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养只熊猫不容易》作者:沈霁川   文案   被拐卖的第三年,阿窈点亮了第三棵技能树   养熊猫!   这只熊猫有点凶,有点胖,有点萌   还有点...   会写字?   阿窈看看地上的那三个字:嫁给我,想要晕过去   天啦噜,有只熊猫成精啦!   再后来,她被这只熊猫宠了一辈子。   食用指南:   熊猫会变成人,魂穿,架空,请勿考据,笔芯~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窈,杨岑 ┃ 配角:江素素等 ┃ 其它:熊猫   一句话简介:我把你当熊猫,你居然想撩我? 第1章 熊猫   四月中,蜀地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每到午后,太阳懒懒地斜照下来,一个黑白团子正躺在翠微阁正屋前的空地前,四脚朝天,呼呼大睡。   杜宛用手帕掩着嘴,娇滴滴地笑,伸手想去摸;“这就是妹妹从那山林子里头捡回来的花熊?长得倒也好看。”   毛毡子上的花熊不耐烦地用熊掌捂住自己的耳朵,翻个身,继续睡,没有丝毫要搭理她的意思。   杜宛手落了空,脸上有些过不去,一双眼在阿窈身上溜来溜去:“难道那起子山贼,真没对妹妹做什么?”   “开始还以为多有能耐,结果遇着几只花熊,全吓得尿了裤子,一群软蛋!”阿窈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拉着她去看新到的琴:   “你快过来看,昨天刚送来的,就这一条木梁子,花的钱能买十几头牛了!”   “琴是君子之器,怎好论价钱?妹妹切不要在别人面前如此说。”杜宛听她说的粗俗,嘴角微微抽动—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她用指尖轻轻一拨,只听声音清越,心里打翻了醋瓶子,要知道,哪怕她向来有擅琴的名声,也从未用过这样好的琴。   “恭喜妹妹了,果然是把好琴,也只有妹妹才配用呢。”   “哪里哪里,妈妈也就是看我长的好看罢了!”阿窈很有自知之明。   杜宛看着她一脸的诚恳,胸口一团老血,好险没喷出来。   “正好我刚练了一个曲子,名字难写认不得,倒是挺容易弹的,姐你帮我听听!”   杜宛看着那张琴,心里头一锅酸汤翻江倒海,又见阿窈轻舒指尖,一挥手,雅致地像幅画,更是碍眼。   突然,只听指甲与琴弦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后是一串嘈杂尖利的琴音,惊得林子里面的鸟扑腾腾乱飞。   正睡得好好的黑白团子猛然从睡梦中醒来,吓得一歪身子,失去平衡,赶忙把自己团成一个球,骨碌碌滚下了坡。   “这......”杜宛极力装作平静的模样,险些要压抑不住喷薄而出的快意和大笑:“妹妹练的已经是不错了,改日可找妈妈过来听一听了。”   “真的?!”阿窈兴奋地跳起来,笑逐颜开:“姐姐说好,算我这段时间没白练,回头弹给妈妈听,让她也看看我的能耐!”   她本就生的好,这一笑,恰似冬日里正荒芜,恰好有这么一树桃花齐晃晃地开了,明艳地晃人眼,让杜宛不由一怔。   那根叫做嫉妒的刺扎在心里,又疼又痒。   “是呢!弹给妈妈听,”杜宛轻轻一笑,染得通红的指甲在手心掐出了印子,声音越来越轻:“她......必是会夸你的。”   “好了,我也来了好长时间了,也该回去了”杜宛一眼瞧见外面探头探脑来找她的丫头,又娇笑起来:“回头得闲了,妹妹一定要去我那里坐一坐。”   阿窈静静站着,一直到杜宛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让红豆把琴收了:“长点眼睛,别给我弄坏了!回头得让妈妈好好听听。”   红豆恭声答应了,转头却不屑地一撇嘴:“就这样的脑袋,白瞎了一副好脸面。”   阿窈把滚得头晕脑乱的黑白团子拎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   “放我下来!听到没有!”   团子被阿窈拎着脖子后头的肉,四条腿不着力,只能乱扑腾,顿时感觉自己失了威严,不由愤怒地大吼。   阿窈见他张牙舞爪,嗯嗯乱叫,笑得前仰后合:“喂!小短腿!你再学不会走路,我就把你丢回野林子里头去啦。”   你才是小短腿!你全家都是小短腿!   昔日的杨岑,今日的熊猫不由大怒,扑上去打算跟阿窈讲道理,结果左脚绊上右脚,把自己绊了一跤,使了半天劲都翻不过来。   “哈哈哈哈—”阿窈乐得直不起腰。   杨岑只能看着自己又被抱走,对日后坎坷的熊生,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他至今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熊。   哪怕是一只长的很好看的,很萌的熊!   杨岑深深怀念着自己以前的人生,作为一个人的生活。   作为京城混吃等死的五好青年,杨岑的日子过得本来很乐呵——当然也许别人的看法有点不同,但他坚决认为,自己一没有欺凌良民,二没有为祸乡里,只是活得自由了一点,无拘无束了一点,完全有理由获得翩翩公子的称号。   他老爹是英国公府的世子,作为长子长孙,不出意外,这个世子的头衔迟早要落到他的头上。当年他的老祖宗,也就是现任英国公,手里掌着兵权,也算是京城里一等人家,但是无奈新帝本事一般般,心眼比针尖还小,老太爷一合计,还是自己的命比较值钱,干脆利落交了兵权,在家养花逗鸟打孙子。   家里铁打的爵位,也不用他去挣什么荣光,怎么荒唐怎么来,怎么没用怎么来,斗鸡走马,做个好好玩耍天天向上的纨绔子弟,就万事大吉了。   只不过老爷子也定下了家规,凡事都得有个底线,要是敢祸害老百姓,腿能给你撅折了!杨混到这么大,只敢喝喝小酒听听小曲,调戏调戏朝他抛媚眼的小娘子,怼怼看不顺眼的小伙伴,再出格的事却没胆子做。   因此,当大门口出现了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挺着肚子守着门等到他出来,款款扑上来道:“三郎,我已有了我们的孩儿了!”的时候,他的心里是懵逼加崩溃的。   崩溃到没留意身边高高的台阶,竟然被一个弱女子扑闪了脚,于是咕咚咕咚滚了下来,晕过去之前,他估量了一下台阶的高度和硬度,头破血流大概是没跑了。   再醒来,他变成了离京千里之外,蜀地山林子里头的一只熊猫,还摊上一个这样的主人。   杨岑嫌弃地看了一眼蹲在他面前傻笑的阿窈,毛茸茸的爪子捂住两个黑眼圈,头又开始疼了。   没过两天,阿窈就见隔壁搬东西的,重新打扫的,一下子热闹起来。   红豆来回她,说园子里又进来了三位姑娘,大约就是这次林妈妈到下面挑回来的好货色。   红豆还没说完,就见林妈妈带着几个嬷嬷来了,脸上扑着粉,走路还是袅袅婷婷,看不出已经年过四十了。   “阿窈,我听说,你最近琴练的有长进?”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阿窈眼睛笑弯弯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搀她胳膊撒娇:“红豆,过去给我把琴拿出来,我要弹给妈妈听!”   “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林妈妈刮了刮她的鼻子,一脸爱怜,远远看上去,母慈女孝,仿佛是亲生的似的。   杜宛远远站在坡上,恨得咬牙切齿,站了一会,忽然笑了。   “陈窈,我就看你这次还能不能翻身!”   果然等了没一会儿,就听见魔音穿耳,墙外面竹林里的鸟又遭受了一次惊吓,扑棱棱到处乱飞。   林妈妈一张微笑的脸僵立在那里,然后碎成一片片的。   “这就是—你—练—的—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是......是......”就算阿窈再神经粗放,也知道不好了,低着头小心翼翼回话。   “你觉得自己练的好吗?”林妈妈紧紧盯着她。   “这....我也不知道....”她手里的帕子搅得越来越紧,眼里蒙上一层水雾,越来越小声:“还不是那个姓杜的,说我练得好?!”   “什么姓杜的?她好歹是你姐姐!”林妈妈佯装大怒,一拍桌子,阿窈吓得一抖,林妈妈定定看了她半晌,眼看她越来越瑟缩,觉得震吓得差不多了,正要见好就收,忽然听见阿窈嘴一扁,哇得一声嚎啕大哭,声音又尖又利,像把针刺得人耳朵疼。   林妈妈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看她糊了满脸的眼泪鼻涕,一边吸溜一边哭,像是受了八辈子委屈,怒火和恶心压在心里,却只能反过来哄她:“好了好了,莫要哭,只要下功夫,总是学得好的,你模样生的好,只要肯学,好前程就在前面呢!”   又让红豆赶紧给她洗脸,重新上妆,哄了半天,见她渐渐不哭了,才走了,回到自己屋里坐下来,只觉得身累心累,一口气堵在心里。   旁边的王嬷嬷最有眼色,忙给她拧帕子,上了冰镇的酸梅汤:“不是我说,您也是太好性子,不过一个黄毛丫头,那值得您这么着?”   “要不是看她一张脸的份上,谁耐烦这么哄她?!”林妈妈心烦意乱,把勺子一撂,叮当一声脆响,汤汁溅了一桌子:“真是白长了一幅机灵模样,谁知道像个木头疙瘩,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一看就是下贱种子!”   小丫头忙过来擦桌子,林妈妈又重新端起来酸梅汤,忽然又问:“那个丫头的书读的怎么样?”   王嬷嬷一拍大腿:“您要不说,我还不好意思回呢!字倒是认识,就是写的像狗爬的!背书颠三倒四的,前儿杜师傅还跟我抱怨,说那人跟字放一块,就是天上地下!人家要吟诗作对,她说的全是粗话,最好笑的是,三句话不离庄稼!”   林妈妈嗤笑:“真是乡下婆子养出来的!当初她那个爹娘卖她的时候,还拍着胸脯保证,说什么脑子好使就是脾气不好,不听话,得小心看着别跑了。现在看过来,就是翻过来的,处处听话,脑子不开窍—”   她说到这一句,忽然想到什么,忽然把碗一搁,问王嬷嬷:“你果真看见那个丫头天天用功?”   “可不是!红豆是我侄女,天天盯着动静呢,刚来的时候又懒又馋,后来看见人家的绸子缎子首饰眼里头就冒光,上回不是丫头拦着,她自己能直接拔了簪子让别人送她,红豆哄她说练好了自己也能得,她一听,白天黑夜用功,您猜什怎么着?就是学不会!”王嬷嬷说起来,一肚子幸灾乐祸。   林妈妈却若有所思:“你说,那丫头是不是故意的?”她仔细琢磨:“其实,就是什么都不想学,最好找个理由让我们把她退回去!”   “这..这不能吧......”王嬷嬷有些踌躇:就她那个蠢样......”   “明天先停了她其他课,让她进厨房,学些炖汤点心,再学不好,就是有别的心思了!”林妈妈眼里透出狠戾:“若是这样,看我怎么收拾她!” 第2章 破绽   翠微堂绕着正屋,种了满满一片竹林,越往墙角去枝叶越多,密密匝匝的,人轻易不过去。   杨岑瞅准了一小块松软的土地,用爪子扒拉了一大堆竹叶子,给自己做了一个消闲的小窝,吃饱了往这一趴,甭提有多美了。   “滚滚,过来过来过来~”红豆把送来的羊奶随便倒了半盆子,到处赶着叫。   杨岑从竹林里滚出来—没错,现在他走路都是用滚的。   一来是因为整个翠微堂就是个斜坡,他走路还走不利索,走起来自己的心都累,二来是因为他整个熊胖乎乎的,团起来正正好好像个藤球,滚着走方便易行。   得名:滚滚.......   杨岑对自己的食盘很不满意,想当初,英国公府里家底厚实,吃的东西不胜精细,至少干净两个字是绝对能保证的。   没错,这就是他最想吐槽的。   他是一只熊,还是一只很容易饿的熊,至少在他变成了花熊之后,真的是定时定点就要去—吃奶。   但他同时也是一只前生为人的熊,因此格外干净,厕所和睡觉的地方分的门清,在他眼里,这个餐盘的卫生状况,绝对是不过关的。   因此,杨岑把红豆拉进了黑名单,反倒是再三交代要把他吃饭睡觉的东西弄干净的阿窈,让杨岑刷起了一些好感度。   只是可惜,每天吃的实在是太单调了一些......   作为一只熊,这个胖乎乎的家伙居然吃素!而现在,年方三四个月的他连素都吃不了,饮食单调到只有羊奶和水。   杨岑当年鲜衣怒马,也是走遍章台一名美少年,如今居然沦落到馋一块肉的地步,也真是命运不济。   杨岑添完盆子里的奶,懒洋洋翻过身来,正打算滚回去—   等等!   他好像闻到了一阵肉的香味!   杨岑使劲嗅嗅空气里的鲜香,口水不由自主地流。   没错!还是红烧肉!   他爬上台阶,顺着柱子费力撑起身子往远处看,就见阿窈正端着一个填漆盘子,兴冲冲走过来,肉香味源源不断地飘过来。   “哟!姑娘今日里怎地这般欢喜?”   “看看你家小姐的手艺!”阿窈从盘子里夹起一块烧得正酥烂的梅菜扣肉,在筷子尖颤颤巍巍,肥瘦相宜,红亮亮,油汪汪,十分诱人。   杨岑急得在阿窈腿边打转,想着法地抱她的大腿。   “怎么?你想想吃啊?。”阿窈蹲下身,手里的梅菜扣肉在他眼前绕来绕去。   杨岑看准了地方,往前一扑。   阿窈眼疾手快,往上一提,他扑了空,愤愤不平看着阿窈哈哈大笑。   “行了,别生气啦,”趁红豆出去拎水,阿窈拍拍他的头:“老陆说的,你现在吃不了这个,想吃就快点学爬树吧!”   “姑娘抬举我了,我哪配吃姑娘做的东西!”红豆忙赶着给她倒茶,试探着问:“这是姑娘做的?”   “没错!”阿窈洋洋得意往椅子上一歪:“我从小就给我娘烧柴火,七岁就能上灶了,做个饭,还不是脱裤子放个屁一样容易!”   阿窈咕嘟咕嘟一口气灌完了茶,拿袖子一抹嘴:“不要茶了,给我水就行。”   上好的明前茶呀,红豆应了一声,低头掩饰自己的鄙薄。   红豆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听见外头的小丫鬟来报:“杜姑娘来了。”   阿窈一下子坐得端端正正,风风火火跨出去一步,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整整衣裙,轻移莲步,有些别扭地踱了出去。   杨岑眼瞅着房里没人,桌子上的梅菜扣肉一直勾着他,索性牙一咬,攀上椅子,伸长爪子扒拉出一块来。   “姐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杨岑听着声音越来越近,赶忙下了桌子,抱着那块肉,团成球儿滚走了。   “这不是好久没来看妹妹了,妹妹一向还好?”   “妈妈让我跟着学做饭,结果那个做饭的师傅没想到,我比她做得还好!跟老娘比这个?能叫她输得连裤腰带都没有!”阿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又夹了一块肥的,直接就要往杜宛嘴里塞,杜宛看着上面的唾沫星子,忙推:“妹妹看我这胳膊,一日日的越发粗了,可不敢再吃这肉。”   “真的啊?”阿窈失望地搁下筷子:“那真可惜,尝不了我的手艺了。”   杜宛掩口轻笑:“看妹妹胸有成竹,大约在庖厨一道有了心得了!”   “什么什么?”阿窈一头雾水,大大咧咧摆摆手:“我书读的不好,说点我能懂的。”   “我听妈妈说,妹妹学做菜学的最好,难道,以前在家里也做过?”杜宛轻轻拨着碗里的茶叶,看它舒了又沉。   阿窈嘴一撇,哼道:“我什么活没干过?我那个娘别的不行,就是懒得四个棍儿撑着,连盛饭都要我干,上灶肯定算我的!”   “妹妹离家这么长时间,难道—不想回家看看?”杜宛笑吟吟看她:“总是母女情深,打断骨头还连着心,若是家里有了好活计,必然是要把妹妹赎回去的。”   “扯你娘的淡!”阿窈一下子跳起来:“谁跟她这个烂婆子连心?他们供得起我吗!是能给我买绸子还是给我打金簪子?!”   “哎呀—妹妹!”杜宛脸通红,连忙起身把她按下来:“倒真是我的不是了,不该多嘴提这个!”   阿窈气呼呼又灌了一气茶:“妈妈说了,我这么好看,注定是做太太的命!真是不知道倒了多大霉,才托生在他们家!”   “恬不知耻!”杜宛在心里大骂,面子上还得安抚她:“可不是,妹妹这样好的样貌,不知哪家这么有福气,能得了这样的妙人儿。”   “你记不记得,那个豆蔻回来的时候,手上戴的,头上插的,身上穿的,全都是金子的!那才是人过的日子!”阿窈想着豆蔻那日的风光,咂咂嘴,眼里透着神往:“妈妈说了,这菜做好了,也是有爷们喜欢的,以后想吃吃,想穿穿,伺候我的人,一屋子都装不完!”   “说实在的,咱们姐妹,落到这般境地,还不是盼着能遇个良人,知冷知热,一生无忧。”杜宛携过她的手,红着眼圈道:“这话,我也只有对着妹妹,才能说了!”   “你怎么又哭了?”阿窈纳罕:“难道是你烦这里,不喜欢跟着妈妈一起过日子?”   “哪里!不过是自怜身世罢了!”   杜宛立刻收了眼泪,心下只说晦气,再说下去,自己反倒多了个罪名。她想起那天妈妈把她命丫头把她传到上房来,屋子里暗着光,那个老女人看着她,像毒蛇吐着信子,嘶嘶地爬过胳膊,脖子,脸颊,一不留神就会咬上一口。   她一定要走出去,进一个好人家,荣华富贵,一生光彩,但是,有了这个丫头,年龄与她前后跟着脚,但凡爱美色的,都得先挑这个女孩子。   既然挡了她的路,就得敲碎了,□□,她才能活。   杜宛定了主意,故做神秘,拉过阿窈嘀咕:“好妹妹,我劝你,得放亮眼,趁早离了这里。”   “怎么了?”阿窈疑惑看她。   “你可知道豆蔻过的是什么日子?那天,我听她跟妈妈哭,说那家的主人最喜欢玩些花样,你看着风光,却不知道她新衣服底下,全是伤!”   “真的?”阿窈眼睛一眨一眨,听住了。   “可不是吗!豆蔻求妈妈,让她回来,不然连命都没了!可你猜妈妈怎么说?”   “要真是这样,妈妈定会让她回来的。”   “回来?”杜宛冷笑两声,声音压得更低:“妈妈哼一声,说我只管收银子,死活谁管你!最好老老实实呆着,不然,定然不饶!”   “不可能!”阿窈毫不在意,根本不信:“妈妈最疼咱们的,她亲自跟我说的,就今天,还给我送两身新衣裳呢!。”   杜宛气结:“衣裳!衣裳!你怎么就只看得见衣裳!我为你好,才跟你说这些,别人哪值得我费这样的心思呢!”   “要真是这样,你就别听别人乱嚼蛆,”阿窈塞了一嘴的红烧肉,含混不清地说:“要是我,就给他一巴掌!”   “姑娘!”红豆忽然打了帘子进来,在她耳朵边小声嘀咕:“刚才绿豆说,滚滚出事了!”   “什么?!!”   从翠微堂到后花园子才一炷香的时间,阿窈心慌意乱,拎着裙子,磕磕绊绊往前跑,从来没觉得路有今天这么长。   平时杨岑爬树□□,吃饭不好好吃,活泛地一刻都不停,现在他就静静躺在后花园子一块石头旁边,头上翻着一道特别长的伤口,一动也不动。   杨岑身边有块石头,上面有个尖利的棱,满布鲜血,阿窈只用抬头看看,就能大约明白,滚滚是从树上落下来,不巧撞到下面的石头。   绿豆年纪小,正对着满地的血哭,吓得手足无措。   “好了!别哭了!”绿豆的眼泪被阿窈一嗓子喊了回去,吓得一边抽噎,一边呆呆地看她。   “红豆,你去我匣子里,拿上钱找二门上的小厮,让他请个大夫来。绿豆,你拿咱们屋里的药箱子来,绷带,烧酒,药粉都不要少。”   阿窈前所未有地冷静,她把事情一件件分派好,自己蹲下来看他的伤,也不敢去动他。   众人兵荒马乱,却没人注意杜宛悄悄尾随而来,静静看着,若有所思。   钱总是好使的,不多大一会儿,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儿就让绿豆一路拖了过来,一边脚步踉跄一边忙不迭地喊:“姑娘喂!你慢着些!老朽可是跟不上!”   及至到了跟前,才看见是个花熊:“呦~这不是花熊吗?又不是个人,就算挂个瑞兽的名头,也不值当你们这样啊!”张大夫说着,慢悠悠蹲下身。   “得!没大事!就是这前腿折了,脸上的伤不深,止了血留快疤,也就好了!”   痛醒了的杨岑听见这句话,立刻就想破口大骂:“去你娘的留个疤!去你娘的没大事......”   “你看吧,”老头慢悠悠起身:“这叫的力气也不小,能有什么事儿?你是想要他好快点呢还是好慢点呢?这两种啊……”   “别废话——怎么个快法?怎么个慢法?”阿窈不耐烦地打断他   “快法,得多点心,多点药,自然得多点银子。慢法嘛,随便一包,拖着就行,一瘸一拐,不死就行!”   “我这点银子你看够不够?”阿窈见杨岑醒了,大夫脸色轻松,心里也一松,这才有心情去倒匣子里的钱,一抬头,忽然发现一棵树后面,影影绰绰站着一个影子。   灯影里,能看出是个秋香色的褙子,乌发如云,露出钗头一点红。   是杜宛!   阿窈想起刚才自己的举动,心里顿时一紧——太多的破绽! 第3章 圈套   阿窈忽然把匣子翻个底朝天,一把塞进郎中怀里:“算了算了,都给你!你好好给我治!要是它瘸了死了,照我当初发的誓,我得赔命!”   她刚给出去,又觉得肉疼,手一缩,抓回来一半:“用不着这么多吧,给你一半,二两银子治头熊,咋样也能治回来吧!”   郎中眼看到手里的钱去了一半,朝天翻个白眼,顺手一揣,拿着绷带给杨岑上药。   就为了一只花熊,一屋子的人一直忙到夜间,等郎中走了好大一会儿,阿窈还在跟红豆絮叨她舍出去的二两银子:“这得多少个大钱!就为了这头熊!他娘救我一命,今个就给给他破财,晦气!”   红豆不耐烦听她唠叨,一下一下打哈欠,阿窈看了撇撇嘴:“你可真娇贵,困了你就去睡吧,用不着你伺候了。”   杨岑四脚朝天,躺在新棉布铺的小窝里,脸也疼,腿也疼,动弹不得,想想阿窈送那个大夫出门时的模样,暗自庆幸,要不是当初这只熊的娘积恩泽,就阿窈那个掉进了钱罐子里头的,哪舍得给他请大夫。   又暗暗后悔,不该吃那一块红烧肉,结果拉肚子脚软,一跤从树上跌下来,摔成这样,白受罪。   他撑着四个腿,睡也睡不好,刚眯上眼又醒了过来,看见屋子里灯还亮着,一抬头,就见阿窈侧身坐在他窝边,烛光昏黄,映着她眉眼有几分寂寥,再往地上一看,他立刻懵圈了。   只见阿窈拿着一截竹枝子,蘸上水在地上描出几个字,杨岑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大约能辨得出来,一个是林,一个是杜,一笔一画间初成风骨。他从会吃会动,听得都是别人说阿窈像个木头疙瘩,字写得像爪子挠出来的,如今这么一瞧,分明不是。   既然不是,她到底要做什么呢。   阿窈看着这几个字慢慢变干,消失,不停琢磨几个人的关系。   杜宛今天来,跟她提了好几次爹娘,回家,出去这样的话,若是说没有猫腻,她自己都不信。月初林妈妈特地找她,让她停了别的课,一心学下厨,那是她就知道,林妈妈定然是察觉了什么,才特地来试探她,若是她连这个都做不好,现在早就被拖出去逼问了。   阿窈气闷地扔掉竹枝子:她早知道这样装傻瞒不了多久,却没想到林妈妈精得像只狐狸,这么快就起了疑心。   然而除了这样,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林妈妈置办的这个宅子,养的都是瘦马,专门仿得扬州养瘦马的法子,买来上好的女孩儿,趁年纪小教出来。凡事姿色俱佳的,教打双陆,弹琵琶,诗文笔墨,养成大家一样的姑娘,却比她们通人事,这是一等的,卖得最贵。   只是蜀地不比江南,富商终究有限,又有对半卖给了勾栏人家,稍微打扮打扮就能打出去名声,再好不过的买卖。至于二等三等,或者是教怎么理财,怎么治家,当个女管事,或是教怎么下厨,怎么做菜,卖出去做厨子,根据个人的材质,总有能去的地方。   就照她这样的脸面,在妈妈看来是一等的好苗子,怕是学不到几个月,一转手就能卖个好价钱,阿窈只能装傻充愣,给自己拖时间,拖到林妈妈放松了警惕,想办法,逃出去!   然而如果只是林妈妈,也就没什么大碍,偏偏又跳出来一个杜宛,今天晚上,她怕是也看出了什么端倪,这个人,才更危险。   她思来想去,抱住头哀叫一声,正对着杨岑乌溜溜的眼睛,她屈指敲敲杨岑的脑门,小声埋怨:你呀你,笨死了!爬个树都能掉下来!我现在都自顾不暇了,还得顾着你!”   经了上次的事,阿窈也不再放心把杨岑放出去养,连着窝一起挪到她屋里,无论是换药包扎都是自己动手,只不过甚是不耐烦,逢人就要抱怨:“是撞上哪辈子的晦气,还得伺候一个畜生。”   要是换作过去,杨岑早就怼回去了,只是但凡有他和阿窈单独在屋里的时候,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连帮他挪个身都轻手轻脚,虽然一张嘴还是气得人跳脚,却不像对着外人的时候,满满地嫌弃。   这个姑娘身上有秘密,杨岑好奇心大涨,反而顾不上跟她互怼。   红豆让阿窈天天唠叨得耳朵上起一层后茧子,还不能不耐烦,好在杜宛又来串门,刚好来了个人过来解了她的局,连忙道个万福:“杜姑娘慢坐,我去倒杯茶来。”   杜宛一笑:“真是好丫头,我天天过来,她礼数从不少一分。”   阿窈用舌头把瓜子挑出来,呸一声把壳儿吐在地上:“是你的好丫头吧,我平常叫她,都当没听见呢。”   杜宛脸皮厚,权当没听见:“妹妹别过谦了,也只有你能□□出这样的好丫头。别人都说妹妹是个没成算的,要我说,都该打嘴,只看上次滚儿出了事,旁人都慌得不行,妹妹却举棋若定,颇有大将风范呢!”   “举什么旗?不过你要说我像大将军,那你眼不好使,我这是当家太太!”阿窈兴奋得一拍巴掌:“我们村头有个姓黄的少奶奶,遇着这样的事,就这样!”   杜宛看她摇头晃脑的粗俗样子,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一时间将信将疑。   “我这次来是给妹妹提个醒,明天可就是妈妈的寿辰了,各姐妹都是要送寿礼的,妹妹初来乍到,不知道咱们这儿的规矩,可别忘了!”   “明天?我的亲娘咧!”阿窈跳起来埋怨杜宛:“明天的事你今天才说,不是脱裤子放屁,多事儿吗?”   杜宛再大的气度,也实在忍不了她左一句放屁,右一句脱裤子,只能僵笑着:“妹妹好生准备,我明天再来找妹妹一同去。”一边逃也似的走了。   “姑娘也需得注意些体面,这样的话以后再也别说了,让妈妈听见,不独我们,连姑娘也是要挨打的。”红豆实在忍不了,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一回头,就见残茶泼了一桌子,阿窈早就像个猴子似的出去了。   “啪地”一声,红豆用力把抹布往地上一摔,心中郁气直往上去,冲得她想骂人。   到了晚上,就见林妈妈遣了丫鬟过来嘱咐阿窈:“明天姑娘打扮打扮,妈妈生日,做东请各位姑娘松快松快,有戏有酒,过个好节。”   第二天一早,杜宛上前来叩门,约上阿窈一起走了的时候,却扑了个空,只能青着脸带着丫鬟走了。   林妈妈住在正院,院子最大,里头有山有水,前面还给搭个小桥,过了桥就是一片开阔地方,早有戏班子搭好了台,忙匆匆地准备抹脸和戴行头,下面铺开了好几大桌子的筵席。   杜宛特地穿了崭新的衣裳,腕子上面是林妈妈新给的翡翠镯子,映着日头,绿得汪成了水,她故意选了个窄袖的玉纱褙子,轻轻撸上去,镯子露在外面,一碰就叮当响,声音脆生,引得别人都瞧过来。   满目望过去,有戴各色时新首饰的,有穿苏式绸子的,最让人惊讶的是有个姑娘腰上束着的裙子,足足拖了十几幅,行走之间一明一暗,光华四射,她正跟着旁边的人讲:“这是今年江南那边传来的新料子,叫什么朝云纱,十几匹才制成了一条裙子,妈妈只给了我和素素姐姐……唉——你别摸啊,这料子最容易脏了。”   杜宛定睛一看,原来是放了她鸽子的阿窈,此时正挤在那个姑娘旁边,一脸垂涎,直勾勾盯着裙子,恨不得直接扒了套在自己身上。   偏她生得有灵气,即便是这样,看着仍然透出小女孩的娇憨,让人讨厌不起来。   林妈妈的大寿,其实也是各位姑娘一展身手的时候,有弹琵琶的,有限时作诗的,有跳舞的,其中最惊艳的当属那个穿了朝云纱的姑娘,换了唐时的妆容,跳了一曲,整个人连着裙子旋转成了一朵常开不败的云霞,妈妈直接又给了一匹新缎子。   下面却有人不服气:“显摆什么?要不是江素素病了,还不知道有什么好戏看呢!”   林妈妈一直坐在最上首,面容和煦,遥遥看着离台子最近的阿窈,她正睁着稚气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别人的衣裳首饰。   林妈妈收回目光,勺子拨弄着阿窈送过来的冰碗,里面乳白的酸奶搁上各色瓜果,吃上一口暑热尽消。   她想起来红豆回的话,略略放了心——装傻不怕,眼皮子浅就好。   园子里面各个姑娘平时都忙着上课,练本事,好不容易有一天空闲的功夫,开始都还束手束脚,等到林妈妈一下了席,都玩成一团。   杜宛见林妈妈朝她招手,便会意,看了看左右,也悄悄跟了出去。   “你打探得怎么样?”林妈妈低头整自己的裙子,头也不抬。   “您别说,还真有不寻常的地方,她怕是装的!”杜宛眉飞色舞,压低了声音,林妈妈忽然抬头,眼里精光四射,把她定在当地,腿肚子打抖,声音不自觉弱了下来:“我上回去找她,恰看着……”   “是这样?”林妈妈听完整件事,眯着眼沉思。   杜宛一下子来了精神:“对啊!妈妈您想,那丫头平时莽莽撞撞,若都是真的,她又怎么能碰着这样的事反倒样样有条有理 ,换了个人似的?可见是装的!”   她越说越真,到最后自己都相信了——至于是与不是——她冷笑了一下,便是不是,她也能将这事变成真的!   “听你说的,还真有猫腻,可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真不真?”   杜宛胸有成竹:“妈妈想,她到底是不是真在装傻,又为什么装傻,咱们看是看不出来,问也问不出来,但是——”   “要是给她设个圈套,逼一逼她呢?” 第4章 逃!马上!   众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玩乐了一回,直到掌灯时分,才散了陆陆续续回了自己的屋子,阿窈却闷闷不乐地,一条好好的手帕子被她揉得不成样子。   “你说,凭什么别人没我好看,做饭也不如我好,新衣服新料子却比我多!”阿窈气呼呼回了房子,瞪着红豆:“你不是说,只要我听话,妈妈什么好东西都给我吗?”   “姑娘别急,那些姑娘啊,来得时候长了,妈妈自然给的东西多,姑娘来得晚,自然比不上她们。但要论亲近,只有姑娘是妈妈的心尖子!别的不说,就看看妈妈今天赏给您的镶着松绿石缠枝莲花样的金镯子,那做工,谁的能比得上?”   “真的?这个镯子真这么值钱?”阿窈顿时拿起镯子,宝贝似的看来看去。   “自然值钱了!”红豆隔着灯的暗影,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来——一个镯子就打发的东西,真没见过市面。   阿窈顿时笑开了花,连睡觉都要把镯子用上好的丝帕抱起来,珍而重之地放在枕头边,不多时就睡去了。   杨岑用爪子抱住脑袋,四条腿软软地摊着,像一颗露馅的芝麻汤圆,打个哈欠正要睡着,却听见外面绿豆轻轻地喊:“红豆姐姐,妈妈叫你过去。”   “大晚上的,什么事啊?”红豆看看天色,有些不情愿。   “你悄悄的,别让姑娘听见!”绿豆连忙对她打眼色。   杨岑窝在篮子里,静静地听,一直等到屋子里只有他和阿窈的呼吸声,才探出头来往外看,正巧见床上本应该睡着了的阿窈,也掀起帘子往外看。   一只熊一个人,两个目光碰个正着,杨岑有些不安,阿窈见他沉思的严肃样子,不由笑了,虚点点:“想什么你!一只熊天天这么多心事,快点睡觉!”说罢,翻个身睡了。   窗外月影寂寂,风吹得竹叶哗啦啦响,一直到三更,才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杨岑偷偷探出半个头,见红豆轻手轻脚走过来,掀起帘子看了看,冲门口的绿豆摇摇手,两人脸上都带着奇怪的笑容,淡淡地又藏着赌徒一样的狂热。   杨岑睡不安稳,一整个晚上都做光怪陆离的梦,一会是熊猫在山野里爬树,漫山遍野地跑,一会儿是英国公府,他躺在床上,一群人围着他哭,一转头,却看见阿窈被人推上一条船,哭着叫着划远了。   直到天明,外头野鸟都起得早,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在热闹的声音中间,时不时传来绿豆和红豆细细的说话声。   “你说什么?妈妈要给姑娘相看了?这不是还没到年纪吗?”绿豆仿佛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提高了声音。   “你悄声!别一惊一乍的!”红豆低声呵斥:“你知道什么!这回要买人的是东街的李大爷,有名的浑人,要买个妾,一出手就是这个数!”   杨岑听得心不由自主往下沉,又怕惊动了屋外面的人,赶忙从窝里面爬出来,摇摇摆摆跑到床前,用爪子揪住帘子,努力蹬着小短腿,团成一个球儿,晃晃悠悠往上爬,连伤口也管不得了。   好不容易钻到床上,却见阿窈睡得正香,杨岑推了她好几下也没推醒。   大祸临头了你还睡!杨岑一怒之下,挥起肥壮的熊掌,对着阿窈的脸一巴掌抽了过去。   阿窈在睡梦中,冷不防挨了一下,眼神迷离看见一个黑白影子在晃来晃去,大吃一惊,正要叫,就见那只黑爪子一下子捂住他的嘴,把那声“妈呀”堵在嗓子里,另一只爪子做个“嘘~”的动作,然后指指外面。   阿窈却呆呆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杨岑急得不行,见阿窈只看他,一脸梦中的迷茫,不由大怒,又在她鲜花般的脸上抽了一巴掌,咬住她的衣服,往外面拽。   阿窈这时候才听见外面两人的说话声。   “五千两?”绿豆倒吸冷气的声音一直能传到里面来:“一等的才卖这个价钱呢!咱们那个姑娘,连规矩都没教好呢,素素姑娘,云霞姑娘,都是到了年纪的,哪个不比她强?”   “你懂什么!”红豆哼一声:“那个李大爷,最喜欢年纪小的,府里面玩死的,天天都有尸首拉出西城外面,如今要个泼辣的,这不正是给咱们姑娘量身做的!”   “那这一去,不就是……,妈妈也舍得?”   “不舍得又怎么样,李大爷是知府大人的小舅子,姑娘说好听了是个妾,说得不好听就是个玩意儿,谁能强得过他?”   绿豆似模似样叹了一口气。   “李大爷?卖了?”阿窈反复念了好几遍。   杨岑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能安慰地舔舔她的手。再一抬头却见阿窈不知从哪里拆出两个白玉的耳环,上面两只兔子正抱着篮子,篮子里头是灵芝,活灵活现,很是可爱。   晨起的阳光透过帐子,在她尚且稚嫩的脸上笼出朦胧的沉静。   杨岑的心像被一条线猛然扯了一下,莫名心疼。   阿窈想,如果时间倒流回去,在她八岁的那个元宵节,她绝不会出去看烟火。   漫天都是五颜六色的,炸开之后是各种图案,有五蝠捧寿的,有,一点点消散开,另外一处天边又绽开新的花样,街道两边满满的灯棚,有的灯楼子能扎三层那么高,整个京城都是灯火通明的,到处人挤着人。\\\'   她开始还看的高兴,也不知道哪里的人群一撞,她跟身边的人就松了手,就像打着旋的树叶,只能随着人潮飘。她个子小年纪小,等到被裹挟得不知道有多远,后脑勺上就挨了一棍子,再醒过来,早就离京城十几里,还多了两个形容枯瘦的爹和娘。   这对夫妇一脸凶相,防备心又强,她又哭又闹,中间跑了许多回——有回差点就跑出去了,却又被抓回来,吊在梁子上打了半夜,脸一点也没伤到,身上却一条条肿起来,一碰水疼得钻心。   她还是闹,还是跑,直到有一天,她全身青紫缩在柴房里面,半夜偷偷听见拐子商量要买药把她弄傻。他们已经不指望拿她换多少钱,京城里的告示贴了满城,拐子知道这回随手捞的人家境不凡,抓到就是砍头的罪,心里发虚,只想防着她说漏了嘴,大祸临头。   她怕得整个身子不停抖,京城里赵家的二姑娘,三岁会诵诗,五岁会作文,从来骄傲,就算死了也不能变成个傻子,由着别人去糟践。   她留个心眼,开着窗户吹了一夜的风,悄悄把混了药的茶水泼掉,接着发高烧烧了两天,病好的时候逢人就喊娘,装作什么事都记不得了。   这夫妻俩是个谨慎的人,虽然是个小孩子,也不敢全信,反复去试探,阿窈日日夜夜提着一颗心。好在这时候她的年龄还小,拐子思忖着一个屁孩子能有多少心眼,慢慢也就放下了心,仍然拘着她,不让出门,但是因祸得福,既然要让阿窈把她们认作亲父母,反而对她比之前好了很多。   阿窈开始还盼着有人看了告示能来救她,到后来也不见有人说起这回事,盼望多了就成了绝望,她就改了方案,想着多讨好两个拐子,得到信任之后再趁机溜。   没想到讨好了一年半载的,两人不怎么打骂阿窈,冷言冷语也少不了,又张罗着让她认字,算盘珠子打得响当当,一个认字的尤物更能卖出去价钱,看她出落地越来越好,生怕少女怀春,被别人勾出了心思,天天仍旧是锁在屋子里。   周围都是庄户人家,本来奇怪,但庄子上的老先生却赞赏得很,摸着胡子直夸这一家:家规森严,家风正派,不使妻女四处抛头露面,与人整日交接,而生口舌之事。   老夫子是有名的文化人,文化人说的话能有错吗?各位乡邻纷纷称赞,等到阿窈听到这句话,只想呸那个夫子一脸。   跑也跑不了,逃也逃不脱,阿窈心里气不平,装作学什么都不会,拐子被气得跳脚,但是到底挂着一个亲闺女的名头,只敢打手心,打完还要温言哄几句,憋屈的样子让阿窈格外快意。   等到她长到了十三岁,逃更是件难办的事,不说路费,凭证,就光她这张脸,出去的话就是羊入虎口。不幸中的万幸,来采买她的不是城里柳枝子巷的老鸨,也不是河边的花娘,拐子为了防止后患,直接去了蜀地,把她卖给了林妈妈,还特地嘱咐就卖在本地。   如果一直在拐子家里,那几乎是走不出去的,换个地方,有可能更坏,但也有可能是次机会。如今她手头已经悄悄攒下了一些钱,只消拖一拖时间,让林妈妈放松警惕,循迹溜出去,那一切就有希望!   颠沛流离五六年,她几次凶险,也算过了一关又一关,就这么认输?   杨岑看她半天没有动静,疑问地拽一拽她的袖子。   阿窈下意识地摸着他的黑白相间的毛,心里飞快地转着。   如果时间太紧,那么只有一个办法:逃,马上! 第5章 试探   “姑娘看,这挑猪肉也是有讲究的,咱们这边圈养的猪肉,喂的都是白花花的米饭,比穷人家吃的还好,所以这肉呀特别容易烂,吃着也嫩。至于那些平日里吃豆饼的,也还能用,要是像酒坊磨房喂的,皮又硬,吃着满嘴的腥气,断不能用来给贵人做吃食,至于乡下人家里的猪,平时只能吃些草根树皮,也只配给些糙人吃了。”①   被聘来教厨艺的宋嬷嬷两眼放光,侃侃而谈,阿窈看着这几块猪肉,百无聊赖,实在没办法从皮相里辨明白哪块肉味美,哪块肉平常。   “姑娘?姑娘!”宋嬷嬷见阿窈两眼放空状,十分不爽:“姑娘也该好生学着,需知道你日后要伺候的,都是吃着金汤玉粒长大的公子哥儿,万不能把乡下人那一套带进来,不然不说你吃亏,让别人知道,还以为我这个做师傅的教不好呢!”   “什么乡下人的一套!你这个意思是瞧不起我?”阿窈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顿,照她的显露给众人的脾气,岂有忍气吞声的道理,顿时火冒三丈。   “哎呦我的姑娘!”红豆一时在外面躲懒,就听到里头吵了起来,只能暗自嘀咕晦气,若是吵起来还不是她这个做丫头的罪过,少不得赔上笑脸去哄人:“看姑娘这模样性子,以后嫁到谁家,不是捧在手心上?若是再能做上几个可口的小菜,还不得被疼到心坎上?大户人家最讲究的就是这些,姑娘学好了,别说想要几匹料子,几件首饰,便是终身都是不用愁的,嬷嬷也是为姑娘好,还不快跟嬷嬷赔个不是。”   又拉阿窈的袖子,小声劝道:“姑娘跟这个糊涂婆子置什么气?把她的本事学到手,赶走就完了,这会还得靠她呢!”   阿窈似是想着金闪闪的镯子簪子,和成匹成匹的料子,只能气鼓鼓地,斜瞥着眼儿:“既然这么着,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宋嬷嬷见她一副“你这么不懂事,我还是原谅你了”的表情,心中憋闷地呕血三升,但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厨娘,阿窈却是林妈妈的宝贝疙瘩,脾气又像又干又烈的炮仗,也不敢像对别的人那样欺负,只能忍下一口气,阴阳怪气:“我可当不起姑娘道歉,能好好学几个菜,我就阿弥陀佛了!”   宋嬷嬷今天要教的是荔枝肉,吃了阿窈一顿数落,有意要在她面前显露本事,把一把刀舞成一朵花,只能看见寒光闪闪,根本看不清动作:“要做这荔枝肉,得先把肉切成骨牌子一样大小,斜着打上花刀,放在滚开的水里面煮上一段时间。火得烧得旺旺的,等油滚热的时候,炸透了,直接淋上冷水,再放半斤酒,半斤水,用这个小杯子盛一半清酱,一起煮,等到煮透也就好了。②   ”   她这一番话说得噼里啪啦,动作格外利索,也不管别人听没听清楚,记不记得住,只等自己说完,就斜眼看着阿窈:“我也教完了,就看姑娘学到几分了。”   她本是有意要看阿窈的笑话,却不妨这个脾气大脑子傻的绣花枕头,却在做菜一道上面很有天赋,也不问她,自己就开始做起来,炸酥了的肉被凉水一浇,全都皱了起来,才看出十字花切得好看,到慢慢煨得收了汁,宋嬷嬷本来留了个心眼没跟她说掌握火候的小技巧,却不想阿窈竟然很会烧灶火,最后的成品端出来,色泽红润,像极了一颗颗荔枝,满室香味,坠得她脸皮紧巴巴的,连笑模样都没有。   阿窈端着盘子在她眼前晃了一圈,怪声怪气地说:“这还得多谢嬷嬷教得好,说了一遍我就能做成这样了。”宋嬷嬷板着一张脸刚要教导她,就见一个洒扫的小丫头过来叫阿窈:“姑娘快回翠微堂去,妈妈遣了人要来给姑娘做衣裳,打首饰。”   “真的?”阿窈眼睛一亮,险些飞出许多亮闪闪的铜钱:“妈妈有没有说能做几件?”   红豆却一副纳罕的模样:“前几天不是才刚量了尺寸做了夏天的衣裳吗?怎么今天又要做?”   “我也不知道,”那丫头着急地催促:“姐姐和姑娘快着些儿,量尺寸的娘子还在院里等着呢!”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能给衣服就是好事儿,你不走我走了啊!”阿窈看她期期艾艾,嫌弃她罗嗦,拔腿就走了,红豆赶忙一路小跑撵过去,很得咬牙切齿,忽然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露出快意的笑。   等阿窈回到院子里,最先看见的却不是等着让她选花样量尺寸的针线娘子,而是一个全身湿哒哒的杨岑,和仿佛刚从水里面捞出来的绿豆,整个院子也泼得一片一片的,花花草草全都遭了秧,看得人目瞪口呆。   “绿豆,让你给滚滚洗个澡,你就洗成这样了?!”阿窈本来是装生气,但一眼扫过杨岑湿漉漉的毛,和被水浸透了的伤口,把脸一沉:“我跟你说多少次了?滚滚头上好不容易结疤了,不能碰水——治好他花了我多少银子你知不知道,再出了毛病你出钱啊?”   “我本来是要给他好好洗的,可是这个花熊,根本不听我的话……”绿豆一脸委屈,忙着分辩。   阿窈看向杨岑,他正摆出一副最无辜最乖巧的表情,老老实实蹲坐在竹子底下,表示自己的   “他一个花熊,能懂什么?脑子笨就不要怪别人!”阿窈实力嘲讽,绿豆不敢呛声,只能忍着一泡眼泪,抽抽噎噎地道:“是…是……”   针线娘子早就看呆了,阿窈叫唤了好几声才醒过神来,抖抖索索给她量身,深怕一不小心再让阿窈怼一顿,红豆便问她:“妈妈这次又给姑娘做些什么衣服?”   “这回林妈妈特地交代,让姑娘多选些银红,桃红的料子,说最近要赶着用。”   “要这么多红料子做什么?”红豆皱眉:“这夏天来了,正经多做些浅色的,看着也清爽。”   “那我也不知道了,”针线娘子将尺寸记好,恭恭敬敬福身:“这是妈妈再三嘱咐的。”   “莫不是为了那桩事情?”红豆越发犹疑,转而叹了口气,有些灰心的样子,看得阿窈莫名其妙:“为了什么事啊?你老是皱着一张脸,别人看了不高兴,你自己也得变成老太婆了!”   红豆听到老太婆这三个字,故作忧愁的脸差一点没绷住,只能继续仇大苦深地看着阿窈,心里骂了一万遍娘。   杨岑正满腹心事,在太阳底下使劲甩着脑袋,抖掉毛上的水,却不防直接被抱起来,他赶忙挣扎起来,愤怒地挥起爪子,正要狠狠拍下去,就在阿窈笑眯眯的眼睛面前停住了。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静默,杨岑若无其事地收回爪子,用舌头舔了舔,然后乖巧地抱住阿窈的胳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阿窈把他抱回屋里,拿块干的手巾子,裹住这只大毛团子慢慢擦水,动作格外轻柔,精准地避开了所有的伤口,杨岑的脑袋在她的动作下一点一点,心里却直发毛,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一会儿 ,阿窈把他的毛全擦干了,放在了屋里的毯子上,蹲下身,笑得如同蜜糖一般,声音也甜腻腻地化不开:“我想着,大约帮你把这身毛给剪了,也能凉快一些吧。”   她从背后拿出来一个银剪子,威胁一样地喀嚓喀嚓绞了两下,在阳光在反射出摄人的光,看得杨岑寒毛直竖,开始脑补自己光秃秃的模样,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阿窈看他警惕地盯着自己手中晃晃荡荡的剪子,慢悠悠地说:“是要这身毛还是说真话,你自个决定吧。”   从今天早上开始,这只熊猫便开始了他的装傻之旅,无论她问什么,就只会傻乎乎地抱大腿,卖萌,装无辜,好像爬上帐子拍了阿窈一巴掌报信的熊不是本尊一样——当她失忆了么?   “怎么样,是死扛到底还是咱们商量商量呀?”阿窈嘿嘿冷笑。   杨岑与她对峙了半天,最终还是屈于阿窈的淫威之下,含泪点了点头。   呜~~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露馅的熊猫被人欺,要不是为了他这一身每天都要打理地干干净净,蓬松柔软,油光水滑的黑白皮毛,他定然宁死不屈!   但……君子风度大于天,杨岑还是选择了自己的美色,啊呸!是风度!   阿窈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大为满意,拍了拍他的脑袋:“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才对嘛!”杨岑还存着气,一扭头,对她的手表示拒绝。   阿窈也不恼,好声好气道:“今天早上要谢谢你啦!你能听懂我说话是不是?”   杨岑斜了他一眼,傲娇的点了点头。   “你真的能听明白我说话?什么都能听懂的那种?”阿窈哪怕事先有了觉察,现在看到了真相,仍然一脸稀奇,边说边比划:“你吃饭了没有?懂不懂?你能把——剪子——帮我拿过来吗?”   杨岑不屑地看她一眼,直接把地上的剪子抓过来,递给她。   阿窈愣愣接过了剪子,才如梦初醒,像个孩子般惊呼起来,欢喜一览无余,却没有再追问别的,让杨岑暗暗松了口气。   这回却轮到阿窈支支吾吾了,她想了半晌,才恳求地看着杨岑:“那……求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参考《调鼎集》《随园食单》 第6章 真相   街道上面的梆子响了两声,月亮躲进单薄的云层里,眼见就要交三更了,红豆急着关院门,自己好去早早上床睡觉,可是下午就不知道浪到哪里去了的滚滚,却一直不见踪影。   她开始是等得不耐,慢慢地,开始有点心慌,阿窈有多看重这只畜生,四周的人都是知道的,要是不见了踪迹,那个姑奶奶还不找她算账?如今一切都还没有落定,可是惹不起她。   红豆和绿豆绕着墙根把竹子林搜了一遍,尤其是先前滚滚常常爱呆的地方。暗处里竹叶被吹得沙沙响,忽然一个黑影子扑棱棱飞过来,胆子小的绿豆看见,冷不防尖叫一声,把红豆也吓得够呛:“你这个小蹄子要死了!”   阿窈的声音也随着响了:“你们两个干什么呢!大半夜的嚎什么嚎?!还不快点给我打水洗脸!滚滚呢?把它也抱回来!”   红豆和绿豆寻了一圈,这才慌了,面面相觑一会,亦步亦趋到阿窈跟前,咽了咽唾沫:“姑娘,滚滚不见了!”   “什么叫做不见了?”阿窈一拧眉:“我下午出去上课了,不是你们看的它吗?”   红豆腹诽:谁有空给你盯一个小畜生!又陪笑道:“下午还在院子里头玩来着,后来进屋里收拾东西,就没再注意了。”   “回回都给你们这么多月钱,除了吃还会干什么!明知道我跟黄天菩萨发了誓,就是个畜生也是我的命根子,你们是盼着我早死吧!”阿窈冷笑:“跟我一起出去,什么时候找着什么时候回来,他要是回不来,你们也别回来了!”   红豆和绿豆看看阴暗的天色,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不愿意挪步子:“姑...姑娘,这个时辰出去找啊?”   “不然呢?”阿窈回屋拿了一件衣裳:“去树林子里面找去,滚滚喜欢爬树,估计在哪个树上猫着呢!声音小点,回头让妈妈听见了,咱们谁都逃不掉一顿骂。”   三个人轻手轻脚出了门,阿窈指了三条路:“红豆院子后头那片林子,绿豆去这边,我到西拐角小石桥旁边的林子里头看看,都把眼睛放亮点!”   绿豆眼见着阿窈拔腿走了,四下里望望,到处都是阴影,连一丝月光都还没有,不由得抖抖索索抱紧了红豆:“姐.....姐姐,我...我不自己走,我跟着你!”   “你当我想去啊,”红豆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随便找找就行了,哪门子的姑娘,来使唤我们。”   阿窈躲在一块山石子后面,直看着红豆和绿豆一起往亭子那边去,才改了路,抄另一条道,躲开院落众多的大路,从小路走,脚步又快又轻,时不时往后看看,防着后面有人跟着。   林子很大,四处树影森森,寂静无声,只有阿窈踩着落叶的声音,一直到一棵大杏树才停了下来,轻轻唤:“滚滚!滚滚!”   “嗯~”杨岑从树上探出了半个头,黑色的眼圈跟夜色融为一体,白色的毛又显得极白,更显得憨态可掬,生生在萧瑟震悚的氛围里营造出了喜剧效果,让阿窈噗嗤笑了。   杨岑不满地看着阿窈,阿窈忙道歉:“我错了,没人过来吧?”   杨岑四下里望望,摇摇头,它在树上趴的高,望的远,耳朵又灵巧,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哨所,正好能看得清周围的动静。   接下来一回头,就看见阿窈干脆利落地把裙子撩了起来,系在腰上,然后抱着跟手臂一般粗的树蹭蹭蹭蹭爬了上来,动作熟练至极,让见惯了贤淑女子的杨岑大跌眼镜。   这棵杏子树年岁最久,枝繁叶茂,数它最高枝干一直向上深,越到上面越细,阿窈开始爬得快,到了上面就慢了下来,细细的树枝上攀着她谈不上纤细的身材,摇摇晃晃得,让人 捏一把冷汗。杨岑担心她,也跟着上了枝头,抱紧一个柔韧的树枝子在风里悠悠地荡秋千。   到了这个高度,整个宅子才尽在眼下,方圆一里左右,这个时辰只有零零星星几处灯火,阿窈可以很明显地辨认出自己的院落和林妈妈的正堂。   四周的围墙都砌地很高,阿窈满怀希望看了一圈,想找到挨着围墙的树,却没看到一棵—所有的林子都在离围墙还有老远的地方止步了。围墙外忽然有一队人走过去,阿窈连忙缩了一下脖子,这才看清楚外面并不是大街,而是一个夹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两对家丁面对面走过去,一个个体格健壮,面容整肃,丝毫没有怠慢的模样。   红豆和绿豆平时看她很紧,这两天更是走到哪里都甩不脱,因此她才求着杨岑跟她演这一出戏。二门上的婆子更是林妈妈的心腹,铁面无私、没有对牌谁也不能出入,别说出门、就是夹带也是不能有的,阿窈本想着以□□为突破口,却没想到守得比二门还严实。层层把守之下,里面的姑娘就如同铁丝笼里鸟,只能折断翅膀,再也不要想着能飞出去。   铺天盖地的失望把她裹挟着,令她空前的灰心丧气,也没心情再看,杨岑先前也四处察看一遍,知道一个弱女子从这里出去,是难上加难,也不吭声,只是任由她沉默。   过了一会,眼看夜深了,阿窈强打起精神,正要说话,杨岑却竖起了耳朵,猛地向她摆爪子。   只听有干树叶翻动的声音,像是两个人踩着落叶悄悄过来,阿窈和杨岑连忙贴紧了树,大气不敢出一声。   “姐姐,求你给妈妈说说,把豆蔻姑娘赎回来吧!”   “赎回来?怎么了!”   “豆蔻姑娘已经病了好几天,眼看就要不好了,那个陈大爷往日里柔情蜜意,玩过了就全抛在脑后面不管了!可怜姑娘自小娇养,如今打得没一处好皮,姐姐在妈妈面前说的上话,如今求一球兴许还有的救。”那个矮个子的丫头抽抽噎噎,哭得十分伤心。   另一个抽了手帕子给她擦泪:“我知道豆蔻姑娘救过你,你也心疼她,可你不想想,妈妈什么时候管过这样的事?这些年咱们院里出去的姑娘,多半是没什么好下场的。这么多人,在她眼里就是一个赚钱的物件,你怎么还指望这样的人!”   她说到这里,自己也哭了:“还...还不如你趁早准备些东西,托人带进去,送她...最后一程罢了!”   两人再也忍不住,低声哭成一团。   阿窈一直屏声静气等到他俩走了,这才从树上下来,夜风把云吹散开,树影子越发深了,阿窈想起上次豆蔻回门时隐忍麻木的面孔,一阵凄然。   “姑娘!我和绿豆都找遍了,到处都找不到!”   红豆和绿豆不想在寒风中抖抖站半夜,就去了亭子里避风的地方唠嗑取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出来,见阿窈从假山石子后面的路上转出来,两手空空,整个人懒懒地:“我也没找着,兴许是回去了。”   果然,等到他们三个人回了翠微堂,杨岑已经躺在自己的窝里面呼呼大睡,让在风里站了半夜,熬了半夜,吓了半夜的红豆私底下又不知道骂了多少遍。   第二天,才用过早饭,杜宛便急匆匆过来了。   “妹妹可曾听说,豆蔻姐姐没了!”   “全身都是伤.....一个破草席子...乱葬岗......”阿窈恍恍惚惚听她说着话、一句也没听真,只有几个血淋淋的字,仿佛让她看清自己之后的命运,在绝望中突然又不知道从哪里横生出斗志:   逃,一定要逃!   “所以说呀,咱们姐妹间,若是能进一个体贴的人家,也是万幸了,若是遇到陈二爷这样的混人,可怎么是好!”杜宛用手帕擦着泪,一边偷眼去看阿窈的反应,见她仍然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到底忍不住。   “别的也就罢了,就说西街的李大爷,比这位还狠呢!听说最近也要买人,也千万别到我们这里来挑。”   阿窈听到李大爷这几个字,下意识要问,忽然看见杜宛急切的眼睛,心头一凛,那句什么.....就在喉咙里咽住了,换了漫不经心的神色:“那是她自己没本事,勾不住别人的心!哎?姐姐,你这只簪子是新打的吧,真不错!”   还没等杜宛反应过来,阿窈已然帮她拔了,啧啧赞叹:“这上面就是红宝石吧?姐姐送了我可好?”   杜宛忙从她手里抢过来,强笑:“这根不好看,我回头送妹妹别的!”   “没事儿,我就看中这个了,给我这个就行了!”阿窈仿佛看不见她难堪的脸色,还要涎着脸去拿,杜宛连忙起身:“我才想起有件事,先走了!”   红豆甩下手中的活计,追出去送她,高声喊道:“杜姑娘慢走,有空常来玩。”一面又趁着送她出去的功夫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杜宛忙止住她,回身看了一看屋里,摆摆手,走了。   却没注意到,这一幕正好落在了杨岑的眼里,让他格外不安起来。   因为豆蔻的事情,到了午间,没一个人睡得好,阿窈在床上翻来覆去,杨岑在窝里翻来覆去,忽然又听到红豆和绿豆满怀担忧的声音。   “那个陈家,已经来相看过了!上次的针线娘子后头跟着的,就是他们家的人,说是让初五就过门呢!”   “这么快!你说.....咱们姑娘不会....不会跟豆蔻姑娘一样的下场吧.....”   “呸呸呸!你瞎说什么呢!”   满室里静寂,因此显得两个丫头的声音格外大,等他们说了许久,帮阿窈预想了十几种死法之后,终于停了下来,红豆掀开帘子,门口串的碎珠子叮当响,阿窈一动不动,似是睡的很沉。   红豆发怨道:“幸亏咱们姑娘睡得沉,不然听着还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两人又开始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声音比先前还了一些。   忽然听得哐当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倒了,红豆探头一看,只见床边的桌子挪了位子,阿窈翻了一个身,她便得意地微微一笑,对绿豆比了一下手势,绿豆心领神会,两人越发说得起劲。   阿窈看着帐子上绣着的草虫,冷冷一笑。   如今,不管要上台的是什么戏,她就跟这两个“忠心”的丫鬟唱一出罢! 第7章 演戏   翠微阁最近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气,一只熊一个人都变得不对劲了。   阿窈往常最是神采飞扬,每天学做饭,试新菜,忙得不亦乐乎,厨艺一天比一天精进,虽然说还是不如林妈妈希冀的那样,能把普通的食材起个有诗意的名字,再套用一个典故,但是单从味道来说,已经很值得一尝,素白的手把盘子一端,再配上一副精致面孔,就很能勾得住人了。   阿窈自己也知道进步不小,尾巴翘到了天上,每日里得意洋洋,招人嫉恨,却不知道怎地,忽然变得没精打采,惶惶惑惑,连切个菜都能把手指头当肉切了。   红豆一边给她换绷带,一边察言观色:“姑娘最近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不好说与别人,能说与我听呀。”   阿窈心烦意乱摆摆手,忽然欲言又止:你...你知道...有个李大爷么?”   红豆脸色一变,强笑:“什么李大爷,我没听说.....”还没说完,就听见绿豆进来回话:上次妈妈给姑娘做的衣服都送了来,姑娘要不要去看一看,试一试?”   “什么衣裳!我才不要衣裳,快打出去!”平素最喜欢首饰面料的阿窈却大惊失色,连桌上到的托盘都掀翻了:“让他们给我滚出去!”   “是!是!这就打出去!”红豆给佯装为难的绿豆使了一个眼色,答应着出去,悄悄把东西接了下来,两人躲在暗处里笑。   若是说阿窈的变化正称了她们的意,杨岑最近发癫就实在让人厌烦了。   林妈妈虽说财大气粗,却也不会像挥金如土的大户人家使些冤枉银子撑场面,因此年纪小些的绿豆要负责洒扫,而红豆也会做些粗使活计。   翠微堂里面有大片的竹林,里面少有人进去就算了,外面的枝枝叶叶却要扫得干干净净,早上绿豆辛辛苦苦了半天,好容易把所有地上散落的落叶脏物都归到了竹篓里面,立在墙边,等吃完了早饭一看,早就被杨岑全给推倒了,拿竹篓滚着玩,里面的东西还给她拖出来铺匀了,气得绿豆差点没背过气去。   红豆这边也没幸免于难,刚打了一桶水,歪歪斜斜拎到了正堂,往日里躲着她走的杨岑今天却乐呵呵扑上来,抱着她的大腿不撒手,害得红豆脚一歪,水桶骨碌碌全滚了下去,水泼了一裙子一地。水是白打了不说,还费了她一条上好的石榴红裙。   红豆拧着湿哒哒的裙角,回头怒瞪着胖乎乎却身手灵活地避开了桶和水的杨岑,它正歪着头坐在当地,一派天真无辜,看得红豆火大,轻声骂道:“等你那个主子遭了事,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还没等她说完,就见杨岑又扑了过来,红豆下意识一闪,尖利的爪子瞬间把她的红裙子撕破成一条条的,还好她躲得快,不然,这几道爪子印就是在她的胳膊上了!   红豆顿时大惊,在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只会耍宝卖萌,看着傻呵呵的花熊竟然如此凶狠,再回头一看,杨岑仍然坐在那里,歪头瞅着她,乌溜溜的眼睛不似平时温良,森森地透着寒气。   “真是见鬼了!”红豆心里越发慌,也不敢去看,想着阿窈最近的变化,抬腿就往外走,走的还是小路,一直蜿蜿蜒蜒通到另一处院落。   红豆轻轻扣了扣门,门口一个丫鬟探出头,红豆闪了进去。   杨岑几步爬上瘦骨嶙峋的山石子,抬头看看牌匾,赫然几个字:杜若馆。   杨岑心里冷笑:杜宛,果然是这个人!   眼看再过十几日就到了七夕,本身就是女儿节,每年这时候,林妈妈都会让姑娘们全聚起来,摆上一桌席面,大家好好乐呵乐呵,连戏子也不必叫,只这群女孩们各自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就是一场极好看的表演了。   林妈妈的说法是让一年到头都要去上课的姑娘们好好歇息一天,然而谁不知道,这恰是个好时候,借着让林妈妈考量一下这些摇钱树都栽的怎么样了。哪些够火候了,哪些不甚用心,哪些能出手了,哪些要赔钱,心里都要有个数,因此还只有半个月,各位姑娘早就开始忙了。   阿窈甚是不耐烦,却不想杜宛又撞了进来,隔老远都能听见她的笑声:“妹妹这是怎么了?我听说最近都懒懒的,今年七月七要演习什么?可要尽早准备了!”   “你什么都做了?怎么这么有时间,天天有空往我这么跑!”阿窈趴在竹榻上,整个人没一点精神,连眼皮都懒得抬。   杜宛在她这里碰壁不是一天两天了,开始还有点恼怒,如今更是全当没看见,依然笑意盈盈:“我跟妹妹这么好,不往你这儿去,还来看谁呢?”   眼珠一转,凑到她耳朵边悄声道:我有一桩大新闻,你要不要听?”   “热死了!”阿窈连忙往后退,十分嫌弃,等听到后一句,立刻停住了,瞪大眼睛。   “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李大爷,真的要来咱们这儿挑人了!”   “你说谁?李大爷?!”阿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指甲掐到她的肉里:“选的是谁?”   “你这么急做什么!我上次去上房,只是影影绰绰见着他家人过来,说是已经敲定了、是谁,我倒是没听真。你不知道啊,这个李大爷,一年里头,玩死的丫鬟有这个数!”杜宛伸出巴掌给她比划一下,绘声绘色说故事:“用拿烧红的烙铁......血肉模糊......”   她说的有声有色,仿佛都亲眼见了一般,还不忘暗自窥视阿窈的神色,只见她两眼无神,越听脸色越是青白,杜宛刚做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她已然喘不上气来,哇地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打嗝:“姐姐......姐姐救我!那个人...就是...我呀!”   “什么?!”杜宛大惊失色,心里着实要笑翻了:“你说,那个人是你!”   阿窈正演得卖力,却发现有个毛茸茸的家伙在拽着她的裤腿往上爬,泪眼模糊往下一看,却是杨岑。   “滚滚,你干什么!”阿窈还容易酝酿出情绪,被他一折腾消散了一半,靠着帕子上辛辣的味道刺激出来的眼泪顿时后继无力,不由恼火,低头暗暗瞪了杨岑一眼,他却恍若不觉,顺溜地爬上她的膝头,又继续抱着胳膊打秋千。   阿窈要将它放在地上,他死活不撒手,也不像平时那样温顺,一直瞪着杜宛,发出生气的叫声。   本来准备好的一出戏,被杨岑砸得粉碎,先前的愁云惨雾再也聚拢不过来,阿窈也懒怠再演,只能装成恼火的样子,拍它一下,可怜巴巴看向杜宛:“姐姐,我这儿说话不方便,明天到你那儿去—”强行挤出几滴泪、看着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你可千万要帮我呀!”   杜宛虽觉得奇怪,却也没料到这是只成了精的熊猫,因此点点头站起来:“那我明天定会等着妹妹,有什么烦难尽可告诉我,这件事我再替你去打听打听。”   杜宛刚走,杨岑就急忙爬上桌子,指指她一步三摇的背影,使劲摇头,这会儿才开始后悔自己不会说话,想做什么都得靠比划。   阿窈失笑:“行了,我知道,跟她演戏呢!”又把它揉搓了一顿:“你最近越来越聪明了,大概是跟了我的缘故。”   杨岑救美不成反而落入虎爪,张牙舞抓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阿窈的手里逃了出来,愤愤看着她。   杜宛这一来,故意把话题往那个李大爷身上扯,抹黑讲故事无所不用其极,若阿窈真是这样的性子,早就当了真。现在这条线,有红豆,杜宛和林妈妈,只是不知道她们联手编了这一出戏到底是为了什么,如今就将计就计,看看是怎么回事。   阿窈自以为想得清楚了,却不想一大早起来,在书桌边的砚台上又压了一张纸,藏得很小心,卷开一看,让她心头一跳:杜林危险,不可信!   这字七扭八歪,仿佛是树枝子蘸着墨水划出来的,更离谱的是,砚台里明显还有残留的墨水—也就是说,有一个人,趁着半夜在她房里,从容地蘸着墨给她写了一封信,她却浑然不觉!   这个人会是谁?是试探还是圈套?阿窈一时间噤若寒蝉,却没看见装睡的杨岑正扒着窝,只露出两只眼睛偷偷往外看,心里思忖:这样写总能清楚了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阿窈看着眼前在她前面端坐着的人,只想说一句:卧槽!   “杜宛和林妈妈一起给你设了一个圈套,你不能相信。”   大病初愈的江素素之前跟她从未见过面,却突然跑过来,面无表情却十分认真地告诉她这样一番话。   “你说什么啊!我认识你吗?”阿窈一脸莫名其妙,险些要崩不住自己先前制定的人设。   “你必须要信我!”   “凭什么!”阿窈对天翻了一个白眼,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意外已经很多了,不怕这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她就是不承认又怎样!   江素素像是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依旧是冷淡淡的模样,一字一句,像一块块巨石,将她哗啦啦垒成高山,压得她永世不能翻身:   “你姓赵,行二,京城人氏,天佑三年八月十五生,丰和二年走失,卖于青州陈姓人家......”   “你到底是谁?”阿窈冷冷看着她。 第8章 收网   “景崇四年,你被卖到了林妈妈手里—”   “你到底是谁?!” 阿窈提高了声音,冷冷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手悄悄背在后面慢慢摸索,摸到了针线筐子里的银剪刀,狂跳的心才有了一丝安定。   江素素直望过去,她的眼睛好似寒潭里一块黑石,清清湛湛,透着冰凉。   “你不必慌张,我并无他意—”江素素静静看着她:“我知道你早就看穿了林妈妈的手段,如今你想要离开,我也一样,我不问你来历如何,你也不必担忧我,我们殊途同归,不如结伴联手,一起逃出去。”   阿窈抱着手臂,用审视的态度反复品度着她,江素素坦坦然然站在当地,毫无波动。   赵清窈,这个名字似乎已经离她太远,远的好似是前尘往事,如今被江素素一字一字的扯出来。石榴花开季节,前院的书房,阿窈坐在父亲的怀抱里,骄傲地背着战国策。春天将过,脱下厚重的春装,母亲用各色新纱给她新做了一个柜子的衣裳裙子。弟弟在她身后追着要吃冰碗,阿窈故意不给,满院子藏藏躲躲逗他,结果把自己仅有的一碗也给砸了。   这是阿窈至今为止经历的最大危机。自她流离到千里之外,过往的一切似乎就只在她的记忆里。阿窈挨过毒打,受过无数次绝望与希望,只有这个名字跟着她,刻在心里,一时一刻不敢忘,却又不能言说,怕一不小心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是试探还是圈套?阿窈心里把整件事情想过一遍,这件事她没有给任何人说过,特别是在大户人家,女孩儿家的闺名绝少向外透漏,连当时看了告示因为惧怕躲了老远的老陈夫妇,都不会知道的那么清楚,江素素又是如何打听到的呢?   “我便是要走,一个人也就罢了,何苦要给自己添事,带上你这么个累赘?”阿窈冷笑:“我不答应你又能怎么样?”   从进来后便一直如同古井一般的江素素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显出一点为难的神色,思索一会,便坚持地看着阿窈:“我若是跟林妈妈说了你的事,我想......你这辈子就不必想着回去了。”   这话如果换做别人来说,一定带着威胁的意味,阿窈反倒要火冒三丈,她却不是,仿佛只是说了事实一般。   阿窈不说话,江素素也不管,自顾自往下说:“如今你这样的装法一时没什么,却并不高明。你有现在这一劫,也是因为挡了别人的路。因此杜宛才三番五次给林妈妈吹口风,要试探一下你有没有别的心思,这才借西街的李大爷放出一个圈套,就看你上不上钩。你若是有什么不对,这假的也就变作真的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是有求于你,自然要有一些你看得上眼的贺礼,另外你还得小心你放里面的两个丫头,她们早就是杜宛的人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阿窈苦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可是你怎么没想过,我也是空有出逃的心,却没做实的办法呢?”   江素素终于茫然了:“你不知道?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从被卖来到现在,还不到半年功夫,林妈妈再不会放心我到别处去。我平时心直口快,蛮横无礼,也断不可能收买他人。这院子四周都是夹道,家丁四个时辰换一次班,被整治得很是仔细,少有懈怠的模样。从这里出去,要有林妈妈的对牌,查簿子记下来,三四道门查问,你说,我还能怎么逃?”   “你一定能逃得出去,我相信你。”江素素只疑惑了一阵子,又恢复了淡定:“你走了,须得带上我。”   阿窈看着格外笃定的江素素,实在不明白,自己都没头绪的事情,这位素未谋面的人对她是哪里来的自信。   “昨天,你是不是给我递了一封信?”阿窈想起昨日来历不明的信,冷不丁问她。   “什么信?”江素素很是奇怪。   “没什么”阿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什么也没瞧出来。   “你放心,我会帮你,”江素素脸上大写着你相信我,我不会吃白食的:“我自小在林妈妈这里长大,她对我要放心得多,我身边的丫鬟都是自己人,绿柳跟二门的看门婆子有亲,是她的表外甥女,含烟的兄弟就在外门当差,都交由你用。”   阿窈之前只是敷衍,到了此时才开始动心思,不管江素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已经算是对阿窈足够坦诚,两人算是互相都有了把柄,江素素要是有心害她,只用将上述一番话给林妈妈一说,她就立刻没了前路,如今还有心过来跟她商量,只能别有所求。   所谓富贵险中求,前路迷遮雾罩,阿窈算不清看不见,不如就信了她,真是一盘倾覆,那也认了命,她便拖着这江素素和杜宛一起陪了自己就行。   想到此处,她定了主意:“你可知道,这位李大爷风评怎样?”   江素素知道阿窈已经选择相信她,也暗暗松一口气:“这我不大晓得,我回去查一查,后日能......”   阿窈忽然嘘了一声,调整了一个不雅观的坐姿,江素素立刻噤口。   “姑娘,你们说了半日,想是口渴了,这是刚送来的新茶,姑娘要不要请素素姑娘尝一尝?”红豆远远地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心痒地抓耳挠腮,等了半日,终于忍不住来探听一下。   “我不是跟你说了离远一点吗?你怎么又进来了!”阿窈不满地瞪着红豆。   “这不是见时候久了,怕怠慢了客吗!”红豆安然若素。   “我不喝茶,我走了。”江素素来去如云,淡淡飘过来,淡淡飘远了,留下红豆愣怔在当地,只能探问:“姑娘,江姑娘找过来有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多大的脸,要过来看我的琴,一副死人脸,看得人歪声丧气的!对了,滚滚呢?”   阿窈这里四处找杨岑,杨岑正趴在杜若院里的正房后窗下,静心听绿豆跟杜宛说话。   “我们那个姑娘呀,最近天天害怕的不得了,还是杜姑娘你有办法,红豆姐姐都说你厉害呢。”绿豆咬着糕点,口水糊得到处都是,看得杜宛直泛恶心。   “好绿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杜宛携过她的手,推心置腹的样子:“估计再过两天她就能摊牌了,你们两个一定要帮我敲敲边鼓,给她鼓鼓劲,把这事给做成了,到时候我就把你接到我这里,咱们坐卧一处,姐妹一样。”   绿豆感动地一塌糊涂,胸脯拍得啪啪响:“杜姑娘万不要担心这回事,那个姑娘现在已经吓得不行了,只要再把李大爷的事情给再说的严重一些,这事再无不可的!”   杜宛很是得意:“我先时看她没什么动静,便想着她不是没听见,再不然就是我猜中了,她那性情决计是装的。若她真有些本事,我倒是要费些工夫了,如今果真是个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咱们就好办了。”   说着,又拉过绿豆的手,很是心疼:“你和红豆摊上这么一个主子,真是委屈你们了,如今总算是要熬出头了。”   杨岑在外听了半天,前因后果一连起来,这才知道连那个李大爷诸事都是杜宛弄鬼,越发恼火,心里暗暗想着下次再遇见杜宛定然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他这边想着,那边就听见有丫鬟来报:姑娘,东头的阿窈姑娘来了!”   杨岑听了,连忙一缩头,绿豆顿时就慌了,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了不得了,回头让她看见了可得挨好一顿骂!”   杜宛忙让她躲进里面的屏风后面,嘱咐她切不可让阿窈看到,里头刚藏好人,就见阿窈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进来,慌慌张张的样子。   “怎么了?看这一头汗的样子。”杜宛使了一个眼色,四周的丫鬟都知趣地退了下去。杜宛摘了手绢要帮她擦脸,阿窈一把推开她的手,声音颤得连不成句子。   “杜.....杜姐姐,”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上气不接下气,迸出眼泪:“我......我打听了,妈妈真的把我许给那个李大爷了,就是喜欢打人杀人的那个!”   阿窈呜呜哭:“红豆都跟我说实话了,要做的衣裳就是过门时候用的!姐,你去帮我给林妈妈说,我不嫁,我死也不去!”   “哎呦我的妹妹,你可得小点声啊!”杜宛忙去捂她的嘴,叹了口气,心疼地给她擦眼泪,小声说:“我也帮你探听了一下,那个李大爷......哎!真是没法说。”   “那我要怎么办?”阿窈拽着她的袖子放声大哭。   “妹妹,这事我也是帮不了你的!如今木已成舟,妈妈再不会为了你去得罪知府大人的县太爷,这就是命,你就......认了吧!   阿窈瞪大眼睛看着她:“什么认命?你的意思就是看着我去死,你不管了?!”   杜宛拿着手帕拭泪,看她的眼光又是怜惜又是心痛:“那能怎么办?我还能劝你逃走不成?不如好好去伺候那个大爷,也许他能多心疼你一分。”   “凭什么!”阿窈嚯得站起来:“这么多人都死了,他怎么可能放掉我?!对了,你刚才说跑,我要跑出去!”   “妹妹!你可万不能生出这样的心思!”杜宛大惊失色,调低了声音,郑重其事地说:“你看,这几个门守得这么严实,怎么能放你出去?这些墙这么高,你能爬的出去吗?连棵树都没有,也就后面石桥西边那几堵墙矮了一些,可也不是你能出得去呢,除非你有□□,或者别的东西,又到哪儿弄去?”   “你就听姐姐的话,别在这上面动心思了!”杜宛语重心长劝慰她,看着阿窈不当一回事的样子,在没人处悄悄笑了一笑。   布了半个月的局,终于要收网了! 第9章 山雨欲来   果然,晨起之后,阿窈又从她那个蕉叶型的砚台下面发现了一张被画的乱七八糟的纸,上面的字迹粗一条细一条,墨水淋漓,浓墨不匀,看着就不像是会写字的人调出来的,但是字迹隐约可辨。   “李氏有诈,三思而行,外逃之事,从长计议。”   阿窈仔细翻看这张纸,是她写字的废纸,墨香也是她熟悉的,至于笔锋,也瞧不出什么来,这个神秘人一切物件都是用阿窈自己的?   阿窈顿时觉得头皮发麻,看看四周,连竹影子都平添了一份凉意。   忽然外面沙沙沙响,似是有人分竹而来,真是竹林深处的方向,阿窈隔着糊的银红色的纱窗,能看见三团蒙蒙的人影在扛着一个家伙往墙根处去了。   “红豆姐姐,这块儿不平坦,这□□不稳当,你看看,咱们换这边吧。”   “张妈,您看这儿妥当吗?”红豆把那个长形的家伙放下来,问旁边那个生人,就听着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说:“行了行了,谢谢红豆姑娘。”   阿窈把窗子推开一条缝,这才看见那个张妈正把□□搭在墙上,往上爬。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阿窈索性推开窗户,直接喊了一嗓子。   张妈吓了一跳,直接回身,看见是阿窈,赶忙下来:“这是阿窈姑娘不是,真像个画上的人!给姑娘请安。”   “你在干什么呢?”要换做平时,阿窈听见别人这么夸她,定然是要笑成一朵花的,这回却不是,只是看着张妈后面的□□两眼放光。   “回姑娘,翠微堂里头的竹子每到夏天的时候都得整治一次,把这些发黄的都给剪了,才能让姑娘这里处处都好看,住着也舒心。”   张妈说话十分得人意,阿窈被捧得飘飘然,警惕心顿时少了七八分,瞅瞅左右的红豆绿豆十分碍眼:“大早上的你们俩站那干嘛?当菩萨呀?!红豆去给我打水,绿豆你去大厨房问问早饭都在哪儿呢!”   最后只剩下她和张妈两个人,便笑嘻嘻地问:“张妈,把那个□□给我看看。”   张妈一头雾水,却也听话,直接把□□隔着窗户给她递过来,原来是用几截竹竿子做出来的,上面已经泛黄,被磨地十分光滑,阿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问她:“这□□那么大,平时你都是放在哪里的?”   “您别看着大,其实呀,这里是能抽出来的,您看,这回头收好了,只有平时的一半大小,就放在花房旁边,正正好好。”张妈给她啪地一声把上面的那一截抽回去,果然十分小巧。   “花房?花房在哪呢?”阿窈问她。   “就在西角门旁边呢!”张妈十分热情地给她指出了出路。   红豆和绿豆躲在竹林后头,悄悄握着嘴笑。   阿窈反复思索着今早这封信中透漏的信息,李姓大约就是指这个李大爷,现在这个套已经很明显了,这个人无疑知道她已经明了了杜宛和林妈妈都不能信,然而李大爷的消息又是哪里不对的呢?   正好这时,红豆来回她:姑娘,素素姑娘遣了梅香送了一本琴谱,说是姑娘上次提过的,请姑娘好生学学,万不可耽误了好琴。”   “就她配使这个琴?打出去,就说我不要!”阿窈很不耐烦。   “姑娘又说傻话了,怎好赶客人出去呢??我已经将这本书拿来了,姑娘看看。”   红豆已经检查过了这本琴谱,没发现什么不对,才过来。   阿窈接过来,草草翻了一遍,看着后面随意圈了一个字,是个三字,心里大约就明白了,直接扔到了一边:“找个火炉子给我烧了,看着就心烦!”   红豆应了,直接丢进了火盆里,阿窈看着火舌将它一舔,就化为灰烬,暗自琢磨。   当初阿窈与江素素约定,若是李大爷又要买人,且性情残暴,则为一,若是要买人,却脾气不似红豆所说,则为二,若两者都不是,则为三。只因红豆二人看阿窈着实很紧,所以用纸笔传书太明显,要是使丫鬟传话,又容易走漏口风,至于江素素,他们之前没有交集,能来一次还有借口,来两次就实在是说不过去了,因此就把问答题改成了选择题。   所以现在两边的信息一合起来,就已经很明白了,这件事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而且杜宛可能还做了瞒着林妈妈的计划,如果这个属实,她就能反戈一击,把杜宛除掉,而不是每每被动,坐在这里等着她来宰杀。   “你!滚滚!你干什么?!”门外传来红豆的惊叫声,原来是杨岑糊了一身的泥巴,使劲去扑红豆。   他最近脾气十分古怪,动不动就生气,有时候懒洋洋地窝在自己的小窝里,有的时候就发起疯来,逮着红豆或者绿豆就是一顿怼,两人见他都是绕着道走。   “滚滚?你们俩赶紧去给他洗洗!”   杨岑抬头看看站在帘子边的阿窈,心情更差了,他这两天好不容易偷偷写出了两封信,但是阿窈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他第一次恨自己不会说话,阿窈不去问他,两人根本没法交流,偏生这个阿窈,最近根本不问他的意见!   杨岑更加生气,干脆往池子里一跳,溅了红豆一身水。   趁着一阵忙乱的功夫,阿窈趁机溜达到了西墙那边,这一带较为荒凉,假山石子很多,通着一片湖,旁边是花房,阿窈特意溜达到花房那里,早上的竹□□就明晃晃地放在花圃旁边,像是要勾得人过去拿一样。   阿窈假装没有发现后面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向左拐,直接进了林子,这里的围墙果然低矮了一些,阿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这堵墙,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阿窈静心等了两天,中间杜宛又来了两次,将李大爷的故事又添些油加些醋说得仿佛是地狱里的阎罗爷一般。   到了晚上,红豆就红着脸来告假了。   “我服侍姑娘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求过什么,今天求姑娘能准我半天假。”   “为什么要告假?什么时候?”阿窈一反常态没有拧着眉毛发火,反倒是慢声细气地问她。   “我家里就一个哥哥,这两天要娶嫂子,家里就我妈一个人,想让我回去搭把手,就是下月初一。”   阿窈掐指算了算日子,喜上眉梢:“行!我多给你半天假,你呆满一天也使得。”   红豆慌得摆手:“不用不用,哪里敢耽误姑娘功夫,我只去半天,帮着我妈迎了嫂子进门就行了!”   阿窈颇有些遗憾地叹口气,从盒子里排出十文钱来:“这是给你哥哥嫂子的钱,好歹我也是你主子,也该赏一赏你。”   红豆捏着十文大钱,毕恭毕敬:“谢谢姑娘的好意,红豆回去跟爹娘说,他们肯定也要感念主子的。”   “回去放心吃酒,晚点回来不打紧,第二天早上再回也行。”阿窈头一次这么和颜悦色地像个主子。   “是。”红豆悄悄抬眼,见阿窈笑得像只小狐狸,自己也笑眯了眼 —饵料已经撒好,鱼儿已经上钩。   “妈妈,大约已经能确定了,那个陈窈正收拾着东西,后天初一就要走了!”杜宛垂手站在一边,恭恭敬敬地,却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   林妈妈躺在摇椅上,一前一后慢慢摇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杜宛也不敢接话,静了半晌,她忽然张开眼睛,慢慢地说:“下月初一晚上,你打听得真是仔细啊!”   “那个阿窈,就这么蠢?连几月几日几时都和你说了?”   杜宛勉强笑道:“她哪里会告诉我?是红豆回话说,那天她恰好要回家,陈窈八成会挑那天动手。”   “红豆就正正好好要挑那一天回去?”林妈妈森森看着她。   “红豆家里要娶亲,因此要回去。”杜宛强装淡定。   林妈妈看了她半天,又躺回去闭上眼睛,她自然知道杜宛使了心思,用红豆小小地推波助澜一下子。但是若只是这点事,她倒还放心,毕竟,谁都有点小心思,只要能为她所用,被她牢牢控在手心里,就行。   而她,现在要能看清楚的是那个阿窈的打算。   “也罢了!你既然说得这么清楚,我就看看,那个蠢丫头,到底要怎么逃出去!”   所有人的棋都已经布到了最后一句,身在其外的人看着漏洞百出,身在其中的人却因着自身关系,迷障在里面。   越到最后的时刻,反倒越加风平浪静,阿窈又偷偷去了一次西墙那边,就没了动静,红豆还唯恐她改了主意,晚上悄悄盯着,直到看着阿窈一点点把自己的散碎银子,金钗银钗镯子都悄悄地打了包,塞到枕头底下,才放心过去。   “姑娘,我先回家了!”红豆长长的睫毛扑闪出一片阴影。   “你去吧,晚点回来,不用担心我这边。”阿窈笑嘻嘻地,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红豆嘱咐绿豆,给她打眼色:“你仔细些,别一个劲地憨玩憨睡的。”   “姐姐放心。”绿豆机灵地帮她拿东西,两人走到门外嘀嘀咕咕,阿窈看着他们俩,眼中意味未明。   陪你们演了这么久的戏,也该我上场了! 第10章 反击   杜宛一夜里翻来覆去,不能成眠,一直支愣着耳朵听翠微堂那边的动静,又是兴奋又是忐忑,直到四更天,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头疼得不行,熬不住恍恍惚惚睡了一时半会,正梦着阿窈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打板子,一声一声哀嚎,衣服上渗出一大片血迹。   杜宛喜得几乎要笑出声来,转身听见喵呜一声,一只黑猫歪着头用乌幽幽的大眼睛直瞧着她,格外诡异,瞅得人心里发凉,她拾起来瓦片待要将这只猫赶走,黑猫却猛地扑了上来,在她粉嫩嫩的脸色狠狠地抓了下去,一时间鲜血淋漓,吓得她一下子坐起来。   天色已经将将明亮起来,有了蒙蒙的天光,想是已经快要交五更了。一个黑影子从窗棂上面跳下来,听见又是喵呜一声,原来是院子里面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野猫,杜宛松了一口气,骂了一声小畜生,心里挂心阿窈的事情成了没有,侧耳听听,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坐了一会,只听到院子里的门响了几下,急促却轻巧,守夜的丫鬟赶忙披上衣服去开门,就听到外面有人叽叽呱呱说话。   “杜…杜姑娘在哪呢?”绿豆的声音虽小,其中难掩兴奋,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上气不接下气。   “姑娘翻腾到四更才睡下呢,你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不如等一会,扰了姑娘咱们都得死呢!”   杜宛向来御下甚严,规矩苛刻,偏偏嘴巴伶俐,颜色也好,又学得一手的艺技,很得林妈妈的看重,这些丫鬟都不敢怠慢。一旦有了差错,多的是整人的法子,既不落伤痕还能疼得钻心,因此没人敢触她的逆鳞,都是顺着她的性子来,万事小心恭敬,这会没睡好,怎么可能放绿豆就这么闯进去?   杜宛一拧眉:一群蠢丫头,平时的事情装作看不见,这会儿要紧的关头反倒遮遮掩掩的!十分不悦:“放她进来,有点眼力见儿!绿豆妹妹也是你说的了的人?”   绿豆见杜宛的丫头因为自己吃了排落,沾沾自喜:“这会儿就能看出杜姑娘待我有多真心了!”更是坚定了要为了这个知己赴汤蹈火的心,那丫鬟越发气闷,干脆一甩手,不管了,自己到一边继续猫觉去。   杜宛亲自披了衣服来接绿豆,两人小声嘀嘀咕咕。   “这一晚上啊,可算急死我了!老娘咧,我自打娘胎没过过这么难熬的时候!”绿豆有心要邀功,一吐舌头要把自己一夜的心情娓娓道来,杜宛听得着急,连忙打断她要听结果:“她走了没有?”   “杜姑娘你别急啊,开始啊,从红豆姐姐出了院子,我就提着万分的小心一直偷偷看着她。谁知道这整个前半夜啊,她是一会呢,开了窗户在那吹冷风,一会呢,在灯前面不停叹气,叹得我的晦气都来了,眼瞅着过了大半夜,就抱着那个包袱一直忙活,还偷偷去看了我那个屋子,吓得我赶忙回床上装睡!”   “她到底逃跑没有?”杜宛不耐烦听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急切地打断她。   “到了半夜,我寻思着这得是个好时候吧,外头的嬷嬷都等得不耐烦了,要跑肯定就在这时候!我眼睛都不敢眨巴一下,就一直盯着屋里的动静!一直到了四更天,还没见认出来,就一个影子一直坐在那里,我伸头一看,还没跑呢!我说你这……”   “她到底跑没跑?!”杜宛脸色一沉,声音也变得不耐烦了。绿豆一直都是看着她言笑晏晏的样子,突然间换了一副面孔,不由得吓得一缩脖子,小声说:“跑……跑了。”   “阿弥陀佛!”杜宛心里掉了一块大石头,喜形于色,紧绷着的脸也突然松了下来,又是平日里和气的样子了:“这次这是多亏了你,要是回头林妈妈问起来,还请妹妹说几句好话。”   绿豆呆头呆脑,正要问问什么好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大力拍门,喝叫道:“杜姑娘在吗?开门!”   丫鬟刚眯缝一会儿,正要睡着,又被吵起来,口气也不好:“干什么干什么?赶丧呢?大早上的嚎什么嚎?!”   外面人听了,也不说话,把门噼里啪啦拍得更大声,压过了她的声音,这丫鬟堵着一口气,正要开门大骂,却看到一群精壮的婆子拿着捆人的绳子,棍子站在门口,气势汹汹,顿时吓得没了声音。刚要赔笑叫一声妈妈,带头的嬷嬷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嗤笑了一声,直接把她推推搡搡到一边,什么话都不说往里闯。   那丫鬟从地上爬起来,惊得叫喊:“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姑娘!”   杜宛听见她的声音出来看,皱着眉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   她摆出一副威仪的样子,这回却没有人赏脸,为首的婆子看着她笑道:“杜姑娘别跟我们装主子了,好生跟着我走,也好少些口舌。”   “你们知道这是谁吗?杜姑娘也是你们说的?”绿豆一直都见着别人对杜宛恭敬,有意要攀上这个大腿,即使抖抖索索也壮着胆子喊了一嗓子,喊完了立刻又躲到了杜宛的身后,盘算着自己又多了一桩功劳。   那婆子上下看了绿豆一眼,慢慢笑了:“我说是谁呢!原来是绿豆姑娘!”她特意在姑娘上面加了重音,听起来十分讽刺:“正愁没人对证要来找你呢,可巧在这个地方碰见你了。捉贼拿赃,咱们一并拿走吧。”   说罢也不管杜宛还没梳洗 ,直接上去拽了胳膊就拉出来,杜宛这时候才真的惊慌,胡乱挣扎:“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两边的婆子恍若未闻,拖着她往外走,杜宛见硬的不行,连忙服软,褪下自己的金镯子哀求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求妈妈跟我说说。”   这几个是林妈妈养来专门拘人的嬷嬷,并不为所动,仿佛没看见一样照旧捆了她走,杜宛踉踉跄跄,衣衫散乱,整个头发都扯开了,像是个女鬼,这时候天已经亮了,洒扫的,请安的,都陆陆续续起身,看见杜宛这个模样都十分稀罕,缩在假山石子后面指指点点。   这群婆子一直把杜宛拖到了林妈妈的正院里,这才把杜宛往地上一丢,她费劲地抬起来,日光晃眼,正看着林妈妈淡漠的脸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使劲看也看不清楚。   杜宛挣扎着起来,抱住林妈妈的腿哀哀地哭,正要问个究竟,就听她冷冷地道:“你前几日,让红豆和绿豆跟阿窈说了些什么?”   杜宛心里一沉,连忙分辨:“就是妈妈让说的话呀,只是要试一试妹妹……”林妈妈听到这里,冷不防就是一脚,让杜宛一直翻了好几下才停下来,伏在地上痛得直抽气。   杜宛眼冒金星,只听见杜妈妈一字一句地说:“自己坏了心眼还要赖到我身上?我只跟你说要帮着后街的大爷找人,什么时候定下人了?你跟着红豆绿豆演了什么戏,自己说吧!”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屋子里窜出来一个白色的身影,拿着一个包袱没头没脑地跟杜宛打起来:“小蹄子!没人养的!王八羔子!谁让你这么害我的!”   “好了,阿窈!”林妈妈冷眼看她打了两下,立刻喝止:“她我自然会处理,还你一个公道,你自己也并不是没有错。”   “是。”阿窈心不甘情不愿地住了手,嘟着一张嘴,狠狠呸了一声,才站到一边。   那边就已经听到了绿豆的惨叫,开始还乱喊不知道,没几回合就吓得屎尿一堆,鼻涕眼泪齐流,哭哑着嗓子招了:“是杜宛,全是她让我说的!”   绿豆虽然人傻,口才却很好,吓成这个样子还能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完整地说了一遍,杜宛怎么怎么找她和红豆过去谈心,怎么怎么交代事情,怎么怎么引着阿窈上钩,怎么怎么许诺酬劳。   地上的杜宛怔了半晌,忽然发疯一样地扑上来抓着林妈妈衣袖,撕心裂肺地喊着:“妈妈这都是你让我做的啊!都是你让我做的!”   旁边的婆子撇撇嘴,鄙视地看着杜宛,腹诽就这个脑子还要去算计别人,轻轻巧巧夹住杜宛往外面拖,林妈妈轻描淡写地说:“把红豆叫过来,好好问问,坐实了证据,别说我冤枉了她。”   过了半晌,那边去审红豆的人回来,啧啧笑说:“这丫头倒是乖觉,一点都没费事,嘴甜心巧,说要不是因着杜宛说是您的嘱咐,再不敢做这样的事情,如今是油脂蒙了心,一个劲地磕头赎罪呢!”   “既然这样,就把那丫头拉过来在这里磕吧,我倒要看看她的心诚不诚。另外把所有人叫到我院子里来,我有事情说。”林妈妈索性端着茶坐在了椅子上。   这事情一早上早就传遍了各处,这时候一下令,众人都忙忙地过来,乌压压地站了一院子,面面相觑,一点声音都不敢有,杜宛,绿豆和红豆早就让人堵上了嘴捆上了撂在地下,一个劲在地上蠕动着,呜呜地叫着。   “要我说,四里八乡你们打听打听,凡是买卖人家,有像我林七娘一样,给姑娘们穿好喝好吃好,一天到晚捧在手心,还请师傅们教习的人有多少?”林妈妈声音四平八稳,没有一点火气:“我洒出去大把的银子,本来就指望你们姐妹和睦,有个好终身,我林妈妈少挣些银子也算是积德了。”   “可你们呢?!”林妈妈忽然提高了声音:“不好好学本事,倒学出了一脑子的算计!借着我的名头,挑唆着自家姐妹,说我要把人配给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去了就是个死,想方设法给人下套,逼着人逃跑,反过来在我这里告状!”林妈妈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杜宛,冷笑:“我倒是没看出来,杜姑娘,你长本事了?”   这一次所有人都炸开了锅,众人之间虽然并不和睦,但是同是苦命人,少有这样恶毒到底要人命的,一时间看着杜宛的眼光都变了味道。   “我林七娘的院子断是容不得这样的人,就请了家法,好好让她长长记性吧。”   林妈妈的家法是板子和鞭子,红豆和绿豆都被扒了裤子,按上去闷声打了起来,杜宛却被吊起来,拿极粗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个空响,啪地一下抽上去,皮开肉绽,看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林妈妈眯着眼睛,十分享受的样子,实则在用余光盯着阿窈的反应。   只见她开始还十分兴奋,到红豆和绿豆已经没了生气,杜宛也没了气力挣扎,脸色就逐渐有些发白,最后眼看着几人身上漫出一大片血,红得扎人眼,打人的婆子探探鼻子,把板子一撂,恭声道:“妈妈,人死了!”   只听咕咚一声,阿窈惨白着一张脸,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第11章 生病   忙忙乱乱一天,一直到了这一会儿,翠微堂才算是安静一些。门帘子静悄悄地半卷着,外面走廊下支起来一个小炉子,炭火才刚刚熄了,上面银吊子里残留的黑乎乎的药汤也慢慢没了热气。一个眼生的丫鬟半靠在廊子下的柱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睡得正熟,屋子里面全是药香气,这会也顾不上什么雅致整齐之类的,一叠叠帕子,几盆水,吃药的碗、勺子扔地到处都是,阿窈隐在翠绿色的纱帐子后面,无声无息躺着。   杨岑偷偷从走廊子后头钻过来——阿窈这一栽倒,别人都以为是吓得,想着不过过一会就好了,谁知道抬回去躺了一下午,反倒发起烧来。林妈妈正忙着裁撤杜若院里的人,处置红豆绿豆杜宛这一干人,哪里有空理阿窈?不过是下面的嬷嬷随手打发了一个贪玩的小丫头来伺候着,又叫了平时常来问诊的大夫,开了两服药也就回去了。   这个丫头平时多半管着院子里面的洒扫,不大去做贴身丫头的活计,胡乱添了几碗水,把药煎出来,也不管烫不烫,对不对,直接就给阿窈灌了下去,看看好像好了一些,就自顾自地半歪着去睡了,也懒得再去看病重的阿窈。   她从下半晌这一睡就没再起身,到了入夜时分,天气骤凉,风从开着的窗子里直吹过来,杨岑扒着窗棂子,后面两只短腿勉力撑起来,使劲拿爪子去推窗户,却怎么也扣不上小小的栓子,急得满头大汗,索性拿一块瓦片叮叮当当给它敲下去,一边还要提防着外头这个丫鬟醒了没有,有没有人突然过来。等关好了窗户,放下门帘,就趴在床下的小窝里,等着阿窈醒转。   这一等,他自己却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外面的丫鬟早就已经换了一个地方,跑到红豆和绿豆值夜的小榻上歪着,呼呼大睡,鼾声震天响,再去看床上的阿窈,连个动静也没有。杨岑拽着纱帐子,晃晃悠悠一离地,只听刺啦一声,帐子被他撕开了一条口子,杨岑连忙抱紧了脑袋,团成一团,在地上球儿一样滚了几圈,半点没伤到。   杨岑现在已经长大了一些,半岁多的熊猫看着块头也不小了,难怪这帐子再也经不起他,杨岑只能咬着竹席子的角儿,四条腿一起用劲,这才爬上床,往里探头一看,阿窈满脸通红,拧着眉头,睡得不安稳,却牙关紧咬,一个字也不说。   不得了,这烧又起来了!当日他有一个小侄子,就是这样发着烧烧没的!   杨岑慌了神,飞快地爬下床,扒着桌子腿去够湿透了的帕子,伸长了爪子却怎么也勾不住,只能再爬上桌子,把几张帕子一起投进去,随便搅了搅,一路拖到阿窈的床上,到处都是湿答答的。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一起都放在她额头上,又拿浸湿了的爪子轻轻拍她的脸。   这几盆水本来就是下午打上来的,如今太阳落了山,早就不似当时那般冰凉,杨岑往日里都是被人伺候的,哪里干过伺候别人的活计?什么也不明白,只能笨手笨脚一层层的帕子往阿窈额头上堆,看着下面的干了,赶紧放湿的,一边又用湿乎乎的爪子往她脸上洒水。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来来回回爬上爬下累得气喘吁吁,整个席子都汪着水,阿窈整个人却更烫了,帕子干得越来越快,杨岑的脾气也越来越盛,杨岑把帕子全都揉成一团丢到一边,怒气冲冲地到了小丫鬟跟前,高高扬起熊掌,干脆利落地拍了下去。   他如今的气力并不小,考虑到这丫鬟醒了还得替阿窈换帕子找人叫大夫熬夜,他手下留情了一下下。   那丫鬟睡得好好的,从天而降这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脑袋嗡嗡响了半天,好容易定下神来,左右看看四周什么人都没有,独有明月清风照着一片竹林,静悄悄的,还以为自己发了癔症,正要再睡,忽然感觉嘴里甜甜的有血腥味,一探,两颗牙已经松了,再一抬头,对面立着的大铜镜子里正好映出一个狼狈的人影,头发凌乱,面颊上肿着一个巴掌印,也不像是人的手指一样五指分明,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鬼……鬼呀!”她没命地鬼叫起来,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正正好好看到阿窈气息奄奄躺在床上,从帐子到被褥衣服全都漫着水,地上泼得一片一片,帕子扔的到处都是,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路冲出门去,直着嗓子喊:“不好了!有鬼,有鬼!”   这一回,整个院子都被闹了起来,林妈妈本来刚睡了一会儿,就被吵起来,整个头针扎一样地疼,但是闹得这样大也不能不管,于是遣了嬷嬷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嬷嬷过去一看,也吓了一跳,倒不是为这满地狼藉,却是因为早已经烧得人事不省的阿窈,浑身都烧得烫手,嘴唇上干得起皮,再使劲唤,也没甚反应,看着却是更加娇艳,嬷嬷这才心急,这可是个值钱货,好不容易快要脱手了死了可怎么好?   人是她派的,事是她办的,不仅不能大声呵斥丫鬟,反倒要慢声哄她,令她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一边又派人去东城请最有名的钱大夫,打发人去回林妈妈,只说是丫鬟忠心,看不惯主子受罪生病,给吓着了,急着去找人。   请人看诊,煎药,一时间整个翠微堂闹得翻天覆地,一直忙活了两天,阿窈才算平复下来。所幸她这病虽然起得急,却并不复杂,只要药对了症候,治得及时,就没什么大碍了,也不必用什么名贵的药,嬷嬷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松了一口气——她怕林妈妈追究,没把事情说大,因此自己掏了许多腰包,这要是再治下去,还不知道要贴补多少。   等阿窈睁开眼睛,就看见好多人叽叽喳喳围过来,有给她递靠枕的,有给她拿粥的,七嘴八舌地,热闹地不行,阿窈却一眼瞧见了远远趴着扒着筐子栏儿翘首朝她看的杨岑,心里莫名一暖,朝他微微一笑。   杨岑如释重负,心里一松,撑了好几天没睡觉,到这个时候立刻就睡熟了。   新来的另一个丫头乖觉,连忙道:“这跟着姑娘的,连只花熊也这般灵气,姑娘这几天病着,它也一直趴在这看着呢!”   “真的?”阿窈喜上眉梢:“算我没白养他!”却一眼看着杨岑平时吃奶的盘子空空如也,只有窝旁边散着几根竹子,上头有咬了几口的痕迹,脸一沉:“谁让你们给他喂竹子的?!每天喝的奶和笋子呢?”   杨岑这个年纪牙还没长好,奶再配着嫩笋子,才能咬的动,这两样占了阿窈分例里的一大半开销,要不是因为花熊是瑞兽,阿窈又编了一个菩萨托梦的故事,林妈妈断不会答应养这么费劲的东西。而这几支硬竹子,一看就知道是杨岑饿得太过,却又没东西吃,只能拖了这样的吃食过来,啃了两口却又啃不动,只能丢在那里。   阿窈一时间心疼得不行,发了一通脾气,那个新来的丫鬟紫玉没讨到好,却被排揎了一场,只能一边去找杨岑的吃食,一边不满地在心里嘀咕:“怪不得都说这个阿窈姑娘没良心,难伺候,别人为她忙了几天,她却只惦记一个畜生!”   等杨岑醒过来,就看见自己的食盘里倒满了奶,整整齐齐码着笋子和他爱吃的果子,窗外阳光和暖,一派悠闲,便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四肢,从窝里爬出来,准备享用美食。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声音慵懒地响了起来,令他僵在这里:“喵~~”   杨岑抬头看过去,原来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猫,眯着眼睛躺在江素素的怀里,享受着主人的抚摸。   “绿豆打死了,红豆抬回家了,估计后半辈子废了,杜宛看着打得重,实际都是皮肉伤,养了几天,转手卖给了一个富商,带到别地去了。”江素素神色淡淡,好像在说穿衣吃饭:“本不是你的错,何必自苦,为了这个事耽误了咱们的打算?”   