,好在元宝还小,吃奶也吃不太多。营养丰富的羊奶除了喂小羊,另一半都被制成了各种奶酪制品,进了水清浅的肚子。   “你就惯着他吧。”水夫人靠在床上看书,无奈摇头,“看看,我们的船上现在有一只狗,一只老鼠和两只羊,加上厨房里的鸡鸭,都能开农场了。”   “这是爱的教育。至少鹭子开始为那天的事认真反省,咱们鹭子要长大啦。”   “爱的教育?”水夫人不屑的哼了两声,“也包括你那句‘除了父母,如果还有别人无条件的包容你的错误、不求回报的爱你,那就嫁给他吧’?”   “我就是开个玩笑,鹭子不会懂的,他才六岁。”水庄主不以为然。六岁的孩子,哪里会明白婚姻嫁娶的内涵区别?   鹭子是没懂,但这句话特别印象深刻的被他记住了。   港城就算是很南端了,接下来,他们的行程主要是北上,东洲大陆少有从南到北的河流,都是用一段一段的运河把几条河流贯通。大致走起来,路线比较像‘之’字形。这也不错,沿途名山大川,人文古迹,有不少值得停驻的地方,尤其,他们中途还会经过秦岭山脉,群山绵延千里,内中有不少有名的山景。   水路一路慢行,在山水之间,水清浅迎来自己人生新的高峰——他七岁了!   “一只红鸡蛋,一碗面。”水夫人亲自下厨,做了这么两样东西,现在正好摆在桌前。   水夫人抹匀净手上的香脂后,捧着儿子的脸蛋叭叭香喷喷的亲两口,“恭喜鹭子从今天起,七岁了。”   水爹,“七岁就是大孩子了。以后可不能调皮捣蛋了,对吧。”   “我尽量。”寿星公坐在主位,相当霸气威武的承诺。   “儿砸,你这是保证吗?”   “爹不是说不能轻易许诺自己做不到的事嘛。”   “…………”   水夫人,“来吃面之前,先来许个愿望。”   水清浅闭眼,凝神静气。   愿,我们家……   水爹插话,“许愿以后一年都不要吃糖,你看你那小豁牙子。”   还没结束的换牙期 = =   水清浅无视他爹,专心许自己的愿:愿我们一家子都……   水爹继续乱入,“不怕鬼了哈,以后不会半夜再拽着被子跑来跟妈妈一起睡。”   (@ ̄ー ̄@) 才不要理你!   水清浅:愿我们一家子都健健康……   水爹继续打断,“七岁了,再尿床就可丢大脸了,这个愿得许!”   你够了(╯‵□′)╯︵┴─┴   水清浅:愿我们一家都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哒!   许完了。   好不容易许完了愿,水清浅并却有着急睁眼,重头戏啊,他得给爹妈多一点时间摆礼物嘛。   水爹却捅捅他,挺八卦的,“儿砸,许什么了?”   水清浅郑重的、慢慢的睁开眼睛,看到光秃秃的桌上依旧只是一碗面和一个蛋之后,小脸顿时转阴。   礼物呢?   怎么没有礼物了呢?   七岁的大孩子就不给礼物啦?小鸟儿的人生观都不对了。   “我我我我……其实,特别想要个持炽焰长戟的猫大侠来着……”   看到儿子的脸从晴转阴并迅速要阴转雨的趋势,一对无良的爹妈笑着对视。“真是成精了你。”水庄主笑着戳了儿子脸蛋一把,顺手把藏在背后一尺多高的持炽焰长戟的猫大侠木偶拎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惊喜的尖叫突破天际,小鸟儿抱着他的猫大侠围着桌子转圈跳,疯了,已经疯了。   七岁的生日除了收获那只猫大侠,还有……   传承之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真的?”   “别乱兴奋,我们就是顺路去看看。你年龄不够,进不去的。”他爹给泼冷水。   水清浅知道要等到十六岁,但是也不妨碍他提前激动一下嘛。   关于传承之地,有许多种说法,各种神奇、各种牛掰,连亲自经历过传承的飞天儿们看了那些描述都有一种“哦,真的好了不起啊”的感慨。   关于传承的烦恼,程靖那个不靠谱的解释已经被水庄主灭杀了,这事还是亲爹可靠。水庄主告诉鹭子,只要找到正确的人成亲,他们的小孩就会是合格的飞天儿。妈妈就是爹爹找到的正确的人,所以鹭子肯定可以接受传承。待将来,他如果想要自己的小孩也能成为合格的飞天儿,那鹭子也必须要找到正确的人才可以成亲。   那什么才是正确的人?。   当你遇到的时候,你就会知道。   水庄主也没说什么实质内容,可水清浅莫名的已经完全不再担忧自己的传承资质。这次去传承之地,就是去开开眼界的。或者用水庄主的话解释:穷乡僻壤的破地方,日后接受传承的时候,难道还要我老人家老胳膊老腿的带你走一遭?你自己认路自己去吧。   穷乡僻壤?   水清浅对神秘的传承之地抱着很大的憧憬,可是听爹的意思……   “再绕过这个山路我们就能看到了,草帽山。”水庄主骑着马,带着儿子和威武,慢悠悠的走在山间小路上,遥指远处。   水清浅早就有困惑了,传承之地哇,那么牛掰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简陋到甚至略带粗鄙的名字?难道不应该起个‘仙境森林’或者‘独尊禁域’之类十分霸气侧漏的名字么?   “因为本来就是乡下地方啊。”水庄主打破儿子的梦幻,“这一片叫草帽镇,那山头当然就被叫草帽山喽。”   当初苦逼二十二人组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大难不死就是后福,还容得他们挑剔降落地点?没一头栽下来就是万幸。所以,传承之地根本不是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原始深林,山脉很大,但飞天儿的传承之地也就是这片方圆百里。   “那这里怎么会成为武者的历练之地,还有那么多英雄传说?”   “嗯,先祖在这里落地后,这片山林的草木就慢慢繁盛起来了,随之动物也都跟着强壮起来。比如这里的一头山猪比别处的能大一半,也更皮糙肉厚。所以采药的,练武的,来挖宝藏的……演绎出各式各样的传说。”   “这里的树木会忽然茂盛,因为传承之地的影响吧?好神奇哦。”   水庄主耸耸肩,这是个一时半刻说不清的问题,等鹭子长大,让他自己慢慢研究吧。   水清浅走着走着,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个大问题,“会不会有朝廷的人在这里蹲守哇?如果他们那么想找到真正的飞天儿的话。”那他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水庄主瞥了儿子一眼。   他们爷俩都涂了水夫人牌秘制易容特效油膏,但这不是水庄主鄙视儿子的原因。转眼爷俩绕过这段山路,水清浅站在半山腰上往下看,居高临下,能看到小镇里鳞次栉比的商铺小楼,熙熙攘攘的人头,来往络绎不绝的货商满街吆喝,采药的、买药的、打猎的,收猎物的,玩刀的,卖刀的,还有朝圣的……这么多人,的确监视不过来。   “还有不少头脑发热的年轻人来这里冒险,希望有机会能接受传承,甚至为此虚度光阴,乃至葬送生命。”水庄主说。   水清浅皱皱鼻子,“不是只有我们才能接受传承吗?”   “可他们不知道啊。”水庄主笑了,他还记得鹭子小时候从外面带回来的各种不靠谱的传承传说。   水清浅想了想,也笑了,“不会真的有人去找名叫‘传承’的果子吧?”   “咯咯咯——”听到熟悉的‘果子’两个字的发音,元宝条件反射的兴奋了。水清浅低头看胸前兜袋里面的元宝,它的个头已经从鸡蛋大小长到巴掌那么大了,活泼健康,也很聪明。   “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你其实是个小猪猡吧?”水清浅边说边从袖袋里掏出一小块纯□□做的奶豆,给了元宝,元宝惬意地躺着,用四个爪子捧着吃。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元宝到底是什么类的动物,圆滚滚的,除了吃就是睡,貌似凭这球形身材也跑不快,真不太像狩猎型的食肉动物。不过,它的皮毛很漂亮,近似白的淡金色,非常亮眼,而且密实柔软,用水庄主的话说,元宝一定有特殊天分,否则拥有这样美丽的皮毛,它们全族早就被灭绝了。   入小镇的时候,水庄主父子一点也不显眼,每年出现在这里的朝圣团不计其数——‘拜飞天儿,有求必应’这是俗语。各路没影的神仙都能吃到香火,飞天儿可是活的,真的。留下无数传说,并且让他们东洲百姓从吃不饱穿不暖,到今天这样的安定好日子,信神仙哪有信飞天儿来得实惠?   所以,大山里的草帽镇不是穷乡僻壤,它在东洲是个很有名的地方,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父子俩刚一落坐馄饨摊,各式各样小贩就过来兜售东西了。   “客官,您看看我这是百年首乌精,沾着仙气儿长大的,看看都成人形了……”明明是用五个番薯串的,外面糊的泥巴。   “这位官人,看您就是心诚之人,我这里有出入传承之地的详细地图,五十文一张……”   “……进山可危险啊,这里的野猪比马都大,我可以给您介绍保镖,兼职向导,绝对的武把式……”   “是正宗的黑貂皮,五百年黑貂化形前的精心制作,飞天儿老家特产,水火不侵啦!”   “这位爷们,买刀防身吗?”   水清浅:离家出门四个月,就数在这馄饨摊儿上见识的多。   当然,你也不要以为这个馄饨摊就是单纯的馄饨摊,人家这里买的是‘飞天儿祖传秘法野猪肉馅馄炖’,馄炖汤是灵泉水,喝了包治百病,汤料里的蘑菇碎是‘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的飞天儿起源祖地的野山珍’水清浅一口气读下来,差点没噎过气儿。      第20章 传承的勇气试炼   草帽镇本是山区里的一个小小镇,可时至今日,都已经发展成中等规模的县城了。父子俩找到一个很不错的旅店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出了镇子,往山林里出发。   水庄主要领儿子去的地方叫‘百花蝴蝶谷’,这个名字非常符合水清浅的幻想,不过他怀疑是亲爹胡编应付他的。因为那些卖地图的向导没有一个人说起过这个地方。他们讲的都是左山门那边,说绕过大峰、二峰和三峰……共七天六夜的山路,而且一路上野猪、野狼、野猫、熊瞎子都是一窝一窝的,它们还比寻常型号大许多,你能想象到底有多危险,不雇十几个人的保镖小队,你别想活着回来。最重要的是,罗盘在这里不好用,没向导领着,一进山就得迷路。但大家觉得这才叫正途,他们管这叫‘飞天儿的勇气试炼’。   什么,你只是来朝圣拜拜?   出镇子左拐,山门入口那儿有庙,去那上香,有求必应。   水庄主带着儿子和狗狗出征,还背了帐篷睡袋,一副郊游远足的架势,但走得线路跟外面那些卖小地图的完全不同,边走边给儿子描绘待会将遇到的困难。   “小径大约有百丈,枯蓝叶四季常青,有毒。被那玩意碰在身上会很疼,然后会麻痹你的神经,然后你就——”水庄主摆了一个抹喉的动作。   水清浅惊悚了,“飞天儿也是?”   “应该是。”   这算什么回答?水清浅有点惴惴,有点兴奋,“我们有特别的方法?”   “如果你走对了路线,就不会碰到他它们。”   是机关!比如八卦阵之类的,水清浅说不上自己这是兴奋啊兴奋啊还是兴奋啊。   “记得妈妈给你的《草虫图鉴》吗?关于相伴相生的那一篇。还有,术数里面的《大数定率》篇?”   “哇哦。”水清浅没想到居然平日学的算术也会排上用场。   “知识,永远都是有用的。”   水庄主带着儿子在树林里说说话、聊聊天,普及一下树林里的原生态知识,不知不觉的就翻过了两个小山头,辗转到了百花蝴蝶谷的谷口。此刻,太阳还没到中天。   “我们到了。”   水清浅四周看看,没路了。前面是山墙,墙根下面寻常的野草,旁边是树,然后顺着山墙往上看,各种老青藤,谷在哪儿呢?   谷在青藤的后面。   水庄主用力扒了扒,水清浅看到里面透出来的光。若仔细辨认,能看到这个小缝隙是人为凿出来的,应该是先人的手笔。挤出这几步山壁,里面豁然开朗,阳光、安详,香气四溢,错落有致的树林里开满了花,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如果忽略某些毒藤的话。   “鹭子,就是这,你是自己试试,还是跟我一起走过去?”   “我要自己试试。”水清浅跃跃欲试。   “那爹先给你做个示范。”水庄主带着行李还有威武直接杀进去了。   枯蓝叶总伴生在玉瑶花身边,但玉瑶树与猫爪草则相克,利用这种相生相克的原理,按照奇门八卦的方位栽种,这样看似杂乱无章的野地其实有迹可循。然后你通过推算,一切将会迎刃而解。水清浅在原地看他爹远去的背影,等他爹转了弯不见踪影之后,他又演算了一遍,模拟了一下。水清浅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过去……   水清浅一路观察一路掐指计算,中途他稍稍走神了一下,手背就碰到了枯蓝叶,针扎一样的蛰疼,吓得他赶紧集中精力,然后顺顺当当走过去了。他父亲站在空地那儿正等着他。   “爹爹,我过来了。”   “嗯。”水庄主心里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尽管他知道儿子应该没问题。   阵法仅仅是阻挡擅入者的一道大门口,过了阵法之后,眼界范围内依旧是大片深邃的青山老林模样,一眼两眼望不到边际,然后水庄主带着儿子继续在林子里走,又走了一个时辰,在一条小溪旁边停下来,吃午饭。   “咱们抓鱼吗,爹?”   “我们没带充足的干衣服,不行。”   水庄主预计的行程有三天两夜,他们准备完好,但山林里行走依然充满危险,别的不说,万一衣裳湿了没有换洗,夜深露重,妥妥染上风寒,万一病重走不出去,无声无息死在山林里,一点都不是玩笑。   “那咱们去打猎?”鹭子更兴奋的问。人家是来露营玩的,还幻想能遇到熊,幻想他爹冲上去大杀四方呢。   这条路上遇到熊是不现实的,最多碰到个兔子什么的,水庄主摸摸腰间的短刀,看看趴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威武,又抬眼四望静谧的山林,想了想,依然觉得打兔子难度太大。   “儿砸,田鼠你吃吗?”   水清浅:……   最后俩人就着凉水啃的肉夹馍。   “还不如咱们家后山,爹,我在家都能打到兔子。”   “嗯,你们那一群小土匪,一天能把山犁八遍,亏着咱们家后山的兔子能生。”不然早给抓绝种了。   午饭过后,俩人又走了快两个时辰,再次遇到条小山溪的时候,水庄主便决定停下来安营扎寨了。   草帽山这一带气候干燥气温偏低,并没有南方瘴林遮天蔽日的感觉,所以水清浅奇怪这个时候安营,日头还老高着,树林里一点儿都不昏暗,照他的理解,起码再走一个、半个时辰都行。但水庄主明显有自己的考虑,却避重就轻的感慨,“儿子要吃野味,爹就得多花些时间布置陷阱啊。”   “噢噢噢,抓兔子!”注意力瞬间转移,小鸟挥舞着手中的猫大侠跑圈,各种霸气侧漏。   这里是深山老林,虽然水庄主判定这里应该不会有熊,但狼、蛇、野猫、野猪……他家宝贝小鸟儿才七岁,战五渣,当爹的责任重大。   驱蛇粉,野猪夹,铺陷阱,再挖两个壕沟,水爹忙得不亦乐乎。   七岁的大孩子带着狗狗周边拾柴,他一点儿没觉得危险,周遭百丈内转个遍,什么也没碰到。忙活小半个时辰之后,一人一狗连拖带拽的弄了一大捆干树枝回来。眼瞅着要进营地了,就听水庄主大喝一声,“停下!”   一二三,木头人。   水清浅背拉柴禾堆,保持迈步右脚落地左脚刚刚抬起、并扭头左看的高难动作,一动不动,回应道,“什么情况,爹?”水清浅一眼扫过去发现好几个伪装的陷阱,有布置粗糙的,也有不太好发现的,也许还有若干他许没看出来的……哦,他爹现在正往他们的帐篷门上贴符纸——嗷嗷!简直就是铜墙铁壁,不仅可以防豺狼虎豹,还可以防妖魔鬼怪——小鸟儿对亲爹的万无一失的营地表示极大的赞赏。   水庄主弄完符纸,迈着风骚的步伐左绕右绕到儿子身边,让水清浅先放下柴木,“先跟爹走两遍,记住那些陷阱,千万别自己踩进去。”   短短几步路,水爹还给儿子规划个安全路线,水清浅目瞪口呆的走了两遍,真心觉得……   “不能出去乱窜,会被咱爹坑死的,你明白吗?”水清浅哆哆嗦嗦的叮嘱威武。哪怕去边上解手,水清浅都怕地上突然蹿起个兽夹咬到小鸟鸟。怪不得镇子上的人说,熊瞎子、野猪都是一窝一窝的,没有三十几个护卫都不能进来,“爹,这林子是不是真的真的很危险啊?”   “哦,没有,没什么。”水庄主把柴禾拖进来,随意拍拍手,很满意的插腰,“咱不是打猎吗?不多挖几个陷阱,怎么能猎到东西?”他还在小溪里下了网。   一切为了野味!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卵用。   安安静静的一晚上过去了,别说野猪野狼了,连个田鼠都没抓到。河里的渔网倒是兜了几条小鱼,太小了,只能煮点鱼汤喝。   “我要吃肉肉。”小鸟失望的看着一夜成果,失望的嚼干粮配鲜鱼汤,失望的咕哝着。   “东西不收了,希望这一白天会有猎物撞进来。”水庄主任他们的营地摆在那里,尽量轻装简从的开始第二天的征途。“咱们晚上还得回来住呢。”   “很近了吗?”   “嗯。”水庄主抬手遥遥一指远处的山壁,“就是那儿。”   “啊啊啊?就是那边?”水清浅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那他们已经很近了呀!他昨天就看到它了!那边是一座山呢,又高又大,老远就能看到。如果他昨天就知道那里就是目的地,何必非在这里休息一晚?昨天随便再走走就到了。   水庄主牵着儿子的手上路,水清浅则痴痴的盯着远处的山崖没回神。他在观察呢,呃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啊,虽然现在觉得它巍峨高大,也就因为离着近感觉罢了。这一路上比它高大的不知道有多少。再仔细观察,好像是一个处断崖,细细长长的,甚至称不上一座山,那为什么会成为传承之地,还有,为什么他们昨天不直接去?   一路越走越近,能遮挡视线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水清浅一路琢磨这个传承之地,所以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看到的越多,越有失望的感觉。啥玩意!光秃秃的,表面布满杂乱沟壑,偶尔有点爬藤苔藓什么的,没很神奇呀,呃,要硬说有什么不同,也许,那块峭壁,显得稍微,光亮一点、黑一点?   水清浅一路上各种嫌弃,还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一边看一边嫌弃,然后,水庄主突然停下脚步,不走了。   “哎哟。”小鸟走路不看路,撞到亲爹腿上了,“怎么了?”水清浅抬眼看看四周,他知道他们已经很接近崖底了,大约在前面绕过那处山石就能看到整个山崖的全貌,偏偏爹在这里停下来,是什么状况?   “前面……”水庄主明显犹豫,“前面恐怕有些不太好的东西,爹怕吓到你。”说完,还往天上看了看,咕哝一句,“没看到乌鸦,应该还好吧。”   水清浅:什么意思?”   “爹带你走的这个当然是捷径,江湖上更广为流传的那条线路,要翻过好几个山头,走七天六夜……”   啊,原来外面那些卖把式的说的是真的!   “……山里兜那么一大圈,他们的目的地,其实就是这座山崖的崖顶。”水庄主指着前面的断崖比划,然后很突兀的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你知道他们怎么接受传承考验的吗?”   “不知道。”水清浅摇头,却在摇到一半忽然冒出个想法:山崖顶、断崖、很高啊什么的,不会是…… ( T﹏T )   “往下跳。”水庄主耸耸眉毛。   “啊啊啊啊啊啊啊!”小鸟的世界观都炸裂了,这是在玩命呀!“那那那难道不会摔死吗?”   “据说,如果能被传承认可,就不会死。”   水清浅脸上一个大写的懵。   换成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勇气从悬崖上往下跳呢?水清浅进而思考……   那还要不要去接受传承?其实他对自己现在的人生也是很满意的。   水清浅正在胡思乱想,却囧囧有神的发现他爹从袖袋里又掏出两张符咒,赶鬼驱邪保平安的那种,递给他,“带上。”   这是什么意思?   水清浅呆呆的接过,昨天营地里,他爹铺了大阵势,当时小鸟新奇他们铜墙铁壁一样的营地,还脑补各种飞天阵、伏虎阵、八卦迷踪阵,各种霸气威武神秘莫测的阵法,为了好逮猎物。可是此时此刻这么一个驱鬼符,显然表示昨天是他自己脑补过度了。   小鸟儿的脑袋瓜灵活,智商正常上线,然后激灵一下子,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怪不得他爹说什么乌鸦啊,还带符咒……他现在就感觉一阵阵小阴风在吹:那些常年挑战传承考验却最终没有成功的人,摔死崖底的尸骨,待会儿转个弯,是不是直接就能看到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怕不怕啊?”   “嗯,嗯,嗯……”经过了漫长漫长的思考,水清浅脸色发白的艰难的吐出俩字,“还好。”   还好?那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啊?   “这样吧,一会儿爹先过去,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就先收拾一下,你就站在外面等等。好不好?”   不过去=看不到死人=还好。但转念一想,亲爹不在身边,他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然后谷底身边全是鬼……呜呜呜呜“我不要……”   “咱们鹭子都七岁了,是大孩子了。勇敢点。”   “嗯。”捏着父亲的衣角一点儿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那你在这里等着?”水爹再问。   水清浅挣扎了许久许久,也没吱声,也不撒手。   “你看,鹭子,这飞天儿的试炼吧,人家都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还不一定成功,咱们就这一个考验,你就把它当成对自己的考验了。怎地也要勇敢,对不?”   “咱们有符啊,□□的,鬼也不敢出门,对吧?”   “不能让祖宗看笑话,多给祖宗丢脸啊。”   嘴巴都要说干了,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卵用。最终,水清浅依旧抱着他爹的大腿,泪汪汪的,“我不要。”   “不怕不怕。”水庄主一把把儿子抱起来,亲亲,再给小鸟顺顺毛,“跟爹一起进去,也许是爹瞎操心了。跳崖又不是下饺子,许是十年八年碰到一个。也许根本就没人呢。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大傻子。对吧?”   “爹,呜呜呜……”水清浅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脸埋在父亲的怀里,就算以后长大了,他也不要一个人来!      第21章 传承的资质测试   小鹭子幸运的并没有遇到任何惨不忍睹的血腥现场,因为有人在他们到达之前就‘打扫战场’了。崖底前的那一大片空地上很干净,荒草都不多,有显而易见的被人为放火烧过荒的痕迹,烧荒之后,上面还铺了沙土。   “看来有人来过了。”水爹放下鹭子,“好了,儿子你看,很干净很安全。”   水清浅悄悄张开指缝,偷偷瞄了一下,没发现什么。   确实,如果换个地点,水清浅甚至会误以为这里是某个看山的猎人小屋,他们站在一个茅屋前,能看到里面有不少工具,房檐下还搭的架子,上面有坛坛罐罐,也有铁锹扫帚,一派生活气息。尽管如此,水清浅也没敢乱走乱看,只站在那里,看父亲打开包裹开始忙活。   怪不得他爹会出门带上铁铲、麻绳、油包、火柴之类的工具。水清浅本以为是为了他们露营方便的,现在看来,这里才是主因。水庄主把背来的一些工具分门别类。锤子放这儿,蜡烛放那儿,防水的往架子上放,桐油倒到坛子里,还有火柴要油包密封。检查茅棚子,叮叮当当的固定一些桩子,还有麻绳要紧一紧。好大一个工程。   “因为我们人少,这要是没人管,野草都得把这埋起来。做这些就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水庄主一边做,一边教导鹭子,“如果能顺路经过,大伙都会过来拾掇一下。”   “鹭子,你以后要是有机会来,也要这样做。”   “这些都是我们后搭的,据说,以前这里盖了几栋木屋的。要来接受传承,就顺便住下了,休息一两晚都不成问题。可惜啊,修缮的速度永远也赶不上破坏。”   “是谁破坏的?”水清浅好奇。   “风、雨雪、冰雹,还有……人。”   “…………”   任谁住的好好的,咣当,突然房顶砸下个人来,心塞不心塞?就算没那么巧合正好砸到屋顶,摔地上也受不了啊!睡一宿觉,早上一开门,院子里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水清浅站在棚子前,看父亲干活,跟父亲聊天,聊着这样诡异的话题,慢慢的慢慢的竟也不那么害怕了,甚至有胆量开始四处瞄,然后,渐渐的被他发现了好多刚刚忽略的东西,比如远处林子里有若干的土包包,好像是,坟?   水庄主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貌似比印象中的又多了一点点。   “算入土为安吧。”   “是远房族人?”水清浅这样理解那些挑战失败者。   水爹耸耸肩。   说好听的叫入土为安,说难听的就是集中就地掩埋。这是他们的重要传承之地,谁受得到了任支离破碎的腐烂尸体堵门口?而且,也不能肯定那些人就一定跟他们有血缘关系,这世上二傻子多了,有多少人听信传闻就疯魔了往下跳?这次是他们爷俩走运,不知道哪位兄弟早一步收拾了这个地方,否则水庄主今天免不了干些脏活,还会吓到自家小鸟。   水清浅平静之后,还开始仔细围绕跳崖事件开始思考了。有一点想不通。就算那些人走错了路,绕了远路,最后不是也到达这里了吗?想要得到传承,要下到崖底也许很难,但也不该作死的从悬崖上直接跳呀。正确的思维不是应该弄个绳子顺下来吗?傻子也该明白跳下来会摔死呀,难不成他们指望传承临时给一副翅膀?   为什么要跳?   “大概是谣言误导的。”水庄主一语带过。   干完了活,该让儿子见识一下真正的传承之门。水庄主没二话的拉着儿子走到山崖的山根底下,拉着儿子的手放在山崖峭壁上,“感受一下,摸到什么了?”   冰凉凉,水清浅吓了一跳,然后他仔细的摸了摸,敲了敲,确定那与众不同的触感,“这是……铁?”水清浅胡乱的上下左右都摸了摸,真的不是石头,就像铁!他情不自禁的仰头往上看,嘴巴慢慢张大,一眼看不到顶的、象山一样大的铁,这就是传承之地?真的是神仙才能造出来吧!   “最锋利的匕首,最坚硬的锤子,也休想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水庄主拍了拍它,“鹭子,十六岁到这里来,把手按上去,传承大门就会为你开启的。”水庄主指了指旁边。   水清浅看不到哪里有门的痕迹,不过顺着他父亲的指示,他倒是找到了一块凹陷处,那里有个模糊的圆盘形状,上面厚厚一层尘垢。   水清浅伸手过去摸了摸,“爹,如果我现在就把手放在这里,会怎样?”   “你可以试试。但我觉得你进不去。”   水清浅站在原地沉思的几秒钟后,开始清场,“都闪开,闪开点,威武带元宝走!”确定周遭都没有干扰了,小鸟儿吐纳呼吸运运气,然后有点忐忑,也有点小激动的把爪子按在圆盘上了。   触感没什么不……   卧槽!   发光了!   小鸟生平第一次爆粗,但他的手已经被牢牢的吸在那里挣脱不得。原本黑黑脏脏的金属表面现在浮起一道道极细的蓝色光线,淡淡的,线条杂而不乱,繁琐而神秘。神秘淡蓝色光线一点点扩大,扩大到他的手背,到整个胳膊,然后慢慢的侵蚀、包裹住水清浅的身体,像个茧,然后这个茧真的就像抽丝剥茧一般的极细的蓝色丝线一条一条的抽出,飞快的消亡,渐渐的露出里面惊讶回不过神的鹭子。整个过程本应极慢,实际却飞快的把所有丝线都一条条抽掉干净,最后只留下单薄的一条蓝色光线围着水清浅,然后从头顶一路扫到脚,从脚又扫到头顶,然后,啪的一下子,完全消失了,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完了?   水清浅猛地回头找爹,扑过去抱住。   “说了你年龄不够。”水庄主摸着小鸟的羽毛安魂。   “我不是,刚刚它……那个,这个,我我我……”小鸟趴在父亲怀里激动地语无伦次,被父亲好一顿摸毛。足足小半晌,极度混乱的水清浅才终于问了一句有用的,“爹,那个光……如果我年龄够了会怎样?”   “你会进去,对,进到这个‘山’里。然后,传承会教导你一切。”   哇哦,好玄妙哦。   水清浅提前体验了一把传承的考验,吓了他一跳,还好爹就在他身后。不过,就算因为年龄问题大门没有向他打开,传承也没有对他进行伤害。这真是个好消息。   传承的大门就在这里,以这样奇怪但无害的方式考验,可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有人选择从崖顶往下跳这样的极端方式。在回程的路上,水清浅又把这个问题拎出来了。   “如果没有传承资质的人,即使把手放在那里,那道蓝光也不会出现的。”水庄主这样解释。对于普通人来讲,这就是一个山,甚至他们粗心的都不会发现这座山是金属所制,人为所制。水清浅想了一下,赞同的点点头,这合情合理。   “你也听说了,即使是飞天儿的嫡系后代也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通过传承,没有血脉的普通人咱们就不说了,肯定不行。但如果有飞天儿血统,传承却依然不愿接受,那么有个捞偏门的法子:试一下从崖顶往下跳……”   “啊?还有这样哒?”   “听传闻,爹这个也是道听途说的哈,传承之地会出手相救,尽管他们的资质不行,传承说不得会及时打开门,接住那些跳崖的。”   “爹,那些人作弊好赖皮哦……还有,传承真是个好人。”小鸟一路嘴不停的吧啦吧啦吧啦……   水庄主摸摸小鹭子的翎羽,宠爱的笑。传承之地,就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守护、包容、教导他们一切。   不过,很快鹭子又有问题了,“在跳之前,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传承接受吧?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掉了。这种法子,到底能有多少人会成功啊?”小树林里面的坟包绝对不是小数。   “我觉得成功肯定是少数。”水爹说,“而且都说是传闻了,这么多年过去,好好的故事都会被传歪,你也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条件,比如,跳崖前有若干注意事项。真正能接受传承的人谁也不会去试,哪知道真假?接受不了传承的人,他的后代十有八九也不会成功。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试,搞不好就死掉了,断代也个问题。”   这种捞偏门的方法明显是二三四代飞天儿搞出来的,或许因为濒死的威胁让那些飞天儿大爆发从而达到及格线被传承及时接受,谁知道呢?就算他们是飞天儿,关于传承的奥秘也一无所知。不知道是谁在操纵传承,也不明白传承到底是以什么标准筛选后代。尤其被传承认可的这一幕,想想就特别吓人,被蓝色光茧包裹之后,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咻地一下子就原地消失了,穿墙而过,进入神秘的传承之地……   “嘶!”水清浅手指一痛,低头看罪魁祸首,元宝最近出牙了,因为孩子要磨牙,所以水清浅就不幸几次中招。   “我说过,不许咬人!”不过,清浅老早就设计好了惩罚手段了,就等着今儿接招呢。“今天没有零食。”说着,把袖袋里的羊奶豆拿出来。   咯,咯咯咯,元宝闻到了,高兴的要往前扑,被水清浅一个指头戳翻。   “没有了,今天,咩有零食。”说着,水清浅当着元宝的面,挑一颗白白圆圆的羊奶豆出来,两根手指头捏着,翘成了兰花指,伸到元宝眼皮子底下晃,元宝抱着俩前爪,黑豆小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咕噜吞了一口口水,还吧唧吧唧嘴。   奶豆豆在空中晃好几晃,绕了七八个圈子,跟变戏法似的,空气中都奶香四溢了,最后水清浅随手一扔,戏法变完了,奶豆豆消失在他嘴里。   咕噜,咕噜噜……   一双小黑豆眼睛一瞬不瞬的继续盯着。   水清浅冲着地面上趴着的威武招招手。   又挑出一颗奶豆豆,故技重施的在空中画了半点的圆,元宝的脑袋跟着转了好几圈,最后奶豆豆吧嗒一声,进了威武的嘴巴……   元宝嘴巴微张口水满地的等着下一轮,却见水清浅把奶豆豆的袋子一紧,收起来了。   “咔咔咔!!!!”元宝疯起来连它自己都挠。   “你咔咔也没用。”叫你不听话!   出离愤怒了!   谁都别拦着!   元宝开始用它的小爪子和小尖牙钩水清浅的袖子、领子、衣摆……水清浅随手从元宝的窝里拽出一截缠麻绳的糙木棍,“不许抓衣服,用这个磨爪子。”自打元宝开始长牙长爪,水清浅的衣裳耗费速度就快了两倍。他家把威武从小养大,对这个最有经验了。早早准备了宠物玩具。   不过很明显,元宝不屑那些廉价的东西,它就喜欢抓花水清浅的衣裳褂子。   水清浅看看自己身上被抓脱线的莲花缠枝八宝比甲。   “哼哼,很好,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第一天,元宝的主餐是三颗毛鸭蛋,没有零食。元宝报复性的咬散了水清浅的玲珑珍珠冠。   第二天,元宝的主餐还是三个毛鸭蛋,没有零食,不仅没零食,今天还被关小黑屋了。愤怒的元宝一被放出来,就扒坏了水清浅一摞备用的新汗巾子。   第四天,元宝直接被关笼子里,跟它关一起的还有它不屑的猫爪棒。而笼子外面摆了一排香喷喷的毛鸭蛋、软烂的煮羊心、一堆奶豆豆……它一个也吃不着,被生生馋了一天。由此,猫爪棒被元宝一顿泄愤的撕咬,麻绳终于断了,可这并没有改变它的处境。闹腾了一天,又累又饿,晚上才得了一个毛鸭蛋,吃完了被放出来的时候,元宝落寞的回窝蜷着,没再闹。   第七天,元宝依然被关在笼子里,啃着到手的毛鸭蛋,还有好几个奶豆豆,但就吃了俩,剩下的被它晚上搬回窝藏起来了。   第十天,元宝得了个新玩具,千层丝做的布老鼠,元宝高兴地玩了一整天。   第十一天,‘布老鼠’终于被抓成了‘毛老鼠’,元宝开始对抓水清浅的衣裳失去兴趣了。注意,是它不稀罕了,不是怕被没收奶豆豆!   第十五天,元宝彻底恢复了自由之身,不用再被关笼子、扣口粮了,它撒了欢的在船上四处乱窜,上下四层的大楼船险些装不下它。也是在这一天,元宝不幸跑到了厨房,不幸遭到了一只小公鸡的追杀,面对生命威胁,元宝的本能爆发了。它咬死了那只鸡,不仅仅是咬破气管那种,它是直接把小鸡的颈骨咬碎了,可凶残了。   元宝的本能天赋必杀技终于被挖掘出来,但这只能算他们行程中的一个小插曲,另一个大插曲是水清浅的学习进度。因为悠哉行船,除了下船时能到处疯野,水清浅其他闲暇时间就只有窝在船上玩文了:看书、练字、弹琴、下棋、画画……学霸还没说什么呢,当先生的要撂挑子了。   “儿砸,不要学了,咱们出去玩吧,不能辜负大好时光啊。”水庄主拍拍手,决定不能让儿子这样下去。小孩子嘛,学那么快干什么,未来还长着呢。应该出去玩,疯玩。   出门在外,水清浅的学习一点儿都没耽误。原本他就一直是爹妈亲自教导的,水庄主负责指导儿子书法丹青,水夫人教导弹琴和一些自然科学。水夫人那部分暂且不提,就说水庄主教儿子习字。庄主大人依稀记得在家的时候,儿子的字还难以入目,握笔还不算稳健呢,可现在算怎么回事?水庄主掰着指头算出行以来的日子,断断续续的半年时光罢了,统共也没练几天呐。他觉得习字正常的进度应该是,狗爬的字→苍蝇抓的字→勉强工整→有点意思→初见风骨,再往后,就不是小孩子习字的范围了。结果,仿佛觉得昨天他家小鹭子的字还停留在狗爬式,怎么怎么他忽然就见到风骨了!?   成长来得太快,当爹的有些失落 →_→儿砸,学习枯燥又无聊,你真的不想玩玩别的吗?   好吧,水清浅从善如流的玩别的去了,转身换了衣服,去画画了。   水庄主_(:з」∠)_   玩了几天画画,鹭子临摹出一副十一郎的‘猫戏图’,笔走龙蛇,居然抓住了三分真髓,啊啊啊啊啊啊,他儿子这是要上天啊!   水庄主看着鹭子拎着元宝沾沾朱砂,在《猫戏图》的落款下面印上元宝的爪印,摇头失笑。不过说正经的,儿子当下的功力,骗内行困难点,蒙蒙外行不是说笑的。   “元宝,你看着没?以后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尾巴拔下来做画笔。”水清浅拿着最粗的画笔,吓唬元宝。   “咔咔咔咔——”元宝一顿示威,啪嗒啪嗒从画纸上跑过,留下一串脚印……   水清浅看着画纸上的梅花脚印,忽然眼睛一亮,“我喜欢这个。”拿起羊毫小笔,清点浅扫,淡淡几笔勾勒出一支干枝梅,然后上下打量了打量,觉得画太静,再添个月亮。琢磨琢磨,好像太素,应该再添几点雪花……哦,他其实不喜欢雪花。可是画梅花,九成都要加雪花……不!还是蚂蚱,他喜欢玩蚂蚱。   水庄主看儿子硬是把好好一张《月下寒梅》画出个不伦不类,还挺高兴,果然,宝贝儿砸还小!   水清浅的书画文化课好,他的琴艺更好,这孩子大概天生有音乐细胞,五岁那会儿,亲娘手把手的教了几个月之后就上轨道了,之后一直没落下。所以,船上闲来无事,还时常上演七岁小童工给地主老财和地主婆弹小曲儿的戏码。   这一天,水清浅坐在第三层的甲板上,面对落日余晖微风习习拨弄琴弦,水庄主夫妇在后面躺椅上养神,名曲《长河落日》配上此情此景,真是享受啊。   一曲终了,水清浅用嘴舔舔有点热辣感觉的手指头,发表感言,“弹琴的时候感觉是挺好,就是完后每次都手指头痛……妈,你说你都不会疼,你怎么能不疼呢?”   废话,弹琴哪有不勤练的?手指尖都磨出老茧,当然不疼。也就是他家鹭子,天赋异常,都弹到这个份儿上了,居然他还在嫌琴弦磨手指?   儿子天才吧,当父母的心里应该高兴,但是这对父母现在心里竟然还失落。你说,如此天才白白浪费在这些琴棋书画、吃喝玩乐的小道上,是不是有点可惜啊?   最近地主老财开始给儿子开蒙格物学,而地主婆觉得这样太慢。既然小童工这么聪明,为什么不物尽其用呢?   “儿子,你明天闲着也是闲着,给妈妈打下手吧?”水夫人指的是那些药剂实验。   “不要。”小童工一口回绝。   “为什么?”   “我讨厌玻璃瓶子。”      第22章 熊家长   一晃儿行船一个来月,他们登上过神光金顶,见识过长河落日,品过厥江酒酿鱼唇,听过凤凰台上的凤啼,然后,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是一处默默无闻的,除了方圆几十里之内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的村民之外,不要指望外人会听说过这个地方,黑山。   荒山野岭的那个山,山中有个穷道观,观中有个穷道士。   水庄主带着老婆孩子寻到这里,可不是因为大能神通隐居于此,他们是来访亲的,拜访鹭子的祖父,水庄主的亲爹。   鹭子:“祖父为什么要住在山上?还有,什么叫出家?”   “嗯……你祖母去世,令你祖父很伤心,所以他想找个静心的地方,不想被打扰。”水庄主非常简略的概括。   “哦。那我们去拜访,会打扰人家么?”水清浅对祖父没什么概念,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见过。对鹭子来说,就是有一个亲戚住在山上,然后他们游玩顺路探望他。鹭子关心的重点是自己全家的拜访,最好不要打扰到人!家!   “我……也不知道。”水庄主的语气有点惆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   自己接受传承那年,他们父子在这里道别,他父亲说要了断尘缘。水庄主在最初游历天下,路过这里时他父亲拒绝了他的探望,之后,水庄主就没再来过了。当然,水庄主不是期期艾艾的那种人,他只是尊重父亲的选择。水庄主早年丧母,自幼独立,尤其接受传承后,更多了一颗通达的心。每个人都有权力追求自己的生活,如果这是他父亲选择的路,并且享受这样的清修,水庄主真心为父亲感到高兴。毕竟,母亲去世对父亲打击挺大的,既然死亡无法改变,他希望父亲会活的自在一些。   水庄主的第一次牛刀小试的‘推’,第一次赚钱,娶亲,为人夫,为人父……他都写信告诉了他的父亲,可惜这么多年的信全部石沉大海。所以提起这个事儿,水庄主心情也挺复杂,这一次,他希望能让父亲看看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要知道彼此都过得不错。   水清浅似乎感受到了父亲波动的情绪,最初他不解,过了一会儿才琢磨过味来:祖父不就是爹的亲爹么?所以,他爹原来也是个没妈的孩子,然后亲爹又不要他啦?!   没妈,爹又不要他——设身处地的假设让鹭子顿时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的紧了紧抱着亲爹的双手,而且,死不撒手。所以,爹爹现在一定很伤心很伤心的吧。   “爹……”水清浅费力的抱着他亲爹,因为个子太小,只能安慰的拍拍他爹的后腰,“你别伤心,你还有我和妈妈。”   水庄主:(╯▽╰)   水庄主不敢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怕伤害儿子纯真的感情。水庄主就这么一路木着脸,死撑一副失落加悲戚的苦逼脸,配合儿子的稚嫩安慰。眼见着都快绷不住的时候,他们到了三清观,他父亲修行的小道观。   然后,水清浅的爷爷不在。   “什么?他离开了?”   水庄主从观主青衍真人手里接过一封很多年前他父亲留给他的信,打开扫了一遍,水庄主那本就快绷住的那些神经‘嘭’的一下子,爆了。   “还俗!?”   “帝都!!”   “入朝为官!!!”   水庄主暴走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从我七岁时开始赚钱、养家、养亲爹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他就是个不靠谱的!”   论据一:“离开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给我稍个信……你懒得写信,好歹也把我的地址留给观主,至少人家退信还能找到地方。”   论据二:“去帝都找他?连化名地址都没有,我去哪里找人?”   结论:“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让人操心的爹!”   “冷静,冷静点,你儿子在看着你……”   “那会儿在县衙大堂,他一个旁证就敢把人家县官逼到墙角,差点没把人家县太爷气到中风,回头还得我给他擦屁股。”   “咳,在儿子面前,注意你的修辞……”   “一头牛就能被他搞成个‘血案’,太守跟着吃瓜烙……被人关小黑屋都是他命大!”   “夫君……”   “去帝都当官?他是小地主的时候我就得给他雇八个退役兵当打手,天天防着有人给他盖麻袋……”   “还要建立司法公正?他是嫌自己不够耀眼是吧?他以为自己是太阳啊!”   幸好三清观只是山里一个很偏僻的小道观,水庄主的各种暴躁没有被围观。水庄主在三清观一顿拍着桌子、一顿质问人家青衍真人为什么不把他爹给看住了之后,决定回程立即杀向帝都。天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他那个亲爹得闯出多大祸?水庄主从七岁起,就给他爹各种收拾烂摊子,水庄主甚至都在想,如果这次真的有什么天塌下来的祸事,他就是暴露自己,好歹也得把他爹保下来。   水清浅对这一切很迷茫,不过,他觉得他祖父肯定是个很强大的存在,看把他爹气的,自己闯祸都没这么厉害。   因为水庄主亲爹的‘大隐于朝事件’他们剩下的行程严重缩水了,几乎就是一站不停,直奔帝都。所以原本计划至少还有三个月的行程,眼下估计一个月之内就能到。不过即使他们立即就能到,在帝都找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帝都,五百年前,还是一个叫‘苍城’的晋国京城。不过随着晋帝国崛起、东洲大陆大一统,这里渐渐蜕变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帝都。而随着东洲大陆繁荣昌盛,帝都代表的就不仅仅是东洲帝国的权力中心,这里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整个天下的权力中心。有一个笑话,说一块砖头朝人群里拍过去,砸十个人里面有六个是当官的,剩下的平头百姓也跟勋贵之家是亲戚。   帝都,人口过两百万的雄城,跟潜港那个百万人口的商港还不一样。潜港那里号称人口过百万,可至少有四成都是来来往往的各地客商,客商不置恒产,所以潜港的城骑马两个多时辰就能从内城走到城郊。可帝都就不同了,帝都里有庞大的帝王宫殿群,有当朝达官显贵的办公衙门,有使臣驻地,还有军营。光这些堆在一起,骑马绕一圈,一天时间不算多。   每个官员还有自己的府邸,一并达官显贵的别院若干另计,有姻亲贵戚们的祖产宅邸,也有豪富的商人们一掷千金的买房置地。还有基数更加庞大的平民商铺,东西有两市,南北居住区,帝国皇宫跟南区数以百万计的高中低档平民住宅区遥遥相对。   而这些,仅仅是最基本的民生方面。别忘了,帝都不仅仅是权力的中心,也是整个东洲大陆文化传承的中心。   想做官?不管你考学考上来的,还是凭祖荫免试,还是拿钱砸出来的,都必须去帝国露松皇家书院读书,至少十八门考试成绩中等以上才能有当官的资格,所以这个露松书院是除了帝王宫殿群之外最庞大的一处园林建筑。书院不小吧,可它旁边的皇家武学院占地更大,号称‘将军的摇篮’。它是没有露松书院那么细致秀美的园林布局,可行军布阵,步兵、骑兵、水兵、再想想各种类型的操练广场,整个一庞然大物。   除了这两个庞然大物,还有皇家医学总会,皇家资源总会,皇家格物总会……凭哪个都是一方霸主。帝都就是这样一个威震天下的怪物。不说朝廷中枢,就旁的这些机构的头头脑脑都数不过来,怎么找人?   水庄主在三清观发了一顿邪火,火急火燎的要去帝都,不过下山后就冷静了,其实他明白,若真的出了什么事,这一别十六年,该发生的早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不差月把功夫。关于亲爹的大隐于朝,现在水庄主关注的重点在是,帝都成千上万的官,到底哪个才是他亲爹呢?他爹肯定不会用本来的籍贯姓氏,甚至可能会掩盖相貌,飞天儿们各显神通,谁知道这位爷会用什么法子隐匿身份?   水庄主这些日子一直在翻阅帝都朝廷里的官员简历。这玩意自然也是有人帮着收集的。上次忽悠那个金县令就是凭借的这些内部材料。只是这次翻阅量更大。上一次好歹只是沿路的地方级官员,其中最大不过是四个驻地将军从三品,还仅仅局限在几个州府。这回得把朝廷中枢里的官一网打尽,光算四品以上勋贵就成百上千,想一想,头发都要揪光了。   船只驶入清明渠,距皇城的永安门就很近了,但抵达帝都的当天,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城,却是在码头的某个酒楼里见了来自利好钱庄帝都站的分掌柜。这次在帝都目的特殊,耗时也怕不短,他们需要利好钱庄做更多的准备工作。   那些都是大人需要操心的事情,水清浅的任务就是吃吃睡睡,跟威武和元宝玩一玩,得空再写几张大字什么的,待尘安落定,反馈到他这里的就是,两天之后,有一溜整齐化一的四轮马车来接他们,连人带家什顺顺利利的搬进城北一处两进小院,还带个小后园子。根据帝都东贵西贱南贫北富的分布原则,这个地方前后左右都是富贵人家,不算豪富,但也不是必须抠抠索索算来算去的小老板。四平八稳的生意人家,理应没什么乱糟糟的事情。以水庄主夫妇薄有资产的县城小地主身份,是恰到好处的中隐隐于市。   “这是我的房间吗?”   稍间的窗子下面有软榻,软榻的脚凳包着棉,好像特意给威武留的位置。推开窗子,还能看到院子中的葡萄架。靠东墙还有书桌,上面置了笔墨纸砚,左边书柜有些空,但墙上添了字画,而且不是地摊货的那种。水清浅扯了扯里间的蓝色帷幔,然后跳到拔步床上,在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上滚了一个圈,被褥软硬适中,带着清新的皂角香气,还行。干净,整齐,细节处处贴心,小鸟大人感觉舒服。   仅仅两天的功夫,一座宅子能收拾到这样的程度,且没有惊动左邻右舍鸡飞狗跳,内中所含的人力物力统筹规划绝非等闲,只是很少有人能领会到这种低调的华丽,至少七岁的水清浅是不知道的,他家一路随行的管事、小厮、小丫头见识有限也没觉得异常,水庄主一家子颇有些润物细无声的感觉潜进了帝都。找爹这个任务,谁知道要花多长时间呢?三五个月也不嫌少。所以置备一个暂时落脚点,就十分必要了。水庄主打算依此为根据地,开始寻爹之旅。   水庄主正在这边揪着头发抽丝剥茧的找爹的时候,那边水清浅跟隔壁新认识的一个小胖子混风生水起。   认识的经过挺简单的。   作为新搬来的住户,与邻里人情要经营一下。本着这样的初衷,水夫人搬过来的第二天就带着丫头和些小点心拜访四邻八舍去了。水夫人长得多好啊,那脸蛋,那气质,那通身的妆扮气派,一看就出身不凡,水夫人只需要刷脸,就赢得南瓜胡同这一条街上所有当家主妇的初步友谊。   先前有了水夫人的拜访,后脚隔壁苏宅就办了个社区小聚,这就是社交圈子,同处一个社会阶层,同是做生意的,借着由头隔三差五的就小聚一下,不仅内宅,外面生意上的事也能互通有无。所以,结交新邻居的名头很好用,作为主客的水庄主一家顺理成章的融入圈子。   对于当地的小伙伴来说,水清浅是新面孔,但架不住小鸟长得漂亮啊,苏宅的小主人苏平见水清浅第一面,那只小胖子的口水就流出来了。   水清浅:……   “我有五个姐姐,给别人当兄弟我最有经验了!”   “浅弟弟…………呃,你要是不愿意,叫我平平就好了……那我还可以叫你弟弟吗?”   “我一会儿请你吃金丝卷和白糖糕,可好吃了,我一个人可以吃辣么多!”   “这都是我哒,清浅你喜欢什么?随便拿!嗯……就是那个巨灵神你再让我多玩两天好不好?”   “这个是白星三宝,这是狼胥大帅,我这有五彩的琉璃珠,要不咱们去玩蹴鞠吧,这个牛皮的蹴鞠是新买的,我还没玩过……”   迷之友谊,快得就像龙卷风。      第23章 邻里小聚会   “苏小胖,你不要去招呼别人吗?”水清浅摆弄着苏小胖的金毛犼和黑风怪,它俩掐架掐得昏天黑地热火朝天,然后在百忙之中抽空问了一句新收的小弟。   苏小胖一僵:不想去,好心塞,肿么办?   久久没听到回应,水清浅抬头看到小胖子一副纠结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浅弟……清浅,我玩具都给你玩,我再请你吃好吃的,那咱们继续做朋友好不好?”   继续?“咱们什么时候不是朋友啦?”虽然一开始苏小胖充大哥的幼稚做法让水清浅不稀罕跟他一般见识,但了解傻白甜的本质后,水清浅心里就原谅他啦。在小鸟的情分里,各种傻白甜都可以划拉到身边当小弟的。   苏小胖憋了许久才闷闷的挤出一句,“我是说,你见了别人之后,也还能跟我做朋友。”   水清浅:??   “我不喜欢徐璈。”小胖子开始倒一肚子心塞,也不管水清浅能不能听明白,“我没有兄弟怎么啦,我还有五个姐姐呢。他不就是跟平安里的徐家有点亲戚,有什么了不起?干嘛都要听他的,他借我的一套战神贴画都没还,他还把我的砚台弄坏了,他还骗先生说我……”   水清浅:这个……应该算小胖子在人背后说坏话吧?   今天这场社区初次小聚,水清浅是来得最早的一个,别人得等放学后,下午未半两点才到,小胖子纵有千般不愿意,还是需要他出面招呼。   水清浅正低头整理猫大侠身上的秋冬装,就听到人声脚步声由远及近,   “……还在家窝着没上学堂呢?啧啧啧,去给先生认个错不就结了?先生今天还说起你来着,你们家五个姐妹花日后得指望你顶门立户,你可不能不学无术是吧,哈哈哈……哟这是谁呀,新邻居?”   水清浅一抬头,迎面是六七个少年,打头进来的是一个身穿香色学子服的十来岁少年,苏小胖都被他挤得落后一个身位。   来人看到水清浅,眼睛刷的一亮,下意识的抻抻袖口,抹了一把衣摆,几步向前,拉开架势,“在下徐璈,幸会。”姿态颇郑重。   水清浅唬了一愣,忙站起来正式回礼,“幸会,我叫水清浅。”   “丁字巷街头的徐宅就是我家,我排行数二,你可以叫我徐二哥。我叫你清浅贤弟好不好?”   ⊙ ︿ ⊙ 你谁啊你!都跟你不熟。   其实,徐璈介绍的重点旨在强调丁字巷头的徐宅,这是个颇显身份的说法,可惜水清浅对他们的社交圈子一点不懂,没有领会,顺带还不算愉快的认了一个 ‘徐二哥’。   接下来,是身后那些跟班了。   水清浅向主人望过去,苏小胖被挤在人堆里,一点存在感都没有。徐璈却在喧宾夺主,一马当先站在中间,“来,清浅贤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莫雨,杏林堂的莫家二少;白鹏,丁字巷白家老铺的白家七少;田元,华翠楼的田家大少……”   端着架子顶着某少、某某少的头衔相互寒暄,极力模仿大人们初次相会的场面,让这帮富家子弟的面子撑得足足的,但就本质来说,这还是一群狗都嫌的熊孩子。所以,苏小胖给水清浅献宝又没来得及收拾的一大箱子一大箱子玩具,就落在他们眼睛里了,寒暄过后,一帮熊孩子迫不及待,一哄而上。玩起来谁还顾着谁啊?   可几大箱子的玩具加起来都没抵过刚换上秋冬装的猫大侠。   这个木偶是水庄主途径横州时,把千巧斋的老师傅堵到家里订的,人家千巧斋是正经上供皇家的手艺,各种奢华精致就不提了,就算有少量流到市面上自由买卖的木偶,也不是南瓜胡同这个级别的富贵商户能接触到的东西。这些道理熊孩子们当然不懂,他们只知道猫大侠从耳朵到胡须,从它的武器和秋冬款的大衣皮靴,浑身上下无一不精细到了极致,这么好看的木偶见都没见过,不由啧啧称奇,爱不释手。   水清浅大方的让出猫大侠,转头专注苏小胖这里好些简单甚至是简陋的玩具,反正没玩过嘛。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徐二哥,总拉着水清浅说话。他都没主动搭理过的——跟你又不熟!   正哼哼唧唧的应着,苏小胖捧来核桃酪,还有一碟子奶粑粑、绣球酥、糖不甩混搭的点心,巴巴的递到水清浅面前,“清浅,我特意挑的,老香坊的,都可好吃了。”   “哎?我说苏小胖,怎么没我的?你这可不对了啊。”徐璈挑理了。   “那那边不是,还有很多吗?”苏小胖磕磕巴巴的辩驳,待客的点心早有备下,小胖子巴巴来献宝,也就是从那边拿到这边而已。   “既然点心都在那边摆着了,你这又拿来卖什么人情哪?”   “我我我我不是,我没有我是……”小胖子涨红的脸,吭哧吭哧的一句有用的话都顶不出来,期间还小心翼翼的看水清浅,露出像小狗一样的小眼神。   水清浅忽然就明白了。   刚刚还说什么怕他被别人抢走了,原来这个‘别人’指的就是徐璈啊。可是,这个超爱到处显摆的徐璈哪里就比好欺负的小胖好了?   水清浅的评价一点都没错,苏小胖巴巴献宝来的零食,又被徐璈逮住机会,就着一碟子点心滔滔不绝,“北方吃食都重油重糖,就是老香坊这种。要说吃食,还是京南的口味好,甜、鲜,清淡……清浅,你真应该试一下跟北地不一样的口味,就去味南楼,我家特意请的南地的厨子,正宗!到了就报我名字。”   水清浅这回听明白了,“味南楼是你家开的?”这并不是疑问。   “小生意。”徐璈轻描淡写的摆摆手。   水清浅:-_-|||   徐璈,“对了,你家是做什么的?”   水清浅一肚子心眼儿飞快转了几圈:仁术先生不能说,十一郎不能说,他爹富可敌国的投资生意也不能说,于是…………   “我家是小地主,嗯,有好几个山头呢!”掰着手指头,水清浅表情可认真了。   徐璈,“你不是帝都人?”   伪乡下小土蛋?水清浅,“才搬来哒!\(^o^)/”   所以,这是从山沟沟里吃土之后赚俩钱儿后爬出来上岸的泥腿子!?   水清浅被盖上土财主的戳子之后,徐二少就少了那么点殷切小意的意思,但热情还是有的,乡下土包子嘛!花花帝都闪瞎他的眼!徐璈越来越上天的优越感快把水清浅闪瞎了,只是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并不清楚这股优越的来源。   徐璈姓徐,出身徐府,在帝都,提起高徐张林那可不是一般的大姓世家。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在徐璈给水清浅科普帝都各类达官显贵的三六九等的时候,水清浅那颗吃货的心全挂在小胖子身上。   “你尝尝这个炸打糕。”   “唔,有点油。”   水清浅又尝了另一样,“这是桂花拉糕吧。”   吃货一号,“那我知道了,青叶糍粑,这个清淡你肯定会喜欢。”   吃货二号,“有竹子的味道。”   徐璈,“平安里的天人徐府,你知道吗?你肯定不知道!飞天儿就知道了吧?天人徐府就是飞天儿的后裔……”   苏小胖,“我就知道他会说这个。”   “天人徐府?”水清浅耳朵竖起来了,这还是他进到帝都之后,第一次听有人提起那些飞天儿后裔的天人府呢,“你是那个天人徐府的?”水清浅不免仔细打量徐璈,他也是飞天儿后裔吗?感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是,他家是平安里徐府的旁支。”苏小胖插嘴。尽管只是旁支,还是没什么飞天儿血统的旁支,苏小胖依然用一种难掩羡慕的口吻提及。那可是飞天儿呀,像他们这些人只能听听传说中的遥不可及的人物。人家徐府是有真的飞天儿,活的!   “现在还有?”水清浅疑问,他爹不是说他们早就……   “当然!那是血脉,懂吗?血脉!”徐璈一副傲得要上天的口吻,“就算有时候传承失败了,但只要血统还在,日后就还会有人可以成功的。”   失败什么的,小鸟迷之优越的嫌弃,“听起来就是没有啊。”   “当然有!我都见过!”徐璈言之凿凿,把水清浅唬得一激灵。结果却是:“……宗祠里都挂着画像呢,每年过年祭祀的时候……”   画像啊。   明明应该不屑一顾的,可水清浅的脸上还是免不得生出一丝向往。除了自己家人和程小叔,他都没见过其他的飞天儿呢,包括他爷爷。血统这种事,同是飞天儿,应该算亲戚吗?至少,他第一眼看到程小叔的时候,会有特别亲切的感觉。可若算亲戚,他们却长得不像。程小叔跟自己家人不像,水清浅觉得,爹妈长得也不太像啊,所以,这个好奇心什么的……   徐璈看到水清浅的向往,觉得自己终于功德圆满。   本来水清浅以为,这场邻里小聚会就是一边无聊的听徐璈吹嘘各种不靠谱的飞天儿常识,一边跟苏小胖扫遍帝都各种特色点心。没想到,小聚会到尾声的时候,另起了波澜。   猫大侠被他们弄坏了。   原本精致威风的猫大侠,衣服鞋子的环扣全都被搞散了,这还罢了,脸上的胡子也没了!只留个光秃秃的脸蛋,耳朵还耷拉了一只,不知道是不是断了。最严重的是猫大侠的胳膊,猫爪上的长戟断了,拿长戟的胳膊也断了。抱着伤痕累累凄凉破败的猫大侠,小鹭子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水清浅没有看到是谁弄的,但在场的就这几个人,苏小胖和徐璈都在他旁边,没机会碰猫大侠,剩下的,跑不去是莫少,白少和田少,因为再其他几个小跟班估计也抢不过他们。   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怀疑的眼光扫了一圈,最终莫少和白少的脸上很不好看。   东西是他们弄坏的,担心害怕,有!不好意思,也有!再过一点,恐怕恼羞成怒也是有的……各种感情都掺和一起,想乱发作一顿,又没脸;想补救,又没办法。一时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水清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猫大侠被弄坏了,他很伤心。   徐璈,这个时候咳嗽一下,站出来,“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就来说句公道话吧。”   水清浅和莫少白少都抬头看向他。   “这个木偶,是你们弄坏的吗?”   莫少和白少涨红了脸,表情讪讪的,“我我们也不是故意的……”白七少干巴巴的解释。   “唉!我想也是。”徐璈重重的叹了口气,转头过来,“清浅贤弟,你看,他们也是无心的,这个玩偶这么好,大家都不想弄坏的,可现在已经弄成这样,没法子了,我让他们给你道歉,你看好不好?你们俩,过来!”徐璈指挥着莫少和白少站过来。   弄坏人家东西,赔礼道歉是应该的。父母有教,学堂里的先生也有教,莫少和白少对水清浅说声对不起,毫无压力。又有徐璈这个中间人蹿和,再稍稍开脱的辩解一下“不是故意的”,那原本的坏人脸就慢慢淡去了。   既然人家都诚心道了歉,那水清浅也只能干巴巴的回一句,“没关系。”   双方握手言和,皆大欢喜。   才怪!   水清浅一点也不开心,他握着猫大侠的胳膊,摸摸它光秃秃没有胡须的脸,心里隐约明白,猫大侠,怕再也不会好了。   小聚会解散的时候,气氛不太好。水清浅抱着残破的猫大侠不理人,还因此被人背后嘀咕小气鬼什么的。   水清浅闷头跟父母要回家的时候,苏小胖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把他的巨灵神的木偶塞给水清浅,“清浅,这个给你,虽然没有猫大侠厉害,可是他也很厉害了!”巨灵神,就是小胖子当初允诺好几大箱子玩具全都可以给水清浅,但唯独例外的那个巨灵神。   巨灵神,全身金光闪闪的盔甲,手持一双开天巨斧,可威风凛凛了。水清浅看着手里的巨灵神,虽然这个没法弥补猫大侠带来的伤害,水清浅还是对小胖子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改天我找你去玩啊!”苏小胖受到鼓舞,上蹿下跳的对着渐渐远去的水清浅许诺。   水庄主早就察觉他家小鹭子的情绪不对劲儿了,一回家,   “鹭子?”把儿子抱起来。   “爹爹,猫大侠被他们弄坏了。”提起这个,水清浅埋在父亲怀里委屈得想大哭。   “给爹爹看看。”   猫胡子什么的还好说,缝缝补补粘一下,总能凑合。但胳膊就很难,毕竟千巧斋做出了活动关节,这是人家的独门秘技。水庄主一看就知道坏了,就算能修,恐怕也只有去横州的千巧斋老铺。   “等咱们回家的时候,路过横州,再去找老师傅修。”水庄主摸摸小鸟的羽毛安慰,然后努力转移话题,“你看,苏家的小哥哥多好啊,因为猫大侠坏了,还赔你一个巨灵神,你可以先玩这个……”   “不是小胖弄的。”水清浅坐在父亲怀里,咕咕哝哝的讲不开心的事。平白拿了苏平的心爱之物,水清浅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根本不关苏小胖的事,可他还是拿了自己的巨灵神来安慰他。这样一比较,就更让水清浅讨厌那几个人,还什么天人府呢!   刚到帝都,水清浅还没分清东南西北,就开始对天人府产生了恶感,说是迁怒怎地都好,他就是讨厌他们!“道歉了,可我还是不高兴,爹爹,我一点儿也不想原谅他们,可人家说对不起,我总不能都不理他们吧。”他被从小教导要有礼貌哒。   “嗯…… 我想,这说明你不稀罕他们的道歉。”水庄主想了一下,然后把道理掰碎了一点一点分析给水清浅听,“你只希望猫大侠能好好的。咱们假设一下,如果他们不是道歉,反而把猫大侠修好了还给你,你还会生他们的气吗?你会不会原谅他们之前的破坏?”   水清浅想了好几秒钟,点点头,“嗯。”   “所以啊,你不开心,是因为他们的道歉什么用也没有,一点都没有弥补你的损失。鹭子,你要知道一个道理,爹爹希望你懂礼貌,但这并不等同,有人道歉我们就只能接受。下一次,如果你不愿意,就对他们说不。”   水清浅想了一下,点点头,记住了,可是,可是…… “可是,我本来没想原谅的,都怪那个徐璈一直在中间撺掇……”   水庄主亲亲自己的宝贝小鸟,“那爹更要告诉你,今天,你唯一犯下的错误,就是不应该听那个徐璈的话。你看,你是先答应了让人家说合,就等于把猫大侠的处置权交给别人处理了。所以,后来人家说怎样就怎样,你说话就再也不灵了。清浅,这件事很重要:自己的事情,要自己拿主意。不要随随便便受别的什么干扰。尤其,别人的建议违背你自己的初心的时候…………”      第24章 该上学了   认识了苏小胖,水清浅才意识到人生到了他这个年龄,原来还有上学堂这码事。   仔细想想,他在家乡的时候,庄子里也有学堂哒,学堂里有先生,庄子里的好多小伙伴都要去识字……自己怎么就从来没去过?水清浅茫然了,完全记不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生就出现偏差了呢?   水庄主埋身资料中收集线索找爹,一抬头,看到儿子一脸苦大仇深的。   水爹,“想什么呢?”   水清浅,“在思考人生。”   水爹:…………   水清浅在很小的时候也去过学堂,他可能都不记得了。   因为飞天儿的资质好,水庄主夫妇就想着儿子早点开始开蒙也没什么不好,当时水清浅太小,水庄主夫妇没跟他解释上学是怎么一回事,就哄骗他,这是新游戏,去跟小朋友一起去玩。   乡下孩子上学,也就是认字识字,懂得孝悌礼仪。所以开学第一天,先生就把千字文和三字经给孩子们灌个囫囵,他上面念一句,学生在底下念一句,念完了,课就结束了。别的孩子傻乐呵念得口干舌燥,啥也没懂,水清浅也傻乐呵没懂,却全记住了。回家爹妈随口一问:鹭子啊,今天跟小朋友去玩,都听到看到什么好玩的啦?   水清浅把千字文三字经从上到下背了一遍,先生就讲这些么,念得他再一次口干舌燥之后就纳闷了,这反复让念来念去,到底是弄啥嘞?   水庄主当时也是嘴贱,乐颠儿的抱着小鹭子,对比着三字经的字帖,一字一句的给解释讲故事,十来天功夫,三字经和千字文被小鹭子当故事听完了,识字因为有字帖对照,认识个囫囵。   可是人家学堂没有这么快啊,单单‘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就被先生整整唠叨了一天。一天,两天,三天……然后小鹭子就暴躁了。   他知道是几个意思!   他能认出这几个字!   他还不会写!!!   因为毛笔好重!!!   他不喜欢这老头!   好吧,上学的故事到此为止了。   大概有传承依仗,水庄主夫妇并不在意水清浅是不是非得一部部的经史子集学下去,除了识字练字,水清浅的开蒙内容更多在天文地理,数术格物,五行八卦,甚至是奇门遁甲,琴棋书画就是用来陶冶性情……这类的知识,原本也不指望庄子里的老秀才先生能教他。有亲爹妈教导,鹭子一直玩得很开心。   苏小胖本来是按部就班上学的,只是前些日子出了些意外……   “我真的把作业交给庄明了,后来他们一口咬定说没有,然后又推脱,弄得像我跟先生撒谎一样……大概是作业被弄丢了吧。”小胖子说到这里,明显很不开心,却装不在乎的耸耸肩,“凭什么我要被他们陷害,先生没有罚他们,破学堂我还不乐意去呢!”   水清浅戳了戳苏小胖的脸蛋,把一块烤锅巴塞进他的嘴里,这是安慰。他觉得小胖子没有说实话,因为水清浅听到那天徐璈说‘给先生赔个礼,继续上学什么的。’苏小胖没有去上学,原因可能不大光彩。   苏小胖,“不过没关系,等我通过来仪书院的考核,我就去那读书,我跟你说,来仪书院可好了,是帝都最好的官学。”苏小胖现在跟家里的先生学,大概要明年开春的时候,就去参加书院的考核。   来仪书院的来头和名声都很大,苏小胖所知不多,却也把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反正认准就是第一、第一、第一!水清浅没啥感觉,但他真的去书院的时候,立刻就喜欢上了。   来仪书院距离南瓜胡同就隔两条街,两扇朱漆大门上面横竖七排铮亮的门钉,几级石头台阶,门口蹲着两座石狮子威风凛凛,远远看上去就像个衙门,大门大敞四开,能看到一条青石路通到深处,里面绿树成荫。   没见人守门,但也没见有贩夫走卒来回进出。也许跟书院建在富贵扎堆的北区有关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是随便进的。”苏小胖带着水清浅进去,路熟得不得了,来仪书院占地极大,里面还有漂亮的亭子、湖水和花园,都专门有人打理,住在这附近的人经常来散步或者垂钓,甚至春天踏青的时候,还有人特意远道而来。   “软枣子?”水清浅刚进门没几步,就看到路边的大树上结了果子,并且一眼就认出来了。   苏小胖:“嗯?啥?”   水清浅指给他看。   苏小胖看到树上结的灰扑扑的只有手指头大小的果子,卖相不太好,但经典三问,瞬间脱口而出:   “能吃吗?”   “好吃吗?”   “怎么吃?”   当然能吃,而且如果真的熟透的话,还酸甜适中,非常不错。这是一种乡间的野生水果,所以水清浅见过,苏小胖就没有。而且水清浅更加吃惊的发现,周围的这些花草树木几乎都可以长出好吃的!就那边好像一堆野草样的草丛,上面结的就是灯笼果呀!酸酸的。还有那几颗矮树,是山里红吧?还有那个草上的紫色的球球,甜甜儿!嗷嗷嗷,还有榛子,那是榛子!松树,松树结松子儿么!   那个是榆树,春天的榆树钱很好吃的,有没有!   那个是槐树,春天的槐花能吃的,对不对?   石榴,石榴就不用说了吧?   啊,还有栗子,栗子树!那几棵绝对是栗子树!   ……   俩人一路辨识过去,一直走到书院里的卧龙湖,随便看两眼,就能看到里面游来游去的尺长的大鲤鱼。最后水清浅握住苏小胖的手,郑重其事道,“小胖,来仪书院真是个好地方!”   来仪书院很好,想进却不那么容易,据说来仪书院的山长还有诸位先生俱是出身弘文馆,正八经的官身,身上带着品阶的,来头都可大了。人家书院收的都是全国各地书院举荐来的精英学霸。而像苏平这样普通资质的,入学每年的费用高达纹银百两,有多少中产之家好几年的积蓄都不够百两呢。而且还不是交钱就能进,有正式入学考核,就在每年二月。现在都是秋天了,苏小胖时时在家里苦读,不是每次都能跟水清浅跑出来玩的。   秋天,收获的季节,机会转瞬即逝。   就算水清浅乐意等,树上的果子也等不了啊!所以,在苏小胖口水汪汪的期待下,水清浅带着威武到书院玩去了。   栗子熟了,不用爬树,从地上就能捡到很多,用脚踢一下,熟透的外壳就开裂了,然后扒开外面毛刺刺,就能得到栗子。水清浅跟威武一边玩一边捡,俩小东西唧唧咕咕的玩得可开心了。然后不经意的一抬头,斜斜的那边有棵枣树,阳光一照,树梢那面红彤彤一片,可漂亮了。   “威武,那边,咱们去那边!”水清浅一指,指挥威武一起跑过去。   呃,树下有石墩,然后有个爷爷在打棋谱。水清浅没想到这里还有人,看了一眼,往相反的方向挪挪,最好不要打扰人家。   嗯,是个难题。   枣树有点高,小鸟爬树不是问题,但有枣子的地方树梢太细撑不住他,如果晃晃树干的话,水清浅对这个也有经验,枣子肯定会噼哩吧啦的往下掉,那范围就大了,肯定也会掉在那个爷爷那里,可人家下棋呢。   想要有的放矢,最好拿杆子打,但若想找个杆子……   “爷爷好。”   钟大人一抬头,面前蹲个小娃娃和一条吐着舌头的黑犬,俩小东西眨巴的大眼睛冲他笑,萌萌哒。   “爷爷你再往左,我马上就够到了……还差一点点儿,够到!嘿!看我这一招大的,天下无狗!”水帮主挥舞打狗棒法,噼哩吧啦,噼哩吧啦……   “唉哟,唉哟。”   枣子砸下来还挺疼的。   “砸到了吧?”钟大人把孩子放下来,“砸疼了没有?”   “没事儿,爷爷你去坐。我去捡……爷爷你帮我看着威武。”   “好,钟爷爷帮着看狗狗。”钟大人坐在石墩上拄着棍笑眯眯的看着这个不知道谁家的漂亮孩子。孩子长得太好了,看了就让人心里喜欢。为了跟他借拐杖,刚刚小孩嘴甜的把那一兜果果都给他了。看这孩子的穿戴颇富贵,真难为他认识这么多野果,嗯,也有可能不认识,只是摘着玩罢了。   水清浅还蹲在地上捡枣子的时候,另有人走过来,却是钟大人的棋友到了。   “呦,这是怎么了?”谢大人老远就看到老友身边的狗还有不远处的孩子,他可没听说老友家有这么小的小孙子,而重孙辈还是吃奶的年纪呢。   “附近人家的。”   “哦,就他一个小孩子,没人跟着?”   “喏,这还有一条狗。”   “有定性,是条好猎犬。”   “有点意思……”   刚刚还没觉得,现在跟老朋友扯着闲话,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觉得这孩子特别。住这片的都家境富贵,孩子这么小,长得又这么好,怎么护卫长随没跟着?谁家孩子不金贵啊。或者,是附近谁家仆人的亲戚孩子?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水清浅会认识并正确的采摘野果子。不是两位老大人会这样想偏,大多数城里孩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富贵之家的孩子就更是差劲。所以,别看只是采个毛栗子或者打枣的小事,行事有没有章法一眼可知。如此这般猜想看似合理,却还有疑问,因为这孩子看起来丝毫没有卑微之气,还有这条猎犬,在这四方城里,只有权贵人家才会特意养打猎的猎犬,因为每年秋天,皇家秋狩……   这时候,水清浅满头大汗的兜回一衣襟的枣子,颠颠儿跑回来,“爷爷,爷爷,你尝尝,可甜啦……呃,”有个新爷爷来?   “这是我的好友,姓谢。”   “谢爷爷好。”水清浅大方行礼,然后毫不见外的热情招呼,“谢爷爷吃枣子,我刚刚摘哒。”   谢大人久居庙堂,气势威严浑然一体,平日官员见了都怵,并不像钟大人一心做教育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学者形象。即使这样,水清浅也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旧眉目清亮,行事有礼有节。   说话的功夫,水清浅抓了两把枣子分别递给两位爷爷,却没注意自己的衣袖,来去之间带歪了棋盘上好几排棋子,等收手回来水清浅才发觉闯祸了,低头看了一小会儿,小心的伸出指头,把错位的重新一一摆正。   一个子儿都没偏差。   俩老头儿看在眼里,对视中写满了惊讶:这孩子,绝对不是一般人家能教出来的。      第25章 找到亲爹了   “你叫什么名字吖?”谢大人也是见猎心喜,拉住孩子聊天。   “我叫鹭子。”   “这些都是你摘的?”他指着原来的装栗子的那个包。   “我都已经给爷爷了。”水清浅很大方的指了指钟大人。   “这些都是什么呀?你都认识?”   “能认出来的都摘到了。”水清浅很霸气的一挥手,然后又老实承认,“还有一些,没查出来呢。”   当初,水清浅发现这里好多树都能结果子而且果子还能吃的时候,他就对那些他不认识的抱有怀疑了。他是不认识,但不代表那些就不能吃呀!遇到不认识的就去问呗,爹要是也不知道,就去查书。帝都地处北方,冬天会结冰,气候干燥,一方水土养一方作物,这样排除一下,查查农书,其实一共也没有几本,很快就看完了。   “像这个八月札我以前就不认识,不过现在认识了,又叫预知子,中秋成熟,果实肉质,长卵形,熟后开裂,白色果肉可食,具疏肝理气,散淤止痛之功效……”看俩爷爷冲他瞪眼睛,水清浅无辜的耸耸肩,“药物图鉴上写的呀!”   所以你就一字不差的背下来了?   “你在哪里看到的药物图鉴?”   这种冷门书,书局不可能大量翻印,更附有图鉴,不是手抄本,便是原著,孤本珍稀啊。但这里是来仪书院,拥有全东洲排名前五的藏书楼,收录了不少珍稀孤本,所以……窃书贼不好意思了。装成学生进藏书楼翻书,过程不要太简单。只是他不是这里的学生,又没交那个什么每年一百两的学费,随便翻人家的书看,现在说起这个,水清浅觉得好难为情哦。   钟大人一摸胡子,呵呵笑道,“是这里的藏书阁吧?”并不是疑问,“无妨,无妨,书写出来就是给人看的。”钟大人摸摸水清浅的包包头,喜爱之心溢于言表。孩子长得漂亮,心性上佳,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求知之心且几乎可以过目不忘……很久没碰到这么有灵气的孩子了。“鹭子啊,要不要来书院念书啊?”   “可是我跟爹爹妈妈到帝都找亲戚,以后要回去的。”   “哦,是这样啊。”   钟大人和谢大人俩人在枣树下品茗对弈,聊聊时局。水清浅带着威武早跑别处玩去了。水清浅到书院里玩,是晌午那会儿水爹把他送过来的。再玩一会儿就傍晚了,水爹随时会出现,来喊儿子回家吃饭。   水清浅在园子里瞎转的时候发现了点儿秘密:那个后来的谢爷爷可不是一个人来的。水清浅看到有四个年轻护卫,守着周围小路那边,虽然看上去也很寻常的样子,但水清浅是见过金吾卫的人!在露水县,在潜港邵明川将军那里都见过。对!就是这样的,错不了。   所以,后来的这个爷爷肯定来头很大——这是水清浅的结论。   水清浅认真观察谢爷爷的时候,被谢大人看在眼里,顿时觉得有趣,便逗他,“娃儿在想什么呢?”   水清浅:…………   金吾卫不能说,他不该认识他们,他更不该认出他们。   水清浅顺嘴扯个别的,“我在那边听到有人在说漠北,争辩增兵还是撤兵什么的,谢爷爷不要去听听吗?”   哦,这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了。   有人说漠北荒芜,早早放弃才是正道。每年军费花那么多去维护安定,何必呢?   也有人说,如果没有震慑,放任不管,那游牧强大之后,简直后患无穷,北方再无安宁。   有人说,这是纵虎归山;就有人说,不过癣疥之疾;   有人认为杞人忧天,就有人认为这是未雨绸缪。   朝堂上多少将军能臣都吵不明白,民间这些满脑子都是理想浪漫情怀的学子又能吵出什么结果?谢大人对此并不在意,只是话题赶到这里,就顺着逗逗孩子,“哦?你明白他们在吵什么,那你觉得呢?”   水清浅想了一下,认真答道,“不能撤!国之利害,寸土必争。”   钟大人谢大人齐齐转头,惊讶满满的看向水清浅,这个孩子……   呃……小鸟眨巴眨巴眼睛,语气一转:“谁知道哪块地里会长出好吃哒?”   水庄主越发觉得自己脑子一热的找爹决定太草率。   原本以为这是个大海捞针的事,所以还赁了房子,做长期打算。但随着深入查下去,水庄主觉得,事情可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复杂。   他爹当年一个人来帝都,说是要入朝为官。不管是考学还是保举,必定要经过露松书院的学绩考核。这样他至少会在露松书院留下读书记录,时间便限定在十四年前。   他爹孤身一人无妻无子,就算他选择再娶,就算他会养几个姬妾,甚至可能会再生几个孩子,创造出一个繁盛的家族,但他绝对弄不出高堂在世,所以搜索的范围更缩小到无父无母、没有叔伯兄弟的官员,这种人肯定不多见。   当一个飞天儿要认真要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很少会失败,哪怕这个飞天儿行事有点不靠谱。他爹说要建立司法公正,那么他的目标就会直至权利核心,把司法定罪权硬生生的从皇权里抠出来独立,可不是什么小鱼小虾米做的小打小闹。掐指算算,水庄主与他爹十六年前在黑山分别,他爹在山上修道两年,修成了得道高人,然后重返人间,然后到现在,前后十几年光景的官途,再结合他那高大上的为官目标,要混成中枢里的某位大员,也不算过于异想天开。   按照这样的筛选估算,怀疑名单一下子就缩了八成。按最简单粗暴的规则来,从打头的内阁三卿,六部主官往下数,还没数几位大人的生平,那可疑目标自己就蹦出来了:帝国首席大律政官,石恪。   石恪这个人算一官场奇葩。   他一个要靠山没靠山要人脉没人脉的小人物入官场,短短十二年就能爬到帝国权力顶层。更奇葩的是,人在官场,他居然能做到谁的面子也不卖,包括皇帝,如此这般还能嗖嗖的往上升官,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关于石恪的奇葩事件,有个故事流传甚广,几乎被树为铁面无私的典型,但从侧面来说,能证明这厮有一套手腕。   石恪还在律政司做司长的时候,经手一个驸马非法侵占农田的案件,证据确凿,按照律法,驸马要被流放两千里。但这么判,第一个不干的就是怀安公主,公主求到她爹,所以皇帝就想护短了,趁着处理结果还没公开,私下里跟石恪商量后门:要不咱换个处罚?罚俸、降爵、赔偿人家农户的损失……反正只要不流放出京城,怎么罚狠的都成。石恪石大人当时没说不行,但在几天后的朝上,这厮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审判结果宣布了——流放三千里。   为啥又加了一千里呢?因为此驸马大概觉得自己肯定没事了,所以很是嚣张的带着狗腿子到苦主那耀武扬威一番。这二货驸马咎由自取就不说了,但皇帝被猪一样的队友累得面子上也很难看。石恪加重判决有理有据,皇帝恼恨驸马不争气的同时,对驳自己面子的石恪也肯定心里不爽。所以石恪在报告完结案之后,又加了一段说辞:此判决结果是帝国律法判的,不是我判的。因为律法说驸马有罪,所以我才能说驸马有罪。律法说,这个罪得判流放三千里,我只能说流放三千里。这世上能救驸马的不是我,而是官家。皇帝为天子,天子既为规则。律法说驸马有罪,我无权变更,官家却有权‘赦免’。皇权大于一切,天下之大,唯有官家之权才能凌驾于‘大道’之上。所以,不是我不想为驸马网开一面,而是我没有权力去网开一面……   啪啦啪啦的马屁拍得巧,皇帝嘴里斥责‘皇权凌驾大道之上’的逆天说法,心里不一定怎么暗爽膨胀呢。然后石恪顺着皇帝的口风,一来二去就把帝国律法上升到天道、大道、正道的高度,定下了《帝国法典》高于一切的基调。所谓天道、正道不可违嘛。如此一来,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帝一人有逆悖法典判决的权力。   最终,那二货驸马还是被流放了三千里,皇帝怎么也得摆个姿态,是不是?就算是皇帝,也得顺应天道、正道、大道,努力让自己往‘明君’身上靠是不是?皇权是很牛掰,皇权能高于一切,可我为什么要维护一个丢人显眼的二货,同时损失明君之名呢?   以上这些事,全是水庄主打听到的民间传说,到底经过是不是真有这样简单,市井中就查不到了。但是这事的后续,却让水庄主从官方渠道拿到了印证——在三年前的某期官方邸报上。   都说已经把《帝国法典》定基调成代表天道、正道、大道。皇帝即使有权力凌驾于律法之上,他也不好意思总凌驾不是?总怎么干不就成了逆天而行、无道昏君了么?皇帝要名声、要脸面,所以根据皇帝摆出的姿态,经过朝堂上百官的研究,最终决定给这个凌驾加个次数限制,三年之内有五次驳回原判的权力——既彰显皇权无上,又显得皇帝有仁有德——这是白纸黑字盖了金印以朝廷名义广发出去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说,东洲帝国最高高在上的,已经不是皇帝了,而是那本不断在修改扩充完善的《帝国法典》。   旁人可能没察觉什么,但水庄主对这个问题实在不得不敏感,你不觉得如此这般慢慢发展下去,有朝一日,便会演变出‘司法独立’的雏形么?虽然现在只是个小萌芽,但这个势头至少比‘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个空泛泛的说法操作性更强。而一手推动这个萌芽,呵护这棵萌芽牢牢扎根在人们观念里的石恪,真的很值得怀疑。   好吧,假如这个石恪真的就是亲爹的话,只要亲近他,就很难不触动帝国最顶级的权力阶层。以一家子乡下小地主的身份来说,这样的关系太诡异了。尤其,身边还有不明真相的小厮丫头。乡下孩子淳朴,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场合、他们会无意说出去什么。似乎,水庄主是最好默默的找人,找到了,就远远的关注一下,希望父亲一切都好,然后,无声无息的离开帝都,风过了无痕。   水庄主可以忍着十六年见不到亲爹,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还有水清浅的教育问题。那天接鹭子回家,碰到了两位来头大得很的老爷爷,谢大人暂且不提,那位钟爷爷,钟隽,官任太子太傅,身兼着太学和官学的两重山长,弘文馆的内大学士。这位老先生,年高德劭,品行高洁。就算水清浅可以依仗传承,但能跟着这样一位先生,品性会被陶冶的非常好。小鹭子现在机灵有余,中正不足。在水庄主看来,大丈夫立世,要懂小巧手段,但更要立身端正。现在小鹭子七岁,水吟庄那种乡下地方,确实会影响他的眼界。哪怕拜不了钟先生为师,帝都这么大,选择也多,为了孩子,他们似乎应该认真考虑一下,长留帝都。   思来想去,水庄主得出唯一的结论:还是一件一件来吧。   在挖出石恪那条线索之后,水庄主就给亲爹下了个套。他爹喜欢老秦腔,水庄主月前就派人请了保符班到帝都大戏楼连上半个月,火焰驹、大登殿、麟骨床……所有招牌剧目一出,如果石恪真的是他亲爹的话,他就不信堵不到人。   水庄主最近正忙着守株待兔。   “你说你没有儿子?”水庄主咬牙切齿瞪着他亲爹,“那我算什么,隔壁老王家的番薯?”   是的,今天水庄主终于逮住他爹这只大兔子了。   水庄主涂了水夫人的易容油膏,整日在二楼雅座守株待兔。大律政官一上楼,水庄主就看到了,灼灼视线让父子俩心有灵犀的来了个遥遥对视!尽管水庄主涂得跟小黑炭似地,尽管石恪蓄起胡须努力往自己脸上添加历史厚重感,爷儿俩十六年没见面,相见一对视,就透过现象看穿对面之人的本质,就是他亲爹(亲儿子)!   后面就好办了,大律政官漫不经心的踱步过来,落座到水庄主毗邻的桌上。听戏嘛,遇到脾气相投的陌生票友,随便哈拉扯两句,一来二去就算认识了。石大人再把座位换了方向,两人两张桌,聊天叫好低声说话,既隐私也很方便。   侍卫在后面两张桌子,听不到他们谈话,但他俩也不能大吼大叫的。   “小点声,你别这么激动……”   “哈!”水庄主给他爹看死鱼眼,“十多年写信石沉大海,我还以为你修道成仙了呢,结果!你知道我拿到信之后,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么?”   首席大律政官难得老脸泛红,从他儿子七岁起,就是儿子当家,尽管他这个爹如今在帝国举足轻重,可是在儿子面前还是挺没底气的。   “那个……你知道自从你母亲去世,我就一直是个不太合格的父亲,过于沉寂于悲伤,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石恪看儿子一眼,咽回了感情抒发,转回事实陈述,“……本来选择修行是很好,可是,我修行到某一天的时候,忽然大彻大悟了,我的人生不能这样就荒废……我想通了,然后就想编一本真正的《法典》,我至少要对这个社会有点贡献……我想把东洲建立成一个法治帝国……”   水庄主点点头,他信。这太像他亲爹的风格了:没有逻辑、听风就是雨、想一出是一出,满脑子充满了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情怀,而且不撞南墙不回头。      第26章 水霸天水大侠   “说重点!”水庄主手指敲着桌面,黑着脸,坦白一下关于如何‘大律政官没儿子’这一段。   “好吧,”石恪一副‘我的苦心你不懂’的样子,“如果当初我说有家室、有儿子,不管我推说这个儿子在外游历,还是失踪生死未卜……你能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样?我告诉你,第一,你有一个当大律政官的爹,只要你活着踏进这个家门,上门说亲的人能把咱们家房檐子掀了。全帝都上下,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出身高贵、浑身完美……你是喜欢被皇帝保媒拉纤啊?还是被保媒拉纤啊?还是被保媒拉纤啊?”   水庄主:……   “第二,如果我们被怀疑是飞天儿……我有觉悟,你也有么?注定这辈子被关小黑屋,十六个金吾卫全天候负责你安全,保证上厕所都有四个人为你守门。装死都有帝国军队掘地三尺挖你骸骨,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一帮子寻纯血配种的伪飞天……”   水庄主打了冷战。   “所以……”石恪吐槽之后,无奈的一声长叹,“我为了自己实现人生理想,断不能把你也连累了。隐藏咱们的父子关系,我也是没法子啊……”   水庄主揉着太阳穴,他觉得找亲爹真是个错误。   水庄主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看着他亲爹,真的不服都不行,二十年前在水吟庄当小地主的时候,他爹就能把县官说到脑出血,如今朝堂打滚十三载,功力又见长了。不过,对于父亲说的种种可能,还真的合情合理不能不信。他爹,一个美姿颜、学绩考核优异、文韬武略精通,且能飞速升迁的官,若再带着一个同样相貌、人品、学识、各方面出挑的儿子,左无旁亲,右无近邻……怎么可能不被怀疑,你真当满朝文武瞎呀?   “好了好了,你也别吓唬我,我明白了。”水庄主挥挥手,他不怪他爹的选择,就是担心他安危,“有人怀疑你么?”   “他们又没证据。”帝国的首席大律政官转脸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水庄主皱眉,“那就是说有喽?你怎么被怀疑了?”   值得怀疑的地方多了。   石恪刚入帝都那会儿快四十岁了,看上去也就三十不到风华正茂的样子,看看今日水庄主你也能想到当初的石恪是以怎样的一种风姿杀向官场,然后此人的学识见识还出类拔萃,一张嘴能把天下的理都说成自家的,这可能低调么?更奇葩的是,石恪编造那个身世版本,一生坎坷都赶上说书的了:早年家乡遭风灾,全村除了他出门求学在外就没剩下活口。然后中年丧妻丧子,妻子带儿子回娘家探亲,外家遇到亡命徒,劫财害命,外家一家十几口横死当场……   水庄主揉额头,“这种谎话你还期待有人会信?”   大律政官很委屈:“那我能怎么办?”   水庄主:……   放弃这个话题,水庄主比较关心他爹现在的生活。“于是,作为单身的帝国首席的大律政官,位高权重,丰神俊朗,疑似飞天儿。你家就没有被各路媒婆踏破大门槛?你是被皇帝指婚了啊,指婚了啊,还是指婚了啊?”水庄主反过来调侃他爹。石恪如今五十有二,但身姿挺拔,容貌俊美,依然是有款有范儿风度翩翩的中年帅大叔一枚,加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之位,娶继室恐怕都有一堆风华正茂的名门闺秀做备选,水庄主都是成年人了,比起有个继母或者庶弟庶妹什么的,他其实更不乐意看到他爹的孤苦寂寞的后半生。   “我与你母亲情比金坚。”石恪平静就像在陈述事实。   一听这话,水庄主的鼻子忽然一酸。   “好了,我们今天重逢,不说这个。”石恪端起茶,装模似样的喝两口,“……我都没想到咱们会一别十六年,话说回来,我还以为你过两年就会再去山上看我呢……跟我说说,你这十六年都是怎么过的?”   水庄主:“我成亲了。宛若也是个飞天儿。”   “你娶媳妇了?她是哪一个?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大律政官很高兴。   水庄主:“我们还有一个儿子,叫鹭子……”   “我当爷爷啦?”   水庄主:“别乱攀亲,这位大叔,我连爹都没有,我儿子怎么可能有爷爷呢?”   为了不引人注目,水庄主并没有跟亲爹聊太久,他们商量好日后联络方式之后,水庄主就起身告辞了,如此萍水相逢的经历甚至几位跟着石恪的金吾卫都没多关注一下。本来一切正该如此,水庄主离去的时候,却碰到一个‘熟’人。就是前几天,他接儿子回家吃饭的时候,在来仪书院碰到的那个谢大人,当时还有钟先生,围绕孩子的事随便闲扯了几句。水庄主今天心情太好了,一时大意,在楼梯口碰到谢大人的时候,因为熟嘛,就点头招呼一声。可他还涂着易容油膏呢。   水庄主顺口招呼完就走了,弄得谢大人一愣,没反应过来。谢大人是什么人哪,官居一品,作为首辅大人,每日常态是被各种抱大腿拍马屁,所以碰到一个态度不卑不亢,心态平和的,就稀罕了,关键是这个人谢博还不认识!显然对方并不是熟悉的豪门子弟……这就上心了。   “那是哪位?”谢博若有所思的踱步到石恪的桌边坐下来,水庄主刚刚的那桌还没收拾完。   “谁?”石狐狸瞥了一眼,面上丝毫不露,“那看戏的小伙子?刚刚聊了两句,他怎么了?”   “哦,没什么。”既然石恪也不认识,谢狐狸也无意多说。   石恪却心里有鬼,草木皆兵了。   石恪:谢博你个老狐狸,你到底是几个意思?   石恪:阿衡你个兔崽子,专业坑爹一百年哪!   水清浅除了水吟庄小少爷和小飞天儿这两个身份外,他还是匡扶正义路见不平劫富济贫拳打南熊脚踢北虎来无影去无踪自己给自己亲封的绿林第一大侠——水霸天!!!好吧,水霸天从来没有真正上线过,但在水霸天的世界里,他无所畏惧,是超厉害,超厉害的。   水清浅重重的呼吸了两下,压下鼻腔里酸酸的感觉,他是大侠,大侠不能害怕,大侠也不能哭!四周很黑,他动不了,身上有绳子,手臂都是麻的——遇到拐子了!水清浅清醒后的第一反应是这样的。   水清浅最后的记忆是味道楼的点心。味道楼就在苏家的铺子隔壁……好,水清浅记得出门的时候,跟苏家婶婶报备过他们俩才走的,还有就是味道楼的掌柜和伙计,胖胖可亲的大掌柜还特别给他和苏平一人一块素鹅掌,再然后,他们在茶楼后院里玩,再后来,水清浅不记得了。   不害怕,大侠不怕黑,大侠也不怕坏人……呜 ,好黑,水清浅吸吸鼻子,压盖鼻子和眼睛里热辣。爹爹教过,遇到拐子,遇到拐子不能哭,应该……   水清浅挣扎的动了动,手指尖碰到了靴子。靴子筒里有把小匕首,还是阿昭哥哥送给他的,水清浅想起了潜海,淡蓝色的天空,深蓝色的大海,白色的帆,沙滩,微风,椰子树,还有很厉害的阿昭哥哥。上次水清浅遇到坏人的时候(杂耍团的人,欺负元宝的妈妈),身边还有阿昭哥哥在。   不怕,不怕。   水清浅开始试着够靴子筒里的匕首,一开始只是指尖能碰到,不过在挣扎着跪起来的时候,就能抓着它了。挣扎之间,绳子好像也有点松,水清浅生出莫大鼓舞,十二分专注的摸清绳索走向,然后用刀刃卡着绳子……簌簌簌簌……啪!   绳索顿时有了明显的松脱,再挣晃两下……终于脱下来了。   手腕还是被粗糙的绳子磨了,现在才感觉到火辣辣的疼,水清浅舔舔手腕,有一丢丢的血味,并不严重,然后飞快把身上缠七绕八的绳子抓开。水清浅还摸到身上挂的荷包,太好了!水大侠行走江湖的应急荷包还在,摸着黑,水清浅摸到了火柴,刺啦——亮了。   借着火柴的亮光,水清浅看出这屋子特别特别小,两步之外就是墙了,还没窗没门,前边还堆着几摞白菜和萝卜,水清浅仿佛有些了然的仰头看,果然看到棚顶上的暗门。嗯,水清浅明白了,这是菜窖。他见过,水吟庄也有,是在地下挖的,拉开暗门,从上面顺□□就下来了。他们要是想上去,得爬□□。   水清浅四下张望想找东西,却看到身后,   “小胖?小胖!!!”水清浅激动的扑过去,火柴掉地上熄灭也顾不得了,急切的推他, “小胖!小胖!醒醒。”还有朋友在身边,水清浅觉得现在自己没那么害怕了。虽然他们两个都被拐子抓了是更不好的事。   “嗯…… 哦嗯……”苏平呓语的声音更大一些了,好像要醒。   “小胖!你醒了吗?小胖!”水清浅拍他。   “嗯……嗯?清浅?”苏小胖醒后满眼漆黑,以为水清浅在闹,“你蒙我眼睛干什么吖?”   “小胖,我们遇到拐子了!”   苏小胖,“哦,拐子,”揉眼睛,“拐子怎么啦?”   水清浅“………”   “拐子…… 拐子?”苏小胖终于反应过来了,炸了,“哇啊啊啊啊啊!是拐子!!!清浅!!!”   水大侠,“别怕,别怕啊!”抱住更慌乱害怕的苏小胖,水大侠却奇异的冷静了。   “摸摸你身上的包还在吗?”摸黑解了绳子,俩小豆包抱在一起好半天,情绪这才算平复了点,开始想办法。   “还在,”苏平还夹着抽抽搭搭的鼻音,“怎么了?”   “把诸子百篇给我。”   “干嘛?”苏小胖窸窸窣窣的摸到一本书塞到水清浅身上,俩人今天跟着大人上街,就是冲着买书本的,据说入学考试要考的。   厚厚的一本诸子百篇,水清浅摸在手里,撕拉一声就给撕了。一页一页的撕,再一页页的团成球,然后刺啦一声,水清浅又划到一根火柴,点着一个纸团,再加一个,这样能烧的久一点。   “小胖,一个一个往里填啊,不要都一下烧了。”   “哦,好。”   借着这点微弱的火光,水清浅想仔细的看看,找找有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爬到地窖口的东西。可惜没有,这个地窖除了白菜就是萝卜。水清浅高举起手比划了一下,就算要跳,他们也摸不到地窖门。   水清浅想了一下,然后跑过去捡起一个萝卜,用力的往棚顶的暗门砸过去。   咕咚!   水清浅紧紧盯着门,再来一个,咻——咚!   水清浅,“你觉得它松动了吗?”   苏平,“什么?”   水清浅在家的时候见识过菜窖,窖门就是几块破板子拼的,所以水清浅觉得这个大约也不会很结实才对。   水清浅,“小胖小胖,先把火堆堆大点儿,然后你也过来拿萝卜砸门。”   “哦。”   咚,咚咚,咚,咕咚!   俩孩子捡萝卜就扔,一共几十个萝卜被扔的满地都是,俯首即拾,如此反复咚咚咚的砸,声音并不小。如果附近有人,肯定会被召唤来,如果没人,如果真没人的话……   很快,他们的书烧完了。   地窖里重新暗下来。可是满地滚的萝卜并没有让水清浅和苏平停下来,摸黑里继续砸门板,也许十投五不中,可是只要能砸中……啪嚓!   终于,地窖上的门突然就被萝卜砸开一道口子。果真是破木板拼的,其中一条木头被生生的砸劈了,漏出个缝隙,外面的光丝丝透进来,不大,但足以把小黑屋变得没那么可怕了。水清浅甚至能看清小胖的花猫脸。   有了光,小胖子长出一口气。“这样就好了吗?”苏平抹了一把汗,砸萝卜什么的也是累哒,“清浅,我好饿哦……”   “救——命——啊啊啊啊啊!”小鸟仰着脑袋,抽冷一嗓子,远远嚎出去了。   苏小胖:………………   “傻愣着干什么?喊人啊!”   “哦,哦哦。”苏平点点头,可是心里却想,这样不就把坏人也招来了吗?   “救命啊——”   “救命啊!有没有人啊啊啊啊!”   “救命…………”   地窖上方很快传来说话声。   “两个小崽子倒是精神。”   “怎么被砸成这样了?再换个板子,还是……这结不结实啊?”   “俩崽子还能上天不成?”   “捞上来看着吧,木门都能被砸坏……谁知道能折腾什么幺蛾子。”   “老板说……”   地窖门被打开了,头顶上,影影绰绰的出现俩人,一个三角眼,一个横肉有胡子,看起来就不像好人,还有身上是粗布短衣,就像做短工那种苦力。苏平忽然拽拽水清浅的衣袖,低声有些惊恐道,“我好像见过那个人……穿蓝衣服的那个。”   什么?水清浅瞪大眼睛看着苏小胖,这是什么情况?   “想不起来,可是看着眼熟,真的!”苏平信誓旦旦。   熟,熟人?   小鸟的脑袋瓜飞快的转起来。   爹教过:拐子都是陌生人;如果是熟人,那就是绑架!   第27章 英勇神武的水大侠   应对绑架和应对拐子是不一样的。   绑匪在下梯子,水清浅拉着苏小胖飞快后退好几步,挤在角落里。   “清浅?”   水清浅捂住苏小胖的嘴,低声在他耳边说,“他们是绑匪。”   苏小胖,“???”   只有这两句话的功夫,水清浅和苏平就被绑匪像抓小鸡崽似的夹在胳膊底下带出菜窖。   俩人被夹着出了地窖,水清浅努力抬头还没看及周围的环境,就听苏小胖在那边喊,“啊啊,是刘管事!刘管事!刘管事!!救命啊啊啊啊……”   啪啪啪!   小胖被扇了一顿大耳刮子,对方还恶狠狠的警告,“消停点儿,你个小崽子!”   眨眼的功夫,水清浅被扔进一个屋子,噗通摔在地上,浑身摔得生疼的。苏平也紧跟着被扔下来,也是噗通一声。水清浅一抬头,看到苏小胖脸颊都红肿了,小胖子的眼泪正扑簌扑簌往下掉。   “小胖,小胖你没事吧?他打你了?”   这是一间柴房,门被关上了,水清浅还能听到铁链和大铁锁的声音。   “我看到了,清浅,我真的看到了,是刘掌柜……呜呜呜呜,真的是他……”小胖子抽抽搭搭的抹眼泪,单纯的小心灵正在痛,为什么刘掌柜听到他的求救不来救他呢?   “都说了是绑架,如果不是熟人,哪有那么便宜的机会下手啊。”水清浅却误以为苏平这是被熟人背叛在伤心。   “嗯嗯……啊啊啊?”后知后觉的小胖子懵了。   水清浅:┑( ̄Д  ̄)┍   苏平:(⊙﹏⊙)   “是……你说,这这是刘掌柜干的?”苏平震惊了,结结巴巴的质疑,“可,可是……如果是刘掌柜干的,他他他一大家子人呢,都住在帝都的。”这不可能哪,等他们被赎回去,肯定会告家长哒,而家长肯定会报官的好不好,有口供,有证人,抓到人还能拿到贼赃,往哪儿跑啊!   是啊,往哪儿跑呀!   所以,那是不是意味着,就算他们爹妈给钱,对方也不会放了他们?   要钱,又不放人,他们会不会,会不会……   灭口?!   脑补之后,小鸟顿时就炸了!   等小鸟给小胖子掰扯完自己的脑补之后,小胖子也炸了。   必须逃!   这个柴房看着门窗不紧,四面透风的样子,可比刚刚那糟木头的菜窖门板结实多了,水清浅和苏平试了弄了几下,根本纹丝不动。   “现在怎么办?”苏小胖现在很饿,又累又饿又怕,可是一想到会被杀掉神马的,那也什么顾不得了,直觉得水清浅是个有主意的。   水清浅也不知道了。   他的‘大侠应急荷包’是水庄主夫妇为他准备的,有防意外的准备,却更多是哄水大侠玩。里面装了小火柴,手帕(爱干净),一小瓶止血消炎的药粉(时常跑跳磕破皮),还有一个哨子。哨子就是衙门差役用的那种示警哨,比如万一在街上他走丢了或者遇到坏人。除了大侠应急荷包,水清浅身上还挂了其他乱七八糟的,锁片,玉佩,他的珠子,香囊……香囊?   水清浅把身上的香囊解下来,这个有香味,他家有威武。水清浅知道威武的鼻子可灵了,无论后山那些兔子在哪儿打洞,威武都能翻出来……水清浅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可孩子的简单心思就是觉得:万一威武能闻味儿就把自己翻出来呢?正好这里是柴房,稻草柴禾的什么都不缺。水清浅收拾出一个隔火带,这次去传承之地时他爹教的,然后推了一个小火堆,把香囊扔进去了。   “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烧柴火跟烧书那个不一样,好大的烟,水清浅估计失误,还千里熏香引威武呢,他和苏平被浓烟呛得不行。   “咳咳,咳咳,咳咳咳……”   起烟了,看烟势好像很吓人的样子,所以很快外面的人也知道了。   “走水!走水啦!”   “卧槽!俩死崽子要点火烧房子!”   “打水来,快!”   “把门打开,先灭火……”   外面的小喽啰误以为烧得很严重。   也算阴差阳错,水清浅和苏小胖也听到了,俩人一对视就明白这是个机会,水清浅顺手把两根正烧着的柴禾扔柴禾堆里,烟势越发大了,只等对方一开门,就直接往外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哐啷哗啦,门上的铁链子被拉下来了。   三角眼刚一开开门,一只烧着火的柴火棍直面就冲脸飞过来了,他匆忙一躲,第二根第三根木枝也带着火星接连的飞出来了。   “哎呦!”   “妈的!”   “小王八蛋!”   水清浅扔的两个,一个都没打中,反倒是苏平手里最后一根因为慢了半拍,反而撞倒了。   俩人顺手扔完柴禾,趁着三角眼和大胡子扑撸身上火星子的慌乱的时候,低头猛冲,出门之后撒腿就跑。   出了柴房,水清浅囫囵的视线一扫,觉得这像一个普通的两三进寻常小院,很寻常,就是平头百姓住的那种,帝都那么大,出了南瓜胡同那几条街,水清浅都不认识路。他们要跑,跑出这个院子之后往哪个方向呢?水清浅隐隐有这个疑问的时候,心里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其实是害怕的,只是当下还是一门心思的先离开为好。   “小胖,这边!”   京城这边的房子结构大同小异,水清浅觉得大门肯定是这边,果然,他俩绕过一个房山后,就看到了一个紧闭的大黑门。   “小胖咱们……”   “嗷嗷嗷!放开我!”身后苏小胖一声惨叫。   苏平被抓住了。   水清浅急忙停住,回头,看到有个面色发黑的中年男子一把捞住了苏平的脖领,苏平死命挣扎却根本挣不开,那男子却举起手顺势噼哩吧啦扇了他两耳光,为了让他闭嘴。   “小胖!”   “清浅,快跑!”苏小胖被扇了两记极重的耳光,这次却没哭,反而张牙舞爪的朝对方脸上抓过去,嘴里还喊,“跑!别管我……快跑!”   水清浅的脚步犹豫了一下,最终一跺脚,猛地往嘴里塞了哨子,一气儿狠吹,尖锐的哨声仿佛一把利剑劈开傍晚安宁,一路呼啸的就直奔大门口去了,他一定要先跑出这里!   可还没等水清浅摸到大门边,斜里冲出个人影直直撞到他必经之路,速度快到让水清浅来不及反应,他只见迎头一蒲扇般的铁砂掌扇过来,水清浅吓得侧身一缩,掌风擦着脸边刮过去后重重的砍在他颈侧,一瞬剧痛,水清浅眼睛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水清浅再次眩晕着醒过来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说话,陌生的,男声、女声好几个人。   “……确定只是寻常富户人家的孩子?”   “放心吧,都打听清楚了,是城北那片的二流人家,不会出大篓子。”   “小心使得万年船……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一百二十两,不能再多了。”   “就算这个只能占中人之资,那这个呢?万年不遇的仙品,我没吹牛吧,红姐开门生意这么多年,见识过?”   “再加二十。”   “五十!”   “行了,我先验验货……”   水清浅已经更清醒几分了,但是眼前一片漆黑,听着那边只言片语,内容好像并不是绑匪对赎金的讨教还价,他们在谈论他吗?小胖呢?忽然,一个冰凉凉的手摸在他脸蛋上,吓得水清浅一哆嗦,有人靠他很近,并且身上有股甜腻腻的香味,就像女妖怪的那种感觉。   “醒了吗?”对方说。   水清浅想躲,可动不了,他眨眨眼睛,没感觉有布蒙着,可眼前依然是一片黑,什么都看不到。   “别怕,你将来有大造化的,咯咯,再过两年,不知道会有多少王孙公子捧着金银财宝求你一次回眸,度春宵,呵咯咯咯咯……”   水清浅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但脸上指甲尖锐的碰触和高细的笑声让他觉得这是一个蝎子精。水清浅想挣扎的往里缩,他感觉到了更多:自己身上和手是捆住的,脸上没蒙布,但为什么眼前一直是黑的?水清浅正觉得隐隐奇怪,忽然感觉下身一凉,他他……她,她把他裤子扒掉了!   水清浅整个人都懵掉了。   然后他感觉蝎子精那尖尖的指甲划过他的大腿,还戳,戳他的小鸟鸟……   “啊啊啊啊啊……”   水清浅忍不住尖叫起来,剧烈挣扎。小鸟鸟被拎起来揉搓了几下,并不痛痒,但水清浅还是感觉到一股莫大的伤害,他很害怕,妈妈教他,小衣遮盖下的地方不能露,也不能让人碰,这种感觉羞愧又耻辱。他尖叫着甩开腿踢对方,但嘴很快被一只大手死死按住,被掐得很痛,几乎发不出声音。因为看不见,乱踢的脚也几乎在同时被抓住,抓住他脚的那双手又粗糙又有力,并不是蝎子精的,对方就这么把他的腿抓起、提高,并强制的掰开了,然后蝎子精用冰冷并尖锐的手指翻弄他的小鸟鸟,还掐他的屁屁……莫名的屈辱感让水清浅控制不住眼泪在眼中打转。   “是月润抱雪的名器,嗯,不错。”蝎子精说。   “我就说的吧,红姐,你看这价钱……”   “行了,什么时候短了你们的,催催催。阿菜领他们拿银子去。阿根这个也领下去,收拾一下,这个月就挂牌送上去。”   “那这个呢?”   “这个嘛,当然不用急,这是我们卫风馆未来……”   咣当——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有点混乱,水清浅看不到,也无暇顾及,在捂住他嘴和腿的手离开的同时,水清浅飞快蜷起腿,极力的藏住自己的光屁屁,那边的打斗,尖叫,哀嚎,跟他好像隔了一整个世界,然后就在下一刻,水清浅被一股巨力扑倒,吓得他刚要尖叫,却有熟悉的、毛茸茸的,热乎乎湿哒哒的舌头舔他,威武?   是威武!!   威武,威武!!   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下来,一片暖烘烘的布料把他整个人罩住了,然后被提溜起来,怀抱的味道很熟悉,很温暖,“爹……爹爹?”水清浅看不见,但他感觉是亲爹,试探的往前摸。下一秒,手被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握住了。   在抱起小鸟的那一瞬间,水庄主原本骇人的杀气冰消瓦解了,他一手抱儿子在怀,另一只手握住水清浅小心试探伸出来的手,柔声叫,“鹭子。”水庄主亲亲自家宝贝小鸟的额头。   “爹!!!!”终于可以确认了,是亲爹!“哇咔咔咔……”水大侠顿时情绪崩溃,嚎啕大哭,“爹爹啊啊啊啊……哇哇哇……有坏人,他打我!还给关小黑屋屋屋呜呜呜呜呜……”   水庄主一边示意凶狠剽悍的同伴们打扫战场,一边疑惑儿子盲目乱抓的慌张表现,微微皱眉。   说起来,水清浅还真是无妄之灾,对方盯上的是苏家小胖子。那刘管事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情,被苏家轰出去了,于是起了报复之心,小胖上面有五个姐姐,他是苏家唯一的宝贝蛋,软肋一掐一个准儿。   当时,苏家夫人久不见俩孩子回来,派人去味道楼找,味道楼里一发现没有,就赶忙让人回家问,这样就把隔壁的水家也惊动了。苏爹苏妈那时已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儿子失踪,吓得麻爪儿,后有水庄主反应迅速,这才有了主心骨。也因那刘管事贪心,劫人的时候顺手抓了水清浅,所以直接惹毛的水庄主。   本来城南那边居民密集,他们藏身其中颇有‘把一滴水融入大海’的感觉,并不容易找,但因为水清浅放的那把火,还有那尖锐的哨子音,这伙人慌忙转移的同时,也让左邻右舍都听到了动静,所以营救人马第一时间锁定了他们曾经落脚的小院。有了线索,就算后来人转移了,但仓促之间肯定不会计划周密。又因为有威武在,水庄主他们没有走一点冤枉路,一路追下来,非常及时的把人贩子堵在这处隐蔽的郊外庄园。说起来都有点后怕,再晚一会儿,人去楼空,后果难以想象。   行动确实及时,但并不意味着孩子们完好无损,苏小胖被扇了好几个大耳刮子,小脸肿得像猪头,昏到现在都没醒,水清浅醒了,但他慌乱无神的眼睛和四处摸索的小手让水爹的忧虑和恐惧溢于言表。水庄主抱着儿子疾步走到窗边,就着太阳初升的光线伸手在儿子眼前晃了几晃,确认他的小鹭子完全没有眼神焦距的变化,心仿佛被灌了铅又被塞进冰窟里,眼中杀意瞬间飙升破表。   死,才是便宜了他们!   水庄主裹好儿子抱起,临走之前,狰狞地对身边一短衫虬髯的光头大汉用口型交待:要活口!   第28章 心平气和的水庄主   水清浅的眼睛并没有受伤,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他看不见可能是因为心里原因,或者是头部的撞击,毕竟他被砍晕的那一下挺狠的。有水庄主的银钱开路,有利好钱庄的隐形人脉,家里很快请到一个杏林圣手给水清浅灸了几针,睡过一觉后,水清浅就能朦朦胧胧的感受到光影,所以乐观估计,要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如初。   水夫人指挥下人布早餐,一块蛋奶小饽饽,一碗新鲜羊乳,还有一碟酱肉片果蔬拼盘,都是鹭子平时吃的,水夫人并没有就前日的风波大惊小怪、极尽安抚之能,相反,她极力的淡化那一切,让这一天的清晨像之前任何一个寻常的日子,揪着耳朵把那个懒被窝的小鸟拎出来,穿衣洗漱,顺便日常一训。   “要洗耳朵后面……刷牙不许糊弄事,要刷十下,快点,妈妈数着呢。”   “毛躁躁,衣襟没系好。”   “我看不到嘛。”   水夫人心头一窒,伸手给儿子整理衣服,并用轻快的语气调侃,“也就这几天,我看你一会吃东西能不能吃到鼻子里去。”   因为父母的态度,水清浅不担心眼睛,暂时看东西模糊也仅仅是暂时罢了,爹妈和郎中爷爷都说没有事,他就坚信自己没有事。可其他的事情却不那么容易轻易抹过去。水清浅早餐吃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定定的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妈妈,她扒我裤子了。”   水夫人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进了脑子里,怒火烧的她视线都仿佛有点模糊,还有嗡嗡耳鸣。若不是水庄主昨天反应及时,后果……水夫人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勉强自己把声音平复下来,一开口,还是标准妈妈温柔的声音,安慰,“他们是坏人,鹭子。好人是不会干这种事的,坏人做坏事,任何坏事都会发生,她可能会做出比掐屁屁更恶劣一百倍的事,然而,你没有受伤,所以,妈妈依然觉得很幸运。至于剩下的那些,鹭子有一颗大心脏,遇事积极、乐观、自信。吹吹风,脏东西就都不见了。”   只是被摸了一下,罢了。   妈妈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水清浅转过心思,心里的那个疙瘩似乎小了点,严格说起来,水清浅第一次被扒裤子还是阿昭哥哥下的黑手,还给打屁股了呢,可疼了。但阿昭哥哥教训他的感觉跟前日被掐屁屁根本不一样,蝎子精让他觉得恶心。眼下水清浅还不能理解发生的那一切背后的龌龊,他只是感觉不好的,被摸的时候很恶心,但就像妈妈说的,他该庆幸,幸好对方没有趁机扎上几刀,或者涂上蚀骨穿肠的毒.药什么的,所以这样看,他也不用太在意?   “所以,就当……当……像裁缝大婶捏我胳膊,捏我脸那样?”   “不一样,这次更恶劣。无论如何,捏别人的鸟鸟和屁屁都是恶劣的,她是坏人,而裁缝大婶,只是,我们远着她们罢了。”   “恶心的蝎子精!”   “啊,小胖没事吧?”   “他没事。我必须得说,多亏水霸天水大侠的临危不乱,智勇双全。那伙人本来是要绑架苏家小哥哥的,因为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所以苏家小哥哥也得以平安归来,还有你放的那把火……”水夫人把话题转向夸奖,夸奖在水霸天水大侠的帮助下,官府擒获三个人贩子,大侠光芒万丈,江湖留名,万人敬仰,吧啦吧啦……语气轻快的狠狠夸了一顿,水大侠被夸得有点飘,什么恶心呀,蝎子精啊,哪里比得上灿烂光辉的大侠光环,那些不好的回忆仿佛初春的残雪,太阳一出来,就无所遁形的渐渐消散。   在随后的几日,水庄主夫妇密切注意了儿子的情绪,水大侠的情况良好,哪怕是夜里独自睡觉也没有出现任何惊醒梦话之类的不安表现,这对父母才算慢慢把心放回肚子里。   水庄主知道这世上有拐子,但真没想到这种事会有一天发生在自己家身上,好在鹭子机灵,好在救援及时,好吧,水庄主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按他原本的计划,找到孩子,拐子什么的就直接就地弄死了干净,他也没那份走正常律法程序,去告衙门打官司的闲心。可推门一入见到那副场景,水爹当场怒火直飙心跳一百八,差点爆血管。弄死干净?呵,那一瞬间,水庄主发誓要掘了拐子老巢,屠尽对方满门,断子绝孙。更别提,水清浅后来的失明,让水庄主的报复计划恐慌性的三步起跳。   也亏的水清浅暂时失明,行动不便,所以没有看到一路跟他们一起游玩、会用狗尾巴草编小兔子给他的船工大哥一身血煞之气的来拜访他们。船工大哥当然不是单单的船工大哥。别忘了,水清浅的外公可是三十六路总水瓢把子呢,老人家可就这么一个亲闺女和亲亲小外孙。   有这股杀人手不软的凶人帮衬,在水庄主刨根问底,掘地三尺挖老巢的狠手下,调查结果却告诉他这事儿恐怕来头不小,能嚣张的明目张胆绑人、买卖、经营销魂窟,怎么可能只是区区某个风月场子撑起来的能量?跟他们原本预想的不同,个中势力并不是简简单单一个贼窝,允许水庄主带人堵门,杀个三进三出。这事,怕要仔细准备一下。   水夫人看完那些触目惊心的口供,还给水庄主,“听起来,这还是冰山一角了?”仁术先生没有‘誓要涤荡人间一切不平事’的圣人情怀。只是母亲教导:做人要有良知;她父亲则教育她:敢犯到自己头上,就没有善了的可能!   水庄主卷了卷纸筒,就着蜡烛慢慢烧掉,供词他们看过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所以就像处理那几个小卒子一样,一把火烧了干净、省心。跟替□□道的伟大情怀没关系,他们犯了自家小鹭子,又祸害了不知道多少孩子,注定要遭天谴。   水庄主心平气和的定下章程,   背后主使,马前喽啰,利益既享者,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死!   因为水清浅和苏平共患难了,而且苏平在很危机的时刻居然还能努力纠缠住罪魁祸首,让水清浅先跑,尽管没有什么卵用,但有这样的朋友,算生死之交吧,两家亲近不少。所以,水清浅还在家里慢慢养眼睛的时候,苏家一门郑重其事的到水府拜谢救命大恩。   到了苏平这里,几句话没说完,水清浅先感谢小胖了。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就是,就是……”面对水清浅,苏小胖小脸爆红,吭哧老半天。   苏小胖挨了好几个巴掌,受伤不轻。可这傻孩子有傻福,被敲昏之后就一直昏迷中,所以也不知道后面那些恶心的事,他只感觉一觉醒来就回家了,被劫持的全程都有水清浅做他的顶梁柱,什么是心理阴影啊,后怕啊,统统都没有,反倒现在得了水清浅的感谢,小胖子觉得可不好意思了。   “谢什么?本就是我家的那黑心管事惹出来的,无辜连累水弟弟就够让我们没脸了,那种情况,若小胖缠住他,能让你顺利逃出去,也算赎了些我们家的孽……”苏蓉,小胖子的五姐,脾气爽利的三两句话,就把苏平吭哧老半天的意思给说完了。   苏小胖,“就是,就是。”   “你除了会‘就是’,‘嗯嗯’‘啊啊’的,就不会说别的了?”苏蓉在给水清浅编小辫,跟打扮娃娃一样,玩得可开心了。   苏小胖,“哦。”   不管怎么说,水清浅觉得苏小胖够义气,所以自己当然也要有回赠:他不是一直都特别希望能去来仪书院去念书吗?水清浅决定把自己的名额转给他。   “不!清浅!这,这怎么行?”   “嗷,蓉蓉你拉到我头发啦。”   “那是因为你傻!来仪书院啊,是来仪书院,不是随便阿猫阿狗的地方。”苏蓉晃着手里的小揪揪,教训这个傻小子。   苏小胖也连连摆手,“我不能要这个。”   书院是官家办的,多少人捧着金子都不让进门呢,登上来仪书院的门槛,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上流社会、那是达官显贵的天下,是进官场的门票。就算日后不做官,说起来也是‘某某尚书,某某侍郎是我同窗好友’之类的。尤其,水清浅的这张入场券,可不是苏平要考的那种。这是钟大人的推荐名额,有钱都没地方买去。   苏蓉小女生掐了腰,一本正经的,“清浅,这对你的未来很重要。”   水清浅耸耸肩,“我爹爹同意哒,他会直接跟苏爹爹说,你们在这儿拒绝有什么用啊?而且,我问过钟爷爷了,他也没有反对。”水清浅在钟大人面前没少夸苏平就是了。比起学识,先生们当然更看重品格,在这方面,苏平轻易过关。   “清浅……”小胖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水清浅嘚瑟的,“再说了,小胖总担心自己考不上了,可我不担心啊,不就那几本书吗?”虽然书烧了,他还没看,但学霸依旧毫无压力的摊摊手,“不会很难的。”   苏小胖:学霸什么的,好讨厌哦。   等到深秋十月的时候,水清浅的眼睛彻底好了,然后水庄主安排了一次全家出游,庆祝小鹭子恢复健康。   兰茗园,是帝都十园之一,内中山水秀美,楼台别致,是勋贵们中意消闲娱乐的去处,门槛高得嘞,没有五品以上身份的拜帖,大门都不让进。但没名没分的水庄主一家子小地主畅通无阻的进来了,   “这就叫扯了虎皮当大旗?”水清浅眨巴眨巴眼睛,新学了一个词儿。光凭着利好钱庄顶级客户的身份就能进来,这算用银子砸进来的吧。   “就算是扯虎皮当大旗,起码你手里也得有一张虎皮,儿子,牛皮只能靠吹,扯是扯不起来的。”   水清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利好钱庄的顶级客户,王公贵族数代积累,外加权势便利也比不过他家,所以,果然他爹爹最厉害哒!   园子里气象万千,但对水清浅来说,他最喜欢的,还是园子里一处依山傍水的花海,精心雕琢出来的真实湖光山色。湖水清蓝四周环山,山坡上点缀着稀稀落落的枫树、山茶、白桦树,还有各种随季节变化而颇具特色的各种植物,配上相映成趣的野花,倒映在湖里形成了五彩缤纷,便成就了‘花海’之名。这个地方闲雅,幽静,野趣天成,湖边还可以垂钓,钓上来的鱼可以方便的在一旁的烧烤炉子上变成盘中餐,真是合家欢聚,老少咸宜的休闲娱乐之地。   精致的园林艺术能让水清浅惊叹,但宽广的自然天地才有家的味道嘛,比起那些小桥流水、雨打芭蕉的园子,水清浅更喜欢带着威武,在山坡草地上跑来跑去,还有元宝,围着湖边满山坡草地里抓蚂蚱、逮蟋蟀,一顿疯野,可好玩了!   孩子漫山跑的后果就是:‘偶遇’首席大律政官石恪。   盼着跟孙子见面,石恪抓心挠肝快俩月了,这回总算心愿达成,激动的好几天都没睡好,今天还假做托词推了谢博家的赏菊宴。老远的距离,石恪就看到他们家小鹭子呜呜嗷嗷的带着狗狗又跑又跳又叫,只恨自己不好轻举妄动,维持着假模似样的坐在水边钓鱼。总算,总算这回水清浅一不留神跑到了他垂钓的势力范围,便再也按捺不住,立刻冲人家招手。“娃娃儿,你叫什么?”石恪心里乐的开花,脸上也不由自主带上笑。虽然在外人眼里看来,石恪这笑容,着实有点笑里藏奸。   水清浅歪头仔细打量那边的伯伯,他说话的语气不像好人,但水清浅的感觉却告诉他,对方不是坏人。他走过去软糯糯的打招呼,“伯伯好,我叫鹭子。”   “咳,咳咳……”石恪真没想到孙子这么给面子。   仔细看看水清浅,额宽天庭饱满,鼻梁挺直且鼻翼有肉,耳高齐眉,这些地方跟他爹很像,他的眼睛丹凤,眼仁黑白分明,有神且不外露,嘴唇饱满红润……俱是福相,性格、运道、成长环境都不错,是个会藏富,聪慧又心善的孩子,不错不错,以石恪修道两年的学问看,这孩子面相真好,浑身上下都透着幸福和灵气。   ——不愧是他亲孙子!   石恪在朝堂打滚十多载,就是一只普通狐狸如今也修成狐狸精了,再激动面上也不显露,转而笑眯眯的,“嗯,鹭子好。不介绍一下你的小伙伴么?”   水清浅眼睛一亮,很少有人会在意威武和元宝呢,这个伯伯果然很上道。把大型猎犬推上前,“这是威武,他打败过狼王,还会找人,是我弟弟,可厉害了。这是个元宝,别看他小,他打败过小鸡,还会抢奶豆豆。”小鸟那神情分明就是四处显摆的样子,“是我从小把它养大的。”   “是吗,我以为威武应该是哥哥,它能保护你。”   “但是我比他大啊。”   石恪拍拍身边的石凳,“知道……呃,爷爷为什么叫你过来么?”   水清浅四下看看,石恪前面支着鱼竿,旁边放着竹篓,可惜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吵到您钓鱼了?”小心的问。   石恪大笑,“不怕不怕,吵到爷爷的鱼,那你陪爷爷钓鱼干不干?”   “伯!伯!钓鱼我可厉害了。”水清浅重要地纠正了一下石恪充大辈的称呼,人家钟爷爷那样的才是爷爷呢,这个最多是个伯伯。然后才是不知羞的自夸,“我给你钓,一会儿就能把竹篓装满。”   “所以你才叫鹭子么,一只小水鸟?”   “我比水鸟厉害,要用酒糟泡过的米做窝子,还有我可以给伯伯挖蚯蚓……”   “坐到爷爷身边来吧。”   一老一少坐在湖边各叫各的,差着辈分却聊的开心,旁边那几个作陪的金吾卫听到鹭子的童言童语也忍不住微笑,他家大人真的太寂寞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真是又漂亮又乖巧。   水庄主夫妇遥遥的看着那边祖孙俩互动,他们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水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衡哥,要不,我们就迁过来吧。”      第29章 这个才是二十九章   水吟庄是祖产,水夫人跟庄主成亲之后,俩人自然就定在那儿了,反正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没什么不好。但若说离开那儿,大隐于市,帝都地处繁华,万事方便,也不错。   水庄主在犹豫,以前以为老爹在山上修行,了断尘缘不让打扰,也就没那份操心。现在亲眼看到父亲这样孤单清冷的生活,心里也不好受。但是,在帝都常驻,他们家会很容易被盯上吧,万一漏了身份,他和夫人倒是不怕,鹭子可以吗?孩子太小,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在帝都这种虎狼环伺的地方,真的可以健康成长?   水庄主为儿子操穷了一颗家长心,却没有想过水清浅有这样的一个爷爷,短短时日又被那样一位大有身份的老先生看上了,加上曾经潜港那边的邵明川和某个来历颇深的阿昭哥哥……冥冥之中,东洲帝国的权贵圈从来没有离小鹭子太远,是吧?有人说,苦练七十二变才能笑对八十一难,孩子的成长也不能太护得密不透风,至少小鹭子遇到这些人这些事,还没有乱过章程,在这些顶级勋贵中间,他甚至玩得如鱼得水。   水夫人带着孙小妹,提着腌好的酸梅汁还有一篮子吃食走到祖孙俩那边,先对石恪福了福,“大人安好,小妇人秦氏给您请安,希望鹭子没闹着您。”   “哪里哪里,水夫人客气,鹭子很可爱。”石恪慈爱地对水夫人点点头,从亲疏上论,这儿媳妇也算是他大外甥女,不成亲也是一家人,都是飞天儿么。   “这是我出门前准备的一些零嘴,您不嫌弃就跟我们一起用些。鹭子,一会儿要照顾好爷爷,不要淘气,也不要让元宝淘气,好吗?”   “妈妈你先回去吧,你吵到我的鱼。”水清浅牛皮吹破了,正死撑呢。   “人小鬼大。”水夫人笑骂一句,帮忙把野餐篮子里的水果糕点都拿出来铺好,又亲手给石恪敬了一杯酸梅汁,也招呼了同行的几位侍卫大哥,自然的就像任何一个友善的邻里交往,之后互相道了谢,又嘱咐了鹭子几句,水夫人福了福身离开。   因为有孩子做纽带,有那一篮子糕点水果拉近关系,近晌午的时候,水庄主出面开口邀请,两家人自然而然的聚到一起烤战利品,水夫人负责指挥,丫头小厮们负责动手,石恪身边的四个金吾卫也闲不着,仅仅烤鱼肯定不够他们几个大小伙子的饭量,所以还有园子里提供的额外羊腿、鹿肉、兔子、鹌鹑之类的需要人搭手收拾。   水清浅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蒙的,真钓上来一条足有一尺的草鱼,算大大的挽回了面子,所以兴致很高的给大家帮忙。水夫人并没有阻止水清浅的裹乱,水庄主要跟他爹商量是否应当搬迁的事宜,权且让鹭子在这越帮越忙缠住人手。   兰茗园里的客人非富即贵,尤其水庄主一家子看外表就知道出身不凡,四个金吾卫不至于看水庄主与自家大人在湖边散步聊天也草木皆兵。待那父子俩远离了侍卫耳目之后,水庄主跟石恪提起搬迁的可行性。   提起这个,就不得不说起当初他们一家子四处游玩,途中还扯过金吾卫的虎皮大旗,并且还真实跟俩个金吾卫有过瓜葛这件事。而且,上次在戏园子,水庄主的一时大意,谢博那老狐狸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前后这么一理顺,水庄主一家子也并非毫无破绽。看上去也许都是些零散的事,但为官十几载,石恪都快修炼成精了,走一步看三步,总要未雨绸缪。   石恪认为,“脱离水吟庄也不是什么坏事。”那地方已经不再隐秘了,一路上,水庄主都用水吟庄的名头,有心人要查,顺着路引就能摸个七八成。相反如果他们迁到帝都来,小家小口的,随便置个宅子,在帝都这里转瞬就湮灭人群中。   说起帝都的房地产,水庄主还顺便八卦了一下他新置的一份,“琵琶山那边探出温泉地脉,我在那儿正修着一个庄子……”   “怪道这些年那山都荒着,种啥啥不长。荒山,便宜着呢,那我要不要也来一份?”   “三月那会儿钱庄就四处派信儿,你没收到?现在才来操心。”水庄主无情的揭父亲老底儿。他七岁当家,因为他爹那会儿就是俗务不沾的,这么多年,石恪孤身一人竟然没穷死,真是奇迹。“温泉地早都分得差不多了。程靖住那么远还蹦高的吼着要两块自用,要大雪纷飞泡温泉呢……且快了,钱庄这会儿就要放出风声炒地皮,只等地价飞升脱手赚一笔……”   “嗯,官家最近不少得闲钱,你说,我要不要透个消息,”石恪不擅庶务,可职位便利啊,“如果皇家修个行宫在那儿,这满帝都的勋贵还不一窝蜂的涌?”到时候地价直接上天。   “总之,修几个温泉庄子不是问题。但城里的宅子,我恐怕买不到你那附近。”   “你买不到。我那儿前后左右都是官宅,别说都满着,便是空着,也有太府专门打理,不卖不赁。”   “所以我们继续住北城挺好,也不见得非买到一处。”水庄主才没想天天跟败家爹腻一起呢,他一家子小地主没事儿跟一品大员走那么近,反常即妖,那不是作死吗?常住帝都后,鹭子妥妥名正言顺去来仪书院学习,他爹想看孙子,怎地都能找到借口去书院。而且,他爹跟钟大人平时也有些来往,很正常。   “那不行。”石恪不乐意了,三两个月才能看宝贝孙子一眼半眼的,你当打发穷亲戚呢。“你得买个宅子,我可以登门住一段日子的那种,还不能叫人知道。”   水庄主:………………   就您那四个金吾卫贴身保护,怎么叫‘不叫人知道’啊?   石恪:(~ ̄▽ ̄)~反正我不管。   水庄主他们在这里算计如何绕开金吾卫,殊不知金吾卫也在暗暗评估水庄主一家,时至今日,金吾卫的功能早就不是一把尖刀、一块肉盾那么简单了,他们更像秘书与情报人员的融合体,他们的身份是皇帝的金吾卫不假,但更多时间他们在为自家大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水庄主这一家子太不寻常了,原本只是看着小孩子如珠如玉、玉雪可爱,后来看到水夫人有点恍然大悟,哦,怪不得这孩子长得好,随他妈妈。有权有势的豪门子弟娶到娇妻美妾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如果这个豪门子弟也一副人中龙凤的气质,那么以金吾卫的耳目灵通来说,对方的默默无闻显然太奇怪了,尤其这里是兰茗园,出入非富即贵,上流社会的圈子说大不大,可没听过哪家姓水呢。   “听你口音不像帝都人啊。”肖楚,他们这组金吾卫的头,选择对丫头孙小妹旁敲侧击。   “我是疏府雄山县的。”孙小妹被套话。   “疏府?”肖楚心里微微一动,面上笑得更随和了,“挺远的,你怎么来帝都做事?”肖楚把手里褪了毛的鹌鹑递给孙小妹腌渍。   孙小妹笑了,“你这问得好奇怪,我当然跟我家庄主和夫人一起来的呀。”   “哦。我以为水庄主是帝都人呢,官话很标准……水大人是来京赴任为官的?”   小丫头笑的傻开心傻开心的,“你们帝都人真好玩,打个招呼的都句句离不开当官。没有啦,我家庄主和夫人是来帝都访友的,这次出门,还说要给我家少爷要找个好先生……”   “不是我们帝都人满脑子想当官,而是这地方不是官宦人家进不来。”肖楚给孙小妹解惑,“能来兰茗园,最差家里都带着五品勋位,互相打招呼当然会问这个了。”   “五品?”乡下丫头没有品阶概念。   “你们疏府最大的官,知府就是五品……”   “啊?”小丫头懵了。   随着肖楚一边套话,一边解释,孙小妹这个乡下丫头才知道这个在城里堆出来的乡下景色,原来是个那么那么尊贵的地儿。原来那个笑眯眯跟少爷一起钓鱼,现在跟庄主聊天的大叔竟然跟宰相一样,是老大老大的大官,旁边这位看似护院的大哥,竟然都比他们雄山县的县堂老爷官大!这样的震撼把乡下小丫头吓得险些喘不过气。   这太奇怪了。   尽管孙小妹字里行间不无自豪的谈起水吟庄有多少亩田,多少亩山,口齿伶俐形容得天花乱坠……但以京城人士的眼界,这样的炫耀简直可笑之极,在孙小妹的描述里,那水庄主夫妇就应该是一对山窝窝里的小财主,井底之蛙。可看看水庄主夫妇举手投足的气质,还有那孩子的表现,他们怎么可能是乡下小地主?更别说出入兰茗园,没有遭到任何阻拦,身价来历绝对不会像孙小妹说的这样简单。   肖楚给同伴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跟上去两个人护着自家大人。凭借金吾卫的警惕,不是这丫头在装傻,便是那水庄主夫妇的背景太深。这丫头像装傻么?不。根据经验,肖楚认为这个丫头是真傻,绝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   待金吾卫要跟上去守卫自家大人身边的时候,水庄主和他爹已经商量完了举家搬迁事宜。看到属下跟过来,石恪跟水庄主停止了父子私话,假模假式的互相谦让了一番,然后联袂回到烧烤驻地,爷俩谈论的话题转到帝都最新流传的八卦,外头的海军如何如何,外藩属地有如何如何,最近朝廷的农耕法对乡下小地主的优惠政策影响……都是萍水相逢之间的寻常话题,丝毫没有不寻常之处。   水清浅可能在备餐的时候偷吃了很多,正餐的时候只吃了一点烤鱼,却挑了很多烤羊腿、烤鹿肉孝敬给石恪,把首席大律政官美得跟什么似的,抱着鹭子都不愿意撒手。水清浅照顾石恪吃东西的同时,那双溜溜的大眼睛往他爹身上转,不知道在想什么。水夫人偶尔瞥过忙前忙后的傻丫头孙小妹,心里在叹气。   肖楚看似轻松地跟同伴说笑,心思至少有一半都放在自家大人和那位水庄主的聊天上了。他在琢磨,直觉告诉他,今天这事儿有点怪。那位水庄主拖家带口的,还有孩子和猫狗宠物,像这样的身份几乎很难涉及什么阴谋诡计。   但是!   太出色了,这个水庄主一家子的表现跟他们的身份来历非常违和,违和到让一名合格的金吾卫无法对此情此景视而不见。尤其,他家大人不是普通的朝臣勋贵,帝都首席大律政官,石恪,尽管从来没能证实,但他疑似是飞天儿的身份,从肖楚第一天被派到他身边当护卫的时候,就被明确无误的告知了。   “爹爹,石伯伯其实是爷爷吧?”回程的时候,水清浅钻进马车就问他爹。   “猜出来啦。”水庄主不意外儿子的聪慧,他们匆忙到帝都不就是为了找爹么?   “感觉就是。”那是他亲祖父,虽然水清浅觉得他年轻得不太像祖父,不过,感觉错不了。水清浅猜出之后,没大惊小怪。很明显父亲和祖父的故弄玄虚透着不同寻常,还说什么郊游呢,明明是来看爷爷的。然后,水清浅才慢慢了解到他爷爷现在是多大多大的官,身边那四个护院,当然,全是金吾卫。   水庄主正好趁这个机会给儿子解惑,包括祖父的抱负,祖父的孤单,还有如果陪伴祖父,他们可能面临的风险。水清浅不能全懂,但是至少,他觉得爷爷自己一个人住真可怜;爹爹不能跟自己的亲爹住一起就更可怜。父亲提到搬家,水清浅觉得再正常不过了。至于被关小黑屋的风险,水清浅现在的认知有点混乱。   以前水清浅觉得‘被关小黑屋’,是很可怕很悲惨的事,包括程靖小叔,包括自己的父母,一提起暴露身份简直急得跟什么似的。可是——哪里有多悲惨了?那几个金吾卫对爷爷的态度毕恭毕敬的,帮忙烧烤什么的,大家一起也是说说笑笑,根本没程小叔形容的那么可怕,哪里像牢头看犯人了?   相比之下,为了保密,他们才失去的更多:   不能认爷爷,不能搬到一起住,多接触一下都小心翼翼的;他认识了朋友却不能联系,都没有给阿昭哥哥通信呢;还有,为了隐藏身份,在潜港那次差点儿爹妈就把他送人了;妈妈就是人们口中万家生佛的仁术先生,爹爹是当代最牛的丹青大师,可他们一直都在隐姓埋名。捉迷藏是一回事,但扮猪吃老虎也不能什么事情都要偷偷摸摸的吧,感觉一点儿都不痛快。      第30章 他真的是惯孩子家长   见过石恪之后,他们来帝都的目标大致都算完成了。石恪转眼便得了一张显示早年安置的一百二十亩带泉眼的地契。然后琵琶山那边就传出温泉风声,这是利好钱庄出手了。   帝都这里达官显贵豪门巨富多如牛毛,一听说琵琶山那边探出温泉,多少人举着银子蜂拥而上,原本一亩只值二两银子的荒山,地价打着滚儿的往上翻,在每亩均价涨到二十二两之后,钱庄以每亩四两五分银子的中等田价转让两处极好的山头给太府——官家要修冬宫!这种消息一传开,地价直接三级跳到七十两,九十两,乃至一百三十两一亩。就这样,都是有价无市,从头到尾没用三个月,所有地皮几乎被瓜分一空,哪怕是没有泉眼的荒地。利好钱庄及其背后的若干股东堪称空手套白狼赚到爆。   在众人一窝蜂的抢琵琶山地皮的时候,水庄主也在安置他们的新家。就算计划在帝都常住,水庄主和夫人也不会蜗居在三进小院,不符合土豪的身份。城里的豪宅,冬天的温泉别院,夏天的避暑庄园,一个都不能少。   利好钱庄依然是现成的超级房屋中介。   如今这年月,无论商人周转资金,还是乡绅贷款买田,还是败家子借贷过活,能借出真金白银的最好抵押物就是田地和房产,利好钱庄手里握着的高中低档宅子真可谓应有尽有。   “我希望庄子周围的环境要好,青山绿水是最基本的。并不需要有大片农田和庄户……”   “距离镇子也不要太近,人多眼杂。”   “靖忠伯府挂牌的庄子……俗气。”三代子孙就衰败成抵押过活,优点有限。   “这处风水不好。”背后山头峥嵘裸露,有煞气。   “花园太小……”   “房舍太多……”   “不要死水池塘。”   ……   有钱的都是大爷,水庄主夫妇还是最顶级的客户,几乎阅遍了利好钱庄能联系到的所有房源。城里的宅子是最先敲定的,中规中矩没有新意。反而原本计划的避暑别院给了他们最大的惊喜,甚至水庄主不介意直接把主宅安在那儿算了。   马车离开帝都往东南方向走五天,快到云定府,有一处镇郊,别院建在山里,水清浅见到了第一眼,他就不想走了。   “我喜欢这个,妈妈。”水清浅站在常年被水冲刷过的巨石上兴奋的跳,遥遥指着大片郁葱树林中的一抹银珠玉带,那是一个足有三丈高的天然瀑布。   这处宅子所在地叫三十里铺,因为距离最近的县城有三十多里而得名,这座山叫虎山,有没有老虎不确定,熊迹倒是真有,狩猎、风景都不错。庄子占地近四百亩山林,几乎没有耕地,庄子也是建在山里而非山脚,听起来布局不合理到着实夸张。   但细看下去才知道这庄子囊括了山中最优美的风景布局,环境优雅,简直就是避世良地。远离闹市又不会过于偏僻,山环水抱风景极佳,就算不买,顺路看一眼也无妨。结果,就跟一见钟情似的,水清浅一眼就喜欢上了,水夫人也不例外,那后两处备选方案甚至连看的欲望都淡了。   这处庄子占地四百亩,但真正亭台楼榭都加起来大约二十分之一都不到,剩下的全部都跟虎山的自然山中风景糅合在一起。别人在宅子里建花园、搭奇石、挖池塘……是硬要在一片住宅里伪造出一派自然风光,靠得是工匠们的精雕细琢,琢得越天然越显高明。而这处名为‘山钟秀’的庄园,则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它更像在一派自然风景中,散落星点屋宅。   在这四百多亩的山林中,包进了一个天然瀑布,于是瀑布旁边有了流银轩;半山腰那里有一片天然枫树林,于是林中有了爽秋斋;山溪积水到了山脚下形成了一池湖水,湖水之上有一处避暑妙境叫浮萍小筑。常用待客的前堂院,利用了山脚下一片缓坡草地;用于居住的后院,则藏幽静的林中。至于说最寻常的四季锦绣后花园,这里偏偏没有。芍药树想长在哪儿就长在哪儿,梅树零星三两株,根本不成气候,厨房前面有一片长势颇好的山茶,一开一片火红,可最应该美丽的碧湖水中却不见一星半个最普通的莲苞……但这里的一切都那么自然,安宁,带着灵气。   零星三两株梅树偏偏落在书斋院里,茂盛的芍药树刚好遮阴馨院里的石桌石椅,湖水里没有莲花、没有锦鲤,只有水底下一群不值一提的草鱼小虾米,但浮萍小筑的窗外却有好几只野生的丹顶鹤在湖边悠闲的梳理羽毛,美得像世外桃源。   连水庄主也不得不承认,这宅子建的让人一看就觉得舒服。一个建在山里的庄子,如此独具匠心的设计,外加占地又大,贵一点无可厚非。置庄子,通常价格七八万贯,二十万贯出头就能建成个金门玉户的神仙府了,这处‘山钟秀’一开口就是五十万贯,真敢开价,你怎么不去抢啊?   这么多钱足够在皇家别院的旁边买房置地了,谁会大把钱扔在这种一文不名的乡下地方?所以,尽管这个‘山钟秀’是簇新的宅子,还能让看过的人都觉得很舒服,但一听价格全是一脸抽搐,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是一处真正的自然之园,夫人。”利好钱庄总部派了一位二管事专门为水庄主一行服务。“而且,我们利好钱庄可以担保,庄子的用料绝对实打实,该用六分粗的木料就绝对不会用五分的。您看看这做工,当初都请的都是大匠工,绝对是精品中的精品,全新的……”   银庄管事还在滔滔不绝,水夫人却已经决定了。对别的大富之家来说,这里房舍稀少,可能显得小了些,但他们家就刚刚好。   “……夫人好眼光,这处宅子当真是自然天成,全天下独一份,您是我们钱庄最高级别的贵宾,可不敢骗您……”   水夫人直截了当,“我想,我们可以签约了。”   “啊?”二管事吓一跳,五十万贯,就这么着随口决定了?土豪果然是土豪。   “我喜欢这里,儿子也喜欢,这就足够了。”水夫人看到威武从溪里跳上岸,甩了鹭子一身水,微笑的说。   水庄主无所谓。好吧,他觉得这里也不错,三天能到琵琶山,五天能到帝都。   水清浅站在溪边,狼狈地一抹脸上的水,掐着腰教训罪魁祸首,“不会游水你就敢跳湖里摸鱼?要吃不要命了,不是威武,小命儿就没了,知不知道错了,嗯?”   落汤鸡的元宝:“啊啾啾——”   两天之后,重新回到帝都,水庄主手里多了一张签好的房契地契,亲了夫人一口,“老婆,你眼光真好。”   这夫妻俩当初没觉得五十万贯买庄子心疼,只是怀疑自己被宰冤大头了。无奈就是喜欢,卖家又不松口,只好认宰。可落笔划账之后,他们被告知‘山钟秀’是风水天师玉真子的收山手笔,玉真子大师希望能为心血之作找到好归宿,只有真正喜爱之人才会舍得被宰这个冤大头,所以在交易成交之前,利好钱庄一个字儿也不能透露。   所以,这回赚了,真的大赚了。   命理玄学,风水旺运,飞天儿的传承里没这方面的知识,不过,东洲人很信这个。而且无数次验证,这玩意真的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至少在所谓的风水宝地,旱涝灾害,风灾地震之类的事很少发生,你不得不承认风水玄妙。所以,‘山钟秀’如果公开宣扬出去是玉真子的天宫格聚气布局,别说五十万贯,再翻一倍都有暴发户抢破头。   别院置好了,照顾别院的下人也是新采买的昆仑奴,东洲话都说不利索的,奴性大的很,把人往那儿一放,也不怕他们偷跑了。这一部分人没有让他们与水吟庄的人有过一丁点的接触,那么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把他们一家子跟水吟庄撕扯开,然后转身一变成为帝都的长居客。   不过老话说,计划没有变化快。水庄主前脚跟夫人计划好明年搬家的时间表,后脚就接到亲爹的消息:他爹当年初入帝都在露松书院里的记录档案,前日被人提走了。   这是一个很明确的信号。   按着飞天儿的本事,掩盖身份的布局不说天衣无缝,至少也不会漏洞百出。石恪为官十二载,学识、能力、手腕出挑得令人侧目,你真当大伙信了他‘天煞孤星、全家死绝’的说辞?不过是这只老狐狸把身份圆得滴水不漏,让人抓不住狐狸尾巴罢了。而水庄主公开的小地主身份甚至可以往上追溯到三代,绝对身家清白的大大良民,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这父子俩若孤立看待,都没问题。但他们俩见了面,不止单纯见面,还在金吾卫的围观下,拖家带口的见了面。水夫人的美丽贤淑,水清浅的玉雪可爱,水庄主的气度容貌万里挑一,本就不是路人甲的脸,还组团的一而再再而三的金吾卫面前刷存在感,好吧,就算碰到的不是一拨金吾卫,但金吾卫的朋友圈子也是金吾卫,谁也不会清楚哪个和哪个能成为朋友。空闲的时候,一群老爷们儿吆喝三五个好友吃酒打猎八卦闲谈,你知道哪句话就踩到地雷了呢?组团频刷存在感的水庄主一家子没人提也就罢了,但凡有人多问一句八卦,就能让这帮身兼保镖和间谍属性的金吾卫闪出火眼金睛来。   没错,说的就是当初在露水县,被水庄主拿来当枪使的那俩白跑腿的金吾卫。   这世界就是这么小,这两拨金吾卫本来不熟,可巧的是,他们共同的朋友过生日,在百花楼里喝上酒,这就算认识了。喝嗨了,金吾卫也抛不开永恒的话题:立功升官,金钱美女。   王大江和张准当初奉命接触仁术先生是机密,可时过境迁,仁术先生最后也没有现身,一封信告诉他们危机解除,就地解散,这机密就变成八卦了。王大江和张准酒后拍着大腿感叹没能跟仁术先生搭上线,否则,现在他俩也是侯爷护卫了不是?失了升迁的机会,让大伙都为他俩可惜,不过话锋一转,那一趟露水县之行也不能算白跑,白吃白住白逍遥不说,你们看过真正的天仙美女么?别拿青楼的头牌说事,人家那绝对是豪门贵女,美丽、温柔、贤淑、端庄……反正比帝都所有官家夫人看着都有派头,唉呀,能娶到这样的女子当老婆,真不知道得烧多少辈子高香……   三分酒意上头,肖楚一听这话,嘴一撇,笑人家是井底之蛙。露水县那个穷乡僻壤能出什么金凤凰?我跟你说,那天跟我们家大人一起去兰茗园,我看到的那个夫人才叫柔嘉贤惠呢。娶妻娶贤,得旺夫旺子才行。光看‘贵’有什么用?先不说那位夫人长得绝对不比当年的名满帝都的芙蕖夫人差,人家水夫人还会教育孩子,那孩子叫一乖巧可爱,聪慧又伶俐……   上天注定的,两拨人说着说着说一块去了。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越说越觉得他们八卦的就是一家人!   三个金吾卫激灵一下子,酒醒了大半。   好吧,就算那位水庄主没有什么心怀不轨,但这一家子出现的时机也太微妙了吧,每次都跟飞天儿传闻似有似无的瓜葛。   巧合?   这世上哪里就有这么多巧合呢?   想想在露水县的时候,仁术先生几次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求助信,还有,石恪特意推了谢大人家的赏菊宴非要来个兰茗园一日游……考虑到石恪疑似飞天儿的身份,考虑到仁术先生疑似飞天儿的身份,要说水庄主一家跟飞天儿清清白白……你当金吾卫是傻子么?   肖楚他们当下也顾不上喝酒,中途离席,把情况上报了。   于是,隔天,帝国的首席大律政官当年在露松学院里的档案记录就被调走了,那是石恪最初入帝都留下的痕迹,以前皇帝也着人查过,什么也没查出来,但如今情况又不一样了。调查第一步,就是拿石恪的籍贯档案,对照着水庄主的来历背景,深入查进去,总能找到一丝痕迹。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石恪早就防着有人在背后搞他,档案记录是白纸黑字改不了,但谁去动这些东西他总要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所以,水庄主也第一时间得到通知,并改变了自己的计划。   第一步就是让水夫人带着管事、小厮和丫头先行启程回水吟庄。原因都是现成的:儿子要在帝都求学了,一家子得搬来帝都常住。水庄主身位一家之主肩负赚钱养家之重任,必须留下来开辟新天地,可家里那边的田产地产也需要有人安排一下,那只能麻烦水夫人跑一趟了。私下的原因却是只有仁术先生才懂得那些瓶瓶罐罐的东西,还有药品试验记录,水庄主这个学术渣回去也没用……   等水夫人一走,水庄主和儿子也会搬离现在的南瓜胡同,到他们的新宅子去住,不管是帝都的新宅,还是山钟秀,都与他们曾经的生活圈子完全没有半分瓜葛。帝都实在太大了,虽是同处一城,却是全新世界。就算未来某一天,有人能查到水吟庄,甚至摸到南瓜胡同,也只能查到曾经的水庄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分云彩。没有线索告诉他们,水庄主一家子就在半城之隔的地方,逍遥度日。   但水清浅知道要搬家,情绪很低落。   “鹭子?”   “爹,搬新家……我,我不开心。”水清浅抱着金光闪闪的巨灵神,满心舍不得,没一会儿,红了眼眶,“所以,我又要丢掉一个朋友了,是不是?我以后不能回来看小胖,我也不能去来仪书院玩了,其实,其实我挺喜欢听钟爷爷讲故事的……”   水庄主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   水庄主一直在儿子面前表现出不希望与朝廷有任何纠缠的态度,并且实质性的狡兔三窟。其实,他和夫人真心无所谓,毕竟他们都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选择,就算被朝廷罩在玻璃罐子里小心轻放,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生活态度。   但是鹭子不一样,他还小,水庄主不希望鹭子在没有做出选择之前,就受到来自外部的干扰,比如‘被从政’或者‘被交友’之类的。他在极力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却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安排本身,就已经让他的小鹭子‘被选择’了。   “鹭子想念阿昭哥哥了?”   “嗯。”   “也喜欢苏小胖?”   “喜欢。”   “鹭子怕那些金吾卫吗?”   水清浅吸吸鼻子,摇摇头,“没有。”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问,“跟着爷爷的那几个叔叔,人挺好的。”   水庄主深吸口气,他决定了,一把抱起鹭子放在胳膊上,抹抹儿子花猫似的脸蛋,“儿子,下面的话你一定要记住:”水庄主严肃的看着儿子,“如果你不喜欢,就要告诉爹爹你不喜欢。记着,没人可以强迫你做任何不喜欢的事,爹爹妈妈不会,别人就更没资格,明白吗?”   懵懂的小鸟眨巴眨巴眼睛……   “爹爹,那我不喜欢搬家。”小鸟提出第一个要求。   “嗯,那咱们就不走。你愿意上学就去上学,愿意去找苏平就去找苏平玩,你愿意给阿昭哥哥写信就写,爹派人送去程靖那里让他转交,好不好?”   真哒?   当然好!   可水清浅随即又很懂事的变得忧郁,“爹,这样是不是会被抓住,被关小黑屋啊?”   “没事,爷爷是大官,没人能欺负鹭子。”水庄主摸毛小鸟安慰。   小鸟似懂非懂,他隐约觉得这样不好,但爹爹却告诉他,随他高兴,不要担心。   爹爹最好了!   小鸟在亲爹身上歪缠了一会儿,努力想帮父亲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呃,如果可以跟苏小胖保持联络,还可以继续跑去书院玩,甚至可以联络阿昭哥哥,“那,那其实搬家也可以哒,反正都一样。新家还大!”水清浅想起山钟秀,他喜欢,搬去那里挺好的,呃,暂时不上学,不去找小胖也行……   水庄主:( ﹁ ﹁ ) ~→   得寸进尺,“爹,我还不喜欢吃萝卜,还有葱,还有青椒,还有……”   水庄主:(ー`′ー)      第31章 赚钱养娃   就像水清浅说的,只要他还能跟小伙伴们保持联系,还能时常跑到钟爷爷那里玩,搬不搬家从来都不是问题焦点。所以,最终他们还是搬家了,搬去的宅子更大更好,坐落在来仪书院的另一侧,距离苏宅的南瓜胡同有点绕,但上学他走书院另一侧的大门,也很方便。同在一个书院上学,苏平和水清浅没觉得有差别,日子照旧。   水庄主却越来越忙了,除了忙着跟某黑恶势力作斗争,现在还要添加一项:赚钱养娃,给未来常驻帝都打基础。   当水庄主决定照顾儿子的情绪,他们暴露身份就只是时间的问题。呃,也许,从他们离开水吟庄,或者非要来帝都找爹之后,这个结局就定了。也许朝廷会从石恪那找到突破口;也许他们会从水吟庄顺藤摸瓜,庄子里的农户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农,不用威逼利诱,大概随便被人套几句,就会漏得一干二净。所以,对方摸上门来,早晚而已。   如果结局注定,水庄主可不想在那一日到来之时,自己一家成为任人估量的砧板上的肉。官方大概会摆出一副求贤若渴的姿态——水庄主都能想象到朝廷的姿态。反正仁术先生宁仁侯擅长的也不是治国方略,不会抢某个萝卜的坑,萝卜们何不大度呢?更甚,仁术先生的金手指大概还会让诸多萝卜们趋之若鹜。别忘了,宁国大长公主是仁术先生的合作伙伴,这些年养的富得流油,眼红之人大概要车载斗量了。在这样的前提下,应该不会有不开眼的人得罪仁术先生。道理虽如此,但把自家的尊严、地位、安全完全寄希望于对方的理智大度温文尔雅,显然不符合飞天儿的处世哲学,万一有人犯贱找抽呢?   所以,要提前下手!   哦,不,这叫未雨绸缪。   让水庄主必须积攒力量壮大自己,还有一大因素不能忽略,那些飞天儿家族。   按真正的飞天儿概念,这些家族已经属于挂羊头卖狗肉的冒牌货。但你不能否认,他们发展至今,世俗势力庞大到不容忽视,端看他们断了传承百多年,却没从帝都上流社会里湮灭,就能想到这些天人府有多强横。说到利益冲突,这些才是首当其冲。   水庄主眯着眼睛搓手指,窝在小黑屋暗搓搓的琢磨好几天,才抖抖毛,迈着山猫的步伐出了府宅。   水清浅如今在来仪书院玩得如鱼得水,作为钟大人的准入室弟子,他不但能接受钟大人的亲自辅导,还可以在书院蹭课,还能去藏书楼翻阅,关键是水清浅很喜欢钟爷爷哒,他觉得钟爷爷知道的可多了,随便自己碰到什么拿去问,爷爷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还生动有趣,跟听故事一样,特别好。   这一日,水清浅拿着书本正跟钟先生掰扯九歌。老先生兴致来了,还击缶唱了一段,水清浅正跟着一句一句学,钟先生的长随桂舟从外面进来,他身后还领着一个穿皂衣的侍童,两人均面色不佳,明显有事。水清浅还没来得及起身回避,那皂衣侍童便扑通一声,扑跪在老先生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啪嗒!   钟大人手中的书掉了,面色变得蜡黄,好像瞬间苍老了很多。   “钟爷爷!”水清浅眼疾手快的扶了一下,才有惊无险。   钟大人自己却根本顾不得精神恍惚,抓着桂舟一边往门口疾走,一边连声道,“快扶老夫入宫,快,快……”快走到门口时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一个小弟子。   “钟爷爷,我不乱跑。一会儿等苏平下课,我去找他,我和他一起回家去。”水清浅保证。   “嗯,好,好!那就好。”安顿完水清浅,钟大人明显不在状态,有点飘忽的样子跟着那皂衣侍童一起出去了。   这时候水清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跟他也没关系。倒是去找苏小胖的时候,那小胖子一见面就给水清浅行了一个大礼,把他唬了一大跳。“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啦?”   “不是。”小胖子哭笑不得的摆摆手,“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什么?”   小胖子神神秘秘的还看了看他们的左右,确定没人才开口,“水叔叔送给我家一个好大好大的生意,我娘说了,怎么谢都不为过。”   水清浅想了想,大约明白了,大概他爹又到处撒钱,坐等小胖家赚了钱之后吃红利。   “什么东西啊?”顺嘴一问。   “好像是个酿酒的方子。”苏平也不是很懂。   确切的说,是蒸馏酒的制造工艺。东洲现在酿酒还停留在发酵粮食,酒精含量很低,纵有千百种佳酿,酒精也就那样了。但是蒸馏工艺能弄出高纯度的白酒,原本水夫人用这法子提纯酒精做实验的,但这玩意商业前途也很大。高度酒对于苦寒之地拥有无可想象的魅力,尤其对于漠北那好酒的民族。沾过高浓度的酒之后再喝平日酿的米酒,那真就是淡如水的味道。稀缺,苦寒之地必需品,易上瘾,且损耗大量粮食……这种垄断工艺若把持好了,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生意从技术到规划,几乎算水庄主全盘送给苏家的,跟平时四处撒钱投资的那种还不一样,所以苏家才如此动容。凭着这一门绝技,日后苏家跻身顶层商圈也不是不可能。当然,选中苏家做助力,也是因为苏家为人厚道。   但苏家只是水庄主众多布置中的一个。水庄主的计划四处开花,摊子不小,留给他布置的时间可不多。朝廷现在在查石恪,这是已经知道的,但水庄主并不清楚他们是不是也在同时查水吟庄,如果从这方面入手,水庄主一家子的路引明明白白写着出身来历,几乎避无可避,又有丫头傻乎乎的被金吾卫套话,把水庄主的老巢卖个一干二净。朝廷真的派人去查,直接杀到水吟庄大门口都不带迷路的。算上来回路程,掉头杀回帝都的南瓜胡同,都不用等过新年,就可以在他们家大门口看到礼部官员笑呵呵的脸了。   水清浅跟苏小胖被苏家管事接放学回家的时候,那边水庄主与人密谈,正面色阴沉,手指扣着桌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笃笃笃的声音在静谧的斗室里听着让人心慌。   “确定是他们?”水庄主的语气却表示他已经认定了。   “姑爷,这种事来钱快呢。”回话的人额头有疤,明显一身江湖气息。   “哈,可以想象。”水庄主冷笑,帝都上流社会的地位尊贵一定会跟朝堂势力挂钩,一旦离开权力中心,用不上十年二十年家族就会没落。天人府早就没有飞天儿出世了,凭什么还在上流社会风光?想当人上人,不捞偏门怎么存活。   那疤头大汉愤愤道,“干这种缺德事,将来怎么有脸去见祖宗!”就算他们是水匪,也不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简直畜生不如。   水庄主深吸一口气,控制自己的情绪,冷静,此次布局要深广,安排要周密,行动要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有报复绑票事件的因素,但如今更为全体飞天儿的利益,必须清理门户!不管他们做过什么,天人府的名声跟飞天儿挂钩的,旁人不知道他们挂羊头卖狗肉,万一丑闻爆出去,那就是飞天儿集体的锅,他们几百年积累的名声会一朝尽毁。   “铁兄,我恐怕更多的人手,烦劳你那边……”   “放心吧。”   “暗门里的东西,不用讲究真凭实据,不用在乎谁家冤枉,咱们不来衙门审案那套,有一个算一个……”   俩人正谈着血腥的事情,忽然外面传来钟声,低沉又很宽广的那种,两人同时一愣,看向外面。钟声是远远的从皇宫方向传出来的,几乎传遍全城,一声接着一声,缓慢悠长,庄重哀伤。   “嗯?哪里来得钟声?”水清浅也听到了,四下张望。他和苏小胖已经到家了,在苏宅,他在教小胖子拳脚功夫。就是半年前水庄主就教过他却被嫌弃一点都不霸气的体操。自被绑架之后,水清浅终于开始上心了,每天做两套。   金鸡独立的苏平,“…………”   “腿好酸,有没有好?”   “怎么还没好?我要不行啦。”   “快喊停啊喂,清浅!!!!”   ……   浑厚的钟声响了好一阵子,足有十几、二十响,小孩子当然不懂,但大人却知道这是大丧之音,正愁时间不够用的水庄主,表情一时复杂。皇家有丧,凭钟声得知,去的是大人物。且不管死的人重不重要,大丧嘛,朝廷上下肯定要忙一阵子,达官显贵们守制便是二十七天,现在都快寒露了,再忙过这阵子就入冬了,冬至、新年,朝廷封笔……接二连三的事情等着,朝廷眼下绝对没有精力去调查一个虚无缥缈的疑似飞天儿踪迹。待到来年开春,这些达官贵人们还会不会再把这件事重新捡起来都是一个问题,就算捡起来再查了,等真找到水庄主头上的时候,这位得修炼到什么程度了?早成祸害了。   事情却比水庄主估计的还严重。   第二天,具体的朝廷令书颁布出来了,规定官员勋贵三个月、民间十五日之内,禁宴饮,百日禁嫁娶,去世的是皇长子,太子殿下。   什么,帝国皇储没了?   殿下正值壮年,大概跟水庄主年纪差不多,怎地也没想竟折在一场不大不小的风寒上。这谁也没想到,但对皇帝的打击,对帝国,对朝堂的影响可想而知,说是惊涛骇浪也不为过,如果这里面再查出一点点非正常死亡的因素,什么宫廷政变、血流漂杵也不是没可能的。一时间,整个天下都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爷爷还好吗?”水清浅抱着元宝,特意跑去书房问他爹。他不明白,看苏家一家上下都有点小心谨慎的意思,这还是跟朝廷八竿子打不到的商户呢,他爷爷可在朝里当大官。   水庄主一抬眉毛,皇长子去世了,皇储之位空下来了,眼下是各种悲伤,转眼回过味儿来,活着的几位殿下还不跟兴奋的乌眼鸡似的?石恪是手握重权的朝廷三公之一,想拜他这座庙门的肯定不少。   “没事,你爷爷好着呢。”   水庄主意外得来宽裕时间,报复计划越发有条不紊的继续推进,但再冗长的丧事也有结束的一天,等水清浅再见到他的两位爷爷的时候,他已经换上秋冬的大毛衣裳,准备去温泉庄子猫冬了。   亲爷爷石恪还好,但钟大人看上去却衰老不少,尤其两个人一起出现的时候,越发显得爷爷像伯伯,先生却真成老爷爷了。水清浅也是后来才知道,钟爷爷是太子殿下的老师,他教了他二十多年,却没想到一夜之间学生去世,这大概对钟爷爷也是一种很大的打击。   水清浅只是远远看到他们,并没有上前。今天是宁国大长公主的寿诞,作为皇室最高辈分的实力人物,老太太的生日宴办得隆重体面,一扫丧期凄清冷淡的气氛。一旦勋贵和皇室开始重新返社交活动,就代表太子殿下的亡逝和悲伤被彻底翻页了。剩下的,就是看谁有本事占住太子留下的萝卜坑。   按照渊源来讲,宁国大长公主过寿,水庄主一家子也有资格受邀请的。凭着仁术先生的一张药方,宁国大长公主从原本的二流的宗室姻亲咸鱼翻身到如今的门庭若市,仁术先生居功至伟,如果登门,应算贵宾级人物。但水庄主无意表露身份,倒是真的送了份贺礼。标注的是药材,两排共十二个细颈青釉瓷瓶,用上品但不够贵重的檀木匣子装了,还夹了一封信。看上去就像任何一个微不足道、上门求抱大腿的穷亲戚的分量。   受礼的文书把礼物一一记下,然后问,“请问您的名号?”   “仁术生。”   那文书提笔就在礼单上写“任树生”。水庄主也没纠正他,送了礼,然后带着儿子离开了。      第32章 水爹崩溃了   送礼是今天顺便,他们出行主要目的是琵琶山,紧赶慢赶可算在入冬上冻前把工程结了,温泉庄子一修好,家里的熊孩子就吵着闹着要去,然后惯孩子家长就带儿子出城了,顺路还走了份人情。   如果他俩在宁国大长公主府的侧门再多耽搁一会儿,比如瞧瞧热闹,看看达官显贵什么的,水清浅估计还能惊喜的看到他家阿昭哥哥的车马队,可惜,熊孩子一刻闲都没有,父子俩乐颠颠的就出城了。还瞧热闹、达官显贵呢,俩不孝子孙去庄子上玩,连自己一品亲爹(亲爷爷)都没打个招呼。   这一路不耽搁,也是第二天天擦黑才到,庄子上下都准备好了。他们家的温泉庄子独占了一处泉眼,可谓奢侈,所以主院,客院,老爷的院子、少爷的院子,但凡有院子的都修了汤池。水清浅自己的院子里就有两处汤池,一个是室内的,就在盥洗室,一处在室外头顶六角亭,枕在池边上能看到星空。因为有温泉地热,整个庄子都不见烧火取暖的燥气,却比城里的宅子暖和许多。不太适应帝都寒冷的爷俩,顿时觉得温泉庄子果然是猫冬的好地方吖!   房舍之间的走廊宽阔得更像雨轩的设计,一溜大开扇的玻璃窗保证了温度和光线。房间布局是依古礼设计,大开间,在玄关处下履,然后就是一步高的木地和淡青色的竹席,以屏风或拉门相隔,摈弃了一切时下最流行的拔步床又或太师椅之类的高家具。矮榻,矮几,炕桌,炕柜,连门窗都是推拉式的。这下可好玩了,脱了鞋,一拉门,水清浅打着滚儿的就进屋了。   爷俩晚饭都没吃,脱吧脱吧直接进汤池了,在主院的大温泉池里一起泡汤,汤池边上点了熏香,汤上飘水清浅的红漆玩具鸭子还有一只很大的木头蓬蓬船,鸭子背上装着水清浅泡泡茉莉皂粉和水庄主按摩养神的椰子油,大船上是爷俩的晚饭,几样小菜、面食点心,还有一壶小酒。水庄主垫吧几口之后就躺在池里的玉石床上,水刚好能没过身,头枕着池边的墨玉枕昏昏欲睡,身后跪着个昆仑奴给他按摩头,享受得再没比这更享受的了。   水清浅在水里扑腾扑腾的,一会玩小船,一会玩浴泡泡,间或吃两口小点心,也很开心。然后……然后水清浅捞起果汁壶……没了。装酒的小壶去装果汁,怎么够喝?!抬头冲着他爹要,“我渴了。”   孩子他爹 <( ̄︶ ̄)>   水清浅回头找人,“我渴了。”   阿七:跪在那儿冲水清浅笑笑,鞠躬。鞠完躬,继续跪着。   水清浅:…………   “我渴了,喝水。”水清浅用手比划,“喝,水。要、凉、的。”   哦!!阿七恍然大悟,急急忙忙爬起来跑出去拿水,回来跪在地上,递给水清浅水杯的时候,带着讨好的笑,有点诚惶诚恐。   阿七倒的是一杯热茶。   水清浅:…………   他爹采买的又是昆仑奴。早就知道他们的东洲话不会太好,但这沟通也太费劲了。其实昆仑奴也挺可怜的,黑黑矮矮的皮相不佳,大户人家嫌他们不够体面,几乎不会买他们服侍。剩下会买的,便是用他们干各种农活粗活,或者开矿跑船,危险又辛苦。能被水庄主买下来,对阿七他们来说是件非常幸运的事,但水庄主会买,大概也因为冲着他们举目无亲、东洲话不佳不善交流吧。   道理水庄主给儿子讲过,可水清浅捏着茶杯就是不开心 ̄へ ̄想妈妈了。亲妈在的时候,小鸟天天被妈妈梳理得羽毛鲜亮,现在呢,没有果汁就算了,连水都喝不上可心的。   “爹!”小鸟突然跳到亲爹身上。   水庄主被砸得吓了一跳,睁开眼睛。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腻歪。   “快了。”敷衍。   “上个月你也说快了。”不满。   “真的,这回是真的。”发誓。   “可我想妈妈了……”哼唧哼唧   “写信,你可以给妈妈写信,你上次说想阿昭哥哥,爹帮你送信,你记得不……”企图转移话题。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不听不听   “不是,咱们上次不是说好了,让你自己选,是要跟妈妈回家,还是跟爹在帝都,是你自己决定……”   “不管!”超凶╰_╯“我要妈妈!!!”   “鹭子你这样耍赖就难看了哈,你都七岁了……”   “我……要……妈妈……”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我要……妈妈……”T^T委屈   “爹带你明天去骑马。”   “我要妈妈……”(╥╯^╰╥)特别委屈   “鹭子。”   “我要我要,妈妈……啊啊啊啊……妈妈妈妈哇哇哇哇哇……”(〒︿〒)大哭。   “好好好,不哭不哭……妈妈真的快回来了……”   “妈妈……呜呜呜呜呜……”   水夫人离开帝都的时候就警告过水庄主,让他得预防这有这么一天。水庄主原本不信,还一直傻乐呵呢。终于,在水夫人离开俩月之后,这事儿最终发生了。   “呜呜呜呜……我要妈妈……”   “妈妈,真的,就要回来了。”水庄主也快哭了。   又累又哭,加上当爹的一直抱着哄,算把小鹭子给哄睡着了。然后第二天,亲爹努力的带孩子玩,试图让儿子忘了妈妈这回事,去鸡棚子里玩抓小鸡,去兔笼子里玩兔子,又吩咐人准备了一个大花盆,说跟儿子一起种葫芦,真难为葫芦了(╯▽╰),这寒冬腊月的。   然后,为了消耗孩子过于旺盛的精力,水庄主前所未有的给儿子布置了学习任务。   每天写十张大字,每天练两次拳,每天练一次琴,每三天读完一本书,每五天临摹一幅画,每十天破一个珍珑局……然后,学霸的学习进度蹭蹭蹭,每天依旧能抽空念叨二十遍妈妈,把水爹愁得头发一把一把掉。又担心儿子学习太多、成长得太快,再使出浑身解数拐儿子作妖,转移儿子注意力。   今天,“写完大字没?今天爹教你茶道,有兴趣吗?”   明天,“过来看看这图纸,咱们爷俩得商量商量,你觉得开春之后,咱们庄子该种什么花草?这这这,都空着呢,还有你的院子,你喜欢梅花吗?”   大后天,“马上过年了。虽然咱么不能去看爷爷,可以给他做个礼物偷偷送过去,你爷爷喜欢玩陀螺。”   “真哒?我也喜欢!那咱们做个陀螺给他。”   孩子他爷爷:这个锅我不想背……   天降大雪了。   水庄主,“去找个大筐,拿碗谷子过来,咱们今天逮麻雀。”   水清浅,“哦吼吼吼……”很兴奋的跑了。   再一天,   水庄主,“跟爹一起做个爬犁,然后让威武拉着你跑……”   水清浅,“好哇好哇!”   外面滴水成冰了,   水庄主,“儿子,吃过山楂冰么?走啊,咱们去厨房。”   吃完了︿( ̄︶ ̄)︿   “好好次哦……爹你还会做别的冰么?”   水庄主,“什么事儿能难倒你爹我。”   水清浅,“快点快点……”   水庄主抹抹汗:又哄过去一天。   后来,又把苏家小胖和蓉蓉小姐姐也邀请来玩了。水庄主带孩子们在温泉庄子里玩得痛并快乐着,殊不知,帝都城里的大半勋贵之家为了仁术先生都快闹翻天了。   水庄主不是送了一份贺礼给宁国大长公主吗?当初文书也没当一回事,那盒子跟所有不起眼的贺礼堆一起。等宴会过去,府里慢慢整理各种贺仪的时候,才有管事把水庄主给的东西翻出来。一看到这盒子这药瓶,老管事就有点懵。当年府上没发达的时候,他也过手过类似的,那时候他们府上走礼的人不多,所以东西很快就被奉给家主过目,再后来发生什么,大家都知道了。   管家忙把文书叫来问仔细经过。那文书记不得了,当天人太多,但肯定是对方亲自上门送的!因为他只负责接待小门小户的穷亲戚那些没有请帖的人,也许会有人穿戴寒酸,但绝对没有派下人来送贺仪的,他记得很清楚。   这个盒子里还有一封信,管家也没敢拆,直接奉给家主了。大长公主的丈夫前些年去世了,现在侯府当家人是她儿子郑县侯。侯爷也是第一次遇到。一想到可能是仁术先生亲自送来的贺仪,不仅他们没有好好接待贵客,人家的礼物又被他们不经心的闲搁置好几天……顾不得细想,侯爷直接拿了盒子去找亲娘。   这件事本来只该让宁国大长公主知道,可老太太地位高,每日上门来请安的各路勋贵家眷不断人。侯爷没注意回避的结果,就是这件事被旁人窥豹一斑了。哪怕是姻亲,哪怕听到消息的人也小心捂住,并不想叫更多人进来分一杯羹,但到底应了那句话,世上没有两个人的秘密,没有不透风的墙。   仁术先生又有一剂药方问世的消息短短数日之内,就在上层圈子传开了。   “唉,都怪儿当初行事不谨慎。”郑县侯后悔不已。是,他家现在家底丰厚,但谁嫌钱咬手啊。   大长公主却不似那么急切,趁着这个机会,是有些事情该让郑县侯了解一下了。   先说那几瓶子药丸,这些日子已经让太医院验证过了,果然对伤寒,打摆子有奇效。而且根据仁术先生的讲述,所谓南方密林里的瘴气其实跟伤寒和打摆子是一个道理,都是蚊虫传播的瘟疫,这药也能防治。如果这是真的,它存在的意义就不仅仅在治病救人了——对朝廷来说,这是一种武器,能帮帝国占领广袤的土地和财富的武器。   这是郑县侯不知道的秘辛,但当初仁术先生的牛痘也有这样地位。   牛痘,是多么利国利民的一剂良药,在寻常百姓眼里,这就等于捡一次生机,给孩子第二条命。但在中枢内阁层面里,当初牛痘却被秘密拿出来郑重讨论过灭国灭种、以此为武器的可能。   天花死亡率之高,传播之烈,在仁术先生发明牛痘之前让人闻之色变。后来有牛痘出现了,一时之间把天花从瘟疫头号杀手的位置拉下马,救活了多少帝国子民?仁术先生简直功德无量!东洲帝国从此再也不用怕天花了!   可转心想想,东洲人是不怕了,别人可没他们这样的好运气,天花在东洲之外肆虐,头号杀手的威名赫赫不减,死的人一点都不少,所以有时候,良药,也是一种战略资源。有些事情真当是仁者见仁,兵者见兵。就这么一剂药方,中枢内阁转转心眼就能衍生出十七八条外交战略策划,不管是胁迫,还是敲诈,还是利益交换,甚至可以亡国灭种——只可惜所有的阴谋阳谋,最终阴差阳错的全被破坏掉了——太后娘家王氏一族的短视,生生激怒了仁术先生,这么绝佳的大杀器,转手被先生登报给公开秘方了。   当时,内阁为这件事直接掀桌子了。   凭借一个药方,脸和真名都没露的仁术先生一跃几十级直接从一介白衣被封了三百食户一等子爵,难道你真的以为是因为百姓给先生供了长生牌位,所以朝廷给个安慰奖?太后娘家的王氏一族如今几乎绝迹官场,你真的以为一个家族后继无人,甚至挑不出来一个能当六七品的文书小官?天下能制药的商家多了,仁术先生的药方和合作伙伴也不是一个两个,但为什么天花药剂和消毒剂的合同,是太后娘家和宁国大长公主这种身份高贵的皇族拿到了?有些事情,从来就没有很单纯。   像测试药效,就绕不开太医院和皇家医学总会。太医院知道,那内廷太府圣上那边就得到消息了;太府参与了,那中枢内阁就会拿到详细结果。具体到谁能最后得到合同,仁术先生划了范围,官家和内阁筛过名单,然后才轮到竞标者的各凭本事。   “说是公平争,但这种竞标不会落入等闲人物之手。”大长公主给儿子掰扯这里面的秘辛, “先生能特意提前告知我府,这就是情分,事情未必像你想的那样。”   “母亲您看……”   “好好准备,这药方用处大着呢,争的人怕是不少,但拼到最后,看得还是实力。”      第33章 拍卖会 上   水庄主发的这一招,经过年前后的一番热炒,发酵,元月十五元宵节这一天,新鲜出炉,就在聚宝斋。   聚宝斋是帝都一块有名的招牌,专门卖稀罕货的老字号招牌。不是有那么两句话么:物以稀为贵,价高者得。天底下的权贵富人都扎堆在帝都,好东西一出现被争抢的事儿多了。拼钱拼权还有拼出人命的,所以一来二去,慢慢就有了聚宝斋这块招牌,谁手里有什么好东西想要卖个好价,谁想淘个稀罕货,都习惯去聚宝斋。   正月十五的竞拍大会又是聚宝斋的老招牌,年年如此,开门重头戏。为此,他们甚至做了精美的售卖画册,年前就派给帝都各家豪门各类富豪,都是老主顾。奇妙的是,水庄主第一次参加竞拍大会,也谜一样的出现在人家聚宝斋一等贵宾名册里,早早拿到宣传册子。然后水清浅也从头到尾翻过了(不排除他爹拿这玩意哄孩子)。件件年度精品,小鸟被爹妈养得眼光贼精,把册子翻烂了,喜欢这个又喜欢那个,老早就跟他爹讲好了要去。所以,到了十五这一天,早早催他爹出门。   “今天你要穿成这样出门?”   水大侠,“当然!”反手挥了下斗篷,可拉风了。   水庄主撇撇嘴,“好吧。” 总比顶着对毛耳朵扮猫大侠强。   这是水清浅最近乐此不疲的新游戏。   当大侠嘛,要腰悬佩剑,头带着斗笠,斗笠下面还要罩上一层长长的黑纱,就是各种神秘各种霸气,水清浅这打扮是话本里按图索骥。只是黑纱家里真没有,就算有,大过年的也不能让孩子顶那么个玩意出门。所以,黑纱变成了轻薄透气的高级货,淡淡的水青色让水大侠的霸气有点侧漏了。但哄个七岁的大侠,这也足够了。   竞买的地点在大帝都戏楼,聚宝斋包了场,二楼三楼照例是雅间留给达官显贵,大厅里的散席坐的也全是富贵有钱人。凭帖子进门,等闲人连热闹都没得瞧。水庄主带着儿子进来,被戏楼里的跑堂伙计很恭敬的请上二楼,领到中间靠左的某个包间里。   进了包厢,跑堂伙计退下了,另有婢女接手负责端茶打扇伺候。脱了斗篷大氅,水庄主敲敲儿子的帽檐儿,“到地方了,水大侠,摘不摘下来啊?”   “嗯~~~”大侠扒着帽子哼唧,他还没戴够呢。   随儿子喜欢吧,水庄主无奈了,一回头看到那俩婢女,眉头立刻就皱了。齐胸宫装,半透的纱缭,大冬天的,穿得不合时令的暴露,加上眉眼间带着股媚意……这肯定不是茶楼里的伙计,更像花船里的女人。水庄主转心思就明白了,估计是聚宝斋特别给贵宾包间里准备的,来这里的参加竞买的九成九都是豪富子弟,今天免不了上演一番争气斗富一掷千金的豪气,旁边再来个红袖添香,再完美不过了。   “你们可以退下了。”水庄主对这样的安排非常不喜欢,他这还有孩子呢。   “大人。”   “大人。”   俩婢女跟商量好似的,齐齐跪下来,眼里带着恳求,语气柔柔糯糯的叫人心软。   水庄主立刻下脸,冷冰冰的喝道,“出去!”   “爹?”水清浅掀起帽子,他爹好像生气了?   等包厢里再没有其他人等,水庄主摸摸儿子头,编排瞎话,“她们是别人派来的眼线,万一把你喜欢的也看中了……”   哦!撵出去,一定要撵出去!   大侠忒好骗。   包厢里一张八仙桌带三把太师椅,靠墙的左右两边另有小几和座位。水清浅坐在太师椅上,他个头不大,视线正好被前面的雕花栏杆挡住,左右看看,果断爬到父亲的腿上,坐在父亲怀里。这下好,居高临下,视野没遮没挡。   这时,台前的槌头师一锤定音,“恭喜五号桌的贵人成功竞买到了这座长玉真人炼制的‘掐丝珐琅鎏金飞天像’”   水清浅歪歪头,神马?   “卖家的噱头而已,所以我跟你说上午的竞拍没什么真正的好东西。”   “反正我想要灵蛇之珠哒。”水清浅高调宣称。   “嘘。”水庄主示意儿子,“你要是嚷嚷的让别人都听见了,就有人跟你抬价了。”   “啊!她们都走了,还有别人能听到吗?”水清浅很紧张,可话音还没落,他便听到隔壁阵阵笑声隐约传过来。这包厢都是用木板隔断,他听到人家,那人家自然也能听到他。   水清浅竖起耳朵,其实听不清的,但他隐约觉得对方在谈论什么珠。   “完了,真被听到了!”   水庄主笑着摇了摇头,也许心理作用,就算不是,灵蛇之珠作为这次竞拍的重器,被大家谈论也很正常。可水清浅坐不住了,从父亲的膝头跳下来,顺手抄了只玻璃盏,跑到旁边听壁脚,那边男声女声笑声混在一起好不嘈杂。   经过玻璃盏的扩音,隔壁的声音清楚了很多,只听一个年轻的男声道,“……那俩小娘子在门外抹眼泪呢,咱们隔壁好生不解风情。”   “哎呦,那公子还不怜惜奴家……”   “嘿嘿,大约是换了口味,瞧不上这盼红舫的小娘子呢……刚刚听跑堂伙计爆料……蒙头罩脸的……没准儿是个昆仑奴女,左右不过一个玩物……”   “子素!小心言辞。”   “大哥这你就不懂了,昆仑奴黑是黑了点,不过那水蛇腰,还有那春宫……”接下来又是一阵嘀嘀咕咕的笑声,夹杂女人的尖笑。然后又有人说,“先不提这些闲话,你说,咱们要不要去左右隔壁拜访一下,帝都就这么大,能坐在这儿的都不是无名小卒,谁还不认识谁?”   “照你怎么说,还真是个礼节,左右新年没过完…………”   水清浅拎着茶杯三步两跳的跑回来,爬上父亲的膝头,“他们好像要过来。”   “谁?隔壁?”   “嗯……他们是那样说的。”水清浅想了想,没有把刚刚听到的那些话学给他爹听,是他根本没听懂,听了老半天,他也没明白人家在笑什么。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婢女敲门,送进来一张拜帖,水庄主打开一看,笑了,“竟然还算熟人。”拜帖来人的头衔是神武将军,这是爵位虚衔,跟人家领兵实权的虎贲将军什么的不是一回事。最大的一位是神武将军,后面跟着几个二等龙禁卫头衔的叔伯兄弟,自然也是爵位虚衔,表面光鲜的头衔出去吓唬小老百姓还行,想要在这种场合撑起面子,靠得还是国公府的招牌。   “那是谁?”   “曾经的佟宰辅,卸任后被封了国公。”水庄主解释,“隔壁那些人应该是他的晚辈。”当初十一郎送了一幅画给佟宰辅当寿礼,由此一炮而红造成洛阳纸贵,十一郎成就了这样的名声,也借了佟家的人情。水庄主把拜帖收下,要来纸笔也回了一张帖子,吩咐婢女送过去。回头跟儿子说,“我允了,也许一会儿他们会过来拜访。”   水清浅有点疑惑。对方是朝廷里的达官显贵,邀请对方过来坐坐,难道他爹不再担心暴露身份?   水庄主的帖子上并没有冠上显赫的头衔,但他的落款写的却是‘仁术生’。也许大长公主府里的小文书会把仁术生写成任树生,但在帝都上流社会,有点身份的人都知道,被百姓称为‘仁术先生’的本名就是仁术生。   所以,拿到帖子的佟守庸手开始抖了,开口说话都飘忽,“大哥,你来看看这个…………”   佟守中作为国公府眼下的当家人,看完之后,也是一脸懵逼。   “大哥,你觉得,那那是真的吗?”佟守庸用手指了指隔壁,觉得脑瓜仁儿发胀,不敢信啊。   关于仁术先生又推出一剂逆天药剂,佟家自然有耳闻。但自从佟大人告老之后他们家就沦为了二流世家,知道先生的药剂合同会出现在今天的场合,但中标……不太敢想,碰碰运气而已,他们家实力不行,获胜的希望微茫。但是不来,就一点希望也没有;来了,万一呢!   然后,就,就真的…………??   “能是真的吗?把那女婢叫进来,问问对方是什么样?”   “这,这,大伯,你说咱们是不是要报给中枢院一声,他们不是一直都说,要联系上先生……”   “傻呀!你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万一得罪仁术先生,咱们能落到什么好?   “到底隔壁是什么人?”   “见过大人,晚辈是佟府的佟灵,晚辈的伯父是神武将军佟守中。”最终,佟府那边派出了一个子侄辈的十七八岁的少年。   这可真是谨慎。   水庄主没有站起来,只是微微颔首,又抬抬手,“幸会。请坐,府上佟公大人的身体还好吧?”   “呃,好,祖父大人的身体很好,多谢大人问候……”佟灵心头一跳,嘴里顺着应,脑子瓜同时飞快的转起来了。   佟灵刚刚自报家门,说自己是‘神武将军的侄儿’而不是‘佟国公的孙子’,这都是有套路的,按着上流社会的约定俗成,类似的寒暄问候只在平辈之间。眼前此人风姿朗健面容年轻,最多比他年长一辈,所以佟灵试探性的搬出自己的伯父名号对应。怎地也没想到对方的问候直接跳过神武将军,把身份定位与他们佟家老国公一平级了。既然年龄不是一辈,那就是另一种可能。这里是帝都,除了年龄辈分,特有一种‘辈分排名’说的是勋贵地位。仁术先生是有封地食户正八经儿朝廷封的三等侯。侯爷对国公,也只差一步了,所以……恐恐怕是真真的……仁术先生……   “同是世家子弟,他可比阿昭哥哥差远了。”看着佟灵神色不安的匆匆告退,水清浅若有所思后跟他爹小声八卦,阿昭哥哥是邵将军的外甥,比这个什么将军的侄子还要小几岁呢,一点也没有瑟瑟缩缩的感觉,也不是说这个佟灵行为猥琐,就是感觉,骨子里的精气神不足的样子。   入冬那会儿,水清浅给阿昭哥哥写信了,还给送了一份新年礼物,可惜到现在也没收到回信,也不知道程小叔办事靠不靠谱。   听儿子一再提及阿昭哥哥,水庄主点点头,这是自然。他家小鹭子不知道姬昭的底细呢,水庄主也没想多说。刚刚那个佟灵,标准的世家子弟气度,说出天大的缺点,无非就是平庸而已。而鹭子那位阿昭哥哥,凭他那样的出身,衣食无忧富贵一世绝无问题,却还能选那样一条艰苦的路,有这样的眼光和心性,远超平常,自然不一般。但关于姬昭,水庄主没有多说。   说起佟府,世人大概只得平庸二字,国公之后,再无出色后备挑大梁。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传出纨绔后辈斗鸡摸狗的不好风评。就像他们名字一样,中庸,什么都不显,也说不上坏。但在帝都这个充满狐狸和狐狸精的地方,中庸就显得无能了。   爷俩没闲话太久,隔壁在神武将军佟守中带着几个子侄来拜访了,“不知是侯爷大驾在此,我等冒昧拜访真是太唐突了。”佟守中一见水庄主的仪态外表,心中就加信了五成,寒暄的笑容多了几份真诚。他称呼的是朝廷册封的名号,而不是仁术先生自己的名号,有点试探的意思,水庄主也没否认便是了。   “请坐,给诸位客人上茶。”水庄主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这是我儿子。清浅,来见过各位大人。”   水清浅见过礼之后,就不干他的事了,留着爹跟他们哈啦,自己跑到木栏边上,一边吃点心往楼下掉糖渣渣,一边看竞拍的热闹。   什么瓶子罐子石头水清浅看看就算了,直到聚宝斋抬出来一只大乌龟,活的,个头儿老大老大,背上甚至能坐两个小孩,起价就是八千贯。   “一万二千”台下立刻有人开始竞价。   “一万二千五”   “一万三”   “一万五!六号桌这位贵人出价一万五……一万五千五百贯!”台上的槌头师眼快嘴快,开始炒价,“八号桌这位贵人出价一万五千五百贯,一百五十岁的长寿龟请到家里镇宅,这机会可不常见……一万六千,一万六千五……”   水清浅回头,“爹,他说那个龟有一百五十岁。”   水庄主看了一眼,“个头真不小。是不是有一百五十岁,爹也不知道。”   “这种长生龟再吉利不过了。”佟守中适时地插来一句,“就算不是一百五十岁,这么大的神龟也不可多得,瑞兽镇宅啊。”然后话题拐到镇宅,风水什么的。   水庄主再看一眼那大龟,其实就是个头大罢了,南海密林群岛里有的龟天生个大,跟年龄无关,但东洲的文化里就信这个,倒是佟守中竟能讲出这么多头头道道,也是有心。   一会儿,“唉,爹,那只龟被别人买走了。他们会好好待它吧?”   “呃?你喜欢?”水庄主对儿子一向是买买买。   水清浅也不知道,就是觉得那大龟挺可怜的。   佟守中这时候插话进来,“侯爷若是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侯爷跑回腿。”   “将军此话怎讲?”   “咳。这算不得什么,侯爷若是喜欢,那只龟十天之内,我给您送到府上。”   “不敢劳烦将军。”   “哎,侯爷这就是瞧低我了,堂子里说大不大,某总能知道是谁买的,我在这里觍颜放下大话,黎国公府的牌子,还是有几分说话分量的…………”   到底是真的热心帮忙,还是借此事试探,水庄主心里有数。说到底,彼此不熟,人家也不会平白无故的相信他的身份。水庄主更愿意相信,肯定有过骗子打着仁术先生招牌坑蒙拐骗,大家不要太善良。水庄主不恼被试探,且今日正好借佟府有用,所以任佟守中顺着话题,七绕八绕的试探到了仁术先生药剂配方合作的可能性上。   “这可真巧。”水庄主端了香茶轻啜一口,“今天就有一剂配方。”   “侯爷!”惊喜的感觉笼罩在小小的包厢里。如果说,佟守中原来只有六成相信眼前此人是真·仁术先生,那么现在,已经飙升到九成。   满场好几百人,知道今天有仁术先生药剂拍卖的人,不超过二十家,而这些人,佟守中可以很有信心的说,他都认识。如果遇到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但有资格坐在贵宾包厢,仪表出众又知道仁术先生药剂事宜的事,十有八九真的是先生本人。本来嘛,这种竞标场合,先生会到场监督也是人之常情。   想通了这一点,佟家这几个弟子仿佛呼吸都变轻了。   只听水庄主慢条斯理的继续说,“每一个药方的诞生都融合了千百次的努力和万分之一的幸运,还有漫长的安全实验,效果实验,成本实验……我说这些并非诉苦,或者自抬身价,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药方不是大白菜,你分一颗,我还可以有一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水庄主,“也正因为药方稀少,它才可以带来难以想象的财富。”   “是是是。”   “来寻药方的人太多,就是把我分八份,一个时辰掰成两个花,也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所以,聚宝斋真是个解决纷争的好地方,大家公平竞争,价高者得。免得伤了彼此的和气。”水庄主的话实在,却不吝为一盆冷水当头而下,浇冷了佟家几个爷们刚刚热起来的心,帝都有钱人有的是,若真的用金钱争抢,黎国公府这种过了气的二等门庭可排不上号。   水庄主这时话语一转,“不过,如果将军有意捧场,那待会儿无论竞出什么价格,从我这里补贴给你们十万贯,外加每支成品药剂缩减十五文的提成,也是我仰慕佟大人的一点心意。”   啊!佟家几个人一时间面露惊喜,佟守中起身回礼,“多谢侯爷。”十万贯哪,这不是小数,但更重要的是,十五文的提成缩减绝对是一笔天价优惠。   接下来的时间,佟守中和他带来的几个子弟陆续告退,借口回去竞些小玩意,但大约是要一起讨论府中的安排和一会儿竞价事宜。两个包厢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融洽,水庄主四平八稳的喝着茶水,偶尔出手帮儿子拍些东西。      第34章 拍卖会 中   水清浅手里捧着一只青色大碗,碗里装了整整好大一块红烧扣肉,油汪汪肥灿灿,看让去让人垂涎欲滴,水清浅用手摸摸碗,戳戳上面的肥肉皮,呷吧呷吧口水,“太神奇了,怎么看,这都是一碗肉啊!”   “口水收一收,要是真馋了,爹带你去天一楼,何必在这上浪费你爹的银钱?”   “那怎么能一样?”鹭子抱着一大碗肉不放手。   这碗红烧扣肉是用一整块天然玉石雕刻的,果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块玉石本身的质地并不通透,里面的颜色还很杂,有红有黄,下面好不容易出了一块还看得过去的青玉,里面不幸还混着白棉,偏偏就有那能工巧匠就势把青玉雕出一大碗,配上天然形成的红烧扣肉,那色泽,那形态,保准儿放在一桌子佳肴上面都不带出错的。天然雕琢,形态逼真,这一碗红烧扣肉也是今天众人争抢的对象,最终被水庄主花了九万贯抢下来。   九万贯是什么概念?在帝都东区寸土寸金权贵扎堆的地方,也足够买下一处三进带花园的宅子了,而如今,就换成了一碗肉?还不能吃!   刚刚竞价的时候,水庄主不痛不痒的一掷千金,给他们的新邻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传说中豪富的仁术先生的家底足以窥豹一斑。忽然,佟守中有点怀疑他们到底能不能竞价成功仁术先生的药剂?十万贯的回扣确实是大手笔,以他们黎国公府的底气不得不承认这是大人情,现在看来,却也不过是人家儿子手里的一碗红烧扣肉罢了。   “行,放在你书阁的博古架上,上面摆着白玉细颈瓶、深海珊瑚树,然后中间放一碗红烧肉……”   “哇哦!”水清浅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楼下戏台子,拽水庄主的衣袖,“爹,爹爹……”   “行了,行了。我看到了。真的很漂亮。”水庄主由衷的赞叹。   原来,是这次竞价的重器被请出来了。灵蛇之珠,比成年人的拳头小一些,莹白圆润,散发这一股柔和明亮的白光,尽管现在是白天,尽管整个大厅四周和天花板锦上添花的用马灯照明,可就是这么一只小珠子,也说不上很亮很亮,却把整个大堂里的灯火都映衬得暗淡无色。明亮,又一点不刺眼。其实这就是一颗夜明珠,只是比普通的夜明珠更光华尊贵。   传说诸侯混战的时候,一个小国的国主在一次出游途中看见一条受伤的大蛇在路旁痛苦万分,他心生恻隐,令人给蛇敷药包扎,放归草丛。这条大蛇痊愈后衔一颗夜明珠找到他说:“我乃龙王之子,感君救命之恩,特来报德。”这就是“灵蛇之珠”的传说。宝物向来如此,有传承,有文字上的记载,哪怕仅仅是不靠谱的神话传说记载,也能身价百倍,再说,这珠子确实美丽异常。   灵蛇之珠,起价便是十万贯。但十万贯很贵么?不,竞买场里的人至少有一大半都要说:不贵,一点都不贵。这种天地至宝可遇不可求,与它齐名的那块荆山玉被雕刻成帝玺,立为传国信物呢。   底价一报出来,下面竞价的声音就像爆炒豆子,噼噼啪啪连成一片,上面的槌头师挥舞着手里的木槌,眼睛和嘴只是勉强跟上下面此起彼伏的竞价。   “十一万……十二万……十三万……十五万……十五万五千。”   “二十万!”   一次性提价五万,比底价翻倍的价格却让槌头师插句话的功夫都没坚持住,便被接下来的二十一万,二十二万压过去了。   价格一路飙到三十五万贯才慢下来,还有好几个人在拼,看情形甚至没有后劲不济的样子。水庄主看了一眼紧张兮兮的儿子,无奈摇摇头,他家儿子有史以来最昂贵的大玩具恐怕今天就要诞生了。   竞价到四十二万八千贯的时候,场里的气氛已经严肃到有些安静了,只有槌头师的声音,“现在竞价到了四十二万八千贯,与传国玉玺齐名的重宝,灵蛇之珠,天地至宝。想一想,另一件天地至宝现在就摆在官家的书房里,这一个是摆在您家里,还是与您失之交臂……四十二万八千贯,第一次!”   槌头师的话很有鼓动性,毕竟是重器,竞价的人也彼此观望,现在还没有放弃的人恐怕都是有心一拼到底的了,四十二万贯,还远没有达到灵蛇之珠的上线。   “四十二万八千贯,第二次!”   “啊啊啊啊……爹,爹爹,快被别人抢走了!”小鸟沉不住气,在包厢里开始跳脚。   姬昭示意举牌的手顿了一下子,神色怔忪,刚刚,他好像听到鹭子的声音。他甩甩头,觉得自己这是魔怔了。说来也奇怪,他跟鹭子不过相识几日,却分外记忆鲜明,自潜港一别,已经匆匆半年,鹭子的印象从未褪色。但姬昭也明白,恐怕有生之年,他再也不会见到那只小鸟了。   程靖狡猾的很,趁他和舅舅都不在潜港城里的时候,转手又不知道把儿子藏哪里去了。偏程靖身份特殊,不论他们想问什么,只能好声好气的兜圈子。若是给姬昭多一些时间,他真心要挖出鹭子下落,他想知道鹭子过得好不好。   可惜,自己家里也意外出事,三个月前,姬昭几乎连告别战友的时间都没有,得到家中传讯离开海军,快马加鞭的飞离潜港。如今留在帝都,时过境迁,姬昭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再有机会回去。   姬昭在袖袋里揉搓着当初鹭子的那个小荷包,这是个无意识的动作,当初小鸟嚷着要还他钱的。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会不会被人欺负。鹭子那么小,乐观又心善,他值得每一天都过得幸福快乐。   姬昭闪神的功夫,那边灵蛇之珠的竞价又翻新了。在和字三号包厢开价四十五万贯之后,接二连三的又有好几个人往上加价,现在价钱已经报到四十六万两千。姬昭收回思绪,示意女婢举牌,四十六万四千,他倒不是非要灵蛇之珠,但聚宝斋一年一度的盛会,又碰到难得的珍宝,有钱有闲,自然也要凑凑热闹。   有这样想法的人,大概还不少。所以水庄主的四十五万贯入场价很快就被压过去,价格很快逼近四十七万贯。   “五十万贯。”水庄主再次出价。   哗——   大堂里响起些许喧哗,许多人纷纷把视线投向水清浅他们的包厢,虽然看不到人,但是……来着不善哪。原本水庄主第一次出价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这是个托儿。却没想到这人竟一而再、再而三的抬价,让人皱眉。如果是托儿,这托儿玩得有点大。如果不是托儿,那更糟糕,这位入场晚,明显气势汹汹,别的几位竞争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和字三号包厢的贵人刚刚开价五十万贯!五十万贯!”   槌头师兴奋的都快变音了,也许旁人会把这位新出手的买家当成搅局托儿什么,但槌头师不会,在竞买开始之前,槌头师就从大管事那里知晓真正的贵人都是坐在哪几个包厢里的。这个贵人指的不是身份,是聚宝斋优质贵宾客户,会一掷千金的那种。   五十万贯的加码很吓人,几乎达到每年聚宝斋竞买的最高点,但那是灵蛇之珠,与荆山玉齐名的重宝,一百年也不见得能出现一次的重宝。五十万贯的加码能吓退一部分对手,却不能让所有的对手放弃,争到这一步了,谁都不会甘心空手而归。   “五十万贯二千。”有人又开始竞价了。   其他几位不甘其后,纷纷出价,五十万三千,五十万四千,五十一万,五十一万两千,五十……   姬昭,“给我一次加到五十五万。”   “五十五万贯。”   槌头师兴奋地提声,“天字四号包厢的贵人新出价五十五万贯。五十五万贯!五十五万贯一次!”   大厅里一百多号人安静的能听到嘶嘶的抽气声音。五十五万贯!一颗珠子!   又一个竞争对手脸色发白的颓废下来,现在包括水庄主在内,竞价的还有四个人,他们在犹豫。水庄主等着槌头师,最终,地字二号的客人抬手示意加价到五十七万五千,在这个关口一口气提了二万五,也有要吓退对手的意思,可惜,水庄主随即加了两千,吓退了这位竞争者。   五十七万七千,五十七万八千……现在只剩下三个竞争者了,当价码堆高到五十九万贯的时候,水庄主的对手只剩下两个了。   姬昭摇摇头,帝都这些富豪可真是疯了。“帮我一次加到六十二万贯。”成与不成,反正这是他最后一次加价了。   “六十二万贯!天字四号的贵人加价到六十二万贯。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加价。天字四号的贵人看来有很大希望把灵蛇之珠请回家中,与荆山玉齐名的灵蛇之珠,还有没有人出价更高的了?天地之宝,如果没有加价,那么这件宝贝就属于天字四号的贵人了……六十二万贯,一次!”   “六十二万贯,两次!”   水庄主举牌,“六十二万五千。”   “六十二万贯五千!”   如果考虑到给聚宝斋的封红包,这颗珠子已经超过七十万贯,一颗珠子,就算它是与国玺齐名的天地至宝也不行,毕竟它不是国玺呀。   “和字三号的贵人新出价六十二万五千贯!六十二万五千!”槌头师现在不再用言词鼓动催促了,他留给贵人们充分的时间思考,不管怎么说,这件宝物已经竞出了它应有的价值,等闲人也没资格卷进来一争长短。   水庄主唯一的那位对手,挣扎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才示意加价,“六十二万七千。”   “六十三万。”水庄主几乎没有半分犹豫跟上。   “六十五万!”仁字号的客人忽然站起来高喊了一声。   这个关口,一次加价两万贯,已经是震天的大手笔,镇得全场鸦雀无声。再加上给聚宝斋的红包,妥妥七十万贯出头。去年梁州地牛翻身,好几个县受到了波及,朝廷划过去救济款救才七十万,受益了四万多灾民。七十万贯,够帝国将士打场小规模战争的。如今,只是台子上那颗莹白圆润的珠子。   水庄主往那里看了一眼,这是对手最后的放手一搏么?水庄主想了想,微笑,举手示意加价,“六十五万两千。”   仁字二号的客人颓然的坐回去,脸上激动的红晕还没消,便黯然起身离席。   “六十五万两千,一次!”   “六十五万两千,二次!”   “六十五万两千,三次。成交!恭喜和字三号这位贵人获得了这件举世罕见的天地至宝,灵蛇之珠!”   槌头师的公鸡嗓提醒了所有人,大堂里霎时响起雷鸣的掌声,灵蛇之珠加上拍卖提成,超过七十万贯的价钱,堪称聚宝斋本年度的年度重器成交,值得大家为它鼓掌。   七十多万贯,这个数字只要想想都让佟守中觉得呼吸困难。但这样的天地珍宝,在聚宝斋这次的竞拍中,竟然还论不上是整出戏的大轴,虽然很多人以为它是。但真正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今年还有一个重中之重。果然,在灵蛇之珠竞买成功之后,槌头师宣布暂休一个时辰,同时也公布了这次竞拍落幕前的真正大轴——   “仁术先生的药剂配方一副,和合同副本一套。”   哗—— 大厅里顿时一片哗然,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今天会有这样的重器出现,甚至立刻大厅里有人嚷嚷开,说这不合规矩,怀疑里面更有暗箱操作云云。   太天真了。   仁术先生的药剂配方本来就不是给这些人准备的。但凡有资格竞价的人,早就得到了消息。   暂休的这一个时辰,看似漫长,实则都不够有意的买家串联的。下面大厅里乱哄哄一直没见消停,各个包厢里的贵人们也未见能有多淡定。真正有能力竞价的人,彼此提防,都在揣摩对方的实力。没有竞争实力的也都有抱着‘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的想法,比如,佟家。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了,大轴上场。   槌头师公布了更多的关于药方的消息,只是内容泛泛,真正的竞争者知道的比他还要详尽呢。槌头师,“药剂配方名称‘奎宁’,用于治疗伤寒,打摆子,发疟子……”槌头师每一介绍一句,底下人的心就火热一分,这都是什么,就是太上老君的金丹也没这么神啊,竟然连密林瘴气也可以控制,仁术先生果然是万家生佛的仁术先生。但也有不少人还在鸣不公,怪聚宝斋没有提前通知,让他们仓促之间做不好准备。   槌头师介绍到最后,亮开底价,“奎宁药剂配方二十万起,每次叫价一万。”   底价,让佟守中的心顿时没了底,起价二十万贯,最后的成交价还指不定是怎样的天价呢。水庄主的十万贯回扣如今看起来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大哥?。”   佟守中摇摇头,“聚宝斋开出这样的价格,真是没想到。”大概是被灵蛇之珠给炒的。   佟守庸,“那咱们家还能?”   “再看看吧。”      第35章 拍卖会 下   谁都知道这样的配方最后成交价不可能低了,当槌头师报完底价后,整个大厅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没有人出手。槌头师也不急,通常贵重宝物是会出现这种‘冷场’的情况。沉默大概持续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忽然大厅里有人举了号牌,同时大声报价,“四十万!”   四十万贯!直接以倍数起跳,堪称绝无仅有,可这个报价好像一瓢冷水泼进了热油里,一众竞争者不但没有被四十万的翻倍价唬住,反而争相出手,炒得价格打滚儿的往上翻,一会儿就逼近了六十五万的关口。   同样是六十五万,加聚宝斋的红包,就是七十五万的高价,可刚刚那是一只漂亮珠子,再怎么珍贵,它也是一枚不能吃不能喝的珠子。这药剂配方却是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所以这一回,六十五万贯的价格只是顿了一顿,在全场还未为超越刚刚标王的竞价鼓掌的时候,这高价竟然片刻也没挺住,随即被六十六万、六十七万的加价给超越过去了。   竞价此起彼伏,好似激烈得四处开花,但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真正竞价的只有那几方势力,格局格外分明。   有一方是宁国大长公主家,这没什么好说的,跟仁术先生是老关系户了。现在正凭着消毒剂赚的盆满钵满。照常理,公主府财大气粗,他们中标的可能性很大,可是这一次恐怕是场恶斗,因为他们有个强劲的对手杀出,就是那些天人府。   天人府出面竞价的是张氏,老牌帝都的地头蛇,几乎与帝国同寿,就算他们一家实力够不上,但几个天人府彼此姻亲,早是明面上的共同进退,所以,当天人张府有意争一杯羹的时候,水庄主就知道四家天人府全卷进来了,一股绝对不可小觑的力量。也许,对于朝堂中枢而言,标的被这些老牌世家拿了也无妨,但水庄主,哼一声冷笑。   再有一方也是联手,让水庄主颇感意外,这些商人不可谓眼光不毒辣,魄力十足。可惜毕竟拜不上仁术先生的庙门,而且这些人只是在刚刚的休场中间,仓促之间的联合。到底能不能团结一致一拼到底,很难讲。   剩下还有五六家,包括东安郡王府,宜阳王府,懋国公府……亮出名头来都不是小鱼小虾,可今天这个场合,单打独斗要艰难了,尤其他们还赶不上宁国大长公主府。但如果有人能及时联手的话,就又是一番新天地。   水庄主旁观了一会儿,事情并没有转变的迹象,他失望的摇摇头,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他随后派人传话,给佟府又加了二十万的补贴。   “地字七号,地字七号的贵人现在出价七十六万五千,有没有过更高的?”   当竞价突破七十万之后,加价调整成每次五千。   “加。”张励稳稳的坐在包厢里,示意婢女加价。当前这个价格还不到他们的极限。知道怎么也绕不过大长公主府这座大山,他们想要竞标成功,自然要做更充分的准备。   “七十七万,人字十号出价七十七万……”   “跟了!”富生药行的富大彪拍板,又往上加了五千,包厢里其他人面色此刻都有点严肃。   同样严肃的,还有天字三号包厢的郑县侯,他们家依然有余力,他是不会放弃的,但是竞争到这个份上,竟然还有这么多人跟,郑县侯也非常压力山大。   “八十五万!”管事的没拦住,宜阳王府的二公子直接大幅加价。   哗——   一声喧哗,大家都抬头看三楼的地字二号包厢,眼下可不是贵公子斗富的竞价,这是关乎家族十年的荣辱的生意经。   “少爷!”   “放心,我就是要把对手都吓退。”姬明悟一副志在必得。   管事都快给他跪了,又不能骂娘,好言婉转道,“对手实力都不弱,咱们王府……”   “你觉得经过刚才的报价,还有人有胆出手?”姬明悟自信。加上手续费,这都是直逼一百万贯了,便在聚宝斋也是天价。他虽然是新手,但一整天下来,看得真真儿的,多少场竞拍最后胜利者都是直接加高价吓退对手才成功的。直接加到八十五万,就不信镇不住他们。你想啊,这么豪气的报价,对手总要仔细想想吧。是不是有人志在必得,是不是有人财大气粗,这样人是不是能得罪?就算有人敢跟,待他再加一把,也就灭了。   财大气粗的姬明悟想的挺好,听到外面槌头师喊了两遍价,没人应答,嘴角微笑越来越大的时候,   “八十五万五千!”价格变更了。   张励坐在包厢里冷笑一声,宜阳王府要断子绝孙了,弄个庶子出来打头,姨娘养出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八十六万,郑县侯也出手了,也更加忧郁了。   “八十六万五千。”   “等等。”富大彪再要出价的时候,被同行的人劝住了。   “三思啊,大彪!”   “就是。”   “几位,”富大彪有点意外,“几位不会是打退堂鼓了吧?我们四家分分,每家也才二十几万贯,我不信区区二十几万贯能难住诸位。”   “不是二十几万的事。但咱们得算一算。”   他们这几家就是刚刚听到消息,趁着中场间歇的时候串联起来的商家。优点就是都是常年合作,彼此了解,诚信为本。如果能帮福生药行拿下这一单,其余几家也能顺便吃进几分红利。但他们终究不太了解这些药,当价格过高的时候,就心里没底了。   富大彪,“难道诸位怕亏?想一想这可是仁术先生的药方,诸位,拿出牛痘药方的那个万家生佛的仁术先生!”   “大彪,你好歹叫我一声老叔,就先听老叔说两句?”   “是,仁术先生的药剂是非常好用,但总不能无限制的往上加价。说到底,这个东西有成本,有上限。刚刚合同的大概内容,我们都看过了,生意人,总要提前算算一笔账。假设一支药剂真的能赚上一百二十钱,转手给先生三十文,咱们拿到九十文,是很多,但此时药方竞价都要九十万贯了,就等于未来得卖出上万份的药剂,才将将把最初投的这个钱赚回来。若能卖出再多的,才是盈利。这可玩意是药,不是粮食,谁家能用多少呢?往多了说,无非一两年能用上一次半次的。”   这样一想就得慎重了。这二十万投进去,也许需要十几年才能回本,再要几年才能开始盈利。而且他们仓促之间没有准备,二十多万贯恐怕要从账面流水里拿,别看他们各个数百万的家财,凭谁一下子抽出二十多万流水资金,绝非易事,一不小心资金断链,阴沟翻船,家破人亡也不是开玩笑的。   结局就像水庄主之前估计的那样,当价格高到一定程度之后,商人联盟就靠不住了。就算富大彪心里觉得这个奎宁的前途远远不止钱家老叔说的这样,但眼下,自己实力不够,画的饼人家不吃,那也白搭。   下一个蔫下去的,是姬明悟。他再一次故技重施,直接爆出九十五万的价位,妄图一步登天,是,对宜阳王府来说,这就是天了,本以为能吓住所有人呢,结果只吓住了一批,包括和字二号的佟守庸,但也绊住了王府自己,片刻之后,天字十二号的九十五万五千的加价直接把宜阳王府的天给捅破了。   价格突破九十五万贯,就算有仁术先生亲自补贴三十万贯,也超出了佟府的承受能力。佟家出过内阁首辅,所以他们比寻常人更加明白朝廷的盘算以及这种药剂的巨大潜力。但是实力差就是实力差,此时此刻竞不上价,再有宏图大志也没用。佟守中最后脸色灰白的放弃,嘴唇都在抖索,但是没有办法。   “大哥……放弃吧。”佟守庸扶着他哥,低声安慰。包厢里佟家这一小撮全体蔫茄子了,毕竟他们家只是这一辈有佟国公一个顶梁柱,家底太薄,没那么多钱砸。   佟守中摇摇头,“我去跟先生说一声,倒辜负了先生一片好心。”   水庄主冷眼旁观外面的情形,对此次上门的佟守中丝毫不意外。局势越来越明朗了,搞不好,真的没人能压住天人府一脉呢。水庄主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思考了片刻之后,看着一脸挫败和歉意的佟守中,突然说,“你若想争,配方我可以白送给你。但我要求今后每只药剂五十文纯利,你愿意吗?”   佟守中的脸色乍白乍红,险些被巨大的惊喜砸晕过去。如果仁术先生站在他们这边,不管拍出什么价,他们付出的仅仅也是聚宝斋的一成手续费罢了。别说是先生最后要走五十五文的纯利,就是再多,剩下的那部分给佟家也等于是天上掉馅饼的天大便宜,稳赚不赔的买卖。佟守中现在已经明白自己当初的要求是多么的白日做梦,他连人家的零头都拿不出来,还妄想争药方?可万万没想到,先生真的看好他们?   “侯爷大恩,佟某记下了。”佟守中年纪一大把,却站起来规规矩矩的给水庄主拜了长揖。   水庄主微微挑眉,真没想到这个平平庸庸的二世祖竟然有这样的眼光和气度。倒也好,佟府的二流地位和中庸的风格让人比较放心,至少跟那几个天人府比起来,是水庄主神来一笔的选择。   佟守中重新杀回去了,来势汹汹,紧咬着任何一家的报价,   九十五万七千……九十五万九千……   九十七万一千,九十八万三千……   一百万!!!   哗哗——   整个拍卖场沸腾了。   聚宝斋开业以来,第一个过百万的重器,从天人府的张励嘴里喊出,爆得满堂掌声,值得纪念的报价,有史以来第一次。   掌声可谓经久不衰。   过了一会儿,在槌头师第一遍,第二遍喊价之后,见和字二号包厢慢慢的把牌号举起来,   “一百万零两千贯”   张励气急的一脚踢坏了旁边的椅子。他是志在必得的,却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屡屡竞价。“那是谁?到底是谁?”能出得起这个价位的人,张励真想不出来还有谁。   大厅里看热闹的人也是议论纷纷。   “一百万哪,仁术先生的药剂是不是会管用不知道,但这价钱,可真心不便宜。”   “疯了,这价格真是疯了!“   “这个和字二号包厢里是什么来头?”   姬昭也在看和字二号,好奇不过,刚刚的灵蛇之珠和字三号买下的,真是巧了,加上现在和字二号竞争的仁术先生的药方,在包厢里能做邻居还同时能大手笔出银子,这样巧合吗?可新鲜了,姬昭几年没有在帝都,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帝都竟出现这样多豪富。他原本以为加价到这个份上,全帝都上下能数的过来大概不超过十家……姬昭冷眼旁观已久,他心中能排上号的人,都在刚刚的竞价过程里被他对号入座了,可是,这个和字二号和三号还真的没有半分头绪。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   “一百万零五千,天字三号出价,一百万零五千……一百万零五千一次!”   “一百万零五千,两次!”   “一百万零七千!”张励喘着粗气,加了两千。   “该死的!”郑县侯摔了手上的杯子。   “一百万零九千,和字二号出价到一百万零九千!”   另一个包厢里的张励脸色阴沉盯着对面的天字三号,还有和字二号,这两个家,他知道天字三号就是宁国大长公主府的包厢,没想到拼到这里还不放弃!他来之前,他们估计大长公主府那边可能承受到九十万,所以他们把自己的估价提到九十五万乃至一百万,十拿九稳。却没想到……   另一个,另一个……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另一个是谁。   “一百零一万一千。”佟守中对这样的竞价毫无压力,却也不免暗暗心惊。   郑县侯已经紧张到有点耳鸣。他估计这一次是一场硬仗,已经做足了准备,却没想到竞价到这个地步,他看看旁边的账房,大冬天,衣服后背都湿透了。   “阿寿?”   “老,老爷……”   “还能凑出多少?”   “没多少了……”庄上的出息,铺子的利息通通预支了一整年的,自家县主和三少爷这两场婚事都往后推了,连府里各房的私房都被他们预算了每家五千两,阿寿苦笑,若真竞到标,还不知道回去怎么开口管各房要呢。看着公主府财大气粗,但到了极限的时候,真的多挤出一贯钱也是紧巴巴的……还有聚宝斋的红包……   阿寿咬着牙,“老爷,最多还能有一万五。”   还有一万五,一万五……郑县侯看到外面竞价,新的价码刷出来了,一百零一万三千……   “一百零一万三千,人字十号的贵人出价到一百零一万三千,价格现在咬的非常近,看看和字二号的客人还会不会继续。天字三号的贵人似乎要放弃了……”   “一百零三万!”郑县侯拍着小几,吼出最后的竞价。   还未等槌头师爆出来,“一百零三万五千!”张励也紧跟着站起来了,乘着东风,一鼓作气,看看会不会……   “和字二号的贵人出价一百零四万!一百零四万,和字二号的贵人。”   郑县侯颓然的放下手,没希望了。   第36章 成交   槌头师最后的报价是佟守中这边出的,“三位贵人到最后都放手一搏,接连加价,每次五千,一眨眼,价格就从一百零一万三千飙到一百零四万,一百零四万!和字二号的贵人,但我不能肯定最后的胜利者就是和字二号。还要看看另两位,最后鹿死谁手……一百零四万,一次!”   张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们这次也算是放手一搏破釜沉舟了。在外人眼里,天人府风光无限,屹立数百年不倒,几乎与帝国一般同寿。皇家还换了嫡枝旁支的换了好几次呢,天人府可一直没变。   可自家人知自家事,如今他们已经大不如前。天人府,有飞天儿出世才能叫天人府,而他们已经百年多没见飞天儿踪迹了。没了飞天儿,便没了立足根本。张励是张氏这辈当家人,却只是四品京官,在帝都这个地方,四品官就是无名小卒,连送孩子上太学的资格都不够。作为未来的家主,张励知道更多旁人不知道的内幕,虽然没有证据,但几个家族的领头人都隐隐有共识:天人府恐怕再也不会有飞天儿出世了,他们,已经被传承抛弃了。   也许,旁人也早有感觉。   不然,四大天人府不可能沦落到被中枢内阁排除在外几十年的地步。   所以,天人府若还想在帝都立足,还想维持几百年的风光地位,就必须捞点儿资本。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的飞天儿并与之联姻,是一条根本解决之路,或者,学寻常世家那样,找个契机重新抖擞。比如宁国大长公主那样。仁术先生有点像飞天儿出身,如果真的是,如果操作好了,他们可以一次性的完美解决两个难题。   无论如何,这回是个契机,张励不愿意放弃,他背后的张高徐林四家都不会放弃。   在槌头师喊出三次叫价之前,张励加了一次价,然后又派了身边人赶紧去各家姻亲报信,筹款,势在必得。   一百零五万……   一百零八万……   一百一十三……   一百三十三……   价格越推越高,高得原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旁人都渐渐没了嘈杂,开始感觉紧张,看得槌头师都大汗淋漓,湿了整个褂子。甚至,连原本底气十足的佟府上下都开始忐忑起来了。   ——这是卯上了。   ——这是仁术先生跟天人府顶起来了!   事到如今,佟守中完全看明白了。仁术先生不想把药方给某家,所以才拉了他们佟府做幌子。如果没有他们今天的适逢其会,想来是仁术先生亲自跟对方怼上。想到这里,他们觉得有点奇怪,这两方出处同源(?)为什么会闹这一出,难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或者,那位,根本不是仁术先生?又或者,仁术先生根本与飞天儿无关?更甚的,佟灵脑洞大开,会不会是佟府被人算计了?那人根本是个骗子,万一那人是个假的,万一,真的佟府竞到高价,但他们根本付不起……   所幸,后来聚宝斋的大掌柜亲自到了和字二号包厢,拿了一张一百万两白银的利好钱庄汇票进来,声称验过了,并‘还’给了佟守中。   按照规矩,竞价到如此地步,聚宝斋当然要有人出面核实一下竞拍人的竞购能力,别喊价喊得热闹,回头你一句付不起拍拍屁股走人,那不是耍人吗?这一张百万两钱庄汇票,想来是仁术先生给的,假托了佟府之名。   聚宝斋的大掌柜也去验了天人府张家那边。那时张励的脸色已经难看得紧,不是银票的问题,只因这个价码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心理价位和预算。没有放弃,除了之前提到的原因,还有开拓南境的问题。   天人府在研究这款奎宁的时候,想过这种可能:如果这一剂良方能够防治瘴气,必然是开拓南境的一大助力。卡住这一点,就等于卡住南境丰富的资源,这不仅仅是财富,还是回归权力中心的筹码。那它的价值就远远不止每剂一百二十文了。张励并不清楚中枢内阁的盘算,但他们天人府内部讨论的时候,真的认真分析过,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有了这样的可能,他才能在价格飙升到一百五十万贯的时候,还不松口。   他不能松口,拼到了这个关头……   一百五十一万……   一百五十七万……   一百六十三万……   一百六十五万……   一百……   “一百七十四万两千!”张励的脸色蜡黄,他必须拿下,家族抵了那么多房产田产,甚至还有金银古玩,可谓孤注一掷。   “一百七十四万六千!”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以后会怎么样呢?百多年没有飞天儿出现了,未来,未来恐怕也不会有了。但这世上终有飞天儿存在,被遗忘的,被埋葬的终究只有天人府,只有高张徐林四家的数百年的荣耀……   “一百七十五万!”如今几家天人府里最大官职的只有他的老父亲,大司农,一品荣誉虚衔,因为是故去明相的重孙,可明相的祖荫,已经不可能再荫到自己身上了。   “一百七十五万两千……”   在张励要再加两千的时候,聚宝斋的大掌柜拜访到人字十号包厢,“张大人,对不住,您不能再往上加价了。”   “你说什么?”   “您的金额已经不够了。”   “什么?”张励霍的一下站起来,看清了面前的金额上限之后,果然,不行,“柯老板,能不能先稍等片刻……张喜儿!快去……”   大掌柜轻叹了一口气,“张大人,您应该知道规矩。”不是家底不够厚,只是眼下钱财凑不够手。像这类意外,每年都有发生,有很多人会因此与自己的心爱之物失之交臂,可是没办法,规矩就是规矩,这种口子不能开,否则聚宝斋就是自砸招牌,再没信誉而言了。   而且,一百七十五万贯,这种天价,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初的估价,俨然有斗气的成分在里面,而且聚宝斋还要再收一成的佣金。   “这个价格,已经很高了。”大掌柜轻声劝慰,他不知道这卖家和买家到底有什么恩怨,可卖家不做张府这笔生意,聚宝斋也不想看到接下来的僵局。他没说出口的是:您还能凑出多少呢?您还愿意多出多少呢?   包厢里发生的这一切,外人无法知晓,连槌头师都不知道,所以在外面还在倒数,“…………一百七十五万两千……两次!”   “一百七十五万两千——三次——成交!”的最终落槌中,一切成为定局。“恭喜和字二号贵人赢得聚宝斋本年年度重器,仁术先生的药剂配方,奎宁!”   掌声如潮,佟家一干子弟全乐得疯癫了,根本顾不得其他。   狂喜过后,佟守中重新整过衣冠,再一次拜访隔壁,进门却见先生已经披好大氅,竟是一副要离开的样子。佟守中一惊之下立刻意识到:仁术先生无意过多牵扯,更无意公开身份!紧接着他想到,佟府作为过气的二流门庭能在这样激烈的竞争中胜出,明眼人立刻会猜到他们背后有人!   该如何解说?   如果扯出先生来——瞒不住,一定会牵扯出先生——那么,只推说是因缘际会?要知道,仁术先生的行踪被中枢院追踪许久,背后的目的不言而喻,只是面上的理由光明正大又好听的:册封侯爷的金印册宝及相关手续,还等着先生出面受理呢。   “我相信你能处理好。”水庄主知道佟守中在纠结什么,但并不在意,“三日后,聚宝斋会带着新的合同副本到贵府上。在下,就此别过。”   仁术先生没有透露日后常联系的意思,佟守中心领神会的对水庄主拱手恭谨道别,没有多嘴询问。也好,免得日后他们被人追问不休时左右为难。   水庄主穿完衣服,不假人手的接过儿子的银鼠披风,“过来,大侠,咱们该走了。”给儿子穿上衣服,还有他那霸气侧漏的大侠纱帽。   “诸位大侠,青山依旧,绿水常流,咱们江湖再见,后会有期。”水清浅摆开大侠范儿,一拱手似模像样的告别。   佟守中:…………   水清浅,\(^o^)/~~好开心,终于,这句话终于用上了!   天人府的张家在拍卖会上惨败没多久之后,天人府又传出一则新闻让大家由不得心里直犯嘀咕:这是流年不利呢,还是真的遭了什么报应?   天人府徐氏一门的祖祠被雷给劈了。   祖祠遭雷劈是去年秋冬的旧闻,按着时间上说,跟天人张府在拍卖会上被打脸根本不挨着,可巧消息最近被爆出来,这一前一后的就仿佛天人府挨了诅咒一样。打雷下雨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所以,你说怎么就好巧不巧的雷劈祠堂上?吃瓜群众难免这样八卦。   事件听着不太光彩,所以本来也没有宣扬出去,可是后续修祖坟,修祠堂都算家族大事,不知怎地,后来天人徐府又要趁机会修族谱,好几百年传承下来的家族,子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尽,所以消息范围不可避免的扩大,一来二去,他家被雷劈的消息就年后传开了,于是,吃瓜群众也听到了。这个吃瓜群众,甚至包括南瓜胡同这种二流富商家族里的孩子。   苏小胖跟水清浅暗搓搓的八卦他们的邻居丁字巷街头的徐家,   “他们家这支祖上是庶出,还够着够着的要回老家修祠堂……听说,是为了修族谱,我不太懂,但徐二说,能不能上族谱,能不能在族谱上占据显要位置——就看这次了,所以必须不能缺席。”   水清浅完全不知道徐家的事,他不待见那个徐二,本来接触就少,搬家之后,上学他又去高大上的来仪书院,跟徐璈的接触就又少了一个机会。苏小胖的八卦消息他觉得还挺新鲜的。就是有一点不靠谱,都入冬了还会打雷?打雷又偏偏那么巧的打在人家祖坟祠堂上,巧合得都有点像说书了。   “秋冬就不打雷了?”吃瓜群众一脸茫然。   “嗯,很少,很少,书上是这么总结的。你说本来就很少很少了,还偏偏落在祖坟上……这是要显灵啊。”水清浅忽然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感觉好怕怕。   苏小胖也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咬口鸡腿压压惊。他忽然找到一个可能闹鬼的缘由,“嗯……我听说,徐家的营生不太好,说不定真是天道显灵。”   “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懂,但是感觉,你知道吧。大人他们寻常说起生意经都说,李家的绸缎营生,王家的榨油营生,这个营生那个营生的,可提到徐家的时候,他们说‘那个勾当’,勾当不是好词儿吧。”苏小胖得到水清浅的首肯,底气越发十足,“我有一次听他们说什么倡寮子……那是什么?”   水清浅知道,一本正经的解释,“就是妓子唱歌跳舞做生意的地方。”至于妓子做什么具体生意,书上就没有说了。水清浅忽然想起来,“徐家不是开饭店的吗?”   “有吃饭的,也有‘别的’吃喝玩乐的营生,我问过,可是被骂了~~(>_<)~~,嬷嬷教‘小孩子不许瞎打听。’”   在这个问题上,两个矮冬瓜都愤愤不已,大人们总是这样。   “说不定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却用这样的话来搪塞,还有一句,‘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水清浅气鼓鼓一张包子脸,多大是长大吖。他都已经很大啦!      第37章 嘉佑帝   天人徐府的热闹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八卦热议好了一阵子,不过,随着各家嫡枝旁支嫡出庶出的徐氏族人前前后后奔赴祖宅祖坟祖祠,帝都里这股议论热度就慢慢降下去了。对于上流社会的大多数人家来说,眼下朝廷中枢暗流涌动的新热点,才是关乎自己未来几十年的身家性命的关键。   皇长子殿下意外离世引出的各种后果,在帝国各个方面都按部就班的照常运转下慢慢修正,伴随着这种修正,储位问题渐渐凸显。太子殿下去了,但太子殿下有多年经营的势力还在,有正值壮年的遗孀和出身再正统不过的嫡子,尽管年纪尚小资质未明,但根正苗红,足以维系原班太子人马。皇帝陛下坐得还很稳当,身体也好,再拖十年八年不成问题。到时候,这孙儿就长大了,未尝不是一种可能。但皇上还有数位皇子。太子哥哥在的时候,没人有异议,但大哥去了,太子留下的萝卜坑,多少双弟弟的眼睛都盯着呢,怎么可能拱手让给某个乳臭未干的侄子?就算眼下没有人直接提皇储问题,那也不妨碍各位皇子龙孙及其背后的支持者努力表现,积极刷存在感。   “子律,今日偷得半日闲,陪朕去钓钓鱼吧。”散了小朝之后,嘉佑帝叫住他的首席大律政官。   石恪心里叹了口气。本来今天他答应钟隽去来仪书院给学子们讲一堂律政课(真实目的是看孙子),但是如今意外,又不能算很意外的,接到了圣人的邀请。   “官家相邀,臣求之不得。”   对帝王将相这一级别的人来说,钓鱼是个好活动,轻松、悠闲、安静,坐在开阔的水边,甩开鱼竿,在等鱼上钩的时间里说说话,既可以是无关紧要的闲扯,也可以讨论某些机密,还不虞有人偷听。   皇帝就是心情不好。   帝国没了皇储,他死了儿子,然后一个冬天过去,新的一年来临,没有人再怀念那个敦厚仁爱的太子殿下,反而他留下的萝卜坑成为火热焦点的存在。大概唯一还在挂念那个人的,就只有老年丧子的皇帝陛下了。   两人坐在水边沉默了半晌,嘉佑帝“子律,你怎么不说话?”   石恪想苦笑,要他说什么呢。“官家心情不好,臣知道。为什么会心情不好,臣大概也能猜出一点来。”   因为西北有几个空缺,今□□上就有吏部官员举荐了几个原太子詹事,太子府长史去任职。本来五品官员的调动不应该拿到朝上说,但毕竟涉及原太子的人马,调动什么的该给陛下通个气。然后又有钟隽告老,他原是太子太傅,又任着太学和官学的两重山长,品行高,声誉好,桃李遍天下,人脉也广,搁在哪儿都是一大助力。太子去世之后,钟大人也跟着大病一场,现在精神不济了,说是要告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严重,但石恪知道,以钟大人所在的位置,这些日子恐怕不好受。不是私下被拉拢不断,就是暗地里有人想让他腾位置。一个一心教书育人的学者都不得清净,难怪钟大人会上请老的折子。换上是石恪,早就翻脸了。   总之,今天小朝会妥妥就是一出人走茶凉的现实写照,大概戳着官家的心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都是为了自家利益,你也不能笑人家都是白眼狼乌眼鸡,有前面这么大一张饼吊着,如果石恪身在局中,也免不了蝇营狗苟。   “官家别怪臣说话太直,有切肤之痛的只有您和永康、永平两位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跟太子同在皇后膝下长大,您是生父。剩下的,再大的情分也禁不住更大的利益摆在面前。”   这个利益指的就是皇储之位了。   嘉佑帝心塞得不要不要的,可这才是大实话呢。满朝上下,几乎没有人会像石恪这样说的这样直白,不做掩饰,不留情面。听听,他甚至连太子妃都没列入伤心人选之一,是啊,太子妃还有儿子,儿子就是另一个希望。   “旦儿是个多好孩子啊,他一直很厚道,对我,对臣子们……可你今天也看到了,他们,他们那些人都……唉,”嘉佑帝那个伤心呐,“这才几个月哪,连个身后念他好的人都不多了……”   石恪叹了口气,太子殿下是个厚道人,这一点随他爹。嘉佑帝也是个好的。皇帝冷血,大家都觉得不好,但有时候,官家感情太丰富了,也很要命。太子殿下去世几个月了,这悲伤总得有个尽头吧?你可以伤心,但作为一个帝王不能总在伤心,不干正事啊。这天下有这么多事情等着,得往前看哪!   “所以陛下才要振作。您得把主心骨立起来,让他们能各司其职。把某些不该长的心头草都灭了之后,之后,还是兄友弟恭。”   石恪说这话如果传出去不知道招多少人恨,也许换个帝王还能招来猜忌,但嘉佑帝不会的,他知道石恪这是对他推心置腹。但是,再选一个继承人,这对嘉佑帝来说,实在太难了。   嘉佑帝他现在就是没主意。   嘉佑帝的元后早逝,身后留下两位嫡出公主,皇长子虽然不是皇后亲生的,却是皇后一手带大的,继承地位基本没人说三道四,嘉佑帝也不必纠结。唯一可以挑剔的地方,也许是大皇子的才学平庸了一点。可嘉佑帝本人也不是什么霸气侧漏的君王啊,他幸运的得到皇位,在某种程度上得归结为才智平平。所以你看平庸厚道也没什么不好。必须得说,嘉佑帝不是没有被吹过枕头风。但因为他这样的坚持,嘉佑朝的前堂后院才维持了几十年的安稳。   可谁没想到,一场小病,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二儿子如今顺势居长,可是他母亲身份实在太低,是个奴籍的宫女,身份上不得玉牒,二儿子的继承地位就容易被诟病,尤其,小五的母妃出身门阀高家,小七外家掌文,小九的外家掌军……无论他们哪一个,在朝中都各有一片势力。现在大儿子一去,风向标没有了,皇帝自己跟着慌神。到底立谁为储,他拿不定主意。石恪是少有的光棍儿大臣,跟谁都没联系。话赶话到这里,嘉佑帝直接就问他的意见了。   石恪却推辞了,“官家就不该问臣下意见。这事儿必须您来乾纲独断。”那几位皇子势均力敌,采纳意见玩民主根本不行。“打个比方,寻常人家挑儿子继承家业也全在家主一心,不需跟外人询问。”   “这怎么能一样?”   石恪笑笑,“是官家自己还没决断吧,却如何叫臣下说出一二?”一句话揭开嘉佑帝的心思,噎得圣人好久没言语。   过了一会儿,嘉佑帝忽然叹气,语气里带着追忆和伤感,“我那几个兄弟……太惨了……”   嘉佑帝最后能坐上这个位置,带着很大的偶然性,别的兄弟都拼死拼光了嘛,最后让他捡个白得。作为上一场血雨腥风的幸存者,嘉佑帝事后孔明的认为,那场惨剧就是那位被盖棺定论英明一世的先皇一手造成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们悲剧重演,某种程度上讲,嘉佑帝也是个好父亲。   石恪知道嘉佑帝在顾虑什么,但储位之路一直都是危险的,它的危险不以帝王意志为转移。当年,先皇也未必想看到儿子们斗得血肉横飞你死我活,但事态最后失去了控制。而现在,大皇子去世之后,情形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老路上。唯一跟前朝不同的是嘉佑帝的皇权比较‘软’,内阁手握重权,如果内阁可以立于旁观不乱搅合,事态就不容易失控。好消息是,包括石恪在内的七位阁臣,跟什么皇子外戚都没有太大关联,甚至有些寒门出身的阁臣跟那些数代权贵的关系还有些交恶,比如,石恪。   作为阁臣,石恪能提出的谏言忠告就是:“官家,现在这一步,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了。”   嘉佑帝选择无视这种没有营养的建议,“具体点。”   “官家想要一个怎样的继承人?”   嘉佑帝觉得自己的儿子个个都好,可储位又不能平分。嘉佑帝就怕立起一个,其他人便群起而攻之,然后今天搞死一个,明天搞死一个,都是他的儿子哪!当年先皇就是这样,然后他那一班兄弟最后死的死、残的残。说实话,嘉佑帝被赶鸭子上架,就没认为做皇帝是多么舒服的事。朝中有墨守成规的老派,也有处处叫嚣变革的激进派,一干子新旧势力抱成团互掐,新的激进,老的顽固。作为夹在中间的皇帝,做好了是润滑油,做不好就是夹边受气包。孤家寡人,想在朝堂培养几个给自己说话的,有一半会中途夭折,剩下的大多给世家门阀给拉拢过去联姻策反……总之,皇帝想找个独立的、可靠的心腹,千难万难。石恪算是嘉佑帝的难得的一个知心意的人。   圣人的思绪越飘越远。   石恪清清喉咙,把他拉回来,“官家还记得露松书院最初建立的目的么?”   “明相大才。作为名留青史的一代贤臣,飞天儿果然名不虚传。”说起这话,嘉佑帝看向石恪的眼神有点怪,他到现在都在怀疑石恪的来历,就是没证据罢了,哦对!年前那件事,得记得交代下去继续查查。   考学,始于最初两代入朝飞天儿们的建议和坚持,从此寒门子弟也有晋身之路,是选拔人才的第一次飞越。但考学也有局限性,光经史念得好,能当好官么?做官又不是考学问,诗书史书倒背如流,你就会算账,会律法、会治水,会农耕?   嘉佑帝说明相大才,因为露松学院就是明相的首倡,就是为了给官员‘扫盲’用的。   有一年,明相跟着德宗出巡京郊,视察农业是重点项目,德宗皇帝就被明相拉着到了田间地头。一旁跟随的官员抓住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还不使劲表现?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中就有一位劝课农桑的副司指着旁边的果树林进行了一顿点评:从浇水到施肥,从育苗到剪枝,处处都有毛病,处处都要改——这是为官的艺术,你若不提点建议意见,找出点错误,哪里能显出本事?此公引经据典,《农说》《桑解》《本草志》信手拈来,建议提起来真是条条是道,很是让德宗刮目相看。此公滔滔长篇大论结束,最后结论:必须立刻按照我说的方案整改。要不然,你这三十亩樱桃林结不出好樱桃!   明相在一旁陪德宗围观了全程,看着颇为满意的圣人,还有那畏畏缩缩的果农,最后忍不住笑了。   德宗皇帝拉着明相的手,“公明又哪般高兴,说出来让我也乐乐。”   明相笑吟吟道,“官家,杨大人所言果然不差,这果园注定结不出樱桃……”话落,明相的脸色忽然一黑,“这些明明是梨树!”   农桑课的官员不懂农,治水的官员不懂工,户部官员不懂帐,再碰上这种不懂装懂充内行的,整个帝国就杯具了。县堂老爷不知律法,葫芦僧判葫芦案么?于是,后来有了帝国皇家露松书院,六部细分出三级三十六科,为新进官员上岗突击培训的,后来这一步慢慢演变成为今日的必修,想做官,考学取士只是第一步,不把律政修合格就想去刑部,不修藩外文化就想去礼部外事司?做梦吧。   官员规范如此,那么皇帝呢?   “皇帝要会用人、要有胸襟、要有远见、要能文能武,要会自省……很多很多,都是废话。”石恪直言不讳,让一个刚死了亲爹、两眼一摸黑的愣头青仓促上岗,迎头便跟一群十多年官场老狐狸斗法。天子怎么了?朝上一窝子老狐狸的小手腕阴死你。作为一个生嫩的新皇帝,能把持住,能不昏招连出,石恪就真心给他跪了。人哪,非得是吃了亏,学了教训,重要的是,还得有股子能咸鱼大翻身的霸王之气运,才能压得住气场,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比如先皇。而嘉佑帝,大概就属于另一种:被臣民们好生供起来。内阁需要的是他的形象和印玺,百姓需要他安稳的活着。   “臣从微末小吏做起,我只明白一个道理,你总要动手去做,去试,去犯错,然后在错误中吸取教训……但是,啧啧啧……官家,在成为帝王之前,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能在错误中不断的躬身自省呢?”   嘉佑帝感觉自己膝盖又中了一箭,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干过的那些蠢事……真是不堪回首。只是嘉佑帝还是不太明白石恪的意思,“你是说,给皇儿们一些历练的机会,然后再行选拔?像选官一样?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嘉佑帝很快的否决,“现在无官无权的都已经蠢蠢欲动了,若在给他们施以权柄,你确定不是在培养他们的党羽野心?”   “可以从基础的慢慢来。”石恪咬重了‘基础’二字。   “你的意思是……?”   石恪,“就像给驴子眼前吊上胡萝卜。”   嘉佑帝:好歹你也是考过进士的,敢不敢再粗俗一点?      第38章 姬昭   石恪进一步给了解释之后,嘉佑帝有点悟了。   皇子们,说白了除了有个好爹之外,啥也没有。他们的野心也好,蠢蠢欲动也罢,都是周遭利益链的人,比如外戚,渐渐鼓噪起来的。嘉佑帝不是还没章程吗?石恪的意思就是扔个小目标出去,把他们都给困住。一能让嘉佑帝能借机观察一二;不行的,早早断了他不应该有的野心。行的,就扶马走一程。再来,也是划定个圈,把皇子及其背后的势力圈在里面闹腾。这样就不会给内阁中枢乃至整个朝廷天下造成祸害。   其实,石恪这个想法也是利己主义。这个计划实施下去,好的结局是,一个皇子脱颖而出,大杀四方,成为碾压一切的优秀继承人。或者坏的结局,免不了再一次上演皇室惨剧……不过,冷血的说,阁臣才不在乎皇室死多少人呢,嫡系死完了还有旁支儿呢,他们只需要帝国在,秩序在,天下不乱就好。   这件事的具体操作还需要内阁好好讨论一下,然后嘉佑帝也需要跟儿子们谈谈心,但总归有了章程,嘉佑帝觉得多日来的堵心轻松不少。心情一好了,嘉佑帝看石恪哪哪都顺眼,想赏赐点东西,然后就想到这位肱骨之臣孤身一人,那凄凄凉凉的家,然后就想到他那全家死绝的说辞——反正他是不大信。   “唉,子律,你说说你,想赏你点东西都不知道给什么好。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孤家寡人的过下去?”是感慨,也是试探。   以前石恪不在乎,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小孙孙了!而且,儿子也要长住帝都,不再隐居乡野……你说,他家小鹭子怎么能那么那么可爱呢!好想把孙子抓过来,么么亲上两口。算一算,他都好几个月都没见到孙子了,包括过年。他家阿衡最不是东西,你说你都决定不再隐世,还非得耗着这几个月干嘛?带着儿子给亲爹拜个年不行吗?去温泉庄子也不知道邀请他一下。   石恪思绪一飘,心防就有了漏洞,尤其今天,如果幸运的话,他今天都可以看到孙子的,结果生生被破坏了。想起孙子,就想起上次小鹭子还很惋惜的跟他讲木偶被弄坏了,都没法修……那小脸儿委屈的哟。   “臣听说内务司那边有从横州贡来的玩偶?”   “玩偶?”嘉佑帝一愣,宫里没几个小孩子了,他最小的儿子都十五了。还有两个女儿稍微小一点,但也到了学刺绣插花的年龄,应该不会再玩娃娃了,所以皇帝也记不清,“……好像有吧。”   “如果有,臣倒是不介意官家赏臣几件玩偶。”   “给孩子的?”圣人有点懵。   “呃嗯………………”石恪拉完长音,忽然挑眉一乐,一脸得意劲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去!这是什么情况?嘉佑帝懵了:这老狐狸不是从来不留把柄吗?   “你你你……给朕把话说明白了,你这(~ ̄▽ ̄)~样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以前,陛下曾经金口玉言承诺过,如果我有孩子,我家孩子的婚丧嫁娶,未来的人生之旅,这都是臣的家事,对吧,官家?”   “嗯……啊?”这是石恪第一次透露家事,此举绝非寻常,嘉佑帝甚至有点被惊喜砸懵的眩晕感。   “你的意思是说你有家小,你……”   “臣什么都没说,就是请官家赏几个玩偶吧。”但石恪那表情明显就在说,‘就是你想的那样但有本事就去查反正我不主动交代你问也没用打死我也不说’   嘉佑帝尽管才智平庸,心软重情,当断不断的优柔等诸多缺点,但在为人品格上却有很多闪光之处,比如现在。在石恪什么也没说,所有事情都没有很明朗的前提下,嘉佑帝忽然起身,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飞龙佩剑,放平,先是高举过顶,然后落在胸前,郑重交给石恪,“绝不干涉卿的家事,这是朕的承诺,君无戏言。”   石恪行了大礼,正式接过。十年君臣相得,他了解嘉佑帝,既然他应承了,就不会改变。   “外公……”姬昭终于憋不住,开口了。   定国公捋着胡子笑了,“不错,定力见长。进门到现在,跟我下了两盘棋才忍不住。”   姬昭却没有一点说笑的心思,他不懂,所以他很焦虑,雄山县,那是什么鸟不生蛋的地方?听都没听过。   “昭儿,你说实话,那个位置,你想吗?”   “想!”姬昭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   原本大哥在时,他没想过,他认了,大哥大他十八岁,他刚出生,他大哥都开府了,大哥对他不错,对他们一众兄弟都很好,所以他也从来没想过跟大哥争,但现在又是另一回事了。   “昭儿,明白当初我为什么要你去潜港,去跟你小舅舅一起出海练兵么?”   “因为我非长非嫡,没希望……”   “昭儿,”定国公一改之前笑眯眯的慈祥,一张老脸散发着一股杀伐果断又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精的味道,“今天的话我只说一次,你听了,烂到肚子里,能懂几分是几分。”   “昭儿,你出身高贵,你的母族茂盛□□。就算今日我不在了,你舅舅身为帝国海军总长,威名四海,一样能成为你的靠山。论性情操守,文韬武略,你样样出挑,在你一帮兄弟里,你的才华是数一数二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母亲早逝,你年龄渐大,我不能让你在宫中久留,太危险,你懂么?”   “孙儿明白。”姬昭点头,所以他才会十二岁的时候离京投奔舅舅,并没有怨怒之言。跟在海军总长身边学习统领帝国海军,听起来多牛掰啊。可是对于一个皇子来说,那是边陲海防,无根之萍,更像自我放逐。只是帝都环境太过复杂,比起什么虚无缥缈的权势荣耀,姬昭在外公的指点下选择了小处着手,至少抓住点什么实权好处才是真的。事实也证明,这三年的历练很有用。姬昭在帝国海军将士那里留了好名,三年的聚少离多,也让父子之情变得更珍贵了。   “不,很多事,你不知道。”定国公的老狐狸眼睛一眯,“你想想,你母亲的出身才情万中无一,连去世的元后也比不上。你从小聪慧,受尽宠爱。你们娘俩在宫里可以说无人与之争锋,可直到你母亲去世,她都没有被追封为皇后……”   姬昭气息一滞,胸口某个地方刺疼了。   “昭儿,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定国公摇头。   立储,无非就是在长与嫡之间选择。先皇后一生无子,她去世的时候,皇长子都十二三岁了,那个时候如果皇帝续弦,就意味着将产生嫡子,后宫中不乏出身高有资历的,有妊有功有儿子就意味着有机会。还有宫外,各家有女儿的能送进宫争一争的莫不蠢蠢欲动。那阵子朝上朝下是有点波澜诡异的气氛。   嘉佑帝不知道是真的与皇后一往情深,还是性格里那股子怯懦让他逃避,总之,他坚持不肯续弦,断断续续闹了五六年,才渐渐熄了那场风波。不然,争储恐怕二十年前就爆发了。后来姬昭的母亲入宫也是为了其他的政治考量,跟皇帝续弦无关。所以说,自打二十年前,‘立长’就成为大家默认的心照不宣。   姬昭出生时,他的长兄早已成年,姬昭的母亲难道会蠢到把自己稚儿骨肉推出去,与十七岁的皇长子争权夺储?幼子自有幼子的好处,非嫡非长,不用继承家业,不招人眼红,又有他母亲芙蕖夫人护持,从一生下来,姬昭便是他老爹的小心肝小宝贝,无忧无虑,肆意长大。   现在长子继承人没了,姬昭若争当这个继承人,那他必须从心里、从行动上,去承认并接受这条艰辛的路。不成功便成仁,成王败寇的一路走到黑,也许从此以后,他再与幸福无忧无缘。   提到母亲,姬昭心底的某处还是酸楚万分。他父皇对他很好他承认,可作为一个皇子,他更愿意怀疑任何幸福都是短暂的。过往的日子是真的幸福吗?那母亲为什么早早去世了?尽管姬昭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母亲的去世夹带宫廷阴私,但他儿时的无忧无虑,怎知不是母亲用生命为他撑起的天空?父亲的偏爱,又怎知不是另一种暗箭难防?   他要挣脱这些困局,牢牢占据话语主动权,就必须把那个位置拿到手。寄人篱下,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幸福。除了过世的大哥,他也从来没想过对其他哪个兄弟低头。而且,他还想给母亲奉个尊号,他爹不敢给的,他给!   “你大哥去了,你真的做准备了么?”   “外公……”   “别急着下结论。你要仔细的考虑。”定国公眼里闪过精光,“昭儿,你父皇春秋正盛,十年之内,安稳无疑,懂么?”   所以,即使要争,也不要愚蠢的在这个关口当出头鸟,外公就是这个意思吧。一时间,无数念头从脑海中闪过,面对巨大的机缘姬昭几乎很难控制自己不战栗,好半晌,他才吐出胸中憋气,又深深呼了好几息,才慢慢平息翻滚沸腾的血,脸色慢慢平静,眸色越发深沉,十五岁的少年有此定力,定国公老大欣慰。   “外公,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姬昭沉声问。   “去做好一个县令。”   “我会竭尽所能,但我还是不懂。”   说实话,定国公也不懂。但有一点能肯定,姬昭绝对有一争天下的实力。拼学识,拼潜力,拼母族,拼名声……姬昭手中的筹码一点不比他的兄弟们少,还有一点却是其他兄弟拍马也赶不上的,他有一个好母亲。   别看姬昭的亲娘去世十年了,人家 ‘芙蕖夫人’至今依然是上流社会顶级名媛的代名词:有貌有才、有德有贤,出身高贵,性情温柔……是被圣人当年穷追不舍才娶到手的,帝王爱情传为一时佳话,如今佳人已逝,所以更容易被无限拔高,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完美无缺。   什么帝王爱情、穷追不舍都是狗屁,真相是当年定国公不想让女儿进宫,那时节皇帝已人到中年,各种妃子不少,儿女一打。堂堂元帅府的嫡女,随便嫁给谁都不会受委屈,为毛要进宫里做小?生儿子也不嫡不长,这皇帝女婿绝对不是良配。只是军权敏感,姬昭母亲入宫也是政治妥协。   好在嘉佑帝也配合的做出一番姿态,姬昭的母亲入宫就是嫔位,从邵嫔升到邵妃,只用了一个晚上,从邵妃到皇淑妃,只用了三个月。芙蕖夫人是元帅府的嫡女,定国公当年是手握帝国兵权的元帅,芙蕖夫人进宫带着政治考量。要是等美人迟暮,嘉佑帝三分钟热乎劲儿渐渐淡了之后,估计这场童话般的帝王爱情就会露出现实的骨感。可谁也没想到芙蕖夫人死了,死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死在定国公已经放权养老,嘉佑帝正该补偿芙蕖夫人的时候。   娇妻稚儿,神仙眷属,嘉佑帝食髓知味、意犹未尽无法自拔的紧要关头……童话,戛然而止!   芙蕖夫人死了。   皇帝的后院里不知道有多少女子都乐得想放鞭炮庆幸,外朝不知道有多少裙带人家都大呼天助,幸灾乐祸。他们终于有出头之日了!他们却不知道,定国公卸了兵权,芙蕖夫人在帝王心中的地位便超然一份,她这一死,便从此由‘白玫瑰’升华到‘床前明月光’,在嘉佑帝心中,再无人可及。   所以说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你当德妃,贤妃……她们年轻貌美的时候就没有宠冠六宫的辉煌么?可惜,她们活着,因为活着,所以会犯错,只要犯错就会有招帝王算总账的把柄。而死人不同,再大的错,人死如灯灭,人心是会宽容的。人们怀念的永远是她曾经的好。怀念就是一场过滤,越怀念就清澄,越清澄就越值得怀念。   十年下来,皇淑妃成了芙蕖夫人,她的芙蕖宫是最好的,她的诗是最美的,她的孩子最聪慧可人,她住过的地方最有家的感觉,芙蕖夫人就是最完美的妻子,最温柔的母亲……皇帝迈进芙蕖宫的大门就不再是皇帝了,里面住的也不是皇淑妃,而是他的夫人,独一无二的芙蕖夫人。   姬昭是芙蕖夫人唯一的孩子。   别看姬昭年幼丧母,宫中无人敢对昭殿下不敬,帝王的态度决定一切:这是芙蕖夫人的孩子,是嘉佑帝最宠爱的儿子。所以,姬昭的份例必须是最好的,他的赏赐永远是最多的,有了新鲜玩意他第一个先挑,共掌宫闱的三位主妃哪怕委屈自己的孩子,都不敢给姬昭难堪。这样的捧杀让定国公心惊肉跳,幸好姬昭自律得很另类,然后将将十二岁时,姬昭就被定国公弄出宫去,扔到海军那边,务求好好锻造一下。