阿窈摸了摸江素素身上的白猫,神色未明。她晕过去本来是装的,但生病却是真的,阿窈虽然颠沛流离,却从没见过人血肉模糊躺在眼前,且还是因为她。要说后悔,却也不悔,杜宛指的那段墙却是好爬,也没有夹道,然而底下就是一条大河,一不小心掉了下去便没了命,若是被林妈妈抓着了,她的下场只会比杜宛更惨,然而要说快意,却也并不是,就像一盘子调料,酸甜苦辣咸一起倒进来,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你把这只猫留下来,也能解个闷。”江素素也不在意她说不说话,把膝头的猫放下,就要走,阿窈虽然喜欢猫狗,却也没有闲工夫去养它,正要拒绝,却被江素素的理由噎住了:“这猫熟悉我院子,但凡到了时辰,仍旧回我这里来,也能传个消息。”   阿窈平时快言快语,碰见江素素却像是打进了软棉花里面,只能点头把猫给收了,刚送完江素素,就听窗户外面稀里哗啦,不知什么东西倒了一片。   阿窈从窗户外面看过去,只见圆圆滚滚的杨岑正和那只新来的白猫对峙,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然而圆圆的脑袋,大大的黑眼圈,更显得有趣,那只白猫丝毫不以为意,高傲地一甩尾巴,跳上了高高的架子,歪头看了它半晌,直扑过来,反而把虚张声势的杨岑吓得落荒而逃,碰翻了一片的东西。   被猫追得满院子跑的杨岑欲哭无泪:“救命!本公子最怕猫!” 第12章 相看   “姑娘!坏姑娘!”一只红嘴绿毛的鹦鹉站在半月型的架子上面,啄着自己的羽毛,神气洋洋,字正腔圆。   雪白的大猫跳上桌子,抬头望着它,溜溜圆的眼睛虎视眈眈,寻找攻击角度。   “哇呀,哇呀,臭猫!臭猫!”大猫找到了合适的方向,伺机扑了上去,鹦鹉吃了一惊,使劲扑腾着翅膀奋力躲开,只剩几根另外的羽毛在空中飘着,提醒他受了什么无妄之灾。   大猫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对于一击不成很是遗憾,只能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从开了半扇的窗户里跳了出去,找了一个软绵绵的地方落脚。   刚一着地,这块软绵绵的地就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白猫吓了一跳,立刻跳开,不想正正好好跳到了另一块黑色的地方,只听汪的一声,两个黑眼圈露出来,一看原来是正在睡觉,却被莫名其妙打扰的杨岑。   他正团成一颗黑白相间毛茸茸的球,在山石子旁边睡觉,谁知道先被砸了一下,又被踩了一下,晕头晕脑之间一睁眼就看见这只正在甩着尾巴悠然自得的猫,不由愤怒地汪汪大叫。   阿窈开始还以为谁又送来了一只狗,更加头疼——自从收下了江素素的一只猫,就有人给阿窈送了一只鹦鹉,偏偏这只鹦鹉嘴太臭,话又多,还和新来的大猫白团结下了愁,天天上演猫鸟大战,泼鸟骂街的戏码,再来一只狗,还能上演猫狗打架呢!   新来的丫鬟也稀奇,这只传说中的瑞兽怎么跟狗差不多呢?   杨岑气得冲着这只一点都没有自觉性的猫大叫,却离它远远的,毕竟,这是他比较发怵的猫,再看看周围人好笑的眼光,更郁闷——他怎么知道这只熊生气的时候叫得像只狗?除了这种声音,别的都软绵绵的,要不然像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要不然像个聒噪的鸟,哪有半点江北大汉的气概!   那只猫听着这种完全无法理解的外国语言煞有兴致,围着杨岑绕了两圈,却发现这只庞然大物对它避之不及,越发想要撩拨他。   “哐当!”“哗啦!”“咚!”   一只猫和一只熊在院子里你追我逃,你扑我躲,碰翻了一堆的家伙什,鹦鹉站在窗户边不怕死地大叫助阵:“打呀!打呀!”整个院子顿时热闹非凡,乱七八糟。   忍无可忍的阿窈黑着脸出门,正要把杨岑捞进屋子里来,就看见大门口林妈妈身边的嬷嬷正举着半只脚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该进还是不该进。   “阿窈姑娘”,那个婆子一见阿窈看过来,脸上带笑进来了:“你可算是撞大运了。有个上好的人家,妈妈让姑娘好生打扮打扮,明天的时候去相看。”   太阳很暖,却很凉,阿窈强扯开笑看向那个妈妈的脸,她的欢喜很刺眼。   “真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却又带着刻意的喜悦,脸像浆糊糊过又开裂一样变出虚假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人家?有钱没有?”   “那是自然,阿窈姑娘这样的好模样,一般人家怎么配得起呢?”婆子笑得意味深长:“东城里的宋太爷最近张罗着要选一个小妾,进门就抬成姨娘,再也不是跟丫头一样的身份,也算是翻身做了主子。宋太爷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才俊,如今虽然年岁大一些,却更知道疼人了,只要得了他的喜欢,上上下下哪一个不供着你这个新姨娘?”   “林妈妈费了好些功夫才替姑娘争取来这样的好机会,万不可辜负了她的心肠。”嬷嬷看着阿窈有些僵住的脸,有意敲打一下她:“姑娘得打扮得好一点,说话须要文雅,那位太爷最喜欢读过书的姑娘,不要在外人面前落了咱们妈妈的面子。”   “那是自然。”阿窈强撑到那个婆子走出去老远,再也看不见了,才卸下这一层僵硬的笑脸,回到屋子里面坐下,看着旧得褪了色的窗子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脚下有个软绵绵的团子拽着她的裤腿往上爬,阿窈不看也知道是杨岑,顺手把他捞起来埋在他身上。杨岑乖乖地一动不动,还以为阿窈要哭,却不想她只沉默了一会就坐起来,恶狠狠地小声骂道;“贼婆子,我就不信斗不过她!”   杨岑颇有些意外,抬头去看她,外面太阳已经落了山,屋子里只剩下暗影,阿窈的眼睛带着倔强的勃勃生气,让他对着有些无望的未来也无端得升起了希望。   到了第二天,林妈妈亲自带人来接阿窈,刚进院子就吓了一跳,之间她两腮涂上特别浓艳的胭脂,满头珠翠插得满满当当,一晃脑袋就闪得人眼睛疼。   “谁给姑娘扮上的?!”林妈妈寒气氤氲的眼睛看着两个丫鬟,紫玉扑通一下就跪下了,另一个改名叫了紫莹,从洒扫丫头一下子提成了屋里大丫头的没眼色,不服气地犟嘴:“又不是我们打扮的,劝姑娘换了另一件衫子,她又不听!”   林妈妈平时很少见过这样当众顶撞她的丫头,还没等这个紫莹说完,就被堵了嘴捆到下房去了,紫玉冷汗如雨下,心里一遍遍骂阿窈不听话,扫把星,进来一个丫头克一个。   “是我们没伺候好姑娘,姑娘年纪轻,本来就该劝着,都是我们……”   “凭什么要我穿那一身灰不溜秋的裙子?!跟个尼姑一样!”阿窈见一会功夫就下去两个丫头,跺着脚生气。林妈妈这回却没哄她,只是轻笑一声,淡淡地说:“那那件水墨的六幅裙子拿过来,头上戴几件玉的就行,其他的都去了。”   阿窈缩缩脖子,也不敢再争,回屋子重新装扮好,又多耽搁了半个时辰,再出来时,周身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一身素白的裙子上染了一副泼墨山水,系在盈盈一握的腰上,一步步拖出来,放佛整个人都隐在云里雾里,山间画面,带着一身水汽,衬着精致的眉眼,格外清雅脱俗。   “这破裙子穿上去倒还能看”,阿窈看见别人的反应,十分得意,拽过来袖子稀奇地翻来覆去看,好像山间乘云而来的仙人倒头摔了一脚,混在泥地里成了一个傻乎乎的乡野村姑。   “阿窈,到时候不要多说话。”林妈妈沉下脸给阿窈又上了一层紧箍咒,逼得阿窈嘟嘴答应了,扭扭捏捏跟着林妈妈走了。   林妈妈家的姑娘出门排场都不小,除了两个丫鬟,还前前后后跟着四个孔武有力的婆子,马车前后还围着几个侍从和小厮,别人看着风□□派,阿窈却在暗地里冷笑。   这派着跟她上车的丫鬟跟她素不相识,态度恭敬却冷淡,最大限度避免了有这些姑娘将身边的丫头都串通了,帮着做出什么事情,前后几重的人都跟着,就是有通天的本事都走不了,何况一两个养在深闺的丫头,林妈妈专门压阵,走在哪里停在哪里都要听她调派,没有一点通融的地方。   阿窈一会儿要喝水,一会要出恭,可惜这车子上面什么东西都备得好好的,怎么都不必下车,随着阿窈折腾。   没等阿窈叫第三遍喝水,宋府就已经到了,阿窈下了车,就见宋府的后门早就已经清了,还有一些跟她一样仔细打扮的姑娘都陆陆续续下来,跟着各自的丫鬟或者妈妈走到里面去。   “哎呦,林妈妈,您今儿来得早啊?我给您专备了好茶,另辟了一处给您,那里暖和,您就喝一会茶好生等着吧!”林妈妈向来出手阔绰,又在府衙里面有一层关系,做了多年生意,左右逢源颇结识了一些人物,因此宋府也多给她几分面子。   今天跟着林妈妈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女孩儿,叫做柳月,名如其人,一双眼睛蒙蒙地像是刚从云层里透出来的弯月亮,一俯身一抬手都是诗书里浸出来的文静。   这相看是一个人一个人地进去,林妈妈带来的两个人就排在四五位间,不至于一上来就露脸抬高了标准,也不至于落在后面这个太爷都没了兴致。   “这个太爷也算是本地有名的,他若是问一些诗书之类的,月儿,只用照着说便是,阿窈,你若是不知道你要低头回说不晓得便是,不要多嘴。”   明明林妈妈一个劲地叮嘱着阿窈,阿窈却总觉得,林妈妈更多的注意是放在柳月身上的,因为非常笃定,所以才这样漫不经心,而她,阿窈私心猜着,也许是打一打酱油。   林妈妈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们一番,那边宋府的丫头就来回说,让阿窈进去。   就算是有了一些猜测,阿窈的心仍然止不住地乱跳,想着林妈妈说的喜欢诗书,要文雅,重规矩,打定主意反着来。   等到进了门,嬷嬷扶着阿窈转过一扇屏风:“姑娘,这就是太爷,请拜客。”   阿窈飞快地万福,还没等那个嬷嬷说下一步“姑娘走一走”,就伸长脖子看那个宋太爷,大大咧咧地问: “你就是那个宋太爷?”   坐在上首的宋太爷不满地皱了一下眉头,正要把阿窈撵出去,却被她一双灿灿发亮的眼睛看住了,慢慢放下抬起来的手,道:“是。”   婆子本来被唬地不轻,却见宋太爷并没有发火,反而面带霁色,只能接着说了下一句话:“姑娘走一走。”   阿窈提着裙子摇摇摆摆走小碎步,婆子暗自摇头,这体态根本过不了关,又问了几个问题,正要回了宋太爷请她下去,就听见上首的主子开口了。   “你今年几岁?”   “十四了,还有半年就过生日了!”阿窈随手拿了宋太爷赏给她的果子一边喀嚓喀嚓咬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   旁边的嬷嬷已经不忍心看了,宋府是诗书传家,最重规矩,宋太爷更是其中的范例,每一句话都要有讲究的,怎么可能看上阿窈这样没规矩的丫头。   然而这个威严有加的宋太爷却好似没听见一样,继续问她:“读过书没有?”   “懂一点!不过不多!”阿窈一扬手,把果子核儿一扔,在盘子里砸出脆响的“咚”的一声,宋太爷不以为意,微笑地看着阿窈骨碌碌转的眼睛,一向紧绷着的皱纹都松散一些了。   “那老朽就出题考考你,这□□不曾缘客扫的下一句是什么?”   “明天带个红烧肉!”阿窈眼睛一转,响亮地给出了一个答案,宋太爷后面侍候的婢女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宋太爷十分不满地扫过去,惊得这个丫头一下子绷紧了身子。   宋太爷的眼光在阿窈耀武扬威的笑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在她不堪一握的腰上,忽然想起刚才那句诗,腾地从心底烧起一把火,口干舌燥。 第13章 计划   “什么?!你说宋太爷要的人是谁?!”林妈妈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回也被来人的话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太爷定了阿窈姑娘,愿意交付八百两银子,抬阿窈姑娘过门。”来回消息的宋府婆子也是一脸的匪夷所思。   “宋太爷最近……身体还好?”林妈妈试探着问,会不会是这个老太爷眼睛瞎了,耳朵聋了,或是有什么毛病,才放了柳月选了上不得台面的阿窈?   当初宋府放出选人的风声时,林妈妈特意打听了宋太爷的喜好。别看这老人家一大把年纪,却偏爱一树梨花压海棠,最喜欢面嫩的年轻姑娘,还很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情调,身边的丫鬟侍妾都被□□的出口成章,还有个佳话,说老太爷有个朋友登门拜访,看见窗外大好春,光,顺口出了一个上联,话音刚落,站在廊子下面的一个丫鬟就随口接上了下联,对仗工整,很是难得,因此宋府也被传为翰墨之家。   懂规矩,善诗书,举止娴雅,林妈妈比着尺子量的选了柳月,为什么带上阿窈,只不过是前一段日子的一场风波让她看着这个丫头有不少小心思,她懒得再想招探明白阿窈有什么花花肠肠,先用一顿毒打收拾了杜宛几个,也杀鸡给猴看,震慑一下阿窈,再带她出去相看,让她弄明白这辈子想过好过坏,全都掌在林妈妈的手里!   这回倒好,宋太爷突然变了口味,选中了这个她还想再□□□□,卖个大价钱的阿窈!   “林妈妈?林妈妈?”那个婆子见林妈妈只顾沉思,让她干等着,很是不悦:“您是嫌弃银子给少了?”   “哪里!宋太爷看上阿窈,是她的福气,也是我林妈妈的福气!以后若再想要什么人,也多来我们这儿看看,想必还能成上几桩美事呢!”林妈妈谈笑风生,另塞了一个荷包给那个婆子,看不出一丁点不情愿。   宋府不是她一个老鸨得罪起的人,好在搭上这根线,以后还有生意做,权当便宜送个人情了。   “那就好,我们府上五天之后来抬人,什么都不用带,除了她格外喜欢的物件,就两身换洗衣服就行了,别的,我们府上都有呢!也不必教规矩,我们太爷说她是什么天然去雕饰,不让为难了她。”那个婆子捏着荷包,眉开眼笑间不掩倨傲,再三叮嘱。   “什么?!”听到消息的阿窈和林妈妈一样的震惊,仿佛一万头草泥马在心里奔腾而过,让她烦躁地几乎要砸碎所有东西,破口大骂:“宋太爷看中了我?!五天后抬进门?”   因着阿窈坏了林妈妈的计划,现在看她的眼神都藏着不耐烦,但是此后阿窈就是宋府的人,她也不能得罪,就不咸不淡地说: “可不是!大概是你今年拜了菩萨,连菩萨都护你几分,专捡着高枝子给你飞。这几天好好歇歇,过几天就出门子去了。”   刚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宋家说了,什么东西都不用带,不是妈妈不想陪送你什么,实在是你入了人家的门,就得从人家的规矩,再不可像现如今这么任性了。”   她身后的嬷嬷早就把阿窈身边的两个丫鬟都唤过来,嘀嘀咕咕说了一番,听得那两个丫头直点头,等林妈妈走了,门口还又添了两个精壮的嬷嬷。   阿窈心烦意乱,往外走了几步,那两个嬷嬷像个铁塔一般冷凝在院门两侧,拦住了她的去路,再一转身,紫玉和另一个新来的丫头亦步亦趋跟着她,不离一步。   阿窈一脚踢开路边的石子,咚咚咚咚跑回房里,看着跟进来的两个丫头,怒火中烧,喝了一声:“滚出去!”   紫玉盈盈下拜,抬着下巴道:“嬷嬷吩咐过,这几日寸步不能离了姑娘……”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藤席枕头迎面砸了过来,额角顿时红了一片,火辣辣的疼。   “我说滚!你耳朵聋了是不是?!”   紫玉愤愤地抬头看过去,却被阿窈眼里的怒火镇住了,无端胆怯起来,思忖着阿窈反正是在屋里,也不可能走的出去,就气鼓鼓地退下去给自己上药去了。   杨岑从窗户口轻轻跳进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看着屋子里面的阿窈坐定了半晌,突然一挥手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只听各色瓷盘瓶子哐啷哐啷全都碎了一地,阿窈坐在满地的碎片当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慌,要冷静,想对策,想想要怎么逃。   她需要一个人来告诉她更多的信息。   阿窈转头看见笼子里面翻着肚皮呼呼大睡的白猫,伸手从把它捉出来,这只猫被人扰了睡眠,十分恼火,一睁眼看见是阿窈,才悻悻收回挠人的爪子——阿窈待她伙食极好,它还是记得每天晚上的小鱼干的。   阿窈趁着夜色在猫的尾巴下面用墨水涂黑,专等晾干了,才撒开了手,看着这只猫转了几圈,跳了出去。   过了半天,外面的丫鬟听着没动静了,才进来,果然看到一地的狼藉,阿窈只是背对着他们抱着杨岑坐在罗汉床上,只能气呼呼收了碎片,出去跟那两个嬷嬷嚼舌头。   “你等着,明天教养嬷嬷来了,教规矩的时候,有她吃苦的呢!”那两个嬷嬷安抚她。   孰料第二天,没等到教养嬷嬷,却等来了抱着白猫的江素素。   “姑娘怎么来翠微堂串门了?”   “白团又跑回来了,”江素素向她们点头:“我看她毛褪了不少,要跟阿窈说一说怎么养。”   白团从她怀里探出头来,神气萎靡地“喵呜”一声,果然身上的毛秃了几块。   林妈妈只说不让阿窈出门,却没说不让人来见她,江素素也算是林妈妈看重的,今年就要卖掉的摇钱树,两个嬷嬷也犯不着得罪她,也就略让一让身子叫她进了,别的丫头都挡在外头。   自从紫玉到翠微院来,阿窈见客从不让她们进屋子,只能在门口站着,里面说了些什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紫玉撇着嘴听着里面江素素素淡的声音和阿窈懒懒地嗓音,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怎么养猫,心想:“这几天,这些畜生一个都带不走,白费心思。”   阿窈聊了几句,见隔着帘子紫玉的身子不再往这边凑,而是探过去看新送来几盆菊花,才蘸着茶水在桌子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这整个院子里,有没有人不常去的地方?”   江素素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写到:“倒是有这么几处。后院的有个常年装旧了的家具的地方,少有人去。院子里西边林子那也有个破院子,原来死了人,没人愿意过去。”   杨岑就坐在椅子旁边,严肃地看她们写了什么。   “你那里丫头防的严吗?容易自己出院子吗?”阿窈思索一会,继续写。   “她们只愿意帮我带一些东西,但我要出院子,定要他们跟着的。”   “不是林府里,是出你自己的院子,不让人察觉,你能做的到吗?”   江素素咬了咬嘴唇,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为难:“我尽力试一试。”   阿窈犯了难,刚想问别的问题,就听外面紫玉喊:“姑娘,你们要不要茶?”   阿窈知道江素素呆不长久了,只能飞速地写上几个东西,叮嘱她:“一定要拿到手。”江素素只匆匆扫了一眼,见紫玉要掀帘子进来,忙喊:“茶都凉了,去倒点热的!跟我这么长时候,连个眼力见都没有。”   紫玉到底没有红豆这样的气度,听了阿窈的话,一摔帘子,慢吞吞地拎了滚烫的茶,巴不得一下子把阿窈烫出水泡,让她嫁不出去才好。趁着紫玉慢悠悠的功夫,阿窈迅捷地擦干了水,把一切摆成原样,等紫玉掀帘子进来的时候,又是两个不在同一频道说话的人。   杨岑今天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急如焚,阿窈打的主意他已经很是清楚了,但是又谈何容易,然而幸好——   杨岑从来没这么庆幸过,他变成了一只熊猫,来到离京城远几千里的地方。   阿窈等江素素走了,又重新歪回了床上,紫玉仍旧守在门口做针线活,从她那个角度能清晰的看见阿窈的一举一动。阿窈一动不动躺了一个多时辰,呼吸均匀,双目紧闭,似乎睡得正香,紫玉守了一段时间就感到无聊,于是又瞅了瞅,见阿窈确实是睡了,才起身走一走站一站,跟另一个丫头小声抱怨。   阿窈趁着这个功夫,偷偷跟杨岑说:“滚滚,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阿窈知道这个熊猫能听懂她的话,但并不知道能听懂多少,这也是她一直不敢让杨岑去做事情的原因,但是这一回,她没有办法,只能试一试。   “等过两天晚上,我就要走。”阿窈怕他不明白,还专门做了一个跑的手势,见杨岑点头,才继续说下去:“你能帮我把这个包袱皮和鞋子,丢到南面墙旁边的夹道上吗?”   杨岑看着她摇摇头,他需要具体的方位。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过了,活动筹划也过了,可以争取继续日更了~~ヾ(≧▽≦*)o 第14章 摊牌   没两天,江素素又抱着白团过来了。   “这只猫怎么都不关好?”频频关门开门的两个婆子心中不乐。   “江姑娘什么时候跟咱们姑娘走这么近了?”紫玉实在奇怪:“这天南地北性情的两个人什么时候跑到一起的?”   但是待她们去仔细听门,却都是些大闲话。   “你走时若是不能把白团带走,我便把她抱走吧。”江素素皱着眉,似是有些不满,然而若是要看清楚她写的什么字,就知道为什么这么着急了。   “衣服我那里就能备下来,路引和蒙汗药却实在是没有办法。”   江素素虽说已经收服了身边两个丫头,但也只是对她放心,另给她夹带些不要紧的物事,这种蒙汗药之类的,丫鬟哪里敢给她弄出来,江素素找了借口也不顶用,给多少钱也不敢。   阿窈知道路引大概是没办法的,也只是为了不浪费这个人手,才多问一句,但是蒙汗药也弄不来,就有点麻烦了。   “既然如此,那就拼一把吧。”阿窈眼下也懒得感叹江素素这个帮手又跟没有差不多:“就定明天晚上,咱们丑时二刻,在后面那个东小院里见。”   “你有几分把握?”   江素素一直笃定了她有办法,然而此刻这个计划如此草率,让她反而有些犹疑。   “一分都没有。”阿窈反而没了焦躁,转手拿了一个果子,看着江素素瞪大的眼睛嗤笑:“没东西,没人,还能怎么办?不如赌个大的。”   “若是被发现了呢?”   鲜红的汁液染上唇,阿窈一笑:“鱼死网破。”   “好。”江素素想起前生,金销罗帐里那些说不出口的花样,血肉模糊的脸,静静答了一声,仿佛要出去看个天气一般云淡风轻。   既然早就已经没了退路,那就不如拼一把吧,想来阿窈前生有这样的好运气,跟她走总不会错的。   林妈妈这些年来做事顺风顺水,自有她的手段,对外长袖善舞,会做人,人缘极好,对内恩威并施,丫头的卖身契都牢牢攥在她手里,时不时敲打一番,再几年给丫头换一次主子,让所有人都尽在她掌握中。   因此江素素自小在林府里长大,得用的人手竟也只敢做到如此地步,还是钱财诱哄,二门里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守门的婆子和侍卫,竟比大户人家的规矩还要严一些。   这样一个人,实在比当初拐了阿窈的那两个夫妇要高上好几层段数。   阿窈本想要着蒙汗药,治倒院子里几个人,她和江素素便趁机溜到少有人去的库房里,再让杨岑把一两件她的东西落到南面那堵矮墙边—那儿虽险,若是动作伶俐,不被下面江水扰了心神,也还有走的可能。   到时候林妈妈必定去派人找她与江素素,到那时再趁乱溜出去,比眼下要容易的多。   谁知道现在江素素弄不来迷药,杨岑好像听不懂话一样,一直摇头,这两日干脆失了踪影。   阿窈仔细盘算,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这几天她甚是乖觉,紫玉和门口的婆子也放松了警惕,她在这院子里面住了大半年,早已摸透了哪里容易爬出院墙,这第一步,还算是有把握。   至于江素素那里,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两人都敲定了主意,江素素便要回去,忽然听得外面喧闹起来,就见几个眼生的丫鬟婆子抬着两个箱子进来,客客气气给她行礼:“陈姑娘,这是我们老太爷给您挑的一些小玩意儿。”   阿窈点点头,瞟了一眼地上的箱子,抬着下巴点了点:“这里面都有些什么?”   “不过是些姑娘家穿的戴的玩的。”几个婢女很知道规矩,低着头答话,眼睛平看着地上的转,毕恭毕敬答话。   阿窈直接开了箱子,只见里面上好的绸缎料子,各色颜色都有,虽然没有大红,却有桃红银红浅红水红,看着也喜庆,在看旁边的格子里,臂钏,簪子,流苏钗。分心,金三事儿堆得满满当当,虽说成色一般,珠子宝石之类的甚少,但是只为这番心就很难得了,说明阿窈进门之前就得了主人的看重,紫玉和另三个人看了,越发不敢轻贱于她。   “你看我带这个怎么样?”阿窈喜不自禁,饶有兴致地挑来挑去,把箱子里的东西翻了底朝天,看得宋府的人直纳罕:“太爷为何就瞧中她了?”这样想着,便不自觉抬一抬眼睛,看见阿窈笑得正欢,不由一怔,心里也明白了,态度更加小心了—所谓食色性也,换谁也不过如此。   这厢丫鬟刚走,林妈妈派来的人就到了:“妈妈吩咐,姑娘快出门子了,以后再见就难了,不如趁着明天晚上摆上一桌子酒席,妈妈作东,请各位姑娘一起来乐一乐,给姑娘践行。”   阿窈听了这个消息,心里一喜,若是都喝了酒,她们行事自然会更便宜些。   江素素看见她的眼色,也会意地点了点头,到时候多灌身边的人几杯酒,晚上溜出来就更容易了。   一时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也没注意窗外有个黑白影子一闪而过,就消失不见了。   林妈妈所在的城并不大,西街这边多是平民百姓住的地方,沿街的地方就有一家药铺,生意不好也不坏,每天到二更的时候,伙计就早已经落了锁回去睡了,一月里的钱勉强够糊口。   杨岑眼瞧着这个小伙计插上门自己睡去了,这才静悄悄溜到药房,门虽然关着,上面却留了一个很小的天窗,一般人钻不进去,但恰好杨岑他......虚胖!   杨岑常年跟些纨绔子弟厮混,有些道道他虽然没做过,却也是门清,晓得哪些药能添一些情致,哪些药迷倒人最快,哪些见效慢却睡的沉。   杨岑上下查找一遍,这里不是京城,连这些下三路的药都没有多少品种,他只能挑一样自己熟悉的,加在酒里不易察觉,却能让药效散得更好。   光有这一样还不够,趁着夜深人静,杨岑又去糕点铺子和吃食铺子挑了一些耐放的能饱腹的点心,用包袱皮包起来藏在他看准的地方。   忙活了一个晚上,杨岑坐在他准备好的小窝里,在想怎么跟阿窈摊牌。   这一边阿窈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最近几天都没怎么见到杨岑的踪影,不仅有些心忧,她便是要走,却得替杨岑安排好它的去处,不然,万一林妈妈迁怒于它,这熊猫皮也是值得一些钱的。   她叹一口气,支起身看了一下空荡荡的小窝,又躺回去,想得多了迷迷糊糊睡得不踏实,忽然感觉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蹭她的手,顿时一个机灵清醒过来。   杨岑正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看着歪头看她,阿窈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赶忙费力地把他抱上来,小声埋怨:“你到底跑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   杨岑蹬着短腿使劲从她手上挣出来,阿窈不知道这只熊最犯了什么毛病,但也没空和他理论什么,只是认真叮嘱他:“我明晚就要走,你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走的远远的!听明白了吗?”   她连比带划,不知道这只时而听得懂时而听不懂话的熊猫到底智商如何,只能去试探,要是一直都不懂,就只能另想办法安置他了。   杨岑见她到这个时刻仍然不忘安顿它,总算让心情好了一点:算你有良心,也没白费了本公子一番辛苦。   阿窈还在絮叨:“你倒是给我个反应啊,不管我是死是活,你都别回来!但是可得记得我,听到......咦?”   阿窈的眼睛越瞪越大,震惊地看着杨岑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然后用爪子蘸着墨在纸上划拉起来。   这熊掌甚是不好使,用惯了手指的杨岑对此十分嫌弃,然而也是没办法,有了前几次的练习,好歹也能写出个囫囵的字形,大大小小,比划凌乱,他自己看了都嫌弃,然而还是勉强能分辨出来。   “我已经给你们找到了一个地方安身,吃的和衣服都准备好了,明天晚上跟着我走。”   杨岑把这包药示意给她看:这包药得一个半到两个时辰才能起效,明天的酒席就交给我,但是给二门婆子和外面小厮的酒菜,你们得派个人去送。”   杨岑已经写了许多话,一抬头,却见阿窈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低低吼了一声,十分不爽地看着她。   “姑娘,可有什么事情没有?”紫玉正好起夜,看见屋里的光,便在门口探问。   阿窈连忙把案子上的纸团起来,染了一手的墨也不管,不耐烦地回道“睡你的去吧!对了,明天别忘了把太爷给我的东西收拾好写个单子,少了一样,仔细你的皮!”   紫玉那边立刻没了声音,阿窈屏住呼吸,等了半天,听见紫玉的脚步声回了隔壁,还不放心,杨岑隔着门缝看一看,对她摇摇头,示意她放心。   阿窈强行淡定:“几月前给我传纸条的......”她纠结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杨岑:“就是你?”   杨岑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点点头,心里却紧张到极点。   阿窈深吸一口气,终于认真地问:“你到底是谁?” 第15章 行动   “你信不信我?”   因怕惊动了睡着的紫玉和另一个丫头,阿窈把一根蜡烛压得很暗,映得帐子里都是朦朦的光。   杨岑就坐在这样的光亮中,一身黑白被衬得格外柔和,黑色的眼圈越发显得大眼睛圆脑袋,作出严肃的表情也显得十分呆萌。   阿窈却从那大大小小,断断续续连不成形的笔画中看到了他的不安,心里一软。   “好。”阿窈安然地答道。   她想起几次三番歪歪扭扭的信,想起这几日空荡荡的窝,和那次发烧时湿淋淋的帕子。他是神是鬼,或者是戏本子里面说的妖怪,那又怎么样。   除了爹娘,再也没人像杨岑这样为她费心,她便赌上一把,信了这个朋友。   杨岑松了一口气,阿窈在赌,他也在赌。怪力乱神,一个花熊,会写字会想主意,这已经超出了世人能接受的范围,阿窈只消将这事捅出去—不,甚至不用捅出去,七八个月的他还不是阿窈的对手,只需找几个人来帮忙,这副皮囊就能变成一张削干了的熊猫皮,陈列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厅堂上,作为一件宝贝。   当然,或许阿窈只是畏惧,抑或使个缓兵之计,毕竟,话本子里的妖怪诡计多端,神通广大,若是机灵一些,都不会硬碰硬。   杨岑跟一帮纨绔兄弟混在一处的时候,最常相互调侃的就是谁又多了一个“红颜知己”,又不知道哄了多少钱去,因此便一哄一笑,说女人的话全不能信。如今他仰头看着阿窈,却没有任何怀疑。   林妈妈本想悄无声息地把阿窈这个赔钱货给送出去,却不料为了这个小丫头,宋太爷还专门送了一箱子东西,只要阿窈不是太不识相,进门后还有一段风光。她想了又想,便顺水推舟作了一个人情,给阿窈一个面子,摆上一桌酒席,也是示好的意思。   趁着夜色好,这宴席就摆在凉阁子里面,现成的舞姬歌女,连请小戏子的钱都不必用,刚好落个实惠。   阿窈这个去处她自己千方百计要逃脱,却还有的人羡慕。毕竟宋府一向有贤名,再不苛待下人的,宋太爷年纪虽老,却也是诗书满腹,更知道疼人,只看阿窈还没进门就在给她造势就能明白了   一向胆小又不出挑的锦云羡慕地看着她:“妹妹要去过好日子了,可不要忘了提挈一下自己家姐妹。”   “一山不容二虎,阿窈妹妹好容易出脱到这个好去处,得了宋太爷的喜欢,哪能再去找人给自己添堵呢?”柳月被莫名其妙地挤掉了,再可不肯相信是那个年过古稀的老太爷脑子搭错了弦,只是疑心阿窈使了一些狐媚手段,才抢先得了这个机缘,现在看着她玉兰花瓣一样的脸,心里越加愤恨。   阿窈大约是心情好,少见地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朝天翻了一个大白眼,径直向江素素走了过去。   归根结底,这个大院子里的,都是一个又一个的可怜人,她不顾性命拼死要挣脱枷锁,却也有人愿意在这个前途飘摇的地方尽力寻一个能落脚的安身之处,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想要一个字:活着。   “江姐姐,太爷上次跟我说,不能把滚滚带进来,我就把它交给你了,”阿窈昂着下巴颐气指使:“你可别把它养死了!”   江素素有些愣怔,她们之前并没有过这样的约定,接着手里一沉,一个黑白团子就被放进了怀里,压得手臂酸疼,同时飘进耳朵里的还有几个字:“子时二刻,狮子石东。”   江素素下意识地把手攥住,用怀里的花熊遮住一同塞进来的纸包,坐到桌子底下的时候才偷偷揣到袖子里的袋子里。   宴席刚开始,林妈妈又指了几个人上去把自己拿手的才艺献出来,一时间溶溶月色下,有轻歌有曼舞,阿窈不断向众人吹嘘自己身上穿的,戴的,一样样的说,全是宋太爷箱子里面抬过来的。   各人有去吹捧的,有鄙夷的,有置之不理的,林妈妈端坐在上座,不曾说什么话——如今阿窈算是宋府的人了,她也懒怠再去教她些什么,就算宋太爷想吃一道天真烂漫的小菜,等发现了这天真后面还藏着无知和虚荣,大概就是另一番景致了。林妈妈只要面子上做够了,就等着看阿窈当完了给她和宋府牵的线之后,是怎么重重地跌下来的。   也算是一场好戏呢!林妈妈抿一口茶,欣悦地笑了。   杨岑一直伏在江素素怀里,等到月上东山,众人的眼光都放在阿窈和台子上的人身上,才悄悄蹿了出去。江素素一转头,只看见杨岑的影子隐没在阿窈那个方向,也不大在意。   杨岑趁着这些天,早已经摸透了整个林府,现在在暗色里行动起来,也没人去注意一个畜生。   他本想趁着酒席直接在林妈妈的酒里下药,但是却拿捏不清楚药力和时间,又怕牵涉人太多,反而容易暴露,干脆绕过门口的丫鬟,悄悄潜入了林妈妈的房里,在她喝水的杯子里全部下了药粉。   紫玉和另两个嬷嬷的房里他早就做了手脚,因此并不担心,只是一直躲在林妈妈的窗子下面,大气不敢出,等着林妈妈回来。   林妈妈喜欢阔朗,院子里面并不种许多高大的树,倒是花花草草比较多,一直看到月上中天,花园子那边的笙歌曼舞都散了,有人开了院门,即便知道没有看着他,杨岑还是小心地往花下又躲了躲。   “妈妈可是乏了?”一众人簇拥着林妈妈进了屋子,给她宽衣,递帕子,洗脸,上茶。透过小小的洞眼,杨岑见林妈妈抿了几口,便要放下,不由发急。   索幸林妈妈身边的丫头又劝了几句:“这是安神的茶,妈妈晚上吃了酒,再喝一点子吧。”林妈妈这才将这一碗茶尽数都喝了。   不过一会儿,林妈妈就觉得十分困倦,沉沉地睡了过去,旁边人瞧了,只当林妈妈已经累了,也不敢去叫她,只是将她扶在床上,就放下帐子出去了。   杨岑见这边得了手,才往后门里去,算了算时间大概到了,正是在巡夜的人已经过去的时候,这才从后窗户过去,依样画葫芦。这时候夜里还长,值夜的婆子们就坐在门边唠嗑,今天里面办宴席,她们也得了不少干果子,一个个嗑得口舌发干,下了药的一壶水被尽数喝个精光,睡得东倒西歪。   现在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就等着阿窈和江素素过来了。   紫玉和另一个丫头不必说,早就睡得震天响,两个嬷嬷是轮流值夜的,然而今天多喝了几杯酒,又看阿窈今日里得意洋洋,也没什么戒心,门口守门的嬷嬷眼皮子越来越重,本想依着墙打个盹,却不料一合眼就做起梦来。   阿窈不敢从门口过,怕查夜的人来看见门开了,依旧爬着后院的几棵树出了墙去,一路躲躲闪闪到了山石子后面,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一路上竟也没撞上什么人。   可是阿窈猫了许久,也没看见江素素的影子,眼瞅着时间快要到了,阿窈一咬牙,打算直接走人,才出来,就撞上一个黑影子。   阿窈心里怦怦直跳,把要脱口而出的一句惊呼咽了下去,定睛一看,借着月色,才看见是同样惊魂未定的江素素。   “吓…吓死…”江素素话还没说完,就被阿窈的手捂了回去,一下子摁倒山石后面的阴影处。   过了一会,忽然看见两个嬷嬷过来,拿手里的灯笼仔细照了照,看了半天才奇怪地说:“刚才这儿分明有动静呀。”   话刚说完,就听见喵呜一声,一只雪白的大猫从山石子上面跳下来,几粒石子滚落在地上。   “我就说你蝎蝎蜇蜇的,不就是一只猫吗?”另一个笑了一声,两人这才走远了。   阿窈和江素素这时候才敢长出一口气,那只救了两人的白猫跃下山石,跳进江素素怀里。   阿窈看了一眼望向她的江素素:“带着吧!”   江素素这才抱起白团领着阿窈往偏僻处钻。   等到她们姗姗来迟,杨岑几乎已经急疯了,却不好在江素素面前表露出来,只是趁着她不注意咬了咬阿窈的裤脚,使劲瞪了她几眼。   “这…你是怎么做的?”江素素虽然奇怪会在这里遇上杨岑,却没工夫管太多,只是遮遮掩掩地还要躲着,却目瞪口呆地看到阿窈大摇大摆进了值夜的门房,拿出一把钥匙,再从不知道哪一个角落摸出一把竹□□。   阿窈连忙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就听到外面夹道有步子走过的声音,等脚步声远了,阿窈才开了门,贴着她的耳朵道:“快!快爬!”   江素素从出生来从未坐过爬墙上树的事情,这一会儿心快要从喉咙口里跳出来,脚也不听使唤了,蹬了几下硬是上不去。   “我…我不行…”江素素越是心急,越是爬不上去,只恨自己没用,几乎要哭出声来。   “闭嘴!”阿窈低声喝道:“今天你就是死,也得死到那一边!” 第16章 重生   眼瞅着时间不够,阿窈只得两步攀上□□,连拉带拽把江素素弄上来,然后自己把那个竹□□收起来,扔到外面,一回身,却发现江素素坐在墙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愣什么呢!看下面!”要不是顾及着走到这一步,阿窈真心想把江素素送回到她的院子里去。   江素素深吸一口气,用染了凤仙花的长指甲狠狠拧了一把自己,这才借着疼痛让纷乱慌张的脑袋清醒了一瞬,低头一看,才发现墙外面还有一个木□□,这才扶着它一步一步下去。   她才刚落地,就看见阿窈飞快地顺着□□一步两跃地跳下来,抓着她紧贴着墙,隐没在黑影里。   里面又传来家丁巡夜的脚步声,江素素忽然想起刚才开了的门,后吃后觉地惊慌起来,却不妨里面的人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什么,转了一圈有回去了。   等了一会儿,只见上面又跳下来一个圆乎乎的影子,这才看见是阿窈养的这只花熊,回头向她望了望,又隐没在巷子深处。   府里是江素素更熟,府外面却好像是阿窈更熟悉,只见她拉着江素素轻车熟路地左折右拐,这时候夜已经深了,整个城里只有各个大院子里点着的稀稀落落几盏守夜的灯,空寂的道上时不时响起梆子声:“夜已三更,小心火烛!”   巷子很静,静得只能听见她们两人鞋子落地的声音,刻意放缓的呼吸,阿窈走走停停,每每快要遇到巡夜的衙役,都能精准地住脚,拉着江素素躲到一边,等人过去了才出来,好像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还有一双眼睛在帮她看动静似的。   其实她只要一抬头,就能发现不远处的墙头,杨岑正露着半颗脑袋,领着阿窈往前行。   东城多是大户人家的宅院,转到了西城,两边的院子明显窄了起来,再也不是一重一重的几进大院子,都是柴门临巷,小门小户的,显得更有烟火气,呼噜声,狗吠声,妇人起夜不知道撞倒了什么东西,哐啷一声滚在青石板上,换来一句咒骂。   阿窈秉着呼吸带着江素素钻进了一个死胡同,里面有几户人家早已破败,一扇木门早已经朽烂了一半,手一放上去全是灰尘,阿窈轻轻一推门,那半扇门吱呀一声,喑哑而又刺耳。等进了门,坑坑洼洼的青石板铺满了小小的院子,因为许久没有人打理,到处都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杂草,已经长得没上小腿。两间正房一间厢房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窗棂子上糊的纸破破烂烂的,里面黑咕隆咚的,看的人心惊。   阿窈径直进了厢房,江素素硬着头皮跟上去,阿窈叮嘱她:“一会,要是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别吭声。”   “什么奇怪的……”江素素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正房呜呜咽咽,好似有女子在哭似的。   “外面有人!”江素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下子抓住阿窈,阿窈面色淡淡,转身从角落里扒出包袱:“没有人,这是鬼宅子。”   “鬼宅子?”   “不然,这么好的屋子,怎么可能没有人?”阿窈今晚被她拖累地够呛,自然没有好声气:“除了这样的地方,你还想住大院子不成!”   杨岑当日挑她们能躲藏的地方,才碰巧发现了这个宅子,开始还疑心街头流浪的混混,连破庙那样四处漏风漏雨的地方都能将就,怎么现放着这样的地方。后来晚上听见这番动静,又听邻居说起这院子里曾经吊死过一个人,自此以后就开始闹鬼,再没有人敢去,这才将去处暂时定在这里。   至于那个呜呜咽咽的哭声,不过是梁下一个空瓶子罢了,风一过,便会狼哭鬼号,猛一下子,还把杨岑吓得不轻。   “把你身上这件衣服脱下来。”阿窈从包袱里翻出来两件脏兮兮臭乎乎的衣服,扔给江素素:“别忘了在你脸上也抹层灰。”   这时候天色将明,江素素才看清楚,阿窈早已经变了一副模样,脸上涂得暗黄,身上松松垮垮套着刚才那件衣服,臭味让人想离三丈远。   便是这样阿窈仍不满意,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剪子,把一头乌黑的头发咔嚓咔嚓剪得参差不齐,使劲往头上抹地上的土,到处都蹭得灰扑扑的,这才停下来。   “就照着这样抹,快点!”阿窈一抬头看江素素正望着她发愣,不由发急。   江素素犹豫片刻,看着早已和平日判若两人的阿窈,又低头看看自己嫩生生的手,牙一咬,拿过衣服,照着阿窈的样子装扮起来。   先时她还嫌弃脏,只敢用两个手指拎着衣角,等抹到后来,大概是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反而顾不得别的,也黑一道灰一道往自己身上涂,头发到底不舍得剪,只是揉得脏乎乎的,打了结。   “这就罢了,咱们在里头窝上两天,这味道也就正了。”   阿窈冷眼看她不再那么娇气,才放开一点板着的脸——若是江素素再这么拖后腿,说不得也只好分道扬镳了。逃难不比别的,容不下半点心软。   太阳已经升了老高。江素素坐在角落里,咬着手里的粗粮饼子,喝上几口水,乱跳的心终于有了一丝安定。外面树上麻雀跳来蹦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让她头一次这么清晰地触摸到外面的世界。   她终于,逃出来了!   这时候的阿窈却没那么兴奋,之前在拐子家,好几次都已经逃出去了,却还是半路被抓了回来。现如今,若是没有杨岑这个助力,等待她的也不过是又一次围追堵截。   好在蜀地多竹子,杨岑在院子里就能找到要吃的,然而这回也没有能挑的了,便是咬不动也得使劲咬,这样的地方是没有羊奶竹笋果子上赶着伺候他的。   阿窈跟江素素把自己带出来的东西都归置到一处,出门在外首选的就是铜钱和碎银子,但是他们两人的月钱并不多,加起来也不是十几两,想拿到路引,然后走完这千里的路连零头都不够,因此只能去想办法变卖带出来的镯子,钗子,簪子这些金银首饰,但这上头可是明晃晃地印着林府的标记,直接拿出去卖,可不是找死么。   阿窈一时也没了主意,想一想,先把这个丢掉一边,和江素素两个拆掉两件里衣,把大部分东西都缝到里面去,虽说硌得慌,也好过让别人一拉扯就露出来,招致祸端。   他们两个如今又兴奋又恐慌,心头茫茫然没着落,只能就着日头瞎忙活,却不知道林府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   “咣当!”“砰!”怒极了的林妈妈看着空荡荡的翠微堂,直接踢翻了前头置的博古架子,上面瓷器全都甩得粉碎,好几片尖利的碎片崩到地上跪着的丫鬟婆子身上,划出一道血痕,也没人察觉出痛,只是不停磕头求饶,在凿花的方砖上砸出闷响。   “我们真不晓得姑娘是什么时候没得呀!”   “冤枉呀妈妈,冤枉呀!”   “求妈妈饶了我这一遭吧!”   撕心裂肺的哭号声此起彼伏,林妈妈想起如花般正巍巍怒放的江素素,想起马上就能卖个好价钱的阿窈,还有不知道该如何交代的宋府,头上的青筋一颤一颤地跳。   “给我拉出去,全……”一时又想起这也是几十个人,全打杀了要亏得更多,才生生把打死两个字咽下去,到底心中一团气直往脑门上冲:“拉到正屋前面打,不要堵嘴!”   这次出的事情太大,伺候林妈妈多年的人都战战兢兢,宁声摒气,恨不得要自己消失了才好,千万不可碍了这个阎王的眼,办起事来也是格外伶俐,才听见一声打,早就捆了上板子。   旁边的丫鬟察言观色,给林妈妈上了一杯茶,忽然让她想起前一夜,就是这个丫头劝她都喝了安神茶,才睡了一夜,顿时疑心,茶碗一撂,喝到:“把她给我绑起来,关到后院好好查问!”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林妈妈一向倚重的贴身丫头被拖了出去,院子里一群人直着脖子惨叫,几乎要钻到脑里,一个个越发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林妈妈听着外面摄人的惨呼声,心情才好了一些:“孙嬷嬷,你过来!”   孙嬷嬷抖得像筛糠一样,颤声答应着过来,林妈妈看了,顿时沉下脸:“把她拉出去,也打一顿,什么玩意儿,也敢跟我充起主子了!”   又唤了一个人来,这个却乖觉,不卑不亢走上前,林妈妈这才点点头:“你去到宋府,就说姓陈的小蹄子嫌弃老太爷老态龙钟,不中用了,勾了一个清俊的小厮,半夜私逃了!我林妈妈愧对宋府,愿意用两个姑娘陪送,听明白了没有?”   “你…你说什么……咳咳咳咳咳”年已七十的宋太爷,扶着桌子一边捶胸,一边咳得惊天动地,好不容易顺上一口气,便用拐杖捶着地,用哑了的嗓子吼道:“快,给衙门递帖子,关城门,发告示,我要让这个娼妇,不得好死!” 第17章 躲藏   等到后门众婆子吃的茶,夹道外面的竹□□都被查出来,阿窈和江素素是怎么出去的,大概也就摸清楚了。林妈妈一向自诩用人得当,后院里规矩守得森严,如今这次事情真的是在她的脸上,打了响亮的一个巴掌。   蒙汗药这样的物事到底是怎么传到内院的,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她的正院和后门角房的杯子里面的,林妈妈只要一想着若是阿窈再狠一点,往里面加一点□□,现在横尸床上的就是她了!全身的汗毛一下子全竖了起来。   “把那两个蹄子院子里面的人全都关起来,一个一个的查问!平时跟谁走的近,都收买了什么人,都给我弄清楚了!”   林妈妈刚吩咐完,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后门的婆子和昨晚上值夜的小厮也都一并盘问,这蒙汗药是怎么进来的,我就不信问不出来!”   林府里早在四更的时候就发现人不见了,那时候林妈妈就已经命信得过的家丁拿上名帖,一边守在衙门口等着天亮报官,一边到城门堵人,只要这两个人没出城,找到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只是林妈妈没料到,她这么添油加醋地一说,正好刺痛了宋太爷的心事。宋太爷自认老当益壮,认定自己是个惜花的知己,本来做着一出美梦,立志要在阿窈心中做一个在风尘之中解救佳人的伯乐,没想到阿窈竟撇下他这样的良人投了别人,就是因为对方比他年纪轻!   宋府也算是这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亲自递上去的名帖县太爷看得很重,一时间城里的动静跟之前没法比,大街小巷里都贴满了告示,凡能找出人来的,不论死活,赏银二十两,凡能给线索的,赏五百个大钱,一时间整个县里的人像疯了一般,到处都在找来历不明的姑娘。去宋府送消息得钱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可惜从没什么大用,照着对方说的过去,根本找不到人,反倒花了不少冤枉银子。   阿窈和江素素虽说不知道外面在挖地三尺找她们,却也能想到,因此都缩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一步都不敢出去。好在杨岑事先准备了不少干粮,都藏在里面,还能撑上一些日子。   “阿窈,咱们得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呢?”江素素一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一般。前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儿,现在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做成了。迷药,□□,干粮,落脚的地方,这一切的准备分明不该阿窈做成的,她天天在林府被看得严严实实,哪里能有人有空去布置这些,因此江素素先前认定她有帮手。但是在这件房子里呆了好几天,却没看见一个人,而负责运筹帷幄的阿窈也成了毫无主意的。   她回头看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的阿窈,心情复杂。   难道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气运一说?   但是没关系,不管阿窈是怎么做到的,她有贵人命,跟着她走,一定没错的!江素素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   “躲到没法再躲的时候,躲到林妈妈来抓我们的时候。”阿窈的话像一朵玫瑰花,枝枝叶叶里都扎着尖利的刺。如今路引、出城,每一件事有门路,他们手里的干粮只够过十天,再多,也没办法了。杨岑曾偷偷和她商量,想到外面去探一探路,却被阿窈摁住了。   林妈妈那么鬼精的性子,看见杨岑也不见了,大概也能揣测一二。一个花熊在县城里更是稀罕,只要杨岑一露头就会报给林妈妈,万一那个女人拿杨岑出气,或是寻别的诡计怎么办?阿窈不敢拿杨岑去冒险。   “有你在,咱们一定出得去。”江素素似乎对阿窈的火气毫无察觉,说的话也格外笃定,而且分明不是看着如今的形势要来巴结阿窈,怕她会把自己丢掉那样讨好,而是像在说一件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一般,仿佛一杯白水倒下来,把阿窈冒出来的火都浇成了灰烬。   阿窈十分无奈,这个江素素看着如同大小姐一般,万事不操心,只会安安稳稳坐在那里,等着阿窈想办法,但却有另一样极其难得的,对阿窈有着莫名其妙的信任,这种相信连阿窈自己都没有。阿窈看着乖乖巧巧的江素素,也是心情复杂。   这个人从上到下都透着古怪,难道,这是她的人品起了作用?   阿窈摇头笑了一下,但心里却莫名多了一点安定和希望。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天,外面的动静非但没有平息下去,反而连附近的巷子都能听到查问的声音了。阿窈看着空空如也的包袱苦苦一笑,把最后一块干粮掰成两半,正色道:“这是最后的饼子了,省着点吃。”   阿窈又把自己的那一半省下四分之三,想喂给一直都在挨饿的杨岑。这个院子里的竹子数量有限,杨岑又咬不动太老的,每天吃进去的东西根本填不饱肚子,阿窈只能从自己的口粮里留下一大半给杨岑。   杨岑饿的头晕眼花,有气无力地伸头看了看那一点粮食,又趴了回去,把脑袋枕在前腿上,不搭理阿窈。江素素见了,也掰下来一半,放到杨岑身边,换来它讶异的目光。   江素素虽然不知道都到这个份上,阿窈为什么还如此顾及这只花熊,但是阿窈有好气运,做事必然有她的道理,江素素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能跟着去帮一把。   只是没想到,当初她十分嫌弃噎喉咙拉嗓子的粗豆渣饼子,现在也变成了救命的口粮。   江素素叹了一口气,忽然听到外面喵呜喵呜两声叫唤,一只血肉模糊的大老鼠啪嗒一声从天而降,正正好好落在江素素的眼前,把她吓得花容失色,一下子跳到一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一声尖叫咽了下去。   阿窈一回头,也被这只死状甚是凄惨的老鼠吓了一跳,只见江素素这只失踪了两三天的大猫白团已经变成了灰团,平时打理得光滑顺溜的毛结成一缕一缕,胖乎乎的身子瘦了一圈,眼睛也依旧瞪得圆溜溜的,正绕着江素素的腿边一圈圈打转,喵呜喵呜叫着,转了半天,不见俩人有动静,不由得着急了,两步跳回那只老鼠身边,用嘴叼住,重新放到江素素的脚边,抬起头喵喵叫。   “它这是要做什么?”阿窈没怎么养过猫,看不明白。   “你要让我吃?”江素素到底养了白团许多年,头一次碰到这样的状况,也只算是猜测。可惜白团听不懂她的话,见阿窈和江素素还是不吃,只能又把那只老鼠放到包袱皮上面——它之前看过阿窈都是从那里面拿东西的。   “谢谢你,可是我不喜欢吃。”江素素又是感动又是为难,只能蹲下来和白团讲道理,但也只敢站的远远的,让自己的眼睛看着别处,不敢去瞧这只摔得骨肉分离的死老鼠。   白团歪头看了她半天,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叼着那只老鼠跳走了。   阿窈和江素素都以为它懂了,没想到接下来,院子里莫名其妙得多出来许多种死老鼠,不同花色不同品种,堆满了一个院子,让江素素彻底不敢出厢房了,到这个时候,她们大概就明白了,想是白团以为她们并不爱吃这种口味的,因此多抓几种好让她们尝一尝。   阿窈之前听邻居家的小伙伴说过,往年荒年里,老鼠也是难得的美味,然而她到底也算是娇养长大,至少这吃的东西,不说是不是精致,好歹干净是一定的,尤其后来陈家的饭菜都是让婆子看着阿窈做出来的,再怎么样也不会太难入口。阿窈思来想去,还是下不了这个口,只能违心地安慰自己,现在还没到那个份上。   正在她纠结踌躇的时候,白团已经发现了他们对老鼠并不偏爱,于是换了新口味,学着野猫用尾巴从水里钓出来鱼送过来,还附赠一些断了翅膀的鸟,阿窈不由眼前一亮,索性在房子里头烤起鱼和鸟来,,没有盐巴竟也是难得的美味,两个人一个花熊就靠着这点东西,又过了三四天。   这天夜里,照旧是阿窈和江素素轮着值夜,两人刚换了班,阿窈倒头就睡,才闭上眼睛睡沉了就被江素素推了起来。   “有人进来了!”江素素的气息喷在阿窈的耳朵边,声音透着恐惧和急切。   阿窈听见外面有脚踩过杂草的声音,隔着破了的窗纸遥遥看见有一团黑影在动。阿窈的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连忙对江素素打个手势,让她按照实现商量好的地方藏好。   江素素点点头,攥着铁剪子伏到床下面,阿窈则掂着木棍躲到门后面。   好在这人并看不上她们呆着的厢房,先往正屋里面去的,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正方里面的瓶子又开始呜呜地叫起来,那人脚步声未停,还继续往里面走。   看样子是个胆子大的!阿窈的心又往下面沉了一沉,手里的木棍攥得更紧了。   忽然只听外头咕咚一声,好似是人摔倒的声音,接着只听一声惨叫。   “啊!有鬼!有鬼!” 第18章 新处   这一带本就破落,因为这个宅子的名声不大好,所以很少有人往这里来。今夜无月,风又冷,这人本是仗着胆子大才来这里,走到屋前面的时候,本就看着白惨惨的窗纸胆寒,又听着有鬼哭声,正要一鼓作气冲击去,忽然脚下不知道踩着了什么东西,滑滑腻腻地,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脸正好碰到一堆软软地还散发着恶臭的东西,借着模糊的月光一看,才发现鼻子前的是一只已经血肉糊成一团,不知道死了多久的老鼠,顿时一阵恶心,不住干呕。   还没呕两下,忽得又发现自己身下压得,脚下踩得,乃至四周都是一只一只死不瞑目的老鼠,被他压着的更是凄惨,本来就已经血肉就软作一滩,经受这一番折腾更是腻塌塌地,满地又是血又是尸体,竟像是修罗场一般。   这人的胆子还没修炼到家,再也忍不住惨呼起来,在静寂的夜里刺人耳膜,惊醒了附近巷子里住着的人家。   “干什么!半夜嚎丧呢!”半夜被扰了快活的夫妻俩着实生气,推开窗子就是一声吼。   这不知这人面色青白,神经恍惚,一边喃喃念叨着:“鬼,有鬼,”一边连滚带爬地出了宅子。   一直等到慌乱的脚步走远了许久,在外面角落里隐蔽着蓄势待发的杨岑才忙忙从破了的窗户洞里挤进窗子,只见江素素死命闭着眼睛,把剪子紧紧握在胸前,连着牙齿打着颤儿,阿窈抓着木棒僵直着躲在门后,两眼死死盯着门,全身上下仿佛如一只绷紧了的箭,直到见了杨岑才忽然松了力气,这才发觉背后出了一身的汗,腿早已因为过度的紧绷都酸了,一时间站不住,喘着气软坐在地上。   忽然发生的这一件事情让所有人都不敢再睡,只是看着院子圈出来的一片暗暗的天,相互对坐,睁眼无言到天亮。   到了天亮,两人出去了,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踩扁的老鼠尸体,这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会突然发疯一样跑出去,不由庆幸当初怕引人注意不敢把老鼠撂出去,也没来得及埋了他们,才有了今天这一番险之又险的过关。   然而,阿窈越发辗转难眠,这个地方有屋有瓦,却无主人,破门大开,天气越来越冷,一旦有人不惧里面的流言,闯入进来,她和江素素逃无可逃。   杨岑也想到了这样的境况,即便对方看不出这是两个被到处贴了通告的女子,只凭这么瘦弱的模样,就是被威逼勒索,或者强逼着去乞讨的对象,自古弱肉强食,放在那一行里面都是颠仆不破的道理。这样的事情,他在京城的混混堆里里见得多了。   阿窈兀自忧心,紧锁着眉头想要想出一个对策,却在晚上发现杨岑不见了踪影!   阿窈眼看着树影子从西头慢慢挪到东头,太阳渐渐落了山,月牙又从东头升起来,如此日复一日,直等了两三天,却再也没在树丛中间看见这个黑白相间憨乎乎的影子。   阿窈越来越心慌,若是杨岑抛下她们去了,她也只是伤心一阵子另谋出路,然而最怕的是他一露头就被人捉去了。花熊在这片乡间有瑞兽的名声,若是整张皮剥下来,再销制地软和了颇有销路。再或者被林妈妈的人捉去了,拿它撒气,亦或是用它做线索来找出自己。   这两种,无论是哪一个情形,杨岑的下场都不会好。阿窈越想越心急,干脆对着井口仔细装扮一下,打扮成一个乞丐的模样,江素素见她看着水面涂涂抹抹半天,煞是奇怪。   “阿窈,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出去一趟,你躲在房里面不要出声,等我回来。”阿窈用手揉搓了一下本来就皱吧破烂的下摆,头也不抬叮嘱她。   “你疯了!这时候要出去!”江素素大惊失色。   “我有分寸,不用你管!”阿窈没心情跟她解释,扒在破门前望了望巷子里,抬脚就想出去。   江素素被她的肆无忌惮吓傻了,还没反应过来要拦她,就看见从墙头滚下来一只影子,毛发蓬松生得胖乎乎一团,动作却伶俐地只能看到一个黑白影子一阵风过去了。   杨岑又饿又累,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一回来就看见阿窈要出去找死,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蹿过去咬着阿窈的裤脚往回拖,谁知道这粗布衣服本来就不结实,还给撕了一条条的,杨岑往后一拽,刺啦一声就破了,反倒把他摔个跟头,滚了好几圈。   “你到哪去了!”阿窈急了好几天,突然看见杨岑从天而降,不由得喜出望外,抓起他的颈子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发现没什么不妥,才拍了他一巴掌:“你急死老娘了知不知道!”   杨岑四只脚奋力在半空中滑着,生气地汪汪叫,如今这个重量,阿窈早就已经没办法一直拽着他,没挣两下就落了地,他还记得先前阿窈擅自出门的仇,不断拧着脑袋躲避阿窈的揉搓。不妨一转脸却看见她笑靥如花,连晶亮的眼里都漫着喜意,是近些日子少见的快活,不由心里一软,任阿窈去撸他的毛。   江素素远远看着,很知趣地回了屋里,她算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阿窈心里还不如一只花熊。   明明没什么不对,杨岑此时却觉得有点怪怪的,最近他怎么什么事情都在惦记着帮这个疯丫头?   也许是见了美色,为之所迷?毕竟美人都是稀缺品种,君子遇佳人,多多照拂一些,也算是人之常情嘛!杨岑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理由,刚要心安理得地去啃竹子,不经意看着阿窈尘土满面,面黄肌瘦的脸,和坑坑洼洼惨不忍睹的头发,顿时更心乱了。   他刚才是怎么觉得阿窈“笑靥如花”的?难道变成了花熊,连自己的审美都出了问题? 杨岑一想到这里,整个人都不好了!   但是眼下的情形,到底是先确定安稳为上。杨岑只烦乱了一阵,见想不出什么来,就扔到脑袋后面去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阿窈说。   “我们得走!”   “走?去哪里?”阿窈虽说也盼一个更容易躲藏的地方,但是却不知该去哪。   “跟我走就行!。”杨岑的眼里明晃晃写着别废话,他写字麻烦,不方便写太多,怕被江素素发现,只写了这一句。   阿窈便不再吱声,杨岑在这样的大事上,还从未不靠谱过。她既然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要做到江素素那样的,信任。   仍是选了子时之后,阿窈叫醒了江素素,打包了所有的东西,对着尚在迷茫的她说:“检查好东西,咱们换个地方。”   “换到哪里去?”江素素仍带着睡意,脑袋蒙蒙的,没弄明白阿窈在说什么。   “跟着我走就行!”阿窈把早上杨岑甩给她的话原样甩给了江素素,果然江素素没有再追问,闭上了嘴巴,安安静静检查自己的东西,跟着阿窈一起把地上的尘土全部铺匀,仍然装成他们来之前的样子。   阿窈对此很满意,不用再花时间去解释,毕竟很多事情她根本给不了江素素解释。而江素素也不再多问,她既然选择相信阿窈,就只能相信到底。   还像半个月前那个恐慌而又带着重生的窃喜的逃命夜晚一样,他们又一次揣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谨慎而又大胆地穿行在这个县城之中,江素素几乎不敢抬头,只是顺着墙根跟着阿窈一样几乎无声无息地走着,一转巷子的时候才转头看一看,就赫然发现墙上那张告示上,有一双跟她生得极像的眼睛和她盈盈对望,旁边还有几个字:江素素,赏银二百两。   奇怪的是,这次她没了半点不安,反而带着嘲弄而又快意地,慢慢从它前面经过,只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毕竟谁能想到,这个脏污不堪的驼背乞丐,就是那个冷艳的江素素呢?   而阿窈却微微一皱眉头——那上面除了她与江素素,还画了杨岑的画像,有的告示上有,而有的告示上没有,从纸张的破损程度来看,画了杨岑的那些应该是最近两天才贴上去的。   杨岑出去,到底是被发现了!这回之后,一定不许他再出去冒险了。   半个月之前,他们死命想要避开东城,而现在转了一圈,他们又回到了这个富贵人家满地的地方,阿窈甚至可以遥遥看见林府里栽着的高树,不由本能一般地住了脚步。   杨岑却不停,将他们领到了另一处院落,阿窈从巷子后面的柴火堆里发现了他们当初藏匿了的竹□□,原样爬了进去,悄无声息。   这里看样子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院落,但却好似没什么人住一般。阿窈爬上一棵树远远看过去,只能看见零零星星几盏灯,还都是在下人房里,所有的正屋,大院落全是漆黑一片,。   杨岑也不停,看着似乎是和阿窈并排行,其实是阿窈在跟着他走,一直走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绕到屋子后面,却没有路。   阿窈正在踌躇,却见杨岑好似无意中四处攀高落下,趁着江素素在看别处的功夫,一推窗子,等江素素回头,只看见阿窈在探着头往里面看。 第19章 诬陷   锅空粮绝。   天气已经入了冬,蜀地的冬天不像在京城的时节,水里的冰结成三尺厚,能让一群人穿着冰鞋在上面耍,一下雪就是鹅毛大雪,没日没夜地飘在空中,到处都是白,连冷也是大开大合的凛冽。蜀地这里有点像在江南,很少下大雪,只是在很冷的时候才伴着冷雨落一些细碎的润润的雪粒子,但等到粘到人身上,就是化不开的阴冷,一直寒到骨头缝里。   算来,阿窈在京城过了八年,在南方过了六年,两边的时间几乎要扯平,但可能是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恐惧和愤恨,让她最是厌恶这样软绵绵的天气。而就在这样的时候,她们空守着一房子名贵的红木、梨花木、酸枝木的椅子柜子,凳子摆件,却没有一件能御寒的棉袍,甚至连杨岑去弄过来的粗饼粮食,也在省吃俭用了一个月之后彻底没有了,而杨岑也因为那一次冒险,露了踪迹,被林妈妈画了贴出告示。   祸不单行,阿窈也算是在农家过了几年,也要干许多活计,因此变得没这么娇气。江素素却是正经被林妈妈绫罗绸缎裹着长大的,本就指望要卖个一等的价钱,自然不会让这双纤纤素手碰了俗气的东西,弄粗了皮肤。天猛得一降温,江素素只吹了半夜的风,就彻底病倒了。   地也是凉的,木头也是凉的,砖也是凉的,外头更是凉的。阿窈把所有的衣服都给江素素铺了盖了,自己冻的嘴唇青紫,用冻裂了的手去试江素素的额头,青紫冰凉的手摸上滚烫的额头,有种寒凉人心的暖意。   杨岑自然也不能看着江素素继续烧成了傻子,便想在出去偷偷去抓一些成药出来,阿窈咬着唇摇头,死也不放。花熊的告示一贴,比她和江素素的还要显眼,她不能放杨岑出去。   “我去。”阿窈哑着嗓子,抿了一小口水,顺着干燥的嗓子流下去,从牙齿到胃里都是冰的。   她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但因为许久没有打理,都一缕一缕粘在一起,一拧就成了打不开的结,好几个月都吃不跑睡不好,更别提洗漱这些奢侈的事情,整个人不用刻意装扮,就已经臭不可闻,连莹润的脸也干起了皮,变的枯巴巴地,瘦成了一把骨头。   阿窈看着结了一层薄冰的井水口,轻轻用手指一压就碎开了,荡漾的波光映出了她叫花子一样披头散发的模样,这样的她,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何况凭着一个画像来寻人的陌生人。   杨岑蹲在一边,默不作声。他有一身皮毛护暖,后院竹子长青,足以供得起一岁的熊猫省着些吃饭的食量,因此他并没有遭受太多的苦楚。然而眼下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几乎要淹没了他,让他既沉默又烦躁。   “别想太多,没有你,我和素素现在已经不知道被在哪一个男人的后院,任人糟践呢!”阿窈跟杨岑处得久了,大概也能猜出他的心情,便悄悄抚顺了他的毛,难得温存地安慰了一下他。   “你看,要不是你,我怎么能拿来这根金钗子呢?”阿窈一摊手,一根朴素的金钗就在雪中间安静地躺着,她俏皮一笑:“这个,我以后有钱也是不会还的。”   杨岑看她笑得开怀,心里蓦然轻松了许多,一瞬间竟觉得蓬头垢面的她好看得惊心。   这个宅子是京里定昌侯的别院,杨岑也是无意中看到了这家院落才发现的。因为离京里比较远,几乎不会有侯府里的主人来这里消闲,只留了几个家丁婆子在此守着,长久没有主人过来,不过就是闲磕牙偷懒混日子。这么大的院子只凭他们几个又守不过来,多是荒废着的,阿窈他们在这里面住了一个多月也没人来查。   但此处妙就妙在虽说主人不在,却没几个人敢上门来查一个侯府的宅院,至少这个城里的县太爷也是不敢的,何况并没有人知道他们躲在此处,更不会贸然来搜,反而比之前那个鬼宅子要安稳地多。   杨岑四处探了半天,还意外在库房里发现了一些不打眼的首饰,上面并无标记,也不知道是何年何远收起来的。恰巧阿窈正在发愁林府的东西不好变卖,便用阿窈带的金银首饰换了些差不多价值的,也不算占了主人家的便宜。   阿窈便捏着这只金钗子,从后面人少的巷子翻了出去,偷眼看着两边的店铺,还在注意着四周人的动静。直到走了一段路,发现街上行人都打着油纸伞脚步匆匆,没人闲得要去看她一个乞丐花子,连快挨近她的时候,都不屑地避开,深恐弄脏了自己的袍子。   阿窈的心这才放下,努力仿着别的乞丐缩头缩背的形容,进了一家门面甚是萧条的当铺,就在街道拐角处,并不起眼。   门口的伙计努力缩在风吹不到的地方,手捂在棉衣里打瞌睡,一撩眼皮看见阿窈要进门,身上的衣服根本黑的看不出颜色,顿时竖起眼睛抬着下巴呵斥道:“我说你长不长眼睛?也不打眼瞧瞧什么地方!腿、腿!还不快给爷滚出去!”   阿窈忍下心里一口气,压着嗓子点头哈腰地道:“这...这位小爷,我...我想当东西。”   “你?”那伙计上上下下瞅他一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当东西?你不会是想把身上那件破玩意当了,光着出去吧!”   一时间凑着瓦檐子在一块躲雨的人都哄的笑起来:“脱呀!快脱呀!看你小子的屁股能不能跟堂子里的相公比一比!”   阿窈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破口骂出来,只是宝贝似的掏出那根金钗子,赔笑道:“这位爷...你看,家里实在没米下锅了,没办法,只能把祖传的宝贝当了,换点粮食,填填肚子,您就行个好,性行个好!”   “呦!你还真有东西!”伙计颇为意外,不过送上门来的生意也懒得推出去,就怏怏喊一声:“掌柜的,有个叫花子来当了!”又斜了阿窈一眼:“进去吧!”   阿窈松了一大口气,也没心思和他们计较,只想快点当一些银钱,好给江素素抓药。   这家掌柜的是个中年人,眼睛微眯着,也不看阿窈,只是一伸手:“给我看看。”阿窈弓着腰把那根金钗送上去,等着那个人说价。   “成色一般,”那人戴上西洋眼镜随便瞅了瞅,道:“罢了!看你大冬天的,也不容易,我去过一过秤,就折个价给了你吧。”   “您老慈悲!好人有好报,您一生富贵!”阿窈的好话不要钱一样往外面倒,巴望着这个掌柜的不要太黑心。   谁知道,这个掌柜的进去了半天,左等右等也不出来。阿窈想着烧得人事不知的江素素,心里急地像是烧起一把火,又等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去问那个伙计:“小爷,您家掌柜的什么时候能出来?我这边等着钱有急用......”   “我呸!”那个伙计的唾沫星子喷了阿窈一脸:“你是什么台面上的人,要见我家掌柜的?让你进来躲会雨,还伺候一个祖宗出来了!现在雨停了,赶快滚!”   “小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来当我的金钗子,你家不愿意收,就还给我,我再去别家!”阿窈心里一沉,心知不好,只怕是遇到之前陈家女人说的,空手套白狼的了。   “钗子?”那个伙计仿佛听了什么天下奇闻一样,哈哈大笑:“就你这个样,跟我说有金钗子?呸!做你的白日梦去!早知道你是这样黑心肠烂肺子的,我就不该让你进门!田大田二,把他给我撵出去!”   伙计话音刚落,就见刚才还无人的店里从后门进了两个人,连推带搡将阿窈扔出了门,两边的人顿时围上来指指点点。   阿窈努力按下心里的怒气,从地上爬起来,直起腰一字一句地说:“我刚才进门拿的金钗子,门口的人都看见了,全是人证!你若是不还我,我就去到衙门口击鼓告你去!”   “告我?”伙计不屑的撇着眼:“你倒是去,我给你指路,看见没,就沿着这条街往左走,你就能看着县太爷。你要不敢去,就不是个汉子!人证,我倒是替你问问,你们谁看见这位少年的金钗子了?谁见了?谁见了?”   周围的人都摆手跟着伙计大笑:“这真是个少爷!连件能遮住全身的衣服都没有呢!我们可没看见什么金钗子银钗子,倒看见了一个做梦的叫花子!”   阿窈看着得意洋洋伙计,心沉到谷底,只能做最后一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今天要是县太爷不替我讨回公道,我就撞死在衙门口!看看这个大人的官声能好到那里去!你断我生路,我让你也绝路!”   “你还真是个狠的!”掌柜的见半天都没解决掉这个乞丐,十分意外,便抽身出来,磕了磕手里的烟袋,慢条斯理地说:“你说的金钗子,我倒是见了,只不过跟我一个常客丢掉的那只一模一样。本不想跟你计较,你若要执意如此,说不得只能拉你去见官了!”   “老夫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着这么嚣张的贼!”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天气降温,好像很多地方都一下子从夏天变秋天$_$,所以请各位亲们要保重自己,不要贪凉~   不然就会像现在的作者君一样QAQ 第20章 希望   掌柜的看似漫不经心,实际凶相毕露。   阿窈倔强地站在门前,僵持不下。   两边气氛越来越紧张,引得两边人也不再敢笑,只是屏气凝神看结果会怎么样。最后掌柜的实不耐烦,正要让小舅子带人来绑了这个乞丐走,忽然见颇有傲骨的阿窈慢慢笑了,重又摆出一副谦卑的样子:“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钗子原本是小人拾的,既然找到了失主就拜托大爷送回去罢!”   “算你识相!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这掌柜的见阿窈变脸如同喝水吃饭,众目睽睽之下她已经服软,自己也不能把阿窈怎样,冷哼一下,一甩袖子回了铺子。   阿窈仍旧把手揣在袖子里,缩肩缩背地往回走,看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则心中的愤懑几乎要破顶而出!   刚要拐回去,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悄悄过来拉他,阿窈警惕地往后退一步:“您老拽我做什么!”   那老人悄摸地叮嘱他:“小哥,你以后再不要去这里的店,这老板跟衙门的捕头有亲,看你是个好欺负的,东西贪墨了还要打你一顿呢!”   阿窈虽然感激,却仍有防范之心,往左右撇了撇,见没有其他的人,才把身子撤得远了些一揖手:“多谢老伯好心。”   那老人上下打量他:“小哥,看你有手有脚,怎么不去做活计?反倒靠当家伙什过日子!”   “您别说了!愧对祖宗!愧对祖宗!”阿窈不想与他说太多,便用袖子遮住脸做出羞愧的模样,飞也似的走了,徒留这位老人在原地叹息。   阿窈反要庆幸这次没与那个老板歪缠了,她在外面这些年来,见过太多恃强凌弱的事情,眼下最怕见官与人厮缠的是她,切不可凭一时之气,为了一个钗子暴露了自己,这才忍住火爆脾气,不敢上去怼那个掌柜的一顿,谁想着还救了自己一命。   阿窈顾不得感叹埋怨太多,径直翻回了后院,杨岑早已急得团团转,他身后的江素素一贯苍白的脸此时红若朝霞,烫得像火炉里的石头,一见阿窈回去,仿佛得了一个救星,赶忙往阿窈手里扑,却惊讶地发现空空如也。   阿窈避过杨岑,打了带着冰碴子的井水,试了试水温,咬咬牙,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擦了一遍,手浸在冰水里久了早就没了知觉,一拿出来反而感受到不真实的温暖。杨岑被莫名其妙推到晚间,刚要拍开门进去,就听见了水声,这才坐在门口等。   阿窈倒吸着冷气把自己刷洗干净,从江素素身上铺着的衣服里翻出一件干净的粗布短打,麻利地换了,又把自己当初做伪装的妆粉眉笔全拿出来。   杨岑等得不耐烦,听见里面没了水声,又等了一刻,隔着门缝见里头都收拾好了,连忙蹦上台阶推门进去。阿窈手里一边忙着,一边简单地跟杨岑解释:“有个店铺老板欺负我穿的落魄,把那个金钗子讹走了,我得再到别处去一趟。”   杨岑大惊,一下子跳到阿窈跟前上下打量她。   “他没认出来我是个姑娘,就是把钗子贪了,还没给钱!”阿窈如今已经能从他万年不变的好似时刻在微笑的萌脸里分辨情绪了,一只手忙着在脸上涂黄粉,让肤色看起来更加暗淡无光,另一只手拍拍他的头安抚。等都忙完了,又去拿了另一只镀金蝴蝶银簪子,想想之前那个,不禁肉疼,愤愤不平地吐了一口唾沫:“要是换做别的时候,敢耍我,我拖不死他!”   阿窈这一次装扮成书生模样,五官被巧妙地遮掩,努力做出平凡的模样,但到底有些不自然,便装作怕冷的样子,把头埋在胸口,缩着肩膀,手插在袖子里哆哆嗦嗦往前走。   经过上一次的教训,她既不敢将自己打扮得极丑,也不敢装得太落魄,须知道人群中最不起眼的,恰恰就是平平常常没什么特色的。四处望了望,到处都是赶着回家的人,她放在这中间也不显。阿窈想着许是越是小的没生意的铺子,越爱做些背地里坑人的勾当,也许反其道而行,找到那种有着大招牌的当铺,反而看不上她这小小的银簪子。   阿窈踌躇了一下,想到正在生死攸关的江素素早已耽误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进了一家看着很是气派轩敞的当铺,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聚古斋”。   “客官,您是来看东西还是当东西?”阿窈刚跨过门槛,就感受到融融的暖意,也不知费了多少炭火才能让敞开了门的房间如此暖和。伙计迎上来,就像没看见阿窈单薄的长衫一般,仍旧客客气气,没有丝毫不屑。   “小哥,在下想当个东西,不知方便不方便?”阿窈把话调到文绉绉的式样,装成了书生的模样就得有书生一样的行事。   “客官照顾小店生意,自然方便。”伙计把阿窈迎进来交给左边柜台的一个人,看样子像个管事,笑眯眯问道:“客官您想要当什么东西。”   “给我看看,这个银簪子值多少钱。”阿窈点点头,故作淡定,从袖袋里掏出这个点了一只蝴蝶的簪子。   “您要活当还是死当?”   阿窈一愣,她没有自己当过东西,之前被坑的是第一次。   这管事的眼明心亮,一见阿窈这样子,立刻就猜到了,连忙轻描淡写多出一句给她解释:“您要活当,换的钱少些,定个期限小店等您来赎,死当给您多些,这东西可就任咱们处置了。”   “那就死当吧。”阿窈现在最缺的是钱,自然要选给钱多的那个。   管事双手接过去,就着日光看了半天,沉吟道:“您这簪子是银的,分量大约是一两八钱,上头的蝴蝶镀金的,做工还不错,但是这年岁有些久了,折一折价,就给您五两银子,您看怎么样?”   “少了些吧!”阿窈心知这个管事在压价,但压得并不离谱,买卖之事向来都是卖家抬,买家压,相互试探几回,才能定下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钱,因此皱着眉头故作不悦:“这上头的做工最是费功夫,可是我母亲从省城里买回来的物件。”   “您这上头的蝴蝶做的是不糙,却也只是一般,您也说是老物件,到如今,花样早已经过时了,这个价钱,小店绝不对坑了您!”管事的仍是厮抬厮敬的,话里也丝毫不松口。   “罢了!我拿到别家去问问。”阿窈从管事的手里抢过簪子,作势就要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管事的声音响起来:“客官您留步,这样吧,您说个价钱怎么样?”   “八两银子。”   “这个价钱,着实不合算。”管事的想了想,摇头不允,伸出一个巴掌加上一个手指:“给您六两,不能再多了!”   “七两!”阿窈退了一步。   “也罢!就给您这个价了!”管事的招呼人给阿窈拿了一个五两的银锭子和两个一两的小锭子,阿窈摆手:“给我拿一些散碎的,其中的一两给我换成一串钱。”   “好咧!”管事的行动利索,用个荷包帮阿窈把钱装起来:“看您是读书的老爷,今儿小店就折些钱给您,您那要有别的朋友想换些银钱或是淘个小玩意儿,只管到小店这里来。只要说是您的朋友,小店一定多让些利!”   阿窈心里有数,知道这根簪子还能多值一些钱,但是他无钱无势,这家店却还没有压价太多,已经算是公道了。此刻见钱到了手,便客客气气点头答应:“贵店做生意公道,定然客户兴隆,银钱满箱。”   管事又奉承了阿窈两句,见阿窈走了,才迎来下一个,又是满嘴好话,恭恭敬敬。   来者都是客,要想做好生意,就不要长着一双富贵眼,谁知道会得罪哪一个以后飞黄腾达的贵人呢!   有了这八两银子,还有之前她和江素素花剩下的五两银子,足够阿窈从药铺买了一些成药丸子和包好的药材,又有特别小巧的火炉和熬药的锅,在这个库房里生火煮药实在冒险,但是阿窈也顾不得了。   “糙米,豆饼子,棉被。”阿窈反复念叨着要买的东西,唯恐漏了哪一样,一并把粮食和冬天的棉袄棉衣都买了,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松了许多,除了江素素的病,其他的燃眉之急总算暂且解决了。   阿窈看着仍贴在大街小巷的告示,上面早已被风吹得破旧不堪,有的还被人撕成了碎片,因为许久都找不到人,最近天气又格外的冷,似乎寻人也告一段落。阿窈这次出来本是做着冒死的准备,却不料反而遇到了一些顺心的消息,顿时这些告示也觉得没有那么碍眼了。   阿窈日夜守着,笨手笨脚地熬夜灌药,如若当初一心想跟着阿窈看完诊才愿意开药的老大夫知道了,大概要瞪着眼睛抖着胡子说阿窈胡闹,毕竟不看诊,怎么能开药方呢!   但是,或许是上天的眷顾,江素素竟然命大地退了烧。如今又有了熬药的锅和火炉子,还能慢慢熬出一点粥来,围着炉火拥着被子喝上一碗,分外地让人满足。   这大概是他们逃难以后过得最好的一段日子了!   阿窈整个人都松了下来,盘算着就在库房里窝到天气转暖,到那时找人的也过了这个风头,就能想办法混出城去,到了别地再使钱办个路引,就能一路回家了。   她这边打算地美滋滋的,却没注意这两天宅子里忽然忙乱起来。   “这家里的大爷要来这里过冬。”杨岑一贯注意外面的变化,刚探听明白,就匆匆忙忙给阿窈送消息:“库房这里,咱们是不能呆了!” 第21章 发现   “把澄心堂打扫出来,大爷还有两天功夫就到了。所有的帐慢被褥全都换成新的,摆件到后库捡一些素净的放上来,还有新制出来的书,一并挪到外间,给大爷辟出来一间书房。”府里头一起跟过来的嬷嬷前前后后嘱咐一遍,唯恐有半点疏漏。   “澄心堂是不是偏了一些?咱们修大爷这么金贵的人,合该住正院的!咱们接着信儿就已经收拾出来了!”原本留在这个别院的丫鬟婆子,自从接到消息就欢天喜地,立志要好好奉承这位大爷,说不定一得了主子的欢心,就能长长远远地攀在高枝上,一家子随着一同回京去了。   好过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苦熬一辈子,连个油水花都见不着!   “糊涂!”李嬷嬷一沉脸:“这里虽然是别院,到底大爷是小辈,上面有老爷太太一层,又有老太爷老太太,怎么能大大咧咧住了正房?这哪是大户人家公子哥的行事?”   大爷卫修是侯府的长子,却也是庶子,然而因投生在了人丁凋零的二房,只有他一个独苗,还自小体弱多病,因此便看重一些,也算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卫修的病最是怕寒气,每到寒冬时节便要发病,老太太便让他去南方避一避,也算是散散心。   乍一看又是千里迢迢让他回来养病,又是拨了丫鬟婆子精心伺候,实则要是真在乎他,怎么会在寒冬腊月的时候让他走这么长的路来到蜀地过冬?李嬷嬷一手奶大了卫修,知道这个大爷招眼,家里老太太又是个糊涂贪名声的,所以步步小心时时在意,就怕给主人招来骂名。   “嬷嬷您看,用这个雨过天青的瓶子装了梅花,放在圆凳子上,可还好?”一个清甜俏丽的丫鬟配了一个赏花梅瓶拿过来。   李嬷嬷点头道:“这还不错,又素净有雅致。”又看了那个丫头一眼,见她倒还齐整,便道:“你便留在这房里,帮着伺候一下大爷吧。”   反倒是之前那个出了馊主意的管事嬷嬷,李嬷嬷懒怠在意,她涨红着俩躲在一边,暗地里啐了一口使巧劲攀上了李嬷嬷的丫鬟。   本来估摸着还有几天功夫才能到,谁知李嬷嬷刚回来就有人报:“大爷已经进了城了!”   “什么?这天寒地冻地赶这么做什么?倘或一不留神这马蹄子滑了可怎么处?”李嬷嬷又是嗔怪又是高兴:“大爷现在在哪里?”   “这几天没好生吃饭,本来赶着这不晌不午的时候进来,大爷就先去一家酒楼,说吃了饭就来。”   “胡闹,外面的饭也是混吃的?都已经到了家门口了,还要到别的地方吃饭,你们也不劝劝,闹了肚子,你有多少客脑袋够赔的?”   “还不是小满姐姐出的主意?大爷从来都不违了她的意。”小厮跟李嬷嬷很是熟悉,也不怕,吐了吐舌头,半是抱怨半是玩笑:“我们又不是您老,劝什么大爷都听的。”   “你这鬼头,就会耍嘴!”李妈妈笑啐了他一口,又加紧去布置。   此时她心心念念的大爷正靠在江月酒家二楼的栏杆上,往远处看,神情晦涩不明。   “大爷,我都打听过了!这家里最有名的菜色就是鸳鸯炙,是前朝传下来的菜色。”小满在卫修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凭什么菜你捡着大爷爱吃的端来几样就罢了,没看大爷正想事情吗?”另一个丫鬟叫白露的偷偷拉她的袖子。   “鸳鸯炙?”卫修听见这个名字,转过头来,面容比外面飘的雪还要白,却白得晦涩不分明,看上去病弱不堪:“这个名字倒是有些意思。”   “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用一只公鸡一只母鸡放一处烤了①,要说这也是做鸳鸯倒也怪可怜的。”小满得意洋洋向白露晃晃脑袋,惹得白露低头一笑。   “还有其他的没有?”卫修听着有趣,少见地问起了吃食。   “要说其他的,有红油猪蹄,葱烧乌参,干贝鹅掌......②”小满一路念下去,念了两个就没了兴致:“左不过是些贵的食材胡乱烧罢了,还没那个叫什么鸳鸯炙的有意思呢!”   “大爷如今正病着,怎么好吃这些油腻腻的?随便做些小食垫一垫肚子,回家去吃罢!”白露皱着眉头,温温柔柔劝着。   “好!我去找人来!”小满一出门仿佛出了笼子的鸟,恨不能多转几个地方,也不去叫小二,自己一路跑下去找人去,旋风一般刮过去,刚到了楼下,就撞到了一个人。   “哎呦!”   “呀!你可没摔着哪儿吧!”小满慌忙去扶地上的妇人。   “你怎么走路不看人的!”那妇人见小满衣饰华丽,不敢大声吵,只能咽下骂人的话,嘟嘟囔囔埋怨,一摸鬓边才发现少了东西,开始四处寻:“我的簪子呢?”   “这是不是你的?”小满眼尖,看见地上有个东西闪着金光,便拾起来给她看。   那个妇人松了一口气:“正是这个,昨天我那口子刚送给我的。”一时看小满也没那么生气了:“多谢姑娘了。”   小满捡了簪子,递过去给她,无意间一低头,心里一跳,触电一般一下子把手缩回来,拿着簪子使劲看。   “姑娘?姑娘?”那妇人心道不好,别是这个丫头看中这簪子了吧!   “你这个簪子是从哪儿买的?”小满越看越吃惊,赶忙抓住妇人问。   “我那口子在当铺里头拿的,算十两银子,专给我挑的。”那个妇人在我字上狠狠一顿,提醒这个不长眼的丫头,簪子还是自家的。   “那我给你十两,你把这个簪子给我。”小满心急,拿出来荷包,一掏只有二两,小满没柰何,只好跟她说:“你等着我,我拿了钱就给你!”   “你真的看真了?那是姨娘的簪子?”同行的几人听了都被唬了一跳。   卫修是姨娘所生,虽说相处不多,却也知道生母生前有个特别喜爱的镀金蝴蝶银簪子,十几年来一直都是姨娘的宝贝,直到下葬之后,还特地嘱咐了要随葬,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瞧得真真的!我打小伺候姨娘,十三岁才跟着大爷的!这个东西我天天瞧见姨娘带,抠了眼珠子也认得!”   “现在人都没了?咱们怎么找?”白露发怨道。   “我要说了谎,让阎王半夜收了我去!”小满跺着脚发誓,方才她才刚说清楚拿了钱下来,早不见了这个妇人的踪迹,这会说给谁听也不信。   白露眉头深锁,想到一个可怕的事:“难道有人掘了姨娘的坟?”   小满吓了一跳,连忙去捂白露的嘴,手指头都是抖的:“你...你可别瞎说!姨娘正经生了大爷,也是上了族谱入了祖坟的,都有人守着,哪有贼人掘了去?”   再回头看卫修,早已脸色惨白,攥着椅背的手越来越紧。他知道,别人不可能,但他那个嫡母说不得就做的出来。   出了这样的事,谁也没心情再去吃饭,直接就回到了府上。李妈妈欢天喜地接进来,却发现几人都不对。   “不可能!侯府断不会出这样的事!”李妈妈听了此事,大为震惊,但却斩钉截铁地说:“掘死人墓,这是辱人祖宗,二太太再瞧着大爷不顺眼,好歹百年之后还要靠着二爷添香,二老爷也不会让二太太做这么蠢的事情!”   “那个簪子不可能是假的!别的蝴蝶上头的须子都是半弯的,唯独这只是卷着的,翅膀下面藏着米粒大小的字,一边是个荣,一边是个启,就是二老爷和姨娘的名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事!”小满见没人信她,便大声嚷嚷出来,她就认得这两个字,还是姨娘一遍又一遍给她讲的。   “奴...奴婢倒是见过姑娘说的那一只。”他们这边说的热闹,却听见门口传过细细的声音,几人大惊,一眼看过去,才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的新来的丫鬟,因他们说的急,竟没发现这个人。   “你在哪儿见的?”李妈妈顾不得去追究她没眼色乱听话,忙去询问这件事。   “就在后面库房里,当初还是我拾起来的。”那个丫鬟低着头答道。   “那就对的上了!二老爷当然到这里住过一段日子,姨娘也跟过来伺候,就从那时候开始,姨娘才开始得宠的。许是那个簪子当年打了两对儿,另一个落在这里了。”   “就算在库房里,怎么能跑到别人手里去?”白露还是奇怪。   “说不得是被哪个手里不干净的给摸出去了!”李妈妈一知道不是之前那般猜测,就松了心神:“回头查问查问就清楚了。”   比起二太太掘姨娘坟头这样能引起族内纷争的大事,出个偷盗的下人简直是小事。   然而这个府里面的管事嬷嬷就没那么轻松了,这本来是她的锅,没管好府内财物,她有失职之罪。然而跟着李妈妈对着单子查库房的时候,却出了一件让她冷汗涔涔的事情。   当初收进去的金银首饰少了几件,这也罢了,但是里头放的东西全都换了地方,李妈妈嗅觉很是灵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味,细心一查看,在门后面有烧过炭火的痕迹,门前的土里埋着药渣,院中的竹子断了好多棵,沿着墙根一路摸过去,墙上有不起眼的脚印子。   “有人在库房里头过日子,你们这些守门的都不知道?”不说李妈妈,连卫修也觉得匪夷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①选自《山家清供》宋朝川菜   ②近代张大千和张学良将军的晚宴里面几道菜,那时候的川菜还不太辣(≧?≦) 第22章 假鸳鸯   自从听着有人过来库房翻东西,阿窈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只要破落的院子里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跳起来。   他们没想到这家的主人来得如此之快,只能草草掩饰了痕迹,挪到更远处一个满是灰尘的房子里去,本想着等安顿了,再回过头把那儿打扫干净一些,谁想到他们前脚走,后脚就听见那里面有了动静。   阿窈知道要来了主人,自然是要重新布置屋子的。库房只怕还要进上三两回,只是心里七上八下,怕他们发现了不对。   这间房子里面装得都是一些断胳膊断腿的老物件,大概是丢了也可惜,但是留着却也没有用的,经年累月地都堆到了这里,上面积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整个屋子都是雾蒙蒙的,一进去鼻子就痒痒。   等了几天,也不敢再生火,又要过啃干粮吃冷水的日子。好在接下来,也没再听见什么动静,阿窈渐渐放下了心。   江素素刚刚退下去的烧因为这么一折腾,又重新起了热度。阿窈只能拿了剩下的几服药,躲在稍微干净一些的门口煎药汤,给她灌下去。   “出了什么事?”江素素骨瘦如柴的手抓着阿窈,气喘吁吁地问,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已经变得像黑团一样的白团绕着江素素有气无力地喵呜,到了冬天,它也捉不到什么吃的了,只能成天缩在屋子里打盹,饿得肚子扁扁的,这才愿意吃一点之前根本不屑的粥。   “你只管养好你的病别拖累我就行!”阿窈把一件破衣裳撕成一片片的,投了冷水拧出来,给江素素冰额头,又塞紧了被角,翻着白眼道:“其他的就你现在的样子,还能干什么?”   江素素知道定然出了事,不然阿窈不会匆匆忙忙把她背出来,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背着她出来,这才转到了这个地方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半撑起来身子道:“你们要走只管走你们的,不要管我了。”   阿窈看着她一脸壮士断腕的表情,不由失笑,故作凶巴巴地:“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说走就走?谁知道你回头会不会把我卖了?躺回去睡你的!”   若是江素素真的没什么毛病,大家各走各的路倒也便宜,但是现在江素素病成这样,阿窈只要一撒手,这人大概只有丧命的份儿了。   阿窈做不出这样的事。   何况,这里其实就是个杂物间,只要小心一些,根本不会有人过来。那个大爷住的是二进的院子,离他们这儿远的很,上天都已经眷顾自己这么多次,也不怕多这一回。   阿窈不知道是自我安慰还是真的像她想的这般乐观,但杨岑曾跟她说,这个府里的大爷他倒是知道一二,从小多病,像个姑娘一样养在深闺里,倒是性情十分温和。   “你另找个地儿呆起来,不许往外边去,也不用去探听消息,只管藏好你自己便罢了!”阿窈赶着杨岑走,到别处落脚。杨岑却跟她闹起了脾气。   “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让你们顶在前头的道理!”土上面划出来的字张牙舞爪,显示了主人多么愤怒。   “呦!你还是男子汉!小女子才疏学浅,只知道识得时务的才是男子汉,要像那等只知道逞一时之气,做无谓之功的,只能算莽夫!”阿窈连讥带讽,把杨岑气得跳脚。   “你该知道,凡是看过画像的,未必认得出我和江素素,但一定认得你。要是抓着了我,我还有话编,要是见了你,咱们妥妥地扭到官府了!至于你——”阿窈眼皮子一撩,上下看了他一遍,哼道:“不知道变成谁家的褥子了!”   当日在京城,杨岑向来以重义气的好兄弟之名受人吹捧,但是此时饶是一腔热血,也不得不承认阿窈说的对,但是也不肯服气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比他想的多,也给她一个背影,自个躲去竹林子里面去了。   “李妈妈,这几进院子都查过了,除了库房那边,再没有别的地方发现什么不对了。”李妈妈发现这个别院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再也不放心让院子里原有的下人去到处查看,派了跟他们一同到蜀地来的小厮,专门挑了平时和平稳重的两个带着头,一间一间去查。   之前那个库房小贼是从哪里进的,也弄清楚了,不知道怎么弄的,开了后面的一扇窗户,就是这么溜进去的。   “大约贼人已经走脱了!”最近几日,小满和白露两个被唬得不轻,觉也睡不踏实,反要卫修柔声安慰她们。如今听说没发生什么不对,这才笑逐颜开。   “李妈妈,小人倒以为,这贼人怕是还躲在库房那处大院子里。”   “怎么可能?不是都查了吗?”白露脸一下子又变得煞白。   “库房在最后一进,因顾着大爷,才先查了前三进,另把二进往三进的院门全都锁了,专门添了查夜的人,轮着班的守着。但是库房却是要放在最后查的。”小厮稳如泰山,一条一条说给卫修和李妈妈听。   “我专门拿了药渣去问过随行的胡大夫,是治风寒的,而且剂量很重,想必那个贼人病得不轻。咱们又查了后院的墙,进来的和出去的脚印子全在不起眼的地方,都已经淡了,可见时候已经久了。但是新的却没看见。咱们虽然查了许久,但是都是静悄悄去的,我猜着,那个没听见什么动静的贼人,只怕,还躲在哪里养病呢!”   “大爷如今住在这里,咱们宁可小心一些,也不能错漏了!”李妈妈一锤定音:“带上人,悄悄地过去,仔细查!丢了东西事小,要是伤了大爷事可就大了!”   没过半天,就听见有人进来说:“李妈妈,有消息了!”   夜已经深了,阿窈忙前忙后给江素素擦脸,熬药,熬粥,又守了她几夜,好不容易才好些了,这回一躺倒,裹着被子在地上黑甜一觉,睡得正香。   “阿窈,阿窈,”江素素微凉的手伸进阿窈的被窝,推她起来。阿窈好容易捂得暖和的脖颈被这么一冰,冷得一颤,立刻醒了,眼睛还是涩的,十分不满。   江素素瞪大了眼睛,手指头朝门外抖抖索索地指。阿窈开始脑子还是混沌的,然而恰在这时,只听一声轻微的树枝断裂声,像是谁不小心踩到了一样,从后心里一凉,瞬间清醒了。   好像知道她们两个已经发现了一样,外面的人也不再遮掩,瞬间有纷杂的脚步声,把房子四周都围了起来。   她们,被人发现了!   大祸临头,阿窈转过一百种主意,却知道再也逃不了了,大门猛地被踹开,江素素尖叫一声,反过来一把抱住阿窈,抖得像风里的落叶。   “呦呵!原来不只在我们府里头过日子,还带上老婆一起过逍遥日子来了!”   来捉人的本已经要做好大打一场的准备,谁晓得入目的却是暖玉温香,只不过这两人穿的着实腌臜了一些。   阿窈听见这一句老婆,忽然想着一个主意。忙装作温存的样子,拍了拍江素素的肩头,温声道:“娘子莫怕,我便是死,也断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江素素一愣,抬头看着阿窈,阿窈猛朝她使眼色,她还只是呆呆的。   正在阿窈恨得不行的时候,却见江素素猛然大哭着朝她扑过来:“官人...官人!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必落到这样的地步!为妻死了也就罢了!”说着便喘息着拖着身子决然地往旁边的柜子一头碰过去。   她本是看准了角度,等着阿窈来拉她,却不想地上的青砖早就凹凸不平,她大病初愈,脚软腿软,不知道碰着了哪一个棱角,头磕在地上,一阵剧痛,早就开了一个口子。   阿窈被江素素突如其来的加戏惊到了,窃喜之下正要随着发挥,却猝不及防看到了这“舍生取义”的一幕。   她赶忙上前去抱江素素,却摸到了一手的血,这回也不必装了,嚯得站起来,看着众人:“我和娘子实在是普通人家,逼不得已才冒犯到贵府避险,还求诸位...”她真的是急了,眼圈发红,瞅着就要滴下泪来:“求诸位先给我娘子止一止血,我听凭诸位发落。”   众人本是雄赳赳气昂昂要来打贼捉贼,却不料看了这样一出千回百转的戏,然而江素素气息奄奄,血流满地,阿窈一派清正,情深意切,反要让他们都踌躇起来。   一群人顿在门口,又怕是诈,又怕出了人命,李妈妈听着里面没了动静,走过去看,却见众人正和里面一个蓬头满面的人对峙,地上还有一个小娘子,一时也愣住了。   阿窈心一横,拾了地上原本用来绑东西却又被她拆下来的麻绳,几步抢到为首的一个小厮跟前,把手伸出来:“你们要绑便快点绑,我娘子等不得多长时间了!还求各位...求求各位。”   阿窈一半是心急一半是委屈,想想自己这么多年的遭遇,不由悲从中来,哽在那里,几乎说不下去,看得旁边的人也不由心中恻然。   “也罢,咱们就先绑了这个人,谅那一个丫头片子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有个小厮直接过来把阿窈结结实实捆起来,又转身对着李妈妈嬉皮笑脸:“您老一向慈悲,不如先让胡大夫给这个贼婆子止住头上的血,至于这个人,咱们带下去慢慢审。” 第23章 真假   “胡大夫?这个人不会是装的吧?”小满围着江素素稀罕地看。   贼是抓到了,却也看了一出大戏,最后还要她们俩指挥这丫头给江素素擦了身上换了衣服。等脸都擦得干净了,才看清楚是个极美貌的小娘子,仿若冰雪之色,这一病更衬得楚楚可怜。   “你也把脑袋开个瓢,装一回试试?”胡大夫捋捋胡子,老眼微眯,在小满头上打量一回,仿佛在量什么地方比较合适,惊得小满一把捂住自己的头。   “跟李妈妈说,这姑娘肯定不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你看看这双手,细嫩得连个茧子都没有,哪是做过粗活的?要是另一个小子说话不对,就能扭送出去了。”   “兄弟们连个刑具都没上,他就......”去审阿窈的人很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让他们摸不着套路的人:“招了。”也算是招吧,但是这人的架势为什么比他们还显得理直气壮,这个小厮也很绝望。   “在下名讳上赵下清,京城人氏,家里薄有些资产,也算安闲度日,又有幸娶了我家娘子。”阿窈做出一副士子风范,拿出自己磨练了六年的演技,开始自己的表演:“娘子虽然年纪轻,自小娇养,但是性情柔顺,贤惠大方,我二人也算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别拽文章,哼哼唧唧的,欺负我们没读过书是不是!说重点!”有人听不明白阿窈的酸词,十分不耐烦,赶着呵斥他。   “一年前,我要去青州寻访一个朋友,因为担心娘子一个人在家,妇道人家多有不便,索性也带了一起上路。这一路上只我们二人,还有一个小书童,看清风明月,江河山川,也算不负平生之兴。”