‘皇帝最喜欢的儿子’这个名头实在太坑爹,好处赢不来多少,拉的全是仇恨值。      第39章 世上只有妈妈好   长兄在世的时候,姬昭别开锋芒,自愿去边陲海防,表明了没有仗着受宠的身份,跟兄长一别苗头。长兄去世之后,各家争储,风起云涌,姬昭却受了指点,只管陪着皇帝亲爹,没上窜下跳弄些蝇营狗苟,再加上过世母亲的情分。退一万步讲,就算姬昭继位无望,那也得给块封地做个逍遥王,哪有窝在偏僻山沟沟里,打发一辈子的道理?所以,远离中枢,管理一地庶政,只能是锻炼,过渡,而不是定型或者发配。   至于说为什么是一个偏僻无名、距离帝都千里远的雄山县……   “是石子律跟我说,‘疏府的雄山县是个好地方。’”定国公重复的一字不漏。   姬昭眼睛一亮,继而皱眉。石恪绝对是朝廷滑不留手排行榜稳居前三位的老狐狸之一。满朝文武,就没听说谁家能跟他建立亲密联系,所以他是嘉佑帝最信任的臣子。但是,“他为什么会给您建议?”   定国公最初也没明白石恪莫名奇妙的一句话,不过,本着谨慎他去查资料了,雄山县,一个不穷不富,四平八稳的偏僻地方,民风淳朴,自然条件也还好。因为事先做了功课,所以当嘉佑帝跟定国公讨论要给姬昭选个差事练手的时候,定国公猛然醒悟了。   守成之君最重要的是‘稳’,你可以不通兵事,但不能不懂庶务。对于一个十五岁的皇子,且他爹春秋正盛的年纪来说,与其在朝廷中枢清贵务虚,天天在帝王眼皮底下等着被挑毛病,还不如到地方务实,远离朝廷风波,一个四平八稳又无足轻重的雄山县,给一个十五岁少年来练手再好不过,只要顺顺当当的管理三年庶政,不出错就是一笔功绩。如此看来,石恪说的这个地方,大善!   当嘉佑帝跟儿子沟通的时候,姬昭把自己求稳低调务实的期望说了。没野心勃勃、没好高骛远,这让嘉佑帝觉得再暖心不过,之后,果然姬昭被嘉佑帝指派到了这个山路迢迢的雄山县。   姬昭打马出京的时候,心中已经没了迷茫,脚下的路踏得越发坚定起来了。   姬昭不是唯一领差事的皇子,事实上,在姬昭被定下去雄山县之时,他有两个兄长在积极运作礼部和吏部的实缺,还有两个兄弟的差事也在议程上,依然在争吵,没有最后决定。   嘉佑帝最初露出想让儿子们办差的苗头之后,满朝文武就知道他们的圣人这要借差事考验皇子去芜存精,立时,斗得跟乌眼鸡似地几大外戚家族就顾不得争名分了,先把实权抢到手再说。有大权在握,还怕压不过对手一头?   除了姬昭,没有一个皇子殿下选择远赴外地学习庶务,在背后母族的指导下,都对着六部流口水。中枢六部是天下权力的中心,其中最肥美的差事莫过于掌钱,掌兵,掌官帽子。外戚们打足十二分精神要精挑细选,牢牢抓住中枢权力部门,努力拓展人脉、增加势力、为争储做准备……算盘打得挺好,但问题是,你真以为天下衙门是你家说得算?   嘉佑帝定了基调,内阁强势把关。就好比石恪,他怎么会允许让野心勃勃的皇子们及其背后更加野心勃勃的世家伸手到自己碗里?内阁里一班成了精的老狐狸各掌一摊,冷眼旁观,各种小手腕不要太多。所以,跑得最靠前的二皇子和五皇子全悲剧了。他们抢到了去最热门的吏部和礼部当差机会,可内阁给他们分派的差事如一盆冰水泼得他们透心凉——他们被指派去了等同七品的位置上(姬昭的县令也是七品,这叫一视同仁。)中枢的职务本来就务虚的多,你再被塞到微末小吏的位置,不是笔帖式,就是主簿,若不是有皇子的身份傍着,估计整天就端茶递水了,还历练个屁?   后来四皇子和七皇子紧急刹车,脑子清醒过来的外戚也开始摆正自己的位置。但低品阶的实权位置实在太难找了。七品,县令最大,但万一内阁那帮老狐狸,一挥手把皇子流放到某个偏僻小县呢?真纠结啊。   皇子们自己一举棋不定,那些企图攀龙附凤的官员被内阁的铁腕吓住了,不敢轻易表态。所以,这场争储的火苗子算给灭了。   这都是后话。   当下,只有姬昭一个人早早定了未来规划。   疏府山高地远,所以姬昭的行程去向做得非常隐秘,皇帝和定国公要考虑他的人身安全。而且,雄山县能被嘉佑帝挑出来给儿子当历练之地,看似无心,实则有的放矢。小地主水庄主的底细到底被查出来了。不是有问题,而是太清白,清白到说他跟飞天儿扯上关系简直天方夜谭。但问题是,他真的扯上了。不仅仅跟仁术先生有疑似千丝万缕的关系,还能跟石恪扯上关系,而后一点,石恪的飞天儿身份,是他自己已经默认的。   所以,皇帝早就有计划派一组金吾卫亲赴疏府雄山县去调查个仔细,正巧赶上姬昭愿意去体验一地庶政,雄山县各方面还都很合适,嘉佑帝顺水推舟,让姬昭混在金吾卫一起出京,既能掩人耳目,之后金吾卫留在那边还能保护他儿子,若昭儿能说服那位小地主,日后请出个飞天儿辅佐,这继承人就再完美不过了。   所以,当水夫人兜兜转转带着仁术先生那些重要研究资料绕回帝都的时候,姬昭刚刚打点好行程,带着一队金吾卫出了宫门直奔雄山县。   石恪非常有闲情逸致的答应钟大人常到来仪书院讲课,这厮就是奔着偶遇孙子的,结果从年前拖到年后,好不容易成行,石恪接连去了两次,竟然一次都没碰上,老头儿这几日闹得抓心挠肝的,正是心情不爽的时候,又遇到有人来烧钟大人的热灶。   还有完没完了!   钟先生被架到火上烤多少日子了都。   自打那天跟官家谈完心之后,他们内阁就忙起来了,变着法儿的给立储这事儿往下撤柴火,昨天石恪刚撅了七皇子的外家拜过来的高香,这又有眼瞎的被他撞见了。石恪管你什么二皇子的妻舅,四皇子的姨丈,当面就给怼回去了,不止怼回去,还明明晃晃的警告对方,小本本记上你一笔了,祈祷这辈子别犯在我手里。   “子律委实不用生这么大火气。”钟大人嘴上这样安慰石恪,心里被熨帖得着实感动。这就叫君子之交,自古雪中送炭都是难得的情谊。他跟石恪关系不错,但也没指望石子律为自家的事拔刀相助。像石恪这种内阁重臣虽然不怕皇子,可轻易也不会开罪,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天上哪块云彩下雨呢?   “也不知道鲁山伯在想什么,”骂完人心情稍稍舒爽一点的石恪以冷哼一声做结尾,“后辈如此不成器,丢人现眼的东西。”   “这是欲壑难填,跟教导没什么关系。”钟大人嘲讽,带着特有的学者清淡风度,“来来来,别提那些扫兴的,跟老夫杀两盘。”   “我现在火气大,你可当心。”   “我看你不是火气大,是口气大。”钟大人好心情得开玩笑。棋逢对手加上心情不错,钟大人下棋的时候,就哼哼了几声小调,石恪一开始只是觉得耳熟,听着听着忽然想起来了,这不是鹭子唱过的那个什么猫大侠神行五百里斩妖除魔吗?   石恪,“你这哼哼的是什么呀?”还摆出一脸嫌弃。   “嗯……哦?”钟大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哼的曲子,失笑道,“这可是老夫新学来的。我教他诗经,他教我儿歌,这叫教学相长。”   “哟,瞧这美的。新收小徒弟了?”嫉妒的小酸水咕嘟咕嘟在心头冒泡。   钟大人,“呃…………”   石恪推完一子,小眼神刷刷飞,“怎么,这还防着我呢?”   “可不是防着呢,就得防着你们这班老贼。当初谢广章也看上人家孩子好,”钟大人不客气吃了石恪两子,“你们呀,谁也甭跟我抢,这可是我关门弟子。”   “哟,这还真护上了!哎?怎么呢,你收关门弟子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之前听你说啊。”   “没大操办。”刚开春那会儿礼成的,就在钟大人自己家里,然后两家一起吃个饭。“这不是都赶上了吗,前些日子我这里乱糟糟的。”钟大人以为水清浅就是这附近一般富裕人家普通出身的孩子,卷进时局也不好。   “这么上心,什么时候把人叫来让我看看?”石恪老狐狸套话。   “你若常来,总能碰上,先说好了,看看可以,可不许给我拐跑了。”   “嘁!”   石恪坚持不懈的继续到来仪书院讲课,果然下一次就成功的堵到了他家宝贝小鹭子。   这一天,石恪讲完课,溜溜达达的回到钟大人的书房的时候,只见他孙子正稳稳当当的坐在那里写字,屋子里没有旁的人。   “鹭子。”   “爷爷?爷爷\(≧▽≦)/”扑过去,小鹭子毫不吝啬自己的激动和拥抱——爷爷最好了!嗯。前些日子,石恪托人送给他一只新版的猫大侠。   “鹭子宝贝,可想死爷爷我了。”石恪举起孩子就不想撒手了……   等钟大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首席大律政官正陪着自己的小弟子玩七巧板,俩人有说有笑,关系好得不要不要的。   “钟爷爷回来了。”   “叫先生。”钟先生第一百二十八次纠正水清浅。   “先生。”   “嗯,字写完了?知道这位大人是谁吗?”   “知道。这个是爷爷。”<( ̄︶ ̄)>   “……………”   好吧,在他小弟子眼里,长胡子的都是爷爷。暗暗瞪了老友一眼,这石狐狸果真是狐狸成精了,这么快就把自己的小徒弟的心给收去了。钟大人心里有点冒酸,但转念一想,石恪孤家寡人怕是寂寞冷清久了,他家小弟子人见人爱,怪道气氛融洽呢。说起来,他这小弟子真当伶俐聪慧,瞧把这朝堂一品大员哄的,脸上都要开花了。   水夫人回来了,水庄主毫无意外的挨老婆训了。   水夫人临走的时候,她的宝贝小鹭子羽毛鲜亮,玉雪可爱,就算在泥巴里打滚一圈,也妥妥的一等贵公子的范儿,这才离家几天哪,她儿子邋遢得跟街上小叫花子一样了。   头发毛毛躁躁的,一看就没有保养。   还有小脸,还有小手,这都糙了!脸蛋被春风吹出红膻膻的血丝,你带着儿子下地干农活去了?   不许狡辩!   这裤子也短半寸呀。   什么叫孩子的春装还没做好?这都什么时候了……用去年的秋装对付?你儿子不长个的吗!   衣裳是怎么浆洗的,这衣襟上的油渍是什么时候蹭上的,脏了为什么还在穿?洗干净的……你这叫洗干净,把负责浆洗的人给我叫过来!   还有鞋子……   不许顶嘴!   水夫人看到儿子的房间,脑瓜仁顿时觉得大了一圈。   水庄主很有眼色的指挥几个被吓得抓瞎的昆仑奴,“没有眼力见儿呢,被褥摆设还不都换过,书本怎么会在卧房……玩具不要放在博古架上……这花瓶里花,捡两支桃枝来……”转头跟水夫人解释,“你还不知道你儿子嘛,他的东西他不让别人碰,谁敢碰啊?”   水夫人:是我的错,真的,我这么能轻易相信男人会带孩子!      第40章 扒马甲   水庄主被夫人训了之后,转天又被亲爹逮住训了一顿,中心思想就是:拖拖拉拉在干什么?什么时候亲亲小孙孙能搬过来跟他一起住?   俩人在棋社里,雅间包房,没有闲杂人等,连金吾卫都得等在门外。所以水庄主没有易容变身,月华锦圆领阔袖士子服,领口和袖口带着精绣的水色回字纹,羽扇纶巾,玉树临风,好一派豪门士子的形象。   “哪儿能仓促啊,”水庄主散漫得很,还学儿子拉长音儿,“刚挖了大坑,就差我最后一铁锹拍上去了,关键时期啊。”   石恪白眼。   石恪知道儿子在计划收拾天人府。但他觉得,除非你能把几家连枝同气的一起全灭了,否则哪来的万全一说?走一步看三步都算神机子了。再说,仁术先生还没现身就跟几大天人府对上了,这算什么狗屁倒灶的计划?偷摸背后下黑手才是正理嘛。   如今药方的事已经在上流社会传开了,这并不算秘密,没有仁术先生的力挺,二流佟府凭什么能抢到药方?就算佟府始终缄口不言,当谁傻呢?当天的情形被人看在眼里,仔细回想一下具体竞价经过,仁术先生这是摆明手撕天人府呀!所以,水庄主还没亲身上场,仁术先生就拉满仇恨值,段数简直不要太让人绝望。   水庄主瞥了他爹一眼,这老头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他才懒得解释。是,他是在算计天人府,除了徐府全族跑去山沟沟里修坟祭祖出不来,剩下那几家全被他算计了,为他们筹措的那一大笔现金流。当初药方竞价失败,就算这笔钱最终没花出去,他们抵出去的田产地产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赎回的。这就注定他们收不了近年的租金、收成,加上支付钱庄的提成佣金,所以,白白折腾这一遭,天人府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在,没有人会守着这么大一笔现金原封不动等着合同期满赎房赎地。但凡他们有动作,水庄主会努力让他们亏到姥姥家。水庄主最近就忙活这个呢。别小看水庄主的坑钱大计,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事都跟钱有关,银钱乃万恶之源。   “这些你就别管了。”水庄主一言带过。   “是,我本来也没想管,我只关心什么时候能看到鹭子。你不说你不稀罕归隐了吗?”   “我是不在乎,但也没说上赶着自投罗网啊,”水庄主好笑的看着他爹,“我这儿还巴不得把时间拖得久点,最好中枢能忘了这茬最好。”   “做梦吧,人都派出去了,算算日子都快到了。”石恪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有一点复杂,那也是他的老家啊,从他父母那辈开始,隐世这么多年,说被人翻出来就翻出来了。   “能拖多久拖多久,”反正水庄主不着急,“对手并不弱,不先咬几口肉下来,我不能安心。”   “咬几口肉下来……”石恪捏着棋子若有所思,背后的大狐狸尾巴慢慢滑出来,上下甩了甩。   在遥远的雄山县,姬昭县令大人终于到任了,上任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拜访水吟庄。   就像之前水庄主料到的,水吟庄老巢被人摸个透彻,金吾卫直接杀到水吟庄大门口,都不带迷路的。   主人搬走了,田地分卖得七七八八,这就是姬昭拜访水吟庄之后,面对的现实。拉拢一个乡下小地主,是姬昭有生以来独立办差的第一个任务,他真的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居然没办成。   “去找人来问问。”姬昭说。   “老夫人去世,老庄主出家,庄主带着孩子未归,夫人也带着家当离开……你们倒是推脱的一干二净啊。还分了东家的田产……说!是不是你们对庄主一家三口间起了什么歹心思?”   “不许哭!如实招来!”   “那你说,你们庄主平日都跟什么人来往?”   “足不出户,靠着那点租子过活,你们家庄主就能用得汝窑的茶盏,挂得起满墙的名家书画?还不老实?”   “庄主的贴身小厮是谁,庄主夫人的贴身丫鬟呢?”   “胡说!你家少爷才多大,没有贴身小厮,难道会连奶娘也没有?”   ……   看着眼下大堂下跪得一地哭哭啼啼,结结巴巴,吓得噤若寒蝉的乡下人,姬昭揉揉额头,怪不得外公和他父亲都把七品芝麻官的县令当成绝佳的历练经历。也许因为金吾卫太能干了,山野小民哪里见过这种黑面神?吓得险些尿裤子,三两句话说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结果问到现在,还是一片迷雾。   那位水吟庄庄主恐怕问题真的不小,看看这庄子,这份家财,金蝉脱壳,舍弃了三代经营的祖产,价值十几万贯的家当说就扔就扔,光这份烈士扼腕的果断就足以让人敬佩。很明显,此地背后的水深不可测,绝对不能轻易放过在场的这些人证,每个人的口供必须详加记录,然后多方对比,争取掘地三尺,好好挖挖这水庄主的幕后。当然,这些事不用姬昭亲力亲为。   “大人,已经画好了。”张准拿着新出炉的水吟庄平面图,给姬昭过目。他刚刚出去转了一圈。   “好本事。”   “大人谬赞。”从出京城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改口叫大人了。   “各个院子都检查过了?”   “没有漏网之鱼,人都在这里。”   姬昭站起来,“好,陪我出去逛逛。小暑。”姬昭叫上自己的大伴,他想亲自看看这个处处诡异的水吟庄。   离开前堂院,张准带着姬昭他们往宅院里面走,一路走,一路沿途对照地图,没碰到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这边是小少爷水清浅的居所……”张准突然停下脚步。   “嗯?”   张准举起手挡住姬昭的步伐,没出声,身体却像遇到大敌的猫儿一样,毛竖起来了,身子也弓起来。另一个金吾卫一个猫身窜进了院子。少爷的院子里有棵老杨树,杨树上有个树枝搭的窝棚树屋,里面……藏了个……呃,孩子,应该是个孩子,掉在树下面那只布鞋挺小的,那个树屋也挺小。   孩子?姬昭没让凶神恶煞的金吾卫出马,给小暑一个眼神,小暑心领神会的走到树下。   “喂,树上那个,你别藏了,我都看到你了……”小暑今年也不过十四岁,口气一耍泼装嫩,气氛立刻就松下来了,“你不应声那我走啦,前院可正在吃席呢。”   “那……那你怎么没去吃席?”树上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孩子声音。   “我是吃饱了出来消化食的,再说,你不知道么,这个院子以后就归我住了。”   “你……你们是谁?”树屋里探出一个头,小脸跟花猫似地,一看就是刚哭过,不过神情已经从害怕转成更多的好奇。   “我叫小暑,你叫什么?”   “我叫大牛。”   “大牛,你不下来去吃席么?”   “我……我下不来……”大牛的脸又要晴转阴,“往常,往常都是少爷带我下去的,哇哇……少爷都不要我啦……”   姬昭莞尔,不禁对那个爬树的少爷有点好奇。   大牛被张准从树上救下来了,小暑从袖子里变出一只奶糖耗子扔给大牛,以示自己没撒谎,也缓解了大牛的恐慌。   姬昭背着手站在一旁,看这个孩子安静下来之后,伸脚点点,“你住在这儿?”   “我不住在这儿,这是少爷的院子。”大牛伸手越过墙头一指,“我家在那边,上数第三个小院。”   那边有排下人房,姬昭点点头。   “你是你们家少爷的大伴?”   大伴?大牛没听懂。   小暑,“我家少爷问你,你是干什么的,是不是专门伺候你家少爷的。”   大牛迷茫的摇摇头,“那个……我跟三胖他们,平时来找少爷玩的。”   玩爬树么?姬昭无奈了,“你能带我们逛逛这个园子么?”   大牛有点犹豫。   “啊呀,亏不了你的。”小暑又从袖子里抻出两只什锦小麻花扔给他,“你先吃这个,让我家少爷满意了,我叫他们单独给你开一桌席,还不成?”   大牛破涕为笑,吸吸鼻子,“你们是新来的东家么?”   “这是少爷书房。”   “这是老管事的院子。”   “那是厨房。”   “那是仓库”   大牛的粗滥导游还比不上平面图更详细,姬昭刚想叫住他,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就到了百折园的门口,百折园大门上的大铁牛明晃晃的扎进他们的视线。这一路上,所有的院子大门都是敞开的,这个百折园大门紧闭还落了锁,有意思。   “这里是书房和丹房,不许进的。”大牛解释。   “书房和丹房怎么能在一起?”   “丹房?你们庄主修道?”   面对众人疑问,大牛完全不懂,“反正就是不让进,只有哑大婶可以进去打扫。咱娘说以前郝二伯想进去,被庄主打折了腿赶出去的,还给报官,给关大牢了都。庄主那次发老大的火,以后再也没人敢犯的。”   只有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哑妇才能进的院子……几个人瞬间一对视,心中明了五分,张准抽出佩刀,铛——的一声砍断了铁锁,推开院门。   “哎!不能进的。”大牛拦着。   “你们水庄主搬走了,懂不?”小暑把大牛拽过一边。“现在是我们家少爷说了算的。”   大牛无措的对了对手指,理解成,“那这算……新东家立新规矩,是吧?”   小暑摸摸大牛的头,乡下的娃真好骗哪!   是十一郎的字!   姬昭跨进百折园的前堂,抬头就是一愣。包括刚刚在前院正厅见过的,这已经是第四幅十一郎的真迹了。这位水庄主还真是十一郎的忠实拥趸。不过,让姬昭隐隐奇怪的是,这些书画的意境跟房间契合得很,简直就是衬托书房氛围的完美融合,这也太巧了吧?若不是敢肯定这是十一郎的真迹,姬昭甚至愿意相信水庄主不是在珍藏书画,而是在‘装饰房间’。   除了十一郎的字,前堂加东西两厢没有其他的新奇之处。南面是透明的玻璃窗,窗跟下摆着两盆滴水观音。靠墙有一整墙的书架,诗集、经史,算章、话本……杂七杂八的全混在一起,甚至还有小孩子的蒙学书本。房间靠东还有一个博古架,上面是些根雕品,小摆件,博古架下面有个插画轴的青花缸,几卷没有装裱过的画也随便在上面一堆。看起来,这屋子的主人偏向实用多于风雅。   姬昭在屋子里随便走走翻翻,路过书画缸时,顺手拿起最上面画卷,展开一看,心中一紧,这又是一张十一郎的字,而且是没有装裱的字。姬昭的心跳开始加快,他直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些什么,他又从缸中抽出一张展开,《月夜枫桥》尽管这张依然没有署名,可从笔锋画法上看,姬昭敢打赌这绝对是十一郎的真迹。姬昭额头有点沁汗,他一连抽出四五幅书画,又从里面找出两张没有署名的十一郎的作品……这不对劲儿,绝对有问题!   姬昭放下画,疾步走向书案,开始四下翻找。   小暑:“少爷,您想找什么?”   姬昭没空理会他,他抽了书案下头的抽屉,最后在一个黄梨木匣子里找到自己要寻找东西,借着书案上的朱砂,姬昭把纹章印在白纸上,十一郎三个小篆古字明晃晃的刺激着姬昭的神经,这是十一郎的章子。这里是十一郎的书房!   难道水庄主就是十一郎?一个书画名士结交飞天儿……这样就说得通了……姬昭愣愣地站在那儿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笑了,呵呵笑得出声。   “殿下?”   “……没事,我只是太高兴了。这简直……”姬昭不想压制他此刻的兴奋心情,“无心插柳柳成荫……小暑,今天天上掉馅饼了,你看到了么?”   “馅饼?在哪里?”   姬昭用画卷敲他的头,“不学无术,用价值万贯的画敲敲你的头,看看能不能开窍。”   小暑:万贯?果然是大馅饼,这一缸画得卖多少钱哪。   因为发现了十一郎的踪迹,这让郁闷了大半天的姬昭心情直线转好。而十一郎就像个福星,彻底扭转了姬昭的霉运。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姬昭碰上的惊喜,一个比一个大。   绕过前堂的大插屏,他们一行人发现了隐秘的后院门,进了后院,姬昭就终于明白何为丹房,明白了作为一个小地主,水庄主平日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什么地方了。   姬昭在百折园后院,找到了仁术先生的药剂室。就算文化课将将及格的俩金吾卫也能看出来这一串明堂、少间、梢间里面的摆设问题,而水庄主的问题,恐怕更是不小。   他们到这里干嘛来的?   他们是来查这个小地主底细的。最好能通过他联系到其他的飞天儿,比如,仁术先生。   可是现在,谁来告诉他们,这间屋子是怎么一回事?      第41章 继续扒马甲   姬昭的学问无疑是很深的那种,格物学也学得很精,这些瓶子、杯子、管子他眼睛一扫就知道其功用,哪些是用来分解的,哪些是用来提纯的。消毒剂的制作过程和格物原理姬昭也稍有涉猎,这一屋子明晃晃的玻璃瓶……   “仁术先生……水庄主……仁术先生……”   姬昭不由自主的按着太阳穴,他有点不敢相信,兴奋跟惊喜让他的头大量充血,微微发疼,还有点不知道生理还是心里上的眩晕,“……所以,水庄主就是仁术先生!仁术先生……当然,这多明显,既然一个乡下小地主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那当然他就应该是……”姬昭极力按捺下激动,捋顺思路,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心跳,然后,回头怪怪的打量张准。   张准此刻正挨批呢。另一个金吾卫激动地有点无语伦次揪着他衣服,“老天爷啊!你跟他见过面,你们相处好几天,你怎么就没想到呢?按你当初说的,那么出挑的人……怎么,他怎么可能是一个小地主?你都一脚跨进门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真相,也不至于如今人去楼空啊。”   “妈妈呀,真的是飞天儿,活的……”张准嘴里喃喃,跟做梦一样。   张准真的冤,活的飞天儿在东洲大陆绝迹到都快成传说中的存在了,平日大伙也就敢嘴里说说热闹罢了,等到要动真格的,就算生生一个飞天儿就站在你面前,你都不敢相信。帝国海军总长的邵明川很牛吧?他猛然意识到程靖的身份的时候,都有好一阵子的失态,更何况是一个出身不高的猛汉子呢?而且,水庄主可不是一个人哪,那是一家子哇。飞天儿,几代圣人都碰不上一个,你一个芝麻小侍卫一碰碰一窝,就算他敢怀疑,他敢信么?   姬昭从激动中恢复,就算确定了水庄主就是那位仁术先生,现在也已人去楼空,只能指望帝都那边继续查查,希望可以续上线索。不过比起之前两眼一黑的抓瞎,至少他们知道仁术先生的相貌特征,按图索骥,找起人来就容易多了。“仁术先生有妻子,有孩子……”而且自己此刻就在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巢里,可以打听到更多的关于水庄主生活方面的细节。   那满屋子下人,刚刚一问三不知,很让他们恼火,可明白了水庄主的真实身份之后,他们倒开始理解了这种一问三不知。进而开始反省自己,刚刚问得是不是有点急?方向也问错了,作为堂堂飞天儿的仁术先生怎么可能让山野村民知道他的底细呢?从这间屋子开始,姬昭调整了之后的调查方向,也得调整调查态度,毕竟这是仁术先生的祖宅。那些都是伺候过先生的下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不能再跟审犯人一样了。   姬昭看了看小暑,又揉了揉额头,看来还真被小暑一语中的,办席吧,给大伙都压压惊。   怀柔政策一出,姬昭再一亮自己县太爷的身份,这场不合理的堂审就被吓坏了的庄户们理解、接受、外带顺理成章了。拉拉跟水庄主子虚乌有的旧情,出钱请大家好好吃一顿,请镇上酒楼的大厨开了流水席,酒桌上,一干子金吾卫们领着县太爷的令,必须要跟庄户们一笑泯恩仇。   兄弟啊,昨天对不住了,不过你得理解我们哪,本来我们家少爷千里迢迢到这里上任,县衙门还没去呢,就巴巴过来拜访旧友,结果你们说庄主一家子走了,还下落不明,你们还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县老爷能不着急上火么?搁着你,不得问问究竟啊……   金吾卫地位超然不假,却也不是鼻孔朝天的世家子,而且能当上金吾卫的人都不是单纯没脑子的莽夫,三两句话一赔礼,把昨天得罪的人全拉回来,一顿酒吃完,都跟庄户们勾肩搭背,拜把子了。   姬昭没跟那些人一起吃,单独布置了四荤四素,用了几筷子。吃完饭,让小暑把大牛也叫过来一起坐。别看是姬昭用剩的,比外面的大锅饭精致多了。姬昭坐在南墙边的暖榻上喝茶,对面北炕上是正在聒噪的小暑教训大牛这乡下娃,“……这宅子现在我家少爷就是主人了,你以后要学会伺候,知道不?”   大牛疑问,“夫人不是把宅子托付给老管家了么?”   啪一拍桌子,小暑瞪眼睛,“你们家老管事能住几间屋?让他搬去住水庄主的主堂屋,他敢么?告诉你,咱少爷把这宅子租下来了。就是你们的新主子,你们以后都得听我家少爷的,懂不?”   大牛懵懵地点点头。   “那你说,你以前都干什么?”   “没干什么……就是跟少爷一起玩啊……”   “就知道玩!”小暑一个字也不信,“你家少爷穿衣吃饭,读书写字,你都不伺候的?”   “少爷自己有做啊。咱少爷可聪明了,我记得那会儿,他是第一个会给衣裳带子打蝴蝶结的,少爷也是我们里面第一个会自己梳头的……”   一个孩子,从小就要自己打理自己,他爹家财万贯也不请几个丫头婆子照顾儿子,仁术先生的教育方法也够特别的了。姬昭望着窗外,他不意外大牛的说法。大牛也证实了仁术先生的谨慎,包括妻儿在内,他们从来没要人贴身伺候,这些庄户与其说是下人,还不如说是邻里,他们来帮佣赚工钱,两清。所以仁术先生住在这里这么多年,还能最大限度的保持自身的秘密……呃?仁术先生如果是飞天儿,他的父母呢?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应该还有飞天儿在吧……姬昭在心中重重的打了个疑问,先记着,不急问。水吟庄的疑点太多,他们得花些时日,一点点的挖。   大牛还在那边跟小暑絮叨,“……那些太难啦,我不喜欢,但少爷自己玩得可开心呢……少爷弹琴可好听啦,少爷下棋,书院里的老秀才统统不是对手。少爷还会画画……”   姬昭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过身,“你们庄主是不是也经常画画?”   “嗯,我没注意,不过庄主有教少爷写字哒。”   姬昭皱眉,难道十一郎跟仁术先生没关系?想了想,“你们少爷启蒙,请师傅来教了吗?”   大牛呵呵,“少爷一连问跑了好几个先生,谁还敢来啊?少爷跟我说,那些先生都是笨蛋。”   姬昭:……   “呵呵呵,咱们少爷变成远近闻名的鬼见愁之后,只好庄主和夫人亲自教了。”大牛说起水清浅的战绩,尤其鬼见愁那段,还颇自豪的样子。“不过,自打庄主和夫人开始教少爷之后,我们就只能半天出去玩了,少爷每天总要花另半天弹琴画画写字什么的。”   “水少爷跟你们有什么好玩?”小暑不屑的撇嘴,人家水少爷可是飞天儿呢,出身高贵,琴棋书画更是无所不精,怎么会跟这些山野粗民的孩子一起玩?人家要玩,也肯定是高雅的活动,比如参加诗会、或者品茗对弈,这些山野屁民知道啥?   大牛不服气跳起来,“怎么就不能玩了?上山打鸟,水里摸鱼,抓蚂蚱,灌蟋蟀……”   姬昭忽然想笑,无他,他想起了鹭子。鹭子也是个小飞天儿,明明弹得一手好琴,天赋雅致,却偏偏像个野孩子似的见天喜欢爬树下河……想到这里,姬昭有股怪怪的感觉,他还没来得及深想,就听大牛在那边吹嘘,“……可厉害了,少爷带着威武负责找兔子洞,然后我们负责堵着洞口,威武负责追兔子……”   咣啷一声,姬昭手中的茶盏落在炕几上,把小暑和大牛吓一大跳。   “你刚刚说什么?”姬昭的脸色很可怕。   大牛吓坏了,“我我我说……少爷负责找兔子洞,我们负责堵洞口……”他说错了什么?   “威武。你说威武?”   大牛连忙点点头,“嗯。是少爷的猎犬的名字,据说是从大漠那边带来的,黑背黄肚皮半人多高,可厉害了,少爷说威武咬死过狼王。”   【阿昭哥哥,这是威武。】   【威武是我弟弟。】   姬昭僵在那儿,一个一个小片段从脑海里闪过,   【我弹琴比他弹得好。】   【我带你去树上摘果子,认果子,我可厉害了。】   【沙滩有什么好玩……呜呜,还有螃蟹夹脚……】   一幕幕闪过,当初鹭子说话时的神态语气,以前没注意,可现在再一回想,那细微的结巴,生硬的转折,编不下去就耍赖,还有说起被螃蟹夹脚时的委屈……   姬昭回过神,眼神锐利,气势逼人,“你家少爷叫什么?”   “叫……叫水,水清浅。”   “不对!”皱眉,“不是叫鹭子吗?”   “鹭子是乳名儿,只有庄主和夫人才那么叫的。”大牛小声纠正。   证实了!   姬昭脸色又青又白又红的,心里五味杂陈,他被骗了。鹭子从头到脚都没跟他说实话。这样的愚弄,伤害的不仅仅是姬昭的骄傲,还有智商。   不过,当最初的情绪化慢慢淡去之后,以平常心来回味整个事件,后来姬昭更多的觉得无奈和好笑。哪里是鹭子高明?分明就是自己太蠢。就凭鹭子那个任性又霸道的刁蛮脾气,哪有一点像畏畏缩缩的可怜私生子?一言不合,他连自己都敢踢呢。   带着一只猎犬就敢独自上街,面对那些花花世界,既不会被极尽奢华摆件晃花了眼,也不会故作姿态的不屑平民玩具。他毫不在意地挑剔逍遥楼的饭菜,他能弹一手好琴,修养极高,鹭子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都被娇养得完美无缺,衣食.精细,行为礼仪无可挑剔,他面对帝国海军总长的审视没有丝毫畏惧与瑟缩,相反,那份镇定胆大又心细的机灵劲儿把他们全糊弄了……这样的气度,这样的骄傲,鹭子怎么可能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怎么可能是一个小妾姨娘养出来的孩子?   鹭子是嫡出的少爷,他父亲是仁术先生,他有一对宠他至深的父母,他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父母的亲手教导,庄户的小孩专门负责陪他闲暇玩乐,他从一生下来就快乐富足、无忧无虑,所以他乐观,张扬、无所畏惧。   鹭子欺骗了他,他是应该生气的,姬昭想。可是除了‘应该’的那部分,姬昭真实的、更多的觉得胸腔里有一块地方又暖又痒——原来鹭子从来都没受过欺负,他一直快乐幸福,真好!      第42章 还在扒马甲   疏府府衙。   “杜国忠见过陆大人。”   “哪里哪里,在下问杜大人安好。杜大人,你我平级就不要这些虚礼了吧,有什么事情可以在下效劳?”知府大人心里嘀咕,你可是皇帝身边的金吾卫,谁敢惹你啊?莫名来我这偏僻的疏府府衙,肯定不是给我陆行之请安的。   “陆大人,下官有令在身,就开门见山了,不知道陆大人可收到关于近期官员交流的通告?”   “有的。我这里雄山县县令有交流名额,前一任县令已经离职,下官正在等新的雄山县县令上任。”   “陆大人,这是雄山县新任县令的调职任命,请您过目。”   知府看过之后,疑惑,“请问……”   “是这样,有两班金吾卫受圣人手谕,正在雄山县调查一件事情,新任县令在协助我们不得脱身,所以不能第一时间到陆大人这里述职了,我此行前来,少不得为新任县令告一声罪……”   “哪里话,杜大人客气了,为官家办差,都是我等臣子肝脑涂地应该做的……不知有没有在下可以效劳的?”   “此事机密。很抱歉陆大人,但是在下不得不得罪了。圣上口谕:”   知府赶紧起身行礼,肃穆敬听。   “兹雄山县调查一事,为帝国机密,调查过程中不得宣张,不得扰民,所有情况直接上报中枢内阁,非有关人员不得擅自探听。赐戊酉甲班金吾卫金剑一柄,行当机裁决之权。任何泄露风声者,斩。”   送走了瘟神,知府擦擦汗,妈妈呀,这是什么机密事情,弄这么大阵势?不叫打听就不打听吧。知府彻底歇了往帝都递八卦小纸条的打算。回内堂的时候,还忍不住想,新上任的雄山县县令太苦逼了,刚被交流过来就遇到这样的事。一个七品芝麻小县令,遇到一个班的金吾卫在地头上办案,还不得跟孙子一样天天伺候这帮大爷?   雄山县那个苦逼的七品芝麻小县令,窝在水吟庄不走了。   姬昭叫金吾卫帮忙把县志、账册什么的从县衙拿到这边来,而不是亲自到县衙府坐堂。一个县的庶务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雄山县这个地方果然如之前调查所知,是个吃不饱又饿不死、非常平静无争的小县,很多县务长年累月的遵循惯例,都已经形成了惯性。相比之下,水吟庄、飞天儿,需要姬昭花更多的心思和精力。   关于水庄主一家子的隐私八卦在进行……   “庄主出门的时候很少带人……谁家农忙不缺人手?哪能一出门就逍遥两三个月,好像就老孙家的二虎跟着走过两趟吧?”   “我不识字……反正庄主带回来的都是书,咱庄主学问大着呢……”   “好奇心谁没有?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人不能不知足,东家宽容,那你也不能蹬鼻子上脸,对不?那院子是禁地,别说庄主事先讲好了,就是什么都不说,画个圈让你站里面不许出圈,那你敢不听呀?!”   “腿打折!一点没含糊,关大牢了都。出了那事,谁还敢再犯哪?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百折园,你听听庄主起的这名字,百折,就是一百根骨头都打折……”   这是爷们之间的八卦内容。   “少爷吧……呃,我指的就是庄主,他从外面游历一圈回来,带着新媳妇进门的。”   “东家长得那么好看,家里有钱,哪有女子能配得上……哎,天底下还就什么锅配什么盖,夫人长得那真叫天仙一样儿。”   “才女?琴棋书画?那些咱们妇道人家可不懂,反正夫人是个贤惠的,你看看这庄子里里外外的,好几百户操持的平平稳稳……”   “夫人厉害着呢……不明白?啧啧啧,庄主成亲十多年就一个儿子,夫人把门户把得多紧哪,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哪怕是夫人怀着少爷的时候……”   这是婆子之间的八卦。   “庄主其实挺苦的,老夫人早逝,七岁起庄主就当家。老庄主是个不管事的。”   “老庄主虽然不管事,那也有大学问的,是进士,进士老爷你知道不?咱们老爷帮县太爷平了好几个冤案哪。”   “没有,老夫人去得早,老爷是真伤心呐,后来少爷一成年,老爷就出家啦。山上修道去了。”   “具体哪个观就不知道了。少爷去探望都没叫瞧,多少年没有音信了……”   这是老一辈庄户的八卦内容。   因为姬昭的调查策略变了,水庄主上数三辈的隐私在短短几天之内井喷似地扩充进姬昭的信息库。姬昭自己没空跟庄户们闲磕牙,他阅览的都是金吾卫整理后的条陈,然后挑出有用的疑点,继续让金吾卫们顺着话题深入挖掘。   如此这般,依然有很多信息云里雾里,让人看不真切,比如,十一郎。   姬昭不能肯定水庄主跟十一郎有关系。有无数证据表明,水庄主平日不怎么舞弄丹青,虽然程靖书房里也有一幅十一郎的作品,墨色极新。是的,这是姬昭想到的一个疑点,那日是姬昭最先从千里眼看到程靖的小船,当时小帆船上一共四个人,能跟程靖一起出海游玩的人,怎么能是寻常水手呢?可叹他和小舅舅的心思被那艘小艇吸引过去,完全忽略了这一点。仁术先生那时是带着夫人和鹭子一起去拜访程靖的吧?所以有了那幅画。只是,一切都是他的猜想,没有丝毫证据。   如果说对十一郎和仁术先生的猜测依然有点云山雾罩的话,那么关于老庄主的身份猜测就属于神来一笔、铁板钉钉型的。   老庄主是个飞天儿,这点没有疑问,但他出家修行都十六年了,十六年杳无音信,据说连亲儿子都没见到。如今要找他,岂不等同大海捞针?可姬昭不知怎么的就冒出一个想法,他亲手画了一幅首席大律政官石恪的工笔白描,虽然比不上十一郎的大师级水平,可功底也不差。画好之后,一眼看上去,好几个老庄户啧啧称奇,“哎,这不是咱们老庄主么?”   直白到堪称瞎猫碰死耗子的手段,居然真的就给他抓着了。好吧,谁叫仁术先生到了帝都之后,还假模假样的跟石恪在兰茗园偶遇?姬昭不怀疑石恪怀疑谁?   调查的结论派人送往帝都,姬昭第一次独立办差的牛刀小试,其结果应该让他父皇老大欣慰。不过,这只能算小智慧,小手段。他父亲对姬昭真正的期待是看他如何打理一个县的地方庶务。庶政才是民生大事,让治下百姓吃饱穿暖需要的是大智慧。   民生、官声、胸襟、胆识,操守,识人用人……一县之地虽小,方方面面都是考验。所以,在调查水庄主一家八卦的时候,姬昭并没有放松县里的庶务。姬昭花了大量时间翻看县志,查看账目,务必在正式进驻县衙衙门之前,要对这些很熟悉。这样除了这些公事,姬昭剩下的私人时间久很少了,在所剩不多的闲暇中,姬昭大部分精力都放在鹭子身上了。大牛很彻底的把他家清浅少爷给卖了。   “……把我吊起来抽,又不是我的错,那次我爹差点没打死我。”   姬昭站下脚步,把大牛的歪楼拉回来,“你还没说完,鹭子那次掉河里差点溺水,后来呢?庄主打他了?”   “才没有呢。”大牛一副撞天屈的样子,“庄主赶到河边把少爷给哄好了,然后就把衣裳脱了,然后他就把少爷重新扔河里了,庄主亲自教少爷凫水。庄主说少爷是只小水鸟,水鸟怎么可以不会游泳?说出去多丢人呀。”   再之后,水清浅就变成一只真正的小水鸟,抓鱼、凫水,鹭子打遍全庄无敌手。姬昭忍了一下,最终没忍住,嘴角还是翘起来,他想起鹭子翘着尾巴跟自己吹嘘他凫水有多厉害多厉害……姬昭看向窗外,对面就是鹭子的卧房,九殿下的眼神很柔和。   “嗯,你继续说。”姬昭一边听大牛的八卦,一边摸摸看看鹭子的专用小书房,别看房间不大,两面墙的书架子上包罗万象,除了正常的诗歌经史,还有习字的字帖,算术的草本,杂报剪报,零花钱的收支平衡账,还有两大摞叹为观止的笔记,一摞写着‘长大以后就明白之问题备忘录’,另一摞叫‘鹭子的人生日志’,最初有两本封皮上‘鹭’字不会写,还画了个圈。   书架上还有一大排水清浅的战利品:竹哨,风筝,蝴蝶标本,泥巴捏的小猪,还有个玻璃罐子,里面是沙子和建筑结构清晰的蚂蚁窝,里面的蚂蚁竟然还活着。书架旁边有一张音质非常好的古琴,不过琴架下面,放着威武的饭盆子。   整个书房说不上整齐,但很干净。碧纱厨后面南窗根下还有一张暖炕,上面整齐的叠着凤凰纹大红锦缎的羊毛毯子。姬昭坐在炕沿上,摸摸上面的小碎花,仿佛能闻到鹭子身上那股淡淡的熏香。   “对了,你说鹭子跟庄主学写字画画,我怎么一幅作品都没瞧见?”   “都扔了。”   姬昭抬头,“扔了?”   大牛耸耸肩,“写一幅扔一幅。每次写好后,少爷都能挑出一大堆毛病,要不然就拿去给庄主挑一堆毛病,然后就扔了……我觉得挺好看的。”   “知道原因么?”   “好像是庄主让这么做的。少爷好像提过,叫……”大牛抓抓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新鲜的说法让姬昭抬抬眉毛,那句话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出了好一会神。   “少爷?”   姬昭回过神,点点头,他刚刚想起了书房里的县志和账目,想起这个四平八稳的小县,还有临出发前,外公说的‘稳’,然后又想到了鹭子,心中一股豪气从无到有,鹭子说的对:没有最好,只求更好。   插花——鹭子的人生日志,   四岁的鹭子:今天三胖生日许愿,他想让镇子上所有的铺子都变成糖糕铺子。可是,如果家家都做糖糕,那猫尾巴胡同糖糕爷爷的糖糕,谁还会来买呢?   姬昭得意于四岁鹭子的聪慧。不过,当他为了给百姓增收,鼓励农户搞搞副业,种金银花卖钱的时候,看着满山茁壮的金银花,年轻的县太爷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家家都种金银花,这么多金银花要卖给谁?所谓‘谷贱伤农’就是这回事了。治世之道姬昭都学过,但知道是一回事,应用却是另外一回事。   五岁的鹭子写:好可惜哦,后山的果子全坏掉了,本来是可以换钱的。   跟父亲讨论后的结论:无农不稳,无商不富。   鹭子五岁就明白的道理,姬昭十四岁时才在他父皇那里学到。而且嘉佑帝能明白,是因为他站得高,统观全局,放眼天下。   六岁的鹭子写:听戏、下馆子,给钱的人才是大爷。那百姓交钱纳税,养着官员算什么?   姬昭:……   当然,你也不要指望鹭子的人生日志满篇都是吓人的警世狠言。事实上,忽略那些时不时迸发小火花,那还算是很正常的孩子日记。   在糖糕铺子的前一篇,鹭子琐琐碎碎的描述自己的袜子破了洞,因为破洞所以他今天不能跟新朋友说话。(姬昭:这是什么逻辑?)   而说出‘无农不稳,无商不富’的后两天,鹭子晌午西瓜吃多了,尿了床,羞得嚎啕大哭了一场。      第43章 孩子们的价值观   “官家,六百里加急送过来的,九殿下的信。”大内总管青离捧着个小盒子从外面进来。   嘉佑帝扔下笔,示意青离把东西递过来。儿行千里父担忧。   青离查了一下密封封口,亲自过了遍手,才把信呈给皇上,嘉佑帝展开信,迫不及待的一目三行,囫囵看完了,心情有点复杂。他担心儿子会受苦,期待他会撒娇,结果儿子一板一眼的上了份公文,把此行任务交代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措辞铿锵,积极向上,半个字没提困难,嘉佑帝有股满意又怅然的心情。   嘉佑帝握着信坐了一会儿,才示意青离去召集内阁,自然包括石恪。稳稳坐在那里等待的时候,陛下内心深处还有股‘我看你还有什么说辞’的迷之傲娇。嘉佑帝试图情绪往下压了压,没压住,兴奋之余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背着手在御座旁边来来回回踱步。   阁老们陆陆续续到了,信在内阁几人中间转了一圈,一屋子老狐狸明明被这个消息搅得是心中惊涛骇浪,可面上各个四平八稳,更有谢博这等成了精的,稳稳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润喉,手都不带抖一下的。   真没想到,真的没想到,石子律老巢被刨出来了!   他的儿子竟然是仁术先生!还可能是书画大师十一郎。啊哈!就算不是十一郎也没关系……天助我朝。发明牛痘的仁术先生,发明奎宁的仁术先生,宁仁侯。   而且,飞天儿!   活的!!   不是画像,不是传说,不是天人府那些徒有虚表的,是一百多年不曾出现的真?飞天儿!!!   殿中人不约而同的想到前些日子,仁术先生死掐天人府这个八卦,也有点心照不宣的意味。就因为仁术先生明着踩低天人府,所以他们才更乐意相信仁术先生妥妥是飞天儿。至于天人府……呵呵。   “石子律哪儿去了?”谢博转眼扫了一圈,石子律竟然还没到。   “衙门上耽搁了吧。”阁老们都很忙,这也正常。   好吧,他在不在,无关大局。   一班内阁沉淀心绪之后,抓紧正事商讨,商讨该如何围捕……哦不,邀请仁术先生出仕。信里交代的很清楚,仁术先生带着妻儿已经离开老家,在帝都常住,南瓜胡同的地址都直接爆出来了。   嘉佑帝这边写诏书加大印,直接点了身边的人跑腿,自然也少不得派一队金吾卫随行帮忙请人,找到人,就地贴身保护了。   还得派人继续找石恪,要事相商。   比如仁术先生有什么喜好,仁术先生的宅子如何安置,又比如,听说石子律还有个孙子,正是七八岁的年纪,孩子的教育,孩子的交友,孩子的生活起居……都得妥妥安置好了。   诸位内阁也打着小算盘,他们现在是近水楼台,狼多肉少,谁会乐意满世界嚷嚷?自然,说起来理由一套套的:事情暂且没有定论,不好沸沸扬扬;再说,南瓜胡同那个地址也是半年前的,谁知道先生还会不会住在那里;先斩后奏本就是无奈之举,有些事情总得先问过先生的意思……   姗姗来迟的石恪面对内阁(同僚)的询问,正一推六二五,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我的家早年的不幸,你们都知道的啊,怎么今儿又问起来了?唉,这一提起来,还真是让我伤心……”   嘉佑帝,…………   谢博,…………   其他阁臣,………………   你够了(╯‵□′)╯︵┻━┻   东辰殿的内侍带着侍卫浩浩汤汤到南瓜胡同,可水宅早已人去楼空。   “搬走了?!”   失望,但不能算很意外。   随即,隔壁苏宅的门子被叫来问话。   门子,“回诸位官爷,这宅子本是赁出去的,隔壁人家只住了几个月就走了……搬去哪里?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门子,“隔壁人口简单,好像只有老爷和夫人带着一个孩子,有几个仆人吧,人数不多,当初也没见他们采买下人……说是来找亲戚,想来找到了,就搬离了吧?”   门子,“这事您不能问房东,房东十有八九是不知道的,您得去找当初的中人问问……”   门子,“没有,没见隔壁时常有人拜访,最初搬来的时候,咱们街坊邻里的彼此客套一下……不,我们不熟。”   内侍和一班金吾卫:…………   打发走了官差,苏家的门子觉得自己后脊梁都湿透了,缩回苏宅关上大门,狠狠地喘了几口粗气,才有力气连滚带爬的去找管事。路过园子的时候,看见水家小少爷跟他家小主人正排排坐在廊下台阶上,裤腿袖子挽得老高,正嚷嚷着身上的蚊子包。   “小的最初也没想太多,只想着搪塞过去,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后来我觉得那架势……武官左胸上系着两条绫结,来头怕是不小,便更没敢说实话……”跟着管事,门子在苏夫人面前一五一十的交代个仔细。   苏家只是寻常门户,并不能懂官府的条条道道,所以在苏家夫人的心里,这事儿就天大了,惹得官差来抓人了都!照常理,他们这种小门小户最好躲得远远地,就像门子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夫人下意识的转头看窗外,廊根下,她家小女儿蓉蓉正揪着那俩矮冬瓜的耳朵,拎着往西厢走,清清脆脆的声音骂了一路,“……还想不做作业了……反了你俩,要上天哪!”   苏夫人回过神,一把抓着老管家,声音都发颤,“让大狻……呃,不,你亲自跑一趟,找老爷,就把今天的事告诉老爷……还有,得说,说咱们受过水家的大恩啊,叫老爷这个时候千万别犯糊涂……”   “还有,出门的时候仔细点,看看有没有人跟着。”   “还有夫人,也得帮忙提醒着点老爷,别让人跟上,千万别大意。”   一屋子丫头婆子当成天大的事,千叮咛万嘱咐的给设计的滴水不漏,才放管家离开。苏夫人坐了一会儿定定神,又忽然不放心起来,她得把俩孩子放眼皮底下……呃,不能慌,别吓着孩子,苏夫人脑子里在演绎全本的‘赵氏孤儿’,快上升到家破人亡了,那边三只正做作业的小土豪却拿大把的银票互相打脸。   话说,水清浅和苏小胖被苏蓉蓉押到做作业,俩人盯着书本,一脸苦大仇深——‘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先生给留的,要他们联系实际,讲讲自己的看法。   不、会、写!   富贵不能淫,理解。   正是因为他们家里有钱,他们这些孩子才会从小就被父母教导正确的金钱价值观。比如小胖子,自己的月钱有账本;水清浅还管过家呢。   威武不能屈,也好理解。   苏平和水清浅被绑架一回,再不能不亲身体验了。   但是,作为含金汤匙出生的富N代,他俩真心体会不到‘贫贱不能移’,在他们短短七岁的人生里,没有贫贱过 (ㄒoㄒ) ,怎么叫不能移啊?水清浅就因为自己不会做的,所以才撺掇小胖也不做作业(妥妥一枚熊孩子),结果被蓉蓉无情镇压了。   “你想象一下嘛,如果,如果,有一天,咱爹做生意赔了,把你卖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这是旁边的嬷嬷。   “啊呀牛妈妈,就是打个比方……”   嬷嬷,“小孩子不许瞎说话!”   小胖&清浅&蓉蓉:……………   “好吧,”蓉蓉拍拍手,转转心眼儿又给小弟们编出一个悲伤的贫穷故事,“你,是个穷书生,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忽然,有一天,在街上看上一个大官儿家的千金小姐……啊呀,那个小姐可好看了…… ”   水清浅提出质疑,“他们怎么可能遇到?穷人都住在南城。”   “庙会,庙会懂吗!”小姑娘霸道的瞪了水清浅一眼,继续脚本,“……你们在庙会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从此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私定终身……”   小胖疑惑,“才见第一面就私定终身啊?”   清浅质问,“那小姐凭什么喜欢他?”   “他们见了好多面,当然就能彼此喜欢啦。”   清浅:“怎么能见很多面?”   苏小胖:“对呀,对呀,都门不当户不……”   “闭嘴!”苏蓉瞪着他们两个,舌战一对二,“怎么就不能配了,人家是书生,有才华,前程远大!戏里都是这么演的。”   “可是,这根本……”   女霸王龙喷火,“不许打断我说话!”   小胖&清浅 :呜 ╥﹏╥...   “反正他们山盟海誓了。但他们的爱情……好吧,还是遭到了家人惨无人道的阻拦,”霸王龙很惋惜的唱念俱佳的继续演,“千金小姐的家人是绝对不能容忍她嫁给那么一个穷书生……”   你看我就说吧。水清浅给小胖子一个眼神。   “可是又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儿……于是,小姐的母亲亲自找上了书生的家,对,对,就是你,哎呦喂!你家那叫一个穷。”   苏小胖:………   “他们对你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拳打脚踢……威武不能屈啊,注意扣题。”蓉蓉一秒出戏,然后,“可是这时,你要对他们说,我对小姐的爱,坚贞不渝,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字字铿锵。   苏小胖打了一个冷战。   “然后,重头戏来了,”苏蓉回戏,“对方看你软硬不吃……(苏小胖:上门就对我一顿拳打脚踢,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们给我吃软了?)你给我闭嘴!总而言之,对方决定利用怀柔政策……刷的一下子,”蓉蓉抽起手边的一张书签,捏着兰花指哗啦哗啦抖,声音阴阳怪气的,“这是五百两银票,足够你衣食无忧,拿着它滚吧,离开我女儿!”啪的一下子,把书签扔在小胖的脸上。   苏小胖:……………   水清浅:→_→   苏蓉,“好了,现在到你了,该怎么办?”(敲黑板)注意表现贫贱不能移。   苏小胖再确认一下: “五百两?”   蓉蓉掐腰,一副无良媒婆嘴脸的继续演,“拿钱消失,不要再让我……”   “这不是侮辱人吗!”水清浅气哼哼地拍桌子站起来,指挥,“小胖,甩一千两银票扔她脸上,就说,你女儿我买了,不用找!”表情:霸气威武的。   啪!蓉蓉用书打水清浅的头,“坐下!穷的要饭了,懂不懂!!!扣题,贫贱不能移……”   “可是,才给五百两?”苏小胖委屈巴巴的幽幽开口,“这位大婶,我这可是真、爱!”   门外的苏夫人:…………      第44章 完美时间差   被官方的人马找到南瓜胡同,证明对方的脚步离自己又近一步,会不会被找到,水庄主不算很在意,毕竟,亲爹都在人家手里拿住了,这一天早早晚晚而已。但他掐指算算,某个大雷近期就要落下来,如果能在落下之前,他们一直置身事外,无疑会显得自家更清白无辜、温和无害,任谁也怀疑不到他们身上。再怎样说,仁术先生的好名声他用心刷了十来年呢。水庄主打开自己的行程盘算,五月末了,要不,带孩子度个暑假?   话说,在南瓜胡同没有堵到人,石恪身边就多了好几双眼睛,对此,大家都心照不宣,内阁里那帮老狐狸都修炼成精了,表面上,各个端坐钓鱼台,老神在在的样子,没有丝毫急躁,包括并不老谋深算的陛下。但私下里的小动作就多了,石恪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最近不论去哪儿,都能间或偶遇个同僚或者什么别的熟人。   比如,今天。   石恪是照旧要到来仪书院讲课的,但谢大人可算书院的稀客。   “你怎么有空也要去?”   “怎么,听这话,敢情我还不受欢迎?”首辅大人跟石恪一样下衙出宫门,去宫门前的车马轩路上碰到了,三两句话一聊,居然目的地是一样的。   “总归算不得正事。”石恪吐槽,“你们没事也该学学我,给学子们上上课,讲讲真经,别真被弘文馆教出一班书呆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儿,出去也与百姓无益。”   “行了,行了,我这才一句话,招来你这么多口水。”谢博背着手慢慢踱步,“老钟得了幅字,蔡版的《熹平经》,他让我帮忙掌掌眼,看看是不是真的。也该着我今儿有空,就是不知道你这老狗走了什么运道,竟然也撞见了,一起走吧?”   “蔡版?真的假的?”   “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钟先生跟水庄主在书房聊天,俩人早就约好的时间,聊聊孩子的问题。水庄主一早跟着儿子到书院。路过书院的湖,见湖里正有几队人马在练龙舟,看样子都是新手,一群孩子呜呜嗷嗷的叫嚷此起彼伏,看似努力,几条龙舟却在水上原地画圈,场面如此惨不忍睹,水庄主低头看了一眼儿子,只见他家鹭子正陷于羡慕与假装不屑的表情包中。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水庄主并不想说风凉话,但是,“你不去上课,所以,人家现在龙舟选拔会也不带你玩。”   水清浅是钟先生的入室弟子,但并不等于是来仪书院的在籍学生,这是水清浅自己选的。他不爱那些正统经书,更不耐烦缓慢的正常教学进度。跟着先生多自由啊,想学就学,想玩就玩,钟先生出身高贵才华横溢,他教水清浅可不是为了逼着孩子背书本的,文韬武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算是玩,这里也有名堂,比如茶道投壶,比如和歌品酒,又比如马球蹴鞠……钟先生并不拘泥一定把弟子培养出仕,虽然他自己就在官场又兼着两所最大官学的山长。水清浅的爹妈也觉得无所谓,传承才是他们的未来,再之后,儿子要如何如何,那是水清浅自己的人生。   有得必有失,话是这样说,但真的眼巴巴看着人家在湖里玩龙舟,小鹭子哼哼唧唧的抱着元宝拖着威武在湖边磨叽不走,水庄主摸摸小鸟的翎羽,留下孩子原地叽歪,自己转身去找先生了。   谈心之后,钟先生现在有点懵。   所以,水庄主就是仁术先生,而他新收的弟子很有可能是个…………小、飞、天、儿?钟隽活了一甲子,头一次发现自己竟震惊到完全说不出话来。好吧,除了嘴上说说,水庄主并没有拿出真切证据证明自己是仁术先生,而他更没有承认自己是飞天儿,可是……   水庄主直言不讳,“本来也没想扯出这些,鹭子拜您为师,只因仰慕您的学识品格,但于情于理,该跟您说一声,省的您从别的地方听到些什么,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当然,如果让您心里产生芥蒂,我们也能理解,如果您不想继续教孩子,我回头会跟……”   钟大人一抬手示意水庄主先停停,他得消化一下。   心存芥蒂什么的,好像应该有一点,毕竟自己被蒙在鼓里有一阵子了。可是要说很介意这个,那也未必。好孩子就是好孩子,他真心喜爱水清浅,就算以前以为他只是商户家的孩子,钟隽也不曾有过半分歧视。现在这个弟子疑似飞天儿……从古自今,还没听说过哪个大儒学者教过飞天儿呢……这样一想,钟大人还油然而生一股迷之骄傲。   当当当当——   外面下课的钟声提醒钟大人回神,看着水庄主,半天还是找不出什么话说。   “爷爷爷爷爷爷……”   外面他家小弟子的声音一路由远及近,好像跑过来的。打开书房大门,看到水清浅举着他那只肥狸子在外面廊下往这边跑,身后还跟着他的狗狗……   “慢着跑。”   水清浅蹦蹦跳跳进来的,水爹抬起一边眉毛,情绪真是谜一般的,在湖边那会儿还各种不高兴呢,眼下跟换了个人似的,叽叽喳喳像个小鸟。   “钟爷爷……”水清浅一进屋就腻过去了,拉着钟大人显摆,“你看元宝换毛了,现在更偏金色的,我都没想过一到夏天他还会换毛,可我还没有找到他的来历,你找到了吗?”   钟大人摸摸水清浅的包包头,忽然笑了。这就是他的弟子,会借他拐杖打枣,会给他唱儿歌的那个清浅,至于什么别的,他才不要把这么好的徒儿拱手让出去。   钟大人跟水庄主一并水清浅还在书房里说话,那边有人通传石大人和谢大人两位到了,按礼节,两拨人应该彼此回避,先把两位大人引到厢房去喝杯茶,不过钟先生转念一想,互相认识一下也没什么不好,中间的纽带就是水清浅这个嘴甜的小宝贝,钟大人就直接让人把两位大人带到正厅,总归他跟水庄主要嘱咐的也快说完了。   “这就到了……老钟一向清闲,怎么今儿还有访客了,热闹,哟!”谢大人一进门,打了个晃,钟隽的书房里,除了钟大人自己,还有一面若冠玉的年轻人带着粉妆玉琢的小孩子。谢博一愣后,随即认出来了,就是那个附近人家的孩子,去年秋天的时候,孩子跑来书院摘果子玩,还给自己抓了好几把枣子呢。虽然已经大半年过去了,但谢博对此印象依然深刻,那孩子聪慧乖巧讨人喜欢,孩子的父亲也不错,仪表堂堂,言之有物,是个大好青年,呃……姓什么来着?   “爷爷……呃,好!谢爷爷好。”水清浅行礼,差点喊漏一个人。   谢博弯腰看水清浅,“你还记得我?”   “记得,来下棋的爷爷。”   “好好好,好孩子。”   大人们也彼此见过礼,见过礼之后,钟大人对老友们告了声罪,继续跟水庄主各种嘱咐,交代的都是水清浅的事,“……我给他划的那几本书,记得让他念……书院里有武师父,不要着急练,没行家指导怕是要受伤……”林林总总,又说足有好几分钟,这才结束。   “受教了,我会看着他的。”水庄主开口,“既然先生有客,那我们就先回了。鹭子,跟先生告别。”   “钟爷爷再见。”水清浅拉着父亲的手告别,然后是另外两位,“爷爷再见,谢爷爷再见……”蹦蹦跳跳到门口,不忘回头叮嘱,“钟爷爷,你要好好的哦,不能总看书,要按时吃饭和休息,奶奶让我叮嘱你。”   钟大人<( ̄︶ ̄)> “嗯,先生知道了。清浅,要记得看书要练字,回来先生可是要考哒。”   “放心吧,钟爷爷再见。”   钟大人站在门口挥挥手,目送孩子。   笑得一脸菊花都开了,石恪看着门外,内心冒酸,那是我孙子。   “哎,老钟什么时候收弟子了?”谢大人也不见外,从钟先生这里翻出好茶之后,亲手泡好一壶拎过来落座,抬手给石恪续上,随口问一句。他知道老钟想招孩子来书院念书,这不是秘密,最开始认识那孩子的时候,他就有这个想法了。没想到最后他还真的收了。   “想当初,那个孩子……”首辅大人感慨到一半,突然卡壳了,他忽然想起来了,那孩子他爹姓水。   姓水!!??   那孩子,刚刚钟隽叫他什么……清,浅?水……水,清,浅?谢博差点呛到。九殿下信里头讲,仁术先生不就姓水吗?他儿子不就叫水清浅吗?所以,所以他……他刚刚还叫了……爷爷??!!   谢博猛地回头盯着石恪,那孩子嘴里的爷爷,刚刚,指的是……石恪?   这时钟隽回来落坐,“怎么了?”   谢博内心翻江倒海,一眼扫过假正经的石恪,还有状况外的钟隽,最终面上丁点儿痕迹没露,自然的咳了一下,端起茶盏,慢悠悠的把话题续上,“嗯,那是个好孩子……既然是你的弟子,刚刚老夫应该给份见面礼的。”   钟隽,“好啊。”   “你现在才说这个?”石恪瘪嘴。   谢博想了一下,从袖袋里拿出一块成色非常好的玉把件,从上面的旧络子看,是谢大人平日不离身的心爱之物,“子律,这个见面礼怎么样?要不,你先替收着?”他递给石恪,是试探,也是某种笃定。   石恪瞥了一眼,“马马虎虎吧。”接下放袖袋里了。   钟隽:(¬_¬) 什么情况?给我家小徒弟的东西,怎么给石子律这个老狐狸?难道不该交给先生我保管吗?干嘛,想撬墙角哇?再看谢博,正摇头呢,无奈兼无语的样子,偏偏脸上挂着笑,是那种如释重负十二分满意的笑。   这俩老东西打什么哑谜?   后来……   后来,大家就一起赏字帖了。   谢博作为朝堂排名第一的老狐狸精,总不至于这么点城府也没有,都已经攥住尾巴了,还用得着现在火急火燎的去追仁术先生?同样,钟先生也压根没想提及水清浅的另一重身份,如今朝上势力乱糟糟的,他自己都唯恐避之不及,哪里会把仁术先生一家子也牵扯进去。石恪就更不理会了,三个老狐狸都各自肚肠,笑眯眯一起品字论画。   第二天上午,金吾卫的调查准确的摸到了仁术先生位于燕子巷的新宅,只是先生一家都不在。这不入夏了么,先生带着孩子去别院避暑了——很意外吗?不应该啊!你们昨天不是看到了,临走前,家长带着孩子还特意跑到先生这里请假,先生还布置暑假作业了呢。      第45章 山中秀   “鹭子,让爷爷歇一歇,陪你下一个时辰的棋,爷爷都累了。”水夫人带着茶水点心进门。   “无妨。”石恪笑眯眯的看着孙子,怎么看怎么喜欢,但同时又不得不暗暗捶捶腰,坐太久了,还真吃不消。   “可是……”水清浅拉着石恪的衣服不让走,理直气壮的,“爷爷,我还没赢呢?”   “嗯?”石恪放下茶盏,这算什么规矩?   “他得赢。”水夫人一边指挥下人布置下午茶,一边跟石恪解释,“小东西咬尖儿得很,只能他赢,惯得他毛病。”点点儿子的大脑门,“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了吧?”   石恪乐的抱着小鹭子一顿猛亲,“爷爷不走,咱们明儿继续下,总得等我家鹭子赢了才行……”   旁边以肖楚为首的围观金吾卫心里猛地一抽抽。小祖宗哟,你才多大一点就想赢大人?石恪在帝都那也是鼎鼎有名的棋道国手,更是少有敢把嘉佑帝剃得光板没毛的牛人。你想几天之内赢你祖父?我的大人哟,您不是年老体虚,不堪劳苦,还当朝中暑晕倒被太医好生嘱咐‘回家修养’的吗?您其实就是偷懒跑出来度假吧?   早在入夏前,石恪入手查了一批尸位素餐的五六品荫官。自然,能得荫官的必出身世家,世家与寒门的恩怨就太宽了,石恪作为寒门代表人物之一,有这类举动合情合理,律政衙门的举动被大家归于‘一批不小心撞在石恪手里被敲打的小虾米’,谁也不会太在意。但一两个月后,律政衙门真的证据确凿的撸了一批世家子的荫官,马上就有人坐不住了,世家的关系多广啊,一批人朝上□□脸,一批人朝下唱白脸,一拉一打,还没唱完一轮呢,风口浪尖上的石恪突然在朝上怒急攻心晕过去了。   大朝会一下子就炸了。   众目睽睽啊!   处理一帮无能的靠着祖荫的纨绔子弟为非作歹,合情合理合法!而你们,你们这些自私自利,以权谋私的家伙居然就为了护犊子,颠倒黑白,以势压人。在大朝会上,居然把秉公执法的一品大律政官生生气晕了!   简直是目无法纪!   态度张狂到骇人听闻!   朝廷的脸面,内阁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所以,圣人当下表态,支持律政衙门的判罚,他不会签署任何特赦。   太医院和了稀泥:石大人年老体弱啊,肝虚脾虚啊,最近天气变化频繁,是偶感风寒,大家不要过分解读。   内阁大手一挥,批了两个月假。   了解石恪的人都有点莫名其妙,石子律身体挺好的,心胸没那么窄哪,还气急攻心,还晕倒。再说,你干嘛非要针对世家子的荫官呢?收拾了一批小五六品芝麻官,你一个内阁一品的老光棍,清出来萝卜坑也落不到你身上好吗!   看不懂。   肖楚他们这杆子金吾卫原本也看不懂,但是后来就明白了。   别以为石恪真的闭门谢客,在家修养。修养第一天,这老头儿埋在库房里,翻箱倒柜妥妥折腾一整天,这些年皇帝赏的,下属送的,旁的走礼……还列了单子,派人出去采买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活蹦乱跳的样儿怎么也不像太医嘴里那个虚弱快起不来炕的大律政官。   石恪石大人折腾了三天,准备了两大车礼物,换了衣裳,然后衬着天色蒙蒙亮,偷偷从北城角门出去了,都没给城门官亮一品阁臣的腰牌。肖楚他们倒是一起跟着,也谜一样的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肖楚半路上才知道石恪出门的目的,当场惊得结结巴巴,“大人,您……您,这是去看望……孙子?”所以,您现在终于承认有家眷了,竟然还是祖孙三代的家眷,不惜装病得要死要活的,就为看孙子,还巴巴准备了两大车礼物?   石恪更吃惊,“难道在你们家里,爷爷去看望孙子的时候都不兴给孩子带礼物吗?”   金吾卫们:(;¬_¬)   当他们还没来得及感叹这座山中别院的别致,便看到了水庄主一家子迎在门口,然后,他们家大人腿脚利索的嗖的一下子蹿过去,一把捞起地上那只矮冬瓜举过头顶,“哈哈哈,鹭子,爷爷亲亲的小鹭子!”   石恪这一住就不走了,跟儿子团聚,跟孙子做游戏,正好夏天,山钟秀还避暑。   水清浅抓着石恪的衣角,“爷爷,那我们说好了,明天继续下棋。”跟石恪拉钩,得到保证之后,鹭子从榻上跳下来,拉着石恪身边的护卫的衣角,“何叔叔咱们出去玩吧?”   石恪此行而来,最高兴的是水清浅。倒不是看在那两大车礼物的份上,关键是爷爷带来了一班护卫,个个身手出众,把水大侠那一颗小心脏勾搭的不行,得了空就拉人出去疯野,打猎摸鱼什么的,大家都是专业的。   短短数日,水清浅‘玩’的进度再一次吓到了大人们。   水清浅以前在家的时候练过箭术,不过他学来的都是民间农户自己瞎琢磨的野路子,何永发誓最初接手指点的时候,水清浅的箭术基础非常差,何永花了几天时间纠正水清浅的不良射箭习惯,别扭的新姿势让鹭子原本还能十中五的成绩惨跌停板。   不过,经过几天的适应之后,何永眼见着水清浅的成绩开始往靶心上靠拢。当他的箭上了一次靶心之后,水清浅的十步靶就再没有脱过红心,真正的指哪打哪。若不是他出身高贵又人小力气短,这绝对是神机营里百步穿杨的好苗子。   “我的天爷啊!这就是飞天儿么?难怪……难怪……”何永都不知道自己该感慨什么。   水清浅如今的成绩,就算他不入伍当神射手,这一手箭术也足以让他在权贵少爷们的狩猎场里傲视群雄。比起其他公子哥日积月累而成的高明箭术,绝对不会有人相信这孩子是个练了半个月的菜鸟新手。而且这半个月的练习水分极大,人家鹭子少爷要吃、要睡、要跟狗狗和金毛老鼠玩,要弹琴、要画画、还要下棋,这个箭术成绩是每天抽出那么一个、半个时辰,本着锻炼身体、技多不压身的目的玩出来的。要不是何永自己亲手教,打死他也不会信世上竟然有这么有天赋的人。   “这也太吓人了!”肖楚也在惊叹,却不是惊叹水清浅的箭术,而是他的弈棋。   记得最开始,水清浅还被石恪剃得光板没毛呢,这才几天的功夫。首席大律政官如今跟孙子下棋,态度认真多了,不复之前轻松愉快的样子。肖楚并不是棋道高手,但他能看出来水清浅在跟自家大人的对弈中,以惊人的速度在学习,他几乎不会犯两次同样的错误,而石大人的圈套也很难两次同样奏效在水清浅身上。   “你怎么做到的?”第一次平局,石恪忍不住问。他也是飞天儿,他知道自己绝对没有鹭子这么妖孽的本事。   水清浅抱着元宝歪歪头,“元宝你看,爷爷没赢,要耍赖。”   石恪哭笑不得,捏他脸蛋一把,“就你鬼机灵。”   石恪因病修养,嘉佑帝有点放心不下,国之重臣哪,被起子纨绔气得怒急攻心病倒了,他怎地也得亲自来看看,也好放心。所以,石恪前脚偷溜,后脚某天下午,趁着今天天气好,嘉佑帝叫上青离,轻车简从的来探病了。   一想到石恪,嘉佑帝的心思就飘到仁术先生身上,忽然有点后悔当初自己的小家子气,眼皮子浅的一个消毒剂就让他早早的把侯爷给出去了。等真的把人请到了,还怎么赏啊?哎呀,这个得记下来,好好问问广章的意思,但估计还是按着封妻荫子的套路。   宁仁侯还有一个儿子,一个才华横溢、天真烂漫、七岁大的小飞天儿。嘉佑帝忍不住把自己那些女儿、侄女、外甥女全拉出来想了一个遍。家大业大,圣人除了有限的对自己女儿有印象之外,其他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印象深刻的,不过这个不用急,孩子才七岁,嘉佑帝想。三个腿□□不好找,两个腿的人不有都是?但凡能封上公主、郡主、县主的,家教才艺都必须是一流中的最一流,哪怕让她们从现在就开始训练,他就不信教不出一个让飞天儿满意的媳妇。   嘉佑帝的脑补于石府中戛然而止。   “不在?出门去修养?”嘉佑帝看向青离,他家首席大律政官是少有的两袖清风的穷官儿,他还真不知道石恪在别的地方还有宅子,帝都的宅子并不便宜,哪怕京郊的庄子……等等,出门?是……他还会回来的,是吧?不会一去不返的意思,是吧?   圣人的脑补如脱缰的野狗……   “官家,老爷留了信。”管事的及时把脑补打断。   嘉佑帝一把抢过信,把信展开,一目三行,很快松了口气。是很普通的留言条,大意就是,他回家休养了,儿子的家也是家啊,反正也没人规定养病必须在帝都的官宅嘛。两个月后,大约、可能、也许、说不定,他还会带着孙子一起回来。啊呀!石恪顺口感叹了一下自己的宅子太小,房间太旧,他儿子可是大富豪啊,他一两袖清风得罪人的官儿,还真不好意思接宝贝金孙过来受苦……   嘉佑帝看到这里,满脑子都是那只狐狸精嘴脸,后一句更让嘉佑帝气结,“……官家可不要忘了跟臣在太池边的约定……就算官家忘了也没关系,金剑臣带在身上防小鬼了,锋利依旧。”   嘉佑帝放下信,环视一下自己的大律政官的待客正堂,石恪说自己的屋子‘老旧不堪’这有点夸张,宅子小倒是真的,只有三进,适合当初石恪刚入朝的从六品缺,现在都是内阁重臣了,还真是有点小。只不过石恪原本一个人,鳏寡孤独的,一直够用,他也没提。若仁术先生叫回来同住的话,仁术先生已经被封了宁仁侯,还有,金吾卫也要再加,另外还有女眷加孩子,男孩子得习武,得加练武场,加跑马场,还得加个养花的园子,添上几只玩意儿,鹿啊,鸟啊什么的。回过味来的嘉佑帝忽然醒悟,石恪故意离开,就是为了让他掏腰包给翻修宅子呢吧?   被嘉佑帝暗骂的石恪正跟鹭子在院子里玩球,一个喷嚏没憋住,脚下的力道就控歪了,哗拉拉——蹴鞠一头扎进树枝里,被挂住了。   “糟了。”水清浅目测了一下,根据这只小鸟儿多年的爬树经验,树枝禁不住他的重量,会摔下来的。必须找个比他还轻的……水清浅四下里看看,“元宝,过来。”   元宝躺在阳光晒得热乎乎的石台上翻了身,把头一埋,埋到肚皮底下呼呼睡了。   水清浅:……   “等养肥了你,把你做手套。”忿忿咕哝完,水清浅回头看肖楚,“肖叔叔,你能跳么?”比划一下子。   肖楚看了一眼距离,摇摇头,就算他们会功夫,那也要借力使力,人又不是鸟能凭空飞的。“我去问问花匠要□□。”   “哪儿用那么麻烦,咱们扔鞋吧。”这是首席大律政官仰着头的建议。   四个绑陪来玩蹴鞠的金吾卫正为自家大人的主意脸红,那边一只攒金的牡丹花鹿皮小靴嗖——的就飞上去了。肖楚回头一瞧,水清浅练金鸡独立呢。   水清浅仰头看着树梢,蹴鞠和一只鹿皮小靴顽固的黏在树梢上不愿意下来,“没管用……爷爷,鞋也挂上了,现在怎么办啊?”   石恪四下张望,看到花丛角落里戳着一个竹条篾的扫帚,大概是花匠用来收拢枝叶的,大小合适,重量……应该……也合适吧?   晚上吃饭的时候,水庄主无意中聊起,“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刚才我从‘柳絮飘香’那边过来才发现那老杨柳的树梢上还挂了一只笤帚……我以前也没注意,这也是风水么?爹,你们道家对这个摆法有什么内在说道?”   “隔瘴散霾之举,玉真小佬儿的雕虫小技,不必特别放在心上。”首席大律政官转身变神棍,一副道骨仙风的姿态。   水清浅低头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鹿皮小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在山钟秀住着,看似桃花深处不问世事,其实庄内外的通信全没断过。利好钱庄帝都总部这里还专门派个副管事给水庄主跑腿。水庄主的生意不小,什么蒋氏米行,白家药行,顺水漕行,天悦金银楼等等有名有号的商行也派人拜访山钟秀,拜访水庄主,此处清幽,却不避世。   肖楚暗暗观察了数日,亲眼见有访客、信使每隔两三日便登门,更有仁术先生每日固定在书房处理公务私务,便试探的问了问,仁术先生随即大度表示信使随便用,更不介意他们去联络帝都上峰,这般开诚布公,让肖楚大感意外,隐约还有被戳破小心思的不好意思。   “爹都在你们手上攥着了,还有什么可避讳的?”水庄主笑着说。   肖楚无力吐槽。   水庄主随意挥挥手,“若官道走得快,免不得还要借你们的方便用一用。”   肖楚:…………      第46章 生日礼物   肖楚得了水庄主的首肯,迫不及待往帝都传消息,并不大张旗鼓——窗纸还没捅破嘛——但大家显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消息递出去没几天,打着发酷暑津贴的名义,朝廷里就派人给首席大律政官送来几车冰砖和新鲜瓜果。东西给的名正言顺,石恪收得心安理得。可巧,随行押车来的,有两个小伙子是肖楚的熟人,此行顺路出差顺便再放个假。巧了么不是,俩人的身手也好,都是无家无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狗如果先生不介意能不能也来别院住几天避暑不白住可以当个看家护院顺便给小公子当个武师父什么的……   水庄主:家里大的很,空房间多的是。   O(∩_∩)O多谢先生。   然后,没过几天,又有两车东西送到山钟秀大门口。官家赐的夏日得宜的丝帛锦缎和新进上的新茶。不光石恪有,几位阁老人人有份,是内阁大员的日常福利,这也得收着。只是除了两车东西,还有随车附赠的另外四名车夫兼武艺高超正巧休假无家可归的单身狗……   过几天,一车玉器金银赏器玩物上山了,这回还跟着一个宣赏的宫侍,说是因为律政衙门近期的什么功劳,奖赏给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石大人的。石大人扫了一遍那些金银器物,别的也是寻常,只有一把精致的牛角小弓,模样大小正合适正在射箭入门的鹭子练手。   好巧呵。   再后来,水清浅每天能喝上一小盅鲜鹿奶,因为山钟秀多了两对梅花鹿。   除了朝廷给的,石恪的同僚们打着夏至的由头,也纷纷把走礼送上山钟秀。众多礼物里面,单单水清浅就借光得了小动物若干,金银玉饰若干,文房四宝若干,杂七杂八加一起,收拢了一整樟木箱子。水清浅不独整理出那一大箱子,还亲自把自己收的这部分撰个明细账目,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有章法,让石恪看得啧啧称奇。   “我可不是小孩子哒,”水清浅甩着手里的账本宣称,喝着奶,还得操着颗管家的心, “他们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   三位家长:………………   水爹:“呵呵呵呵,你说的他们是谁啊?”   水清浅:“不要闹了爹,我八岁了!”是大人了!   水爹:“还差六天呢。”   “这倒是提醒我了!”水清浅忽然端坐起来,仰起头冲着天空喊,“我想要个昴、日、星、官…………我的二、十、八、星、宿、就、凑!齐!啦!”   水爹一脸懵逼的跟着抬头望望天空,天上一丝儿云彩都没有,“鹭子,你不会以为你就这么喊喊,天上就会掉下个昴日星君吧?”   娘亲扶额,“鹭子,还没到生日呢。再说,生日许愿也不用喊这么大声啊。”   爷爷:“许愿要默默的心里说,神明自会知道。”   “我懂。”水清浅(¬_¬)“可是神仙知道没用,他们不知道啊。”   三位家长:…………   那些个他们:…………   在水清浅过生日的当天,最大的惊喜是阿昭哥哥的回信和礼物。去年入冬那会儿水清浅给阿昭哥哥写信,说好了让程靖小叔帮忙转交,结果石沉大海,这么久才收到回信,果然程小叔是个不靠谱的,水清浅总结。   但阿昭哥哥的生日礼物完美的吸引小鹭子剩下的注意力,帝国海防总长的将军甲,按着水清浅的尺寸订做的,跟邵明川将军身上的真货丝毫不差——石恪已经验证过了,并且对小鹭子穿着朝廷二品大员的作战服的招摇行为完全没有觉得不妥。   “啊啊啊啊啊啊……阿昭哥哥最好了!”水清浅接到信和礼物后,乐得到院子里疯狂跑圈。   水爹挑挑眉毛,确实,这礼物真别致,邵明川的将军铠甲岂是寻常能拿来玩的?可它偏偏就送来了,既能投鹭子所好,又含蓄的表露送礼人的不凡身份,不似金银玉器般流俗,也不特立独行的扎眼。至少,那些金吾卫就没当回事。摊手,海上作战的战斗铠甲,多少旱鸭子见都没见过呢。   其实,水爹还准备了一份大礼给儿子,就在这一天。只是这份大礼,他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他只希望他的宝贝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成长,作为父亲,他要有一双坚强无坚不摧的翅膀,敢于绞杀任何企图威胁到儿子安危的势力。   给水清浅过完生日,石恪就差不多准备回帝都了,装病也不能装得太嚣张,对吧。可还没等他启程,外面的世界已然风云变色。   先说江湖之远。   就是那伙拐子、贩卖儿童,又经营暗娼鸭寮的畜牲败类,正在成为过去式。江湖风声紧哪。不管那种营生背后的黑手有多高背景,多大咖位,执行绑票、拐卖、经营暗娼鸭寮的人,说到底还是市井阴沟里的地痞流氓。所谓江湖事江湖了,直接踹门开杀,把这些黑心烂肠的家伙屠尽满门,鸡犬不留!什么官府人脉,灰色□□通通让他们没有用武之地。   话说,自从小鹭子被绑票过,水庄主就动用一切人脉势力,掘地三尺,花了数月功夫才把那些娼门据点全摸个清楚,目的就是要做到雷霆一击,杀个血流成河,把那些娼门暗门一朝拔干净,杀得其背后势力一个措手不及。   一切就要雷霆迅速。让其幕后势力,就算能及时得到消息,也让他们来不及反应;就算他们来得及反应,也让他们没有理由出手。   都是江湖人士的厮杀,幕后就算有官府势力靠山,这种江湖恩怨,尤其是上不得台面的这种江湖恩怨,始作俑者只能选择自吞苦果。   更别说,其幕后势力已经自顾不暇。   在庙堂之上,一记惊雷,震得所有人半天没缓过神来:   天人府的徐府,满门尽没,一个活口都没留。   (⊙o⊙)啥?   什么意思?   怎么可能!   好几百口人哪,嫡枝旁支的……你就是杀五百头猪,十天半个月也忙活不完哪,要是全族被灭口,这得多大一伙山匪路霸才能犯下……   不,不是人祸,是天灾。   又是天灾。   他们不是回乡下祭祖修祠修坟去了么,春天那会儿徐氏子孙纷纷启程,四面八方的往达县草甸乡的祖居聚拢,五百年传承下来的嫡系旁枝聚得叫一齐全。因为传闻要修族谱,嫡枝旁支都有自己的盘算,所以几百年了,徐氏祖地大约头回这么热闹,山坳坳里的乡下祖宅都不够住的。   也许因为夏季多雨,也许因为之前加盖屋舍,奴仆们过度砍伐了山上的树林,也许,因为他们拐卖儿童赚了黑心钱,仁术先生说过他们必遭天谴……总而言之,就在祠堂祭祀的当日,山龙下山,轰隆隆的山体下滑裹挟了大量黏土、泥沙,几乎眨眼之间便填平了整个徐氏族地的山坳。   没有人可以确定在这场天灾里徐氏一门有多少人遭了劫难,也没有办法肯定是不是真的灭门全族。反正山龙地动过去好几天,才有某个采药人意外发现这件惨事,层层上报,消息传到帝都之后,掀起后知后觉的大片哗然。很多人第一反应是:编瞎话的人脑子进水了吧!这种谣言也能信?   可是后来陆陆续续得来衙门官方传出的确定消息,确认是无一活口的天灾。包括朝廷、包括姻亲、其他三家天人府面全是一脸懵逼,手足无措。不说别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操持徐氏一族的身后事,满门尽丧,尸骨无存啊,出殡连个打幡摔盆的都凑不上。   这个骇人听闻的惨事在帝都闹腾得轰轰烈烈,就算水庄主他们在庄子里都能听到各式各样的八卦,但这跟水庄主一家子全无干系。反正跟他们也不熟。   这是天灾,或者,勉强也可叫,天道好轮回。   石恪作为朝廷大员,好歹也得去徐府吊唁一下,走走形式人情,所以,最终依依不舍的走了,以肖楚为首的几位金吾卫必须得跟随自家大人回城,但其余六位借口休假的单身狗们则厚着脸皮留下了,水庄主默认了。   回帝都第一件事,石恪跟顶头大上司报到。   递了入宫的申请帖,嘉佑帝早就等着了,特意叫人布置一番,选了气氛轻松的御花园,表示这是非正式场合会面,然后坐在繁星阁里,看着石恪顶着一张好生修养得红光散发的脸踱进门,待抻头看看他身后——空的?顿时怨了,“怎么是你一个人?朕的宁仁侯呢?”   石恪:┑( ̄Д  ̄)┍   石恪慢条斯理的行过礼,才开口,“官家,臣本是闭门修养之人,但一直心系帝君朝廷民生,在不能上朝的两个月期间,臣拉下身份,厚着脸皮,软磨硬泡,好生废了番口舌才帮官家招揽到宁仁侯……”嘉佑帝为之气结,可更让他气结的话还在后面:“我知官家急着要见宁仁侯,宁仁侯,栋梁之才,官家千万不要看臣的面子,该赏赐赏赐,该褒奖褒奖,务必把人留住。”   嘉佑帝看着手里的茶盏,忍下扔过去的冲动,“早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先生入朝。”   “哦,那臣就没事了。臣想问一句,臣的病假……”   “三日后是大朝,来不来你看着办。” 咣啷一声,嘉佑帝没好气的放下茶盏。   病了两个月,首席大律政官一回来就被官家施恩安抚了(不排除内阁那几位老狐狸假公济私),石恪被升了俸禄、加了食户,加了封地,更重要的是,给加了官宅的标准上限……种种重赏就差直说:你儿子宁仁侯那份俸禄你就直接替领了吧。   不过,接下来,就等于明说了。   官家宣赏了如此多的让人侧目的好处之后,一举捅破了那层窗纸:子律啊,成功的把仁术先生找到了,仁术先生终于被石大人说动了要出山,要为国效力啦!   哗——不明真相的文武大臣们一下子炸开。   仁术先生,谁不知道啊?看看一款消毒剂把宁国大长公主府上肥成什么样?早年的牛痘,若不是某某猪头得罪了仁术先生,那才是真·摇钱树。咳咳,最近有奎宁,内阁的南推计划多少都透出些风声,让当初没下狠手竞拍的几乎悔的肠子都青了。那个,先不说后悔的话了,仁术先生要入朝了,逮住了大活人,拜神还怕找不到庙门吗?不知道最近先生有没有什么新的成果……   “是皇帝仁德,苍生之福,天下归一……”回过神来的文武大臣们都赶着忙的拍马屁。   嘉佑帝被拍得很舒服,接下来,嘉佑帝语气一转,开始透漏八卦:众卿有所不知,宁仁侯早年生活困苦,母亲早逝,父亲离家,所谓天将降大任,如今苦尽甘来,跟我们的大律政官一见如故,认作父子……子律也是个有后福的,孤身一人十几载,如今有子有孙……   这不叫暗示的暗示,震得不明真相的满朝众人鸦雀无声。   石恪的疑似飞天儿身份,一直有人怀疑。   仁术先生的飞天儿身份,一直有人深信不疑。   从历史直到现在,自曝飞天儿来朝要官的人数不少,不过查到最后全都是骗子,如此形成思维惯性,到动真格的时候,反倒不敢相信了。但如果像官家暗示的那样,石恪和仁术先生是真父子的话,那疑似就肯定不再是疑似了。不管你承不承认,他们不是飞天儿的几率已经太小。   飞天儿!   真的有飞天儿现世入朝!   活哒!   一百多年了都!   这种惊喜的感觉,就跟发现白鹿、景星之类的祥瑞大吉一样。   什么天人徐府覆没之类的,再也没人关心。死不死的反正他们都一百多年没飞天儿培养出来,早过气了,眼下这个却是新鲜出炉冒着热乎气儿的,此刻不拜庙门更待何时?   除了惊喜兴奋,还有晦暗不明的情绪涌动。眼下宁仁侯也许只代表了财富,但飞天儿三个字的意义更多代表的是权势和未来。想一想天人府凭什么屹立百年?说白了,最初也不过只是一、两个飞天留下的血脉罢了。势力要大洗牌了。石恪年过五十,也许没大希望,但仁术先生可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先生也许还有孩子,那就是无限可能……      第47章 挖个大坑   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   生日过后,水庄主给儿子开了个账户,钱不多,端看儿子怎么用,可以作吃喝玩乐,也可以作乐善好施。结果水清浅盘算完自己的私房钱,就开始翻弄水庄主那些资料,就是融资商会送来的各式交易单据,小小年纪有钻钱眼的趋势,水爹有点担心,待问及原因……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水清浅严肃认真地给水庄主讲普世价值观,“爹,你知道吗?五百两就能买个媳妇儿。”   水爹:???   帝都还有这等市场行情?   “……就酱酱酿酿,然后被人扔在脸上……”水清浅给他爹解说五百两媳妇的来龙去脉,“所以,我可不想有一天让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要是有人敢甩他一脸银票,他得保证能双倍的扇回去。   嗯!水爹表示深切关注,攒老婆本这种事必须严肃对待。   不过,就算严肃认真,没有强大的知识储备也不能保证钱不打水漂。水庄主关注儿子的筛选那些单据,看他剔除海商冒险,剔除了勘探矿藏,畜牧的留下了,还有一个纺纱的,还有做酒楼的……稳妥的选择。但是你觉得稳妥,别人也会觉得稳妥,大家一拥而上,能分到水清浅头上的也没多少,即使日后盈利,也不会有大赚,因为还要付商会一笔不小的佣金。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靠谱的开始。   水庄主关注的重点跟水清浅就大不一样了,水清浅也翻过他爹筛出来的那些单子,好多他都看不懂,地图什么的就算了,还有一些画的是结构、机械的图,复杂至极。   “这些都是什么呀?”   “是永动机的设计概念图。”   水清浅一个字都没听懂。   水庄主想了想,拎起儿子放在腿上:爹今天给你好好上一课。   永动机这事儿得先说背景。   现在东洲大陆的商业和手工业前所未有的发达,又有海外贸易的刺激,某些行业就特别火爆,比如,纺织品。单说纺纱,以前,一个织娘围着一个纺纱车转,十天半个月能织出一匹布就不错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纺纱车改良了,同是这个织娘,一天能干出以前四个人干的活,对于纱厂的东家来说,好事哇!别说四倍,织娘能织出十倍,二十倍,一百倍的纱,他也不嫌多啊。   人的欲望没有止境,既然能有出产四倍的纺纱车,那为啥不弄个出产十倍二十倍的纺纱车……事实证明,只要你敢想,一切皆有可能,现在,帝国有名的大纱坊用得都是水利纺纱车,一种用河流流水推动的纱车,比之原始的纺纱车,十几、二十倍的纺纱速度不再是个梦。   但是,人心总是贪婪的。   水利纺纱车不是没有缺点,它有严格限制——必须建在水边。问题接踵而来,建好纱厂,万一发生洪灾怎么办?万一发生旱灾怎么办?地方不够大怎么办?而且自打水车发明之后,它可不独用在纺纱业上,印刷的,炼铁的,磨谷子磨面的……更有富人们追求的山水风景,文人们追求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水边的地皮也不便宜哪!   就算这些问题都不存在,如果能找到更省力省钱,更快更好的纺纱车,又有什么不好呢?最好是什么要求也没有的,什么环境都不挑的,能用最少人的,能产最多货物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早有人提出假想,如果有那么一个机械,不需要水力了,也不需要人力了,它就能动,能一直一直动,一直一直给他们赚钱,这个世界就完美了。   如果这个假想是个路边乞丐提出来的,免不得被人嘲笑一番白日做梦。但如果这是个有身份有学识有地位,尤其在格物方面还有些资历和底气的大家,那代表的就是另一番气象了。   挑起这个话题的人物,叫廿五。   在格物领域里,这是位大咖。   廿五先生闯出名,是四十年多前他寄给工部的一本叫‘兵戈’的手稿。猛的一看,里面是介绍数种武器的设计,很新颖,很实用。照猫画虎的,工部伎官一个月内顺利地提高护城床弩的功能,这位廿五先生就在官方挂上号了。然后朝廷伎官们越研究这本‘兵戈’越发现,武器设计什么的只是小节,更重要的是,廿五先生对‘力’的介绍和应用。   在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位廿五先生都在似有若无的指引着帝国格物发展的方向。从冶铁到锻造,从度量到标准化,听说,连水力机械都是廿五先生率先提出来的概念,然后被朝廷的伎官们攻关,如今水力作坊遍地开花,比如那些纺纱的作坊。   廿五先生的各种学术课题,先是出现在格物总会的期刊上,再被朝廷的伎官们追捧,攻克,然后设计应用流到权贵之家,再慢慢流入民间,技术革新成全的不仅仅是帝国的武力值,还有手工业的进步与权贵们的私人荷包。   从那一篇篇学术的课题期刊看,廿五先生比较侧重理论,也许他想引导的是研究、建立格物学的理论体系,但眼下,似乎人们更急功近利的热衷把廿五先生提出的课题琢磨到易得利益的小巧机关上,比如设计那些水力机械臂,风力机械臂,很少有人花精力深入廿五先生的力学背后的枯燥理论……说到这里,水庄主的嘴角歪出一个笑纹,好像在无奈,又似乎含着丝惋惜。   话题扯远了。   也许帝国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抄近路、走歪路。但这并不妨碍廿五先生在格物领域的地位和口碑。廿五先生一直没露面,但也一直没有消失,时不时的给皇家格物总会的期刊上投个稿,回答一下别人的疑问,廿五先生想来年纪也不小了,最近这些年并不十分活跃,但只要他有消息,那必定就是格物领域的大震动。   永动机这种想法不止一个人想过,甚至‘永动机’这个名字都是别人起的。但那些无名小卒的影响力根本没法跟廿五先生比,现在,廿五先生提出永动机的话题,官方、民间一片轰动。   最近最热的话题就这个。   “现阶段是纸上谈兵,有各式各样的图纸,但要搭建模型,然后测试,修改,揣摩,再修改,再搭建模型……想要实现它,必须有庞大投入,恐怕非是寻常人能拿下。但同时,廿五先生可不是旁人,即使投入再大,也有很多人趋之若鹜。因为一旦成功,这就是财源滚滚,更甚,收获的恐怕不仅仅是金钱。”水庄主说。   水清浅晃荡着小腿听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爹说的这些他都能懂,而且因为传奇性人物廿五的缘故,这个永动机还听着挺有那么一回事的。但他觉得,也说不好,他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爹,听起来,这个东西很不劳而获呢。”   “鹭子怎么想呢?”水庄主鼓励他。   “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这也太占便宜了,白占便宜得不像是真的,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它就一直一直工作?那岂不是等于说‘天道酬勤’就再没有意义。那还讲什么‘□□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鹭子最近跟爷爷学了点易经。   水庄主忽然笑了,举起怀里的小鹭子,么么亲了好几口,真是个大宝贝。“所以,永动机是根本不存在的。”水庄主轻声说。   “啊…………哦!!!”小鸟机灵得恍然大悟。   所以,永动机是个大、坑!   水庄主挖个坑,还拉着廿五先生做背书,蝎蝎螫螫的捣鼓很久。   原说带着老婆孩子来山钟秀避暑的,结果这一折腾,一直磨过深秋都入冬了还不见回程。帝都朝廷那边,内阁那边能一直稳当当的不见行动,完全靠那几位单身狗金吾卫一直厚着脸皮没名没分的跟水庄主一家在一起。所以最先坐不住的,是想念孙子的首席大律政官,几乎一天一封信的催,一会感叹人生寂寞空虚冷,一会担忧孙子的学业前程,失学儿童好可怜,到后来,石恪甚至大度的表示不介意先接孙子回来,儿子和儿媳愿意在山钟秀住到明年,他也无所谓……   水庄主哪儿能顺了他爹的意?生生拖到快过年,拖到挖坑填土工程安全收尾,才带着老婆孩子和那几只单身狗回帝都。一进城门,就被亲爹的金吾卫截胡了,连燕子巷都没回,直接跟肖楚拐到东城青蕞巷的石府,嗯,万事俱备,石府果然扩建了,修了园子出来,还有水庄主夫妇的院子,水清浅的院子,连那几只单身狗的院子都准备好了……不过,要水庄主说实话,他爹的官宅真不如燕子巷自己家簇新宽敞大方,这还是入冬前太府给扩建翻新过的。   “好像爷爷家很穷哦。”   他家小鹭子都没用上半天时间,就洞察了他爷爷落魄的经济状况。   水清浅闷着头,他在给他爷爷算账,“每年禄米一千五百石,俸钱一千两百贯,还有一千亩的田租,还有绫罗二十匹另计……”掰着指头算,正一品大员的薪俸米禄都有据可查,还有朝廷规定的一系列生活津贴之类的,比如茶酒钱、厨料钱、薪炭钱、马料……偶尔皇帝赐下来的东西那就更不好估了,属于花钱都买不到的珍稀品。光算能查到的,加起来就比他们在水吟庄的田租收入多,水清浅操持家务的时候,五千贯可养活一大庄子的人呢。   账目算的清清楚楚,根据俸禄计算,他爷爷会两袖清风确实很匪夷所思。面对儿子的刨根问底,水庄主满脸血的给懒爹兜面子,“那一千亩田租,指的是免一千亩田税的意思,不是给你一千亩良田让你收租。如果爷爷没钱买田收租,那不能算进项。”   “哦……”   “鹭子,看那边,要吃小馄饨吗?”在儿子挖出更多他爷爷的黑历史之前,水庄主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回帝都之后,水爹悲催的一天休息都没有就被老婆轰出门,为采办年货。不是买寻常吃吃喝喝的那种,是各类礼节性的艺术品和奢侈品。节日走礼是必须的,以石恪的身份还得给宫里准备一份更好的。还有前些日子,那些明里暗里打着送石府的走礼,实际送的却是他们一家三口得用的各类礼物。礼尚往来,是时候还人情了。   其实,石恪非得把儿子一家接来,也不是单单因为空虚寂寞冷。以石恪如今的地位,过年远不是一家团圆阖家欢乐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府里没有当家主母的操持,石府顶着‘破落户’的名头已经很多年。石恪他一个老鳏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除了《帝国法典》,他一个位极人臣的五十多岁的老飞天儿还在乎什么身外之物哪?但今年不一样,满朝廷上下都知道他有儿子和儿媳妇了,再破落户下去就打脸了,而且,新春佳节可谓天时地利,是水庄主一家切入上流社会绝佳时机。   呃,对了,大家都以为仁术先生是水庄主,而水夫人没有丝毫澄清的意思。用夫人的话说,宅在丹房里做实验的药剂师仁术生是水夫人,但名满天下万家生佛被朝廷封为一等侯的仁术先生则妥妥是水庄主一手炒作出来的。所以,水夫人一脚把丈夫踢出去顶‘仁术先生’的雷,毫无心理压力┑( ̄Д  ̄)┍   带着儿子一边享受街边美食,一边聊风土和八卦,水庄主完全不知道官家派出的传召使已经摸到石府的大门了。   今天是大朝会的日子,但再过些日子衙门就封笔了,帝国最近没天灾没人祸,可想而知,人心早就不在公务上了,就算扯话题,也是不急不缓的鸡毛蒜皮。于是,‘仁术先生终于回城于昨天中午抵达石府’这点不算事的事就被禁军统领给怼出来了。表面上好像是问:放假的几个金吾卫怎么安排?实际就是告诉官家,财神爷回来了,官家你看,能不能给咱们引荐引荐哪!仁术先生就住在石府,离宫城不远,现在赶紧去请人,还能赶在散朝前让大伙见一见。如此没有定力,这就是寻常朝臣与内阁老狐狸们之间的差别了。   传召使先到石府,水夫人作为唯一的女主人见客,一句“带儿子出门去了,不知道”就要把天使打发走。石府的管家可不敢让皇帝加满朝文武傻等。好说歹说,劝夫人同意把威武派出去了,威武闻着味儿就追出去了,不带迷路的,最后找到水庄主的时候,父子俩在街边等着糖人师傅完成市值五十文的龙凤大作。等传召使意识到眼前举着糖人这两位就是仁术先生和那个小飞天儿,给跪的心都有了。   水庄主要随传召使进宫,儿子就……就先送到他师父那里去吧。   说好只请个暑假,结果一休休到快过年,水清浅心再大,也知道这不太合情理,所以,在钟老先生‘我小徒弟回来了’的意外喜悦还没过渡到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的生气模式之前,小鸟举着糖人\(^o^)/~扑过去卖萌,“钟爷爷我可想你啦啦啦啦……”   还给师父带礼物了:都城第一著名超级大至尊龙凤糖画。   不忘邀功:举了一路,我一口都没舍得舔~~~~      第48章 宁仁侯   当第一拨报信的回来说仁术先生带着儿子出府了之后,朝里的人就知道今天恐怕够呛。这种事挺常见的。   “既然如此……”石恪出列,措辞推脱。儿子昨天刚到家,有没有这么紧迫盯人哒!   “官家,”礼部尚书的翟大人笑眯眯的压了石恪一句,“臣已经把庆典邀请的使团名单定下来了,还请官家准奏。”然后,跟原本正走神打酱油的首辅大人飞快使了眼色。   “如此甚好。”嘉佑帝借坡下驴,他也怕夜长梦多,宁仁侯能早见一天是一天。   首辅立刻搭台子,“臣启官家,细节问题恐多需耗时,臣建议让各部各司的副职暂且回衙办公。”狼多肉少,这意思就是小鱼小虾米就别跟着搅和了。   嘉佑帝从善如流,放走了一大批,剩下的都是内阁要员和各部官长,“各位爱卿,随朕去东辰殿,先用些茶点,再听细细奏报。”   石恪路过翟大人身边,“使团名单很重要,嗯?”   “子律,你我共事十年,难得一遇你今日风采。”翟尚书笑的一团和气。这是滑不留手排行榜高居前三的之一。   另一个之一则满肚子傲娇心思:哼!别费心机了,我家鹭子才不会看上你孙女呢。   东辰殿是小朝殿,两边的配殿是平日内阁大臣们的办公之所,后面的德政殿是嘉佑帝的书房,有时候嘉佑帝叫人过去问话,有时候他自己到东辰殿来。这里是真正的帝国权力中心,却没有大朝那样正规肃穆的气氛。能在这里出入的人起码都是朝上打滚十年的狐狸精了,有过节的不会显在脸上,意见不同也不会喊打喊杀的。嘉佑帝更不会时时刻刻都端着帝王架子。所以,东辰殿的气氛一直比较轻松和谐。   说是到小朝殿继续听奏,谁不知道这是磨洋工呢。一干重臣到了东辰殿后,就有内侍张罗茶点,茶点刚过,正点的工作午餐就送到了,然后君臣一起在后舍吃吃喝喝,然后好不容易磨蹭掉了工作餐,转战到配殿各自落座后,刚开聊点年前灌水八卦,就有小黄门进来通风报信,仁术先生找到了,快到皇宫丹凤门门口了。   啊!终于……   快请!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就听外面小黄门尖着嗓子唱号,里面的人纷纷正衣冠,端坐,水庄主在外面也整理过衣服后才跨步进殿。   嘉佑帝端坐御座,旁边是两排内阁重臣,再往下排是各部官长,十几号人视线刷刷扫过来。只见来人,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面若冠玉,体态修长,步伐从容镇定,目光湛湛有神,好一个神清骨秀的青年才俊。   水庄主在殿前五步的地方站定,自报家门,跪,拜,问安。这是临时补习的礼仪,但端重从容,仪态完美无缺。   嘉佑帝从御座上站起来,向前走三步,躬身长揖到底,这是回礼,同样郑重。   接下来是按部就班的走程序。   嘉佑帝先是口头夸了一遍仁术先生的仁心仁术,然后着人宣读册封仁术先生水衡为一等侯爵的诏书,什么‘克躬励己、诚爱于心、仁厚之至’满篇嘉奖之词往仁术先生身上套,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这诏书才读完,之后水庄主接旨,一等侯爵封号就算正式落在头上。   然后是唱赏。   印绶、朝服、各种侯爵应有的仪仗标准,还有真金白银的俸禄及空口画饼的各类福利像流水一样从嘉佑帝的口袋里源源不断的往外掏,这表示了嘉佑朝帝君和重臣们的器重和关爱之心。果然是早就准备万全了,这边唱,那边赏,宫侍一样一样的端出来,各色齐备,一点缺漏都没有。   这些程序正常走完之后,后面还有一个非官方的、关乎地位的微妙排名。   在东洲大陆,官和爵是互不干涉的两个系统。官代表的是‘权’,爵就是那个‘贵’。但‘权贵’这俩字就没分开过,所谓权贵,说的就是帝都这些官宦勋贵豪门。越是窄小的圈子,里面的人就越在乎名分——见面谁先行礼,送东西礼轻礼重,乃至婚丧嫁娶,门户高低。   一个新封的侯爷,没实权,放在这屋子里敬陪末席,挑不出毛病。但同样,作为一个侯爷,地位尊贵,坐到皇帝身边压过所有臣工一头也说得过去,东洲帝国的规矩是,官员不致仕,爵位暂时为空。所以,当权与贵混搭在一个屋子里的时候,这个座位问题就变得很微妙,一张矮凳的位置,也将意味着水侯爷未来在帝都上流社会的地位。   皇帝赐座,内侍搬个锦缎面的小矮凳出来,满屋子人盯着那矮凳,从最末的门边进来,然后一路往前,一直越过礼部尚书的前头,放下。座位排名仅次于首辅、枢密院大臣和首席大律政官,位居第四。   水庄主见了,心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仁术先生的药剂再厉害,民间口碑再好,帝国封一个一等侯爵都已经很高很高了。而如今封了一等侯还不够,还要把他的尊贵身份拔高到六部尚书之前,仅次于朝廷里的三公。放眼帝都权贵阶层,这得多招人眼热?都不用回头看那些表情各异的脸,水庄主就知道这里面的小算盘。   要不怎么说是都是人精呢。帝国给仁术先生一个无比清贵的地位,这样几乎不合身份的爵位等于直接把飞天儿三个大字印在宁仁侯的脑门上。不用你承认,反正是用水晶罐子罩起来,严防死守、小心轻放,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而且你还没有理由生气,伸手不打笑脸人,官家亮出多么赤诚的一片心意啊。   水庄主几步走到矮凳前,坐定,面容沉稳。新出炉的水侯爷坐定后,抬眼跟父亲眼神一瞬碰撞,彼此心知肚明。   好了,到这里,正式的、非正式的程序就算全走完了。   嘉佑帝从御座走下来,整个东辰殿的肃穆气氛立刻烟消云散。嘉佑帝直奔宁仁侯而来,其他臣工也随之从座位上起身,三三两两凑到一起。   嘉佑帝挽起宁仁侯的手,眼睛扫扫石恪……这父子俩怎么看怎么觉得像。那鼻子、那耳朵,那前额饱满的样子,真像。   “仁术先生,朕的宁仁侯。”嘉佑帝拉着水庄主的手不放,仔细端详,左看右看百看不厌,跟相看儿媳妇一样满心欢喜。欢喜里一点儿不掺水分,仁术先生是如假包换的飞天儿,难得如此年轻,上连着石恪,下连着未来的一个小飞天儿,这代表什么?这就是活的祥瑞啊。这就是福泽绵长、国运昌隆至少六十年的保障啊。皇帝想着他的嘉佑朝,他的江山后代,还有青史留名……美得跟什么似的。“朕盼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这次多亏了子律才说动先生出山。是不是啊,子律?”   石恪:…………   “官家言重。我本人木讷不喜多言,心静才能做好研究,所以不太习惯闹市的纷扰。”   “朕知道,知道。”嘉佑帝握着宁仁侯的手轻拍,那叫一个慈祥贴心。“……放心在帝都住下来,你的宅子就在子律隔壁,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朕叫太府派人再修,若不喜闹,回头朕给你写个门神贴,保准没人敢打扰。哦,待会留下陪朕一起用晚膳,加上子律。朕这里还有些小玩意,想转送给先生……”   嘉佑帝拉着宁仁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旁边三三两两的大臣视线火辣辣的盯着这边。官家,您还没絮叨完么?您什么时候能让我们也跟仁术先生好好交流交流哇?是不是飞天儿神马的,官家您也没有确切证据,但仁术先生财神爷的身份,咱可是摸得清清楚楚了,这年头,挡人财路是要被马踢的……   让钟先生展颜的并不是水清浅的大龙凤糖画和撒娇卖萌,老先生教过多少学生?眼睛毒辣的很,考较弟子学问,只看水清浅默写一篇文章,他就知道他的小弟子这半年光阴并没有荒废,虽然看着总像贪玩惫懒的样子。但凭这一手字,蚕头燕尾,平和端庄,已有小成,但凡有一天他偷懒不练,写出的感觉都是不这样。   现在,水清浅脱下梭银八宝福纹小褂,换上青色细布小袄,站在桌边整理笔墨,弟子服其劳,说的就是现在这个状况。快过年了,大大小小的门都要贴对联,贴福字,不仅仅钟先生的府宅需要,还有他工作的两处书院,办公衙门,还有各路来求墨宝的……每年钟先生会亲自写一些,大部分让晚辈弟子代劳,今年也不例外,本没有水清浅的任务,只是他正好撞上了。   那会儿考较完毕,钟老先生转手把那大龙凤糖画转给小鹭子当奖励了。刚吃到一半,先生就收到宫里的传唤,不得不换衣裳入宫。左右闲着,钟先生就指了那边已经裁好的纸给水清浅,随他去写,能写多少写多少。   水清浅正在磨墨,这时候,外面嘈嘈杂杂的声音传过来,由远及近来得很快,水清浅抬眼透过窗子,一个身穿香色锦身披着黑貂裘衣的十六七岁的公子步履矫健地的往书房这边走,他身高腿长,行动干练,一步顶人两步,累得身边几个小厮和书房门房全叔带小跑的跟着。   “……赶时间,大舅爷爷不在就不在,我先写完不就完了吗?”少年剑眉飞扬,率性跳脱,推门之前转头嘱咐,“就小豆子一会儿给我磨墨……啊!……啊?不用了……”他推开门,一眼就看到里面正在磨墨的水清浅,声音一波三折,充满惊喜。水清浅换了身细布小袄,就像个小厮,可颜值逆天啊。两厢一对比,他瞬间抛弃了自家的干扁小豆子。   “我叫孟少罡,你叫什么名儿?”孟大少两步蹿过去,像个活猴,“我说全叔,大舅爷爷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一个”小书童……   “少罡少爷!”全叔及时把孟少罡的话头截住,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解释,“这位是老爷最近收的关门弟子,水家少爷。”   “关门、弟子,就是你?”孟少罡回头,瞪圆了眼睛。   钟老先生收关门弟子这件事,如今权贵层差不多传开了,只是先生如今权势不再(辞了太子太傅,仅仅留着书院山长名头),少有人继续深扒关门小弟子的身份。两家有亲,孟少罡知道稍多一点,听说那小弟子年纪小小,是个家世普通的平民。乖乖,这孩子长得太好了,别说平民,就是罪民也得拉拔一把,不然三清佛祖飞天儿众神在上都瞎了不成?孟少罡围着水清浅前后打量转圈,像捡到肉骨头的小狗,尾巴摇的欢。   水清浅看来人,大约跟阿昭哥哥一样大,目光清亮,唇红齿白,眉宇间带着股淡淡的骄傲,身上的穿戴无一不精细,大约这一位也出自名门,水清浅想。   孟少罡管钟先生叫舅爷爷,是实打实的亲戚,从拜师的角度说,他得管水清浅叫师叔。但是……   “我比你大,你得管我叫师兄。”   “师兄好,我叫水清浅。”小孩可乖了。   “好,好,你这是……你也要写对联啊?”孟少罡搓着手猛地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就是最小的被童工,没想到,今儿遇到一位更小的。   “嗯,是这些,我还没开始写呢。”水清浅指了指身边的纸。想想刚刚的对话,水清浅明白了,这位师兄才是真的被抓来服其劳的。   孟少罡目测了一下纸摞厚度╥﹏╥...大舅爷爷,您的底线呢?   “小豆子,去告诉杨少今儿下午马场我不去了。”孟少罡内牛满面的吩咐随行小厮。   “哦,啊?为什么呀少爷?”   孟少罡瞪眼,“你就说你家少爷我一心想学,为长辈分忧,懂不懂!”   小豆子被训的缩缩脖子,早就订好的,少爷今天来写五副对联,然后下午跟几位世家子弟一起去马场,突然变卦……这,这他们家少爷又英雄难过美人关了,是吧?   “内个啥,全叔没事儿了,茴香过来,给我们磨墨。”挥手打发了多余的小厮,孟少罡说干就干,拉开架势干净利落的就开始了。瞥了一眼那让人眼晕的纸摞,孟少罡深吸一口气。也没别的意思,他是可以只写五副对联,就像之前计划好的那样,然后自己潇洒的挥挥手,下午出去跟一票纨绔子弟出去耍,把剩下的那些推给他这位不到他胸口高的小豆丁师弟?他孟大少的脸皮还没那么厚。   说起写字,孟大少还真不如水清浅有天赋,水清浅的书法筋骨初成,奔逸超纵带着鲜明的自我风格,孟少罡练字时长多水清浅一倍,可能跟出身环境和教育有关,字体严整带着金石气,但黑大光亮,多了匠气,只是写对联再好看不过了。   水清浅写足一个时辰,就像平时练字一样,也才将将够六副对联。孟少罡比他能多写了一副,俩人的进度不快不慢,但旁边那一摞空白的大红纸才少了将将三分之一。   水清浅甩甩手,孟少罡:“累啦,去一边歇着去吧。”   “少罡哥哥,你不休息一下吗?”   “嗯,不急。”孟大少瞥了一眼那边的纸摞,深吸一口气,气氛悲壮,“你师父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是被宫里的人叫走的。”   孟少罡一抬眼,还知道是宫里的?不是说平民出身的吗?“然后,他就让你写对联?”   “嗯。”水清浅跑去一边翻糖果子,钟奶奶最好了,每次都有好吃哒。   “写到他回来?”孟少罡忽然疑惑了,应该不会要求都写完吧,那么厚呢。   “钟爷爷没说,就让写来着。”水清浅嘴里含了块芙蓉果,含含糊糊道。顺手嘛,反正每天也要练字,其实,他不写也行,写一幅半幅也都可以哒。   孟大少的脸色却不太好看。他小时候顽劣,太皮,家长没法管了,就扔给他舅爷爷好一番锻造。如果说水清浅学习的时候,钟先生能化身老顽童,还能跟水清浅一起学儿歌,那在孟少罡面前绝对是地狱级严师模式。就说这一笔字,孟少罡真的是一把血一把泪练出来的,没天赋,最后成就出个匠气。所以,推己及人,水清浅的模糊回答让孟少罡直接往最坏的方向想,以为他家大舅爷爷又开启魔鬼训练的变态模式了。   孟少罡闷头一路从上午写到金乌西垂,最终这个误会,还在书房都被写好的春联晒满之后,才被说破。孟大少一脸悲愤地瞪着水清浅,哆哆嗦嗦,气得他一个字儿也说出来了。甩甩手腕子,酸疼酸疼的。   水清浅:(。?_?。)?………   孟少罡钩起水清浅的后衣领,扬脖子喊外面的跟班,“走,羊角胡同的刘一手,”帝都老字号的卤猪蹄专卖,“累死我,可得好好补一补。”   水清浅:诶?   “看什么看,哥哥我今天牺牲大了我跟你说,”孟少罡一番咬牙切齿,然后拽着小师弟就往外走,“大爷要吃饭,小美人得作陪……”   水清浅,“等等,我家威武还陪着钟奶奶呢……还有,我得把衣服换回来啊,少罡哥哥我们吃什么,我想吃肉……”小吃货就这样颠颠儿的被拐跑了。      第49章 太学   深藏在平民巷子里的小吃店,难为孟大少怎么找到的。水清浅吃得挺愉快,并且决定有机会把这个地方分享给同是吃货的苏小胖。孟大少倒是有点心不在焉。他以为这个小师弟出身平民,可是处了大半天,感觉不太像啊。这孩子长得太好了,后来水清浅又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孟少罡就越发感觉违和了。   人要衣装,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好衣裳料子千千万,理论上来讲,只要有钱就能买,可现实是,金贵东西向来有价无市,量太少,先被宫里采买一批,再被勋贵权臣们抢一批,还轮不到市面上就没了。做衣裳的手艺也是。帝都有名有号的绣坊绣娘常年都被各路达官显贵们占用着,根本不愁没活计,说实话,顶级的师傅也根本不接外面的单子,忙不过来,也为自抬身价。所以,哪怕是同色同款同花纹的衣服,达官显贵们穿的和寻常平民富家翁穿的也相差分明,尽管在更多的小老百姓的眼里,那都叫绫罗绸缎。孟少罡不懂衣裳布料的细节,但作为生而勋贵豪门的一员,他能感觉出来,就像区分古董和赝品,正品跟山寨的那种感觉。水清浅的穿衣打扮,从头上的卷云发带到马蹄袖上绣的小蝙蝠,无一不精细雅致,是最好的等级,是每次换季和过年添新衣时才会裁置的等级,而不是家里的针线婆子日常做的那种。能引起孟少罡注意这些细节的,最开始还因为那头叫威武的狗狗,耳朵直,眼睛亮,身细腿长,品相相当好,这要是带出去打猎,倍儿有面子,不吝拥有一匹好马。无论是猎犬还是宝马,都可遇不可求,门庭矮一点的都抢不到。   除去这些外在,水清浅小小年纪,那一笔字,那浑身上下的风采芳华,一点不输百年家世的气韵……总归,这小孩儿,要颜有颜,要才有才,不哭不闹脾气还好,综合起来判断……   “少罡哥哥,我们回家吗?”水清浅摸摸小肚子,猪蹄儿好好次,好饱啊。   “哦。差不多了,”孟少罡正好奇呢,“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儿?”   “现在跟爷爷一起住了,在青蕞巷。你知道吗?”不知道也不怕,他还有威武呢。   孟少罡一抬眉毛,青蕞巷,熟!官宅区嘛,果然不是小门小户的平民;还有,‘现在跟爷爷一起住’是几个意思?祖父尚在,当然不会分家,所以,他是跟家人在外地为官,新近迁来帝都?嗯,这就说得通了……   孟少罡,“你以前不住帝都吧?”   “不住。”水清浅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荷花挎包,“我去年才搬来的。”   “青蕞巷……哪一家?”孟少罡脑海里搜了一圈,没想起哪位朝堂新贵之家姓水,水这个姓氏不常见呢。当然,帝都别的没有,官多得是,他不可能知道所有人,尤其是文官系统,不知道也不奇怪。   “是青蕞巷,石府。”   “石,咳咳咳……石府?”孟少罡被一口凉气呛咳,“首席大律政官……石,石大人的那个石府?”内阁大佬,帝王心腹的那个石大人?“你你你……石大人,是你的祖父?”   “啊。”水清浅的语气理所应当的。   那为什么你姓水,你爷爷姓石啊?孟少罡肚子里的惊疑都快炸了,可首席大律政官家的八卦他可不敢乱扒,生生咽下呛咳,“那我知道路了。”   一路上,孟少罡脑子里都乱哄哄的,帝都里谁不知道石大人是才华风流的老鳏夫,不是说全家妻小全死了吗?石府每年打出去的媒婆都能凑够一个团,怎么孙子都这么大了?还有,石恪的身份,疑似飞天儿的身份,是上流社会公开的八卦哪,时不时就有人拎出来举例说明一二三,连孟少罡这类年少不知事的都有耳闻,只是人家石大人从来没承认过……不过,孟少罡现在真的愿意相信水清浅是个小飞天儿,符合传说的一切嘛,又美又伶俐又聪明又乖巧又富贵……咦?孟少罡才意识到水清浅怎么连个小厮长随也没有?别说供不起啊,他身上随便一个金项圈都能买四五个书童了。   有那么一会儿,孟少罡甚至怀疑过也许是自己听误会了,水清浅根本跟石大人没关系,他寄住在石府,也许因为他父亲是石府里的管事或者师爷什么的……但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石府,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石大人正等在前厅,迎面就是一个抱抱。   “……吃过了,少罡哥哥带我吃卤猪蹄,好好吃……爷爷,等我有空,我带你去吃。”   “那咱们一言为定,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   孟少罡:…………   说好的位高权重不怒自威铁面无私两袖清风堪称为官楷模的首席大律政官呢?   梳着两个包包头的鹭子,今天,衣服的主题是富贵牡丹,石榴红梭金缎小褂肩头前胸后背左右下摆绣着大大小小的八团缠枝牡丹。下裳是同色系的紫红撒花绫裤,脚下粉底鹿皮小朝靴。可瞧着要过年了,这一身打扮喜庆的,贴在墙上就是一年画娃娃。加上眉眼鼻唇无一不精致,配上那张白嫩得能掐出水的婴儿肥小脸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巴,浓密睫毛一呼扇,直教人心里都跟着软了……呃?怎么还抱了一只狸子?   忽略胸前那只猫,在场几乎所有人看到水清浅的时候心里都震撼了一把,包括那些之前已经跟宁仁侯见过面的人。石恪就是俊俏的好相貌,而宁仁侯的那张脸就已经不能用寻常的俊俏标准来衡量了,但他们真的没想到宁仁侯的儿子长得更好,这不是容貌上强几分的问题,是那种气场,小小的人儿浑身上下透着的一股仙气儿,眼神那么一转,真正的美目生辉——灵童下凡,说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来,鹭子,给诸位先生行礼。”石恪安抚的摸摸鹭子的背,好生哄着他。   水清浅臭着一张脸,被祖父硬拉过来上学了。   宁仁侯原说再过几天太学就过年放假了,等过完年再考虑儿子上学也不迟,而且还要看鹭子的心意,是喜欢上太学(权贵扎堆),还是来仪官学(精英扎堆),反正他家先生兼任两处山长,哪处都方便。宁仁侯还计划着过年的时候去拜见先生,家长们能坐下来细致聊聊各自利弊。   谁料圣人如此心急,给宁仁侯授勋当天,也把钟先生叫宫里了,当着正牌先生和家长的面,就把水清浅的学籍问题摆在台面上,像水清浅之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请个暑假一直休到过年,那可不行。非拟出个章程才放人离开。   所以,宁仁侯的爵位下来的第二天,太学的朱笺也送到府里了。朱笺上的授课时间,授课分类,授课内容全安排好了。程序上合法,逻辑上是合理,小鹭子接到朱笺的时候,还傻乎乎的觉得无所谓——确实有点突然,可上学嘛,他又不是没去过,去玩玩也没什么。可是,真的到了要上学的日子,天没亮就被从暖呼呼的被窝里薅出来了,小鸟顿时就炸了。   辰时七钟到校念书,而且冬天日头短,天又冷,进宫门那会儿,太阳才见个鸡蛋黄大小挂在树梢。宫里不让带小宠物,水清浅身后跟着威武,身前趴着元宝,死活不愿意进去,他爷爷好说歹说,说服了水清浅,让威武趴在侍卫处等他,元宝还小就算了。然后小鸟被爷爷拉着手,一步三回头的看着威武,大眼泪转了一圈又一圈差点就掉出来。朱漆的大门一点点在背后关上,那一刹那,‘被关小黑屋’的心境让水清浅整个人都不好了。第一照面,太学把水清浅得罪狠了,初次拜见师长,脸阴得跟什么似的,给博士们行礼是行礼,涵养礼仪无可挑剔,但水清浅脸上明明白白挂着‘愚蠢的凡人,才不要跟你们讲话’的表情。   因为先拜见各部先生,所以水清浅进课堂的时间就比同窗晚,从外面廊里路过时,听到里面热闹得像菜市场。进门的时候跟在钱博士身后,原本吵闹的课堂在水清浅脚跟落地的一瞬,刷地一下子安静了,落叶可闻。钱博士一扫底下僵住的各家少爷,心下摇头,这绝对不是因为自己进来的缘故。   太学是字面意义上的贵族学校,能在里面读书的孩子全是拼爹后的优胜者,这就导致先生们的态度不会像官学那般严厉,随之产生的,学生的胆子也不像寻常孩子那般见了先生好像耗子见猫。今儿教室里头回这么肃静,想也知道是为什么。   钱博士把水清浅拉到教室前面站定,然后肃了肃嗓子,“坐好。给诸位介绍一下,这是水清浅,出身宁仁侯府,从今日起,是你们的新同窗。”言简意赅的说完,钱博士指了指距离自己最近的前排座位,“你坐这。”没办法,若这个小飞天儿坐在后面,这一堂课怕是全班学生的脖子都要扭歪了。   既然博士没让他做自我介绍,水清浅吝啬的笑也没露一个,转圈眼神一扫新同窗,看不到特别喜欢或者特别讨厌的,心情没好也没坏,转身落座了。   太学按照学习进度粗分成五级,分别冠上‘仁、义、礼、智、信’以区分,然后再视每级学生人数多寡,分出甲乙丙丁班,水清浅现在所处的是礼甲班,正好是中等进度的班级。其实刚刚入学考核的时候,主事梁博士随口问了几本基础经义,水清浅一问三不知,最应该被扔到仁字小班去,可谁叫他是飞天儿嫡出呢,更有钟先生做师父。而且钟先生建议过让水清浅直接跳级去礼级班,都是定好的,若临时变卦把水清浅弄到启蒙小班,简直分分钟打钟大人的脸。分班之后,几个博士有点忐忑,飞天儿之名,实在是……实在是……言过其实吧。或许,因为孩子还太小?   不管怎么样,水清浅被勉强塞进了礼级班,按着礼级的进度,大部分学子有十二三了,进度慢的还有十五六的,都是懵懂人事冷暖,又幼稚得可以浑身长草的年龄,如今来了新同窗,又漂亮又神秘又出身高贵,看在眼里,心里痒痒的不成,直到博士不得不把戒尺祭出来,敲了敲桌子,这才压住场面。各个摆正态度正襟危坐,但眼神还不由自主的往房间某个地方瞟,水清浅倒是坐的稳当,不过小脸上见不到一丝读书兴奋,面前光板的书案上,除了一只蜷身瞌睡的金毛兔子,什么都没有。   钱博士心里摇摇头,对如雷贯耳的飞天儿大名不由失望,他清清喉咙,“今天我们讲《诸子百篇》第二篇……”   嘉佑帝知道今天是水清浅第一天入学,待早晨把为数不多的公务处理完,圣人跟光禄大夫就乐颠的去了大律政官的办公院子,拉上石恪要一起去太学视察。   教育兴邦,办学乃帝国第一要事,尤其太学里的学生,从出身和父辈祖辈传承角度讲,都是帝国未来的希望,朝廷重点的培育对象,所以太学的教育视察很必要,很应该,有意义。这番话是谢首辅说的,在东辰配殿侧的游廊里,他与太常卿和吏部礼部几个尚书大臣一起‘偶遇’了正在翘班的官家和石子律。因为教育是国中大事,所以去太学年前视察,身为帝国首辅及帝国重臣,很应该同行。所以前去视察太学的队伍变得更大了。   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年前的这段时间大家真的很闲。   皇帝打头,后边浩浩汤汤跟了半个小朝廷很八卦的一起杀向太学。太学就在皇宫大内之内,进了德贤门,就在福成院边上,距离东辰殿不算很远。   宏正殿,长三十三丈,宽十五丈,基高五尺,太学里十六个授课课堂都安置在宏正殿里,东西南北各四间,围成了一个圈,大殿的中央立着起地一丈高的儒法道墨名阴阳纵横七贤像,还有布告板和各类榜单。   皇帝及重臣年前视察太学,无论对先生还是学生来说,这都是很大的荣耀。皇帝和一班大臣从一进门,就挨间课堂考察。   皇帝一进课堂,屋里的师生全体呼啦啦起立行礼,然后,皇帝先询问博士的教学进度,顺便抽查若干学子,能对答如流的学生可以得到皇帝的御口嘉勉,可谓得了新年最好的彩头。皇帝率内阁这帮重臣从这屋进,从那屋出,来来回回几次,宏正殿里其他课堂的人就听到了风声,于是就开始了刻意的准备。自然,大部分并不知道,皇帝此行的重点考察目标,是第一天上学的那只小飞天儿。   水清浅所在的礼甲班,无论从前从后数都排在中间,所以他们这班的师生早就做好的心里准备。待皇帝大臣们一出现在门口,便纷纷起立行礼,大面上很是漂亮规整。可不幸的,屋子里有个行为慢半拍的家伙,尤其这个慢半拍的家伙还穿的像个红包,坐在第一排。      第50章 太学第一课   嘉佑帝的脸色有点绷不住。   估计水清浅还做着梦呢,随大流迷迷糊糊的行个囫囵礼,压根儿没注意满屋子的肃穆,更加没理会落在满身的各种视线。等他困顿的揉开眼睛,一睁眼就看到石恪了,终于……   “爷爷,我可以回家了么?”语气那叫一委屈啊。   嘉佑帝没绷住,笑了。这孩子养得真好。一脸聪慧,满身福气,看着就让人心里喜欢,嘉佑帝原本因他在课堂上睡大觉不太爽的心情也拨云见日了,落座,冲水清浅招招手,“为什么着急回家?你今天的课程都学会了吗?”皇帝开口问话。   水清浅这会儿更清醒了一些,他不仅看到祖父,还有谢爷爷,还有其他很多的穿着官服的大人,还有站在所有官员半步前的这位问话的老伯伯,身着玄色绫罗十二纹章袍,袖口滚着金丝蟠龙,腰系虎头白玉腰带,很是一番富贵威仪。   呃,这个是皇帝,水清浅明白了。   皇帝……长得有点像阿昭哥哥。水清浅结论。   因为帝王长得面善,水清浅决定给他两分面子,没继续今日主题为‘冷暴力’的行为艺术。   水清浅转着这些念头打量嘉佑帝的时候,当祖父还没觉得怎样,把教学博士紧张得够呛。水清浅学到什么了?这孩子都睡过去了,你觉得一上午他能学到什么?按照水清浅这样的表现,做先生应该先给打几戒尺好好教训教训才是,可是钱博士不敢冒失,无关他是一等侯的嫡子。必须承认,是钱博士自己心里没底,他只是弘文馆的寻常六品讲学士而已,给飞天儿讲学?人家的正牌师父可是曾任太子太傅的一代大儒钟隽呢。   水清浅打量完皇帝,开口,“先生讲《诸子百篇》,从第二篇开始。我以前都没读过,所以……”   “所以听不懂,觉得没意思就睡觉了,是不是?”皇帝自己做了注释,还瞥了石恪一眼,那里面不无责备之意。瞧瞧你们怎么教孩子的,《诸子百篇》都不教,好好的孩子,差点被你们荒废了。   水清浅话说一半被抢答,他回头看看石恪,石恪平白挨了瞪视正不爽,给个眼神示意鹭子尽管放心大胆的说,于是鹭子转回来,“没有,因为没学过,我向先生要书来自己补习了。”   “这不是很好的么。”嘉佑帝一听,心情顿时又好上几分,“那为什么后来又睡着了?”   水清浅看看钱博士,“先生一直在讲第二篇的《颜渊》。”   大伙都等着水清浅的后文,水清浅则疑惑的回望他们,又回头找石恪。   嗯,他说完了?嘉佑帝回过味儿,“你说先生一直讲《颜渊》,后来呢?”   “先生一直念颜渊,没讲新的,然后我就睡了啊。”水清浅口气理所应当的。   钱博士:……   “那你学会了么?”官家问。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这是很长的一篇文,别管先生有讲没讲,水清浅全流畅的背下来。   通篇能背诵,这很不错,但以礼班的水准要求,背诵不叫本事。因为学童开蒙的时候,有很多先生都会从《诸子百篇》挑来讲,太学头两年也是如此,粗粗讲过一遍,长大一点后再继续细讲。若是将来入朝为官,露松书院的大儒会再挑节选讲。《诸子百篇》如此重要,其实,全班里不会背《颜渊》才叫凤毛麟角。考虑到水清浅今天第一次念,他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好很好了。但嘉佑帝决定不助长孩子的骄傲之心,所以,圣人教育他,“会背,不等于会懂。”   水清浅这回真的迷惑了,求救的看向钟爷爷,为什么皇帝说他‘不会懂’?难道他看起来像个白痴么?   没等钟先生说话,石恪先出手了,把孙子揽在跟前护着,“跟爷爷说说,这篇文讲的是什么?”   “主要在讲仁。颜渊问,怎样做才是仁。他的老师就说:‘克制自己,一切都照着礼的要求去做,这就是仁。一旦这样做了,天下的一切就都归于仁了……”水清浅尽量用很直白的话解释,虽然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又不是外藩话需要翻译,只是古语跟现在的遣词用句稍有差别而已。   钟先生摸着胡子点头,这就是他为什么要荐水清浅直接上礼级班的原因,他家小弟子从来不需要在背书和基础释义上面浪费时间。解释全面细致,能说到这个份上,谁也不能说他没懂,哪怕是他第一次读。   然后见石恪又问,“你自己怎么看呢?”   这个问题就属于礼级班的教育范畴了。但水清浅刚刚接触这东西,对文章会背会懂就很是让人刮目相看,再对书中之言提出自己的想法,并旁征博引,论述点评,应该还不是他这个阶段能明白的。只是大家不免好奇,前有飞天儿大名如雷贯耳,后有钟大人的担保,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多加几分关注。   水清浅认真的想了想后,“非常崇高的道德准则,但过于理想,没有实际用处的。”   “黄口小儿之言。”   “果然孩子还小啊。”   “毕竟无人能生而知之。”   ……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绷不住了,“为什么你说没用?”   水清浅奇怪的看着圣人,“如果有用,人人都不犯错了,那要律法干什么?”   崇尚法家,家学渊源,果然是个石子律的孙子么?   首辅笑眯眯的为儒学正名,“这是儒学教诲,修身正己,教化读书人就要以这样的标准要求自己,所谓修身齐家治天下,这样以后才能做个好官。”   水清浅嘟嘟嘴,明显表示不信,但没有出言反驳。   太常卿在旁边打个圆场,“书中教化,以最高标准严格要求……”太常卿本意想说,世间大多凡人,所以做不到也不稀奇,不能因为大多数人做不到,就妄言儒学仁道没有用。不过,他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顺着这个思路,满屋子人此时此刻已经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是啊。如果‘克己复礼’真的有用的话,那中枢督察院是干什么的,曾经处死的贪官恶吏又是干什么的?你可不要说他们没有读过《颜渊》哦,所以,儒学的教化思想果然是‘过于理想、不切实际’么?   教室里有一瞬间诡异的静默,水清浅拉拉石恪的袖子,他只关心,“可以回家了么?”   石恪看看嘉佑帝的脸色,只得无奈的哄他,“现在还没下学呢。”   “学完了也不能走吗?”   有理!   石恪一甩袖子,他可管不了。   钱博士看看官家与大律政官的各异脸色,急忙出声打圆场,“接下来,我们要讲第三篇《雍也》。”   水清浅看着钱博士,很不好意思的解释,“这个我也看完了。”   “那……”钱博士忽然冒出个可怕的想法,“这一本都看完了?”   水清浅点点头。   “都懂?”   “先生可以考。”鹭子不乐意了。   好吧。   真的考较了。   也真的没难住。   嘉佑帝看着那边的对答如流,不禁怀疑地看向石恪,低声问,“他以前真的没学过?”   “这个问题官家还是问他师父吧。臣不知道。”   早上负责考核的梁博士也开始发懵,早上那会儿,水清浅确实一问三不知,不过,也许是孩子在闹别扭。一大早,那小脸绷得跟什么似的。   那边考较换人了,礼部翟尚书是上一届考学的主考官,亲自披挂上阵。这厮老奸巨猾得很,大家不是都在疑惑这小飞天儿的能力么?翟尚书把当朝大儒柳先生新作《农说》拿出来了,这可是新鲜出炉冒着热气的,昨天老先生刚完稿,今天早上被翟大人拿到东辰小配殿里,大家一起赏析评论。翟尚书趁刚刚考较的时候,让旁边的学子誊抄了一份,没添注,没解释,干干净净的一份文章拿给水清浅看,然后等着看水清浅的反应。   两柱香的功夫,水清浅看完了。   “看懂了么?”翟大人捋着胡子,笑眯眯的问。   “能看懂大部分。”   “不错,不错。”翟大人嘴上夸着,其实心里不信的,“那你能跟我说说么?”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稚嫩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学堂,早上有幸赏析过这篇《农说》的大人们极力忍住脸上惊讶的表情,听着水清浅字正腔圆的背诵这篇《农说》。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   这是一篇非常现实,分析当下朝廷农业政策的文章,算是治国方略中的老成之谈。东洲帝国现在商业,手工业日益发达,有学者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因为手工坊需要大量工人,所以耕种的人少了;又因为桑蚕棉花更能带来财富,所以耕种中,种粮的人又更少了。但金山银山再多,人终究是要吃米才能活的。所以,这样的矛盾下,朝廷内外,有识之士纷纷表达自己的忧患,一并解决方案。   水清浅如今说的这篇文章,出自一位理学大儒之手,大儒文采风流,年高德劭,这篇文行文优美,词句严谨,但并不意味观点一定正确。所以,背完了,水清浅有了自己想法。“钱粮是赚的,不是靠攒的。我觉得,如果担心种地的人都去经商,粮食不够吃,那就拿商税去补贴啊,降低田税,用商养农,哪里用它说得这么麻烦……”   别管水清浅的想法是稚嫩还是有用,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反应告诉大家,他真的看了一遍就把整篇文章记住了,并不是死记硬背,他看懂了,包括里面的各种民生数据,各种专业知识。更甚的是他不仅看懂了,还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而这个想法你还不能用‘异想天开’或者‘幼稚可笑’来形容,是很经济务实的一种想法。   屋子里极静极静,过了好半晌,谢首辅长叹一声,“过目不忘,智慧天成。今天老夫真的是开眼界了。”尤其非常难搞的这一小只,仅是一个不到十岁、连诸子百篇都是第一次看的小不点,一只如假包换的小飞天儿,他的前途,帝国的前途,超越想象。   现在,这一小只再一次拽石恪的袍角,哼哼唧唧的要耍赖了,“爷——爷——”软糯的童音拉得老长老长。   众人无力地看着他,他们对这个小东西执意要回家的想法真是又好笑又无奈。   人家鹭子这回学聪明了,没直接说回家,   “……我渴了。”      第51章 太学不好玩   “太学这个地方,其实不仅仅教读书,还有书画,音律,骑马射箭,大家也一起组织蹴鞠。听你祖父说,你还喜欢下棋?太学里面很多人都喜欢,不愁找不到对弈之人……”   趁水清浅叫渴叫饿闹着要回家的功夫,嘉佑帝命人摆驾太清池旁边的绛芸轩,然后把这吵着回家的难搞小东西领过去了,哦,还有他寄在宫门侍卫处的一条狗。冬天景致不多,这里靠着水边,还有一大片梅花林,气氛胜过太学的肃穆。嘉佑帝用宫里的招牌点心安抚了水清浅一大清早起就饱受摧残的小心肝。   吃过点心,又跟威武在结冰的湖边玩了一会儿,太阳高升暖洋洋的普照大地,鹭子的心情指数终于恢复正常。这也让嘉佑帝开始有更多的机会利诱这小东西。不得不说,利诱还真戳到了水清浅的痒处。   离开水吟庄一年多了,虽然游历让水清浅的眼界大开,但也得指出来,他这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小伙伴可以一起玩,小胖是共患难,当然是好朋友,可要水清浅评一评,博学多才的阿昭哥哥才是最对他脾胃的,短短几天相处的情谊甚至远胜于昔日庄子里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可以说,姬昭是水清浅交到的第一个能跟他脑电波同步的优质朋友,俩人的感情能一日千里绝对离不开这样深层次的原因,这就叫一见钟情、莫逆之交。   孟少罡也应该算一个,但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也许,太学里能找到跟他脑电波同波段的小朋友,可惜,水清浅的床气让这一切都毁了,直到被领出门,他连同窗的名字和脸都没认全。不过,他对同窗们并没有恶感,日后说不定会交到几个好朋友,这样一想,太学应该是个好玩的地方。但是,哼哼,这一小只多精乖啊。   水清浅压根没接话茬,坐在嘉佑帝身边,跟这位当今世上权力最大的人套关系拉感情,“官家,你长得像我一个朋友。”   “哦?”嘉佑帝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是家乡的小伙伴吗?”   “不是,是我出门认识的。我们一起救元宝的妈妈。”水清浅抱着元宝语气骄傲。   嘉佑帝看着元宝,他早就想问了,这是什么东西?猫?狗?狸子还是兔子?   水清浅:“我很喜欢他,你跟他长得像,所以我也不讨厌你。”   这是深感荣幸的圣人:……   “你刚刚夸太学的那些好,我没见到,不过我相信你没骗我哒。”   这是君无戏言的圣人:……   “下棋、画画,弹琴,骑马射箭……其实跟我在家玩的都差不多,太学也不没了不起的,不过也没什么不好。但是——”鹭子拉着长音,开始谈条件,“这里也可以爬山,也有瀑布,也能堵到兔子洞么?”   嘉佑帝拆穿孩子的小心思,“西山那边有一个真正的猎场,别说兔子,狍子、狐狸都有,还有狼和熊。每年秋猎是很盛大的节目,要求弓马娴熟也是太学里的考核之一。”   “真的?”鹭子眉飞色舞,紧接着扭扭身子,绝对不承认自己刚刚心动了,反将一局,“那也能下河摸鱼么?”   这是被得寸进尺的圣人:……   “官家,这个湖可以捞鱼么?”水清浅指着宫城有名的聚水格——太清池。   嘉佑帝第一个念头:这问题头一次有人问,值得思考。   嘉佑帝第二个念头:为什么我听他嘴里叫‘官家’,找不到任何畏惧威严的感觉呢?   “唉,就算可以也没用。太学真的不太适合我。”水清浅一本正经的叹气,“上学太早了,我可起不来啊。”   嘉佑帝有点哭笑不得,第一次听到人把懒床说得理直气壮。不过,想起这小东西在课堂上睡的流口水,嘉佑帝得考虑现实问题,人家读一百二十遍才记住的东西,这小飞天儿看一遍就融会贯通了,你让先生怎么教?每天让他跑到学堂里睡大觉,影响太坏了。嘉佑帝不禁摇头。学什么并不重要,今天水清浅的妖孽能力已经充分证实了飞天儿的独一无二。对嘉佑帝来说,让水清浅参加太学是为了社交、人脉、千丝万缕的羁绊……嘉佑帝想让这小东西慢慢融入这个世界,成为上层社会的一份子,而不是像其他飞天儿那样,说避世就避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水清浅被嘉佑帝抱在腿上,掰着手指头絮絮叨叨跟圣人谈条件,讲他每日辰时三刻起床,上午有间食,中午要午睡。若今天要骑马那就不能画画,衣裳不对,影响心情发挥。他喜欢上午练字,下午弹琴,爹还说他上学不能带威武和元宝。官家,为什么我不能带他们?以前在来仪书院的时候都可以,钟爷爷还帮我看着呢,威武很乖的,其实一点都不凶,还有元宝一出生,我就有照顾他……鹭子的水汪汪大眼睛必杀技,无往不利。   嘉佑帝捏捏水清浅的翘鼻头,这小东西果然是石子律的亲孙,跟他爷爷一样,一贯难搞。   吃过、玩过,睡过,水清浅从宫里出来,打道回府的时候已经是下晌三点了。石府的马车拉着他行至德贤门,赶上了太学放学,原本挺宽敞的宫门小广场此刻挤满了各家马车,拥堵盛况那叫一壮观。太学的规矩:凡家中父祖,爵位正三品以上者,或官职四品正职以上者才有资格送孩子上学,而且每户只有一至三个就读名额——就这么一点人,不至于拥堵交通吧。   水清浅挑开帘子张望后才明白,学生当然只有二百来人啦,可是一个少爷来上学,他身后至少得跟两个拎包伺候的书童,外面还得有候着的贴身小厮与清客,另加府中的马车、轿夫、保镖……随便算算都有七八个随从。哪像水清浅,跟后爹养的一样,巴巴被赶来上学,还得顺搭爷爷上朝的顺风车。   作为太学的正式学生,每日必须准时报到,不许迟到早退,不许无故旷课,要努力学习,要尊师重道……听说,连皇帝、皇帝他爹爹,皇帝他爷爷,包括皇帝的儿子和孙子们上学也没得破例,一样抹黑早起,完不成作业也要罚站挨手板,所谓规矩就是规矩,就像东洲律,你不能触犯,触犯了就是违法,就要受罚。但是,法律也是有两面的,利用好了,一样可以损人利己——这是他爷爷教的。   生活如此辛苦,制度如此残酷,学海无涯,长路漫漫,水清浅直唉声叹气自己遭遇到的不公待遇。哪怕他跟圣人插科打诨,东拉西扯地磨了一白日,也没叫官家松松口。水清浅掏出金壳的小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无聊地趴车窗上望着外面拥堵的放学大军自怜自艾,一边哀悼自己就此被关了小黑屋,一边搓着元宝,眼珠子乱转不知道琢磨什么。   元宝愤怒地扭动:毛都被你搓乱了!   第二天清早,卯时过半,天色还跟夜半一样是黑压压的,北风一起,好像风里都夹着冰碴,打在皮肤上像割肉一样,残月在天上挂着,现在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想一想都觉得万分艰难。不过,石府的南溪苑已经开始忙起来了,内院的下人打了马灯,张罗着洗漱热水,官袍穿戴,外院有门房马车夫也开始整理车马,院子里还有从厨房端来的早点,人来人往,安静的气氛中一派忙碌。这是石大人的院子,大人今天要上早朝。就算不上早朝,石恪每日去衙门公干也不会比这晚太多。石府的老管家每日都要早上过来盯着,十几年如一日。   在南溪苑里盯了一阵子,管家掏出怀表看看时间,招手叫来小厮苗哥,“少爷那边准备怎么样了?”   ‘少爷’指的就是水清浅,孩子要早起去太学读书。   “新来的那个郑婶子已经去了,我看着她去的,还有李大壮家的也跟着了。”苗哥回话。   管家点点头,早就这样安排好的,没什么可说的,但管家又忍不住摇摇头,也是为了这样简陋的安排。   堂堂帝国首席大律政官的嫡孙,宁仁侯的嫡子,万分珍贵的小飞天儿,难道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才对么?这么金尊玉贵的少爷,半个贴身仆人都没有,院子里伺候的只有俩嬷嬷,李大壮家的原是府上管着针线的大娘,这是人手不够派过去支应的,而苗哥提到的那个郑婶子,是夫人新买来的仆从之一,也不知道是什么脾性,养不养得熟。唉,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管家大人心里叹气。   石府缺人手,很缺人手。   原来石府只有石恪一个主人,三进的宅子也不算大,没太多活计,家里有三户家仆,丫头媳妇做灶上,做针线,男人做门房、车把式加采买,再聘上十来个长工加几个粗活短工,怎么忙都足够了。但宁仁侯一家子住进来之后,就立刻捉襟见肘。   首先是宅子翻扩了,有官家的意思,隔壁原监礼司郎中的宅子和花园就一并划过来了。扩了几乎两倍的房舍就代表需要多两倍的下人照顾,多两倍的看家护院,园子另计。多了三位主人,意味需要更多的灶上娘子,更多的针线、浆洗,打扫;更多的采买、跑腿小厮;马车、车夫、轿夫是成倍的往上加,所有这些,还是无关紧要的部分,更重要的是,你看哪家大人夫人身边没有七八个贴身伺候的?更别说他们家还有个矜贵的小少爷,一只小不点,不说两大四小的低配贴身丫鬟,至少得请几个嬷嬷吧。别家少爷这个年纪,嬷嬷们得伺候穿衣吃饭、哄睡觉,更甚还有要奶嬷嬷背着走路的呢。   像石府这样的显赫门第,多少人盯着,稍有风吹草动就有人打听,仁术先生入朝更是轰动帝都的大事。石府缺人,没等到大管事派人找牙婆,自有那消息灵通的隔日便带着一串串丫头小子上门推销。   采买下人,主家大多愿意可着年纪小的挑,六七岁,七八岁,甚至四五岁的也可以考虑,就是奔着孩子单纯好□□,卖了死契入府,生死都是主家的话,等闲生不出别的心思,用着放心,再教个一两年就能干活了;年纪大的就不行,把十五六七岁如花似玉的丫头买入府里,当家太太这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还是找不自在啊?   那赵婆子带着一水儿六七岁的小女孩给水夫人请安的时候,管家就在身边,还暗暗点头,这赵婆子确实好眼色。以管家的观点,这都是上上等的小丫头,懂事了,能干活,又不是调三斡四的年纪。可巧那时水清浅也在,这些小丫头貌似得了少爷的眼缘,大管家看得真真儿的,他家小少爷一直笑眯眯的,还问小丫头叫什么名,还给发糖果子,甚至拽人家的辫子。管家和赵婆子满心以为这一批小丫头都会留下来,却不料,夫人一句话给否了,“赵大娘费心了,但我不需要这样的小丫头。”   水夫人的意思就是找直接能上手的,十五六七的花样年华毕竟不合适,但年纪更大一点的婶子、媳妇之类的也可以选择。通常大户人家是不稀罕采买这样的下人,就像大管家忧心的,成年人心思多,主意正,会偷奸耍滑,不像那些小孩子无依无靠的,买下来更容易培养对主家的忠心。水夫人知道大管家的意思,只是自己有事业,并不是整日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内宅妇人,也因为昆仑奴不合适石府的环境,所以水夫人不得不考虑折中。不选小丫头更重要的原因是,七八岁的小孩子进府伺候,起早贪黑的干活,水夫人不是矫情,但她的小鹭子也才八岁,这样的环境,对鹭子的身心成长真的没有坏影响么?所以一来二去,暂时就怎么凑合了,如今孩子要早起上学,石府却也只挤出两个中年婶子的人手。   天色还暗着,郑婶子提着马灯,俩人跨门进了水清浅的居所。水清浅跟宁仁侯夫妇一起住在梅花坞,并没有让他去住自己的院子。侯爷夫妇住主屋,水清浅睡在东厢。郑婶子和李大壮家的到梅花坞的时候,四下静静的,廊下的几只马灯孤单单的照着亮,主屋和东厢都是一片黑,看情形不仅水清浅还在睡,侯爷夫妇也还没起呢。   几步上了台阶,来到东厢门口的廊下,“哎。”大壮家的拦下欲推门进屋的郑婶子,“侯爷昨天吩咐了,说让我们等在外面。”   郑婶子手一顿,有点不以为然的咂咂嘴,“你没听错?咱们可是派来伺候少爷的,在外面等……你瞧瞧,这除了咱俩还有别人来伺候么?”   郑婶子说完,就要推门进,却又被拦下来了。   李大壮家的,“郑婶子,咱们还是别坏了侯爷的规矩。”   “我说李家妹子,别怪我说你死心眼,”郑婶子叹了口气,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这事儿你得会看主家的眼色,你看咱们不进去伺候少爷起床,待误了少爷进学的时辰,这就是大事,到时候怎么对侯爷交代?那个时候,侯爷可不会跟你再提什么‘在外面等’这番说辞了。”郑婶子这都是经验之谈。   郑婶子年轻的时候在别的府里当过丫头,后来被放出去嫁人,说是丈夫做小生意赔个盆干碗净,便又把她给卖了。赵大壮家的也听说了这事儿,所以被郑婶子经验之谈说得开始犹豫,“可是……侯爷确实说了让我们在外面等。”   “行。你是府里的老人,我听你的。”郑婶子收回手。   俩人在廊下站了一小会,四周还是静静的。郑婶子眼睛转了转,又有说辞了,“你说都这会儿时辰了,咱真的不进去伺候少爷起床?少爷上学迟了,真的没有事儿?”   郑婶子这么积极,主要因为伺候少爷是绝对的美差。孩子年纪小好哄哇,就算当不了奶嬷嬷,能当少爷院子里的管事妈妈,几年感情培养下来,将来也少不了她的好处。水夫人当初买下她,就是觉得郑婶子是个有经验的,如今看来,不仅有经验,还是个有主意的。三两句话,把赵大壮家的说的心里发慌。   郑婶子提了提手中的壶,“再过一会儿,水可就凉了。”   大壮家的底气不足的反驳,“可听夫人的意思,原是不用我们伺候少爷穿衣洗漱……”   “不用伺候?”郑婶子大惊小怪的叫了一声,“这怎么可能?”他们家少爷才几岁啊。   郑婶子正要再开三寸不烂之舌,却听吱呀一声,正房的门开了,一个身材颀长,面若冠玉的青年从里面走出来,穿着简单单薄的蓝织缎袍子,外面披了件厚厚的灰鼠皮斗篷,这正是东洲百姓拱了长生牌位的仁术先生,朝廷新封的宁仁侯。   宁仁侯绕过回廊走到儿子房间门口,看到两位婶子,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只是当他的视线扫到郑婶子扶在门上欲推开的手,郑婶子就觉得扶在门上的手又好像被火燎过一般,后脊梁又好像窜过一只冰耗子,又冷又惊。      第52章 元慕   “噤声。”宁仁侯淡淡吩咐,然后推门进了屋,让两位婶子点上灯,把厅堂和次间稍间都照得亮亮堂堂,热水毛巾都备了妥帖,宁仁侯却叫她们在前厅等着,自己则转身进了里间。   前厅跟卧房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尽管有几层帷幔遮着,两位在外间等着的婶子还是听到了里面孩子哼哼唧唧的闹床气,然后没一会儿,声音就消停了,再一会儿,看着帷幔动了动,伴随着吧嗒吧嗒爪子抓地的声音,从屋里跑出一条半人高的猎犬,看着高高大大的吓人,却安安静静的跑到门口一趴,轻摇着尾巴看着屋里。而帷幔深处的里间,窸窸窣窣的开始有穿衣洗漱走动的声响。   两位婶子在外厅没等多长时间,就见宁仁侯领着一只粉妆玉琢的孩子从里面出来,孩子虽小,但美目流转,自然风流,就是那张小脸阴成什么似的——这是他们家的小少爷,传说中珍贵无比的小飞天儿。   郑婶子也是头一回这么近得瞧得真切,掉在眼睛里,觉得这简直就是个会走路的金娃娃,各种自家小心思走马灯似得在心头绕,耐不住阵阵火热。等着郑婶子激动过后,再仔细打量,顿时又觉得这金娃娃穿得也朴素得忒不符合身份了,细布的小袄子,没项圈,没金锁没玉佩,甚至因为穿着小袄的缘故,连块压袍子的玉坠都没有,郑婶子在心底里撇撇嘴,这还不叫人伺候呢?堂堂一等侯的嫡子竟穿成这副寒酸样子。一看就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小门小户,小里小气。   赵大壮家的注意到水清浅不仅穿戴齐整,连头发也打理好了,梳成了一束,虽然简单,但是很规矩。要是他们家少爷自己弄的,大壮家的还真有点不敢相信。但若说是侯爷给弄的,就更让人刮目相看了。不过,这时大壮家的倒有几分明白夫人说的‘穿衣洗漱,不用她们伺候’的意思了。   宁仁侯领着儿子出来,边走还边低头问他,“上学去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嗯。”   “好,早饭准备好了,吃过之后,爹送你去上学。”   “嗯。”   “不许淘气,不要随便欺负同窗。呃,也不许欺负先生。”   “嗯。”   “你要是表现好,等你下学,爹带你去街上吃好吃的。”   “嗯。”   “儿砸,你这是设定自动回复了吗?”   “嗯。”   “…………”   宁仁侯走到外厅,左边稍间就是水清浅的小书房,宁仁侯进去,转身的功夫拎着一套四层的木提匣出来,里面装的是上学用的活计,是太学的标准配置,水清浅自己做主收拾的,虽然他爹觉得那些东西不太对,但是,好吧,这事儿他们家小鸟儿做主。   宁仁侯一手拎着木提匣,一手牵着儿子,抬脚外出时,才随口吩咐,“哦,现在你们可以进去收拾屋子了。”没注意到郑婶子的色变和赵大壮家的失望情绪。   ‘少爷贴身伺候的嬷嬷’和‘少爷院里的打扫婆子’这中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搁在讲规矩的老世家里,一等差事和四等差事月钱就能差出两倍有余。石府的月钱是没少,但若能当上少爷的管事妈妈,跟少爷拉近关系,攀上感情,日后的好处多得难以想象。你想想,石大人的官场人脉,宁仁侯的爵位,未来全都会落在少爷身上,作为少爷身边的管事妈妈,日后别说在府里,就是在帝都街面上都尽管横着走。在此之前,她们从不怀疑,毕竟她们是唯二两个被分到少爷房里伺候的,舍他其谁。结果,别说贴身伺候,她们连小少爷的衣角都休想拈到。更没想到的还是侯爷竟然会不假人手的照顾孩子。   侯爷夫妇不清楚这些下人的小心思,也许他们知道,但不会在乎。帝都这潭深水没有表面看着这么平静,无论是作为帝都权贵新贵,还是作为小飞天儿的家长,他们都不会允许什么人轻易接近儿子的衣食住行,他们家的小鸟可宝贝呢,成年之前自有父母的羽翼亲自守护,容不得旁人觊觎。   天蒙蒙亮的时候,石府的马车驶过太学院的宫门口,远远的停下,水清浅掀开帘子望了望,他这里远离人堆,身前左右都挺空的。水清浅今天是轻装上阵,元宝和威武一个没带,从马车上溜边儿下来,手拎着套匣,然后又伸手从车上接过一件玄色大氅披身上,天色还没大亮,水清浅就着这身黑漆漆的衣裳,悄没声儿的顺进熙熙攘攘的人堆儿里,半晌周围都没有人注意到他。   一个人孤零零的,还像书童一样提着套盒,估计谁也没认出来这位就是帝都最新鲜出炉的话题人物,宁仁侯家的珍贵小飞天儿。水清浅提着套盒在宫门口没等多一会儿,辰时正,阁楼里的金钟鸣响,太学的宫门应声大开,乌央乌央的,人群开始缓慢移动。   水清浅随人群一起进宫门,然后顺着人流一直被冲到宏正殿门口。   先是每日签到的地方。   殿前有个小角门,在这里签到后,身后不远的大殿回廊是下履处,学子们从这里脱鞋进殿,门口有监察博士,书童随从是不能进的,不过他们也在忙,忙着服侍自家少爷脱鞋进殿,还得把纸笔课本一套一套地从提盒里翻出来,另有更仔细些的备了手炉、毡袜……不一而足。   安静严肃的宏正殿每日就这会儿攘乱,水清浅挤在人群里,换过签到的花牌之后,衬着这股乱劲儿把大氅哗啦一脱,露出里面的短打小袄,一改他平日花开富贵的各种红包风格,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亚青边牙色小袄,挤在门口一群书童跟班里,瞬间就被淹没的无影无踪了。然后堂而皇之的,大摇大摆的,无视五步外站在宏正殿门口的面目严肃的监察博士,水清浅拎着他的套盒,跟着同样提着套盒的书童们,出了宏正殿正院,待转了房山拐角后,某人脚步一蹦三尺高,如同化了形的六耳猕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宏正殿作为主要的课堂场所,是太学的一处主建筑,不过,偌大的太学,如果你以为仅仅一个宏正殿便是太学的全部,那就太狭隘了。人家是全方位的贵族精英教育,太学生是奔着文武双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九能六艺一样都不能少去的,什么棋社、茶道,马场,琴房、武场……设施的各种高富帅就不说了,光大大小小的藏书阁就有六个,有侧重经史道学的,有侧重格物数学,还有琴棋书画的展馆和各类团社小楼,花园另计。水清浅提着套盒推门进了一处名为‘天然居’的三层小楼书阁,打扫的宫人早不在了,此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水清浅昨天被领着走马观花的时候,第一眼就相中这里了。   书阁分东西两侧五大开间,朝东的稍间、次间落地一排排书架子,从竹简到帛书,从手抄到拓印,一层到三层,满屋散着墨香,玻璃窗子前掩着青绿色的单纱绫,既保证透光,又不至于让阳光直晒到书本上。   朝西那边的厢房,南墙上也有几扇大大玻璃窗,遮阳的纱帘都被撤下了,保证室内的冬日采光,现在天色还早,若等再一个时辰,清晨阳光照进来,满屋子的金色。   这一侧厢房,起地就是一尺半高的暖炕,地龙的热气在榻下回旋,白里透金的麻席儿织在上面,冬暖夏凉。榻上分布摆着几张四方桌,桌上有茶盘,桌下有烹茶小泥炉,炕柜上还有各类文房四宝。这是给太学生们读书的地方。只是现在没人,冷冷清清。   东边藏书,西边翻阅,从典藏到学习环境,堪称周全到奢侈,全帝都满打满算只有六个类似的地方,全在太学院里。水清浅就是奔着这儿来的,西厢南窗跟下的暖塌让他有严重的熟悉感,老家水吟庄,他自个的小书房也有这样一块地方,水清浅迫不及待地进门脱鞋上榻,铺开胳膊上搭的大氅,抖开叠在套盒里的毛毯,拽过旁边的靠垫……   呼噜噜,他都爱死这儿了。   元慕一连数日都没有上太学,其实今日他也可以不来,不过,他自觉得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与其在家里躺得骨头发酸,还不如在太学里随便翻翻书来得逍遥自在。早晨时光,整个太学最清净的地方就是书阁——全体师生现在都在宏正殿里背书呢。哪怕下晌,书阁这里也热闹不起来,敢在书阁喧哗,被□□博士抽一顿板子,那是皇子龙孙都没得例外。   所以当元慕一进门,察觉书阁竟然有人,意外一愣,然后他看到炕下那双鹿皮靴口上的攒金线,抬头捕捉到南窗根儿下呼呼正睡着的一只白嫩嫩的蚕宝宝。元慕没用近瞅,神奇的第六感告诉他,他好像是遇到传说中的人物了。   元慕五岁起在太学读书,小一旬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跳过级,夺过魁,太学里的百八十号人,可以说少有他不认识的,饶是胆大包天的谢家小霸王,也没敢翘课跑到书阁呼呼大睡。说起来,元慕今天抱恙还来上学,多少也有点飞天儿情节。   那小飞天儿上学第一天就横扫小半个朝廷,与石大人一脉相承,崇尚法家思想;两句诡辩噎得当朝重臣半晌没回过词儿;并且这还是一只过目不忘智慧天成的小飞天儿……‘人家孩子’的各种八卦一夜之间传遍帝都,连元慕这种在家歇半个月病假的人都听个源源本本,威力可想而知。元慕嫌弃在家躺得骨头发酸,其实,说不上是不是潜意识里,他就想来太学院,来会一会传说中的小飞天儿。但也万万没想到,真巧了,竟然是这样的情况下,碰了面。   元慕在东厢挑了两只竹简,回来端坐桌前沉静阅读,偶尔也会抬头看看六尺开外的大毛茧,那毛茧身边有一个小巧的座钟,只是金蛋的幼稚造型让元慕最初有些失笑。时间就在座钟滴答滴答声中慢慢流淌。外面的太阳越升越高,眼瞧着真的到太阳要晒屁股的时候,忽然,咔哒一声脆响,元慕闻声抬头望过去,那金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机枢,忽然裂开了盖子,顶出个小鸡仔,一边转着圈,一边叮叮当当的起了乐声,就像八音盒一样。   毛茧终于有动静了。先是蠕动了两下,然后又扭了扭,之后安静了,安生小半晌又开始动了动,扭了扭,忽然毯子隆起一大块,毯子下的水清浅起身坐定,抱着毯子,茫然的小脸蛋睡得白里透红,这是还没醒呢,得容他坐在那儿先神游三界五行一轮回。呆愣愣的坐着念佛好一会儿,水清浅大大伸个懒腰,三魂六魄这才算正式归了位。   醒了,所以看到离自己不远处,有一位正在读书的好学生,十三四岁的华贵少年,天青雁纹马蹄袖深衣,外披淡蓝绫锦罩甲,握着书卷的手在冬日阳光下莹白温润得跟玉一样,水清浅不认识对方,但对方身上散发出一股芝兰气度弥漫在房间,书卷味浓郁得仿佛摸得着闻得见,水清浅好像被摄了魂儿,痴痴地盯着对方,迟钝半晌才眨巴眨巴眼睛,打招呼,“早啊。”   元慕乐了。都什么时辰了,太阳晒屁股,他还真敢理直气壮地道声“早”。   “这里有水。”元慕指着不远处的铁壶,料想他睡完火炕,必然口舌干燥。   壶水用来沏茶的,水早滚过了,眼下仅剩余温,正好入口,水清浅临睡前可没准备这些,想也知道这是眼前这位同窗弄的,甚至对方很体贴的提前把壶从泥炉上拿下来。就凭这,让水清浅对对方的印象又上了一个台阶。   “谢谢。”水清浅给元慕一个笑脸,转身拿自己的套盒去了。   煮水是因为元慕得按时吃药,那小飞天儿一觉醒来,元慕出言提点是顺便好心。谁料……敢情这只小飞天儿逃学睡大觉不是偶然事件哪?元慕吃惊地微张着嘴,见那只小飞天儿从木提匣里扯出方手帕,用壶水温湿了抹脸,然后又摸出个杯子,从壶里倒了小半杯水,掺了竹盐咕噜噜的漱着口就跑出去了……   现在人家在门口梳头发呢。   他竟然还会束发!   足足两三秒,元慕才发现自己竟纠结这个。不过,也不能怪元慕被吓了一跳,时下七八岁的童子,莫不是剃个半秃瓢,梳着总角或各种福寿头,出身高贵的太学生也不会例外。想如小飞天儿这般留一头黑缎子似的泼墨长发,怕是身前身后跟的就远不止是书童长随,还得有奶娘嬷嬷了。别说元慕不恭维他们,太学里这些同窗,算上二十浪荡仁字班的学子,会自己束头发的,未尝一个手能数的过来。   好吧,束发洗漱之类都是小节。水清浅梳个鹊尾,上面系了孔雀翎,精神饱满地像只小鸟儿从外面蹦回来,收起他的金蛋座钟,他的毛毯,收拾完自己的套盒,他抽出最后两层,跑到元慕跟前,放在他书桌上,“我带了点心。”水清浅决定在太学里交朋友,这个是他遇到的第一个看顺眼的,“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水清浅。”   “我叫元慕。”元慕微笑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包蜜饯,幸好他今儿吃药备下了。      第53章 认识一下   水清浅跟新朋友聊八卦,一边咬着零食,一边晃荡着小腿,“你今天怎么没上课啊。”   “我请了病假。本来可以在家休息的。”元慕解释,但是他觉得这话从水清浅嘴里问出来,有股特别违和的感觉,“你呢,你也没去上课?”   “今天的课程我已经学完了。”水清浅可理直气壮了。不过,元慕的话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原来生病也是可以不来上学的……   “那你可要小心。”元慕不知道水清浅转着的小心眼,他在说另一件事,“我听说,因为你过目不忘,所以博士们要另外给你安排课程。”   “你怎么知道?”   元慕抬高眉毛,作为得意门生,总能听到点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水清浅忽然醒悟似的直起身,看看食盒,又看看元慕,敢情自己的马甲掉了?“你知道我是谁?!你怎么就没误会我是书童呀?”   元慕无语抬头望房梁。   太学设在大内禁苑,这里有宫规约束,哪家书童敢在书阁重地闲逛?还连吃带睡?还在套盒里装了蜂蜜、牛乳、各类点心?别看每位太学生都随身带着两三个套盒提匣,那装得都是上学用的正经活计,书本笔墨,字帖棋谱,若是轮到有乐科,不止得带琴谱乐集,也许还得带着乐器;若是摊上武科,还得准备骑射的皮弁装束,等闲三两个提匣都不够用,还装点心?元慕没多费唇舌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是抬手指着水清浅身后,“我认识,那是‘半寸金’。”   水清浅回头,元慕说的是他刚刚睡觉盖的毯子,这东西正经叫‘克什米方巾’是原产自西漠克什米古国的珍稀之品。别看水清浅把它当被子用,其实东西轻薄得很,这一大铺盖束起来,能轻易穿过一枚扳指。传说,是用大漠西北的寒羚羊的贴身绒毛织就,而且三个纯熟的织娘用时一个月方能织一寸。   用料珍稀,工艺复杂,方巾的产量每年有数的就那么几张,还要进贡给东洲上国。传说,东洲的丝绢卖去荒漠西北,是与黄金同价,但这方巾子在源产地买卖,竟要比绢还贵一倍,等闲克什米王族都用不起,桑蚕能养殖,那漠西羚羊生活在苦寒绝地,跑跳极快,等闲猎人见都见不到。要不怎么起诨名叫‘半寸金’呢。   东西如此珍稀,便是家中有藏,也常常来自御赐,非老祖宗不用,元慕还真没见过谁家如宁仁侯府这般,任孩童裹来卷去,如此漫不经心。   “还真是个矜贵的宝贝。”元慕低声咕哝,也不知道他感慨人,还是东西。   东西好用,于是就用了。水清浅的处世哲学一向单刀直入,水吟庄山高皇帝远,乡下民生淳朴嘛。如今,京都居,大不易,水清浅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书中的话。元慕今天给他上了一课:三六九等,身份地位什么的,在帝都这里,原来不只是人,连东西也分着高低贵贱。   “想什么呢这是?”元慕看他半晌不言语。   水清浅在反思呢。   之前,为了能不上学,他想过扮文盲,扮官话不通的乡下土蛋儿,扮不学无术的纨绔混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被否定了,然后找到这个扮书童逃学的门路,看来也不保险,这么快就被拆穿了……   水清浅忽然把手摆了摆,没头没尾的,“不管了,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元慕这一刻福至心灵,他觉得……这小飞天儿……咳咳,他在说逃课么?   “这是棋谱?”水清浅回过神,第一次注意到元慕手里的书简。   “吴图棋经。”   “竹简的?”水清浅小吃一惊,他所知的、买过的、读过的,都是书局里批量的印刷版。   “并且是吴公亲笔手书。”元慕有些骄傲地对着水清浅晃了晃手中竹简,吴图棋经最原始的手稿本,珍藏于太学的天然居书阁,现在握在他的手上。   说不上是不是膜拜心理,水清浅转头看向对面的东厢那些密密麻麻的书柜藏书,之前,打死他也不会信吴公真迹就这样收录在如此平凡的小楼里。那么,除了吴公手书,对面那间屋子,究竟还有多少令人羡慕垂涎的珍稀善本?水清浅忽然有点明白了:所以,这就是太学,帝国最显赫的书院,它的显赫并不仅仅指权势富贵,更因为这里汇聚天下最精英的资源,珍宝无数。不入此门,窥不到终南踪径。   看着水清浅痴痴地看着对面愣神,元慕忽然饶有兴致地提议,“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是吴公最后的珍珑局。”元慕指着墙上那幅大大棋盘说。   元慕带着水清浅到了千机阁,这里是太学传统的弈棋道社团千机社的活动场所。“当年吴公在这里为传道业师,留下了数本经典的棋经棋谱。墙上这一副也是吴公的手笔。”   于水清浅来说,吴公圣手是仅存在书中与历史里的人物,一个作古三百年的大师,留给后人无价财富,他站在圣人生活多年的地方,看着圣人最后的手笔,特别有种神奇的激动。水清浅定了好一会儿心神,才抬头研究墙上的珍珑,第一眼看过,很肯定的说,“我没见过。”   “那是当然。这副局没有流传出去,是唯一的。”元慕也抬头看着墙上的棋局,带着骄傲和膜拜,还有些挫败,“这是吴公最后之作,无解。”   “无人解开?”水清浅很是怀疑。   “反正太学中没有。”元慕说起这个,感情很复杂,“如果流传出去……也许吧。毕竟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众多。谁知道呢。”   但,这一副最终还是没有流传出去,藏在太学,只有特权阶层能接触。也不能说太学敝帚自珍,水清浅似乎能明白那种复杂,是纪念,也是珍惜,还有身为太学生,身为吴公嫡系子弟的骄傲和矜持……不一而足。不过转念,水清浅抛弃了那些复杂的情绪,心神被吸引去了。刚刚冷眼一瞧,他只觉得这局珍珑是个残的,处处是破绽,应该不难解。一旦揪住细节琢磨,又发现破绽可杀,活处可死,步步是死地,就如元慕所说,无解。水清浅不信邪的咬住一点再琢磨,又挖出死机可活,仿佛处处活路,转眼又入死地,一动而发全身。   “奇怪。真奇怪。”   “嗯,”元慕一点也不意外水清浅的反应,事实就是这么回事。“你第一眼看上去,觉得这是一个未完残局。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布局完美,无处下手。再继续看,又像个残局。真要落子破局,又发现无破绽可用。据说,吴公摆局,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等着仆人发现时,他已经作古。所以,也没人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珍珑局。”也许,仅仅是个不完整的废局。   元慕讲完,与水清浅一起静静的站在地上,看着墙上的棋局。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清浅忽然动了,踢掉鞋子,腾腾腾几步跑到榻上,拾起一粒黑子,啪的一声落在一处杀眼。元慕对棋局已经熟烂于心,此刻看着棋盘气势瞬间变化,猛然感触,愣了一愣,便也下履登榻,腾腾腾几步跑到墙边,从棋盒里执白,啪,举子落在另一处。   水清浅看着自己的活眼要被斩,转手曲四脱骨,死又变活;元慕白子断尖,然后黑子立,白打,黑吃……两人你来我往,一替一手,棋局很快纠缠起来。原本一片迷离诡变的珍珑局面,在两人的厮杀中渐渐棋路清晰起来,元慕的白子藏龙卧虎,平静中杀机四伏,水清浅的黑鹰亮翅抵抗顽强。   这一手,元慕的白子落,藏龙显真身,眼见再一步便是飞龙在天,全局盘活,轮水清浅执黑,他不顾自己被逼得中盘气危,反而直入对方阵中,啪,一子点在龙尾虎脊,酝酿许久的杀招一出,生生斩断了元慕渐成的龙腾虎跃之势,一举翻盘。   元慕面色净肃,盯着棋盘思考良久,最终深深吐一口气,“我输了。”   尽管棋面看起来依然胶着热闹,很是一派轰轰烈烈的战事正酣,但是元慕知道大势已去,两人已然交手许久,水清浅布局缜密,步步危机,俨然让元慕打起十二分精神,可依然不知不觉中让对方在自己局中埋下杀眼,一举翻盘,这样的对手是不会随意犯下致命失误的。所以即使继续下去,元慕也无非是死缠烂打,垂死挣扎,那也太没气度了。   也许元慕心里该有那么点点不甘,不过,比起那点点嫉妒之心,他感到更多的是神奇和惊叹:这就是真实的、神秘的、传说中的飞天儿么?   那只传说级的小飞天儿却长长出一口气,累得一屁股坐下来,赞赏元慕,“你可真厉害。”   元慕也累,但他依然站在那里,看着墙上棋局久久回味,回想刚刚强攻智取的厮杀,回味珍珑的布局巧妙,在所有所有这些感慨之后,他忽然意识到:“我们,我们把珍珑破了……”元慕喃喃,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破了珍珑局,意味着他们这一盘厮杀会永远地记录在太学历史上,流传千古。一个不经意的逃课的上午,一个无关紧要的意外拜访,甚至他只是出于某种炫耀的心理带水清浅来参观这儿,这只小飞天儿甚至是第一次看到这局珍珑。元慕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你,你怎么做到的?”元慕回头,没见到人,一低头,只见刚刚还奸猾狡诈、杀气爆棚的小飞天儿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像只亮肚皮的猫儿。   水清浅一挥手,很肯定的,“凭感觉。”   “什么?”   水清浅扭了扭,指着几处,“这里不行,这里活路转死,这,这,还有那眼……我都算过了,不好用的。所以,”摊摊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就全凭感觉摸一个咯。”   元慕:幻灭感是肿么回事……   入夜时分,   “……后来元三公子带着水公子去了千机阁,他们在那破了吴公珍珑局。分别的时候,瞧着俩人有说有笑的……”一位赭衣武士正在汇报。   嘉佑帝听到这里,抬抬眉毛,好兆头呢。那小东西难搞得很,强按牛头喝水肯定不行。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么。嘉佑帝就不信偌大太学找不到合他眼缘的,果不其然,竟跟元家的孩子碰上了,元慕的家世品貌才学是一等一的好,在圣人心里都是挂过号的。   “其他方面的动静呢?”   “回官家,是有些怪话流传,不过,除了元府的三公子,水公子没与旁的人交集。”在侍卫长大人看来,那只小飞天儿心眼儿可多了,并不像什么人都能亲近去的。“至于别的,还暂时没有迹象。”   嘉佑帝闻言,觉得安慰了,至于是什么人,传了什么话,总归就是那些酸话,总归也逃不出有数的几家。“你让下面的人都警醒着些。他那亲爷爷不着调,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尤其是安全。”   “是。”   比起皇宫里威压肃穆的气氛,元慕家中就显得活泼多了,大侍女一边备汤婆子,一边语气轻快,“三爷这是风寒好了呢,大半天都没听到一声咳嗽,可算宽了太太,老太太的心。”   “咱们三爷是文曲星下凡,一见书本,便包治百病的。”澄夏手脚轻快地给元慕松散了头发。   元慕坐在那儿等着侍女给蓖头发,回想白天的一幕幕,有水清浅,有珍珑局,心情也挺不错。“我早该不听你们的,整日闷在屋里,没病也憋出病了,我若早一日去学里逛逛,没准儿病早一日就好了。”   “三爷这话可不厚道。”立夏铺床,笑着说,“奴婢听说,想风寒见好,需把病气过给别人,过去了,自己就好了。今天爷在学里头,可是把病气过给别人了?”   “哪来的乱七八糟说法?”元慕想起水清浅,看得出来那只小飞天儿被家里宝贝着呢。还有那盘棋,元慕没想到水清浅事后竟然会要求他保密。共同拥有一个小秘密,这感觉……还真不坏。   那只小飞天儿挺好相处的,一点不像传闻那样。   “呵呵,一只难搞的小飞天儿?”   同时,石府。   “啊啾——”水清浅揉揉鼻子,若有所思,然后提笔回信道,“我觉得我病了,这不是个坏消息,你知道么,听说明河已经上冻了,我今年还没坐过冰车呢……”   水清浅趴在桌边絮絮叨叨的写回信,讲爹妈有多狠心,天不亮就要逼他上学,描述课堂多像多像小黑屋,好不容易前天下了一场大雪,有很多地方他都想去,最近办年货高峰,六坊四市,很大很热闹……   在水清浅的左手边,放着一只掀盖的花梨木匣子,里面有讨吉利的金银锞子,有象征平安如意的玉器,就是标准的过年走礼,最近水清浅收到不少这类的东西。只是这个匣子除了这些,另有点小玩意,比如绿翡翠雕琢的叶子哨,拇指大的铁蟋蟀,三套象牙镂空香球……花梨木匣子下压着一张名笺,上面的字体俊逸有力,露出来的半张笺里,祝福鹭子在新的一年平安快乐,健康如意,署名是简单的‘阿昭’二字,没有姓氏。   某人深更半夜不睡,抱着玩具稀罕来稀罕去,点灯熬油的写长篇回信,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几乎全上流社会的人都知道那只小飞天儿病了,不是如某人所愿‘借口不去上学,趁机可以跑出去玩’的那种病,倒霉孩子出水痘了。      第54章 上元宴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调过来照顾鹭子的屋子吗,我能用的人有得是。”   赵大壮家的脊梁都快被汗湿透了,嘴里也苦苦的,她真的不知道。小孩起水痘也算平常吧,但主家若真的计较起来,他们这些伺候的免不得被拎出来挨板子。又有侯爷和夫人初来乍到,这杀威棒恐怕真的要落在自己身上了。   “你在这府里多少年了?”   “回夫人,有十二年了。”   “那几乎就是老爷刚启了官职的时候。你一直做针线,老爷任职五六品时,你的手艺合用,如今老爷是当朝二品,你觉得你的手艺还合用么?”水夫人一点不客气。   赵大壮家的瞬时涨红了脸,唯唯诺诺的,“夫人,夫人教训的是。奴婢,奴婢是技艺太差,配配不上……”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结巴颤抖。   “可我依然选择你去照顾鹭子的衣裳针线。知道为什么?”水夫人忽然峰回路转,“因为你可靠。”   赵大壮家的猛地吃惊抬头,心里又惊又怕又喜又患得患失,脸上的肌肉都止不住的哆嗦。   “衣裳是贴身的东西,跟入口的东西一样,都很重要,府里人手不够,注定要有新采买的入府,可我必须保证有些重要的事情交给能让我放心的人去操持,你明白么?”   “夫,夫人,我我我……”   “现在告诉我,把鹭子的衣裳配饰一应屋内摆设交给你,你能让我放心么?”   “能,我能!夫人夫人放心,奴婢必定把少爷照顾得好好的。”赵大壮家的没有一张巧嘴,抹着眼泪磕头却见真诚。   “你只要盯紧他的衣物就行了。”水夫人点点头,“鹭子这一批的衣服被褥全要浆洗,在水痘退下之前,他换下来的衣服都要滚水煮过。这个我要你亲自去看着。天气晴好的时候,被褥要暴晒。日后,他的外裳会包给锦织坊做,内衣则由你准备。但不管外裳还是内衣,上身之前必须经过高温熨烫。现在柜子里的衣裳……”水夫人林林总总的交代儿子的生活起居,赵大壮家的在下面认认真真的听着,记在心里。俩人正在这里忙着,就听水清浅的声音由远及近,   “本大侠是不会屈服的。”   “给我老实点。”这是宁仁侯的声音。   “华山之巅会留下本大侠永远不屈的灵魂……”   “不屈?真新鲜,你有什么好不屈的,一个绿林强盗,抓住了就打五十大板。”   “侠盗!是侠盗!劫富济贫的……”   “嗬,迟了,你现在是官府阶下囚。去书房给老爷我写大字去……”   然后水夫人就看到儿子的手和胳膊被捆了个结实,被他爹一路拎着经过前厅门口。水清浅最初的热烧退了之后,又开始活蹦乱跳,完全没一副病人该有的样儿。只是疱疹起痒,家长们怕孩子伸手乱抓,一贯要把手捆在身体两侧,谁家孩子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偏偏这么点事也能被他家鹭子抓住演上一阵子。   爷俩从门口走过去,方向直奔书房。   “咱水霸天从三岁起,扛着五十斤大刀纵横山林,拳打南山,脚踢北海……”   “少来这套,你就是抗五百斤铁锤,一天五篇大字也不许少。”   “哼!男子汉大丈夫……呃,爹……我肚子上痒痒。”水清浅忽然没了霸气侧漏,哼哼唧唧的撒娇。   “绿林好汉么,疼你都不怕,还怕痒啊?”   水夫人,“行了,”水夫人揉揉额头,“暂时就到这,有些事儿你要心里有数,自己知道就行了。你出去后,让郑婶子进来。”   暂且不提侯爷夫妇转了什么心思,水清浅意外出了水痘,但水痘状况良好,一直被控制在正常的症状内,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水清浅也慢慢好转了。甚至除了最初的发烧,他没觉得很难受。相反,不用早起上学,小鹭子还觉得自己因祸得福了。唯一不足就是怕病气传染,都没有允许小伙伴们登门探望,也没允许他出门,哪怕新年的时候为拜年礼节。   水清浅错过了新年社交,律政官大人和侯爷夫妇可没有,在各色新年宴会上被追捧的简直红到发紫。于是,水清浅的缺席就倍显注目,一个小儿水痘,不知道被多少人关切问候过,水夫人出席的各色宴会里,也不知道给出多少金银锞子,甚至为某些出身名门的小姑娘,还饶进去几套镯子和玉饰。   待正月十五的时候,水痘早就彻彻底底的好了,水清浅错过了新年宴,这次皇家上元宴就成了他人生第一次的重要社交场合。自然,上元宴跟新年除夕宴相比,隆重略减,热闹十足。因为是非常正式的场合,所以小鹭子这次的打扮不仅仅依从了红包风格,今天这个红包,堪称是描了金边、镶了明珠的富贵红包:大红底的百蝶穿花锦云缎,白玉腰带系五彩丝绦,还挂着一块红玉葫芦配饰,胸前戴着金螭璎珞挂着羊脂白玉。头发也绾起来了,不再是包包头,而是小大人儿似的束发盘至头顶,系了一只金缨展翅的紫金冠,正面有偌大的明珠,发冠后面甩着两根精巧薄雕的凤羽尾,随着水清浅的每个动作,凤尾轻颤,富贵非常又动感十足。   宴会设在淳德殿,东侧日月楼是男人们的主要宴会场所,西侧斗极楼则是家眷所在。水清浅作为石府嫡出少爷,既可以跟着父祖去日月楼与官家同庆,也因为不到十岁,与家属女眷们待一起也没什么不妥,选择权在水清浅,水清浅看看一身正式端肃大朝装的爷爷和爹爹,转身腻在漂亮香喷喷的亲妈身边,当小尾巴跟进了斗极楼。   然后他就后悔了。   “我还是头回见到像你这么受欢迎的,脸都红了呀?”   水清浅提上裤子回头,旁边这位搭话的正解手嘘嘘,凭着衣裳看,是个宫中禁卫,不过,他锁甲胸右侧系着三结绫,是高阶尉官,瞧着年纪也不大嘛。   “我叫封冉,顺便说一句。”这位二十郎当的少壮军官说。   水清浅想了一下,宁国大长公主的夫家姓封,消毒剂药方卖的就是他家。好吧,这个可以交往。“我叫水清浅。”   “我知道你。狼奴跟我提过……哦就是元慕,元家老三。” 封冉抖了抖,系上裤子,“他是我小舅子。”   水清浅:这个消息还来不及掌握。   “他说在日月楼没见着你,想来你就在这边,让我看到你时,帮忙带个话。”封冉看了一眼水清浅,那眼神有点同情的感觉,话锋一转,“没事儿,吃一堑长一智,你得庆幸自己还小呢。”指的就是刚刚宴会厅里,水清浅被拉郎配的盛况。   水清浅忽然觉得此人讨人喜欢了。   水清浅刚刚在斗极楼被诸位夫人围攻,事实证明,在三姑六婆方面,这些诰命夫人跟乡下大婶也没本质差别。比乡下大婶们更凶残的是,她们自己围攻水清浅不算,还敢拉来左一个右一个的小丫头给他交朋友,还要他带着她们去玩——难道他长得像很奶妈么?这帮夫人算无意踩了小鹭子的尾羽,他最讨厌女生啦!因为她们不敢下河摸鱼,不敢上树掏鸟窝,堵个兔子洞更是废材加三级,甚至有的看到虫子还会尖叫……烦都烦死啦!最后,水清浅很有风度的,或者说是很没出息的,顺尿道遁了。   封冉目睹了期间精彩过程,很是同情。   “嗯,女人不好惹,能当丈母娘的女人就更不好惹。”封冉乱七八糟的一脸感慨,“所以,你还是去日月楼吧,要不然在外面广场上放烟火也行,飞廊那边还有灯谜,元老三跟我说,他一会儿也要过去。他让我告诉你,若有兴趣,你到那儿找他。”   俩人说着话,一起出了恭所,水清浅遥遥的看到飞廊那边一片璀璨通明,“你一起来么?”这位小爷颇对他的胃口。   可惜,封冉一脸苦逼的指了指腰牌,“我当值呀。”   飞廊连接着日月楼和斗极楼,里面挂着许多精美的花灯,有宫里做的,更多的出自各个勋贵之家,所有的花灯都放在一起,上面还有灯谜,规矩是猜谜赢花灯。最初是君臣共乐的节目,慢慢演变成全是孩子的天下。   水清浅告别了封冉,偷偷溜去飞廊那边,眼下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勋贵家的少爷千金,十几丈的距离水清浅一眼扫过,全是陌生面孔,呃,其实他也就认识元慕和孟少罡而已,水清浅仰着头看着梁上的各色精美花灯,决定先不去日月楼了,好花灯得先下手为强么。   各种华丽的花灯挂满棚,既然每家都送了花灯进宫,难免带着攀比之心,比谜题构思的精巧,更比花灯制作的别致。石府也做了花灯,还是水清浅亲手做的,是他养病期间用来打发时间的,但他做的很用心,灯罩都是亲手所画,前后画了七八幅才挑出这个。画的是‘初夏商集街一日游记’以潜港那天的街市为蓝本,上面有他,也有阿昭哥哥。   因为花灯要送进宫里共赏,水清浅特意用了并不适合作画的鸢蝶纸,一种偏向华丽,炫富摆谱多过实用价值的无聊玩意,一切为了好看。水清浅用心很好,但也不得不承认,再华丽的纸,它也只是纸。上元节这天的宫灯展示,不知道有多少花灯用上了珠宝金箔做装饰,所以一个八岁孩子的手工品放在这里就显得简陋得有点扎眼。花灯本身真的没那么寒碜,只是石府的灯跟其他一等一的豪门勋贵家的花灯放一起了,水清浅的精心作品就成了仙鹤群中的秃尾巴鸡,货比货之后的扔货。   “嗤,真的不知道是哪个穷酸小吏送过来的,也好意思往宫里送?”   果然,有人嫌弃了。   清清脆脆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股高傲的优越感。是个穿着宫装的小姑娘,水清浅只能看到她的侧脸。水清浅抬头远远地看看自己做的花灯,不高兴的抿起嘴。   “就是。真不知道光禄寺的人是怎么安排的,这么把这种灯也放进来了?”   “不要管这个了,月桂,过来看我家的灯,你猜,猜中了这盏百鸟朝凤送你。”另一个少年变声期的公鸭嗓,透着一点炫耀和讨好。   水清浅顺着看过去,货真价实的百鸟朝凤,一个凤凰造型,灯身都是用各种羽毛拼接而成,既要显出羽毛天然多变的光下色彩,又必须要里面的烛火透出光亮,果然十分精巧。水清浅看着前面那三男一女身后跟着的好几个随从的大排场,歪歪头,转身走向另一边,同时心里打定主意一会儿要过去把自己的花灯拿回来。才不稀罕把花灯留给你们呢!   水清浅一个人仰着头看花灯,身边别说小厮,连个宫里的内侍也没跟过来一个,孤单影只通常代表着‘芝麻小吏的家眷’,所以,半晌也没人上前跟他搭话,这让刚刚一直处于被围观状态的水清浅,特别享受眼前难得的轻松自在,并趁机凶残的收刮着战利品。   水清浅又看上了一盏美人图的绣面宫灯,绣品特别好看,打一成语。水清浅看着绣上去的美人图,略一思考,   “谜底是‘锦上添花’对不对?”他问旁边的掌灯内侍。   “公子聪慧。”内侍低头弯腰的恭维,“这只花灯是您的了,您是要现在拿下来,还是一会儿送到府上?”   水清浅此时手里已经提了四个花灯了,实在腾不开,“可以跟这些一起送到府上吗?”手都提酸了。   “这是自然。请问贵府是……”   “是青蕞巷的石府。”水清浅自报家门。   青蕞巷……石府?那不就是——首席大律政官的府邸么?!内侍心里激灵一下子意识到,那此位小公子,很有可能就是传闻中的那只——小飞天儿。内侍一边接过花灯,一边下意识的抬头。   飞廊长约二十丈,宽度却只有六七步,除了这边的掌灯内侍,附近有好几个人都听到了水清浅的自报家门,石子律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三公之一呀,在满是权贵的帝都里,石府也是金光闪闪的存在,众人纷纷好奇的看过来,石府里的小公子……妥妥是那只小飞天儿。一见之下,灼灼视线更逗留不去了。八卦像水波纹一样一圈圈扩散,一时间,满飞廊的花灯仿佛只有这边才亮的晃眼。   经过大半年的在外游历,这点行注目礼纯属小意思,水清浅对满身视线置若未闻。待要仰头继续找下一盏花灯,却不经意瞥见了刚刚那一群人正往这边望,然后他们动了,离开原地朝着自己这边靠近,水清浅的小心思转了一下,然后脚步一转,迎身过去。   “那就是……他就是那个……”   名声大噪的宁仁侯嫡子,一个如假包换的飞天儿,不管有没有情窦初开的因素,穿着一身粉色华丽宫装的小姑娘的脸颊,不由自主的升起一层淡淡红晕。原来那人就是……   他……果然如传闻里说的,玉颜光润仿若仙子下凡。   他叫水清浅,他正往自己这边走……   “飞天儿。”护花使者的语气很复杂,跟飞天儿的名气比起来,刚刚还凭借花灯高调不已的公子,此刻黯淡变为路人甲。   见水清浅直奔而来,小姑娘的脚步渐渐停下来,脸上带着一种暗含骄傲的羞涩笑容,等着对方主动靠近。      第55章 谢铭   随着脚步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月桂清了下喉咙,开口,矜持地拉长音,“你……”   水清浅直直的从她身边走过,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你!”背后的声音陡然变调了。   水清浅根本没注意身边过去一位小姑娘,越过那乱哄哄的人堆,他满眼都是自己的花灯。   【独木造高楼,没瓦没砖头,人在水下走,水在人上流。】   水清浅出的谜面很简单,只要看一遍几乎就能猜到,这盏灯还能留在这里,恐怕因为人们连看一眼都不屑吧。   “我要猜这个。”水清浅示意附近的内侍。   “我猜是雨伞。”另一个声音陡然捷足先登。   水清浅回头,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看起来比他大一点。浓眉大眼的,高高的个儿,肩宽腰窄,从身形上看像习武的,不过穿得却是非常标准的宽袖大裾的仕子服,云缎蜀锦、金冠玉带。水清浅绷着小脸打量他,对方落落大方任由水清浅打量,此人肤色偏黑,却不像水清浅涂成小黑炭那么猥琐气十足。但磊落的外表并不能证明人品好。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赶在水清浅选花灯前劫胡,飞天儿手里的馍跟别人的馍不一样,是吧?能长出花,是吧?   俩人互瞪的功夫,水清浅的花灯被取下来了,内侍拿着有点吃不准,这花灯应该属于谢大少的,但这位小飞天儿难道就是好惹的主?第一日太学之后,水清浅的大名响彻宫内宫外,尤其在宫里,谁不知道这位小少爷被官家抱在膝头整整哄了一下午,是在官家怀里又吃又睡的矜贵宝贝?   小黄门拿着花灯有点不知所措,谢铭可没犹豫呢,直接伸手把花灯接过来了,然后递给水清浅,“我送给你。”   水清浅没接着,上下打量着对方,然后一扭头走了。   谢铭看着水清浅的背影,挠挠头。   水清浅走向整个飞廊里最大最亮的两盏宫灯。一只是风调雨顺灯,一只五谷丰登灯,明黄黄的金箔铺的,上面细细的飞龙纹清晰可见。这是官家着人做的花灯,今夜最大的好彩头,可惜一直没人能得手罢了。   风调雨顺的灯谜是【半截白,半截青,半截实来半截空,半截长在地面上,半截长在土当中。】   五谷丰登的灯谜看上去却更像一副对联,上句【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下句是【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   这两个谜语其实都算不得很难,可惜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千金们大约从来没见过真实的、长在地里的大葱。至于穷苦人家才用的油灯,还有小商贩用的秤杆,距离他们的生活就更远了。不过,这第二则灯谜自有一番典故,书中是有记载的。所以说,这两个谜语,主旨考较民间疾苦,也为考校博览群书。结果秒杀了飞廊里所有参与猜谜的权贵少年。水清浅指着那两盏大花灯,跟内侍说,“我要猜这两个。这个,”水清浅指着风调雨顺灯,“这是葱。另一个,是油灯和杆秤。”   “是,恭喜公子。”内侍欢喜的把两盏灯拿下来。   水清浅手里提着,走到谢铭面前,“我可以拿这个跟你换。”从始至终,他没有问人家的名号。   谢铭其实就是为了制造一个跟水清浅相识借口,他们俩太学同班,打从太学里第一眼看到他,谢铭就跃跃欲试想认识这一只小飞天儿了,小孩漂亮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谢铭出于某种猥琐的敬仰——这是嚣张到敢在太学课堂上当着皇帝面睡大觉的——英雄啊!只是没想到,除了第一日,水清浅就一直没再出现,如今好不容易碰上了,谢铭找了借口,不料人家压根儿没接他的茬儿,找来官家的灯跟他换,谢铭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不是谁都敢扫皇帝面子的。   “你能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出来的么?”谢铭垂死挣扎。   “你难道没有见过葱么?”水清浅反问。至于第二个谜题,油灯,水清浅也没见过实物,但是, “那个典故,在《徇说》,《帝国十二诸侯史志》的第六篇,虚清子的《西行见闻》里都有记载。”   “那些你都看过?”谢铭有点呆。   《徇说》 被列入了子集,但一向偏冷。《帝国十二诸侯史志》,谢铭听说过名字,是非常庞大的史籍,一些大的书馆都会有整套收藏,可是除了某些特定官员,大概都没有人去翻翻吧。至于什么《西行见闻》,明显属于杂记类,谢铭听都没听过。   “我们可以换了么?”小鸟儿早就不耐烦了。   “我能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这盏花灯吗,它看起来实在……”谢铭拿着灯比划,却话说一半忽然顿住了,他之前真的没仔细看过这盏灯,直到现在。谢铭忍不住凑得更近一些,注意上面的题字,然后视线转至整幅生动的市井图……谢铭先是皱眉,继而瞪大了眼睛,满脸惊疑,有点不确定,“这,这是十一郎的字画,十一郎做的花灯?”   谢铭的惊异语调让原本就在旁边徘徊不去的人纷纷凑上来,十一郎发迹于上任首辅的寿宴,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所以他的书画在权贵阶层备受追捧,可惜,有价无市,市面上很久都没有出现十一郎的新作了。如今,十一郎竟然会在一个花灯上作画?   “是十一郎的题字印鉴,就是这个。”   “线条遒劲,用笔细致,闹市繁而不乱,绝对是大师的水准之作。”   “是哪个府上送过来的花灯?”   “十一郎怎么用了这么一张纸?”   “一笔呵成,凝重老练,你看看这处……”   “我们可以换了么?”水清浅没管旁人,只执着地看着谢铭。   谢铭讪讪地把花灯递过去。很明显,水清浅早看出来这花灯是十一郎的作品,所以才执意要拿到这盏灯,比起他这种误打误撞的,眼力差远了,他本来就是抢的,眼下实在没脸死霸着不给。   水清浅接过花灯,围观人群眼热的盯着花灯及手持花灯的人,说不上哪个更让他们心痒痒,家教出来的骄傲和矜持,没有让谁冒冒失失的出来搭讪,一时间飞廊里呈现短暂安静,空气里流淌着搭不上话的尴尬。   水清浅拿着自己刚换回来的花灯,忽然感觉衣角一沉,元宝‘咔咔咔’的叫着,不知道从哪里玩爽知道回来了,极快的窜上身,水清浅不得不腾出只手抱住它,同时,那边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呀!我的花灯!” 紧接着就是啪嗒一声,东西落地的脆响。   水清浅顺着声音望过去,首先看到的是青石地面上的一小团火光,那只名贵的百鸟朝凤花灯不知怎么掉地上了,整个花灯烧成了一团。花灯的主人就是刚刚那个高傲的宫装小丫头。   水清浅以为自己充其量就是个吃瓜群众,没想到这场闹到御前的花灯官司最后打到了他的头上,他就是那个该死的、毁人花灯的罪魁祸首。   “就是它,就是它把我的花灯弄坏的!”小丫头的指控直指元宝。   元宝趴在水清浅的胸前,正咯咯咯的各种撒娇,水清浅都不知道元宝又干成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了,能让它这么高兴?   “是你的猫打翻了月桂公主的花灯么?”有人出言打抱不平。   “那百鸟朝凤用了一百一十八种不同鸟类身上的羽毛,可是极难寻的。”   “是你,就是你弄坏了我的花灯。你要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月桂公主的态度一扫之前的羞涩,面对水清浅,她的态度变得盛气凌人。   “你的猫闯祸了,你要怎么赔?”   “宫里不许进不知名的东西,也包括动物,你不知道么?”   公主打了头一枪,剩下的三个公子哥抱成一圈纷纷指责水清浅。   围观群众的视线又落在水清浅和元宝身上。   元宝漂亮得很扎眼。这货本来就是个球形身材,毛茸茸圆滚滚的尽显可爱,长着一对儿跟水清浅神似的黑溜溜的大圆眼睛,又被养的滋润水滑皮毛光亮,浓密的白金色皮毛在飞廊这边被明亮的烛火照映,变得通体金澄澄的,尽管没有人看出来这到底是猫还是狗,但凭美丽的外表,元宝绝对会被划到‘珍稀名贵’的一族,尤其,还是个小飞天儿亲自养的。   水清浅抱着元宝,看看那边的狼籍地面,百鸟朝凤变成灰糊糊的一团,干在地上。   “你说元宝弄坏了你的花灯?”   “就是它!”   “证据呢?”水清浅立刻反呛。   “我说是它就是它,”月桂公主抬起下巴,用一贯傲慢的语气,“我看到了,这就是证据。”   “哦——”水清浅不甘示弱的也抬起下巴,拉起长音。一手抱着圆滚滚的元宝,一边盯着对手,忽然,他对那小丫头做个夸张的赔礼长揖,“真抱歉,是我疏忽了,我不知道元宝除了会跑会滚,它今天还学会飞啦。”   人群里发出几声怪笑,不过随即就压住了,月桂公主大名在外,也是不能轻易得罪的主儿。   小公主脸上挂不住,“你,你放肆!”   水清浅敏感地察觉到了现场气氛,不自禁地抬高眉毛。他不认识这丫头,但显然,很多权贵子弟不愿得罪她。水清浅的心眼儿转了一圈,眼睛落在自己战利品上,出门一年多,水清浅见识过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尽管心里不舒服,但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还是自认非常大度的拿了风调雨顺灯递过去,“那这个算我赔你的。”   “你,你好大胆!敢用父皇的东西送人情?”月桂公主大声呵斥。   顿时,这只小鸟仅有的那么点针鼻儿大的风度烟消云散。对方纠缠太过,这连得理不饶人都算不上,应该叫死缠烂打。   “那你想怎样?”   月桂公主心里也拿不住到底想怎么样。她其实看中元宝了。刚刚金灿灿毛茸茸的元宝是从她面前‘滚’过去的,小丫头见猎心喜就要上前抓,却忘了手中还提着花灯,这一分心,提灯笼的手就歪了,火苗子蹭地一下子窜上羽毛灯罩,吓得月桂公主大叫一声,一甩手就把灯扔出去,啪嗒——好好的花灯彻底变灰了。   这事完全是咎由自取,赖不到谁头上,月桂自己也知道。可当她看到元宝亲亲热热的跳到那个可恶、放肆、不懂规矩的、乡下佬水清浅怀里的时候,一种很难表述的冲动让月桂伸手指控了元宝。刚刚大家都争相围着水清浅那边,看见这一幕的人只有站在她身边的三个表兄弟,货真价实的亲戚,自然不能戳穿这一切。尤其,不排除某些人的嫉妒恨心理作祟,顺手来个落井下石。   现在水清浅问,你想怎样?   这代表这个乡巴佬低头了?   可是月桂公主并不会觉得心口堵着的那团闷闷的东西消失了,她心情不顺,她想要那毛茸茸圆滚滚的宠物,却没法说出口,单独提出来就太彰显痕迹了。公主心里唧唧歪歪的不舒坦,所以自然不能让这个以下犯上的目中无人的可恶家伙好过。她眼睛扫到水清浅手里的另一盏寒酸非常的花灯,她不太懂,但她知道这盏花灯非比寻常,很多人争相看,而那个飞天儿拿得死死的不让旁人染指。   “它要归我处置。”月桂公主指着元宝说,然后又指水清浅的花灯,“还有,你要赔我这盏灯。”   疯子,水清浅毫不掩饰的翻了翻眼睛,抱着元宝,拎着自己的战利品,转身就走。   “站住。”   水清浅置若罔闻。   “喂,你给我站住!”月桂跺脚。   “没听到公主下令么?”公鸭嗓气愤愤的上前一步,伸出手来想要给对方一个教训。   “住手!”谢铭先一步擒住公鸭嗓的背后偷袭,然后顺势一扭,一推,给对方摔个屁墩儿。尽管这两个出身高氏家族的子弟大有来头,但谢铭怕过谁来着。帝都有名的打架小霸王直接动手了,其他人也不敢再掺和进来。   “你,你放肆。”月桂公主气得口齿不清。   谢小霸王不痛不痒。最受官家宠爱的十一公主。这要是‘最受官家宠爱的昭皇子’,谢铭还真得好好掂量掂量,公主?再受宠他也不惧,成不了气候。   水清浅的冷漠,谢铭的不屑,加上二表哥被谢铭出手教训了,旁边并没有人敢站出来为自己出头,月桂公主看看地上的灰烬,又抬头看到那圆滚滚的小动物跟水清浅亲昵的蹭蹭,人家离她越来越远,连头都没回,终于,哇的一声哭了,“我要告诉父皇你欺负我……呜呜呜……”月桂哭着跑了。   “有人去告御状了,害怕么?”谢铭再次站到水清浅旁边。   “又不是我出手打人。”   谢铭,……   紧接着, “不害怕你着急去日月楼?” 谢铭戳破水清浅的小心思。   “嘁,只有小丫头才会找家长告状呢。”水清浅傲娇地扬起下巴,“我是去找爹爹回家的。”   谢铭:……   “还有,”水清浅认真的说,“刚刚谢谢你出手,可我依然不喜欢你抢我花灯的行为。”   谢铭:……   “但是看在你把它还给我的份上,我就决定不讨厌你了。”   谢铭:……   “我叫水清浅,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谢铭。也……呃,很荣幸认识你。” 谢大少结结巴巴的跟上,突然有种泪流满面的冲动。      第56章 三杀   别看日月楼这边的宴会有皇帝出席,君臣同乐整体气氛也是相当热闹和谐,很多权贵大臣端着酒壶来回敬酒,彼此站着说话,看起来比女眷那边更像集市。花灯交给殿门口的小黄门帮忙提着,水清浅进来的时候直接被领到宁仁侯那一桌,没有惊动其他人。   小鸟找到了亲爹,蹦跳地直接扑过来(~ ̄▽ ̄)~“爹爹。”   “鹭子?”宁仁侯推开手中的酒杯,把儿子抱在腿上。   “爹爹,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吖?”各种撒娇。   跟宁仁侯坐邻居的一圈都是帝都大有身份的人物,其中不泛那日太学里围观小飞天儿的朝廷重臣,比如亲自考较水清浅学问的礼部翟大人就跟宁仁侯毗邻,他们前边两桌就是朝廷三公,水清浅一来,几位重臣就看到了,这小东西一开口就是闹回家,大家就都乐了。   现在正是宴会高潮,不好离开。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仁术先生是大热门的新贵,就更不好走了。宁仁侯只得哄着他,“再过一会儿才能走,你是从飞廊那边跑过来的吗,有没有去猜花灯?你的花灯呢?”   水清浅摇摇头,“我不是说石府,我是说,咱!家!”   鹭子说的是燕子巷,或者是山钟秀,更甚的乃至水吟庄。这个问题就有点严重了。石恪推脱了属下的敬酒,抽身过来。   宁仁侯,“鹭子想家了?”   “我不喜欢这里。”   “哪里不开心?”   “这里的人都不爱讲道理,只管仗势欺人,我跟他们谈不来的。”   不止石恪和宁仁侯脸色不愉,其他大人的脸色也都有点僵,仗势欺人是帝都权贵纨绔子弟的老传统了,这一小只必是在外面受了欺负,连带一竿子打翻整船的人。   谢铭挠着廊柱内心泪流满面,刚刚谁说告状是小丫头的行径?丫讲了一共超过三句了吗?   嘉佑帝的御座离朝廷重臣的第一方队很近,水清浅抱着他那只金毛兔子进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水清浅控诉全过程一点儿没漏的都听见了。   “清浅过来。”嘉佑帝冲着水清浅招招手,然后回头找石恪发火,“金吾卫的事就这么定了,都怪你,这么久了,他身边怎么还是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上太学没有书童就罢了,平日起居竟然连小厮长随都不配,他的嬷嬷奶娘呢?   “告诉朕,谁欺负你了?”嘉佑帝把人抱在腿上哄问。   “没人欺负我呀。”水清浅莫名其妙。   嘉佑帝也懵了,“那你刚刚说他们仗势欺人?”难道这小东西在为别人打抱不平?   “他们仗势欺人,可跟我没关系的。”水清浅手一指谢铭,“是他出手抱不平。”   “拜见官家,”谢铭出来行礼。   “哦,是山虎哪。”嘉佑帝认识。不仅认识,还能随口叫出小名。谢铭他爹是做过探花,如今在皇帝身边做侍读学士,他妈妈是皇上的外甥女,从血缘上讲,谢铭跟皇上也拈亲带故,更重要的是他爷爷是帝国首辅,这种显贵豪门出身的少爷,都是朝廷着重培养的后辈梯队,皇帝当然心里有数。   “怎么回事?刚刚你跟他在外头?”嘉佑帝选择问谢铭,那小东西就会裹乱,越裹越乱。   “回官家,妾问过了,不是大事,就因为一个花灯。”貌美如花的华妃这时候带着月桂公主过来了,横插了一句。   月桂公主眼睛红红的跟在母妃后面——凭她是再受宠的公主,也不能大过节的哭哭啼啼直接跑到御座前告冤状,更何况她的母妃同在。华妃选择这个时候带着月桂杀过来,时机拿捏的不可不谓恰到好处——月桂虽然衣裳没乱,但小脸明显带着哭后的花花,众人一看略带狼狈的小公主,再看看水清浅扭脸过去压根儿都不瞧她的傲娇样子,顿时脑补了。这不是活脱脱的一对儿小冤家么。月桂公主是个美人胚子,从年龄到容貌到出身,配水清浅恰到好处。   “哦,是这么回事啊。”嘉佑帝给石恪一个眼神,自己笑的一脸深意。   宁仁侯看看自己的儿子,眼深处藏着一抹忧虑。   水清浅急忙撇清,“跟我没关系的,是她自己的花灯坏了,却来怪我。”   “就是你弄坏的!”月桂公主如今已经骑虎难下,只能一口咬死。   “嘁。”水清浅抬起下巴,懒得理她。   “好了好了,一个花灯而已……”华妃出来打圆场,“来来,你们两个互相揖一揖,以后还做好朋友……”   “不要。”水清浅跳下来,“她不讲理,谁要跟她做朋友。”   “你的猫还弄坏我的灯呢。”   “你有证据么?”   “就是它弄坏的。”   “它没有!”   “它就是!”   俩孩子吵得热闹,下面的大人看得很欢乐。   吵来吵去,嘉佑帝总算听出了一点端倪,好像是月桂的花灯被水清浅的金毛兔子给弄坏了,一个非要他赔,一个死活不给……   水清浅盯着月桂,语气很认真的,“你无理取闹。我讨厌你。”   “别吵了,别吵了……”嘉佑帝连忙拉开这场官司,“我倒真的想见识一下,什么花灯月桂非要不可,清浅却又这样舍不得给?”一只花灯,哎哟,真是要命的大事了。   外面小黄门得了命令,提着两只花灯进殿。一个是风调雨顺灯,自然不必说。另一个看着简陋得紧,距离太远,这边包括嘉佑帝在内,还真没看出来它哪儿值得争抢。嘉佑帝只管瞥了一眼,“朕让人给你们一人做一个,都不许吵了。”   “官家,”华妃笑着做解语花,“孩子脾气就这样,再寻常的东西只要有人抢就是香馍馍,您看看这也寻常得紧,若做上十七八个堆一起他们就不稀罕了。”   嘉佑帝理解,非常理解,不这样怎么能有‘欢喜冤家’这词儿呢?   华妃低声跟嘉佑帝半说笑半坦白的,“月桂是喜欢上人家那只小胖猫了,想要亲近,却又寻不到机会,找着一个借口就闹上别扭了……”比起一只破花灯,华妃的目的是想让女儿攀上宁仁侯这棵大树,正巧水清浅与月桂年纪相近,如今有个由头能让俩人亲近,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帝都多少权贵都盯着宁仁侯一家子呢。   等小黄门把两只灯都拿来,华妃指着花灯跟水清浅打商量,“把这个先让给月桂姐姐好不好?”   “不好,”水清浅很不高兴,“那是我的灯。”   “没说不是你的。”嘉佑帝回头安抚这个难搞的小东西,“回头叫工匠再做一只……”   “不许给她。”水清浅凶巴巴的把灯从小黄门手里抢回来,碰都都没让月桂碰。   嘉佑帝皱眉,这孩子的性子怎么这么霸道?   石恪见到嘉佑帝的表情,护犊家长立即不乐意了,“官家,这个灯是鹭子自己亲手做的……”   “什么?”谢铭大吃一惊,很让几位重臣侧目,谢铭有点结巴,“这……这上面的灯罩,是十一郎的作品。”   众人惊疑不定。   石恪凉凉的开口,“反正是鹭子自己捣鼓出来的,旁人可不能碰。”   众人的眼神都变了——用掉十一郎一张画,去糊一盏花灯?   “能把花灯借我看看么?”翟尚书有点强颜欢笑的问。   水清浅把花灯递过去,还很强调,“你们不能给她。”   翟尚书:再啰嗦打屁股。个败家熊孩子。   嘉佑帝问水清浅,“怎么别人都能看,单单月桂不行?你这样可不太公平哦。”   “她嫌弃我的花灯寒酸。”水清浅的告状超出嘉佑帝的预计,“她明明才嫌弃过,后来却非要我把这只赔给她……”水清浅转头看月桂,连串质问,“你根本就不喜欢这个花灯,对不对?你就是想糟蹋它。你都不会珍惜,我怎么会把它给你?”   因为姬昭的信,宁仁侯也有可能是十一郎这个问题,内阁略知内情,只差没有证据最后定论。就像定论宁仁侯是飞天儿一样,所以,此时此刻,听到水清浅的控诉,月桂公主的行为就显然太不妥当了。怪不得水清浅凶巴巴的,这事往大了说,还关系到水清浅的孝道,官司打到哪儿,他都站着理。气氛一时尴尬,嘉佑帝也被女儿的行为弄得很没脸,心情不太好。   事情却可喜地出现了转机——经过当朝几位大人的共同鉴定,确定这只花灯的灯罩,系十一郎之仿品。笔锋极其相似,几乎以假乱真,“有如此临摹功力,真当不易。”翟尚书做个结论。   只要不是宁仁侯亲自画的,这事儿就好办多了。   但新问题又来了,   “这个花灯真的是你做的?”   “当然!”翘尾巴。   “也包括灯罩?”   水清浅珍惜地抱着自己的花灯,有点遗憾的叹了口气,“我先后挑了七幅,只有这张好一点。”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七幅?这样一幅画,画上一天也不稀奇,且这画有灵气,就算不是十一郎的作品,也不该让小孩子随意祸祸糊花灯。   其实,刚刚鉴定的时候,几位内阁大佬更倾向于这就是宁仁侯十一郎的真迹,只是关乎水清浅对公主的指控,陛下的颜面问题,心照不宣的做了伪证。当然,也因为这幅画确实比十一郎平时的水准糙了些。七幅?翟尚书同情的眼神直接戳到宁仁侯身上了,侯爷还真是个慈父,怕是随笔画画哄孩子玩呢。   不过有人却不想这个丑闻就这样被掩盖过去,大司农的张伯益笑眯眯的问水清浅,“清浅啊,这画是谁画的?”   小鸟警觉的看着这位老伯,石恪老狐狸则眯起眼睛:想套孩子的话?要暗示宁仁侯人品低劣制造赝品,或者,扒了宁仁侯的马甲,嘲讽十一郎粗糙画作现世?   水清浅左右看看文武大员,又看看自己的亲爹,尽管并不能十分明白……他眨巴眨巴大眼睛,郑重其事道,   “我不能告诉你。”   一句话把人噎回去。必杀技,凭你是天皇老子,他不乐意说,你拿他一点儿辄也没有。   华妃忙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说来说去都是月桂不懂事,其实她呀,是想跟你的小猫一起玩,别扭地找了个坏借口,是她不对。但你是男孩子,大度一些,原谅她一回好不好?”   那言外之意,若是不原谅就是不大度,就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宁仁侯一道冷光扫过那位笑颜如花的华妃娘娘。   “原谅?”水清浅反问里透着疑惑,让某些人心头一跳,却紧接着听他道,“我根本没有怪她啊。”水清浅很大度的摆摆手,“我知道她的花灯坏了,她不高兴了。不管是不是元宝弄的,我一直都愿意把那个最大最漂亮的金灯送给她。”水清浅亲手把风调雨顺灯接在手里,然后冲公主递过去,“你真的还是不愿意要吗?”   “我没想要花灯……”事已至此,月桂终于憋不住嘟囔着出说实话了,“我,我想要……它!”一指元宝。   “门儿都没有!”小鸟嗷嗷炸了,大度伪装全面崩溃,真实嘴脸暴露无遗。   “清浅!”   “元宝是我朋友。”   “那你也可以把朋友介绍给月桂认识呀。”   水清浅不可思议地看看华妃,“所以,你在教唆我出卖朋友去讨好美色?”   众人一愣,接着轰然大笑,嘉佑帝捏了捏水清浅的白嫩小脸蛋,“哟,你还知道什么叫‘美色’了。”   御座前的气氛最终被水清浅调节得很欢乐,只有极少极少数的人心中暗叹。绕过的种种语言陷阱,随后用一句话尽显君子风范:不重美色,不畏强权,坚持自我、重情重义——宁仁侯到底是怎么把孩子教出来的?谢首辅的心里有点复杂,他也看不上某些人老脸皮厚不顾身份,从这一点说,水清浅的表现超乎想象,令人赞叹。但从另一方面说,这个小东西最后用一句话模糊了原不原谅公主的问题,也没有真正大度胸怀的把心爱之物拿出来跟旁人分享。他不要,是因为他不稀罕;他要的,谁也别妄图染指。   一点儿亏也没吃,还赢了一个好名声。第一次公开社交,从今天晚上开始,水清浅‘品格端正,性情高洁’的评语无人敢质疑。   他才八岁呀。   不是大忠,便是大奸。   大奸似忠,大忠似奸……      第57章 豪门少爷的范儿   水清浅是第二天被宁仁侯掰开解释一番之后,才彻底明白昨天席间的各种语言陷阱。   看着一脸懵懂的小鸟,宁仁侯也没底了,他儿子昨天没有领悟,为什么能成功回避所有陷阱,并完美反击?   “因为感觉吖。”   “啊?”   “就是感觉他们不像好人,那个老头儿明明一脸奸诈相,笑都是不怀好意的。”就好像随时都会骗人糖果的大反派一样,“还有,那个大婶也不好,”小鸟一甩翎羽,高冷道,“凡逼着我交女朋友的,都不是好人。”   宁仁侯,………………   “他们出身天人府。”宁仁侯给儿子补课。“那个白胡子老头是一品大司农,是明相的嫡孙。明相,就是最后一位出世飞天儿,在他之后,天人府就再也没人能接受传承了。大司农这个位置算明相最后的遗泽,是荣誉虚衔。那个嫔妃,出身高府,也是天人府之一,庶出里的嫡出,身上已经没有飞天儿血脉了……”   天人府,曾经他们在乡下的时候,鹭子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在住进帝都之后,南瓜胡同那个阶层能接触到的只是拐了十七八个亲戚弯之后的徐府,而在进入权贵阶层之后,天人府与他们的接触终于对撞了,而且只会越来越多。   最终,水清浅以收到一本两指厚的线册为上元节礼物而结束——四大天人府家族族谱及各类人物关系图谱。   水清浅觉得谢铭是热血仗义属性,且武力值破表,元慕则外表清雅高冷,内里润物细无声,俩人性子南辕北辙,跟他却都很合拍,他都很喜欢。水清浅还给人家打一文一武的上标签,结果他第一次去元慕家做客,世界观就崩塌了。   元府走武勋的,所以元慕的院子有一个设施完备的演武场,十八般兵器排成两排非常专业。接着话题得知,太学还有武学课,是必修课,所以太学里的学生家里,几乎人人都有这么一个练武的地方。元慕家里的这套是专业级别的,其他同窗,比如耕读世家出身的谢铭,也是文武双全,谢铭自己院子里也有专门的一间房间是兵器阁。   刀枪剑戟斧钺勾叉……一个新的世界的大门向水清浅敞开了,回家以后,他也要有一套。每样都要有。但是太学里,武师父只让选一两种,嗯,三种不能再多了。   “可我学东西很快哒,可以多学几样。”水清浅看着武场里的兵器架,眼睛冒星星,开始不切实际,“先从哪里开始?嗯,剑肯定得先学,对吧。”但是作为大侠水霸天,水霸天手持双刀,神行霹雳,水清浅脑补里一直都是这样威风八面的形象,“刀也不能落。”   “枪,兵器之王,那个谁谁谁,马上冲锋就是使枪的。”   “可是我已经有射箭的基础了,是不是应该趁机会,深造一下……”   “那感觉飞镖也很帅啊。”   “方天画戟,想一想就激动。”   “还有巨灵神就是用双斧,棒棒哒……”   谢铭,“…………”   元慕,“…………”   水清浅做了一圈白日梦,而元大才子以亲身经历告诉他,武学要精深,最忌杂多,十八般兵器会的越多越是假把式。元慕出身武勋,这个道理他怎么不会不知道?   水清浅,“嗯?”   不然,你以为元慕为什么弃武从文,他爹拎着棒子追过打他三条街。   水清浅:哈?   水清浅还没明白呢,那边元慕和谢铭已经动上手了,也不是真打,就是过招演武,他俩背后各有一排兵器架,上面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带尖的带刺的那叫一个齐全,俩人从赤手空拳到兵器加身,水清浅目睹了全程,刀剑矛枪盾斧九节鞭双节棍……元慕信手拈来轮番用,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谢铭只用一把刀,没换过。但以行家的眼光看,从头到尾,谢铭是占上风的。   “啊啊啊啊啊,好厉害啊。慕少,我都要学!!!!”水清浅觉得元慕帅爆了。   谢铭:哈?啊喂,我比他厉害啊,你你你什么眼神?   水清浅拍拍谢铭的胸,安慰之意溢于言表,转头星星眼看元慕,“我要都学。你看你都会,那我也能全学……”水清浅颠颠儿变成元慕的小尾巴。   谢铭:…………   元慕:算了,我就是个白痴。   “都要学,挨着排来。”水清浅看着那一排兵器架,霸气威武的一挥手。   试过了元慕家的真刀真枪,水清浅觉得自己那些所谓兵器都是过家家的,不行,他必须得把这块短板给补上,当务之急,他还没有趁手的武器,开学之后,他总不能拿阿昭哥哥给他的小匕首作数吧。看看人家谢铭,看看人家元慕,家里都有练功房,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管它是货真价实,还是死充门面,他都没有!!   过了年,水清浅就算九岁了(?),是时候该展现自己文武双全的大侠风范儿了。首先,从衣饰上说,他至少得添把拉风的随身佩剑。   这也是东洲自古传下来的传统。   晋帝国曾经以武力一统天下,朝廷里以武勋起家的官员大小不计其数。武功,就等于光宗耀祖,这一思想延绵不断。虽然近一百来年天下太平,所谓清贵世家,代代官宦的士族门阀渐渐崛起,但尚武文化却一直都流在每个东洲子民的血液里。且不说那些行走江湖的镖师、游侠儿,便是寻常文人墨客,也莫不把 ‘文武双全’作为立身根本。剑,兵中君子,尤其受人喜爱,青年才俊若不在腰间配上一把,连姑娘都会嫌弃你肉鸡的。   “他们是干什么的?”水清浅指着院子那候着的一串儿问元慕和谢铭。他想拉俩参谋去八安里去淘把佩剑,可他们带这么多人一起上门,算怎么回事?   “难道你就这样跟我们出门?”元慕的惊讶一点也不比水清浅小。尽管他之前就发现水清浅身边没有大伴小厮,但是看到这只小飞天儿在家里也是一个人蹦跳跳的出来,元慕还是很不适应。至于院子的那些人,是他们的随行人员,一个贴身书童,两个长随,两个护院,因为他和谢铭是结伴来的,所以只有元府的马车夫和四个护卫一起等在外面。因为只是东市转转,所以他们俩对随行人员进行了精简。   水清浅耸耸肩,“真难以想象,你们竟然从来没自己单独出过门。”   你摆出那一脸鄙视是神马意思?   在帝都的权贵世界里,生活起居前呼后拥跟炫耀排场没关系,这是习惯,可水清浅那种语气,那种眼神,那两手一摊,无奈摇头的姿态,让这俩豪门少爷莫名的觉得颜面无光。   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   这太奇怪了。   想要挑把佩剑,可选择的多了。从一贯大钱一把的地摊货,到仿军队制式的样子货,到剑身带透雕的门面货、到镶嵌珠宝黄金的收藏货……应有尽有,帝都东西南北集市,随便哪条商业街上都有那么一两家买武器的店。不过八安里这个地方尤其有名,又叫‘兵器弄’。   “嘿,那一把真漂亮。”逛了四家铺子之后,水清浅一迈进藏剑阁的大门,就看见墙上挂了一把剑身泛红的重剑,兴奋地拉着身边的元慕,“一看就很生猛是不是?杀气血意、各种牛掰。”   元慕抬高了一边眉毛,作为元府的少爷,他见识过真正上过战场、舔过血的剑,所以,生猛杀气什么的……咳咳,真真儿的小孩子的审美观。元慕看了一眼水清浅。今天这只小飞天儿穿了一件银红金蝠圆领团衫,脚下羊皮小靴上绣得是火一样颜色的凤凰样,而就元慕所见,水清浅一大半的衣裳都是红色,大红,玫红,胭脂红,霞红,橘红……各种红,配上吉祥花样,贴在墙上就是一年画娃娃。   元慕避重就轻,“呃,是很漂亮。”   “店家,拿来我们看看。” 谢铭手指扣扣柜台。   别看仨人一副很光棍儿的样子进来的,单从穿戴气质,店家也知道都是富家子弟,可不敢怠慢,连忙把展示的重剑从架子上拿下来,“公子您简直太有眼光了,这款‘霞光舒云剑’是我们的镇店老师傅亲手打造。您看看这上面的卷云镂刻,满条街的师傅,只有我们一家能做出来……”   是的,这把剑一看就是花了大工夫打造的,并且耗费的心思也不少,能在剑身上镌刻花纹,并且宝剑不折不裂,一看就是二十年以上经验的老师傅才能做到的高级手艺,更别提这些镌刻花纹里面竟然还附着丝丝红意,远观望去,通体一片血色,非常有凶器的意境——凶残又漂亮,炫到爆!因为是重剑,剑身三寸宽的不能挎在腰带上,但可以背在背后,然后反手提剑,高举凶器,策马冲锋……只要想一想,水清浅都觉得自己热血沸腾。唯一的问题,“呃,有点重……”水清浅两手霸着重剑,从柜台上拖下来。没错,就是拖。哪怕这把剑意在扮炫拉风,给有钱人家少爷充面子,那也不是给他这么丁点儿大的小纨绔准备的。   谢铭:“你就不要妄想了,八岁的小豆丁。”   水清浅:“我十岁。”   元慕:“清浅,放下吧,这个不合适你。”   水清浅哼哼唧唧的抱着剑不放。   “不是的,这把剑可以把剑身做成中空。”店伙计特别机灵,“公子手里这把剑身全是一等南溪铁所铸。按说只做出来样子摆在这里,不必通体都用十足南溪铁所造,但巧就巧在这些卷云镂刻,剑身厚实,师傅镂刻它也容易不是?”   “中空……”水清浅比划比划,越发心动,舍不得放手了。如果重量能轻一半,他就提起来了。就是怕……   店伙计仿佛知道水清浅的顾虑,忙拍着胸脯保证,“公子您一百二十个放心,即使剑身中空,这上面的镂刻花纹,绛豆染色也一点不少您的。这手艺也就是我们这儿的欧师傅才能打造出来。咱们师傅那可是早先官家作坊的老把式……”   “哼!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店小二舌灿兰花的还没说完,那边一声冷硬的给打断了。   水清浅他们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年过半百短衫匠人从里间溜达出来,身边跟着掌柜的。那匠人师傅手指粗厚,青筋老虬,一看就是个打铁的老把式。   “哎哟喂,欧师傅……”那店伙计脸上混着三分讨好四分焦急,急忙出来介绍,“咱们这位公子正说到您老的东西呢,这镂刻透色的一手绝活让人爱得不成,这条街上,也只有您这样的老把式才能做出来,货不二家……”所以,这是一笔大买卖,您可别给自家拆台啊。   那‘霞光舒云剑’是该要紧的地方不花功夫,不该花心思的地方费大工夫,弄得好好一把重剑,全成了绣花枕头的样子货,一辈子在军械司做剑的老匠人瞧不上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理想总要屈从于现实,这么一把样子货,起价七百贯,若交易成功,连工带料,打铁师傅起码有近四百贯收入,来来去去不过花一个半月功夫,着实是一笔不小的买卖。所以,店掌柜随即接手招待水清浅他们,口吐莲花,努力满足水清浅任何天马行空的设计要求,而那老铁匠最终也只是默默的走到门口,独自一人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   样式,花纹定下来之后,伙计又量水清浅的身高和臂长,然后一一记在订单上,元慕在店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后,顺手拿起来一看,“三尺剑身的重剑,就用七斤九两的生铁?”   “嗯,舞起来保证霍霍生风,绝对是重剑范儿。”水清浅兴致很高,弄得元慕都不好意思泼冷水了,他回头问谢铭,“你就这么给他当参谋?清浅,你知道如果只有七斤九两,那铁得多薄么?你还要重剑中空,还要镂刻,还要浸色……”   “完全没问题,”掌柜的急忙澄清,“欧师傅给定下的最高格是六斤六两配雁翎纹。距离这个还差得远呢。欧师傅,欧师傅,进来一下……”   那老铁匠师早就抽完了旱烟,听到掌柜招呼,啪啪磕掉烟灰,从外面转回来,提起单子一看,干脆又冷硬的保证,“行。能做好。”   “这位师傅,我想请问一下,哎……”元慕本想再问几句,那老师傅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店掌柜跟着陪小心,“公子莫怪莫怪,老欧头就这副臭脾气,您有什么需要小店一定不能让您失望。”   元慕摇摇头,“我只是想,这位师傅能有这般好手艺,为什么不造真正的兵刃,却在做这种玩意儿?”   水清浅不乐意了:“我这个也是宝剑哒。”   谢铭翻翻眼睛,一把把水清浅拎后面去,“我觉得这个师傅挺拽的,好像真有两把刷子。哎,欧师傅乐意做正常的宝刃么?有没有样子让我看看,我很乐意过来订一把。”   “没有好料,唉。”那掌柜也无奈,“不瞒公子,成为铸剑大师,名垂千古,哪个铁匠不想做出真正的宝刃?老欧的手艺不错,但是衙门那边,听说工造司现在的精铁,便是个寻常学徒都能锻出宝刃。料子不行呀,老师傅自己动手,辛苦半个月的淬炼也比不上人家两顿饭的功夫开一炉……唉,都是为了一口饭。”掌柜无限唏嘘。谢铭元慕这等官家子弟却明白了。   几年前,工部的伎官提高了冶铁锻造的工艺,具体怎么做他们并不知道,只知道因为这件事,军械兵刃的造价大幅降下来了。一把最普通的剑,原本一个熟手师傅带上三个学徒花上一天半的时间打造,造价只少两三贯。现在用新的工艺,几个铁匠学徒半天就能打出十几把刀剑,平均一把剑只有二百来铜钱。从帝国的角度讲,省了军费等于省了国库开支,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放在这些老铁匠师傅头上,不可避免的成为了灭顶之灾。工造司不需要雇佣那么多铁匠师傅了,比起经验不足,但胜在年轻力壮的学徒,靠经验吃饭、年纪大的老师傅自然就被淘汰了。   水清浅举手,“不是可以从工造司买些精铁回来吗?工造司有往外卖的。”   元慕摇头,“精铁这东西,朝廷不可能允许流入民间太多。每年流出多少都是有配给的。”   “欧师傅家的铁铺只是小本生意,衙门许可的凭据抵押就要交万两银子呢,老欧又没有门路,谈何容易。”掌柜这样说。   这是一件小事,小到几乎对水清浅此行没有影响,他们交了押金,等着重剑做好,一切就很快过去了,只是水清浅在临出门的时候,忽然模模糊糊的感慨了一句,“才不过是一个冶铁的改进方子,怪不得我爹爹说‘变革’总是很难……”   元慕听到了,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在他以往的生活圈子里,他接触到的是子曰,是浩然正气,是琴棋书画和阳春白雪,但第一次的,水清浅拉他独立的出门上街,他亲手触摸到了社会的真实。是啊,哪怕仅仅是一项纯技术革新,也会牵扯到一大批人的饭碗和生计。这些精铁的锻造工艺不好么?当然不是。但再好,也有一大批穷苦的手艺人因此受累。或者换个角度说,这次变革的炮灰只是一群无权无势的手艺人罢了,若是什么变革真的把权势阶层的利益触动了,哪怕变革再好,恐怕也没这么润物细无声。   一时间,元慕的心情说不上来的复杂。   “老师傅的手艺是很可惜,但也是没办法。”谢铭接着爆料,“只能说他的手艺还不够最好。即使工造司遣返了大部分老铁匠,他们还是会把最好的老师傅留下来,将军们的佩剑当然要更精益求精了,而且,如果能锻出几把名垂千古的宝刃,也是咱们嘉佑朝的脸面。”   元慕插话进来,“刚刚那个欧师傅,只是工造司里成百上千好手艺的老把式之一,是很好,但不够最好。”   水清浅恍然大悟,“哦,原来工造司有更好的师傅。”   “嚯嚯嚯,”谢铭怪叫,“难道你指望讃大师给你打造那种玩意儿?”想他谢小霸王要一把正经的佩剑,在工造司里都没排上号,更何况是水清浅的玩具?   “不许叫它 ‘那玩意’!”小鸟儿跳脚了,“它是我的浴火凤羽剑。”   竟然还给起了名字,元慕痛苦地把脸别过去。      第58章 威武不能屈   三个人出了八安里,水清浅是不想马上回家的,他还有很多地方想逛一逛,带着‘人生地不熟’的两位大少爷,三人穿梭在福安大道的市坊里。   “你觉没觉得今天街上的人很多?”元慕侧身避过迎面而来的背孩子挎筐的大婶。   “不年不节的,工坊里又没下工,是一天人最少的时候了。”   “是吗?”谢铭很是怀疑。   “平日上街,有人给你前开道旁观风,今天可没有。”水清浅对这些少爷们的少爷范儿真心不太适应。   因为不想被水清浅小瞧,最终元慕他们一个随从都没带,不管院子里那一片磕头哀求,反正他们很光棍儿的溜出来了。最初上街还真有点不适应,但这样的不适应,倒是让他们忽然看清楚了许多事,比如,他们在寻常人眼里,竟然是恶形恶状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说好的芝兰玉树,君子端方呢?   现成的例子就在他们的左后方,由远及近响起某种熟悉的呼喝声,“让开,让开……贵人出行,别挡着道啰。”   元慕拉着水清浅,与谢铭一并往旁边侧了两步,站稳一回头,只见两个青壮男子打头里走,边走边吆喝,腰上挎着四尺长剑,不用出鞘,只是不住的左右摆摆,做轰人状,他们身后跟着六七个少年,其中只有两个身穿锦缎华服被包在中间,剩下都是布衣小厮,身上背着褡裢,还有提笼打扇的,跟在后面大摇大摆,人五人六的模样。不用问,这架势,活脱脱就是他们日常出行模式……但谢铭摸着下巴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像那俩少爷那么形容猥琐。   越看越不顺眼。   “都躲了点,躲了点,贵人出行,让让,让让,让让……”那开道的护院前面熟练的吆喝着,街上的行人熟练的躲避着,乌央乌央的贵人贱人熟练地大摇大摆着。   所谓权势,所谓特权,自古便有。在帝都这一亩三分地上,平头百姓都习惯了,没有谁会为此而愤愤不平。但是元慕和谢铭确实有点不舒服。他俩从一生下来就是属螃蟹的,别说街面上,就是在太学里都一贯横着走。惯来得旁人让他们,这回角色对调,元慕的眉头能夹死苍蝇,谢铭的不满更甚,直接阴阳怪气的嗤笑,“哟!好大的贵人哪!”   那边几个人五人六的脚步,顿住了,刷刷刷,数道视线射过来,满是不善。“你说什么你。”那小厮一张嘴就跟吃了呛药一样。   元慕挑高一条眉毛,哟呵。   水清浅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可是待那俩公子哥儿转过来之后,视线横扫了他们三个一圈,直接无视了臭脸的元三少和嚣张的谢霸王,举步直奔水清浅而来,   “哟,这是哪家的小美人?跟话本里学的,穿了男装跟哥哥上街呢。”   “前面正好有馆子,坐下来喝点茶,吃些点心,你说好不好,小妹妹?”   面前这两个油头粉面的富家公子你一言我一语,水清浅眨巴眨巴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跟自己说话哪,什么眼神儿啊?   无视那俩二货,水清浅拽拽元慕的衣角,“咱们走吧。”   元慕不介意教训对方一下。别看元三少平日装得斯文俊秀,武勋豪门的少爷脾气一点儿都不少,但就现实考虑,自己没有带护卫,对方人多势众,尤其身边这只金尊玉贵的小飞天儿,那是官家都得哄着来的。既然今天出来了,他就有责任护着,磕了碰了可不行。元慕想到这里,生生用十几年养出来的大家公子的气度涵养忍下了,拉着水清浅欲离开。不料,刚刚迈步,便有一只胳膊横在面前,   “这位兄台,咱们认识一下吧。”那个穿宝蓝色长袍的家伙伸手拦下元慕,同时,他的伙伴一转身,挡在水清浅跟前,伸手也要抓他。   啪!谢铭一巴掌给对方扇开,满脸凶色,“找揍啊你们。”把水清浅拽到身后,谢铭小霸王可没像元慕想得那么多。   “好大胆!”捅了马蜂窝一样,呼啦啦地,人家身边的小跟班,五六个人全围过来了。   “干什么,这是干什么?”那蓝衫公子一派大度的样子,一抬手,阻止手下马仔的行动,端着大家公子的范儿,耍了耍手里的扇子,“无非,我们兄弟二人想请你们一起去喝茶,怎么,兄台,不给面子?”   “你配么?” 元慕哼声。   谢铭上下打量了打量, “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小土狗,在小爷这里充大,你算什么东西?”   对方一群马仔围上来,“竟然跟我们少爷这么说话。”   “找死吧你。”   “你们哪个道上混的?知不知道我们家老爷在九塘区这片的名号?”   “慕少,铭少,”水清浅拽拽他们。   元慕面沉如水,“清浅,不用怕。”   “不是怕,我爹爹告诉我,疯的傻的不能理,不然吃亏是自己。”水清浅冲着对方指指点点,“疯子劲大,傻子不畏疼,又有官府不管,所以跟他们纠缠,吃亏多过占便宜,很不划算。”   闻言,对面的两位小爷顿时脸上挂不住了,其中穿赭色团衫的把下巴扬起来了,“小丫头,你知不知道在跟谁说话。”说话光景就要越过谢铭,冲水清浅动手动脚。   元慕拍住对方的肩,止住对方,“那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和和气气的尾音一落,这位平日里一派高冷清雅的太学首席才子,突然左手猛地一拳,对着对方罩门轰过去,同时右脚一抬,飞脚把人踹好几步远。同时,谢铭也是一下肘部攻击,把另一个人拐了个趔趄。   ( ⊙ o ⊙ )水清浅:这就开打啦?   对方人多,好在出招没什么章法,全是街头混混王八拳那类的。谢铭和元慕的手脚功夫是真高手教出来的,水清浅的资历浅了点,但你以为这只会爬树、会摸鱼、会逮兔子的乡下野小子水霸天水大侠不会掐架么?   双方瞬间战成了平手,但如果那俩青壮护卫转身赶过来之后,局势很快就会被扭转的。水清浅吃了几拳,也反击了若干脚,总归不吃亏,同时拉着元慕和谢铭且战且退,旁边的摊子遭了秧,被他接连推到好几个,阻挡对方脚步。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这是水清浅多年打架的经验。谢铭的经验则是霸道地推到一切敢在他面前站着的蠢货,每次出拳那叫一个狠;元慕则奉行擒贼擒王,他盯死了那穿蓝衣裳的公子打,并且揪住之后,一路没撒手,一门心思的把人往猪头里狠削。   什么豪门公子,什么小飞天儿,街头混战起来也跟地痞小流氓一样鼻青脸肿,衣服抓破,就这么着,一团人混战厮打在一起,从街这边打到街那边,水清浅他们也说不上是吃亏还是占了便宜,反正乱拳相加,往对方身上结结实实的招呼,同时他们自己的衣裳也被撕掳破了,脸上渐渐挂上彩。   “前方目标,左前五丈,冲进去。”元慕一声令下,水清浅和谢铭相当有默契的同时开了脚,把对方向后踹了几步,之后,三个人转身撒丫子就跑,元慕指的地方就是不远处的泰丰酒楼,算是帝都一处比较高级的宴饮酒楼,出入都是有些身份的人,等闲没什么人敢在那里撒野的。   元慕打的什么主意,水清浅差不多立刻就猜到了。三个人越跑越近,他盯着那欲拦人的酒楼伙计,冲进门的刹那,低头一绕,哈哈,进来了。   “哎!放肆,什么人来闹事?”   酒楼里的伙计们一拦空,反应也很快,一拨转身抓水清浅他们三个,另一拨更加严密的守着门口,不叫后面打架生事的人进来。水清浅他们这两伙人当街打架,酒楼伙计老远就看到了,从他们直奔这类开始,伙计们就在防备了。   他们三个成功地冲进来,也成功地被拦下来。酒楼伙计连同二管事又出来好几个护院堵在前厅门口,神色不善。水清浅拢吧拢吧松散的头发,又抹了抹衣裳被揪出来的褶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好一点,还没等他想好说辞,那边元慕从袖袋里一伸手掏出块象徵贵宾身份的薄竹牌,扔给迎面而来的二管事,高冷霸气的,“梅字号雅舍,午间订了三个位,我姓元。”   二管事和伙计:……   水清浅和谢铭:……   元慕略尴尬的整饬整饬被拽开了线的袖口,努力摆出世家公子的淡漠,“我们只是进来的方式,有点匆忙。”   幸而泰丰楼这里的装潢格局到底跟寻常馆子不同。全部雅舍都设在后院九曲十八弯的花园里,大堂一进门只有迎客前台,并不舍散席。他们三个的形象没有被更多的人看到。   一路被恭请到梅字号房,被服侍着温水擦手洗脸梳头发,待店伙计都退下后,往脸上揉着热煮蛋的三个人,互相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噗嗤一声,忽然就笑开了。   “你订了房,你居然还订了房。”   “我原想中午总要找个吃饭的地方罢。”   “我们只是来得有点匆忙。”很贱声贱气地模仿元慕刚刚的说辞。   “也许,不让你们带长随是个错误。你们这些纨绔大少也太能惹事了。”水清浅拍着桌子权威批评。   “哟,哪里来的小美人胚子,快给小爷香一个。”谢铭调戏水清浅。   元慕他们三个进去了,外面那一伙却在门口被挡住了脚步。人家这处泰丰楼,真不是什么泼皮混混都能进来的地方。   “少爷,他们进去了。”   “咱们也冲。”   “慢着。”那蓝衫公子哥走到前面,盯着泰丰酒楼的大门,脸色阴晴不定。   “表哥,咱们不进去么?”   蓝衫公子脸色乍白乍青,不知道是羞恼还是尴尬,这蓝衫公子时常仗着自己老子的势在街面上横晃,但常在市面上混,必须学会有眼色。这是帝都,天子脚下,可不是凭三五个马仔就能横走市坊。此时此刻见到这泰丰楼的招牌,尽管面子下不来,蓝衫公子却不敢真的率领一干马仔不管不顾的硬闯,“表弟不知道这里,他家有侍郎大人做后台。出入都非等闲之辈,咱们……”   “哦,他们官官相护。”那赭衫公子似懂非懂的附和,他也不知道‘侍郎’到底是哪一个大人,反正肯定是朝廷里的大人,“表哥,咱们惹不起官府……”   “哼!咱们不进去,小爷就不信他们敢不出来?”蓝衫公子撂下狠话。环视四周,手一挥,“走,去那茶棚子坐一会。”   那一班马仔走进街对过的茶棚子,呼三喝四的赶人抢座位,闹得人家小买卖摊子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别看前呼后拥架子十足,大约也就是能欺负欺负街坊小贩白身百姓的一群街面上混混。瞧他们这个架势,大有蹲点守人的意味,不过,他们不知道自己紧盯泰丰楼的同时,一直有另一波人马盯着他们。   如果水清浅在这里的话,就会发现其中有一个还是熟人松哥,寄住在他们家的单身狗之一。此时此刻,他正在跟另一个中年男子对话,   “……那就好,我会派人去叫五城兵马司叫人,过来收拾这一堆烂摊子。”   “呃……里头那三位,怎么办?”尤其是他们家那只小飞天儿,矜贵着呢。   中年汉子抬抬眉毛,用下巴指着对面茶棚里的那几位,“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收尾,怎么的,还怕没人管么?”   五城兵马司管着帝都街面上的治安,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什么都能搭上关系。这拨混混跑不了,街头闹事的纨绔子弟落在他们手里也好不了。金吾卫只管瞧着就行,他们是高阶军衔特别侍卫,从来只负责安全,不管给熊孩子擦屁股。   不管是金钱关系开道的混混,还是有权有势的纨绔,五城兵马司处理起来向来经验老道。把人通通揪进衙门,对混混就是萝卜大棒,一顿拳打脚踢外加高额的保释费。对某三位权贵小少的处理更简单有效,往待客室一扔,不打不骂,茶点招待,人家衙门的杀手锏就是——请!家!长!   当夜,   谢府。   谢铭:爹,爹,我是行侠仗义来着……啊,我错了……嗷!您轻点打呀,是不是亲爹啊……嗷!   谢学士:孽畜!顽劣不堪,顽劣不堪……   元府。   元慕:就是皮外伤,已经无碍了。   元将军:我呸!还敢跟老子提伤?堂堂武勋元府的嫡系子孙,竟然会被几个泼皮混混打到抱头鼠窜,还,还找到人家酒楼避难,耻辱,真是我元家莫大的耻辱!把那些破书烂画都给我扔了,从明儿起,每天鸡叫就要起,给我练祖传的白鹤十八路掌,螳螂拳,蜈蚣腿……   石府。   水清浅:帝都也太乱了,敢情不带打手,真不敢出门的。   他爷爷:下次遇到这种情况,直接拿匕首砍,不用害怕。砍死他们也不怕,你这叫正当防卫,明白不?   他爹爹:打不过就跑,打得过才砍。   他妈妈:妈教你三个绝招——踢□□!踢□□!踢□□!   嘉佑帝秃头:他XX的,这都是什么家长?      第59章 黑子哪儿没有啊   过了二月二龙抬头,漫长的新年假期结束,当太学的大门再一次为学子们打开时,水清浅的抵触情绪没有最初那么大了,知道明天要开学,晚饭后乖乖主动去收拾第二天上学用的东西,大约年前的那两天太学生生涯成为很好的缓冲——真是乐观的想法。孩子的亲爹更认为,某小只坚定了逃课计划,睡饱吃好,然后还能找到小朋友一起玩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数理星相……鹭子还有啥不乐意的?不乐意的只能是太学的规矩,还有那些对水清浅抱有无限希望的人们。   水清浅的计划一开始实施得挺好,但再好的计划,也赶不上变化快,水清浅成功逃掉了枯燥的背书,却没想到在玩乐上栽个跟头——他被刁难了,在他的第一次琴艺课上。   “琴艺,不是能投机取巧的,这里需要天赋,勤奋,刻苦磨炼。”林博士这样说。“我知道你们这里有的人,在其他方面,非常有天赋,也许可以过目不忘。但是你就算你能很快的背下琴谱,并不意味着,你能弹出天籁之音……”   “喂,他好像影射的是你。”谢铭坐在水清浅身边,捅捅他。   水清浅一进门就感觉了,这个博士跟那个老头和什么娘娘一样,恶心的感觉。   “……天赋这个东西不能强求,就好像有人明明出身诗书世家,却偏偏爱好武艺,我并不是说习武不好,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琴艺,心灵的洗涤,不需要四肢发达……”   “这个是在说你。”元慕回头说谢铭。   谢铭面无表情。   水清浅是一步跳到礼级班的。如果按部就班,到礼班等级起码要在太学混过六年。就算琴艺每旬才上一堂课,六年也学了很多东西了。所以,如果没有基础,那根本不能跟上进度。水清浅这个插班生第一堂课就被单独拎出来了,博士讲完了酸嗖嗖的开场白,直接要求水清浅离开自己的座位,坐到教室角落里去。   “水清浅,今天是你第一次上琴艺课,我想你可能还没上过音律课,这一年我要教给大家的雉朝飞,在古琴里面也属于中偏高难度,不太适合你的进度。”水清浅坐在角落里,林博士站着训话,气势居高临下,“这一本是音律启蒙,你自己看,有不明白的可以问我。还有,这一本是讲基础指法的,你要从最简单的宫商角徵羽练。”林博士还指了指旁边摆着的琴,“先练一百二十遍。”   水清浅摸了把琴弦,涩涩的,感觉就是很久都没有保养的样子,用这样的琴练习,别说一百二十遍,二十遍就会把手指磨破的。   “这个琴好旧啊。”水清浅仰头跟博士说。   “你是初学,没有必要用很好琴。这个琴虽然旧,但是音色很正,适合初练。还有问题吗?没有我就去教其他人了。”   水清浅,…………   林博士临走的时候,眼角轻蔑的瞥了角落里那个已经懵了的小豆丁,教训一个小孩子最简单了,甚至无需疾言厉色,只要不管、不说、不听、不看的晾着,不出三天,就废了。   感觉……好糟糕。   水清浅呆呆的坐在角落里,觉得自己跟他们所有人、跟整个课堂的节奏都是分开的。看大家都开始一板一眼的开始练习乐章,看博士教导别人,只有他一个人在一边,没人理,没人看,没人跟他说话。   心理施压,水清浅太小还不懂,他觉得自己孤立了,周遭又静又冰冷。   水清浅咬咬嘴唇,低头闷闷的翻开自己身前的音律启蒙。他看书很快,而且看的过程中还会融会贯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可以无师自通。音律启蒙他学过,很小的时候是妈妈教的,然而温故知新,他一样会碰到新问题,可是,每次他开口要问的时候,那位林博士或轻描淡写的让他稍等,或直接转身避开,或者压根儿不去理他,只在别人的桌前逛。一次,两次,三次……水清浅就是再傻也明白了什么,整张小脸都僵住了,脑子是懵的,并且随着被忽视的时间延长,隐隐的鼻子有酸意,眼圈开始发红。   谢铭的音乐天赋并不好,左右琴艺也只是给他们陶冶情操的,并没有太高要求,他随便拨弄琴弦,然后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水清浅那,他回头看了他好几次,谢铭觉得不对劲儿,他也不懂什么叫冷暴力,但他看到博士对水清浅视而不见,明明有几次水清浅看着先生欲言又止,分明是要问问题的样子,林博士都看见了,然后却转身走了,不闻不问。   “博士,水清浅在叫你。”谢铭忍不住了,拉住林博士。   “管好你自己。”林博士手里晃荡着戒尺,严厉的瞪了谢铭一眼。   “可是……”   “你把这一节弹一遍。”林博士站在谢铭边上下令。   谢铭:(+﹏+)~ 还不会。   “还不快练。”   谢铭:┭┮﹏┭┮   “先生,我感觉有点不舒服,我想到旁边靠一下。”元慕忽然回头,冲博士请假,他的座位很靠前。   林博士上下打量了一下,没觉得元慕脸色哪里不对。但元慕是太学里的才子,别看才十三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就算今天要学的《雉朝飞》,也是元慕已经熟知的。所以,   “可以。”他允许了。   元慕对博士行过礼,起身就往后走,一直走到水清浅所在的角落,才扯过一个蒲团坐下,就坐在水清浅旁边。元慕随便往墙上一靠,貌似闭目养神,却低声说,“若有不会,可以问我。”   突然间,那种被孤立的伤害变得没那么可怕了,水清浅扭头看看元慕,一句话没说又转回来了。也许事情真的会像林博士设想的那样,因为被孤立,水清浅埋上童年心理阴影,可是因为谢铭的回顾,因为元慕的仗义援手,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心里安慰开解孤独抑郁——才不是自己不够可爱!是这个恶心的林博士,飞天儿林援青的后人,他在故意欺负他!   水清浅吸吸鼻子,胸腔里的滚滚火气让鼻腔里那股酸意淡淡消失了。   熬了整整一个时辰,下了课,水清浅放弃下一节的书画,直接抓起背包书本往钟大人的办公地跑,推门进去的时候,钟大人正在跟另外几位博士说事情,水清浅才没管,一头扎到他钟爷爷的怀里,嘤嘤嘤嘤……开始哭。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这是?”钟大人吓一跳,他认识水清浅也小一年了,自认还是了解他家小徒弟的脾气的,第一次看到孩子哭。被欺负了?钟大人脑海里一时间转了不知多少皇城内外世家豪门里的阴私。   其他几位博士也开眼了。   太学的门槛多高啊,不是出身显赫的进不来,不是嫡出进不来,就算符合家世显赫又嫡出的条件,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进来,太学有严格的名额限制,最后能送进来读书的,几乎都是各个家族的未来族长、家主的好苗子。但凡有机会来这里上学,哪怕启蒙小班的孩子,也都被教导的进退有据,跟小大人似的,还从没见过像水清浅这样的,一言不合就开哭。   钟大人连拍带哄的小半晌,好不容易不哭了,水清浅抽抽搭搭的也不说话,无论钟大人怎么问,就是一个字不说。然后,石恪来了,是钟大人派人去叫的,孩子的情况不对,于情于理都得跟人家家长说一声。水清浅看到爷爷来了,直接伸手过去要抱抱。刚进门的石恪还一头雾水呢,伸手把小鸟接过,没等他开口问,他家小鹭子趴在他肩头,第一次开口,小小声委屈道,“爷爷,我要回家。”   石恪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水清浅这次闹回家的语气跟上次撒娇的那个完全不是一个性质。石恪一贯老狐狸成精的,瞬间眼神锐利的吓人,挨个瞅了书房里在座诸位,首席大律政官的眼神把一班太学博士们瞅得心里发虚、喉咙发干,可明明他们只是吃瓜群众啊。石恪收回视线,单手抱着水清浅站起来,别无二话,“好,咱们这就回家。”   有人想要开口,被钟大人抬手制止了,钟大人满面严肃的就这么看着首席大律政官带着孙子离开。   石恪抱着水清浅朝宫门走,路过回廊里的时候,遇到往这边赶的林博士。钟大人当然也派人叫来他,他是水清浅上一节课的主讲博士,于情于理,钟大人都要问问林博士的课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博士在回廊下迎面遇到石恪,官小N级,行礼避让,石恪心系孙子,对这种无名小卒匆匆点个头就过去了。走过之后,林博士起身抬眼回望,却看到水清浅的小脑袋枕在石大人肩上,正看着他,两厢一对视,水清浅眯着眼,嘴型动了动,似乎在无声的在说什么,但似乎那又是一个颇狡猾的笑容。   林博士皱皱眉,一路慢慢走向钟大人的办公阁。   到底发生什么了?   所有人都想问林博士,而他对此早有应对。水清浅会来告状,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从规则上讲,林博士的课程安排没有纰漏。   水清浅空降到礼级班,没有上过基础课是事实。作为琴艺的主讲博士,对水清浅的课业进度适当调整,另开小灶,谁也说不出错。他让他读音律启蒙有错吗?他让他从基础指法开始练习有错吗?从练宫商角徵羽起步,而不是中级难度的雉朝飞的乐章,有错吗?   林博士并不知道刚刚水清浅到底告状什么了,但他用脚趾也能猜出来。小孩子还能说什么?凭上课的安排,告状他上述的任何一点,林博士都能找到完美说辞。林博士心底嗤笑,既然能做出这样的安排,他就压根不怕别人质疑。   钟大人听完了林博士的陈述和课程安排,大概明白了。他家小徒弟面上谦逊守礼,其实脾气大着呢,这样的安排大概让孩子觉得不痛快了,被打击的骄傲,被冷落的委屈。亏得水清浅没有跟一进门就跟他撒娇诉苦,若真的开口嚷嚷课堂安排的种种不妥,林博士随后再一桩桩一项项的贴心安排一解说,那水清浅‘不耐管教、不学无术、妄尊自大,目无尊长’的印象就算烙下了,尤其,今天在座的还有别的博士。   若水清浅抱怨冷落冷漠什么的就更让人贻笑大方,太学博士又不是卖笑的,板着脸怎么了?你见过哪家夫子上课会像个奶嬷嬷似照顾你的小情绪无微不至?这样看来,水清浅的告状就是无理取闹,而林博士的安排还真算是无可指摘,苦心孤诣。   “你这样的安排,不可不谓谨慎周全,”钟大人捋这胡子做结论,接着语气一转,“但是,我依然要给你一个‘教学疏忽’的评语。”   “钟大人,”立刻有人不予苟同,觉得评语有点过了。在吃瓜群众看来,人家林博士也没做错什么呀,这不就是一直提倡的因材施教吗,林博士甚至还额外给水清浅开了小灶。钟大人你也不能因为关门弟子莫名其妙的来哭鼻子,当师父就无理取闹吧。   钟先生一抬手,制止旁人,转身面对林博士,“我这样说,你可能不服气。你可以说着这些安排是处处细心周全,合情合理。但为什么会这样安排?却是基于你自己对学生水平的判断。我只想问,在上课之前,你仔细询问水清浅的学习进度了?他是怎么说的?或者至少,我能确定,你没来问过我这个当师父的。”钟大人这话是点睛之笔。   在场的有几位博士表情开始有点变化。对啊,既然是因材施教,那你肯定要彻底检验过自己学生的水平,心中有数才能再做安排,这是正理,这是常识。   “那水清浅到底是什么程度?”有人问。   “听意思,好像不差的样子。”有人怀疑,毕竟还是孩子呢。   “还是让林大人先说吧,”钟大人问,“你认为他是什么水平?”   林博士心里没底了,“这个……下官想过,下官听说宁仁侯出身乡野,那个水清浅,读书可以有天赋,可音律……没有开蒙,就是从基础开始……”解释有点词不达意。   “所以,你判断他没有基础, 因为宁仁侯出身乡野。”钟大人很平静的反问,“宁仁侯出身乡野?这话是怎么说的?”   “那自然是不比林大人出身显赫了。”旁边出身寒门的甘博士冷硬的嘲讽。   “诶,老甘老甘……”围观群众面上拉架和稀泥,暗地里却互相对对视线,说到这个份上了,都是聪明人,哪里还看不明白?   天人府抱着飞天儿的名头多少年了,世家豪门,血统高贵,他们一直盘踞在帝都上流社会几百年,权贵阶层,他们看谁都是乡巴佬,也该着大伙都被鄙视习惯了,不觉得有啥。可偏偏这回碰到个点子扎手的,宁仁侯一出场就扇了天人府一记响亮的耳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啊,有了对照组,大家隐约明白正牌嫡系飞天儿应该是什么样的。看看人家宁仁侯,看看人家水清浅,不用比就甩了天人府几百条街。   林博士今天这一手不地道,对一个孩子用这样的手段,下作。   天人府,啧啧啧……   当然,再怎么怀疑有内幕,在明面上,这次的事件最多就是一‘疏忽’,林博士课前没有充分备课,说破大天去,也就是这个罪过了。   钟大人敲打完这一番之后,才对着众人缓缓道来,“早在半年前,我听过水清浅弹《长河落日》,回味悠长。侯爷提过,惠州的素赞大师亲自教他的,教了他五天。如果林博士今天在上课之初,能要求水清浅当众给大家弹一章《雉朝飞》献丑,也许,教课的效果会更精彩。” 钟大人最后语带双关。   林博士被臊得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偏偏什么辩白都已经苍白无力了。      第60章 你看人家爹爹   石恪一路抱着孙子走出宫门,等上了自家的马车才把鹭子放下,操着轻松的语气,“真是巧了,爷爷今天还没吃午饭呢,要不,咱们去吃猪蹄儿?就是你上次说好吃的那家。”   “嗯,要不然去天香楼吃点心?他们家最新出了款黑芝麻奶酪冰碗,鹭子,你喜欢吃冰碗吗?”   “或者,咱们去西门大街,烧烤小吃,听爷爷的,没什么事情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   “爷爷,我们去吃烧烤。”   “好嘞,走,咱们今天去西门大街。”   马车踢踢踏踏的跑起来,水清浅趴在车窗上瞧外面的热闹,石恪在一旁暗搓搓的打量自家小孙孙,看他的脸色神情,好像也没有刚刚以为的那么严重,过了好一会儿,才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开口,“今天是不是跟别的小朋友吵架了?”   “爷爷,我没事啦。”水清浅知道他爷爷想问什么,霸气威武的擤擤鼻涕,提起这个还有点气呼呼的,“我已经有计划了。哼( `д′)……敢欺负我!?”   石恪,…………   石恪曾经跟儿子埋怨过鹭子的上学安排,说班上的同窗都比水清浅年纪大,他孙子要是受欺负了,都打不回去。但是现在看鹭子这样,石恪有那么一丝丝迷之放心,不过,“要是摆不平,你得跟爷爷说吖。”   再一次遇到琴艺课,元慕和谢铭有点像水清浅的左右护法的感觉,经过上一堂课的教训,他们隐约明白天人府好像在针对宁仁侯府,别看林博士上课的时候没打没骂,他对水清浅不友好,他们能感觉出来。所以,元慕和谢铭有点担心。   “没关系,钟爷爷跟我说,他再也不会把我扔到角落里去了。”   “哦。”   可是如果他想,还是会刁难水清浅吧。毕竟,人家是博士。元慕有点担心。上次他成功找到借口,但再一次,他却不能保证了,他能做的实在太少了。   谢铭乐天派,“没事,有我罩着你呢。”   想起那个林博士,水清浅:呵呵。   上课的时候,水清浅果真没有再被拎出去蹲墙角,他就坐在谢铭的旁边,元慕的身后,而且当他想问问题的时候,林博士也没有再无视他。只是这问题……   “先生,这个曲目强调悲伤孤寂,我感觉不到悲伤孤寂怎么办?”   “练习。”林博士态度冷淡。   “练习?练习就可以练出悲伤?悲伤不是在心里吗?为什么练一会儿就会悲伤,这不太合道理……”   “不知所谓。”林博士顿下脚步,正视水清浅,觉得他简直是往自己的刀口上撞,“弹不出意境,弹得再流畅也是个末流琴伎,堂堂太学,教出一个下等琴伎,我都替你臊得慌,还敢问这样的问题。”   “我的问题怎么了?”小鸟一脸懵逼。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啊!先生你怎么骂人啊?”水清浅一副被雷劈到的吃惊表情。   林博士:???   “前天钱博士教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说这是圣人之言,就是要我们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学识不足。所以我有问题就问啦,先生你就教嘛,你也不会的话,就应该自己承认不会,怎么还恼羞成怒的骂人吖?这样多不好……”水清浅的声音渐弱,大家却依然听的真真儿的,“其实就算你不会,我也不介意,我可以去问别的先生……”   谢铭:我了个大草!!!   “你你你……”林博士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缓了一会儿才,“你你敢再说一遍?”   “我的意思是,”水清浅摆出一副困惑的小眼神,“我是因为不会,所以才来上学的,我要是都会了,干嘛还浪费光阴的来听课?(谢铭:哎,说的很有道理啊?)先生只管把自己会的部分都教给我,剩下的,我可以再去问别人……但像现在这样,先生都不教,只管骂,然后就指望我会啦?这太学也太难上了。”   “你你……目无尊长!目无尊长!!”   “先生,请您谨言慎行。虽然您是先生,可也没有道理平白污蔑别人。我请教,您没教,还骂我朽木,还要扣目无尊长的大罪名给我……我才八岁,这要是传出去坏了名声,那我多无辜啊。”   元慕:→_→   “你你你给我出去!”林博士涨得脸红脖子粗,额上突青筋的吼。   “去哪儿?”傻眼。   “你你你愿意去哪儿去哪,我承认我教不了你,你愿意找谁教就找谁教……”这也是气话。   水清浅站起来,直接开始收拾东西,临走前,还跟林博士规矩的行个礼,“先生您别伤心,我会跟钟先生解释的,您能力不足,不能胜任……没关系,”水清浅表现得相当大度,“我不怪您。先生再见。”然后转身,走了,走了,走了……   谢铭:…………卧槽!   众人:卧槽,真走了。   林博士:懵逼中………   “尚可。”钟先生捋着胡子点评,那股炫耀的劲儿引来好几位博士的侧目。如果‘尚可’是这种水准,那他们太学里七成以上的学生就别想拿礼乐课的学分了。   今天是水清浅的第二堂琴艺课,因为上回那个大阵仗,所以,这回不少博士跑到钟大人这里打听第一手八卦。没想到,这才上课没多久啊,那只小飞天儿抱着书包又跑回来了。上次是一言不合就开哭,这回是一言不合就弹琴,突然来这招,不少博士都没反应过来。   水清浅在太学晃了些日子,已经有很多博士接触过他了,对他的水平,他的性情都略知一二。是有点任性,但瑕不掩瑜,大体上讲,还是个好孩子。今天这一出,保准有文章。   所以,大家等着他弹完琴,也等着接下来的重头戏。   水清浅弹完了。   坐在古琴前,被夸奖了,却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   “清浅,你怎么了?”   “我现在只能弹成这样了钟爷爷,可您别嫌弃我,我还小呢,我以后会更好哒,对不对?”   嫌弃?上到太子下到平民,钟大人教书育人一辈子教了不知多少学生,临到退休捞到这么个贴心可爱聪慧绝顶的弟子,简直做梦都要笑醒了,还嫌弃?   “你这今天又是闹哪出?”   “呃…………没事儿啦。”水清浅拍拍衣服,最后什么也没说,只管粘着师父撒娇,“只要您不嫌弃我就行。钟爷爷,我还是聪明可爱的对吧?不是朽木,您还是愿意教导我的,对吧?”   钟大人,“嗯,你不是朽木,你是栋梁,是良质美材。”   “钟爷爷最好了!”\\(^o^)/   不少博士忍不住会心一笑,果真是小孩子的脾气,刚进门的时候小脸阴的跟什么似的,结果被人夸一夸立刻拨云见日了。今天肯定又发生了什么。但水清浅不装委屈,不告状,不在人背后说坏话,遇事乐观积极向上。什么叫品质?这就是了。诸位博士教书育人,见过各式各样的颇有风范的世家子弟,品质就是以小见大,如水清浅。果然如上元宴传出来的那样,人品端庄,君子气度。   哄走了蹦蹦跳跳的小徒弟,钟大人背着手走到窗边,浩瀚楼比较高,站在这里正好能看到远处五音馆的房檐,钟大人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水清浅跟他老狐狸爷爷绘声绘色讲述今天的征战历程,小鸟尾巴翘老高老高,最后结论,“我等着他亲自请我回去上课︿( ̄︶ ̄)︿”   “嗯,”石恪深以为然。课上的事情根本不是秘密,这种事都等不到第二天就会被传的沸沸扬扬,所以,他家鹭子干嘛枉做小人背后告黑状?相反,如果林博士不能把水清浅请回课堂,他自己的名声损失是小,太学的名声也会因此受连累,‘不教而诛’的锅即便是太学也背不起来。敢说他家小鹭子是朽木?啪啪啪啪打脸过程不要太爽快。   “然后呢?”宁仁侯剥一粒松子仁扔小鸟嘴里,引导儿子,“你打算,让他低声下气的去请你?”   “那倒不用。”过犹不及,这是水清浅最新学的成语。他就是觉得,“我就喜欢他看不惯我,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   要杀回去(^-^)V花样翻新的继续折磨他。   二月的最后一天是元慕的祖母清宁郡主的寿辰,不是整寿没有大办,元府也开了十几桌,水清浅作为元慕新近的好友也受邀参加了,孩子长得太好了,去拜寿的时候被寿星老太太霸在怀里揉捏了好一阵子,才让元慕给救走。用元少爷的话说,“老祖宗再不放人,庆吉班的好位儿都被抢光了。”   元府办寿宴,帝都里好几个名头响当当的班子都请来了,这个庆吉班是专门做杂耍的,还有动物表演。   “我才不要去看。”水清浅扒着小凳,死活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去棠园。   谢铭,“今天请来的是庆吉班,别一会儿跟我说你后悔了。”   元慕, “亏我给你占了前座,再不去肯定会被抢走的,到时候可不许打架啊。还是,是因为月桂公主没来你失望了?”   “我跟她不熟。”   谢铭急的大声吼:“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杂耍啊?”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水清浅凶巴巴的大声吼回去。   谢铭瞬间哑火了。   元慕曾经以为水清浅在赌气什么的,如今看这样倒也不太像。他扫了扫棠园的方向,又看了看他们这边专门给小孩子看的无聊布袋戏,心里略略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谢铭不甘心的踢踢地面,“这里都是给小孩子看的,有什么意思?”   “那是你笨。”水清浅翘起嘴角。   木偶布袋戏、皮影戏、滑稽戏……帝都再有名的童戏班子也无法吸引谢铭这帮少爷军团,从小看到大,他们对舞台上的一切早就腻歪了,这也是为什么留在这里的观众大多是身边还要跟着奶娘的五六岁小豆丁们。你想一想,让高冷的才子元慕同学看布袋戏,简直是在侮辱他的智商。   不过,那也要看看谁来做游戏策划。   水清浅的计划一出,很意外的,谢铭对此表现不屑一顾,“本少爷难道会上串下跳的像个活猴?”   元慕斜眼瞥他一下,“难道你不是么?”元大才子倒是对水清浅的点子有兴致,他摆弄手里的提线木偶,这东西做的十分精巧,不但四肢关节能动,嘴巴也能一开一合,甚至眼皮和眼珠也会动,若是‘锦衣大将军’,还得操控他的马,马的四肢,马的眼皮眼珠和嘴巴,还有将军的大刀……十几根提线加上唱腔台词。元慕试了几次,饶是大才子也手忙脚乱的,但他觉得挺有趣。   水清浅选中了大漠的‘红胡子酋长’也在试,抬胳膊,抬腿,出拳,脚踹……   “你还不如活猴呢?”水清浅对谢铭说。   “咱俩打一场。”水清浅又对元慕说。   元慕捏着木偶提线,眯起眼睛,横刀立马,蓄势待发。   水清浅满脸杀气,让红胡子酋长做了个必胜的姿态,紧接着嘴里叫着“锵锵锵……”红胡子酋长骑狼呼啸着冲锦衣大将军冲过去了。   ……   一炷香后,观众席上都没人了,后台却空前热闹,小霸王谢铭是第一个跑到后台的,并且蛮横地抢到了木偶戏里排名第一厉害的‘狼胥大帅’,然后提着他的大帅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满院子追着别人挑战。   “杀啊……”   “哼!你看我的神行无敌飞毛腿。”   “看我百变霸王拳,虐得你跟小菜儿一样。”   “看我的细雨飞镖,嗖嗖嗖……”   “我砍咔!砍砍,咔咔!”   木偶在下面打成一锅粥,玩家在上面手忙脚乱,满头大汗,时而面目狰狞得恨不得自己亲身上场。   “我家黑旋风的无敌神咬。”   “霹雳游侠的无敌神挠。”   “哎,你犯规!”   “我乐意。”   “你找打吧?”   也有乐极生悲的,   “我的冠军大将军……哇……我要告诉嬷嬷你欺负我……”   “嬷嬷……呜呜,他们把我的‘九天玄女’给打坏了。”   但更多的是兵败尤勇,   “我回家就买一整套玩偶,然后咱们再来比过。”   “哼,比就比,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   ……   木偶戏台子那边已经上下齐飞乱成一片,始作俑者却早已拉着元慕跑到滑稽戏台子这边。   “你又要干什么?”元慕防备地看着水清浅。   “我愿赌服输啊。”   刚刚俩人说好的,谁打输了谁就要学狼嚎。水清浅盯着滑稽戏的后台已经很久了,他跃跃欲试也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水清浅满眼放光的样子,元慕有种上当的感觉。   如果说提线木偶还有点技术含量,滑稽戏对十来岁的少年郎来说就简单到有点无聊了,戏班子的人穿着动物毛皮的衣裳,脸上用各种油彩化成动物的脸来哄小孩子开心,大约只有四五岁的娃娃们会喜欢。   水清浅在大师傅手下,小脸被画成只小狼,还贴了一个红鼻头和几根胡子,然后这厮很不知道丢脸的跑到院子当中嗷嗷嚎了两嗓子,很成功的把小霸王谢铭给招来了。谢铭盯着水清浅的脸看了一会儿,掉头跑到滑稽戏的后台班主那儿,“我也要。我要画个老虎的。”   没过一会儿,很多孩子似乎发现了这边更好玩的脸谱,一手提着木偶,一边一窝蜂地跑到滑稽戏班子后台排起队。水清浅忽然看了元慕一眼,元慕后脊梁的汗毛刷的一下子立起来了,可还没来得及反应,水清浅便一个纵身窜到元慕身上,生生把人给扑倒了。   “铭少!”   “来了,”心有灵犀,谢铭在应声的同时,腰带都已经解下来捏在手里攥着了。   元慕拼命挣扎,咬牙切齿:“水、清、浅!你敢!谢山虎!”   “快点,快点绑住他……给他画只狐狸的,”水清浅扒在元慕身上不下来,回头吼谢铭,“你倒是快点啊。”   “放心,狼奴打小就不是我对手,绝对逃不出我手掌心。”谢铭不负小霸王之名,很轻易地用暴力把长他一岁的元慕给摆平了。   水清浅低头看被他压在身下的元慕,仔仔细细。   “为什么要画狐狸脸?”   “他不狐狸谁狐狸?”   “可是……”谢铭深沉一下,“这样你俩不就是‘狼狈成奸’么?”   水清浅和元慕:……   这厢霖铃园自娱自乐闹得欢畅,几乎没用多长时间就把来做客的孩子们全吸引过来了,一来二去,霖铃园里人气暴涨,闹得沸反盈天,很快,这一方小小院子就盛不下这些混世魔王……   宁仁侯,石恪,还有平日里素来熟悉的几位权贵人物正在欣赏元府的梅花园子,就着满园梅香聊政治,聊民生,谈天说地,却忽然听着一顿乱嘈嘈的声音由远及近,速度逼近的极快。   “爹爹,爹爹……”   前面花坛处忽然转了个弯,一匹小狼一头扎进宁仁侯怀里,宁仁侯低头一看,除了怀里这一只红包小狼,小狼后面还跟着一串儿,什么老虎、狐狸、猫……整个一个乱糟糟的动物军团,再仔细一瞧,好么,这动物军团的身份还不低。宁仁侯清楚地听到大人们有人在嘶嘶的抽气,就像牙疼。   “爹爹。”水清浅没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兴致很高地抓着宁仁侯的衣角,“我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   “哦,鹭子要做什么?”   “我要做滑稽戏里的第一主角。”小狼很自豪的宣称。   安——静——   不说水清浅的特殊身份,就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孩子,当着众人的面,吵吵自己未来要当个小丑戏子,做家长的也丢不起那个脸啊。在这一刻都有不少人替宁仁侯感到尴尬脸红……   “好啊!”宁仁侯顺口应得爽快,惊掉了一地下巴,包括谢铭他们。   宁仁侯听到自己儿子要立志做个小丑,不但不急不火,还笑着摸摸他脸上的小胡须,“那爹爹希望你能把欢笑带给所有人。”   “哇喔!”水清浅一声欢呼,得意的向所有朋友传递了一个炫耀的小眼神,然后蹭地窜上宁仁侯身上,三下两下攀上去,抱住他爹的脖子,吧唧亲了宁仁侯脸颊一口,然后很认真的说,“爹爹,我从来都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   “嗯,谢谢。”水爹很傲娇地受用了这句话。   “侯爷竟然答应了,竟然会答应……要是……我爹会把我吊起来抽死吧……”谢铭嘟囔的声音不小,旁边他爷爷谢首辅的脸色那叫一个好看。   顾家小五儿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亲爹,巴巴的小眼神似乎糅合了某种期待和失望,颇为复杂,让顾大人的心很难受,莫名觉得愧疚儿子,可他真的没干啥哪。   元慕倒是一如既往淡定,但他爹,元都指挥使的心情反而揪揪着。刚刚都指挥使大人看到儿子竟然也顶着一张鬼脸,差点没一口气噎过去,还暗暗庆幸水清浅把风头拉过去,使得元慕看起来不那么显眼,要不就尴尬了。可是,当他听到宁仁侯的回答,还有那句‘天底下最好的爹爹’,元大人现在说不上是嫉妒,还是羡慕。   水清浅从宁仁侯身上滑下来,率着他的动物大军在园子里横扫过境,并伴随着孩子们议论声远去……   “水清浅都说去做小丑了,侯爷竟然没生气。”   “他爹爹真好,要是我爹也能那样就好了。”   “别作梦了,反正我是不指望的……”   “你看人家爹爹。”      第61章 朋友与敌人 (上)   元慕曾经提醒过水清浅,逃课不要太嚣张。太学的博士们对他肯定另有打算,水清浅的实力摆在那里,即使他中规中矩按部就班,大约也逃不出博士们跃跃欲试的小灶课。儒道法墨名阴阳纵横杂,这在太学乃至整个东洲的文化系统里,都是重中之重的必修文化课。太学不可能无视水清浅习惯性的逃学,他是可以比别人少花力气每日清晨到课堂背书,但三天读通一篇‘子曰’并被博士们加以正确的引导,也不能叫过分,是吧?此协商结果产生于官家,太学,水清浅的家长三方的共同较量,前前后后小一个月才敲定那些‘子曰’的涉及范围。水清浅这个当事人的意愿被华丽丽的无视了。在学习问题上,逃学逃课的熊孩子也不能太惯着了。   如此安排,至少水清浅有机会在家睡饱。前晌九点两刻到太学,跳过晨读和背书,直接被传道授业解惑,然后,捱到下晌,内容就更丰富多彩了,星象格物,琴瑟琵琶,水墨丹青,更有武堂课……想想都觉得水霸天从此在大侠的路上越走越远。当宁仁侯把未来的上学安排通知儿子时,水清浅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吧,如果就是这样,听起来也可以接受。”   值得一提的是,能理直气壮睡懒觉的第一天,懒觉没睡成,某人天没亮就自发醒了,更悲惨的是,他抱着被子死活睡不着了。   水清浅与谢铭同班,元慕则跳了一级,高他们一阶。通过这两个人,水清浅基本把礼级和智级的同窗通通混个脸熟。随着太学生涯渐渐步入正轨,很快跟同学打成一片,如鱼得水,天天在学里头,课余活动也丰富得很。   这一天,   “浅少,走啊,蹴鞠啊!”水清浅还没收拾好笔墨就被勾肩搭背了,一回头,是顾二少,谢铭的好友之一,水清浅作为近新的另一个之一,俩人自然而然的就彼此勾搭上了。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呢,全是自来熟。   “今天恐怕不行。” 水清浅说。   “啊?铭少等着我们呢,或者,难道你要跟慕少他们去斗诗宴?”顾二少一脸嫌弃的难以置信。   “没有。”水清浅把画纸叠好收起,“今天有事,我要早退。”   “哦,月桂公主?”顾二少拉长音,透着一股贱味。   “我跟她不熟。”好奇怪啊,为什么人人都以为他们很熟。   “嘎嘎嘎……”   “是真的不熟。”水清浅无视顾二的起哄,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要跟爹爹去西市马场……”   包括顾二在内,画堂里刷刷刷数道视线落在了水清浅的身上,他们是该羡慕嫉妒呢,还是该羡慕嫉妒呢。虽说大家都是拼爹上来的,但如水清浅这般跟爹爹日常亲密的还真不多,他们跟自己爹最常见的是‘耗子见猫的模式’。所以,最近他们班最近还特别流行一句话,‘你看人家水清浅的爹爹’……   顾二少陪水清浅一起出了画堂往前院走,顾二一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聊马经,出主意无数。水清浅今天早退,就是跟父亲约好一起去马市挑马,太学里有骑射课程,学里也提供教学用马,但这些官家子弟显然不在乎在这方面多花几千贯。拥有一匹好马,是每个男孩孜孜不倦的追求。说起马儿,各个跟打了鸡血一样,大概跟女人喜欢华服珠宝一样,觉得永远少那么一个最心仪的。   “西南马耐力好,还不畏冷热,但起步慢,卖相也不好,腿矮毛短……不过你最好养一匹,秋猎上山用得上。”顾二说。   “大漠马,这个你必须得有,腿长胸肌阔,短跑所向无敌,马球冲锋的一把好手……”顾二又说。   “马王?马王还用你说?”顾二蹦着高地眉飞色舞,“当然是各种牛掰了,但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就算西胡大马贩子也不行。你得派人去大漠找,根本不能只指望在马市上能挑到马王……哎,小心!”顾二忽然往后拉了水清浅一把,但还是晚了。哗,一钵子洗笔的脏水全撞水清浅身上了。   顾二看都没看抬脚就踹,“个死奴才,不长眼睛啊!”   哐啷,一声脆响,喜鹊登梅的粉彩好瓷儿摔在地上碎八瓣,一起摔倒的还有一布衣小童。   “顾……顾二少……”闯祸的不知道是谁家小书童,看到面前惯来嚣张顾二,还有那一地瓷片,吓坏了,“小的该死,小的冲撞了贵人,小的该死!”小童挣扎着起来,跪地磕头求饶。咚咚咚的磕头声音隐约可闻。   水清浅低头看自己的袍子,因为有丹青课,今天他穿了一件水色马蹄袖绫锦缎直身袍,衣摆上的污渍也不能说特别明显,但早春时节被泼了这么一盆脏水,丝绵很快就会被水渗透,太学里也没棉衣可换。   “哎呦喂!这不是浅少么?这是怎么了这是,我这不长眼的小奴得罪您了,发这么大的火?”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从旁边的书阁里划着方步出来,懒洋洋的开口,带着纯正的帝都口音。此人叫张宝,是张氏旁支的嫡子,祖父是四品正职,有一个送孩子来太学读书的名额。别看拼爹不给力,对着当朝三公的嫡孙、一等侯的嫡子水清浅,张宝照例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完全没有一点矮人一等的底气不足,只因为他曾祖父是一品大司农——这位,按着天人府的算法,必须算飞天儿嫡出。水清浅早就跟天人府气场不合,所以他跟张宝平时没什么交集。   “张小六子!”顾二少张嘴就吼,“你说你家小奴犯什么错了?”他靴子上面也溅上水了。虽然顾二不如谢家小霸王那么有名,但是也是出名的各种混不吝的刺儿头。   “哟,走路不长眼睛那你。”张宝假模假式地快走几步过去,对着那小书童也是抬脚一踹,“不知道太学里都是什么贵人啊?你有几个胆子敢在这里横冲直闯……竟敢冲撞浅少,我看你是活腻了,仔细我扒了你的皮赔给浅少做衣裳,你看看浅少的袍子。”   顾二被华丽丽的无视了。   “哎,你个小六子……”顾二想炸毛,不过,比起水清浅被泼了一身脏水,他靴子上那点水渍实在不好强说理。   “少爷,少爷……对不住,对不住。”那书童见到主人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还抹着眼泪,小脸抹糊得一片花花,嘴上半分不慢地求情,“是奴才低头走得急了,就没看前面……奴才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倒敢故意呢?”张宝本来语气懒洋洋的,可转眼看到地上碎成八瓣的粉彩瓷片,态度一下子冷了,“还敢碎了爷的笔洗。”   水清浅心里不耐的把视线挪开,他从来都不喜欢张宝这种人,张口闭口的用‘爷’自称,真是好大脸,你给谁当爷呢?讲真,水清浅从小到大还没低过谁一头。张宝这人的处世态度,让他一见了就不喜欢。   水清浅心不在焉,那边书童已经在磕头求饶了,“茗儿再也不敢了,求少爷饶了茗儿这一回……”   “我饶你有什么用啊?”转瞬,张宝带着纯纯的帝都味儿,又那么阴阳怪气的、懒洋洋的,“知道浅少是谁么,那是矜贵的连我也得敬三分的石大人的金孙,宁仁侯的嫡子,你没看你把浅少的衣服都脏成什么样儿了,就算我能饶了你——”   “水公子,水公子饶命……”那小厮神色机警的立刻转身抱水清浅的大腿了,对着水清浅磕头,“奴才给您陪不是,奴才刚刚不是故意的,求水少爷开恩,饶了奴才吧,奴才给您磕头了,水公子,水少爷……”   刚刚顾二还以为这书童茗儿是个稚嫩莽撞的,如今看来竟也是个机灵的,他主子在这里阴阳怪气的拉长音,他在旁边还挺会借坡下驴。   那书童年龄不大,大概跟水清浅差不多,却远不如水清浅养得精细娇贵,身量单单薄薄的,能显得人更弱势。现在抱着水清浅的大腿,哭求得泪一把鼻涕一把,苦声哀求,很是让人不忍。虽说这班少爷各个娇生惯养,惯来目中无人,但良好的家教礼仪熏陶,天生的富足生活,让他们身上也自带股君子之义、恻隐之心。别看顾二刚刚抬脚就踹,一副小混蛋样,若真要他跟一小奴不依不饶的,他还没那么下作。   所以当下这个场面,三个高高在上的少爷,围住这么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鸡仔,看起来真当无比扎眼。尤其因为这一番连哭带嚎的,让原本清冷的庭院吸引了不少人过来看热闹。水清浅是最令人侧目的一个,他被抱大腿,被人家哭着鼻涕一把泪一把,狼狈不堪,哀声求饶,加上他身上那块墨渍……很多人都没看到前因后果,不过这局面一望即知。   围观之下,顾二少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烧,让他跟张宝干一架他绝不含糊,但欺凌一小书童,有点过意不去了……   “浅少,你说呢。”   这边连打带骂,连哭带嚎跟唱大戏一样热闹,被抱大腿的水清浅却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他的视线,从地上哆哆嗦嗦的书童身上转到砸掉的粉彩笔洗,还有旁边的宁琅书阁,还有张宝之间来回,不知道在想什么,此刻听现在顾二少唤他,才回过神。   水清浅快速的扫了一圈,包括那些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围观群众,似乎大家都笃定水清浅的仁慈高贵。毕竟,场面实在太难看;毕竟,君子气度,古人之风,是每个人都在追求的立身风评。更何况,水清浅的君子品格已经是有口皆碑了,上元宴的时候,朝廷重臣们交口称赞的,官家都开了金口:情义坦荡,人品贵重。但此时此刻,也只有水清浅才能切身感觉刚刚被泼到的地方,脏水已经渗到衣服里面了,湿冷冷的贴在身上,春寒气重,极不舒服。而眼下的场面,似乎他最好高抬贵手,展示他光明正义,风光霁月的君子形象,至于死要面子活受罪,那就是维护名声所付的代价了。   水清浅瞬间转完心眼儿,看看跪在地上的小书童,“二少,我们还是不要越俎代庖吧。这是张少的家务事,这不是他的贴身书童么?”   顾二点点头,跟着附和,觉得这是水清浅递出的下台阶,顺理成章。张宝却脸色僵了一下,没有立即顺势接下去。   今天这事儿,是张宝故意下的小绊子,倒不是喊打喊杀那么严重,就是想恶心恶心水清浅。他看他不顺眼已经很久了。从家世,到太学特权,到口碑风评……张宝就是不喜欢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乡下佬大出风头。尤其水清浅得罪了公主,竟然还能得到上佳礼仪风评,还什么君子风范、古人之风。今儿即使不能逼水清浅亲手给官家的评语打一耳光,至少也能逼他咽了这吃苦受罪。十几岁少年的使坏心眼也就这样的:一罐水泼下去,早春寒的时节,够任何人喝一壶的,更别说衣服上还留了一大块墨渍。   只是张宝没想到,水清浅一句话,又把这个皮球踢回来了。   书童闯了祸,作为主人,要罚不罚,张家的家风是好是坏,现在要看张宝表现世家子弟的风度了;或者,作为主人亲自道歉,丢脸丢份……哪一种,都让张宝犹豫不定。但事情可不容张宝混过去,围观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么多人的眼睛都看着呢。   “浅少,对不起,”张宝忽然很正式、很有风度的作揖道歉,“都是我管教不严,让这刁奴冒犯了浅少……”张宝选择壮士扼腕,今天水清浅的名声若不能坏一坏,那自家蓄养刁奴的名声可就要传出去了。   “不敢当,不敢当。”水清浅也在依规矩回礼,“张少如此郑重大礼,真的让我不胜惶恐。但我以为这是一个意外,是吧?或者,张少期待看到这一切发生?”   “不,不,当然不会,浅少若是这么想,那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张宝暗自咬牙,却不得不顺着水清浅的语气,给水清浅做了一个标准的长揖到底,“说来说去,都是我这小奴不长眼,我定要仔细发落,算给浅少赔礼……”嘴上谦恭说着,同时抬脚踹旁边的书童一下。   “……水公子,饶命啊!”那茗儿突地嚎一嗓子,开始凄厉大哭,并且身体配合着张宝那一踢,他这边顺势一跪,抱着水清浅的腿,咣咣磕头,不顾额头血迹,开始求饶,“……水少爷您大人有大量,是茗儿有眼无珠冲撞了您。茗儿万死,茗儿给您道歉,给您陪不是,是茗儿该死,茗儿该死……”嘴上道着歉,这巴掌就噼里啪啦扇起来了。   这个叫茗儿的书童本就狼狈不堪,额头磕破了皮儿,流了血,加上满脸泪水,现在再自打嘴巴,下手还挺狠,几巴掌下去,很快,嘴角破了,脸颊也肿起来,小小瘦瘦的身子跪在水清浅面前,左一句该死,右一句饶命,说一句话给自己扇一耳光,噼里啪啦的脆生,配上那幅单薄的身子,越发可怜。水清浅明明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却仿佛一下子变得青面獠牙,面目狰狞。   庭院里的气氛瞬间就扭转了。   顾二少的脸色大变,他忽然意识到是自己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第62章 朋友与敌人 (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听到热闹后凑过来的,并不了解前因后果,不过这恩怨一眼望过去,挺简单明了,水清浅衣裳上的污渍就能说明一切。于是,众人看向水清浅的目光也起了变化,先不说风范问题,你一个侯爷嫡子,身份高贵,犯得着跟一个奴才较劲么?不就是一件衣裳么,真当不嫌丢人哪。   “果然是从穷乡下来的,行事都透着股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   “……却只会在官家面前装乖卖好…到要看他如何收场……“   “专横跋扈,你听说他在林博士的琴艺课上的事了吗?目无尊长,早晚本性见露。”   “……斯文扫地哪。”   顾二少看到张宝的嘴角难以掩饰的向上微翘,转头又看到那些发表言论的人,顿时,全明白了。他看到水清浅站在那里,衣服湿了一大块,在这样冷的早春,怕是会冻病的吧?   明明是水清浅被泼了一身水,明明是那作死的奴才要哭要喊,自演苦肉计,明明是张小六子的圈套……到头来,水清浅遭受非难,坏了名声。作为朋友,顾二少觉得自己应该出来挺身维护浅少,却在该举步迈出的那一步时,怎么也抬不起腿来。   张宝的祖父是正四品的太府寺卿,不入内阁,他父亲的官职就更低微了,一个六品还是七品的管事郎中,在太学这个拼爹扎堆儿的地方,张宝该是一个三流角色,跟身份尊贵的水清浅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甚至顾二少的家境也要压过张宝一头,但是,顾二少不愿得罪他,甚至那几个冷嘲热讽说风凉话的人,顾二少也不愿意得罪。   张氏,高氏,林氏,还有已经消失了徐氏……天人府的势力,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仔细想想,从晋氏小邦立国到东洲大一统,到如今被称为东洲帝国,五百年了,连皇族都发生数次宫廷政变,江山易主给血缘三千里远的旁支的旁支,这几大姓却不见消失,就算百多年没有飞天儿出世,他们依然根深蒂固的盘踞在帝都,没有飞天儿又怎样,天人府的子弟照样入朝为官,他们的裙带关系,与朝廷、与后宫、与彼此织起一张莫大的利益网,这个网庞大到难以想象,根本不是一家宁仁侯府能对抗的。世家豪门,可不是寻常说说那么简单,你只要想想,官家祖上这一支初来乍到,执掌帝国权柄的时候,都要得到他们的支持。   张宝出身天人府的张氏一门,所以他很高傲,且绝大多数人也默认了他的高傲。一个家族能起起伏伏五百年不倒,不管曾经权柄滔天,还是如今势力式微,天人府过去在,现在还在,未来也会在。这等势力,等闲莫要开罪。   如今,张家要给一个无根浮萍的外来户一个下马威,尽管这个乡下外来户是飞天儿,可又能如何?张少乐意,所以他做了,他背后是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天人府,无所顾忌。或者,退一万步说,无论天人府还是宁仁侯府,都是他们飞天儿内部的恩怨情仇,不用他们这些外人置喙。   那张少和那几个捧臭脚的,水清浅虽然恼怒,但还不是特别放在心上。顾二少的退缩,水清浅看在眼里,心下明了,难免些许黯然。所以,他今天最大的收获是明白了,即使脾气相投,也不代表朋友会最终成为知己。不是谁都会有勇气为了他去开罪一个最得宠的公主;也不是谁都会为了他,跟天人府出身的博士对着干,元慕和谢铭,终究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水清浅还在感怀自己的小情绪。忽然,庭院里安静下来了,伴随着背后两声清楚的清咳。   “甘先生安好。”庭院里瞧热闹的学生见到师长,纷纷作揖行礼。   甘博士,太学里的礼仪训诫博士,是张宝最不喜欢的师长之一,苦寒出身,脾气又臭又硬,一贯严厉,在他的手里,任何人都别想享受拼爹的优越感。不管你爹是皇帝,还是大臣,不管你出身高贵世家,还是乡下寒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该奖就奖,该罚也毫不含糊,不容得通融。   张宝讨厌这种又臭又硬的死穷酸,不过,他今天很高兴,因为眼下的情况非常好,小飞天儿这儿仗势欺人呢。号称铁面无私的训诫博士,是管还是不管呢。张宝行过礼后,恭谨的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表明公道自在人心么。   甘博士看了一圈,看到跪在地上,脸颊红肿出血的茗儿,最后视线凝在水清浅的身上。尽管一句话没问,但估计他心里已经有了完整的想法。   “这是,怎么回事?”最后,甘博士还是如此公式化的开口。   “不,不干水少爷的事,是……是奴才莽撞,冲撞了水少爷……”茗儿大概是刚刚打狠了,这会儿脸颊肿起来,连说话都含糊不清了。   “水清浅,”甘博士转过来,板着的面孔看不出更多的情绪,语气一如既往的冷硬严肃,“这是你的意思?”   水清浅摇头,“他家主人在此,我一个外人怎敢手长越俎代庖?甘先生,他是张少的书童。”   “先生,”张宝规矩地上前行礼,然后才开口,“是茗儿冲撞了浅少,弄脏了浅少的衣裳,茗儿是在向浅少赔罪。”   水清浅被泼了水,因衣裳颜色的关系,看起来并不是很严重,这样的误导下,大概会让甘博士得出结论:这又是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   水清浅看到博士的眼神,也看到了张宝嘴角微微得意的上翘,忽然满脸诧异地面对张宝,“啊?你刚刚说要罚他,不是为了那摔破的粉彩笔洗么?原来是在给我赔礼道歉哪。”   张宝被噎住了,缓了一下才忙解释道,“笔洗只是小事,茗儿主要是为了浅少……”   “不敢当,不敢当,”水清浅急忙摆手,然后扭头看甘博士,语气小委屈,“我刚刚都说没事了。没想到张少非要坚持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先生,我是做错了么?”   甘博士正是他们的礼仪训诫博士。从礼仪上看,主训仆,外人是没资格过问的,这不仅仅是礼仪问题,更是东洲法律要求。水清浅作为一个外人,对眼前情形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是这件事很明显牵扯到了他,所以水清浅可以帮小童讲句请。但也如此而已。   地上满是瓷片,张宝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脸上很难完全掩饰住真实的心疼和恼怒,虽然他嘴里是都赖在水清浅头上的。甘博士扫过几眼,大概的前因后果已经猜差不多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的评论,“以直报怨,是为圣人之评。水清浅更能以德报怨,是为君子气度,心胸开阔,常人所不及也。” 甘博士如此给事件定性,“至于张宝训仆,家规使然,也不能说不对。”   “多谢先生教导。”水清浅规规矩矩的一揖,“可惜,恐怕我的求情也叫张少左右为难了吧?张少,是我莽撞了,真是过意不去。”短揖给张宝做个道歉。   张宝嘴唇动了动,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最后只‘哼’了一声,表示了自己的默认与不满。   见张宝领了他的道歉,水清浅转脸笑了,“其实,都怪我不知道张少的家规竟如此严谨,不过……张少也让我险些受了顿无妄之灾呢。” 水清浅语气更加轻快,好像玩笑一般拉了长音,“我这一身水,本是个小意外。但被你家小书童当救命稻草拖住,迟迟换不得衣裳,就实在太雪上加霜了。”水清浅摊摊手,“我想,若不是博士在这儿,及时给我们分清误会……难免,我这名声就要‘被跋扈’吧?”   厉害!   水清浅这一句好像一耳光扇在张宝的脸上,而一院子的太学生,鸦雀无声。   事情很明白了,甘博士也无暇管这些纨绔小少的蝇营狗苟,没什么表情的对水清浅一挥手,“衣衫不整,仪表不当,你还不下去换衣裳?”   “谨遵先生教诲,学生告退。”水清浅回礼,退了两步,然后扭头看面色大难看的张宝,忽然一转正经神色,朗声道,“张少,你的道歉我正式接受。现在我要先走一步了,您的家务事,请自便。呃……”水清浅一副欲言又止,“……你家书童,你还会再罚么?”   张宝的脸色瞬间憋得发青。若说不罚,简直等于承认刚刚是专门针对水清浅的。   “当然,没有完。” 几个字从牙缝里生生往外挤,张宝几乎一字一顿,牙都快磨碎了。   “哦,是么?”水清浅轻声反问,似乎没有带任何意思。   “茗儿!”张宝恨声叫。   随即,啪,啪,一声一声的耳光在水清浅的背后响起来了。   安静的中庭里,围观的人数比刚刚只多不少,却没有一丝儿噪杂,扇耳光的声音回荡在庭院里显得特别响亮,特别清脆。众目睽睽之下,那一声声的脆响,每一巴掌都好像扇在张宝的脸上,火辣辣的,能剐下一层脸皮。   水清浅三击全胜后,奉师尊之命,得赶紧遁去换下湿衣服,然后他还得跟爹爹一起去马市呢。水清浅匆忙没走几步,一抬头,就看到站在人群背后的熟悉身影。   “爹爹。”   没人注意宁仁侯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看到刚刚那一幕的多少,围观的众人,包括甘博士,包括顾二和张宝,只看到水清浅一声惊喜,然后像只小鸟蹦蹦跳跳扑进宁仁侯怀里。   “嗯。”宁仁侯低头接过儿子手里的木提匣套盒,然后用另一只手把身上的孔雀裘解下来,裹在儿子身上。显然宁仁侯知道儿子正穿着湿冷的衣服。   水清浅自己带着亲爹体温的裘衣裹好,周身立刻暖洋洋的,然后整个人被他亲爹抱起来了。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每个人心中都是翻江倒海的羡慕嫉妒恨。看看人家水清浅的爹。他们从自个老子那里最常得到从来只有:‘孽畜’‘混账’‘那个不长进的东西’或者,一顿家法……   水清浅裹着父亲的衣服,坐在父亲的臂弯上,靠在父亲的怀里,敏感地发觉周围人越来越复杂的目光,搂紧父亲的脖子,傲娇破表,炫耀得一塌糊涂。   “清浅,不跟同窗告别么?”宁仁侯提点儿子。   是在说顾二少。   刚刚顾二的态度,对水清浅来说不是没有伤害的,可是……   水清浅转头看向顾二少,眼睛一眯,露出笑脸,挥挥手,“二少,明天见。” 兴趣相投,做不成知己,还能成为朋友的,对吧。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朋友。   看到水清浅的笑脸,顾二莫名松一口气,也笑得灿烂地对水清浅挥了挥手,“明天见。”说完,又对着宁仁侯做了个晚辈的揖。   宁仁侯坦然受了后辈的礼,然后淡淡对甘博士点点头,算声招呼,然后抱着儿子转身离去。对于那对自导自演,自作自受的张宝主仆,看都没看一眼。张宝低着头,连窘带迫,还有些挫败和愤恨,眼都激红了,可又能如何?宁仁侯的无视几乎说明了一切态度。   “爹,我想要大漠的马。”   “好。”   “那我也要西南的矮脚马。”   “买。”   “那我们多挑几匹,好不好?我还想要……”   随着脚步渐远,水清浅跟父亲撒娇的声音也渐渐变淡,彻底消失。但大家都听到了,侯爷是几乎对儿子有求必应的。这简直是太……太……过分了。   在满院子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纠结中,甘博士转身,默默离开。   “被跋扈”甘博士边走边想水清浅刚刚表现出来的坦荡之下的小狡猾,呵,那只小飞天儿还真是,真是……   好一个‘被跋扈’。      第63章 鹭子的爱情   水清浅更出名了。   ‘你看人家爹爹’是最新流传在太学学生的口头禅,源于宁仁侯那惯孩子家长的不合时宜的惯孩子举动。谢铭这些天尤其嚣张,此刻正抓着水清浅,揉人家的脸蛋,怪声怪笑的,“嘿嘿……你不知道,这回轮到我爹该头疼了,哇哈哈哈。”   元慕抬头扫了他一眼,看似不屑,却也忍不住嘴边那抹笑意。他不知道别家如何,反正自己亲爹最近态度异常温和,堪称有求必应。   叮叮叮——   学堂那边传来鸣钟声,水清浅收拾收拾自己的挎包,“不跟你们聊了,我要去马场。”   这又惹得谢铭发了阵酸劲儿,奈何水清浅的本事太妖孽,他的学习进度是别人的十倍二十倍,足够这厮随意挑拣课程,这不是宁仁侯给他买马了么,此刻那匹小马就寄养在宫中马场,水清浅顶着练习骑射的借口,恨不得全天都泡在这里。   那是一匹五岁半的枣红小母马,被水清浅起名叫‘山楂’,水清浅最近跟山楂沟通感情,事实证明,零食蜜饯这玩意大小通杀无往不利,水清浅当初用几个奶豆豆勾得元宝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回拿了几个小糖块,没出三天,山楂也缴械投降了,每次远远地看到水清浅过来,刨着蹄子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回头带着水清浅在马场小跑兜风,步伐轻快又平稳。   喂了山楂两块糖,亲热了一会儿,水清浅骑着他的小红马,挎着他的莲花布兜跑到马场另一边。这也是买了山楂之后,水清浅的最新发现,太学的马场跟御马所是连着的。比起太学里寄养的杂牌大军,御马所的马匹等级明显高出一大截,几乎都是马王级别的。想想也是,光是进贡的纯血宝马每年就不少,御马所这边还担负着饲养种马的重任,马厩里的马匹可不是万里挑一的么?   水清浅最初得了这样的消息,怎么能不心痒痒的过来看看?然后,水清浅也知道了,在御马监所有的马王里面,有一匹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   它是进贡得来,据说是千年难遇的马中之王,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神大家都不知道,众人知道的是,自从它被套住之后,从大漠到中原,一路上不知道试了多少驯马师,多少个中好手都来挑战,全被这匹马完败。完败的名单里甚至出现过邵明川的大名,普通寻常的无名小辈甚至都没资格近它身。   水清浅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有一次他试图靠近它,被御马所的人发现了,可把那些人吓坏了。这匹马凶名在外,像邵明川还算好的,驯马不成,至少全身而退毫发无伤,直接被它摔断腿的公卿贵族都不知道有多少,踏死的有名有姓的驯马师就有七个。后来因为实在没人能驾驭得了,来挑战这匹马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它被养在这里当种马。   这货小日子过得颇惬意,是个来者不拒型的,估计也是马中色鬼。因为这匹马王,御马所这两年育出好些品相很高的千里马,一举把御马所的档次提高了好几级。   尽管那匹马王很危险,但御马监的人并不知道水清浅之前已经成功的接近过它了。他就是瞧着这没鞍没辔的家伙长得很漂亮,墨黑崭亮的皮毛,油光水滑,双目狡黠有神,好像也颇通人性,反正水清浅第一次凑过去时,它没啥敌意。然后为了能摸摸它,水清浅爬到护栏上,正好跟它平视,然后祭出万事万灵的法宝——他分给它一个糖块——于是,友谊万岁!   今天水清浅带着山楂到这边时,正赶上它在外头放风,绕着马场一阵跑,真真儿的叫来去如风,长长的马鬃空中飞扬,仿佛你看到的只是它留下的一道道墨色残影。水清浅靠着山楂在一旁咋舌观赏,闲来无事,他伸手从包里掏出俩糖块,他一块,山楂一块。刚扔进嘴,下一秒,正满场疯跑的那货刷地一下出现在水清浅面前,一声长嘶,站定。   它看看他。   他看看它。   水清浅伸手摸兜,糖没了。   “没了。”俩手一摊。   那货开始刨蹄子。   水清浅抖抖包表示无辜,“你看,真的没了。”   一声长嘶,马王目露凶光的逼近山楂。人家山楂还是小姑娘呢,被这老流氓吓得直哆嗦。   “不行,不行,”这只小鸟挺身护着山楂,“你不许欺负她。”   这老流氓鼻孔大张的喷喷气,神色颇不善的样子步步紧逼,把老远的俩个马倌看得胆战心惊,没了命的往这边跑,这货却没伤水清浅,一步步逼到跟前,一转身,尥蹶子跑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蹄子扬起漫天尘土,弄得水清浅满头满脸的土沙。   因为欠了它一块糖,再一次翘掉下午的丹青课,水清浅赶到马场,却老远看到宁仁侯站在马场边上,“爹爹。”乐颠颠儿跑过来,看到亲爹,可高兴了。   宁仁侯其实是被博士们请来的,某个熊孩子老翘课,学校老师叫家长谈话了。宁仁侯沐浴了一身口水之后,不疾不徐,悠哉悠哉地到马场这边堵儿子来了。   父子俩一起进了马场,宁仁侯问,“你的御马师傅是哪位?”   “是侯家师傅,”水清浅耸耸肩,意有所指,“因为我骑得挺好的,所以一次两次之后,师傅也不必见天儿的跟着我了。”   说白了,就是水清浅被怠慢了。骑射课不比琴棋书画,练习没人护着,其实很容易受伤的。宁仁侯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冰冷,但转瞬即逝,快到没人注意,水侯爷再张口说话,依然是那股温润如玉的劲儿,“这么说,你的水平应该在太学里处于中上?”   “是一级棒。”水清浅严肃地纠正他爹的形容,很臭屁的夸自己。   “哦,当然。”宁仁侯笑着看到御马监的管事老远笑得像朵花一样冲这边过来,“不然,你师傅怎么会允许你一个人在马场里撒欢儿呢。”   御马监的何公公赶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多少带着点尴尬。   水清浅玲珑心肝,似乎完全没受那些魑魅魍魉的影响。   “带我去看看你的大枣吧。”宁仁侯往马厩那边走。   “是山楂。”   “哦?又改名字了?”   “本来就叫山楂。”   “怎么不叫红豆?多诗情画意啊。”   水清浅疑惑的看向他爹,“因为豆包甜?甜的怎么就诗情画意了?”   水侯爷揉揉额头,怪不得他儿子诗词考评是个差,“是‘红豆生南国’里的红豆,不是甜豆包里的红豆……”   “啊——”水清浅忽然跺脚大叫,吓了他爹一跳。   “它在干什么?”水清浅指着被欺负得眼泪汪汪的山楂,大叫指控。   宁仁侯一抬头,只见一匹通体墨黑的神骏,正压骑在红豆身上行子孙繁衍的大事,进进出出正在兴头上,红豆被压得轻声嘶鸣。   “噢哦,噢哦……”宁仁侯慌忙伸手捂住儿子的眼,“这个你不能看。”   “为什么?”水清浅挣扎,“它在欺负山楂,它以为山楂抢了它的糖。”   宁仁侯哭笑不得,“不是糖的问题……”   “就是!”   宁仁侯很头疼。自从有了鹭子,他不仅从浪荡子一跃而成为居家良人,日后还要练就十八般武艺,守卫儿子的人身安全,人际关系、未来事业,哦,今天的事还提醒他给儿子加修青春生理,谁知道要命的爱情观要什么时候提上来……   ‘爱情’来得还挺快。   还是春日里,阳光大好的一天。嘉佑帝设私宴请宁仁侯一家,联络感情的。水清浅嫌弃大人们无聊,进了宫后,在御前点个卯,转身就跑花园玩去了,反正他年纪小嘛,前庭后院、宫闱门禁对他都没啥限制。   人家都说皇宫美景冠绝天下,水清浅却不太喜欢这里,再好的景色找不到人陪他玩也挺没劲的。说起在宫里找到适龄玩伴,最初的时候,水清浅还真的仔细打听了一番。他知道皇帝有很多嫔妃,然后有很多的孩子,至于‘很多’到底是多少,他没有概念。打听了,找玩伴的心思却彻底被浇灭了。   皇帝的年纪大,除了早先去世的皇长子,后面的二,四,五,七皇子殿下也全是成年人,有妻有子有府邸,早就不在宫里住。连最小的皇子也有十六岁,而且,人家九皇子是领了差事上衙门公干的,不会像水清浅一样还整日惦记爬树扒窝。   至于公主这边,绝大多数也都嫁人了,甚至最年长的大公主殿下的儿子都比他大。如果街上碰到,估计水清浅会管对方叫姑姑。幸运的是,最小的两位公主跟水清浅年龄相仿。可惜,一个是十一公主,大名月桂,是仇家。另一个十二公主,深居简出,还没见过。   “十二公主殿下是宜美人生的,身体一直不好,不能见风。公主现在养在温嫔娘娘膝下,呃,不太常见着。” 这是来自宫人的八卦。   水清浅细数了一圈玩伴候选人,只剩月桂公主一个。原来,嚣张跋扈的仇家也成了最佳选择么?水清浅内流满面,关小黑屋的日子果然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水清浅三转两转,甩掉宫人尾巴,不知转到哪个宫苑,看到一棵开着花的老槐树,果断窜上去了。乡下长大的孩子嘛,对于很多‘上不得台面的吃食’一向很精通,比如,槐花。自然,这种下里巴人的零食在帝都、在皇宫这一亩三分地上,他是找不到人来分享的。其实花瓣的味道很好,甜丝丝的。撸了一串小白花扔嘴里,感觉到孤单的鹭子开始思念遥远的阿昭哥哥。   也不是说元慕他们不好,只是鹭子现在缺正常一点的玩伴,就像在老家时的大牛,铁蛋,三娃他们那样,会一起山上爬树,会一起水里摸鱼,一棵大树能让他们兴致勃勃的玩上半天,满身泥巴也能笑的阳光灿烂。可惜,帝都这地方太高贵,别说元慕,连苏小胖都不会跟他一起爬树玩泥巴呢,所以,如果‘打得过坏蛋,翻得过围墙,唱得山野小调,做得锦绣文章’堪称万能无敌的阿昭哥哥也在就好了,鹭子不禁这样想道。   唉!蹲在树上正在吃花的小鸟忽然惆怅起人生无常,阿昭哥哥还说他家也在帝都呢,可惜自从自己到帝都之后,阿昭哥哥领了差事离开,短期之内不会回来(他信里说的)。   烦躁!潜港真的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知道这花园属于什么宫什么苑,反正并不偏僻,水清浅爬上树之后没多久,他就听见了园子里的动静,看见两大一小,三个宫娥拎着小竹篮子来这里采花,打头的两个叽叽喳喳吵得很,本来水清浅心情就不太好,又碰上这一幕,居高临下,他还看到她们暴力撸了一串又一串的杜鹃花,过境之处几乎都没什么好花留下来。这算彻底惹毛他了,因为杜鹃花也在小鸟的零食名单里,尤其是红色的杜鹃,鹭子就偏爱红色,爽口里带着点酸,鲜嫩多汁,他甚至可以吃到饱。   这些宫娥敢从鸟嘴里夺食,死定了。   熊孩子心眼一转,坏主意一大把一大把的。都没用下树,凭借多年的爬树经验,很容易让他在老槐树上找到一块虫子窝,抽起小匕首,撬开那块的树皮,运气好,他给虫虫全家一窝端了。又选了两个柔韧的枝条,剥了树皮,弯成弧形,一挑一弹,嗖—— 一只毛毛虫爷爷飞出去了。第二弹,嗖,又一只毛毛虫叔公飞出去了。第三弹……   “啊啊!!!”   “哇啊!!!!”   终于发现身上掉落了毛毛虫的宫娥,惊恐跳脚尖叫了。   “下面的人听着,”树上的蒙面大侠态度各种嚣张,“这些杜鹃花已经有主了,把篮子给我放下,本大侠就饶你们一回!”   “啊!”   “你你你……”   “放肆,你是谁?!”   先是被毛毛虫吓得口齿不清,拍掉虫子,惊魂定后,转脸看到熊孩子一名,重要的是,他腰上还没那代表皇子龙孙的青龙玉扣,最年长的大宫女转瞬间口气就变了。   “你管得着我是谁么?”水清浅从树上爬下来,有恃无恐, “反正不按我说的做,我就把虫子都扔给你们身上,你可以试试不走哇!” 匕首上还托着毛毛虫一家子呢。   “大胆!你……啊啊啊啊!!!”   鹭子又抓了一把毛毛虫丢过去,成功阻止了对方耍威风。   其实这就是个小坏蛋,自己不开心了,就专门找茬儿欺负人来着。若这几个宫女能顺毛捋他,把这一小只摸得没法借题发挥,也就过去了。可惜,这俩大宫女没瞧上水清浅这寻常般般官宦子弟的身份,一句两句话呛上来,彻底把那小鸟的战斗精神完全激发了。   水清浅往人家身上继续扔虫子,直到吓得对方连骂战都不利索了,小鸟翘着头上的翎羽,耀武扬威的,“胆小鬼,爱哭包,有本事你咬我呀!”   看着气焰彻底被打下去的两个脸色青中煞白的大宫女,很有成就感的水清浅把矛头转移到第三个宫女身上,也是最稳当的,又年纪最小的宫女,他各种不满意,“你怎么都不害怕呀?”   “我不害怕。”那小姑娘摇摇头,声音细细弱弱的,好像没有力气,“如果一个虫子都能吓住我,那我也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小姑娘的应答,仿佛提醒了那俩大宫女,话还没说完,小丫头就踉跄地被拉了过去,那大宫女手里握了‘人质’仿佛瞬间有了依仗,身板抖起来,“好个没规矩泼皮小子!这是十二公主殿下,胆敢冒犯公主殿下,该当何罪。公主,你不要对着这个小贼……”   水清吃惊的一把扯下面巾,仔仔细细打量对面的小姑娘。原来她就官家最小的那个孩子,从来都不露面,比自己都神秘的,十二公主?   一点都不像公主。   见识了这么多出身公侯公卿的少爷千金,水清浅不像平头百姓那样意淫觉得出身高贵就等于美丽漂亮。只是生活富足的话,营养调理跟得上,都能精养出来一副好气色好身体,再配个五官端正,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捯饬一下子拿出去,个顶个带着光华风流的范儿。   但是十二公主就不是了。   瘦小单薄,苍白干瘪,嘴唇就像被扑了一层粉,白得见不得一点红润,头发稀疏干黄,没有一点光泽,像枯草一样。连衣裳也不见得出挑,大约只比粉绫子的宫女衣裳新那么一点点。只有那双眼睛,又黑又亮,水清浅在里面看到了平和贞静,而不是月桂公主那种骄纵和不可一世。      第64章 十二公主   水清浅打量完,扭头看了一眼正高声数落他‘冒犯皇家之罪,按律该打’的嚣张宫女,再看看面前这外表有点寒酸的公主殿下,几步上前,除了龙纹匕首上的虫虫一家子,他从衣兜里另外又掏出之前抓到的两只老虎虫,递给十二公主,“如果你真的不害怕,拿着它们。”   “啊!公主殿下!”   “不行!”两个宫女要拦,水清浅炫了炫手中的一窝虫子,拦下对方,毛毛虫神马的比什么都来得有效。   好像勇气资格测试一样,十二公主看着水清浅,又看看她的宫女,然后伸手把虫子接着了。水清浅挑挑眉,看来十二公主是真的不怕,不是爱面儿死充。   然后,教唆犯继续,“去,扔她们身上。”   大宫女沉下脸,“公主殿下,身为公主,这成何体统……”   “休得听这无状竖子教唆,公主殿下,这是一个淑女应该的行为么?”   “闭嘴!”水清浅忽然一声呵斥镇住了全场,这只小鸟儿身上竟爆发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感,“哪里容得你们插嘴,我没见过这么长舌的奴婢。”   宫女们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十二公主却没有像水清浅指使的那样做。   “不要这样吧。她们是……是华母妃给我的侍女。”   十二公主这话内幕分明,可惜水清浅完全不通宫里的弯弯绕绕,所以听了也不懂。作为一个正在‘行侠仗义’的大侠,水清浅认准她们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就是不行。尤其,这小丫头还被她们拉来拉去像拖着一根扫把,这两个宫女恶形恶状,看着就讨厌。更大的理由是,小鸟今天心情不好,俩宫女正撞到了当口,顺手炮灰她们,恶少秧子表示全无压力。   别看水清浅不是皇子龙孙,就当前这样的情形,他的坚持就像一根定海神针,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死死地压着两宫女,留给十二公主亲手教训。看着手中的虫子,看着那边的宫女,当然还有水清浅,十二公主不是人们以为的那样胆小无知,以水清浅的年纪,外貌,如此独特的行为和嚣张的脾气,十有八九,她第一眼见到,便确定那可能是传说中的小飞天儿。   十二公主,其实也没什么朋友的。   十二公主忽然微笑,一甩手,把那只指头大小的青虫扔向自己的宫女,态度仿佛十足的跋扈嚣张,且不算完,“你们都退去园子吧。”吓唬完宫女,十二公主端起公主的身份,下了命令。   俩宫女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公主殿下不可以孤身一人。”   “这怎么可以?殿下身体不好,奴婢奉娘娘之命照顾公主殿下……”   “你们是我宫里的宫女。”十二公主声音不高,却成功竖起威仪,“或者,你们已经不想留在红榴宫,不想认我这个公主了?”   那大宫女的面色不好,“公主殿下,奴婢一心一意为了您,您今天这话太叫奴婢伤心了。您是金枝玉叶,这小贼混入宫中……”   “不要无礼,”十二公主抬高了声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公子是宁仁侯府的大公子吧?”   宁仁侯府!   那俩宫女终于明白这嚣张小贼的身份,脸上齐齐变色。宁仁侯府,朝中新贵,眼下风头无人能及。这要是被宁仁侯府的大公子告上一状…………   水清浅没管她们,只盯着十二公主看,虽然她不漂亮,穿得又寒酸,无声无息像个被人欺负的小老鼠,一点儿都没有公主的气场,但是,“我叫水清浅,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水清浅伸出手。无关同情,更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不怕虫子的女生。水清浅一直都有看到,十二公主畏畏缩缩的寒酸外表下,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两个宫女最终被赶出了卧香苑,水清浅从杜鹃枝上扯下一朵花,火红火红的。第一次送花给女孩子,他对人家姑娘说:“你尝尝,味道还不错。”   “这你可猜错啦,我吃过的。”十二公主大大方方的接过去放在嘴里,嚼着,心不在焉的。她在看水清浅手里的龙纹小匕首,其实,她老早就注意这个了。   “……呃,这是你的匕首么?”   “是我的。怎么了?”   “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鹭子把小剑递过去,还免不了小人心肠的补充一句,“只能借你看看,不能送给你。”   十二公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怪怪的。   拿在手里把玩片刻,十二公主说,“有把龙纹匕首名唤鱼肠,刀身上面花纹密布,凸凹起伏,就像鱼肠一样,因而得名。据说是用乌金和天上的飞石锻造而成,削铁如泥,极难得。但它的外表挺普通。我几年前见着一次。”   水清浅轻轻皱眉。   十二公主似乎没看见水清浅的反应,继续解说,“我曾经在昭皇兄那里看到过,跟这个很像,听说是他舅舅邵将军送他的。”   “昭皇兄,昭九殿下?”水清浅在嘴里嚼了一圈,是的,在帝都这么久了,皇子龙孙排名姓名什么的,他早就有所耳闻,再说,这个昭九殿下并不是无名小卒,水清浅嘴里嚼着名字,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十二公主的爆料好像黑夜里的一声霹雳,把什么都照亮了。姬昭,昭九皇子,阿昭哥哥,他叫邵明川小舅舅……再明显不过了。   阿昭哥哥从来不是什么普通的阿昭哥哥。天潢贵胄,昭九殿下,或者换个角度,等闲一般水兵小将也不会有姬昭那般强大的气场。游玩一路上,从来都是水清浅去欺负别人,独独阿昭哥哥,算他踢到了铁板上。   水清浅此刻全明白了。   姬昭的真实身份,对于水清浅来说,是个不小的震撼。但仔细想想,水清浅又觉得自己不值得大惊小怪,曾经那么多细节他都忽略了,或者他若稍微打听一下昭九皇子,哪怕是打听邵明川将军,也不会直到今天才醒悟。   十二公主伸手把匕首收起,递给水清浅,“快放好吧,这么珍贵的东西要好好收藏。呵呵,我原以为鱼肠是独一无二的,今天才知道不是。”   十二公主的微笑告诉他,其实,他们彼此都很清楚,龙纹小匕首,只有这一把。   皇宫里,有什么东西是水清浅不知道的,是危险的,所以十二公主变相的提醒他;所以姬昭小时候没了母亲,而十二岁时又离家到潜港那么远的地方。水清浅一时半刻不能理解宫闱阴私,但至少,他不认为呆在舅舅身边会比呆在亲爹身边更好,也不相信一个皇子殿下会因为真心喜欢大海所以背井离乡的去那么远的地方从军。   官家有很多儿子,他们成年了,跟水清浅混不到一起。但在太学里还有大把的皇孙,还有向水清浅示好过的各路大仙儿,宫内宫外,一个都不少。首席大律政官石恪石子律是中立的,所以宁仁侯府也是中立的,所以,水清浅在太学里也是中立的。认真算起来,水清浅真没给哪一路特别对待过,所以,理所应当的,他跟昭九殿下也该,不熟。   水清浅有一阵子走神,十二公主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的坐在他旁边。   又过了一会儿,水清浅转头看十二公主,这个又平凡又寒酸,又默默无闻又又无声无息的十二公主。她在很要命的关键上提点了他,不管背后有没有其他目的,这个人情要领。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水清浅问。   “母妃叫我小幺。”   又一个出乎水清浅预料的答案。在乡下的时候,女孩子没有名字是很正常的,庄子里有好几个‘大丫’,好几个‘二妞’,但这里是帝都,小幺是公主,真正的金枝玉叶。他曾以为宫人因为避讳才没有提及十二公主的名字。   “呃,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衣服也不好,宫女也不好,为什么?小幺,难道不该是最受宠的意思才对么?   “老毛病了。如果被吓到,这里会很疼,”小幺指着自己的心口,“所以我不能怕虫子,不能怕鬼,不能怕很多很多东西,我也不能生气,也……也不可以太快乐。”这最后一句,很轻,几乎是刚出喉咙,尾音儿就消散了。但水清浅听得很清楚,好像他面前的那层窗户纸突然就被捅破了。对小幺,对皇宫,从这一刻,水清浅的认知似乎多了点什么。   “我叫你小幺好么?”水清浅对着人家笑,笑容明亮,“小幺,我觉得你不错。”   小幺歪歪头,忽然有点小俏皮的笑道,“是因为无论风雨彩虹,我总能很淡定的面对吗?”   就是这一刻,苍白平凡的十二公主也显得多了几份颜色。   水清浅拉着小幺去了宫内一隅的映月湖。小幺因为有心疾,不能惊吓,不能大喜大悲,不能跑跳运动,所以水清浅就带她去钓鱼,映月湖里养的都是观赏鱼,傻的要命,他本来是不稀罕的,钓上来也没有成就感,但教小幺就刚刚好。   “枉你活了这么多年,连玩都不会。”水清浅批评她,跟阿昭哥哥一样。   “我这是知足常乐。”   “所以,作为一个公主,你却连正经的鱼竿都搞不来。总不好让我这个客人去找人要吧?”   “若我不是皇家公主,怕是早活不到现在呢,这些细枝末节,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小幺笑盈盈地回驳,看起来一点都不沮丧。   水清浅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钓鱼么,小意思。也不看看他是谁,打遍水吟庄无敌手,收拾这一池子锦鲤,都不带眨眼的。   “别以为我一点都不懂,”小幺掰着手指头数,“钓鱼嘛,需要三样东西,鱼竿,鱼线,鱼钩。”小幺指着湖边的垂柳柳枝,“鱼竿,”然后从随身的针线荷包里拿出一小团丝线,“鱼线。”最后把自己的耳环摘下来,“鱼钩。齐了。”   “你真是个天才。”水清浅苦着脸,接过她的耳环。   水清浅跟小幺坐在湖边的石台上,削树枝,搓鱼线,上鱼钩,手上一边忙活,一边跟小幺东拉西扯的聊天。   “……威武特别有大哥范儿,但元宝就不行。那就是个吃鱼的祖宗,指望钓鱼,一天累死累活的都喂不饱它。”   “你不是高手么?”   “你以为山里潭水中的鱼都会像这个样子?”水清浅用下巴指了指湖水,锦鲤有人养,个个都有二尺来长,“我跟你说,这线不结实,今儿随便过过瘾就是了。日后,找来正经鱼竿再说。”   小幺听得入神,水清浅跟她讲游历,讲山中秀,讲他的狗狗和宠物,小幺觉得很满足,很珍惜,过了今天,她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跟宁仁侯家的大公子聊天的机会了。   “我听人说了,你的元宝很漂亮,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见到……”小幺轻轻叹息。   “想看它还不容易?”水清浅撇撇嘴,这种小事不放在心上,“今天是不赶巧,它乱吃东西,吃坏了,在家养着呢,不然它一准儿跟着我。”   “呵呵呵,它还会乱吃东西……”   “无止境的饥饿。它肯定是番邦的小猪猡。”   “水清浅?”   背后忽然响起声音,水清浅闻声回头,没有看到小幺的笑容收拢消失。   “月桂公主?”水清浅站起来,看到几步开外的珠鬟锦帔的月桂公主,其及身后排场甚大的嬷嬷奶娘宫女侍从大军。比起身边寒碜的小幺,同样一个爹的,待遇竟然会天差地别,是因为各自母妃的缘故么?水清浅有一瞬间的闪神,他想起了母亲早逝的阿昭哥哥,脑补了一个孤单单落魄的身影,还有谈起妈妈时的落寞,顿时心头一股无名火烧起来了。“你怎么来了?”水清浅的口气不好,他就是在迁怒。   月桂看到水清浅,本来脸上带着笑的。可一听他这口气,顿时也来了脾气,扬起下巴,高傲地,“有什么地方本宫不能去的吗?我还没问你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哼。”水清浅不想理她。   “见过十一皇姐。”小幺走上来行礼。   “十二妹妹。”月桂矜持地点点头回礼,然后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嬷嬷。   那嬷嬷上前一步,“奴婢参见十二公主,殿下怎地一个人在此,身边竟没宫女服侍左右?”   “见过花嬷嬷。”小幺回礼,“本就想在这附近转转,便没叫人跟着。”   “公主金枝玉叶,怎可如此不爱惜自己?还跑到湿气重的湖边?若是让娘娘知道公主如此任意行事,娘娘得多心急啊。”   “嬷嬷教训的是,是小幺任性了。”   “今天在十二殿下身边当值的是哪些个?”花嬷嬷回头问。   另有宫女回道,“回嬷嬷,是红榴宫里的春祥和春吉。”   “这些失职的惫懒的杀才,怠慢十二公主殿下,扣一个月月钱以示惩戒。去把人喊来,侍奉公主殿下回宫。老奴这就叫人来了,十二殿下。”最后这一句是冲着小幺说的。   “有劳花嬷嬷了。”   水清浅在旁边看她们一问一答,有点傻眼。这是什么情况?怎么感觉这嬷嬷很大牌,小幺作为公主,反而是挨训的一个?   “小幺,等等。”水清浅上前拉住小幺的手,他可不管别的,他要确定这是小幺自己的决定,而不是来自什么人的胁迫。   他水霸天可不是被吓大的。   第65章 单身狗的清香   “你是真的要走么?”   小幺看着水清浅,看到水清浅倔强的抿起嘴唇,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只要说‘不’,那水清浅就会为她翻脸。即便是花嬷嬷也讨不了好,就像前晌他赶走两个宫女一样,可是,皇宫,只是水清浅的一日游玩之地,却是十二公主终日被圈养的方寸世界。作为比皇子都要珍贵三分的飞天儿血脉,水清浅个性张扬,源于有底气。勉强活了十年的她又凭什么嚣张呢?想到这里,小幺垂下眼,一如既往的摆出浅浅的,谦恭的微笑,“水公子,我是要回去了。”小幺肯定了花嬷嬷的安排。   水清浅盯着小幺看,越发怀疑。他转头看月桂,再看看那个嬷嬷,慢慢抬高下巴,手上握得更紧了,高调宣称,“不行,她得陪我钓鱼,这是她欠我的。我还一条都没钓上来呢。”   小幺惊讶看过去,不免心头生出小小雀跃。这时花嬷嬷却应声围杀,“哎呦,水公子,十二公主身子弱,可不敢春寒露重的在湖边待着,奴婢叫人把公主送回去,还要请太医院的人去红榴宫请脉,温嫔娘娘也在宫里等着呢,迟迟不见人,娘娘心里也急不是?”   水清浅仔细打量小幺,小幺的脸色苍白,身材单薄,确实是个病秧子样儿,他开始犹豫了。也许,小幺确实需要让大夫看看。   花嬷嬷的暗示,水清浅听不出来,但小幺是明白的,明白自己最好识相一点,一如往常。   “花嬷嬷是华母妃身边得用的嬷嬷,嬷嬷亲自费心安排了人,小幺不能再任性了呢。嬷嬷是为了我好,再说,太医和母妃都在宫里等着我了。”小幺转过头来劝水清浅。   水清浅看看小幺,又看看那边的嬷嬷,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收回手。   “水公子,今天很高兴认识你,日后有机会,本宫再看你来钓鱼。”小幺退后一步,告别。   “好……吧。那我以后去找你玩。”   “嗯。”   水清浅一直目送着小幺离开,小幺看起来终于有点像公主了,至少前呼后拥,带走了眼前一大片宫女侍从。当然,月桂公主的排场依然不小,前呼后拥的还有另一半人留在这里,跟水清浅大眼瞪小眼。   俩人互瞪了一会儿,水清浅转身回到湖边,也没招呼月桂。   月桂僵在那儿,有些拉不下脸跟过去。   花嬷嬷打圆场,“公主,水公子这不是还要钓鱼么,十二殿下不得已离开,公主您作为姐姐,好歹也得替十二殿下尽到待客之道呀。”   月桂得了台阶,扬起下巴鼻孔朝天,“好吧。看在十二妹妹的份上,本宫就勉强陪你坐坐。”   水清浅斜眼看了她一下。他不是非来钓鱼的,若不是小幺实在没得好选,何苦自己做手工鱼竿?水清浅把做了一半的鱼竿拆扔掉,只留了小幺的耳环揣起来,这个日后要还的。   刚刚场面乱糟糟的,水清浅一时半刻没看明白:为什么小幺会生生矮人一头,她不是公主吗?那个嬷嬷,凭什么一直指手画脚?就是个嬷嬷罢了。见月桂公主坐在他身边,某人一肚子疑问,心眼儿转了好几圈,他忽然转头问,“你整日在宫里都干什么?”   月桂:“煮茶插花,弹琴作画,有时候也出去逛逛园子……你问这个干什么?”   水清浅:“你在家里也随时随地打扮得漂漂亮亮?”   在水清浅直白的目光下,月桂脸颊腾地绯红,有些害羞更多的是不肯示弱,“当然。本宫,本宫是天生丽质。”   水清浅比划着月桂这身装扮,“我还以为你要去参加宫宴或者见什么人,才特意打扮的。”   小公主顿时有股被拆穿心思的羞恼,张口就道,“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才不是因为你呢。”   此地无银三百两,熊孩子挑挑眉毛,“哦嘎嘎嘎……”一副怪声怪气的欠揍模样。   月桂公主恼羞成怒,扬起拳头就要打水清浅,水清浅轻身一个折返避过去,“好了好了,不跟你闹了。我问你说正经的。”   月桂一下落空,面子越发挂不住,“你想得美。”却不依不饶了。   “喂!你淑女一点,要不然我还手啦……打人啦!公主仗势欺人啦……”水清浅跳起来逃命,月桂公主追着后面打。   “站住,你给我站住!”   “你当我傻呀?”   俩人满园子跑,估计‘两小无猜’‘欢喜冤家’什么的,日后恐怕更出名了。   俩人一起跑出去老远,把宫女嬷嬷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在花园某个回廊里,水清浅忽然站下,月桂脚步没收住,直直撞个满怀,水清浅双手扶住她,远远看上去,金童玉女甜蜜得跟什么似的。但事实上,现在前后左右都没有人了,水清浅直入正题,“小幺是怎么回事?”   “十二妹妹怎么了?”月桂不明所以。   “她脸色不好,穿得也不好,也没有像你一样,嬷嬷奶娘宫女侍从一大堆。”   “十二妹妹从小身体就不好。她穿戴不好,谁叫她不受宠?”月桂好像不经意地摸了摸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大约那是御赐珍品,小公主语气里带着浓厚的优越感。   “那为什么她的侍女要你的母妃来指派?”水清浅又问。   “因为母妃,慧母妃和安母妃三人共掌宫闱,侍女安排当然是由母妃们来指定。温嫔只是个嫔罢了。”月桂不以为意。   水清浅又想了想,“那你跟小幺会经常一起么?比如,你们一起煮茶赏花什么的。”   “她整日病怏怏的,连宫门都不出,我一年到头也很少见她,”月桂的口气开始不耐烦,“再说,她连蒙学都没念过,她母妃也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我们都去顾夫人那里上闺学,她如何要跟我们一起?”   “她是你最小的妹妹吧。”   “还是唯一的妹妹。可那又怎样。”月桂公主不以为然的嘟嘟嘴。   在皇家,大约最不值钱的就是兄弟姐妹的情谊了。皇帝的心就那么大,你争多一分,别人就少一分。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都可能成为最后的死敌对手,何况是利益冲突的异母的兄弟姐妹?水清浅是宁仁侯夫妇的掌中宝,他根本无法理解其中残酷。眼下,水清浅要确定的一个问题是,“你知道我在映月湖边,特意寻来的,对不对?”   “嘁,臭美。”月桂扬起下巴。   “你知道我今天入宫,这不奇怪,但是能找到我在映月湖边,就很有本事。”皇宫大着呢,难道水清浅会相信刚刚只是偶遇?水清浅很肯定的道,“有人给你通风报信的吧?”   宫里太复杂的关系,水清浅不懂,但他知道月桂有个嫡亲的兄长就是五皇子殿下,他见识过华妃,也看见了那个什么什么嬷嬷,不管这里面是不是另有名堂,反正有人刻意地要拉近月桂与他的距离,这让他很不舒服。说他迁怒什么的怎地都好,反正他不想跟月桂有再多瓜葛了,本来月桂的小公主脾气也跟他不是很对路。所以,   “好了,我要去找爹爹了,” 水清浅问完话,过河拆桥的转身就走,“我饿了,官家说有准备好吃的给我。”   月桂恼怒地盯着清浅离去的背影,恨恨跺跺脚,最终还是跟过去,“我也要去找父皇。看什么看,这路又不是你家开的?”   天生的冤家。   看着那边两个小的抢雪绵糕,另一边的几位家长脑海里全是这个词儿。   几碟子点心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至于抢么。再者,一盘里好几块,你们俩就非得抢那一块,它上面长了花儿好看是咋么的?   “嘿嘿,我又赢了。”水清浅往手上的糕点呸了唾沫,表示成功占据。   “你你你,恶心。”   “随你去说,反正我赢了,手下败将,有本事你也这么干哪。”水清浅把抢到的点心放在盘子里,其实这熊孩子早就饱了,他就是故意的。   月桂气得泪汪汪地盯着水清浅,但吐口水这种事,她还真做不出来。   双方家长对视了一眼,宁仁侯瞪了水清浅一眼,欺负人也不要太过分。   他爷爷,“鹭子,不许浪费粮食。”   官家:难道不是让着女孩子,教他怜香惜玉才对么?   “哦。”水清浅放下手里的糕点,暂时休战。   官家:他XX的,竟然还真管用。   “青离,把点心都撤下去。”官家釜底抽薪,“就几碟子点心,瞧瞧你们成什么样子?过来,互相揖揖,以后还是好朋友。”   “我跟小幺是一伙的,跟她才不是一伙的。”水清浅立刻撇清关系。   “小幺?”   “就是十二公主,我最新的朋友。”水清浅高调宣称,同时神色怪怪的看着官家。   水清浅的那一眼,让官家觉得万分狼狈,为自己几乎忘记了某个女儿,为水清浅那清澈的疑问眼神。   圣人记得,记得那个女儿从一生下来就情况不好,当时太医跟他说这孩子太弱,恐怕成活不了。后来几乎所有只纸片语关于十二公主的消息,都是病危、准备后事什么的,所以他就…………如今想一想,这个据说一生下来就活不长久的孩子,如今绊绊磕磕得活了十年了,尽管一直病怏怏的,可也活下来了。他是不是,是不是太久没关心这孩子了?嘉佑帝警觉自己的疏忽,愧疚油然而生,对这个女儿他亏欠大了,今天什么时候他得去看看她。   嘉佑帝,“嗯咳,小幺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还行,我先前还跟她一起在园子里,她挺好的。后来我要教她在湖边钓鱼,可月桂公主的嬷嬷不让。”水清浅抓着机会告状。   “湖边危险,以后没大人看着,都不许往湖边跑。”嘉佑帝惊讶于水清浅对十二公主的另眼相看,至于某人告状的重点,嘉佑帝忽略了。就算注意到,家长也肯定同意嬷嬷的安排,小孩子就不该在湖边玩。   水清浅荷包里还揣着小幺的一只耳环,他原想让官家帮忙还给小幺,如今看来,官家跟他也不是一伙的,水清浅气鼓鼓的,转眼又看到墙角站着当壁画的那些间谍嬷嬷宫女,他决定还是找机会自己亲自还给小幺。   两人说话的这功夫,嘉佑帝脑子里描绘的是一个日趋康健可爱的小女儿,想着这个女儿得了水清浅的眼缘,日后可能福缘深厚。却没料到傍晚间,他依然只看到了一个躺在床上满屋子药味的形容枯槁的病弱孩子。据说因为白日里在湖边玩,她被侵了寒气;水清浅则在盘算哪日去拜访小幺,把耳环还给她,但他也没料到这只耳环终究没有还上,被他保存了一生。   这些都是后话,当前眼下,放下这个话题后,嘉佑帝跟水清浅打商量,“刚刚朕跟你爷爷和爹爹商量过了,过两天带你去郊游,高不高兴啊?”   “真哒?”水清浅惊喜,“我要去,我要去。” 出去郊游哇,三月天去踏青,傻子才不答应呢。   月桂一听,急了,“父皇,你们去哪儿呀,我也要去。”   “姑娘家家的,到处乱跑成什么样子?都要做大姑娘了,过几年要嫁人。留在宫里跟嬷嬷学规矩,不许任性。”嘉佑帝驳回了月桂的申请,带水清浅一个都是破例了,哪能再带女儿。   水清浅对月桂做鬼脸,各种炫耀。   月桂公主终于受不了,哇的一声哭了,“父皇,你你偏心……水清浅,我讨厌你……呜呜呜……”   “是是是你爹欺负你,你怪我干嘛呀。”熊孩子急了。   月桂,“就是你,都怪你!你是坏人,小人!呜呜……”   “别动手打人啊。君子动口,小人才会动手……哎呦,官家,你管管你女儿呀!”   路人甲的嘉佑帝:……   说带水清浅去郊游,这是骗他呢。   西山驻军营,朝廷的大事件,军事考核。武功这东西得看真章,帝国武学院每三年有一批毕业生,西山驻军营地每两年轮换一次驻兵。隔几年一次的阅兵检查,包括操场列队,实战演练,一举不仅考较了武学院的学员,连驻地士兵也全检阅一个遍。这是重大国事,前前后后,皇帝在驻军大营里要待个把月,所以除了皇帝,还有一批相关的内阁重臣随行,今年有一个例外,水清浅被带来了——这可是连皇子都没有破过的先河——居然都没有人反对。听着奇怪,但细究下来,倒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水清浅已经有足够的能力证明飞天儿果然名不虚传,只要水清浅能按部就班的在太学读书,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甚至嘉佑帝都怀疑,哪怕他们什么都不教,单单凭飞天儿的那神秘的传承,帝国未来也会是一片金光大道。文化课既然不用担心,让水清浅见识见识帝国兵事也没什么不好。培养一个出将入相的未来国柱,嘉佑帝只要随便想想,都按捺不住心头的阵阵火热。   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是,得织张大网把飞天儿给拢住了,别像其他飞天儿一样,说避世就避世,人找都找不到。交朋友得看缘分,比如元慕,再比如谢铭 ……如果能有那么几个文臣武将跟水清浅情投意合、一起长大,将来这就是铁杆的情谊。待有朝一日,当他的朋友们都成了帝国栋梁,按着水清浅这重情重义的性子,市井里不是流传那么一个说法么,四类的铁杆情谊:扛过枪的、同过窗的、分过脏的、女票过女昌……咳咳,所以,水清浅就被带来了。      第66章 军演   水清浅对武学的认知,实打实的描述就是——好高骛远。   比起他爹妈四两拨千斤的高手风范,比起金吾卫铿锵劈砖头的豪情,比起阿昭哥哥的身若蛟龙和元慕的十八般武艺,此时此刻,看着操练场里矩阵方队里的出拳操演,他觉得,好无聊哦。   嘉佑帝瞥见水清浅的小动作时,鼻子差点没气歪了,这货仗着自己身量小,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御座后面去了,低头翻腾他身上那个包,一会儿从里面淘出个蜜饯扔嘴里,一会儿淘出个玩具摆弄半天,要不就抱着他那只肥兔子,俩小东西叽叽咔咔的玩得可开心了。嘉佑帝检阅军队操练,一直得在御台上正襟危坐,待熬到中场间歇的时候,嘉佑帝终于腾出手收拾这不争气的小东西了。   “清浅。”   “嗯?”   水清浅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抱着他那只肥兔子跑过来了,嘉佑帝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生养了十几个儿女,就没遇到一个这么叫人操心的。嘉佑帝还气不起来,他自找的呀,谁叫你乐意带着他,谁叫你非得把他放在眼前晃?你还不能训他,要不然这小东西嘴一扁,扭头给你一个背影,你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嘉佑帝当了半辈子的皇帝,直到现在他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无欲则刚,那些满口仁义礼智信的道学、什么正人君子、什么世外高人……在水清浅的本色面前全是渣。   “官家,您叫我?”   “清浅啊,你觉得下面的将士怎么样啊?”嘉佑帝按下耐心开始诱导。   “我还不太懂,但是我现在正在学。”提起太学里有演武课这件事,水清浅可兴奋了,“慕少说他以后教我用十八般兵器……官家,你知道吗,元慕使兵器他可厉害啦!”   旁边的元都指挥使尴尬得都快抬不起头来了,整个上流社会谁不知道他家儿子弃武从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武学渣得让亲爹拎棒子追着打了五条街。偏偏这是个武勋世家出身的公子,偏偏水清浅还一副崇拜的口吻……元将军都怕自己儿子把这只小飞天儿未来给耽误了。   “那朕从刚刚的将士里面挑几个勇士出来陪你,好不好?”嘉佑帝笑眯眯的建议。   水清浅看看嘉佑帝,看看旁边威严沉稳的枢密院大臣,又回头看看祖父,心眼儿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后,问嘉佑帝,很认真的问,“他们能帮我打架么,我让他们打谁就打谁?”   “吁,这怎么可以?好孩子不能学仗势欺人。”嘉佑帝抬眼瞪了石恪一下。   “那如果我看中什么了,他们能帮我抢过来么?”再问。   “清浅,抢别人的东西,这样做对吗?”嘉佑帝板起脸教育孩子。   “那我还是不要什么勇士了,反正也没用。”孩子耸肩一摊手。   嘉佑帝:“…………”   “我走了大半个东洲呢,以前都不用护卫的,现在这里就要用,帝都不是号称最安全的地方吗?”   嘉佑帝:“…………”   “我知道有些人自己很肉鸡,有护卫后才开始仗势欺人的。可是既然官家都说了,不可以仗势欺人。所以我觉得,不是我该配护卫,而是你们大人应该惩治所有用护卫仗势欺人的,这样,日后大家就都不要护卫嘛。”   帝国首辅:“…………”   “如果不幸的,只有我和我的护卫不许欺负人,别人都可以——”水清浅拉完长音,“有跟没有都没差啊。”   帝国首席大律政官:“…………”   好吧,水清浅说完这番话后,注意到祖父轻轻地皱了皱眉,转眼发现中军帐下包括皇帝在内许多大臣的脸色都带着点凝重。大眼睛眨巴眨巴,一句话把气氛拉回来,“最重要的是,我没有钱请护卫哒。”   凝重气氛瞬时土崩瓦解。   “那你有多少月钱?咱们好好算一算。”嘉佑帝逗他。   水清浅翻出自己的小荷包,在手心里倒个底朝天……   真可怜啊,围观群众眼睛都直了——十几个铜板,外加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碎银,没了。   嘉佑帝:“就这么多?”   首辅:“这是你一个月的月钱?”   水清浅大方的点点头,一点儿没觉得寒碜。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大律政官身上,羞不羞啊你?堂堂三公之一,官家最近没扣你薪俸啊,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孙子,这么点零用钱,真的打发街边叫花子都拿不出手哇。   水清浅还火上浇油,“肯定不够请护卫,对吧?”   嘉佑帝:这日子没法过了。   “清浅,你身上这不是还有其他值钱的东西呢,可以当护卫的薪资。”谢首辅笑眯眯的。   水清浅低头从上看到下,别看荷包里那么可怜兮兮的几个铜板,除了那个荷包,这货浑身上下能扫出一个满万斤的粮仓。寄名锁,海底龙珠,白玉腰带,龙凤玉佩,吉祥玉葫芦……这些东西价值不菲,随便拿出一个都能买下十个八个的护卫。然后水清浅一样一样数,寄名锁是祖父送的,海珠是外祖母给的,玉佩是他从出生带到大,玉葫芦……反正每个都是有名有纪念,中心思想:哪一个都不能送人。   水清浅随身还有一个斜挎的连枝荷花包,原本是专门为装元宝缝的兜兜,不过,元宝慢慢长大,如今没事儿就跑出去野,这个斜挎包里的东西就变得越来越杂了,水清浅随手扔进去的玩具,出门买的零七八碎,他喜欢的小玩意,什么都有。水清浅挨个往外掏,蜜饯、陀螺、糖炒栗子、巧连环……除了姬昭给他的那把鲨鱼皮的匕首,剩下的全是不值钱的小东西。   嘉佑帝看到那把匕首的时候,心头紧缩了一下。   那把匕首外表不稀奇,却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嘉佑帝认得这把匕首,因为邵明川把它当生日礼物送给姬昭了,姬昭从六岁起就随身带着它,为此姬昭的每双靴子的右脚靴筒里都会额外缝制一个暗袋,就是装这把匕首用的。由此还引发了一股风潮,现在好些个豪门子弟都喜欢在靴筒里缝个暗袋放把精致的小匕首,内卫总长就宫中安全事宜不止一次跟嘉佑帝抱怨过,这都是后话。   嘉佑帝吃惊的眼神转瞬即逝,看着青离给水清浅收拾挎包,伸手捡起小匕首掂量掂量,“就这个吧,能帮你请到两个护卫。”   水清浅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这个也不能送别人。”   “嗯。为什么不能送人?”   水清浅眼巴巴的看着嘉佑帝手里的匕首,然后主动伸手接着,弄得嘉佑帝都不好意思不把小刀还给他。匕首拿到手,赶忙往兜里揣,护着,“这是阿昭哥哥给我哒,才不要给别人。”   不晓得别人听到‘阿昭’这个名字有没有想法,反正嘉佑帝的心是咯噔一下,表现出来的就是语气越发随意,“这个哥哥又是什么人哪?”   “我跟官家说过嘛,他跟我一起救元宝哒。” 水清浅避重就轻兜圈子,语气特别坦荡。   嘉佑帝看着那团圆滚滚毛茸茸的毛球子,记得好像听水清浅闲聊八卦的时候提过一次,不过也没说名字。一时间,嘉佑帝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当下却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嘉佑帝看着小东西郑重其事的把匕首收好,心中疑惑越来越大。嘉佑帝没了心情继续纠缠侍卫的问题,吩咐下面继续操演,待把正事办完,他得好好问问。   嘉佑帝心里肯定昭儿跟这小东西必有交集。早在年前,嘉佑帝就有过这类的怀疑。因为有差事在身,姬昭今年没法回帝都过年。但年礼不能因为他不在帝都就被省略了。今年重华宫的年礼准备,嘉佑帝特意让青离大总管过去照看,还加上光禄寺的人帮衬。反正昭皇子不在,也不必弄得繁花似锦,中规中矩心意到了就好。姬昭不操心寻常年礼,但给嘉佑帝,给定国公,给邵明川等亲近之人的年礼却不能随便糊弄过去。哪怕姬昭只是寻一壶民间家酿的米酒送过来给父亲添菜,那也是一番心意,对不?   能享用上姬昭亲手挑选的年礼、并且千里送年礼待遇的,嘉佑帝数来数去也就是几个血亲长辈,最多再加上教姬昭文治武功的三位师尊,但事实是,除了嘉佑帝能数到的,姬昭还特意给大律政官石恪的年礼里加了一匣子礼物,用驿站加急的快马送来的。这事儿让嘉佑帝心里有点犯嘀咕。   嘉佑帝倒不是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对儿子和重臣心生龃龉。尤其想到石恪的飞天儿身份,以及宁仁侯年前的现身,姬昭补送点年礼拉拉关系,可以理解,就是手法显得太过急迫,丢了皇子的雍容气度,跟姬昭一贯性情有点违和。也因为这种违和感,让嘉佑帝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刻。不过他不会调查,嘉佑帝这人就是这样,即使种种迹象表明儿子与他的心腹爱卿有某种秘密勾搭,他也不愿意往坏的一面去想。这是帝王的缺陷,却是为人的优点。   好人总会有好报的,瞧,如今大好的机会不就送上门来了么?   列阵操练结束之后,晚上还有宴会,在嘉佑帝出席宴会之前,他从水清浅嘴里套出这个阿昭哥哥,当水清浅避重就轻地描述了他与阿昭哥哥街头偶遇,顺道游玩二三事,使得嘉佑帝更加坚定了他对‘交谊’的想法。水清浅跟姬昭只是一面之缘都能让他念念不忘,俩人还能交换礼物,礼物还被水清浅珍贵保存至今,足见这孩子是个长情的,真诚交友从来都弥足珍贵。   “阿昭哥哥可厉害了,比今天操场上那些人都厉害。”水清浅翘着尾巴炫耀,那语气就好像是他自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似的。“如果阿昭哥哥也在,他肯定能得第一。官家,如果他得第一,你也会夸奖他吗?”   “当然!”嘉佑帝内心很骄傲。   “那他会成为将军吗?”   “为什么你关心他?”嘉佑帝反问。   “阿昭哥哥对我也很好啊。”水清浅理直气壮地回答完,闷头掰着手指头,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小声咕哝,“我希望他能快快乐乐的……阿昭哥哥好像没有妈妈,他嘴上没说,但我知道他很伤心,他一直很想念她……”   一句话戳进嘉佑帝的心窝子,心疼得皇帝爹的老泪差点没落下来。      第67章 文武双全的起点   “就听说你也来了。怎么样,今天看到了么,我威不威风?”孟少罡拉着封冉一起跑到水清浅的营帐里。水清浅真没想到在这里看到这两位,更没想到的是,这两位居然还认识,还好像关系还不错。   水清浅看着孟少罡穿青色盔甲的尉官军服在他面前显摆,他不是从文的吗?上次被钟爷爷抓去写对联,水清浅叫他师兄哒,钟爷爷的弟子怎么会换上军服盔甲了?还有,封冉也很怪,就是元慕的那个姐夫。他不是宫中禁卫吗?怎么摇身一变成此次西大营里演习中的低阶军官了?果然,几年才能碰到的一次的镀金良机,不容错过。这些权贵子弟想要得到进身的途径真是太多了。   “嗯,我……太远了,都没看到你……”水清浅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找借口,他哪好意思承认自己中途跑到一边玩去了?   孟少罡见状,嘴角拉下来了,“行啦,我刚刚还想呢,长大一岁,你倒真出息懂事了,还知道老老实实的跟着观看操演……”果然他就不该心怀幻想。   水清浅,“一点儿都不好看。”   孟少罡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你当军队操练是戏班子杂耍团哪?”   “我又不懂。”   “真不知道官家为什么把你带来……蛮无聊的吧?”   “嗯。还不如太学里头好玩呢。”水清浅深深觉得自己被骗了。   封冉笑得一脸贱相,“尤其,这里还没有月桂公主。”   “谁在乎她啦?” 水清浅皱鼻子。   “哦——”封冉明显不信的拉着长音儿。顺带着捏捏水清浅的脸蛋,老早就想这么干了。   俩帝都公子哥在中军帐逛了一圈,顺走珍贵小飞天儿一只。   “大家好,我叫水清浅。”   众人:……   “喂!喂!”封冉大声吆喝两声,大伙才如梦方醒。   “疯子,这……这就是那个,那个……”   “一边儿去,没礼貌。你好,我是三营一分队的队长,我叫……”没等说完,这位胡子大叔被踹飞了。另一个挤上来,“我叫柴俊。”   “久仰久仰,我是方栋,户部侍郎方冠林是我叔……”开口的是一个青衣小校,但他的声音也很快被嘘声掩盖了。   这里是真正的营区,闹哄哄的一屋子尉官、百夫长正在聊演习的事。说是今晚宴会,事实上无论驻扎军营的将士还是武学院里的学员都没有办法真正享受轻松,两日后便是实战演练,学员想拿考核好成绩,作为未来入官场的政治资本。军营里将士更不敢懈怠,在皇帝和重臣面前露脸的机会五年才一次,不好好抓住就太蠢了。所以别看是晚宴的布置,大家的精神头却在地中间的作战地图上,上面摆着杯杯盏盏,跟下棋一样,推演行军计划。   这次演练是守卫帝都的西山大营和前来做客的幽州府驻军一共有两万将士,细分出两大阵营十二个分队,每个队的任务都不尽相同,所以注定彼此要成为敌人、同盟或者友军,且看你们如何合纵连横以取得最后胜利。不用问,能聚在这里一起讨论计划的,差不多都属于同一个阵营。   从地图上看,这方圆九百里的范围内有山地有丛林,有平原有湖泊,地形复杂,而且钦天监测出近日可能有雨,且不说下雨天对军伍的考验,光是乌云闭月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就足以使偷袭的可能大大翻倍。从另一个角度看,帝国兵部弄这么一场演习也算煞费苦心。   水清浅被封冉拉过来也蹲在一旁凑热闹。听着他们的推演,水清浅觉得这个挺好玩,比白日里看操演好玩多了。   “能听懂么?”一个白甲小校凑过来。   “一点点。”水清浅笑眯眯地比划。   “不懂很正常。”那白甲小校接下来的话,听着就不那么顺耳了,“之前听父亲提到你,听说你背书很厉害。不过,行军布阵,这里面的学问很深奥,可不是看看书本就能明白的。”   水清浅歪头看了这人一眼,他长得跟张宝有六七分相像,但比张宝要大。水清浅才研究过张氏的族谱,掐指一算知道这个人就是张宆,张宝大伯家的儿子,名人呵,天人府里最近的一位试图接受传承,并毫无意外失败的某个。按水清浅的粗暴归类就是:留着圈养,等待配种的。嗯,听说跟天人林府的某个姑娘已经定亲了。   水清浅状似无聊的耸耸肩,“也许吧,但我觉得至少对你们来说,多读读书还是有用的。不然,干嘛在永动机上浪费银钱啊……”   张宆有些变脸色。   “……飞天儿都知道,那不劳而获的玩意,从来都是不存在的,”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地图那边,无人注意他们俩,水清浅颇带嫌弃的小声吐槽,“拜托别再顶着飞天儿的名头到处犯蠢……名声坏了,敢情丢人的不是你们吧?”   张宆的脸色变了数变,水清浅这几句话信息很大,他本来气得眼红,但一瓢冷水泼下,那个永动机、不存在、浪费银钱……是怎么回事?张宆虽然还不当家,但家族里的大动作他不可能不知道。当初竞价仁术先生的药方失败,留下了大笔现钱,他们不可能捏在手里什么都不做。都做了什么,张宆不得尽知,但永动机这件事他是知道的,还知道家里对这件事很看重,已经投了不少钱进去了。   “你说什么?你这什么意思?”   水清浅摊摊手,不理他了。   “把话说清楚!”   “我在问你话!”   浓浓的质问味道带着盛气的拔高声音一瞬间盖过大帐里的原本乱嗡嗡。大家都朝这边看过来。   即使有最后那句质问,水清浅也没搭理对方,晾得张宆众目睽睽之下有点尴尬。看清这边的对峙僵局,满营帐里真的什么样眼神都有。飞天儿大名鼎鼎受人敬仰,但水清浅如今也明白,飞天儿拉仇恨值也是妥妥的。所以,也不意外的,有张宆嚣张态度在先,自然有人偏帮在后:“嘿,浅少,宆少天生嗓门大,没把你吓住了吧?别误会啊。”   水清浅这时才慢条斯理地侧头看向张宆,又看向这位出言相讥的,然后抬头看看周围,等周围都静得不能再静,尴尬气氛盘旋不去的时候,他站起来,也没管张宆,只对着那位偏帮的路人甲落落大方地做了一个揖,慢条斯理的开口,“承蒙关心,不胜感激。”   厉害。   这巴掌扇得真响,偏偏人家小飞天儿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斯文谦逊的范儿。   识相、不识相的都懂得该乖乖闭嘴。   又臊又气,张宆的脸色憋得发紫。   “哈哈哈……”孟少罡突然爆笑出声。   封冉没有掩饰音量,似笑非笑的盯着张宆他们,状似侧头问孟少罡,“清浅今年有十岁吗?”   孟大少拎着水清浅,转手把他安置在身边,熊孩子忒不让人省心,身手这么差,还跟人家呛呛,真遇到混不吝的把他打一顿,哭都没处哭去。   水清浅倒是忽然注意到孟少罡的尉官军服跟别人的都不一样,“怎么会不一样?”   “因为本少爷不做那等打打杀杀煞风景的事。”   孟少罡跟元慕还挺像,同是出身武勋世家,同是弃武另起炉灶,孟少罡的父亲执掌帝都九门,他大伯率领一支彪悍的边塞骑兵,他祖父是跟定国公齐名的西征元帅,他的两个堂兄驻军在外,连他嫡亲妹子都弓马娴熟,每年秋猎的时候率一票娘子军威风八面,偏偏轮到他这里,另起炉灶学起了医术,跟他那一笔匠气十足的字不用,孟少罡学医是真有天赋,别看他年纪不大,在帝国医学总会的考核下拿到了‘医师’的称号。让孟将军想抽人都不好意思出手。这回赶上军中演习,正在医学总会进修的孟大少被派过来。   “豁出命去往死里打,别怕折胳膊断腿,只要有一口气在,我怎么也得给你们捣鼓活了。”封冉面目狰狞,杀气腾腾,他在表演孟少罡对他的战前鼓励。   孟少罡翻眼睛,“别理他,他已经被演习逼疯了。哦,还有几个家伙最近也疯疯癫癫的,都正憋劲儿等着在山林里相爱相杀呢,先不去管他们,我明天带你逛逛军营,你喜欢马吧?”   孟少罡身份高、地头熟,别看他弃戎从医,作为内卫总长的公子、军医处的医师,孟少罡的在军中的人脉很厚,有这个地头蛇,水清浅的军营之旅总算不那么无聊了。又因为宁仁侯也来了,孟少罡勤学好问有拜师之心,跟水清浅的关系就又多亲近了一层。   嘉佑帝从青离口中得知水清浅跟孟少罡他们一连两天混在一起,俩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心里欣慰——也就欣慰两天,接着圣人就被气的当场摔了杯子。   “胆大妄为,简直是胆大妄为。还不赶紧派人去找!”嘉佑帝冲着禁卫总长吼,“找到了,把他们俩都给朕绑过来。真是……真是……”嘉佑帝还想摔杯子,结果没杯子可摔,气的捶桌子,“你,你们……看看你们养的好儿子、好孙子!”   “臣知错,臣教子不严。”孟太古一个劲儿的认错。水清浅才多大,这馊主意不可能是他出的。   石恪还辩解几句,“官家,事情没有那么糟糕,鹭子的骑射功夫还不错……”   “我呸!”嘉佑帝满肚子火,便是邵明川也没有八岁的时候上战场,更何况是水清浅那个娇生惯养的小东西。“骑射?你以为朕不知道他是怎么学的?一共不到三个月,正经师父没一个,你那几个侍卫每天陪他玩半个时辰弓箭,你也敢说他会骑射?”   石恪:…………   看来官家真是急了,连当初偷偷摸摸派眼线去山钟秀的事儿都给怼出来了。   宁仁侯自然也担心鹭子的安全,但鹭子正是上房揭瓦的年龄段,你想把他整日捆在家里也不现实。这次来军营,都知道刀剑不长眼,宁仁侯夫妇解决办法就是给儿子准备了一副特别的小皮甲,又准备了一个随身行囊,里面有宁仁侯准备的急救包,有求救用的烟火信号,什么绳索匕首罗盘火折子……不是宁仁侯能预见鹭子会随军入山,但这叫有备无患,万一呢。   果然还是亲爹了解儿子。   没错,水清浅跟孟少罡一起随着演练军队入山了。嘉佑帝听到这样的消息怎么能不急?孟少罡自己就是个肉鸡,再配一个拉后腿的水清浅,这废材两人组深陷战场,怎么可能不危机四伏?诚然,这是演习,孟少罡是医师,不会有哪个士兵脑抽的对他俩喊打喊杀,但刀剑不长眼哪。说是演练,规模这么大的作战考核,哪能没有危险,皇家秋狩还有人受伤呢。嘉佑帝刚刚听到水清浅跟着大军入山了,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飞天儿有多珍贵你知道么?尤其这个小东西,万一遭遇个三长两短……   抓回来就打屁股!   林子里很幽静。   废材两人组彻底落单了。一开始这俩人还能跟在队伍中,有封冉盯着,后来吊尾巴,勉强吊了一个时辰之后,尾巴也吊不住了,如今日上中天,俩人都不知道被甩到十几里开外了。   “妈妈哎,累死我……”孟少罡自打行医,就开始四体不勤。   水清浅也揉着屁股从马上跳下来,心里老后悔了,“少罡哥哥,咱们真傻,干嘛跟他们一起在林子里兜圈子啊。”   孟少罡斜眼瞥他,“不跟军队一起走,要我们军医进来干嘛?”   “咱们直接到战场不就好了。”   “嘿,你倒说得轻巧,方圆几百里处处可能是战场。你知道两军在哪儿相遇,在哪儿开战啊,还战场。”   水清浅把自己的背包打开,翻腾出一张纸,展开,孟少罡眼睛都直了——这,这不是总演练的作战图么?   一把抢过。   “你小心点,我画了一个上午。”   “你画的?”   “中军大帐里挂着一幅。”   孟少罡跟看小怪物似的盯着水清浅,所以你就过目不忘的把地图给抄下来了,并且标记了兵力分布?要命的是你还随身带出来了!这也就是演练,若真有战事,这厮也太可怕了。   但这还不是终了,地图上水清浅标记了三个地方,还声称,“这三个地方应该会成为战场,咱们去哪儿蹲点?”   “你又知道啦?”孟少罡撇撇嘴。   “前天晚上在宴会里,他们不是讨论排兵布阵,研究了好久?”水清浅不以为然。   预置敌情,演算战事走势,做出判断。别看孟大少是军医,他家里一堆将军呢,耳濡目染他知道‘预判敌情’这学问高深着呢,是将帅才有资格玩的。孟少罡看着地图,十二个分队都在上面有标注,包括他们的作战目标。虽然孟大少也是业余的,好歹家族熏陶,他略研究了一下水清浅标注的地方,不能不说,确实有几分道理。别管有几分可能成为现实,这至少在侧面说明了……   “那天他们讨论,你听懂了?”   “一点点。”   孟少罡:……   水清浅补充:我觉得会这样。   孟少罡: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水清浅:反正就是这样。   别管是不是真的,反正他们没可能跟上封冉的小队了,除非他们临阵脱逃回大营。与其在山里瞎转,还不如守着一个地方。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处疑似战场是个山谷,现在出发,过午就能到,好歹可以先过去看看。于是,这场军演最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某处战场还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呢,谷口外的山坡上军医旗已经竖起来了。   “咱们在这等着,如果一直没人来,咱们换地方。就……到后天早上吧。”   “嗯。”水清浅大大点头,然后异常兴奋的,“少罡哥哥我们竖完帐篷就去打猎吧。”   孟少罡:“…………”   孟少罡有种错觉,这家伙根本是来郊游的吧?   地图上的标记地点,其实根本不是按作战分析选定的,是他按着山清水秀的排名选的吧?   是吧?   孟少罡这种怀疑,在陪伴水大侠打鸟,烧烤,美美大吃一顿野味,并最终平安无事地、暖暖地、钻进帐篷的睡袋里时达到峰值。   孟少罡痛心疾首,他就不该一时心软允了带上这小东西,他是军医啊喂,不是带孩子出来玩烧烤露营的。要自家老子知道自己这么混过演练,会抽死他的。睡袋里,孟少罡磨着后槽牙,捏捏某只呼噜噜的肉嫩嫩小屁股,深沉在考虑,不知道抽起来手感怎么样……      第68章 一个意外   战场上的侠盗军医两人组,到底没有在这谷口处等到交战,直到他们离开的时候,这处谷口还是安安静静的。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往纵深里走,到达整个演习区最大一处水源地,碎玉湖。按照水清浅的地图分析,这处最可能发生大战。当然,照孟少罡的分析,这处碎玉湖是整个战区里有名的好景致。好吧,这里有水源,其实发生几军对撞的机会蛮大的。   这回水清浅没料错,等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好几座营地都建起来了,四路大军相对,并且已经打了两场。有伤员,但情况不是很严重,都是皮肉伤,孟少罡以自己的专业经验如此判定。但再是皮肉伤,也是刀剑意外砍出来,血淋淋的伤口,外翻的皮肉和隐隐可见的白骨……水清浅的嘴唇开始发白,他慢慢退步缩到军营帐的一个角落,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让他的胃抽疼。尽管这只是演练中的意外伤情,不会涉及人命,但也足以让水清浅终于意识到军营之行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军事演练更不是小孩子玩的打仗游戏,真的可能会死人,真的会有人受伤,并且有人会落下终身残疾……水清浅被血腥的一幕吓着了,可惜,这里是战场不是杂耍团,孟少罡也不是他的阿昭哥哥。   幸运的是,孟少罡顾不上他,还有其他人顾得上,水清浅没有在角落里站太久就被赶来的侍卫抱走了。他们早就寻人寻到这里,四个军的头头都得到消息,无论谁碰到这废材两人组,都得赶紧把人送回去。领兵作战呢,谁愿意身边留个娇贵任性的小豆丁添乱?   回程途中,早有侍卫把废材两人组的事迹提前回报,好消息是两人毫发未伤,坏消息是水清浅疑似被战场血腥惊着了,嘉佑帝原本还想打屁股呢,这下提也别提了。经过一天在山林的奔波,水清浅终于被带回军营,带到御前,小脸带着明显憔悴,精神头不佳,情绪极低。原本一双灵动的乌溜溜大眼睛也蒙上一层阴阴的薄雾。   “清浅,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   “鹭子到爷爷身边来。”   “在林子里是不是吃苦受累了?”   “晚上在林子里害怕不害怕……”   水清浅闷着头一个字也不说,连皇帝加亲祖父谁也不理,异常低落的样子直让人心道不妙。   “官家,宁仁侯来了。”   “快让他进来。”   路上就听小黄门说了水清浅的状况,宁仁侯不少担心。一进门,看到自家小鹭子一副精神萎顿的样子,真心疼啊。   “鹭子。”   “爹?”小鸟抬头看到亲爹,终于有反应了,胳膊伸出来,眼泪汪汪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爹爹抱抱。”   宁仁侯抱起儿子一路摸毛回到自己的军帐,整整顺毛了一个晚上,血腥那一页才算在水清浅的童年记忆中安然翻过去。然后水清浅又在亲爹身后足足当了几天小尾巴,才阴霾心情尽褪,又开始活蹦乱跳的带着元宝到处闯祸。而这时,西山军营也从演练最初的空荡荡,慢慢热闹起来了,随着时间的慢慢前行,先后已经有九支队伍因为战败人数增到上限而退出演练,剩下的三支队伍也已经从山林里一路打到了大营外,三方各自在草原地貌上排兵列阵,为最后的胜利全力一搏。从演练最初到现在已经足足半个月,想必这两天之内就会决出最后的胜利军。   水清浅画的那张战地分析地图,在废材两人组被抓回来的时候就没收了,如今放在演练中军帐下,放在几位军方大佬的眼皮底下,地图画得好不好暂且不提,关键是水清浅标注的三个战场,真的都成了两军、甚至多军相遇的决战场,碎玉湖那处四军相对无需多说,那处宁静山谷也被水清浅料中了。水清浅和孟少罡去得太早,他们离开后的第三天,那处简直成了伏虎二队、黑鹰四队、五队的阎罗殿,一个堪称扭转战事的关键战场。还有一处水清浅他们没有去,也是个大战场,猎狐一队趁夜袭营,一举淘汰了敌手,也因为袭营产生了一个时间差,所以那一处也成了两军碰撞的大战场。   “此次演练,包括遭遇战在内,一共大小二十七场。他只猜中了三场,说明不了什么。”   “你别忘了,真正的作战布局他根本不知道。就是听旁人讨论推演出来的。如此有限又模糊的情报,便能蒙中三处,说巧合,也太巧合了点。”   “至少他思考问题的时候没有局限一处一地,心怀全局,这是天赋。”   ……   这次军中演练就要结束了,虽然最后的胜利者还在大营外对峙没有决出来,但对于朝中这些大佬来说,该看到的都已经看到了,最后的胜负归属并非关注的重点,重点在于在演练中过程中,他们看到了许多问题,也收获到许多经验。今天这个非正式的小朝会,就是君臣一起把这些天的收获拿出来好好排一排,晒一晒,讨论讨论。不用问,水清浅也是此次演练的惊喜收获之一。他那副作战地图是神来一笔,极有可能是一个具有战略眼光的统帅的好坯子。   君臣一起正把此次演练的收获一个又一个的拿出来品评时,在中军帐外,远处跑过来一个小黄门,神情慌乱,满头满脸的汗,看到门口的青离,张嘴就要喊,被青离一把拦住,低声呵斥,“猴急,猴急吼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有话慢慢说,怎么了?”   “师,师父,大事……大事不好了……”小黄门不知是跑得气喘还是怎么的,脸色发白,嘴唇都在发抖。青离心里咯噔一下子。   极快的碎步,青离走到嘉佑帝身边,也顾不得许多,瞄准东将军说话语气里的一个短小间歇,硬生生的插话进去,“官家,”   “嗯?”   “校场有意外发生,”青离看着皇帝皱眉,极力咽下嗓子眼的火灼感,“宁仁侯的小公子被流矢误伤……”   宁仁侯的…………水清浅!   误伤?   嘉佑帝先是一愣,再是一惊,“他伤在哪儿,有多重?军医呢?”如果是一般的误伤,青离绝对不会这么急切的跑到跟前,打断他与重臣的会议。嘉佑帝脑海里瞬间推出结论猛地色变,抬脚就往外走。   “军医已经有人叫了……小公子在操场,不好移动……”青离这两句的声音大了一点,所以几位军方重将也听到了。   “不能移动”这句话让所有人脸色瞬间一变,那显然意味着……   青离强咽下声音里的发抖,“据说……是当胸一箭……”   嘉佑帝的头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嘉佑帝几乎跟宁仁侯是前后脚赶到的,他到的时候,宁仁侯正半跪在地上给儿子做检查,身边是捧着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孟少罡。他们俩本来正在军医处讨论止血剂,忽然听到有人传报说水清浅在操场上被射了一箭,宁仁侯当场脸色都变了,孟少罡机敏地一把囫囵起手边上几种外伤药,管他有用没用,飞奔而来。   宁仁侯现在半跪着,几乎挡住了水清浅大半个身体,以至于后来的人包括嘉佑帝在内都看不真切,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有人把经过报告给皇帝了,众人也越过宁仁侯肩头看到那长长支楞着的乌黑凌厉的铁尾羽,看到那箭矢尾翎的一刹那,很多人的心都瞬间沉到谷底,冰凉凉的……   这种箭叫穿甲箭,名字很普通,却是战场上令人胆寒的大杀器,箭头是精铁所铸,十丈之内连护心镜都能一箭击碎,当然,不仅仅是箭厉害,因为这种箭比较重,所以要四石铁长弓配合使用,强弓加铁箭,你只要想一想就知道是何等威力了。这样的当胸一箭,后果不堪想象。据在场的人说,水清浅被射中的时候,小小的身子被箭直接撞开,足足向后飞出去两大步才摔在地上,而他身上别说护心镜,连件正经铠甲也没有,只是一件好看有余,轻轻薄薄的绣花鹿皮软甲。   至于事情经过……   因为演练尚未正式结束,所以很多闲下来的将士都会在操练场上比划两下子,有孟少罡的牵线介绍,水清浅今天跟新认识的一帮武官一起来校场射箭。校场里的人不少,一堆一群的各玩各,他们这边还正停留在嘴里逗趣的阶段,不知道从哪里飞来这一箭,太快,太突然,一切让人来不及反应。   愤怒,震惊,伤怀,恐惧……种种负面情绪几乎压的嘉佑帝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他几乎不敢想象这是真的。清浅真的出了事。一个珍贵的,天才的,前途无限的……如果他去了,后果将是怎样?   是他千方百计把宁仁侯留在帝都的;是他下令把水清浅也带到军营来的,这件事由他而起,如今水清浅危在旦夕,那么……不可抑制的,嘉佑帝脑子里不停转着一个传说事件。嘉佑帝心底的寒气和各种黑暗念头轮流转的时候,忽然,   “咳,咳咳……呜呜……”细嫩嫩的,像小猫一样的呜咽声,传到耳朵里宛若天籁,“爹……咳咳,疼……”   “没事,爹爹在这儿,鹭子很坚强,鹭子一定会没事……”宁仁侯把那箭矢顺手扔到一边,水清浅身上的小鹿皮甲已经被全解开了,心窝处一大块紫中透青,就像挨了一拳重击那样,但没有一点破皮外伤,箭矢的锋利完全被那一层看似轻轻薄薄的鹿皮小甲挡下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受伤,那箭的力道太大,十有八九会震伤他的心肺。   “鹭子,跟我说的做,吸气……会疼么?”   “嗯……咳咳咳……”   “别急慢慢来,慢慢呼气……再吸气,慢慢来……”如此几息,宁仁侯把听诊器收回衣兜里,他说不准,这个不是他专长,老婆又不在,必须要找更擅长内科医师再看。宁仁侯脱了衣裳包住鹭子,然后把儿子抱起来。“官家,鹭子需要内科国手。”   “杨太医日落前就会到。”嘉佑帝的呼吸慢慢顺畅,许下会最快派出太医院掌院的同时眼睛里闪过一抹杀气。   在整个误伤事件里,治疗是最简单的环节,更重要的部分在为什么水清浅会被误伤,以及到底怎么误伤的?   ‘凶手’是个幽州府驻军里一个外号叫铁锤的小伍长,出身平凡,二十出头,有一把令人惊叹的力气,就凭这两分硬功夫,他成为军队里最低微的、甚至不能被称为长官的伍长。根据口碑,此人的人缘、脾气、性格都不错,是那种很典型的能在军营里混得开的实诚汉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管皇帝还是军方大佬还是飞天儿家长如何对伤害水清浅的罪魁祸首咬牙切齿,他一个普普通通人家出来的士兵,跟水清浅的天壤之别。他们根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关于这次的误伤,不管谁来调查,调查之后的结论也只能归结为意外。铁锤是在跟一个外号叫榔头的伍长比试,无论铁锤这一伍、还有榔头这一伍,他们这场比试都是临时起意。恰巧在操场上碰到了,恰巧榔头新得了一张好弓,比试也由此而来。这群兵汉子在校场比试的时候,距离水清浅这边挺远的,照平常弓弩的射程,够不到水清浅,而且标靶的方向也根本不是水清浅这边。   只是巧合就那么巧合的发生了。   这把新弓正是少见的四石铁弓,射程三十丈,足以覆盖水清浅所站的位置。寻常人拉都拉不开的一张硬弓,铁锤却是少见能拉满弓的力士,他对着标靶,拉满弓,在放箭的一刹那,他被轻轻撞了一下。   撞他的人是张宆。   箭被撞飞了,其实它只是‘小小’的偏离了一个角,也许三十度都不到,但三十丈外,它却不可思议的跨度了一大段距离,直奔水清浅。   这是个意外。   甚至铁锤自己都没想过偏离的箭会伤到人,在被撞的一刹那,这个大头兵一心只想找到那个害他脱靶的家伙。当然,在‘混蛋’脱口而出之前,他认出了对方的衣裳,一个白衣副尉,年轻得过分——是帝都武学院此次来考核的小校,一个有好老子罩着的少爷军官。   一切就这么发生了,铁锤甚至没来得及压下自己脸上的懊恼,他就猛地被好几个高阶青衣卫扑过来按住了,同时少不了挨几拳,而远远传来的喧嚣让铁锤从莫名其妙中惊醒,然后听到传闻,心里一阵阵发寒……   张宆碰巧把箭撞歪,铁箭意外射向水清浅,追究根源,水清浅跟张宆有点龃龉,再往深里说,张府和宁仁侯府不太对付。但这并不足以说明张宆要为此事负全责。他只是很意外的撞到了人,甚至只是轻轻的撞到了人,没有任何证据能说他是故意的。或者说,哪怕他真想过故意,想那么准确的把箭撞到几十丈开外的水清浅身上,也需要极大的运气。   所以,一切真的是巧合。   嘉佑帝的脸色很难看。这样的结果他不能接受。一只小飞天儿就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受了伤,并且还是圣人亲自下令把人带到军营的。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意外,为了皇权威严,为了安抚石恪和宁仁侯的情绪,也为了展示圣人的真心,必须要拉出一个靶子为此事件承担后果,承受帝王和飞天儿的双重怒火。至少得是死亡的代价!   但是处罚铁锤?处罚一个微不足道的、芝麻绿豆的小伍长?他太微不足道了,渺小到即使判了诛族也不足以宽慰飞天儿,宽慰圣人的愤怒。   那么处罚张宆,苍州府治安长的侄子?   即使不考虑背景势力,单就官司考虑,罪名也太牵强了。怎么?就因为不小心撞了别人,就要跟一场人命官司联系在一起?然后被流放,被发配为奴……就算石恪是首席大律政官,这判罚都站不住脚。   但不罚,嘉佑帝不同意。   虽然水清浅貌似没有生命危险,但这仅仅是一个奇迹般的例外,那件轻轻薄薄的鹿皮小甲挡下了必杀的一箭,就如同飞天儿一般,这是一个不属于凡间的奇迹,一个特例。如果没有‘奇迹’护着,哪怕水清浅穿着铠甲,恐怕结局也只有一个。   这是针对飞天儿的杀戮,难道朝廷最后真的要用‘巧合’和‘意外’糊弄过去?然后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一个小飞天儿被人射杀,而朝廷调查得出最后的结果是,一个意外?   嘉佑帝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这简直就是打脸。      第69章 清浅无事   “不,一切应该遵循律法行事,既然我们有帝国法典。”石恪平静的说。   嘉佑帝深深看着石子律,“朕,不介意用一次帝王的权威凌驾法典之上,就这一次。”   石恪摇摇头。   时代在变迁,现在是时候为东洲帝国建立司法权威了。石恪能遇到嘉佑帝,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完美婚姻’。想要建立一个权威法典。首先,在位的帝王的权力欲不能重,这样石恪才有可能硬生生的把司法权从皇权里面剥夺出来;第二,皇帝会遵从了法典的约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虽然现在皇权凌驾法典之上,但这只是最初的权宜之计,嘉佑帝其实开了一个好头,自从拥有这种凌驾的权力之后,他从来没有擅自动用这个权力,他尊重帝国法典,乐于服从,这对一个帝王来说,非常少见,对法典却异常重要。只要坚持,再坚持一代,当惯性培养成为习惯,习惯成为世俗准则,帝国法典的权威就算彻底立住脚了。现在,它难得有一个非常好的开端,难道为了鹭子的事,就要摧毁这一切的根基?   不,石恪不愿意。   “你你你……”嘉佑帝气的直哆嗦,“那是水清浅,你亲孙子,差点他他就……因为一个,一个什么巧合的意外。别告诉我你真的认为这是一个巧合!”嘉佑帝吼。他们君臣的角色似乎对调了,难道不应该是石恪怒不可遏的要求严惩凶手么?   不,没有。事实上,当所有人都用一种对待死人的态度对那个小伍长的时候,是石恪第一时间坚持启动了正常的羁押与审判程序,要不然,那个伍长早就被同仇敌忾者碾成齑粉了,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借此机会卖首席大律政官一个人情呢?   嘉佑帝的意思就是严惩,管他什么罪名不罪名,用皇权来处决这一切。按着伤害的严重性论,所有涉及到的人员一律严惩。砍掉一个鲁莽的小伍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如果首犯被抄家灭族,那么从犯,斩首或者为奴流放。哪怕张家那小子只是意外的、轻轻的、撞了一下。这是嘉佑帝对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一个严厉警告,也想通过这件事决定一个未来:水清浅,一个珍贵无比的小飞天儿,任何人胆敢挑衅或者质疑圣人决定,杀无赦!嘉佑帝怒气腾腾的要举起屠刀,却没想到最不应该阻拦的人出来阻拦了。   “官家,事情没到这种地步。”石恪很坦率的看着嘉佑帝,“鹭子被伤害,我们很心疼,但这就是一个意外。”   “你真的相信这是意外?”皇帝眼中阴霾。   “就算是有人故意撞了一下,他也不可能保证那一箭就会变成当胸一箭,这就是意外。”石恪绝对不信张宆有那种能力计算箭矢飞行轨迹,那个蠢货大概只是想找个机会教训一下,却没想到会那么巧的差点闹出人命,但说一千道一万,这都应该归结为意外。“官家,鹭子的伤不重。这样处理比较好。”   嘉佑帝猛地抓住石恪的手,死死的,说不上此刻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滋味。   是的,这样的处理,比较好。   天人府,是比本朝皇帝这一支传承历史更悠久的帝都坐地虎,他们的关系网更是坚固庞大,有这样一股坚稳的势力,哪怕在改朝换代的时候,也属于要好生拉拢的那一派,不可以轻举妄动。嘉佑帝祖上这一支皇脉能坐稳江山,当初也是依仗了天人府。现在天人府式微那是因为很久没有飞天儿出世了,不然,想把他们排出内阁之外,何其艰难。   哪怕现在式微,他们依然牢牢盘踞一批中层官位,五六品看着不起眼,那正是朝廷衙门里的实职办事的中坚梯队,这一大类,人数很多,彼此关联,若抱起团来,也能绑架上层。其实,单独处理某个家族中的某个不成器的子孙,事态应该不会很严重,但若只因为张宆‘意外的碰了一下’便要砍要杀的,很难理直气壮。这是一发而牵全身的案子,处理不好,皇帝也会泥潭深陷。   现在,石恪的息事宁人态度,使得这件事有了另一种处理方法的可能。如果水清浅伤得很轻,那么这件事就有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凭仗,顺利成章的做意外处理,那些担心的不担心的,心里有鬼没鬼的,一切都有了交代。   除了水清浅受的委屈。   嘉佑帝几经挣扎,再次开口,语气已经没有刚刚那么强硬了, “清浅到底伤得怎么样?”   石恪的脸上闪过一抹极复杂的情绪,“在臣来之前,阿衡已经对外宣告了,鹭子没事,是虚惊一场。”   嘉佑帝注意到石恪的用词,是‘宣告无事’,“跟朕说实话,他到底怎么样?”   石恪不再掩饰心疼的表情,“箭矢的冲击力量太大,杨太医说是震伤了心脉,阿衡对这方面不太懂,太医的意思是先慢慢养,想要日后不落后遗症,现在就要忌累忌乏,忌大悲大喜,急不来的。”   嘉佑帝的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形容落寞,苦涩道,“朕这个皇帝,是不是挺失败的。”紧握着石子律的手久久没有放开。   水清浅被当胸射了一箭,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大事件,很快就传播开来,不过随后宁仁侯宣布水清浅只是受了点轻伤和惊吓,八卦的方向就转为‘神迹’‘天佑’‘飞天儿威武’之类的溢美之辞。只很少一部分注意到这所谓的‘神迹’似乎应该归功于那件轻轻薄薄、挡下了穿甲箭的小鹿皮甲。   那件鹿皮甲皮色很新,还很合身,怎么看怎么像给孩子量体定做的,且是新做的。这次的意外很意外地把皮甲神奇的一面暴露了——如果这种逆天神器能应用在军队,不给士兵,哪怕只给将军准备,也比那些铁皮铠甲轻便便宜。只是连着水清浅受伤,朝廷这边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过,枢密院大臣听说,宁仁侯已经把儿子的小鹿皮甲送给军械司了,任他们研究。   旁边兵部三司使却满脸尴尬,擦擦冷汗,“呃,是下官管教属下无方,军械司那些个榆木脑袋伎官主动跑去问宁仁侯要的……”越说声越小。   不管怎么样,人家宁仁侯随后主动把那副鹿皮甲送到兵部,也是好事。   三司使冷汗更多了,“不是那副皮甲。他们……军械司的伎官研究,宁仁侯送过来的那件,不是当初侯府小公子穿的那件……只是一件外表很相似的寻常鹿皮甲。”根本就没有那么强大的防御力。   这结果也不能说很意外。谁家没个不传之秘啊。这也是釜底抽薪之举:反正皮甲送给你们了,回头非要赖说这件不是真的……怎么着,还真想到宁仁侯府查抄不成?宁仁侯这一手是在隐晦的表达自己的意思,鹿皮甲事件到此为止。这是要他们知难而退。   其实,对那副小鹿皮甲感兴趣的,不仅仅技术呆子和帝国当权人物,作为小鹿皮甲的直接受益人,水清浅能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就在琢磨那件衣服了,难道它就是传奇话本里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秘银天蚕冰丝宝甲’?   孩子他爹彻底被孩子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打败了。   “刀枪不入倒是真的,”宁仁侯拿着手里的小鹿皮甲继续忽悠,“水火不侵,我还真不知道……要试试吗,儿子?”   “当然。”水清浅坐在父亲怀里各种兴奋,“咱们怎么试?”   “来吧。”宁仁侯一手抱起儿子,一手拎着皮甲走到庭院里。   花园里,水夫人正在指挥下人忙活。她家小鹭子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拿着弓箭在山里疯跑,幻想自己是劫富济贫的丛林侠盗,整日在林子里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云云……哦,好吧,病号最大,所以这会儿侯府精致的后花园里布置了露营的帐篷,点上了篝火,还有一堆腌渍好的野兔、山鸡、鹿腿什么的等着一会全家人一起户外烧烤。   “天还没黑呢。”水夫人配合着儿子的剧本,“你现在不是应该在林子里狩猎周扒皮的棺材本么?”   “本大侠今天意外得了一件宝物,”各种显摆,“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秘银天蚕冰丝宝甲。”   “哦,真的吗?”水夫人故意做出吃惊的样子。她看到丈夫手里拎着的那件皮甲了,安慰地伸手摸摸儿子的小脸蛋。   “我们现在就要试试了,真金不怕火炼。”说完,宁仁侯一甩手,把那小鹿皮甲扔进了篝火里。   “爹哇?”鹭子吓了一跳,他的秘银天蚕冰丝宝甲!   空气中很快飘来皮革烧焦的味道。   “儿子。”宁仁侯给怀里的鹭子摸毛,轻声道,“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它不是什么宝物,就是一件寻常鹿皮甲。”   水清浅盯着篝火半晌,最后大大叹了口气,转身搂着他爹的脖子,“不,爹爹,它是很帅的一件鹿皮甲。”   宁仁侯低头亲亲儿子的脸蛋,他家小鹭子果然一点就通的。   水清浅受了伤,也许有人会幸灾乐祸,但深切的表示关心的还是很多,并且流水一般的送来各式各样的慰问礼品。水清浅不管大人们如何借此展开社交,在流水一样的慰问品里,他只关心那些被他视作朋友的人的礼物,比如元慕,比如谢铭,再比如孟少罡封冉他们……水清浅对其送礼定了超高的标准:必须合他心意。“是考验我们友谊的时候了。若没有跟我心有灵犀,你好意思还称兄道弟的么。”   由此,某小只对慰问礼物理直气壮规定一二三四,   敢送什么金银珠宝的,拍死!   敢送什么作业笔记的,拍死!   敢不合他心意的礼物,直、接、拍、死!   大半个月的功夫,他成功收录了一屋子战利品,玩具居多,还有各种新奇物件,外加梅花鹿两只,丹顶鹤两对,马一匹,佩剑,弓箭,武功秘籍若干,外加小鸟小鱼宠物一大堆,里面没有阿昭哥哥的慰问,让水清浅有点失落。当然,人家远在外地,很大可能还不知道他受伤了,所以,水清浅难得大度的决定暂时原谅他,但日后定要昭九殿下补偿双份安慰。呃,苏小胖送礼物他可以不挑,只要过来给他玩就行。   这一天趁着天色大好,水清浅清点自己的战利品,手里握着个蝈蝈葫芦,还低头收拾他那一大箱子东西,忽然不满意的咕哝,“烦啦,郑婶子又乱动我的东西。”   在荷花水榭里正喝茶乘凉的三位家长的眉梢不约而同的都动了动。   那边小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嘟囔,   “谢山虎死定了,我没告诉他我不喜欢黄色吗?”   “顾二这个笨蛋……”   “这些要先留出来,明天和小胖和蓉蓉一起玩……”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水清浅抱着本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子对账,忽然大悟,“原来是小幺最不够意思。竟然没有送我安慰礼物,只纸片语都没有?”水清浅皱起眉头,情绪不知怎地有点低落,怎么会这样?她不要跟他当好朋友吗?   三位家长在彼此交换了眼色。水清浅正好抬头看到了。呃,在搞什么地下情报?   宁仁侯,“咳咳,你待小幺很不一般哪,我还以为,你待她跟待月桂公主都是一样的。”   “哪有?小幺比她好多了,她是我朋友,她一点不娇气。月桂就比路人甲好那么一眯眯。”水清浅急忙划清界限,还用手指比划。   宁仁侯,“哦。”   “哦?” 水清浅疑问亲爹的语气,“爹你干嘛,不会无聊的就为打听这个吧?”   他爹,“我没事。”   水清浅:怎么看怎么觉得不会没事。   过一会儿,   水夫人把话茬接过去,“你爹大概没想到小幺会是你很重要的一个朋友,儿子你……不会是,未来,想让我们去官家那里给你和小幺提亲吧?”水夫人一直以为他喜欢苏家的蓉蓉姐姐。   “成亲?”水清浅看来惊悚了,“就是以后住一起一辈子的那种?”立刻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要不要,我才不要呢。小幺太弱了,我跟她肯定玩不到一起,偶尔一两次钓钓鱼还行,天天在一起哪受得了呀。而且,她还不够漂亮。”   妈妈, “…………”   爹爹一脸炸裂,“你还知道成亲要找个漂亮的?”   水清浅理所当然的,“要看一辈子都不烦,不漂亮,我婚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三位家长:………………   继续彼此交换眼神。   水清浅觉得他们怪怪的,正要刨根问底,这时,元宝跑进来,嘴里还叼了只很眼熟的小黄鸟。   “啊呀,我的天音儿呀,”首席大律政官当场就炸毛了,“我说我那八贯儿、柳枝怎么都莫名其妙没了,好你个偷鸟的贼!谁也别拦着,今儿我非得……”   接着一阵鸡飞狗跳,然后这个话题就岔过去了。   又过了差不多小半个月,水清浅养病养得白嫩嫩水灵灵的,元慕谢铭那几个死党一直登门不断,都到登堂拜母的地步了,他并不觉得寂寞。只是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来自小幺的消息,这让水清浅觉得奇怪,因为他写了信给她,无论如何,出于礼节也得有回信吧。小幺不识字,小幺病的很重,这都不是理由。不过,水清浅也只是偶尔念念,他太忙了,赶着来探望他的知己、朋友、般般同窗一大堆,甚至还有不少朋友的亲戚,同窗的姐妹什么的。   这一天赶巧了,兴公公来府上宣赏,临出门的时候被水清浅撞个正着。兴公公不是青离大总管那样有官阶的,但也在官家身边跑前跑后,宫里什么大事小情,十有八九他都知道。水清浅忽然想起小幺,顺便一问。   “十二公主?” 兴公公一脸惊讶,“十二公主早一个多月前去了呀。”   “去了?”水清浅很意外,“她去哪儿啦?”   兴公公脸色一僵,不知道该如何接,绊绊磕磕的解释,“去了,就,就是……没了。”   “没了?……她什么东西没了呀?”水清浅先是不明所以,不过再轻声重复了一遍后,他突然开始意识到字后面那另一层隐晦的含义,正确的含义。   “小幺没了?你,你说她没…没了……没了的意思就是她,她……”   死亡。   这个想法刺激得水清浅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小脸瞬间煞白,喃喃的声音也发抖了起来,吓得兴公公尖嗓喊开来,“这是怎么着了这是,侯爷……侯爷!”   “鹭子。”宁仁侯从屋里一冲出来,就看到他儿子眼圈红红,脸色发白,呼吸不畅的样子,几步上前,一把抱起儿子顺毛,摸摸小手冰凉凉的。   “小幺……爹,他说小幺,说小幺……”   宁仁侯叹息。   “是不是……小幺,死……死了?”水清浅小脸煞白,开始异常频繁打嗝。   十二公主去世,就是他们在军营里那会儿。本来宁仁侯应该告诉水清浅的,可正巧水清浅被战场上的血腥惊着了,当时家长们就瞒下了消息。后面连串的又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拖来拖去,鹭子就一直被蒙在鼓里。大夫说了,他现在戒大喜大悲。可到底,还是让鹭子知道了。   “鹭子。是有个坏消息……”宁仁侯顺着水清浅的背,慢慢帮他顺气。从小到大,这应该是水清浅第一次接触到死亡,他熟悉的,他关心着的人,死了。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年轻鲜活的生命消失了。宁仁侯亲吻儿子的额头,“鹭子,死亡总是坏消息,但死亡并不可怕,就像小树春天发芽,秋天落叶,每片叶子终究要经历一次。这是正常的。小幺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她自己早有准备了,她很勇敢,面对死亡,她一直没有害怕的……”   听了小幺去世的消息之后,水清浅一直处于脑子空空的状态,没听到父亲说什么,只是眼圈越发红了,然后感觉鼻腔一热,吧嗒吧嗒的开始止不住掉眼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哭了。   “小幺说,说她无论风雨彩虹,她她都能很淡定。”水清浅抽泣。   “是,她走得很平静安详。以后,她再也不会被病痛折磨了。”宁仁侯顺着儿子的意思往下编。   “我我说教她钓鱼,我还没有,我说话不算话了……”   “她不会怪你的。”   “我我还欠欠着她东西没没没还呢。”   “嗯。她说她要留给你作纪念。”   “我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呜呜呜……我要跟她交朋友……”   “是,你就是她的好朋友,她知道的。”   “呜呜呜……她还不怕虫子。”   “小幺很勇敢,鹭子也要勇敢,儿子,咱不哭了。”   “嗯,我我我不哭……不哭呜呜呜呜呜……”      第70章 水清浅的感觉   十二公主死了。   正赶上官家带着小半个朝廷在郊外大营检阅军队,所以她的去世,就像她之前活着的十年一样,无声无息,不见波澜。甚至嘉佑帝都没有觉得意外,只是在得知这个病弱的孩子最终逝去时,无奈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放手宫里去料理后事。   作为一个早夭的孩子,别看生前贵为公主,因为没有长大成人,死后也是红棺一口,无碑无坟的平葬在黄花园。水清浅想去祭拜一下都不知道她被葬在哪儿。而且小幺是女孩子,未成年的女孩子,只能在存安殿里跟其他的甚至只活了三五天的早夭的皇子皇女一样,以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皇十二女’的牌位享受香火。   谁都知道十二公主身子不好,甚至在她一出生的时候,太医就诊断过,这孩子有早夭之相。似乎她活过了一年又一年,活过了十年才是值得令人惊讶的。如今她离开了,所有人大概觉得,这就是得其所了。   大概只有水清浅对此怀疑。   “少罡哥哥,他们说小幺是死于风寒。风寒怎么会要人命?”   “哎呦喂,我的大少爷,十二公主本来身体就不好,风寒当然也能要命啊。”   “夏天哪里会得风寒?”   “是春天,再说,一年四季都可以得风寒。”   “还有别的么?”   “先天心脉不全,戒过激劳累,或者喜悲什么的。严重的刺激也会造成死亡。”   “小幺不会的。”   “所以归结是风寒啊。”   这就是水清浅问到的专业人士的分析。他对这个不太懂,人人都说十二公主弱,他也觉得小幺确实看起来不太健康,可是就凭相处半天的感觉,水清浅怎地也不相信小幺能被一场风寒夺去性命。她最主要的毛病不过就是不能大喜大悲罢了。如今自己也伤了心脉,也不能大喜大悲啊,水清浅没觉得得一场风寒就要死要活的。当然,他对医学全然不通,这样的怀疑,说出去也免不了扣个无理取闹的帽子。   “你能搞来小幺的脉案么?”水清浅最后问孟少罡,他要亲自翻一翻。   孟大少鼻子哼哼着离开了。   水清浅不懂医,但这不妨碍他现在开始啃医书。短期之内达不到孟少罡那手狠心黑的干净利落手法,但仅仅通读理论,短期之内,水清浅有信心对小幺的脉案弄个囫囵明白。   水清浅莫名其妙的开始啃医书,他这点小动作很快的被元慕察觉出来了,进而,他那点小心思元慕也知道了。   元大才子冷吸了一口气。   元慕对十二公主没有任何印象,从感情上无从了解水清浅的感觉,但他觉得水清浅这种怀疑太危险了。不管他的怀疑正不正确,都很危险。当然,这种危险话题,也只能是死党之间的小秘密。   “第一,那是官家的亲生女儿,就算不得宠,你觉得太医院里有什么人吃雄心豹子胆敢谋害一位公主?或者,咱们退一步想,谋害她,图什么呀?十二公主不当宠,从没碍着谁,又没什么厉害关系,她十来年都是无声无息过活的,有人害她?” 元慕想劝水清浅罢手。   “再退退退一万步说,”元慕的声音压得更低,“就算真的有什么,就算十二公主真的是被害的,敢暗害一位公主,人家会傻到在太医院的脉案里留下罪证,真当别人都瞎呀?”后面还有一半话,元慕没说。若真有阴谋,这种事也不是他们几个小的可以接触,那定然涉及政治阴谋,是大事件。皇家阴私,血流漂杵。   水清浅抿着嘴唇,倔强着不放下手中的医书。   看那小飞天儿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元慕硬顶着发麻的头皮,伸手一把抓过来一摞脉案,放在面前,这就算是做兄弟的两肋插刀了。“咱先说好,不许到处去讲,看完必须赶紧放回去,早完早了,然后,当什么都没发生。”   水清浅,“你懂?”   “略懂。”大才子瞥过去的那一眼,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事实证明,元慕是对的。   不论小幺的去世究竟有没有背后黑手,单说脉案这明晃晃的记录放在太医院,就不可能落人把柄。以元慕的半吊子,以水清浅的新手水平,完全没有找到不对的地方。十年的记录,别说下手暗害的蛛丝马迹,连误诊的可能都被排除了。   如果可以开棺验尸,以仁术先生的手段,可能也许会验出些什么——如果小幺真的被暗害的话。但这也是不可行的计划。所以,小幺就是死于体虚风寒,属于正常早夭。   孟少罡早料到结果如此,鼻子哼哼着把脉案悄悄还回去了,然后,这件事无声无息的抹平了,除了水清浅这个主谋和被他卷进来的同谋,再没有人知道生前身后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十二公主还有这么一个小波折。   脉案的事了结,但元慕觉得水清浅并没完全放下疑心,他觉得挺奇怪的,十二公主一贯身体不好,夭折应该不算很意外的消息吧。   “那你为什么非怀疑十二公主的死因呢?”元慕问。   “凭感觉。”水清浅气呼呼的答道。   元慕彻底没脾气了。   也许元慕认为水清浅是在无理取闹,但当初他俩破那珍珑局的时候,那只小飞天儿也是把手一挥,声称‘凭感觉’。水清浅拉着孟少罡进战场时,他对战斗的精准定位也是‘凭感觉’。所以在这件事上,水清浅的感觉坚定的告诉他小幺的死另有乾坤。   只是,他无能为力。   “爹爹,小幺是被害死的,一定是!就是他们害死的,我讨厌他们,讨厌他们!!”   自己被姓张的阴了一把,差点小命不保。结果是无凭无据,想反击都无力。一个月不见,小幺在宫里无声无息的去世了。病怏怏的十年都活过来了,却在刚刚跟他交了朋友,刚刚感受到自己父皇关心的时候去世了。小幺的运气真不好,是吧。   至于在学里头,发生诸如被泼一身墨水,被人编排瞎话,被人挤兑,这种小事情都不值得一提。这就是传说中集高贵神秘,智慧财富、美丽仁慈、浑身都开金手指的飞天儿,步入上流社会短短半年的时间里,遭遇到的事事非非。   水清浅肆意地发泄情绪,他生气,他挫败,他屈得慌,他胸中烧着一团火,但也许,归根结底,水清浅只是被迫的长大了。飞天儿拥有的高高在上的名声,但如今,水清浅亲身体会到了名声代表不了什么。即使他爹爹是一等侯,他爷爷是手握重权的内阁大臣,却也不代表他们可以虎躯一震,霸王之气四夷臣服。天下没有白来的阿谀奉承,也没有免费的不付代价。   “嗯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宁仁侯哄着儿子,“他们很讨厌很讨厌。什么阴险的张少,跋扈的高少,什么公主的嬷嬷,最讨厌了……” 宁仁侯顺着水清浅的口气说,双手搭在儿子的肩上,努力让儿子安静下来,“鹭子,在你查脉案之前,你其实知道什么也查不出来的,对不对?你只是不甘心。就像张家的那个少爷害你中箭,却最终半分毫毛也没掉,这让人很憋屈。”   “爹……”   “可他们做的很漂亮,我们没有证据。所以,你很生气,你在家里嚷嚷,爹爹都知道。现在,你哭完了,嚷完了,你觉得,你还能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在父亲的摸毛下,慢慢的,水清浅安静下来。他父亲在教导他,为打翻的牛奶哭泣是没有用的。   过了好一会儿,   “我想教训他们。”水清浅从他爹怀里爬出来,眼角还挂着湿意,“爹,我想狠狠地、给他们一个教训。我要他们所有人知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很好。   在飞天儿的家庭教育里,从来没有忍气吞声、以德报怨这码事。他们教导鹭子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斩草除根。   “不要在生气的时候,做下仓促的决定。”作为父亲,宁仁侯给出忠告,“但不管你做什么,爹爹希望你记住几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优柔寡断叫废物;出尔反尔叫小人;敌损一千自损八百的,叫蠢货。”   水清浅垂着长长密密的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他投在父亲怀里,小脸的表情一派认真,“爹爹,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计划,你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   看着不到十岁的儿子一本正经的把复仇上升到家族荣誉感,宁仁侯忽然觉得压力山大。   老婆,这样教育真的木有问题么?   这么前后一折腾,水清浅快俩月没有迈进太学的大门。比起之前宁仁侯宣称的‘水清浅受了惊吓,并无大碍’的说辞,他这种旷课行径很容易落人话柄。所以,今天,他爷爷在朝上被监察御史弹劾,理由:藐视太学,治家不严。太学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同时,也不是你不想去就能不去的。本来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只是,明目张胆的给首席大律政官穿小鞋,情况有点微妙啊!石恪眯着眼睛神态越发像个老狐狸精:如果射向鹭子那一箭纯属意外,那么督察院的警告就有点讨人厌的味道了,对方是在投石问路小心试探呢,还是酝酿一个下马威?   水清浅乖觉,亲爷爷接到纪律警告后,人家第二天就主动到太学报到了。还跟太学的纪律委员会投诉,“没想到堂堂太学还带找家长告状的。我又没说不来上学,反正都是来玩的,琴棋书画,陶冶情操么。”   监察纪律博士:“…………”   “可我还病着呢。”   监察纪律博士:“…………”   “官家说要听太医的,太医建议我不能劳神,这是太医院掌院的医嘱……”一张纸,二尺长,太医说不能劳心劳力,这厮拿着鸡毛当令箭,不仅断了每三天一篇文章的学习。他的医嘱里还把免学范围扩大到所有某人认为无聊的、说教的、老到掉棺材的经史书本。上面甚至还有‘建议’水清浅午睡的时间。   监察纪律博士:“…………”   钟先生:我家小弟子说的对。   恢复上学的日子,还是那样。只可惜武学课还有骑射暂时被下了禁令,那当胸一箭真的把官家吓坏了,在没有确定这一小只真正健康之前,他都不可以做剧烈运动。   不过,你以为不让他骑射,他就不能制造别的危险了么?   格物课堂上,水清浅偷偷从荷包里拿了一指甲盖儿大小的淡黄色的小石头,捅了捅谢铭,“你知道这是什么?”   谢铭拿在手里,捏捏,然后嗅了嗅,“臭的?”说着把东西扔一边,谁知道这是不是一块干狗屎什么的。要是以前有人跟他说飞天儿会玩狗屎,谢铭一定会以为那人疯了。不过认识了水清浅之后,他觉得他心中的飞天儿梦已经破碎得惨不忍睹。这世上没什么水清浅干不出来的。   “你干嘛扔啊?”水清浅捡回来。   “这是什么东西?”谢铭问。   水清浅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从哪儿捡来的?”   他爹的收藏品。   水清浅:“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要弄清楚。”   “嗯?”   “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危险。”   “什么?”   “所以我们要做好预防。”   “喂,你……”   谢铭没来及说完,就眼睁睁的看着水清浅把那一小块石头扔进他们的烧杯里,然后……   首席大律政官的嫡孙,内阁首辅的嫡孙,齐齐被勒令到宏正殿外头罚站。   老地方,还不算意外的发现宏政殿外头有对难兄难弟。   “哎,你们也在啊。”水清浅一点不羞的冲人家打招呼。   对面罚站的郭氏兄弟冲他们这边淡淡点点头。   水清浅用胳膊肘捅捅谢铭,小声八卦,“哎,铭少,我觉得他俩特可怜。”   谢铭:难道你就没觉得今天我也很可怜么?   水清浅,“郭冬和郭夏多老实啊,却总要替别人背黑锅。”   谢铭:我现在也在背黑锅啊。   水清浅,“我听说有时候他们还会被打手板呢。训诫博士什么的,太凶残了。”   谢铭:哼,照这样下去,咱俩也快了。   水清浅总结,“皇子龙孙什么的得离远点,天生的大杀器。”   谢铭终于忍不住出声吐槽,“放心,没有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让你当伴读的。”   水清浅:诶?   谢铭,“你去当伴读,还不把人家祸祸死。”   水清浅:………………   后知后觉的发现,好基友好像生气了。   “铭少,爹爹说,格物学要有勇敢的探索精神。”水清浅开始安抚兼卖萌。   “可是你未来是要入主中枢内阁的,这跟格物学关系不大。”   水清浅,“谁说的?”   “难道不是?”   水清浅,“我还没想好呢。再说,我发现当官原来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所以,十有八九,我不会的。”   谢铭耸耸肩,“反正我才不要。我更喜欢沙场。”   “真的?这个志向大好。”水清浅努力歪楼,“哎!你听说了吗?北漠土著叛乱,孟将军已经率边兵五千前去平息了。”   “哼,要不是小爷我年纪还没到,我早就跟过去了。”谢铭忽然鸡血上头的气势比划,“我以后要仗剑天下,开疆辟土,我要当将军的。”   “你还是先好好想怎么过今天这一关吧,未来的将军大人。”孟少罡忽然从房山拐角冒出来,迎头泼了一瓢冷水,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元慕同学。   “哎?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水清浅一看到他们就觉得好笑。谢铭的爷爷的爷爷出身耕读世家,他爷爷现在是首辅,他爹爹曾经夺过探花,谢铭自己却独独喜欢舞枪弄棒的,并立志十六岁一到就立刻申请去武学院读书。元慕他爹官居都指挥使,孟少罡更是出身簪缨世家,结果纷纷弃武从文。元慕读书一级棒,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孟少罡更拜了个文豪当先生,一手医术已经小有名气了。   “你还笑得出来?”元慕伸手把一摞作业纸拍在水清浅的手里,“梁博士去告状了,正好赶上周博士批你的作业——重做。这是先生让我带给你的话。别说没提醒你,先生们商量着要给你打手板呢……无法无天。”   “这不公平。”一听打手板,水清浅立马炸毛了,“他们不能因为我学得差就体罚我。”   “听着可真新鲜,你还有不会的东西?”孟少罡一边调侃他,一边拿着竹制的听诊器检查水清浅的心肺功能,这是从军营回来后,水清浅每日的例行项目。心脉受损可不是小事,到现在依然有很多人觉得水清浅活蹦乱跳是件难以相信的事,甚至有些人还把这归结为飞天儿的神迹显灵什么的。   “什么作业要你重做?周博士没那么严厉吧?”谢铭歪过头去看。   水清浅在翻作业本,看到他的诗下面一个大大的叉,外加更凶残的大大的‘重做’二字。   “这也不行?已经是我最好一首了。不公平,这不公平!”水清浅抱着作业本开始喊冤。   “真被先生狠批了?”孟少罡还有点不信。   水清浅满脸忿忿的甩着作业本,“先生们这样是不对的,我不会才来学的。要是我都会了,还来学堂干什么?还要先生干什么?”   元慕神色怪怪的盯着水清浅,“你真的没有故意在搞怪?”   “你什么意思?”   元慕拿过作业本,念上面的诗,“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多蚊虫冬又冷,要想读书到明年。”   孟少罡,“…………”   谢铭,“…………”   水清浅,“先生让以四季为题,作一首诗,这个不好么?抒发情怀,还写实啊。”   元慕冷笑的反问,“你觉得呢?”   水清浅理直气壮反驳,“这已经是我做的最好的了。”   众人:……   “要不,你把你觉得‘不好’的那些诗给咱念念?”谢铭不是很真心的建议。   比如《夏晾夜》,‘夏天多虫咬,夜里嗡嗡叫,可怜身上包,痒得快死掉。’   又或者《咏雪》,‘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啊筛石灰。’   水清浅随便举了几个例子。   完后,所有人一脸呆滞。   好半晌,谢铭反应过来了,掐着水清浅强势开撕,“先生只是罚你重做?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别看谢铭一副要从武的打架大王样,人家府上正经是诗书传家,他要是敢做这种作业,那一准要挨揍的。不用先生,他爹都能把他吊起来抽,往死里抽。   水清浅盯着作业本想了想,很认真的说,“可能是先生的鉴赏眼光跟我不一样。”   “…………”这是真心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小伙伴们。   元慕的心情很复杂,“我真心曾以为你来太学,只是为了打击别人自信心的……”      第71章 挨个怼   书堂外头罚站不是光彩的事,但至少要比挨戒尺好得多,可惜就这么一点点好处,水清浅也没能庆幸太久,因为很快下课钟响了,他和谢铭的狼狈样子被围观了,更让水清浅郁闷的是,竟然有人特意从别的院子跑过来围观。   “是该让大家一起羞羞你。”元慕丝毫没有同情心,“你淘得都快上房揭瓦了。”   “水清浅,你该庆幸这狼狈样子没有让公主殿下没看到……”顾二少老远扬嗓子满场嚷嚷,他听到某人和某人被罚站的信,冲过来凑热闹。   “我跟她不熟。”   “哈哈,我知道,不解释,咱不解释。哈哈哈!”顾呆娃以为自己只是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水清浅:…………   就像元慕说的,很多人是来羞羞水清浅的,谁叫水清浅是‘人家孩子’呢,当然,有善意取笑的,就有恶意嘲讽的。自然是水清浅的老对头,且再不是你泼我脏水,我扇你巴掌的简单结怨,宁仁侯用永动机坑得天人府伤筋动骨,张宆好死不死的害水清浅心头中箭,这是结仇,而且是生死大仇。   在学校里倒是做不了什么,距离隔得远,水清浅也没有听到对方的议论,但很多时候表情足以说明一切……正是因为瞧见了某些人的态度,水清浅抬抬眉毛,表情忽然木下来。   元慕似有所察觉的侧头,表情也瞬间冷下来,不屑的扭头回来,“蠢货。”   谢铭的视线被遮住了,所以他很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没事。”   “没事?”谢铭上下打量元慕,“你一脸踩到狗屎的表情叫没事?”   扑哧,水清浅乐了。   谢铭:“你们到底打什么哑谜呢?”   元慕,“关心关心你们自己吧,谢大少。别逃了夫子的戒尺,逃不掉亲爹的板子……”   谢铭怎么会担心自己挨板子?难得他无辜一次。始作俑者是水清浅,如果这也得挨打,那他得多冤哪!   水清浅耸耸肩,他从来不担心这个。   宁仁侯家从来不打孩子,但是水清浅依旧被他亲爹教训了。   听说儿子把一块不知名的东西扔到进课堂作业,弄得满屋子臭气熏天。宁仁侯就很兴致勃勃的在晚饭后给亲儿子展示了一系列很酷的实验,美丽比如燃烧金属发出的五颜六色的火光,神奇比如一滴‘水’就轻而易举地把一块铁板滋滋腐蚀个大洞。   “鹭子,如果我往里面倒点水……”宁仁侯不在意的拿起茶杯,“你觉得会怎样?”   “它当然就被稀释了。”   宁仁侯点点头,“说得好。但是我们本着严谨治学的心态,来试试吧?”   水被倒进去的一刹那,就像热油锅里被泼了一瓢冷水,疯狂四溅的水花把水清浅吓了一大跳,可这并不是终结,当一切重归平静的时候,水清浅震惊地看到橡木台面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灼烧出来的焦黑痕迹。   宁仁侯也很庆幸的呼了一声,向水清浅示意了一下刚刚被烧穿的袖子和手套,“幸好我躲得快。”   水清浅看看父亲,看看试验台,讪讪的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水清浅迫不及待的想找谢铭分享一下,第二天却没有在太学里找到人,谢铭请了病假。   “被他爹谢学士给打了。你别说是我告的密。”顾二跟谢铭是邻居,后园对后园。   “打了?为什么呀?”水清浅很意外。   谢府,   “没什么大不了的,”谢铭趴在床上大大咧咧的,挨屁板这种事对谢铭来说是家常便饭,躺一天就好了。 “那俩小子就欠收拾。放心,他俩比我惨多了……”   谢铭挨的这顿打,跟他俩上课捣蛋没关系,纯粹因为谢铭放学后跟人家打架。被修理的很惨的‘那俩小子’就是当初在庭院里,远远嘲讽水清浅的人中的两个。也是赶巧了,张家小六子和高家长孙凑一起,背地里唱衰水清浅霉运当头,被谢铭正好撞上。东洲风俗里,这是很忌讳的事,谢铭听见对方诅咒水清浅,当场就炸了,谢小霸王扑上去以一敌二把人给揍了,很威风的回了家。   水清浅绷着小脸没说话,任谁也知道这只小鸟生气了。   谢铭的这顿无妄之灾,让水清浅极不舒服的联想起小幺。当然,谢小霸王的战斗值甩小幺好几条街。但水清浅依然有一种被侵犯了地盘的愤怒。   谢铭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标上水清浅的标签,面对水清浅木木的表情,还在努力的安慰他,一个劲儿拍胸脯保证,“你别不高兴了,我都替你教训他们了。放心,有我罩着你,日后我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看他们谁还敢欺负……嗷!”谢铭一声惨叫——水清浅毫无征兆地一把将他被子掀了,嫩嫩的红肿屁股暴露在空气中,更让谢铭悲愤欲绝的是,水清浅竟然还用指头在上面戳了戳!   谢大侠羞愤地拉回被子,捶着床沿子悔不当初,“水、清、浅!我跟你绝交,我要跟你绝交!”   小鸟嘴一撅,撇头,“大笨蛋!”自损八百的二货。   诗词歌赋得慢慢来,水清浅还小呢,天天玩泥巴都能傻乐呵的年龄,你硬要他悲春悯秋的整酸词儿,整出来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所以,水清浅正八经儿的学业还是每三天读一篇经史文章。可叹这么点功课竟然也被水清浅以养伤为借口各种巧立名目给省了,家长也不管,他家先生老了老了越发不靠谱,最近带上小徒弟开始玩上合香了,还说要教插花……官家一怒之下,亲自披挂上阵,三天两头儿把人往丹阳阁叫,亲自看着他读书。这也给某些人一些警告,这只小飞天儿简在帝心,那些魑魅魍魉的事最好给他收敛一些。   圣人的亲自监督读书,想一想,官家只有一位,太学里的师傅有十七八位呢。何况,官家要上朝,要批公文,政务一大堆,也不会像博士们那么闲,天天紧迫盯人。所以,水清浅一盘算,还挺高兴,颠颠儿就来了。   “清浅呢?”嘉佑帝从前朝回来,边换衣服边问青离。   “前晌九时到的,花了半个钟读完了官家给布置的文章,又花了一个钟写了篇文章,之后要了两盘绿荷凉糕……”青离总管跟流水账似的汇报。   现在人在丹阳阁后殿里睡着,除了那一小只,大概天底下真没有别人还能在官家的地盘上睡得四仰八叉,坦坦荡荡。现在没见有动静,估计还没醒。   嘉佑帝用温水帕子净了头脸,坐在案前,拿起水清浅写好的功课,一眼大致扫过,好字!雍容端庄,最近他这是开始回归复古风格了?很有点峨冠博带景帝朝的三分味道么。圣人再一次感慨水清浅的天赋,并由此联想起十一郎。然后,开始看文章,大致看了一遍,立意中规中矩,嘉佑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欣慰,总算这一篇,熊孩子不再掰扯他那一堆歪理。不过,看着这篇中规中矩的文章,官家又有怀疑了,他不是在敷衍作业吧?嘉佑帝忽然摇头叹气,是不是哪一天那小只真的开始听话了,他倒觉得不适应了?   圣人觉得头疼,他生养了十几个儿女,就没碰上一个这么让人操心的。嘉佑帝拿起笔,开始给孩子批作业,一边批,一边念,“早上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然后中午还要再睡一个半时辰。真不知道他天天哪来那么大觉性。”   “官家,我听到啦。”水清浅睡醒了刚进门,就听见有人背后说他坏话。“我才八岁,还要长个哒。”   官家抬眼,见那小只养得真叫一晶莹圆润,白里透红,走路蹦跳跳的精神头旺盛,他身后还紧跟着那只祸害了宫里不少名贵雀儿的金毛黄鼠。大殿外头还有一只狗狗,嘉佑帝揉揉额头。   “官家,我写的好么?”行过礼,水清浅跑到官家身边,踮脚去看上面的朱批。   “嗯,这次总算没太胡说八道。”嘉佑帝把人拎到膝头抱着,一手继续批改某人的文章,其实圣人不会担心,水清浅的悟性有目共睹,只要这小只不故意搅局。   “如果过关了的话,那我先走啦?”   “嗯?要干什么去。”   “去逛街。”   嘉佑帝皱眉,这小只整天除了玩就是玩,动不动就跑到街上去,也不知道街上怎么就那么吸引他。   “如果朕不许呢?”   “为什么?”水清浅很惊讶,“我最近又没做错事。”   嘉佑帝被堵得无话可说。这就是水清浅的逻辑,‘官家’这个头衔对他好像全无威严震慑。在这小只眼里,天下道理只分对错,不分高贵低贱,权势特殊。圣人一边很欣慰这种天然的正直风骨,另一方面,还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被一视同仁的不爽。   正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水清浅,忽然有小黄门来通报,说是齐王殿下门外求见。齐王就是二皇子,目前官家最年长的儿子,水清浅跟他不熟,年龄相差太多了,让他做水清浅的伯伯都绰绰有余。   齐王殿下被宣进来,跳过他与官家,水清浅与他之间的行礼寒暄,等齐王坐定,嘉佑帝问面前的儿子,“今天是怎么了,这时候有空过来?”   二皇子笑笑,“是儿子今天送蟠儿去太学院报到。忽然思及昔日父皇的教导,就觍颜无宣觐见了。”   “蟠儿?蟠儿都可以入学了吗?这么快?”在嘉佑帝印象里仿佛昨天还是襁褓中的孩子,原来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么?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儿子有时候都不敢相信,看着小时候他身子那么不好,简直操碎了心。不过,也因为儿臣自己作为父亲,才体会到父皇对待儿子的拳拳之心。”二皇子讨好的说。   这个儿子今天是有所求的。   嘉佑帝是个心软重情的人,这种性格做皇帝也许不太合适,但并不意味着他是个糊涂蛋。齐王家里的孩子一大堆,蟠儿并不是头一个,怎么着,都当了十好几年的爹,轮到今儿才明白作为父亲的苦心?还特意跑到这里表现一下?嘉佑帝有些警惕,也有些疲惫。父子之间说话都要拐弯抹角,打着埋伏,好像陌生人一般彼此防备,那还谈什么家常?   齐王不知道嘉佑帝已经没了兴致,还在努力挑话题,小心的绕了几个圈子,也没见嘉佑帝给递台阶往下顺,自己父皇不给力,姬明自己却不能不努力争取,本来嘛,这世上的事都是要自己争一争了。所以,圈子绕了小半晌之后,齐王殿下决定直入正题。   “父皇知道蟠儿生来就弱,儿子又觉得他资质平平,实在不像个有大出息的,他如今入了太学,儿子怕他跟不上,思来想去,想给他找个伴读帮衬一下……”   如果只是寻常伴读,齐王殿下大可以直接去跟人家家里说,没有必要跑到这里转弯抹角打埋伏。所以,嘉佑帝心灵感应的看了一眼水清浅。但还是问了一句,“你瞧上谁家孩子了?”   齐王闻言,喜上眉梢顺杆爬,“父皇觉得,宁仁侯的公子怎么样?”   嘉佑帝的脸色立马沉下来,侯府出身的孩子也敢打主意,更别提水清浅那敏感的身份。水清浅听到提到自己,扭头往这边看。嘉佑帝看水清浅注意这里,开口问,“清浅,齐王想让你给蟠儿当伴读,你知道什么叫伴读吗?”   “伴读?”水清浅歪头想起俩人,“就是要负责替做作业,还要替人挨打的小可怜?”   官家和齐王同是一怔,齐王急忙否认“不,当然不……”   “对不起殿下,我没兴趣。”水清浅简单粗暴的甚至没有等齐王把话说完。   水清浅的态度不仅把齐王噎得满脸通红,把官家也给镇住了。那个什么替挨打的说法,清浅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有,齐王是亲王爵位啊,这傻孩子怎么直眉楞眼的就给人噎回去了?嘉佑帝以为凭着水清浅不俗的涵养礼仪,拒绝的时候至少会考虑一下措辞的。   大殿的气氛一下子被搞得很僵硬,压抑得仿佛能凝出水。   势头不对,水清浅明白这回是有点过了,放下元宝,跟圣人求救,“官家,我我我我刚刚以为齐王殿下是在征询我的意见,我我我是可以表示同意或者反对的。”还带结巴,更不忘拉长他的小尾音儿,“难道我不行反对的么?可我不喜欢……”   嘉佑帝心疼了,看把孩子吓的。同时,圣人更气的是二皇子,越大越不着调了。能耐啊你,把一个八岁孩子给恐吓了,脸上特有光彩是吧。别看这是亲儿子,对于这个年纪的儿子,皇帝老爹只会更严格要求,鸡蛋里挑骨头。何况这件事,都不用故意挑毛病。你说你不给自己老子脸上增光添彩就算了,你老大不小的,惹事还得让老爹给你擦屁股。   圣人使个眼色,示意青离把水清浅领外面玩去,等孩子走远了,嘉佑帝转脸指的齐王鼻子开骂,“瞪什么眼睛瞪?怎么的,你还不许人家拒绝了?我呸!我怎么不知道你哪来的这么大脸面?让清浅做伴读,亏你敢想,你那点小心思别以为朕看不出来……”你不就是想把手伸到朕身边儿来。这后半句话被嘉佑帝及时勒住,他并不想撕破与儿子之间最后这点遮羞布,虽然事实如此。   嘉佑帝忽然心灰意冷了。   儿子大了,总有自己的心思。其实争储,早在大儿子去世的时候,就已经摆在台面上了,不是他想回避就可以回避的问题。嘉佑帝疲惫的挥挥手,“算了,退下吧。以后别再提了。你不嫌丢人,朕还替你臊得慌呢。”   看着齐王灰溜溜的离开,水清浅转身回去卖萌,圣人面色不愉,但这吓不到水清浅,他直接去安慰人,拍拍官家的胸,“官家,我下回不会这样了,我肯定好好哄着齐王殿下拒绝,不会让他生气的,你快别伤心了……”   哪里有这样严重?生气是有一点,但作为偌大的帝国掌舵人,如果这么点小事都要折腾一回的话,早就折寿了。丞相肚子里能撑船,帝王的心胸要更宽广才能活的好一点。不过,水清浅的态度着实让官家觉得熨贴。   水清浅还在那儿说好话,“了不起,我一会儿出去逛街,带着您一起去。”   哟呵,嘉佑帝被逗乐了,头回听到有人敢跟他说这个。   “只有一个条件,您得听我的,今天。” 水清浅很得意洋洋地表示。“我可不是出去闲逛哒。”      第72章 较劲儿   “急巴巴的出来,就为了这个?”白龙鱼服的嘉佑帝跟水清浅扮成祖孙,一起坐在东二大街旁的一个茶汤摊子里。侍卫散落在旁的桌子,官家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核桃茶汤。   水清浅喝的是杏仁奶茶汤,一口气灌下去,挂了一圈白花花的小胡子,嘉佑帝掏出巾子给孩子擦嘴。看得青离在旁边坐立不安,水清浅却眯着眼睛,呷吧呷吧嘴享用,很是乖巧。   弄干净了脸,水清浅指着街对过那家‘常青木行’,跟皇帝八卦,“前些日子,我碰巧看到了一出热闹,他们家欠钱不还,可理直气壮啦。”   嘉佑帝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来是桩买卖纠纷。   大概半年前,这家铺子从柳树县的一家林场赊货,讲好了货到后,一个月内结款,前头几笔买卖听说还挺规矩,可后来,还款就慢慢拖拉开了。先是推说生意好,钱拿去周转;后来又推说手头紧;再来又是年关如何如何……总之,每次人家来要钱,这常青木行总找借口推脱。半年的功夫,前前后后这木行拖欠了三笔货款,总共上万贯,一直拖着不还。那林场后来百般催帐不见结果,最终撕破脸,报了官。   官司一打,常青木行竟丝毫不惧。听说,对簿公堂的时候,这欠钱的东家指天发誓地允诺还钱,就是赖说手头紧,非要时间周转。然后官司就这样拖了。官府没查封木行,但你也不能说官府偏帮,你债主也没权把人往死里逼,对吧?可事实是,这家常青木行已经是个惯犯了,并不只欠这一家,前后债主有十几家,累积起来,怕有几十万贯。   嘉佑帝听到这里,隐约的明白了一些,朝廷户部市易司下面有公平交易司,大笔债务纠纷的官司都有案底。布政衙门推举出的一项惠民规矩,只要肯花上两贯钱,任何人都可以去衙门查卷宗,如果你这商户满是欠钱不还的官司,谁愿意跟你打交道?所以,嘉佑帝猜,这常青木行定然是在衙门卷宗里做了手脚,数年里一而再,再而三的得手,总归就是衙门里有靠山。   玩忽职守、贪污受贿,吏部里都有惩治的章程。当然,规矩是规矩,规矩也要靠人来执行,一大批五六七品的小官,官家的手再长,也管不到这些芝麻小吏身上。可恨,就是这些小官,才与民生息息相关……嘉佑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比较阴霾。   “这就是我要说的,”水清浅掰着手指头,一板一眼的数,“在衙门的卷宗里,这家木行的信誉记录很好呢。因为两三年前的欠钱案底都销了。近期的说是还未结案,衙门不给看。”所以,这就是猫腻了。   “他们之前屡欠的债款都还了?”嘉佑帝眯了下眼睛,不太信。   水清浅点点头,“还了。但不是还钱,是拿东西抵的。可同样能销掉案底。”   嘉佑帝挑高眉毛,别看嘉佑帝不经商,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他心里有数。这是老手法了,欠钱不还,拖个一两年,拖得债主心灰意冷,无计可施,再拿些根本不值钱的东西抵债,比如宫里处理出来的破绫子旧缎面之类的,就像诗里说的那些,而债主只有自认晦气。这样就等于把官司抹平了。有衙门包庇,常青木行既讹了好处,最后又销了衙门的官司,还任人也挑不出错处。   “这店家是什么来头?”   “张府掌家奶奶的陪房二管事的妻弟开的。”水清浅早就调查妥妥的了。   嘉佑帝忽然有些哭笑不得,低头看这一小只,表情很复杂。   背地里给人上眼药这种事情,圣人每个月都会遇到那么三五起,从前朝到后宫,从宫人到一品大员,令人防不胜防。很多时候,圣人都不免被当了枪使。但这还是头一次,嘉佑帝遇到如此直白粗糙的‘上眼药’,更让官家心疼的是,他很乐意为水清浅出这口气,却找不到目标。张府的掌家奶奶的陪房二管事的妻弟,这弯子绕的也太远了,再怎么赖,也赖不到张府,赖不到张宆的头上。而且,嘉佑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家木行与张府之间,绝对不可能有主仆契约、纸面协定这种东西。依然是那样,靠的是世家的身份和面子。   嘉佑帝早想过,按着水清浅那乖张脾气,张宆害他中箭,这一小只迟早得弄点幺蛾子出来。但嘉佑帝没想到孩子这么天真稚嫩。一方面心疼得不成,一方面圣人也很为难,难道要他出手处置一个芝麻绿豆不相干的平头百姓?   “他们其实不是在做生意,是在行骗。”那一小只还在告状。   圣人:“对,这家就是骗子。”   “他们仗势欺人,这不好。”   “嗯,不好。”   “虽然看着跟张府没关系,但是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水清浅终于拐着弯的把张府扯出来了。   圣人有了点兴趣,“难道张家也有人这么做?”   “没有。”水清浅满心郁闷,“张家名下的那些铺子,没人告状的。”   嘉佑帝:……   作为门阀世家,虽然官场上下用各种阴私手段党同伐异,但名声面上的事,他们很少轻易落人把柄。比如官场口碑,比如民间名声。无论是开铺子,还是经营庄子,百年张府这个东家都做得可圈可点。没有什么大斗进小斗出,也没听说什么年关放贷逼死人,或者生意欠钱不还……能传承上百年的世家,像常青木行这样下作敛财的事,只能是他们掌家奶奶的陪房二管事的妻弟这类八竿子打不着的狐假虎威小人物干出来的,就算有朝一日真的犯了事,绝对跟张府没有半分瓜葛。   水清浅挨了张宆的算计,想要报复,空口白牙的可不行。宁仁侯给儿子布置了作业,但看水清浅如何寻找突破口。水清浅前后磨了一个来月,才找到了常青木行这家骗子生意,并且顺藤摸瓜地发现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张府。   说张府上梁不正,正是因为张府开铺子做生意,也是靠先期赊货。从张村赊米、王村赊油,从赵家赊布帛,从李家赊木炭,等把东西卖出去了,回头再结账款,凭的就是头上那块百年世家的金字招牌。那些供货的商人也愿意赊给他们。偌大的张府就在城东那儿落着呢,张家的老爷们都在朝里做官呢,难道商人们会担心张府欠钱不还,举家躲债?甚至,张家商铺的租金都可以先赊的,半年一结算。所以,这样看来,开铺子对张家来说几乎等于空手套白狼,赚钱轻松加稳妥呢。   水清浅并不明白亲爹说的‘小处着眼、大处下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从父亲那里知道张家最近有笔出海的大买卖,听说要攒上好几艘大海船的货,也赊了不少账。但是又能如何呢?大家愿意赊给他们呀,没有人告官司,张府就可以这样继续做。   平日里,他们家收租开铺面,左手进右手出的营生,自给自足,很难有什么大错。水清浅不清楚父亲他们背地里下了多大的一盘棋,反正在他这里,想来想去,只能拉着官家告黑状。   “他们这样做生意,一点也不公平。”   嘉佑帝无奈地哄孩子摸摸毛,人家双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真儿叫‘天皇老子也管不着’。   水清浅扁扁嘴,老大不高兴,他的开篇第一计就没成功。   某人坐在那儿半晌没言语,然后,忽然炸毛跳起来,“早晚我打他一顿。”   圣人头疼地揉揉额头。   还没等水清浅实施报复呢,那边有关他的不良传闻却渐渐有了扩大之势。原本谢铭只是碰巧在太学那儿听到某些人背地里唱衰水清浅的命格运势,而如今,出门吃个饭,竟然在酒楼里都听到了类似的泼污水。   “最小的那个是壬寅乙亥……虎主势,猪主财,跟太岁龙一相逢,这是龙虎相冲。”   “听说有个什么叫法‘七煞斩将’。”   “所以被当胸射了一箭……”   “不会吧……不是福星高照么,所以才逢凶化吉吗?”   “福星那是照他们自己,煞气逼宫明白不?天道除孽,知道不?”   屏风后面的雅间里,元慕眉头都拧起来了,“他们谈论的是你的生辰八字?”这是怎么回事,他都还不知道水清浅生日呢,外面那些人怎么会知道?   谢铭掐指在算,“所以,你是十月的生日?”   “山虎。”元慕瞪他,现在的重点不是清浅的生日好吗?   生辰八字是很隐私的东西,也是很重要的东西。小到远行、祈福;大到置家、婚嫁,全得考虑生辰八字。孩子一出生就得八字批命,批过了之后,父母才能给孩子起个适宜的好名字,这是习俗。生辰八字用处多多,却并不意味着它可以被滥用泄露。比如谢铭,因为谢府诗书传家,谢铭批八字的时候甚至没有找外面的天师,是谢首辅自己给批的。元慕的生辰八字倒是找了伏天观的常春真人,但常春真人绝对不会知道他批过的那个生辰八字是元都指挥使的嫡子的八字。这就是生辰八字的隐私重要性。只有真正亲近的人,才能把人和八字对应起来,旁人是不会知道的。   所以,如今这算怎么回事?   面对好友们的疑惑,水清浅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翻弄了一下自己胸前的金玉长命锁,正面莹润无暇的青玉里透雕‘清平子心,浅照日月’八个字,背面金片上刻印‘壬寅乙亥乙巳’,‘庚时’是小一号的落款,正应了外面议论纷纷的生辰时日。   为什么水清浅的八字会传到外面,被一帮不知道哪里来的家伙擅自议论。谢铭看到水清浅长命锁上的八字,立时感觉一股热气直冲脑顶,脑子里那根弦吧嗒就断了,爆了一句粗口,跳起来就要冲出去揍人。   水清浅眼疾手快,跳起来抱住谢铭的腰,不让他冲去隔壁打架。元慕也站起来拦下谢铭,这事不小,不是谢霸王冲出去打人一顿出气就算的,这得查,得正八经的官府介入彻查。没有律法规定不许有人谈论别人的生辰八字,但以水清浅的敏感身份,这只珍贵的小飞天儿的生辰八字可以成为市井的八卦谈资吗?还这样肆无忌惮的被什么人泼污水,还什么‘七煞斩将’,还‘冲太岁’……   “用你脑子想想,这种事怎么能一顿打架就囫囵过去?”元慕骂谢铭。   生辰八字,市井八卦里被什么批命的乱算一气,硬套个毁谤什么的,也能判他们苦役七八年载。但元慕想的不是这个。生辰八字被泄露,从来最可怕的就是,巫蛊魇镇。谢铭大概也随之想到了这个,脸色开始发白,同时后脊梁起了一阵阵寒意,汗毛倒竖。巫蛊魇胜在东洲文化里是很严重的事件,律法对做巫蛊之人要判抄家腰斩,大罪不赦,等闲没人敢碰这个,但谁也冒险不起水清浅的性命安危被捏在什么不知名的恶人手里。   这么一拉一扯的功夫,外面那唱反调的声音又出现了,二把刀似的批命下结论,“总之,……进京叫水多土留,毒月犯太岁不是好兆头。”   “哎,你这话可不能瞎说。”有人明确的表示反感。飞天儿几百年的好名声,也不是凭某些人几句市井之言就轻易抹黑的。   “是真的。”   “狗屁!”另有一个声音打断进来,粗声粗气的呸了,“老子怎么觉得今年就风调雨顺了呢。仁术先生一进京,俺媳妇就怀了,今年就俺生了大胖小子……”   “铭少,安静。”元慕压低声音,眼神阴霾得吓人,“这事的背后肯定有黑手。”元大才子可不信寻常人能得到水清浅的生辰八字。   “你们先别生气。”水清浅努力的安慰两位好友,他一句话都没说呢,这两位已经阴谋论的各种炸毛,“那不是我的生辰八字。”   “什么?”   水清浅耸耸肩,“我不是十月生的,我的生日在夏天。”   “啊?”   水清浅低头摆弄他的长命锁,这是他满百日那天父母给他带上的,‘壬寅乙亥乙巳’确切的是水清浅的百日,不是他的生日。下面那个‘庚时’小字是长命锁完工时被宁仁侯顺手刻上的,这只是个纪念意义的锁片。   元慕愣在那儿,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峰回路转。   “那也不对啊。”谢铭忽然拍着大腿,“旁人怎么能知道你锁片后面还有字呢?”亲密如谢铭和元慕,平日能看到的也只是正面青玉里的刻字,谁会注意后面还有小字?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清浅,”元慕的眼里闪过一抹什么,有点欲言又止,最后他捏着水清浅的下巴抬起来,正对自己,郑重其事,“你今天回家要把这件事仔仔细细告诉给侯爷,知道吗?”   “哦。”   “不能不当一回事。”元慕严厉警告。   “哦——” 水清浅拉着长音儿应下了。   他知道。其实不用元慕旁敲侧击的提醒,他一直都明白。   “那也不行。”谢铭在旁边忽然又跳脚了,事情没有想象中的严重,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谢小霸王开始撸胳膊卷袖子的,把头一甩,“走啊,后巷子堵人去。”   元慕想了想,也行动了。   易经玄学太深奥,并不是大家都能懂的。很明显这一点被什么人利用了,又有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俗谚流传,所以,今天这个事,可以看成个危险信号。元慕低头一边整理袖子,一边说,“教训几个粗人没大用。真想解决这事儿,得挖幕后黑手。”袖子理好,又把腰上挎的剑抽出来,查查锋口。   “对哦!”谢铭恍然大悟,抱拳一拍,“呃,那我们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啊?”   “猪头,就你这样的还想当将军?”元慕提剑出去之前,灼灼的严肃视线盯死在水清浅身上。要查幕后,从这里下手就太绕弯了。宁仁侯府才是关键,毕竟能接触到水清浅贴身饰物的人,应该不会太多。   “哎……说完哪你,”谢铭一手抓起自己的佩剑,颠颠儿跟过去,“到底什么章程?”   水清浅看着俩好基友提剑出门找人打架的架势,歪歪头,扬声召唤,“小二哥。”   “这位公子,有什么吩咐?”   “我要几个麻袋。”   “诶?”   “你们厨房在哪儿?”   “啊?”   挖幕后黑手是很重要,但眼下这些嘴碎的马前卒……只能先盖麻袋打一顿出气了。   嗯……小鸟眯眯眼睛,至于太学里那几个背后唱衰他的……哼!      第73章 水清浅的反击   三天后,   水清浅又被请家长了。   宁仁侯到了太学,直接被请到长春阁,受到了包括钟先生在内的一干太学重量级人士的排列接待,因为,他家宝贝儿子疑似把一个马蜂窝塞到某位同窗的套盒里,让某个小团体一行五人,各个被马蜂蛰得满头包,一个也没跑了。   宁仁侯静静的听完甘博士对整件事情的陈述,又看看那边告状的几个倒霉蛋儿,伤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倒是颜面大损,一脸花开富贵,恐怕一两个月都不要见人了。   “为什么说是水清浅做的?”   “因为盒子里留了个字条。”甘博士的表情特别复杂的在桌子上拿起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上面字迹草乱的写着,‘好好享受吧,你们这些猪头。水清浅留。’   甘博士的喉咙里好像卡着东西道,“就是在蜂窝下面发现的。”   宁仁侯接过字条挑眉,表情似笑非笑,“所以,我儿子在同学的套盒里藏了蚂蜂,整个过程中,他自己毫发无伤,还嚣张的留了字条,自报家门?”   是的,这种推断实在蠢得叫人想哭,诸位博士已经质疑过了。无奈人家苦主一口咬定就是水清浅所为,那无论如何也得找来问问。   甘博士以阴郁的表情看着以张宝为首的几个纨绔小少,不知道是关心还是恐吓的警告,“如果这件事情查实是水清浅所为,他会面临严厉的体罚。但是!”甘博士严厉的嘴角抿得更紧,“如果一旦被查出这是蓄意诬陷事件,太学也绝不姑息。现在,你们依然认定是水清浅所为么?”   “是他,就是水清浅干的!”张宝梗着脖子嚷嚷,像个炸毛的斗鸡,更突显脸上几个红肿包包滑稽,“太学不彻查到底,还我一个公道,这事小爷没完。”   “很好!”甘博士脸色铁青的应下,“叫水清浅进来。”   水清浅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听到传唤进屋,正面坐着七八个太学大佬,包括主持这件事的训导博士甘先生,太学院祭酒钟先生,主持太学院日常工作的梁博士,还有他班上的钱博士……他爹宁仁侯也在一边待着。   甘博士给水清浅略讲了一下前因后果,包括对方的指控,然后问,“这是你干的吗?”   水清浅转头看看张宝那一排倒霉蛋,“为什么说是我?因为他们在背后骂我又被我查出来了,所以,又要来恶人先告状吗?他们骂我,我都没找先生来告状。”转头向甘先生表示清白,“先生,我好着呢,我才不记仇。”   光风霁月,相当有风度,至少水清浅表现出来的无可指摘。   而甘博士的对证手段简单直白,直接指了一边小几上的纸笔,叫水清浅,“写几个字给我。”   就是字条上那句话。如果水清浅的笔迹对得上,什么砌词狡辩都不好用。   水清浅走到小几那,提起笔,笔走龙蛇,很快写好了,他隶书小成已经带着自己的风格了,别人很难伪造,他想伪造成别的字也不容易。   “看,又冤枉我了吧。”水清浅那双大眼睛会说话,眨巴眨巴专门用来讨乖卖萌的。   甘博士看了那纸条,一沉思,忽然开口,“用左手写。”   水清浅瞪大眼睛,有点吃惊。   “写。”甘博士表情严厉的下令,丝毫没顾忌旁边就是人家孩子家长。   水清浅扭头看看宁仁侯,回到小几上重新提起笔,左手提笔,银钩铁画,唰唰唰,十分流畅的写下那句话,也许不如右手写出的有韵味,但工整端正,距离那张潦草的鬼画符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水清浅对着张宝摊摊手,背着博士们,露出特别挑衅的炫耀笑容,不等张宝跳脚,他转身回来,对着先生规矩回答,“我用哪只手都一样的。”   “你会左手书?”钟大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徒弟还会左手写字。   “是最近三个月新练的,”水清浅一脸小委屈抓住机会告状,还偷偷指,“周先生老罚我抄诗集,我一只手都抄不完。”   周博士,……   众位博士,……   甘博士把两张纸条并排放在桌子上,凭这一手书法,谁也不能说水清浅有嫌疑了。甘博士转头看张宝这几个人,脸色不变,一指小几,下令道,“你们每个人都去写两遍,左手右手都要写。”   甘博士怀疑的一点没错,那张纸条就是用左手写的,所以才会那么不成章法的草乱,所以每个字才会微微向左歪斜。具体说到字迹辨认,如果没有像水清浅这样专门练过的,任何人用生涩的左手写出来的字可能都差不多,七扭八歪,不成章法。   待五张左手书并排放在书案上时,再对比那张皱皱巴巴的物证,再反衬人家水清浅的干净左手书,任谁裁断,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贼喊抓贼。   不知道是不是有先入为主的错觉,大家甚至能从那五张左手书里分别挑出某几个跟物证纸条相似的字迹。看上去,就像是几个人的合谋。   铁证如山,房间里很安静,甘博士一片严肃的表情,收好所有的纸条,一丝不苟的开口,“作为太学的纪律督导,我现在宣布,对此事件的处罚,”   “张宝,开除!”   “林梁,林漓,开除!”   “高庭,高康,开除!”   “不,你不能开除我。”张宝开始慌了。   林漓也拼命否认,“不是的,先生。冤枉,我冤枉啊,我真的没有写……”   高庭却挥舞手臂,态度嚣张,“你不能开除我,我要求申述……嗷!”甘博士抽出手里的铁戒尺啪的砸下来,高庭迟钝了一下,才感到肩上传来火辣辣疼痛,立时就炸毛了,“你打我?……”这句话之后,高庭都没来得及换口气继续铿锵威胁,啪!啪!啪啪!一连串的戒尺砸下来了。   甘博士手持戒尺,半点儿没手软。别说是五皇子的表亲,便是五皇子姬旻自己,太学博士说打那也是照抽不误。这是太学的传统,皇家太庙有祖训立着,太学规矩自古传承,前有太、祖太宗,后有武帝景帝,多少盛威赫赫的圣人青葱年少的时候都挨过先生的抽,你不服?你算哪根葱?   戒尺很快把高庭的心气打没了,有高庭的前车之鉴,剩下的几个少爷再没人敢跟甘博士顶嘴,包括最先发难的张宝。   钟大人这时候才慢条斯理的站起来,总结,“高庭,目无尊长,藐视训导,你今天的表现会写进太学对你的评语里。”   “先生……”   “太学庭训:厚德,忠信,敦行,明理,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为太学蒙羞,为太学所不容。你们没有资格在这里求学了。”钟大人作为太学最高官长,一锤定音,“这是太学的最后决议,不接受二次申诉。现在,你们必须收拾东西,立刻离开。”   就是一个恶作剧,却怎么也没预料到事情发展到最后竟然是五个人齐齐被开出太学,且背了个很不名誉的黑锅:栽赃陷害,作茧自缚,目无尊长,行为悖妄。   大事件,出乎意料的大事件。   这这简直……简直,太爽啦!   事实告诉水清浅,他应该为此雀跃,欢欣鼓舞,大肆庆祝。但此时此刻,水清浅的情绪却很差,压根没有高兴的心情,甚至无暇顾及自己赢来的胜利果实。   官司断完,肇事者离开,水清浅一身清白无辜。借此被冤枉的机会跟师长耍乖卖萌,赖赖好处,简直太像他会干出来的事,结果,水清浅没有这样做,从刚刚到现在,他僵在墙边站着,一动没动。   博士们也陆陆续续起身离开了。   “跟爹回家吗?”宁仁侯问,“清浅?鹭子,你怎么了?”他家小鹭子脸色很不正常。   “爹……”水清浅脸色发白,眼泪汪汪的。   “鹭子,哪里不舒服?”宁仁侯紧张地给孩子摸毛。   “戒,戒尺……先生……真打呀╥﹏╥...”戒尺什么的太凶残了~~~(>_<)~~~   熊孩子意外的被杀鸡儆猴了。   每年一次的传统赛龙舟,拉开了入夏的脚步。就在帝都明河上,太学的对手是老冤家的来仪书院。在来仪书院的时候,水清浅就没入选龙舟队,到了太学,依然没有扭转命运的被淘汰了。如今只能租了画舫,跟小伙伴们在旁边观战。   元慕站起来,拎着铜锣一顿敲,向对面喊,“荣少,三块谷大师的松烟墨。”   谢铭拎着鼓槌威胁,“谁要敢偷懒,别说老子XX的锤死他!”   杨王荣远远的比划了一个‘万事有我’的傲娇手势。   “哼,虐他们跟小菜儿一样。”   “呸!等着吃屁吧。”   “凭祖荫的太学纨绔。”   “全是暴发户的官学大傻。”   “不学无术。”   “死书呆子。”   ……   骂战也是官学和太学的老传统。   唯有吃货的世界,天下大同。   “这是御厨的方子,怎么样?是不是棒棒哒!”   “海盐焦糖冰碗,你最开始说的时候,我还在想,这得什么怪味啊,没想到……好好次哦清浅。”   “那当然,这是我这半年最大的收获了<( ̄︶ ̄)>”其他一切是浮云。   谢铭 & 元慕 :………………   “最近饕餮楼出新点心单子了,有一款焦糖耳朵你一定要尝尝。”另一个吃货小胖子表示。   “我好久都没回北城那边了,是不是错过了很多好吃的?”有点忧虑。   “嗯……还成,有好吃的我让人送给你。”   “不许忘啊,拉钩。”   谢铭 & 元慕 :………………   “哦噢……我都快吃饱了,赛龙舟还没开始?”   “快了吧,你说谁能赢?”   “都不是好东西,哼,不带我玩。”   “那咱们就给书院加油吧。”   “嗯。”   谢铭:“咳咳,清浅,你现在是太学生,应该给太学加油。”   水清浅:“可是,现在只有小胖在这。咱们二比二,我应该帮他。再说,我家离来仪书院挺近的,我说我自己的家,书院可好了,刚入帝都那会儿总跑过去……所以后来,我还曾经想回官学来着……”   谢铭和元慕齐齐回头,死盯着他。   水清浅被盯得心头发颤,结结巴巴的开口,“你你们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死敌,不死不休,明白吗?”谢铭脸一板,严肃道,“清浅,这可是原则问题……”   元慕打断插话:“一起给太学加油,赛后请你们去天一楼吃杏花酿鱼唇。”   水清浅 & 苏平:\\(^o^)// 成交!   谢铭 & 元慕 :………………   身位太学生/官学生,你们的荣誉呢?尊严呢!!   元慕扭过头,冲着荣少喊,“再加一幅晏子‘烟雨江南’。”   苏小胖:清浅T﹏T他们好可怕啊。   水清浅左右看看几位好友,鼓起嘴,叭——叭——跟着吹了两声竹哨加油,迅速变节,“现在咱们都跟太学是一伙的,跟书院就此划清界限,”水清浅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理由,“就算只看在‘五傻’的份上,书院也是敌人。”   小胖,“五傻是谁?”   “那几个大傻?他们又干什么了。”谢铭竖耳朵八卦,张宝他们几个被不名誉的退学,简直就是最近这些年上流社会最大的丑闻。   水清浅摊摊手,“五个大白痴,他们被太学退学,你说还能去哪儿呀?能跟太学地位比肩的书院,只有来仪书院了。”   原来是水清浅自己瞎猜的。   谢铭摆摆手,“别开玩笑了,官学也不是捡破烂的。虽然我看不上对面那群土鳖,但必须承认,来仪书院也是有实力要尊严的。”   “书院不收?”   “顶着傻缺的名声被太学踢出大门,还敢指望入来仪官学?”元慕解释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执行山长就是咱们上一任的太学总督导呀。”而且,钟大人也是兼着两处院长的。   别看太学和官学的学生争得你死我活,两院博士们却自成一体,没有明显界限,还有身兼两职的。博士们学富五车,都是各自领域里名声显赫的学术大佬,时时互通有无,除了学识上的争论,弄个诗会酒会,人家重阳登高都是一起玩的。   太学培养权贵,官学训练精英,说到底,两座学校拥有一样的底蕴和骄傲。从太学和官学出身,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会选择入士,礼科考六科,殊途同归,哪怕最终只有一小半的人成功步入官场,百年累计,太学和官学的势力也大得令人难以想象,便是那号称帝都坐地虎的几家门阀权贵,面对授业师长也要低头做人。所以,那几位在两院博士们心中落得‘小人’‘傻货’的名声,意味着日后不用指望步入官途了。   天人府式微大家都知道,但内心深处毕竟不敢看轻,再弱人家也是飞天儿血脉,传说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飞天儿,都被神话了。再说,人家家族屹立百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可宁仁侯一家子哺一入世,就把他们的遮羞布给挑破了。   那五位小少爷能入太学读书,明显是天人府推出来被寄予支撑门楣的未来家主、族长人选,却被清浅三招两招毁了前程。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有水清浅当对照组,大家这才看明白天人府是个水货,而且是特别水的那种,人家水清浅甚至还没承认自己是飞天儿呢。   张宝他们被退学,表面上看是因为愚蠢之极,害人不成反惹了一身腥,但这事儿也禁不住仔细推敲。所以,时过境迁,现在更流传一种说法:水清浅就是幕后黑手。可就算这样又如何呢,暴露天人府是个山寨货,冒充珍珠的死鱼眼。越发显得真正飞天儿的手段神鬼莫测;甚至还有人脑洞大开的怀疑徐家的天灾灭门也跟宁仁侯有关系。天人府百年占据帝都,不知霸占了多少资源,如今被暴露其虚有其表,相信有不少人转着要分一杯羹的念头。   水清浅恶作剧的时候想不来这么深远,宁仁侯却在事发当日就看得明明白白了。清浅断了三府的未来,仇可越结越大了。由此引发了侯爷对儿子的做出另一种安排,水清浅也正想跟几位好友说这事儿呢,   “我要回家住一段日子。”水清浅忽然说。   “什么意思?”   “你又要逃学。”   “又是‘暑假’吗?”   “帝都的夏天干热干热的,爹爹要带我回家避暑。”水清浅解释,“我家的宅子建在山里的,一点不热,对吧,小胖。”   “嗯,清浅家特别好玩,山里有果子,还有小动物,住着很舒服哒。”   “这还不是最热的时候呢。”谢铭忽然唉声叹气起来,“我爹从来不带我去庄子上玩……狼奴,你看人家爹爹。”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嗯……总得等天气凉下来吧。”   “起码两个月,你真是好命。”谢铭兴致不高地揪水草。   “所以,”水清浅一本正经地发出邀请,“我邀请你们去我家玩,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真的?”谢铭顿时眉开眼笑,心情指数刷刷突破上限,“当然,当然我很乐意。”   “这算正式邀请?”元慕挑眉,嘴角忍不住上翘,还特傲娇的伸出手,“帖子呢?”   “可我都不能久住啊。”苏小胖哭丧个脸,“书院都不放假的……你们太学真好。”   其实太学也不放假的。   受到邀请的当然不仅仅在场的三位,但有资格被水清浅发出邀请的也极其有限。算一算,水清浅在太学上学前后也有半年了,太学上下统共三百来人,早都认得差不多。莫逆知己,朋友,点头之交,敌人……大概分这么几类。莫逆知己他已经找到了。剩下的,他完全不期待自己会在‘点头之交’里再淘到知己,更不屑追求化敌为友。能让他挂在心上了,有那么一只手数的过来的几个人,足以。   说起莫逆知己,水清浅心里还藏着一个人。但如今,他只是偶尔才会想起他,思念之情似乎越来越没那么强烈了,说不上是因距离而变淡,还是因为足够真情而忽略。就像他送他的那把匕首,已经成为水清浅日常配饰的一部分,随时随地,割舍不开,却也因为日日习惯反而待它不像最初那么珍重。   水清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悠悠地开口问,“山虎,如果我做了坏事,你会怎样?”   “你什么意思?”谢铭诧异,“不是咱俩合伙干的?”   水清浅没说话,但眉眼怎么也按捺不住那股傲娇的样子。      第74章 山钟秀的日子 (上)   山钟秀人少清冷,侯爷夫妇很高兴看到水清浅邀上几个知心好友上家去。可惜苏小胖没有假,他又不属于那种天才学生,几乎没什么机会旷课。像孟少罡和封冉他们身上有差事,也只能偶尔点卯似的拜访。只有谢铭和元慕的机会最宽松。水清浅到家没几天,谢铭紧跟着屁颠颠的来长住了。多难得的机会,还可以不用上学。最重要的是,这厮只在家里嘟囔了两天“看人家水清浅的爹爹……”谢学士就板着脸不得不点头应允了。谢铭觉得自从有了水清浅,他未来的人生就变得一片光明。元慕本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黏糊性子,却也没比谢铭晚到太久。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元慕站在听风阁下的回廊深吸一口气,仿佛身心都被山林精气给洗涤了一样,脱胎换骨,“……造化钟神秀,这里真是块神仙福地……清静养人啊。”   水清浅奇怪的看他一眼,觉得元慕话里有话。   “我来之前,接过好多人的帖子。你知道有多少人转弯抹角地想一起跟来么?”元慕说完转身进屋,听风阁是水清浅的书房,元慕第一眼就很中意这个地方。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水清浅笑道,“我都以为我早已跌落枝头化为春泥了。”   元慕脸色一怔,不太好看。最近针对水清浅的流言开始变本加厉了,分明有幕后黑手。   从水清浅意外被箭射到,有关命理命格的说法就没断过。刚开始的时候,传言是正常的。水清浅被一箭射中胸口都没事,很符合飞天儿‘从天而降、命格高贵’的传说和身份,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传言的风向就歪了,似乎有人把那意外归罪于水清浅的霉运,不然怎么那么巧,一只射向别处的箭偏偏扎到水清浅身上?莫不是天罚孽障?然后传言就越来越歪,什么官格逢煞星,命里带衰,凶星逼宫……越传越难听。   元慕一个字儿都不信,但又不能否认这样歪传久了对水清浅的名声很不好,尤其水清浅未来要入主中枢内阁。这样的传闻简直用心险恶,就差直说‘水清浅会逼宫夺运……’这不是在危言耸听,在东洲传统文化里,一句‘天煞孤星、命格不好’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水清浅还小,如此肆无忌惮的往他名声上泼污水,元慕都担心传说久了会不会由此应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招还真的无比阴损,因为连元慕这样学识出众、饱览群书的才子也对命理玄学深信不疑,那其他平民百姓又会如何?这就是信仰的威力。所幸几百年飞天儿名声加持,水清浅头上的神圣光环依然很盛,一时半刻也不容旁人质疑,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万一再来点意外,再被拿捏住造谣……三人成虎,这种传言背后,其心可诛。   元慕不想就这个话题深谈,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心里很不好受。元慕转了话题,“山钟秀真美,只有我们受到邀请了,还有没有别人?比如,月桂公主。”   “我跟她不熟。”水清浅翻翻眼睛。   元慕当然了解一些水清浅对待月桂公主的态度,他这么说只是想告诉水清浅,“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传的,反正,在我来之前,我听说到的是,月桂公主受到你的邀请了。”   “无聊。”水清浅不耐烦的挥挥手。   元慕一边跟水清浅打趣,一边打量水清浅的书房,顺着墙边的书架一路阅下去,一直来到了书案前,很意外地,他看到上面铺开一套《帝国法典》,已经翻到一半。“没想到你还对这个感兴趣。”枯燥、繁琐、细碎,砖头厚的专业精深的无聊玩意。但根据水清浅的妖孽本事,元慕不认为他看这个是为了闲来打发时间的。   “为什么不?这挺有用的。”水清浅摩挲着书皮,语有所感,“只有当你明白规则,你才能充分利用规则……你要想利用规则,就必须要了解规则。”   元慕抬眼,他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水清浅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收住话题,转身捧出两盒棋子,笑得一脸灿烂,“慕少,天气这么好,咱们下棋去吧。”   元慕眯着眼看清浅,有杀气。   “走,不信我赢不了你。”   这时,“清浅,慕少,你们绝对不敢相信,你猜我刚刚……”谢铭由远及近,在庭院里大呼小叫的。   “别想着下棋了。”谢铭急三火四地直接从窗子翻进来的,“赶紧跟我……”   “谢!山!虎!”元慕的脸绷起来了,“我以为你是在别人家做客。并且你已经十三岁了。”   “怎么了?”水清浅问。   “你家闯进来一头熊。”谢铭兴奋。   这年头连皇家围猎场都不常见熊出没了,谁能想到竟然有熊送上门的?果然飞天儿的老巢就是不同寻常。不过,山钟秀这里都是老弱妇孺,除开有武力值的金吾卫,剩下全是仆役,什么车夫、门房、厨子、园艺匠……万一闯进来的是一头成年熊,万一是一头成年母熊……   水清浅他们飞快的朝出事地点跑,园子太大,有花木挡着,老远听到几声怪怪的闷响,熊咆哮的声音却没那么真切。   “爹爹。”   “鹭子?”宁仁侯也在,身边还有四个金吾卫,他不忘安抚儿子,“一个小意外,都过来吧,已经没事了。”   “这就完啦?”人家鹭子压根儿没害怕,还乱遗憾一把的。   很大很大一只黑熊瞎子躺在那儿,他们家的三个护院在那儿捆绳下套,手法很是老练。都是附近的猎户,宁仁侯跟村子里的长辈谈好了薪资,他们轮值派青壮年来这里当护院。山钟秀什么都好,就是野兽出没这点很难控制。   “它怎么不动?”   “死了?”   “麻醉。”宁仁侯从竹箭上取下一只针头,别人可能不知晓这是什么东西,水清浅一看到那玩意,条件反射的摸摸屁股。   “爹你打算怎么办?”除了那只大熊,旁边地上还有网子,里面裹了两只圆滚滚挤成一团小熊,个头比元宝也大不了多少,水清浅看到它俩,眼睛开始放光。   “升子去推车,一会要把它们弄出去……”   “啊?侯爷你要放了它?”谢铭头一回听说还有这样的事。   宁仁侯笑,“不然怎样?”   “可是纵虎归山,万一它杀个回马枪……”   “我想侯爷可能不关心这个。”元慕在一旁恍忽忽的开口。   “为什么,就凭这几个猎户护院?”谢铭回头问,然后顺着元慕指的方向看过去,立时张大了嘴巴,“……天!我一定是在做梦……”谢铭看到了墙头上弩炮。   弩炮是个杀器,历史上第一次出现是在西征平胡战役上,盐岗边塞小城就是凭着它硬把一小破城守了七天,最后配合援军,轰死了西漠有名的狼胡骑大帅。不过这东西缺点很明显,精准与体型成正比,威力与重量成正比。架在帝都城墙上的那些弩炮得六七个人一起操作,才能做到精准打击、所向披靡。   弩炮的最初来历不详,但威力有目共睹,为了能让它更轻便、更容易操作一些,弩炮的改进研究一直都没有停止,也因为它的威力与复杂,研究属于军事机密。尽管这东西跟护城河一样,已经普及至帝国各大城市的城墙上,可它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私人庄园内。更别说这个……这个……这么袖珍的,大约可一人操纵的弩炮……谢铭不认为飞天儿老巢里摆着一只为好看的,想想刚刚那几声怪异的闷响。   “嗯,如果你喜欢,我书房里有个小模型可以送给你。”宁仁侯说。   “侯爷。”谢铭惊了,这是多么大一份礼,谢铭出身权贵之家不可能不明白。   “没什么大不了的,”宁仁侯知道谢铭想说什么,他并不介意。半年了,这两个孩子是被鹭子认可的朋友,能被他邀请回家,他们自然跟旁人不一样。再说,谢铭性格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可也只是‘看起来’而已。“这一款除了轻便点,也没有太多改进。”   谢铭:那已经是最大改进了。   “有的时候,思考需要跳出固有的圈子。”宁仁侯提点了谢铭一句,“如果你有兴趣,我的书房里有几本书,你可以拿去看看。”   惊喜连连,这可是大机缘。“多谢侯爷。”谢铭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   宁仁侯受了礼,又转头看元慕,“今天我许给铭儿一件东西,也该许慕儿一件,慕儿你喜欢哪类的?”   这可不是傻客气的时候。元慕也规矩的行了礼,“多谢侯爷,只是现在我还没想好。”   “不急。这承诺一直有效,想好了就来找我。”   “爹爹,爹爹,你不能厚此薄彼。”水清浅上蹿下跳。   “这个不行。”宁仁侯一口回绝。   水清浅原地抓狂,“可我还什么没说呢。”   宁仁侯哪里不了解他?“家里不能养熊,这是你妈妈吩咐的。”   水清浅转转眼睛,掉头就跑去跟娘亲撒娇打滚去了。反正他家都养了小鹿小马小鹰什么的的,为什么不可以养小熊?   山钟秀的生活总体来说悠闲,出尘,宁静,这里的空气都仿佛带着世外桃源的味道,没有那起子小人蝇营狗苟,小日子再舒服不过了。   在水清浅入太学之前,元慕是太学里有名的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所向披靡,加之性子有点冷,所有人都道元慕孤傲自诩目下无尘,当水清浅这货入太学之后,很多人都以为俩人会成为王见王的死棋,还不掐得昏天黑地的?结果,人家俩人不仅没开撕,还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好基友的感情升温一日千里,按着封冉的说法:已经亲密无间到‘天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地步。水清浅抖落完一身鸡皮疙瘩,转身拉着元慕舞文弄墨,俩人在这方面的步调一致,品味爱好志趣相投,简直就是琴棋书画的最佳伴侣。   “呼……”水清浅撂下笔,长出一口气,“我觉得这次感觉不错。”   “嗯。”元慕并肩跟水清浅站在一起,心不在焉的哼哼,全身心都放在这幅《竹菊石》上。元慕丹青功力不俗,尤其擅长花鸟,最初水清浅说喜欢他水月道人的花鸟,俩人还热烈的讨论了一番,然后水清浅便要想临摹那副著名的《竹菊石》。元慕当时不置可否,不过水清浅每临摹一遍,元慕就帮着水清浅挑取画中不足。在这种教学相长的过程里,水清浅的临摹从最初的三分形似,到后来五分神似……元慕亲身经历了这幅《竹菊石仿作》脱胎换骨到得道成仙的全过程。   “笔墨枯湿浓淡兼施并用,笔法爽利峻迈淋漓清润,尽得水月道长用笔精髓……”元慕不可思议地摇头,他回头看了水清浅一眼,哪能仅仅称为‘不错’?若不是亲眼看到这厮一笔笔勾勒完成,元慕搞不好会当水月道人的真迹买回家去。元慕如今真切的明白了‘飞天儿’三个字的意义。他是才子,而水清浅是妖孽。   水清浅看着画作也颇为满意的点点头,扬声召唤,“元宝,元宝?”   “你叫它做什么?刚刚我看它从窗子跑出去了。”   “哼,又到处乱跑……等养肥了,把你做手套。”水清浅咕哝着,拿起那张画,似乎有点舍不得,不过……   嘶啦一声,他把画撕了。   “哎!”元慕急了,“你干什么?之前的那些撕了也就撕了,这幅画好好的,难得如此佳作……”   水清浅大言不惭挥挥手,“我知道。可是没有元宝的爪印盖章子,万一这幅画被当成真迹流传出去……”   元慕忽然觉得自己真蠢。   “下午我们干什么?上山,煮茶,骑马,弹琴?”   “喂喂喂。”谢铭高声冲进来打断他俩,“你们俩别整日黏黏糊糊的行不行?上午在书房举案齐眉,下午跑到林子里琴瑟和鸣,我说,能不能匀我一点时间啊?”   元慕:“跟你去斗鸡走马么?”   水清浅:“你俩别在我面前这么打情骂俏的。”   “你们不好这么乱用成语的……”谢铭弱弱抗议。   因为弩炮的模型,谢铭不仅得到了宁仁侯的‘兵器谱’,尤其开始喜欢上格物学,数理格物这才是万变不离其宗的知识基础,他收获良多,也多亏宁仁侯的指点。至于具体实验操作,水清浅是他的最佳拍档,因为那货的思维天马行空且胆大包天,不怕把家拆了。谢铭来叫水清浅是为了筹备他们的大工程——搭树屋,虽然请两个巧手的木匠就能把活儿干了,但对于水清浅这帮人来说,他们从选材,到结构,到承重……自己动手,严谨规划,混着趣味与学习的味道。   如果说水清浅跟元慕在一起的时光用‘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来形容,那他跟谢铭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欢喜冤家,相爱相杀’。谢铭和水清浅哥俩好肩搭肩离开书房的,元慕准备些量绘工具,前后脚迟了一刻钟,等他到梧桐苑的梧桐树下的时候,那俩只已经挠起来了。元慕甚至都懒得过去排解,自己一个人到廊下铺开他们的图纸,继续写写算算——不用理他们,那俩人前一秒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下一秒就能打起来了,打架的原因五花八门,比如现在,元慕都不知道他们如何能从树屋搭建的话题,扯到现在‘神行大侠比黑臂寨主厉害……’神行大侠和黑臂寨主是水清浅最新收集的提线玩偶。   这种吵闹,谢铭完败的几率占九成九,考虑到水清浅的身手和谢小霸王打遍帝都无敌手的实力,元慕在鄙视谢山虎不争气的同时,心里不免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他解释不清楚,反正这让他心里有点酸。      第75章 山钟秀的日子 (下)   这一天,一大清早,谢铭的脸颊上顶着一圈痕迹分明的牙印招摇过市时,元慕瞥了一眼,问都没问一句。   昨天谢铭跟水清浅一起睡的,他们闹了小半宿,元慕昨晚临睡前还听着他俩在隔壁唧唧咔咔的玩闹,估计就随便凑合睡下了。此凑合的后果就是,谢铭被抢了被子,光溜溜的冻了半宿,外加早上脸颊得到勋章一枚。   谢铭坐在早餐桌上,看到众人各吃各的,连眼神儿都没错一步,忍不住气愤愤开口,“真是世态炎凉哪。难道没有人好心地过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么?”伸出脖子,他指着脸颊上的牙印。   元慕头也没抬的翻阅官报,冷冷扔出两个字,“白痴。”   孟少罡正巧这两天在山钟秀拜访宁仁侯,此刻打着呵欠捏住谢铭的下巴,迎着光亮检查上面那一圈牙印,看完了,发出意义不明的‘嘿嘿’两声。   谢铭炸毛,“你怎么不问问是谁咬的?”   孟少罡理都没理,只顾闷头喝粥。堂堂帝国首辅的嫡孙,战绩辉煌的谢家小霸王,别说这里是山钟秀,就是站在帝都朱雀大街上,谁敢欺负他呀?当然,肯定是谢铭自找的,孟少罡跟水清浅也一起睡过,这么早,那熊孩子绝对起不来,谢铭定是一大清早惹毛了那一小只,不然脸蛋上得不来那圈勋章。   元慕合上官报,忽然开口,“你也可以咬他,”然后挑眉,一句话戳破窗户纸,“……你舍不得么。”   孟少罡嚼着的蟹粉包,他闻到了醋味。   然后接下来的这一整天,孟少罡有幸听到元慕的凤箫与水清浅的焦尾和鸣,风过竹林,流水潺潺,真是美妙的一幕琴瑟和谐景象。谢铭在浮萍小筑前的水潭里凫水,孤零零的泡在冷水里,木开心……   住在山中秀也不是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世外生活,水清浅和元慕谢铭他们三个收到不少来自同窗、世交、友人的书信,期间应对各种对飞天老巢的旁敲侧击的闲聊。水清浅在太学里人缘还行,交到的朋友不少呢,很多人都拜访过石府,只是山中秀这里比较特殊。谢铭和元慕成了很多人羡慕嫉妒恨的目标。   谢铭手中正拿着顾二少回信,摇摇头,“这二傻子,这么迟钝呢。”   “他又问你啦?其实我不是很在意,就算你带他来。”水清浅提笔给吴王世子写回信,边写边说。   “算了,他那边关系乱着呢。最近这大半年,我都不怎么去他家了。”谢铭意有所指。   顾氏也是大族,人多嘴杂。除了顾二他爹一心清贵在弘文馆编书不问世事,剩下家里那几房跟水清浅的仇人们纠缠不清的,听说还跟皇子有牵扯。皇上还康健呢,这就开始要赚从龙之功了?谢铭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别看谢铭平日大大咧咧,在帝国权力中心长大的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谢铭觉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利害关系最好别沾身,更别说还往飞天儿避世的老巢里带了。“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反正咱们也快回去了……咱们是快要回去了吧?”   “清浅又没拴着你,大门朝东开,有事请自便。”   谢铭看了一眼元慕,他俩十几年的交情不是假的,可朋友归朋友,自从那天开始,确实有什么东西横在彼此之间……   相持?   竞争?   那种感觉很复杂,实在一言难尽,反正在弄明白之前,这俩人不约而同的在山钟秀一耗到底,谁也没有先离开的意思。   说话这功夫,元慕正研究一件东西——水清浅的小匕首——他盯了它许久,总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   “清浅,你这个匕首……”   “嗯?”   “挺特别。”   “那当然。绝世宝刀!”水清浅吹嘘。他提笔在想,给姬旺小郡公带点什么礼物好呢?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元慕说。   “店铺里吧。”水清浅低头看了一眼那把鲨鱼皮鞘的小匕首,含糊一带而过,“呵呵,你看了没买,所以它现在在我手上,让朋友忍痛割爱可非君子所为哦。”   “好吧。”元慕笑笑,帮他把它别在腰带上。   不,不像是在店铺里,他肯定在什么别的地方见过它。   除了玩闹,学习,水清浅时不时的也关注一下坑天人府事宜。关于如何报复张宆给他当胸一箭的仇,水清浅一直在思考,都快跟他的性格违和了。你见水清浅什么时候记过仇啊,有仇基本当场就报了。可这次不一样,看宁仁侯那个架势,不把张府……呃,或者说是天人府,坑得家破人亡,这事儿就不算完。   在水清浅回家过暑假前,天人府就已经彻底终止了永动机的计划,这事儿还闹得沸沸扬扬的。一直以来,永动机都是个热门话题。不少人对它抱着幻想,融资商会里面每个月都能冒出一两个永动机计划,参与的有各方各界,天人府后来的参与也仅仅算九牛一毛罢了。只是他们名头亮,哺一入场,就有很多人愿意相信,如果永动机最后真的成功,天人府是最有可能的一家。   可万万没想到,永动机轰轰烈烈的搞这么大,前些日子,格物总会那边传出风声,貌似哪个学者用算数的方法证明了永动机是根本不存在的。永动机这玩意,从它概念提出来的第一天各种争论就没有断过,这一次大家也以为如此,理论深奥,学者本身名气又不大,吃瓜群众根本不懂,根本没当一回事。可这回的风声传出来不久,天人府就突然宣布他们终止所有永动机有关的计划,引得大家议论纷纷。怎么突然就撤了,白花花的银子扔进去,还没出听响儿呢。   这件事宁仁侯知道首尾,早些时候他收到廿五的信,信里提醒说格物总会有个年轻人快用数学的方式证明永动机之谜,廿五先生是挺欣慰的,宁仁侯却要及时改变策略了,不然,水清浅也不会泄露天机,用这个事嘲讽张宆,最后还阴差阳错的倒霉被射中一箭。   水清浅嘲讽张宆是三月份的事,天人府断尾求生是五月份,中间夹着格物总会的数学推演,他们不感恩水清浅的提早提醒(尽管不是本意),却在事不可逆转后,怨恨宁仁侯府的冷眼笑话,又在背后弄什么抹黑流言……反正仇早结下了,不缺这一根稻草,就别怪宁仁侯斩下最后一刀。   当初张府为了竞争药方,手里一共凑了一百五六十万两现银,是四家天人府集体凑的,宁仁侯通过这笔钱和他们的抵押物大致推算出各家的家底(公中的,各家私房不算),然后趁着他们手握现银,宁仁侯去年夏天的时候搞了不少事,坑得四大天人府赔了不少。徐府贩卖人口的阴损生意赚的盆满钵满本来是四家最富有的靠山,如今他们满门尽没,再没可能向其他三家资金输血。剩下三个家族的正经生意已经赔得满脑子官司。所以,当永动机概念横空出世时,跟雪中送炭似的,再加上一点点的推波助澜,他们转身砸进去半副身家……宁仁侯的险恶用心至此才算初露端倪。   别的不算,单永动机的大坑就坑了他们七八十万两银子,加上其他零零碎碎的,别忘了,因为资产抵押贷款的缘故,天人府这两年的固定收入都会缩水,家中的开销却只多不少,所以此消彼长,他们此时此刻手里再有四十万现银就顶天了。可今年的年底,就是他们归还本金赎回资产的时候了,凭他们现在的情况,拿什么来赎?   “那怎么办?”   宁仁侯,“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再怎样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不然就等着年关的时候哭吧,水清浅耸耸肩,“当然是努力赚钱,补窟窿。”   宁仁侯微笑,正解。   水清浅忽然觉得他爹的这个笑容特别适合演反派,阴险狡猾的,“可是,他们都栽了几个跟头了,接下来,应该会更谨慎吧。”岂不是越发考验他爹挖坑的水平?   “也许。”宁仁侯轻描淡写的,“可也有句话叫病急乱投医。他们现在输成这样,风雨飘摇,想谨慎也来不及了。再不赌一把大的,岂能在年前打个翻身仗?”   水清浅点点头,也是这个道理。   “爹这边快收官了。”宁仁侯揉揉儿子的头发,“想使坏你得抓紧,等到上秋,估计毛都不剩了。”   水清浅闷头一盘算,不行,一码归一码,他自个的仇还没找张宆算呢……他第一次期待早点回帝都。   他们一直在山钟秀住到七月底,再有大半个月就是中秋,不说元慕和谢铭得回家过节团圆,宁仁侯也不能把亲爹孤零零的扔在府里过中秋。中秋之后,紧接着是皇家秋狩,三位太学学子即将面临骑射课目的考校,到临阵磨枪的时刻了。   “清浅,我觉得你最近有点……情绪不大高。”谢铭说不好,只是那种感觉怪怪的。是因为水清浅舍不得离开山钟秀么?   “我睚眦必报么?”水清浅忽然问,没头没尾的。   谢铭一愣,紧接着作势要解衣裳,“还用问?要不要看看我身上那些被你抓咬出来的伤,属山猫的吧你?”   “睚眦’倒未必,”元慕悠悠开口,“俗语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圣人也说过:要以直报怨。清浅,做得好。”   水清浅似乎开怀了,翻身躺在软垫上,一手抓过元宝,放在脑后暖暖的肉呼呼的枕着。元宝如今已经成年了,漂亮如昔,大小跟山猫差不多,只是依然球形身材。   旅途无聊,水清浅摸着元宝的毛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元慕他们聊闲话,在吱吱咯咯的车轱辘声中,渐渐睡过去了。见他睡熟,谢铭跟元慕使了个眼色,移坐马车门边,低声问,“刚刚他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就是睚眦必报那句?”   元慕给他掖好毯子,“……好像有什么事情,他计划使坏。”   谢铭皱眉,“你又如何知道?”   “因为——”元慕挑高了眉毛,盯着谢铭,字字炫耀,“我是他的知音,你不是。”   谢铭心头仿佛忽然滚过热油。就算他跟元慕是穿开裆裤起十几年的好基友,但在这一刻,心头酸恼得厉害。   一别两个月,水清浅再到太学马场的时候,得到个惊人的消息——他的山楂要当妈妈了。坏消息是水清浅参加皇家围猎恐怕要换一匹马了。别看山楂年纪小,她是纯种的汗血马,她的后代注定无比优秀,更别提小马驹的爹爹还是那匹流氓成性的马王,山楂现在尊贵着呢。   找谁一起去围猎呢?水清浅的大眼睛盯着御马监来回转。   呃,还有,每次水清浅来看山楂的时候,都能被那匹老流氓堵到,然后被一匹马打劫得盆干碗净。水清浅随身零食是不少,可架不住马王块头大啊。它吃一口,比得上水清浅吃三天。水清浅小半个月的零食几天之内就被它干掉了,当最后一颗奶糖也进了那货的嘴里后,水清浅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脱身了,可是……   “真的没有了……把包还给我。”水清浅死攥着自己的挎包背带,包的另一头被马王死死咬在嘴里。   放学回家,水清浅身后还有个跟屁虫。   “爷爷,是它非得跟着,我有什么办法?”水清浅指自己的袖子、衣裳后摆,“看,我衣裳都被它咬坏了。你们御马监要赔的。”   御马监的何公公带着手下一众小弟死的心都有。   石恪站在自家的堂前院子里,左右上下的打量那匹名声很大的马中之王,回头看看孙子那张无辜的小脸,还有那被咬破烂的衣裳褂子,所以说,这匹国宝级马王是自愿跟鹭子回家的,呃,鹭子不但被逼行事,还巨大牺牲地被马王威胁,被马王咬破了衣裳?   “你们先回吧。这件事,我去跟官家解释。”   “谢谢大人,谢谢石大人明察秋毫。”   何公公出了石府大门,才有心情摸了把头上的虚汗。   送走了御马监的人,石恪捏捏鹭子的脸蛋,“我才不相信你没搞鬼。说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秘密。”小鸟儿翘着高高的尾翎扔了一句,然后蹦蹦跳跳的跑到马王身边,笑得跟朵花一样,抱着马王的脖子亲亲,终于归他了,不枉他前后费得这几个月的功夫,还有那大堆糖果。   “我叫你‘赛太岁’好不好?”   赛太岁动动耳朵。   让多少人眼红的‘赛太岁’就这么跟水清浅回家了,并且是咬着水清浅的衣裳不放,从御马所生生跟他走回石府,一路招摇,万众瞩目。且不说帝都上下的震动,单说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邵明川那里,邵将军写信回家时都忍不住多问了几句,其他人的躁郁就可想而知。不过,等着看水清浅笑话的人也不少,不一定都是嫉妒心理在作祟,人家分析的也有道理——难道你用几块点心讨好马王,就能代表驯服它了?别看赛太岁跟你回了家,那也不代表它会乖乖的让你骑乘。更别说水清浅的年龄明摆着,他一个不到十岁的小豆包,还没马腿高呢。   这个话题一直热到中秋夜宴上,官家发话:赛太岁愿意留在石府就让它留在那儿,把平常伺候的马倌们都派过去,配种也都安排在石府——敕造宁仁侯府已经修缮完毕,跟石府打通了,两府加一起占地很宽敞。马厩马场也修得气派,不辱赛太岁的威名。如此看来,赛太岁不过是换个居所罢了。这样说法让人容易接受。   其实嘉佑帝还加了一句:找人看着水清浅,不许他骑它。皇帝跟其他人的想法一样,更怕水清浅那小东西不知天高地厚,赛太岁的黑历史实在触目惊心,嘉佑帝可承受不起水清浅成为赛太岁马蹄下的第八个惊魂。   似乎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在最初的最初,水清浅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让赛太岁与他亲近的,之前从来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个世上永远不缺乏奇迹,可这又不能单纯归于奇迹,就好像水清浅有本事能让赛太岁亲近他,有本事能让赛太岁主动跟他回家,那么他骑在赛太岁的背上,现身在皇家秋狩的队伍里,也总有原因。      第76章 我很冤吖   “你,你你……你怎么做到的?”谢铭第一个得到消息,风一般的飞驰过来,嘴大的能塞鸭蛋,都结巴了。   “从我第一天喂他糖果的时候,你就应该问。”水清浅挑着眉,居高临下——这只小豆包坐在赛太岁的背上,硬生生地高其他人一头。   不知道是不是源于赛太岁气场的影响,今天的水清浅看上去有点‘锋利’。头发高绾起来笼着网巾配翠色玉簪,上身穿着石榴色麒麟纹云锦小袄,下面是玄色紧口马裤,脚上是玄色直筒马靴,简单利落。最外层套了件玄色滚边对襟方领的鹿皮罩甲,领口、肩头都绣着怒放寒梅,带遒劲的枝干,腰系玉犀带。整体看上去,玄中带赤,真是肃净又贵气,犀利又张扬。   水清浅知道自己骑着赛太岁,早晚得被叫到皇帝身边训话,因为无论他走到哪儿都能吸引一大片目光和伴随而来的流言蜚语。羡慕的,嫉妒的,惊艳的,也许还有很多困惑不解的……但这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啊哈!水清浅终于赶在官家找他‘谈心’之前,在数千人中间先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有点不巧的是,他旁边的人比较多,这是不安定因素。   巧的是,在他背后几步远有棵大树,这是绝佳的地利。   只需一眼,水清浅就勾勒出全盘的计划。   “我睚眦必报么?”水清浅回头问谢铭,但这一次,他并不需要答案,水清浅的语气、他的神态,傲气十足。   “清浅……”   “张宆。”水清浅扬声叫那边。   张宆当然也看到了水清浅,老远就看到了。无论是赛太岁还是水清浅都是万众瞩目的存在,不容忽视,尤其,他与水清浅之间还曾经结过‘生死大仇’。自然,案子早就结了,张宆连根毛也没瓜葛到,但这并不意味着过节就此结束。   水清浅的当胸一箭曾经出乎张宆的预料,他被吓得不轻,尽管他可以咬死自己的无辜,但用脚也想得明白,这事儿闹大了。惊喜的是这件案子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张宆暗自侥幸,不过他高兴得太早了。是的,别看案子没瓜葛上他,谁知道官家心里怎么想的?不管是不是有意的,张宆的头上肯定被记上一笔,这种‘简在帝心’可不是好事。经过叔父这么一分析后,张宆曾经的暗喜荡然无存,并很快的对水清浅产生了一股怨怒。没错,就算这件事起因是他不对,但相比水清浅的完好无缺、活蹦乱跳,自己的仕途前途却因为‘水清浅受到一个小小的意外惊吓’而变得晦涩不明,这公平么?于是,前前后后发生的这些事就越发像根刺横在张宆心里。简而言之,他觉得不服气,他觉得自己很倒霉,他冤。   存了这样的情绪,再碰到水清浅,张宆不仅能保持自己不卑不亢的姿态,在骄傲中还夹着更多的挑衅,一并嫉妒。好整以暇的调转马头,学足了水清浅当日斯文有礼的架子,张宆抱拳,“有何指教……浅少?”   “我是来报仇的。”水清浅开门见山。   谢铭吓了一大跳,今儿要来踢馆?怎么没先跟他说一声啊,现抓人哪来得及。水清浅的身手不行,对方有七八个人,还都比他俩大……谢铭短时间内一分析,敌我力量相差悬殊。   对方也不傻,水清浅的狠话刚落地,张宆便跟自己一众堂兄表弟的亲戚放声大笑。   “很好笑吧?”谢铭催马上前,就算只有他跟水清浅又怎样,帝都有名的谢家小霸王怕过谁来着?谢铭抬起下巴,“哎,张包包,要不要出来我帮你们回忆一下更好笑的?”他讽刺张宝曾经的满脸蚂蜂叮。   “谢铭。”水清浅阻止他。   谢铭小声飞快交代,“他们都是亲戚,咱揍谁都一样,我先镇住几个……”他已经派长随去叫人了。   “不是。”水清浅伸手拦下他,字字铿锵,“是我,今天要报那一箭之仇。”   “一箭之仇?”张宆作势饱受惊吓,“可别,是你自己衰气冲天,引得天罚除孽,被雷劈我们都得躲远点,不然怕被连累。呵呵呵……”笑够了,张宆跟谢铭说,“铭少,别说我没提醒,你跟水清浅一起,怕是没几次不回家挨板子吧,不觉得最近霉运当头么?你可是堂堂帝国首辅的嫡孙,明哲保身……”   “闭嘴。”   少爷甲:“哎,铭少,别不识好心人哪。”   少爷乙:“别跟他们废话了,让我们开开眼,看看咱们怎么就被‘教训’了?”   另有人旁边起哄,“没准儿一会儿又飞来什么横祸,不用我们出手……”   水清浅无视对方的嘲讽,从箭袋里抽出个一尺多长的东西,顺势一抖,啪的一声崩开,变成了一张墨色长弓。几个月前,他意外受伤回家,他妈妈,他爹爹,他爷爷就用行动告诉他:没有人可以惹了飞天儿之后能全身而退。而程靖小叔写信说:时日越久,利息越高。   随着水清浅手中长弓啪的一声张开,眨眼间一支羽箭便悬在弦上,水清浅眼睛微眯,对方哄笑声还未落音,嗖的一声,手中的箭劲射而去,对方那团人群腾然惊呼,如同惊鸟一般瞬间炸开,张宆根本没想到水清浅竟然真的开弓放箭,完全没有准备。看箭袭来,惊得一骨碌落马,那支箭最终贴着张宆的肩膀头飞过去了。然而,下马还未等站稳,第二支,第三支箭接连杀到……   太快,快到张宆只能顺着本能反应,连退四五步,直到背部忽然抵住大树,退无可退,下一秒,又是刁钻一箭嗖地破空而来,呲一声轻响,扎透了张宆的袖子,笃声死死钉在树干上。张宆一挣不开,扑面接连三箭,眨眼便至。笃!笃!笃!——应声三响,三支箭分别穿透他右肩的衣裳、腰部的披风、左脚的靴子,生生把人钉在树上,这下想跑都跑不了了。   四周,已然惊骇无声。   无论谢铭、还是对面那群锦衣华服的少爷军团,都被水清浅的箭术给惊到了,被他杀伐果断的狠手给骇住了,变成活靶子的张宆已面无人色。   水清浅居高临下,抽出自己箭壶里的最后一支箭,“你猜我会一箭爆头,还是……”水清浅的瞄准慢慢下滑,一直滑到张宆的两腿间。众人脸色全变了。   “住——手——”   嗖!   水清浅根本无视背后的严厉喝声,果断放箭,笃!又一声响,箭矢擦着张宆大腿根内侧死死钉在树上。   一队羽林卫往这边飞奔疾驰,带头的是官居羽林中郎将的戚将军,有名的铁黑面。这边一众少爷看到来人是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更别说作鸟兽散了。   越发安静。   水清浅慢条斯理的转手一抖,长弓重新被折成了尺长的一束,被塞回箭壶里,“宆少,比起我的衰气冲天,你果然是福星高照,这样都能毫发未伤……真是意外,对吧。哦?你被吓得尿裤子了?这我可没想到。”随着水清浅音落,众人闻到了一股骚臭味。   这时戚将军赶到了,其中两个小校跳下马直扑被钉在大树上的张宆,并没因为臭味有半点迟疑。   “将军大人安好。”水清浅调转马头,收起刚刚那股盛气凌人,规矩十足的问好请安。   对水清浅的礼貌,戚将军没什么好脸色,看看周围的环境,看看地上的那些箭矢,老辣的经验让戚将军瞬间就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将军的瞳仁紧缩起来——这远远超出了玩笑的范围——恶劣!这是罪行。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嚣张之极!狂妄,无视国法!这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戚将军眸光一冷,刚要开口拿人,之前那俩小校有一个返身复命,“回禀将军,万幸,没人受伤。”   命令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戚将军震惊之余又细看了看现场,看到树干和张宆身上的微妙箭痕,脑海中渐渐形成的推演画面,让将军惊疑不定地看着水清浅,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水清浅:“将军大人,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们就告辞了。”   戚将军:“慢!”   “将军,戚将军……救命,救救我……”生死门前徘徊一圈的张宆,吓得连滚带爬的跑到将军马前,哭腔带嘶哑嗓子喊,“将军,水清浅,水清浅要杀我……他真的要杀我……”   面对张宆的指控,戚将军转向水清浅,“你怎么说?”他认出他来了,脸色缓和了不少。不是冲着飞天儿或者石恪的名头,你仔细看看那些箭矢的落脚点,再看看那活靶子、死靶子上的箭簇,还有这匹赛太岁。不管这小飞天儿是怎么做到的,这就是本事。在戚将军心里,此时此刻的水清浅可比那位尿裤子大哭的怂包可爱多了。   水清浅看了一眼鼻涕眼泪糊一脸的张宆,大度的挥挥手,“算了,就当他吓坏了,我可以不告他诽谤的。”   这事最终闹到了御前。   用箭故意射杀他人,人证物证聚在,这罪名若坐实了可不是小事。还有赛太岁,嘉佑帝之前说过让人看着水清浅,别让他碰那匹马,事实证明他不但碰了,还骑上了,搞不好被扣个‘违抗圣意’的大帽子。这两件事传得都挺快,没等戚将军报到御前,嘉佑帝直接派了身边的金吾卫过来提人,戚将军拎着那只惹祸的小鸟到行宫营地时,皇帝自己也刚从御辇里下来。   嘉佑帝下车第一件事就是上下扫了水清浅一圈,嗯,没磕着碰着,看上去好好的。这一放心,心头火反而窜上来了。最开始听到的消息,什么骑着赛太岁,又什么两伙人打架,听说还动了刀剑……听得官家心惊肉跳,此刻看到这货活蹦乱跳的,心头火儿是怎么灭也灭不下去。今儿非得好好训训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正殿里,地中间跪着的是苦主张宆,他已经换过衣服了,他跟水清浅并排跪头里,谢铭和那些个龙套在他们后边跪着。皇帝黑着脸在御座上坐着,下面有涉案人员的家长和相关人证,还有几位顺道旁听,估计一会儿得当和事佬。   等事情来龙去脉弄了清楚,等人证物证摆了一地之后,殿里的气氛变得微妙了。此前很多人不以为然,闹事双方全是家世显赫的半大小子,与其说成案子官司,不如说小儿打闹矛盾。水清浅年纪最小,跪在地上还一脸‘我很委屈’的样子,最初弄得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比如翟尚书之流,还以为是他受欺负了呢,结果……   好吧,刚刚都是别人在说,现在该听听水清浅自己的辩白了。   “我很冤啊……”   他一开口,很多人都满脸黑线的感觉。众目睽睽之下,你朝人家射了十多箭,箭箭凶险,生生把人钉到树上、吓到哭鼻子尿裤子,你这句‘我很冤’到底打哪儿算起的?   水清浅,“他口口声声说我‘故意行凶’……你知道什么叫故意行凶么?”抬着下巴,“根据帝国法典,故意行凶致伤,要处以三年以下苦役;故意行凶致人重伤,要处以三千里流刑和十年苦役;如果致死,则要以命偿命,这是很严重的指控。他连一丁点儿肉皮儿都没擦到,却硬要把这么大的罪名扣我头上,难道我不冤么?”态度可理直气壮了。   众人:…………   水清浅,“是他在诬蔑我,坏我名声……”挥拳高呼,“士可杀不可辱!”   众人:…………   “或者——你不会无赖到把自己尿裤子的事也归结于我的‘恐吓’吧,张,小,副,尉?”   张宆气得浑身直哆嗦,口齿都掰扯不清了,“你……你……明明是故意……”   “请你想好了再说。”态度嚣张的打断对方,“这罪名可不轻,你知道么,根据帝国律法,我可以告你诬告。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你还要继续在御前喊冤么?”   “清浅。”嘉佑帝的脸都黑了,当着大伙的面,这熊孩子就拉着长音儿威胁别人,放肆,太放肆了!   水清浅扁扁嘴不说话了,跪在那儿继续摆委屈。   其实,今天的事明摆着,没有人能否认水清浅是故意的,可就算他是故意的,张宆没受伤,这就跟‘行凶伤人’完全贴不上边儿。从法理上讲,水清浅可以理直气壮地喊‘我冤枉。’你若说他不冤,非要扣个‘蓄意伤人,未遂’的帽子,嘉佑帝毫不怀疑这货回头就能把《帝国法典》从头背到尾,从动机到客观,从定罪到量刑,一条条能把你驳得体无完肤——毫无疑问,这事就是水清浅一手导出来的闹剧。   张家这个孩子是个蠢的,嫉贤妒能,欺软怕硬,还蠢得无药可救。嘉佑帝心里都明白,但不能这么说,水清浅这小东西仗着聪明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不能这么惯着他,不然早晚闯大祸。   “清浅,朕看你背的法典背得还挺熟。那好,朕让你说,今天的事应该怎么判。”   “纯属意外。”水清浅小嘴一撅,可委屈了。   “你故意用箭吓唬人家,这能叫意外么?”嘉佑帝瞪他,“你自己说,你做得对不对?”   “他又没受伤……”   “重点不在他伤不伤。”圣人拍桌子喝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铭低头跪在后面,快忍不住翻白眼了。官家这拉偏见的意思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就差直白告诉水清浅抓紧机会告状。因为俩人有之前的恩怨,水清浅的报复心态,无人敢说他不对。等会儿水清浅再不疼不痒的道个歉,此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谢铭看来,这就可以了,怕不是把对方的脸都扇肿了。从此以后,在对方面前甚至都能走路生风的。可水清浅只是嘟嘟嘴,扭头看了张宆一眼,新仇旧恨,给这个卑鄙无耻的怂包小人赔礼道歉?哼,做梦!   为什么会这么做?   水清浅下巴一扬,骄傲地,“因为我可以!”      第77章 皇帝是个混蛋   嘉佑帝差点被熊孩子那一句话怼死。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拍桌子站起来,“青离,把他给我拉到后边去,打二十板子,狠狠打!”   “你不能打我,” 某人立刻急了,“我又没犯法。”   “朕用的不是国法,朕用的是家法。”   “爷爷……”   “叫你爷爷也没用。”嘉佑帝先瞪石恪一眼,挥手让青离赶紧把这裹乱的熊孩子抱下去。   把那小只赶出是非圈之后,皇帝看下面跪得那几头,更没好脸色,别的都不论,一群半大小伙子被一个九岁的孩子欺负成这样,还恬脸告状,真是废物脓包。   “不学无术!”   “四体不勤!”   “寡廉鲜耻!”   官家的这几个评语戳下去,下面这几个的前程就此黑暗了。   “你们好几个对仗一人家一个,自己说,你们比他大多少岁?!还知不知道羞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嘉佑帝捶着桌子骂,“身为世家公子的尊严呢、荣辱呢…………最后打架输了,居然还好意思腆着脸到朕这里告状,”骂完了儿子,转头骂老子,“还有你们当爹的,个个教子不严……”最后是处罚,“……都给朕把人领回去闭门思过一个月,领差事的都罢了,还有上学的这几个,回去把诸子百篇抄一百遍,不抄完不许出门。”这是官家用家法都给罚了。   把人都骂退了,石恪没走,嘉佑帝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俩人转身去后面看被家法的水清浅,没走几步远,就听到水清浅的嘤嘤哭声,   “我要回家……妈妈,呜呜……爹爹……哇咔咔……”   石恪快步走到后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两旁站着举着板子的内侍,而鹭子被按在凳上趴着,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好不凄惨。水清浅也第一时间看到了石恪,哇的一声哭得更响,“哇,爷爷,爷爷……救我!爷……咳咳,咳咳……”   石恪三步并两步冲到鹭子身边,推开旁边按着他的内侍,一把将小孙孙拎起来,护在怀里顺毛,轻拍后背,水清浅不知道是不是哭呛了,咳嗽不止。嘉佑帝脸色不太好,石恪这种行为直接无视了圣人的权威,并且首席大律政官这副惯孩子家长样也与圣人的教育理念背道而驰。只是水清浅哭得好不凄惨,说起来嘉佑帝也心疼,却拉不下脸哄,“这回你知不知道错了?箭是好玩的么?板子先且记下,以后待你再敢不……”   呕——水清浅咳着咳着,忽然吐出一大口血。   石恪和嘉佑帝全炸了。   “鹭子。”   “御医。快去叫御医!”   嘉佑帝忽然想起来太医说水清浅伤了心脉,忌大喜大悲,再看此刻水清浅小脸憋得通红,身子一抽一抽的,圣人脸色异常难看,“这是怎么……”   石恪抱起水清浅,怒极反笑,“你们一个一个的,当我家鹭子就那么好欺负么?”   “子律……”   石恪头也不回的抱着孩子离开。   嘉佑帝又惊又怒,他看到跪在旁边一排内侍,一脚踹过去:“仗了势的狗东西!竟敢下狠手……”   青离脸色白里泛青,知道这小东西矜贵,刚刚他吩咐过,只能做做样子,吓唬一下子,不能真用力,怎么会这样?   “我看过帝国法典了,他不应该打我的……”水清浅腻在宁仁侯身上,跟爹爹告皇帝的状。   “当然,鹭子。这件事你规避掉风险,你的小圈套设计精巧,在法理上你是清白的,你很无辜,爹爹都知道。可你依然挨打了。”宁仁侯慢慢引导儿子,“所以我们不去想‘应不应该挨打’的问题,我们要仔细想‘为什么你会挨打’你想过么?”   水清浅趴在父亲怀里,难道父亲在说自己过于锋芒毕露?不,无关锋芒,恰恰是那些人把他推到锋芒的位置上的,他越耀眼,他就越稳于不败,他狠狠羞辱了那些人,可他留给他们任何报复回来的机会了么?不,一点没有。哪怕他真的被打了,也跟那怂包无关……整个计划没有纰漏,他研究过帝国法典,没有任何人有理由……等等,   “是他?”水清浅找到症结了,“是官家自己信口一开……”皇帝想罚就罚,想怎么罚就怎么罚,甚至根本不必在意有没有能站得住脚的理由。水清浅困惑又委屈,“他……为什么他可以不按律法行事,信口开河?”   宁仁侯很欣慰儿子抓住了重点,“因为他是皇帝。你爷爷要靠他的支持才能完成帝国法典,现在的法典约束了所有人,可是皇帝是唯一的例外——”   有他,才有帝国法典。   水清浅明白了这里的因果,心里涩涩的,“这不公平……”   “是的,鹭子,这很不公平。”宁仁侯叹息,“但是你要记住了,皇帝,是一个可以无视规则的人,并且他权力很大。所以鹭子,以后在他身边时要小心,不要给他任何借口伤害到你,不要、给他、哪怕、一丝的机会。”宁仁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儿子皇帝的危险性。   水清浅第一次意识到皇帝老伯的另一面,真实凶残的一面,触动很大。窝在父亲怀里好一阵,才吱吱扭扭的开口,“爹爹,如果他可以无视规则,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为什么还需要借口?”   “为了面子。尽管他可以无视规则,但他绝对不想让大家都看到他蛮不讲理。明白了么?”   水清浅想了想,脸埋在父亲胸膛上,轻声道,“爹爹,我讨厌皇帝。”特指那个位置,包括但不仅限于当前的那位老伯。   “嗯。目前这话不能跟外人说。他可以‘无视规则’记得么?”虽然今天的事让宁仁侯愤怒,但不管怎样,鹭子开始明白‘皇帝永远是个危险的混蛋’的道理,这让宁仁侯也很欣慰。   “爹爹,我知道了。”   宁仁侯亲亲儿子的额头:“儿子,学着用他的面子来保护自己。”   水清浅躺在父亲的怀里,累了。连哭带病的折腾了一下午,这会儿脑子开始浆糊了,在迷迷糊糊睡着之前,水清浅冒出一个有个想法,为什么他们不能‘干掉’皇帝?没有人可以践踏公平,超越法律。如果有人要当那个意外,那就应该干掉他。   同时在行宫后花园,   “子律,我也很关心他……”嘉佑帝甚至没有用帝王专有称呼。“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子孙培养,你应该知道。”   “不,不一样。”   “如果你指的是允他日后变成个唱戏的,那确实不一样。”嘉佑帝有的时候真搞不懂他们心里怎么想的,不介意让水清浅日后当个下九流的戏子,却介意他成为帝国首辅?   “你关心他,是因为你知道他会给帝国带来荣耀和声望。可是对我而言,无论日后鹭子成为首辅,还是戏子,哪怕他变成一个恶棍人渣,他都是我孙子,我只求他安全健康,快乐成长……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子律!”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不求孩子上进的家长?   “难道我的要求很高?”   嘉佑帝被噎得不轻。   半晌之后,是皇帝的叹息声,“好吧,那你说……”   这一晚平静又不很平静的过去了。   白天的事免不了成为众人晚间的八卦话题,有没有瓜葛的都能说上几句,只是这些八卦的人还不知道,这个话题在随后的半年里一直不曾消退,随着事态的扩大终将化作一眼漩涡,搅得无数人心惊胆战,湮灭了很多人一辈子的荣耀和富贵。   “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么?”元慕托着药碗。   “很苦。”   “撒娇也没用。”元慕一把抢过水清浅手里装奶糖的零食袋子,“不喝药,不许跟元宝玩。”   “咔咔咔……”躺着中枪的元宝不高兴了。   “哼哼,小心元宝生气咬你。”水清浅抬着下巴威胁元慕。   元慕冷笑一声,一跟指头抵住元宝的头,轻轻一推,元宝躺个仰八叉,“咔咔咔……”球形身材很无奈,折腾半天也没有滚起来。   “呵呵。”水清浅无情地戳元宝毛毛软软的肚子。   “快点喝药。”   “不嘛……”充分发挥病号的撒娇特权,“要不,你喝一口,我喝一口。”   “喝药还讨价还价?”   元慕觉得水清浅天生就是克他的。   一开始听到打架的传闻,元慕的眉毛都没抬,有什么可担心的?谢山虎的大名满帝都谁不知道?生下来就是打架大王,现在多了水清浅这个狗头军师,他们俩凑一起简直就是双剑合璧、所向披靡。在听说张家三少被水清浅欺负得当众尿裤子的八卦后,元慕想起来水清浅案头上那部帝国法典,立时他全明白了。水清浅睚眦必报?就算是,这种睚眦必报的手段也不是谁都能有的。当然,后来谢铭被罚闭门思过,水清浅挨了板子,这个结局也在元慕的意料之中。   元慕原本等着晚饭前去慰问一下某人的屁股,却意外得知四个太医会诊,水清浅喝了药已经睡下。元慕有了不好的预感。护心宁神和太医院掌院放在一起,意味着绝对不是小事。随后的一天,依然只有御医可以拜访那只小飞天儿。元慕很担心,担心又无力的感觉让他站在了狂躁的边缘。傍晚时分,在练字静心的元慕忽然啪的一声摔了笔,抡起随身佩剑在书案上囫囵横扫,名贵的砚台和古董笔洗被砸个粉碎。   “他就不能让人省省心。”   元慕丢下佩剑,一屁股坐在行榻上不言不语,这股无名火气吓得贴身书童两股战战。   就是这一晚,元慕辗转整夜几乎没合眼。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心里揪揪着难受,好像是没依没靠的悬着,可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死沉沉,闷得他喘息困难,脑中凌乱画面一片混乱,似乎闪过了很多,但细想起来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似梦非梦的过了这么一晚。好容易挨到了天明,挨到了晌午,挨到终于可以探望水清浅了,一进内帏,元慕却见那厮坐在软榻上,手里抛着一颗又一颗的奶豆豆,还在跟元宝一起抢吃的。   元慕觉得自己就是个蠢货。但不能否认,不知不觉间,那一丝凉沁沁的安心全面取代了两日来的火灼燥郁。好吧,接下来的挑战是喂水清浅喝药,现在元慕知道为什么侯爷交给他这个任务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摸着碗壁渐凉,元慕一股冲动涌到嘴边,“我喝一口,你就喝一口,是吧?”   “嗯——”那货犹豫了,他还想得寸进尺。   “就这样。”元慕拍板,“你先喝。”   “才不要,你要是说话不算话……”   “抱歉,”元三少一声冷笑,“我刚刚没听清,你说什么?”   “说……狼奴大人你,一定会说话算话的,对吧?”   “喝吧。”   某人不情不愿的接过碗,带着某种怀疑和被迫,视死如归,咕噜一口。“唔……”小脸皱起来,在元慕的紧盯下强迫自己咽下去,嗷!