阿窈丝毫不被他影响,依旧声情并茂,讲得连自己都信了。   “拜访过朋友,便想着来蜀地看一看李太白所说的蜀道,到底如何难上青天。”阿窈窥着几个人已经黑如锅底的脸和按捺不住的手,知道时候到了,赶忙一下子倒完:“谁知道到这城外面的时候,遇到一伙强盗,看中了我家娘子,又将我们身上银钱尽数抢去。我使个计策,好容易伤了他们的头目,带着娘子逃出来,中途落了山崖,随身的书童也没了着落。”阿窈越说眼睛越红,不自觉滴下泪来,声音凄切。   “小生不过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娘子也是文弱妇人,当了身上所剩的钱和首饰才给我治好了病。到得入冬的时候,我才能勉强下床,已是囊内空空!最便宜的客舍也住不起,被赶了出去!娘子本就体弱,强撑着照顾我半年,已经是强弩之末。谁料天降横祸,一场冰雪,娘子病重,眼看性命不保,危在旦夕。破庙不能御寒,单衣无法保暖,我这才出此下策,做了这辱没祖宗之人!”   阿窈说道此处,嘶哑着嗓子道:“为人子,污列祖列祖之名,为人夫,不能庇妻子无忧,我...要这性命何用!”她仰天长叹,泪流满面,双手青筋暴起,险些要掰断椅子,痛悔之情,溢于言表。   她这一番自陈,反而让人心生同情。领头的韩刚皱着眉头,话还是一样不客气,但语气已经是软了一些:“你说这么多,是想让我家大爷饶过你?”   “我有何面目求主人家饶过!”阿窈苦笑:“占人钱财,霸人房屋,我带着娘子进来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今日。好歹也读了多年圣贤书,怎么如此厚颜无耻,要靠着自己的苦处免了罪过。各位要将我送官,小生绝不反抗,但我家娘子...我家娘子却是无辜,还求诸位能些微照管她一些。”   她言辞恳切,众人听着倒不忍心了。   “你若是真有苦楚,我家主人向来仁慈,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家,你却有什么证据,让别人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阿窈等的就是这一刻:“各位只消将我和娘子带到京城,就知道我说的全是真的了!”   “把他带到京城?来历不明的,直接跟着咱们混回去,连路费都省了!他再有个同伙什么的,半路使出一些手段,一行人命都没了!”李妈妈嗤笑:“你们别听见他空口白牙,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是那句话,宁可错打一对,不能放过一个。直接送了官府也省事了。”李妈妈活了这么大年纪,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总觉得这两个逮起来的人有古怪。   “慢着,再问一问,他可有什么别的凭证。哪怕说个京里认识的人出来,我写封信回去,问问也就知道了。”卫修到底怕误伤了人,还是决定再问个清楚。   “他说了,他家和顾二爷有些来往,只要让他写封信,送个凭证过去,也就清楚了。”   “顾二爷?就是咱们认识的顾二爷?顾太卿家的二公子”李妈妈追问道。   “就是常来咱们府上的二爷,还教过二爷一阵子拳脚,现在正在梅城的那个。”   这么一来,也没人敢再去怠慢阿窈,虽说还不能放她出门,却把江素素跟她挪到了一处,有人守着不能出门。但是饮食医药一应俱全,要不是阿窈坚持拒绝,说有罪之身,不敢受主人家如此相待,连丫鬟们都拔了一群去服侍。   “咱们算是过关了?”江素素虽说撞了一下,流了一些血,却也没什么大碍,包扎完之后注意不要留疤就行了,难办的是她的风寒之症反反复复,已经深入肺腑,却要好好保养,才能不落下病根。   阿窈探着身子给江素素擦脸,动作轻柔,看着江素素的眼神都是含情脉脉,温柔浅笑,似是在说些闺房趣事,羡煞了外面一群丫头,却不知道阿窈正迅速跟她通着口风。   “你得把这些记住了,千万别露了破绽。东山那儿有群土匪,今年夏天我确实耍过他们一顿,多亏了滚滚的娘被扰了发起疯来,才救了我一命。若是只去查土匪,是查的到的,不会漏什么破绽。难办的是咱们放进那个箱子里面的首饰,可千万别漏了馅儿。但这印记只有林府的人认得,只要不碰上林妈妈去看,也没什么大碍。”   “外面的画像呢?”江素素担心这个。   “别怕,那画本就不真,如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样子,遮掩一些也看不出什么。只要京城的信送到了,就再也没人疑到这上面来。”   “咱们要装多久?”江素素在演戏一道不那么精通,希望能知道一个期限。   “装到咱们到了京城,离了卫府,还有素素你给我记着。”阿窈紧紧看着江素素的眼睛,低声却无比郑重地说:“咱们曾经在林府的事,你咽在肚子里,这一辈子,一句话,一个字儿,也不许说!”   江素素点头,没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这世道,对女子分外苛刻,若是被拐到养着扬州瘦马人家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她和阿窈,谁也逃不过被唾沫淹死的命运。   蜀地连日飘着小雪,在江南的梅城也是连日来阴雨连绵,别人都躲在屋子里,拥着娇妻美妾,烤着炉火吟诗作赋,享受人生,顾谈礼却每天一睁眼就携着一壶酒一把剑出了门,明明是官家公子,却连一点富贵人家的气派都没有,反倒像个江湖浪荡生,不然也不会诺大的年纪,也不去考功名,也不去立军功,只是痴迷剑法,大江南北到处晃荡,气得家中老夫人总是骂他,他也毫不在乎。   这日他又晃到了老晚来回府,也不让小厮跟着,才刚一回来就见贴身的书童跑出来,跟他撞个对面。   “哎呦我的二爷,你怎么这个点才回来。京城定昌府的大爷送了一封信过来,说遇到了二爷的故人,急着要一封信回去。”   “故人?他不是在蜀地吗?我从没到过那里,哪来的故人?”顾谈礼也是奇怪。   “大爷遇到的那个人姓赵名青,说是因着遇到了恶人,散尽了随身的钱财才滞留在那里。大爷问问您认不认识,若果然不是骗子,大爷便到了您的朋友一起回来。”   卫府的小厮自然不会将阿窈的行径和盘托出,便将情况简而化之,挑个好听一点的说法。   “赵青...赵青?”顾谈礼琢磨着这个名字:“我从不晓得这个名字的朋友。”说着便随手接了信,等看到上面的字迹,清丽俊秀,整整齐齐五个字,虽不难看,却也只是初有风骨。   “顾二爷,亲启。”   生生扎痛了他的眼睛。   “对了,这个人还拿了一个物件,说大爷该认得的。”那个送信的人给了他一个荷包。   顾谈礼颤着手打开,里面正是两个普通的白兔捣药的耳坠子,也只有兔子眼睛还值一些钱。阿窈拿出来的时候他还曾经奇怪,为什么困顿至此阿窈也没变卖了这两样东西,还有些鄙视:所谓的走投无路,也不过如此!   然而顾谈礼却把这两个耳坠子紧紧攥在手里,单手拎起他的领子,红着眼睛吼道:“那个姑娘呢?”   “姑娘?”来送信的人被拎在半空,被顾谈礼的样子吓到了,声音颤抖:“不是姑娘啊,是个小爷。” 第24章 回忆   “小爷?”顾谈礼脑中出现了无数种猜想,每一种都让他毛骨悚然:“你们是在哪儿碰见他们的?那个小爷身边有没有跟着什么丫头姬妾?”   “丫头倒是没有,那位公子倒是痴情的很,身边只有一位娘子。”那小厮仍旧战战兢兢的,不敢多答。   顾谈礼见他一副看见阎王的表情,只好将紧绷的肌肉放缓,挤出一张笑脸:“还不快去请这位小哥到屋里坐着,上杯茶!”   这小厮便震惊地看着顾二爷带着让他有些发麻的热情,仿佛之前可怖的人没出现过一样,将他请进了正房,香茶点心如同流水一般送上来,顾谈礼还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吓得他连忙从半坐着的矮凳上面弹起来,双手接过去,坐立不安。   “小哥可方便跟我说说那位故友的状况?”顾谈礼摆出最温和的口气,唯恐唬到了这个小子。   “二..二爷不必客气,”小厮被这前后的反差吓得结结巴巴,猛喝了两口差,才整理好思绪,跟顾谈礼仔细说起来:“这位公子名讳是赵青,也是京城人家,自小读书,一年前才去出去,半路上碰见贼人,钱财都没了,才留在那个地方,碰巧让我家公子撞见了,说了一遍才知道是故交,因此问一问二爷,若是真的,也是我家大爷的朋友,就一并回京了。”   卫修特地嘱咐不得说阿窈江素素二人是在库房里头被当贼拿到的,怕损了顾二爷的脸面,因此小厮并不敢提实话。   “你刚才说他还有个娘子......”顾谈礼显然更想让他说说江素素。   “这位娘子姓孙,生得像个仙人似的,听说性格也是极和顺的,温柔贤惠,也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这位爷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宝贝一样捧着。可惜身体不大好,三天两头就要病上一回。”   “这位娘子生得什么样子?相貌如何?闺名叫做什么?”顾谈礼仔细追问。   这个小厮见他的话题只绕着这位姑娘,不由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小人只在二门外当差,这位娘子是内眷,也只有里面的姐姐才近一些看过,小人并不知道,说得太多也不合规矩。”   所以你一个长辈,惦记着别人家的小媳妇更不合规矩吧?   顾谈礼也察觉出自己的急切有些不合时宜,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既然这位娘子姓孙,若果真是多病,又生得好,便无疑是我一位好友的女儿了。”   小厮这才恍然大悟。   顾谈礼跟他打着哈哈:“这孩子还是我小的时候见过两次,自从出了嫁,也就少见了。谁知和她夫婿碰上了这样的事情,怪道我听着赵青这个名字怪生的,想必就是她的丈夫了。”   小厮得了准信,便也松下一口气,对主人也有了交代——毕竟谁的府上住着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心里都不安稳,如今便可以放心回话了。   顾谈礼这一回说到赵青二字,忽然心里一动,可不是比赵清窈就少了一个字么!   没错的!准没错!   他几乎要放声大笑,忽然一瞥,看见那封被他压在耳环底下的信,赶忙一下子扯出来刷得撕开,熟悉的字映入眼帘,让他眼眶一热,眼前一片模糊。   “顾二叔:六载不见,不知是否康安?常忆昔年,二叔与父亲举杯谈笑,犹在昨日,元夜看灯,猜谜制谜,曾力压众人,赠愚侄兔灯一座,其栩栩如生之状,至今犹存,每想与叔把酒畅怀,奈如今相隔千里,因有奸人作祟,而致此时流离,幸遇卫家二公子,不计前嫌,愿予相助。惟愿京城再遇之时,得与叔相见,再叙别情。侄顿首,祝康安。”   字字句句皆无比正经,但是顾谈礼却仿佛看见了灯影里那个那个小姑娘,噘着嘴跟他撒娇:“二舅,我不要那个,我就喜欢这两只兔子灯!”   元宵的灯谜全凭各人本事去猜,顾谈礼最是心爱这个外甥女,只要一看她清亮亮滴溜溜转的眼睛便毫无办法。只能舍命陪君子,搜肠刮肚使尽了那些学得不怎么扎实的典故,才磕磕巴巴地猜对了其中一个灯谜。   然而另一个,任他抓耳挠腮,却总也想不出四书里那一句话应了这个谜面,一时间恨不能重新投胎再去读一回书,不然要这拳脚功夫何用?   结果还没等他憋出下一个答案,那只最精巧的兔子灯就被拿走了,他怀里的阿窈眼馋地盯着那盏灯,眼里蒙着一层水雾,一直看到拎着它的人都走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对不起阿窈,舅舅太笨了,回头再给你做一个,比这还大还好看的,好不好?”顾谈礼可怜巴巴看着她,生怕这个小祖宗会哭。   “谁敢说我阿舅笨?”小女娃又撅起嘴,神气地说:“我阿舅是天下最聪明的!”   顾谈礼大笑,果然回头亲手给她做一个会动的兔子灯,然而就算再精心,手艺仍然差得可怜,糊灯笼的纸都没黏匀实,他本是要悄悄藏起来,却不料被这小丫头看见之后,直接宝贝一样搬了回去,谁都不让碰。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小丫头,前一天还跟他闹着要一个新做的花灯,说新年新气象,花灯也要换一换新朋友,第二天就消失在了灯会的人潮里,再也看不见了!   顾谈礼捂住眼睛,手心里的眼泪滚烫,一直热到心里,却又不住得泛出喜意,让他低低地笑起来,渐而朗笑,渐而大笑,眼角的泪却越流越多,忽然呜地一下哭了出来。   外面的丫头听着里面又哭又笑,实在是怕人,也不敢进去,只守在门口,一直到深夜,才看见顾谈礼迈步出来,眼睛红肿着,嘴边却带着笑,连脚步都去了暮气,变得轻快起来。   “卫府的小厮呢?”   “因着卫家二爷那边要信急,只歇了一个晌午就走了!”   顾谈礼眉头一皱:“你怎么不早说?”说罢,旋风一样转到门口,忙着让人备马:“收拾几件衣服,带两个可靠的人,跟我一起走!”   “二爷!二爷?这大晚上的,您要去哪?外头还下着雨,您......”   丫头无奈地看着顾谈礼的背影跺脚,但却也没有多少沮丧,毕竟,连府里的老太太都管不住这位爷,她也只是尽尽奴仆之责劝一劝罢了。   但是以为顾谈礼只是又要趁兴雨夜练剑的丫头稍后便收到一个消息:他要出远门,去哪里?蜀地!   这还了得?天雨路滑,出个好歹怎么办?丫鬟慌忙去追,却连顾谈礼的背影也没逮着。   他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然而,正应了一句话:欲速则不达,他拍马追赶,本以为第二天就能追上了,却不料雪越下越大,把他们堵在了最难走的那一条山道上,一耽搁就是好几天。等他们到了地方,找到卫府,却得知,卫修一行人早在三天前就走了。   当接到让他速速回府的消息的时候,卫修也是懵逼的。   他好不容易走了一路,没想到今年的南方一点也不比北方暖和,反而是一点点浸润到骨头里面的阴寒,让他很不舒服,而今好容易熬到了这儿,打算好好在屋子里窝上一两个月,等春暖花开,再赏过花,趁着不冷不热的时候再走。   结果没落脚两三天,你告诉我又要我回去?   这个流氓的行径让一贯温文尔雅的卫修都忍不住要爆粗口。然而下一秒,他就不得不庆幸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一句混账了,因为来人焦急地给了他一个不得不回的理由。   “二老爷病重,让大爷速回!”   得!老子病重,还有什么比这个理由更光明正大了?李妈妈没法,张罗着把东西重新锁起来,再从之前挑的人里面留几个靠谱的,把之前那群只会磕牙说闲话的管事婆子给换了。   “那个赵相公要怎么办?”   卫修揉揉眉心:“带着吧,现在下大雪,平安估计困在哪儿回不来了,我看那两个人近来也安分,就带了回去吧。”   李妈妈却不大赞同:“大爷心善,自然是好的,但总是来路不明,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他说的山贼我让人去查问了,今年夏天出的事,城里都听说了的。另外我也跟他聊过几回,京里的东西他都知道,官话说的也正,显大约只有从小长在京里,才有这样的口音。咱们一行人十几个侍卫,便是看得严了一些又能怎么样?还有一宗,若他真是恶人,留在这里,我反倒不安,还不如咱们带走的好。”   李妈妈想想体型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阿窈,又想想大病初愈弱不禁风的江素素,也就点了头。   她大概不知道,卫修是存了私心的。他先前只是好奇,也是试探,才去找阿窈聊过几次,结果竟然如同找了一个投契的兄弟一般,两人说起话来,惺惺相惜,因此就对她们多了一些信任。   阿窈:喵喵喵?   她只是心存愧疚,便多花了一些心思陪着这位少爷聊天罢了呀!   然而此时她心焦的是另一件事:滚滚还不见踪影!她们怎么能走? 第25章 萌兽   饶是事情紧急,李妈妈再三加紧收拾东西,仍然花了两天时间来收拾上路。现在正是北方最冷的时候,南方尚在飘雪,可想一路向北,只怕路上都结着冰碴子,因此马匹都选了耐力最强的,再三检查了马蹄铁有没有松。卫修的那辆马车都用厚厚的被子塞住缝隙,窗子前面的毡子厚厚实实地掩住,里头生了好几炉的炭火,全是不带烟火气的银丝炭。   卫修披着一层银狐皮做里子翻着烧毛的大袄子,裹得密不透风,手里笼着手炉,马车里很是宽敞,足以坐得下五六个人,在一起谈天喝茶,茶桌上的托盘茶杯都是特制的,路途再颠簸也不会翻出来。小满给卫修重新又沏了一杯茶,从一直放在暖盒里的食盒里拿出一些糕点,往桌子上摆。   “卫二爷这儿是个洞天福地呀!”阿窈掀开门口的厚毡子,带进来一阵寒意,卫修不自觉咳嗽了两声,小满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赶忙重新关好那两扇门。   “你我虽然相识渐晚,到底也是一见如故。彼此年龄相仿,不如就以兄弟相称,何必如此客套!”卫修给他让座,阿窈忙摆手:“那儿太高,我还是坐这下面便宜。”   如今她的身份也尴尬,客不客贼不贼,哪里敢去和这卫府的主人平起平坐,还是有些颜色,坐在下面为妙。   “既如此说,我就斗胆称一声卫兄。还谢卫兄半途相救之恩!”阿窈举起茶杯,以茶代酒,一仰脖子干了一杯。   “最难相遇是知己,既称一回兄弟,就不必多言!”卫修最喜欢的,就是阿窈这样干脆的性子,因此也正色回了一杯。   放下茶杯,卫修还有些歉意:“旅途劳顿,又是严冬,也只有这样的粗茶来招待赵兄,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若是这样的茶还叫做粗茶,那我平日里吃的茶就是破草梗子了!”阿窈摇手笑道:“我本就是蓬门小户出来的,有的茶喝有的饭吃,便知足了!”   要是别人说这话,兴许带着些何不食肉糜的嘲讽的酸意,但阿窈的自嘲听起来就显得爽快坦白,倒要让人会心一笑,因此卫修便也放心说他的苦楚。   “说句真的,我还羡慕赵兄身在贫寒,仍不坠青云之志,虽然粗茶淡饭,但也足以饱腹,家中人口简单,贤伉俪举案齐眉,却也是难得的福气,却不像我们府里,外面人看着锦衣玉食,实则步步险滩......”   “大爷!有些话,干嘛要去跟个外人说?”小满喊住卫修,嘟着嘴娇嗔。   “小满,怎么这样没规矩!”卫修只厉害了半句话,就看到小满委屈的眼神,一下子放柔了口气:“好了,你在这里伺候了半日也累了,下去换了白露过来吧。下车小心一些。”   然后颇有歉意地对着阿窈说:“这丫头让我惯得没了规矩,还请赵兄不要在意。”   阿窈只是笑着点点头,混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在反复想着另一件事:滚滚到底什么时候才来找她们。   自从接了要她们一起跟着走的消息,阿窈既欣喜又发愁,喜的是连路引都不用想办法去办了,跟着定昌侯的马车一路出城,谁敢拦着她们?一路上也不必惧怕贼人,现成的护卫,再好不过的安排。愁的却是滚滚一只熊在外头,也不知藏在了哪里,吃得饱吃不饱,若是留他一个下来,要怎么过下去。   毕竟从滚滚出世后不久,一直都是跟着她的,尽管有些地方颇有些古怪,但是看到过花熊争斗,争夺地盘的阿窈,对滚滚这样的小身板在野林子里头生存下去,一点都没有信心。   阿窈思来想去,坐立不安,最后拍板决定,宁可先留在卫宅,等着顾谈礼的消息,也不能就这么走人,放滚滚单独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城里。一旦让林妈妈发现,他自身难保。   江素素听了她的决定,连一句话都没有问,只是不在意地点点头,翻个身继续补觉,她一直秉承着一个信念——信阿窈,得永生。   就在她们做好了决定的时候,阿窈一觉醒来,就在她们的桌子上面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纸团和东倒西歪的字,歪歪扭扭写着:你们先走,半路会和。   阿窈从出门的时候就一直在等着杨岑,可是眼见着都已经走了快一天了,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冰天雪地的,到底会去哪里呢?   小满显然没把卫修的怒气放在心上,狠狠盯了阿窈一眼,撇一撇嘴就要下车,忽然听到外面有一个女子尖声叫了起来,凝神一听,正是后面一辆车里的白露。   卫修和阿窈一惊,忙下车,只见跟着的随从将装着行李的车团团围住,白露两眼惊恐,连滚带爬地逃出车厢,瑟瑟发抖。   “怎么了?”   “大爷!”白露一抬头看见卫修,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下子扑到卫修的怀里,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里...里面有个黑熊!”   随从大惊,连忙将卫修挡在身后:“大爷,您站远些!这地方山林子众多,各种野兽生来凶猛,千万别伤着您!”   一群人如临大敌,将马车密密围了起来,把箭搭在弦上,对准车窗和车门,绷紧神经,只要一有动静就放开手,箭雨就能将出来的东西钉得像个刺猬似的。   “慢着!”阿窈的心提到了嗓子口,这行李车怎么能无缘无故钻过去一只黑熊?这辆车一直在卫府,一路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有杨岑有这个机会。若果真是个熊瞎子,刚才白露根本不会有机会逃出来哭一场:“听说黑熊力大无比,皮毛坚厚,平常的弓箭根本伤不得他,只怕让他觉察出了疼,却丧不了命,凶性大发起来,咱们在场的人都得赔命。”   “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难道坐着等死吗?”小满也怕得不行,跳起来指责。   “你们先等一等,我过去看看。”阿窈看着一脸不赞同的众人,知道不得不去冒这个险,也不顾后面卫修的呼喊,大踏步往马车边走,还没走到,就见车窗上面的毡子在微微地动,慢慢地,慢慢地掀起来一条小缝,露着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好奇地往四面看了一下,毡子又卷起来一点,才看到一双大大的黑眼圈,一个蓬松松的脑袋钻了出来,黑白相间,一派天真地看着众人。   阿窈心里石头落了地,一阵狂喜,笑道:“各位不必担忧,这不是黑熊,却是只花熊!”   阿窈伸手把杨岑从车上抱了出来,只见这只团子一样毛绒绒的熊猫乖巧地坐在阿窈怀里,脑袋也是圆的,大大的黑眼圈也是圆的,眼睛也是圆溜溜的,鼻子高高的,整个看上去,仿佛一直在笑。   这只团子用粉红的舌头舔了舔阿窈的手,从她怀里爬出来,拽着阿窈的衣服荡荡悠悠往下爬,快落到地上的时候,抓了一个空,后面两只短腿不停地蹬呀蹬,一个不小心,滚落到地上,翻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毛还是顺的,风一吹,颤颤巍巍,像只刚出锅的汤圆。   这哪里是白露说的猛兽,分明是个萌兽!   众人纷纷大笑起来,白露涨红了脸,看着杨岑更觉得扎眼。   这只团子仿佛被众人突如其来的哄笑声吓到了,抱着头望了望,紧紧抱住阿窈的大腿,拖着也不肯自己走。   阿窈只得又把它抱起来,对着卫修笑道:“卫兄大可不必担心,这只花熊却是蜀地特有的,性情温顺,最是平和,又有瑞兽之称,能给人带来好运气。这一只看着还小,如今躲到卫兄的车子里来,莫不是卫兄好事临近了?”   卫修先是被阿窈的大胆惊了一身冷汗,如今见峰回路转,没了什么风险,忙走过来,扶着阿窈的胳膊上下打量一遍,仿佛重新认识她一般,朗笑道:“我之前只知道赵兄为人爽快,胸襟坦荡,不是个俗人,谁知今日一见,赵兄另有肝胆!这般大勇,为众人舍生忘死,可谓大丈夫!愚兄前些日子低看你了!”   “卫兄这话严重!我哪有你说的这般!”阿窈这回也红了脸,不为谦虚,却是为了不好意思。   她生在世上十四年,半数的时间都在与人周旋,年幼时的天真早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高乎常人的警惕和多疑,对江素素信任,开始不过是无奈,对杨岑信任,当初也是因为他暗自里助自己良多。几人一步步下来,经历了许多生死攸关的时刻,才能放心将后背交出去。   但是对于其他人,她从不敢说实话,因此编了许多谎出来,然而卫修于她萍水相逢,却是一心为了她着想。阿窈每次面对他,心虚里还有很多愧惭,让她无法心安理得接受卫修的好意。   然而这一幕放在杨岑眼里却是格外碍眼!   这个长得人模人样的东西,竟然去碰阿窈的手!   而阿窈竟然没有反应!   这还了得?   杨岑见阿窈半天没看他一眼,把头埋进爪子里面,彻底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中第一瓶营养液,简直太开心,转圈圈~谢谢所有看文的小天使~☆*:.?. o(≧▽≦)o .?.:*☆ 第26章 丫头(捉虫)   “孙娘子最近可觉得身上好些了?”春雨把药碗递给江素素,还另外给她备了一颗梅子糖。   江素素半躺着舒舒服服喝完了都已经苦得习惯了味道的汤药,张嘴把糖含在嘴里。时隔半年,她终于又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刚出门的时候,因着还没接到顾谈礼的消息,因此还都防着些阿窈,一应吃食待遇都是过得去便罢了,阿窈连个身边伺候的丫鬟也不愿意要,李妈妈也就懒得再管。但是如今,自从出了花熊的事情,众人都佩服阿窈的勇气,认他是个真汉子,疑心也去了大半。卫修更是比先前看重阿窈,路途无聊,正好搭个伴天天过去谈天说地,变成了主子爷眼前的红人。   这么一来,这夫妻二人就变成了正经的客,再没一个人伺候便说不过去了。李妈妈正想着拨人,先前从别院带出来的丫头春雨就自告奋勇来伺候江素素了。   李妈妈听了,倒高看了她一眼。她先前见春雨一门心思往她跟前凑,只以为像别的丫头那般,想进少爷的屋子里面使唤,又看她也颇为伶俐,还带着点不动声色的机灵,所以也就把她带上,怕路上人手不够。没想到现在这个丫头现放着卫修不去套近乎,却去向江素素献殷勤,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真爱?   然而江素素此刻并不想要这个真爱,她不大能招架地住这个丫鬟的热情。   “听说孙娘子是在京城那边长大的?”春雨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尽是羡慕:“我还从没去过这么远的地方。娘子能不能跟我说说,京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这个...这个好玩的地方嘛...我不大出门,也不是很熟悉......”江素素含含混混,企图糊弄过去。   “我听小满姐姐说,京城西城门外有个青山寺,最是灵验的,娘子可知道?”春雨紧紧追着问,不给她任何躲闪的机会。   “呀!这里有个虫子!”江素素眼疾手快,往空中一拍巴掌:“这个客舍就虫子多,你看,有这么大。”   “可不是,到底外头不比在家里。”   春雨感同身受点点头,江素素略出一口气,以为成功转了话题,谁知道春雨成功把话题又转了回来:“娘子家里离西城的青山寺有多远的路?近不近?”   江素素感觉春雨每句个话都像一个嗡嗡响的苍蝇在她耳朵边转,十分讨人厌,干脆地一蒙被子:“你说什么?哎...哎呦!我头疼!你先让我睡一会儿。”   江素素的脸本就白,如今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衬着汗湿凌乱的鬓角,十分能唬得住人。春雨狐疑地打量一遍,不知是真是假,但是作为一个下人,也不能说主子怎样。只能任江素素把自己裹成一只大粽子,自己撤身出去了,想了想,又往卫修的房里去。   “赵相公,刚才娘子说她头痛,要不要去请大夫来给娘子看一看”   “头痛?会不会又烧了?”阿窈一听,忙站起来问。   “试了一下,倒没烧,只是说着话就突然头痛,赵相公要不要去看一看?”   “说着话突然头痛?”阿窈暗地里一笑,大约是江素素实在不耐烦和她说话才装病的:“那便没事了,这是阿素的老毛病了,让她睡睡便好。”   “是。”春雨无奈地道个万福,没一会又转了回来:“娘子还在安睡。如今天已经晚了,李妈妈特地送了些干净点心来,让我给两位爷端上来。”   卫修点了点头,没当回事,继续和阿窈畅谈,却不防这丫头顺手放下托盘,抖了抖手里的帐篷,半跪下去就要帮阿窈系上。   阿窈吓了一跳,连忙躲闪:“不劳动春雨姑娘,我自己来便罢了。”   春雨落寞地站到一旁,强笑道:“如今天凉,赵相公穿了大衣服再回房,也不会进了寒气。”说罢,袅袅婷婷迈了出去,转头的一瞬间,仔细看了一眼正压抑着抽卫修一巴掌的冲动,勉强伏在卫修怀里忍受他的抚摸的杨岑,若有所思。   卫修看着她出了门,眉一挑,难得有了些调笑的意味:“这丫头待赵兄倒是上心,佳人才子,也是一段佳话。”   “哎....不要取笑。”   “我把这丫头送了你如何?赵兄家中正好也少一个能帮着叠被暖帐的人,既然她待赵兄有意,也是一件好事。”卫修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的主意甚好。   “我家中已经有了娘子,还要叠被暖床的人做甚?这丫头卫兄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不过多一个丫头而已,赵兄怎么如此害怕?”卫修见阿窈吓得连连摆手,半是好笑半是奇怪:“尊夫人看着也是贤惠之人,总不会连个通房也容不下吧。”   “娘子待我甚厚,我不能对不起娘子。”阿窈看卫修不像是开玩笑,连忙正色相拒。   “妻者齐也,至于这丫头,怎能和妻子相比?赵兄只要不做宠妾灭妻之人,又何来对不起?”卫修见阿窈一本正经,越发糊涂了:“妻妾乃常事,便是我也是姨娘生的,但姨娘一生恪守为妾之道,从不煽风点火。后宅一直和气,这丫头若不好,随手打发了就是,若是懂事,便好好疼她,不越了规矩便是。如今看赵兄这样子,难道是家中河东狮吼不成?”   阿窈见卫修一副甚是疑惑的样子,知道跟他说不通,但是这个居心叵测的丫鬟,谁要谁倒霉,于是赶忙转话题,说起江南和蜀地的见闻。   “赵兄不愧是走过许多的地方的,被你这么一说,我都想要在蜀地多呆一些日子了!奈何家父病重,只能马不停蹄往回走。想再来领略一翻这南地风光,又不知是在何年何月了。”近几天,卫修每每留阿窈在他房中秉烛夜谈,说的越多,越发惊喜,跟他说起话比先前更推心置腹。   “卫兄只要把身体养得康健,以后许多日子,大江南北,也任你走得,也不必在乎这一时一刻的得失。”阿窈心里却是叫苦,为了扮好这个书生,她已经装得文绉绉说话许多回了,每天跟着卫修这么聊天,简直比让她去学琴还要累人,太费脑子。   “家中规矩甚多,想畅游天下,谈何容易!”卫修一叹。   “小弟说句不敬的话。许多时候,若是别人约束的了的事情,却还是自身心不够坚,因此把旁人的规矩当作枷锁。”   卫修顿时如醍醐灌顶,大喜之下,一下子握住阿窈的手腕:“兄真乃我一句之师,我往日自叹自怜,却疏忽了这一层。赵兄大才也!”   阿窈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少爷总是一惊一乍,为了一句两句开启激动模式,只能半僵着笑道:“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卫修一握下去,只觉触手滑腻,肌肤细致,心里暗暗奇怪,这看着挺糙的赵兄弟,手腕比女子还要细腻,便下意识地摸了一下。   只见先前还安安稳稳在他膝上乖乖卖萌的杨岑一下子跳起来,挥着爪子就像卫修的手上拍去,等两人察觉出来,卫修的胳膊早就挨了一下,痛得他倒抽冷气。   杨岑跳下椅子,冷脸坐在地上,透出倨傲之色,毫无悔改的意思。   “滚滚!”阿窈厉喝一声,也没来得及阻住杨岑的熊掌。回头见卫修捂着自己的手臂,脸色发白,忙出去找大夫,趁着别人都在忙乱照顾卫修的伤势,偷偷往杨岑屁股上踢了一脚,从牙根低声挤出一个字:“走!”   杨岑自己也知道闯了祸,趁着别人好没空修理他,便偷偷从窗子跳出去,溜走了。   卫修的胳膊并不重,连块皮也没擦破,但是现出了一个红印子,显然是杨岑拍下去的。然而卫修从未受过这般苦楚,痛得不行,胡大夫检查了一下骨头,也没什么事情,便拿了一些药油给他抹:“没什么大碍,只是要疼上几天。看来那只花熊也没下多大的力气,不然,大爷这条胳膊也就废了。”   “许是这花熊要跟卫兄玩耍,却没把握好分寸。”阿窈见卫修没什么大碍,也放了心,便存了私心,想把杨岑的罪减轻一些。   “玩?这玩一会大爷就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发起疯来,大爷的命还在不在?”小满本来心疼地拿着卫修的胳膊上药,听了这一句话,不由冷哼一声。   “这却是有可能,我年轻时节,也在山里头行医,有见过这种误伤的,多半是畜生不知道轻重,才伤到了人。”胡大夫听了却有些赞同。   “别管是不是玩,大爷矜贵,还是离这些东西远一些好。”李妈妈绷着脸,看着卫修受这层苦,心都揪起来了:“这个花熊便扔出去罢!”   “送给我养罢!”阿窈连忙接话:“这东西怪有趣的,当日我跟山贼在林子里头周旋的时候,也托赖一只花熊救了命,不如就交给我。这时节丢出去,只怕就死了。”   “到底是一条性命,就给了赵兄罢!”卫修过了一会,也好了许多,到底不忍心,便把这只花熊给了阿窈。   “为什么要去打卫修?!”阿窈在屋子里头,狠狠盯着杨岑,憋了半天的怒火烧得更是厉害。   “谁让他抓你的手?调戏姑娘,老子拍不死他!”杨岑直着脖子怒视着阿窈,比她还生气。   阿窈一愣,哭笑不得:“什么调戏,我现在是个男人!”忽然发现岔开了话题,连忙肃着脸:“干什么你也不能下这么重的手!”   “这手重?”杨岑轻蔑地汪了一声,继续划着字:“要不是我手下留情,拍不死他!一个大丈夫,嫩得跟块豆腐似的,也好意思当男人!”   阿窈看着毫无悔过之心的杨岑,揉了揉抽痛的额角,决定等舅舅一到,不用再如现在一样提心吊胆的时候,就一定要好好修理他一顿。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还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亲人,离她只有短短的路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好多营养液~呜呜呜呜太激动了,继续转圈圈~   谢谢小天使(*?-?*)么么哒~ 第27章 亲人   “阿窈,京城里是不是有个青山寺?”江素素半支着胳膊定定地看着摇曳的烛火,白团翻着肚皮眯缝着眼睛,盘在床上。   “是啊。”阿窈在忙着收拾散落的东西。   “香火很盛?是在西城门外面?”明明是问句,江素素的话却不带半点起伏。   “青山寺?”阿窈放下手里的东西,皱着眉回忆一会儿:“我记得是在定安门外面的青山上,所以叫青山寺,香火比较旺,但是是在京城东北的地方。怎么?有人问你?”   江素素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动,带着了然,微微点头:“春雨问的。”   “你怎么说的?”   “头疼。”   阿窈松了口气,挑挑眉笑道:“娘子越来越冰雪聪明了。”   “你跟我说过,别人无论问我什么,都不要多答。”江素素没有得意,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阿窈不由庆幸当初多叮嘱了一句。话说江素素这性子她也是无奈,当初她们两人初次见面,还以为江素素性子清冷,却内有城府,不然怎会将摆事实,讲道理,展示合作诚意,威逼利诱这几个结合地如此顺畅。谁知认识久了才知道,她是性子淡,那是因为她诸事不问诸事不管,一个字,懒!   但是还好,虽然江素素不爱动脑筋,却有一样,听话,万事由阿窈做主就对了。   “看来春雨这个丫头别有心思,她再来跟你说话,千万要小心,不要漏了马脚。”   “我不说话就是。”江素素现在好不容易不用受风霜雨打之苦,可以安安稳稳窝在房里,不必弹琴,不必作诗,想发多长时间的呆就发多长时间的呆。偏偏这个居心叵测的春雨整天过来闹她,实在是讨厌。   “不行,别忘了咱们的身份。孙娘子贤惠大方,温柔平和,深明大义,最是体贴夫君的,怎么能不理人,让别人难堪呢?”阿窈重新对她申明了剧本的人设,提醒她不要演砸了:“胡大夫昨天来诊脉,说你的病已经好多了,不用再每日卧床,多出去走走。”   江素素没想到最后一个能用来躲清闲的理由也没了,终于露出无奈的表情,浅浅叹了一口气。   阿窈也叹了一口气,自从逃难的日子一过,没了这么多担心,江素素又变回了面瘫模式,没了那时候的鲜活。江素素却是安之若素——那种每天都要提心吊胆,消耗情绪的日子很累的好吗?   江素素换了一个角度,继续对着窗子发呆,不多时,就看见一个毛绒绒的脑袋露出了窗子,也不像平时一样往阿窈那里凑,只是迈着短腿艰难地翻过来,仿佛没看见她们一样,径直爬到桌子腿旁边一个破衣服堆成的小窝里,瘫在里面,旁边堆的竹子和果子也不动,谁也不理。   “滚滚在我们这住?”江素素奇怪。   “他把卫公子给打了,结果被别人丢了出去,让我捡回来了。”阿窈似笑非笑,冷哼:“还跟我使性子。这几天不要管他,生气让他生去,再惯着他,还要上天了呢!”   杨岑一个翻身起来,怒瞪着她。   阿窈瞪回去,冷笑:“你现在来耍威风了!要不是我,你现在早成了一张皮了!”要是她没记错,当初李妈妈刚进门看见卫修伤势的时候,看着杨岑的目光狠辣,恨不得活吃了他。   杨岑不会说话,吵不过她,只能气鼓鼓缩回脑袋,拿熊掌捂住耳朵,把阿窈的话阻隔在千里之外。腿一蹬,把码放地整整齐齐的吃食弄得一团糟。   他现在心里烧着一团火,快要把他烧干了!   杨岑自认对阿窈尽心尽力,帮她偷迷药,开门,逃跑,找落脚的地方,再难的时候,也没抛弃过她们两个。外面风头最紧的时候,他明知道自己的长相显眼,仍旧爬出来给这两个丫头片子找吃的。大家患难与共快一年,竟然还比不过这个叫卫修的小白脸,还没几天功夫就把阿窈笼络走了。   他闭着眼睛要睡觉,脑子里却不断浮现出最近几天的场景。阿窈和那个姓卫的两人天天腻在一起,谈天说笑,男女授受不亲,结果姓卫的都上手了,也没见阿窈撤身,他刚轻轻拍了卫修一下,阿窈回头就瞪他,眼里只有这个人的胳膊!   杨岑越想越难过,怒火慢慢熄灭,取而代之地是渐渐涨起来的委屈,还有恐慌。   阿窈莫不是喜欢上那个小白脸了吧!   杨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探头看了看低头整理衣服的阿窈,回过头想,却越来越觉得有可能,一时间心烦意乱。   “我管她喜欢谁干嘛?”杨岑心中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埋头准备抛开这件事,继续睡觉,但却忍不住去想,心里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噬,细细密密刺人的疼,又带着满满的酸意。   阿窈见他不吃饭闹脾气,也不去理他。如今他们就要进京,面对的人越来越多,他若还是这样毛毛躁躁的鲁莽性子,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若是得罪了位高权重的,就像今天的卫修一样,阿窈根本保不了他。   这一次,一定要让他长长记性,阿窈暗自下了决心。   胡大夫再三劝告这位病好的孙娘子出去走走,江素素不能不出门见客。卫修这一行人并没有女眷,李妈妈怕怠慢了客人,便常过来跟江素素聊天,春雨一次不落地伺候在江素素身边,趁着李妈妈在的时候问东问西。   “娘子倒是吃得惯辣,竟不像是京城人的口味。”   “娘子能不能教我说说官话?娘子声音这样好听,能教导我一些,是我天大的福分呢。”   但是无论她怎么说,江素素就用一招对付,以不变应万变,要不就是仔细听,微笑以对,要不就是温温柔柔答应下来,却使用拖字诀一拖到底。   连李妈妈都奇怪平时不太爱说话的丫头怎么现在这般会说,但她本就是怕这位孙娘子会发闷,嫌没有人说话,春雨的表现倒是正中她的下怀,因此开口要将春雨拨到江素素身边。   江素素优雅地欠了欠身,温婉地说:“谢妈妈好意,只是家中贫寒,凡是自己做惯了,多一个人,倒不自在了。”   她不说条件差怕委屈了别人家的丫头,也不装客气推辞,直接说自己不自在,让本来想顺着套路表忠心的春雨也无可奈何了。   但是,江素素的躲闪虽然没有露出更多的破绽,但是却足以说明她心中有鬼。   春雨想到□□十月街上贴满了大街小巷的告示,仔细对着生闷气的杨岑确认了许多次,终于决定,向李妈妈告发她们。   “你说什么?孙娘子是林府的逃奴?”李妈妈目瞪口呆。本来以为春雨对这夫妻俩情真意切,谁知却带来了这样惊人的消息。   “不止那个孙娘子,连那位赵相公也是。”   “你有什么证据?空口白牙诬赖人,可是要打板子的!”李妈妈想想阳光爽利的赵青,匪夷所思:“现在赵相公一家是大爷眼前的红人,要是弄错了,可怎么跟大爷交代?”   卫修自小体弱多病,很少出府,认识的朋友很少,多数时候心情郁郁,自从认识了赵青,每天开朗了许多,因此李妈妈对待这件事格外慎重。   “妈妈来得晚,还不知道八月间,林府走脱了两个本是要卖出门的丫头。其中一个已经定了宋太爷家,两三天就要过门了,谁知道跟小厮一起不见了!回头妈妈就在咱们府里发现了这一对,您说是不是太巧了?”   “是有些巧,”林妈妈慢慢思索:“但是不能咱们没看过这张画像,怎么就断定是这对呢?”   “春雨却是看过的,其中一个人跟孙娘子长得极像。更巧合的是,画上的丫头养过一只花熊,很是通人性,跟咱们路上遇见的这只一模一样。咱们的马车都是在府里的,什么畜生能正好从城外的山林子跑到咱们府里?孙娘子明明是在京城长大的,为什么却对京里面的吃食、地方都不甚熟悉?连官话也说的不好?”春雨把自己的理由一条一条摆明白,让李妈妈如坠冰窖。   她年纪活得比别人都大,因此想得更多,会不会这两人跟贼人有了串联,或是别有图谋。她越想越怕,赶紧叫了几个家丁,特别吩咐,要盯紧阿窈的房间。   一旦有了动静,就直接拿下。   另外嘱咐春雨去伺候这古怪的夫妻俩,继续探听,而她自己,则在反复想着要怎么跟卫修措辞。   李妈妈挥退了所有人,去到卫修的房中,看着言笑晏晏和卫修下棋的阿窈,心里更添了一层恨。纵容花熊,伤害主子,恶意欺瞒,把众人耍得团团转,这样一个奸猾的人,可怜大爷却视为至交,若是知道了真相,岂不是要伤心死。   北方的雪下得比南方更大,前面大雪阻路,卫修一行没柰何在客舍又拖了一天。   李妈妈部署了一夜,等着卫修起了,便进去服侍。   “妈妈很不必这样,有小满和白露,你老歇着去罢!”李妈妈是卫修的奶妈,因此对她格外亲厚。   李妈妈亲手给他绞了帕子,爱怜地看着他,叹口气道:“大爷从小就是个善心的孩子,可惜,这善心总是喂了白眼狼!”   “这是怎么说?”卫修不解。   “大爷可知,咱们救回来的赵相公是什么......”她话还没说完,忽然之间就有人来报信,笑逐颜开。   “大爷,平安回来了!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顾二爷!”   “顾家二叔也来了?”卫修纳罕,也来不及听李妈妈再说话,忙出去迎接。李妈妈看着他的背影,却更加心怜。   等顾二爷亲口说了真相,只怕大爷更要受不住了!李妈妈这般想着,匆匆追了上去。   “二叔怎么这时候过来找我?真不愧是名士之风,随心而行啊!”卫修拱手行礼,以为顾谈礼是趁着雪天出来寻友。   “贤侄,赵青一家现在是跟你在一处吗?”顾谈礼风餐露宿,赶了一路,早已经须发蓬乱,一脸急切:“可否让我见见他与他家娘子?”   “二叔是来找赵兄的?若是为了这件事,直接让平安送信回来就好,我自会带他们去京城的。咦?二叔?二叔?”卫修说到一半,却发现顾谈礼突然站直了身子,像被冰封了一般,两眼直直往门里看。   一回头,阿窈正站在门口,怔怔不语,半晌,才略带哽咽,微微笑道:   “二...二叔,别来无恙?” 第28章 骨肉之亲   六年前绕着杏子树和他捉迷藏的女孩儿。   六年后站在门槛长身玉立的清隽少年。   然而无论变了多少形容,过了多少年月,顾谈礼依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阿...阿......”他嘴唇翕动,语音喃喃,眼里慢慢浸了泪。   “阿青拜见二叔。”阿窈努力眨掉眼里的水气,抢上前深深一揖,截断了顾谈礼的话。   “阿青长这么高啦。”顾谈礼近乎贪婪地看着她,一眼都不敢挪开,手伸了伸想去抚她的头,却发现现在只能够得到肩膀,提醒他时间早已经过去了六年。   阿窈抬头看他,心潮澎湃,心里似喜似悲,一时间竟茫茫然不知道要做什么。   “听说,孙丫头病了?快带我去看看。”顾谈礼此刻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和阿窈说一说话。因此只是朝卫修敷衍似的略点一点头,迫不及待往里走。   卫修看着两人神思不属地跟他打个招呼,一阵风似的走了,不觉奇怪。而站在里面等着顾谈礼把她们拆穿然后赶紧去揭穿她们的真面目,再去安慰自己家主子的李妈妈,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这位赵相公竟是真的?   “娘子?娘子!二叔来看你了!”阿窈轻轻敲门,等着里面悉悉索索好大一会,才见江素素开了门,端端正正站在一边,向顾谈礼道个万福:“二叔安好。”   “孙丫头?身子可大好了?”顾谈礼一边进门,一边看向阿窈,带着无声的疑问。   “舅舅放心,素素知道所有的事情,咱们说话不用防着她。”阿窈关上门,压低声音道。素素很自觉地站在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   “阿窈!”顾谈礼扶住要向他行礼的阿窈,手紧紧攥着她的胳膊,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三确认阿窈好好的,既没有伤痕累累也没有像他梦中那般落得残疾,才微微松下一口气,忽然眼光触到阿窈微黄粗糙的脸,心重又往上一提。   “你....这些年......”   这些年在哪里?有没有人欺负你?有没有挨饿,有没有受冻?受了什么苦,吃了什么罪?顾谈礼有千万句话想问,但所有的问句争先恐后地往外跑,还没出口就已经沉寂了。   一个女孩子,正是花信年华,豆蔻梢头一般鲜嫩,会去哪里,会遭受怎样的事,顾谈礼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他的目光转回眼前半跪在他膝前的阿窈,一看到她的眼泪,顿时慌了手脚,所有的问题消失不见,只剩这个泪花闪烁的外甥女。   “阿窈莫哭,”顾谈礼手忙脚乱拿着手绢给她擦眼泪,像哄小孩子一般:“凡事有舅舅,舅舅带你回家,以后,谁也欺负不了你!”   “我才不哭!”阿窈心仿佛落定了一般,无比安稳,却也有些不好意思,拽着手绢擦眼睛,笑中带泪:“见着阿舅,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阿舅,这个椅子上凉,你再坐一层褥子。”阿窈转过身像个蜜蜂一般忙得团团转,拿褥子,泡茶叶,一刻不停:“这边也没有什么你喝得惯的好茶叶,照我看,还不如喝一点白水,还有这个手炉,也拿着。”   顾谈礼本来还要阻住她,却见阿窈忙来忙去,眼睛亮晶晶地,是毫不掩饰的快活和欢喜,便住了嘴,只是满含着笑意坐在那里看着她忙活,眼睛一刻也不离她。   大早上就饿得肚子咕咕叫却还在逞强不吃饭的杨岑,被这认亲的一幕惊呆了,蹬着两只后腿坑吭哧哧扒着矮凳子站起来,听了半天,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这只方凳上,却忘了自己现在的体重不能与小时候等同,突然之前,身子一歪撞翻了椅子,骨碌碌滚出来。   阿窈和顾谈礼被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阿窈便笑了,现在她心情正好,决定不跟杨岑一般见识了,顺手把他捞起来:“阿舅,这是滚滚,这次我能逃出来,全托赖他呢!”   “逃?”顾谈礼只是看了杨岑一眼,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这个字眼上面。   “阿舅必是想问,我这些年来都在哪里。”阿窈看顾谈礼欲言又止,早就知晓他想问什么。因此便坐下来,将这些年的经历和盘托出。   “拐走我的人姓陈,一路带我到了江南......当初拐我的陈家夫妇也算是有些心眼的人,因此特地叮嘱林妈妈把我卖在蜀地。结果我装疯卖傻拿了迷药......后来趁着喝酒席的空档,才算有了先机,跟着素素一起逃了出来......躲到了卫大爷的别院,被逮个正着,只能和素素装成夫妻才混过去......”   阿窈略过了杨岑的古怪之处,和一些超乎常人接受范围的能力,只是一带而过,重点去说她们路上脱困的故事。当初她曾对杨岑发过誓,除她之外,杨岑之事绝不向旁人泄露。毕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奇特,难保别人听见不会起疑,认定杨岑是个祸害。   饶是阿窈避重就轻,将这些年来的经历变成精彩的说书本子,顾谈礼仍旧能听到其中的凶险,只要一想到这些,心便揪成一团,满腔怒火无从发泄,正好找了两个罪魁祸首。   “阿窈,那对姓陈的畜生住在哪里,长的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还有你说的林妈妈,一并都把各项消息给我。他们如此歹毒,我定然饶不了他!”顾谈礼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狠狠地往桌子上一锤。   “好,我回头就能把陈家两个人的头像画出来。这两个人抓着不难,只是蜀地的林妈妈,和一些权贵之家都有些交情,舅舅还需从长计议。”阿窈巴不得看着这几个人倒霉,却不希望顾谈礼因为这件事被拖下水。   “好了,这件事便交给舅舅,以后,你只用天天玩你的。”顾谈礼俨然忘了阿窈现在已经是快要出嫁的年纪了,还是一厢情愿地把她当作一个小姑娘哄着宠着。   “我都这么大了还天天玩,阿舅,别人要说你养了一个废物!”   “谁敢说阿窈的坏话?”顾谈礼故意装作吹胡子瞪眼的表情,逗得阿窈哈哈笑。   阿窈将她的遭遇一说,顾谈礼心疼之余却有些庆幸,还好他想的这些事情都没发生,不然,女儿家最重贞洁,赵家那几个老古董,只怕根本不让阿窈进家门,如今倒好办许多。   “阿窈,你记住了,回头到了家里,只需说你被挤散了,不妨跌了一跤,摔破了头,前事尽忘,被一个淳朴的农家救了回去。直到最近才想起来,然后遇到我,把你带回了家。至于别的,什么花娘,瘦马,一个字儿也不要提,跟谁也不要提!知道吗?”顾谈礼正色对阿窈说。   阿窈点头:“别的也就罢了,只是这卫公子一路跟我聊得甚好,都快成至交好友了,”阿窈一脸苦哈哈的神色:“还跟我约好了,回了京城,要秉烛夜谈,时常往来呢!”   “卫家大小子心眼不多,还好糊弄,回头你对他说要出门游历,把家搬走。别的事情就交给舅舅,他要去查也不怕的。”顾谈礼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可惜,要不是因为这件事,倒是一个好夫婿的人选。   江素素认认真真地履行自己的责任,很用心地听着门外面,全然不注意阿窈跟顾谈礼都聊了一些什么话题。然而,顾谈礼看到她却眼前一亮,摆出一副慈爱的表情,走到江素素身边。   “好孩子,你叫素素对不对?”   江素素听见她的名字,茫然地回头,却被顾谈礼不甚自然的表情吓了一跳。   “......”二叔您笑得人心头发寒啊......   顾谈礼见江素素往后缩了缩,还以为自己还是太严肃了,吓到了这位娇柔的小姑娘,便又把笑容加深三分,声音放柔:“你家中还有亲人吗?”   “爹娘死了,还有哥嫂。”江素素又离他远了一些。   “你是怎么到林妈妈手里的?”   “拐的。”   “你想不想哥哥嫂子呀?”顾谈礼看着冷淡的江素素,有些苦恼,只能又拿出哄孩子的口气。   “不想。”江素素面上心里毫无波澜,看着有点惊讶的顾谈礼,想想这毕竟是阿窈的舅舅,看在阿窈的面子上又补了一句:“他们要卖我。”   “他们爱钱是不是?”顾谈礼恍然大悟,心里算盘打得顺溜。   江素素本能似的不想再提这对哥嫂,只是点点头,不再开口,继续听外面的动静,但是顾谈礼并不放过她:“素素是哪里人呀?”   “衡州,同里镇,杏花村。”江素素离开家乡时还小,但因为家里每到三四月,杏花满坡,因此记得格外清晰。   顾谈礼眯起眼,琢磨着,能去找另外一个苦主了。   这时候的卫修还不知道,他已经被一心敬慕的顾谈礼划拨到了好糊弄的行列,顺便还惋惜了一把没法做外甥女婿的角色,还在兴致勃勃地去筹划给顾谈礼接风。   “来,阿青,这个还不错,你尝尝。”顾谈礼给阿窈夹了一筷子粉蒸肉,又把另一个老汁煮羊肉尽数拨给阿窈。他还记得,阿窈不同于别的女孩子,最是无肉不欢的。   卫修看着顾谈礼眼里只看得到阿窈,给她拨这个拨那个,又奇怪又好笑:“让别人看着,还以为赵兄是二叔的儿子,看二叔这情形,哪是对着故交的半子!我这个学生可是半点没好处呢!”   顾谈礼干笑两声:“素素也吃,多吃些肉。至于你小子,还让我在你家的宴席上哄你?”   春雨左看右看觉得古怪,仍旧不甘心,偷偷扯着李妈妈出来:“妈妈,我看这位顾二爷也不对。正跟大爷说的一样,这样上心,哪是见一个朋友的女婿呢!” 第29章 恶报   李妈妈却吓了一跳,伸头看看里面,确定顾谈礼几人听不到,才放下心,转身低声斥责春雨:“你这蹄子越来越大胆了,这话这是混说的?顾太卿家里跟咱们府上也算是走得近,二爷的姻亲赵家,更是德妃娘娘的娘家!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认定二爷包庇逃奴?让大爷听见,皮不揭了你的!”   “可是......”春雨本来是想拿这件事邀功,却反被骂了一顿,明明画像上面的女子和江素素一模一样,花熊也是一模一样,为什么就凭着顾二爷一番话就认定这两个人没有猫腻?她心里越发存了气。   “好了!”李妈妈低声喝止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不必再提。”   李妈妈眼看着春雨不甚服气地退了下去,又远远看着对阿窈关切的过了头的顾谈礼,也是云遮雾罩一般迷糊,现在古怪的又添了一个人。   但是李妈妈认得顾谈礼已经有许多年,因此不会疑心他们几个一心与盗贼串通,只要不会危及卫修,李妈妈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不管,做个痴人便罢了。   等过了一两日,她们才知道这天在饭桌上的事情不过是小意思。这几天雪一小了些,路被人扫了出来,他们既一路往京城赶,很少停留。然而就是趁着晚上歇在客舍这一会的时间,顾谈礼依然能使人往成衣店里搬了许多绸缎衣服回来。   “要不是咱们每天走得急,就直接找铺子给你量尺寸做衣服了!”顾谈礼看着这些面料不甚满意:“可惜到底是小地方,这料子拣着最好的也不过如此,你先忍着穿穿,到了京里,让咱们家的绣娘给你重新做,四季衣裳都做几套。”   “这已经是很好了!”阿窈看着满床的衣服料子哭笑不得:“现在咱们在路上,带着这些也是累赘。粗布絮着新棉花做的袄子,正好保暖,就床上这些,还比不上我身上这件呢!”   她这一句保暖提醒了顾谈礼,马上又叫人来:“另带着些银两买些皮毛回来,狐皮兔皮灰鼠皮都行,若是没有......”他一眼瞧着阿窈正把手伸进杨岑的毛里取暖,看着也是不错,便道:“蜀地不是花熊多吗?便拿这个毛皮也使得。”   杨岑眼看着顾谈礼用掂量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在评估用他来做取暖的袍子好不好用,不由瑟瑟发抖,腿一蹬,直接躲到桌子后面的小窝里面去。   “阿舅别吓它,”阿窈乐得前仰后合:“它最是聪明,可记仇呢!”又拉着顾谈礼坐下,笑道:“阿舅还是缓一缓神,等我回了家,多少衣服做不得的?您也收着些,让别人看见,又要嘀咕怎么阿舅这么偏着别人的女婿了。”   “没事,我给素素也备了一份。”顾谈礼丝毫不当回事,心里在盘算着他派出去的人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林府里,林妈妈刚从乡下采买了一群女孩子,今年冬天格外地冷,连一向只下薄薄几片雪的蜀地,竟然也少见地大雪压弯了竹枝子。外头人最是恐惧这样的天气,街头露宿的不知要冻死多少人,家产稍薄的,茅草屋都是朽了的顶子,雨一大就漏雨,雪一大直接压倒的不在少数。若是家人再有体弱多病的,不下于灭顶之灾。   然而林妈妈最是喜欢这样多灾多难的好时候,前年江南一次大水,一两斤米换来的女孩子略打扮打扮就能卖上几十上百两,这个冬天不知有多少家卖儿卖女,她平时的线人多,接了消息到乡下一收一个准。   但是林妈妈算着今年的账,却眉头深锁,怨气丛生。因为阿窈和江素素这一档子事,她白赔了两个丫头,两盒子首饰,还往宋府又送了两个正当盛年的女孩做赔偿,粗粗算一算,损失在两千多两,今年这一冬天赚的,根本填不上这个窟窿。   林妈妈气闷地把算盘往桌子上一扔,正打算到外面逛一逛看看雪景,却见身边的嬷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妈妈,衙门的捕快来咱们府上拿人来了!”   “拿谁?”林妈妈虽然意外却不慌乱,她在整个城里的人缘不错,大多数事情都摆得平。   “拿妈妈您!”   “衙门捕快,奉命办差!哪个是林四娘?”那个婆子还没说完,就听见门口婆子丫头纷纷避让惊叫,几个衙役竟然直闯了进来。   “几位小哥,请问我府上有什么罪过,要去衙门?”林妈妈在生意场上周旋久了,什么变故都能定得下心。   “有人状告你拐卖人口,逼良为娼。”那几个衙役平时也受过她打点,有意给她漏口风:“听说是你们府上叫江素素的,她哥哥嫂嫂要来告你。”   “江素素?哥嫂?”林妈妈一听江素素的名字就开始冒火,心也定了,有当初卖人的时候画押的文书,说到天上去,她也没罪。   要说她有没有买过被拐骗来的孩子,她心里却是门清,一个农人家里怎么养的出细皮嫩肉花枝一般的闺女?亲生闺女为什么哭着闹着说不是她爹娘?明明父母是蜀地人为什么孩子连当地的话也不会说?这样明显的由头随便一细看,就知道清楚了。   但林妈妈最爱这样的卖家,被拐带的孩子多半资质都是上乘的,且拐子也不肯声张,压一压价就能碰到一个好苗子。有那等已经做成气候的拐子,林妈妈反而要笼络着她们,有上好的货色先给到她那里来。   林妈妈打定主意,既然这丫头的哥哥嫂嫂已经送上门来,说不得那两个让她恨到心坎里的丫头也能顺藤摸瓜找出来,要是不把这两个蹄子碎尸万段,她就不姓林!   林妈妈整理好仪容,这才从从容容出了门,跟她一同出去的还有贴身丫鬟,挎着整整一包袱的银子,重得要压断丫鬟的胳膊。   林妈妈前脚进了衙门,丫鬟就从后门把这包银子送进了衙门里,连找起人来都是熟门熟路的。这个县太爷有一位爱财如命的夫人,林妈妈投其所好,每一年各个节日没有少半次节礼,才换来官太太笑脸相迎给她设一个座儿。   “民妇林四娘叩见青天大老爷。”林妈妈规规矩矩进了大堂,眼睛平视看着地上的青石方砖,每一次叩头都结结实实,身姿优美,气度不凡,没有半点心虚的模样。   而另一边,那个状告林妈妈的两个人就有些一言难尽了。这是一对夫妇,生得贼眉鼠眼,眼睛到处溜着看,一见林妈妈过来,就扑上前来大嚎:“你这个杀千刀的贼婆子!烂了心肠的恶妇!你把我妹妹还给我!把我妹妹还给我!”   要不是旁边衙役赶忙拉住他们,现在这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早就已经扑到林妈妈身上了。   林妈妈掩饰住心里的厌恶,安安静静跪在那里,一言不发,让旁人见了,不由议论纷纷,认定是这两个人要欺辱林妈妈。   “住口!公堂之上,怎能容你呼号?再要如此,先拉出去打上十大板!”上面的县太爷不耐烦了,惊堂木一拍,在阔朗的大堂里发出响亮的回声,惊得这两人也不敢再闹。   “堂下何人?状告所为何事?”   “我和我婆娘都是同里镇的,状告这个贼婆娘买....买什么来着?”这个汉子急得挠头,被旁边的妇人一巴掌拍下去:“买良为贱,逼良为娼!你这个猪脑子!”   一时外面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县太爷又不满地拍了拍惊堂木,林妈妈却在一瞬间断定,这两人背后有人指使。   “林四娘,你有何话要说?”   林妈妈不慌不忙:“回大老爷,能否让民妇问这二位几个问题?”   县太爷点点头,林妈妈放下了心,这位大老爷明显还是帮着她的,不由又添了几分底气。   “敢问二位,状告我逼迫何人为娼?买何人为贱?”   “你买了我家妹子素素,还要把她卖出去!”那个汉子抢先回答。   “这位说的是否是江素素?”   “就是她!你把我的妹子还回来!”   “真是不巧,您口里的妹子早在上半年就已经逃了。这二位口口声声说我林四娘买良为贱,但民妇这里有当年买下江素素的卖身契,上面有她母亲的亲笔画押。我林四娘虽说是做人口生意,却从不昧着良心做事,凡是灾年买人,也要多给些银两,来助人度日。我府上有女孩五十余人,从小精心照顾,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挑选去处的时候也要再三考量。便是我买人卖人,却从不做有违大周律例之事,您这逼良为娼又是从何说起?”   林四娘这一番话,可谓是有情有理,有理有据,在等她拿出来江素素四岁被转让到她手里的卖身契,还是到官府过了明路的红契,白纸黑字,更没什么了。   “我娘十几年前就死了,怎么可能在上面画押?一定是拐了我妹妹的人跟你串通好了的!”   林四娘就知道他们会这么说:“当日我买人时,孩子不哭不闹,我怎知这可能是个拐子?再者,我将素素买过来,自有凭证,你说素素便是你家妹子,你又有什么凭证?”   那个拐子一看就不是老手,如今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作证,说她明知那孩子是被拐的偏还要买来。这场官司怎么打,都是她赢。   “谁说我们没有凭证?”这汉子梗着脖子喊,斜着眼看她。 第30章 覆灭   “传拐子上堂!”   林妈妈一下子挺直了身子,不可置信地往大堂门外看去,雪光刺着她的眼,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瘦巴巴的身影被绑着弓头缩背地进来。   “这不可能,不可能......”林妈妈喃喃自语,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即便这个拐子找到了,也是先治她的罪。而自己只要坚持说不知道,按不知情论处,只需塞些钱就能让她平安无事。   林妈妈偷偷侧身往外面看,稀稀落落的人群里隐隐露出来丫鬟的脸,向她比了一个手势,林妈妈便知道钱已经送到,没有大碍,便也把心放回肚子里,打算好好跟这几人说道说道。   时间过去许久,林妈妈早就已经忘了这个人的容貌,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的。那么看来,江素素已经回到了他们手里。   这个拐子头发已经微白,被绳索牢牢捆住推着进来的时候,还颇不甘心地挣了几下,然后前后几个捕快围着,怎么可能让她逃脱?只能不情不愿地跪下。   “你就是当初略卖江素素的拐子?”县太爷捋着胡子,语气威严。   “大老爷,我家妹子不叫江素素,叫黄素姐!我们阖家就没有姓江......”汉子见拐子被扭送进来,十分得意,大声嚷起来,却被县太爷狠狠一拍案子的声音给吓得住了嘴。   “我不...不...”那个拐子下意识的矢口否认,却听见旁边有人低声清嗓子,她下意识瞄一眼,看到了捕快里一个人狠辣警告的眼神,先前受的苦楚立刻就浮现在脑海,身上仿佛挨了一鞭子火辣辣地,连忙改口:“我是!就是我拐了这个江什么的!”   林妈妈见这个拐子一反常态,不仅不赖掉,反而上赶着承认,便起了疑心,再回头看着迫不及待往自己身上揽罪的拐子,更是有猫腻:“你们二位上嘴唇碰下牙齿,一张嘴就说这个人是卖了江素素的人。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人早就变了一副模样,我怎能知道这不是你们找来演戏的?”   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罪名没弄明白就着急慌忙来告状的夫妇俩,和这个口口声声保证就是自己拐了江素素卖给林妈妈的拐子,说背后没人针对她林四娘,换一个脑袋她都不相信。   这个拐子没想到,自己都已经被迫承认罪名了,还要被人质疑真实性,顿时满腔委屈和怒火都转向了林妈妈,咬定主意要拉着她下水:“你什么意思?!我如今改过自新主动来投案,好歹也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还要你来泼我一身脏水?你看着也是个有点脑子的,怎么才十几年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说得义正言辞,赫然已经把自己挣扎着被绑上堂来的现状忘得一干二净,又抬起头来对着县太爷磕头:“青天大老爷,这个人口口声声说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她!当初我也是年轻,手头里紧,天天四里八乡讨一点东西,也算给我家里两个小子和病重的男人添点吃食。结果中午的时候,外头人本来就少,一眼看着村东头有个俊俏的小姑娘自己在外头耍,一时鬼迷了心窍,哄了她就走。”   在衙役中间站着的顾府的家丁在心里冷笑:哄走的?明明是直接就把江素素捂了嘴拖走的。   “我做了这样的事,也不敢把她带回到家里,惹街坊四邻疑心,就带得远一些,到了县城里面,打听有没有卖人的地方,正好脱手,给我家男人抓一点药回去。”拐子说到这里,抹了抹眼角的泪,又接着带着哭腔诉苦:“结果就碰到了这个林四娘!我第一回 做这样的事,又后悔又害怕,谁知道这位林妈妈一眼就看出来那闺女不是我生的!”   拐子恍惚间又想起十几年前,她恶念一起,顺手捂住江素素的嘴压着她到处乱踢的腿,就给带走了。林妈妈过来看货的时候,她早就把江素素威逼利诱了一番,谁知道这孩子也是奇怪,也不哭也不闹,连句话也没有,就那一双冷冰冰的黑瞳仁看着她。   拐子捏了一把冷汗,谁知道林妈妈一看他们这幅情景就媚笑着,一脸心知肚明的样子:“这丫头是你拐来的吧?”   林妈妈回过头看她青青白白的脸,反倒乐了,帕子一挥:“看你吓得这样子,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也难怪,放心,我做这人口生意,这样的事见多了。这孩子苗子不错,我给你三两,权作两清了,以后咱们谁也不提起,你看如何?”   林妈妈这话既是安抚也是威胁,拐子听着这个价钱,也不知道对不对,就胡乱点了头,就当发了一笔横财,路上捡了一小锭子银子。后来尝到这一次甜头,到底还是耐不住,干脆就做起了这样不用本钱的生意。不过她生性谨慎,只敢一两年做上一笔,从不在一个地方略卖和出手两个以上的孩子,也不挑有钱人家的,更不会把孩子带回家。   这么一来,竟也无人去怀疑她,做得多了,才知道像江素素这样的美人坯子,少说也在十五两,林妈妈那这她的把柄狠狠把她摆了一道。谁知道这次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一伙人揍了一顿,威胁一阵子扔到了衙门来。   这个拐子把当时的情形说的有理有据,前因后果皆是清清楚楚,而且当日张贴江素素的画像,就知道这也是位美人,竟然只卖了三两银子,实在是低得出奇,不由地让外面的人看林妈妈的目光也变得微妙起来。   林妈妈一时着了急,抬起头地看着这个要和她一起死的拐子,恨恨地道:“大老爷莫要听这个妇人混淆视听。其一,现下还不知这人是否真是当日的拐子,其二,即便是真的,这样的恶人既然做得出略卖幼童的勾当,如今也亲口承认了,已经是个罪人,又怎么知道她不是信口雌黄,要往民妇身上扣屎盆子?”   “咱们当初签的单子可是有我的画押,你要是心疑,不如现在就按个手印子,咱们再来看看?”这个拐子也是干脆,直接当场重又按了一次手印,书吏拿去比对了一下,将结果呈了上来:“大人,确实是一样。”   来状告林妈妈的妇人又冷笑道:“你既然觉得这个拐子没资格做证,我这里还有一个人,她在你府上长大,许多事情该是知道的清楚吧!”   林妈妈本以为这是个能迅速了结的事,只为这知情不知情本就是很难证明的事,只要县太爷有心帮她,斥责几句说查无实证,申斥两句就算是过了堂结了案。但是,今天的县太爷一直保持沉默,反而是这两个看似粗鄙的乡下人占据了主动。   林妈妈头一次感到惴惴不安,前途难测,等到她看到了来人,再也忍不住叫起来:“顺安家的!”   顺安家的正是当初伺候阿窈的红豆的姑姑,因为当初杜宛动心思这回事,林妈妈打死了红豆,自然不能留着她的家人,便把他们全都打个半死发卖了,还特地叮嘱卖得远远的,如今怎么又被找了回来。   “妈妈好,”顺安家的咧嘴一笑,让人心底发寒:“我大难不死,又回来伺候您了!”   “谁要你回来伺候!”林妈妈从她闪着冷光的眼睛里感到了不安,见鬼似的惊叫:“大人,这个贱婢当初偷了府里的东西被我卖了出去,怀恨在心,万万不可听她胡说!”   “你退下,本官自会斟酌,不会冤屈了好人。”   林妈妈周身发寒,仿若浸入冰天雪地一样,耳边什么也听不到,只能看着顺安家的嘴一张一合说着许多事情。   “我原是林府里妈妈的贴身丫头,后来又嫁人之后就成了嬷嬷,一直在正房伺候。妈妈买了素素姑娘回来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这位拐子说的一点都不错,回来之后林妈妈还跟我说,还是拐出来的孩子划算,才三两就买回来一个上好货色。这事不独一件......”   顺安家的面无表情,说话格外冷静,不只这一桩,将这些年来,林妈妈如何跟许多拐子串联去收货,买了许多来历不明的孩子来□□,且曾经治死了好几个一个劲哭闹不从的姑娘,一桩桩一件件,不带半点谴责,却听得人从脚底冒出来一股寒气,再想不到平时慈眉善目的林妈妈是这样一个蛇蝎妇人。   “这些事不止我一人知道,林妈妈房里顺福家的,顺礼家的都是跟了她十几年的老人,大人若是不信,只管传了来问,再没有好几个一起串起来骗大人的。”   林妈妈茫然了半天,听到县太爷最后一句传人来,再也支撑不住,委顿在地。   “阿窈,”顾谈礼捏着来信,哈哈大笑来找阿窈:“你可知道,那个欺负了你的陈家夫妇和林妈妈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阿窈拆开信来看,却是意外。   那一对陈姓夫妇不过一个落魄乡民,最是好对付,但是林妈妈却是盘根错结,她本来以为至多定一个流刑,谁知道却定下了绞刑。   “这是怎么回事?”阿窈不甚明白。 第31章 气晕   “能有这样的结果我也是意外,全亏了平贵这小子机灵!”顾谈礼笑得开怀:“我只是让他打点了素素的哥哥嫂子,再帮着找到那个拐子,和一个林府里的丫头做证人,治她一个知情者买卖略卖幼童之罪,把仗一百打得重一些,在做些手脚让她不好过。谁知道平贵找过来的丫头却是跟林府有仇的,挖出来许多事情!”   阿窈听顾谈礼一宗一宗讲着林妈妈犯下的罪过,一阵后怕,她当初也是天真,才想出装疯卖傻的招数,来迷惑林妈妈,如今想来,要是没有杨岑帮忙,她大概也就跟那些一天之内就暴毙的人一样,躺在了棺材板里,断送了小命。   如今了结了这件事,还找到了江素素的亲人,阿窈便去问她:“素素,你哥哥嫂子已经找到了,你要不要回家?”   如今离京城越来越近,阿窈开始思考江素素的落脚之处,再则顾谈礼让素素的哥嫂出面,却是为了维护阿窈自己的名声,不然以后别人顺着平贵很容易就能摸到新出现在京城里的阿窈这里,立刻就能猜出她这些年去哪儿了,所以才拿了不起眼的江素素做苦主,去状告林妈妈,闹出来这满城风雨。   不出她的意料,江素素把脑袋摇个不停:“他们只爱钱,我不回去。”   江素素早就已经打算好了,在京城随便赁个小院,把自己嫁出去,从此过上不必动脑筋不用弹琴作诗的日子,有这一路的交情,阿窈以后是要做贵夫人的,背靠大树好乘凉,自然也没人再敢欺负自己。要是回去,再让那对贪心的哥嫂卖一回吗?   阿窈点头,她也有意让江素素跟她上京,素素的家乡跟那个县城很近,林妈妈的案子一出,江素素若是回去,少不得风言风语,还有这么不靠谱的亲戚。如今顾谈礼借着江素素的名声打了这场官司,阿窈和顾家都欠着江素素一个情分,要安置素素倒也容易。   杨岑见这些日子阿窈天天和顾谈礼在一处,虽然没工夫理会他,但一样也不怎么有机会和卫修在一起说话,心立刻放平了,决定大发慈悲不去计较,每天吃好喝好,又胖了一圈,只是懒得卧在窝里,听阿窈和顾谈礼说话消闲。   他和阿窈之前一直都有一个默契,从不过问对方的真实身份。他不曾问过阿窈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为何沦落烟花之地,阿窈也不曾问他到底是妖还是仙,能不能变化人形,又为什么跟在她身边不去别的地方。   但是这几日杨岑听着他和阿窈的谈话,才知道她本来是京城人,姓赵,排行老二。   “妹妹今年几岁了?喜欢什么物件?我在路上看一些新奇的玩意儿给她带过去。”阿窈最喜欢听顾谈礼说家中的事情:“还有进了宫的大姐姐,也得亲手做个礼物,当个见面礼。”   杨岑平时在京城里,只跟武将家的小子厮混,素来文官和勋贵互相看不惯。你觉得我是凭着祖上的虚名坐享荣华富贵,甘为国之蛀虫,我觉得你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酸儒一个,只会哼哼唧唧念诗做文章,空口清谈,所以杨岑对顾谈礼一家并不清楚。   但是听到赵家二姑娘这个名号,杨岑却又隐隐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到底实在哪里呢?杨岑举着爪子抓着脑袋使劲想。   “赵相公,顾二爷,不好了,我家大爷晕过去了!”突然闯进来的李妈妈打断了杨岑的思路。   阿窈和顾谈礼嚯得一下站起来,来不及细问,就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等几个人都到了卫修的房间里,就看到几个丫鬟都围在床前,胡大夫正在屏气凝神施针,卫修躺在床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门外面站着一个眼生的小厮,十分紧张往里间里面看。   “这是怎么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功夫又犯病了?”顾谈礼紧缩眉头问李妈妈。   “大爷这是急火攻心,一时气急了,就晕过去了。”胡大夫收了银针,看卫修吐了一口气,慢慢转醒。   “谁敢给卫兄气受?”阿窈着实奇怪。这一行人里就属卫修地位最高,谁敢把主子气晕过去呢?   “是老太太!”李妈妈淌眼抹泪,看着面色晦暗的卫修,像是被人剜了一块心头肉去:“今天晚上,大爷才洗漱了要上床歇着,家里就来人送了一封信,大爷刚看了没两行,就晕倒了!”   阿窈眼尖利,早就看到椅子上面散落着几张纸,便拿来一读,就知道为什么卫修气成如此地步了。   李妈妈本来不认得字,听着阿窈说个大概,又气愤又心疼,只能搂着卫修大哭起来。   卫修曾跟阿窈提起,当初趁着寒冬腊月来蜀地,就是老太太认定这南方的天气对他养病有利,又被别人捧了几句,说她疼爱孙子,为有德之亲,便喜得她大张旗鼓把卫修送回了南方的别院。   然而这次家里送信说卫修得多父亲病重,让他一路赶回去,本来无可厚非,但是现在正是下雪结冰的时候,北方尤甚,车马难行,又担忧卫修单薄的身体,因此才放缓了一些行程。   卫修平时跟阿窈提起父亲,都是一副担忧而又尊敬的模样,虽然并不亲近,可是孺慕之情还是有的,谁知老太太却来信责骂卫修,说他贪图安逸,一路上只顾着自己舒服,却不顾老父病重,实在是罔顾人伦,不当人子!   这话对于读着圣贤书长大,一心遵从圣人教化,把仁义孝道看得无比之重的卫修来说,无异于是一个灭顶之灾,阿窈只能叹气,这位老妇人着实糊涂,明知道卫修是灯笼一般纸糊起来的身体,风吹吹就能坏,却在信上把话说的这么重,简直是想要卫修的命。   李妈妈还在哭诉:“以前,二太太和老太太对大爷还算上心,尤其是老太太,虽说不是事事都想的周到,但是也算是手背上的肉,还是念着的。谁知道从秋天开始,老太太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气,对着大爷就再没什么好脸色,天天责骂,冬天还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害大爷路上病倒好几回,这是嫌弃大爷死得不够快么?”   李妈妈平时颇能顾全大局,但是此生眼里心里只有卫修一个人,这便是她的逆鳞,眼看着卫修奄奄一息,什么理智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也不管顾谈礼和阿窈这两个外人还在,就哭成一团。   刚醒过来的卫修目光黯黯,听着李妈妈的话,也不开言,只是默默地闭上眼睛。   阿窈却把信看了两遍,心里头有了一些猜测:“您是说,老太太是今年秋天突然变了脸色?”   李妈妈说这些只为抱怨,只是草草点了点头,去给卫修擦着头上的虚汗。   阿窈却提点她:“只怕,您要仔细查一查,这府里是出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才让老太太突然对卫兄变了颜色。甚至不顾卫兄的身子,一再催促他来来回回,带病在寒冬之时奔波,又明知卫兄大病初愈,写了这封文绉绉的催命符过来。”   阿窈特地在文绉绉这几个字上重重念了,让李妈妈发起怔来,卫修闻言也不由抬起身子看向阿窈。   她虽然年纪活得大,主意也多,但是卫二老爷的后宅一向清净,二太太虽然脾气不好,嫉恨姨娘,却碍着二房只有卫修一个,并没使过过分的手段,她见过明的罪恶,却很少经历后宅阴司,而这,却是阿窈在林府都见惯的,便是赵府,也不是每一房里都是和和气气的。   “卫兄曾与我提过,令祖母是乡下女子出身,大字不识,连经书都是丫头专门念给她听的,对否?”阿窈提点他:“但是卫兄看看这封信,不当人子,罔顾人伦,不孝至极,还有前面这些,这用典的本事可是强多了。”   卫修一愣,接过这封信又读了一遍,抛除这句句诛心的话,确实都是极为文雅的用法,而他的祖母,就算大怒骂起人来,也只会说“他娘的烂了心肠的狗东西”,绝不会说出不当人子这样的句子。   断定不是老太太的意思,卫修心里好过了一些,毕竟这个家里他最在乎的就是老太太和老爷,若是这两位至亲都如此鄙薄他,当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谢子青。”卫修看阿窈一向不多言他人之事,此时却为了他去掺合后宅的阴骛,心中一片温软,看着阿窈的眼神格外柔和,不由将称呼又拉近了一层,连李妈妈对着阿窈也不似过去生硬。   然而这样一幕落在顾谈礼的眼中,却是特别酸涩。   当年那个一心读策论,扎纸鸢,逗弟弟,玩游戏,无忧无虑的小妮子,到底还是回不来了。今日的阿窈,敏感地让他都心疼,但又不由地自豪。   别人走不过的路,他的外甥女,却靠着自己走了出来,还走得如此之好。   “阿窈,怪不得当初你父亲独独给你取了清字辈的名字。别人说他胡闹,他却说,这是第一个女儿,还是带着福运的,就叫赵清窈,必然不比男孩儿差!”   这一句话突然在杨岑耳边炸开,勾起远久的回忆。   那是他十一岁的时候,有一天下学回家,就听母亲和身边的丫头感叹,说赵家的二姑娘,当初出生的时候正遇着赵老大人升了三品,因此说是带着福气生的,甚是得宠。   可惜就过个上元节,这位赵二小姐,竟是死了!只换了一块皇上的贞洁旌表。 第32章 归来   当卫家的车队到了京城,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素素下了车,抬头望去,城楼门高得要使劲仰头去看,威势十足,人站在下面越发有一种低入尘埃的感觉。门洞边整整齐齐列着守城门的士兵,不似蜀地县城边的衙役一般松散,每人甲胄覆身,昂首挺立,枪头闪着凌厉的光,一看就心生寒意。   此时虽然已经是寒冬,街上的车马人群却一点也不少,来来回回走着的不但有穿着各色衣服的大周人,还有许多高鼻深目的外族人,让不大见到别国人的江素素不由侧目。   阿窈看着又陌生又熟悉的城门,恍若隔世,她上一次被裹挟着离开京城,走的就是这条路。   如今过了许久,她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   雪后初霁的天是一水的蓝,远处的西山山峦起伏,白顶苍松,映衬着皇宫里的红墙琉璃瓦,檐角高高翘起,显出一种庄重的美丽,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路风尘,总算平安回了京城。本该请子青和二叔到家中小坐,摆上一场宴席,但是家父病重,只能延后了,还请勿怪。”卫修下车与他们道别,颇为遗憾。   “令尊身体才是要事,聚会之事,待令尊病好,自然有的是机会!”阿窈也回礼,温言安慰。   “可惜子清下月又要启程去别处了,再见也不知道何时。”   为了演好这场戏,阿窈早跟卫修透漏,说经历这次意外,方觉人生苦短,自己志在山水,打算年后携着家眷去南方游历,不知道何时才会回京。   卫修虽然将日后相见困难引以为憾事,却也赞叹阿窈有魏晋清朗之风,随心而行,自由自在,正是他最艳羡的生活。   “子青走之前,定要来我府上聚上一回。便是走远了,也别忘了时不时寄上一两封信回来,让兄也随你看看这南北山川,虽身在书斋,亦如身在江河啊!”   阿窈含笑相应,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话,才好不容易送走这个祖宗。   等卫修已经走远了,顾谈礼才让阿窈,江素素两人,和杨岑一只,白团一个,一并上了车。   “这件包袱里头是给你们俩准备的衣裳,在车上换好,咱们便回家了。”   阿窈接了衣服,打开看时,从里衣到外面的斗篷,都一应俱全,看看路程剩下不了多少,也不及细挑,赶着给了江素素一套,上下装扮一新,才偷偷挑了帘子看外面的街景。   过了七八年,街边的店铺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却总会有些开的好的,许多年都一直开着。有些一晃而过的名字,瞬间就勾起了阿窈的记忆,告诉她这确实是她生长的故乡。   “素素你看,那个福顺楼,算是京里面一家招牌店了,我小时候最喜欢这里的冰糖肘子,听着是个常见的菜色,偏他们家就不知怎么做的,别有一股鲜香。”   “刚才左手边的,那个叫孙记糕点的,老板原不过是个普通的手艺人,后来入赘到了孙家,还承继了一手的好甜点。这家最难得的是玫瑰雪耳糕,还有夏天的酥酪,又香甜又不腻歪人。”   别人家的姑娘多是对首饰铺子和成衣铺子感兴趣,惟独阿窈记得清的全是吃食,想必从小就深谙此道。   阿窈一反常态,从进了城门就说个不停,仿若是个又一次逛街的小姑娘,眼睛亮闪闪的,看到什么都要跟江素素感叹一番。   江素素仿佛能从她极快的语速中察觉到忐忑与不安,便眨巴眼睛认真听着,悄悄握住阿窈的手,果然摸到了一手心的汗。   等到马车转过一个巷口,人明显少了许多,官轿和马车却多了,来去匆匆的多半微塌着肩,低着头,步子细碎却不带声响,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奴仆。   阿窈忽然沉默起来,攥着江素素的手都是湿哒哒的,整颗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杨岑比阿窈还要忐忑,也不大吃不大动,一来是心忧阿窈,二来心忧自己。   阿窈还以为是上次因为卫修的事斥责了他,把杨岑吓到了,所以变得畏手畏脚,不像过去那般活泼。   因此在进进京之前,特地很严肃地跟杨岑谈了一回。   “咱们这次进京,以后碰到的多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我虽然在闺中,但总要出门交际,你自己一个人在府中,一定不要闹脾气。”   阿窈见杨岑只是愣愣看她,便安抚似的拍一拍他:“你也莫要担心,只要不是你的错,我拼死也会护着你。但若是像上次那样无故伤了人,我也是很难为的。”   她郑重地看着杨岑:“于我来说,你是朋友是至亲,但于别人来说、不过一个畜生罢了。何况不管你前身是什么,却也要懂得,你这一巴掌下去,可能只是个警告或是玩耍,放到人身上就是重伤了。”   杨岑从她的话中听到了一些谴责的意思,便哼了一声:阿窈还是护着卫修那个臭小子。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当日他特地控制了力道,却还是让卫修几天都动不得胳膊,若是他还将自己当作人一样,大力拍下去,等着卫修的就是一病不起的伤势了。   杨岑虽然还是气哼哼的,却还是和阿窈达成了协议,从此只用卖萌便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下一步。   顾谈礼坐下马车前面,把马夫挤到一边,只能战战兢兢劝:“二爷,您还是骑马去吧,这车,小的来赶就是了。”   门房处守着的小厮远远就看见了顾谈礼,却是纳罕,忙迎上去笑道:“二爷怎么赶在这个时节回家了?也不提前送个信来。”   顾谈礼跳下车,道:“把西角门开了,备两顶轿子,要暖和一些的。老太太在家吗?”   小厮一怔,这才猜着里面应该是女眷:“老太太同姑太太一起去了青山寺,斋戒三天,今天才是第二天呢!”   “姑太太也去了?”顾谈礼把眉毛拧成一个川字。   “正是。”   “罢了,你去吧。”   小厮一边奇怪一边飞也似的也让人开门备轿。一直打了三十多年光棍,死也不愿成婚的二爷出门一趟,竟带回来了女眷,可不是件大奇事吗。   等马车进了门,江素素和阿窈一下来,换出来伺候的丫鬟婆子都眼睛一亮。   阿窈生得水润润的杏核眼,顾盼之间,满室生光,灵气四溢。江素素却仿若高山上皑皑白雪,素淡清浅,不近烟火,俱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正在她们愣在当地的时候,就见一只雪白的猫喵呜喵呜跳了下来,跟在后头的是迈着短腿艰难爬出窗户的杨岑。   “二爷带回来两个天仙般的姑娘!”   “二爷亲去把两位姑娘接到了疏影阁。”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顾谈礼院中几位侍妾通房的耳中,顿时就炸开了锅。   顾谈礼性子古怪,无论老太太怎么相逼,他既不愿上科考,也不愿受恩荫,因为他从小不是读书的料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养着一个废物。   但不愿成亲却是让老太太反对激烈,可惜无论给他定什么亲事,顾谈礼都直接拜访上门,直言这一辈子不愿成婚,请这家别择佳佳婿。于是还没换过庚帖,就已经吹了好几门子亲事。   最后太爷把顾谈礼打了好几顿,也就绝了这个心思,满城人也都知道了这位孤拐的顾二爷,再也不肯上门结亲。   这于别人来说是件谈资,对顾谈礼房中的人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福音。   谁知老了老了,竟又要给他们添一个娇嫩的二太太了不成?   几人商量来去,到底推了跟着顾谈礼时日最久的出云去探问一下。   出云便想了个法子,准备了些东西到了疏影阁,正看到许久不见的顾谈礼跟阿窈说着话,别人都隔的远远的,没人听的清。   “阿窈先住在这里,等你外婆回了家,咱们商量之后,再定一个说法。这里就是你小时候常来住的地方,还记得吗?”   阿窈环绕了一下四周,在整个顾府里,疏影阁的景致在冬天是数一数二的,背后依着一个小山,院内遍植梅花,放眼看过去,有微微绽开的宫粉梅,有红艳的朱砂梅,有黄白温润的照水梅,更为稀奇的是,里头有一株开着淡绿的花,一向只给贵客住着。   阿窈看着熟悉的摆设,心中一暖,知道顾谈礼为的是安她的心。   出云见远远看着顾谈礼和阿窈说话,眼中带笑,眉目舒展,心里沉甸甸的,再去看阿窈,端的好相貌,只是......   眉眼莫名地熟悉。   顾老太太没等到第三天就匆匆回来了:“听说,你带回来两个姑娘?”   能住进疏影阁,足够说明顾谈礼有多上心,老太太怕他随便带回来一个上不得台面靠着美色魅惑人的,因此才赶紧回来。   顾谈礼屏退了所有人,关上门和顾老太太说的半晌,忽然传来瓷瓶碎裂的声音。   隐隐听见顾老太太怒气冲冲,拄着楠木拐杖砸得地砖咚咚作响。   “什么外甥女?!你糊不糊涂!清窈丫头早在六年前就抱着石头投了河,是先皇表彰过的贞洁烈女!你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外甥女?!” 第33章 认亲   赵府的正堂里,寂然无声,空气仿佛凝住了一般,赵府的大老爷赵信之眉头深锁,看着顾谈礼送到府里的玉兔捣药嵌着红宝石的坠子,似乎要看穿一个洞。   “弟妹可能确定?这个坠子真的是阿窈的?”他沉声问道。   “定是阿窈的,阿窈小时候最喜欢兔子,家里养的兔子把整个院子的草都啃了,有一年缠着她舅舅做兔子灯,我二弟不会做,最后买了这个坠子来哄她。”顾氏红着眼睛,拿帕子拭泪,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细声细气地哽哽咽咽:“阿窈当年出门的时候就戴着这副耳坠子。”   “即便东西是真的,人也不一定是真的。阿窈当日是投了河,说不得被水冲走了,又被人拾起来,过来讹诈。”   “谈礼跟我说他已经见了那孩子,形容模样,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连写的字都是差不多的。”顾行之急切地拿出证据辩白,却在赵老爷子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当日大哥找到的尸首都已经看不清面目了,说....说不定不是阿窈......”   “你这意思是我伙同着贼人来害自己的侄女,故意拿个假尸首来骗你?”顾信之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老二,你有没有良心?你当年呕血病在床,可是哥哥我前前后后带着人出去寻了半年!阿窈的珠钏鞋子就落在河边,现有的证人,要你这样污蔑我?!”   然而,他虽然色厉却内荏,当日这件事却是他做了些手脚。   那一年阿窈刚丢不久,赵家开始不敢声张,只是偷偷找,等过了一个月,见再也寻不着,顾谈礼那小子便告到了官府,四处贴了画像去寻。   赵大老爷气得倒仰,任是谁家丢了大闺女都是极不光彩的事,若是找回来之后有了什么难以启口的事,一家子都给拖累了,何况他家里还有个马上就要待选的闺女!   赵行之眼瞅着找见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直接躺倒了,赵信之只能自己带着人出去找,由北到南多走漕运的水路,从那儿盘问,只是越来越马虎。   却没想到,本想着再过些时日就说找不到,打道回府也就过去了,却不想有人曾说在河边捡着一双鞋子,拿回来给丫头一认,正是阿窈的。   既然有了线索,便不能不打听,众人把附近搜了一遍,又寻到了零散的珠串,将河边的住户都问了一遍,就听有人道:“你们要找的,是不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娘子?”   他这边舌灿莲花,讲了一个故事,说前几日晚上,有几个人一直追着一个小姑娘,争执推拉了一阵,那姑娘便投了河。因为那几个人生得凶神恶煞,他只悄悄见了,也不敢过问,救也救不及。   顾信之仔细问了那姑娘的形容,果然就是阿窈的模样,只能叹口气:“这却是我家侄女呢,年纪小小却是个烈性子。”   那个人啧啧赞叹:“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娘子,小小年纪就如此贞烈。”   这人本是接了陈拐子的钱瞎说一气,却不想是个富贵人家找过来,惴惴不安之际就捧了两句,却让顾信之计上心来,嘱咐了他两句。   没过几日,京里便传开了,说赵家二姑娘自小熟读女四书,上元节被贼人所掳,拉扯之际含愤投河。   这事越传越热,到后头甚至有人有鼻子有眼地加了临终遗言,说赵二小姐投河前,曾面色肃穆,痛斥贼人道:“我幼承庭训,遍读诗书,怎能容你等贼子污我清白,今日便以死正名,让天下人都晓得我的冤屈!”不多时雷霆万钧,天地变色,有仙乐隐隐,接了赵二姑娘的魂魄入了天际。   这自然是茶楼里说书人最爱的段子,都写成了书,满城里传说,赵家声名日盛。   那时先皇还在,听说了此事,专门下诏做了旌表,又特地令赵大姑娘入宫为太子侧妃,这便是现今的德妃。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赵信之带人到河道捞了数月,本是装模作样,竟真让他捞着了一个尸首,早已经不辨面容,听见仵作说年岁相对,便认做了阿窈,直接抬了回家入了棺。   他却不知,正因为那日他听了住户的话后,认定已经寻到了人,撤了关卡,陈拐子才得以带了颇不省心的阿窈一路回了南方。   如今顾行之再仔细一回想,怎能不心虚?   “好了!我还没死呢!”一直沉默的赵老爷子忽然开口,紧盯着赵行之:“阿窈丫头早已经不堪受辱投了河,是先皇亲口认定,若是翻了案,咱们家犯的是欺君之罪!”   赵老爷子闭上眼,长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至于顾府的丫头,不过是和清窈相像了一些罢了!”   “老太爷!”顾氏秉性柔弱,此时却不可置信地惊叫起来。   顾行之也呆呆地看着赵老爷子。   “老二,宫中传出消息,德妃娘娘腹中的是个龙子。如今后宫,子嗣稀薄,仅有两位公主,和皇后娘娘抱在膝下的一位皇子,还是宫女所生。”   赵老爷子眼角尽是皱纹,却依旧眼光犀利,紧盯着失魂落魄的赵行之道:“我们与娘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后早已等着抓娘娘的把柄,一步走错......”   老太爷背着手缓缓看向窗外:“咱们全家,满盘皆输!”   顾府里,正是梅开时节,只要一走进疏影阁,便觉暗香浮动,一眼望去,从院中到后山坡上,俱都是梅花,深一丛浅一丛,说不尽的风情。   阿窈和江素素每天便在这甜香里睡去,又在暗香中醒来,丫鬟伏侍周到,每日吃的穿的,变着法的送过来,不曾有半点亏待。只是顾府里的主人像是全部失了踪影一般,不要说顾老太太,连顾谈礼也不见了影子。   阿窈等了好几日,实在耐不下,要出去去寻舅舅,却被丫鬟拦在了门口,言辞恳切:“二爷特地交代过,如今时候特殊,还请姑娘暂且忍忍。”   阿窈晓得顾谈礼大约是在想办法,但她疯了一样的想家。   许是顾谈礼听见了阿窈的话,匆匆过来看了一次,面容憔悴,胡子拉碴,只说:“阿窈,你暂且等等,舅舅绝不让你被旁人欺负了去!”   阿窈绽开笑颜,等回转身却变了颜色,她近乎本能似的捕捉到了顾谈礼强作欢笑下,极力隐忍的无奈和愤怒。   阿窈也不闹,就每日坐在院里等。   她摘了花瓣,一片一片撕,嘴里喃喃,杨岑不放心,凑近了才听见她说:“来,不来,来,不来,来。”   阿窈笑逐颜开,张手抱了杨岑,使劲揉搓他雪白蓬松的毛,悄声跟他说,却掩不住欢喜:“滚滚,我娘和我爹明天就来了!”   梅花只有五瓣,阿窈开始第一个说不来,落到最后一瓣却还是不来。   她便改了次序,先说来,果然就遂了她的意。   杨岑看见她的眼睛,波光潋滟一般,最深处,是他许久不曾看见的害怕。   杨岑跳起来去抓阿窈手里剩着的花瓣,可怜那花蕊本就娇气,被一下子撕得粉碎,杨岑用鼻子拱了拱,却不防打了一个喷嚏。   这下他发了怒,满地里滚着去怼栽着的梅树,在未化开的雪地上就像一颗藤球一般,让死寂的疏影阁瞬间热闹起来。   阿窈一怔,看着杨岑呲牙裂嘴瞪着一棵照水梅,抱着树干使劲摇,可怜的小树落了一地的花。   杨岑仍不满意,三两下爬上去,揪着树枝往下弯,谁知那棵树枝看着细嫩,却有韧性,杨岑进退不得,抱着树枝害了怕,荡悠悠晃在树梢,下一秒就要掉下来一样。   杨岑可怜兮兮地紧紧抓着似乎马上就要断掉的树干,朝阿窈不停叫唤,煞是凄惨。阿窈不由乐了起来,几下把裙子系起来,爬山树干,把他抱了下来。   杨岑大觉丢脸,抱着头捂着眼睛不愿意挪开,阿窈幸灾乐祸:“连棵树你也对付不过?还要不要充男子汉啦?”   杨岑生气地撇过头,余光瞥见阿窈笑得前俯后仰,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他看看自己的熊掌,忽然一阵悲哀。如今这个样子,除了卖萌逗一逗阿窈,他什么也不能做。   江素素见阿窈开颜,也长出一口气,最近压抑的厉害,她除了说:“阿窈,你以后一定能过极好的日子。”别的什么也不会说。   但是显然,阿窈在乎的并不是她靠着前世记忆给阿窈预估的好日子。   许是梅花显灵了,阿窈数了这么些时日,唯独这一次应验了。   “阿窈,你看谁看你了?”   阿窈照旧吃了早饭,懒懒地翻着话本,却听见背后有人唤她:“阿窈,阿窈......”   千里路途,数载流离,便是她支撑着阿窈在毒打和危机里咬牙撑过了一关又一关。   六载思亲,梦里千百回,也抵不过眼前熟悉的面容。   “娘...”阿窈愣在当场,试探着叫了一声,待那个温和的妇人还如同她小时候那般,噙着泪,张开手,才如同乳燕投林一般直奔到她怀里,一声声唤:“娘!娘!”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34章 回府   “我的阿窈.....呜......”   顾氏坐在椅子上呜呜咽咽, 哭湿了第三条手帕。   阿窈先时还抱着她一块哭,后来便给她擦眼泪,劝她莫要再哭:“娘别再哭了, 女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顾氏泪眼朦胧看她片刻, 只说了两个字:“阿窈......”眼泪立刻就吧嗒吧嗒掉下来,几乎说不下去。   阿窈无奈,只能回转身看着赵行之:“爹,您也来劝劝娘......”   却发现她爹也在用袖口擦眼抹泪, 哭个不住。   阿窈只能给他们转话题:“娘?娘!我听舅舅说, 家里新添了一个妹妹?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就买了一些新拿木头雕出来的小玩意, 娘帮我看看?”   却不想顾氏抬眼一看,哭得更厉害了。   阿窈:“......”   还能不能愉快地见面了?   一直到阿窈没办法,开着玩笑道:“娘想必是不想见阿窈, 那我便走了。”   顾氏见她当真抬脚就走, 信以为真,忙伸手去拉她,不料阿窈顺着她的力道笑嘻嘻一转身, 做个鬼脸,逗得她扑哧一笑。   阿窈一手挽着顾氏,一手挽着赵行之,心里满满当当, 一扫前几日的萎靡, 神采飞扬,笑语连珠, 一瞬间让外面的顾谈礼仿佛回到了六年前。   也是这样的恣意,也是这样的快活。   他心里有了轻微的动摇, 也许,对阿窈来说,这个决定是对的?   他想了想,保持了沉默。   “娘,这是素素,一路上多亏了她,才能相互照应。”   顾氏擦着眼泪,上下打量着江素素:“好闺女,多谢你照看我家阿窈。”   “夫人言重,一路上都是阿窈在照看我,我还是托了福,一路上才能跟着逃出虎口。”江素素很看重和阿窈的关系,因此打叠起了全副精力,说了阿窈和她认识以后最长的一段话。   “虎口?”顾氏惊呼,忙拉过来阿窈:“阿窈你伤到了哪儿?”   阿窈哭笑不得,把她的手拽下来握住,宽慰她道:“你听素素瞎说,哪有什么凶险!”   阿窈早就跟顾谈礼商量好了,对别人只说她是被卖到了一户深宅大院做丫头,托了人送信给顾谈礼,把她赎了回来。   对别人是怕横生事端,对父母,是不想让他们再后悔忧心。   杨岑见阿窈的父母来了,便好奇地跑出来张望,等到阿窈回了府,他才能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   阿窈连忙弯腰颇有点费劲地抱起了他,杨岑努力做出最乖巧无害的样子,挥着熊掌对着顾氏卖萌,果然让她很是稀奇。   “这是什么?长得怪好玩的。”   “这是蜀地一种瑞兽,叫白熊,也有花熊的。我去年出门遇到一伙山贼,全亏得他母亲救了我,自己却没了,因此我便跟菩萨许过愿,说定会好好待她孩子。人说养了白熊有好运气,果然今年我就让舅舅接了回来。”   “既如此说,可见因果自有报应,咱们家得好好待它。”顾氏爱屋及乌,看着杨岑的眼神都变了。   阿窈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见尘埃落定,便拉着顾氏的袖子撒娇:“娘,咱们是先去看看外婆再走,还是现在就走。”   顾氏的脸色瞬间有点不大自然,磕磕巴巴地说:“这...你外婆呀,最近...不大舒服,咱们先回家吧。”   阿窈归心似箭,但回头看看江素素,便道:“爹娘先等我一会儿。”   话音刚落,就拉着江素素一溜烟走了。   “素素,你真的不跟我走?”阿窈拉着她的手,又问了一遍。   “阿窈,你府里再富贵,到底不是我的家。”江素素摇头,阿窈知道无法。   “素素,这是一百两银子和十吊钱,另还有一些不起眼的首饰,随便卖了,最是好融的。”阿窈从柜子里一个隐蔽的暗格里翻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现下发的纸钞虽轻,却没人愿意收,银子压手,到底值钱。你先在这里住上几天,阿舅早就应了我,他会帮你找个稳妥的院子,你一个人住,切忌不要露财,万事小心。”   “好......”江素素回握住她的手,少见地露了情绪:“你也得记得,万事小心。”   阿窈很是不舍,她在外这么多年,很少有朋友,却阴错阳差结识了江素素,即使她身上似乎也是扑朔迷离,但正如她本能般地信着阿窈,阿窈亦是信着她,一朝分别,就像心里少了一块似的。   江素素低头犹豫了片刻,终于问:“阿窈,若让你做王孙公子的侧妃,你去还是不去?”   江素素已被这个问题困了许多天。   在前生,她被林妈妈买给了京里一户人家,在来之前,姐妹们都欣羡她嫁了一个才貌仙郎,林妈妈也再三说她命好,碰着一个年轻的,才貌登对,家世又好。   江素素本来庆幸,看着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大约只要老老实实,便还能过些好日子。   谁知这样一个人,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每每在床第之间受尽折磨,这时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偌大一个院子里,连个年长的丫鬟都没有。   直到同进的人都一个个鲜血淋漓,全身青紫,化作了土下的白骨。   她便是在这时候一个宴席上见着阿窈的,不禁大吃一惊,后来偷偷一打听,才知道她最近归了家,原是赵家走丢了的二姑娘。   江素素求生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她仔细打听着阿窈的消息,盼着能有一个人来救她出去。   