赶紧把碗递过去,“……换你了。”   元慕接过碗,没迟疑,很干脆的喝了一口,面不改色。   “哇哦!”水清浅忽然冒出个绝妙想法,为什么不呢?“慕少,要不然你都替我……呜呜……”   带着药香的唇压过来,舌头轻轻一拨,一口药不容拒绝的、点滴不剩的、被元慕哺过去了。柔软,带着甜甜淡淡的奶香味……元慕突然猛地抽身,团团热浪在脸颊升起,很是为刚刚的一瞬冲动而尴尬。   当然,都是这熊孩子不肯吃药的错!   水清浅捂着嘴,苦得眼泪都出来了。水清浅抹掉眼泪,“你,你……你太狡猾了。”噢,苦得他舌头都麻了 ,“……你说话不算话。”   面对水清浅雾眼迷蒙的指控,元慕想摆出严厉的表情,却抑制不了脸上跟火烧了一样发烫。看着水清浅一心扎进糖果盒里翻腾,元慕无声扯了扯嘴角,庆幸尴尬散去,心头却留了点迷茫的乱麻。   水清浅知道药里有安神剂,一会儿他会犯困,他讨厌那种感觉。   “我不想睡觉,这两天一直躺在床上,很无聊……”扒着元慕的衣袖,语气那叫一委屈。“敢情你们都出去骑马狩猎,玩得真开心哪,只留我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想想那些被你连累禁足的,还有谢铭,”元慕半躺下来,帮他拉拉毯子,“是谁刚刚还逞能说自己没事的?”   阴谋顺利得逞。   “你身上什么这么香?”水清浅忽然皱皱鼻子,合香他刚刚开始学。在这方面,出身豪门的元慕甩开他两百条街。所谓家世底蕴在这些小方面体现淋漓尽致。比如现在,元慕身上的香绝对是他自己调的,根本不可能在市面上找到。   “是这个吗?”元慕解下腰上的香球。   “……嗯,这个香包真好闻……我喜欢这个。送给我吧,就当你刚刚骗我的赔偿……你别不承认哇,坑死我了,我现在嘴里都是苦味……”   元三少羞恼中:“闭上眼,闭上嘴,你该睡了。”   过了一会儿。   磨人精拉长音:“我睡不着。”   “你难道指望我给你讲故事?”   “我有个好主意,你唱个曲儿……呃,我开玩笑的。”水清浅收回胳膊,不过这厮目前已经成功占领了元慕的衣摆,累得元慕不得不躺下来陪他。   “……我真蠢,我不应该前天去挑衅张宆……”忽然,水清浅幽幽开口,带着无限遗憾。   后悔了?   元慕还未等把话问出口,就听水清浅继续道,“我应该在秋猎的最后一天动手,这样就不怕被禁足……而且,我还可以趁着秋猎的时候,好好让他出几次洋相……当然不止尿裤子。”   元慕:……   元慕:“清浅。”   “嗯?”   “你睚眦必报。”   “呵呵……”   元慕感觉到水清浅的笑声里带着那么点勉强的味道,他忽然想起水清浅曾经问过谢铭的问题。   “清浅,就算你是小坏蛋,我们也依然是好朋友……”元慕轻声说,“一世不变。”   很长一段安静,元慕以为水清浅已经睡着了,才听到很轻的一声“嗯”。   水清浅的脸一直埋在元慕的衣襟里,元慕身上的淡香,很有效的驱除了难闻的草药味。水清浅的朋友很多,但可以引为知己的那种一只巴掌都数的过来。每一个他都很珍惜,元慕是跟他很对上眼的一个。他相信他刚刚的承诺,他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就会一辈子相依相持、不离不弃,对吧。   水清浅睡着了,脸埋在元慕怀里,香香的,睡得很舒服。元慕是向着他的,不论缘由,不论对错,他知道这样不好,但很开心。      第78章 青梅竹马   因为呕的那一口心头血,水清浅越发矜贵了,当真是‘被扣在水晶罩子里,小心轻放’,被关在行宫永华苑里养病,太医全天候,八个宫廷内侍轮流伺候。别提上马狩猎,没有圣人点头,他连行宫大门都不许迈出去。   不过,秋猎不仅仅是骑马狩猎,也许最初是这样,但现在‘皇家秋猎’已经不光是字面意义了,它已经成为上流社会社交季的代名词。除了进山围猎,还有更多其它的活动可以选择,比如观看赛马、射箭、比武、马球竞技……毕竟很多老大人已经过了骑马上山意气风发的年纪了。   嘉佑帝不拘着水清浅去观看这类活动,根据御医说,现阶段保持这小东西心情愉快很重要,而水清浅也超级喜欢看赛马,不仅可以吃着零食在看台上大喊大叫,肆意挥洒他旺盛的精力,更多的,还能通过下注小赚一笔。就是宁仁侯有点头疼,看他儿子现在这个状态,他担心他成为戏子之前就变成了一个烂赌鬼。   “快,快,快——哇哈哈哈,我赢了,爹爹我赢了,又赢了……”   更要命的是,到目前为止,他竟然还没输过。   “哦,你赢了多少?”宁仁侯很高兴的问,纵容态度引来了一片家长们的侧目。   “嗯……”水清浅极快的心算了一下,“八十六两二钱银子,零五十个铜板,这一场。算上其他的,总计是五百……”   听完儿子报账,侯爷感慨,真不是小数。   “你打算用来做什么?”   “我会把钱给天海书馆。”宁仁侯没想到水清浅竟然已经有计划了,“爹爹,我答应过要帮人出书印刷的,目前还差一百二十贯,等我再赢两局就够了。”   宁仁侯真的很意外。帮人出版书籍,宣扬教化,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是值得夸奖的善举。水清浅的崇高计划也成功堵住了那些旁观说教派们的嘴,至少当下没有一个人跳出来拿赌马说事。   “是什么书啊?”宁仁侯多嘴一问。   “小儿故事汇。”   闲来无事的时候,水清浅也学着像他爹爹那样投资一些小东西,前前后后花了几乎有七八千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收益。关于这个小儿故事汇,宁仁侯也不抱太大希望,不过,这是鹭子自己的规划,他懂得自己在干什么,这对宁仁侯来说已经足够了。   水清浅忙着研究他的跑马经,经过纸面上的分析,还有之前亲眼在马厩里的观察,水清浅在下一场开始之前,终于做下决定,“我觉得这一场,大赢家可能是……呃,赛太岁?”   赛太岁跑到赛场这边来了。   赛太岁没有参赛,水清浅被禁足后谁能驾驭得了它?没有约束,赛太岁到了这遍是草场的地方就等于彻底无法无天。这几天,这货的传闻不少,包括教训了任何一个胆敢靠近他的自不量力的蠢货——两天之内它踢断一根腿骨,踩裂了一根肋骨,震慑了所有御骑高手,然后撒欢儿的在狩猎场疯跑,并流氓任何一匹优秀的母马,根本没人能管得了。   这货给水清浅挣来老大的面子。有传闻说,太学的御射考核师傅们考虑要给水清浅的骑御评优,就看在他能驯服赛太岁的份上,管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反正之前没人能做到。连嫉妒的人都无话可说,哪怕水清浅到目前为止,连狩猎场的大门都没迈进去过。   知道赛太岁自己玩的挺开心,水清浅很意外的在马场这里看到它,吹个响亮的口哨,然后水清浅从看台直接往下爬。旁边的封冉紧忙跟上去,这是官家最新派给他的任务,看着水清浅远离任何危险,包括远离赛太岁。   然后,封冉听到了让他满脸黑线的八卦。   “……瑞郡公府上的扬少想拿你的尾巴做琴弦,他大摇大摆的跑我这里来讨,看那清高的德行,我甚至能看到他的鼻毛……我不喜欢他。”水清浅八卦后的结论。然后这教唆犯不忘嘱咐,“他敢靠近你就踹他。哪怕他拿他家小母马勾引你,你不能答应,知道不?”   封冉侧目,这小东西竟然开始明白‘勾引’这个词了?   赛太岁闻闻水清浅,亲热的舔他。   “做朋友,不能重色轻友,对吧?”水清浅回头跟封冉求证。   你不用扣这么大帽子。封冉几乎无语,“扬少那人舞文弄墨还勉强,对上赛太岁,他没机会得手的。”连自己都没能成功骑上赛太岁呢,哪怕有水清浅帮忙安抚。没有水清浅在一旁协助,连摸一下赛太岁都有被咬手的危险,何况是在赛太岁身上拔毛?这不是开玩笑。   水清浅这种小肚鸡肠的表现,倒是印证了最近关于水清浅“不好惹”“睚眦必报”的热门八卦话题,好像这多值得大惊小怪似的,难道以前水清浅在他们面前都是仙人形象出现的?封冉第一次在上元宴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这货的本质了。   水清浅和封冉坐在看台地板上,跟台边的赛太岁亲昵了一会儿,很快,下一场跑马比赛要开始了。水清浅和封冉从地板上跳起来,注意力转向赛场,毕竟这关系到他们的小金库。然后赛太岁很愤怒的发现水清浅竟然为别的马拍手叫好上窜下跳,那些甚至都是它不成器的小弟和手下败将。   “快、快、快——”   “它快得就像闪电。我就知道!”   “好!好!飒露紫,果然是冯侍郎家的飒露紫!”   “哇哈哈哈,飒露紫真是个好名字,它没有辜负这个名字……赢了!”封冉和水清浅勾肩搭背地在看台上又吼又叫,这俩赌鬼跺着脚一起唱曲儿,“大赢家,大赢家,我们是大赢家……”   水清浅光顾着兴奋了,没注意赛太岁刨着蹄子喷粗气。那货虎视眈眈的盯着跑马场。   中午间歇的功夫,元慕和顾二他们都从狩猎那边回来了,他们俩都属于一大早必须去猎场那边赚考核评分的苦命一族。累得苦哈哈的,中午一回营地,就听到水清浅在跑马场这边赌马赚大钱,俩人连中饭也没顾上,直接跑过来看热闹。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水清浅振振有词的拉着元慕和顾二少下注去了。同样被水清浅拐带下注的还包括孟少罡,连在禁足中的谢铭都被水清浅代押了几贯。被水清浅影响到的还有更多的青少一代,不过他与他们不熟,不干他的事。但有人把这个归罪于水清浅带衰国运的迹象,再这样下去,帝国的年轻一代很快就会成为一群烂赌鬼——这样说有点牵强,不过下午第一场赛马的下注情况确实很火爆,水清浅看中的杨王家的逐月,赔率一降再降。   下午第一场,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出了闸的九匹赛马轰隆隆的带起一片尘土,混合了声势浩大的沉重马蹄声踏在每个人的心上。速度,金钱,激情……还未等这股声势带出观众们的情绪与叫好,只见赛场上忽然有道黑影,从起跑线再次窜出来,一匹不在参赛名单中的赛马,一个名气很大,几乎无人不知的——赛太岁。   台上台下立时一片哗然。   不知道那货如何懂得认路,赛太岁同样是从后场马厩跑过来的,同样起步在起跑线上,只是它比人家起跑落后了很多步,它只是……只是……一路所向披靡,几乎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追上了前面的赛马群,然后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这货好像一只冲进羊群里的狼,吓得那些赛马集体失控,连骑手都不能稳定马儿的情绪——不是夸张修辞,事实上,这货在赛道上横冲直闯,连踢带咬,干掉了身边的竞争者,然后冲向领头的杨王著和他的爱将逐月。   “希律律——”赛太岁扬着蹄子,一声威胁的长嘶,杨王著分明的感觉到逐月打了个冷颤,脚步几乎瞬时就弱下来了,情况逆转到让杨王著来不及反应,然后赛太岁一个飞冲,跑到了他的前面,蹶子尥得扬起一片尘土,压根儿没给逐月任何扳回一城的机会,绝尘而去。   赛太岁轻松得冠,抖着得意地小步伐跑到水清浅这边讨赏的时候,看台上下乱糟成一片,有赞的,有叹的,也有哈哈笑的,还有不少人在追问这局盘口到底怎么算……谁都知道输给赛太岁,不冤,但让其他骑手愤愤不平的是:这货到底有没有人管了还?看看把人家的马给咬的。   水清浅晚上跑到谢铭那里,绘声绘色的形容今天赛马场上的情形及赛太岁的威风凛凛,把依然被禁足的谢铭羡慕到不行。赛太岁把那场赛马给搅了,最后庄家通吃。赌注虽然没了,但赛太岁是水清浅的马,所以最后的盈利分红水清浅也有份,总体来说,他自己稳赚不赔,别人就被坑惨了,这让水清浅衰运名头似乎又盛了几分。但水清浅晚上跑到谢铭这里,除了讲白天的八卦,重要是他来带个口信。   通过今天赛太岁的优异表现,太学那边最终定下来了,决定给水清浅骑御成绩评个优等。顺带着,水清浅的箭术同样被评了个优。   “这还能‘顺带’?”谢铭不平的跳脚大吼。   “姜师傅说,”水清浅的表情有点复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他说我在不到三丈的距离内,射向张宆十二箭,箭箭落空,是‘神一样的箭术’”   噗哈哈哈哈哈……谢铭直接笑喷。   太学有个规矩,副科考核评优之后,这门课就可以申请免修,大概这才是姜师傅他们关心的重点。   “不,我的重点是,姜师傅说,你的御射考核也是两个优等。”水清浅就要说这个。   “真的?为什么?”谢铭老大惊喜,终于有好事轮到他头上了?   “姜师傅说,根据你一贯的表现,如果不给你一个优等,你回头就会在太学里挑战所有得了优等的同窗,以此证明自己高人一等的实力。”水清浅惟妙惟肖的学,“为了维护教学秩序,我们达成一致,绝对不能给谢铭这样的机会。”   谢铭欲哭无泪。   “我很冤啊……”谢铭的语气跟当初水清浅在御前申辩的语气一样,甚至还带着点恶狠狠的意思。整整盼了一年的盛会就这么被开除了,谢铭觉得自己真的千古奇冤,更冤的是他的闭门思过竟然被水清浅视为理所应当。   “我都挨打了,你才被罚禁足抄写而已,干嘛叫屈啊?”这是水清浅的说辞。   谢铭悲愤欲绝,可这次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好不好。   冤家,真是个冤家。   谢铭狠狠地盯着水清浅,热血一上头,恶向胆边生,一个过肩摔把水清浅按到自己榻上,朝着那白嫩嫩的脸颊就是嗷呜一口。不咬不解气,自打遇到水清浅,他躺着中枪不是一次两次了。   终于出手的谢铭显得很得意,但他忘了,秋猎这段时间,每天晚上行宫驻地都有大大小小的宴会,皇家的,世家的,文人的,军人的……丰富多彩的晚宴让郊外的夜晚变得格外热闹,可想而知,当水清浅顶着那圈牙印出现在人多眼杂的宴会时,谢小霸王这辈子的清白算毁到水清浅手里了。   “水清浅。”   在行宫花园的某处小径,正忙着在几场宴会之间奔袭、努力败坏谢山虎名声的水清浅被叫住了,他一回头——呀,是老冤家。真奇怪,她竟然身边没跟着保镖和保姆队?   “公主殿下。”水清浅做了个揖,疏离到恭敬的姿态做得很到位。   “水清浅……”月桂嘟着嘴,像撒娇的那样,“你不能叫我月桂么?”   “我跟你又不熟。”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们难道不是么?”   水清浅有些恍神。是的,也许他们可以成为朋友,月桂是少见的小美人,加之又是个好欺负的,其实水清浅不介意跟月桂成为那种可以被他闲来欺负欺负,偶尔玩玩乐乐吃吃喝喝的朋友,就像太学里的很多同窗那样。毕竟,刨去试图抢占他的花灯,他的元宝,并且大庭广众之下诬陷与污蔑他……这种陈芝麻烂谷子他都险些忘记的小事,月桂也没什么招人烦的。   可是,他们之间有个小幺。   小幺死了。   那是水清浅心头的刺,扎的他极疼。有很多事情原来水清浅都不懂,直到小幺真的无声无息的死在宫里,他才恍然明白了什么。想想月桂前呼后拥的超大排场和小幺单薄寒酸;想想小幺面对自己的灵动和面对嬷嬷的唯唯诺诺。他对小幺处处表现回护,他还故意引官家的关注,他是真心想帮小幺的,但事实却是他办了蠢事,天大的、要命的,蠢事。自己犯错,苦果却是小幺帮他咽下去的,用她的生命。其实,水清浅更多在责备自己,他不该那么迟钝,尤其小幺暗示过他,想想阿昭哥哥,他有那么强势的外家,却也不得不远避他乡。   水清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站在那儿迟迟不说话。周遭的气氛慢慢升上来暧昧一点点。月色朦胧,暗香浮动,行宫的花园很美,小径也很清幽……水清浅敏感地察觉出这方天地的僻静,阻止了自己漫无边际的走神。当下的氛围让他感觉别扭——无关男女之情,水清浅还不太懂这方面呢。只是眼下,环境、气氛、人物,都让他感觉怪怪的。   “你有事么?”水清浅单刀直入。   “你干嘛总这样对我?”月桂的语气也有不好,“我就想跟你作朋友而已,有多少人想让本宫看一眼,本宫都不稀罕呢。”   “好吧,月桂。”水清浅耸耸肩。“我能问你一下,你为什么非要跟我做朋友吗?”   “为什么需要原因,你为什么不和我做朋友?”公主反问,理直气壮的。   “哦,我明白了。”水清浅做恍然大悟状的掰着手指头数,“水清浅,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祖父,有一个名声很好的父亲,有一个温柔贤惠的母亲。他家世不错,模样貌也过得去,书念得也好,听说得到很多大人物的赏识,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只存在传说中的、货真价实的、如假包换的小飞天儿……”   “你……你承认了,亲口承认了。”月桂惊呼。   尽管这是大家默认了这个事实,但无论是石恪还是宁仁侯谁也没亲口承认过‘飞天儿’这一身份,直到现在水清浅说出来。月桂惊喜非常。   水清浅翻翻眼睛,他忽然意兴阑珊了,刨去所有的迁怒,其实月桂是个傻乎乎的丫头,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可惜了,她有那样的母亲,那样的兄长,那样的外家……处于帝都权贵圈子,水清浅如今明白,交朋友也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事。水清浅决定快刀斩乱麻,“月桂公主殿下,我明确的说,我不要跟你做朋友。因为,我跟你,不熟。”水清浅说完,转身离开。   “水!清!浅!”   水清浅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蹬蹬蹬的响起脚步声,他一回头,被冲过来的月桂撞个正着,险些绊个趔趄。   “嗷,你小心点。”他被踩脚了,水清浅嘶嘶暗自抽气,努力稳住自己的同时,也帮忙扶住公牛一样横冲直撞的公主殿下。   水清浅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她为什么要像个公牛一样冲过来,原本幽静的花园小路上仿佛一下子就变得热闹起来了:月桂公主的保镖及保姆大队凭空出现,而他们的身后不远处,还有另外一拨人也在往这边走,他们是谁并不是关键,关键是用帝国法典里的解释,这些人通常会被称为‘目击证人’——水清浅现在对这个很熟。   东洲帝国的男女大防,并没有很严酷,钟爷爷教给他奔放的浪漫情怀,他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也唱过‘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而宁仁侯对他的生理教育也明明白白的告诉水清浅‘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的底线,所以,此时此刻,面对从天而降的八卦人群,暗含圈套的流言蜚语,水清浅镇定,坦荡,落落大方。他彬彬有礼的把月桂交给她的嬷嬷大军,不惧人言,淡定转身离去。   那个莫名其妙的他跟月桂很熟的传闻恐怕要越演越烈了,水清浅明白,他是还不懂感情,但青梅竹马金童玉女什么的,你们打错算盘了!      第79章 水清浅的赏花宴   狩猎季的夜晚是社交的延续,白日里四下活动的人们归来,狩猎行宫的晚间竟是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不过,宁仁侯并没有参加那些毫无意义的喧嚣,他在自己的帐下,令人吃惊的是,宁仁侯夫人也在。在公开的秋猎权贵名单里,宁仁侯夫人报备缺席的。   宁仁侯把那些信都翻了个遍,闭上眼睛顺思路。   “……回去后,你亲自收网?”水夫人摆弄自己的指甲,悠闲聊天。她特意来一趟,就是转述一个新消息。心情大好。   宁仁侯放下信件,一副雍容文雅风光霁月的侯爷款,“天凉了,就让张氏破产吧。”   水夫人给丈夫浓厚的中二气息一个白眼。“随你。”水夫人拨弄头发上的翠玉簪子,慵懒的拢拢头发,“我还想问呢,咱儿子怎么又挨欺负了?他这才离开我几天的功夫,让你们爷们看孩子,当真让人不放心。”   宁仁侯顿时霸气侧漏,脸上无光,俩大老爷们看孩子,竟然没给看好,第二次了。   “……以后都不会了。”宁仁侯怂了。   通过这件事水夫人再次确定,让男人照顾孩子,她有一千个理由不放心。“跟我说说儿子最近闹的那个绯闻,他怎么又跟那个公主扯上关系了?”   宁仁侯隐隐的觉得太阳穴跳疼,不过面上倒是大度,“我问过鹭子了,他说是一场小误会。”回想当时鹭子的恼怒表情,似乎,他们应该放心,儿子还是很能明辨是非的。   水夫人盯着丈夫看了一会,决定刨根问底“你跟我仔细说说。”不能完全把儿子交给他爹看管,前车之鉴,不得不防。   “你别大惊小怪,鹭子不喜欢那个公主。”宁仁侯倒不是对月桂公主有成见,但她的身份确实让他喜欢不起来。而且,公主的性子有点骄纵,凭鹭子的傲娇脾气,宁仁侯一向认为鹭子的伴侣应该会是大他一些、会在各方面更包容他一些。那个月桂公主不行,俩人的气场完全不对头。   “所以,你就决定什么都不管?”   “那你要如何?干涉他的感情,帮他挑老婆?”水庄主语重心长,“你得接受这一个事实。鹭子在慢慢长大,终将有一天,他会找到伴侣,离开我们,”然后跟某个陌生的、根本配不上他的女人共度一生。宁仁侯脑补之后,不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水夫人不知道发散了什么思维,沉默了一下后,坐不住了,“我想跟儿子好好谈谈。”   “哎,你别去……”宁仁侯拉住妻子,“起码在这件事上,你儿子不让插手,他要自己来。”   水夫人疑惑,“他要怎样?”   “他跟我说‘你是个好爹爹,但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宁仁侯被儿子夸得飘了又飘,美得他立即就点头同意了。   水夫人揉着额头,第一次觉得,找伴侣这件事,她可能眼瞎。   “今儿就是你啦!”水清浅吃力地拖住一条足有三尺长的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满是兴奋得意,完全不顾那锦鲤的名贵身份。   “哎哟喂,我的公子呀,厨房那儿您要什么鱼没有,可饶了这锦鲤吧。”水清浅身边几个小内侍心疼得直转圈,可他们既不敢动手拦人,也不敢动手抢鱼,更不敢让水清浅就这么把鱼抱走。   伺驾而来的青离大总管离老远就看到个童子抱鱼的形象,尤其这童子还穿得像个富贵吉祥的小红包。让官家一出门就碰到寓意吉庆的场面,某人功劳不小,但此淘气行为要坚决批评,不可助长其嚣张气焰。   “清浅。”嘉佑帝冲抱鱼童子招招手。   “官家。”水清浅抱着鱼跑过来,乐颠颠的显摆,“官家,你看我的鱼大吧。”   青离大总管嘴角一抽抽,怎么叫‘你的鱼’?那明明是养在赞器大缸里的锦鲤。   在行宫的各处花园和每个庭院里,总有一两个青花大缸摆在角落里,起地四尺高,缸口足有三人合抱,最初这些只是防火的蓄水缸,后来下面有人讨巧,进上了精致的青花大缸取代寻常陶器,上面绘满了吉祥图案,是为赞美皇帝,表达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意,于是,青花大缸成了赞器,再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每只缸里又多了那么一两条锦鲤,几片碗莲,即为观赏,也为风水,就这么留下了。   那鱼儿担当风水大使,想来一辈子被伺候的好吃好喝,幸福逍遥,今儿真是一遭落入魔爪,性命不保。早在那罪恶的猫爪子伸向锦鲤的时候,就有小黄门去青离大总管那儿通风报信去了,旁人也管不了呀。现在水清浅的安全级别特别高,当初打他板子的那俩内侍,还是青离的手下呢,结果被带下来问话没多久就畏罪自尽。堂堂大总管的脸都被啪啪打肿了,阴霾心情就别提了,青离手狠心黑的把身边小内侍们犁了好几遍,现在剩下的这些,都是保证可靠的。   另外,派去给水清浅伺候的宫人也全是官家身边的老手,严格筛选,青离还是总负责。所以,水清浅在这边上房揭瓦,那边自然第一时间找青离汇报。大总管闻信吓一跳,不说别的,园子里的大水缸,掉进去仨俩孩子,没得连影儿都看不到。青离匆忙要赶过来,却被嘉佑帝发现了,然后,这不叫人省心的熊孩子把官家也招来了。   嘉佑帝:“是你捞的?”   “嗯。”小鸟各种得意。他跟它较量了很久,这鱼刚刚没少折腾。   “谁让你捞的?” 嘉佑帝忽然拉下颜色,唬着脸问。   水清浅觉出官家语气不对,警觉得把鱼护得紧紧的,分辩道,“那规矩也没说不能捞呀!”   嘉佑帝顿时觉得自己问得白痴,这一小只什么时候打过没准备的仗?没理他都能搅和三分。   “你捞它做什么。”   “今天我们要办赏花会。”水清浅说完,一脸小委屈,“他们都可以出去打猎,那我又出不去……官家,我是发起人,东道主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吧。”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嘉佑帝一句也没听明白。   好吧,这是某人眼巴巴的只能看着旁人出去玩,他自己出不去,于是就捣鼓出来个幺蛾子。既然他因伤没法出去狩猎,水清浅得想个法子,把人都拉回来陪他一起‘禁足’才是妙事。所以,待元慕他们完成了必要的考核成绩之后,水清浅要起头开始办聚会了,赏花会,游园会,嬉戏游乐,斗鸡赌马……他就不信拴不住他们陪他。   今天的赏花会是头一遭。   说起赏花,行宫的花园里姹紫嫣红,应季的花儿开了不少,时节也正该是办菊花宴,山茶宴什么的,可惜行宫这里没有珍品,凑个花团锦簇罢了。这样的赏花会,未免令人提不起兴致,所以,赏花会的重点在于,在园子里搞个露天篝火,烧烤一下每个人的战利品,还必须是主人亲自动手……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们大概觉得有趣,一大早兴致勃勃就出去狩猎了。水清浅不能去狩猎,主意自然打在了大缸中的锦鲤身上。这也算他亲手‘猎’到的。   解释完了,水清浅眼巴巴的看着官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着那叫一可怜无辜的小眼神。   嘉佑帝看那小只把鱼抱得紧紧的,好像生怕有人会跟他抢似的,大好的锦鲤眼见没气了。还有水清浅,秋风凉爽,他那一身水淋淋的着凉可怎么办?   圣人板起脸,“还不去换下湿衣服,还有,以后不许靠近大缸,不许再去捞鱼。”嘉佑帝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是新的宫规。”   “为什么?”水清浅跺脚不干了,傻子也听得出来,这就是针对他的。   “这锦鲤不能吃。”官家破例多解释一句。   “有毒?”   官家转身就走,再跟这小只多纠缠一句废话,他就是嘴贱。   下午的时候,水清浅的赏花宴如愿的开始了,他只遇到一个小问题:   “这是人都是从哪儿来的?”   元大才子蹲在地上,满手黄泥的在弄叫花鸡,“旺少跟顾二约好了要去打个狍子,结果俩人跟杨王荣在猎场上抢起来了,后来,荣少听到消息也要加入,然后他就去找黎扬,他们俩关系挺好的。结果,去找扬少说的时候,正赶上他跟孟芳菲那帮娘子军在一起……”元慕解释之前的那一团混乱。   “芳菲姐姐,没那么长舌吧?”水清浅认识孟芳菲,她是孟少罡的亲妹子,孟府里巾帼英雄的那个,借孟少罡的近水楼台,她昨天就接受到邀请了。   元慕翻翻眼睛,“她们那个娘子军又不是只有孟芳菲一个人。所以,后来,你知道啦。”那些娘子大军知道了消息,于是,全天下的人,就都知道了。   自己动手,篝火宴会,听起来新鲜有趣,也是大家蜂拥而至的原因,却不是谁都能胜任的。你指望这帮连生葱都没见过的家伙会自己动手弄吃食?更别提,如今又来了一帮更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们,她们会弓马娴熟,这是东洲文化使然,是贵女身份的象徵,不代表她们真的十指沾得阳春水。再加上一帮庖远厨的君子们,于是,   “浅少,那边的小兔子好可爱哦,你们就非得吃么?”   ——你啃鸡腿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小鸡也很可爱。   “水公子能不能帮个忙。这东西怎么串呀?”   ——我给你去叫个奶妈吧?   “这个也要我们自己弄?为什么不叫宫人来?”   ——或者待会儿,让宫人替你吃,你觉得怎么样。   “噢,怎么这么难吃?浅少,你会烤肉么?”   ——难道我看起来像个厨子?   水清浅在肚子里唧唧歪歪,各种吐槽。只是作为此项主人,不好公然摆出臭脸罢了。   “浅少,我想问你……”   “做什么?”水清浅猛地回头,粗声粗气的问。   却是一个七八岁梳着羊角小辫的丫头,被水清浅一吼,吓一跳。不过,水清浅再怎么装凶神恶煞,他那唇红齿白的傲娇小模样儿也撑不出霸气侧漏的气势,再说,小丫头跟水清浅也不是头回打交道了,被唬得微愣了一下后,便噼里啪啦地开口,“我们缺一个男生,我想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小丫头拉人入伙来了。   帝都权贵圈子就这么大,有多少人抢着认识宁仁侯一家子,更别提那些家里有与水清浅般般年纪的少爷千金。这小姑娘叫曹烟霞,是榕树巷曹府的,曹阁老的小孙女,他们在之前很多场合下都一起玩过。因为还算熟,所以水清浅也没矫情,张嘴就拒绝,“谁要跟你们一起?”不经意的视线一扫,见了她们那边的情形,心眼儿顿时活络起来,所以话说一半,语锋就软了下来,“……你们全是女生,干嘛要我去?”   小丫头的回答不出水清浅所料,“我们在办喜宴,还缺一个新郎啦。”曹烟霞脆声脆语的开门见山。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还没有什么害羞的神经呢,男生女生、新娘新郎什么的,都是可以公开招募的。按着水清浅的年龄算,正是办家家酒的当红主打。平日赴宴聚会什么,水清浅没少被她们纠缠。   某人不爱归不爱,但坏主意一大把一大把的,他这几天就琢磨着给月桂公主使坏呢。   当下,巧了。   于是,水清浅嘴上没直接拒绝,半推半就的,便被曹烟霞这个爽利脾气的小姑娘生生拉去拉郎配了。那边儿一群小姑娘,太常卿家的外孙女,周侍郎家的幺女,吴王家的小郡主,孙尚书的侄孙女……众星拱月的就是新娘子,月桂公主,不算意外。   “哦哦哦——”   “新郎娶新娘,新娘嫁新郎。”   “新郎娶新娘。”   “拜天地,拜天地……”   一群小丫头开始兴奋的烘托气氛,声势浩大的唧唧咋咋让花园里的不少人都闻声望过去。   月桂公主和水清浅,这两天关于金童玉女青梅竹马的各种八卦话题不少呢。想一想,这俩人还真是般配,无论从身份还是从外表。而且,很多人信奉无风不起浪,关于近半年间迅速窜起的金童玉女的话题,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官家有跟石恪家结姻亲的意思——这个想法在某些勋贵中间非常有市场。   眼下看看,月桂公主穿着百蝶穿花的花妆缎褙子,衬得小美人胚子越发娇羞漂亮,水清浅一身大红色的状元装,不是新郎胜似新郎。水清浅被一堆小丫头推推搡搡的挤到月桂身边配对,吼吼着郎才女貌,家家酒的场面热闹乱哄哄,也许有很多人对小孩子家家的游戏不以为然,但不管心思认真不认真,花园里大部分人都在看他们,兴趣着,关注着。   结果,水清浅被挤到月桂身边,张口第一句话,“怎么她是新娘?我要换人。”   “你说换人就换人呀,”月桂一把掀起头上的轻纱,瞪着水清浅,仰着下巴,高傲的,“你说谁能比过我?”   “你哪里像新娘啦?”   “我怎么不像了,不是我,有谁配?”   转眼俩人就呛呛起来了,水清浅歪着头,掰着手指头,数落一二三四的不配,   “我的衣裳是红的。你的不是。”   “我比你矮,所以你当新娘就不合适。”   “我性格比你可爱!”   “我人缘比你好!”   “我还比你漂亮!”   某人一声比一声大……   远在某角落里,元慕的嘴角在抽搐。   这时,孟少罡蹭过来,一脸牙疼的表情,“我可以说我不认识他么?”   “太迟了。”元慕很绝望的口吻。   水清浅不给月桂公主面子,旁人也许会吃惊,但如孟少罡、元慕这等铁杆好友早就看得通透。月桂公主跟五殿下是亲兄妹,石子律那个老狐狸成精的,是绝对不会在当下时节,瓜田李下地卷进任何一方皇子势力。更何况,五皇子的外祖势力是天人府的高家。宁仁侯府和天人府现在就是不死不休啊。   元慕还知道,尽管他没有证据,十二公主的病逝依然被水清浅直接扣在某些世家的头上,那厮应了去跟那些小姑娘们扮家家酒,恐怕就没憋着好心眼。果不其然,三句话不到,水清浅就开始给公主拆台,兼顺带开展各种打击报复。   孟少罡和元慕一边闷头处理手里的猎物,一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某人在那边自吹自擂他有多聪明可爱智慧善良……过了一会儿,只听忽然水清浅抬高声音嚷嚷,“……所以你一边儿凉快去吧,我才是新娘!”   卧槽!   孟少一哆嗦,串肉的竹签子扎破手指了。   元慕低头看看自己衣裳上老大一块泥印子。水清浅突然发大招,震得他手中的叫花鸡没拿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园子里已爆开的一片轰然大笑。   “真是小孩子话。”   “你是男生,怎么当新娘啊?”   终于有大人插手孩子们的扮家家酒了。   是面和心不合的二殿下和五殿下联袂而至,齐王是叔叔辈的,水清浅跟他特别看不对眼。他家姬桉在太学里仗势欺人,水清浅说过什么伴读替写作业替挨打说的就是他们。五殿下,在官家那里他们也见过几次,但是每次水清浅总能联想起张宝,那种世家子弟独有的高贵范儿,水清浅厌烦他们透顶。好吧,这些殿下们水清浅就没有喜欢过哪个,他老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功利。   “男生怎么就不能当新娘啦?”水清浅一句话把五殿下噎得够呛。   “你要是当新娘了,那谁来当新郎呀?”二殿下叔叔用逗小孩子的口吻说。   “难道我会怕没人娶么?”水清浅大言不惭,信心爆棚,“当然要找我喜欢的人啦……”   话音未落,元慕后脊梁的汗毛忽然唰的一下子全竖起来了,隔着好几丈远,首席大才子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抬头,转看,果然,那熊孩子热烈灼灼的目光扫过来……元慕顿时头皮都要炸了。   幸而就在这时,   “我来了,我来啦!!!”谢铭一路高声呼啸,“哈哈哈哈,我出来了!清浅——”   谢小霸王形容欢快的冲进了这边庭院,三步一窜高的撒着欢儿。含冤禁足的孩子一朝解禁,那真是身心各种欢畅。谢铭离老远就看到庭院中间的经典状元红,不得不说,无论在哪儿,无论身边站了谁,这只小飞天儿的气场都异常强大,总是很抢眼,谢铭直接蹿过去,“清浅,你没想到我能出来吧……”   “山虎,你愿意做我的新郎吗?”水清浅打断他,直接抓人就问。   “神马?”谢小霸王一头雾水。   水清浅,“我!要!当!新!娘!所以,你愿意娶我,当新郎官儿吗?”   谢铭有点意外。但很快的,小霸王眉毛一扬, “好啊。” 一把抄起水清浅,半举地转了个圈,“水清浅,咱的亲亲小媳妇。”   漂!!!亮!!!!   什么就叫双剑合璧!   什么就叫心有灵犀!   什么就叫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谣言,金童玉女,统统去死吧!!   基友大逆袭,水清浅满意得不得了,二话不说,抱住谢小霸王的颈子,吧唧,一口狠亲在对方脸颊上:不愧是心有灵犀的好基友,配合得简直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亲完了。   花园里,安静了。   谢铭摸摸脸颊,看着周围各位青青白白红红紫紫的各色表情——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刚刚单纯以为自己只是在配合水清浅搞怪的谢家小霸王,后知后觉地,开始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是不是……错过了……神马?      第80章 复仇进行时 一   一天后,   “所以,这就是你儿子的解决方法。”水夫人质问。   “或许我们应该往好的方面想……”侯爷尴尬地辩解,“至少在鹭子成年之前,不会留下太多小女儿情债。”   “呵呵,或者恰恰相反,你儿子的情债范围如今扩大了一倍。”水夫人挑高眉毛,“因为那一只小飞天儿,现在可以,男女通杀了。”   宁仁侯站在窗边,满心复杂地看外面打闹成一团的小子们。   “水!清!浅!!你还我清白来!!!”   “没有用的,谢山虎,你的清白已经无可挽回。这是永载史册的绯闻。”   “或许,你再咬他一口,让南风来得更猛烈些吧。”   “全帝都的人已经知道了,三天后,全天下的人,也会知道的,哇哈哈哈……”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为期整整半月的狩猎季就这样在纷纷扰扰中过去了。   这次狩猎季,收获最大的是二皇子,他身份居长,并且成功的猎到了一头鹿。很敏感的结局,但可以接受,毕竟圣人并没有嫡子。不过,如果刨去鹿代表的某种意义,单以猎物计算,拔头筹的应该是五皇子,艺高,气盛,野心勃勃,母族影响力不弱,所以得到的助拳也很多,地利加人和,有此成绩也不怪。   除了这两位皇子的耀眼成绩,其他大出风头的人也不少,封冉以三狐狸、二狼,加野兔野鸡若干,位居狩猎排行榜的第十二位,由此可见一斑。水清浅没有上狩猎榜,但也是秋猎社交季的名人之一。除了他跟月桂公主、跟谢铭相爱相杀的八卦,重要是‘猎杀’张宆的壮举。也许,一些人会因此改变水清浅谦谦君子的印象,转而认知他的嚣张跋扈。但在更多老狐狸眼里,水清浅这回的举动意味不同寻常,太不寻常了。   入帝都一年多,水清浅受到很多非难,有心人仔细数一数就会发现水清浅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只是大事小事都被他见招拆招解决了,没有喧喧嚣嚣打打杀杀的,而是润物细无声,化骨绵掌的那种。这种低调似乎跟宁仁侯府关门过日子的行事一脉相承。对手也是四平八稳,跟宁仁侯府礼节交往,貌似,彼此双方默契地维护着‘面上风轻云淡,背后下刀使绊’的局面。   但这个狩猎季一开始,水清浅就当众对张穹撂个生死威胁的挑衅,可谓锋利、尖锐、步步进攻!这种攻击风格跟宁仁侯府一贯形象不搭,但隐约的,却符合某种更隐晦的传说:飞天儿恐怖复仇的传说,少少一些聪明人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秋猎一回来,张家就被人告了。   是买卖纠纷,因为张家没有在合约规定的期限内给上家结款付账,所以几家小商户联合起来告到了市易司,就是要账。跟刑部衙门那种关乎生死的案子不同,这类告状以调节为主,公平交易厅经过审核之后,一纸法令派给张家,责令还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张家捏着衙门通知还欠钱不还的话,他们百年世家的脸面也别想要了。所以,张家被告,属于用钱就能解决的小事。说是小事,但这件事对天人府张氏来说,真的不叫小事。有可靠的消息传来,张家的几艘大海船,翻了。   这年头,收租子比不上开铺子,赚东洲人的钱比不上赚外藩人的钱。说起一本万利,最赚钱的当属海外贸易,但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起海外贸易,一般小商家手伸不了那么远,寻常世家也担不起海商贸易的风险。张氏一族也是没办法,贷款年底到期,他们必须得拼一把。所以,几个月前,由张家牵头,联合其他三家天人府组织了满满三艘船的货出海,货都是赊的。谈好了,等船到了南藩,倾销货物之后再装上三艘船的珠宝、木材和香料回航,等船回来之后,他们再以货易货,给各位商家还账。这是一桩好买卖,天人府有门路有人脉负责牵头,凭仗的是百年世家的名声,供货的几十家货商则盯着海外贸易的巨大利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等着盼着,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最终等来的消息:一个多月前,张家的船就在海上遇到风暴,沉了。张家正捂着消息不叫透露呢。这下子,商家们像炸开的马蜂窝。虽然他们中有一些跟张家做生意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张家信誉不错,但整整三艘大海船的货没了,绝对让任何一个家族伤筋动骨到吐血,张家再怎么百年世家,这是真金白银的损失,他们拿什么来赔?   况且,张家损失的远远不止是三艘船货的本钱。   当初在很短的时间内,张氏牵头联合天人府做这笔海上贸易并不是漫无目的。因为张家得到了一条十分可靠的消息:南藩海域那边有个安达土著,他们部落里有成百上千顷的百年黄花梨林,漫山的黄花梨不过是当地土著的寻常柴火。可这玩意对东洲人来说太受追捧了,婚丧嫁娶,有套黄花梨的家具是很有脸面的事,这些黄花梨木若运回东洲大陆,所获利润又何止千倍。   张家仗着人脉听到了这个消息,也想仗着人脉大赚一笔。为此,光是各种好处,各种关系和定金预付,加起来就有三十八万贯,除此之外还有租船的费用,码头的费用,海关的费用……至于剩下的船工、脚夫、仓库租用,每笔万贯花出去都算小钱了。   这一回,不仅把三个天人府原本剩下的那点活钱完全投进去,还又挤了挤家底,凑了二十万投进去妄图来个蛇吞象。可惜,三艘大海船的货,还没到目的地便沉了。张家失约,定金打水漂不说,根据合约,张家还得再赔一笔违约金。除此之外,船运商行的索赔,船工的抚恤金,还有他们向钱庄贷款的利息支付……损失惊人,传闻张家破败在即,怎么可能不引起商家的恐慌?   “爹,你说张家会不会赖账?反正赖‘南藩土著’的帐肯定没有人管。‘南藩土著’也不可能跑到帝都跟他们打官司。”水清浅手里拿的就是这笔合约的副本。根据合约,他们得赔一笔巨额的违约金。但就现实来讲,估计张家会赖账。   “张家宁愿撕破脸,也不会愿意把违约金付给南番土著。”宁仁侯接过儿子手里那纸合约,顺手扔地上的火盆里了,毫不在意。要砍倒张家,宁仁侯依仗的并不是这笔水中月的违约金。   水清浅拄着下巴,看着火苗轻舔,很快,那纸寄托着张家发财梦的百年黄花梨林的合同便化为灰烬。如果不能逼着张家支付赔偿金,如何能让一个百年旺族轰然倒塌呢?水清浅有点疑惑。别看那些商家把张家给告了,其实,最有可能妥协的,依然是这些债主。逼死张家,他们什么也拿不到,只有张家一门好好的,他们才有可能在未来拿回欠钱。而张家仍有稳定的地租进项,他们家的铺子经营状况良好,张府名声不差,只要不用一口气赔付所有欠款,勒紧裤子过几年,总会把窟窿补上。   水清浅所料不差。   张家的官司从头至尾都没掀起大波澜。张家受到官司之后,第一时间就联络了各方债主,并且随后数天之内就陆续还上了共计八十万贯的欠款,虽然这只有其中的一部分,但张家积极的举动极大的安抚了躁动不堪的债主们。张家还有底气翻身就好说,债主们闹事原也是害怕张家就此一蹶不振,把欠账拖成死账。   不管怎么说,张家欠钱被告的小新闻在上流社会一闪而过,在权贵的世界里,金钱上的磕磕绊绊从来都是小问题。他们的眼睛盯着的是朝堂,是政治诡异,是站队和帝心。任谁担心一个百年世家会‘穷死’呢?所以,看似一场风波,在权贵的茶话会上,也只是偶尔被提上两嘴,最多叹惜一下张家不济的运气,除此之外,便再也没人会关注了。但水清浅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的。同样是复仇,他爹妈的手段可不会像他一般,放两只蜜蜂或者吓得谁谁谁尿裤子就算罢了。   害水清浅遭猥亵的幕后徐府已经‘遭天谴’了,害水清浅当胸一箭的张氏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敢对鹭子动手,只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张家小崽子,岂不是便宜他们了。”   半年前,宁仁侯冰冷地说了这番话后,整整面容,出了营地大帐,对外宣称‘鹭子无事,只是受了点惊吓。’   “这只是个意外。”宁仁侯和石恪,当时的口径非常一致。   张功是张宝的亲爹,在家排行老五,四个月前,被调到户部任郎中。就是这样一个在家当不得家主,在衙门也是二把手的小人物成为引燃张家的第二把火。   张功是户部银库的郎中,品阶不算高,但很实惠的位置。国库的银子当然不能随便动用,不仅有定期查账,还有督查院的不定期稽查,一旦查出亏空,银库的官员是要担责任的,至少是个革职入狱。当然,法理人情,实际上,打欠条从国库借银子的不是个案,这就得看你跟银库几位头头的关系。毕竟查账不是突然袭击。赶在查账之前,把银子还回去,这样无论是查账的,还是管账的,都不会被深究。这其中的猫腻,上峰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可是怎么说呢,只要不过分,在感情上大家都可以接受。‘亏空’法理不饶;但‘有借有还’总归不能算大错。   天人府一共损失了三条海船,为了安抚债主们,他们必须短时间内筹措出大笔现银,可就算家底丰厚,凭谁家也没可能短时间内凑出百万贯的现钱。不得不说,这前前后后一两年的功夫,天人府在银钱上一直过得很不顺,每家都亏了不少。现在这那三条沉船就像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天人府彻底伤到筋骨了。张家是牵头的,所以比其他两府伤的更重。要他们再从自家筹,不甘、不愿、也是不能。现在,因为张功的职位,他们有机会朝国库伸手借银子救急,不敢贪渎,只是拿来暂时周转一下,在他们看来,确实不算大事。   从国库打了一百万两白银的借条,转手提出一百万贯的现钱,用八十万贯还部分欠款,缓缓小商户们焦灼的情绪,另外二十万贯张家又紧急盘了几家粮油铺子,稳妥,也取借钱生钱之意。张家是这样计划的。却在一百万贯花的干干净净之后,忽然晴天霹雳得来消息:朝廷要趁着今年冬闲治理河工,上峰将派人到银库盘账,同时有工部和督察院的人监管。等盘了帐之后,库银暂且封存,将派往各地治理水患。   张家刚吃进去的一百万贯现钱,消化得不见影了,转眼却得给吐回去。   这一步才是真正的陷阱。   张府姻亲不少,关系遍地,但若想从亲戚故旧手里凑出一百万贯的现钱,却是千难万难,单纯只论家底,没错,他们的家财价值百万千万毫无疑问,但那都是田地宅子,古玩字画折算出来的。且不提之前的那一百六七十万两现银已经让四家天人府押进去多少家当,论手上流动的银钱,一两万贯等闲,七八万贯就很少见了,张家需要的是真金白银填进国库里。你是卖房、卖地,卖家当,还是亲戚们卖房、卖地、卖家当……怎样都好,能拿出百万贯的银钱只有一个地方有,钱庄。   钱庄可不是慈善家。   价值五万贯的田庄作抵押,只能借出两万贯现钱;祖传的赤金祭器论斤称,称个毛重还不够,还得打个半价折旧。更别提什么字画古董了,多珍稀的东西放到他们嘴里都是‘破瓷烂瓦、虫蛀鼠咬’,折了贷款的银子之后,还得计利息,还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生意经。   水清浅今天跟着他爹宁仁侯一大早就到了帝都利好钱庄总部,此事此刻正在某个贵宾后堂里喝茶吃点心。自打水清浅知道他家有个利好钱庄的贵宾户头之后,对这样的架势一点也不觉得新鲜了。尤其在帝都这一年,水清浅也开始有个人业务了,人家在亲爹的带领下,开了自己的户头,闲来搞搞投资的。   “爹,今天我们来干嘛?”   宁仁侯,“坐看张氏的最后陷落。”   诶?就是今天吗?小鸟的精神头一下子提起来了。水清浅从亲爹那里已经听说了利好钱庄吸血鬼般的借贷条款,可他一直觉得这事太不靠谱。   钱庄的苛刻条款摆明了落井下石,张家难道会死心眼儿等着挨宰?你随便挑家里的值钱古董玩意变卖给街上的铺子,也不至于被钱庄的霸王条款欺负呀。玉盆景、石屏风,名人书画、前朝古董,你折给银庄,也就抵个两三千贯,可你若拿去聚宝斋竞拍,一两万雪花银挡不住。偌大张家想凑个百万贯现钱说难不难,你非让利好钱庄刀刀砍到骨子里,这家人得多二啊。   “你不能这么看。”宁仁侯给儿子解释内里乾坤。“让聚宝斋给张府开个竞拍专场,沸沸扬扬叫卖家当还亏空,真当朝廷的督查院是瞎的?再说,百年天人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而且从竞拍到结算,聚宝斋也要十天半个月的收款周期,他们不能保证及时把钱凑上。大宗银钱交易,无论是谁都绕不过钱庄去。如此一来,张府为什么不直接找钱庄,再说,利好钱庄也不叫落井下石。”   钱庄敢折价折得这么狠,一是张府借钱的数额太大,人家钱庄也要担现金流的风险。二来,那些金银玉器古董字画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能吃不能用,没有任何实际用途。钱庄握在手里做抵押,却也赚不来半分额外好处,人家怎么肯给你折高价?更重要的是,利好钱庄的利息低呢。一百万贯,十年还完,要你一分半的利,简直就是白送一样。除了利好钱庄财大气粗有底气,换第二家钱庄都没人愿意。所以,别看钱庄折价狠,其实,是张家占了大便宜的。一百万贯,十年光景哪,单单利钱,张府就省了不止一个百万贯。   道理是这样,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所以水清浅更觉得这就是一个圈套。用低利息诱得你抵押家资,按着利好钱庄那个算法,它借给你一百万贯,你至少拿近千万贯资产作抵押。不是水清浅小瞧他们天人府,千万贯的家资哪,怕是得把祖坟陪葬品都算进去了。而一旦他们还不上利钱,那么这抵押出去的家财,到时候可就是……   “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有公中的财产和各房的私房之别,”宁仁侯继续给儿子解释,“之前闹得再大,无非是掏空他们的公中财产。他们自己的小家还各有私房。即使整个张府倾覆,单凭那些私房钱也足够他们过上乡下富家翁的生活。那我们岂不是百忙一场?”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随便房间里点缀的古玩字画,转手卖给店铺,就能换来不少银钱。不用多,但凡每家能留下那么十来件,足够翻身。宁仁侯可不想忙到最后,还允许他们轻松当个田舍翁。   他们到底有多少家底,宁仁侯曾经算过,最初为了筹钱买药方,他们把公中的房产地产拆借七七八八,后来做生意坑,永动机坑,直到做海上贸易,宁仁侯亲自监督,看他们每家把公中那点财产挤得再无可挤,才让那三艘船最终扬帆起航。如今,除了各家的私房嫁妆,他们已经再没有其他能抵押的东西了。   这时候水清浅也掰完了手指,说,“所以,这回他们再来借钱,就要动用各房的体己了,是吧?”   “对。”不客气的说,眼下已经是张府生死存亡的时刻了,他们必须,不得不,动用各家小金库,对此宁仁侯毫不怀疑。他拿了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领着水清浅出了贵宾堂的门。   第81章 复仇进行时 二   他们这里本来就是钱庄的后园了,宁仁侯领着儿子在后园里还七拐八拐的走了段甬道,进了另一处僻静偏堂,临进门前,宁仁侯就对儿子摆了个噤声的手势。   偏堂本身没什么特别,有桌有椅,唯一特别的是,偏堂的西墙有半扇玻璃窗。玻璃的另一边,正有一人站在那儿对着这厢挤眉弄眼的,水清浅不经意的一瞥,吓一跳,险些叫出来。仔细再看,才察觉出蹊跷——对面那人面对着水清浅,却只顾一派自然整理帽冠的样子,仿佛从来没有看见水清浅、没有看到宁仁侯正在好整以暇的打量他。   水清浅飞快的反应过来,这边是玻璃,但那边应该是镜子?   这是什么情况?   水清浅回头找他爹,却见宁仁侯慢条斯理的挑了把椅子坐好,一副等好戏开罗的样子。   水清浅想了想,悄没声儿地站到那玻璃窗边上,小心地往对面望过去,那边是个典型的贵宾厅,除了在这里整理衣冠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中年男子和一青年在椅上端坐,旁边的小几上也摆着茶果点心。水清浅打量了一下这三人,他都见过。坐在那边的是张氏长房长子的张励和他的大公子张宙,这边照镜子臭美的是张家三房的张务,总的来说,都算张氏一门现今掌家的给力人士。   水清浅正在这边打量,这时,利好钱庄的大管事邢三爷抱着拳,说着话,迈步进门了,“张大人,三位张大人,恕罪恕罪,小老儿邢三给诸位赔礼了,累得三位大人久等……”大掌柜身边还跟着两位官员,外加一个小伙计。   张励起身招呼,“哪里哪里,邢大财神爷太客气了。这两位大人莫不是市易司的同僚?工曹司郎中张励,这厢有礼了。”   “张大人,客气客气。”   “王大人。”   “赵大人。”   水清浅惊讶对面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过来了,水清浅回头再看他爹,宁仁侯一挑眉毛,水清浅明白了,这偏堂就是专门用来围观的。而今天他爹带他来围观的一幕,便是张府跟利好钱庄最后的签字合同过程。   不得不说,由银庄直接接手,‘砸锅卖铁还亏空’果然办得隐私又体面。   双方寒暄之后落座,张氏三位当家人拿出房契、地契、账簿子,利好钱庄的大管事和小伙计把纸面上的账盘算完,双方确认无误之后,抵押借贷这就成了。   时间,账目,利率,还款的条件一一列在合同里,双方确认无误后,在衙门官员第三方的认证下,签字画押,一式三份。张府和钱庄各留一份,然后一份送去衙门存档。这件事就算铁板钉钉了。张氏拍拍屁股回府,随后,利好钱庄在规定的时间内,拿出大把现银送到张府,然后由张府自己偷摸补回国库里,万事大吉。   于张家来说,那些已经抵出去的古董字画,房产田地,他们照旧摆着,反正偌大的张府在这,白纸黑字的字据在这,张家日后十年里,只管按期还本息就是。身为帝都百年坐地虎,难道会为点子银钱,官也不做了,举家逃债?   于银庄来说,他们手捏着合约,几乎拿下张家所有值钱家当。只要你张家不倒,你就得往后十年乖乖还钱;若你不幸倒了,反正你家财产尽在我手,白纸黑字有官府认证,按着单子收东西,钱庄可不吃亏呢。人可以跑路逃债,偌大的家当如何会跑?田地祖宅如何跑?再说,利好银庄遍布天下,根本不怕张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水清浅扒窗户扒到脖子酸疼,亲眼见证了双方的交易,亲眼证实了父亲说的‘请君入瓮’,哦,还没有,还差最后一点保障。   “爹爹,利好钱庄应该是就最后一击的关键,对吧?那你怎么能保证他们会顺着咱们的意思?万一他们对张府高抬贵手,卖天人府一个天大人情。”回家的路上,水清浅问。   “不会。”宁仁侯轻描淡写,却异常笃定。   水清浅正要发问,只见宁仁侯从袖袋里拿出一个金镶玉的貔貅印。这个貔貅印让水清浅飞快联想到他之前见过的那个‘锦缎金箔’,就是利好钱庄最高级别的担保书,它们都是一个风格的东西。而‘印’通常代表的是权力——难道这是控制利好钱庄的权力?   “等你十六岁接受完传承,利好钱庄也会发给你一个。”宁仁侯说。   “发一个?”水清浅瞠目,还‘也’?   宁仁侯一本正经地:“嗯,不然,让飞天儿后裔死于饥饿就太丢祖宗的脸了。”   水清浅:“…………”   国库的银子你偷摸借了,用完还了,事情被抹糊过去就没人特意追究。还不回去,就是明晃晃的把柄,你亏空下马,身后有一群人等着补你的缺,这个关口,谁包容谁呀?   不是利好钱庄敢明目张胆的违约,而是皇帝诏令微妙的、突然的、提前一天下令封库盘账,利好钱庄的银子还没送达,便已被拒之门外。亏空即成事实,证据确凿,这是罪名,已经不是你把钱补回去就可以抹糊过去的事。   是的,仅仅就是这一天的时间差,让张家遭遇了灭顶之灾。   这是个‘意外’。   内阁却‘震怒’了,张功直接被下了大狱。   “这是监守自盗,罪加一等。”首席大律政官在朝上一锤定音,语气冰冷得让人侧目。   至于亏空……   这是证据确凿的案件,审计结果第一时间报上去的时候,石恪手下的司律衙门随即行动起来,按着程序,张家名下的家财立即被冻结起来,以防他们转移财产。然后户部的审计司派人来核算,结算亏空。别忘了,张家除了欠国库的钱,还欠着好几十户小商家未结货款。前者有利好钱庄兜揽,却是用的百年张府的店铺田庄古董珍玩实物做抵押,后者有公平交易厅的判罚决定,白纸黑字,不容置疑。   刨除钱庄里的抵押,还完商家外债,偌大张家立时被剥光猪;再清算亏空,户部审计司简直要把百年张家最后一滴骨髓油都要榨个干净了。这样的张府绝对还不起利好钱庄那庞大的利息,所以他家那些庞大的抵押品被利好钱庄堂而皇之的、合理合法的霸占了。   果然,这种事有钱庄出面,可以办得很隐私,很体面。   从富丽堂皇的百年世家到身无长物的两手空空,钱庄按着单子接管一切,举止斯文有理,脸上带着和气生财,不需要暴力冲突,也不需要撒泼打滚,如此这般,请吧。   嘉佑朝最大的这起‘张氏亏空案’从调查到结案,到最后张氏破产清算,前后花了半个多月的功夫。户部的库银司、审计司,公平交易厅把张家清算、肢解、偿还了所有外债,并且把最终结果报到朝上的时候,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结了?   这这,这就结了?   听到消息的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屹立帝都百多年的张家,欣欣向荣,丝毫没有破败之相的老门阀,就……败了?   他怎么就败了呢?   败得真有点迅雷不及掩耳,完全是莫名其妙啊!   恐怕张家自己也没弄明白怎么一时的周转不济,转眼一个多月的功夫便搭进了百年累积下的家当,可事实是,张家不止败了,还败得特别惨。当初为了能让利好钱庄多估价,他们把一些金银玉器古董珍玩往高虚报,等利好钱庄收东西的时候,就不管你当初是不是虚高,反正人家按着单子上来,七尺珊瑚树就是七尺珊瑚树,搬出来一个五尺的对不上怎么办?银钱找齐。   单子上抵押的主宅说好五进就是五进,少一进,别院补齐;花园基围少了十尺,还有外宅找齐。外宅凑不够,连外宅里偷偷摸摸养的歌姬伶人也押进去了。再不行,就是押人抵债了。府里但凡有卖身契的丫鬟婆子小厮,在白纸黑字的抵押合同面前,全部被量化成银钱,卖身契交了过手,甚至不用多费唇舌。合账,估价,贩卖,有银庄出手,各个核算盘账的都是老手,想隐报瞒报都做不到。   如此这般,利好钱庄如蝗虫过境,别说主宅园子,伺候的下人,张府连八百里外的十几顷老家田庄都被保不住了。三下五除二,张府就这么破产清算,被人间蒸发。从账面上看,连车马房的下马凳都属于柳树村王老头家的,抵半斤香油钱。   彻彻底底,一文不名。   根据白纸黑字的结算结果,水清浅觉得,如果下一秒看到张宝在城门口要饭,他都不会太吃惊的。所以,当他在酒楼里看到张宝的时候,懵了。   “那那那个……是张宝?”水清浅趴在天一楼的三层露台上,一脸不可思议地指着斜对过福生楼二楼的雅间窗口,结结巴巴。   不是他眼花吧?   不是他认错了人吧?   传说已经穷到当底裤的张家,怎么,怎么可能还在酒楼吃席?而且看他那做派,跟之前也没差啥。   孟少罡飞快趴过来,满眼八卦,“诶?哪儿呢,哪儿呢?让我看看。”   “他怎么会这样?张家不是被抄了么?不是一文不名了么?”水清浅指那个方向。   “这还不叫一文不名?”孟少罡看清楚了,转身回来唏嘘不已,“你看到他身上有像样的佩饰吗?寒酸得嘞……啧啧啧,说真的,我以前根本想象不到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一贫如洗会是什么样,现在,”孟少罡忽然打了个冷战,感觉好可怕啊,得先喝口酒压压惊。能让一个几百年传承世家一夜之间一贫如洗,甚至做得置身事外,润物细无声,宁仁侯府果然…………想一想都让人心头一寒吖!   “以后要靠祖母和母亲的嫁妆吧。”谢铭感叹。“唉呀,百年张府,怎是好大一个惨字了得。”   “靠女眷的嫁妆过活,他们一大家老少爷儿们以后就别想抬头做人了……”元慕也连连摇头。   “应该不是。”水清浅忽然插话进来,轻描淡写的肯定,“他们不可能还有私房钱或是嫁妆能剩下来。”   元慕&谢铭&孟少罡:(→_→)   谢铭搓搓胳膊,“孟少,递我一口酒。”他忽然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元慕也默默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封冉摸摸额头,幸好,他们家跟宁仁侯府是亲密的合作关系,“这是摆姿态呢。百年天人府,还真上街要饭哪。姻亲故里这个时候哪能不拉扯一把?天人高家和林家也是累,徐府本来是他们的钱袋子,可莫名其妙一夜全没了,家产并入国库,他们一文都沾不到,偏偏张府又出这种事……可总不能真让他们就这么落魄潦倒吧,说到底,也只是张功一个人被下了大狱罢了。”   是的,别看张家被算计破败到身无分文的地步,说到底,只是银钱上的损失,社会地位并没有降低。全府上下只有张功一个人因为亏空问题被甩出去顶锅。其他人,该做官的做官,该上学的上学,上下都没受亏空案的牵连。流放一个张家子弟,换来满府的叔伯兄弟依然在朝廷做官,这样看来,事情并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是,如果这就是结束。那还算什么永世不得翻身,算什么飞天儿的复仇哇?   水清浅问起他爹的时候,宁仁侯摊摊手,“之前我们就查到了,像这种能传承百年的世家,治家都会比较严谨,没有大错,既没杀人放火,也没大逆不道,那我们也不能无中生有吧?……法典里的‘十恶’一条不沾边,首席大律政官也不能硬判人家抄家灭族,对不对?”   水清浅:所以这事儿就完了?   水清浅眨巴眨巴眼睛,一跺脚走了。早晚挖出他小辫子,得再坑他一把尿裤子。水清浅转他那一肚子坏水去了,没看到他爷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根本没等水清浅玩小花招,张家的人陆陆续续开始被实施各种针对打击了,这可跟宁仁侯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82章 复仇进行时 三   张家的迅速破产确实让人震惊,但张家人却并不觉得家族就此会一蹶不振。官帽子没事,分分钟钟能东山再起。可惜,对于更多不明真相的外人来说,百年天人府的张府倒了!大家亲眼见着的。   老爷们被衙役押走了(张功下狱);   被抄家了(户部在清算亏空);   被贬为奴了(府里的家生子被发卖还债);   被削爵了(府邸的牌匾被摘了,已经变卖抵债)……   如今张家无权无势了(误),有冤的开始报冤、有仇的开始报仇,没怨没仇的还有那些想趁机揩油捞好处、落井下石的,人间百态。   墙倒众人推,张家被户部清查还账的那段时间,苍州府、五城巡务司、刑部,甚至中枢督察院都没落下,几个大大小小的官司衙门接了好些个有关张家子弟的大小案子。待户部那边案情一结,亏空案一坐实。张姓子弟的个案开始像火山喷发一样,从受贿到滥用职权,从欺诈到包揽诉讼,从欺辱寡嫂到纳良家女……各色民事的刑事的案子挤满了各级律政衙门的案头,包括为官在任的张家子弟,几乎一个没跑了。张宆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小子都被告了个‘恶性伤人’的治安案件。   且不管这里面有多少是真实案件,多少是浑水摸鱼,单单漫长的审讯就足以成为压垮张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在审案期间,按照惯例,官员要暂时停职。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半载,若是查实清白的,复职也要等吏部的出缺文书。若是真的犯了事,从苦役、到入狱、到流放……一年以后的事儿呢,到时候天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以前,天人府也没少用这种恶心手法整治别人。如今风水轮流转,张家上下的几十位官老爷,注定结局凄凉,这都是后话。   在注定结局到来之前,张氏一族还要再付点利息。   因为有姻亲帮衬,头无片瓦立身的张氏一族,没沦落到睡大街,合家搬进了桐花巷子一处三进小宅院,不在上流社会的富贵区,但也算平静安和的中产聚居区。高府还送了几房下人照顾他们,可谓破家之后难得的安稳。   可这种安稳也没能享受两天。这天一大清早,门房开门就被吓了个趔趄:门口鲜血淋漓,有一个被人挑断手筋脚筋的婆子瘫在那儿,身上的邋遢污糟就不提了,还满嘴的血迹。门房一看情形就知道不好,这婆子分明是上被过私刑后扔在府门口的,这是□□裸的恐吓。门房吓得连滚带爬的跑进了院,找张府当家的老爷,管家奶奶……反正这事儿他担不了。   张司农拍桌子怒起,“石子律欺人太甚!”把这样一个断手断脚的哑婆子扔在人家门口,就跟往人家大门上泼鸡血一样,不说晦气,这是挑衅啊,□□裸的恐吓,等闲都咽不下这口气。   张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这婆子的来历很快被查清楚了。   仆妇郑氏,曾用名点翠,在张府里做过二等丫头,但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放出去嫁人了,嫁给一个姓郑的小买卖人。再打听打听,能查到她卖身进了宁仁侯府也有几个月了。至于曾经张府的奴才为什么转身会卖进宁仁侯府,主人家不提,这等事也不是寻常仆从可以打听的。   “他不是事事要讲法么,我倒要看看他这回有什么话好说。”   张司农拿了自己名帖堂堂正正的往提刑司递了状子,要跟石恪好好较量一番。签了卖身契的奴仆,主人打骂是有的,但如此残害人命就太过了。若有人执意告官,主家不说被判坐牢,但罚一顿刑堂板子外加一大笔安慰银,谁也不能说太重。最重要的是,吃这种官司,谁家大门大户的也丢不起人哪。   这件案子牵扯到了张府、宁仁侯府还有首席大律政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大神打架。应天府衙门却不能不接,司长硬着头皮带着几个手下到宁仁侯府做询问的时候,宁仁侯和石大人甚至都没露面,是侯爷夫人接待的他们。侯爷夫人的态度意外和善,很是一副知书达理的大家气派,只是请几位官差喝茶的功夫,三五句话就把宁仁侯府的责任摘得一干二净。   “郑家婶子呀,对,没错,是我们府里买下的,算一算在府里也差不多有小一年了。她原是我儿子院子里伺候的,也就是整理房间,照看一下东西。”   “放了,我们早就放她回乡了……呵呵呵,大人说笑的吧,我们买下人伺候不是为了给自己添堵的。她自个手脚不干净,碎嘴烂舌,作为母亲,我怎么可能还把她留在府里?害了我儿子可怎么好?这样的人,我们能赶她出去之前把身契还给她,而不是把她发卖给什么穷乡僻壤就是宁仁侯府的宽和大度。我以为,是个人都该赞一句宁仁侯与人为善的仁慈。”   “哦,是么?她还有这样的经历,我倒是不清楚。她出了侯府的大门,就不归我们管了。或者,大人可以去应天府查查户籍文书记录。早在三天前,她就被还了自由身。她去哪里我们可管不着。至于她怎么躺在旧主子门前,这是他们的恩怨。谁知道有什么内情呢?也许责她办事不利,又或者对她动了什么手脚又愚蠢的妄图栽赃陷害……这些跟宁仁侯府没有一文钱关系。”   “是,知道你们也是办差的,身不由主。这样吧,我这里有几封信,信里还提到几个人,就都交给你们了,是‘行窃’‘窥私’或者‘间谍窃密’什么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太懂。总之呢,东西交给你们了,你们愿意拿去当个护身符,还是就势把案子办了,或者转手送了什么人情……”   “对了。额外提一句,这几日,我们府上要放出去一批人,身契都会给他们还个自由身。日后再有什么哪个府门口 ‘被泼鸡血’这种事发生,侯府恐怕就不再招待诸位了,希望大人也能谅解,毕竟,被提刑司频繁拜访,我们侯府的门面也不太好看。”   “那是,多谢大人理解。”   “哪里哪里,大人客气,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   “慢走不送。”   这场闹剧——对,在几个提刑司老手的眼里这就是闹剧——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   宁仁侯府没有把柄,郑家婆子离开宁仁侯府时有人看见,后有应天府的户籍文书上明晃晃的白纸黑字。这件事跟人家侯府一丝瓜葛也没有。而张府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虎头蛇尾,落个灰头土脸。不管他们说什么,单单郑婆子曾经的出身就注定张府有瓜田李下之嫌。这种事发生在谁家都让人恶心的慌,动机就不纯,谁会同情一个微不足道的婆子,谁会关心她是不是清白无辜?   不过,当侯爷夫人面对官差那番话在府内传开之后,水夫人足足忙了小半天,因为有好几个仆从转弯抹角的跑到夫人这里表忠心来了。不是所有人都表忠心了,也不是所有表忠心的人都是诚心诚意痛改前非。无论如何,他们改变不了水夫人的言出必行。   三天后,宁仁侯府真的放了一批仆从,这里面有表过忠心的,也有没说实话的。但他们好手好脚的出了府门,有那么多人都看着呢。只是一天之后,他们中的某一些人被断了手筋脚筋、滚油烫哑了喉咙,扔到某些府宅的门口,与那郑婆子如出一辙。   赤露露的恐吓在继续,却再没有那个府上敢一纸讼状状告宁仁侯府的‘故意残害’,甚至那些被恐吓的府邸自己都遮遮掩掩的,无声无息吞了死猫。而宁仁侯府?大门口安静的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是警告。   所有曾经背后有小动作的人都明明白白的意识到这一点。有背景更深一些的门户甚至也联想到了传说中的‘飞天儿复仇’心中阵阵发寒。   随着杨树上的最后一片落叶被瑟瑟寒风吹落,张氏一门的子弟案件陆陆续续得了结果。   张励,无媒苟合,被免职,罚银。   张务,干扰司法包揽诉讼罪名成立,被免职,收监;   张宆,治安伤人,免职,流放;   张宁,玩忽职守罪名成立,被免职;   一个又一个的张氏子孙丢了官职,再也没机会重新回到上流社会,大家眼睁睁的看着各式各样的案子结案,心底越来越凉。这根本是肢解,就像庖丁解牛,迅速而游刃有余。而曾经的那些血淋淋的恐吓事件又仿佛秋雨一般细细绵绵,无处不在又带着冷意,直让人寒到骨子里。   前有徐氏雷霆灭门,后有张氏支离破碎,仅剩了两家天人府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从来没大出息的林氏更加龟缩,连跟石恪抱大腿都畏畏缩缩的接触似有非无;另一家高氏,皇子外家,却已经不习惯放下身段。他们手中有皇子,将来五皇子登上帝位,什么飞天儿,什么复仇……他们需要的,仅仅是缓过眼下这口气……   “那些不过是些个市井无赖,不过是想借着张府势微来揩油,石大人的律政衙门不用这般处处仔细吧?”在太常卿高大人的牵线下,已经荣休的高氏掌门人相邀石恪去以太园赏秋景。   石恪散步的脚步没停,“帝国法典在上,律政衙门绝不姑息任何诬告,包庇罪亦然。”   高侯脸色一变,跟上去,“举头三尺有神明,石大人真的不怕这么做,有违天和?”   “想多了,一切只是职责所在。”   高侯憋气了一阵子,语锋软下来,“张家如今也破败了,想来也没能力继续在帝都,往后不过做个田舍翁……大司农他,他愿意以孙儿一条命谢罪……你好歹表个态,这不算生死大仇吧,张司农可是明相唯一的嫡孙啊,一把年纪还被告人命官司,这一世清名……算起来,他跟你也该有些血缘关系,都是一家人,也没必要下死手……”   高侯今天是谈条件的,面上是救张家,根本目的是摁住石子律发疯这股劲,若能把张氏一门保下来,他们之间的‘缓冲带’也就算搭建起来了。只是眼下,石恪看起来有点油盐不进。高侯和石恪逛到了人迹稀少的花园,站在石拱桥上,四下无人,石恪才换下假模假式的嘴脸,“张家……现在想一命相抵?他们配么?”   “张功那一支可是嫡系嫡出……”   “哼。”石恪差点嗤笑,都这份上了,还一直抱着嫡出的噱头,“不知所谓的蠢货。”   “你!”高侯憋住胸中的一团火,最终忍下了,今天他是来谈筹码的,不是来跟石子律闹谁是谁非的。“那你,你说怎么办。”你开价吧。   “谁敢伸手,就剁谁的手,”石恪意味深长的盯着高侯,“我以为,我们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有的人也应该切身体会过了。”   高侯被石恪的眼神刺激到了,愤怒地眯起眼睛,“石、子、律,不要欺人太甚!天人府传承数百年,你不要以为你一个人、你一家子能承受得起的。你就不怕我们天人府上下齐心,把你……”   “那不重要。” 石恪挥挥袖子,神情清淡,“你们乐意顶着飞天儿的名头招摇撞骗是你们的事,但,不该来惹我们。”   高侯的心突地跳空一拍。你以为你是什么?高侯想这样冷讽嘲笑,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有一股甚至他自己也没察觉出的胆怯,阻止了他。   “石大人……”   “高侯,”石恪不为所动,“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高侯极力让自己面无表情,袖裾下的手却无法抑制的开始发凉。石子律目光森冷,杀气腾腾的嘴脸,让他忍不住想起那个飞天儿复仇传说……      第83章 复仇第二拨 上   石恪这边露出獠牙,手撕天人府,他宝贝孙子在太学那边手撕了半个仙机社。   仙机社一年一度的大活动,擂台赛,赢家是有彩头的。   “这是你今天的彩头?”水清浅看到元慕报出的彩头是两块谷大师亲制的黄山松烟墨,很吃惊。   “如假包换。”元慕大方点头。不过,这是元慕的小诡计,他每次都拿这两块墨当彩头,然后赢别人一大堆有的没的,到目前为止,松烟墨还在他手里。   水清浅盯着那两块墨,眼睛都不舍得眨了,他倒是坦率,伸手揪住元慕的衣袖撒娇卖萌,“狼奴哥哥我也想要。”   元慕:有种要肉包子打狗的预感。   元慕的松烟墨是很难得,但论起仙机社的好彩头,远远不止这两块墨,珍贵的沉香、书圣的字帖,海外的夜明珠……在太学里念书的这帮少爷都出身权贵中的最权贵,好东西车载斗量,水清浅陪着元慕报名的功夫,看到单子上的很多名贵之物,这还仅仅是这帮少爷们某项课余活动的其中的一次彩头。太学里各种诗社,画阁,武功馆不知道有多少。   水清浅拿着单子数着那些让他心动的好彩头,“我想要这个,这个,这个……”一口气从单子上点了好几个,“该怎么才能得到?”   负责记录的杨王荣笑着出馊主意,“拿出相应的好彩头引诱他们应战,然后,你同时击败他们。”他在打趣,谁叫在赛马场上赛太岁把他家逐月打击得够呛,还差点让他哥从马上摔下来。   可那货当真了。   “这些东西你都有?”杨王荣看着水清浅写下来的东西,包括某大家的手稿,一整套夜光杯,落秋居士用过的龙虎砚……他不禁感叹,水清浅写下的几样东西,不是独一无二,就是有价无市千金难求,但他并不怀疑水清浅会放空话,水清浅是什么人哪?他家只有比这些更珍贵的。   “那他们会愿意跟我对弈吧?”   “荣少刚刚是跟你开玩笑的,”元慕拉住水清浅。能拿出好东西当彩头的人水平都很高,因为有赢得把握才敢如此肆意,这叫艺高人胆大。水清浅看中的那几样珍品,几乎把这一代仙机社的高手都包括进来了。元慕:“难不成你还真要同时挑战他们?”   水清浅询问:“他们会比你更厉害吗?”   元慕:熊孩子!   不过是两块古墨罢了。   不过是廷圭大师亲手做的两块古墨罢了。   不过是制墨圣手廷圭大师亲自做的两块黄山松烟古墨罢了。   元慕最终落座之前,众目睽睽,抬脚踢了水清浅的屁股。   因为元慕的点头应战;   因为每一个高手都有一颗不败的冠军之心;   因为挑战者是历来神秘、仿佛无所不能的、如假包换的小飞天儿;   仙机社里的全体国手决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豆丁一顿,但也不能排除,水清浅落在纸面上的那好大一只画饼的利诱。   一对四。   仙机社这一次的弈棋擂台打破常规。代表者太学水平最高的四大常规高手排排坐,每人前面是一张棋盘,一盒白棋子。   “今儿开了眼界了。”   “仙机社百年荣誉不容玷污,打破飞天儿传说!”   “虐水清浅还不跟虐小菜儿一样,呃……没听说他这方面的名声,他应该不会赢吧?”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荣少那边开盘口了,押水清浅赢的是五赔二……谁来谁来?”   “我了个去,这赔率是谁算的?”   “我押一百两。仙机社必胜!”   “还能有谁?他们数术团的人,我看到谢霸王了。”   “快快快,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道学们看到这一幕会被气死的,帝国的未来一代,秋猎归来全变成了烂赌鬼。   叮叮叮——鸣钟。   “嗯嗯,”杨王荣清清喉咙,“郑博士说他一会儿才能过来,博士将负责裁决胜负,那么现在,水清浅执黑先行,没有人有异议吧?”   一对四,还是初学者对仙机社高手。当然得给水清浅一点优势了,对此,只有元慕面无表情。   铛——   杨王荣敲了小磬,宣布,“比赛开始。”   水清浅执黑先行。   这货抱着棋子盒,从左走到右,一路走一路落子,落到最后一桌,掉过头来,第一桌的元慕已经应对完毕,水清浅走过去,落子,然后依着顺序,再一路走一路落子……   最初的几轮没什么看头,双方落子有来有往,速度很快,几乎就是水清浅抱着棋子盒,一遍一遍顺着桌子趟过去。不过随着落子越来越多,棋局开始变得复杂,棋手们需要更多的思考时间,水清浅也不例外。所以随着战事变得胶着,速度慢下来了。围观群众也渐渐变得投入,看着棋局,思索,推演,破局……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不管他们承不承认,这确实跟他们最初想象的一面倒不同,这是一场有水平的擂台。别看此刻仅仅开局不久,水清浅棋力不俗,明眼人一眼就能品出来。   一对四,不见紊乱,不见套路,不见败象。   慢慢的,棋到中局,双方厮杀变得更加残酷和谨慎。基本上,水清浅要在地上来回踱上几圈,才会停在某一桌前,出手落子。并且水清浅额头上的汗珠子清晰可见,如今可是深秋了呢。   不过,此时此刻没有人敢轻视他,包括哪些下重注押水清浅输的人。大家都看出来了,水清浅,不仅仅是高手。如果仔细观察你就会发觉,真正需要大量时间思考棋路的是那些仙机社的高手们,而非这一只小飞天儿。而这种趋势随着棋局的发展,越来越明显——执白者下的很慢,很谨慎,并且履步维艰,水清浅同时跟四个高手对弈,可他依然能在奔波中,赚到落子间歇的休息,哪怕他的汗水已经打湿了鬓角。   仙机阁里大堂里一共挤了很多人,三四十人同时围观,却满屋子静谧,落针可闻。   水清浅曾经过目不忘的传闻,都是家长们在说,这帮太学里的少爷没几个亲眼见,一直愤愤不平,背诸子百篇而已,怎么就‘人家孩子’了?然后水清浅驯服了赛太岁。可很多人依旧坚信马王只是被水清浅用糖果骗走的。至于那神一样的箭术,噢!连骑射师傅都不敢相信水清浅不是蒙的。但是如今,仙机社里这一幕,亲眼目睹,不由得他们不信。撕下伪装的水清浅把他们吓住了,真的吓住了,甚至找不到理由开脱。   这是什么人哪?   这简直不是人!   妖孽!   大半个时辰过去,随着第一个败局呈现,接二连三的弃子认输就多起来。   “没什么好丢脸的。”   就像元慕弃子认输时的坦然一样。当实力相差太过悬殊的时候,争胜便没了意义。既然是天堑鸿沟本质差别,连嫉妒之心也让人生不起来。   “该死!这也太打击人了。”这是另一半输家的态度。   不过,殊途同归。   一比四,完胜。   “嘿,浅少,你犯了个错误。”仙机社的组长,高手之一的邱亮开口,书圣的字帖就是他的。他把字帖递给水清浅,“首先,我真诚地欢迎你加入仙机社,不过如果我是你,我刚刚才不会全胜……哈哈,我想以后没有人会愿意跟你比试了,你赢不到彩头的。”   水清浅翘翘嘴角,“对哦!我没想到。”   众人心里抹汗,不好那么奸诈吧。   邱亮送出字帖之后,忽然摇头笑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服气吧,没什么好不甘心的。水清浅何必在乎?邱亮不得不承认,凭借他们的地位家世,真的不必为了点彩头油奸耍滑的。   这一天,‘公子清浅’送给仙机社一个几乎无法超越的辉煌历史事件,也同时告诉了所有人,挑战飞天儿和被飞天儿挑战的后果。   水清浅初次在众人面前暴露狰狞面目,秒杀气场让很多人侧目。跟之前一贯低调温和产生了巨大反差,再迟钝的人也咂摸出滋味儿来了。参考秋猎时水清浅的‘神一样的箭术’和最近张家接连重创怕是永世不得翻身的没落,关于飞天儿的那些可怕传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曾经官家问过。   “因为我可以!”小飞天儿霸气破表。   天人府不会坐以待毙,不管石子律是不是只针对张氏一族。   天人府不是指哪一家的势力,所牵扯的也不是一两个人的得失,门阀屹立百年,连几代皇帝都不能如何如何,飞天儿再怎么神奇,石恪和宁仁侯也不过初掌权柄、根基不稳的暴发户罢了,他们凭什么!以高大人和高侯为首的天人府掌权人物对所谓的传说中的‘飞天儿复仇’充满了愤怒和嘲弄,甚至还有点心生恶胆的意思。但内心深处,偶尔也会滑过一丝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徐氏一门是赶上了天灾(?),但张家被肢解就完全是人祸,这局做得绝。偌大百年世家,无声无息的就散了,恐怕很多人到现在对这个结果都有点云里雾里,想不明白。   一箭之仇换了一个百年旺族陪葬,够狠。可是张家败了,也只是一个家族覆灭,是他们被下套了。他有什么能耐掀翻自己?他们背后有皇子,五皇子要家世有家世,要能力有能力,要势力有势力,未来登上大宝,那就是另一番局面。如今自己现在有了提防,宁仁侯他们想掏空高氏一族的家底,做梦!   既然谈崩了,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在几天后的某一场大朝上,高大人背地里串联了一伙,一窝蜂地上本弹劾石子律“外示朴野,中藏敲诈,骄骞慢上,阴贼害物……”并且列举了十大罪状,他的亲家赵御史亲自上阵,正抑扬顿挫、唾沫星子横飞的数到第四条,“……窃据律政首辅之位,独霸律政大权,卖弄威福、专威害政……”   “报——”   “报——”   “报——”   外面一连串的长声传报,打断了御史的节奏。   “圣上,是北漠六百里金牌急脚。”北漠那边战火未平,是当下比较重大的外事事件。   “呈上来。”   嘉佑帝展开密报,一目三行,脸色变得有点难看,然后把密报传给石恪,石恪翻了翻,面无表情的把密报递给身边的谢首辅,谢首辅扫了密报,抬眼扫了下高大人,眼神很复杂。等枢密院大臣黑着脸把密报看完后,又传给尚书右仆射……等中枢内阁几位大臣轮圈看完了之后,东西转回到石恪手里,石恪收存了密报,这东西是该他收着,因为这是人家的状纸。   就在很多的人还不明所以的时候,首席大律政官出列了,绝不拖泥带水的,“启官家,臣想向官家借六个御内直班卫。”   “准。”   随着轰隆轰隆的脚步声,混着金属铠甲的铿锵,六个全副铁甲腰佩宝刃的大内侍卫进殿了。然后这六个御内直班卫,以石恪为带领,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直接走到高大人面前,“高大人,鉴于中枢监察院对高氏一族对外私售兵器的指控,从即日起,律政衙门将对高氏子弟陆续传唤,作为高氏族长和朝廷命官,请高大人现在跟直班卫去宪章殿暂且休息,积极予以配合。”   石恪的用词很温和的避开了‘叛国’字眼,可事实让人汗毛耸立——百名官员的众目睽睽下,背景深厚,人脉广泛的太常卿高道发高大人在大朝殿上被六个大内侍卫直接带走了。尽管只是在闻讯阶段,但如今每个人看向石恪的眼神都变了,更有甚者,两腿都有发抖的。   太狠了。   人家只是耍嘴皮子的当朝骂骂你,你回手就给高家冠上个满门抄斩的罪名。   这是报复吧?狠厉,迅速,明目张胆、出其不意。   石恪踱步回到自己的位置前,无视面色苍白、冷汗涔涔的、站在地中间,还举着弹劾奏章的赵御史,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打扰了,还请赵大人继续。”   随后,高氏叛国案全面拉开序幕。      第84章 复仇第二拨 中   这件事早有端倪,早在春夏交替那会儿,就有漠北叛乱的消息传过来,帝国还派兵来着,那时候谢铭还信誓旦旦给水清浅吹嘘,说等他长大了要当将军云云。那种小局部的战乱,对于帝国绝大多数人来说太遥远了,很少有人担心战事,因为他们的帝国足够强大,兵足够强,马足够壮,没有人会认为有帝国搞不定的叛乱。   事实也证明,大家的想法是正确的。   入秋的时候,就有捷报回来说叛乱已经在控制范围内,估计最迟不过明年春天,收尾工作都可以结束了。只是胜利来得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在统计了伤亡名单和军费开支之后,代价大的让内阁侧目。早在中枢收到前方的战报时候,他们就注意到不寻常的地方,另有一些密报也谈到同样的事情。只是兹事体大,为慎重起见,内阁又派出一组监察去调查前因后果。如今,监察的结果出来,一纸诉状直接告到五皇子的外家,天人府高氏一门的头上。   高家最直接的罪名是私铸铁器。   他们在北漠一个叫赤塔堡的地方开矿冶铁,按照正常的程序,他们要么直接弄矿石回来,要么在当地炼出粗锭往回运。不过,这样的要求显然不符合商业利益。比起运输粗笨的铁矿石或者粗铁锭,当然是在原产地炼出精铁才更方便运输,如果更进一步,能在境外直接做出铁器售卖,那么连帝国的关税这一块都可以省了。但这样显然不合规矩。不仅仅是税收的问题。东洲大陆的某些冶铁技术,在朝廷兵部和工部的监管下,是对外严格保密的,这事往严重了说,涉及帝国安全。   如果不出事,这种猫腻被查出来,高氏一族最多被拿下几个顶罪的旁门子弟,罚钱了事。绝对不会伤筋动骨。   可是,如果出事,那就是大事。   这次北漠这样叛变能损失这么大,就是因为那些北漠土著装备了非常精良的武器。东洲帝国凭什么这么多年一直碾压四邻八舍的小部落?说白了,不就是因为他们的武器比人家好,刀剑比人家锋利嘛。可当敌人也有了同样的精良的装备,加上人家拥有的地利、人和之便,打东洲守备一个措手不及,过程不要太简单。   就算后来中枢增派了军队,可敌我之间装备差距不大,平乱自然打得辛苦。伤亡人数和军费开支打滚往上翻。如果说,高氏一族贪图的利润里每多赚一文钱,帝国几乎就要往里赔进去三十个钱,做军费开支。   说高家有不臣之心,想在海外私铸兵器、举兵反叛云云,内阁的这些得道千年的大小狐狸精们不会相信的。但事情闹得太大了,总得有人来背这口黑锅。   第一个,是伤钱的问题。   有东洲帝国的武力震慑,才有东洲商人、门阀、世家跑到人家地盘上买卖生意,开矿冶铁。如今战火一起,受伤的不仅仅是戍边部队,还有东洲商人被当地土著各种□□。表面上看,不过是商人们被倾家荡产了,可是,能在境外开场子的,哪有真正背景单纯的商人?追根溯源,被战火割肉放血的全在帝都上流社会的达官显贵的身上。有句老话叫,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又有老话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足以可见,伤钱,本来就是很严重的问题。   可这又不仅仅在伤钱。   帝国护卫军也损失惨重。   帝国很久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了。阵亡名单报到中枢的时候,长长的一张单子让枢密院大臣差点没犯心梗。不单是抚恤金的问题。北漠驻军虽然环境苦寒,却是官宦子弟赚资历以便回调帝都仕途三级跳的上佳途径。多少家族势力,多少世家官宦子弟在这场局部冲突中伤筋动骨、流血死亡。人家本来是冲着镀金去的,平平稳稳,吃点沙子,吃点苦,熬三年就行。结果,造孽哟,居然碰上打仗了!更过分的是,居然敌人的武器也犀利了?!大好儿郎,不是埋骨他乡,就是缺胳膊少腿残着回来。东洲的官场讲究官仪官威,相貌丑陋都会被刷下去,缺胳膊少腿还想什么远大前程哪?   原本阵亡、受伤,将士和家属这些苦主们只会怪自己时运不济,不幸倒霉摊上了,没办法,认命吧。现在有传闻高氏一族在这里面扮演的不光彩角色,私运武器给北漠敌人,正因如此,才导致战事的巨大伤亡……这种消息一旦传出来,伤者及家属顿时就炸了。高家在赤塔堡犯的事,简直在跟整个上流社会结生死大仇。有这样的因果前提,高家的官司谁敢掺和,谁还敢给他们求情?又有调查组拿着铁证归来,高氏一族私铸铁器的罪名铁板钉钉,大把证据砍得高家是刀刀入骨,鲜血淋漓……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会有多少人推波助澜,把他们家私铸铁器的罪名攀扯延伸到十恶不赦之里通外国的叛国罪。   不,这事一点儿也不奇怪。   赤塔堡,北漠中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地方,在高家众多产业中,那里只是一个不起眼小冶铁场,你知道它经过怎样一番千挑万选,才会脱颖而出,成为高家的催命符与埋骨之地?   首先,那里要有足够分量的东洲商人。   其次,那里要有重量级的帝国驻军。   所以,没有什么是巧合。   什么天网恢恢,什么轮回报应,宁仁侯才不信这个,他只要保证有一个足够抄家灭族的罪名,设计一个孤立无援,不得翻身的局面。   水清浅知道赤塔堡这个地方源于他新收到的礼物,水清浅拿着一只镶满了红宝石蓝宝石的金质彩蛋在炕上滚来滚去,听说这是赤塔堡那边某个诸侯小邦的珍藏。   “程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吖?我要告诉他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个新年礼物。”水清浅口里的‘程爷爷’就是程靖的亲爹,那个游走四方,会说一百多种语言的飞天儿。   “你程爷爷写信说他近期不会回来,他已经离开赤塔堡,往更西边去了。”   “哦,我知道,程爷爷在研究不同部落民族的语言与文化。”水清浅有点羡慕。他觉得会说一百多种语言是件很炫的事。   水夫人低头整理内库的账本,眼见着又要过年了,他们杂七杂八的收了不少礼品要整理,也要送出一大批年礼。水夫人看到一大套女孩用的红玉首饰,忽然笑了,“孟家的小姑娘定亲了(孟少罡的亲妹子),本来我准备了一匣子珍珠给她,但我觉得这套更漂亮一点,不过,这是你的东西,你要不要送给芳菲姐姐做贺礼啊?”   水清浅看到那女孩子用的首饰,郁闷的抱着头在炕上打滚,“我要森林里的‘见血封喉’,我要海里的‘角鲨匕首’,我喜欢刀剑,我是男生!如果外婆再送我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可是不稀罕哒!”   水夫人揉搓儿子,笑了很久,把礼物添给孟芳菲了,又想起来一件事,“你外婆说,他们要启程去蒲干,不回来过年了。不过,你外公倒是说过,他托船队捎了几样小玩意给你,约莫年前能到,他说你一定会喜欢。”   水清浅点点头,这个他信,他外祖父是三十六水路总瓢把子,特别符合水清浅心中劫富济贫的侠盗风范,七岁以前水霸天水大侠所有的炫酷装备都是他外公给准备的,他小时候跟姥爷的关系可好了!不过,水清浅的情绪忽然冷下来了,在帝都这趟大浑水里打滚了两年,对很多事情,尤其是事情的黑暗一面,他已经有所察觉。就好像他五岁的时候,外祖父是他心目中的大侠、大英雄,能飞天遁地所向披靡,而九岁的水清浅却隐隐明白他外祖父是法律定义里的‘恶人’,能杀人不眨眼的那种凶人。话又说回来,这短短两年间,三个天人府全都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灭门,其中有两个牵扯到他,足以让水清浅明白,他爷爷,他爹爹,甚至他妈妈绝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样光风霁月,清朗出尘。说到手中沾血………   水清浅沉默的摆弄了一会儿金蛋,忽然问,“程爷爷特意留在北漠,跟外祖父留在南番都是一个道理,对吧。”又浓又密的睫毛轻轻扇了扇,“妈妈,是不是有很多人参与了这件事?他们在帮我,出气?”   “不,鹭子,这件事你不能简单的看……”水夫人放下账本,觉得儿子的情绪有点不对。但也在意料之中,尸山血海呢,还有北漠的那场战争,无辜的人牵连有多少?要是儿子一点没有触动才可怕呢。   所以,是时候给儿子讲讲飞天儿曾经的血泪史了,尤其那个传说的‘飞天儿复仇’。不过,最终这个有点血腥的任务,还是被夫人交给了侯爷。   这话说起来就有点远了。   在飞天儿这个大家庭里,曾经有一个飞天儿,死的是很惨的。   “……文若最终也一个字都没说。据说,最后他们给文若下葬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了。”宁仁侯叹了一口气,拍拍儿子肉呼呼的小手,“那是飞天儿五百年里最深沉的悲痛,本来想等你长大一些,再给你讲这个……好吧,这就是‘飞天儿复仇’的起因,后来发生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水清浅的脸色有点难看,是伤心害怕,也有很多的愤怒和激动,他无意识地揉捏着元宝,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爹,我想明白了。”   看着儿子的脸色,宁仁侯觉得儿子想明白得有限,但这是个大命题,也不在一朝一夕。   水清浅的理解归结于:只是在自保罢了,他们并不是无端生事的一方。关于善与恶的问题,听了那些飞天儿的故事,水清浅体会更多,毕竟,有些事情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回想他们刚接触上流社会那会儿,水清浅初来乍到,还什么都没干呢,就莫名其妙的引来诸多伤害,那时他才多大啊!招谁惹谁了?无非就是因为飞天儿的名头。可怜他爷爷是朝廷三公,他父亲头上顶着万家生佛的仁术先生的光环,被封了一等侯爵,这样的背景都不能保证水清浅完全不受欺负。由此可见,当初集美貌、智慧、神秘金手指于一身的飞天儿们,哺一现世,怎么可能不招人眼红呢?水清浅如今可不会幼稚得以为光凭美丽的外表,用智慧加财富就会让人们把飞天儿当祖宗,当神仙供起来膜拜。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为后盾,样样出挑儿的先祖就等于是抱着金砖招摇过市的三岁孩童,被人生撕了分食、压榨到骨髓油都不剩一滴,那才叫正常——这样看来,五百年前,有文若那样的惨案,早晚会发生。   当然,先祖们也不是好惹的。比起如今族人各奔天涯,相聚不易,最初的‘苦逼二十二人组’可是一起落了难,从天上掉下来的,彼此联系肯定非常紧密。   那时乱世争雄,晋氏还是个不入流的小邦,最强国是燕氏。可就是这个最强的燕氏,在文若去世的那一年的新年宫廷宴会当晚,一夜之间,王族尽没,所有嫡支近支旁支……反正参加新年宫宴的燕氏王族一个也没跑了。然后,燕氏王宫大火,足足烧了半个月的大火,烧掉燕氏满门荣华,也断送了勃勃生机的燕氏帝国。   因为那一场大火,没有人知道新年夜宴燕氏王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五丈高的宫墙隔绝了一切生机。烈火把城墙烧得通红滚烫,外头想救火都无法靠近,只能干愣愣的听着里面的仿佛修罗地狱般的惨嚎求救,然后听着那惨嚎渐渐变弱,最后成为死一般的寂静。   当时宫城外集结了三万护城军,还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满朝文武都是这场灭族惨祸的目击证人,他们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他们每一个人知道谁是幕后黑手!因为在那地狱般的哀嚎求救声里,有句话一直被墙里边的人反复哭喊诵读,那句话混合在凄厉悲鸣中,一遍又一遍的响起,它无处不在,参差不齐却此起彼伏,它响彻长空,从始至终,伴随着哭嚎直到最后一息……那是非常诡异的情形,对于墙内之人来说,他们一直哭着喊着,好像那句话是他们在绝望中的祈祷,卑微的反复嚼在嘴里,为求得哪怕一线生机。但那句话实际上字字凶狠,杀气腾腾,对墙外之所有人来说,是十足的警告,一个可怕的梦魇诅咒,听得几万大军心惊胆寒、两股战战……   那句话,是‘飞天儿复仇传说’存在过的唯一的证据。   那句话说——   “飞天儿泣血,敌族全灭。”   足足半个月,大火烧无可烧终于熄灭之后,人们进去收尸,不管王公贵族还是宫女太监,都已经支离破碎辨不出模样了。后来仵作确认,交泰殿及殿前广场上那些焦黑发臭的黑泥是被烧过的血迹,新年宫宴成为真实的尸山血海,很难以想象飞天儿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王族中不乏允武之人,宫侍加禁军护卫,几千人哪,竟然全无反抗之力。   以王族之血祭奠逝者,以鲜血洗净燕氏曾经的罪恶,王宫正殿及殿前八百尺广场鲜血渗入三寸泥土。这件事对当时各邦诸侯的掌权人物不吝为当头棒喝,也是这一次严厉十足的恐怖血腥奠定了飞天儿此后在东洲大陆的超然地位。   不过,人性总是复杂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飞天儿的避世,‘飞天儿复仇传说’越来越像传说。这五百年间,大大小小的不愉快事件偶有发生。轻者如晋戾帝,他把一个疑似飞天儿的弘文阁学士打入苦牢,然后晋戾帝隔年犯了疯病,传位于子。犯了疯病的上皇修养几年后死了,还被史官们定了一个极其不名誉的谥号。   严重者如这一次水清浅的被伤害案。   鹭子当胸一箭还有呕的那一口心头血几乎是五百年来飞天儿的第二次见血,每个族人得到消息的时候几乎都毛发倒竖,那每一滴血都足以让一个百年世家陪葬。   这是家族传承。既是先祖遗训,又是保命根本。   飞天儿们一代又一代的如此教育自己的孩子,牢记——   “飞天儿泣血,敌族全灭。”      第85章 复仇第二波 下   原本就是个私铸铁器小心思,结果被攀扯出里通外国的叛国罪。嘉佑帝明白这里面的内情,可所谓众怒难平,这么严重的后果,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吧,总得有人来背锅吧。更严重的是,检抄高府的时候,调查组从高府找到了几封信件,还有几个管事的人证,证明高府的大小老爷们对私铸铁器,私卖给当地土著一事心知肚明。   到这个份上想脱罪,那真是太难了。可真的这么让高家稀里糊涂的判个抄家灭族?嘉佑帝没有这股勇气,凭谁当皇帝,在位期间,诛人九族都会成为历史大事件,搞不好,皇帝的名声都要坏掉的。尤其,高氏可是天人府啊,就算几百年没有出飞天儿,那也是飞天儿名声在外啊。   再说,这事凭谁知道内情也得道一声冤啊。华妃一天三遍的给他哭,月桂也是见缝插针的求情。从心里说,嘉佑帝想给特赦,只是他又顾虑石子律那边,那位把着律政大权,嘉佑帝对上都有点头皮发憷,那位可是真飞天儿啊!   唉,你说说,他们飞天儿原本都是一家人,这是何必呢,这是何必呢。   “官家,刑部廖大人求见。”   “他又干什么呀!”嘉佑帝更郁闷了。他原本挺欣赏这个廖大人的,有能力,有风骨,早晚入内阁的苗子,让他查这回的案子,原本也放心,以廖卿的脾气,绝对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会随意攀扯扩大态势,也不会任由首犯脱罪。嘉佑帝原本指望廖卿的调查会帮着高氏脱罪,结果,他一查,先是白纸黑字的来往书信怼出来了,后又找到管事口供,彻底把高氏一族的叛国罪弄个铁板钉钉。   “宣吧。”   廖尚书行过礼之后,面有难色,嘉佑帝意会,挥推旁人之后,廖大人深吸了两口气,才开口,“官家,臣有最新的发现……按着章程,本来微臣应该报到石大人那里,但这件事……可能跟官家有关系,所以……”   “跟朕有关?……你这吞吞吐吐的成什么样子!”   “臣不想捕风捉影,但这件事,恐怕需要官家出力,臣在高府查出来,大概两年前,他们府上住进来一个苗巫……………”   一个时辰之后,廖大人离开了,跟他一起出宫的,还有太医院的掌院和李、孙两位圣手,三位都是太医院的大咖圣手,旁人看见了,还以为哪家贵人重病,却没想到,他们几位直奔高府,帮着廖大人破案去了。   嘉佑帝孤零零的坐在那,脸色不好,精神头也有点恍惚,大总管青离看了,却不知道该劝什么好。   “瓶子,你说那个高氏,真的,真的……”   青离听到官家叫他小名儿,感觉鼻腔一酸,“官家,您别胡思乱想,这不是还没定论呢吗,廖大人是个谨慎人,一定会查的清清楚楚。”   “小五他知不知道?”   “官家,您先放宽心,也许事情不到那个地步,也许根本就是虚惊一场。”   嘉佑帝摇摇头,心里难过的厉害。他左右看看,身边除了青离,半个可以说说话的都没有,当了半辈子的皇帝,孤家寡人到让人心凉。这个破位置有什么好哇,天天算计,天天被人算计。他爹,他的兄弟死的死,残的残,如今,报应又转到他儿子身上了……老大,他的老大……呜呜呜呜呜……嘉佑帝眼圈一红,老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青离站在嘉佑帝身边,无声的把巾子递过去,事情还没有定论呢,官家这就…………可青离心里也挺难受的。官家一直都是个好人,太子殿下也是个好人。可好人不长命啊,祸害才能活千年呢。   入夜的时候,外面都宵禁了,廖大人和几位太医才脸色煞白的回来汇报。嘉佑帝一看他们的脸色,就什么都明白了,强撑着听完汇总,疲惫的开口问青离,“去把子律叫来吧。这事儿要是定下,那就是他负责的范畴了。”   皇宫东辰后殿,内阁小朝会上,   “高氏涉嫌谋逆,案情重大,即日开审。”首席大律政官大印一盖,猩红的印子让在场几位重臣心头吹过一阵寒风。   与高家私铸铁器最后却跟叛国罪联系在一起的证据确凿不同,高氏涉嫌谋害皇太子殿下的证据似乎并不能算十分充分。   有人证有口供,说两年前有个苗巫住进过高府;有物证,高府里被搜出一瓶来自苗疆的毒花粉,这东西服食之后,根据太医的证词,会引起的高热、出疹,症状跟太子殿下离世前的发病症状很像,这些事是当时三位主治医师的共同认定,但这都不算直接证据。   家里住了苗巫怎么了?如今人去楼空,谁能找到那个不知是死还是活的苗巫?再说,人家也许只是请来家里换风水的。哪条文书规定家里不能请巫师祈福了?   有毒花粉又怎么了?人家用来驱蚊虫的不行吗?按着你们的说法,买砒、霜就是要害人呀,那大家都不要毒老鼠了。再着,哪里有证据说毒花粉就是害死太子殿下的秘药?就算有出疹,高热的症状,天底下有那么多病都会高热,小孩子出水痘还高热出疹呢,谁能说症状一样就是一样的病症?没有尸检,也不可能开棺验尸,就算真的开棺验尸,能不能查出来,太医也不能打包票。   所以,高氏一族涉嫌谋害皇太子的罪名,所有的证据都是站不住脚的。刑部拿来的口供,物证,人证,最后判决的时候,全都被律政衙门一一驳回。   逆案证据不足审的快,很快就判完了,这是石恪的权责范围,身为帝国的首席大律政官,他的判决不受其他人左右。可石恪做完了这些后,还是给嘉佑帝解释一番,于私,算给受害者家属做个交代。   “官家,不管经过如何,法律就是法律,没有确切证据,无论如何,臣不能判下这个案子。”石恪很正式的给嘉佑帝行了大礼,这是一种坚持,“高氏涉嫌谋害皇太子殿下,谋逆罪名,不能成立!”   嘉佑帝就坐在那儿,悲伤,愤怒,甚至还有点茫然。   石恪的解释很详细,律政衙门的判决也非常公允。所以,嘉佑帝甚至没什么可反驳的。想一想,嘉佑帝觉得这可真是报应,当初水清浅被人暗害了一箭,石恪怕他难做,把事情归结为意外,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端的也是秉公执法的名头。现在,他的长子就这么没了,从法理上看,就是暴病而亡,与人无忧。从这一点上看,他授予的大律政官,还真的是非常尽!职!尽!责!   “你放屁!”嘉佑帝忽然一口心头火烧起来,“谋逆!他们就是谋!大!逆!!!”乒乒乓乓的摔桌上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茶碗,毛笔,笔架,镇纸,砚台,水注……劈头盖脸的往石恪那边砸,“你不判,我换个人判!他们各个都该死!全都该!死!”   “朕的长子,太子啊!”官家捂着脸,老泪纵横,“那是国之皇储,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畜牲,都是畜牲……”   “朕知道了。”   从暴怒,到悲伤,到无力,到最后的平静,也许就这么糊涂结尾也挺好,嘉佑帝心伤的觉得,真的判了又怎么样?他并不想知道这里面究竟有没有五皇子的心思,华妃,他的枕边人,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想想都心寒。可他已经没了长子,难道还要亲手杀个儿子吗?就像他父亲那样?   子不教,父之过。   他是父亲,所以苦果也要自己吃。   嘉佑帝捂着心口,为他的长子心疼,他宽厚仁和的皇太子……   不行!   他儿子,他的儿子,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人害了。   高家!   高氏一族!   谋逆没证据,好呀,没关系!   嘉佑帝翻出高家的另一处罪名的判决书,上面有律政衙门的判决和刑量,放眼望过去,红彤彤的一大片斩立决。里通外国,叛国罪名本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跟谋逆一样,十恶不赦。嘉佑帝原本把判决书要过来,就是琢磨着给发特赦,因为他觉得人家冤枉,而他自己也想留个好名声……现在?呵呵,判吧。   该杀杀,该死死,你们谁也别喊冤。   高家,谁也别想跑!   嘉佑帝合上判决书,原封未动的还给了石恪。   事情就是这样,律政衙门依法办事,他们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对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任何罪名都要有法可依,有据可查,首席大律政官一身正气,当然不会指鹿为马,证据不足就是无罪宣判。只是,官家因此彻底绝了对高氏一族的心慈手软,那就不干他的事了。石恪领了嘉佑帝的批复,愉快的扔给下面人执行了。   看看天色,石恪决定顺路接孙儿放学回家。马车途径同安里高府的时候慢下来,左三层右三层的官兵正在清点犯了叛国罪的高氏一门。当家的老少爷儿们早就被关起来了,现在只是来清点女眷和家里的各种小虾米。十恶不赦的大罪不比其他,抄起来就是满府主奴,上到八十老祖,下到三个月奶娃,有一个算一个。   因为官兵戒严,街头前面的交通管制让整条街的行进都缓慢下来,石府的马车也只得暂且停下。马车对面恰巧是高府的东侧门,情形跟正门那边估计都差不多,同是串了绑出来,一堆哭哭搡搡的场面,着实不是好印象,石恪转头看水清浅,担心孩子看了留下什么不好的心里阴影。   石恪看着水清浅,水清浅看着外面的人,这侧门里绑出来的大都是丫头妇人,里面既有穿着体面身材富贵的嬷嬷,也有粗布瘦骨伶仃小丫头,甚至还有抱着婴孩的妇人间杂其中,拉扯间发髻半开半散,脸上全然绝望惊惧,眼泪满脸。   “鹭子,鹭子。”   “嗯?爷爷。”   石恪仔细看过孙子的表情,欣慰又心酸。   飞天儿祖训听着特别霸气侧漏,但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一句话这么简单,那里面的血腥委实过于残酷。家长们既希望水清浅要学会硬起心肠,恪守祖训以保护自己,保护族人的子孙后代,又不能允许自家孩儿被扭曲得失去对生命的敬畏之心。中间的尺度,着实难以把握。现在水清浅面露不忍,却坚毅果敢,足以可见其心性这段时间被逼着迅速成熟不少。可石恪还是觉得心疼,若不是这些天人府自找死路,他亲亲小孙孙何必这么小就非得经历这些?很多飞天儿一辈子都活得简单快乐。   “说是抄家灭族,那指的也只是血亲。”石恪忍不住解释两句,“像这些家仆女眷都是小虾米,便是高家倒了,她们只是为奴为婢而已……”   “爷爷我知道。我读过整套的嘉佑二十年版的《东洲律》。”所以,水清浅更清楚明了,叛国罪的严重性,高家将有一百八十七个人头落地,绝无生还可能,受牵连的姻亲还有上百,其中大部分落在林、张两家头上。   至腊月二十日之前,所有含飞天儿高夏洁的血脉后裔就此断绝,干干净净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至腊月二十日,四大天人府能活下来的男丁,恐怕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这里面被连累最惨的是林氏一族。因为徐氏已经败亡,张氏一族也被肢解得七零八落,早晚是个死,水清浅毫不怀疑就算没有高氏这一桩案子,飞天儿妤烟的血脉也会在一年之内凋零殆尽。在张氏一族大小老少爷儿们被剥离官职,声名狼藉,一文不名之后,他们注定会逐渐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死之前受尽穷苦折磨和尊严的□□,然后无声无息的消失,无人关心,无人关注。   水清浅都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外公是三十六水路总瓢把子,手下亡命徒无数,一个如假包换的绝世凶人,真的会杀人不眨眼的那种。连程家爷爷,一个素未谋面的语言学者,都能出手掀起一场战争,他外公特意转回津港逗留两个月,就只为了送他几件礼物?   一共三百七十二条人命,抵得过他当初呕得那口心头血。   水清浅并没有把徐氏一门算上,那个是天灾,跟他一丝儿关系也没有。      第86章 收尾   水清浅看着外面,忽然开口道,“今天月桂公主找我去了。”   刷!石恪浑身汗毛都起立了。   是高氏一门的哀兵之策?   是美人计?   联姻?   老狐狸的脑子里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   只听水清浅接着说,“她来问我向高家求情,高抬贵手什么的。”水清浅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月桂公主,在他印象中,她一直是骄傲的,张扬的,甚至是有点跋扈的天之骄女,但今天……水清浅轻轻摸了摸衣襟上的梅枝刺绣,上面滴过泪水,虽然已经干了,却也隐隐晕开了红色的织染。月桂一直都是个傻大姐,水清浅才不相信是月桂自己想到他这里求情,也不知道是谁教给她的。   ……   “如果外公家获罪,我哥哥怎么办?我母妃怎么办?   “你去求求石大人,清浅!你帮帮我,外公和舅舅不会大逆不道的,都是下面的人肆意妄为……”   “呜呜呜呜……原是张家那竖子射箭害你,张家派人散布谣言辱你,干我们什么干系?外公和舅舅可没害你……”   “清浅……我害怕,呜呜呜……外公家,我的表哥表姐们都会死的,怎么办?”月桂公主抓着他的衣襟,哭得稀里哗啦。   水清浅拍拍月桂的后背,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水清浅是有点不知所措,他没想到月桂会哭的这么凶,在他看来,再如何,月桂都是皇家公主,背后有皇帝亲爹撑腰呢。高家犯事又怎样,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别哭了。他们到时候又说是我欺负你。好啦,有你这么使美人计的么?本来长得就不好看,再哭就更丑了。”   “水清浅!”   “你要找人求情,光靠哭有什么用?”他拿出手绢给她擦擦脸。   “那你你待如何?”月桂抽抽噎噎的好容易止了哭,半晌才静下来。   水清浅看着月桂,“有几个问题,你若能找来答案,我就去求情。”   “真的?那你说,问什么?”   “小幺是怎么死的?”   “十二妹妹?”月桂迷茫又意外,“十二妹妹不是身体不好……”   水清浅打断她,让月桂这个傻小妞带话给那些幕后的人,“去告诉他们,我知道高常,我还知道布大。”   “他们是谁呀,高常?布大?我不认识呀。”月桂有点急,她压根听不懂水清浅在问什么,“你要我去问谁?”   水清浅摇摇头,没有解释,“你只管回去告诉他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水清浅就这样把月桂公主打发了。不管她问来了什么样的解释、借口、答案……水清浅并不在意他们会说什么。   他们有罪,这就够了。   很多人都以为高氏一门并没有惹到飞天儿,起码不像张氏那样跟水清浅明晃晃的打过几场官司。反因为月桂公主的缘故,在外人看来,他们与宁仁侯府关系一直都不错。也许吧。如果他们没有一直算计宁仁侯府做五皇子登基垫脚石,如果水清浅没有真的被那两个内侍打到吐血的话。   那次的吐血事件,宁仁侯并没有查出来幕后指使,因为那两个内侍很快就被人灭口了。‘畏罪自杀’有高氏出手的痕迹,经手人就是华妃和一个叫布大的内务监管事。高氏的出手,也许是作为主谋,但也许他们只是帮忙掩盖别人的手脚,是天人府之间的共同进退,称为举手之劳。但无论如何,高氏一门既然是一份子,飞天儿复仇讲究的可不是‘证据确凿,不伤及无辜’,鹭子的那口心头血,就要记在他们头上。   至于高常这个人,则事关小幺。   这个故事就有点长了,还得从月桂出生说起。   月桂比小幺大一岁。月桂出生赶上了好时候,那时宫里已经很久都没有小孩子降生了,加上又是一个雪玉可爱的公主,一出生,月桂就备受关注,连带月华宫受了不少赏赐。官家时常来看女儿,华妃和五皇子都跟着近水楼台。听宫人说,那一阵子,除了九皇子恩宠不衰,五皇子和月华宫也算一大热门。   然后,小幺生母有孕的消息随后传来。   小幺的生母分位极低,注定不能亲自抚养孩子,所以谁来抚养这个孩子,在当时就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议题。大概是受了月桂公主得宠的启发,小幺还没生呢,想抢来抚养的人就不少:无子的宠妃,有子的贵嫔,还有生养了七皇子的另一宫闱巨头……   最后的结果是,她们所有人都没有成为小幺的母妃,因为小幺的生母难产。小幺一出生就被太医诊为有早夭之相。所以,小幺的抚养权只轮到一个不受宠的嫔,然后被无声无息的养在宫里。   十几年前的这段往事并不算秘辛事件,水清浅在小幺死之后,跟宫人八卦出来的。然后宁仁侯帮儿子查到了另一件事:高常,高氏一门的旁支子弟,二十四年前,他化名方信入医科,后来成为大内御医之一,如今仍在。方信就是小幺的主治大夫,从小幺一生下来,是他负责十二公主的身体健康,小幺人生最后的光景,他也是主治大夫。   然后没了。   小幺的脉案无错,诊断无错,用药无错。高常,也许只是伪装了身份做了御医,也许只是更碰巧的,身为高氏子孙的他,成为了小幺的主治大夫。然后,不幸的,小幺死了。水清浅不想找证据去证明什么宫闱阴谋,他也不想知道那个方信是什么立场,小幺是不是真的生有心疾,死于风寒。   人死灯灭,追究了,小幺也活不过来的。   总之,高氏一门的死罪,是源于他们私售武器,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因为他们疑似谋害了太子殿下,斩断了嘉佑帝对他们可能的仁慈。不用数罪并罚,根据东洲律法,叛国罪,十恶不赦,罪及九族。   他们的罪过,跟小幺,跟水清浅,跟宁仁侯府,一文钱关系也没有。   整件事里最让人头皮发麻的不是三个天人府先后满门覆灭,而是宁仁侯府由始至终的安静祥和。   从头到尾,宁仁侯府跟任何一滴血腥没有丝毫瓜葛。水夫人和水清浅这一妇一孺就不说了,宁仁侯顶着无比清贵的爵位,整日闷在府里研究他的学问,两耳不闻窗外事。石恪作为首席大律政官,虽然主管法律,但他的形象公正,铁面无私,不偏不倚。所有天人府的覆没都源于他们自作自受,犯罪证据确凿,所有的判决都有帝国法典的条文可依,经过三司公审,首席大律政官只是担了最后戳大印的主官职责,他完全没有任何插手案件的机会,更没有徇私舞弊、公报私仇的把柄。同曾经其他的飞天儿复仇传说一样,诛族灭种的结局,却从来没有证据证明此处有飞天儿出没。   宁仁侯没有闲情到非要等到亲眼看人头落地。一切已为定局,到这个时候,就算皇帝想反悔、石恪要翻案,就算全体飞天儿想给高家一条活路,都已经没有办法了。那些报仇的,既得利益的,除五皇子以外那些皇子及背后的支持者们……朝中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盼着高家灭族亡种。   既然已经没他们什么事儿了,帝都飘起第一场鹅毛大雪的时候,宁仁侯就带着老婆孩子去温泉庄子上猫冬。水清浅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他没有负罪感,但是一气儿砍几百个人头?谢谢,这种恐怖事件,他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可水清浅真的没想到,砍头恐怖事件居然成了年前一景,吸引了不知道多少平民百姓去现场八卦。他知道这个事是因为谢铭给他写信抱怨西市口的素颂楼都被订满了,所以他没能看到第一天的砍头现场(水清浅:???)不过,最后他还是凑到了热闹,据说,是封冉砸了大笔银子从别人那抢到的包厢(水清浅:???),所以伙同谢铭、元慕、孟少罡几个,加上什么邱少,李少,顾少……水清浅熟或不熟的人,一起挤着把这热闹凑足的。   水清浅忽然有种迷之寒战,看飞天儿砍头,难道这么广受好评?高氏是自己作死,但天人府盛名在外,高氏顶着飞天儿之名被人们捧了这么多年,临了居然有这么多人盼着他们死!还去看热闹?据说砍头的时候,还有群群叫好哒?   水清浅这个迷之寒战,最后被苏平给破了。   来仪书院每年都有一个半月的新年假,苏小胖一放假就颠颠儿就跑过来玩来了。小胖子一进门就傻愣愣的盯着水清浅看,几乎看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不见动静,嘴里还咕咕哝哝的。水清浅仔细听着,小胖好像在念叨‘飞天儿’,水清浅这才意识到……好像,苏小胖之前一直不知道,他是飞天儿来着。   一开始,说来帝都找亲戚,后来找到爷爷、搬去跟爷爷一起住,水清浅的爷爷是大官,所以水清浅舍书院而入太学……这些种种对苏小胖,对苏家来说,都在情理之中。但随着苏家高纯度白酒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他们接触到的人和阶层也在逐步升高,算是摸到上流社会的门槛了,所以上流社会里那些风声雨声,苏家也得以窥豹一斑。   前有张氏的亏空案,百年世家被肢解得润物细无声;后有高家谋逆案,满门抄斩被传的沸沸扬扬;更有徐氏全族谜一样被天谴……唯一剩下的林氏也没几个能喘气的。个中内情怎么可能不被彻底深扒?   好啦,被深扒了吧。   如今整个上流社会都亲身体验了一把‘飞天儿的复仇传说’,以前关于宁仁侯身份那些影影绰绰的怀疑像烈日下的薄雾,退得干干净净。真飞天儿的赫赫威名,杀鸡儆猴了整个上流社会,还连带震撼了局外的平民百姓。像苏家这种半只脚踏进上流社会的,被吓住的小虾米,终于明白水先生宁仁侯就是真飞天儿!   真飞天儿……   苏小胖盯着水清浅看了半晌,忽然扑过去,抱着水清浅,上嘴就是一口。   “嗷!”水清浅无缘无故的被咬了一口,他反手捏着苏小胖的脸蛋扯开,“你干嘛?”   “我我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苏小胖抱着他,迷之喃喃,“真的,是活的……”还吧唧吧唧嘴。   水清浅没好气儿的捏扁小胖的脸蛋。   等苏小胖吃了点心,泡了温泉,洗白白香香跟水清浅一起滚到床上,震惊后的三魂六魄的才复了位。因为,   “你都是飞天儿了,还抢被子吖!”小胖子怒了。   “少废话,放手,我就要这个绣葫芦的,那个绣花的被子你怎么不要哇!”俩人都死不要脸的在抢被子。   “我是客人,有你这么待客的吗?”   “来做客你还好意思喧宾夺主,你怎么好意思抢主人的东西?再抢,赶你去睡隔壁客房。”   “我不要!”苏平反手抱住水清浅,还蹭蹭,“你是飞天儿,还是活的,我才不要走。”   “你没完了是吧。”   “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吖?”   “我现在告诉你了,你怎么不听话呀!所以,撒手,把被子给我(艹皿艹 )……………”   “不要,我才不要绣花哒!”   俩个矮豆丁肉搏滚了小半宿,最后挤在一床被子里,那个富贵花开的被扔在一边没人要。   “清浅,事情一码归一码,你不能因为抢被子输了就对我用那个什么飞天儿诅咒哈。”   “你才输了呢。”水清浅回嘴之后才关注重点,“……什么飞天儿诅咒?那是什么鬼?”   “不是诅咒吗,那那徐府怎么会那么倒霉,遭天谴了都。”   这个说法还真不是苏小胖首创,在更多的平民百姓心里,他们宁愿相信虚无缥缈的诅咒一说,也不认为张氏和高氏的覆灭是因为一系列周密的计划。那怎么可能嘛,人家好几百年的世家,家大业大的。   说起这个,水清浅就想起一件事,“我听说,还有很多人去看行刑?”   “对呀!多亏我家跟广平楼关系熟,才订到了一个二楼包厢……”   “啊?你也去看啦?”   “那必须啊!”苏小胖还觉得奇怪,“清浅,你为什么不去吖?因为水叔带你来泡温泉,温泉什么时候不能泡,你都没看到热闹吧。”   水清浅都懵了:为什么是热闹,那是砍头哇!明明很血腥很恐怖啊!   水清浅,“呃……你不觉得,大家都这么热衷看砍头,好像很奇怪……”   “嗯,其实挺吓人的,西市口一地的血呀……清浅,我我我到最后都没敢看,下刀的一刹那,我闭眼睛了。”苏小胖很不好意思的坦白。   “那你还去。”   “当然得去,这种大快人心的场面要是错过了……”   “这么遭人恨啊。”水清浅有些认知混乱,大家不是都很喜欢飞天儿的吗?   “……招摇撞骗多少年了,听说还收了很多人的供奉呢……连官家都被骗了吧。亏我以前还被那个徐璈拿大,你都不知道,现在白家田家他们曾经跟徐府走近的那些,都可害怕了。天灾什么的,肯定就是天谴!哎,清浅,你偷偷讲,我不告诉别人……你能跟天上的神仙说话吗?”   有苏小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脑补闲扯,水清浅拼凑后才明白前因后果,合着平民百姓以为四大天人府的真飞天儿早就被人暗害了,是凶手们冒名顶替这么多年,(吃瓜群众:所以才百多年没有飞天儿出世),如今真飞天儿,仁术先生宁仁侯出面清理门户。清理门户嘛,放在民间,哪家有不肖子孙被开宗祠打死打残都归结为自家事,官府都不管的。   可是,   “那个高氏一族是叛国罪,所以才满门抄斩的,你知道伐?”水清浅皱着眉强调。爹爹他们做了那么多,就是不想背这个锅。   “哎呀,懂~~~”尾音儿一波三折,苏小胖给了一个‘你我都明白’的那种意味深长的八婆眼神。      第87章 鹭子的新年礼物   按着计划,今年过年宁仁侯没有回帝都的打算,什么皇家的、世家的大大小小宴会他们一家子通通会缺席,想想苏小胖最开始那种忐忑犹豫后来又熊熊燃烧的八卦小眼神,水清浅觉得不回去过年挺好,他可不想成为八卦中心。话说回来,那些律法判罚有理有据啊,他们家啥也没干(大误),凭什么大家认为他们才是幕后黑手?   水清浅在最热闹的年前躲到庄子里,其余那些好基友就没这个好命了,过年前的社交活动一向是一年最重要的时候。他们都忙着呢。不能来拜访宁仁侯的温泉庄子,大家纷纷表示遗憾的同时,还着重抱怨了一下繁重的世家应酬,甚至孟少罡还特别写信哭着喊着叫小师弟快回来帮忙抄对联,羡慕水清浅可以逍遥自在的在庄子上度假……道理他都懂,可水清浅还有那么点不开心,感觉好冷清孤单,越临近过年,庄子上下就越冷冷清清的。   然后,阿昭哥哥来了,风尘仆仆,华服尽褪。   “啊啊啊啊啊啊!”   十七岁的姬昭,已经分明褪去少年的模样,长高了,肩更宽了,眉宇间少了少年时雌雄莫辩的秀丽青涩,却带着一丝成熟后的锋利,更沉稳,更果敢,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看着有点黑,有点素,但身姿更矫健挺拔的阿昭哥哥,小鸟尖叫着扑过去,三下两下爬到姬昭身上,蹬着人家的胯,骑上腰,搂住大脖,姬昭只得腾出用双手托住他的屁股,俩人才能平视。   “鹭子好。”姬昭脸上挂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微笑,温柔的,情不自禁的。   “阿昭哥哥……”水清浅紧紧搂着姬昭的脖子,忽然心情就好了。阿昭哥哥总是这样,总是在很合适的时间,很需要的场合,就忽然从天而降了。   “鹭子,”姬昭轻轻掂掂怀里的小宝贝,心头软乎得有点涩酸,感觉没怎么长大嘛,倒是相貌明显更精致了。   “鹭子越来越漂亮了。”   “是玉树临风。”水清浅粗声粗气的纠正。   姬昭是回来过年的,在雄山县当了两年县太爷,把一个四平八稳的小县操持得赋税增加三成,就算放在寻常官员身上,这也是一笔无法抹杀的绩优考评。既然在基层镀了金,自然要回来请功。再说,天人府高氏的覆灭,五皇子丧失帝心,这都是大事件,这个关头,姬昭不可能不回来怒刷存在感。不过,回帝都见皇帝亲爹之前,就先跑到宁仁侯的温泉庄子里来,确实有点不妥。所以姬昭乔装了一番避人耳目,跟着送年礼的车一起来的。这倒不突兀,过年走礼,全国各地的权贵官宦都借着时节走关系,一车车礼品来回往复,再平常不过。尤其是今年,尤其是宁仁侯府,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着孝敬的名义拉关系。临快过年,庄子这边每天都能收到几大车,城里宁仁侯府那边就更多了。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是皇子?”不知道哪根弦被触动了,小鸟凶巴巴的开始翻旧账。   姬昭:“我记得,某人也没说他是仁术先生的儿子。”   水清浅心虚的立即换了话题:“你说过要送我一艘贝壳粘的小船。”   姬昭:“那你也说过带我去摘山枣。”   水清浅怒了:“前年重阳节你还忘了给我寄礼物。”   姬昭笑了,“好像我也没有收过礼物哦。”   水清浅:“那你也从来没教我功夫。”   水清浅:“你还没教我射箭。”   水清浅:“你还没教我打海战。”   水清浅:“你还没有请我吃用井水镇过的椰子。”   ……   水清浅扯出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不知道到底属不属实,反正统统都是姬昭欠他的,欠死他了。直到最后扯出的一句,也许才暴露某人真正心底里在意的,非常非常在意的:“你还说,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的。”   姬昭无声的亲亲小鸟的脑顶,抱歉,鹭子,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久。   我,真的很想念你。   这一次姬昭带给鹭子的礼物,几乎算是借花敬佛。   “你去我家啦?”水清浅惊喜地冲着那两口箱子扑过去了。   “嗯,挑了一些,也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   “是我的黑衣侠,我的弓,啊!还有豆豆游记……”   水清浅那年出门游玩轻车简从什么都没带,谁会知道他们竟然一去不返?他的木偶军团,他的狩猎宝库,他的十八般兵器谱,还有他的连环画,他伟大的探险计划藏宝图,他用来做观察日志的叫‘妞妞’的兰草……太多太多都被留在那个淳朴的乡下地方。似乎没人考虑过,水清浅会不会在乎那些留在水吟庄的儿时小玩意——这似乎是个多余的问题——水清浅,人品贵重、天资卓越,他是帝国的未来,他见多识广,他经历过大半个东洲帝国的旅行,如今他在帝都过着繁华似锦、富贵无双的生活,比起曾经那些出自乡下手艺人的粗糙活计,他现在拥有更精致的木偶,更名贵的玩具,更……   水清浅摸着箱子里那堆不值钱的玩意,“阿昭哥哥,我喜欢。”抬头,认真的,“很喜欢,谢谢你帮我把它们带来。”   姬昭忽然心里有些酸涩,“你喜欢就好,”他伸手刮刮鹭子的鼻子,打破空气里的那丝丝沉意,“也不枉我精心挑了两天,你的玩具也太多了一点。”   水清浅仰起脸,给姬昭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   其实,姬昭避人耳目改变行程,还乔装打扮偷偷来温泉庄子,目的不是为小鹭子送礼物来的。为宁仁侯,为了朝局,为了未来规划这些才是拜访的重点……可是见到鹭子的那一刹那,所有这些理智规划好的东西突然变得无足轻重起来。鹭子依然是那个会跟他任性撒娇的小东西,他又何必是身份显贵心机深沉的昭九殿下呢。   姬昭在温泉庄子里待了三整天加一个下午,没有刻意跟宁仁侯拉关系谈时事,反而一直在陪鹭子悠闲度假。那两大箱子玩具足够小鹭子跟他显摆很久,还得显摆他新学的,比如插花,比如调香。但无论哪些方面,姬昭都能跟上拍,弹弓打鸟他会,抚琴茶道他也会。   所以,阿昭哥哥最好了!!!\(≧▽≦)/   可是悠闲的日子实在太短暂了。姬昭为了这次拜访,日夜兼程抢出来一点时间差,用完了就必须得走。走的时候,姬昭左手拉着依依不舍的鹭子,右手边宁仁侯跟着踱步,一步一步的把这个大麻烦从后院送到前院,送到大门口。   “还不够沉稳,仍需锻炼。”这是宁仁侯的评语,“就这玩意能瞒得住谁?”同时还鄙视的是姬昭身上的短打布衣,所谓的乔装打扮。   “先生……”姬昭被宁仁侯堵的无语。   在知道鹭子的真实身份后,姬昭曾经无数次回想他们初遇海岛的经历,他非常确定当时宁仁侯就在那个岛上,可是完全没有头绪,如今,真真切切的站在宁仁侯身边,姬昭终于明白那个路人甲似的毫无存在感的别院管事就是宁仁侯,确实,他这点装扮离宁仁侯的易容术可差远了。   到了大门口,“先生请留步。”姬昭执的是后辈的礼,然后看看身边的小鸟,“鹭子,我那先走了,等节后在帝都……”   宁仁侯忽然开口,“过完年,我会带鹭子去北边看草原和天池,大概四五月份才能回。”   姬昭:…………   “……直接从庄子这边就出发,所以,咱们就此别过,你好好保重。”   姬昭愣了一下,顿了几顿才做个长揖,“多谢先生教诲。”   姬昭带着人走了,水清浅拉着父亲的手默默的转身回去,步履沉重闷头走,小鸟的翎羽都耷拉下来了。   宁仁侯→_→真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鹭子,你明白我刚才在说什么吗?”   “阿昭哥哥的登门拜访并不算谨慎,但爹答应会帮他遮掩,对吧?”水清浅回答,他用的是逆推法,他爹嫌弃阿昭哥哥的易容术,那言外之意就是他这次拜访行为可能被有心人查出来。他爹既然指出来了,自然意味着会帮忙妥善收尾。他爹还批评阿昭哥哥不够沉稳,所以就是变相评论姬昭当前的历练还远远不够,仍要继续奋斗?   “刚刚爹你在建议阿昭哥哥继续历练,对吧?还建议他不要留守在帝都,是吗?是我猜的,你说我们要出门游玩,连再见面的机会都不给,那就是说,他在帝都这段时间,我们都不会见面了,就是在装不熟?就跟对所有其他皇子那样,是不是?…………爹你说得好像打哑谜,阿昭哥哥能明白吗?”   宁仁侯→_→呵呵,那位小爷长了毛比猴儿精。也就是他家傻鹭子还以为……   “爹,我们真的又要出去玩啦?”小鸟的尾羽翘了翘。   宁仁侯,“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帝都这些小伙伴。”   “出去玩又不耽误这个,反正我们还会回来哒,我们是还会回来哒,对吧?”   宁仁侯→_→   父子俩咯吱咯吱的走在雪地小径里,四下安静得紧。马上要过年了,除了不太会说话的十来个昆仑奴留守,庄子里的短工长工都放假回村儿去了,庄子静谧得甚至听得到梅花开放的声音。   水清浅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所以,阿昭哥哥就是下一任皇帝?”   他爹,……   “必须是吖,其他人我又不喜欢。”   他爹,……   “他这回回家,不会再有人欺负他了吧?我听说,那个华妃娘娘被赐酒了……不知道月桂从此以后还会不会那么嚣张跋扈。”   他爹,……   “爹,我有点想念小幺了。”   宁仁侯:“……其实你是真的真的非常喜欢小幺吧?”   水清浅:?   就像宁仁侯计划的那样,过完年,他就带着儿子出门游玩去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这方面,钟老先生通达得很,对水清浅出门的计划挥手放行。有亲爹和师父的首肯,又有亲爷爷的不管,其他人再没有置喙的余地。与之前他们的旅行经历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身边多了几位金吾卫,也都是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熟人,所以,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   宁仁侯这一走就是三个月。而姬昭在帝都从过年一直待到四月初,在宁仁侯和水清浅最终回家之前,他领了任务离开。   但嘉佑帝这回是真心舍不得儿子走哇。   长子遇害,五儿子疑似为幕后黑手,这深深伤害了这位帝王的慈父之心,他花了漫长一个冬天重新回忆审视了自从长子去世后的点点滴滴,才惊觉发现他的儿子们早就变了。也许不是他们变了,是自己终于肯清醒地张开眼睛看清楚他们。儿子们都想要这个位置,嘉佑帝明白,但他觉得,要做这个位置,起码要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   在得知太子去世之后,朝上朝下很多人都跟乌眼鸡似的上蹿下跳,押宝似的要弄个拥立之功。理智的讲,不能怪他们。这些人这辈子的追求不就是为的升官发财吗?可皇子们也跟着鸡血上头就让嘉佑帝伤心了,你们是兄弟呀,你们还记不记得死去的那个是对你们很好很好的皇!长!兄!   要不是石恪当时出了主意,给缓了一步,更难看的赤膊上阵强势开撕,恐怕就要在这帮皇子中间真实上演了。现在仔细想想,那时候陪在他身边最多的人似乎就是姬昭,在他几个兄弟纷纷私下串联拉拢势力的时候,唯一给太子守足七七的也只有姬昭一个。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回来迟了一步,没给大哥守过头七,守足七七就当给大哥赔罪了。”可姬昭是千里奔丧,几日不眠不休中途还累死了三匹马,那时候他也才十四岁。   然后呢,然后石恪给出了主意,姬昭就领任务走了。再然后,他满载而归,嘉佑帝分明的感受到了姬昭的雄心:他就是奔那个位置去的,所以才会用心磨炼自己,一点一滴,每一步都是为了跟那个位置更靠近,包括他这次领到的任务,野心勃勃不予遮掩。如此坦荡,反倒叫嘉佑帝觉得顺理成章。姬昭背后有安国公,有邵明川,他还是妗荷的儿子,包括早逝的皇后在内没人比她的出身更高。若不是嘉佑帝的私心,姬昭可以一出生就是嫡子,再名正言顺不过了。他现在主动来争这个位置,合情、合理、合规矩。或者至少姬昭是真的在锻炼自己,他真的用心为国为民做了事。你看看他那班在中枢整日只学会拉帮结伙的兄弟…………是的,嘉佑帝心里已经有倾向了,不再像两年前的两眼一抹黑。石恪的这个法子,还真的大浪淘沙了。   所以,嘉佑帝更希望姬昭能留在帝都,跟宁仁侯府搞好关系,好好经营一下。可没想到宁仁侯连面都没露的带儿子出门游玩去了,他才不信什么万卷书万里路的说法,分明就是不想扯到关系才避出去的。嘉佑帝还指望水清浅跟姬昭是旧识,保持什么什么情谊更利于沟通,现在看来,他也不敢太乐观。即使如此,嘉佑帝也没想把姬昭派去远的地方。历练嘛,姬昭体会过民间疾苦了,剩下的在中枢,熟悉一下中枢六部的运转也很有必要。可是没办法,军情紧急,加上姬昭的野心,姬昭自己选定的下一个目的地,嘉佑帝妥协了。   姬昭这次领的任务在南边,瘴气密林覆盖下的未开化之地。   开发南疆一直在中枢计划之内,宁仁侯卖出天价的奎宁早就投入生产了,有了这种不怕瘴气的东西,大军压境,实力碾压胜负毫无悬念。可这又不仅仅是打仗的问题。南疆那边说是不毛之地,其实有很多山民野人藏在其中,之前大军一个劲儿的碾压,弄得跟山民势同水火。占地盘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地盘站稳之后,得有商人去投资,有人去开矿,有常住民仔细经营,这才能有利益收获。不然,朝廷白花花的银子扔出去,就是为了得到一片焦土?一切不能收回受益的战争都是失败的战争——这是祖训。   但现在的是大军碾压过境,貌似轰轰烈烈的胜利,结果地盘守不住,那些山民灵活的跟猴子似的,驻军多了人家不来,驻军少了根本不顶事,刚建好的基地,没人看着转眼就被烧光抢光了,喝头啖汤的一波商人简直被虐得欲哭无泪。真抓住了山民,又不能允许他们奴隶买卖。放火烧山更不行,都是钱哪,反正派出去的五万大军陷进去,白花花的银子一天天往里扔,怎么都不见成效,再这样下去,朝廷得亏到姥姥家。   那彻底不打了?   别开玩笑了,且不说前期投进去多少。据说,那里还有金矿、玉矿、宝石矿,就算没有这些,温暖潮湿的气候足够粮食一年三熟到四熟,单凭开农场都是一大笔财富。多少豪商和权贵拿着钱在后面挥舞,急得眼红。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撞南墙不回头!!!   姬昭算是临危受命……不是堂堂皇子为钱去帮商人推磨。开发南疆的军队是从其他好几个地方军里抽调凑出来的,摊到这种苦活累活,这五万人恐怕都是没什么背景的小虾米,是人家不要才扔出来的。但姬昭如果能把他们抓在手里,经营好了,这就是他日后的铁杆嫡系。军队里的弯弯绕绕,当过元帅的安国公简直不能再通透:在四方安定的大前提下,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皇子若想插手军队的事情,培养自己的军权势力,这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退一万步讲,万一争皇位真的拼到兵戎相见的那天,有这五万兵马在手,姬昭可以指着他所有兄弟们的鼻子放话:我不是特指谁,我是说你们所有人,全是辣鸡!   手中有兵,也只是其中好处之一。   姬昭作为统帅,南疆一旦开发出来,头啖汤舍他其谁。一本万利谈不上,但身为男人总得攒点老婆本吧,不然,真的一辈子啃老?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从来都是万万不能哒。   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件事干好了,就是永载史册的开疆扩土之功。到时候姬昭从出身到资历,到能力,到权力,几乎就是全方位碾压他那帮兄弟。姬昭的这一步棋,有安国公的出谋划策,有他舅舅邵明川的人脉做支持,还有,宁仁侯隐晦的背书。昭九殿下,嘉佑帝最骄傲的儿子,怎么能放弃这样机会?   所以姬昭走了,临行的时候皇帝亲爹又额外给儿子加了五百金吾卫,外加两千护卫和一批军用物资,呃,临了临了,还顺手给姬昭塞了两个女人。儿子十七岁了,早该教导人伦大事,只是他这么些年在外奔波,都没顾上,嘉佑帝也是临到出发前才忽然想起来,一边怪掌宫闱的后妃糊涂,一边怪安国公这个当外公的居然也没提醒自己,眼下时间这么紧,别说大婚来不及,选侧室都嫌不够用呢。嘉佑帝匆匆忙忙让后宫嫔妃挑了俩年轻貌美的良家子,出身门第顾不上,家世清白就行,当侍妾给送上路了。      第88章 长大了   五年,不长也不短的一段时间。   五年,足够一个孩子从牙牙学语长到会打酱油;五年,却只够寒窗苦读的学子轮到一次朝廷大考,对于已经步入官场的无数小吏来说,五年光阴转瞬即逝,甚至都不够升上一级的。但仅仅五年的时光,却让东洲帝国的版图扩出足足三个冀州那么大的地方,就在原本瘴林密布,飞鸟难觅的南疆领地。黄金,宝石,玉石,香料,木材,农场……如今这里就像个淘金天堂,如假包换、炙手可热。这里被称为新秦州,以此纪念二百多年里再次为帝国开疆扩土的秦郡王姬昭。   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个城池,甚至每一个农场边界的划分和定价,都是有姬昭留下的痕迹,他就像传说中开天辟地的盘古,从无到有,创造了这个地方。可他现在要离开了。是中枢那边派下的命令,要他‘解甲归田’。   说来好笑,五年的光阴,让姬昭创造了一方世界。他那些在中枢历练的兄弟们,却还没有谁有能力独立掌控一处公署。这似乎非常给力的证明,如果你真的是个草包,亲爹是皇帝都不行包打天下。在这样的环境下,姬昭的光芒就太令人眼红了,想必朝中那边,他没少被人编派。类似这样的调令,最近三年来姬昭顶牛过不知道多少次,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尤其他还是一位身份高贵的郡王。   但现在,他要回去了。   是外公提醒了他。   在新秦州,姬昭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他掌控这里一切,土地,人口,钱粮,兵马,甚至包括官员的选用和律法的新订。恐怕坐在皇城里的嘉佑帝的权柄都远远没有姬昭这样集中过。他说一不二,在当地未开化的山民心里,他更像是神的化身,可以移山倒海,可以撒豆成兵。五万商人移民,八万帝国边军,还有几十万原著山民,在他剑锋所指,攻无不克,膜拜,朝圣,唯命是从。无上的权势和地位让姬昭有些沉溺其中,在南疆,他已经是万人之上,可这里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新州,他差一点就迷失了。   权力,真是个迷人又可怕的东西。   如今跳出这个迷障,姬昭甚至理解了中枢的命令。不见得是有人眼红,下山来摘他的桃子,他是南疆驻地军的最高指挥官,他现在麾下已经扩充到了八万人。他还是这里手握庶政的太守,这里每年的赋税快赶上潜港了。如此军政钱粮大权全握在一个人手里,这个人还是个皇子,说真的,中枢能坚持到现在还在心平气和的派调令,措辞文绉绉的骈四俪六,也真是心宽。清醒过来的姬昭甚至得庆幸自己的运气,感激他的支持者在帝都为他艰难周旋。   二十二岁的姬昭,已经被战场和官场磨砺成老鸟的姬昭,褪去十七岁初入成年世界时的锋利。此时的他面容沉稳,眼神深邃,有明显超出年纪的成熟和深沉,配上常年练武的健硕身材,尽管依然保留五分芙蕖夫人的精致相貌,但留给人们的印象里,大概只剩威仪,而不是俊美。   姬昭站在观凌亭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身后走过来一个端庄贤淑的美人,手里挎着大披风,“夫君,在这里想什么呢?莫要着凉。”   “嗯。”姬昭回头,伸手拢拢披风,“雨柔,你多费点儿心,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曾雨柔微微一愣,很快回神,“好的,我这就让人收拾。”这些年跟着殿下东奔西走的都习惯了。   “这次,我们要回帝都。”   曾雨柔脸色微变。   曾雨柔就是姬昭的两位侍妾之一,另一位刚到南疆就水土不服去世了,所以,姬昭的后院是她一人独大,没人争抢的最佳因果就是姬昭目前的一子一女全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也因为生下了郡王长子,一年前,姬昭已经给她请了郡王侧妃的名号。以她的出身和家世来说,这就算一步登天了。   说起来,她也算幸运。那时已经有消息传来,郡王要出兵南疆,所以家眷要随军去那个让人谈之色变的南蛮之地,去照顾姬昭的生活起居。当时有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说昭九皇子不受官家待见;说昭九皇子没捞到历练的资格,其他皇子都在中枢锻炼小两年了,昭皇子在哪里?就算昭皇子年纪最小,如今十七岁,好不容易被派了任务,却是个不毛之地,这是妥妥要被流放的节奏……各种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任谁都不会喜欢这样的亲事,曾雨柔自然也是不愿的,但偏偏就被家族推出去了。当然,在这样的亲事里,她没有置喙的权力。让曾雨柔意外的是,姬昭不仅俊美非常,还有智慧,有担当,抛去那些传言,光看他的家世、相貌、能力、才华……几乎无可挑剔,妥妥一枚男神,所以,俩人在南疆的生活也算顺风顺水。   曾雨柔也没吃太多的苦,就算只是侍妾,那也是郡王的房里人,住的地方离前线大老远,物资可能不奢华,但起码生活安定。最开始住的地方不太好,是军营,后来他们建了大后方,有了城,有了府宅。后来有了更多的城,更多的官员和家眷陆续迁来,还有那些豪商,大地主,帝都各路权贵的代理人……直到现在,这里也不比寻常地方州县差什么了。在某种程度上,曾雨柔是满意的。在跟随姬昭这几年里,她主持姬昭的后院,扮演着无名的正牌夫人的角色,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如果回到帝都,上有未来的正牌王妃,左有另一个侧妃,下有四个良仪,这么多有名有尊位的女人,她必须有危机感。   不过,曾雨柔很快反应过来,“那真是太好了。离开这么多年,夫君很想念父皇吧?”姬昭可是背着扩土封疆的大功绩回朝的,妥妥的封亲王,亲王之后还有皇储之位,未来,就是万万人之上。有这样的地位,那样的远景,何必在偏远之地当土皇帝?帝都,中枢才有他们想要的一切。   曾雨柔面带微笑,一路跟姬昭说着回帝都的畅想,好像真的没一点不高兴的样子。她的出身不高是硬伤,不说未来的王妃,未来的另一位侧妃的出身恐怕也要压她一头,但她也不是没有优势。她已经是侧妃,上得玉牒,进得祖坟,待将来有朝一日…………比起还不知道人影儿在哪的正妃,她当家多年,育有一子一女。就算将来正妃进门,收了管家的大权,她的小虎头可是姬昭的长子!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东洲的俗语,代表他们的传统文化。听说五百年前诸侯混战的时候,还有规定十三岁前必须成亲否则官府直接拉人去配对的法令,一切为了增口添丁繁衍生息。现在倒是没这种奇怪的条令,不过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的扎在人们心头。   元慕十八了,去年入秋的时候恩科拔了头筹顺利进入露松书院,跟寻常寒门子弟不同,他这种出自官宦豪门、各方面又极为出色的世家子弟,早在皇上和内阁重臣跟前挂过号,中枢六部下属司衙有各种补阙等着他。当然,在元慕真正步入官场之前,还有一个重大的事情等着他,成亲。   先成家,后立业,这是习俗。在元慕未来一片光明大道的前提下,十八岁成亲,属于上合天道、下合人理,所以最近帝都里的热门八卦就有元三公子婚事这一话题。   谢府,英华苑。   谢家嫡孙谢铭的英华苑上房的碧纱橱内,一位十几岁的少年公子斜靠着炕桌,身穿月色兰花绣福字纹镶边的方领直身袍,绾起来的发髻间系着四个鸽蛋大小的明珠,腰间垂素淡柳色丝绦,配上一块不见瑕疵的羊脂麒麟玉,通身富贵,气质清雅,简直让人舍不得转开眼睛。明明是个周身都环绕着仙气的小神仙,烟色眼尾却已经微微上扬,横出一抹带任性的霸道,“谢山虎,别磨磨蹭蹭的,你给老子快点!”   “别催,我这不是加紧弄呢么。”谢铭嘴上应得急,本人却只顾四平八稳地站在那里伸胳膊,等着两个大丫头加四个小丫头给他穿衣提裤,梳洗装扮。水清浅直接给白眼。多大的啦,还让别人给穿衣扣扣子。但谢铭的巨婴行为在权贵圈子里是再正常不过。如水清浅这般至今身边没个贴身伺候的人,才是上流社会里唯一的另类。   “你在军营身边没有丫头伺候怎么办?”   “不懂了吧?”谢铭鄙视他,“出操的时候都打赤膊。日常武服内外两套,全是短衫。”哪像现在,光是搭配腰带上的丝绦、玉佩、荷包这类零七八碎的装饰,就够几个丫头折腾一阵子。   “然后头发就随便抓抓,就可以出门了。”水清浅接话讽刺。   谢铭不稀罕搭理他。   过一会儿,   “清浅,你真的打定主意……”   “你要反悔?”凤睛一眯。   哪儿敢呀,怂怂的谢大少拉个借口,“咱俩不会被别人看到吧?”   “我怎么会没有完全准备?”除了成功地支开元慕,水清浅此时得意洋洋地伸手从袖袋里拿出个巴掌长的竹圆筒,一节一节拔开,赫然是一只千里眼。   谢铭惊了,腾地转身,千里眼这玩意是机密军械,就他所知,每一只千里眼都有编号,管制记录精确到每个人持有人的头上。   “你这个从哪里拿来的?”谢左副尉沉声三度,神情严肃。   “我自己做的,是官家同意哒!”水清浅扬着下巴,理直气壮。   谢铭一个字也不信。   好吧,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   水清浅想弄个千里眼,于是去找官家求援助,他给出的理由是,借来去郊外打猎。   “胡闹。”陛下一句话给否了。   然后官家就被某个锲而不舍的熊孩子缠上了,磨得没法,随口打发他,“有本事你自己去捣鼓,那朕管不着。”   于是,水清浅认为自己成功得到了圣上口谕。   “花了我大半个月功夫呢。”水清浅不甘心的挣扎。   千里眼被谢铭武力强行收缴了。经过帝国武学院外加禁卫军营的一年多历练,如今十七岁的谢铭可不再是跟水清浅成天胡闹不知天高地厚的帝都小霸王了。随着心性越来越成熟,谢铭也越来越理解为什么飞天儿会有如此特别的地位。像水清浅这种危险分子你不牢牢看住了能行么?这个千里眼,回头等圣人和兵部知道了,估计得把他们郁闷死。   “好了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谢铭连拖带哄的拉水清浅出门,不给那货讨回千里眼的机会。   他们这是要去参加东安郡王府的春日宴。   春天里呀桃花开,像春日宴这种打着赏花名头,实则让大家增加社交、促进友谊交流的权贵聚会,其最终目的不言而喻。主角是权贵圈子里的少爷千金,未婚。呃,说起谢铭和水清浅今天在春日宴计划要办的猥琐事,跟元慕的亲事也有关系——他俩想偷窥元慕未过门的妻子。   元慕,有名的世家公子才子,他的名声始于太学时代,不过太学的圈子还是太小,真正名声大噪是他转战露松书院开始。露松书院汇聚天下英才,元慕一出手,灭杀九成九。他的成亲,在人们的观念里,注定得属于传说级别的才子佳人配。你要不是什么郡君、县主,公卿贵女,你好意思嫁给名满帝都的‘相思公子’么?   实际没有。   元慕的妻子不仅不是世家门阀,更无缘达官显贵,是台州某个大海商家的女儿,听起来挺门不当户不对的,但据说,台州陆家当初于元慕的祖父有救命之恩,俩家结亲,是陆家有情,元家有义。当然,也有台面下的难听说法,说两家联姻是官与商的结合,是钱和权的交易。陆家有的是银子,需要权力和靠山,元家呢,摊摊手,表面光鲜却内囊空虚的窘境在门阀世家里不算罕见,打肿脸充胖子更是比比皆是,元家这是卖儿求财呢。   好吧,这种闲言碎语,水清浅是听不到的,所以当他听到元慕的亲事之后,他关心的重点是,这个陆家千金从来都没听说过啊。就算不是帝都本地人,那年前年后上流社会里那么多社交机会呢,以元慕未婚妻的身份登场,但凡有那么点出众特长,容貌,才艺,女红,任何一方面都行,也不该完全没留印象。可事实是,真的就没听说过,一个完全不曾被人提起过的小透明姑娘,跟元慕如日中天的才子之名感觉好不般配。所以,也不能怪水清浅计划出那么猥琐的行动,甚至不惜弄出个千里眼要一探究竟。      第89章 花园密会   “清浅,你别白费劲儿了。就算那陆家姑娘无颜无才,配不上慕少,慕少难道还能退婚?”   “为什么不行?”   谢铭伸手捏捏水清浅的脸蛋,“你当婚姻嫁娶的大事,人人都可以像你这只小飞天一样随心所欲呀?”   啪!水清浅炸毛地拍掉谢铭的爪子,他现在最恼被人叫‘小’飞天儿。   过了新年,水清浅就算半只脚跨进十五岁门槛了,正是翩翩少年郎的姿态,可‘小飞天’这个名声成为败坏水清浅形象的最大问题。自从水清浅入帝都,认祖归宗,成为首席大律政官的亲孙后,他就是出身豪门的顶级贵公子之一,他的出身,他的才华,他的品貌都是最顶级的。随着水清浅慢慢长大,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君子端方的优雅风流,又有官家的亲自教养,贵气由内自外,如此一切很完美,可大约因为太完美了,水清浅发育的慢半拍就显得特别突出,‘小飞天’的名号叫得比他小时候还夸张。   这是水清浅的雷区,一踩就爆。   谢铭用一只手,三下两下全面压制水清浅之后,给他讲解元慕不能退婚的内里缘由,“元老太师亲口答应的婚事,有媒有信物,又有曾经的救命之恩,如果元大人敢反悔,元府的名声就全毁了,这叫背信弃义,你叫慕少日后如何在士林、在官场立足?”   水清浅抓住谢铭讲述中的漏洞,“你的意思是说,要解除婚约,就得女方出错,是吧?”   “喂!你不许乱来。”谢铭吓一跳,“不许折腾幺蛾子去败坏人家姑娘的名声,这不是儿戏,明白吗!”谢铭语气很重的警告。   “还用你说?我难道就是个混蛋?”水清浅撇撇嘴,再说,就算他真的要做什么,也得先看过元慕的心意。   谢铭欲哭无泪,说了那么多,他其实只想掐灭水清浅的猥琐偷窥计划。这要是被人看见了……   俩人正说着话,马车的速度慢下来了,东安郡王府快到了。   权贵圈子里的宴会有很多,但像东安郡王府的春日宴这么有传统有名气的盛事也不多见,所以一临近东安郡王府,道路就开始堵。一点点蹭到府门口,从门口到郡王府的四季园,水清浅和谢铭下车后的一路上遇到一拨又一拨人,跟相熟的打寒暄,跟不熟的被熟的介绍后又是一顿寒暄,路上还碰到过几次路过的女眷,也是同样寒暄过来。   一直生活在这个圈子里,不拘男女,水清浅都认识得七七八八。不过,今儿头一遭,他倒是开始注意起各家女孩子的相貌来了。漂亮吗?他觉得都算正常范围,没觉得谁丑,也没觉得上帝都十大排行榜的美人有多绝色……水清浅私底下跟谢铭八了八,却只得来那厮奇怪的一瞥。   郡王府的四季园是四个花园一体:山茶、芙蓉、海棠、梅雪,各具特色,景色秀美。春日宴从来不会特意划拨界限隔别男宾女眷,家世相熟的聚在一起,谁家哥哥带着妹妹来的,谁家姐姐带着弟弟来的,你总不能硬性划分把一家人拆开吧。不过,终归女孩子会慢慢凑在一起,谈衣裳,谈首饰,或者拈酸地计较一下琴棋诗画。而少爷们也会三五成群聚在一块,谈人生理想,谈风花雪月,还有男人之间永恒不变的某些内容猥琐的话题。   水清浅今天就经历一场典型的春日宴交谊。   他跟谢铭在山茶园的小径上遇到了孟芳菲,就是孟少罡的亲妹子,这位女汉子五六年前出嫁之后,就随着夫君的家族去了外地,去年秋才随夫家一起回来。都是孩儿妈了还参加这种变相相亲会,自然另有目的,她带着小姑子楚儿,还有楚儿的几个堂表姐妹一起来的,才进京的工部尚书家眷嘛,社交两眼一抹黑,孟芳菲就是带着她们打开京城的人脉。现在碰到水清浅和谢铭,必须好好寒暄。   家世相当,背景相似,他们这些少爷千金聊起八卦的话题都不带脱节的。然后闺秀们转身又介绍了她们的兄弟给水清浅和谢铭,就这样兜兜转转的,最后几位闺阁千金相约去了芙蓉园,而水清浅和谢铭跟原本不算熟悉的程少、庄少相处愉快,又拉着孟少罡转回到隔壁梅雪园,跟另一伙少爷们组队玩投壶行酒令。   咣啷啷啷——   箭矢在瓶口处绕了两圈,吧嗒一声,掉外面了。轰得一声,众人大笑。   “又没投进去。”   “罚酒!罚酒!”   在一口饮尽前,谢铭忍不住控诉,“你是故意的吧?”   水清浅满脸无辜的摊摊手。   看到谢铭豪迈饮酒,旁边一群人跟着大声叫好,惹得过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小小冬嬉阁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轮流又启一盘投壶,咣啷啷啷——吧嗒。   悲剧依旧。   谢铭一脸控诉的小眼神,然后端起酒盏咕隆咕隆灌。   旁边有新进来瞧热闹的忽然发现,“哎,为什么是铭少饮?怎么不罚公子自己喝啊?”   “说是有家规,十八岁之前不能饮酒。”   “好奇怪的规矩。那成亲的时候,岂不是连喜酒也不能喝?”   “谁知道。”   噢噢噢——   这时,投壶那处又炸开一大片哄笑声。   “耶耶耶耶!公子威武!”对手们在为水清浅欢呼。他居然又没中。   “真是神一样的准头。”   “喝!喝!喝!”众人一起起哄。   “清浅,你也算破春日宴的记录了。”谢铭举起第四碗酒到嘴边,“你一会儿负责背我回家。”   “包在我身上。”水清浅撑出一副大马金刀的豪迈范儿。   谢铭翻着白眼,把酒一饮而尽。   “好!”   谢铭与他神一样的队友水清浅同学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代价就是谢铭被罚酒无数。多亏他酒量大,十来杯进肚,依然精神抖擞地继续组队征战沙场。神一样的队友终于被替换位置了,谢铭一声长啸,准备咸鱼大翻身。他手持羽箭正在瞄准的时候,那边孟少罡一声惊叫,“哎!清浅……”   “嗯?”谢铭闻声回头,瞧到水清浅的样子,神色立时一凛,扔下羽箭,错步飞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   “意外啊?”   “没事儿吧?”   孟少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好好地,水清浅突然无声无息地就一头栽下去,亏他手疾眼快拉住了,不然他一准儿把头撞到石桌上。现在那只小飞天双眼紧闭,脸颊绯红,谢铭伸手摸摸水清浅的额头,带着淡淡的烫。谢铭的脸色非常难看。   冬嬉阁里前一秒还热火朝天的气氛,嗖地一下,死静死静的,在场所有人几乎脑子都嗡的一下,心头不由自主闪过一个词。别忘了,天人府的血腥大清洗才刚翻过去没两年……几百年的世家,说没就没了,如今连闲言碎语的八卦都没有人提,仿佛他们从来没存在过。宁仁侯府这块招牌,摊上谁,谁不头皮发麻呀。   如今,这是怎样一种状况?   这边孟少罡已经撬开了水清浅的嘴,凑过去闻了闻,然后起身一眼扫遍桌子上的吃食,拿过一只白瓷盏,舀了舀瓷盏里的甜汤,然后把勺放在嘴里舔了舔,表情顿时扭曲得不行,“谁把梨花醉推到清浅跟前了?”   麻烦精被带下去醒酒,人离开之后,冬嬉阁里的气氛才算慢慢缓过来。   “刚刚是怎么了?”   “吓尿……”   “谁作死?小爷心都要跳出来……”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梨花醉也醉死人?”   “公子威武!”   在路上的时候,水清浅就迷迷糊糊缓过来了。酒酿甜品而已,哪里这么夸张?只是最初一股酒劲儿猛地冲上头,给水清浅冲晕乎过去了,此刻被外面的风一吹,醒了。水清浅心里明白大概就是那盅梨花醉,可他才尝了两口。   “我醉了么?”懒洋洋的把头靠在谢铭身上。   “你还真好意思问,别人还以为是你被罚了十几杯呢。”谢铭一脸唾弃。把人抱到落叶轩,郡王府的下人早已经都收拾妥当,郑重其事到连醒酒汤都温好了,看那一碗琥珀色的醒酒汤,谢铭有点哭笑不得,一口梨花醉,至于的么?把人顺手扔到榻上,桌上醒酒汤转身被谢铭端起来吨吨吨一饮而尽,喝完一抬头,见水清浅倚着软枕,臭脸盯着自己。   谢铭看看手里的空碗,看看水清浅,又看看醒酒汤的空碗,硬着脖子反击,“瞪什么瞪?还想喝醒酒汤呀,你能不能再给我更丢人一点?”   哼!水清浅怒火中烧。刚刚谢铭像拎小鸡仔似的把他一路从冬嬉阁抱到这里,然后又顺手扔到榻上,举重若轻,动作不好太行云流水了一点!!遥想当年,他跟谢山虎同窗同班,一起上房揭瓦,调皮捣蛋,水清浅一直以为自己是老大,山虎是自己手下败将兼打手小弟来着。现实啪啪打脸,这……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铭一脸懵逼的蒙头捱了一顿暴打。   更过分的是,谢家大少挨完打,还得伏低做小地好哄歹哄兼赔礼道歉,再后来,乖乖地跟着水清浅往芙蓉园那边蹭。   四季园,此时此刻早没了宾客刚到时的大寒暄局面,一堆一伙的各自找去处,女孩子们赏花、作画,谈论衣裳女红;少爷们这边拼诗,拼酒,拼韵事……随便几样活动,便把男女活动空间划得界限分明。也不是说男宾女客就得分割开来,只是谁家公子都不会没脸没皮的硬挤进女孩子堆里。   幸好,他们有千里眼。   谢铭依然觉得不靠谱,“芙蓉园里那么多姑娘呢,你知道哪一个是陆家姑娘?”   “梅将军听了这种话,恐怕要哭吧。”水清浅嘲讽谢铭,他俩一起在武学院上过课,梅将军是他们战术课的指导,“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战前打探敌情?”   “你又干了什么?”   水清浅不屑的瞥他,“跟芳菲姐她们打招呼的时候,你是不是眼睛只顾盯着人家小妞?”水清浅抢过千里眼,哼声,“重色轻友的二货。”   “你不重色,你□□了吧。”谢铭也明白了,“你刚刚是不是又甜言蜜语给哪家小丫头下套了?”   “我懒得跟你说。”水清浅转身踩着谢铭的腿、胳膊肘、肩头……噌噌噌两三下,爬上树了。   谢铭翻了翻眼睛,四下看看没人,也三步两步的蹭到树上,“边儿去,给我腾点地方。”   “再挤我掉下去了。”   “那这样……”   “我不要。”   “少废话。”   在贴身肉搏战里,水清浅跟谢铭的胜负比是零比六。所以一如既往的,水清浅,完败。   谢铭把水清浅抱在腿上圈在怀里,之后,长手一伸,轻而易举地把千里眼从水清浅手里抢过去,水清浅想反手再抢,谢左副尉长胳膊长腿的把人往怀里一送,胳膊一拦,结结实实地把某人箍在臂弯里,嘴里还念叨,“不许再闹了。”   “把千里眼给我!”水清浅气的张牙舞爪也顾不得风度了。   谢大少嚣张地举起千里眼往芙蓉园女眷那边张望,嘴里啧啧发声。水清浅这边急得抓耳挠腮。不得不说,他们俩这种扒墙头的行为,猥琐得让人没眼看。为了抢回千里眼,水清浅正在谢铭怀里又抓又咬的,却听谢铭忽然一声咒骂,同时极快的松开手脚,轰人,“快快快快,赶紧下去。”   “什么?”   “被发现了。”   “你个二货!”水清浅怒了,然后转身往树下爬。   谢铭一个飞身,姿态极轻巧的从树上直接跳下来,然后转身俩胳膊一举,把树上的水清浅薅下来、扛上肩头就开始抱头鼠窜。俩人蒙头苍蝇一样左转右转,见一处房山拐角就冲过去了,过去之后才发现这里竟是个回廊死路,只有一处花池子,三尺高的花木丛立在那,“这边,”谢铭揪着水清浅就要翻。   水清浅撩起衣裳下摆往后退了两步。   “哎呀,麻烦。”等他助跑起跳黄花菜都凉了。谢铭二话不说退回来,一把搂过水清浅,带着人纵身一跃、横身一滚,抱着水清浅落地一缓冲,趴下。   “哎哟!”   “嘘……”   “呜呜——”水清浅的嘴被捂上了。   谢铭把水清浅压进怀里,同时一手按下他的头,俩人缩身藏在花丛底下了。   很快人声追过来,   “……奴婢刚刚真的有看到有人爬墙。”   “是这边,还是那边?”   郡王府仆众多,呼啦啦的追捕队伍越滚越大,人影、脚步,哜哜嘈嘈。   “……真是岂有此理!郡王府从来还没发生过这种事。”   “你们几个去那边查,你们去这边……老身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妄为的竖子……”   追兵兵分几路,可依然有那一小撮人,直冲这边就过来,人语脚步,越来越近。   该死!   谢铭无声咒骂,绝望地看看眼前三尺高的小花丛,指望这玩意遮住他俩?听着对方越逼越近的脚步声,谢铭无语的望天,如果注定要暴露……   谢铭深吸一口气。   几乎就在对方走到这边花丛的同时,谢铭支起胳膊,起身露头。   “啊!”   “啊!”   双方碰个正对。   郡王府上的下人们,吓了一大跳。   谢铭,首辅嫡孙,小时候是名满京城的小霸王;现如今是过关斩将通过金吾卫严酷考核的明日之星,不用再过十年,谢铭就会成为震慑一方的统兵之将。谢铭这种身份的人,郡王府的奴才们怎么敢把他跟扒墙头的登徒子混为一谈呢。   事情变化得太突兀,谢铭这一露头,瞬间把对方一众小虾米弄愣了。还不待小虾米们仓促应对,水清浅也支起身,看上去就像从谢铭怀里钻出来的一样。   刹那间,这一众小虾米的脸色,姹紫嫣红。   “难道就不能给我俩留点隐私么?”那只小飞天叹了口气还。   众人:“………………”      第90章 婚姻知识普及   “你们,你们两个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元慕青着脸,气得都快结巴了。   “是他看的,我没看。”某人出卖战友毫无心理压力。   “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元慕眉目狰狞的捏扁那只小飞天的脸蛋。   某人:“…………”   好吧,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谁呀。   可水清浅觉得冤,想想自己一路受到的磨难,外加一身伤,他这么辛辛苦苦的到底是为了谁。所以一开口,水清浅委屈得不行,“我不为别的,如果她真的配不上你,你怎么办啊?”   元慕一愣之下松手,水清浅的担心,让他这一刻心坎里极深的某处软得像水。关于这个婚姻,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内情,元慕并不是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单纯学霸,他未来要撑起元府门楣,所以对家族,对世俗经济,不说了如指掌,起码不是不吃肉糜的傻子。元慕九岁那年,跟陆府就有交往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再无忧无虑的元府少爷也能渐渐明白了这种往来的必须和必要性。他以为这种交往可以无限期的延续,但当他长大了之后才知道,只有利益才是维系稳定的基石。元慕如今十八岁,是他亲自点头应允了婚事,他亲自操持自己的婚姻,一丝不苟。十八岁的元慕,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什么军国大事,但是他已经懂得肩负家族的信任和责任。   水清浅还在那边猛吐槽,“……你的未婚妻,她一点名气也没有,如果她琴棋书画一点不擅长,那你怎么去喜欢她?如果你对她喜欢不起来,那你成的什么亲?”成亲,就意味着一生钟情,两人会朝夕相处,相亲相爱——水清浅对成亲的认知是这样的。他知道在成亲之前,元慕甚至都没机会见那陆家姑娘,那何来喜欢何来钟情?在水清浅看来,这场亲事都已经有个极不靠谱的开始了,如果元慕跟那位陆姑娘再没点共同爱好共同话题,日后就不能相亲相爱,那慕少一辈子的幸福岂不是就此彻底毁掉了?作为元慕的好朋友,他不该帮一把么。   元慕却以坚定的语气的安慰水清浅:“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当然会得到我的尊重和支持。”元慕觉得水清浅在担心自己会宠妾灭妻,他怎么能这么想?   水清浅没太听懂,所以,他换了直接的问法:“所以,你会喜欢她。”   “呃,也不能这样说吧。”元慕皱眉,一见钟情神马的,哪怕这个女子是自己的妻子,也太虚无缥缈了,应该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不喜欢?所以,你不会成亲?”水清浅也皱眉。   “我当然要成亲。”不喜欢就悔婚,清浅这是什么逻辑关系?   水清浅,“那你还是会喜欢她。”   元慕,“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了?”   水清浅,“你不要成亲啦?”   元慕,“当然要成亲。”   水清浅,“那你还是喜欢她吖!”   元慕,“我……”   两人鸡同鸭讲了好半晌,元大才子才琢磨出水清浅的意思。元慕很奇怪为什么水清浅会把婚姻跟女色相提并论,但他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水清浅关于夫人与宠姬之间的理解误区,“清浅,‘成亲’跟‘倾心’,是不挨着的两件事……”   “怎么会?”在乡下的时候,庄子上佃户的结亲,没有哪个像元慕这样盲婚哑嫁的。总归俩人得先瞧对眼儿,两家人才会栓婚。更何况,他祖父跟祖母,他爹爹跟妈妈,他外祖父跟外祖母,包括程爷爷跟已经过世的程奶奶……所有他认识的人都在证明:成亲跟钟情就是一回事。只有彼此喜欢才会成亲,成亲就等于延续一辈子的钟情。   水清浅理直气壮反驳了,元慕张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该是这样么?   若要举反例,元慕也可以举出一堆:包括但不仅限于自己父母,祖父祖母,外祖父母。又比如谢铭的父母,祖父祖母,外祖父母;比如孟少罡的父母,祖父祖母,外祖父母……若世上真有什么数据统计的话,九成九都是元慕认知里的婚姻关系,水清浅认知的钟情才叫另类。   在上流社会,妻是妻,妾是妾。   妻,代表的是婚姻,是两姓之好,是两个家族之间可以彼此信任的强力纽带,是利益上的共同进退。婚姻大事,严肃正经,跟情爱感情无关。情情爱爱红袖添香,那是姬妾的分内啊。元慕从小到大一直接受这样的教育:君子之道,消闲排遣必须无关责任,因为休闲,所以无足轻重,所以才不会混淆正经大事。总之,妻子是与他并肩而立的女主人,他们互相尊重,互相扶持,共同进退。而姬妾添香,如果真的有什么风花雪月,只可能发生她们的身上。   元慕很严肃的给水清浅分辩了个中关系。   元慕解释完,水清浅懵逼了,世界观都要崩了,跟他以为的不一样吖!   之后,水清浅愤愤列举了从古至今无数浪漫情怀的爱情诗歌反驳,元慕则毫不留情的把美丽诗歌背后的残酷事实一一掀出来,比如美丽的《凤求凰》最终变成了凄凉的《白头吟》,而‘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情真意切,掩饰不了作者家中蓄养成群歌姬,美妾数位,且常年出入章台酒肆的行径。从古至今的事实都证明,对于男人,尤其是有权有势的上流社会的男人,‘一见钟情’‘倾心一世’或者‘挂在一棵树上吊死’这种事根本就不存在。所谓贫贱夫妻一生相守,不过因为男人养不起罢了。   以元慕家举例。   元都指挥使夫妇在权贵圈子里是很有名的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   元爹没有妾,哪怕律法规制内,他有两个良妾名额,元爹都一个妾没纳过,如此守着元夫人一人,就符合水清浅的钟情了?别天真了,侍妾、通房、各种场合下逢场作戏收进来的歌伎……元慕这个亲儿子都不清楚他爹睡过多少。只是那些人为奴为婢,无论发生什么事,统统归纳为服侍大人的本分,所以这类风流韵事都是空气,无处不在,又从不被大家放在眼里,这种事太过稀疏平常,甚至都不能叫公开的秘密。   元夫人,出身名门、并在另一个名门里当家作主,元夫人关注的是家业传承,门楣声望,是社会交流中映射的政治波澜。有妾上位,得宠猖狂……戏文里唱的那种事发生,正牌夫人随手发卖,分分钟钟处理,元大人都管不着。若元大人为了守护‘爱情’ 而维护某个小妾,跟自家夫人顶牛,什么抹黑家族名声家宅不宁啊这些罪名无足轻重,真正惩治元大人的章程是:官衔一撸到底,本人直接下狱,父祖有爵位的直降三级。这是东洲的律法,这才是宠妾灭妻后果的正确打开方式。   有规矩立清楚,要维持府中的体面,声望,前程,姻亲故友……所以各个府上家庭和谐,幸福美满、不容置疑。娶妻,跟爱情两码事,没有关系。元慕理顺了自己的思路,给水清浅开蒙关于‘婚姻’‘嫁娶’‘妻子’‘女色’这类的定义,摆事实、讲道理,结结实实花好一番功夫才把这些道理给他掰扯明白。说到最后,“清浅,”元慕做出总结,“像你形容的那些,呃,我不能说没有,但极少极少极少,也许,唯有你们宁仁侯府是特例罢了。”   “是吗?”水清浅陷入困惑,“听起来好奇怪……”   元慕挠挠头,他觉得自己也被清浅搅得有点混乱了。侯爷夫妇会怎么教清浅这一课呢?看那一只依然懵懵懂懂的小飞天,元慕忽然摇头失笑,清浅还小呢,只要他能明白婚姻代表的是成长的责任,家族的延续,而不是美色、爱情、风花雪月,这就足够了。   “啊啊啊啊啊……”水清浅忽然又抓狂了,吓元慕一大跳,“又怎么啦?”   “你刚刚有说侍妾和通房丫头?”   “是……的。”元慕有那么点胆战心惊,不知道他又纠缠了什么话题不放。   “那立夏、澄夏她们,”水清浅点的是元慕的贴身大丫头,“你跟她们……她们其实就是,妾?”   “不。”元慕无力,不知道还要怎样解释。   自打元慕成年之后,他母亲、他祖母派去他屋子里伺候的任何一丫头,都带着类似的隐晦考量,家里的丫头清白老实,正是最恰当的人选。元慕无法否认这样的安排,此性质大概跟伺候他穿衣吃饭是一样,只是伺候的一种。元慕至今不曾碰过她们,那也仅仅是他自己的问题,跟安排没关系。所以多一句题外话,他们家最近的空气有那么点隐晦的紧张,因为家长们十分忧虑:是元慕‘不行’?还是他在花街柳巷?   有通房丫头,是名门少爷身体健康的表现;花眠柳宿,就是纨绔子弟的臭名声。至于婚前纳妾,那是连纨绔子弟都不敢碰触的可怕丑闻。所以,莫名被水清浅泼了一头污水的元慕,张张嘴,半天说不出话。后来元慕猛然从尴尬里醒悟,话题怎么七扯八扯的绕到自己头上了?自己不是在批评清浅跟谢铭最新在东安郡王府里闹出来的八卦传闻么?   元慕一句话把话题掰回来,水清浅转眼忘了刚刚的纠结,冲元慕开始告状,“山虎最不仗义,他霸着千里眼,我一眼都没看到他就给暴露了。后来差点人脏并获,多亏我急中生智……”   就因为这个急中生智,现在某劲爆断袖绯闻搞得满城风雨。   “你的意思是说,我该表扬你,因为你急中生智?”   “也不是……”水清浅讪讪的,也明白偷窥元慕未婚妻这件事确实挺猥琐,不管是什么理由,元慕都有理由冲自己发火。但他是‘未遂’,水清浅觉得这也不能算犯大错,对吧?水清浅觉得自己冤死了,辛辛苦苦弄个千里眼,一眼没看到不说,如今千里眼还被谢铭给交公,然后官家就知道了,一大早把他拎过去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他就小小申辩一句:‘不是说,只要我自己做的,您就不管了嘛……’   大家长:…………   所以,某人刚刚在帝国先烈碑前跪了满满一炷香,还背了七十二条守密军规。刚被放出来,元慕把他抓个正着,巴巴纠结到现在。   听说水清浅被罚跪,元慕也气不起来了。这一小只身娇肉贵,跪满一炷香,怕是膝盖都要肿了吧?元慕把人拉到马车上,扬鞭回府。途中,让水清浅脱鞋脱袜把裤管往上卷,元慕从车上的收物匣里翻出一瓶红花油。   “你车里还备这个?”   “自从认识了你,我以为这都快成我家马车里的标配了。”元慕冷笑,一看果然淤青了,元慕倒了药油在手心里搓热,小心的给他揉伤。“回家之后,你找内制的冰肌霜再揉揉……侯府肯定有,不许偷懒!………疼么?”   “疼~~~~~”小长音儿拉得一波三折,“你都不知道,后来我实在受不来,把大衣裳脱了垫在腿下面才好一点。”还摆委屈。   元慕抬眼看了他一下,摇摇头,敢这么应付官家惩罚的人大概也只有这货了。听听语气,感情他还觉得自己没错。元慕愁啊,圣人亲自带大他,自然疼他,可谁知道日后新君是个什么脾性?清浅这样行为乖张,万一……元慕正出神,突然马车骤停,被晃个趔趄。   “嗷!”水清浅就惨了,翘着二郎腿,直接从座位滚下来了。   “清浅!”   “……磕破了。”水清浅狼狈的爬起来,欲哭无泪的看着膝盖伤上加伤。   “怎么回事?” 元慕怒了,十匹马宽的御街极少有拥堵的时候。   “少爷,有个姑娘突然从旁边冲过来……”书童浅草在外面看得真切。车夫也被吓了一身冷汗,险些撞到人。   御街,起初修建是为了保证各地官文传递通畅,是金牌快脚的专用道,后来几经扩建用来跑马行车,发展成如今成为专用的车马道。在御街上闲逛是要被罚钱的,若是造成人为拥堵,巡城司还有权把人捉去蹲小号。元慕撩开帘子就看到了罪魁祸首,一个莽撞的姑娘,一身粗素布衣裳,腰上还系着白麻,怎么看也不像可以在御街上随便溜达的出身。   “有你这么干的么?很危险,你知不知道,”车夫已经火大地全力冲对方开吼了,“在御街上我撞了你也白撞,撞死活该,你明不明白。”   那女子被骂得呆愣,看到元慕像主事的大人,随即扑通跪地,苍白素颜,梨花带雨,“大人,大人行行好,救救小女子……”   水清浅正抱着膝头吹吹,听到外面戏文开篇似的对话,立刻鸡血上头,一抬头,却见元慕已经抬脚出去。      第91章 一窝蜂的定亲   “什么事?”   “公子……公子救命!我被人追到这里的,不是故意冒犯……”   “他们怎么你了?”水清浅也从车里探头出来,他好奇。   春日阳光下,前后两位世家公子从马车下来,年长的这位气质稳重斯文俊秀,小公子则美目流转钟秀灵透,两位公子浑身上下有股慑人的贵气,更别说御街驾马车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徵。所以,这位姑娘就算刚刚真的被什么市井泼皮纠缠,现在也没有人敢站出来了。   “小女子的家乡在大定府,年秋的时候家乡遭蝗灾,跟着双亲来京城投亲,可天不从人愿……”   尽管这是一段让小姑娘泪如雨下的悲苦命运,但是这类曲折故事已经被无数戏文加工升华,所以水清浅刚刚听个开头,大约也能猜到结果——投亲的希望破灭,好不容易在官府的收容祠里熬过帝都的严冬,却被开春后一日三变的气温闹出了病,缺医少药加三餐不继,于是,这姑娘的父母就这么没了。一个身无分文的十五六岁丫头,不想让双亲被扔到乱葬岗,可不就得卖身为奴么。   然后,重头戏来了。   每个卖身葬亲的标致女子背后都注定有个被调戏的血泪史。   这个姑娘的遭遇,证实了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因为她遇到的不是贪恋美色的纨绔子弟,也不是抢人去当压寨夫人的山大王,而是一伙混迹南市的市井泼皮,跟南城胡同的几个楼子都有关系的人,干就是买人之后转手卖入青楼的一条龙服务。   不知道这姑娘是真有心眼儿,还是瞎猫撞老鼠运。挣脱那伙泼皮的纠缠之后,一头冲到御街上,撞到了元府的车驾。那伙泼皮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在御街上驾车行走的达官显贵,不过,你当这小丫头冒冒失失地冲撞了贵人车马之后,会注定有好下场么?被拉了下大狱都不能喊冤的。   但从另一个角度想,万一呢。   同样是卖身,卖给青楼卖笑,与为奴为婢自然名声不同,卖身为奴给小门小户与入权贵豪门府中自然也不一样,更别说,她这一撞,竟然撞出两位相貌非凡、温柔善良的贵公子。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机会落在面前,但凡有点心思,肯定顺势改剧本。所以,慢慢的,当这位姑娘讲述完自己的血泪史,惊惶的心在时间中渐渐平静后,她咬了咬唇,直身跪好,行了叩首大礼,开口求道,“公子……两位公子行行好,看在奴家可怜的份上,买下我吧。什么活我都会干,我愿意签死契,为奴为婢 ……”   玄妙的是,在很多‘卖身葬父’戏文中还有另一类结局,卖身女为富家公子所救,坠入爱河以身相许,从此过上富贵幸福的生活。   元慕不易察觉的摇摇头,斯文有礼,“在下恐耽误了姑娘的事情。”这是表态婉拒。   “公子,求求你,我什么活都乐意干。”姑娘急切跪行几步,靠更近了,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公子就当日行一善,救奴一条命,那伙泼皮定然不会放过我的……求求公子,买下我吧。”   元慕的优雅风度,着实像一个温柔心软的贵公子。水清浅也悄悄拉拉元慕的袖子。   “不行。”元慕一口回绝水清浅,没有余地,然后强硬地拉着他家小飞天回马车里。   对元慕的拒绝,水清浅颇不以为然,偌大的府里,怎么还找不到洒水扫地的缺儿?戏文毕竟只是戏文,现在当面上演个活的,哭得泪一把鼻涕一把,可怜兮兮的样子,真的撒手不管哪?“要不我来?”水清浅觉得无所谓,反正侯府也大又空,“也省的你们天天叨叨我身边没人伺候……”   “混说!”元慕迎头骂他,“你是什么身份,身边能留来历不明的人吗?再说,谁家会随便从大街上买人来伺候?她身家背景干不干净你知道吗?”教训完水清浅,元慕隔着帘子扬声,语气冷淡,“姑娘,离开吧。我们的马车不便在御街上久停。”   “公子,”那姑娘越发卑微,“公子行行好吧,帮我把爹娘葬了,奴婢做牛做马报答您。买下我吧,求你买下我吧。”   “哎,你这丫头怎么不开窍?”浅草开始轰人,“若想卖身为奴,你还是去草元坊,那里有牙婆,跟着牙婆会比你现在这样安全许多,就是谁家府上要买下人,也只会去找牙婆,明白么?”   “公子。”   “快离开御街吧,被巡城司的人看到会拉你坐大牢的。”浅草跳上马车回头喊。这事他们少爷不会管,也不该管。   “公子!”   “公子!”   “公子……”   马车渐行渐远,车后面一声声的凄凄召唤让水清浅忍不住回头。他们不管她,该不是真的眼睁睁看光天化日之下上演逼良为娼吧?“我们真的不用管她?”   “停车。”元慕忽然扬声,无奈的。“不能买。”元慕第一时间表明立场,然后拉开帘子吩咐,“浅草,去找巡城司的人,让他们注意这里,确定不会发生强买事件。这样总行了吧?”后一句是问水清浅。   水清浅耸耸肩,“能帮一把总是好的,反正我们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元慕没说话,心中另有一套想法。卖身分很多种,作为一个良家子,哪怕为了葬父,也没谁会愿意把自己卖到青楼里,所以面对泼皮强买,那姑娘反抗得激烈,敢于破釜沉舟,倒是令人怜惜,元慕搭把手救急,未尝不可。可是,脱困之后,那姑娘仿佛又起了别的心思。   卖身为奴有分死契活契。活契期满之后还可以回归良籍,若非走投无路,没人愿意签死契,世世代代为奴。卖身死契,生死清白都是主人的一句话,这样看来,死契未必就比倚栏卖笑强。只是,元慕和水清浅往那里一站,便如芝兰玉树般的世家公子范儿,能成为这样心思良善的富贵公子的奴婢,似乎,死契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所谓人心不足,所谓得陇望蜀,说的大致就是这个道理。且不管元慕猜得对不对,他们没有必要揽这麻烦上身,最好的处理就是,冷处理。   “……哪个府里没规矩?少爷的起居生活需井井有条,半分都不能差的。就说咱们少爷,弹琴的时候用什么香,画画的时候用什么笔,身上的衣裳配什么玉……我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哪个不是嬷嬷手把手教出来的,哪能随便在街上买回来就能用?”浅草噼里啪啦的一顿快嘴,全力支持自家少爷的立场。元慕身边的丫头小厮全是家里长辈精挑细选出来的,生怕有腥的臭的拐坏了哥儿。清浅少爷若是需要贴身侍婢,不说侯爷夫妇和石大人得严防把关,可能官家都要伸手查遍祖宗八代的。“不怪我说,清浅少爷,就她那个芦柴棒的样子能挑水劈柴么……当浣衣妇?她懂怎么浆洗云缎、苏锦,懂怎么熨烫绫绢葛纱么?”   “你若不嫌烦,待回头再打听一下她到底卖什么人家,也看看我猜得对不对?”为了转移水清浅的注意力,元慕随后扔出一个惊天雷,“清浅,我想山虎也该很快就定亲了。”   “什么?”水清浅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连珠炮似的问,“你怎么知道?他都没跟我说,是谁家的姑娘?”   “我不知道。”   “不知道?”怀疑的小眼神上下扫了扫,“不知道,你刚刚还说的这么笃定。”   “就凭你和他这么天天爬墙头的,你当家长们会允你们继续胡闹?”马车停住,元慕伸手把这只小鸟拎出来,扔在宁仁侯府门口,“这两天老老实实在家养着,别招官家再罚你。”然后转身坐马车回府了。   元慕的推测并不是空穴来风。   水清浅跟谢铭两小无猜、竹马竹马的绯闻由来已久,只是以前他们年纪小,闻者并不放在心上,这次春日宴传闻能一夜爆发,传得沸沸扬扬,大约只因为家长们忽然意识到:孩子长大了,可以议亲了,必须先下手为强。   水清浅和谢铭的名声因绯闻而败坏?   完全谈不上。纳妾、狎妓、通房怀孕这些才叫婚前丑闻;与人生知己秀恩爱,交谊亲密无间、日常解衣推食……哎哟哟,这种风流雅事,在上流社会,包括整个清流士林,那都是最高级别的情谊,多少人还羡慕嫉妒恨呢。   不管怎么说,春日宴结束后,短短数日之内,谢府登门的官媒翻了一倍,连圣人那里都不得清闲,不止一位皇亲国戚、朝廷重臣跑到圣人跟前明里暗里的话题围着某金龟婿打转,求官家撮合保媒……圣人完全不似旁人那样盲目乐观,他最清楚那天俩小子的猥琐事迹的幕后真相。官家可没脸帮他俩澄清误会:‘是清浅和谢家小子拿千里眼扒墙头,偷窥人家女眷园子来着’。提起水清浅的行为,官家这张老脸都替他臊得慌。   熊孩子长不大可肿么办?   说起来也巧了,文安郡主,宜阳王的嫡长女,也正处在觅良人的当口。这位文安郡主素有才名,琴棋书画样样不弱,听说长得也出挑,可想而知能配上这位郡主的青年才俊绝对不多。出身高、眼界高、造成了宜阳王左挑右挑,文安郡主一直挑到十九岁也没挑到中意的,再挑下去就真成老姑娘了,所以前些日子宜阳王妃还求到宫里。   不管是两相巧合,还是真有意,反正没过几日,有关谢铭和郡主很相配的风声就传出来了,水清浅对文安郡主不熟,但起码谢铭这门亲事听起来就比元慕那个让人觉得靠谱。年龄,出身,才华,门第,样样都登对。   如今水清浅长大懂事了,可不像几年前,听到姬昭上表立一侧室还各种闹脾气……他现在明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正常的,是喜事,是兄弟就该替他高兴。呃,除非女方条件太差,不般配的另计。   可水清浅还没来得及恭喜谢铭,那边文安郡主对谢铭的评语风传出来了,郡主嫌弃谢铭是:‘木鱼头,罗刹身,琴心少一窍,竹笔腹中空。’更有翻译过来的直白版:‘好好的诗书传家,子不类父,偏偏出了一个粗鄙武夫。’   掀桌!(╯‵□′)╯︵┻━┻   山虎归我打、我骂、我抓、我咬……我俩好基友,两小无猜,竹马竹马。   你算哪根葱?!   “今天是什么特别日子?”   谢铭此刻饥肠辘辘,但面对满满一桌子美食不敢轻易下筷。水清浅今天莫名的温柔娴淑让他后脊梁发毛。   水清浅知道这两天谢铭轮值到禁卫营受训,所以约了今天上街淘古剑。然后一大早,水清浅就到营房跟前了,谢铭早操回来在营房门口看到水清浅的时候,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他认识清浅有一辈子了吧,这厮原来也能早起?他没想到水清浅能来这么早,不过给他点时间拾掇拾掇,很快也可以出门的。谢铭飞奔回屋,脱下军服,穿上云缎丝袍,套上蜀锦罩甲,系上犀牛带,挂上玉佩荷包,带上佩剑,好一个英挺威武的少将军,然后就要出门的刹那,被水清浅拉住了。   “头发好像被大风吹过。”水清浅无情的指出来。   谢铭:“束发比较浪费时间。”实际是他不会。   “笨蛋!手残!坐下!”水清浅像训狗狗一样把谢铭按到胡床上,拿过牛角梳。   梳头正经是门手艺活,水清浅小时候臭美,不乐意梳着时下孩童流行的大福头或者左右双髻,人家嫌剃光头不玉树临风呢,他身边又没专门的梳头丫头,所以常年累月的练习下来,除了过于复杂的发式比如金八宝坠角,剩下的,水清浅能弄得很整洁体面。   乱糟糟的死结都一丝丝的打开了,一双软嫩如白玉的小手在青丝间流畅翻飞,把谢铭那一脑袋乱毛渐渐理顺,然后束起,纶巾……看着镜子里整齐的发髻,还有发间嵌的青玉和月色发带,谢铭忽然觉得脸发烫,并诡异地觉得,自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头了。   束好头发,谢铭觉得自己今日形象异常高大威武,好像浑身发着天神下凡般的金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出了营地,然后在外面吃了早点,而后转遍了东市。期间,谢铭觉得今日万事顺畅,逛的都是他喜欢的铺面,买的都是他喜欢的物件……直到水清浅刚刚送他一副护手的麂皮指套,谢铭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今日他觉得万事如意,只因为清浅一路顺他意来着。明白了这一点,再看到席面上全是他中意的菜,谢铭拿着筷子,不敢动了。别人不了解水清浅,他能不了解么?谢铭听说死囚犯在被砍头前的最后晚餐都是好酒好肉的…………   “我哪儿惹你了?”谢铭头皮忽然一紧,不会是千里眼那事秋后算账吧。“我赔礼道歉。”谢铭反应极快的一串儿道歉词熟能生巧得脱口而出,“无论如何是我不好,是我不对,全都是我的错……”   水清浅:忽然有种罪孽深重的感觉。   “……要打要骂要抓要咬都随你,呶,你的爪印、牙印,都还没消呢。”   水清浅:果然,愧疚神马的都是浮云。   好吧,其实水清浅今天是特意跑来安慰谢铭的小心肝儿的。那凤凰女的评价实在太尖酸刻薄了。这门亲事你不乐意就不乐意吧,又不是谢铭上赶着巴结你,至于这样踩低别人么?踩了别人,显得你高贵冷艳是怎么的?   等谢铭终于弄明白水清浅的反常表现之后,暗地里抹了一把汗,多大点儿事呀,至于的么?   “我没在意,真的。郡主什么的都是浮云。”谢铭反过来好生安慰水清浅,就差指天发誓才让清浅相信他真的没有强颜欢笑。“要我说,这个文安郡主也不见得是个聪明的。她这么说固然让我没脸,难道官家的脸就会好看?”谢铭觉得既然有般配的传言,就肯定不会空穴来风,也许官家已经跟他爹探过口风,他爹必是没有反对,才有忽忽悠悠的风声出来,不然,无缘无故的谁会拿宜阳王府和谢首辅家开涮?再说,谢铭不仅出身显贵,他个人的未来前途也注定无限光辉,军权一向比较敏感,这场婚事若成,肯定有多方面的政治权衡。什么男才女貌、般配不般配的问题,在谢府嫡孙的这场婚事里,小到不值一提。   按说青葱年少,精力旺盛,正常十七岁的少年郎不该对妻子这个角色一点憧憬没有,可是大概跟水清浅混久了,谢铭真的半分情绪也提不起来,凭她再美再好再有才华,还能比上美貌妖孽聪明伶俐的水清浅?想到这里,谢铭扫了扫水清浅的白净光嫩的小脸蛋,细嫩嫩的,没发育喉结的颈子,然后目光一溜往下……哎,毛还没长齐呢,果然是一只小?飞天儿啊!   水清浅:“你那是什么眼神?”   谢铭:︿( ̄︶ ̄)︿   水清浅:(╯‵皿′)╯︵┻━┻   “菜!注意桌子上的菜……哎哟,盘子!”   谢铭一边抢救嘴边的美食,一边硬抗了一顿拳打脚踢,好是一番折腾才把水清浅顺毛住,“菜都凉了,快吃快吃。”   水清浅把人揍了一顿之后,心情好点了,看谢铭没心没肺的样,迷茫了。尽管之前元慕给他解释过成亲和钟情之间没有关系,但水清浅并没有被完全说服,好歹十几年的世界观,哪是三两句辩论就扭转过来的?可现在,他巴巴为元慕、为谢铭的半辈子幸福抱不平,结果俩人全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态度,搞得水清浅现在对家庭、妻子、爱情等等的认知越来越困惑。   谢铭看水清浅一个人在那儿不知道纠结什么,忽然很好奇,“清浅,如果我心情因为那个什么郡主真的搞得很差,你这些手段都不管用,你还打算怎么办?”冥冥之中谢铭心里还有点隐约的后悔。   水清浅的表情很类似破釜沉舟,让谢铭忽然有种不好预感。   “那我打算……带你去玉春楼消遣一下。”   “噗……”谢铭一口酒喷出去。   哪个王八羔子把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教给清浅的?祈祷别让他查到。      第92章 开启花式作妖之旅   最终两人没去成玉春楼,倒是回家的时候,水清浅正好顺路,顺便打听一个什么卖身女。谢铭满心一级戒备,提防水清浅会从大街上拉个野女人回家,最终证明只是虚惊一场,水清浅要找的那个卖身女早就被买走了,买家是个外地的土货商,听街坊邻居的描述,大约买回去当婢妾吧。   “弱不禁风的,哪有一点儿能做活的样子?”街坊大娘提起来,嘴里啧啧作响。   看到水清浅一瞬间变复杂的表情,谢铭有点困惑:一个丫头,十五两银子的死契,这价钱已经很漂亮了,不然你还想怎样,要上天吖!不过,清浅的态度不太对,难道真的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没有,水清浅只是明白了当初元慕的用心。事实证明,并不是元三少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而是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美好简单了。加上最近文安郡主的嘴脸……连水清浅自己都不确定,这会不会是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成为他对女色的还未构建成功、便已摇摇欲坠的原罪。   关于亲事,谢铭是真的没在意过,成亲算什么鬼?在他看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婚事告吹,他乐得轻省。而且宜阳王的名头也就唬唬平头百姓罢了,一个没权没势的郡王,又没有嫡子继承人,等他一死,这封号就撤了。换句话说,文安郡主这头衔本来就是空心的,日后新皇登基,她距离皇室就又隔了一层。所以,论权势、圣心、未来前途,远比不上实权在握的谢首辅,渐渐步入权力中心的谢学士和未来的虎将星谢铭。两家联姻,可不是谢铭在高攀。若非文安名气在外,那么多宗室贵女呢,非得轮到她吖?   谢铭全无放在心上。   但水清浅不是好惹的。   水清浅是什么人哪?真报起仇来,布局大半年都不嫌晚的飞天儿一只。把‘护短’立为族训,信奉‘一出手就要把仇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不管是否伤及无辜’的苦逼二十二人组的后代。更何况,熊孩子正是十四五的中二高发期,没事都能搞点事,平时好人得绕着走,现在正好有不开眼的撞到他手里,郡主还想好过?   也是机会赶巧了。这不是姬昭这次终于要奉命回来了嘛。   开疆扩土,大功绩。   自打武帝朝以后,边境多年没见涨一尺了。这次不仅有扩土封疆之功,那新开出来的地方还是个聚宝盆一样的所在……凭着这功绩,陛下去泰山封禅都够线了。姬昭走的时候是郡王,这次回来妥妥升到亲王,授爵的仪式,回城的仪式,祭祖,祭天,各种庆典……除了姬昭复命回朝,南疆还有一批部落头领酋长也要随行,来朝圣的。不是战俘的那拨(那拨早就化成灰了),这些都是新上位的,心系帝国中枢,仰慕帝国文化,俯首称臣的。   传闻,官家暗示过礼部:搞个大的!   有这种指示精神,礼部和鸿胪寺的马屁精们就联手上线了。其实每年都有番邦进京上供朝圣的事件,平常礼部就给处理了,但这一次官家不是要搞个大的嘛,连新年都没过完,礼部就撒出去一批人,通知周边诸侯部落,帝国要搞个庆典,万邦来朝,庆贺嘉佑朝的文治武功取得了辉煌成就……你们要不要来热闹一下呀?记得带礼物哦。   姬昭从领旨到准备启程,到最后到达帝都,说三五个月一点不快,足够这边各种准备。又有番邦路途有远有近,这个盛大的万邦来朝的庆祝也是持续一个月的各类活动的集成。庆典的基调要热烈、喜庆、繁华似锦,要尽显东洲大陆的人杰地灵富饶强盛,刨除政治因素,就寻常权贵子弟的切身利益来说,他们要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下露脸,并且要成功地给自己、给家族、给官家、给东洲帝国挣面子。这个权贵子弟包括但不仅限于男子。如果估计不差,文安郡主作为才貌双全的宗室女,一定要在这种场合露脸的。若水清浅要针对文安郡主做些打击报复事件,这是绝佳机会。   除了一点点小难题。   第一,水清浅一定不在‘给帝国挣面子’的名单里。   好东西大家都爱拿出来显摆,但往往最好的东西都要藏着掖着。飞天儿威武不是只有东洲帝国才知道。在万邦来朝的环境下,宁仁侯府的防卫几乎飙升到极致。好在宁仁侯夫妇一向不喜这种场合,早就表明他们不会出席万国宴;石恪位列三公,那些小诸侯国脑抽了才敢拉拢他;唯有剩下的那一小只,没状况的时候都要弄出点状况,在这样敏感时期,嘉佑帝真恨不得把他扣上水晶罩子、锁进大内密库,不叫外人觊觎。   第二,打击文安郡主容易办到,但场合很关键。人少的场合下打击她,不解恨。人多的场合……文安郡主作为皇室成员,真丢脸的话,会不会让皇室、朝廷,乃至整个帝国在外人面前丢脸哪?上升到帝国事件就麻烦了。   最后,教训文安郡主不是水清浅的根本目的,水清浅在意的是自己好基友谢铭的声誉,报复宗旨目的一句话:谢铭特别好,文安郡主是个又笨又蠢的丑八怪,她才不配上!   ——个睚眦必报的小飞天,至于么你?   孟少罡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抬手掐住太阳穴,一不小心误上贼船的他,现在觉得自己脑瓜仁疼。   水清浅的计划不是一般的猥琐,万一败露,那丢人就丢大发了。你说你一个名声在外的飞天儿,跟一个女孩子往死里掐,胜了,你脸上有光彩是怎么的?另一方面,孟少罡又觉得飞天儿护短的脾气果然名不虚传啊,这样被维护的感觉,那真是……真是……该死的,太有幸福感了。   “你考虑完没?”水清浅语气理直气壮。   “我可以拒绝么?”弱弱的。   “不行!你都知道我的计划了。”水清浅忽然扑上孟少罡,捏着对方的脖子,咬牙切齿,“打死你也不许说出去!”   孟少罡被掐得直翻白眼,敢情你也知道这种行为很丢人啊。   “你们讨论完了么?”水夫人笑着出现在门口。   “师母好。”孟少罡站起来规矩问好。向宁仁侯请教问题多了,孟少罡现在是没有名分的正式仁术先生首席大弟子。论关系,孟少罡怕是跟宁仁侯夫妇最亲近的外人了,虽然悲催的孟大少至今依然以为是自己的学识太差,以至于高深莫测的宁仁侯很少教他,都是仁术先生的助手,侯爷夫人,拨冗前来指导。   “妈,我们讨论完了。”水清浅替答。   孟少罡,“呃,师母,你和师父……难道没什么想法?”   “没有啊。”水夫人干脆。   孟少罡,“…………”   好吧,如果水清浅能干得出来,侯爷夫妇也不介意的话,他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全力以赴。”孟少罡边往外走边摇头叹息,“如果谢山虎知道你为他……”   “不许说出去!”中二少年凶巴巴的吼。   真正重头的万国庆典宴,自然得等姬昭回来,但在他回来之前,各路道远道近的使节就纷纷入驻帝都了,泛泛来讲,各类名目的聚会活动在四月就陆续开展,以作烘托陪衬。各邦使节远道而来,混着纯良与不纯良的各种目的朝圣。朝廷针对这些纯良与不纯良的各种目的,扮各种红脸、黑脸、白脸,以或硬或绵的手段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水清浅前后摸清筛选,又针对性地的做了一番准备,小忙了一个多月,眼下,这就撸胳膊卷袖子的要亲自上场了。   先扇一巴掌。必须啪啪打脸的那种。   对于水清浅的计划,孟少罡是一开始就觉得不靠谱。不过,就像水清浅说的‘都已经上了贼船,你还指望从良不成?’更有水侯爷夫妇竟然不管不问,甚至孟少罡觉得侯爷夫妇也支持清浅的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原来这是家学渊源么……   所以,孟少罡今日硬着头皮奉水清浅之命来宁仁侯府接他时,很有些好奇,不知道那一只小飞天这些日子到底捣鼓出什么幺蛾子。   孟少罡在下人的带领下直接到了水清浅的浅苑,刚跨进院门,就远远地看到一抹水湖蓝的少女倩影靠在汉白玉的猫儿桥上,在阳光的反射下,桥下荷花池的水波粼粼映到佳人身上形成一层朦朦光晕,似仙似幻。   倾城绝代。   这是一瞬间孟少罡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这女孩就是清浅的计划。   可恶!你说堂堂一个飞天儿,非使坏儿欺负女孩子。计划有多猥琐且不提,竟还真让他找到了如此倾国佳人做枪使。   老天爷,你没长眼睛哪?   佳人如斯,怎么可以被那个毛都没长的小飞天利用?还,还勾搭回家。你让我们这些风流倜傥、仪表堂堂、文武双全、前程远大的青年俊彦情何以堪啊!   孟少罡这小色心一眼望到佳人之后,便呼呼长草,接下来飞过的数个念头都属于男人本能的猥琐思想,齐人之福及各种旖旎场面刷刷刷的闪过孟大少悸动的心头——每个男人都一个红旗不倒、彩旗飘飘的梦,这话是一个真理。   孟少罡经历了短暂的恍神之后,抬眼四下张望,没见着水清浅,本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心态,孟大少的脚步情不自禁地一拐弯,冲着佳人就滑过去了,同时各种千古爱情诗歌在脑海中高唱……   ‘野有蔓草,零露专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洧之外,洵于且乐,惟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短短的数丈距离几十步,孟少罡脑补的浪漫爱情已经完成了从邂逅、到追求、到定情、到宜室宜家的全过程。一直漫步到佳人跟前,近距离,孟少罡觉得自己虎躯一震,此佳人是头上倭堕髻,耳后明月珠的标准仕女打扮,身穿月色梅花滚边长裙,外配锦缎品蓝提花褙子,淡素又清雅,当真有股不沾染凡间浊气的仙子味道。   俺的乖乖,这么多年他算是白活了。孟少罡觉得自己今儿头一遭见到‘娴静时如娇花照水’的书中柔弱佳人的形象,一颗英雄胆那个颤啊,内中鸡血就别提了。   “你来了。”佳人招呼,欢迎里带几分熟稔。   佳人的主动搭讪,让孟少罡喜出望外,觉得自己可以跳过‘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追求阶段,直接进入‘赠芍药’定情。   “是。”孟大少微微点头,矜持地端起孟府大公子的少爷范儿,“在下孟少罡,姑娘有礼了。”   佳人被孟少罡的中规中矩的一揖弄愣了一下,“呃,少罡兄不必多礼,现在我们可以走了么?”   “去哪儿?”猥琐的小念头一闪,孟少罡有点不敢置信。   “金明池。”   “你……”   “我们不是说好的么?”佳人疑惑歪头,瞧着孟少罡那副不着四六的样,小脸顿时一冷,纤纤玉手伸出来一把揪住孟少罡的衣领子,往前一拽,凶巴巴道,“你敢给我反悔?”   咔嚓——   晴天霹雳!   天雷滚滚!   “你你你,你……”孟大少的手抖得像中风,“……清浅?”   “不然呢?”水清浅疑惑,“你以为是谁?你刚刚在想什么?”   孟少罡抱着小桥头上的石猫儿差点嚎啕大哭,节操呢!   宁仁侯府到万国宴庆典的指定地点之一的金明池几乎横跨半个帝都,马车跑了小半个时辰,孟少罡才慢慢从打击中缓过劲儿来。   孟少罡,“是师母给你打扮的?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这么……”   孟少罡,“我听师父刚刚那意思,他好像很期待看到你是个女孩?”   孟少罡,“哎,你小时候不会真被当女孩养过吧?”   孟少罡,“果然是还没发育……小飞天……”   噌啷——   水清浅拔剑在手,冷冷道,“想死,你就继续说。”   孟少罡悲愤地白日梦破碎,确实是那货。   “清浅……”   “啊,对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叫我名字。”水清浅把剑收回去。   孟少罡,“放心,不会露馅的,我又不进去。金明池今天办的是仕女游园会。男人止步。”   水清浅,“那也不行。说好了,我是你师妹。我现在叫浅浅……钱芊芊,明白么?”化名张口就来。   “这还真是你的风格。”孟少罡悻悻的。   水清浅又吩咐,“下晌,呃,子正两点的时候在金水北巷的那个门接我就行。”   “这么早?”   “灭一个黄毛丫头还不是手到擒来?”水清浅不可一世的嘴脸。在他看来,这真不是多大的事。若不是‘公子清浅’本身名声太盛,他至于这样么?想到这里,水清浅心里那颗地雷瞬间又爆了,揪着手中雪绢帕子,眼含杀气,从牙缝里往外挤,“你不许说出去。”   你说八百遍了!!   孟少罡欲哭无泪,他刚刚经历了那种糗事,还哪有脸到处传水清浅的八卦?说来说去,都怪这只小飞天,转年十五岁了,怎么没见发育啊,男扮女装居然能毫无违和感!“要不你把我灭口得了。”孟少罡要死要死的哼哼,“还有,文安郡主芳龄十九,足足高你半头。你毛都没长还好意思管人家叫丫头片子……咳咳……住手。淑女,你现在得淑女一点……咳咳。”孟少罡被掐得气短。   水清浅坐回座位,不情不愿地顺顺衣服,把帕子上的皱也努力抹了抹,气不顺地眯眼睛:谢铭,这回你欠我个大的,看你拿什么来还?   “谢、山、虎,哼!!!!”   孟少罡吓得一哆嗦:铭少,这顿无妄之灾我是怎地也救不了你了。      第93章 皇家游园会   金明池的仕女游园会就本质而言,跟任何一个权贵之家举办的少女聚会没什么两样,就是借一个半公开的社交场合,把各家闺阁女子的才德美貌传出去,所谓‘好女百家求’也得有宣传平台不是?只是这次金明池的仕女游园会规模大,由官家牵头,参加资格范围扩大至京官七品以上的人家的闺阁千金,主要针对的是随使节团来的外藩贵女。这些外藩女子大多带着和亲意向,也有少数想招婿,反正不管什么目的,这个仕女游园会都是很好的机会,借这些外藩贵女的眼和嘴,让外人对东洲的人杰地灵有个全方位认知——东洲的女子也是多才多艺才貌双全——的同时,警告某些心大不轨的外番人。总之一句话,东洲帝国具备全方位各种牛掰,臣服吧,颤抖吧,自惭形秽去吧。   水清浅到金明池的时候,不声不响的,气场微弱到就像混进来一只小老鼠。因为他迟到了,本身出门就不早,宁仁侯府距离这里还是一段不短的路,加上他一身清淡打扮,瞧着就不像大富大贵,更要命的是他身边连个丫鬟嬷嬷都没有,连来回穿梭的宫侍都不带多看一眼他的,用脚趾头想知道,这就是一出身不入流的芝麻小官的家眷嘛。   长得漂亮没用,越是高级别的聚会,家世背景越重要。在这样的场合下,第一要看门第,第二看父兄,然后是德行才华,最后才是相貌。帝都什么货都紧俏,就是不缺芝麻小官。在这种情况下,水清浅想找到文安郡主斗一斗,那是相当不容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家门槛高,你出身太低,人都找不到。   金明池这处的皇家园林方圆百顷,一条条路走下去找人,脚都软了。水清浅不是没想找个人问问,可惜,像他这种芝麻小官的家眷,眼高于顶的宫侍怎么会巴结待见呢?水清浅寻人中途,遇到过好几拨玩得欢快的闺阁少女,有放风筝的、有踢蹴鞠的、还有围着荷花池喂塘鱼或者打野鸭嬉水的……很多女孩子看到水清浅孤单影只,纷纷热情的邀请他加入,不过水清浅统统都婉拒了,因为他知道,跟着这些女孩子一起,那他永远也别想找到文安郡主。   ——为啥?   因为这是官家举办的仕女游园会,带着中枢内阁规划好的政治目的,皇家园林放开一天门禁,可不是为了给你们闺阁小丫头玩开心的。换句话说,那些游玩得开心的女孩都是来烘托热烈和谐气氛的平民千金。真正豪门贵女既然来这里,又岂会舍本逐末地没心没肺地在园子里疯玩?这就是权贵圈子里的现实,文安郡主肯定跟一伙地位顶级的贵女们一起,在金明池皇家园林里的某处拼比琴棋诗画、卖弄才艺,顺便让外藩的土包子们开开眼界兼受受打击。   水清浅走了大半个时辰,累得不行,坐在湖边的青螺台上歇脚。他承认,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眼见着日头升到中空,他竟然连仇家的影子都没遇到。脸上冒汗都不敢轻易抹,怕糊了妆。   “我饿了。”水清浅有气无力地哼唧。他抿抿有些发干的唇,嘴上甜丝丝的胭脂膏子提醒他,此刻自己扮了个黄毛丫头,然后走路走到腿断,又饥又渴……文安郡主,这仇跟你结大发了,看一会儿遇到你,让你怎么死!倒霉熊孩子暗暗磨着牙。   话说,他不会今天真的一无所获吧?   水清浅对这处皇家园林很熟,圣人疼他嘛,这里对他没有门禁,只要提前招呼,别跟宫里女眷冲突就行。他知道哪里可以抓鱼,哪里可以打鸟,保准不被抓现行,可惜现在不方便。其实御厨大师傅的糕点手艺也不错,水清浅又想。比如他最喜欢的千层玉兰酥,不知道今天有没有,要不先去膳房看看?没有玉兰酥,起码先顺俩肉包子出来……   “噢!该死!”忽然水清浅一拍脑门,大声的、懊恼地□□,“我真是太二了。”   稻香村啊!   既然一路上华美的轩馆楼台都不见那群豪门闺秀的影子,那莫不如反其道行之,金明池这里唯一一处修成乡野味道的茅舍村屋就是稻香村——田园生活是种生活态度。那些文人雅士,豪门权贵最喜欢标榜自己喜爱田园生活了。   水清浅有了大胆猜想之后,打定主意直奔金明池的西南角。   果然。   青竹茅庐之下,水清浅远远地就看到一院子珠钗高鬟、衣香鬓影,还有捧着香茶美点伺候的一群宫侍。   好热闹。   “哎,站住!你是谁?”   水清浅刚一露头,在门口就被几个小丫鬟拦下来了。水清浅作为一个面生的,身边还没跟着丫头侍婢,闯到这里就像一只小麻雀飞到金笼子里一样。   “这里难道不可以进么?”他装傻。   “姑娘们正在作画,不宜喧闹。”一个穿粉色宫裙的领头宫婢站出来了。   有人作画?太好了,总算赶上了。   “我想进去看,难道不可以吗?”   大宫女上下打量水清浅一眼,鄙弃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冒犯了贵人,你吃罪得起?”   “我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冒犯别人……”   “就是不行。”宫女一口回绝。这里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这就是这个了。水清浅满肚子的刁钻手段正要使出来,忽然感觉有人盯着他。越过篱笆不远处,那是一位贵人,水清浅匆匆眼角一瞥,他认识她。于是,水清浅转脸摆出一副更委屈的小鹌鹑样儿,一股傻乎乎的执拗脾气,“为什么不行?我也是受邀来金明池的客人,我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小丫头。”   “你……”   “怎么了,是什么人哪?”那贵人果然闻声走过来了。   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头戴五彩石鎏金步摇,手摇着月团扇,浑身上下带着股贵气。这是官家的嫡长女,永康大公主,不算熟人。她儿子都娶妻生子了。   “大公主殿下。”女婢们行礼。   水清浅等人家都行礼完毕,他也似模做样的行礼,问好,“大公主殿下,我叫钱芊芊……”眼巴巴的瞧着院子,那可怜劲儿的。   “呵呵呵呵……”永康公主笑了,“你是哪家的孩子,长得怪招人疼的,跟本宫一起进来吧。”虽然这个小丫头一看就出身不高,但长得不差。漂亮稚嫩的小脸蛋,加上眼神流转间带股脱俗清新的气质,至少不惹人厌。再说,永康公主既然走过来问话了,便不能做赶人离开这种自降身份的事。总归是一只迷路误闯的小麻雀么,满院子公侯贵女,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永康公主想。   “很多姑娘都在做画呢,你一起来?”   “殿下,我可以先看看吗。”   “嗯,当然。” 永康公主不在意,原也没指望小门小户出身的姑娘能见过什么大场面,“那边有点心果子,过去跟丫头们一起玩去吧。”一句话把小麻雀打发了。   永康公主以为自己放进来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麻雀,却不知道这一只是货真价实的老林野猫,杀伤力惊人。   水清浅在青庐里走了一圈,很快找到文安郡主,第一次仔细近瞅,应该算长得好看吧,但也没倾国倾城的那种,就是装扮华贵,水红色的织锦短袄,百蝶错金的夙瑶长裙,头上有一串拇指大的明珠凤钗,烁烁生辉,一身头面价值万金,一看便是凤凰女。水清浅心里撇撇嘴,不过如此嘛,听她鄙视谢铭的那种语气,还以为这得是个九天玄女下凡的呢。   文安郡主正在画牡丹,名字叫《国色天香》,非常好的主题,既合地位又合气氛。此画尽管未完成,但可以评价为工笔细腻,色调饱满浓艳,一看就是打过好底子的。水清浅在这方面算半个行家,他驻足看了一会儿,心底有了盘算便转身离开了。   他饿呀。   水清浅悄没声的顺了两盘子点心在手,然后退到茅庐竹林边。   其实,钱芊芊这只小麻雀一进门,就吸引了几乎所有人注意,没人明目张胆的盯着看,那是涵养使然,却不代表大家会漏掉任何细节。所以,饶是水清浅刻意躲开,他躲在角落里闷头海吃的穷酸形象依旧牢牢地印在众多天之骄女眼里。倒不是水清浅真的吃相难看,只是他再如何举止斯文,毕竟不能像真的女孩子那样吃东西跟喂鸟似的,半大小子的食量是很可观的。解决掉两大盘子点心外加一壶梅子茶,钱芊芊小麻雀已经彻底让这院子的凤凰女起了层厚厚的,看不见又真实存在的隔阂。   待水清浅吃饱喝足,精神饱满后,画作也陆续完工,成品被挂在院子供大家欣赏。不知道那些蛮女到底懂不懂这些,反正也三三两两的跟着新交到朋友,用绊绊磕磕的东洲话装模似样地在画前面反复流连品评。还没画完的几位千金也被反复围观了,大家先睹为快么。文安郡主名声在外,尽管她的《国色天香》还没完成,她的画案前依然引起一波一波的惊叹。   水清浅没有急着专门去看文安郡主的作品,他从院子里的完成作品开始看起,走了一圈,把所有的画都尽收眼底,坦白的说,文安郡主的功底不弱,但她的作品并不能说最好,就像水清浅之前就品出来的,她过于追求精细,力求细节的完美让画的整体缺了那么点让人可以反复咂摸的滋味,从这一点讲,她的画难成气候。同是画牡丹,水清浅觉得翟盈盈,就是翟尚书的亲孙女,她的《春色啼晓》更胜一筹,国色摇曳,翠鸟灵动,跃然纸上,感觉非常好。   水清浅暗暗点头,推翻了自己的原计划。《春色啼晓》力压《国色天香》夺冠不成问题,只要文安郡主夺不成魁首,他再揪住《国色天香》的缺陷狠掐,反正真正懂画的也不多,熊孩子眼睛一转,神马恶毒的评语都撰好了。就不信剥不下凤凰女一层脸皮,看她如何猖狂。   水清浅打着好盘算,信步由缰的转了一圈,到文安郡主作画的桌前时,她正在收笔,水清浅仔细看了看最后的成画,就是这一瞧,让他敏锐的察觉到有点奇怪,直觉告诉他,有猫腻。   待进一步更仔细的观察……   哦,老套!   水清浅很快看明白了。   诸多作品接近收工,目前为止,恐怕大家心中也形成了一个排名。文安郡主的画作肯定能进前三甲。不管文安郡主的画在水清浅看来存在多大的缺点,不能否认的是《国色天香》确实看上去特别亮丽。用笔工整精细,重彩饱满,水清浅更愿意相信在场大多数的丫头们品不出来画作细微差别里暗含的韵味,尤其那些东洲话都说不利索的番邦女子,都是在凑热闹罢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这幅《国色天香》挂在院子里,如果画上的大团大团色彩艳丽的牡丹真的能把什么蜜蜂蝴蝶吸引过来,哇,水清浅不用想都知道这得造成多大的轰动,这帮连半瓶子醋都算不上的番邦女子,一准儿把这事当神迹疯传出去。就算那些东洲贵女也不见得能有多高的鉴赏能力,没准儿真当这幅《国色天香》奉为神作。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这幅画的地位就容不得任何质疑了,这涉及到皇室的名声和朝廷的脸面,文安郡主‘第一才女’的称号必须铁板钉钉。   水清浅有七八成的把握这文安郡主能诡计得逞。无他,往画作里涂蜂蜜的事他小时候也干过,实践证明,就算吸不来蝴蝶,但引几个蜜虫什么的,还是很靠谱的。   所以——   “哇哦!”忽然平地一声赞,水清浅提高声音,脆声脆语地开了腔,“这位姐姐的画真的很好,看那些花多漂亮!”   水清浅大惊小怪没见识的样子引来一片贵族少女的侧目。   “谁家的小丫头,大呼小叫的,没得让外人笑话。”文安郡主头挽九髻,凤钗明珠,端得是好一副郡主的尊贵架子,头也没抬正慢条斯理的在收笔。   “郡主姐姐勿怪,她是后来的,好像因为迷路才被大公主殿下领进来。”一个圆圆脸的女孩过来搭腔,转身面对水清浅,“这位是宜阳王府的文安郡主,郡主姐姐笔下的牡丹可是帝都一绝呢,连官家都称赞过。”   圆圆脸旁边的一个粉衣服女孩笑着用扇子拍了圆圆脸一下,“温慧你别乱说,郡主的名声只在皇室勋贵中传过,外人哪里知道?”回头安慰水清浅,“小丫头,郡主闺誉要紧,所以你不知道也不算稀罕,没关系的。”   斯斯文文的三两句话,便界限分明地把混进凤凰窝的小麻雀从她们的世界中剔除去了。这就是权贵中所谓的圈子。好在水清浅不是真的小麻雀,这只深山野猫的战斗值灭她们一群都不带眨眼的。   “呵呵,我不懂那么多,反正就是觉得好看嘛。”水清浅装傻。   “嘻嘻……这只小麻雀还挺好玩的。”   水清浅认识她,是元慕舅表亲家的小妹妹。   另有人凑过来,“你是哪府上的姑娘?”   “唉呀,那不重要。小丫头,你来说说这画好看在哪里?”   这时,旁边好些个姑娘都凑趣过来,反正郡主的画已经完成了,只剩题字落款,一群凤凰女便不太避讳的叽叽喳喳围着书案左右,拿这只傻傻好玩的小麻雀开涮。   水清浅:“就是觉得这花很像很真,你看那些叶子能看清脉络呢,还有那花瓣,那花蕊……”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杨公府上的一位嫡小姐教他,“我告诉你,郡主这副工笔牡丹,讲究的是笔锋细腻,格法严谨……”   “哎呀,玉绾你不要给她说得那么深奥嘛。”另一姑娘转头问水清浅,“郡主的牡丹,画的仿佛都活过一样,对不对?”   “是啊,是啊!”水清浅小鸡啄米一样点点头,信誓旦旦的,“还能闻到香味呢。”   小麻雀的夸张说法引起凤凰们的一片娇笑声。水清浅看着身边这一圈被他逗得欢乐的女孩子们,重点强调,“是真的,不信你们闻闻嘛,真的能闻到一股蜂蜜香甜的味道呢!”   呵呵呵的娇笑声渐弱,院子的僵硬的气氛漫延开来,越来越静。点到这个份上了,画中藏猫腻——诸位玲珑心肝的千金小姐,又有哪一个是傻的?   这时,只剩水清浅一个人脆生生的声音回荡:“郡主殿下果然心思精巧,这样,把画挂在外面,就引来蜜蜂蝴蝶了吧?那场面得有多美啊!”临了,又在火苗上泼了一瓢油。   在场众位千金的那个眼神……   文安郡主僵站在那里,脸色煞白煞白的。   整个院子,针落地可闻。   通!杀!      第94章 芊芊小麻雀   水清浅以为自己只是踩了一个文安郡主,其实,他犯的是众怒。   打从最开始,这只小麻雀胡打误撞混进来的,就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然后,还没等有姑娘过来打招呼,他便一顿饿鬼投胎似的捧着两大盘点心吃个精光,考虑到此形象的粗鲁不堪和女孩子们对容貌攀比十分在意的微妙心理,小麻雀便彻底不受待见了。之后,水清浅主动出击,三言两语把包括文安郡主在内的一班贵女,涮个底儿掉。   谁都不傻,一经提点,谁还不明白《国色天香》里暗含猫腻?文安郡主本人可以被大家踩入泥里,但东洲贵女的身价绝不能因此从云端落入泥土。今天这个仕女游园会场合特殊、目的特殊,让外藩蛮女看笑话是大忌。可就像之前说的,蛮女也不是白痴,她们看不懂画,难道还听不懂人话吗?   这只可恶的小麻雀!   “瞧瞧……瞧瞧,就你是个精乖的。”大公主这时笑着走过来,点点水清浅的额头,语气很宠溺的样子,“被你这只小麻雀一语道破,后面的戏,文安都没法给大家唱了。”大公主招来女官,“把画先挂出去试试,看看能引来蝴蝶么?”   大公主的举动,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牡丹画本身上来,然后大公主回头有意无意地解释,“文安之前还跟我说要给大家一个惊喜。说难得有这样热闹的场面,闺阁游戏之作又不必当真,只是她也不知道这个法子到底成与不成。”   “成成成怎么不成。郡主姐姐一向心思巧妙,难得想出如此精妙的手法。”   “就是啊,那一定会很漂亮。我要去外面了。”   “我也要去。”   “讨厌!都怪这个小丫头啦,干嘛破坏给人家的惊喜嘛!”   水清浅有点呆滞。   他真没想到女人的舌尖端得如此厉害,同样三五句话的功夫,几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众志成城竟织出张遮羞布给这事儿圆了——尽管圆得生硬,可好歹圆了。就算哪个外藩女想拿这件事做笑话,之前任何发生过的不光彩事件也只属于个人行为,跟其他豪门贵女无关,跟身份地位也无关。更有,这一切丢脸事情的罪魁祸首,被大公主和几个小丫头当仁不让地扣在水清浅头上。日后若真有人追究这个芝麻小官的家眷的责任,那芝麻小官的下场可想而知……   水清浅太乐观了。   哪用得日后追究?现在,当下,他就被‘究’了。   大公主领着众人去院子赏画时,场面一时乱哄哄的,水清浅也没留神,一不小心就被一群小丫头一窝蜂的欺了身,顺着她们的推推搡搡,被推进了小黑屋。稻香村这边的竹茅屋的里间。里间这里没窗子,只有一扇门,光线阴暗暗的,水清浅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站稳,一抬头,发现原来门帘子两边,排了两溜不苟言笑的宫婢,若拿着仗棍,唱着肃静,还有真点左青龙右白虎的架势。若真是个寒门小丫头,怕是这会儿要吓哭的。   水清浅一眼从头扫到底,哦!他就说嘛,自己怎么会连三五个丫头都抵不过,原来人家找了帮手的。而屋中端坐竹椅的,正玩着手镯摆姿态的那位,还是个老熟人。只是比起曾经骄傲张扬的样子,她现在看起来差多了,倒不是说如何凄凉,但那脸色,那排场,那衣裳装扮,感觉就是失了光彩,显得晦暗、陈旧。高氏覆灭,华妃赐死,赵王再无登顶希望,她一个没有依仗的公主…………她现在体会到小幺曾经经历过的艰难了吗?   水清浅忽然想起月桂哭着找他说情的那个下午……刚刚起了点恻隐之心,只觉得胳膊突然被紧抓,耳边响起一声娇叱,“贱婢!大胆!见了公主还不跪下!”几双手过来推搡,同时往他腿弯处猛地踹了下狠的。咕咚,膝盖一软,磕在地上,水清浅暗自嘶嘶叫痛:个死丫头,她那点儿可怜了?   “你叫芊芊,是吗?”月桂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的开口,就像最不心善的地主老财盘剥佃户时用的那种口吻,“哪个府上的?”   水清浅层层起了鸡皮疙瘩,敷衍道,“我叫钱芊芊。”   “大胆!为何自称奴婢?”又被推搡了一下。   “我出身官宦良家,”水清浅回头看了眼动手的宫娥,比起月桂的跋扈脾气,水清浅心里最是厌恶的其实是这种仗势的狗腿子,“你是官奴吧,真没规矩。你就是这么对官家请来的客人说话哒?”   “放肆……”   “还有没有管教嬷嬷么了?”水清浅甩开她们抓紧的胳膊,揉揉膝盖站起来。五年的太学武功课,他或许贴身肉搏不是谢铭的对手,但对付几个小丫头还不玩儿似的。水清浅慢条斯理的开腔,“我拿着鸿胪寺的帖子进门,上面盖着官署大印,是皇家御园的客人,你一个宫奴就对客人大喝小叫的?”水清浅扫了一眼月桂,这个被人拿刀使的傻大姐。然后,再转到这个宫女身上,集火,“这是谁家的奴才,怎么教的规矩!”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月桂拍着椅子站起来,“小小的寒门女,见到本宫不跪,便是大不敬,大不敬便该受罚……”   “你是谁?”水清浅直接给月桂噎回去了。   “真是个无知乡野村妇。”文安踱着步进来,想必是外面安置好了,“这是皇家的十一公主,你冲撞了公主,胆大放肆,出口狂悖,其罪……”   “欺负我人小不懂呀。”水清浅打断她,同时伸手指着月桂,“公主哪里会这样泼辣没体统?刚刚我可是见过大公主的,大公主是何等高贵典雅,温柔大度……你敢请大公主来认人么?看看大殿下会不会认下这泼妇?”寻常小麻雀也许真的会被月桂她们的仗势给吓到,水清浅却太很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弯弯绕,捏住对方的软肋,把月桂骂得从头到脚,全无担心。   “你…… 你……”月桂气的脸色乍青又白,胸脯急剧起伏。   月桂和文安并不傻,她们偷偷摸摸的给小麻雀下马威是一回事,真把永康大公主喊来,看永康大公主不剥了她们一层皮。今天这是什么日子?眼下是什么场合?私下侮辱受邀而来的客人,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水清浅用无声唇语激她:泼!妇!   “掌嘴!”月桂炸起来怒吼,“拉去掌嘴!!”拍桌子的怒吼。   月桂吼音刚落,一个宫娥迫不及待冲过来,轮圆了胳膊——啪,一声脆响。   “啊!!!!!”   芊芊小麻雀这杀鸡似的一声惨嚎,别说外边的院子,就是院子外边的院子也被听见了。   文安郡主和月桂公主脸色刷得青白青白,难看得要死。   外面,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的盯着那边,主事的永康大公主心里堵得不行。   文安刚刚那点小动作,永康公主看见了,心里也明白:被当众落了面子,想要给小麻雀点颜色看看。从心里来说,永康公主不想管。堵住嘴,任你们作死一只寒门小麻雀,她乐得睁一眼闭一眼,但前提是,这种事情永远不能拿到台面上。   永康大公主面沉如水,带着贴身侍婢走到内屋,一眼扫尽屋内情形,看到了妹妹们狼狈的样子,也看到钱芊芊,心里如释重负的出了一口气。   刚刚宫娥冲过来要掌嘴,水清浅左手一格挡,右手抡圆了一个大耳刮子反抽回去,这熊孩子可没什么‘不打女人’的戒条。小飞天有仇报仇是亲爹手把手教出来的。所以,他结结实实的一声脆响给扇回去,同时,还嗷一嗓子嚎冤出去,惊了所有宾客,从此立于不败地位。   大公主殿下看到了那只嚣张跋扈的小麻雀,不但不能恼恨,她还得庆幸,庆幸钱芊芊完好无损,感激小麻雀的嚣张跋扈。幸好这是没打到她,不然,钱芊芊的面上真的带了掌掴的痕迹,那就是天大的丑闻。文安郡主刚刚已经出了一次丑了,如果再有一次,郡主挟私报复、公主掌掴宾客,传出去哪怕一点儿风声,官家那张老脸就等于被她们剥下踩在脚底。你敢让帝国皇帝丢脸,宗族中枢就敢让你没命。现在,小麻雀无事,挨打的只是一个宫娥,一切就好抹糊过去了。就冲这一点,永康公主还得夸,夸芊芊小麻雀打得好。   “这起子奴才,越发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永康公主定下基调,一挥手。“都堵了嘴,扔慎刑司发落。”小黑屋里除了公主、郡主和水清浅,剩下的,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大姐……”月桂脸色越发白了,这里面有她的贴身大宫女,她的心腹,她得用惯的婢女……   “小妹,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心肠软弱了。如此惯得这帮奴才失了体面。笨手笨脚打翻了热茶,烫了也就烫了,偏偏嗷得跟猪嚎一般,惊了多少贵客?”永康公主三言两语拟了一整套故事出来,她转头看了钱芊芊一眼,又转过头,“月桂你过来,在这儿,好好谢谢芊芊姑娘,若不是她手疾眼快,怕是真的把你们烫伤了,如何是好?”永康大公主睁眼说瞎话,压着月桂跟钱芊芊行礼。一个钱芊芊微不足道,她只是顺手整治看不顺眼的月桂罢了。   本来永康公主跟这个小妹没利害关系,年龄差太多,月桂出生的时候,她都出嫁了,井水不犯河水,面上维持皇家和气,可谁让他们害了她的太子哥哥!是,就算高氏一门的谋逆罪证据不足,被石恪大人驳回了,但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管你是不是真的铁证如山。心结过不去,永康大公主就没有维护月桂的心思,皇家不可以丢脸,但小妹妹的个人利益维护,她可没那份闲工夫。   压着脸色青白的月桂道了谢,永康大公主继续道,“月桂,回宫后,我会跟父皇说,拨几个有经验的嬷嬷□□□□你身边的人,日后不能有这样的事发生。”三言两语,永康公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把这边给抹平了。然后,她还得把这几个首犯包括芊芊小麻雀,全须全尾地带到众人面前遛一遛,以消任何不良影响。   “行了,我们出去看画吧。”永康公主断了官司,站起来,看到芊芊小麻雀,忽然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芊芊姑娘,今天游园有特殊,你刚刚也看到了,这里有诸多朝圣小邦的贵女参加。按着开始的说法,该是每位闺阁千金都要展示才艺的,可你来得迟,没赶上跟大伙一起作画。不过这些外族贵女也都表现了,按着规矩,我们也不好厚此薄彼,坏了规矩,丢东道主的脸面,对不对?”   看,这就是大公主殿下的手腕了。   大公主的女官跟着敲边鼓,“大公主殿下的意思是,一会儿待大家赏完画,姑娘也挑一样才艺展示给大家看看?”   “展示什么?”   “作画,诗词歌赋……不拘什么,自己挑一样就好。”   说是这样说,但不管表现什么,这都不是一日之功,根本不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可以完成的任务。光是一点就被限制了:出身太低,不当个睁眼瞎子就谢天谢地了,没有身份,连像样的琴棋书画的师傅都请不到。永康公主毕竟是公主,不待见月桂是一回事,放任外人欺负皇室公主是另外一回事。   这个小麻雀!她也饶不了她!   这种刁难,水清浅一点儿也不意外。   其实,不用大公主设圈套,水清浅落文安郡主的面子时就有了出手的准备。水清浅也是有荣誉感的。他扭头看着外面的热闹,“既然大家都画画,那我也画一幅吧。也别等大家都赏完再画,我可以画得很快的。”   “姑娘要在哪张案子上画,需要什么笔,什么纸?”女官要着手安排。   “嗯……”水清浅看看外面天色很好,“在院子里吧,中锋狼毫,两丈素绢。”   虽然不晓得屋内真正发生了什么,但一听那傻乎乎的小麻雀要在庭院里作画,还不懂装懂的要在素绢上作画,呼啦啦一帮豪门闺秀全散到这边等着看笑话了——这只迷路的小麻雀今天就是来给大家逗乐的吧?   本着看笑话的心情,东西准备的极快。书案被女官着人搬出两张放在院子里拼在一起。笔墨纸砚,东西很快准备了齐整。   好戏开锣。   真是不知死活——很多人当下如此想。   水清浅伸手摸了摸素绢的质地,狼毫齐眉举至眼前,观其峰;青砚,冰泉,松烟墨,水清浅点了水,开始慢慢研磨,趁这个机会,他在酝酿。尽管当前处在这清庐茅舍,外加被一群钗环玉佩的环绕,不合意境,不过,他心中沟壑。   墨研好了,浓淡正合适,水清浅探笔,抬手,下笔如神。   画石,钩其型,皴纹理,淡墨渲染,浓墨点苔;   画柳,遒劲柳干,柔嫩柳条,柔中带刚,不露锋芒。   画云,墨淡,色薄,层层加染。   拖笔而风动,变墨而水流。   近景,山泉流淌,曲径通幽;   远景,千峰叠嶂,云遮雾掩,江河浩瀚,水天一色,   水清浅用泼墨写意的画法,在两丈素绢上大开大合,江河气势奔腾,云巅瑰丽灵动,好似万里东洲山川毓秀全部跃然纸上,山石水木浑然天成。磅礴、雄壮、清奇、俊秀。这是一幅哪怕扔到弘文馆帝国藏书楼,都没有人会说‘不好’的画。   这是水清浅六岁那年,跟着父母游玩东洲名山大川的亲身经历,它的俊秀,它的雄壮这么长时间一直藏在水清浅心中。水清浅这几年消闲排遣,时不时地画上两座峰,画上一江水,画石、画树、画人、画屋……他曾经变换过好几位大师的笔法诠释那些山河美景,他画正面、画侧面,哪怕角落的一株草,他都用各种画法画过很多很多遍。   它一直是局部的,它一直是凌乱的。直到最近,它终于成型了——因为有一只睚眦必报的小飞天要找个机会打压郡主嚣张气焰,所以他认真构思了完整的它。   直到现在,它完全属于了水清浅。   ‘十一郎’曾说过,总有一天,它会彻底甩开大师们的影子,成为鹭子自己。   满院子,被镇得鸦雀无声。   水清浅觉得很疲惫,尽管是一气呵成,耗时耗力也远远超过了水清浅的计划,这一幅画足足耗了他将近两个钟。此时已是夕阳西下,霞光满天。文安郡主不知何时也站回人群中,水清浅抬眼看到她,抬眉,微微一笑,本来还想刺激两句,但这幅画把那股气吞山河的胸怀挥洒得淋漓尽致,心境被影响的不一样了,搞得水清浅觉得继续整蛊打压那小丫头片子,怪没意思的。   更大的原因是,他累了。   看到她旁边的大公主殿下,还有她们身后不远的女官,从她们表情出发,水清浅忽然意识到不太妥当,“啊呀!我都没想到要这么久的。这个才艺表演耽误大家回城了。我爹爹可没想让我这么晚回家,诸位姐姐,我要走了,后会有期。”大家还没回过神,这只叫芊芊的小麻雀倒是干脆,三句两句告别说要走,然后笔一扔,蹦蹦跳跳的就跑出去了。   永康公主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本犹豫要不要开口叫人拦住,却在回头时看到了文安郡主那阴晦的脸色,歇了心思。让小麻雀当众做画,永康公主没安好心。但如今这种情况,大公主却真得感谢那只小麻雀的神来一笔,没有这幅画作脸,满帝都闺秀的名声,还指不定被这些个蛮女传成什么样……   永康公主冷眼看远处的文安郡主低声跟侍女嘀咕,然后侍女转身往外疾走,她大概能明白她打得什么主意了。文安啊文安,你也忒不争气了。      第95章 倔强的马甲   永康公主带着闺阁千金们的画作入宫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圣人正得闲跟内阁几位大臣在花园里茶话。待众人一一见过礼后,永康公主说起前日的游园会,舌粲莲花把诸位千金夸了又夸,说今天是特意带着几幅画进宫,让父皇过目。   “嗯,都来掌掌眼吧。”圣人招呼臣子,“省得回头跑到我跟前两眼一抹黑的求旨,你们不怕,我还怕盲婚哑嫁呢,同去同去。”   画都装裱好了,这些画能在御前走一遭,得皇帝金口点评两句,再有几样赏赐,无论是画还是作画之人都会身价大增,参加那日游园会的人,说到底求的也就是这些。   第一个展开的是《春色啼晓》,水清浅曾经比较看好的一幅。   “哦,不错,非常不错。这鸟画得好,形神兼备,气韵生动。是翟大人府上的丫头画的?”落款写着呢。   “翟大人有个好孙女,得了他几分真传。”   “你们可不要又搞‘好女百家求’来为难朕。”   又抽出了一幅,展开,   “官家,您看看这幅《初荷红鲤》,臣觉得笔法很细腻。”   “温公府上的,我记得还是个小丫头吧。”   “回官家,他家小女儿去年及笄,正好赶上这机会,臣就厚颜在这里为长孙绍咏,直接跟官家求保媒了。”   “呵呵,我都预料到了,回头你得给朕包个谢媒的大礼。”   嘉佑帝心情很好,同时拿眼神扫了石恪好几回了,不见这狐狸精有动静。清浅这转眼也十五了,他是看上谁家的、谁家的、还是谁家的?   “子律,你过来也点评点评。”   “嗯,都是好画。”石恪一句话概括了,“工笔整齐,巧密精细,一看都下过苦工的。官家,帝国人才济济,巾帼不让须眉呀。”   “各府的闺女都教养得不错……”嘉佑帝还没说完,文安郡主的《国色天香》就被展开了,画确实是好画,但画心不正,圣人觉得有点扫兴,只看了一眼,淡淡的说了句“尚可”便挥挥手,过了。   这样的冷遇放在留心人眼里,即可知这位郡主已经不太得帝心了。也许是前日游园会上的丢脸事件,但也许更因为文安郡主对婚事的抗拒,这边刚刚放出谢府和宜阳王府的联姻风声,她那边就嫌弃谢铭,还搞得满城皆知。你让官家的脸往哪儿搁?难道出身谢府、在帝都有赫赫威名的‘百战公子’就那么稀罕一个郡主出身的老婆,非你不可?永康公主估计父皇从那时起的开始不待见文安郡主,这两个月,文安的婚事没再被提及。   “这个看着也可以。寓情于景,小有所成。”   “这幅不错,构图颇有新意。”   “你看这个,还提了一首诗,字写得漂亮,诗也不错,增色不少。”   一幅一幅画被展开,得了好评语的闺秀自然锦上添花,没有得评语的也不用急,回头官家派去笔墨赏赐,仕女游园会就算没白辛苦一场。在官家面前过一遍,得两句赞,嫁娶皆颜面有光。看到了最后,宫侍手中还有最后一幅,看画轴长度,这该是一幅大作。   永康公主说,“这一幅,儿臣拿来的时候,就决定一定要父皇和各位大人最后才看到。”   “你这丫头怎么还跟父皇卖关子?”难不成有人画了一日游园图?   “就是要卖关子。”永康公主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叹息,若要一开始就把这幅画拿出来,别家闺秀还要不要活了?别看刚刚官家和诸位重臣把那些闺阁之作夸得跟花儿一样,好像各个都是神作,这是君臣彼此互相吹捧呢,不然小姑娘家家的平日画画消遣排解无聊的,你真当她们的水准能高明到镇住这些见多识广的饱学之士?可最后这一幅不同,真的不同。   “哎?”   “啊!”   画幅一展开,各种叹词就四下响,好几位大人全情不自禁的站过来。   “好,”官家只是粗粗通观还没待细看,便已忍不住击节赞叹,“好画!细腻磅礴!”那股扑面而来的雄壮奇秀的气势,实实在在的把人给震住了。   “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画。”   “云雾蒸腾,山峦叠嶂,你看那江水……这个布局很见功力啊。”   “不拘泥于成法,笔墨纵横辟阖,爽利肆意,有个性,有风骨……有几分青云大师的风骨。”   “我看像顾子遗风,你看这意境,悠远深长,千里江山,如诗如画。”   “真道是‘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啊。”   一幅画,太多亮点了,从细处笔法到全幅布局,从意境到个性,都那么让人为之眼前一亮,如果说刚刚那些闺阁之作只是他们借口彼此互相往脸上贴金,那么这一幅画蕴含的意义就太多了。东洲帝国,人杰地灵,这幅画的存在提醒了在场诸位大人,国富民强之时,人杰地灵是真实存在的,是不以刻意吹捧为转移的。   “这……这是出自女子之手?”石恪最先回过味。   殿里顿时又炸开一波,他们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是大公主从仕女游园会上带来的,是个闺阁丫头画的?不是他们不想信,是真不敢信,你一个小丫头,一出手就有如此功力,让太学、让来仪书院里的天之骄子情何以堪啊。   若要仔细研究——有好几位上年纪的大人已经拿了放大镜细看了——笔力还不够苍劲,有些细节的处理也没到老练圆滑之境。但这并不能算缺陷,只能说作画之人将有无限的提升空间。可惜是个丫头,终究限制了未来。不然有生之年,他们必将看到一位灿烂夺目的书画大师横空出世。   可惜,太可惜了。   若是这家闺女出身够高,条件够好,也许还可能……   “哎,怎么没落款?是哪个府上的丫头?”   永康公主真觉得为难了,她知道这是好画,可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受重视的好画,苦笑,“儿臣不知道,那小姑娘走迷路跑到稻香村,正赶上众位姑娘在作画比试,她以为这是游园的规矩,便作了这幅。”   众人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这丫头的天赋得多高啊。   “那怎么连款儿都没留呢?”   “等她画完,天色已经很晚。怕家人等急,这丫头撂下笔,三两句话都没说上,就蹦跳的跑了。”   诸位大人有点哭笑不得,敢情还是个迷糊的小丫头。不过短短几句话倒是涵盖了不少消息:这丫头才气横溢,但出身不高;只怕年纪也小,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再有是……   石子律!你别告诉我你看上这丫头了!   嘉佑帝不经意地扫到石恪观摩那幅画的兴趣盎然样子,顿时危机袭来,清清喉咙,假模假式地气定神闲,“子律,怎么看得这么仔细?”   “臣是随便看看,这技法还欠缺磨练。”石恪点评了一句,然后离开那画,一脸不在意的样子。   嘉佑帝放心了……他应该放心吧。   画作点评之后,天色渐晚,各位大人也该离宫回府了。石恪拖后了一步,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官家,臣想向官家求那副画。”   “不准。”嘉佑帝立刻警觉,严防死守。开玩笑,他虽然不能对水清浅的婚事指手画脚,但也没放弃推荐的权力。不给清浅推个公主,至少也该配个郡主。皇室女不行,还有宗室女,再不行还有六个公爵府,十四个侯爵府……满帝都勋贵世家的待嫁女车载斗量,怎么也论不到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丫头,画画再好也不行!   “真的不行?”   官家极快的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朕已经决定把画收入九州阁,好让更多的人见识见识。”   臭显摆那德行!石恪腹诽。   “那等大家都看完了……”   “到时候再说。”圣人的拖字诀,炉火纯青。   晚间,宁仁侯府   “果然是这样。”水清浅没算太意外。   宁仁侯看着儿子嘴上轻描淡写的,手下却把元宝的毛搓得乱七八糟,还阴沉着小脸神游不知道在合计什么,无奈摇摇头。   水清浅正在自我批评呢:一个不充分的计划,需要用一千个计划来弥补……教训啊,这就是深刻的教训!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得好好计划计划,把画弄回来。   不是水清浅又犯小肚鸡肠了,而是他丢不起人哪。   若是他平日临摹的,丢就丢了,被人以假乱真卖出去他都不管。但问题是,这是第一幅充满水清浅个人风格的画,从画风到笔法,从个性到习惯,完完全全的是水清浅的个人特色。也就是说,有生之年如果没有大的变故,那他的下笔风格八成就这样了。   人说字如其人,其实画画也一样。画作就等于画者的脸面。十一郎要是画一幅画,不用看落款,行家一看就知道是十一郎手笔。凭什么?凭大家认的就是十一郎的这张‘脸’,同理,水清浅的那幅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他的‘脸’了。在丹青界,这张‘脸’就是他的身份,不管你署不署名,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的‘脸’摆在那儿,难道指望大家会认不出来?如此这般缘由,水清浅能不急么?日后以画会友,他一落笔,典型的不打自招。   ——哎!呀原来那天仕女游园会上小麻雀就是水清浅呀!   ——你男扮女装啦?   扒马甲永远是世间第一大惨案。   打死他也不能任这种把柄落在外面。   所以,必须把画弄回来,哪怕坑蒙拐骗也得弄回来!   “什么,你还要去?”此时佳人俏丽站面前,但孟少罡的眼神就跟看小怪物似的,“你不是都闯祸了么?”是谁呀这两天火上房似的死活要把画找回来,这边狐狸尾巴还没收回来呢,转身又要扒瓦上房去偷鸡?   “事情一码归一码。”水清浅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仇要报,画也要找回来。”   我勒个去!   人家郡主怎么你了,才几天功夫就被你上升到‘报仇’的高度?   “你造多大孽你知道么?”孟少罡真心看不过去了,“昨天芳菲笑得跟个疯婆子一样,特意跑去跟我八卦那蜜蜂蝴蝶的事,现在上流社会私底下传遍了都。你忒狠了吧你。”孟少罡以为往染料里加蜂蜜是水清浅的故意使坏。   水清浅反问,“那你知道前天宜阳王府的人在查钱姓官员的履历,尤其是家有十四五岁闺女的钱姓官员?”   “她想查你?”孟少罡皱眉。   “去好几户人家里又砸又打的,还绑了十来个小丫头去宜阳王府,昨天个个脸肿得像猪头一样被放出来的。”这是他们家金吾卫们回家八卦的。没有苦主出面状告宜阳王府,别说石恪的律政衙门,连应天府都不能管呢,最多御史台在朝上喷人罢了。水清浅对文安郡主现在一点好印象也没有了。也是摊上水清浅人品不好,从月桂公主到文安郡主,从一群嘲笑小麻雀的凤凰女到街边的卖身女,他遇到全是极品。所以此时此刻要他针对一姑娘连番出手打击,全无心理障碍,什么好男不跟女斗啊,怜香惜玉啊……抱歉,他学的是:面对敌人,一击致命,打入泥土,踏上一脚,永世不得翻身!!!!   自己的画当然要拿回来,但跟他要混进桃花宴不挨着,这是早就定下的。琴棋诗画,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九能六艺……打击极品凤凰女必须无差别!全方位!无死角攻击!丹青只是开胃小菜,文安郡主就等着哭去吧!!!   孟少罡看那位铁了心要死磕到底,也不管了,反正他就是个死跑龙套的。不过,确实应该佩服水清浅,这一只小飞天真当天才到妖孽。入太学四个月,他把首席才子元慕折得心服口服;在军营半个月,惊叹了半个帝国的将军;如今扮女孩子,只扮了一天,东洲豪门闺秀加外藩蛮女,团灭。   今天是桃花宴,场面上肯定不缺音律歌舞助兴,想也知道会是怎样一种盛况,水清浅显然无所畏惧,胸有成竹。孟少罡啧啧感慨,“我真没想到,你连跳舞都在行。”   “什么?”水清浅猛然转身。   “什么什么?”孟少罡也懵了,“这是桃花宴,一定有歌舞助兴的,别告诉我你头一次参加。”   桃花宴,跟东安郡王府的春日宴性质差不多,是帝国的老传统了,专门给这些上流社会的青年男女准备的,席间各种娱乐助兴。今年有外邦使臣在,不用想也知道这种这种自娱自乐最终将演变成显摆才艺。给官家争脸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前日仕女游园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今的桃花宴,是另一种场合。   水清浅特意挑中桃花宴作为第二回合打击凤凰女,当然是做过准备的:和琴、和音、和曲,古琴,古筝,古埙……哪怕昆曲、对歌,赋歌……统统放马过来,他怕谁来着?   可是,   “你说跳舞?”   孟少罡木着脸点点头,一字一句,慢悠悠的,“清浅公子,我想您一定是忘了,作为一个姑!娘!桃花宴才艺包括、但不仅限于和音抚琴,还有歌舞这回事。”   水清浅:“…………”   孟少罡:“…………”   水清浅语气弱弱的,“不一定会的吧。”   孟少罡:“您觉得呢,浅爷?”   水清浅:“………………”      第96章 姬昭回来了   嘉佑帝高兴开怀,儿子终于回来了。   好几年了,他还记得当初姬昭离开的时候,那可叫前赴战场啊!他整夜整夜睡不实,不放心。如今看看这身姿,捏捏这硬实的胳膊,厚实的肩头,儿子真的锻炼出来了,长大了!欣慰!   “我家老幺儿又长高了。”   “父皇,我都二十二了。”姬昭有些哭笑不得,还当他是小孩子呢,还长高了。   “对哟!老幺儿也是做爹的人了,大不一样了。”   “父皇。”   “<(^-^)>呵呵呵呵……”   姬昭看着父亲开怀的样子,心里突然领略到悔意,涩涩的,他应该再早点回来。五年了,他只顾闷头经营自己的势力,抓住权力,做自己未来的规划,甚至险些沉迷其中。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他的父皇,刨去所有光环地位,他的父皇也只是个父亲,会变老,头发会白,腰会弯,会想念他……想到这里,姬昭再也端不住,噗通一声跪下来,扒在嘉佑帝的膝头,愧疚道,“父皇,儿子,儿子对不住您……应该早点回来的。”   “老幺儿……”,圣人有点泪目,他摸着儿子的头发,心里酸甜苦辣,五年了,嘉佑帝心里不是没气过,可是仔细看看膝边的孩子,记忆中脸蛋上的婴儿肥没有了,脸庞棱角分明,明显黑了,瘦了,结实了……在南疆那种毒蛇瘴气遍地的地方,这样的变化,其背后的凶险不言而喻。他的小儿子已长大成人,能独当一面,能扩土封疆,他应该觉得欣慰,但又心知这种成熟是被迫的,这让他这心里酸涩……嘉佑帝忽然感觉手上的触感不太对,他低头拨弄开姬昭的头发,才发现他额角发际线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道寸许狰狞的疤痕,连头发都不长了,姬昭就是用旁边的头发遮掩住……圣人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扒姬昭的衣服领口、袖口……看到衣服下面的痕迹,情绪彻底绷不住了,抱着儿子老泪纵横,“昭儿,我的老幺儿……呜呜呜……外面受苦……是,是爹对不住你,我跟你娘保证过,保证过要护着你,好好护着你………”   “爹,你护住我了,”姬昭反手抱住他父亲,急忙安慰,“你看我好好的,都是因为有你护着,我才好着呢……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委屈,你看,这都立了大功了,娘肯定为我高兴……”   “……傻子,她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是我,对不住你娘俩……”   要不是当初嘉佑帝不想应对局势变化,不想面对朝堂可能发生的风云诡异的储位之争,他不会一直压着妗荷的名分。从称呼就能看出来,圣人对姬昭真心当一个简单的父亲,而不是时时带着帝王光环。但嘉佑帝最终还是屈从局势了,因为不立继皇后,皇长子就一直可以稳稳的当太子,朝堂上下就可以稳稳的过着太平日子,他也可以稳稳的当他的太平帝王。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格软绵的人。   所以,委屈的就只有姬昭的母亲,她出身显贵,有貌有才,却一直到去世都没能做成皇后,所以姬昭就不是嫡子。没有嫡子名分在,如今姬昭为了争夺那个位置,就必须要更加努力,压过所有兄弟,成为那个众望所归。姬昭做得越优秀,嘉佑帝立储的压力就越小,朝堂的变化就会越小,朝廷越稳,嘉佑帝这个太平皇帝的人生才可以一直都很太平幸福。   他这个皇帝的太平晚年是儿子给扛起来了,嘉佑帝明白,所以心里难受。只是姬昭成长成了男子汉了,足以宽慰父亲,过去的就让他们都过去吧。   爷俩抱头宣泄了一场,多年分离的生分感彻底被哭没了,姬昭盘坐在席子上,抱着他爹的大腿,感觉就跟小时候在芙蕖宫一样,这就是他亲爹,能让他骑大马的那种,什么君臣啊、天家父子啊,通通都是浮云。俩人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如今形势很好了。姬昭在外拼了五年,收获巨大。他有能力、有资本,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嘉佑帝给邵妗荷加封号顺理成章。当初姬昭的母亲下葬几乎就是以半副皇后之礼下葬的,就差没有封号。若这次能顺利加封号,那就妥妥是追封为皇后。那么姬昭就成了嫡子,立为太子,顺位继承,一切都水到渠成。   这畅想暂时有点远,姬昭现在只是郡王,还没升为亲王呢。册封亲王的仪仗仪式诏书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秦郡王还朝,文武百官出城相迎,然后有授封仪式,然后换仪仗,姬昭将以亲王的身份带着全套亲王的仪仗进城,这也是此次庆典里面一个相当重要的露脸环节……想到这里,圣人伸手弹了儿子一个脑瓜崩儿,半是责备半是傲娇的骂,“多大了,一点还都不让为父省心,文武百官等着后天出城迎接你呢,你这就偷摸跑回来,让人看见多不好。”   “儿子就是想早点来见您。”姬昭抱着他爹的大腿,还撒娇。   嘉佑帝心里美得很,嘴上却不愿承认。哦,他想起一件事,得解释一下,“老幺儿,爹一直都信你,就是中枢和内阁那边……”   “我懂。”姬昭打断嘉佑帝,他早就想通了。想他在南疆时,集军政财政人事大权于一身,还屡召不归,换位思考,他自己都会怀疑这是不是有裂土分疆的嫌疑。中枢压着他的亲王爵迟迟不授,再正常不过了。   闲话说到这,圣人想起个正事,儿子就这么偷偷跑回来,晚上怎么安排的?   “天色都晚,今天你就跟我这儿休息。”   “不了爹。官面上,我这人还在四十里开外呢,整天在您这儿晃,被人看了多不好。”姬昭反过来拿话调侃。   嘉佑帝哭笑不得。   “一会儿去我外公那里,去看看他老人家,再说,他那儿人少也清静。”   这倒是真的,安国公养老释兵权已经几十年了,最逍遥自在不过。   嘉佑帝上下打量了儿子,这是空着手偷摸跑回来的,所以,“……就算是自家人,一会儿去你外公那儿也别空着手去,这么多年没回来,头一遭登门……唉算了,我叫人给你准备些东西吧。这么大了,这种事还得我给你操心,真是的。”嘉佑帝一面絮絮叨叨的埋怨,一面还不忘嘱咐,“我想你应该也从南疆淘了不少好东西,爹不眼馋,但你心里得有数,回来该给谁送送礼、联络感情,都不能落下。这朝里上下,人走茶凉,懂吗,你这五年都不见人影……”   圣人搂着儿子幸福的絮叨着,朝上的朝下的,宫内的宫外的,鸡毛蒜皮的、陈芝麻烂谷子的……   桃花宴,水清浅此刻的心情,那是山雨欲来。   ‘钱芊芊’从麟德殿上一露面,就是水波效应。桃花宴的规模跟前天的游园会差不多,但侧重不同,桃花宴上不拘男女,却只有京官四品以上家眷才能受到请帖,今年额外还有一些外邦使节。钱芊芊谜一样的现身,那真是没法不让人八卦到刻骨铭心。凡参加过前日游园会的那些豪门闺秀,跟打了鸡血一样,纷纷给没见过钱芊芊的人指点。没办法,话题太火爆了。一提起某郡主的蜜蜂蝴蝶事件,就是不能不提到这位扮猪吃老虎的小麻雀。所以,文安郡主一到桃花宴,就被人告知那只小麻雀也到了。   新仇旧恨,不死不休,孟少罡一点没料错。   文安郡主一身耀眼的大红石榴裙,头顶凤钗九髻,依然是高高在上的郡主范儿,环视四方,高傲气势不减的视线逼退了很多想暗瞧热闹的人,最后,视线落在某处一抹纤细的嫩黄色宫装女孩的身上,鼻腔低哼,就是那只该死的小麻雀!   郡主端着架子的问身边的闺蜜,声音略高得让许多吃瓜群众都能听清楚,“那边的姑娘……好生面熟。好像是……游园会上见过的嘛。”   “郡主姐姐,是那个迷路的小丫头,好像是叫……钱芊芊,是吧?”身边捧哏的配合。   “哦,对。”文安郡主调整了一下手上的指套,昂着头走过去,“钱芊芊,没想到今天又遇见你了。那天你来去匆忙,我们都没来得及好好相识一下,太遗憾了。”慢条斯理的,“今天正好碰上你,能介绍一下吗,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水清浅行礼,“这位姐姐好,我是叫钱芊芊。能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哪位吖?”   (ー`'ー)文安郡主脸色发青。   “你别有眼不识金镶玉,”旁边绿衣服的姑娘开口圆场,“这是宜阳王府上的文安郡主……”   “哦~~我记得你!”恍然大悟般的,打断对方的捧哏,声音清脆的传出好几丈远,“你就是往牡丹画上涂蜜糖,要给大家惊喜的那个姐!姐!”\(≧▽≦)/   她这是故意的!   文安郡主被这迎头一板砖拍得脸色从白变紫,两眼发黑。   越来越多人的目光集中在这边,文安郡主知道自己不能再被这个小麻雀挤兑丢脸了,死揪住钱芊芊的软肋不放,“你还没说,你是哪个府上来的?”文安郡主笃定钱芊芊出身不高。她能画出那等大作,若是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女儿,早就声名远播了。   果然——   “家父官职微小,想来郡主也不曾听说……”   穷图匕现,“这里皇家桃花宴,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地方。”   “自然有身份够高的大人带我进来,不过,如果这里真的不欢迎我…………”水清浅拉着小长音儿,不怀好意的试探,“那我走啦?”   文安郡主被噎住了,她忽然反应过来,如果小麻雀真的走了,她上哪里找她,怎么报那一日之仇?眼下,抓住这只小麻雀,狠狠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她方是正理。文安郡主明白过来之后,气的胸脯急遽起伏,却咬住牙根,死活不再说撵人的话了。   “瞧你这身寒酸,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果然不是个出身高贵的。”文安旁边一个绿衣服的姑娘再次帮腔,引得水清浅侧目,他以前见过这丫头,好像是崔侍郎家的姑娘,印象中文文静静的,不像是个尖酸好挤兑人的狗腿呀。疑惑归疑惑,这绿衣姑娘可没给钱芊芊好脸色呢,“……不过,既然桃花宴本就是热热闹闹的聚会,郡主自然不想让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搅了大家的兴致,你就留下来吧。”   “这样不好吧。”又一只凤凰携闺蜜踱步过来,竟然还是水清浅的熟人,是顾二少的表妹,以前一起玩过马球,还给他们准备饮品的,感觉特温柔贤惠。不过,这位宁小姐一开口,让水清浅见识不到一点儿贤惠影子了:“这可是皇家的桃花宴!文安表姐,我看还是要她排在伶人串场里,随便表演一个什么吧,好歹有个名头留下,这样就不用撵她出去了?”   “铃儿妹妹果然想得周到。钱芊芊,你说呢?”   “问她干什么呀?你说说,我们让她表演一个什么好?”   “古筝?古琴?阳春白雪?你觉得她能会什么啊?”   一圈金灿灿的凤凰盯着地中央的这一只嫩黄的小鸡崽,充满压迫……水清浅有不好的预感。前车之鉴告诉他,凤凰们一旦众志成城,非常不好对付。   果然,水清浅的第六感奇准无比。   钱芊芊,最后被一众推举——献舞,而且排到了文安郡主之后,几乎就是宴会气氛最热的时段。那些凤凰女聚在一起一阵叽叽喳喳漫说后的决定,小麻雀根本没有置喙余地。   水清浅心情阴霾,不能不说,阳谋总是更难应付。而且,她们是故意的,水清浅百分之两百的肯定,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露了怯,但无可非议的是,那么巧合的,这些丫头抓住了自己唯一的短板——水清浅的情绪山雨欲来。   经过了乐伎歌姬的最初暖场,经过了几个献艺表演但才艺泛泛的无名绿叶烘托气氛,文安郡主在一片期待的哗然声中,上台了。   是绿腰舞。   水清浅原以为文安郡主会选择弹琴,毕竟她的梧桐琴艺也声名远播。没想到竟然是跳舞,更没想到还是绿腰舞——出了名的难,出了名的美。   依然是大红石榴裙招摇耀眼,长袖曳地,纱绢轻盈。这个绿腰舞,起舞时要柔曼连绵不绝,然后从徐缓渐渐转入急速旋转,舞步要‘翩若兰苕翠,婉如游龙举’,姿态要‘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从慢到快,衣带随风飘扬,最后飞舞到仿佛要乘风飞去,追逐鸟儿到天际。   等文安郡主跳完绿腰舞,水清浅才明白那些凤凰女的心思。即使像水清浅这样端了报复心思的仇家也不得不承认,文安郡主跳的真好,跟诗里写的一样美,也许更美。别说水清浅压根不会跳舞,就算他会跳,就算他能跳得不错,那也根本没办法跟文安郡主这水平比,人家这是一流的,绝对不掺假的。这只凤凰女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水清浅得承认,对方确实有两把刷子。   一曲终了,满大殿的世家公子哥眼睛都绿了,包括话都说不利索的外藩蛮人。   孟少罡偷偷摸上水清浅的旁边,“要不然就放弃吧。这个,你真的不行。”孟少罡觉得,报神马仇哇?谢铭被帝都第一美女讽刺了两句而已,都要把美娇娥娶回家了,被骂两句还叫吃亏?   “你到底哪边儿的你。”水清浅怒了,这厮竟然敢变节。   “我觉得你太过分。”孟少罡低声清清喉咙,“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坏一桩婚。怎么的,就许你成天对谢大少又打又踢的,人家说两句都不成了?”   事情能怎么算吗?是圣人放的风声,然后文安郡主就公开嫌弃谢铭,尖酸讽刺带着全国人民看笑话……孟少罡这是喝多了吧?水清浅上下打量打量他,一句话射中孟大少膝盖,“把你的色心给我收敛点,小心我找嫂嫂告状去。”   “你你你胡说什么!”孟少罡慌忙按下脑中小画片,端的一脸正经。   死德行!水清浅翻翻眼睛不去理他了。   水清浅把目光转向大殿中央的高台,文安郡主赢得满堂彩之后,现在是帝都六少之一的顾二在那儿弹琴高歌,那厮正对着凤凰女的方向卖骚,歌唱得那叫一低回婉转诉衷肠,“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女孩子们有不少在掩面嬉笑,谢铭伙同太学同窗里几个有名帝国纨绔齐齐对着女宾那边吹口哨,狼声啸啸。这就是桃花宴,一个正式的,但从来不会很严肃的官家宴会。   主题——浪漫。   小飞天忽然打了冷战,抖落自己的一身鸡皮疙瘩。      第97章 大型掉马惨案   等顾二少下去之后,就该轮到钱芊芊露脸了,该是伶人歌姬串场的时刻,容得大殿里的贵人们更衣解手,出去透气醒酒片刻,如今却扣在水清浅的头上了。   水清浅一步一步走上殿中央的高台,引起小片哗然,还好,不算太透明,毕竟,有很多人在等着看她热闹。但更多人还没意识到现在高台中央的人就是最近那一只著名小麻雀,以为是什么歌姬之流,台下说笑、走动、斗酒,乱糟糟的一片,跟文安郡主上台时的哗哗喧闹不是一个概念。水清浅的开场气氛不太好。不过,孟少罡注意到水清浅上台之前,在脚上套了个高底木屐。他没明白什么意思,但是马上就懂了。   咚,咚咚,咚——   咚咚——   咚,咚——   那不是一顿杂乱无章的咚咚声,那是帝国《将军令》的前奏,是金戈铁马的鼓声。   麟德殿中央的才艺高台是为了今天的桃花宴现搭的,为了台上的声音传得远,台子搭建的时候就做了扩音设计,整个高台的搭建原理就像一只巨大的牛皮鼓。水清浅用脚下的木屐敲打高台地板,咚咚的声音被扩出去,很快回响整个大殿。   渐渐的,没有人四下走动了,没有人端着酒杯大声喧哗,大殿安静下来,连站着的人也都觉得自己太突兀,急忙找地方坐下。   很安静。   场面不错。   实话实说,论跳舞,三个水清浅绑一起也不是文安郡主的对手,但凭脸蛋,三个文安郡主也比不上一个男扮女装的水清浅,尤其这货今天穿着嫩黄色的雪纱宫装,梳着百合髻,典型的娇俏路线,比起高高在上,一近身就会让人觉得矮三头的皇室凤凰女,这种天然萌的风格真当是——蓦然回首,秒杀无敌。   大家都是先被鼓声引起注意,进而被佳人风范镇住的。   这时,鼓声中止,金戈铁马的风格顿时为之一变。   “大家好,我叫钱芊芊。”   大殿之下顿时开起一片狼嚎:原来是传说级的小麻雀。有没有搞错,原来小麻雀这么漂亮!   “我想先声明,我不是伶人歌伎,我也是好人家的孩纸。”   钱芊芊的声明让台下很多人都笑了,人心更痒痒了,好一只娇憨可人的小麻雀。   “……因为我父亲官职不大,所以郡主姐姐说,我要留下给大家串场表演,所以我就……”   没等水清浅的话说完,台下已经喧起大片哗然。   这些那些凤凰女给小麻雀挖坑,为的就是打脸。但有些事情你私底下做可以,原则一旦被质疑,那就不是丢脸的小事。只有伶人歌姬上台才叫串场,而伶人歌姬那都是贱籍。小麻雀出身再低,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权贵瞧不起寒门是常态,大家心照不宣是一回事,公开表态就蠢得让人无语了。很多青俊开始大声嘘那边的凤凰女,不乏世家子弟也跟着起哄,有酒精的作用,各个跟打了鸡血一样。   起哄就是这样,无需理性,无需缘由,总之,有那平日里就不着四六的纨绔混蛋们带头鸡血,加上酒后胡言,仗义执言变成了污言秽语,骂什么都有,什么丑女无盐、蛇蝎心肠,什么装腔作势,辱没门楣……连‘只配出家当姑子’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攻击范围以文安郡主为中心,祸及几乎所有凤凰女。   场面一度有些哄乱,水清浅见势不好,忙把那木屐踩上了,打着将军令的节奏鼓声,同时示意下面的乐伎奏乐,努力把场面控下来。真是猪一样的队友,有一个算一个。水清浅在肚子里暗骂,桃花宴,果然每年的最大贡献就是推陈出一批新的纨绔混蛋。   水清浅用脚打着铿锵铮铮的将军令,好不容易把一帮酒精鸡血上头的公子哥镇下来了。从头到尾,钱芊芊都没纠缠在‘委屈’或者‘不公平’的话题,如此姿态,更让一群色狼的心软成了水儿,恨不得立时掏心挖肺诉衷肠,可就在这个当口,听到小麻雀忽然口号似的字字铿锵:“一曲《无衣》,纪念我东洲立国先驱,不忘我东洲尚武精神。”   语罢,钱芊芊踢掉了木屐,从高台边上拉起一把剑,就是寻常公子哥的佩剑——众人一愣之后,明白过来,一片“啊”声意外:女孩子会耍剑,崇武尚古,家学了不起。   孟大少已经在台下做好全面蛋疼的准备了。   白天在宁仁侯府的时候,孟少罡提醒过水清浅关于舞蹈的问题,然后那厮顿了片刻,便气势不减的转身回屋,拿出一质地粗糙的手抄本,扔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飞云霹雳剑法?”这剑谱名字把孟少罡雷得一哆嗦,然后想起来了,是两年前的事。   天桥街头卖艺的,耍把式耍得流云霹雳,于是乎,某人兴冲冲地硬买了人家的‘武功秘籍’反正他人傻钱多嘛。而水清浅想着艺多不压身啊。太学里的各类谱子他都学了七七八八了,再没新意,而天下之大,万一,万一他能遇到那么一本江湖武功秘籍,随便刷刷终成为一代高手呢,不试就永远不可能,试了,万一见鬼了呢。   结果呢,谢铭只用刀法的一个起手式就把这套剑法给破得七零八落,全是破绽,当初被他们几个笑话了好一阵子。如今,看着石桌上的那本不靠谱的剑谱,孟少罡表示疑惑,水清浅高贵冷艳的表示,“见识一下,我不仅女装能甩她两百条街,必要时,小爷儿我还可以歌武双全!”   孟少罡:…………   在孟少罡的记忆里,这套飞云霹雳剑法很不靠谱,街头把式为了追求表演效果,招式各种力道虚浮,走位各种凌乱软绵,然后,现在,咋,咋……就忽然觉得……还顺眼了呢?   孟少罡不仅觉得挺顺眼,甚至他应该说,这剑式还,还,他奶奶的,挺好看?!   曾经嫌弃的下盘虚浮,放在搏击杀敌上叫下盘虚浮,女孩子长裙曳地,那得叫‘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曾经嫌弃的绵软无力,放在搏击杀敌上叫绵软无力,漂亮女孩子出剑,那得叫‘刚中带柔,刚柔并济’。   本来东拼西凑的套路,在街头卖艺就叫东拼西凑,在麟德殿的高台上那就叫精华汇聚。   本来杂乱无章的招数,在江湖秘籍图册里叫杂乱无章,在水清浅的认真演绎过程中,那就叫绚烂夺目。   听着台下的乐师们奏着激昂的《秦风》,看着台上剑花繁复犀利、剑芒流星璀璨,再配合着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美妙身姿,加上一点点酒宴上的气氛,雄性沸腾的热血在这样的刺激下完全被唤醒了,帝国精神在这一刻得到共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也许是很多人,都情不自禁的打着拍子,小声跟着节奏哼唱,然后小小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渐渐放大了,不再是喉咙底的轻哼,变成了嘴里的歌;再然后,歌声越来越强,气势越来越壮,他们的豪情,他们的抱负,面对一帮外藩使节,他们那股从内到外对东洲帝国强盛的自豪和骄傲,全在歌声里吼出去。   在这一刻,他们的壮志仿佛穿越了时空,传承祖先的勇敢无畏,冲破天际……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从水清浅借本破剑谱的当台花拳绣腿,到现在煽动得整个桃花宴豪情万丈群情激昂的尚武气氛,孟少罡目睹的全过程。   那只小飞天已经不能再被叫‘妖孽’了,他快上天了,有没有。   军歌在军营里响起会很正常;皇帝在麟德殿前点兵送将士出征也很正常,这首《无衣》在麟德殿里被唱过很多很多遍,在各种军事庆功宴上,都很正常。但今天在麟德殿举办的是桃花宴,每年桃花宴上都有发生小龃龉,酒劲儿一上头,拎着佩剑就叫嚣着要决斗的世家子弟不是偶然事件。每年内务监的小黑屋里都能关上几个醒酒的。如今桃花宴上军歌嘹亮,难道,那帮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为了姑娘跟外藩使节打起来啦?   圣人那边已经跟姬昭结束父子私话,姬昭要出宫,圣人却派人去麟德殿看了一遭。   等圣人派的人到麟德殿的时候,歌声已经渐歇,钱芊芊那只小麻雀早趁大家鸡血上头的时候就脱身了。歌唱到第三遍的时候,水清浅剑舞结束从台子下来,然后一边微笑着渲染着大家的情绪,一边往外走,真当是众目睽睽之下的神不知鬼不觉,蹭到殿门外头,留下背后一群人继续吐血的吐血,鸡血的鸡血,他走人了。   从麟德殿一路走到宫门口的车马轩,到孟少罡的马车前,中二少年终于绷不住了,弯腰大笑,然后臭屁炫耀,“你看到她的脸色了吗?怎么样?不会跳舞又怎样?灭她一个丫头片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看到了,真怕她一时受不住厥过去。”到了马车边上,孟少罡还在纳闷儿,“你刚刚耍的那套剑,真的是原先那个把我们雷得外焦里嫩的什么霹雳剑?”   “什么话?”水清浅一边登车开门,一边回头吹嘘,“根本是本大侠根骨上佳,天生高手,打遍天下,霸气……哇啊啊啊啊!!!!”水清浅定身了,面容惊骇地盯着马车里面,僵在车门口。   “怎么了,怎么了?”孟少罡急忙两步抢上前,往车里一看,也“啊”的大吃一惊。   车里有人!   此人端坐在内,头顶玉冠,身穿紫色麒麟团纹圆领通身长袍,龙眉凤目,气宇轩昂——还是位久未见的熟人。   “昭九……九殿下?!”   孟少罡想揉揉眼睛,九殿下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出城迎他的仪式定的是是是后天吧?不是自己记错日子吧?哎?不对,这是自己的马车,这……真的……应该是昭九殿下?还是他今天喝多了,认错人?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来。”姬昭稳坐在孟少罡的马车里,跟主人似的开口,还向水清浅伸手。   水清浅呆呆的把手递过去,被拉进去,然后孟少罡一头雾水也呆呆的跟上来,落座,三个人,姬昭在看水清浅,水清浅在看姬昭,孟少罡来回看俩人,他越看越迷茫。   “怎么,不认识了?”还是姬昭先开的口,对着水清浅。   “阿昭……”喉咙里极弱地咕哝了一个头音儿,就被水清浅生生掐断了,他才不要叫出口呢。   姬昭伸手把人拉到腿上,温声,“鹭子,真不记得阿昭哥哥了?”   “阿昭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水清浅气急败坏地挽救自己的形象。只有小孩子才会用‘哥哥’这种幼稚叫法哒。   孟少罡:( ⊙ o ⊙ )!   这,这是……神马……状况?   孟少罡觉得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宁仁侯一家到帝都的时候,九殿下已经离开帝都‘下落不明’有一阵子了。后来确实昭殿下回到帝都待过一阵子,不过,那时候天人府遭血腥大清洗,宁仁侯带着儿子出门散心,所以,他们貌似没见过面哪……   还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鹭子’这个乳名是只有宁仁侯夫妇和石大人才有资格叫的,连他师父都只叫他‘清浅’。如果他真真儿没有记错的话,刚刚水清浅叫九殿下‘阿昭哥哥’。那啥,他俩啥时候这么熟的?孟少罡纠结的直要扯头发,那边姬昭却因为水清浅这一声叫,整个心都仿佛化开了,心情大好的姬昭没注意水清浅傲娇的小心思,倒真的开始意识到某人当前这副不同寻常的打扮:“你这……这又是闹什么呢?”   水清浅身体一僵,接着嘭的炸了,扭身扑在姬昭身上,“你不许说出去!” 掐着对方的肩膀吼。   姬昭被吼得一愣,这还是个秘密?   姬昭上下打量打量水清浅这身娇俏的样子,摸摸他头上的百合髻,忍不住好笑,“你扮女孩子?”   水清浅开始气急败坏的扯下头上的各种发饰,还有耳环什么的,脸上的表情简直是山雨欲来,提声质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水清浅这身打扮真的很面目皆非,害孟少罡闹个大乌龙不说,刚刚水清浅在台上表演,谢铭在台下跟帝都六少一起鸡血上头的狼嚎,他们绝对没认出水清浅。   姬昭看这俩人都奇怪的看着他,姬昭也奇怪了,这会很难认么?   本来姬昭也要出宫的,然后很凑巧的,远远就看到水清浅往车马轩那边走,姬昭几乎都没有迷惑的立刻就认出来了,惊喜非常。水清浅身边跟着孟少罡,姬昭当然也认识,所以他才先一步上了孟府的马车。   姬昭这边勾着水清浅的小下巴,重新端详了一下,怎么看怎么觉得依然是儿时那一只淘气的小红包,没瞧出来有多大变化哪。   马车行进在青石路面上,除了外面哒哒作响的马蹄声,一时诡异地安静。   这是一件挺奇妙的事。   严格说来,姬昭跟水清浅的相处统共加起来也没几天,时隔五年了,按照一般逻辑,咋也得有个生疏的尴尬期,偏偏这俩人不仅认人毫无障碍,还三言两语地吵嘴就把五年光阴带来的距离尴尬打消得一干二净,明显感情亲昵,把孟少罡这个亲师兄都甩出去五条街。   孟少罡作为局外人不知道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反正他丝毫感觉不到他们间的隔阂。但铁板钉钉的证据:两个人不可能见过面,至少水清浅在帝都生活这七八年里,他们绝对不认识。孟少罡感觉他整个世界观都不对了。还有,昭九皇子出身高贵,他从出生开始,在皇子中都是高高在上的级别,如今他又是开拓南疆,手握八万边军重权的实权大咖。孟少罡跟姬昭还在太学同班好几年呢,如今看到真人,多年隔阂让他也免不得心底里发憷,水清浅是怎么跟这位大爷这么关系亲昵……而且还蹬鼻子上脸了!!!   是的,那边水清浅已经跟姬昭‘和好’了,现在正处于各种腻歪中……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刨去刚刚看到姬昭的震惊片刻,姬昭的意外出现,让水清浅忽然想了个绝妙的主意,别忘了,他还有个大事件没有解决呢。   所以,那小马屁精足足谄媚了半晌,现在步入正题。   “阿昭哥哥——”   这种叫法让姬昭陷入无限回忆,仿佛就是昨天一样,鹭子想去看杂耍团也用这种拉长音的方式叫他。呃,还有某人吃饭挑食的时候。   “怎么了?”   “弘文馆的九州阁里有幅画,我很想要。”开门见山,“你帮我把它拿出来,好不?”   孟少罡呛咳了。   姬昭看了一眼孟少罡,回头问水清浅,“是什么画?”   “无题无款,一副名不见经传的山水画,肯定没有人在意哒。”   所以,刚刚的弦外音果然是‘帮他偷出来’的意思么?   姬昭:“既然没人在意,那你为什么在意?”   水清浅:“………………”   水清浅:“阿——昭——哥哥——”   孟少罡浑身起鸡皮疙瘩:谄媚!太谄媚了(/▽╲)   姬昭却明白了:闯祸了,这是。   “再看看吧,”姬昭没敢立即应下,“我今天才回帝都,还有正经事情要……”   “那你一定得尽快,最好赶到万国宴之前。”水清浅急巴巴的加了一条。   姬昭:嗯,估计这祸还闯得还不小。      第98章 官家别跟着裹乱   这时,马车停住了,已经到了宁仁侯府的街角小侧门,绝对不会有人从皇宫跟到现在,所以水清浅的马甲安全无疑。   把水清浅送进府,姬昭和孟少罡一起离开,姬昭这时才问,“他这是玩什么呢?”   孟少罡一脸苦逼,“不让说呀。”   姬昭侧目→_→不让说?有没有这么夸张。姬昭跟孟少罡关系挺好,他们俩年龄相近,当年在太学里都是一拨的。孟少罡小时候顽劣,差点被他爹打折腿,从没见孟大少胆小怕事。   孟少罡悲催的摇摇头,“殿下您多年不在帝都是不知道,你去打听打听,那只小飞天现在谁敢惹呀还?”惹了他,吓你当众尿裤子都是老黄历了,看文安郡主现在多惨了都。   姬昭还是不太明白,“那画是怎么回事?”   “一幅山水画,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在仕女游园会上画的,传说,小女孩叫钱芊芊。”孟少罡的脸部肌肉在抽动。   姬昭更是一头雾水,“她跟鹭子有关系?”   孟少罡木着脸,“这个也不能说。”   姬昭:“…………”   “殿下,你回去自己打听钱芊芊就明白了。”孟少罡一副牙疼的样子。   钱芊芊,一战成名,哪里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了?   一场桃花宴过后,满城的公子哥几乎要掘地三尺地把神秘身份的意中人找出来,钱芊芊的爱慕者从朱雀大街上排个来回都不带断线的。甚至,圣人也开始在生疑钱芊芊此人的身份。   原本嘉佑帝以为钱芊芊事件只是这场盛大庆典中某一环节中的某一个意外小插曲,时过境迁,微不足道到很快就会被忘掉。但桃花宴上的情况就太不寻常了,此女绝对不可小觑。她能画出一幅大气磅礴的锦绣山河,如今看来也许不是意外。她一句话几乎让文安郡主的名誉扫地,一段剑舞把满满一大殿的公子哥鼓舞得血性沸腾,当着所有外藩使节的面,把东洲帝国勇敢无畏的尚武精神挥洒得淋漓尽致,上兵伐谋,攻人攻心……这都是什么级别的手段?真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干出来的,圣人估计钟大人得抱着太学匾额哭三天:白白浪费了一群大儒先生,教出来的帝国未来精英连个寒门小户的丫头都比不上。   基于这种形势,姬昭不用刻意去一趟弘文馆,他跟嘉佑帝一起吃个中饭,在丹阳殿后殿里就碰到那副没题没款,名不见经传的山水画了,姬昭第一眼看到,忍不住赞叹,“好画!”   “嗯,确实是好画,真难想象出自一个寒门小丫头的手笔。”   圣人倒不是想着芊芊小麻雀如何,而是对比芊芊小麻雀的胸中沟壑万千,皇帝老爹联想到姬昭的正妃人选,原本出身靖乡侯府的嫡生闺女看着也不错,但姬昭的未来很可能并不止步于闲散宗室。而要做母仪天下的皇后,所要求的并不仅仅是贤良淑德那么简单,眼界胸襟缺一不可。啊呀,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姬昭不知道父皇的复杂心思,他品着画,忍不住摇头失笑。知道了钱芊芊的名字,又有昨天桃花宴上爆出的最新大八卦,配合昨天鹭子的那一身嫩黄色的宫装从桃花宴上跑出来的,他哪里还不明白?淘气淘得都没边儿了。   “老幺儿?”   “爹,”姬昭指指画,“送给我吧。”   “你看上她了?”皇帝皱眉。   “没有。是有人向我讨这张画,我答应了。”   “石子律。”圣人顿时警惕。个贼心不死的,还有完没完了。   “不是,”姬昭笑了,“是画作本人。”   “怎么回事?”嘉佑帝大感意外。   “嗯……”姬昭想了想,“他不让说。”   圣人忽然升起一股强烈预感。   “……后来凶巴巴的威胁我:不许说出去!回府的路上,又提及了这幅画,死活磨着我要把画拿给他……”姬昭有点不解,更多是无奈,“爹,别说儿子没提醒您,看某人的架势,若真不遂他愿,回头还指不定闹出什么来呢。”   清浅!   尽管姬昭一个字也提到‘水清浅’圣人还是话听一半就明白那个‘某人’是谁。除了那一小只,还有谁敢这么嚣张地威胁姬昭?别看昭皇子没有妈妈,昭殿下在皇宫中的尊贵地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是字面上的意思。而且如果是水清浅,那么这件事前后一串,一切不能解释的现象如今就全清楚了。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小丫头,什么上兵伐谋,有如此天赋本事,又如此嚣张跋扈的,怎可能是寻常阿猫阿狗!   最近这些天圣人没听到水清浅的消息,又碰上外藩使节齐聚帝都的敏感时期,还道某人老老实实的在府中猫着呢,圣人正老大宽慰,欣慰孩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结果……   “他这又捉哪门子妖呢!”圣人拍桌子大骂。侯府里的那三位家长还能不能好好管孩子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嘉佑帝加文武百官加新出炉的秦王殿下一起在城外拍戏似的按部就班的走授勋授爵程序。   礼部那边一环一环唱的热闹,姬昭跟着一步步配合演出。嘉佑帝在中军账下,摆开架势全程充当背景板,一边不动声色的跟亲密重臣闲话八卦……   “子律啊,清浅最近有没有出门?”   “在家帮他老子抄书呢。”石恪的敷衍理由假得让人无法直视。   “他这么听话?”嘉佑帝心里开始冒火,果然,熊孩子的背后总有熊家长,不仅没管,还敢替他瞒着!   “总被人叫‘小’飞天,人家不乐意出门的。”石恪觉得再被这样调侃下去,他家鹭子快有反社会倾向了。   嘉佑帝意外石恪的回答,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冒出个想法,这件事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   别看嘉佑帝三天两头的被水清浅气一次,总归说来,他还是十分疼爱水清浅,并且那只小飞天惹祸归惹祸,却不能否认他人品贵重,情性端直。正是因为了解水清浅的品行,圣人相信那一小只装神弄鬼背后总有缘由。此刻石恪提及水清浅的发育问题,结合两月前某人携狐朋狗友拿千里眼扒墙头的行为,让圣人从另一个角度想起了‘情窦初开’这码事。   嘉佑帝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靠谱——水清浅是冲着文安郡主去的,这一点圣人早就分析出来了。他使尽手段折服对方,光明正大地处处压人一头,并且结果很成功。很明显水清浅在打击文安郡主的高傲脾气。难道……难道水清浅看上文安了?圣人一厢情愿的觉得。   有何不可?   客观说,文安郡主的才华真的是百里挑一的,琴棋书画样样出类拔萃,容貌也出挑,她高傲自有高傲的本钱,只是过火了,所以成了‘不知进退’。但凭质量说,满帝都王公贵女真有点舍她其谁的感觉,君不见多少豪门子弟为她争风吃醋神魂颠倒么。再多一个水清浅拜倒在文安的石榴裙下,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不过,要想让这样高傲的女人臣服,就得用点手段了——男女之间,跟驯马一个道理——圣人以一个老种马的经验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且脑补得思维越发开散,他想起了赛太岁。无疑,水清浅就是驯马方面的高手。他九岁能驯服赛太岁,现在自然也能拿下文安。依水清浅乖张又难搞的脾气,如果他看上文安并且要出手,肯定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奉承郡主,低声下气。非常人用非常法,胜过文安的才华,打压文安的骄傲,暗合兵法‘釜底抽薪’……嘉佑帝顺着自己的愿望脑补,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水清浅肯定是看上文安郡主了。   嘉佑帝的脑补因为仪式结束而中断,再接下来,是全副仪仗回宫,官员们各回衙门工作,午饭过后,中枢内阁下午还有小会。姬昭暂且就清闲了,他还没有正式去中枢卸任述职,无事一身轻。等他自己祭太庙,祭母之后,只要出席晚上的家宴就行。   东洲帝国的番属太多,势力太杂,如何平和各方利益,各方龃龉,如果在他们互殴中,渔翁得利又不显得拉偏架……这才是万国来朝荣耀热闹背后的政治重点。当前,小辈们正在各路场合展示东洲的繁华富庶人杰地灵,一派和乐,一片安宁。背地里内阁老狐狸们却要加班加点的嘀嘀咕咕,化战争于无形,又或者,等待鹬蚌相争以期渔人得利……各种不能宣出口的诡计在酝酿,在实施,冷静旁观分析遥远的某个地方的国破家亡,血流成河,这就是政治,这才是朝堂。   今天他们讨论的是西漠之西的阿兰国,一个新来的小弟。   阿兰国在西漠以西,与东洲之间隔着康居和乌孙,荒漠,盐海,还有万重高山与茫茫草原,可谓千山万里,连贸易往来都极少直接搭上线。收新小弟本来是件喜事。礼部官员刚把人安顿下来,还没转身的功夫,阿兰的使节与康居的使节在四方馆就打起来了。仇敌见面分外眼红,连遮掩都不要。   帝国刚收一个新小弟,诸旧小弟就排着队来告状黑掐,怎么办?   经过调查,枢密院的参事评估报上来说,这个阿兰国脑后有反骨,未来,很有可能与东洲有一场大战。对这种上门来打探消息的新小弟,不能信任啊。   呵呵,谁知道枢密院是不是收了康居使节的什么好处在这里危言耸听。即使是老狐狸扎堆成精的内阁,也有人对大战神马的不以为然,无他,东洲与阿兰国之间实在是太远了。   “远?很远么?”枢密院大臣鼻子里哼着气儿,“阿兰骑兵半个月就能到达康居国的大门口。过了康居,就是乌孙,过了乌孙就到东洲……”   “阿兰攻打康居,本来就是你们枢密院的臆想,哦,现在你上下嘴唇一碰,阿兰又打到乌孙啦?”计相直起反驳,“再说,怎地阿兰是便虎狼成性?乌孙和康居就是任人宰割?”想要钱打仗?门儿都没有!帝国钱袋子对西漠的经济实力知之甚详,打这种地方铁定亏到姥姥家,亏本的买卖坚决抵制。   首辅把歪楼扶正:“诸位大人,我们应该关注的是东洲利益。即使枢密院认为战争有可能发生,我们现在应该讨论的也不是派兵问题,而是如何协调与阿兰,与康居和乌孙之间的邦交关系。”   于是,立刻有人提了一个弃车保帅的建议,“从现在开始,与康居,乌孙开始有秩序的疏远。在贸易方面,我们可以跟跋禄迦加深关系。”言外之意,他们愿意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愿意怎么打就怎么打,与东洲无关。东洲的好东西卖谁都是卖,中心思想就是:我跟你不熟,你别来求救,求救我们也不管。   “这样不好吧。”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今天放弃一个朋友,明天就多了一个敌人。我看,莫不如把阿兰国也拉过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到时候两不相帮,也没人能有意见。”这建议更包藏祸心:如果真的战事一起,东洲不仅可以事不关己,还能左右逢源,捞尽好处。   “听说西漠诸邦跟阿兰的气氛都很紧张。与阿兰国交谊,势必引起西漠诸邦大范围反弹。”   “他们难道还敢妄想左右我东洲的朝议?”   “子律,你怎么不说话?”圣人的突然点名,让众人把视线都集中在首席大律政官身上。经过天人府被清洗事件,石恪一家子的飞天儿身份就算铁板钉钉了,不承认也没用。每逢讨论国事,别管跟律法有没有关系,大家都习惯问问石恪的看法,飞天儿的看法。   石恪确实有点想法。   对待西漠诸邦的问题,内阁诸位大臣目前还处于一种打酱油的心态:邻居们好像要打起来了,东洲到底要不要掺和呢?如果要掺和,是加入哪一边赢取胜利划算,还是继续骑墙,左右逢源?   在石恪看来,枢密院的预测有几分道理。若东洲跟阿兰真的有一场大战,那就是不死不休你死我活的战争,石恪可不是受了人家的好处或危言耸听。尽管他更认为大战可能发生在二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是后辈需要面对的麻烦。石恪理了理思路,开口了,“阿兰国一定会继续向东扩张,我个人赞同军部对未来战事的预测。”   哗!   东辰殿里爆出一波骚动。石恪的力挺,让很多人立刻产生一种迷之危机感,包括刚刚还矢口否认的计相。   “游牧民族的迁徙和侵略的天性从来没有改变过。”石恪这样解释道,“算起来,巴穆单于已经休战了二十年了吧,客观的讲,阿兰草原恐怕已经容纳不了他们的人口。”   这个阿兰国,其实并不是本来的阿兰国。几十年前,阿兰平原上的游牧民族发展壮大了。在整合了他们大大小小的部落之后,游牧首领巴穆单于带领游牧铁骑踏平了阿兰城邦,杀了阿兰的国王,窃据了阿兰的财富和地盘,还奴役了人家的子民。这就是现在的阿兰国。算一算,也快二十年了,二十年光景,下崽的下崽,生娃的生娃,根据情报上说,阿兰的人口在这二十年间飞速膨胀。   当初那些游牧部族起兵,说到底也是为了生存。人口多了嘛,原来的地方太小,养活不了那么多人,自然要找活路。阿兰城邦建占据阿兰平原最肥美的地方,自然就被盯上了。巴穆单于那会儿带着他的游牧部落,未尝不是孤注一掷,拼死一搏。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那片土地大概已经不能继续满足游牧族的人口膨胀的需要,他们自然需要找到下一处草丰水美的地方。这是游牧民族的迁徙习惯,马背上吃喝拉撒,牛羊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一路走,一路游,可以在任何一处草丰水美的地方住下来,安生几年。当这个地方的草被吃光了,水喝没了,他们会骑着马,赶着牛羊和新生的娃,寻找另一块草丰水美的地方,继续生活。   这是文化。   但在农耕文明的眼中,对于绝大多数东州人民来说,你们这习惯也太可怕啦,简直像蝗虫。吃光了一个地方,换另一个地方继续找吃的。没了就去抢,抢了就吃,给这片土地祸祸完之后,拍拍屁股寻找下一个草丰水美的地方。   如果不幸的,这片土地已经有主了?   战争,随之而来。   当文明遇到野蛮,就像大好的庄稼地被蝗虫过境。石恪比在座的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游牧民族的‘可怕’,这种可怕不在于他们的野蛮;而在于他们对文明和秩序的破坏。   五百年了,飞天儿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五百年了,把这片土地从青铜时代推进了铁器时代,而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进入蒸汽工业时代。这种加速的进步没有中途翻车什么的,也因为边境稳定。就像康居、乌孙,在东洲的贸易帮助下,邻居们不会因为饿肚子而恐慌,气氛和谐,天下太平。只可惜再扩大一点,飞天儿的金手指就影响不到那么远了,游牧文明的强势崛起属于必然,他们与农耕文明的冲突也属必然。这样看来,东洲迟早要经历这一劫,不是阿兰,也会有什么别的游牧铁骑民族来一遭。而游牧铁骑,他们当初如何窃据阿兰国,他们现在就会如何对待肥美的康居、乌孙,未来,他们就会如何对待东洲。   对于强大的东洲帝国来说,石恪觉得把这场战争说‘民族生死存亡’可能有点夸大,但马有失蹄,搞不好一把战火让东洲的繁荣富华倒退二百年也不是危言耸听。   东洲,五百年的东洲,富饶美好、人杰地灵的东洲,凝聚了十几代飞天儿的汗水和心血,为了一个几乎遥不可及的回家的渴望,他们乐观积极,一代又一代的不懈奋斗。无论是谁,都不能破坏东洲不断前进的脚步,哪怕后退十几年,也不行!      第99章 大家今天都很闲   居安思危,估计这把战火是下一代人需要头疼的问题了。说起下一代希望,在座的不少人已经把目光隐晦的投在官家身上、投在石恪身上,竟然有一种迷之安心……长江后浪推前浪,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某些人正值壮年,比眼下的父辈甚至更有魄力,更加天才,他们,必然为帝国撑起一片天空,带领东洲踏着敌人的尸骨走上更高的高峰。   此时此刻,被寄予厚望的某人正像只小鹌鹑在床上趴窝呢。你以为惊艳四座的剑舞,只是水清浅照猫画虎比划的那街头花拳绣腿的把式?别天真了,若没有水清浅亲自改良和武功加成,哪会真灭那凤凰女嚣张气焰不眨眼。只不过人前显贵,人后的吃苦受罪就只有自己知道了。水清浅一觉睡醒,浑身肌肉都在疼,哼哼唧唧地床上趴了一天,连推拿师傅都叫来了。   “怎么了这是,真的病啦?”谢铭直闯水清浅的卧室,把小鹌鹑从被窝里挖出来。   水清浅告病缺席今年的桃花宴,很多人都知道。但是所有内情人士,比如谢铭,都真心认为这是借口,万国来朝也不代表天下和谐,该提防的还得防,飞天儿身份敏感贵重,可不是这会儿用来臭显摆的。谢铭今日偷闲,跑来给水清浅分享前日桃花宴上的热闹,却没想到快日上三竿了,水清浅还缩在被窝里。   水清浅懒懒的爬起来,也没换衣服,只披着毯子坐在床上,“你怎么跑来了?”   “跟你分享最新帝都八卦哪。”提起近日最火爆的话题人物,谢铭开始鸡血上头。“我跟你说,今年桃花宴太精彩。前天宴会上出现一个神人……”   看到谢铭眉飞色舞地用什么‘体态轻盈’‘千娇百媚’之类的词形容钱芊芊,每说出一个词,水清浅的脸色就黑上一分。找死找到他跟前来了。水清浅可没忘到底为了谁自己才扮成个妖精德行,更不可饶恕的是这马甲还被计划外的人给识破了。昭哥的那份日后算账,当前,哼哼!水清浅盯着谢铭唾沫星子横飞的嘴脸……   “嗷!”   名满京城的‘百战公子’忽然眼前一黑,他被水清浅的毯子蒙了头,接着就是蒙头一顿暴打。   “妈呀!疼疼疼……嗷嗷,疼啊!”   谢大少被打得哭爹喊娘、跪榻求饶。   水清浅把谢铭一顿胖揍,打累了,抻抻懒腰,嗯,他觉得舒爽多了。   谢铭把毯子扒拉下来,下巴红了一块,颧骨下也有青影,好是一番狼狈,不过谢大公子此时此刻是不敢怒也不敢言。水清浅没有参加上热闹的桃花宴肯定涉及诸多因素,估计这货被‘禁足’正满腹不爽呢,自己偏偏没有眼色的跑到这里给他八卦桃花宴上的小麻雀片段,这不是找揍么?不冤。他今天挨得这顿打一点不冤,谢铭觉得自己今天上门臭显摆的行为简直太二了。   谢铭终于明白过来之后,开始找借口撤退。   “你想去哪儿?”水清浅粗声粗气,恶霸似的把腿翘到小凳上,拦去半边去路。   谢铭今天要去弘文馆的九州阁,瞻仰瞻仰钱芊芊的那幅神作,他跟顾二哥几个在宴会上的时候就约好了。谢铭特意跑来拉水清浅一起,不过,看当前这架势,他临阵退缩了。   “不说?”水清浅扬起拳头威胁。   “弘文馆九州阁。”谢铭小心翼翼的,“有幅画是钱芊芊那只小麻雀……”看水清浅脸色一变,谢铭退步闪身,一转眼就溜到了门边,“那个啥,清浅,我今天还有事,改天,改天……啊嗷!”谢铭话没说完,被水清浅手里的九节鞭吓得抱头鼠窜。   打跑了谢铭,水清浅觉得心情好了很多。从床上爬起来,拾掇拾掇自己,换了身兰花雪缎宽袖直身袍,头发随意披散着,只松松绑了条蓝色发带,照着镜子还算齐整之后,水清浅叫佣人进来收拾屋子,自己以龟速磨步去书房,走到回廊岔路,琢磨琢磨,某人转身去了雪茗轩的小花厅,他觉得还是腰酸腿疼,再去躺一会儿。   水清浅躺在雪茗轩前廊下,满意地点点头,他屁股下面这个安息王族的象牙凉榻果然舒服,喝过厨房送来的热乎乎的鹿奶,看着外面被风吹落的成片成片的花瓣,水清浅膝上摊着古谱,手中拿着古埙,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不知名的悠远旋律。   “你真是逍遥啊。”元慕一身青色的圆领宽袖大裾的露松书院学仕服,手上还托了一只点心盘子。   “啊呀!甘菊豆黄。”   “在前头拜见了夫人,正好有碟子点心叫我拿过来。”元慕把手里的盘子放在小几上,伸手敲敲某人额头,“这是在家犯懒病呢?”   水清浅在凉榻上蹭出了一块地方,拍拍,示意元慕也躺下,“最近忙坏了吧,今天怎么得闲了?”   “今天是秦王回朝的大日子,文武百官都跑到城外迎接秦王殿下了,难道你不知道?所以,我们这些小虾米自然就放假啦!”元慕算官员预备役,他最近正伺候着那些外藩使节呢。皇帝、内阁,六部公卿可以不把番邦小诸侯王放在眼里,底下这些办事小吏却不敢装大爷范儿。礼仪之邦,这是脸面哪,所以元慕等于给外藩使节当三孙子去了,这些日子没少辛苦,今日也是偷闲出来的。   “如今也只有宁仁侯府才能找到片刻清净。”元慕歪在凉榻上,伸伸懒腰,“听说了吗?”   “什么?”   “有个出身寒门的小丫头的画作被官家收入九州阁。”   “…………”   元慕还没亲眼见过钱芊芊呢,自然不像谢铭那班公子哥儿一样鸡血上头。但元慕知道九州阁等于帝国的另一个脸面,不管人为吹捧的因素有几分,能被收入九州阁的画本身是实力的象徵,又说出自一个寒门小姑娘之手,别说元慕,凡好丹青水墨的文人士子谁会不好奇,这消息在露松书院都传遍了——自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进九州阁阅览的,但在水清浅的社交圈子里,没资格进九州阁的太少太少。   水清浅不接话题,元慕看水清浅对围观传说中的画作不积极,产生了跟谢铭同样的误会,以为水清浅被关在府里禁足,意兴阑珊。顺着水清浅感兴趣的话题东拉西扯,从八岁开始俩人就属于琴瑟和鸣型,换话题都不带断层的。俩人就着番邦的八卦聊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拜访,水清浅听到下人的通传,顿时乐了,“你们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一个的都这么闲……是谁呀?”扭头问佣人。   “是我。”姬昭踱着步进来。   “啊!”   “啊!嗷——”   前一声是水清浅和元慕的异口同声大吃惊,第二声却是水清浅的痛嚎,他一看姬昭进门,惊得大叫一声从凉榻上跳起来,却忘了自己正浑身肌肉酸疼呢,又嚎着摔回去了。   救人是来不及了,姬昭走过来,先冲元慕点点头招呼,“慕少,好久不见。”   “殿下安康。”元慕举止恭谨,私下心惊,万般思绪飞快闪过心头——秦王回京,这是大事。   秦王殿下的实力和势力是最近这几年上流社会八卦热门话题。别忘了,帝国现在可还没立皇储呢。之前秦王还是郡王殿下那会儿,初去南疆,还有人唱衰他,说什么被流放。最近这几年,这种唱衰越来越少了。自从南疆陆陆续续传回平定的好消息,又有金矿玉矿宝石矿那些,其他在中枢历练的皇子们,元慕感觉,都有一种恐慌式的拉拢人脉的举动,连元慕这种只有半只脚入官场的人都被拉拢示好过,足以可见秦王殿下的恐怖威名。九皇子原本远在天边,如今回来了,没进城呢就被封了秦王。元慕觉得,储位,十有八九是内定了。   所以,如此红人,在眼下这个时刻,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出现在宁仁侯府,水清浅的院子里,太诡异了。这么些年,帝都的那些皇子龙孙没有一个能与水清浅的关系如此亲昵。元慕自己脑补一个又一个可能,却见姬昭走到凉榻边上坐下来,对水清浅语气熟稔,“在家趴窝呢?我刚刚听侯爷说,昨天连按摩师傅都叫来了?”   顾不得阴谋政治,元慕惊讶看着水清浅:“你怎么了?”   水清浅一面怕元慕瞧出端倪,另一面更怕姬昭顺嘴说漏,想冲姬昭瞪眼龇牙做警告,但又不敢当着元慕的面过分挤眉动眼,憋得水清浅的表情似哭非哭、似苦非苦。顶着元慕疑惑的目光,水清浅结结巴巴的,“我我我……前天傍晚,我从树上……掉下来了。”   元慕:啊?多大了你,竟然还爬树?   姬昭:在丢人与更丢人之间,还学会壮士扼腕了?   弘文馆其实是个文化机构,内阁加中枢六部,加太学博士,包括露松书院讲学士,还有皇帝的私人秘书团,十之八九都在弘文馆挂名。弘文馆不仅统领着帝国最顶尖的文人士子,它还是帝国最大的藏书院。民间学子闲来无事,喜欢到书馆、茶楼、棋社,手谈论画看书清谈,到了中枢内阁这层次,等闲书馆茶楼不入眼,弘文馆渐渐地就担当着这样一个角色。   九州阁只是弘文馆偌大建筑群中的一幢小楼,里面收录的是书画诗辞供大家品鉴,不见得一定出自大师的手笔,却一定具有成为名篇的潜力。所以,九州阁是文人士子们最渴望拜访的地方之一,能让自己的大作被收录九州阁展示,也是很多心怀壮志的文人为之奋斗的目标。可惜,弘文馆是个衙门,哪怕只为了宫中防御考虑,能进九州阁的人也必须非官即贵。不过,为了弘扬文治教化,九州阁并不会闭门造车,它每年收录作品都要拿出来公展,最好的三件作品会被众推出来,收入帝国藏书楼,流传千古自不必说,还代表着扬名立万。往年公展安排在露松书院,今年中枢摆明了要在外藩使节面前各种臭显摆,所以今年的公展第一站放在了万国庆典宴上。庆典的最后一天,最隆重的万国宴。   现在距离九州阁闭馆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但此时此刻,来参观的人却一点不见少,满楼满院子来参观的学士才子,偶尔还能见到几个衣饰华贵妆颜亮丽的女子点缀其间。明天万国宴上,这里所有作品将公开亮相,却依然挡不住人们先睹为快的心思。其实,这样的盛况确实反常,究其原因,大概跟那副无题无款被官家赞过的山水画有关,尤其是那些年轻人,无论豪门纨绔还是寒门学子,心中无不好奇,也许除了好奇之外,还有一颗长了草的小心脏。可惜,让他们失望的是,到了九州阁才知道那幅画不在,三日前就被小黄门奉命提走了,去向众说纷纭,似乎他们真的只有等到万国宴上才能看到了它。   在九州阁的大厅一隅还备有一张书案,上面文房四宝齐备,旁边守着俩小黄门,常来九州阁的人会知道这是临时增设的,不过也不会留心,直到九州阁的管事郎中带俩捧画轴的小黄门直奔这里,才引得众人纷纷注目。   画轴在管事郎中的帮助下缓缓铺开在书案上,尽管有距离方向等等因素影响,画全部摊开之后,九州阁一大厅还是小范围地爆发了‘哗——’的惊叹。这是幅山水,这是一幅没题没款,气势磅礴的山水画——很多人瞬间明白了,就是传说里的那幅画。   幸好在场的人都是大有身份的,不会发生一拥而上的丑态。惊叹过后,在场的人都自律的往一起凑,溶出一个队列雏形,在这样的高度自律下,反而把书案旁边的一男一女突出来,除了九州阁的管事和几个小黄门,就数这俩人距离画作最近。   只听那位嫩嫩的,还不知道有没有及笄的小黄毛丫头对身边的青年公子开口,“那我直接往上写了?”   “对。”   “写坏了可不能怪我……”   哗!   前排的人喧哗开了,这是谁家丫头,太放肆了。九州阁的作品也敢乱涂乱画?   别人不认识这个丫头,她身边的青年却有人认出来了,是孟总长家的大公子,孟少罡。   “少罡兄。”   “少罡兄,请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孟少罡一抬头,看到投在这边的各种视线,极力忍住面部的抽搐,冲着最前的公子一抱拳,“文扬兄,容我介绍,”语气干巴巴的,“这位是钱氏芊芊姑娘,这幅画的主人。”   哗——   人群里爆出更大一片喧哗,各种不善的视线化成灼热。   原来是她!   这幅画真的是她画的?   原来钱芊芊真的很漂亮。不是传言夸张。   这才叫有才有貌,才貌双绝呢。   “各位大人,芊芊有礼了。”某人做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   “有礼,有礼……”这位眼睛都直了。   还有使劲儿往前挤的,“芊芊姑娘,久仰大名。”   更有直接搭讪的,“请问钱姑娘……”   “在下汪飞,在礼部外事司任职,见过姑娘。”   ……   刚刚秩序没乱,这会儿见到传说中的佳人,险些一窝蜂往前涌。紧要关头,当当当,几声清脆的磬响,镇住了一帮蠢蠢欲动,击磬是宫里的规矩,代表将有大人物到场。   “这是怎么回事?”弘文馆的掌院陆阁老一进门就看到乱糟糟的一片,他身边是秦王殿下,姬昭。   “阁老。”   “殿下。”   众人纷纷行礼。   陆阁老环视了一周,看到那边书案上的画,然后又看了书案旁边的小姑娘,并不意外,“你就是钱芊芊?”   “大人好。我是钱芊芊。”   “嗯,看着就是个有灵性的孩子,难怪能画出这画。”陆阁老不止是阁老,还是书画大家,他还教过水清浅,只是眼下他认不出而已。老先生态度很温和的夸奖,“你画功底不错,以后要更加努力。”   “是。师兄带我来就是为这幅画补题款的。”   “应该。”陆阁老显然早就知道这件事,“都准备好了么?”问宫侍。   早就准备好了。   在众人的注目也许还有很多怀疑下,水清浅走到书案前,提笔,画的名字是早商量好了,就叫《江山卷》,落款更简单。水清浅刷刷几笔,行若游龙,飘逸又雄健,故意模仿的书圣遗韵又是引来一片惊叹,在场的全是行家啊,见到这落笔,这风韵,有人忽然灵光一闪,“在下冒昧地请问,姑娘与前朝书圣大家是否有渊源?”   水清浅摇摇头,“没有,我出身寒门。”   “哦!”——很多遗憾的叹气。   “字很好。”陆阁老捋着胡子给予肯定,不管是不是跟书圣有关系,好字就是好字,陆阁老看着眼前有题有款的画,忽然笑了,“这样一幅大气磅礴的画,配上气吞山河的题,配上钟灵飘逸的字……哎,竟觉得这幅画应该有首好题诗,殿下,老头子是不是越来越贪心了?”   “没有,弟子也深以为然。”姬昭态度很恭敬,但不掩笑意,转向水清浅,笑意深到眼底,“钱姑娘,孤可否冒昧地请姑娘再赋诗一首?”   孟少罡努力维持平静的脸险些被昭殿下这神来一笔的主意弄崩。水清浅的诗词功力属于‘惊天地、泣鬼神’级的,他这一门所有的作业都是元慕给他做,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不止太学博士,连官家都对他绝望了。但即使不了解内幕的人,也觉得昭殿下这题出得难度有点高。诗词,这东西代表着学识,不仅要有文学功底,更需要的是灵气天赋,钱芊芊作为一个闺阁少女,会画画,这好理解;会跳舞,也稀疏平常。但作诗?太强人所难了吧。说句不好听的,真的题上一首三流词,不是生生毁了这幅画么?   果然,钱芊芊自己也面露难色。   “怎么,有什么为难么?”   孟少罡:殿下,你真应该早早打听一下某人在这方面的名声。   钱芊芊,“能给我一些时间么?我想去院子里静静。”   “当然。”这要求太正常了,不是谁都能七步成诗的。      第100章 拉下水   水清浅一个人在院子里待了好一阵子,眼见大堂内的人群渐渐散开,天边也开始泛红,才悠悠转回来。水清浅不声不响的回到书案旁边,这时书案旁边只有寥寥数人在低声聊天,包括陆阁老和姬昭,都不是鸡血上头的毛头小子。只静静的见水清浅探笔提腕,下笔,同样笔走龙蛇,   “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   长长的一阕还没写完,   “好!”有人忽然大吼一声。   “画卷笔意古雅,题诗淋漓委曲,字意遒劲……好好好!”陆阁老连说三个好,激动的红光满面,特别高兴,“芊芊,你是个有才气的孩子。”真可惜是个女娃,陆阁老的赞扬里难掩惋惜。   看看群情鸡血,姬昭面带微笑。   孟少罡:杀了我也不信这是水清浅作哒!   “钱姑娘,我以为明日的万国宴,必定让姑娘扬名天下。”   “钱姑娘,今年公展,在下必定投《江山卷》一票。”   “钱姑娘……”   一竿子帝国青年才俊就像一群进入求偶期的孔雀,再也不顾及什么掉价,一窝蜂地挤到才貌双绝的佳人面前,来来回回地展示自己的存在感,期待着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浪漫美梦,不过,水清浅却毫不心软的打碎了众人的想法,“谢谢各位大人,但我想我不会再参加庆典了,很抱歉。”   渐渐安静了。   “为什么?”有人问出心声。   “我父亲官职低微,本来是不能出席宴会的,只是师兄一番好意带我去长长见识……我,我如果每次去,都必须要当台表演什么的,我也不是很喜欢。”   钱芊芊的语气轻轻的,没有一丝故作小女儿态的委屈,但每个人都深切的体味到她承受过的深沉屈辱,尽管那曲《无衣》带来了一场令人意外的震撼,但无法掩盖初衷是芊芊小麻雀的当众尴尬受辱的过程。当然,几乎每个听过八卦的人也明白那个‘有人’指的是谁。   不管出身寒门的才俊,还是出身世家的公子,只要是优秀的人才,其本质都相同——有学识,有前程,有追求,他们都是自信的,并且都是骄傲的。所以,文安郡主不管是不是真有那个意思,经过水清浅一加工抹黑,名声真的是一落千丈。无论是寒门还是世家出类拔萃的青年一代,就此,对她的印象很差。   “芊芊……是个好孩子……”陆阁老轻轻地叹了口气。   阁老不是那些鸡血上头的青皮后生,他明白现实的残酷。郡主名声再臭也是郡主,而钱芊芊再好、再有才华,身份上的天差地别,让很多事情天生就是不公平的。这一屋子青皮后生愤愤不平又有何用?真实的情况是,郡主会依然继续享受她众星拱月的奢华生活。而钱芊芊终究只是一个寒门小丫头。   “芊芊姑娘,如果你不出席万国宴的话,这将是万国宴上的遗憾,”姬昭开口了,一句话安抚了满大厅跃跃欲试的毛头小子,再一句话安抚了钱芊芊,“我想也将是你的遗憾。孤邀请你作为孤的客人出席万国宴,如此以来,孤保证万国宴上不会再有不愉快发生。”   昭殿下显示了诚意,当然,以他的身份,只要开了口,别人也不好拒绝。   “那就……多谢殿下美意了。”   “不用客气,明天让少罡兄带你一起来吧。”   夜幕降临,私人聚会。   “今天在九州阁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尽管经历了全程,可孟少罡依然有点云里雾里,直觉告诉他,事情肯定不是给画补上题字那么简单。   “如果说那首词是我做的,你会相信么?”姬昭说。   “什么?”   “这样,我也算上跟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昭殿下引用了某人的说辞,揉着太阳穴无奈摇头。   这就得追溯到姬昭拜访宁仁侯府时的事了。   话说姬昭一现身宁仁侯府,引得不明内情的元慕一瞬间脑补了无数宫廷的、政治的,甚至是刀光剑影的遐想。实际上,没有那么复杂,那只小飞天要姬昭帮他把画偷回来,姬昭来找他商量对策来了。知道水清浅就是钱芊芊,那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个身份都不能被轻易拆穿,现在钱芊芊小麻雀被传的沸沸扬扬的,不好收尾了。那幅画也不宜被公开展示。只是姬昭也没想到还有别人在,看鹭子那偷偷摸摸的样子,他也没有办法在元慕眼前讨论。   姬昭只好当无事悠闲,跟水清浅闲扯七八。姬昭不经意地看到碧纱橱那挂个用羽毛和石头编制的手工品,有几分眼熟,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个……是我们在潜港集市上买的么?”   “嗯。”水清浅大大点头,“后来我查过了,是用来捕捉噩梦的,海外土著相信它可以保护三魂六魄。”   土著的镇魂幡么?姬昭想起那日他们两个一起逛集市,多了几分笑意……哎,对了,“鹭子,怎么没看见威武?”   “殿下,别!”元慕赶忙阻止,可惜慢了一步,水清浅的脸上瞬间没了笑容。   “……威武,不能提。”元慕无力的放马后炮。就是去年年底的事,“它太老了,”元慕小声、言词模糊的给姬昭解释,“……清浅很伤心。”   何止很伤心?因为威武病了,大过年的,水清浅带着狗狗独自去郊外温泉庄子一住就是两个月,谁去劝都不好使,据说官家派了青离大总管都没用。后来,威武没熬过冬天。水清浅的情绪很低,整日不说话,脸上连个笑影也见不着。为了逗他开心,他们试了无数种方法,顾二少抱来好几只不同品相的小狗,元慕为他弹琴散心,磨得手指都破了,谢铭甚至耍猴似的一口气给他连翻了五十多个跟头……不堪回首啊,好不容易把那段时间熬过去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威武是禁忌话题。   姬昭把元慕的无奈和不以为然看在眼里,同样他也注意到鹭子故作无事、埋头整理乐谱的平静样子,姬昭想,大概他能了解的更深一点。   “鹭子。”姬昭走到水清浅身边坐下,摸摸头,“抱歉,我不知道。”   “我已经没事了。”水清浅闷头,一副我正忙的样子。   “改天带我一起去看看它吧。”姬昭说。   “干嘛。”水清浅闷着头。   姬昭,“告诉威武放心,以后我来照顾你,我会好好保护你。”语气认真的。   元慕莫名,什么意思?   水清浅,一滴温热的眼泪溅在姬昭的手背上。   姬昭心中叹息,一把揪过鹭子按在怀里摸毛。   “……威武,威武是……走了。”水清浅鼻音浓重。   “是,我知道。”   “他他生病……很痛苦……我,我都没有办法帮他……”   “嗯。”   “……很想念他……”   “嗯。”   水清浅跟威武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捣蛋,一起生活,日常点点滴滴。威武是水清浅十四年生活的一部分,是他十四年生命的一部分。姬昭想起那时鹭子跟自己显摆【威武是我弟弟】,语气那么骄傲,感情那么真。威武从来就不是一条狗,姬昭翻了那么多遍的鹭子日志,他如今已经明白的更多。   元慕他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在悼念的日子里,他们不仅没有站在水清浅身边缅怀宽慰,反而试图逗他开怀大笑,并为他的不笑而变本加厉。水清浅憋了许久的伤怀,大概今天才算被姬昭诱导发泄出来。   他们只把威武当成一条狗,他们从来没真正了解过水清浅的另一面。元慕黯然地离开了宁仁侯府,尽管没人对元慕解说个中内情,但今天九殿下突兀的拜访,他对水清浅的称呼,两人的默契、举止亲昵,已经足以表明九殿下与宁仁侯一家之间的暗藏多少不为外人道的隐私了。至少元慕终于想起来,水清浅那把贴身匕首为何会看起来似曾相识。元慕回头望了望宁仁侯府,他跟他相知七年,他们是公认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好基友,可是,如果今天不是昭殿下,他从来都不知道清浅,从来不知道……   宽大的安息王族进贡的凉榻上,鹭子跟他的阿昭哥哥絮絮叨叨聊这些年的大事小情。所有人可能都很困惑,他们俩明明没有相处很长,他们明明分开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一点隔阂都没有?因为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彼此认识的时候,姬昭只是阿昭哥哥,水清浅还是一个骄傲任性,调皮捣蛋的小鹭子。   一直有人说,飞天儿独行特立,他们的生活处事甚至不以帝王意志为转移,但恒定真理是:你总要去适应环境,而不是让环境迁就你。当水清浅正式踏上帝都这片土地的时候,他就不再是曾经那个天真率性的乡下野小子了。他万众瞩目,他爷爷是当朝三公,位极人臣,他父亲顶着清贵无比一等侯爵位,水清浅出身名门,前途无限,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拿在放大镜下观察、琢磨,他是官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的小飞天一只。   其实,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就像穷凶极恶的海盗头子不见得不孝顺父母,斯文读书人也不见得就没一肚子男盗女娼。在帝都生活的水清浅,尽管没有刻意改变,但这里的人们更愿意看到他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一面,他们更愿意一厢情愿地认定那个上层各类茶会中最受欢迎的名门公子的身份,所以,水清浅成为一个一入太学就可以跟太学首席大才子元慕同步的天才人物。他是高贵的,聪慧的,天才到让人仰慕,神秘到让人敬畏。包括元慕在内,很多人并不知道,比起对弈弹琴这类所谓高雅爱好,水清浅也爱爬树掏鸟,更爱下河摸鱼。   水清浅驯服过最烈的马王,御射师傅评价他拥有‘神一般的箭术’,他的战术眼光让将军们惊艳,他是没涉足武学却能死死压百战公子一头的水清浅。但哪怕谢铭都不知道,比起射箭,水清浅用弹弓的技术更好,比起加入声威赫赫的官兵,他更乐意在林子里扮侠盗。   水清浅只是选择了适应环境,他每日在红毡锦缎上行走,生活在红墙碧瓦里,那只充满野性、田园气息的鹭子被水清浅小心的珍藏起来了,藏得很深,藏得不为人知,但他一直都在,从未消失。   现在,姬昭出现了。   也许姬昭真的是得老天爷独独厚爱,从乡野到庙堂,昭殿下毫不费力的转换身份,在这富贵无双的帝都中,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触摸到鹭子的权贵人物。他既可以做水清浅琴瑟和鸣相爱相杀的秦王殿下,也是跟鹭子在林子里疯过野过,在街上一起吃糖人买玩具的阿昭哥哥。这样无衔接的亲密,让元慕也不得不暂时避过风头,默然离开,水清浅当然就更各种嚣张,在发泄过憋闷许久的敏感纤细伤心的小情怀之后,臭屁狡黠的本质开始全面反扑。   水清浅,“我听人家说,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是打遍太学无敌手的?”   姬昭,“不排除马屁精的吹捧,我十二岁就去潜港投奔舅舅了。”   水清浅,“那太学里你什么最拿手?”   不偏科的孩子,“都差不多。”   严重偏科的孩子,“也包括写诗?”   “怎么了?”姬昭觉得某人话里有话。   水清浅憋了一会儿,“你看过我那幅画了?”   “嗯。很大气的画。”姬昭正想说这件事。自从水清浅的马甲一不小心被姬昭扒下来之后,水清浅曾经的顾虑成了官家现在的顾虑,钱芊芊就是水清浅,官家他老人家可没脸到处宣扬真相,这猥琐程度比某人拿千里眼扒墙头更甚。所以那幅画嘉佑帝再没让人拿回九州阁——免得日后被人辨出来——或者你指望水清浅从此以后再不碰画笔?   唯一的难题,钱芊芊的名声被越炒越大,那幅画跟着水涨船高,官家说过把那幅画要收入九州阁,现在想不明不白的想收回去都不好找借口。官家最近两天是没腾出空,要是有时间,非得把某拎到跟前好好削一顿。按照姬昭的建议,如今只有等到万国宴上他们再把画拿上来,然后让钱芊芊亲口把画要回去,这样皆大欢喜。计划当然好,但水清浅要说的不是这个。   “难道你不想给那幅画提首词吗?”   “干嘛?”   “那可是我的第一幅画。”水清浅臭显摆完,等了一会儿,看姬昭压根儿没接他话茬,才期期艾艾的的承认,“那个……我做诗的水平,不太好……”   姬昭依旧沉默。   “阿昭哥哥——”   姬昭果断地从小长音儿里听到了浓浓的谄媚味道。      第101章 万国宴 上   万国庆典的最后一站,水清浅的打击报复大计的最后一战——万国宴,终于来了。   万国宴未时开始,酉末结束,正好利用起春夏之交中阳光最美的时段,并最后以篝火渲染气氛为收尾,安排的可谓尽心。对于水清浅来说,开宴时间足够晚,代表除去伪装的时间,他还可以充足地懒床;结束的时间是天黑,足够他的马甲安全无疑,加上钱芊芊的诗词短板已经消灭了,报复行动胜利在望,他心情应该蛮好蛮好的,可现实是,他有点不耐烦。   这女人谁呀?唠唠叨叨的一嘴老狗毛。   水清浅不满地腹诽,面上却十足精分的维持着甜美的小麻雀形象。   话说钱芊芊受秦王殿下的邀请赴万国宴,就被孟少罡送到王府集合,然后跟姬昭一起去皇宫。因为钱芊芊是个闺阁女子,按理应该跟女眷同乘,姬昭府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女眷就是侧妃曾雨柔。但钱芊芊的里子却真真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少年郎,所以姬昭这个男主人也只好同上一辆马车。   那么,问题来了。   能跟殿下同乘,自然代表风光无限,曾侧妃还没等笑意爬上脸,那一只小麻雀也被安排上来了——这,这算哪回事呀?不明内情的曾侧妃顿时无比纠结。钱芊芊,最近风头最劲的小麻雀一只,灭一群凤凰都不带眨眼的。男人们当然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匍匐在石榴裙下,殊不知各家女主人简直已经把神经调到了一级战备,你看看文安郡主的名声被她累得多惨了。这哪里是什么小麻雀,这明明是黑老聒。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这钱芊芊在王府一露面,曾侧妃就打起了十二分警惕,更让她胆战心惊的是,钱芊芊是殿下的亲口相邀的宾客——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曾侧妃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惊悚了。往更深一层想,如果,昭殿下未来会如何如何,那么他的妻妾就会如何如何,小麻雀出身官宦良家,别看她父亲官职低微,真到了那时候,地位还不是姬昭的一句话?有了封号、生了儿子,一翻身,就是无限可能……   总之,遇到这么个妖精东西,搁着谁家夫人不得严防死守的?   所以,曾侧妃一见到钱芊芊就直接进入了战斗状态:从王府到丹凤门的短短一段行程,曾雨柔不仅不能冷落同乘的殿下,还要在姬昭面前表现出贤惠容人,安排有度。一面明里赞钱芊芊才貌双绝,一面暗示这个小丫头心机复杂,可没有面上那么纯真无害。当然,更重要的是,必须显摆一下自己的地位与话语大权……   “芊芊姑娘,一会儿进宫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管跟我说。”   “遇到什么不认识的,或者来刁难的,不怕,都有我给你撑腰呢。”   “万国宴上人多,那些蛮夷肯定不懂规矩,万一什么孟浪的找来,不要理他们,只管来找我……”   水清浅:“王妃殿下……”   “咳咳,还是叫夫人吧。”姬昭纠正。   曾雨柔瞬间僵硬,姬昭眼里却只看到鹭子的不耐烦。根据经验和最近听到忠告,这一小只真闹起别扭,死就一个字,连圣人都拿他没辙没辙的。不过,也不怪他,他这个侧妃,今天话有点多。   水清浅,“为什么不可以叫王妃?”   因为姬昭刚刚封王,他府上的女眷的称号要等他正式递申请,宗令有批复才有正式的称呼资格,自然,侧妃本来也没有资格被称王妃的。这是事实,可如果这么直白的道出来就显得太难看了。姬昭不好解释,曾雨柔只得自己自认,心里都快吐血了,面上还得端得无比娴淑,“因为我,只是侧室。”   “就是妾?”小鸟一抬眉毛。一手好板砖拍得某侧妃满头满脸的血。   “呃,不能这样说。”姬昭仗义出手,“侧妃有玉牒,也算皇家的媳妇。”   姬昭在帮忙转移小飞天的仇恨值,但曾雨柔不知内情无法理解,甚至姬昭的态度引起了她的恐慌——殿下怎么会给钱芊芊解释这种事?从礼义上讲,皇家是君,娶纳的都是臣女,在亲王规制份内的妾,也都是出身良家的好闺女,这几乎就是麻雀变凤凰的最好途径,尤其适合钱芊芊这种家世低微的官家千金。曾雨柔极力忍住攥紧手中丝绢的冲动,更让她森森内出血的是,殿下何时对人这么温声细语过?尤其,还是这样敏感的话题。   水清浅却知道这是他家昭哥的暗地警告,稍微收敛了些,决定大度的先放过这女人一马。   “哦,我明白了。”水清浅一脸真诚的看向曾雨柔,“夫人,我没有看轻您的意思,但我不要做妾。虽然我父亲官职不高,可嫁人,我只做大妇的。”   秦王殿下这次真被呛到了。   终于到了皇宫,下了车,姬昭借了个空挡,瞪水清浅一眼:又淘气。还要嫁人,还知道要当大妇,懂得蛮多啊。   中二少年不服气,他看看姬昭,又回头看看那位曾侧妃,他不喜欢她说话的方式,每句话的味道都听起来怪怪的。好像这是凤凰女们的习惯,说话总转弯抹角地。水清浅管你什么阴阳怪气,惹了他,两句话翻出你弱点,一击必中,直接掐死。看,现在她老实多了吧。   水清浅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你们一个个的都什么人品哪,怎么全摊上这种媳妇?水清浅转向麟德殿,知道里面有一群珠钗环佩的凤凰女。水清浅如今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就像圣人期待的那样,他到了小心脏为了爱慕而激情跳动的年龄,他应该为了女孩子羞怯的笑容而脸红,或者,为某个美丽的倩影表演月下情歌。人不风流枉少年么。   事实上,水清浅比任何一个公子哥儿走得都远,这厮披着小麻雀的皮混进了女孩子们的社交圈,环肥燕瘦,尽入眼前。但悲哀的是,距离太近了,没等水清浅见识到爱情朦胧的美丽或者飘渺难寻的情丝,悲催的,他拉的满身都是仇恨值。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大概就能解释为什么水清浅跟那些贵女气场不合了,如果那些凤凰女还抱着威压小麻雀的念头,不把水清浅惹炸毛全地图攻击就算万幸,还谈爱什么情,浪什么漫哪。凤凰女=仇恨值,仇恨值代表的是真实,丑陋,敌人。   做飞天儿敌人的下场,还用多说么?   麟德殿是皇宫里最大一处宫殿,历来都是做庆典之用,君臣同殿为欢的新年宴中秋宴,几百人欢聚一堂吃吃喝喝完全没问题。可在今天超过三千人的宾客聚会里,大殿就完全不够用了,殿前广场也被布置成宴会宾客的地方,这样就有了内外之别。如果钱芊芊这只小麻雀没有攀上昭殿下这棵大树,就算她今天能参加万国宴,也得被甩到外面去。而如今,这只小麻雀稳稳当当地坐在一群皇室宗室女眷中间,沐浴在防备与敌意交叉火力的视线下。   宴会一如既往的遵从以美酒佳肴的主题,以歌舞助兴的渲染的老规矩,在帝国重量级人物几乎全体出席的前提下,今天本应该是上流社会才子佳人大秀各种才艺的最佳机会,能得官家两句赞,多露脸啊。可惜,今天这种宴会场合有很正式的外交味道,从头到尾的各类助兴歌舞节目在宫廷教坊编排了好久,全都是歌姬舞伎,可不能像桃花宴上一样,高台在中央,谁愿意嚎两嗓子都可以跳到台上丢人现眼。所以,水清浅完全不用担心在今天的场合下,发生被人突然挑战跳舞之类的助兴事件。事实上,水清浅有很大的确定,今天宴会的才艺主题将牢牢锁定在诗词歌赋,呶,九州阁收集的各类诗词书画不就是在今天公展么。   水清浅的推断并非高深玄妙,从元慕前几天的八卦反馈来看,诗词枪手市场十分活跃,反正元慕的黑市身价已经炒到一首诗抵两幅名家字画的新高度了。吟诗好哇,站起来就能吟,既能显摆露脸,又不怕露馅。   在九州阁的藏品拿出来展示之前,时不时有人以祝酒之类的名义起身,赋诗一首。不管用词优美的,还是意境大成的,反正无论什么内容都旨在极力往官家脸上贴金,赞官家英明神武,赞宴会场面盛大祥和,赞万国来朝,赞文治武功……   让水清浅意外的是,连皇子也不甘寂寞的即兴赋诗,赵王起了头,姬昭居然也不落后,他为官家敬酒,然后做了首赋,什么“扬仁化于宇宙兮,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后面还有更肉麻的,“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   水清浅一面享受着赋专属的华丽辞藻,一面把姬昭标上‘马屁精’,并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   “不愧是咱们九弟,听听这赋做的,精彩。看把父皇捧得这样高兴。”齐王姬明端着酒杯窜到赵王姬旻身边来了,挑拨了一句。   “有何奇怪?九弟的才学原本就是你我兄弟中最好的。他的母妃可是芙蕖夫人。”赵王不阴不阳的回了一句。谁不知道齐王姬明的母亲是宫奴出身?   赵王知道老二的意思,这是想拿他当刀使呢。呸!他就算无缘储位,也不会去站老二。说句不吉利,只要他们这帮兄弟不死绝了,怎么也轮不到出身卑贱的老二坐大位就是了。原本他们考量对手的势力的时候,都在衡量皇子们背后的母族、妻族。姬昭这里是考量就是安国公府和海军总长邵明川,本来就很难对付了,如今可好,姬昭自己手里还有一股不输邵明川的强大势力,有兵有财有人脉。就算跟父皇翻脸,人家还有南疆那片基地。他们有什么呀,傻子似的使劲儿在中枢折腾人脉,可中枢那帮老狐狸能容你到自己碗里挑肉?到头来,还不是两手空空。小九是不一样的,如今跳出迷障,姬旻看情势看得更清楚了,姬昭才是真精明啊。   而且,姬旻还知道姬昭回城的当日,就成功拜访了宁仁侯府。想当初,宁仁侯一入帝都,他们兄弟几个谁不是牟足了劲儿拉拢宁仁侯。没吃到肉反惹一身腥说的就是他们。赵王尤其被连累的最惨,背后的依仗被杀个干干净净……宁仁侯府的恐怖,那是用几百条命鲜血淋淋写出来的。   赵王也是在那次被吓破胆了。谋逆罪名最后虽然没判下来,但他帮凶的锅甩也甩不掉,彻底绝了前程。他大哥的事,他是真不知道,外祖他们竟然敢………算了,现在说什么都白扯,没有被皇室除名,已是他父皇仁慈。姬旻独自在座位里喝酒谁也不搭理。自己这辈子就是富贵闲人的命了。现在依然在蹦跶的就是老二,老四和小七……呵呵,如果不识相,他们也许连最后的富贵也没了。   齐王看赵王不上钩,转身勾搭韩王去了。   他能不急么。宁仁侯府的恐怖大家都知道,看老五都被吓成什么样了。人家维持中立,他们乐见其成,也没谁敢惹上门,远着敬着罢了。可姬昭刚回来就成功拜访了宁仁侯府,几乎是打破平衡的标志。是姬昭不明白宁仁侯府的敏感地位?还是父皇嘱意了他什么?一想到这里,齐王就坐不住了,跑去韩王桌前,哥俩儿好一对视,各自心肠,却兄友弟恭的一起微笑了。   暂且不提韩王和齐王的小盘算,就说当前的万国宴。   几段精彩的歌舞,几首华丽的词赋渐渐把宴会的气氛炒起来。水清浅坐在凤凰堆儿里,好整以暇的欣赏各类表演,一点不见有大杀四方的急躁。他当然不用急了,钱芊芊的画作已经被收录九州阁,这就是才学身价的象徵。如果某个凤凰女不想被一只小麻雀压一头的话,就必须赶在在画作亮相之前,把某只小麻雀从云端打落尘泥,所以,水清浅干嘛着急,坐不住的大有人在啊。   水清浅优哉游哉的挑着自己喜欢的小点心,荷叶凉糕刚进嘴,就听到有人提‘钱芊芊’——终于来了么?水清浅的神经瞬间跳到战斗模式,他看向大殿中央,那里站着两个他不认识的人,一个黑胖子,一个满头卷卷毛,争相的在吵。   谁呀?   答:一个是乌孙部郡王世子、一个是刚被官家册封为怀远郡公的阿兰国王子,他们刚刚都在争相向官家求指婚,求娶钱芊芊。   水清浅呛了。      第102章 万国宴 中   “啊呀!那真应该恭喜芊芊妹妹。”   “我听说,官家前日子刚册封了一批郡王爵,也不知道会不会是这个……嘻嘻,这个……”   “能得官家指婚,这可是天大的脸面呢。”   “这也算小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接着由头,凤凰女叽叽喳喳的跟着八卦起哄了。   蛮夷之地可不是什么好归宿,便是被封了什么王侯公卿,在东洲人眼里也就是一土著酋长,地位甚至比不得帝都每四年一个的新科状元。凤凰女们这是在变相挤兑钱芊芊呢。水清浅得知那两人身份后,不知想什么在发呆,回过神后,忽然回头,一惯装乖巧讨喜的小麻雀头一次露出些许本色的凌冽,视线一一扫过几桌,把几个叫得欢的凤凰女盯得汗毛竖立。   幼稚!   幸好女眷的席位都靠后,她们这种蠢话还不至于传开。水清浅气势震慑了一帮凤凰女,转眼看大殿中央才发现局面已经开始热闹了。   “和亲?真是癞□□打哈欠,好大口气。”有人撸胳膊卷袖子,火气上头。跟着旁边就有人拉架,“冷静,冷静,人家说是求亲,不是和亲。”   “那不一样?”   “……尔等小辈,胆敢在官家面前,妄谈和亲?”   “帝国没有和亲女,是武帝立的祖训,可是眼下这种情况,却不能混为一谈。想我东洲传统,从来不避讳与外族联姻,民间婚姻嫁娶全凭自由。若能好事玉成,也值得期待。”   “诚如诸位所赞,钱姑娘才华横溢,贤良淑德,是为佳配。不止诸位有此见地,此间大殿之上亦有很多青年才俊心仪钱姑娘,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们怎能妄图借官家之力走捷径?”   “钱芊芊并非宗室女子,如此机缘巧合的嫁出去做外藩的王妃,促进两族友谊长存,在帝国史书里也是一桩美谈。”   大殿里一时喧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姬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今天的万国宴居然还有这么一出。赞成的和反对的都有各自的道理,求亲这件事全看两边意愿,没有对错之分。如果中心人物不是那只披着小麻雀皮的珍贵小飞天,姬昭大约也不会发表意见。可惜,看如今的情形,说不得他也只好赤膊上阵,力求把这件事压下去了。幸好,姬昭不禁庆幸自己跟父皇事前通过气,让他知道钱芊芊的真实身份,不然,这事儿闹大发可有乐了。   姬昭脑子里转着事情,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水清浅的方向,所以,他几乎没有错过鹭子的任何小动作,包括知道他刚扔嘴里了一块糕点,就被俩番邦小王的语出惊人噎得不行。   “无论如何,儿臣觉得此乃喜事,若是父皇能玉成姻缘……”   姬昭忽然皱眉,他没想到他的兄弟竟然先跳出来表态了,而且是赞成。姬昭回头,二皇子姬明见他望过来,还给他一个微笑。   “儿臣也觉得二哥的建议不错,儿臣以更认为郡王世子和郡公阁下诚意十足,无论如何,我们确应该仔细斟酌。”韩王也蹦出来力挺这段姻缘。   姬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过,姬昭心眼儿一转,并没有选择跟两位皇兄对呛,他寻了空隙对两位小藩王劝阻,“郡世子,郡公,两位阁下若有心仪之人,自可亲自登门求娶,这种事不用求官家下旨,两位着实有些唐突。武皇祖训,帝国没有和亲女。”   “昭殿下误会,”乌孙部郡王世子连忙澄清,“是在下仰慕钱姑娘,请官家下旨允许小王求娶姑娘,在下要与东洲永世修好,不是和亲。”管它真仰慕假仰慕,反正他不能允许阿兰国跟东洲有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哼,以为他不知道身边这位打什么盘算么?   怀远郡公当然不甘示弱,操着生硬的东洲话一板一眼的解释,“殿下,不要听他说,他是忌恨我。求亲,是登格落先提出求亲的,登格洛全心全意请求,求钱姑娘嫁我为第一夫人,见证帝国与阿兰之友谊……”   “殿下,我乌孙部与我东洲帝国的亲密关系源远流长,马达答本在这里恳请殿下考虑在下的请求。”   “哼,马达答本不要痴心妄想了,你已经有好几个妃子了。”   “干你什么事?若官家指婚,芊芊姑娘自然为我正妃。”   “殿下不要听他的,一派胡说,他一派胡说!请殿下考虑我,允许登格洛心愿达成。在下十分爱慕姑娘。”   “殿下,下官的心,比金子还真。” 乌孙部郡王世子不甘示弱。   “你,你是不要想,马达答本,你#¥%……&*”怀远郡公东洲话说不利索,一急之下,母语蹦出来了。   “@#¥$%*&……”郡王世子也不含糊,俩人用他们那边的方言大庭广众之下开吵。   “两位阁下……阁下!!请注意你们的礼仪,这里是东洲大内麟德殿。”姬昭微微抬高声音,气势压过两位,“在东洲,婚姻嫁娶自有父母做主,不是你想求娶就求娶。自然,就算你们请父皇赐婚,父皇也要征询姑娘的父母……”   “哎,九弟,话也不能这么说,”韩王忽然凑过来,“要是有父皇出面作保,那是这姑娘一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再说,如此天赐姻缘,难道还怕他们不答应么?”   “对嘛。”齐王也凑过来,“这是好事,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九弟,你这可就不对了。”   尽管人人都知道他们这些皇子不可能真的兄友弟恭,但姬昭还是不想让外人看笑话,“二哥,四哥,这婚事嘛,向来得要人家姑娘乐意点头,要人家姑娘父母做主,才是正理。两位小藩王举止唐突,我觉得正该仔细说给他们明白,尴尬揭过不提。两位皇兄这么热心,让我有点意外。”   姬昶:“呵呵,九弟说笑了。我只是就事论事。”   姬昭微笑,“我想我们之间也没有必要为了这件事,争执得面红耳赤。”   姬昶:“我只是觉得这段良缘,父皇也会很高兴看到的,九弟,你也不好阻挡人家的大好姻缘吧。”   姬昭微微一挑眉毛,他觉得有点奇怪,好像他四哥特别希望能凑好这对姻缘。若不是清楚‘钱芊芊’的真实身份,清楚阿兰国远隔千里,是初次朝拜东洲,正上赶着巴结,他都要怀疑这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暗通款曲了。   其实没有姬昭想得那么多阴谋论。韩王这么热心,完全因为他发现姬昭对那只小麻雀有超乎寻常的关注。且不说堂堂皇子殿下特意开口邀请一个平民小麻雀参加万国宴,就说这场晚宴一开场,姬昭那眼神就没怎么离开那小丫头。   平心而论,韩王不在乎姬昭猎艳,但这只小麻雀是孟少罡推出来的,你怎知跟孟府就没有什么厉害关系?她管孟少罡叫师兄呢。姬昭跟孟少罡以前关系就不错,难道还要任他们再加一注‘姻亲’?孟大少虽然学医,孟府可是手握各种京畿戍边军权,军队里的豪门呢。所以韩王有自己的小盘算。   韩王给姬昭使绊子,却不知道他上蹿下跳的撺弄,惹了圣人心塞。   嘉佑帝知道他们不晓得钱芊芊的真面目,似乎该论‘不知者不怪’,但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推波助澜,一副巴不得把水清浅推给外人的表现,还是让嘉佑帝不爽。至于那个所有混乱的源头,装神弄鬼的惹祸精,若不是姬昭事先偷偷指给他,嘉佑帝还真没看出来那一袭粉妆娇俏可爱的小闺女就是水清浅,当初官家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莫名冒出个不着调的想法:若清浅真的是女孩子多好哇,嫁过来当太子妃,未来就是一国之母,飞天儿嫡子就是未来……当然,嘉佑帝很快就打掉了这种不着边际的瞎想,同时打定主意,待今天这事儿过了,个熊孩子得好好打屁股。   “父皇,父皇,郡王世子和郡公都等着您下旨呢。”   二皇子的一句话,唤得嘉佑帝回神,也噎的嘉佑帝肝疼。   看看这边被人做枪使的四皇子,再看看那边气势咄咄逼人的老二,大庭广众之下,挑头挤兑自己的弟弟,圣人忽然心里深深叹了口气,疲惫的。他对那两个儿子感到失望。   暂且放下这些,嘉佑帝知道事情轻重缓急。当下眼前,先给那个惹祸精擦屁股才是真的要紧。   “钱芊芊何在?”官家终于发话了。   小麻雀第一次在官家的鼻子底下现身,圣人虎着脸原地打量某人,眼神传递信息:装神弄鬼!看回头怎么收拾你。   钱芊芊俏生生的立在大殿之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又无辜。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功夫,看得下面一众公子哥从心情暗暗期待到激动到慢慢冷却,很多人渐渐回过味来了,似乎官家并不是很高兴?也对,今天是万国庆典最后一天的大好宴会日子,本应气氛一团和谐,却无端因钱芊芊而引出种种争执话题,蛮人提的要求确实不当,但和谐气氛被破坏了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在更多老派思想的大佬面前,恐怕还没觉得钱芊芊有多‘才女’,倒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此人很‘祸水’。   这时嘉佑帝开口,“钱芊芊,朕问你,你如何看待今天这件事?”   大殿安静下来了。   “官家。”水清浅先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雷得官家心里一哆嗦,听这只小麻雀说,“刚刚奴家在边上也没听得很明白,只道两位大人夸奖奴家的才学好。承蒙大人谬赞,芊芊先行谢过了。可是奴家……奴家真的没干什么呀!”一副小女儿很无辜的样子。   论画画,因为说参加游园会每个姑娘都必须画,钱芊芊才不得已即兴一幅,这点背景故事已经随着那幅画传遍上流社会了;论跳舞,钱芊芊更是被人莫名挤兑,以伶人身份上台串场。众目睽睽之下,此番屈辱引得整个读书人阶层为此愤愤不平。单说这两件事,被赶鸭子上架的芊芊小丫头只是极力做到自己的最好,她招谁惹谁了,平白惹来这一身腥?   “奴家一直都有努力地遵守规矩。而且,奴家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大才学,论女子才学,大公主的怡园诗会,顾夫人的清莲闺学,内中锦绣非成就一二人之名……”   大殿之内,不少人瞬间被这个小马屁精拍的翻盘了。怡园诗会,顾夫人的学生全是高门闺秀,甚至包括皇室公主。一句马屁拍在所有位高权重在场大人们的心头上。马屁拍的正得当,钱芊芊的无辜也装得底气十足。从头到尾,人家一个清白家世的小女儿何其无辜,被这几个拎不清的蛮人硬扯到御前,芊芊小丫头本就属于躺着中枪的,若再被无中生有的扣个什么红颜祸水的帽子,用一句大白话讲:干嘛老跟人家小姑娘过不去啊?   于是乎,圣人借钱芊芊之口,实力甩锅之后,清清喉咙,“你的画,朕看了,很不错,桃花宴上,一曲《无衣》振奋我东洲儿郎尚武精神,更是不错。”   钱芊芊摆出率真娇憨的甜美小笑容,声音甜甜的,糯糯的,“奴家谢官家夸奖。”   官家和姬昭同时被雷得虎躯一震;孟少罡默默进入咆哮体:这货真太他妈的适合混官场了,有没有。一句话逆转乾坤,再一句谢恩,满场的印象分要破表了,有没有。   嘉佑帝微微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再为突发□□件定性: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即使为天子,也不能越俎代庖。”圣人等于当面给这事儿驳了。若是求亲寻常人家闺女,估计嘉佑帝还会填上两句安慰,比如‘若好事玉成,我给包红包’之类的。关键是地中间那一小只属于‘龙之珍宝、擅动者死’,所以圣人半分安慰都没给,三两句彻底打发了,“今天你们二位的提议确实过于唐突,想来不了解东洲传统,倒也情有可原。”   “父皇,正好说到芊芊姑娘的才学,你们刚刚这个吟诗、那个作赋,什么时候也让我们女儿家露露脸嘛。”是月桂公主,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因为圣人毫无转圜余地的把两位番邦小王的求亲请求给驳回了,就算对方不敢说什么,当下的气氛也挺尴尬的。于是乎,十一公主殿下就这么娉娉袅袅的出来,说出了这么一番撒娇带嗔的话,顺理成章地成功歪楼。   成功歪楼之后,月桂顺手就把大帽子扣在钱芊芊头上了,“芊芊姑娘的才学藩王殿下都倾心不已,今天是不是也该给我们东洲女儿家做个表率,先来赋诗一首?”   麟德殿里的气氛立刻回温了,月桂公主的建议赢得了一片支持。但凡才女嘛,当然要水墨丹青,吟诗作赋样样皆通,现在很多人完全是以期待的目光看着大殿中央、还没来得及回座位的钱芊芊。   参加过桃花宴,还有见识过《江山卷》的人此刻心怀期待:这丫头实在太能带来惊喜了,似乎从来没有什么能难住她,才华深度不可思议。眼下情况,她会再出什么佳作呢?   还没见识过的人们也抵不住好奇,刚刚官家亲口夸奖的,就是说那些画呀舞呀的传说都是真的,人长得竟然比想象中的还漂亮,美丽中透着三分娇憨,端淑中又有五分率真。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表率什么的实在不敢当,”钱芊芊的表情似乎有点为难,很明显,这种场合,是推脱不得的。于是,水清浅看了看皇上,还有公主,连带庞大的女眷席位,又特意回头往使节团那边看,先做个声明:“作诗不好,只因奴家自个才疏学浅,我东洲帝国才子佳人无数,芊芊只为个案。你们不能以偏概全的。”   被全地图攻击的使节团:+_+   深知水清浅作诗水准的知情三人组:⊙﹏⊙b   剩下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ω^)↗      第103章 万国宴 下   水清浅整整衣裳,提提气。都说他作诗不行,其实水清浅觉得自己的诗通俗易懂接地气,哪有差。现在要七步成诗,标准适当降低也算合情合理,对吧。眼角正好扫到正在上菜的宫侍,才思敏捷的,即时做了一首五言律神作,   “鹅,鹅,鹅,   曲项用刀割,   拔毛加瓢水,   点火盖上锅。”   噗——无数人喷了。   “哈哈哈哈哈……”   满大殿的大笑声差点没掀翻房檐子。   这首诗,呃,姑且把它叫‘诗’吧,很是丢人。按照常理来说,这等丑闻一爆,场面应该是:   “真丢人!这脸皮可够厚的。”   “不行就藏拙罢了,何必丢人现眼,这还有外邦使节在呢。”   “她是故意的么?”   可是很诡异的,除了这些正常的评价,大殿之上主流的反应是:   “干得漂亮!!!”   “哈哈哈。太好笑了,果然,麻雀一出,秒杀全场。”   “咳咳咳……咳咳……”谢铭被一口酒呛得够呛,咳得脸红脖子粗地拉住顾二少,“你还继续爱慕你家小麻雀么?”   “必须的!”顾二少鸡血上头的吼,然后他们帝都六少跟其他权贵少爷、青年鸡血党一样,站起嗷嗷狼嚎口哨叫好,拍巴掌鼓掌。   像元慕这类青年俊杰竟然也在叫好鼓掌之列,“这种场合下敢玩心跳,小麻雀果然名不虚传。”   好吧,如果你硬要把这些行为定义为起哄,那么还有一部分人,真正老谋深算的人,对钱芊芊的看法是:   翟侯捋着胡子,“原以为是个端淑柔嘉的,结果竟是个伶俐鬼儿。”   “小丫头家家的,幼稚。”安国公摇头,脸上却一点都没批评的表情,反而带着微笑。作为一个老帅,刚刚求指婚那一幕可把老爷子恶心够呛。这丫头的表现正好给出口气。   英国公拍着大腿赞,“好丫头。”   说白了,心有城府的老狐狸们认为,这是小丫头的反击。   那小藩王刚刚表现出倾心你的才学,进而求亲,回手你就整出一首下里巴人自污,简直等于拿一板砖冲人家的脸直接呼过去。不过,小丫头一没指名道姓,二没手段激烈。你们一帮子蛮人瞎求亲,给人家姑娘名声造成那么大障碍,还不行小姑娘表达不满么?结合之前钱芊芊种种事迹,想说这首诗不是小丫头的故意报复,骗谁呢?   就算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到这一层,那也无妨,不是还有一首江山卷的题诗么?钱芊芊给那幅江山卷补上题款诗词也才昨天傍晚的事,尽管现场的人不多,但是文人对这类事一向耳目灵通,今天一上午的功夫,中枢六部的文官们的话题大约就没离开即将公展的九州阁藏品,自然而然,钱芊芊的那幅画也会被提到,好诗自然有人欣赏,既然第一印象已经种下,那么小丫头此时此刻的拐着弯拍人一脸血的任性之作自然就被诸位大人们一笑了之。   再说,这首五言律不是一点优点也没有嘛,看现在的气氛多欢乐啊!   因为有这一首贻笑大方的《水煮鹅》垫底,那么后面凤凰女们无论什么水平的大约都可以出来大展身手了。当然,继钱芊芊之后,是老冤家文安郡主第一个跳出来,打着东洲第一才女的旗号,当仁不让的吟了一首五言排律。   什么‘紫庭文佩满,丹墀衮绂连。’又什么‘娱宾歌湛露,广乐奏钧天。’甚至她还在诗中点到了九夷五狄万国来朝,风格华丽之极。毋庸置疑地,文安郡主这首诗能把那个《水煮鹅》掀翻在地踩到脚底(这好像不值炫耀)重要的是,文安郡主吟过之后,她本人得了官家‘不错’的评语,并且得了赏。一时风头无量。   “才女什么的,我是不敢当,我这也是免得让外人看咱们的笑话,以为东洲的名门贵女都是下里巴人……我说的对吧,芊芊姑娘?”底气跟泡过水的萝卜缨子一样,支棱起来了。   “她算什么哪门子的姑娘,一个贱丫头罢了。”另一个嘴上无德的少女,“钱芊芊,你不会作诗就要坦诚说不会,总比出去丢人现眼的好。还要我们的名声被你连累。”   “唉呀!她干嘛怕呀,小门小户的,日后就是被人从角门被抬进府的命。”这是在讽刺钱芊芊的出身低微,暗示她只能做妾,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那不正是相映得彰么。”文安郡主打着扇子掩嘴,咯咯咯的笑。   水清浅意外又迷茫的看着凤凰女们左一言右一语讽刺他。到底发生了神马?她们竟不顾脸面斯文,直接骂人了都!?   水清浅哪里知道,小麻雀是早就犯了众怒的。上次桃花宴上,一帮色胚公子哥儿被钱芊芊鼓动的得鸡血上头,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去了,最后仇恨值当然不可避免的全算到了钱芊芊的头上。现在凤凰女们齐齐庆贺压过小麻雀一头,外加各种显摆。   “文安姐姐让我们也见识一下官家赏赐的松烟墨,可好?”   “我听说,自从制墨廷圭大师去世后,极品松烟墨连宫里都没有多少了呢。”   “像郡主姐姐这样时常舞文弄墨的才女,一块松烟墨可谓千金难求。”   “所以,我的功劳也不小的,郡主殿下真应该感谢我。”钱芊芊笑眯眯的忽然插嘴一句。   刷刷刷——一片警惕的视线落在某人身上。   “凭你?白日做梦。”   “简直是痴心妄想。”   钱芊芊摊摊手,“因为我那一首诗,正好帮你们顺利地得夸奖、得赏赐,不是么?”   “你真没羞,那也叫诗?说出去只怕脏了嘴。”   “天大的笑话。”   “你,你个不要脸的贱婢。你是什么身份,如何敢在我等面前平辈论交、相提并论?”   水清浅看急头白脸的月桂,总当出头鸟,一点长进都没有。他轻描淡写道,“哦,败军之将,何足言勇?”   “你!”   水清浅毫不担心,反正他有马甲。大庭广众之下,有本事你们也可以不要脸啊。   事实证明,文安郡主真的高兴的太早了。得到夸奖的不仅是她这个东洲第一才女,松烟墨的赏赐似乎也没那么她们吹捧的那么珍贵稀有,几乎快闻者有份了。这个奖赏,有点像当初圣人带着几位阁老赏画一样,从圣人,到内阁大臣、到终于开窍的某些外邦使节,几乎把每一首诗词和每个献才献艺的姑娘好一顿夸。圣人一边夸,还一边给赏,其夸奖标准之低下,赏赐物件之高上,让在场很多饱读诗书的好儿郎们眼红到真恨不得重新投胎生为女儿家了。但不管标准放多低,钱芊芊都被剩下了。这很公平,要官家睁眼瞎话夸奖《水煮鹅》,那也太没下限了。   “芊芊何在?”一轮过后,嘉佑帝叫人。   “官家。”   “朕也要赏你。”   “不是吧?”谢铭立刻在下面小声吐槽,“小麻雀还能不能再逆天级一点?”   旁边荣少也吐槽,“官家也太没下限了。”   官家却不是因为作诗而赏,他揭谜底,“为你那幅画。当初别人的画,也都是得了赏的。”   此时宴会渐入佳境,是时候把九州阁的藏品拿出来秀一秀了,就从水清浅这里开始。小黄门捧着画轴出来,《江山卷》正式登场。   雄浑灵动气象万千,大气磅礴浑然天成,叹为观止……太多太多的溢美之辞,说得都让人感到厌倦了。总之,画卷一开,满大殿的瞬间寂静及随之而来的低声嗡嗡,只证明了一件事:这一幅画,画、字、诗,全是大师水准,那一只小麻雀,当之无愧。   麟德殿大殿中央的歌舞台子和乐伎班已经撤下去了,随之立在中央的是排成行的书画架子,九州阁的藏品一会儿将在这里展示。   赤露露的打脸。   凤凰女们还没充分抖起来呢,芊芊小麻雀的再一次发大招,把一干凤凰女狠狠地从云端踹下来,摔得满头满脸的血。   水清浅看俩小黄门把他的画挂在大殿中央的书画架上,《江山卷》被上百双毒辣辣的行家眼睛死盯着,盯得某人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浅浅……”圣人用干咳掩饰了一下,他险些给说漏了,“芊芊丫头,你有什么想要赏赐?”   “官家,”对自己的画一顾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可以求官家把它赏给奴家么?”   很多大人物都笑了。   陆阁老也在笑,他真心喜爱这个天赋才华的小丫头,“芊芊丫头,这本就是你的画,可让官家怎么赏哪?”   “那……”钱芊芊犹豫着,轻声提出要求,“可以求官家,不让它展出来么?”   安——静——   为什么?   很多人都想问,这样的上佳之作不是每年都能出现的,此画很有可能被收录到弘文馆的藏书楼,钱芊芊也许会名垂千古,这是多罕见的名利双收的机会你知道么?在场的这些人,不管男女,不管老幼,多少人想获此殊荣,却一辈子都摸不到门槛,如今竟然还有人…………但似乎,钱芊芊的要求又不是那么难以理解。想想之前那场求指婚的闹剧,如果换上一个不是那么犯忌讳的事件,芊芊小丫头的结局又会怎样呢?说到底,钱芊芊只是一个家世不显的小姑娘,怀璧其罪么。   不是陆阁老要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那些公子哥儿,但绝对不排除现在就有人在打这小丫头的盘算。娶做正室也许身份不够,但抬成妾室却是给脸上贴金的美事,多少公子哥趋之若鹜呢。就算钱芊芊有孟府大公子做靠山,也有很多人是惹不起的,比如,他那得意门生,昭殿下!从头到尾,陆阁老看得真真儿的,昭殿下那双眼睛就没离开过人家丫头身遭三尺。老先生心中的小拐棍气得戳了又戳。   “……奴家后来知道,自己其实不够资格参加那天游园会的作画活动。”钱芊芊给出解释,“如果没有那一天,后来,就没有桃花宴上的串场,也就没有今天的……”   不用解释,大家都明白。   圣人挥手,“把画收了吧。”   很多人露出惋惜又无奈的复杂神情。   “谢官家。”水清浅拿着终于到手的画,心里长出一口气。这件事就算圆过去了。早知道瞒不过官家,还不如脱了马甲直接开口要呢,水清浅忽然想到。   “芊芊丫头,这幅画本来就是你的,现在让你拿走也不算赏。你再提一个吧。”   水清浅没想到官家竟是真的要送他点东西,心头小花一开,心眼儿飞快转了一圈,水清浅:“官家,那奴家想求一个机会,呃,跟文安郡主说两句话。”   “哦?” 嘉佑帝很意外,“准了。”   说话?   跟文安郡主?   很多颗八卦的心在这一刻火热跳动,大殿之下觥筹交错的百口人,竟然没有喧闹嘈杂。   芊芊小麻雀和宗室贵女,都很有才华,也同样都是美女,但她们彼此天差地别,谁叫文安郡主是郡主呢,高贵耀眼,盛名冠京城。相比之下,芊芊小麻雀显得那么单薄乖巧,弱小得让人忍不住呵护。看着那抹娇娇小小的粉色身影,大殿之中,出于雄性保护欲本能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的,同时,遏制不住的各种旖旎想法闪过这群少爷们悸动的心头。   旁人担心的是钱芊芊,姬昭却很清楚,文安定然要倒大霉,直到现在姬昭也不晓得鹭子到底干嘛跟文安过不去,但他觉得‘坏人’定然是鹭子,你用脚趾想也知道,文安哪来的本事能欺负到他呀?   就这么的众目睽睽,水清浅走到文安郡主跟前。   大殿之下,更静了。   文安郡主端庄地坐在那里,面上不显,心里慌得厉害。短短数日,只有文安郡主亲身体会到了这一只小麻雀究竟有多大破坏力。   “我知道你前些日子找过几家钱姓官员,希望能找到我。”钱芊芊这样开头,几乎锋芒毕露,“承蒙您看得起,竟然找的都是五六品官员的家……其实,家严只是医学总会下的一个普通药师,九品的伎官,呵呵,按您的眼界,这都应该称不上‘官’了,对吧?”小麻雀的自嘲,让在座诸位第一次听说她的身份的人纷纷暗自吃惊,九品伎官,那根本就不是官,就是凭着一手技术,拿朝廷特殊补贴的平头百姓罢了。   “郡主殿下身份高贵,自然不会把寻常人等放在眼里。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但我希望郡主对我的厌恶,是源于郡主一贯的高高在上与目下无尘,而不是因为……”钱芊芊晃了晃手中的画轴,“……这些东西。”   水清浅的话音刚落,大殿之中,响起一片低低的不明意义的嗡嗡声。   小麻雀的成名战可不就是仕女游园会么?那一天,小麻雀整出这幅江山卷,而郡主殿下则整出一出蜂蜜作弊事件……啧啧啧啧,精彩之极足够回味二十年的。有些人想得更深远一些:怪不得小麻雀在桃花宴上被逼的献舞呢,原来不是那帮贵女仗着身份任意欺凌寒门出身的小麻雀哇,原来她们根本是有旧怨的,凤凰女们在寻机报仇哇?   啧啧啧啧——   “……结果桃花宴上还是没比过芊芊小麻雀,剑舞《无衣》团灭豪门贵女。”某位世家公子哥儿的一番‘耳语’让半个大殿的人都听到了,不少公子哥儿的脸上都露出某种表情。女眷这边的一干凤凰女,小半数都身体僵硬,脸色极难看。   文安郡主的嘴唇青紫,浑身都微微颤抖,既是气极,也是羞愤,游园会让她成为一个笑柄,后来的桃花宴更是被钱芊芊一句话,名誉打入尘泥……都是因为这个钱芊芊,这只该死的小麻雀,若不是大庭广众……文安郡主极力忍住生撕了小麻雀的欲望。   “我不会在意的,”钱芊芊大度的表示,“你若不服气尽可以再来。但我今天请求官家的目的,却不是为了说这个。”   “我有听说过你对‘百战公子’的评价。”水清浅的语气和眼神在此时变了,露出更多峥嵘,“你说谢左副尉是粗鄙莽夫,你还做了几句歪诗羞辱他。”   “你错了。”小麻雀的声音清脆回荡在安静的大殿中,“‘百战公子’谢铭,谢左副尉,出身诗书名门,恪守家训:守礼,博智,以正立身。”   “他少年张扬但遇事冷静,他血性尚武却从不欺凌弱小。”   “他海纳百川、壁立千仞;他心若磐石,忠诚如斯。”   “义,正、骁勇,多智,谢左副尉必定成为未来东洲帝国最耀眼的将星,成为守卫这方热土的擎天砥柱。”   “他会成为一个时代的英雄。”钱芊芊的宣言,句句骄傲,字字铿锵,“我很!倾!慕!他!!!”      第104章 告白贴   大殿里极静之后,突然若山洪暴发般,嗷嗷嗷——公子哥儿们全体鸡血沸腾了。   小麻雀的当众告白太惊艳了,有没有!   谢铭太他X的欠揍了,有没有!   ——教训丫的!   周围各种羡慕嫉妒恨的小眼神儿像狼一样的盯着谢铭,不知谁一声令下,身边顾二荣少他们几个一窝蜂扑过去把谢小霸王一顿捶:让你丫张扬,让你丫进金吾卫,让你丫唱苦肉计,让你敢抢走小麻雀……丫的,美死你了吧,不赶紧滚过去表衷心。   等大殿的喧嚣渐渐平息,等这边公子哥儿们乱哄哄、推推搡搡地终于放过谢铭一马之后,才有人后知后觉发现:芊芊小麻雀不见了。‘不见了’的意思是说,刚刚一不小心,有一壶茶水泼在钱芊芊身上,她已经跟宫女离开了。   那壶茶是钱芊芊一个不小心打翻的,跟文安郡主同席或者相邻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当时还有人觉得这就是报应。可是此时此刻,承受着大殿里各个角度投过来的失望、鄙弃、不屑各种视线,众贵女们的脸涨得像猪肝,身如坠入九寒冰窟,头一次,她们体会到了被外人强加在身的的那股不容辩白的屈辱感。这些天之骄女们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百口莫辩,什么叫状告无名、任人宰割——钱芊芊自己往身上泼茶水——这种蠢话说出去不仅降低她们的品格德行的评价,更会让人鄙视她们的智商。   众矢之的的文安郡主再也承受不住四面八方的眼神,忽然捂着脸哭着跑出去了。   水清浅就是借一壶茶水脱身,估计他也没想到一壶茶的后续威力竟有这么强大。不过,管他呢,谢铭的名誉终于被弥补修复了,日后看哪个凤凰女还敢看扁他家小霸王。水清浅一点没觉得自己造孽,美着自己计划成功。不仅替谢铭出了恶气,抬高了他黄金单身汉的身价,还圆满地把画拿回来了,挽救了自己的马甲,功成身退,至于文安郡主那饱受打击的名声和清高小情怀……水清浅甩甩手,不管了,反正他跟她也不熟。   水清浅算计好了脱身,被宫女领到偏殿,姬昭身边的小暑公公就完全接手了,带着她一路去宫门口的车马轩,根据昭殿下的吩咐,小暑知道孟少罡公子会全权负责把芊芊姑娘送回家。至于他家昭殿下对芊芊姑娘是什么心思,孟大少会不会监守自盗,芊芊姑娘到底是谁家千金……小暑不是不好奇,却不是他能打听的。   他们到达车马轩的时候,孟少罡还没到,水清浅转身上了马车,放下帘子,长呼一口气。把画顺手扔一边,然后低头看湿裙子,潮乎乎的贴身上挺难受。某人把湿哒哒的裙裾卷起来,非常不雅地露出一双白嫩嫩的大腿,亏得他不是真的女孩子。   水清浅就这么差点扒光了地、没形象的在马车里坐等,没等多长时间便听到外面的人声由远及近,其中一个声音是孟少罡,这不意外。   另一个,却是谢铭。   怎么搞的?   水清浅差点没惊得跳起来!   别看谢铭之前没认出水清浅的马甲,那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俩人距离太远。现在如果两人打照面,近在咫尺,水清浅能寄期望谢铭看不出来?他俩一起七年好基友哇,你当是白混的?水清浅现在掐死孟少罡的心都有。当然,如果谢铭敢认出他,也免不了当场一顿毒打!(ー`’ー)   “就是这里,”是孟少罡的声音,“芊芊,你在么?”   水清浅没吱声,孟少罡显然也没在意水清浅的回应,紧接着就说,“呃,铭少,就是‘百战公子’谢铭,他想私底下跟你说几句话。”   孟少罡说完,外面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其他人都走远了,空气很静。   “钱姑娘。”   是谢铭的声音,好像还有点紧张。   “刚刚在麟德殿……多谢,谢谢姑娘的抬爱,也很感谢姑娘的倾心……姑娘多才多艺,还如此美丽,我……我真的没想到……”纯情的谢大公子竟然在结巴,“关于那些赞美,在下觉得,觉得姑娘委实过誉……”   水清浅无声的翻白眼,介二货。   “能受到姑娘青睐,说实话,我我我……在下受宠若惊……”谢铭想起刚刚被人围殴的那一幕,他知道有很多人在羡慕他,羡慕他的桃花运、狗屎运。钱芊芊,除了出身低一点,其他方面真的没得挑。就算不能娶做正妻,抬成贵妾也非常有脸面。尤其,经过今天官家金口玉言的夸奖,钱芊芊这位东洲第一才女和第一美女的名头就算坐实了。能被这样一位佳人关注着、默默地倾慕,无论从那个角度说,都是里子面子俱全的事,正常的说,他应该动心,他应该美得飘飘然,他最好能把佳人搞上手,但是,但是……   “我已经有意中人了。”谢铭突然爆料。   水清浅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意中人?   谁呀?   竟然从来没告诉过自己?   小麻雀瞬间变身深山老野猫,猫爪子刷刷刷亮出来,猫眼睛也眯起来。   哼!哼!哼!   谢、山、虎,你说你想怎么死吧?   谢铭却正陷入‘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的懵逼中。   他犯抽了,刚刚那句话是脑洞的神来一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啥秃噜出这么一句话,如果那话传出去,一个钱芊芊是他的床前明月光,但一个意中人就是他后院起火的□□,不过,此时此刻,他只得咽下一口老血,硬着头皮往下圆:“钱姑娘,我不太会说话,只是觉得辜负了姑娘的心意,无论如何我也该过来说声抱歉。”   “能告诉我……她是哪府上的千金么?”一帘之隔,里面的钱芊芊的终于开口了,只是貌似受了打击,声音低哑,有点变调。   “钱姑娘,很抱歉,我不能说。但我想让你知道,这无关家世,无关名声……”谢铭一边说,一边搜肠刮肚,偏偏跟撞了邪一样,只有那么一个嚣张傲娇,天才任性的家伙晃来晃去,按下去又浮上来,按下去又浮上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谢铭的表情忽然有点慌乱。   “我……我永远也不能娶他为妻。”   生硬的扔出这一句之后,谢铭沉默了片刻,再开口,语气语调就完全不同了,他的神态变得严肃,铿锵,真诚,“但,我的心之所系,我心甘为他守护周全,全心全意,一生一世。”   深情,动容,这堪称不为人知的秘密——水清浅内心咬着小手绢,全面鸡血了。谢山虎,你还敢不敢再痴情一点。水清浅全副心思都在这位‘心之所系’身上,头都快想破了,到底会是谁呢?谢铭认识的,熟悉的,他大致也都知道啊。千万别告诉他谢铭看上的人是那群凤凰女之一,全被他得罪惨了……   到底他有没有见过?   慕少会不会知道?   这时,谢铭又开口了:“请钱姑娘放心,今天的事,只有你知我知,一切错处都在我,我保证外面不会传出有损姑娘闺誉的传闻……”   “公子不必介怀,”水清浅很上道的,“明天我就会跟随我的家人云游四方,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谢铭悄悄松口气……甩甩头,重新打起精神来,“我会对外声称:是姑娘拒绝了我。”   “不必了,我们日后也不必相见。”   “是。”   又是一阵沉默。   谢铭笔直的站在外面,脸色严肃,默不出声,心思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水清浅则坐在车里,还急得抓心挠肝的:老扯这些没用的,你到底八卦一下那个人是谁呀?   隔着马车帘子,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尴尬了好一会儿。   “谢公子,咱们就此别过吧。”回头再找你套话。   “在下祝姑娘一路顺风。”松了口气,后会无期。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刚刚都说啥了?他向钱芊芊表白了吗?你怎么答他的?”没一会儿,孟少罡跳上车,迫不及待拉着水清浅要八卦。   因为谢铭被众人推搡出来要告白,所以孟少罡才会带他到这边。但是,刚刚看铭少那样,情绪貌似不太高哪。水清浅这货难不成连自家兄弟也没放过,给铭少打击残了?   水清浅纠结啊,他多想找少罡兄扒一扒到底谢铭看上谁家闺女了,可是没法说哇,话题一旦传出去,谢铭就知道钱芊芊=水清浅了。你想啊,如果连水清浅都是第一次听到谢铭提起意中人,可想而知,谢大少定然没到处说过他这段倾慕暗恋史。所以这八卦不能乱传。   孟少罡看水清浅那副想说又说不出来的郁闷纠结劲儿,装出一脸惊悚,“难不成……他拒绝了才貌双绝的钱芊芊,只因他对某一只小飞天忠贞不渝,竹马竹马?”   丹阳阁,   “谁叫她抹黑谢铭。”水清浅理直气壮,“仗着郡主的名头,会些点子歪诗,被人夸两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啦?”   “哎,”嘉佑帝气极反笑,他还敢教训别人不知天高地厚,他男扮女装跟人家死磕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丢人呢。“钱芊芊的身份若是暴露,宁仁侯府的名声,中枢的名声、帝国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圣人气得捶桌子。   “不是只有官家,还有昭哥,还有家里……”水清浅用手指数数,除了这四、五、六、七,八之外,“……又没别人知道。”小声咕哝。“知道也没证据。”   “混账!”   水清浅装小鹌鹑。   “你的态度呢?”圣人揪住不放,熊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官家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道歉说得可溜了。   屁用没有。   嘉佑帝用脚趾头想都不信的。   这些年,熊孩子越来越皮实,嘴上好好的,闯祸的次数却一点儿没见少。嘉佑帝纠结啊。熊孩子果然还是太小,当着大伙的面,把那么一个千娇百媚、有才有品的皇室郡主给生生骂哭了,不仅把面子打落地,他还踏了几脚。他怎么就不明白男女有别、不懂怜香惜玉呢?倒是大庭广众之下对谢铭猛一顿夸赞,嘉佑帝曾有一度是真心的认为水清浅跟谢铭结成龙阳之好——好吧,退一万步讲,若水清浅真死活认准了谢铭,这结局也不是不能接受,让圣人又希望落空的是,他跟谢铭也没那回事,所有的起因,就是因为文安嫌弃了谢铭,所以这一小只就气炸毛了,结结实实让官家见识了一次‘义’‘信’二字。什么叫君子坦荡,朋而不党?水清浅的猥琐计划背后,再一次证明了他高贵的品性——刚正,忠贞,重情重义,进退有度,手段不失圆滑却绝对不会行事卑鄙。而且,通过水清浅的搅局,陷入僵局的谢府和宜阳王府的联姻也可以继续推动下去了。诚然,这种政策联姻是朝政平衡的需要,并不会因为一个小小郡主的抵触而中断,但嘉佑帝也绝对不愿意听到自己保媒保出一对怨偶。经过水清浅这么连番打击,文安郡主不会再起幺蛾子了。但这一小只再不好好管管,真要上天了这是。嘉佑帝想到这里,又觉得不罚不行。官家回过神,却见姬昭正拉着水清浅在一边说话,确切的说,是单方面批评——更惊奇的是,那一小只老老实实的听着,竟然没回嘴?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你都是险胜。若是其中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可不单单是你丢面子那么简单。”姬昭正在给水清浅分析,从头到尾,漏洞有很多。   比如那张画。   摆明了游园会是中枢安排下的‘臭显摆的场合’。在这种场合下产生的作品,就算不被拿到御前品鉴,也会被安排、被很多人一起品鉴,然后宣传出去。以水清浅的实力,不一鸣惊人就怪了,所以,水清浅的马甲,从一开始就处于岌岌可危的暴露危险。   再来是桃花宴上的献舞。   跟官家的想法不同,在姬昭看来,幸好那些豪门闺秀挑战了一个水清浅的超级大短板,若真的要水清浅当众抚琴一曲,那马甲当场就掉了。书画惊艳超水准,琴艺也是惊艳超水准,你说你是出身寒门的小丫头,蒙谁呢?这等水准,便是放在来仪书院,太学,都属于凤毛麟角、万众瞩目。年青一代,能达到这种水平的,元慕算一个,能跟大才子比肩的,脸蛋漂亮得男扮女装毫无压力的,除了那只传说中的小飞天,还能有谁?   后来不幸的,水清浅的马甲被姬昭一眼戳穿,但也幸好如此,水清浅临时多了一个诗词枪手,不然昨天的万国宴上他恐怕要过得更艰难些。另外,还得庆幸出现那几个番人意外来搅局,让大家一时没把那首神诗跟水清浅联系在一起,毕竟,水清浅做诗的黑历史也堪称赫赫有名。   完全分析之后,   “现在,你还坚持你那些小把戏是正确的么?”姬昭问。   “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   “鹭子!”姬昭板起脸。   (@ ̄ー ̄@)哼!   “鹭子……”姬昭无奈软下口气。   哥哥神马的最讨厌的!!   最后在姬昭的淫威下,某不情不愿的答应,“那我以后不会了。”   “你保证?”姬昭微微弯腰,盯着他。   炸毛了:“那要是他们来惹我,你可不能怪我哒!”且反咬一口,   “我那叫正当防卫!凸(艹皿艹 )”   姬昭对‘被招惹’云云深表怀疑。   “好。如果日后有人欺负你,你先来跟我说。”   (╰_╯)# 竟然没蒙混过去。   君子重诺,在这点上,水清浅的风评很好,别看闹着别扭呢,只要答应下来的事,他再别扭,也不会事后出尔反尔。当然,此代价就是姬昭今天算是彻底把人得罪了。姬昭抬头看了一眼父皇,然后回头努力顺毛那只小鸟,“一会儿跟我出宫,带你去吃好吃的。”   “哼!!!”(`へ′)   你还以为是小时候呢,给俩枣儿就被你骗走了?      第105章 公子清浅   嘉佑帝看着墙上拈花微笑的仕女图,眼神深处流露出一抹温柔之意,“妗荷,我跟你提过那一只小飞天,呵呵,今天终于踢到铁板了,你没看到,刚刚在丹凤阁,昭儿三两句话,把那一小只治得服服帖帖的……他们只是儿时的时候见过那么几次,我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感情还能这么好,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天定……不,应该叫一物降一物。”   画中的仕女端庄娴淑,嘴边带着终年不曾消失的微笑,美得那么温柔。这是芙蕖夫人,姬昭的母亲,虽然他们称不上‘少年夫妻老来伴’,但有心事的时候,嘉佑帝总是习惯到芙蕖宫坐坐,跟这位聪慧温柔的女子唠叨唠叨。在芙蕖夫人去世之后,这种习惯依然没变。   七年了,水清浅在帝都长大,几乎可以算是嘉佑帝一手一脚亲自带大的。而这一班儿子孙子如此近水楼台,竟然没有谁跟水清浅建立起深厚友谊。一个十来岁的小豆包他们都拿捏不住,那个低调又无比恐怖存在的宁仁侯府怎么办?不管姬昭和水清浅的情谊为什么这么深厚,他目前是唯一一个成功地接触到了宁仁侯,并且在水清浅闹别扭的时候,还能治得他乖乖听话,唉,难得的好手腕啊。   东十二街,   水清浅看着眼前这个茅庐面摊儿,有种森森磨牙的冲动:“这就是你说的,全帝都最好的馆子?”   水清浅原本想讹姬昭带他去花舫听伶伎唱小曲儿,结果这索赔要求一提出来,姬昭脸色立马黑如锅底,那气场愣让水清浅没敢继续磨。然后姬昭说请他吃饭,水清浅以为会去天香楼,虽然以他们的身份,一顿天香楼十全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但至少,看着就像正经的赔礼,结果……   有你这么投喂的么?   你有没有诚意?   姬昭拉着满脸不爽的水清浅往空桌走过去,“就是这里。店家,两碗鸭血粉丝,再加两份鸭油火烧。”   “好嘞。客官您坐,二丫,上茶。”跑堂的是二十来岁汉子,那边还有择菜的小丫头,这是一个家庭作坊式的小吃店。   水清浅四下张望了一圈,店子把着临街拐角,木招牌看起来饱经风霜,木头桌椅都磨得红的发亮,但都擦得很干净。这摊子原来是家老字号吗?现在并不是正点饭时,但茅庐下依然能看到两三桌食客,水清浅看看别人,貌似都是一碗汤粉加一份烧饼,原来是招牌小吃。   “你经常来这里吃?”   “当然不是。”姬昭怀念的看着这里,“我都五年没回来了。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在外地历练,还有潜港那边。”再之前,受年龄所限,出宫也不能随时随地随心意。   “真难为你能找到这里来。”   “小时候,母亲带我来过一次。”姬昭很怀念,他那时也是难得有机会出宫,“我记得母亲说,她未出阁的时候总跟外公一起来,所以能挖掘出这里,还得感谢外公。”   水清浅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端上来的冒着热气的砂锅粉丝,还有那碟酥得起层的火烧,本来没什么食欲的,忽然就觉得饿了。姬昭把碟子推过去,“鸭油火烧要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鸭血粉丝是刚滚过的,小心烫嘴。”   水清浅夹起火烧,放进嘴里,感觉牙齿轻轻一碰,一层层的酥皮便掉入口中,入口即溶,非常,非常香,满意的点点头,“嗯,好吃。所以从那次之后,你就总跟娘娘来这里吃吗?”   “只有那一次。”姬昭也咬了一口火烧,满口芝麻油酥的香甜,就像记忆中的一样。“后来母亲身体不好了,没再领过我出门。”再后来,芙蕖夫人过世了。   “昭哥……”水清浅拉他的手。   “都已经是很久的事了。” 姬昭不在意的笑笑,反手握住水清浅的小胖爪拍拍。   话是这么说,但那时姬昭应该很小的。   水清浅舀了一勺鸭血粉丝汤尝了尝,味道香浓。所以,这里就是帝都最好的馆子,没有之一。   别有一番滋味的下午茶,也没讲究食不言,俩人边吃边聊,姬昭这个地头蛇跟水清浅这个外来户八卦这些年帝都发生的各种新鲜事。   “谢山虎是真的出息了。”姬昭感慨,小时候,谢铭就是个以打架惹事为专长的混世霸王,姬昭真没想到他居然能成为第二个邵明川,“他那个‘百战公子’的绰号有什么典故吗?听着挺霸气。”   “哪有?”水清浅吐槽,“‘千人斩’你知道吧?名师出高徒嘛,谢铭得严师傅真传,所以我就叫他‘百人斩’,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到外面,传着传着就传成了‘百战’。”去年谢铭通过了金吾卫的考核,名声大噪,自然而然被加上个公子做尊称。   谢铭这个绰号,水清浅觉得还算靠谱。不靠谱的是元慕,就因为名字里有个相思‘慕’,被好事之人莫名其妙地冠上‘相思公子’绰号,听着就乱犯桃花的样子。说起元慕,这个值得大夸。“他去年恩科拔头筹,也不枉官家特意为他开一科。”   “乱讲。”姬昭摇头,选仕是国之大事,当然不会为谁谁特别开一科,只能说元慕赶巧提前露脸。不然,他应该在后年春闱大比上崭露头角。   “所以我说缘分天注定呢。就因为提前这一年,元慕在露松书院里跟‘青箫公子’卯上了,嗯,听说他俩琴瑟和鸣一曲《离恨天》之后,现在天天在书院里相爱相杀,俩人斗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姬昭:这用的都是什么词儿?   青箫公子也是帝都四大公子之一,是上届春闱大比的状元公。状元公每四年出一位,算不上很稀奇,只是这位出身寒门的青箫公子二十三岁便高中状元,年轻意味着俊秀,外加才高八斗,一管洞箫更是让人三月不知肉味,当仁不让的成为露松书院的领头羊,元慕一入书院,就直接挑战了此人地位。元慕出身高门,而青萧公子是寒门代表,俩人结梁子也不奇怪。   姬昭静静的听水清浅挨个数着各色人物的各种八卦,有些人他了解,有些人他不熟悉,但无论好坏,水清浅的寥寥数句总能勾勒出一个形象饱满的人,甚至姬昭也为水清浅看人眼光之准而默默惊叹。   帝都是权力与金钱的中心,这里汇聚了天下纨绔中的最纨绔,于是有了‘帝都六少’;帝都又是文明与艺术的中心,天下俊杰汇聚于此,于是又有了‘帝都四公子’。但无论好与坏,他们都是这一代人的翘楚代表,是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未来也许还会有更多子弟成为人们口中的‘某少’或‘某公子’,流传下这样或那样精彩的故事。可姬昭知道,无论这些人如何光芒四射,没有人能夺走属于自己面前此人的光芒。水清浅,永远不会被编排进‘某少’或者‘某公子’的小组合,成为某某之一。他就是他,独一无二。‘公子’这个用来形容所有富庶之家少爷的称谓,因为有他而变得特定:公子清浅。   东拉西扯聊得开心,唇齿之间重温了儿时甜美的回忆,姬昭心情格外好,喝了几口鸭血粉丝汤,姬昭忽然停下来,他看看火烧,再看看水清浅身边那一坨正跟鸭油火烧较劲儿的毛团团,忍不住问,“鹭子,元宝到底是什么动物?”   “不知道,没查着。它跟它妈妈一点都不像,对吧?”水清浅耸耸肩,“但我认为它是一头小猪罗,毫无疑问。”   姬昭伸手摸摸元宝,感觉指头戳进去,软软地就陷住了,掐一把都摸不到骨头,“它能吃一整个火烧?它才多大一点?”   小瞧了是不是?人家元宝吃火烧的速度比水清浅快,清浅手里还剩半个,元宝那边一个鸭油火烧已经快啃完了,专心致志,根本没理姬昭骚扰的大手,闷头呼哧呼哧地往嘴里塞。   “这算什么?”水清浅早就对元宝无止境的饥饿投降了,“有一天我去厨房拿点心,它跟在我后面溜进去了。我码盘的功夫,人家啃进去半只黄瓜。”   姬昭戳戳元宝,元宝也不搭理他,把一个鸭油火烧塞进肚子还不满足,现在又闹水清浅手里的半个,姬昭看水清浅被元宝折腾得根本没法好好吃东西,叹气,“你身边怎么到现在都没一个贴身伺候的人?”   “有必要嘛?”水清浅觉得从小到大每个人都替他纠结这件事真挺诡异。水清浅的屋子有专人整理收拾,衣裳有专人熨烫,院子里有园丁,厨房里有厨师,采买的,打扫的,针线的……各司其职。宁仁侯府上下仆从一百来口,打理整座宅院外加专门伺候他们一家四口,难道这还不够?非得挑七八个人出来整日围着你转,时时刻刻几双眼睛盯着你一举一动,就为了干一些你自己举手之劳就能做到端茶打扇,你觉得这样有意思?   水清浅觉得,所谓伺候的最高境界,就应该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切生活起居被收拾妥当,时刻保持他的生活隐私空间神圣不容侵犯。水清浅刚想发表一下自己早就看不惯他们前呼后拥的生活方式,却见姬昭放下调羹,貌似吃完了,然后邻桌的小暑像橡胶一样弹过来,手里捧着热毛巾,姬昭接过毛巾擦手的功夫,那边小暑已经涮好杯子,倒好茶水,递到他嘴边上了。手都不用沾的,姬昭就着小暑的手,低头喝了一口茶,漱口,吐在小暑另一只手捧着的空杯里,如此两次结束,漱口完毕,手也擦干净了,热毛巾也凉了,甩给小暑的同时,姬昭的手微微的摆幅,那意思好像在说:‘算了,出门在外,将就一下。’   水清浅举着两只油乎乎的小猫爪,目瞪口呆。他那篇《生活隐私与贴身仆人的辩证关系》噎在喉咙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不过,水清浅也别五十步笑百步。   小暑眼皮抽抽的看着一等王爵的秦王殿下不假人手地照顾某小只:拿毛巾给他擦手,拿帕子给他抹嘴,然后还亲手伺候喝茶漱口,还给看着吃饱了乱窜的金毛老鼠……      第106章 姬昭的属性   本来说好的,吃完东西要去东市逛逛,还没等他们起身离开,王府的人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跑得满头大汗,看到姬昭之后,两眼放光地冲过来,老远扑通一声跪下了。惊得元宝跐溜一下窜到水清浅怀里,眨巴着圆眼睛警惕张望。   “恭喜殿……呃,主子,”那小厮颇有眼色,及时改了口,“恭喜主子,贺喜主子,小的给您报府里最新的信儿,彩环姑娘生了,是个小姐。”   竟然还是个报喜的。   水清浅也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地上这人满脸喜气,再看看姬昭淡定微笑的嘴角,这是什么情况?   “嗯,知道了。”除了嘴角淡淡的笑表明姬昭的心情确实不错,除此之外,再没半点异常。姬昭吩咐小暑派赏钱,又嘱咐把他书房里的某个如意赏给那叫彩环的姑娘,林林总总交代一番,打发了小厮,姬昭回头找水清浅,“你要去哪儿,咱么走吧。”   水清浅:你们到底在说神马?   “你……你做爹了?”水清浅震惊,对于目前的水清浅来说,阿昭哥哥忽然一跃而成‘爹’字辈的人,这种新鲜的身份转换,把他惊吓不轻。当爹了哇?在他心中,仿佛他还是那个在林间提起母亲就会少言得让人心疼的哥哥。   姬昭有点无所适从,因为刚刚鹭子问‘彩环姑娘是谁?为什么她生孩子,找你讨赏’这种傻话,所以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这个彩环姑娘的身份:是府里的一个侍妾。   没想到把鹭子激动成这样。   “那你,你,你现在还有闲情跟我逛街?”水清浅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个侍妾罢了,尤其这个侍妾还是下属送的歌伎。若不是姬昭身处在外,没有宗祠训诫皇家规矩那一套时刻盯着,这个彩环又碰巧有孕,怕是连侍妾的名分都熬不上。不过,姬昭没有跟水清浅说这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看水清浅纠结不明白了,姬昭索性顺着他的意思,“要不要跟我回府?”   “真的?呃,这样好么……”水清浅想去看,又感觉怪怪的。姬昭这一天外飞来的喜讯,绝对是水清浅人生第一次充大辈的经历,现在他的心情也说不上是好奇还是排斥。“我,我没准备礼物。”   姬昭奇怪地看他一眼,他这就惦记上充长辈送贺仪了?“无妨,日后让你补双份。”姬昭逗他一句,拉他一起去马车上。   “为什么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兴奋的?”水清浅咕哝着跟在姬昭屁股后头。   姬昭暗暗摇头,不久之后他即将迎娶正妃,再不久的将来,他还会有身份更高的嫡子嫡女出生,一个侍妾生的孩子,他为什么要兴奋,难道他该宠妾灭妻?   对水清浅来说,姬妾是仅存在于纸面上的,属于另一个次元空间里的不明生物,元慕那俩通房丫头的存在都叫他大惊小怪一阵子,结果,今天他才知道,通房丫头算什么呀,他家昭哥除了一正妃、两侧妃,外加四个良仪和若干夫人这种典章规定内的大小老婆,还有不在规定之内、不计数量的侍妾通房。至于府中豢养的更庞大的舞女歌伎是可以随便养养、顺手送人,或与兄弟同僚共享、交换、转让的诡异存在。水清浅打个冷战,好吧,先别纠结姬妾的问题了,那位曾侧妃带着孩子过来了。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彩环丫头给殿下生了个女孩,”曾侧妃一派大度主母的风范进来,一摆手,后面有个容貌端正的妇人抱着孩子走上来,给姬昭看。   姬昭并没有接手过去,新生儿他早见识过了,红红皱皱的不好看,扒开襁褓,只为看看孩子长得像不像他。   “我也想看。”水清浅踮脚抻长了脖子也没越过姬昭的肩膀,急的直扯姬昭的袖子,“让我也看看。”   “你这个便宜叔叔倒猴急。”姬昭无奈把好位置让给背后那只蹦跳不停的小鸟。   “她……”一点不好看。水清浅及时打住,话锋一转,“看起来好小啊。”而且还很脆弱的样子,水清浅心痒痒了一阵,想碰又不敢碰,仔仔细细的打量新生儿的眉毛眼睛嘴,回头问姬昭,“她长得是比较像妈妈,对么?”   “对。”姬昭有点失望。现在他一共有三个孩子,不能说长得都不像他,只是每个孩子的长相更偏向母亲,所以儿女双全的美满中,还有些说不出来的遗憾。   曾侧妃在旁边低声清清喉咙,姬昭身边那位面若桃花美目流转的小公子,刚刚一个照面之下,便让她产生没由来的强烈危险感,但同时理智又告诉她,能与殿下一起,被殿下称‘便宜叔叔’的人,定然非富即贵,不是那种……   曾侧妃清清嗓,柔柔的唤,“殿下。”   姬昭抬眼,看到曾雨柔恭谨的欲言又止,再看看站在自己身边盯着小宝宝想伸爪又不敢摸的鹭子,心里有莫名的违和感。说起来,他们两人昨天才见过面,鹭子非常明确地表示出不待见她。今天这回,按着鹭子的乖张脾气……   “这位是水清浅,宁仁侯府的大公子。”姬昭严肃的正式介绍。   公子清浅!   曾雨柔狠吃一惊,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不过很快被她掩饰过去了。   曾雨柔的母亲是天人府林家的庶出姑娘。林家虽然没有被灭门,但五年前那场血洗风波,让林家跟着龟缩没落了,他们搬离了帝都回去乡间老家,风过无痕,如今在帝都上流社会根本无人提及,仿佛林家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对曾雨柔的切身体会就是没了家族靠山。曾雨柔的母亲在婆家的地位都是一落千丈,不然,曾雨柔一个五品郎中家的嫡女也不会被抛出来没名没分的给皇子做个使女。她如今的荣耀地位,全是好运攀上了姬昭这条潜龙,跟娘家势力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看见水清浅,曾雨柔心头有一瞬间兔死狐悲的阴霾,恨,谈不上,她有什么资本去‘恨’呢。更甚的是,除了不能恨,她还必须要巴结。她只是侧妃,王妃进门了,日后若生下嫡子,那她儿子未来如何立足?当然,如果能攀上宁仁侯府这棵大树,比如,清浅公子收小虎头为弟子,哪怕只教几天,哪怕仅仅挂名——这是被飞天儿教导过的长子——这名号是多大一笔财富你明白么?曾雨柔想过很多,但也就是愣神的一瞬间,然后便端庄娴淑地对水清浅福礼,“妾曾氏早闻公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龙章凤姿,妾这厢有礼了。”   “夫人安好。”水清浅拱手回礼,态度十分得体,一点儿看不出来昨晚还犯中二病。   “殿下,公子既来做客,怎生好让公子就站在这里?妾去着人把远山阁收拾一下,正好前几日父皇赏来一饼金龙团茶……”说着,曾侧妃便忙活起来了。   如果这是第一次见面,端看这份热情,这份体贴安排,加上端庄的外表,水清浅对这位嫂夫人的印象定然不错。可惜,昨天战斗状态的曾雨柔还深刻的印在水清浅的脑海里,他清楚的明白这位夫人的大度下有着怎样真实的心肠。也正是因为了解这些,水清浅拿出随身的麒麟玉佩说是给新生儿的礼物时,他察觉到曾侧妃微笑面容背后的恼恨与抵触。   不得不说,变身芊芊小麻雀那短短几次让水清浅受益匪浅。水清浅自己也曾纳闷,想他平日熟悉的女孩子,比如孟少罡的夫人、妹子,元慕的两个姐姐,还有谢铭的一众堂、表姐妹,还有往年春日宴上遇到的……明明都看起来很不错啊,或爽朗大方或温柔可爱,怎地就扮小麻雀的短短几日碰到的全是极品凤凰女?他现在才看明白,好的一面是只给公子清浅留着的,寒门小麻雀神马的只配享受仇恨值。所以,这才是他爹妈会支持他男扮女装实行猥琐报复计划的真实目的吧。   “闷头琢磨什么呢?”   “在想……我好像办了个错事。”   水清浅跟姬昭到了远山阁,一路回味曾侧妃不满的缘由,现在想明白了:刚刚他不该把自己的贴身玉佩送出去,哪怕作为新生贺仪,如果不想破坏姬昭的家庭和谐,显然,一会儿他得给曾侧妃的一双儿女更贵重的见面礼;还有,日后正妃进门,有了嫡子嫡女,是不是他还得加送一座金山哪?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让水清浅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豪门之内的三六九等的身份之差,哪怕上次跟元慕的一场辩论。   小妞妞眨巴着大眼睛,很执着的召唤元宝,“兔兔,兔兔。”   小豆豆扒着水清浅的膝盖,要哭不哭地吸吸鼻子,指着元宝,回头绊绊磕磕的找奶妈,“嬷嬷……嬷嬷……要。”   水清浅很享受小包子们的纠结,然后不厚道的伸手一人掐了一把,软软的,真好玩。   水清浅一边逗俩团子,一边朝姬昭吐槽,“你怎么当爹的?你儿子居然不理你。”   找外援这种事水清浅特熟,第一目标当然是亲爹呀。那亲爹的四平八稳的坐在那儿,这熊孩子居然舍近求远喊立在门口那边战战兢兢的嬷嬷?   没多一会儿,曾雨柔带着几个下人把煮茶的红泥小炉端过来了,两只团子也被嬷嬷看住不能乱跑。曾雨柔看儿子被奶嬷嬷抱在怀里,还执着地扭头看水清浅,并且更加执着的伸手求抱抱,连亲妈都不搭理,心里真是酸甜苦辣轮流转。不过,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曾雨柔转脸笑着说,“看着小虎头还跟公子挺有缘的,这才多一会儿,连娘都不理了。”   水清浅抬头看那只泪汪汪的小团子,他伸手不是求抱,是想要元宝吧?   “小虎头很机灵可爱,我喜欢。”   姬昭抬眼,因为他儿子好骗又好捏,鹭子是这意思吧。   “也许这真是缘分呢,”曾侧妃顺话杆儿爬,“公子见多识广,博闻强记,既然夸他机灵可爱,那妾可就信以为真了……”   姬昭&水清浅:这女人什么意思?   “殿下,妾知道,小虎头的功课教养自然有殿下操持,现在谈这个为时尚早……明明知道是自己在瞎操心,可妾就是忍不住心里这想法……殿下,妾觉得,若小虎头日后能得公子点拨几手,定然受用匪浅。”   水清浅:(⊙o⊙)…为人师表?   姬昭却动心了。   尽管飞天儿天生就有神鬼莫测的能力,但从鹭子的性格看,任何人也不能否认宁仁侯夫妇多年的教养之功。如果他的儿子也能像鹭子一样,在这满眼富贵奢靡的权贵氛围里恪守本心,品格端正坚定,处事又不失圆滑,这简直就是为人父母的最高期待。凭他们的关系,儿子去拜师,鹭子应该不会拒绝。但姬昭几乎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如果鹭子要为人师,无论从名分还是地位上说,那就得是太子太傅级别的,姬昭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曾雨柔暗藏的私心,姬昭也明白,所以长子不合适。未来的储位,当然属于嫡子。对于尚未谋面的王妃,姬昭没想法,依他的身份和志向已经不会太在意女色了。但得承认,姬昭确实不止一次脑补过自己嫡子的样子——要可爱聪慧,要多才多智,要善良不失果断,正直不失狡黠,就像鹭子一样,眉阔秀长,眼亮有神,鼻挺丰厚,唇红饱满……姬昭在脑海里细细描绘鹭子儿时的相貌,忽然神智一凛,就像破了迷障一般猛地惊觉——他怎么会期待自己儿子长成鹭子的模样,这是怎样一种诡异莫名的心态?   姬昭被自己的脑补惊得久久无言。男主人不发话,室内一时静默,气氛挺让人尴尬的,特别在曾雨柔刚刚说完拜师的意图。   “呵呵,”水清浅打破沉默,四两拨千斤推脱道,“夫人真是一片慈母心肠,不过,小虎头才一岁吧……呃,他还小呢。”   “嗯,论为人师表,确实为时过早。”昭殿下恢复了正常。看着水清浅,脑子里却是昨日某人的妖精打扮——熊孩子真欠揍哇!   万国庆典这一节翻过去后,中枢的工作重心转移到日常政务。恢复正常工作的第一件事,圣人给姬昭扔到中枢,他总得熟悉一下各部运作吧。巧了,入夏之后,各路的防汛工作提上日程,姬昭被摊上当主管。名声挺响,大权横跨户部、工部、漕运和河工,但这是个苦活,防汛做得好叫分内事,没赏。万一哪里出了天灾流民,等同于治理不力。按着姬昭曾经的南疆王的地位,这位子是不升反降,不过,民生大事姬昭也不想推脱。他乐意担起这个重任,并不意味着别人就可以轻易算计他,姬昭离开帝都太久了,人脉确实是他的一大弱点,但现在开始经营也不迟。他隐约听说,这个苦活得归罪于他与水清浅的互动太明显,引起了很多人的不安,大概是被人联手了。姬昭嗤之以鼻,一面接到诏令,荣宠不惊地走马上任,一面开始在帝都谋划,为长久的布局。   水清浅对此一无所知,他最近住在帝国武学院里,消息比较闭塞。按着一般的十五岁权贵少年,应该还在太学里学那些百家经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般太学生们要念到差不多二十及冠,然后参加个结业考核才离开太学,之后,去做官还是参军还是就此当个纨绔一辈子,看个人和家族的规划。但有优秀如元慕和谢铭这类,未满二十提前考核通过也行。总归拿了优秀成绩,就有继承父辈爵位的资格,说到底,太学就是设立的这个门槛。他们一个十七岁去做了官员后备役,一个十七岁成为金吾卫,都离开了太学。在剩下的太学同窗里面,能做水清浅狐朋狗友的不少,但亲密如元慕和谢铭一般的却挑不出半个。眼缘这个东西真的很难讲,同样一起混过七年,终究,元慕和谢铭与其他人不同。   以水清浅的资质,他当然可以高水平的完成结业考核,步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可是,十五岁的水清浅的下一个人生阶段又意味着什么呢?   十五岁,有的人心智早熟行事稳重,甚至可以做一县之父母官,比如姬昭;   十五岁,还有人却只会闯祸搞怪,跟基友撒娇任性,比如水清浅。   水清浅的水平确确实实的高出太学同窗一大截,把他拘在太学,天天放纵他玩那些琴棋书画品茗插花,似乎浪费天赋本事,所以官家高抬贵手,允了水清浅跟谢铭一起去帝国武学院进修,就是去年入秋的事。按着官家的意思,就是太学这边为主,顺带着让他跟谢铭一起去武学院为辅,省的孩子闹腾,结果水清浅得了手令之后,以八匹马拉不回头的架势就跟谢铭跑了,去了武学院。      第107章 武学院   帝国武学院的来历比露松书院还要早。   诸侯国混战那会儿,晋城一个小邦哪有像样的军事人才,打仗打到热闹的时候,所谓的后备役就是把王孙贵族里乐意参军打仗刷功勋的年轻人聚到一起,再找来上过战场的老兵老将普及一下战场经验。混战到那会还没死的中层校尉很多都是底层士兵爬上来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识文断字的全是肉鸡的公子哥,这种课程实在无奈的坑,拔苗助长就不说了,到底有没有用,谁也不知道。然后,年轻人们就上战场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真的有用,第一次新手上路没有走丢、没有吃到不干净的东西,遇到计划外的敌人没被一冲就溃……大家就觉得,这事儿靠谱。   这就是武学院最初的样子。   武学院最终成为现在的武学院,还是景帝朝的事。他爹武帝把能打得仗都打完了,扔给他儿子景帝被迫休养生息,大批将官即将‘失业’,为了安抚这些功成名就的将帅,景帝一是成立枢密院,用升官来养老,二是彻底把乱七八糟战前培训课程完善了,成立帝国武学院。一大批正值壮年的将帅除了轮流去戍边,在帝都期间,就华丽变身成了武学院的教书先生。   其实这是个无奈之举,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武学院打设立伊始就报名火爆,那些豪门官宦世家争先恐后的送子弟来报名读书。并不是都愿意送孩子去战场搏生死,关键在近水楼台啊,懂不懂。这些教书先生可都是手握精兵的实权派,至少都有三品武将,有如此机会可以就近攀附一二,那必须怒刷存在感啊。   从死人堆里活着回来的将军们本来就对帝都的新职位各种叽歪,再一看这帮拉关系走后门送进来的纨绔公子哥儿,更觉得一股热辣的情绪从胃冲到眼睛。将军们的铁血手腕一出,治得一帮纨绔公子哥哭爹喊娘状告无门。   将军们的热情一燃烧,几年下去,一批批帝都公子哥消失了,出来是身姿挺拔行事干练的青年才俊;将军们从战场上走下来的失落感也消失了,教书育人的成就感意义非常;景帝的不安全感也消失了,能兵不刃血释兵权,从古到今都是值得皆大欢喜的好结局。   这就是帝国武学院的历史。   这里现在也收平民子弟了,只要出身军中,被上官保举,在武学院修个金身后回去就可以晋升。权贵子弟入学更容易,不必有军队资历,有军方推荐报名就可以,但这对权贵人家来说,找个军中熟人写个推荐帖子再简单不过。   如果说,太学面向的都是家族里的嫡长公子,那么进武学院的大多是府中次子或者是庶出,来修一技之长安身立命。日后军中搏个出身,分家之后,自己也能当家做主,兄弟守望相助还能把家族发扬光大。当然,也有那些没出息的学员,在武学院混日子也罢,未来等着亲哥哥施舍养活。如今的教官可不会像最初的时候将军们铁血又较真儿,你自己不努力,人家才不会管。   要水清浅真心说一句,武学院这地方,真是太好啦!不需要早起,也没有没完没了的签到牌,有兴趣就学,没兴趣就滚,这里的先生几乎都是军人出身,最烦腻腻歪歪。唯一跟太学一样的是有考试,但考不过又怎么样,太学里还有一群老先生会喋喋不休,然后逼着你重新学,抄书,背书,用留级卡着你。这里甚至没有人管,考不过就考不过了,愿不愿意重新学,要不要继续考,根本没人念叨。   当然,这也只是表面上的。   出了武学院的大门,曾经的各类成绩就成为你在军营的起步高度。是优秀到直接能从骑兵营的军曹百夫长起跳,还是做个步兵炮灰小伍长,你的教官,你的上官,对此都一清二楚。   水清浅从基础的兵种分类开始学,日后还有兵器、军规、测图、战术、筑城,甚至还有特别的暗号语言,这是步兵。如果要当水军,还有关于登舰、战舰种类,旗语这些分类课,还有骑兵种种……当然不是所有的课程都要学,很多人决定方向之后,只选三四种课程,如果最后能学到专精一两种,就可以搏一个很好的前程。除了文化课,还有相关的操演、兵阵、骑射、武功把式……人的精力有限,如此一看,能选三四种课程,已经足够把时间排的满满当当。虽说你不好好学也没人管,但总有那么一天你会明白: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哪。   水清浅倒不会偷懒懈怠,他喜欢这些嘛。这只小飞天走得是另一个极端:第一次知道武学院这么丰富多彩(?)的课程的时候,好高骛远白日做梦的小情绪立时原地满血复活。就跟小时候非抱着元慕大腿哭着喊着要十八般兵器非得学个遍一样——他基础差,可想得美呀!别人学不了那么多是资质有限,自己看书过目不忘还能融会贯通,完全不是问题,感觉自己棒棒哒!五六年的武学生涯十八般兵器能行云流水耍个遍但依然制服不了只有一把刀的谢铭的这种历史教训,水清浅已经选择性遗忘了。   他最近在玩战史和测图,本来最开始是背地图来着,因为学完了兵种,明白各类兵力的长板短板和排兵布阵的差别,之后就选了地形地图,这些在水清浅看来都是基础知识,所谓知己知彼里的知己,天时地利里的地利,想要当将军,基本功要扎实。   结果学了还没半个月,水清浅发现大湖左岸的地图跟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他去过,但记得不太清楚,本着他的习惯就去找书查去了。查了别的测图,还有县志,找坤舆录……在找书查书的时候,水清浅发现不同版本的测图、县志和坤舆都有不一样的记载,所以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唯一可以肯定是,地图肯定不准。   地图如此不靠谱,按着常理,这件事就该搁一搁,等朝廷专门派人查一下,反正背了也是错的。可就是找书的时候,水清浅还在武学院藏书楼里翻了战事纪。   行军打仗嘛,当然会有文书天天流水账似的记录军队里的一些情况,最后是输是赢,是小胜还是大败,待日后学者大咖整理形成战事战史,分析了原因,成为弘文馆里珍藏机密的资料,供日后战事参考战略规划。而流水账的原始资料就成为鸡肋,不能丢,又不指望有什么大用,就这么收录在武学院的藏书楼里,留下来了。所以,战事纪流水账里面,大到行军打仗安营扎寨,小到天气变化地势特点,详细琐碎的甚至一条小山溪都会准确写明周围环境。   因为这样彻底研究了一回,水清浅最后可以毫不费力的精准的把大湖左岸的地图默下来,这就算学会了。这个新版本的地图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半山居坤舆图》,在其后三百年里都是帝国重要的军事资料,几乎让人很难相信这是水清浅十五岁时的手笔。   这样是够精准了,可水清浅为了这一个地方折腾进不少精力和时间,效率太差了。所以他改变了策略,背地图不见得非得跟着先生教的同步嘛。他一边上课跟着先生学坤舆制图,一边按着战事纪的原稿,一卷一卷读,找到对应的地点,确定地图细节无错,会画了,顺边还撸了遍帝国发家史。   要说这好几大屋子的战事纪真不是白给的,不看不知道,这些战事纪覆盖范围可真广啊,记录帝国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邦到今天百万里疆域:曾经的诸侯混战时期就不提了,帝国发源地的母亲河的战火从头烧到尾。等大一统之后,帝国往南往东扩到海,往北往西扩到人迹罕至的荒原沙漠,只要是有人的地方,走一步打一步,诺大的疆土全是打出来的。打完了疆土之后就天下太平了?别开玩笑了,想想水清浅外公那三十六水路总瓢把子,想想皇室血脉绝了多少回,换了多少旁支轮流坐庄。东洲这么大,历史那么长,免不得有吏治混乱的低谷阶段,出现几个圈地为王的神人,还有争储夺嫡……各种小范围的平叛、平乱。所以这几大屋子战事纪,不仅能挖到地形疆域,还有记录了各种战斗战役,水清浅撸完两个地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不就是战史吗?   水清浅忽然给自己找到了一款‘游戏’。   在战事纪里面,他可以看到地势,知道天时,明白己方兵力,了解自己的粮草辎重。同时,他还可以从文书的眼里,估计出敌人的势力和实力。当时的领兵大将知道的无非也就是这些了。甚至水清浅可以根据俯瞰地图,更加优越的猜想敌人的位置和部署。有这么好的条件,他完全可以假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带兵将军,要如何如何安排这场战斗……啊啊啊啊啊啊啊,想一想就热血沸腾!   更过分的是,战术做好之后,他还有‘标准答案’做参考。   曾经的战事里面,   赢,人家赢在什么地方,跟自己的预想是不是一样?   输,为什么会输,用自己的计划,会不会改变那个结果?   不免有纸上谈兵的嫌疑——废话,他倒想真刀真枪上战场哪,让他去哪儿呀。   最开始做这个纸面上的战术策划,中二少年对自己的战术修养信心爆棚,抬脚就能上天的那种,结果第一个案例拿去,就被梅将军批个体无完肤。   战国纪四十九年,匙城   敌人三万,大军过境。己方五千包括三千老弱病残,在城中休养生息。这要是撞上,妥妥五千人全军覆没。   水清浅开动脑洞安排战术,派出唯一能像样的两千守兵士卒,一路各种挑衅各种诈败,争取把来军引诱到匙城七十里外一处岔道里,那是个狭长的山谷,然后在山谷里,三千老弱病残酱酱酿酿,什么火油巨石,妥妥能坑得对方全军覆没,如此以少胜多,运筹帷幄,大将军背后光芒万丈……   “……对方为什么会跟着你去那一方明显是地势不利的山谷?”看完了水清浅的策划,梅将军很平静地问。   纸上谈兵的水清浅,“我派了两千人哪,诈败诱敌……”   梅将军,“你只有两千人,人家有三万,就算有你的挑衅在前,引诱在后,对方又为什么非要全军偏离大路,另走不熟悉的小路?他们途径匙城,没有战术计划吗?对对方的将领来说,改变路线,原本的行军计划怎么办。若非说避免你的蓄意骚扰,随随便便分出去五千去围剿,也足够了。”   纸上谈兵的水清浅,………   “那……好吧,”水清浅不甘心的看自己的策划,“那我五千老弱病残换五千精兵,也算胜利吧……”   “你是步兵,人家用骑兵,不用追到山谷,你的两千人就全军覆没了。”   纸上谈兵的水清浅,“如果我也用骑兵呢?”   “人家有弓箭手。”   “那我要用重甲骑兵呢?”   “机动和速度不够。”   梅将军,“这些兵种的特点,你都学过,为什么放在这里就忘了?”   梅将军,“而且你的假设也不成立。你是守城人马,本来就没有足够的骑兵。”   梅将军,“对方领兵的是冶朗将军。去读读有关他的人物传记,这是位老将,持重谨慎,你的计划,他几乎不会上钩。”   梅将军,“对方的行军也是另有目的,几乎不会在中途临时转换目标,追击一小股溃兵……”   “唉哟……”水清浅挫败的往席子上一趴,“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水清浅用手指划抹地图后方的某一片,“这路大军必须得拖住吖,不然……”   直到这个时候,梅将军才把注意力放在水清浅身上。是的,水清浅那幼稚的战术策略让梅将军甚至懒得理会,但水清浅看似随意划拉到的地图某处,却直指这场战局的关键点,并且不是他瞎蒙的,水清浅的反应告诉他,作为棋中的某处小卒子,他心怀全局。水清浅正在努力的,实质性的,针对这个战局节点做出改变,这种战略眼光远比挽救那座小城和五千老弱病残重要的多。   如果水清浅只是提出把五千人迁出城去,猫在山林里躲过这一劫——像所有新手小人物的鼠目寸光——梅将军都不会怪他,总归,一个小城的守城将,格局有限,只看眼前这点利益也无可厚非。但水清浅没有,他注意到了比守城更重要的部分,懂得拖住对方增援大军的意义,并且做出各种努力,虽然他的计划并没有卵用。但懂得在战略大局上兑子,这比什么不靠谱的幼稚战术都重要。   梅将军这时才隐约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说项,让自己教他。说起来,这位梅将军的资历比邵明川将军还老呢,是帝国有名的儒将,他是身体不好才退回帝都修养,但若不是官家和军部暗中请托,人家在枢密院三司也是大咖人物,根本不会降身份来武学院讲课。   “那怎么办?”水清浅扒着梅将军的衣角。战国纪四十九年卷,他还没看到后面,所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作为匙城守将,都不能让对方五万人如入无人之境的过去。   梅将军:“没有主意了?”   水清浅垂死挣扎,“开城投降,假意投敌,设宴款待,下蒙汗药,摔杯为号,埋伏五百刀斧手在侧……”越说声越小,“……是有点不靠谱吗?”   梅将军:给你一个眼神,自己领会。   啊啊啊啊……水清浅抱着头,“那我真不知道了,不可能要死守啊。肯定打不过。”   “回去继续去查吧。”   水清浅继续看了,但原主的主意也没比他的好哪儿去:裹挟了城里的百姓,让无辜的人去挡着大军当炮灰,对方的将领也不是善茬,直接开杀,无辜百姓死了好几大千,对方行程最多被拖了一天,原主趁着机会带着自己残兵败将跑了,对,就是特别不光彩的那种逃跑。然后,对手继续大军碾压。   也许因为被拖了半天的功夫,对方最后的战略意图没有完全施展开,己方也没有被完全抄了后路导致溃败,一场仗打下来,谁也没捞到好处,唯一惨烈的,恐怕只有匙城那几千无辜丧命的平民百姓。尽管这些惨烈,只是文书流水账里短短几句话,几组数字。   看完之后,水清浅一片茫然。   “他还真腆脸干出这种事。还不如命令所有人撤出城,一把火把城烧了,要是我就这么干……”水清浅愤愤不平的批评当时的守将,“烧房子也比死人强啊,他算个什么玩意?守城,守城,最后全城的百姓都死绝了,还让大军去抄自家后路,他还好意思说自己守住城,脸简直有那——么大!!!”   梅将军:嗯,这回思路有点意思了。   水清浅顺着自己烧房子的策略,继续往下推,推来推去,他觉得自己的主意也好不到哪儿去,坚壁清野么,房子都烧,人都跑,所有粮食水米一滴不剩,然后“……能跑多远跑多远,估计老弱病残就剩下了,对方将军还不被气疯了?会得大开杀戒吧,伤兵逃不远的都得死……那算来算去,这法子也救不了多少人,城中青壮能活下来,那两千好胳膊好腿的守城兵也能活下来,剩下的就不知道…………最大的胜利,大概,算能拖住大军多一点时间?”水清浅掐指算,计算烧房子的时间,还有对方的行动效率。   梅将军,…………   梅将军看着地图,回忆弘文馆里的战史机密资料,半晌之后,不得不承认,水清浅这个坚壁清野、放火烧城的法子,还真是一个可行的,并且代价可能最小的一个计划。别看城池化为焦土,仿佛损失巨大,在诸侯混战时期,人口才算最重要的战略资源,有人就有一切。水清浅的这个计划,最大限度的存活人口,值得。   可水清浅掰完手指头,这个结果让他有点傻,因为他忽然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名将的背后,一点也不美好。   做将军,就是在死人和死更多人之间做选择。什么威风八面啊,什么运筹帷幄啊。一将功成万骨枯,听起来霸气侧漏,可坑死的全是无辜的人,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腆脸说自己一将功成?当将军比当大侠郁闷多了。少年有点受刺激了,坐在那儿发呆,也不说话。   豪门弱鸡公子哥幼稚的、无聊的、多愁善感的无聊小情绪。将军大人冷着脸,二话没说,抬手啪的一下,打了熊孩子的后脑勺。   “啊嗷!”   梅将军正色,“战争,从来都是很残酷的事。”   水清浅:大叔,你这是安慰吗?   可又过了一阵子,最终他幽幽叹了声气,“所以,如果我是将军,我只求我的兵可以活下来。”   这,就算想通了吧?   最后,梅将军目送那只小飞天耷拉着翎羽,拖着尾羽没精打采的离开,挑挑眉毛,他似乎看到了一些潜质。      第108章 选择   过没过心里这道坎儿,梅将军还不知道,但纸上谈兵这件事,中二期的少年居然还越挫越勇。他的地图随着战事的进展在一点点的扩大,而他的战术训练从最开始的异想天开被梅将军翻出漏洞无数,到后来可以神一般的与历史结果重合或者殊途同归的赢得胜利,到如今天马行空的脑洞甚至可以把原本的战局转败为胜,比如最近的一次,他利用寒冬天时节筑起一座冰雕之城,成功坚守据点。而在原本的历史中,那城没守住,最终退兵百里了。   如果不是有文安郡主那档子事,水清浅在清明节前就能把战国纪这一段全撸完。现下撸到战国纪二百一十四年,还差三年,所以等文安郡主的事情一了,水清浅就转身埋进武学院,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吧,如此努力学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芊芊小麻雀不是惹圣人生气了嘛。关于如何消减官家的怒气值,水清浅多年锻炼已有经验——先装半个月鹌鹑。   元慕跟水清浅约好了去沈家园淘字画,这才没走几家,水清浅就打起呵欠,好像疲累了。   元慕,“怎么了这是?”   水清浅又打了个呵欠,抹着眼泪,“我两晚上没睡好了……”截止昨天,他终于把战国纪那一段弄完了,别以为这就算结束,统一之后还有帝国疆域的扩张,扩张连着帝国发家史,还有偶尔的剿匪平叛平乱史,零七八碎的,一点也不比战国纪那块少。在藏书楼里,战国纪资料占去了四间屋子,剩下的这些占了五间,还不包括海军那块。   元慕放下手里的字画,摇摇头,实在无法理解他们这帮好战分子的血液。当初他们相约一起离开太学,他去考试入文职,那两位蹦着高儿的去了武学院,谢铭堂堂首辅家的嫡孙,天天弄得泥猴似的,水清浅好高骛远的一口气报全了武学院的科目,没想自己贪多嚼不烂,反而坚定的认为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现在整夜整夜的啃书本,总算明白那是多大的负担了吧…………算了,跟他们说也没用。其实,元慕去年考恩科成功入驻露松书院。论写作水平、政治敏感,水清浅若去考,也不见得差到哪去。   “你最近都没去太学吧?”元慕摸摸他那红红的兔子眼,“文武可是天生的冤家,我看你泡在武学院太久了,小心博士们联手把你轰出士林。”   “轰出去就轰出去,我还不待见去露松书院呢。”水清浅高翘着尾巴,他十五岁的宏远志向是,“男子汉大丈夫,要的就是扩土封疆,马革裹尸!”   “去丢人呐?被一巴掌扇飞的小飞天。”   水清浅:........   好基友神马的最讨厌了!天天翻人家黑历史!   “好了,好了,你看这个字怎么样,我觉得还不错。”看着某人要炸毛,元慕连诱带哄地把话题岔过去。   “诶,这行书有点火候了嘛……”   俩人一边翻腾欣赏字画,元慕一边随便扯出个闲聊话题,“这两天铭少找过你么?”   “没有啊,他不是去西山大营的演练了?我都半个月没见他了,怎么?”   “他被芊芊小麻雀当众告白,你应该听说了吧。”但元慕现在八卦的重点在于,“他后来又被芊芊姑娘拒绝了。”   水清浅心不在焉的听着旧八卦。   “怎么,你不意外么?”   “啊?啊!意外,我很意外。”水清浅立即反应过来,假模假式的关心,“呃,你不是说小麻雀先告白的嘛,那她怎么又后来拒绝?”   “不知道。铭少说,芊芊姑娘离开帝都,不会再回来了。反正他一直很沉默的样子,什么都不愿意多说,看样子,受了不小的打击。”   水清浅眼睛叽里咕噜一转,接口道,“那可不一定。听起来都是山虎自己说的。说不定,是他自己有喜欢的人,拒绝人家,又随便找借口甩锅。”   呃?这种可能元慕还真没想过,但他觉得水清浅的猜想不靠谱,“没听铭少看上谁啊?”   “等着看他想娶谁喽。”水清浅理所应当的认为,“他肯定只会娶他喜欢的那个。”   “成亲和喜欢,是两码事。”元慕都无奈了。关于喜欢和嫁娶的问题,他俩几个月前就争论过,元慕以为自己已经把道理掰扯的很明白了,可眼下证明,水清浅还是那一根筋的看法。   水清浅摇摇头,很认真的反驳,“不是两码事,如果不是两情相悦,婚姻就没意义。”   上次的争论不了了之,当时水清浅也不太懂这些,后来他花一点时间琢磨,尤其报复文安郡主势必搅合谢铭的亲事,所以水清浅真的事前仔细分析了,结论就是:反正文安郡主和谢铭都不会彼此喜欢,打击那个凤凰女全无障碍。   “你仔细想想,有那么一个人,跟你有共同爱好,共同话题,你们三观相符,学识相近,经历相同。你们出入同轨,坐卧同步……”   一想到他就会开心,   见不到他就会灼心,   风里雨里,   春夏秋冬,   他在,   便是三月芳菲,彩虹漫天。   跟他在一起,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刻骨铭心,   哪怕只是安静的品字赏画,空气里都有一股甜意在流淌。   元慕看着水清浅,眼里的温柔满的仿佛要溢出来。   他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水清浅对此一无所觉还在认真做他的课题分析,滔滔不绝的陈述着自己的观点。按照他的假设,感情日益深厚,婚姻则水到渠成,因为有感情,所以才会为更长长久久的在一起而完成婚姻捆绑的步骤。如果按着元慕的说法,跟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没有感情的人就此同一屋檐下,坐卧起居,都亲密到同床共枕的地步了,然后怎地,说咱俩不熟?这太离谱了有没有!   “一边是天天亲密生活,分享一切,却不用感情交流;另一边是俩人感情契合,却分别与其他人亲密?你不感觉很违和吗?很分裂啊对不对。”水清浅觉得最匪夷所思的就是这个。但根据元慕扯上的生活实例,水清浅也不得不承认,上流社会还真都是这样‘分裂的’家庭。可不管别人怎么想,这样的生活,他可接受不了。“所以,我觉得最基本的问题在,”水清浅想了想,找出一个词,“忠诚。”   “要忠于自己的情感,也要忠于自己的婚姻,所以,成亲和感情才必须是一回事,这样婚姻与感情就能达到高度完美和谐统一……”水清浅吧啦吧啦说了一堆,忽然卡住了,分析来分析去,他好像开始明白元慕的意思了。无他,按他这种标准的婚事要求太高,如果循着十七八岁就要定亲成亲的套路,哪有机会谈感情哪?这么些年,他跟元慕和谢铭朝夕相处,根据大家的生活痕迹来看,完全没有跟女孩子花前月下,培养感情的机会。平时都不熟的,每年那么几次春日宴、桃花宴,除了开篇寒暄,见两面,后续都是各玩各的,男生结帮拉派跑去喝酒、投壶、吟诗作对。女生也不会凑他们的热闹吖。大家只是点头之交。所以,婚姻啊,感情啊,这事根本不能融合统一。不是对错的问题,就是无解。   最后结论:十七八岁就必须定亲、成亲的小伙伴们……真可怜。   分析完毕,水清浅被自己的结论完全倒打一耙,他满脸血地抬头尴尬望向元慕……呃,慕少脸色好差?   “慕少,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元慕摆摆手,强自镇定的挤出一丝笑意,“无事。”   “无事?”水清浅伸手摸元慕的额头,他脸色好难看啊,一点也不像无事。   元慕从额头轻轻拿下水清浅的手,握在手里,绵若无骨,有那么一瞬,他不想放开,可最后还是慢慢松手了。刚刚清浅说的那些观点并不切实际,太完美了。他能举出甚多反驳一二三,但他不能,刨去所有完美理论,最根本的,水清浅教他明白一个道理。   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两全其美,或者,齐人之福。   有人以为他能,那不过是逞权势之利。坐享的同时,代价就是某方或者某些人被辜负了,包括信任,忠诚,感情,利益等等。这里面有无奈的,有被迫的,或者根本无所谓的。   有些人被辜负也就被辜负了,比如那些无足轻重的歌姬侍妾之流;某些事被辜负,无奈心酸之下,文坛还能找到好词儿修辞赞美掩饰,比如‘忠孝不能两全’。   但有些事,有些人,你却不能辜负,哪怕万分之一。比如国之利益,家族生存,或者……感情。   元慕抚上水清浅额上的发丝,指尖划过他的眉眼,白嫩嫩的脸颊,小巧的下巴,温柔的,眷恋的,似乎刻骨铭心可又仿佛是毅然决然的狠心……很矛盾的感觉。水清浅一脸懵逼的不敢动,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忽然间……慕少现在的情绪不对头!他不开心,或者说,哀伤。   哀伤?可怎么会?明明刚才还是好好的……自己刚才说什么过分的话了?噢!水清浅灵光一闪,想给自己一巴掌:元慕那个未婚妻。   元慕的未婚妻配不上他,这是他们公认的。但就像谢铭说的,这是既定事实,不可改变,不管配不配的上,元慕都要履行婚约。他吧啦吧啦刚才说的那些,简直是在往慕少伤口上撒盐吧!想到这里,水清浅懊恼得不行。偷摸瞧着元慕的脸色,偷摸勾起人家的手指,轻轻晃晃,赔礼道歉,“狼奴哥哥……我我我刚刚不是故意的。”   元慕专注的看着他,看着他,忽然伸手把人拽进怀里,抱住,紧紧地。   水清浅乖乖的任他抱,同时轻轻摸着元慕的后背,希望能安慰他一些。   “清浅……”   “嗯?”   “清浅…………我喜欢你。”   水清浅轻轻点头,这个他信。慕少看着傲骄又刚,其实内心特别柔软细腻,是很温柔的人,所以,呃,慕少这就就算,原谅他了吧?   元慕眼眸里曾经跳动的火光渐渐被他压下去了,极深极深。他闻着怀里一小只身上那股甜甜的栀子花味,心底深处耐不住那一抹挣扎让他几乎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喜欢你的天赋才华,喜欢你的性格爽朗,待人以诚……”元慕的声音像微风吹过的柳枝,划开清澈的湖水,引起圈圈涟漪,却又轻又柔,潜入无声,“你在我心中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品貌非凡,风姿绝代……”   “是玉树临风。”某人小声纠正。   元慕闭眼,半晌睁眼,眼眸深处的火光不再,他微微侧头轻吻鬓角,轻得就像蝴蝶的翅膀,然后直起身,俩人面对面,他面色如常,微笑,“是,你是玉树临风。”抬手落在白嫩嫩的脸蛋上,捏之。      第109章 白龙鱼服 上   这一日雷雨过后,天空如洗,温度适宜,圣人决定出门转转,不拘目的,就是街上走走看看,转换心情,顺便亲身体察一下更真实的治下民生。官家换了藏青色福纹圆领袍衫,虎头扣压金腰带,缀上一套龙纹玉饰,富贵又不太扎眼。习惯性的想叫上石子律,又临时放弃了,只带着青离,外加四个面上的金吾卫,顺着太清池的花园走,直到鸿胪寺衙门旁边的福阳门出去,这一路溜达,还没到宫门,却看到瞰寿园那边的宫墙上垂下一节绳索,并且墙头上还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光天化日之下,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指着那边,“那那那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是眼花了吧。   青离总管一眼就认出来墙头上身影了,嘴角一抽,委婉地回报,“官家,瞰寿园……呃,跟太学就隔了一条夹道。”   这是太学里有人逃学呢。在宫内□□头,还竟然带着绳索工具,并且很有可能作案成功。此劣行劣迹,足够任何一位家长祭出家法,好好教训。   所以,水清浅从绳子滑下来的时候,墙根底下被抓个正着。   “清浅!”嘉佑帝站在不远的林荫过道上,脸黑得不成,左青龙右白虎地摆好阵势,“你在这里干什么?”   水清浅一看是圣人,本来有点心虚的,但看圣人这副便衣打扮,脸皮瞬间就加厚了,乐颠颠地跑过来打招呼,“官家,真巧,您今天也计划要偷溜出宫啊?”   什么叫倒打一耙。   什么叫颠倒黑白。   不过,嘉佑帝此刻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作案工具上了。刚刚水清浅□□头,动作行云流水,就算他有武学基础,但这是大内的高墙,问问官家身边的金吾卫,凭谁也没敢说自己能翻越那么高的围墙,圣人只要想一想,都觉得自己后半夜睡觉踏实不了。那绳索盘得像圆盘一样,也不知道水清浅怎么用手抖了一下,乌黑发亮的绳索闪了一下,嗖地缩进去了。水清浅一边收拾好作案工具,一边辩解,“我昨天看书看到很晚,官家你看我都没睡好……我想回家,可周博士赖在太学门口不走,我这不是早退怕先生不高兴嘛,那只好爬墙了……我知道,我知道,不能欺负同窗,也不能欺负先生,我都记得呢。”   嘉佑帝一直没说话,两只眼睛盯得水清浅心里没底,不用别人说,他也知道□□头逃学还被抓包注定没有好下场,眼见家长的脸色越发的黑沉,不像善了,某人讪讪地主动把手里的作案工具递过去,转脸摆出副小鹌鹑样,“官家,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圣人顺势把那危险东西缴了,又见某人那巴巴纠结的心疼小眼神,怒气值莫名消散了太半。   “看看你副德行。”   “官家,我算不算将功折罪?”   “□□,逃学,被我抓个正着,这叫作案工具上缴没收。”家长继续黑脸。   水清浅扁扁嘴。   “我现在要出宫走走,回家听旨去,看回头怎么罚你。”   水清浅可不是被吓大的。看官家气消了要走,几步跟上去,“官家您要去哪儿啊,能不能捎我一程……”   一听人家要去南市逛逛,精神头立马跟打了鸡血一样,刚刚在博士眼皮底下困得昏天黑地的,现在水清浅一点也不想回家补眠了。坐上青蓝呢毡的马车里,水清浅兴致勃勃的缠着圣人东拉西扯,俩人聊着聊着话题就免不了扯到姬昭身上。水清浅一直以为他家昭哥回帝都中枢后,领了差事统帅四部司,那必须各种霸气威武,结果今天听了官家的细说才明白,合着只是听起来霸气,根本吃力不讨好,他家昭哥这是被人联手算计了。   嘉佑帝最近也郁闷这件事,他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出某种倾向了,立储的事情应该水到渠成顺水推舟,可居然朝中没有人起立储的话茬,没等嘉佑帝反应过来,姬昭就被联手坑了,这是几个意思?   嘉佑帝私下问了问,好像因为大家觉得姬昭跟宁仁侯府的关系迷之亲密,危机感十足才奋起反击(?)嘉佑帝憋心里好久了,他很想问问石恪,谣传中的这个‘亲密关系’到底靠不靠谱?他们是不是真的站在昭儿一边儿了?嘉佑帝心大,心腹重臣和皇子勾搭一起,他不仅没上火,还觉得挺好,如果宁仁侯府真的有此倾向,正好扶他家皇儿走一程,顺顺当当最好。但这种话他不敢问出口,宁仁侯府一向高冷莫测,他也怕万一自己流出那个意思后,反而给姬昭招黑。现在话题被水清浅拐上来了,圣人就旁敲侧击的提一两句传闻。   结果,水清浅一提就炸毛了,“我才没想把我的海珠送出去!”   这事最头里说,是水清浅做错了。怪他一时激动把自己的麒麟玉送给了姬昭刚出生的庶女,回过神来之后,面对姬昭出身高贵的长子长女,若水清浅不想让姬昭的后院起龃龉,他浑身上下比麒麟玉还贵重的,只剩两颗养身海珠。那珠子并不大,却是他外祖父母跑遍天下挖遍海底侥幸得来,据说南洋土著管那东西叫‘龙珠’,是海底圣物来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光圆玉润,看上去就像个稀罕玩意。传说还养身、驱邪、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修炼成仙……反正管他是真是假,珠子挺漂亮,水清浅随身戴了十几年,他养珠子,珠子养他,养得这只小飞天健康活泼、聪明伶俐,直到现在。珠子对水清浅来说是珍贵物件,心里本来就后悔,现在又被人拿去做文章,趁这个机会,水清浅顿时起了歪心思,试探道,“要不,您帮我把珠子要回来呗?我给他们补俩更好的玉,我保证。”   嘉佑帝憋了一肚子郁闷,原来一团混乱都是这小只惹出来的,才懒得搭理他。   水清浅缠着圣人磨了半晌,说得口都干了,也未见圣人置一词,强作爽快的挥挥手,“算了,身外之物嘛,谁叫我第一次做叔叔……”嘴上说得漂亮,那屁股底下就像坐了钉子一般,大度强装了没两秒钟,“哼!!!”这又跳脚了。   水清浅满肚子怨气。本来就是个乌龙事件,还被拿了鸡毛当令箭,并且更不靠谱的师徒名分也云山雾罩的传出了一丝儿风声。所谓八卦,自然越传越歪,假的越传越像真的,真的越传越像假的。水清浅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传言是怎么回事。凤凰女,果然,一个比一个招人讨厌。由此,水清浅得出个神结论:“所以,我才不要官家给找媳妇,挑的人一点儿都不靠谱 ̄へ ̄”   皇帝眉毛一横,伸手把水清浅拎过来:没有什么熊孩子不是打一顿解决不了的,如果解决不了,那就打两次。   揍了两巴掌,圣人心情终于顺畅了。   水清浅揉揉屁股( T﹏T ),也终于老实了。   水清浅趴在窗子旁看街景,老实了好一阵子。待马车过了常青门,入了南城,他回头问,“官家,我们过衡州街了,待会儿先逛哪儿呀?”   皇帝回神,“你先把称呼给我改了。”   “伯伯?”水清浅脑子里第一反应。   嘉佑帝又想抬手揍这熊孩子了,带着水清浅白龙鱼服也不是一次两次,以前都叫他‘爷爷’,怎地这回平白就矮子律那老狐狸一辈?孝顺也不是这么使的,“怎地也该叫一声‘爷爷’吧?”   “那我跟昭哥怎么论哪?”敢情他这回从九殿下那边顺了。   “叫‘老爷’。”青离大总管小声建议。君君臣臣,这二位纠结哪门子辈分哪?   水清浅用眼神征求了一下官家的意见,“老!爷!那我当您的书童吧?”   有他这么胡子一大把的老爷,还带这么小只书童的么?不过圣人懒得纠正他,左右就在街面上转转,他别张口闭口人群堆里叫‘官家’就行。   水清浅上街,那是盯着好玩的,嘉佑帝逛街主要关注柴米油盐生活民生,目的不一样,水清浅很快就觉得无聊了,在某个酒酿铺前面,他痴痴的盯着马路对面,觉得对门铺子里有好东西在呼唤他。   “清浅,”嘉佑帝一回头,人没了?   水清浅就快溜到街对面,却被柳侍卫长钩住衣领,回头看老爷在瞪他,哼哼唧唧,“老爷,我要去这家。”   老爷一看,街对过那家门面精致是个卖赏玩的,跟他这边简朴的沽酒铺子天差地别,“好好,去,去。”嘉佑帝挥手打发他,这些年养孩子的经验告诉他,如果敢不同意,伏低做小、撒娇打诨,某人脸皮厚得什么都干得出来。   眼下自有侍卫跟过去保护,青离大总管低着头跟在官家身后进了酒铺子,不知道该感慨点什么好。帝王威严,亲血缘的皇子龙孙见了官家都言行谨慎,唯有水清浅……嘿,偏偏官家就是吃这套,从小到大,被他闹得没辙没辙的。   转眼功夫,水清浅笑眯眯地抱个青釉水盂在街上横逛,属螃蟹的,耀武扬威呢。老爷摇头叹气,“怪不得吵吵要进去呢,这会儿高兴了?”   绝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狗屎运。景帝朝留下来的金丝铁线,皇帝富有天下,其内库里也就收藏了十来件这类开片瓷器,平日都舍不得赏出去。那店掌柜有眼不识金镶玉,竟把开片当烧破的残器贱卖了,被水清浅慧眼识珠,以白菜价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水清浅拉着官家的袖子亲昵蹭蹭,“谢谢老爷。”是家长给付账的,他自己身上没带钱。   “把‘谢’字先留着,回头看表现。表现不好,宝贝没收。”家长作势板脸威胁。   水清浅翘着尾巴得意,怀抱瓷器,心里的小花开得一朵一朵的,可美了。   飞天儿六识灵敏,水清浅忽然感觉有人盯他。顺着这股不舒服,水清浅寻到七八步开外的某位路人甲身上。是个富家子弟,一身绫罗绸缎,身后有跟班,二十郎当岁,人模狗样的长得不算差,不过那眼神可不好说,内藏各种羡慕嫉妒恨——水清浅分析完毕,内心傲娇得更是一塌糊涂,好东西就是好东西,眼馋死你们!   意外淘了件好东西,老爷心情也不错,指着斜对过一个看着干净整齐的茶楼,“进去喝杯茶,歇歇脚。”   圣人白龙鱼服已然尽量朴素,可毕竟身份气质摆在那儿,跑堂的眼贼,一看就知道这伙是有钱的大爷,急忙笑脸上前迎,“客官里面请……”像这样的富贵人家是不会坐在一楼大堂的,跑堂的直接把人往里带,“请里边走,咱们这里三楼有雅座,后院有包间,都是一贯素雅清净的,昨儿后院芍药花开了,满院子的香气……”   水清浅拽拽家长的衣角。   “三楼雅座吧,找个临街的。”老爷开口了,家里孩子喜欢热闹嘛,没法子。   临街一侧的三楼雅座,两座六开扇的大水墨立屏隔出足足四桌的空地。老爷坐一桌,管家在旁边伺候,几个侍卫分两桌,足够他们用。书童大人站在露台上,扒着栏杆瞧下面的热闹,直到上了茶点才回来,一屁股坐到老爷身边,边吃点心,边抱着青色的老瓷儿稀罕来稀罕去,稀罕好半晌,忽然脸色就垮了,然后一脸不舍的把水盂放下了,用各种哀怨的小眼神盯着水盂,盯得让老爷心里跟着犯抽。   “又怎么了?”   “我刚想起来,我家先生下个月过寿,他念叨金丝铁线很久了。”所以这宝贝还没抱热乎,就得让出去。   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权贵之间的人情往来很平常。师长过寿,身为学生表达下心意再正常不过了。把这水盂当贺礼送过去,无论从价值还是从内涵看,那是妥妥的好寿礼。但老爷更明白,送名贵之物和送心爱之物完全是两码事。这水盂既然水清浅自己也很喜欢,难道宁仁侯府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替换么?端看送礼之人有多少真心诚意罢了。   官家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摸摸随身荷包里的一枚寿星公造型的赏印,那是前年万寿节时水清浅私下送他的。就为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礼物,他不仅糟蹋了一块上好的黄金田黄,还因为这个印,水清浅那学期的期末成绩极不光彩得个差。后来官家才知道,某人手上的伤口深着呢,一笔烂字把博士们着实气的够呛,以为他又在搞怪。圣人知道事情始末的时候,那颗家长的心哪……你说,怎么能怪他偏心眼疼他呢?现在孩子那恋恋不舍的小眼神儿,让家长大手一挥,决定从内库里拿两件好玩意补给他。幸亏这没原则的话到嘴边及时补了条款——   “若你学业表现大好,老爷有赏。”   “真哒?一言为定。”水清浅一口应下,先把这事坐实了,转转眼睛再得寸进尺。从座位上起来,给家长端茶打扇,无事献殷勤,“老爷,那我至少要等几个月呢,这安慰不了我眼下心灵上的痛苦。”   不就是一水罐么,还痛苦,还心灵上的!青离大总管把脸撇过去。   水清浅摆出哀兵的目的是,“老爷,街对过有个礼冠铺子。”   “如何?”   “成人礼是多重要的大事,我总得提前挑个冠,好好准备准备吧。”水清浅振振有词,他看官家没什么反对,就越发酸起来了,“昭哥说他十四岁就束发加冠了,我都十五了,我也要提前。”   老爷手一抖,差点没被茶水烫着。姬昭十四岁加冠是迫不得已。作为一个走马上任的县太爷,总不好还一副没行冠礼的小子样。再说,姬昭十四岁时是何等成熟稳重?再看看眼前这只,□□、爬树、假扮小丫头,跟家长讨巧卖乖,跟基友任性撒娇……就他这样的,竟然还敢妄想提前行成人礼?   家长放下茶盏,不置一词,只管上上下下打量水清浅。      第110章 白龙鱼服 下   水清浅满心郁闷的摆弄着手里的白玉凤尾簪,傲娇的小心思受伤不浅。至于么,他就顺嘴提了提,不行就不行呗,干嘛摆出那副表情打击人?书童大人恼了,把老爷扔在一品楼,自己跑到街对面的铺子里扫货,以宽慰饱受摧残的小心肝。   “掌柜,帮我包起来。”水清浅决定把这一支上好的羊脂玉凤尾簪收入囊中,还没等付钱,一回身,他又看到一顶八宝朝天蟾样式的珍珠冠,上百颗般般匀称的鱼子大的珍珠串起来的,玲珑精致,这个更好看。   “掌柜,这一顶也拿给我看。”   掌柜的面色有些为难,稍稍犹豫后,还是把柜台里的珠冠捧过来。这位小公子神清骨秀,佩饰华丽,一看就是如珠如玉般的娇贵人儿,尤其身后还跟着一位隐隐煞气不苟言笑的佩剑武士,这可不像好惹的,至少他这家小店惹不起。   珠冠在手里随意摆弄两下,没大的瑕疵,水清浅觉得还可以,“这个也给我包起来。”   如此干净利落的决定,把掌柜的弄得左右为难,他原本打算说个天价来婉拒的,谁知道这纨绔小少竟然连价也不问就决定要了?掌柜搓搓手掌,犹豫了再犹豫,姿态放得极低地开口道,“这位公子,真对不住,这珠冠是小店的非卖品,要不,您再看看别的?”   这回轮到水清浅意外了。   “非卖品?开店做生意,有什么是不能卖的么?”冷不丁的,一个陌生的声音加进来。   水清浅闻声回头,脸熟。就是刚刚在街上,用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儿盯着自己的路人甲。此人的眼神总有股水清浅说不上来的感觉,他不喜欢,但水清浅又想,如果是自己眼睁睁地看别人用白菜价捡了个宝贝,大约自己的眼神也会那样古怪的。   水清浅冲那人点点头,算是招呼,回首重新打量这顶非卖品,然后,他明白掌柜的意思了。‘非卖品’应该就是镇店之宝的意思,镇店之宝不外售很正常。这发冠挺精致,便是在瑞祥楼里,也是一件能上二楼的上品珠冠,在这种规模平平的小店里遇到,绝对是个稀罕事。南市的情况跟东市不一样,王侯公卿的府第多坐落在东城,东市易见精品。南城这边多是平头百姓,财力有限,这掌柜的能得到一顶精致珠冠做镇店之宝应该挺不易的。   水清浅想通透了,心也就淡了,他不缺好东西,何必难为人家小店?“好,那就不要了。”水清浅很干脆。水清浅转身欲走,跟那位路人甲撞个正对面。“这是他的镇店之宝,不卖的。”他顺便说了一句,也算回应了刚刚那人出言询问的意思。   水清浅的好意,让店掌柜很是领情。非卖品这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儿,水清浅替他张一回嘴,掌柜的再回绝其他客人底气也硬了三分。而且按常理,别人也不会再开口强求,不然,挑衅的意味就太浓了。端看水清浅这身打扮,还有身后跟随佩剑随从的架势,定是个金尊玉贵的,等闲不要招惹。   道理是这样,情况却因人而异了。   那位路人甲,水清浅跟他说话的功夫,他踱着方步进来,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手心,待水清浅这边话音刚落,他那边下巴一抬,“掌柜的,珠冠开个价吧。”说话的同时,他还看了水清浅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买不下非卖品,我能。’   不待水清浅发作,旁边默不做声的侍卫大哥忽然一步上前,“少爷,咱们挑完东西就回去吧,老爷还等着呢。”柳侍卫长的站位正巧隔断在水清浅与那路人甲中间。   水清浅撇撇嘴,明白侍卫长大人的意思。好吧,老爷白龙鱼服呢,不能惹是生非。一顶珠冠罢了,他向来大人有大量。“掌柜,就这个,结账吧。”水清浅扣扣台面,只要了先前的白玉凤尾簪。   “哦,好的。这位公子,”掌柜赶忙上手包东西,然后把包好的凤尾簪递过来,“上品羊脂白玉凤尾簪,十五贯零三百钱。小人跟公子结个善缘,零头抹去,十五贯整。”   这价格比东市那边几乎便宜了一成。水清浅很满意,顺手一摸腰间,眼睛猛地一直。又忘了,他没带钱。刚刚跟官家闹别扭,他抬腿就从茶楼里跑出来,哪里记得跟家长要银子了?   “我我我没带钱。”本挺窘人的事,水清浅这一坦率,倒显得特别可人儿疼的。   “无妨,无妨。”掌柜依然热心不减,端看这位小公子浑身上下的行头,怎地也不是出不起十五贯大钱的人,“那小的把这发簪给公子留着,还是,把东西送到您府上?”   水清浅:“不用……”   路人甲:“不必麻烦。”   两声应答几乎同时响起,水清浅歪出身子探头看对方,哪里来得二货,还真跟自己杠上了?   对方把扇子刷的一开,很是潇洒的姿态,“算我账上,就当在下赠与公子的。”   哈?   柳侍卫长眸色一暗,错步,把对方落在水清浅身上的视线再次完全阻隔。侍卫长大人打眼一看就明白对方是个什么货色,哪像他身后那只小飞天,啥都不懂。   那冤大头摆完潇洒姿态之后,转手扇子一收,面向他们一拱手,拉出一副范儿,“在下姓蔡,蔡忠棠。目前在魏王府上领了个闲差。”   “啊呀,蔡大人。”掌柜的一百八十度大逆转的殷勤, “真是有失远迎,像您这样的贵客能到逼人的小店转转,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掌柜拱手作揖,又是寒暄又是马屁,几乎就是低声下气了。   这就是南城这边的局限了,随便砸个名头,都好像人五人六的。   王府里的一个小管事,御前正四品武官面对内阁大臣都不卑不亢,还会把这样的‘大人’放在眼里?淡淡回礼,“蔡公子,幸会。”   水清浅站在侍卫长大人背后早走神了:蔡中堂?这名字起的,他爹怎么不直接给儿子起名叫‘蔡阁老’哇?   蔡忠棠的目标不是什么珠冠,而在水清浅。“刚刚在街上,蔡某就看到这位小公子,公子风姿非凡很是让蔡某心折,冒昧打扰,只想跟公子结交一二,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清清。”懒懒扔个假名,水清浅不喜欢这冤大头,这人的眼神里有股黏糊糊的劲儿,腻歪。   “刚刚匆匆一别,在下也没想到在这间小店里,会再次偶遇,可见有缘。先前蔡某想借那顶珠冠与小公子结个缘分……”蔡忠棠嘴上很是客气,不过,那眼神暴露的太多。   水清浅,玉骨仙姿,这个评语,从他八岁步入上流社会的时候就已经打在他身上成为印象标签了。不过那个时候,水清浅的漂亮是个跟‘玉雪可爱,小宝贝’之类的印象联系在一起的。转眼几年过去,水清浅长大了,说倾国倾城听着怪异,不过那已经消失了的神秘的钱芊芊小麻雀,在最近帝都公子哥的口碑里,秒杀所有对手,被推举为帝都美人魁首,这只小飞天的皮囊如此可见一斑。   今天水清浅上街,回头率照样很高,只是他们这一伙人,老爷威仪,随从彪壮,别看没披金戴银的,光是那衣脚的绣边都不是寻常织坊能做出来的精绝手艺——非富即贵。等闲人谁饱了撑得敢惹他们呀。不过,也正是因为南城多平民的特点,使得蔡忠棠一开始便错估了水清浅这一行人的身份。   蔡忠棠家里是帝都附县千门县那一带地主老财,七皇子魏王就是在他们那地方当了两年的县令,魏王这是跟姬昭学的。对蔡忠棠来说,他们家为了抓住魏王这条蛰龙,蔡忠棠嫡亲妹子,作为小县里的名门闺秀,被抬进县太爷的府衙成了魏王的一个无名妾。也别小看妾的名分,正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蔡忠棠得了个跟魏王跑前跑后的闲差。他们这家人大概天生就适合吃投机这碗饭,几件闲差办下来,很是合魏王的心意,于是,地位慢慢升上来了,如今,大小也是个副管事,受些倚重。   蔡忠棠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没有功名,学问也不多,其实没什么受重用的资本。所以,除了一门心思的把差事办好,他还得琢磨些旁门讨王爷的欢心。可巧的是,蔡忠棠在半个月前刚刚新鲜听闻了私密级别特高的一种邪乎玩法,豪门里秘而不宣的手段,那根本是曾经作为普通小老百姓不能想象到的奢靡。刚刚听闻此事,蔡忠棠这两天正一门心思的琢磨这个‘养玉’呢。   ‘养玉’是个斯文叫法,说白了就是养个宠。但既然是豪门里的邪乎玩法,自然不是寻常买俩白净小厮供你内帏厮混就叫养玉了。既然叫‘玉’,那就意味着身价不菲,精心雕琢。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要养得起,除了拥有非比寻常的财力和眼力,还得有势力。   从插草卖身到锦衣玉食,听说‘暖玉’的出身也是五花八门。蔡忠棠听闻鸿胪寺里某位判了斩监侯的下堂卿官曾经养的‘暖玉’就是个少爷出身,家里是万贯家财的大商户,不想也知道,这里面是怎样的官商勾结。他还听说魏王的母家表弟也养了个‘暖玉’,竟是某地县太爷家的嫡子。蔡忠棠相信如果传闻是真的,那位县太爷应该已不在穷县当七品小官了。   所以,‘养玉’玩的就是身价品味。几乎每个‘玉’都是从小养起,早则六七岁,迟则十一二,被主人锁在金笼子里好水好食儿的喂着逗着,身边一群丫头婆子伺候,锦衣玉食都不说了,单单请教养琴棋书画御马射箭的师傅都不是寻常人家能请到的好师傅。也只有这样的娇养富贵,才能跟外面那些野的区分开。玉儿么,就得精心琢磨,贴身养,时时把玩。任你什么楼什么春,什么顶顶红头牌,在这些玉儿面前,也不过为泥里作践的风尘俗货。   蔡忠棠没见识过真正的‘暖玉’,道听途说,浮想联翩而已。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臆想,当他在街上看到水清浅一行人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往‘暖玉’身上套。也怨不得蔡忠棠误会,任谁看水清浅都不是奴仆小厮的样,偏偏他一口一个‘老爷’恭敬的叫着,坐实了仆从的地位。若是旁人听了,最多觉得怪异。正巧蔡忠棠正脑补着暖玉的传说,这样以来就正好合了套路。连官家随口警告水清浅‘赏罚看具体表现’之类的家长惯用训诫,也生生被他理解成另类的意思。   暖玉,果然是名不虚传的!   看看这小脸蛋,看看这一身富贵行头,看看这对主子爷服帖撒娇痴缠的劲儿……这根筋一旦认准水清浅是个暖玉,哪怕真的打醒儿的地方,也自然而然地被蔡忠棠忽略了。   蔡忠棠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所能讨好的殿下的手段,无非就是吃喝玩乐。当他第一次听说‘养暖玉’的时候,还暗自感叹了一番,自己若能送殿下一个‘暖玉’,可比送什么别的都雅致得多。可惜,调养一个暖玉远远超出了蔡忠棠的能力,但如今,猛地撞到了水清浅,他心中开了另一扇窗,直接买下个现成的,如何?确实,玩得起‘玉’的都非富即贵,可你再富贵再有势力,能大得过天家么?亮出王府的招牌,你倒真敢不给面子?   蔡忠棠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可行。心底计较一番,这才有了借口买珠冠以结交,又要代付账款的举动。在适时地情况下表露身份,起码王府的名头代表了泼天的荣华富贵,对这个‘暖玉’也是个利诱,待回头用王府的名头压一压那个主子老爷,都是半截入土的老家伙了,还哪有那个心力?用个玩物换一世富贵,不信他不点头。至于点了头之后,价钱好商量,在这方面,蔡忠棠并不眼皮子浅的,毕竟能玩得起‘暖玉’的,交个朋友多条路么。   水清浅倒不知道自己被人编排了这些曲折身份。他只想着自己的玉簪,反正老爷就在街对过喝茶呢,还能少了他的零花钱不成?回头叫青离大总管把钱结给冤大头,还省的自己再跑一趟。于是乎,就在这样非巧合的巧合里,蔡忠棠跟水清浅去了茶楼,得了跟圣人面对面的机会,进而在水清浅跟前,讨论起买卖小飞天之事宜一二。   “鄙人拜七爷府上,大小也是管事……”   “咱们家七爷最是贤明,没那些闲来嗜好,就喜广交朋友,招贤纳士。”   “在下观小公子冰肌玉骨,谪仙之姿,可真真儿的是难得人才……今天可巧了,在下竟与小公子两度偶遇,实在有缘。”   “鄙人也是好心玉成,把小公子引荐过去,周老爷由此也能跟王府搭个善缘。”   “如若不介意的话,让小公子且去王府小住几日,如何?”   几句寒暄之后,蔡忠棠就是这么开门见山的直说了,甚至都没先打埋伏试探试探。也不怪他,小人物嘛,眼界就这么大,王府就是天了,天外有天这种事,蔡忠棠想都不敢想。所以,他觉得自己这一套单刀直入简单明了,至于成与不成,趟过一次路之后,后续手段该软该硬,也就心里有数了。   “你说完了。”老爷呷了一口茶,神色非常平静。一开始听说是魏王府的下人,皇帝老爹才点头应允对方进来,不为别的,顺便问两句王府的近况也好,结果三两句话之后发现,竟是这么个不着调的人。老爷的脸色从蔡忠棠一开口,便越来越平静,连带雅间的气氛也莫名的越来越冷。   顶着丝丝凉意的空气儿,蔡忠棠壮壮底气,摆明车马,“这位周老爷,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子鹤,”老爷看都没看此人,转头吩咐身边的侍卫长,“你去问清楚,这起子污糟小人都干过什么?”   “是。”   “然后去告诉福贵,下次再把这种蝇营狗苟的东西放在小七身边,仔细他那张老皮。”   “是。”侍卫长大人沉声应答,身上的气息腾地一下子凌冽起来。   “福……贵?福大公公?”蔡忠棠敏锐地感觉气氛一凝,心底里猛打个激灵,对方轻描淡写提及魏王府首领大太监的口气,让他终于察觉到怪异了,“你们认识福大人?!你们是哪一家的,咱么可别是大水冲了龙……呜呜呜……”嘴被堵上了,连外头守门的俩喽啰也被顺手拿下了。   水清浅一直很闲情地在旁边嗑点心,一边吃一边听这冤大头游说老爷卖了他。这会儿闲了,拍拍手里的糖渣,水清浅开口问,“暄殿下不是在幽州城当提举么,怎么会在这里有他的门人?老爷,你也别听什么就信什么,他说自己是魏王府的他就肯定是啦?他还管自个叫‘中堂’呢。”   老爷险些呛了,不由得仔细打量他两眼。   “怕我闹呀?”水清浅心思灵透,转脸忽然笑起来,整个雅间顿时仿佛填满了夏日清晨的阳光,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像金鳞池里的碧波荡漾,小鸟站起来,半身侧转,银色连云纹的阔袖划出一道波浪弧光,一身光灿绚烂的羽毛瞬间就抖起来了,“小爷我今年十五岁,丰神俊朗,卓尔不群、玉树临风,魅力无敌……算他有眼光!”   老爷:(⊙_⊙)   “不过,我有个问题。”水清浅语气一转,跑到地当中,看地上已经软了的蔡忠棠,抬脚推了推。不知道这些金吾卫到底使得什么手段,手指头随便戳戳,蔡某人就瘫在了地上。水清浅抬头跟侍卫长大人求证,“柳哥,他刚刚在冠礼铺子时那种眼神,是不是叫‘淫邪’?”   “清浅。”老爷黑了脸,都学些个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是确认一下,难得遇到这么露骨的。”水清浅无所谓的耸耸肩。   老爷脸色阴霾,很多腌臜事别以为老爷不问就以为他真不知道。也该着水清浅出身高贵,宁仁侯府的名声又太凶残,不然,这种污糟事也不会拖到今天才被这小只撞见。   蔡忠棠的嘴被堵上了无法发声,眼神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大约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这伙人如何来历,竟然敢对他背后的王府大旗不敬。水清浅没理那愤怒的小眼神,捏着他的下巴好一番打量,然后不死心地还从雅间绕出去,一番寻寻觅觅,过了一会儿,才说不上遗憾地回到老爷身边。   老爷看他上蹿下跳,终忍不住开口问,“你又折腾什么?”   “看来,他是真没援兵了。”那语气好像还乱遗憾一把的。对上老爷的询问意味,水清浅兴致很高的八卦,“老爷,你不知道,这种事情本来应该有后续桥段的……”   像这种纨绔子弟仗势欺人案件,那都得闹个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才叫圆满。戏里唱的,纨绔子弟在他们这里吃瘪之后,须知他必定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把五城巡马、刑司、七大姑八大姨一窝子后台都搬出来,铿锵威胁,最好是把他们带到衙门之类的地方,企图大刑伺候,屈打成招。对欺男霸女事件,更是脑中爽歪歪个一百遍啊一百遍。然后,水清浅这群小绵羊再忽然马甲一脱,金光闪闪的脑门上的‘王’字头闪瞎了一众狗眼,老虎发威,来个绝地大反攻,纨绔子弟连老子带祖宗的一窝端,大快人心……“反正戏里都是这样轰轰烈烈,哪里会就不声不响地解决掉。”这是水清浅最后的陈词总结。   这种狗屁倒灶的污糟事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呢,还上衙门!还八府巡按!!   老爷脸色越发不好,水清浅看出苗头,努力劝慰,却实质性的越描越黑,“老爷,我的意思是您也别太草率处理。你看他气质不像清客,穿衣打扮也不像仆人,就算在魏王府,地位会很特别吧。要不然先问问七爷再说?”   呯——老爷把手中茶盏扔桌上,砸出好大一声响。水清浅前前后后神神鬼鬼的,把本来冷眼处置的老爷硬是从心底里搓出了一把火星子。越想越气,一个奴才秧子也摆副大家公子的范儿,还能是谁给抬举的?个不争气的东西。皇帝老爹心里呼呼冒火。退一万步说,就算魏王无缘皇储,那也是亲儿子,不管什么原因,姬暄把这么个腌臜货留在身边,目的只为他收罗美色,就犯了皇帝亲爹的忌讳。皇帝亲爹还管此人什么来路?趁早弄死了干净。再说,就算皇帝老子真养出一个贪花好色的儿子,当个富贵闲王,关起门来给皇室开枝散叶也叫物尽其用,一门心思专营娈童是个什么事?力气全用在男人身上了,能生出儿子?越想越火,“给朕叉出去!”老爷气得都顾不得马甲了。   “消消气,老爷您消消气,都是下面人为非作歹,七爷见天儿在衙门上忙着,很多事情该不着他亲自过问,未必知情的。”青离总管赶紧好言开解。   “是啊是啊,暄殿下有妻有妾,之前也没听说他喜欢男人……所以我才说那个人很可疑嘛。”   青离说得有理,水清浅的宽慰就算了,这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飞天。嘉佑帝摸摸孩子的头发,说不上欣慰还是发愁,一方面他不希望此事引起宁仁侯府的龃龉,这种事让人家孩子家长知道了,嘉佑帝都没脸去解释。水清浅心思单纯,今天从他这里就大事化小了,不得不说是个宽慰,可让人发愁的也是这个。水清浅真是一点人事都不懂,根据今天的反应来看,皇帝老爷怀疑,水清浅怕是连人之初的本能冲动都还没经历过,这样如何谈婚论嫁?   唉,这小飞天真是太愁人了。   回程的马车里,嘉佑帝忽然开口问,“你觉得暄儿为人如何?”   水清浅拿着发簪正忙着在自己的头发上比划,愣了一下才明白官家是在问魏王,心不在焉的敷衍道,“不知道,我跟他又不熟。”   “不熟?那你跟昭儿怎么就很熟?”这只小飞天在帝都生活七年,论相处光阴长短,任何一个皇子都比姬昭来得更有优势。   “那不一样。”水清浅拿下簪子,第一次很认真的解释,“他们是殿下,高高在上。阿昭是哥哥,会背我回家。”      第111章 羽林卫   水清浅□□逃学被抓包,结果,他在街上高高兴兴的逛了一天,老爷还给买了一个珍稀的青釉水盂和一根上等的白玉簪,还有金口许下的未来奖励一大份。圣人心静下来后,越想越觉得节奏好像不太对,说好的惩罚呢?于是,临到家门口,新添了份惩罚,就把人扔在石府的巷子口,拍拍屁股回宫了。   且不说什么罚,但说石府的门房伙计老远看自家少爷从马车上跳下来,那脚步叫一欢快,一蹦三尺高地跳回了家大门。   帝国传统,西郊大营每几年有一次军考,上一次水清浅跟去了,还受了伤。却说今年又迎来一次考核年,因为姬昭封王外邦朝圣等等事宜给耽误了,这次的考核往后拖了小俩月,水清浅在武学院画地图、翻帝国发家史的时候,西郊那边已经陆陆续续筛选出了新一批军中小精英,这些人将在军部接受到更全面严格的培养,进而提拔,以致重用。但这跟水清浅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他战地地图画的再好,没有实战操练经验,也别想参加军部特训——如果,没有人开什么金手指的话。   夏尾的某天,羽林北营,   一辆黑漆漆的马车嚣张的飞驰在羽林卫营地的青石板路上,马车方向直奔后舍宿营区。在操场上训练的、没训练的人,齐齐对此行注目礼。最近新出炉的那批军中小精英都在羽林大营里受训。知道这帮未来精英都各个张扬,来头不小。但,竟然还敢把马车都驾到营地里来了,这个不是一般的嚣张。   “你说是那是谁?”   “他是谁不是关键,关键是要看他老子是谁。”   “靠!看人家拉车的马比军马好一百倍。”   “我听说,那个通过金吾卫考核的首辅家的大少爷这回也在。”   “不是吧……”   马车远了看黑扑扑的,近瞅全是上等楠木,边边角角包着金花银边,细小的窗棱上镂刻着鸟兽纹,还有那四个乌黑乌黑减压防震的橡胶车轮,如今在上流社会,这车轮也是身份的象徵,寻常小户是没有的,有钱也买不到。橡胶车轮技术大概还不过关,损耗很快,光供给达官显贵之家都不够用。   对这嚣张马车的来历,不识底细的人议论纷纷,宿营区这边的少壮军官们却大部分人心里有数,百战公子谢大少一早就出去了,那厮惯来嚣张,这种欠抽的招摇行为,除了他不做第二个人想。所以,当马车一溜烟地到营房门口的时候,   “喂!铭少,嚣张过分了吧。” 家中四代为官的薛绛拿着短棍,敲打马车轮子。   “是啊,让何铁手看到你在营房驻地飙马车,我看你怎么死。”这是兵部侍郎家的老么。   “你搬什么过来了,还派马车?”   能跟谢铭搭上话的,三三两两往这边聚。   车门一开,谢铭探出头,笑的那叫一脸春光灿烂,一口白牙晃得人眼花,“谁想要马车没收,尽管拿去,反正不是小爷的。”   谢铭从马车跳下来,一身行头震得围观群众目瞪口呆——这是首辅家的少爷呀,还是码头扛大包的苦力哇?   只见谢铭背后背个半人来高的行李包,左边肩上扛一个大袋,右手里提两个包裹,虽说百十来斤对他们根本算不得什么,但这这这是谢大少,油瓶倒了都不用扶的富贵命。他给什么人卖苦力呢?   这时,封冉也从车里下来了,他现在是羽林卫的驻地司务官。封小将军看看周围的人,开口前,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今天,我来介绍一位新成员……”他还没说完,就见众人的眼神唰的一下子直了,视线越过他,射向他的背后。   封冉认命回头,只见一只穿着攒花缀珠马靴的脚从马车上伸出来,踩在车蹬上,轻盈的让人心颤。新人露面了,他整整鹊尾上系着缂丝连云纹的冰蓝纱,还有身上水湖蓝的苏锦斜领武弁服,燕纹马蹄袖口,顺顺衣服上并不明显的压出来的小皱,到白玉腰带,到腰间鲨鱼皮小匕首,到胯侧三尺青锋佩剑,到佩剑上的五彩如意剑穗——精致!   然后,一步,两步,三步,落地。   众人:(|| Д)   “大家好,我是新成员,我叫水清浅。”扶着剑柄,很是威风八面地跟大家打招呼。   封冉脸上的表情跟被谁揍了一拳似的,话从牙根里往外挤,嘶嘶透风,“根据上峰指示,水清浅,暂时,跟大家一起受训。”   “为什么我就没有自己的营舍?”水清浅打量着自己未来三个月住所,一进门是个小厅堂,最里面是卧室,卧室和小厅堂中间是碧纱橱隔出来的稍间,有桌有椅有榻,会客,读书,起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是谢铭的营舍,作为精英,作为左副尉,谢铭当得起这样的待遇。根据水清浅的了解,所有来羽林卫接受训练的精英们都有一小套这样的营舍,除了他。他要跟谢铭挤一间,故而有此一问。   谢大少,“能收你,你就偷着乐吧。我都没抱怨,你挑什么?”   “我哪里不好了?”   谢铭哼哼两声冷笑,“知道熊将军老远儿见到你,第一句话是什么?”   “神马?”   “这个得退回去,不能要。”   “凭什么?”水清浅炸毛。这次就算他走后门进来的,但他一点不差好吗?出身武学院,四门知识体系全优记录,在最新这届的武学院学员,水清浅绝对是实力碾压的大咖。再说,“本大侠一手飘血十三剑把你扁到跪地求饶,骑射成绩秒你们成渣渣,不要告诉我你忘记了。除了这些,我还会泅水,会驾船,你还不会呢!打马球我还……”   “谁跟你说这个了,” 谢铭懒洋洋的打断某人的自我膨胀,“你就没自己照照镜子?”   “什么意思。”   “我夸你呢。说你长得漂亮,天姿国色的那种。”   “是玉树临风。”水清浅木着脸纠正。   谢铭翻了翻眼睛,“你就没听过这样一句话么:军中三个月,母猪赛貂蝉。”   “嗯。”点头。   谢铭也心有灵犀的点点头,以为他听懂了,便转过头着手收拾床榻,时间太赶,他俩今天晚上得挤一张床了。还有水清浅那堆行李,天哪,这只鸟要垒窝呢?!文房四宝,他的箫,他的琴,他衣裳熏香的竹炉,捕捉噩梦的羽毛符咒……全都带来了。   水清浅等了一会儿,“然后呢?”   “什么然后?”谢铭纳闷地转过来,看水清浅一副等下文的样子,绝望了。   其实羽林卫的情况都已经算很好了,时常有出身不弱的世家子弟被扔进来挨操练,军士们都比较有眼力价。谢铭不认为哪个世家子弟敢惹水清浅,下面的大头兵就更不会开罪一位明显背景深厚的少爷军官,但万一呢!这只小飞天的颜值不是一般逆天,万一,万一发生了什么,谁也承受不起这样的丑闻。所以,谢铭作为水清浅的铁杆好基友,这段时间得多注意着。不过,谢铭无意跟水清浅多说,跟他掰扯不明白,这只发育迟钝的小飞天。   谢铭懒得理他,却没想到水清浅揪住情感话题不放了,并且成功地把话题歪到了谢铭身上。就是那个谢铭的神秘意中人事件,这件悬案已经让水清浅抓心挠肝很长时间了,他还没法问。好不容易今天被他揪到了苗头。直到晚上俩人同床就寝,水清浅骑在谢铭身上不下来,就差掐着他脖子逼问了。   最开始,是这样切入的,   “我听说了,万国宴庆典上,你跟一个叫钱芊芊的姑娘……”   “什么也没有。”谢铭极快地否认,“她跟随家人离开帝都了,再也不会回来的。”谢铭跟很多人都这样说过。   “咳咳,我其实是想问,你为什么拒绝她啊?”   “嗯?” 谢左副尉很警觉。“你听谁说的?谁跟你说过是我拒绝她的?”   水清浅滞了下,生硬的圆回来,“咳嗯,难道你想告诉我,是她拒绝的你?”   “就是!”谢铭不疑有他,“我没有跟你提过么,是钱姑娘要离开帝都,我当时就是跟她告别,根本就什么都没有。仰慕归仰慕,她对我没有别的意思,都是旁的人瞎起哄。所以,是她拒绝的我。”接着,又补充一句,“钱姑娘表示过,她不给人做妾的。”   水清浅眼珠子转了几圈,突然跟泡了水的萝卜缨子一样,瞬间腰杆子硬起来,“哼哼,你蒙谁呢,谢山虎!你如果真的喜欢她,你会让她离开么?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   这回轮到谢铭有点心虚。   水清浅抬起下巴,“你谢大少真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学会放手啦?你连我的东西都敢抢。从小到大,最初我的花灯,到玩偶,到太学里……哎?等等,不对,不对!” 某货的眸光忽然闪亮,抓住了关键节点,“你,你刚刚说‘做妾’?那钱芊芊最多只能给你做妾的,那你心里的正妻是谁?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谁呀……”水清浅拉着长音,内里各种鸡血在酝酿,来吧,快来吧,说那段经典的【你心之所系,却不能娶她为妻】那一段,帅到爆!   谢铭被水清浅压得进气少出气多,一个咸鱼翻身,把肚子上那只激情四射的小飞天翻下来,扣在身下压着,“你迷糊了?我的正妻还能有谁,文安郡主了当然。”   “不是吧?”水清浅不信,“你怎么还可能娶她?名声臭大街了都。”也不想想是谁一手导演此惨剧。   “我早就说过了,这是正经大事,无关儿女情长,更无关市井风闻。”   文安郡主的名声被某只小麻雀败坏了后,真的难找亲事了。在门第相当的青年才俊里,谁家也禁不起这样的话题媳妇入门,官家有旨都不行,又不是给谁家添仇的。只有谢铭除外。因为他是这一系列事件的中心人物,遭到了文安郡主的公开鄙视和芊芊小麻雀的热烈追捧,然后,文安郡主还惨败小麻雀之手。所以,文安郡主若嫁给别人,她丈夫就会成为大家口中的‘可怜虫’。若嫁给谢铭,谢铭就是令人羡慕嫉妒恨的坐享齐人之福。毕竟,文安郡主再如何惨败,她依然是高贵美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皇室郡主,是除却钱芊芊小麻雀以外的,帝都首屈一指的大美女。   “那你喜欢她么?”   谢铭耸耸肩,娶妻只为家族利益,跟喜不喜欢又没关系,所以,他没什么特别感觉。过了一会儿,不知道谢铭哪根筋不对,看着身上的水清浅,忽然翘翘嘴角,还搓搓下巴,形容猥琐,“我觉得,你也长大了,是不是嘿嘿嘿……”   所以,什么痴情忠贞,曾经沧海……又一个花花大少才是真的。水清浅给谢铭一个大白眼。他忽然觉得没意思了。一个一个的,都是渣范儿。翻身躺平,卷走被子睡觉。   谢铭:   俩人临睡前的最后一个话题,   “明天早上出操,记得叫我。”   “叫你你能起呀?”   “嗯。”   过了一会儿,   “其实,你可以不用出操的,你不算正式……”   “明天早上准时叫我!”   “是是是是。”   又过了一会儿,   “清浅,明早,如果你起不来……”   “我能起早!”   “好好好好……”   给小鸟顺毛捋好了,谢铭大被一卷,同榻而眠。   第二天,   谢铭提着食盒回到房间,看到某人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披头散发的,满脸不爽。别说清早出操了,这会子,营地里第一波早饭都吃完了。   谢铭面无表情的把脸扭到一边,指着自己腮帮子上的两道红粼,“昨天有人信誓旦旦的跟我说他要早起。今儿早上不起不说,还反手给我一个大耳刮子,因为打扰他清梦了。”   “…………”这是完全不记得发生了神马的水清浅。   早饭吃过,上午是玄妙深奥的观天占卜课程,跟在武学院一样,连主讲博士都不带换人的,所以,严格的说,水清浅体会到的原汁原味的军营生活,是从午饭伙食开始的。   呸呸——   水清浅趁人不注意,把嘴里的菜偷摸吐掉了。从小到大,他头一次吃到这么难吃的东西。肉老到嚼不动,菜梗子生到没煮烂,而且食材根本不新鲜,老菜叶子嚼到嘴里都是苦苦的一点儿不脆甜。水清浅吃第一口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刚挨过冬天的赛太岁,嘴里嚼的全是去年的干草……   水清浅有一千个理由拒绝被投喂这种糟糕的饭菜,不过,他只是偷偷的把它们吐掉,并没有大肆抱怨,甚至没有让人看到。因为谢铭跟他吃的是同样的饭菜,所有学员都是一样的。或者视线再调远一点,那边羽林军驻地将官,上到主将下到军曹,大家吃的也是从同一个锅里做出来的,两荤一素一汤,没有差别。只有他一个人大声嚷嚷饭菜难吃,难道他要特别矫情?所以,默默地,水清浅在米饭里舀来一点菜里的残汤,就着除了咸再没其他香气的菜肉,然后好歹吃进去了。   除了菜色不佳,水清浅还不太适应食堂里的气氛。大家排排坐,每个人腰背直挺,吃饭都跟木头桩子一样,除了呼噜呼噜的吃饭声音,听不到什么。虽说食不言寝不语这是礼仪。但当下这气氛,让水清浅觉得有点压抑。   他转转眼睛,没话找话,“我刚刚看到你在操场跟他们切磋武艺了,”水清浅的声音不大也不小,“你们下场比武前,为什么要把上衣脱掉?”   谢铭歪头想了想,他还真的没注意过这个,“我没想过。”   “好吧。” 水清浅豁达的表示理解,“如果要脱裤子,会感觉怪怪的。”   噗——   小半个饭堂的军官们都喷了,叫人好是一番手忙脚乱。始作俑者却置若未闻,小口小口的吃着饭菜,对满身视线毫无察觉的样子。嗡嗡乱乱了一小会儿后,厅堂再一次恢复到原本的肃静样子,又是一片木头桩子样。水清浅心里叹了口气,怕是得入乡随俗了。   他没什么胃口。   “我吃完了。”   “吃这么少?”谢铭看水清浅的盘子有一大半碰都没碰,“不合胃口么?”   水清浅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好像显得他特别娇气似的。他到这里是要当一代高手将军,将来大杀四方,赫赫声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于是,水清浅:“我不太饿,上午的课程也不难,都不怎么费心力的。”   谢铭一记鄙视的眼神飞过去了:死要面子的小飞天,你怎么不提是自己没出早操没运动?谢铭懒得理他,指了指那边桌子上的小瓮,“菜要是没碰过的话,拨到那里。”   “喂猪?”   噗——   大半个厅堂的视线刷刷刷,再一次降临到水清浅的身上。   谢铭摸摸水清浅的头,不无怜悯地。看看,这就是没吃过苦的孩纸的天真,想当年,他在金吾卫里受考核的时候,可没犯过这种低级的错误。那时候天天累得跟死狗一样,有得吃就得感激涕零了,饿肚子被罚跑十里地更是家常便饭……往事不堪回首哇!   “不能浪费,那是给普通士兵的加菜。”谢铭解释。   “哈?”   “只有军官的伙食是荤腥有肉的,懂?”   所以,被水清浅认作是猪食的东西,却有很多人吃不到。水清浅抿抿嘴,他觉得刚刚那老菜叶子的苦味在嘴里悄悄漫延开了。水清浅一眼扫尽食堂里各式各样的小眼神儿,暗暗记在心里,寻思着回头一定找机会要重塑形象。   你说,机会怎么就来得那么快呢?   当天下午,某个走后门的就大显神威,把同期全体给秒杀了——在箭靶场。   “这个靶心好小啊。”水清浅当时这么感慨的。   “这里不是小孩子的游戏场。”顶着督校军衔的教官,忽然大吼了一句。   “你们是帝国的精英,是帝国的武魂,官家和帝国未来的安危将掌握在你们之手。”   “必须严格要求,最高要求。”   “这是训练课程用的箭靶。十中八是最低要求,你们每一个人,在三个月内,必须完成。”   “每次完不成的人,操场十圈。”   “一个月依然不能完成的,卷铺盖滚蛋。”   教官一句一句的吼,不知道是给全体受训学员的下马威,还是针对某个走后门的。   水清浅老老实实的站在吊尾处,一点没觉得人家在暗讽自己。他的骑御成绩一直是优等,剑术和箭术在太学也是秒杀级的,只不过很少有人亲眼看见,更少有人相信,但这跟水清浅没关系。大概这黑脸教官的要求高得有点吓人,队伍里其他人的脸色都不太好。这就更突出了某个心不在焉走后门的。加上这只废材早上不出操,午间吃饭又骂人糟蹋人,仇恨值拉的妥妥的水清浅,被教官第一个踢出来了。   “最后一名,出列。”   “十中八这是对他们的最低要求,你,是个例外。”   “靶心,十中六,完不成,操场十圈。”   对于这种放水,水清浅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至少,这位教官没有不负责任地对他直接放羊不管。   领了弓,拉一拉,架起来比划一下,这是调试。   架势是很标准的,一看就练过。教官面上的表情似乎不那么冷硬了。   然后水清浅又摸了摸箭翎,射箭哪那么容易十中十?你总要测测风向,试试这批箭的手感,神箭手也不能说一开始就百分百命中靶心,至少得有一两箭试水。哪怕十中六也可以称得上是‘良好’以上的标准。   水清浅调弄完了,拉开架势,嗖——笃。   十环压线,靠左下。   身后的队伍里有些小小骚动,这是很不错的成绩,非常非常不错的开门红——如果不是瞎蒙的话。   水清浅的第二箭,搭箭,拉起,放。   嗖——笃。   哗!人群里爆出一片噪杂,又是一个十环。这回是十环稍微偏右上,可以看得出来,这是针对第一箭后做出的微调。   然后,嗖嗖嗖——   第三,第四,第五箭……就再没离开过那块巴掌大的地方。   十箭完毕,   靶场,鸦雀无声。   十环大满贯,用实力说话,水清浅碾压了包括谢铭在内的所有学员,当此成绩最后被统计到将官处,顺手把羽林卫的一竿子将官也给秒了。   飞天儿,一个真实的,神奇的,各种神秘莫测的飞天儿。   晚上,营区宿舍   啪!   水清浅看着谢铭,又低头看看地上的茶杯碎片,再抬头看看谢铭。   “装什么无辜的小眼神?你有本事再给我嚣张啊!”谢大少骂骂咧咧一晚上了,还扒光了水清浅的衣裳,“看你还敢到处翘尾巴,臭显摆,再得瑟啊你!给老子滚到床上去。”说着,伸手又抓了药瓶,他得用药酒给水清浅好好揉揉。   下午连射两组箭,威风凛凛傲视群雄的水清浅,如今手臂脱力,喝杯水都握不住杯子了。      第112章 兵阵   在靶场大显神威的水清浅,之后,在兵阵上再一次大显神威,曾经对走后门事件大不以为然的将官们,彻底被折服了。   说起这第二次威风,是由一本《与师游清溪十日》的残稿引起的。   这手稿估计没什么人听说过,不过,说起手稿的主人,那绝对是家喻户晓、如雷贯耳,是被帝国尊为‘神将’的伯灵将军。此人一生戎马,两次扭转乾坤的战局奠定了晋帝国的强盛,从无败绩。伯灵将军的杀手锏就是他的兵阵,那真是天马行空变幻莫测,在战场上堪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可惜伯灵将军没留下什么阵法兵书。后人倒是总结了一些战斗经验,什么‘阵法十八篇’,什么‘伯灵遗慧’名头不少呢,可惜都是些皮毛。真正从根子上,从精髓本质上,领会伯灵将军的兵阵乾坤,却要依靠将军自己求学时代所录笔记。可惜年代久远、战乱等等诸多原因,也丢失得七七八八了——《与师游清溪十日》就是其中一部分学习笔记,内容也不全,后人东拼西凑的才凑了‘十日’。   残稿如此珍贵敏感,如水清浅这类权贵精英,也是第一次接触到。   今天主讲的是‘困龙锁’,用来围剿骑兵的。他们先在沙盘上排兵布阵,阵型摆完,再一起做演练推算,来体会阵法的功效。水清浅从头跟到尾,他发现了一点问题,所以在实践环节,他自告奋勇第一个上去做了变动。   谢铭:“我还有地方没搞明白呢……你这么快就有想法啦?”   “试试这样。”   水清浅在中阵右翼撤下一队重装骑兵,穿插了两队长戟兵,然后在阵眼前方添上两队轻骑,又去掉了神箭营,大修小改,好生忙活。包括教学的将官在内,都在耐心的看着水清浅的布局,旁观之余议论两句。本来就是推演教学么,任何人有想法都可以上来试着做些改变,这叫融会贯通。唯一成功与否的评判标准:不管你怎么变,兵阵的威力越来越大才行。失败的阵法就毫无意义了。   片刻功夫,水清浅改完了,整个阵法看起来更像只螃蟹,而不是之前的盘蛇。在这样的基础上,大家再一起推演行军,以检验这个新阵法的有效性。   “左前一队长戟兵进攻,斜入乾五位。”   “不行,重装步兵对轻骑,二比一。这个方向走不通。回撤,必须回撤。”   “应该迂回……”   “迂什么回,固防,应该固防。左防战损已经突破了一比五。”   “哦!该死,又是他的长戟兵。”   “好,时间到,报告队伍的伤亡情况。”   ……   “失败,下一组。”   “三组,目前你们还有最后一次冲锋的兵力。”   “下一组准备。”   ……   大约一个半时辰,先后四组进攻方败退,一圈小将站在沙盘旁边,默默看着沙盘上仅剩的残局,偶尔,也会扫一眼某个走后门来的纨绔。房间里安静的有点诡异。   “不是吧,你这个也行?”谢铭脸色难看地放下手里的指挥杖。   “穆瑜,你去中堂叫熊将军叶将军他们过来,立即过来。”李兴将军吩咐完,紧接着沉声下令,“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泄露,否则军法从事。”   “得令!”满屋子少壮军官齐齐一声低吼。   正在走神的水清浅被吼声吓了一跳。   教官看了一眼某个走后门的,心中充满了警惕,果然,是个飞天儿就得必须好好看牢了,不论大小,无论名气,无论纨绔还是废材,万分差池也不能有!   这个新版本的困龙锁阵法摆在几位老将的眼皮子底下过了一遍后,它的作用几乎可以肯定了,当然,真正的价值还要实地的派兵演练一番才能最后确定。不过,当下,有些事情还是先弄得明白一点才好。   “水清浅,说说你的想法。”   “《清溪十日》是不全吧?”水清浅很是肯定的猜想,“有几个地方肯定是后来人自己推断的,他们弄错了。而我,学过完整的困龙锁。将军。”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这不可能!”   “在哪里?你如何学来的?”   水清浅看看众位将军的眼神好像要把他掰开来从头发丝一寸寸往下查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误会了,“我没见过伯灵将军的手稿,但是我学过他老师的手稿……嘿!伯灵将军自己虽然对老师的身份讳莫如深。但他的老师可不是无名之辈,你们知道纵横派大家苏子吧。”水清浅:“他们是同门师兄弟。”   “什么?”   “这不可能!”   伯灵将军和苏子,这俩人难道不是生死对头么?伯灵将军是晋帝国的护国神将,可谓帝国奠基的基石;那位纵横派的苏大师,当年纵横阳谋,却险些一手覆灭了晋氏王朝。   “我以为,伯灵将军出山的时候,苏大师已是年过天命了。”有人推算年代得出结论。   “但他们确实是同一时代的人物。”又有人说。   “怎么会是师兄弟?哪里有针锋相对的师兄弟?”   但是,又有谁规定师出同门,就非得选择同样的路呢?尤其那个时代,群雄争霸,身在局中,他们确实很难判断谁有一统天下的霸气侧漏。不过,如果伯灵将军与苏子确实是同门师兄弟的话,那么伯灵将军的老师的身份,确实不是什么秘密。   苏子,纵横学说奠基人,学者,作为晋帝国曾经的大敌,死后却依然被东洲文史认定冠上‘子’这样的尊称,其身份地位不言而喻。就是这样一位发扬了一脉学说的大贤学者,生前不止一次提过自己从‘鬼谷’,并且坦然承认自己的纵横学说也出自老师的教诲。鬼谷,尽管一听就是假名,但至少这代表了确实有一个活生生的思想、谋略、兵法大成之人物曾经存在过。所以,对于这位鬼谷大名,似乎大家都不太陌生。   好吧,四百多年前,有位隐居的鬼谷大师,他不仅是纵横派学说的鼻祖,苏子的老师,现在大家知道了,这位鬼谷又在几十年后教出了一位帝国神将,为东洲帝国的大一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毫无疑问,这是一位集思想兵法谋略于一身的大能人士,可那又如何呢?跟水清浅眼下摆这困龙锁有一文钱关系吗?   或者,   “难道,苏大师所著的《捭阖》经典里暗藏兵法阵法?”立即有人脑补。   水清浅摇摇头,“不,是鬼谷。他是我的玄玄玄祖,我七岁的时候读过他的东西。”   众人:ミД彡   水清浅:干嘛啦,人家也是有家学渊源的。   羽林大营的操场,五百人的兵阵黑压压的铺开,靛衣的步兵,赭衣的车兵,重装铁甲,银白的轻骑,还有长戟兵,神弩队……五百人的各色兵种交杂在一起,猛然一眼只觉得一片杂兵,乌合之众,但若了解此阵法底细的再琢磨其中,就会发现队列横竖纵深丝毫不见紊乱,阵容对称,兵力进攻力远近交错,偶尔几处间隙,隐约可见剑影森然,竟似细细密密暗钩遍布的一张网,真可谓‘心思歹毒’。   在这个大阵的另一面,则是东洲帝国堪称经典配置的铁骑军,一水儿的黑衣黑甲将士,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分类站队,就方方正正的列在那,八百铁骑军容整齐,纪律严明,战马,□□,利刃,重盾……果敢坚毅,杀气四溢。   双方各就各位黑压压的一片,校场四圈是塔楼,供给对峙双方的旗兵和指挥官,另有东西南北的四座塔楼空出来,却是给场外观察团准备的,战场观察员的身份不低,一眼望过去,一排肩甲前系金边五色锦的绫结,这意味着都是将官的等级。   一声长号,战鼓乍响,战马嘶鸣,轰隆隆的马蹄声激起地面上的石子跳动,在尘土飞扬的一片黄褐尘雾里里混着铁血将士们的出征低沉喝声,大战拉开序幕。   作为进攻的一方,那方方正正的黑色骑兵方阵,喧起大片尘嚣,轰轰隆隆的黑色铁骑跑开,马蹄声震得人心跟着颤抖。黑色的铁骑流出,渐渐形成一把三角形的尖锐棱锥,锐不可当地直冲那一团五色兵阵,其势像一把刀,闪动着锐利的光芒,其状更像一支铁箭,势要直戳穿对方的心脏。   而相比进攻方的气势恢宏,对面那个花里胡哨的防御阵法此时此刻看起来脆弱的就像一只美丽漂亮的五彩泡泡,似乎只要一瞬,只要短兵相接的那一秒,啪的一下,泡沫就会破灭,骑兵阵将大获全胜,演练至此结束。大半所有观察员都禁不住有这样的猜想错觉时,两军相接了,势不可挡的黑骑兵,就像事先预想般的直入阵中,强势挤压得泡沫变形拉长,接下来便是被碾压,变形,即将破碎,差一点就破碎,马上就破碎……没有?那仿佛脆弱的兵阵最终并没有像人们预想中的那般一触即碎,当尖锐的黑色利刃刺入,却没有轻易刺穿,黑色洪流的铁骑军被挡住了,被那层看似脆弱的五彩泡泡给‘黏’住了。困龙锁仿佛变身成了一片沼泽,任铁骑气势汹汹而来,刺入,一步,两步,三步,再难寸进,陷入泥潭,进退两难。前一刻明明还是一面不可直面锋芒的利刃,下一刻好像利刃被裹了布条,刺不透,斩不断,甩不开,黏黏糊糊的被对方贴住,缠上,陷进去,包个密实,然后……然后……就没什么然后了。   那团五彩的杂兵团黏黏糊糊的挤上去,挡下最初的冲锋黑铁骑后,开始它慢慢的蚕食,后续骑兵见势不妙,立即撤退,说是蚕食,可仅仅这一进一退功夫,这一队冲锋骑兵就被咬下去一块肉,撤回来的点点人头,一半都不到。   四处的塔楼里不约而同的响应起小小的骚动。这种绞杀骑兵的兵阵对于东洲绝对代表着非凡的意义。虽说东洲也有数万骑兵,也有养马草场,平日也有大众喜闻乐见的赛马会,打马球还是权贵子弟们的心头爱,可毕竟跟游牧民族对待马匹有着本质的区别,人家是与生俱来的,小小孩童还没有马腿高呢,就知道骑马放牧杀野狼。东洲这边的骑兵全是抗锄头刨大地的出身,要想成为合格的骑手,那真是真金白银在草场里堆出来的。   搁着以前,也许这困龙锁的威力还不让人觉得怎么的,但是自打阿兰草原铁骑和康居乌孙那点破事儿被内阁拿到台面上讨论了一番,这类阵法就再不会被等闲视之了。关于遥远的阿兰游牧铁骑的威胁,在文人看来也许还很遥远,在军人的眼里,十年二十年,难道很长么?也就勉勉强强够训练出一,二代骑兵罢了。光是几十万匹马的生养,就不是仓促七八年能成事的。   如今见识到了这个困龙锁的威力,让诸位观战的将军们眼皮忍不住一起跳。   作为羽林大营的最高长官,熊辉将军一个眼神过去,立刻有副将转身下了塔楼,找来传令官,“下令操场清场,闲杂人等一概回避。”   “将军,要报给枢密院么?”   “先不急,看看这困龙锁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我看差不了。”   “别的不说,要是伯竹那老小子听到信儿,一准儿过来瞧。”   一众将官们在塔楼上议论纷纷,等着下面重整队形。自然,刚刚那一出短兵相接不过是演练的最开场罢了,骑兵小有损失,困龙锁的兵阵也并非全然无伤,待身上沾了墨迹代表已经‘阵亡’的士兵统统退出操场之后,骑兵的第二回合进攻即将到来。兵阵千变万化,骑兵也不是白给的,除了直面冲锋,骑兵冲锋也有包抄阵,迂回阵,片阵,尖阵,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重整旗鼓,再来一决高下。      第113章 水清浅出事了   兵阵经过最初的试演,证实了其对骑兵的强大绞杀功能,然后这件事就被上报给了枢密院,之后,几位荣休的军方大佬还有军部当前的当权人士齐齐出现在操场上,他们将亲眼验证困龙锁,决定这个战阵的地位和推广,而这一次,水清浅也被叫到观察塔楼上,作为困龙锁的理论讲师,跟一群将军们一起观看战阵试演。   战阵一开始,水清浅就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再看一会,脸色变得不那么自然了。如今战场上的阵型已经与纸面上的困龙锁有了相当大的区别。说白了,水清浅摆的是理论阵型,他的困龙锁很完美,在沙盘上,面对各色骑兵兵种几乎都是大杀四方,但实际布阵中,无人能保证阵中的力量真的有理论上的那般平衡可靠。一组新兵□□队和一组老兵□□队,放在沙盘上他们都是‘一队□□手’,但真在战场上他们发挥的作用天差地别。天知道,也许胜败只在微不足道的某个新兵身上,或者某个指挥官的一个正确或错误的判断的能让一场战斗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水清浅与诸位将军们的差距,在真实的操场上,表现出了天差地别。真实的战场上,统帅永远不能寄希望于手下的兵永远处在最理想的状态。一个成功的统帅必须知道如何新老搭配,如何强弱搭配,如何在兵源不足的情况下,依然最大程度的发挥每个士兵的能力。如何在战斗中,让新兵最快的变成老兵,如何最小的减少老兵的消耗。这些学问才是实际的,真实的、有用的。   水清浅的错误在于他追求完美,完美的兵阵从来都是不存在的。第一次看到真刀真枪的战阵,这一声警钟敲得水清浅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下面的战斗激烈并且精彩,水清浅却背着手越发站立得身姿挺拔,表情平淡。   “清浅,怎么了?”最先发现水清浅不对劲的是英国公。   水清浅沉默一会儿,才生硬的开口承认,“我摆的那些兵阵没多少用处,它们太‘完美’了,根本不可能存在。”他脸色不好,受打击了,但最终也实事求是承认了自己的理论过于幼稚。眼前的兵阵已经跟水清浅摆在沙盘里的很不同了。看来是将军们做了必要的调整,实践演练的时候,根据兵员的实际情况做安排,让它更真实,更接地气。   英国公点头,直言不讳,“是的。在战场上,我们从来不用上‘完美’的兵阵。”   邵老国公,“所以有‘纸上谈兵’这个词。”   叶将军,“兵阵对将者来说,它永远只是个架子。”   诸位将军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那只小飞天脸色越来越黑,嘴唇抿得越来越紧,站立姿势却越发挺直,有股强撑英姿的感觉。熊将军拍拍水清浅的肩,语气一转,“放松,小校,战阵从来都不会无用,只有兵阵架子搭的正,战场上,我们才可以预判得准,取得胜利的可能性才大。”   封将军,“兵阵就像盖房子打基。地基打得牢,房子你想盖歪了都不容易。地基打得歪,再好的房子也一推就倒,越完美的兵阵就是越牢的地基,因为在最理想的状态下,它是完美的,它是所向披靡,不可攻破的,我们在战场上无论如何变阵,都是最大限度的靠近它的完美。你明白么?”   水清浅:“是,谢谢封将军。”   安国公,“你还小呢,清浅,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将军,光学武艺不成,光看兵书也不成。兵书谁都能看,兵阵背了就会。帝国每年培养了那么多校尉,他们都学过这些,可能成为将军有几个?真正上了战场,能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又有几个?依靠兵阵百战百胜的将军,五百年了,却也只有伯灵将军一人。”   “我知道你对伯灵将军的战阵很有研究,但我们希望你能通过这一次,学到更多,不仅仅只是理论。”   “是,将军。清浅受益匪浅。”   水清浅好像一下子成熟了不少。   这场封闭的操演练阵足足进行了一个月,期间,水清浅忙得□□。   水清浅奉命开始对《清溪十日》进行修补。乌金阵,火煌阵,暴雨阵……大大小小的,被水清浅定下来最终需要修改补充的足足有十二个兵阵车阵。一个月的功夫里,水清浅只勉强完成其中四个兵阵的大致修缮。这些成果会陆续出现在操场上,进行初步的实践检验。他的进度不算慢,因为外面的真人操演也需要水清浅在场旁观,发表看法,回应诸位大人关于理论的询问。待真人操演之后,水清浅还得配合诸位将军,回到模型盘上做总结,或者进一步的修改,定式。   水清浅在操场和沙盘两边跑,谢铭他们被抓过来当帮手。战阵本来也是他们的必修内容,正是一举两得。水清浅牵头布阵讲解,一屋子校尉军官围着沙盘进行推演解析,由此,水清浅成了这门课实际的授课先生。大家几乎都是同龄同辈,平时一起狩过猎、打过球、吹过牛……水清浅别想用教书先生的身份镇住场子,他的课堂上吵吵得沸反盈天。   谢铭他们一众被细分为四组,转着圈用各种兵类纵横组合要毁拆水清浅的兵阵,水清浅便围追堵截,改了修,修了改,期间讨论,争执,彼此指责犯规作弊,打出火气的时候真身肉搏、拳脚相向也是家常便饭。水清浅从没有当先生的自觉,说急了一样上去挠人。这一天天乒乒乓乓的,随着每一个兵阵的完善补充,大家脸上都新添不少皮肉伤。打出来的情谊一日千里,兵法也学的更为透彻。就是这一拨青少派,日后纷纷成长为帝国大人物,名将闪耀,青史留名,当然也不排除他们碰到了机遇,真正经历了帝国大战。   水清浅一忙就是一个月,但羽林营里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只完成了两个兵阵的测试。剩下的据说就不在羽林大营里进行演练了。说是羽林卫大营的保密性不足,地方太小,兵种太少,不利于发挥,等等。所以军部的人早有人提议去西山大营,观察团的将官级别也要扩大,有人还提议要等边塞几个将官换防回都再做安排。   如果换了地方,水清浅会不会继续参与,军部也是有争议的。这一段时间水清浅表现非常出色,但是,考虑他的年龄,他的身份……无论他展现出多么潜质的指挥天赋,也没人会指望让水清浅真的亲身上战场,于敌阵中杀个七进七出,取敌首于百万军之中……他自己倒白日做梦呢。大概唯一值得肯定的就是,这件事之后,水清浅在帝国上层武将中的口碑非常好,某人走后门的形象也大为改观。   “飞天儿,名至实归,实在不容人小觑。”   帝国将军们如今不得不承认这句话。   “我曾听有人说那小飞天一向乖张跋扈,常常气的太学师傅告御状,如今看来,倒更像小人中伤。”   “是圣上英明,远见卓识。”   “至少在行军布阵上,是个人才……”   现在教官们凑在一起,三句话离不开谈论水清浅。不仅仅是闲话八卦,这样的水清浅值得另眼相待,凭着这份家学渊源,日后这只小飞天出将入相简直没什么值得质疑的。到时候,他们现在的苦心教导之功,代表的就是面子荣光,还有更多实惠的仕途资本。   话说,诸位将官正得寸进尺地未来畅想呢,医务营突然传来消息,   水清浅出事了!   出大事了!   水清浅平时玩个水墨、拨个琴弦,好像弄得他文弱公子哥似的,但你想想,他在乡下当野小子时,上山爬树,下河摸鱼,特别皮实,加上这些年的太学武功课,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那真的是字面上意思,所以,水清浅从来都不弱鸡,所以,这真的是个误会。   话说,为了修补那个兵阵,前后一个月,水清浅一根蜡烛两头烧,每天睡不上两三个时辰,黑眼圈就没见小,大概水清浅自己也发现最近身体熬得有点虚,待又熬一个通宵之后,天蒙蒙亮,水清浅决定跟谢铭一起去上晨练。跑步锻炼这一招还是当初他跟姬昭学的,跑出一身汗,再泡个热水澡,再休息,恢复体力和精神的速度会特别快。水清浅这是在做自我调节呢,只从这一点看,也能证明水清浅这些日子真的成熟不少,让人难以想象他俩月前还严重中二到男扮女装骗了满城的人。   可谁也没料到,晨练二十里热身跑,从小校场到杀狼台再折回来,前脚迈入校场,后脚水清浅忽然脚步一软,踉跄,然后噗通一头栽地上,无声无息昏过去了。把大伙吓得差点炸营。这只小飞天多矜贵啊,官家亲自教养,首辅嫡孙给扛行李大包……   水清浅被谢铭第一时间扛回医务营,孟少罡看到人,做了诊断,生吃了这帮兵痞的心都有。官家把人交给你们手里,还不是正式学员呢,你们就真敢把人往死里操,宁仁侯府那是个什么样的凶残名声?都不想活了,是不是?上一次他家小师弟出意外,一窝子护短家长手狠心黑地血洗世家门阀几百口人,眼睛都不带眨的。你们倒真敢。   “清浅到底怎么了?”   “操劳过度、体力透支,还有饮食不调,因少食而气力不继……”   “等等,等等,”封冉打断孟大少,“前两句我明白,后面,后面那句是什么意思?”   谢铭烦躁的搓着头,“你难道在告诉我,清浅吃不饱饭?是饿的?”   “哼!”   “搞什么!”封冉突然炸了,一声暴喝。   “你给我小点声。”   “放屁!”封冉转过头,对准火力朝谢铭猛轰。“你怎么没好好看着他?他吃没吃饭,你看不到么?官家把人好好给送过来,三个月过后我们得全须全尾的把人送回去,这才几天哪,出了这么大篓子?”   “他怎么没吃啦?”谢铭也被冤枉的暴跳,“昨天我还□□给他买了芝麻街的发糕。”   “查!就从昨天的晚饭开始,从伙房开始。”封冉面目狰狞,风风火火的出去了。   不查清楚,怎么跟官家交差?   ——官家,清浅没啥大毛病,就是在我们营里被生生给饿昏的。   所以,彻查。   查不出原因,他们一个也别想好。   很快,原因找到了。   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   伙房大锅饭,公认的糙,水清浅有点不适应。当然,比起挑三拣四起幺蛾子,水清浅的态度很端正。难吃他就少吃了一点,难道少吃一口会饿死么?要是真饿狠了,就没食不下咽这回事了。如此看来,一没叫苦,二没抱怨,水清浅应该受到严重表扬的,可惜,他病了。更不幸的是,挑食的行径最终被查个底儿掉。   同是这一天,太阳还没落山呢,官家派了嬷嬷,尚食监派了厨子,太医院的太医没敢走,家长拉来成车的好吃哒……水清浅累死累活两个月的树立起的名声,仅仅不到一天时间就彻底败坏了,声势碾压全帝都公子哥,成为永远铭刻在帝都纨绔榜的首位,百年之内,无人超越。   水清浅这边高床暖枕的还没醒呢,他那光辉灿烂的娇贵名声哟。      第114章 探病   水清浅窝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身后靠着软枕,心里眼泪哗哗淌,他从来都没被坑这么惨过。   “……这是个误会,我不是不能吃苦。”   “是是是,你当然能吃苦。”谢铭手里端着一盅鸡汤面片,夹了一筷子投喂,“来,张嘴。”   水清浅吃了一口,含糊不清的坚持,“所以我不才要走……”有小道消息传来,羽林卫要把某个走后门的请出去,吓死人哪,他们的庙小,容不下真神。   谢铭心里也是一片哀嚎:亲娘嘞,还有俩月,够把我们吓死八个来回的。面上却只敢装狗腿子,“那是!你哪能走哇?圣人金口玉言,都说让你一直跟到结束,就是少一天也不行。咱不行半途而废的。”   水清浅不知道某人已经叛变的本质,对谢铭的狗腿态度很是满意,一扬下巴,指挥道,“那你把他们都赶走。”   谢大少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咳,那啥,你这不是病着呢么……”   “我能吃苦!”   “是是是!!!!!”狗腿子谢连忙舀了一勺鸡汤喂过去,“没人说你不能吃苦。是我……呃不,是他们,他们不忍心看你吃苦。”   水清浅毯子一拉,扭身趴在床上,不稀罕理你。   谢铭苦缠了一会儿,无果,只得苦着脸出去了。   水清浅裹着被子哀悼自己光辉万丈的形象一去不返,正憋着劲儿想咸鱼大翻身呢,忽然听到院子里平地又一起哗然。   这又是哪个‘惊喜’到场啦?   水清浅头蒙上毯子,心底酸得一把血一把泪的。这两天,时刻临门的惊喜败坏他原本不多的正面形象。比如,那碗用参茸干贝鲍鱼煮出来的鸡汤面片;再比如,门外头守着的那俩嬷嬷。   苍天哪!   大地呀!   六月飞雪的冤哪!   打娘胎里出来,水清浅就没使过奶嬷嬷,十五岁了,临要成年,官家给派过来俩嬷嬷照看衣食起居,还当着满院子将士的面……   其实,就是故意坏他名声来的吧?   这才是针对他□□逃学的惩罚吧?   水清浅缩在被窝里,心头咬着小手绢的各种沮丧,这时,眼前豁然一亮,毯子被扒拉走了,他回头,床边站着一位金冠仕服袖带云翎纹的威仪青年,正是眼下赫赫声威的秦王殿下。   “昭哥,”水清浅扯扯嘴角,爬起来,有气无力的招呼。   “不烧了?”从水清浅的额头上收回手,姬昭大马金刀的坐在床边。   “我本来就没事。”   “是啊,你当然没事。封冉就差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以死明志了。”姬昭摇头。   水清浅现在顶不乐意听这个。他上下打量姬昭,自从姬昭在中枢领了差事,好像就忙得不行,约他一顿饭都难,如今秋高气爽,所以,督河官终于可以卸任了?水清浅不清楚这活到底有多累,但姬昭这明显晒黑变瘦的脸,想来就特别特别辛苦,还有刚刚摸他额头的手,糙得都有点扎脸了,这可是一品亲王殿下呀,黑糙得都快赶上码头抗大包的,想想其他几位养尊处优肥头大耳高高在上的亲王们,水清浅心里的不平业火一下子就烧起来,又在自己小本本上狠狠记了一笔。   “怎么今天有空过来看我,最近不忙了?”   “特意来见识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小飞天。”姬昭哼声。说着,伸手从袖袋里摸出一只碧玉嵌象牙透雕的龙戏珠腕镯,蛟龙争抢的宝珠就是水清浅那两颗金灿灿的海珠,一首一尾相互呼应。玉石,象牙,海珠,都是又坚又脆的东西,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弄的,工匠竟然把它们三个完美融合到一起,做成一只精美贵重的腕镯。所以,姬昭不仅把海珠还回来了,还花费了一番心思,工匠的高绝手艺且不说,至少如今,这两只海珠真成名副其实的海龙珠了。   水清浅张着嘴巴吃惊。   “过来,”姬昭拉着水清浅的手,亲自把腕镯给他扣好。“好生养着。”   “我我我……我都多大了还带腕镯。”水清浅结结巴巴的,又高兴又有点臊,别看他厚着脸皮缠官家帮他要回珠子,现在他家阿昭哥哥郑重其事的把海珠还回来了,此时此刻他也觉得脸上发红发烫。当然,不好意思是一回事,让水清浅把海珠再往外推,这大方是怎么也开不出口的,哼哼唧唧的左右言他,“只有小时候才带项圈和手镯呢……那,我那儿还有两串五彩软玉,我我我跟你换。”   姬昭笑了,就势捏了一把脸蛋,“行了,我还缺你那两块玉?”姬昭原先没以为这珠子珍贵,收也就收下了,后来知道真相就决定还给他。本来也没着急,可鹭子这次昏倒跟两颗珠子离身真没关系吗?姬昭不敢赌,反正知道水清浅出事,他就尽快来了。不过,关于这个珠子引起的小风波,姬昭忽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跟父皇说过什么了?”   之前的流言,姬昭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去解释,未免显得小人心肠。有时候就是这样,本来是个屁事儿,解释了,就好像另有猫腻。另外,姬昭想在中枢站稳脚跟拓展人脉,总得干点什么展示手腕,督河官是辛苦了点,但横跨四部司,换个角度想,机会难得啊。辛苦没白费,前些天,嘉佑帝跟姬昭谈心,挺好,爷儿俩目的一致,感情越发夯实了。   “我能说什么吖?”水清浅摆一副嫌弃的样子,“是你自己那个妾做事不靠谱,我只是告诉官家,他眼光不行,我才不要他给找媳妇呢。”   姬昭一滞。看进水清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真诚依旧,清澈如昔,再也忍不住伸手把这只小鸟揪到自己跟前,额头抵着额头,无声道——谢谢。水清浅顺势双手搂住姬昭的脖子,挂在他家昭哥身上,俩人谁都没开口。   姬昭回帝都之后,有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娶媳妇。根据世俗规则,姬昭这也算大龄单身男青年,婚事对秦王殿下已然非常重要,因为娶了正妃就等于成了家,开府建牙就是立业,成了家,立了业,在世俗的概念里就是长大成人,成熟有担当,可以被委以重任,比如立国储、比如治天下,虽然这荒谬的因果关系跟姬昭的真正实力没扯上半点关系。   成亲是水到渠成的,默许的人选是他母亲的姨表妹家的孩子,崇阳伯家的嫡长女,门当户对,亲上加亲,早在两年前两家就已经有了默契,一切只等姬昭从南疆回来。去年年底姬昭终于定下要回程日子,可谓万事俱备,可没等启程呢,一声噩耗传来,那位姑娘不知怎地冬日里一场大病,没了。   好吧,以姬昭的条件,再说一门亲也不难,身份地位摆在这里,门当户对加年龄合适这两条下去,范围就小了很多,有出身明摆着,候选人的品行才情大致靠谱,秦王殿下不会特别看重这个,毕竟他不是贪恋风花雪月的毛头小子。待圈定人选,只要他点头,女方应该没什么好嫌弃他的。姬昭甚至都不在乎妻族是不是真有实质的助力,秦王殿下手中实权不少,势力太强有时候也不是好事,太具威胁感,他还不是皇储呢。   结果,就是这么宽泛的条件,从今年年初到盛夏,直到现在,连候选人的影儿都没看到。秘辛捂得严实,外人不知道,但姬昭知道已经有两个适龄的正妃人选都或多或少的出现了意外,不得不被划除名单外……姬昭的心情也真是哔了狗。   所以,这件事怕是不易了。   也不见得都是给他使绊子的,还也许因为太抢手,秦王殿下被当成家族的登天梯呢。豪门大族撕逼起来,那绝对是阴风细无声,血雨潜入夜。姬昭刚回帝都没多久,就察觉出了端倪,也隐晦地跟嘉佑帝提过婚事的问题,但他爹没反应过来,整天傻乐呵的忙着帮他相看,事已至此,姬昭没办法再说什么,只好挤出有限人手暗中四处救火,他可不想自家后院真的被人戳成筛子。一根蜡烛两头烧,姬昭天天发愁人手不够,前些日子忽然时来运转,他爹不知怎地开窍了,终于察觉出这件事有问题,还别别扭扭的暗示他婚事恐怕要暂缓,还对姬昭好生一番安慰,还补偿似的赏了他一堆东西……现在想想,也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水清浅的贡献。   在史书里,飞天儿总是忠君、爱国、爱民,他们总是出现在国家最危机的时刻,他们总会力挽狂澜,安定社会,开启太平盛世……但这些只是书面文章罢了。真实是:政局更迭,飞天儿作为胜利者书写历史。用灿烂的溢美之辞掩盖了祥和背后的狰狞、盛世背后的血雨腥风。从这只小飞天知道他的阿昭哥哥是皇子之一的时候,就注定皇位归属,那些其他高高在上的殿下们连根毛儿也摸不到了。   在储位未定的大局下,姬昭的每一个举动都踩在一些人的神经上。因为姬昭本身就是出身最尊的皇子,先前他年幼,他那班哥哥们还能凭着亲王爵压过他一头。一朝封亲王,姬昭跟诸位哥哥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加上他的母族,他的帝宠,他的能力,若再加上妻族……这位王爷的竞争力实在太凶残了,太容易被人联合组团刷。不过,姬昭也不是吃素的,秦王殿下如今腾出人手,专注走在事业的大道上,就等于让他的皇兄们无路可走。尤其,他手里还有捏着一个绝佳的切入机会。   说起来,这个机会也是水清浅给他的——就是水清浅险些被蔡忠棠强买做娈童那件乌龙。因为涉及水清浅和皇室的名声,所以,皇帝老爷以少见的果断,当时直接就把蔡忠棠给灭口了。知情人就是在场有限的几个人,顾及宁仁侯府的面子,都不用圣人亲口吩咐,青离和几位御前侍卫很有眼色的把事烂到肚子里。而水清浅作为当事人,转身就去军营报到,做他的将军高手白日梦去了,所以,蔡忠棠莫名被灭口的事,在外人看来就极具神秘感,属于内情重大。   魏王府并不知道这件事。但莫名失踪一个副管事,还是一个近来比较受殿下青眼的副管事,怎么能不去找呢?所以,魏王府这一查,就触了雷。没摸到门呢,青离总管就奉命到了魏王府,公开申斥了暄殿下家的福贵大公公,没提具体原因,反正话里话外全是警告谨守门户的敲打。据说,魏王也挨了训,官家关起门来父教子,旁人是不知道的。   无论魏王,还是福贵大公公,恐怕都被训得一头雾水。魏王姬暄万万想不到这番申斥是他府上一个副管事的猎艳招来的。青离也知道暄殿下这次恐怕确实很冤,可水清浅被误做娈童的事,但凡传出去一丝风声,水清浅的名声,宁仁侯府的名声,皇室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石大人又会摆出怎样一个凶残嘴脸,谁也冒不起风险。所以,青离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能暗示:那位失踪的副管事,就此打住,不要继续查了。   蔡忠棠只是个小人物,他是魏王府众多副管事中的一个,还是一个没念过什么书的乡下小地主,他给魏王猎艳,只为讨好魏王,可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让姬暄魏王殿下着了慌。争夺储位的皇子,私底下肯定有不想为人知的小盘算,有些秘密,魏王绝对不想让自己的父亲知道。皇子做些小动作,再正常不过。唯一的问题是,魏王不禁思考,到底蔡忠棠干的哪件差事犯了父皇的忌讳?是自己手上哪个秘密,被皇帝亲爹发现了?   因为青离大总管的警告,魏王十分肯定明白父皇因为某件事生气了。作为一个正在积极表现自己的皇子的正常的反应是:不能坐以待毙。不管父皇不满了什么,魏王都不想在如此关键的时期,任由皇帝对他的不满继续扩大。有俗话说,亡羊补牢。只是话又说回来,这个时候,如果魏王被任何一个误导性消息干扰了,做出错误判断,昏招连出,那很有可能连回头的机会都不会有了,通向天下至尊的路,一向是一路走到黑。   姬昭本来应该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可如今某个挂在他的脖子上的小飞天,小嘴贴在他耳边只轻声说:暄殿下的一个管事被官家秘密处决了。   水清浅没提前因后果,姬昭也不必太仔细了解内情,他只需懂得去好好利用‘秘密处决’四个字就足够了。让敌人自乱阵脚,内部崩塌,永远比真刀实枪的死拼有意义。“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这是纵横学派的精华思想,那只小飞天七岁受过他玄玄玄祖的教诲,十五岁读过《鹭子的人生日志》的姬昭也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那句话的意义就是:   机会难得,仔细把握。    第115章   第116章 四面八方的赞誉   水清浅好吃好睡的休养了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儿,结果,人家羽林卫大营借口这件事还就不想要他了,要把他开除。据说,原先收他的时候,羽林卫这边就被宫里耳提面命的一番:好好操练他,小心别磕了碰了伤了;教些真东西,呃,不能让他一根筋走武勋;注意帮他拓展人际关系,也要防着闲杂人等靠近……种种自相矛盾的奇葩条件人家羽林卫都兢兢业业的做了,没出差错,哦,现在又嫌羽林卫伙食不够标准啦?   不好意思,庙小,供不起这座大神,趁早,请走。   水清浅差一点就信了。要不是随即他收到另一方的邀请…………   水清浅拿着筷子扒拉着汤盅里的虾米,好像要摆出一朵花,就是不好好吃饭。   “都多大了,还在饭桌上玩。”圣人板下脸教育孩子。   水清浅放下筷子,然后没精打采地抬头问青离,“离叔,这碗是什么?”   “这是尚膳监特意给您准备的鸡汤面片……”   水清浅的包子脸一鼓,“这是谁起的破名字?你说你也好意思叫鸡汤面片。端上来的时候,老远就一股参茸的土腥味,入口不是海参就是干贝。我怎么没见到鸡和面片呀?”   闹别扭呢这是。   嘉佑帝接到羽林卫的报告,说水清浅这两天闹情绪闹得厉害,所以就把人叫来了,是该说、该骂、该打,等闲人哪管得了他?   “怎么样,住在军营里转眼也有一段日子了。”官家擦擦嘴,起了话头。   “没意思。”水清浅哼哼唧唧的。   “怎么说?这些日子朕一直听有人夸你呢。”   “哦……”   “给朕好好说话!”   “当初说好的,我去参加精英训练,可不是去上课哒。”水清浅觉得自己反驳的理直气壮。   可圣人只是抬抬眉毛,据他所知,这只小飞天在军营刷声誉破表,全是源于他的课堂。   最开始,水清浅只是给谢铭他们这些同期的训练人员讲解兵阵,兵阵被证实有用之后,一些大人物也参与进来了。并不是哗众取宠的安排,鬼谷那些理论兵阵只有水清浅知道完整版。第一拨听讲的有限几个国公级大佬,大约就是操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鬼谷兵法有什么新鲜观点’的打酱油心态听的,却没有想到,当水清浅真正站在一屋子将帅面前,开展他的兵阵理论之后,他的表现完全叫人惊艳了。   水清浅的讲堂并不算正式,他没能像寻常先生一样高高的坐在讲席上。考虑到他的年龄和资历,还有身经百战的胡子一大把的祖父级学员,水清浅也摆不出先生架子就是了。就这样,大家围在沙盘边上,看水清浅摆出了一个经典骑兵阵,   “骑兵冲锋阵,经典的进攻阵。”水清浅指着沙盘上的模型,下巴拄着教鞭上,“经典之所以被叫经典,就代表了它经住了各种天时地利人和的考验。这个阵法没有什么好说的,它就该是这样。‘魔鬼哭谷之战’ 用十万骑兵的生命验证它的作用。”水清浅举了个实战例子,“冲阵对冲阵,久战沙场的老兵,严谨的指挥官,指挥没有失误,战阵没有纰漏,最后是两败俱伤。二十万生命,我说的是包括马匹在内,战死沙场,大概是诸侯混战时期代价最昂贵的战役之一了。”   水清浅忽然摊摊手,“我第一次听到‘魔谷哭谷’这个名字的时候,是有点害怕的。”   几位老帅都被逗笑了,就像对待自家淘气小孙孙的那种纵容宠爱。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地方起这样的名字,所以就去问了,然后又查了书,知道那个地方曾经有这么一场战争,白骨皑皑,阴魂不散。但是在那之前,”水清浅话题一转,“那个地方被叫做紫花谷,是方圆百里之内难得的一处苜蓿茂盛的山谷。之后我又多读了点东西,发现一个有趣的说法,在集县那片地方,是终年风沙不断的,所以当地百姓戏称他们那儿是‘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六个月’。魔鬼哭谷因为有大山遮挡,才留下一片适合马匹修养的地方,所以当时骑兵大战会发生在那里,似乎可以理解……”   水清浅滔滔不绝的讲起人文地理,引起了几位老将的兴趣,天时地利,这是为将者的必修课,水清浅年纪尚幼,在谈起战法战役时能关注到周遭地利,这让他们感到惊喜,虽然还不知道水清浅的重点何在,但这些老狐狸精们可不认为是小孩子在这闲扯淡。   果然,水清浅说完地利,又开始讲天时,“大战发生在四月,根据坤舆志上的记载,春季多吹西南风,风沙起地七尺有余,数日天色昏黄,有如阴霾,百尺之外不见人。魔鬼哭谷青草遍地,情况要好很多,所以成为两位主帅的首选之地,水到渠成。”   “兵源完备,指挥无错,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用完美的准备和最惨烈的结果告诉后人一个道理:骑兵冲锋阵是完美的。正是因为完美,所以胜负关键不再是战阵。”   水清浅用手中的推杆,把代表宋国骑兵的兵阵向后撤退,把代表虞国的骑兵向前进攻,假如宋国骑兵败退,一直败退,败退军队穿过紫花谷,再向后败退,两组军队先后到达这片空地。就是被当地人戏称‘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六个月’的荒野中。   “四月,西南季风,风沙起地七尺有余,数日天色昏黄,有如阴霾,百尺之外不见人踪。”水清浅重复了坤舆志上的话,然后手中推杆轻轻一拨,代表虞国的旗帜倒了。   “迎风而战,必败无疑。”这是水清浅最后的结论。地上的沙盘,让水清浅仿佛看见了曾经那场惨烈的血色漫天,他觉得有点遗憾,有点伤感。   一室安静。   诸位老帅看他的眼神开始不太对劲儿了。   大概是察觉屋里太安静,水清浅回神,一抬头就看见诸位将军盯着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正在盯着他的是一群手沾鲜血的沙场战将,还真有止小儿夜啼的恐怖感。水清浅忍不住后脊梁发凉,他看看沙盘,再回想自己的备课,应该,大概,也许,可能没有很大的漏洞吧……   算起来,水清浅玩小半年纸上战术了,前后两三百年的战史也撸过一遍,从他最近的战果看,至少梅将军并不认为他的战术策划幼稚儿戏,所以…………水清浅迅速的在脑子里过了两遍,觉得自己的结论应该能说得通。反正他尽力了,说错了也没啥大不了的,水清浅的心脏和脸皮在梅将军反复打击下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呃,自己还小呢,还小呢。   心里是这么想,但在一片针扎一样的目光下,水清浅的脚步控制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还不忘辩解,“我知道你们想让我讲鬼谷兵阵,但是,但是战阵的开篇就点明了战阵从来不是必须的,胜利才是唯一。我今天主要的意思是,战场变化无常,不能太依靠书本上的东西,即使是经过无数次证明成功的完美战阵,也不能代表什么,是吧……嘿呵呵,”水清浅干笑几声,“诸位大人都是沙场名将了,肯定都知道这个道理。我这就是废话,但但但我我这就是一个开篇,不能不讲的,对吧?”大佬们的气场太强,吓得小虾米都要结巴了。   是的,诸位都是沙场老将了,还是功成名就,顺利活下来的沙场老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水清浅才多大?他不仅明白了这个道理,还能生动的通过一个经典战阵、一场失败的战役教会别人这个道理,这就太显眼了。说句不恭维的,在场诸多百战将星也不见得能把这个道理明明白白的传授给别人。   水清浅首次在讲堂上的牛刀小试,把一干大佬给惊艳了。   然后,大佬们觉得讲课这事儿,靠谱,值得继续。   然后继续了。   因为有了军方几位大佬的力荐,水清浅的客座讲堂从一开始,羽林卫几个纵队的都统官几乎一个没落。到第二堂课的时候,邻居虎贲卫也招来了一小半人,豹骑卫凭私人关系也被拉来好几位,这些人共同的特性就是:来的时候是被亲友团、上峰、师父硬拉来的,听完讲堂之后,还不走了还!   大约因为水清浅年纪的问题,他的讲堂上轻松活泼,百花齐放。水清浅那些假设的战术计划,各种天马行空奇思妙想,尽管带有纸上谈兵、马后炮之嫌,但此前从来没有人能像他这样演绎战术战法。一边是枯燥深奥的之乎者也,一边是真实的尸山血海。所谓兵法,似乎再不是云山雾罩的玄妙理论。真实,精彩,身临其境,水清浅的传道惯坏了众人,也吓坏了众人。   水清浅做先生,讲解理论深入浅出,沙盘实战循序渐进,这正是他的课堂让人惊艳的所在,他的长处就在于他的归纳整理和举一反三,另外他博闻强记,通读史书,口才也不错。有很多东西不是人家不懂,就是不会传道授业。那些边关的将领,一身经验不会归纳,非逼着说点什么,总结起来就是三板斧:‘我感觉’‘有预感’‘我觉得’……简单粗暴到让人无语。所以水清浅这个课堂真心让人刮目相看。   可惜,他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别看水清浅在讲堂上看似天马行空、信手拈来,各种战术战法的案例还不是他这半年来啃了无数战史归纳总结出来的?尤其现在又要他给大家讲出来,跟他自娱自乐玩纸面战术又不是一回事了,每个细节,每处判断都得逻辑过硬,有合理依据。水清浅在这段时间几乎天天熬夜,每天睡不上两个时辰,有时候还要熬通宵。你去帝都大戏台听说书,人家说书先生也是事先编好,事后背书背溜了,才能在台上仿佛只用几句话就能引你哭、逗你笑,悲喜交加。何况他们现在涉及的全是兵法战阵的高深学问。就那么短短几堂课的功夫,水清浅在那段时间里,几乎都没有再踏足操场,早操、搏斗、剑法拳法什么的通通没时间去。这才几天的课程吖,就把他从未来的百胜将军胚子贬成了天天点灯熬油的彻夜苦读的小学究。   这样的军营生活已经与水清浅的将军高手梦计划相距甚远,可他都没矫情,甚至累病了、修养好了,水清浅也没想过把这差事推卸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归做事要有始有终。从这点看,这只小飞天在诸位军中大佬中的声誉直线上升,不是没道理的。   长进了,稳重了,有责任感了,有口皆碑。   水清浅:可你们骗人就太过分了(▼ヘ▼#)   前脚羽林卫大营声称庙小容不下大神,要把某个不合格的走后门成员开除,后脚这个走后门的纨绔就被枢密院安排满满时间表,还说邀请了东西南北营区的少壮军官都得轮流来听讲,更计划拓展范围,扩大到日后换防回来的军官们来听听课,进进修……再长远一点的打算,说是正经在武学院开一门课,水清浅为首任主讲师…………   水清浅:你们当我傻是不是?(╯\'□′)╯︵┻━┻   这算是踩到了小鸟的尾羽,水清浅转身就跑到嘉佑帝这里告状来了。   嘉佑帝最开始把水清浅送到军营里的时候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军营是公认能锻炼人的地方,甭管多纨绔,军营走一遭之后,不说脱胎换骨,起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嘉佑帝就是想治治水清浅,熊孩子天天作妖,也没人管得了。寻常大营他不放心,金吾卫的规格又太高,正好赶上羽林卫有一波受训精英,就把水清浅扔进去了。   官家还做心理准备等将军们排队来告状呢,结果,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居然不止一个军方大佬到他这里夸奖水清浅。有胸怀、有格局、有远瞻,聪慧机敏这类老生常谈就不说了,还有不少人夸他成熟稳重啦(?)   官家不知道水清浅怎么做到的,反正他没见着成熟稳重,倒是听说某人嘴刁挑食把自己生生饿晕的事故。说真的,圣人听到这出幺蛾子的时候,竟然有种迷之意料中的感觉,可今天看到孩子明显瘦了,还黑了,嘉佑帝开始心疼,都修养好几天还这样,这俩月真的没少吃苦。枢密院那边递上来计划正合圣人心意,周全、安稳、还能让水清浅跟军部拉好关系,还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吃苦受罪。结果,熊孩子自己不乐意了还。   听完了水清浅的控诉,嘉佑帝发现自己跟不上水清浅的思路。去讲学不好么?哦,敢情在他眼里,跟将军们一起演练排兵布阵,学习运筹帷幄,还比不上去操场泥水里打滚?   “整天捧着书本,研究战役战史,跟我上学有什么不一样?”水清浅的委屈受大了,“哦,还不如我在武学院上学呢。当先生还得提前准备教课内容,应付所有可能没可能的提问,我还不能迟到早退,不能随便请假……干嘛呀!当学生,我想不去上课找个借口就可以不去,想出去玩就能溜出去玩,肚子饿了,我想什么时候吃东西就可以什么时候吃东西,我还能□□逃学……”   “什么?”圣人拍桌子,原来是时常发生的?   (╬▔▽▔) 这是说漏嘴的水清浅。   “清!浅!”   “我我我就是打个比方。”   嘉佑帝一个字儿也不信,黑脸家长模式一开,压得那边的斗鸡渐渐变身小鹌鹑,“官家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屁用!熊孩子惯会嘴甜,歪理一车一车的。授课这件事回头扔给昭儿处理,反正他管不了。嘉佑帝实力甩锅毫无压力,但哄孩子,这么多年圣人已有心得。所以,漱过口,官家慢悠悠的抛出诱饵,“你要乐意死赖着羽林卫,我乐得不管。下旬就秋猎了,你不乐意去,我倒是省心。”   水清浅,…………   秋猎出去玩,那必须不能缺席吖。      第117章 秋猎途中   清晨,天还没大亮,水清浅穿着灰布小褂,挽着袖子,跪在院子石板地上里勤勤恳恳的在给赛太岁陛下洗脚。知道的,这是马王咖位太大;不知道的,妥妥把地上跪着的小飞天当马棚小厮。   “还没伺候完哪?”跨步进院的某位大爷不仅没同情,还一步三晃踱步进来,还嚷着风凉话。   “小胖……”水清浅不用回头就准确的认出背后来人,叫住他,“帮我把头发绑一下,挡脸。”   苏平过去给水清浅重新整理了头发,看看时辰,再看看那受气包小媳妇儿样,问,“要我帮忙吗?”   “这个死矫情的赛大爷……唉哟……”赛太岁一口咬散了水清浅刚刚整理好的发髻,还用尾巴抽他一下。   苏平:哈哈哈哈哈,该!让你当着马王陛下的面说坏话。   水清浅看苏平笑得前仰后合的,臭着脸骂,“闭嘴吧,像鸭子叫一样,难听死了。”   苏平正在第二次发育,虽然变声期让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但人家现在抽条长个了,不复小时候的圆圆矮冬瓜的样子,妥妥的白净颀长少年小清新。才不像某个发育迟缓的,一被叫小飞天就翻脸。苏平心情好,不跟他计较,再说了,苏大爷扇扇手里的杀手锏(一打票据),一脸土大款暴发户的气息,“来,给爷儿说两句好听哒……”   水清浅:士可杀不可辱。   苏平:骨气能当饭吃?   水清浅:有道理。“平平大爷,您可是大忙人呐,今天怎么赏脸来的这么早?”水清浅甩着手里的软布,狗腿得斯文流畅,“您吃早饭了吗?那边有点心……阿七,快给苏少爷上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啊……”不用水清浅吩咐,苏平一进门,阿七他们就知道了。然后是该上茶还是该上酒,宁仁侯府的仆人训练有素。   苏平在亭子里喝着热茶,吃着小点心,一边欣赏马棚小厮继续哼哧哼哧的刷马,眼见着日头上来,等赛太岁陛下终于焚香沐浴净身更衣完毕,再一次油光水滑神采奕奕,陛下表示满意后,铲屎官才算彻底脱身。而这时太阳都老高了。水清浅回房再打理自己,洗澡,梳头,换衣,换上了一身玄中带赤的武弁服,腰胯三尺青锋,少年英气勃发,这就算万事俱备,可以出发了。   但转身第一件事,水大侠先翻苏平给他带来的小私房。   “咱们又赚钱啦?哎哟,我的小财神,不坏嘛,够买半个媳妇儿哒。”就是两百五十两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俩的计量单位就变了。人家管五百两银子叫一封,搁他俩这儿就是‘一个媳妇儿’。   水清浅很小的时候就打理自己的私产,小到整理玩具,书籍课业,大到登记屋中陈设、古董珍玩。听说成年之后,他能继承利好钱庄一份丰厚的股份保证衣食无忧。既然有底气托着,水清浅早在几年前就拿他的零花钱去各种投资。他爹指点他一阵子之后,水清浅就上道了,连宁仁侯都不得不承认,儿子的眼光很精准,但迷之运气奇差。比如都是开纺织作坊,地点规模产量质量都差不多,偏偏他选了哪个投钱,哪个就不景气;参股酒楼,不久之后酒楼旁边就多了个排水沟,那生意能好吗?投资林场,他选的那片就生虫害,简直像被衰神附身了一样。   而苏平就是另一个极端,水清浅每每大浪淘沙之后,本着好东西跟好基友分享,苏小胖自然就被拉过来参一脚。通常是水清浅选几个,然后苏平选几个,偶尔谢铭他们也会凑个热闹。明明都是水清浅筛出来的,别人随便选几个,有赔有赚总体小赚的正常态,水清浅就是各式各样的衰神附体莫名赔钱,苏平就是躺着都数钱的小财神。   一来二去,水清浅怒了,誓要打破魔咒。筛出来的各类投资项目中,让苏平选,选完之后,水清浅再投钱,他跟苏平一人一半…………根据数据统计,水清浅可以很肯定的说,他的盈利几率增加了百分之四十三点六。反正现在这俩熊孩子都是资产阶级一族,年入千两银子的水平,比得上很多小地主家族了,但他俩才多大呀。   苏平今天上门,一是给水清浅送红利,二是因为秋猎。   今年秋猎,谢铭要随着羽林卫当值,就是治安维护的工作人员,不能再像往年一样做世家公子被众星捧月肆意玩耍。元慕更是被拘在露松书院读书无缘秋猎,别说他现在只是个官员预备役,就算他顺利从书院结业,也只能从六七品的小官起步。六七品的芝麻小官哪里有资格参加皇室秋猎?水清浅转圈数了一遍,都快认命去跟着姬昭一起混了(免不得要应付他那些糟心的兄弟姐妹老婆孩子),忽然听闻这一次苏家也可以去秋猎,分分钟转身勾搭苏平来了。   是的,苏家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已经两只脚完全跨入上流社会的门槛,苏老爷用银子捐了个爵位,因为高纯度白酒的医用和战略物资地位,苏老爷买来的爵位还不低,一等新乡男爵。也许跟首席大律政官、宁仁侯府这种顶级阶层还差着距离,但也有资格参加皇家秋猎。头一次参加秋猎,他们一家子都有点小紧张,就算水清浅不勾搭他,苏平也会跑来寻安慰。至少得问问规矩吧,有皇室在,肯定有忌讳。   忌讳……   头一道的忌讳就在今天的出行。   大家都知道目的地,早到一步晚到一步其实无所谓,但第一天启程,出皇城大门的顺序就有规矩,一定要大人物先行,官家,后面诸王,再后面的内阁,苏家新近小贵族排到挺靠后的,估计等他们出城门的时候,打头的都走到十里亭了。这也是为什么临到出发这一天,水清浅依然有时间刷马,沐浴、更衣,他今天跟苏家的马车走。他爷爷入宫伴驾早走了,而侯爷夫妇是不去的。   然后路上就随便了,愿意顺路去自己家庄子住两天都没人管。   等到了猎场,潜规则就更多了。   狩猎头一天别随随便便看到一只鹿就扑上去,那玩意默认头天只有皇室成员去猎。尽管,就算让某些皇子猎到也没什么卵用;   落日林是最危险的地方。大家伙都在那边……你想呀,每两三年整一次秋猎,像过筛子一样,凭猎场再大、风水再好,哪有那么多虎豹熊供你打,人家早举家迁徙了好吗。所有猎场里的大家伙,全是先逮好了关笼子里,再有侍卫去暗戳戳地放。   也别去湖边,跟打猎没关系,那边景致不错,散步、谈心、花前月下……懂?   娘子军,无处不在……即使跟她们比试输了也不丢人,【泪目】被芳菲姐从小虐到大的人实在太多了。输啊,输啊,大家就已经习惯了。   赛马会在行宫的另一边……我为什么让你提银子出来,不大赚一笔,都对不起你我小财神的称号!   哦,对,忌讳。   离安乡伯府的人远点,家风问题,你懂的。   离那帮修仙的也远点,整天神叨叨的,我听说他们最近在玩一种香,说是吸了之后飘飘欲仙,我看他们平时的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劲,反正那玩意肯定很邪性,别搭理他们。   不能认怂,都是贱人。你越怂他们越欺负你,所以你要记住:能动手,就别哔哔。   皇子……从上往下数,二三四五六七八,反正,我!都!不!熟!   “总归你记住,小胖,”水清浅双手拍上苏平的脸,一拉,严肃道,“我不跟他们好的,你也不能跟他们好!”   苏平:→_→你多大啦?   从帝都到猎场,小半个月的路程,途中县镇乡村星罗棋布,这次的路线要经过两个县城五个集镇,戏文里百姓拦路喊冤又或大人物微服私访惩戒鱼肉相邻的贪官酷吏扒皮老爷还天下朗朗乾坤这种事,水清浅是从来没见识过。相反,沿途州县每次都为秋猎出行路线争得头破血流,这不仅仅是在官家和内阁中枢的大人们前露脸的问题,还能实质性的让治下之地热热闹闹的赚上一大笔,狩猎出行达官显贵这么多人呢,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得多少消耗?甚至还有各类奢华珠宝古董商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扎堆兜售,当地税收又是一笔。   水清浅跟苏平在马车里晃晃荡荡睡了一下午,傍晚爬出来觅食,他们入城晚,但就算天黑也不怕,瓦镇这一个月都没有宵禁,酒楼茶楼戏院下棋的赌钱的听曲儿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种热闹。   他们就近找了馆子,整个镇子都快被帝都来的达官显贵包围了,无所谓雅间还是大堂,有空座就行。苏平向周围看看,“真没想到都这个时间了,还有这么多人。”他们算最后一拨入城的权贵。   水清浅看到地中间说书台子没有说书人,倒是摆了个木槌,忽然记起一件事,“哦,是在募捐。”   果不其然,一会掌柜的捧着一个旧的、但比较精致的木头梳妆盒出来,“感谢曾少代曾家老夫人的慷慨捐赠,祝她老人家健康长寿。喜鹊登梅紫檀双层梳妆匣,起价一贯。”掌柜的话音一落,便有人开始捧场似的叫价,看那些人的穿衣打扮都像权贵子弟,最后梳妆盒以八贯价格成交。竞下东西的赢家也没太多欣喜之色,只是让随从收了东西。这种事情由当地的耆老牵头,集来的钱就近送去济善堂。一些乡绅人家,比如刚刚说到的曾家老夫人,拿一些早年不用的东西出来,既做了善事又不用额外破费。也有一些铺子拿出些东西拿来‘捐赠’,其实就是卖,那些小铺子所求的就是收回成本,剩下的自然是善款。也不能说当地居民逮住帝都的有钱人宰冤大头,总归是做善事,在这点上,再纨绔的权贵子弟也都颇有‘达则兼济天下’的风骨。因为水清浅的解释,后来苏爵爷出手买了一幅非名家的古画。水清浅作为宁仁侯府的大公子,也象征性的竞下一方石砚,为当地济善堂添了几两银子。   吃完饭之后,苏爵爷夫妇早早去休息了,苏平和水清浅在马车里睡了一下午,现在跟打了鸡血一样,脱了缰的俩死孩子一对视,忽如其来的某个猥琐的小念头几乎同时冒出来……这时候,苏蓉清清喉咙引起了注意,大姐头抱着胳膊正冷眼看着他俩。   “干嘛?我们也没想干什么。”苏平嘴硬。   水清浅扶额: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苏蓉微笑,“那你想干嘛?”   苏平这个怂包很快就坚持不住了,把视线投向水清浅。   “咳咳……是小胖的主意。”水清浅转脸一副严肃正经,无视苏平的怒目,“……照我的意思,都这么多年兄弟姐妹了,保密神马的根本没意义,可小胖非要说给你惊喜,我俩从小到大都是一国哒,你说我能不帮忙吗?可是现在蓉蓉姐你非要问,那我也不能、不敢不听蓉蓉姐的话呀。所以,你现在是要继续听啊,还是继续听啊,还是继续听啊?”   苏蓉怀疑的小眼神来回打量他俩,俩死孩子不着调不是一天两天了,刚刚那一刻,她确实心灵福至的觉得俩人想要作妖,但现在看水清浅的态度,又好像是她多想。   “什么惊喜?”   水清浅看蓉蓉打定主意要查个明白,无奈的叹了口气,“那你等我一下。”东西在行李里。   水清浅给蓉蓉准备了惊喜,蓉蓉年底出阁,跟水清浅脾气合得来的女孩子真心不多,好容易有个可以顺利长大幸福出嫁的,水清浅当然会精心准备一份礼物,他亲自给设计了一副头面的花样子,想着抽空问问苏夫人的意见,现在惊喜没有了,价值还打了折扣,白白分五成功劳给啥也没干的苏平——所以说,衰神VS福星财神神马的,真是迷之灵验。   水清浅的品位和审美不是盖的,他的工笔画更是上上水准,所以这几幅草稿和草稿背后代表的礼物,让苏蓉顿时面上发烧,一把合上本子扔回给水清浅,嗔怒,“个死孩子。”   水清浅看着蓉蓉离开的背影,感慨道,“女汉子也有害羞的一天哪。”   苏平也没想到,作为亲兄弟他还不如水清浅心细。这么用心的礼物算他一半,这个这个,还真叫他挺不好意思的。   “你欠我个大的。”水清浅转过头来,狰狞的拉着苏平的脸蛋,“这辈子你就等着给我做牛做马吧。”   债多不愁的苏小胖一点不放在心上,他还在纠结,“那今晚就这么算啦?”   “今天的教训就是,有些事情不能临时起意,要计划周全。”水清浅意味深长。   苏平心有灵犀的点点头,这才是一个小镇子,说起见识花花世界,前方还有矛县,一个真正的大县,守卫帝都的门户重镇,要什么没有?   啊呀,想一想就有点小激动呢(*/ω╲*)      第118章 酒馆争执   俩熊孩子在这儿暗搓搓的做小计划,酒楼的热闹却没有因为慈善竞买的结束而结束,大概因为刚刚竞买出现了几个老玩意,大家就顺着话题聊开了,就跟陌生人以聊天气当开场白一样,金玉古玩,在上流社会也是个安全、通用、老少咸宜的话题。引起水清浅和苏平注意的是他们邻座,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边已经吸引了不少人过去,没人挤挤攘攘,所以水清浅依然很容易的看到了桌子上摆了一个粉青釉的美人肩瓶。挺漂亮的。听主人炫耀那个意思,这瓶子是戾帝时期的作品。那位皇帝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庙号也很糟糕,但他在位时间很短,个人审美力不错,所以流传下来的东西少而珍稀,现在戾帝时期的东西都是收藏大热门,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围着看。   “好漂亮啊。”苏平看到了,也跟其他人一样赞不绝口。   水清浅拄着下巴摇摇头,“我觉得不太像。”   “假的?”苏平惊讶。可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要糟糕,忙拿起水杯做掩饰。打眼这种事,就算明白也不能多嘴,除非是特别亲密的关系。苏平的声音并不大,可在一片乱糟糟的声音里,他那惊讶的语气不知怎地显得特别清楚。说漏嘴后还想装无辜,没两秒钟就被众人的眼神无情地给抄出来了。   “怎么着,这位兄弟似乎有点意见?”邻座有穿青衫的公子一挑眉毛,神色不善,大概是瓶子的主人。   “没有没有,听岔了,我们聊别的呢。”苏平笑呵呵的拱拱手。   邻座另一位有点吊眼梢的中年男子嗤笑一声,“原来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   “算了,理他作甚,”剩下的那位穿黄衫的也开口,“不知道家里都是怎么教的,只道眼红嫉妒、见不得别人好。葆少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水清浅一歪头,看到邻座那三个人,想了想,直接站起来,两步走过去,刷的一下子把腰间的佩剑抽出来直指黄衣男子,“道歉。”下巴扬到天上,语调冷酷。   黄衣男子:…………   青衫公子:…………   众人:…………   苏平:…………   ‘那就是一群贱人,能动手就别哔哔。’水清浅说过。   道理苏平都懂,可……清浅,你这样故意挑事,真的没问题吗?   中二少年并不想回答,并扔给对方一个霸气侧漏的眼神。   在场这么多人,别看其他人也都腰间佩剑,像水清浅一样拔剑出鞘的还真没有。看热闹不嫌事大,重点是,水清浅颜值高啊,那唇红齿白眉眼精致又装凶神恶煞的小模样,把众人的心挠得先酸软了一大半,没临场倒戈得感谢他们的三观没歪得太厉害。呃,也可能这里的层次比较低,没有人认识水清浅。   苏平一看没人跳出来,他先打个和气生财的圆场:“对不住,刚刚我们在聊别的事情,误会,这是误会,没有冒犯的意思。我这个朋友刚刚仿佛听到有人辱及家中长辈,所以,这个,有些着急,可能是我们也听岔了什么,是不是哈?”   按着一般进程,对方搭上两句口误什么的,这事就化解了。   可苏平的和气生财并没有卵用,他笑呵呵打圆场的样子,被人认出来商人做派:哎?这不就是那个最近花钱买个乡男爵的土大款家的孩子吗?   哦?原来是土大款啊。   呵呵,土大款好了不起呵,泥腿子上岸的土腥子味儿还没散呢就来充世家公子了。   小家子气,少见多怪。   所以,是家教问题吧。   苏平:呵呵呵哒(╯‵□′)╯︵┻━┻   “……我这个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可能不中听,但朝廷有些事情确实做得不地道,凭他土鳖有俩糟钱儿都能换上衣冠登堂入室。万幸宝贝不是这样,向来为有德者居之……”那中年文人大概是狗头师爷之流,捻着胡须,酸起来一套套的,“正所谓,满室黄金铜臭不及半片丝竹风雅…………啊啊啊啊啊!!!”正捻着的胡须,忽然只见银光一闪,整片山羊胡被削下来了。   是水清浅,他反手一个剑花,削掉那个中年文人的胡须后,又重新指着那黄衣男子,动作行云流水不要太利落,各种霸气侧漏,面瘫冷酷的一塌糊涂,“道歉!”   在众人被水清浅亮这一手惊到的同时,那个穿青衫的葆少竟鼓起掌,“好身手,这位公子人长得漂亮,剑术也漂亮,在下冯葆,家父在工部任职,公子要不要坐下喝一杯?”   正在仗剑行侠仗义冷酷无情的水大侠:???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公子坐过来陪我喝几杯,那么妄动刀剑的过节,咱们就一笑泯恩仇,怎么样?”   水清浅:→_→哪来的神经病?   水清浅:“道歉,我数到三,一。”   葆少,“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位小哥儿可能是第一次参加秋猎吧,这么多权贵扎堆的地方,每每住进小镇,总有吃饭、宿头不够摩擦争抢的时候,却鲜少有人敢闹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二。”   那黄衣男子嗤笑出声,他被剑指着脖子,却一点没害怕,“我来告诉你吧,金吾卫,听说过吗?专门就治你这种闹事的,你现在动刀剑,感觉自己威风凛凛了,待一会儿,有金吾卫……”   “三。”水清浅数完,平静的问,“所以你就是不想道歉,对吧?”   “哈哈哈哈哈,要我借你个胆子,够不够?你这小模样长得……嗷!啊啊啊啊啊啊!”   手起剑落,水清浅贴着对方脑瓜皮,一下子削去头顶的发髻和头发。   哗,我勒个大擦!!看热闹的吃瓜群众齐炸了。   真动手了,真动手哇?   削秃人家头发,身体发肤,跟刚刚削几根胡子可不是一样的性质。   水清浅面不改色心不跳,反手剑花,剑尖搭在对方的耳朵上,“这是警告,道歉,否则下一次就是你的左耳。”中二期的熊孩子闯祸不嫌事大。   “你,你你……住手!”   “卧槽,这谁谁谁谁家熊孩子?”   “他不怕金吾卫啊?”   “哎哎哎,大家都消消气,消消气,别动手,你这个孩子年纪小小,别气性这么大……”   众多吃瓜群众都要上来劝和几句。   “来人哪,来人哪!金吾卫的人都死哪去了……”那中年师爷上蹿下跳在酒楼门口嚷嚷有一阵子了,“还有没有人管了,要杀人了,还有没有人管了?”   “何人闹事?”   终于来了,闹到这么多人嚷嚷,也该被金吾卫警觉了。   金吾卫不来则以,一来来一伙,一眼望过去足有六七位,其中有几位头戴缁巾,高靴赭袍虎腰带横跨腰刀,一看就是金吾卫的标配,还有三个人一身便服,但那气势一摆出来,没有任何人敢质疑。金吾卫一到,原本喧喧嚷嚷的酒楼也安静下来了,只剩两位苦主一边遮遮掩掩自己的窘态,一边去告状。   水清浅静静地站着,也许有人认为这是被吓傻了,也许有人认为他这在装无辜,这都不是真相,他就静静的看着那几个说是在家的但实际一定会尾随过来的金吾卫。他八岁那年,有几位伪装拉货车夫的单身狗进驻他家之后,水清浅就知道他们都是金吾卫。后来过了明路,名义上都是派给宁仁侯的,一共十二位,朝廷说了,是派给于帝国有大贡献的万家生佛的仁术先生。给一等侯爷配十二位金吾卫显然大大超标,私底下的原因当然就是宁仁侯和水清浅的飞天儿身份,尽管他们自己从来没承认过。反正自那以后,只要水清浅出门,别管出城还是郊游,都肯定有金吾卫暗处尾随。水清浅就想看看这回到底跟出来是哪几个。   被水清浅抓包的三个金吾卫完全没有不好意思,松哥悠闲的抱着胳膊听那俩倒霉蛋告状,云哥被某个金吾卫拉住,俩人嘀嘀咕咕的小声说什么,剩下的紫哥横刀立马的站在门口,监控全局。   有人告状在前,有削落的毛发在后,尤其还有围观群众,几乎算证据确凿,然后,围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金吾卫出手教训人从来都敢舍下脸面,场面老惨烈了,扒了裤子当街一顿抽。人家是帝王亲卫,不用考虑给不给脸面的问题。但凡在途中有侵犯当地百姓利益,有打架斗殴犯事的,不管是熊孩子还是熊家长,金吾卫有维护皇家活动尊严,保证旅途安定之责,必要时,出手就是一顿揍。他们有权先打后奏。揍你一顿老实之后,金吾卫还要把事情经过纸面陈述上报,报告官家也许会看,也许不看,但万一呢,管你有理没理,挑事惹祸入了官家的眼,得了治家不严或者鱼肉百姓被扔给律政衙门彻查就全完了。   随着那两位添油加醋的描述,水清浅被黑的不行,在越来越多的人眼里,这妥妥是个熊孩子,在坑爹的作死大路上一路绝尘。   那位葆少也是个二百五,大约觉得事情铁板钉钉了,还蹭到水清浅旁边低声嘲讽,“你早服个软不就……”   “陪你一晚是什么鬼?”水清浅忽然一脸莫名其妙的反问,声音还挺清亮,话一出口,镇住了所有围观吃瓜群众,还有众多金吾卫。   众人:什,什么情况?   金吾卫:我艹艹艹艹!!!   金吾卫们一进来就看到水清浅了,熟,从小到大,熊孩子各种作妖,他们就暗搓搓的打小报告看热闹。在官家跟前隔三差五就鸡飞狗跳的闹一次,相爱相杀关系不能再熟。最新的八卦是这个小飞天发育迟钝,不通人事……本来大家还笑话他呢,可这……他都被人调戏了,还一脸白痴相的问人家要干啥。妈哒,怎么不蠢死你算了!   葆少:我特么说什么了我?   “你们说的够多了。”小柳,柳大侍卫长的亲弟,脸黑的不行,粗暴的打断那边苦主的喋喋不休,“该换人家说了。”假公济私、光明正大的给水清浅告状的机会。   “胡子是我削的,头发也是我削的,”水清浅承认得坦坦荡荡,“作为他们侮辱我的长辈、我的家人的报复,只要他们道歉,我可以不动手的,我给过他们机会了。”   “老夫还真没见过这么会甩锅给长辈的小子。”那中年师爷一甩袖子,做愤愤不平状,“明明说的是你不学无术,不堪教诲,抵死不认错还动手动刀,怎么就变成我们辱及你家人长辈?”他很会察言观色,虽然不知道水清浅的长辈是谁谁谁,但当他说及在维护长辈的名誉的时候,他发现很多人的脸色都缓和不少,再进一步,那他拔剑的行为就很容易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哼,做梦。   “我只是陈诉自己的看法,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是你骂人的理由吗?蔑我品行,辱我长辈,什么有毛、无毛的,粗俗之极,斯文扫地!我家中长辈被你这种糟污之人挂在嘴上吊打,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吃瓜群众:嘁~~~ ( ﹁ ﹁ ) ~→看着人模狗样的,原来口儿这么脏。   金吾卫:毛,毛什么的……卧槽,说教养之功,连官家都一起骂进去了,你特么就该当场捅死他!   一脸懵逼的师爷:……我我我没说过吧。   真正祸首的黄衣男子,“笑话,好好的官窑重器被你污蔑成赝品,我们生气一下就不对了吗?”   苏平,“可是我一上来就给你们道歉了呀!我都说了,我不是真心……”   “小胖,不用道歉,他那个就是假的。”水清浅拉着苏平一把,语气斩钉截铁。   “你凭什么说是假的。”   看款,看足,看釉,鉴定的学问可深了,不浸淫几十年说话都没权威。水清浅的斩钉截铁的判断依据是,“它的颜色,跟我家的不一样,跟我看过的也不一样!”   吃瓜群众:哈哈哈,原来这也是个棒槌啊。   金吾卫:呵呵你一脸。   水清浅自己有个官窑的粉青釉水注,他天天写字要用;丹阳殿有一套粉青釉荷叶葵口盘,备点心用的,自从水清浅来了,一贯盛他爱吃的蜜饯和点心。所以,水清浅说粉青釉的颜色不对,恐怕,它还真的不对。但再怎么说,为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闹起来,至于么?   还是看人家家世不显好欺负吧?   可再怎么,怼俩孩子,这人品也真是够……   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没听到,刚刚还说什么陪一晚,啧啧啧……懂?   噢哦……   “事出有因,你刚刚怎么不说?故意惹事呢是吧?拿我们金吾卫当刀使?”小柳连续三问,一声比一声冷,眼神犀利如刀,一刀一刀扎过去。   金吾卫发飙直怼那中年文士,那位立刻就怂了,同捆绑的黄衣男子脸色也开始发青。   “没有。误会,呵,是误会。”领头的葆少僵着笑容出来打圆场。   “是误会吗?你刚刚怎么不承认是误会?还有,你们刚刚说什么毛,啊呸!我说不出口。我一个粗人我都说不出口,你威胁起来倒挺溜啊?”小柳黑着脸训斥,揍人是揍不起来了,先骂两句震一震,“平日都是衣冠楚楚的,肚子都转的都是什么心眼儿?无事惹事,没事找事,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府上的……”   小柳在那边气势膨胀的骂人,水清浅这边蹭到松哥旁边嘀咕,“犯规吖,不是说不跟我出来吗?”   松哥:(ー`ー)你看我脸上表情是有多高兴,出门看着一个猫烦狗厌的中二熊孩子,而不是跟着优雅清隽的侯爷伉俪在山钟秀悠闲度日?   水清浅,“就你们三个?我以为能诈出更多。”   松哥:妈哒,小混蛋果然是故意的。   水清浅:“我真没想到是你,还有紫哥,我以为你们会更乐意在山钟秀陪我爹妈。”   松哥:妈了个巴子,说好输的人去看孩子呢,为什么临时改规矩。   水清浅:“明天开始,咱们就一起走吧,来都来了,干嘛还躲躲藏藏的。”   松哥:让你闯起祸来更加有恃无恐吗?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水清浅:“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   松哥:卧槽,死孩子要憋大招!      第119章 旖红楼   松哥的预感一点没错,水清浅的大招就是矛县,夜灯初上,在旖红楼。   没有一点点防备就被拉上青楼的三位金吾卫:…………   “哎呦呦,奴家今天一早就听到喜鹊叫,这可不就应在几位爷身上了,”老鸨满脸笑容的迎上来,“几位爷一看就是人中龙凤,天人之姿……”老鸨妈妈的眼神多毒辣,这一伙人一跨进门,就自动分门别类,嗯,这两个小子,一看就是白板,生嫩的很,那三个大一点的经验瞧不出来,但肯定不好惹。老鸨妈妈心里迅速做着判断,她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那股彪悍的血腥味道,是当兵的,但又不是寻常小喽啰。嗯,寻常小喽啰也不敢抬脚到他们旖红楼。总之,是能参加秋猎的权贵,但又不是身份很大的那种贵人。“……这小哥长得真俊哪。姑娘们爱慕着呢……芍药,快给几位爷领路,哦呵呵呵呵……”老鸨妈妈叫人领他们去雅舍的顺便,还调戏了一把水清浅。   后院的雅舍并没有多雅,就是寻常的一进小院落,院子里有小拱桥,桥下有流水,源头从别的院子流进来,又流到别的院子去,他们这里大概就是借个光。但总比大堂的隔间高档不少。   下履上堂,席地而坐。水清浅盘腿拉过一个软垫倚着,左右看看还站着地上一脸呆懵的金吾卫,水清浅:“哥哥们,想啥呢?坐呀。”   松哥严肃,“清浅,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水清浅,“是喝花酒的地方,你真当我傻……你那是什么表情?”   云哥:喝!花!酒?呵!呵!哒!   “你来这种地方,侯爷知道吗?夫人知道吗?大人知道吗?官家知道……”   “等等等等,他们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水清浅思索着,“可他们都多大了,就算不知道,也不该让我带他们来长见识吧?”   云哥:(╯‵□′)╯︵┻━┻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从小钟先生就这么教导我的。我爹也说过,世界那么大,值得我们去看看。”   紫哥:你以为这么说喝花酒就会变得崇高又神圣?   “反正你们都一起进来了,咱么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找家长打小报告这种事……”   妈哒(艹皿艹)个死熊孩子!所以这就是前天诈我们现身的真正目的。   水清浅,“……总之,既来之则安之,今天一切我买单,你们可以白嫖。”   噗——苏平刚喝的一口茶全喷出来了。   水清浅:…………   苏平,“哥哥,平时我们开玩笑说的那个白嫖,好像不该这么用。”   水清浅:???   算了,“我们可以点菜了吧?”   云哥:他什么时候连这里的门道都一清二楚了(╯‵□′)╯︵┻━┻挺懂行啊,还点菜。   水清浅说的点菜,他真以为是点菜的意思。他当然明白烟花之地充斥了各种不可描述的行为,什么头牌啊,叫价啊,时常有人谈论,他又不是聋子。但更具体的描述,却是来源于上流社会的各路纨绔公子哥,这些公子哥提到烟花之地大多因为摆酒庆祝、摆酒道歉,朋友有约谈个正事,或者谈风月,甚至吟诗作赋,都是很风雅的感觉。所以,落座不久后,看到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端着两个方盘进来,托盘上面一排排摆着薄木牌,木牌上写着‘竹外桃花’‘碧玉妆成’这类名字,水清浅就以为是菜了,至于具体是什么菜,不能问,风雅嘛!无知少年看看苏平,苏平跟他一样,也死充面子呢,特别做无所谓状的耸耸肩,那意思好像在说:随便吧,谁还缺这一口吃的?随便弄俩得了。   水清浅:有道理。   然后,俩人不约而同出手,胡乱捡了两个。   云哥:我屮艸芔茻……真翻牌子了!   松哥:还一人点俩?   紫哥:作大死。    心里狂吐槽的三位金吾卫没心思看女色,只吩咐那小丫头加点心,加宵夜,加果盘……期待美食可以牢牢牵扯住两个吃货的心。   可水清浅却认定:你们点菜轻车熟路得不好太行云流水的一点!   宵夜果盘点心……跟流水席似的一盘子接一盘子,但姑娘们就迟迟不露面,水清浅无聊的揪住端茶送菜的小丫头询问了两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快了快了。   “这正常吗?”水清浅问那三位过来人。   松哥&云哥&紫哥:…………   苏平却见怪不怪,“人家总要打扮一下再出来啊。”   “打扮要这么长时间?”   苏平有五个姐姐呢,他最有经验了,掐指一算,“怎地也得要画小半个时辰。”   “真的假的?”水清浅怀疑,“我白描一个美人图也要不了两盏茶的功夫吖,还半个时辰?嘁!”   “是真哒。”苏平一脸无奈:“每次上街,我那些姐姐们,至少要我在前堂等她们半个时辰。”   水清浅木着脸:“你就没怀疑过,是她们在绣楼里背着你吃火锅?”   苏平木着脸:“这就太过分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俩熊孩子一对视,忽然笑得前仰后合,跟个二傻子似的。   松哥&云哥&紫哥:…………   随着时间渐渐消磨水清浅的耐性,松哥瞧着这死孩子蠢蠢欲动,明显对青楼潜规则‘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要体验一把的时候,云哥额外拉来一组琴师,好歹调调气氛。   琴师班子一来,熊孩子们果然被安抚了,可琴师乐器一上手,水清浅的兴致就灭了太半,“就这水平?”   苏平扔个开口酥进嘴,嘚瑟道,“我也不比这差吖。”在来仪官学读了六七年,那也是正八经的精英教育书院,别看水清浅总欺负人家,单独放到外面,苏平妥妥也是诗词歌赋全方面培养的高富帅。   云哥手里打着拍子,漫不经心的安慰,“可以啦,你见过的乐师琴师都是什么级别的,随便拉出一组,都秒杀章台街所有班子好吗?这里只是县城。”   松哥了解的更多,“是刚刚出师的,或者还没出师呢。”   水清浅眯眯眼睛,“也许有更好一些的?比如,在别人的院子里。”还有那些迟迟不来的姑娘!   松哥:→_→你想干什么?   “我随便说说,虽然我也听说过在争风吃醋才是青楼里的一大乐事……”水清浅瞄了瞄几位哥哥越发不善的神情,试探的话锋只能生硬地再凹回来,“……但仗势欺人的事,咱不干,对吧。”   松哥:老子信你的邪ヽ(#`Д)   吃食没特色,唱曲的水平一般,花酒迟迟不来,水清浅还没喊无聊呢,苏平先坐不住了,跑到人家乐姬旁边,戳戳,“你这个古琴,借我玩会呗?”   水清浅:能耐的你,要是有谁敢大咧咧的问他借琴去‘玩一玩’,直接拖出去腿打折。凶残的在心里狂吐槽的某人眼睁睁的看着乐姬起身,把古琴让给苏平了。   水清浅:这都行?   琢磨是不是自己也要一个乐器来玩玩的时候,窗台上突然跳上来一只姜黄色的大花猫,肥肥懒懒油光水滑,一点不怕人,水清浅一看就耐不住了,从碟子里拈起一小片煮白肉蹭过去。水清浅从小就特别有动物缘,在山钟秀的时候就是,只要他一回家,水潭那边什么野鹤啊天鹅啊野鸭子就没断过。然后护院还得去加固鹿苑的篱笆,生怕什么时候山里的熊一家也摸上门来。或者,远的不说,赛太岁不就是被水清浅拐回来的吗。   金吾卫喝着小酒听着小曲,没一会儿,水清浅又回来,指指桌上的一碟盐水鸭肝,“你们还有人吃这个吗?如果没有,我拿去喂胖山芋了。”   啊?云哥抬头,一没留神的功夫,连名字都给起了?紫哥挥挥手,水清浅乐不颠的拿走了盐水肝,跑角落里撸猫去了。等水清浅他们点的那几个‘竹外桃花三两枝’终于到了的时候,水清浅已经在挠胖山芋的肚皮,在窗根底下玩得欢快。   几位莺莺脆脆的姑娘一身香风的进门,下履上塌,跪坐在席间齐齐给诸位过礼赔罪,侧身,身姿曼妙,再巧笑倩兮的一抬头,微笑……   苏平眨巴眨巴眼睛,然后转头找水清浅:兄弟,感觉好像有点不大对。   云哥也抬抬眉毛,跟着其他人一起转头看后面的水清浅:你的花酒来了。   几位姑娘看到这幅情景,还哪里不明白那边才是真正有来头的,也顺着金吾卫的视线在看水清浅,看到水清浅的第一眼,灯下美人完全让人眼前一亮,无关男女,所谓风姿俊秀,所谓如珠如玉,豪门世家的公子就应该是这样的风范了吧。   一时间,似乎所有人都在等水清浅的反应。   水清浅的反应就是:_(:зゝ∠)_   水清浅概念里的喝花酒,就是吃点东西,有姑娘作陪,更进一步,跟小姑娘说说话,玩玩游戏啥的。在水清浅的设想里,所谓的小姑娘应该跟他差不多,再小一点也无所谓,有着圆圆的苹果脸,大眼睛,梳着双环髻,会咯咯咯清脆的笑,一笑还有小酒窝的那种小姑娘,可眼前这一溜穿着暴露、丰乳肥臀、浓妆艳抹的大嫂……说好的给小妹妹讲讲笑话,贴个花黄呢?   一溜二十来岁貌美如花肤白奶大,要年华有年华,要手段有手段,要人气有人气的姑娘们娇声嗲气的摆出姿态,那一双双迷离中带着钩子的眼睛含情脉脉再暗送一拨秋波,抱着姜黄色大猫的水清浅,直接打个冷战。   “咳呃。”清清喉咙,“你们随意,我……就不打扰了。”高冷的点点头,抱起胖山芋,一个后仰,翻窗出去了。   出去了……   出去了…………   桃花坐下,往旁边一靠,嗲声嗲气:“哎呦,公子这是怎么了……”   苏平:哇哇哇三c⌒っД)っ“你别过来!!!!”   “啊啊哈哈哈哈……”云哥突然爆出大笑,捶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松哥跟紫哥对了一个眼神,紫哥一转身,也从门边消失了。   紫哥跟出去,不仅是护卫之责,也有关心之意,过了十五岁生日,这就算长大成人,怎地见了姑娘还像只炸了毛的猫?他家少爷这是害羞了,还是害羞,还是害羞?   他想多了。   紫哥一出院子,就看到水清浅坐在外面的大树干上,跟那只肥猫玩‘你拍一,我拍一,咱俩一起吃肥鸡’的温馨场面,好像刚刚那幕尴尬从来没发生似的,还‘你拍二,我拍二,吃完肥鸡有糖块’。   紫哥:…………   “哎,你也出来啦。”水清浅招呼紫哥,还往旁边蹭了蹭,给紫哥让出更大的地方。   “为什么跑掉?”   “又老又丑,辣眼睛。”   紫哥:(ー_ー)!!   人家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姑娘,哪里老了!是有点浓妆艳抹,但放在京城起码也是二线红牌,你一口一个‘丑’是不是太过分了?还辣眼睛?   紫哥:“按你说,怎么样叫漂亮?”   “昂……”水清浅一边撸猫,一边想,他以前觉不出美丑之别,但自从上次扮过芊芊小麻雀,在女生圈滚了三进三出之后,好像脑子里的那根弦突然就通了,他不是嫌弃刚刚那几个浓妆艳抹的大嫂,他是说,包括万国宴上那一群凤凰女,都!很!丑!   有例外的就是……   “蓉蓉姐还可以吧。其他人,稍微好一点的,翟盈盈?”翟尚书家的孙女,如果没有水清浅和作弊的郡主,那天游园会很有可能拿第一名的那个画画很好的女孩,印象中,很干净。   紫哥:可我怎么听说好像是个长雀斑的小胖妞?   “还有,曹烟霞也好一点吧……”水清浅搓搓下巴,多年前拉着他扮家家酒的小疯丫头,很多年没见了,她随家人去了外地,但印象中,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挺好。   紫哥:那是谁?没听说过。   “嗯,还有……”水清浅脑子里闪过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黑得清澈,亮得深邃。   水清浅自己也说不上美丑标准,但在他脑海中虚构出来的漂亮的女孩子,大约就应该长着圆圆的苹果脸,明亮的大眼睛,梳着双环髻,一笑还有小酒窝,气色会很红润的……除了气色这一条,其他都很符合那个只有短短一面之缘半日相处的苍白小姑娘。人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宫廷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恐怕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记得她了,包括她的亲身父亲。可水清浅一直记得,记忆中那双明亮的眼睛,被他连累害死的…………   “我饿了。” 水清浅忽然摸摸肚子,变了话题,“胖山芋,你对这里很熟是不是?”水清浅把脸埋在胖山芋的肚皮上,一顿乱蹭,“带我去找点好吃哒?”   紫哥:呵呵,你当它成精了,会听懂你话?   胖山芋站起来抖抖毛,轻巧的往树下一跳,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水清浅,喵——   “东南方?厨房?”水清浅跟着跳下树,颠颠的跟上去了。   紫哥:…………   除了厨房,还有很多地方都能找到好吃的,比如别的包厢,比如头等雅舍。   所以,在胖山芋的带领下,水清浅不仅找到了深夜美食,还碰到了宴客社交吃酒听曲儿聊天的秦王殿下,姬昭。   一进院子就被姬昭身边的侍卫发现,并最终拎到秦王殿下跟前的水清浅:( ̄▽ ̄)/   正在喝花酒的姬昭:→_→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120章 作妖   秦王殿下待客的这一屋子莺莺燕燕,比水清浅那屋可热闹多了。姬昭坐在主位,旁边还有几位陪客,还几乎人手一个身边陪着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大姐,水清浅一眼扫过去认出了某尚书家的,某都督府的,某少府的,某太府的,年龄跟他差着档呢,不太熟,但水清浅还是隐约明白了眼前的阵容内涵。姬昭要经营朝中势力,朝中官员也有望风使舵,秦王殿下再怎么是一匹黑马,他还不是太子呢。朝臣跟亲王私下接触肯定有忌讳。所以各家府上,派出有一定话语权的嫡系子弟跟秦王殿下接触,甚至扯上同窗、童年的故旧,喝喝酒聊聊天,则显得既有诚意又关系亲密。这是一个吃吃喝喝、联络感情的场合,但又不能算一个纯粹吃吃喝喝联络感情的场合。所以,他搅和了人家的气氛,这真是……真是……不是故意哒。   “大家晚上好,我就是,就是……”来找点吃的?不小心路过?特意拜访?   “下去。”姬昭冷声示意身边的姑娘腾位置。姬昭身边也跪坐着一个大嫂,倒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好像没骨头的蛇精,那姑娘闻言,脸色彻底幽怨,委委屈屈的低着头起身,还被姬昭示意把她跟前用过的杯杯盏盏也收拾下去,重新布置套新的。姬昭安排完,才转过身对水清浅钩钩手指,“过来。”   水清浅:(〃'▽'〃)   还以为昭哥会黑脸呢。不仅没有,还给准备好吃哒。小鸟蹦蹦跳跳傻乐呵的一头扎进去,在姬昭身边坐下了。秦王殿下的心机多深哪,有多是秋后算账的机会,眼下自然一派稳重平和,没有丝毫异样。“在座的诸位,用不用我给你介绍?”   “李少,邵少,钱少,周少,许少。”不仅认人无错,连地位高低排序都没有错。   “公子好。”   “清浅公子。”   “难得公子雅兴……”   那几位对水清浅也热情回应,别看他们年纪都不小了,钱少甚至有水清浅两倍大,论名气论声望论前程,公子清浅能甩他们两条街,水清浅出现这里真有点意外惊喜的感觉。   眼下秦王是皇储大热门,他们有抱大腿的意思。但凡事都怕有个万一,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秦王殿下这艘船翻了,对他们和他们的家族来说就是伤筋动骨或是灭顶之灾。所以在这里看见水清浅,背后就意味深长了。是不是首席大律政官和宁仁侯府也上了秦王殿下的大船?是不是官家、内阁那边已经有了默契定论?就算没有,那也无妨,对待敌人,宁仁侯府多凶残哪,如果夺嫡战争中,有宁仁侯府挡在前面,他们这些小虾米就安全多了……   “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水公子,来,这席面撤了,上新的。”邵少很有眼色的顺着秦王的意思,让婢女把残席也换了。   许少倒了两杯酒,“平时咱们交集不多,相请不如偶遇,我先跟公子喝一杯……”   “等等,”李少后发制人拦下,“我是听说公子不善饮的,我这带了上好的云雾。”   “我说两位先别紧着显殷勤了,也不看看你们二人这老脸,这是什么地方?还怕没人端茶敬酒吗?芙蓉,别这么没眼力见,快叫几个姑娘……”   姬昭伸手挡了周少的话头,“不敢扫大家的兴致,但是临行前侯爷有言在先,昭不敢负人所托。这些就算了。”   诸少:…………   侯爷,指得就是宁仁侯,毫无疑问。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时候殿下跟宁仁侯关系这么近了?就算宁仁侯夫妇缺席秋猎,还有石大人呢,连官家都比姬昭更合适当监护人,怎地宁仁侯就把宝贝儿子托付给秦王殿下?而且,喝花酒找姑娘作陪而已,图个气氛,在这样社交场合,并不能真的干出点什么。就算真的干点什么又怎么了,按水清浅的年纪算,开荤有问题吗?怎地就被殿下给按住了。   疑问一大堆,心思转了好几圈,可没人能问出口。秦王殿下的上位者气息是说一不二的。他的一句轻描淡写,许少收回酒杯,邵少悄悄把自己的坐姿调正了,周少默默地放下捏在别人胸脯上的手。一圈的莺莺燕燕不明所以,也顺势规矩了些。   水清浅无视席间漫天飞舞纵横交错的小眼神,在残席中拯救了一碟子无人动过的小点心,正蹭着姬昭的袖子卖萌,“果然,跟着昭哥有肉吃。”还摸了个点心在手。   姬昭侧头看着水清浅,水清浅笑眯眯的回视,手里的点心看都没看就往嘴里扔……   (⊙ ︿ ⊙) !!   水清浅:恶!是葱油味哒?呸呸呸呸呸……   “怎么了?”   水清浅猛摆着手,一边吐尽嘴里的点心渣子,一手从桌上摸摸摸……摸到杯子就抓到手里,然后仰头就灌,速度快得连姬昭都来不及阻止。   吞了一大口进喉咙,三秒后,只感到一股热辣直冲胸腔和口腔。   是酒!   “咳咳咳咳咳……”一大半已经滑进肚,嘴里剩下的全被呛进气管,好像大把大把的烟花塞进在胸腔,然后爆炸,爆炸……水清浅咳得撕心裂肺日月无光,小脸憋得青紫。   姬昭忙给他拍背顺气,然后水清浅嘴里那点残酒和点心渣滓,一点没糟蹋的全吐秦王殿下身上了。   姬昭:…………   诸少:…………   水清浅,“咳咳……咳咳咳咳咳……”   “清水。”姬昭冷静的吩咐已经被吓住的众人。   “哦,哦,快快快,快拿水来。”   “别傻愣着,快去找个大夫。”   “殿下,殿下,水来了。”   “咳咳……咳咳……”   姬昭一手托着水清浅,一手喂水,“先漱口,别往下咽……慢点。”   “咳咳咳咳咳。”水清浅咳得气短,还不忘嘴贱,“挺熟练……咳咳……”   “我照顾过小虎头吐奶。”   “咳咳咳咳咳…………”   有姬昭照顾,又漱了几次口,总算把这口气喘匀乎了,水清浅咳得有点虚脱,低头一看,自己满身狼藉,身边的姬昭被他祸祸的也一身狼藉,再抬头,就看到对方那张阎王脸……吓得水清浅立刻恶人先告状,“你你你你这怎么是酒哇?咳咳咳,坑死我了你。”   “你应该说:如果今晚老老实实去旅店休息,压根就不会遭这份罪。”   水清浅舔舔嘴巴,厚着脸皮的在姬昭袖子上蹭蹭蹭,“咳咳,昭哥最好。”   姬昭对此的回应,就是站起来告一声罪,然后拎着这只邋遢小鸟去隔壁里屋,换衣服。   姬昭需要换衣服,水清浅衣服脏的更是不成样,进屋就开始脱,幸好酒渍没有渗透到里衣,但水清浅嗅来嗅去,怎么闻都觉得身上有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葱油味。姬昭这时也退下外衫,等着下人拿干净衣服进来,转头却看水清浅跟小狗似的闻来闻去,还一脸嫌弃把里衣也解开了,他再脱就光屁股了。   “脱那么干净干什么,你有衣裳换吗?”   “哈?”   姬昭懒得搭理他,多少人念叨贴身大伴小厮长随护卫一个都不能少,某人就是死活不听哪,整天一个人晃来晃去,累多少人暗地里替他操心,现在衣裳污了,他连个换洗都没有。   论一群贴身仆人的重要性。   一会儿,小暑带着一串小厮捧着大盒小盒的进来,呵,这叫一齐全,衣裳到鞋袜,从里到外,连发冠、荷包、玉佩、香炉熏香全都有,这要保持色系和风格都得一致还是怎么着?水清浅坐在床边拄着下巴,光着两条腿晃荡,看眼前美男更衣秀。姬昭换完干净的一身衣裳,头发梳过了,身上熏过香,不闻一丝酒气,挥退下人,扭头看依旧半裸,坐在床边晃荡腿的无忧无虑热情洋溢的水清浅( ̄︶ ̄)   “鹭子?”   “(*^__^*)”   姬昭走过来,“鹭子,你有不舒服吗?”   “( ̄▽ ̄)”   他醉了。   姬昭蹲在他前面,捏捏脸蛋,看依旧傻乐呵的小鸟,无奈翘翘嘴角。“给他披上点,看着他。”姬昭吩咐完小暑,转身出去。   不知道姬昭怎么安排的,外面很快就散席了,还有不久之后,慢慢流传来开的关于水清浅 ‘惊人’酒量的传说。后话暂且不提,且说姬昭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看到水清浅跟小暑撕撸,这边小暑拿着他的披风费劲拔力的往水清浅身上裹严实,那边水清浅挣扎得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姬昭眼角一瞥,床边还有揉成一团的月白绸里衣,他这是……   小暑累得头上都出汗了,“是公子,公子嫌弃那衣服上有味道,所以……”已经脱光光了,姬昭看到了。就算他不嫌辣眼睛,现在是上秋入夜,气温并不高。姬昭揉揉额头,好吧,现在就剩一件事:姬昭走过去,三下五除二暴力地用披风把小鸟裹了个严实,一把抱起来,赶紧回去,可别在外面丢人现眼了。   “把东西都收拾好,带上。”   “殿下,”小暑想上前帮忙,姬昭抱着水清浅避了一下,示意手下带路。   被裹得像蚕茧,还有秦王殿下铁臂箍着,某人还一路上不老实的扭来扭去,姬昭一直把人抱出旖红楼,上了马车,见他还不老实,直接出手啪啪往某人屁股上招呼两下,“给我老实点。”   “嗯~~~~”水清浅还不乐意了,哼哼唧唧的在姬昭继续怀里蹭,身上扭还不算,还抻长脖子往姬昭的肩上、脸上蹭。   被小狗似的蹭得没完没了,姬昭才发觉出不对劲,捏着水清浅的下巴拉开距离,只见那小脸,脖子,全是红印子,磨出来的,都快起血丝了。水清浅的下巴颏就势抵着姬昭的手心蹭,姬昭的手有点糙,有常年习武留下了老茧,被水清浅追着蹭,小脸往里一埋。   姬昭腾出一只手,把他身上的披风扒开一角,意外又不算太意外的看到水清浅脖子和胸前起了点点红色的小疙瘩,“小暑,请太医过来,他好像起酒疹了……别抓。”制住水清浅不叫乱动,怪不得刚刚蹭来蹭去的,怕是身上也有。   水清浅身上痒痒的难受,还被箍着不让动,生气了,低头一口咬住姬昭的手,属王八的,咬着就不撒嘴。   小暑出去吩咐一骑去找太医,转身回来就看到他家殿下被咬住了,大惊失色,“殿下……”扑上去就要开撕,却被姬昭轻描淡写的挡了,“让他闹。”   小暑卡巴一下,他懂,碰到水清浅,他家主子就是一贯各种纵容,所以自己生硬的把话题凹回来,“呃,我的意思是,公子要是痒得难受,我给他吹吹,能好一点。”   “有用?”   “乡下的土方说……”小暑还没说完,就惊愕的张着嘴,看自家殿下低头给那小飞天吹吹脖子上的红疹。   大约那丝丝凉风真的有用,水清浅后来老实不少,渐渐不扭了,就靠在姬昭怀里迷迷糊糊的困觉。   姬昭一路把人带到自己的落脚处,已经有太医等着了。   酒疹的问题不大,药都是现成的,杨太医号脉之后没有问题就让人去煎了,甚至还经验老道的准备了一盒止痒的药膏。但酒疹完美处理之后,太医还拿捏着笔要开药方,只是提笔几次,方子迟迟没有定好。姬昭这才察觉不对。   “酒水里有加料,公子年纪小,臣得用药帮他化解了,方子得慎重。”杨太医一边斟酌着方子,一边回应。   秒懂。   酒水加料是会馆常用的助兴手段,但通常用量轻微没有大影响。姬昭他们都喝了,即便稍有感觉,也在可控范围内。姬昭看到水清浅误食的时候也有一瞬间的担心,但随即见他又呛又咳吐了自己一身,就没当一回事。他想得简单了。   经过太医的点拨,姬昭才明白这事可大可小。因为水清浅的身体发育尚未成熟,所以那酒里的料就成了拔苗助长。往严重里说,一旦精路受损,留下隐患,他后半辈子都会受影响,能糟糕到什么程度太医也不能打包票。所以眼下帮他化了体内这股劲儿就尤为重要。杨太医也是斟酌再三才把方子开出来,然后姬昭趁水清浅睡得迷迷糊糊时候,半哄半迫的把药给灌下去了。   这一番折腾到小半夜,水清浅躺在床上已经睡得人事不知、四仰八叉,姬昭坐在床边盯着他,偶尔出手拦下睡梦中也要瞎抓乱挠的猫爪子。   “殿下,天色晚了,奴婢找人给您收拾出另一处院子……”   “不用,今晚就在这凑合了。”   小暑:殿下的意思难道是要亲自守夜?   姬昭抬手示意小暑带着侍婢退下,最多允许留人在外间守夜。他不放心把睡得人事不知的鹭子留给那些陌生的侍婢照看,也说不上这算什么心态,他们当下借住县衙官宅,侍婢是从县中富户中借调过来的良家子,都事先查过祖宗八代,按理,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姬昭脱鞋上床,躺在外侧,临睡前又查看了一下鹭子身上的疹子,已经在消了,想来明天就会痊愈,水清浅也睡得更沉。姬昭放下心来,刚闭眼没眯一会儿,一只胳膊甩过来,砸在姬昭胸前,姬昭睁眼,侧头,身边那一只正睡得香甜,微张着嘴,唇内水色若隐若现。姬昭摸摸胸口上的小手,圆润嫩滑,柔若无骨,这种过于柔美词似乎并不应该放在少年郎身上,可姬昭握着那只手,感觉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帷幔外的蜡烛爆出烛花,光线乍明乍暗,跳动的光映得水清浅的轮廓深邃又柔和,在这种矛盾的和谐里,姬昭忽然就有股被对面的美人迷住了心魂的感觉,同床共枕,连呼吸都仿佛蒙上一层暧昧的颜色,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一股陌生的情绪升上来,让他莫名其妙的有点……心慌(?)姬昭知道鹭子长得好,他一直都是个漂亮的小宝贝,可记忆里印象一直很清晰的玉娃娃忽然被覆上一层簿纱,朦朦胧胧的叫人再也记不真切,反倒是此时,眼下,眼前的醉卧美人,眉若墨画,唇若桃瓣,美得让姬昭觉得陌生,美得惊心动魄,让秦王殿下感觉到不受控的陌生悸动。水清浅早在旖红楼那边就把自己扒光溜了,一路光屁股被姬昭扛进来、怼被窝里的,所以眼下……   姬昭慢慢别过头,清空头脑,扫掉心底突兀的悸动,呼吸之间,让大脑重归清明,只是手里依然握着横在胸腹上的软嫩嫩的小猫爪,无意识的揉揉捏捏。身边的人节奏呼吸,睡得香甜,让姬昭渐渐又有了睡意,慢慢合眼,朦胧之间,只觉得身旁的那个小美人又钩过来一条腿,攀在他的大腿上。姬昭只管闭着眼睛伸手抚了抚,随他去吧,从小睡觉就不老实,姬昭迷迷糊糊的想。再一会儿,那整个人都滚过来,缩在他怀里,暖暖的一团,姬昭顺势搭下胳膊把人圈住了,慢慢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小动物,又仿佛回到小时候,温柔又怜惜。      第121章 临时文书官   不知过了多久,姬昭再次被折腾醒的时候,外面的天依然黑着,水清浅也依然睡着,大约被姬昭一直箍在怀里的缘故,没再滚来滚去的,只是半骑在姬昭身上,就像骑着被子一样,然后,他在磨,蹭,又磨又蹭。他的体温微微有些高,所有若无的体香顺着热熏发散出去,那股馨香把姬昭生生撩醒了。   那杯花酒,到底还是有影响的。   姬昭不怀疑太医的医术,水清浅的问题应该不大,但久经沙场的姬昭就有问题了,血气方刚、身体健康,又是小憩过后美人在怀,秦王殿下很快被搓出了反应,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罪魁祸首,居高临下只看到两排软翘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随呼吸轻颤,仿佛欲展翅的蝴蝶,唇角微翘带着丝甜意,柔嫩的桃色泛着水光,微微抬起的角度好像在索吻……姬昭腾地从迷障里惊醒,猛地别过头,动作强烈得好像要甩开什么似的,下一秒秦王殿下利落起身离开床榻,在几步外的桌旁,仰头灌了自己一杯冷茶。   秋天的夜晚,一口冷茶从喉咙滑过胸口落到胃袋,一路留下带着能激起鸡皮疙瘩的冰凉。两杯冷茶先后进肚,姬昭身体里那股邪火被镇住了,可自己的小兄弟依然精神抖擞不肯罢休,转头看帷幔里光着屁股抱被子犹自睡得无知无觉的小混蛋,姬昭觉得前晌那会儿,他就该狠下心揍他两巴掌,居然还敢去青楼了,还敢喝花酒了!   姬昭在桌边坐着,等欲望慢慢平复,看外面沉沉依旧的夜色感受秋夜空气里的凛冽凉意,半晌过后,姬昭叹了口气,无奈重新爬回床上,把那小混蛋用被子裹了严实,不让他有机会再作妖。姬昭躺在床上等着睡意上涌之前认真反省了下:自己刚刚那样狼狈大约是太久没有松乏了。自从回到帝都,心弦一直绷着呢,外人看他举重若轻,那都是表象。只有亲信知道他忙到什么地步,最忙的时候,姬昭三天里只睡过两个时辰。南疆经营得再好,那也是千里之外,他这些兄弟再不争气,在中枢内阁也摸爬滚打了六七年之久,更在他回来之后有联手的隐隐迹象,这一切都让姬昭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现在姬昭的处境就跟在南疆拓荒时没啥区别,看似拥有天时地利,本质还是白手起家,容不得半点松懈。好比昨夜的场合,灯红酒绿,美人在怀,但席间彼此试探,说话里暗藏机锋,氛围仅仅表面上看起来轻松热闹罢了。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姬昭哪里有心思慰藉身体需要,此次秋猎连女眷都没有带呢。所以,不是鹭子的问题,不是魅惑的问题,姬昭这样给自己解释,身体自然反应只怪自己旷夫日久,抗不住撩拨。   考虑到眼下形势,姬昭盘算了一下,依然没有把大婚排在计划表内。他把眼睛调向门口,门外有侍婢,说是派来端茶递水打下手的,可他知道她们是城中富户乡绅家中的良家子,甚至也是从小到大被家中丫头婆子精心伺候的千金姑娘,她们到这里伺候的含义,可不仅限端茶递水的那层。   身体方面的需求让姬昭动了点小心思,作为天潢贵胄,炙手可热的秦王殿下,不客气的说,只要他想,他就可以,甚至不用操心善后,小暑和太府会接手后续流程,保证处理的妥妥当当:比如,秦王殿下多一房妾室,王府会住进一位夫人,配套的丫头、小厮、恩赏、月例,该有的名与利,什么都不会差。在南疆如此,在这里也一样。再之后,秦王殿下什么时候还会再想起有这么一位夫人,那谁也不敢打包票。姬昭起了念头,并且不以自己的渣属性为耻,他有需求,对方又自愿,既然她们被安排在这里,既然就是要来做妾的…………   ‘我不要做妾。我嫁人,只要当大妇哒!’不期然,这句话就钻进姬昭的耳朵,上次水清浅扮小丫头的样子就这么蛮不讲理的突然撞进来,打碎了姬昭一脑子的旖旎念想。姬昭清楚的看到当时鹭子情绪暴走的样子,字字句句抽打曾侧妃,故意臊得人没脸,姬昭犹记那会儿的尴尬,偏事后自己还得顺毛捋他、哄着他,明明半点没吃亏的人。   他侧头看向身边,小鸟扒着被子睡得呼噜噜,小脸红扑扑的,真诱得人想咬一口。姬昭没舍得咬,却伸手捏了捏,触之丝滑,不舍放开。   忽然就没那种心情了。   姬昭也说不上这是怎么,身体上的需要并未纾解,但眼下,此时此刻,他只想抱着鹭子就这么躺着,就这么躺着,心里就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一觉睡到自然醒,睁眼之前,水清浅感觉到脖子底下熟悉的毛茸茸的温热,埋脸进去,蹭蹭蹭……有股子熟悉的奶腥味?   是元宝。   呃,不对!随即水清浅记起来,此次狩猎出行,元宝被他爷爷拎走了。   水清浅揉揉眼睛,终于张开了,却果然看到元宝团成一团,跟他挤被窝睡一起。外面是很有节奏的马蹄声,他在马车里,行榻微晃,透过窗上的纱帘已经能看出来外面光亮十足,太阳晒屁股了。   我是谁?   我在哪儿?   “醒了。”   水清浅闻声转头,行榻旁边有桌有笔,秦王殿下一身简便的圆领团衫,正在那儿看信文,头都没抬。水清浅眨巴眨巴眼睛,想起昨晚的事故了,他误食了姬昭的酒,然后,然后……水清浅随意感受了一下,头不疼,嘴不干,有元宝□□,一睡睡到自然醒……这一切,肯定因为有昭哥。   什么叫心有灵犀,什么叫兄弟情深,情比金坚,看看!   “我这是宿醉了吗?”水清浅伸了个大懒腰,身上有残留的皂香,哦,连里衣都是新换的。   “你快别羞辱宿醉这个词了。”姬昭抽空抬眼看他一下,“时辰不早了,穿衣洗漱,要我叫人来吗?”   “不用。”水清浅掰掰脖子,眼睛一扫,行榻的脚边叠着整整齐齐的他的衣物,再过去,是更衣的隔间,隔断架子上排着毛巾,杯子,铜盆,铜壶……一应俱全。这边行榻上睡两个人都不带挤的,那边还有秦王殿下的办公书案,一品亲王的车驾,真宽敞。   姬昭看水清浅起了,便伸手敲敲车壁,没一会儿,车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三层漆木食盒从外面递进来。水清浅打理好自己,把行榻也收拾了,还把在床上死觉的元宝拎起来直接揣怀里,空出来的地方重新布上炕桌。然后跳到车门口,笑眯眯的捧着食盒回来。   早饭的时间早过了,但食盒里的点心还冒着热气,甚至有腐皮包子、鸡油卷这类新鲜不易保存的,水清浅呷呷嘴巴,这日子过的,他都快忘了身为公侯少爷的款了。在军营这两个月,一旦错过食堂饭点,能吃上两口干巴巴的点心都能感动到哭,哪儿能指望吃到热的,还有肉哇!食盒里唯一缺的就是汤汤水水,但也可以理解。水清浅眼睛往车壁的收纳架上扫了一圈,转身功夫,一套定白瓷的茶具摆在台面上。水清浅跪坐在几案旁边,守着红泥茶炉,待水开,温壶,洗茶,润茶,动作流畅带着韵味,洒脱里有抹不去优雅,优雅中又暗合贵气。在官家身边长大的这几年,有些东西还真是给潜移默化熏陶出来的。   茶香味引得姬昭抬头望这边看,看着水清浅的精湛茶艺,眼光欣赏的,不知不觉中遗忘了手中的书信。把茶彻底唤醒之后,水清浅拿起杯子闻闻茶香,判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才再次注水,浸泡,待茶汤清亮黄中含红,香气也慢慢蔓延开,才抬手出汤,分出两杯。   现在空气中都带着团茶那种独特的苦中回甘。   “殿下,请。”   姬昭起身移步过来,跪坐在水清浅旁边,接过杯子,先嗅了嗅,然后抬头看向水清浅,眼含笑意,“令人印象深刻。”   “哪里哪里,本少爷等闲不轻易出手的。”谦虚不过三秒,绚烂的尾羽就翘得老高老高。   姬昭品了自己那杯,却在第二泡出汤时,伸手把水清浅手里的茶杯拿开,“先去吃点东西。”   “可嘴巴会干啊。”水清浅的尾音儿还没拖完,车门又被轻轻敲了两声,是小暑公公,捧着个拳头大小的葫芦进来,“殿下,您吩咐的东西。”   姬昭点点头,示意他把葫芦递给水清浅,水清浅懵懵的接过来,是半满的,入手温热。   “鹿奶。”姬昭轻声道。   水清浅闻言顿时眉开眼笑。   在帝都、在宫里,喝口鹿奶对一个王公贵族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水清浅就是什么都不问,也明白姬昭这是特别为他费了心思的。   所以他家昭哥最好了!!   鹿奶挺好,但点心并没有想象中的多,姬昭只拈了一小块尝尝味儿,剩下全留给水清浅,可吃到最后一个凤尾包的时候,水清浅也才七分饱,更过分的是,元宝闻着香味醒了,从水清浅怀里爬出来,圆溜溜的黑豆眼睛巴巴盯着水清浅的最后一只凤尾包,还吧唧吧唧嘴:…………   水清浅:其实我还没吃饱。   水清浅看着最后一只凤尾包一点点消失在元宝的嘴里,心里暗戳戳的诅咒:早晚有天把它养肥了做手套。你说你跟着爷爷多好,吃喝不愁的,非得跑到我这里来抢……哎呀!这倒是提醒他了,水清浅蹭到姬昭身边,试探,“我昨晚……没闹着大家吧?”   “父皇和石大人他们还不知道你去喝花酒了,如果你是想问这个。”姬昭翻看手中的书信,头都没抬的说。   “…………”   “那它怎么来的?”水清浅转手一指着那个毛球。   姬昭合上书信,好笑的说,“这也真是稀奇,它好像就知道你在,一大清早就跑过来了。”   元宝本来是跟着石恪的,石大人又是伴驾,昨晚同嘉佑帝一起,也住在县衙官宅里,姬昭跟他们相隔不过几个院子。姬昭睡在床外侧,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感觉床下有什么东西响,哼哧哼哧的,床头的帷幔也好像被什么东西拉拽,姬昭惊醒,拉开一看,元宝俩爪子扒着床沿,下面俩只小短腿不住的挠腾要往床上蹿,可是太肥了,挠的床梆哗啦啦响也没上来,姬昭把它捞上来,元宝四脚一落地就直接往水清浅被窝里钻,后来姬昭把水清浅抱上马车的时候,它都粘着没下来。   因为有元宝的突兀出现,所以,水清浅很快从姬昭的三言两语里推论出:家长们肯定知道他在姬昭这。至于昭哥说的什么‘还不知道他去喝花酒’云云,也仅仅是还·不知道罢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就算松哥他们不说,还有别人能给捅漏了。   想到这里,水清浅转脸对姬昭谄媚一笑,还没等他开始表演,姬昭那边递给他一摞书信,还一指那边书案满满三大盒子待整理的信件,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脸,“归纳整理,做好条陈交给我。”   水清浅(⊙o⊙)什么情况?“你不是有文书官吗?”   “那我叫文书官做这些,然后,送你去父皇那里?”   “昭哥!你变了╥﹏╥你不再是我心中的那个昭哥了!”水清浅一面痛心疾首,一面没骨气的把炕几的碟碟盏盏都收了。茶点一撤,笔墨纸砚一排,便成了临时书案。   虽然姬昭就比水清浅大几岁,但他已经毫无道理地被划成‘家长那一国’的,公认的,有手腕有能力有担待,专治各种不服、各种熊,代表人物水清浅就栽他手里。上回圣人摆不平水清浅,就实力甩锅给儿子全程无压力。   水清浅就是认清了事实,所以才想对姬昭各种谄媚。昨天晚上的事,水清浅就是口吐莲花能说出一百种理由,也逃不掉家长的黑脸。但是如果打着‘阿昭哥哥及时发现并制止’,还有‘兄长已经罚他过了’旗号,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秦王殿下到底是怎么及时阻止的,又是怎么罚过他了,那还不是上下嘴皮一碰,端看他俩如何私下串通。水清浅想得挺美,结果,昭哥竟然搬来一箱子公文要他抄。对上姬昭,水清浅有股迷之气短。平时任他怎么作,姬昭乐意惯着就惯着了。但秦王殿下一旦真的摆出严肃脸,水清浅会感觉浑身一紧,不敢再皮。      第122章 临时文书官 下   姬昭回到自己书案处理公文,水清浅则把那一箱箱信件一一拆开,飞速翻阅,再归纳整理,分门别类的满满铺了一榻,姬昭可没见过哪家文书官是这种豪放派,尤其他这么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却依然没有开始动笔,但姬昭并不打算询问,总归任务交出去,他只看最后结果。   水清浅有自己的处理风格,经过初步筛选之后,他开始横批纵览,交叉对比,有的信件他只匆匆过了一遍,有的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翻检,一边翻检一边整理,还是没动笔,姬昭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也没管,然后又一个多时辰过去,所有的信件就这么边看边整理,又重新被归拢成厚厚一沓,水清浅此时心里有数,终于提笔开始写条陈。一旦起笔,便没有停歇,百多封信的内容,包括里面各种鸡毛蒜皮,全在水清浅的脑子里,洋洋洒洒写足了五页纸。   写完了,交作业。   好像前一眼才看到他开始动笔,这么快就写完了?姬昭微微有些诧异的接过那几页纸,还有放在桌子上码的整整齐齐的一沓信件原稿。   “你这是要编人物档案哪。”姬昭接过的同时扫了一眼条陈,语气看似不经意,但心底已经颇意外之感。姬昭根本没给过水清浅提示,但他确实是想挖挖自己手中的人才储备。南疆是他的根基,那里都算他的嫡系,既然是人才储备,起码得心里有数,真用人的时候,哪能儿两眼一抹黑呢。   这里的数百信件都是南疆那边来的,出自自己的老部下,信里以联络感情为主,谈谈近来市井风土,聊聊工作生活,这也是姬昭离开南疆后与属下保持交流的方式。数十日前,秦王殿下要栽培些人手的意思,通过各种小道消息传出去了。因为前脚有小道消息流出,这批书信里的感情联络八卦里就或多或少的都提到各类人情往来,看似聊一个寻常市井八卦,里面指不定就捧了谁、踩了谁、给谁上了眼药。反正这批信里面,有赏识的、有说酸话的,有举荐的,还有落井下石拖后腿的……姬昭一点都不意外,谁还没有个自家小盘算?话说回来,为什么他要放‘小道消息’而不是正八经的要属下举荐,也就是为了避免偏听偏信。这就是上位者的小手腕了。   通过这种方式,姬昭固然可以了解得更全面,但他没有时间,得有文书官把内容精炼给他。通常,这些书信够两个文书官忙活两天的,他刚刚一股脑全交给水清浅,也有拖住熊孩子,让他再没时间跑出去作妖的意思。所以,姬昭是应该吃惊的,一没想到水清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两个人两天的工作量全做了,举重若轻;二没想到自己一个字没提示,水清浅的条陈也能直击核心目的。姬昭一眼扫过,水清浅这几页条陈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精炼,有条理。   姬昭就这样带着半是惊讶半是怀疑的心情翻看水清浅做的总结。   非常好!   以人名开头,接下来寥寥数语生平,短的不足一行,多的也不过两三行,就把人前半辈子给总结了,用词干练,表述明了,格式比姬昭手下的文书官做更一目了然,甚至可以直接存档封存,以备日后幕僚参考——如果,水清浅的总结足够精准的话。   姬昭发现每个人名的右下角还标有数字编码,偶尔字里行间也有类似的数字,姬昭心有所感的翻了一下那边厚厚一沓的信稿原件,果然,每张纸都在角落里被编上了号码,所以那些名字旁边标注的就是页码索引。   姬昭随便挑了一个,薛兢,水清浅说他是‘少孤,不知书,年十五,始就学。事母以孝闻,母贤……’名字那里标注了三个数字,分别是二十、三十四和八十二,姬昭翻到三十四页,信件里谈到的内容果然有关于薛兢的,但信中不过是几句闲话八卦,写信的人在感慨薛兢浪子回头,当初一个斗鸡走马纨绔,现在也是堂堂大县的县丞,跟他故去的父亲一样,这也算子承父业了。然后姬昭又按着索引分别跳到了二十页和八十二页,信里也是闲话八卦,前者说的是薛兢母亲过寿的事,宴会上,她把丈夫生前的官服抬出来赠给儿子,一番勉力,老太太说到动情处还抹了几把眼泪。后者则是后续,说薛兢去了祠堂,沐浴更衣,焚香斋戒数日,才郑重穿上他的父亲的旧官袍。   不同的信件,不同人口中的八卦,三言两语,说的人有心无心,目的不明,水清浅却把这一切都条理清楚地抽出来,汇总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然后做了条陈,然后,这就是薛兢了,一个十五岁时还是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二十五岁便已发奋成嘉县县丞的人。   姬昭若有所思的停了一会,然后顺着读下一位,这个位叫石迩簧却是简单,水清浅的条陈更是简单粗暴,除了基本自然状况,就剩下八个大字,‘治法苛酷,不通疾苦’,姬昭按着索引翻到信件原稿,却是关于一件案子。   字迹有些眼熟,姬昭翻了下信件的原落款,信是刘博罗写的,姬昭离开南疆的时候带走了一批人,也留下一批人,这个刘博罗就是被他留下来看家的其中之一,姬昭略微回忆了属下的脾性,然后把整篇信都看完了。还真是刘博罗的脾气,陈述干干巴巴,又木又冷,没夹杂任何感情色彩,可他信件里一共就提及了两个案子,并排一比,让人一眼高下。   说起这两个案子,都是盗窃案,还都是典型的市井鸡毛蒜皮的盗窃案。   这位石大人经手是妇人状告一个汉子的马,说它偷吃了她家的豆料,要求赔钱,马的主人当然不承认,于是俩人纠缠起来,跑来找衙门。而这位石大人也是一绝,令人杀了马,刨了腹,查了马胃里确实没有豆料,于是判了妇人诬告,罚了钱,赏了顿板子,完了。   与这个葫芦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信里的另一个案子,也涉及了一位老妪,也是偷东西。追根溯源,是一位失孤老人实在活不下去了,为饥饿的小孙孙偷了某家两个干馍馍,却当场被人赃并获。老妪因为盗窃罪,不仅要赔钱还要被罚钱,一共一百二十钱,这是维护法律尊严之意,为此孙有成孙大人并没有任何宽限。但是,孙大人随即也判罚了自己一百二十钱和全县富户人家每户二十钱的罚款。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一位老祖母要靠偷冷馍馍来养孩子,罚他们的无动于衷和视而不见。这件事的后续就是这些罚款不仅帮忙赔付了老祖母的一百二十钱罚款,剩余的也可以让老祖母熬过很长一阵子。姬昭翻回去找到水清浅写的关于孙有成的条陈,除去其他状况,评价也只是八个字,‘方正守道,立世通达’。   姬昭一页一页渐渐把这五页条陈全看完,闭眼消化了一下,然后叠叠收起来,东西总结的很好,可以直接归档了。姬昭收拾完一转头,见水清浅下巴颏在书案上眼巴巴的看着他。   “做的不错。”秦王殿下摸摸小鸟的翎羽,这就算奖励了,“还有什么问题?”   “如果我对郑辛的判断正确,为什么他会被调去当粮库的官儿,这是贬斥吗?”   “不是。是他上面的许大人要调,郑辛过去可以顺势接位,比寻常调任更容易操作。日后,若是调他入户部,所有的地方实务经验也都是加分的资本。”这些东西就不会在信上提及了。   水清浅点点头,又问了一个,“董志那个人渣,今天告这个,明天弹那个,他自己屁股下面都是屎,为什么还要升他,要把他调回帝都?”   “借一把刀使使。”姬昭回答的同时也瞪水清浅一眼,粗口警告。   “然后你再卸磨杀驴?”水清浅o("^")o我就不!   “不,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姬昭作为上位者,使用这种小手腕,驾轻就熟。   姬昭翻了翻自己手边上的东西,再看看那边不知道是在消化还是在发呆的水清浅,决定找文书再搬来些公文。现在坐镇中枢,姬昭的工作只有更多,要多少有多少。   水清浅看似神游,其实脑子里一直转着那些书信。书信本身算不得机密文件,八卦闲聊嘛,就算有涉及官员调用的消息,那也都是很小很低级的层面,比如那个县丞,八品,还有那个孙有成,七品下。说句不客气的,在帝都这个层面,等闲四五品官员都入不了姬昭的眼。   水清浅琢磨这些,是因为他的敏锐直觉和一如既往的大局观,虽然信里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这么多涉及人事的消息,只能说明一件事,要有人事变动,大变动。眼下都是□□品的人员流动,但下一步,□□品升到六七品后,原本的六七品又要到哪里去?区区一个新开发的南疆可消化不了这些人。所以,帝都!只可能是帝都。   帝都,一个萝卜一个坑,别看月月都有官员调动,都是正常流动,能消化的新人有限。突然多出的这些萝卜要往哪个坑里栽?那必定是原本的萝卜要被清扫一批……想到这里,水清浅的眼睛溜溜地往姬昭身上转了转。然后,不去管它啦,转脸抓起元宝,在元宝毛绒绒的肚皮上蹭了蹭,“元宝,咱们出去找小胖。”   还准备继续压榨小童工的姬昭:………………   忽然有点理解他父皇隔三差五把人叫到眼皮底下,然后每每气得又骂又跺脚的复杂心情了。   这一□□程的后半段,就是姬昭在车厢里,眼睛盯着公文,耳边听着窗外水清浅跟人嬉笑打闹,一会儿骑马突突突突跑到前面去,过一会儿又轰轰轰轰的从前跑到后,然后再突突突突跑回来冲到前面……没完没了,没半刻消停。   直到傍晚安营扎寨,跑得一身汗一身土的水清浅才知道回家找他阿昭哥哥,找人投喂来了,并且一进屋就猴儿在姬昭身上,“昭——哥——”   “说。”   “咱们明天去青云山转一圈吖?”   青云山,算途中一景。   青云山的青云观挺有名的。那里有一大片野生的杏树林,花开时品茗,结果时酿酒,有花有酒有野林子,自然吸引文人骚客,人气多了,再碰巧有那么几首优质的诗词诞生,这个野地方的名声就传出去了。这里离帝都不远,既然有山有景有名气,拖家带口游玩几天的不要太多,所以,连带着山下青云镇也跟着热闹,然后,不知道怎地传出来:这镇子里的娘娘庙很灵啊!求子、求姻缘什么的……人一多,青云山前前后后被人踩了个遍,还有一处偏僻的佛寺庙也给挖出来了,让人喜大普奔的是寺院里的素斋超超超好吃,搞得青云山素斋的名气渐渐有后来居上的趋势。   “……那个梅子酿豆腐又嫩又滑,还有素烧鹅……”水清浅缠着姬昭推销,小眼神里巴巴透着吃货的渴望。姬昭离开帝都好几年了,青云观他知道,但素斋他还真没尝过,斜眼看某人,“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水清浅呷呷嘴巴,“可好吃了(^﹃^)”   “出息得你。”   这就算同意了。      第123章 途中开小差   他们轻车简从的离开大部队,清晨出发,快马出行,不到午饭时分就能赶到,饭后上山,晚上在山上住一宿,第二天折返,什么都不耽搁。   “昭哥,咱们去娘娘庙吗?”传说很灵的那个。   “你还信这个?”姬昭以为求神保佑这类的事,都是大姑娘小媳妇们喜欢的活动。   “这算什么?”水清浅抬起下巴,气势铿锵的一挥膀子, “本少爷下过最难吃的馆子,拜访过最坑的景点,一切只为四个字:来都来了。”   扑哧,旁边张准没绷住,笑喷了。张准就是当初宁仁侯带着老婆孩子出门游玩,在第一大站露水县被当枪使的那个金吾卫,他和王大江去堵仁术先生,却被耍了一圈最后两手空空而回,本以为升迁无望,却还是以这件事为契机,成为姬昭的护卫,前后算算也快十年了,他算水清浅的最早最早的老熟人,认识的时候,水清浅还只是那么大一丁点儿的小豆包,还叫叔叔呢,现在也都改称兄道弟了。说是轻车简从,但身份在这,姬昭和水清浅前呼后拥跟了十五个金吾卫。   因为来都来了,他们一行人到达青云镇的时候就直奔娘娘庙,老远闻到了香火味,近瞅人更多,很难想象一个小镇会有这么多人,难道全镇的人都来了吗?还是有什么大节日?水清浅门口下马的时候,还看到有一伙人气势汹汹敲锣打鼓的抬来个猪头上供_(3」∠)_   “凑热闹呗。”王大江也接个话头。金吾卫是过了明路的特工,识别认人、过目不忘都算基本功,所以,几眼扫过就揪出大把大把的‘帝都脸’,具体哪家的不清楚,反正都是此次秋猎里的随行人员。看来,不止水清浅爱开小差,各路偷溜的人真不少。   不用扛猪头,水清浅他们这伙人也赚足了回头率,护卫大哥身高腿长,大小少爷贵气颜好,水清浅已经习惯被别人看了,不过,即使落得满身视线,六识灵敏的水清浅也能感觉到众多视线中一丝一微的‘气机’,是羡慕还是嫉妒,是友善还是恶意……   水清浅歪在姬昭身边,没骨头一样的缠了姬昭半圈,同时不动声色的在他背后、侧后方向扫了两眼,之后,注意力调回,拉着姬昭往人堆里挤,“咱们进去求个签啊。”   他还真的想求?姬昭有点意外。   “你不是正在找老婆嘛。”水清浅一脸嫌弃还撇撇嘴。   姬昭心思一动,不知怎地,一开口语气就柔下好几分,“那都无关紧要,我并不想的。”   “哎呦反正来都来了,走啊走啊。”水清浅的情绪又高昂起来,又拽来松哥帮他开道,很轻松的先游进去了。   所谓摇卦求签,就是心里念着神,然后不停的摇签筒,等着某一只签掉出来,这就算神仙对你的回应了。每只签上有一两句或好或坏或中庸的诗文,对应一些或自然或历史的通俗故事,所以就算不是饱读诗书之人也能明白签文诗句暗含的意思,再不济,还可以请旁边的先生代为解读。   没一会儿,水清浅抱了两个签筒挤回来,顺手递给姬昭一个,他自己倒是不急去求神,在签筒里拨来扒去,眨眼功夫把九十九支签文尽数翻了个遍。签有上中下签之分,每一级里又有上中下三档,每个签筒里面有九十九支签,所以,先别管是不是真有神仙显灵,至少这签文的设计覆盖面积真是足够宽广,包含了各式各样的‘运道’。但不管是什么签文,就算是大凶的下下签,里面也未尝没有放手一搏,峰回路转之意,所以,抽签这个事…………用水清浅的概括就是: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用签文的风格大概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然,求签嘛,讲究的是心诚则灵。像水清浅这样处处歪解的,真有神仙大概也懒得理他。各路运道都被水清浅翻过了,他转手把签筒塞给身边云哥,一脸怜悯的看着这一排单身大龄男并不丑金吾卫,“好好去求个姻缘,求完了,我给大家免费解,机会难得,仔细把握。”说完,又像条小鱼一般挤进正殿,找姬昭去了。   云哥:…………   松哥:心好累,我好想回到侯爷夫妇身边。   尽管姬昭被水清浅塞了一只签筒,也被人流送进了正殿,却没像其他善男信女们一般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求神拜佛。所以水清浅后来跟上,只看到姬昭站在正殿一处角落正歪头跟金吾卫低声说着什么,然后看到他挤进来了,挥挥手让金吾卫退下,自己则好整以暇的等他。   “你没求吗?”水清浅溜过来。   皇族有祖宗家法,跪天、跪地、跪君父,却不准他们跪旁的什么。姬昭无意多说,笑着摇摇头,“你刚刚那么积极,怎么也不见你求。”   水清浅转头看神龛里‘娘娘’的金身,囧囧有神道,“那位按辈分算我的,曾曾叔祖母?”他永远也搞不清这些辈分关系,但是没关系,这个娘娘庙供奉的就是个飞天儿,所以,就算他的什么曾曾祖母好了。旁人可以神化飞天儿,但水清浅怎么可能会认为她会‘显灵’?她活着的时候也不见得比他爹妈强几分好吗。   在东洲大陆上,各类祠、城隍庙、什么神龛,很多都在供奉飞天,都是人物原型被神化了的。水清浅小时候也问过他爹,当时水庄主唬孩子的说法是:我们就是飞天儿,飞天儿是我们自己,旁人来求个心愿,我们自己怎么求啊?   姬昭&水清浅:“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己……”俩人几乎异口同声的低声道。   “嘻嘻嘻,这你也知道这个啊。”   “我整理过你小时候的日志,‘鹭’字不会写,还画了个圈嗯?”   水清浅翻眼回忆一下自己小时候的日志,顿时恼羞成怒的扑过去要暴揍对方,被姬昭内劲一划,转圈捏住他的后脖颈子。姬昭拎着这只张牙舞爪的猫儿出了娘娘殿,不能在人家正殿里嬉笑打闹。   青云山里最出名的青云观眼下却并不是游玩的最好时节,不提早春杏花开的美景,就说秋天,他们若早来半个月就能体验到采摘杏子的乐趣,他们若晚来一个月,今年新酿的青杏酒也可以开窖了,偏偏是眼下时节,有点青黄不接的意思。但就算如此,也挡不住 ‘来都来了’的魔咒。   然后,还好。   就算过了采摘季节,可依然还有少量果子残留在树梢上,已经熟透了,他们走在山路,远远看过去,也是橘澄澄的一片,煞是喜人,所以,终于走进林子的一刹那,姬昭就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水清浅已经猴儿在树上了,他们一行人十多个高手在,偏显得他会上树似的。侧头看看宁仁侯家的那几位金吾卫,俱是一脸生无可恋。   不大会儿功夫,水清浅兜了一衣襟的野杏回来给大伙分。姬昭拿着水清浅献宝兮兮递给他的杏子,忽然想起什么,感慨了一句,“有生之年呵。”   水清浅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顿时横眉立目,作势揪衣领,“恩将仇报。本来是你欠我哒!”这事刻骨铭心。他俩第一次见面,姬昭给他削了个椰子,水清浅美滋滋的吃成个小花猫,然后还想报(再)答(吃)个椰子,结果因为爬树事件,挨了生平第一次打屁板,这仇怨结的,大半辈子了都。   姬昭咬了一口野杏,眼睛微眯,很甜,口感十足,饶是富可敌国的秦王殿下也被意外惊喜到了。他平时吃的果蔬都是六七分熟采摘在运输路上生生捂熟的,并不如这般自然甘甜,或许,还有水清浅亲手采摘的心理加分。不止姬昭觉得好吃,其他人也都被惊喜到了。云哥吞咽完嘴里杏子,转身选一颗树,一个高高纵跃拉下枝头,旁边几个小伙伴非常默契的跑来一起撸果子。果然,宁仁侯家的画风有毒,才两天功夫,就给姬昭手下的精英侍卫给带歪了。   (ˉ▽ ̄~) 切~~刚刚还说不要,现在又撸了没完,都是不诚实的小妖精。水清浅小样儿嘚瑟的把杏子往嘴里塞,刚嚼两下……忽然色变,啊呸呸呸呸!   “怎地,酸了?”   “有虫╥﹏╥”   青云观名气在外,加上他们一路游玩耽搁时间,等到青云观的时候,天色不早,只剩几个偏远小院还空着,水清浅眼睛一转,下一秒猴在姬昭身上,与人生知己解衣推食、抵足而眠,再正常不过了,是吧。姬昭无声的挑挑眉毛,他没有异议,但相交多年,哪怕儿时也没见鹭子有这么黏他呢。最后他们决定挤在一个院子,姬昭和水清浅睡主屋,剩下人瓜分其他厢房的大通铺,反正都是大老爷儿们,是最不讲究的一群人。   水清浅趴在床上看着屏风后面隐隐绰绰正在洗漱的姬昭,他想问昭哥,皇储之位是不是正激烈竞争中,这种激烈是不是真的会发展成各种暗杀、明杀、刺杀、战场杀……不死不休什么的。不过,最终他什么都没有问出口,若真的问出来才太幼稚可笑,读了那么多史书、兵法,战役战史,九成九的兵祸都是争权夺势闹腾出来的,这么明显的答案,他怎么能不懂?类似这种事情,他只能努力去适应,而不是掩耳盗铃。而且,就算事情真的发生了,他会纠结选择吗?肯定不会。心是有远近的,水清浅躺在床上玩手指,真有皇室祸起萧墙的那步,他肯定向着昭哥,其他别的什么皇子亲王,他都跟他们不熟。   当姬昭洗漱完毕转身出来准备就寝的时候,看到水清浅仰面八叉的躺在床上,小脸严肃着,不知道在转什么坏心思。   “想什么呢,还不睡。”   “我忽然想起个很要命的事。”水清浅幽幽道,“这整整破坏了我一天的好心情。”   “我已经让人去青云寺定了席位,”秦王殿下哭笑不得的安慰,“所以,不用担心,明天你肯定能吃到心心念念的素斋。”   “不是。”水清浅一咕噜翻身坐起,捶着床沿阴谋论,“是武校考核,秋猎结束之后就考,熊将军他们想把我踢出羽林卫,所以肯定谋划着不让我好过!”   姬昭:“…………”   水清浅:“面对考核,我必须有的放矢。”   “哦,那你想怎么有的放矢?”姬昭拉过被子躺下,随口问问。   “先搞清楚他们的手段,然后针对性的,逐个击破。”   姬昭:呵呵。   这类考较一贯用打擂台的方式。连胜三场或者五局三胜才算过关,除非是实力碾压级别的,不然,两场之后就会被人摸清底细,再派个相克的上去,分分钟就败了。这都是军队里的套路,姬昭对这个门儿清。正常受训的人想过关都艰难,更别提这个走后门的。以姬昭的眼光看,水清浅都轮不到被套路,分分钟就被碾压下来。   所以,呵呵。   姬昭安慰的话都懒得讲。   水清浅就不乐意了。“你是不是偷偷在心里说我坏话?”他忽然翻身骑在姬昭身上,小眼神可凶残了。   姬昭一个转身锁腿的动作就把水清浅反压在身下,“教训你,我还用偷偷的?”说完,揪一把身下人的脸蛋。嗷呜一口,水清浅侧头飞快地咬住姬昭的手指头,得意的小眼神刚飘过去,就看姬昭表情木木的侧身翻下去,拉着被子把他俩盖好。   水清浅:?   “好了,睡吧。”姬昭轻拍拍,“明天早起晨练,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还要不要过考核了?”   “哼,你也不要把我瞧扁了。”水清浅咕咕哝哝的,转身骑着被子,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直到听见身边人均匀的沉睡呼吸,姬昭才觉得自己可以吐出胸中的那股燥热之气,被子下,他暗暗捻捻被水清浅含入嘴唇的手指,仿佛还可以感觉到上面的温湿柔软,刚刚欲望来得汹涌澎湃,那种感觉让他……姬昭突然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被无意的舔了一下罢了,他的反应有点大,这是犯了什么毛病?   这次姬昭没空琢磨自己旷夫日久的问题,水清浅没一会儿就踹了被子,手脚并用的攀上来,姬昭抱着睡觉都不老实的小鸟,以为这一晚会被折腾不清。可眼睛一闭一睁,外面已然天色大亮,这一晚他竟睡得意外深沉香甜。   水清浅已经起了,这真难得,姬昭才睁眼的时候,那位已经拿着剑在院子里跟金吾卫切磋了。   姬昭一直以为水清浅身手很菜,毕竟,在他一贯的印象中,鹭子都是软萌软萌的,爱扮各种大侠高手也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眼下进入猫厌狗烦的中二期,熊孩子整天疯癫癫的,姬昭没看到他哪有武功霸气侧漏,倒是知道某人进军营特训还得官家帮他走后门。所以,当姬昭看到水清浅手中快剑三下两下就能指人咽喉的漂亮身法,他第一个反应是:他瞎蒙的。   秦王手下的金吾卫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结果,接二连三的被水清浅给收拾了。   “咩哈哈哈哈哈!”那二货孩子叉腰仰天,自我膨胀到快要爆炸,“怎么样,你就说本大侠的飘雪十三剑能不能过金吾卫的考核!”   昨天晚上,某人还忧虑能不能过羽林卫的考核,今天一早,就膨胀到挑衅金吾卫了。姬昭身边的几位金牌侍卫脸都黑了。   “不是,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的剑是很快,但是……”他们遇到比这更快的剑也不是没有。   “我不服,再来!”王大江跳出来。   “再来就再来。”   庭院中间,俩人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姬昭看得真切,水清浅不仅身法快,而且用剑刁钻,刷刷刷几下,王大江实力根本还没发挥出来,就被水清浅‘攻其必救之处’的剑法给套路了,一个转身的功夫,雪芒一般的剑锋直至咽喉,再动就得被割喉。姬昭看明白了,也不是说水清浅的武功有多么多么强悍,但无疑他的路数非常非常聪明,把握瞬时机变,把一套本不出彩的飘雪剑使得出神入化。   “我来。”姬昭白衣银剑,长笑一声提剑入场。   “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水清浅叫嚣的欢。   “你能撑过五十招,算我输。”   “哈!哈!哈!”水清浅仰天怪笑,“比我还能吹。”开完嘲讽,他立即揉身冲上去先发制人。姬昭给他的心理阴影面积太大,小时候看阿昭哥哥练剑,那是虎虎生风飞天入地,可厉害了,所以,不能托大。   然而,依然没什么卵用。   水清浅的身法很快,剑法机变,眼花缭乱中很容易被他逼得左支右绌,乱了节奏。但很久以前元慕就说过水清浅,武功从来是辛苦活,得一步步夯实走,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如果水清浅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玩转的,就意味着全是样子货,实战不堪一击。就算水清浅有飞天儿资质加成,并没有到元慕形容的境地那般不堪,眼下也不过是架势更唬人一些,一旦看破了,也就败了。姬昭武学风格经过战场锤炼,已经属于化繁为简重剑无锋型的,所以水清浅繁花似锦的套路干扰对他根本没用,刷刷刷几下子,秦王殿下以力破巧,不到三十招,两指一屈,直直敲到水清浅的手腕关节,长剑瞬间脱手震落。   “嗷嗷嗷!”踩了猫尾巴一样,水清浅抱着手腕哇哇跳脚,疼死他了,“手断了,手要断了!我要告诉先生你砍我右手。”水清浅眼泪汪汪的控诉,一副打不过就找家长告状的怂样。因他的隶书已有小成,弘文馆一班老夫子宝贝他的手跟什么似的,其中就包括姬昭的恩师陆阁老。   姬昭收剑上前,屈指敲敲他的额头,说好剑在人在的骨气呢,“如果不是宝贝你的手,刚才敲下去的就不是手指,而是剑柄了。”话是这么说,但姬昭同时也抓过手腕给他揉着,边揉还得边顺毛,“还不错,估计能唬人一阵子,幸运的话,应该可以过羽林卫的考核。”说着,领人进屋,该去吃早饭了。   “嘁,本大侠打遍太学无敌手,你去打听打听我水大侠的名号……”   金吾卫们:我特么的怎么败给这么个中二熊孩子。   松哥:呵呵,习惯就好。      第124章 东窗事发   梅子酿豆腐,除了豆脂自带的浓郁香甜,还能品到一股梅子特有的清香;   素烧鹅,口感肥厚,但厚而不腻;   酱焖小酥鱼,浓厚的酱汁深深渗透进酥鱼里面,比寻常海产少了鱼腥气,但又完美的保留了海产特有的咸鲜。他就问一句,为啥素菜能做出鱼鲜味?   酸辣的素鸡、酱烤的素排、色香味俱全的素火腿拼盘,还有非招牌但一样很好吃的糖醋素里脊,干烧四素,素锅烤鸭,罗汉斋……   平时各个无肉不欢的老爷儿们上桌之前还各种‘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素菜肯定不如肉好吃我就是随便尝尝给他个面子’的嫌弃脸,待一筷子下嘴后,饭桌上简直就是飓风过境、风卷残云,一片狼藉,手慢一步那是眨眼儿就没。   水清浅:我就是涵养太好,不然早就大打出手了。   但这也没挡住他已经吃饱的前提下还抢了一碗银耳甜汤。   “吃饱了?”   水清浅摆摆手,不想说话。感觉一开口,他就能吐了。   秦王殿下:真出息的你。   吃到扶着墙出,此一行功德圆满再无遗憾,一伙人牵着马散步一样往下山返程,他们已经算走得晚了,但半路上还是碰到拥堵,山路崎岖狭窄,唯一的一条山路中,有三辆马车占地宽、行得慢,仅仅留出一小条过道,他们若要超路,就得排成一排鱼贯而过。水清浅本来跟姬昭聊天正嗨,看到前方此情此景,瞬间浑身绷紧,汗毛耸立、瞳孔缩小,下意识的摸了一把腰间配的长剑,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松了手,面上摆出一派轻松自然。姬昭也许看到了,也许没看到,但他并没有表示,路遇这类状况,金吾卫自有章程。   他们这边先有两骑过去跟前方车队交涉,过一会儿,俩人回来报告,“说是孙御史家的女眷,去青云观打醮的,对造成不便万分抱歉……”   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啦?车厢裹得严实,刚刚金吾卫并没能探到车里到底是什么人,是真有女眷,还是什么别的包藏祸心,谁也不知道。说话的功夫,前方的马车倒是真的往一旁让了让,可山路不宽,即使让一下,空余的地方也仅够两列勉强通过,情况并没有实质的改善。   是过,还是不过?   这时水清浅忽然拉住姬昭的袖子,然后大声冲侍卫嚷嚷,“活该你单身哪!这种情况,你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女眷让路?有没有点气度哇大哥!”   金吾卫:→_→   水清浅:“她们是不是去秋猎的,那我们正好一路同行,还可以帮忙护送,叫姐姐妹妹们不要担心。”这小飞天的反应不是一般的快。他如此这般嚷嚷开,还出言有护送之意,那不管车厢里是什么女眷,是不是真乐意被护送,起码得有礼节性的应答。且看看对方是什么人,至于圈不圈套的,只要他们吊在人家的车队尾,就能占尽地利,又不必进退维谷了。   云哥跟松哥一起过去,不大一会儿,就见俩人神色怪怪的往回走,前面的车队也停下来。   “什么情况?”   松哥一脸生无可恋,他不想跟水清浅说话。   刨去其他所有因素,单看水清浅刚刚那番话,可谓纨绔气十足,简直就是花花大少的经典标配台词。若对方真的是女眷,此厢荒山僻壤,他们的出现大概能把马车里的姑娘们吓死。一直是水清浅在各种阴谋论:荒山,刺客,皇储之争,祸起萧墙……也没想万一人家马车里真的是姑娘呢!   松哥刚才差点没被车夫当登徒子打,直到亮出了宁仁侯府的牌子,这才解开误会。再然后,就前倨后恭了呗。宁仁侯府的公子,多大咖位啊,一介寻常五品御史的家眷,不为别的,打个招呼拉拉关系也好哇。所以,云哥和松哥回来不久后,就从那边车上下来五位姑娘和一位夫人,年龄跨度从十六七到十一二,或温婉大方,或清纯活泼,在孙夫人的带领下,害羞带怯地给水清浅见礼兼感谢来了。   水清浅:…………   姬昭看到水清浅僵硬的小眼神,心下摇头失笑,走上前替他应酬,“客气,既然同路,此间偏僻,一起同行也是好的。府上老太君可安好?”   “孙淑人安好,见过各位姑娘,在下宁仁侯府水清浅,”水清浅及时的也站出来礼数周全,一副风华隽永,芝兰玉树的范儿,“这位是秦王,昭殿下。”他话语一落,甚至能听到对方嘶嘶从牙缝里抽气的声音。   孙夫人,“好,……我我小妇人拜见秦王殿下。呃,我家老太君好,好着呢,多谢您挂念。”   姬昭的手微抬虚扶,轻轻颔首。   也许,对方听闻宁仁侯大公子的时候起了什么心思,意外得知秦王殿下也在的时候,这种心思也许成为更大的惊喜,但秦王殿下的气场实在太强了,根本不是寻常内宅女眷能抗住的。所以,那边五个小姑娘最后并没有展示自我加礼节寒暄的机会,只是集体齐齐的福了福,便低眉顺目的跟着母亲回到马车里。   水清浅和姬昭他们也纷纷上马,吊在车队尾一路‘护送’女眷下山。后来,让姬昭挑眉的是,前面孙御史的家眷车队的速度不慢哪,如果对方一直是这个速度,以他们刚刚散步消食的节奏,根本撞不上。呵,好吧,有些事情也不必深究。   姬昭回头看水清浅,嗬,那小脸还阴着呢,不知道又怎么惹到他了。   下山之后,他们顺利归队,剩下也没两□□程了,水清浅一直被姬昭拘在身边,再没有时间跑出去作妖,也不是一直被压榨当童工,他效率高啊,一个人顶四个人使唤,每日留半天时间给姬昭打下手,剩下的还能忙他自己的事,人家学霸还带了一箱子书在路上看呢,军院的,太学的,还得备课、写作业,说出去可能有人不信,但水清浅还一直坚持每日有一个时辰练字,几乎没有被耽搁过。连姬昭知道的时候也有点小吃惊。毕竟,水清浅的书法已经很有口皆碑了,而他在秋猎出游的途中,竟然还在勤练不辍。   水清浅对姬昭的吃惊表示无语,“你们还真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啊。”   姬昭:用这个词儿形容自己,你是认真的吗?   水清浅:飞天儿也不是万能的,要是仅凭天赋,凭什么有底气吊打一众同龄人外加全地图攻击凤凰女?能让他随时随地肆无忌惮的怼天怼地怼空气,就凭五个字:因为我可以!   咩哈哈哈哈哈,特别霸气侧漏有木有?   好吧,真实情况是:“习惯了(╥╯^╰╥)从小被我爹逼出来的,习惯习惯,就这么一直习惯下去了。这都不算刻意练了,一天下来,我总有要抄抄写写的时候,对吧。”给姬昭做抄抄写写的时候,水清浅也是顺便当练字的。只有偶尔的情况,比如现在,一天没摸笔,那临睡前就会补上两篇字,这就是刻意为之。   姬昭摸摸水清浅的头发,宁仁侯把他教的很好。   水清浅也是有过深刻教训的:程小叔和邵明川的对照组告诉他,有人不开金手指也可以实力碾压。而曾经的吃亏告诉他,名声不是万能的,实力才是一切。想到这里,水清浅一把抓起让他一天没摸笔的罪魁祸首:两把火铳,刷刷刷在手中耍了好几圈,最后X横在当胸,凹造型,看今朝猎场,舍我其谁!   这就叫————实!力!碾!压!   在家长面前,实力它就是个屁!   去青楼喝花酒的事,到底东窗事发了。   水清浅刚到猎场行宫,就被圣人身边的侍卫长捏住后脖领子,可巧那时姬昭正在车队另一处听属下的汇报,只能老远看到水清浅在那儿杀鸡抹脖子的叫救兵。出手拎水清浅的是柳佐大人,圣人身边的侍卫长,他亲自拎水清浅,别说姬昭没在,就算他在水清浅身边,也不会拦着统领大人。   水清浅被柳大人像拎小鸡仔一样的抓走了,姬昭却没急吼吼的赶上去,先有条不紊完结手头上的诸多布置之后,才施施然的踱步去行宫面圣。姬昭估计水清浅免不了一顿骂,有没有他求情都一样。逛青楼、喝花酒,这在家长的眼里大概要算十恶不赦了,总得让他父皇把气撒出来,再说其他。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急,等到了殿外,听到父皇允许他‘滚进来!’姬昭大约就明白里面是个什么态势了。   姬昭滚进去后,看到石大人也在,水清浅则臊眉耷眼的立在一旁装小鹌鹑,然后他父皇唾沫星子横飞的在骂呃,骂骂石大人?   “……你闭嘴!”嘉佑帝火气全开的喷石恪,“清浅的错,他自己只占三分,剩下的全是你们懒的!撒手不管哪,”官家咣咣捶桌子,他说什么来着:熊孩子家里必有熊家长。“我跟你早说过什么,就是不上心哪!要是早作了安排,在他屋里放上两个,他还能去那种地方?什么腥的臭的……”   “父皇……爹,爹爹爹……”姬昭忽然听明白了他爹在骂什么,急忙冲过去把嘉佑帝话头截住,熊孩子还在呢,您老怎么什么都说,百无禁忌哪。   水清浅看到姬昭来了,嘟出包子脸生无可恋。昭哥刚刚居然见死不救。这绝对就是传说中的‘做兄弟,插两肋几刀’,关键时刻还是家人可靠哪,看,他爷爷一开口,就把官家的集火引过去八成。   但石恪最多做到仇恨转移,姬昭才是真灭火队,他一到,分分钟就把火头上的嘉佑帝拉住了,“您这是又听到什么了?讲给儿子听听,儿子给您分忧。”   “哼!”圣人看到儿子,憋了憋,只来这么一哼。搁着谁说,姬昭这个年龄、身份去那种场合喝酒宴客都再正常不过。嘉佑帝仓促之间没找到好骂的,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   “我也惹父皇生气了?”姬昭拉着官家往旁边座位上领,端茶递水,嬉皮笑脸的。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嘉佑帝缓过劲儿来,终于翻出一个骂点,“他不懂事,你是他兄长,你就不知道管管!”   “我怎么没管?”姬昭哭笑不得,“您这是听谁传话了?传话的没传完整吧,这事全程我都在,您要是想知道,儿子我从头到尾细细给您奏报,必然没有一点遗漏和偏差。”   嘉佑帝瞪了姬昭一眼,然后气哼哼坐下了,一副且听你如何狡辩我只是随便听听的态度。   姬昭从哪儿讲呢?   水清浅隐约有点心虚的时候,就听姬昭避重就轻的开头,“他是怎么摸到那处的且不做评价,单说他跑到我那儿,匆匆跟在座诸位打过招呼就摸了一盘点心在手,看都没看就往嘴里扔,哦,进门的时候,他还抱着个猫……”   水清浅:(〃'▽'〃)天才!   石恪:…………   嘉佑帝:难道跟男女之事没关系?没听说谁上青楼还带着猫的……呃?都多大了,还到处捡猫!!!   “点心塞了满嘴,酒水是误食,他以为是茶,被呛了好大一口……”   嘉佑帝:哦(⊙_⊙)?这就是喝花酒的部分。   “吐了我一身,所以还在那里换过衣裳……清浅对酒的反应很大,后来儿子把他扛回来,还叫了太医。”   嘉佑帝:啊!原来如此?那起子小人!!传到朕耳朵里,你不知道那话有多难听。   “……杨太医给开的药,我看了他小半宿……后面的事,我已经跟您提过,从那天起,他一直在我那儿抄抄写写,读读书,没乱跑鬼混。”   所以,本来就什么事都没有?圣人听明白了,同时心里大为光火,哼,(ー`'ー) 那起子传歪话的小人!包藏祸心,唯恐天下不乱!至于被冤枉的某人……他转头看水清浅,小鹌鹑样的正往姬昭身后凑呢。哎哟,那个无辜的小眼神,好像全世界都委屈他了。官家其实有点心虚的,所以表现出来就是又瞪他一眼,骂道,“你还有理了你!”   家长的双标真是够了!明明都是女色,官家觉得提供十七八个侍寝女官任嫖就是合情合理合法,他涉足青楼就是大逆不道;明明就是官家误信小人谗言,不给道歉,还说骂就骂,哦,我认错态度好又不对啦?   水清浅:一天天的,张口就骂,抬手就打,这日子没法过了。   嘉佑帝看水清浅那小鹌鹑样的一门心思的往姬昭背后躲,气到笑,“昭儿回来了,这回你可找到挡箭牌了是不是?有你昭哥帮忙说好话也没用!你深更半夜不睡觉,没事上什么青楼……”啊,啊对呀!圣人觉得自己差点被小混蛋糊弄过去,说一千道一万,是水清浅自己往青楼里扎,这不是别人冤枉他吧。   “这个事,您就别追究了。”姬昭及时打住嘉佑帝,“他这次跟着苏家一起走……就是前阵子您封的一等新乡男的那个苏家,是啊,头回参加秋猎,还没经验呢。”   嘉佑帝的脑补这下彻底被带歪了。   第一次参加秋猎,就代表着没经验,秋猎出行的队伍拖拖拉拉的很长,又是权贵的扎堆,一等新乡男爵实在不算响亮名头,沿途打尖、住宿……稍有疏忽就错过了,说饥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那真是字面上的意思。嘉佑帝年轻的时候,作为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小透明皇子,也是苦过的。所以,如果水清浅跟着苏家的车队很晚才进城,大约就没赶上晚饭,大半夜的遇到灯火通明的地方……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还管什么青楼粉楼?怪不得……嘉佑帝被自己的脑补吓了一跳,暗呼庆幸,幸好姬昭当时也在,否则,那龙蛇混杂的地方,万一再发生点意外……   石恪默不作声的看圣人过度脑补,没有提醒他这世上还有一种护卫叫金吾卫。去青楼嘛,多大点儿事啊!亲爷爷:宁仁侯年轻的时候也浪荡过,现在还不是居家良人青年俊杰。世界那么大,很多事情都要孩子亲自经历一次的。   “昭哥,我饿了。”水清浅见缝插针神补刀,可怜巴巴的探头,“官家,我还没吃午饭呢。”   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心疼啊,但以大家长那个尿性,所以,圣人只一挥袖子做满脸嫌弃状轰人,“行了,别在这烦朕了,快滚滚滚滚滚。”   “是,清浅告退。”如蒙大赦,转身欢快的滚了。   平息风波,左右无事的姬昭也告退了,刚走到门口,嘉佑帝忽然想起来,“哎,叫住清浅,让他别再跟那个什么新乡男一家子一起了。”搞什么乱七八糟,让他们照顾几天孩子,结果饭都不给吃饱。   姬昭闻声停步,抬头眺望,回头跟他爹汇报,“已经滚远了。”      第125章 渣男姬昭   水清浅最后被安排到行宫里的琅琊苑,跟姬昭住一处,旁人也管不了哪!圣人想得挺美,但姬昭也不是三头六臂,到了猎场这方天地,中二孩子就像脱了缰的野狗,撒手没。   说起秋猎,跟水清浅组队的是帝都各类青少才俊及世家纨绔,而姬昭的社交联系,大概都是那些人的父辈吧。圈子不同,活动重点都是千差万别,俩人根本玩不到一起,姬昭早早不见人影,而水清浅则带着苏平混各种纨绔圈,一窝一窝的熊孩子各种作妖,甚至眼下这个绯闻直接牵扯上了水清浅。   水清浅一脸懵,“孙白芷是谁?”   “御史台孙御史家的姑娘。”   “不认识。”   “(ˉ▽ ̄~) 切~~老子信了你的邪。”顾二少牵着马一步三晃的晃进来,秋风习习,他还摇着一把象骨的扇子。   傻叉!   “你们在青云山那里英雄救美,还亲自送人家车队下山……你敢不承认?我都听说了,辣么多人都看到啦,是不是啊?”荣少歪头扯一嗓子。   众多小弟:“是~~啊~~”   水清浅:…………   “传说,人家孙御史家的嫡长女温柔贤淑,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但我觉得应该不是正妃吧,秦王殿下不是还有一个侧妃的份额吗。”姬旺小郡公的八卦可专业了。   “怎么就英雄救美了,你们遇到危险啦?”   “不会吧?青云山那边有什么好危险的。”像谁没去过似的。   水清浅握着马鞭指着面前一众人的鼻子,“个个长舌!跟你们有一文钱关系吗?”   “不是,我就好奇浅少是怎么跟秦王殿下勾搭上的。”   “什么叫勾搭?会不会说话啊……浅少,你能帮忙问问秦王殿下还缺跟班吗?能拉开二石弓、骑御优评的那种。”   “秦王什么样,是不是特霸气彪悍?”   “关系好给引荐引荐呗……”   水清浅:“啊!那边有个狍子。”他忽然左边一指,然后骑马转身就跑。   “…………”   “我去!他跑了,追他!”   “啊啊啊啊啊,抓住水清浅!”   一群风华正茂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呜呜嗷嗷的骑马奔驰而过。   “抓住他,回头帝都大戏台,我做东开两席……”顾二一边策马一边高声悬赏。   “哈哈,我加一席!”冯少跟着喊了一句。   “我加两坛状元红。”   “我加台戏班子……”   七嘴八嘴的不少纨绔小爷纷纷表示凑热闹。猎场上演了短暂的追捕飞天儿拿大奖的活动,虽然包括悬赏发起人在内,都不知道为啥要抓他,反正水清浅在前面跑,他们就在后面追就对了。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到抓捕队伍,各种突击、包抄,水清浅的马是山楂和赛太岁的后代,继承了它爹爹优秀的爆发力和它妈妈汗血宝马的耐久,加上水清浅一直在线的高智商和太学优等的御骑技术,疯跑了两刻钟之后,甩掉了所有尾巴,水清浅孤零零的站在林子的某偏僻之地:我这是跑哪儿来了?   你以为水清浅迷路了?人家大半年武学院不是白念的。看天看地,观察定位,然后调转马头,武门小精英水清浅溜溜达达不慌不忙的往西北走,方向肯定没错。没走多一会儿……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水清浅以为姬昭留在营地跟各路朝堂里的大人们联谊,怎地他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姬昭知道水清浅今天去打猎,他人红朋友多,还不得前呼后拥像赶五百只鸭子……   “你怎么在这儿?”   俩人都想问对方,结果让姬昭先一步,且一脸严肃的补一句,“还一个人。”   水清浅反驳,“你不也一个人?”   跟在姬昭身边的一纵亲卫队:…………   刚刚水清浅被人漫山遍野追得玩命逃窜,这会儿在叙述中,就成了他机智神勇,避开十八路埋伏、七十二次截杀,策马英姿简直就是万军之中取敌首级在敌军大营杀个七进七出……完成这段自吹自擂之后,水清浅终于把话题引到事发的源头,也是他的重点,“那个孙家怎么回事?跟你说了一句话之后就自我膨胀啦。”   姬昭瞥水清浅一眼,就刚刚那漫天吹嘘,他怎么好意思用‘自我膨胀’来形容别人?   “总不会就因为我们顺路送了一程,就传出这种消息吧。故意哒,不怕被打击报复?”   “你知道什么?”   水清浅嗤之以鼻,“你这么久都没有定妥亲事,难道还要我说一切都好,天下大同?”这还用人教吗?秦王妃人选问题闹多久了都,刚听到风声说找到一个合适的,随后就出问题,再选一个,又出问题……水清浅脑子随便转转就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看,这就是没有亲妈的坏处,圣人亲爹的眼光根本不行。好吧,委婉点用玄学的方式美化一下可以这样说:秦王殿下有问鼎之势,所以,秦王妃得有大气运加身,否则凭谁也别想迈进秦王府的大门。这个孙家是有多大气运,敢在这个关口往自己身上立旗?   “胡说八道。”姬昭低斥了一声。   孙家的八卦能疯传,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姬昭本没有必要跟水清浅解释内情,但莫名的,他不想让水清浅由此乱想,所以,他承认此次幕后黑手有他一个,“是孙家有点想法,我没有否认罢了。”   “啥?”是真的?   姬昭,“我们那天在山路上偶遇他们家的车队,你一点没怀疑?”   水清浅:怀疑啦,刺客嘛。   比起当时中二少年满脑子路遇刺客大战三百回合不切实际的脑洞,马车的样式,车辙的深度,车夫的打扮……太多太多的细节告诉姬昭对方是女眷的可能性更大,但在山路上磨磨蹭蹭的,肯定所有图谋,后来的发展让姬昭认为对方十有八、九是冲水清浅去的。宁仁侯府这棵大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攀附的,不过,对孙家来说,若能攀上炙手可热的秦王殿下,那就是天上掉馅饼、更上一层楼的好运,所以当流言微微有抬头的时候,姬昭甚至只要做到不否认,后面八卦的风向自然就吹到了他身上。姬昭随手给清浅挡下烂桃花,却不必说详细。   “八卦传闻说你要娶孙家的姑娘做侧妃……”   “是纳。”姬昭纠正。   “什么”   “正室为娶,妾室为纳。”   水清浅翻翻眼睛,还不是一样!抠字眼很有意思吗你们?经过元慕和谢铭这两场定亲的洗礼,水清浅现在越来越明白上流社会的婚姻本质,狗屁的感情,全是交易。所以,昭哥不是看上人家姑娘,而是看上人家姑娘的亲!爹!   由此结论,“那个孙御史很有能力,所以你要招揽他。”   “不,那是个彻头彻尾小人。”   “哈?”   姬昭扫了水清浅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跟我这么多天,还没明白用人‘不拘一格’的道理?   哎呀,肮脏的政治。水清浅摇头大叹,所以,侧妃什么的,搞不好也是没影儿的事,大概就是在驴眼前钓个饼子的意思。   渣,太渣!   水清浅跟姬昭一路闲聊一路骑马游游晃晃,东拉西扯的,一直到抵达行宫时,水清浅也没聊出来姬昭干嘛跑到那么偏远的地方。他也不算很上心就是了。但下午活动,他开口邀请姬昭一起。   “不了,我还有事,去找你的小伙伴们玩去吧。”   秒懂,官场人脉那点事呗,平日帝都里碍着身份不好勾搭,猎场行宫这里大聚会小聚会扎堆,机会不要太多。   营地分手后,水清浅转身颠颠儿直奔纨绔大本营,除在猎场各种浪,别忘了,还有赛马场呢。参赛的是豆包,赛太岁和山楂的亲儿子,苏平押了二十两在豆包君身上,苏平摸着豆包,它也很神骏,但是,“你怎么不用赛太岁?赛太岁要是上场,还不稳赢。”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赛太岁早就被列入禁赛名单了。他要上场,谁还敢比吖?”水清浅亲自任骑手,在起跑线外的预备场地做热身活动,“不过你放心,路上的时候我就让豆包猛刷存在感,但并未施展全力,所以,盘口那边已经大大低估它了,呵呵,这叫‘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苏平:(=ω=;)还用上兵法了还!   “什么表情哪你?去赛场打听打听我浅少的名号,我怎么可能输?”水清浅翻身上马,鸟尾巴翘得老高老高,“哪怕按辈分算,咱们也稳赢。呶,这一排从这儿数,赛太岁的侄孙,外孙,亲孙,重孙……一个个的,我不是特指谁,我是说这场所、有、对、手,”水清浅抬高声音耍贱,“都是孙!砸!”   诸少骑手:麻蛋!   顾二,“滚!我的玉狮子是草原一代的亲儿子,跟赛太岁没关系。”   水清浅:“哈哈哈哈哈,我家赛太岁是草原一代的老大,所以,你大爷永远都是你大爷!”   “你大爷!”荣少骂了一句,“小的们,咱们先就地打死他!”   封冉拿着铁皮卷成筒的大喇叭满场维护秩序,“请各位骑手马上回到自己的指定位置,比赛就要开始……荣二狗子!我说你呢!别给我整没用的,赌注的钱都收了。”   苏平:果然都是一群妖艳贱货。   各就各位,   预备,   铛——   开锣一响,一排十五个中二少年骑手像脱肛的野狗嗷嗷嗷就冲出去了……   水清浅在赛场碾压一众小伙伴,转天去猎场刷猎物也要全方位碾压,所以,还特别带了自己的秘密武器,“待本少一会猎场里把你们秒成渣渣。”水清浅挥舞着手里的两把火铳,耀武扬威道。   众多小伙伴静默了一瞬,然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荣少趴在马头上,一脸嫌弃,“我是应该说你傻呢,傻呢,还是傻呢?”   “这两把我改良过的。”水清浅一脸傲娇。   “哦,┐( ̄ー ̄)┌那又怎样?说的好像谁没试着改良过一样。”杨少撇嘴。   火铳这东西是很久以前廿五先生提出来的,先生还给画了概念图纸,理论阐述头头是道。朝廷很信任廿五先生,但一件东西从无到有,最初肯定特别简陋,火铳就是这样。先把灌□□粉进去,用小棍夯实了,然后点火,至于火什么时候能烧到里面,什么时候子弹能崩出去,出去飞多远,全凭运气。   听起来就像炮仗嘛。很多人都这样想。   只是有廿五先生做背书,技术又有无限提升的可能,所以,火铳并没有匆匆消失,反而因为危险评估的指数降低而阴差阳错的让图纸和概念流到更多工部伎官手中。官场人脉错综复杂,试验火器又是个烧钱的玩意,所以,不可避免的,更多有钱有闲的少爷们也知道了。   先不管其他,火铳,名字听起来就很炫酷。中二少年日常各类作妖,但从来都没有比‘改良武器’更炫酷的玩法了。尤其,原理听上去还挺简单的,做更大号的炮仗嘛!比谁崩得更远嘛!以这些少年们的身家人脉,在帝都找几个好手艺的炮仗师傅简直不要更简单。所以,改良火铳这件事,在帝都纨绔圈里正经风靡好一阵子。少爷们的格物学也许不好,但不妨碍他们脑洞开得大,又有老师傅的技术把关,各种改进方案层出不穷,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有鸡肋的,也有受到褒奖的,正是因为参与的人多,总有瞎猫碰到死老鼠的时候。   比如,就有人灵光一闪,把□□粉改良成了药丸,搓丸子一样先一粒粒备好了,要用的时候就直接一粒塞进枪管里,省时省力。又比如子弹,最初样式驳杂的很,金属的太贵重,木石的太脆弱,重的飞不远,轻的没杀伤力,夯实了怕炸膛,不夯实的,还没打到靶子,自己就被□□甭碎了……水磨的功夫得一点点试,从各种乱七八糟的子弹到现在普遍默认的铅弹,就有这些纨绔少爷们的一丢丢小贡献。其他别的奇葩脑洞也不少,有把子弹换成□□的,还有用牛筋代替□□的,还有,荣少听说,那个谁家的谁谁谁整出个三眼火铳,说是从连弩的设计受启发改出来,结果试了两把就炸膛了,呵呵,智障。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火铳比最初的版本好多了,它的射程已经超出寻常□□,可依然被大家看成烧火棍似的玩具。   第一,因为太慢。   点炮仗能容你放火跑远,拿火铳上战场……呃,不,先不说战场,就是眼下的猎场,等你点火,烧到□□,□□再把子弹崩出去,猎物早跑没影了。   第二,   “别说我不恭维您,”杨少做了个夸张的谦虚表情,“三十步能中靶,绝对是因为人品好。”   是的,哪怕经过无数次改良,火铳的准头依然差得让人想哭,一枪放出去,子弹往哪儿飞全凭运气。这东西迟迟没有装备进大营,水清浅觉得慢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就是准头太差,打出去跟天女散花一样,军部的人脑抽了才会用火铳代替现在的□□。   是的,这些他都知道,水清浅改良火铳之前就仔细研究过。按着他在武学院接受的教育,为将者,当知己知彼,有的放矢,你会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就率兵出征吗?同样道理,既然要改良了,那他肯定是针对这两大顽固对手,逐一攻克,成效显著……   哎??   啊喂!   哎,你们…………   没等水清浅好好吹嘘自己的改良设计,身边一个一个的全跑了,不仅犯规抢跑,还幸灾乐祸回头嘲讽,   “落日定胜负,你输定了,浅少,哇哈哈哈……”   “输的人要在戏楼唱大青衣,咱们讲好的。”   “抱着你的烧火棍慢慢享受吧,我在帝都大戏楼等着你啊,咩哈哈哈哈哈……”   水清浅:一群智障。      第126章 大杀四方   既然有利器在手,水清浅决定要打个大的,之前说过,所有的大家伙都藏在落日林那里,等着羽林卫暗搓搓的放,‘敌情’他早早就打听妥当了,咱内部有人啊,所以,水清浅不仅知道大家伙的种类,他甚至还知道放猎物的时间排表(=。=)   就在他骑着马撒丫子往落日林方向一骑绝尘的时候,草甸上原本孤零零的一骑,忽然平地多了三个骑手加入,是松哥他们。   水清浅放慢脚步,等松哥他们上来,他一点也不意外,但松哥他们加入之后,他开始强烈的表达自己的不满,“刚刚我被人欺负,你们竟然坐视不管。”   松哥:呵呵,我瞎了吗?   云哥,“我向你保证,你被欺负的场景,我比你更不愿意错过。”   “哼!”中二少年才不管,自顾自的定下赔偿条约,“所以,一会儿你们得帮我找个大家伙,都不许伸手,只能我来打。你说猎熊好,还是猎虎好呢?”   云哥:你连个毛都没看到呢,就开始做白日梦。   “接着。”紫哥解下弓箭包,扔给丢三落四的少爷。   水清浅抓住装备,就是他平日打猎用惯的那套,但是,“不是我忘带了,是我今天就没想用这个。”他把东西往马鞍上一挂,转脸显摆自己有秘密武器。   “用你那烧火棍?”   “呵呵,有眼不识荆山玉,”两把火铳从鞍袋里抽出,在手里很溜的转了两圈,水清浅拉出一个大侠的造型,“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本少爷历经七七四十九天,克服九九八十一难,千辛万苦改良过的火铳,今天,我告诉你,就是今天!我手上这两把火铳,就要创造历史,名载史册,从此改变战场格局,正可谓双铳在手天下我有……”水清浅正比比划划的猛吹呢,紫哥忽然伸出手,把他的头掰过另一边,让他看背后山坡下的西边。   “呃……嗷嗷嗷嗷!”跟打了鸡血一样,水清浅立刻张牙舞爪的激动,“紫哥,看到没有,那边,那边!有群鸟惊飞,林子里肯定有家伙,大家伙!哇哈哈哈哈哈,赢定了,我今天赢定了……”中二少年乐得疯疯癫癫的,他刚才就是说说,没想到真的就碰到了。   打马下山,直奔树林子就冲过去了。身边三个金吾卫则尽职尽责的一直跟在他左右。孩子再熊,也是自家的,怎地也不能叫个畜牲给欺负了去。   水清浅一路疾驰,心里的小花开的一朵朵,美死他了。就算羽林卫内部有人,就算他知道野兽出没的大致时间和地点,可落日林真的很大,野兽有脚,会跑会跳,只能说他碰到大家伙的机会比旁人大那么一丢丢,所以,这事拼的还是人品!人品!!   咩哈哈哈哈哈哈哈………呃?   妈哒!!!∑(‘Д’ノ)ノ   有刺客!!!   水清浅头皮炸了,差点一嗓子嚎出去。   什么惊鸟群飞,什么老虎狗熊,是昭哥!遇刺!拨开重重林影,视线无遮的那一刹那,水清浅看到乌压压起码二三十号的人影,大部分都是黑布蒙面手持利刃一身黑的刺客,在众多黑压压的人影里,寥寥穿梭几个青衣、赭衣和中间明显扎眼的穿柳黄色骑猎装的秦王殿下。   浑身的血液瞬间就被冻住了,凝固冰冷的感觉让水清浅的呼吸消失,好像成了一尊石像,身体不能动,脑子也僵住了,可下一瞬,冰点的血液融化升温提升到沸点,灼烧的沸腾的血液一股脑涌进头里,胀痛得让水清浅产生了耳鸣,耳边尽是嗡嗡声,隔离了他与外界的感知。   昭哥,有危险!   当所有的僵硬如潮水般退去之后,水清浅奇异的心神镇定,信念坚强,他□□的豆包君至始至终一步未停,在指引下,就着山坡下冲之势,直直朝战成一团的杀场冲杀过去。像打马球冲锋,剥离掉杀场残酷的情绪感知,水清浅觉得自己好像在马球场上带球冲锋,天地间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他双手放开缰绳,只用腿牢牢夹住马身,伏身从鞍下抽出火铳,那两把注定要名载史册的改良火铳,   砰!   砰,砰!   砰——   四股黑烟伴随四朵血花的炸开而升起,古怪的巨大声音湮灭在兵刃相交的铿锵声中,四发子弹过后,变成烧火棍的火铳被水清浅使飞镖一样朝两个黑衣人迎头砸过去,然后,反手抽出腰间佩剑。骑兵冲锋,尽管他手中并不是合适的马刀,但他依然是全科成绩优秀的武学院甲等生员。   一次冲杀,火铳撂倒四个刺客,用剑划伤一个,帮混战中的金吾卫补刀刺了一个,水清浅像一抹银白的闪电,生生在乌云密布的天空里劈出一道亮色。第一波冲杀之后,奔势用老,水清浅调转马头,起身回望,在经历了惊恐、僵硬、头脑沸腾和真实铁与血的洗礼后,眼下他可以更冷静更完整客观的判断战况。刚刚他仗着豆包的神骏冲杀了一个对穿,松哥他们一直紧跟他身后,却没有如他一般冲杀,而是投身进混战中心,跟刺客们杀成一团。   敌人看似占绝对人数优势,但金吾卫毕竟是金吾卫,地上躺了横七竖八的黑衣人,昭哥身边那几个金吾卫至今没有减员,他们站立的方位隐隐把姬昭护在中心,秦王殿下却不是那等手足无措只等救援的弱鸡,姬昭迅猛的身影丝毫不逊色帝国顶级护卫,以一敌三不落下风。水清浅一眼扫尽战场,因为他们的意外加入,战场上双方战力在倾斜为势均力敌,没有刚刚黑衣人压倒性的悬殊对比。   站定后的水清浅几乎是下意识的把狩猎装备背在身上,还顺手划了一个信号炮仗远远扔出去。这个信号炮仗也是当初火铳改良时不知道被什么人搞出来的副产品,一旦点燃就可以喷出大股大股的浓烟,老远就能看到。军方用没用不知道,狩猎场这边的少爷们几乎人手一个,图新鲜玩的,万一呼朋唤友,迷路求个救援啥的。   水清浅还没来得及思考是发起第二轮打马冲杀,还是提剑入混战,战场情况的瞬息万变让水清浅下意识的抓弓搭箭,成为场外的神补刀。   以水清浅的箭术……   姬昭一脚踹向左边的刺客,顺势转身同时肩向下压,剑锋扫右,他知道这边还有个刺客,所以招式是连攻带守的,却在转身的刹那,听到耳边啊的一声,那个刺客短促尖锐的一声呼吸,还未成举刀,便被一箭穿喉,软绵绵的倒下了。   松哥正面以一敌二,一边长剑刺入刺客身体,一边左手成拳轰向另一个刺客的门面,却不知道在他背后正有一个黑衣人持刀欲砍他的颈子。嗖!一只铁箭天外飞来,直插刺客太阳穴,咣啷一声,刀掉人亡。   紫哥和云哥两人肩并肩,面对五个对手,嗖!五个变四个;两人刚要出手,嗖!四个又变成了三个。   水清浅一共射了十五箭还是十八箭,记不清了,箭箭不曾落空,他在场外神补刀给那些刺客造成了巨大的心里阴影,中箭倒地的不一定都会死,但不曾中箭的那些人却被无时无刻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飞箭阴影的击得心神溃散。水清浅并未再次加入混战,可正是有他的存在,刺客一溃千里,箭壶还剩至少一半的箭矢的时候,他停下来,双手,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脱力,在抑制不住的颤抖,但胜负已定。   激烈拼杀过后,巨大的疲累,茫然,空虚一股脑的席卷而来,水清浅脑子一空,就好像整个人灵魂出窍了一般。金吾卫在打扫战场,重伤的补刀,轻伤的留活口。姬昭则提剑转身,直奔水清浅而来。他真没想到会被水清浅撞到这一幕。猎场这么大,他这几天一直暗示水清浅去跟小伙伴们玩,自己则尽量避开,就是担心这个。而且,即使水清浅没来,姬昭也有信心灭了这伙乌合之众。但话又说回来,水清浅的加入无疑大大减轻了他的负担,甚至,连打扫战场,留活口,有目击证人等等后续事件都给姬昭大大的省力。可这并不能让姬昭心情愉快。   水大侠水将军最终在战场上真的大杀四方了,可这也意味着……   “清浅。”姬昭站在豆包身边,仰头看着马上端坐笔直的水清浅。“清浅?鹭子……”姬昭摸摸他,然后伸手把他的脚从马镫上松开,再把僵硬的人从马上抱下来。 “好了,结束了,”姬昭抬手给小鸟捋毛,“你放了信号,马上就有羽林卫的人来,咱们安全了……”   “阿,阿昭哥哥……”水清浅缓慢的回魂了。   “鹭子,”姬昭听到他低哑颤抖的哭腔,一把把人搂入怀,柔声哄他,“没事了,鹭子刚刚特别帅,特别特别帅,你救了我,不止一次。你还救了他们。”姬昭轻缓的拍着他的背,感觉怀中的身体从僵硬到柔软再到抽噎的颤抖。   “哥哥……”   “你做得对,战场上只有生死,没有选择。你,没有选择!”   “呜呜呜呜呜…………”   “害怕是正常的,刚刚阿昭哥哥也是害怕的。我第一次手里见血的时候,是十四岁,跟你差不多大……”   “那是一个海盗,一身咸臭,还有一口恶心的烂牙……”姬昭抱着水清浅,声音是像古琴,平和深远,“他手上的那把刀,起码有七八个豁口子,薄得比二十文一把铁剑更像铁片,我手上的龙泉剑随便一划就会连人带刀给他劈成两半……我绝无战败之理,可我犹豫了,不,应该说我被吓住了,他脸上的狰狞表情,我现在依然记忆犹新……”为了平复鹭子心中的怯意,姬昭谈起自己许久之前的心结,“……大年替我挡了一刀,然后他死了。他在我母亲一进宫就在跟前伺候,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心腹。所以,我告诉我自己,你没有资格犹豫,没有资格心软……”   “将者,必要狠绝果断,你多杀一个人,你的兵就少死一个。”   此次行刺是大事件,包括金吾卫,包括后来赶到的羽林卫都把关注放在刺客,放在秦王殿下的安危上,但秦王殿下则把自己的关心放在了水清浅身上,第一次手中见血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水清浅偷偷在姬昭怀里哭过一场,转头面对浓重的血腥味和地上的残肢胳膊腿,他吐了。   回程的路上,水清浅和姬昭被护在中间,周围一圈是他俩的金吾卫,再外层是打扫战场的羽林卫和听到消息匆匆赶来补充护卫的御林军,一大队人马肃静无声的前行,气氛凝重,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诡异。   这种诡异跟水清浅有点联系。他现在腰背挺直,面色肃穆的与姬昭并肩骑马前行,堂堂正正的侯府公子范儿,甚至可以说,他身上还有那股被诸多军方大佬夸奖过的成熟稳重的气质。水清浅的面上无一丝泪痕,呃,除了姬昭,其他人根本就没看到水清浅哭鼻子,倒是很多打扫战场的羽林卫撞到他扶着树干呕吐的一幕,可这也不算稀罕,好多没见过血腥的羽林卫也当场吐了呢。   所以说到诡异,水清浅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纨绔声名传遍羽林卫的侯府公子能有眼下的表现,真当让人刮目相看。且不止呢!护卫中,有彼此相熟的人用眼神默默的交换信息,再有点毛骨悚然的意味瞥向那个外表软萌软萌的少年,刚刚清理尸体的时候,好多刺客身上都有箭伤,致命的、不致命的,唯一相同点就是箭矢尾端烫印的名号都是隶书的‘宁仁’二字,意义不明而喻。这真是,真是……想想都让人觉得心头发寒吖。妈哒,是谁传的什么首席纨绔,什么走后门进羽林卫,你们八卦的时候能不能走点儿心!!!      第127章 善后工作   姬昭一进屋,就看到水清浅一个人在书案那边写字,孤零零的,身边连个陪着说话的都没有,姬昭眉头一紧,心里很是不舒服,疾步过去,“我不是叫苏家的人过来陪你吗,在写什么?”   “练字而已……我让平平回去了,他们家根基太浅,不适合卷到这里头。”   姬昭闻言望向水清浅,端量他的神情,瞧不出端倪。但那会儿他在人前也是这副端庄稳定的样子,可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只是表面硬撑着架子罢了。姬昭扫了一眼桌面上练的字,心头一酸,一把把人拉住怀里,低头亲亲小鸟头上的呆毛,然后果断公主抱,带他去水榭,喝喝茶、赏赏花,怎地也好过闷在这鬼画符。   姬昭有过类似经历,他知道心里这道坎并不容易过,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小舅舅陪了他两天,不用形影不离,也没有喋喋不休的开导,可就是因为身边有这么一个亲人陪伴,让姬昭好过不少。而水清浅的经历比姬昭那次更可怕,当初姬昭面对海盗是举刀自保,而最终手刃敌人时,未尝没有一股激愤和报仇的情感卷在里面,而水清浅,包括那两把改良火铳的贡献在内,他一共射杀了九人,全是一击毙命,还重伤了四个,轻伤三个,他站在相对安全的战斗场外圈,镇定的,冷酷的,一箭一箭的收割着人命,姬昭甚至无法想象清浅为此承受的心理挫磨,按着这样的情形,他身边就该有亲人陪着,姬昭也好,石恪也好,哪怕是官家呢,可因为刺杀事件,他们没人能脱身。当初官家听闻有刺杀事件,差点犯心梗,姬昭平安回来必须去亲爹面前报到,后有内阁大臣们镇场子,几个金吾卫汇报当时情况,石恪是管法律的不能缺席……   “我以为你们还要忙好一阵呢。”水清浅靠在姬昭身上,他觉得自己还好,心情已经很平静了,就是浑身觉得没力气,手臂脱力总还能找个说法,可他浑身上下、腰背、大腿,全都莫名其妙的觉得很累很累,软绵绵提不起一丝力气。   “自然有相关衙门的人处理,我们把活口都带回来了,后续事情难道还需要堂堂亲王亲自盯吗?”   “刺客只是喽啰罢了。”这种事难道不是挖背后黑手比较重要吗?水清浅刚才试图写字静心,字是一塌糊涂,但脑子平静了,整件事串起来,水清浅觉得昭哥应该不会毫不知情,或者,更邪恶一点猜想,姬昭未尝不是将计就计?早从青云镇那里,有恶意视线如芒在背,水清浅就有了警觉,昭哥真的没有察觉吗?如果真的一无所知,山路上他闹乌龙的时候,怎么没人反对?猎场里的表现就更可疑了,几次三番,姬昭误导他以为要去跟各路大臣联谊所以不能和他一起去狩猎,而实际上,秦王殿下根本没有去宴会,甩开大部队跑到偏僻地区,形只影单。   以身为饵。这是很合理的一种解释。   基于这样的猜测,那么今天的刺客事件,抓几个小喽啰显然只是事件开端,后续,难道不是昭哥引导大家抽茧剥丝引出幕后黑手从而一网打尽…………唔,回过神的水清浅发现嘴里是甜甜的紫米桂花粥,昭哥手里拿着小碗在喂他。   “唔,昭哥,”一口甜汤匆匆咽下去,水清浅皱着鼻子看眼前的羹匙,喵声抱怨,“我都多大啦!”   “多大了吃东西也不知道专心。”姬昭伸手抹掉他唇角的汤汁。刚刚姬昭问他要不要吃甜汤,他嗯了一声,甜汤到了,却只盯着发呆不动,然后姬昭就逗他:要不要我喂你?结果又得来一声‘嗯’,可见不知道神游哪去了。   水清浅起身跪坐,接过小碗小口小口的喝着,温热的甜汤落进胃袋,仿佛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抬眼看姬昭,姬昭放下他之后,姿态也放松了,一腿盘坐,一腿屈起,捏了一小块点心入口,慢慢的嚼着,胳膊撂在膝头无意识的敲着手指,视线落在不知名的远处,心里大概转着什么事情,不过很快的,姬昭调回视线,看到水清浅吃完了,“没吃够?想吃就吩咐厨房去做,捧着个空碗不放,你要舔干净怎样?”   “我在想……刺客,留了活口的刺客,还都安全吧?”不会被灭口吧?   “我身边的人去轮流值守了,你家高松他们也得辛苦一回,所以剩下这几天,你给我老实点。”姬昭揉揉小鸟头上的呆毛。   “是谁在查,刑部?羽林卫?还是巡城司?他们行吗?能查到幕后真凶吗?”水清浅一连串的疑问,他想旁敲侧击出昭哥究竟知不知道刺客来历,他心里猜想有七八成,但这种事情即使猜到也不能说出口。   “不管谁查,都是衙门里专门干这些的好手,肯定能给你、我,给父皇和石大人一个交代。”   水清浅直勾勾的盯着姬昭,在评估他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心,刺杀一品亲王,幕后黑手得有多大胆子做下这种事?同理可证,衙门里的大官小官得多大胆子去查幕后黑手?可姬昭的回视坦坦荡荡,似乎真把身家性命放在那些衙门查案的手里,一点儿也不担心。   “你真的相信……”   “若有闲暇,莫不如全须全尾的到家长们跟前去歪缠,刚才乱哄哄的没顾上,父皇和石大人都很担心你。”姬昭岔开话题。他能很快到后面来照顾水清浅,也有官家的意思在里头。   说起这件事,还有点尴尬。   最开始,那一屋子内阁大佬没以为水清浅起多大作用,按照消息传回来的说法,所有人都理所应当的理解为:宁仁侯府大公子打猎路过落日林,然后碰巧撞见秦王遇刺,他让身边的金吾卫去拔刀相助。后来又有消息说,刺客尽数解决,秦王殿下平安,所有人都平安,所以,更加理所应当的认为,水清浅在全程吃瓜。   等他们回来之后,官家急着见全须全尾的好儿子,石恪和一班大臣急着处理事故,吃瓜群众没人搭理,姬昭派人送水清浅回到琅琊苑好好休息。中途嘉佑帝还是问过一句的,得到水清浅已经回殿休息的答案还挺满意,那一小只没有到处裹乱,挺好,官家就放心了。   后来,更加详细的情况一一被抖落出来,爆出刺客伤亡统计时,姬昭忘不掉那一屋子荣宠不惊老狐狸们姹紫嫣红的脸。槽点太多,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总归,姬昭说完他自己知道的部分,起身告退说去看看水清浅的时候,瞬间满场静谧,迷之尴尬。   有生之年,水大侠终于大杀四方了,可他并不开心,就像他第一次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背后的残忍一样,长大的真实的世界把他儿时的梦想破坏殆尽。水清浅往后一躺,在席子上骨碌骨碌滚了两圈,滚到房间角落,卷了毯子在身上,头一蒙,他好累,他想休息。   姬昭跟着挪过去,水清浅翻身扒住秦王殿下的大腿,姬昭一下一下的用手梳理他头上的呆毛,特别舒服,再没一会儿,水清浅迷迷糊糊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水清浅睡得正熟的时候,前殿的小会已经散了,刺客事件交由专门的衙门负责调查,中枢内阁那班老狐狸精只恨自己没长八条腿,赶紧从这一团烂事里脱身。   是,初步调查,刺客就是秦王殿下的仇家,与旁人无关,他们的面容与中原人们面相迥异,口音更是一大硬伤,妥妥南疆老林部落里的战场余孽。他们来刺杀秦王,本着家仇国恨,跟旁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中枢内阁是一班老年痴呆,也许,他们就真信了。   一帮话都说不利索的南疆蛮人,能不远千里无声无息潜入帝都,能无声无息潜入猎场,能无声无息把秦王殿下堵在某个僻静的猎场树林行刺杀,没有内线帮忙安排,凭这帮二百五,分得清东南西北吗?真当帝都防卫,羽林卫、御林军是菜吖?所以,幕后黑手的嫌疑,范围甚至能缩小到某、某、某几个人身上。但不管查出来是谁,都撇不开‘祸起萧墙’这四个字,这是彻头彻尾的皇家丑闻。   查出来了,官家向来是个软心肠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最后凶手真能杀人偿命?   查不出来,怎地,秦王殿下像软柿子吗?   所以,查不查得,最后结果都里外不是人。如此烫手山芋能不接就别接。   说起秦王殿下,一班中枢内阁老狐狸精暗暗在心里感慨,这位年纪最小的王爷真叫人不可小觑,反应真快,进门几句话的功夫,直接一推六二五,万事不沾手,真真甩得一手好锅。现在人家小爷一身清白,不管最后闹出什么结果,不管有没有查出‘真凶’,秦王殿下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全无破绽,官家明知他委屈了,指不定怎么心疼小儿子呢,暗地补偿多少,外人就不知道了。   从这一点就看出水清浅的道行还浅,他就根本没想到这一步。如果姬昭真的急吼吼的接手整个调查,从头到尾要亲手缉凶,抓自己兄弟的把柄,搞不好就是官家和稀泥,凶手逍遥法外,也许能搞掉一个竞争者,但秦王殿下居心叵测、手足相残,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说法必然成为一种\'秘史\',在后世中永远\'被真相\'……   好吧,扯远了。   这场刺杀事件,大臣们心里有数,官家嘴上没说,心里也估得八九不离十,刚才全程阴脸、不发表意见,后半段更是直接把话题度扯到水清浅身上,是,大家都很在意那只小飞天,可官家你把话题转得这么生硬,很心虚好不好?   水清浅当然会成为话题度中心。   比起秦王遇刺背后的各种地雷、各种郁闷,在这件事上,水清浅的存在似乎全然是光明的正能量,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到改良的火铳大杀四方,到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的凯旋归来,漂亮得让人找不到掐点。所以,一散会,嘉佑帝拉着石恪去琅琊苑,跟姬昭原本以为的家长很担心的情绪不符,俩老头儿脚步里夹着迷之兴奋和骄傲。一路小黄门扯着嗓子传报,临到水榭门口,生生被姬昭身边的小黄门给掐住了,帝王排场打了折扣,偏官家全然不在意,真的挥退了一众侍从,轻手轻脚的摸进屋。   水清浅还睡着,姬昭坐在那儿不得起身,大腿被当枕头呢。   屋里没外人,圣人不用给儿子摆帝王款,亲爹无声的安抚不能行礼的姬昭,然后指指水清浅,用口型问:怎么样了?   姬昭无声回答:睡熟了,且一阵子不会醒。   石恪递来一个软枕,跟姬昭合力把大腿替换下来。石恪给孙儿掖掖毯子,圣人那边扶着有点半瘸的姬昭去隔壁,他们最好还是到外面说话。家长们态度良好不是没原因的:那个天天淘气搞怪的熊孩子如今可了不得呢,能一箭一箭的杀刺客,还救人了,真当让人刮目相看。这会儿睡着肯定因为累的,睡就让他好好睡吧,都是小问题,最重要的是,长脸了!清浅真给家长们长大脸,面上有光啊!   好!   大好!!   姬昭:………   “可别夸了,在人前吐了,不乐意叫说呢。”姬昭只能用这种方法掐住家长们的兴头。   “啥?”   “吐了?”   俩老头儿怔住。   “毕竟是满地血腥。”姬昭神色淡淡的言简意赅,不愿意多说。   两位家长火热的心头如被泼一桶冷水,激灵一下子,凉了。   回过味儿来,是了,满地血腥……   笑容渐渐僵在脸上。   他们得知秦王遇刺的消息没多久就紧接着传来‘一行人平安’的结果,所以放心之后,许多细节也没有深想。但此时此刻,姬昭也算变相的提醒他们,那是二十多个刺客伏诛,五人被生擒,姬昭身边才几个护卫,就算有宁仁侯家的三个金吾卫后来参与进去,那也是力量相差悬殊的生死一线。   满地血腥……   姬昭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官家后脊梁起了一串后怕的鸡皮冷汗,当爹的终于认识到当时是怎样的一种险境,说是生死一线毫不夸张。昭儿平安,也许该归为该死的侥幸。因为幸运,姬昭才能捡回一条命,所以,相比之下,那幕后黑手代表的狠绝……   这一瞬间,官家的感观全变了。   是的,一开始官家心里就明镜儿的,这事搞不好就是哪个不成器的儿子幕后策划。嘉佑帝得知遇刺消息时脸色难看,不仅仅担心姬昭,也是气的。他一直努力当个好父亲,可真没想到曾经发生在他兄弟身上的皇室惨剧竟然开始在儿子们身上上演了。要是让他知道是哪个兔崽子干的,看他不打折他的腿!!!嗯,当时圣人气得怒发冲冠,可能想到的处罚,大约只到‘打折他的腿’这一步,从来没想过杀人偿命,毕竟,那也是儿子啊!   而且,姬昭这不是没事嘛。   可眼下,姬昭就这么一语带过,不带任何幸运暗示的平淡,让嘉佑帝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姬昭也是亲儿子,他何其无辜啊!刚才在前殿,姬昭表示撒手不管的时候,嘉佑帝还暗自小小庆幸了一下,现在,他才隐约体会到姬昭没有说出口的无奈和委屈。姬昭怎么可能猜不到行刺幕后黑手是谁?他是自武帝以来第一个扩土封疆的皇室子弟,独立管理一大片疆土,政治手腕的老辣不输任何中枢内阁的老狐狸精。他能不知道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说到底,不过是被迫沉默,不想让亲人伤心罢了。   嗯,所有人都可以认为秦王殿下在甩锅,在立于不败之地,可圣人绝不会这么想,因为他就是上一届皇室兄弟情深的唯一幸存者。多可笑呵,本来就不是一个娘生的,天生就带着利益冲突,平日又没有感情交深的机会,怎么可能产生真正的兄弟情深?也就是他父皇一厢情愿的以为儿子们应该兄弟情深,所以皇子们才维护着平日兄友弟恭的一团和气。没有利益纠葛就算了,真到了那一天……   呵呵,眼下,这就开始往死里弄姬昭了,而他却还在高兴昭儿维护手足情深?   不说姬昭心里怎么想,就扪心自问一句:   凭什么?!   嘉佑帝觉得这次自己若真的只是把某个幕后兔崽子揪出来,腿打折,昭儿,昭儿恐怕会很伤心很伤心的吧……圣人的脑补戛然而止,他忽然想通一件事:昭儿已经被伤害到了。当他一言不发把追查幕后黑手的权力默默拱手相让的时候,他的老幺儿就再没期待会得到公平的结果。   杀人者,偿命。   怎么可能?   在他心里,已经笃定父皇会放过那个杀人凶手一马了。嘉佑帝醒悟了,所以心里也更五味杂陈。当初老大不明不白的死了,凶手很有可能是他的某个儿子,可他心软,并没有深究。所以,眼下,是不是又来了某个儿子把盘算打到了另一个很有可能继承储位的兄弟身上?如果这次他不管,或者如果他再轻拿轻放,是不是还会再有第三次,第四次……姬昭一次躲得过,他躲得过第二次,第三次吗?昭儿躲得过,别的蠢儿子躲得过吗?嘉佑帝的心头火一下子就飙起来了,又怒又心伤,所以,他根本不能放过。烈士扼腕,他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当初他父皇能狠心下得去手。因为他必须,不得不,硬下心肠,雷厉风行刹住这种歪风邪气,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   这些念头几乎是一瞬间蜂拥进圣人的大脑,佛语说醍醐灌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他原本拉着姬昭的手忽然握紧了,迎上姬昭疑问的眼神,皇帝老爹干燥的大手在姬昭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苦涩的承认,“我儿也受苦了,放心,这件事父皇定要人查个水落石出,该罚罚,该判判,他们谁,谁谁也别想糊弄过去。”   姬昭显得很意外的微微瞪大眼睛,随即笑得释怀,翻手握住父皇的手也安抚轻摇,岔开话题,“好了,先不提这些,爹你们过来,是为清浅吧?”   他儿子对他没信心。嘉佑帝明白姬昭的态度时,心就像火上架着的烤咸鱼,真是熨烫的同时也苦涩酸咸,可他也同时暗暗告诫自己,为了未来所有人的安危,这一次,绝不能姑息!      第128章 羽林卫结业了   暂时不提幕后凶手,一切等调查水落石出之后再说。   清浅……对,就是清浅!不提他那神一样的箭法,那那那个火铳是是是怎么回事?   前晌那会儿,金吾卫做陈述时候,有人当场就对人数和力量对比发起质疑,是很合理的质疑,毕竟双方相差悬殊,如果没有实锤,很难让人不心里阴暗的提出某种可能(是不是秦王殿下施苦肉计,贼喊捉贼?)然后,水清浅在整件事上的作用就特别突现起来,来龙去脉一解释,就有不少人对火铳巨大杀伤力的描述表示怀疑:不可能啊,这玩意谁不知道啊,大号炮仗,从来没能实用的装备军队,改良……改良款多了去,但硬伤从来没有解决过,如果真的如形容那般,扣下扳机便能开火,□□没有延迟,子弹没有漫天神飞,那那那这事不比秦王殿下遇刺的影响小哇。所以,陈述结束之后,所有其他逻辑上都没有破绽,唯有火铳这一点,如果也能得到实锤,那么接下来,追凶方向就可以肯定确定以及一定跟秦王殿下有利益冲突关系的某些目标上了。   火铳的试验很简单,水清浅马鞍袋里还剩两盒子弹和□□,松哥亲自在殿外广场上试的,四发子弹全填满之后,呯呯呯呯,连发四枪,五十步之外的靶纸中央几乎被打烂了。子弹上靶的时候还是有一点天女散花的样子,不过,这点小问题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威力!   这射程!!   这速度!!!   这准度!!!!   原本只是当背景板的御林军、羽林卫、金吾卫的各家将军眼睛歘歘歘歘冒光。   嘉佑帝他们当时就想把水清浅叫过去,还派了小黄门来传话,却被姬昭给挡了。姬昭让小黄门回去偷偷跟官家还有石大人通气,说这事得等私下里再跟他们汇报。两位家长当时以为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秘辛,便装聋作哑的默许了水清浅的缺席。再之后,君臣携手而来,发现熊孩子趴在姬昭身上睡得香,而姬昭则让他们明白孩子在此胜利事件背后的各种苦楚。   “如果是火铳,就不用先叫醒清浅了,他捣鼓那对儿火铳的时候正是跟我一起行进的路上,儿臣禁他足,所以,他就把这东西最后给收尾完善了。”姬昭一边说着,一边带两位去他书房,“……跟我吹嘘了一路,也听着他朝外面乒乒乓乓的,可儿子没留心那东西到底有多厉害,以为他只是胡闹……图纸就是寻常收着,竟没给好好藏了。”姬昭书案上有个铁匣子,他嘴里说没仔细,可这个匣子收着他的日常公文,也算很重要的物件,能碰到这个匣子的人超不过三个,所以不算疏忽。   “图纸在这,”姬昭交给嘉佑帝的时候,还半开玩笑的跟亲爹约法三章:这东西毕竟是清浅的,他还没发话,儿子就擅自做主把东西给了,如果回头那小东西不乐意,儿子得帮他抢回来,爹不能有异议;还有,如果这东西真的有卓越贡献,并且清浅还乐意给,回头必不能少了奖励,儿子先给他讨个承诺;再有一时半刻没有想周全的,等回头清浅自己补充。   “瞧瞧,拿你们家一样东西还这么多说法。”嘉佑帝接下图纸,转头瞪了一眼石恪。   石恪:你儿子愿意胳膊肘往外拐你还真好意思怪我家鹭子?   水清浅画图水平挺专业的,专业的意思是说,符合工部伎官使用标准的那类图纸,内行人容易一目了然,外行人能不能看懂就凭天意了,反正姬昭只看出来大概轮廓,精妙细节是一点不懂。他不觉得父皇和石大人能比他强,偏偏俩老头拿着图纸还假模假式的讨论起来,也不说赶紧拿去军部工部找行家看看。姬昭作陪一会儿,瞧瞧时间,便要起身告退,他还挂念着清浅呢。   家长们一开始没察觉什么不对,是该叫他起,这都什么时辰了,午睡不起,晚上还要不要睡啦?   呃?午睡?   不知怎地,石恪随即就有股不好的感觉,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其妙的一股子担心,看着秦王即将消失在跨院门口的背影,石恪把手上图纸折吧折吧往袖袋一塞,匆匆撂句,“不行,我得去看看。”   嘉佑帝,…………   昭儿去叫那小懒蛋起床罢了,你又抽什么风?   两位家长凑热闹一样的跟姬昭前脚后脚进水榭,姬昭扶着门框下履登榻时,石恪隔着回廊和半敞的窗户遥遥看到屋内的水清浅已经起了,头顶一撮呆毛,正拥着毯子坐那儿发呆。   应该是看到姬昭进屋,原本神游的水清浅一骨碌滚起来,连蹲带爬的扑向姬昭,急切得就好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隔着一段距离,石恪也没看清楚,只是心里那股不安感更加强烈了。圣人大概也看出点不对劲,俩老头儿胳膊互相搀挽着疾步奔向门口。   在门口处站定,他们听到姬昭在安慰水清浅,而后者整个头脸都埋在姬昭胸口,姬昭在给怀里的小鸟摸毛,“……只是梦,阿昭哥哥在呢。鹭子,我不能说发生了这样的事,一切还和以前一样,但最终,这只是你长长一辈子里的小小坎坷,一个人生经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   不知道水清浅咕哝了一句什么,姬昭低声承认,“……是,我也是,最开始都是一样的,然后就会越来越淡……最终释怀,你要这么想,战斗总是突如其来,我们没有主动挑衅,可若有人心不足,我们必须有能力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天道如此。你做得很好。”姬昭的声音不疾不徐,有股特别的安心感。   “我知道,可我就是就是……昭哥,你说我我我现在是不是特别怂……”水清浅的声音里裹挟了浓重的鼻音。   听壁脚的两位家长惊讶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恍然:清浅这是……哭了?   “没有。你是我见过的,最冷静,最果断,最勇敢,最具大局观的新兵。第一次上战场,再没有比你表现更出色…………我是认真的,别忘了,我带过海军,带过南军,从新兵到统帅,我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六七年。”   “我知知知道。”水清浅吸吸鼻子,依旧气息不稳,却努力稳住抽泣,“昭哥,别别告诉别人我哭过……太,太丢脸了。”   “放心,旁的人早被我支开了,只有我在……”姬昭一边安慰,一边暗暗给门口偷听的两位家长打手势轰人,也顾不得其中一位是皇亲爹帝。   石恪拉拉嘉佑帝,俩老头儿轻手轻脚的离开门边,默默转身离开了。帝国皇帝和帝国首席大律政官的笔下批过的人命不少,但自己手上绝对没有染过血,所以,他俩也没想过那辉煌战绩背后是孩子的巨大心理创伤。眼下看到清浅的样子,两位加起来一百多岁、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的大咖也被震得发傻,一路恍恍惚惚,好半晌,谁也没言语。   “清浅……”嘉佑帝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竟干哑失声,清完喉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张张合合,半晌,才发自肺腑的来一句毒鸡汤,“杀人,呃,不好。”   每年给上百份死刑单子上戳大印的首席大律政官点点头,恳切赞同:嗯,杀人不好。   两位家长离开之后,姬昭拉着水清浅漫天聊天,讲自己的海军生涯,讲他的南疆艰苦,姬昭很年轻,可他经历的事情比之世上大多数人都要丰富。秦王殿下一身功勋光环,可那么多光辉成就的背后是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失败与挫折。姬昭让水清浅真实明白人前荣耀的内涵。俩人一直聊到天黑,聊到水清浅散了心结,情绪转好,他还惦记着之前姬昭的嘱咐,说家长很担心云云,所以心情平复之后,他要先去拜见官家,然后陪爷爷吃晚饭。结果官家直接就把人扣下,然后叫上石恪,还有姬昭,晚上一起吃,算家宴,给孩子压压惊。   之前两位家长错误估计形势,眼下面对孩子的脆弱心灵,竟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饭后喝养生茶的时候,两位家长转弯抹角不约而同的给孩子灌心灵鸡汤,他们经历的事情多,太多的一言难尽,那些好的坏的、纠结的、遗憾的……家长试图用亲身经历告诉水清浅:世道艰难,勇者前行。其实水清浅的心情已经被姬昭调节得好多了,眼下却被迫听家长坦白各种黑料,水清浅和姬昭都有点囧。可不管怎么说,有家长的重新重视,这一来一回的,水清浅的心里阴霾等到回帝都的时候就渐渐散了,恢复健康。   从猎场回来,水清浅就被挂上军职,真当世事无常,半月前还整日疯癫癫的中二期熊孩子,转身比所有小伙伴都更早一日有进官场,而且一步入军部核心,可高大上了。事出有因,他改良的火铳,工部和兵部为此都十足兴趣,新武器的优势巨大,如果它足够稳定,足够普及,那后续的生产,列装,乃至军部产生新兵种,研究匹配新的兵阵,帝国军部将迎来一系列的巨大变革,水清浅也许还不够资格指点变革,但他作为这一切的初始,足够参与变革。且像他这样的好苗子,无论哪一方,都想拉过去培养,养成嫡系,就是未来繁荣昌盛五十年的保证。羽林卫原本还嫌弃他呢,现在则一副娘家人的态度自诩,就为霸住研究成果的头啖汤;军部把人套上官职直接拉走,结果武学院那边不乐意了,捏着大把理由一脸分分钟开撕的架势;至于军械司,工部这些小虾米,就别妄想还能出头。   有这样的前提,某个走后门的参训人员,最后很容易通过羽林卫的结业考核。只要没有被刻意针对,水清浅的剑法迷之干净利落,擂台上,三下五除二就把三个对手挂掉,看的很多人啧啧称奇,谢铭却一脸少见多怪,人家水清浅在太学也是大杀四方的人物好吗。什么‘一巴掌扇飞小飞天’云云,原本是好基友之间的互相贬损,不知怎地被歪传出去。好吧,就算水清浅曾是谢铭的手下败将,人家谢铭是谁呀,三十年后的军部砥柱,第二个邵明川,真不知道那些借此嘲笑水清浅的人哪来那么大脸。   过了考核,这一拨受训队员就只剩一个生存试炼,就是把他们扔到某处荒郊野外,然后被一个营的人追满山逃窜最后斩尽杀绝的套路,据说存活最长记录是四天半,最短的不到一天就全军覆没。再之后,这一波年青军官会被派到哪个边塞驻守,是不是从此天涯一方,还有没有相见之日,谁都说不准。试炼会另行通知时间,所以,眼下他们完成考核就得离开羽林卫大营,跟住了好几个月的宿舍说再见。   “忽然有点伤感。”水清浅看着这小小斗室,感慨。   “矫情。”谢铭翻翻眼睛,一边收拾他俩的东西,一边吐槽,“咱们回头得一起参加慕少婚礼,还有我的定亲宴,还有,我得在武学院待一年半载,有一半课程没修完呢。”一起混的日子还长,未来的日子更长,不止谢铭,这波受训的那个谁、谁、谁,凡家里有背景有人脉,哪儿能真的被派到荒凉边塞?什么伤心感怀,用不着,回头去新年宫宴,保准儿一个不少。就是寒门进身的那几个人不知道会去哪里,但肯定会加官进爵,比原来更进一步。   “有空别顾着光在那整酸词儿,赶紧给老子滚过来收拾东西,你这一堆衣服打算怎么办哪?”   “你不懂。”水清浅还在那儿凹造型,感慨人生寂寞空虚冷,“这间屋子,记录我初来乍到被人鄙视、实力碾压大翻身之后,又不幸被诬蔑,却最终在战场上证明自己,胜利通过考核的一波三折的人生经历……”精彩到可以写回忆录了有没有。   谢铭:(ー`'ー)不吹你能死呀?   正如姬昭说过的那样,在外人眼里,永远看到的只是荣耀光鲜的一面,刺客事件,水清浅那些小伙伴们只知道水清浅秒杀九个、重创无数刺客的英雄壮举,各种羡慕嫉妒佩服,无人知晓他哭过、吐过、做过噩梦,连谢铭都不知道。   谢铭也是不巧,他在羽林卫当值,负责的区域在猎场的另一头,无军令不得擅离职守,所以从头到尾,谢铭都不知道水清浅的情况,只是听说秦王殿下遇刺,后又听说,有水清浅路见不平,大杀四方,以一敌十几个刺客,可谓英雄盖世…………啊呸!小样儿把他狂的,你说,他怎么就没碰上这么爽的事情呢。   水清浅完成了长长的自我吹嘘部分之后,重点在:“……基于本大侠超高的武力和碾压级的战术优势,此次生存试炼,是不是都得听我哒?”   谢铭:“你去问大伙啊,光跟我这吹有什么用?”   “呵呵哒,”水清浅冷笑着一句话掀了谢铭的老底,“我知道你把他们都一一摆平了,用你那粗鲁的、野蛮的、毫无技巧性的蛮力。”   谢铭:妈哒!   “所以,我干嘛找别人,只用摆平你就行了。动手别说我有辱斯文,你一把小辫子在我手里捏着,“水清浅高高扬起下巴,用鼻孔看谢铭,”谢山虎,你自己挑个死法吧。”   谢铭:“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灭口?”   “呵呵哒。”┑( ̄Д  ̄)┍   “呵呵个屁,快滚过来收拾行李。”   此次试炼一共有二十六个人,包括水清浅,本来没有他的份,他一个走后门的,人家早就不想要他了,最好结束训练赶紧滚去军部接受安排才是正经,结果,某人进了军部后,如鱼得水直接给自己开后门,各部大佬天天都能见到,十五岁的中二期,既能卖萌又能耍贱,反正他脸皮厚,没两天功夫,一干大佬就被熊孩子闹腾烦了。与其等他哼哼唧唧的消极怠工,不如让他去,左右生存试炼两三天就结束,深秋野外挨饿受冻,被撵的跟老鼠一样满山跑,也不知道他图啥?   生存试炼一般也就撑个两三天。环境艰苦只是客观条件,更多败在人心不齐,意见不统一上,内部都是一盘散沙,怎么面对数倍于己的兵力?但也可以理解,大家都是平级,水平都差不多,出一个主意附带十七八个不同意见,谁服谁呀。他们这一拨情况稍微好一点,谢铭出身高,名气大,并且实质性的实力碾压。从小到大就是世家子弟们的领头羊,受训这几个月,照样折服那些原本不熟的同窗,属于既能气势雷霆,又能平易近人的天生名将胚子,按钱芊芊的说法,这叫强烈的个人魅力。所以,他当领队,大家服气,若真有不服的,坦坦荡荡到擂台上打一架,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水清浅,若没有沙盘兵阵推演课,没有猎场刺客事件,大家真当他是走后门进来的帝都公子哥了。但是事实证明:论战役战法,人家是授课级别的;论武力值,水清浅一个人灭十几个刺客,是他们所有人里唯一一个真实手上见过血的。   所以……   谢铭和水清浅互相伤害了。   猫狗打架,一言不合就开挠。从羽林卫挠到武学院,从校场挠到藏书楼,战况老惨烈了。到试炼集合这一天,谢铭顶着脸伤来的,而水清浅腰上有一大块青,都没消呢。   “决出胜负了吗?”封冉作为敌方,一见面就开嘲讽模式。他是此次试炼的军需官,先到一步准备物资。水清浅一眼扫过地上准备的各类装备,然后冲着封冉微微一笑,封冉直接打了个激灵,心里毛毛的。   妈蛋!      第129章 野外生存 上   武器,食物、装备……没有特别要求,愿意拿多少拿多少,但前路未明,后有围追堵截,每个人的负重能力有限,眼下深秋,晚上几乎要下霜了,取暖怎么办?食物和水怎么办?不想挨饿受冻,肯定要权衡武器和其他物资的比例。可以说,他们这场试炼,从自由挑选装备开始,就开始了。   以封冉为首的军需官看他们挑拣武器装备,跟以往那些试炼小队不同,他们每个人只选了自己趁手的武器,然后水清浅和谢铭统筹分配物资。值得一提的是,水清浅之前提交一份清单,有些东西他们从来没准备过,搁在平时,只管怼他一句‘惯的你毛病’就算了,可水清浅嘛,军方那些老狐狸精们一直有关注,不知道大佬们怎么想的,反正给他破例了。   所以,除了寻常食水帐篷武器,还有水壶、铁铲、哨子、绳索、指北针,烟雾炮仗,另配小型急救包里面止血药粉,消毒水浸湿的绷带……这些都可以理解,但你让每个人还带了洗漱用的脸巾、吃饭的勺子,还有一套换洗的内衣裤是几个意思?不过,让封冉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挑很多食物带着,每人只拿了一份干粮,一包饴糖,还有一份是油纸包装好的盐、糖和火柴。至于零碎的绳网、纸笔、针线包之类就不提了,不是每个人都配,大约就是有备无患的意思。看着带的东西样式不少,但整合完毕之后,谢铭这一队人马可谓是轻装上阵,包括封冉在内的几位敌军探子彼此交换了眼神:这种风格最不好对付,属狗的,撒手没。   最后一步,封冉拿出地图给他们标注了试炼范围:纵横四十里之内,随便跑!这里是山林,那里是官道,这边有草甸,那边有河……跑出圈就算输,被生擒算输,被撕掉生存袖标算死,被射中算死,被陷阱埋伏也算死。呃,别说做兄弟的没关照你俩,封冉贱贱的又给谢铭和水清浅加一句剧透:从今天子时开始算起,二十四个时辰之后,我们会派猎犬出击。   二十四位队员:…………   谢铭:我知道他们很无耻。   水清浅:但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无耻!!   “不过别担心。”封贱贱感慨,“这么多年,能撑到我们动用猎犬的没几个,主要是怕出事,找到的都是伤残,我们也完全是一片好心哪,你说是不是?”   规则说,生存小队领了装备之后随时可以离开,而羽林卫的出击时间则定在第二天早寅时,所以,水清浅他们过晌午就出发,看似先行半天,但他们只有两条腿,而对方无所不用其极的肯定有骑兵。   纵横四十里的范围很小,人家骑兵顶多跑俩时辰,就能从东到西来个对穿。   可四十里范围又很大,凭两条腿走山路,一天也走不完。别说他们二十几个人,别说对方一个营的人,再多来十倍,铺散开来,在这茫茫草甸山林,半天见不到第二个人影。所以,胜败关键全在第一天中饭前,挺过去了,对方就会被迫在方圆数百里的地方完全散开,每个搜索小队的人数也不会太多,双方的人数差距会被无限弱化。挺不过去,恭喜,我们就是记录,最短被团灭的记录。   离开营地之后,水清浅和谢铭并没有着急带着队友一直往草甸深处冲,既然面对的是必败之局,那么冲得多快、多远都没有意义,想活得久就要靠智慧。   先打猎吃顿肉,别管什么时候死,这一顿饭不能省,下一次饱饭指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旁人去忙活的时候,水清浅铺开纸张,用软墨条开始默地图。对,就是刚刚封冉给他们划范围讲解时用的那个图,入了水清浅的眼,再复制一份就容易了。再说,水清浅在武学院撸战史的时候,他顺手画过多少坤舆图?就算没有封冉那份,水清浅对这一带的地形也了如指掌,战前功课不是白做的。水清浅画了一份详尽的自己留着,又抄了四份简易的,等大伙美美吃完一顿野味烧烤之后,水清浅把地图发下去,看得队员一愣一愣的。   “我去,神了!”   “准吗?”   “比封少手里那个准,这里应该有个支流,这边有个断崖此路不通……好了,废话不多说,我和铭少做了一个五天生存计划,对,就是奔着破纪录去的,如果可以顺利实施,恭喜,我们就要青史留名了。”   跟以往生存小队模式不同,水清浅打算从一开始就化整为零,躲开最初敌人集中扫荡,然后再化零为整,某处集合。躲开第一波扫荡之后,就算羽林卫的骑兵可以一天纵横四十里,骑兵多精贵啊,主力搜索还是靠步卒,根据以往经验,大部分搜捕人员不会折返营地,反而会如他们这般,在这片区域分片安营扎寨。为了搜索效率,为了补给方便,根据水清浅的判断,每个搜索小队的人数也许会保持跟他们持平,二十几位,或者,最多不过超过二倍,五十人小组。生存小队是按着精英标准训练的,除了水清浅,所有人都是在西山军演里胜出的佼佼者,所以,真的两军相遇,面对两倍人数的对手,胜利方一定属于生存小队。   水清浅和谢铭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光靠漫山遍野的藏、躲、逃,根本撑不了多久。有本事就正面杠。他们没有带太多的装备行李,因为可以抢呀!抢吃的,抢穿的,抢睡的,如果可能,还可以抢马。兵不厌诈,袭营这种套路又不是他们发明出来的。   要把这样的战术计划顺利实现,把队伍从化整为零到化零为整,保持战斗力不溃散,生存小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千万不要跑丢了。当他们再次集合起来,人数如果不足十五个的话,那就危险了。所以,他们配备指北针,还有水清浅给画地图,还有战前这一系列的具体规划,备用集合点,一套方案,二套方案,备用方案……我们的口号是:一个都不能少!到最后,当然,经过一场一场的战斗,他们人数一定会慢慢减少,退一万步讲,真的战斗减员到十来个的时候,他们还可以藏躲逃。   战术布置讲完了,水清浅看看大伙,“有没有问题?”   队员们:…………   “牛掰啊!”   “你什么时候计划的?”   “不觉明历。”   “是你的主意,还是浅少?被夺权啦,大王?”   “少废话,仔细研究手里的地图,”谢铭给众人一个鄙视眼神,“你们真当我俩为了争队长才掐啊?”   “笑话,我们掐的地方多了,”水清浅接口吐槽,“小到随身口粮,大到分兵几路,从头打到尾的好吗?”   离开羽林卫之后,其他队员都放松回家、聚会联谊吃酒的时候,谢铭和水清浅一直在做功课,忙得昏天黑地。大到研究试炼地点的选择,地形、天气,小到分析曾经生存小队的错误得失,包括分析自己每个队员的长板短板。不管到底谁是队长,水清浅和谢铭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没有辜负大家的信任,   “我确认一下,”常卫开口,“明天落日前到达坎五。如果不能到,备用地点是艮二。”他是寒门出身,从西山军演选□□的,一贯沉默,却非常可靠。   “没错。”   常卫进入状态之后,其他人也纷纷沉下心思,理顺自己的任务。   水清浅:“所有关键地点你们只能背下来,不能在地图上做任何标记。记住,头可断血可流,战术计划不能透,叛徒是要被钉在可耻柱上的。”   夏侯,“我跟薛绛走东线,所以,我们俩会安置这处和这处的狼烟。”   “那我,阿财和九爷我们就是这边……”   “狼烟就是敌情,看到冒烟就往相反方向跑。”   “哎,我忽然有个想法。”严少示意大伙静静,“如果被生擒,或者,根本逃不掉了,不如就地拉狼烟。除去所有我们已知的地点做了信号,但凡在其他地方有狼烟冒出来,那就代表敌情。给别人一个示警。”他们所说的狼烟,就是水清浅曾经用过的信号炮仗,上次遇到刺客,意外发现这玩意好用,所以这次,他们人手两个。   谢铭,“故布疑阵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未来的半天之内,都要藏匿好踪迹,然后,按时集合。”   ……   “都准备好了吧。”   “祝我们马到功成。”   “解散!”   大家四下作鸟兽散,各自找地方藏匿,很快跑得没影了。   水清浅踩过两个地方之后,也早早找个背风的窝窝,点燃篝火、安营扎寨。第一晚最轻松,天气晴好,物资充足,没有敌人。   “我小时候特别爱露营,现在怎么就觉得不舒服了呢,难道我老了?”水清浅侧头问谢铭。俩人近得可以脸贴脸。   谢铭简直想呵呵他一脸。“你爱的露营,是住进搭在水磨石地面上的纱绫缎面帐篷,躺在三层防潮的羊毡外加两床软被子上仰望星空,旁边有驱蚊的香炉,隔壁有琉璃八宝的宫灯……”   “是啊,现在我只剩仰望星空了,还有臭脚打鼾和不得不一起挤被窝的你……压着我了,让我把胳膊拿出来。”   “该!我就说咱们铺盖数量不够,非跟我犟嘴。”   “百年修得同船渡,你跟我一被窝,怕要修千年了,美去吧!”   谢铭觉得他家小飞天越来越不要脸了。   那个不要脸的早早把自己团成一团,然后钻到谢铭怀里,头脸也埋起来,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睡过去,所以也没机会看到谢铭有些复杂的神色。他俩从小一起长大,睡过一被窝,也光屁股一起泡过温泉,两小无猜亲密无间,那真是字面上的意思。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就不大对了呢。明明还是那个小飞天,明明还是那张小脸蛋……是,清浅很漂亮、很漂亮、堪称倾城美颜的那种,可谢铭以为这么多年,自己早应该习惯了,早就该审美疲劳,可并没有,尤其发育之后,谢铭察觉到自己某些时候,面对水清浅,有蠢蠢欲动的欲望,他一度以为是身体出了毛病,后来,他感觉到自己蠢蠢欲动的心。   忍不住低头亲亲怀里的大宝贝,那小飞天发丝间的小甘菊精油味萦绕鼻尖,手臂不由自主加力,有一股想一股把人揉到身体里、吞吃到肚子里的渴望,满足与不满足的两种矛盾情绪同时涌进心头,让他的心跳得飞快。大概被勒得不舒服了,水清浅咕哝的挣扎了一下,谢铭惊醒般的松了力道。深吸一口气,冷静,冷静,谢铭警告自己收起漫天思绪,他们现在在‘逃命’,要早休息,要养精蓄锐……他们,来日方长。   夏侯虽然按着水清浅标识的地点安置了狼烟炮仗,也背熟了地图,心里却免不去丝丝怀疑。就算他们算准了方向,怎么能保证对方一定会触发狼烟?场地这么大,对方行军方向只要稍稍偏差了那么一点点,他们的狼烟陷阱就被绕过去了。这样的怀疑挥之不去,可同时心底明白,万一呢,若狼烟炮仗真能如愿被触发,他们就能更好判断敌人走势,便于更好躲藏…………我艹!夏侯和薛绛同时脚步一顿,一脸惊骇的对视,然后不约而同转身撒丫子往反方向跑,刚刚还瞎瘠薄担心呢,妈哒!!真的就被触发了?!   俩人边跑边找藏身地点,跑了一段,夏侯眼尖的发现某个不起眼的草窠,拉着同伴骨碌一滚,藏身其中,心脏砰砰砰的跳,声音大到让他觉得像雷鸣。过了一会儿,夏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哪里是心跳,分明是马蹄蹋地的震动,果然,不一会儿,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没敢抬头,凭感觉起码有上百骑,浩浩汤汤的从头顶上奔袭而过,然后渐行渐远。   又趴了一会儿,确定没敌情了,薛绛刚要起来,忽然后脖颈子的汗毛根根耸立,一股极大地危机感从背后袭来,没等他做出反应,一双大手已经牢牢在背后给他一个‘锁喉’拿捏住了。夏侯就趴在他旁边,察觉出不对,头都没回,反手一肘怼过去,却被对方一掌拍到麻筋,瞬间萎了。   “哼哼,就问你一个字,服不服?”偷袭者咬着耳朵一副小人得志的口吻。   薛绛和夏侯立时泄劲,身后的人也顺势退开,俩人乌龟翻身一瞧,果然,是谢铭和水清浅,那小脸脏的,是挖煤还是烧砖去了?   “你们怎么在这儿?”看到谢铭的手势,薛绛压低自己的声音问。   “看到信号奔过来的?”   “哎,不是,刚才你们就在这儿?”夏侯忽地反应过来,梗起脖子抬头望身周四圈。虽然跑得急切,但好歹也是前途无限的军部小精英,他能拉着薛绛藏身这片草窠,肯定也在观察安全之后才敢下来,就算只是粗略看过,那也不可能让俩大活人从眼皮底下漏过去,“你俩藏哪儿了,我怎么没看到…………啊?”夏侯的声音一波三折,同时薛绛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某处。   距他们只有三四步之遥的某处,夏侯看到了露在外面的行李装备的一角,再仔细看,才看明白那上面的枝叶枯草都是假的,是故意堆上去的,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藏了这么多东西,不仔细瞧真的看不出来,不知道怎么搭的。   “我不是拿了一个绳网吗……”谢铭示意大家重新隐蔽好,然后慢慢的小声解释。   这也是水清浅的灵机一动,本来只想用树枝掩盖一下行迹,忽然水清浅就想到那个绳网了,然后试着把树枝树叶子编在那上面,一好固定,二好修剪。他俩就是随便试试,谁知道超好用,夏侯靠这么近都没看出来,呃,或者,是他俩太瞎?   谢铭的谨慎果然有先见之明,没一会儿,他们藏在这个草窠里,看着前后三拨人轰隆隆的骑马在他们头上跑来跑去。薛绛开始还有点困惑,也有点小庆幸,可看水清浅趴在那儿认真做记录,每次有人经过,他都侧耳倾听,掐表计时,才按捺所有的侥幸和那一点点的不服气。整个情况他没看懂,但看谢铭和水清浅的表现,明显意味着人家已经早早判断敌方的意图,并且实质性的做出应对和观察。一样的老师,一样的受训,可最终结果…………只能说,人与人真的不一样。   薛绛隐约领悟,是他们转移之后又一次巧合的碰到狼烟。这次有点远,他们这边正好处于小山包的顶端,居高临下,视野特别开阔。狼烟升起的地方,不在水清浅计划内的任何一个预设地点,所以,根据严少曾经的提议,大约,是某个谁谁谁‘舍身成仁’了。他们距离太远,看不大清到底有几个人出局,骑兵有一个小队,至少三四十。薛绛脸色有点不好,羽林卫的效率也太高了,这还没过晌午呢。   “没办法,”水清浅不看了,翻身仰面躺着自言自语,也好像在解释,“那边是一大片开阔草甸,正好夹在两片树林之间,大概穿行的时候被看到了吧。”   “两条腿怎地也跑不过四条腿。”   只要行迹被人看到,人家骑马分分钟就赶上来,也许可以试着‘厮杀’一下,拿下一两个‘人头’,可最终还是出局,力量差距太悬殊了,别说这仨瓜俩枣的,就算小队全体一个不少,谢铭也不会带着二十几个散兵游勇跟人家三四十人的骑兵队正面杠。那伙人没一会儿就撤了,倒是干净利落,‘死人’也骑马一起走的。往好一点想,出局的人今天晚上就可以在营地吃香喝辣高床暖枕了。   狼烟飘在空中持续招摇了好一阵子,他们四个人趴在山包包上都没有动,薛绛隐约知道他们在期待着什么,果然,过不多久,有一组骑兵从林子里钻出来,奔着狼烟方向来的,人数不多,在空地上转了转,一无所获,所以,他们很快调转马头离开。薛绛斜眼看水清浅,后者拿着软墨条在地图上写写画画。他们就这样等着,数着,先后来了四拨人马,都是被狼烟吸引过来。大约因为地形比较开阔,很容易看到,可此地已然人去楼空,所以,没人多做停留,都另寻方向离开了。   “好了,我们离开这里吧。”谢铭一声令下,四个人起身,因为水清浅的神来一笔打开了四个人的脑洞,他们全程浑身插草,头顶一片绿,简直像神话本子里化了人形的草木精。如果遇到风声树影,就地一滚,宛若隐形。也不知是幸运加成,还是大家眼睛真瞎,反正一路平安。      第130章 野外生存 下   说好落日前到达坎五,他们距离指定地点并不远,水清浅让夏侯他们先去,正好可以先做足一番伪装,他自己则几乎颇为冒险的又跑了好几个地方踩点,最后才往坎五折返。   等到达集合地点时,天上映着火烧云,火烧云下藏着一窝草木精,算上水清浅,已经到了足有十八人,不算多,但已经超过水清浅设定的危险警戒位,再多来俩个人,就是计划实行良好级别。等太阳完全落山时,他们已经凑足了二十三人,这二十三之数一直维持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也没再增加。不算最好,但也说得过去。   “不等了,全体都有,带上兵器,准备出发。”谢铭的声音没再刻意压低。   “干嘛去?”有人都打算就地休息了。   “找地方吃饭、睡觉。”   众人:哈?   规则说,追杀令十二时辰不停歇,但实际上,夜里双方就都歇了。不过,水清浅他们若敢点上篝火,热热闹闹的烧烤露营目标太明显被分分钟拿下那也不能喊冤。所以,晚上找个地方一猫,吃冷食、喝冷水,睡不踏实,过得会艰苦一点,但肯定会安全。水清浅找的这个地点,地形不错,现在有完美的草木掩饰,很多人以为这都已经算很好很好的休息地点了。   找地方吃饭睡觉,意思我们都懂,可御寒辎重都没拿,只让带兵器,这是要搞事情吧。谢铭带队,水清浅指路,就着半弦月的微弱光亮,无声无息的就从坎五出发,融入茫茫夜色里。白天被人追得像老鼠一样四处逃窜,靠着狼烟信号又计时又写写算算又画地图,到这一刻全部都有了意义。还不到月上中天,他们居高临下看到了某处营地的火光。   众队员:Σ( ° △°|||)︴   谢铭和水清浅一眼对视:呵呵,套路,全是套路。   白天的时候,轰隆轰隆的骑兵满世界跑,各种跑马圈地。按着一般套路,水清浅他们肯定成为惊弓之鸟,慌不择路,抱头鼠窜,队伍在逃亡中彻底被打散,身边没同伴,没救兵,没希望。等所有生存人员被迫成为散兵游勇之后,羽林卫他们再把偌大的场地划分成若干小区域,他们有一个营呢(据说如果必要,还能随时派更多人来搜捕,)随便组组分队,每组二三十人,像爬犁一样来回在小区域内梳理几遍,角落里的溃兵分分钟就被犁出来,往哪儿跑吖?   如今他们的套路被水清浅反套路了。   二十三个人趴在夜里冰凉的草地上,没吃晚饭,没带辎重,可这会儿,谁也不觉得冷、不觉得饿,眼睛都冒着绿光。   “猜猜看,那里会有多少人?”水清浅侧头问大伙。   “撑死四五十。”根据营地规模、补给、对战策略的估计……几乎每个人心里都有本账,毕竟,他们这些精英是按着指挥官的标准培养出来的,这是基本功。对精英来说,武力单挑一对二,也是基本功。   “先清哨兵,左右包抄。”谢铭一声令下,二十多条人影窸窸窣窣滑过草地,往对方的营地摸过去……   战斗来得措不及防,顺利得匪夷所思,结束得干净利落。   五个哨兵被无声无息绑了捂住嘴之后,三十五人的羽林卫小队被一网打尽,包括一位官衔都尉的部长,大多数人刀剑加身的时候还一脸懵逼。更有早睡的被堵在被窝里,裤子没穿就被俘虏了。   试炼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等等,规则允许这么干吗?   水清浅:那规则有说,不许这么干吗?   羽林卫小队长何少:…………   两队人马加起来才五十来人,都在一个营里受过训,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领头的还都认识,所以,咱们先好好说道说道。   谢铭:“虽然你们并没有生存袖标。”他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红色布条,这东西被撕下去就代表出局,“但我们是敌人,当我们分作敌我阵营的时候,就代表我们要消灭对方为最终目的。你们哪来的信心只能你们抓我们,而我们会束手就擒,不能反抗?”   水清浅,“单凭刚刚的表现,跟我叫嚣规则的那个谁谁谁,战术课上,我是怎么讲的?”   谢铭,“虽然无法按照规则判定死亡,但根据刚刚的战果,我想我们可以假定全歼敌手,不留活口。”   水清浅,“既然输了,就要有认输的姿态。我希望你们能遵守以下规则。从现在开始,不能随意开口说话,不能离开营地,更不能用任何方式主动通知其他人。”   谢铭,“你们一切物资,有我们来接管,包括你们的口粮,你们的帐篷、睡袋。”   水清浅,“在未来,我们也许还会需要你们的衣服。对,我们会尽一切努力伪装成你们,混入羽林卫。”   谢铭:“基于袍泽之情,我们今晚只会占用你们一半的铺盖,大家都不用受冻,一起挤挤休息。”   水清浅,“基于袍泽之情,你们是不是应该给我们做顿丰盛的晚饭表示感谢。”   水清浅&谢铭:“现在,谁还有不同意见?”   羽林卫小队长何少:呸!你们这对狗男男。   水清浅嗤之以鼻,“天真,你真当小时候我们玩官兵抓强盗哇?”   水清浅和谢铭的嘴炮再厉害,说一千道一万,是羽林卫小队自己认栽。毫无反抗之力被人家连窝端,凭谁也没那么大脸死不认输耍臭无赖。   伙食是在羽林卫的帮助下一起煮的,生存小队吃的各个肚子溜圆,就该休息了。   “走了,早点休息。”谢铭排好值岗,转头找水清浅。养精蓄锐,他们明天还得继续在生死线上挣扎。   水清浅,坐在那就不想动。   今天他跑了太多的地方,脑子里那根弦从早上一睁眼就紧绷着,包括刚刚带着整个小队摸黑找营地,旁人都可以赞叹他的战术计划精准,只有水清浅自己知道,他估算出来的三个可能地点,并不十分把握,多说有六七分,为了后续生存,他是不得不赌这把。刚刚他的第一个可能地点就扑空了,只是大家并不知道,摸黑跟他走到了第二处。   万幸。   一旦松懈下来,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这种累跟平时跑步锻炼那种累还不一样,浑身脱力,真的一动都不想动。所以,水清浅仰头巴巴看着谢铭,然后伸手钩住人家衣角,“抱抱。”   如果是以前,谢铭大约会先给他个白眼,然后像农夫拖小猪仔一样,把人往肩上一扔扛上就走。可如今,谢铭却是在水清浅望过来的时候,心仿佛长了翅膀飞出胸膛消失不见,身体里的欲望飞快烧起来,他掩饰的转身背着水清浅蹲下来,等背后那只小飞天软糯糯的往他身上一趴……   背媳妇,   回帐,睡觉。   羽林卫小队长何少:卧槽,老子的眼睛要瞎了。   “为什么不高兴。”出了伙房,谢铭侧头轻声问,他能感觉出来背后的人低落的情绪,他很想摸摸他的头发。   “最有把握的那处,扑空了。这处……”清浅枕在谢铭的背上,欲言又止,“虽然撞上了,可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算侥幸。”真实的战场是不应该依靠幸运来打仗的,由此可见,他并不是合格的指挥官。之前做了那么多布置,真正实施起来,好多都无用,也有很多布置根本没有按着他的设想来,连这处地点的推算,水清浅都不禁怀疑,也许仅仅是因为幸运巧合罢了。   “可最差也不过是我们回到坎五冻一宿。”谢铭是另一种角度看问题。再说,幸运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要不然,怎么有福将一说呢。谢铭忽然恍神过来,心疼了,他们这一小队,几乎把所有战术计划都压在水清浅身上,他的压力如此大,所以才患得患失。而且不止他们,整个羽林卫大营,甚至包括整个军部,是不是过于期待清浅的成长?让他讲战术,讲兵阵,担任指挥官,今年夏天他家清浅才刚过完十五岁生日,还是个宝宝呢。太学里十四五岁大把大把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斗鸡走马天天逍遥自在?谢铭比水清浅大四岁,在他们这里也属于年龄小的,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认为自己应该成为顶梁柱一般的存在,为水清浅撑起所有担当。   “好好睡一觉,还有我呢。”临睡前,谢铭亲了亲他的额头低声说道。这时候,水清浅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这一晚的睡眠质量相当高,高床暖枕,水清浅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大白天光,他迷瞪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你可真能睡,哎哎哎看看这天色,快开午饭了都。”夏侯从帐子外经过,手里还牵了两匹马。   水清浅看看四周,人少一半,剩下的,不是假装站岗,就是忙活做饭。   “什么情况?”   “好事,你猜啊。”薛绛嘚嘚瑟瑟的跟上来,扔给水清浅一根刚洗好的黄瓜,“队长你果然英明神武,先抢了这个地方,不然这时节咱们上哪儿吃这么新鲜的菜……你别说,羽林卫的伙食还真敢下本……”   水清浅盯着夏侯牵着的马几秒,忽然开口,“骑兵队来巡逻了?你们打秋风去了?”   “我去!”薛绛炸毛一跳,“你妖怪啊你,这也能猜得出来。”   没错,一大早,羽林卫那边有一小队骑兵联络官过来了。   骑兵精贵,所以只有第一天有大批骑兵策马纵横,目的为冲散整个生存小队,让他们恐慌逃窜,不管结果如何,之后的工作,就要靠这些一组组的小队分片地毯式搜索,骑兵只做居中联络,互通一下各组消息,比如哪里哪里发现敌踪,哪个小组抓到人了,有谁谁谁看到往哪个方向跑了之类的。好巧不巧的,就是这样的骑兵小队到他们这边递消息。一个骑兵小队才几个人,加上有心算无心,跟白送人头一样。   “你知道阿财和九爷嘛,俩鬼东西装人像人装鬼像鬼的,直接就给忽悠住了,呶,全拿下,都死在后面呢。”薛绛用下巴指指方向,“然后,铭少就带人打秋风踩点去了,嗯,所获颇丰。”最后,薛绛还摆了个远目的深沉背影。   水清浅,…………   水清浅绕到后面帐篷一看,趴着、躺着、做俯卧撑的,金鸡独立、打坐练气……反正都找点事忙活,气氛很融洽。水清浅进门招呼,“没事儿,我就是来数数人头……啊呀?冉哥你也在啊。”   封冉:艹!想我特么堂堂一主管军需的少将军我就是装逼格下基层送温暖来问问有没有什么物资需要补充的我特么冤不冤啊!   “你敢多说一个字试试?”封小将军黑脸威胁,“死归死,我们虐你一个不成问题。”   “我是那种落井下石的小人嘛?”水清浅义正言辞,然后坐到封冉身边拉关系,“你在这正好,你官最大,又是兄弟,跟你商量个事呗。”   封冉:干啥?   水清浅,“其实也不能叫商量。你看,我们不可能把你们一直困在这。山虎带着人出门打秋风去了,死人,只会越来越多;物资,却越来越少,别的不说,吃完这顿午饭,估计晚饭咱们就都没着落了。你说你们一帮死人还消耗粮食,晚上我还得操心铺盖,肯定也不够啊,你们的衣服呢,又被扒走了……”   封冉越听脸越黑,不就是说了一句要放狗撵你们么,至于字字戳心吗个睚眦必报的小飞天!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水清浅大致理好思路,“我们不会给你们带晚饭的,未时就可以离开,晚饭你们回大本营去吃。武器辎重不能拿,除此之外,我只有一个要求,作为‘死人’你们回营地之后,不能把我们的情况讲出去。到明天正午之前,不能把这座营地遇袭的事透露给其他组知道,这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一点不过分。封冉和其他几个骑兵小校只诧异于水清浅竟然没有趁机提别的要求,他刚刚说的那些,真按着战场上自然发展,情况理该如此。   水清浅耸耸肩,“规则就是规则,你们可以无耻没底限,可既然参加,我们就认了。”所以借机作弊开金手指什么的就太没意思了。   “啊,对了。”水清浅扑向封冉,搜搜搜,果然,从封冉身上搜到了一只可伸缩的千里眼。   “哎,这可不行!”封冉急忙按住。机密军械,管制详细到每个人头上,封冉要是遗失这个,会要被军部重罚的,跟试炼无关。   “我自己做过一个你知道吧。”水清浅不放手。   封冉黑脸,他当然知道,整个军需部门差点被连累吃瓜烙。   “所以,如果你身上这个不能当做我的战利品,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也可以自己做一个……且不算作弊?”熊孩子拉着长音威胁对方。   封冉:(╯‵□′)╯︵┻━┻   “不能弄丢了。”   “绝对不会。”水清浅举手保证,“弄丢了,我自己去官家那领罚。”   封冉给他一个白眼。   谢铭带着几个人伪装成联络骑兵最大收获就是摸清了好几个营地的分布。阿财和周小九还满嘴跑舌头借机传了好几个假消息。   封冉他们灰头土脸的撤出试炼场地的时候,生存小队已经全员转移,在某处水边伏击了另一只队伍,对方同样二十几个人,完全不是对手,以零伤亡的代价全歼。这一次甚至都什么战利品都没拿,拍拍屁股,转身跑没影了。他们在跟时间赛跑,抢在羽林卫其他小组反应过来之前,能灭一个是一个。   临近天黑的时候,他们还特意派了两个人去地点艮二,跟最后两个落单的兄弟接头。嗯,根据他们探到的消息,目前为止,他们只有一员折损,就是曾经水清浅他们远远撞见的那次,非战之失,某倒霉催的一脚踩空兔子洞里了,疑似脚踝严重扭伤,俩同伴把他特意背到空旷地方\'自杀\'的。这个事在坎五集合点时就弄明白了。所以,不管怎么算,他们都应该还有另外两个一直在单飞,如果幸运,在羽林卫无耻放狗之前,他们就能在水清浅命名的戊十四营地集体大团圆。   封冉他们虽然恪守承诺,对生存小队的情况守口如瓶,但这副狼狈相被内行人一看就能大致推算到底发生了什么。更别提天黑时分,又有另外两只小组鼻青脸肿、垂头丧气的回来。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到目前为止,生存小队减员一人,他们这边却已经损失近百,包括一位少将军,外加七匹马。   “有意思。”   原本只是为检验儿郎们的心坚意志体能耐久而设计的生存考验,却从来没有哪届生存小队能活得这么嚣张。对于军方大佬来说,胜负从来不重要,他们就想看看费尽心血培养的精英在绝地环境中会坚持多久,为了生存会爆发怎样的能量与天赋。谢铭他们的表现却意外给军方大佬们带来更多的启发。二十几个人的精英小组怎么就能爆发如此大的威力?这种游击作战的模式能让他们走多远?   第四天,是生存小队斩获最大的一天,全员骑兵,不仅机动性和战斗力更强,还更能唬人,穿着骑兵的衣裳各种使诈,把不明真相的各路追捕小队忽悠得四分五裂,然后,跑马跟犁地一样,突突突突犁了好几遍,基本上找到的都被他们给灭了。   再然后,情况就慢慢变了。   最明显的一点,第五天被揍的追捕官兵们的胳膊上多了一条蓝色短丝绦,据说,这个东西就是他们的生存凭证,规则相同,撕下来就出局。这点大好。省得他们每次都费劲巴力的绳子棍子铁锹一起上,非把人揍到鼻青脸肿没有还手之力才敢坐下来和(逼)平(人)协(投)商(降)。   但事情有好的一面,就有坏的一面,追捕小队在整合,死人在复活,每组搜捕人数眼见着往上加,今天最后打下的这拨,一个追捕小组的人数已经翻倍有余。   这……特么……指挥部对‘小组’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太无耻了!”   “丧心病狂啊你们!”   “居然搞死人复活这套,说我们无耻,你要脸吗还?”   “卧槽,若不是你们换过衣裳诈营,你以为能赢?”   吃饭功夫,长桌旁边的两拨人还互相指着鼻子不忘骂战。打来打去,脸熟了都。   “是熊将军亲自下令的……”   “卧槽!” 夏侯拍桌子破口大骂,“还能不能玩得起了?玩不起就别玩。你们有一个营的人,包括一百骑兵,居然还搞死而复活,那我们刚刚死这仨是不是也能复活?”   “有本事去军部大佬们跟前叫,跟我这嚷嚷有什么用,你以为老子愿意伺候你这茬呢?妈哒!” 嘴角都打裂了。   生存小队再一次诈营袭营,虽然他们为自己赢得了一晚上的高床暖枕和物资补充,但这次突袭也异常惨烈,哪怕杀对手措手不及,哪怕之前计划周全,他们也终于开始有死亡了,减员三人。如果后续每次都要面对如七八十人的大队伍,他们这点人根本拼不过。   “嗷!” 沈少忽然捂着胳膊痛嚎了一声,转头一看,是太学一霸谢铭,后者正拿着一根箭矢往他胳膊上戳。   “干嘛,还带鞭尸哒?”   如谢铭预料一样,这次缴获的箭矢是特制的,箭头是糖和蜡做的,轻触即断,断了之后,里头有一股黑墨流出来能染在衣服上,是每次西山大营演练才能享用的装备,听说,做这种箭矢比做真箭矢还麻烦,这么贵的道具,如今用在他们这里?什么情况?   在座的个个堪称浑身都是心眼儿,彼此交换一下眼神,虽然不能完全领略军部大佬的意图,但这么高大上的装备用在他们这种小小的生存试炼场合,似乎,另有所指。   “我去清点装备。”水清浅二话没有起身就走。   “我们得储备点干粮了是不是。”阿财搓搓手,也转身出去了。   “我去帮忙……”   三三两两的,全忙活起来了。他们收缴了对方所有箭矢,还连夜蒸了一堆干馍和咸肉。尽管没人明说,但心知肚明生存试炼已经变味,难度骤然提升,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      第131章 秦王遇刺案   在秦王遇刺这件事上,姬昭完美置身事外,其他皇子兄弟就悲催了。别管刺杀是谁指使的,成功,他们乐见其成,但失败,谁也不想背锅。不想背锅就要洗脱自己的嫌疑,洗掉嫌疑的同时,如果顺手能搞掉别人那就更好了,每个皇子心里都转着各式各样的小心思,如果揪出幕后黑手,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还能顺便在君臣面前刷一波存在感。   皇子开掐,可不是他们几个人的事,每个皇子背后的妻族,母族,各路依附过来的人马……哪怕只是私下搞小动作,就够整个朝堂乌烟瘴气了。嘉佑帝本来就是为断了这股歪风邪气才怒下决心要严惩不贷,但看眼下这个架势,心都凉了,同时更认可快刀斩乱麻的重要性,内阁各位大佬跟官家在这件事上保持高度一致,作为真正干活的团队,他们可不希望这帮搅屎棍把屎甩得到处都是。   所以,前有圣人公开表态,后有内阁的全力敦促,经办的大官小官就兢兢业业的办差了,真要下决心查,三十几个蛮夷刺客,横跨数个州府一路吃喝拉撒的,哪里能完美避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生存小队被大翻身的羽林卫撵得跟兔子一样漫山逃窜的时候,久悬在帝都头顶的雷霆风暴落下来,二皇子姬明当朝揭了弟弟姬暄的短,为刺客打掩护的就是老七!   衙门查案的老手逆推刺客行踪,从南疆一路到幽州府,这帮人都有迹可寻,偏偏过了幽州之后,这三十多人就人间蒸发,再之后,一大帮刺客神不知鬼不觉的在猎场冒头犯下大案。姬暄在幽州历练两年多,幽州就是他地头,说他没有干系,谁信?   如果这不算确切证据的话,二皇子姬明手里还有一件事可以佐证。   幽州城红菇胡同有一个宅子,里面住过来历不明的彪壮大汉,满脸会带杀气的那种。虽然前些日子红菇胡同着过一场火,物证神马的是找不到了,但有不少的街坊都可以出面证明,确实有那么一伙貌似匪类出没其中。屁民没见识,究竟是一群寻常江洋大盗,还是南疆刺客,他们也不认识,所以,宅子的主人就成了关键证人,且嫌疑重大。根据衙门房屋过户的档案,屋主叫蔡忠棠,是幽州某处县城的某个小地主。   一个小地主会在这种地方买宅子,会给这样一些凶人住,也许只是养了打手什么的,证据不足为凭,可如果这个小地主有个嫡亲的妹子进了魏王的后院做妾,小地主本人也在魏王后院儿里混上比较得意的副管事,这事就太值得琢磨了。那副管事目前处于失踪状态,他乡下老家也据说遭过匪,一夜之间人去屋空,家财散尽。   玄妙了吧。   这件事到此,都没扯到秦王被刺杀的事件上,姬明在大朝会上洋洋洒洒表演了一上午,首席大律政官压根没表态。说那么多,没一条实锤证据,演得再真,也不予采信,这就是律法。石恪可以油盐不进,对于别的内阁大臣和朝臣来说,有没有证据都不重要了,这种事本来也不求实锤,有动机,有因果,有嫌疑,这个锅,魏王十有八、九是背定了。就是官家的脸色不太好,好像并不认同的样子。唉,官家又心软了。大家会这么想。也是呵,如果没有秦王殿下珠玉在前,以魏王殿下的名声、能力、支持者,他不是没有那个机会的。   “不是老七。”下了朝,转身嘉佑帝就把姬昭叫过去,父子私话。   姬昭点点头,“我知道了。”没有追问,没有疑惑,也没有辩驳的意思。   “不是为父为老七开脱……呃?你知道什么?”嘉佑帝还想苦口婆心给姬昭解释,结果,姬昭这就接受了?还是,儿子生气了?   “不是,老幺儿,爹不是想包庇谁……”   “爹,出了这样的事,说不生气也是假的,我自认没做过对不起哥哥们的事,竞争,咱么各凭本事,何至于刀剑相向,性命相搏?照儿子在战场上养出来的脾性,没有打不还手的。但他们是父皇的儿子,我不念兄弟情份,但念着爹的心情,怎地也不会让您为这件事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心。所以,为您,我不问。”   姬昭的话一点也不好听,可就是这种不好听的大实话才是能打动人心的魔咒呢,嘉佑帝听完,心里真是又酸疼又熨烫,又有点无措和后悔。   “是朕灭的口。”嘉佑帝忽然冒出一句。   看儿子的眼神,圣人叹了口气,“姓蔡的那个腌臜东西是朕让小佐他们处理的。跟刺客这件事根本挨不上,早就处理了,但关乎清浅的名声,没让他们往外说……”   “父皇别急,让儿臣先捋捋。”既然关乎清浅,又能让官家不惜灭口捂住,姬昭也不想秘辛传得满城风雨。圣人未必想坦白,可姬暄就要背锅了,父皇大概着急这个,姬昭都懂,所以,如果能找到办法撇清那蔡姓小地主的干系,他失不失踪的就没人关心,姬暄和清浅的事也就算绕过去了,他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嘉佑帝挺不好意思,昭儿是受害的一方,他这个当爹的不仅没给他主持公道,现在居然还让他给嫌疑犯洗清嫌疑,若不是姬昭贴心的接了话茬,这要求,他真没脸说出口。   姬昭把事情揽过去,嘉佑帝是放心的,这个儿子的办事能力有目共睹,非常可靠。唉,这太有能力也不是好事。原说他都想立姬昭为太子,结果没人给搭□□,昭儿还被人联手坑得去督河。他那会儿真想不通,旁的儿子及其背后势力有理由不同意也就罢了,内阁怎地也没人吭气搭话呢?帝国没有皇储也无所谓啦?   石恪后来给他解释了他才明白,总归没一句好话,句句诛心的那种。   说到帝国权力,就是皇帝跟内阁之间的分权较量,皇权强一分,内阁就弱一分,反之,皇帝弱一点,相权就强一些。嘉佑帝目前事事顺心,是因为本身他权力欲就不重,大部分政事内阁就给处理了,他乐得当人形大印,万事清闲。在某种程度上,皇帝放权,内阁也舒服。   但要是换上强势一点的帝王,可以想象,皇权跟相权必然有磨合掐架的时候。不巧,姬昭就是个强势人物,权力欲也比他爹大。不强势,他不会打下南疆那么一大片地方,权力欲不重,他也不会连续几年屡召不回,敢跟内阁硬杠。他才二十出头就这么难搞,你让内阁那些老狐狸精怎么想?   老狐狸精们都不否认姬昭很优秀,行事老辣的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一个强势人物,必定对内阁权力形成某种威压,谁愿意请这么尊大神压着自己呵。所以立太子,圣人要是自己主动提了,内阁重臣也就默认了;圣人自己不提,那大家也乐得装聋作哑一阵子。   话又说回来,万一,官家没立储就某天突然嘎嘣一下……最终上位的也只会是秦王姬昭。想想秦王殿下的外祖,他舅舅,他自己在南疆的基业,有钱有人有兵,秦王殿下上位,便是朝政顺利交接;如果他不上位,任谁想想那八万南军头皮都要炸了。凭别的谁染指皇位,那必将血雨腥风血流成河。从内阁重臣的角度讲,真有意外的那天发生,他们定会非常有大局观的努力让姬昭掌权,以期朝堂平稳过渡,所以,皇储之位早没有悬念,这场竞争结果早在秦王打下南疆基业,手握南疆大军的时候,已然是定局了。   嘉佑帝又放心又闹心地在纠结的时候,那边姬昭果然没有辜负他爹对他的评价,短短两天功夫,就挖出一堆阴私,黑着脸回来的。听闻他爹说蔡忠棠几个月前就被秘密处死的时候,姬昭就下意识的觉得那场火灾的时机不大对头。   那场大火,一直被当做意外处理的。   贫民窟人又多又杂,又是天干物燥的夏末秋初,有意外走水,听起来就是个意外事故。大火烧了半个街区,死伤很多,本来应该是大事件,但地方官吏积极处理,善后安置又做的好,此事以户部给幽州城布政署发褒奖为结尾。追根溯源,能处理的这么好,有姬暄的功劳,他就在幽州嘛,魏王深入关切,又带头富户捐善款,一波声望刷得非常漂亮。也可以理解,同是一品亲王,秦王姬昭身披多少层光环了都,再没刺激别人干出点什么名堂。所以,这是一件妥善处理又给姬暄刷了声望的事故,齐王姬明是怎么想到在这件事挖地三尺的,也有点奇怪,且不管那些。   姬昭查这场火灾,没有惊动任何人,那天听完他爹说的秘辛,转天就去户部档案室翻卷宗去了,那种地方不算机密重地,经常有人为查什么历年资料去翻档案,阁臣,户部,什么□□品的小文书都能登记去查资料。火灾这件事,户部有过嘉奖,所以很容易查阅起火的调查内容,包括确切遭火灾宅子的位置,死伤人数,还有屋主的姓名与赔偿。   果不其然,火灾是从蔡忠棠名下的房子那边烧起来的,不止蔡忠棠的房子烧个精光,他的左邻右舍也全都烧个精光,包括里面的住户。大火烧得面目皆非,半个街区的房子都没了,也死了很多人,但仔细排查一下就会发现只有出事地点前后左右的人一个幸存都没有,远一点邻居还有隔壁街的,不少人死里逃生。   假设这一场大火不是意外,那乡下小地主的老家遭匪一事就显得更加突兀不合常理,近靠幽州城的乡下地方,经营了好几代的乡绅地主,十足十的地头蛇,哪里来的流匪就会一夜之间端了地头蛇的老巢呢?再说,流匪?你当是现在是戾帝时期的山匪流窜、民不聊生哪。天子脚下,哪有那么不开眼的‘流匪’敢烧杀掠夺。当然,如果大家被误导的以为这是蔡姓小地主的死遁遮掩,也可以解释得通。但姬昭和官家都心知肚明,在火灾之前,那姓蔡的小地主就被秘密处决了。还有一件事,其他人大概都不知道,蔡忠棠的妹妹,给姬暄做妾的那个,暴病而亡了。这是姬暄后院的阴私,如果没有水清浅之前的提点,姬昭也不会注意兄弟内宅里这种八卦小事。但现在所有事情一串起来,逻辑就通了。   整件事的时间线很流畅:姓蔡的被先父皇秘密处决,随后,他妹妹,他乡下的家人全面遭到清洗,死的死,逃得逃,而他曾经置办的,用处不明的某个宅子,则碰到了一场罕见的大火。   “有那么多街坊邻居都说宅子里住着凶人,这一点,我相信。”姬昭抽茧剥丝的给他爹分析,“姓蔡的跟刺杀事件没关系,那他一个小地主在宅子里安置凶人就说不通。一把火,房子烧没了,证据烧没了,人呢?抚恤金是按人头派的,如果出现大量无名尸,当时就会被翻出来,可这方面的传闻一点都没有,所以,那伙凶人是不是已经安全转移了?姓蔡的那会儿已经死了,谁接的手?不管是谁,即使跟刺杀我没关系,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小地主无缘无故失踪,他的生活痕迹,他曾经插手的一些事,随之被清理……”   说到这个份上,嘉佑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而且,他觉得自己比姬昭明白更多内情。   蔡忠棠被灭口,是青离和柳佐联手无声无息处理的,当时在场的就他们几个,绝无可能被外人知晓。所以老七一点查不出内情,所以他……慌了?他被申斥了,恐慌了,然后为了掩盖某些见不得人的小秘密,便出手清理:杀人灭口,放火烧房,还不幸连累一个街区的人,不不,换个角度想,也许不算累及,就是冲着灭口去的,杀尽左邻右舍,就为消息不外漏。不然,凭什么那么多人眼皮底下就让一场大火绵延了半个街区?   嘉佑帝慢半拍越琢磨越回味儿:那么多百姓没了命,没了家,流离失所,根本不是意外,而朝廷居然还给嘉奖?想到这儿,他整个脑子嗡的一下子,懵了,手脚也凉了……这是人祸啊,□□裸的,好几十个无辜百姓的人命啊!他他他接受百姓供养,他教他们要爱民如子,他怎么会如此轻贱人命?如果,如果真的是姬暄……这犯下的事,是比刺杀他弟弟还要情节恶劣一百倍的大事件。他要是刺杀姬昭,圣人最多怒他一个不念手足之情、兄弟阋墙,认为他这是利欲熏心。可他现在杀人放火,为了一个什么算不得多严重的秘密就杀人灭口,还灭了好几十口的人命,他自己治下的百姓,他他他他怎么敢?!这不是利欲熏心,他简直简直就是丧心病狂,毫无人性!   “父皇,爹,爹爹……”姬昭扶着神色茫然的父亲慢慢坐下,顺着他的背,“您别生气,别着急,有什么事就跟儿子说,儿子在呢。”   嘉佑帝看着小儿子关切担忧的脸,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靠在儿子身上,圣人老泪纵横,他他他的儿子,他教出来的孩子,从小锦衣玉食也没亏着他啊,他教他礼义廉耻,教他孝悌忠义,他他怎么会变变变成这个样儿了?   子不教,父之过。呜呜呜呜呜……   嘉佑帝抱着小儿子哭了半晌,心里这股酸楚才慢慢压下去。看着姬昭担心的神情,嘉佑帝抹抹眼泪,努力平复情绪。老七,老七的心眼是大大坏了,可看看他家老幺儿,这不是好孩子吗,清浅也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君子端方,才华横溢,都是好孩子啊,他哪里不会教孩子了?都是都是被外面那起子小人……带坏了。   “律政,律政衙门那边……”嘉佑帝刚起了一个话头,姬昭就轻轻摇头否认,“这事没证据。”   一把火,该烧的、不该烧的,都烧光光了。而白纸黑字的盖棺定论是皇子牵头的慈善抚恤以皆大欢喜落幕,朝廷的嘉奖也给了,现在想推翻重来说不是意外,是皇子派人的放火?别说掘地三尺挖事故责任人,但凡这件事的真相透露出一丝风声,皇室的名声就臭大街了,朝廷中枢也得跟着颜面尽毁。所以,   “儿子,儿子把户部那边的相关档案,销毁了。”姬昭承认自己出手遮掩。他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则显示他内心的怒火中烧。   姬昭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事情已经有了盖棺定论,这件事就不能轻易翻盘。户部那些文档资料不算证据,但那些记录是唯一能把怀疑猜想落到实锤的有力联系,姬昭翻过了,猜到真相,然后默默的把那几张调查抽出来,就地销毁。销毁是销毁了,但姬昭却不能保证自己是唯一猜到真相的人。翻阅资料的时候他就在想,除了他以外,会不会有其他人也来查阅?大朝会上,他那个蠢二哥的所谓调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没一处关键踩到点子上,自己都能察觉出违和感,内阁那班常年在阴谋论里打滚的老狐狸精真的没有稍微联想一下?   嘉佑帝看姬昭的情绪有点不对,“昭儿,”   “父皇,儿臣很生气。就为区区几个江湖打手,何至于他如此?”姬昭一挥手,算了,不说了。他深吸一口气,冷却一下心头火烧,犯不着。他销毁那些文件也不是为了维护姬暄,而是为了避免有人用它来无端搅和风雨,坏了皇室和朝廷名声,就姬暄本身来说,姬昭脑子里闪过一堆修辞,最后只剩一个词:瞧不上。   姬昭啥也没说,但嘉佑帝却明白他没有说出口那些所有的所有。哭过了一场,他现在也没力气生气,他觉得累,从心底往外的疲倦。   “不走律政衙门,好……这件事,走宗令。”圣人定下基调,“皇家,皇家的名声不能被那个不孝子玷污。昭儿,你去查,查那个不孝子掩盖了什么,那些匪类到底什么来历……不管盖了什么,都给我揭开。”   火灾不能查,但蓄养死士则是另一码事。既然那些人还活着,就必然留下痕迹。贫民窟人多嘴杂,不像达官显贵的住宅区,大门一关,谁都不知道谁家。那边大杂院,别说邻居,可能隔壁街的人都能随口八卦几句别人家的亲戚里道,那些凶人有什么特征,什么踪迹,总能查出一二三。姬暄想以火灾灭口?那他也真是蠢的厉害,何不食肉糜的那种蠢,愚蠢又无情冷酷。   贫民窟纵火,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公开,可这个儿子长歪了,做爹的不能不管。杀人者,偿命。嘉佑帝也承认,他下不去狠手,就算他儿子干下十恶不赦的大错,他也狠不下心看着他死,这是真心话。不过,找个由头就此圈禁,不让他有机会再出去祸害别人,他也别想喊冤。   姬昭得了嘉佑帝的秘密手令,说白了,这个调查有点奉旨找茬的味道,一旦能抓住姬暄的某个把柄,宗令就能顺理成章的惩治姬暄。他爹就能公开的,名正言顺的,把良心坏了的儿子废掉。对姬昭来说,因为早有水清浅的提点,捏到姬暄的小辫子过程不会太复杂。还有,姬昭没想到当初清浅嘴里那个‘被官家秘密处决的副管事’原来还累着他。   事关清浅的名声、清白?   这几个字从官家口里一出来,秦王殿下差点爆血管。   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火灾的事,清浅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姬昭领旨转身离开时,身上的气压有点吓人。      第132章 生死相交的情谊   前面两个斥候抱头鼠窜,后面一队羽林卫紧紧咬住。   “看他们这次往哪儿跑!”队伍里有爆碳脾气的人在叫嚣,或者说恼羞成怒也行。一百来人的‘小’队,追着两个人打,这不要脸的架势是不死不休。新拧成股的搜捕小队如此急赤白脸有演习打出的真火气,他们不是之前被生存小队揍过,就是空耗多天连人影都没见到。   但如今他们咸鱼翻身了。   确切的说,从试炼的第四天开始,指挥部就在调整策略,每组从二三十人增加到四五十人,如果还不行,就继续加,哪怕加到百人队,就是要看看生存小队如何应对。为此,指挥部那边甚至开金手指到\'人数不够死人来凑\'的无底线地步。   然后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搜捕小队最终不再有伤亡,可生存小队再也不跟他们正面杠了,羽林卫连骑兵带步兵,五六个近百人的小队满场扫荡,两天了,连个人影都没找到。有确切消息说,生存小队搞到了一把千里眼,距离老远就能发现行踪,堪称作弊没脾气。所以眼下终于逮到一抹踪迹,就算只是两个溃兵,也肯定不会放过。最好前面的斥候拿着千里眼,一网打尽,顺便把作弊神器也没收了。   俩斥候属兔子的,跑得飞快,还一个劲儿的往林子里钻,可毕竟只有两个人,风餐露宿好几天,精神体力都不行了,眼看着越追越近……哗啦啦啦,追在最前面的一伙人,忽然不见了!   ——掉坑里了。   有埋伏!   生存小队并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时间,偌大的绳网从天而降,砸得整个追击队伍塌腰,首尾衔接不上,正晕头转向之时,紧跟着是一阵箭矢雨急射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打在身上箭头爆开,墨汁溅起飞散浓密得好像一层黑雾在空气中飘散。   一二三波陷阱砸下去,百人小队不知死了多少个,混乱当即,树上埋伏已久的人们纷纷跳下,近身肉搏。以水清浅为首的几位神射手则继续蹲在树上放冷箭,一边放,还一边齐齐大喊,   投降不杀。   投降者抱头蹲下。   羽林卫作为京畿宿卫,从来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哪怕是试炼。所以,百人小队无一人投降,最后全体阵亡,代价就是生存小队兑子之后,还剩八个,包括自始自终树上蹲着的四个狙击神射手。   “唉,如果有人投降就好了,咱们也凑个百人小队去搅浑水,还能继续正面杠。”谢铭摸着下巴很可惜的说。   “以二十敌百人还是太过勉强。”水清浅遗憾的总结。更别说眼下,他们只有八个人了。   接下来怎么办?   八个人也可以继续藏,百人大队固然厉害,可搜索范围有限,水清浅手握千里眼,脑里有地图,他们甚至还有大把羽林卫的衣服可以各种换装迷惑对方,包括迷惑对方的狗狗。真想藏,再藏个七天八夜保不齐对方连根毛都摸不到他们,可这样有意义吗,难道就为了留下一个不让人超越的记录?   这个问题他们之前就讨论过,在躲过两天搜捕之后,大家一致认为与其苟且偷安不如放手一搏,更实际的问题是,天气越来越冷了,短缺的物资补给根本经不起日日消耗,二十对百人,简直是自杀冲锋,可人在江湖就要快意恩仇,水大侠最后拍板时如是说。   死,也要死的有尊严!   于是乎,八个活人,凑齐了装备,甩开身后来百十来死人,跳上马,直接往大本营冲过去了。   “我们不能进营,出圈就算自杀,你还记得规则吧?”   “记得。”   “那干嘛火急火燎的,跟他们一起回去也行啊,反正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我不想走路过去。”   “马匹不够分。”   夏侯:这对狗男男太特么奸诈了。   马的脚程快,本来要走两个时辰的路,骑马随便跑跑,没一会儿就到了。站在营地外,他们八个最后的生存者,列队踢馆来了。   “报!将军,生存小队剩八人……”   “哦?”主帐下,五、六、七个将军闻声抬头。你说怎么这么巧,水清浅一去迟迟不归,军部那几个并不插手具体事务的大大大大佬跑来瞧热闹,一来就碰到大进展。   “前所未有哈,这帮小子终于不藏了?可真行……”   “在哪儿被歼的?”   “剩下的人往哪个方向跑了?”   “报告,剩下的八人,全在帐前。”   “嗯?”   “在……呃,骂阵。”   军部大佬们:……………   “我闻到肉味了,主帐这边居然还给炖肉,有没有底线了还?”   “说真的,从小到大我都没吃过这么多苦,怎么就挺过来呢?太佩服我自己了。”   “一想到他们顿顿有肉吃,我们天天啃冷馍馍,嫉妒让我……嘿嘿嘿嘿,来了,来了,快点……”   列阵。   挑衅。   骂战——   “人哪?”   “哪儿去啦?”   “我们有本事营前骂阵,你们有勇气接受单挑吗?”   “来吖!来互相伤害啊!”   如果忽略那逃荒小叫饭花子一样的狼狈打扮,勉强,这八个小东西还是有那么点杀伐气势的。   “哎哎哎,等等,级别,级别好像有点不对。”薛绛叫住大伙,影影绰绰的,他觉得,“我……去!”终于看清了。   “不会,跟他们,单挑吧?”阿财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   看着迎面出来的几位军方大大大大佬,八只小雄鹰眼瞧着秒变八只小鹌鹑。   谢铭吞了吞口水,艰难道,“先声明,你们要是敢动手,队长我可不背锅。”   水清浅一脸生无可恋的看着对方来人,“知道是单挑,不知道的,还以为来碰瓷呢。”   啪,梅将军直接大巴掌呼他后脑勺上了。   “嗷!打傻啦……”   梅将军捏着小鸟的后脖颈子,“先等着,已经派人出去叫了,随便哪个队叫回来,叫你们如愿。”   “单挑?”   “你翻过的战史里面有战场单挑的吗?”梅将军瞪了他一眼,江湖话本子哗众取宠罢了,幼稚!   “群殴……”常卫脸色发白的低声喃喃。   “真群殴啊?”   “那,打算用多少人,群殴我们哈?”谢铭肝颤到结巴。他们之前的计划当然是希望能激得对方单挑了,反正最后都是死,单挑,以他们单兵武力值,能有点把握能多拿几个人头。或者不为别的,一挑二,一挑三,以后吹牛都是资本好吗?可没想到碰到诸位大佬,这些大佬,属于为胜利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型的,能实力悬殊碾压,他们绝不搞什么以少胜多的花式噱头。   梅将军,“能叫回来多少,就用多少。”   一排小鹌鹑:∑(っ°Д °;)っ我们才八个,都没计较你们作弊玩复活……还能不能愉快的玩耍啦。   梅将军教水清浅大半年呢,堪称他军事战术方面的授业恩师,所以,水清浅是他们里面最了解梅将军的,与其浪费口水抱怨公不公平的问题,还不如抓紧时间研究一下策略。   一个时辰之后,面对匆匆奔回来的两队羽林卫的疲兵,水清浅扬起马刀,一声令下,   “列阵。”   养精蓄锐一个时辰的八只小鹰迅速结了一个星芒阵,刀刀向外。刀是木刀,刀刃的地方是类似印泥的东西,是软的,砍在身上便留下墨印,便于裁判统计伤亡。这种刀比军队制式的真刀还稀罕呢。   “今天,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兵阵的厉害。”   群殴怎么了?凭他们再多的人,成千上万,真正能跟他们面对面的厮杀的,最多一二十人,不然就摆不开了。如果只是面对一二十人,信不信我们八大天王再把你们百人小队杀到死而复活?   星芒阵,圆的,圆中带尖,尖中有刺,圆意味韧中有柔,尖代表着绵里藏针,运转起来,跟削皮刀一样。没有任何一个兵阵是全能的,对方被削了一层又一层之后,终于不再像个傻子一样等着他们削,他们用了长戟,拒马阵,区区两个来回,八只小鹰的腿上,就多了好几个‘窟窿’。   妈哒!   “变阵,雁行。”水清浅大吼,谢铭、夏侯和常卫同时冲出去了。   圆变三角,尖刀一样刺入对方的拒马,左右挥,砍,破!   “聪明。”   哨岗上,裁判组居高临下,对一切变化一目了然,不吝赞美之词之余,梅将军转头就示意旗手,“钳阵。”   旗手打指挥去了,下面羽林卫还有场外指导,阵型迅速变换,像螃蟹钳子一样咬住三角雁头,若不是水清浅眼疾手快,变成两极阵,谢铭这个大雁头真的被一口咬下来了。   “后生可畏。”熊将军笑道。   “是啊。”梅将军一点不恼,战阵这东西,不仅仅看指挥,看应变,还有每一个士兵的配合与努力。自己居高临下又有冷眼旁观之利才多几分机会,如此这般竟然都没留下哪怕一两只小鹰。他们心血培养的小子们果然有两下子,战阵又是水清浅擅长的,有此表现,梅将军这等大佬,欣慰远胜挫败。   按着一般规矩,身上砍到印记就出局,但指挥部这回给水清浅他们开金手指了,只有伤在躯干、要害部位才算死。而羽林卫则被砍中四肢、躯干都算出局。看似给了水清浅他们便宜,可当时也没人说军部大佬还带场外指挥哒,还居高临下?只是八只小鹰忙着生死挣扎,没注意到指挥部又无耻作弊罢了。   盘蛇阵,玄阵,列阵,虎牢阵,缚阵……八只小鹰越配合越熟练,曾经掀起一波二十四比零的伤亡小高潮,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说四肢有伤不算死,可伤痕多了,也得判出局。比如两条腿都有伤痕,真在战场上,这都已经算终身残疾了吧。   连续作战,体力,精力,注意力渐渐开始涣散,再怎么精英也扛不住持久的消耗,所以艰难的打退十几波攻击之后,八个人开始陆陆续续被裁判判出局。   七人,   六人,   五人,   四人   三人,   两人,   铛!   熟悉的洪亮一声,铜锣敲响。   “全——体——停——手!!”   小旗一挥,“你,出局。”指的是谢铭。他后心中标,全是印记,该算乱刀砍死的。   裁判把角旗掉头一转,“你,也出局。”指的是水清浅,他刚才脚步绊住,摔地上了,就算没有致命伤,也算死。   谢铭抱着水清浅,整个身体战栗不休,久久没放开。太投入了,他刚刚是有点……忘了,水清浅倒下去的时候,他脑子嗡的一下,霎时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抱住他,护着他,让乱刀砍在自己身上……呵,谢铭自己都觉得……真是,他真是,魔障了。   周围有瞬间极安静。   也许因为大家都很疲累没有力气说话;   或者,胜利来得如此艰辛惨烈,让胜利一方无法欢呼;   或者,仅仅因为被刚才那悲壮的一幕给镇住的。   所谓袍泽之情,所谓生死之交,就该像刚刚他们那样吧。交付后背,彼此信任,彼此默契,共同进退,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诡异静谧的气氛缓了一下才过来,那边羽林卫也纷纷放下手里的武器,扯衣服的扯衣服,抹汗的抹汗,大家都累得面泛潮红。这边死过去的残兵败将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凑齐了,一直在旁边观战,这下子呼啦全上来了。   “卧槽!牛掰,太牛掰了!”   “唉,可惜我死得早,看你们打得真过瘾。”   “哥们,我这后半辈子可有的吹啦了哈哈哈哈哈。”   ……   “山虎?”水清浅轻轻拂着他的背,说真的,刚刚他有点感动。   “刚才没摔着吧?”谢铭恢复过来,放手,翻身一屁股坐在他身边问。   就是累的。水清浅坚持到了最后,不是因为他武功厉害,是大家一直尽量护着他,保证他有效指挥,可这也意味着他消耗最久,本来水清浅也不算耐力型选手,辛苦,太辛苦了。   “接下来什么安排?”水清浅坐地上仰头问,累得不想站起来。   “不清楚,直接回营吧。”夏侯四处张望。   “是不是得有长官过来训话?呶,他们那边都列队呢。”   “训什么训,我就想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哎,八天!整整八天,我觉得我特么都快臭了。”   “能不能先吃点东西,我饿的能吃下整头猪……”   “营帐,食物都有准备好了,”戚兴将军拿着计分的小板板走过来,“报告回去再写,给你们一旬时间,我这里有战损统计和一些评语,你们是想在这听,还是回程之后再说?”   众人:卧槽!日后吹牛逼的素材来了,那必须现在就想听啊!   他们撑过了八天,八!天!比最长记录翻一倍了有木有?   咩哈哈哈哈,历史记录,史籍留名……就特么问一句:还!有!谁???   先前累得像死狗一样,现在仿佛原地满血复活,水清浅挣扎爬起来。   “列队。”谢铭一声令下,二十五个人迅速排排站好,精气神嗖嗖嗖的往上涨,目光灼灼。   戚将军背着手训话,“从八日下午未时三刻,你们领到装备,离开营地开始,到今天十六日下午未时两刻,最后一员倒地出局为止,不满八天,所以你们最后的成绩是七天八夜。”   不是吧,这么一点也计较?被指挥部坑得都麻木的生存小队面对这种结果还是无法淡定,指挥部对四舍五入是不是也有误会?没人出言抗议,可个个脸上都憋着一股劲儿。   “不服气?”将军眯眼黑脸,“按照我的意思,你们这群乌合之众简直丢尽了羽林卫的脸,一天兵都当不合格!”戚将军指着他们鼻子骂,额角爆青筋的那种。   呃,不知道为啥被骂,但谢铭他们觉得大人是真生气了,不是诈他们。   可是……为啥吖?   将军的脸色越来越黑,“到现在你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众人:…………   “你们看看自己,就没觉得不对劲儿吗?”戚将军怒吼他们。   有人偷偷低头,有人偷瞄彼此……哪儿不对啦?   脸挺脏,军容不整?   站姿不挺拔?   不够帅?   “报告!”   水清浅和谢铭几乎同时出声。   谢铭出列,大声汇报,“小队共计二十六人,实到二十五人,一人因伤缺席,报告完毕。”   众人:……卧槽!!妈蛋,还有一个,给忘了!   这特么就尴尬了。在一个营里集训三四个月,平日称兄道弟,回头一碰面,怎么跟人家解释,对不起哈作战总结我们顺便把你给忘了反正你第一天就出局我们就全当你没参加?别的还没想那么深远,他们就是觉得这事儿办的挺不地道。   可这种反省根本没有戳到戚兴将军的怒点:这不仅仅因为他们忘了一个人。   “作为一个团队,这是原则问题。”   “他是你们的一员,因伤出局,可你们认为这件事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任他自、生、自、灭。”   “我们教你们如何战场生存,教你们杀敌,战术,兵阵,补给……你们却忘了基本做人的道理。作为一个战前指挥官,你胜利的背后是把受伤的兄弟扔出去,你们的袍泽之情呢?手足兄弟呢!”   “战场上抛弃同僚,你有脸活着回来,有脸面对你战友一家的妻儿老小吗?”戚将军一声比一声高的怒喝,“生存试炼,我们安排生存试炼有三十几年,难道这个试炼的宗旨是为了看你们哪个更像阴沟里的老鼠能藏多久藏多久!”   “军歌是怎么唱的?给我唱!”   众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大点声!”   众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众人:“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众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戚将军吼,“我不说停,你们谁也不能停!”   众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众人:“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众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众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不是将军故意杀他们的下马威,感情这东西真的很难讲。他们一起训练几个月,感情比别的袍泽来得亲近,在经过这几天的艰难生存之后,戚将军毫不怀疑,同甘共苦过的二十几人的感情会更深,哪怕只是这短短几天。甚至坚持并肩作战到最后的八个人,会比跟其他十几个更能彼此信任。很微妙的差别,可将军们并不想看到这种小圈圈的隔阂,更希望他们不要忘了帝国的军队是一个整体,休戚与共。   听他们唱军歌唱的都快破音了,将军大人才开口,“都记住了吗?”   众人,“喏。”   “我听不见。你们记住了吗?”   众人大声,“喏!”   “知道错了吗?”   众人吼,“喏!”   “回去写汇报,我要看到你们每个人的检讨。”   众人吼,“喏!”   刚刚还一排骄傲到尾巴翘上天的小鹰,这会儿被骂得都成了臊眉耷眼的小鹌鹑,戚将军一顿杀威棒敲完,眼刀挨个的往这二十五人身上剮了一圈,看得每个人的皮都绷紧之后,才把手上统计的小板板拿出来,开始念战损统计,   “一共七天八夜,你们歼敌共计四百七十五人次。其中,最后这一场兵阵,退敌八十六人。”   “首日毙敌三十五人,人数不多,但袭营成功,嘉奖。”戚将军对着眼前两排小鹌鹑,眼里闪过满意,“我们为什么总会把试炼时间定在半旬?战场三大要素,天时,地利,人和。你们是三十五年来,唯一利用了天时,并成功的团队。”值得表扬。   “第二日,毙敌六十九,加,俘获少将军一人,骑兵七人,俘获马匹……”   戚将军按着小板板的记录一条一条往下念,各种闪瞎眼的战果像不值钱的秋天大白菜,搓一堆,垛起来,能垒得老高。搁在寻常,庆功的场面定然够热闹够飘飘然,底下这帮熊孩子还不得狂妄上天哪,但这会儿小鹰们的尾巴却没一个往上翘,包括水清浅,都老老实实的听着。   “大功这顿棒槌敲得……别是敲过头了吧?”不远处的军部大佬们在低声说着悄悄话。   “不会。这么点小打击就受不了啦?”嘴里嫌弃,眼里却带着关心。   “我倒想着与其骄兵,还不如他们就此平庸。”骄兵会死人的,平庸是不好,却也不会连累别人。   这拨孩儿们很优秀,优秀得让军部有点措手不及。适当敲打,是军部大佬们彼此的心照不宣,骄傲可以,但骄兵不行。戚将军这几棒子下去,就是要把小鹰们翘起的尾巴敲下去,可他们并不想就此把他们脊梁骨打折啊,只是看眼下他们这副鹌鹑怂样,大佬们又患得患失了。   “不急,再看看。”   戚将军念完了小板板上的统计,看着眼前这两排鹌鹑,“战果就是这些,有没有问题?”   众人:…………   气、氛、沉、闷。   戚将军黑着脸,不知道心里是后悔敲棒子敲太狠,还是更恨铁不成钢,“没有问题的话,可以就地解散。”   众人:……………   “报告。”谢铭突然出列。   “说。”   “可以做队长总结吗?”   戚兴将军收起小板板,往一旁走开,把位置腾出来。   谢铭出列了:“作为队长,我有几句话说。”   众人:???   哦——聪明!   现在抓住机会做一波口头检讨,后面他们的报告就好写多了。嘿嘿(=。=)不愧是队长!   但谢铭并没有像大伙以为的去检讨他们的过失,   “我们有过错误,我承认,但错误抹杀不了我们的成绩,我们经历的这些足以值得我们感到骄傲。   七天八晚,这是我们的官方记录,非常短暂,又弥足漫长,每个人都清楚的知道每一个时辰,我们都是怎么赚来的。短短几日,几乎算我们从出生到现在,经历的最为艰苦的战斗,在未来,也许这一切,只是艰苦的起点。可在今后更为艰苦的环境里,我们只会比今日更淡定从容。   面对绝境,我们积极乐观,英勇团结,我们互相扶持,紧密相连,我们一起接受磨难,我们共同面对死亡,我们在必败的局中为胜利而战,并且为胜利,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我们没有辜负自己的理想,也没有辜负前辈对我们的期望。   我们接受挑战,完成挑战,最终,我们战胜了挑战。   我们创造了历史,成为无数后辈剑指的目标高峰。   我们,是精锐中的精锐。   我们,当之无愧!”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哗——   小鹰们顿时原地满血复活。   “最后,我可以很骄傲的说:我们,前无古人!我们,等着后来者的宣战!”   嗷嗷嗷嗷嗷……   哇啊哈哈哈哈哈哈……   小鹰们热血沸腾,直接疯魔了。   远处军部的将官团在微笑,这才是属于将官的品质呢。      第133章 定亲宴   朝廷风云变幻,短短半月,各路剧情反转再反转。曾经拿住魏王姬暄把柄,在大朝会上窜下跳捉凶手的齐王姬明,被后续调查结果啪啪打脸,形象一落千丈。而已经洗脱自己暗害兄弟罪名的魏王,却在被证实清白的同时,又不幸暴露私养死士的大忌。而后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死伤案件牵连其中,养几个闲人又不算犯国法,律法衙门管不着,皇帝亲爹管不管,那就是他们自家事了。   很多吃瓜群众以为官家生气归生气,结局必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唉,争储嘛,背后各种小动作,大家都心照不宣。可万万没想到,官家大手一挥,罕见雷厉风行的把这个儿子的王爵一撸到底,直接圈禁了,还弄个正八经儿的罪名:私藏甲胄逾五十副,谋逆。吃瓜群众一脸懵逼:什么情况?秦王殿下培养出八万南军嫡系就合情合理合法,魏王殿下养几个死士,无声无息没见动作,怎么连谋逆都整出来了?但内阁,律政衙门,宗令全都没吭气,所以,唬得朝上朝下小虾米们也不敢仔细打听。   火灾的事,在整个事件里提都没提。姬昭原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去翻过户部档案,可看内阁和律政衙门的默认态度,大概,那班老狐狸精能猜得的全猜到了。也许有人落在他后面,没机会再翻阅卷宗,但卷宗本身销毁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摆明着说火灾有问题,只是没有落在字面上的把柄罢了。   是,火灾就是意外。   没有真相。   皇家的颜面要保存,朝廷的形象要维护。所以这类丑闻,不管哪朝哪代都是掩盖了事。官家能找到别的由头处置祸首已经算少见的大义灭亲,所以,猜到实情的老狐狸精们集体保持缄默不语。   魏王姬暄的事,水清浅连吃瓜群众都算不上,他回到帝都之后,奔波在军部和武学院,大把大把的学习项目压下来,饶是小飞天也感到有点超荷了,哪来心思还关注魏王事件的前因后果,再说,跟他又不熟。可水清浅再忙,也必定要参加谢铭的定亲宴,更不能缺席元慕的婚礼。   定亲宴先开,完成羽林卫最后的试炼,他们一回帝都,两府的关系就定下了,还有官家给做媒人。男女双方各自在府里宴客,除了女主,七大姑八大姨各路亲戚都彼此见个面,吃吃喝喝,跟寻常寿宴摆酒没有什么差别,水清浅还没机会正式认识文安郡主,但也没再听到文安郡主反对亲事的风声,想来她真的被教训老实了。   给谢铭道贺的朋友中,既有家世不凡的各府公子,也有军营里认识的寒门少壮,水清浅作为两个圈子里的传说级人物,险些喧宾夺主。