没过几天,就听见说景王看中了阿窈,要纳她入府,尊为侧妃。   可惜这时的江素素早已病入膏肓,再一睁眼时,又回到了当日,她还未出嫁的时候。   江素素曾格外笃定,这样的命运待阿窈是极好的,然而一路与阿窈相伴,却让她有了动摇。   这才有了这一问。   “侧妃?”阿窈古怪的看着她:“我好好的人家不去为什么要去做妾?不是...你不会是又烧起来了吧?”阿窈过去试探她的额头。   江素素也不躲,只是认真看着她:“你若是不想,以后到了宴席上,便要离那些皇家子弟远一些,尤其是......”江素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景王。”   阿窈看着江素素幽深的瞳仁,莫名地后背发凉,但看着她一脸执拗,却还是点了点头。   江素素放下心来。   京城不消半年就会变天,然而此事太大,她并不敢说,只能提醒到这里。   阿窈安顿了江素素,简单收拾一下,走出来的时候,便看见顾谈礼正和顾氏和赵行之说着什么,表情肃穆,顾氏在跟他争辩。   “娘?你们在说什么?”阿窈笑嘻嘻过来,几人立刻住了嘴,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阿窈,你这是有了娘就不要舅舅了?”顾谈礼打破沉默,苦巴巴地装可怜。   “都要!等我看了爹娘,就回来陪舅舅!”阿窈眼珠一转,嘴甜似蜜。   顾谈礼哈哈一笑,回头跟顾氏正色说:“阿姐,阿窈就拜托你们了。她受了许多苦,若是有人欺负了她,或是她有一丁点不情愿,我必定接了她走。想必她很是愿意跟我去的。”   赵行之努力挤出笑容,却掩不住压抑的愤怒,然而这愤怒里还有着无奈与羞惭。   顾氏低下头,不敢去看顾谈礼咄咄逼人的眼睛。   阿窈只觉得气氛有一些奇怪,却也没想太多,她满心里只有一件事,终于可以回家了!   赵府和顾府之间离得并不远,为了避人耳目,这一次,赵家夫妇只带了一个可靠的家丁来赶车,旁人一概没带。   阿窈一路上叽叽喳喳:“娘?清和是不是要快要考试了?如今长得有多高了?”   “大姐姐是不是进宫了?三妹妹呢?我算着该五岁了,不知道她认不认得出我这个姐姐!”   顾氏揽着她,把她搂在怀里,柔声细气说着家里的事情:“你妹妹是在你走之后大半年出生的,取名叫念窈,怕重了你的,小名就叫阿念。”   “清和个头窜得快,越长大越老实,小时候还会跟你争夏天的冰碗,现在反倒不爱吃甜的。去年我一个没看住,他把冰碗带着酸梅汤全给了阿念,结果,他中了暑,阿念受凉拉了肚子。”   阿窈听着,仿若在温软的梦中,安宁地让人不敢相信。   顾氏的心却越跳越快,紧张到了极点。   他们的车子照样是从角门进来,进了轿子,并不去正堂,一路抬到顾氏的院落之前。   “娘,我不去原来住的院子吗?”阿窈见顾氏把她带到了东边另一处轩阁,有些奇怪。   顾氏不答,阿窈回头看她,却见她泪眼盈盈,哽咽着道:“阿窈,你莫要怪娘。”   里面的丫鬟见有人来了,忙出来,一看是顾氏,忙迎上来笑道:“二太太好,这就是秦姑娘吧?真是生的好模样,难怪太太天天一直念叨呢。”   “秦...秦姑娘...”   阿窈艰难吐出了这几个字,看向躲闪着她的眼睛的顾氏,仿佛明白了什么。   一霎那,好像寒冬里又泼下一盆冷水,从头发丝到脚,一层层结上冰,透心的冷,让人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第35章 委屈   顾氏从未想过, 阿窈会这么固执。   当日,老太爷的话中明明白白透着这样的意思,舍了阿窈一人, 换赵府一门安宁荣华。但是一向如同面团一般性子的老二夫妻两人却难得犯了倔脾气。   “糊涂!”老太爷跺着脚斥责:“你们当我不疼阿窈么?从阿窈出世, 我待她如何?别人家的女孩安安分分在家里学女书女戒,偏生阿窈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我拦过没有?阖府里,从老大家往下数, 谁有她得宠?你只想着那是你的女儿, 何曾想过这也是我的孙女?!”   老太爷说着说着,不由伤起心来:“若是今天是别的情形, 不必你们说,我立时备了马大张旗鼓接她回家。但是如今......如今咱们赵家一脉,是享世代富贵, 还是满门获罪, 只在顷刻。阿窈,就是现成的把柄。你懂不懂啊!”   一人和一府相比,孰轻孰重, 一看便知。   从小便被教着凡是要以大局为重,要以家族为先的赵行之再清楚不过。赵府能宠着她,惯着她,给她锦衣玉食绫罗绸缎, 但只要危及整个赵府, 莫说一个阿窈,便是他, 便是老太爷,也都是一个轻飘飘的羽毛, 一吹就飘远了。   他反复想着,几乎已经绝望。顾氏坐在那里,哭湿了整条衣袖。   “也不是没有两全之法,”在旁边一直沉默的赵大老爷忽然开了口,赵行之夫妇连忙满怀期望看向他:“眼下,阿窈已死,自然不能接回来。但是若是住在顾府的人是另一个身份,自然就好办了。”   “大哥的意思是......”赵行之若有所思。   “听亲家说,弟妹有个娘家远亲与阿窈长得极像,弟妹思女心切,一见之下,甚是怜爱,便接进府来,认为干女儿,等到及笄之后便为她择婿发嫁,岂不是一则美谈?”   “这...倒还可行...”赵老爷子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可...可是,那岂不是委屈了阿窈?”顾氏只要一想到,本是正儿八经赵家姑娘的女儿,受了这么多苦,却变成了一个外四路的亲戚,寄人篱下,身份低微,便不由心疼起来。   “那.....我也没办法了,弟妹既然不满意,便权当我没说。”赵信之见顾氏犹犹豫豫,不由把脸一沉,拂袖背过身去。   “别、别,就依大哥,爹,就依大哥的主意。”赵行之左右思量,实在想不到比这更好的主意,生怕赵老爷子反悔,忙一口落定。顾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赵行之狠狠一拉袖子。   在他们刚转身的时候,赵老爷子和赵大老爷互相换了一个眼色,心照不宣。   “你怎的就答应了?”顾氏急得抽抽搭搭:“平白无故成了别人,阿窈以后要怎么办?”   “你当我愿意么?”赵行之跌足落下泪来:“现下还有别的办法?若是认成了干女儿,阿窈也算在我们膝下,有你我看着,总是能放心,总比不知落到什么地方要好的多吧!”   顾氏又哭了半晌,却再也没说一句反驳的话。   但是顾谈礼听着这个消息时候,两眼通红,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呸!你们赵家莫不是欺负阿窈身边没人,由得你们揉搓!你们若是嫌弃她在外面做过丫头,我便带了她走,正正经经认成我的闺女!以后过好过坏,不要你们来放屁!”   “你要带了谁走?!”闻声而来的顾老太太直接一拐杖敲到他身上,气得发颤:“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大局?”   顾老太太一生精明,选儿女亲家的时候费了许多心思,大女儿嫁了一个二甲的进士,现在已经是四品夫人。二女儿性子太软和,便从前途正好的赵家选了同样温和的赵行之,果然这个姑爷虽说没出息,赵家却是水涨船高,如今德妃圣眷正隆,顾家也没人小看。   谁知道偏生这个小儿子,生来懒散叛逆,如今竟然油脂蒙了心,做这样没见识的事。   “你公公说的很是,如今这样,既全了你们母女的情分,也不让别人抓着把柄。退一万步说,对阿窈也是个好事。不然她被贼人掳去这么久,别人会怎么想?还有谁家愿意要这样的媳妇?”顾老太太知道怎么说更能让儿子服气,见他还要说话,便止住他:   “不光你一个人心疼阿窈,这是赵家的骨肉,不是比你心疼?我知道你愿意护着她,难道能护她一辈子不成?众口铄金的道理不明白?等脏言脏语满天飞的时候,你要一个个堵别人的嘴不成!”   顾谈礼沉默了,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若是阿窈不愿意,我定然是要带她走的。”   其他人并不甚在意这句话,连顾氏也只是为难如何要跟阿窈说明真相,却不曾想见,说了所有的难处与理由,阿窈却是这样的反应。   “娘,这些年,我改过许多姓名,却一直不敢忘,我是赵家的女儿。”阿窈打断絮絮叨叨垂着泪,像她反反复复说明难处的顾氏,眼睛清澈如水,直直看到她心里去:“如今,既然赵家不认我了,我也不敢强求,这姓拿走便是。”   然而接着,她话锋一转,透着凌厉的锋芒:“但是,清窈二字,虽是爹娘所赐,却是女儿一辈子最看重的,便斗胆拿了去,从此便是远在千里之外,也算不忘爹娘恩德。”   “阿窈就此拜别。”她跪下来,格外庄重叩下头去,看着极端肃的模样,却没人知道,她现下只凭着一股气在撑着,撑着她不要倒下去。   顾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自己说了如此多的难处,阿窈竟然没有半点体谅?   两个人就此僵了起来,顾氏生平第一次硬气起来,吩咐众丫鬟把阿窈关在房里,半步不许出,她自己只在房中,想一回哭一回,又接着阿窈闭门不出,连饭也不出的消息,更是心痛。   ‘难道是她不想认回这个女儿?难道是她自己贪图富贵逼着女儿改名?’顾氏心里存着气,十分委屈,心像是被油煎着不得安宁,翻来覆去之下不由得生了怨恨:难道阿窈竟不能想想爹娘的难处,退上一步吗?   房中,杨岑蹲在桌子旁边,急得团团转。   黄昏的光透过窗子,阿窈枯坐在桌旁,旁边杨岑偷偷从厨房用爪子抱回来的吃食一口没动,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慢慢转头看着房屋四面墙,桌子上的青瓷笔洗,粉彩童子摘石榴花样的梅瓶,床上悬着雨过天青色的帐子,架子上堆着密密实实的书,除了史书全是一些地方志怪和话本子,这么些年过去,她爱的物件、书籍色色样样家里都没有忘过。   然而她却是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像是一天之间,从一个极美的梦境,到了另一个荒唐的梦里。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师傅讲得烈女传,里面一个个舍生取义的故事,听得她心头发麻,背后凉飕飕的,半夜吓哭,母亲揽着她哄:“不怕不怕,咱们不听这些了。阿窈是娘的宝贝,咱们不要那些虚名声,只要阿窈过的好好的。”   顾氏的话似是很远,又似是很近。   祖父没有错,父亲没有,母亲没有错,他们有很多的理由,每一条理由翻开书,都是大义,都是大局,为人子女的她,甚至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但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躲在被大义塞满的屋子里,挤得毫无安身之所,最后那个女孩儿终于哭出声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阿窈听到了那句话,让她所有的坚强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可是,阿窈又有什么错呀?”   几乎是在一瞬间,杨岑眼看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阿窈的眼里落下,无声无息,却带着无言的绝望与悲怮,将他的五脏肺腑都肆意地揪扯,撕心裂肺的疼。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再一次袭来,他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是一个人,能伸手抱抱她,告诉她,别怕,有我在,你不是一个人。   他只能爬上阿窈的膝头,像之前很多次那样,陪着她一起静默。   无论顾氏怎么说,怎么哭,阿窈像是没了精气神一般,并不答言,再三追问,只有一句话:“娘就放阿窈出府吧。”   所有人都告诉阿窈不能怨,不要怨,但这种情绪还是在心里疯长起来,让她只想避开所有人,静静呆在一个角落,舔舐伤口。   顾氏从未如此恨过阿窈的固执,不到几天便病倒了,烧得额头滚烫,几次三番降不下温度。   阿窈接到消息,忙赶了过去,见肖似她的妹妹哭得直打嗝,赵行之满面沧桑,胡子拉碴,挥退所有人,哑着嗓子对着阿窈道:“阿窈,爹对不起你,但是你看看你娘这样子,你真的忍心吗?真的忍心吗?”   阿窈看着睡得极不安稳的顾氏,又看看憔悴不堪的赵行之,眼泪砸在旁边的被褥上。   “娘,我答应你,留下来。”   在这个已经不是家的家里,再尽一次孝心,在这一年里,做个人人乐见的,寄人篱下的秦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阿窈:你为什么要这么虐我QAQ   作者(对手指):那个...那个...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有梅花扑鼻香对吧,等你以后过上好日子就会谢我啦!   阿窈:......你走!我要换亲妈! 第36章 原身   “白练姐姐, 我什么时候能去看娘呀。”   赵家的四姑娘念窈张着小手,让丫鬟给她穿上圆滚滚的棉衣,外面又罩了一件银鼠的小袄子, 生得玉雪可爱, 只是略微胖了一些。   “太太如今大好了,再过两日就能去了。哎?姑娘!大早上的不要吃许多糕点,您看看那牙齿,前几个月的疼都忘啦?”   白练叠好被子, 一回头就看见赵念窈的手往桌子上盘子里的玫瑰糕伸, 忙止住她,略带嗔怪地道。   “啊呀, 白练姐姐,上次在娘房里看到的那位姐姐是谁呀?”赵念窈人虽小,却十分机灵, 眼睛骨碌碌一转, 立刻就想了别的话来转移话题。   “不过是个家里破落来投亲的罢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白练听着这话,脸不禁一沉, 心里为自己家的宝贝姑娘抱不平。   十几天之前,二太太特地将二房的下人都叫到一处,说家里要来一位远亲,已经认做了干女儿, 让他们都要小心伺候, 谁要是狗眼看人低,怠慢了这位, 就打断了腿撵出去!   二房的主人一向慈和,尤其是掌管内宅的二太太, 连句重话也不对下人说,这回却下了这样的命令,让众人无不噤若寒蝉。   接下来二太太的举动更是让人看出来这位将要到来的秦姑娘有多么得宠,连库房里姑娘最喜欢的一个碧玉雕成的莲蓬荷叶的盆景都拿了出来,要给那姑娘收拾屋子。   这些天,太太病重,和二爷与自己姑娘都进不得太太的屋子,反倒是秦姑娘获准一直守在房里,听正房里的嬷嬷说,有次撞见太太烧得糊涂了,拉着那位新来的姑娘唤阿窈,那位竟也柔声细气地应了一声是。   伺候了十多年的老人们一看,这才隐隐约约猜出这姑娘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二太太的心尖尖,原来仔细看眉目,竟然与早年去了的二姑娘生得有五分相似。   “那杏核眼,和二姑娘小时候一模一样。”   资历老的丫鬟婆子私底下议论,更是不屑。二姑娘可算是整个赵府里最为人敬仰的一位,因着当年贞烈的名声,大姑娘进宫做了德妃,大房的三姑娘如今还没到年纪就已经有好几家来求亲,至于这嫡嫡亲的妹子,也就是四姑娘,凡出门就要被各府里的人赞上一回。连丫头到了出嫁的时候都有良人上来打听,说烈女之家,必有遗泽。   这样一个人物,岂是一个冒牌货能替得了的?   偏太太和老爷像是糊涂了,连自己家的四姑娘都要靠后了。   阿窈全然不知别人在背后的议论,她一直伺候在顾氏床前,熟练地用手试了一下温度,才一勺一勺喂给床榻上的顾氏。   “太医昨天又来了一次,说再过一两天,干娘就能下床了。”   顾氏小心地看她的脸色,见她笑眼弯弯,眉目清浅,不见半点幽怨,才放下心来。   顾氏自小有强势的母亲遮风挡雨,出家后夫君虽然在仕途上没什么出息,待她却是极好的,因此把性子养的格外娇气天真。   她此生最大的劫数,两次都应在了这个大女儿身上。   却不想一场病重,等她醒过来,也不知病中发生了什么,阿窈竟也不再和她闹了,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事事妥帖,反而让她看着这么懂事的女儿,对自己先前的怨恨有了些许后悔。   阿窈每日过来侍奉她,读书解闷,也说些闲话,顾氏也应着,绝口不再提这变了称呼身份的事,远远看过去,十分和谐,竟好似之前的暴风骤雨不存在一样。   顾氏听着这个干娘两字十分刺耳,几天下来,终于第一次鼓起勇气挑起了这个伤疤:“阿窈,现在到底是私底下,咱们娘俩,你就直接叫娘吧。”   阿窈微微笑着摇头,柔声细语劝她:“您放心,我已经和干爹商量好了,若是要做戏便要做足全套,不然让别人听见了难保不起疑心。我也改了一个名字,换做秦瑶席,干娘以后唤我阿席便是。”   明明女儿神情无一丝异样,人也柔顺,顾氏却莫名一阵心悸,仿佛眼前坐在自己身前的阿窈一下子远在天边,一个抓不住就要飞走了一般。   然而阿窈说的字字在理,顾氏竟也找不到理由反驳,只能沉默一会,忽然惊喜地道:“那我就叫你阿瑶罢,只错了一个音,还跟过去一样,你看好不好。”   阿窈点头称是,但是只有她知道,不可能和过去一样。   当她明白,在很多事情面前,她都会被放在最后的时候,就知道,那个视赵府为家,全心全意依赖着爹娘的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她已经十四,再陪爹娘一两年,便到了出嫁的年纪,那时去求舅舅,带了自己走,或许这大江大河,她还有幸看得过。   做客,便要有个做客的样子,不是吗?   阿窈见天色晚了,便起身告辞,回了自己的屋子,还没进门,就见了满屋子一片狼籍的纸张。   因为屋子里还住着一个成了精的熊猫,阿窈怕里里外外都是人,杨岑住着不自在,便只留了一个管着屋子的丫头,其余只是定期来做洒扫便罢。看不到这么多双或是好奇或是不屑或是探究的眼睛,阿窈也是自在的很。   没了别人时时刻刻盯着,杨岑总算能放开自己的技能跟阿窈好好说话,但是要问的话待要写出去,又被他涂了。   世间万事,最难为的或许就是面临这样的境地,竟让人劝无从劝,怨无从怨,只能渐渐隔离,若不是那么在乎,也就不会难过。   阿窈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平静无波,谁知一看着泼了一地一桌子的墨水,再看看揉碎了满地的纸屑,还有画出来的一个丑破天际的竹笋,立刻傻了。   在竹笋旁边还有很醒目的几个大字,最后一笔快要勾出这张破纸,显示着主人的嚣张:“再不给竹子,小爷我就离家出走!!!”   “呦呵!你长本事了!”阿窈把又重了不少杨岑拎起来,朝脑门弹了几个脑瓜崩:“你敢出这个门,回头我就拿你添个被子!”   “喂喂喂,”杨岑艰难地舞动自己的四肢,挣扎下来:“你这么凶,以后谁敢娶!”   “你还知道娶?”阿窈看着他甚是稀罕:“话说回来,现在整个京城都找不到一个别的花熊,更别提熊姑娘了。你说,我要怎么给你找媳妇儿呀?”   杨岑本以为阿窈好歹是个大闺女,联想一下之前他众多姐妹一说出门子,嫁人,定亲就羞羞答答的表情,一定可以一击制胜。   但是没想到,他被反调戏了!   “你...你...你...”杨岑用爪子指着她,心里想的怎么也说不出来:你害不害臊!   但是随即他放下了心,他认识的阿窈嬉笑怒骂,明光照人,是个极为鲜活的姑娘,前几日那个一脸寡淡,无欲无求的人是个什么鬼?   既然如此,他也能放心回家一趟,看看自己原来的身体到底如何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整天让他操碎了心的姑娘,心里不自觉盘算,若是换做原来那个身子,不知阿窈可还能看得中?   总比那个姓卫的小白脸好的多吧!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都想了些什么,吓了一大跳,慢慢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不会真的看上了这个总是对他又凶又横的阿窈了吧!   但是,或许,有可能,他又转头偷偷瞄了一眼阿窈:把她娶回家,日子鸡飞狗跳的倒也有意思?   也算是行善积德了对不对?   杨岑对自己的想法很满意,但又想起来那个总是用一双眼睛温润地看着阿窈的卫修,不自觉又起了一把火,不行,他得赶紧把自己换回来!   杨岑刷刷刷写了几个字:“我得回家一趟。”   阿窈嘴边还噙着笑意,下一秒就僵住了:“你要回哪里去?”   “我还会回来的。”杨岑一看阿窈误会了,连忙补了一句。   阿窈立刻松了一口气,若是连杨岑也走了,她在这府里,真不是要怎么过下去。   然而下一瞬间,一种她从没意识到的恐慌攫住心头,她似乎忘了,已经习惯了天天有他陪着的杨岑,随时有可能离她而去。   杨岑一向粗枝大叶,此刻却近乎本能地看到了阿窈的害怕,心里一酸,从前,无论发生什么事,阿窈鲜少有这样怕人抛弃的恐惧。   他豪放地爪子拍了拍阿窈的肩膀,又写了几个字:我是君子,不会反悔的!   心里早已刷刷刷把整个赵府拉进了黑名单。   阿窈不由一笑,心里安稳下来,看着杨岑消失在窗外。   此时夜幕已经落下,有星无月,杨岑暗夜里走路的本事早已经炉火纯青,虽说又胖了不少,却更加灵活,爬墙上树穿瓦爬墙,可谓是得心应手。   不多时,就到了自己家的后院,远远看上去,自己原本住的院落仍然灯火通明,不时传来丫头的惊叫声。   “大爷!这个可吃不得!快吐出来!哎呦!”   隔老远,都能从丫头那凄惨的叫声中听到她有多疼。   杨岑一下子便反应过来,这正是娘房里的大丫头,连忙偷偷过去。   等到他小心翼翼把头露出院墙,立刻眼前一黑。   只见这个他极为熟悉的,自己穿了十六七年的壳子,此刻正四肢着地,摇头摆尾地满院子跑,旁边拖着半枝子咬了一半的竹子。 第37章 家中   “我和青容把大爷摁住, 你把那根竹子拖开。”   另一个丫头见自己大爷仍旧紧紧用手抱着那半根竹子,警惕地看着众人,汪汪汪叫了几声。   伺候这位疯了的大爷已经快一年的青容迅速判断, 这位大爷该是发怒了。   “又出了什么事?”只听一把子娇柔的嗓子随之响起, 早已呆若木鸡扒在墙头往里看的杨岑机械地随着众人看过去,只见是一个弱柳枝子一般的美人,看着却是眼生。   “回姑娘的话,不过一眼没瞧见, 大爷又去嚼那生竹子了。回雪姐姐想给大爷弄出来, 结果被咬了手。”   果然,那个美人回头一看, 见回雪正抱着鲜血淋漓的手掌扁着嘴,要哭不敢哭的表情。   说来奇怪,自从年初, 大爷跌了一跤之后, 好容易醒了过来,人却是疯了。   说疯也不大对头,疯了还会说话, 这位竟是傻了。   一高兴只会叫嗯嗯,一生气就冲人汪汪汪,最喜欢在地上爬着走,什么东西都不吃, 肉更是碰都不碰, 只喜欢几样东西。   竹子,竹笋, 还有几种果子。   偌大一个国公府,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吃素的主子。   厨房接了命令, 挑最鲜嫩的竹笋过来,给他做油焖的,凉调的,炒肉丝的,怎么繁复怎么做。   偏偏端上来这位大爷一口不吃,硬要拿自己的牙口去磕长成了的竹子,不给就急,急了还咬人!   这不是,一眼没瞧见,就不知从哪里折回来了竹子。   地上的“杨岑”一见了这位,立刻软和下来,不再像先前那般愤怒。几步爬到这位姑娘的旁边,抱着她的大腿,可怜兮兮地抬头。   如果墙头的杨岑现在是有脸的,那么他应该很想把脸皮撕掉。   这一套动作杨岑再熟悉不过,打滚撒娇卖萌,放在自己身上这个圆滚滚毛茸茸胖乎乎,黑白相间的团子身上,叫做憨态可掬。   但是放在地上那个七尺男儿身上,只有一个字,傻!如果一定要再加一个字的话,就是丑!   没有卖萌的壳子就不要干这么欠揍的事行吗?!   坐在墙头的杨岑痛心疾首,但是觉得哪里不对。   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啊呸!那个壳子可是自己的!   这只熊猫竟然用这么自个风流倜傥的壳子做如此愚蠢的动作!   还是哪里不对......   杨岑不期然想到自己无数次借着卖萌的天时地利人和去抱阿窈的大腿,脸又黑了三分。   啊呸!他又把自己也一块骂了!   这时候再看屋子里,那位“杨岑”正在乖乖啃着这位姑娘递过来的果子,明明有五根手指,却只是笨拙地用手掌捧住,口水糊得到处都是。   那位姑娘背对着众人给他擦手,在别人都不看见的角度,占据了地理优势的杨岑清楚地看见了她脸上的鄙夷。   这到底是谁?   看着别人对这位姑娘的尊重,定然不是普通的丫头,可是有头有脸的,杨岑不会记不住。   他抓来抓自己脑袋上的毛,再看看里面,那位大爷又换了一个吃法,手脚并用,这画面,美的不能再看。   杨岑已经绝望了,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   但是这双熟悉万分的眉毛鼻子眼睛搁在一块都在愉快地提醒他:这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换过来!一定得换回来!赶快换回来!   杨岑一溜烟下了墙,努力抛掉先前的记忆,想了想,决定往别的院子里去瞧瞧爹娘。   “老爷,我今天又去庙里求了一个签,上上签,大吉,说不得咱们的大郎就快要回来了!”   隔着半开的窗户,杨岑就藏在墙的阴影下,不起眼,探头向里面看。   烛光摇曳,趁着崔氏的额头上一块青紫。   杨大老爷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她抹药油,一边埋怨。   “你说你求签就去求了,干什么非得一步步磕了上去?你不都去过五次了吗?”   “那能一样吗?”崔氏横眉竖眼瞪他:“我上次拜的菩萨,上上回是土地公,这回拜的是三清尊神!头一次见面,怪我不诚心怎么办!”   “好好好好,你说好就好。”杨大老爷连忙让步。   “上面说,所望一年有期,是不是就是说,满打满算一年整的时候,岑儿就能好了?”   杨大老爷叹一口气:“兴许吧......哎呦,你掐我干嘛?”   “什么兴许!菩萨都比你强!是一定!”   “你不是说是三清祖师说的吗?”杨大老爷揉着自己的胳膊。   崔氏这才发现自己的口误,连忙去拍自己的脸,口里念念有词:“三清祖师,我一时糊涂,你们大人大量,实在要怪的话,折我的寿就行,别怪我家大郎......”   杨岑听着心里一乐,紧接着又是一酸,他从小到大崔氏都是放养型的,一度让他怀疑娘是不是亲的,但是现在,他第一次明明白白地看到了爹娘眼里的忧色。   可要怎么换回来好呢?   杨岑蔫头塌脑地回了赵府,已经是后半夜,却看见阿窈依旧不睡,坐在帐子前面看书,不时抬头看看窗外。   “你总算是回来了。”阿窈例行抬头,不想真的瞧见了杨岑,十分欣喜。   杨岑知道阿窈是在等他,心里仿佛也被明烛照着,暖融融的。   “怎么样?家里还好吗?”阿窈还记得他说去了哪里。   杨岑努力想要忘掉的丢人一幕,又适时地浮现出来,让他脸不由自主一黑。   杨岑萎靡不振地跟阿窈点点头,没精打采进了自己大大的窝,用熊掌捂着脑袋发呆。   “怎么?家里不好?”阿窈看他这样,不由替他担心。   “家里都好。”杨岑懒洋洋蘸了水在地上划字,后半句没说,只是我不好。   很不好!从身到心,每一个地方是好的!   “要不要给你家里找个棉被什么的?现在是冬天,野山林子洞里是不是冷?特别是老人家,可别冻着了。”   阿窈头一次听杨岑说家在京城,不由想,这成精的就是有本事,跑了老远,只是不知道这样冷的时候可还能住得惯。   杨岑一愣,不由大笑。   敢情阿窈以为他回的家在洞里,里面还住着一群成了精怕冷的熊爸熊妈熊叔叔熊奶奶的。   阿窈见他笑得满地里打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问了两句,见杨岑越发乐得不成样子,不由黑了脸,转身走了。   杨岑一见她生气了,暗呼不好,媳妇离到手还远的很,可不能得罪了。   连忙扑过去,使出撒娇卖萌大法,抱着阿窈的腿不撒手,委屈巴巴看着她,阿窈低头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行了,睡觉吧你!”   杨岑笑嘻嘻撒开手,这招配合眼神攻击,对阿窈无往不利,从没失手。   但是,总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   他忽然想起刚才在自己院子里看到的情景,脸不由黑如锅底。   不管!   他又把头埋起来,哄阿窈即正义。   反正,自己做什么都是极好的!没错!   至于那只熊猫,顶着原身这么好看的壳子,萌都没他卖的顺溜,真是笨呀。   顾氏的病多是心病的缘故,如今阿窈不再跟她瞎闹,这病根就去了一半。没过几天,便没什么大碍了。   赵念窈和赵清和先前因为年纪还小,怕过了病气,并不准许两人进顾氏的门。   嬷嬷还跟顾氏念叨:“咱们和二爷眼看着是长大了,前几天非说母亲病重,当儿子的自然要侍奉汤药,被我硬是拦在门外了。”   顾氏笑道:“他一个小孩儿家,哪里知道怎么是侍奉汤药,真是胡闹。”话虽如此说,却是开心。   “我也是如此说,但是这个哥儿偏是不肯,好说歹说才拦得住,却一定要去亲手熬药,您这两天晚上吃的药,都是二爷亲手熬的。”   “他娇生惯养的,怎么会熬药?可烫着没有?”顾氏一听发了急,忙要下床去看看儿子。   “姐姐们都看着呢,哪里会烫着?”赵清和踏着寒气过来,手里还牵着快要裹成了粽子的顾念窈。   “娘!娘!你好点没有呀?!”赵念窈甩开顾清和的手,跑到顾氏床前,奶声奶气问道。   “娘都好。”顾氏许久不见两个孩子,不由嘘寒问暖,从衣食住行到最近上的课程都问得仔细。   几人说了好半晌,顾氏见他们样样妥帖,这才放下心来,忽然瞧见含笑站在一边的阿窈,不由地有些尴尬—她方才把阿窈给忘了。   不过转念一想,阿窈走了许多时日,早已经习惯了没了她的日子,一时疏忽也能说的过去。   “娘,这就是家里心来的那位干姐姐吗?”   赵清和已经八九岁,底下的闲言碎语也早已经听明白,看向阿窈的眼神不禁多了许多探究。   他阿娘一向善心,又极宝贝早逝的二姐,这个干姐姐若是放得清自己的位子倒也罢了,若是哄得阿娘连妹妹都忘了,胃口就有点太大了。   阿窈本来有些激动的心情,随着赵清和带着审慎和警惕的眼光慢慢褪去。   果然,还是不一样了啊。   阿窈走时,赵清和不过刚刚能说清晰一点的话语,那时他最常说的一个词就是:姐姐。   如今,她还记得,但这位出落地初有玉树之风的弟弟,早就不记得了。   “你就是那个好看的姐姐对不对?”赵念窈好奇地看她:“你跟娘画上面的一个姐姐好像呀。”   周围人齐齐变色,谁不知道,那画上的就是顾氏心头最怕触及的痛—顾家二姑娘。   “莫要胡说。”赵清和低头拉妹妹。   “可是就是很像呀......”赵四姑娘不满地嘟着嘴。   “阿念,你前些天不是闹着要出门逛逛吗?正好,娘明天带你们出门,挑些衣裳首饰好不好?”顾氏只要一听见阿窈和二姑娘像这样的话就头疼,连忙转移赵念窈的注意力。   “好呀好呀。”赵念窈果真不再追问前面的事,改跟顾氏掰着手要买什么。   “干娘,我就不去了。”阿窈呆着也是不自在。   “不去怎么行,也得给你添几件。”顾氏不容质疑,阿窈只能应了是。 第38章 危机   “您瞧瞧这一套如何?”   翠色流光的老板娘令人拿过来一套红宝石镶的头面, 对着日头一看,更是流光溢彩,庄严华美, 让人屏住了呼吸。   赵念窈嘟着嘴摇头:“沉甸甸的, 累断脖子了。”   阿窈看了一下,默默算出了它的价钱:一进的房子。   然而顾氏看了一眼却不满意:“这个样式太沉了些,找些小姑娘喜欢的,活泼轻巧的。”   老板娘有些意外地看了阿窈一眼, 她本以为顾氏是要给这个快及笄的姑娘准备出门子的嫁妆, 因此才特地拿了这幅头面,上面的红宝石是好容易从外邦的商船手里截下来的, 且花样与颜色意头都好,这才拿了出来。   谁知道顾氏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   她瞄了一眼依在顾氏怀里粉嘟嘟的小姑娘,又听阿窈叫干娘, 心下了然, 知道自己放错了重点。   “您看看这个呢?不知道四姑娘喜欢不喜欢?”   她这个拿来的是一个红珊瑚打磨出来的缠发的珠钏,还有几个碧玉的发梳,另有一个点翠蝴蝶栖花鎏金钗, 更不必说镂雕的玉香囊,错股的纽丝镯子,都不是多么难得一见的玩意,却胜在样式奇巧, 就说这蝴蝶栖花的钗子, 本是常见的花样,放到这里却因为那两只在花心缠斗的蝴蝶格外有趣, 所以得了赵念窈的欢心,拿起来不停地去吹上面颤颤巍巍能开能合的翅膀。   顾氏看着她玩得高兴, 自己心里也是欢喜,便把凡是能让赵四姑娘开心的,都尽数搬了来。   赵念窈有了玩的,这才撇了顾氏,不再缠着她,顾氏才有功夫问阿窈:“瑶瑶,你看中了哪个?”   阿窈忙起身笑道:“我也不缺什么,干娘给妹妹看就是。”   “你这么客气做什么?”顾氏每每看着阿窈有半点生疏的样子便不自在:“今天来,便是要为你添置一些东西,你妹妹有的是呢!”   阿窈本来也对这些钗环不感兴趣,听她已经又些不悦,便只能在里面挑了起来,然而,老板娘拿来的却都是刚留头的女孩儿戴的,阿窈这个年纪,却是要被人笑话说不尊重的。   顾氏也发现了,脸色有些红,便轻轻咳了两声,又些嗔怪地说:“怎地拿的都是孩子的物件,捡着些大方喜庆的拿过来。”   老板娘受了无妄之灾,只能又把之前那几件又混着些年轻姑娘戴的,鲜亮趣致的,都尽数给拿出来。   阿窈见顾氏看了半天,给她比划来比划去,累得她脖子酸,不到一会,就撑不住,借口要去如厕,尿遁了。   翠色流光虽然在京城的首饰铺子里算是后起之秀,但是做工选材却不点也不输给那些老字号,虽说囤的玉料翡翠不及他们,但是却另辟蹊径,跟海上来的商船走通了关系。蜜蜡,绿松石,红宝石,祖母绿,这些异国宝贝,却要多的多,而且花样又新,常有出人意料之作,也算崛起得很快。   因此这看首饰的地方,设着许多雅间,轻易不放外人进来,阿窈也不怕,就大大咧咧直接下了楼,刚转过那个弯,就迎面撞见一位瘦弱的公子。   “赵......赵......”那人惊讶地看着阿窈,上下打量一遍,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阿窈定睛一看,心里一紧。   这个正用着疑惑的眼光看着她的,不是之前路上碰到的卫修,又是哪个!   “这位公子,可否让一让,您挡着我家姑娘的路了。”   阿窈的随身丫鬟看着卫修两眼灼灼,却似一个登徒子,不由得挡在她面前,瞪视着卫修,脸带薄怒。   卫修明知多年读的诗书上头,都写满了非礼勿看,非礼勿言,男女有别,闺阁之规,却仍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转着弯地往丫鬟身后的阿窈看。   却见那位姑娘稍稍侧着身,只能看见从笼着的发髻中窥见水润的眼,如云的眉,和下颌一点柔和的曲线。   神态安然,波澜不惊。   卫修有些失望,但还是不甚甘心:“敢问姑娘可是姓赵?”   “我家姑娘姓秦!”丫鬟脸越发红了,却是气的:“看公子也是读过诗书的,怎么如此轻薄!”   卫修见那个眼熟的姑娘仍是一派镇定,想了想,到底不想放他们走,却也找不到别的借口,只能不甘不愿,让开了路。   阿窈便用扇子稍稍遮着脸,踩着碎步,以她所能练就的最温婉的步子,袅袅娜娜走了过去,与卫修错身而过的一霎那,心跳到了极致,手心里全是汗。   卫修的目光却定在了阿窈拿着扇子的手上,看着它缓缓移过去,走远了。   纤纤素手,像一把子水葱一般水灵,然而卫修眼里只有食指指节上,一块斑痕。   形状与位置,都与当日他在客栈里看见的相似。   他两耳皆是蒙的,外面蝉叫得声音更大,他一阵热一阵冷,本以为是气是怨,却不知从哪里翻上来欢喜,像是喝过苦汁子之后,舌根下压着的方糖,慢慢化开,甜的入心。   他茫茫然迈了两步,却发现阿窈早已不见,卫修低头,发现踩着什么东西,等拾起来才看见是一块帕子,他乐陶陶拿起来,塞进袖子里,打算探明白,这位赵兄到底是何人。   “大爷这是怎么了?”小满揪住刚跟着卫修出门的白露,在她耳朵边小声问:“看这样子,是丢了魂了?”   “我如何知道。”白露也在奇怪,慢声道:“不过就是去给老太太挑今年大寿要送的礼,不知怎的,就是这样了!”   卫修辗转反侧,他从到了京城,就忙着侍疾,守了好几天,才知道他爹这病,却是因为前些日子又纳了一个新姨娘,新婚燕尔,不禁又劳累了一些,这才躺到了床上。   等一切都办妥,却接到李家巷子送来的信,却是赵青写的,说他先去云游四方了,后会有期。卫修虽说怅然,却愈加敬佩这位闲云野鹤般的兄弟。   然而不想,一朝山水隐士却换成了锁在二门里的女娇娥,卫修说不上心头什么滋味。   “大爷,我最近查探明白一件事。”卫修刚悄悄吩咐了人,去李家胡同边查已经搬了的老住户,问问十几年来,到底有没有住着一个叫赵青的人家,就见李妈妈挥退了所有人,面色严肃,对卫修说:   “二太太房里的人悄悄告诉我的,二太太有了孕,还是个男胎。”   “什么?”卫修还在想着阿窈的事情,一时没听真。   “二太太有了子嗣!”李妈妈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摇一摇神游天外的卫修。   这次卫修张大了嘴巴,他这回听清了。   这件事对整个卫府的震撼大概不亚于公鸡下蛋了。毕竟,从二太太年轻时起,太医就断言,她天生宫寒,小产之后不好生保养,再难受孕。   二太太调养了十几年,终于死了心,开始好好笼络卫修,却没想到,年过四十,居然铁树开花老树重生,还有了好消息。   “听说是那个新来的姨娘帮着调理的,也不知有了什么了不得的法子。”   “这个姨娘是什么来头?”卫修几次三番听着这个新来的妾兴风作浪,十分厌恶。   “我也知道的不甚清楚,她从不与别人说。”李妈妈皱着眉头:“只听她跟身边的丫头提过,说来自蜀地,是被一个行商带了来的。”   李妈妈却没工夫去多管这个来路不明的姨娘,她所有精力都在另一件事上面。   “当日老太太写那一封信回去的时候,二太太一直都在,是老太太说,二太太写的。”   李妈妈又抛出了一个消息,让卫修第一次感觉到了空前的危机感。   他仿佛又看到阿窈分别前,阿窈话外有话,几番叮嘱他,后宅之争,甚于猛虎,若是有什么不对劲,早杀就好。   如今看来,这个待他不过是面子情的嫡母,早就迫不及待想要给她的孩子铺路了。   他不过是个庶子,难道,也容不下吗?   “庶子年长,嫡子年幼,必然会生变故。”李妈妈却看得更透:“赵大爷当初说的,果真应验了。”   “赵大爷?”卫修恍惚间想起阿窈关切的叮嘱,一会又是今天下午,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不由心思荡漾,冲口问了出来:“妈妈,你说,这个赵兄是不是又些古怪?”   “大爷也看出来了?”李妈妈不知道卫修为什么又把话题引到赵青这里,只是敷衍着说:“当时春雨找我说过,后来顾二老爷来了,便没什么疑证了。”   “春雨?”卫修一下子兴奋起来:“快传春雨过来!”   “大爷,如今你去计较这个事情做什么!小心二太太却是正经!”李妈妈根本不管什么赵青赵红,她只知道,眼下二太太就是个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咬上一口。   “妈妈!我知道分寸!如今她还伤不得我,别说这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样,就是生了下来,父亲年纪已经大了,到底是我更靠得住。”   卫修费劲口舌,才说服李妈妈先去找春雨。   “你说说,那个赵大爷怎么古怪?”   春雨自从回来就被闲置了,很少能见着卫修,更不用提更上一步了—   要想让大爷注意她,就得走一步险棋。 第39章 疑惑   “你是说, 赵大爷身边带着的花熊,曾经张贴过告示?”   “是,我自小在蜀地长大, 虽说花熊是那里才有的, 但是一般都活在山林子里头,只有住在山里的人家才见过,怎么会无缘无故进了城呢?”春雨语气恭敬,但字字句句都敲在卫修的心上。   “这林府走失的两个人生得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原是花了大价钱养出来的。因此我出去买菜的时候也看过几眼, 其中一个生的和赵大爷的娘子极像,我还听说......”春雨吞吞吐吐起来。   卫修等不及, 皱眉道:“你直说便是,说错了也不与你相干。”   “我听说,其中一个人是跟着府里头的小厮私奔了的。”   春雨虽然没有明说赵青便这位小厮, 但每一句话都是在指向这种可能性。   卫修心乱如麻, 他自然知道,“赵青”不可能是小厮,但是一同丢了的两个瘦马, 其中一个变成了赵青的娘子,那另一个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兴许是凑巧呢?再或者有什么意外,顾二爷再不会为了一对伤风败俗的人, 来瞒着咱们大爷的。”李妈妈不想再在这件事纠缠下去, 只是卫修不知为何十分固执要个答案,这才不得已浪费半天工夫, 囫囵过去也就罢了。   谁知春雨却拿出了另一个证据。   “当时去搜查府里的时候,小满姐姐说有贼偷了府里头的簪子, 后来去查箱子的时候,虽然少了几只,却又多了几支,妈妈还记不记得?”   李妈妈猛然想了起来,当时去搜这个箱笼的时候,因为那几个金钗子没什么花样,也不起眼,只注意着丢的,谁还留意往里头另塞的东西,只当造册的时候录的急,漏了一两个也未可知。   “后来咱们回来的时候,一并收拾了带了过来,前几天我重新整理箱子的时候,才看见钗头刻着字,米粒一样大,我就拿了去问小满姐姐。”春雨半抬起头,胸有成竹:“却是一个林字。”   “大爷想必不知道,那个丢了瘦马的府里,就是姓林。”   春雨一直都记得,就是为了这两个装神弄鬼鬼鬼祟祟的人,她狠狠挨了一顿骂,还被调离了大爷身边。   从此以后,大爷再也没正眼看过她!   其实,答案早已清楚了。   赵青,也就是那个逃跑的另一个瘦马,偷卖了他家的簪子,花言巧语骗他一路将二人带离了京城。   卫修从小体弱,很少出府,整个卫府家规森严,若是想要妻妾通房,只需老太太把了关,见不是心术不正的人,就给放到了房里。   但是,要是出去寻欢作乐,却是短短不许的!   “外头楼子里的都是娼妇!多少人睡过的,没见过世面的才让她们给哄了去!”老太太一张嘴损起人来毫不吝啬。   卫修也远远跟着几个朋友去过欢场,只能看见一个个骚姿弄态,浓妆艳抹,与男人迎来送往,一身香喷喷地刺的人鼻子发痒,让他看着就厌恶。   他会想起疏朗清雅的赵兄弟,又想起下午端庄有致的背影,怎么也不能和那些调笑的娼妓联系到一起。   失望的心绪从心底里满满地搅了上来,好似以为发现了一块温润华美的羊脂玉,谁知道磨一磨却是掉进了粪坑里的粗玉。   “既然如此,顾二爷怎地不跟我们大爷说明白。”李妈妈见卫修当了一次冤大头,十分不满。   卫修忽然想起顾二爷还有一个姐姐,嫁进了赵家,而这一位,不是也姓赵吗?   卫修心里一亮,忙让春雨和李妈妈都退了下去,悄悄找人到赵府来打听,是不是最近有一位新来的姑娘。   “或许,她深陷烟花之地,却不是自愿的?”卫修心想,他到底不愿意相信阿窈是这般肮脏的人:“若是如此,倒还可恕。”   春雨见一连几天,卫修都没来传她,好在李妈妈却见她心思沉稳,又细,便仍把她调了回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便只能掩下失望的心绪,装作无事一般,偷偷看着卫修的动静。   因着卫修最近十分不对劲,暗地里注意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小满和白露。   “咱们大爷,什么时候认识的赵府新来的一位姓秦的小姐?”小满跟白露悄声地叽叽喳喳。   “我也不知呀,前些日子你跟着大爷出去的时候,也没遇到过?”   白露微微蹙起一双远山眉,笼上清愁。   不怪她们担忧,二人都是卫修的通房,都有和主子自小到大的情分,从未见过卫修待人如此上心,连定了亲的孙家小姐,也不过是到了逢年过节才问上几句罢了。   卫修自以为事情办的很是严密,却不知道他周围多少双眼睛看着,早落到了两个丫头的耳朵里。   “我从没听大爷说过这个人!”如今劲敌当前,小满也放下平时和白露隐隐的不对付,同仇敌忾扒拉起根源。   两人想了半天,一筹莫展,竟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偷听卫修说话的时候,自己的话也被春雨听了去。   她虽说一颗心都系在卫修身上,却也没痴心妄想,都灭了别人去,只是因为这件事,怎么着都透着古怪。   卫修派出去的两路人都回来了,一个找了去年刚搬出李家胡同的一家住户,问起赵青这个人,摇头说从来没听过。   一个去了赵府上,跟后街一个门子绕了半天的亲戚,只用了半盒点心就套出了话。   赵府最近来了一个姓秦的姑娘,甚是得宠,二太太认作了干女儿,连亲生的姑娘小爷都靠了后。   “平时出门的时候,我们远远看着,好相貌,也有好手段,二太太慈悲,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哄得老爷太太只认她了!”   怪不得门子没好话,只因着去买个首饰,给这个干女儿买了一套十分少见的红宝石头面,自己家的姑娘却只摊到几个小孩子的玩意儿。内府里都替四姑娘抱屈,引得外面的人也只认作是会巴结的破落户,使了手段,才有这样的事。   “连后日去景王府上太妃娘娘的寿宴,都把这个秦姑娘给带了去呢!”这人半句不落地把话学给了卫修听。   阿窈最近只觉日子过得甚是无味。   自从上次一场大闹,现在虽然已经偃旗息鼓,到底心里落了疤痕。阿窈再见着顾氏也不敢像刚见面的时候一样恣意。顾氏只要一听着阿窈叫干娘,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愧疚里又掺着些别的,被折磨了几次,便索性少见了,也不必多想,只是流水一样的令人往阿窈那里送东西,才好受了。   “太太让姑娘戴上前一阵子买的那副头面,正经穿了那件狐子皮的马面裙,去给景太妃娘娘贺寿。”   丫鬟屈膝传话,话里面上都是淡淡的。   阿窈一听景王二字,更是头皮发麻。   她一直记得江素素临走之前的嘱咐,若是不想嫁个王公贵族做侧妃,断不要去见景王。   阿窈早便怀疑江素素不是平常人,只因有一次论起朝中一位大员,江素素随口说了一句:“管这么多做什么,他又活不得几日了!”   那位大人年富力壮,离死还有老远,阿窈只当江素素乱说,却不料,几日后,这个人真的就猝死在了上朝的官轿里,却是突发急病死的。   阿窈沉默一阵,看着江素素故作镇定实则心虚飘忽的眼睛,到底没有追问。   但若失江素素冒险说了这事,那么,也许就是她日后的命运。   阿窈可是对那个快要五十岁了,有了四五个侧妃两任正妃的景王,一点都不感兴趣。   然而,在别人眼里,却是天大的尊荣。到时候去到景太妃宴席上贺寿的,哪个不是非富即贵,若是被哪家的夫人看上了,岂不是一辈子的好姻缘?   这也是顾氏的打算,她既然给不了阿窈一个得力的娘家,说什么也要让她嫁一个好婆家。   阿窈心里千回百转,硬开了一夜窗户,撑到了天明,也活蹦乱跳的。   总不能说自己要去睡觉吧!   阿窈无奈,只能任由丫鬟用粉盖上了跟杨岑差不多大的黑眼圈,精心打扮了,撑着睡意,跟着上了轿子。   顾氏端详着阿窈,却是不甚满意:“怎么才戴了这几件?太素淡了些。”   阿窈微笑哄她:“本来是都要戴的,后来见太招眼了一些。到底是太妃娘娘过寿,总不好都让咱们占了风光。”   顾氏仔细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也不再跟她争,就带着阿窈与赵府的四姑娘尽数上了轿子。   “这是哪里来的姑娘?好娇艳模样!”顾氏几人才进了府,就见几个夫人迎了上来。   现今后宫里德妃怀了男胎,皇上高兴的不得了,眼见着赵家声势正隆,偏巧这赵府的大太太,德妃的亲娘早早便死了,后宅里只有一个二夫人,还懒怠出门。好容易见了一遭,自然是要好好恭维的。   “这是我娘家的远亲,如今要说亲了,才进京,我和这孩子投缘,就认了干女儿!”   顾氏一心想着话里想说的是说亲,却不想别人听的重点是远亲,因此对着阿窈的笑意就淡了一层,转身都拉着赵念窈的手嘘寒问暖。   阿窈心里时刻都绷着一根弦,见没人注意她,又把自己往后面躲了一躲。   顾氏被别人围着说来问去,也无暇顾及阿窈,阿窈便偷偷跟旁边的丫鬟说了一句,趁机走远了一些。   这个时辰,旁人都在正堂里忙着备宴,或是凑在一处说话,旁边的花园里反而清净。   阿窈舒了一口气,看看四下无人,一屁股坐在山石子上面。   却不妨后面转过来一个人,不顾阿窈险些要惊呼出来,慢慢走到她面前。 第40章 旧仇   “不知我该叫你做什么?赵兄弟?或是秦姑娘?”卫修站在她面前沉默一会、终于开了口。本来已经努力平淡, 想露出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一开口,话里仍是带了埋怨。   他从不知, 动心是这样磨人的滋味。   李妈妈自从听着赵青便是卫修心仪的秦姑娘, 便对她的好感一落千丈。   “从那种人家出来的,是什么好女孩儿?大爷不要眼睛只看着皮相!一路上骗的还不够么!”   卫修明知身边没一个人说阿窈好话的,便是连他自己也是犯疑,这一路上天天与他畅谈的, 和那个端庄自持的闺秀, 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她为了什么缘故一面对他关心至此,一面却将真相瞒得密不透风?一面好似作风清白, 再守礼不过,一面却又甘愿落在烟花巷里,卖笑卖唱?   许多个问句让他彻夜不得安眠, 想忘却又忘不掉, 只剩下那个晚上,灯下一双手,撩得人心里发痒。酸甜苦辣搅在一起, 辨不明心事。   阿窈只慌乱了一瞬间,便沉静下来,细细想了想,向他侧身道个万福。   “前些日子, 承蒙卫大爷搭救, 我和素素才能逃脱虎口。只是因着一些苦处,才不敢讲明白, 很是对不住。”她抬头看向卫修,眼里满是抱歉:“日后若是有什么事, 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明明满头珠翠,在梅树边,看着身形娇弱,说出的话却像当日一般,不带女子气,却像是个江湖上的汉子。卫修一瞬间便觉得眼前这个人熟悉了。   阿窈既用了虎口,他就知道阿窈不是自愿的,心里不像之前那样对阿窈做了瘦马一样硌应。   “也罢,想必你也有自己的苦衷,我不怪你。”卫修本以为自己要听许多解释,解了心中所有的疑惑,才能释怀。但是现在,只要看着阿窈,整个心就已经满满胀胀的,竟不忍心开口再去质问她。   “你如今......是住在赵府吗?他们......待你可好?”卫修温声问她。   阿窈越加愧疚,低声说:“这本来就是我的亲戚家,赵府二太太是......是我的......远方姨母,待我很好。令尊的病可好些了?”   “我爹早便好了。”卫修见阿窈还记得他家里的事,不由感动,又看阿窈又是愧疚又是尴尬,反而显得见外,便道:“多亏了你提醒,李妈妈回去仔细查探了一番,果真有人想要害我。”   “那如今可解决了?”阿窈听见卫修说“害我”,想必事态要严重得多,连忙追问。   “没事,都过去了。”卫修借着一点星子的光,见阿窈掩饰不住的忧心忡忡,顿时一片温软。   阿窈絮絮叨叨和他说些可能用的手段,卫修只静静听着,远远宴席传来丝竹乐声,在这空旷的地方竟然少了喧扰,多了几分悠远,几瓣梅花飘下,无声无息落在地上。   卫修看痴了过去,悸动在心头,忽然冲出了一句话:“秦...秦姑娘,我心悦你。”   “你...你可愿嫁我......”   阿窈正绞尽脑汁想着该让卫修防范的事,刚说了几个,还在想着下一个,却冷不防听到这一句,顿时愣住了。   卫修见阿窈怔怔看着她不语,还以为她害羞,便大着胆子去拉她的手,低声道:“我待你一辈子好。”   阿窈生平第一次碰到这种事,被卫修一碰,顿时像被蜇了一般往后退了一步,很是无措地看着卫修。   卫修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便去看阿窈的眼睛,却见里面没有一丝羞涩,只能看见诧异和惊吓。   “卫.....卫公子,你...你这是......”阿窈心烦意乱,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踌躇了一会,忽然想到之前卫修曾跟他说,明年就要完婚,只能提醒他:“我还记得,令尊已经为你定了孙家的亲事了。”   卫修以为阿窈在吃醋,便上前一步低声说:“我知道,这件事是家父做主,我无可奈何。秦姑娘,我虽不能将你娶作正妻,却定会一样堂堂正正上门提亲,正经将你迎进门来。纵使低了一头,然而除你二位,再无别人,我此生必不会负你。”   阿窈颇为头疼,平心而论,以她现在的家世,与卫修门不当户不对,要做正妻是痴心妄想,卫修虽说不能许以正房,却也不是羞辱她。   可是....可是....   阿窈敢对着苍天发誓,她从未对卫修表露过别的意思,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朵桃花,阿窈也是懵圈。   “卫兄,我们大约是无缘,孙家姑娘兰心蕙质,才貌双全,你便好好待她便是。”阿窈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也不敢去看卫修,便仍下这个烂摊子,匆匆拎着裙子走了。   被猝不及防撂在当地的卫修一时呆住了—难道,他把阿窈吓到了?   两个人在这边说的热闹,谁也没注意后面有一片裙裾一闪而过,追着阿窈往别处去了。   阿窈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活了这十几年,半辈子都只想着怎么逃回家里,如今回来了,又惦记着该怎么离去,出嫁,似乎从没来得及想过。   阿窈不知道怎么算是喜欢,但是书上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她天天醒来梦里,有小时候的家,有日渐生疏的父母,有素素,就是没有卫修。想来,她对卫修,并没有别的心思。   这下子,之前的人情还不得,又来了一个棘手的,阿窈煞是苦恼。   “哎呀!”   阿窈只顾没头没脑往前走,冷不防撞翻了一个人,借着灯笼暗红的光,只能看见是一个瘦伶伶得有些过分的女子,衣裳不甚华丽,却也不素淡,大约是谁带的姬妾,只是躺在那里一声声哎呦,看着极是可怜的样子。   阿窈忙上前去扶她,女子一抬头,阿窈拉她到半起的手一下子撒开了,脸上顿时沉了下来。   那个女子也惊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又扑通一下重重摔在地上,也不知扭到了哪一处,竟然爬不起来。   阿窈也不理,拔脚就走。   “陈窈!原来是你这个贱人!下三滥的娼妇!你给我站住!”   阿窈听见她嘴里不干不净,本来压制下来的怒火蹭得一下涨了起来,索性冷哼一声,回转身来,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看着她。   “怎么?杜大姑娘?你还想跟我叙叙旧?”   杜宛在地上,仰头看着阿窈珠钗华丽,衣饰繁复,本来还算美艳的五官因着嫉恨扭曲成一团,恨不得要将眼前这个人生吃了去!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就是这个装疯卖傻的阿窈,骗得她前途尽毁,险些命丧黄泉!她被肥头大耳的行商日夜折磨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将阿窈这张脸撕碎,扎烂,毁得血肉模糊,才能略略解得心头之恨!   然而此刻,被她诅咒千万次的阿窈却好端端站在她面前,不见了过去的村俗,明光四射外,多了一番舒展与大气,怎能让她不恨!   杜宛恨到极处,打量了阿窈那张脸,忽然娇滴滴地笑了:   “你是靠着下面那张嘴勾引了多少个不长眼的大爷?看妹妹这风骚的样子,不如把花样多传些给......唔!唔!”   阿窈懒怠听她的嘴里再说更多让人作呕的话,果断按住她,干脆地抓了一把枯草混着土,揪着杜宛的头发塞了满嘴。杜宛拼命挣扎,可惜她为了得宠爱,早就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根本不是阿窈的对手。   阿窈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看着她淬血一样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你这嘴巴本来和粪坑是一个娘生的,如今,我既然找不到你这个姐妹,就请土块代劳了。”   说罢,扬长而去。   “姨娘!姨娘!您怎地在这里?”春雨忙赶过来,装作没看到杜宛如此狼狈的样子,把她扶起来,见她用阴沉沉的眸子盯着阿窈消失的那条路,便状似无意地说:“我刚才看见秦姑娘从这条路上走出去了,难道没撞见姨娘,扶上一把?”   “你说谁?”杜宛忽然回头,死盯着她:“哪个秦姑娘?”   “就是方才从这条路上出来的秦姑娘呀?这可是咱们大爷的心上人,是赵府太太认的干女儿。”   “干女儿?”杜宛仍旧死盯着她,完全不见了平日里那副长袖善舞的随和模样,像个厉鬼一般。   “可不是!”春雨心思虽多、却也感觉到了害怕,可是杜宛的手紧紧地钳住她,走也走不脱,甩又甩不掉,只能硬着头皮,故作轻松地说:“算起来、是赵太太的娘家远亲,听说从小长在南边,也是书香门第里头长大的,去年才上京的,性情好,模样好,赵太太爱得不得了呢!一见就认了干女儿,连亲生的都比不过,怎么?姨娘认得她?”   “书香门第?赵太太?”杜宛忽然发出古怪而嘲讽的笑声,像是淬了毒一般,低声喃喃:“老天有眼,我自有本事,让你身败名裂!”   当日,是她一时疏忽,才让阿窈算计了,现在,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卫侯府中站稳了脚跟。   她就不信,摆布不了一个小小的陈窈! 第41章 意外   办寿礼的地方就设在景王府的正院正堂, 外面悬着明晃晃的匾额,上书松年堂,松柏延年, 正是孝顺的景王为母亲取的好名字。   数条大红织金的毯子从里间一直铺到外面的厅堂, 来来往往的人踩在上面,毫不吝惜。阿窈无意中一低头,才发现这上面绣着扑棱棱飞上松树的锦鸡,昂首阔步在山间闲逛着的仙鹤, 仙鹤头上, 露出一截梅花树的稍子,余下的枝干隐没在两边摆着的桌子下面, 只能瞧得见各位夫人小姐软软拖在地上的裙裾。   女客与男客是分开坐着的,中间隔着屏风。阿窈跟着顾氏一处,因为赵家后宫中还有个贵妃, 因此位置还要偏上, 远远只见景王太妃端坐在高位上,头戴凤冠,鬓发银白, 眉目含笑,一副万事皆足的模样。   景王妃今年正好六十九岁,为取了长长久久,福寿永远的意头, 特特办了七十大寿。   景王是先王二子, 母亲不过是一个不得先皇喜欢的贵人,因此一向谨言慎行, 平日里只是醉心于书画之道,对朝堂上的事情敬而远之。却不料, 四皇子一个糊涂,行谋逆之事,等几场硝烟下来,天家血脉少了大半,不显山漏水的十皇子得封太子,登大宝之位。   十皇子格外多疑,剩余的几个兄弟也没能善终,但景王却得了恩宠,为了显示今皇待兄弟手足情深,特地加了亲王衔,荣宠不衰。   而当日后宫里显赫一时的贵妃昭仪等人,或者赐死,或者放逐在冷宫,不到几年就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不能在意过的成贵人,却受了恩遇到景王府里,做了被供起来的太妃。   赵念窈悄悄伸着头看,眼见两人领着乌泱泱一家子过来,向太妃拜寿,还不及跪下,就被太妃身边的宫人赶着扶了起来。   “娘,那个是不是.....”赵念窈人小,声音却不小,话才到一半,就被顾氏的手捂了回去,只能听见呜呜几声。   “我的祖宗!”顾氏咬着牙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狠戳了一下,才刚挪开手就看见一个红印子,不由又心疼,给她抚了抚,低声道:“那是景王!你当是你爹呢!”   “我知道,”赵念窈嘻嘻笑着,歪在顾氏身上,又伸头看看:“那个景王没爹爹好看!”   顾氏哭笑不得,所幸笙鼓乐声一齐奏响,也没人听得见她说了些什么。   景王身边的人奉上一幅卷轴,待一展开所有人都齐声喝彩,原来却是一张千寿图,上面大大小小数不尽的寿字,有的坚韧险峻如巨石,有的笔意流畅如行云,各朝各体,无一字相同,卷轴另外一边还附着一篇文章,尽数太妃生平德行。这个物件,要说值钱自然不如金玉,然而若论心意,却是颇费得一番气力了。   王妃则奉上一个紫檀木底座云母片包边的屏风,屏芯是一幅绣着千寿图的素绢,上面诸字无不与景王献上的卷轴一般,远远看去,虽是二物,尤为一体,宾客纷纷开口赞景王与王妃伉俪情深,孝心可嘉。   阿窈却分明看见,太妃本来正望着身边那副千寿图泪光闪动,神情激动,等王妃一将屏风抬了上来,脸却沉了一沉,想来,这个景王府也不似外人想的那般宁和。   等王府的后辈都一一上来拜见了,便轮到各家女眷上前拜见,有送上好的白玉籽雕出来的麻姑献寿,有送熠熠生辉的八仙过海宝石盆景,顾氏拿的是从库房里专门找出的一幅前人画的祝寿图,虽不显眼,却也不寒酸。   “这是你家的三姑娘?都长这么大了。”太妃托着西洋眼镜打量阿窈一番,笑眯眯地,声音不急不缓,透着舒服:“真是生得好模样。”   太妃这番举动正合了顾氏的心意,虚点了点旁边一直端端正正站着的赵三小姐,笑道:“这才是我们家的三姑娘呢!”又忙把阿窈往前推了一推,笑道:“这是臣妇的娘家亲戚,如今认作了干女儿。”   阿窈眼观鼻鼻观心,找准地上一瓣梅花,死命盯着看,泥胎木塑一般,唯恐自己招了太妃多注意一眼。   太妃的目光只是略略在阿窈身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便移向了后面的小姑娘。   “这是......”太妃仔细看了一看,不由笑了:“这就是你的小闺女吧,怪可人疼的。”   赵念窈生得珠圆玉润,还没张开,白白嫩嫩的一团玉雪,跟阿窈生得一模一样的杏核眼骨碌碌一转,十分讨人喜欢,太妃上了年纪,最爱看这样圆滚滚的小孩子,也不由多了两分真心,多问了年纪。   “阿念拜见太妃娘娘,我今年五岁了。”赵念窈眨巴着眼睛,盯着太妃歪头瞅了一会,语惊四座:“我认识您!您长得跟我家里一个人一模一样!”   顾氏恨不得将赵念窈的小嘴缝起来,只能低声呵斥住她,白着脸请罪:“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还求娘娘见谅。”   “不妨事不妨事。”太妃却饶有兴趣地追问:“你家里有谁跟我长得一样呀?”   赵念窈先时被顾氏吓住了,但回头看见太妃一脸慈爱,顿时忘了正杀鸡抹脖子一般向她使眼色的顾氏,手比划半天,只听见什么“桌子上”“金子做的”“好看”,说了半天,才弄明白是供在顾氏西厢房里的一尊鎏金王母娘娘像。   若是别人说太妃生得像王母娘娘,既是明晃晃的奉承,又落了忌讳,但阿念这个五岁的小姑娘说起来,却是童言无忌,浑然天成,让太妃乐得前仰后合,特别叮嘱顾氏:“这孩子可要好好教养,万不要耽误了,以后常常带来跟我说说话。”   顾氏眼睛一亮,也不再向先前那般失落。景王太妃待当今圣上有抚养之恩,后宫中没有太后,这太妃便占了极重要的位子,有她青眼相加,赵念窈的前程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因着赵念窈与太妃这一番谈话,他们这一行人就耽误了一些功夫,不免引了人注意,却恰好让正在四处寻觅阿窈的一个人找到了踪迹。   等所有人都送了寿礼,拜了寿星,寿宴也便开始了,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头,这正院不仅有个花园子,东北处还有个戏楼,景王府除了自己府中养着的戏班子,还特地从外头请了有名的,唱昆腔的一班,唱弋阳腔的一班,都捡了拿手的一出出唱过来。因为彼此之间还多了几分比较的劲头,都拿出看家本事,反而比平日里还要出彩一些。   众人开始时还听得起劲,到后来,便慢慢跟相熟的凑到一处说起话来。赵府因为最近后宫中传来贵妃有孕一事,圣上又极在意这一胎,连带着整个赵府的都水涨船高,赶着奉承的人多了不少。   宴席的菜色看着精致,其实等到送上来多半是跑了热气,大菜又多,吃起来味同嚼蜡,整只的肥鸡大鸭子根本没人动,再者,来这里赴宴的人本不是为了吃饭,反倒是都带着些任务过来,或是相看适龄的姑娘,或是跟别人攀上些交情,又或是世交中联络一下感情,免得时间长了没有交流淡了交情。   顾氏身边很快聚起了许多人,有跟赵府平日里就来往甚是密切的,就来叙叙旧,其中一位夫人还带了一个四五岁的小闺女,看样子是跟赵念窈平素就在一起玩的,两人便头对着头扎在一起跑到一边叽叽喳喳,不知说着什么悄悄话。赵府三小姐虽是庶女,但是贵妃的亲妹妹,也是养得用心,也有许多的手帕交,不一会也跟着几个年轻姊妹去了另一边。   唯独剩下阿窈,乐得没人管她,专门捡了席上一些清淡小菜填肚子。   说是清淡,却也是唬人,阿窈看见一小盅白菜汤,仿佛一盏白水里头飘着几叶子的白菜,寡淡得很,一尝却发现,这里头的汤不知是什么材料熬出来的,异常鲜美,她喝了一口,就不愿意住嘴。别人看着倒是端庄,小口抿着,若是再仔细看几眼,就能发现阿窈手里的筷子就从没住过,眼前合意的菜一会儿就少了大半。   然而没过一炷香的功夫,赵三小姐便带着同伴过来找她了:“这便是瑶席姐姐,我婶婶的干女儿。瑶姐姐,这是阿青,李侍郎家的四姑娘。”   阿窈无奈,只能放下手里的筷子,上前去见礼,李青只顾着与赵三小姐说话,只是回过头两秒钟,胡乱福了福身:“妹妹好。”就转头聊起来。   阿窈:......   这一眼就能看穿的敷衍是有多不走心啊。   阿窈近日经的事实在不少,换作往日,就算是不跳起来,也是要在话语上占占便宜的,如今却没了这样的兴致,在乎的人都能变,这不在乎的人管这么多做什么!   阿窈正筹划着慢慢从畅谈的两人中退出去的时候,却冷不防从别处扑过来一个人,高声道:“陈妹妹?!我莫不是在做梦罢!你让人从春香楼里赎出来了么?”   这时候正是喧闹的时候,但这人的声音又尖又利,让周边的人都听个正着,她犹自不觉,夸张的惊喜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又拔高了许多:“那个糟蹋你的畜生怎么样了?!当日妹妹虽说是头牌,到底人在风尘,受了许多苦楚,只能往肚子里咽!如今......啊呀!”   她话说到此处,忽然脚上一阵钻心的疼,让她不由自主地痛呼出来。 第42章 蠢妇   “陈妹妹, 你这是做什么?”杜宛扭曲着脸,咬牙切齿看向阿窈。   阿窈知道杜宛心眼比针尖小,却还不知她还蠢到这个地步。   她难道就没有想过, 哪怕旁人听信了她的话, 毁了阿窈的名声,杜宛这个口口声声跟她交好的姊妹,出身会有多么清白?   她这一招,断送了敌手, 顺手还让自己陪了葬!   然而她这一个举动虽然是蠢破天际, 对阿窈来说,却足以拖入深渊。   “这位姐姐是在叫我?”阿窈心中的小人恨不得把杜宛上盐水鞭子打上一百回, 表面却若无其事。她祭出跟杨岑一样的装傻大法,左右看了看,似乎才确定杜宛口中的人是她, 不由吃了一惊, 微微睁大眼睛,一脸的疑惑与无辜:“我姓秦,姐姐怕是认错人了。”   “你.....把脚......挪开......”杜宛疼得头冒汗, 顾不得跟阿窈追究别的事情,只盼她先把脚挪开。   阿窈今日穿的鞋子却是高底的,压得她动弹不得。   “呀!真是对不住!”阿窈仿佛这时候才察觉到脚下踩着什么东西一般,忙把脚挪开, 满怀歉意:“这新鞋子上脚, 最是磨人,竟没察觉出踩到了姐姐。”   这话鬼才信, 哪个鞋子能磨脚底不磨脚跟?简直睁眼说瞎话!   “哪里,也是陈妹妹现在富贵了, 想是买了你的大爷待妹妹甚好,才能过这样的好日子。”杜宛到底还顾着自己的仪态,夹枪带棒把话又扯了回来。   “这位姐姐慎言!”阿窈好似才听见杜宛的话中之意,一时脸色通红,含嗔带怒:“我好好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买不买的,方才已经说与姐姐了,我姓秦,只怕是认错人了!”   杜宛一时得意,正想开口,阿窈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不知姐姐口里的姑娘是在什么地方认得的?”   “陈妹妹这是飞上高枝子就不认我了?枉费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姐妹!”杜宛一脸委屈,看着极力装作镇静模样的阿窈,肚子里几乎要幸灾乐祸地笑翻了,索性又加了一把火:“妹妹去年今日在扬州春香楼里,还没做花魁的时节,可没少央我帮忙,怎么一朝翻了身,就多了两只富贵眼了?”   杜宛不提蜀地,只因为阿窈说话时一直带着些吴侬软语的痕迹,旁人一听,就能听出来,岂不比说个看不出真假的蜀地要好的多了?   果然,早就因为杜宛这一番闹腾而聚集过来的人群,都变得面色古怪,私底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看往阿窈的眼神也有些暧昧不善起来。   毕竟她们能接受地了家里爷们偷偷抬个清倌人进府,做个玩意儿,却不能忍两个做过皮肉生意的人,在王府的宴席上这么正大光明的“叙旧”。   最严重的,是其中一个竟然被认成了书香门第之家的干女儿,当起了小姐!   方才有意想跟顾氏问亲事的人登时像生吞了一只苍蝇,想起来就恶心反胃。   “......”阿窈本来心中的弦绷紧到了极致,听得这句话,一下子就松了。   杜宛只知道她会说南边的话,是从扬州卖来的,连到林妈妈那里,学起官话都带着口音,却不知道顾氏与赵氏祖籍皆是江南,父母说话也是如此,一家子都带着一些口音。而阿窈对外说是顾氏的远亲,自然也是打南边来的,带着口音再正常不过了。   她暗自松开紧紧揪着帕子的指节,缓缓笑道:“姐姐也是扬州人?却不知道扬州什么地方?”   杜宛一时愣住,阿窈说的竟是扬州话,说的快了,旁人根本听不明白,她自然更不明白了。   从小长在京城的阿窈自然是不会说扬州话的,但是被拐到扬州附近乡下五年,为了躲避别人的询问,拐子又打又骂,终于逼得阿窈改了京城的官话,说了一口流利的扬州方言。   但是显然,自小长在蜀地的杜宛是不会扬州话的。   阿窈看见杜宛目瞪口呆的模样,知道自己赌赢了。若是杜宛有了她不知道的经历,接上了她的话,那么这一场赌局就是满盘皆输。   “怎么?这才刚过一年,这位姐姐连扬州话也不会说了?”阿窈换回了官话,越发从从容容,气定神闲。   杜宛没想到阿窈竟然有峰回路转的本事,一时张口结舌,想不到别的话来接,眼见的周围的人随着她沉默的时间在加长,质疑之色也越来越浓,不由强辩道:“妹妹这可不是在难为我?你明知道我不是扬州人,只在那里长过两年,自然不会说扬州话。”   可惜她话里发虚,脸色发白,遮掩情绪的功夫不到家,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在说谎。   阿窈的演技比她好了不知道多少,这回见她死不悔改,一个劲拖她下脏水,不由冷笑:“这位姐姐倒是聪慧,一边说是多年交情,一边又说只住了两年。不会说家乡话也罢了,连听也听不懂,这可真是奇了,莫不是摔坏了哪里?”   阿窈面色如霜,一副义正辞严的凛然模样,有理有据,说到这里,旁人虽然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但也不由偏向了阿窈这边,毕竟,认一个出自青楼的妓子做干女儿,还在官宦之家找亲事,未免太惊世骇俗了一些。   阿窈又放软了口气,上前去执杜宛的手,微微笑道:“我虽不识得姐姐,却也知道女子应以贞静为要,当谨言慎行,如今是太妃娘娘的寿宴,这样大声呼喊,未免不太合礼。本是一场误会,姐姐也不要认真了。”   然而在别人听不到的地方,阿窈悄悄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冷笑:“你别忘了,能跟楼子的花魁称姐妹论交情,你又是个什么货色!你要想死,我现在就能帮你一把,要不要试试?”   杜宛被嫉恨蒙蔽的心神倏然一凉,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脸越发白了,她竟然把自己也拽到了坑里!   她好不容易才攀上了一个侯爷,费尽心力筹划,每天委身于一个不中用的病秧子,还得想尽办法讨好虎视眈眈的主母,如今刚过上安稳一点的日子,就差点被这个阿窈给毁了!   杜宛咬牙切齿,却还得做出感激又抱歉的样子,赶着跟她解释:“真是对不住这位妹妹,方才我一时眼花,只因妹妹这身衣裳跟我认识的那位相像,才认错了!也是我跟那位姐妹本就不是很亲近,不过是跟她家里住得近一些,从小一处玩罢了,等到她被卖了,便没见过多少面了。要不是因为这个,又怎么能认错呢?”   杜宛这番话颠来倒去,错误百出,旁人看着她如此,不管心中怎么猜的,却都多了几分厌恶,有看她头上插带的多是贴金的,不怎么值钱,便知道她也不甚有什么家世,又梳着妇人头。如今洗清了阿窈的嫌疑,便有之前因为疑惑不去掺和的人发声了,只听得周围一个角落里有个年轻妇人冷哼一声,咄咄逼人:“你是哪家的?两嘴皮子一碰,道个歉就过去了?要是别人听信了你的话,还让这个妹妹活不活了?”   “杜姨娘,你怎么来这儿了?”四处正在寻杜宛的卫府丫头找了她半天,看见这里堆着一群人,好容易挤了进来,瞅着四周人对她虎视眈眈的架势,心肝都颤了。   老天爷,这个姨娘是干了什么不省心的事了!   “出了什么事?”这时,老太妃见这边一直没散开,不知发生了什么,就遣人来问话。   这时,众人想起来现在还是老太妃的寿宴,若是起了纷争,连累到自己身上,可怎么是好,便都吱声。   阿窈微微笑答:“并没什么,只是这位姐姐不小心跟我撞了一下。”却在心里把杜宛刻了上去,这个人,不管想尽什么办法,也是留不得了。   她撇过头,正撞见杜宛眼底暗含的恨意,两人对上的一刹,就知道,从今以后,就是你死我活了。   宫人左右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了几句小心,便提着灯走了。   众人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看戏的看戏,猜谜的猜谜,说悄悄话的说悄悄话,这一场危机虽然来得快,却也过得急,不过就是在顾氏去更衣的那么一会儿。   等到顾氏从后面回来的时候,早已经风平浪静。   阿窈自从宴席上回了赵府,就开始筹算该怎么对付杜宛,如今的她,连出个门都要报备,阿窈在屋里面思来想去,闷了几天,大约只能去找舅舅。   只是因为前番顾谈礼那一句:“阿窈若是不愿意,一定会带她走,”顾氏防着顾谈礼很紧,要想见舅舅,得好好想想说辞。   阿窈把日渐沉重的杨岑抱回了窝,带了一个丫鬟,向她好几天不曾见得的顾氏房中走去。从她的院子到顾氏的院子,要穿过一个花园,有一条小石子路最近,虽然偏了一点,却省时间,阿窈就左拐右拐上了这一条。   “你知不知道,现在京城里头都传开了,说咱们府里住的表姑娘不清白,原来被卖到那种地方,就是那种......”两个在假山洞子旁咬舌根的丫头说到这里,挤眉弄眼,心知肚明又说不出口的样子:“那种地方。” 第43章 弟弟   已经入了春, 远远瞧去,西山已经现出了绿意,然而出门风打着旋吹过来, 仍像是一把凛冽的刀子。   存善堂的丫鬟送了赵清和出门, 该收拾的收拾了,主子不在家,都瞬间清闲下来。大丫头三梅把门口厚厚的卷帘放下来,一众人都挪到外间的暖阁上, 一起说闲话做针线。   门窗一时都闭着, 做得久了,倒是觉不出昏暗, 正叽叽喳喳说得热闹,却不防谁从外面打起帘子,带来一阵寒意, 惹得众人一边往门外面, 一边忙着缩脖子呵手。   这一看不要紧,三梅看着门口脸黑成锅底的赵清和,不由地紧张起来。   “哎呦!这般没早没晌的, 二爷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书塾里刚放过旬假,如今刚刚开始上学,断不会再因为别的缘由停课。赵家一向诗书传家,子孙后代全凭走进仕途绵延祖辈风光, 虽说如今后宫多了一个靠山, 却也不忘立身之本。赵清和与其他几位兄弟幼时都延请名师到家中授学,到了稍长一些, 又托了人去华家书塾附学。   华家的老太爷是当今与先皇的老师,两代帝师, 学问自不用多说。若是让家里的长辈知道赵清和中途逃学回了家,一顿好打倒是其次,万一被退回家来,岂不是耽误了自家二爷的前程?   赵清和并不答言,一脸的怒气,再走近些,三梅才看见他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脸上青青紫紫,额角肿着一个包,显然是跟人动过手,她惊地声调都变了,一边抢上来仔细检查,一边连声问:   “二爷好好的去上学,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不关你的事。”一向和气的赵清河一反常态,十分不耐烦,张着手换过了衣服,闷声闷气地问:“太太出门没有?”   “没呢,刚还打发人送了一碟子鲜桃给大爷,四姑娘和秦姑娘,说宫里娘娘赏下来的。”   “秦姑娘?”赵清和想着方才在学里的一幕,脸色又黑了一层。   华府的家塾有扎扎实实进来刻苦攻读的人,也有好容易家里托了关系过来却仍旧不用功的世家子弟,四书五经不甚晓得,却在别的路上通得很。   其中却有个人与他一项不对付,只因同样的年纪入学,赵清河早早就考取了童生,如今要准备下一步的院试了,又加上这人的姐姐便是如今后宫正得宠的丽嫔,两相叠加,本来就看着赵清和不顺眼,见上课时赵清和的文章花团锦簇,自己却被先生骂了一顿,越发气不顺,便在课间时揽着他的肩膀,斜着眼嗤笑道:   “赵兄弟,你家新住的那个秦小姐听说身段模样都极好,你尝着滋味怎么样?”   赵清河如今未满十二岁,本来对风月之事不甚了了,开始还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直到旁边不少人听了此话都开始挤眉弄眼,笑得流里流气,才突然明白了,顿时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当即攥着拳头一拳打了回去。   一时间学里乱翻了天,有的不欲掺和此事,远远避了开去,有和赵清河相好的就上前来拉他,也有不怕事的,索性跟着左右两边一场混战。   赵清和只觉耳旁都是蒙蒙的,眼里只有这个挑事的人得意洋洋的笑容,等到一声断喝:“一群混账,给我住手!”   一抬头看见先生铁青着的脸,才发觉自个闯了大祸。   赵清和被狠狠骂了一顿,打了十杰戒尺,罚抄论语集注十遍,垂头丧气回了家,另带回来先生一句话:“让令尊明日到学里来一趟!”   来做什么?自然是先生要告状了!   自从来了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秦姐姐”,他们一家子都被搅乱了,这分明是个搅家精。   然而他自个都不清楚,为何他当时听见别人诋毁阿窈的时候,竟大怒至此,而且,似乎现在并不后悔?   赵清河闷闷不乐,他这幅模样,外带着先生那一句警戒,学里的事是怎么也瞒不过了,赵清和喝了三大壶茶,实在拖不得了,才亦步亦趋地走到赵二老爷的书房门口。   门窗都紧紧闭着,不见其他下人,只有一两个心腹都在门口候着,见赵清和来了,忙摇头摆手,把他拉到一边轻声道:“二爷别进去....哟!二爷脸是怎么了?”   “老爷在家吗?”赵清和心里反复筹措着跟自己啊父亲的说辞,寄望着藤条能落得轻一些。   “大老爷并老太爷,二太太都在里间商议事情呢!”   赵清和本来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要上刑场似的过来了,忽然听说还能再挨一会儿,不自觉松了口气,抬脚就要走。   刚转过身,里面砰得一声,好似掀翻了什么东西,有人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怒气压过来,隐隐约约听见“娘娘”“阿窈”“出去”,还夹着母亲隐隐哭泣的声音。   “够了!你生怕别人听不见是吗?”老太爷中气十足的声音倒是一清二楚,里面立刻又恢复了静寂。   赵清和一听到姐姐的名字,脚像是被人牵着,不由自主就朝着房里走,却被小厮拦在外头:“这可进不得,二爷先回去读书罢!”   赵清和知道自己虽说受宠,却依旧忤逆不得双亲,便一步一回头慢慢走了。   却又听里头大伯吼了一句话:“你只当她死了!”   母亲哭声越发大了。   赵清和疑窦顿生,转头望望,见小厮仍旧摆手让他快些走,赵清和心知混不过去,装作出了院子,却从另外一道院墙沿着树爬过来,轻手轻脚蹲到雕着菱花的窗子根下。   赵清和略有些别扭:这样鬼鬼祟祟行事似乎不是君子所为,但到底还是孩子,好奇心仍旧压了一头,让他伏在阴冷的石苔上听起了墙根。   “怎么?弟妹要为了一个娘家远亲,让宫里的贵妃娘娘受责备不成?!”   赵大老爷冷笑道。   顾氏不说话,低头呜呜地哭。   “就算娘娘和三丫头不是弟妹亲生的,弟妹也该为四丫头想想。一个家里头出来的姑娘,一条藤子上结出来的果子,难道别人能独独撇了阿念出去不成?”   “可是...可是...”顾氏捏着帕子,泪珠儿掉的更多了,可是态度却比先前软了。   赵清和听了一会,发现说的仍旧都是秦瑶席,不见再提姐姐的名,便也失了兴致,拍拍袍子上的泥就打算要走,刚迈出去一步,就定在这里。   “咱们家也算对的起她了。”赵大老爷见顾氏无话可说,淡淡地道:“虽说丢了几年,却也如珍如宝养了这么多年,生恩养恩都全了。如今回了家,挂着亲戚的名,谁不拿她当亲生闺女待,不然看看她的屋子,四丫头也是没这么好的物件吧!”   “弟妹当初带她去太妃娘娘的寿宴,本是想给她挑个如意郎君,谁知她不知得罪了谁,不知轻重,竟在宴席上就跟人争论起来,哪里有一点咱们赵家女孩儿的教养?!”赵大老爷想起贵妃把他召进宫去,委屈地眼圈都红了,声音更加森冷:“再者,怎么能有人平白无故就指着她空口白牙泼脏水?只怕这其中有些缘故。这些年她到底是去了哪里,只怕也不是实话吧?!”   顾氏顿时心里发虚,讷讷不言。   顾氏想起她听了留言后,怒气冲冲要去逼问阿窈,却不料才问一句,阿窈早已和盘托出。   顾氏软在椅背上,泪水簌簌而下,看着阿窈的眼里浸着浓重的失望:“谁想,你大了,好容易盼了回来,却连阿娘都骗了。”   阿窈涩涩一笑:“阿娘还未问话,就已然认定了阿窈在骗么?”   顾氏自小教导阿窈,虽然身为妇人,却也要有品格风骨。自小被拐,流落烟尘,阿窈做不到以命全节,顾氏知道怨不得她,却不想这个昔日让她骄傲的早慧女儿,为了掩饰肮脏过往,连生身父母也不惜欺骗。   顾氏固然心冷如灰,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得不挣起来再为阿窈争一争。   可惜赵大老爷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顾氏心虚之下,也无法再争辩太多了。   这时候,窗外的赵清和,却是越听越冷,属于冬天的寒意一丝丝向他指尖,膝盖,脚上蔓延,最后像锐利的铁丝,紧紧勒住全身,要将他切割得七零八落。   他还在拼命挣脱,寄望着这只是自己的猜测,却在顾氏嗫嚅着的一句话下土崩瓦解。   “那....要把阿窈送到哪里去?”   “就送到西山的惠施庵吧,让她避避风头,过上一年半载,找个好人家远远嫁了。”   “那个地方....”   “我这也是为她好,就说为母亲祈福,也算有个好名声......”   赵大老爷才不可能放阿窈走远,若是那丫头脱离了掌控,在外头乱说,要怎么办?   屋里的声音越来越远,赵清和茫茫然顺着来路僵直着爬了回去,到下树的时候直直一跳,忽然天旋地转,全身一阵剧痛,结结实实摔倒地上。   他的手指抠紧了混着石子的泥土,浑身冰得没有知觉,各种情景不断交叠。   幼时揽着他读书的姐姐。   静静端坐在屋角处的秦瑶席。   追着他大笑的姐姐。   脸色苍白终日沉默的秦瑶席。   “姐姐!姐姐!”   赵清和喃喃出声,忽然一跃而起疯了一样冲进阿窈的院子。   却只看到房门大开,里里外外空无一人,只有门前落雪渐渐掩住两行脚印。 第44章 出走   京城的地方寸土寸金, 尤其是西城,靠着皇城,都是达官显贵, 建都上百年来, 外城不断扩大,平民百姓都住到了南北方向。   顾谈礼给江素素找的一个小小院落就在城西南处一个小巷子里,这边多是手艺人,家道也还算殷实, 住在此处也算安稳。   江素素自从搬进了院子, 没了让她整日练琴练作诗的人,像是掉进了米库的仓鼠, 每天就窝在炕头,看新出来的话本子,连床也不想下。   因为只有她一个女孩子, 顾谈礼便送了一个丫头, 一个老仆。两人本想着看着这么仙气飘飘的姑娘,想是每天都要焚香沐浴,静坐弹琴的, 可谁知竟是个这样的主儿。   这天午后又落了雪,生在南方的江素素索性拥着火炉裹着被子,撤掉炕桌,抱着白团看书。   “若是让旁人看着姑娘这早晚的, 还窝在床上, 可不是要笑话姑娘懒?”   小琪长在顾府里,从小教导的规矩就是黎明早起, 洒扫庭除,连家里的哥儿姐儿也是要早早起来请安念书的。   谁想摊上这么一个主子, 仿佛有几十根懒筋没拔似的,不管什么时辰,就长在被子里头了!   “我这个做丫头的也就罢了!姑娘还未出阁,落得个坏名声,这可怎么好。”   小琪不服输,继续在江素素耳朵边碎碎念。江素素不动声色转过身,侧着身子,堵住了一只耳朵,心里很是满意。   果然又少了些聒噪。   “姑娘!”小琪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也不见回应,不由冒火。   “天冷,你也去床上吧,万婶也去,门插上。”   江素素有些心虚,难得说了一长串子话。   小琪看着她讨好的模样哭笑不得,敢情是做成了同谋谁也不用絮叨谁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万婶的声音:“姑娘,门外面有位公子来找。”   “公子?”江素素从棉被里探出头来:“长得什么模样?”   自从她搬了进来,就开启了冬眠模式,连左邻右舍都不大来见,谁会找她呢?   “白白净净的,十四五岁的模样,就是没有须子,说是姓赵。”   京城里姓赵的人,她可不就认识阿窈一个?   “请进来。”   江素素这回动作伶俐,披了一件小衣就出了门,小琪猝不及防,忙拿着外面的袄子追出去,急得跺脚。   “姑娘先穿了袄子再去呀。”   刚出了正屋,就见门口的屏风旁边就站着一个公子,微微含笑,可不就是许久不见的阿窈。   阿窈见了素素吓了一跳,这衣衫散乱,蓬头散发,跟她想象中的江素素大约差了从京城到蜀地的距离。   江素素也是意外。两辈子的好朋友,她只认识阿窈一个,自然十分想念。却也知道阿窈新回家,怕跟阿窈牵上了瓜葛,引得别人怀疑,倒给阿窈添了麻烦,只寄回了一封信,也没等到回音。   这回好不容易看见,本以为阿窈已经将麻烦都处理了,站稳了脚跟。谁知眼前这个人眼圈都是青黑的,脸色无光,身上只穿着一件灰扑扑地长衫,薄薄地絮了一层棉。   江素素见阿窈不停地跺脚呵着手,心里又是发酸又是心疼,忙拉了阿窈就往屋子里走。   小琪倒了茶来,回身一看一个大男人裹了姑娘的被子,上了姑娘的床,手里的茶盘没端住,扔在地上,茶水流了一地。   小琪一个箭步上前来,指着阿窈的鼻子正要呵斥,就听见外头窗户晃过一团白影,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到了柴火堆里。   “哎呀,这是只什么!”   外头的万婶轻声惊叫。   阿窈忙起身开窗户,果然看见杨岑就坐在柴火堆上悻悻看着她。   江素素也探出头,却分辨了半天,这个大号的白团子是什么东西。   杨岑傲娇地哼唧了一声,以不符合他笨重身体的敏捷,跳下了柴火堆,江素素看着这熟悉的摇头摆尾的走姿,才分辨出来这个就是陪了她们一路的花熊。   但是他不应该是白加黑的颜色吗?这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杨岑走了近些,高傲地踏进门槛,却被正蹲在炕头眯缝眼睛看着他的白团吓了回去。   杨岑甩了甩毛上沾着的雪和滑石粉,示意阿窈快点把这只猫大爷弄到一边去。   阿窈考虑到杨岑的自尊心,憋着笑把白团一把抱回去,顺手给了一点吃食。白团用鼻子嗅了嗅,舔了舔,发觉是她最喜欢的银鱼干,便捧着两只爪子到一边享受美食了。   杨岑见阿窈一直围着白团转,不满地叫了两声,抬起爪子,示意阿窈把属于他的窝给铺好。   阿窈认命地从包裹里面拿出杨岑的窝,给他铺好,看着他钻进去呼呼大睡,才来得及回转过来,跟江素素说一句话。   “我最近怕是要在你这里住些时日了。”阿窈垂下眼,笑得有些发苦:“等我看好了房子,再搬出去。”   江素素本来看着她一副搬家不走的架势惊到了,心里隐隐跳出来的猜测这下成了真。   她攥住阿窈冰凉的手,坚持地说:“住下来。”   阿窈回握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就忙活起来。   阿窈与江素素却是南北不相及的两样人,江素素能躺着绝不会坐着,能坐着绝不会站着,走路都嫌累的人。阿窈却是来来回回忙个不停,这处院落本身就小,一间正房,两间厢房,两间耳房把空间挤得满满当当,只剩下前后几步的院落。   阿窈忙前忙后,小琪和万婶就没了事情做,只能张着手跟在阿窈后面,苦口婆心劝她回去做个小姐,给自己留点事情。   杨岑却像是半点不在乎一样,也不去围着阿窈打转,跟着江素素两个,一个在床上猫冬,一个在窝里猫冬。   他知道,自己听到的消息,对阿窈的打击着实有些大了,与其让她闲在这里胡思乱想,伤春悲秋,不如就多做些事情,少点闲暇。   没过上几天,就另有一个人找上门了。   这回万婶与小琪却没有拦着—来人是她们的旧主人。   江素素把正房让了出来,留给两个人说话。   顾谈礼已经许久没和阿窈见面,中间几次上门,却被自家姐夫堵了回去,只递出来阿窈的一封信,寥寥数语,说自己很好。   顾谈礼翻来覆去把这封信看了几遍,心里却知阿窈半点不好。   如果阿窈真的过得好,那么这封信里,该有弟弟妹妹的趣事,庭前青松上落的雪,久违的和平喜乐,而不会是冷冰冰的:勿念。   顾谈礼一颗心挂在外甥女身上,就多留了些时日。   到得京里满城风雨之时,他愤而上门,却又被挡了回来。   忽然有一天,顾氏与赵二老爷一起找上门来,带了另一个消息:阿窈不见了。   “不见了?阿窈好好的住在家里,怎么会不见?”顾谈礼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丫头扮作了小厮的模样,直接从后门走了。”赵二老爷熬了一夜,眼里都是红丝,话里却也添了愤懑。   “她身边没丫头的吗?”顾谈礼仍然感到匪夷所思。   顾氏眼睛肿得像核桃,却停了擦眼泪的手,支支吾吾一会,才说出来阿窈院子里只留了两个丫鬟,其余的都被打发走了。   “我当初怎么劝都不行,她怎么救这么任性啊。”顾氏六神无主,只能做着她最擅长的事—哭。   “阿窈与舅兄最是亲近,必定会递个信过来。还请舅兄帮着找一找,切不可声张,你也知道这丫头如今的名声。”顾二老爷叹了一口气:“我这个不孝女儿,给舅兄添麻烦了。”   顾谈礼一见二姐的眼泪就头疼,也来不及问许多内情,便也派人找了起来。   谁也没料到,阿窈这次似乎是铁了心要抛家弃父,一点风声都没透。   顾谈礼某一日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江素素的小院子,本来没抱着多大希望,却不想果真是找到了。   顾谈礼上下左右看了一遍,见阿窈除了瘦了一些,并没有别的伤痕,才算放下心来,这才恨铁不成钢,问道:   “怎么不回家?”   阿窈却反问他:“哪里是家?”   “赵...赵府不就是......”顾谈礼本就不是理直气壮的口气,待触到阿窈冰冷冷的眼光,便再也说不出了。   “是吗?”阿窈淡淡地问。   顾谈礼长出一口气,也违心答不了这个话,只能叹道:“你不要了那个府里,却连阿舅也不要了吗?”   阿窈也不去纠缠这个话题,只是笑:“我知道舅舅一定能找回来的。”   又是沉默了半晌。   顾谈礼有许多话,不知道怎么说,阿窈不忍心看他犯难,便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舅舅的担心,如今赵府想要把我送进尼姑庵,我不愿意才出来的,既然出来了,也必然不会再回去,想必那府里少了一个远亲,也不是多大的事。”   顾谈礼被阿窈的话惊住了,他从顾氏夫妇口里听到的,是说他们要送阿窈去别的地方小住,暂且先避一避流言。   “那你爹娘......”顾谈礼接受的信息有点多,一时回不过神,只是下意识问道。   “我没有爹娘。”   阿窈猛然站了起来,仿佛说服顾谈礼,又是在说服自己,一字一顿又慢慢说了一遍:“我没有爹娘。” 第45章 是谁   自从回京, 阿窈已经很少做这样的梦了。   仍然是很小的时候,阿窈站在树下抽陀螺,顾氏也不是现在这样天天哭泣的样子, 一看见她就绽开了笑, 抽出手帕子给她擦脸。   “明明是个姑娘,怎么生得像个小子似的。”   赵清和这时候还没有出世,还在顾氏的肚子里。   阿窈困乏了,顾氏帮她捋捋裙子, 怀抱着她一边拍一边哼歌谣。   “杨柳儿活, 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 踢毽子;杨柳儿发芽,打拔儿。”(1)   如今杨柳又发,阿窈站在树下, 看别的小儿继续抽陀螺踢花键子, 却没了上去一起玩的兴致。   “十一,十二,十三, 十四,十五......”   天刚一暖和,到屋子外头来耍的小孩子立时就多了,一群小孩子围着一个女孩儿, 一起拍着巴掌数数, 寄望着等她鞋上的键子落了,自己也可以玩一会儿。   “阿窈, ”半扇门开了,露出江素素一张美人面:“回来吃饭。”   有在外头来往的人一眼瞥见, 顿时走不动路。   江素素见其中一个挑着担子的目光灼灼直盯过来,丝毫不知道避讳,便在心里哼了一声,拽着阿窈回去了。   这四周的人家有专做蜡烛的,有补锅磨刀磨剪子的,有卖油榨油的,还有专门烧木炭的,虽说都是小生计,却也足够一家老小过日子,连来往的孩子也舍得多做了几身新衣服。   阿窈便假托了是江素素的弟弟,改名叫做江遥,竟然与江素素安心住了下来。   “快到三月三了,我正说着买回来些野菜,可巧老爷就送了过来。”   传说三月三,生轩辕,前朝之前还常过这个日子,如今已经渐渐淡了,倒变成了出游赏春的时节。   顾家与赵家祖上都生在南边,因此还常常备些野菜花在灶台上,如今家族渐渐已经传过三代的富贵,也就不再多想着这个礼数。   却是顾谈礼觉得外甥女近年来事事不顺当,所以专门送了来,消灾除凶。   “荠菜饺子。”江素素很是发馋。   “我的姑娘,这却不是吃的,是挂在小厨房里头的。”   “还剩下些给素素包些饺子吧。”阿窈看着精致的柳叶和柳条编的篮子,却想起一月前顾谈礼又一次登门。   “我已找清了,上次那事情,却与你说的人有些瓜葛。”   顾谈礼沉着脸,把查了许久的结果跟阿窈说了。   “果然是你说的杜姨娘做的妖!”顾谈礼灌了一气茶,再说起杜宛颇有些咬牙切齿。   现在这种境况,他不忍心怨阿窈,不忍心怨终日啼哭的二姐,只能把所有的怒火都放在这个叫杜宛的蛇蝎美人身上。   “卫修于你有意。”顾谈礼看着正当花盛之年的阿窈,轻叹道,话中很是有些惋惜:“自你出了事,卫家小子就又病倒了,私底下让人四处寻你,直到受了一顿训斥方罢。杜宛便趁着孙太太来探病的功夫,把内情说了,后来......。”   后来,或许是孙太太气不过,或许是在闺阁之中就颇有治家盛名的孙姑娘,怕卫修多了一个官宦人家出身的二房,便想办法使计谋,放出了这个风声。   阿窈不用听顾谈礼说下去,就能猜出接下来的套路。   众口铄金,恶言杀人,这样的话,也只能在背后传,甚至不给人当面辩解的机会。   这样的手段,她在林妈妈的园子里也算是看过不少回,只是那时候,大家名声都不清白,也没有要置人于死地的仇恨,自然没有这样大的效用。   但是在朱门绣户里,若有人家读多了书,爱惜了名声,等着这姑娘的就是一条白绫。   何况是有了一个贞洁烈女赵四姑娘的赵府呢?   阿窈早就知道这件事并不是空穴来风,是什么样的八卦,才能知道两三天传的连下人都知道了?   若不是有人针对她,就捡着她来下套,鬼才信这是个意外。   “待我找到机会,管教她死无葬身之地。”   顾谈礼一拧眉,眼里的怒火熊熊,几乎要喷将出来。   阿窈仔细把这几个名字记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如今在暗处,便慢慢筹划,也还来得及。   “阿窈....你接下来......”顾谈礼眼下更关心阿窈将来要如何。   “我便与素素一块住,也算有个照应。”   “那怎么能行?”顾谈礼想着阿窈的年纪:“慢不过一两年,你也是该出嫁的年纪了,你既然不想回家,便随舅舅一块回去罢。”   “舅舅带我回家,瞒得过老太太?瞒得过那府里?”   自从出走,阿窈连句爹娘,家里也不愿意说了。   顾谈礼一阵沉默。   “我暂且先与素素这么住着,别的日后再说吧。”   阿窈知道现在两人都说服不了对方,不如都先等等,等到或许其中一人想明白了,再说其他。   顾谈礼又想想三天两头上门迎风洒泪的顾氏,不由头大如斗。   “阿窈怎么如此狠心,竟然就这样把爹娘都抛了?”顾氏嘤嘤嘤嘤,又掏出了一条帕子。   顾谈礼看着顾氏雨打芙蓉一般的模样,几乎要脱口问出,她为什么如此狠心,要让当初这么疼爱的女儿送去做姑子。   无奈话到嘴边,最后的理智告诉他,若是他问出来了,就无疑告诉顾氏与赵府,他曾见过阿窈。   毕竟,一直到现在,赵府都是说阿窈一时赌气才出了府的。   “是吗?”顾谈礼面色冷淡,并不接他的话。   顾氏无端有些心虚,擦擦眼泪,又叮嘱了几句,才抽身回去。   她眼下却在头疼家里另一个人——赵清和。   那天她被老太爷和赵大老爷逼得头脑发胀,不得已答应要送阿窈出去避避风头,回到了自己的院里时,早已经是身心俱疲,腰酸头痛,刚要坐下歇一歇,就见赵清和的丫头脸色发慌过来了。   “二爷今天晌午就从学里回来了,头上鼓了一个大包,看着神色也不对。我多问了几句,大爷反倒生气了——太太想,二爷平时什么时候跟我们这些当丫头的大声说过话?我寻思着必是学里出了什么事,找来跟大爷出门的人一问,竟说二爷上学的时候跟人打了一场。”   三梅心焦了一天,好不容易盼到了顾氏回家,连忙倒篓子一样把话倒得一干二净。   “后来,二爷说要去老爷的书房里请安,没半个时辰就回来,黑着脸,竟是哭了一场,连饭也不吃,一直倒在床上,谁叫也不理人,太太快去看看吧。”   一听说赵清和出了事,顾氏立刻端肃了脸,连衣裳也来不及换,就要过去,却被三梅拉住了。   “我私心里想着,二爷固然不该在学堂里打架,只是眼下他想必也知道错了,”三梅说到一半,见顾氏一直看着她,不由顿了顿,红了脸:“还请太太保重些,别气坏了身子。”   顾氏见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由笑了,一指头戳在她的额头,笑骂道:“小鬼头,你不如直说让我不要骂他就是了。”   三梅见心思被看破,虽然脸晕红霞,却也大大方方福了福:“再瞒不过太太的眼,我看二爷如今这情形,只怕唬得厉害。”   顾氏携了她的手,拍了拍:“我的儿,你的心我都知道,我先过去看看,老爷那边也去说一说。”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一路都是灯火通明,唯独到了赵清和院子里时,到处都是黑漆漆的。   顾氏与三梅都略皱了皱眉头,等到了正房门口,才看见一堆黑压压的人都堵在房门前。   “你们怎么都不进去伺候?”三梅不等顾氏说话,就已经抢先问了。   “二爷不让人进去,也不让人点灯。”另一个丫鬟见三梅回来了,仿佛见到了佛爷:“请姐姐进去看看吧。”   顾氏这才发觉事情有些严重,也不等人通报,直接推了门进去,才跨出一只脚,就看见一个方形的黑影砸过来,顾氏往旁边一闪,就听见“咚”“哗啦”地一声,原来是个瓷枕,碎得满地都是,伴随这一声的还有赵清和哑着嗓子的怒吼:“滚出去!”   “你让谁滚出去?!”顾氏本来是存着细细安抚他的心思,谁知差点被瓷枕砸的头破血流,竟又被亲生儿子骂了,不由怒气勃发,冷下声音道:“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赵清和一向孝顺,如果按照往日的情形,知道险些砸了母亲,一定会起来认错。   可谁知她等来的是一阵可怕的静默,赵清和坐在重重地帷帐后面,一言不发,从门口看过去,那一出尤其黑,好像一只恶兽张着深不见底的大口,将他吞吃了。   顾氏心里打起鼓来,她只有这一个儿子,算是一辈子的指望,可不要出了什么事才好。   “娘已经听说了,打了便打了,你既然知道错了,以后不要再犯就好,你爹那边我自有我。”顾氏见屋里头坐着的儿子像是被人附了魂一般,便软下声音,慢慢往里走,怕把他逼出了毛病:“你还有什么心事,别自己憋着,来给娘说。”   后面的丫鬟提着灯跟过来,赵清和忽然喊道:“别人都出去!我要和太太说话。”   丫鬟看向顾氏,见她朝自己摆手,便依言走了出去,把门关好,只给顾氏留了手里一盏玻璃灯。   玻璃灯比纸糊的要亮许多,照着屋子几寸大小的地方一片明亮,只是落在墙上的影子越发长,越发高,越发近。   顾氏一回头,才发现赵清和早已无声无息走到她后面,面无表情,脸上依旧是青紫一片,嘴角破了一块,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让顾氏险些扔了灯笼,后脑勺直发凉,声音也有些不稳当:“你.....你想跟娘说什么?”   赵清和的下一句话险些让她跳起来:“娘还记得姐姐吗?”   “姐姐已经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是明朝的儿歌~ 第46章 没钱(捉虫)   正是春风日暖, 赵府的四姑娘又长大了一些。等去了冬衣,也不像冬天那般穿得圆嘟嘟的,稍微走快些都能滚一跤, 赵念窈贪馋地看看外面的天色, 央求顾氏要出去放纸鸢。   顾氏比先前瘦了许多,每日神色皆是怏怏的,只要一时半会沉默下来就眼圈红红泪湿衣襟。   赵念窈自小被娇宠着长大,顾氏连着对先前阿窈的惦念与疼爱全数给了第二个女儿, 从未对她稍加颜色, 因此也不懂得要瞧大人的神情,见顾氏脸色晦暗, 神游天外,便像扭股糖一样缠在她身上,撒娇一样连声念:“娘, 放大鸟放大鸟放大鸟.......”   她说的大鸟就是去年赵清和从外面给她带的, 拖着一副长羽,活灵活现神气极了,因此颇得小丫头的青睐。   顾氏恍恍惚惚, 忽然想起阿窈小时候也这般歪缠过她要出去,她心神一晃,正想说“娘陪你去”,一低头, 正撞上赵念窈与她哥哥姐姐生得极相似的一双眼睛, 好似透过它看到了别人。   幽幽的,暗暗的, 藏着不解,质问和怨愤。   顾氏像被刺着一样, 两手拼命往外一推。   “哇——”赵念窈没提防,头朝下磕到了旁边的板凳,又惊又吓,登时大哭起来。   顾氏这才回过神,一看地上的哇哇嚎哭的女儿,心疼地不行,一伸手就要去抱她。   赵念窈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拿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母亲。   一瞬间,两个女儿一大一小的形容又不自觉重叠起来,顾氏心灰了大半,向外摆摆手:“把四姑娘抱下去,上点药。”   本来就悄无声息的房里,经过了短暂的闹腾,又恢复了静寂。赵家最近事事不太平,连丫鬟呼吸都放轻了,唯恐招惹了事端。   顾氏疲累地歪倒在榻上,合眼歇了一会,头一跳一跳地疼,也歇不着,忽然又想起什么事,翻身起来问:“晌午打发给二爷送果子的人回来没有?”   嬷嬷笑道:“刚回来,二爷欢喜地不得了,连饭也没吃几口,就赶着让把果子给洗了。”   “那怎么行?饭不吃哪有力气读书?”顾氏便忙着让人传话:“跟二爷说,让他好生吃了饭,不然不许过来。”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相信着自己的谎话,选择忘记近两个月来顾氏与赵清和的冷战。   “姐姐走了,娘是不是终于能松口气了?再没人知道,赵府还有个把柄了!”   “一个烈女的名声,和一个活生生的姐姐,娘觉得,哪个更好呢?”   “若是我不能光宗耀祖,大约也不过是个无用的儿子罢了!”   赵清和嘴角带着冰冷的讥诮,顾氏向后退一步,他就往逼近一步,脸几乎要贴着她的,从牙齿里慢慢挤出一句句话,让顾氏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听到自己歇斯底里的训斥:“混账!逆子!”   “太太!太太!”外头听着动静的丫鬟察觉到里头不对,忙提着灯进来,把顾氏和赵清和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劝解。   从那以后,赵清和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再也不似先前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少年,反而日渐阴郁,与爹娘的关系一度降到冰点。   阿窈自此没了消息,赵清和整日不言不语,用冰冷冷的眼光看人,顾氏又气又怒又委屈,赵家二房风雨惨淡。   这一边,阿窈和江素素、杨岑正坐在饭桌前,面面相觑。   这天中午,小琪仍向往日一样从江素素这里拿了钱,要去置办东西。   “姑娘前日说要买些画画的颜料,另还要给阿窈姑娘添置两件衣服,我满打满算也得三两银子。”   “随便拿。”江素素半靠在罗汉床上,头也没抬,说话更加言简意赅。阿窈听了无奈,她当初刚认识江素素的时候,明明只是冷淡了些,话也是不少的呀。   小琪早就惯了江素素一副视银钱如粪土的模样,便仍往钱匣子里头摸,左探探右探探,却扑了一个空,再把缝开大一些,见里面空空如也,顿时惊叫起来。   “不得了,有贼——”   “瞎说什么!”江素素这回脑子转的快,忙喝住小琪,阿窈来了几天就嚷嚷丢了东西,不是指桑骂槐说阿窈手脚不干净吗?   “兴许还在箱子里。”江素素难得勤快,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却遍地看不见银锭子的去向,只有零零散散几块碎银子和成串的铜钱。   “你平素都放哪里的?”阿窈见没了银钱,想想一百两银子也不是小事,也帮着问起来:“你把账本子拿过来。”   “账本子?”江素素一怔,老老实实坦白:“没有。”   阿窈看着江素素明明白白的一脸无辜,只能揉揉额头,道:“你们上一次取钱时是在哪里?那时候还剩多少?”   小琪与江素素你看我我看你,动作齐步,一起摇头。   这也怪不得江素素,她两辈子都没有过出过门,也没有银钱的概念,自有人给她去买。小琪只是顾府普普通通一枚丫鬟,记账是主母身边大丫头或者管事婆子才学的技艺,还轮不到她。   阿窈费了半日功夫,把她们还记得的开销一一算了,得出了一个目瞪口呆的结论:钱都被江素素使光了。   阿窈若是一直长在朱门绣户,自然不知道一百两银子是多少,但是她在外头活了这么些年,知道在拐子家的时候,三个人一年开销不到四两——自然是那三两半都被拐子夫妇占了去。   江素素虽说不可能是粗茶淡饭,但光是衣食怎么可能除去这么多?   “这二十两是做什么用的?”   “买琴。”江素素瞥着阿窈渐渐发黑的脸,老老实实戳了戳在外头展示风雅之姿的杉木琴。   “这十五两呢?”   “新来的话本子.....”江素素声音越来越小,用细嫩的指尖怯生生点了点,在床头睡得正香的一摞话本。   “......”   阿窈苦心孤诣地对着两个活在天上的娃展开了一场财务普及教育,莫名地感觉像是收了两个学生。   之后,三个人就坐在剩下的六两三十文面前一起发呆,现在节流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没办法开源,他们这四人两猫不到半个月就要开始喝西北风了。   “要不,我绣一副图,”江素素自告奋勇,顺着阿窈的眼光看过去,却越发心虚:“......卖出去?”   床边的绣架上绷着她快一年只动了十来针的白猫戏球图。   “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   外头有人敲着小铜锣,两下一顿,三下一停,越来越近,而后就一直热热闹闹在小院前后周遭响。   “成小哥,打两斤胡麻油。”是隔壁烧木炭的李大嫂开门的声音。   “好的咧!”成大郎停下脚步,放下担子,给李大嫂打了满满两罐子:“嫂子是老主顾,多饶给你一两。”   “哎呦,之前的还没算清,这又多占了你便宜。”李大嫂话虽如此说,却眉开眼笑,拎着油罐子故意客气:“这怎么好意思。”   “这有什么!”成大郎摆手笑道:“多亏嫂子头几年照看我生意咧!”   成大郎故意放大了声音,见李嫂子关上了门,又嘡嘡嘡敲了一会,见江家小院仍没有什么动静,这才一步三回头走了。   他盘算盘算手里头攒下的积蓄,决定把先前的计划提前,向娘舅家再借一些银钱,就租下一个铺子,不用再这么走街串巷的。   “那样的话,若是提亲,会不会体面一些?”   成大郎刚浮现出这个想法,就被自己吓了一跳,不自觉瞄瞄沾满铜锈的铁门环,一时间又像是看见了门后面的江素素,几乎要望痴了过去。   门里面的阿窈与江素素都听见了外面的声音,阿窈眼前一亮——如今她扮作男子,索性整个摊子或是做个货郎?   人人都以为大买卖赚钱,却不知道不起眼的小本生意,若是做活了,也是不差的——当初她拐子家的邻居邻居就是靠着这个发家,后来在城里置了铺子,买了宅子,从此也不用回村。   “你挑的动担子?打得过地痞流氓?”杨岑听了她的打算,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泼了一盆冷水。   阿窈便是机灵一些,也是没出去做过活计的,之前当个簪子都能被骗到,何况是做买卖?   天子脚下,虽说不敢有人逞凶作恶,但私下里的阴鹜从来都不少。杨岑可不想媳妇还没有到手,结果就出了什么差错,再者,她一个女孩儿家,眉如远山,眼如秋水,之前没有被识破是侥幸,要知道街头下三烂的眼睛最尖,她们两个弱质女流,杨岑就是想想都直冒冷汗。   “你这样子,也就卫修那个傻子看不出来,再有人捉了你去,哭都来不及。”杨岑损起人来丝毫不留情,每次都不忘把卫修再拉出来嘲讽一回。   没错!他还惦记着这小子那双不规矩的手!   “这不行,那不行,不如带你出去卖个艺,靠大爷你来赚个钱?”   阿窈想了半天自己能做什么,她自小不喜欢女工,倒是乱七八糟的书看过不少,吹拉弹唱胡乱学过一点,下厨烹饪倒是有些精通,如今一条条跟杨岑,却都给否了,一时恼羞成怒。 第47章 谋生   似乎是被提醒了一般, 阿窈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地看着杨岑圆团团的身子,绕着他走了一圈, 摸摸下巴, 眼光开始炙热起来。   “喂....你看什么......”杨岑被她热烈的目光瞧得胆寒,抖抖索索画了几个字。   “花熊卖艺,是个好主意呀......”阿窈想起小时候出门去看的猴戏。那几只猴儿不过是点点头,作作揖, 拱拱手, 跟人握一握,再把主人提到的物件拿过来送给路人, 就能把周围的人逗得哈哈大笑,稀罕的不得了,铜钱掷在铁盘子上当啷啷的响个不停。   若是换成眼前这只又好看又聪明的熊猫呢?想必出上点银钱能与杨岑握握手, 还是有不少人乐意的吧。   阿窈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了。   杨岑却像老虎被摸了屁股一般跳了起来, 无奈吃得圆咕隆咚,没跳多高就趴回了地上,涨红了脸——当然他眼下是没有这样的脸的。   可是阿窈能清清楚楚从眼神里看到他的羞恼, 和满地狂乱的字迹一块张扬着杨岑反抗的决心。   “我!不!去!”   “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靠这个向别人要钱!!”   “是是是,好好好,不做不做, 我不是随口一说么!”这回轮到阿窈赔笑, 谁让她想出的主意却是为难了杨岑。不管他是妖精是神仙,总是几千年好不容易修炼而来的, 让他放下身段去变戏法,摇尾乞怜, 肯定不是杨岑这么傲气的性子受的了的。   更何况,整个京城花熊实在太稀罕,一放出去,还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样的事。   这个法子在阿窈脑中一晃而过就被处决了,她叹了口气,要想赚钱,还得靠自己。   阿窈又与杨岑对坐了半日,仍然是一筹莫展,想着她如今对外面的情况不熟,在这里想破脑袋也不过是闭门造车,不如去左邻右舍访一访走一走,看看能不能问出一条路来。   阿窈便带上两斤酒,割了一斤半肥瘦相间的猪肉,另备些家常东西登了隔壁李家的门。   自从阿窈来了此处,江家小院才慢慢向周围的人打开了门。之前江素素别说大门,连床也不曾下几步。小丫头死里逃生,也懒得管什么人情世故,先顾着自己舒坦舒坦就得了,哪里还要费这个脑子跟别人打交道。   阿窈却细心惯了,什么时候都想着多拉一些助力,多备几条后路。她嘴甜人乖,送东西也大方,拎上些吃的喝的登门拜访,不上几日就跟旁边几家人混熟了脸。周遭上了年纪的妇人看她这样的年轻后生都稀罕得很,拉着她话里话外问家事,有没有配亲,寻思着肥水不落外人田,还可以给自己家的侄女甥女外孙女留个好女婿。   好在阿窈经过一回,就知道其中滋味,之后一概向外面统一口径,就说已经定了亲,这才消停一会。   “这不是江家大郎吗?来就来了,还带着这些东西做什么?”给阿窈开门是李家的老太太。   “这也快要过节了,给大叔带了点酒,”阿窈拔开酒塞子给李大娘看了看,笑道:“他老人家心心念念的惠泉酒,我正巧昨儿碰着了给买了两壶......”   “我就说哪来的酒,原来是你这小子!”李大叔不过五十左右,一手家传绝活,烧出来的木炭燃起来不带烟火气,还能比别人家的多烧上半个时辰,因此别家都乐意来买,一到冬天就带着儿子忙个不住,等开了春,生意就淡了下来,唯独好个酒。   李大叔一见阿窈带了惠泉酒来,两眼一瞄就知道她有事相求:“进来,让你大娘整治两碗菜,咱们爷俩来喝两杯!”   “不用不用,”阿窈并不会喝酒,忙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还有事要求大娘呢!”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活计?”李大娘有些诧异,上上下下打量了阿窈一遍:“看你这身板,挑不动担子,也干不得重活,你大叔天天做的粗活,你一个读过书的小相公,哪里做的动?”   阿窈也知道自己的短板,她之前也想过一些,走街串巷的不必说,扛不动还有许多隐患,要租铺子钱数不够,倒是可以整个吃食摊子。   “你会做吃食?”李大娘看她的眼神更是怪异了,想想一个大男人,还是个读过书的,竟然说自己能下厨,可不是白日里说梦话。   阿窈眼下只有这一门手艺拿得出来,明知会惹人非议,却也顾不得了,她眨眨眼睛:“我想在咱们胡同口旁边支个摊子,大娘帮我出出主意,卖什么好?”   这胡同口旁边每到傍晚,就挤挤挨挨有许多家吃食摊子,只因为这附近的住户手里都有些闲钱,三天两头也会到外面来买一些添添菜色,改善一下伙食,时候长了,倒成了些气候。   阿窈倒是不怕有人认得出来她——这一片地方都是平民百姓,下九流的行当多,官宦人家自然是不屑过来的。而且顾谈礼早就露了风声,说赵家也不敢大张旗鼓,对外只说她回老家了,渐渐地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最近府里头又出了些事,更是顾不得她了。   阿窈知道李大娘的娘家侄子就在胡同口卖蒸角儿和烧馉饳,这方面更清楚一些,就直接问到她这里。为了让李大娘不再小看她,阿窈在李家的厨房用了一个时辰,做了一份极为精致的桃花烧卖。   李家的蒸笼早就用了许久,上面已经有些泛黑,却更衬得中间的烧卖晶莹剔透,捏出来的褶子看上去恰好像一瓣桃花,好看得不得了。   李大娘却对着它哭笑不得。   阿窈本来费了一番心思去做的,看着成果不错,心里也是有些骄傲,只是看着李大娘的神色不对,便忙问:“大娘看这样的吃食使得吗?”   “自然是使得,”李大娘尝了一口,馅儿调得也好,便搁下筷子苦笑道:“可是大郎呀,你算算这一份烧卖你花了多长时候?”   阿窈看看天色,略微红了脸。   李大娘看看时候,便道:“我晚上带你去春生那里去看看,你瞧瞧他们是怎么做事的。”   还没到掌灯时分,等李大娘和阿窈到胡同口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摆上摊子,准备做吃食了。   这一带有卖鹅油蒸饼,黄米面枣糕,蒸角儿有素馅的,也有虾皮的,这些都是拿来便能吃的,还有整只的烧鸭,烧鸡,酱菜,爆炒腰子,做都好了只等人买回去就能下饭,若是还能有两壶烧酒,就是神仙也不换的好日子。   不单是北边的吃食,还有些从南边过来的,比如赤豆小元宵,桂花酒酿小元宵,多是甜口的。   阿窈眼见得有个卖面的揭了一边的锅盖,手一抖,那面条就像活得一般全数落了进去,在里头滚上一会,那人就趁着这点功夫,就已经又擀了一团面条出来,把锅里头的捞了出来,加些嫩生生的香菜,再浇一碗汤,不过一会功夫,坐在旁边凳子上的都面前都放了一碗香喷喷的素面。   “要做这一行,最要紧的就是手脚麻利,要是照大郎你这个做法,除了大户人家里面的太太小姐,不然谁等的了?”   “姑,你怎么来了?”春生和春生媳妇正忙着翻平底煎锅上面的馉饳,一个人收钱,用纸包好烧馉饳,另一个人快手快脚把新的馉饳放上去,等着油滋滋作响,另一边就得把已经熟了的铲出去。两个人配合地格外默契,摊子前的人虽然越来越多,排着的队伍却没增加多长。   阿窈咬咬牙,不做声,暗地里下了决心:她也可以的。   “这出门摆摊的,许多只会做这一样,只要味道好,倒也是尽够了。只是这动作须得快,再不好让主顾等着你的。”   阿窈把这句话记得扎实,选定了烧卖,要把它做出一朵花来。   烧卖也有许多种:地菜烧卖,羊肉烧卖,油糖烧卖......京里羊肉价不贵,阿窈只做两种烧卖,羊肉的和油糖的,一荤一素,一个咸一个甜,打算试一试手。   阿窈刚说要出去卖吃食的时候,小琪和万婶就差没跪下求她了。   “要说出去也不该是主子出去,那要我们这些做丫头的做什么?”小琪自从知道了阿窈是个女子,便一直不赞同阿窈扮成这个样子出门——哪有一点小姐的样子?这回听说她竟然要抛头露面,不禁从早到晚碎碎念,期望能把这个离经叛道的姑娘拉回正轨。   小琪絮叨了一天,被阿窈四个字堵回去了:“咱们没钱。”   小琪无奈,看看手里,这才发现自己讲道理的时候,手也没有停过,已经揉了一面板的烧卖。阿窈从她面前把这几笼屉的烧卖端走,吹了声口哨:“谢谢小琪姑娘了!”   结果陆陆续续几天,沈家四个人一刻也不停歇,就在练如何做烧卖,一天蒸出来的好歹也有几十笼,自己家吃不完,都分给了左邻右舍。   不上几天,邻居们都得了消息:江家要开个烧卖摊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食物资料取自《金瓶梅》《快嘴李翠莲》 第48章 准备   油糖烧卖还是阿窈在南边时, 学来的方子。   肉铺里面买来现成的猪板油,一团团白花花的全是油膘,阿窈往常在家里的时候最烦吃这个, 后来在拐子家才知道, 像这样的东西最容易熬出来猪油,剩下的油渣又少,不是有钱的人家还买不起。把猪板油切成四四方方的脂油丁,把胡桃去了皮, 吹干净, 用刀全都压碎了,一时间厨房里又是油香味, 又是果子香,闻多了倒有些发腻。   到这时候就用成色好的糖霜拌上脂油丁子和胡桃碎末儿,捏成馅子, 再加上面皮捏成褶子上锅蒸。这样子做出来的烧卖香甜可口却也不腻人。   小琪只尝了一次就喜欢上了, 然后又缠着阿窈做别的。阿窈想想,这两种烧卖不是带肉的,就是多油的, 就琢磨着再加一点清淡的,就磨了一点赤豆,做了几个豆沙馅的。大家品尝完毕,一直建议再多加上这一样, 以此来中和一下口味。   等到阿窈和万婶都能一口气包上几十上百个烧卖, 去打一副担子的事也就提上了日程。   手里只有六两银子,必得留下一半来应急, 不能全部动用。阿窈看着眼前零零星星的几点碎银,她的成本就这么多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阿窈拿出一两银子,托巷子里的秦木匠家,给自己做了摊子。说是摊子,其实就是一副担子而已,一挑就走,到了要出摊的时候就放下,再方便不过。   “江相公,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钱?”秦木匠连忙推回去,这并不是多么难的活计,平时给五百文尽够了,他怎么敢占秀才老爷的便宜?   “秦大哥,街坊邻里的,叫我阿遥就成。”阿遥见秦木匠慌忙摇手,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不由得十分无奈。   她扮作读书人的样子,结果私下邻里辈分高些的人也罢了,凡是跟她差不多的年轻后生,都带着些疏远,开口就叫江相公。阿窈恨不得泯然众人,不要露出一点行迹才好,旁人老是这么远着,有个风吹草动她半点消息都听不到。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大哥先听我说,我给这一两银子有个缘故,我想做的担子大约要费一些功夫。”   她这几日也出去多看了看,别人的摊子也是不尽相同,比如需要现下锅的,多半都要带着一个灶台。另外一边就是一个橱柜,里头装着所有要用的家伙什儿,从要用的食材到碗具一应俱全。   阿窈想做的却是一个带轮子的,一推就能走,一放下就能支起来。灶台时刻要蒸着烧卖,所以要求高一些,要分三层,最上面的来放蒸笼,中间用来烧木炭,最下面一层隔间戳出几个洞,能把烧出来积灰落下最下面去,另外还想要加个风箱。另外一边最上层布出一块能揉面捏烧卖的地方,下层仍旧是橱柜。   阿窈每说出一样要求,秦木匠的脸就皱巴一分,到最后阿窈看他的脸色,有点不安:“秦大哥,你看这样的物件能不能做得?”   “要说做也能做,只不过要照你的主意来做,这钱......”秦木匠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舔舔嘴唇,不知道怎么说。   “钱好说,大哥只说要多少。”   秦木匠想了想,伸出了五个巴掌。   阿窈松了一口气:“五百个钱?没问题,我回头就给大哥拿过来。”   秦木匠也放松了一些,觉得阿窈不像之前遇到的穷秀才一般斤斤计较,生得吝啬还偏偏用两个鼻孔看人,好像凭着孔圣人就能在他这儿多占些实惠似的。   “江兄弟,不是我故意抬价,实在是你这个车有些费功夫,木料得费得多......”他心防去了一些,话也变得亲近一点,又怕阿窈怀疑他故意抬价,忙着解释。   “我要是信不过大哥,哪还能找过来,这几条街,我满打满算,也就你能做得出来这样少见东西了!”阿窈又捧了捧秦木匠,乐得他眉开眼笑。   “这话兄弟算是说对了,我家从祖爷爷开始就做这个活计,传到我这一代,这整个京城我还不敢说,要论一条胡同,没人能比得过我们秦家!”   阿窈与秦木匠聊得正欢,忽然听到一个发沉的声音在她背后道:“阿窈。”   阿窈一回头,就见顾谈礼背着手,脸阴沉沉的,不带一点笑模样:“跟我进来。”   阿窈一见他这个模样,心知不好,等到进门之后,就看见站在厨房门口的小琪眼光闪烁不敢看她,顿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小琪最近几天也不在劝她,阿窈每天出门也不再拦着,不仅如此,干起活来特别积极,连品尝烧卖都很是捧场。阿窈本来还在奇怪她怎么转变地这么快,想了想只当她放弃了没用的说教,谁知道弄了这一出在后面等着她。   小琪见整个小院都是风雨来前的架势,不禁有些后悔,只能在心里给自己壮胆:她告密也是为了两位姑娘好。   “你没钱了为什么不使人告诉我?!”顾谈礼一出口就是质问:“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舅舅?!”   “阿舅!”阿窈听他抬高了声音,不由发急:“你小声一点儿!”左边是秦木匠,右边是李大娘,就隔着一层院墙,被人听见了怎么办!   “赵清窈!”顾谈礼看她半点没把自己的怒火放在心上,不由更生气了,饶是如此,还是放低了声音:“要不是小琪这丫头,我还真不知道你一个女孩儿家,还有这样的本事!”   小琪:......二老爷,您能不能不要一上来就卖同伙呀。   果然是小琪,阿窈的眼光化成刀向缩在一边的小琪嗖嗖嗖飞过去,小琪把自己藏到门里,默念:谁也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你还好意思瞪她!”顾谈礼低喝一声:“你也是读过女学的人,还没一个丫鬟懂事!”   “我没有......”阿窈心里委屈,用脚在一边画圈圈,嘟着嘴一声不吭。   “还说没有!”顾谈礼本来想狠狠训上阿窈一顿,可惜他心太软,只要看见阿窈垂头丧气就骂不下去了,只能语重心长的跟阿窈讲道理:“你心里有气,不回家也由得你胡闹,只是再闹腾也要有个限度。你好好在这里住着,想看书就看书,想散心就出门走走,阿舅何曾拦过你?只是你到底是个女孩儿家,赵家正正经经嫡出的小姐,出去跟些不知底细的人混在一起算什么?女孩家的名声怎么办?有人起了坏心思怎么办?真要出了什么事,我怎么......”   “我不姓赵!”本来低头老老实实听顾谈礼碎碎念的阿窈,突然不知道被哪一句刺到,猛地抬起头来,一脸倔强:“我跟那个赵府,没有一点关系!”   “阿舅还以为我是逞一时之气吗?不过闹几天,再乖乖回去?”阿窈含泪冷笑,越说越快:“我不是小姐,也不是哪家的姑娘,我就是阿窈,凭我自己的手艺赚钱吃饭,哪里丢人了?阿舅要是说的是女戒里的好名声,我早就没有了!”   阿窈回想起她回京路上,每一时每一刻的期待,现如今就像一张张青白发胀的面孔呲着冷森森的细牙,发出嘲讽而轻蔑的笑,笑她的一厢情愿,笑她的天真不知世事,笑她以为亲情能补上一切,笑她以为自己仍然是所有人的期盼。所有的愤懑与委屈,她以为已经搁置起来渐渐掩埋的难堪,都在这一刻一起爆发出来。   “我要是守着那些规矩,就不该站在阿舅面前,早就该在被拐走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头碰死了!!”   顾谈礼看着忽然在一瞬间发泄出来的阿窈,不禁有些惊呆了。他一直把阿窈还当做六年前的孩子,那个一言不合就扯着衣角撒娇的小姑娘,聪明却也娇憨,倔强却也柔软,看似无法无天仍然会被从天而降的虫子吓得哇哇大哭。   哪怕到如今这个地步,他虽然抱怨赵府,却还是做好了打算,带阿窈走,认在膝下,找个好女婿疼她一辈子。却忘了二门里的小姐,到外面历经风尘,再回转过来,已经是所有的地方都无法容纳的人。   朱门豪宅里理解不了她的离经叛道,市井里还在拒绝她有限的生活经历。但是他以为只是在闹脾气的阿窈,却是在认认真真,决定抛弃她所在的过往,一心要融入一个新的地方,过新的生活。   甚至,连示弱都不愿意展露给他这个最亲近的舅舅。   明白了这些的顾谈礼像是忽然间老了好几岁,不由伛偻了挺直的腰背,略有些悲伤地看着与他渐行渐远的阿窈:“这就是你想要的日子吗?也罢,既然是你想的,舅舅也不拦你。”   他刚走了两步,就感觉一双手牵住了他的衣襟,回过头,是低头的阿窈,讷讷地说:“阿舅,我不是要气你......”   “我知道,”顾谈礼心里忽然感觉些安慰,回身拍拍阿窈的手:“阿舅也老了,放在十几年前,阿舅说不定会过来跟你一块,把这个铺子开起来!”   但是如今,他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想让疼爱的阿窈能走得规规矩矩,越是规矩,越是顺当。   “阿舅,你别......”顾谈礼说的话朝气蓬勃,语气却是暮气沉沉,让阿窈更是不安,也有些羞愧:这些气,为什么要朝最爱她的阿舅身上发呢?   “你让阿舅也回去,咱们都好好想想,这以后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油糖烧卖:做法参考《调鼎集》 第49章 出摊   纵然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阿窈仍旧一意孤行,要把这个烧卖铺子开起来。她一天去几次李木匠家里,跟他细细商量烧卖摊子的式样, 换了几次图纸才定下来开始做。   不过两三天, 顾谈礼再也没有上门,只是使唤人又送来了一百两银子,另外还带着一句话:“权当是我出一半本钱,铺摊子也算我一份。”   什么样的摊子能值这个价钱?阿窈暗笑摇头, 知道顾谈礼不管是情愿不情愿, 总是默默许了她去做这件事。就安然收下,然后把银钱塞到瓦罐里, 上面放上陈米,就堂而皇之地搁在屋子一角。   “姑娘有了这个钱,就不用去做这么累人的营生了。”小琪见两位难缠的主子不再互相闹气, 也是格外欢喜。   “咱们要开的是摊子。”阿窈不为所动, 抱定初衷死不放松。   “咱们现在的钱尽够了,为什么还要出去跟别人挤在一路旁边喝冷风?”小琪没想到阿窈打的仍旧是这个主意。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钱是会花完的, 本事却不会。”阿窈一边搬米罐子一边说:“等到一百两花完了呢?还指望着天上掉下来第二个一百两?第三个一百两?”   阿窈知道顾谈礼一直没有入仕,也不屑去做生意,手头的钱也是田庄商铺一年的利钱,并不是很多, 总不能一辈子就靠着舅舅接济。   小琪听着阿窈的打算, 怎么听怎么古怪,等银钱藏好了, 米罐子放好了,才反应过来, 阿窈对于未来日子的认识,似乎没有嫁人这个选项。   “开个铺子也行呀,我打听过,这门口的铺面半年只要十两......”小琪面对如此固执的主子,只能往后退一步。这总比出去跟一堆人挤在一处来得好些。   “摊子说收就收了,铺子一定就得定半年,半年之后,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蹲在树上的杨岑本来一心朝里头张望,不妨听见这句话,看着阿窈笃定的样子,不由陷入了恐慌。他预感到有事情偏离了他预料的主线——再等下去,他这辈子都别想牵到阿窈的手了!   不得了,这个皮囊真的呆不下去了!   他必须要快点回去,变成一个人,才能身体力行把阿窈掰回来,抱得美人归。   到底怎么变回去呢?杨岑思索了半天,决定从事情的开始入手,他要寻机会再回一次家。   阿窈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江素素却也不见了踪影。   自从阿窈来到江家小院,江素素就懒不下去了——之前还能当自己没看见,但是银钱都被自个使没了,阿窈也是在为了一大家子忙活,她可没这么厚的脸皮置身事外。   然而,有些事真的也是要天赋的,对江素素来说,比如调馅儿,比如切菜,再比如包烧卖。   阿窈和万婶练到不用眼看只凭着手感就能捏出一只烧卖的时候,江素素还在一边跟面团奋战。阿窈一回头,就看见她沾了一头一脸的面粉,胳膊上,袖子上,地上,到处都是,放在眼前的是几个歪歪扭扭丑的不成形的东西。   阿窈见她在厨房里几天,没练出什么成效,却浪费了快一袋子的面,只能叹口气,让她帮忙去看柴火。   江素素没坐一会儿,就神游天外,等万婶惊叫起来,火星子已经把她新做的裙子燎出来一个洞。   于是江素素彻底被请出了厨房,阿窈可不想还没赚到钱还要倒赔上江素素的药费。   本该闲在外面的江素素,又期期艾艾进了厨房,阿窈正忙着,一抬头,就看见她葱白似的手指间有十两银子。   “素素,这是哪里来的?”阿窈大惊失色。   “我......我托人”江素素罕见地红了脸:“把素面的杉木琴卖了。”   “托人...姑娘托谁卖的?”万婶立刻抓住了话里的重点,她可是门清儿,自从她伺候江素素开始,就没看见这姑娘京里面还认识什么人:“姑娘是自己出去的?”   江素素长得这般好模样,白纸一张没心眼儿,可不要被人占了便宜去!   “就是认识的....您老问这么多干什么!”江素素嗔道,并不像以往那样少言寡语,更多了点人气。   阿窈也发现了江素素的变化,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见江素素衣襟发丝丝毫不乱,除了脸上一层薄薄的汗,并没什么不同,也就不再多问。   江素素在林妈妈府上长大,闺门中讳莫如深的东西早已懂了不少,阿窈只要回头多多留意,不让她被人骗了去就好。   “素素,以后出门带上小琪。”阿窈多叮嘱一句,又埋头揉起了面团。   等到李木匠把做好的担子送过来,阿窈备齐了该用的东西,仔细看看历书,选定了一个良辰吉日,决定开张。   她头一次做这样的生意,不但没有别人心里所想的落魄伤怀,反而兴奋地睡不着,就像是她每一次作出决定,要面临一次新的冒险一样,带着跃跃欲试的冲动。   “那不是新搬过来的江家大郎吗?”   “可不是!就是前几天一直说要做烧卖摊子的那个!”   “看他这样子,也是读过书的吧,怎么来做这个行当?”   “谁知道呢!要我说,书有什么好读的,读来读去还不是饭都吃不起,白瞎了这么多钱!”   小琪抱着一大堆的锅碗瓢盆,东西一直堆到了头顶,本来就走得艰难,听见周围人这样说话,脸一下子通红,确实气的。   阿窈仿若什么都听不到一样,径直寻了一个有空的地方,把带着两个轱辘的担子停下来,立住了支好。   她还仿着也给自己做了一个招牌,竹竿挂上一条布帘子,上面大写的江记烧麦,随着风四处飘摇。   这条巷子外面靠着大街,在这胡同口做买卖的,多半都是熟客,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来来往往的客人都知道。没过一会,正是路上行人陆陆续续晃着回家的时候,见多了一个有些古怪地摊子,就都朝这里望。   阿窈和小琪老老实实站在当地,等着别人上来买东西,谁想别人只是从他们前面路过,好奇的指指点点,探头看一看,就没有了下文。   眼看着她旁边的人都已经卖了几茬的糖薄脆,阿窈再也坐不住了,只是她鼓了半天勇气,到底不好意思开口叫卖。两人你对我我对你大眼瞪小眼,阿窈瞄着旁边香气四溢的什锦素面,灵机一动,从蒸笼里现拿了羊肉烧卖,掰开放在面前的盘子里,羊肉特有的香味四散开去,立刻就有牵着小孩子的妇人被拉着过来了。   “你这烧卖是什么馅儿的?”   “羊肉的,娘子要来几个?”   “多少钱啊?”   “十个钱一个。”阿窈见妇人皱了眉头,忙撕了一块给摊子下咬着指甲眼巴巴看着他的孩子:“先让小哥儿尝一块,不好吃不要钱。”   果然,那小孩儿腮帮塞得鼓鼓囊囊,眼还看着一边的蒸笼,含含混混地说:“娘,我还要。”   妇人到底有点心疼:“你怎么一个烧卖卖这么贵?五个钱,我买一笼屉回去。”   阿窈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她买一只羊就要一两银子,十个钱儿只是堪堪能赚上稍许,这人一开口就砍掉一半,她如何能依?便只能赔笑:“我这里头的羊肉还是今早上现杀现买的,娘子尝尝,这味道就不一样,八个钱最少了,也是几天头一回开张,给您便宜些。”   “做个生意怎么恁抠门,亏你还是读过书的。”那妇人还是舍不得,哼了一声,扯着孩子衣服就走了。   出师不利,阿窈有些垂头丧气,恰好又有一个人循着香气过来,看看身上的新衣服,分明阔绰了一点,只问了价钱二话没说,就让他们用油纸包了两笼屉回去。   阿窈又坐等了半个时辰,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来买,正等得百无聊赖,旁边的摊子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个身着青色袍子的人过来了,两边的小贩立刻殷勤笑道:“李军爷辛苦了,要不要来小摊坐坐,吃点茶暖暖身子?”   那个人却是眉目含笑,颇有些轻浮样子,从这里顺个瓜枣,那里拿块饼子,一会又佯装威严训话:“你们好生仔细着,要是让我知道有作奸犯科的,小爷可不饶。当今圣明,街头卖些零散玩意的都不用抽税,你们也要老实点。”   阿窈便知道这大概是五城兵马司手下管巡城事务的小吏,一看这样子就不喜欢。   那人眼一扫就发现今天多出了一位,晃晃地走到阿窈摊子前喝道:“今天新来的?”   “回军爷,是今天刚来的。”阿窈低头不卑不亢。   他走近了一点看见阿窈的形容,突然缓和了脸色,道:“我知道你,住在胡同口第三家姓江的是不是?看你一家也是老实人,要是有不长眼的欺负到你头上,有什么烦难只管到衙门里头去找我,我自会给你做主。”   阿窈一时莫名其妙,她并不认识这个人呀。 第50章 上道   在胡同口蹲守了几天, 江家的烧卖扔出去大半。   阿窈仔细看过,要论精致、论手艺,他们这条胡同口的摊子谁也比不过他们家, 凡是来买过的人多半还会再来买第二回 。可惜回头客虽然多, 到底买的人少,阿窈白白费了一二两银子的材料,再也坐不住了。   直到有个熟客第三次过来,说自从吃了他们家的烧卖, 家里小儿子自此就把这个羊肉烧麦当了宝贝, 凡是闹脾气用这个来勾着必定管用。   “可惜你们家卖价太贵了些,要不是家里头混小子天天念叨, 哪有闲钱一个月买上两次。”   阿窈恍然大悟,她本以为定了一笼五分,已经是很划算的了。却忘了这附近的人家都是京城里的平常小户, 不比扬州家家户户会养蚕织布, 凡是这样的村子里反比城里富庶。小户人家每月温饱已经足够,余下些许钱出去打打牙祭,一定会挑那等便宜实惠的。   她这么贵的烧卖也只有家境好些的愿意来买上一两遭。   “咱们如今得想想省俭的法子。”阿窈择定主意, 就开了一个家庭小聚会,打算集思广益,度过难关。   “咱们很不用去买新鲜些的羊肉,我昨儿去肉铺里头问的时候, 有搁了几天的, 整整一只只要六钱银子,足足少了一半的价钱。”小琪掰着手指算账, 忽然想起了什么,神神秘秘地说:“那老板还问我, 想不想要更便宜的。”   “哪还有更便宜的?”一大家子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琪身上。   “听他说还有从乡下收上来的,更是便宜,最少的才这个数儿。”小琪正反亮了亮巴掌。   “五钱?”   “哪儿呀!”小琪白了万婶一眼:“五分!”   “哪有这么便宜的羊,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   “你们要不信,给我五十个钱儿,我现买去!”   “不能买!”阿窈本来有些心动,正看见扒在树上充当隐形旁听员的杨岑,对他杀鸡抹脖子一样地摆手,知道其中有蹊跷:“谁知道来路正不正?万一吃坏了肚子,咱们家的名声不全完了?还要带累无辜的人。”   小琪见本来有点迟疑的阿窈瞬间变了主意,不禁发急,顺着她的眼光抬头看树,前一刻还在拼命对阿窈使眼色的杨岑,像是大变活熊一样,一瞬间就恢复了行动迟缓,整日懒洋洋的状态,乖巧地抱着树干,对着小琪挥一挥手,咧出三四颗牙齿。   小琪看着兽口中闪着冷厉光芒的一排小牙,肥厚的熊掌上锋利的爪牙根根可见,不由后心一凉,霎时色变,一脸恐惧地转过身子,选择不再去看。   家里住着这么一个个头不小,力气巨大,一爪子下去就能废掉一只胳膊的畜生,真是岌岌可危。两个主子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带着这一头猛兽?!   杨岑举着爪子莫名其妙地呆立在半空,不敢相信自己百试不爽的卖萌大法竟然失效了。   这世上还有花熊的颜值搞定不了的人吗?杨岑陷入了对熊生深深的怀疑。   “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阿窈没注意一人一熊在半柱香里的眉眼官司,思索片刻,就把这条路堵死了:“人无信则不立,事无信不得已成,做生意想必也是一样的。食材这一项是千万不能克扣的。”   阿窈越想越觉得这才是真道理,回想起自己刚开始有些侥幸的心动,不由冷汗涔涔,所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心思动得多么简单,细想想,正是为商的可怕之处。   “天下哪有白从从天而降的馅饼?这羊便宜到这个地步,谁信他干净不干净!小琪和万婶以后别去那家肉铺了,宁可走远些去到别家,咱们可别在阴沟里面翻了船!”   杨岑暗自欣喜,自己家的小媳妇怎么就这么聪明,不愧是他看上的。肉铺里头这样的把戏,他也曾经见过,遭了瘟的鸡本来是吃不得的,都要偷偷埋了。但总有黑了心肠的,低价卖出去,总算能折些价钱,少亏本,竟也不管别人家的死活!   “只可惜咱们卖的是烧卖,要是卖的是汤汤水水,只用加些虾皮鸡骨头猪大筒,熬出来的汤又鲜又便宜。偏这烧卖......”实实在在的,做小了吃不饱,做大了又费钱。   无奈这主意是主子提出来的,万婶看了阿窈一眼,没再说下去。   阿窈灵机一动:“他们要是嫌贵,咱们就多卖几样便宜一些的,把价钱分成几档,有两个钱的,三个钱的,五个钱的,十个钱的。任他们想要哪一种,总有买的起的。”   阿窈眼睛闪闪发亮,越说越开心——这么简单的主意,自己先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说做就做,阿窈拟了单子,分别选定了地菜、豆腐丁、香菇等馅儿捏出来的四喜烧卖,两文钱一个,有糯米香菇肉末揉出来的梅花烧卖,四文钱一个,还要白糖馅儿的,只要一文钱。   迎风招展的布帘子上又多了几个名字,再有旁人来问,就听说已经有能买得起的了。若是买的多了,还能再搭一个羊肉包子。   阿窈知道街上做生意的,都变着法的吆喝,偏她试了半天,就是叫不出来。她就发挥自己读了不少书的优势,有人赶着来买的时候多说两句吉祥话。   “这位官人要来一份豆沙烧卖?正好,这烧卖吃了,保准您家里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这是说给一看就是带着新婚妻子出来逛街的,果然一对新人都红了脸,接过油纸包来,比先前更高兴一些。   等到见了给孩子买烧卖的老大娘,就换了一种说法:“是给家里头小孙子买的呀?那您老可是来对了,这四喜烧卖拿回家,保准您家里头事事如意。”   阿窈惯会见人说话,一人一套说辞,一会是步步高升,一会是吉祥如意,一会是福寿安康,逗得来人一个个眉开眼笑拿着吃食回去,还没到天黑,就卖了个精光,要换到昨儿这个时候,还没卖出去两笼屉呢!   阿窈和小琪忙忙碌碌一天,只知道钱罐子里一直叮叮咚咚不停地进钱,却没留意数过,等到笼屉全都空了,拌的馅子也全用完了,才揭开了盖子,看着罐子里满满的铜钱,一时发呆。   两人喜不自禁,刚抱着钱罐要笑,忽然醒悟过来,看看左右,忍不住握着嘴一边偷笑,一边装作平时的样子,把一应物件都推回了家。   两人连屋里灯也不敢点,就在院子里就着月色拿彩线串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细数,等都数出来了才发现足足有二两半。   阿窈之前拿过成千上百两的银钱,带过价值千金的首饰,此刻却对着这满桌子的铜板傻傻发笑。   “二两多,我们赚了二两多。”   杨岑实在看不下去了,拿爪子去探阿窈的头:这人莫不是给烧坏了脑子吧。”   阿窈把他的爪子撂开,白他一眼:“你懂什么!这些都是我自己赚的!自己赚的!”   这副情形让虽然开心却也没忘形的小琪察觉到了不对——姑娘莫不是高兴过了迷了心窍?不然先放着她这么温柔体贴的丫鬟,倒要去跟一个畜生说话!   完了,那个花熊又在瞪我了,又在瞪我了!它想要干什么?他不会吃人吧?我可是不好吃的......   杨岑望着一直在战战兢兢看着它的小琪,不知道她内心正在精分飙戏,十分不耐:这个丫头不觉得自己太挡路了一些吗?倒是让开让本小爷回屋睡觉去啊!   今日阿窈和小琪不大正常,万婶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半支起身看看里面黑咕隆咚的床帐,里面是平稳的呼吸声。   “姑娘?江姑娘?”万婶唤了几声。   隔了好大一会儿,才听见江素素细细答了一声:“万婶。”   万婶不曾想她还没睡着,愣了一会儿,这才试探着问:“姑娘今天的手帕子,去了哪里。”   里面的呼吸声顿时急促了,过了一会儿,才听江素素说:“今儿出门的时候丢了,明儿再找吧。”   可惜她没觉查出自己的不同,万婶却是清楚地很,江素素一惯不爱说话,若是话多了,要不是有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要不然就是心虚想要遮掩什么。   她又想起白天大杨柳树边的那个身影,愁上心头。   姑娘长大了.....只是这男女之事,怎好私自就有了端倪,女孩儿家一旦走错一步,男人只落得个风流名声,女孩一生品行可就全完了。   江素素也正想着白天的事。   她不过是想帮阿窈买些新上市的酸梅,做些酸梅汤解解渴,大中午的,各门各户都在午睡,整个胡同口静悄悄的。   她才刚过了井,从几棵大杨柳树旁边过,冷不防窜出一个人影,把她拉到了树后。   “好人儿,你可想死我了。”   江素素吓了一跳,脸色煞白,一看清楚来人,脸又透出微粉:“你怎么又来了!”   “我这些天,日日来这里守着,可惜只能看见你弟弟。”那人扬着眉毛弄着眼,虽说着不满的话,一双桃花眼里仍含着情带着笑:“你竟然这么狠心。”   “我.....你......并没有.....”不善口舌的江素素不知道怎么就见了几面,她什么话都没说,怎么就进展到了这个地步。要是换做别人,她立刻就叫喊起来,可是眼前这位曾帮过她许多次,江素素再也不好事后拆台。   而且,隐隐地,她并没有生气。   “没有?”那人一挑眉,装出生气地模样:“若是没有,这条手帕子怎么到了我手里?” 第51章 麻烦(捉虫)   “......还给我......”江素素一低头, 发现自己系在腰间红汗巾子上面的手帕,竟然不翼而飞了,脸上白白红红, 又恼又羞。   分明是他自己偷偷拽走了, 还偏要拉上自己,不是登徒子是什么?   “这个就算作咱们的信物了。”那人嘻嘻笑着,故意把手帕子在江素素面前摇了摇,见她伸出手来要抢, 又倏忽缩了回去, 而后看着江素素像生气的猫儿一样怒睁的大眼睛哈哈大笑。   “你....你这个......”江素素气愤愤地跺着脚,却不知从何骂起。   “好了, 我也不逗你了,”那人正色起来:“你弟弟这些天,可是招了不少人的眼, 还没站稳脚跟, 就想把别人家的生意也挤下去,这可不大好。”   他看看江素素明显紧张起来的脸色,绷着的脸忽然一笑:“你怕什么!横竖有我, 这一片的地方都是我每日里巡着,谁敢动他!只是......”   他说到此处,见江素素顿时屏住了呼吸,窄窄的衣服正好显露出少女的身形, 不由心里一热, 趁她不注意一把搂住,在香腮边猛地亲了一口。   江素素吓了一跳, 久违的恐惧感一下子袭来,本能一样使劲挣扎起来, 放声大叫:“救.....”   那人没想到江素素竟有如此大的反应,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心情顿时不悦,刚拧起眉头,却看到江素素一双眼含着泪,一副惊恐的模样,便按捺下怒气,提醒自己,人心还没到手,不能操之过急。   “好了,是我错了,你莫要哭.....”他温存地给江素素擦眼泪,柔声道:“我只是太喜欢你,罢了,便是没有这小舅子的名头,我也一样护着你弟弟。至于你我,咱们就慢慢来......”   他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顺势亲了一下江素素的额头,如愿看到一张灿若朝霞的脸,心里得意,声音却更低了:“你这辈子,一定是我的人。”   江素素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她从未碰到这么霸道的人,但又和前世那个狼心狗肺的何公子不大一样,虽说有时会动手动脚,却从未强迫过她。帮忙买琴,照顾阿窈,驱散骚扰的闲人,一桩桩一件件,让她面对此人的厚脸皮时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变成了一个面团,任人揉扁捏圆,所有的情绪都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江素素头一次失眠,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什么答案来。   阿窈头一次靠自己筹划赚了这么多钱,每天早起做烧卖更有了力气,心情一好,做出来的烧卖更加精致。阿窈看着一排排外皮泛着莹润光泽的烧卖,仿佛看到一串串投钱,让她剁馅子的时候都是傻乐着的。   又到了出摊的时间,阿窈照例推上自己的小车子,小琪抱着其他物件。江素素却少有地伸出了手:“我也来。”   阿窈摇头不允,江素素这般好颜色,一出门所有年轻后生小子都往她身上看。这一片虽说向来太平,但谁知道有人是不是见色起意,闹出什么事情来,阿窈后悔也是赶不及。   便是她自己,也是每日里涂得黑黑瘦瘦,想法子改着妆容,也不敢离家门口太远,这才敢出去。   “我也能做,”江素素格外坚持。她一心想去看看,周边到底是哪些人起了坏心,她还能告诉阿窈让她提防提防。   阿窈见小琪与江素素争来夺去,像是拔河一样,就咳了一声,道:“让素素来吧,素素你放下摊子就回来,别耽搁太久。”   江素素高兴地点头,跟着阿窈出门,耽误了这么一会子功夫,外间已经陆陆续续都放满了摊子,连阿窈往日在的地方也被人占了去。   阿窈没柰何,只能把摊子另推到一处闭塞一些的地方,正要把东西都摊开,就看到每日必来买烧卖的卖油小哥又过来了。   “今天还是要一笼羊肉的?”阿窈早已摸透了他的喜好,上手就要给他包上。   “好的,好的,”卖油的成大郎答得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不自觉绕着素素转。   素素正在艰难地把柜子里的一口大盆抱到外面,谁知平时少干活,抱得不稳,眼见就要摔一跤,恰好被万大郎眼疾手快扶住了。   万大郎本来是来不及多想,等察觉出自己握了一节白腻腻的臂膀,便立刻慌张起来:素素姑娘可千万不要将他当作爱占便宜的小人才好。   念头一处他猛然撒开手,素素刚被他的力量撑着,停在了半截,忽然这双手一撤,素素便连同着大盆,用狗啃泥的姿势重重摔在了地上。   “对不住对不住,”万大郎这才发现自己做了更傻的事,想去扶又不敢扶,张着手手足无措,围着江素素团团转。   江素素:......大哥你有那个功夫转倒是来拉我一把呀。   阿窈叹了口气,把江素素连同那个盆都从地上拔起来,索性只是尘土满面,也没伤到脸。可惜发髻全都散了下来,狼狈不堪。   正在这时候,听见有个人站在他们跟前问她:“这位姑娘是怎么了?”   只听这话该是很客气的问法,偏他口气不善,藏着令人厌烦的质问。   正低头擦脸理头发的江素素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由顿了顿,心跳如鼓。   阿窈给江素素递过来一块湿毛巾,漫不经心撩了撩眼皮子,见正是每日日威风凛凛的巡城老爷,就不咸不淡地说:“摔了。”   这位年纪轻轻就被称作爷的李巡城吏却皱起眉头:“你快扶了这姑娘回去看看,可别伤着了脸。”   这么好的一幅美人面孔,若是伤着了可怎么好?正像是一件上上下下都精妙无匹的瓷器,反过来一看竟多了一道裂痕,可不是吃米吃出了臭虫——遭人恶心吗?   “是。”阿窈答得乖顺,又看了看素素,让小琪把她送回了家。   阿窈一边忙着手里的伙计,一边时不时瞟着一边的动静。那巡城吏就站在不远处,旁边的小贩一脸讨好与他搭话,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理会着,眼睛仍向胡同口不停看。   这一日虽说位置不好,但江家烧卖的名声已经打了出去,循著名字来找的人还是找到了这里,仍旧赚得钵满盆满。   阿窈今日却是心事重重,等回了家,两人仍旧坐在屋里串钱,阿窈低头嘱咐了小琪一句:“你明天出门,帮忙打探一下这位大爷家里的情况。”   大爷?正在一边似睡非睡得杨岑敏锐地把握到这几个字的含义,马上清醒过来。   这还是除了卫修,她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这么在意。难道,他无意间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什么情况?”小琪正忙着掰断柴火往灶膛里添火,茫然的问。   “年方几何呀,可有婚配呀,父母还在否?家中兄弟姊妹几人?素来名声怎样?”阿窈跟小琪掉书袋,最后一句话做结:“能问到多少都问过来。”   杨岑一骨碌坐起来,对着阿窈的背影虎视眈眈。   “问这个做甚?”小琪一头雾水,而后恍然大悟:“姑娘你想给自己招女婿......”   还没说完,就被阿窈一个爆栗子敲到头上:“多嘴!问你的去!”   小琪抚着红了的头,鼓鼓腮帮,不经意间一回头,就看到两只凶光毕露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们。   “哎呀......”小琪脚一软,倒退半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还带着哭腔:“姑娘快把它弄走.....”   阿窈一回头笑得幸灾乐祸,便握了杨岑的爪子向小琪挥挥手:“来呀,来呀。”   杨岑心里烦闷,一下子甩开阿窈的手,骄傲地抬起头,嗯了一声,倒回窝里,只露着圆圆的白屁股。   阿窈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摊摊手:“你瞧,又生气了。”   小琪见他一动不动,这才敢摸着炕沿慢慢挪过去,等离得稍远一点,快速行了一个礼:“姑娘早睡,姑娘晚安。”然后飞也似的逃走了。   阿窈刚笑了一会,忽然想起白天的事,也笑不下去了。   这人分明是对江素素有意呀,只是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呢?   虽说这个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没难为过他,但阿窈却对他莫名地反感。只是若只凭着自己一时的感觉,而让素素错过了一生的幸福,那她就是万死莫辞了。   小琪虽说爱说话爱管闲事一些,但是打听消息的功夫也是一样的出色。没在外头晃荡两天,就摸清了李军爷的底细:“这位巡城老爷今年二十三了,家里没有爹娘,只有一位娘子,生得还过得去。大瓦房一座,前后两个门两进院子,还养着一只大狼狗并一窝野花猫。”小琪绘声绘色,对自己的本事颇为得意:“要说这人的名声也是奇怪,有人说他暗地里藏奸,有人夸他做了巡城吏,却从没克扣过税钱,倒是个好的。”   若是风评不一致,阿窈还要细想想,一听说有了娘子,便不再问了。   小琪就在阿窈的授意下“无意间口无遮拦”地夸了一下这个人:“这么年轻就做了军爷,听说家里头娘子也是极贤惠的......”   正抱着话本子的江素素先前还笑着,听了这句话,微翘的嘴角倏忽滞住了,神色恍惚。   从那天起,阿窈也不再出门,只是反复叮嘱阿窈:“小心旁人,别扎眼。”   阿窈见江素素断了念想,也就松了一口气——若是她执意要去做妾,阿窈也是拦不住的。   至于素素提醒的事情,阿窈并不放在心上,她与这周边四邻处得不错,并不是一味贪财的人。烧卖原本就是和茶糕一起吃的,还能带动一下旁边人的生意,谁会来找他的麻烦呢?   谁知,刚说嘴就打嘴——   阿窈看着眼前气势汹汹在摊子门口的一众人,头一疼,麻烦来了! 第52章 下套   近日天气渐热起来, 江素素每日也是闷闷地。待要拿起话本来看,横不过是些才子佳人,之前看得正得趣, 如今却是莫名地刺眼。针也不想拿, 香也不想添,书也不想翻,连饭也懒怠吃了,每日家只是懒懒地在家里帮阿窈收拾些东西。   阿窈将将出去不久, 江素素把阿窈与小琪的晚饭都装好, 在院子里盯着一树叶子看出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 只听外面闹闹嚷嚷。江素素不以为意,这附近都是小集市,夜里最是人多, 哪有不闹腾的。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 隐隐有些熟悉,江素素这时才有些奇怪。正在树上酣眠的杨岑一下子被惊醒,侧耳听了听, 忽然绷直了身子,如同一个影子闪过,几下就消失在树间。   谁知没过一会儿,就见大门砰地一下被推开, 小琪头发散乱, 如同疯了一般直冲进来,后面还跟着许多探头探脑, 袖着手窃窃私语的人。   “姑...姑娘,”小琪才说一句, 眼泪就下来了,一时哽咽地厉害,噎地说不出话。   出事了——江素素本来整日迷迷茫茫吊在半空中的神思,一刹那间回归灵台,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个疯狂逃离的夜晚,让她变得清醒地可怕。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关上了门,隔绝了门外探问的目光。   “阿窈呢?”江素素肃着脸色,把帕子在冰凉的井水里投过了,给小琪擦脸,一直到她能说出话来,才问出了什么事。   小琪想起刚才兵马司来拿人时气势汹汹的样子,仍旧是惊魂未定。   她本来正和往日一样,同阿窈在一处添柴火,看火候,给来人找钱,阿窈只管蒸烧卖,拿烧卖,手上一概不过钱,别人看着也干净。这会子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摊子前排满了人,两人忙得不亦乐乎。   忽然听见外面挤挤攘攘,就见几人带着几位极威武的军士,指着阿窈道:“军爷,小人的儿子正是吃了这家的烧卖,才病成这副模样!”   兵马司的军士皆是带着牌子的,一眼就能看到,也是作假不得。这两三个军士面色黢黑,两双眼看过来的时候尤其骇人。   “你就是这胡同里卖烧卖的江遥?”   阿窈一时间有种荒谬的真实感,但她出生官宦,看这人面生,近日肯定是没有来买过她的烧卖,便也不惧,拱手客客气气作答:“正是小爷,不知道军爷有何吩咐?”   “就是你卖的黑心烧卖?”其中一人喝了一声:“跟我们走一趟吧。”   “小人最近并未见过此人,也不知他家小儿什么时候来买的我们家的烧卖。至于毒害一说,更是无从谈起,不然军爷可以问问这周边四邻,这些常买我们家烧卖的人,可有过类似症状?总不见得小人专挑了这不干净的,来给他家孩子吧?”   这时节旁人都隔着远远的,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唯有往日来买烧卖的成大郎挤过来道:“军爷,我能做证人!这江家的烧卖咱们家天天吃,从来没出过问题!”   “牙齿倒伶俐,”另一人本来只是在后面等着拘人,见阿窈这样牙尖嘴利的,一时有些意外,便眯了眯眼睛,道:“只是事情到底如何,哪能听你胡说!”   一时间说着,便把摊子团团围住,要立时拿了阿窈走。却冷不防旁边一直楞着的小琪,仿佛一下子回过了神,惊叫一声:“少爷!”忽然狠命抢上来,紧紧拖着阿窈的胳膊,死也不放。   那人推着阿窈往前走,挣了两下挣不脱,一时不耐烦,刚要下脚踹,阿窈一见,忙喝道:“蠢货!还不快放手!”见小琪只是紫涨着脸,恨恨的看着这几个人,阿窈也不由得急了,用右手一点点掰下来小琪的手指:“我不过去去就回来,你先回家跟姐姐说,别忘了给我送饭。”   小琪还待要说话,却被阿窈警告的眼神止住了,不由愣怔怔眼看着阿窈不哭不闹不反抗,竟就这么乖乖跟着走了。   等阿窈早已走远了,她茫然四顾,见烧卖笼屉翻了一地,四周的人也不知他们犯了甚事,只是围着也不敢上前沾惹。好容易隔壁的李大娘一向跟阿窈相熟,觉得她不像是能做这样坏事的人,看不过去,过来跟小琪说:“你这个傻丫头,还不快去找人去看看,到底押去了哪里?准备些东西打点打点,好少受些罪。”   小琪忽然反应过来,提着裙子,撒腿就往家里跑。   江素素本是想弄明白出了什么事,谁知小琪也说不清楚,到底别人告了阿窈害了谁,怎么害的,什么时候害的,一概不知。江素素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情,三人对着院子忙乱一会儿,一起想起一个人来:顾谈礼。   小琪一想起顾府,心里顿时定了:天天做平民百姓惯了,竟忘了自己家是有大靠山的。当下连夜出门,仍旧到顾府的后门找相熟的小厮传话。   谁知等了半晌,府里却递出来消息,说:“二老爷前两日刚出了城,如今还没回来呢!”   “出了城,去哪儿了?”小琪脸色惨白,如同在逼问犯人。   “主子的事,我怎么知道!”来传话的小厮也不乐意了,一甩手,不再理她:“你过两日再来吧。”   谁能放心等着阿窈再过两日,若阿窈真是个男人也就罢了,偏她还是个貌美的女儿家,万一露了端倪,监里那种地方——江素素几人只要想想就要色变,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面反复煎着,一家人对着残烛一直坐到天亮,这才满心忐忑拿了钱,去到兵马司管的狱里探问消息。   “这位爷,一点小意思,”小琪与江素素不好在这样的地方露面,万婶就带着些衣服被褥并些散碎银俩过来了。   看管监狱的狱卒见惯了这样的事,横竖现在这里头并没有让人特别关照要注意的大案,也乐得放手。他熟练地用袖子掩着,捏捏手里的碎银子,甚是满意,问到:“你要去看谁?”   万婶赔笑道:“昨儿才下到里面的,姓江。”   “昨儿来的?没听过这人啊!”狱卒皱起眉,想不起这个人:“罢了!你进去看看吧,有没有你要找的。”   万婶提着心吊着胆,一路看过去,不时有蓬头垢面恶臭满身的人忽然扒过来,鬼一般狂叫,险些把她吓得摔一个跟头,战战兢兢走了一遍,竟没看见阿窈的身影。   江家小院里,几个人对坐着流泪,心如死灰,之前还是在担心有没有受罪,如今却要担心人还能不能找得着。   江素素哭了半天,刚要拿帕子胡乱擦脸,忽然攥着帕子愣了起来,一丝丝希望隐隐约约闪现。   她还有另一个人能问:李威。   这巡城吏虽说不入流,到底也是兵马司里的人,江素素虽说因为前事,一想起他就不自在,但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她再也想不到别的人可以帮忙了。   先前李威曾和江素素说过,若要找他,只需拿着之前给她的信物,去到兵马司传个话就成。   “怎么?多少天来躲着我,这会子又想起来了?”李威出来的倒快,只是一说话就让江素素的心里一咯噔。   “罢了,谁让我心里有你。”李威见江素素低头不语,挨了半天,到底长叹一声:“有什么事,你只管说,我能帮就帮。”   江素素这会儿反而愧疚起来,犹豫一会,就把阿窈怎么被带走,又是怎么没了音信的,一并都说给他知道。   李威听了之后,沉吟半晌,道:“这事....怕是有些难办...."   “怎么?”江素素本来满心期待李威能给出一些别的意见,却不想是这样的结果,心一下沉了大半。   “我之前就与你说过,你弟弟做事太急了些,怕是招了别人的忌讳。”   “是谁要害阿窈?”江素素反应也快。   “必然不是去告状的人家,不然兵马司这边也不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李威到底是常在衙门里做过的,分析起来事情条理分明:“只怕是有人借这户人家下了一个套,要把你弟弟好好治上一治。你莫怕,我先着人去打听打听你弟弟的下落。”   江素素眼下全没了主意,只能六神无主听着李威分派。   不大一会,就有火夫给李威传来消息,他笑道:“这位姑娘的弟弟已经找着了,还下在铺里呢!”   江素素一听阿窈已经有了下落,悬了一夜的心一下子落了回去,这会四肢才有了知觉,晓得了累。   李威也笑了:“也亏你弟弟走运,想是那户人家还没来得及去到巡城察院衙门去告,如今咱们去打点打点这户人家,若是能私了,那便是最好的了!拼着破费几两银子,把人捞出来是正经。”   江素素忙不迭地点头:“我有钱,都给你,都给你。”   李威少见江素素如此乖顺,见诸事皆顺,不由畅快笑道:“你说,这件事我若帮你弟弟出脱了,你要怎么谢我?” 第53章 蹊跷   “人找到了便好了, 看你这样子,大约也是一夜没睡?”李威看见江素素两个眼圈都是青黑,便温言劝解:“你若是信得过我, 便先回去歇息, 我先去见见你弟弟,给他带些衣裳吃食。”   江素素本来悬心一夜,还不容易打听到了下落,就此让她回去, 连人也没看见, 她哪里肯依,只是摇头, 执意要让李威带了她去。   李威看她如此执拗,也是没有办法,便让江素素买些吃食, 一并跟他去找阿窈。   江素素也不知几日才能把阿窈捞出来, 幸亏带了不少银两出来,就近买了铺在身下的棉被褥子,另一些耐放的吃食, 手上堆得满满当当回来。   李威看了反倒笑了:“你放宽心,铺里不必狱中,还没定罪名,也遭不得什么大罪。”   从太祖时期迁都开始, 京城就开始在城内设坊, 坊里设铺,一铺大约有一百来户人家。便由造在册上的人家按上下中户, 轮流充当总甲火夫,帮助巡街。每一铺都设着更铺, 既可让人遮风挡雨,又能做暂且拘人的所在。这样的地方虽说不会待阿窈多好,却也不像狱中,不仅环境恶劣,还要防着一同进到狱里的人。   果然,等到江素素在铺里看到阿窈的时候,她虽说脸色不大好,满面疲惫,看遍周身却也没什么伤痕。江素素生怕自己看漏了,扯着她的袖子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再三确认之后,荡悠悠悬在半空的心才落到了实处,这才抱着阿窈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我并没什么事,多亏了这两位兄弟照看我......”阿窈突然遇着这事,要说不慌也是假的。只是到了这样的光景,便是再怕也要装出一副淡定的模样。她当初两次逃离虎口,虽说对市井诸事不甚了了,却也弄明白一个道理,但凡别人的腕子比自己粗时,就先乖觉一些。   因着阿窈并没有拼命反抗,那几个军士倒也没怎么难为他,只是把她放在更铺里头,交代几句就走了。阿窈就将身上带的几个钱尽数给了铺里的火夫,让他们大半夜打点酒喝,都是普通百姓,倒也没什么坏心思。她再哭诉几句不知怎么就遭了无妄之灾,他们少见阿窈这样精湛的演技,反而心生同情,只是拘着她不往别处去也就罢了,其他一应都没克扣。   也就是如此,阿窈现在才有心力揽着江素素细声安慰,看得后面的李威分外不悦。   便是亲生姐弟,已经长大了,这般亲近也是不妥吧。   如此想着,李威咳了两声,以示自己的存在感,上前来拍拍江素素的肩头:“好了好了,人都已经在这里了,还哭他做甚?早点拿了钱去找人打点是正经。”   阿窈这会子才看着后面还有一个人,等到李威走近了,阿窈认出来人,仿佛想到什么一般,眼神一闪:“这不是李军爷吗?”   江素素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有李威,不由红了脸,道:“要不是他,我还找不到你呢!”话里话外比先前亲近了好些,听得李威心中十分受用,得意之情一出,便闪现在了神色里。   “好了,眼下既然找到了你弟弟,就快些回去。我得去到那户人家问问清楚,打点一下,不然要真是去了巡察衙门,可不是更难办么!”   江素素眼下对李威十分信任,他说出一来,素素断不会说个二字,当下只是点头,攥着阿窈的手道:“你先在这里呆两天,不过两天就能回家了。”   阿窈见她说的笃定,扫了一眼后面的李威,不由皱眉:“前因后果还没弄清楚,我近几日并没见过那户人家,左邻右舍都能做个证人,他要告便由他去告,又能怎样!”   “天真!”李威在后面冷哼一声:“你才有几岁?嘴上的毛还没长全,你当天下的理都站在你这一边不成!巡察衙门岂是好进的?这家人既然笃定了要告,必然有些手段!你以为这世上的事都跟书上写的一样不成?若是要存心弄你,把证据做得严密一些,罪状定死了,好几十板子打下去,你就等着下半辈子做个床上的废人罢!”   李威向来在衙门里做习惯的,把这情状说的极真,听得江素素不由变色,忙不迭跟阿窈说。:   “他已经帮忙打探清楚了,这是有人眼馋咱们生意,要来害人的。”   阿窈听了半晌,见两人都看着自己,便意识到自己着实平淡了一些,忙作出一副惊诧恐惧的样子道:“竟有此事?到底是谁要来害我们?”   “你如今在这地方,也不用多问了。”李威并没把阿窈放在眼里,只是漫声道:“你既然是素素的亲弟弟,我也揽了这桩子事,就交给我罢!旁人看是大事,我这边倒还能找到些门路,只是先说好了,这银两大约是少不得的!”   “那是自然,多谢李爷!”阿窈拱手作揖,感恩戴德:“若是李爷能帮小人出脱,小人还有重谢。”   “罢了!重谢就不必了!”李威把手背在后面,神态懒懒地,一双眼在江素素身上逡巡一周,道:“我原也是为了素素来过来的,你只谢谢你这好姐姐便罢!”   阿窈强行抑制住冷笑,垂下眼拱手:“多谢军爷!”又攥着江素素的手:“素素你先回去吧!”   江素素背对着李威,刚分辨出阿窈写了什么字,不由瞪大了眼。   “小心此人!”   她就是再反应迟钝,也知道不能在当下问出来,便只能满腹疑虑,一步三回跟着李威回去了。   阿窈为什么要让她小心身边这个人呢?又要小心他些什么?江素素一时云里雾里,多重心事压在心上,只能沉甸甸地回去了。   “怎么?看了你弟弟出来,反倒更不开心了?”江素素从出了更铺,就有些不大对头,跟李威莫名疏离了许多。李威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刚才在铺里哪地方又出了差错,静悄悄走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发问。   “今天多亏你了。”江素素不大敢去看李威,只是避着他的眼睛,干巴巴道谢:“你先回去,我自己走就行。”   “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好放你一个人单独回去?”李威再次按捺下自己的不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直把江素素送到胡同口,待要往里再送,却见整条胡同仍旧是静悄悄的,挨了一会儿,终究是问道:“你家里没有人吗?”   “还有丫头婆子。”江素素此刻对着李威很是纠结,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对他。待要隐瞒些事情,要救阿窈还要靠着他,待要什么都说实话,阿窈方才在铺里的防备告诫,似乎又在说些什么,让她好生难为。   不过就是做个烧卖铺子,怎么就招惹出了这么多事情?   再往里走,转过水井,就看见她们家门口虚掩着门,还有几个闲人远远站着,虚虚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   难道又出了什么事情不成?江素素心里一沉,赶了几步走过来,李威这会儿又变成之前威严十足的模样,跟在后头。   “素素,”与江家相好的李嫂子看见她,神情有些微妙,犹豫一下,到底还是赶着过来,话里还带着几分试探:“刚才有人来你家闹事......说.....你家的烧卖有毒.....”   又来了一家?恍若晴天霹雳,江素素第一时间想到了留在家里的小琪和万婶,忙推了门进去,却看见万婶和小琪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子前,脸上皆是气愤愤地神色。   “谁家闹事?”   万婶一看江素素回来了,忙站起身来:“姑娘去哪了?怎么这会子才回来?方才......”她话说到半截,就看见站在后面的李威,顿时疑惑:“这位是......”   “就是他帮忙找的阿窈,”江素素两句话介绍了李威,就急着问:“到底是谁又来闹事?”   “还不是昨天害得少爷抓走的那户人家?”小琪满心怨恨:“我记得真真的,他家的娃子上次来买烧卖少说也有三四天了,现今出了事,怎么就偏赖在咱们身上?”   “他们没怎么着你们吧?”江素素唯恐留在家里的小琪和万婶吃了亏。   “他敢!”小琪气哼哼道。   “他们既来闹事,怎么肯轻易就走?”在后面听了半日的李威忍不住问。   “他们要想去告,便带着证人到衙门里去!空口白牙说我们家的烧卖害了他,有没有王法?他要敢动一个手指头,我上来跟他们拼命,一桩算做一桩,告到大老爷那里,我还说是他们强闯民宅呢!”小琪连珠带炮,理直气壮,只看这话里的气势就知道,这场危机是怎么解开的了。   江素素松了一口气,李威却莫名有些踌躇——这一家,似乎不是那么简单呀。 第54章 真凶   饶是有阿窈再三叮嘱在前, 这院子里一众人如今既寻不着顾谈礼,也找不到其他出路,就只能信了李威一个人。   于是上上下下凑出了二十两银子, 却把李威吓了一跳。   他当时只是为了让事情显得更加难为, 才故意说出了这么一个大数字。想着这一家老弱,如何能筹得起这许多银子,少不得他故意退个步,描补描补, 更让江素素觉得自己用心才好。没想到不等他说:“看你们这一门上下也艰难, 罢,我便拼上些家私, 助你们打点打点,”就看见江素素并小琪万嫂连脸上作难都没有,就点头应了。   这倒让他骑虎难下, 也不好收回前言, 便想着回头再留下一些还给他们,只说自己私下贴补了,也是一样的。   又过了一日, 天阴阴沉沉,滴滴答答下着雨,到处都积满了水。   李威敲开了江家小院的门,扬眉笑道:“我已经与那户人家说好了, 破费些钱财, 再拿上我这职位压上一压。好在那个小儿也比之前好了许多,他家已经答应了不去告。我回头与我那两个兄弟说上一声, 就能放你弟弟出来了。”   江素素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周折,没想到事情解决地如此轻易。当下一院子人又惊又喜, 把之前对李威的偏疑尽数都解了。   这还不算,李威还另又掏出十五两银子,温言道:“他们家原也没见过大世面,我吓唬两句,又自己添上一些,不过给了十两。你们家也是小本生意,攒下这些钱来岂是容易的?便把这剩余的都拿回去罢!”   江素素本来已经欢喜到极致,又来上这一遭,不由微睁大了眼,慢慢蓄上泪来,半天,才颤着唇嗫嚅道:“这让我怎么谢你呢......”   “谁稀罕你谢......”江素素这般我见犹怜的感动样子无疑取悦了李威,他放声大笑,手又不老实起来:“你前日应了我的事,可还作数?”   “谁答应过你!”   江素素一时回想起前几日羞死人的一幕,两颊忽地泛起了胭脂色,像是梨花的瓣子又覆上一层桃花蕊,莹白里透着浅红,更显风情,让李威不由心里一荡,本是要说明天,忽然觉得一刻都等不得了,立时就变了口风。   “我现今就去寻人放你兄弟出来。”   之后该提亲提亲,该过门过门,娇妻美妾尽数都到了手,岂不是美哉?   李威本来是要亲自去把阿窈从铺里带出来,再亲送到江家小院,如此正好趁着这一家子对自己感激不尽之际,直接把接美人过门的日子给定下来,趁热打铁,也省得又生了什么变故,白白瞎了自己这一番辛苦筹划。   等他快要行到铺前,忽然看到自己一路走过来,皂靴踩在泥水地里,溅得整个衣摆都是狼狈不堪,外头的袍子也湿哒哒黏在身上,便改了主意,直接吩咐了火夫把人放了。   阿窈本就是暂且拘在此处等巡察衙门接了罪状,再来提人审问的,如今既没有人告,火夫也没有不放人的道理。李威自然没想过会有其他变故,自己一径回了家,换了一身新做的元色圆领袍子,还没上过身,一水的新,又拿了一把油纸伞,穿上木屐子,省得再被雨水湿了鞋。   他对着镜子上下照了一番,挺直腰背,再三确认自己还是丰神俊秀的模样,才放心要出门。   “官人,如今天色已经晚了,你又要往哪里去?”李妻眼看着最近几天丈夫都不着家,好容易回来一回,却也是冷冷淡淡,并不朝她房里看一眼,就再也耐不住性子,追了出来。   “你好生在家呆着,妇道人家,问这么多做甚!”李威如今看中了新人,自然不把旧人再放在心上。   只是这李妻娘家却也有些财势,李威断断不会休了她,见妻子一脸委屈,又哄她:“衙门里还有些事,该着我轮值呢!”   李威一路防着雨水,防着泥坑,便走得慢了些,到了江家门口,只听里面叽叽喳喳,显见是小琪围着回来的少爷打转,顿觉他们今日能有此团聚,自己可谓居功至伟,也不扣门环,就大剌剌推了门,朗笑道:“受了这几日苦,可算是回家了。”   阿窈才刚刚回了家门,除了形容瘦削了一点,倒没有别的不妥,只是往日擦得妆粉去了些,李威乍一看,忽觉江素素这弟弟也生得好相貌。   江素素看见他,不由有些羞赧,别过脸去,耳根有些发热,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躲到厨房里跟万婶一起烧些祛寒的姜茶,给阿窈暖暖身子。   阿窈本是背对着门,听小琪一边忙活一边絮絮叨叨,一听见李威的声音,立时转过身来,瞳仁微缩,本来含笑的眼神也瞬间冷了下去,并不像往常一般行礼,只是平平道:“李爷过来了啊。”   李威一双眼都黏在江素素身上,不过略瞅了他一眼,就一直盯着厨房半开的窗户里,不时闪现的碧绿身影,却没注意阿窈与往日的不同,只是随口道:“你既然出来了,往后行事便更要小心,看着也是半大的人了,做事有些成算,不然反要带累你姐姐。”   他看了半晌,素素偏在里面不出来,李威没柰何,只能把眼光重又移回院子里,终于看到了这个未来的小舅子脸色发黑,面沉似水,还以为自己当着众人面教训了他,这少年脸上过不去,又笑着打圆场。   “也罢,这原是有人给你使绊子,你还是年轻——以后凡事有我,必不会让你吃亏。我这回来,就是看你回家了没有,顺便再与你商议商议,你姐姐过门的时候。”   “过门?”阿窈并没因了李威顾忌她面子的说法而变得欢欣,反倒更沉了脸色,她故作讶然:“李爷家里头,已经有了娘子,这是要讨了我姐姐做妾吗?”   屋里的江素素虽说已经接受了这件事,但听见阿窈这么不客气说出来,仍然像被戳到了痛处,揪然变色。   她这两世都是出生在烟花巷,开始求得不过是能有一个良人,让她安安稳稳伺候到老死,结果碰着了何公子,连个全尸也没捞到。这一世更少了些巴望,不过是想要能活着罢了。   她虽没应允李威就要嫁了他,心下却是默许的。若说做妾,以她的姿色,哪里寻不到更富贵的人家,不过就是看李威无论逢着何事,都全心全意为她筹划,是个倾心待她的好人罢了!   然而阿窈的性情江素素最是清楚,只怕让她知道自己松了口愿意做妾,要看不上自己呢!   江素素并不想失了这个好朋友,谁知道还等不及跟阿窈说明白,李威就这么着急忙慌找上门来了,可不是白添麻烦吗?如此想着,她赶忙撂下炉子,出了厨房,拉着阿窈低声道:“你听我说......”   阿窈却没看她,只是看向李威,目光咄咄逼人。   李威本来一下子起了滔天怒火,一见江素素就尽数浇灭了,想着她这弟弟向来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呆性,只能拿出自己往日里少见的好脾性,强装出笑脸:“我虽已经有了妻子,却也不好做忘恩负义的人。要是娶了你姐姐,只做二房,两边不分大小,姐妹相称。”   要不是还没让江素素听见真相,阿窈真想直接往这张伪善的脸上泼一盆洗脚水,再把他乱棍打出门去。杨岑在角落里享受着小琪尽心尽力的擦拭,眼看着自己凌乱的毛差不多擦干梳顺了,应该恢复了些许往日威仪,便用爪子指指旁边的果子,等着小琪抖着手把它递到嘴边,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杨岑一边嚼着果子,一边掂了掂自己十分有力量的一对熊掌,打算等阿窈出完气,就上去抽死他丫的!   他当日是一路跟着押解阿窈的两个军士走的,见阿窈被投到了铺子里,没遭什么大罪,才微微放下了心。开始他只当万婶他们自会去找顾谈礼来解救,便悄悄去打听到底这场无妄之灾从何而起。   杨岑趁着黑夜偷偷溜到那户人家,却看到本来重病不堪的小娃子,正吸溜着鼻涕,从碗里现探手去拿刚出锅的热包子,被一同去闹事的婆娘一巴掌打在头上:“老娘饿了你了还是怎么着?饿死鬼赶着来投胎呢?”   那小娃子却眼巴巴看着里头的包子,咬着手:“娘,我想吃肉包子。”   旁边的汉子喜不自禁地掂量着一锭银子:“这可是天上掉横财了,没想到那个姓李的,出手这么大方。”   “你打听清楚了没?咱们可别惹了祸事上门?”那婆娘终究不忍心,拿了一个吹了吹,递给娃子,看他狼吞虎咽咽了两口,喉咙被滚烫的肉汁烫的叫唤。   “有什么祸事?李军爷可是说了,不过就是吓唬吓唬他们,过两天就放出来了——就是有祸事,也赖不着咱们,又没谋财害命,还要来查咱们家栓子到底拉没拉肚子不成?”   杨岑听见前因后果,不由怒气勃发,当即锁定了重要人员——李军爷,等偷偷溜到铺里,去给阿窈一说,阿窈就想起了疑犯,再加上这厮后来主动挨上门来,上蹿下跳,还有旁人吗?   阿窈忽得眯眼笑了,让她受罪半晌,如今李威演的一出大戏,也该找回场子来了吧? 第55章 怼人   “对不住, 我江家的女孩儿却不是这么好打发的,”阿窈此刻再也跟他兜转不下去,装也装不像, 索性冷笑一声, 尽数露了锋芒:“你若想娶,除非......”   “除非什么?”李威此刻也觉察出了不对劲,眼睛一眯,声音一厉, 以为阿窈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敲诈他一番。   “除非太阳打西边升, 月亮打东边落,大狼狗张口说了话, 能管你叫李爷爷!”阿窈杏眼圆睁,一张嘴能气死人,连李家子孙都尽数骂了去。   杨岑在旁边听着, 闲闲吐了嚼剩的果核, 很给面子地拍巴掌,在心里替阿窈喝彩助威:只要是媳妇儿骂的话,都是好话!   “你!”李威不由勃然变色道:“你小子莫不是忘了谁把你从牢里头捞出来的?”到这会儿, 再说这江家小子只是在拿乔,他半点也不信了,想到此,便咬着牙恨声说:“你最好识趣些!我既能将你弄出来, 也能让你再进去!”   江素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 忙要上前拦住两人,后面跟来的万婶却拉住了, 一个劲地摇头——这件事怕是另有蹊跷,阿窈姑娘也不像是这么鲁莽行事的人。   “哎呦呦,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李爷怎么这般吓人?”阿窈忽然变了一副面孔,笑嘻嘻拍拍胸口,似乎被李威吓得不轻,却莫名多了几分女孩儿家娇态,倒让李威愣了愣神,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这几天在铺里,没甚好吃好喝的,到了晚上,连件挡寒气的衣服都没——真是遭了好大罪,还多亏了李爷把我给救出来,”阿窈拱拱手,只是敷衍之意略浓了一些,李威自觉受了蔑视,之前刚滞了一刻的怒气又喷将出来。   “你这——”   “只是小人这委屈呀,实在是没处说,”阿窈很好地把握住了他的说话节奏,提高了音量直接压过他一头:“小人平时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好好做着生意,做烧卖的用料都是最细心不过的,平白让人泼了脏水,摊子的名声还洗不清白,李爷说,我这屈不屈得慌?”   “还不是你平白无故招了别人的眼——”   李威的话刚说到一半,又被阿窈截了去:“可是小人这一细琢磨,这事儿呀,它整个里头都透着怪。您老人家说说,这户人家住在西城,大老远的来我这南城买烧卖,我合该烧香拜佛谢谢他们家的,可惜我可是福薄,人家小人儿家吃了一口,过了三四天,居然拉肚子了!”   阿窈出去六年练就的本事,说话如同讲故事,只听口齿,颇为引人入胜。自从回了京,一直做着乖巧地旧日姑娘,如今好容易把这本事拾了起来,怎么不发挥地精彩一些。   杨岑风姿万千地靠在树边,借着夜色继续啃果子,看戏。   “想是这户人家屈指一算,这孩子上一回吃的就是我家的烧卖,这才找上门来——我只稀奇,他们怎么就认定了,那孩子这四天里没嘴馋,多吃了一点三餐正饭呢?李爷,这分明是有人要害我呀!既如此,我凭什么还要花银子去打点他们?”阿窈愁眉苦脸点着下巴,仿佛还在心疼自己不翼而飞的五两银子。   “他家也是普通百姓,哪有这个胆子来害你?不然若是告到衙门里头,诬告可是要反坐的,你也太小瞧了御史老爷!”李威依旧拿糊弄江素素的话来糊弄阿窈,他想过阿窈会有疑心,但她眼下刚从铺里头出来,怎么可能有时间找什么破绽?再没想过阿窈是有个帮手帮她查案的。   没想到知道真相的阿窈要铁了心和他撕破脸皮,李威再是记恨阿窈的无状,也还记挂着没到手的素素,只是平时都是他哄得别人团团转,头一次说话让一个小孩子牵着鼻子走,到底咽不下这口气,赶着大声呵斥:   “你要想知道是谁暗害了,我自会帮你去查。只是我好意忙前忙后给你出脱,你不该这么作弄我!也罢,谁让你从小没了父亲,那我就该替你姐姐好好管教管教你!”   “可是那户人家分明跟我说,他们不必去见御史老爷——毕竟,李爷只出了五百钱,让他们装装样子来吓唬吓唬我。”   此话不出,李威,江素素并旁边侍立的万婶,和正战战兢兢伺候杨岑吃果子的小琪都惊住了。   “住嘴!”这是颜色声音一起都变了,但还要强装镇定的李威。   “你说什么?”这是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江素素。   “畜生!”这是之前将他当作好人,结果被响亮地打了一巴掌的万婶。   “李爷要是也委屈,我这就找了那户人家来对质?”这是淡定地看着李威进行垂死挣扎的阿窈,接着李威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一个黑色的东西从远处飞来,只听咚咚咚咚,哐当,稀里哗啦一阵响,盘子,拳头大的果子尽数砸在李威身上。   循着声音看源头,却是小琪,正叉着腰,两眼里头闪着愤怒的火苗。   “干的好!”杨岑在暗色里继续拍巴掌。   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的李威被当头砸蒙了,等到几下巨响,额角上的剧痛让他的理智瞬间崩断,怒气像海浪一般迅速聚集席卷上来。   只是一瞬间的事,李威头上青筋毕露,双眼慢慢变红,手上摸到冰冷的刀鞘,还未及想,手已然循了心意,抽出刀便向阿窈砍去。   不过电光火石,正在闲得舔爪的杨岑只看到寒光一闪,一个腾挪就到了两人中间,挥起爪子就是一巴掌,当啷一声,那把刀被这力道一打,斜了一个弧度,落在地上,李威的胳膊被重重一击,顿时疼得冷汗直冒,动也动不得。   杨岑站在当中,怒火熊熊,尽数都朝李威身上烧过去,他低吼了一声,尖利的爪牙不安分地在地上划过,留下深深的印记,万分懊悔刚才没动作大一点,直接把这印子留到他身上,不对,脸上!   他之前一直都隐在暗处,远远看着就是黑乎乎白隐隐一团,李威的视线一直都在江家姐弟身上,谁想到竟然会有一个猛兽,一只熊瞎子,突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跳出来了!   不是在关外的野山林子里头,而是在京城,在一个小院子里头,跳出来了!   李威几乎能看到它血红的舌头,炙热的气息就停在他脖子旁边,好像在思考要从哪里下口。他这一辈子,心眼子多得不能数,却从不曾有过这样直面猛兽,生死就在一瞬间的时候,当时就怪叫一声,瘫软在地,不时蹬着腿往后退。   杨岑吓唬了他一会,知道自己不能杀了这个人,之前想着这人虽然坏透了肠子,好歹有点胆色,没想到竟然是个孬种,这么不经吓。只能索然无味漫步到树边,又卧了下来。   不得不说,阿窈和杨岑竟是高看了李威。   他设下这个局,正是为了江素素。自从在集市上瞥见素素,他就已经存了心思,要把这个难得一见的美人骗回家里。   比美人还难见的是什么?大约就是像江素素这样生得貌美,还对人没有防备之心的傻姑娘。   李威略施小计,就引得江素素对他有了好感,本来打算徐徐图之,一步一步把她引到井里。谁知道也不知旁人说了什么,本来一切计划得正好,江素素竟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再也不出门见他了。   李威没法子,干脆筹划了这一件事,一来借这次事故,让他们看明白,没人依仗到底是什么下场,二来做个人情,让江素素心甘情愿上了他的道,三来还能顺手敲一笔银子。   至于露馅儿——江家本来就没有靠山,没人会为他们出头,李威本意也只是要关上阿窈几天,要说真把他送进狱里,一个巡城吏哪有这样的本事?像这样的事其他人也有做过,李威并不放在心上,本来毫无破绽,谁知道这个江大郎怎么像背后生了眼似的,把一切事情都摸尽了?   等杨岑对他性命的威胁暂除,恐惧淡去,不堪与羞愤之情重又回到李威心中,他看着阿窈,冷笑道:“天子脚下,你敢弄这样的野兽,我立时就能治你一个纵容孽畜,蓄意伤人的罪名!”   “我劝你还是省点事,”阿窈被刚才那一幕吓得不轻,她是想好好怼一怼李威,可是没想搭上自己的命,这会儿仍然心有余悸,自然没有好声气:“你以为,我背后没有人,敢跟你这么叫嚣?”   “你要还想要一条命,就好好闭嘴!”阿窈看着睁大眼睛又是不甘,又是嫉恨,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的李威,顿时觉得索然。   万婶见阿窈没了动静,就指挥着小琪,把还瘫软着全身无力走不动路的李威,给扔了出去。   不上两天,巡城的人里再也没有看见李威,又好奇的人悄悄一打听,就说李威收受贿赂,滥用职权,栽赃陷害,结果事情不爆出来,数罪并罚,直接给仗二十判了流放,他浑家知道了自己丈夫做的这些丑事,讨了一纸休书回娘家了。   一个南城兵马指挥司有一百来个巡城的军士,少了他一个连水花都没打起来,对胡同口的集市来说,不过是换一个人奉承罢了。阿窈本该要忙着重新洗刷了名声,再去开张,现在却也赶不及了。   她现在逢人就想问:怎么哄好一个成精的熊猫?在线等,挺急的!! 第56章 归家   “熊大爷, 你看,上好的竹子......”阿窈陪着笑,弯着腰, 满脸谄媚之色, 又把一筐子鲜嫩的笋子往前推了推。   杨岑瞥了瞥圆嘟嘟的筐子,圆溜溜的笋子,和同样圆乎乎的自己,哼唧一声, 背过脸去, 只给阿窈留了一个大汤圆似的背影。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本熊才不会为了一筐子竹笋折腰!   “您看看这成色, 这个头,可是今年新出的好笋,好容易买过来, 就是孝敬你的!”阿窈拿出自己兜卖烧卖时都没有过的十二分热情, 来推销这堆笋子。   没办法,除了拿吃的出来,她已经使了十八般武艺赔笑讨好, 可是偏偏这位功高至伟的熊大爷,连个眼神都不乐意给她。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在下行事不周, 还望大爷多担待则个。”手段用尽的阿窈低声下气, 绕着杨岑打着圈作揖,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但是态度总要诚恳一点。   小女子能屈能伸,她还是很知道好歹的。   “你倒是说说, 到底犯了什么错?”杨岑听着这立体环绕的声音,终于装过神来,睨了她一眼,眼神里传递着来自猛兽的智商蔑视。   “额.....这个嘛....错在.....”阿窈绞尽脑汁。   到底是错在不该出去卖烧卖?还是错在不该招惹了李威?   可是阿窈自己也很委屈啊,明明受了无妄之灾的是她呀,谁还不是小娘子咋地?她也要人哄呢!   “你没听过那句话吗?那个君子....不立啥墙来着?”杨岑本想装一下高深,结果说到半截打了自己的脸。   谁让他上学堂没上好来着?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阿窈表示本宝宝是个用心读书的好孩子,顺利收到杨岑眼刀一枚。阿窈缩了缩脖子,讨好地笑了笑,忽然福至心灵。   她最不该的,就是什么防备都没做,就开始上演唇枪舌剑,结果惹得李威恼羞成怒,差点一刀结果了她的小命。   阿窈想到当时一闪而过的寒光,摸摸自己的脖子,仍然后心发凉——她受了这么多苦,活该日后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到老的,哪里能这么轻易就走了?   虽然知道后怕,阿窈仍旧嘴硬:“那不是有你么?”又小声嘀咕:“再说砸了他的又不是我。”   当日情况本是在她掌握之中,阿窈无缘无故到铺子里头受冻挨饿两天,自然是要好好怼怼这个罪魁祸首,顺便拆穿他的真面目,让江素素死心。   反正李威已经留不得京城了,她既然一定要用依仗,就干脆点,用个彻底,不要瞻前顾后心存惧怕。论官场背景,她有顾谈礼,论武力值,她有杨岑,简直是一手霸气的好牌,足够她在李威面前横着走。   何况她还特地把握了分寸,这气人的十成功力还没发挥到五分,本来看这情形也不会让李威羞愤至此,结果谁也没想到彪悍的小琪横来一笔,砸了场子。   阿窈翻起了小琪的后账,决定念在她也是忠心护主的份上,罚她三天不许念叨。   正在厨房里头忙活的小琪正絮絮叨叨跟江素素说注意事项,忽然打了一个喷嚏:“阿嚏!”浑然不知接下来几天自己的命运。   杨岑一听她的理由,本来好不容易熄灭的心火腾地又烧起来,他一巴掌拍在地上:“要是我赶不及呢?”   他直到今日,写起这几个字想到当时那一刻,仍然两手战战,两腿发软,只要晚一点,就晚一点,那把刀就能在阿窈脖子上开了一个血窟窿。   眼前这个能哭能笑,能噘嘴跟他置气的阿窈,就会变成一具苍白的尸体。到那时,便是他把李威撕碎了,踏平了京城,也寻不回来这个有温度的人。   “哪有你这么笨的人!”从小做惯了纨绔子弟的杨岑恨不得撬开阿窈的天灵盖,看看这么大胆包天的人是怎么生出来的。   想他当初纵横京城,凡要打架惹事,必定要带够精壮的小厮,一看情形不对,立刻跑路,虽然不敢说从无败绩,但也没被人追着打。没想到好不同意看中了一个媳妇,竟然在他眼前,差点就没了!   此时的杨岑仿佛已经忘了,在最开始的最开始,他还在树旁销魂地嗑瓜子看戏,并摇旗呐喊喝彩加油来着。   其实他说是怨怪阿窈,不如说更是怨怪自己。   从他跟着阿窈回京,已经三四个月了,每每跳起来告诉自己,得为长远计,快点想法子换回来,快点回家,可是总是刚下定决心,又被阿窈的笑晃了眼睛。   开始想阿窈刚回家,等她万事落定,认了家人,后来想阿窈刚出府,身边没有亲人,要等她心情好些,再后来又安慰自己,阿窈刚出去试着做烧卖,自己一走不是让她伤心?   于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这样一天一天,就到了现在,从寒冬腊月到暑气将至,他贪恋跟阿窈在一块的一分一秒,把将来的打算抛到脑后,最后等来这么一个结果。   若要有所得,必要有所失,他若是不愿承担一点相思之苦,这媳妇,怕是有朝一日就穿上红嫁衣,戴上红盖头,嫁与别人家了。   杨岑长叹一口气,终于下定了主意,又好好看了阿窈几眼,划下几个字:“我要回家一段时间了。”   阿窈满心里还在想着怎么把这只花熊哄好,等看到这行话,仍然是茫然:“你又要回去?去几天?”   杨岑之前也回过家,不过两三天,阿窈并不放在心上。   “还不知道,兴许半个月,兴许半年......”杨岑刚说到一半,看着阿窈渐渐白起来的脸,顿时无措:“你别急呀,我总会回来的。”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阿窈扁着嘴,小声问,使劲把眼里的水气眨下去。   什么嘛!她明明知道错了!不对,明明也不是她的错!犯得着回家吗?   就算他成了精,也是她捡回来好好养大的,本事大也不能说走就走呀!   “跟你没关系,你!你别哭呀!”大约阿窈在他面前哭得太少,杨岑吓了一跳,赶忙扯了阿窈的手帕子,刚要伸手又怕自己的爪子伤了她:“我家里有很重要的事,我跟你保证,最多半年,不,三个月,我一定回来了。”   唔~那时候回来的可是一个风姿翩翩芝兰玉树的公子哦,还是知道疼媳妇的那种!杨岑想着阿窈欢笑着扑到他怀里的样子,不由乐眯了眼。   阿窈见他刚说的郑重,不过转眼又笑得发傻,也是莫名其妙。但是也算明了杨岑不是在闹脾气,心就放下了大半   ——两人到如今也算是一路相伴,过命的交情,杨岑家中有事,她万不能拦,横竖不过几个月就回来了。   等到杨岑再从家里回来,阿窈就决定动身往南去了,毕竟这样的地方对只花熊来说,太过逼仄。为了防着赵府看到花熊顺藤摸瓜,找到阿窈,杨岑只能躲在院子里面,不能给别人看见,连树梢都不能爬,阿窈想想都觉得对不住它。   “阿窈在做什么?”江素素等半天,不见阿窈回来包烧卖,就忍不住发问。   自从知道了这次无妄之灾就是自己招惹来的,江素素就恨不得拿着腰带自挂东南枝。小琪吓得扯着她要她别再发傻,阿窈拍拍她的肩头,好好给她补了一堂人心课,但谁也没多怪了素素,毕竟,她去找李威,也是一片好心。   江素素却自觉犯了大错,从此像换了一个人,变得比阿窈还要勤快。平素做不得的活计认认真真学了,居然也有了些样子,只不过只能包了给自己家吃,拿出去只怕要砸了江家烧卖的招牌。   “阿窈姑娘又在跟那只花熊说话。”小琪对杨岑向来敬而远之。   如今房子狭窄,阿窈与杨岑说话其他几人也能看得到,他们只是觉得阿窈傻了一些,花熊精了一些,倒也没胆子挨近两人——杨岑为了防避他们看出不妥,日常对人挥巴掌,所以这三人都怕得很,也不去多关注这只没什么存在感的花熊。   阿窈不好跟别人解释这只花熊要回家探亲,只是偷偷给杨岑做了一个包裹,拿点吃食给他和传说中的熊猫精家族,准备一点见面礼。既然做了妖精,必然都懂些礼节,阿窈自认自己的人情往来没出过差错。   没两天,江家小院就再也看不见杨岑的影子。阿窈坐在桌子旁包烧卖,下意识会唤一声:滚滚!   而后树梢浮动,竹影参差,送来阵阵清风,却唯独不见了那个芝麻团子一样的身影。阿窈放下手里的活计,无端有些怅然,再转而一想,不过几个月,便又笑了。   此刻,杨岑正伏在自己的后院,看着屋里满地乱爬的自己,心情复杂。 第57章 变故   英国公府已经传了四代, 从立国起就封了府,在京里划出了一片地来给他们建宅院。刚开国时,皇城初建, 那时候城里有的是地方, 皇帝一挥手,给英国公府占了两条街去。   结果到了百余年后,现在的皇帝看着他们的府邸都后悔,皇家开枝散叶, 枝繁叶茂, 子又生子,孙又生孙, 把京城里头占满了,轮到自己的儿子,却没有地方了, 只能委委屈屈在靠近外城的地方建王府。   英国公府只传长房, 一向香火不盛,院子多人又少,多余的地方都建了园子。文锦院就在正院后头, 论轩峻壮丽,比杨世子夫妇的院子差远了,若论端正肃穆,又不如英国公的住处。妙就妙在单独成一个园子, 山水景致, 一步一换,清幽之风是头一份儿。   只是自从院子的主人患了疯病, 这往日门庭若市的地方,如今越来越冷清。再加上主人现在行动神态与畜生无异, 更加不敢放人进来。每日除了杨三郎的傻笑声,丫鬟的惊呼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动静。   不过这样的情形,正好方便了杨岑隐藏行踪,还可以现取了林里新发的竹笋填饱肚子,他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思考,怎么把自己换回来。   “看,那个傻子又在满地爬了。”   “别管他,看他能爬多久!”   “哎呦,上树了!上树了!哈!又掉下来了!”   每天睡在地上的杨三郎最近又跟树杠上了,一双膝盖跪在地上,一路爬到树下,四肢并用往上爬。丫鬟也不像前几个月杨岑看见的那么紧张,都甩着手绢磕着瓜子坐在门槛上,嘻嘻笑着看那个假的杨三郎出丑。   那熊猫却一直用不惯人的壳子,看见什么都下意识想用牙去探索探索,好容易爬到半截,就抱着树去啃树枝子,还没咬到树皮,却忘了自己现在已经没了锋利的爪子扣住树干,从上面摔了下来,疼得它哼唧哼唧。   众丫鬟见那熊猫笨拙的样子,都拍手大笑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忽然去拿新药的大丫鬟回雪回来了,看见眼前这幅情形,道:“我劝你们仔细些,这到底是个哥儿,往后说不得就是国公府的主子,你们这么着,也是太过了!”   “怪不得别人说,咱们这院子里头,就数姐姐心善,”丫鬟知道她如今也只是个面子情,就都笑道:“我们力气小,却弄不动三爷,也是没法子呢!”   回雪见让外人看了不成体统,便上前扶了杨三郎起来,那熊猫却闹起了脾气,死赖在地上,回雪扯了一会儿,不耐烦了,便重重推了他一把,熊猫忽然发起怒来,一张口就咬在她胳膊上。   众人忙跳起来拉开杨三郎,一并拥着回雪进屋里去拿药,有给她端水的,有给她拿药的,有给她搬凳子的,有给她拿绷带细细绑伤口的。   外头占着杨岑躯壳的熊猫茫然地坐在院子里头,不知该往哪里去。   杨岑只远远看着,一时间大怒——他院子里的丫鬟自从他十二岁以后,就不大贴身伺候了,多半做些别的活计,或是整治小厨房,或是收拾屋子,或是给他做衣裳。虽说干的都是轻省活计,杨岑却也从未亏待过她们,如今他不过一落难,就被如此对待,却让他第一回 知道了,人情冷暖就在自己身边。   杨岑心里还有些隐隐地不安——若不是当家人变了态度,丫鬟哪里会如此轻忽,难道连爹娘也放弃他了吗?   杨岑本不愿相信从小疼爱他的祖父与父母会这样狠心,但是自从看了阿窈的境遇,他也不敢信了。   好在,还没到天晚,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匆匆踏进了文锦院,跟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上次见到的杨柳美人儿。   “岑哥儿今天吃了药没?好点没有?”崔氏看着仍旧痴痴呆呆去跟玩藤球的儿子,上前抚了抚他的额头,秀眉深锁。   “新拿的药回雪姐姐已经拿过来了,才刚要熬,大爷又把姐姐咬伤了,忙活了半日才刚煎上,还没来得及给大爷吃。”下午时候还看热闹的丫鬟这会儿却关切得很,轻手轻脚给杨三郎喂水喂饭,不见半点嫌弃。   “也难为你们了,”刚在外头访新大夫,忙活一天的崔氏一脸疲累,挥挥手:“文锦院这个月的月钱再翻一倍,每个人另加十两银子的赏钱。明天请咱们家的孙大夫过来,给回雪看看手,别留了疤。”   崔氏知道如今的儿子不好伺候,拨来新的人她又信不过,因此每个月又是赏钱又是放假,寄望着他们能多点耐心。如今她每日都在往各个道观、佛堂添香祈福,寻遍了京城的名医,几乎不在家中,就是下人轻忽了杨岑,她也不能时时看顾着。   “太太最是慈悲,大爷待我们也是极好,我们岂有不用心的!”一群人喜不自禁,就这一年多的功夫,他们已经攒了近百两银子了。要不是为了发财,谁还要留在这样没前途的地方?   崔氏坐了一会儿,给杨岑喂了饭喂了药,这儿那只熊猫却听话,分明知道谁才是为他好的人,并不闹腾,都乖乖吃了。崔氏便觉得心里安慰些,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前一刻还在做样子的丫鬟立刻撂了茶杯,也不去管那只熊猫又躺在那块地方,还饿不饿,就围在一起闲磕牙说话。   “二房的岳哥儿已经住进老太爷院子里头了,这过继的事再无不准的了!”一个人神神秘秘说着听来的消息   “老爷太太必定是不愿意的。何况大爷还留了一个独苗呢!现今那个小哥儿才五个月,太太就护得不行。”另一个丫鬟呸得一声吐了瓜子皮,摇头道。   “老爷不愿意有什么用,这事是太爷说了算!老爷到底还不是国公爷,还是世子呢!当不得家!至于那个小哥儿,不过就是个姨娘生的,哪里比得上岳哥儿,从小伶俐,书读得也好,正经的嫡枝,如今就快要长成了。太爷要是下定了主意,阖家上下谁拦得住?”   “回雪姐姐这下有福气了,她干娘就是岳哥儿的奶嬷嬷,眼看着又要有好前途了!”   被迫在屋后听墙根的杨岑从他们的话里过滤出了几条信息,打得他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一,自小疼爱他的祖父现在要把二房那个整天就会掉书袋子,一张嘴就是子曰诗云的酸秀才杨岳,过继给他们家。   二,从没跟别人做过风月之事的自己,多了一个便宜大儿子,现今已经有五个月了!   “呸!做她的春秋大梦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岑儿还没死呢!”刚听到风声的崔氏一下子跳了起来,啐了杨大老爷一脸唾沫星子。   “现今,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岑儿还是这么着。咱们大房只有他一个儿子,没人承继,父亲也是迫不得已。”杨大老爷也是心中郁郁,无奈子不言父过,他也没柰何。   “这才多长时间?岑儿该不是你亲生的!你这样咒他!你怎么知道他好不了了?你怎么知道就没人承继了?如今你还没挣上爵位呢,哪里就急得这么着?分明是你的好弟媳妇吹的风!”崔氏才不是好糊弄的,如今连杨大老爷都还是世子,又不急着立杨岑,为什么现在就提过继的事?   “我不管,你若是应承了,我就带着岑儿一头碰死去!就说堂堂一个国公府,欺负孤儿寡母,岑儿还在糊涂的时候,我就把他该得的东西丢了,我还有什么脸当他娘?”   “什么孤儿寡母?你把我放在哪里?”杨大老爷知道发妻的个性,虽说别人听起来大逆不道一些,却也格外畅快,不由又气又笑,摇头叹气。   这场争论只得暂且按下,府内一时间暗流涌动。   杨岑知道,若是再想不出办法,别说媳妇了,等他回来就已经没了立足之地了。   但是这换回来并不是他着急就能做完的事,杨岑蹲在树上开始了冥想模式,忽然有一天,他照例瞪着自己的壳子时,注意到了额头上那一块伤痕。   一年前的记忆再次清晰——   他踩空了台阶,摔落下去。   熊猫踩空了树枝,从陡坡上滚落。   就在同一瞬间,一人一熊猫,互换了身体。   杨岑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庭中上演爬树大戏的熊猫:他好似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58章 回魂   已经过了芒种, 天眼看着就迅速地热了起来。崔氏怕儿子疯病还没好,又添了中暑的病症,特地赶早送来了冰, 又叮嘱说果子需得在净水里头再吃。   丫鬟们领了冰来, 将西屋里头都放上冰盆,当下拿竹帘子一挡,满室生凉,跟外头像是两个季节。一群人都自在坐了围着闲聊, 厨下里送来的杂色果子冰酪, 酸梅汤那假的杨三郎通通不喝,都便宜了她们。这时候众人才觉得呆在这里还有些好处, 得钱享福不说,还没事做,整日坐着拿月例赏钱, 也是天下一大乐事。   一群人只顾自己说闲话, 却不知睡在里屋的杨三郎早就从另一个门出去,顺着遮覆了树荫的石子路一路行到林子里头,抱住一颗稍微粗壮一些的就吭吭哧哧往上爬。   杨岑到了夏天最不好过, 这花熊的毛皮最是厚重浓密,冬天不怕风雪,像是天然穿了一层厚皮子,比狐皮褥子还暖和, 夏天却苦了他, 只能贪看这一瓮一瓮的冰送到自己院子里头,却没法堂而皇之进了屋子享用, 只能便宜了这群丫鬟。   除了这事,迟迟等不来换身体的契机, 也让他焦躁不安,心火直升。