话题主要在他和谢铭两小无猜竹马竹马的绯闻上,老梗由来已久,谢铭定亲了,众人免不了打趣水清浅。   “我怕什么呀,是他没眼光。”水清浅积极配合出演,还当众放狠话:“今日对我爱理不理,明日让他高攀不起!”   轰……众人炸锅般哄笑,一般青葱年少,开起玩笑都百无禁忌。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你们多少年的情谊,就这么被郡主的倾城美颜给搅和反目……”   “铭少,你小心点,色是刮骨钢刀啊。”   “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   “滚蛋!缺胳膊少腿儿的,哥哥我见多了,可你们谁当街裸奔哪?所以,重色轻友,咱必须重色轻友!”   “去去去去,”谢铭轰开众人,一膀子钩住水清浅的脖颈,“小样儿,咱俩同生共死至死方休,这可是出自军部的官方结语,你想往哪儿跑哇?”   哦哦哦哦……众人更能起哄了,尤其是参加生存试炼的这帮人。他们有报告总结,大概因为他们俩最后一起出局,所以还有这么一句广为人知的评语。   “铭少要通吃哇,这就太贪心了……”   老少爷儿们扎堆一起,各种段子荤素不羁。   “慕少,你有心事?”出去更衣的功夫,偏僻的院落一角,谢铭拉住元慕,他觉得今天他的话特别少,反常。   “无事。”   呵呵,当他瞎了吗?论熟悉,他俩好基友的光阴比跟水清浅还早十年呢。   元慕静伫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退回脚步,侧头道,“你喜欢清浅。”不是疑问,不是惊叹,就那么平铺直叙的一语中的。   谢铭一愣,这个小心思他从来没有跟外人道过,他敢保证甚至连清浅都不知道。此时此刻毫无防备的被戳穿,谢铭以为自己会慌乱,会羞恼,会下意识的否认,打个哈哈的伪装过去……可是都没有。看着好友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坦荡,“是,我喜欢他。”承认的一刹那,他甚至有种放松的感觉。“独一无二,至死无悔的喜欢。”   “想过告诉他吗?”   “当然。”谢铭不假思索。虽然还没有具体计划,但关于他的喜欢,他从来没想过藏着掖着。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这场亲事?”   “哈?”谢铭一头雾水,“有关系吗?”   是啊,他本来也以为没关系的。元慕想甩出一个轻松随意的笑,可牵起的嘴角怎么看怎么觉得苦。   “慕少,你……”谢铭皱眉,一种危险的直觉让他不由自主的退开半步,拉开跟元慕的距离,是那种大敌当前时不由控制的防备姿态。   元慕看在眼里,嗤笑,“你凭什么防我?你都要定亲娶妻了。”   “不是,”谢铭没明白元慕的意思。说到成亲,他俩半斤八两,都是家里安排的,元慕比他成亲还要早五个月呢,凭啥你好意思开一脸嘲讽?让谢铭感觉自己犯下了天大的蠢事。一时理不清,但野兽般的直觉,谢铭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事不知道,非常重要。   啪!谢铭拍住自己的脸,冷静。   慕少……喜欢清浅!   当这个认知冲进谢铭的头脑的时候,他就像一只遇到危险的猫,后脊梁的毛瞬间炸开了,针针耸立,强大的压力让他的脑子转动得更快,   他喜欢清浅,   他嘲讽自己定亲,他自己也要成亲的好不好……呃,所以,他才一脸官司?他认为成亲这事是在犯蠢,呃,所以,他认为这两者是矛盾冲突的?   冲突?凭什么?谢铭不明白了,这是两码事,不挨着的好吗。   元慕看着这个儿时的同伴,感情的对手,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可怜家伙,苦涩一笑,   “我们,为家族利益而成亲,而他……   他若成亲,必定因为感情累积而水到渠成。”后一句元慕的声音已经淡得近似耳语,除了他自己,大概没人能听见。   谢铭一脸茫然:哈?   元慕不再管他,转身离开。   谢铭独自呆站了许久,直到听闻有人找他,才回魂匆匆忙忙的回到待客前厅。前厅依然一派热闹,别看水清浅滴酒不沾,他拿着个水杯也挡不住各路人马来粘他不断。看到水清浅,谢铭脑子那根弦忽然就崩了,找准空挡一个狮子搏兔扑过去,牢牢制住水清浅的小身板,然后得来好基友奇怪一瞥,“你干嘛?”   啵!   谢铭重重往水清浅的脸蛋上戳了个大印。   众多吃瓜群众:(〃\'▽\'〃)   水清浅无情地胳膊肘一拐,把黏在身上的大型犬撕掳开,“调戏良家啊?”   周围吃瓜群众看热闹的哄笑,谢铭却捂着肚子清醒过来了。刚刚他也不知道了,手脚比脑子快,他就是就是看到水清浅,想起慕少刚才那个态度,心里没来由的起了股恐慌,让他觉得仿佛下一秒水清浅就会跟他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不知道怎么地脑子一热就……   “清浅,我喜欢你。”谢铭抱着水清浅不松手,一不做二不休。   被表白一脸的水清浅:→_→   “如何?想凭一句甜言蜜语就让我饶了你?”   谢铭:…………   吃瓜群众:ヽ()()   水清浅一声冷笑,把手中杯子往后一扔,翻身一个擒拿术,把那登徒子给压住,迎头一顿暴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以为我惯孩子家长呐?”   谢铭:…………   谢铭:忽然觉得自己好蠢。   定亲宴之后,紧跟着就是元慕成亲的日子,这一天,帝都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初雪,细碎的飞雪薄薄的给帝都披上一层轻纱,迎亲队满满的红色被遮去几分,不减艳丽又多添了几分柔和与活泼,很吉祥的兆头。   元慕带着一群好基友浩浩汤汤的去女方家迎亲,水清浅和谢铭这哼哈二将打头,三下五除二突破了女方的拦门,对方完全不是对手,就把新娘子给抢出来了,然后热热闹闹吹吹打打的回元府,然后拜天地,摆酒席,闹洞房,一切中规中矩,堪称完美的走完了婚礼流程,哪怕闹洞房的时候水清浅第一次看到了并不漂亮的新娘子的真容,也没有任何失礼刁难的幺蛾子出现。   是不算漂亮,哪怕不以水清浅那奇葩的审美观,就论平常心来评价,新娘子的容貌也排不上令人惊艳。但绝对不丑,甚至在新娘的装扮下显得非常讨喜和明媚。水清浅注意了一下元慕的神色,在挑开盖头见真容的那刹那,元慕依旧唇边带笑,没有表现出任何吃惊或者失望,风度完美的一塌糊涂。   新娘和新郎排排坐在婚床上,喜娘一把枣子一把花生桂圆的往一对新人身上撒,嘴里还有唱词:一撒荣华和富贵;二撒金玉又满堂;三撒三元及第早;四撒龙凤配呈祥……一直唱到‘十全大吉祥’,唱腔一共才十句,可水清浅这帮跟风起哄的无良群众却不知道往新郎新娘身上撒了多少把花生桂圆。元慕风度十足,主动护住新娘子,闹洞房的这帮小混蛋也总算对得起出身教养,并没做那些故意砸疼人仿佛热烈而实质低俗的手段。   待这一拨笑闹过后,元慕的大姐,就是嫁给封冉的那位,端着一碗面汤上来,给一对新人分食。这也是有套路的,不多的一碗面汤,每喝一口,大姐就得在碗里搅一搅,边搅还得边念念有词,“一搅两搅,儿多汝少;三搅四搅,儿能汝巧;五搅六搅,越活越好;七搅八搅,儿孙满堂;九搅十搅,白头到老”。   刚刚撒枣子花生的时候,水清浅还跟着众人一起各种兴奋喧嚣起哄,仿佛是精力无穷无尽的狗子,眼下却忽然没了再跟其他人一起哄闹的兴致,觉得累了,也许是刚才热闹过头,他现在就想这么静静的站在那里听大姐姐唱词,然后看新婚夫妇一口一口的分吃面汤,看那一对新人,坐在的床上,肩并肩,头碰着头。不管曾经他跟元慕辩论过什么,不管他对所谓的上流社会的婚姻有多大的不屑,现实是,从今天开始,元慕余下生命里最亲密的伙伴就是此时此刻跟他穿着同款同色同享一张床的元陆氏。   夫妻一体,共同进退,是再也割舍不开、不分彼此的‘元氏夫妇’。   水清浅的心情忽然就不好了。   在他十五年的生命里,有一半光阴是跟元慕一起度过的,七年,他们在太学日日见面,朝夕相处,分享所有喜怒哀乐。甚至有时候水清浅都觉得他与元慕的关系,比从小一起长大的元慕和谢铭彼此更来得亲近,他们志趣相投,无话不谈,他们步调一致,心心相印。可从今天开始,他不再是跟元慕最最亲密的那个了。元慕娶了妻子,他去跟别人更更更亲密了,慕少被别人抢走了。   似乎直到这一刻,水清浅才清楚的感觉到‘成亲’这一人生大台阶对他意味着什么。直到这一刻他这才清楚的认知他跟元慕已经走在了分岔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分道扬镳……这样说也许并不恰当,因为友情并不会随着某一个成亲而斩断,日后,他们更有可能一辈子同朝共事,可话不是这么论的,他就是觉得,他被排除在慕少的生活圈子之外了,他,被抛下了。   在屋中众人还喧闹的时候,水清浅默默地退出新房,独自走在院子里,前院的宴席还在闹着,新房那边闹完之后,元慕还会回到前院跟大家一一敬酒,作为新郎身边的哼哈二将,他必然不可缺少。水清浅觉得自己应该尽快调节好心情,现在这样算什么呢,一辈子的好基友,怎地也不能在这样的关键场合败兴……可他不开心。   水清浅知道自己这样很幼稚,就跟小时候霸道的‘我不跟他好所以你也不行跟他好’的醋劲儿一样,可光明白有什么用啊,心情这玩意又不会跟着理智走的。水清浅闷着心情往偏院走,却一个照面碰到了更衣后的封冉。作为元家亲眷,他一直在前面招呼客人,看到水清浅出现在这儿,他顺口一问,“你们那边闹完啦?”   “还没有,大姐姐刚端了面汤进去。”   封冉心算了一下时间,“那还得闹一阵子呢,你怎么出来啦?还是,你想到前面来?”   “呃……”水清浅就想找个地方躲清闲。   封冉斜眼看那小飞天嘟嘟的包子脸,这是在不开心呢?谁惹他了又是?   “冉哥,你说人为什么要成亲呢?”   封冉眼睛一转,秒懂!跟水清浅差不多年纪的档口,正该是相看说亲的年纪,以水清浅在太学跳级的水平,他周围的人恐怕成亲的成亲,定亲的定亲了吧,只剩他这么一个……不过,这小飞天有才有貌,家世、地位、财富、官途几乎完爆所有同龄人,是金龟婿中的金龟婿,所以他不用愁啊。封冉转念又悟了。婚礼宾客这么多,尤其那边簇拥着新娘子的一波女眷,七大姑八大姨的最热衷这种事,又有海商陆家的亲眷大概不明白这只小飞天尊贵敏感的身份,所以,有人又乱牵红线烦他啦?封冉可知道连官家都对这一小只的亲事关注着呢。但说一千道一万,回到水清浅的问题上。这问题算事儿吗?   “年龄到了就该成亲啊。”封冉的语气理所应当,“就跟你年龄到了就该上学一样。”   “那你娶元家大姐姐就是因为年龄到啦?”   “当然不止,要考虑的事情多着呢,家世,地位,两府之间的关系,朝堂上的牵扯……哪里三两句话能说清楚?当然,”封冉一句话凹回来,“我跟你元家大姐姐最后能结成连理,这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   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唯一没考虑的就是感情?最后扯个什么缘分说法,牵强得听着都让人觉得尴尬。水清浅暗地里撇撇嘴,“好无聊哦,我才不要成亲。”   “那这么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懂吗?”封冉严肃脸教导,这是原则问题。   水清浅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就悟了。   什么妻妾啊,什么忠诚啊,他跟元慕争辩的所有所有都是废话,刚刚冉哥这句才是画龙点睛之笔:无后为大!   成亲了,才能有名正言顺的后代,然后实现家族的繁荣昌盛和生生不息。对上流社会的家族来说,成亲从来不是感情的升华,一切只为家族延绵。所以他们结亲前会算计利益得失,他们结亲后也不在乎妻妾成群。   成亲,呵呵,果然这事儿不太适合他。   “清浅?清浅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刚刚我还找你呢。”谢铭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小跑过来。闹洞房正热闹,谢铭却发现水清浅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一路找过来……呃,眼下这是什么情况?他家小飞天好像不是很开心?谢铭询问的眼神递给封冉。   封冉:你问我?我特么只是个无辜路过的吃瓜群众,你家小飞天老早就不开心了,你才看出来?   水清浅没有跟谢铭解释自己刚刚醍醐灌顶的顿悟,他知道谢铭的亲事更无关情爱,他甚至还是唯一知道谢铭为维护家族利益接受亲事安排,而不得不放弃让他刻骨铭心爱着的某某某,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皿),但在这件事上,他不想多提一句往谢铭的心伤上撒盐,这是身为好基友的体贴。虽然水清浅认为感情很重要,但生长在这样环境里,他也懂得什么叫责任和道义。如谢铭,如元慕,他们的家族供养了他们这么多年,不是让他们长大以后只顾自己风花雪月的。有时候,责任也代表着牺牲。   水清浅也不想跟谢铭提自己不开心的理由,谢铭跟元慕的情况有什么不同呢?早早晚晚都会成亲,不管是为了责任,还是为了道义,以后他们有自己的圈子了,有跟他们分享一切的人,随时随地。   好基友七八年,到头来他成了孤家寡人,都不要他了╥﹏╥      第134章 病从口入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个还用我教?”姬昭嘴上嫌弃水清浅那没出息的样儿,手下却温柔的给小鸟捋毛。水清浅趴在姬昭腿上装死。   姬昭代表官家给元府送贺仪的,水清浅回家的时候就搭了他的便车。如今秦王殿下的便车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搭的。   刺杀事件发生后,案件还没查完,魏王就被圈了,齐王也暴露自己是个蠢货,还是心性凉薄的那种蠢,形象大跌。秦王姬昭一边大度的没有催促办事衙门、抓住刺杀事件不放,另一边举重若轻的帮魏王洗刷行刺嫌疑,赚了一车又一车的好人卡。可事实是,他正式回到帝都中枢八,九个月,他的两位有力竞争对手就灰头土脸,前程暗淡。所以,不管是巧合,还是气运,秦王殿下这块招牌越来越亮了。   除了姬昭本身的能力,他爹嘉佑帝也终于有力助攻了。就是秋猎那会,石恪给嘉佑帝掰扯过内阁对皇储看法,如今嘉佑帝努力地很刻意把自己心仪的继承人赶到台前,吹吹风向。年前祭祖,年后祭天,什么大事小情都让姬昭去代表,比如今天元府嫡子成婚,姬昭就是代表皇室来祝贺的。   如此断断续续的释放信号,等年底封赏功勋权贵,顺便给姬昭的母亲加个封号之类的,这风声也就吹足了,明年开春封个继承人,顺水推舟。   为了避免喧宾夺主,姬昭是踩着宴会高峰的时间点来的,送完贺仪,再喝几杯水酒,人情、气氛、关系全都照顾到了。他的离席也要比寻常人早一点,水清浅作为男傧相,不应该跟贵客一波走,按着常理他得陪席到最后,哪怕新郎去洞房了,他也得留守替新郎支应。可他一不喝酒二又尊贵,扒着秦王的衣袖要搭便车,那谁也说不出个不字。姬昭那时候就感觉某人情绪有些不对头。没用他仔细套话,上车之后,水清浅自己就哼哼唧唧的全吐槽了。   姬昭最初没当一回事,以自我为中心的熊孩子终于发现这个世界不再围着他转了。可后来,小鸟装死,空气一时安静,秦王殿下就不可避免的把这事给脑补全了。   一直以来,姬昭都认为婚姻就像任何约定俗成的人生轨迹一样,到什么时间,干什么事,都是固定流程。就像封冉说的,该读书读书,该结亲结亲,成了亲就该生孩子,孩子就是未来的延续,有朝一日,儿孙满堂,寿终正寝,这辈子也就算顺顺当当,圆圆满满了。在整个事情上,没有考虑感情的余地,或者说,感情这种东西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但水清浅刚才哼哼唧唧的很明确的表示,他认为感情才是婚姻的基础。既然成了亲,没感情也得学着培养感情,这样的婚姻才会牢固。然后人家新婚夫妇去牢固婚姻地基了,他这个‘旧人’势不可挡的会成为昨日黄花,内中取舍,真让人掬把辛酸泪……   姬昭以前读过鹭子的人生日志,所以比旁人更能理解一点飞天儿的处世哲学,仔细琢磨琢磨,他见过快乐的单身狗程靖,也认识鳏夫几十年的石恪,还有只守着夫人连寻常宴会都拒绝逢场作戏的宁仁侯,那水清浅对感情的苛责也有迹可循了,家学渊源。他这个‘旧人’的心酸,姬昭似乎可以领会。   或者换个角度,这就跟他们常讲的 ‘仓禀实而知礼节’是一个意思,只有越过繁衍生存的必需阶段,才能有更高的精神追求。水清浅说的感情契合大约就是这种精神追求。饶是姬昭认知的婚姻里并不看重情情爱爱,他也得承认这目标非常高大上,属于可遇不可求。如果能遇到,就值得珍惜,因为珍惜,所以会一辈子忠诚相守。这样一想,他还觉得他家小鹭子对感情认真到可爱。想必,宁仁侯结契的就是这样的婚事。   这时,水清浅拽姬昭的袖子哼哼,“昭哥,我难受。”   “瞧你这出息劲儿的,这才多大点儿事……呃?”姬昭以为某人百无聊赖又来跟他歪缠,结果捋毛的手从小鸟的头发上移到额头一探,惊觉不正常的热,立刻出手把整个人一拎一提,拉到腿上,“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不知道,”水清浅本来趴在姬昭腿上装死的,现在借着姬昭的劲靠在他怀里,“觉得好像是胃,又好像是肚子,我觉得烧得慌,但又好像是头晕的错觉。”   姬昭摸摸他的额头,又抓起他的手腕摸脉,跳的比寻常快,小脸都红了。姬昭想起一个可能,“刚刚宴席上你喝酒了?”   “没有。”   “没有误食?”   “没有。今天都忙死了,宴席上我啥也没吃,就啃了一只鸭腿。”作为新郎身边的哼哈二将,水清浅觉得自己把浅草的职位都给顶了,溜溜儿做了一天新郎的小跟班,元三少的贴身长随。   姬昭一边揉着水清浅的胃,一边思索,是胃寒吗?一整天跑前跑后只啃个鸭腿,谁家孩子谁不心疼啊。   “是饿的吗?”   “倒没有很饿,我还偷空喝了两碗汤,还有几个点心……”   姬昭:→_→你不是说你只吃了一个鸭腿吗?   “……一点都不好喝,汤里有股腥气味,还没放盐。点心也没啥味道。”水清浅不满的咕哝,东西一点儿也不好吃,他都懒得提。   没放盐?姬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皱眉问,“点心?汤?你在哪里拿的?”   “慕少院子里的小厨房啊,我都没有机会去前院找东西吃哒。”   姬昭色变,语气有点重,“新房里的东西你就随便拿来吃?”   “几块点心嘛,”水清浅饿得好委屈的,“有好几盘呢,我偷偷吃俩个又没关系……”   姬昭气得太阳穴疼,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自己早晚未老先衰头发都掉光。他脸色黑黑的再一次确定,“汤也是在那边小厨房里拿的咯?”   “啊。”水清浅语气理所应当的,哪有干巴巴只吃点心的?   姬昭戳着他的额角,都不知道该骂他什么好,老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真的一点都没说错,摊上这么一个,一个一心只知道吃吃吃的小笨蛋,姬昭戳着他脑门子骂,“没人告诉你新房里的东西不能乱动吗?什么东西你都敢往嘴里塞!”   水清浅没明白昭哥为啥生气,但他知道问题可能就出在那些点心上,元府怎地也不会用过期的点心,所以,“难道那不是真点心,是只做出来摆样子好看的?其实不能吃?有毒?”   跟中毒也差不多了!   姬昭赶紧吩咐完外面的随从后,没好气的捏着小鸟的后脖颈子,不知道他揉捏了什么地方,水清浅很快就觉得放松,犯困,加上难受没精神,靠在姬昭怀里没一会儿就渐渐睡过去了。宁仁侯府还要更远的路程,所以姬昭只是派人去跟侯府的家长说一声,然后直接把人接到自己秦王府,途中还顺来住在隔壁街的杨太医。   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味道。   但这次比上一次可严重,他喝了人家新郎事后滋补的汤水,又吃了给新娘准备的滋阴补气的饽饽,用脚想也知道,两厢很大可能会犯冲。还有,大家族里都有自己的私房配方,所以杨太医也不能肯定到底都用了什么东西,姬昭已经派心腹去元府问了,这种事总不能闹得沸沸扬扬的。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以元府的底蕴,那些食补方子肯定都是用好东西炖出来的,比上次青楼那些刺激药物安全多了。   可他喝了两碗!   食补这东西毕竟跟药不同,一直到后半夜水清浅才开始闹腾,而在这之前,杨太医已经对症的给灌下药了,但太医大人也说得明白,正因为食补不是药,必定是消化了,才让水清浅起反应,而拖到水清浅已经有反应才着手解决,这就已经晚了。药效到底能解决多少,太医也说不准,补汤的影响更长远,解决也可能会拖得更久些。   如果药力真的不能有效化解,那就让水清浅发散出来吧,太医的建议,毕竟是十五岁少年郎,就算发育慢,有年龄底子在呢,再说,补汤也有补汤的好处,有这一次滋补打底,一点拔苗助长也可以承受,实在不行就让人帮他,呃,不是侍寝宫女那类,水清浅应该还抗不住。可旁的人……水清浅的身份矜贵,寻常什么人哪来的命敢占水清浅的便宜……要不然,请秦王殿下,作为兄长,适当的给他做些成人引导?   关于引导,寻常大家开玩笑总说:小撸怡情,大撸伤身,强撸灰飞烟灭。但太医严肃指出在水清浅目前这种状态下,不存在小撸大撸,都是强撸,所以他给出的建议就是人为辅助……姬昭经人事多少年了,还被杨太医拉住仔仔细细上了一堂南风开蒙课,换一个人大概早就维持不住风度了,可秦王殿下至始至终镇定,严肃,一丝不苟,至少是在表面上。   对,在表面上。   秦王昭殿下是个生理正常,审美正常,又没有什么节操约束的一品亲王。早在月前的某晚,他就体验过一次了,堪称形容狼狈斯文扫地。如今再一次突破极限,秦王殿下内心压力山大。可是换别人来做?开玩笑,只要想想,秦王殿下都血气上涌要爆血管,他不放心任何人,任何人,包括年过花甲的杨太医。   同榻而眠,姬昭抱着水清浅迷迷糊糊的困觉小半宿,大概半夜时分,他就被闹醒了。   发作起来水清浅也不是真的清醒,就是身体发热出反应了,这让他在睡梦中不舒服的扭来扭去,还有嘤嘤呓语,小脸发红,大汗淋漓。才折腾没两下,就把姬昭惊醒了,姬昭醒后一看,就知道这大概就是杨太医预料到的那个情形了。   应该有的辅助工具早就备好了,是一套一套的,据说是内务府按需标配,准备齐全,各个王府都有。如此看来,内务府什么的,也真是奇葩得让人不敢深想。   ---------   删掉了一点,又一点,其实已经很清水了呀,(╯‵□′)╯︵┻━┻   没什么办法╮(╯▽╰)╭,能删的都删了,本来也全是点到即止。   嗯,哥哥是很有分寸的。   第135章 就问你怕不怕   姬昭不是圣人,从来不是,甚至在某些方面,他拥有毫不遮掩的渣属性。但在这一切开始之前,姬昭确实把这当成作为兄长对幼弟身心健康的引导和关爱,再无其他心思。可就在水清浅哭着跨过标志成年的那一刹那,姬昭从喉咙里低吼一声,转头深深吻上在自己颈边吐热气的唇,吞入对方所有嘤嘤泣语,辗转,探索,像逡巡山林的猛兽,在每个角落留下自己的印记和气味,仔仔细细,彻彻底底。   姬昭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头脑发热,相反,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的认识到他到底对鹭子存了怎么样的心情和感情。   追溯起来,他跟清浅自幼相识,常年通信,那时他没想过这些,毕竟,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兄弟,而鹭子又是那样一个小宝贝,可爱,任性,骄傲,活泼,聪明又软萌,几乎满足他对弟弟的一切幻想。让他恨不得疼宠到骨子里,他真的蠢到以为自己只是圆满理想的兄弟情义。可自从他这次回到帝都,见到清浅,心底的某处就从无到有的活泛了,仿佛挂上彩虹一样七彩绚烂,让他一想到他就忍不住嘴角挂笑的那种活泛。   所有所有的这一切,在秋猎的时候,化为预兆提醒他。早有端倪不是吗。他惯不得清浅去狎妓,他被清浅无意识撩拨到大半夜起来灌冷茶,还一度以为只是自己旷男日久,需要生理排揎。可事实是,回到帝都,回到府邸,他并没有迫切需要,一如既往的,带着完成任务般的寡淡乏味,如例行公事。姬昭在女色上向来不会很热衷,他一直认为自己只是更专注于公务罢了。但最终,真实的欲望扒开他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伪装,他原来是喜欢他,渴望他,幸福就是让他在他怀里熟睡,激情就是让他在他身下迷失。   这一晚,姬昭几乎一眼未合。   秦王殿下能打下那么一大片疆土,能兵不刃血的把自己兄弟挤兑得没有生存空间,可不是万事凭着头脑一时发热做到的,谋定后动,权衡利弊是在这个位置上必须要考虑的事。姬昭瞪眼半宿,从情感思及责任,从地位盘算到未来,还有水清浅,还有宁仁侯府,在天开始蒙蒙亮的时候,一宿未眠的结果,也只是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这一晚就这么过去了?   没有。   清晨时分,再一波燥热来袭,来势汹汹,但这一次,水清浅的药力过了,所以清醒的面对燥热和陌生的欲望,水大侠手足无措的摇他家昭哥的衣襟。   “好好好,不怕。”姬昭拂他的背。姬昭一直浅眠,几乎水清浅醒的时候也跟着醒了,所以很是了解眼下的情况。姬昭昨晚还一度思考第二天面对清浅该如何解说他那些行径,本来是很正常的遵医嘱的兄长行为,可他心思变了,那些行为就显得太不妥当,太不光明磊落了。可一大清早,清浅的惊慌把姬昭那些烦恼都秒成了渣渣。   “你昨天乱吃东西,有现在这样的情况是正常的,太医说发散出来就好。”所以,不用慌张。   “我我知道,呃,不不不,我不知道。”水清浅词不达意。他明白生理发育是怎么回事,可还没人教他现在该怎么办哪。他难受。   “不是还有我吗。”姬昭慢慢先给鹭子摸毛安慰,待小飞天平静一点后,他开始探索他身上的敏感区域,“不要紧张,放轻松。”姬昭在他耳边轻声说着各种安抚的话,让水清浅的身心渐渐撤下提防,可以全心全意的信赖他,受他的指引。   这种经历让水清浅觉得陌生,但昭哥的怀抱是他熟悉的,信任的,安全的地方,对方的抚摸让他心底产生一种奇怪的脉动,可无论身心,这种感觉都是让他自在的,舒服的,他并不排斥,甚至说,他在享受。   嘤………………   成年这事,水清浅第一次清醒的、真实的、完整的经历了,感觉很奇妙,他觉得在那一瞬间,仿佛漫天星辰围绕他左右,他浑身闪着光芒在飞翔的感觉,非常神奇,很舒服。虽然只是第一次(他以为的),但他很确定自己不讨厌这种感觉……呃,刚刚情绪失控掉眼泪,还弄脏衣服被子什么的,让他现在有点小害羞,必须承认。可帮他跨入成年的是昭哥,见过他无数次更丢脸的黑历史的阿昭哥哥,所以羞赧什么的,也没有那么严重啦。水清浅把头脸埋在姬昭的衣襟里,并且不遗余力的继续往深里埋。因为害羞的不敢抬头?呵呵,想多了,某人对自己终于成年的喜悦遥遥压过任何害臊的神经,他偷乐呢。   水清浅美美的舒爽之后,很餍足地腻在姬昭身上又歪缠了一会儿,缠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昭哥也有反应,并且他还没有排揎。水清浅从姬昭身上爬下来,抱着被子,脸大不害臊的做盯裆猫。从睡裤的外形来看,貌似雄壮威武,他有点好奇,眼睛叽里咕噜一转,抬头拉着小长音儿的嘚瑟,“要不要我帮忙啊。”说的好像他多有经验似的。   姬昭墨色深邃的眼睛压下了不知名的光芒,最后只是宠溺一笑,捏了一把那只小飞天依旧红扑扑的脸蛋,然后,转身掀被子下床了。   “你家昭哥正值青壮,身体健康,所以这是正常现象。”   “哈?”   姬昭披上外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身盯着水清浅警告,“你以后也会如此,还可能日日清晨如此,但不许自己瞎捣鼓!伤元气懂吗?”秦王殿下语气严肃,还摆出个阎王脸恐吓。   水清浅不满的包子脸刚鼓一半,就生生给镇压回去了。   哦,所以咯?   卧房只剩他一个,水清浅披着被子裹成球,滚到窗边,扒着向外张望。大冬天,天蒙蒙亮,堂堂一品亲王,帝国未来的皇储,不选择舒舒服服的滚床单,而就单衣单裤的跑到院子里耍大刀、玩胸口碎大石?那个‘元气’有这么重要啊,可惨了,水清浅忽然觉得,成年,好像很麻烦哪。   水清浅留在秦王府小住,便于姬昭盯着他。最初两天,他的反应频繁了些,后面就渐渐安静了,似乎那些补汤的作用消化殆尽,于是这只小飞天又恢复到发育未完全的平静状态。除了最初的那两次,姬昭后来又只帮过他出一次,爽翻的那小只非常直率的表达出对这种舒爽的喜爱。但是,恐他年纪轻轻伤了元气,姬昭不允许他,更不允许自己帮他纵情排揎。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天天早上拖着他出去晨练,消耗那旺盛如狗子的中二精力。所以这些天,那只盯裆猫每每一大早就眼神幽幽,搞得姬昭哭笑不得。如今身体终于消停了,也不知道某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姬昭帮水清浅调理身体的时候,水清浅晚上宿在秦王府,白天还要去军部报到。人家如今是军部有名有实的军侯,才不是可有可无的小白菜,每天起早贪黑的,都可忙了。   他能忙啥?   军部后院,操练场。   “起~~~提,放!”呯呯呯呯……   “起~~~提,放!”呯呯呯呯……   “起~~提……妈呀!嗷嗷嗷嗷啊!”   呯呯呯……   很有节奏的火铳队被一群愤怒的山羊顶的人仰马翻,最后一拨齐射也变成了七零八落的乱射。等羊群跑散了,水清浅才灰头土脸的爬起来,看看身边同样狼狈的火铳队,再看看远处旁观的将官团,觉得自己可丢大脸了。这怎么跟计算的不一样啊!   火铳技术改良成功后,因为它本身拥有巨大的优势,毫无悬念的一定会装备到军队里。后面自然有人负责生产、装备和训练,水清浅所在的军部核心上层,则更多的是高屋建瓴的角度,比如补给,兵阵,兵种、战术等等战略层面上进行改变。水清浅虽然在火铳一事上贡献不小,还是众人期待的帝国未来和希望,但在眼下,十五岁的中二孩子,你指望那些大佬对他会有更大期待吗?再怎么聪慧机变,他还小呢。兵者,国之大事,对一班军部大佬来说,能教导孩子跟着他们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就足够欣慰了。   但水清浅的成长再一次刷新了他们的期待上限。   水清浅麾下有军部借给他的五十几个精英军士,他是军侯嘛,他开口借人,怎地也得划给他几个手下,让中二少年摆摆威风。军部派人的时候没多想,倒是后来经常看到他带着这批手下在靶场乒乒乓乓的练习射击火铳。因为本身是军中精英,也因为火铳射击比使用□□简单,没用多久,他们用火铳的水平就相当不错了。除了射击训练,大家时不时还能看到水清浅在操场上指挥手下排列队形,好像是在摆兵阵,但这些都没入军部大佬的眼,你看他兵阵学的精,改良兵阵也上过手,那些难度只是十之一二,创造兵阵的难度就可能是十之数倍,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大佬们本没上心,但这乒乒乓乓的捣鼓快俩月,眼瞅着要过年了,水清浅不见消停,尤其前两日,熊孩子不知道从哪里还搞来一百头羊?   一百头羊,军部后院的操场是给你放羊的吗!还又是圈地,又借猎犬,你是想怎样?水清浅折腾得动静不小,所以,当他提前通告大家他要占用操场,真刀真枪的做试验,请闲杂人等散退勿伤后。闲杂人等都走了,但好几个军部大佬到哨塔上围观了。   结局是:帅不过三秒。   一百头羊愤怒的冲过来,就算有火铳队的列阵击杀部分,幸存的那些也足够水清浅喝一壶的。水清浅爬起来还不忘掏出着自己的小板板上写写划划,他之前都算过的,理论上,他的兵阵可以全歼,但他知道不可能那么完美,所以,他给自己估计留有余地,是杀八、九成,哪怕七、八成,不过分吧。可他爬起来一眼扫过的结果告诉他,还七、八、九成把握?一半都没有!如果水清浅知道那死伤的一半山羊里大部分只是受伤,没有死,而且有很多是轻伤,恐怕他更要郁闷。   眼下还没有拿到具体的统计结果,但就这态势,这结果,脸都要被扇肿了,水清浅爬起来之后就炸毛了:   “你们都射了几轮啦?自己掰手指算算开过多少枪,再看看满场的羊活蹦乱跳,啪啪啪打脸不?”骂完之后,又求爷爷告奶奶的语气去鼓励手下的士兵,“大哥!你们射击的时候还要不要有点准儿头哇,你们平时不是练的好好的……刚刚轮射的时候,你们有啥困难说说,咱们一起解决。”   水清浅还没训完呢,他自己就被黑着阎王脸的梅将军给拿住了,然后,被迅速拎走了。   水清浅设计的三段击的初衷挺好的,用三组火铳队来弥补火铳射速不足的问题。第一排射完,集体下蹲,让出空间给后一排跟上,然后再一下排。等第三排也射完,第一排的□□什么的就该填好了,所以再来一波,如此往复不断,就算生生不息、延绵不绝了,有这样仿佛细雨绵绵的射击频率,绝对可以秒杀□□威慑,还不会造成射手脱力。还有,箭矢的造价多贵啊,别的不说,单单保证木质箭杆的平衡与圆润,一个熟手工匠一天也做不了几个,火铳的子弹就好办多了,铅砂、铁砂开一炉,好几百个子弹一下子就做好了。理论是不错,但还是那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战果跟期待的也差太多了。   到底差哪儿呢?水清浅被拎走关小黑屋的这一路都在琢磨,所以也没想一想为啥路过打酱油的大佬们会集体黑脸,还把他往小黑屋拎。   与水清浅的不满意相比,大佬们太满意了!满意到恨不得揪着这糟心熊孩子晃晃他那漏风的脑子,还有没有点保密意识!总是这样,多大的事他都敢自己私下瞎捣鼓,火铳就是例子,如此战争利器,他居然直接拿到猎场玩去了?万一遗失、万一落入旁人之手,万一被有心人窃取……事态会有多严重,他知不知道?还有这个,这个兵阵他是什么时候筹划的,他跟谁报备过了?   “昂?”面对一班军部大佬的三堂会审,小飞天一脸懵逼,但下一秒就明白了,辛辛苦苦忙活俩月的成果,虽然实战有点丢人,但能得到诸位大佬们的如此重视,简直,简直……咩啊哈哈哈哈,咳嗯,水清浅压下隐隐要上翘的小鸟翎羽,面对一排阎王脸,摆出小鹌鹑样装委屈,一句甩锅,“我又不知道会不会有用咯,就是闲来摆着玩的。”   将军们:…………   “再说,从猎场回来到现在都多少日子了,我天天风里雨里寒冬腊月的,我是没报备,可也没藏着掖着啊,你们不是也没当一回事么,现在又好意思怪我咯?”不仅甩锅,还傲娇。   将军们:…………   梅将军最了解他,还指望跟他掰扯道理?熊孩子脸皮厚的能当城墙,分分钟撒娇耍赖,你能把他怎么滴?所以将军的策略就是单刀直入,“讲讲,你这个兵阵是什么理论,你怎么想的?”   “这个啊,”水清浅顿时来了兴致,他正需要这个呢。虽然他设计了三段击,甚至还做了相关一系列的数学论证,但试验结果显然不尽如意。水清浅需要这些前辈给号号脉,找找原因。   “我计算过,这种大规模制造出的火铳,可以连发两枪,平均射速应该在两息之内,之后,经过熟练训练,至少需要再四息来填装□□换子弹,那么从理论上来讲,只要有三组人马,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让射击延绵不断。”水清浅仿佛又再一次回到他的讲堂,顺手拿了纸笔开始画简易的双方对峙图形,   “火铳的平均射程在一百五十步,假设我们把这个一百五十步作为矢量。”   “以对方骑兵的速度,来计算到达的时间,还要考虑对方的□□射程。”   “所以,我们这边必须有一个最低安全范围……计算得知,假设这条线就是红线,如果对方一旦跨入这条线,他们的弓箭会对我们造成直接威胁,”   “火铳队的最大弱点就是不能近战。”   “这一段路线之内是最佳射程,最好能保证把所有敌人留在这两条之间。从这里奔到这里,以马匹奔跑起来的平均速度,大概需要……”   水清浅详细的给诸位大佬讲解他的理论,他的计算,每一步推论的理和据。三段击是个简单粗暴的兵阵,但结合这些计算,显示这是个合理、有效、成熟的思考和设计,所以,也不知道刚刚谁说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是随手拿来玩的’。但大佬们又不会跟孩子计较这个,他们都被水清浅严谨的数字计算给吸引了,给说服了。   “就是这样。”水清浅详细解释完,“我觉得我的计算没有太大问题,但刚刚的结果实在太差了,多射了两轮都没有全歼……啊对了,统计结果出来了吗?伤亡有多少?”   ——————   对不起大家,要删掉一段敏感片段,下面这一段是重复的,补充字数在第142章看作者有话说。   我计算过,这种大规模制造出的火铳,可以连发两枪,平均射速应该在两息之内,之后,经过熟练训练,至少需要再四息来填装□□换子弹,那么从理论上来讲,只要有三组人马,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让射击延绵不断。”水清浅仿佛又再一次回到他的讲堂,顺手拿了纸笔开始画简易的双方对峙图形,   “火铳的平均射程在一百五十步,假设我们把这个一百五十步作为矢量。”   “以对方骑兵的速度,来计算到达的时间,还要考虑对方的□□射程。”   “所以,我们这边必须有一个最低安全范围……计算得知,假设这条线就是红线,如果对方一旦跨入这条线,他们的弓箭会对我们造成直接威胁,”   “火铳队的最大弱点就是不能近战。”   “这一段路线之内是最佳射程,最好能保证把所有敌人留在这两条之间。从这里奔到这里,以马匹奔跑起来的平均速度,大概需要……”   水清浅详细的给诸位大佬讲解他的理论,他的计算,每一步推论的理和据。三段击是个简单粗暴的兵阵,但结合这些计算,显示这是个合理、有效、成熟的思考和设计,所以,也不知道刚刚谁说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是随手拿来玩的’。但大佬们又不会跟孩子计较这个,他们都被水清浅严谨的数字计算给吸引了,给说服了。   “就是这样。”水清浅详细解释完,“我觉得我的计算没有太大问题,但刚刚的结果实在太差了,多射了两轮都没有全歼……啊对了,统计结果出来了吗?伤亡有多少?”      第136章 明相   水清浅建立了兵阵模型,有严谨的结构,有完整的数学论证,这个兵阵的好底子就算打下了,最初的实践结果不好可能有很多原因,往后慢慢修正就行。而且,跟水清浅要求的全歼理想主义不同,在老将来看,五十步兵能灭杀三四十‘骑兵’这样的兵阵已经很逆天了,不然,也不会见了那兵阵就颜色大变,直接把熊孩子拎走。兵阵的修正效果需要慢慢试,水清浅虽然天天盯着这事,但他也觉得年前应该出不了有用成果。   年前这几天,他忽然得了宫里宣召,据兴公公的小道消息,年底各地的进贡已经统计完毕,官家让他去挑几个好玩意,表扬孩子这一年的努力学习,认真听话……水清浅乐得一蹦三尺高,他还记得家长提过要给奖励,前提是‘学业表现大好’。书本上的考较水清浅一向是秒杀级的,自不用提,主要他设计改良火铳,在羽林卫优秀结业,还有眼下兵阵……没真的搞出来,但这也算成绩非凡,对吧。   得了传召,第二天水清浅踩着点就进宫了。军部的伙食是不错,但等闲也不会准备水果和点心当零嘴。水清浅在军部忙乎一上午,盯着午饭的时间就往宫里冲。大冬天,一进门,就得了一串新进上的新鲜挂霜红里透紫的葡萄。瞧瞧,知道什么叫差距吗?捞两粒扔嘴里,转身功夫,他喜欢的宫廷点心小八件也给端上来了。   快到午饭时分,官家还在前面开大朝会没回来,水清浅拉着兴公公闲聊八卦。他以为这都快年底封笔了,应该没有好忙,怎么大朝会开到现在还没结束?哪怕在平时,大朝会也不拖堂啊。大朝会并不处理具体实务,真正的公事都在内阁,中枢和六部解决。所以,除非遇到需要跨部门协商的大事,不然大朝会有点走形式,不会持续时间很长。哎,是年底各部总结嘉奖吗?水清浅说到最后,想起一个可能,又加问一句。   “哪儿啊!”兴公公一脸八卦相:“大殿那边在讨论秦王殿下遇刺的案子呢。”   水清浅一听这个心情就不爽,闷声哼道,“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兴公公所知有限,他也听说秦王遇刺的案子好像衙门那边已经给出结果了,但他不知道具体细节如何,只是听说今天大朝会在讨论这个。兴公公不知道,水清浅却对官方调查结果知之甚详,半个月前官方就把结果通报给秦王姬昭了。姬昭虽然老早表态不插手事件调查,但办事衙门那边但凡有点眼色,都会跟秦王殿下及时通报进展。所以,当衙门真的揪到幕后黑手的时候,姬昭是第一拨知道消息的,水清浅因为这些日子一直跟他家昭哥混,所以,他也算第一时间拿到结果的。水清浅当时听完调查结论,真想把手里的汤药碗糊对方脸上:你特么在逗我?   查案的都是一班提刑老手,在调查中也算使出浑身解数尽职尽责了,经过各种顺藤摸瓜,排除无数障眼法,最后,幕后黑手的剑锋指向万古巷昌武伯冷府的三公子,内部消息说,办案衙门手上掌握了实锤证据,表明冷三公子给刺客提供行脚便利和隐蔽住所。   所以,这就算找到幕后黑手了?   是,也不是。   若说冷三少爷一个没出过远门,无官无爵,没什么声望的寻常高门公子,能联系上南疆刺客,能庇护刺客到猎场,尤其还能探知到秦王姬昭的行踪,这二百五的推论说出来都觉得侮辱智商。但如果昌武伯冷府作为齐王姬明的妻族,冷三少爷作为齐王妃的堂弟,冷三少爷能做到那些事,就不奇怪了。   意图行刺一品亲王,人证物证俱在,冷三少爷是跑不掉。但他是马前卒,还是幕后黑手,冷伯爷知不知道自家孙儿的行为,齐王姬明知不知道,查到冷三这里,一切线索全断了,人家府门一关,家族内部密谋什么阴私不可能留下任何纸面和人证把柄,只要冷三不开口,冷府一口咬定冷三少爷年幼无知,中二犯病,他的所作所为与家族无关,与谋逆无关,谁也没办法继续往上攀扯。冷三作为家族的闲子,被推出去当炮灰,冷府最多被削官夺爵,家族关系稍远一点的甚至可能全身而退,更不要提又拐了一个弯的齐王。所以,秦王差点性命不保,水清浅手上被迫沾染人命的大事件,查到最后,罪名全落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身上。   水清浅:你打谁脸呢?   这种结果当然让水清浅不爽,可根据最新修订的帝国法典关于刑律的规定,刺杀罪名还真就没办法攀扯上整个冷府,攀扯上齐王殿下。这跟查案子的官员能力没关系,非要揪出个子丑寅卯,这事跟水清浅还有点牵扯。   就是几年前高府谋逆的大案最后全族被血洗。这里面有诸多内情,最后案子办下来,法理上再有理有据,里面夹杂了多少人的私心和利益,局中人都心知肚明。所以‘株连’这种套路确实很残忍,哪怕是那些得了利益的人,事后心里也难免有些唏嘘,很多家眷是无辜牵扯被斩的。一件案子死好几大百,怎么说呢,杀人太多,有违天和。写到史书里,嘉佑一朝的身后名声都会受影响。   时过境迁,很多人心里都有点后悔,不是要给高府翻案,但是这种‘株连’确实让人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所以,高府那件事过去没两年,众多局中人的小心思再一次达到矛盾统一,有石恪主导修改的刑律就被顺利通过了。自然,为了达到震慑作用,一人犯法全家受累的传统思想依然还在,但‘全家受累’的范围和程度就大大减轻了。拿现成的冷府做例子。冷三犯了谋逆大罪,证据确凿。他的父、母、妻、子会受牵连被划为罪民,为奴为婢,但起码命还在啊。家族内的叔伯兄弟,剥爵丢官贬为庶人就顶天了,不仅有命在,连家财都不会被没收,回老家做个田舍翁,转身两代之后还能参加科举考试,重回上流社会。所以你看,这嘉佑朝以仁政为主,多宽厚大度啊。   当初听完调查结果,水清浅就好像被人捏鼻子灌了一嘴死苍蝇,恶心得要死。冷三少无疑就是个背锅侠,可律法有规定,他不服气也没办法。他爷爷石恪主导修订的法典,总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把律法修订的基石给推翻了。水清浅气哼哼的跑去安(计)慰(划)姬(报)昭(复),秦王殿下的表现倒是讳莫若深,还给小鸟好一番安抚捋毛。   水清浅后来想通了。   昭哥当初表示放手不管,恐怕就是料到今天的结果。就算是他的某个兄弟幕后策划,真能追究到他们身上吗?就算真追究到某某亲王身上,官家那惯孩子熊家长真能大义灭亲?所以,台面上的委屈最后会化成台面下的妥协和好处,这就是政治智慧里说的‘难得糊涂’。水清浅作为一个小菜鸟没有那么深远的政治眼光,他只知道昭哥既然接受妥协,他就不用在这件事上蹿下跳了。所以,这案子半个月前就结了,律法这一块现今连嘉佑帝、中枢内阁都管不到,怎么今天大朝会还在讨论它?   何止讨论?一直过了午饭饭时,水清浅也没等到大朝会结束。官家倒是没让孩子饿着,青离大总管早早传话去御膳房给水清浅安排午膳,他吃完之后,还有偏殿让他小憩一会儿,等水清浅一觉醒来,居然,居然前面大朝会还没结束,帝国这是要破产垮台了吗?   官家和重臣们没有散会,小黄门却换过一班岗了,所以水清浅也顺利的拿到朝会的第一手八卦:大朝会一直在呛呛秦王遇刺一案。   冷府的三孙子背锅?   与冷府、与齐王殿下无关?   呸!   今天皇四子韩王姬昶在大朝会上出头了:案子不能就这么了结!之后,韩王就把齐王给推出去,他的二皇兄齐王殿下就是幕后黑手!   理由一,齐王曾经告诉他,有某一伙南疆凶人奔帝都而来,意图不轨。得到这样的消息,齐王不先去提醒九弟姬昭,反而告诉四弟姬昶,是什么意思?   证据二:韩王姬昶,深受父皇多年教导,懂孝悌,知礼义,兄友弟恭,并没有按着齐王的暗示行事,还一度苦口婆心规劝二哥,尽早缉拿凶人,可千万别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别说韩王空口无凭,姬昶手里有若干他跟齐王的来往规劝书信。   理由和证据三:前些日子,就是调查组把矛头指向冷三少身上的那几天,敏感时期,齐王送韩王两箱子重礼,不年不节的,借着韩王庶子第六子满月的借口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说那不是封口费,谁信哪?   韩王经过多天的思想挣扎,尽管他在此事件里的角色也并不光彩,但最终胸中正义压过他的羞耻心,基于良心上的谴责,他决定站出来,还原事件真相,大义灭亲,吧啦吧啦……水清浅看小黄门在那儿说书表演,尽管有些地方他觉得他的表演艺术有点夸张,但是情况大概也就这样了。大朝会能拖堂这么久,完全是齐王和韩王双方势力在掐架。一个骂对方胡说八道,另一个就说自己有理有据。你这边提证据,那边就说是构陷。在小黄门唱念俱佳的表演里,官家、秦王殿下和中枢内阁的重臣完全没有出现。大概,水清浅猜想,他们就是吃瓜群众了   嘁,没意思。   水清浅伸伸懒腰,提了两盒宫廷小点心往外走,“我去鸿鹄阁啦。”言外之意,等官家回来了,记得派人喊我挑礼物。   鸿鹄阁是皇家私人藏书楼,皇帝没事的时候也要看书写字,也许还教过儿孙读书,看书的时候顺手写点读后感,教导儿孙的时候讲讲家训家史……归置这些书本的地方就是鸿鹄阁。说机密吧,门口都是平常守卫;说不机密呢,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来的。水清浅到鸿鹄阁就是打发时间,这里的书,除了之前说的那些,还有各类风土人文的杂书,水清浅就算翻到市井话本子也不会意外,之前他还见过一大摞整理装订好的武帝跟臣下聊家常的书信札子呢。   水清浅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地儿,小点心摆上,然后转身走到最近的书架旁,《小雅》、《九歌》、《阴阳五行》、《天下》、《杏雅堂闲笔》……嗯?水清浅退回来,都是诸侯期的先贤著书,这个杏雅堂闲笔很乱入哦。杏雅堂,他怎么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水清浅把书拿起来,翻开扉页是一段题跋介绍,张氏公明,年逾花甲,昨夜忽梦回幼年……   “对了。”水清浅拍拍额头,他想来了,德宗朝的明相,最后一个出现在朝堂上的可以验明正身的飞天儿,四大天人府最后一个飞天儿血脉,明相住的地方就叫杏雅堂。据说明相去世后,张氏只有族长一房才能搬进杏雅堂,所以久而久之的,外人都能听说杏雅堂的名号一二。   住在帝都这么长时间了,水清浅还真没好好打听一下这位前辈的传奇。好歹也是位真飞天儿,按着明相在史书里的口碑和一些史料记载,水清浅还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他家的后世子孙全是一些不成器的心胸狭隘之辈,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他拿着书坐下来开始读,这是明相自己写的个人回忆。   跟水清浅想象的凤凰宝贝蛋不同,明相少年时家境是很艰苦的。   张氏一族枝繁叶茂,哪里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光鲜亮丽的从来只有主枝、嫡枝的那少部分人。他们认为飞天儿血脉越纯,日后接受传承的可能越大,但又抱着遍地撒网重点选拔的心思,恨不得让嫡枝里的少爷广纳姬妾开枝散叶,这样几代后,就有不少族人被边缘化了。明相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被边缘化的人,早逝的父母留个他一个光鲜的姓氏和一个遮风挡雨栖身之地,而张氏这个帝都豪门对他的态度堪称冷漠。也对,作为旁支,按着四大天人府的理解,明相父亲身上的飞天儿血脉稀薄,没有实用价值,能有片瓦遮头,能让他入族学识几个字,已经是家族对子弟难得的怜悯恩惠。   明相的父亲家境贫寒,明相的母亲就更惨,是逃荒来的流民,被明相的父亲意外所救……关于自己的父母,明相着墨不多,但从他对儿时温馨回忆的描写,水清浅觉得明相的父母感情肯定非常好。按着水清浅对飞天儿血脉和传承的认知,他觉得明相的飞天儿资质恰源于此。幸好他父亲贫寒,幸好他父亲被家族边缘化,所以没有被拉郎配,所以他父亲有足够的时间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与自己喜欢的人携手共度一生,并且生下明相。   ‘你找到对的人,你的孩子就能接受传承。’很小的时候,水爹这么教的。当时水清浅也不太懂,但现在长大了,他好像明白了:飞天儿能不能接受传承,压根跟血统纯不纯正没关系,这得要求父母双方心灵的契合。从这个角度讲,飞天儿的资质是‘天生’的。   大概因为生活困苦缺医少药,明相的父母在他十三岁的时候相继病逝,作为更加边缘的张氏族人,明相要靠去市坊打短工赚钱过活,嗯,履历非常丰富:扛过大包,跑过堂,冬天帮人倒炉灰,夏天帮人拈知了……后来被走镖的商队招去,就算找到份固定活计。要不怎么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呢,明相那时也没读过什么先贤大儒的子曰,但走南闯北一番下来,你可以感觉到他蒙晦的心智就开阔了,成熟了。明相写了很多他走镖时的经历,快乐的,鲜活的,惊险的,唏嘘的。水清浅能感受到他写下这段回忆时那种愉悦的心情,哪怕是一些在当时看来很憋屈的受欺负的经历。   水清浅感觉有点很奇怪的是,明明他都记录了诸如皮县的豆腐西施有多美多美,大戏台后巷某家的脆麻花入口既融……此类芝麻绿豆的小事,却偏偏对他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去传承之地一事讳莫若深。按理来说,明相应该以为自己血脉稀薄,不能接受传承的,但偏偏他以年过十九的大龄之资,特意跑了一趟草帽镇,花了几乎大半积蓄请了猎人团队保护自己越过大峰二峰和三峰,然后到达断崖那里,纵身一跳……   水清浅看到这里忍不住仰天无语,这孩子真二啊!二虎,二虎的!   水清浅知道传承是怎么回事,所以大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寻常吃瓜群众看到这里,恐怕就会觉得明相这段描写玄妙深奥,这样一个详尽的文字记载,仿佛绝世武功秘籍一般,让阅到这里的人如获至宝。水清浅可不是胡说,这本书一百多年了吧,不知道被多少人翻看过,描述明相接受传承这一页明显比别的页显得老旧,明相在崖顶感悟的那几行旁边还有朱笔勾的重点线。对此,水清浅有点无语。因为这段描写确实挺模糊的,用了春秋笔法,明相轻描淡写的表示当他站在崖顶的时候,在呼呼的冷风里感觉到了‘母亲般温暖的召唤’然后迷迷糊糊的往前一迈,一脚踏空……然后就没了。后面就是他接受完传承,回到帝都参加科举云云。   水清浅以为接下来,他会看到一个穷小子的大逆袭,把曾经踩他在脚下的那些嫡枝主枝啪啪打脸的全过程,就像市井话本子最勾人热血燃爆的桥段。但显然,曾经少年时代的困苦和几年走镖的经历让明相的心智更成熟。在后面的自述里,没有任何故意打脸霸王之气的桥段发生。明相甚至都没有主动回家族宣示自己的‘非一般’,他默默的回到帝都,默默的用三个月的时间啃书本,然后考童生,考举人,参加会试。   明相也挺有杠,他若愿意,他可以跳过之前所有考试,直接从会试入门,考过之后参加殿试,然后授官什么的,这算是朝廷对勋贵家族开的某种特权。更不要说他已经接受完传承,是真飞天儿了,如果当时朝廷和天人府知道真相,还不跟打了鸡血一样?水清浅不就是这样吗,若上次他跟元慕一起考恩科,难道他会跟寻常人一样从童生起步?他连乡试都不会参加,必须直接会试起跳,如果官家不讲究的话,甚至让他跳过会试,直接参加殿试也不是不可能。   明相没有显摆身份,没有显摆家族,他默默无闻的去参加考试,过五关斩六将。但越往上走,他的身份就会越明显,至少,会试要验证身份吧,你出身天人张府,然后会试拔得头筹,本来就已经很扎眼了。殿试下,又在满朝文武眼皮底下过一遍。这自传里没写,但水清浅知道,至少听到的江湖传言说,明相那是芝兰玉树形容风流的人物。如此人物,又出身天人府,从路人甲到自带夺目光环,怎么可能不被掘地三尺人肉搜索今生过往?他曾经那些过往又不是机密大事,朝廷随便查查就能拿到一大批人的口供。所以,证据确凿,脉络清晰,这一位活的飞天儿还往哪儿跑啊?四大天人府各种亲戚关系一窝蜂的全黏上来了,众星拱月。   飞天儿,这是一个尚未婚配的真飞天儿!   从步入朝堂开始,后面几乎全是春秋笔法,一行字就能跳过十几年,仅有的两处详细,还是跟德宗一起发生过的小故事。谁知道呢,也许明相觉得人在朝廷,所言所行自然有官方版本的史书来记录,所以他觉得不必麻烦?或者,长大之后的生活本来就该无聊平淡?   明相开始写这个小传的时候都是已经六十多岁了,可这一整本,把他前二十岁的艰苦生活描写的淋漓尽致,生动鲜活,后面飞黄腾达地位尊崇却变成了乏味的寥寥数语。水清浅有点想法,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本自传里,明相没写自己的家事,但众所周知,明相有三位夫人,地位平等,是均摊的,天人府一家一个名额,真是不偏不倚,然后他一生育有四男两女,不都是夫人所出,这里有嫡有庶,真是妻妾成群,儿女双全。明相最后寿终正寝、儿孙满堂、青史留名,堪称世人眼中的人生大赢家。   作为一个已经接受过传承的飞天儿,水清浅不知道明相当时是怎么想的,他有没有憎恶那些水蛭一般的亲戚?他抱着什么样的想法一口气娶了三位……呃不,是纳,纳了三位夫人?明相一生没有‘娶’妻,那三位地位并列平级的夫人,法理上应该算妾,但在世俗意义上,大家就默认为妻子了,无人对此怀疑。大概只有水清浅,在一百多年后看到明相的回忆录,感觉到明相没有说出口的妥协,不屑,或者说,嘲弄?   事实也证明,那些姬妾都不对。明相自己的亲血脉,四子两女,无一达到接受传承的资质,他身后的孙子,重孙子……直到张氏一族灭亡,都再没有飞天儿出世。明相留下了这个自传,看似留下了传承的信息,却没有任何关键的提点,任天人府在岔路上越走越远,最终覆灭……绝情吗,惋惜吗,明相对四大天人府已经很仁至义尽了。如果没有他,四大天人府恐怕在他那个时代就没落了。那时已经断了传承好几代,关于四大天人府名存实亡的传说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出现,说真的,大家差一点就信了。可偏偏天空一响明相闪亮登场,因为有他的横空出世,让四大天人府的信心和未来又回来了,好像证明了只要有血脉,别管多稀薄,都有可能成为另一个希望。其后一百多年间,再次断了传承的天人府丝毫没有破败之相,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念想:万一呢!谁知道哪天他们四大家族里会再有一个飞天儿出世。      第137章 翻案重审   “在读什么?”   水清浅仰头一看是姬昭,笑着调侃,“大朝会的骂战终于结束了?”   “耳朵还挺长。”姬昭捏了把水清浅的耳尖儿,然后看到他手里的书,也笑了,他大概猜到水清浅为什么看这个。“嗯,想得也长远,离你加冠还好几年呢。”   水清浅心思一动,早年他还觉得奇怪,为什么天人府那些子弟都要过了二十岁才去试传承,现在看了明相的自传就明白谣言的来源了。水清浅还有一个疑问,源于他小时候的经历,他一直都没见到实锤证据,但天人府被忽悠这么多年,难道没有一两个惨案发生?   “昭哥,如果不能被传承接受,会摔死吧?”   姬昭听到那个字眼,感觉自己心都跳空一拍,虎着脸道,“这是傻了?明相说得有多清楚,感觉到召唤才可以,没有就敢往下跳?不要小命了!”   “那就不能接受传承了吖。”   “不能就不能。帝国少你一个天就塌下来了?”姬昭脸色有点不好。水清浅注定也要走这一遭,可是,真的要他冒生命危险去试一个不知所谓的结果?清浅还没有接受传承,可照样是碾压级的天才人物,姬昭忽然觉得,清浅还是不要去接受传承了,反正,这并不影响他的优秀。   水清浅自然不会真的用那种方式,但姬昭毫无底线的护犊子态度让他萌生一个想法:天人府长时间没有人能接受传承,其实不是没人够资格,是不是试验方式太恐怖,最后关头纷纷就……怂啦?毕竟,从出生就一直养尊处优,衣食无缺,干嘛冒这份险啊。什么召唤啊,什么感觉之类的,别人又不知道。尤其,这还有一言不和就拖后腿的,看看他家昭哥那份表情,啧啧啧啧……水清浅觉得自己若是从小到大被这么圈养,早被养废咯。   姬昭看清浅那副小嘴脸,拎起小鸟黑脸警告,“收起你那小心思,别想着作妖!放心,到时候有两百士兵盯着你……”   “哈?不是吧?”水清浅吓一跳,从哪里又搞出来两百士兵?   姬昭乐了,多新鲜呵,“好几天的山路途中尽是野兽,你当那地方是猎场,老虎狗熊任你欺负呢。便是明相当年也是花钱重金请了猎人团做护卫。”   朝廷如今在镇上特意留了一个巡防衙门,里面是正八经的五十人中队士兵常年驻扎,面上是维护城镇治安,其实是给天人府服务的。等传承结束后,如果真的接受了传承,外面的魏州将军会及时再调二百兵士接应,同时消息走军方驿站,六百里加急往帝都送信,这套应急机制定下好几十年了,除了草帽镇那边的五十人中队时不时还有出任务,其他安排从来都没真的用上。如果这回是水清浅,姬昭不介意从帝都启程开始,就派二百士兵贴身保护,务必把他家小飞天全须全尾的接回来。   姬昭是来接水清浅用晚膳兼挑礼物的。所以这边水清浅整理好书籍,转身笑眯眯的就被秦王殿下领走了。啊呀,怎么还用一品亲王殿下亲自来喊他拿礼物,这这这真是太客气了,他都有点不好意思啦。   并没有。   姬昭来接手,是因为官家去休息了。今天的大朝会起码闹了四五个时辰,健壮如姬昭都会久坐腰酸,别说官家那上年纪的,一批内阁大臣都被坑得不清,估计都得回家缓两天。话题说到这里,水清浅就问起了大朝会:什么情况呐,怎么在大朝会上闹起来了?你说你要是手中有证据,去衙门告啊,去立案啊。你要是没证据,在大朝会上嚷嚷有什么用?以为是御史台呐,不咬人也要膈应膈应你?   姬昭轻飘飘的来了一句,“律政衙门已经接手了。”   “哦。那非要闹这一出干嘛,吃撑哒?”   “因为之前的案子已经结了。”   姬昭说的就是之前的刺杀案调查,最后主使不是落到昌武伯家的三公子身上了么,物证人证俱全,所以律政衙门判起来就很容易,尤其还可以打着秦王的旗号:秦王殿下身份尊贵,实力强硬,蒙受不白之屈,他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必须尽快给秦王一个交代。如此这般那般,谁还敢拖拖拉拉啊,快审、快判、快结案。表面上,就这么风风火火的就把案子结了,这里有没有不为人知的猫腻在,风风火火的背后有没有囫囵吞枣,那也不好说。总归,案子已经结了,就是皆大欢喜。而今,有新证据要加进来?要完全推翻原来的结论?而且还牵扯到一位亲王?   想开案重审,哪有那么简单。   虽然有法律规定说,有新证据新案情,可以酌情重新开审,但怎么界定新证据,怎么叫酌情,能不能真的顺利开审,里面可做的文章就多了。这个级别的案件,哪是非黑即白哪?还有,这是年底了,再拖过一个新年假期,有没有新的变数出现,谁也不能打包票。但韩王今天这么一闹,两边这么一吵,吵成了拉锯战,吵得官家和几位中枢老臣累个半死,那么律政衙门重新接手审理案件就属于水到渠成的处理问题。所有证据当然会暂时封存在律政衙门。进了石恪的掌下的一亩三分地,这些证据就算进保险箱了,没人会蠢到惹上他。   姬昭没有给水清浅仔细解释,本就是随口一句闲话。在模糊有限的闲聊里,水清浅一开始也没想太多,只是他感觉到了违和,水清浅的迷之感觉总能让他挖出点内幕,所以他一边翻着进贡珍宝的花名册,一边脑子里转着这件事,轻易的找到了关键:四皇子韩王殿下折腾这么一出,对他有什么好处?   表面上是‘趁他病、要他命’难得他手握把柄可以趁机把二皇子打翻在地,算是剔除一个竞争者,但韩王在这件事的角色并不光彩,而且还要如此大费周章,投入与回报不成比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再说,你早干嘛去了?手握对方把柄,你要是真想做点什么,早一步去律政衙门作证不好吗,非得案子结了才出面,还去大朝会上折腾。哪怕,就算,你这回折腾赢了,把你二哥齐王的罪名定死了,在官家和中枢内阁心里的小本本上,你难道就能落好?从头到尾,韩王的扮相都像个搅屎棍。所以,水清浅脑子转了一圈之后,得出一个结论:韩王,是被逼的。   韩王,一品亲王,在礼部历练多年,势力不小,谁能逼他吖?水清浅想到这里,转头看姬昭。   “怎么了?”姬昭放下手里的一个玉雕鼻烟壶,转头询问水清浅。   “嗯……我在想,”水清浅有七八分猜想,但这话不好问出口哇,他心里转了好几个弯,话到嘴边又扑了一层厚厚的胭脂香粉,“韩王殿下,还算有正义感哈,不,应该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水清浅说完,小眼神盯着姬昭,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韩王白白折腾一遭,结果却是损人又不利己,好处全落秦王姬昭这儿呢,所以,这这这是不是幕后策划做的太明显了,容易让人怀疑,你说是吧?对,水清浅就是这个意思。他赞成昭哥啪啪打脸扇回去,但是太露痕迹好像就不好了。   姬昭似乎有一瞬间的愣住,但很快的,他眉眼柔和下来,伸手揉了揉水清浅的额头,“总算还开窍,但要学的东西多着呢,嗯?”   水清浅:(°Д°)所以嘞,你这就是承认是你安排的?为啥吖?   在水清浅的认知里,渔翁得利就是上上策,扮猪吃老虎,闷声发大财才是人生真谛。你这么一搞,那不是摆明了让人知道你是幕后推手,人设都要崩啦。   姬昭宠溺的笑笑,愣神的那一瞬间让他做个决定:有些事情,是该做出改变。   姬昭能从南疆回来,说白了,就是奔着皇储,奔着天下之主的位置去的,你真当一个亲王位就给他打发了?官家、内阁、朝臣如果能合力顺势推他上去,那最好。若是没有,姬昭也不是那种只会坐等天上掉馅饼的人。权力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靠抢的。你不去争,还指望别人主动让吖!政治权谋这些事,姬昭以前会尽量避开水清浅,不是不信任,而是潜意识里的保护。在姬昭认知里,他家小鹭子就该生活在灿烂无忧的世界里,远离各类黑暗权谋诡诈之术。但水清浅的聪慧敏感提醒了他这是何等幼稚天真的想法。清浅日后恐怕与朝堂、与权力是撕掳不开了。作为兄长,他应该教会他什么是政治真相,教他运用阳谋、识别阴谋、破译诡诈之术……更深一层的,姬昭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他有野心,会玩手段,是个心机深沉,冷漠铁血的秦王,但他一直都很宠爱鹭子,在他面前他一直是温柔体贴、光风霁月的形象。可是刚刚,姬昭忽然感到害怕了,总会有那么一天,聪慧的清浅能发现他的真面目,然后被吓到,形象幻灭?一想到清浅认识他的真面目,失望的眼神,信任不再,姬昭就不由自主的带出一丝恐慌性的反应,露出了些许獠牙,哪怕小小的一个开始。   晚上回到秦王府,水清浅甩着半干的头发,盘腿坐在床上,捧着新得的乌金砚连摸带亲的,稀罕得不行。然后姬昭也披散着半干的头发进来,坐在床边,“你家昭哥给你一点答疑解惑的时间,现在可以提问。”   水清浅一听这话,一骨碌的爬起来,白天在宫里说话不方便,他都憋了大半天了,水清浅后来又琢磨了琢磨,一肚子疑惑归结起来,大概也就是两个问题:   韩王为什么那么做?   你又为什么这样做?   回答起来也简单,姬昭伸出食指,“老四有把柄在我手上。”姬昭伸出第二根手指,“我这是敲山震虎。”   把柄,嗯,水清浅认为这个跟自己估计的差不多。   敲山震虎,水清浅茫然的眨巴眨巴大眼睛,这是指的朝廷大臣?中枢,内阁?   先说把柄。   “我去开拓南疆,跟着我一起去的势力,大概分两种,一类是已经在其他地方有基业的大商贾、财阀,另一类是根基不足的投机分子,这个明白吧。”   水清浅点头,应该的。没有财力、没有背景的小虾米哪有可能搭上朝廷战略的马车?所以首批入南疆的肯定都是大势力。当然,总有小部分人守城不足或者鼠目寸光放弃开拓南疆,同时也肯定有孤注一掷的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的小势力拼上全付身家放手一搏的,就是昭哥说的投机分子。   在南疆开拓的巨大利益冲击下,这两类势力都各有发展。原本强的肯定会更强,回到他们的起始地,就会成为当地碾压级势力,碾压曾经的老对手们。而原本弱的在变强之后,必然也会对自己老家的老旧势力发起冲击。从这样看,姬昭虽然立足开拓南疆,但他的影响力几乎冲击全帝国范围内。   “在帝国上层财力里,几乎没有‘在商言商’,因为每一个商贾后面,都有诸多政治力量的角逐。从南疆走出去的这些人,在某种意义上说,都算我的势力。”姬昭没有夸大,这算上流社会公开的秘密,就是不知道他家小鹭子有没有认知。   水清浅以前没想过这些,经过姬昭一提点,好像就可以理解了。那个海商陆家的背后不就是元家吗,两家联合,还牺牲了慕少的婚姻。或者更近一点,他们宁仁侯府也算苏小胖家的背后势力吧?自然,这样的关系有公开的,肯定也有秘密的。以昭哥这个态度,想来他的那些势力也会有明有暗吧。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水清浅疑惑,“新势力被你拉拢,把你当靠山,我能理解。那些老牌势力怎么会?人家早有靠山的,还带改弦更张的吖?”   “你不能把所有‘不是自己人’的势力看成是敌对势力。你只要能找到你们共同利益的一点,你们就有成为盟友的基础,这些势力,广义上讲,就是你最外围的势力。”这是属于姬昭的政治智慧。   “可还是会有‘死敌’的那部分,对不对?”   “对,但你要知道,即使出自同一方势力,也不能保证他们内部利益一致,公平分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诉求。当利益足够大的时候,就会产生裂痕,进而松散。当我从外部无法同化那部分‘死敌’的时候,我会选择让他们从内部塌陷。新的话语权,若能靠向我固然最好,实在不行,最差的结果也不会比之前更差了。”姬昭说的好像简单,但这里面有他的用人哲学,有他的合纵连横,阴谋、阳谋,兵法,谋略,攻心,经济银钱,一样都不少。   水清浅微微睁大眼睛盯着姬昭,似吃惊,似佩服,像个呆萌的小幼枭。   “吓到了?”姬昭揉揉呆毛,心里有那么点小紧张。   “你脑子怎么长的?”水清浅在姬昭腿上打滚,“我弱爆了!”   不开心。道理他都懂,但这种级别的暗战,水清浅觉得要是自己入局,他就是被昭哥玩傻的那一类。   “完了,昭哥,我跟一条咸鱼还有什么区别?”水清浅趴在姬昭身上,摆出一脸生无可恋。   姬昭只亲亲他的小飞天的头顶做安慰,“你还小呢。”   “我不小!”水清浅捶着床沿高调宣称,“我成年了!我要加冠,加!冠!”   姬昭,“…………”   水清浅:(T ^ T) 你们要不要总这么打击人啊。      第138章 太子殿下   过了一会儿,水清浅重新振作起来,“所以呢,你挖了韩王的墙角,把他挤兑得变穷光蛋,所以,他才不得不听你指挥?”   “没有。是我有股手下回江南道发展,结果发现那边官场的潜规则。权势凌人这是老毛病,主要是他们怀疑有军部的势力卷入其中,这是大事,我让他们暗查,进展一直有限,直到这次我回到帝都中枢,前些日子横跨四部司统筹,才能给他们一些助力。然后,秋猎路上的时候,我得来最新消息,江南道的布政司,巡察司,还有太平仓,全都卷进去了。短短五年,老四就把江南道祸害成这样子。老四如今知道我手里有他们的暗账,他能不慌吗?”   所以,账册就是把韩王吓到夜不能寐的把柄。   韩王出头指证齐王,很有可能就是为讨好昭哥,试图缓和气氛,让昭哥高抬贵手?水清浅不免这样猜想,转念又一想,坏了!“那他手里到底有没有齐王行刺的证据?不会是编……伪造的吧?”否则哪有那么凑巧,这边昭哥刚刚捏到他的小辫子,那边他手上就有现成的东西可以给齐王定罪?“这是投名状,对吧。”写书的都不会这么巧合,“然后呢,你会接受他的‘贿赂’吗?”   “他想得美!”姬昭声音发寒。上流权贵扶植势力做生意赚大钱,这没什么,但你践踏规则,挖帝国墙角就太过分了。尤其姬昭把自己当成帝国未来的主人,韩王姬昶这种行为就等于掘他的根基,姬昭怎么可能姑息。官场腐败就是重罪,你还敢把军部的太平仓都给卷进来。   水清浅知道昭哥生气与自己无关,但秦王的气场真的很大很骇人,他摸摸胳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浑身凉飕飕的。可他还是想说一点,水清浅觉得,韩王确实不是个东西,但是你可以慢点出手好伐?最好等韩王先把齐王给收拾了,管他是捏造伪证还是什么的,总归让齐王认罪后,昭哥再出面收拾韩王,这就叫渔翁得利。说他小心眼怎地都好,他就是见不得齐王姬明逍遥法外,哦,惊吓了水大侠之后,甩锅给别人就清白无辜啦?   水清浅睚眦必报的把自己的小心思说完,姬昭却捏了捏小鸟的婴儿肥脸蛋,“想多了,我手上证据不足,现在还没有办法奈何老四。”   “有账本都不行?”   “他们那些暗账能堆满三间屋子,我才拿到一本。”   水清浅侧目→_→行不行啊你,那么多黑账本,你才捏了一本就把韩王吓成这样,你要真是拿了三间屋子的黑账目,韩王还不得进油锅啊?   如果水清浅看到那本账册,就能理解他家昭哥的心情了。就因为姬昶,整个江南道烂了一半。姬昭的手下都是什么人,出生入死在战场上都能活下来的强人,调查好几个月,三间屋子的黑账,只给姬昭拿到一册,然后那账册封皮上还浸了一半血迹,姬昭拿到那本账册的时候,那脸色,那气场,房间里都没法待人了。   韩王会火急火燎的出头做刺杀案的‘人证’还能拿出诸多有的没的信件做物证,完全是被姬昭给诈的。姬昭借了一场由东安郡王府举办的宴会,当时姬昶也在,还有王公贵族若干,大家闲看歌舞,举杯畅饮,席间姬昭跟兄弟说几话,喝几杯酒,太正常了,对不对。面上一团和气,可和气背后的暗语就带着血雨腥风的味道,旁人不知所以,可姬昶心里全是鬼,他怎么会不明白姬昭在暗指什么?所谓烛影斧声,风声鹤唳就是这么回事。姬昭点到即止的高深莫测,给足了姬昶心里施压,这是诡诈之术,姬昭就不跟水清浅详细解说了。总之,结果就是,姬昶自愿做了马前卒,十二分精神去打压齐王了。   姬昭用韩王打压齐王,水清浅觉得行迹太露,殊不知姬昭就没想瞒着中枢内阁。那帮老狐狸一眼就能看出韩王上蹿下跳的背后是秦王的巨大黑影在笼罩。   可又怎么样呢?   就像水清浅曾经说的:我做了,因为我可以。   官家想立姬昭为太子,这帮老狐狸却装死不接茬。官家傻乎乎的反应迟钝,你当姬昭也迟钝?姬昭借韩王这件事就想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我有本事教训任何胆敢在我背后下黑手的小人,哪怕地位相当,哪怕立场相悖,只要我想,我就有办法让他们为我驱使。   这是个下马威,也是某种警告。江南道那团乱摊子,中枢难道没有失察之责吗?姬昶落不了好,中枢内阁这帮老狐狸也得闹个灰头土脸你就看着吧。虽然姬昭手上只有一本黑账,但他已经先所有人一步查到此事,这件事最终会化为姬昭手中利器。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是说新上司通常跟老狐狸磨合艰难,有磨合好的,老臣改弦更张,从此以后君臣一家亲。磨合不好,最惨烈结果就是权力更替,不得善终。姬昭当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他自认有容人之量,未来走这一步的时候,他期待上下一心,功德圆满。但万一要是有人想倚老卖老,他手里总要有个杀威棒。   姬昭这一晚结结实实的给水清浅上了一堂帝王心术,跟他担心的情况不同,水清浅完全没有觉得他家昭哥辣手无情,手狠心黑,反而内心危机感重重,智商被碾压了有没有,作为飞天儿,太啪啪打脸了 ̄へ ̄水清浅焦虑了,焦虑的表现就是使劲儿闹腾他的昭哥,屁股底下压人家的衣服装死不起,胳膊腿能甩多远甩多远,大字型企图霸占所有床铺,睡自己的觉,让别人无觉可睡!   良久,姬昭抱着趴在他身上睡得呼噜噜吹鼻涕泡的小鸟,很轻很轻的,低头亲了一下他的耳尖,一声叹息,“什么时候长大呢?”   嘉佑二十七年就在风云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嘉佑二十八年,一开春,就陆陆续续发生了好几个可以写在史书里印记千年的大事。   第一件就是昭告天下,已故的仁慧皇贵妃邵氏,因为‘秀钟华阀,德备壶信,克孝克慈’所以‘椒涂正位’加谥号温贞,成为‘温贞仁慧敬皇后邵氏’。这是圣人继惠安敬皇后曹氏以外的第二位皇后。   元后无嗣子,当时立为皇太子的皇长子也于数年前薨逝,所以这位继后邵氏育养的皇九子昭,就成为‘宗室之首嗣’。所以,新年开篇第二件大事,就是祭天的时候,皇帝同时谨告天地,宗庙,社稷:皇九子姬昭,作为‘皇室嗣子’应该被立为新的皇太子,这是‘上请天意、俯顺舆情’,然后嘉佑帝再跟上天和各位祖宗夸一夸自己这个儿子‘天资粹美,事朕以孝,政事皆好’。总而言之,朕这个儿子品行能力都是是一等一的棒,如果祖宗和上天都不反对的话,我现在就把这个儿子‘授以册宝,立为皇储’。   也许是因为水到渠成吧,水清浅真的看到姬昭被授金印册宝成为帝国皇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心情激动的感觉,整个祭天的过程,他只觉得——膝盖快要跪碎了啊喂。   话说一年前,秦郡王姬昭定下从南疆回朝的时间表,那时候朝上朝下的气氛都为之一紧,多少人满脸官司的声称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心弦紧绷严阵以待日后的皇储之争,觉得自己仿佛看到朝堂风云变色、飞沙走石……结果呢,这满打满算一年的功夫,秦王姬昭就这么举重若轻的拿下皇储身份,甚至还是以尚未婚配的未成家状态,这本来是挺容易被诟病的一条,可旁的什么皇子龙孙,外戚朋党,连个敢呛声的都没有。   也不奇怪,仔细数数,那些想跟秦王姬昭一别苗头的人,都焦头烂额呢。   魏王姬暄,因为私养死士、私藏甲胄被圈禁,连立皇储的大典都没有被列在出席名单里,那些还带有一丝期望的人们也彻底死心了。没希望了,权力斗争的胜利者甚至没有留出嘲讽魏王的机会,那就代表魏王被彻底遗忘,人家已经不屑搭理这个失败者了。   齐王姬明卷进官司,正是自身难保。   当初衙门调查的时候,他已经闹个灰头土脸名誉扫地,万幸最后有人顶缸,他全身而退。可偏偏韩王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突然蹦出来强出头,踏上两只脚。韩王的一番折腾让案子不得不打开重审,不管这两位王爷如何骂战撕逼,到了石恪的衙门,一切就凭证据说话。案子重新开审后,证据重新甄别,剔除与案件没有直接关联的,剔除若干证据有暇不予采信的,剔除涉嫌伪证的……最后却很讽刺的,新证据全军覆没,反而旧证据里被又找到新发现,让所有人见证了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曾经有人拿着齐王的手令在卫城巡城衙门保释过一伙犯了宵禁的家奴,而所谓家奴就是那伙南疆刺客,再后来,这伙南疆刺客被冷家三公子各种遮掩掩护藏匿,行迹几乎隐形。不管齐王如何狡辩,从律法的角度看来,他的干系铁板钉钉。   姬昭穿着太子冕服主持春祭大典的时候,被禁在府中的齐王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不太好判,齐王最令人诟病的地方就是他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但姬昭平安无事,所以不管多大罪名都是‘未遂’。冷三公子可以定重罪,是因为他以下犯上,秦王作为一品亲王,皇室一员,跟他有关的任何伤害案都能靠上‘谋逆’大罪。   但二殿下是姬昭的亲哥哥,地位平等,兄长出手暗害弟弟,参照寻常人家的兄弟伤害案来判,法典里的刑量标注的很清楚:黥面,苦役十年。   圣人拿着律政衙门的结果发愁,不算伤心愤怒,那些情绪早在之前几个月的起起伏伏的剧情里就被磨光了,如今拿到结果,大概就是等到第二只靴子落地的心情,松了口气。而且必须承认,律政衙门这个判决真不能算重。嘉佑帝一方面觉得刑量轻得有点对不起小儿子姬昭,另一方面,他又很难接受二儿子脸上被刺字,然后被发配去苦力挖矿。   姬昭看他爹那纠结巴巴的小眼神,最终无奈松口了,“改签削爵流放吧,流放到南疆,我让人看着他。”皇帝可以修改判决,嘉佑帝头一次使用特赦权,竟然还越改越重了。   流放,理论上讲,是比苦力是更重的刑罚。但比起脸上刺字去作苦力,只是换个地方过过小日子,似乎又算优待了,而且南疆如今不再是苦瘴之地,一年四季瓜果飘香,绝没有饥寒之忧。想来,齐王真的到了南疆,生活质量也不会差。姬昭建议这样改判也有好几层意思在里面。   改判,必须要有一个前提:剥夺爵位成为庶人。如此这般,齐王到了南疆才抖不了他的亲王威风,没有皇室宗亲的身份,也就没了崛起的契机。而且南疆是姬昭的地盘,齐王流放到那里,而不是流放到别的什么地方,也是安姬昭的心。流放姬明去南疆,还有另一层隐晦的意思,就是姬昭在向他爹做保证:我不会再追究,二哥终将保住一条命。姬昭愿意做背书这点很重要。不然,说句难听的,只要齐王离开他爹的眼皮底下,遇到什么车匪路霸,什么意外失足,时疫,水土不服……一条小命合情合理的就丢了,你能怎的?   齐王这边的案子刚刚尘埃落定,没轮上几天安生日子,江南道那边的窝案终于被捅出来了,巡查司周大人憋着最后一口气上了封血书折子震动朝野。   彻查,必须彻查。   然后韩王姬昶焦头烂额的去找姬昭了。然后,太子殿下气人不偿命的跟他四哥坦白:弟弟我手里从头到尾真的只有一本黑账,以人格起誓,我绝不会把这个账册交给督察院,交给律政司,可其他那三件屋子的黑账,真不好意思,管不了。   以上出自水清浅的合理脑补。   表面上的消息是,韩王某天闲来无事去东宫,哥俩好的喝酒叙话,宾主尽欢。临走的时候,太子殿下还送了他四哥两车二十年陈酿好酒。然后,好巧不巧的,韩王回家当夜就发了中风,瘫了。你说说,太子宴请、喝酒,兄弟叙话,本来都是好事。姬昭送他四哥好酒的时候还劝过两句,应小酌怡情,以保养身体为重。太子殿下的嘴,这是开过光吧?   韩王宴后就中风,按理说,太子殿下难免有点瓜田李下之嫌,但大部分人还是很明事理的认为,让太子殿下背锅实在太冤了,太子没理由害韩王,在大家印象中,这兄弟俩的关系应该很不错。而韩王会得中风,众所周知,韩王殿下好饮,是他们兄弟里最身宽体胖的,太医之前也有过医嘱,所以发生今天这个事,也不算很意外呢。   结论,这就是命啊!      第139章 是时候了   除了皇家这些糟心的事,嘉佑二十八年三月,帝国开始筹备建设第一支全火器的二百人枪炮营,这是可以永载史册的大事。   水清浅作为火器营的创始人之一,也被许了一席之地,领为都军侯。官衔是套上了,但没有人期待他真的坐稳这个六品实职位置,授他官衔就算某种变相奖励,永载史册,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可就是这么一个正儿八经的军队实职官衔,还惹来水清浅的抗议。   “以为我傻啊?领了这种实职官衔之后,就有军法管着了。迟到早退饮酒宿娼全都得挨板子关小黑屋,我不干!”   姬昭笔下一停,眼皮掀出来一丝厉光,“迟到、早退、饮酒、宿娼?”太子殿下一字一顿的重复,鼻音转了三四圈,这要是一般大臣,腿都吓软了。   “当然啦,”小鸟气势拔得高高的,不卑不亢,“九大军规,七十二条总则,五百七十六条细则我全都背下来了,谁也别想糊弄我!”   姬昭:“迟到早退,你抗议我能理解。饮酒、宿娼?跟你有关系吗?”   小鸟甩着翎羽:“我不去归我不去,但你不能说我‘不许’!”   姬昭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才搭理这小只的胡搅蛮缠。“这是军例,孤可管不了。”太子殿下一句话甩锅,“我只知道违例就要挨板子,你今天跑我这里来,跟军部请假了吗?”   他家昭哥果然是做兄弟插两肋几刀,一到关键时刻就不好用!水清浅气鼓鼓的瞪他好几眼,看人家不理他,气哼哼的转头走了。   姬昭觉得好心累:熊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好管了。   转天,水清浅眉开眼笑的在姬昭面前晃悠,按着时辰算,这会儿他应该在军部火器营监督训练才是真的。姬昭冷眼看他在自己眼皮底下晃,一开始还挺着,后来实在晃得他头昏眼花,不得不开口妥协,假模假式的走套路:你怎么没在军营操练啊?   然后,水清浅如愿的显摆道:官家给我特许了!说我年龄尚幼,‘应以课业为主,军职虚位为宜’,不必遵守军营作息规范。   姬昭静静的看水清浅嘚瑟,看他如愿以偿脚步轻快的离开。他早就知道这个了。没办法,摊上这么一个惯孩子的亲爹,他也很无奈啊。官家那个惯孩子亲爹又心软又没有远瞻,说难听点就是顾头不顾腚。因为他开口的允许,转天水清浅提起要出门玩的时候,老头儿被自己的特许堵得哑口无言,慌忙甩锅给姬昭。   姬昭也不放心,这可不是他回山钟秀或者去琵琶山温泉庄子,水清浅要去江州诸县看山看湖采菱子,遥望千里,万一出点什么事,哭都没处哭去。但话又说回来,之前数年,每年宁仁侯也都带着儿子走遍名山大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这一点上,出去看看天下,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我每年都出去玩的,去年是为了等你回来我才没出去。今年还不给补上,你说你亏不亏心哪?”   不知道哪句话触动姬昭,姬昭口风软和下来,“往年有侯爷带你一起走,这回是你自己要出去,我能不担心吗?”   “我已经长大了,大哥。”水清浅要给跪了。   姬昭的眼神往某人下三路瞥过去,打个转,又移到他脸上,长大?呵呵。   水清浅见状,摆了个姿势,骄傲道,“你亲自验证过哒。”   姬昭:…………   姬昭本意是故意臊一臊他,却被某人的不知羞给糊了一脸。   “昭哥,阿昭哥哥——”水清浅缠上来,磨呗,看他俩谁能扛过谁。   “你的小伙伴五月份成亲,你不参加吗?”   “参加啊,我等铭少成亲之后再走。”   “那到时候再说。”姬昭使出拖字诀。   “行啊。”水清浅态度很好,一口应下。引来姬昭一瞥,这阳奉阴违的没有一点掩饰,熊孩子是越来越难管了。   姬昭知道反对没有意义。水清浅跟他这软磨硬泡,是变相表态呢。谁叫官家率先反对了?水清浅大约是怕到时候圣人心里不舒服,递个台阶,拉太子殿下给自己背书,真是聪慧又贴心。姬昭心里也叹气,他那个惯孩子家长的亲爹哟,真是该管的撒手不管,不该管的瞎管。水清浅要出门玩,人家自己亲爹都同意了,你有什么立场反对?但姬昭也理解他爹的心情。这一开年,儿子接二连三出事,圣人嘴上念着他们罪有应得,心里还是难过的,但这就是权力之争的代价,好歹比前朝强,没死儿子。   官家老了,心就越发软了,越发护犊子。他对清浅大概是移情作用,原本就宠着,现在恐怕是捧在手心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姬昭十四五岁的时候,官家也没有这么夸张啊。但姬昭更清楚清浅现在正是属野狗的中二年纪,撒手没。真管他死死的,万一他一个人都不带就往外偷溜,那才真是哭都没处哭去。更要命的是,水清浅去年年底以七天八夜的山地试炼破记录告诉大家,这中二狗子一旦想跑,两个营的兵力都抓不住他。   五月二十一日,宜嫁娶。   谢铭成亲这一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水清浅还是做男傧相。一回生二回熟,比元慕那次还顺顺当当抢了新娘子回程,然后看新娘子下轿,俩人拜天地,入洞房,闹洞房……水清浅知道谢铭心头的朱砂痣不是郡主,而郡主也公开表示过看不上谢铭,看上去问题重重的亲事,真的到婚礼这一天,流程完美的没有出任何波澜意外。   郡主仪态万千,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温柔和娇羞。谢铭从头到尾都挂着笑,更是在见到美艳不可方物的郡主瞬间,露出猪哥一样满足的神情。在众人看来,这简直就是佳偶天成,琴瑟和鸣的典型表率。水清浅还能说什么呢,他闹那么一回,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是个跳梁小丑,幸好知道的人不多。   算了,回家洗洗睡了。   回家囫囵了一小碗葱油面,然后沐浴、更衣。水清浅穿着短衣短裤,一边晾着头发,一边悬腕练大字。   写字能静心,水清浅却在落笔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脑子里天马行空的翻弄着各种各样的迷幻小剧情……   谢铭半夜□□,突然出现在他门边:清浅,婚我不结了,谁愿意娶谁他么去娶,老子我不伺候!   一起出门游玩,你查路线,辨方位,找攻略,订车,订船,订驿站。我带着钱,你带着我。   去草帽山,传承之地,越过大峰二峰和三峰,到达那处断崖,开眼界了。   往下跳?!亲娘个七舅姥爷,咱别要传承了,了不起我养你吖。   咱俩好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五十年后,就咱俩鳏寡孤独的俩老头儿。   生死契阔 与子成说……   夜半寂静无声,水清浅放下纸笔,不悲不喜。   水清浅第二天离开青蕞巷的宁仁侯府,往山钟秀避暑去了。很多人都知道宁仁侯一家子有这个习惯,还有一小部分人知道,水清浅会在山钟秀避暑的时候顺便庆祝一下生日,今年是水清浅的十六岁生日,不是整生日,所以没得大张旗鼓,一众好基友连官家送来的生日礼物都是中规中矩的制式风格。但这个生日,意义非比寻常,在飞天儿的概念里,十六岁,是成年的标志。   水清浅生日这一天,家里的几位单身狗金吾卫作为嘉宾受邀排排坐在山钟秀的正堂大厅,然后一脸懵逼的看着宁仁侯就这么简单到堪称简陋的给水清浅行了冠礼o(Д)っ!   先是缁布冠,文士的标志,表示可以入仕了,承担社会责任;   然后是皮弁,寓意文武兼修,好男儿要上得了马,拿得起剑,保家卫国守卫疆土;   最后是素冠,表示成人,薪火传承,可以敬天地、祖宗。   宁仁侯亲自给儿子束发,加了三次冠,“清浅,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儿一世无忧,清澈简单,没有烦恼,这是为父亲对你最好的期望。会不会出人头地,会不会建功立业,那些都不重要,随自己的心意就好。”   “按着常理,加冠就该取字,可你的名字已经寄托了我所有期望,所以,我曾经认真想过把这一步给省了。可又一想,为了避免什么不相干的乱入,”宁仁侯说着说着,眼睛扫了一边的几位金吾卫,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老子防的就是那个野生家长,“所以,也免不得妥协做这个俗事。”宁仁侯继续说,“就给你取‘伯安’二字。”即使无用,也得先霸上位置。   水清浅给父亲行了叩首大礼,礼毕站起来,直接往宁仁侯身上一黏,“谢谢爹,我也喜欢‘清浅’这个名字。”   “得得得,”宁仁侯嫌弃的把儿子从身上撕掳开,甩手一丢,“老大不小了,该干嘛干嘛去。”   水清浅:(_)   过完生日,水清浅就被扫地出门了(?)跟着他的还是松哥、云哥和紫哥。大约他们一起分过赃(打猎),扛过枪(遇刺),嫖过娼(?)其他人都觉得他们的关系肯定特别亲厚,特别能合得来(松哥:呸!你们这一群坑哥的怂玩意。)所以,这次水清浅出门,还是他们三个跟着,轻车简从的就溜达走了。游玩嘛,松哥问过他到底要去哪儿,一句随心情,松哥就绝望的明白这熊孩子是一点规划没有。   说是没有规划,但是泰州、横州、江州这一路走过去,大的方向一直是对的,距离他的目的地也越来越近,不过到目前为止,松哥他们恐怕都不知道水清浅的出门游玩是带着任务的。水清浅站在四层高的雀楼窗边,吹着湖面带来的习习凉风,吃饱喝足的他冒出一句,“松哥,我忽然有个想法。”   “咱们回去?”   “错,咱们向西。”水清浅扔给他们一个鄙视的眼神,“去三圣山,拜神。”   “噗——”   “三清道观?你还信这个?”   “反正来都来了。”   这个‘来都来了’的魔咒,他们就从此绕不开了是吧?   “这个时节,正是鳜鱼肥美的时候啊。”水清浅补充了一句。   云哥嘬嘬手指,嗯,这倒是他们家熊孩子的风格,来雀楼是为了吃湖蟹,吃完这顿,他又想着下一顿的全鱼宴了,并为此不惜奔波五百里。   “铁公子,铁少爷……”   “怎么着,觉得小爷配不上你们雀楼最好的房间?”   “起开!我倒要看看在这个地界,有什么人占着海棠间……”   门外的嘈杂声由远及近。   水清浅靠在倚栏边,手里上上下下抛着个橘子,看向三位金吾卫大爷,“你们说说这都第几回了,不该去三清观拜拜神,去去晦气吗?”   紫哥一言不发直接站起来,开门出去,然后外间就是一顿乒乒乓乓,大呼小喝,再然后,声音渐远渐歇。水清浅波澜不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爹的嘴开过光,临行一句‘一路平安’就开启了纨绔子弟骚扰之旅。除了这类纨绔小少,还有各种碰瓷,各种搭讪,还有假扮路见不平的……水清浅看他们当街尬演都觉得辣眼睛。   那边紫哥捏着纨绔小少的脖颈子一路挟持,找到当地最大的衙门,腰牌一亮就被请进去了,里面不止有知府老爷恭候,还有军方的一名参军副将。   寒暄过后,紫哥写了一个小字条,蜡封,交给参军副将,“麻烦齐大人,飞鸽传讯送帝都。”   “下官遵命,请上官放心。”   “敢问卑职还能给上官做点什么?”   “没有了,多谢诸位配合。”紫哥其实想说你们的套路好老啊,他们家那浑身长心眼的熊孩子……唉,算了,演好演砸都这样儿了,一辈子也许就这么一回,也别改进了。紫哥拿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桌上,够开两桌乳猪席的,“刚刚下手有点重,辛苦诸位兄弟,这是给大伙的买酒钱。”   “哎呀,这是哪里话,使不得,使不得。”   “无妨,走官家的私库,过明账的,放心收下。”   这句话的内涵太丰富了,官家私掏腰包,就说明这出戏是官家的私事。官家的私人关系,起码得是皇子龙孙级别的吧,还能让官家跟屁股后面一眼不错的盯着,这位小爷得多受宠啊。两位地方小官想到这里激灵一身汗,没想着什么巴结,只有一个念头,这尊大神趁早请走吧您。   姬昭捻着字条,转头看向坤舆图,三圣山,虽然此地距离草帽山的草帽镇还有相当的距离,但姬昭就是有种感觉,水清浅是奔着传承之地去的。他才十六,刚过完十六岁的生日,按理来说,距离传承还有好几年……当然,不排除那熊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大概看了明相的手记,心思就活络了。早早想去一探究竟,很是那小飞天的风格了,去也就去了,全当他游山玩水,姬昭心想。可心底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疑问,为什么宁仁侯给他加冠了呢?   “出门连个人都不带,这是要干什么,”圣人嘟嘟囔囔的念叨,“你这个做兄长的也不管管。”   姬昭斜瞥他爹,自从他当上这个太子,他爹就好像彻底放飞自我了,万事不当,脾气越发像个老小孩。   “您第一天认识他哪?他要不隔三差五作一回妖,您能放心?”   嘉佑帝,…………   还真是!   水清浅要是突然老实听话,一阵子不作妖,圣人还得暗暗提防,熊孩子是不是要憋个大的?      第140章 传承   圣人万万没想到,加冠之后这熊孩子的作妖还升级了。一路扑腾还不算完,在这样千般布置,万般筹划中,水清浅居然能在草帽镇上,在众多军士的眼皮子底下闹失踪,他就留了个纸条,人没了!   说起来,姬昭也算料事如神了,他预感水清浅可能会去传承之地开眼界,所以早早传令给魏州将军,让他安排好护卫事宜,往常草帽镇那边有五十人驻扎,这次再加一倍,就等着水清浅撞上来呢。清浅要是真的去了,想进山,随时有人带他进去。   姬昭料到了一切,但没想到熊孩子这个档口竟然憋个大的,他真的去了,真的跟姬昭布置的人汇合了,他们还一起在镇上准备了行李物资,讲好了第三日寅时出发,结果第二天天不亮,水清浅就一个人背包悄没声的走了,只留了张纸条,叫他们稍安勿躁。   官家收到魏州将军八百里急报的时候,差点没吓得犯心梗。据说山林野兽都是一窝一窝的,没有老辣猎人护航,你怎么敢孤身一人就进去?官家像个没头苍蝇的时候,姬昭则若有所思的派人去请石大人,水清浅到底有没有危险,他们在这里着急都是瞎扯,看石大人的态度就知道了。   你想想,传承之地,人家真飞天儿才有发言权。那处山林再如何凶险,石大人和宁仁侯当年去传承的时候,用他们朝廷的二百甲士护卫了吗?姬昭也是后来才回过味儿来,有宁仁侯和石大人在,水清浅何必去翻明相的手记窥豹一斑?如何传承,如何试炼,如何走这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自然有他父亲、祖父言传身教,而且姬昭如今有理由怀疑,他们认知的路线恐怕不是真的,有捷径!   “哦——”石大人听到最新消息的时候,拉着长音,来了这么一句。   圣人&太子:…………   “不用担心,阿衡说,小时候他带鹭子走过一躺,应该不会迷路吧。”   圣人&太子:…………   “危险吗?”姬昭忍不住再三确认。他嘴上这么问,但心里觉得石恪能用这么轻描淡写的态度,想来应该没有危险。毕竟他们年轻的时候去传承之地,也不过是寻常乡下小地主罢了。水清浅这些年受的是帝国顶级精英教育,别的不提,他在军队学的三脚猫的功夫,等闲撂倒三五个大汉都不成问题。   但石恪却犹豫了。   危险吗?在山林里行走,总不能说这万无一失。可传承也是一种历练,这是孩子步入成年必须要面对的一关。说实话,比起那些资质不足只能选择跳崖的二类人群来说,他们已经算得天独厚,石恪就有一点比较担心,宁仁侯以前也提过,唉,也不知道大孙子还怕不怕鬼了……   水清浅怎么不怕啊。你以为他跑到三圣山,去三清观拜神是心血来潮啊?这厮买了一大摞符纸,管他有用没用,十之八、九是没用,他心里明白,但不妨碍求个心安嘛。还有,他那么一大早就启程,就是不想挨到天黑才到哇。   水清浅还担心自己会不会找对路,小时候有人领着他,他又不敢保证这么多年自己依然能记得方位,虽然,他确实还有一点印象。但在踏出守门的奇门五行阵之后,水清浅感受到了指引,他那一直敏锐的感觉仿佛冥冥中在告诉他往哪里直行,哪里转弯。   水清浅就这样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他明明记得要在林子里走一整天的,可随着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眼熟,印象也越来越深刻。清浅抬眼看看头上依然老大的太阳,再看看前方那遮挡视线的大石头,这个地方他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再绕过去,前面便是豁然开朗的空地,可以一目了然知道最近是不是又有人摔下来了。   “我小时候的腿有这么短吗?”水清浅忍不住吐槽。   进,还是不进,这是个问题。   呃,水清浅决定还是先找个地点,把自己过夜的帐篷搭起来。   搭完帐篷,他左右看看,又布置几个防野兽的陷阱,然后,撒上防虫蚁的药粉,都干完了之后,太阳还是老大。他原地磨蹭一会儿,决定再去取点水,然后整理一下背包,他知道里面有工具棚需要整理,场地需要整理,需要烧荒什么的,他总得先把东西都归置一下吧。磨磨蹭蹭整理完毕,呃,他觉得自己有点饿了,先煮点东西吃。   水清浅啃着馍馍,喝着肉干熬的汤,紧紧盯着地上树影的渐渐西斜……哦,谢天谢地,终于要天黑了。   天黑就不能再走了,明天再说哈。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开弓没有回头箭。   风萧萧兮易水寒。   第二天天没亮水清浅就醒了,半天睡不着,脑子里就转着这些东西。好吧,他承认,他有点紧张。   穿墙而过,这太玄幻了,万一他被卡在中间可肿么办?   或者,被关在里面学个好几十年都不及格?   啊呀,传承结束,他怎么出来吖?   他爹匆匆忙忙就把他踹出家门了,也没好好给他传授一下经验,真是的。   传承会不会疼哇?   万一传承不认他可怎么好?   水清浅深吸一口气,算了,早死早超生!水清浅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换上厚布短打的小衫,背上昨天就准备好的工具,这就出发。他没有胃口,不想吃早饭。趁着早上凉爽,他先去打扫一下场地,估计还得烧荒呢。水清浅走了几步,又退回来,从帐篷里摸出一把符纸揣怀里,有备无患嘛,万一见鬼了呢!   水清浅哼着歌,壮着怂人胆,气势汹汹的就往那处山坳里走过去,绕过那块石山,就是……   “我了个%¥%@!*” 水清浅腾腾腾连退三步。一长串市井粗口从水清浅嘴里飙出来,这要是让家长们听到了,能罚他抄一百遍帝国通史。   两具尸体,相继摔在不远的距离。根据其形状,空气里的恶臭,想必,已经曝尸荒野好一阵子了。水清浅心中万头神兽飞奔而过。这个时候什么符啊,鬼啊,通通都在腐烂恶臭的气氛里灰飞烟灭。水清浅发现除了恶心,自己竟然没有害怕情绪,死尸什么的,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震慑力,难道经过刺客事件后,他已经超凡入圣了吗?   水清浅捏着鼻子,游走在这片小空场,当务之急是处理尸体,就地掩埋还是……水清浅看了看位置,觉得还是一把火烧掉比较好。   在草木繁盛的地方纵火?   水清浅咣铛一声卸下肩上的背包,扯个手绢堵住口鼻扎了个三角巾,极度暴躁的直奔工具棚,拎出个铁锹就冲出来了。   放火之前,他得先铲出一个隔火带。   唉呀,算了,连带着烧荒一起了。   待尸体火葬之后,再在那边林子里刨个坑,把骨灰埋进去,算他仁至义尽。   今天是东南微风,草木湿气太大,他还得需要些煤油……   水清浅做好规划后,开始埋头刨地,嘟嘟囔囔,牢骚不断,如果仔细听,大约能听到类似‘死别人家门口’‘有本事去太平门泼鸡血’之类的奇葩抱怨。想想也是,这种事摊上谁都膈应。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是真疯了,还是觉得生活无望,跳崖一了百了。不想活也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好吗?   “怪不得爹一提起这事,总是一脸难以言语的酸爽。”   “我呸个同宗同源,你们这帮于家于国没有贡献的废物。”   “死了还来折腾别人……”   水清浅边干活边发泄心头的恼怒,亏得他年轻力壮,吭哧吭哧砍出一大圈三步宽的防火带也没用太长时间,然后,重头戏,他发现煤油不够用,还得把散落两处的重度腐烂尸体拉过来堆一堆,呕……让他吐会儿先。不提远在帝都的地位尊贵的家长和兄长们,哪怕跟他一起来的三位金吾卫大哥,如果知道传承之前还得干这种活,估计都得二话不说,撂挑子走人。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到水清浅身上一个非常难得的品质:再艰难的事,只要是必须做的,他都会完成,不管有多恶心。   呕……   “吐啊吐啊,也就习惯了。”水清浅自嘲,幸好他这身粗布衣服这辈子都不用穿第二次。   最艰难的步骤完成,水清浅一根火把扔过去,轰的一声,一大片都烧起来了。   水清浅躲在那边树林里喘息了一阵,然后嘟嘟囔囔的又提着铁锹开始挖坑,一直挖到日上中天,水清浅累瘫了,他觉得可能是因为早上啥也没吃的缘故,可一点食欲也没有。他坐在原地休息,一直等到那边火苗渐熄,然后水清浅痛苦的□□着爬起来,他还得把那两个人的尸骨撮一堆,埋在这边。   “呼…………”水清浅长出一口气,做完这一切,他一屁股坐在一座新坟旁边,什么害怕啊,鬼啊,从此以后,他觉得自己就是罗汉金刚附体,再也不会怕了。   “我也真是哔了狗了,荒山野岭来搬运尸体,知道本少爷这双手有多精贵么你们?”   “死都没有公德心!”   水清浅从怀里掏出那一摞符纸,“算了,给你们烧两张吧,不能多烧。剩下的我还得留着给后来人引火用呢。”   水清浅后来又拾掇了一下工具房,趁着天色还早,回去跳进小河沟彻底一番洗漱,然后换了身衣服。不知道是心里作用还是怎地,他闻什么都有点臭烘烘的味道。肚子里空空没有食欲也就算了,他看着包裹里的肉干,有点想吐。水清浅勉强咬了几口冷馍馍,对肉干肉汤完全没兴趣。   带着从此以后自己很有可能吃素的忧虑,缓过一口气的水清浅看看天上的金乌西垂,拖着死狗一样的步伐,蹒跚的走到传承墙下,那还是那个黑黑脏脏的不甚起眼的小圆坑,几百年如一日的静静躺在那里没人理会。啪叽,水清浅一巴掌糊上去,没有犹豫思考,没力气紧张纠结,就仿佛走累了找个墙角撑一下,又好像着了魔,梦游一般冥冥注定。   一丝丝光线飞快的在那金属表面亮起来,迅速的缠绕在水清浅的周身,仿佛下一秒就把他包裹成了一枚幽蓝幽蓝的茧子,然后哗的极亮极刺眼的一闪,微风吹过,皆无痕。   高松一大早就在草帽镇的东头徘徊,天天如此,今天是第四天。   他们家熊孩子留了字条就跑没影儿,把魏州来的王参将吓得够呛,不止往帝都送了八百里急报,还急吼吼的点齐人马就要往山里追。这些安排,高松不能不表态赞同,还让云哥跟他们一起去了。但他觉得没用,水清浅不是那种没担当,没责任感的人,虽然最近一直犯中二,但说他离家出走,徒留家人担心云云,他家熊孩子不会的,家教使然,跟他中不中二没关系。   说担心呢,是有一点儿,但要说很担心,那也不至于。高松觉得,这个地方是传承之地,是人家飞天儿的大本营,水清浅留书出走的背后有什么秘密外人哪里知晓?往简单点想,飞天儿传承历来神秘,而且皇家秘闻说是只有飞天儿才能接受传承。那既然传承是人家飞天儿的独门秘技,他们这一帮人乌央乌央的跟着……早在来之前,高松就隐约觉得这样好像有点不好。水清浅留书出走,说实话,他还真没有很意外的感觉。说句不好听的,他们在这里抓心挠肝着急上火,怎知不是人家爹、妈、祖父早早已经交代好的?   高松最开始是这么想的,最新接到帝都来的消息让他们‘稍安勿躁,静等消息’,高松就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他是不知道水清浅干嘛去了,但他知道清浅最多只拿了两三天的口粮,猜想他不会离开太久。   燕紫,“担心吗?”   高松,“如果今天还不能见到他,我就真有点担心了。你也很紧张吧?”   燕紫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高松听,“能一边留书出走,还一边啃栗子,我想,总归他心里是安稳的。”   燕紫告诉自己,水清浅从头到尾都很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实质性的做了规划,有条不紊的执行。现在回想起他们一路游玩路线,根本是直奔这里的,清浅从来都是心里有数的孩子。至少,从衙门口开始的,一直延伸的扔了一路的栗子壳未尝不是告诉他们他离开的方向。因为按寻常他们以为的进山路线,应该从镇子北侧走,那一地栗子皮却告诉他们,他是往东去的。   “我有种感觉,以前天人府的那些什么传承经验,搞不好都是错的。”不然很难讲得通,为什么清浅连出镇子的方向都跟天人府的传统不一样。   燕紫看着高松,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侯爷给他加冠了。”   高松闻言,悚然而惊,瞪着燕紫沉默良久之后,点点头。   天人府是二十而冠,然后就来接受传承。水清浅十六岁加冠,然后也来到草帽镇,这内中真的没什么联系吗?就算天人府的路线没认对,年龄也搞不清楚,但总归,作为飞天儿的后裔,他们得知道点什么是有用的吧?如今两个人都有一种猜想,跟他们原来以为的水清浅只是来开开眼界不同,也许,也许,清浅这次来,就是为了接受传承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眼见着时间过午了,忽然,   “那……那是,清浅?”   高松爆了句粗,抬脚就跑,“就是。”   “清浅!”   俩金吾卫大汉撒丫子一阵风跑过去,嘴上说是不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清浅,没事吧?”   水清浅一袭青锻团衫,肩上搭着半空的背包,头发随便扎了个雁尾,也没说加冠之后非得梳成整整齐齐的发髻,迈着慢慢悠悠的步伐往这边走。大面上看,全须全尾的,貌似无事。但感觉好像,呃,变了?两位金吾卫大爷眼光毒辣找违和感——   眼神成熟了。嗯,没有之前整天中二狗蹦子的疯癫劲儿。要是往这个方向仔细一琢磨,怎么,怎么感觉还有沧桑感了?就是气质上的违和,之前再怎么夸他成熟稳重了,可一眼望过去,还是能瞧见他骨子里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也不是夸他少年识得愁滋味了,可那种感觉,就好像孩子一夕之间长大了,比加冠还明显好用。   水清浅把背包递过去,“松哥,紫哥,谢谢你们来接我。我离开几天了?”   松哥,“今天是你留条出走的第四天。”   水清浅迟钝的眨巴眨巴眼睛,轻声咕哝,“哦,才一天啊。”   松哥和紫哥两厢一对视,一天?   水清浅抬手揉揉太阳穴。   “怎么了?”紫哥觉得水清浅的状态好像很疲惫。   “头疼。”   “先回去,好好休息。”   回到镇子里的巡防衙门,水清浅一头扎进柔软的床铺中,睡得昏天黑地。      第141章 抑郁的小鸟   水清浅中途醒过来两次。   第一次睁眼,看见外面天色昏暗昏暗的,是傍晚了吗?水清浅想。他并不想麻烦起来吃晚饭,尤其可还能面对诸多关心询问……所以,一扭头,他又睡过去了。   第二次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却是货真价实的夜里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唯一的亮光是碧纱橱外的夜灯发出一点点微弱的萤火之光,就是值夜用的。水清浅翻个身,安心继续睡。   等这回第三次睁眼,却是生生饿醒的,水清浅仰面躺了一会儿缓缓,觉得脑子还是昏胀胀的,水清浅认定这是传承的后遗症,短短一天功夫恨不得塞进去整整上下五千年发展史,搁谁能受得了哇?塞进太多东西,肯定得堵,水清浅抬手揉揉眼睛,就着外间微弱的灯光,掀被子起了。现在是深夜,虽然不知道具体什么时辰,但他可以听到隔壁院子里一竿子老爷们打呼噜的声音此起彼伏,人数不少于七十五……水清浅用力甩甩头,不管结果好坏,传承确实给他带来了很多改变,耳朵长得居然还辨识周围院子里的人数了?水清浅爬起来,更深露重,他并不想惊动别人,去厨房摸点吃的就行——想我堂堂一侯府少爷,对生活品质也太没追求了!脑子里停不下来的吐槽,身体还是诚实的蹑手蹑脚的去厨房摸东西吃。   高松脑子里一直转着水清浅的事,睡都睡不踏实。不管有没有接受传承,他家少爷不对劲儿。他这一睡,足足一天半没醒,若不是有军医确定他真是在熟睡而已,他们哪里还能呆得住,早把人扛上马车日夜兼程回帝都了。但眼下也不算多镇定,水清浅睡得人事不省,你见过睡觉时候被捏鼻子灌大补汤都不醒的吗,这事儿他们已经干过了。   高松已经决定,如果水清浅再有一天不醒,他们就立刻启程,马车已经在着手准备了。高松因为种种安排,晚上睡不踏实,然后不知怎地半夜就惊醒了。明明无事,明明知道有人值夜,可高松还是起了身,披上件衣服,要去隔壁看看水清浅。   一出门,还没等高松往水清浅的屋子看过去,眼角余光就捕捉到对面屋顶似乎有什么动静,身为顶级护卫的松哥瞬间身体绷紧,呼吸凝滞,杀气四溢,咳,咳咳……睁眼看清楚了,金吾卫大人这口气呛到气管里,忍不住咳起来。   “咳咳,你上房顶干什么?”   “看星星。”水清浅低头看松哥,“你要是想上来,得再披条毯子,晚上还是有点凉的。”   松哥:…………   “哦,顺便再帮我从厨房拿俩包子。你们哪儿买的,还挺好吃。”   松哥:…………   初秋的夜晚,月朗星稀微风清凉,空气里飘着丝丝只有收获季节才有的稻谷和麦浪的香甜,远比湿热的夏日和聒噪的蝉鸣更让人心思宁静,凝神望着天空,仿佛连月亮都比平时显得更触手可及,久而久之,让人有种好像会随时羽化登仙的感觉。下一秒,松哥激灵一下子‘醒’过来,有点不知道今夕何夕。真是邪了门了,他一介武夫,又不是帝都那帮张口情怀闭口追忆的酸诗文人,刚刚这是怎么了,在屋顶上坐一会儿就平白发起梦来了?   他转头看水清浅,后者裹着毯子躺在瓦片上。   这是睡了呀,睡了呀,还是睡了呀?   “我没睡,别往后折了,小心您那老腰啊大叔。”   松哥:死熊孩子(ー`ー)   “松哥,你说——住在星星上,会是怎样的生活?”   松哥的第一反应,我一个大头兵怎么会思考这么离谱的事?可随即松哥警觉了另一层深意:星星?传说中神仙住的地方。神仙,或者应该说,飞天儿?   传说五百年前,飞天儿就是从天而降的。关于神仙下凡这种说法很多人有怀疑,尤其是帝都的达官显贵,毕竟他们天天看到的飞天儿就是天人府,同是爹生妈养,毫无出奇之处。可是那些都是假的。松哥心底里有个小小的声音纠正。   真正的(疑似)飞天儿,高松跟在宁仁侯身边好几年了,跟寻常人也没啥差别,有时候高松都免不了遗忘这个事实。可几年前的天人府惨案证明这都是错觉。高松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形容,宁仁侯给他的感觉就是深不可测。他们以为的,能看到的,都是人家宁仁侯让他们知道的罢了。也许此生唯一能让他有机会窥豹一斑的是在水清浅这里。熊孩子疑似接受了传承,且情绪不甚稳定,现在水清浅又问,住在星星上会是什么样儿?内涵好丰富啊。   思绪万千也仅仅是一瞬,然后高松开始对水清浅这个无厘头的问题思考。神仙的生活是什么样儿?   肯定要长生不老;来去无踪,会飞;或者武器特别厉害,一把剑说变大就变大,说变小就能变小,然后随便一挥半个山头就被削下去了……   水清浅忽然笑了,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松哥,你让我忽然想起来一个事,小时候有一次跟我爹出门游玩,碰到俩老农农闲的时候在讨论皇帝的生活是什么样。你猜他们是怎么以为的?”   松哥:“绫罗绸缎,山珍海味?”   水清浅:“不,结论是:皇帝家用的肯定是金扁担。”   松哥:…………   (╯‵□′)╯︵┻━┻他这是在开嘲讽,是吧,是吧?   “那你说说,星星上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水清浅很干脆。   松哥:→_→   水清浅,“你不觉得无知也是一种幸福吗?”   松哥:妈蛋!谁家的熊孩子,有没有人管了还!   松哥以为水清浅在骂人不带脏字的连环鄙视他,却不知道那句话算水清浅的肺腑之言。因为无知,所以知足,因为知足,才会常乐。知道那么多干嘛呢,尤其当‘知道’跟‘无能为力’连接在一起的时候,这种‘知道’就尤为痛苦。从这个角度想想,水清浅似乎可以理解那些接受传承却选择默默无闻隐藏在世俗生活里的飞天儿。   想起小时候,水清浅还好奇问过他爹电是什么,他爹告诉电是一种很神奇东西,将来有大用处。水清浅那时候不说理解,简直连想象都完全无能。但他现在知道了,传承之后,他不仅知道电,知道电灯,他还知道电磁,粒子,知道量子物理,知道宇宙暗物质……知道在遥远遥远的星空里有他们真正的家乡,五百年前的‘苦逼二十二人小组’曾经以一种他几乎难以想象的方式在生活。   那些都是真实的,水清浅知道,可那一切又是虚幻的,他只能在传承的梦境中窥豹一斑。飞天儿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开金手指在青铜铁器时代跨越百万光年回到家乡。从他接收到的传承知识体系得知,待有能力离开这里,他骨头都烂没了。从小到大水清浅被教导:只要努力,就会有好结果。可这一回不行,传承的梦醒了,他却看不到希望。   水清浅天天的窝在草帽镇上当咸鱼,啥也不干。一开始松哥他们以为他疲倦,睡眠不足,让他好好休息一阵子,后来才发现不对劲儿,根本不是累的问题。熊孩子平日跟脱缰的狗蹦子一样,哪怕打断他的腿,他的头发都能迎风摇摆浪里个浪,不可能有片刻消停,如今整天往哪儿一瘫,瞪着天空能发呆一整天。看上去只是懒洋洋的样子,但松哥却嗅到暮沉沉的气氛,仿佛弥漫一层死气,没有活力。   出大事了,必须给帝都送信,告!家!长!   “你们问了吗?”云哥看松哥和紫哥。   那二位一致摇头,“没有。”   “怎么不问问哪?”云哥有话说了。去问一问,不胜过自己在这儿抓心挠肝的焦灼?   松哥:“你是不是傻?”怎么问哪?传承这东西是人家飞天儿的独门秘技,没看水清浅绕着弯子来传承之地,最后还避开所有人独自上路的吗。他们家侯爷偷摸摸的给儿子加冠取字,然后把儿子扫地出门,临行前一个字都没提过,到底是为什么你心里还没点逼数?   紫哥:“你知道什么叫‘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吗?”   “清浅不说归他不说。我们总不能连试都不试吧?问一嘴又不当什么,梦想还是要有滴,万一实现了呢。”合着云哥的计划就是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   “算了,我来吧。”云哥自告奋勇,他是当初跟着小队进山寻人的,在水清浅回来后的第九天才从山里爬出来,喂了好几天蚊子,他怎么也要死个明白。熊孩子到底是跑出去玩了一圈,如今只是日常犯二?还是真的接受过传承,留下后遗症了?   云哥气势汹汹的去找水清浅,松哥还以为他已经有方案呢,雷厉风行的就能把事问出来,结果,从早上吃了什么,聊到山林里有多少野物,秋天蚊虫很厉害,到帝都一年四季气候都不错,他绕了快一个时辰,一个关键字也没问出口,水清浅就躺在那棵大榆树下的竹榻上,也没啥表情,没啥激情,佯死怠活的。   在云哥再一次把天聊死,然后生硬的另起话题,扯出某大戏院的某一出新戏,水清浅大概是烦了,忽然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这就是算回答了。   哈?云哥一时没回过神。   第N次佯装路过的松哥差点把手里的果盘扣地上。   云哥慢半拍反应过来,身体猛地往后一直,差点从马扎上摔下来,俩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的瞪着水清浅,半晌,结结巴巴的憋出来一句,“那那那……成功了吧?”还有点小心翼翼怕惊着什么似的语气。   对此,水清浅嗤之以鼻,“我是谁吖。”   传,传承……   飞天儿!   妈妈呀,是真飞天儿,新诞生的,开天辟地,头顶祥云,圣光普照,他他他亲口承认的。   云哥艰难的吞了口水,结巴巴道,“那你,为啥,不开心啊?”   “你哪里看我不开心了?”水清浅躺在那儿要死要死的哼哼。   云哥:…………   水清浅觉得这话好像有点缺乏说服力,好吧,换个说法,“我为什么要开心?”   云哥:“凭,凭啥不开心哪?”   传承啊,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传承,天人府传了几百年了,那么多嫡系血亲后裔,全军覆没了有木有?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即使是飞天儿的嫡系血脉,也不可能百分百接受传承成功。几百年了,也就出了一位明相。   石大人和宁仁侯是不是飞天儿,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肯定的结论,只是大家选择默认相信而已。就算他们是真的,那也不能保证水清浅也会成为飞天儿。但是水清浅这件事,是真的发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生生的,亲身体验过的,是水清浅刚刚亲口承认的,飞天儿的诞生。   真实的。   活的。   凭心而论,云哥觉得水清浅的资质比侯爷和大人都强。他觉得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飞天儿,就该是水清浅这样的。可即便如此笃定,在之前积极准备过程中,也没有人敢打包票,所有人心里都在偷偷打鼓。现在的结果既是他们的意料中,却也让他们大喜过望。   总之,传承成功这件事,是天大的喜事。   可眼下的事实是,水清浅自打回来就一直当咸鱼,怎么看也不像高兴的样儿。   所以,松哥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也顾不得自己正在伪装路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传承出问题了,或者,传承没有完整?松哥的脑洞大开。   水清浅扭头看松哥,一方面他犯懒不想张嘴解释太多,另一方面松哥他们的关怀让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安安他们的心。   水清浅叹了口气,一言蔽之,“知道的太多,就不会开心了。”   松哥&云哥&紫哥:…………   云哥一脸懵逼的转头问紫哥:“不开心,是因为知道的太多?还有这样的说法?”   水清浅扭回头,他真多余回答,这帮武夫。   “懂得的东西多了,当然就没了儿时的无忧无虑,所以,我管这种‘知道’叫成长。”   一个声音陡然从背后响起。   水清浅浑身一紧,然后一只温暖的大手摸上的头顶,十足的安心意味好像一股暖流,从头流到脚。水清浅起都没起,直接一个翻身,整个人半趴在来人怀里。   松哥&云哥&紫哥:…………   “参见太子殿下。”   姬昭摆摆手,让人都退下。   “你怎么来了。”水清浅把头埋在姬昭的腰腹前,闷声闷气的问。   “我猜的。”姬昭一身风尘仆仆,就势坐在竹榻上,把清浅搂在怀里,低头亲亲他的头顶。“石大人年轻的时候出过家,侯爷年轻的时候混过声色场所,程靖就好像长在青楼里一样……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三位前车之鉴。我想过世事艰辛,但是鹭子,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那时候孑然一身孤单彷徨。但你有我。”   “那你要是没来呢。”   这埋怨得好没道理,他这不是来了吗。但姬昭没有这么说,他隐约从清浅的语气里听出了委屈和害怕。一边安抚怀里的小鸟,一边柔声的肯定,“没有那种如果,阿昭哥哥一直都在。”不论传承到底传了什么东西,他的鹭子才十六岁,并不足以成熟坚强到面对一切困难,尤其是独自面对困难的挑战。   “你才不可能保证一直都在……”   “我能!”姬昭语气铿锵的截断他的质疑,把埋在怀里的小脸挖出来,面对面,“你的昭哥是未来天下之主,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在。”   水清浅鼓起包子脸:在传承的梦境里你就没在!   这是无理取闹。水清浅清楚,昭哥,实际上,并不可能一直都在,但有他这样认真的保证,安抚了他心底的茫然,多日来独自站在万丈高空走钢丝的感觉不见了,能双脚落地,有底气了。   水清浅靠在姬昭身上腻歪了一会儿,心神落定,安心之余,终于注意到其他:比如,姬昭一身的风尘。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能这么快赶到草帽镇上,这件事本身就有道不尽的背景内涵。但水清浅一个字也没问,他只是皱皱鼻子,嫌弃的咕哝道,“一身汗臭。”抱怨归抱怨,他可没有放人的意思呢,抱着姬昭的腰,水清浅扭了扭,找到个更舒服的姿势。   空气静谧,呼吸均匀,姬昭抱着他静静的躺了一阵子,过了不知道多久,姬昭放轻手脚,想下地。可他一动,腰上的手就一紧,还死不撒手了这是?   水清浅,“我没睡。”   “不管你睡不睡,山里入秋了,外面怕要着凉。”姬昭直接起身站定,一弯腰把水清浅连人带毯子抱起,进屋安置。给那只小鸟安置好了之后,姬昭坐在床边,双手撑在水清浅耳边,居高临下,“要聊聊吗?”   水清浅拉毯子一蒙脑袋,翻身装死。   好吧,治熊孩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之功。姬昭转身出去,沐浴更衣,他还得吃点东西。草帽山距离帝都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日夜兼程赶来,不能算不辛苦。      第142章 情敌   太子的尊贵程度跟皇帝只差一线,这说的是地位,但在很多事情的实际操作上,跟皇帝也没啥差距了,别说出皇城,就是出宫,那都得有多少条规矩。就算有私人事务,就算是事态紧急,就算一切行动精简,太子的出行也不是轻易能动的阵仗。可太子殿下偏偏就来了,还来得这么及时,这么快。他们刚把告状信寄过去。   他们的第一封告状信,帝都回信叫他们‘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这第二封告状信,直接把太子殿下招来啦?   姬昭并不是接到告状信才来的,说起来,姬昭会来也带着点意外和侥幸。   之前就有提过,姬昭对水清浅出门游玩一事,一直有关注,并且冥冥中猜到了他可能要转到草帽镇,并为此提前布置了陪同进山的人手。事情的后续发展,任谁都得赞一句太子殿下有远瞻。这一切看似很妥帖了,但姬昭心里却放不下,他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为什么宁仁侯给水清浅提前加冠了呢?   水清浅聪慧过人,学识,能力是一等一的好,无人质疑。但他的少年孩子气和时时犯二的任性妄为,哪里就成熟到可以提前行冠礼?尤其,他的身体都还未发育完全。可侯爷偏偏就定了,还匆匆忙忙的,这中间难道没有任何深意?   石大人的后续反应,验证了姬昭的怀疑。好吧,尽管所有资料告诉姬昭,飞天儿要二十岁接受传承,而鹭子才十六岁,但刨去所有的不可能,剩下唯一那个,不管多么令人不可置信,也一定就是真相。前有水清浅已经独自上路不知所踪的消息,后有石恪和宁仁侯四平八稳的态度,依石恪这种惯孩子家长的脾性,要是传承真的有危险,他早坐不住了。所以太子殿下在那个时候是真心相信一切安好。后来席间闲聊,圣人和律相这俩老头儿聊育儿经、家风、光宗耀祖的时候,无意中扯出宁仁侯年轻颓废的黑历史,才引起了姬昭的警觉。   “救民于水火,拯救天下苍生?呵呵!”石恪开一脸嘲讽,“我没那么大期待,还拯救天下?阿衡能拯救他自己不堕落我都给祖宗烧高香了我给你说。”   “不是你儿子七岁开始当家吗?你还在他少年的时候就抛家弃子,到山里出家去了。”圣人毫不留情的吐槽。石恪这点黑历史,是姬昭在水吟庄老巢挖出来的,在官家这里早就不是秘密了。说真的,石恪在这件事上,可以说是个非常不负责任的父亲了。比起时不时犯熊的石大人,低调的宁仁侯给人的感觉一向稳重靠谱。而且,人家宁仁侯,万家生佛的仁术先生,堪称天下苍生的救星。   被儿子比下去,石大人就不乐意了。人生这么长,谁还没个犯二的时候呐?你以为宁仁侯就没有黑历史吗?阿衡现在装得人模人样的,年轻那会儿还不是成宿成宿的混在娼寮?哎呦喂,那叫一个颓啊!要不是走了不知道什么狗运气,娶到一位好夫人,保不齐早染上一身花柳病,死哪儿旮旯了……   嘉佑帝:有你这么说儿子的吗?是亲爹吗?   “我以为那传闻是有小人中伤。”姬昭也有听说这个传闻,但他从来没信过。从宁仁侯出现在帝都开始,整个上流社会都知道,宁仁侯从来不碰宴会上的那些风流事。按一般做法,类似风流就跟喝酒吃菜一般平常,不然你以为各家各府养的那些家妓是干什么的?旁人家中也有河东狮,也有没纳过妾室的,但都不会像宁仁侯这般严苛到丝毫不碰,所以,姬昭第一次听到宁仁侯年轻时放荡不羁的八卦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但据说,这个爆料是侯爷自个爆的,他年轻时有过一段荒唐岁月。有石恪这个亲爹做肯定,姬昭是不得不信。若是旁人,听到这里大概随便哈哈一笑当个趣闻八卦也就过去了,但姬昭并不。别忘了,他跟水吟庄的佃户一起生活两年呢。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的庄户,有很多是看着宁仁侯出生,长大,娶妻,生子的,再没有比这些人更了解水庄主。姬昭在水吟庄生活的日子里,跟这些庄户打交道,感受着宁仁侯夫妇留下的无处不在的遗泽与痕迹,他很清楚宁仁侯有着怎样的情操品行。说侯爷年轻时会混迹青楼倡寮,还会整夜整夜不着家?那是七岁丧母,父亲颓废,只身扛起家族、照顾父亲、照顾庄户,把庄子经营得蒸蒸日上的少主人吗?   可姬昭不由自主的联想起一个人:潜港的程靖。如果那一位也是飞天儿,倒有点不谋而合的意思了,那位小爷日日混在青楼里,是潜港城里远近闻名的大浪子,他跟宁仁侯的差别,大概就是宁仁侯后来娶妻生子,安定下来。姬昭想到这里,不舒服的变了一下坐姿,这算什么?飞天儿的传统?鹭子会不会也来这么一出?姬昭不敢打包票,那孩子最近中二得厉害,整天有他看着,还像个狗子一样疯疯颠颠没收没管,更别提如今遥距千里,之前还有逛青楼的前科,他身边那三个金吾卫跟他属于同流合污一伙的……打住!姬昭按下自己漫无边际的杞人忧天,不能因为宁仁侯和程靖的例子就认为他们都会这样,也许只是巧合,人家石大人年轻的时候就中规中矩…………呃,他出过家(_)姬昭忽然又想起来。   姬昭了解的背景多,所以,思维一发散,就有点收不回来了。   根据庄子上老一辈人的回忆,石恪年轻的时候去考乡试、府试、会试那次出过一次远门,为期两年半,之后,再也没离开过家乡。按着年龄算,姬昭觉得石恪打着考科举的名头离乡,去接受传承的,传承之后,再顺便参加个科举?时间能吻合,还一点儿都没浪费,简直赶场一样,在最短的时间拿到进士资格,提升一下自家庄子的社会地位,然后衣锦还乡,跟自己多年的青梅竹马走向生活圆满,成婚,生子,过过农家小日子。作为一个飞天儿,石恪前半辈子甘于平淡,默守平凡,换一个角度想,那时他父母尚在,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媳妇,当个乡绅小地主,丰衣足食,和和美美,又有什么不好呢?   后来石恪出家也是妻子去世,儿子长大,孤身一人了无牵挂。而宁仁侯的性情大变,也是家庭原因。他父亲忽然就离家出走了,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是怎样的冲击?家破凄凉,回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一时心态失衡,堕落到秦楼楚馆,过上逃避现实的纸醉金迷的生活。程靖貌似也是上无高堂,左无亲友,右无近邻,孤家寡人一枚,连老婆也没有讨到一个,最后成长为一个常年住在青楼的浪荡子,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姬昭分析到这里,脑子里自然形成一个决定:不能让清浅感觉孤孤单单的,得有人去陪着。少年时期本来就心性不稳,别被负面影响失了常性。   要说跟清浅关系亲近,方方面面既能照顾他、又能看住他,候选人统共没几个。姬昭最开始并没有考虑自己,因为非常现实,他脱不开身,且不说他几乎接手了全部政务,单指太子出行的规矩就足以啰嗦到明年,等他这边准备好了,清浅都已经回来了。   封冉是很好的人选,论年龄家世地位,他跟宁仁侯府的关系,他跟水清浅的关系,都很好。可随即姬昭就把人给否了,封冉管不住那脱缰的中二狗子。好好一个前途远大的少将军,瞧那几天山林试炼被水清浅欺负的,丢不丢人?   同理被否的还有孟少罡,好歹做这么多年的师兄,一点威信都没立起来。中二孩子说扮小丫头就扮小丫头,说作妖就作妖,孟少罡不仅没敢管,还帮他打掩护,成为水清浅那场胡闹的最大帮凶!   元慕倒是性子稳重,可吏部那边前几日刚出的出缺文书,需要他在五日内启程去屏州,入仕途开始历练,算算时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启程了。而且他跟水清浅走两个方向,完全没办法顺路。   那谢铭呢?   姬昭跟谢铭的交集不多,只知道那是一位从小到大的打架小霸王。据说这些年,他跟水清浅一起花样翻新的作妖,俩人简直是双剑合璧所向披靡。姬昭只要听听这传说都觉得脑瓜仁疼。可另一方面,谢铭是继他小舅舅之后,唯一一个能通过金吾卫考核的高门子弟,从这个结果看,谢铭又不像是个不靠谱的。   要是谢铭也不行,那就真的没啥人选了,剩下跟水清浅关系亲近的,全是那熊孩子的小跟班,水清浅说一他们不敢说二的那种。比如,跟水清浅一起去青楼开眼界的苏家小胖子,还有那些官宦子弟,顾家老二,兵部薛家的公子,荣家的,夏侯家的等等,等等。   就是这样的前提下,姬昭头一次能面对面的,跟文官世家出身的谢铭,找机会坐下来煮茶聊天,拉近一下跟文人世家的关系。谢铭正在新婚期,娶的又是宗室,话题很容易就顺着这场亲事切入了。   “总算看你气色不错,父皇还真当怕做错了媒呢。”   “殿下说笑,郡主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娶得她,臣让很多人羡慕嫉妒。”   “你也甭净捡好听的说。”姬昭拎起炉子上的滚水,开始温杯洗茶,“文安被宠得太过,别看她是我堂妹,这件事上,我站你这边。被流言蜚语所累,说真的,这门亲事能最后结成,多少叫人有点意外。”   “说来也巧,谣言喧嚣最厉害那阵子,我正好在军营,入耳的消息少。”军营受训,消息闭塞,谢铭还没啥感觉呢,水清浅就杀过来各种关怀好基友,于是谢大少的心思就被直接带歪了。那时候的谢铭对感情还处于懵懵懂,全程傻乎乎的。现在回想起清浅,心头忍不住刷上几层甜腻腻的喜悦。再后来,等钱芊芊小麻雀横空出世,帝都最新的八卦全是郡主被一个小麻雀各种怼,谢铭就更没感受到所谓的羞辱了,最后,娶了一个有才有貌有家世的大美女,这场婚事谢铭怎么也不亏啊。但不管怎么说,文安郡主最初的态度,是让谢家丢过面子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谢铭半开玩笑的,“幸好最终是被我抱得美人归。若是娶不到郡主,那才是真的大大丢面子吧。”   “哈!”姬昭失笑,“嗯,是这个道理。”顺手倒了洗茶的水,姬昭掀开壶盖观察了一下茶叶,转手又开始添水。   姬昭今天拿这个话题当切入,也有借机对谢家安抚和歉意的意味,就差跟谢铭明说:进了谢家的门,就是谢家的媳妇,皇室不会无故给郡主撑腰的。皇家结亲是为拉拢能臣才俊,不是给人家添堵的。当初文安做下的那些事,着实不知进退。水清浅暗中整她,官家和姬昭明明知道之后还顺带帮他遮掩,还不是看在他给文安一顿教训的份上?成亲之后,郡主别想拿皇室的名头在谢府逞威风。但这话姬昭跟郡主说不着,他让谢铭明白宫里是什么态度就行了。   话题告一段落,姬昭把泡好的茶出汤,给谢铭倒了一杯,谢铭端起,低头嗅嗅,噗哧忽然笑了,迎上太子殿下的询问眼神,谢铭才惊觉自己失态,连忙解释,“殿下的茶很香,您是公认的茶道高手。是臣想起这些日子的事,走神了。老实说,关心臣家事的好友有很多,不过,迄今为止,殿下是唯一一个问及郡主之后就能打住话题的人,其他人问过郡主之后,紧接着的问题必定是:什么时候臣能纳芊芊姑娘进门,坐享齐人之福?”   太子没问也没毛病,总归就是闲聊罢了。但姬昭却闻言跟着笑骂了,“你们倒是想得美呢!”提起钱芊芊,姬昭的神色都是柔和的,语气宠溺又无奈,“人家可不要做妾,嫁人,人家只要当大妇的!”   -----------   继续看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 传承的秘密   沐浴更衣完毕,姬昭带着丝丝水汽重新回到水清浅的屋子,后者还卷着被子在床上抱窝,他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姬昭二话不说拉人起床,大白天光的,真就这么颓着了?还颓好几天?   “起来陪我吃些东西。”   水清浅哼哼唧唧的装死,直到发觉姬昭要公主抱才不情愿的挣扎两下子,“我不要面子哒?”   “魂儿都没了,要什么面子?”   水清浅懒洋洋的从床上爬起来,别误会,他才不要自己走路,转身一扑,趴在姬昭背上腻歪,“背着~~”   好好好,背着,背着。   尊贵的太子殿下背着他的小飞天走过长长的回廊,宽宽的庭院……不幸目睹全程的几个金吾卫觉得眼睛要被闪瞎了。   水清浅趴在坚健宽阔的背上,枕着姬昭的肩,身体顺着步伐节奏起伏,一秒回到儿时,阿昭哥哥就是这样背他回家,一样的幸福,一样的安心,有阿昭哥哥在,从来就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从来不必再害怕。   “幸好你来了。”一声近似耳语的嘟囔。   姬昭捕捉到了,心脏好像猛地一下被攥紧又放开,血一下子冲进脑子,又极快的在身体里流动。此时此刻,他才真的很庆幸自己头脑一热的决定,清浅的情况显然比他估计的要糟糕。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水清浅在最初几日昏昏欲睡,脑子里的传承梦境跟现实世界还有点混乱穿越的时候,他幻想过姬昭会突然从天而降,可这种幻想就跟他当初在谢铭的新婚之夜,幻想好基友大半夜不睡觉忽然出现在自己门口一样不切实际,就是随便想想罢了。水清浅也自嘲,就算昭哥来了又能如何呢?最终走出困境的只能靠自己。他的皮子依然只是十六岁,但这颗心哪,被传承摧残得有六十岁了,早就人生不惑了有木有?想是这么想,但有一天,昭哥真的从天而降了,背着他,带他从一个院子走到另一个院子,好像换了天地,好像整个脊梁都被撑起来了,心肝被热乎乎的填满满,这种感觉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换了庭院,被塞了一口肉包子,水清浅总算有点活儿气,抑郁之气憋心里好几天,如今面对姬昭,他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心眼儿转了好几圈,砸出了一个话题缺口,“昭哥,你听过《一梦千年》吗?”   姬昭微微蹙眉,“很火的那个市井话本?怎么好好的说起它来了。”   “有大结局了,我前些日子在莱县,从茶楼讲书先生听到的,想来,帝都那边也该听到结局了吧。”   姬昭不置可否。他对这些没兴趣,但是话本子火爆,随便在外面吃个饭、喝个茶,堂里的讲书先生都能来几段,所以大致故事梗概姬昭是知道的:讲一个山村青年一日在自家田间地头上休息,遇到一个‘仙人’,被仙人点化,开始修行之路。然后就是遭遇各种山精野怪,一路如何打打杀杀,如何寻得奇珍异宝,修炼长生不老……姬昭知道的最新进展,大概就是他已经活了五百多岁,睡到第七个红颜知己,每日高来高去,可以呼风唤雨,翻江倒海……呵呵。   水清浅:“结局就是王小剑成功渡过雷劫,飞升上界,然后,他醒了。”   姬昭:?   “对,就是醒了。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就躺在田埂头上,午后的太阳还老大挂在天上,叱咤风云一千年的冒险,只是他午后的一场梦。”   姬昭哑然失笑,这就叫白日做梦吗?“所以,作者是打算借庄老学说,把一个又臭又长的故事升华一下,顺便结个尾?”   “如果是真的呢?”水清浅幽幽的问。   姬昭抬眼看水清浅,望进小鸟清澈透亮又似乎含着无限深意的眸子,眉心轻皱,是讲庄周梦蝶吗?他们都知道这个故事,更进一步的,他们还学过故事背后讨论的真实与虚幻的哲学内涵。清浅在跟他讨论哲学?或者,梦境?   一梦千年……   姬昭的心猛地加快跳起来了,他联想到了传承。姬昭此前一直有个疑问,传承为什么可以让一个人突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习哪能一蹴而就?任你聪明绝顶,过目不忘,读书的时候难道不需要一页一页亲自翻过看过,默背、然后融会贯通?   如清浅这般聪慧的人极其少见,可即便是水清浅,在学业上也从未懈怠,出门秋猎还带了一大包书呢,足以可以见知识本来就是一个缓慢积累的过程。那么问题来了,凭什么传承可以让人一夜之间,知识储备呈数十倍的增长?水清浅倒是没给传承释密,但大内有不少秘籍谈到这个,姬昭知道‘传承’能大开金手指,短短时间之内把浩瀚的、全新的、甚至是开创性的某一门学问塞给他们。比如,仁术先生的前所未有的制药理论和技术。   现在清浅提到了梦境,说起了一梦千年,好像,疑惑可以解释通了。大家都有那种经历,梦里过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可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只是小小的打了一个盹儿,跟梦里的时间根本不一样。如果传承就是在梦里埋头苦读几十年,外人看来也不过是短短一个晚上罢了。姬昭这个想法有点走极端,可逻辑上能说通,所以,传承背后的真相,是一场漫长的,真实的或又是虚幻的梦境?   姬昭这个想法,并没有破解传承是如何运作的,解释不了那些神奇学问的来源,更没有分析明白传承为什么必须要飞天儿血脉来继承,但他却觉得自己已经窥到了传承的部分真相,如果在梦里要学富五车,那必定是经历了长长一辈子,醒来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庄周梦蝶?换位思考,如果是他,辛辛苦苦抢到帝位,勤勉有加的治国五十年,最后寿终正寝,青史留名,然后醒来一睁眼,发现自己还跟着小舅舅在海上当水兵呢,那心情,怕也真是哔了狗了。这会是清浅倦怠、厌世的原因吗?   姬昭,“所以,你也经历一梦千年,因为传承?”   水清浅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重点并不是梦中度过的漫长光阴,而是他在漫长光阴中适应了那个完全不同当下的、高度发达的科技社会,却在睁眼刹那又被打回原型。他头一次深刻体会到最初的飞天儿管自己叫‘苦逼二十二组’的那种凄凉的调侃。至于他在漫长岁月里学到的诸多超前而毫无用武之地的学问,就是另一个悲催的故事了。   “昭哥,你有没有遇到过,明明心里很明白,偏偏自己又无能为力的事情?”   “有。”姬昭的果断回答引来水清浅的侧目,让他纠结了许久的问题,这么轻易就回答啦。   姬昭揉揉小鸟的翎羽,“这种事情多到数不清,比如,官绅的税务。你若有空闲到户部查查这些年税收的记录,就知道这个问题严峻到什么程度了。朝上那些老狐狸精,有一个算一个,他们不知道很多问题的根源就出在官绅免税上?可真要说到改,谁愿意在自己身上下刀?还有盐铁税的问题,边疆的问题,商人的问题,农民的问题……很艰难,但真的因为难就不做吗?”   “做了也做不成呢?”   “陆阁老是我的恩师,你知道他会梵语吧?”姬昭忽然转了话题。   “嗯。我看的那本《心经》就是先生译的。”   “老师开始学梵语的时候已经四十八岁了,他当初也犹豫过要不要学。他自己估计要学会梵语恐怕得花费七八年的功夫,八年以后,他都快六十了,值当的吗?然后你家先生劝了他一句,”就是原太子太傅的钟先生,当年收水清浅当关门弟子的那位,“钟先生说,你学不学梵语,八年之后都是五十六岁。唯一的差别就是一个会梵语的五十六岁的陆老头儿,和一个不会梵语的五十六岁的陆老头儿。”姬昭轻笑一声,“然后老师就学了,然后他现在是梵语界的权威大师。”   姬昭,“这件事,是我去南疆之前老师说给我听的,他只是用这个故事告诉我:努力去做,总会有结果。在南疆的时候,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但因为这句忠告,我坚持下来了,于是有了今天。”   水清浅,“不是所有事情努力就有结果的。”   “对,哪怕我看不到结果。”姬昭修改了一下水清浅的说法,“也许努力到最后也是一场空,但也许,只是我没有看到结果,后来有人会在我打下的基础之上做到更好?我们都不知道。做了,有一线的希望;不做,就什么都没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人生苦短,难道不该试一试吗?”姬昭问得认真。   “呵呵,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水清浅哼哼唧唧的, ̄へ ̄不开心。道理他都懂,这种鸡汤他喝得不要再多了好吗?可道理再明白一百遍有什么用,又不能跟好心情划等号。总归,传承让他见识到五百年前事实的真相,捎带给他画了一个遥望不可及的甜美大饼——他们真正家乡的模样,然后再告诉他,哈哈,有生之年你们是回不去了!死都死不回去了!如此这般还罢了,传承为啥要逼他苦巴巴的从银河初小一路念到仙女系八级毕业,什么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各类专业囫囵吞枣拿了一大把,有什么用?他一个人又没有办法改变这个天下,也没有办法带领东洲帝国迈向绚丽斑斓的科技时代。最多,他觉得最多、不能再多,有生之年他先把电给搞出来……   胡思乱想之间,这只小飞天就这么切菜砍瓜,三下五除二的把自己迷茫的人生后续给规划好了。目标不用高大上,立足眼下就好。有了方向,也就有了动力。好多飞天儿一辈子都没有明白这个道理,还有不少人为此迷失大半辈子,比如他爷爷,可水清浅就这么误打误撞的,气鼓鼓的先定下第一个人生小目标:搞点电灯电报什么的。省的晚上写字被烛油熏到眼睛,也省的松哥他们背后暗搓搓的打小报告还要搞那么多天的金牌急脚。要不是昭哥念着他,直接杀过来,他是不是真得颓到猴年才会有人过来顺毛他吖!坟头草都一人多高啦!   不知道水清浅又在转什么心思,小脸阴着,跟被欠了万八两银子似的。但姬昭看到之后,久悬的心终于开始回落,他不能说眼下的水清浅就已经好了,但至少,他能感觉到清浅整个人又‘活’过来,重新有了生机。刚见到的时候,那是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没有求生欲的浑浑噩噩的感觉,让他不知道怎么担心才好。还庆幸是他亲自过来,而不是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人,陪伴水清浅度过这段,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看着水清浅脸上多多少少丰富了些表情,姬昭用淡淡的笑意遮掩去眼底的担心,什么时候,他才能再看到一个真正的原地满血的欢脱中二狗子呢?   姬昭正想着,清浅忽然身子歪过来,像小猫一样用头在他身上撒娇的蹭了蹭。   姬昭:?   水清浅,“昭哥最好了。”   姬昭:→_→   清浅莫名其妙嘴甜撒娇,姬昭暗暗提防却啥也没发生,他还以为是自己小人之心呢。天真,暂时罢了,转天姬昭提及是不是该回家的话题,那熊孩子就拉起小长音开始谈条件,“也不是不行,但是我要是现在回去了,日后还有机会再跑出来吗?”   太子殿下,“这话从何说起,谁拘着你了?”   水清浅理直气壮质问,“以前没有,你能保证以后就没有吗?”你们都知道我是真飞天儿了。   一众金吾卫:_(:з)∠)_卧槽!对啊!   松哥:从此要给这中二狗子配备足额的金吾卫护身了(°Д°)!!!   水清浅对朝廷的套路不要了解太多,“回头往我身上套上个什么官职,在职官员非诏令不得擅离驻地(东洲律),到时候我上哪儿喊冤吖我?”   “聪明劲儿都用这上了,让我夸你懂得未雨绸缪?”   “反正你得保证每年我都能出来玩三个月。”   松哥: (╯‵□′)╯︵┻━┻日子不过了!   “加冠就是大人了,需有责任有担当,哪能这么任性?”姬昭顺顺小鸟乌黑顺滑的头发,说是加冠了,可好几天也没看他正经束头发,随便揪个雀尾,还是一团孩儿气。   水清浅:“我不管 ̄へ ̄”   “你祖父位高权重,你看石大人每年有三个月假期吗?”   “那你怎么不说我爹?他大半年都在山钟秀住着,见天儿休假,也没在帝都吖。”   “山钟秀是在户部登记在册的侯府,包括琵琶山的温泉庄子,侯爷住在自己的府邸,有问题?再说,侯爷身份清贵,勋贵跟官吏的规范标准本就不一样。”   啊?还要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吖?讲理是不可能讲理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跟昭哥讲理的。   “阿——昭——哥哥——”   姬昭抱住迎头撞过来的小鸟,边摸毛边无奈道,“你都多大啦?”   “阿昭哥哥——”   “好了好了,一个月,不能再多了。”   “三个月!”   “那就算了……”   “两个月!两个月!真的不能再少了。”   坐怀不乱为圣人,姬昭这方面渣得一塌糊涂,被小鸟蹭出一身火气,他忽然胳膊收紧,低头亲吻的最后一刹,歪过头落在清浅的脸颊,软糯香甜,欲罢不能。   水清浅先是一愣,随即反手抱住姬昭,啾的在姬昭脸上也亲了一口,“有人证、有盖章,咱们这就定了!”   姬昭“…………”   水清浅还不忘附加条款,“两个月,不能包括我住在山钟秀或者温泉庄子的时间,你都说了,那也是家,不作数的。”   姬昭:…………      第144章 咱们出去玩   嘴上同意回程,也不代表马上就往回走,水清浅前晌答应的好好的,转身就加条件提议要绕路去安州,姬昭略微思索了一下,安州?好端端的怎么去那儿?   水清浅从行李里抱来一匣子图稿扔给他,“不用太感谢我。”   姬昭略带疑惑的打开一看,却是坤舆图,只扫了一眼就看得出图制得非常精细,是专业手法。   你这是如何?姬昭递过询问的眼神。   水清浅解释道,“要不是安州和横州在战史里实在资料有限,早在我出门前,这东西就做完了,省的我这次还特意跑一趟。横州的部分我是来的路上补全的,现在就差安州一处。不过也好,这一路我还抽查验证不少地方,制得还挺准的,你说对吧松哥,咩哈哈哈哈……”又膨胀了。   姬昭已然脸色大变,低头再看这一部精细的舆图,心情就完全不同了。九州坤舆,精准的九州舆图,这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姬昭闲聊的时候曾经听过水清浅提过一句,知道他在武学院好像在校对舆图,原以为他只是说说玩的,做不成便也没当回事,但眼下手中这一份……姬昭带过兵,舆图的好坏几乎一眼可知,手里这份的价值重逾千金,而清浅就这么大大咧咧的一路带着写写画画?   姬昭严肃脸,“你拿这些东西出门,你师父梅将军知道吗?”   “你当我傻啊?我怎么可能告诉他!”水清浅顶着奸猾的小模样,“上次我设计三段击,前脚他还赞不绝口的夸呢,后脚就连着火铳的事一起跟我清算,我差一点被吊起来抽你知道吗?看着平日弱不禁风的,喘口气都费劲,嘶!下手可狠了。”   姬昭转头看看旁边黑面的高松,再转过来看看水清浅,再低头看看手中的感觉越来越烫手的舆图,姬背锅侠昭点点头,一着不慎,想他堂堂帝国皇储居然也有被人套麻袋的一天。“我要是没来呢……哦,对,我就算没来,等你回到帝都,也注定把这舆图先送到我那儿,对吧?”   “昭哥最好了!”水清浅摇着尾巴谄媚。   姬昭晃了晃手中的舆图,“你要是给了我,这份功劳可就没了。”   水清浅:“赚一份表扬,徒增被吊起来抽的风险?呵呵,谢谢,区区在下可不上当。”   姬昭一时心思复杂。   这是多么大的一份功绩,水清浅真的不明白吗?为了吓人尿裤子,都能背下一整部帝国法典的学霸,会不清楚一副精确的军事坤舆有多重要?凭这一份东西,任何一个白身布衣都能加食俸禄到至少三品爵位,比那些修桥铺路之流的商贾花钱买的不知道高多少。水清浅已经不是白身了,不提他父亲和他祖父能荫给他的身份,单凭他的火铳,他的兵阵,他已经为自己赚到了六品官位,眼下还有这个坤舆图,全是他进了武学院之后短短一年半时间捣鼓出来了,他才多大,真按着寻常标准加勋位,恐怕不到三十岁就加无可加了。他们都读过史,但凡功臣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时,局面会难看到什么地步,谁都不想看到,所以,清浅才主动避开这些光芒和荣耀吗?   姬昭有点心疼,同时,他也舍不得让清浅明珠蒙尘。他的清浅就该有碾压一切的磅礴气势,优秀如皓月当空,一骑绝尘让人甚至都不敢生出嫉妒与争胜之心。姬昭脑子里冒出一个模糊的解决办法的雏形……   有这样一份大礼,现在只差安州就可以补全,你就说,安州你去不去吧?水清浅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十拿九稳……哎,等等!“你会很着急回帝都吗?”水清浅忽然想起来,他家昭哥可是日理万机的皇储啊。   “不着急。”姬昭语气轻描淡写。   水清浅:→_→是真心话?   之前水清浅就疑惑,为什么会是昭哥亲自来接他?是很惊喜没错啦,但他觉得,就算帝都接到告状信,昭哥来接他的可能性也是最低的。铭少,慕少,随便哪个敢不来?反观昭哥,自从他成为皇储,官家就放权了很多事让他练手。南疆王不是玩虚的,他最新听到的来自朝堂的口碑是:‘太子殿下虚心稳健,长于政务。’这种评价,史书里多少代帝王都评不上呢,以官家的脾气,还不彻底变甩手掌柜的?昭哥怎么可能很闲?   姬昭收好舆图,锁在匣子里,递给高松保管。等人都出去之后,姬昭叹了口气,“你家昭哥是逃出来的。”   “啥?”   “你知道我王妃人选的问题,对吧?”   “选不出来嘛。”水清浅不甚为意的回了一嘴,忽而恍然,“啊噢,现在你是太子了,岂不是更难?”   “是,也不是。”姬昭这样回答。   姬昭作为未来的天下之主,这个位置对正妻的要求可不再会像之前秦王挑老婆那样温和宽泛,姬昭如今大权在握,更不会允许之前那样由着那些人算计自家后院,从这个角度看,他可选范围窄了不少。但这是选太子妃啊,未来的皇后,母仪天下,万万人之上。皇后的儿子也是未来的天下之主,如此这般,外戚的家族便可以延绵不断……原本对做秦王妃没兴趣的人家,如今也开始心思活络,这个大饼的诱惑力实在太难以抗拒了。动心思的人家一多,从数量上看,姬昭娶老婆的可选范围是不减反增。   姬昭的作风果断,从他做南疆王这件事上就能了解一二。现在他要娶老婆,话语权恐怕是牢牢掌握在太子殿下自己手里。姬昭常年在外,到底什么性格,有什么喜好,大多数人两眼一抹黑。表面上看,太子心地仁厚,行事稳重,懂孝悌、知礼仪,好人卡赚了一车又一车,可是事实是,他回中枢仅仅一年的功夫,所有在帝都经营六七年的竞争对手最后都惨淡收场,秦王殿下稳步成为唯一合格的皇储人选,整个过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面对罕见的实权派太子殿下,任谁家有小心思都不敢轻举妄动。殿下心思深不可测,不好糊弄,万一做了小动作,却为他人做嫁衣裳。于是乎,太子妃的竞争局面,反而没有像之前选秦王妃时那么血雨腥风。   按着姬昭的年龄算,他已经是大龄晚婚人士,按道理,他该着急吖!可偏偏姬昭就这么抻着不表态,任由局面僵持,从年初拖到夏末,他要是真想娶妻,不可能大半年过去连太子妃人选的风声都没吹出一丝儿。姬昭可以强势,可以把所有人吊打,但你以为他就可以为所欲为,没收没管了吗?他上面还有个帝亲爹王呢。嘉佑帝之前因为秦王妃的人选问题大大丢份儿,才会同意让姬昭自己对婚事负责。亲爹放权,但没说不催婚啊。儿子大龄未婚,当爹的必须得催啊。皇帝亲爹一催再催,从年头催到年中,所以,绕是姬昭得道千年,也禁不住被自己亲爹念叨要逃跑。   以上这些都是姬昭学给水清浅听的。   水清浅笑得前仰后合,他能想象到那种情形。说真的,要不是看在官家是官家的面子上,这就是妥妥的猪队友哇。水清浅好不容易止住笑,抹了抹眼角的泪花,随口问一句,“那你为啥不娶太子妃?”   “因为我已心有所属,”姬昭眼里柔中带笑的看着自己的意中人,“除了他,没人可以当我的妻。”   水清浅懵了,没料到居然是这么高大上的理由。他结结巴巴的接道,“那那那你去娶吖!呃……”他突然哽住,脑回路反应过来了,昭哥是什么人呐,要地位有地位,要手段有手段,如果他想娶都没能娶到的话,想来这里应该有什么大问题。   “因为地位?”   “因为他还不知我心意。”姬昭纠正。   “那那那你去表白吖!”   姬昭笑着摇摇头,抬手揉揉小鸟头上的呆毛,心中无奈叹息:还没开窍呢。   水清浅没懂,但他嗅到姬昭的怅然。有宁仁侯接地气的教养,有石恪带他见过人间黑暗最丑态,水清浅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豪门公子哥儿,十几年的传承梦境更让他心智成熟到可以理解生活里的无奈,饶是昭哥为万万人之上如何?‘求不得’也不见得就比旁人少。这个看似很简单的问题,恐怕并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看着他家昭哥,水清浅有点心疼。就好像好基友谢铭,家世、地位、才华、前程……样样出挑,可又能怎样?最后还不是娶了不情不愿的郡主。最后看他婚礼那样子,想来曾经心中的白月光也快淡得没影了。水清浅现在也不想打听那个意中人是谁了,反正亲都结了,再追究这个也没意思,往事如烟呐。   姬昭也看出了水清浅的‘怅然’,呃,二货孩子居然还懂怅然了?   “想什么呢?”   “想山虎呢。”   姬昭垂下眼帘遮盖一闪而逝的复杂眸光,再开口,声线如常,“你想他了?”   “我这儿有个他的大秘密……”水清浅立刻紧跟着强调,“我可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哪,但今天既然说到这里了,想不想知道哇?”但不管姬昭想不想知道,水清浅这股嘚瑟劲儿都按耐不下了,“就是我扮成钱芊芊那次。最后万国宴上,铭少不是追着钱芊芊出去了吗,他是去拒绝钱芊芊的你知道伐?你肯定不知道!铭少跟全帝都的人都说是钱芊芊拒绝的他,啊呸!”这件事水清浅才最具发言权,可惜这么久,他都找不到人吐槽。   姬昭,“这就是你说的秘密?”   “当然不是。秘密就是,他当初拒绝钱芊芊的时候,坦白自己已经有意中人了……当时,他真的是这么说的,深情款款,信誓旦旦!然后,最后,”水清浅一声叹息,“他还是娶了郡主。”   姬昭维持脸上表情不崩,情绪却在风起云涌,结合之前他跟谢铭的谈话,姬昭能串起来很多事情,谢铭拒绝钱芊芊的时候是在想着谁?谢铭后来知道真相的时候,又在想着谁?姬昭及时收回思绪,谢铭如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清浅在想什么?   “那他的意中人是……?”姬昭问。   “不知道。”水清浅一摊手,“钱芊芊不好问太多,我自己还得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个问题还重要吗?昭哥,我提这个也不是为了查那个人到底是谁,没有意义。我就是希望,你的心愿会最终达成。我知道你的亲事有很多的考量和妥协,但是我不想看到我所有的好朋友都过着……那样的……婚姻生活。我希望你们哪怕,哪怕有一个人,能成功娶到爱情,而不仅是利益结合。你遇到的困难也许很大,但哪怕所有人都反对,我也会站在你这边。”   姬昭明白了。刨去所有的所有,清浅只是单纯希望他能幸福,希望婚事会成为他生命里的一个圆满,而不是一个单单任务。姬昭忽然抱住水清浅,好想把整个人揉进身体里。他会幸福,当然会,从他认识六岁的小鹭子开始算,十年了,他不会放手的。姬昭深情的亲亲小鸟的额顶的发丝,松开的时候发现水清浅回抱住他了,这是在安慰他吗?姬昭一时冲动,低头亲亲清浅的脸颊,问道,“什么感觉?”   水清浅:嗯?   如果没有传承那一梦十几年,估计水清浅还反应不过来。就像前些日子,一贯跟他相爱相杀谢铭抽风般扑过来,上去就亲一口。啥感觉?除了当场怼回去,他还能有啥感觉?当然,昭哥是另一种风格。就在前一秒,水清浅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就这么明晃晃的被姬昭摊在大白天光,迫他认认真真清清楚楚的看这个问题。   他俩亲密行为从小时候延续至今,水清浅一直以为是习惯。但是现在昭哥问:感觉?   ‘感觉’本身的回答并不重要,‘感觉’背后代表的意义,才是问题的重点。水清浅准确提炼出问题的主旨。传承教给水清浅的并不只有光、电、宇宙粒子,还有同样分量的社会科学,漫长的十几载,让水清浅飞速成长的也并不仅仅是科学知识,还有情商心智。面对这个问题,水清浅先是愣了一愣,大眼睛迷茫的眨巴眨巴,然后,双眸聚焦盯着姬昭,眼神里有那么一瞬的复杂,转瞬即逝,但也许只是姬昭眼花罢了。总归,姬昭貌似随口问了一句,水清浅卡顿一下,之后,身体突然倾斜凑过来,叭,照模样回亲一口。   姬昭:…………   水清浅:“什么感觉?”   “高兴。”姬昭用微笑举例证明。   水清浅美美的丹凤眼一弯,“嗯,高兴。”   回帝都之前,他们会绕路去安州走一趟,让水清浅把坤舆图补全。有姬昭接手安排下面的行程,水清浅发现旅行的感觉全变了,昭哥有钱有人,路线、行脚,吃饭住宿,一眨眼的功夫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自己只要当个快乐的二傻子就行了。这简直,简直,太爽啦!安州,富贵乡,英雄冢,五百年中成功规避了所有战火的神奇地方。像这种地方,你一提起来,会联想到什么?   咩嘿嘿嘿嘿←_←   姬昭: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呢。   前有宁仁侯的中二黑历史,后有水清浅夜访旖红楼,姬昭觉得那事儿恐怕不会这么轻易过去。果然,没过两天,水清浅就欢脱地跑他这里遛鸟来了。就是,遛、鸟。小飞天终于发育正常了。不知道是不是传承的作用,自从接受完传承,水清浅确实感觉到身上发生一些变化,耳聪目明在他看来都是小事,重要的是这个,成年标志啊!上一次体验还是靠他误食的补汤呢。   有需求就得尽快找解决,所以一大清早,每根头发丝都得意得招摇要上天的某人直接用睡觉的毯子在身上裹吧裹吧,就偷偷摸进姬昭的房里,直接爬床。食髓知味,目的只有一个:哥哥,帮帮忙嘛!   姬昭心思复杂的看着到自己面前遛鸟的清浅,太子殿下能怎么办,太子殿下也很绝望啊!   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姬昭能应付一次突袭都算他定力非凡,哪能抵得住这种诱惑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清晨高危时段在自己面前火辣上演?所以,接下来行程里,太子殿下几乎天天清早把水清浅从被窝里拎出来,俩人跟着所有甲士做操练,把随行护卫的那些魏州来的府兵镇得身心俱服,五体投地,而略知内情的金吾卫心里大概就是这样的表情: ( ̄ェ ̄;)   嗯,没错,松哥他们都知道。   水清浅一大早鬼鬼祟祟的往太子殿下的房间摸,真当负责守卫之值的金吾卫瞎吖!但可以理解,终于成年了嘛,那中二狗子只怕恨不得嘚瑟的让所有人都知道。都是从少年时期走过来的,他那点猥琐的小心思谁没经历过?不过,太子殿下真是一个好兄长,金吾卫们也暗自感叹,针对少年的躁动,既能安抚又能辖制,安排得张弛有度,单看费得这番心思就知道太子殿下对水清浅那是真心的好。可太子殿下并不是完人,到安州那个花花世界,姬昭若再敢如此‘严厉’,水清浅分分钟成撒手没。河边那么多花舫,他随便往里一钻,上哪儿找去?所以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姬昭要先跟水清浅约法三章。   “所以,你想和我去花舫?”水清浅眼里卜灵卜灵的闪着光,音调都飙高三度。   “我不想。”姬昭阎王脸的一瓢冷水兜头泼下,“但是我不想,就能拦住你也不去吗?”   “嘿嘿嘿嘿。”水清浅蹭着姬昭谄媚,“昭哥最好了!”      第145章 花舫   水清浅想去倒不是长了花花肠子想干点什么,他是认真的。上一次去烟花场所,面对一群丰乳肥臀的大嫂,他直接一句‘辣眼睛’就给怼回去了。回头想想,这反应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当然,原因可能有很多种,尤其他那时还没成年,没有冲动感觉,情有可原,还可能有什么别的因素。所以,他需要再有一个机会验证自己,在身体和心理都足够成熟的时候。水清浅面对这个问题非常坦荡,圣人讲,饮食男女,食色性也,人之本性没啥可避讳的。   话又说回来,就算真想干点什么,也没有条件。以水清浅和姬昭的眼界,万万接受不了一进门就扒裤子直奔主题的下流地方,而那些声名在外的花舫,玩的是品味身价才情,更多是歌舞宴会的形式,总得让客人心情愉悦了,才可能聊聊下一步发展点什么。如果是当家花旦的台子,还必须得遵从人家姑娘定的日子,哪里说见就见?更有某些花魁大家,弄个什么赛诗会、棋类大赛的噱头,你要是没有一定竞争力,都摸不到正门。   姬昭能惯着水清浅进花舫都已经很出格了,再不可能摆明车马暴露皇家身份。所以,他们这种‘读过书的富商家的子弟’ 能临时包到的最好的花船,就是一流花舫里的二流水准,听听曲,唱唱歌。花舫精致小巧,行船平稳,歌伎的长相周正,声音甜美,配上当地的特色吃食,舒心清雅,不能要求再多。   歌伎唱的是地方小调,姬昭听不懂,也无心欣赏,倒是发现水清浅听得认真,他鼻子下面就是一碟碟小点心,却只顾盯着人家姑娘看,作为一枚吃货,他今天竟忍住了,这让姬昭心里些许有点不是滋味,他期待清浅感情开窍,但万一开窍到女色身上……姬昭只是想一下也是忍不住心情暴躁。   姬昭夹起一筷子水晶干丝投喂,试试唤醒一下某吃货。   呃?入嘴有好吃的,水清浅迅速回神,舔舔嘴巴旁边的糖渣,冲姬昭暖暖一笑,然后靠在姬昭身上,便于对方随时投喂,自己却又转神回到歌伎身上了,全神贯注,眼睛都快一瞬不瞬了。耳边萦绕歌伎甜腻软糯的歌声,姬昭放下筷子,在膝上轻弹手指,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眼神深邃不知名,相当心不在焉。   不知道过了多久,歌声停了,琴音住了,两位歌伎抱着乐器盈盈的给诸位行过礼,姬昭抬手示意打赏,也是变相送客的意思,同时也暗自观察水清浅的反应,水清浅的反应就是:饿鬼投胎似的扑上小几那一碟碟早就冷掉的点心,夹起一个扔嘴里,飞快下肚。   “可累死我了,不好听!这也太费神啦!”水清浅的嫌弃不要太明显。   其他人:→_→   水清浅还在吐槽,“咱们就不该点这个。对当地话还是不够熟,说话能听明白,但唱腔压根跟不上,我有好几个地方都没听懂,唉,唱的又那么快,累得头疼。”水清浅抬手揉揉了太阳穴,更过分的是,还耽误他享用美食,蟹粉包都凉啦!   云哥一脸震裂的看向他:“你还听她们唱什么了?”   “哦不然呐?”水清浅一脸莫名,“不听曲子你还想干嘛?”刚刚人家就演的这个。   姬昭:…………   云哥:“谁特么关心她们唱什么!”   在这种地方听小曲儿,那是看脸,看手,听听吴侬软语,特么听曲儿讲故事是个什么鬼?像这类地方小曲各地都有,大同小异。就是编排那么一段故事,大约就是才子佳人什么的,然后用唱腔配合着简单的乐器给表达出来。有的地方用小鼓配,有的地方用竹铃,安州这个地方,刚刚那姑娘们用的就是当地的三弦琴。但说到底,那就是一种形式,故事内容从来不是重点,风情才是真谛。听曲儿,要的是那个声音,那个韵味,那种娇软的调调简直让人酥到骨子里,谁在乎唱词了?   水清浅表示怀疑,“别跟我说你听戏的时候从来都不听词儿。”   云哥真心要跪了,“这跟在大戏楼听戏是一回事吗?我的少爷,这里是花舫啊!你干嘛来了。”   花!船!   一切以女色为核心,以嫖为最终目的……所以,刚才全程只有他在傻乎乎的去关注唱词,听歌伎讲故事……看到一众金吾卫大哥的默默无言的复杂眼神,水清浅终于明白了成人世界的套路。   啊啊啊啊啊啊,   太特么的丢人了!!   姬昭噙着笑,伸手给孩子好好摸毛,“安州方言距离标准官话差了五个州府那么远,也真难为你了。”   水清浅怒瞪:友!尽!   姬昭拍拍手,让人换过新鲜点心好安慰一下某人的小心灵,并且及时转移话题,“接下来了呢?你还想干什么?”   “不要小曲儿了,看歌舞!”水清浅粗声粗气的要求,距离咬牙切齿就差那么一点点。不管是误会,还是什么别的,人家花船上的寻常套路能被他不解风情成这样,难道仅仅是他的理解错误?水清浅不得不审视自身问题,面对吴侬软语的漂亮姑娘,他一点旖旎小心思都没起,表现太不直男了!得来点直白的,直接养眼的那种!   看歌舞需要换船,他们这艘小艇空间有限,坐着弹弹琴唱唱曲儿还行,歌舞就摆弄不开了,尤其是大型群舞表演。歌舞表演必须有三六九等。高水平的表演,今晚只有一个丛锦舫的场子,据说在安州城里能排名进前六的歌舞大家冯烟烟就是丛锦舫的台柱,今天晚上表演的压轴就有冯大家新练的一套歌舞,机会难得。   按着常理,就算水清浅他们知道这消息,也肯定没机会入场。座位有限,入场资格肯定早早售罄,千金难求。可巧了么不是,可巧了么不是,就是今天早些时候,听说月明楼里有宾客们起冲突,争风吃醋打架什么的,然后某家公子意外颜面受损,不得不缺席之后丛锦舫的场子,如此这般巧,空出来的名额就正好被他们这伙人给截胡了——完!美!   水清浅:→_→   水清浅跟着众多军中大佬学习,翻了那么多兵法战史,最深有体会的就是: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是巧合。昭哥对他有求必应,神奇般的满足他任何心血来潮的愿望,不能不说贴心。但同时,未雨绸缪的背后是提前着手安排的动机,这样一想,水清浅心里还有点说不上来的酸味儿。哼哼,他又没说非要看歌舞咯,那么积极去打听这些干什么。   不理水清浅的矛盾小心思,反正他们换了船,一路非常顺利的在湖面上接驳到丛锦舫的主船。这个船大,主仓是个很大的大堂,舞台在中央,二百七十度的大转角看台还能分上下二层,一楼那层,围着舞台起码摆了十来桌,楼上这边全是包厢。水清浅和姬昭和一帮金吾卫大哥,人数有点多,不过他们这里是包厢,水清浅跟姬昭并排坐最靠前,他们身后还有二排空地儿,不讲究的话,大家一起挤挤,再坐不下,四周随便站站,观看歌舞不受影响。   “幸好我们抢来包厢。”水清浅打量了一下,如果是楼下的圆桌,一张桌子最多挤四五个人,其他人就只好避出去了。   所以,你们还挺会挑人下手呵!   水清浅的眼神就是那个意思。   松哥翻着死鱼眼解释,“下面是贵宾席,能拿到位置的都是安州地界的名流。”就是点子扎手,懂?就算要抢座位,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咯。   “贵宾席设在大堂,不在包厢?”水清浅颠覆认知了。包厢才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平日他们去戏楼,去茶馆,去拍卖行……哪有让贵人坐大堂的吖。   姬昭拉着水清浅坐好,“坐在下面,才能离舞台更近。”   秒懂!   烟花场所的潜规则!   水清浅的小眼神往诸多金吾卫大哥身上转了一圈,果然,又被他们看笑话,小脸渐渐鼓成个包子状,哼,老子稀罕搭理你们!   后来,后来音乐一起,楼上楼下都静下来欣赏歌舞表演,再没起别的波澜。   两个人的燕子舞,九个人的孔雀舞,花开并蒂莲的荷花舞,国色天香争奇斗艳的牡丹舞……时而婉约,时而奔放,既有精湛的个人技艺,也有默契的团队配合,配上各个粉嫩姣好的脸蛋,凭良心说,第一流的歌舞花舫,当之无愧,但要让水清浅感觉有多惊艳,那也谈不上,水清浅的见识多广啊。一流花舫里的歌舞水平,距离宫廷宴会里的歌舞水准,差的不止几个州府的距离。   惊艳谈不上,但确实让水清浅大开眼界,耳目一新。这里是花舫,再怎么强调品味逼格,有些本质的东西是不变的。在吸取之前的教训后,水清浅把观看重点稍微摆正,他就不难发现,她们每一次的旋转,下腰,踢腿,舒展,展示的不仅仅有舞蹈技巧,更展示了她们的脸蛋和身材,无时无刻秀着柔软,窈窕,修长,浑圆和某种若隐若现的欲语还休。   你不能说这样歌舞□□下流,但其中的暗示与撩拨之意,也颇有点‘淫者见淫’的味道。以水清浅开了挂的耳聪目明的感官,他不用回头,就能捕捉到某些人已经有了心跳过快,或者吞咽口水的细微动作,或者,企图遮掩什么而跷二郎腿时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这是正常反应,水清浅学到的知识告诉他,这样直白的生理反应恰恰是大多数男人应该出现的行为,心理与身体健康正常的标志,不值得拿来说笑关注,而对此没有恰当反应的一小部分人,才是他现在必须开始深想的问题。   看着那些靡靡之舞,水清浅非常肯定自己的心绪毫无波澜,情绪稳定,心跳正常,就是没什么感觉,就是对女色没有生理反应的意思。那么问题来了,对女色无感,难道他真的是个断袖?水清浅忍不住用小眼神偷瞄姬昭,他无法忽略自己之前仅有的几次经验,都是因为昭哥,并且过程美妙,身心俱畅。他曾经也怀疑过,尤其现在他甚至能感觉到昭哥的心跳和呼吸也正常。面对这么多女色心止如水,那是不是说…………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水清浅心底同时有个小小的声音在理智提醒他:昭哥从来端得严肃正经,就算帮他的那时候也一样。而且,他会帮忙,可能仅仅因为他是水清浅罢了,水清浅有点泄气的承认。昭哥向来对他有求必应,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好哥哥,所以,也许那真的算不得什么。而且,昭哥也不是没拒绝过他,在他反应不那么严重的那几天,是昭哥强拉他天天早上去练功做消耗,想来,是不喜欢给他做那些的。   好吧,好吧,水清浅换了一下坐姿,放缓呼吸,调节焦虑,在一切定论之前,他应该先问过大夫,来个御医堂会诊什么的,现在就开始为不知名的结论慌张,为时过早了。作为将帅的珍贵品质之一,水清浅已经学会在不可控的危机面前,稳定军心,控制情绪,至少,伪装稳定情绪。再说了,水清浅苦中作乐的自我开导,对女色没兴趣,并不代表他就一定是弯的。万一,他是X冷淡呢!   在水清浅以为自己已经暂时放下纠结的时候,他又想起一个扎心的证据:昭哥渣到身经百战,眼前这些,说不得都是小鱼小虾米级别的,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当然表现淡定如水,所以不像身后那帮单身狗没定力………自己也有很有定力吖!水清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理直气壮的反水之前的推论,除了跟昭哥的那几次,还!有!谁!说不得,一切只因渣昭哥技巧好,跟男色什么的都没关系。   水清浅的内心大戏稍微平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琢磨‘男色’这件事,要有确定结论,除了回去问御医,他现在,趁此机会,是不是先去试一下?比如,去南风馆看看歌舞什么的。昭哥……如果他把这种要求提出来,昭哥会是什么反应呢?水清浅有点后背发凉的严肃思考南风馆一行的可行性。别忘了,当初说去花舫听小曲儿,只是听听歌,昭哥就一副黑面阎王的样子。如今,见完女色见男色,是不是有点突破底线了?渣,太渣了!水清浅有点不敢想象那种画面。平日里,他拉着昭哥当挡箭牌,作天作地且不被家长发现,还是很好用滴,但昭哥一旦被他惹出真火的时候那也是堪比活阎王,一言不合就开揍,可凶残了……   大概是内心戏太丰富带到脸上来了,正在走神儿的水清浅忽然对上一双墨色深邃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伸手抚了抚他的刘海儿,低声询问:“又转什么坏心思呢?”   水清浅心里激灵一下,迅速回神,微笑,摇头,然后狗腿的端起小几上的茶盏递给姬昭,然后自己也端起茶做掩饰。喝了一口茶,水清浅很怂的决定先放下南风馆事宜,且等他探探口风再说,见机行事。   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舞台上,水清浅才发现上一幕的群舞已经完了,那群小娘子撤到舞台的边缘跪坐一圈,只留了一个姑娘凤凰似的在台中央起舞,而演奏的曲目是……   《无衣》?   “……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舞台一圈小娘子们娇滴滴的声音在回响,只见舞台中央银光一闪,那位姑娘提着一柄剑,软绵绵的隔空一划,白鹤亮翅。   噗————刚入嘴的一口茶,全出去了。   咳咳咳咳咳……   水清浅呛得要死要死的,一只大手轻轻拍上他的背,是昭哥。   “所以,就是这个舞?”姬昭声音里压着笑意。   “咳咳咳咳咳……”   吃瓜的金吾卫:→_→   下面的舞台上,震撼的压(花)轴(拳)剑(绣)舞(腿)在继续,一圈贵宾席的宾客们跟打了鸡血一般嗷嗷嗷兴奋大叫,舞台周围一圈小娘子娇滴滴在声音在反复回荡,“……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水清浅:………………      第146章 惹事   不伦不类的剑舞《无衣》就是此次花船的最后压轴大戏,旁人看的如痴如醉,水清浅则全程头顶天雷滚滚,尴尬癌都要犯了。好不容易熬到结束,以为这就散场,他站起来却发现根本没人有走的意思。说的就是楼下其他的那些宾客,貌似兴致高昂的仿佛在期待什么。   怎么回事?难道后面还有彩蛋?   并没有。   在台柱子冯烟烟姑娘跳完剑舞离开,之后来了一队年龄明显偏小的小姑娘们,就是尚未出师状态的那种小丫头,大概算青楼的新生代练习生之类的。一溜十来个小姑娘抱琴上来,坐定,然后哼哼呀呀的弹唱起来,唱得不算差,可惜根本没人听,伴随着小丫头们的歌声,花舫的主打团队依然是众人的焦点,她们排着队从后台飘然而出,顷刻间花蝴蝶似的四下分散开来,穿梭在各个贵宾席中间,与客人调笑恭维。偶尔,水清浅眼尖的还能看到有客人把一个什么小牙牌交到某些姑娘的手里。   水清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袋里抓出一把牙牌,是上船时候给的,他和昭哥各领了三块,之前他随手往袖袋里一扔也没仔细瞧,现在翻出来一看,背面还刻了几行小字呢。水清浅就着灯光三眼两眼读完,呵呵,明白了。他原以为压轴歌舞一收就全程结束了,看了这块小小牙牌才明白,敢情人家歌舞场面只是预热,歌舞之后才是花舫的真正戏肉呢。   简单的说,客人在牙牌上面标注价钱,然后把牙牌交给相中的某一位姑娘。接到牙牌的姑娘则从所有她收到的牙牌里选一个共度春宵。大概就是类似于暗标投标,跟拍卖是一个道理,价高者得。这手段比寻常明标拍卖更考验心理成算,不想被别人压一头,就得贴着心理价位标高价。当然,有财大气粗的,万一投三个都能中,人家花船不怕让三个姑娘一起伺候咯。   水清浅盯盯自己手里的牙牌,伸手一扬,把三块牙牌扔给身后的松哥,“别说有好东西没惦记你们,有这玩意,大家各凭本事。”说完看向姬昭,没等姬昭有反应,直接扑过去摸摸摸搜搜搜,生生把姬昭身上的牙牌也给翻出来,到手之后就扔给太子殿下的那班金吾卫,“见者有份,先到先得。”   一屋子金吾卫:_(:з」∠)_   姬昭:→_→多少年没见过有人敢从他手中抢东西了。无关霸道,昭九皇子的身份逼格在这儿,凡有不开眼的,怕是坟头草都有一人多高了。尤其是近几年,南疆王赫赫威名霸气侧漏,如今从姬昭手里接东西,态度怕都得毕恭毕敬,今儿遇到一个活土匪,还带搜身硬抢的。   太子殿下幽深幽深的眼神凝视水清浅。   指望用眼神杀得水清浅理亏心虚?   天真!   熊孩子控诉的小眼神瞪得比姬昭大,一脸‘你要敢□□我就去告家长’的理直气壮。反正抢也抢了,扔也扔了,混不吝的中二少年下巴撅到天上去,“怎地,你还要咬我哟?”   姬昭点点他的额头,“算你今天表现良好。”说完,转头给一众侍卫嘱咐,“愿意去就去,若有幸投中,我这里给假。”   众金吾卫:…………   刚刚一瞥之下,水清浅注意到昭哥的牙牌花色跟他的不一样,仔细一想就明白了,想来每个客人的牙牌花色都是不同的,好区分嘛。但既然是这样,水清浅心眼儿一转,未尝没有规则漏洞可利用呢,牙牌当着姑娘的面递过去,这就跟人对上号了,若能在姑娘心底留了好印象,哪怕价钱真的投得比别人低,人家姑娘是愿意跟一位肩宽腿长的小狼狗共度一晚,还是跟一位脑满肠肥的油腻中年大叔?   这可不是吹的,金吾卫作为帝王亲卫,选拔的头一条就得是颜正条顺,一水儿的身长八尺的大帅哥,胸以下全是腿,搁在帝都满坑满谷的军士里,金吾卫也是最颜正的一群人。更别说在这里,他就问一句,还!有!谁!水清浅嘚瑟的把自己琢磨出来的小心机说给松哥他们听,结果,一群久经欢场的老爷儿们都懒得理他,欢场套路,水清浅的小心机根本不够瞧,套路早就被大家摸透了。   说话的功夫,部分花娘已经上到二楼来普遍撒网来了,呃不,串门敬酒,寒暄周旋。但这跟水清浅没关系,今天花船之旅在他这里已经翻篇了,水清浅脑子里全在暗搓搓的琢磨南风馆呢。   他翻篇了,人家花娘心中还没翻篇呢。水清浅的颜值多高啊,仿若仙使下凡,无论去哪儿都自带光环,他身边还有一位气场更盛的太子殿下,比青涩的少年更俱男性魅力,所以一上船来,水清浅和姬昭就成为全船的花娘心中最亮的两颗星,脑门上扑灵扑灵闪着金光的。能与这样的客人度过一晚,比陪什么油腻中年大叔强一万倍。如果得了一两张这两位公子的牙牌,还会有种碾压了其他姐妹的优越感。当时有花娘还戏言若得了这两位公子的牙牌,倒贴钱都乐意与之共度春宵。   所以现在,一拨、两拨、三拨……花娘前前后后笑意盈盈的来拜访串门,可惜,别说凑上去搭几句话喝两杯酒,大部分人连两位公子的面都没蹭上就被人家的护卫给挡了。最初花娘们还只是计较彼此的名声容貌,被挡了,只当是输给旁人,但随着拜访的花娘越来越多,大伙儿才发现原来全都被挡了,又有人确认牙牌是从护卫手里接过的,一众原还暗自较劲儿的花娘才明白过来,敢情人家这是嫌弃呢。   哈,不过是包厢的二流客人罢了!   若不是看那张脸的份上,谁当稀罕呢!   不少人原本也就是抱着白嫖个漂亮哥儿的心思,眼下这情形,只觉得怪没意思的。谁嫌弃谁呀,呸!   花船做的是迎来送往的颜面生意,纵然心里把你踩落烂泥,面上也是不崩不裂,笑脸迎人。话是这么讲,但你总不能指望人人都能修炼千年道行,尤其是那等正值花样年华的,颜色好的,性格轻浮的,或被恩客吹捧过头不知轻重的……   乒咣——啪!一声盏破瓷碎的脆响突然炸开,瞬间压过了大厅里嘤嘤嗡嗡的人声,众人寻声望过去,是二楼的某间包厢,从外面看不清情况,但一个清亮爽嫩的少年声音随之传入众人的耳朵,“……脾气不小,摆什么臭清高……”   碎碗的最初,空气静了一瞬,让大厅里的贵客捕捉到零星半句的争执,虽然没头没尾的,但楼上大概发生了什么,凭只字片语,足够众多风月老手脑补全场。   “呵呵,宋妈妈真是掉钱眼儿里了,什么人都往船上拉……”楼下某桌贵宾席的客人懒懒一句嘲讽,道出诸多吃瓜看客的心声。这里是买卖声色的地方,不错,但一流花舫讲究的是格调品味,花娘自有矜持,玩的是你情我愿,可不是得胜街那下三滥的地界,随便什么贩夫走卒甩两把大钱儿就能扑上去扒裤子。所以,刚刚那句显得很霸气侧漏的警告就让众位贵客想呵呵了。自然,坐楼上包席的小人物,想来也是暴发户土大款山野村夫之流,有俩糟钱跑这里显摆身份,不知道怎么嘚瑟好了。与这种人同船,简直污了他们的雅致。好吧,诸位贵客当然不会自降身份搭理这种人,丛锦舫自然会去料理,所以,在有人嘲讽两句之后,其他客人各自续上之前的闲聊,不再关心那边,只等稍后被花娘们‘翻牌子’。   二楼,水清浅臭着一张脸,没错,茶碗就是他摔的。他本来都没有把心思放在那些花娘身上,偏他耳朵尖,在一片乱哄哄的喝酒寒暄闲聊中,听到一声带着鄙夷味道的鼻哼,闻声一抬头,又足够眼尖的捕捉那哼气的花娘子人前人后的变脸大法,前一秒还笑意盈盈姿态万千的‘请诸位爷留步’,转过身就掉脸子,除了低不可闻的鄙夷哼气,更有未出声的侮辱之语,只是被水清浅读唇语辨出来了。水清浅直接抄起手边的茶盏,啪的一把贯摔在她脚边上,茶盏炸裂,瓷片崩飞,惊住了屋中旁人,也炸的那花娘子花容失色僵在原地,茶水打湿她裙摆。   水清浅那边已经指鼻子骂上了,“真是开眼界了!一个立牌坊的活□□!招子不亮,脾气不小,摆什么臭清高,不就是一卖脸卖骚的风尘贱货……”更难听的还没骂出口就被姬昭给掐了,太子哥哥老鹰抓鸡崽一样把熊孩子捏住,一张阎王脸黑得吓人,这才几天的功夫呐,哪里学来的这么多脏话?他有脸说,他都没有脸听!他若再让清浅去混军营,跟那些兵痞们整天呆一起,学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他名字就倒过来写!   姬昭拉住水清浅,那边一众金吾卫的反应也很快,他们原没见到那个女子怎么着,但凭水清浅突如其来的发作,足以让他们把前因后果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们中资历最浅的也是从六品武官,却被个三线小城的花娘给嫌弃,心情也真是哔了狗,原本想松乏松乏的情绪瞬间溜得一干二净。   气氛尴尬,包厢里剩下的唯二两位花娘生生挤出笑容,娇滴滴的开腔打圆场,   “哎呦,公子消消气,别这么大脾气嘛!”   “就当我们家绿柳得罪诸位客人了,我在这里给她赔不是,让她自罚三杯好不好?”   “出来喝花酒开心,别这样凶神恶煞的嘛!真当我们怎么你了,本是一介区区弱女子……”   也不知道她们是打圆场,还是落井下石。   王大江板着脸伸手一挡,阻止了那位花娘企图攀扯姬昭衣袖的行为。紫哥更是一错步,把这些花娘跟水清浅和太子殿下隔开来,还嫌空挡不够,伸手把花娘往外推了推,嫌弃之意不要再明显挂在脸上。姬昭可能会因为水清浅的爆粗而事后管教熊孩子,但在这些当兵的来看,水清浅的行为已经算斯文了。   松哥直接下逐客令,“你们都出去,也别再叫人来了。”   云哥直接手动赶人,还开嘲讽,“真把自己当天仙闺秀了,可要点脸吧!就你们这样儿的,当我们家扫地丫头都不够格。”这真不是吹牛,宫里粗使的宫女都要求出身清白,宁仁侯府更是门禁森严。   “哎呦呦,客人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呀,咱们丛锦舫在安州这地界里,一向有口皆碑……”门外传来一个大娘的声音,应该是花船的管事,果然,门帘一挑,出现一位风韵犹存的妈妈,“……哎哟,这么多人哪。”立时,说话的语气飘了丝丝怪调。   他们确实人多,所以,包厢还显得挺挤的。   能来花船消遣,向来追求的就是两个词:舒适,享受。这样挤巴巴的窝在一起,完全没有质量而言,等闲有点身份身价的人都不会如此委屈自己,所以,他们不是没权,就是没钱,外地口音,一屋子嘴上无毛的青皮后生……管事妈妈凭多年江湖经验,进门拿眼睛一扫,就把这个小小包间的客人归为三流人物,也许这些人在他们的家乡有点身份,但这里是安州,管事妈妈可没把这样的寒酸外地人放在眼里,她能撑起一家有口碑的花船,当然有后台,而后台,就是她能把客人划分三六九等的底气。   随着管事妈妈观察到内容增多,她也脑补全了戏码,笑容更加虚伪,“……各位大官人呐,虽然我们开门做生意,但也讲个你情我愿不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呐,姑娘,您一个儿都瞧不上,没关系,我必不让我们的庸脂俗粉再进来打扰,可我们丛锦舫的牌子禁不住大爷们的折腾哪……”   这语气真耳熟,水清浅觉得,他得有一年多都没听到了吧。就是扮成钱芊芊的那次,那些凤凰女说话就是这个调调,听上去貌似句句都在哄人抬人恭维人,可你就觉得那是在骂你,当然,实质上,也就是在骂人的意思。当初面对那些凤凰女的嘲讽,钱芊芊还听一听,眼下水清浅却不必把一个江湖老鸨的话放进耳朵。   唉,今晚的花船之旅太失败了。水清浅觉得无聊,越发觉得没有去南风馆开开眼界,真是太遗憾了。水清浅这边暗暗揪着姬昭的袍角自个后悔,那边姬昭低头看他的小鸟满脸写着不高兴,心情有说不出的酸爽。道理上讲,如果水清浅在这种地方玩得乐此不疲,姬昭恐怕砸场子的心都有。但让水清浅扫兴而归,所有节目都没玩开心,姬昭又认为这是身为兄长的不合格,区区歌舞小事都安排不好,这股矛盾的郁闷让一向怼天怼地霸气侧漏的太子殿下感觉不舒服。姬昭抬起手,把水清浅的头往自己身上按了按,低头亲亲他的发鬓,这是安慰。   “中实,”姬昭转头唤张准,“去安排一下。”既然连金吾卫也没了松乏的兴致,这里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先回去吧?”他转过来又对水清浅征询意见。   “没意思。”水清浅哼哼唧唧的,并没有反对。   “回头等我们再去看别的。”姬昭安慰他,惯孩子兄长毫无底线的纵容。   水清浅小猫一样用头在姬昭肩上蹭蹭,却没敢脱口把南风馆扔出来。他家昭哥一肚子坏水,可凶残了。别以为他这会儿态度好好的,自己要敢说‘南风馆’三个字,他可不敢保证身边会不会多出来一位活阎王。小心驶得万年船。   姬昭让人安排离开,巧的是那边管事妈妈阴阳怪气的左绕右绕,终于也把送客的意思表达明显了,“……可我们也得顾着其他客人的颜面,总不能让贵客们跟这些……”妈妈桑哼着气儿的用鼻孔指了指他们这一众金吾卫,“……护卫兄弟抢一个席面,是不是?我们丛锦舫姑娘少,但这湖面上,还有仙舸舫,如梦舫,秋月……”   这就是要把他们扫地出门的意思。   这赶巧的!如果真就这么走了,好像是怕了他们似的!水清浅顿时觉得不爽了,连姬昭给他系披风他都上爪子挠。姬昭摇头失笑,拍掉捣乱的猫爪子,让他规规整整的穿好披风,“你整日都想些什么?”难不成他还要亲手去收拾一个江湖老鸨子?这是给她们多大脸面呢。要是真的觉得不开心,待回头吩咐下去,任谁不得处理妥妥的再回禀,他们自己又何必操这份闲心。   水清浅瞪着姬昭,难道就这么‘认怂’啦?   “闹出来,你脸上好看呐!”姬昭脸一板,唱完红脸唱黑脸。   水清浅哼唧闹情绪,“你什么时候见我记过仇?有仇当场就报啦。”   记不记仇的姬昭不管,总之,某人别想在他眼皮底下上演大闹天宫,还不够丢人的呢。姬昭可知道这中二狗子似乎对青楼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之类的江湖传说有股迷之好奇,跃跃欲试。   有姬昭在,水清浅胳膊拧不过大腿,那边张哥一安排好驳船,这边堂堂拳打南山脚踢北海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水霸天水大侠就被姬昭给捏住,低眉顺目小媳妇样儿的给拎走了。前面有松哥他们开道,挺不客气把堵门的那些妖妖娆娆的妖精往边上推推,包括那老鸨子,把姬昭和水清浅护在中间,架势还是很有些霸气侧漏滴,但水清浅挑帘离开包厢的时候,转身一抬头,正好看那老鸨子脸上混着蔑视和胜利的微笑,他只觉得这一幕特别的辣眼睛。   “各位小爷儿,好走不送啊!”那管事妈妈看到水清浅瞪她,还扬起嗓子嚷嚷了这么一句。   熊孩子之所以叫熊孩子,就是拥有强大的破坏力和根本不可预测的惹是生非,那管事妈妈前一秒冒句挑衅,水清浅后一秒就把脚一伸,踩在角落里早前被他摔得四分五裂的盖碗的残骸,熊孩子出脚一点,把半个破碗盖挑在脚尖,接着一个腿鞭凌空抽射,   啪!咚!   “哎呦——”   抽飞起来的碗盖片正正砸中老鸨子的额头,发出闷闷的一声咚响,力道听起来就很大,然后那老鸨子的额头立马就被磕红了,好在没有碰到破瓷片的边缘,不然一准儿被划破相。砸完了人,还没等旁人有反应,水清浅就从随身荷包里捏出一块五两重的小银元宝,也抬手砸过去,那管事妈妈大概深刻的记得刚才那一下狠的,下意识的抬手阻挡,那小块银元宝却妥妥的撞进她怀里,胸口又被砸得一痛,她反射性的抬手一护却正好接住了那块银元宝。   “已经解决了。”发现姬昭回身盯他,水清浅立刻摊开空空的两只小胖爪,乖巧三连的表示:我不是,我没有,这跟我没关系。   姬昭:…………   抓过水清浅的手,拉着人往前走,不再给他作妖的机会。姬昭当然没啥好说的,打架斗殴能够上的治安条例就两种解决途径:要么挨板子,要么给赔偿。依眼下的程度,别说只是额上起个大包,就是真的划破口子流血了,也用不了五两银子的赔偿,通常来说,两三贯大钱足足的。熊孩子熟读律法,动手之后顺势洗白,全程操作流畅无压力。水清浅被姬昭牵在身边往外走,头都没回的,抬高声音隔空又补了一刀,“剩下的,全当给你换套新茶具。”态度嚣张嚣张的。   我艹,云哥忍不住回头看那老鸨子的脸色。人家能开这么大场子,手下养着这么多姑娘,缺你那几两银子赔偿?更别说,还嚷嚷一句什么‘剩下的’。这中二狗子的气人功力那真与日俱增一日千里,佛祖都快忍不了。但没办法,这就是水清浅,从小到大,他都是最占理的那个。跟他讲理,不一定讲过他。你跟他来硬的,呵呵,不是吹的,等闲三五个大汉真打不过他。熊孩子为了自己能怼天怼地怼空气,随时随地彰显霸气侧漏,是真下过苦工。砖头厚的书,说背就背;十八般兵器挨着排的练,早上爬不起来就晚上饭后加课;自己会赚零花钱之后,还新学了一招:用钱摆平。   一切只为五个字:因为我可以! ̄へ ̄   也真是拼→_→      第147章 清浅发火了   水清浅他们很快下到一楼,楼梯口正对着大厅门口,眼看着再走几步就出去了,却突然被人从背后叫住,杀鸡抹脖子的调调,不仅让水清浅停下脚步,连带着大厅里的宾客的注意力也给吸引过来了。   “公子这话奴家可不敢苟同,几两银子搁在寻常地界确实能买几个杯杯盏盏的,但我们这里是丛锦舫,从天顺五年起就不曾错过花魁榜的丛锦舫。我们哪能给诸位贵客用寻常街面上能买到的大路货……”那老鸨子一边捂着额头,一边摆摆款款的从楼上下来,明明是气急败坏鸡飞狗跳的找茬儿嘴脸,却偏偏撑一副雍容大度的架子,“每一套茶具,每一款花样都是特别制定,王书圣人留过手书,当朝宋大人,柳大人提过情诗,还有国画大手十一郎落的十二月花神款……”   啥?   水清浅脚步停下了,他爹还有过这种黑历史!?   看看,人不风流枉少年!水清浅的小眼神飘向姬昭,越发理直气壮。   姬昭:十有八、九是这江湖老鸨子的信口胡吹。   但宁仁侯(十一郎)中二期的时候胡混过一段时间,所以,姬昭也不敢铁齿直断。当然,姬昭还是更倾向对方在虚张声势。   “妾身本不想吹嘘这些,只是告诉公子,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寻常小门小户,公子若真要赔我们茶盏,妾也没想您能拿出同样的东西,可就这……么一丁点儿,妾可不敢要啊!说出去,怕不被人笑掉大牙咯。”   说了那么多就一个意思,五两银子的赔偿款人家没放在眼里,或者想坐地起价,讹一讹?   坐在靠舞台最近的贵宾席那处,有三个看上去气质颇佳的年轻人,从座位、从穿戴气质,想来是丛锦舫贵客中的贵客。跟其他兴致勃勃八卦看热闹的宾客不同,他们自己闲聊着,并不是特别在意那边的争执,主要是其中一位青年看上去性子沉稳,另两位被他的态度带得也稳住了。   他们没有去刻意转身去看八卦热闹,但听到那边吹嘘什么书圣题字,大手作画的时候,其中最年轻的公子还是忍不住把手里的茶杯端得更近些,还仔细看了看:比寻常茶楼茶馆的东西精致,是民窑里的精品,但要非靠上什么书画大手,吹得没边儿了吧。   “长平,让你见笑了。”最年长的那位公子先跟那位沉稳公子告了声罪,然后抬手,亲昵的给年少公子后脑勺轻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怎么,你还真信啊?”   “我是不想信,可她那么理直气壮!说得我都有点心虚了。”所以忍不住亲眼验证一下,结果,当然是呵呵了。   “她这事儿办得不聪明。”那位长平兄言简意赅。   另两位公子都赞同,是这个理儿。你一个管事妈妈,有人在自己的地盘上闹事,你不赶紧掐火灭烟,润物细无声的把事儿抹平,反而跟着沸反盈天的吵吵,越搞事越大,你让别的客人怎么想?咱们来这儿消遣,是看你们吵架的?更别说,眼下还有吹牛讹钱的嫌疑,太掉价儿了。   “这位宋妈妈是新接手的,比之前的可差远了。”年长的那位公子多解释了一句,他是地头蛇,安州布政司李家的大公子,安州地界内地位最高的衙内,他招待贵客当然要挑好地方咯,丛锦舫这么多年的招牌,选这个地方没毛病,谁知道偏偏碰上这些烂事。就算他跟长平是旧友,感情不生分,但精心安排的一晚娱乐变成眼下这个状况,李大公子也觉得面上无光。“好在烟烟姑娘的剑舞还是很新颖的。”李大公子为自己开脱了一句,“哎,我听人说,这舞是帝都那边传过来的,你看过吗?”   看过。   美人在骨不在皮,连三分相似也没有,差远了。   但这是老友的一番心意,所以这位贵客庄少隐去事实,只简单表示,“听说过。可惜,我没有眼福。”   “咳,没关系。烟烟姑娘已经舞的很好了,你错过的那个还不一定……啊,说人人到。烟烟姑娘过来了。”   冯烟烟作为台柱,肯定只用侍奉最尊贵的客人,这位陌生的,帝都来的公子,能让李大衙内心甘情愿做陪客,身份定然不凡,所以,不管今天有多少人点了她的牙牌,不管那些人投了多少注的暗标,她只会陪这位从帝都来的贵公子。作为台柱身份矜持,她其实用不着出来这么早,可刚刚在后台暗暗观察时,她捕捉到那位庄公子一抹不耐神色,所以赶忙挽起一张笑脸出来陪酒。   饮过一轮,烟烟姑娘闲聊间开始摆小委屈,“扰了几位公子的雅兴,真是该死呢。可是也怨不得宋妈妈,她就是要大庭广众下下那些人的脸面,大少,您不知道,刚刚在楼上他们有多糟蹋人,不出这口恶气,以后,咱们姐妹谁都没有脸面了。”   美人敬酒,没说上三两句话,就把那边不堪的场面给转圆了,重点是,美人撒娇嗔怒委屈怜爱……皆是风情,俩字:看脸。所以,这番连怨带嗔的一表态,接下来再洗白丛锦舫的姑娘们就更容易了。在冯烟烟的嘴里,她们姐妹都是月光下的小白花,多柔弱,多无辜,多清白,多可怜无助。她倒是半个字没提对方专横跋扈,粗鲁不堪,反正摔盆摔碗又打人的已经嚷嚷开了,台柱姑娘只在陈述里幽幽挑起几位公子的同仇敌忾之心:那两位客人把贵客牙牌全给了他们那些五大三粗的仆从、长随、护院了,让他们去竞标姐妹的夜晚归宿,他们哪里像寻常客人了,就是故意来砸场子的。   别的都能忍,但牙牌给了仆从就太过分了!以这三位小爷的涵养,也觉得被啪啪打脸:你啥意思?你最有钱、最尊贵,所以你家仆人都可以跟我们一起抢花姑娘了?你这是瞧不上人家花舫的姑娘,还是瞧不上其他宾客呢?哦,我们一派官家子弟、士绅豪门,商贾巨富就跟你家仆人是一个档次的呗?   哪里来的暴发户土大款,挺硬气啊!   冯烟烟不动声色的偷换概念,等于把客人们拉到自己这边阵营了。立场被潜移默化的扭了一百八十度之后,几位官少爷再看那管事妈妈不依不饶的撒泼耍赖,虽然依旧不好看,但似乎,心理上就觉得可以接受了。   他们几个说话的功夫,那边水清浅已经在怀疑人生了。他在帝都怼天怼地,各种理直气壮的范围包括但不仅限于各位家长,太学师傅们,军部大佬们和他的好基友小跟班……他啥时候输过?今天,他遇到了史诗级对手:一个江湖老鸨子。   是真不要脸啊!   摔一个破盖碗,她这会儿都攀扯到家国历史艺术的高度了,五两银子能买一箱的茶碗,她开出的赔偿金额高达二百两银子一个,再任她说下去,恐怕嘉佑朝五大官窑加一起恐怕都不够赔她一套茶具的。呵呵,二百两银子,你见过哪家公子哥背一箱银子出来喝花酒的?不怕累死在半路吗?所以,水清浅一开始没认为她是为了银钱,大概因为他刚刚暴发户土大款的作风,所以借此嘲讽他一下?不过,随着她接下来话锋一转,水清浅就知道之前自己想错了,这江湖老鸨子真就是见钱眼开,挤兑水清浅是暴发户事小,最主要是她盯上了水清浅的腕镯——就是姬昭给他的那个碧玉为底象牙透雕镶嵌了两只海龙珠的腕镯——想用他的腕镯做抵押赔偿。   她是不是疯了?   水清浅当场就气笑了,他回头看姬昭,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姬昭神色淡然,定海神针一样的气场。这老鸨子未必懂得海珠的珍贵,但那只腕镯用的碧玉与象牙是贡品级珍宝,寻常市面上的珠宝成色肯定比这只差远了。这些江湖人士大概以为自己逮住肥羊了。殊不知,这种成色级别的珠宝,你身份品阶不够,连持有都算犯罪。   水清浅自幼有宁仁侯悉心教导,后为教育大家钟先生的关门弟子,又长时间在嘉佑帝身边有皇家礼仪熏陶,‘进退有度、雅致贵气’的评语是上流社会整体公认的。归根结底,他们的教养标准就是连骂人、打架都叫‘举止失态有失身份’——所以,面对这个贪婪到失心疯的老鸨子,水清浅的反应就该是淡然一笑,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大家公子的气象嘛。   可是……   去妈蛋的!   水清浅的脾气突然就爆了,   给脸不要脸!   去妈蛋的体面涵养!   去妈蛋的仗势欺人!   她怎么不去死一死!   一群不要脸抄袭狗的跳舞歌伎,一个更不要脸的老鸨子!   水清浅转脸,森森一笑,“你想要我赔这个腕镯?”他把手举起来,晃了晃上面的腕镯,不意外的捕捉到那老鸨子贪婪的眼神,“行啊,来拿吧。”水清浅把腕镯从手上撸下来,姬昭神色不明,没有阻止。“你拿到了之后,咱们就两清了,对吧?”水清浅捏着腕镯挑眉。   “那是当然。”老鸨子伸手去拿,水清浅就等着她接过去呢,两人交接的一刹那,忽然从旁边不远处,冒出一句不太确定的疑问,   “宁……水,水公子?”   水清浅眼神一闪,深深吸了一口气,手尖微微一沉,把腕镯落进那老鸨子的手掌里,然后借力一转身,看到一位二十多岁的年青公子在贵宾席那边站起来,那位的眼神原本带着些许不确定,不过在看到水清浅转过的正脸,脸上立刻挂上笑容,直接迈步迎上来。   眼熟,见过!   水清浅第一时间也认出来了,不太熟,但肯定在帝都见过。水清浅深深沉淀了一下内心情绪,姬昭这时走上两步站在水清浅身后,庄长平也快走几步过来,“水公子,真的是你。”   “庄,庄家大哥。”水清浅最后一秒及时想起来了,然后微笑,一副得体的大家公子气派,“没想到这里见到你。”   “我代父回乡安置祭田,途径安州,也真是巧……呃,”寒暄功夫,庄长平眼睛一扫,看到水清浅背后的姬昭,心跳顿时漏空一拍,差点被自己口水噎住,他他他没看错吧,这这是是是太子殿下吧?   庄长平的父亲官至户部侍郎,已经是上流官场的一员,宫里大节小庆,他只要跟着父亲出席,肯定有机会看到太子殿下,也许够不上面对面的距离,但在帝都混,不认识谁也不敢不熟真正实权大咖人物。从容貌上看,庄长平觉得这位是太子殿下,可心里又不敢肯定,因为殿下应该在宫里,没理由出现在安州啊,没一丝儿风声,不合道理,不合逻辑。但他的视线范围再扩大扫了扫,看到了更远的几位金吾卫,立刻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是太子的近身护卫,比起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官职不高的王大江等人,在官场更让人容易接近,混脸熟。   所以,真真的……是太子殿下??!!   庄长平觉得自己都快维持不住镇定的表情了。   水清浅给姬昭介绍,“这是庄家的大公子,就是芳菲姐的夫家的大哥哥。”昭哥跟孟少罡是少年好友,肯定也认识芳菲姐姐那个女汉子。   姬昭点点头,一说姓庄,他就想起来新任的户部侍郎庄拱庄大人了,“庄公子,久仰,令尊大人近来还好吧。”   “好好好,父亲身体很好,衙门公务也一切都好,烦劳您问候,呃,”庄长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姬昭,“兄台可以唤我的字,子上。”   庄长平,“不敢不敢,子上兄还是叫我一声长平吧。哦,我也是跟朋友一起来的……”他示意座位上的朋友赶紧过来招呼。   水清浅看到庄长平的座位了,是贵客中的贵客。以安州这个地界,估计不会有身份比他还高的衙内,所以他那两位朋友,如果也是衙内的话,地位应该不及他。眼下他们偶遇的情形,整体气氛算不得多愉快,甚至可以说有点尴尬,但庄长平居然还没忘把自己的朋友引荐给当朝太子。   当然,庄长平会这么做,也是因为花舫上下根本不会被他放在眼里。偶遇太子殿下和宁仁侯府的大公子,扯上关系的机会千载难逢,他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花舫而束手束脚?对这些上流社会的豪门公子来说,花舫就是一无聊消遣的玩意儿,捏扁搓圆就是一句话,什么冲突啊,下脸面啊这些别人很看重的地方,他们想让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   因为腕镯的事,水清浅都要公开砸场子了,却意外被庄长平打断,然后整个气氛就变了。庄大公子跟他的朋友显然身份不低,贵客中的贵客,那跳舞的叫什么烟花儿的,对他们一直保持伏低做小的态度,所以,跟贵客攀上关系的水清浅一伙人立马被咸鱼大翻身,恐怕再不会被她们当成暴发户土大款,被人看不起了。   只要她们不傻。   老鸨子当然不傻,游走江湖,她不会这么点眼力见儿也没有。再怎么贪婪成性,底线是她能惹得起的才敢惹。遇到惹不起的再蛮干岂不是老寿星上吊?说到底,就是一个老鸨子罢了,她敢得罪谁啊。虽然庄长平他们的寒暄招呼里没有人提及任何官身名讳,但谁不知道李大公子是安州地界上的第一衙内?他都亲自过来跟这拨客人打招呼,那对方能好惹吗?   老鸨子瞬间神奇大变脸的上赶着来伏低做小了。她双手捧着腕镯,满脸堆笑的跟在水清浅屁股后头,“公,公子……您这个腕镯真是巧夺天地造化了,奴家能有幸看上两眼,都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承蒙公子不嫌弃给老奴开了眼,这这这宝贝太珍贵了,您快收回去吧。”那会儿就跟痰迷了心窍一样,一心贪恋这东西价值不菲,现在琢磨过味儿来,老鸨子都觉得手软拿不稳了,你看这腕镯的用料,这做工,这处处精巧的设计,哪里是寻常人家能碰到的货色?   水清浅看看那老鸨子堆笑的脸,视线挪到她捧着的腕镯上,再重新挪回那老鸨子谄媚的脸,忽然一笑,“上一个敢从我手上抢东西的,你猜他是什么人?”   老鸨子一哆嗦,说不上来怎地就是浑身一冷,水清浅那漂亮的一笑,让她从心底里往外冒寒气,手都险些拿不住东西。   水清浅伸手一托,“好好拿着,可千万别摔了。我会让你知道,你要的这东西,到底有多烫手。”      第148章 换个地方续摊   水清浅转身,对那边一脸懵逼还坚持尬聊的几位衙内开口,“庄大哥,我们要走了。”   这话不假,如果不是花舫的管事妈妈,他们已经走了。庄长平拉着俩李衙内没敢出声挽留,却有点眼巴巴的意思,能与殿下碰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他真不想任这种机会仅停在匆匆寒暄上,可是眼下……   “公子请留步,”冯烟烟飘过来出声挽留,台柱姑娘笑得甜美得像朵花一样,非常有眼色的开口,“人生四大喜,他乡遇故知。既然几位公子是旧识,天南海北的能在这船上碰到,多大的缘分呢,天色还早,几位公子留下来叙叙旧,可好?奴家见几位公子人中龙凤,哪怕只让小女子在跟前斟茶倒水,小女子也感到莫大欢喜呢。”美女开口主动相邀,似乎,就不太容人拒绝了。   她不仅察言观色为庄长平和李衙内说话,她更为丛锦舫和自己争取机会。你看看,满船摆在台面上身份最贵的就是李家的两位衙内公子和他们招待的贵客,根据冯烟烟打听的消息,这位贵客出身帝都,身份比李大衙内还要高几分。而众目睽睽之下,这几位身份贵重的衙内公子对那伙不知名的‘暴发户’殷切有佳,联系到衙内公子的社会地位、帝都身份,联系到这一伙外乡人嚣张却不粗鄙的行为风格,甚至当初他们嘲弄花娘的那些话也值得再一次深思琢磨了,如果人家就是帝都见过大场面的贵人……   眼下这种紧绷的气氛,她是不敢就这么轻易任他们离开的。   这一伙不明身份的人里,水清浅年纪最小,少年任性;那些武夫看起来就是护卫,无足轻重;所以,姬昭,当仁不让的成为他们这一伙人的主脑,连庄少和李少也是先围着这位俊美青年说话的。冯烟烟千娇百媚的柔美态度,正好拿来应对这位血气方刚的某贵人青年。但姬昭就当自己是个陪客,一切看水清浅的意思,他知道他家鹭子不开心呢。   几位公子暗中的气场交流,冯烟烟很敏锐的察觉到关键人物,水清浅。   许是水清浅面上带出来不想再待下去的意思,冯烟烟又变一身风情,对着十几岁满是少年情怀的水清浅,摆出一副小女儿撒娇嗔怪的语气,“公子留下来嘛,干嘛非要走呢,莫不是嫌弃奴家……”   “是。”水清浅直接承认,根本不按套路出牌,“矫揉造作,东施效颦。没有筋骨力道你也配舞剑?你以为武道之路就是你扭扭腰、卖卖脸?说你花拳绣腿都是侮辱花拳绣腿。天桥上随便出来一个打把势卖艺的都不会烂成你这样。”   水清浅一点颜面也没给,直接开怼,冯烟烟前一秒的笑容僵硬凝固在脸上,整个人都被骂懵了,大厅客人们在最初的哗然之后,气氛在水清浅的字字句句里变得安静,静得落针可闻,   “你哪来那么大脸敢唱《无衣》?历史上多少英雄豪杰用生命奠基了东洲的武道精神,这是给你用来哗众取宠的吗?动机肮脏,心思下作,你的丑态简直让人辣眼睛!”   这中二狗子什么时候懂怜香惜玉?帝都的豪门贵女们都被他怼过,何况这个抄袭狗。   抄袭狗,一生黑!   庄长平忽然就懂了。   除了他,现场的人都没看过正版的无衣,所以也没法体会到他刚刚那种违和感。水清浅这几句话一下子就点醒他了。怪不得之前感觉怪怪的,他还以为是冯烟烟不够漂亮的缘故。现在想想,当初芊芊小麻雀跳剑舞的时候,与其说是‘舞’,不如说是‘武’。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该凌厉的凌厉,该厚重的厚重,杀伐果断,雷霆万钧,后来大家不由自主的满场高声和唱《无衣》也是因为血性里的尚武精神被芊芊姑娘给激起来了,可不是今天这种,让一群小娘子在台下生硬的应和炒气氛。   其他人虽然没看过正版无衣,无从比较,但水清浅的辛辣评语直戳核心,堪称振聋发聩。别的都不论,花船的妓子唱《无衣》以娱乐大众,仔细想想,确实很不妥。   气氛尬到令人窒息。   看那位铅米粉都遮不住的猪肝脸,小鸟一甩翎羽,结案陈词,“什么舞魁,什么花船,全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要浪费时间了。”   “水兄弟说的是。”庄长平接过话头,平缓的声音柔和了一下紧张的空气,“我们是该换个地方。怀玉,这里我们都不如你熟悉,你来帮忙选个地方?我看天色还早。”   “哦哦,那是自然。放心吧,我早就安排好了,这等歌舞就是无事闲来看看,咱们今晚重头另有去处,得好好耍耍。子上兄,水兄弟,千里之外你们在这儿遇到长平,咱们都算有缘分。相请不如偶遇,给小弟个机会,今晚我做东……”李大衙内左右招呼,三两句话就攀上交情,热情的态度那叫一个亲切自然流畅,明明那一脸懵逼还没完全淡下去呢。   纨绔衙内圈子里的调调搁在哪儿都大同小异,水清浅作为家长口中的人家孩子,能跟帝都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们相处融洽,眼下跟庄少李少混个自来熟也不在话下。   众目睽睽,大小衙内们一片气氛和谐的相携离开,而偌大的一花船,满场宾客,眼睁睁的看着整个丛锦舫的脸面被剥落扔到地上又被无情踏上几脚,连个出声打圆场的都没有,大厅里的气氛迷之安静。人面桃花尬成了姹紫嫣红,一屋子酒精上头的花花太岁们也没人敢跳出来仗义执言。   李大衙内带头领着身份迷之贵重的几位贵客先出去了,李小衙内殿后,走两步,他又站下了,转身对管事妈妈勾勾手指,宋妈妈连忙点头哈腰的滚过来,“二少……”   李二少就是有点好奇。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那两个人的来头到底能有多大,他知道庄大哥一贯是个靠谱的,是典型的人家孩子。所以他哥刚刚的态度完全是受到庄大哥的暗示,有点伏低做小了。他不是反对或者怀疑什么的,但毕竟,好奇嘛,所以,他故意蹭到最后,偷个空儿从管事妈妈那里拿到那只腕镯,想好好端详端详……   端详屁个端详!   二少搭眼一看,就忍不住爆粗,那做工,那材质,他只感觉牙缝都跟着冒凉风儿。   李二少看着这腕镯,看看那管事妈妈,“呵呵。”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二少二少,您可得说句话啊……”   李二少一边啧啧发声的摇着头,一边拿了随身的帕子把腕镯拭拭,包个严实,重新放回宋妈妈的手里,拍拍,“若这个东西能完璧归赵,你,或许,还能捡回条命。”   “二少!”宋妈妈闻言腿一软,差点给跪了。二少已经是他们这个地界有名有号的衙内,以他的身份,没有必要跟一个老鸨子开玩笑,他既然这么说了,就代表这东西果然烫手得厉害。生死攸关什么的,就算没有严重到那个份儿上,但她就是一个青楼老鸨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要不,求求二少,好歹把东西先还给那位公子?   “二少,奴家有个不情之请……”烟烟姑娘上前两步。   “那就不要说了。”李二少抬手挡回去,看着冯烟烟楚楚可怜的脸,心中毫无波澜。说来也奇怪,原本烟烟姑娘在他心里一贯是高洁雅贵、不可轻易冒犯的女神,会周身泛金光的那种,可那位水公子刚刚不留情面的刺几句,他心中那层光环啪的一下子就溃散了,金光淡去,佳人还是那个佳人,可怎么就……就俗了呢。尤其她拿腔作调的百变,让他清楚的认识到这就是一钱货两讫的□□。   果然是,呵呵,辣眼睛。   “二少……”   “哎,我可碰不得这东西,”二少转过身,悠悠踱步往外走,在背后凉凉扔下一句,“我级别不够咯。”   水清浅没指望李大少在仓促之下安排的后续节目会怎样精彩,总归他们就是找个借口离开罢了,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们下一个地点会这么的,接地气!   他们一起去澡堂子了_(3」∠)_   不是泡温泉,就是那种用大灶烧的,热水直通大大小小的浴桶,大家都脱光光往里一坐,彼此一边泡澡还能一边聊天的那种泡澡堂子。李大少把他们带到这个名为清泉池的澡堂子大门口的时候,水清浅就看到庄少的面色很僵硬,他望向李大衙内的眼神夹杂各种挣扎,却最终啥也没敢说。李大少也有点冤,因为水清浅知道,这种泡澡堂子还真是当地的一大特色,李大少真的很尽心在安排。   安州这个地方湿气重,泡澡能促使人排汗解毒,借着烧火大灶再盘上一圈火炕,燥热祛湿,是民间很迷信的养生方法。如果再讲究一点,比如在浴桶里加入各类药材,干燥的火炕再烘烤一些富含矿物的岩盐,民间养生法就越发显得高大上了。但对于初来乍到的人来说,一起泡澡,气氛迷之尴尬,大家都还不熟呢就这么坦诚以对啦?这种场所是不是有点敏感了。   水清浅闪亮亮的小眼神儿看着姬昭,姬昭还能不了解他?用水清浅的话讲:咱们来都来了ヽ(≧≦)   澡堂子这个地方,听起来有点那个啥,但李大衙内身份在此,他找的地方肯定有逼格,所以他们一进来,就直接被往园子深处领,重重叠叠的小院和各色绿植把外面的嘈杂隔绝干净,内中环境很清幽,除了他们这些人,再没见其他客人进出。沐浴更衣的东西也比水清浅想象的更加完备,小毛巾拭汗,大毛巾擦身,条毛巾用来围住腰下重点免得客人彼此尴尬,另有帽巾可以配合精油来养护头发,最后更有干净的浴袍和毛巾毯便于他们泡汤之后去那边火炕上‘烙挺’或者‘眯等’,这是当地的土话,就是休息或者小睡的意思。另外,沐浴中的皂粉精油,各种护理保养品,闲聊时的零嘴和茶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准备不周的。   水清浅兴致勃勃的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光溜,套上木屐,嘎达嘎达第一个冲到堂子里,堂子里雾气缭绕,温度适宜,浴桶都被半嵌在地下,有点温泉池子的意思,看着不起眼,一个浴桶能坐下三四个人也不嫌挤。水清浅就近噗通通跳下去了,被激起的水花让他闻到了淡淡的柑橘清香,所以,每个木桶旁边还挂了竹牌介绍,水清浅也是跳下去之后才注意到,根据他这个竹牌解释说,这个叫柚子浴,可以帮助清热平喘,有消炎镇痛之功效。他扭头看向旁边,隔壁的浴桶叫枸杞当归浴,再远的还有什么芦荟白芷浴。水清浅用过太医院给他配的保养药浴,成分非常复杂,所以,他很怀疑这些随便一两样药材泡泡水就能有功效?咳,管他的,热水泡泡澡,至少很舒服。   水清浅泡了好一阵子,感觉都快睡着了,才见昭哥腰间围了条毛巾,光膀子披着大方巾,踩着木屐,嘎达嘎达走过来。   “这么慢!哎,其他人呢?”水清浅在木桶里扑腾扑腾,有故意往姬昭身上泼水的嫌疑。   姬昭还能说什么呢。   今晚遇到庄家大公子是个意外,来这里泡汤就更是意外中的意外,澡堂子的环境特殊,金吾卫肯定要重新布置保卫事宜,就算姬昭不插手,至少要听一下汇总吧。又有水清浅才惹出的麻烦,以水清浅的脾气,这笔仇定要狠狠记上一笔了,不把那老鸨子折腾去半条命,他岂能善罢甘休,所以,这件事,没完!安州此行,姬昭原没有打算惊动地方官衙,但今晚的事情一出接着一出,所以,身份再藏着掖着就没必要了,早有金吾卫拿了腰牌去联系官府。而刚刚在姬昭的默许下,庄长平把姬昭的身份透漏给李衙内,李衙内当场的表情……真让姬昭有点一言难尽。事情前前后后耽搁有一会儿,某中二狗子只管杀不管埋,他还好意思嫌别人慢。   姬昭下到水清浅隔壁的浴桶里,也半躺着,头枕在木桶沿上,还捞起热毛巾顶在百会穴上,药浴什么的也就卖个噱头,但泡澡本身就很舒服。姬昭松乏了紧绷一天的神经,避重就轻道,“你倒是把自己扒个干净,稍后离开,你有换洗的衣服么你?”   水清浅:…………   某人没动静,姬昭转头,却见水清浅正扒着浴桶边盯着他,小眼神还带着点纠结。   “有话就说。”   水清浅摇摇头,抬手指了指姬昭的耳后,姬昭莫名其妙回头,他脑后那边挂了个竹牌,他这一桶叫秘药浴(?)姬昭别的没看清,但‘温肾固精’那四个字可真是醒目到简单粗暴。   “哈哈哈哈哈哈哈……”中二狗子捶着地,笑得那叫一个欢脱。   杂七杂八的事一安排妥帖,大部分的金吾卫也闲下来了,你想想,连安州的官场都惊动了,他们这个澡堂子还可能再招待其他的客人吗?巡城衙门估计一会就得封街宵禁,而安州的府兵也要奉命入城了。万事妥帖,庄大少和李家两位衙内迫不及待的跟过来泡汤。太子殿下的大粗腿都摆在眼前了,不趁机死命的攀上去,难道还有更好的机会等着他们吗?   一班老爷儿们脱个光光,在腰上围个毛巾,穿着木屐,踢踢踏踏的走进堂子的时候,正好看到太子殿下长臂一伸,老鹰抓鸡崽儿一样捏住水公子,一个过肩摔,某只中二狗子就从一只浴桶折进另一只浴桶里了。水清浅扑扑腾腾站起来,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扬了姬昭满头满脸的水,然后粗声粗气的跟太子殿下对质,“怎么啦,我笑笑都不行吗!”超!凶!   他们看不到太子殿下做了什么,不过,下一秒某人变鹌鹑,谄媚狗腿,“……昭哥最好了!”   金吾卫们早就习惯了,庄少和李家俩衙内有点发现大新闻的意思:太子殿下跟宁仁侯府的大公子,原来关系这么好啊。      第149章 我是原告   这种场合哈啦聊天,其实也说不上什么有用的消息,总归就是闲扯八卦,联络感情,庄大少和两位李衙内也不是非得缠着太子殿下刷脸熟,殿下多大咖位啊,十句里能回应你一两句就给天大脸面了,衙内们在交谊这方面的经验教训远胜那些平民出身的官员,绝对不会为了巴结而滔滔不绝的巴结。说长袖善舞,如沐春风是社交基本功,拉感情则必须做到润物细无声的最高境界。再说,除了太子,还有宁仁侯世子,还有一班金吾卫大哥可以刷好感呢。别当金吾卫只是侍卫,一旦资历熬到五品,他们必定下放到各地方军队,有能力,有人脉,又有香火情的大佬护着,有生之年迁为三品将军的例子比比皆是,要不怎么说金吾卫是军队升官最快的天梯呢。想到这里,李大衙内忽然想起刚刚花船里的冲突,堂堂金吾卫啊喂,别说日后前程,光是看眼下官衔,也足以碾压安州城内的大部分官员了,却被一众小地主乡绅,商人、卖笑的连环鄙视,也真是哔了狗了。   “……你的手好粗啊。”隔壁桶传来宁仁侯世子的声音,李大衙内转头,水清浅在明着嫌弃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抬手搓搓指尖,疑惑,“有吗?”   水清浅把自己的手举起来左右翻看,非是时下流行的纤长骨感,反而是传统的圆润型,手型非常好看,指尖都仿佛嫩得滴水,用老一辈人的话说,这是小手抓福。   翻看了老半天,水清浅来了一句,“我的手也有点粗了。”   姬昭:…………   李衙内:…………   “大少,这里应该有做保养的吧。”   “当然有。”李衙内一点不含糊。吃喝玩乐,衙内最精通了,他抬手叫穿梭抬水的小伙计过来一个。泡澡堂就是为了养生,什么推油开背,捏脚按摩,管他有用没有,反正你能想到的,这里都有,就有一点得先说明白,“师傅的手艺是没话说,这个兄弟我敢打包票,全安州城最好的师傅都在这。但是,别的,就差一些。”李衙内传递了一个眼神,水衙内秒懂。这里的师傅是靠手艺吃饭的,与那些卖骚卖脸的地方不一样,所以言外之意就是:师傅们都是正经手艺人,没有其他服务。   水清浅哪里在乎这些了,他本来也不是急色胚子,想要其他服务,他可以去南风馆,泡什么澡堂……子……啊……水清浅的思维忽然就卡顿了,生锈的脑子咔咔咔一顿慢速运转:他干嘛非去南风馆吖?能有个卵用?水清浅终于转过味儿了,想要测一下自己好不好男色,用得着去南风馆体验吗,在太学,在武学院,在军营,在军部……从小到大他混过的地方全是男人扎堆的地方,尤其住在军营的时候,一帮老爷儿们天天操练打赤膊,傍晚冲澡的时候更是光屁股遛鸟,他看的还少?他都挺正常的呀。就说眼下,水清浅看对面白斩鸡似的李衙内,看隔壁,隔壁各种□□肌肉男,再看穿梭在浴桶中间同样半裸的澡堂小师傅,回头再看同在一个浴桶里的姬昭。   果然,   只有阿昭哥哥,不仅觉得养眼,他还想摸一把(*///▽///*)   “你想好做什么了吗?”姬昭晃晃手招魂,水清浅半晌不说话,只盯着自己发呆。   “有!我要修指甲,修脸,眉毛,还有保养头发,你这里都有什么精油?”水清浅仰头问澡堂师傅。   姬昭,“…………”   真是开了眼界了,一屋子糙老爷儿们满脸崩溃。   松哥捅捅身边,“辣眼睛不?”   李二少:“我被全方位碾压了。”精英精英比不上,纨绔败家还被甩好几条街。   李二少最初只猜水清浅应该是个纨绔小少,就凭那张小白脸,还有那过分精致漂亮的腕镯。就算他后来知道他宁仁侯府的出身,李二少也没觉得有啥,总归就是一个大大大衙内纨绔呗,直到他们一起澡堂子泡澡。大家衣服一脱,有料没料,一眼就看出来了。比如一班金吾卫,肩宽腰窄八块腹肌,只凭这一身腱子肉,就活该他们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金吾卫。而太子殿下竟也能如此,才更让人佩服殿下的能力、毅力与恒心,其他养尊处优的皇子殿下们输给这样的太子殿下,不冤,输都一点都不冤。可那个看上去很衙内很纨绔的水清浅也一身精致线条,不是排骨精,更没有丝毫赘肉,就让唯三的衙内有点臊得慌了。身材这玩意最诚实,没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大毅力,凭你多大权势地位财富,白斩鸡就是白斩鸡。   所以,在李二少不得不修改对水清浅的看法,觉得这是位真*武勋路线*豪门精英的时候,水清浅又精致起来了,真的不给别个纨绔一点活路,听听,他那边还在跟师傅讨论精油,说要抹头发,所以列单子教师傅按比例调配。我了个天,抹头发的不就是桂花头油吗?他在说什么茶油、甘菊油,玫瑰果油?   水清浅后半程就躺在软椅上,在那边修脸,修手,修头发,也不知道他给出的什么方子,调的什么精油,不一会儿功夫,整个澡堂子都弥漫一股香气,不如寻常胭脂水粉的那种花香浓郁,更像春日雨后林中踏青能嗅到的清新,是青草和野花混着露珠和大地的味道,吸一口,仿佛整个胸腔都被洗涤透彻。很难说清楚的一种感觉,沉浸在这样素净又不失之隽永的味道里,好像寻常俗人也都跟着高雅脱凡起来了。姬昭靠在浴桶里,眼神温柔流露的看着清浅,被芳香环绕,这就是清浅的味道,一如他第一次见到他那般,阳光,干净,生机勃勃。   高雅的时光转瞬即逝,因为泡澡很消耗体力,所以,不久之后,大家就纷纷跑去火炕上躺躺,这是澡堂子的标配程序,药浴不知道能起多大养生效果,但火炕真是个神奇的好物啊!大伙纷纷发现,往火炕一躺,热气顺着整个后背肌肉的丝丝纹理,渗透进五脏六腑神经脉落,特别烫,但是烫得又特别舒服。一班老爷儿们顿时就爱上了,跟咸鱼一样,大通铺上晾了一大排。   这回不仅水清浅不忘精致,一班糙老爷们跟着一起玩精致了,趴在火炕上,叫按摩师傅精油开背,不管是习武还是常年伏案,身上总会留点这一处那一处烦人小问题,肌肉虬结,经脉淤塞,经验老到的按摩师傅这一推,所有大大小小的问题全推出来了。   水清浅也是首次体验这个,按摩师傅粗粝的大手就好像练过铁砂掌,对着他一顿揉拧揪捶,让他一度甚至有点怀疑他们是不是真有生死大仇不共戴天了,而且师傅眼光毒辣到好像专能挑到他的软肋,一掐一个准儿,哪儿疼往哪儿拧,生理眼泪都疼出来了。那个什么严刑拷打,屈打成招什么的,不过也就这样了吧?   基于颜面问题,水清浅为了不喊疼就差在嘴里咬毛巾了。他的耳朵告诉他,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儿去,但除了偶尔几不可闻的粗喘,整个大通铺静的就跟坟地一样。哼!一群死要面子活受罪型的,明明都疼得要死要活,偏偏没一个有胆嚎出来。水清浅一肚子叽叽歪歪,上天入地满天神佛都被他骂遍了,但面上却风轻云淡,别人不哼声,他也咬牙忍着,只为四个字:我不能怂!   但等推第二遍的时候,先前所有的不适,所有酸胀肿痛的地方都开始发热起来,好像泡在蜜罐里,有洗精伐髓、打通任督二脉的感觉,甚至让他觉得舒爽到灵魂出窍,灵肉分离……   等水清浅灵魂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躺在一张雕花床上,四仰八叉,高床暖枕,里衣都是新换的——竟一点儿也不意外呢。   这是安州布政司府衙的后院,既然地方官长都已经得到太子殿下莅临的消息,他们也不可能再住回到客栈,至于水清浅光溜溜的在人家澡堂子里睡着,是怎么穿好里衣,横跨半个城,睡在府衙后院的某间主人房里,看他人的脸色就知道了。   端着符合宁仁侯府公子的身份和礼仪,水清浅跟安州城里几位地方官员逐一寒暄,最后一位是执掌安州府军的肖参将,啊哈!这一位,就不用绷着身份见礼了。   “肖叔叔 (〃’▽’〃)”水清浅扑过去,这才是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呢。   “清浅,大人身体还好吧。”肖参将微笑扶住水清浅,在满屋子战战兢兢又兴奋激动的四五六七品地方官里,他是唯一一个保持心态稳定,神情轻松,且能亲昵摸摸水清浅头发的人。   “爷爷好着呢!可是我不好,我的海珠昨天被人抢走了。”水清浅直接叭叭告黑状。   肖楚:…………   熊孩子!   真当他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   肖楚,就是曾经给首席大律政官做领班护卫的金吾卫,跟水清浅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好长时间呢。他跟着石恪的年头长,资历早早熬到正五品,所以几年前就升官外派,离开帝都,不再给石大人做护卫了。但他有早年金吾卫的人脉关系,所以在水清浅还呼呼大睡的时候,肖楚就已经布置好了安防,还把事情脉络摸得七七八八。嗯,闯祸,他竟一点儿也不意外呢。   水清浅没想到肖楚会是安州府军的参将,太惊喜了。他知道肖楚当初被派到幽州府当五品参军,没想到这才多久啊,已经是准四品的参将大人了。   有熟人,事情就更好办了。   寒暄完毕在座所有地方官员,还没等旁人开口,水清浅转脸一副义正言辞的面孔,“安大人,肖大人,在下水清浅,出身宁仁侯府,现有一重大案情的线索举报。”   提刑安大人:???   “丛锦舫的管事宋妈妈手中有一只碧玉象牙蛟龙戏珠的腕镯,四爪蛟龙,贡品级珍宝,价值二十万金,这只腕镯昨晚被宋妈妈非法掠取,我有人证。”水清浅手腕一翻,手势示意他的人证就是那位,四平八稳正喝茶的太子殿下。   提刑安大人:…………   其他诸位官员:_(3」∠)_   “我还有其他人证,包括但不仅限于,户部侍郎府的庄公子,安州布政司府衙的两位李公子,八位现役金吾卫校尉。”   布政司李大人:…………   其他诸位官员: _(3」∠)_   “您可以稍后传唤,我相信他们能据实回答你所有的疑问,但因为案情重大,为了防止贵重物品被非法转移,我恳请安大人尽快限制嫌疑人的活动范围,并且请肖大人尽早派兵封锁事发现场,并协助安大人找到腕镯。”   肖楚:→_→   其他诸位官员:_(3」∠)_   满屋子官员无声的,用悄咪咪的眼神偷瞄上座的太子殿下,观察殿下的反应。太子殿下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四平八稳的把手里的茶盏放在手边的梨花小几的桌面上,那眼神就像根本看不到在茶盏一拳之隔的地方有一只明晃晃的红丝绒盒子似的。那盒子里明晃晃的摆着一只碧玉象牙蛟龙戏珠的腕镯,这东西一大早,就被某位官员双手捧着送到布政司府衙了;一大早,它就摆在太子殿下的眼皮底下,在每一位给太子殿下请安的官员眼皮底下彰显存在感。而且屋子里所有人都可以一定、确定以及肯定水清浅一进门也看到这只腕镯。   那又怎样?   水清浅刚刚用一个词儿就把所有的可能给噎回去了:非法转移。   东西,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宋妈妈讹去的,不管她私下走谁的门路,以官方程序讲,这东西就该从她手中重新被找回来。以任何莫名的渠道出现在这里,一不占理;二不合法。她贪图了她不该拿的东西,搜出来就是铁板钉钉的大罪;但搜不出来,更是罪加一等的大罪。   真不愧出身名门,条条句句,光明正大。   被走门路的某位官员此间一直冷汗哗哗顺脸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啥太子殿下看到他把这个东西捧过来的时候,是用那种眼神看他。这不是一只腕镯,也不是美人温柔乡,这就是妥妥的催命符……咕隆一声,水清浅看到某一位大人从椅子上摔下来了,脸色死白,晕死过去的。   哦,不干他的事,反正也不熟。   水清浅不仅自己不动,他还扫视周围一圈,那眼神硬是让原本有心上前搭一把的人退缩了,说不上来的气场,满屋子官员,生生的就跟看不见一位同僚快要心肌梗死了一样。   李大人昨天仔仔细细盘问了俩儿子所有事情经过,尤其他亲眼看到太子殿下一路抱着睡熟的水清浅屋内安置时,心里不免有几分想法。太子殿下,中宫嫡出,能力超绝,形象必须各种伟光正,所以任何行差踏错只能是有别个小人邀宠媚上,这简直是祸国殃民啊,尤其,某个狐狸精的颜值不是一般的高!   说好听点呢,这是一个纨绔衙内靠太子宠幸而作威作福。   说难听的,跟南风馆的小倌儿也没啥区别了。   李大人当初的想法,绝对不止他一个人有这种想法,但水清浅哺一出场,风采,学识,条理,逻辑,甚至他自带的气场威压……让那些原本不大瞧得起水清浅的官员凛然了。也许,某些人还有点忌恨情绪,忌恨这么一个靠‘投胎’‘幸进’上位的纨绔公子哥,但面上的态度却不得不偷偷摆正几分。   水清浅没空在这儿装白莲花或者刷霸王之气,反正也不熟。说难听点的,这般五六七品小官儿,这辈子能不能熬出头到帝都六部上班还两说呢,他干嘛在乎他们吖?   他现在最紧要的是,   “肖叔叔——”一转脸,熊孩子拉起小长音儿,又不是那个气场强大、言辞犀利,熟读律法,有理有节的案情原告了,中二少年上蹿下跳的,“咱们,咱们快点吖,不然人跑啦!”   肖楚:…………   姬昭抬手揉揉太阳穴。      第150章 恶人告状   某中二狗子绝对是一个小心眼儿的、瞧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带着一班打手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跟着肖楚和他带的一百士兵,去人家花船上出恶气□□去了。搜脏物嘛,抄家哪有客客气气的?更别说她一个江湖老鸨子,从事下九流的行当,本来社会地位就很低。一百来士兵在长官一声令下便如狼似虎的冲上花船,其实就是砸东西去的。   水清浅和肖楚慢悠悠的跟在后头,等他们走进船舱大厅的时候,花舫上包括台柱烟花,包括管事妈妈,一众花娘都像一窝小老鼠似的畏畏缩缩挤在大厅中央哭天抹泪嘤嘤嘤,周围那些桌椅推倒得七零八落,帷幔也被扯了,烛台茶具碎成渣渣,滚了一地。这是他们已经看到的,搜索的主力团队已经转战去了楼上包间,楼下舱室,天知道会砸成什么样。   水清浅看了一圈,看到一堆被砸的乐器堆在一起,啧啧咋舌,“没文化真可怕,桌椅板凳砸就砸了,好好的乐器干嘛也毁了?好乐器很值钱的。”这里的乐器够不上水清浅嘴里的好乐器,但哪怕是再寻常大路货色的乐器,市面上的价格也抵得上一般素银簪子、金手镯什么的,捞出去扔当铺都能小赚一笔。顺手牵羊战利品这种事情属于心照不宣,当兵很辛苦,遇到这类活,长官都默许他们中途私藏一些玩意,算辛苦费。当然,抄家的重点目标是不能动的,呃,如果他们真的能在这里找到那只碧玉象牙腕镯的话。   琴瑟这些东西稍微磕磕碰碰都能导致失音,挽救不了,但水清浅发现一只牛皮鼓还好,圆滚滚的像个皮球,形状也小,没磕坏。   水清浅拿在手里,邦邦敲两下,果然没坏。   他一手夹着鼓,一边放倒张桌面,腿都折了,就剩一个平平整整的酸枝木桌面,水清浅囫囵扑扑上面的木屑,盘膝而坐,鼓放在腿间。   邦,邦邦,邦邦邦,邦……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击缶而歌,水清浅的气息稳健悠长,声音铿锵而又富有诗意,这首歌也是军旅里长盛不衰的名曲。战争,人人都憎恶厌倦,思乡思亲,人之常情,但是可以因为倦怠就选择逃避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袍泽,生死。   再艰难的路,你的同伴与你同行,要一直走下去。   所谓情怀,其实设身处地在当时也许根本没那么高大上。   去做,只因你必须做!   职责于此,地位于此。   楼上楼下乒乒乓乓砸场子的声音在继续,和着水清浅并不高亢的歌声,还有他的击缶,竟然还一派和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在嘈杂声里,水清浅的歌声让人听得那么清楚,那么有感染力,能柔软到你心底,让你的鼻子禁不住泛酸,但又像剑炉里的生坯,刚硬,粗糙,火热,仿佛看到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和豪迈。   那一群畏畏缩缩的花娘们,虽然真的吓得不轻,但不知道是水清浅歌声穿透力的缘故,还是她们的职业习惯,从头到尾一个字儿都没落的听水清浅唱了三遍。水清浅的和歌水准是宫廷级的,他是水清浅,首席大律政官的亲孙,宁仁侯的嫡子,有官家亲自教养,整个太学院博士是他的老师。只要他想学,就没有天下排第二的师傅敢教。哪怕水清浅信手而来的击缶和歌,足以镇住所有成熟或不成熟的江湖野路子。如果不是时间、地点、场合都不对,她们都快听得如痴如醉了。   水清浅唱了三遍,停下来,看着那位烟花儿, “《国风·邶风·击鼓》知道我为什么唱它吗?”摆一脸风轻云淡的高冷,“我就想让你明白,你,是真烂!”   肖楚:呵呵,我只知道你才是真!闲!   其实某中二狗子就是无聊,也不让他动手,就这么干看着呀!砸这么一艘大船呢,他恐怕要等到猴年……   花船停在码头上,一百来士兵挥汗如雨的砸了个把时辰,终于,终于把船给砸漏了,甲板以上一片狼藉,甲板以下千疮百孔,船体终于因为漏水而开始倾斜的时候,一班哭哭啼啼因为强占朝廷贡品而被收监的花娘们,都绑成一长串,被提刑衙门的人提走了。   岸上看热闹的人很多。昨晚水清浅他们走以后,船上的客人根本顾不得花娘,全热火朝天的八卦各种八卦。包括猜想水清浅他们的身份,管事妈妈的后台会不会硬杠,烟烟姑娘身价会不会暴跌,她到底是个绿茶还是白莲花……   故事早就传出去了,真真假假也没有人封口。但这会儿如花似玉的花娘被绑成串儿,牲口一样的被牵走,柔柔弱弱,哭哭啼啼,一下子就显得水清浅一行人面目可憎起来,谁会在乎官差是不是执行公务,谁还会在乎这些花娘子是不是真的罪有应得。   “真是太可怜了。”   “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   “……也真是苦啊,天天迎来送往的,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飞来横祸。”   “焉知不是胁迫不成……”   “……几个纨绔衙内,为非作歹,无法无天,简直就是人渣,败类!”   水清浅听到了,视线扫过去,人群堆里,他与那位义愤填膺破口大骂的正义人士来了个隔空对视。确认过眼神,人家骂的就是他,纨绔衙内么,水清浅吊在队伍尾,唇红齿白,锦衣华服,看那年纪、那穿戴就根本不可能是官场人物,他凭白混在官差中间,身边更有明显的军部要员陪伴,简直等于把‘衙内’两个字刻在脑门上,左脸写着狐假虎威,右脸写着狗仗人势,这个时候,再好看的脸,也挡不住被恶少胚子刷出来的负面效果。   那人明显做书生打扮,看样子也是有社会地位的文化人,文化人三五句抱不平把基调一定,周围的吃瓜群众就全被带节奏了。在众多议论之中,导致整场冤案的某衙内,简直就是社会毒瘤,冤案黑手,坑爹的熊玩意……   水清浅就特么想呵呵了。   满脸正义你恶心谁呢?   你知道什么呀啊你就打抱不平!   别看船已经砸了,好似出一口恶气,其实水清浅全程只在旁观,有肖楚看着他,他都没机会亲自动手教她们做人,期待的打脸过程并不是很爽。一口气撒一半,精力过剩,又是我闹我有理的中二年纪,水清浅一边走,一边不掩饰的上下打量那位书生嫉恶如仇的嘴脸,直接怼过去了,   “我,仗势欺人?”   “我,网罗罪名,栽赃陷害?”   “我这种纨绔,罪恶滔滔,国法难容?”   “呵!呵!”   水清浅站在正义人士和吃瓜群众的对面,气势和颜值压全场,“她们也就是遇到我,若昨晚换成是你,你以为你可以在她们□□之辱中轻松脱身,回到这朗朗乾坤,在这儿舔着大脸唱光天化日、天理昭昭?”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风大不怕闪了舌头。”   “你该感谢我能仗势欺人,感谢我愿意出手抱不平,感谢她们不走运的正好惹到我。”   “换你不怂一个给她们看看呐?”   “还有你们。年纪不小,脑仁不大,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这么会讲国法,知不知道私藏贡品是什么罪名,知不知道知情不报,嫌疑同犯要怎么判?”   “一会儿衙门有公审,想抱不平的可以站出来,去衙门给她们作证,去开脱啊!”   “有吗?”   正义人士:⊙﹏⊙∥   吃瓜群众:( T﹏T )   水清浅: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中二少年满脸嫌弃的转身,明明刚才还你一言我一语的,一副替□□道的样子,他才怼了几句啊,从头到尾连个敢呛声的都没有,像一班瑟瑟发抖的小鹌鹑似的。走了!   中二孩子哼哼唧唧的:“没意思。”   肖楚:“呵呵,你真是想多了。这就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城居民,背后说两句闲话,起起哄,发发牢骚罢了,被你那么一吓唬,怎么可能不怂?”   怂不怂的,反正这就是一个小插曲,他们也不放在心上,怼完离开。   只是没想到后来这件官司的八卦风向确实发生转变了。因为水清浅有一句嘲讽是真说到吃瓜群众的心缝儿里了:假如不是他,假如换个寻常小老百姓,早就被一船黑恶势力欺负死了,谁给他们正义吖?想想也是,人家开那么大场子,天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跟达官显贵们都很熟,用得着苦哈哈的吃瓜群众去抱不平?吃瓜群众不再把纨绔衙内当成大反派,也不再觉得哭啼啼的花娘们是受冤枉的小白菜。哪有什么仗势欺人,退一百步讲,两边都有靠山依仗,都不是寻常小老百姓级别的,双方以势欺凌,有理没理的,无非就是看谁依仗的势力更大罢了。归根结底一句话:大神打架,小鬼炮灰,狗咬狗一嘴毛!   水清浅跟着一起把嫌疑人犯送去有司提审,他是原告嘛,他得把对方侵吞贡级珍宝的罪名落实,还得从嫌疑犯嘴里挖出自己腕镯的去处,好让青天老大爷主持公道呢。   肖楚:…………   地上跪好几个小鹌鹑,失去了往日光鲜的底气,面目也显得平凡许多,没了花魁的风采。水清浅站在旁边,他身上有六品都军侯的官衔,幸好,要不然白身的他也得在堂下跪着。原告被告,一站一跪,感觉气势都不一样。水清浅一开嘴告状,道理全是他的。   “昨天在丛锦舫,我手持邀请帖,是付足了银子去看歌舞的。我没有欠你茶钱,对吧?”   “弄破了船上的茶盏,我拿出五两银子做价赔偿。可管事妈妈非嫌五两银子不够,一开口就要二百两银子,最后抢走了我的腕镯做抵押。有此事吧?”   衙门有司:…………   管事妈妈:…………   “你没有否认就好!”水清浅转脸言辞铿锵,“我想请大人判一判,她们船上所有的家当,刚刚差役们搜过了,船上有没有一件茶盏的价值超过二两银子?如果没有,她信口作价二百两,还指明要我的腕镯做抵,是不是有意讹诈?”   “那只腕镯有鸿胪寺记档,上面有太府印记,普天之下,独一无二,她点名要腕镯做抵押,呵呵,凭什么说不是故意而为之?如今犯事,倒是想拿不知者无罪做借口了?事实俱在,花船管事妈妈巧取豪夺,试图侵占贡品级珍宝,这整件事,有动机,有人证,有因有果。太府会报失,刑部稽查司会调查,最后有律政衙门判决刑量。所以,这件侵吞案,其实跟我,跟大人都没有太大干系。”   “我报案,只是咱们的赔偿关系需要大人核定,我打破了你家的茶碗。大人在上,我可以当堂照价赔偿,不管是二两,还是二十两,哪怕二百两银子,只要大人见证,公开公平公正判决了,我这里有利好钱庄的二百两银券,那么现在,腕镯呢?”超凶!!(`Д)   衙门有司:…………   管事妈妈早被水清浅列的那一长串罪名吓傻了,一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就立马表明自己已经投案自首,认错会改:腕镯昨晚就拜托民籍司的刘大人给公子送回去了……   说这些都没用。   就算去核实,那位心肌梗晕厥的刘大人也不会承认他收到腕镯。就像水清浅之前说的,他的报案,只要衙门官方能证明,她家茶盏值不了两贯大钱,管事妈妈蓄意讹诈。再之后,她们大不敬的罪名,她们行贿官员的罪名,她们很可能被发配充军的结局,自然有衙门审案审判的流程,跟水清浅,没关系。   折腾了小半天,头一次作恶的某恶少秧子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霸气侧漏欺男霸女的舒心爽快。本来就是他有理,司法敢不还他清白!所以,基本上,算四平八稳的把讹诈的案子结了,水清浅无聊回去的时候,太子殿下已经结束了与安州官场上的官员们的会面,水清浅一进屋,就看到他的腕镯依然躺在那红丝绒盒子里,看盒子的位置,估计是谁都没敢碰。   哼!!算他们有眼色!   物归原主,水清浅拿起来刚要戴,忽然动作又僵住了,看看姬昭,看看腕镯,又看看姬昭,小眼神有点纠结。   “怎么了?”   “昭哥,”水清浅递过去腕镯,“给擦擦。”还委屈呢。   惯孩子兄长顺手接过时一脸莫名其妙,他虽然没仔细看过,但昨天最后闹成那个样子,谅她们也不敢对这腕镯做什么,今早它被某位官员战战兢兢送回来的时候,姬昭非常确定东西完好无缺,至于清浅现在又哼哼唧唧的闹脾气——擦擦?姬昭举起来仔细看看,不脏啊。不但不脏,姬昭还敢肯定这东西被送回来之前被仔细养护过。清浅平时带的时候也不见得走心,中二狗子成天在军营祸祸一身土一身泥的,这腕镯想来平日也没有多干净,现在又嫌弃什么?想是这么想,但惯孩子兄长下一个动作还是掏出随身的帕子把腕镯从头到尾撸了一圈,蹭明瓦亮了,这回保准儿连一丢丢指纹汗渍都没有。然后,水清浅伸出手,任姬昭把东西给他套上去,物归原位。   姬昭:“这会高兴了?”   “嗯。”水清浅很满意的摸摸上面的蛟龙,“被那老鸨子摸过,我膈应。”   “矫情!”姬昭意外心情很好的笑骂一句。说完闲话,姬昭加了一句正事,“今晚,李大人要办个宴,这安州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带着家眷,都会出席。”   “哦,干嘛,接风宴哪?”水清浅顺嘴一问。   姬昭真想呵呵了,“你怎么就不想是送别宴呢?”   水清浅:???   “正事、闲事、该干的、不该干的你一样也没落。祸也闯了,名声也不要了,你还想干嘛?”太子殿下唬着脸。   水清浅:   姬昭告诫自己无视清浅的小眼神,装可怜也没有用!   水清浅:(T_T)   姬昭叹了口气,把人拽到怀里摸毛,“你这次去接受传承,就算我们传信一切顺利,你就不想石大人和侯爷会不会担心?会不会盼着见着你?”   “他们肯定知道我没事。”水清浅哼哼唧唧的,话是这么讲,但该有的担心怕是一点都没减少,水清浅忽然就有些愧疚了,“好啦,好啦,是送别宴,我知道啦。”      第151章 学霸对学渣   也算不得送别宴,安州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哪里敢打听太子殿下的行程?太子能现身都已经很意外了,找个借口办宴会无非就是寻机会抱大腿,太子殿下一行人住在布政司府衙,让李大人可以近水楼台,官场规则,有好处你不能一个人独占啊,大家都眼巴巴的看着呢。所以,才有这么一场宴会。   地方官加家眷来的人不少,但姬昭这边的大粗腿也多啊,还是各种级别、各种年龄、避免争抢的。身份高的、日后衣食无忧的,有纨绔衙内代表人物宁仁侯世子;身份暂时不高、但前程无限可以挣诰命的有五品六品金吾卫。不是所有的金吾卫有生之年都能升到三品正位将军,但跟着太子殿下的这些金吾卫,无疑将是未来三十年里拥有最远大前程的金吾卫。而且你知道吗,最玄妙的是,从太子殿下到宁仁侯世子到资历最浅的六品金吾卫全!是!单!身!   做妻做妾,高中低级种类繁多,任君选择。   开个玩笑了。   宴会男女不同席,待客的庭院都隔着老远呢。就算有人抱有某些想法,也根本没有可以任女宾相看的机会。说到底,最后一起吃喝聊天的还是白日已经见过的这些官场人物,最多加上各府已经成年的子侄辈,这是为招待水清浅的。但不管是青年俊彦还是纨绔小少,水清浅都玩得转。   说是喝酒闲聊,但官场宴会从来都没有很单纯,席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某些人深思熟虑字斟句酌的结果,带着明显或者不明显的目的性,比如,展示自己的能力特长,暗示可以胜任某某职位;或者夸夸自己的下属暗示自己治吏有方;挤兑一下同僚同时给上官上眼药……   都是修炼千年的狐狸,姬昭不意外,不排斥,习以为常。对他来说,只要有能力,用谁不是用?饶是理智如此,在听到提刑司安大人十七岁的儿子今年中举的消息,姬昭也免不得心生感叹,他知道举人有多难考,在某种程度上说,比在帝都考进士更难,所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询问,“是哪位公子?”   姬昭坐主宾席,他这一桌都是安州头头脑脑的官老爷,任何年少公子、衙内纨绔都在次席,就是隔壁桌。水清浅也在,他正是次席的主位。姬昭这边话一落,那边就有人把安小举人从隔壁桌叫过来了,得了在殿下面前露脸的机会,几乎可以预见日后的平步青云,水清浅这桌衙内公子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更有惧怕认怂的,生怕自己一肚子草包学问,待会儿也被拎出去问话考较。   呵呵,想太多。   即便安小举人考试成绩优秀,姬昭也不会在这儿考较他学问,关怀几句罢了。在哪里上学,师从何人,有没有习过武啊,平日有什么爱好……泛泛的家长里短,主要是这位安小举人吐字清晰,逻辑完整,有礼节,有态度,容貌也很周正,所有准入官场的标准全没毛病。第一次面对太子殿下问答做到这样,尤其才十七岁,这就非常可以了,连姬昭也暗暗点头。   出身正,家世好,又在殿下这里过过眼,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会比他老子在官场走得更远,当然,有子如此,表示安大人治家有方,在太子殿下的心中,想必安大人也狠刷了一波存在感。在座诸位大人内心深处真是五味杂陈,看看人家孩子!争不争脸!再对照自家那熊玩意儿,怎么看怎么辣眼睛!   姬昭面上不显,但奇特的感受到了所有在座诸位家长的怨念,无他,他自己眼下都特别想一巴掌呼上水清浅的后脑勺:吃!吃!吃!就知道吃!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天天就知道闯祸,跟一班江湖花娘飙劲撕逼上了,把你能耐的,还能不能有点出息!!!   太子殿下:不能再这样放任了(▼ヘ▼#)   姬昭温声鼓励安小举人,“你很好,虽然安大人觉得你年纪小,应该再稳一届,但既然你有冲明年春闱的决心,那就该大胆去试,年轻人就该有冲劲儿。”   “谢殿下指引。”   “说到年纪,清浅跟你差不多大,明年春闱也是个机会。”   正埋头吸溜包子里的汤汁儿的水清浅,忽然,定住了。耳聪目明的他刚刚好像听见了一个要命的词儿……   是他听岔了吧。   他跟春闱一点儿都不熟。   “清浅。”姬昭抬高一点声音。   水清浅把脸从包子里□□,看到姬昭示意他过去。   “殿下。”外人面前,水清浅很能装。   “安公子跟你的年龄差不多,明年春闱,你跟他搭伴去试试水。”   “我,明年,春闱,进士科→_→啊??!!”水清浅音调飘了好几个弯才落地,但任谁能都看出他那一脸‘我到底做错了什么(°Д°)’的被雷劈的表情包。