其中最催促他的,不是已经住进老太爷院里的杨岳,也不是岌岌可危的世子之位,甚而不是外头还在等着熊猫回家的阿窈,而是近在咫尺的母亲一日比一日焦灼无望的神色。每天见着崔氏不停的请了新大夫过来给他瞧病,却总是满怀希望而来,愈加失望而归,杨岑就更加愧疚难安。   他本也是少年时候,意气飞扬,自从有了意中人,一腔心思都系在了阿窈身上,这回回来,才想起还有父母双亲殷殷盼望。   他自小到大,母亲性子粗放,便连他骑马摔破了膝盖都大大咧咧一挥手说:“哪家小子不是胡打海摔惯的?”父亲倒是仔细,却碍着抱孙不抱子的规矩,每每见他都趁着脸斥责,嫌他个性乖张,不曾安分守己做个守规矩的孩子。然而这次落难,却反让他看清了父母待子之心,呕心沥血,也不为过。   可惜这个壳子如今丫鬟虽然不怎么上心,却也不敢放任他伤了自己,生怕主院里头怪罪下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杨岑跟了快一个月,愣是没找到机会,自己又不敢露面——怕身体没换回来,自己倒让别人捉了去销褥子去了。   到今天,他实在待不住,就寻了一个稍稍高些的树,把自己团成一个黑白蓬松的球儿,没精打采倚着树枝打盹。半梦半醒之间,就发现有东西戳他的鼻子,杨岑想都没想,翻身挥了挥巴掌,忽然只听咯巴一声,有些闷闷的响,杨岑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觉头晕目眩,身子不住往下坠,他下意识觉得不对,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往下面掉,而且在他上面还有另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孔。   几乎是一瞬之间,他不及想别的,知道这个高度对花熊来说并不算什么,一眼瞥见坡下面有块边缘锋利的大块石头,狠狠心,调整了一下姿势,对准它砸了下去,心里还对这具萌萌哒的壳子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对不住,但是我还是喜欢我自己的壳子,只能委屈你了!   接下来他就成功的晕过去了,最后一个意识就是:拿头往石头上死磕,果然是真他娘的疼!   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文锦院里就人声鼎沸,四个大夫一齐被请了来,丫鬟小厮来来往往慌慌张张,差点刹不及撞着药碗。   “大爷这是从高处跌下来,又伤到了头。要是头一次碰着也就罢了,偏还又磕到了当日的旧伤,只能下一剂猛药,若是明天之前能醒过来便罢,若是醒不过来,这病就险了。”这几个大夫也都是京里的名医,最近常常往来于英国公府与医馆,对杨岑的病症最是清楚。   几人凑着头商量了半天,反复诊了脉看伤势,添添减减半天才凑足了一副药方子。   杨大老爷也知道些医理,一拿过来方子心就沉了大半,这药性甚烈,可见自己儿子这一回,怕是性命难保。撑了一年多不断给自己打气的崔氏,这会终于忍不下眼泪,但还没流下来,就擦了去。   “我就不信,我的儿子能过不去这关!”崔氏想着,兴许孩子没事,自己这么一哭,可不是平白添了晦气,咒了杨岑,干脆一咬牙,开始审问当时在院子里头执事的丫鬟。   “太太!好太太!三爷好好地睡在床上,我们不过做个活计,一回头就不见了!想是从窗户那边爬出去的!实在是看也看不及。”崔氏这一年来待她们甚是宽和,如今出了事,虽然心里害怕,却还想着能糊弄过去。   却不知崔氏也不是个傻子,忍着她们不过是为自己家儿子的疯病只有她们几个跟的时间最长,再换人来未必妥帖。不过以为他们只是不像从前那般殷勤小心,却不料竟然怠慢到这个份儿上,不是杨岑这回从树上摔了下来,滚到坡下,她还未必清楚。   一贯当家的崔氏怎能忍得这些,只听了这话,见一群人神情闪烁的样儿,连一向认为妥当的回雪都能说出这番为自己开脱的道理,便连眼皮也不抬,只挥挥手:“都撵了出去。”   “太太!我是老太太给三爷的......”回雪还想用自己的老资历压一压崔氏,却不知道这主母是个急了连老太爷都能吐槽的人,何况只是老太太派来的丫头?当下冷笑一声:“老太太要是知道了,怕是要气活过来!”   旁边的人立刻堵了回雪的嘴,都一并拖到外面去了。   崔氏与杨大老爷也不敢睡,老太爷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听了大夫的话,脸色黯黯,看了这自小让他又气又疼的孙子,直等到晚上,眼见熬不住了,才拄着拐棍又一步一步踱了回去。   “祖父,三哥哥可还好?”杨岳还没睡,一直等到老太爷回来,才趿拉着鞋奔出来。   杨老太爷微不可查叹口气,摸摸杨岳的头:“你先睡吧。”   杨岳点点头,一径回去睡了,心里说不上是惋惜,还是有些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欣喜。再看旁边的奶嬷嬷,脸上的喜气几乎已经掩不住了。   杨岳头挨在枕头上,迷迷糊糊想:若真是大娘大伯把他过继了去,自己也会待他们好的。   梅娘带着孩子在杨岑床前淌眼抹泪,一副好嗓子哭得千回百转,孩子才半岁,这回睡不稳当歇不好,也哭闹不休,崔氏见杨岑还没怎么着,床前就已经哭声一片,心里不喜。只是淡淡地说:“越哥儿还小,禁不住这么哭,你先带他回去吧。”   梅娘低声应了一句是,抱着孩子款款出去了,她头埋在孩子的小被子,几乎要忍不住放声大笑。   ‘真是再没想到有这样的福分,就这么混成了英国公府里头的姨娘,还带了一个小主子!这以后的日子再不用愁了!’梅娘只怕自己一抬头就笑出声来,拼命忍着心里的欢喜,回去睡觉去了。   可惜她高兴地太早,这一夜她睡得十分踏实,再也不必担心有人会拆穿她的把戏。谁知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见丫鬟忙忙地掀了帘子过来,磕磕巴巴地说:“姨......姨娘,大爷....大爷他.......”   “我的大爷!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撇下我和这苦命的越哥儿,可让我们往后怎么过呀!”梅娘早就准备好了全套功夫,只听丫鬟一说消息就挥起手帕放声大哭,涕泪横流几乎哭得站不住。   一时间熟睡的孩子也被突然惊醒,也一起哭起来,声音嘹亮。   “姨娘莫哭!莫哭呀!”丫鬟们拉她不住,说了两句见她哭得入神,也听不见,只能用吼的:“别哭了!!”   梅娘被这突如其来一声喊吓得住了一刻,丫鬟立刻抓住机会跟她说:“大爷醒过来了,人已经好了!姨娘千万别哭了!”   不然让太太大爷听见了,还以为他们不想大爷病好呢!   梅娘半张着嘴立在那里,手帕子飘在地上——他怎么,就醒过来了呢?   文锦院的西厢房里,正是乐融融的时节,崔氏一连看了杨岑半天,才突然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你这孽障......”还待要说些什么,却哽住了喉咙,眼泪不自觉留下来。   杨岑笑嘻嘻坐在床上,头疼的厉害,却一点都影响不到他的好心情。   爹娘不必发愁了,自己也能说话了,而且——   人都已经回来了,媳妇儿,还会远吗? 第59章 贵人   杨岑如今一醒过来, 在别人看来,往日的疯病已经全去了。唯有崔氏,可谓是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 往日事事不放在心上,这会儿却紧张过了头。怕儿子休息不好又出了什么差错,逼着他一直躺在床上不许下来。他一旦全好了,又成了整个府里头的宝贝疙瘩, 人参肉桂燕窝各色补品药材, 流水一般送进文锦院。   崔氏一边给杨岑削梨子,一边问:“岑儿, 你还记不记得病的那会儿,到底是怎么着?”   好好的人,跌了一跤, 要说躺在床上醒不过来也是有的, 怎么就好像得了失心疯呢?连话也不会说了——要不是因为这明明就是她生的儿子,也要说一句,怎么反倒像个畜生?   “也不觉得怎么着, 我正要与娘说呢,也是遇到一件稀奇事。”杨岑眼珠子一转,编起了瞎话:“就是走在一片大雾里头,来来回回找不到地方, 后来好不容易看到一条河, 河上有座桥,还没过去呢, 忽然有个人扯了我回来,说了好几句话, 还推了一把,一睁眼,就在床上了。”   崔氏唬得脸上变了色,这条河怕不是就是黄泉河,那座桥怕不是就是奈何桥,儿子这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了。   杨岑偷眼看崔氏的神情,先在心里默默道了歉,而后摩拳擦掌,暗暗催促:快接着问,接着往下问呀!   果然不负他所望,崔氏立刻想起了那个救他回来的人,忙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杨岑就等这一句话,急忙笑道:“那个人身上笼着金光,也看不清模样,说的那几句话我倒还记得清楚。”说罢,仿着中年人的声音,粗着嗓子说:“你本来前世有些罪孽,今生该着许多劫难。好在府上积德行善,才救回一命,只是若不能遇到找到命中贵人,让她伴你一生,到底活不长久。”   杨岑咒起自己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然而这话让崔氏听着了,无异于晴天霹雳。她这辈子,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好容易平平安安迈过了这道坎儿,竟然还不知能活过多少时候!   崔氏立刻慌了:“什么贵人?他可留下些别的话没有?”   杨岑皱着眉头拼力回想半天,摇摇头笑道:“我只记得是一首诗,娘还不知道我?一看字儿就头疼!记得它做什么!不过就是做个梦,娘还能真信了不成?”   崔氏急红了眼,看杨岑吊儿郎当的样子,狠命往他背上拍了两下:“呸!你懂什么?这分明就是给你托梦示警的!快点想,好歹记得两句!”   杨岑心里说了无数句对不住,但自己导演的戏,硬着头皮也得演下去。他装作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又尽力想了半天,才说:“我只记得几句,什么辛未六月三,寅时刚过半,空字与幼逢,臂上红一点,别的就记不得了。”   这首诗还是他绞尽脑汁写下来的,平仄不分,格律简直狗屁不通,连押韵脚都是勉强凑齐的。杨岑心里算盘打得叮当响,这八字加名字,再加上相貌特征,妥妥能扣死住一个人了吧。   杨岑出了这招纯属无奈。   他当初还没想好怎么换回身体的时候,就已经仔细想过,要怎么把阿窈娶进门。   他作为英国公府的长子长孙,日后要承继的是国公之位,娶回来的妻子,是一府里头的主母,自然不能马虎。他倒不怕阿窈担不起这个位子,只是父亲母亲与祖父这几关,他一个都过不去!   杨岑再受宠,那也只是不过头的事,由着他来。但是婚姻嫁娶,事关子孙后代,家族关系,跟任何事都不一样。杨岑心里也清楚,在他出事之前,家里已经开始给他相人了,不出意外,他一辈子的妻子就在跟他们差不多的勋贵人家。要是他执意娶阿窈,那也容易,一顶小轿抬进来便罢了!   阿窈这样的家世,要做国公夫人,只能投胎再重活一回了。   然而杨岑再清楚不过阿窈的个性,她能过得了苦日子,其实最是傲气,哪怕自己守着一个破屋三分田,也能折腾出来一个温饱。要让她锁在后宅子里头当妾,在别人手底下过日子,每天看别人鼻子眼睛,是短短不肯的。   更何况,对于阿窈日后要嫁的人,他早就听那个姑娘跟江素素说过:“但凡真心喜欢,谁能愿意让你做个能买能卖的妾,不是正正经经娶回来,当正头娘子?自己倒左抱一个又抱一个,让女孩儿家一辈子只跟他一个!我呸!这样的喜欢,谁稀罕?”   杨岑自小生在侯门绣户,自己父亲也有几个通房,身边的朋友大婚之前也通过人事。便是他,要不是轮到这茬子事儿,崔氏也是要把他身边的丫鬟开脸,做通房的。   只是跟了阿窈一年,却发现凡是这样的人,她便十分反感,就比如当日让他吃醋到十分的卫修,阿窈见杨岑一个劲儿怀疑自己喜欢那个白脸小子,哭笑不得,跟杨岑说:“我要是喜欢他,就更不会嫁他了。他生在这样的地方,以后必定得纳姨娘抬丫鬟,那时候我看着不更添堵......”   杨岑初时十分惊讶,等到自己把心思都尽数系在了这人身上,将心比心,反而更能体味阿窈的话。   他连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卫修都容不下,那阿窈看着他去找别的人,不是一样的心思?对的人,只要一个就够了。   只是他胡思乱想半天,发现事情又回到原点——阿窈这样的家世,他要怎么让家人点头?   杨岑想来想去:或许,他的命,能比婚事重要一点?   崔氏琢磨着这四句话也疑惑,这神仙做的诗比她好不到哪去啊......但是人家说的话,事关儿子性命,她也只能细细拆解:“这头两句,说的倒是清楚,辛未年六月初三,寅时二刻,时间也是齐了。只不过上个辛未年才刚过去十四年,下一个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年,哪儿找这个贵人去?”   杨岑见崔氏想歪了路子,连忙给她正过来:“兴许这说的是那个劳什子贵人出生的时候?”   崔氏瞪他一眼:“没正形!这可是咱们家的贵人,不许胡乱嚼舌头!你这么一说,倒有点意思了。”她解出这句话的意思,越发有些相信了——崔氏半点不疑是杨岑扯的谎,他才刚醒,什么人都不见,撒这个谎做甚?   “这第三句像是一个字谜,”崔氏此刻庆幸这是个没读多少书的神仙,不然要是出些孟子中庸的典故,谁能解得出来:“空和字上面都是一样的,加个又——这也不是个字呀!”   “不知道是哪一个又?”   崔氏一连划了好几个同音的,摘出来几个字:宽宥的宥,窈窕的窈,宙,零零星星加起来,也有好几个呢!   崔氏看着头大,只能先看最后一句:这明明就是大白话,只不过说了跟没说一样,谁能拉着别人的手臂天天看不成!   如今这四句,只能先从头两句入手,找找有没有生在这个时辰的人。不过,要只论京城里面还好办,谁知道那个贵人现在在哪里呢!   崔氏几乎要一筹莫展,杨岑却不急,只要阿窈点了头,这贵人他会自己送到阿娘身边的!   “就算找着了这个贵人,还能让人家陪我一辈子?”杨岑仿佛混不在意:“要是个儿郎,还能交个兄弟,要是个姑娘,我还能娶了人家不成?那个人可是跟我说过的,什么得遇贵人不易,需珍而重之,尊而敬之。”   他一跷二郎腿,浑不吝的模样,看的崔氏又想打人了:“我可不要供着一个佛爷!   崔氏犹豫了一下,可不是,要真是寒门小户的姑娘,哪能这么娶进门?按神仙这说法,是断断不能把她纳进门当姨娘的,可是国公世子夫子哪是一般人能做的,这么一想她便含含混混道:“这个再说罢!”   杨岑看着,心里沉了沉,想想过些时日,自己还得再加些料。   房里一时沉默,杨岑怕崔氏看出了端倪,就大大咧咧摆摆手:“我才不信这些神仙鬼怪的!狗屁贵人!我才......”   崔氏只听了一半,刚要竖起眼睛骂他,就听外面有人说:“太太,梅姨娘抱了哥儿来,要看大爷呢!”   杨岑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大麻烦没解决——这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女人和孩子!   “什么梅姨娘?”杨岑做了跟崔氏一样的动作,只是他眼睛生得更黑亮有神,看过来的时候就如同投过来的枪尖一般,烁烁生寒,刺得人不敢违拗。   “你还说呢!还不是你惹下来的?什么人不好碰,偏去找勾栏人家出身的,叫什么梅娘。还弄了个儿子出来!”崔氏剜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要是中间没生变故,就论这一样,老太爷都得动家法!   崔氏想起来梅姨娘,也不由头疼:多个庶子,以后说亲都是个妨碍!都怪这个不省心的!   杨岑却挑起浓黑的眉毛,惊诧大喊:“娘!我冤枉!”也不必再装,怒气就已经漫了上来:“我只不过跟着长亭去喝过酒,从没碰过她!”   当下也忍不得了,先放着这个人,他想把阿窈追到手,下辈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网线和4G一起崩溃了QAQ,好不容易找人修好了.... 第60章 剑来   “大爷——”梅娘又是伴随着一阵哭声入场的。   崔氏如今听见哭声就不悦, 明明她儿已经好了,怎么还像死了丈夫守了寡似的!当下暗暗皱眉   这个梅姨娘是越发拎不清了,当初明明看着岑儿一出事, 唯他是个妥当的人, 别人毫无法子,她却能定得下心,如今看着,还是草率了些。早知先放屋子里头看着些罢了, 哪能这么轻易就抬了姨娘?   然而转念一想想, 到底还有了一个哥儿,也就放下了一点, 只是淡淡的说:“你如今已经作了半个主子,还成天这么不知稳重,我怎好放心让越哥儿给你带?”   她却不知梅娘现在刷好感度的重点已经不是她了, 而是眼前这个刚醒就白添了一个大胖小子的杨岑。   “大爷头还疼不疼?身上还不好不好?怎么我离了大爷半年就能出这样的事?”梅娘不知杨岑张嘴第一句会是什么话, 赶忙表明自己的功绩,侧面提醒所有人,杨岑刚疯了那大半年, 可是自己挺着大肚子,里里外外忙活,半点都没出差错!   果然,杨岑漫不经心上上打量她一遍 , 慢吞吞地道:“你是谁?”   这句话比骂人一顿还要打脸, 梅娘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我....我是梅娘。”   “我又不认得你, 我又没有见过你,”杨岑依旧一脸无所谓:“也不知道你生的是哪家的儿子!你便抱走罢!”   白给别人养儿子, 还连累他多了一个随处拈花惹草乱风流的名声,杨岑自认还愿意跟这位梅娘好好说话,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大爷这是....之后就不认了吗?”梅娘如今想要考量的不仅是自己了,还有自己刚出世的儿子,她脸面再薄,必得把这事坐定了,给儿子挣一个体面才好:“就是不认我也罢了,那越哥儿才五个月......”   “对不住,想不起来了!”房里若干个丫鬟婆子,都一起看着两人,杨岑竟也不给她留半分脸面。   梅娘脸上难堪,但也只能说明了:“就是去年初,大爷跟着谢五爷,一块去我妈妈那....后来吃醉了酒....”   “柳树胡同?谢鸨母家的小梅儿?”杨岑装作一副刚想起来的模样,心里却恨不得把过去的自己拳打脚踢一顿。   上上下下的眼睛却一起看齐了梅娘,虽说私底下都知道她来路不正,但是大爷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仿佛响亮地一巴掌,让梅娘又羞又气。   “我只在你家里歇了半晌,可什么都没做!”杨岑最恨自己酒量不足还要逞能,只是旁人不知他吃醉了酒时,身上软绵绵走不动,脑子里却清醒地很。梅娘只是奉了谢长亭的命,来扶他去歇息罢了!   谁不知道这世上最不能欠的就是风月债,这回好了,反赖到他身上去了!   梅娘心里一跳,她当日见杨岑喝得酩酊大醉,才赖到他头上。想着不过是个不成器的花花公子哥儿,哭一哭演演戏也就混得过去了。难道这姓杨的都醉成这般了,还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梅娘可不信,她心里一转主意,就改了攻略,低声喃喃,一副酸楚难言的样子:“当初我本也是不愿意,可是大爷偏偏拉着我......”   她说到此处,红了眼圈,让旁观者足以脑补一百遍鸳鸯账里,佳人不愿,纨绔公子霸王硬上弓的好戏。   梅娘低叹道:“我自知身份低微,大爷若不愿认,我便带着越哥儿走,我们娘俩一块到阴司里去,也断不会惹了大爷厌弃。”   她心如死灰演得太好,不仅丫鬟婆子一时疑惑唏嘘,怀疑是不是大爷犯了错怕挨打,才硬推出去给一个弱女子,连崔氏都要有些怀疑了——她这个儿子可从小就不甚老实,但一直还算有担当,难道这回事情闹大了,他便不管了?   杨岑实在不耐烦在这莫须有的恶心事情上纠缠太久,四下里看看,都是崔氏的心腹,多余的人早让有眼色的嬷嬷领走了。   “你既然说我强了你,那你总该知道我背上有颗黑痣,是不是?”杨岑下了床,负手站着,他个子又生得高,站在梅娘跟前很有压迫性。   杨岑发誓除了在学堂背书,自己这辈子从没如此正经过,想必颇有丈夫气概,却不知他头上缠着一圈白布,后面没系好,还飘着两条,看上去很是无辜滑稽。   梅娘忙接着他的话:“自然是......”半抬眼间触到杨岑黑湛湛的眼睛,嗖嗖嗖发射冷光,忽然一激灵,改口道:“自然不是,大爷身上从来没有黑痣。”   谁知崔氏却看着她的目光却变得审视严厉起来,杨岑半跷着腿坐在小方桌上,笑:“对不住,小爷身上还真有个黑痣。这么明显的东西你都看不见,还说咱们俩好过一场?”   梅娘咬着牙不承认,道:“原是我没注意。”   杨岑这回真恼了,他实在忍不得,直接喝道:“松子,过来。”   只见一阵哇哇大哭的声音传来,梅娘心里被这熟悉的哭声紧紧一拉,直起身勾着头往外看。一直不见踪影的松子抱着裹着红绫子被的越哥儿过来了。   “咱们两张嘴,谁也说不清,倒是这孩子还可做个现成的证据。”杨岑抱着手臂,歪头笑道。   “大爷!”梅娘脸上声音一起变了:“这可是你的亲骨肉!”   “哎?哎?还没做过试验,你可别让他乱认爹啊,”杨岑像是受了委屈一般:“你看,古人就说亲生父子,血能相融。”   “不如现在,咱们就试一试。要是真成了呢,自然是我的错,”杨岑笑嘻嘻的,一边说一边慢慢踱道多宝格的旁边,像是赏玩一般,一点点抽出墙上的宝剑。   这端的是把好剑,他仿佛随便看看一般,那明如秋水一般的剑身反射出梅娘惊恐的眼神,静寂的房里回荡着杨岑悠悠的声音:“若不是呢?也不必送官了,这小子,我就帮你结果了,至于你,房里头藏着别的男人的荷包,我就是拿你祭了这剑——”刚落到这个字上,他手腕忽然一抖,反手一旋,那锋利的刀刃就直接贴上了梅娘的咽喉:“也不过分吧。”   在场的人,包括崔氏都几乎惊呆了,连夺剑都想不起来。   “不要——”这是梅娘惊吓到几乎破声的凄惨尖叫,她往后一坐,抖抖索索摇着头蹬着脚往后退。   “怎么样,我给了你一次机会,你要不要试一试?”杨岑松松握着剑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会刺着梅娘一般,他的眼睛又看向襁褓里的越哥儿,仿佛在掂量着要不要一起结果了这孩子。   “是我对不起大爷!不!是杨公子!”梅娘没想到这个只会跟着谢长亭拼酒,走街串巷的杨岑,居然如此心狠手辣。这近在咫尺的刀锋让她彻底崩溃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混着粉,颇为狼狈:“原是妾身糊涂脂油蒙了心,想贪着富贵,才过来的。”   杨岑荡荡悠悠拎着剑坐回了椅子,把腿往小矮凳上一放,手枕在脑后,说:“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梅娘哭得太厉害,说了半天众人才听清楚前因后果。   原来梅娘本是鸨母养的清倌人,想捂着卖出个好价钱,早就过了年纪,却一直没有梳拢。谁知她早被别人骗了心去,暗通曲款许久,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怀了,要去告诉那人,这平时赌咒发誓的情郎这会子却怂了,哭着求了她半天不要供他出来,后来干脆不见了踪影,不知跑到了哪里。   梅娘这才哭哭啼啼想后路,于是曾经来歇过一次的杨岑就成了挡箭牌。后来到了杨府里,眼见着杨岑没了指望,自己地位稳固,又与后门上一个小厮搅和在了一起。   崔氏几乎头脑发晕气得七窍生烟:子孙血脉是一个府里的头等大事,结果她差点亲手把个绿帽子带到了儿子身上,让她焉能不气?   当初为着梅娘出身不清白,她还特地遣人查了,又反复问过跟着的小厮。后来是梅娘挺着肚子依旧不眠不休照顾杨岑,才打动了她的心,给梅娘一个名分,如今可不是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崔氏怕自己立时下令,就要把这两人打杀了,深吸口起,下令关起来,等过两天平复了心情,才下命令。   杨岑也不管各人最后结果如何,只是任由崔氏处置去了。他心知自己这个娘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越哥儿大约要送去给可靠的人家的养,至于梅娘等人,也不会丢了性命,只是断不会好过罢了。   英国公府一场急病没了梅姨娘和刚出生不久的哥儿,不得力的下人也都被罚了。只是这事在杨岑痊愈的喜讯下,丝毫没有掀起波澜,毕竟只要杨岑还活着,多少儿子养不得?   有人欢喜有人忧,二房这下子坐不住了,自己辛辛苦苦送来的儿子,什么没捞到,就要这样回去了不成? 第61章 长大   如今杨岑已经醒了过来, 按理说,那二房送来的岳哥儿自然也该全须全尾地送还给他亲生父母。   岳哥儿与二老爷夫妇都等着老国公爷这个消息,但偏偏正房里并无动静, 还传了话来让岳哥儿好生读书, 专门在西厢边辟了一个书房出来。这让他们本来已经绝望的心又重新燃起几丝希望。   一直以来,长房虽然子孙凋零,但又是长子又是嫡枝,老太爷一向偏爱。但是这次杨岑出事说不定是给他敲响了一个警钟, 提醒他, 这大房唯一的子嗣即使已经长成,却仍然经不起半点风波, 一旦横生变故,疾风催枝,就面临着千顷地里无一苗的尴尬局面。   崔氏好容易等杨岑醒过来, 粗糙了十几年的慈母心在这一年里反复打磨, 变得格外圆融敏感。再配上她生猛的天性,如今的崔氏,就像是一头刚刚苏醒过来的母狮子, 虎视眈眈看着四周,要防着别人夺了自己孩子的一切东西。   这时候,老太爷的举动无疑就是给她加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让崔氏格外暴躁。   “老太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岑儿还是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崔氏在房里急步走来走去, 看着不敢冒头的世子爷冷笑:“想让我再认下一个儿子, 也不看那房里配不配!”   世子爷擦擦头上的冷汗,讨好的笑道:“灿娘莫气, 父亲如今并没找我提过这事。想来是另有打算,未必跟过继有关。”   “等有关了就来不及了!要是老太爷冷不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 你说,你应是不应?!你说!你说!我猜,借你十个胆儿你也不敢!”崔氏不是有意要贬损丈夫,实在是两人成亲快二十年,摸着手都像是自个儿的。他那点性情崔氏摸得一清二楚。   丈夫不中用,崔氏就是再凶悍,到底也是大家教养出来的姑娘,不能自己跑到公公面前理论。   她这会儿反而思念起跟她一直斗了一辈子的婆婆,虽说有些解不开的嫌隙,到底站在一条线上。哪有二房这会儿蹦跶的功夫?早修理了!   崔氏的心像是煎在油锅里一刻一刻地熬,夜夜不得安宁,如同头上悬着一个大秤砣,系着的丝线细细的,不知哪一时就会断掉,偏偏每天等着,就是没有断的时候。   “都是娘没用,自小没能护着你,长大了,还是护不得。”崔氏气得在杨岑面前掉眼泪,又怕杨岑还没病好,心重,又咬牙擦了泪:“你只管放心养病,娘还没死呢!”   “娘,要我说,你和爹都别急,”杨岑不仅没有半点崔氏担心的忧虑,反而像个没事人一样,看着崔氏满脸泪痕哭笑不得,让丫鬟给崔氏打水洗脸:“这多大点事儿呀,来,擦擦脸,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这几天天气好不是,去长公主那里逛逛去!”   崔氏见杨岑一丁点都不急,自己反急了,刚要跺脚说话,却见儿子从盘子里头拈了一颗话梅,递给她,微微笑了,眉眼间是少见的温和认真:“娘,儿子已经好了,您不用天天绷着。”   这话说的崔氏一愣,然后就看见杨岑只认真了一会儿,就恢复了平日里的德性,又不正经起来,把自己撂倒罗汉床上,往后一躺,没有半点形象,好像方才那个人是梦里出现似的。   杨岑借着后面秋香色的引枕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这么贴心的说话,他还是头一次。等了一会儿,偷眼看看崔氏还是愣怔着,盘算自己话是不是还没说到,又加了几句。   “只要我活得好好的,谁能占我的位子?祖父他老人家活了一辈子,谁要敢作乱,断了府里头的基业,他头一个就不许!娘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急成这样!”   崔氏此刻才意识到,儿子已经回来了。她不必再日日苦求菩萨佛爷,也不用四处打听能治好疯病的大夫,更不用每天承受旁人或同情或不怀好意的目光,更不用在半夜惊醒,梦着儿子已经魂归魂土归土,永远离开了人世。   这些日夜里煎熬,睁眼见一角天慢慢亮起来,再去寻找另一条出路的无望日子,真的已经结束了。   崔氏直到这会儿,才像是卸下了心里一块大石,一下子,四周的空气好似都轻了很多。   崔氏这会儿才把心神从别的事转到杨岑身上,一直还以为孩子还是那个斗蛐蛐儿,走章台,在野话本子上套四书偷看的调皮小子,却不想不知不觉间,他竟也有了自己一番见解,反过来成了自己的主心骨,知道体贴母亲了。   这得是受了多少苦啊,崔氏想起这似人似鬼 的一年,眼里又是一酸。   老太爷屋里,身边的长随正将这一番话原封不动传给他。   “好啊,他就这么信我疼他?”老太爷轻哼了一声,胡子一抖:“从小就不省心,长大了倒学会揣摩人心了。”   长随丝毫不怕,笑道:“大爷到有点像世子爷小时候的模样。”   “他才不像他爹这么老实!眼一转就是一个坏点子,一肚子坏水!”老太爷胡子又不屑地抖了抖,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带出一点笑意:“倒是还算有担当,会决断。”   老太爷还记得杨岑小的时候,伙同谢长亭偷偷把练武场旁养的鸡给抓了烤着吃了。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那鸡是宫里赏下来的,跟本国的不同,也算是“贵族”,有一个算一个,莫名其妙少了一只,养鸡人哪里脱得了干系?正要问罪,杨岑见连累了旁人,虽然害怕却也乖乖站了出来,结果尊臀挨了几板子,躺床上动不得。   老太爷罚了之后问他悔不悔,他老老实实说不悔,那肉还是挺好吃的。既然吃了,该他挨的就挨了。   长随知道这是杨岑最近做的两件事得了老太爷的赞许。   梅娘一事,要是杨岑委婉设计,撵了她出去,反而不得老太爷的心。在他看来,让人欺负到头上来已经是窝囊了,还要玩妇人家那一套,没点气性,怎么当得起英国公的家?   二房过继,虽说老太爷在杨岑病重时,确实有过意头。但是只要杨岑病好,他才不会给自己儿子添这个堵。况且,兄弟阋墙,对二房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就是要看看杨岑的反应!若是他硬气得起来,却一味冲动,那也是险,如今见孙子能沉得住气,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他不必继承人学富五车,又不要考状元!也不用他用兵如神,机智勇猛,枪打出头鸟,这本事还惹人忌惮。但必得要心里有成算,不折了祖宗风骨,也不能不知天高地厚乱做梦。如今的杨大老爷就是做事太过绵软,老太爷因此不喜,现在看来,这个从小顽劣的孙子,倒比他爹好了一星半点。   杨岑还不知道,自己从小养成的典型属于纨绔子弟的个性——不怕事,不躲事,不惹事,竟然得了老太爷这么高的评价。他原本悄悄找松子来问过,当日他跌下树时,别人有没有人发现别的东西,比如猛兽啊什么的。   松子摇头,大家只顾得上抬他回去,哪里顾得上别的!   杨岑自己能下床后,也去坡上找了一圈,发现了熟悉的痕迹,一路爬出了院墙。他松口气,看来这只花熊还能活动,也并没有什么血迹,伤得并不严重。   不至于背上一个杀债,杨岑心情无端好了起来。眼下正在迫不及待要把伤养好,赶紧打扮一新,去见见自己的小媳妇儿。   要怎么跟阿窈相认呢?   装作从没见过的样子,从头再来?反正他这样子,又没人知道他曾经做过卖萌为生的花熊!   杨岑刚想了想,这个主意就被推翻了。   阿窈一向警惕又敏感,别人看着好像热情机灵,其实在这小丫头心里自有一杆秤。杨岑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做了多少事情,一年来风风雨雨,几次历经生死,才换来阿窈的深信不疑。   二人困顿之时一点点磨砺出来的信任和默契,是彼此最难得的部分,如今要放开这个,对杨岑来说,简直像丢了性命一般。且果真如此,他半点别想沾到阿窈的边,经了卫修一事,那丫头对王孙公子之类的躲都躲不及。   若要直说——   杨岑心里清楚,曾经附身在花熊身上,而因此疯了一年,算是他短短一生里的命门。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连父母都不敢告诉,历代巫蛊都是灭门之祸,跟鬼神沾了边,总是惹人忌惮。万一有心人知道,再弄出来一个妖术惑众的名声,他也算完了。   是的,一个嫡长孙,怎么能抵得过满府的前程呢?   阿窈不能,他也不能。   这个命脉,他要不要交到阿窈手里呢?   半晌,难得安静端坐在桌案前的杨岑长舒了一口气,要信,就信到底吧。   这个曾经救了他性命的人,一路流离,几次逃生,却仍护他到底,彼此不言,却从未疑他半分。这世上背弃她的人太多,杨岑不想再做一个骗她的人。   杨岑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不再想其他,   好不容易盼到头上的疤痕结了痂,用上用的膏子抹得不见痕迹,特地挑了一身簇新的衣服,上上下下折腾了半天。   松子见平时糙得不行的大爷第一百零八次问他:“网巾歪了没?衣服是这件墨色的好还是蓝色的好?”全程都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杨岑。   杨岑也不管,等自觉玻璃镜里头的人风流无双后,才扬眉浅笑,偷偷出了门。   谁知等着他的却是江家小院的一对铁将军。 第62章 谢府   “大婶儿, 你可知道这家里头住着的人到哪去了?”杨岑扯住邻居李婶子问。   李婶子上下打量他一下——打扮得如此光鲜亮丽,莫不是又是头狼吧?这江家姐弟可都是好孩子,别又像那姓李的一样, 一祸害一窝。因此只撂下一句:“我也不知道。”就匆匆走了。   她警觉的眼神太过明显, 让杨岑分外冤枉。他疑惑地展开袖子看了一圈,宝蓝色的衫子很是沉稳,怎么看也是一个翩翩少年郎才对呀。   为甚这妇人像见了鬼一般?   可怜杨岑怕惊动了府里的人,也不能遣人去问。自己拿出平日里少见得耐心, 一家家问过去, 终于有个年轻小媳妇在门口羞答答看他一眼,说:“江家烧卖几天没开了, 听说是要去城外头探亲,下月就回来。”   阿窈与江素素在城外能有什么亲?杨岑再三问,反复确认, 生怕错过什么消息:“他们真个说下月就回来?”   “可不是!下月初四开张, 走之前跟我们说的。”   杨岑站在门前想了半日,又回了江家小院,仰头看了一会, 不甘心地拽拽沉重的铁索,转转头瞧着四处无人,顺手扒着旁边的一处墙头,脚长了眼睛一般, 处处知道该往那块砖头的缝隙上踩, 一眨眼的功夫就跳了进去。   他熊猫做久了,这处院子哪里能爬, 哪里能落脚,再熟悉不过。   杨岑绕着院子看了一圈, 只见石桌石凳依旧放在那里,小厨房窗根下仍然堆着柴火。转到屋后面,透过纸糊的窗户缝隙往里看,只能看到一个桌子腿,杨岑干脆挖出一个小洞,只见屋内窗明几净,各色东西都收拾的整整齐齐,炕边还叠着新收的衣服。   杨岑松下半口气,看样子是阿窈与江素素自愿出去的,只是不知这两个人又想出了什么新主意,要去别的地方过几天。   他来去不如熊猫利落,也不敢使人漏了行迹。只能怏怏跳了出去,自去寻谢长亭。   谢府的爵位来得比英国公府晚些,是太宗时候诸子争位,站对了队,护对了人,才得了这样的荣光。   先帝在位时,谢府又尚了长公主,更比先前风光一层。   崔氏曾是长公主的伴读,一向交情甚好,杨岑因此和谢长亭走的近。从小光着屁股胡闹到大,连谢家的门人已经对他熟悉得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跟谢长亭厮混了多长时间,熟门熟路走到常去的角门,却见那门不像平常开着,都紧闭着上了锁,左右门房寂寂,不见人往来。   杨岑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特地出来看了看,但是这条路他闭着眼都能走到,哪里能出错?杨岑见此路一通,还不及多想,就打算去爬墙。   才刚触到墙面,瞬间警醒过来,自己已经不是擅长攀爬的花熊了,以后走路可不能养成动辄□□爬树钻窗户的习惯。不然让别人看着了,还以为逮到了一个贼呢!   杨岑立刻绝了做墙上君子的心,从后面夹道绕到正门来,远远只见朱红的大门开了半扇,两只威武的石狮子依旧神气地半扬着头,好像下一刻就要摇头摆尾翻腾起来。   只是往日轿子马车来往不绝的大门口,现在却冷冷清清,只有几个门子坐在那里,无精打采地。   杨岑也不多想,偷偷到他们背后,一下子跳出来大笑:“这还没到晌午,你们一个个就歇着了?小心我告诉你们大爷!”   那几个门子本来愁眉苦脸里还带着点不平之气,没想到杨岑突然出来,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仿佛得了一个宝贝,大惊大喜。   “三爷如今已经全好了?”   “要是我们大爷知道了,不知道怎么欢喜呢!”   几人也是常见杨岑的人,知道他平时并不摆架子,也都与他亲近,当下让人速去里面报信。   几人围着杨岑说了半天,忽然有点伤感:“三爷果然是个实心的人,可算是患难见真情,这话再不错的。如今我们府里这情形,也只有三爷愿意来看看了。也不枉咱们大爷跟三爷真正好了一场。”   杨岑本来正跟他们插科打诨,听到这句话,一时愣住了:“你们府里?你们府里怎么了?”   门子也瞪大了眼睛:“怎么?三爷还不知道?”   杨岑这下也笑不出来了,他四顾左右,这才发现大门似乎是匆匆改了一些,比往日窄了好多,他心里发沉,再出去看时,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上头挂着的牌子也不是往常黑中带金的“敕造成国公府”,而是简简单单两个字——   谢府!!   “这是怎么回事?”杨岑这回受的惊着实有些大。谢府这情形,分明不是寻常之事,而是,夺爵!   若非犯了大罪,怎么敢有人夺谢家的爵位,何况他家里还尚了一位公主。   杨岑还不及多说,就看之前进去传话的人回来了。小厮身后并不见谢长亭的身影,而是他的书童,看见杨岑时,眼圈霎时红了,感激里头还带着点羞愧:“我家大爷喝醉了,没法出来,请三爷跟我进去,也好劝劝我们这个爷。”   要是别人,大约听见主人家喝醉就转身走了。但杨岑从来不管这个,抬脚就往里头走。   谢长亭比他更不同,长公主的儿子,今上的亲外甥,从小万千宠爱集一身,从没受过半点委屈,很是有点狂生的性子。   突如其来遭此大难,心里大概难见这个槛。   杨岑以为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设想,但是见到亭子里头躺在地上,烂醉如泥的谢长亭,还是忍不住怒气直往脑门上冲。   “大爷,大爷!”书童在谢长亭耳边喊,很是有点尴尬地瞟着杨岑:“杨三爷来了!”。   谢长亭嘟嘟囔囔揪住他,把手里的酒壶往他眼前送:“谁......来了,来,再喝一杯!”   书童也不敢下大力气,只能半撑着谢长亭的重量,艰难地继续提醒他:“就是大爷的好兄弟,杨府的三爷!”   “三爷...三爷?三爷!哈!什么三爷?你还要不要喝?你不喝,我....我干了!”   谢长亭醉眼朦胧,一个人的影子晃晃荡荡重叠成三四个,他只当有一群人跟他拼酒,举着酒壶口齿不清,四面八方让了一圈,就仰头往自己口里倒,谁知道找不准角度,最后浇了自己一头一脸。   杨岑跟他原像亲兄弟一般,此刻怒其不争,左右看看,从湖边现舀了一桶水,当头就向谢长亭身上浇了过去。   谢长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冷水浇得湿透了,晃晃脑袋,似乎清醒一点,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手里提着一个水桶,大怒:“谁....谁敢浇我?拿....拿出去....给我打板子!打...打!”   还没说完,又来了一桶冷水,咚地一声,木桶被砸在石头做的桌子上,又骨碌碌滚下来撞到了凳子。   杨岑把木桶随手一扔,站在当地看着他冷笑:“你还是不是谢家的儿子?看看你这样子!连我都替你臊得慌!”   谢长亭被湖上的风一吹,顿时透心凉,猛然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顿,一下子醒了大半,这时才看到眼前已经站了半天的人,就是疯了一年多的好兄弟杨岑。   “杨岑!杨三郎!你打我作甚!”他瞪大眼睛怒气腾腾看着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看了一圈,才哈哈大笑:“你小子好了?全好了?你小子可算是好了!”   杨岑见他醉到这个份上,竟然还记得他的病,先前的怒气便消解了一半,冷哼一声:“我才好了,你就给我看这副德性?!”   谢长亭这会儿低头看自己满身在地上睡的泥土,衣服皱皱巴巴,酒气熏天,网巾不知去了哪里,束发的冠子也歪了大半。石桌上杯盘狼藉,酒水横流,本来已经有好些日子不在乎的形象,忽然在这一刻有些愧残。   谢长亭竟然难得红了脸,道:“你先坐一会儿,我换身衣服就过来说话。”   书童本来是心里埋怨杨岑如此粗鲁的,这会儿却恨不得把他当成佛爷一般,好好拜一拜,大爷可是有段日子没这么正正经经坐下来,跟人说话了。   再迟些日子,整个府里藏着的酒都要被喝完了。   “你们家到底是遭了什么事情?”   “还不是咱们那位好皇上,我的好舅舅!”谢长亭仰头灌了一盅酒,眼里竟然是掩饰不住的怨恨:“你还不知道吧三舅上月......已经被圈禁了!” 第63章 无奈   杨岑一愣:“......当真?齐王殿下一向谨言慎行......”   实在不能不谨言慎行, 齐王母亲是后宫贵妃,与当今圣上一样,还比今上多占了一样——长, 当初也曾出入六部, 上过朝办过实事,先帝甚爱,是诸位皇子中呼声很高的一位。   当日争位之变时,齐王恰巧被派往江南赈灾, 等到他回来,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先皇的传位诏书上明晃晃写着第十子,任谁也推翻不了。当下李阁老领着众臣奉了十皇子登位, 众人山呼万岁,定了新朝。   有先帝诏书,有满朝拜服, 按理说这皇位来得名正言顺, 新皇本来没什么好愁的。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天性多疑怕事,总是看着这些兄弟们不顺眼。因此剩余的三四位中,只有出身低微, 一味附和,又同他一起长大的景王受了青睐,正好做了一个新皇施加恩典,友爱兄弟的楷模, 其他的俱都削了实权, 处处打压。   齐王便因此事事收到掣肘,堂堂天潢贵胄, 过得比谢长亭还憋气。但十余年下来,他竟也平心静气起来, 越加小心,轻易并不冒头,时候长了,倒没有了存在感。等新皇成了旧皇,站稳了脚跟,见几个弟兄安分守己,也就不再整日盯着。这日子才算好过一些。   怎么太平了这么久,突然又掀起了波澜?   “赵义那秃贼,说接到有人密报,要搜府里去去疑,谁知最后搜出来了越制之物。拿到大殿上,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变成了三舅对上不满,意图不轨。本来是要削了王爵流放琼州的,我爹我娘还有朝中几个老大人死谏,那鸟...”谢长亭满腔怨愤无处诉说,刚要大骂,就见旁边的小厮挤眼抹脖子一般向他使眼色,到底是怕隔墙有耳,才不情愿地改了口:“咱们的好陛下这才开了恩,说三舅一时糊涂,圈禁起来不让出去。”   “嘿!好人都让他给做了!要是不有这位授意,赵义敢去搜王府?越制?满京里看看,有几家挑不出越制的毛病?要是我没看错,皇后娘家的门房都穿着灰鼠袄子吧?怎么?这会儿不挑越制了?”   谢长亭越说也激动,拍着桌子道:“要不要我也密报一次,把丰宁侯府也抄一次?”   杨岑只听他说,也不打断,心知谢长亭这会儿不必他发表任何高论,只要能听自己吐槽吐槽就好。   这回皇帝也算是撕破脸皮了,自从开国太,祖定下这等制也有上百年了,国力早就今非昔比。刚立朝那会,天下才打了几十年的仗,就说当官的,又有几人能穿得起锦缎纱绸,带得起珠冠翠玉。而承平日久到了现在,连富裕一点的商户都能买得起这些东西,哪是几个政令说得算的?   因此到先帝时候还曾放宽了等制,而这会竟然用百年前的规矩来定个皇室子弟的罪。再一个即便是越制,也是罪不至此,但王义竟将一个物件与谋反罪等同,凡是在官场里打滚多些时日的,谁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齐王?   “你们家又是怎么回事?”   谢长亭再气再怒也无能为力,只能恨恨地一拳捶在石桌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就是看我爹我娘阻着他的路了,拿我们家发泄发泄!”   杨岑与谢长亭相对而坐,沉默良久。   真要是按照两人的性子,吃了亏就合该带上一群人抄上家伙,打到门前去,非得把场子找回来。再或者想个法子,无论是明刀明枪还是暗地里设绊子,总能让人认错。   但是这一次,却让他们认识到,道理在有些时候,微不足道,而他们的力量,也一样轻飘飘。   杨岑突然掷给谢长亭一个酒壶,自己也抱过来一个酒坛:“来!今天我陪你再喝一次,咱们不醉不归!”   谢长亭下意识一捞,看到是酒壶,听到杨岑说这话,还有些怔怔然。   杨岑却还没说完:“咱们可是说好了,今儿兄弟陪了你,也是最后一次!要是下次再看你喝成那样,我看一次打一次!”   谢长亭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杨岑仰头灌了一气儿,才一抹嘴,放声笑道:“痛快!”   谢长亭愣了一会儿,看杨岑一气儿接一气儿,自己眼里也渐渐湿了,把酒壶一摔,大笑道:“谁要这个?娘们兮兮的!要拼酒,就一起拿了坛子过来!”   隔得不远处得长随见峰回路转,本以为杨三爷能把自家主人给劝住,谁成想又多了一个酒鬼醉鬼,当下几乎想冲过来抓住杨岑的臂膀好好摇两下,却没这个胆量,只能在谢长亭逼视的目光里又哆哆索索拿了一坛子。   “大爷少喝......”   话还没说完,谢长亭就已经拍碎了封泥大口灌了起来,两人举着杯互相嘲笑,笑一阵喝一阵。   日头已经沉沉坠到了山下,只剩下一线余辉,也不像正午时那般耀眼,两个身影笼在其中,平添了几分萧索无奈。   果然,也不知喝了几坛子,最后一直到月上树梢,整个亭子边都是酒香,两个人都醉倒在地。小厮叹口气,没柰何,只能遣人去杨府报了信,把这两个醉酒的人弄到一处收拾了睡下。   杨岑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他许久没这么放纵过,想想来了别人家自然不能不去长辈处请安,自己也难得红了脸——过来一次把别人家儿子灌醉了,想想还是有些心虚。   倒是谢长亭不像往日一样,周身都透着颓唐,自己系了亮色的宫绦,更显得精神。   杨岑去请安的时候,正赶上长公主这里摆了早饭,他们两府里算是通家之好,因此内眷也只是略避一避。   “三郎过来了?”长公主一向严肃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听你娘说你已经好了?”   杨岑从小见长公主,就如同自己家长辈一样,只是不好意思咳了咳,声音里带着点心虚:“回殿下,我已经全好了。”   “昨晚歇得怎么样?”长公主让人给他添了一双碗筷。   杨岑很自觉地坐在下面,眉眼也不乱抬乱看,好似十分规矩板正:“谢公主多想着,都很好。”   “行了,在我面前就不用装样子了!”长公主微微笑:“你们昨儿那十几坛子酒喝得还好罢?”   “娘,都是我缠着这小子喝的!他哪里推得过我!”谢长亭唯恐长公主秋后问罪,忙跳出来担责。   长公主看着好容易恢复了往日一些活泛劲的儿子,摇头低低笑叹:“你们俩到一处,就是一对活猴儿。”   两人知道长公主这是并没认真怪他们,偷偷打个眼色,憋着笑吃饭。   谢府虽说已经夺爵,到底还有个长公主,早饭一样不含糊。只看长长一个条桌上,有晶莹剔透的虾仁烧卖,有黄灿灿滑嫩嫩撒着银鱼的不沾勺蒸蛋,放眼望去,有七八十种早食,其中光各色酱菜就有几十样,比杨府的要奢侈两倍。   杨岑看着蒸笼里头冒着热气的烧卖,又想起了阿窈,手里的勺子微微一顿,有些心烦。   偏这时候长公主唤他:“你娘最近在家做什么呢?”   杨岑忙答话:“我娘最近也没什么好做的,就是在家里闲着。”   长公主便道:“那正好,我正要去青山寺吃素斋,你娘也在那里给你许了愿。如今你大好了,也该是还愿的时候,不如一起罢。”   杨岑回家的时候,正碰上松子一瘸一拐过来,看见杨岑哭丧着脸:“大爷到底去哪里了?也不说一声也不跟个人,太爷老爷问起来,我们竟摸不着人,快揭了一层皮去!”   杨岑见他行动不利落,知道因为自己心急,连累了其他人,满是歉意:“却是我对你不住,回头来给你赔礼,你但凡有想要的,只管告诉我。”   松子道:“哪个敢要大爷你的东西!只求大爷好好的,让我们知道去处就好!”   杨岑进到正堂前,本来想着该挨顿骂,却没料到老太爷坐在官帽椅上合眼养神,见杨岑进来,只是微微睁开,又合上:“刚从谢家过来?”   杨岑在狐狸一样的老太爷跟前从来耍不起花样,只能老老实实说:“是。”   “知道谢府的事儿了?有什么不明白的?”   杨岑楞了一下。这是老太爷头一次去跟杨岑说朝中的事,换做以前,他再三叮嘱让杨岑只管发浑,少去掺和朝堂上那些七七八八。   但是如今,他发现,自己的筹码已经快要不管用了。   “有—— ”杨岑确实有件事百思不得其解:“那位都已经安稳了这么久,为什么偏偏在最近,又把齐王都翻出来了?”   而且,如今的齐王已经有十几年不涉朝政,根本就没什么威胁。   “你可知,齐王有个好舅舅。”老太爷只轻轻一提点,就看到了杨岑恍悟的神色,心里安慰。   齐王的母舅曾掌过三大营,练出精兵无数,尽管今上登基后曾经想尽办法拆解,但是毕竟齐王母舅掌兵日久,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一时一刻能够消解的。如今这掌兵的人虽然已经去了,但是齐王可还在,以今上的性子,连老太爷都放心不下,又怎能相信齐王?   杨岑仔细琢磨一下,却感觉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还是这个问题,为什么皇帝平静了这么些年,捡在这时候突然发难?   这皇城里,必然有了大变! 第64章 出行   “宫里传过来消息, 今上,只怕不大好.......”老太爷阖着眼睛,语气仿佛古井无波, 不带起伏:“年初, 又在朝会上晕过一次。”   老太爷说到此处,缓缓坐直了一些,见孙子吃惊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微微摇头, 还是太年轻了些, 养气的功夫还不到家。   不怪杨岑惊讶,皇帝今年刚过而立之年, 本来正是康健的时候,皇家一向注意养生,除了泰王和宫里的大皇子这般先天不足, 胎里带病的, 多半都能气血充足,不出变故,再活个二三十年一点也不难。   怎么会突然不好了呢?   “知不知道什么缘故?”   “咱们家在宫里如今也没了什么人, 但是去年圣上生过一次大病,足足有两个月不能临朝,趁着这功夫,有人给咱家传了消息——圣上思虑太过, 气血两亏, 本就伤身,再经此一回, 底子早就坏了。今年初贵妃又生了一个小公主,如今已经快半岁了, 却连名儿都没起,反倒是原本不甚注意的大皇子,专门又拨了两个大学士给他做师傅......”   杨岑悚然一惊——这确实是个秘闻,今上寿数堪忧,却只有一个血脉,还是病病歪歪的,再联想一下今年几次大动,今上这是连保密都顾不得了,只顾着削减所有有隐患的成年皇室,只为了给自己家儿子铺路。   “你如今可都好了?”老太爷忽然转了话题,让还在仔细思虑这件事的杨岑茫然看向他,一时还没跟上思路:“啊?”   “刚还看着有点机灵样儿,怎么又变傻了!”老太爷分外不满。   杨岑从小被骂惯了,早就练得百毒不侵,连眼睛都不眨,麻溜地认错。   老太爷这才赞许点头:“就该这样!凭他有了什么事,好赖躲不过去,千万别让别人看出什么心思!背后再多弯弯绕绕,脸上不要露出来,让人看不透,才好下阴招!”   杨岑:......您老这夸奖好像不太对啊!我真不敢有啥阴招.....   老太爷看着杨岑一脸无辜,立时又头疼,不时跟自己说:没事没事,慢慢教,慢慢教,不能急,不能急。   只是如今正是风雨欲来,他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多少日子能留给自己。   “你刚从谢府回来,长公主可带了什么话?”   杨岑一怔,略微抬眼看了老太爷一下,才回道:“长公主想请娘一块去青山寺吃斋还愿。”   老太爷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如今也已经全好了,合该陪着你娘去寺里。也不枉她从山脚一直磕到佛堂前,就为了给你许一个平安。你若连这个都不能做,那真是连畜生也不如了。”   杨岑正琢磨着,怎么就这么巧,长公主才刚说过的事,老太爷这边又提了。等听到最后一句,只能摸摸鼻子,他还没说不去,咋就不如畜生了呢?   杨岑眨眨眼,恭谨地应了一声是,便退下去。杨老太爷看着孙子一日比一日高的身影,不由叹口气。   崔氏最近正忙着重新理家事,不查不知道,一查她才清楚到底这一年里,儿子受了多少苦。当下该发卖的发卖,该撵出府的撵出府,一边把儿子看得更紧。昨天杨岑自己偷偷溜出去,要换做往日,她也不过扬扬手,让人出去问问,现在却成了了不得的大事,把杨岑的随身小厮拎过来打了一顿,直到晚间长公主府来人送信,她才放下心来。   丫鬟传话说大爷来请安的时候,崔氏忙摆出一副薄怒未消的样子,也不让杨岑起身,只是撇过半边身子看也不看他,冷笑道:“你如今是大了,连我也不必放在眼里。去到哪里连句话也不必说了!”   杨岑最近被看得太重,一向松散惯的日子好似突然加了紧箍咒。无奈这府里每天说他的不是亲娘亲爹就是亲爷爷,连小厮也都是为他好,他便是没什么耐性也不能反去抱怨。只能在心里叹气,脸上只是笑嘻嘻的:“儿子错了。”一见崔氏似是还要冷着脸敲打一番,忙道:“我今天去了谢府,长公主要我给娘带去话。”   长公主的话自然更重要些,崔氏立刻忘了先前的小心思,忙问道:“要带什么话?”   等杨岑把前话都说明白了,崔氏心里一动,但又有些犹豫——如今谢府正是遭忌的时候,她暗下里帮忙倒使得。如今要是正大光明跟长公主走到一处,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忌讳?   杨岑又补了一句:“老太爷方才也说了,让娘跟我都一块去。”   “妇人家的事,你掺和什么?”崔氏得了老太爷的首肯才定下心,听到杨岑也要一块,自然是不愿意。她心疼儿子这一年来受的苦,哪里舍得让他跟着一起吃素。每天肥鸡大鸭子她都怕儿子补不回来呢!   杨岑嬉皮笑脸:“娘就让我沾个光,一块去尝尝青山寺的素斋。”   此时,他已经隐隐觉得,这事绝对不怎么简单。让他跟了去,必然有要去的缘由。   既然已经定下了,崔氏开始列单子,看看有什么要带的。虽说青山寺就在城外,一向是京里达官贵人礼佛的首选之地,但住十天半个月也不是简单地拿两辆车就完了的,从吃饭的盘碗杯箸,到屋里的熏香冰盆,收拾东西本就是个琐碎活。身边跟着大病初愈的儿子,崔氏不想让他受半分委屈。   谁知还没忙乱起来,老太爷那边让人传话过来,又送来几个丫鬟:“不必带多少东西,轻便为上。”   崔氏看着眼前这几个眼生的丫头,停下手里正拟单子的笔,也忽然沉思起来。   本是一次很平常的出门,杨岑与崔氏却察觉到了不同,等到他们带着护院丫鬟与长公主的车驾会和,就看到车队里除了长公主,还有骑在马上苦着脸的谢长亭。   “哈!你小子也来了!”谢长亭一看杨岑也在,先前的不情愿顿时有人一处承担了,顿时变得幸灾乐祸:“怎么,你也被捉去一块吃斋做和尚去了?”   杨岑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一挽缰绳,催着马跟上了车队。   “哎?你别走呀!”谢长亭焉能放过捉弄杨岑的好机会,忙策马到他旁边,挤眉弄眼地问:“怎么?杨婶子是怎么把你弄过来的?”   “青山寺的素斋可是出了名的,我想去尝尝。”杨岑眉眼不动,四平八稳,绝不给谢长亭半点取笑自己的机会。   “不是吧!”谢长亭见杨岑丝毫没有勉强的样子,怪叫一声:“要说别人我也就信了,你竟还有上赶着去吃斋的时候?!”   他和杨岑从小一处长大,连口味也差不多,要说没了肉也还能勉强忍得,但是连酒也不能喝,简直就是要了老命了!   杨岑冷哼一声:“信不信随你!”   他敢不去吗?不去就连畜生也不如了!   没有酒?你过过一年都吃素的时候吗?还只能吃竹笋子!连块肉也不能吃,吃了就得拉肚子!   杨岑想起了被竹笋子支配了一年的恐惧,自然没了好脸色。   谢长亭这会才看出杨岑的心情,当下也不管自己也是同样的处境,哈哈大笑:“还装!我就知道!”   心不甘情不愿受苦的人多了一个,谢长亭一路上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青山寺早已接到了消息,主持忙带了人迎了上来。   要说皇家专去祭祀的庙却不是这一处,但青山寺是出了名的灵验,因此连很多皇室里的贵人也都爱来。所以青山寺后面的精舍就修的愈发好看。   长公主也不是头一遭过来,只淡淡点点头:“不必禁了旁人家,只不要让人到后面去便罢了。”   住持合十躬身道:“公主慈悲。”   长公主此次出门并未带全幅仪仗,因此后面最大的那处院子倒也住得下。崔氏本是想住旁边去,却被长公主叫住了:“安仪,你就带着岑儿去西厢那边住罢。咱们挨得近些,也方便一些。”   当下丫鬟忙着收拾被褥,兵士带着人把院子团团围住,不让人往这边去。   这时节在青山寺礼佛的人也不少,早就听到这一番动静。要在往常,早就有人来递帖子上门拜见,如今,长公主已经住了两天,左右却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人过来。   长公主和崔氏每日不是在佛堂念经就是静坐,两人在一处时,只有打坐念经的声音,没有半刻是在闲谈的。   谢长亭这下可算是苦了,送上来的素斋乍一尝还是挺好的味道。但这竹笋山菇再鲜,那也是素的,半点肉腥也没有。   更别提吃了一年竹子的杨岑,只一看就没了胃口。   要放在几年前,素斋里头还有素烧肥肠,素樱桃肉这些仿荤的素斋,自从今上来吃了一次,不喜道:“既是要诚心向佛,怎能耍这样的滑头?”   于是,此后连带肉味的素斋也被禁了。   两天就瘦了一圈的谢长亭想着便迁怒了今上:“假惺惺!天下只有他一个诚心的人不成?”   到得半夜,杨岑饿得睡不着,当下后悔晚饭时没多吃些,便悄悄起身,披了一件衣服,打算溜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剩饭,好祭一祭五脏庙。   外间小厮早就呼呼大睡,杨岑也不想扰他睡觉。   自己轻手轻脚往外走,也没点灯,不妨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扑通摔在地上,让杨岑瞬间呲牙咧嘴。   谁知这么大一个声响,睡在罗汉榻上的松子还打着响亮的鼾声,杨岑一时起不来,见松子还睡得香,便没好声去唤他。   杨岑喊了两声,忽然脸色一肃。   不对劲!   松子一向警醒,怎可能这么大动静听不到?他立时屏气凝神,一边悄悄抽了身边的佩剑,一边去推松子。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到得门前,停下一会儿,悉悉索索一阵也不知怎么弄的,门就推开了。   “别动!”门刚开了半扇,来人就察觉出颈上一凉,一把澄净光亮的剑映着月亮的寒光,就闪在面前。 第65章 乔装   来人却不动, 只是静静站在当地,把声音压到最低:“大爷,是我。”   他说着便想把门再开大些, 杨岑却把剑又逼紧了些:“你若是再敢动, 我可吃不准这把剑会不会断了你的脖子。”   他因怕外头还有别的贼人,因此刻意放低了声音,打算先把眼前这个挟持了,再慢慢图之。   他先前一说话, 让来人提了一大口气, 等见杨岑音比他还小,当下松了一大口气:“大爷噤声!别惊了外头的人。”   杨岑越发糊涂, 不知道是眼前人的计策,还是别的缘故,当下把剑握得更紧了, 死也不敢信他。   松子必然是被他们迷倒了!   杨岑虽然读书不成器, 拳脚功夫却一直没丢,当下换了手堵住他的嘴,一边钳住他的手, 将他半拖到屋里。   来人丝毫没有挣扎,等到了窗边,杨岑才见着一点点月光看到,这正是老太爷派出来的一个护院。   杨岑这时候听见院墙外长公主的护卫交班巡逻的声音, 心弦一松, 却也不敢放下警惕。   “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出一身冷汗,放开护院的嘴, 剑仍然抵着他的脖子,只等情况不对, 就立刻动手。   来人脸色红红白白:“是太太让我来找大爷。”   杨岑好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是太太让我来的......”   崔氏就住在旁边,迷昏了随从,鬼鬼祟祟过来,竟是为了叫他去见崔氏?鬼才信呢!   “你有没有什么信物?”   护院欲哭无泪,他只是想过来把杨岑唤起来到长公主房里集合,这么点路谁要带信物!   护院什么都拿不出,杨岑也不敢放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竟然就这样僵持在一起。   过了一会,护院先急了:“大爷,时候不多,长公主与太太只怕已经等急了。”   杨岑没好气回道:“你当我是个傻的?把自己送与贼人?你实话说,我娘和长公主如今都怎样了?”   “我的大爷哟!”那个护院哭笑不得,可惜仍怕声音高了引来旁人:“要真是我们要害太太,怎的外头的护卫还能交班?实在是长公主和老太爷另有安排!”   杨岑这会差点就要信了他了,他沉吟半晌,到底忧心崔氏,便道:“你老实些,带我过去!要是乱动一动,我这剑可不认识你!”   然后看见护院颇为委屈的神色,又说:“要真是我错怪了你,那会再来与你赔罪。”   于是护院便被杨岑用剑指着,很是憋屈地往走在院子里。杨岑一边注意着护院,一边凝神观察四周,除了外面兵士的脚步声,每个房里都是黑灯瞎火,没有一个人的样子。   还没到长公主房前,就看见房门半开着,里头忽然出来一个人,杨岑差点一脚踹过去,另一只手一下子勒住护院的脖子。   刚出门来的崔氏被吓了一跳,却不敢说话,忙森森地瞪了杨岑一眼,做手势让杨岑把那个护院松开。   杨岑看见崔氏,才知道刚才护院说的话都是真的,当下尴尬地不行,忙松了手,朝被勒得直翻白眼的护院拱手陪笑。   护院难得以下犯上,根本给不了杨岑好脸色,权当没看见,朝崔氏草草拱手,直接进去了。   杨岑心虚地摸摸脑袋,知道两人结了梁子了。任是谁本来去找个人,却被莫名其妙揍了一顿,差点没命,都不能当浮云一样飘过去吧。   门又复关上,杨岑抬头一看,又受了一惊,只见里头站着两个长公主,两个谢长亭和两个崔氏。   “你怎的这么慢?”其中一个谢长亭早等的不耐烦了,只是他也知道轻重,说话只带着气音。   只这一瞬间,杨岑就已经能分辨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了。   凡是假的都站得极为端正,肩时刻绷着,仿佛一把即将要出鞘的刀刃一样,带着警惕肃穆。   旁边又转过来一个,正是杨岑自己。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杨岑仍然被吓了一跳。毕竟无论是谁,看见有人长着跟自己一样的脸,穿着一样的衣服,做着一样的动作,都会有瞬间毛骨悚然的感觉。   屋里只点了一根微弱的蜡烛,越发显得屋里鬼气森森。   “公主,时候不早了。”那假的长公主带着女声,也跟原身一模一样。   这时候,长公主环视一圈,忽然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长宁今日,多谢诸位。在此应诺,若此事有成,必将厚报。”   她身后,崔氏,谢长亭与杨岑也跟着齐齐躬身下去。   假扮长公主的人明显是几人的领头人,旁人都有些慌,连忙侧过身只受了半礼。只有她,竟然也不躲,堂堂正正,受了这一礼,只是目光中带了一点温煦,微微点头:“长公主言重,咱们后会有期。”   先前普普通通的护院这会儿却犹如刚刚淬炼过的神枪一般,显出了凌人的气势。   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是人最困倦的时候。杨岑他们被化作了女子的模样,可惜一走路就漏出了行迹。   这会儿本是最紧张的时候,杨岑却不知道怎的,忽然想起来了阿窈的模样。   扮作书生唱念俱佳的阿窈,故作老成老气横秋的阿窈,刚开烧卖铺子时生气勃勃的阿窈,看他离开明明不舍却一个劲朝他挥手的阿窈。   杨岑本以为从熊猫变回原来的人之后,日子就简单多了。   却没想到,是更难了。   桩桩件件,都告诉杨岑,长公主府与杨府已经站在了一条线上,同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一招不慎,粉身碎骨。   若是事败,他的下场会怎样呢?   他又想起此时熟睡在屋里的松子,还有崔氏,长公主身边的丫鬟,他们又会怎样呢?   而留在京里的老太爷,杨府,谢长乐,长公主府又会是什么下场?   杨岑刚才那躬身一揖真心诚意,他忽然明白了当初易水送别之际高渐离击筑的曲调。   只不过如今这荆轲既是离去的人,也是留下的人。   前面两条路,一条碎骨残尸,一条烈火烹油,不由他指使。杨岑一会儿如同一盆冰,一会如同一把火,好似已经变成两半。一半是临近深渊一般的平静,一半是热血沸腾的激荡。   可惜呀,他还没能去见一见阿窈,告诉这个小姑娘:看,你心心念念的熊猫,已经成精变成了人啦!   杨岑忽然想起阿窈那双杏仁一般眼睛笑成一弯月牙的样子。   但是转而,他忽然开始庆幸,阿窈已经在城外,而他没来得及去找阿窈,去把心意说与她。   如果他就此消逝,那不如让这只熊猫变成一个言而无信的妖精,留在阿窈的记忆里,让她安安稳稳在这个巷子里开着烧卖铺子,嫁个寻常人家,这一辈子,她也一定能过得很好。   本朝一向尊儒崇佛,因此京城周边一向香火旺盛。其中大寺有十来个,请的都是大佛,添一盏长明灯就要几百上千两银子。小门小户去不起,自有她们要去拜的地方。   对小寺庙来说,每一个上门的香客都是主顾,都是化斋吃饭的来源。   因此当一行人敲开仁和寺的庙门时,来迎的和尚高高兴兴。   他们这个庙无甚名气,只有前后十来间房,四五亩地,也没甚拿的出手的住持佛像,因此越来越萧条。   偏偏就是如此,他们那个死脑袋的住持师傅却从不愿到外面开坛讲经,连好容易来了几个百姓拜佛添香,都不肯多要一点香油钱。   这不,没两年,庙里头的和尚一下子去了两个。放别的庙里连零头都不算,放他们这里,一下子去了一半!一半呀!!   和尚掰指头算算,好处就是来分香油钱的人少了,吃饭的人少了,但是打理土地,天天扫地擦佛像佛台的人也一下子少了!   因此他每天干活的时间一下子多了一半,把每天多吃的饭打个对折,正好等于没占便宜。   所以此刻,他看着崔氏等几人,像是半路上迎面碰上了一个金佛一般,带着满盈于面的喜庆:“施主是要来烧香还是要添长命灯?”   崔氏几人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莫名有种走到胭脂铺或是酒楼被推销的错觉。   他们先还以为自己露了身份,但是互相望望,他们如今五个形貌都与平时不同。   之前护卫们本想把他们扮作穷苦人家的母子,却不想长公主,崔氏几个生来就没有演过戏,一举一动反倒更加显眼。   于是他们只能被打扮成小富之家的太太带着三个哥儿,倒还可信一点。   长公主不识得人间烟火,添完了香就说自己要在这里吃斋礼佛数日。   那和尚本是喜得发疯,等了一会,却见长公主不提每日用度的花费,就转身要走,忙上前道:“施主您看这每天的斋饭,也不好给您马虎,因银钱方面.....”他搓了搓手,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长公主一怔,平时都不用她说,早就有丫头给赏钱了,这会才明白,点点头道:“这一百......”   话还没说完,杨岑早就截了话去:“二姨,我这里正好有一百个钱。大师傅先拿过去,给我们打点热水。”   和尚看着手里的钱,脸立时塌了下来,不咸不淡地行个礼,看着几人远去的身影,轻声呸了一下:“还以为来了财神爷,谁知道还是穷鬼!”   长公主这会儿也知道自己失了算计,只不过她富贵了一辈子,哪里知道外面人家一两银子价值几何?   因此便说:“三郎,这事却是你更清楚一些。这钱先归你管罢!”   杨岑暗地里抹把冷汗,要不是挡得及时,这会一百两银子已经出去了!   杨岑给钱给的吝啬,自然他们的待遇也是一塌糊涂。   谢长亭看着连个茶叶梗子都没有的茶,一时大怒。   长公主却斜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我能喝的惯你都喝不惯?平素是太宠着你了!”   谢长亭只能噤声。   一时之间,他们几人就这样安然住了下来。   仿佛那场风波一直都不存在一般。 第66章 事成   谢长亭一直到此刻才知道, 什么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们刚到这里两日的时候,杨岑和谢长亭只当他们接下来要上刀山下火海,两人连睡梦里也不安稳, 按捺着一身锐气, 决意要做些事情。   却不想长公主与崔氏依旧每天打坐,念经,礼佛,每天老早起来去烧头柱香, 照样没有懈怠。   一日鼓, 二日衰,三而竭, 任谁整日里绷着都不好受,等如此过了几日,谢长亭耷拉着脑袋去找长公主:“娘, 咱们到底要去做什么?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长公主转着手里的佛珠:“结束便是开始, 不做便是做。”   谢长亭:.......娘你在说什么儿子听不懂啊!   谢长亭粗人一个,参不了禅,又不能去逼问娘。只能跟杨岑又过起了屁股上长了刺的吃斋日子。   两人少年意气, 到底耐不住这模棱两可的话,便去歪缠暗地里守卫在周围的护院。   他们本来摇着头摆着手死也不说,却被杨岑一句:“难道等到出事了让我们两眼一抹黑,直接等死不成?我们兄弟俩好歹有点武艺, 总能做些事情罢!”说的哑口无言。   第二日, 他们得了长公主的首肯,便吐出一言半句:现在他们已经使了金蝉脱壳之计, 为的是传递消息。不出意外,他们要做的只是, 藏好,等。   他们还未说明的是另外一句话:若是事败,谢长亭和杨岑便是两府里留下的最后血脉。   这才是他们拼死也要将这四人换出来的最大原因。   这种听天由命的感觉比先前还要讨厌。   杨岑和谢长亭没奈何,只怪自己太过年轻,什么事也做不得主。当下百无聊赖,又无所事事,连吃的也难以下口了。   他们连之前的素斋也吃不得了。   钱都在杨岑那里,每日只给五百钱,只因在平常稍稍富裕的人家,这半两银子一天也是不小的开销给多了,怕人生疑。   那和尚收到的钱和预期差得有点大,所以也是淡淡的,每天送过来的只是一碗没了油的素青菜,和没有几粒米的糙米粥。   谢长亭素来不是好性子,但也知道眼下是非常时期,不好出头,便好声好气问了几句。   那和尚似笑非笑地说:“小哥儿岂不知侍奉佛爷是要恭敬的,这样方能消了业障!既然如此,怎好在佛堂大吃大嚼的?”   “总该加点油罢!”谢长亭发誓,这绝对是他一辈子提出的最低的要求了!   “阿弥陀佛,咱们寺里哪有这么多油。”   杨岑踌躇了一下,到底舍不得饿了自己的好兄弟,又额外加了五百个钱,素青菜下面终于卖了几块卤的豆腐干。   谢长亭五六日没有喝酒,终于耐不住了,便拿出自己无意中带出来的私房钱,让那个和尚替自己打点酒来。   别以为他没看着,这和尚也是个好酒的。   那个和尚拿了钱立刻变了神色,当晚就抱过来一坛素酒与一个鸡腿。   谢长亭还不及喝,每日只在屋里礼佛的住持就悄然出现在他面前,一个劲摇头念佛:“阿弥陀佛,施主,在这佛门净地,你怎好破戒去吃这酒肉?”   可怜谢长亭只闻着香味还没尝上一口,就见鸡肉与酒被这住持拿在手里,一阵风似的走了,只给他留了一耳朵的佛经。   杨岑在屋里笑得前仰后合,谢长亭恨恨瞪他一眼,看着这陌生的脸面仍旧别扭。   杨岑悄悄朝他勾一勾手指,从床底下搬过来一个普通坛子,上面写着“酱”字,等他把红布掀了一条缝,才知道是酒。   两人跳出了寺庙的矮墙,跟护卫点点头。   此刻正是半夜,四周寂寂,并无人烟。   护卫无奈,只是让他们小心些,便放走了。另有一人远远跟着,怕出了事情。   杨岑与谢长亭另寻了一处地方,到了山顶上。   杨岑这才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油纸包好的泥巴,谢长亭奇怪:“你揣着一团泥巴这么宝贝做什么?”   不怪他不认得,就连杨岑,要不是跟阿窈呆过,也不知道这种乡下的做法。   他笑而不语,把泥巴往地上一摔,露出里面包的油纸,再揭开一点,山风就直接把香气送到了谢长亭鼻子边,不由大喜。   “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鸡?”   杨岑眨眨眼:“和尚养在后面田地里的不就是吗?”   “你竟然......!”   “也不算偷,我在鸡舍里留了钱,再加上他贪咱们的,可够买三四只鸡了!等咱们回去再多给他几两银子。”   反正,这只鸡再过两天就会进那和尚的肚子了。   两人本来有些惭愧的心,等到油纸包一打开,就被扑面而来的鲜香消解了。   先吃上一顿再说!   这素酒本来就没甚滋味、更不用提醉。他们也不敢多吃,把烤鸡全拆解了,吃个精光。   放在两年前,他们再也想不到,自己二人竟然有一日,会在这荒郊野岭,半夜三更的时候,在这里喝一杯素酒,吃一顿叫花鸡。   本来几日都不得安宁的心在这短暂的欢欣之前也难得地有了归处。   李太白有句诗怎么说来着?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两人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你一大口我一大口,默默喝酒。   至于以后是死是活,管他的呢!   就在他们兴尽欲回的时候,忽然,漆黑的远方,现出了一片火红。   杨岑和谢长亭愣住了,他俩站起身来,极目望去。   正是西城,在皇宫旁,燃起了熊熊大火,点亮了半角天空。   与此同时,深夜不眠的崔氏和长公主也推开了窗。   变故已生。   城西离这里太远,哪怕杀声震天也只能听到这山上虫鸣蛙声,格外平和,不知内情的住持和和尚得以一夜安稳。   第二日,和尚早早开了门,寄望着三两个来添早香的人,好歹在功德箱里留些铜钱,蚊子再小也是肉不是么!   谁知等着日头从东边逛到了西边,愣住没见一个人!   和尚唉声叹气正要观赏院门,就看到瑰丽的云霞边,大路上尘土漫天。   等再近一些,就听到马蹄声声,一路踏着尘雾一晃就从山下过去了。浩浩荡荡,一直有数十里那么远。   长公主这次也出来了,站在半山腰,往下看。   和尚嘀咕:“怎么五军营在这时候动了?”   长公主按紧了身上半旧的披风,薄唇紧闭,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底鹿死谁手,只在这几天了。   一连两天冷冷清清,和尚与住持都生疑,却没想到快到关庙门的时候,有人跌跌撞撞来烧香,一行磕头一行哭,看得人心酸不已。   住持把他扶起来,问:“施主到底有何心愿?”   “反啦!都反啦!我一家老小,都在京里!”他刚说了两句,又呜地一声,哭得站不起来,时候干脆往后一栽,牙关紧闭,倒在地上。   住持与和尚面面相觑,忙给他灌温水。   住持只怕见死不救添了一桩罪孽,和尚却怕人死在庙里给自己惹上官司。   两人难得齐心合力,不上半天,这人才幽幽醒转,只望着房顶默默淌泪。   “施主方才说谁反了?”   住持一连问了两遍,才见他把空空的眼神投过来,喃喃说:“齐王....齐王反了。”   原来这人原是京城里土生土长一户人家,好好地开着一个伞行,也能赚着温饱。   不过出城来谈个生意,到第二天回去才发现城门紧闭,侥幸逃出来的人说,城里已经大乱,到处都是兵,见人就杀,路上到处都是血。   这人想着家里只有妻女,这番还不知遭着怎样的凌辱,照着厚重的城门疯了一般死命踹了半天,只能听到里头时不时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早已将他踢门的动静盖的一干二净。   他这才绝望,也不是该往哪里走,一抬头看见一个庙就死命奔了过来,只想求家人还能保个平安。   这回连和尚听见也慌了,求救一般看向住持,只望能款款包袱逃路去。   住持却八风不动,低眉唱个佛号道:“佛祖庇佑,自当无事。”   和尚听见却暗地里呸了一声,等过了这一夜,和尚早就不见了踪影。   老住持一开庙门,发觉整个寺里的和尚只剩了自己一个,只能低低一叹,又唱了一句佛号,自去拿扫帚扫地上的灰尘。   他本来已经老迈,扫得格外慢却格外认真,好像无论外头变化万千,他自成一世界,波澜不惊。   杨岑与谢长亭做什么都心烦意乱,干脆帮忙收拾起佛堂。   有了事情做,时间就过得快一些,那个不知妻女命运如何的人也加了进来,扫得跟老住持一般虔诚。   不知道熬过了几日,这天忽然有几个人叩响了庙门,道:   “有没有一个姓常的娘子住在这里?” 第67章 迷路   京城周边多山, 这坐落在山里的,除了寺庙还有庵。只不过庙有大有小,庵也有正经的不正经的。如今阿窈与江素素住的这个, 就是一个府里专为了府里剃发出行的姑奶奶修的家庙。   这一处庵更偏僻, 阿窈也不知道江素素怎么就偏要赶在这会儿出城,执意要到庵里替自己父母祭祀烧香,一呆就是半个多月。   话说当初杨岑刚走了没几天,阿窈好容易打起精神来继续卖力做烧卖, 江素素却越来越不对头, 每日间坐立难安的,不时往外面看, 夜里头常常被噩梦惊醒,两只手乱甩,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阿窈只当江素素是被之前那个姓李的畜生给吓着了, 温声细语开解她半天, 江素素却扑到她怀里大哭,说梦见父母在阴间受苦,让她去庵里烧香吃斋积攒功德, 才能超度。   阿窈不知是江素素最近神情恍惚,自己多想,还是真的是阴司里有人托梦。替父母吃斋也是孝顺,江素素却执意要拉着一群人一块去。   阿窈看着江素素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每天恍恍惚惚, 拽着几人一个劲地求,死也不撒手, 想着不过出去半月一个月的,也不值什么, 她要再不应,只怕眼前这人就要疯了。   顾谈礼再多的气也被阿窈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给磨平了,铺子都开了,牢里也转过了,去庵里烧香又如何?他便打听了一家靠谱些的庵堂,又给了阿窈带点粗浅功夫的丫鬟,想了想到底不放心,自己也找个借口出了城,就住在庵里附近的农庄里,只要一有事,立刻就能赶过去。   阿窈这时候却惭愧起来,这个小舅舅宠着她已经快没了底线,这时节,但凡人家养女孩儿,都不至于宠到如此地步罢!   她何其有幸,虽说失却了父母,老天却补了她一个好舅舅。   江素素先前提心吊胆,等看着自己一行人离城越来越远,才慢慢放下心来。阿窈看着她的神色,忽然添了一层疑虑,怎么江素素好似一出了城,便都好了一般?   能为一个人专门盖了一座家庙,这个姑奶奶想必也是受宠的人,只是如今他们家里已经往下传了两代,如今当家的变成了庵主的侄孙子,自然少了很多香火情。拨来的花费也一日比一日少,好在庵主年轻时而是稍有名气的才女,这个庵堂在低品阶的官夫人里,倒还是个散心的好去处。靠着这个,还多些进项。   阿窈许久都没住在山间了,每天晨起静听松涛,雾霭岚气,这时候拿一卷王摩诘诗集,也能消磨许多时光,这么住上些天,阿窈觉得自己都多了许多仙气。   这些山林并不深,附近也有许多田地,都是租了庵里土地的佃户在种。呆得时候久了,阿窈与江素素也大胆一些,扮作穷苦书生的样子,还能走得更远。横竖有这两个丫头,她也不甚怕。   如今正是麦子快熟的时候,五月人倍忙,田里这时候劳力更多,从天才蒙蒙亮一直做到快出了月亮。阿窈与江素素站着看了一会儿,后面小琪正跟万婶叽叽喳喳说话,一会问这一会问那。她从小也是在顾府里长大,从没看人做农活,知道的还没有阿窈多。   他们只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就被晒得发晕,便去旁边林子里面休息一会儿。几个人边说边走,直到两个丫鬟提醒:“公子,这里太深了些,咱们还是往回走罢。”几人才发觉已经离田埂那边很远了。   虽说是上午,几个姑娘也不敢再往里走,便循着来路往回去。谁知这林子里前后左右都是树,仿佛是一样的,没一会就摸迷了方向。   这时候阿窈他们才开始急了,前后左右走了一阵,竟比之前还深了许多,只看脚下常年积的叶子就能知道,这里必定少人来。   这里的树也比外头要高要密,几乎抬头看不见阳光,小琪不怕人,却怕老虎蛇黑熊,这会儿不知听哪里传来长啸,惊得她连跑几步,却被密密实实的草丛里不知一截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登时扁着嘴往下摸自己疼得厉害的腿,这一摸不要紧,她只觉得手里湿漉漉的,再一张手,立刻哭了出来:“血,姑娘,血,我的腿断了!”   阿窈她们忙赶上去,这回看清楚了,闭着眼不敢看自己的短腿,只能哇哇痛哭的小棋裤腿早已经散开,绸子裤和草丛里都洇着一摊血,只是压在她身下的好似还有另一条腿。   阿窈忙跟那两个丫鬟上前拨开密密匝匝的草丛,这才看见有一个妇人,身上穿着半旧的衣裳,脸上身上被刮得一道一道的血印子,嘴边也是血,身下也是血。方才绊着小琪的,正是她的一条腿。   饶是阿窈胆子大,这会儿也吓得倒退一步,哎呦一声。   江素素更是直接捂了眼不敢去看。   阿窈心跳了半天,才抖着手大着胆子去试那妇人的鼻息,好半天,才发现,这人仍然是活的,便大舒了一口气。道:“快来搭把手,咱们得把人弄回去。”   那两个丫鬟虽说有些武艺,却也是第一次见这样半死不活的人,一样吓得魂不附体。几人好不容易才平静一些,又搜了搜四周,又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这里怎么会凭空出现两个快死的人呢?阿窈抬头往上看,只见密林慢慢往上走,越来越陡,若除去上面的树木,这就是一个几乎垂直的陡坡。   阿窈他们几个人看着这病重的妇人发愁,这里如此远,她们要怎么背着不知道有没有断了骨头伤了内脏的两个人好好回去呢?   好在两个丫鬟有点办法,她们砍了稍细一点的树枝,把外面的衣服脱了撕成一条一条的,绑成结实的骨架,再往里头一层一层铺大叶子,两个人一起,前后抬着走,还好些。   等一切都忙完了,日头早已经落下,她们这才想起还没找到回家的方向。   抬头看看,树又高又直,连爬都找不到蹬脚的地方。整个林子在晚上越发显得黑压压伸手不见五指,旁边还有两个喘了上一口气没了下一口气的人,简直就是几人平生经历的最可怖的时候。   就在这时候,远处忽然有呼喊的声音,几个火把在暗夜里一闪而过,等又听了一会儿,声音越发清晰,阿窈惊喜地跳了起来:“阿舅来找我们了!” 第68章 起疑   顾谈礼找到阿窈的时候, 一张脸可以和漆黑的天幕媲美。   庵里的师傅直到要关门了,还没发现阿窈他们几个人回来,这才着了急。已经要入夜, 出门的人又是女子, 万一出了什么事故,庵里名声岂不是要受损?   当下赶紧报了顾谈礼,他一听连饭也不吃了,赶紧带了满庄子的人出来寻。   问了许多人, 才知道正午的时候有一行人进了林子。   这下子, 顾谈礼更慌了,让人请了熟悉附近山林的猎户, 烧了火把漫山遍野的寻。   “大老爷也不必着急,这片林子咱们最熟,闭着眼睛都走丢不得, 只要别走太深, 连大些的野兽都见不到,什么事都没有。”猎户借着火光见他脸色煞白,好意安慰。   顾谈礼不知想到了什么, 心里一阵乱跳。   那就是说,万一阿窈不小心走错了路,往里面去.....   顾谈礼眼前忽然浮现出有一年,底下庄子里的人不小心迷在了深山, 等找到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团碎骨烂肉, 衣服撕成一片一片的。   阿窈明媚的笑颜慢慢与这片残骸重叠起来,让顾谈礼呼吸一窒, 揪着心几乎喘不上气。   一直到他的嗓子喊得变了音调,往西面去探路的人才惊喜地叫喊起来:“我找着了, 他们是往这边走的。”   顾谈礼几步赶过去,苏州的人也都围拢过来,只见草丛中有一处地方是伏倒的,变成一条小路一直往里面去。   可见必然是有人刚踩过不久。   一行人立刻有了气力,连叫人都有了气势,果然又往里头循迹走了大半个时辰,就看见阿窈好生生地从密林里跳出来,朝他挥手:“阿舅我在这里!”   顾谈礼几步赶到她跟前,连头发丝也不放过,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这才全然放松下来,恐惧焦虑一去,就消融成滔天怒火:“你如今胆子大了!你怎么不去天上去逛逛呢!”   “那不是上不去吗?”阿窈觑着他的神色,陪着小心,笑得尴尬:“也舍不得阿舅不是!”   顾谈礼直瞪着眼看着让他毫无办法的阿窈,如同一块掉在灰堆里的嫩豆腐,吹不得也打不得,刚要冷笑说话,就看见后面几人抬着两个担架出来,忙问:“这是怎么了?谁摔着了?”   又前后看了一遍,却没发现少了什么人,一时疑惑。   “我们也不知道,本来是走迷了路,这才在一个陡坡下头看到的两个人。看着样子是伤得不轻,咱们赶紧回去请大夫看看。”   庵里毕竟不方便,阿窈几人便做主把人放进了农庄,一番折腾后正好天明,乡下的赤脚大夫赶着来看了两眼,只是摇头。   这两人中一个只不过是些皮肉伤,腿折了一根,另一个却更严重一些,他也只能看出是伤了肺腑,根本不是他这个三脚猫的医术能治的了的。   “小人打个包票,这两位太太的伤,不是回春馆的大夫救不回来。”   他连连摇头觑个空儿拿着药箱子就走了,药方也不敢开,生怕走晚一步人死了,再赖到自己身上。   “阿窈,这两个人可一定得治,一定一定得治。”江素素生怕阿窈和顾谈礼放弃,一个劲地扯着阿窈的衣服央求。   “只要咱们能找到人,自然得治, 奇书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两条人命呢!”阿窈拍拍她的手,苦笑。   她自然听过回春堂的名声,若说京里的大夫,出色的除了太医院,就是回春善德这两个馆了。若连他们也治不好,就没人能治好了。   顾谈礼也不犹豫,立时遣人回京去请大夫。   拖了这么些时日,那个伤势重的夫人愈发不好了,旁人也不敢乱动,只能一筹莫展等着。   阿窈看着两人气息奄奄,颇有些叹息,坐了一会,便出去走走。已经走了一圈,等转回来,就看见江素素一直坐在一个妇人跟前,眼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两手紧紧地互握着,这么大会竟然都没有动一动,连阿窈看着都替她累得慌。   她脸上的神色也是奇怪,紧张地连气也不敢出,好似在心忧自己的亲人一般,但又少了些痛心。   “好了,有丫鬟照看着,你先下去休息休息。”阿窈不禁有些佩服江素素。   她自认也算有良心,但却做不到素素这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为不认识的人忧心至此。   “大夫来了没有?”江素素被阿窈的声音惊到,一抬头,张口就问大夫。   阿窈也不禁微微蹙眉,从京城一个来回,也不过两个时辰,便是找人慢一些,这都快要到天黑了,怎么还不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此时小琪如同一阵旋风般拽着一个大夫过来了。   “您老快来看看,就是这两位太太。”   那大夫本来被拽得有些脾气,等看到这两人有出的气没进的气时,这才变了脸色,也顾不得别的,赶忙上前诊脉,又看了伤处,问:“你们可曾动过他?”   阿窈摇头说道:“我们这里没有会正骨的人,除了移到床上,其他时候不敢乱动。”   大夫微微颔首,仔细看了面色,回过头来问了一句:“你们果真舍得治?”   阿窈一怔,又听他问了一句:“花多少钱也舍得?”   “舍得舍得,只要能治好!”一旁的江素素生怕说晚了就不治了,连忙接话。   阿窈不禁侧目看看她,又看看顾谈礼——现下这治病的银子可是顾谈礼出的,他们也只能尽力罢了。   “您先开药方罢!”顾谈礼沉声道。   他的银子也不甚富余,但是这两个妇人看着是普通衣裳,连绸缎都是半旧的。但是想到他无意中看到的一个物件—这人身份不简单。   他想到刚刚收到的京里的情形,不管是敌是友,他既不能让人死了,也不能让人跑了。   那大夫也不多话,带了随身的小童,忙前忙后起来。   顾谈礼这时候才把阿窈叫出去,沉吟良久,缓缓吐出一句话:“回京的小厮与我说,京里.....齐王.....登位了!”   阿窈目瞪口呆:“皇上薨了?”她要没记错,这圣上今年才三十出头吧。   “不,齐王拿出先皇传位于他的诏书......”顾谈礼的声音低不可闻:“反了!”   阿窈忽然打了一个哆嗦,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赵府和顾府,抓住顾谈礼的手臂急声问:“那我爹娘呢?外婆呢?”   “都好好的。”顾谈礼安抚阿窈,心想,这孩子到底还是想着家的:“只是,往后想更进一步,就难了。”   阿窈听见没事,就放松下来,点点头说:“人没事便好,别的都是虚名罢了。”   顾谈礼抚了抚她的头,轻轻说:“阿窈,回家罢。”   阿窈却猛地抬头望向他:“阿舅,咱们当初说好的,不让我回去。”   “你这孩子,嘴上说的绝情,其实心里到底还记挂着他们,一条血脉,哪是说忘就能忘的?”   阿窈格外认真看向他:“阿舅,我只要我好好的,他们好好的,就行了。除此之外,什么牵扯都不必有。”   顾谈礼伸向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看了她半晌。   阿窈的意思他这才懂了。   一别各安,两不相见。   “好吧,”他颓然地叹口气,知道多说无益。   这个话题只能就此终结。   住了几天,两个妇人的伤势总算是稳住了。顾谈礼花了不少钱才让这大夫住在农庄里,随时待命。   阿窈本以为会有这两人的家里人来到这里打听她,谁知道一连几日,根本连个生人都没见。   到了第五天上,那个年长伤势却轻的妇人渐渐醒转,看着趴在她床前小憩的江素素,满脸迷茫。   “你是......”她刚说出两个字,才发现嗓子像是锯木头一般,干燥喑哑,难以发声。   “大娘醒了?”阿窈恰巧来叫江素素过来吃饭,正瞧见这妇人刚醒的时候。   “醒了?”江素素刚打了一个盹儿,一睁眼正对上妇人的眼睛,当场惊喜地说话都结巴起来:“醒...您....醒了您?”   长公主以看不见的角度微皱了下眉,这样的急切她最熟悉不过,凡是她身边伺候的,见她好了都是这个样子。   但是大娘这个称呼......她还是头一次听到。   “听大娘口音,是京城人?也不知是怎么从山上摔下来的,正巧让我们给碰见了。您家在哪里?只怕这会找不见人早该急了。”阿窈笑眯眯地,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   长公主忽然想起跟她一起跳出马车的崔氏,神情立刻一肃:“姑娘可曾看见另一个人?”   “另一个大娘?”阿窈指着对面笑:“正在西厢里头呢!她的伤比您重一些。”   心里却犯了疑,这普通人家怎会有这样的举止气度?难道,她救的人,不一般? 第69章 认出   “我家住在城西顺德巷子里的第二家, 请姑娘快些递信,好让我儿子来接。”   长公主这辈子都没求过人,也不知道求人是什么姿态, 饶是尽力转寰了语气, 仍然听得旁边的小琪背过身翻了个白眼。   难道自己家姑娘是白给他们干活的不成?   “您放心,我们马上就去。”江素素忙点头,尊敬里又带了些束手束脚。   “您不用着忙,大夫说了, 您这病得好好养着, 轻易动不得,更不要说那一位大娘。”   阿窈给她端了一盏银耳雪梨汤, 拿铜吊子熬了半日,长公主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   阿窈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她不动声色道:“何况, 大娘这一会去,只怕还要请大夫,哪有这里便宜。”   “谢谢姑娘的好意, 我们家有....”长公主不以为然,哪里的大夫能有宫里的御医好呢?才刚说两句,就发现差点漏了马脚,连忙改口:“认识个好大夫, 医术精妙, 最会治这病症。”   长公主眼下着急得不行,崔氏如今艰难吊着一条命, 大约只有回到宫里才能有最好的救治。   偏生眼下还不知是什么人对她动手,长公主不敢漏了风声, 不然让贼人探知了消息,这农庄于他们来说便是出入如无人之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取了几人性命。   阿窈想想便笑道:“那也吧,大娘有没有什么您家里人认得的物件,索性给了我,也好上门去报信。或者,写信也使得。”   夜已深了,顾谈礼房里却还亮着灯,他凑近了烛光,看了半晌,问:“阿窈,你的意思呢?”   “怪。”阿窈托着下巴,想着这个妇人下午写字时的样子,从拿笔的姿态,到落笔的笔锋,就像是打着尺子量好的,没一处不好看。   连阿窈这样的家世,尚且做不到,再往上,那就只有——   阿窈和顾谈礼对看一眼,皇家。   若是这样,事情就复杂了。   要是往常,自然不必说,得给人家全须全尾治好了,再装作不知道恭恭敬敬送回去。不求结恩,但求无仇。   但是,谁让前头刚有了齐王造反登位在即这场风波呢。   京里先头的皇上死了,后头城外坡下就莫名其妙滚落了两个皇家的人。   若是跟逆贼有了什么瓜葛,两人只要想到,周身都齐齐一寒。   灭门的祸事就来了!   仿佛就是一个不知是黑是白的烫手山芋!   顾谈礼见阿窈秀眉深锁,心里不忍,便道:“好了,你小姑娘家,只管玩你的,舅舅自有办法。”   小厮进城去查访,西城果然有这条巷子,这户人家。门墙都是普通的砖瓦房,附着青苔,门环上沾满了铜锈,看不出一点不同。   小厮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出来,便把顾谈礼写的第一封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小厮在巷子口藏了一整天,才跟着人一路到了一个轩昂府第的后角门。   他低着头一路转到大门前,偷眼一看,张大了嘴巴。   顾谈礼接到他的回信,也是悚然一惊。   这阴错阳差救下来的人竟然是齐王的长姐—长宁公主!   这下他再也不敢怠慢,忙让人赶快把长公主的亲笔书信递了过去。   好在丫鬟报过来了另一处好消息,也让顾谈礼松了一口气:那个年纪轻的妇人总算是醒了过来,也不再反复发烧,用大夫的话来说,就是只要不作死,就能保住命。   长公主瞧见崔氏躺在病床上朝她伸手的时候,几乎要忍不住眼泪,此番算是生离死别了。   谁也不知道,那来接他们的暗卫里,是怎么混入了别有居心的人的。   又或许是京里大局已定的消息让他们欢喜太过,放松了戒备,因此上马车的时候,便没有多关注这个一直低着头恭恭敬敬,却没怎么露出形容的马夫。   现在想来,他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避免别人看出他的不同来。   现在想着,这个人本来起得未必是要将她们灭口的心思,反而是想要挟持,只是不知道怎地,护卫察觉不对,两人打斗时候惊了马,才让马车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要不是长公主当机立断,拉了崔氏跳车,两人大概早就尸骨无存了。但是若不是滚下山的时候,崔氏死命护着长公主,现今两人的伤势就该掉了个个。   两人对面流泪看了半天,等从差一点就同归黄泉里的感伤回复了,忽然觉得这样子互相看着淌眼泪,也是挺傻的,因此噗嗤一声,又笑了。   “你要不要去外头逛逛,也见见太阳?白躺了这么久,好人也该捂出毛病了!”   崔氏也想看看如今他们在哪里,救了自己的人是怎生模样,也点了头。   这两位半路过来的姑奶奶,怎的比自己人还不客气!   旁边伺候的丫鬟早就得了消息,要   好生伺候,给什么就要什么。饶是心里嘀咕,仍旧另外备了四轮车,专把后座给调了角度,刚好让崔氏活动时,不用触及伤处。   这只是一个普通农庄,哪里有什么好景致?别说长公主府,英国公府,就连林妈妈家的也不如。   不过开了一亩见方的地,种上些东西,除此之外,就一棵四五个人方能合抱过来的大榆树,还能看一看。   但崔氏与长公主眼看着就是刚从鬼门关里转上一圈过来的人,四下里看看,乡下比城里要凉快舒爽许多,田里尽是青绿,初夏时节枝头的新叶像是泛着碧玉一般通透的光泽,心里甚是欢喜。   没走多远,就迎面碰上了从外面回来的阿窈与江素素,看见她们出来,吃了一惊。   “王大娘这病才刚好些,怎么就先出来了?”   长公主假托夫家姓王,阿窈也不拆穿,便循着她的话音说话。   “阿窈姑娘这是从哪里回来?”长公主知道,要不是阿窈不巧碰着了她,想尽办法也要抬了两人回来,现今她们早已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了。   所以格外和气。   “我们去庵里烧香去了。”江素素忙回道——她本就是顶着超度亡亲的名头过来的,这那天烧的香与念的经,自然也是少不了。   第一句话说出去了,接下来便顺畅多了。长公主不惯与人费心聊天,平时都是别人哄着顺着她说话的份儿。崔氏却本就是健谈爽利的人,近一年她各地的神仙都求了一遍,知道许多里头门道,正巧打开了她擅长的那只话匣子。   崔氏便跟他们谈起这京里,要论许愿去哪个寺灵验,要论诚心还须得看哪些名头,一桩桩一件件,门清儿。   外人只看着这几个人聊了许多,却不晓得这一顿下来,各自心里都觉察出了不一样。   阿窈眼下只知道两人蹊跷,但是说了一圈儿,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还没转到话锋上就又被带到了别的地方。   崔氏心里更是啧啧称奇,她原是下意识想弄清楚这两个小姑娘的来历,因此也只是平时用惯了的,顺着话就自然地问两人籍贯家事。   “看两位姑娘这水灵模样,也是住在京里?怎么到这里这么偏的地方来了?家里父母怕不是要急!”   江素素牢牢记着阿窈当时的叮嘱,一听问到这个就不答言了,怕自己心眼不够说不出什么。   阿窈笑得似蜜糖一般:“我们两个家里也在京里,只是在城南。大娘别总是姑娘姑娘叫,怪不好意思的。这是素姐儿,我是窈娘,您就直接唤了名字罢!”   几回下来,崔氏愣是没问出什么别的,反倒高看她们一眼。   没想到两个女娃儿年纪虽小,嘴巴却严实,这软钉子碰得也有趣。   长公主只是在一边静静坐着看他们说话,自己也不怎么说话。   阿窈也不知道听了什么有趣的话,偏了头咯咯笑,十分明净的模样。   长公主微微一怔,忽然有些莫名的熟悉。   她心里一凛,又仔细看了半日。   回忆残留的影子一页页翻过去。   景王府。   太妃寿宴。   团花织金的毯子。   瑟缩在顾氏后面的少女。   这个女子她分明见过,就是前贵妃的娘家婶子认下的干女儿! 第70章 贼人   “阿舅, 你再说一遍,那是谁?”   “长公主......”   阿窈傻了眼,她没想到自己这一救, 还救了尊大佛回来。   顾谈礼怕过早跟外甥女透漏了这人的身份, 反倒让两个小姑娘慌张起来,到时候在两个贵人跟前漏了马脚,惹她们不快。   一个长公主就这么从山上掉了下来,身边没跟着一个侍卫, 而与此同时, 长公主府里还住着另一位长宁公主。   这事儿怎么看怎么乱的慌,哪一件都向顾谈礼透漏着古怪, 这皇家里的事,还牵系着易诏易位,要想活得长, 还是少知道些为妙。   等阿窈回到房里的时候, 小琪正跟江素素叽叽喳喳,满脸神往:“姑娘,昨天来的那位公子, 端的好模样!”   “谁知道是不是皮白心黑呢!”江素素自从上了两回当,便是看着潘安也要畏惧如虎了。   眼下她正仔细磨擦一个银镯子,小心翼翼托在手里,对着日头照照, 这才依依不舍用帕子一层层密密裹起来, 贴身放在香囊里。   这可是她一辈子的护身符,丢了谁也不能丢了她。   不枉费自己这些日子里战战兢兢伺候照料, 长公主虽没明说,却在临走前送了她和阿窈一人一样东西, 只说以后有事就去巷子里头递个信去。   江素素喜不自禁,要说重生一回,她对什么最在意,就是自己这一条小命了。   她一抬眼看见阿窈,便叮嘱:“那个公主送你的东西可千万得收好,说不得以后能救命呢!”   江素素喜滋滋盘算着,至少长公主活着的时候,这满朝里能动她小命的人不多了。   她正摸着自己的香囊袋子傻笑,冷不防对着阿窈黑黝黝的眼睛,正认真看着她,看得她后心一凉。   “素素,你...是不是知道......很多很多事情......”   由不得她怀疑,素素好好在城里住着,找了一个不怎么急迫的借口带她出来,偏巧就在这时候,京城大乱,朝中易主,这会是巧合?   她与江素素认识以来,从没见她有高门大户的亲戚,但素素坚持要救的人偏偏就是长公主,二人尚未露身份,素素对着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里是个救命恩人的样子?这会是巧合?   江素素分明都知道,都明白。   江素素半低下头,四下乱看,却一句话不说,如同受惊的兔子。   阿窈等了半天,只能看见她慌张下不停眨动的眼睫,到底不想逼问,看她一眼,回身出去了。   谁能没有自己的秘密呢?   江素素明知道会引人怀疑,还是坚持编了瞒不过她的借口,拖着一大家子出来了。   有句话怎么说:难得糊涂,就难得糊涂吧。   阿窈他们愿意彼此糊涂,长公主却不敢糊涂。   谢府里头外面看着还是一片平静,其实几个当家人早已经忙翻了。   去接人的暗卫在谢长赢身前长跪不起,情愿以命赎罪。眼睁睁看着马车掉了山崖的谢长亭与杨岑,赤红着眼在山下马车的残骸边找了几天,竟然连衣服的碎片都没寻到,几乎发了狂。   等到顾谈礼的信送了过来,府里才知道,原来落崖的地儿找错了。谢长赢一边赶紧带人接长公主与崔氏回来,一边使人去给弟弟报信。   “二爷,公主与杨太太都寻着了。”侍卫飞身从马上翻下来,不敢抬头。   两人早已经问遍了周边的庄户人家,不眠不休找了几天,眼里尽是血丝,憔悴不堪。   如今听到消息,像是活了过来一般,谢长亭一把拎起侍卫的领子,嘶哑着嗓子问:“如何?”   “大爷请两位爷,速归!”   杨岑和谢长亭两人快马回了京城,后面的小厮狠命催马,却也只能眼看着两位主子离自己越来越远,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恐慌像是巨大的阴影,时时刻刻跟随,如影随形。   两人如今也明白,谢长赢为什么一连说了几遍:速归!速归!   长公主已经是年近五十岁的人了,崔氏老来得子,比长公主还大上两岁。两人一向养尊处优,只论身体,就如同花棚子里头养在盆里的娇花,从没经受过风吹日晒。   如今一朝滚落山崖,即便能找到,只怕也是......   凶多吉少!   杨岑此时才明白,当初他病危之时,母亲的心境。就如同他此时,不只一次想让时间倒回,当初上了马车的人,宁愿是自己。   平时要两个多时辰的路途,如今他们只用了一个半时辰,等到了门前,反倒不敢进来了。   两人对望,紧紧抿着嘴,谁也不愿先进去。   若是不进,母亲就仍然是活生生的,会笑会说话,会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若是进去,只怕....就再也没了母亲了!   正在这时,崔氏的贴身丫鬟从里头出来,眼睛都是红肿的,等看见杨岑,只叫了一声大爷,眼泪就如同开闸的水一般,再也忍不住了。   他这一哭,叫杨岑心里一沉,他再也耐不住,忙翻身下马,一路甩开挡着他的人,直往里冲。   “孽子!混账!长公主府里,怎能容你放肆!”杨岑心里只想看见崔氏,不妨半路被一张黑脸截了去。抬头一看,却是他爹。   “我娘呢?爹,娘呢?”   “你娘在西园里,太医已经诊过脉了,说只要静养一阵就没事了。”杨二老爷看这儿子焦急的形容,放缓了口气,也不忍苛责他。   两家人,几日谁不是辗转难眠,规矩在人伦之前,还是能放放的。   杨岑一下子松懈了力气,犹不放心,一直等亲看着崔氏好端端躺在床上,   这才安稳下来。   他坐在窗下,芭蕉叶子葱绿,框在透雕着菱花的乌木窗子里,宛如一副画一般。   仍然是如同往常的安和宁静,谁知这半月,看它的人早已历经悲欢。   他愣了半晌,忽觉得脸上湿湿的,一摸,不知道什么时候,淌了满脸的泪。   他索性捂住脸,低低笑了起来。   真好,他爱的人,都在。   另外一间房里,长公主正嘱咐谢长亭,去查一查后宫前贵妃赵氏娘家婶子的干女儿。   谢长亭被这复杂的关系饶晕了脑袋,谢长赢目光一利:“难道娘落崖的事,与赵家有关?”   “瞎说什么!”长公主瞪他一眼:“人家这姑娘救了我,还好心送我们回来。   你只查查她怎么去了这庄子再说。”   谢长赢一笑,出去却令暗卫将赵家的动向也一一弄明白了。   万一,那姑娘是另有心思怎么办?   可惜,等他的人到了农庄里头,阿窈与顾谈礼早已收拾收拾回京了。   再问旁人,农户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京里的老爷带着两位姑娘过来斋戒。   再往庵里追,追到了另一个姑娘的名字叫江素素。   再往后,就得不到更多消息了。   在赵府的人并没查到异动,只知道当初京里流言传得满天飞之时,这位瑶席姑娘便离府出走了,此后赵府的小公子一蹶不振,与其母有了龌龊。   不过这些,都没有先皇横死,朝堂变天对他们的影响来得大。这事一出,赵府还哪里管得着一个外八路的表姑娘,一时间府里愁云惨雾,满门心思要替自己府里出脱。   “我看这赵府,是没这样的心思的。”谢长赢哪了消息过来,哼笑:“他们眼下只庆幸,当日那赵贵妃生的并不是个皇子呢!”   长公主也是不屑:“这赵府好歹也是读了书从科举上起家的,倒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当初那府里小姑娘敢传这样的话,就是硬生生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合该打上门去讨个公道!谁知他反倒逼了自己家亲戚出府,还对外散了名声,说这姑娘一向孝顺,早就决意去到庵里头带发修行,吃斋念佛,替亡母超度去了!能骗的了谁去!”   长公主想起阿窈年纪不大,行事端方又不失俏皮,很是喜欢,心就不由自主地偏了:“怪不得这姑娘要走,难道不是亲生的,便由着他们家磨搓?!就该有这份气性才好!倒是姓赵的一家子,还以为别人成全了自家的好名声呢!”   谢长赢笑道:“看娘这样喜欢,不如接了她到府里来陪您说说话?”   长公主摆手:“没得拘着别人做甚?也是有自己家的,更别提你还找她不到......”   长公主现下心心念念的阿窈已经坐着马车,与江素素,小琪与万婶晃晃荡荡回了南城。   京城一场浩劫,此刻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到底不是像前朝那般,外族入侵。那才是十室九空,尸骸满地,乌鸦栖枝,血肉横遍。   这不过是皇室内讧,来来回回的军队只奔着皇城里头去的,外头百姓不是乱出门四处窜的,都没什么大碍。齐王只用了两天就攻破了内城,发下的第一道令就是,让各营兵士不得扰民   ,但有趁乱打家劫舍,入侵门户,劫人钱财,淫辱妇女的,斩立决。   这话一出,再杀了几个以儆效尤,连京里的宵小们也不敢出头了。   这一条政令一下子就帮亲王拉拢了人心,战战兢兢在家里躲了两天的百姓们看着每一个街口立着的兵士,这才安心下来,马上就把命短的先皇抛到了脑后。   因此等阿窈到了巷子口,就看见一条吃食街仍然是熙熙攘攘的,孙大妈的包子铺热气升腾,咬开一口,就能闻着馥郁的肉香味,惹人发馋。   粥铺的老板远远看见她与江素素回来,就大声嚷嚷:“江家小哥,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家我孙子天天念叨你们江家的烧卖!”   一边用粗瓷碗给她盛了一勺子甘草雪水:“你们可算是有福的,没摊上这场祸事。看这走的一头的汗,喝一碗打散发散。”   阿窈一边坐下一边跟他们聊:“刘大爷,你家里一向还好罢!”   “好!托新皇上的福,连个贼也没摸进来!”老板哈哈大笑。   旁边老板娘立刻用手肘碰他一下:“什么新皇上旧皇上的,你嘴上能不能加个栓子?就咱家里那几块破墙头,贼摸进来干嘛?摸你的破衣裳啊!”   阿窈也大笑起来。   老板娘一眼瞟见老板还想给阿窈她们再添上一勺子,连忙跟阿窈说:“我看着之前那个卖油的成大郎天天在你们家门口转,大郎你还不带着素娘回家看看,别少了什么东西。”   阿窈心知肚明,谢绝了老板还要留他的好意,回了家。   走几步路还能听见老板埋怨自己浑家:“你说这些做什么!成大郎那孩子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缺斤少两过?每年倒还要送咱们家一壶,怎好在背后说人?”   老板娘横他一眼:“你老实做你的罢!一天没有几个钱,全被你送了别人去!他自回自己的家,与我什么相干!”   小琪愤愤不平:“这娘们拿咱家的烧卖也没少,不过就是白喝一碗雪水,就赚了她这么多话!”   “不也赚了你这么多话!跟她计较什么!”万婶低声把小琪说了一顿。   阿窈几人走到门前的时候,果然就发现有人在自己家门口,一边搓着手,一边往来徘徊,不时往里看。   “成大哥!”阿窈上前去叫他,笑道:“你怎么在我家这里?”   “遥哥儿!”成大郎一转身,看见阿窈,大喜,下意识就往他身后看过去,恰好瞧着江素素捏着帕子,侧着脸儿低着头站在那里。   他这会一颗心才落在肚子里头,待要再看两眼,又怕自己唐突了佳人,要是不看,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怕别人看出自己的不自在,就只能一个劲地跟阿窈套近乎。   “你们这些天在亲戚家住的可好?我因怕你家里头没人,因此特来看一看。”   这话可是不通、既然主人不在家,更该避嫌才是,怎么就挑了这时候过来。   阿窈看他一向伶俐,今天却前言不搭后语,一直朝江素素看,眼珠子一转,就明了了其中关节。   “多谢成大哥。我倒是一贯好的很,就是我姐姐......”   成大郎陡然紧张起来:“素素妹子怎么了?!”一边又去看素素,瞧半天也没瞧见哪儿伤着了。   “我姐姐,却是吓得不轻。”阿窈见成大郎絮絮叨叨跟他说,要去熬什么祛惊的汤剂,肚子内几乎要笑翻。   成大郎从阿窈刚住进来不久,就发现对他们家格外上心。   开始阿窈还不明白为什么,次数不多,也就知道了,必然是他看上了江素素。   成大郎是家里长子,父母早逝,但是自己接过了父亲卖油的营生,小小年纪开始走街串巷,却向来忠厚公道,然而也不曾被人欺负了去。   这才短短两三年,就已经盘下了一个临街的铺子,看着眼见着是体面起来了。   这样的人,若是对江素素有意、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明明是同样年龄,却已经有了为人父母,替子女操心一般的情怀的阿窈,仔细盘算着,江素素的终身大事。   江素素少有地着了恼:“你自己才多大?说我做甚!这一辈子,我总是不嫁的!”   阿窈见江素素真个生气了,吐吐舌头,闭嘴不说了。   总是先前的事情伤到了江素素,她如今对一概人都敬而远之,许是还要再等上一阵,去了心结,再慢慢劝她回转。   他们两人在这里打心里官司,小琪却慌慌张张跑过来,看得万婶又皱了眉:“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整日家风风火火的,在府里头,是怎么教你的?”   她见小琪自从来了江家,院子小,人也少,主子又和气,就越发跳脱起来,起意得了空要再给她紧一紧规矩。   没成想,等说到下一句话,她自己被唬得跳了起来。   “门边的墙面上有一双鞋印子!有人进过咱们家!”   几人听说消息都忙乱起来,赶紧四处检查,有没有少了点啥。   阿窈搬开床脚下面的杂物,把里头的五十两银子倒出来,数了数,一两没少。   江素素去到厨房里头,掏干净米罐子,另四十两躲在里头,也没少。   小琪与万婶把两个姑娘的衣裳首饰全都查看了一遍。最怕的就是有人起了歹念,进来偷了闺中小姑娘的肚兜,袜子,或者手绢这样的贴身东西,在外头一传,名声就可就坏了。   几人四处检查了半天,才碰了头。   “那个贼人该是从前门墙旁边进来的,又从原路走的。”   “他肯定没能进屋子,窗子是我亲手关的,上面一层灰,没看见有什么印子。”   贼人费了这么大劲进来,就只是为了在院子里转一圈?说给谁也不信呀!   这时候万婶经得多,忽然想起之前有个故事。   “我原来年轻的时候,隔壁一户人家亲戚,第一次家里头进了人,什么也没丢,那家人没当回事,结果过了两天,忽然出了一宗灭门案。”   “后来县主老爷把一伙贼人都端了,棒子一打,才招出来。说开始早就踩好了点。什么时候进门,哪里接应,哪处藏人,都算好了,才一起进去的。可怜那家的小孩子,才三岁多,嫌弃他动静大了要哭,一刀就杀了,头和脖子都是分开的.......”   话还没说完,几个小姑娘啊得一声,抱住头,早就吓得抖抖索索。   “咱们...咱们报官吧......”小琪带着哭腔。   “报官谁管?咱家又没丢了人,又没丢了钱,来查谁?查什么这里是京城,哪有人这么猖狂的!”   阿窈刚开始吓得不轻,后来想了一个法子,又不怕了。   她翻身站起来,叉腰宣布:“只是咱们到底还是要多长个心眼子。我有法子!保管来个人就叫他有去无回!”   这时候,已经开始盘算着正式跟阿窈相认的杨岑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当作了入室的贼人。 第71章 难吗   阿窈, 我就是那只熊猫!”   不好,不好。   “阿窈,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就是你养过的那只花熊!”   杨岑继续摇头, 没有气势,没有风度。   “阿窈,我是滚滚!”   呸!阿窈会让他直接滚!   杨岑在屋里,快要揪断了自己的头发。   这个出场, 怎么就这么难想呢?   他现在只恨自己当初走的时候, 没有留一条后路。好歹给阿窈一些暗示,让她知道回来的花熊跟以往有点不同, 再想一个独特的重认模式,不然还哪有眼下这么多事儿?   坐在外头台阶上的松子,眼看着里头的杨岑挠了半天头, 一遍遍打躬作揖, 口里还念念有词,便捣了捣旁边的栗子,偷偷问:“大爷这是怎么了?可别是魔怔了罢!”   栗子也看了半天, 只能跟杨岑一起挠头:“难道是最近太太已经全好了,大爷就高兴疯了?”   “你们两个混小子在说什么呢!”长随李兴恰好走到他们身边,赶忙呵斥:“疯这个词也是混说的让太太听见,可得揭了你们的皮!”   松子和栗子想起崔氏, 一起缩缩脑袋, 他们可不敢触了当家太太的逆鳞,自从大爷疯了一年好不容易好了, 杨家再也不许有人说疯字。   “管大爷怎么着,只要不丢下咱们去外头逛, 就是好的。”松子想想上次屁股上挨的板子,仍然隐隐作痛。   栗子听了,深有体会,两人便一起又闲磕牙,谁想没让他们安稳两分钟,就看见杨岑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的直裰出来了。他们忙起身跟上,就听见杨岑说:“我要去谢大爷家,你们不用跟着了。”   松子哪里敢走,只能跟在他后面,一会左,一会右,不断躬身央求道:“好大爷,你便带上我们罢!不然让太太知道了,咱们几个谁也逃不了一顿好打呀!”   杨岑这时候才住了脚笑道:“你们放心,我与太太说过的。凡是到谢家,不必人跟着,谢大爷那边刚派人送信过来,带了你们反倒不便。”   杨岑这会儿倒感激起齐王的上位了,长公主在其□□不可没,中间许多阴司不足为外人道。杨岑就是用了这个借口,才让崔氏同意让他一个人出门。   有了这个护身符,他才敢出门去会阿窈。不然,日后哪怕崔氏查八字找到了他的“命中贵人”,只怕也要先入为主,认定是阿窈勾引了自己,那时节,一切就不大好办了。   当日,杨岑记得清清楚楚,邻居家的小娘子斩钉截铁说过,阿窈与江素素几人就在这个月的初四回来。如今,早已经到了月底,只因为崔氏这一病缠缠绵绵,伤筋动骨一百天,过了一个月才能下床多走上一段时候,杨岑也才有心思去寻阿窈。   最近生意格外好,许是出了上次一回事,反倒让许多老百姓也尝过刀尖搁到了脖子上面的感觉。连坐在金銮殿上,一句就能定人生死的皇帝,尚且能在一日之内就变成窃取储位的奸贼,连尸首也没能好好埋葬,更何况他们这些蝼蚁一般地蝇头小民呢?   因此最近价格最高的羊肉烧卖和油塘烧卖竟然卖得越来越多,连平时扣扣索索买个雪菜笋丁烧卖都要嘀咕半天的刘婶子,也像发了财一般,把一串铜钱豪气地拍在桌案上,道:“给我家来两笼羊肉烧卖,一笼油糖烧卖,要还有新的,也一并给我多上一笼!”   小琪一边给她找钱,一边笑道:“婶子最近是发了利市了?好大方!”   刘婶子叹口气:“前些天,我那口子出门时候,正碰上这事,让人当胸口戳了一刀,差点没命,等他好了,我也想开了。钱攒的再多,没了人,那还算个屁呀!它连屁都不是!”   小琪把铜钱又数了一遍,叮叮当当听响儿,笑道:“您看看这数对不对?”   趁着刘婶子数钱的空当,阿窈又用油纸给刘婶子包了半笼子新上的火腿烧卖,笑道:“我们出门这些时候,也不知道刘叔遭了这么大的事儿,今儿婶子把这火腿烧卖也拿回去,给刘叔换换口味,也算是一点心意了。”   刘婶儿一时喜笑颜开,手把油纸包攥得紧紧的,却道:“你看看大郎,这怎么好意思,你做这生意不容易,出手还这么大方。”   她只是虚虚推辞两句,就抱着油纸包乐呵呵走了。阿窈看看剩下的烧卖,估计天没黑的时候就该卖完了。因此就与小琪说了声,自己先回去做些要紧事,换万婶过来替她,卖完了两人就早些回家。   小琪在铺子后头坐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说:“我要十笼油糖烧卖。”   小琪一抬头就是一怔。城南多是各行工匠,做得都是苦力生意,少见这样气宇轩昂的人。只看他伸过来的袖子,就知道这身衣服看着普通,却是用上好的棉布做出来的,她只在顾府见过一两次,也都是上用的。   这人和她之前见过的贵公子倒有些不同,眉目间透着明朗,倒和阿窈姑娘有些相似。   小琪因此不敢怠慢,只是踮脚数一数,这回不由犯了难。   只因为今天生意太好,往日总是剩了许多的两色烧卖今天却被抢了个精光。   “这位公子对不住,您要的那样没了。”   来人一怔:“今日怎么卖的这样快?那就换个羊肉的吧”   听这声气,难道这位公子以前来过他们摊子?可是小琪仔细想想,毫无印象,只能陪着小心道:“羊肉火腿都卖完了,只剩下一些素馅儿的了。”   杨岑大奇,不过这也没什么,他便把素馅儿的都买了,也算是让阿窈少做些活。   因此他果断掏钱买了所有的烧卖,一边问小琪:“我记得平时都是你们家姑...相公来卖的?”   小琪道:“我家相公正在家里头忙些事儿,刚才进去呢!”   杨岑大喜,一边更紧张起来,忙开始复习之前想好的说辞,自己念了半天,一抬头才发现,别说阿窈,连小琪也没了踪影,一时间大惊,扯住旁边的人问:“江家烧卖铺呢?”   “自然是卖完了烧卖回去了呀!”旁边的人看他如同看个白痴:“你刚刚不是买完了人家的烧卖吗?”   杨岑的脸一下子垮了,守在阿窈门口等了夜半,也不见个人出来。   他私心里想着,自己来找阿窈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了阿窈,他连小琪江素素万婶也信不过。   本想着趁着来买烧卖,给阿窈塞上一封信,再说句两人都知道的话,阿窈自然愿意跟他出来说话。可这下,他连阿窈的面都没见到。再下一次,还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哄得谢长亭愿意递假信,让自己瞒着杨府里头的人出门。   一直蹲到月亮升了上来,杨岑看看早就四处静寂的巷子,从大柳树后面转出来,到底不甘心,便决意再做一次梁上君子,把这封信递到阿窈的窗户前。   反正,爬墙爬树,他这一年多干得最多了。   江家的院子他做熊猫时节天天会爬,早已经烂熟,因此换个角度轻手轻脚跳下去,一点力气都费不得。夏天里头,阿窈的屋子上仍旧里头一层纸窗,回来后嫌他不透气,又罩了一层纱窗。杨岑到她门前很是顺利,心里反倒担忧,这要真是个不法之徒,可不是如入无人之境么!   回头一定得提醒阿窈多上些心,可别让别人给盯上了!   正在心里盘算的杨岑轻轻上了台阶,里头黑漆漆一片,只能听到匀净的呼吸声,有那么一瞬间,杨岑几乎想推开门,去看看这个一直想见得人。   不可唐突了媳妇儿!   杨岑提醒自己好几遍,这才抑制住冲动,半跪在台阶上,专心致志往里头塞纸团。谁知那纸团刚刚推进去,就好似碰到了什么细细的东西,接下来,只听哐当一声,不知道翻了什么,一个铁桶正好从头上砸下来,先泼了一桶冷水,把他浇得透心凉。   杨岑下意识就要往左跳,谁知又踩到了一个铁夹子,狠狠地钳住了他的脚趾头,疼得他抱着脚就开始跳,那个铁桶正正好好就罩在他头上,杨岑一时站不住,骨碌碌滚下了两层台阶。   就趁着这个空当,住在屋里的几个人早就听见了动静,纷纷拿着放在床边的棍棒就出来了,一看见铁桶就箍住一个人,并不是他们之前想的有一伙,顿时胆气上来了。一群人拿着棒子没头没脑的打过来,一边打一边骂:“呸!哪个王八羔子敢打我们家的主意,看我不打死你!”   此时铁桶反倒护住了杨岑,杨岑只觉得身上疼一片,忙叫道:“我是来找人的!我真的是来找人的!”   “有谁半夜三更找人来?!”小琪半点不信,下手毫不留情,一回头看见阿窈正对着月光看手里一团皱皱巴巴的纸,越看表情越奇怪。   “停,先别打了,赶紧看看这是谁!”阿窈心里乱跳。   走的不是个花熊吗?怎么回来的时候变作一个人了呢?   阿窈一时心有点慌。   等小琪拿了灯,把铁桶拿开,上前一看,大惊,啐了一口道:“看你人模人样的,好一个公子哥儿模样,倒来做半夜撬门的贼,来偷我们靠手艺赚钱的百姓人家,羞不羞!”   阿窈几乎一看杨岑因生了怒气而变得熠熠生辉的眼睛,就认出来了,这不是那只花熊是谁?   阿窈对对手指,这下子.....好像有点尴尬了!   这时候左立右舍早就听见了动静,忙赶过来敲门:“大郎,素素,你们家出什么事了?”   小琪正要叫抓贼,阿窈却捂住了她的嘴,接过话头喊道:“谢谢婶子,并没什么事。是我半夜出门看见树影子认作了人,这才叫喊起来,这是对不住,明儿我亲自上门去赔礼。”   门外的人听见如此说,心下不乐,大半夜就为这事把人吵闹起来。只是阿窈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们也不好抓着不放,只能囫囵应道:“即使如此,就别闹腾了,眼看着过了三更,早些睡觉吧!”   阿窈看着周围几人莫名奇妙看她的眼光,脸都在发烧,低低道:“他是来找我的,方才没认出来。”   几人大惊,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坐在地上的杨岑。他如今已经坐了起来,头发早就跌散了,簪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新衣服滚了一身的草汁黑泥,到处都是水淋淋的,狼狈不堪。   阿窈想想自己出的丑,也不由狠狠剜了杨岑一眼,只是刚触到他的乌青的脸上,没来由心虚,本来是瞪过去的,瞬间就软下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解释,只能推着江素素等人,半命令半撒娇:“你们放心罢,我去和他说几句话。”   怎么解释?难道要说,这是咱们家之前那只只会卖萌睡觉耍脾气的花熊,变成妖精化成人形回来了吗?   阿窈扯着杨岑进了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按说花熊回来也是他们约好的,如今他也是履行诺言回家的,只是因为化了人形,就这样被没头没脸打一顿,也是一场冤屈,她合该好生安慰一下的。   只是阿窈看着这个陌生的人,不由红了脸。她到底也是一个大姑娘,花熊怎么揉搓压榨都行,这人——还是个男子,到底从没离这么近,说什么都有点不对。   杨岑此刻没这么多旖旎心思,他眼下头疼胳膊疼,全身都疼,好好地来表白碰上这事儿,这是又多背呀。   “你还愣着干嘛,赶紧给我拿点药呀!”杨岑气哼哼坐在椅子上。   阿窈讪讪笑:“那个....你不是修炼成妖精了吗?这点伤......”她看着杨岑的脸,到底有些心虚:“还要药吗?”   “这点伤!这点伤!”杨岑气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倒是弄个这点伤来给我看看,换你疼不疼!”   他这番一斗嘴,倒把之前两人的陌生感尽数除了。   阿窈思忖着,他们这点凡人的力气,应该也伤不得他什么,一边去找药,一边笑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会子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呗,你还变个熊猫不就好了?这大晚上从门口蹿出来一个人,换谁谁不怕?”   “熊猫熊猫,你眼里只有那只花熊!”杨岑不悦:“我如今再也变不回去了,难道你便不喜欢我了?”   阿窈往日听他说倒不觉得什么,今日听见这一句,忽然脸上一烧,热度久久不褪,也不答言,低头去找药,跟他说:“也不知道你们妖精能不能使得惯我们这些凡人的药,你先试试吧。”   杨岑还是头一次看到阿窈这般含羞带怯的模样,忽然也不觉得疼了,心中像拌了蜂蜜又撒上一层糖,听见阿窈一声凡人,一声妖精,也不生气只是好笑:“你也想太多了,谁是妖精?我跟你们一样,都是肉做的。”   “你是人......”阿窈大睁着眼睛,一时糊涂起来。   她一直以为那只聪明无比的熊猫不过是因为集天地之灵气,日夜修炼,这才有了意识,能幻化成人形。结果,现在,这只猫说————他是人——   骗谁呢? 第72章 表白   “我真是人!”杨岑看出了阿窈的疑惑, 然而让他高兴地,他并没看见一丝一毫的防备。   这也证实了,自己当初决定要把真实的身份透漏给阿窈, 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要是换做一个陌生人站在阿窈面前, 便是他用尽了计谋,舌灿莲花,也比不得他做了这么多事,两人一步步建立而来的默契和信任。阿窈的机警, 足以让他接近的第一步, 就宣告失败。   “我本来就是人,只不过有一天跌了一跤, 一转头醒过来,就在你的院子里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花熊......后来回了京,我回到家里看得时候, 才发现那只花熊反倒去了我的身上。我呆了半个月, 瞅了个时机,才把身体换回来。”   杨岑知道,阿窈一向最厌烦别人骗她。如此荒诞的故事, 换做旁人,是永远都不会信得,但是对于阿窈来说,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是她能够相信的答案。   阿窈没想到这件事这么离奇, 她像听故事一般听完了,好奇问道:“你家也是这个京里吗?”   杨岑点头。   阿窈忽然反应过来, 声音马上低了下去:“那你是不是...以后就要回家了......”   她明知道,在这个伙伴变作一个男子的时候,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永远结束了。   阿窈一下子心情低落起来,两人这一路,算是生死之交,吵嘴的时候最多,却从没有过怀疑。她本来以为,自己没有父母缘,却还算有朋友缘。更幸而,这个朋友,用一种独特的方式,互相陪伴,不必去顾及人事沉浮,得以朝夕相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她这样的幸运的。   只是,各人终究是有他的轨迹的。   阿窈忍住眼泪,微微笑说:“好歹也算认识一场,也不算白交了你这个朋友......”   杨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最看不得阿窈的眼泪,本是要好好筹划才愿意说的句子,一下子什么都顾不得了,抽了旁边的帕子手忙脚乱递过来,却不敢碰她:“那个...你别哭呀......”   阿窈一下子想起来他上次要走的那一次,也是一样的情景,索性也不忍了,拿了帕子不停擦,刚开始掉眼泪,就听见杨岑像是鼓足了一辈子的勇气,道:“阿窈,我想跟你说一句话...不对...一段话,你听不听?”   阿窈哭得专心致志,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点头。   杨岑索性一闭眼,像背书一般,把之前自己想说的话全背了出来,中间连个停顿也没有:“我是杨岑英国公府大房的老大今年十七岁身体健康没有不良嗜好没有撩拨过其他姑娘没有丫鬟伺候洁身自好风流倜傥能文能武那个......”   他说到这里,自己的脸也成了一块大红布,咬咬牙,终是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看,这样的条件,你愿不愿意做我媳妇儿?”   “......”   杨岑说话的时候是懵的,说完的时候也是懵的,心跳得快要出来了,脑子里却还是晕晕乎乎的。看着阿窈的时候还有闲心想:她可真像娘养的那只猫呀!   可不是像一只猫?阿窈半路听见这样的话,一时睁圆了眼睛,里头还含着泪,水润润的,却透着惊讶和茫然,仿佛刚睡醒了却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的猫儿。   在过了一会儿,阿窈脸也慢慢红了,她也不敢再去看杨岑,左右瞧瞧,也不吱声 ,忽然起身撂下他走了。   这回轮到杨岑傻眼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愿意呀还是不愿意呀?   杨岑自此没见到阿窈,一大早就被万婶请了出去。   万婶却不像阿窈那般,无论是跟他斗嘴还是生气,都是亲近的。万婶看着大晚上一下子就蹦出来的大男人,像是装上了一百道盾牌,恨不得下一刻就把杨岑撂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过来才好。   她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姑娘豆蔻年华没做过几个琴瑟和谐的美梦?只是过了许多年岁,就越来越知道,什么情呀爱呀,远不是吃饭的玩意儿。日子一久,哪里比得上金元宝银元宝,炕上孩子笑闹在一块,什么都过得去了。   可是姑娘她还小,怎么懂得这个道理呀!看着一个清隽的人,就被哄着走了。先前刚过了一个江素素,如今连一向省事的阿窈姑娘也掉进了一个坑里。看着都是钟灵毓秀的人物,怎么就是破不开这个局呢?   “婶子,阿窈还没起么?”杨岑眼巴巴看着里头。   “姑娘还在睡着,本来觉就浅,大半夜的,还被人白白扰了一回,回来哭了半夜呢!”万婶脸拉得老长,治丧马虎,寄望着这个风流年轻人懂事一点,不要再给自己家姑娘添麻烦,只往重了说。   阿窈哪里哭过?只是迷迷怔怔地坐了半夜,脸上神色奇怪地很。   “阿窈哭了半夜?”杨岑一听就急了,不由怨怪自己:谁让你这么心急,这下好了,身份刚解释清楚,这下子吓着人了,可怎么处?   “这不是公子该管的事,”万婶有意要敲打敲打杨岑:“看公子这言谈举止,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想必从小圣贤书也是读了不少,怎么不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难道公子家里的姊妹,也让人半夜爬墙上门探问的吗?世上对女子何等苛刻?公子岂不知这世上,凡是男女婚事,都是媒人说合,需得要父母之意。公子自己也许不得别人,为何要自作主张去招惹良家女子?还请公子以后不必再来了。”   万婶已经觉得这话说得算是够直白了,换作一个知道体面的人,早就该断了这个沾花惹草的念想——她家姑娘却不是拿来让他们白白去戏弄的!   谁知道她这番话确确实实好好敲到了杨岑一番,他这下子恍然大悟——原来,阿窈没给他一个答复,是因为自己没有说明白,自己的婚事,谁也做不了主!   他杨岑偏偏与别人家的公子不一样,他的婚事,自己偏偏就能做得了主!   这个媳妇,他算是娶定了!别人是再美也好,便是个公主也罢,原也不是他的,他也断不会要。   想到此处,杨岑顿觉得神清气爽,他向万婶一下子长揖下去,感激地说道:“听婶子这一番话,才算是点醒了我。婶子放心,我这辈子,定会对阿窈好的。”   万婶:......   果然,对着一个有病的人,是怎么都说不明白的,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   万婶决定不再跟这个人废话,以后再也不放他进来便罢了!   她可不管阿窈姑娘是怎么同这个登徒子认识的,只是阿窈姑娘是顾老爷亲手交到她手上,万一出了一点事情,她真是死也对不住自己家老爷的信任。   万婶下定了主意,也不再理会杨岑,冷着脸啪一下把大门关了。   杨岑只能摸摸鼻子,回去去找谢长亭。   他在外头一夜不归,全凭着央求了谢长亭这个兄弟老半天,又许下了许多条件,才逼得他答应了。   谢长亭此刻早就急得团团转,他与杨岑关系再好,到底也是知道轻重的。杨岑身边并没有带一个人,此刻出去了一夜,也没递个音信过来,且不说要是暴露了,自己的臀部也得跟杨岑一起挨上几板子。就说这人要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情,他真是后悔一辈子也是无用的。   “你这一夜到哪里去了?早知道你这么不靠谱,我眼睛瞎了才会信你有分寸!咱们可说好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去寻我了!我可再也不敢接你这样的事情了!你这不是连累兄弟我吗?”   谢长亭心里的怨气憋了一夜,此刻连珠带炮发泄了一通,没好气地砸了杨岑一拳。   正正好好就砸在他的伤处,疼得杨岑不由脱口而出一声哎呦。   谢长亭立刻慌了,一卷起他的衣裳,唬的不轻,一边去拿药一边就开始捋袖子:“你说实话,到底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告诉哥哥我,咱们立刻带了人上前砸门去!实话告诉你,如今这京里,除了几个皇子,咱们谁也不用怕!”   谢长亭这话还真不是白说的,就现下而言,谁不知道皇帝最敬重的就是自己的亲姐姐,长宁公主。最宠爱的就是自己的亲外甥,谢长亭。他再胡闹,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也只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又没出了人命。满京城里的人家,都摸准了皇上这个心思,又有谁敢趁着这个风头,去得罪这俩祖宗!   “知道知道,如今京里谁敢动你这个皇上的亲外甥。行了,这事儿你别管了!没人打我,我自己摔的!”   杨岑打哈哈,寄望着把这件事一下子给糊弄过去。   谢长亭听他说了半天,就是不说是谁,开始急了:“你怎么如今反倒开始怕事了?让人欺负你,可不是就是踩在我谢长亭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杨岑的性子他在了解不过。两个人从小一起长了这么大,什么时候见他愿意吃亏过,若是真有人打了他,且不要等自己出头,杨岑这火爆性子早就带了人去仗势欺人了!   “你这伤,莫不是......女人打的吧?”谢长亭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凑近了杨岑,用手一捣他的后背,如愿又听到哎呦一声,这回却也不见他急,也不见慌,反倒是笑得更加暧昧,让杨岑心里开始发毛。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实话跟兄弟说,你是不是开荤了?”除了这个事情,谢长亭再也找不到一个理由能让杨岑心甘情愿被人打,却连找回场子都没想过,甚至,都不愿意说给他这个亲如手足的兄弟听。   “你说的是什么荤话!”杨岑一下子怒了,他们平时说的黄段子也是不少,然而一旦与阿窈连起来,却让让他莫名其妙地怒火中烧,心里潦潦草草一下子着起火来。   谢长亭见他的怒火不像是装出来的,越来越起奇了,好奇心一起,他更想弄个清楚:“难道说?是你的心上人打的?”   杨岑往常也听别人说过什么意中人,心上人,从没有过什么不同,这会听见,却仿佛在心上重重一击,让他一瞬间就开始丢盔弃甲,城池尽破,已经厚了十六七年的脸皮竟然破天荒地薄了。   “胡说什么?什么心上人?”他这次反对的话仍然语气强硬,但熟知他情绪的谢长亭还是一下子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同,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   “我知道了!杨岑呀,我说你这个杨三郎呀!你果真是瞒着我有了心上人了!怎么着,看你这个样子,昨天晚上怕不是被赶出来的?没进得去被窝?”   “谢长亭!人家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你可不要这样说话!”杨岑一听他这话就要光火,当下就拿出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说:“我当你是个兄弟,你可得替我保密。”   谢长亭十分稀奇,他认识杨岑数十年,还从没见他这样认真过。   “你别嬉皮笑脸的,我现下说的都是认真的,你要是露了这个秘密,害我这辈子都见不着她,我这条性命也就没了。”   谢长亭听到这句话,终于收了脸上的笑容,惊疑地问道:“你这是决意要娶她了?我倒要问问,这是哪家的小姐?是清流里头的,还是咱们勋贵府里头的?”   “都不是,”杨岑低低地说道:“她家世并不显,只怕你再没听过的。只是我心里知道,这辈子,除了她,我谁也不愿意要了,除了她,我谁也不乐意娶。你若是还算我兄弟,就帮我出出主意,好生帮帮我。”   “你疯了!”谢长亭此刻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老虎,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愿意娶她,你知道婶子愿不愿意?你的婚事是你做主的吗?那是你爹你娘,你家的老太爷做主的!凭你的家世,再加上你们家这时候的功劳,你家老太爷这牟足了劲儿,要把你们家里再往上面去推一把,你的婚事眼下就是最好的砝码,现在你说要去娶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你说的算吗?我倒是不知道,你们老杨家里,今日倒出了一个情圣了!”   “婚事,我有办法,你放心。”杨岑的声音格外坚持,就如同他每一次做出的主意一样,只是这一次,任是谁,都能看出他的决心。   谢长亭长叹一声,知道这个好兄弟这一次,真的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你让我帮什么忙?”谢长亭只能认栽,谁让他认识了这么一个人呢?谁让他们俩一块长大的呢?谁让杨岑从小帮了他这么多次呢:“不过咱们可是说好了啊,我可不帮你去跟婶子说谎话!”   他情知道婚事对他们这样人家有多么重要,竟然也愿意去帮杨岑,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又是出了什么毛病!   杨岑踯躅半天,才略有些羞赧地问: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这追姑娘,有什么法儿。”   杨岑今日不断刷新谢长亭的下限,他瞪大眼睛看了他半天,又大笑起来:“你不要告诉我说,你口口声声说非卿不娶,结果人家姑娘都还未答应你?” 第73章 日子   “你要是喜欢一个人, 就得证明给她看!”   “怎么证明?”   “平时看着挺伶俐的,怎么今天反倒是傻了!”谢长亭此刻心情格外好,他少有这样能找到全面性压倒杨岑智商的时候, 因此略微嫌弃地斜睨了他一眼, 扬着下巴点点他系在腰带上的荷包:“掏荷包,给银子呀!不出一分钱,你就想把姑娘追到手?”   谢长亭一个个跟他点自己用这一招拿下了多少人:“王鸨母家的丽娘,沉香阁的许白......”算算总数, 也得有十来个了。   这回反倒是杨岑一脸嫌弃:“合着你这一年, 净去做这些事了?让你爹知道了,看你的腿还能不能保得住!”因又想起来之前梅娘弄的幺蛾子, 害他平白多了一个始乱终弃的污名,便又冷笑:“你也不怕有一日,有人直接上谢府找你做个便宜爹呢!”   “你当我是什么人!”谢长亭也跳起来:“我可从没过过夜, 难道也喝杯茶也不许了?再说, 也不是所有的妓子尽是无情的,你难道要为了梅娘一个人打翻了一船不成?单说樊樊,有多少人及得上?”   要说樊樊此人, 也算是女子中少见的英烈,颇有侠义之气。前朝时边疆告急,她尽数将自己香奁缠头都换成银钱,捐与军中, 后来城破, 她不愿受辱,蹈水而亡。谢长亭拿这人做例子, 谁也不能驳。   杨岑却不管这么多:“天下人好的多了去,我只管我自己要的就罢了!说这么多做甚, 你倒是好好帮我想想法子!”   谢长亭也不理他:“我想的法子你又不乐意用,还说什么?”   “你不知道她的性子,我要是直接给她银钱,只怕就跟你的藤球一样,被扔出去。”杨岑想想那副情景,真是不忍直视。   阿窈爱财,却只爱能让她安心的财。这会儿他要是直接搬了两封银子过去,阿窈大约从此再也不愿见他了。   谢长亭像看个傻子一般看他:“谁让你直接砸钱过去的!你不能买东西?衣裳!首饰!吃食!脂粉!哪一样你不能买?”他气不打一处来,算是看明白了,这兄弟是疯了一年,连脑子都不好使了,索性拿出教蒙童的心情掰碎了揉开了说与他:“借着送东西的空儿多见两回面,说两句话。她总不好天天收你的东西,总要进去喝杯茶罢?那时节再好生亲近亲近,这人....不就到手了?”   杨岑听了有道理,却又犹豫:“总不会惹她生气吧......”   他平素都是爽快的个性,要做什么便去做。要说什么也少有吞吐,这会儿却不知道怎么的,好似心里揣着一个玉瓶儿,就怕自己一个不精细,就给打了。   谢长亭却恨得拿扇子敲他:“你怕什么!你难道是要占人便宜,有个一两天的快活便罢了?你但凡有真心,不是要去诓人,哪有这么多心虚!”   杨岑听了,醍醐灌顶,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今儿中午的饭我请了,你待要去哪家里吃,我来做东!”   他的话已经说出去了,两人不做夫妻,大约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就好像去了战场,兵也到了,粮草也到了,只要想着打赢的法儿就是,再瞻前顾后,媳妇都落到别人怀里了。   杨岑盘算的好,想想阿窈最喜欢什么,除了吃食便是些话本子。与谢长亭酒足饭饱作了别,一转弯到了东大街,找了一家书行,专挑最近时兴的话本儿出来,拿纸包了一厚摞子,自己拎着往那巷子里去了。   他刚敲了门,一壁想着要见着阿窈,说什么话,给什么东西,连先迈出去哪只腿都有了盘算。过了一会儿,只见门开了半扇,万婶探了头出来,看见是杨岑,还不及说话,就砰一声关了门,要不是他避得及,差点撞着杨岑的鼻子。   他生来没受过这样的冷落,说不气是假的,只是转而想想,多亏有万婶这么防范,他也不必担心其他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因此调好心情,正要接着敲,忽然见门又开了。   这回万婶却换了一副笑脸,虽则是淡淡的,却也足够让杨岑欢喜。   “公子今天要来做什么?   “我给阿窈送点书......”杨岑话音还没落,就见万婶以不符合她年纪的敏锐速度,兜手就把书夺了来,笑道:“多谢这位爷,我交与我家姑娘就是。”   说罢,门又关了,连多听杨岑说句话的功夫也不及。   杨岑站在门前傻了半天,心里失落落的。后来又一想,这事也急不得,横竖书已经送了,阿窈看到,下次再见也是。   他晚间出府一年也只得两三次,再多谢长亭也不敢帮他瞒了。白天江家烧卖又从不出摊,杨岑只得每天买些东西,出门当值的时候,顺路送上一些去。   齐王继位,朝堂里也清洗了一番。新皇并未难为后宫里那些孤儿寡母,除了做反的皇后一族,其余人等,只是远远丢与别宫里去了。先皇只有大皇子一个血脉,时不时惊厥一回,还不知能不能活过十岁。剩余的公主嫔妃们,也不撤了封号,只让各自过活。   此事里立有大功的人,自然封官加爵,风光无比。谢府复爵就不用说了,别的无处可赏,连谢长亭都落了一个伯爵位子。英国公的老太爷窝窝囊囊二十年,府里只剩了旧日的空架子,他知晓自己早已经是风烛残年,不知道哪天就归了西,自己儿子就是个不中用的,全家日后就看着杨岑这个孙子了。   他本想让杨岑入三大营做个千总,虽然地位低下,但是杨家掌管京军年岁不短,到时候历练一番,往上升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谁知皇上笑道:“杨家世代忠臣,难道朕这样小气,要让国公爷的孙子去做个小小的把总不成?”大笔一挥,直接让他进了五军都督府做了中军都督佥事,先食俸禄,进府学习,等到杨岑年纪大一点,再承实职。   英国公却苦笑。这要是开国之初,孙子接着这样的职位,他能笑醒,只为那一会儿,凡是都督府里,哪一个不是掌兵日久的能匠?天下军事,各府兵马调动,军官升职降职无一不掌握在都督手中。   但天下承平日久,哪个坐在皇位上的人甘心让军权落于他人之手?因此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相互牵制,慢慢连兵部也不如了。再加上,都督府里各个都督甚多,却都是承了祖荫而来的,从小生在锦绣堆里,别说上战场布兵列阵,就连武艺也不过就是花拳绣腿而已,里头拎出来能掌军事的又有几个?   他当初起意让杨岑从小兵做起,就是想让他好好历练,这会儿皇上赏的官职虽高,万一孙子起意跟那堆不成器的人混在一处,他以后还有什么指望?   什么官职爵位都是虚的,要想荣宠不衰,凭靠的都是自己的本事。经历了六七十年沉浮的杨老太爷再明白不过这个道理。   因此他便跟杨岑道:“你到都督府里,少跟那些混账小子滚到一起!多跟齐佥事这样的学学,别以为你现在挂着一个二品的职就比人家了不起!你这位置是靠着祖宗的恩德讨来的,人家的却是自己一枪一刀从尸体堆里拼出来的!要让我知道你不学上进,早点打死也罢了!”   他当初为了收敛锋芒,特意不令杨岑多事武艺,怕这小子年少气盛,出门说了出来,只能自污名声。到了如今,反而后悔地不得了。只恨自己怎么不暗地里多教授与他一些,到现在自己病体支离,还不知能教他几年。   至于英国公世子杨老爷,早就被杨老太爷抛到脑后面去了。   就他那个绵软性子,天生做不得狼!小时候练武丢三落四,捧著书却能看上半天,都让他站桩半个时辰,倒要给他准备一个大夫。老太太哭天抢地把儿子抢过去,从此连□□也不拿了。若是读书能读出个名堂也就罢了,结果读书来一个世外高人,连入仕途都是不屑的。等到先皇一继位,得,也不用他不屑了,干脆就在家继续念书罢!   索性生了一个孙子,还有些当家人的气概,由不得老太爷不偏着他。   不说老太爷,就是杨岑,也不屑于做个躺在祖辈功绩上面坐享其成的蛀虫。他久慕齐泰大名,知晓这是个当今少有的名将,父亲只是边地卫所一个普通的武官,他却在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展露头角,承了父亲的官职之后更是显露锋芒。瓦剌犯境的时候,就是他镇守关隘十几年,愣是没丢了一城一池,当初杨岑小时候磨着老太爷去讲故事的时候,最是喜欢他奇袭敌营那一段。   谁知真正见着了人,却不是他想的那样。   齐泰已经有五十多岁的年纪,多年劳顿,须发早白,竟比杨老太爷还显老态,平时一直堆着笑,整日眯着眼睛乐呵呵的,没有半点猛将的气势。   杨岑乍一见时,有些失望。但是想想那些曾让他年幼时期热血沸腾的故事,还是老老实实跟在这位齐老将军的身后,学着他去做些事情。   齐泰先时有些稀奇,先不说杨岑此时尚在年少,本来就没有承了实职,没必要天天往都督府里头跑。便是他已经授职了——呵呵!   他四下里看看,在都督府里头聚在一起整天作耍子的人还少吗?正经事没做几件,架子摆的倒是大,但凡有事都丢与旁人去做,反正他们也不必有所交代。   杨岑眼下并无实职,也没他的活要干,每日只是按照老太爷的嘱咐,老老实实到府里头打下手。   有几个也是恩荫来的同知,都督,佥事本来以为能来个一处摇骰子喝花酒的同伴,却不想平日里头看他骄横不可一世,此刻却做出一副谦虚样子,不由嗤之以鼻。   杨家眼下风头日盛,倒也没有人故意为难他。只是却也没人上前跟他套近乎,说是学习,哪里有师傅?横竖皇上的圣旨里头又没说,让谁必定要去教他。   杨岑就如同刚来的一个稀罕动物,旁人对他都恭恭敬敬的,这恭敬里头分明就透漏着疏远。等他想要去跟着做一些事,旁人就好似受了惊一般,忙道这不该是他做的,推诿开来。   过一日再过一日,都督府就像个铁桶,明明憋闷,却再也找不着能开的缝隙。 第74章 暗中   杨岑前十几年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形, 要不就是一撩衣服开打,要不就是互不理睬,眼下好似对着铁疙瘩一块, 不知道怎么破了这个口子, 他心里气不平,想了一夜,也不愿跟别人说,自己捋顺了主意。   他本就没想跟所有人亲如一家, 那些没什么真本事的, 不必去得罪,却也没必要往上去挨着, 近不近与他有什么干系?他只瞅准了这个齐佥事,整日家尾巴似的跟着他。   齐泰仍是笑眯眯的模样,拒了他几次, 终于有一日, 杨岑帮他拿过来新到的文书,齐泰只是慢悠悠瞅他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就就接了。   杨岑一愣, 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一阵狂喜,知道自己终是迈出了第一步。   当值回家路上,杨岑照旧拐到东大街上, 此时看什么都是顺眼的。他正盘算着今日要买些什么, 护得一眼瞧见街边有个铺子,上头挂着开张的布幡, 挤挤挨挨全是小娘子。进去一瞧,才知道里头卖的都是些新巧玩意儿。   他这些日子, 话本,菜谱,口脂,簪环也买了不少,左右看看,实在不知道还能送些什么。忽然瞧中这店里做出来的一套蒸笼,寻常的都是拿竹篾子编的,这个却是一块木头整块抠出来的,左右还站着两个圆乎乎的童子扒着蒸笼往里面瞧。   再看别的,有精巧的刀具,大中小一套的筷子,外头还套个盒子。除了厨房里头的,还有用在姑娘闺房的,有个胭脂盒子却是一个彩衣环绕的垂鬟少女,手里捧着一盏茶碗,等开了那个盖,才知道里头是用来盛面脂的。   杨岑用的东西一贯简单,要他看,这么花里胡哨的,还不如直接给他一个大盒子。但是他瞧瞧左右人都是爱不释手的模样,便暗暗沉思:难道女孩子喜欢的都是这些玩意儿。   横竖杨岑买得起,花多少钱都使得,他便把那厨房里头的东西,有一样没一样尽数买了来。杨岑兴冲冲拿包袱藏好,待要明天一股脑全托万婶带了去,忽然又想起来,不如一样一样送,这样方显得他用心。   之后,万婶就陆陆续续收到了:蒸笼,小风炉,菜刀,小巧的匕首,一口结实的锅......   这回她也不舍得丢了或密密实实藏起来,到底实用,便尽数搬到厨房。   阿窈与小琪一起置办了食材回来,见一天就添一样东西,端的是奇巧心思,因此喜欢的很。问万婶哪里得来的,万婶尽数推给了顾府,坚决不漏一点风声。   等杨岑快些把那店里的东西送了一个遍,也觉察出不对了。   他东西送了这么久,不求回个物件,好歹也得见上阿窈一面吧。   果然,等他把东西递到门前,又是得了万婶一句话:“姑娘出门了,若是有话我就传给公子,”杨岑这边等她关门,左右看看,立刻踩着砖石上了墙。   果然里头静悄悄的,万婶一转头就沉了脸,东西随意撂到一个地方,就转身进了厨房。   杨岑总算明白,为何到如今,阿窈都没有一点回应,万婶次次都不与他多说的机会了。   有万婶这个拖人后腿的助攻,他便是送到老死,也休想近阿窈的身子。   杨岑看看院子里确实没有阿窈与小琪,心知这出门买菜总不是个借口,只是看看天色,再等下去,当值也该迟了,没柰何只能先去了都督府。   第二日,万婶算准了时间,等着杨岑的敲门声,这回却是静悄悄的。万婶在门口站着等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卸下门栓往外头看了看,露水浸润了外头的石板路,巷子口一个人影也不见,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万婶一怔,关上门,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   她原想着,若是这年轻人能送够一个月,到底也算把姑娘放在心上。她便先去禀了顾老爷,探探他的家世,果真姻缘有成,夫君又这样上心,姑娘也算是终身有靠。   谁知这才过了几天,见没有指望,就全然放手了。万婶心里不自在,一哼:“还以为是个长情的,也就是三分钟的热度罢了!”   阿窈回来的时候,见万婶不似以往那般精神,恹恹地拿抹布擦着灶台,还以为是她今日来累着了。忙道:“万婶,你先回房里歇上一歇,咱们是挣钱,又不是挣命!”   早起来的羊肉都是现杀的,最是新鲜的。阿窈每日就为了赶个好食材,因此与小琪起了一个大早,没有一天晚到。她历练了这大半年,拎着半扇羊肉一点都不费力。   她眼下做事,同一年前相比,多了许多利落。等先把灶上的活忙完,现把面团揉好,便回屋去洗把脸,歇一歇。   头发本来是早上梳好的,早上出门上集市回来,又是汗又是土,发髻早就松了。阿窈揭起来镜袱,把头发抿一抿,忽然瞧着镜子里头正对着的窗户旁边有个东西。   她好奇,便转身上去拿,普通普通的玄色包袱皮,揭开来一看,阿窈便笑了。   原来是一个缩小版的阿窈,正咧嘴笑着,看着格外喜庆。阿窈一拿,却只拿掉了一个壳子,里头还有一个人,这个却是噘着嘴斜睨着眼,一副发脾气的模样。她一层层拿出来,原来是一整套的娃娃,各个神态不同,嬉笑嗔怒,惟妙惟肖。只是阿窈许久没看自己打扮得样子,却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这到底是谁送的呢?京里能找着阿窈的人,寥寥可数。   阿窈眼珠儿一转,抿嘴甜甜一笑,大约有了些主意。   果然,等阿窈看到最里面一层,只见底座里头塞着一个小纸条,里头是她熟悉的字:“好好收着!”   阿窈忍不住在房里面哈哈大笑起来。   此后每天,阿窈在同一个时间打开后面的窗户,都能在里面发现同样一个包袱,里面的东西各有不同,整竹子根抠出来的小院落,连屋里面的玩耍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核桃上头雕出来一个小小的舟,两个坦胸露乳的人正在里面喝酒。醉红坊里新出来的面脂,一推出来就大受欢迎,排着队都买不到,却被放在了她的床头。   阿窈悄悄一哼:不知道她现今是扮作男人的的?买这个做甚?难道她每天还能涂得香喷喷的不成?   如此说着,到底还是把大早上就起来做的小点心给搁在了窗口。   杨岑照旧去放东西的时候,忽然就看见每天光溜溜的窗台上,恰好就多了一个蒸笼,正是他之前买给阿窈的那个。   揭开来一看,却是两块小小的冰糖琥珀糕,旁边搁着一盏苏式汤圆。   杨岑捧着食盒,傻傻笑了起来:   阿窈给他回音了!   每天再也等不到杨岑的万婶,在心里把杨岑扎了许多遍,只能叹口气,继续为两位姑娘筹划新的人选。却不知道两个人早已暗里你来我去,在她眼底下天天通消息。   她也只问了一回:“姑娘,咱们厨房里头的碗怎么少了一个?”   阿窈便随意找了一个借口搪塞过去了。每天被瞒着的人,换了一个个儿。   只为着这一件事,杨岑一整天连走路都是发飘着的,常常不经意间就会愣神,对着墙壁傻傻笑了起来。连别人的冷待也不放在心上了。   都督府里头除了断事官,经历,都事几个,其余都是武官,因此后院里头特地辟出来一块地作为校场,虽然小,该有的东西倒也齐全,为的是让各位大人闲着的时候也有个地方练练武,舒展舒展筋骨。   可惜建府的人是好意,却高估了这些武将们的本事。大多数世袭过来的,连马都骑不利落,更别提到这里习武了。至于其他那些一路厮杀过来的,对兵器甚是苛刻,也看不上这里的物件,更因谁手里都有些秘诀,也少在别人面前显露。因此长久以来,竟没人光顾。天长日久,本来磨得十分光滑的石板缝隙都长了草。   杨岑本来养成习惯,每日清晨必定要练武。只是杨老太爷并未严格要求,也不用每日四五更就起来耍枪,娇生惯养得多。这习惯从小到大,虽说没有很逼着,却也有些模样。只是中间出了灵魂互换的事儿,便耽搁了一年半。杨岑再醒过来,中间伤愈,京城起事,一件连着一件,却把习武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这会儿他无意中走到后院,正是欢喜的时候,恰巧看见旁边兵器室里列着的一排□□□□,长矛狼牙棒,因为少了人保养,连光泽都暗淡了一些,只是这些都并未磨灭他眼下跃跃欲试的心情。   杨家世代传习的是一套凌云枪,当年杨家先祖随着太,祖东征西讨的时候,正是凭借着这一套枪法和出神入化的兵法连战大捷,打下都城便有他的一份功劳,因此才封了英国公,赐下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杨岑挨个掂量了一遍里头一排□□,每一个顺手,只能挑了其中还过得去的一根,到校场上演习起来。   后院只有一个校场,一般少有人来,杨岑也不怕让人看见——要是看见就被人学了去,那杨家枪也不会传承上百年了。   杨岑将那一套磕磕绊绊练了一遍,自己脸上都发红:怪不得说三天不练手生,他原来十几年功夫也算是纯熟,这才隔了多久,就连动作转换都生锈了一般,没有半点得心应手,身随心动的感觉。   杨岑正要再练上一遍,就听见后头一个声音道:“杨家枪若都是这般,只怕还没碰上对手,就先没命了。”   他心里一惊,回过头去看,还是那个整日笑眯眯却像个铁葫芦一般密不透风的齐泰。这会儿正站在校场门口,还是一脸慈和,好似刚才那样刻薄的话不是他说的一般。   杨岑还不及说话,他又慢悠悠补了一刀:“杨老将军当年英姿天下人佩服,要是知道自己一手所创的凌云枪,被后人耍成这个样子,怕是得气活过来。”   杨岑似乎是被人刺中了一般,脸上腾的泛起来一阵热浪,又羞又愧,却没甚话好说,总不能说人家偷学他杨家武艺罢!   “过来,陪我练上两招。”齐老将军把架子上的枪试了一遍,频频摇头。但也没柰何,只能随便捡一个,露出嫌弃的神情。   杨岑忽然心中一凛,这才醒悟过来,一时狂喜,他恭恭敬敬躬身一揖:“是,杨岑遵命。”   “废话少说,接招!”齐泰将手里的枪一扬,前一刻还在说话,后一刻就已经攻了过来,快得让杨岑都没反应过来,当下也讲不得什么招式,手忙脚乱横架起来就去挡,一开始就落了一个被动。   两人接手的一瞬间,杨岑只觉两臂一震,枪差点掉在地上。齐泰也不给他调整姿势的时间,他一拿起兵器,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沉稳肃穆,气势顿显,一串连刺如同急雨一般,杨岑使尽了各种招数,竟也只能险险躲过。   等再勉强过了几招,杨岑手早已震得麻了,却还是死死握住,一矮身躲过头上疾来的一枪,还没起来,发觉自己已经被尖锐的枪头抵住了胸口,只消再往里一进,他便没了命。   杨岑站在原地,喘着粗气,又惊又喜,齐泰收了枪,上下打量他几眼,与之前漫不经心的神色有了几分不同。   “没力气!没吃饱饭?变招式这么慢!”齐泰吹胡子瞪眼一会儿,重新又笑起来:“不过——倒还机灵!”   在他眼里,杨岑每个招数都是破绽,这力道,一看就知道家里头惯着的,从没下死命练过的,耐性也不久,还没上几招动作就越来越慢,他只要再拖一会儿,杨岑连手也抬不起来。   但是就是这样,杨岑竟然也靠着各种办法在他手下走过了十几招,虽则有些动作不那么雅观,甚至有些无赖,但已经足够齐泰刮目相看了。   战场上谁管你是不是风姿万千,只要能置对方于死地,甚而只是保住自己性命,就是好招数。   他只是简简单单一试,竟起了爱才之心。想想自己一生立下功劳无数,却也沾了满手鲜血,不知是不是阎王爷在十八层地狱记下他一笔,他一生无子,连着四个孩子都在小小年纪夭折。自己刚刚年过半百,却早就病痛缠身。这一身本事武艺无人传承,若是这小子愿意,便成全了他未尝不可。   杨岑这些日子就围着他打转,齐泰活了一辈子,怎么能不知道他心里头有什么小九九?   杨岑听他絮絮叨叨,知道其实这个老人是在指点自己。他虽然平日里头骄傲,却也分得清谁是为了自己好,满怀感激:“谢齐老将军赐教。”   老将军老将军,我还没老到你家老爷子那份上吧。”齐泰一捋胡子,哼道。   杨岑哭笑不得,他还从未碰到过胡子白了还耍小孩脾气的老人,也只能顺了他的意:“谢齐伯伯。”齐泰要论年纪正是和他父亲同辈,叫一声伯父也算适合。   “我跟你家可没沾亲戚,谁要当你伯伯?叫一声师父这么难?”齐泰气哼哼的,他此时出言,格外笃定,杨岑费了老半天劲儿,不就是为这个嘛?   可等了半天,却只看到这个已经进了锅的徒儿只是傻傻站在当地,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顿时老大不乐意:“怎么?我齐泰也算是戎马一生,做你师父,还辱没了你?”   杨岑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你可要想好了,”齐泰收起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声音一肃:“要做我齐泰的徒弟,就再也不得清闲了。练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今日对你仁慈一次,便是在战场上害你一分,你能吃得了苦?”   “吃得了!吃得了!”杨岑的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哪个男儿不曾想过纵马沙场,号令万人,一马当先,斩退敌手?他本以为一辈子都要这么缩着过了,没想到峰回路转,自己还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当然,他如今的抱负,看在齐泰眼里,不过是少年意气方遒,稚嫩得很。   “齐泰收了你做徒弟?”杨老太爷最近精神越来越不济,只是心里到底还有个牵挂,不知道孙儿能不能涨些本事,让他还有些指望。   他也曾做过都督,知道里头大约什么情景。每日跟着杨岑去的小厮回来都会对他悉数禀告,老太爷也算对他新入仕途遇到的事情一清二楚。   他本来就冷眼瞧着,看杨岑是来向他求教,还是自己想想怎么破冰。   他并不觉得求人有什么不对,只要能达到目的,一味高傲是蠢货才能干出来的事。   谁知他等了半日,没等来孙子的请教,却等来了这么一句话。   杨岑在老太爷面前一贯老实——从小敢下手打他的也只有祖父了,因此老太爷也不疑心杨岑骗他。   杨岑等了半天,就等来一阵沉默,他瞧瞧抬眼一看,跟老太爷的眼光对个正着,立刻垂手站直,不能再安分。   “好啊你,我竟没看出,你这么有本事。”老太爷的话说得很慢,声音是一贯的冷凝,一时间听得杨岑心里直打鼓,不知道是在夸赞他还是讥讽他。   难道,他不小心中了招,卷进了什么风波? 第75章 师徒   难道, 他不小心中了招,卷进了什么风波?要说他之前还不太注意这些,经过齐王一事, 顿时变得敏锐。   再多故事都比不上他亲历的这件事, 所带来的冲击。多少赫赫豪门,百年风光,一年前还都横着走路,现今已经被封了府, 一朝覆灭。而之前一直笼在杨府头上的阴影——前皇帝, 只因为莫须有的猜疑,便不断打压, 而今,竟也不在了。   有什么,能比权利的压榨更可怕?   杨岑心里一会儿就转过了七八个主意, 但是到底不愿意相信他心中的战神, 竟是个玩弄权术的小人。   “齐泰是个孤臣,家里又没有子嗣,只待一死, 便不成了气候,倒也是个好处。”老太爷似乎看穿了他想些什么,不动声色打消了他的疑虑,不过这话怎么听都让人不大舒服。   杨岑心里别扭, 脸上就带了些出来。   老太爷脸一沉:“收起你的无知!这么大的事, 你竟自己就做了主?我只让你与他多学学,却也没让你把自己都搭上!”   师徒关系不比其他。天地亲师君, 向来是跪拜的对向。一旦有了这层关系,一辈子便再也撇不开。前朝可就有个诛十族, 连门生都尽数杀了的。   只是他眼看也活不了多久了,齐泰这人看着和气,其实最有城府,从不掺和些朝中的事,虽没几个伙伴,却也不会被牵连。杨府冒着满门抄斩的危险,助了齐王一臂之力,只要不犯谋逆大罪,整府便不惧。   既如此,便有个靠谱的人来带一带杨岑,也是好的。   老太爷如是想着,却怕杨岑以后再擅作主张,狠狠训斥了一番,才放杨岑出去。回过头来一呆,忽然觉得,孙子这般有主意也未尝不是好事——毕竟,他又能看顾这小子几年了呢!   老太爷神情倦倦,他依然感觉到自己的日子就像是外头那个西洋时钟,正在一步步滴滴答答地走过去,一点点倒数,离终止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在睡过去之前,隐隐有了一个念头:杨岑的婚事,是时候该办了。   杨岑还不知道府里头已经开始继续之前的打探,开始给他相看媳妇。他最近日子过得格外顺畅,自从齐老将军收了他做师傅,却不令他对外说出去,只是开始慢慢指点他一些武艺上的事。平时在处理军务之事的时候,只要不涉及机密,都会让杨岑帮忙去做一些,顺道给他将一些其中的道道。   齐泰一向独来独往,他官位只得一个都督佥事,上头还有一串的左右都督与都督同知,官位并不显,但是威望却高。凡是涉及朝中军务,中军都督府里也只有他与另一位老将常被召了去问些建议,至于其余人,不过分理些小事,每日领着人要不然去修哪儿破的城墙,要不就帮忙押送送上京里的漕运粮船。这么一比,自然没有人敢去慢待这位老将军。   这回见杨岑多了齐泰的看重,自然心里气不平,本来就与他不甚亲近,这回反而常与他说话,只不过说的都是些能拧出醋汁子里的酸话。   要是放在过去,杨岑早就和他们针锋相对干起来了。但这些时日跟着齐泰,却让他多了许多见识。   往常十几年的生命,见的也不过是京里繁华,听的也不过是走鸡斗马,见惯了旖旎富贵,却把兄弟义气看得最是重要。后来变作了熊猫,从蜀地到京城,一路千里,也算经了许多凶险,却都是在阿窈身上。只不过到底见了更多的天地,知道他一月十两的月银,是普通人家几年的花费。知道诗里有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并不是空穴来风。   而齐泰告诉他的,是另外一片地方。有湿热的南方,密林丛生,里面有着瘴气和毒虫,越国大捷史书上只是一句话,丢掉的却是一万三千六百八十三个将士的性命。有辽阔的漠北,金黄色的大漠在太阳正当空的时候能够将人晒脱一层皮,到了晚上却是比冬天更加凛冽的冷,更空更能致人死地。   但也不是只有这些痛的,苦的,难的,涩的,还有许多别人都不晓得的快意。齐泰与他重说奇袭敌营,别人看到的是三千对阵一万大胜的奇迹,却不知道他孤注一掷时的勇气。十三年前,他最后一年领兵,瓦剌又在冬天攻了过来,京里的粮草迟迟不到,全城只有五千多人,他本以为撑不下去了。   不想整个城里都动了起来,每个人,每户人家,拿出所有的存储的冬粮,丁壮上了城墙,还没受过几天训,却凭着一股气扎在原地,流矢袭来,也不曾有半步退缩。   用了半个城的代价,他们终于挺了过去。   齐泰与他说这些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还闪着骄傲,他从不曾有一刻,像那时候一样,坚定着自己做这些事的意义。   “有人说什么保家卫国,其实什么是国,什么是家?我们想要保护的,不过就是自己而已。”齐泰一叹,少有的与他说起了道理,听得杨岑热血涌动,几乎按捺不住激荡的内心。   这世上天地太大,旁人几句讥讽又算得了什么?与其说杨岑学会了忍让,不如说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只是不在乎了而已。   只是,做齐泰的徒弟,确实辛苦了一些。   杨岑知道齐泰为何不让他与外面透漏师徒名分,这其实也是老太爷属意的。皇上可不一定乐意看到齐泰的威名一直这么传下去,尤其还是在京军中很有实力的杨家。   都督府的校场偶尔用上一两次没有关系,用久了,总有许多不便。齐泰便命杨岑早起晚归,到自己家来练武。   这么一来,他与阿窈又少了些见面的机会。他再也没这么多时间逛街,去给阿窈买东西了。   但......总得有一样东西,让阿窈记得自己罢,杨岑苦思冥想半夜,总算想到了一个招数:送信。   于是每日早就被各色礼物养刁了的阿窈,一回来就听见自己屋里里不知是什么东西,一直咕咕咕咕叫个不停,这回却不是窗户外头的,而是屋里面的。不一会阿窈就寻出来一个笼子,里头有只雪白的鸽子,正睁着黑亮有神的小圆眼睛看着她。   阿窈吓得险些松了手,自从之前养了一只不争气每天就会偷懒说脏话,惹得全家猫犬不宁的鹦鹉,阿窈对所有的鸟都敬而远之。   她气鼓鼓看着这只白玉鸽子,心里埋怨:“这回好了,连活物都送过来了!要我怎么伺候这只大爷?”   这回与之前不同,笼子旁边挂着一个竹管,阿窈好奇拿下来捣鼓半天,上面的塞子一拔,在地上圆溜溜滚了半天,发出轻微的“咚”的声响,原来里面还藏着一卷信。   杨岑的字......很有特点,总的来说大概就是不好看得很容易辨认。他也知道这个毛病,轻易不与阿窈写字。这回怎么反而变了一个套路。   杨岑在信里与她抱怨了半天每天要做的苦差事,最后把训鸽子的办法殷殷叮嘱于她。   阿窈看到最后一句:这鸽子千万要好生喂,传信可就靠这个祖宗了!仿佛能瞧见一只熊猫正团着手上下摇,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杨岑想得周到,连鸽子的饭食费都准备好了。阿窈摘了鸽子脚下的小锦袋,里面是小小两枚笔绽如意的金锞子,不不知是他哪个年月得来的。   这鸽子早已熟悉了杨岑府里面的鸽舍,白天阿窈只用给它喂养好,到了黄昏放出去,那鸽子自然能找到睡觉的地方。   如此来来回回,不到一个月,那鸽子再也不用让杨岑特意提着到窗前,只需一放,它自己就知道要飞到哪一处去。   有了这层便利,杨岑写信越发勤了。无奈鸽子能承受的重量也不过就那么一点,他只能苦练小楷,想让那封小小的信纸上能容纳更多的字。   他写信不像阿窈原先学的那样,字字句句要有讲究,就像站在跟前与阿窈说大白话一样,喜怒哀乐不带一点掩饰。   他每天写的信也不一样,今天哪个人又在他跟前说酸话,杨岑当面不说,背后跟阿窈吐槽:“才三代就把家里败个精光,祖上也是个武将,现今连个刀都逛不起来,娘们唧唧的!我都懒得搭话!”   再比如近来齐泰操练的他狠了,杨岑便跟阿窈抱怨:“这老爷子看着像个弥勒佛一样,下手真狠!每天早上要站梅花桩,到了晚上还不放我,要到他家跟他过手去!更过分的是,每次赢了我就高兴的不行,再顺道教训我一顿!他多大我多大,胜之不武欺负小儿!”   抱怨半天,最后还是得问阿窈一句:“你要知道城南有什么好酒跟我说说,那老头现放着五两银子一坛的醉里春不要,偏要喝最烈的!不省心!”   阿窈抱着信在床上笑疼了肚子。 第76章 生日   阿窈想了想, 提笔给他回了一个地址,另附上几个字:酒性甚烈,慎用!”   头一次接到阿窈来信的杨岑, 嘴巴笑得咧到了后耳根, 小心翼翼抚平整,,放进一个紫檀木匣子里头,锁在柜子里, 谁也不许动这把钥匙。   心里还在琢磨:谢长亭那小子果然有办法, 不仅得给东西,还要要东西。只要阿窈睬了他, 这事便有戏。   杨岑收了信,买回一坛来,只要二百个钱, 齐泰却喝的过瘾。   第二日, 阿窈收到回信,乐得不行。   “这酒甚好,老爷子喝了一坛, 连衙门都没再进,在家里醉了一天,白放我一天。”后面是一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得阿窈也不停地跟着笑。   再往后, 不仅杨岑身边共事的人, 连同家里的猫儿狗儿,阿窈都知道它整日吃了什么, 什么时辰打架。阿窈回信的次数也多了,她每天除了做烧卖, 还要发愁许多的事。   帮杨岑选合适选个合适写字的毛笔,给他想个讨好母亲给她做寿的新奇主意,城南有没有好吃的炸酥肉,有没有最鲜的羊肉汤。   每天说的什么,好像已经不大重要了,只有这每天等待的心情,从早上起来就开始的盼望,拆开信来隐秘的快乐,不足为外人道,却让日子变得津津有味。   六月三,正是阿窈的生辰。去年这个时节,是她对未来最无望的时候,战战兢兢的隐藏,毫无希望的奔波。而现在,只不过短短一年就换了天地,她不用担心下一刻会被转卖,也不用担心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客死他乡。   没有恐惧,没有担忧,她现在的日子格外踏实。   万婶一大早就下了厨,打算给阿窈做份长生面,小琪与江素素早就嘀嘀咕咕了小半月,也不知要做什么。   只要阿窈看见他们俩在一处,好奇地探出头去,他们就要偃旗息鼓,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任凭阿窈逼问也不说。   阿窈抿嘴一笑,心里有了主意,自己便安安心心等着别人给她过生日。   她辛苦一年,想要好好乐一乐总是不过分的。   除了身边这些人,阿窈心里还有些别的期待。   去岁知道她生辰时,还是个熊猫芝麻团子的杨岑,吃喝还要靠着她,最后消失了一整天。   也不知道今天,他会送什么过来?   阿窈像往常一样坐在屋里等信鸽,结果一连过了一个时辰,别说信,连根鸽子毛也没看见。   阿窈探头往天上看了半天,鼓着脸坐在杌子上:难道他忘了?   哼!早不忘晚不忘,偏巧赶在今天忘!   阿窈心情一下子变得不好了。   没道理过生日的时候还要出生意,前一日就已经挂了牌子,说今天歇业一天。   他们摊子开了满打满算已经有了半年,江家烧卖早就打出了名声,左邻右舍都处得甚好。   这会知道了她过生日,都准备了各色东西上来贺寿,这家送来两斤酱牛肉,那家送过来新打的物件,又有隔壁的年轻人都挤到他家,嚷嚷着让她出来一起去喝酒。   阿窈不停给别人回礼,团团央求了一圈,,把自己的酒量说的一塌糊涂,才把说的宴席推掉。   一直忙忙乱乱到下午,这才关了门,自家里庆贺,江素素本来懒得出奇,这回竟给她绣了一幅四季花草的屏风。   她手一向最巧,也不知道两个月是怎么赶出来的,也不是单幅的,光春天就挤挤挨挨,从二月迎春到四月桃花,都尽数绣了出来。   小琪干多了粗活,不会这些文的雅致的,却用攒了许久的月钱给她置办了一套家伙什儿,正好换了一幅新灶具。   送礼不在多贵多稀罕,只在用不用心,旁人看着普通,阿窈感激在心。   他们四个人,也不用大办。待来拜寿的人都走了,小琪,万婶与江素素齐齐把阿窈推到门外。   “公子只用享一天清福便罢了。”小琪隔着窗笑,换了个称呼,也不怕旁边的人听见。   万婶拿出自己历练了几十年的厨艺,她也不会什么讲究的菜色,连取的名字都要现从诗里面摘出来的,满满当当六个菜端出来,万婶把蔡菜名报得理直气壮:“小鸡炖蘑菇,青蒜苗炒鸡蛋,酥炸小黄鱼,青椒烩肉片,素炒玉兰片!”   小琪不甘示弱:“这道嫩竹笋炒排骨是我做的。”   江素素红了脸:“剩下那道是我的。”   阿窈一看,原来是一瓦罐的银耳莲子汤,照江素素跟厨房样样犯冲的八字,也只有这道不用切不用炒不用油盐酱醋的羹汤,能够搞定了。   凑齐了八道菜,几个人把桌子挪到了外头院子里,旁边就是井,挨着一丛竹子,坐在这里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万婶平时不允几个女孩子喝酒,今天也放松了限制,去买了一壶梨花酒,也不醉人,尝一口甜甜的,里面还浸着几片梨花。   阿窈被按在上座,也不许她去拿东西,只管让坐着。小琪他们几个忙前忙后,一转头见江素素正费力地往外头搬一把琴,不由得奇怪。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吃了饭再弹也罢。”   江素素仍旧涨红着脸使劲往外拖:“平时人家过生日都请个乐班子,不然过生日冷冷清清的,有什么热闹的?”   她如今跟阿窈几人已经熟得不踏糊涂,早就不似之前那般烟火不沾的样子,话说的是越来越长,越来越多。   可惜阿窈眼下没工夫欣慰这回事。   “好了好了,”被如此对待的她简直哭笑不得,如坐针毡,只能道:“这生日有什么好过的?你坐在那里,咱们都哪里敢吃饭?快放过这把琴吧。”   江素素这才放过这把早就落满了灰尘的琴来。   只是干喝酒也没意思,待要玩些别的,小琪与万婶又不会,几人吃饱喝足,干脆就散着杯盘,也懒得马上就收,几人自在猜拳吃酒。   不过多大会,就有人趁着夜色敲门。原来是顾谈礼遣人送来了阿窈的生日礼贺礼,来的小厮正是他的心腹,躬身递了一个酸枝木匣子,悄声回道:   “二爷原是要来看姑娘的,偏生老太太非要二爷去个什么游园会。二爷推不过去,只好让小的先把贺礼带了来。”   阿窈打开一看,里头各色宝石晃花了她的眼睛。再仔细瞧一瞧,原来是一整套镶嵌着各色珠宝的金累丝头面,材质精细,做工精美,更难得的是上面嵌着的绿松石,玛瑙,红宝石成色都是上好的。   小琪围在旁边,啧啧惊叹。   以赵府的财力,便是她在家过这个及笄的生日,拿到的礼物也不过如此了。   阿窈抱着它一阵沉默,这是舅舅在用尽自己的能力来弥补外甥女受到的冷落。   小厮看着阿窈有些黯淡的脸色,一阵奇怪。这幅头面花光了二爷一两年的积蓄,怎么这姑娘收了礼反倒像是不高兴似的。   阿窈谢了又谢,到底让这小厮好过了一点。又给他抓了一大把钱,才送他走了。   自从捧着这幅头面,万婶就仿佛抱着一个烫手山芋,放哪里都不合适。也没心思喝酒猜拳玩叶子牌了,赶着让小琪快点收了东西,自个跟着阿窈一块找放在哪里才放心。   要知道这个匣子里的东西能买下他们半个巷子,放在这普普通通连个高墙都没有的小院子里,简直像是小子抱着金块走在闹市,一不注意,就要被夺走了。   正正经经搁在梳妆台上?那怎么行,来个贼过来就给拿走了。   加个结实的大铜锁,密密实实锁上几层?那更不行,这不是明明白白告诉旁人,就数这里头的东西最珍贵,快过来偷吗!   或者跟先前埋银钱一样,都放到瓦罐里头,上面埋上一堆陈米,给放到厨房里去?万婶一个劲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厨房里只要来了旁人,摸走了谁都不知道。   待要连着盒子埋到土里,万婶瞧瞧这头面的成色,心里替它委屈——哪里舍得把这么好的东西往那腌臜土里头埋?   阿窈被她拉着转了房子一圈又一圈,终于转不下去了。兜手夺过来,道:“您老别忙活了,我回头让人在橱柜里打一个暗匣子,藏里头也罢了。”   万婶这次依依不舍出去落了栓子,还是不放心,又转回来叮嘱一遍:“您千万给它藏好了!”   阿窈给她弄得没脾气,让她亲眼看着就放在枕头里面,再缝实在了,她才肯出去。   这会儿早就快过了二更。周围又都静寂下来,明知道没什么人再会来了,阿窈仍然推开窗看了一眼外头。   什么都没有。   那只鸽子一整天都没有过来。   阿窈无端气闷,看看昨天刚给杨岑打听好的消息写好的信,一时心烦,给它搓成了一个团子,伸手就往屋外面一砸。   这一砸不要紧,只听见极为轻微的一声“哎呦”,把她唬了一跳。   她的屋子正对着后院,离外墙只有一步之隔,再没人往这里走的。   阿窈立刻抽了旁边一把刀,轻手轻脚躲到一边,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过一会,就看见一张脸在窗子外面,哀怨地瞧着她。   不是杨岑是谁? 第77章 高处   阿窈又被吓了一跳, 她这会儿横竖也不用讲究什么名节,倒不怕被邻居发现,却怕被万婶发现。上次杨岑过来找她被撞见了, 之后一个月, 她耳朵里都快让万婶的唠唠叨叨磨出了茧子。   她自然也知道万婶说的那些道理。   现在早就不是上千年前,司马相如带着卓文君私奔的时候,自己六七岁上被人贩子拐走了,尚且要安上一个忠贞的名声, 害得她有家无处回, 有亲不能寻,何况这等事情?   但是阿窈也说不清楚, 到底是为什么,明明没想有太多的牵扯,每天杨岑往这里一次又一次放礼物的时候, 她竟也鬼使神差地过来拿了。   也不用去想太多, 也不愿意去想太多,只是每天收到一封信,寄出一封信, 简单一些,就可以了。   但是再见到他,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要是放在以前,她要不赔笑给他道歉, 要不就大大咧咧让他赶快回去, 到了现在,明明说的话更多了, 她却不好意思起来。   阿窈现放着窗子,对着杨岑看几秒, 还不等他说话,忽然转过身撂着他站在冷风里,收拾起了桌子上的东西。   本来想给她一个惊喜的杨岑也很郁闷。刚翻过来墙,就迎面被个纸团打个正着,眼冒金星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看见媳妇儿,却只看到她一个背影,正在忙忙碌碌擦桌子。   自己大晚上好容易瞒着所有人,冒着被夜里巡城的人逮住的风险到她这里,她竟然在擦桌子?   杨岑有点傻眼,空气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凝固的。   阿窈拿起来茶碗擦了擦,明明上面没有任何的灰尘,阿窈一转手,把茶碗放进了另一个茶碗里头,里头的水立刻漫了出来,泼了一桌子。   阿窈好像没看见一样,又去擦灯罩,一不注意翻了烛台,幸而是掉在了地上,蜡烛滚了几个圈,什么东西都没有烧到,只是阿窈的手让融化的蜡烛溅到了,疼得她一回手,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回杨岑虽然还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但立刻就急了。   他跳进来,攥着阿窈的腕子对着光一看,发现早就红了一片,一边拿着手浸到盛着冷水的茶碗里,一边埋怨:“才几天不见,你怎么越来越笨了?”   擦桌子擦得到处都是水,最后还烫到了手,这不是笨是什么?   他虽然反应的及时,等过了一会儿,杨岑把阿窈的手拿出来,就看见上面果真起了一溜儿的小泡。杨岑见阿窈仍旧是呆呆地瞅着自己的手,不禁气急,往她脑门上一戳:“你整天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   阿窈一抬头看见杨岑的脸,脸上又兀自发烧起来。心乱如麻,拽成一根根细丝,根根牵着的都是他。   她又发起呆来,忽然想起自己看的戏本子——后院里的小姐荡秋千,秋千飞到高处,恰好往外面探头一看,正对着一张清俊的笑脸,这便叫动心。   那时她满脑子想的是逃生,看完就啐一口,见一眼就喜欢上别人,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人品如何全然不晓得,真是个傻姑娘。   到现在,风水轮流转,当初鄙视的人现在变成了自己。   阿窈歪着头发呆,竟还有闲心想:这又不一样,他们走了一路,伴了一路,这人是有不少毛病,但唯有一样,待人至诚,这个人,她能信。   她自己转七转八想了许多,杨岑见阿窈今日像个丝线牵着的木偶人,拨一拨就动一动,说这话眼就直起来,浑然不似平时的机灵模样,上上下下看了她几遍,阿窈仍旧是魂游天外,不禁着了慌,莫不是有人作了法术,把他的阿窈换走了吧!   想到此,他沉下脸来,一声低喝:“你是何方妖孽?占着阿窈做甚!”   阿窈本来看着他就不自在,这回倒解了她的围。阿窈眼一翻,另一只手啪地打下了他的爪子,鼻子一皱:“你才是妖孽!”   杨岑见她终于有了正常的反应,这会儿才放下心。一边碎碎念地抱怨:“你这待客之道也太敷衍了吧!我好心好意大半夜来给你过生日,先是被你打了一只眼睛,又被骂了一顿,好人没好报这是。”一边满屋子里面转,也不知要找什么。   阿窈只听到“过生日”三个字,心里甜丝丝的,嘴上却不依不饶和他斗嘴:“都已经大半夜了,屋外面出来一个人,我还没怪你大晚上唬人呢——哎?你到处转什么呀?”   “我记得我之前给了你一管药膏,壳子是黑色的,你放哪儿了?那个治烧伤最是有用。”   阿窈从床底下抱出来一个匣子,她手上有伤,开不得锁,就跟杨岑说放钥匙的位置。杨岑一层层打开,见这匣子做工极好,里面一个个格子里头,自己每日送的小玩意都整整齐齐地码放好,心下一喜:“算你还有点良心,这些东西可是我每日好不容易挑了来的。”   忽然想起自己之前送到万婶手里,又被莫名奇妙丢开了的那堆小物件,不禁心疼:“还有好多呢,双子送福的小蒸笼,仙姑捧桃的胭脂盒,结果递到你家万婶手里,都被丢了。”   “那个小蒸笼是你买的?还有錾着开了嘴的核桃的银剪刀,麒麟纹的小瓦罐?”阿窈这回知道,平时十分粗犷的万婶到底是哪里来的闲心,淘出来这么多的精致玩意儿。原来是杨岑找回来的。   “万婶都给你了?”杨岑大喜,连忙表功:“东大街的东西都快让我给挑了一遍了。这几个都是在一家铺子里头买的,你要是喜欢,下次我带你过去你再挑——倒是我错怪了万婶子——”   “是呀,万婶说是她买过来的——”   “放屁!那明明是我花每个月的月银和俸禄买回来的!”杨岑大怒,为自己叫屈:“就为了这个,我自己看中了一把宝剑,在回声阁里头都挂得落了灰,也没钱买去!”   阿窈见熊猫炸了毛,就算是已经换了一张脸,神情却还是一模一样,连忙明智地转移话题,转而说起来别的话题。   杨岑的生活她每天都知道地一清二楚,开始问候他家里的父母高堂,祖父病症,猫狗生活,并都督府里师傅训练也曾到位,旁人每天还可在乱嚼舌根。   这回心不在焉的就是杨岑了。   他一边顺着阿窈的话说东说西,一边一个劲在想:自己袖口袋子里面的东西,到底是拿出来呢?还是拿出来呢?还是拿出来呢?   阿窈把花鸟鱼虫都说完了,见杨岑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答话,不禁气闷。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过生日?难道,连聊天都要她找话题吗?   等阿窈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杨岑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他期期艾艾地说:“那个,今天是你十五岁生日,我给你做了个东西送给你。”   阿窈看他这么郑重的模样,自己也有点紧张了。   杨岑却还是不拿出来,他回想着谢长亭给自己传授的秘笈:氛围!氛围!   他出门像做贼,到阿窈家里还要翻墙像做贼,不走门只能走窗户像做贼,到了阿窈的屋子里头,连说话都要小声小气,送礼物怎么能送出感觉来嘛!   杨岑便悄声向阿窈道:“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阿窈不知道与杨岑白天夜里都处过几回了,在旁人那里有的顾忌,在杨岑这里通通不作数。见杨岑说的如此神秘,她也是心动。   她家里墙不高,杨岑带着阿窈,在砖石缝凸起的地方轻轻一蹬,就已经翻过了墙头。   阿窈睁大眼睛,不由赞叹了一声。   杨岑格外得意:“这算什么,比这高的墙我都能翻过去呢!我师傅每天让我在脚上绑着十几斤重的沙袋跑步子,总算练出来一点成效了。”   他直觉自己一晚上的话里,就这句说的对了,因为阿窈看向他的眼里,毫不掩饰地是满满的钦佩。   话本子里面写的能够踏风而行,凌云飞渡的人,居然就在自己身边!阿窈对于武侠这个世界又有了自己的向往。   杨岑对半夜巡城的人特别熟悉,该走哪一个巷子,什么时候躲避,都恰到好处。两人一起到了南城的一处大街上,杨岑指着一处三层的酒楼,道:“你看,全城除了宫里,就数这家最高了——我带你上去看星星。”   没错,这正是谢长亭给他支的第二招——有点诗意情怀。   阿窈眼睛亮晶晶的,她倒不是为了看星星,而是想看着杨岑重现书里头的威风,嗖一下飞上去。   于是眼见杨岑潇洒地一甩袖子,撩起衣裳下摆,果断开始——爬树!   阿窈顿觉心里的期盼碎了一地。   “你不是能飞吗?”阿窈颇有些失望。   “你当演话本子呢!”杨岑也被打击到了:“这么高,谁能飞的上去?”   他爬地高一些,往上面栓了一处绳索,带着阿窈继续往上爬。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坐到了这家酒楼的房屋顶上。   这家酒楼在京里已经开得有些年头,修筑得十分气派,最上面一层碧瓦飞甍,四角垂着铜铃,形成的一个弧度,正好能让阿窈好好坐在那里。   她头一次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往下一看,顿时有些眩晕,下意识地抓紧了旁边的杨岑。   杨岑本来就怕阿窈不小心会摔下去,便用绳索一头拴上旁边的檐角一处铜环,一头拴上她的腰,使劲拽了拽,见没什么问题,才抹一把汗向阿窈点点头笑道:“放心吧,你就是把脚伸下去,也掉不下去——便是掉下去,有我呢!”   阿窈又探头看了一下底下,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那么怕了,这才大胆地把脚垂下来,试探着荡荡悠悠几下,这回得了趣,索性像荡秋千一样来回摆动,晃晃悠悠十分好玩。   杨岑本来以为能浪漫一把,结果反倒看得心惊胆战,不禁有些后悔,怎么就听了谢长亭这个家伙这样的馊主意,碰上阿窈这个爱玩的,万一真要出了一点事可怎么办。   “好了好了,你再往里面坐一些,我带你看看这京城。” 第78章 答应   阿窈果然听了他的话, 两人往房顶脊柱处坐了一些。夏夜本来时闷闷地,偏生他们到了高处,风吹过来, 一阵又一阵, 阿窈的裙子如同水波一般,满心生凉。   有月时无星,有星则无月,今天却不一样, 半边天半弦月皎皎生光, 半边天繁星辉映,银河就横跨天际, 真如同一人那簪子划出来的,只是这光彩比一切宝石都美。   从这里,几乎能够看遍整个京城。阿窈虽然生在京城, 早已经离开这里近十年, 除了小时候常去的一些地方,如今早已经就不认得了,这故乡, 反而比他乡都不如。   杨岑却是在京城各城各巷里头都混过的,因此一处一处指给阿窈看。   远处的城墙黑黢黢的,杨岑指着宫墙道:“你看,这城里头, 凭他是谁, 也不能盖的比宫墙更高,不然报上去, 告你一个窥探皇宫,图谋不轨, 全家人吃不了兜着走。”   阿窈一看,果然,除了暗夜里的宫墙,里面什么也瞧不见,只有远处星星点点几处灯火,才能知道谁家还没有歇息。   阿窈想起来自己在扬州附近过活的时候。拐子夫妇怕她一不小心就被人勾了去,从不轻易放她出门。但是再小一些的时候,因相信了她记忆全失,要笼络她的心,也曾带了她到城里面去逛街。   “我去过扬州,”阿窈从不与人开口说这段经历,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再想起来,也并不想往常一般抗拒,浮现在脑海里的反而是一些别的记忆:“那里从没有宵禁,不像京里,到了二更过后,到处都是黑漆漆的。”   “扬州水多,到处都是河,到处都是桥,有时候说是进城里,其实就是过桥,等你转过一个又一个的桥,也就到了最繁华的地方了。到了晚上,一半的城里都是亮着灯的,河边人最多,画舫也最多,河边就有现成的戏台子,天天有大户人家雇了戏班子去唱戏。有个最出名的班子,我忘了叫什么,只要他们一出台,到处都是船。整条河里都是挤挤挨挨的,根本不要划,要想上岸,一个个船上跳回去就行。”   “你也见过?”杨岑听入了神,。   阿窈脸色一暗:“没有,当时那户人家平时不愿意放我出去,是邻居家的有出去玩的,回来都凑到一块说,我干活干累了,就坐在屋里头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就权当自己去过了。”   杨岑一时间十分心疼,刚想要说什么,就听阿窈接着道:“他们哪里敢放我出去?但凡放我一次,我立时能找了人逃出去。”   杨岑一点也不想再听阿窈那一段故事,便道:“你想不想看看我今天到底给你带了些什么?”   阿窈本来不怎么好奇,却被杨岑三番五次欲擒故纵,又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勾起了求知欲。   杨岑犹豫了一下:“这是我自己做的。”   阿窈点头,她领情。   杨岑刚要摸出来,又犹豫了一下:“做工可能不太好,”然后赶紧为自己辩解开脱:“但是我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磨好刻好的!费了好几块料子呢!”   阿窈点头,没关系,别人送她礼物,还是自己亲手做的,已经是很尽心了。不管怎样,她都领情。   杨岑磨磨蹭蹭摸了出来,只看这盒子,倒是极好的。   杨岑刚要打开,还没等阿窈看见是什么,就见他啪地一下关上了盒子,涨红了脸道:“有点丑,你不许嫌弃!”   阿窈:......   “你到底送不送了?不送我可走啦?”   “算了,你看吧。”杨岑放弃了自己揭短,把盒子塞给阿窈,让她自己打开。   阿窈拿出来这个东西,对着月光看了一会儿,只见是一个羊脂玉的簪子,磨成好看地弧度,簪头还刻着什么东西。   阿窈端详了半天,夸赞道:“这如意云纹刻得真好。”   杨岑沉默了一会儿,冷森森地道:“那分明是蝴蝶的翅膀。”   阿窈十分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微笑。她赶忙把簪子收起来:“不管怎样,你用心刻出来的,总是好的。”   杨岑扭捏了半天,又问:“这个礼物,你真的喜欢?”   阿窈点头,诚心诚意:“喜欢。”   “那我带你到这里,你喜不喜欢?”   阿窈看看四周,虽说爬上来的过程稍微有了一些狼狈,但是这份心意,足够让她动容。   阿窈点头,垂下颈子,敛眉含笑:‘喜欢。’   “那我再送你最后一样东西,权当个添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杨岑生怕阿窈说不喜欢,也不等她回答,就抢先说道:“这个添头虽说不是样样都好,但是结实耐用,而且能大大小小的忙都能帮得上,你带回家里头,总是不亏的。”   阿窈一时有些糊涂。   杨岑看着她,轻轻说道:“你看看,我这个添头,你喜不喜欢?”   这个主意还是谢长亭出的,但是最后一句话,却是杨岑自己想的。   他本来还在想,要慢慢来,可别一时间说出来,再像上次一样把阿窈吓着了,再落到一个半月一月都不愿意见他的份上,可怎么是好。   本来并不期待的回信,阿窈慢慢却开始给了。他在用心,阿窈的回信何尝不是在用心。就是总是笑话他这个,笑话她那个,杨岑信中提出来的问题总是能等到精心查询得出的答案。这让他的小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   杨岑屏气凝神等阿窈的回音,却看她半天没有反应。   本来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顿时已经尽数泄了,他正要讪笑着再开些别的玩笑,想来缓和一下气氛,却听见阿窈一声极为轻微的回答。   “好。”   “你说什么?”杨岑连声音都是在抖的。   或许是旁边哪一声蛐蛐叫,让他错认了阿窈的声音?或者旁人睡梦中一声呢喃?再或者,是他心里想了无数遍的声音,替沉默的阿窈,在他的幻听中,成全了自己一次。   “我说好。”阿窈笑眼弯弯,这回声音又大了一些,让杨岑足够听得清晰。   若是真的心动,又何必自欺欺人呢?若是她真的心动,又何必在让别人一次次试探,一次次等待?若是她真的心动,又如何要这般畏首畏尾,辗转难眠。   她现在的安逸,都是在一次次赌博中自己为自己拼搏出来的。她每一次逃生,每一次选择,都是在岌岌可危中赌上一把,赌到底这次命运会站在哪一边,是让她生,还是让她走向万劫不复。   很幸运的事,每一次赌,她都对了。她不愿意被卖到扬州的妓院,甘愿到了蜀地,变成林妈妈的养女。她看着江素素的投诚,思忖再三仍然选择相信了她。她看见自己亲手养大的这只熊猫,竟然能听懂人言,能够写出通顺的语句,便仅凭着自己的信任,把逃生的机会托付于他。   她冒险信了,于是她多了一条又一条生路。她有了生死相依的伙伴,有了一路上在困难时候也没有抛弃自己的知己。她得以回到京城,回到这个地方,再去看一眼生我养我的土地。   这么难的路她都走了出来,凭的不过是一个本心罢了。既然如此,不过就是情之一字,她便是在信一回杨岑又有何妨?   杨岑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书上说的,心花怒放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像他看过的四月的桃花,仿佛在一瞬间一起都开了。本来冰冻的河水,在一个瞬间波光粼粼。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白这段感情。   一直到很多年后,他早已经子孙满堂。最小的女儿抬头问他:“当初娘答应嫁给你的时候,爹是什么样的?”   杨岑板起脸,表示娶了就娶了,但是心里想的却不是他与阿窈求亲的那一天。   甚至不是他们的婚礼,他们的洞房花烛夜,阿窈穿着凤冠霞帔,满身大红,做最美的新娘,坐在床边去等他。而是这样一个夜晚,在阿窈刚刚十五岁这一天。   星子在天空上闪烁,他和阿窈趁着黑夜,坐在这片黑漆漆的酒楼房顶,阿窈的头上顶着那个磨的十分丑陋的簪子,脸比羊脂玉还要白,白的生光。   他头晕目眩,呆了半天没有说话,掐了自己好几遍,才愿意相信,阿窈刚才说:“好。”   好,我愿意喜欢你,我愿意带你回家。   真好,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呢?   天刚刚蒙蒙亮,松子睡得正香,忽然被扑通一声响给惊醒了。   他连忙起身,要到里面去看的时候,门忽然就被推开了,然后自家大爷就衣冠整齐地出现在门口,只是脸上笑得十分灿烂。   松子琢磨了半天,到底没敢说出口,这大爷今天,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傻。   杨岑见松子一个劲儿地盯着他来看,怕被他看出了端倪,连忙收了笑,咳嗽一声,端出平时少有的威严相,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可惜他努力了半天,还是压不住自己总是想要上翘的嘴角。忍了一会儿,自己也感觉这要笑不笑的样子,实在有些让人奇怪,终于饶了自己,不再掩饰乐淘淘的心情。   “太太现在起了没?”   “大爷,这会儿才刚到五更,太太什么时候起过这么早?”   松子看着杨岑的眼神更不对了,便小心探问道:“大爷今儿头一遭这个时辰起床,是要出门还是要去练武?”   杨岑心里回答他:“我要去生病。”   没错,这正是他现在要做的,赶快生一场谁也治不好的大病,然后让娘找了贵人来,把媳妇儿娶回家才好!   他今日便是要去探问一下崔氏的口风,看看她还记不记得之前的那个贵人。   要是不记得的话,没关系,他会提醒阿娘重新想起来她的。   杨岑随口问道:“娘最近几天都在忙些什么?我好几次去都看不见她,总是说去了长公主那里。”   “太太最近正忙着帮着整治长公主府里的游园会,一连开了好几天了,端的是热闹,”松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朝杨岑一个劲地挤眉弄眼:“里头多的是各家的小姐,太太正忙着给公子挑上一个合意的,赶紧娶过门呢!”   杨岑一时间如同晴天霹雳。   说好的贵人呢? 第79章 病逝   “岑儿你来看看, 这里有一沓子画像,你能瞧得中哪些,跟娘说, 我再去打探打探。”   杨岑到了崔氏房里的时候, 果不其然,她正翻着厚厚一摞的花名册,挨个地精心挑选。   杨岑心神恍惚接过去,草草翻了一遍, 里面不仅附着各人的生辰籍贯, 家里祖上三代父母何名,官位如何。又有姑娘的性格品行, 都写在一旁。   大户人家的姑娘少有难看的,最少也是平平。从生下来时就不让风吹日晒,每天香露沐浴, 各种方子养着, 脸如莲萼,肌骨莹润好歹是能够上的。   因此只看画像,个个生得标致。   杨岑越加心烦, 把本子朝旁边一撂。崔氏忙拿起来,嗔怪他:“你轻点!要是给我弄坏了,可仔细你的皮!你当这东西容易来的?要不是托了长公主,哪家人能愿意你把自家姑娘都画成册子?”   又叮嘱杨岑:“这东西, 你只在我这里看看便罢, 出去时也不要拿,更不要说。便是你看中的, 倘或无缘,莫要坏了人家小姐名节。”   “谁稀罕成亲?”杨岑气不顺。   “又说傻话了!”崔氏沉下脸:“你都多大了, 再翻过年来都十九了!你看看从你崔家表哥,跟你一般大的年级,孩子都满地跑了?你还以为你是个毛头孩子?”   杨岑很想给自己争一争:“我才十六!”他还没过十七岁生日好不好!   崔氏被他的强词夺理气笑了,虚岁十七,转年便是十八,算作虚数正是十九,别人家的孩子都巴不得早些长,只有自个这个不成器的,一心往小了长。   “好了,这也是老太爷的意思,让我年底前就得把你的婚事张罗出来。”崔氏正色,不欲与他多说。   杨岑一看她的脸色,心里一沉,知道自己这样无端发脾气,试图把事情搅黄的行为,只会把崔氏越推越远,万一最后直接定了一个人,他真是哭先祖爷都没用。   于是便装作不情愿的样子说:“罢了罢了,要娶就娶,娘得看准了,可别像黄家那小子似的,娶了个母夜叉,现在连出门都得报备,丢死人了。”   崔氏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儿子如此抗拒亲事,原来是被黄二郎的婚事吓着了,一时也放下心,忍不住微微笑:“瞎说什么呢!黄家新娘子脾性刚直,性格贞烈,正好能管束夫君,也是良配。”   杨岑嘀咕:“娘怎么转了一个性子,从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崔氏被他的话提了醒,自己也吃了一惊,发觉自从齐王上位之后,府里头是越来越显赫,可是自己倒比之前还要压着。但是想想老太爷的话,崔氏觉得一切还是值得的。   “有些话,咱们关起门来说是一样,说出去又是一样。倘或你一时不妨,把话柄传到了别人口里,那岂不是要得罪两家子人?你如今大了,说话更是要注意。”   大了大了,杨岑现在最讨厌的字就是这两个。因为大了,他必须要成亲,因为大了,他就得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崔氏能看到杨岑的抗拒,不禁叹一口气。   短短两年,她的心态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少年时嫁入崔家,个性本来就直爽明快。英国公府过得低调,但也没人欺辱,只是关起门来自家里过日子。除了多了几样理事相夫教子,崔氏过得比闺中不差多少,越发心直口快。但是每每看到当年比自己嫁得差得姐妹,如今却各种风光,心里未必不是堵得慌。可惜自己家儿子早早就被定了纨绔的路,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胡摔海打。   直到孩子一朝生了病,才发觉这往日那些复杂心思,都赶不上一个活生生的儿子。每每看他语言不清,只能满屋里乱爬,她的心疼得几乎像是被人剜了去,恨不得自己能以身相替。   等到现在自家里也起来了,来送拜帖,邀她出门看戏参加寿宴的人也多了,她反倒谨言慎行。   老太爷一向不方便见儿媳,这回却把她与大老爷都叫到房里来,密密嘱咐:“须知月满则亏,咱们家起起落落也有上百年,越是在风头上越险,如今自有一群人的眼睛都盯着咱们家,日后说话做事要更稳重一些,才是长久之道。”   他话是说给两人听的,眼睛看的却是崔氏,崔氏心知肚明,低声答应,回去琢磨一夜。   老太爷为的是家族兴盛长久,崔氏眼里更看重府中人的安危,两者殊途同归。为母者则刚,她往日里除了长公主从不与别家交际,也就罢了,现在却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   崔氏人过中年,竟也一点点改变起来。令她头疼的是,全怪自己做了不好的榜样,这杨岑,也是个肚子里憋不住话,忍不得气的。她虽然口口声声说儿子已经长大了,但其实在心里还当小孩儿一样待的。除了每天硬说些道理,她竟也不知怎么改了他这性子。   如此想想,也只能挑一个稳重持家,能劝得住杨岑的儿媳妇,才能长长久久陪着他了。   崔氏并不知道,她对自己儿子的认知出现了些许的偏差。   就比如现下,杨岑几次三番想提起他当日说的贵人,到底还是忍住了。这主意他憋了这么久,可不能贸贸然说出来,引起崔氏的怀疑。   不然,只待杨岑与阿窈有了什么牵扯,崔氏必定要心生怀疑。到时候他定然无事,阿窈少不得落一个不检点的罪名在崔氏心里。   杨岑回了房里,先在练武场里练了一下午,满身大汗进了房,给自己准备一大桶冷水,还是刚从井里头打上来的,杨岑又往里头加了一些料:房里面的冰。   他见冰块已经化了,用手一浸,顿时冷得他打了一个哆嗦。   