不过,这是太子殿下公开场合里定的基调,所以即使一脸懵逼,一脸被雷劈,水清浅也得含泪附和:嗯,对,没错,是我!是我要参加明年春闱。   虽然现在已经九月了,   虽然我还没看过考试范围,   虽然我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忽然飞来横祸,   但是,我特别荣幸要去参加考试,特别高兴,真的!   ……嘤嘤嘤嘤(T _ T)   两位少年公子回到次席落座,任谁能都看出水清浅不高兴。   大半桌子学渣:卧槽!这表情简直太熟了有木有?   李大少安慰:没事儿,人这一辈子,谁能不碰上几个糟心的人家孩子呀!   李二少压力顿减: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学霸来着,吓死我了。   庄少:我真的不知道。   宁仁侯府大公子名气很大,但是庄家刚入帝都根基浅,他是真不了解水清浅的底细,他知道水清浅亲近的几家都走武勋,想来,这是偏武轻文?跟安小举人这种走正统文人仕途的人放一起比,有点不大公平吧。   全体衙内:今晚,自家老子搞不好也要发飙,皮要绷紧一点!   “人家是举人老爷嘛,我们这种穷酸秀才哪儿跟人家比啊。”首先有人阴阳怪气的开嘲讽。   “呵呵,你有本事,你也去努力考举人老爷啊!”纨绔乙跟着起哄。   “不是,安铁柱!”某衙内大哥选择正面杠,“你做人不厚道啊,你的交谊圈子应该就是那些读书人,干嘛总跟我们这儿来回碾压,有意思吗你!”   还有怂的,气势弱弱的开口,“我可以打听一下刚刚你们说什么了吗?没别的意思,就好歹给小弟个准备,我爹……今晚肯定不让我好过。”   众人众相。   他们并没听到刚刚主桌那边说什么,只是按着寻常套路,大概猜想是这么个意思。也许这里真有学渣怼学霸的常年怨念,也许就是找个机会站队宁仁侯府大公子,正好同仇敌忾嘛。安小举人再怎么前程远大,眼下他爹才六品,他自己能不能春闱考上进士还两说呢。大腿最粗的无疑是水清浅,官场上说话办事,得有眼色,会站队,懂?   水清浅确实在迁怒安小举人。   明年春闱进士科,他简直无辜躺枪啊有木有!要没有安小举人,昭哥怎么会想起这茬?他才十六,对未来的规划并不很清楚,他为什么要去考试,考试为什么要去考进士科?他考武举不好吗,他在军部有口皆碑,前程远大,还有他格物学得更好,学医还是家学渊源呢,哦,对了,他还有传承,学了那么多东西,难道不该干点什么于民于国有意义的、未来能改变整个天下的大事?比如,研究一下电灯。他为什么要在官场里修炼千年当老狐狸精!   水清浅对自己的未来还没有规划好,所以姬昭这神来一笔的想法就让他有点焦躁,他免不得事后要跟昭哥闹一闹,最好能把春闱闹没了。但眼下也不碍着他看始作俑者的安小举人不顺眼,虽然理智说,这是姬昭脑抽,不干人家安小举人的事,但水清浅才不管,谁叫你在昭哥面前露脸,管你好死不死的,反正又不熟!   因为水清浅的态度,席面上那些学渣就你一言我一语的怼安小举人,杀伤力且不说,有些奇葩言论,让帝都有名的人家孩子,真学霸水清浅都觉得辣耳朵。   “人各有志,哎,咱就喜欢眼下的小日子有滋有味,轻松愉快。”   一位学渣的自我定位,赢来了半桌子人的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有个秀才功名傍身,日后老爷子退了,了不起做个乡绅,没差别。”   “自己考举人是考不上了,这辈子也不可能考上了。这得指望我爹,他若是能再往上迁一迁,不就能荫给一个举人功名?”   “投胎是个技术活……”   水清浅:…………   “咳咳,话也不能这么说。”一直没吭声的安小举人,不知道怎么被触动了,忽然开口说话。他一开口,整个席面顿时安静,所以,你看,不管刚刚谁嘲讽得热闹,地位到底不一样,连态度都无形成为一种震慑。   “我祖父一介布衣,靠耕田供养了家父读书。”安小举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家父年轻时,凭自己勤学苦练考取进士得了官身。蒙我父亲的庇佑,我拿到秀才功名比家父当日不知道容易多少倍。所以我只想,待将来若有出头之日,我也希望因为我的努力,而同样荫给我的后辈一些便利。若非说这是占特权的便宜,那也只归功于前任栽树后人乘凉,虽然不值得炫耀,但总归也心安理得。”安小举人平平白白的把这番话说完就不吭声了。   他啥意思?   好些人没反应过来,有反应快的,飞快的瞥了一眼,水清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水清浅就是那种可以蒙父祖庇佑,拥有各种特权的出身。比如姬昭提到的春闱,水清浅连乡试都没参加过,姬昭一句话就能把他名字加到会试名单里,等于把举人功名随随便落身上,这特权福利也真是没谁了。在座的衙内都不知内情,刚刚聊嗨了,吐槽这个,笑话那个,落在出身高贵的宁仁侯世子的耳朵里,让人家心里怎么想?事情可大可小,端看水清浅是什么心情。嗯,基于水清浅跟一班江湖花娘子硬杠的传闻,显然,这是个无法无天又任性的。所以,安小举人这一番解释,既点破了他们不适当的话题,又顺手把这一帮傻学渣们给救了,化解刚刚自己被排挤的场面,又开释了水清浅可能存在的心结,处理得可谓恰到好处。   他才十七?   水清浅诡异的想起一个词,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安小举人当然不是穷人,但是这份成熟心智,这份面面俱到的体贴,水清浅不得不承认他在帝都那些豪门子弟身上从来不曾见过,哪怕铭少和慕少也非常优秀,但他们从来也不会这么的,呃,善解人意?有时候,改变对一个人的印象,真的就是因为一个很小的契机。   “安兄,你明年要参加春闱,你准备好了吗?”水清浅探着身子,跟隔隔隔壁,头一次主动说话。   “日日读书,温故知新,并不敢懈怠。还有,公子可以唤我‘子峰’。”   水清浅走过去,把他旁边的某个衙内赶走,关于春闱的问题,他俩得好好聊聊。水清浅虽然没参加过考学,但大概里面流程他知道。至少,他所知的会试准备就不该是‘日日读书,温故知新’的节奏。至少不仅是读书,所以他挺好奇的,“你最近都在读什么书?”   “诸子,春秋,大学,易经,还有我治得是《诗》所以还有……”   “你确定你要看这些吗?”水清浅十分怀疑。   安子峰:呃?不然呢?   水清浅,“会试考什么吖?”   安子峰,“考学问,治经,还有对时事政论的看法。我的书单是我书院的山长列的,他是嘉佑五年的进士……”   众人:(_)什么情况,刚刚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怎么俩人现在好好聊上了?   安子峰很详细的给水清浅讲会试规程,讲自己的准备,并没有藏私。他估计水清浅有点惨。刚刚在太子殿下那边的情形,一说春闱,水清浅一副被雷劈的惨烈,对此安子峰有点内疚,估计是自己又在拉仇恨。但换一个角度看,水清浅一介白身,机缘得了考入春闱的机会,多大的恩典呐。   关于考学,一般像他们这种衙内都能拿个秀才身份。秀才考试是‘开卷’,就是考试不糊名的意思,所以只要大体学问过得去,县里的学正看在他们家长的几分面子情上,总不会死卡着衙内为难。所以安子峰才说自己拿到秀才身份,比他的父亲当初不知道轻松多少倍。   秀才是士人阶层的起点,考上秀才之后,就有权穿绫罗绸缎,能见五品官以下而不跪,自由出门游览天下……特权如此实惠,所以如果有可能,他们这些衙内都尽量握个秀才功名入手。但轻松的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考举人,就是人才选拔的大浪淘沙。   一个州十几个县,每个县里有那么多秀才,有走人情上来的,有更多是凭自己本事考上的,考试封卷糊名,谁认识谁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级别,不敢说考试规则绝对公平,但最后能杀出重围入榜,肯定要有真才实学。哪怕衙内们不缺钱买参考书,不缺人脉请名师,只要智商、汗水、幸运,任何一项是短板,照样被考试秒成渣渣。   那么,有可能不参加考试就混上举人身份吗?   可以啊,凭圣人恩典呗。   比如水清浅。如果没有太子殿下特许,那得靠首席大律政官去圣人那帮他讨个免试资格,官家给批了就叫圣人恩典。你在官家面前没点脸面,恩典是那么好讨的吗?所以被水清浅嫌弃的这个春闱资格,若被这些衙内知道,还指不定怎么羡慕嫉妒恨呢。安子峰自己有举人功名在身,用不着嫉妒水清浅,但人家出身好,得春闱资格不费吹灰之力,这是他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水清浅不知道安子峰的心理活动,他在琢磨春闱的备考书单子,他觉得安小举人准备的方向有点不大对,他是没考过,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   对选官制度,水清浅有自己的理解,“东洲这么大,地域差别也很大,如果要定一种考试选拔人才,这个考试都必须要做到有广泛的适应性,内容可以统一,标准可以统一。”水清浅掰出两根手指,“如诸子与春秋这些书,经历了时间考验,它们流传广泛,很多人的研读又让它们的解读和分析没有大的歧义,如此这般,考试就有了范围,答案也划了一定的标准。即使在偏僻州县,考学也能顺利进行,不会发生太大偏差。书中知识内容积极健康,总不会把人教歪了,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府试的难度没有很高,大概就是熟读默背,拓展阅读到五十到八十本相关参考文献,曾经的智者说了什么,名流说了什么,历史发生了什么什么……怎么说呢,总归,有钱有闲,智商在线,总能考个秀才出来。   “到了州试,因为举人可以参与地方政务,所以这道门槛一定会为卡人而设。我听说考试的文章规矩极严,论证论据引用都有规定,要有韵,对仗,对字体更有要求,简直像玩文字游戏。所以读书少过三百本肯定不行,但死读书、背死书的也不行了。我觉得,他们故意把文章学问卡到极致,人为设定的各种规矩只把博览群书,才思敏捷,头脑灵活、能举一反三的读书人筛选出来,哦,还要有足够好的体魄。至于落榜众人,只能说头脑玩得还不够溜。”   最终在帝都的进士科,大体看上去,跟考举人没啥区别,但它在考试要求里加了一句,结合时事评论。这是本质区别了。经过州试的大浪淘沙,有头脑有运气的人成了举人老爷,每个人都可以称得上博览群书,出口成章。再考一次,难道主考官会在乎谁的文章写得更漂亮,引用更贴切?考试主旨在选官,并不是选老学究。所以它一定会检阅这些考生的时事敏锐度,他们的思想成熟度,格局,想法,政治倾向……所以安子峰的那个读书清单就显得太单纯了。   安子峰以为自己在给一穷二白的水清浅传授考学经验,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话题主导已经到了水清浅的手里,安子峰那个嘉佑五年进士列的书单被扔在一边,“……最近五年的朝廷邸报你看了吗?你至少要完看近两年的《时文摘抄》,鸿运书局刊发的《如是》,弘文馆出版的《梅雪》……呃,你没看过?”水清浅瞪圆一双凤目,“不是吧,安兄,弘文馆大佬的时事解析文章,历届主持考学的考官都会在上面登文章,你不看这些……《诗经》算哪门子的正经书啊?”   安子峰额头上的汗珠子都快滚下来了。   “还有《国策》《问天》《论地缘》《戍边五十年》……”水清浅不打结的脱口而出一个长长长书单。   同席的一脸懵逼的学渣们:天哪!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152章 宁仁侯的晚节   送别宴吃完,转天中午,姬昭就带着水清浅一起启程回帝都,效率高效得让几乎所有安州官员都有点措手不及。原本有心思跟太子殿下蹭一路的人根本来不及做出行准备,只能眼睁睁的错过这个机会,比如,户部庄侍郎家的大公子,又比如,想去帝都参加春闱的安小举人。亏得水清浅不用操心行程行李,不然,他也得是一脸懵逼被扔下的一员。   但是,哼哼,不要以为忙着出行,他就会忘了自己被坑去明年参加进士科的邪恶计划。晚上落脚驿站,吃饱喝足,甩着沐浴后半干的头发,水清浅直接冲到姬昭的房里,一进门就猴在太子殿下的身上,开始卖惨,“阿昭哥哥,我不想去参加春闱考试T_T……”并列举理由一二三,“我在武学院还有课程没有完结呢,我就是再天才,一根蜡烛两头烧哇,你忘了那会儿我累到昏迷不醒啦?”   姬昭:…………   然后威胁,“你可想好了,我现在可是有饷有衔的六品军侯,在诸多大佬心里,很有脸面哒。我没听说过哪位武将去参加进士科,到时候军部的大佬们去骂人……这个锅我可不敢背。”   然后卖萌,“我才多大呀,我去同朝为官,你让那些七老八十的大人们怎么想?”   然后耍赖,“考不好,多丢脸哪!咱们太学的师傅,官家,还有钟爷爷……我要是考不好,老先生的一世英名啊!我不是说我不行,但我啥都没准备……”   “没有准备?我看你说得头头是道,不是还给安小举人答疑解惑了吗?”姬昭忽然开口,打断了水清浅的表演。   水清浅:(⊙_⊙) “我给他答疑解惑?啥时候?”   “宴会上。”   这话说得有点酸。   姬昭提起让他跟安小举人一起参加春闱考试,那会儿水清浅的小脸拉得有多长?姬昭估计熊孩子会作妖,比如迁怒什么的。结果他看到了什么?没一会儿,某人的情绪就阴转晴了,还主动跟安举人搭话,中间隔着好几个人,他抻着脖子跟人家聊,再后来更是不顾体面的窜座,跑到了安小举人身边了,俩人聊得热火朝天,姬昭承认看到那一幕的时候,他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酸气。   当时水清浅说了什么,安小举人说了什么,姬昭听不到,但是旁边还有金吾卫呢。金吾卫都是什么级别的人物?太子殿下往某个方向瞧了第一眼、然后有第二眼,再看到第三眼的时候,金吾卫就已经各就各位了。殿下注意的,在意的,关注的任何大事小情,他们都需要帮殿下掌握情况,尤其金吾卫里面还有人会读唇语。所以,姬昭很快就知道了他们的谈话内容,桌面上那些靠得近的官员估计也听到了只字片语,当时有人看向水清浅的目光就变了。   水清浅从来不是纨绔子弟,虽然他每每闹那一出出的,很像个作天作地的熊孩子,但所有有眼光有抱负的朝廷重臣都知道这是怎样一枚良才美玉。水清浅对进士科的解读超越了这里所有人的眼界,哪怕他们这些人已经进官身很多年,但姬昭毫不怀疑时至今日,恐怕大多数人也没懂透彻自己当初进士科的考题用意,浑浑噩噩的侥幸过了,然后,混到死也就是个庸庸碌碌。水清浅跟他们不是一个级别。不是出身、地位的问题。有时候,格局,就是一种天赋。在官场上能走多远,能不能名留青史,看得不是人脉,出身或者学问。操控天下大势的大局观,学是学不来的。   这样的水清浅,足够任何官宦世家疯狂追求。只是宁仁侯府的凶残名声在外,在某种程度上说,几年前那场大清洗吓住了包括皇家在内的所有豪门权贵,大家只能眼巴巴的等着,看着,却没有哪家敢以身试法。这里说的是能够上宁仁侯府的那些豪门,寻常小鱼小虾,甚至不在竞争资格中。但这里是安州,全是小鱼小虾米级别的官宦门庭,更怕无知者无谓,豁出去脸面干出什么,姬昭自信可以护持水清浅周全,但少年心性有时让人琢磨不透,比如,清浅莫名其妙的对一个一面之缘的小举子另眼相看,姬昭索性釜底抽薪,带清浅离开最好。   姬昭避重就轻,“你还给他列了新的书单。”   “哈,那算什么答疑解惑啊。”水清浅根本没当一回事,“我看他是有点读书读傻了,要当学究还考什么进士科……哎不是,如果官考把人都考成了书呆子,规则是不是得改改?”   “就你精!”姬昭点着他额头,把身上的猴儿扒下来,自己转身褪去外袍,他还没有沐浴。   “阿昭哥哥……”水清浅尾随爬屏风头,他才不要走,春闱的事儿还没解决呢。   面对某扒墙头的小混蛋,姬昭大大方方的宽衣解带,小麦肤色,八块腹肌,还有……   盯裆猫终于看到某条龙……雄伟过分了,飞快的别开眼神,咳嗯,脸有点烧。   姬昭看到,心跳错了一拍。   姬昭神色不变,状若无事的跨进浴桶,坐下之后随便挑一个话题与水清浅继续闲扯,“会试是为了选官,要考格局,考胸怀,考察思想和立场……”这都是水清浅之前教安小举子说的,姬昭又问他,“那殿试呢?你说殿试考什么?”   “殿试?考考官吧。”水清浅顺嘴一说。   “嗯?”姬昭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   “进士总归就那样了,短短几日,好坏能差哪儿去?最后一关,应该就是给大家看看,阅卷考官的私心是不是在合理范围之内,主考官是不是相对公允的平衡各方势力。你算哪,入阁那几位大人,好几位都是主持过进士科的。我没查过,但我猜想那些主持进士科,最终却没有入阁的大人,估计不是致仕就是左迁了。没平衡好各方势力,容易拉仇恨呗,就算官家心软不问,也架不住被众人推,墙哪有不塌的。”   姬昭:“…………”   姬昭知道清浅很聪明,但他没想到清浅的玲珑心肝能让他把事情看到十二分透彻。   怪不得他哼哼唧唧的不想考,这里面的条条道道已经被他摆明车马了。哪怕文章写得再烂,只要有水清浅的那笔字,阅卷考官就不可能认不出来他的卷子,清浅就没可能落榜。在最终的殿试上,只凭刷脸,有他师父的名头,有官家的脸面,有太学的声誉,水清浅的名次绝对不允许跌出二甲。所以,进士科的人才选拔,对水清浅来说,简单得像个过场,取中也像个笑话。   “好了,”姬昭招招手,拉近水清浅亲亲他的额角,“是我考虑不周,你年纪还小,这一科不愿意考就不考吧。”   “不能反悔!”水清浅顿时眉开眼笑的。   “嗯,不反悔。”   水清浅一高兴,顺手拿起澡巾,给姬昭刷刷刷擦后背,认真撸完了整个后背外加一边膀子,他才反应过来,呃,怎么干起这活儿了?   姬昭却已经舒舒服服的闭目养神靠在浴桶边上,等着水清浅给他撸另一边的膀子,太子殿下真没想那么多,难得熊孩子知道给兄长擦背了,算懂事一回,无事好歹也懂献献殷勤,估计某人高兴之余,这是在‘谄媚’他吧。   谄媚……嗯……也算不上。   水清浅看着手中的丝瓜瓤,触到坚硬又温暖的胸大肌,掌下好像丝绒包着生铁,力与柔的矛盾融合……水清浅盯着眼前的丝丝入理的肌肉,他也不知道……   好像,他就是,忍不住想摸摸他。   完了!   水清浅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于是想趁着他们人少清静,回程的路上再仔细琢磨琢磨这个事儿,他跟昭哥从小亲密到大,会不会是他敏感了(?)他计划跟昭哥手拉着手,闲来游游逛逛,进山打打野味,再弄个烧烤露营什么的,像他们去年秋猎那次,如此亲密无间,再让他试探试探感觉。   结果?呵呵。   他们后续一路都是驿站—官府—驿站的节奏,每经城池都有州府官员相迎相送,沿途有各州府兵护送,前呼后拥,跟唱戏里的八府巡按一样,太子出巡的架势摆的可正了,进到豫州府的时候,还给换上太子銮驾了,然后,每天都有金牌急脚给送公文……   水清浅被迫当太子殿下的临时文书官,每天几乎经手所有文书,水清浅只觉得:官家真是个坑孩子的熊家长啊,这些文书难道不应该是圣人批复的工作吗。好在,除了那些无聊的非紧急公文,太子殿下还能收到一些帝都各类八卦书信,大概就是太子一脉的官员用于联络感情的话家常。别看那些大人平日衙门公务,人五人六的样子,真八卦家长里短的时候,看热闹的嘴脸跟市井闲人也没啥区别。水清浅每天帮忙过滤信件,各类小道消息全在他这里汇总,回头他再八卦给姬昭和松哥他们听。   嗯,挖煤的遇到烧炭的,谁也别嫌谁黑,八卦的心,都一样一样的。   面对各式各样的帝都八卦,水清浅以为自己就是个吃瓜群众,却没想到临近帝都没几□□程的时候,突然雪片纷飞涌入的八卦信件,直接把一个大爆料扒到了水清浅自己身上。确切的说,是宁仁侯府的大八卦——宁仁侯,后院起火啦!   宁仁侯洁身自好的形象,经历了最开始大家引为笑谈,到部分人怀疑他沽名钓誉,到最后公认的铁打事实,深刻的印在整体上流社会人们的印象里。侯府夫人的存在感一直很低,可宁仁侯与一切绯闻八卦绝缘,非常尊重自己的结发妻子。不知道别家高门氏族里的当家夫人心里是羡慕还是嫉妒侯府夫人,反正宁仁侯本人让高门大族里的当家大人一致很佩服,不管他们赞不赞同侯爷的做法,侯爷能坚持自己的原则,不为任何外物所动摇,这种坚定心性,可怕到让所有人尊重。   但是,晴天霹雳了。   宁仁侯,晚节不保!后!院!起!火!   这不是金秋蟹膏肥美的时节了么,孟府办了蟹菊宴,有孟少罡的关系,宁仁侯就受邀参加了,不知道侯爷喝多了,还是休息时被算计了(?)他沾染了孟府的一个家养歌伎。按说这种事简直太稀疏平常,豪门里的家养歌伎就是干这个的,给客人伺候高兴了,宾主之间还可以互赠歌伎,跟寻常走礼送字画一样。各家各府每年不送出去几个舞娘歌伎给宾客朋友,都会显得你家品味低。但这是宁仁侯啊,几十年如一日与夫人鹣鲽情深,洁身自好的宁仁侯!连侯爷自爆年少放浪不羁,很多人都选择不相信,人品堪称圣贤的宁仁侯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反正不管怎么发生的,真有一腿还是被阴谋论,反正那天宴会之后,很多人看到宁仁侯往家领了一个女子,八卦绯闻一下子就炸开了。   于是几天后,远在几百里外的水清浅也知道了,从那些无关紧要、大臣跟太子殿下维系感情的家常信件里看到的。八卦传闻,说什么的都有,大致看起来就是,他爹领了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回家。但水清浅不会轻易相信,三人成虎的道理还用多说吗?真相不一定是怎么回事呢。但也许,水清浅只是潜意识里拒绝承认这样的传闻,他无法想象自己家里多一个外人的情形,在水清浅根深蒂固的三观里,他爹怎么能碰别的女人?这种传闻,用脚趾想也知道是假的。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越来越多的信件都在八卦这件事,还带后续发展的。宁仁侯前脚往后院添了人,后脚侯爷夫人就离府而去,是出城去了,宁仁侯还去几个城门口问过护城领班侍卫呢,八卦有板有眼,闹得沸沸扬扬,当然,吃瓜群众这里,几乎都在一致震惊侯府夫人的醋劲好大啊!   水清浅依旧不信,可这不妨碍他跟姬昭辞行,他要快马启程早一步回到帝都,就不跟他们一起走了。   姬昭不知道怎么劝。   事情发生在孟府,孟少罡跟宁仁侯跟水夫人关系不言而喻,他没理由给自己师父后院点火,所以最开始的绯闻传来,姬昭也不相信,估计是有什么内情,然后被人以讹传讹。但陆陆续续的后续发展传来,这则八卦绯闻的可信度就越来越高了,姬昭也越来越担心水清浅,不管口头上说信不信,有这样的消息,清浅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只是姬昭没想到,水清浅不仅仅在担心,以现在的状况,更贴切的说,他在焦虑。这样姬昭就很心疼了。理智上说,不管宁仁侯和他的夫人发生了什么,作为儿子,水清浅都对此无能为力。他早回一步晚回一步,无关大局,难道做儿子的还能管到他爹的屋里?姬昭想护着水清浅,所以他并不想让清浅提前回去,去独自面对宁仁侯府可能难堪的局面;但另一方面,姬昭能体会到清浅的心情,他又不能说‘不许。’   “清浅,我们都不清楚帝都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是在你走之前,我希望你能明白几个道理。”姬昭把水清浅拉到自己身前,确定他认真听自己说话,“侯爷与夫人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你要相信他们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宁仁侯洁身自好举世皆知,他一直特别敬重自己的夫人,所以你要相信你父母的感情一定非常好。”   水清浅点点头,理直气壮的,“我当然相信。”他从不怀疑这一点。   那么姬昭想要说的重点来了,“所以,就算发生了什么,做最坏的猜想,你也要相信侯爷。”   水清浅皱眉。   “大家都是男人,你也应该明白男人是需求的,有时候身体的需求可能会造成一时的冲动,但这并不意味对感情的不贞。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依然是你的好父亲,一个好丈夫,一个顶天立地,受人尊重的一等宁仁侯。”   姬昭说这些就是给他做做预防,他知道清浅对贵族的利益婚姻的各种吐槽,所以,姬昭知道他在某种程度上,对感情追求完美到有点天真的偏执。但他也希望水清浅能明白事态有万一,男人嘛,万一冲动呢,睡一个歌伎罢了,并不意味着宁仁侯就要妻离子散,家破人凉。   水清浅知道姬昭想劝什么,他甚至可以用传承学到的知识,写一篇关于男性生理与心理分析的十万字的科学论文,来支持男性管不住下半身,有其生理和心理的诉求,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人,作为高级智慧生物,能遵守道德约束,能控制自身欲望,这是为人根本。   “昭哥,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水清浅端坐起来,神色严肃认真,“我是男人,我也体会过那种欲望诉求,所以我更加清楚的明白自己不可以被欲望驱使为所欲为。我们读了那么多圣人言,我爷爷用一生心血建立司法体系。道德约束我们的行为,律法规范我们的底线。这是我们凌驾万物之上的自尊自爱,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水清浅并是在辩论什么,也不是批判姬昭的三观,甚至,他乐于理解姬昭的立场和想法,社会道德就没在这方面约束这些权贵人士,甚至法律还偏向他们呢。但他们家不一样。   “我爹对我妈许过承诺。”这是水清浅猜的,但他相信他的父母在结合之初有过彼此忠诚的约定,这也是来自传承的教导,“忠于感情,忠于承诺,信念底线是为人根本。欲望不该使我爹践踏他自己的行为准则,做出背叛我妈的事。”   逢场作戏,一夜风流,用不用‘背叛’这个词这么严重啊!   可能有人会如此吐槽,可是姬昭了解水清浅的认真程度,而且这是他头一次意识这个问题是个多么严肃的问题。姬昭住过水吟庄,翻过水清浅从小到大的日记笔记,在某种程度上说,宁仁侯夫妇对孩子的教导,对姬昭的三观塑成也有很大影响。所以之前,当他明白自己中意水清浅之后,秦王妃、太子妃这种事就戛然而止,再没有下文,不管压力多大,他愿意扛着,哪怕为此‘青史留名’他也绝不妥协,这是他对水清浅感情上的尊重与忠诚。但显然,今天水清浅的一席话让他知道这远远不够。哪怕没有名分的,那些‘不存在’的逢场作戏和消闲风流,水清浅也视为‘背叛’而不能接受。如此严苛,姬昭不得不考虑子嗣的问题,如果,不能再近女色的话。   水清浅不知道自己已经搅合得姬昭心乱,简单报备后,匆匆告别,带着松哥他们先行一步。快马飞奔,最快明日晌午就能回府。      第153章 砍死孟大少   水清浅态度笃定,信念坚强,但不妨碍他火急火燎的往家跑,一路快马飞奔,中途连口热乎饭都顾不得一顿,一路冲进帝都,冲到侯府大门,跑到二门,扒着后园的垂花拱门,远远看到宁仁侯正迈着方步在花廊下行走,   “爹!”水清浅撕心裂肺的一声吼。   宁仁侯闻声抬头,老远看到扶着墙,粗气喘成狗子一样的儿子,丝毫没有惊喜意外的样子,简单点点头招呼一声,“回来了。”   水清浅:“我,我……”   呼……呼……呼……慢着,等我,等我喘一会儿。   侯爷不疾不徐的往这边迎过来,他手里拿着书本,看样子是要去前院的书房,跟他们走得正对。侯爷表情寡淡,脚步平和,看着就像任何一个寻常的日子,除了……   松哥他们几个彼此一对视,瞬间完成意见统一:侯爷好像有点憔悴啊。   并不是他们的心里作用,随着他们的距离越走越近,松哥能辨别到更多,比如侯爷眼下有青影,看着就像没休息好,而且侯爷还瘦了,不像寻常苦夏的那种瘦,有点身心俱疲的那种瘦。还有,侯爷走路好像也没往常那么稳健,感觉有点发飘。所以,果然是出事了吗?   松哥能观察到这些,水清浅也能观察到,看着近在咫尺的亲爹,“爹,你……”   宁仁侯,“路途如何?”   水清浅:“呃,一切顺利。”他猜他爹在问传承的事。   “嗯。那就好。跟我来书房。”宁仁侯说完,找他的三位金吾卫,“松啊,一路上辛苦你们三个了,到家了就好好休息,不过去休息之前,我有东西要交给你们。”   “是,侯爷。”   宁仁侯打头里走,后面跟着儿子,再后面是金吾卫。水清浅看着他爹的背影,是,他看出他爹外表很憔悴了,一看就是很累,数天没休息好的样子,但是,与这样落魄寂寥的外表违和的是,水清浅用飞天儿的第六感告诉他,他爹,在高兴。就是心情很好,有走路带风的那种轻快。   宁仁侯先处理的是高松他们的事。   侯爷一进书房就从抽屉里拿出三份书信,一人一份递给高松他们,“这是荐书。”   松哥&紫哥&云哥:(°Д°)   “你们跟我的时间不短了,再跟下去,就要拖累你们的前程了。”   松哥:“侯爷!”   云哥急了:“侯爷,您不要我们了!”   “傻话。”宁仁侯瞪了他们一眼,“难道还想一辈子只当个小侍卫,出息呢!”   宁仁侯神态和蔼,看着他们就像看着自己弟子和孩子一般,“你们跟我最早,资质最好,将来会有远大前程,别把天赋都浪费在这抹小天地里,外面的世界很大,你们的未来有很多选择。迟早都要走这一步,当然赶早最好。折子我递上去了,过几天就该有好消息传来,今天叫你们来,也是先给你们交个底。回头升了职,自己要先想想未来怎么走……”   金吾卫升迁的套路就是这样,不论是给皇帝做侍卫,还是外派给大臣勋贵府里当值,有考评,有职称,累计的资历足够之后,升迁外派,成为地方军队里的上官,也就是人上人了。通常来讲,三年一任,六七年任同一职位,也该换换地方了,宁仁侯给他们写优评,写荐书,会让他们的履历更好看一些,来日升迁能更容易更快,在这点上,能有幸被外派给勋贵们做保镖的金吾卫,确实比寻常金吾卫更容易出头。   等他们升迁走了,如果圣人有心,自然还会派新的金吾卫来接替职位,变相的说,他们离开也是给后辈腾地方。还有一点,留下来就得给外面那个中二狗子当保姆,想一想就心累,所以,还是升迁吧。松哥他们拿着侯爷给的荐书离开书房,水清浅已经迫不及待的往里冲,松哥他们还没走远,就听到水清浅那边理直气壮的质问,“我妈呢?”   宁仁侯:…………   侯爷是怎么安抚儿子的,侯爷是不是真的后院起火,松哥他们没有听墙根,外面的人可以胡说瞎打听,他们却不好随意八卦侯爷的房里事,只是从府里人的嘴里确定,侯爷确实那天接了一个年轻女子回来,也带着那女子去拜见了夫人(很有收妾入房的节奏),然后,就像外面传的那样,侯爷夫人确实已于半月前离开侯府。当然,幡然醒悟的侯爷随后也把那个女子送走了,目前,侯爷正抓心挠肝怎么把夫人接回来——这是府里仆人们之间流传的八卦。综合消息,松哥他们明白了,后院起火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且不止呢,他们这边刚洗去风尘,换过衣服,太阳还没落山,又一则宁仁侯的八卦从外面传回府里:侯爷日前已经递了辞爵告老的折子。   侯爷的亲爹石大人还在中枢蹦跶得欢呢,侯爷居然会‘告老’?   所有的折子有中枢那边做筛选,内阁大臣要过票拟,所以宁仁侯要挂印离去的消息几乎是一下子就传开了。侯爷在折子里面表示帝都纷扰太盛,他更适应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简单小农式生活,远离应酬,远离诱惑……   都是男人,侯爷如此作态,大家理解的潜台词就是:老婆离家出走,要想接人回来,总得有点行动,表忠心,表决心啊。   中枢的大臣们:霸气侧漏深不可测的宁仁侯爷,原来,真的,惧内啊!   就在大家还沉浸在宁仁侯惧内的新一波八卦里,隔天水清浅就不甘示弱的彰显自己回帝都的第一波存在感——他提着剑跑到孟府踢馆,把孟府的长子嫡孙孟少罡追着砍了八条街,一副不把孟大少打得满脸桃花开怕他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架势。场面老惨烈了,东城这边各家各府就没有不知道的。   恩怨?   如果没有孟府的宴会,没有孟少罡的关系,宁仁侯至于惹上烂桃花,后院起火,最终导致侯爷夫人离家出走吗?水清浅就是迁怒了又怎样?这中二狗子从来不在乎惹事生非,胆敢给他委屈受,怕不是坟头草都长一人多高了!孟少罡跟宁仁侯府的大八卦牵扯这么深,若水清浅至始至终没有个举动,那才真叫人心惊胆战呢,他现在光天化日提剑找孟少罡的晦气,于吃瓜群众来说,也有种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   “清浅,呼……呼……你,你不能怪我吖!”孟少罡喘着粗气,累得跟死狗一样,“师父……侯爷,是怎么跟你说的?真的,真是不干我的事,呼……”   水清浅靠在石台也粗喘,感觉头顶都跟着热的直冒气,一大早上绕着东城跑圈,来来回回追了好几条街,要不是他练过,早就累残了,“我,我知道。”   “知道?!”孟少罡差点没跳起来,“知道,你知道还砍我!”个小王八蛋是真砍哪!他这一身新衣服被划了无数的口子,“再砍下去,我特么我要裸奔了都!”   水清浅眼睛一横,呵呵一声冷笑,“等你主动找我,我还能光明正大追着砍你一顿吗?”   孟少罡:???   孟大少悲愤,“不是,我到底招谁惹谁了我?”   说实话,孟少罡觉得自己都冤死了,他真的啥也没干呐!宴会是孟府办的,帖子是以孟氏家主的名义正常下的,在上流社会的社交中,这类宴会每个月都会碰到七八场,宁仁侯会答应参加孟府的蟹菊宴,应该有孟少罡的因素,但要说孟少罡的干系,撑死也就是这点干系。两家因为他而关系亲近,宁仁侯因此接受赴宴,人之常情。当日的宴会流程也一切如常,包括侯爷的席次,服侍侯爷的人选,是,大家都知道侯爷洁身自好,从不爱逢场作戏,但席间作陪该有的歌伎美婢一个都不能少,这是态度问题,至于侯爷愿意晾着她们,那也随便侯爷的意思。   可这次,这次侯爷的画风怎么就突然变了呢?   宁仁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八卦,闹得孟府最近也跟着酸爽,不少爱好此道的人都盯上了孟府养的那些家妓,所以,最近孟府的宴会帖子还颇有点千金难求的抢手。   孟少罡事后想过跟侯爷师父描补描补这件事,尤其传出侯爷后院着火的新闻大八卦之后。毕竟师娘对他也很好,师父内宅不稳,他就想着好歹是他家送出去的歌姬,他能帮着干点什么善后,结果,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的,那天以孟少罡晕晕乎乎的接受侯爷师父赠与的一堆书籍、笔记及药品相关器材三大车拉回家为结尾。不年不节的,无功受禄的孟少罡抱着东西美得发飘,早把师父家的大八卦扔脑后了,一连数日沉溺在试验中,压根儿没出过门,直到今天被水清浅盯上,追着砍了八条街。   俩人坐在香瓜街的老槐树下歇汗,孟少罡侧头看水清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了,他怎么觉得清浅的神情有点寞落?像只被遗弃的小猫,哎呦,真可怜见儿的……醒醒啊喂!孟少罡立刻纠正自己错误的怜悯心,刚刚是谁呀,追着他打了一路,剑舞得虎虎生风,怒你也发了,火你也泄了,怎么还有脸摆小委屈?明明他才是最无辜,最冤的好伐?   “清浅,你!你要是还不高兴,要不再砍两圈……”   “清浅!”   远处传来的呼声,打断了孟大少憋不住的怂样。俩人一抬头,是宁仁侯府的金吾卫。水清浅一大早提剑出门惹是生非,连声招呼也没跟家里打,宁仁侯府的金吾卫也是后知后觉,发觉不对的时候才冲出家门,分兵几路,满城找人,终于在这儿堵到这中二狗子。但看眼下气氛,他跟孟少的矛盾解决啦?   “庆哥,毛哥。”水清浅有气无力的招呼,“只有你们俩啊?”   庆哥:“不然呢,偏你会挑日子作妖。”专门找他们人手不足的时候。   毛哥,“松哥他们回金吾营走手续,昨晚就没回来。大益和柱子早两天出门帮侯爷办事去了,剩下我们哥几个,你数数,全城寻人,你觉得呢?”能在这里堵到水清浅,都算他俩走狗屎运我跟你说。   “回府吗?”   “回什么府啊,我饿着呢。”水清浅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去天一楼开桌乳猪席,少罡兄请客。”   “我凭什么吖?”一身乞丐装的孟大少跳脚炸毛。   水清浅回头问毛哥,“都还有谁?速度,天一楼集合,吃大户。”   孟大少怒吼:“我没钱!”   水清浅拉着庆哥一边八卦,一边往街口走,“你有讯号烟火吗?带着呢,新改的那个跟窜天猴一样,对,特好用是吧”   孟大少,“哎,喂喂喂!”   天一楼的十全乳猪席,水清浅和孟少罡还有宁仁侯府唯剩下的几位金吾卫聚个齐全,不知怎地还开了一坛二十年的状元红,没见水清浅沾酒,他却率先挺不住跑一边的罗汉床上睡去了。他这一睡,拖得本就短缺的人手更不好安排,还得分人手回府,回衙门转着圈去报信,让家长们放心……   这一觉,水清浅睡到太阳西斜才起,他揉眼睛起来的时候,一桌子酒席和满屋子金吾卫一个儿也不见了,偌大的包厢只有一个人正背着他坐在桌边,   “昭哥?”   “醒了。”姬昭闻声回头,移步过来,搭坐在罗汉床边上。   “你什么时候进城的?”水清浅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今天晌午。”姬昭给他捋毛乱乱的头发。   “你怎么过来了,其他人呢?”   姬昭无声的注视着他。   水清浅:???   “清浅,”许久之后,姬昭轻声开口,“侯爷走了。”   空气顿时一凝,水清浅面无表情。   姬昭:“你知道,对吗?”   水清浅:…………   俩人无言对视。   姬昭狠狠的把水清浅揽进怀里,心跳快得甚至让他隐隐有点窒息的感觉。   你没走,真好!      第154章 太子的态度   宁仁侯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宁仁侯以明晃晃的现实告诉所有人,从来就没有什么力量能留住他的脚步。甚至从法理,从规章制度的角度讲,你都不能说宁仁侯的离去不合规范。有文书申请,有留下的印鉴和册宝,像宁仁侯这种只有爵位,不涉及官衔,没有工作交接需要的勋贵,他的离开甚至不需要官方批复,爵位放弃就是放弃了。再说,人家也不算不告而别,宁仁侯给大家一个非常充足的理由,并提前通知过官方。甚至跟着他的金吾卫们,都在走之前被他递了一圈推荐,通通给升一小级,整套流程相当从容不迫,相当深谋远虑。   可是,为啥吖!   别的不说,宁仁侯这么一走,放弃爵位地位所有一切,曾经的侯府世子水清浅就显得特别可怜,按着规矩,侯爷的爵位和府宅全要交回去,跟水清浅再没关系。水清浅可是侯爷的独子啊,侯爷这么坑儿子,是亲爹吗?可又很明显的,在宁仁侯远遁的整体策划上,水清浅贡献了最后一个环节,让宁仁侯顺利脱身的同时没有让身边任何一个金吾卫背上玩忽职守的罪名,这是来自宁仁侯的温柔。若水清浅不赞同,不配合,他爹也不能离开得这么轻松。   时间尚短,凭眼下短短半日变故就做最后定论,显得仓促又不负责任,侯爷也许只是独自上街溜达去了,也许只是宁仁侯府的金吾卫遇事不冷静,太过敏感,但姬昭对此十分怀疑,眼下又有水清浅的态度在此,此事铁板钉钉了。   月上中天,赶在宫门下匙前,姬昭赶回到宫里,他爹嘉佑帝已经用脚在殿里量过无数的圈了,看到姬昭,好像揪到了主心骨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嘉佑帝今天接到消息的时候,人都懵了,像被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幸好撞上姬昭回宫,所以……姬昭风尘仆仆回来,屁股都没来得及沾椅子,连衣服都没换,便直接去天一楼找水清浅,这边,嘉佑帝也近水楼台的把石恪从衙门里拎出来求证,可那头老狐狸精表现的比他还震惊的样子…………呸!   姬昭快步上前,一手扶着他爹的胳膊,一手虚虚的拂在嘉佑帝的腰背处,给他爹一种无声的安抚,但道出的事实却一点也不中听,“宁仁侯,应该是离开了。”姬昭看着他爹震惊又带着点迷茫的眼神,确认般的点点头,“可能不会回来了。”侯爷连印鉴和册宝都留下了,想来,真要跟夫人一起隐居田园了。   “那那那清浅……”嘉佑帝依然不敢相信,“宁仁侯为了追老婆,就这么把儿子扔下不要了,亲爹也不要了?”   宁仁侯跟亲爹早年分离十几年,早就各自生活,“如今,清浅也长大了,大概,侯爷觉得是时候让孩子学会独立翱翔了吧。”姬昭带着叹息的语气道,有石恪和宁仁侯这对儿父子的前车之鉴,似乎,又不难理解宁仁侯这番举动。   “长大了……”嘉佑帝好像回不过神一般,喃喃自语。   男子加冠之后,按着世俗说法,就该算长大成人,但是对于飞天儿来说,还有重要的传承一步,没人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宁仁侯也一直在等到清浅回来,直到确认他……   “那清浅的传承?”   姬昭默默点点头。   是了,传承,飞天儿,宁仁侯最后一丝担心也可以放下了,欣慰儿子最终长大成人,于是放心离开。嘉佑帝心中五味杂陈,他早就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儿,不是说侯爷系不紧裤腰,但是以宁仁侯的风格,就算真的发生了点什么,难道他会允许自家八卦闹得满城风雨?那是深不可测的宁仁侯啊。寻常人也许觉得侯爷平日不愠不火,眉目和善的样子,但是上流社会的明眼人都在森森忌惮着这位万家生佛的侯爷。看不清,探不明,不能招惹,这是宁仁侯不动声色用几百条人命留给各家家主心中抹不掉的血色阴影。   嘉佑帝此时的恍然大悟,带着浓浓的马后炮的味道。   侯爷走了,留下接受完传承的独子在帝都,一个真正的飞天儿,为国效力。无论从家长的角度,还是从帝王的角度,嘉佑帝都该特别感到高兴,甚至是自豪。高兴他的一世王朝拥有这样一个注定名留青史,成为后世敬仰的丰碑式人物,自豪自己多年的培养教育之功结出硕果,终能为国所用。   可是,真的能如他所愿吗?   宁仁侯的离开同样给嘉佑帝的任何喜悦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无他,宁仁侯在帝都住了这么些年,父亲,儿子都还在这里,他的爵位、地位、财产全都被抛到脑后,说走就走,完全没有预兆,没有留恋,去找他的小家家气的醋坛子夫人一起隐居山林。那未来,凭什么能保证清浅不会也来这么一出?熊孩子现在看着是没开窍的样子,但是嘉佑帝作为老种马、过来人,他知道这种事真保不齐有朝一日,好好的孩子就被什么不知所谓的女子给毁了,要不怎么有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老话儿呢。想到这里,嘉佑帝眼神突然变了,看向自己的儿子,情绪越发复杂,“你,你,你上次说的那些话……”   “儿臣不会改变心意的。”比起铿锵坚定的态度,太子殿下的语气反而有轻描淡写的柔和,“没有秦王妃,也没有太子妃。”   “你不要这个,不要那个,你你你就能保证清浅会要你!?”嘉佑帝提起这个事就肝火旺盛。   “我在努力。”姬昭一句话又把他爹给噎回去了。   当初,姬昭跟水清浅说自己是受不了父皇催婚逃出来,话里有真有假,避重就轻,但大概剧情就是这样。他明了自己的心意并对任何可能存在的情敌严防死守,但最基本的,他要跟父皇得通个气,叫嘉佑帝别跟着瞎张罗了。   说实话,嘉佑帝当初震惊是有的,但不把姬昭的声明当一回事的心情也是真的。□□湖了,男男女女这点事,在他看来还能算个事儿?如果不是姬昭多加上一句‘不娶妻’的宣言,估计嘉佑帝对他的龙阳计划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人生知己,解衣推食,多好多难得的感情,这俩孩子如果真的可以建立这般亲密无间的默契,他心里怕是高兴远大于担心,至少,俩人以后共事得心应手,姬昭有个好臂膀,清浅的后半辈子也有人照顾了,多两全其美呀。   但是不娶妻是个什么梗?简直不知所谓!姬昭不娶妻,无立后,朝上朝下的大臣们能饶过他?连嫡子也不要了?再说了,人家清浅就不要成亲吗?退一万步讲,就算各自成亲,还能耽误他俩心意相通、抵足而眠?两边因果有一文钱关系吗?   嘉佑帝如今的想法也不见得真有改变,但宁仁侯出走这件事确实对他的触动很大,别的不说,清浅万一也来出了无牵挂的戏码,挥一挥手,跟某别个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离开,那才真是哭都没处哭去。如果,他说是如果,昭儿说的这个,这个,他跟清浅的关系纠葛至深,那是不是就等于彼此羁绊就更深一层?那是不是就减少那熊孩子也离家出走的可能?嘉佑帝这时候有点慌生乱,乱生变的情绪,讲白了,就是病急乱投医,曾经觉得姬昭那狗屁不通的要求,现在他居然也觉得可以接受了——是不算什么好法子,但管用就行啊。   嘉佑帝破罐子破摔的,反正念着这后头的日子还长着呢,现在干嘛讲得斩钉截铁,年轻人心性不定,不娶妻,不立后,随他去说,早晚有他苦头吃,朝上朝下那些老狐狸精可没有省油的灯,嘉佑帝一挥袖子,“朕不管了!”老幺从小主意正,十几岁说去潜港就去潜港,他就没管了,后来打下南疆那么大一片地,他也没管了,“说娶谁不娶谁……有本事你就去娶清浅!”嘉佑帝撂一句‘狠’话,转身回寝宫休息去了。   看着远去的父皇的背影,姬昭低垂眼帘,不知道在肚子里又酝酿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太子殿下沉寂下来,重归平静。一抬头,却看到身边的小暑有点跃跃欲试的劲头,跟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小暑如今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怕不是肚子里装了什么鬼主意。   姬昭轻哼了一声,“收起你脑子里的东西,敢试探清浅,他玩不死你。”   “可是殿下,奴婢这些日子瞧公子那样子,仿佛还没开窍呢。”难道就这么一直抻着?不去刺激刺激他吗?   “你也是个棒槌。”姬昭一脸嫌弃转身就走,小暑自己都不懂,还想什么瞎主意?   宁仁侯的离开,让姬昭有点担心水清浅,但他并没有选择今晚出宫陪他。他的清浅可不是脆弱无依的小可怜,他聪慧,坚定,内心强大,既然能配合侯爷打掩护,就代表他接受了侯爷离开的事实。再说,在这样敏感的时间里,你又不知道人家一家人关起门来还做了什么安排,清浅此时并不需要一个外人的陪伴。   外人……   墨黑深远的眸子极致的紧缩了一下,就像猛兽见到猎物时的杀气与志在必得的兴奋,但短暂得转瞬即逝。清浅是他心尖尖上的一团精血,与他共生,共存,不予旁人。但在他从‘外人’资格升级成‘内人’之前,还有那么一座大山,需要攻克。   爹妈设计离开浮华的帝都,水清浅经过思考并最终以实际行动支持了父母的做法,因为有一件事他爹说的没错,生长环境确实可以影响和造就一个人,他为自己的人生规划作出选择,未尝没有这么多年帝都的人和事对他的感染。他的朋友,兄长,师长,同窗战友,马仔部下……他八岁之后的喜怒哀乐全都离不开这里。他适应,并且乐在其中。可这里并不是他父母喜欢的环境,如今他已长大成人,没理由还拖着父母的脚步,像个没断奶的孩子——水清浅真是这么想的,并自信可以做到。在军营里,在战场上,他担起过全队的生死进退,没理由现今担当不起自己的选择。   但啪啪打脸来得太快,昨天刚刚配合出演送亲爹宁仁侯轻松脱身离去,转天下午,水清浅的心态就崩了——他被御史上书弹劾,俗称,参了。   “我特么……”水清浅一脸懵逼,回到帝都才三天,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军部销假,这算什么,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是……”水清浅张张嘴,不知道该说啥。闯祸?也许有吧,好,就算有,闯祸太多他也记不住,反正‘隔三差五的作妖’被官家常年挂嘴边戳他脑门上,但再怎么作也不至于接弹劾吧,这是犯了多大的事?   松哥安慰拍拍水清浅的肩。早两天前,他们还一起说笑,庆幸从此能摆脱这中二狗子,如今调令铁板钉钉,他心里却愈加难受,不该偏偏这个时候离开他们家熊孩子,清浅才多大,侯爷也真是狠心。   “以前也有。”松哥一语道破真相,而且数量还不少,“只是以前你尚未成年,御史们想骂人也够不着,只能落在侯爷教子不严的话题上,弹章都是侯爷顶着的。”   空气足足凝结两秒,水清浅吸了一口气,下颌绷紧,嘴唇轻颤。他明白了,他没有爹妈护着了,所以,某些魑魅魍魉闻着腥味一窝蜂的涌上来,想挑软柿子捏。面无表情的水清浅在嘴边慢慢渐起一个微笑,表现出非常符合身份教养的大家公子的风轻云淡,只是眼角微眯。   太子銮驾浩浩汤汤的回城,一路的八卦传闻免不了传到帝都,所以参水清浅的内容也不能说无的放矢。人家弹的就是水清浅在安州府闹的那出,说他谋权诬告,私设公堂,以泄私愤,还说他染指了地方军权力,威逼安州府地方官告老病退……罪名老大了,祸国殃民了都。   接到了弹劾,水清浅可以提交自辩,按照套路,就是态度好好的道个歉,在道歉中再扯出些前因后果,其主要目的是合理的表示出自己的无奈,形势的逼迫,或者意外中的意外……自辩,就是一个自我洗白的过程,御史喷人无需提供正凭实据,风闻奏事,所以不管说出的罪名多吓人,实际也牵扯不上真正的罪行、刑罚,总之,只要你自辩能把事情圆过去,御史这关就算顺利通过。   但你以为御史的目的只是水清浅,那也未免把人心想的太简单。别忘了,水清浅浪了一路,全程相伴的还有一位真正的大鳄人物,太子殿下,国之储君,如今官场姬昭渐渐接手,有多少事情跟朝上大臣们正互相较劲儿。远的不说,他不娶妻,不纳妃,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还无声无息的离开帝都消失俩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要这么说起来,太子殿下不合规矩不合身份的小辫子一大把一大把的,能瞬间把水清浅那点浪事秒成渣渣,只是秦王殿下声威赫赫,人家自己有地盘,有权有钱还有整个南疆培养人才储备,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官员一抓一大把。江湖行话,他这叫点子扎手。所以此番,水清浅不被竖起来当靶子扎,简直天理难容。   所有事情的起因就是水清浅那只大有来头的腕镯,罪名定的是那老鸨子非法掠取贡级珍宝,又因为宋妈妈无法拿出赃物归还,所以还罪加一等,最后那一船的花娘子判了个充军发配,是很中规中矩的刑量,但是派去边疆驻军做奴隶,比起寻常罪犯背背扛扛的做粗活,那些花娘子的下场似乎只存在一种可能,想想边疆那些大老粗,再想想那母猪赛貂蝉的整体大环境,这下场,乍一听,就让人感觉残忍过分了。   被对方捏住狠掐的一点软肋就是腕镯的归属。水清浅当初甩锅甩得溜,但事实是,那个被讹走的、又莫名交还不出来的贡品级腕镯,就好好的戴在水清浅的手腕上,仿佛从未离开,那花娘子们的罪名摆明了不就是你设计陷害吗?   如果凭着这件事能把水清浅拉下水,那后面就可能扯出太子殿下在花船上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那太子殿下的私德问题、妻妾的问题就顺理成章的转成了朝政话题,一个精准的、完美的,话题切入点。   呵呵。   想得美!   水清浅第二天就甩出一个自辩的折子,本尊直接杀到大朝会上。      第155章 弹章   就算没有宁仁侯的爵位,就算不走石恪的途径,凭水清浅自己正六品都军侯的官位,刚好踩在可以参加大朝会的底线上。作为六品的芝麻小官,水清浅举着自辩的折子直接站到了大朝会的中央,左边文臣,右边武将,周身十尺之内,就没有一位下过三品的。自辩什么的,他就喜欢亲身怼,   “启陛下,臣水清浅,听闻御史台对近日安州某一案的判决有异议,并质疑臣在此案件中有干预司法的行为,臣有话说。”   弹劾水清浅的掐点中心就是腕镯,文案说犯人私吞珍宝又交还不出来,所以依律判刑云云,但根据御史王大人听来的消息,腕镯被罪妇宋氏讹诈,但人家事后归还,算投案自首。而如今大殿之上,腕镯就在水清浅手上戴着,众目睽睽,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都跟判决里说的珍宝遗失,罪妇宋氏被罪加一等的情况不符,所以,水清浅就是仗势凌人,包揽诉讼,制造冤案。   水清浅举起手上的镯子,“这只腕镯,是臣在安州布政司官宅大堂得来,据闻是由掌管民籍的刘大人亲自奉给太子殿下,当时在场的共有六位安州地方官员亲眼所见,如有必要,中枢可以派人去询问。”   姬昭坐在嘉佑帝的下首,地位足足比所有臣工高出一大截,他居高临下,面沉如水,视线犀利,无言的威压,压得前几排重臣呼吸发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水清浅提到殿下的时候,太子殿下虽一言不发,但就是有明晃晃给水清浅撑场子的感觉。   “当时在大堂之内,刘大人一字未成提过嫌犯宋氏,也无人提及宋氏自首,这只腕镯的现身,从头到尾,与宋氏讹诈案无关。王大人,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自首之说?或者,臣把事情的逻辑捋得更直接一点,如果罪妇宋氏有投案自首悔改之心,她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她应该有常识知道,赃物要交付巡衙,或者,她可以上缴给提刑司,再再次,她总认得府衙大堂吧?没有,一次都没有。腕镯突兀地出现在与案情毫无关人士,掌管民籍的刘大人手里。正常逻辑下,产生的第一个疑问就应该是:罪妇宋氏与刘大人私交如何,他们之间的利益瓜葛有多深?刘大人,在这其中是如何角色?   现在,我更想问一下,王大人在这件事里,是怎样介入的?作为一个中枢官员,大人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大人凭什么不怀疑刘大人意图行贿太子的嫌疑,凭什么不质疑宋氏讹诈珍宝的犯罪动机,反而一口咬住受害一方的我?本官纵然有千般失礼之处,至少一点毋庸置疑,我的腕镯确实是被那宋氏巧取豪夺,欺压讹诈,众目睽睽抢去的,王大人没有询问一下受害方前因后果,一开口就替抢劫犯鸣投案自首之冤,你怎么做官的?”   听到这里,在座诸位重臣心里都明白,那罪妇大约知道自己踢到铁板后,想选个体面的方式服软告饶,私了走人情。平心而论,这种事常见,官不举民不究就算了,但这次摆明了算计到水清浅的头上,那只小飞天岂是好相与的?不走正规流程被人捏住小辫子,还有啥立场喊冤。水清浅把规则律法玩转指尖,他要死磕,别说一个山野村妇,就是公堂之上五品御史大人不也被质问得哑巴吃黄连苦说不出?   水清浅,“那位刘大人平白得了如此一位珍稀之品,转天面见太子殿下时,就把腕镯赠送给太子殿下了。”   水清浅,“如果是投案自首,刘大人为什么没有把此赃物送去提刑司?他没把物证交付巡衙,府衙,更没试图联系我这个失主,直接把价值二十万金的腕镯送给了殿下。王大人,你管这种行为叫拾金不昧?还是该论——意、图、行、贿!”   “投案自首,呵呵,”水清浅对着御史台方向一笑,明明眉目如画的一张脸,生生笑出一股寒天雪地,刀风割肉的刺痛感,“我一贯尊重御史台风闻奏事的权力,我也理解御史台大人们,因为消息不畅、供词片面等等因素,可能造成的认知偏差,会有误会产生。但在风闻奏事前,为官操守,任何一位负责任,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御史大人是不是会辨别一下消息的合理性和逻辑性?是不是会问一句,事情发展有没有符合世俗常理,符合律法规范?如果王大人有经过正常思考,有一点为官素养,也不会连这样的基本判断都做不出来。鹦鹉学舌,人云亦云,那跟信口胡言,无事生非的街坊大婶有什么区别,你凭什么穿这一身官袍,为天地立心,为民请命!?”   振聋发聩,这是字面的意思。   水清浅把发育完全的声音经胸腔共振传出来,声音仿佛不高,但三十尺内,人人都被震得头脑一清,一字一句听得一清二楚,深深刻在脑海里。话落片刻间,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寂静到仿佛耳朵产生了耳鸣。   反应最快的一圈老狐狸精重臣回过神以后,小眼神开始往石恪身上扎,真是亲孙子,如假包换的,当官一世,谁身上不背几个弹章,听听就得了。偏水清浅初生牛犊,生平第一个弹章背身上,就敢针尖对麦芒直接踢馆御史台,炮轰御史王大人的为官操守,更要命的是还真被他拿捏了,句句在理,逻辑通顺。凭他这一番话,把御史王大人的操守直接踩入泥里,这仕途,怕是十几年都缓不过来。   “还有。”   是的,还有,扔出一个王大人,你们就以为可以弃车保帅了吗!   水清浅,“一船花娘子的判决书,她们的罪名,刑量,人证,物证一一罗列,如果王大人对此判决有异议,是不是应该在弹章里对应罗列他的法律依据理由一二三。可惜,我一个字也没看到。我明白御史台并不在律政衙门管辖,风闻奏事也不讲究真凭实据,大人不熟悉律法条文似乎也情有可原,但作为御史,在风闻奏事列举罪责的时候,有没有必要熟知相关典籍和条例,你的质疑,你的指控,是泛泛的信口开河,天马行空,还是该做到有理有据,有法可依?”   中枢&阁臣:咦?   御史台&律政衙门:呃……   太子&官家:嗯!   这,这是个问题,一个严肃的,好问题。   “臣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臣现在就在军部任职,”水清浅转脸又摆出一副身为军部小将的规规矩矩,“我正接手训练两百人的火铳队,我接到了命令是:任何非相关人士的擅自过问,就地论罪,拒捕格杀。我想问,这种规矩是军部的专门训诫,还是朝廷的法度从来就不允许非相关人员干扰其他部门的正常工作?如果是,那么御史台弹章里的任何涉及罪证的指证猜忌,是叫僭越,还是擅权?”   御史台:我去!这日子没法过了!   中枢&阁臣:…………   家长团:呵呵呵,该!让你们招惹他。   嘉佑帝知道水清浅被弹劾,大概前因后果不用问,但凭弹章里的只纸片语也猜到七七八八。什么仗势欺人,包揽诉讼,圣人只知道清浅岂是肯吃亏的性子?惹得那一小只炸毛,那些个不开眼的东西还能讨得好?   具体处理过程违不违规的,反正御史台就是这个调调,嘉佑帝就想着,让清浅先交个自辩的折子,走个套路,然后大朝会上,他再把清浅已经成功接受传承的大消息砸下来,一个如假包换的真飞天儿,未来无限,前途无限,但凡官场上行走,哪有人不会看眼色?这点芝麻小事儿也就顺理成章的抹糊过去了。   结果,从一开朝,话题就被水清浅给带歪了,从质疑某个御史的为官操守和能力延伸到撬动御史台的立足基点,现在任谁还顾得上他那点鸡毛蒜皮,根据嘉佑帝二十多年的帝王经验,他知道未来数月之内,朝中动向一定会有人趁热打铁对御史台行为规范做出种种后续反应,挤压权限,这就是朝堂的权力博弈了。此刻再提飞天儿传承,时机不好,气氛也不恰当。   错过时机,嘉佑帝又不急公布了,是一种难以说出口的,带点猥琐的嘚瑟心理:你们不知道,我知道。早晚看你们啪啪打脸,呵呵。   大朝会之后,水清浅顺便去军部销假报到,还领了厚厚一沓最近两个月的官方邸报,就是各类消息通告,人事调动通知什么的,不算很重要,但缺席两个月,总不能人家提起什么变动,就你两眼一抹黑。别看水清浅官职不大,隶属枢密院直辖,能接触各种高级别信息。   各种文件没来及看,人就被青离大总管给截留了,大朝会上没给清浅表彰正名,私下里,家长准备的礼物可早早就等着他了。   本来还应该有庆祝宴,可嘉佑帝这次有点谨小慎微的意思,吸取上次刺客事件的深刻教训,他们那边高兴什么似的,清浅却在承受巨大的心理创伤,这次的事件会不会也同样情况,姬昭奔袭千里亲自去接人,哪能真轻描淡写说没事儿?嘉佑帝摸不清情况,他问过石恪,他的首席大律政官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不靠谱。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从来都是这个道理。传承怎么了,笨的跟猪脑子一样,还指望化龙成精啊?传承这件事,能走到什么程度,最终还是看自己的悟性。”石恪少见的透露了一点点传承的规矩,“资质不行想硬上,脑子都要被烧傻了。”   “那清浅……”   石恪又闭嘴不谈了。嘉佑帝在心里鄙视他一遍,他不说他也知道,昭儿跟他提过,貌似清浅收获颇丰,所以也造成他在传承之后,有明显厌世的心理。寻常人可能很难理解这种变化因果,嘉佑帝身份地位如此,反而比常人更好理解这点。   要不怎么有‘难得糊涂’这样的处世警言,洞察世事太透彻,人活得更累,如清浅这般年幼心善,既让他看透了世事因果,他偏又无力担负天下苍生福祉,有厌世情绪一点也不意外。清浅现在看似调节过来了,但连姬昭也不敢大意,保不齐就是暂时压制,这种事情就像风寒,看着症状都消了,但从来不去根儿,不一定什么时候就钻出来弄你几天难受,稍不注意还能转成危及生命的大祸,不能掉以轻心。不然,你当姬昭为什么带着他去安州转一圈,就是找个借口陪他去散心的。回程路上,还把太子銮驾摆出来,一路慢慢悠悠接受朝拜,处理公务,也是为了让清浅渐渐适应即将开始的帝都生活。想到这,圣人心里五味杂陈,昭儿对清浅的心思真是深沉到死不悔改,细细绵绵到无孔不入。   嘉佑帝不知道姬昭蛛网般的温柔策有没有用,但宁仁侯的离家弃子可谓当头棒喝,他觉得清浅肯定要大受影响,偏石恪这不着调的亲祖父从来都没用,一问三不知。   指控要讲究证据的,就算你是官家,也不能平白污蔑臣!石恪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   “阿衡离开的当晚,我看他还行。”石恪又干巴巴的解释了一句。   但这能说明什么,亲爹白天才走,难道晚上清浅就会哭鼻子?他十六岁,不是六岁。就算六岁,当初在潜港,形势所逼水清浅跟爹妈分开一段时间,也是挺了好几天才崩溃大哭的。   跟着就是昨天得知自己被御史弹劾,水清浅嘭的炸了,关在书房里暗搓搓的准备一天自辩折子,成果你也看到了,搅和接下来的半年都不能安生。然后就是今天,短短时间发生这么多事,哪儿有空悲春伤秋呢。   水清浅站在偏殿正堂,堆了半间屋子的奖赏礼物,珠光宝气的简直要把眼睛闪瞎了。除了赏赐一定会有的标配金银玉器如意,宝石盆景,织绣屏风这类门面,成匹成匹丝织品,蜀锦缂丝,十花缎,霞天缎,雪纱,羽纱,孔雀裘……珍稀的,不珍稀的织品承包了水清浅未来几年的衣料。还有各类吃食,每年只产二斤的茶叶,他独得六两,更多的海货山珍和药材,人参鹿茸也就算了,水清浅看着那两对熊掌,头一次认真思考,在官家心里,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水清浅还在上学,所以文房四宝也不能少,极品松烟墨成盒送,贡笔成套送,砚台直接列了一张单子,就不一一给他过目了,还有贡纸两车,已经送去石府根本不能在这里占地方。知道水清浅会治印,也不管他什么水准,鸡血大红袍,黄金田黄石这些可遇不可求的宝石原料直接送他糟蹋,大概官家也知道有点过分,还特意嘱咐青离把东西跟文房四宝混装,别大咧咧的放表面惹人眼热……   象牙的凉席,麋子绒的毛毯,海底珊瑚树,珍珠衫。   御马监有两匹汗血马,领走。   出自某、某、某铸剑大师的古剑三把。   宝弓一副,武弁服四套,玉石扳指六个,麂皮指套十副,马靴六双,犀角腰带,头冠…………   姬昭作为太子辅政,大朝会结束之后,和颜悦色的好生安慰一番大丢面子在跳脚叫嚣的御史台,再周旋一群心怀鬼胎跑来探口风的权力投机分子,最后完成与内阁例行的每日一撕,才算脱身去午休。到了月华殿,毫不意外的逮到两位明目张胆在上班时间摸鱼的大佬。   姬昭吐出胸中一口浊气,上前见礼,   “父皇,石大人。”   “太子殿下。”石恪起身回礼。   “昭儿,前面忙完了?”嘉佑帝笑呵呵的点头回应。   “该用午膳了。”姬昭瞥了一眼桌上的半路棋局,又问道,“清浅呢?”   “在偏殿。”   这倒是提醒石恪了,“官家究竟给了多少赏赐,还没看完?”   “我去找他。”姬昭示意两位家长稍安勿躁,自己转身出去。      第156章 向家长摊牌   水清浅站在西厢,面墙而立,盯着墙上的《寒江图》发痴,除了那些能做比金银的珍宝,赏赐中最珍贵的是寥寥几个卷轴,字画孤本皆为传世瑰宝,这些东西的存在甚至不可以用金钱去衡量。姬昭看到墙上的名家之作,眉心便是一跳,又看到水清浅的状态,顿时对前面的两位不靠谱的家长起了一肚子怒火,都乱送什么!   心头微微抽疼的,   “清浅。”   姬昭走到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稍稍一用力就把人带到怀里。水清浅没有回头,就势靠在姬昭胸肌上,源源不断的体温热力透过布料传到原本有点凉飕飕的后背,然后蔓延全身,顿时像晒到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明亮。水清浅已经在画前站了很长时间,此刻靠着姬昭,全身放松,才感觉到腰背发酸,腿发硬。   “我以为我可以适应的很好。”水清浅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少见的黯哑,“从我开始到太学念书,每天能跟他们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很多。那个时候年纪小,他们还留在府里天天陪我。后来……”后来水清浅渐渐适应了帝都的生活,在太学里交到好朋友,然后麾下有越来越多的小跟班,即使下了学,即使休沐日,他也有层出不穷的邀约和节目等着他,天天欢脱得像脱缰的野狗子。家,似乎渐渐成了一个他只是回去睡觉的地方。   现在想想,似乎从那时起,宁仁侯夫妇就不会久驻帝都,侯爷夫妇夏天在山钟秀避暑,一避就是四五个月;冬天在温泉庄子猫冬,除了正月应酬回到侯府,他们能从十月待到来年三月初,仔细算来,他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每年统共能有两三个月。更别说最近一两年,水清浅在武学院,在羽林卫,都是封闭式的军营,等闲都不回家。不知不觉,他亏欠了父母太多的陪伴。   “我留在传承里的时间很久,”水清浅低声喃喃,“久到我以为我早已习惯独立,无惧孤单。”所以,当宁仁侯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的时候,已经长大成熟的水清浅跟宁仁侯打了一个小配合,把他爹平安送出帝都。“可我今天才明白,所有的无所畏惧只是源于我父母给我的底气。无论我做什么,闯多大的祸,受多大的委屈,挨多少欺负,我怼天怼地,肆意张扬,嚣张跋扈,就因为我知道他们总会护着我,就像一座高山,你明白吗?气势磅礴,巍巍屹立,险峻,雄伟,沉默,强大。呵,有深不可测宁仁侯爷在,谁又敢轻易来欺负我?”   “清浅……”   “我没有后悔。”水清浅飞快的斩钉截铁的表态,他抚上揽在腰间的那双大手,握住,“他们其实不喜欢帝都,他们能留下,只是为了我,这些年也没少替我收拾那一地鸡毛。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我如今已长大,做我能做到的事,我一点也不后悔。”   “清浅……”   “我就是……我需要时间适应一下。”水清浅再次打断姬昭,他捏着他家昭哥的手指,转向指指自己心脏的地方,吸吸鼻子,“有点空。”低下头,不知道是安慰给姬昭的,还是自我鼓励,“但过些日子,习惯就好了。”   姬昭抬手扶住水清浅的额头往自己肩上重重一按,低下头,对他脸贴着脸,嘴贴着耳,“你有我。”他代替不了宁仁侯夫妇连绵巍峨的高山,但是,清浅,“我许你一片澄净天空,俯揽九州,横跨四海,任你自由翱翔,只要我在,穷尽一生也要护你万事随心,无忧无止!”   水清浅,“…………”   “我记得之前,你跟我掰扯歪理,说幸福不该是‘想做就能做’,而该是‘想不做就可以不做’。所以即便有帝王之权,倾天下之财,也难买幸福到头,所以那个位置从来跟幸福无关。嗯,就算幸福与我无缘,”太子殿下轻吻一下他的耳朵,哑着嗓子道,“但我许诺,那个位置的权力,一定能让你幸福。”   水清浅:…………   “咳咳。”   门口一声清嗓,让水清浅和姬昭同时转头,门外是石恪,老狐狸精眯了一下眼睛。   “爷爷。”水清浅上前一步打招呼,离开肉墙,后背的热源没了,刚刚被昭哥亲过的耳朵尖却散着不太正常的热度,但在石恪的莫名注视下,水清浅没有用手摸。   “爷爷你怎么过来了。”   老狐狸精的语气和脸色如常,“来叫你们,字画拿回家慢慢欣赏吧,官家等着用膳,别让官家久等。”   姬昭站直身体,也是神色如常,“是了,石大人,我们一起过去,请。”   石恪,“请。”   午膳很丰盛,有庆祝的意思,也顺带算接风洗尘,还有给水清浅受弹劾的压惊(?)全在这一桌酒席上了,虽然落座的只有官家,石大人,姬昭和水清浅,但席间暗流涌动的感觉一点没少,水清浅吃的没滋没味。官家全程不说话,讳莫若深的眼神不是盯住他爷爷,就是盯住他爷爷游移目光的路上。   石恪表面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是水清浅有感觉,他爷爷一直在观察他跟昭哥的一举一动,不曾错过任何细节,包括昭哥给布菜,跟他说笑,连给他夹鱼肉剔骨都有眼神飞过来——拜托!从十年前水清浅第一次跟阿昭小哥哥吃饭的时候,昭哥就在给他夹菜了,会很奇怪吗?如果没有姬昭的布菜,他怎么可能碰萝卜和花菜。还有,水清浅一贯不碰鱼,就是嫌鱼刺烦,既然昭哥给他夹,当然要负责剔骨,不然呢,乱挖坑,管挖不管填啊。   水清浅不觉得这值得家长大惊小怪,但看老狐狸成精的爷爷这么在意,弄得他也开始心里没底,好像这真代表了什么似的。水清浅看向姬昭,老实说,他还没从爹妈离开的失落感里完全恢复,那幅《寒江图》影响他失态了,那会儿在偏殿,昭哥安慰他……水清浅默默抬手摸上心脏的位置,感受指尖下的砰砰砰……很难讲,若说昭哥对他的兄弟情深也没什么不对,惯孩子兄长有时候也挺没底线的。   “怎么了。”姬昭侧头询问,怎么饭吃一半就撂筷子?   水清浅盯盯儿地看着姬昭,小眼神略带烦恼,还夹点迷茫,复杂得很。没等姬昭看明白,只见他忽然抄起桌上的酒杯,一仰头,咕咚咕咚——两大口喝个底朝天。   “清浅!”姬昭站起来抓他的手,太晚了,全进肚了。   “怎么了这是,”官家也被惊动了,“不是说他不能喝酒吗?”   “也不是不能,就是不好。”石恪接茬,“少年人器脏没有发育完全,酒精会对它们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对脑子的影响更大,所以,最好十八岁以前都要碰酒精,但喝也喝了,下不为例。”   水清浅呷呷嘴,“嗝——”   “清浅。”家长们都看着他。   水清浅摸摸有点热的脸颊,眨巴眨巴眼睛,“没事儿,我就是试试,成年之后,总有什么会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不试怎么知道,是吧?”   嘉佑帝沉下脸骂,“什么东西你都试,又不怕起酒疹了吗?”   “酒疹,呃,是神马?”水清浅歪头卖萌。   姬昭的眼角微微一跳。   嘉佑帝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熊孩子,然后向姬昭求证,“他……他这就,醉了?”   “呃,”水清浅舔舔嘴巴回味,可委屈了,“不好喝!”然后,转头直勾勾的盯着姬昭。   姬昭深深呼出一口胸中郁气,忍着太阳穴上的跳动,惯孩子兄长还能怎么办呢,他也很绝望啊。   姬昭放下酒杯,着手处理突发事件,“父皇您稍后再骂吧,先叫太医……唔!”嘴角上,温热柔润的触感混着酒香和淡淡的木兰味道贴封了姬昭未完的话,睫毛扫在他脸上,有一种独特的酥中带痒,麻中有刺的柔软,直插心底。   瞬时,厅堂内,落针可闻。   姬昭果断出手按住水清浅的肩,半扶半搂的把人拉开,抬眼对上家长们的目光,   石恪:(O_o)   嘉佑帝:(⊙o⊙)…   姬昭:“呃,我带他先去休息。”话音落,手劲转,把人拦腰抱起,直接离席。   石恪:…………   嘉佑帝:…………   水清浅果然不负‘一杯倒’的名号,他唯一出息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次没有起酒疹。姬昭凝视很久罗汉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小鸟,万般情绪碾压心头。他的小鹭子终于要开窍了吗,只是,一如既往的,惹事生非,不叫他有片刻的安宁好过。   管挖不管埋……姬昭忽然低头轻笑,难以自持。   俯下身亲亲他的额头,再抬眼,眸中唯最后剩下的是甜蜜与义无反顾。宁仁侯走了之后,石恪就是最后的那一座山,他没有把握这么早摊牌,但世事无常,哪能所有的计划都称心如意,一帆风顺。   姬昭回去的时候,午膳已经撤了,宫人侍婢都退得干干净净,只有嘉佑帝与石恪一坐一站,相对无言,气氛有点沉,有点尬。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他们说了什么,但姬昭不指望他父皇能给他任何神助攻,不是他低估亲爹,但如果嘉佑帝真能有本事能辖制石大人的话,就不会在短短十几年光阴里,生生让法权被石恪从皇权中剥离拿走。   石恪看到姬昭回来了,顿时不跟嘉佑帝大眼瞪小眼了,直接告退。   “石大人,等等,”姬昭截住石恪,“孤有些事情想请教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石恪深深的看了一眼姬昭,“殿下,臣下午有件紧急公事需要去刑部衙门……”老狐狸精表示并不想跟太子殿下说话,并扔向对方一脸敷衍。   太子殿下不恼火,并礼仪完美的接住话茬,“那正好,我也有事需要去前面,我送送大人吧。”   “殿下客气。”石恪 ̄へ ̄ “请。”   “请。”   刚刚发生的事,石恪真当不好奇、不想问吗?   并不是。   一只得道千年的老狐狸成精,石恪早有预感答案一定是他最不想知道的有只猪想拱自家白菜的那种,就算掩耳盗铃好了,只要太子不开口,他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   姬昭跟石恪以散步的速度慢慢往朱雀门外走,   “石大人对今天的御史台怎么看?”姬昭的开场,挑了一个不完全贴边,又不是完全不贴边的话题。   石恪暗地咬了一会后槽牙,终于还是没忍住,“太子殿下似乎有点看法。”   “原本御史台的设置有监督百官之责,是朝廷内部的自纠程序。但自从大人一手把律政衙门打造出独立体系,审判问责就再也不容其他部门染指,权责清晰,条文明理,所以御史台的存在感越发尴尬了。”何止是御史台,律政这一块现在连帝王都没权过问了。也许嘉佑帝能被那个什么赦免权给糊弄住,但姬昭知道,这个体系一旦建立并运转良好,从此以后,哪怕身为帝王,也再不能对犯罪审判和裁决具备话语权。当然,石恪自己,包括他领下部属,也全部在条令的制约下,也算公平。   “殿下应该知道,世间万物,此消彼长,变换不停。任何事业功业都能以一句‘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为开头,但辉煌时期也不过是区区数十年,顶多数百年光景,从无例外。在整个历史长河里,可以说转瞬即逝,那么自然而然的,规矩,也该与时俱进。”   “大人从来都是个通透人。”姬昭微笑,毫不意外。在首席大律政官眼里,恐怕早就看御史台不顺眼了,整天屁事儿办不了,天天办屁事儿,“这些年御史台每况愈下,权责不清,定位不明,除了一些捕风捉影的阴私八卦,再没有拿得出手的建树,长此以往,怕是真沦落到街坊大婶的水准了。我猜大人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说得好像我们真可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际上,哪来的策无遗算?”石恪心里深深叹气,太子的意思他懂,“官场权力一贯错综复杂,臣最多能做的,也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殿下经营南疆从无到有,这一课也不需要臣多嘴。”   姬昭,“确实如此。所以今天的势,出现得恰到好处,机会难得,我想石大人不愿意错过,也不会错过。”   石恪看了一眼姬昭,俩人瞬间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公事上的共同目标和水到渠成的默契,让原本紧绷的气氛荡然无存,姬昭的话题从一开始就蜜里□□饵,偏偏他就忍不住不咬钩,石恪心知肚明。所以,这就是太子殿下光明正大的阳谋,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啊,这心思,这手段,能不让人后脊梁起鸡皮疙瘩吗。   扯出御史台,水清浅就会成为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所以石恪知道,太子一定会把话题延伸,而他只能选择顺其自然。   果然,战线达成一致之后,姬昭没有战罢休兵,“石大人觉得,这个因势利导的势,是来自积极主动的策无遗算,还是清浅的无心插柳?”   石恪:…………   “不瞒石大人,我之前有过类似的想法,但不敢妄动,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刀是清浅直接在大朝会上插的。不管是他的刻意谋划还是顺势而为,既然清浅出了先手,后续自然有我跟上,在这件事上,我承清浅的情。”   “清浅,咳咳,”石恪表现出轻描淡写的态度,“清浅就是心情不好,御史台正好撞到他刀口下了,算不上谋划,是巧合吧。”少给自己加戏,清浅做这些才不是为了你呢 ̄へ ̄   姬昭不予苟同,“我以前就知道清浅的眼光非常敏锐,他给我整理过文书,任何消息到他的手里,他几乎都可以第一时间直指核心关键。传承之后,他处理事务的能力,似乎更为犀利了。但是我们都知道,清浅很多时候贪玩惫懒,不爱惹事。他不惹事,所以显得他口碑良好,处事圆滑,骨子里的良善又让他足够宽容,御史台喷他,其本意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原本可以不那么具有攻击性的。”   石恪:…………   “所以,”姬昭停下脚步,静静的看着石恪,“大人觉得,清浅一反常态的攻击御史台,是因为他心情不好,御史台受无妄之灾,还是,他为了维护我?”   石恪:(╯‵□′)╯︵┻━┻所以,绕了一大圈子,你就想让我承认,他是为了帮你(▼ヘ▼#)??   臭不要脸!!   呸呸呸!!!   然而,老狐狸精一点儿没让这把心火烧到脸上来,反而坚定一脸宽慰相的拍拍太子殿下的肩,语气轻松,“殿下多想啦。清浅就是心情不好,这不是,他爹,离家出走……”   “看来大人也很明白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姬昭打断石恪,眼神一秒变犀利,上前一步,气势全开,“我不知道你们的规矩是如何,但侯爷无缘无故突然离开,对清浅的伤害很大。”姬昭不掩饰自己的责备之意,“清浅被提前加冠,他刚刚接受完传承,传承不知道给他灌输了多少他承受不住、也许也不该是十六岁的他承受的东西。心性未定,未来彷徨,你们没有给他指引就选择把他扔出去,是让他学会独自生活,还是任他自生自灭?”   “殿下,呃,言重了吧。”石恪心虚。   “呵呵,我忘了,”姬昭的心火却蠢蠢欲动,“大人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干过,而且看到如今侯爷功成名就,万人敬仰,有家有业,都是好好的,想必还觉得很有成就感吧!所以,故技重施!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侯爷没有遇到他夫人呢,他现在会是什么样,醉死在某个腌臜花楼女人的床上吗?”   石恪:…………   抛家弃子,上山出家,绝对是石恪一辈子的黑历史,他未曾不后悔。这样的经历本该成为后辈们的前车之鉴,可这次宁仁侯离家更是迫不得已,而且他跟清浅好好沟通过,得到儿子的理解和全力支持。现在看来,支持归支持,清浅心里上可能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适应。太子殿下并不知道内情,可不就替清浅抱屈吗?   石恪张张嘴,还没找到自己的舌头,就听太子殿下低沉铿锵道,   “你们不要他,我要!你们不心疼,我来心疼!”   石恪:卧——槽!      第157章 他是来拜别的   攻克水清浅的家长,这在姬昭看来无疑是最艰难的一步,他根本不知道深不可测的宁仁侯会是什么反应,而油盐不进的老狐狸精石恪常年是朝堂滑不留手之前三,他并没有信心可以打动他们,得到允许。姬昭原本酝酿了好几个想法,包括以人格起誓,用权力作许诺,或者剖析自己十年来的心态演变,或者用水磨的功夫去表达他的一往情深……但最后,他自己也都没想到到了摊牌的这天,他竟然选择了‘威胁’。   无谓对错,还是后悔,是他没有控制好情绪,搞砸了。姬昭刚刚数落石恪那番话的时候,是真发火。他们根本不知道清浅在传承之后会整晚整晚睡不着,更让他窝心的是,清浅十分敏感,怕他担心,硬在平日白天在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活泼样子,姬昭一想到这个,就好像有把烧红的匕首在心头反复搅动。他费了多少心思才让清浅慢慢恢复一点。结果呢,这边全体猪队友家长连番拆台,宁仁侯老大不小闹帷薄不修的绯闻,侯爷夫人只顾着自己使小女人性子,石恪作为一家之长完全镇不住场子,官家亲爹从来不懂未雨绸缪……他跟清浅前后分别不过才五六天,刚才抱他去休息,一入手就知道不对,清浅起码瘦了十几斤。   两人站在原地,互相直视。   石恪没有如想象般的拂袖而去,而是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姬昭不认为自己刚刚的表现会在气势上震慑住这只老狐狸精。摊了牌,发了火,他失态了,后果未知,前途未卜。但事到如今,他只想心平气和的,理智冷静的,完成自己的陈述宣言,“我会让清浅幸福的。”   这红口白牙的说辞,简直让人觉得辣耳朵。   姬昭地位如此,他的子嗣问题,后宫问题,全是大问题。皇后的位置怎么办,朝臣日后威逼怎么办?他喜欢清浅,是把他当个娈宠,还是一个并肩伙伴?权倾天下,美色如云,这是姬昭这辈子绕不开的命运,他如何保证对清浅的感情一成不变?太多太多的现实问题,像一座座绕不过去的高山,姬昭却一个字都没提,当下的宣言,让他更像一个被感情冲昏头脑,只剩下满脑子风花雪月,性格不成熟的毛头小子。但,这是姬昭,皇九子,封疆扩土一手打造四个州郡之地的南疆王;不动声色击溃所有对手,以皇嫡子身份荣誉登顶的秦王殿下;也是侵吞皇权,已成火候的太子镇国。   石恪不相信太子姬昭是个被感情左右的毛头小子,按太子的脾性,应该有后续大招,但关他卵用?石恪翻着死鱼眼,转身就往回走。   姬昭愣了一下,“石大人?”他快追几步,老狐狸精不按套路出牌,完全让人摸不到脉络,“石大人,你这是……”怎么往回走呢?   “带清浅出宫,这个地方是不能待了。”石恪咬牙切齿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等等!”姬昭脸色大变,直接捏住石恪的手腕,他不可以!像宁仁侯一般,如果清浅被送出帝都,完全消失……姬昭无法保持心态不崩,如果清浅走了,恐怕他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他了,纵有千般手段也枉然,姬昭从来不敢小瞧飞天儿的真正能力。   “殿下跟臣纠缠也没用!”石恪老狐狸精龇牙瞪眼的,甩开姬昭的手,指着鼻子一脸嫌弃,“臣是管不了,但你凭什么保证清浅就看得上你!?”   姬昭:??   石恪憋憋嘴,结合前晌水清浅的行为,他这话吼得有点没底气……呸,管他的!“总归,想追人,请光明正大的来,别想着把人扣在宫里搞什么近水楼台的歪门邪道!”   姬昭:…………   石恪解读不出来太子殿下那高深莫测的一号表情,越发觉得自家小白菜留在宫里实在太危险了,“这件事,清浅不点头,你一根小手指头都别想出圈我警告你!”   姬昭:…………   不知道石恪脑补了什么,老狐狸精瞬间原地炸毛,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直接伸手薅住当朝太子的领子拉近,眼中光芒渐成择人而噬,“诱拐,强迫,半迫,胁迫……我指的是任何形式,任何!”石恪语气罕见危险,且严肃认真,“没有清浅同意,你敢擅动一下,你试试看。”   “石大人想多了。”姬昭伸手托了一下,把衣服从石恪的手里拉出来,用同样缓慢且坚定的语调说,“您也许不知道,我读过清浅两岁到六岁时所有的日志,侯爷对他幼时的言传身教,昭也受益匪浅。”那些道理也许看似浅显,却可以塑造人格,一生受益,“感情与责任的这一课,在下自十五岁起就铭记于心: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   这鸡汤像宁仁侯会喂的。   石恪在审视他,目光犀利,姬昭面色平静,心思坦荡,他已经明白过来了,所以不惧任何方式的试探。   是他之前想差了。   关于清浅的姻缘,很久以前就被各种人马虎视眈眈,只是每每被提起来,无论是宁仁侯还是石恪总一副‘要看清浅自己的眼缘’‘年轻人自己说了算’的表态。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样,姬昭也把这些说辞当成侯府家长的推脱借口。‘看清浅的意思’大概就是,水清浅的喜好会成为缔结婚姻的重要参考意见,反正宁仁侯府遗世独立,不必理会他人眼色,哪怕是皇家。但婚姻大事,根深蒂固的规矩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姬昭也一叶障目的以为,他对清浅的倾心,进而种种后续安排,都必须建立在拿到石大人和宁仁侯爷的首肯前提下。没有父母之命,则名不正,名不正,就言不顺。基石不稳,还哪谈到未来?   但是石大人刚才的反应,如晨钟暮鼓,一下子把姬昭给敲醒了:‘看清浅的心意’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怎么会忽略这个?   宁仁侯的教导,做父亲和祖父的以身作则,潜港程靖的前车之鉴……就算这些都不提。清浅之前多次跟他抱怨上流社会门当户对利益当先的婚姻模式,还接连惋惜他的小伙伴们被牺牲的人生未来,那小飞天对自己感情的认真和期待,表示再明显不过。就在此行回来的路上,清浅还掰扯过相亲相爱的理想婚姻真谛。   在这个的问题上,水清浅拥有绝对的自主权。自由的,奔放的,浪漫的,含蓄的……不管哪种,他的选择,他的感情,他的喜欢和偏爱,从来不容他人置喙。皇权礼法、世俗规矩,通通都没用,石大人和侯爷一直以飞天儿和家长的双重身份为他一路保驾护航,不让任何闲杂因素干扰到清浅的感情,从来没有什么阻挠和障碍。从头到尾,一颗真心,以真心换真心,足以。   心底升上来的巨大喜悦使得姬昭的表情管理严重失控,嘴角压不住上扬,他低头想掩饰,却没跳过石大人不爽的眯眼。姬昭深深沉淀情绪之后才抬头,恢复到那个斯文有礼,光风霁月的伟光正太子形象,对着石恪规规矩矩的一揖到底,作为晚辈的礼节,   “昭,感谢大人不反对我对清浅的情谊。”   石恪:妈哒,个小王八蛋!石恪甩头就走,领孙子回家,这个狼窝是不能待了!   官家那个傻狗子到底是怎么养出一条大尾巴狼的?   姬昭拦着石恪没让他把清浅叫醒,好不容易借着酒劲儿睡着了,让他多睡一会儿也好,更拦着嘉佑帝叫人派步辇的昏招——这些家长果然各个不靠谱——姬昭叫来宫侍,把人背着,直接背出宫门,若有人问,就说水清浅大朝会上行为无状,事后被圣人叫过去挨训,打板子了。   嘉佑帝:???   嘉佑帝:那,那还有半间屋子的赏赐礼物,今天还给不给啦?   姬昭:事情一码归一码。他成功接受传承,又校对坤舆图,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有功就该赏。但这并不能抵消他对御史台的出言不训,这是圣人维护朝廷体面,做出的奖罚分明。   嘉佑帝:……   石恪:呵呵,套路玩得真溜。   水清浅一路没醒,回到家中还是继续睡,直到暮色降临,谢铭找他来了。谢铭知道他回来,并且前天就下帖子约定今天上门拜访,其实以他俩的关系,大可不必走拜帖形式,只是谢铭知道水清浅初回帝都肯定会忙,万一不在家,他何必贸贸然来扑空呢。再说,谢铭如今也有官身,也有当班排表,不像学生时代整日游手好闲的。   千算万算,他没想到水清浅竟然是醉酒没醒,从中午到现在一直没醒,这是喝了多少?妈蛋,是谁告诉他,今天水清浅大闹大朝会然后被官家下令打板子了?这特么……朝中八卦……以后还能不能信了?   “行了,你跟石青先回去,我在这儿等着清浅。”谢铭打发自己的随侍。   “啊?”   “啊什么啊?”谢铭往椅子上一瘫,像个二主子似的,指挥水清浅院子里的阿七,“他醒了我叫你们,吃的东西都先拿去厨房小火煨上,这都什么天儿了,东西凉了怎么吃?”   随侍柳黄,“不是,少爷,我……你让我跟石青回去,那你咋回去?啥时候回去?”   “不回去。”谢铭翻了个死鱼眼,一扬下巴指床上睡得昏天黑地的水清浅,“了不起我跟他挤一宿!嘁,偌大的宁仁侯府,你还怕没我一张床是怎么的?操心!”不耐烦的挥挥手,“行了,让你回去就回去,别在这儿闲晃了,家里一堆事呢。”   “那小的怎么向郡主……”柳黄声音顿消,谢铭收回眼神,不容置疑的轰人,“回去吧,我明天一早回府。”   随侍柳黄:…………   水清浅的院子就这点好,清静。说不留人就一个人也没有了,只剩他俩。谢铭把人都撵走了,转身一屁股坐到水清浅的床上,轻轻戳了戳水清浅的脸蛋,绝对没有要醒的意思,根据他的经验,水清浅睡成这个样子,绝对不可能短时间醒过来,打雷都不会醒。   “呼噜噜的小猪罗。你说你这酒量可怎么办啊?”谢铭捡起一缕水清浅的头发玩,无意识的在手指尖绕来绕去,视线落在水清浅的睡颜上,不需要做什么,也不想做什么,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盯一整晚,他也甘之如饴,“呵,不醒就不醒吧。你要是醒了,我我……我有些话还还真说不出来……”   踏着月色,石恪来看看大孙子了。   他家一贯孩子散养,按着石恪的想法,水清浅没睡醒也就罢了,睡醒之后,渴了饿了,沐浴更衣,用得着他这老祖父操心吗?但是今天被姬昭莫名一顿怼,石恪再无法心安理得的待在自己的院子,于是决定过来看看,不用惊动旁人,就是看一眼罢了。   然后,他看见了,谢家小子坐在水清浅的床边发痴,表情荡漾却姿态规矩,傻得像块木头。   石恪: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   石恪驻足看了一会,最终又无声无息的原路退出去了,站在院子外,首席大律政官有点方。他不知道谢铭今天过来,好吧,这不是重点,俩小霸王从小到大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谁去谁来都没关系,同处一室很正常,一起过夜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   不正常的是…是……石恪回头看向正房,难不成,谢家小子也对清浅存了心思?   他们一个两个的…………出息!!!   如果只有姬昭抵不住清浅的吸引,对他产生思慕心思,那是太子有问题!色令智昏,定力太差!   但如果,这么多年一起长大的谢家小子也来临阵倒戈——就算石恪再护短不讲理,也得问一句:清浅这是给他们下降头了吧?   石恪摇摇头,啥也没说就转身离开清浅的院子。   孩子大了会有自己的感情世界,这得由他们自己选择,这是他们的未来。   这个家长管不了,   真不归家长管!   屋内,   “清浅。”   “清浅……”   “清浅…………”   谢铭没有吵醒他的意思,就是忍不住把他的名字嚼在嘴里,在舌尖上滚过一遍似乎都能带着甜味,蜜一样顺着唾液经过喉咙,心肺,最后落到肚子里,仿佛在灵魂里的烙印都能更深一层。   “你说你这么好,这么优秀,我不努力,怎么能追上你的脚步?”谢铭垂下头,慢慢俯下身体,落到最后一寸,却被他忽然伸手一撑,整个人落在水清浅的身侧,然后把整个脸埋在他的被子里,“清浅,”低声喃喃,“我这样真的挺傻的,是吧?睡得跟小猪罗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可如果现在不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   天蒙蒙亮的时候谢铭就走了,等日头彻底跳出地平线之后,水清浅才醒过来。对于谢铭陪了他一晚的事,不用旁人多嘴,水清浅彻底清醒,智商上线一秒钟就发现情况不对了:旁边枕头是凹的,而且被子整整齐齐,严严实实的盖在自己身上,说没人给他掖被子,打死他都不信!不过,里衣还是昨天的那身,没人给换。水清浅又皱皱鼻子,敏锐捕捉到一抹熟悉的熏香,他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只很眼熟的花鸟透雕的黄龙玉香囊。   “山虎昨天来啦?”他俩有约,所以,水清浅这问话的言外之意是:山虎在这里过夜了?香囊都落这儿了。   阿七,“是,谢公子昨天傍晚来的,在这用的晚饭,今儿一早才走。”   水清浅把玩一下手里的玉香囊,号称的从不离身呢?摆弄了一会儿,他伸手把它挂在床头显眼的地方,转头恨铁不成钢的骂,“咱俩熟归熟,好歹铭少也是前途无限的小将军,出身名门,你们就一点眼色也没有?不知道给他准备个房间呐!”所以,昨晚肯定又是一起挤的,水清浅用脚想都知道,腰酸背痛,大概又被他当成人形抱枕了,山虎这睡癖真是一言难尽……   阿七结巴,“是是是谢少爷说,不用伺候。”   “人家那是客套……算了,”水清浅要被他气死,十几年如一日,他家阿七果然还笨得跟个棒槌似的。慢吞吞的从床上爬起来,“行行行,别弄那洗脸毛巾了,准备大毛巾,我要沐浴更衣,身上快臭了。”然后转去盥洗室。   沐浴更衣吃早餐,然后逮着元宝揉搓人家一团乱毛,元宝怒踹逃跑之后,水清浅磨蹭到书房,开始摆弄新到手的松烟墨,就着墨香练了两张大字,越发心情欢喜,兴致勃勃的轮流给墨锭起名字,再亲手画了几个小花笺做标,收在香檀匣子里,溜溜排成排,看着就赏心悦目: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收拾好墨锭,不经意间,水清浅瞥到案头上那厚厚一沓军方邸报,像被戳破的河豚,一秒进入“时间紧迫,可我就是不想动”的重度拖延症模式。但今天不看,明天就回到军部回复日常训练与作息,一想到梅将军等着秋后算账的阎王脸……什么拖延症啊,什么小欣喜啊,都要死要死了。      第158章 送别   邸报消息很杂驳,很多新闻跟水清浅都没什么关系。比如,军部关闭某州的卫所,或者,裁汰某制式的兵器。就当瞧热闹了,如果不翻这些邸报,水清浅都不知道居然还有地方用青铜制老掉牙的玩意;也有些消息看似泛泛,但可能预示什么方向,比如,军部计划去某某某几个州府检阅府兵。阅兵什么的,如果没有军事上的行动,那可能就是去挑苗子的,补充进羽林卫,金吾卫,或者扩大火器营。在邸报上,水清浅还翻到了松哥他们的升职通报,早在他们还在安州的时候,松哥的级别就正式升到五品。所以,他爹后来准备荐书,安排好松哥的远走高升,呃……呵呵,也许因果关系正好相反也说不定。   很多消息翻翻就算了,但有一少部分是要走心的,都被水清浅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算他的直觉吧,尽管眼下还看不出来什么,回头他得拿着这些直觉猜测向梅将军请教,要做一个优秀的将帅,可不能光凭直觉。在水清浅的小本本上,有一章是专门关于乌孙的消息。   乌孙部郡是东洲帝国西北路的一个邻居,一年前,万国朝圣的时候,乌孙跟阿兰国差点在大宴上大打出手,两个小郡王还争着要娶钱芊芊的那个。当时中枢就分析过他们之间早晚燃起战火,没准儿还会波及到东洲——双方小摩擦一直不断,乌孙一直都想要抱东洲大腿,借兵御敌,但出于多重考虑,中枢那边一直也没表态。不过,眼下终于有举动了,军部拟了一个二十五人的战场观察□□去乌孙。作为中立的一方,说去调停也好,刺探也罢,反正从公布的名单看,二十五个人全是边疆实权的二三线将领,正八经的青壮派,既能‘观察’又能‘参谋’,谁知道真去了之后是和稀泥还是拉偏架的?水清浅的级别太低,经验太嫩,这些跟他没关系,但这类布局,他肯定要在自己的小本本记上一笔。   水清浅边看边摘抄,然后……吧嗒!   手中的笔掉了,摔到小本本上,甩出一片乌浓黯黑,水清浅盯着那抹墨迹,却眼神发空,指尖颤抖。   “山虎!”   下一秒,水清浅跳起来就往门外跑,穿过花厅,长廊,垂花门……   “哎呦,清浅?你干嘛……”路过的毛哥差点被他撞个趔趄。   水清浅头也不回的直奔东院马厩的方向,   “赛太岁!”水清浅还没冲进马厩就是一句吼,正在外面溜达的赛太岁闻声站定,然后一声轻嘶,转头冲他奔过来,不等它停稳脚步,水清浅直接飞身上马,唬得俩马倌冲上去要扶,   “哎……少爷!”   “您还没换马靴……啊,这衣裳也不对……”   “赛太岁,我们走!”水清浅调转马头直接冲出门去。   “卧槽!”毛哥紧赶慢赶也只来得及看到水清浅飞扬而去的背影。他快要疯了,中二狗子这又是闹哪出?“你们快去叫人,我去跟上!”   “哎呦,我的杨大人,那可是赛太岁,您哪儿跟得上?”   身后宁仁侯府的马厩已经乱的一团糟了。   水清浅策马在御道上飞奔,赛太岁撒开腿跑像一阵风,却依然被水清浅轻轻催促,马王陛下很少有机会这么肆无忌惮的放开速度,它应该很高兴,但与此相比,水清浅内心深处则是晦涩与冰凉,他很后悔……后悔……   后悔什么呢?   后悔昨天不该喝醉,后悔今天早上赖床不起,后悔不务正业玩墨玩砚台犯拖延症,如果他能早一步翻到那页公告,如果他能早一天知道……   然后呢,   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   军部攒了一个观察团去乌孙,抽调的都是边疆二三线的实战派将军,他们离开之后空出来的位置,对任何有野心诉求的人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谢铭,有能力有理想有担当,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做兄弟的只有替他高兴、恭喜的份,虽然,此行一去,也许再没有相约有期。   可是至少,   如果他早一天知道,他可以给他摆个送别宴。   如果他早两个时辰知道,他可以送他一杯践行酒。   而不是像眼前这样,谢铭昨夜来跟他告别,他都不知道。从谢铭大婚那天他匆匆告辞离开,到数月后的今天,到未来数年后的某天,他最好的朋友奔赴边疆,战事不明,归期不定,他连好好的一句道别祝福都没机会说出口。   水清浅径直奔出城门,一直追到城外十里亭,那里一片荒芜寂寥,水清浅孤零零的坐在马背上,极目远眺,也见不到任何人迹车辙。一点也不奇怪,根据军部的调令时间表,调令于三日前巳时下达,军令有定,三日之内接到调令者必须启程。所以,今早辰时三刻是谢铭最晚可以离开的时间。军令如山,没有例外。水清浅早在奔出来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太迟了,可心里总存了哪怕万分之一的侥幸。   “清浅。”   “少爷。”   毛哥他们紧赶慢赶,终于追上来了,远远的就看到一人一马孤零零的站在十里亭外的官路大道上,望着西北远方,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毛哥看着这一幕,自己也开始鼻腔发酸。侯爷走了,松哥他们也走了,昔日打打闹闹的宁仁侯府一夜之间就萧瑟下来。圣人至今也没有要撤侯爷的爵位的意思,宁仁侯府的招牌还在,侯府的架子一天不倒,它所代表的地位名声责任就全落在那位十六岁少年的身上……是他的错觉吗,看着那少年的背影,觉得他单薄的肩都快被压塌了。   上次的弹劾没消停两天,水清浅又被御史台给揪住小辫子了,说他在御道策马狂奔,冲撞他人的车驾,又无令出城,属于知法犯法……水清浅接锅的时候,正在枢密院给包括梅将军在内的一众大佬讲解他的‘兵阵数术模型’的构想。   骑兵步兵,重甲布甲轻甲,神机营等等这些兵种,被水清浅用算术方法完全拆解分析战力,然后利用各种排列组合分析攻击与防守,制作兵阵,可以预算拼出接近完美的模式。这纸上谈兵的东西本来该遭到大佬们的彻底唾弃,但这一套用于核算预算推演分析,却意外暗合天道数术,玄妙而不可解,让人不敢生小觑之心。   如此人物,如此才华,军部天天跟捡到宝似的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养大,却被御史台一而再,再而三拎出来当众羞辱,军部大佬们碍着身份不好表态,却不代表他们真的可以忍受那些手长的文官伸到他们鼻子底下,欺负他们的嫡系子弟。   所以,当水清浅听闻消息,然后顺手从桌子上拿了一张兵阵图折吧折吧装封,并开口跟梅将军借公章蜡印的时候,其他几位大佬喝茶的喝茶,讨论的讨论,就全跟没看见一样。眼皮子底下,水清浅在上面签注了前日的日期,然后梅将军拿出枢密院军情司掌印的密封蜡印,水清浅烤了蜡封,以印封鉴——且不管里面什么内容,这张纸,就是枢密院军情司前日下达的一等核心机密文件。   军法有令:擅阅者,斩!   把信折好放入腰带暗格,水清浅继续花了点时间完成自己的讲解,然后点了手下的五十精兵,直接杀去御史台。上次大朝会,水清浅揪住一个御史贴身吊打,最后只顺手敲整个御史台一闷棍,他真是太客气了。给脸不要脸!   御史台衙门。   咣一声巨响,大门被粗暴踹开,如狼似虎的五十精兵如水银泻地,从门口一路铺到衙门正堂,中途有不明真相被吓退贴壁的小虾米,也有仗着自己一身绿皮跳脚叫嚣的小官吏,这种人直接被三拳打翻在地,按在地上,堵住嘴,水清浅手下的兵,没有半点留手,管你几品官什么出身,不到十息之间,整个御史台衙门,从大门口到正院,到正堂,全都把得严严实实,水泼不进。   水清浅挎着佩剑,此刻才慢悠悠的跨门而入,一步一晃,诡异的揉和了吊儿郎当的兵痞气息和豪门公子的贵气稳当,最终迈进办公大堂,站定,满场鸦雀无声——秀才遇见兵,不是打嘴炮能赢的,这是实力差别。当兵的从来只听上官命令,根本不会卖任何‘大人’的面子,所以,不跟大头兵浪费唇舌,这是全体文官默认的习俗。   “我知道我又被告状了,别误会,我不是来道歉的。”水清浅如此开场。   “今天,我以枢密院参谋司六品都军侯的身份,来你们御史台进行官方质询,是哪一个,说我十月十一日无令出城?”眼神,挨个刷过那群让所有官员都头疼不已的各级御史。他这话问的多余,弹劾折子都有署名,所以水清浅也不是等他们自招。   御史中丞被手下笔书小吏火急火燎从后堂请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自己治下的某从六品绿皮监察御史被两位大头兵毫无尊严的从人堆里薅出来,连推带搡的押解到大堂中央一位如玉如松的白衣小将面前。   “水清浅!”御史中丞一看就怒了,这这简直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请中丞大人称呼我为军侯。”水清浅紧盯着眼前这小绿□□,只微微侧头轻描淡写的回应了御史中丞大人的话。   御史中丞险些气个倒仰,论资历,他跟石恪是同年进士,论年龄他比石恪还大几岁,这这小子就敢如此轻慢……中丞大人扶着胸口狠狠的喘了一会儿,遇到这混不吝的,管不了了,可管不了了。直接找家长,必须去官家那狠狠告上一状,那天大朝会上的威风还没逞够吗?居然还打上御史台衙门来了。   水清浅可顾不上什么尸位素餐的家伙,他在打量眼前的执笔的绿皮小御史,不善的眼神剐了一圈又一圈,压着对方气势一点点消磨,然后突然化气势为眼刀猛地扎过去,“你一个从六品监察御史是如何知道的我有没有军令的?”   “不,不知道……”对方被吓一跳,下意识的否认。   “不知道?”水清浅先声夺人,啼笑皆非的回头找人,“中丞大人,你们御史台不会连风闻奏事的遮羞布都不要了吧?直接造谣,中伤朝廷命官……”   “不不不,”那监察御史反应过来飞快改口,“你你你在御街上纵马狂奔,沿路冲撞多辆车驾,而且从城东府邸直奔北城门,你没有军令……”   “放肆!军情诸事,你以什么身份做质疑?”水清浅强硬打断对方,开大气场,“御道的设计用途之初便是军用。官家仁厚才允许无碍军情的情况下,批准一定级别官员可以借道上路。我是军部枢密院的都军侯,我在御街上策马,何时,何地,跟何人谁冲撞,御史台是该质疑我,还是该追究御道上闲杂人等延误军机!”   “但这些事,我都可以押后再问,甚至不予追究,”水清浅面色一缓,却把森森冷意埋在接下来的时候问话里,“我现在只问,你是如何得知,我有没有军令在身的?”   监察御史小虾米哪里会知道!?本来就是顺嘴一编。   按着潜规则,御史台弹劾,就是揪着某人一个错处往死里掐,当然不是所有罪名都禁得起推敲,很多时候,一摞摞的罪名就是顺势赶着往上加码罢了,加重事态,才能引人关注。怼军方也不是没怼过,军方看似不好惹,但嘴皮子溜的没几个,吵嘴架怎么能掐过专业嘴炮人士?可惜,眼下碰到了一个不安套路出牌的。水清浅当时有没有军令在身,御史就是在弹章里顺手一写,随便猜的,他们主要是想攻击水清浅纵马飞奔伤人什么的,败坏一个人的品质操守,可比攻击他一时对错具有更有长久的效用。   但跟水清浅玩套路,尤其他还有正式的军方身份加持,一不留神就被水清浅揪住一处漏洞反过来死磕套路,场面顿时尴尬。   不能承认弹劾是信口开河,是他们乱扣的罪名,否则整个弹章全都崩了,回头被水清浅反咬一口,一辈子的前程官途就全毁了,王大人的前车之鉴就是血淋淋的事实。但他们也确实没有什么线索能证明水清浅手中无军令。御史台里的某些人飞快交换眼神,赌一把呗。根据推测,前日水清浅还没有回军部当值,应该没有军令在手。换句话说,就是大家都在心虚,赌呗,看谁能硬气到最后。   小范围的共识,给了绿袍御史某种看不见的底气,义正言辞的表态,“水军侯不必巧言狡辩,弹劾你无令出城自然有我的根据,你不是律政司不是刑部,我也不必回答你的无理问……”   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封军部密函,就这么明晃晃的被水清浅拎出来。   众人:…………   绿袍御史,“你……你你……”   水清浅玩转密信,貌似不经意的露出后面的蜡封和印鉴,“我是主动请缨来御史台问询此事的,比起其他军部部属,我自认尊重读书人,且举止斯文有礼。但如果大人不肯配合的话,”水清浅建议绿袍御史,“我可以带你回军部问话,交给专业人士出手。我再问一遍,关于我是否有无军令出城一事,你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水清浅轻微的眯了一下眼睛,脸色有一瞬间的变化,非常快,非常细微,却让在场的很多官场老油条都奇迹般的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情绪变化。   以御史中丞为首的一干老官油子全都不敢贸然表态了。难难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军机大事?   军机密函一贯像寒气逼人的利刃,寻常人沾上就怕要见血,加上水清浅的语气,他的态度,今天他上门踢馆,根本是代表军部有司来的态度吧?如果是军机攸关的事,那是严重事态,跟水清浅纵马闹街完全不是一个性质。扯上军事机密的事情,哪怕是官员,搞不好也要褪层皮,非死即伤。军事没有小事,如果御史台稀里糊涂被卷进什么军方密案,那可真是冤死了。      第159章 踢馆御史台   “不是这个!”绿袍御史见到水清浅手里真捏个密信,眼都急红了。“你不要随便拿个什么东西来混淆视听,如果是密令,早该送出去了,怎么如今还会在你的手里!你怎么没有交接给别人?”经验太嫩,他现在满脑子还停留在若落实了他的弹劾是信口捏造,这辈子官途都不要想翻身了,所以还在极力否认。   御史中丞:……   其他几位侍御史不着痕迹的轻轻往后退了两步,垂下头,脸色发白。他们现在也闹不明白了,绿袍御史发的那个弹劾是针对水清浅,还是他本来就卷进了什么不知名的军方密案?   “东西为什么没有送出去,你不用管。”水清浅拿着戳军情司蜡封的机密书函,递到他眼前,“我只问,这个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众人:…………   绿袍御史挣扎,“我不信!你这个是假的,肯定是假的!”   水清浅面无表情的抬起头,环视四周,很多人都避开了与他的眼神对视,再没有之前铁骨铮铮理直气壮非暴力不合作的御史台范儿,其默认之意就是如果水清浅今天就此把人带走,他们也绝不会出口阻拦。呵呵!水清浅毫不意外,他从一进门张嘴说话开始,就在一字一句的把对方往阴沟里拐带。   真是天真,他哪点让他们误会他属温良恭俭让了?说出来,他可以改。   手上忽然一松,那封军方机要密函一没留神被绿袍御史一把抢过去,“你这里面肯定是空的……”   “放肆!”   两名士兵试图阻止,但没来得及,眼睁睁的,大家看到他把军情司的蜡封拆了,从里面掉出一张纸,有经验老到的下意识别过头避开了瓜田李下,有反应慢的却瞪大眼睛好奇盯,其实也不算看明白什么,上面条条线线的,有数字有标注,像是什么图。但军事机密嘛,不懂也是正常的。   水清浅眯了下眼睛,抬高声音,“来人!所有人,无论官职,就地羁押!”   哗——   整个御史台办公大堂一下子哗然起来,叫嚷,抗议,试图反抗,却没等他们闹出真的大乱子,从外面轰隆隆的冲进两队士兵直接动粗,不过短短几息功夫,所有反抗人等全都被按趴在地。唯几名有体面站着的,包括御史中丞。   “中丞大人,非是我不讲道理,军情司的一级机密文件,擅自拆阅的后果,不用我说,您懂,对吧?”   “本官,本官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御史中丞非常懂得避嫌。   “好了,信件已经装好。”   御史中丞犹犹豫豫的转过身,第一眼就看到已经重新装好的密函,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注意到封口已经破坏,脸色紧跟着变得越发难看,根据律令,根据朝令,根据军令,御史台正堂衙门今天必要见血,关键是会死多少人。   中丞大人下意识的看向水清浅,白袍小将是一副毫无惊澜的表情,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御史中丞眉心一跳,仿佛此时此刻才大梦初醒一般的审视了不远处站着的那几个监察御史,也这几日是上蹿下跳最欢的,果然,都是近三五年才提拔上来,无知者无畏,中丞大人这会儿终于有点捋明白了。他嗅到了朝中风向,知道某些人惦记着太子利益,但太子那边水太深,有点让人摸不到底的感觉,所以有人便把盘算打在水清浅身上,拿宁仁侯府大公子去趟路,正好宁仁侯因为内宅那点糟事又不在帝都,实属机会难得(?)顺脚踩一下(?)尽管水清浅在大朝会硬杠御史台已经面露狰狞,但随即又传闻说官家罚他了,太子殿下也好生安慰过御史台,所以……御史台里的某些蠢货大约把扳倒宁仁侯府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了。   人老成精,御史中丞混了一辈子官场,孰轻孰重,他捏得明白。水清浅的亲爹、亲爷爷,一言不合屠四大大天人府几百口,水清浅又哪里会良善,因为他一贯的好名声吗?当初被他当众打脸还嫌不够,如今,真的惹来这煞星要血洗御史台了。   “你们身在官场,规矩,都懂。”水清浅冷冷开场,“事关一级军方机密信函,擅动、擅阅者,斩!刚刚有谁看见了,谁没看见,一由本官亲自甄别,由本官做裁决,本官!”猛地提高气势压全场,“负!全!责!没你们开口的份儿!”话到这份上,噎得这帮嘴炮官直倒气儿,水清浅的杀意坦荡得再直白没有,就是明着告诉他们省省力气吧。   要是官家下令斩言官,他们死后还能留个铮铮铁骨,史籍留名什么的,也算求仁得仁。但眼下被按上‘窥探军事机密被就地处决’,那就什么荣誉也没有了。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尤其是涉及机密的东西,被斩,被关一辈子黑牢从此暗无天日,或者被削籍为奴关在某个不知名的营地人间蒸发,谁都别想喊冤,这就是朝堂的铁律,也是国法。就算水清浅今日辨错了,杀错了,滥杀了,事后自有军部对他的不当言行做惩戒,是杀是剮,跟眼下一文钱关系也没有。杀都杀了,人死都死了,谁又能保证有人出头替他们说话,全须全尾的捞受冤的回来呢?   这会儿许多人都琢磨过味儿来,生死一线,已经吓得身如筛糠,看向水清浅的眼神都带着惧怕和隐隐的乞怜,水清浅说得明白,由他甄别,那谁留谁走,全凭他一句话,凭他的‘耳聪目明’做筛选,有极少的那么一部分人眼神带着说不清的绝望。   水清浅示意手下准备有序放人。距离站得太远的,刚刚懂得避嫌的,跟这件事没干系的,水清浅都会安排他们从侧门离开。那些蠢的,借踩他上位的,一个也别想跑,就像水清浅之前说的,他耳聪目明,之前哪个递过眼神,哪个心怀鬼胎,胆敢针对他的蝇营狗苟之辈,头上都插着旗呢。   很快,人分好了。不知道那些逃出生天的人事后会对水清浅报以怎样的复杂情感,但剩下的这几个,却已经吓得像一副行尸走肉的空壳,每个人得由两名大汉架着才不瘫软。   还不够。   在收队之前,偌大的衙门正堂大院站满了御史台的大小官员,文书小吏,所有窥探军情的嫌疑人被白布罩住了头脸,押在一边。地中央瘫着一个例外,是被黑布袋罩住头脸的某个绿袍御史,   “与案情相关人等,我们会带走,由军部法庭过问审理。罪无可辨者,斩!在场诸位皆是见证,军法公开,公正,严明,不容徇私。”水清浅说完,微微颔首示意手下,轻声吐出两个字,“行刑。”   话落刀起,一道血线飞溅在遮面白布,人倒下,血迹沿着青砖缝隙漫延,迅速晕开。   院子里,能听到有人在干呕,是极力压制呕吐欲望的那种干呕。   有士兵上前揭布,验过,“目标已毙命。”   水清浅点点头,“归队,回营。”   水清浅对御史中丞祖大人微微欠身,礼貌告别,然后转身离开,轻描淡写,不见波澜。   枢密院,   梅将军头都没抬,“什么情况?”   传令小校,“回将军,击毙一人,带回五人,其余人等原地释放。”   嘁!   屋子里,爆出一声轻哼,不知道是哪一位将军。   梅将军却丝毫没感到意外,只微微点头,“可以。”   “可以?弄那么大架势,就摘了一颗人头回来……我看就是短练!欠操!”都那般准备详细了,有整个军情司给他做背书,还以为得拆了半个御史台呢,结果就弄死一个。   出息劲儿的!   妇人之仁!!!   梅将军合上书,连气都懒得生,跟这帮不着四六的共事这么多年,他的涵养也是越来越好了。开口吩咐自己的副官,“仲平,你去处理一下那五个人,手续流程要走全。同风,你去出个内部公告,就说都军侯水清浅有失职之过,导致机密外泄,所幸补救及时,未造成严重后果,遂,押去浩瀚楼,禁闭五日,以儆效尤。”   不着四六的将军们:…………   对,梅将军光明正大的护犊子,亲自擦屁股收尾,所以水清浅跟御史台闹的这一出,就此结案。剩下再有其他幺蛾子,那就跟水清浅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水清浅在藏书阁里蹲禁闭,这算哪门子惩罚?了解水清浅学霸属性的人都知道,任他翻阅那些密不外传的孤本典籍,他还不跟掉米缸里的小老鼠似的,美不死他。根本就是梅将军给他开金钟罩,关他进去躲天雷去了。你想想,不管军部占不占理,水清浅带兵冲进御史台衙门,粗鲁野蛮杀人见血的事肯定招骂。水清浅带兵去御史台杀个七进七出,血染轩辕台,这类坊间传闻情节精彩程度快赶上茶楼说书的段子手了。   官家血厚,生生扛了五天骂,让各路文官们把各种垃圾话倒个七八成,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今日,姬昭一身太子朝服出现在麟德殿,“孤来晚了,累各位大人久等。父皇今日身体欠安,正在休养,父皇吩咐,如果各位卿家有紧急要务,交给孤来处理。”姬昭进场,开场白就干净利落,落座之后,对上一张张癫狂扭曲的泄愤告状脸,保持人设不崩,表情管理维持在一如既往的沉稳内敛,眉目和善,   告状撕逼,都是组团来的,   “殿下,御史台地上的鲜血,三天三夜都洗不干净哪……”   “当众斩杀一人,五人至今下落不明,军部对水清浅的惩罚仅仅是五日禁闭,天道不公……”   “军部内部又独设审讯衙门,内中曲直根本无人监管。”   “让军部交出人来,此案公开审理……”   “殿下,军部改制势在必行,不可纵容他们……”   啪!   一口没喝,连茶碗带茶水,直接摔到正滔滔不绝的某言官脚边三尺的青砖上。刷的一下子,整个麟德殿瞬间陷入死寂,落针可闻。   太子殿下,光风霁月,从来不做有失身份、有辱斯文的事,怎么就,这这怎么就……   姬昭跟水清浅学的。头一次用,意外发现感觉还挺爽,尤其瓷片落地飞溅擦过一群老斗鸡的脚边时,看他们从慷慨激昂一秒跳到战战兢兢,痛快!   一上来就开大,震慑全场之后,太子殿下开口说话了,声音却如往常一般,不疾不徐,低沉而富有磁性,“谁借给你们的胆子,敢质询军部事宜了?”   “军纪严明,执法必严,军部递来事件条陈,孤可没看到哪里违规。倒是有一句话想问问诸位,事关军机诸事,便是孤要过问,也得先请父皇手令。诸位大人又是以什么身份在干涉军方机要呢?”姬昭冷淡的语气像一盆冰水迎头盖脸的泼下来,淋得刚刚群情激愤的人们浑身一个激灵,头脑降温,有反应快的忽然想起一个事儿:军权,历来都是很敏感的话题,它几乎就是皇权的保证,由皇帝死死的攥在手心里,决不允许他人染指。搁在前朝,连皇子过问都遭忌讳,想想官家死了多少个兄弟……   可,可这是误会,误会啊!他们,一群四体不勤的文官,哪有能力插手军方?   可是,真的没有吗?   “前有御史台攻讦军方日常公务,擅自揣测军机,甚至找到了机会,暴力拆阅机密文件;今日朝会你们就拉帮结派步步紧逼,妄图插手军部武事,限制军权;那明天呢,你们还想干什么?诸位大人不觉得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了吗?”太子的态度带冰碴,冰冷,坚硬,犀利。   “臣,万死!”呼啦啦下面跪了一片,太子画风突变,大臣们吓得跟鹌鹑一样。   太子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算是个意外呢。   整个事件前后一捋,确实如太子描述的那般,仿佛大大小小的文官前仆后继对官家步步紧逼,这里有御史台合纵联合的撺弄,也有人借机想擅权弄权,整合起来便是小半个朝廷都在为这件事上蹿下跳。思及太子殿下说官家身体欠安,太子前所未有的摔杯摔碗的暴戾,如今他们跪在地上,脸色乍青乍白乍红,湿透重裳。这真是黄泥落□□不是屎也是屎,说不清楚,他们就等着凉凉吧。   “父皇一贯宽厚仁和,却被你们的得寸进尺闹得大伤肝火。孤若制不住这股歪风邪气,何为人子,何为维护纲纪法度?”这最后两句话,姬昭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却杀气腾腾。   “臣,万死!!”众人趴在地上,越跪越低,努力缩小存在感。   “你们心里是念着让军部万死吧?按着你们的说法,军权不受约束,呃不,是不在文官系统内接受约束,所以必须改制改编,在裹挟军权之后,下一个是什么,法权?然后呢,皇权?”   “臣,万死!!!!”   太子殿下问出这样诛心的话,真真儿要他们万死万死了。   不少人都跪地抖得筛糠一样,没了同仇敌忾的目标,姬昭也松了口气。文官势力庞大,若抱成团对抗,皇权军权也要退避三舍,但是实施一些手段让他们维系一盘散沙的局面,掌控起来就得心应手多了。姬昭看着地上这些被拆卸七七八八的各方势力,没了心气儿的,没了斗志的官油子,思绪慢慢飞了。御史台的溃散终究成为定局,太子殿下绝对是一个搂草打兔子的投机小能手,利用这种机会,他顺势再收拾几个不顺眼的,经验不要再多。不管有心无心,清浅跟他隔空打一个配合,破开的当前局面。姬昭暗暗磨了磨牙根,那一小只溜得像小油老鼠,他抬手无意识的摸了摸嘴角,撩完就跑,还死躲在军部不出现,这回禁闭之后,他就看他还能躲哪儿去。   水清浅禁闭期间,有吃有喝,耳边清静,万事不操心,还有书看,也算兵荒马乱里难得轻松的五天。蹲了五天禁闭,神清气爽,一朝被放出来,他却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直接跟军部告假,然后转身又钻进了钟府。      第160章 表白   “清浅,你来了。”钟老先生一如既往的和蔼,语调都是那种不紧不慢的一派学者气象。   “先生。”水清浅规矩行礼,皮绷得非常紧。平日他撒娇卖萌的时候叫‘爷爷’,眼下却只敢老老实实的该叫什么就叫什么。   “来,过来给为师写几个字。”   “是。”水清浅站在书桌前,看了一眼钟先生,老师没表态,所以想了想,他提笔写了四个字,宁静致远。   “嗯。”端详了好半天,钟先生来这么一句,“你紧张了?”   水清浅:…………   “书之妙道,神采为上。你这几个字如力士挥拳,如金刚炫目,颇见英雄威严。但笔触浑圆淳厚,锋尽藏于力。虽然整体看上去温而不柔,韵律和谐,可细节之处处犹锥之在囊,锋芒逼目,特意选这几个字写,你想暗示什么?你在怕什么?”钟先生笑意不减。   “怕挨骂呗。”水清浅摆出一脸小委屈,钩上钟爷爷的衣袖。   “心虚了?看来你也明白自己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钟先生脸色一板。   “是他们先欺负我哒!”水清浅开始卖惨,“我爹前脚刚离家,后脚他们就组团欺负我……我要是这回怂了,还指不定以后被欺负成什么样呢,我不打得他们满脸桃花开……哎呦!”水清浅抱头鼠窜,被钟先生的拐棍敲打了。   “哼!你父亲不在,还有我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若到我这里来,我倒想看看是哪些个斯文败类敢如何败坏你?”   “嘿嘿嘿,您老一辈子品性端方,有匪君子,您哪儿能直降身份跟他们费神,别说这是我自己惹来的,就算他们哪天不开眼了来惹您,那也必须有弟子服其劳啊,是吧,愿服其劳。”水清浅不着痕迹的引着钟先生往书房外头走,“钟爷爷,咱们都好几个月没见了,我想念奶奶的牛舌饼和桂花椰露千层糕了……”   “呃?你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馋猫你奶奶的小厨房……”   “爷爷,当然是看钟爷爷的!”   警报解除^_^   水清浅嘴甜又没脸没皮,几句话哄得钟老先生注意力转移了。不是水清浅低估自己的老师,论学问,论声望,论为人品行,那钟先生绝对高山仰止,但论起魑魅魍魉的鬼蜮手段,钟先生这种五渣战斗力甚至打不赢官场上最低烈度的斗争。   “清浅,你很好。”   就在水清浅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转移了钟先生的注意力,散步之中,钟先生忽然起了这么一句。   水清浅:?   “你出身不凡,少年得志,一路顺风顺水的成长,少有磨难,侯爷护你护得很周全。所以我曾经也很担心,担心你受不住挫折进而行事偏激,尤其你热衷武事,尤其你还那么聪明。”   “梅将军的格局宏大深远,为人正直,他既有大开大合的将帅之风,又玩得了剑走偏锋的鬼蜮手段,是我朝难得的人才,甚至我个人认为他的才能比邵将军还要高一线,要不是他身体不好………唯一的缺点是他的慎独,很难结交,但也许,这是他的政治智慧。”   “你自小于武事上有热情,有天赋,所以如果你要走这条路,梅将军是最好的老师,既能教你堂堂正正的兵法谋略,又不会让你失于只会玩弄阴诡之术。官家去请过,我也去劝过,最后,他决定亲自去看看你。”   水清浅默默的听着,钟爷爷的一番话解释了他很多疑惑。之前他就觉得奇怪,他到武学院的同一学期,梅将军也从枢密院跑到武学院去做客讲,以梅将军的身份去武学院教书挺奇怪的,就算只当客讲。当然,那时他跟将军不熟,对军部内部人员调配更一无所知,他只是感叹一句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军方大咖就是军方大咖,梅将军跟其他教官的水平根本不在一个级别。   真相是:没什么是巧合!   “文武兼修,很好,不要理会朝中那些无能之辈,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你是注定做大事的。一路上总会出现一些跳梁小丑,但你要知道,自有人替你清除路上的杂草石砾,无关紧要的那些人那些事,从来就不该被你放在心上。”说到这里,钟先生点出中心意思。   所以,他的老师只是担心父亲的离开让他失之偏激,毕竟,带兵踢馆御史台衙门进而大开杀戒,这标题足够耸人听闻。水清浅也知道就算他不出手,那些人不能把他怎么样,宁仁侯府大公子,靠山无数,而且一座比一座大,比如首席大律政官,比如钟先生,比如官家,比如……   “我只是,我习惯了。自己惹出麻烦自己善后。”水清浅有自己的骄傲。   “你这样也很好。”钟先生当然欣赏弟子的独立自主,他只是告诉他,“但你还有师长,不需要什么事情都自己扛,嗯?”   这是来自长辈们的体贴。   也许,因为真疼爱他到骨子里了,那只活蹦乱跳的小鸟,那个笑起来连天空也会跟着明亮的小可爱,如今像个真正的男子汉要扛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了,可是家长们反倒有点失落,希望他能慢一点,再慢一点,长大。   水清浅死赖在钟府小住了半个月,其实住多久不重要,哪怕只有三两天,钟先生也可以借此释放一个信号:当代的大贤学者钟隽依然宝贝着自己的关门弟子,水清浅的为人品性绝无问题,正统文系出身根正苗红,不容质疑。军方?水清浅就算挂着军衔,也是天资钟粹文武兼修,容不得什么野鸡来路的文人从水清浅身上刷存在感。钟先生对水清浅的力挺,彻底粉碎了那些想往水清浅身上挂标签的人。当然,这类人也没几天蹦跶了,姬昭和石恪联手,御史台自顾不暇,被姬昭盯住的另一部分政坛投机分子更是焦头烂额。   数着日子等风头过了,水清浅才从钟府出来。没走几步就被不知道哪里埋伏的俩金吾卫蹦出来直接架住,挟持到不远一处外表普普通通的蓝毡呢车驾上,请进去,里面竟然是姬昭,堂堂的监国太子。   心跳偷停了一拍,水清浅飞快低头掩饰了一下,控制住表情,抬脸就摆出一副嫌弃样儿,“你怎么弄这么一辆车?”   姬昭把手上的公文放在一边,慢条斯理的抬头,盯人,“终于舍得从钟先生那儿出来了?”   水清浅小眼神闪了下,龇牙一笑,“嗯?你在说神马?”   姬昭挑挑眉,“好吧,就当我多心,我还以为你在躲我呢。”   那一瞬间,水清浅脑子里滚出无数种反应,嘲笑,搪塞,卖萌,耍赖……但最后,他只是低下头,沉默了。他确实是一杯倒的酒量,但也不至于忘记自己酒后都干过什么。酒后发疯或者一时冲动?他觉得都不是。可让他具体解释……可能,这个话题,最终会把他与昭哥的关系推到一个很尴尬的局面。尤其发生过谢铭的事之后,他就更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他错过了给山虎送行,甚至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可能再见面,谢山虎几乎是他一辈子的好基友,好到穿一条裤子,好到战场上同生共死过,但这种失去的遗憾,如果跟‘失去’昭哥相比较,他甚至不想做那种假设。但那件事,就很有可能会造成他的‘失去’,他不敢赌,他怂了,一贯怼天怼地所向披靡的小飞天,居然就怂了!   水清浅这些天想过解决的方法,他什么招数都在脑子里演绎过了,但感情这种事,捉摸不定,全无章法。并不是你努力了就一定会得到好结果,所以有老话讲‘人心难测’呵,放在感情上,竟然也是同样的道理。水清浅能想到的‘安全的’办法就是,能拖则拖,时间是永远的万能药。他要淡化那件事,这种掩耳盗铃的法子甚至真的让他感觉此事可以拖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然后,只等风过无痕,就当什么没发生……法子虽然俗,好用就行。   姬昭抬手顺着小鸟的呆毛,柔声问,“这么多天过去,你还没想好吗?”   “…………”   水清浅不知道该怎么说。可不管过去多久,他恐怕都没法真的忘记当时的一时冲动,但他决不道歉。   “我想过,真的。”水清浅抬眼看着他,“可我没办法给你解释,我,我不能给你具体分析我那天的行为……”   “你不需要给我解释,从来都不用。”水清浅无措的样子,让姬昭真是又心疼又无奈,他挨坐过去,搂着清浅的肩,“我是希望你能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水清浅回避了对方的视线,低头嗤笑,“呵,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吖!”   姬昭,“没有,你就去抢。”   水清浅悚然转头,盯着姬昭。   姬昭,“抢不过,可以找我帮你抢。”   水清浅直勾勾的看着他:昭哥,你知不知道你在教唆什么。心里的怪兽一旦出来,我就再没能力把它关起来了。   “清浅,我们认识十年了。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那么深。”姬昭神态认真而凝重,“对喜欢的东西,你会追求,但也从不会刻意要据为己有,你的骄傲不允许;但如果是你所拥有的,你绝不会容旁人觊觎,霸道之处连天皇老子都不顾。所以我在想,如果你抢了,那我就永远不用担心你会中途后悔,退缩放弃,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高山险阻,你也一定会和我并肩面对,积极应战。但如果你不去抢,不愿或者不屑,抢我……”姬昭顿住,握住水清浅的肩的手无意识的收紧,只有收得很紧,才勉强掩盖他无法自控的颤抖的手指,姬昭目光灼灼看着他,几乎一字一顿,“那就换我来……”   “我这个人一贯任性!”水清浅突然打断他,以同样的目光犀利回应姬昭,“自幼,我的爹就没亏过我,他们的爱和无原则的保护让我自信又勇敢,我如此受长辈们的宠爱,大多时候根本不需要开口就会得到最好的。除此之外,我还有无数的小手段小诡计可以帮自己达成心愿,我从来不曾真正大方,因为只要我想,我总会达到目的!可是昭哥,死物件和人是不一样的。”   “家长教会我尊重生命,先生教导我为人谦逊,我的朋友们以实际行动告诉我,什么是体谅和付出,在漫漫传承的孤寂里,我学会了自我控制和情绪管理,我不想让欲望超脱我的掌控,这些天,我紧张,逃避,患得患失……我在克制,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因为有欲望,所以真的迈出那一步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再回头了。十年了,你是我的兄长,知己,你教导过我,读过我的日记,你最该知道我是什么脾气:抓住了,那便是我的!谁也不要妄想染指,神挡杀神!佛挡灭佛!”水清浅的最后两句话杀气腾腾,气势逼人——既是了断自己,也是逼迫姬昭——想想你未来的中宫皇后,想想你已经存在的大小姬妾,还有更多无名的后宫备选……招惹我的下场,就是你的整个皇宫会成为一个活死人墓,不会有嫡子接你的位置,也不会再有孩子降生,值吗?   怒气中的清浅,眸子亮得好像盛下了整个星河,美丽又无限危险,姬昭却笑了,“清浅,我没有办法改变过去。甚至我可以承认,哪怕让我再重活一遍,大概也会走到如今这个局面。十年前,我遇到你,我从未对那时的你产生旖旎情绪。心悦六岁的你,是犯罪;钟情十六岁的你,是宿命。”   “但我能努力许下一个未来,我很清楚将来会面临什么,我做积极准备,并不曾有半分退缩。清浅,我认真考虑过娶一个正妻,生下嫡子,延绵血脉,维护帝国统治,但代价就是彻底放弃你……”   这个想法,曾让姬昭感到痛苦万分。   人人都说情爱是生活的调剂品,是生命意义的锦上添花。而家族,子嗣,宗庙社稷延绵不绝才是崇高的,不可违背的。可帝国就在这里,它一直健康运转,来自所有阁臣和百姓的努力。姬昭可以奉献他的个人的才智和心血,努力让臣民们的生活更幸福一些,之后呢,当他百年之后,他能保证他的后人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和信念沿着他的路继续走下去?不,先不提那么长远,不要忘了,走到那一步之前,还有数不尽的后宫的争宠,未来的争储,从前朝到后宫,一路都是血雨腥风,从无例外。嫡长,未必就是最后的胜者,就算是,也不可能保证这个继承人就事事合他的心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或好或坏,根本不由他来控制。说句扎心的话,即使帝王富有天下,他真正能控制的,也只是自己罢了。   所以,未来的四十年,他要过这样的生活吗?   如果放弃娶妻,就等于放弃了他的血脉继承……纵观史册,姬昭极大讽刺的发现,根本没有区别,谁来坐那个位置,对整个帝国运作而言,血脉传承从来都微不足道。是帝王觉得自己的血脉很重要,所以拼其全力设计这一切显得古板而重要,规矩,才变得仿佛牢不可破,不可亵渎,简直是一个妄想者的自以为是。就像狮群里的狮王,自称草原之王,可它一切的地位和统治也只不过是咬死其他雄狮的幼崽,满足自己的后宫和血统虚荣心罢了。   就为这些,要他放弃清浅?   也许,鹭子的儿时日志,宁仁侯的开蒙教导真的对姬昭产生了无法估量的影响,他的思考开始背离主流价值观,或者换个说法,他洞察世事,更加透彻。他想要清浅,他选择让自己的生命意义从此繁花似锦,而放弃子嗣,如果这是选择的代价,他,接受!   “所以,清浅,你愿意跟我并肩一起走下去吗?”   水清浅只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没有回应。   姬昭把人拉到腿上,侵略性的禁锢,“如果你不愿意抢走我,那就换我去抢你,所有的困难,我自己扛……”   以吻封唇。   水清浅放出自己心头的怪兽,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他想要的,任何人都别忘图染指!      第161章 我许给你一个仪式 上   “我想要个仪式。”   当水清浅饿虎扑羊的状态把姬昭按倒在东暖阁的罗汉床上意图不轨的时候,姬昭抓住在他身上不安分的那双手,认真阻拦。   水清浅:??   小眼神转了转,下一秒,水霸天跳上线,“嚯嚯嚯,你今天就是叫破喉咙,也没有人会来救你哒!”   姬昭又好笑又好气,大腿一夹,腰部一扭,眨眼扭转乾坤,把水大侠压在身下,不叫乱动。   “哎哎哎……”水清浅不干了,“是你说要仪式的,压寨夫人不行吗,多应景哪!”   姬昭知道这个小没羞的一贯热情奔放,没开窍的时候都敢跑到他跟前遛鸟,直言不讳各种爽,一朝心意相通,越发没羞没臊起来。姬昭也知道,短时间内他没有办法为两人确立名分,昭告天下,这是一个长期的,值得他用尽一生努力去完成的任务。他并不能真的忍到那一日才与清浅有亲密行为,但至少,他不能任清浅这么随性而至,草草寥寥的度过他一直期待的重要时刻。哪怕就算全一个念想,姬昭也希望所有人都看见清浅走向他,明白在他心中,水清浅,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所以今日的一时兴起,   “不行。”姬昭拘着他,一锤定音,又没多做解释。   水清浅咬咬后槽牙,愤愤出手把姬昭的头发、衣服,身上佩饰,囫囵抓了一团糟。姬昭放开禁锢任他闹,没一会儿,太子殿下就被磋磨的不成人形,仪态尽失,水清浅这才算罢了,自己爬起来,整整衣服,整整头发,回头看罗汉床上狼狈的姬昭,哼哼的两声冷笑,粗声粗气的渣范儿,“今天就这么算了,大爷我改天再来。”   仪式感……   出宫走到一半,水清浅停下脚步,转身往回走,好吧,他有个想法。   “我想参加明年的进士科考试,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水清浅直接找能说上话的人给自己开后门,一点不嫌丢人。   “哈!”嘉佑帝手一哆嗦,差点把新养的画眉鸟给戳到。   果然经历过传承,孩子越发懂事了,嘉佑帝老大欣慰。   “瞧你这出息劲儿的。”嘉佑帝放下手里的鸟食罐子,转身笑骂,“你一个堂堂太学生,考学不去参加会试,难道你还好意思跟一般小秀才去抢举人名额呐?”   直接去参加会试,水清浅都是占大便宜的。历届会试考官都出自弘文馆学士,平日在太学授课做讲义就是这些人,会试出题也是这拨人,回头判卷取名的还是这拨人。太学生要考学,天生就比寻常人有优势,更何况是太学一霸的水清浅?官家给他开此后门,真说不上是成全谁呢。   “官家,我是担心军部。我大概翻了翻历届取仕的名单,好像,还没有挂着武职去参加进士科的先例呢。”   嘉佑帝:哎呦,这倒是提醒他了。   水清浅身上是正六品的都军侯,大朝会都上过了。有名分、有品阶、有实权、有俸禄,已经是官场一员了,哪有人还会参加会试?就算考了状元出来,按规矩也得去露松书院再学两年,从学院结业才能勉强开始从六七品起步,何苦来哉?所以找不到这样的先例。更现实的问题是,会试能不能取中,封闭判卷好几万人呢,没人敢打包票。所以,怎么好好的,忽然折腾这一出?   水清浅不在乎,学霸摊摊手,“闲着也是闲着。”   嘉佑帝:…………   水清浅一贯文武兼修,嘉佑帝也特别期待自己养大的孩子有一天能出将入相,多大的荣耀啊。虽说不考学,也不妨碍他成为未来朝堂的领袖,帝国之国柱,但会试这一门,怎么说呢,于文官系统来说,有点鱼跃龙门的意思,没有经过这一道试炼,总显得底气不足,要当百官的领头羊,在会试中拿个好名次,也算是捷径了。   孩子要积极向上,当家长的必须不能反对。   “礼部那边有没有章程说,武官不能考学?”嘉佑帝从来不关注这种小事。   水清浅,“没有。”   嘉佑帝,“枢密院那边有说,军职不能参加会试?”   “也没有。”   一老一小,一对视,邪恶联盟就达成了。   从水清浅成为钟先生的关门弟子那刻,他就被默认为文派一系,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展露出令人惊艳的天赋,比如他的字,他的画,未来必定还有他的书,他的著。偏偏孩子刚长大成人,军方就阴差阳错的抢了先手,秀才遇见兵,那帮兵痞是真不讲究,文官脾性又一向傲娇,两边彼此惯来别劲儿,水清浅可不想自己夹在中间当风箱里的老鼠。   所以,水清浅今天出宫的时候,是伴随着官家的‘雷霆之怒’来着,水清浅被勒令闭门思过,禁足仨月,官家还发话说新年宴、上元宴他也不必进宫来请安了,在家好好反省!官家的狠话放出去,短短两天之内,前朝后院全都知晓,不知道水清浅如何惹了官家大怒,但有御史台的前车之鉴,似乎又不让人感到意外。   该!这也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吧。   很多朝中小虾米如此猜想。   但朝中文派的大佬们,看到的却是事情的另一面。   大好的文派苗子能这么眼睁睁看着被武派给拉拢过去吗?今天对御史台下狠手,焉知明日会如何?   甘心吗?   能忍吗?   “别说朕没给你们机会。”嘉佑帝秘密约谈礼部尚书和太学院掌院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朕让清浅去参加明年的进士科,还得帮瞒着枢密院,三个月虽然短暂,但以清浅的资质,有这么多年在太学的教导,总能考个名出来吧?”   “他要是考不上一甲,那你们趁早也死了这份心,别天天在朕耳边叨叨。让他待在军部朕看也挺好,起码人家这一年半载光阴下来,学了多少东西,干成了多少大事啊,就说那火器营,还有坤舆图……”   对!这就是让人眼红的地方!   你看自打军部把水清浅裹挟之后,这两年把军部枢密院嘚瑟的,兵阵,兵器,组建火器营,校对坤舆图……一桩桩,一件件,层出不穷的功绩往中枢报。军部这边,大到相关从属机构的权柄飙涨,小到一批官员跟着沾光升职嘉奖,不管这些功劳是不是真的由水清浅带起来的,哪怕就是他啥也没做,就当个锦鲤呢,谁不想蹭蹭喜气啊?   眼下文系一脉不仅借不到光,水清浅硬杠御史台更让他们警醒。就算水清浅被军部拉拢了,那也不能任他弃文从武,从此就跟文系站对立面吧。所以,圣人这个计划好,大善!听到嘉佑帝让水清浅参加下一场进士科,俩老臣感动得差点没抱着官家大腿哭一鼻子。   明年二月中会试,满打满算水清浅还有三个月时间备考,就算他是学霸,就算考官们是他的授课老师,谁也不能保证他就一定能考中状元,甚至不能保证在闭卷阅卷的过程中,他不被落网,取中进士,毕竟,时间太短了,水清浅也没有经过专门的文章训练。   所以面上,水清浅就此在家闭门思过。   背地里,以钟先生为首的一拨大儒学者,不动声色给水清浅做考前突击开小灶,万一被撞破,理由都光明正大:读书做人,齐家治国,修身养性,十六七的少年被官家责骂禁足,如今不接受先生教诲,更待何时吖?   桌子上摆着太子殿下走的年礼单子,伴随的还有一个香樟木盒的私人礼物,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书。水清浅拿起来一翻,是姬昭的字迹,扉页上,两行小字,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走礼就走礼呗,还写情诗,哼。   “肤浅!”   除了扉页上的情话,书里面的内容却是很正常的姬昭自己的日志,他并不是每天都记,但内容杂七杂八,朝上朝下,生冷不忌。既有正经的朝会怼人的经过,也有心情随笔,写个短诗,夹个书笺之类的,更有日常点滴,就比如这个,御膳房弄出个新款小零食罢了,太子殿下碎碎叨叨洋洋洒洒的写了半篇子夸赞……   水清浅不自觉的往桌边瞟,桌角上摆着他的日常点心盒子,他看看日志,再瞥瞥盒子,一副要死要死的样儿,伸手捞起一块龙须糖扔嘴里,瞧那稀罕劲儿的,哪里就那么好吃了?又酥又脆,都不敢咬,糖渣渣随便就洒一桌子,最嫌麻烦了,用他巴巴的把厨子送过来?   一小本日志,记了他们分别的这一个多月光阴,从头翻到尾,最后水清浅手里把玩着短笺,   ‘长歌煮酒无人和,清风明月寄相思’   嘁,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还不是给看不给摸!   水清浅收拾好短笺,回信俩字,“已阅。”   说不见就不见!   在‘仪式’之前,水清浅就打算晾着某人了。   说禁足三个月,姬昭没指望清浅真的能坚持三个月闭门不见客,总归就是创造一个让他静心考前突击的机会罢了,官家又不是真的计较。朝中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甚至认定官家发怒是一时之气,迟早心软。这些年还看不明白吗?官家就乐意当人家的野生家长,所以子不教父之过,宁仁侯大公子一闯祸,挨顿骂之后,官家得上赶着唧唧的给他擦屁股……   但这一次,水清浅还真的就在家生生憋了三个月,连新年宫宴和宫中的上元宴都没出席。不是官家心肠硬了,水清浅闭门思过不到两个月,宫里就开始打着各种旗号给宁仁侯府送东西,一会儿送书,一会儿送笔的。但跟吃瓜群众预想的不同,水清浅并没有借坡下驴有进宫谢恩的意思,可官家不仅没发怒,上元宴,上赶着又给宁仁侯府赐了八道菜。   一切一切的内中玄妙,在会试当日被揭晓了,水清浅转身被接进考场。什么禁足啊,什么思过啊,全是扯蛋,官家在这瞒天过海呢!   那只小飞天要放弃武官身份,走正统文路了?   军部和枢密院得知消息的时候,当场就开锅了。   可惜,太迟。   会试大院的门一关,不到时间,天皇老子来了也绝不开门。等开了门,难道他们还能指望水清浅交白卷吗?   梅将军端着书,眼皮子都没抬,“既然你们都知道事实无法改变,跟我这儿叫,有用吗?”   某将,“那那那就什么都不做啦?”   某将,“他们敢抢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梅将军放下书,扫过一片同僚、属下,头一次开始担心帝国的安危,如果他们的将军们都这么后知后觉,迟钝到蠢。都早干嘛去了?三个月的禁足,难道就不能让你们产生哪怕一点点的怀疑?官家什么时候罚过水清浅这么狠,那位惯孩子家长真是……一言难尽,唉,但说这些都没用了。   “考了,不一定会取中;取中,不一定会入职;入职,他不一定会接受。放心吧,清浅是什么脾气,你觉得他会乐意穿身蛤、蟆绿(七品),在六部衙门给别人端茶递水,伏低做小?”   某将,“…………”   某将,“确实。”   某将,“那那他是为啥?”   呵,既然有本事,凭什么不去?梅将军同为读书人相当理解水清浅的选择,所以,他也懒得多费唇舌,重新捡起书,敷衍道,“他闲得吧。”   某、某、某将:…………   会试的出题,或多或少问的都跟当下国策有关,就算考官兼师长们本着公平原则不能给他透题,水清浅自己也能押题。更有监国太子隔三差五就送礼物、送情诗,附带日志若干篇,朝上争执,派系想法……水清浅什么都知道。所以,当他看到题目要求讨论边疆藩镇‘外重内轻,外轻内重,各有得论’时一点都不意外。他不止明白朝中各派的取舍倾向,他自己对各种策略的优劣也有看法。   以水清浅的眼界,格局,阅读的范围,知识文章的水平,书法造诣……他应该可以取中,但文章到底是什么水准,是勉强够线,还是一骑绝尘,他会不会马失前蹄,都很难讲,考试临场发挥有很多运气的成分,哪能铁口直断?外加太多人对他抱着极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带来的压力也越大。想想官家的期待,太学的面子,钟先生的声誉,文武派系暗中较劲儿的后果。很多人甚至无法想象如果他万一失手的后果。就算名分取中,文章质量不过关,也不好往太高的位置排,若真是个中庸水准,那还真不如不取,反正他还小,下一场也不过弱冠之年。   贡院大门重新开启的那天,宫里宫外,好几位大咖人物用脚画圈生生磨了一天地板。偏偏某考生全无自觉,从贡院一出来就一头闷在府里足不出户,不进宫报备,不拜访他家先生,不做人脉经营,也不出来打听消息。三个月禁足只是借口罢了,怎地,他还非要蹲完呐,这中二狗子又闹什么脾气呢!   忍了两天,率先坐不住的,竟然是姬昭。   “我去看看他。”   嘉佑帝→_→哼!出息的样儿!这些天巴巴送了多少好东西,人家清浅待见你了吗?   嘉佑帝原本把姬昭对清浅的痴恋不放在心上,年轻人嘛,头脑一时发热,谁叫清浅是个颜好的。而清浅以实际行动三个月不见姬昭,晾着他,在圣人看来,此举动再正常不过了。理智上说,清浅若再冷淡些,就当帮昭儿快刀斩乱麻,未尝不是好事;感情上讲,官家看着清浅长大,也是盼着他能早日娶妻生子,圆圆满满,顺顺利利的度过一生。怎地也好过跟昭儿搅合到一起,弄个孤独终老。   可真的看到姬昭三个月来各种殷勤小意却换来如今折戟沉沙的局面,甚至,南疆杀伐果断的秦王,朝务上游刃有余的太子,在这些日子偶尔流露出某种患得患失的狼狈,让嘉佑帝这颗老父亲的心哪,也开始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就是心疼了呗。因为心疼,所以动摇,内心深处竟然也开始习惯认同:如果能不这么熬着,如果两个孩子都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真的。      第162章 我许给你一个仪式 中   姬昭是在水清浅的书房把人堵到的,压抑了三个月一遭爆发,把水清浅从头烧到脚,险些蒸发。   姬昭逼问怀里这只中二狗子,“三个月不见,也就罢了。都考完了,为什么还不见?”这是带着邪火来的。   水清浅盯盯他,小眼神一秒变委屈,扁扁嘴刚要卖萌,“嘶——啊!”嘴唇上蛰疼要死要死的,这是被咬破了吧。   一秒内,邪火散去,姬昭心疼又内疚,歉然道,“是我刚才急了。”低头轻轻又在原处亲亲。   “神也是你,鬼也是你。”水清浅的委屈受大了,“你知道贡院是什么地方吗?饭都是冷的,睡觉腿都伸不直,拉屎撒尿都不能出去。我被两个营的兵力追杀得满山跑都没那么惨过……我考砸了,你知道吗?”   就因为这个?姬昭真是哭笑不得,“有什么关系?你,水清浅,从来不需要一个进士头衔彰显……”   “那我就没法给你一个仪式了。”   姬昭:?   水清浅期期艾艾的,“我原本想,穿身大红状元装给你看。”   “…………”   姬昭一把紧紧抱住他,心酸得让他觉得痛,所以,三个月的时间,他要考状元,因为可以穿着大红的状元装,在闻喜宴上,走向他。这是清浅许给他的仪式。姬昭当然有自己的计划,他的仪式也正在稳步构建中。但清浅愿意为他做,并实质上的做出努力,无论成功与否,这片真心他都接着了。就像他之前想象到的,只要清浅愿意出手‘抢’他,他们携手并进,未来就注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我们一起努力。你的不成功,还有我呢。”姬昭透露些许计划,“我在筹谋今年八月去东山祭天,你跟我,一起。”东山祭天是大事,当然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告慰上天,告慰黎民,总得有点由头说法才能成行,最好再来点功绩什么的。再说,即使举行祭天仪式,也是嘉佑帝的场面,姬昭要代父祭天,还要带着水清浅,肯定要有一番谋划,相关的准备工作,他早有着手,只是姬昭脾气如此,没有完全准备妥当,他也不会跟水清浅空口白牙的乱拍胸脯。   误会说开,俩人滚在象牙席子上东拉西扯,姬昭无意戳水清浅的肺管子,但是,他确实好奇,就算考砸了,凭清浅的脾气也不至于闭门在家不敢见人吧?为什么憋在家里,还是,在故意折磨报复他?   “搞砸一场罢了,我还要哭三天怎样?”水清浅才没那么闲呢,他振振有词,“我不得忙着谋划下一个可能的仪式吗!”在水清浅的字典里,没有失败这码事,他是越挫越勇型的。   姬昭:“那你的计划呢?”   水清浅抓抓头发,这三天,他在家琢磨直流电和交流电呢,他想给昭哥再设计一个‘光明’的仪式,可真的从理论走到实践,在笔尖上落实,水清浅列了老长的需要一一攻克难题的单子,从冶金到机械,从开矿到基建,按着那上面的步骤,他觉得这个仪式怕不是要等到他三十而立了。所以,水清浅下巴扬扬那边的书案,“那边,你得等我等到三十岁。”   幽深幽深的凝视,姬昭最后轻点他的唇,声音都干哑了,“那我可等不了。”   对方的目光灼灼,让水清浅感受到了眼神扒衣的羞耻感。   “呸,说得色气满满,”水清浅红着耳朵,挑动姬昭的衣领,“有本事现在就来吖!”   姬昭:“…………”   太子殿下翻身坐起,真的,再被这小混蛋撩下去,他怕自己真的忍不住就地办了他。   姬昭站在地上吐气清心,然后转身去了书案那边。水清浅刚刚指的是厚厚的一摞纸,打眼一瞧,嗯,一定确定以及肯定,这都是传承里学到的东西,他一点也看不懂,或者说,每个字都认识,但合起来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姬昭视线再扫,却看到带有‘藩镇’关键字眼的文章,呃,这不是会试的题目吗?拂开上面乱七八糟的书稿,姬昭把压在很下面的两张纸拽出来,飞快过眼,皱眉,“这是你的会试文章?”很多考生考完之后,都会把自己的文章再默写出来,给自己的老师或者同窗看,互相参考斧正。在最终成绩出来之前,这也算一种评估了。按水清浅的人脉关系,他就该回来默写一份出来交给他的太学师长评估。水清浅考后闭门不出,不见书稿流传出来,可毕竟也按规矩默出一份来。   水清浅瞥了一眼,是只有两张纸的,“对,是这个。”   姬昭已经能在认真看了。   关于藩镇,无论是惠帝期的外重内轻,还是武帝期的外轻内重,似乎都各有利弊,前车之鉴,最后都崩了。但水清浅却从经济和人口的角度分析了这两种藩镇的起因与崩溃,立意非常高,分析之透彻,见解之犀利,换个皮子甚至可以直接递到中枢供大家讨论,且最后他还附有建议二三四,并不是泛泛空谈,也没有好高骛远。好文章,好思想,好策略。   姬昭没有主持过科考,但作为南疆王,作为监国太子,以他的政治眼光评估,能写出这样文章,有这样立意眼光的人,他绝对会破格提拔,委以重任。不过,这是出自水清浅之手,似乎,又不值得他大惊小怪了。但就算对清浅的期待标准高于常人,单以这篇文章的质量而言……   “你写的就是这个?”   水清浅嘟着包子脸,不高兴呢。   “然后,你告诉我考砸啦?”姬昭觉得不可思议,“考试文章……你怎么会以为,这样的文章都取不中?”   “你在逗我?我想好的有七条,正反论证,但最后只写出了四条……”水清浅转身在另一摞书稿里翻腾,一边翻一边回忆自己蹲小号的惨不忍睹,“我状态超级差,一直想吐。最后成稿的时候,我甚至记不清最初的立意,丢三落四囫囵的就写完了。回家以后,我才又写了一次,呶,”水清浅不知从哪里拽出四页纸,递给姬昭,“看看这个。”   姬昭接过去。   是一样的文章,立意没变,但切入犀利,分析更全,主次分明,最后建议的几点也比前一篇详尽完备得多。如果把两篇文章放在一起比较,前面那篇会显得粗糙且简单,后面这个更像经千锤百炼精修之后的完稿,但也仅仅是两相比较罢了,单单拿出那一篇,依然是篇让人印象深刻的好文章。   水清浅十分怀疑,“你认为这样的文章也能取中?”   “如果取不中,我会质疑这届主考官的为官能力与政治敏感,帝国选拔人才的考试,并不是为了给他们选精修华丽辞藻的书呆子的。”姬昭把两份稿子全收起来了。   水清浅想了想,实力吐槽,“如果我的会试对手都是这样的水平,这进士科,真是够完犊子的。”   姬昭:…………   姬昭说的一点都没错,这样高屋建瓴言之有物的文章,是不会落榜的。十几天之后,会试放榜,水清浅的大名毫无意外的高居榜首。水清浅得到消息时,他第一反应是这样婶儿的:( ̄_, ̄ )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文章能上榜,凭的是实力,但水清浅被取中为会元,也很难说是他实力的真实写照,是他的文章就此‘艳压群芳’。会试案首向来有多方角力,文章质量并不是决定因素。那天姬昭离开宁仁侯府时带走了水清浅的两篇文章,在之后的两三天时间里,他的这两篇文章就在内阁中枢被传看了。太子殿下给大家看文章,跟会试不挨着,殿下就是想让诸位重臣们品品这番政治观点,其中深意值得讨论。当然,既然官家和诸位阁老都给文章点过赞了,那么,此篇文章不被题为案首,绝对不能接受。潜规则,无论官场还是会试,比白纸黑字的条条框框更要遵守。   什么,这叫胜之不武?   呵!呵!   你新来的吧?   水清浅拿到会元的消息之后,转身就跑进宫里。半个月之后就是殿试,所以,他开门见山,   “官家,我要拿状元!”   噗——   官家差点被他呛到。   头甲名额,是官家与内阁默契的心照不宣,只要水清浅不在殿试上交白卷,前三名必定有他。但嘉佑帝还以为清浅会更喜欢探花之名,毕竟历届探花都是当时最风雅风流的人物,可以被无数姑娘追捧的俊美公子。他家孩子长得多好啊,最探花不过了,名声好听,地位高,各种福利特权跟状元又没根本差别。再说,水清浅出身侯府,身份矜贵,让勋贵之后拿状元之名,是不是有点太扎眼了?也不好安抚文武两大派系的矛盾,文系光明正大的从武系饭碗里抢人,吃相难看,军方也不是好惹的。枢密院那边,这些日子的脸色可不太好看哪。但说到底,无论状元还是探花,都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嘉佑帝瞪熊孩子好几眼,怎么随便大大咧咧的说出来。   嘉佑帝,“状元哪儿好?”   “状元的衣裳好看。”   嘉佑帝:…………      第163章 我许给你一个仪式 下   嘉佑二十九年,出身宁仁侯府的水清浅,被嘉佑帝当朝亲点为新科状元。让风头本就很盛的宁仁侯府大公子拿到状元头衔,有点不合常理,文官排面尤其喜欢讲究中庸之道,越在高位越谨慎小心,有时候甚至还会故意把优秀人选往后推几个名次,简直不怕让人怀疑是在保护还是打压。但这一次,面对军方咄咄逼人的拦人态度,内阁中枢几位文官大咖几乎撇开平日嫌隙,在联手捍卫水清浅的状元之名。   中枢内阁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精啊!   嘉佑帝虽然没有宣布过水清浅的飞天儿身份,但很多事情根本就不用、也不该明说。想想水清浅的考试文章,他看待时局的高度、分析切入的角度,一应解决手段,说这是一个太学教出来的十六岁孩子的眼光?怎地,当这帮老狐狸精第一次看会考文章,第一天了解弘文馆的教学水平吗?   如果前后把事情串串联想就更玄妙了。   宁仁侯爷无缘无故给儿子提前加冠,接着水清浅就神秘离开两个月,最后却是已经监国的太子殿下放下手边所有政事,疾驰千里亲自去接人。就问一句,凭什么?偏偏官家没有丝毫责备和意外。水清浅一回来就被御史台喷了一脸,这是小事,微妙的是官家的态度,官方宣称又打又骂了,反正大伙没看到,只看到宫里明里暗里护犊子,还暗搓搓送了好几车的赏,无缘无故。最容易露馅的佐证是,水清浅跟军方混了两年,最后只用一个新年假期就练出一手出色的会试文章,呵呵,这等手腕不是妖精,便是神仙。   史书里的明相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呐。   朝中的老狐狸,很多事情都是看破不说破。机缘这东西,谁抢了就是谁的,没得满世界嚷嚷给别人分一杯羹。水清浅注定入仕,若能拉到自己阵营,庇佑后人,未来五十年……这才叫大树底下好乘凉呢。   但军部会撒手放人?开玩笑。   从质疑水清浅参加进士科的合理合法性,到怀疑会试考官监守自盗,有暗箱操作之嫌,到扯出军法里条条框框,枢密院最终目的就是警告所有人:水清浅在军部职务敏感,涉及军机。他想离开?违法!!这可不是枢密院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有条有款的军方规则早有言在先,但凡涉密人士想要离职,必须要等他曾经接触过的所有军机要事‘过期失效’之后,才能恢复自由身。这也是一种保护机制。   规矩听起来严重,实际影响不了多少人。官职低微的人接触不到什么机密事宜,调任离职,坐一年半载冷板凳就熬过去了。而那些能接触到高大上军机要事的人都是军部里有地位、有排面的大人物,干的就是一辈子的事业,只能一路往上爬,直到某日荣誉退休,哪儿有人会半路跳转的?   水清浅是个例外。   按着六品都军侯的军衔,要真凉凉,拖个一年半载的空窗期也就罢了,可水清浅涉密级别太高,刚做好的东洲坤舆图,内含地势机密几乎就能把他栓在军情司一辈子,更何况还有火器营呢?按着水清浅对火器营的深入参与,按着火器的发展前景,怕不是连轮回转世都得脱不开身了。   除非,官家给挂特赦。   比如,水清浅非要弃武从文,非要去中枢六部任文职,然后他就会被军部无情的用军法从事,然后官家再签特赦令……那场面可就热闹了,律政衙门,中枢六部,枢密院,全卷进来,内阁里的几位阁老就天天掐吧,谁也跑不了。所以,那种场面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文官才必须在此时此刻为水清浅争下状元的名分,有了根红苗正的名分,日后,才可能争到理直气壮的地位。眼下拉人,几乎不可能。   文官在着眼在未来,武官们心知肚明,立志破坏的也是这个未来。双方嘴炮一时你来我往,但名分这个事儿,军部那边的胜算很小。   军方为了阻挡文官们抢人,在水清浅的状元名分上作垂死挣扎,殊不知他们那位六品都军侯大人正在麟德殿的后殿,在兴公公的协助下,试穿定制的状元装。往届都是官家定下名分之后,太府才匆匆命人赶制,做出成品并不算精细,这次有官家提前帮忙作弊就不一样了,就是给他量身订做的,不仅剪裁服帖,连针脚绣红也堪比一品礼服的精致。   水清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新郎官儿吗?”   “哎呦喂我的公子爷,这是真正的状元喜服哪,哪儿是民间那些新郎状元袍能比得上的?不过,日后等您成亲,您得穿爵位礼服,跟这个又不一样了。”   “嘁,我很稀罕吗?”水清浅左右看看衣服,还算满意,所以,万事俱备,就等闻喜宴了。   闻喜宴,为新科进士而设,官家和文武百官全体出席,对于新科进士们来说,这是他们仕途的起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这辈子唯一能见到官家和一众掌权大佬们的机会,隆重到也许是一辈子最辉煌和值得回忆的一天,但说句扎心的话,对身居庙堂之高的中枢内阁和军部大咖来说,每四年走一回程序,也真是没啥值得重视的。今次唯一能吸引他们注意的就是水清浅,帝都的名门公子,前途不可限量的飞天儿血脉。前几天内阁会,为他的状元之名,一班大佬狠狠吵了一架的话题人物。   身为状元郎,水清浅是列队领头的,这拨新科进士以他马首是瞻,这是面上的规矩,更实际一点的理由是水清浅对朝臣的熟知,对宫廷规矩的提点,让他身后那群小鹌鹑对他心存敬畏,嘉佑二十九年状元郎的地位一下子就凸显出来了,如云端飞虹,不落凡尘。   水清浅穿着前所未有精致的状元礼服,从丹凤门入,上朱雀台,进南苑,到太池边的沁芳园宴会,最后在文武百官的面前站定,一袭红衣肆意张扬,眉目含笑俊逸出尘,举手投足的气韵如皎月中天,如清风拂来,那么多朝中大佬,宗亲权贵是看着水清浅长大的,知晓他的底细,领教过他的脾气,却似乎在这一刻才恍然领悟嫡系飞天儿血统的真谛,出众的从不是才情相貌,那太肤浅。而是某种无法用言语表说的,深入灵魂的东西。   这是一个小神仙。   活生生的,天生祥瑞,顾盼生辉。   这一刻,不限官家、太子,不限内阁大佬,更多机警的朝堂小狐狸精们也开始怀疑水清浅的真实‘身份’了。   水清浅全然无视落在满身的灼灼视线,他所有的微笑和注视都放在他正前方偏右,那位穿一身赭红色的吉庆冕服,一脸端肃的太子殿下身上了。姬昭也在看他,十二分的专注与温柔。   在开宴之前,官方会有宣赏,就是把前几日中枢军方经过各种撕,最后争执妥协的定案结果公布于众,给诸位新科进士给官、给钱、给福利的套路。按着常规,官衔只有四个人有份,头甲三名授从六品官阶,二甲传胪是正七品,这是最大的赏赐,别看官阶很小,还要去露松书院读书修各种资格证,但至少身上有了官阶,做完必要的上岗培训很快就会有衙门接收。而剩下的人,苦巴巴的修一把资格证之后还得去吏部走门路,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能拿到一个实缺。不过,这些都跟水清浅无关,他这个状元郎,就不要占名额了。   封赏直接跳过他,从榜眼开始宣,然后是探花,是传胪,一直到最后同进士出身五十人结束,提都没提对状元公的安排,同科的进士不明所以,朝中官员小虾米也不清楚内涵,气氛当场就不对劲儿了,有战战兢兢的明哲保身,也有心思复杂的现实派,各种眼神绕着水清浅,少见善意。别忘了,之前水清浅被官家公开禁过足,还是因为会试才被放出来;再之前,他带兵杀进御史台,此事还没彻底翻篇儿呢;再再之前宁仁侯挂冠离去,侯府轰然崩塌……官场有站队,有派系,有起有落,别是这位状元郎……不受上面待见了吧?   气氛一时诡异,但水清浅展示人前的至始至终都是荣宠不惊的大将之风,其表现远超同年龄、身份、地位的公子,朝中诸位大咖看在眼里,心中点头,小小年纪,这气场,这风度,相当能压住阵脚,果然前途不可限量。   但官家就不高兴了,这回你们选的都是些什么人哪?还没怎么样呢,就敢给状元公脸子瞧,技不如人还见风使舵,没点风骨!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至于,水清浅,朕的状元郎,”官家挥退内官,亲自发话,“文武双全,天姿钟粹,朝中会另有安排,今天就不做累述。清浅能有今日之成绩,朕,非常欣慰。”说着,把手上的一扳指撸下来,“这枚玉青心伴随朕多年,今日赐于你,日后当不忘文武兼修,为国效力,不可懈怠。”   嘉佑帝亲自撑场面,所有妖风瞬间消散,水清浅当之无愧的得到状元郎应有的所有排面,虽然他真的没亏什么。之前他就是正六品的都军侯,军部为了打文官的脸,前日又给水清浅提了一级,现在他是从五品的少都尉,他会稀罕六品文职那身□□绿?物质赏赐就更不必人前显摆,嘉佑帝那个惯孩子家长,又夹带了不少私货。   不管怎么说,该有的流程就算顺顺利利走完了。下面就该各自入席落座,开始宴会。诸位大臣有自己的席位,新科进士有小黄门引领,有序入席,这个时候太子殿下突然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了,吸去不少人的目光。这位太子殿下跟别的万年老二谨小慎微的皇储可不同,这位是真实权大咖,跟历史中那些谋逆上位的比起来,估计差得就剩一个孝顺了。所以,太子殿下一开气场,所有人都被降低了存在感,说笑的都渐歇了,站着的,走动的,也不自觉的开始贴缝溜边儿。   姬昭离席,脚步稳健的一步一步从台上走下来,走向空场中心,那里有一个人,一袭红衣明丽光华,就站在那儿半步未离,朝气蓬勃,姿态如柏,半分气势也未曾被夺去。   “清浅。”姬昭站定,邀请姿态,伸出手。   “我送给你的,”水清浅示意周遭这大场面,“你高兴吗?”他微扬起下巴,带那么点霸气侧漏的炫耀。   姬昭压住喉咙里的轻笑,直接抓住他的手,扣在指尖,拉着他肩并着肩一步一步走回御座方向,姬昭的座位是官家的右下手,这是独一无二的尊贵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姬昭就是要带着水清浅穿过文武百官的座次,在所有人的注目礼中,要他与他坐在一起,这是无言且明确的宣示。   水清浅脚步忽然缓了一下,偷偷抠抠姬昭的手心,眉毛一挑,口型示意:官家。   官家在正位上看着他俩呢,确切的说,是瞪着他们。水清浅眼睛一转,拉着姬昭微调方向,边走边解释,“官家对我有多年教养之恩,我得感谢他老人家的悉心栽培。”   姬昭,…………   “当然,”水清浅又加了一句,“官家对你也有多年的养育之恩啊,所以,在这个良辰美景,咱俩一起给官家行礼吧。”   姬昭侧头凝视,清清楚楚明白某人的小心思。   不管水清浅怎么说得天花乱坠,如何借口煽情发自肺腑,嘉佑帝是满脑空白、一脸懵逼的看着俩孩子穿满身大红礼服在他面前跪拜了三次,同样被这一幕炸裂的还有御座之下的文武百官,唯一有点画风不同的是石恪石大人,一脸的生无可恋,不过无人注意。   太子殿下最终拉着新科状元郎肩并肩的坐在嘉佑帝的下首席面,对上文武百官的懵逼脸和安静到尬的宴会气氛,太子殿下眼神挨个扫过去,含着隐隐的炫耀:对,就是你们猜想的那样。   众人:…………   太子殿下握着水清浅的手,一同放在几案上,右手微抬,神色如常,“开宴,奏乐。”   番外之番外   第二天   怎么跟想象的不一样呢?   水清浅趴在被子里,身、心哪,酸爽酸爽的。   “清浅?”   修长的手指从颈子一路划下来,停留在腰间,摊开手掌,柔而有力的按摩那处僵硬的肌肉,“我弄疼你了吗?”   呵,我叫你住手你听了吗?现在关心给谁看哪!   虚伪!   不过,水清浅侧过头,眼前是一道道被挠出来的红痕粼子,这是他眼前的一小块,后背还不一定有多惨呢!某只舔舔爪子,“就当我们扯平了……嘶!”   “下次我轻点。”姬昭俯身,额头抵额头,微笑且满足。      第164章 内相 一   嘉佑二十九年九月,太子昭代父祭天,内相同行。次月,帝宣布禅位。   史书里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   史学家解读的时候,大概能得出这样的逻辑:太子去祭天就是个信号,嘉佑帝早有安享晚年,把帝国重担交给儿子的想法,所以才安排祭天活动。当然,内相同太子一同登山祭天,可以看成水清浅为飞天儿的有力佐证,时间线证明,内相大人早在十七岁之前就获得传承资格,这就是实锤。   提到‘内相’,史书里不用连名带姓,贯穿千年也只有这么一位‘内相’,由正和帝首设,也只有正和帝在位的三十六年里,有这么一位内相,文能治世,武能□□,出得朝堂,上得战场。大概是高山仰止,也大概因为其特别身份,在之后的历史长河里再没人担起那个特别的职位,不能,不敢,亦或者,是不配。   这便是‘内相’的地位。   但后人大多都不了解,内相这个职位在设立之初,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   姬昭对水清浅做过许诺,他一定要给水清浅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不管有多难,不管花多少时间,他承诺,他就要做到。按姬昭的脾气,他不会使什么鬼蜮手段,堂堂正正的阳谋,这也是身为帝王的骄傲。他的定位策略就是——官位。   一个独一无二,不受官场规则约束,可以跟他举案齐眉的‘官位’。   姬昭登基三个月不到,就亲手挖了一个坑:根据他日常处理公文的习惯,他要设立一个御前文书的官职,让人协助他整理一些折子、诏书,直属他管辖。放在寻常人身上大约就等于养个师爷之流,给老爷代笔写点折子。姬昭当初做秦王,做太子的时候,身边也养过文书吏,所以正和帝的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只是现在当了皇帝,文书官就必须是有名有品的官员了,新设的官位要在中枢内阁走个程序。   初创的时候没有问题,但具体到这个官职设什么品阶,如何升迁,资格要求,能力与学识要求……内阁和中枢,甚至还有军部,就各自肚肠的开始漫长的撕逼之战。   你想想,内阁大臣凭什么比同阶同僚能高出半个身位?还不就是因为他们跟官家的关系更近吗。这个御前文书官属天子近臣,别的全不论,就凭这一个‘近’字,就足够所有人眼红。近臣不是内侍,关系近不是最重要的,可怕的是不仅关系亲近,身为朝廷官员,这个文书官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对政务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个看法可以直接对官家产生影响。你想想这样一个位置,谁不想要?跟官家建立这样一段香火情,日后升迁简直不要太简单。   简在帝心,无论日后调任去哪里,都有官家做靠山的。   如此一分析,内阁先开始警惕了。   现在中枢结构稳定,官家与内阁之间相互制约,互相妥协,没谁可以一言独大,这很好,权力就需要限制和制衡。但如果这个御前文书官,有几分学识,有几分本事,不是蠢人(符合这种资历的官员,在朝廷六部可以说随便一抓一大把),他在官家身边‘培训’了一段时间之后,一旦调职出来,理论上讲,可以无缝衔接进内阁,毫无生存压力。毕竟,文书官平日经手的都已经是内阁级别的政务了,背后还有官家的指点和巨大阴影。这样一想,岂不是说,正和帝凭借一个很微不足道的新官职,就分裂了内阁七阁佬?他想换谁就能换谁,他想要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内阁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正和帝再扎进一颗钉子,所谓的权力制衡就再也不复存在了,内阁制度崩了,帝王一人大权在握。瞧瞧,这就是正和帝的手腕,不动声色之间,润物细无声一般就能把嘉佑帝放开几十年的大权一一收回。   这是内阁的小心思和未雨绸缪,但别人就不这么想了。   御前文书官,天子近臣,一步登天的好机会!   那些有资历,但入不了阁的;那些年纪轻轻,没背景没人脉,一心只想做帝党的;那些有各种势力,妄图在年轻帝王身边安插自己话事人的。军部也不甘示弱,凭什么都是文官候选人,这个位置至少得允文允武,或者,一文一武!然后又有人说,两个人多不好制衡,名额起码得三个人……   是不是要进士出身,还是可以不限荫补,朝上要撕一拨。   要不要经过礼部的资格审核,礼部要撕一拨。   吏部要不要考绩,撕一拨。   这是官家的私人文书官,需不需要走太府、还是走鸿胪寺?撕一拨!   至于年龄限制,出身限制,籍贯限制之类的鸡毛蒜皮都不能细数。总之,这件事僵持了一段时间,不能定案,各派人马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凭姬昭的脾气,他竟然也没催,只是每次他要推行什么政令而遇到阻碍的时候,这个话题总能恰到好处的瓦解一些妄图结盟抱团的派系,十分之好用,好用到让姬昭乐此不疲,身心俱畅。   一次,两次,三次……姬昭的套路用多了,满朝的老狐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甚至怀疑那个官位也许根本就是正和帝钓出来的毒饼子,官家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放弃又暗搓搓的不想便宜别人;想妥协又经不住互相使绊子。朝上朝下纠结了很是一阵子,不过,老狐狸精毕竟是老狐狸精,不知道他们私下如何做得平衡与取舍,一盘散沙的局面真就被他们平抑物议,权衡好了各方势力,没哭没闹没有猪队友的把一份候选人名单递到正和帝的案头——老狐狸精们出招了,姬昭微微一笑,一个反手,就把他们的小心思捣毁个十成十。   “嗯,名单是用心拟过的,甚好。”姬昭没有表示任何不满意,还跟几位卿家多说了几句,“朕非常期待,过几日会亲自招他们来一一问话。”   嗯?什么意思?一个小小文书官,干嘛还劳烦官家亲自面试?   姬昭对候选人的要求,有聪明而敏锐的头脑,有洞察性,有建设性,有独立性……要求标准之高,任谁会相信这仅仅是为帝王整理文书?换个角度想,若帝王培养出这等眼力、资历的手下,这是早晚要入阁吖——那就是万分看重,帝之心腹的意思!   让人更担心的还有更深的一层隐晦意思,这样资质的人一旦成为御前文书官,就等于官家的私人幕僚团。近水楼台,简在帝心,日后皇帝制定朝政、策略、某些规则,他可以直接跟幕僚商讨了,原来的内阁重臣,中枢六部的官长怎么办?闷头干活,连制定游戏规则的话语权都没有了?更可怕的是,正和帝才多大,未来三四十年他坐稳皇位简直不要太惊讶。   是人就有私心,尤其是朝堂上的结盟,稍微有些利益不平,结盟局面就土崩瓦解。就算这是正和帝钓出来的毒饼子,你不抢吗,你敢放手听之任之吗?有如此政治前途,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必须放手搏一把,各自肚肠的老狐狸精恨不得当场翻脸,结盟抱团的局面瞬间崩盘,这个节骨眼上,谁还讲什么策略、什么平衡哪。利益面前没有知己兄弟。拔刀吧,成为帝王心腹,荣光家族四十年,死拼到最后!   不管朝廷官员们如何撕逼、如何拆台,人选的问题一日没有解决,姬昭就一天没有趁手的文书官使唤,所以按着老规矩,这段日子都是弘文馆派几个侍读学士充任文书官,但姬昭对他们的人选一直很不满意,都轮换好几个了,主要嫌人家不接地气。姬昭对‘接地气’的标准有点高,他十五岁做县令,十七岁开拓南疆,从无到有几乎创造了一个独立王国,他对民生的了解非常深刻。按他的理解,朝上官员有一半都‘不接地气’。   那些侍读学士有点冤,因为姬昭的年岁不大,派来的侍读学士就不能找太老的,二三十岁的侍读学士,他们要经过乡试府试会试,考过进士,读完露松书院被取入弘文馆,前半辈子的光阴恐怕全放在嗑书本上了,读书做学问做文章肯定都是洋洋洒洒,但具体的民生经济,能接触深入的机会太少,说他们外行,也不算姬昭吹毛求疵。   弘文馆派来的侍读学士被姬昭明里暗里嫌弃几次之后,整个弘文馆都跟着哆嗦。不敢硬杠正和帝,他们就只能杠朝中各派,御前文书官这件事,你们到底想怎样,再这样下去,弘文馆要顶不住了。   怎样?   撕逼进行时,一时半刻吵不出结果的。   后来不知道谁的建议,弘文馆把水清浅挖出来了——他是状元郎嘛!弘文馆的内学士,这是身为状元郎的特权称号之一。该着水清浅在弘文馆挂名,从规则上讲,也可以被弘文馆派来给官家当侍读学士。所以,时任五品都尉的水清浅就这么一脸懵逼的被从军部叫出来,派去麟德殿,给姬昭做连个正式品阶都没有的代职文书。   “凭什么吖!”军方一听就炸了,文官派系贼心不死,这是生抢啊!   “凭什么吖!”水清浅一听也炸了。连个名分也没有,加薪也没有,连品阶都连降四级。对,就是品阶,那边朝上撕逼,貌似要对这个御前文书官的品阶进行严厉限制,好像怕猛虎出闸一样,极力要把品阶踩到泥里,定位极低。魑魅魍魉,小鬼各自肚肠,你们各个怀揣私心,凭什么最后找我背锅?   “凭什么吖!”嘉佑帝也不开心了(水清浅找上皇那儿狠狠告一状),“朕辛辛苦苦教大的孩子,争气又争脸,堂堂正正,优优秀秀的,难道就是为给你们擦屁股的吗?”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上皇一发火,所有吵吵的斗鸡秒变小鹌鹑,全歇菜了。不是上皇霸气侧漏,关键是正和帝手狠心黑哪。上皇不开心,做儿子的打着‘孝道’的旗号顺手收拾一批官员,过程简直不要太开心。以正和帝搂草打兔子、羚羊挂角的风格,怕不是就盼着这一刻呢吧?想想前车之鉴的御史台,想想曾经的二四五七王爷,正和帝真要收拾他们,手法不要太娴熟,写进史书里都是官员自己活该好吗。   呵呵,也不好说是他们小人之心,还是姬昭大魔王给他们留下浓重的心理阴影。正和帝姬昭的行事作风,一贯堂堂正正,光风霁月的坑。   打着安抚军部和上皇的旗号,姬昭顺势而为,大笔一挥给水清浅特别封了一个‘内廷储相’的官职,不是之前撕逼重点的御前文书,而是安排了一个全新的官职,名称听着挺可怕,储相,但职能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地方——并不超越文书官的一般权限,但允许他在宫中行走,在君前殿内行走,可以随时被正和帝召唤入宫奏对。活动范围是有点坏宫规,但如果官家都不在乎一个成年男子在自己宫内行走,别人也没啥好反对的,勉强算微妙的一点是,这个新官位没提品阶,水清浅依旧随着自己在军部的品阶走,不知道正和帝下诏书的时候一时疏忽,还是照顾水清浅的面子,亦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这个职位哺一出世,就带着左右逢源和稀泥的味道,既能安抚抵触躁动的军部,也表明御前文书的职位依然在,没有被水清浅半路截胡;水清浅身兼二职,俸禄双份,但品阶和一应福利照旧随军职,不算被怠慢,宽慰了上皇护犊子之心,可谓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有意见?出来正面杠啊。”状元郎一身兵痞气息,指着弘文馆里一群绿皮小鹌鹑鼻子放话,“琴棋书画,刀枪剑戟,经济历法,有本事踩着我的肩往上爬,我都不怕群殴,你们还不敢单挑吖?”   辣!鸡!   水清浅表面上好像针对的是弘文馆的酸醋同僚,实质是放话给所有御前文书的竞争者听。他半路截胡,朝中不可能没有怨言,各种流言蜚语,水清浅出身军情司的,会惯他们毛病?敢来挑衅,啪啪打脸,扇成猪头!   官方说法里,水清浅不算截胡,大臣们还要继续给正和帝推举御前文书官的人选,可水清浅已经名正言顺站在那个位置了,明晃晃的碾压所有御前文书官的生存空间,身兼实权五品武官的十六岁状元郎,身份、地位、学识、资历全摆出来,没有短板。他跟官家还是幼年相识,少年相交,被官家带着一同封禅祭天,天子近臣,谁近能近的过他?水清浅做得幕僚,当得文书,懂兵法、懂律政、懂经济,所以,曾经炙手可热的御前文书官,如今鸡肋了。   不撕吧,那毕竟是天子近臣的名额。   撕呢,有水清浅珠玉在前,这个职位能有多大作为,还真的说不清。若指望在政务水平上碾压水清浅,开玩笑,真碾得过,早就是中枢内阁的老狐狸精了,谁还争小小文书官呢。在同龄人里,水清浅才令人生畏的大鳄级。   如今能压过水清浅一头的那些老狐狸精,军部的,内阁的,对水清浅新职位的态度是默认的。水清浅是军部培养出来的嫡系,如今正和帝身边有他在,军部乐得跟偷油的老鼠似的。而一直对帝王设置私人幕僚比较抗拒的内阁,因为是水清浅,也无从反对。因为大家早有默契,水清浅身份特殊,嘉佑帝从小栽培他,现在是正和帝悉心教导,这是两代帝王的心血,早晚要做群臣领袖,帝国舵手,所以,水清浅提名为内廷储相这件事,从传出风声到走完所有正规流程,昭告天下,铁板钉钉,也就短短半个月时间。   老狐狸精:就是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哼,假公济私。”水清浅开一脸嘲讽,他的主要职责还在军部那边,因为他的职位无可取代,所以内廷文书这边就算兼职了,每隔三四天才来内廷露一面,大概是工作积压久了,每每还被迫在宫内留宿。官家没有娶妻,于是官家与水清浅同宿在含元殿,简直就是君臣相得,解衣推食的现实写照。   水清浅:呸!   姬昭把人拉到腿上,“你这中二狗子的脾气,什么时候能过去?”   “正面杠,我怕谁呀!”水清浅眼睛一扫,把好几个宫侍吓得垫着脚就滚粗去了。   “好好好,你不怕,是我怕,我怕!”姬昭轻轻揉捏他颈后有点僵硬的肌肉,揉捏了好一会儿才顺毛成功,水清浅慵懒的在他身上靠着,这会儿又乖了。   姬昭并不觉得用迂回战术、巧立名目兜圈子就是认怂。策略嘛,两军对战哪有一上来就死磕的,最终能达到目的就好。比起鲸吞,昔日的秦王殿下更擅长蚕食。清浅大概是公务不顺,又叽叽歪歪闹脾气呢。姬昭当然会心疼,就算他文武兼修,就算他过目不忘,一根蜡烛两头烧,任他年纪轻轻恐怕也吃不消,尤其姬昭还知道,水清浅在研究那个什么电,是死不撒手的研究,按他的说法,电会改变天下的。   血气方刚的年龄,水清浅在姬昭这里休息一下午,到了晚上,又原地满血复活了,泡了药浴去疲乏,白里透红带着蒙蒙水汽,一步三晃的晃到姬昭面前。姬昭抬头一看,眸色就加深了一层,他清清喉咙,强迫自己心止如水,“快去休息,你那眼圈都黑了。这里的这些我今天得处理完,不用等我。”   “昭哥,知道狗怎么叫吗?”   姬昭:?   “汪汪汪汪。”水清浅叫完了,一记歪头杀,“那你知道猫怎么叫吗?”   姬昭:…………   “喵喵喵瞄。现在你猜鸡是怎么叫的?”   姬昭:→_→   “来呀~~~大爷来玩吖!”水清浅很流氓的勾勾手指。   啪,正和帝把手中的笔杆捏折了。   “好啦好啦,我去休息了。”水清浅高举免战牌,摆出一副清心寡欲的嘴脸告退,然后他一转身,罩袍随风而动,袍角浪出一圈涟漪,然后,袍子就忽忽悠悠的,从他肩上滑落了…………   姬昭气笑,合着他心疼的跟什么似的,苦苦压抑,这小混蛋倒是撩得一手……正和帝黑着脸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赶上去,把人扛上就走。   姬昭巧立名目给他和水清浅的私情安上光明正大的排面,水清浅从此夜宿内廷,进出宫闱,甚至有法有理有据,经过中枢和内阁的批准,凭谁也说不出半个错字。姬昭这一手,打得无数人掉落牙齿和血吞。但姬昭要的仅仅是名义上的掩饰罢了,只为四个字:不落口实。真情互动起来,俩人全无半分遮掩。姬昭的初衷就是步步为营,跬步千里,最后逼天下人不得不认同水清浅的身份。   回过味来的一众老狐狸精:你想的美!      第165章 内相 二   时光一晃,两年过去了。   水清浅和姬昭那点君臣相知、解衣推食的兄弟情,被一帮老狐狸精们扒得底裤都不剩。再结合一下早已没有结果彻底成为冷案的‘御前文书官’,正和帝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全盘诡计,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更让老狐狸精们挠头的是,当初正和帝推出‘内廷储相’这个官位的时候没提官阶,当时水清浅有正五品在身,所以兼职没有品阶无伤大雅,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没心深究。现在时过境迁,随着水清浅一再升迁,这个‘内相’的品阶随着他本人水涨船高,越发微妙起来。   没设品阶,是表示——   微不足道?还是,   贵不可言!?   若这个特别称号跟着水清浅的品阶一路走,待他位极人臣之后……   想想都让人血压飙升!   正和帝到底想干什么?   这不是杞人忧天。   在最初的最初,嫩得跟水蜜桃一样的新科状元郎被当时还是太子殿下的正和帝直接拉走,众目睽睽同座一席,根本不合规矩。好吧,嘉佑帝视水清浅为己出,太子殿下也公开非公开的以兄长自诩,所以,就当太子殿下跟宁仁侯府大公子是兄弟情深了,太子殿下在亲自给状元郎撑排面,可以理解。   后来,姬昭弄权,立了个什么内廷储相的官职,从此水清浅夜宿宫闱,出入内廷,如入无人之境。俩人日常互动,亲密之处毫不掩饰。勉强可以说,是年轻人一时情迷把持不住,不值过分关注的风流韵事。但你们俩,一个从立储到登基,几年不立后;一个从状元到四品将军,从来不成家。这是要干什么!   时间能暴露很多事情的本质。   按理说,这事简直就是天大的把柄,昏君、佞臣,他俩的行为简直定义精准到像用史书尺子量过的一样,口诛笔伐,唾沫星子都能把俩人埋了,但诡异的,从中枢到军部,一干大佬集体失声,没人把事情戳破。不仅他们自己端着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范儿,他们居然还联手打压不同意见,压制种种不利的流言蜚语。中枢官方态度就是:正和帝和水清浅之间,就是正常的兄弟之情,君臣之义!   凭水清浅和姬昭俩怎么浪,他们的情愫在官方层面就是不被承认——不被朝廷公开质询,不在文稿只纸片语的显身,那这段情史从头到尾就是不!存!在!如果感情不能大白于天下,他们的亲密关系落不到字面史实,就等于俩人私情见不得光,那水清浅的心思,姬昭费尽心机想要确立的名分就全化为乌有,以他们当前的身份地位,他们折腾的这许久,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而已。所以,这一下子就掐到了他俩的七寸。   呵呵,老狐狸精毕竟还是老狐狸精啊。   大佬们的一面积极冷处理,排面摆的清清白白,一面私下里安排一些朝廷小虾米,在暗示或非暗示下,疯狂的试探水清浅和姬昭的底线。   对付姬昭,就是隔三差五上折子请愿选秀、选妃、立后。   对付水清浅,就是见缝插针的推举介绍各位名门闺秀,环肥燕瘦,沉鱼落雁,就这么说吧,哪怕水清浅说一句娶天仙,他们能把七仙女请下凡。   弱冠之年,水清浅身上已经挂了四品实权军职而且是凭本事和实打实的功绩该得的;他的同窗故旧好友,同僚属下弟子……跟他扯上关系的已经尝到升官发财的甜头。他还有状元之名,多少文官期待他能著书立说流传千古好带他们一程呢。就算这些都不论,水清浅是飞天嫡脉——身份早已不是秘密,官方一直没被挑破,但诡异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已经人尽皆知——他的存在,得了传承的真飞天儿,任何家族如果能拿下他,繁衍昌盛至少二百年起步。   正和帝手握着他们现在三十年,水清浅影响着他们的未来三百年,所以,他俩就算浪出花儿来,就算众人皆知正和帝后宫空虚的原因,史书里也只能看到:‘深受皇恩,帝之肱骨,帝信之’的记载,什么私情啊,佞幸啊……根本不存在的。   拆分了他俩,就是两个天大的机缘摆在面前,能不能拿到,大家各凭本事。   不拆分,你好我好人俩好,跟外人一文钱关系都没有。谁也别想捞到好处!   暗中较劲儿三年了,走到如今这步,饶是水清浅和姬昭修炼成精,也免不得为爱秃头。   这一天,水清浅上午军部请了假,捧着一小束白色雏菊到皇宫一角的黄花园——如果她还活着,也到出嫁的年龄了吧。他这算不上祭扫,祭扫好歹还有个墓,有个碑,有两句墓志铭,让人寄托一下哀思。但这里是黄花园,所有未成年小透明的皇子皇女埋骨的地方,一片平坦萧索的小树林,水清浅甚至都不知道十二公主埋在哪里。   当然,十二公主的香火牌位是有的,在存安殿,夜夜长明灯,有宫人打扫,有僧侣诵经,跟早逝的皇长子殿下是一样的排面,可那不是水清浅愿意去的地方,他只会来这里看她。   是喜欢她吗?这个问题,父母早就问过,这些年水清浅也问过自己。   他不知道。   认识小幺的时候,他们太小了,小到不可能产生除了友谊之外的任何情愫,如果小幺活着,如果他们一起长大,也许……日久生情?水清浅对此表示怀疑,但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怀念归纳为愧疚,他就是,只是,难以忘怀。   “小幺,也许,你真的是我生命里最特别的一个人。”   水清浅每年都来看小幺,不曾大张旗鼓,也并没有刻意避人,总归探望旧友以慰吾心,与他人无关。可不知怎地,他这次的祭扫就被宫人注意到了,然后就有嘴碎的捅到姬昭那儿。从姬昭询问的语气看,也就是随口一句,所以水清浅提的时候也是轻描淡写泛泛日常,“去看小幺了,今天是她祭日。”   “哦,”这倒是提醒他了,姬昭转头吩咐小暑,“替朕去给小十二上柱香。”然后,这个话题就岔过去了。   很正常,小幺常年不见人,姬昭又身在外地,皇家的兄弟姐妹情也就那么回事,逢年过节记得添柱香罢了。挺平常的一件事,碰上了就聊两句,不用走心。可转天功夫,好像全皇城的人都知道水清浅心中有白月光的事。十二公主,身前身后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公主,寡淡到不为人知的平凡小姑娘,一夜之间成了才貌双绝,红颜薄命的代名词,让一个飞天儿为她的逝去牵肠挂肚而单身至今,且至死无悔。   水清浅:…………   “连上皇都亲自过问了,哎呦喂,你可不知道,今天抱着我哭了小半晌,旁边好几位阁老、国公一起陪着哭,我的妈妈呀,”水清浅揉着太阳穴,逃命回来的。作为唯一这么多年来一直惦念小幺的人,他都没悲切得像他们那么伤心,“最后,非要给你十二妹妹加封号,她都走这么多年了,还能加吗?”   “你以为他们真在乎这个?”姬昭舔舔后槽牙,他们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相信水清浅也看出来了——离间计。   想象一下,如果姬昭信了,相信十二公主才是让水清浅情根深种,念念不忘的那位,这件事就不可避免影响到他的心境,他们的感情一旦产生裂痕,早晚有一天会一拍两散,各自欢喜。天下没有拆不散的情侣,只有不努力的鸳鸯棒子。为了拆分他俩,这帮老狐狸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脸面都不要了。姬昭跟十二妹妹的感情不深,但也看不过一群老不修的这么消费一个早夭的公主,真是够了。   水清浅作为飞天儿,遗世独立,他的感情问题,连他父母、爷爷都管不着,外人哪来的话语权。所以说到底,就是冲着他来的——立后!这不就是么,新年伊始,他的长子六岁了,是开蒙的年纪了。可他还‘应该’立后,日后‘应该’有嫡子降生。再拖下去,嫡子再名正言顺,那也差着长子好几岁呢,有念想的怎么能不急。所以,各路妖风就这么无风三尺浪的吹起来了。   水清浅当然也看出来了,“是冲着你来的,立后,早晚得过这一关。”   水清浅并不避讳话题。就像之前他们的约定,他抓住了,就容不得旁人染指;而姬昭也信任他,与之并肩战斗。很多事情就算可以一个人扛,也并不意味就得一个人默默扛。水清浅有足够强大的内心,足够狡猾的智慧,才不需要旁人的‘庇佑’。从七岁起,水清浅就明白,涉及自己的事情,最好亲自把控。   只是眼下他俩真的没什么高招破局,对方是千年老狐狸精组团来的,哪里会容易对付?就算他们从来不曾放弃努力,但有时候可能真的得等老天爷给机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作为一个上过战场,入得朝堂的实权咖,姬昭很久之前就被现实磨砺过脾气了,明白事缓则圆。清浅日久天长在官场打滚,脾气也被锤炼得向四平八稳方向走。   总之,用水清浅的话讲:只要我活得够久,早晚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水清浅二十岁就是正四品,已经算朝廷里的上层官员,‘扶摇直上’都不足以形容他升迁的速度,可这都是中枢有意的压他了,毕竟太年轻。同样,几乎所有人也知道,四品大员对水清浅来说,也不过是起步而已。想想当年跟他同科的那些小进士,这会光景才陆陆续续迈出露松书院的大门,很多人连衙门朝哪边开都没弄明白呢。   考学和荫补是朝廷取士的两大块。进士觉得世家子全是二百五,全仗着有个好爹;世家子则嫌弃进士都是只会读书,没啥见识的土包子。但最终能走进官场的,其实是这两类人里的佼佼者,水平是彼此彼此,谁也并不比谁差哪儿去。在官场中,他们最终彼此合作迁就的机会,远远胜于打压抬杠,所以水清浅作为少数能跨界的大手,他若以状元郎兼宁仁侯府大公子的双重身份,牵头办宴会,让这批朝廷新血借机彼此熟悉融合,几乎不会有人缺席。这对奠定水清浅未来官场的领袖地位,对宾客彼此拓展朝中人脉,都是好事。   宁仁侯府没有养伶人妓子,水清浅洁身自好,雅量高致的名声,从小刷到大,这也是他远离佞幸之名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他的宴会基调从最初就是高大上。文人聚会嘛,如果没有伶人歌舞,那就是品诗论画,煮酒下棋,皆是文人雅兴。宁仁侯府豪富低调,书画收藏小有名气,十一郎的画,成缸成缸的收着;水清浅的字,在一众文坛大佬心中也是有口皆碑,早晚会被收进弘文馆流传百世的水平,他的美人图在年青一代更受追捧。所以,说是饮酒赏菊的宴会,没说上几句,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全都跑去水清浅的私人藏书苑里去了。   宁仁侯府现在是水清浅当家做主,上面没有长辈压着,荫补出身的大多又是水清浅的太学同窗,熟到不能再熟,哪儿有什么顾忌。如果有一半的客人都这么不见外,那另一半陌生拘谨的客人也很快就放得开了。   “这,这里是……书房?”   “呵呵,少见多怪。你当宁仁侯府是什么地方?他是军情司的大咖人物,还是官家身边的亲信,哪怕一片纸都有金吾卫看守,靠近了,血溅三尺!懂?”   “你别听他吓唬,书房是机密重地,这里最多就个藏书楼。浅少说他在这里习字作画、读书赏玩的。放松,没事儿。”   杨少,“哎,浅少,你最近有什么新作没有?”   水清浅,“我的新作都收在鲲鹏九霄里(军情司总部),你有兴趣?”   “嘁,你当我活腻啦?”   水清浅看着这前前后后的场面,长叹一声,然后一个快步,跳在椅子上,拍拍手,“各位,”   “你们若真喜欢这里,流连不走,那我就让他们把酒水小食搬过来,放那边花厅,愿意投壶行酒令的,都在那边。愿意品书论画的,东厢房的笔墨纸砚随便用,嘿嘿,你们要是能攒出来个诗魁,书仙什么的,我这里还有彩头,怎么样?”   众人一片叫好。   水清浅跳下椅子,“那好,容我失陪一下,我去安排。嗯,还得好好给你们挑几样彩头。”水清浅能拿出手的,肯定都是好东西,不提宁仁侯府的豪富,水清浅从八岁起,他的读书习字、日常起居被官家承包去一大半。官造之物,无论对寒门进士,还是世家子弟,都是很体面的东西。   水清浅的书苑不仅仅有庞大的、面上常见和不常见的各类藏书,还有数量和价值不菲的字画收藏,有御赐名家的,也有非名家但质量上乘的作品,都很值得一观。水清浅离开去重新布置宴会的功夫,这边他那些太学同窗疯起来也跟野狗子一样,百无禁忌。大约是关系太熟,所以有时候就不太注意踩底线。到了藏书苑,他们好像进山挖宝一样,乐在其中,而且越挖越深,有个关门挂锁的柜子也不知道被谁打开了,也怪它没有真锁死,所以,水清浅的一个小秘密顺势暴露人前。      第166章 内相 三   挂锁柜子里的东西也是书画藏品,被一一抖落出来,却是水清浅自己的作品和宁仁侯(疑似十一郎)的精品书画。这么多年了,有很多事情其实广为人知到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所以,意外又不意外的挖到十一郎的画作,也只是让众人更加欣喜和兴奋而已。   里面大部分的字贴,是水清浅的,他那些太学同窗对这些都比较熟,甚至眼睛一扫,就能认出水清浅的字迹。   画嘛,原本大伙就只当都是十一郎的大作,不过,赏来赏去,发现画风不太统一啊!仔细识别印鉴和落款才发现,不对,这是两个人的。风格、落笔、细节处理,很多地方都很不一样,尤其众多画作摆眼前,参照着做对比,很容易就分辨出这就是出自两个之手,一位是宁仁侯爷,一位就是……   “什么情况?浅少什么时候开始画山水了?”   “我以为他不画山水的,还有写意风格的……卧槽,这功力可以吖,怎地,他不拿出来,还怕没脸见人哪?”   “开玩笑,就他那个嘚瑟劲儿,他还怕你知道?”   “哎,这边还有……”   “是他吗?真的是他吖?”   印鉴就在落款那里戳着呢,同一款印鉴,那边几幅字的落款也用的是这个,所以,就是水清浅画的,没跑。说他性格嘚瑟,就是随口开玩笑,少年心性的跳脱张扬,源于他们的出身和地位,生活大环境如此,包括那些年少得意高中进士的,大家都算半斤八两,个性张扬源于骄傲,他们有本事,有底气,凭什么不嘚瑟?但若要论起‘深沉、神秘、隐晦’之类的话题,答案十有八九还有水清浅。   这是长久以来,宁仁侯府整体留给人们的印象。   永远让人探不清底细,看不清真相,摸不到上限,只在什么不经意的时候,任他随手划下一招,像清风拂柳般柔和,却是泰山压顶之势的沉重,凌厉得让人觉得意外,强大得又那么的理所当然,很复杂的一种感觉。所以,当大伙前所未闻的看到‘疑似’水清浅的写意山水画作,几乎又同一时间敲定,这就是水清浅的手笔,他们对飞天儿的神秘感毫无抵抗力,对水清浅的能力也深信不疑。   一幅一幅的品过去,水清浅的写意山水功力真不是盖的,感觉总体水平比他的美人图还要高出一线,真奇怪,为什么他不曾让大家知晓……就好像他还会害羞似的。哦,这边还有幅巨作。在一摞书画卷里,有一幅画轴明显宽出半尺,貌似是个大作,所以,也是最后才被打开。   我……我擦!   “这幅画怎么在这儿!!!”当场就有人撕心裂肺的嚎出来。   与之前所有不曾闻达于世的作品不同,这一幅,如雷贯耳,大名鼎鼎——《江山卷》   《江山卷》一被爆出来,满屋子瞬间爆棚的哗然。   “这这这个!!!浅少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是那幅画吗?还是临摹的?”   “卧草草草!弘文馆的收藏章子在这儿呢!是真迹!!!”   “不是,画最终不是被芊芊姑娘拿走了?”   钱芊芊,一手漂亮的丹青,一曲镇山河的无衣,成为多少名门世家子弟心中永远的白月光,芊芊姑娘都销声匿迹这么多年了,传说中的小麻雀,在世家子弟的圈子里,在每年票选的帝都红颜榜上,她依然牢牢占据着美人榜首的位置,无人可以撼动。   《江山卷》被恭恭敬敬的请到主书案上,一圈人围着挤着盯着,有鉴画党,有鉴章党,有鉴纸党,还只会嘟嘟囔囔不可置信的懵逼党。挤不上去的一部分人忙着给另一部分吃瓜群众普及《江山卷》的来历与传奇,更不可能绕过他们心头朱砂痣,芊芊姑娘。   闹哄哄的好一阵子,偌大的厅堂人越来越多,气氛却越来越静,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在所有的疑点通通攻克,所有的质问达成共识之后,大家一致认同:这就是那幅《江山卷》。那么,问题来了:这幅画为什么会在水清浅手里?当初万国宴的时候,水清浅根本没有参加。是官家当着所有朝臣勋贵、外国使臣的面把画还给芊芊姑娘了,芊芊姑娘拿着画走的,从此消失绝迹。   那个……   “你们觉不觉得,浅少的山水图……咳咳,有点像……”   水清浅对山水画的解读功力明明很深,笔力成熟,但他却从来不曾让此名声显露人前,为什么?   更玄妙的是,他藏起来的那些画作跟眼前这幅江山卷,在笔力,风格,韵味都如出一辙,看那山,那水,那奇石云海,那浪遏飞舟。按风格、笔力,气质、精髓去鉴定一幅画的作者,是很不容易的事,甚至专业人士都不敢打包票,但如果有两幅画甚至多幅画能同台对比,鉴定就又变得十分简单了。鉴定这种事最怕的就是两厢对比,真真假假,一比就知道了。可巧,水清浅那一卷卷不曾现世的山水图,刚刚被众人扒了几遍,所以,眼下这《江山卷》是真是假,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简直——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着!   “浅少去去去给芊芊姑娘做做做枪手?”有人结结巴巴的猜想。   “你傻呀!”当场就有人反驳,“当时有长公主在场,现场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围着盯着,明明就是芊芊姑娘亲自作画……呃?”   “芊芊……浅浅……浅少?”这名字,越琢磨越让人觉得心惊肉跳的诡异。   “孟,孟大少……确实是……是浅少的师兄。”忽然有个声音小小提醒。   无论从钟先生那边论,还是从宁仁侯这边论,水清浅跟孟少罡真是实打实的师兄弟关系,只是平日嬉笑玩闹,孟大少被欺负的死死的,他俩很少如此称呼彼此,以致于很多人都忽略了。而芊芊姑娘曾有一次,确实叫过孟大少师兄的。   我了个去!当初怎么就没有人想到这个呢!   很多秘密根本禁不住扒,就看有没有本事。钱芊芊这件事当初就有无数漏洞,若没有姬昭出手护着,早就暴露了。当初这个秘密有好几个人都知道,能瞒住这么久,完全因为知情者都是众人惹不起的大人物。孟少罡是最菜鸡的一个,可那也是内卫总长家的大公子,跟当今圣上少年相交,称兄道弟拜把子的,他又是宁仁侯爷的入室弟子,被水侯爷护着的人,你敢逼问吖!   如今秘密被一朝揭破,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就这么光天化日的,直接摊在众人面前——   芊芊姑娘……疑似……就是,水清浅!   或者还有一种怀疑:水清浅……根本就是……一个姑娘?┌(。Д。)┐   不能怪众人的脑洞,这种‘创伤’心理是很微妙的。芊芊姑娘成为他们心头朱砂痣已经很久了,久到也许让他们产生了某种抵触情绪,抵触任何诋毁或者破坏芊芊形象的可能。   水清浅,凭什么就不是呢?   水清浅的容貌是公认的倾城绝色,琴棋书画的才华碾压式的把同龄人从小打击到大,又有飞天儿的神秘光环加持。论美人魁首他应该当仁不让,大家不说,是因为无人敢说。一则宁仁侯府太凶残,二则水清浅自己也不是好惹的。从他八岁入太学开始,那就是妥妥的小霸王龙,连谢大少那么怼天怼地的人物都被他欺负得死死的。与他作对的那些人,呵呵,下场是什么样儿,还用别人教吗?大家平日开玩笑互怼都是有底线的,看似百无禁忌,谁又真敢说一句水清浅‘貌美如花,倾国倾城’?   玉树临风。   形容他,必须用玉树临风!   众人不敢轻易拿水清浅的名声开涮,但脑洞这么一开,很多事情就特别值得琢磨。   水清浅身边一直没有贴身伺候的仆人,这在上流社会简直过于奇葩,连官家都颇有微词,可宁仁侯府就是这么杠,凭你谁来说,凭你谁送进来丫头小子嬷嬷长随,说不要就不要。   为什么水清浅不要人贴身伺候?   在太学,水清浅与他们朝夕相处,看似熟悉,却保持着微妙的安全距离,印象里,好像没谁见过他与旁人行为亲密吧。这个亲密指的是有肢体接触,仔细想想,哪怕在演武堂,水清浅也没有跟谁做过贴身肉搏,(除了谢铭,呃?这也是很微妙的一个梗)水清浅通常用一把剑,就能把对手给逼停。   还有一点,在座诸位更印象深刻,每到夏天,水清浅必然告假避暑。他避不避暑,他们是真不知道,唯一确定是水清浅从来没有在人前衣衫不整过。夏天酷热的时候,太学里也有人做派豪放,就算不至于如市井的‘膀爷’一样坦胸露乳,总归担得起一句‘有伤风化’。但这种事,从来不可能发生在水清浅身上。好吧,也许这仅仅源于水清浅的教养,做不得铁证。可是,怀疑,大家也不必宣之于口,总之,确认过眼神,彼此心下明了。   气氛尬得一言难尽的时候,水清浅忙完回来了。   带着笑意的水清浅一进门就看到中央书案上铺开的《江山卷》,笑容瞬间凝固,吃惊,慌乱,尴尬,连番小情绪短短刹那从他脸上一一闪过,本来是快得让人应接不暇,却奇异的,当场很多人都清清楚楚的捕捉到这瞬间之内水清浅所有的小情绪变化。   ——擦!实锤了?   但短短不到一息的功夫之内,水清浅已经压下了所有情绪,最后眼神只是风轻云淡的从画上一扫而过,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一般,笑容不改的询问大伙,“外面宴会的场面我重新布置好了。各位,要不要随我一起去看看?”他伸手示意,虽然嘴里是询问句,但肢体语言明明白白的摆着:这边请!   一众太学同窗是最先怂的,然后是比较会看人眼色的,然后是跟风盲从的,所以,很快,所有人就离开书房到外面的庭院,对满院子名贵观赏菊花尬诗尬聊,之前的话题再没人敢提,然后慢慢的,气氛也就缓过来了,毕竟很多寒门进士根本不知道钱芊芊的事。   那些世家子弟的心头草拔不干净,只是面对情绪不明的水清浅小霸王,各个都怂得一逼,并不敢亲自上去问。杨少仗着跟水清浅数年同班,被怂恿着,趁着宴会气氛不错的时候,上前套套话,刚开口没几句,都还没绕到钱芊芊身上的时候,水清浅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杨少,有的人死于话多。你记着这句话,日后混朝堂,能救命的。”   杨少:亲娘嘞……!!!∑(Дノ)ノ救命啊!   这就是他们能从水清浅这里知道的所有消息。还有一点很微妙,后来宴会过半,江山卷的尴尬场面暂时被众人遗忘了,有人回到书房取纸笔吟诗作赋,却发现水清浅的那些字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下人收拾起来了,那副《江山卷》,当然,也再没见过踪影。   表面上,画作这件事戛然而止,无人过问,无人敢问,整天宴会下来,再没有人提过半个字,就好像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不过,转天功夫,整个上流社会几乎都传遍了钱芊芊跟水清浅的关系,貌似,疑似,水清浅就是钱芊芊!   这个传言喧嚣一阵子之后,还带版本升级了——有鼻子有眼的实锤推测:水清浅疑似女儿身!!!这个谣言在低层界面很有市场,但在高层,朝堂大佬、各家各府的掌权家主老狐狸精那里,让他们相信水清浅是女孩子实在太无稽之谈了。唯一相信的实锤是:熊孩子惨遭扒马甲。就说嘛,寻常小姑娘哪里来的那等眼界手腕,只有水清浅,有格局!有能力!凭实力中二!   马甲无可挽回,中二期的丢人事让水清浅大魔王的低气压盘旋数天,碾压了所有没眼色跑他跟前妄图求真相的吃瓜群众,使得真相云山雾罩般的衍生各种‘被实锤’。后来,这件事发展的方向,如脱缰的野狗直线跑偏,且画风清奇。   “你还真以为能瞒一辈子呢?”面对钱芊芊的马甲被扒,姬昭没有感到意外。时隔好几年才被扒,已经算水清浅走大运了,“别的我不知道,但我想在此之后那些选秀折子的名单,终于可以少一位候选人,诸多闺阁千金庆祝少了一个劲敌。”   “哈?”   “在无数选秀的折子里,钱芊芊是榜上有名的名门闺秀备选。”姬昭爆料。   水清浅挺意外的,他就是顺嘴一提,没想到昭哥居然知道的不少,但是,“名门闺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钱芊芊的人设里,她爹是九品伎官吧。”算哪门子的名门闺秀哇。   “你的那个钱芊芊,一直是众多世家子弟心中的‘白月光’,连续五年,票选都是帝都名门闺秀第一名。”   水清浅嫌弃的瞥了一眼姬昭,好歹也是日理万机的一国之君,怎么连这种娱乐八卦也知道个仔细,还有,“官员上折子都这么随便啦,凭一个票选,弄明白钱芊芊的来历了吗就敢瞎推举?”   姬昭语气不咸不淡的,“呵,知道芊芊姑娘心系谢将军,朕,可不敢夺人所爱。”   “…………”   水清浅神态有些怔忪,山虎,三年没见了吧。   姬昭垂下眼帘,一把扛起某人直奔内室。   “哎?……哎!呜呜…………”   芙蓉帐暖,春宵苦短。   嫉妒?呵呵,不存在的。   谢铭镇守边关,一去就是三年,按着军部的规矩,他在那边待个十年八年的都算正常。郡主也跟过去了,三年抱俩,也算人生圆满,事业有成了。姬昭不否认他的推波助澜,没有上谕恩准,一个郡主怎么可能擅自离京,边关团聚。可又怎样,娇妻稚子,他一个都不少。谢铭终究是不懂,是他自己蠢,与旁人无关。一次错过,终生无望。   钱芊芊,钟灵俊秀,才华横溢,人间绝色,这个身份,谢铭那个糊涂蛋,配不上!   ——如此而已。你跟他,终究只是儿时的荒诞嬉戏,一场玩笑,做不得真。   姬昭把怀里的宝贝揽得更紧些,掖掖他身后的被子,低头轻吻了一下额头。唉,不抱着不行,一点也不老实,睡着也跟打仗一样。      第167章 内相 四   当马甲无可挽回的时候,水清浅曾经破罐子破摔的突发奇想:把钱芊芊的身份物尽其用?姬昭不是被逼婚立后嘛,他要真是女生,他俩还哪用天天为爱秃头?可惜他不是。但是钱芊芊被扒出来,如果真的能把钱芊芊的身份利用上——好吧,这也就是突发奇想,这种操作太难了,根本不现实。水清浅这个脑洞就是闲来无事的一时犯抽,可他没想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脑洞也可以有价值,谁知道哪天就见鬼了呢?   水清浅曾经从姬昭嘴里讨出来每年两个月假期,自由出行,不知所踪的那种。姬昭并不会出尔反尔,对他限制,但确实会担心清浅出门在外的安全问题,可姬昭后来知道,这两年,清浅利用假期去跟宁仁侯夫妇家人团聚去了。具体情况不详,姬昭懂得避嫌,既然侯爷夫妇从始自终都不想裹挟进朝堂朝下的是是非非,姬昭也不想没眼色的去惹侯爷心烦,毕竟他们都已经把清浅留给自己了,在各种意义上的,那么哪怕一国之君富有天下也该学会尊重对方的选择。   不过,平日清浅跟他闲聊,有时候会提及侯爷夫妇,话题里不乏新近小事,所以姬昭猜想宁仁侯夫妇并未走远,甚至做一点大胆猜想,他们也许就在帝都某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常住,跟水清浅的联系依然十分紧密。几年前,侯爷火急火燎的设计离开,一切显得匆忙仓促,时过境迁,姬昭终于知道真相了:是因为宁仁侯夫人有喜了。   有水清浅的前车之鉴,侯爷夫妇的避世之举就不难理解。大概顾忌孩子过早的接触权势大熔炉未必是好事,想想清浅小时候的遭遇,姬昭非常理解,他翻过小鹭子的成长日志,必须承认鹭子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快乐成长,跟他后来塑成坚韧勇敢、自信乐观的性格有很大关系。帝都是个可怕的权势旋涡,不是什么小孩子都能平安渡劫,活得如清浅一般肆意洒脱,知世通透。   姬昭虽然没有收到过宁仁侯的邀请,但每次姬昭也给小妹妹准备了不少礼物,跟养女儿一样了,除去各种精致的玩偶布偶,还有每季进上的宝石头面首饰布料……妹妹太小还用不上,但那不重要。按着时间算,水清浅又差不多该回家小住时日,姬昭还想抽空问问今年给妹妹礼物的事情呢,却看到水清浅顶着一言难尽的表情排满了近期的工作计划。   “这么了?”   “我妈……”水清浅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我妈又怀孕了。”   “哦?侯爷,好福气啊……恭喜!”姬昭有点意外,但确实值得道喜,多子多福嘛。鹭子那么多年都是独苗一根才真少见。   水清浅十六岁的时候知道自己母亲怀孕的消息都够让他震惊了,没想到他二十岁了,如今又要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出来,太玄幻了,说好的飞天儿生育很艰难呢?这么多年了……他爹也真是,呃,宝刀未老?他妈这叫,老蚌生珠?   “需要我做点什么吗?”姬昭自诩半子,也十分关心。恭喜归恭喜,但宁仁侯夫人的年纪也不小了吧,女人生孩子从来都是鬼门关,年纪越大风险越大。姬昭别的帮不上,太医院里的妇科圣手总是有用的。   “我爹叫别给他添乱。”水清浅摊摊手,这次水夫人早孕反应严重,水清浅不是医师,不是营养师,他甚至没跟女孩子相处过,恐怕连煮个红糖水都不会,废材一根,所以遭到亲爹实力嫌弃,禁止他这个时候回家。与其这个时候回去啥也帮不上,还不如再晚几个月,眼下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再过几个月过年、开春,春暖花开的时候迎接新生儿,水清浅可以帮忙照顾月子,看着大妹妹,再不行,他还可以去洗尿布。   水清浅:…………   好吧,帝国之星就是这样被他爹嫌弃的。   姬昭看着清浅各种实力吐槽亲爹,眼里的温柔都快溢出来了,清浅从小到大都没有奶嬷嬷,是侯爷夫妇不假人手的照顾他,教导他,教他说出人生的第一个字,扶他迈出人生的第一步,这是何等幸福。就算水清浅的亲弟弟妹妹,恐怕都享受不到他拥有过的顶级资源,不是侯爷夫妇会偏心,现实一点讲,同时照顾两个小孩子,侯爷夫妇恐怕要分身乏术了,毕竟他们也不年轻呢,有心无力。水侯爷吐槽水清浅那些话,一半一半吧,说不得,到时候真得让清浅这个长兄多出几分心力。   姬昭能想到这些,水清浅自然更明白,所以他眼下才计划多赶出一些工作,待年底朝廷封笔,他就回家,等过了年,大约距离预产期就很近了,他可以留在家里等新生儿降生,没准儿还得等孩子过满月。这样一算,前前后后要空出四五个月的空挡,水清浅是实权咖,一向不得清闲,所以眼下只能当拼命三郎了。   水清浅继续一脸苦大仇深的修改自己的工作计划,盯着日历埋时间线,忽然,他支起身体,表情诡异,“昭哥,”   “嗯?”姬昭从书中抬头。   “内务监……是不是也负责找奶嬷嬷什么的?”   “从女人怀孕,养到皇子成年开牙建府,方方面面。”他们的主要职责就是女人、生孩子、养孩子那点事。姬昭的后宫近似于无,只剩一个有名分的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而她们身边都是潜邸留用的老人,有的甚至是从南疆一起带来的,并不特别需要加派人手。内务监已经被凉凉许久,几乎算被边缘化了,所以不用姬昭出手整顿,他们的整体面貌比上皇掌权那会儿不知道乖觉了多少。如果眼下要用,不怕他们不尽心。   “你想把孩子带过来养?”姬昭当然不反对,可侯爷夫妇会放心吗?   “没有,我是觉得……”水清浅搓搓下巴,转向姬昭,表演个邪魅一笑,道,“昭哥,咱俩生个孩子,可好?”   姬昭:…………   随着水清浅的品阶一路高升,他在军部的职能越来越偏重统御,他留在浩瀚楼里翻资料、定计划的时间大大高于他在校场摸爬滚打。当然了,以水清浅如今的咖位,也用不着整天在校场祸祸一身土一身泥的。他最初培养出来的那拨军士有不少人都已经成长为骨干教官,很多事情都不用水清浅亲力亲为,只是有时候,水清浅喜欢去校场活动筋骨,还有一些新设计的兵阵,设计攻防阵地什么的,他也喜欢亲自督查。   大家挺习以为常的在校场见到水清浅,然后,忽然有一天,大家八卦时候发觉貌似水清浅已经有些日子没在校场出没了,掐指一算,比如初八那天的西北武司搞的自由擂台,他没来凑热闹吧;上月十二那日的马球友谊赛他也没来吖,又比如那日试验防御工事的模拟演练……虽然都不是大事,也不是必须来凑这种热闹,但是水清浅一场都没露面,反常吧,他转性啦?   “他病了,我前天吃中饭,看他那儿一脸苦大仇深的喝汤药呢。”这是有人爆料。   “嗯哼,他没病,我也看到他了,说是日常补药……嘁,真搞不懂你们高门里这些幺蛾子,好端端的,爱好吃药?”这位是寒门子弟升迁上来的,觉得上流社会的人真奇葩。   “你们懂什么,”这有一个消息灵通的,“是上面要开定期的战术战略的培训教程,这个事最终肯定要落到水清浅头上,你们想想浩瀚阁里那些书,他眼下还哪里有旁的时间去校场上浪吖。”   “真的吗?我听五营的胖子说,水将军的战术课可好了……”   军部里的一干中层闲来八卦,反正就是有人看到水清浅最近有点反常的喜静,随便聊上几句,大家也没走心。军队里的糙老爷们不走心,不代表旁人也不走心,尤其,正和帝也很反常。   之前就说了,因为姬昭没立后,不选秀,后宫空得跟坟场一样,内务监凉得都要解散了。然后忽然有一天,从含元殿传出来上谕,一条接着一条,跟雷暴天的冰雹一样,劈头盖脸噼里啪啦的砸向内务监,应接不暇的上谕,围绕的都是一件事:从现在开始着手筛选奶嬷嬷,一二三四等的宫侍宫婢精挑细选,恨不得查清祖宗八代,婴孩的衣服用具,起居寝殿,摇篮摇床要用黄花梨的,安胎补气的药品必须跟上,帷幔的颜色要做两手准备,小囡囡喜欢一切都是粉嫩嫩的,如果是男孩,呃,不用太费心思,主题要素净些的,端庄大气就行了……   这这是是是什么情况?   看安排布置,明显是有皇儿要诞生的意思,天大的喜事啊!瞧官家这紧张劲儿,是哪个娘娘要翻身了?上赶着的大腿还不赶快抓紧……呃,内务监一查彤史,后宫几位娘娘,有名分没名分的,比内务监还凉呢,没谁身上传喜讯呐!   但正和帝在短短一天之内前前后后传了十七八条口谕,内务监已经顾不得什么娘娘了,甩开膀子先干吧!整个内务监如大梦初醒一般,跳起来积极表现,还没蹦跶两下呢,官家那边又匆匆忙忙的下封口令,命令他们只能暗中积极准备,若让外面听到风声,全体提头来见!   内务监:…………   官家要是看内务监不顺眼,真的不用这么折腾,直接拿刀砍就行,真的!您这一整天进进出出派了一拨又一拨传话的小黄门到内务监,兴奋之情在八百里外都能闻得到,整个后宫都炸了,现在才吩咐要暗中准备,不叫人知道?这还来得及堵谁的嘴吖!一向英明神武的官家,这是……高兴疯了吧?   说不可能把消息压下去,但内务监在生死关头不敢含糊,四处扑火,拼了命把消息按下去,控制及时,最后这些风言风语的被锁在宫闱之内,没有传到前朝外头,所以前朝内阁中枢那边一开始是不知道的。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后来姬昭又下令修宫殿了,包括他寝宫在内的几座宫殿都要一同重改,这么大的动静,要动土木,要拨款,太府和鸿胪寺必须参与其中,前朝衙门一听到消息,那内阁中枢就不可能不知道。   好端端的,他们的官家尚未娶正妻,修哪门子的宫殿哪!   再一仔细打听……   我的天爷啊!疑似官家有新皇嗣要降生!!!!!   可了不得啦!!!!!!   姬昭的寝殿位置站在整个宫廷结构的腰线上,以含元殿为界限,正好区分前朝和后宫,含元殿的前殿可以直接衔接前朝办公区,含元殿的后寝殿可以直接通到庆元宫。庆元宫,就是正宫娘娘的位置,离皇帝最近,在整个宫城里也是仅次于含元殿的中心位置。这回大动土木,却是要把宫墙的‘腰线’再往后推一截,把庆元宫拉到含元殿一侧,与含元殿形成一个超大的中心整体,帝后琴瑟和鸣是件好事,可问题是他们有帝没有后,官家到现在都没有娶上老婆,而宫墙腰线以下的那部分成为新的后宫区域后,想一下正和帝那凄凉伶仃的后宫,统共没几个人,正和帝还不涉足,要是真的划分开来,那后宫就彻底凉了。   然后这里面有一个十分微妙的八卦:这回不仅仅是修庆元宫,表面上是修庆元宫,但庆元宫里有好几个偏院都是专门给皇子们修的。姬昭一共就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也快四岁了,那这回着重修的婴儿房是给谁的?   千挑万选的奶嬷嬷和宫婢又是给谁的……   老狐狸精们:他只是要干什么!正和帝不是跟水清浅天天起腻的……呃?想到水清浅,忽然觉得水清浅最近悄声的有点过分,貌似好久没存在感了,你说反常不反常?仔细去军部打听一下,水清浅,呃,表现挺正常的。   水清浅安心在衙门办公,军部工作一向保密性比较高,不是相关人员不会知道内情,水清浅按时去衙门打卡,不迟到、不早退,近期没有闹幺蛾子,没有欺负人,没有踢馆放狠话,是很正常的工作状态。但是放在水清浅身上,就觉得平静本身就意味着不平静。可若要深究哪里不一样,再怎么深扒,水清浅也就是没有天天活蹦乱跳的像个中二野狗子而已,但他也该成熟稳重了。   水清浅认真做事的时候,一向有口皆碑,有稳重风格并不奇怪,尤其水清浅如雷贯耳的战术培训要重新开讲,这是官家亲自下令要重开的,整个军部枢密院都很重视,水清浅当然没有时间去浪别的事情,就因为这个战术主讲,水清浅手头上好多工作都渐渐挪到别人头上,就为了能让他专心这一门。   嗯,再有特别的地方……   哪儿还有其他特别的?   水清浅现在身上兼着内廷储相的职位,做天子近臣的福利待遇有多好,不是亲眼看都不敢信,我跟你说。水清浅在军部的工作餐都是宫里送来的,上午的加餐点心,下午的加餐水果,补身健体的汤药……这么说吧,他入口的东西,那都是官家从自己嘴里省出来的,还巴巴的让小黄门一天三遍的往这里送,感觉水将军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富态啊!   瞧见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了吗?军部总部的伙食居然会有一天遭人嫌弃,你说还有天理吗?!官家对我们家将军那是……呵呵,你们懂什么叫袍泽吗?过命的交情!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唉,你们文人净心思龌龊,这种感情你们不懂!   抱团的老狐狸精:…………   不对,这肯定不对!!!   这里面捂着天大的秘密,后续肯定有大招!!!   不期而遇的,大家都想起来之前那些一点不靠谱的关于钱芊芊的八卦传闻……      第168章 内相 五   正和帝不差钱,又有内务监积极表现,翻修的宫殿群在年前就完成了主体结构的重整,剩下的细致活开春之后再有俩三个月也完成了。按着这个新的布局,后宫跟正和帝的起居空间就彻底割裂开了,姬昭要是不特意去后宫寻谁谁谁,他跟后宫说老死不相往来都是字面上的意思。皇子皇女眼下虽然还在后宫的范畴内活动,但早晚也会长大独立出来,除了晨昏定省,涉足后宫的时间也不多,所以,也不麻烦。   翻修过的宫殿格局里,原本做皇后寝宫的庆元宫就是水清浅的专属起居之地,当然,翻修之后,庆元宫就不叫庆元宫了,它没了,这里整体成为朝元宫的一部分,是正和帝的大私人区域,可以办公,也可以留宿,赶上政务繁忙的时候,内阁中枢不少重臣也有偶尔被官家点头应允留宿的荣耀。只是相比之下,水清浅被留宿的机会更长久固定罢了。   唉哟,内阁中枢的老狐狸精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呢?   水清浅的内相官职是他们一同签署同意的,内相的职责,内相的活动区域,都是早早明发公文昭告过天下的。作为成年男子出入宫闱多有忌讳,当时没人反对,如今姬昭把宫殿重新规划,隔绝了流言蜚语的可能,设计得多贴心哪,谁还敢有反对意见?如此一来也是方便内相大人办公,是君臣相得的楷模啊!   ——啊呸!   在这样云山雾罩的氛围下,水清浅和姬昭的猫腻真相还没有扒出来,冬至来了,水清浅要启程去度假了,姬昭知道他是回家,所以也不提护送或践行,连宁仁侯府常驻的金吾卫也懂得避嫌。只是水清浅临行前,跟自家金吾卫在城门口附近的酒楼大吃了一顿,做践行宴,顺便大伙还准备了新年礼物托他带给侯爷。   因为这种无言的默契,使得眼前这位打着‘官家关心,让奴婢随行伺候的’旗号的小黄门就显得特别扎眼。嗯,这是一个尚级主事,两个侍级随从,还不算随便拿捏可有可无的小虾米呢,也真难为他们了。   “是官家派来的,随行伺候我?”水清浅确认般的又问一次。   看到那尚级主事的一副‘官家吩咐,奴婢不敢不从’的硬贴嘴脸,水清浅笑眯眯的转向毛哥,一伸手,抽出他腰上缠着的九节鞭,“借我用一下。”   语毕,   啪啪啪啪——水清浅毫不留情的挥鞭就抽,而且根本没有打人不打脸的忌讳,几鞭子劈头盖脸的抽下去,抽的三个人跪地蜷缩,满头满脸的血,惨嚎声随即响彻整个贵宾包房,水清浅神色冷漠完全没有留手,十八般兵器样样会玩那是字面上的意思,所以,哪怕大冬天的厚厚棉衣都能被他一鞭子抽破,铁鞭头直接打在肉身上,留下深深的血痕。   抽了十来鞭子,水清浅停下手,“好了,”他把鞭子一抖,地上三个遍体鳞伤的小黄门吓得也跟着一哆嗦,彻底没了最初打着上谕旗号的理直气壮,蜷缩在地上努力缩小存在感,一副红彤彤的煮熟的虾米状。   水清浅活动了一下胳膊肩肘,把鞭子还给毛哥,“一会你们回去的时候,顺便把他们带回去,直接交给宫里。如果有人问,就说是被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打的。”水清浅微微一笑,“我就想看看,我这一顿鞭子抽下去,到底打得是谁的脸。”   鞭子就这点好,皮肉伤,却足够骇人的警告。   这是打的是谁的脸?   这三个小黄门是宫里的人,打着姬昭的旗号来的,所以,第一个被打脸的,肯定是正和帝。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人肯定不是姬昭派来的,但有人打着他的旗号,摸到水清浅的践行宴上,还敢假传上谕,妄图欺上瞒下,这种事会发生,姬昭至少有治下不严的毛病。别指望水清浅看着姬昭面子上会如何如何,若有人以为水清浅会以爱为名,忍气吞声,那还真的太天真了。无论是姬昭,还是水清浅,作为一个合格的手握权力的政治咖,面子这种事,永远是他们最后才考虑的问题。   没有唾面自干的气度,就没有成大事的深度。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有隐患,就消灭隐患。   这才是处理事故的正确态度。   所以,当姬昭知道有三个假传上谕的小黄门的时候,他只是点点头,示意知道了,然后吩咐小暑,要让所有人都看着。所有人,指的是在麟德殿、朝元宫的所有伺候的宫婢宫侍,剩下后宫里有头有脸的一二等宫婢宫侍,在偌大的宫殿前的广场上,密密麻麻的站成一片。   姬昭不关心过程,他只提了两点要求,   一,缕清整个事件的脉络;   二,这种事情今后永远不许再发生。   不用问那三个人的口供,谁知道酷刑之下会攀扯什么出来?再说,姬昭何必关心几个宫侍的口供,他只需要收拾幕后的主子就够了。所以,在几百号人面前,那三个假传上谕的小黄门被堵上嘴,活生生被鞭子打到死。他们无需说话,无需自白,在他们漫长死去的过程里,他们的身家来历,亲朋古旧,活动范围,隶属的职能部门,全都能查出来。宫里人多眼杂,能收集到的信息多到你想象不到。他们这是假传上谕的杀头大罪,那些亲朋古旧邻居同僚若不想被牵连成同党,谁能不死命的自证清白?一个人只要有所活动,就必然留下痕迹,只要留下痕迹,就能追溯根源。小暑公公跟着姬昭在南疆杀过敌,再不是曾经那个油煎耍滑卖弄小聪明的小奴才呢。所以,没用上半天,一切明明白白的查清楚了。   大概是姬昭重新规划的宫殿格局,让女人有失宠的恐慌了吧,而且女人对孩子的事太过敏感,那些新布置的婴儿房,奶嬷嬷什么的,把宫里有名分没名分的女人们搞得草木皆兵,她们也许猜想到什么,甚至不在乎这个猜想是不是过于荒诞,在她们的恐慌中,任何无稽之谈都能成为她们深信不移的事实,并以此想先下手为强。   这里面有没有某些老狐狸精们的推波助澜,很难讲,但就算有,这也属于攻人攻心的上谋之术。成了,老狐狸精们就能知道事情真相。不成,他们也是全身而退,片叶不沾身。   调查结论,跟姬昭猜想的差不多,清浅设计这局的时候,是他的又一次试图突围的套路,成与不成……用清浅的话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见鬼了呢。他的本意是刺激那些老狐狸精,没想到现在却是姬昭后宫里的女人先沉不住气,被人推出来当刀使。在这一点上,姬昭是感到有点意外的,毕竟,他自认对她们不曾亏欠,衣食住行足够优厚,哪里来的人心不足和怨气呢?但或许,姬昭又猜,因为他的冷淡,他的命令也许会被下面的人打折扣(?)但这不是她们起了暗害水清浅心思的借口,是心思恶毒,也是自不量力的愚蠢。   “不亏欠?哈哈哈哈,”曾妃娘娘笑得弯了腰,连泪水都笑出来了,“就凭这些吗?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金银珠翠……我稀罕?”曾妃娘娘一巴掌挥开条案上的珊瑚云锦彩屏,回手又把小几上一套景帝期的冰裂釉莲枝茶具也哗啦一下全砸了。   小暑公公站着那,看着碎成渣渣的瓷片,眼皮微微抽了一下。   “我跟着陛下,一同在南疆经历生死,我为他生儿育女,我对他全心全意……他哪!?……哈哈,是我做的又怎样?他自己为什么不来亲自跟我说!他为什么不来!!”曾妃娘娘指着门外,歇斯底里。   小暑公公:…………   “是不是钱芊芊那个贱人回来了,是不是?她跟水清浅是什么关系?同一个人?还是双胞姐妹?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从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殿下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别人,从!来!没!有!”   “从回到帝都之后,他就全变了。在南疆,我们好好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我尽心尽力的服侍他,他赞了哪个美人,多看了哪个侍婢一眼,哪次不是我亲自给他安排?我还怕他腻烦,从来不敢让一个侍妾做同样妆扮出现在他身前第二次!你出门看看那些女人,殿下赏识过的,殿下带回来的,她们哪个不是锦衣玉食,娇艳可人,我是善妒吗?我有吗?”   “我竭心尽力辅佐他,我给他生下长子,我从来没有对他不起!是他亏欠我的,是他欠我的!”   “我知道他很忙,他有抱负,有野心,他要登上至高之位。我从来都是支持他的,我不敢给他拖后腿。我只希望,希望他在闲暇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点点,能想起我……可最终呢!他拿到他想要的了,他至高无上了,呵呵,然后他的心思就飞了。他转身就走,再没回头。”   “他是不是再也不会来了,是不是?”   经过一通痛快的歇斯底里的发泄,曾妃娘娘力竭了,安静了,然后百无聊赖了。   小暑公公这时才平静的再次开口,把刚刚他应该说的话,续上,   “官家说,他对您不曾亏欠,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责任上,他都保你锦衣玉食,荣华一世。”如果未来姬昭的长子真的能坐上那个位置,那么曾妃的老年生活甚至更为舒服风光。但这种话就不用挑明了,所暗含的意思已经全包括在前半句里了。   可即便如此养尊处优的生活,也没有满足曾妃心里的欲壑难填,她竟然又蠢到去试探水清浅。可水清浅是什么段位?一己之力对抗一团的老狐狸精都不落下风。小暑公公想到这里,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对待曾妃娘娘,是可怜,还是可笑?   小暑,“这次的事,官家会看在大皇子的面子上,给您留个体面。您以后就在九华殿里好好修身养性,官家叫人收罗了一些经文,据说多抄抄,可以提神醒脑,去戾气……”   “呵,让他滚!”曾妃甩都不甩,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所畏惧。   小暑公公跟曾妃相处的日子也不短,算有几分香火情吧,他觉得在这件事上,曾妃娘娘钻牛角尖了,有点得寸进尺。再作下去,搞不好皇长子都跟着受牵连,折腾大发了,万一天家父子失和……   “曾妃娘娘,咱家看在你我好歹相识多年的份上,额外多说几句,官家从来没有对不起您。”小暑直接简单粗暴的点题。   曾妃娘娘看都没看他一眼。   “您凭什么对官家有怨气呢?”小暑反问。“当初,您是上皇在大军开拔之前,被临时塞进大军的,服侍殿下本来就是你的分内事。做得好,是你应当应分;做的不好,说句难听的,殿下随手把你打发去军营做苦役,那也是你的造化。”   正是因为曾妃做到自己的本分,尽心尽力的服侍,换来她成功有孕,诞下麟儿,后来这些成为她被立为侧妃的资本。作为郡王侧妃,姬昭供得她养尊处优,未曾在生活中委屈过半点。甚至在姬昭登基之后,还给曾侧妃足够的脸面,封了位分,给了荣耀。尽管姬昭心里更乐意遣散后宫,一个不留。   至于说什么同殿下一起患难打南疆,曾妃就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姬昭身边的五百金吾卫可以说与官家共生死,姬昭麾下的八万卫军也是同他共患难。甚至与官家在秋猎上共同击毙三十几个刺客的水清浅,也有资格当得起‘经历生死’的评语。曾妃娘娘凭什么呢?凭她给官家出谋划策,殚精竭虑了?还是凭她在大后方的中军主帐里端茶递水,在高墙深院的府邸里锦衣玉食?   “官家能给的体面,都已经给你了。有宝册有金印上玉牒的后妃身份,你是唯一一个。你娘家亲戚在官场上有地位有实权,你亲子未来的无限荣耀,你自己的华服珠宝,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您还想要什么?”小暑数到最后,自己都快为官家感到委屈了。   “这个!那个!他给的那些,是我要的吗?他的心呢?我的爱呢?我爱陛下这么多年,我只求他回报一份同样的……”   “哈哈哈!”小暑公公冷笑了三声打断了曾妃,最后一丝的路人同情也没有了。   感情,你问官家要感情?就问一句:你凭什么?!   凭你自己的一心一意?   凭你为官家生儿育女?   “咱家希望你明白,你从来不是官家的选择,你是被上皇的嫔妃挑拣后塞进来的,不是官家自己要的。当时殿下出征在即,上皇送给殿下五百金吾卫,额外的近卫军,还有一批物资粮草,包括你和曲兰儿。”   “你很特别吗?”   “如果当时不是你,如果你被塞给的别的权贵之家,你也会尽心服侍,也会为你的主子生儿育女,你也会爱上你那位主子,对吗?”   “这只是你的生存之道,您不爱官家,您只是想活着,后来,您想活的更好。”小暑尽量做到刀刀扎心。   小暑的假设是未知的,但形势逼人是客观事实,所以曾妃娘娘所产生的感情,也许是真的,可真的里面,多少的形势所迫的虚幻和泡沫,她自己清不清楚呢?   也许有人说,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选择的权力,貌似这样说她不公平。可这世间,本来就充斥这各种各样的不公平。姬昭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可当他面对选择并且决定捍卫自己的真心的时候,他又付出了怎样的苦心孤诣与代价?帝王尚且要披荆斩棘,殚精竭虑,患得患失,你凭什么就想坐享其成,并且为了‘坐享不成’的时候就迁怒撒泼?   让小暑说,如果有一天官家心愿得成,那也该叫天道酬勤,老天开眼。曾妃娘娘迄今为止所拥有的东西,已经是她前辈子修来的福气支撑的,如果今生不积德,就妄想拥有一切,那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娘娘,您不是失去了陛下,您只是没有努力,便想奢求一份自己要不起的东西罢了。”   “从头到尾,官家只接受了你的忠心与尽职,官家也给了你相等的封赏和回报。别再谈感情了,你的感情不值钱。”如此而已。   小暑公公看着曾妃娘娘从歇息底里的谩骂,到心如死灰的沉默,最后一甩手中的拂尘,转身离开。真可惜那套独一无二的景帝冰裂釉莲枝茶具,清浅公子很喜欢的,只是得知东西被曾妃先拿去,便放手了。   真正的感情是由心而生,以魂为誓,经得起时间考验,受得了相隔千里的思念,它弥足珍贵。小暑不太懂这些,这是官家说的,官家还提过,感情这种事,不做利益交换,不奢望等值回报,只看胆量与运气,惟愿一赌。   要么全心付出,结果或血本无归,或押一赢二;   要么无声湮灭,从此纵情声色美人环绕,却孤独终老。   官家这是赌赢了,小暑知道。      第169章 内相 六   后宫里折腾的这一遭,看似只限于后宫范畴并快刀斩乱麻的处理结束,风平浪静,但那只是表象,各路神通广大的人士早就拿到了内情。后妃因‘不明原因’意图加害水清浅结果被反杀的小道消息足以内涵所有问题。想到那些信誓旦旦坚持水清浅就是女娃娃的小字辈,想到官家派人紧张兮兮的准备那些婴儿事宜,那些奶娘嬷嬷。冬□□服厚,有些情况还能遮掩一下,等月份大了,那就是想遮掩也遮掩不了了……一个最不可置信,最可怕荒诞的想法,开始在某些大佬的心里落地扎根发芽。   新年假期结束,水清浅并未销假回来,然后,很多人才听说水清浅要多些时日才回,官家说了,大约四五月份吧。所以,本来就很敏感的时间线问题,现在又多了一记重锤。   然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次日常公务结束,有人当着姬昭的面首次提及了钱芊芊,语气就是一般八卦闲聊,仿佛话赶话聊到而已。这不是又快到春日宴了么,各府的丫头小子又要到父母给栓婚的高峰期了。然后,水清浅作为一个闪亮亮的大光棍,今年是不是得给个说法啦?   “娶妻?他就趁早歇了这心思吧。”姬昭轻描淡写的反驳,但嘴角笑意不减,明显有关清浅的话题,让他的心情很好。   “还想扮小丫头呢?”礼部尚书拿众所周知的黑历史试探了一句。   “朕倒是想呢,可他不乐意让芊芊出来,我有什么好办法?”嘴里满是嫌弃,姬昭脸上却露出一个撒狗粮的笑。   在座的几位老狐狸心里一哆嗦,脑子里不约而同的想起那个不靠谱的八卦。更可怕的是,他们都见过钱芊芊,而钱芊芊没有破绽,这说明什么?现在官家还用这样的说法,什么叫‘他不乐意让芊芊出来?’   有些事情最怕被内涵,心思复杂的人,一旦开始拉扯内涵,曾经任何不合逻辑不合情理的地方,甚至可以被他们自己脑补的千百种理由填补上。连昔日的铁杆人证,如今都不可信了,比如,宁仁侯家的金吾卫,包括孟少罡在内,谢铭,元慕这些跟水清浅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全部都受过宁仁侯的恩惠,说是半个弟子也不为过。如果之前就有官家掺和其中……这个阴谋论简直越想越大,如果是真的,岂不说,官家从自己十四岁初见水清浅的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不,水清浅和官家一肚子鬼心思!几个内阁老狐狸精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跳脱出怀疑,守住固执的坚强,不到最后关头,绝对不能轻易下结论。   最后的关头的那天,是四月十六日,水清浅抱着个新生儿回来了。一个男孩,看上去最多不过满月,跟水清浅眉眼极其相像的男!孩!姬昭在人多眼杂的朝元宫前殿里,笑得见牙不见眼把孩子接过去,欢喜的不撒手。鹭子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吧,嫩嫩的一小团,特别漂亮。   “满月宴,三天之后邀请百官勋贵给虫虫办满月宴!”姬昭直接吩咐下去,抱着孩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别以为真的就用三天时间准备一个盛大的满月宴,你想想,他连奶嬷嬷都提前准备好几个月了,再提前几十天准备个满月宴能算什么大事?而且让人细思极恐的是,在备宴的环节里,一些装饰和礼仪习俗就已经按着男宝宝的标准走了。水清浅这几个月不在帝都(?)音信全无(?)只是去休假(?)   吃瓜群众:老子信了你的邪(╯‵□′)╯︵┻━┻   满月宴,就是正和帝要向所有人显摆一下:我家有个男宝宝,无敌可爱。同时这个满月宴,也是给某些人无限内涵的机会。比如,宴会一开篇,时任宗令的魏老王爷,姬昭的叔爷爷,顶着一副我老人家老眼昏花记忆力不好眼神也不好的嘴脸,笑眯眯的内涵:这孩子是谁家的呀?   这话问得多余不多余?不知道谁家孩子开满月宴,你来赴哪门子的宴?内务监、太府、鸿胪寺前前后后忙活了几十天,你一个宗令,不知道是他们忙活啥?但这句问话还真的不多余!正和帝牵头办孩子满月宴,却没有大张旗鼓的宣示孩子的出身来历,虽然大家都很有想法,但是这个孩子的出生,一没有彤史追查,二没有出生记录,在程序上,就不能说皇子……   “魏老王爷,这是我家的,是我弟弟!”水清浅根本没有给任何人质疑的机会,笑眯眯的直接一句话,把疑问给怼回去了。   他……弟弟!?   老狐狸精还没反应,正和帝已经脸色黑如锅底,狠瞪了水清浅一眼,心理素质不好的小虾米吓得腿都软了。姬昭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奶娘把孩子抱过来,他亲自接在手上哄了一会儿,还亲亲,明晃晃的用行动宣示所有权。水清浅和官家之间,你瞪我一眼,我瞥你一眼,打了一顿无声的眉眼官司,自然也没有被朝廷里的老狐狸精们错过。孩子在众人面前刷一下存在感就被抱下去了,但宴会的话题始终没有偏移,后来又有人问,孩子起名儿了吗?   “起了,就叫琮琮。”这次是官家抢答的,说完还看了水清浅一眼,暗含的威压胁迫连五步之外的几位内阁大人都接收到了。这回轮到水清浅脸色难看了一瞬,才干巴巴的圆,“我是小鸟,他是小虫,呵,就是这个意思。”   虫……还是琮?   琮?!   宗庙祭祀之礼器???   这才是官家的本意吧!   皇长子叫姬珺,珺,美玉而已。   那那那孩子现在住哪儿,谁照顾呀?   姬昭:“跟朕一起,旁人照顾哪里能让朕放心。”说完,还露出一个熊爹的笑。   三击全中。   老狐狸精们集体失语。   整个满月宴,首席大律政官石恪双手抱着臂全程面无表情,磨牙得让人侧目。   满月宴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圆满结束了。   满月宴一结束,姬昭就下了一份上谕,非常详尽的把内相水清浅的工作范畴又扩大了,这回不仅仅做姬昭的私人文书官兼幕僚长,他还要负责管理内廷诸事,包括内廷司尚局的人事任免调动管理,内廷的最高财权监管,同时,也是麟德殿和朝元宫所有的宫侍宫婢的最高官长。   水清浅是‘内廷储相’,官名上挂着内廷俩字,权责范围扩大到内廷诸司,似乎听起来没啥不对;   他的‘亲弟弟’现在被养在宫里,官家让他管理那些宫侍宫婢,是震慑也是应有之意,似乎也很合情合理;   照顾孩子需要的东西多,授权水清浅执掌皇帝的私库,也是行事方便。   所以,这道上谕听起来恰如其分。   摔!(╯‵□′)╯︵┻━┻   要不,你先去打听一下,中宫皇后的权力,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份上谕,按着流程,需要经过内阁的核对和通过,然后,公示天下。   这种上谕根本就是翻版的中宫之主位的权力,有明显的结构缺陷和僭越,按着以前的博弈经验,内阁那帮老狐狸精是肯定不会批的,但是现在,除了石恪毫不犹豫的表示反对意外,画×的笔,谁拿谁手抖。   心思深沉的老狐狸精心中只有一个问题——如果这就该是最高贵的那个血脉,怎么办?   一个史无前例的,正统的皇室继承人……飞天儿对他们的血脉监视有多严格,想一想,曾经的四大天人府连嫁个嫡脉庶女入宫都不乐意,如今这这这是天大的机缘哪!怪不得官家……官家下了那么措辞强硬的上谕,明显是怕夜长梦多的节奏,是要把这件事敲个铁板钉钉。回忆一下当时水清浅的反应,看一下石恪那老狐狸精的嘴脸,宁仁侯府摆明了很抗拒。   虽然现在宁仁侯府很抗拒,但保不齐官家生生磨几年之后,就松口了呢!有人这么想。现在不趁热打铁一鼓作气,万一拖了官家的后腿,万一孩子跟宁仁侯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人海,我去,到时候官家会不会拿他们出气呢?官家从来都是个骨子里的强硬派,他已经表明了要认这个儿子,都敢直接叫琮琮了,宗庙祭祀之礼器,这个内涵意义,哪个老狐狸精不得思之又思,慎之又慎?稍有不慎,关乎全家性命啊!   处理水清浅的身份,非常微妙。就算他自己亲口承认自己是钱芊芊,是女儿身,水清浅如今也没有办法成为‘皇后’。   因为水清浅有军职有文职,出入宫闱,参加过科考,这两个地方有最基本最严格的验明正身程序,经手官员不计其数,文书上白纸黑字写着水清浅系宁仁侯府大公子,现在推翻结论,你知道有多少人会跟着丢官丢爵吗?没有人敢承担水清浅从宁仁侯府大公子变成宁仁侯府嫡长女的锅,阁臣不能,连官家也不能。   所以,水清浅只能是宁仁侯府大公子,他的权责再大,再怎么跟中宫皇后之责重叠,水清浅也只是内廷储相,十六岁得传承,十七岁拿状元,二十岁成将军,未来居万万人之上的‘内廷储相’,朝廷中枢的一员。   内相职责的上谕,几乎等同中宫皇后的权责范围的诏书,在经过一番激励的争执和考量之后,内阁拟票以四比三通过,明发天下。   平头百姓们不懂这些,就是水清浅水大人多了一个替皇帝管后院的责任呗,这有啥吖!跟老百姓们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但此上谕一旦明发天下,这一笔记录就实锤的写进史册,流传万世。姬昭和水清浅,正和帝和内相之间的关系,就此有名有实,有锤有料,无人可以推翻质疑。   居,居然得逞了!   梦想,真的见鬼了。   “你看,只要我们不放弃,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水清浅狂笑之后,在姬昭面前各种嘚瑟。   “虫虫从还没出生就被你算计,他这么小,侯爷夫妇也真放心让你把他抱来。”姬昭轻笑摇头,他真的挺喜欢虫虫的,可是姬昭也知道十有八九侯爷夫妇不会放心让他俩带孩子,能把虫虫抱来忽悠这一圈,都算侯爷给排面了。   “这要是小囡囡,断无可能,但是这个小子嘛……”   当时他爹知道又多了一个儿子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水清浅,那眼神真叫一言难尽啊,水清浅当场就扎心了。侯爷实力嫌弃儿子:现世报,好不容易踢出去一个,居然又塞回来一个?   水清浅:…………   但不管怎么说,虫虫就是借给水清浅抱几天罢了。他跟姬昭为爱秃头各种焦头烂额的劲儿,侯爷都觉得辣眼睛。水清浅这次发的大招也算不得如何高明,但对侯爷来说,把小儿子借出几天打个外援,也不是大事,就当举手之劳了(?)   所以,下过诏书、公布天下之后,姬昭伙同一干内阁老狐狸精心照不宣趁热打铁把该有的配置,该有的排场,该立的规矩……总之,水清浅名为内相,但所有权责地位,除了不能用‘皇后’这俩字替换,一应排面全无实质差别,连那枚日后传承了数百年的凤印,都是从水清浅这里初创设定。   后宫给水清浅最初的印象就是虚伪黑暗,如今非得让他收拾,他哪来的闲情逸致在乎那些蝇营狗苟?   “我有必要让你们知道我的脾气。”   “我没处理过内宅事务,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些。但幸运的是我带过兵,而且根据成果我必须承认,我带出来的兵还不错。”   “所以你们要记住,我下的命令,你们要严格执行。就是我说走你就要开始迈步;我说爬,你只许问我爬多远。”   “我不在乎过程,只要验收结果。”   “我会聆听建议,但不接受质疑。”   “新的宫规章程我会让人在三十六个时辰之内派发到每个人的手里,最好背熟,因为上面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如果上面说杖八十,就不会只打七十九。”   “按着如今宫廷规模,你们的人数有点多,所以是能体面荣休,还是被杀鸡儆猴,你们有选择权。”   规矩立的清楚,权责划分明确,然后水清浅只需要一枚代表他权力的印信就行了,所以这枚凤印就这么来了。雄为凤,雌为凰。帝王的印信是龙,所以这枚凤印,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以龙凤呈祥为标记的印玺,意义非凡。   排场有了,仪仗定了,宫殿也修好了。祭过天地,跪过太庙,凤印也开光了……等一切实锤都成铁板钉钉之后,水妈妈的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已经学会乱爬的虫虫被他哥又拎回家去了。   老狐狸精:…………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