大晚上的,杨岑在自己树木葱茏的院子里挑了一个风口,好好洗了个澡。   还不到天明,杨岑就惊喜的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打起寒战,再一摸额头,滚烫滚烫的,他脑子渐渐晕晕乎乎,脚像是踩着潮头一般,看看时间,就很放心地睡了过去。   刚梦见自己变成了钱塘那边的弄潮儿,被一个个大浪打得发晕,又有一个全身红彤彤的新娘子带着盖头到他身边,一掀开才发现是阿窈,乐得杨岑嘴都合不拢。才要说话,忽然新娘子变作了一条龙,舌头仿佛就喷着热气,在他脖颈边,吓得杨岑一哆嗦,睁开眼。   这才看见是松子正哭得厉害,一边给他用帕子擦全身,正擦到脖子,一边哭得眼通红。   杨岑心里略微安慰了一些,想着自己日后一定要对松子好点,别辜负这个傻小厮。   他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是已经开始好要按照剧本走一遍,刚要装作自己设定的世外高人的角色,把之前那段狗屁不通的判词说一遍,谁知道胳膊刚把自己撑起来一半,就立刻泄了劲儿,砸在床板上。   “你...说什么...谁.....”   刚才他仿佛听到松子哭着跟他说:“大爷你可算醒了。老太爷方才去了!”   去了?去了哪里?杨岑还有些晕晕的,但是松子并没有多给他一些思考的时间,就把答案像石头一样重重地抛还给他。   “是咱们家老太爷....去了!”   支撑了英国公府几十年的老太爷,在用最后的力量,把杨府推出泥潭之后,轰然倒塌。   他去得让人始料未及,所有大夫都说他还能再撑上一两年,却不想,没有任何迹象,老太爷就在睡梦里,静悄悄走了。   英国公府撤了所有的喜庆颜色,门前挂了几盏白灯笼,门前来来往往的人更多,更加热闹,只是都是上门来拜祭的,这热闹并没人想要。   皇上下旨:令杨大老爷承英国公位,封杨岑为世子。   “姑娘?姑娘?”万婶看着第十次愣神的阿窈,十分奇怪。   要是在以往,他们现在已经把一半的烧卖都尽数包出来了,如今倒好,这都快到中午了,满打满算才有了几十笼,还不够一个时辰卖的呢!   万婶怎么看自己家姑娘怎么奇怪,这好像不太对劲儿啊!怎么像是春心萌动的模样呢?   但想想自己严防死守,当初那个登徒子已经有许久没有上门了,至于其他人,只当阿窈是个灰扑扑寒酸的落地秀才,谁还能跟她有什么往来不成?   万婶用手肘捣了捣小琪,低声问她:“姑娘最近是怎么了?”   小琪也纳罕,只能跟着一块摇头。   阿窈看看时间,一心想加快速度,却不自觉地,心思就飘到了杨岑那里。   从给她过完生日,已经一个多月了。杨岑只送来了一次东西,之后再也没有音信了。   阿窈开始还满怀期待,但慢慢的,便是望穿了天空,却也看不见这只鸽子。一天天过去,这块缺了一角的心非但没有补回来,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空。   但是阿窈还记得杨岑的话:“你信我。”   但是这空空落落的三个字,到底不如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不用山盟海誓,就是一块帕子,一个物件,也是好的。不至于让她神思悬在半空里荡荡悠悠,找不着落脚的地方。   “哎?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万婶一声惊呼,阿窈回过神来,这才看见自己正在揪面剂子,一团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别说烧卖包子,只能做个疙瘩汤,不由失笑。   阿窈如今的摊子已经不用费心招揽生意了。江家烧卖的味道好,价格也公道,来买的都是熟客,每日里多少笼能卖到什么时候,几人心里都已经有了数。每日熟客又能带过来一些生客人,生客又变成熟客,一传十十传百,小摊子一摆出来就围满了人。   光卖干的未免太过单调,阿窈今日又出了一些新品,各色冷饮比如酸梅汤,冰糖银耳,又不难做,又好喝,只用每日准备一大锅熬煮便罢了。   人既然多了,便有了在旁边等着时闲聊的。皇城里面八卦出奇的多,别看这一片尽是普通百姓,多是下九流的勾当。却不知道这些人往来于大户人家,知道的私密事更多,口里也不遮掩,荤的素的都能听上些。   “黄侍郎的二公子现在可算是戴上了嚼子的马,新媳妇让他往东,就不敢往西。前几天,好容易瞒着在外头喝了一回酒,你猜怎么着,第二天脸上就多了几个红印子!”   “哪有妻打夫的?这家里也不好生治一治?”   “你懂什么?这黄家的儿媳妇可是老亲王的外甥女,还没出嫁的时候,脾气就暴,没人敢娶。还不是这家人想要攀高枝儿,给娶了回来,这下好了,谁敢管?”   “都过了多长时间的事儿了,还拿出来说!”旁边有人早不耐烦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转而显摆起自己亲历过的又一桩事情:“最近京里出了另一桩事情,英国公府的老太爷去了。发丧的时候那排场,别提有多热闹了。我当时就站在一边,别说长公主府,就是其他的亲王府都设了路祭......”   他在那边说着自己的见闻,阿窈这边正在给人找钱,本来听得不真,直到“英国公府”这几个字儿方才发起怔来。   “江小哥儿,你这还差着四文呢吧?”那等着接钱的人站了半天,只等着阿窈把钱快点数给她,谁知道阿窈竟拿着钱直接愣住了。   “嗯?哦!”阿窈心不在焉,把钱找给他。   旁边那正在等着的人仍在说话。   “不过这次倒是成全了一个人的好名声......”   “这是怎么说?”   “杨家的三公子你知不知道?”   “那谁不知道呀?”杨岑的名声在京城里可是响亮得厉害。   “往日里倒是别人错看他了。以前这杨府老太爷可是为了他不知道生了生了多少气,人人只当他是没有心肝的,结果老太爷一去,这个素日的霸王却是换了一副心肠。守灵的时候就哭个不住,竟因为哀毁过度,病倒在床上了。”   哐啷一声,阿窈手里面的汤碗翻了一身。 第80章 岁月   杨府的老太爷让人算了日子, 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正式发丧,死后无尽爱容, 只是人再也看不见了。等到入了祖坟, 杨府便关了大门,只留下角门,供自家人出入。   阿窈转到杨府角门的时候,门口只有几个小厮或蹲或站, 门上几盏白灯笼委委屈屈挂在那里, 无精打采,刚入秋的风一吹, 倍感凄凉。   “这位小哥,请问你家大爷可在府上?”阿窈如今乔装打扮越发得心应手,不是常见他的人, 便是站在眼前一时看认不出的。   “去!去!最近府里有丧事, 要打秋风也别捡着我们家!”最近上门的人少了,门房的油水顿时少了一大半,因此心情更加不好。这下看阿窈只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衫, 只认作不知是哪里来的招摇撞骗的穷亲戚,连忙就挥手往外赶。   阿窈心急,也没心情跟他恼,便拿出一把折扇:“这是你家大爷送与我的, 你拿进去问问便知。我们朋友一场, 听说他最近卧病不起,这才来探望一番。”   她的话说得不卑不亢, 态度不冷不热,门子一看心里反而打鼓, 当下也不敢太过怠慢,便扫他一眼,接过扇子,道:“既然如此说,我便去帮你问一问。”   阿窈拱手:“有劳。”   杨岑最近生这一场大病,着实吃了一些苦头,好容易养圆了一圈的脸眼见着瘦成了尖下巴,再趁着一脸苍白的模样,着实唬人。   等门子递了这把折扇过来,他开始只是粗粗看一看,等见着这上面的朱红的印章,便一下子抓紧了,瞧着越发唬人。   “人在哪里?”   “就在外面等着。”   “让他进来罢,”杨岑紧紧攥着扇子,竭力作出漫不经心的神态和语气:“好几年前认识的人了,也算有趣,既然有心,也不好回绝。只是最近府里事多,也不必通报了,直接从后门引着他过来也就罢了!也不用惊动旁人。”   等旁人都退了下去,杨岑这才又去看手里那把扇子。   他虽然没送过这样正经的玩意儿给阿窈,但总是有个名字两人才知道的:花熊。   他怎么也没想到,阿窈竟然自己想办法找上门来了。   “自从三年前一别,再也没见过杨兄,今日不幸得闻哀音,到底放心不下。不知杨兄眼下如何了?”   阿窈一眼就看见杨岑如今病骨支离的模样,跟一个月前满面红光的样子判若两人,更加清醒自己如今过来了。   杨岑只说道:“多谢点惦记,已经大好了。”一面支使旁边此后的人:“你们去备些好茶过来。”   等房里没有其他人了,阿窈才忙去看他:“你到底是怎么了?什么病能病上一个月?”   杨岑苦笑,这回一半是他自己作践出来的。   他本来习武,体格也没这么弱,结果自己病上这么一回,再逢着老太爷去世,大夫的话说就是“郁气上行,郁结肺腑,再逢伤寒之症,因此才会缠缠绵绵,一直没法子好转。   “你也知道我们家最近。。。。。。”   “我知道。”阿窈低声回道,难得的温柔。   “其实,我小时候最讨厌老爷子,”不但讨厌老太爷,连崔氏和杨大老爷,他也各有各的不满。   “我小时候不喜欢读书,喜欢练武,我爹气得不行,他本来指望着家里有人能走文职,不要一说英国公府就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为了这事,教训了我许多次,最后是老爷子一句话,才气得他撂下棍子,发誓再也不管我。”   杨大老爷这样和软的性子,能气成这样也能看出父子战况之激烈,也能看出老太爷说的绝对不只是一句话,而是一段。   “习武怎么了?没有你祖宗走这条路,哪有你这么滋润的日子?小兔崽子!”   一把年纪还被骂成小兔崽子的杨大老爷颜面全无,又不敢与老太爷硬来,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放任杨岑继续混下去。   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只有这一个儿子,不然说出八个字,他也得把杨岑给扭回去。   就这样,杨岑在老太爷的护佑下才得以在纨绔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若是按照这样说,杨岑本该特别感谢老太爷才对。   但到了八九岁时,杨岑开始领教到了老太爷的手段。   那时候的杨岑还没有变成一个霸王,但是他慢慢领教到了,做一个“混天魔王”是何等威风的事。   整日被人恭维着,杨岑慢慢多了一帮小弟,被人教唆着出去,打架已经是家常便饭,为了哥儿们一起帮人出头,也是常有的事。   他这种流氓行径没学多久,就被老太爷发现了。   “两根手指头那么粗的藤条,整整打了二十鞭。”杨岑比划给阿窈看,现在想起来是笑的,当时哭声能传出三里外。   “你做了什么?”   “还没做什么,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做。”   老太爷发现他跟这帮人混在一起,就是行家法的理由了。   “你既然不知道好歹,就只能我来教教你好歹了。”   八九岁的孩子如何能受得起这样的毒打?杨岑第一次高烧不退,崔氏便是知道他该打,只却还是忍不住埋怨老太爷心狠。   他当初挨这一顿打的时候是满怀恨意的,他听多了行侠仗义的故事,认定自己既然已经同人撮土为香结为兄弟了,就一定要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认定的出气其实是盛气凌人,他们玩耍时烧掉的是那户人家过冬的柴火,自己认定的这帮兄弟,不过因着老太爷一番警告,就开始远离他了。   什么生死不忘,呸,一句话就忘!   等再过得几年,当日的小弟早已同他形同陌路,忽有一日爆出他强了别人家的姑娘,反打死了这家的儿子,本指望着能像一床棉被一样,盖过去。却不知道京城里谁没有几个外四路的亲戚。   这家老父亲直接到自己家远亲门前状告,也不必再举证,便直接到菜市场斩首了。   已经每日与谢长亭混在一起的杨岑,忽然间像在三伏天进了冰窟窿,从上到下都是冷的。   此后,他便对老太爷又了隐隐的钦佩,越接近得多,越能感觉到这位老人背后近乎冷酷的心思。   他第一次问老太爷:“若是孙儿当初继续与那些人混在一处。。。。。。”   老太爷淡淡地说:“若是生了个拖累一家子的孽障,不如早早打死也罢了。”   杨岑后背寒毛直竖,看了老太爷半天,才不得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他教了我许多,但从没对我说过一句好话,一句也没有。。。。。。”杨岑声音越来越低:“但我从没想让他走。”   阿窈回握住他的手:“我知道。”   杨岑贪恋着这一点暖和,但最后,还是慢慢挣开了。   他近乎艰难地开口:“阿窈,我是长子长孙,要守孝三年......”   你若是等不起......就找人嫁了吧。   再过三年,阿窈已经十八了啊!花信年华不过几年,她愿不愿意等,又能耽误她几年?   这话犹豫半天,杨岑终究还是不愿意说,他不甘,不情,不愿,他没这么君子,愿意把自己心爱的姑娘拱手让人。   “没事,我等你三年。”   这个承诺,给得如此轻易。   阿窈轻描淡写,杨岑如遭雷击。   “你难道放心让我嫁给别人?”阿窈看他呆呆的模样,心里不乐,嘟着嘴道:“明明就是你占了便宜,怎么还是这副模样?”   一贯斗嘴立于不败之地的杨岑头一回手忙脚乱,好似说什么都不对,不说什么也不对。憋了半天,最后只得了一句话:“好,你等我。”   等我陪你一辈子,等我对你好,等我来娶你。   江家小院儿里的树叶子落了又长了一回,檐下多了几只大水缸,里面种着小巧的莲花,这缸虽然灰头土脸的,里面游着的锦鲤却一点都不普通。到了夏天的时候,鱼戏莲叶中,田田一片里探出几多粉嫩的花儿,锦鲤一摆尾巴,溅起的水波还能看见它尾巴上泛着的金光。若是到了下雨的时候,雨声滴滴答答,砸在荷叶缸边,又是另外一个景致了。   等到莲花快要落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杆儿时,提亲的人上门了。   林妈妈手底下的美人就没有不怎么晃眼的。江素素的美名在这几条巷子里都是出名的,除了之前那个杀千刀的李小吏设下的圈套,再也没什么让人指摘的地方,婚事本该很容易才是。   不过,这附近的人家娶媳妇的标准跟江素素的条件不太一样。   他们需要的媳妇是:孝顺,低眉顺眼,勤快能干活,身体健壮好生儿子。   会读书能做诗?那是什么?能吃吗?   会弹琴会跳舞?那是什么?能干活做饭吗?   体态好模样美?那是什么?能生儿子吗?   鉴于江素素同学各项素质与箱巷子里普通人家实在不匹配,来给江素素提亲,娶为正妻的小户人家实在太少。   便是隔壁李大婶子家的小儿子,只见了江素素一面,便哭着喊着催着让自己亲娘去提亲。   谁料李大婶翻手就是一个爆栗子,竖着眼睛训道:“那样的姑娘,娶回来能安安稳稳在咱们家里呆着吗?不是招福是招祸呢!”   美人好看,就住在一边天天看着赏心悦目就好了,心情也好,娶回家就不合算了。   反倒是上门来纳江素素回家做妾的富商或是低等门第的官宦人家不在少数,别说江素素自从经了上回的事情,对做妾深恶痛绝,便是阿窈也断不许江素素委曲求全,因此尽数回了。   这正中江素素下怀,反正这辈子她也是不想嫁的。   这回媒人还没说话,江素素照旧给拒了。   “江小娘子,我这话还没说完,您怎么知道好不好?”媒婆不乐意了:“这个官人待娘子格外上心,我听他的话音,是已经放在心上好几年了。如今好不容易攒够了家财,才敢上门提亲。娘子不看这几箱子的彩礼,只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是说句狂话,老身做了十几年的媒人,这么有心官人,我也是少见的!”   得罪谁莫得罪媒人,阿窈见她真心不高兴了,忙使个眼色给万婶与小琪,两人心领神会,一个去搬凳子,一个去倒茶。   阿窈一边请她落座,一边含笑道:“多谢婶子为家姐着想,您却是不知,最近来提亲的多有见家姐有些美貌,便以为我家贪图钱财,只享荣华富贵,因此多有来纳家姐入府做妾的人。却不知我江家虽说家境普通,上无长辈护持,却也不是那等卖姐求荣的人家,拒得多了,反要说我家里不知好歹。今日家姐一看您带的彩礼样样俱全,这才有了这一场误会。   媒婆听了这番话,脸色才算缓和下来,对着阿窈道:“若真是这样,老身要说的这门亲事再合适不过了。娘子不想做妾,本是好事,这年头便是良妾,一入了深宅大院,过好过坏还不是主母一句话的事儿?暗地里再使点手段,不在明面上的鬼门关多了去,娘子这般品貌何必要去趟这个浑水?再者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 ,整日馋嘴猫似的,便是得了再好的鲜桃,过些时候,也就看得如同烂桃一样了,哪里有什么情义?”   她自认这是门天好地好的亲事,因此洋洋洒洒说了许多,总算说到了正题,颇为得意:“我们这位成小官人却不一样,家里头无父无母,有房有地,这一条就齐全了。更别说还是知根知底的,就住在这附近,往日里走街串巷,全凭着自己两双勤快手,一颗诚实心,才赚的上百两银子租了临街一个商铺,眼看着生意越来越红火......”   “等一下,您说是谁?”阿窈心里忖度,不会真是她想的那个人吧?   “就是从前在这片卖油的成大郎,听他说已经与你们家相熟两三年了,这脾气性情都知道。他亲口与我说,喜欢江姑娘不是一天两天了......”   “既如此,他为什么不早些上门提亲?”   阿窈心里不由窝了一把火。   成大郎对江素素有心,早已是他们几人都看破的事情。阿窈冷眼瞧了一年,知道他人品可信,心里就已经许了一半。从他们家认识成大郎以来,凡是遇着灾难,从没见他退过半步,逢年过节都上门来送礼,说是给一家人的年礼,但那些女儿家的物件哪里是能瞒人的?   谁知等了大半年,礼物照旧送来,偏偏就不曾见他开口挑明白,阿窈便想上前逼问一句,却被江素素与万婶拦着了。   万婶只说,一家女百家求,哪有上赶着去问别人的道理,就是日后过门了,平白就矮了半截子。他若是连张嘴问一句都不敢,如此没担当的人,那还嫁他作甚!   江素素拦着的理由是,横竖她又不喜欢,问他做什么?得!想做个好事,两边不是人!阿窈本来牟足了劲儿等他先表白表白,谁知道过得年来,音信却渐渐少了。   他若是真对江素素有意,如何能看着她嫁与别人。这一年来,但凡许了一家,也轮不到他等到现在了!   “我何尝不是这么问呢”那媒婆说起来仍然是感叹,言语里又是炫耀又是骄傲:“谁知那成大郎说,他眼见着来提亲的都是富贵人家,任凭嫁了哪个不是锦衣玉食过好日子?自己只是个挑着担子走东走西的油贩子,家无恒产,反倒糟践了姑娘。因此便立意要凑钱去,把租的商铺都买下来,才好开口去娶。谁知近日里总听到些不三不四的消息,这才知道那些人原是要来让江姑娘做妾。他这才发了怒,现下赶着来提亲......”   阿窈哭笑不得,谁知道这老实人的脑回路竟与她全然不一样,刚要说话,就见小琪悄悄扯她的袖子,阿窈回神一看,江素素隔着窗户,一个劲儿朝她摇手。   素来婚事就没有女孩子在一旁听的道理,江素素早早就被万婶赶进了屋。   阿窈不动声色,便笑道:“听婶子这么说,原也是桩美事,只是嫁娶之事,到底不比其他。之前成兄弟并未与我透个信儿,我家里还需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媒婆一听就急了,她本来打好了包票,说上门必定要成的,成大郎还应诺,只待婚事落定,谢媒礼就是五两银子,哪里肯放过这现成的钱去?   “这还要怎么商量?这么好的人,过了村可就没这店了!”   阿窈仍旧坚持:“婶子好意我都是知道的,只是婚事着实马虎不得。若是只迟个两三天,成兄弟也等不得,那也是两家里没有缘分。”   媒婆出来后便埋怨成大郎:“我原当你们两家里已经互相有些意思了,谁知道官人之前竟没给人家透一点口风?罢了,少不得我来给你说和。”   她本来是想说得难些,让成大郎多记一些自己的功劳,谁想再过得两天登门时,江家竟一脸为难,只说得让成大郎先过来说一说。   万婶眼里,成大郎已经是个良配,但是任凭她苦口婆心怎么劝,江素素就是不松口,脑袋摇的像是泼浪鼓。   阿窈也不想逼她,但是她得先弄清楚江素素心里横着哪些过不去的坎儿。   “这是素素的婚事,既然你不愿意,那也没事,我便直接回了他如何?他伤心也好,痴心也罢,咱们家总是没必要成全的。”   江素素犹豫了片刻,这才点点头。   正是这一瞬间的犹疑,让阿窈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第81章 姐弟   姑娘家心思总是难猜, 阿窈头一次体味到这句话。   阿窈一问婚事,江素素便低头,一问成大郎, 江素素便沉默。   若是江素素真心不喜欢, 那也就罢了,抛下他另择良婿,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但万婶却悄悄告诉她:“那个官人往日里送给姑娘的东西,姑娘都好好收着呢!”   不像无情, 不像有情, 阿窈一向没看过这么千回百转的肚里官司,偏这女孩儿家的事, 还不好跟人多商量—连杨岑也不能多说。   阿窈猜得实在太累,索性就不猜了,她直接把成大郎约了出来。   成大郎早就因为这悬而不决的消息辗转反侧, 等见着阿窈的时候, 颇有些小心翼翼。他心里知道,这江家虽然没有年纪大的长辈,但一切都是江素素这个年幼的弟弟做主。   阿窈看他的眼神就没有往日那般和善了。   以前是街坊邻居, 自然好声好气,和睦为上,如今却是给江素素挑女婿,人好固然重要, 却也得有些胆气。   “成兄弟可是真心要娶家姐?”   成大郎看着他眼巴巴点头。   “可是阿姐倘若不愿意嫁你, 你又要怎么办?”   怎么办?成大郎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为难又茫然的神色。   阿窈等了一会儿, 见他没什么答复,冷笑一声拿起脚就走。   成大郎便是再迟钝也知道不能让这未来的小舅子气走了, 忙走上前去拉他,深深躬身一拜,道:“不瞒江兄弟,我生来就嘴笨心实,要怎么做,还请江兄弟教教我。”   阿窈心里哼道,还不算蠢到了家,便耐心指点他:“家姐一向谨慎,成兄弟让别人说了这么多,自己可曾对阿姐说过什么?”   成大郎恍然大悟。   第二日,江素素正在家里闲坐,成大郎“恰巧”从门前过,托言要送些东西给阿窈,江素素想着家里还有万婶与小琪,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开了门。   阿窈在外头等了一会儿,眼见着成大郎出了门,一脸沮丧。   “她什么话也不说。”成大郎一向做得多,说得少,这回也是豁出去了,结结巴巴表白半天,换来江素素一阵沉默,最后干脆直接进了屋。   阿窈叹气:“姻缘本来就是两个人的缘分,我也做不得家姐的主。”   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阿窈自认已经操了许多心,这种事就交给他们两人,自己说明白吧。   她本以为成大郎这就放弃了,也不知他怎么就突然开窍了,人不上门,东西却常常过来。江素素开始并不理会,再到后来,也有些不好意思,礼尚往来,也不能总是白收别人的东西。到了冬至时候,本来就是个节,成大郎送了半扇羊,各色小东西,另外还有一副九九消寒图,上联写着“亭前垂柳珍重待东风”。   阿窈索性把回礼的事情丢给了江素素,自己去凑要回给顾谈礼的各色针线。   顾谈礼的生日就在冬至,两节相合,就是不能亲自去贺寿,也要送些礼物表表心意。阿窈从一两个月前就在忙这些,她身上银钱不多,但送给自家舅舅,贵在心意。阿窈就拿着私房钱给顾谈礼刻了一个印章,又央江素素帮她画了几幅画,自己配上字给绣下来,倒也别致。   最后,另把自己做的羊肉饺子满满地装了一食盒,让人送过去。   顾谈礼这个生日过得并不怎么安宁。   他这个生日不整不零,不长不少,也没什么大办的必要。偏偏这位姐姐硬要拖着儿子女儿丈夫都一并过来给他过生日,来也就罢了,姐夫耷拉着脸,姐姐泪水涟涟,往日颇有君子之风的小外甥这两年也不大见,这回一看让他大吃一惊。   赵清和从小待人谦恭有礼,人如其名,待父母甚孝,虽然少了年轻人的跳脱,却多了几分翩翩君子的稳重,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儿郎。可是现在却只能看见他面无表情,一直低着头,毫无存在感,便是偶然微微抬起来看人,也是阴森古怪,判若两人。   整家人也只有最小的赵念窈要正常一些,只是不如之前活泼,做什么事都要看看别人的颜色。   顾谈礼叹一口气,没柰何,到底是自己的亲外甥,手心手背都是肉,岂有不心疼的道理?只能在旁人都不在的时候,问起了赵清和的事。   “二姐,我看清和这孩子......最近不太对劲?”   顾谈礼这话说得委婉,何止是不对劲?顾氏一听儿子的名字就止不住掉眼泪,向顾谈礼哭诉道:“两年了啊......跟我说话还不到十句.....就像上辈子欠了他一样......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孽障,一个个的,说走就走,留下来的竟然说恨我.....要早知道这样,我做甚要拼命生了他们出来....”   顾氏开始还在哭儿子,后来就变成了哭自己,想到现在家里早就没了权势,不要说更近一步,就连稍微露一点头都怕被人惦记,这也就罢了,赵清和是她一辈子的指望,现在看她的眼神都让她发寒。书本早已经丢到了脑后头,整天窝在屋里看些佛呀道呀的,本来两年前先生都说他下场历练一番的,现在连他的名字也懒得提起了。   眼前无望,未来更无望,顾氏越想越悲伤,到后来嚎啕大哭,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话。   顾谈礼一听她把话题扯向阿窈就生厌,眉头一皱:“这又关阿窈什么事?”   顾氏正自己哭得上劲,根本没听清顾谈礼说的是什么,顾谈礼见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想想干脆直接去找赵清和。   顾氏直哭得天昏地暗,好容易收束了自己的心情,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正要说话,左右四顾,才瞧见屋里空无一人。   赵清和如今性情古怪,不等表兄弟邀他一块同坐,就自顾自起身去了园子里,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歪在凉亭旁边的石榻上,对着水面,一言不发。   顾谈礼一连问了好几个丫鬟,才找到了再次静坐的赵清和。   他过来的动静并不小,赵清和明明看见了他,却并不说话,顾谈礼也由着他,只是坐在一边,拾了一个石子儿扔进湖里,惊了一圈儿正忙着觅食的鱼群。   “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小时候我带你来这里玩过,那时候你才这么高,”顾谈礼语气轻松,似乎一点也不以赵清和的态度为忤:“连路也走不稳,只会说两个字,姐姐。哦,那时候你姐姐也在......”   赵清和先时还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直到听到姐姐这一句,才忽然转过头来,对着顾谈礼扬起下巴,连连冷笑:“姐姐?原来你还记得她!亏你还记得她!”   赵清和性子的变化与阿窈有关系?   顾谈礼慢慢试探:“只可惜你姐姐小小年纪就不在了,只留个好名声,又有什么用?”   赵清和看了他半天,目光里带着嘲讽,鄙夷和质询,半晌,才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也是!不在了!就是有个好名声,她才不能在了!要是在了,那好名声还有什么用?连屁都不是!连屁都不如!都不如!”   顾谈礼见这话说的奇怪,更是摸不着头脑,他想了想,故意叹息一声:“到底是女孩儿家。你既然知道你姐姐年纪小小就去世,已经让父母伤心了,更该做个好儿子,好好读书,中举进仕,也好光宗耀祖。”   “有什么不一样吗?我若是不能光耀门楣,自然是不存在的好,换个能光耀门楣的进来,是不是自己儿子又有什么了不起?”赵清和忽然凑近了他,低声又恶狠狠的笑道:“我就是要让她后悔,果然,她后悔了,她后悔生了我这个儿子,不争气的儿子还要他做什么?能做什么呢?你呢?舅舅?你以为你也干净吗?若是我姐姐真在外面有个好歹,半夜来找你时,你还愿不愿意认一认,这个你从小宠到大的外甥女?”   赵清和看着他眼里的震惊,格外快活:“你们都以为能瞒得过所有人吗?姐姐的眼睛跟舅舅和娘生得一模一样,也是你们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你说认不出来,谁信呢?姐姐一路逃回来的时候,该是很开心的吧?你们又做了些什么呢?送进来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让赵清窈永远能接着先皇那块臭烘烘的贞洁旌表,现在可好了,不过就是一场空,你们后不后悔?”   “不后悔,你姐姐现在过得,比之前还好。”   赵清和见顾谈礼果然如他所想的,迫不及待为自己开辩,便冷笑:这些大人,都是一样的,以为子女是自己所生,自己所养,便能掌控一辈子,还要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掩盖自己的肮脏!   他才刚刚冷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住了。   因为顾谈礼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再三思忖,才缓缓地说:“你姐姐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你想见见你姐姐吗?”   刚刚得知真相的时候,赵清和满心的失望愤怒,他了解地越多,想得越多,就变得越加偏激,等到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顾氏的骄傲时,父母的反应更是让他加深了自己的想法。   所谓子女,不过便是工具,若是不能达到目标,一切疼爱都是水月镜花,不用多加摧残,就能看到背后虚无额真相。   果不其然,在他一点点颓废之后,顾氏对他的态度也在慢慢转变,从之前的耐心开解,到道歉辩解哭泣祈求,再到后来恨铁不成钢的怒骂。   从前他没见识到的,温柔和气的母亲背后所隐藏的一切,如今都算是看到了。   这世界,真正是给了他很多“惊喜”呀!   他越是知道阿窈在赵家经历地一切,越是痛悔自己的疏忽。他无数次梦见自己小时候的情形,这么疼爱自己的姐姐,当日是忍着怎样的心情,才能面对所有人抱着“打秋风的穷亲戚”鄙夷的态度,面对他疏离而又审视的端详,面对有亲娘却只能叫一句干娘的难堪。   父母能原谅的,他不能原谅。父母能接受的,他不能接受。   顾谈礼跟赵清和约好,要两日后带他出去走走,并未有太大的阻力。顾氏惊喜地发现,自从顾谈礼跟赵清和谈过一次之后,儿子就变得平和一些,不禁令她欣喜若狂。只要能把过去那个有出息知诗书懂礼节的儿子还回来,便是顾谈礼要带他出去一年半载的,顾氏也愿意。   赵清和一直都走到江家小院儿的门口,还在怀疑是不是顾谈礼与顾氏串通在一起,骗他的,就是想要让他变回以前所有人都喜欢的样子。   但顾谈礼在来之前反复叮嘱他:“你若想让阿窈过得好,便谁也不要告诉。她如今过得很好,再也不想与赵家又什么牵扯。”   这话听起来,又不像是他猜想的那样了。   赵清和心里思绪乱成一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一直到门开了的那一刹那,他才昂首找过去。看了半天,除了两三个妇人和一个面生的后生,连姐姐的影子也没看见。   愤怒席卷了赵清和的全身,他正要回头向顾谈礼怒喊,却见这个又黑又糙得汉子迎上来:“阿舅怎么今天......阿舅这是....这是......清和?”   这回赵清和也糊涂了,他睁大眼睛看了半天,才隐隐约约认出来一些轮廓,犹犹豫豫喊道:“姐......姐姐?”   “哎......”阿窈心里百感交集,自从她八岁离家开始,就再也没听见赵清和唤这一句了,好在这离别相聚经历的多了,也就不再这么让人难过,阿窈只是意外了一会儿,就问顾谈礼:“阿舅怎么把他也带过来了?他一个小人家,掺和这些事做什么?”   顾谈礼一边坐下一边叹道:“他若是看不见你,只怕也要疯了,自从知道了你的事,已经跟他娘整整怄气两年了。”   十几岁的少年,最容易走好,也最容易走歪,他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阿窈,都不愿意看见赵清和想邪了事情,最后毁了一辈子。   “你这傻子,跟自己爹娘置什么气!”阿窈戳戳他的头,本想说他傻,却见赵清和早就红了眼圈,自己也差点忍不住眼泪。   “姐,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赵清和全然不知该说什么,他心疼自己姐姐,心疼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反反复复就说这几句话:对不起。   对不起,在你豁出性命逃回来的时候,我帮不了你。   在你回了家却举目无亲的时候,我也曾经怀疑过你。   在你孤苦无助被人非难的时候,我站在旁边没有帮你。   阿窈本以为自己已经再也不在乎这段日子了,但是在赵清和一边说一边哭成一团的时候,她还是能感觉到,有什么久久埋藏在心里的,极为强烈的感情就在这一瞬间冲破了堤坝,卷着她汹涌而下。   她到底还是幸运的,这个从小最疼爱最惦记的弟弟,从没忘记过她。   阿窈的眼泪才刚出来就被擦了回去,没什么好哭的,这就足够了。   “你看,这是我们每天要出的摊子,上面这几个字,江家烧卖,生意可不差,这南城差不多都知道你姐姐的手艺好,两年挣下来的钱够买这个院子了。所谓薄利多销,你别看这路边的摊子不起眼,若是能做出名声,做得好,油水比正经商铺还足呢!”   阿窈不想让弟弟总是沉浸在过去的情绪之中,便拉着他四处去看自己眼下的生活。   赵清和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别扭:姐姐什么时候过得了这样的苦日子了?每天吃饭的钱都要自己去挣!但一边听阿窈高高兴兴说自己的日子,竟也慢慢被她的心绪所感染。   “这是姐姐写的?”赵清和拿起江家烧卖的布帘子招牌,主动说起了话题。   “可不是,我这字儿好多年都没练了,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到了现在,连你也比不过了。我可是听说,你两年前就快要下场了,这会儿想必字更加进益了。正巧我这招牌旧了,新的字就归你写了!”阿窈毫不客气的模样,让赵清和心里好受了一些。   阿窈中午亲自下厨,做饭招待赵清和,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让赵清和吓了一跳:“这....这都是姐做的?”   “那是自然!怎么样?来尝尝我的手艺!”便是杨岑来的时候,阿窈也不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思了。   阿窈生活里趣事很多,赵清和听她说了一件有一件,也不觉得烦,反倒是许久没有的轻松快活。   话说了许久,一直等到天色渐晚,眼看着就要走了,一直静静听着阿窈高谈阔论,自己却不大说话的赵清和,终于问出来一句:“姐,你恨不恨......”   “不恨......”阿窈好像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赶在他的话完结之前开了口:“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好,即便我当初回去了,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世事造化难说,我不恨,也不在乎。知道都能过得好,就行了。”   这个事情,是她自己离开以后很久,才慢慢想通的。   当初让她离开的原因,除了变了一个模样的亲人,还有被层层束缚的生活。   她是个奇怪的人。   她在赵府长了九年,再受宠也不能无法无天,到了六岁以上,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毫无顾忌,再不喜欢的裙子也要穿起来了,再讨厌读的女诫女则,也要开始背了,不然,她的母亲会脸面无光,走出去,整个府里的家教都会被人指摘。   如果不出意外,她会慢慢变成一个温婉贤淑的闺中姑娘,举止投足,皆有风仪,再嫁个清贵人家,也就过了这一辈子。   偏偏老天给了她一个不一样的路。   她被拐了,这既定好的路也就偏移了方向。   这些年来,她学了许多女诫里大逆不道的手段,做了许多有规矩的女孩儿家不该做的事情,若按照烈女传的条条框框,她现在要呆着的地方不该是扬州,也不该是林妈妈府里,更不该是江家小院儿。而是一尺白绫缠绕的脖子,或者是江水下的水草里。   话本子里唱的赵二小姐,贞洁旌表里的赵二小姐,才是她真正应该去的归宿。   但是她不愿意,她看重自己的小命多过一切。她努力摆脱拐子的约束,却也在反抗时不自觉地少了赵府给予她的约束。当她挣脱了这一切,这才发现,赵府已经不是她能适应的地方。   在自己的母亲眼里,她没有了赵府世代诗书传家的骨气,也没有了赵家女儿该有的规矩,她多了这一路摸爬滚打送与她的市井气,但市井人家眼里,却多了不属于这普通巷子里的一些东西。   她深切的意识到:不管自己有着多少难言之隐,现在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她为此难受过一阵子,却又想开了,这样的她也好,再也没有一群跟她一模一样的姑娘,一站出去,一抬手的弧度都是一样的。   她就是她,不姓赵,不姓陈,就只是一个阿窈就好。 第82章 糖卤   “这个月共卖了四百笼烧卖, 刨去了成本,算是净赚了十四两,绣活连着十几块帕子与打的络子一共卖了四百三十个钱, 咱家如今有粮食有菜有鸡, 这些便没怎么花钱,一共买了白面十斤,八十个钱,糯米三升, 三十三个钱, 茴香五两,十五个钱, 猪肉两斤,三十五个钱......胭脂二十个,二十个钱, 藤黄一两, 三十个钱,蓝靛八两,七个钱, 蛤粉十两,十一个钱......柴火二十个钱,灯油一斤,四十八个钱, 一共是六两六钱三分四厘, 余下五两二钱九分六厘。”阿窈翻着帐篇子,很快就把这个月的开支弄清楚了。   万婶在旁边飞针走线, 听着她一个钱一个钱地算计,不由心疼叹道:“等咱们年下再做些甜果子卖出去, 又能宽松一些,姑娘这天天熬的是什么日子。”   已经这么过了几年,她有些事情仍是看不惯。姑娘这样子合该是家里千娇万宠的小姐,哪有捧着算盘子,穿着不像样的衣裳天天出去自己挣日子!   阿窈笑道:“咱们日子过得可还是不好?!那日我拿素素的颜料回来时,苏二婶瞧见了,心疼地不得了,足足在我耳朵边上念了半天,只说‘这些东西又卖不得钱,又赚不得钱,怎么一下子买回来这么多’,咱家这一个月里鸡鸭鱼肉轮着吃,果子糖没断过,整个巷子里还有哪家这么花钱如流水?嬷嬷只管放心就是了。”   这话是真的,若是让苏二婶看着她们一个月的用度,定要皱着眉说她不会过日子,平常人家除了吃的米面等物,顶多往外出去三四两,有几个像她这样又是肉又是果子,不算粮食竟也能花出七八两银子,可不是个败家子儿。   京城里那一场大变故之后,只刮了不到半年的“奢侈”之风,那阵子阿窈一天一口气就能卖出五六十笼屉的烧麦,可惜不到几个月,又跟之前差不多了。留下命来,还要过日子,天天大手大脚不是常法,到底该节省些。   这还是京城里的小门小户,搁在下面乡镇里的农户,一年只得一件新衣服也是有的。   只是在阿窈看来,她既能挣得出这些银子,便没必要如此亏待自己一家人,不然像个守财奴似的,又有什么意思!   她们两个正说着,隔壁的兰姐儿便过来了,如今已经入了冬,没这么多活计,家里也没这么多事,她也多了许多时间,这儿便是过来送年礼的。   阿窈见她上头穿着簇新的桃红镶白边儿的的袄子,湖蓝的叶儿拥着一丛素兰巍巍探出来,衬着下头樱草色的裙子与豆青的束带,既雅致又娇艳,已经抽条的身段裹在里头,很有些婷婷袅袅的意蕴,虽然料子平常,却仍旧十分好看,竟不像是匠人的女儿,便夸赞道:“哎呦,哪里来的小娘子,生得这般好模样!”   兰姐如今和江家家处得熟了,便不再向先前那般胆小,说话谈笑都自在许多,饶是如此,也不禁微微红了脸:“江大哥就会拿我取笑。”   阿窈一脸无辜:“哪里取笑你了,这才几天不见,换了身衣裳,当真像是大姑娘了。”   万婶咳嗽了一声,盯着阿窈使劲使眼色,阿窈这才反应过来,她眼下身份不一样,合该避嫌才是,便忙撤着身子转出了房子。   万婶见一时有些尴尬,忙转移话题,上下看看,赞不绝口:“这衣裳是姐儿新做的?颜色配得倒真是不错,花样扎得也好,可知姐儿在家也没少用功。”   兰姐得了万婶的夸赞,很是高兴,便有些羞赧地笑道:“这个花样还是沈素素姐姐画得呢,我瞅着好看,正巧我娘新扯了一匹布,我和嫂子都做了一件袄子,我就绣上头了。”   她如今已经十三了,到了要说亲的年纪,苏二婶本就只有这么一个闺女,疼到了心坎里,便也开始着意给她打扮。   万婶开始只看着眼熟,听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来,便故意逗她道:“这布若是能配上个姐儿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它便是知道了,也是高兴的。”   兰姐的脸复又红起来,心里却忽然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   说笑一番后,兰姐便把家里的年礼递上来,让万婶看了,再说了一番话,万婶又去张罗一些新的东西作为回礼,也就回去了。   柴米油盐,四时蔬菜,生火做饭,出摊收摊,日子就在波澜不惊中悄然度过。   雪接连不断下了三天,眼看它在天上时候飘得浅浅淡淡,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屋顶上、树杈上、篱笆上、秋千上到处都是白的,山间起伏的宫墙上也覆上了一层白帽子,依旧青翠的竹子放在一片白茫茫里显得愈加挺秀。   这样的时候却是孩子们的天堂,快到过年了,大人们也懒得拘着他们了,他们便呼朋引伴在外头耍闹,堆雪人,打雪仗,不大的巷子被来来回回地折腾,直到天色放暗,才在大人的呼唤下依依不舍地归家。   “奶奶!”   伴着一串清脆的笑声,一个穿着海棠红袄子的女孩儿从远处跑过来,整个人鲜艳地仿佛雪地上盛开的一株梅花儿,笑嘻嘻直冲进院门前翘首盼望的苏二婶的怀里,险些把她这把老骨头给扑个趔趄。   那女孩儿后知后觉到自己的鲁莽,不由有些懊悔,苏二婶却没注意到这些,她抱着怀里有些寒意的小身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又去玩雪了?看这满身的水气,赶紧进屋去换了。你江姐姐家送了新出锅的糕点过来,洗了手再尝!”   女孩儿偷偷吐了吐舌头,乖乖跟着苏二婶换了一身衣服。   快要过年,各家里都松快了筋骨,孩子也不怎么拘着。   苏嫂子正带着兰姐儿摆盘,见她过来,便虎着脸道:“去疯了半天,这回可玩痛快了?”   桃姐儿攀着她娘的胳膊,滚进她怀里,笑嘻嘻地掰着手指数道:“好多人呢,二奶奶家的顺子哥,二丫姐,李婶婶家的大牛哥,二牛哥,麦穗姐,麦苗姐还有旺财,黑丫,招弟,巷子东头墙根子下面的雪最厚,我们那儿打雪仗,别人都没我打的准!顺子哥最笨,老是让别人打着!可惜小姨没去,不然更好玩儿!”   苏嫂子拍了她两下,道:“越发胡说了,你小姨都是说人家的人了,怎么能跟你们一起混着玩,等过了年一定得拘着你,好好学学规矩!”   桃姐儿的小脸顿时一垮,垂头丧气坐在当地——她最怕听这个。   没过一会儿,兰姐儿现端着一个盘子过来,香气隔了老远都能听见。   兰姐儿眼见着桃姐儿的手就已经伸到攒盒里头了,终于忍不住皱眉头了:“规矩着些,一年大两年小的,眼看着就七岁了,还这么着!”   桃姐儿却不怕她,一边吃一边嘻嘻笑:“江叔做出来的东西是出了名的,这会儿不吃,也就没这个店了!”   苏二婶正送东西过来,瞪了她一眼:“听你小姨的话些!别成天跟个猴子一样!”   话说过来又稀奇:“都是一样的糕点,也不知道他们家怎么就比铺子里头的买来的甜一些。”   兰姐儿占了上风,却没言语,只是又给侄女倒了一杯茶,无端想起了阿窈送东西过来的样子,也不知想些什么,就凝住了神。   沈家小院没别家热闹,却更忙碌一些。   东厢的厨房里暖意融融,阿窈忙着将上好的白砂糖倒进灶上的大锅里。   小琪一看这个就心疼:“哪有用的了这么好的白糖?足足花了一两半钱银子!”   阿窈笑:“要做甜的,这糖卤子不好,什么都白搭。别啰嗦——你那大勺子烫好没有?”   小琪只好闷着气不说话,接着烫别的蒸笼盘子。   阿窈用大勺子往里面加了两勺半凉水,看看砂糖有些多,又量着水多加上一些。   万婶在底下灶台上烧小火,阿窈搅了一会儿,见水稍微滚开了,忙把之前调好的鸡蛋清成的冷水拿过来,往里面点。   等大锅里的水又滚开了,万婶以为要加大火,刚要去拿柴火,就听阿窈说:“万婶,撤火。”   万婶忙转了一个方向,抽了柴火,等火苗一颤,尽数灭了,阿窈盖上锅盖,拍拍手:“等上一顿饭就够了。”   几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时间就已经过了。阿窈将锅揭开,重新烧起火来。   做饭最是费时间,阿窈却一点都不着急,就等着他开。   这回火烧的大一些,整个厨房比先前更热了,阿窈专心看锅里的水一旦开始咕嘟咕嘟冒泡,就立刻点进了冷水,等它平复了,再等开了,又开始点水。   如此这般滚开了好几次,就看见除了水的白沫,糖里面的泥泡沫都被撵到了一边,阿窈看准了,连忙用漏勺把脏东西捞出来,另一只手拿着刷子蘸着鸡蛋清不停拂水。   “姑娘这是做什么?”   阿窈忙的不得了,最怕围着锅子一边的沫子焦了,也来不及答她。   捞了两三次,一直等到最后,黑沫儿都全部捞走了,只能看见水里的白花翻滚着,才算是好了。   小琪正打算拿着瓶子来盛,却看见阿窈直接张开了干净煮过的棉布蒙在锅口,来回滤过两遍,才装进去。①   直到此时糖卤才算做好。   小琪和江素素见着阿窈一连串的动作,既好奇又眼馋,都眼巴巴地盯着那瓶子瞧,阿窈看着好笑,便道:“凡是做糕点果子,只要是甜食,肯定要先起好卤子,今年宽裕,正好多买了几斤白糖,这样熬出来的糖卤更香些,回头单给你们做几样新奇的糕点果子吃。”   果然,江家做的一窝丝、松子饼、荞麦花受到了空前的欢迎,到江家拜年成了小娃子们最为盼望的事,隔壁的苏二婶也是夸个不停,阿窈笑意浅浅,决定不告诉她这都是用一两半银子的白糖熬出来的糖卤的功劳。   江家热闹了许多天,只因为阿窈不仅给他们糕点吃,还陪着一起玩,玩累了还有许多故事听,因此天天吵闹着要过来。等听了一肚子故事,才愿意回家里去。   眼见着入了冬,眼见着过了年,去年几个人凑到一块,还有些新鲜劲儿,今年就已经习惯了。   新年已经过到了初八,京里面却愈加热闹起来,从这一天开始,家家户户就得放灯了。   “咱们家门口今年挂什么灯?”小琪与万婶商议了半天,一个说挂两个五谷丰登的纱灯,一个说挂上两个明角灯。还没议定,万大郎就亲自上门,送了四盏通心灯,把通草劈成片子,粘在灯上,做出一树树梅花的模样。   “万大官人最近学问越发好了,”小琪围着看上一会儿,嘻嘻笑,被万婶推了一把。   “素素喜欢梅花,”万大郎摸着头笑,跟两人说着话,眼不自觉往里面瞟。   “姑娘今天跟着大爷出门了。”   万大郎让万婶戳破了心思,顿时红了脸:“两盏送给阿遥,挂廊下门口都使得,那两盏就送给素素。”   他去年送了一副消寒图过来,素素就回了一副自己亲手画的九九梅花消寒图,万大郎不晓得这么风雅的东西还有别的玩法,只知道素素回的礼是自己画的,乐得珍而重之放起来,当下记住了,素素最喜欢梅花。   因此他怕送了两盏过来,都挂在门外头了,素素反倒得不着,这才又凑了两对儿来。   “十五那天,我们家姑娘和大爷要去外头走百病看花灯,大爷出不出门?”   万婶虽然不知道江素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梅树,却不妨碍她有意撮合两人,因此特地透出消息,谁知万大郎并不上道。   “灯节人多,江兄弟也年轻,还劳婶子多跟他们说说,路上可别走散了。”   万婶只能暗自摇头——她只能帮到这儿了。   京里一向宵禁格外严实,十五这前后十天却放开了,每到晚上,到处灯火通明,半边天都亮了,人挤着人,肩挨着肩。   随便走在哪一条街上,一个灯棚接着一个灯棚,再有财力的,就能做出一个灯山,上头挂满了料丝灯,玻璃灯,宫灯,纱灯,走马灯,有的糊着绢纱,有的镶着玻璃,往门口一摆,说是与民同乐不如说是自家显摆。便是转到小街小巷里,两边堆着破旧东西,门边也得挂上一两盏,一路望过去,星星点点的,倒像是萤火一般,有了一些夜晚的感觉。   “今年永安伯家门口新挂了两个珠子灯,我远远瞧了一回,可稀罕!”   “珠子灯有什么稀罕的,要说每年不都得看个百十回,往东城里一逛,哪家没有十几个?”   要不怎么说天子脚下,老百姓打眼一瞧都跟别人不一样,便是自己家里没有,还能没看过不成?   “要是寻常的珠子灯,谁没见过?他家里这两个听说从去年就开始做了,从十几米的灯架子上面能一直垂到地上,你只想想,要用多少斤珠子去?”   “也不过就是钱多罢了。要说稀罕还得数宫门口摆着的鳌山灯会,上一次摆出来还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这一次要不是四皇子出生,还看不到呢!”   江家早早就吃罢了饭,打扮齐整锁好门,江素素新做了一身月白的绫子袄儿,整个巷子里头各家都约好了,要一起出去走百病。苏二婶、苏大嫂、苏大哥也都已经准备停当,桃姐儿左看右看也没看见隔壁的陈大姐,便好奇地问:“燕子姨呢?她不出去看灯么?”陈大姐儿的长辈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哄她道:“大姐儿有事要做呢,没时间出来,咱们去看灯,不用管她。”有些话总是不方便和小孩子说的。   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孙子转眼就把她给卖了,顺子在后头偷偷给桃姐儿咬耳朵:“我奶奶说,小姨快要出门子了,不叫出去。”   原来陈大姐儿已经定了亲,五月里便要出嫁,便是在京里,也是不好出门了。   桃姐儿对陈大姐儿寄予了极大的同情:“燕子姨真可怜,为什么要出门子呢,连灯会都看不着。”在她小人家眼里,出嫁可没有灯会热闹好玩。   旁边的素素听着这话,不知道想到了谁,一时间出了神,阿窈连叫了她两次,素素才回过神。   阿窈虽然奇怪,却也来不及多说,又叮嘱了几句,让她千万要跟小琪万婶一起,不要走散了。   她如今这个装扮,不好跟一群姑娘一块去走百病,干脆自己一个人跟在后头慢慢逛,等他们走完了再一起去看灯。   小琪万婶却更不放心她,因此两边相互叮嘱,却看得苏大哥笑起来:“去走个百病,怎么就像是再也见不着似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大嫂拧了一把,大过年的,谁愿意听这么晦气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遵生八笺里糖卤法。 第83章 上元   如今正是上元时节, 便是往郊外走,仍然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到处人头攒动, 推推挤挤, 闹闹嚷嚷,虽然不比内城的堂皇气派,却更有一番俗世的热闹,沿街的店铺争相悬灯结彩, 大的小的, 方的圆的,纱灯琉璃灯羊角灯走马灯, 还有外头搭着灯楼的,还有些人在门口放花筒、起火,玩地老鼠, 到处流光溢彩, 亮如白昼,说不尽的热闹,平日里困在家里的女孩子们也都出门来看灯, 引得不少浪荡子钻前钻后想占些便宜,所幸苏街上护卫众多,长得颇有威势,端起脸来很能唬得住人, 倒也没人来触霉头。   等过了三座桥, 放了灯,许了愿, 走百病就算是完了,这会儿一行人才算是真正松快起来。   “那条龙真威风!”   “还是走马灯最好玩。”   “荷花灯最好看!”   几个孩子几乎看花了眼, 叽叽喳喳又争又辩,连平时最沉稳的兰姐儿也变得活泼起来,几个大人牢牢牵着这几个活猴子,生怕被挤散了,每年在上元节被拍花子的拐走的孩子可不在少数。   正走到约定和自家男人聚集起来的所在,正好看见一个极大的铺子前挂出许多灯谜,都是浅近的,就如同歌谣一般,寻常人听了也能猜出一两个,他们便跃跃欲试起来。江素素却还有正事要做,跟小琪与万婶说了,他们自在那铺子前面看灯猜谜,自己转身进了附近一家店铺。   丫鬟小青是认得江素素的,将她让到了里间,一边上茶一边笑道:“娘子且略等等,我家奶奶马上就来。”果然她那边话音刚落,就听到了宋蝉娘爽朗的笑声。   “哎呦,妹妹可算是来了,姐姐我可眼巴巴盼了一天了!”转眼看见桌上的糕点等物,又嗔道:“你来也就罢了,还带这个来做什么?小青,怎么上这个茶?快把昨儿舅爷送来的大红袍沏上来!再去拿新蒸的玫瑰搽穣卷儿来。”   江素素不好意思,忙道:“姐姐不必忙,我才在家吃过饭来的,还是先把东西给了姐姐要紧。”说着便从随身包袱里将东西拿出一卷画来。   宋蝉娘小心接过来,展开看时,只见其上数枝梅花横斜而出,干枝郁密,穿插有致,枝头缀满繁花,或含苞欲放,或盈盈盛开,千姿万态,不一而足,与劲枝铁骨相映衬,更显出得清气袭人,冷香四溢,深得清傲气韵,然而又于冰天雪地间透出几分融融春意,正与当下情景相和。   宋蝉娘不由啧啧赞叹:“妹妹当真是好巧的手,瞧这图样,瞧这绣工,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来!”   原来这幅画却是绣出来的!   自来绣画也不少见,但多是在大户人家里头藏着,普通人家难见。再加上凡是喜欢做绣工的,大多家境贫寒,于画画一道上不大通,哪怕绣艺出众,画画上也是颇有匠气。若是有哪位闺中识文知字,擅长书画的小姐,恰巧又有了一番好技艺,又哪里稀罕卖出去,以此为生,藏还藏不及呢!   江素素向来没什么谋生的手段,整个家全靠阿窈撑着,时候久了,她到底不安。却不想去年一年绣成了一幅雪竹图,本来尺幅也不大,她生性懒散,三五天才拿出来绣一会儿,不过打发时间罢了。不想被邻居瞧了去,一时大惊,她这才知道原来绣画也是能卖得好价钱的。   那幅雪竹图被胡员外家的二姑娘买了去,不知怎的被同知夫人瞧上了,就召了她过去要定一幅做女儿的嫁妆,在京里,区区同知自然不算什么,但对她一个小小的绣芳阁而言,若是能入了他们的眼,也算是打开了一道口子?宋蝉娘自然是喜不自胜。   然而这门活计也不是好做的,小姐喜欢的是孤傲的梅花,夫人却希望能喜庆些——这毕竟是出嫁的嫁妆,活接下来时是十一月,小姐千金出嫁在二月,算上装裱的时间,最迟一月底就交货,这三个月时间连定图带上绣的功夫,实在是紧了些,宋蝉娘自然有些悬心,到今日才算是舒了一口气。   江素素知道她这话也只有一半是真心,不过生意往来,人家端上杯热茶,她焉能不识趣泼盆凉水,只连连推说过奖,又和宋蝉娘说了会儿话,眼瞧着差不多时间了,这才起身告辞。   大正月的,宋蝉娘也只略留了留,便亲自将江素素送到门口,拉着她殷殷道:“妹子闲了时候就来我这儿坐坐说说话,等同知太太赏下那下剩的五两,我自使人给你送去,也免得你路上不方便。这儿还有两个灯笼,就送给妹妹玩罢,妹妹千万别嫌弃。”旁边小青便捧出两个精巧的灯笼来,江素素连连推辞,却挨不住宋蝉娘实在热情,只得拿了,才算真正作别。   小青眼看着江素素已经隐没在人海中,正要劝自家主子回去,却见她眼波一转,嘴角微翘,溢出一声轻笑。   “倒是个美貌佳人!”   一行人中有好几个孩子,两个灯笼,怎么都不够分的,江素素便收了起来,等到了那摊子前,便看见那摊子边又多围了几个孩子,正猜得面红耳赤,阿窈就陪在他们后头,而他们身边,还有个熟悉的人影子,一直踮着脚往他这边来看,好似除了这个方向,其他一应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他远远看见江素素手里还拿着东西,忙迎过来,把她手里面沉甸甸的东西都接过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无措地笑道:“素素妹子来了。”   他知道走百病一向没有男子跟着,却又不放心,一直远远走在他们后头。直到见了阿窈,才忍不住跟上来,巴望着能跟江素素说几句话。   可惜到了见面的时候,他这笨嘴拙腮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素素近来收了他许多东西,这会看见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怎么理会,更不好不理会,也只能干巴巴说一句:“万大哥好。”   两人都说完,就只剩下难堪的沉默。好在有一群孩子,倒也不至于太尴尬。   栓子这几个虽没读过许多书,只上过两年学堂,些许认得几个字,磕磕巴巴读出来,也就好猜了。   “日里藏踪灭迹,夜来游荡飞扬,满天星斗焕文章,曾伴君王路上。雨打风吹不灭,灯前月下无光,窗前曾伴读书郎,休作寻常模样。   ”   果然字长的就是难些,他们认不出这么多字,又不甘愿认输,阿窈站在后面帮他们念,一念完就能拿下一盏灯来。   等再过了一会儿,这样简单的也猜烦了,桃姐儿天不怕地不怕,因为眼馋那些更好看的灯,便跟顺子咬耳朵:“咱们也是念过两年学堂的人”为甚要跟他们一样只会猜汤圆毛笔这样的?”   “身体洁白如玉,肚里有香有甜,白沙河里打滚,清水塘里游泳”这样浅显的念出来谁不会?——且那样的灯又不好看,不过是拿市井民间谜语凑个趣罢了,他们要猜的可是正经的灯谜。   桃姐儿就回头央求阿窈:“江小叔,你陪陪我们,去那边看看。”   阿窈不好拂逆了小孩子的意思,就跟在他们旁边。她虽说书读的不甚多,要应对这些,还是能够的。   “长留一片月,哪个字呢?”顺子抓耳挠腮。   阿窈慢条斯理提醒:“长和月。”①   “长—留,长—月,月字加长,是个胀!”桃姐儿福至心灵,忽然蹦出一个字来。   旁边便有人恍然大悟,不由赞道:“现在的孩子可真是了不得,这一会功夫就已经猜中几个了,这才多大的年纪!”   他们两个愈发得意起来,便撇下这个,去猜那更难点的。   “浣花草堂。嗯——浣和花,浣和堂......”桃姐儿来回念叨,希望灵光能再闪一回。②   顺子却觉得不是这个猜法,便努力发散思维,可惜发散了半天,到底没有这个底子,也发散不出什么。   阿窈悄悄提醒:“前天刚给你们说的故事,就是会作诗那个人住的地方。”   桃姐儿得他这么一提醒,陡然想了起来:“江小叔昨天才说过的,唐朝的杜工部就住在那儿!”   “杜工部就是杜甫,甫—住—舍,是——”,阿窈快速地提示他:“铺!”   顺子大声说出来,兴奋得小脸通红,自觉完成了一件不得了的事,虽然结果是江大哥说的,但是过程还是自己想的呀!   一边有些读书的人看他们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方才那几个不过是简单的增损法,加加减减,聪敏些也没什么,这样的便已经难了一层,涉及到史话掌故,六岁稚儿能解出来也是不简单了,苏二婶与苏大嫂亦是与有荣焉,浑然不知道后头有个军师一路帮他们作弊。   桃姐儿拍手欢呼,兴奋地叫喊起来,苏二婶觉得桃姐儿如今给她长了脸,也是高兴,给她许了她明日给她做玫瑰馅的汤圆。   桃姐儿心中得意,一转眼看见自己二姨正侧头看着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是站在顺子旁边的阿窈。   她虽然年纪小,却也看出了什么,便悄悄和她咬耳朵:“刚才猜谜语多亏了江叔,小姨便让他做我姨爹,我是乐意的。”   兰姐儿吓了一跳,连忙捂他的嘴,见桃姐儿仍旧呜呜做声,便从荷包里拿出来一颗糖,硬塞给她嘴里,恨声道:“吃你的糖!小妮子再胡说,小心我告诉你娘打你!”   顺子被夸得多了,胆气越来越大,这回看中了一盏走马灯,望了半天,一定要把那个灯谜解出来,然而一群大人围着灯谜半天尚是无解,他一个半大的娃娃又怎么可能说出来?   阿窈抬头看时,只见那上面粘着一个灯谜: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打唐诗一句。   ③   这回连军师也不好使了,阿窈对着顺子期待的眼神,难为地摇头——她也不会。   顺子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却不愿意放弃,心疼得他奶奶几乎想问多少钱给他买了下来。江素素便也站到前面去,她学问比阿窈还要弱一些,更是不济。   周围人都已经猜了半日,却都不在点子上,只听后面有人问:“可是只应芳树下?”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女子衣衫胜雪,柳眉杏眼,发如堆鸦,只是眉眼间一点骄矜,倒让整个人的风姿减了几分。她侧旁立着一个书生,穿着宝蓝色的圆领袍子,本来对这灯谜不甚在意,一转头却看见了江素素,顿时停住了眼睛。   “苏先生。”顺子认出了那位书生,他正是旁边坐馆的一个举人,于这巷子里的孩子都有先生的情分,于是几个孩子便格外恭谨。   江素素站在后面,并没看见那书生的眼神,阿窈却是眉毛一挑,虚虚一拱手,她要没记错的话,这书生之前来谈探过口风,要纳素素做妾,还写了一首酸不拉唧的诗过来,说什么美人配才子。   众人心思都在这灯上,因此只见了礼,又团团围住这盏灯。   那女子这会儿却不管这个走马灯了,她略过了众人,将江素素仔细打量一遍,柔柔笑道:“这位就是素素姐姐?常听夫君夸赞姐姐貌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江素素本来还在想灯谜,一时被点名,很是懵地看过来,一脸无辜:“你是谁,我又不认得你。”   万婶听得皱眉,哪有没出阁的姑娘被个男子品头论足容貌的,别人听了,不但说男子轻佻,更要说女子没有妇德。   万婶刚想开言,但看她态度亲和,笑意轻柔,似乎话中并无不妥之处,刚要斟酌着说话,就听阿窈只含笑回道:“这位娘子说笑了,舍姐平时都在家里,也不知先生是怎么瞧见的?不过苏先生能得娘子这样的美貌夫人,也是几世修来的艳福。”   她态度亦是一派坦荡,只是说到艳福两个字,到底有些暧昧,那女子一时气红了脸。   这苏先生听了,十分高兴,顿时把阿窈引为知己:“江贤弟不愧是读过书的,须知我这夫人,最大的好处便是红袖添香,”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你姐姐这样的美人,竟还有卖油的小子上门提亲,岂不是侮辱了娘子。”   还在阿窈一旁站着的,那个卖油的小子,顿时涨红了脸,七窍生烟。   “夫君过奖。”那女子笑意有些僵硬,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不自然,忙又去问侍立灯旁的铺子学徒:“请问那个谜底是不是只应芳数下?”那学徒笑回了一句不是,顺子顿时松了一口气,   阿窈一是不想看见这个女子得意的嘴脸,二是不想拂逆了顺子的意,想了一会,忽然有了另一个答案,但这回却不自己说出来。   她忙推了推万大郎,悄声说了几句话。   万大郎一向老实,这回气的狠了,便一改往日的腼腆,上前大声说:“或是白也诗无敌。”   “这回中了,相公好文采!”小学徒圆圆的脸笑得格外喜庆,抬手将这盏走马灯拿下来递给顺子,打趣他道:“哥儿看了半日,终是将它看下来了。”众人想起他刚才的情态都笑起来,顺子舔舔嘴角,不好意思接了过来:“谢谢大哥。”耳根却有些泛红。   苏娘子顿时黑了半边脸,正要说话,却看见自己的相公已经向万大郎拱手搭讪:“这位兄台好文采,不知是在何方高就?”   “不敢不敢,”万大郎阴阳怪气回了一礼:“在下就是先生说的那个卖油郎,也就是读了两年书罢了!”   读了两年书的卖油郎却猜出了中了举子的苏先生猜不出来的灯谜,可不是个笑话!   苏先生顿时红了脸。   这边正说着,桃姐儿也挤了过来,手里提着好几盏灯,苏二婶几个手里也是满满的灯和些别的彩头。几个孩子商量着要去看别的,大人们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一伙人便辞别了苏先生夫妻两个,朝街头挤过去。   苏先生看着江素素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无,顿在那里像痴了一般,直到那个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在耳边唤他:“夫君!夫君!”他猛地回过神来,妻子端秀的面庞格外关切,让他心头涌起一阵遗憾。   若是双美能兼而有之,一妻一妾,和睦相处,花前月下,添香扑扇,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呀!   江素素后知后觉,到这会儿才生起气来,让万大郎看了,又添了一层气。   好在上元节花样,万大郎自己不高兴,却不像看着江素素不开心,便引着她去看街边的景致。   街上最引人注意的就是那些卖艺杂耍的,各自在那里表演傀儡、竿术、刀门、马戏、弄伞等杂艺,其中一个玩雀竿的尤为精彩,那长竿高有三丈,只有一个手掌宽,竿头上的人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做出诸多花样来,最后竟舞蹈起来。   众人一边喝彩,一边道:“再来一个鹞子翻身!”   “金鸡独立会不会?”   “桂树探月,来一个!”   那人便依着众人的吆喝做着动作,实在是变态多端,旁边人看得心神俱惊,他却怡然自若。   几个孩子不时惊呼起来,苏二婶和苏大嫂、苏大哥也看得有滋有味,比起猜灯谜这样的文词儿,他们还是喜欢看这样的。   正看得入迷的时候,就听见那边有人在喊:“徐家放盒子啦。”徐家的烟火年年都是南城里最好的,众人听说都去争着去看,桃姐儿几个也丢下了玩雀竿的杂耍人,往东面拥过去,几个大人忙拽住跟紧,不让他们被人潮挤散了。   一丈多高的烟火被点燃,当先一枚起火直窜入天际,然后花炮连发,一声声如惊雷一般,在天上绽放出许多样子,有做成各色花卉的,金色的菊花舒展开丝丝花瓣,还没完全开放已经渐渐消散,之后慢吐莲,一丈兰,就如同真的一样,一个赶着一个。本来以为到这个时候就已经尽了,却不想一转,数十课花数一开放,就像从冬日一起回春。到后来,山水,楼台,院子,花榭,竟不像是烟火,倒像是有人画了一幅又一幅画在天上,只是这景致并不能长久。   一时间漫天金星如雨,光影灯天彻明,旁边人群密密匝匝,欢呼声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桃姐儿几个在一边又叫又跳,指指点点,除了那天上的烟火再也看不进别的。   正在这时,忽然听着人潮里有人惊呼了一声:“不好,起火了,快跑呀!”   这一下可不得了,人群顿时慌乱起来,一人动,便带得十几上百人都四处奔逃起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本来欢乐的人潮立刻就变作了地狱,这地方本来空旷,就没有任何能够抓着依附的东西,体格健壮的一心推开旁人要往外挤,但是一时不妨,就有体弱的孩童妇女老人最先被推到,后面的人也不妨,有的被带倒,再也爬不起来,有的身不由己,一边喊着“停下!停下!”一边随着人潮踩踏过去。   一时间,哀嚎声,哭喊声,呻.吟声,响彻整个街道。   阿窈在人群开始挪动的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不好,她只来得及回头对万婶和小琪说一句:“别松手!”就被裹挟着冲走了老远。   脚不知道被什么人踩着,疼得钻心,但阿窈的手不敢松,更不敢不挪动脚步,这时候喊停已经没人理会,她只能在随着人流到街边的时候,努力抓住旁边的一扇窗棂,趁着拐角处人稍微稀疏,将手里那头的人扯过来,大声喊道:“抓紧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踩踏的人群终于慢慢停下来,露出满地的鲜血,躺在地面上的人一个堆着一个,早就毫无气息。   阿窈,小琪,与万婶就踩着这满地狼藉的钗环,手帕,帽子,左奔右喊。   “素素!素素!”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③ 灯谜参考古籍,非原创 第84章 嫁人   万家下定下得特别快, 仿佛过年的时候万婶还在愁着江素素不愿出嫁的事,这才刚到四月,江素素就已经天天守在家里面绣着嫁妆了。   这回轮到万婶担心了:“姑娘也不再等等, 现下还不知道万大郎那腿怎么着了......”   江素素如今早已经不像往日那般, 一副清心寡欲的寡淡模样,她一边绣着两个绕颈的鸳鸯,脸红着道:“他如今年纪也大了,家里都没个收拾的人, 再一病, 连做饭的都没有......”   万婶先前只恨江素素心里没个人,如今峰回路转, 见她一整颗心都扑了上去,一心为他想,倒更不太平了。   “嫁人是一辈子的事, 先前那个大夫可是说......”她本想说出来, 又怕不吉利便咽了回去。   江素素却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别说他变成了瘸子,就是瘫在床上一辈子,我也愿意嫁。”   阿窈进来, 听见两人说话,便劝万婶:“万大郎那只腿我已经请了好大夫去看了,只要再养上一个月,到了婚礼前, 也就没什么了。人家总归是为了素素伤的, 您老就莫要发愁了。”   江素素摸了摸雄鸳鸯那双黑亮的眼睛,感觉手上多了一把汗, 连忙松开,擦了又擦, 才敢拿起来又开始绣。   绣着绣着,只觉这只鸳鸯的眼睛像极了万大郎,虽然不甚灵动,眼里头却只有她的影子。   俗话都道:说的容易,往日万大郎百般用心,她只怕是镜花水月,但自从上元节那一次浩劫,却成了她一段缘分。   她到现在都记得,明明十五晚上是冷的,旁边都是人,她被压在下面,起又起不来,万大郎一直护着她。两人本来都是在一块大石碑旁边,这会儿却成了救命的稻草,万大郎便把她推到旁边,抵着石碑,自己怎么都不撒手。   她当时已经全然蒙了,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万大郎已经晕在她身边。   七尺大汉,硬生生让人踩断了腿,却仍旧忍着安慰她半天,愣是没让江素素有什么大伤。   江素素自此,一颗心全扑在万大郎身上。   万大郎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一件好事,仿佛不费什么功夫,先前梦想着许久的事情,如今都已经成真了。   当日她进京的时候,顾谈礼就已经帮她办好了户籍,两人合了八字,自然是事事顺利,天赐良缘。江素素自觉终身有靠,便只是闷在家里做嫁妆。   阿窈见江素素转变地如此之快,也是心有感叹。她已经有许多天没见过杨岑,如今江素素姻缘已成,却还不知道她的在哪里。   杨岑自从守孝,就少有出门的日子,只能偶尔靠鸽子送信过来,跟阿窈抱怨,说家里看他越发紧了。   他没有说的是,这两年多,他从没放弃过的事情就是定时生病。   病生得多了,就好让娘好好想想这个贵人的事了。   阿窈并不知道他的打算。但她既然选择相信了杨岑,就要信到底。只是日子过得到底没什么滋味。   倏忽就是寒食清明时节,江家照例要做青精饭,本来京城里是没有这个风俗的,但赵家本来就是从南边过来的,阿窈又长在江南,因此也都吃惯了,这才每年都要做一次。   买来的乌饭树叶,阿窈和小琪江素素一张张洗干净了,放在石臼里舂烂加上米和水,泡上半天,最后连米都变成了墨绿色。阿窈就把它捞出来晾在一边,剩下的发绿的水再倒进锅里煮沸,把之前已经染上了颜色的米放进去煮,做成的饭就叫做青精饭。   小琪与万婶原本是像看什么怪物一样,看着做出来的饭的,但是吃了一次后就发现,这样做出来的青精饭色泽青绿,又爽口又清凉,自有一股不同于别的草木的芳香,立刻变成了她们的最爱。   除了青精饭,还有寒食粥,有那讲究的采来梅花瓣,洗净了封在坛子里头,用雪水或冰水养着,等到了时候就拿出来煮粥,等到粥熟就下梅花,一滚即食,也有用冬凌草的冬凌粥,杨花粥,江家院子里头就有两棵桃树,就现摘了桃花做桃花粥,一家人吃得开开心心,丝毫没有“棘手摧花”的罪恶感。   江素素往日没有下厨的热情,自从确定了自己要嫁做人妇,立马变了一个人一般,整天守在灶台旁边,跟阿窈学着做各种菜,一向懒得出门交际,这回也不躲懒了,日常跟着出去,也要学学怎么跟七姑娘八大姨的闲唠嗑。   阿窈看着这个江素素,只能感叹,果然,情之一字,能把懒人变成贤妇。   她费尽心力都没做到的,这个奇妙的字一下子就做到了。   自家里做了东西就不能独享,他们在这里住了三年,邻里的关系倒是相处地越发好了,做事也多了许多便宜之处,这一切,跟阿窈出手大方,做什么都能想着周边的人,不无关系。   江素素吃完饭之后帮着收拾了东西,主动端了食盒,跟着阿窈四处去送寒食粥和青精饭。   这个巷子里头相好的人家也有十几口,从远送到近,最后一户人家就是苏二婶。   现下本来是下午,阿窈算算正好是快要做晚饭的时节,必有人在家,可是敲了半天还是没人开门,正要回去,门却又忽然开了。   苏二婶两眼肿得像只核桃,吓了两人一跳。   她强颜欢笑:“是大郎和素姐儿呀?要不要进屋坐坐?”   阿窈见她不说,也是不好问,只能斟酌着道:“家里头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苏二婶点点头,也没有心力去客套,阿窈终究忍不住说到:“咱们邻里也有几年了,您老家里若要有些事情需要帮忙,直接便敲我家里的门,就是三更半夜也是不怕的。”   苏二婶一时感激,只是张张嘴,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别人家又能帮得了什么忙!她神情委顿,摇摇头苦笑道:“谢谢大郎素姐儿,原是自家的事,跟你们没关......”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里屋一声响,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翻了,苏二婶一下子像是想到了什么,门也不及关,只叫了一声:“大姐儿!”就返身就迈着脚往屋里跑。   阿窈与江素素知道事情不好,也来不及想该不该管别人家的闲事,也直冲过来。   掀了帘子,就看见屋梁上面一根麻绳荡荡悠悠,椅子翻到在地上,苏二婶正坐倒在地上搂着一个姑娘大哭。   “我的儿呀,你怎么就这么傻!”   阿窈见那姑娘面色惨白,却有几分熟悉,再想想,可不就是苏家的大丫头,嫁给了东城里一个读书人家。年前刚中了举,这大姐儿还特意回了一趟娘家,可谓是春风得意。   怎么才不到半年,就到了这步田地呢?   人命关天的事,也不及多想,好在医馆就在不远处,阿窈拔腿就跑,拽了一个大夫过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苏二婶早已哭哑了嗓子,苏大嫂只在一旁掉眼泪,兰姐儿守在一边,面色惊惶,只含着一汪泪,显然是吓着了。   大夫颤颤巍巍一扶脉,灌了半副药下去,就又醒了过来。   苏二婶一见人还活着,立刻又儿呀儿呀大哭起来。   苏梅姐儿荡荡悠悠去了一趟黄泉,竟又回转过来,这会儿咳嗽了一会,嗓子还是哑的,话也说不利索,只能一下一下抽泣。   阿窈见这一家子乱成一团,偏生男丁都出去做活了,便帮着结了药钱,多给了些打赏,千叮咛万嘱咐,请他莫要说出去。   那大夫自然也知道,便叹口气,把那钱推回去:“街坊邻居的,哪里能要这个钱。”   苏二婶一行说一行骂,不敢拍梅姐儿,只能拍旁边的桌子:“他要休就休,咱们家拼着闹个天翻地覆,也不能让你吃了亏。谁知道你怎么软,为了这一件事连命也不要了!我怎么偏生就生了你这么个糊涂闺女!”   苏大嫂见小姑子已经救了回来,心了定了一半,这才留意旁边帮忙的阿窈与江素素,眼见着婆婆这儿只能顾得上梅姐儿,只能自己挣扎起来,强笑着把两人让到正屋里头,倒茶请坐下。   她经了这一件事,仍是惊魂动魄的,脸上还写着惊悸,只能强笑着:“家里出了这一遭事,让大郎看笑话了。今天多亏了有江家兄弟去叫人,不然梅姐儿这可不就是......”   阿窈听见苏二婶骂了半天,心里也隐隐约约知道了什么事,只好含混道:“婶子平时待我最好,如同亲生儿子一般,人命关天的事,本来就是应当的,嫂子千万别客气。”   “江兄弟不知道,我家梅姐儿最是死心眼的人。偏生这人好就好在这一点,坏也就坏在这一点。”苏大嫂本来是不想说太多,但是阿窈依然亲眼见了这场风波,她只能说明白,再让江家守严口风,不然胡乱猜上半天,再出了别的流言,更是不得了。   原来昨天,梅姐儿一行哭一行回了娘家,家人再三追问,她才慢慢抽噎,说出了真相。   “我才多说了两句,婆婆就生了气,说娶媳妇为的是传宗接代,不会生儿子的媳妇要来干什么!现在夫君又成了举人,想要什么好的没有?又不是要休了我,不过是娶个平妻,今天一个都容不下,以后夫君当了官,还怎么指望我当个贤良的官太太......”   “我呸!”苏二婶气得声音都在打颤:“杀千刀的贼婆娘!谁不会生儿子?哪个生不了儿子?!你过门还没三年呢!还纳个妾而已?亏她好意思说出口!哪家容得下这么尊贵的妾?黑了心肝的!!要不是你辛辛苦苦操持,他们连饭都吃不上呢!”   苏二叔黑着脸沉默了半晌,才问:“女婿怎么说?”   兰姐啜泣着道:“爹还不知道夫君的性子?婆母说的话他哪有不听的时候?他总说公公死得早,婆母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才把他拉扯大,别的不敢说,孝顺是一定要做得到的,婆婆要他纳妾,他又怎么会不答应?不过是拿些话来哄我罢了!”   这门亲事当初是苏二婶千挑万选的,梅姐儿模样好,性情温柔,家务活样样做得来,更是做得一手好针线,还上过两年学,知文识字的,一时来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苏二婶和兰姐偏偏取中了家贫的何家大郎。   既然不是为了钱,那就是因为品貌才行了,何青山也是个俊秀斯文的后生,第一次下场就中了童生,前程可期,只是家里为供他上学着实贫寒了些,苏二婶比来比去,实在喜欢何大郎的人才,想着多给女儿陪嫁些东西,又有梅姐儿的好手艺,过日子是不用愁的,既是这样,以后即便何家出息了,看何大郎的性子,也不至于嫌弃兰姐儿。   兰姐儿嫁过去第一年时,确实是和和睦睦,何青山脾性再平和不过,夫妻两个厮抬厮敬,举案齐眉,虽然婆婆刚硬严厉些,却也没有故意刁难她,然而又过了一年多,兰姐儿还不曾有孕,婆家就开始有怨言了,只是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   本来苏二婶以为,不管怎么说,也不过是两家下闹上一些分歧,转头谈谈也就罢了,苏家气不忿,将女儿留下来,打算等何家大郎来了,就一齐跟他算总账,给女儿找回场子。   谁知道转天来,何家大郎没来,送来的却是一封休书,上面写了好几条:无子,妒忌,不敬婆母,擅回娘家,脾气骄纵,夜不归宿。   若是梅姐儿认了这封休书,那她名声就是彻底坏了!   梅姐儿自此便失了精神,她不怕婆母,却还对夫君抱着期待。但是这休书上的字迹,她认了三年,分明就是何大郎的。   这才一时想不开投了缳。   苏大婶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咬牙切齿,她自己还有一个闺女,姑姑名声坏了,侄女又能好到哪里去?更别提梅姐儿也是她看着出嫁,平时待她也是恭敬,但凡有心的人,谁能不伤心?   “当初梅姐儿刚嫁过去的时候,那何大郎连扫帚也没让她沾过,宠上了天,谁知这才几年?就成了这副光景!”苏大嫂想想自己当初的歆羡,更是心寒。   阿窈听苏大嫂絮絮叨叨半天,这才问道:“那个何大郎当真纳了平妻?”   “可不是!也亏梅娘忍得住,竟过了这么久才让我们得了音信!”苏大神又气梅姐太过老实贤良,竟连诉苦也不会。   阿窈想了一会儿,笑道:“那这事就不用愁了。”   她微微一笑:“眼下要看的,就是大姐儿还要不要这个夫君了!” 第85章 嫁妆   这事儿还能有什么转机不成?苏大嫂两眼一亮。   阿窈喝一口茶, 狡黠一笑:“昔年太~祖有训,庶人只得一妻,年过四十方准有妾。他若是家里放个丫鬟不嚷嚷出去就是了, 偏又宣扬开来, 还多了个平妻的名声,那就一告一个准儿了。”   “告....妻告夫....." 苏大婶一时连话也说不准了。   “因此咱们就说,看梅姐儿还想不想要这个丈夫了。”阿窈这会儿心也静下来了:“若是不想要了,便发狠吓唬吓唬他, 凡是要考功名的, 断不想自己因为这样的事情吃了官司,就让他出个和离书也就罢了。若是还想要呢, 便只拿这个罪名拿捏一下婆婆,到底前程事大,那老太太想来也不会自家儿子过不去。”   苏大嫂得了主意, 当下就坐不住了:“多谢江大兄弟, 你们先略坐坐,我去跟我那个人傻心实地妹子分说分说去。你说,这天下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偏她就认个死理!”   没过两天,阿窈出门时候就撞见有个书生从苏大婶家出来,后面还跟着面颊带粉,低着一弯脖颈的梅姐儿。   苏大哥站在门口, 冷声冷气:“我不管你做了什么秀才相公, 举人老爷的,我家的妹子也是娇养长大的, 你若是再欺负梅姐儿好性子,我就带了一群人打上门去, 接她回家!”   书生忍了气,张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后面的梅姐儿看了心疼,忙低低帮腔:“原也不是他的错,是...”想想到底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婆母坏话:“他心里也都知道,只是拗不过罢了。如今都已经说开了,大哥就别再说他了。”   苏大哥看她如此就来气:“你如今出了门子,主意也大了。要是这回回去再有什么事,我也帮不得你了。”   不独苏大哥生气,连苏大婶过到江家门前道谢的时候,语气中也不乏埋怨:“这样的人家,偏就娶了梅姐儿这么软心肠的妹子。梅姐儿心实,却又碰见了这样的人家。”   阿窈没接她的口:自家亲人说上几句也就罢了,要是她这个外人也如此,可就招人眼了。   她只说:“嫂子放心,我当日也跟门口的大夫说了,这事儿,大家都烂在肚子里,谁也不提。”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得外头吵吵嚷嚷,有人在门口笑喊:“快开门,送定礼的来了!”   阿窈不及起身,外头万婶已经开了门,苏大婶忙起来,满怀歉意:“倒误了素姐的大喜事了!”   两家里早就行过了小定,这回却是下聘礼。   万大郎今天特挑了一身簇新的衣裳,江素素在门口扒着偷偷看一眼,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是自己前些天送过去的。   门口围了一群的人,抬箱子的人排了一排,阿窈一看,也吃了一惊。   万大郎凭着自己挣下一份家业,虽说旁人看来已经了不得了,但到底不富裕。当日阿窈提出聘礼二十两,既不简薄,也不至于让万家难为。谁知一看单子,最上头的聘金明晃晃写着:银五十两。   若是再加上前头小定时候送的两锭银子,万大郎算是把家业搭上一半给江素素了。   他也不怕阿窈自己就给收下了!   这还不算,略过后面各色干果酒品点心米面牲口,后面还有十匹缎子,和四对银簪,两对金簪,并两对玉琢的耳环。   阿窈瞧瞧万大郎欢欢喜喜一张脸,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想让别人高高兴兴把家财都送过来,只需养一个好闺女,便足够了。   小巷子里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万大郎一带着一群人抬着箱子浩浩荡荡过来,后面就跟着一群看热闹的,连附近住的人里面也有跟了过来的,一边听人报礼,一边说酸话。   “这万小哥哪里是娶回来一个媳妇,倒像是迎了一尊菩萨!”   “也是家里头没爹娘,不然谁能让自己家儿子这么折腾!"   “这江家倒是个有心眼儿的,先前那么多人家都没许,谁知瞧中的这个原来是这么肯送钱的!”   又看江家回的却不多,只有江素素四色针线,从头到脚,春夏秋冬都各做了一套,连脚下的袜子都没省。另还给了两个盒子,捂得严严实实看不见什么,但瞧着拿着轻松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值钱的,更认定了江家是占了大便宜。   江家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也没空去理会别人都说了什么。   江素素平时懒怠去捯饬钱财,但要出嫁了,却没人帮她去算账。   江素素会画画,会写字,虽说一样少做,却也是因为全会了,自然也没必要练了。但是一看账本,却是着实头痛。   “有万婶......”她的脸皱成了一团儿。   “万婶不认识字儿。”阿窈面无表情,她最近又忙着给江素素备嫁妆,还得承受顾谈礼无时不在的唠叨,心情很是不好。   江素素苦着脸,却也知道,出嫁之后得承担许多自己之前不必有的责任。就比如说万大郎的油铺子,难道还能袖手在旁边看着男人做活,自己不动弹,净吃白饭不成?   可惜这算盘珠子实在是不如琴弦好拨弄,江素素一上手,就晕的得七荤八素。   阿窈早就习惯了这么笨的学生,也不灰心,拿着她的嫁妆单子,细细讲明白。   “万家下的聘礼给你尽数带回去,正好能凑成十抬,这一箱里头装的是四批匹绸子,四匹缎子,四匹纱,四匹松江棉布。这一个箱子里头装的是八套成衣衣服,春喜秋冬各两身。这一个箱子里头,是一套金累丝嵌红宝石石榴结子的头面并一套胭脂水粉,这一个箱子里头是两块兔皮的料子......”   要论办嫁妆,阿窈也是大姑娘上轿子,头一回,因此查遍了礼书,又有万婶帮忙,才算是险险把定礼嫁妆都一起办得周全。   毕竟是江素素一辈子的事情,阿窈半点不敢马虎。   这哪是嫁个姐妹,阿窈觉得,自己这明明是嫁了个女儿呀!   江素素一边听,一边揉着帕子,慢慢红了眼眶。   她自从出了虎狼窝,一直都是阿窈忙前忙后,庇护于她,一朝要分开,心里不知道怎生不舍。   “好了好了,以后就算出了门子,他敢欺负你,你就回家。”阿窈给她擦眼泪,老气横秋的模样看得万婶不由一乐。   这话怎么听怎么熟悉,不就是前一段时间陈大姐出嫁的时候。她娘原样说给闺女听的吗?   连个磕绊也没打,阿窈一字不落给了江素素。   说起来,一个自己还没出嫁的小人,竟也能把这事办得妥帖,也真是难得。   这么多金贵东西,堆在外面怎么放心?阿窈归置好,跟着江素素一个个亲手用黄铜大锁给锁住了,使劲拉了几下,才一个个忙着往素素屋里运。   一切都妥当了,阿窈才抱出来一个小匣子,打开看时,只是空空荡荡的,里面躺着几块碎银子。   江素素连忙摇头:阿窈已经给了她五十两的压箱银子,再多,她哪好意思伸手?   阿窈关上盒子摇了摇,里面叮叮当当响,几个块碎银子在里面撞来撞去,越是空,越是热闹。   江素素不解其意,等到再听一会儿,却也觉察出什么来了。   再一拿,好像掂手了些。   阿窈也不知从哪个地方一按,忽然抽出了来了另外一个小抽屉,里面有几个金锞子,有葡萄籽的,有绽开的石榴花样的,也有胖嘟嘟的桂圆荔枝,一个就有一两重,数了数总得有六七个。   “这个匣子你收好,平时别放钱,放点胭脂眉粉不起眼的东西,正大光明摆在台子上面,里头的钱别给别人说。这个就算你自己的压箱钱,不过三年五载的,连万大郎也别告诉。”   这么防着人好似不大厚道,但是自从知道隔壁梅姐儿的事情,阿窈就觉得,还是留一手比较好。   “再有,过段日子,大约我也不住这里了,你便跟万大郎直说,我是你一个朋友,都是为了生计,才抛头露面的,也免得他心里生疑,倒误了你们俩。”   江素素大惊:“你要去哪里?”   阿窈一笑,越发甜了:“我也有我想要找的人呀。”   “素素嫁妆都准备好了?”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阿窈的脸顿时一垮。   果然,顾顾谈礼把带来给江素素添妆的东西递给了万婶,回头就跟阿窈说:   “阿窈,我记得,你去年便跟我说,等素素嫁了,你便也能看人了?”   阿窈头皮一紧,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那个......小琪,上月买过来的茶叶,给舅舅拿一罐子......”   ”别说其他的,你打算什么时候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第86章 出孝   自来只有恨嫁的女儿, 何曾有过不愿出门子的姑娘?   顾谈礼只能怨怪自己命苦,这可不就碰见了一个?偏生这还是它的外甥女儿,说也说不算, 打骂又不舍得, 真是进退两难。   平常人家女孩儿大约十四五岁就已经定了人家,顾谈礼本来打算的好好的,让阿窈花上半年多的时间,听任她做些乱七八糟却能安心的事情, 回头来便能说动她去跟着自己回南边去。   京城脚底下不好呆着, 就找个远一些的地方,嫁个殷实人家。横竖有自己, 旁人也不敢慢待了阿窈。   因此阿窈过了十五岁,顾谈礼眼看着阿窈情绪渐渐稳定了,也就不再担心。   谁知他只要提起来这一茬, 阿窈有千般万般理由来回他。   一时说还小, 再缓两年,一时说不舍得舅舅,不想嫁人, 一时又说自己经历坎坷,不愿出嫁。他刚开始还以为姑娘脸皮薄,不好当着他的面直接说话。   到得后来,他眼见着阿窈出摊收摊, 烧卖生意做了一年又一年, 远远瞧这,也是大方极了。总不会偏偏自己一去找她就变薄了吧?   他让万婶探了半天口风, 仍旧是什么都探不出来,再转过一年, 阿窈已经十七岁了。   顾谈礼这下子是真的坐不住了,这姑娘可不是真有什么心思,要立志一辈子不嫁吧?   阿窈见实在是没办法拖过去了,估算一下日子,终于给了顾谈礼一句准话,还可用来再搪塞些时日。   “啊呀......不是跟阿舅说了吗?总得等素素出了门子再说吧......”阿窈半是撒娇半是嗔怪,看得顾谈礼放下了半颗心。   若是想要做姑子,还哪来这么生气勃勃的样子?他不怕阿窈发女孩儿脾气,就怕她再像之前似的,如同古井无波,他才是真的哭都来不及。   阿窈自己暗地里掐掐指头算算,杨岑也该是出孝的时候了。   他们上一次通信还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当时杨岑信上写着,最近府里头正忙着除服的事情。各处的白灯笼帐慢该收的就开始收了,大门重新开了,阖家又去给老太爷上了一次坟,换下白素服,虽然还不能穿得太鲜亮,却也是各处都焕然一新,看着不是这么暮气沉沉的模样了。   要说京里头,这能这么老老实实守孝到二十七个月的也是少见。   每年降爵夺官里头的人,总有那么几件是跟守孝有关的。勋贵人家过惯了声色犬马日子的,后院妻妾满群,怎么可能干晾着几年都不进房?横竖一关上门,也没人知道,又得了功夫,荒.淫.事比平时多了几倍,也没个人管去!   房里的事没人知道也就罢了,还有大胆的,不甚有了孩子却大模大样生下来的,可不是现成送来的把柄?   相比之下,杨府的新一任英国公简直就是一脉清流。杨大老爷自小读着圣贤书长大,恨不得效仿先贤,在老太爷坟前结个草庐,每天吃糠咽菜,别说大鱼大.肉,连素油也不愿意碰上一滴,如此这般,穿着粗麻衣住上三年才算是守孝。   好容易有个做孝子的机会,杨大老爷决定连着杨岑一块,一门孝子贤孙,尽好送别老太爷的最后一次孝心。   可惜他草庐没结好,粗粮吃了两天,娇惯久了的五脏六腑一齐抗议起来,把杨大老爷治得动弹不得。   饶是如此,他还要挣扎起来,继续往山上去,小厮管家跪了一地,也没阻了他的脚步。又没人敢扶,又没人敢拦,他气喘吁吁费了半天力气刚走到了门口,就被闻讯赶来的崔氏一个厉眼瞪了回去。   “公公已经是去了,老爷再是伤心,也要先保重自家,才好尽孝心!”当着一屋子人,崔氏给他留足了脸面,私底下照着头脸说了他一顿。   杨大老爷立刻消停了。   饶是如此,整个府里到底是吃素吃了三年,连没分家出去的二房也不例外。他们房里头哥儿姐儿本来不是长孙,不必守孝三年,却也不能不跟着走。   谁让府里头的当家人已经换了一个呢?   如此两年多,丫鬟小厮一年四季不是白的就是青的,一个府里头素淡得凄凄惨惨,除了至亲来往,外头一概事情都不理。如此几年,竟也真的博了一个好名声,尤其对于文官一脉,守礼尽孝本就是儒家传统,这下倒对这个武官之后有了许多好感。   只是这一旦除服,外头的风向却是一概不知。崔氏便借着后院园子里开得正盛的梅花,办了一次小宴,也是跟各家通个声气,让他们知道英国公府又开始交际了。   毕竟,杨岑已经快二十了。   荷花宴最先邀的就是长公主,她这回过来还带了一个新面孔。   这女孩不过才十六七岁模样,梳着妇人头,容貌不甚出众,却养了一身的好气度,一看就知道家教不凡。   “这是......”   “长亭媳妇,去年过的门!”长公主回头道:“这是你崔姨妈。”   到别人家都叫伯母,独有来杨家唤作姨妈,远近亲疏一看就知道了。那女子不敢怠慢,上前见礼。   崔氏忙让人备礼,一边让座一边笑道:“我知道了,公主这次过来为的不是看我,也不是吃宴席,竟是来炫耀媳妇来了!”   她嘴上说得欢喜,心里只是叹气。   眼看着谢长亭都娶了媳妇快要有儿子了,自家孩子同样年纪,连个婚约都没定。这左拖右拖,偏守孝这回事还不能埋怨,崔氏到底顺了杨大老爷的意思,连让人透风声悄悄打听姑娘的话茬都没提起来过。   她还没提,长公主便开始问了:“岑哥儿一晃就大了,偏老爷子这档子走了。这回出了孝,可得好好看看,你心里可定了人家?我看了几个人倒好,你要不要瞧瞧?”   这下正中崔氏下怀,她问了一串,心里还是存着一个疑虑,犹豫了半晌,方才跟长公主悄悄说“我之前求过签,说岑儿这命格薄,得要个八字旺的,出生在特定时候的才成。”   英国公府看似位高,并不权重,尤其是老太爷一死,朝中就此没了人,要查黄册也不是件容易事情,因此托与长公主到底还靠谱些。   长公主一时诧异:“求签只为了缘分罢了,也有能信得,也有不能信的。你这竟是要凭着这个找人了?”   崔氏苦笑。   她也不想呀——但是杨岑自小康健,连个喷嚏也不怎么打。现在又跟着师傅学武,本该更好才是,结果自从受了一次无妄之灾,自此大病小灾不断。有些事很是蹊跷,比如好好走在路上都能摔上一跤,在房里也能让剑划伤了手。   一回两回,一年两年,崔氏便是不想信,也不敢冒险。   如此就托了人好好查上一回,若是有了音信,自然再好不过了。若是没有,也算是尽力了。   外院里,得了消息的杨岑面色苍白,身形瘦削,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唯有眼里在低垂时,才露出狡黠的笑意。   算算日子,他与阿窈已经有好久没见了。只因为他每次出去都要层层上报,交代清楚去向,还得带上积年的老仆,回来一一说清楚了——杨大老爷唯恐血气方刚的儿子不懂事,守不住清净日子,到外头胡作非为去了。   眼睛一多,再也不像先前那般来去自由。杨岑行动间就更加小心,唯恐一时不慎露了端倪,前功尽弃。   杨岑拿起来一个穿着六幅裙的小女郎,和阿窈床头摆着的那个书生衣着颜色都是一样的,当日他买的时候就存了私心,成双成对,想有个好意头。   陶俑小人微微睁大了眼,吃惊的模样跟阿窈像极了,杨岑戳了戳她的鼻尖——   不知道阿窈有没有想他呢?   若是南城的阿窈听得到他心里的话,定要回一句——忙死了,没空想。   阿窈本以为忙完了嫁妆也就等着出嫁了,谁知万婶听她说完,就用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她,把各样事情继续分说明白了。 第87章 迎亲   什么时候请期?什么时候铺床?什么时候送嫁妆?什么时候迎亲?   临近婚期, 明明才是最忙的时候。   财不露白,要是素素今日是个官宦人家的闺女,自然要多么风光就有多么风光, 但是万大郎这小两口无依无着, 让外人瞧着家里有太多钱财,只怕会招惹些难缠的人与事。   因此到了晒嫁妆的时候,素素的箱子尽是不起眼的曲柳木,再往里头看, 也多是些寻常的器皿, 也就衣服被褥料子精致一些,首饰也只有几对金银钗环之类的。   就不知道放在屋里的箱子, 还有没有藏下来的别的体己了。   饶是如此,从普通人家算起,素素也是嫁妆颇丰的一个了。   新房里早就铺设装扮一新, 帐慢换成了朱红的纱帐, 一下子就映得整个房子里都是喜气盈盈的。床上新铺了红被褥枕头,鸳鸯游水的花样,里面洒满了桂圆红枣, 墙上门上窗子上灯笼上,都贴上了一个个喜字。   万大郎坐在喜气洋洋的新房里,脸上的笑怎么也收敛不住,好容易熬到了天亮, 请的鼓手租的轿子都尽数到了, 这才敲敲打打地成队簇拥出去。   娶亲总是热闹的,人多了也显得福气多, 万大郎备足了各色饴糖,一路走一路撒, 引得队伍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儿去拾,捡了这个还要捡那个,捡完了都尽数挨在一起,展开手报出名字要跟人换。   江家头一天就已经张罗起来了,不大的院子里让人挤得满满当当,摆了好几桌子酒宴,门上张了红绸子,一看就知道这家人近期有喜事。   小琪和万婶把江素素围在屋子里,只有亲近的人家有女眷来了才能进屋去瞧。她这屋子里也是铺天盖地的红,万婶恨不得连地上都贴上喜字。   来看的人里面,唯独有一家待遇不一般,那就是特地请的开脸的全福人,便是隔壁苏大婶的嫂子,家里头衣食保暖,儿女双全,父母公婆康健,最难得的是一家子里都是和和气气的,从来没红过脸,正正好是个福气人,因此这附近的人家凡是成婚,多半邀了她去做全福人。   她这两日也忙得很,头一天到新房那处扫了床和帐子,今日还得过来给新娘扫轿子。   江素素不到五更就起床了,说是起床,其实躺着也不过是睁着眼睛看帐子罢了。   她重生之前,真的是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出嫁那一日。   前世长在林妈妈府里头的时候,心心念念求得也不过是能遇到个怜惜人相貌好的郎君,有个好伺候脾气正的大妇也就罢了。没成想果真就碰见了一个郎君,只不过不是才貌仙郎的郎,而是如虎似狼的狼。   直到咽气的时候,她都没工夫自怨自艾,人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想的也只有尽可能过完下一天也就罢了。至于怎么过,那是过完眼前这关才有的事了。   她所有的心气都用在了想要活下去,上天才愿意赐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然而不但有了机遇,让她得以好生生的过日子了,她却又不知该怎么过了。   那日子开始是黑的,挣脱了这个颜色,又变作了灰的,整日茫茫然走一天算一天,直到万大郎护着她的时候,才变作了白的。   从这时起,她曾想过的郎君模样都慢慢退过去,唯独变成了一个万大郎。   万大郎是圆的,那才貌仙郎便是圆的,万大郎是方的,才貌仙郎便是方的,她只需好生照顾这个人,帮他料理家务,生儿育女。   前些日子因为隔壁的梅姐儿变得忐忑不安的心,这会儿反而有些安定了。   江素素没有父母帮着操持婚事,有些事,不得不由万婶来说与她。万婶找个借口支使了阿窈出去,自己拿出一个册子给江素素看。还没说什么话,自己脸就开始红了。   没想到江素素却见多了这样的物事,自己倒拿起来翻了,心里暗想,也春图画得倒也精致。   却不想,一抬头就看见万婶像是见鬼一样瞧着她,这才醒悟,一般的女孩儿该矜持着一些,忙把册子甩开,低头做害羞状。   万婶这才觉得有什么事情从古怪的轨道里拉回了正常,探头看看门口,才悄声道:“姑娘别害羞,这夫妻之间,自然有人伦之事,姑娘自己看看,有不明白的再来问我。”   要说这等事,江素素懂得比万婶还要多——她当日做瘦马,别的琴棋书画只是为了增色,唯独这种事情,却是博得宠爱的根本,不然要说颜色好的女子,天下多得多了,又为何定要花上成百上千的银两,专到行院人家里来挑人。   只是往常想到此等事情,总有些屈辱,这回却多了些羞意。   原来,找对了人,是这样的感觉。   江素素正瞧着,就看见阿窈揉着眼正从外面掀帘子过来,万婶唯恐让她看见,忙一把拿了册子塞进被褥里面,刚刚藏好,阿窈恰好进来。她这会儿没绾上头发,也没点上胡茬子,也没敷上粉,一头乌发散在肩上,正是平日里少见的娇憨模样。   这会儿她正惦记着马上要上门的整容匠,刚要过来看嫁妆什么的有没有再漏掉一两样东西,就发现两人都盯着自己,一时奇怪。   “怎么了?”低头瞧瞧自己,还以为他们奇怪自己怎么没换衣裳,便道:“我再来看看素素的嫁妆箱子可曾锁牢了没有,一会儿有人来了,就没这个空了。”   她一说起来这件事,先前还有点尴尬的万婶立刻把心思移了过来,一拍大腿:“正是,要不是姑娘说了,我都忘了这么大的事了。”   这边鸡都叫了三遍,才有人开始敲门:“江官人起了没?”   阿窈便知道是之前请的整容匠到了,她这边一壁装扮好,一壁绾了头发,就上前去开门,果然看见有个妇人挽着一个包裹,笑吟吟站在门口。   阿窈忙把人请过来,伸手就塞了一个红包:“大早上的,辛苦刘娘子了。”   刘娘子一进来就得了赏钱,自然心里喜欢,嘴上也甜:“有官人这样的弟弟,姑娘也是好福气。”   刘娘子年纪虽然不大,只得三十多岁,却早就入了这个行当,做事十分利落。当下散了包裹,拿出来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摆开,嘴里还不误了说话。   “怪道万大官人必要娶了姑娘来家,瞧瞧这颜色,”她啧啧赞叹了两声,一边在盆里洗手,一边拿出来两根红线:“怕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也不过如此呢!”   江素素看着那红色双线,不由有些紧张,刘娘子做惯了这一行,便出言安慰:“姑娘别怕,我做这个也有十几年光景了,手上轻的很,一会就过去了。”   又引着她去瞧手里的红线,笑道:“这两条我特地在月老祠前面供了许多天,必定能保佑姑娘和郎君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万婶和小琪听她这么多讲究,不由一笑:怪不得这个刘娘子生意这么好,也是动了许多脑筋,凡是新婚的人家,求得不就是一个好意头吗?她这番正和了人意,还不费什么本钱,横竖供上许多天的有几千几百条红绳呢。   不过刘娘子倒有一件事没耍花头,便是她的手艺确实是很好,那两根线在她脸上弹来弹去,一收一放,也没什么疼痛,刘娘子就和着这个节奏一边绞汗毛,一边唱道:“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我们今日恭喜你,恭喜贺喜你做新娘。”   她这边一绞完,那边梳头娘早已经等了半天,连忙开始给她敷香粉,画眉,点装。   这些人都是阿窈问遍了四周的人找来的,那梳头娘的手艺也不像是民间常见的,只是一层一层堆粉上去,把人糊得满头满脸都是雪白,正中唇上一点朱红,不像是新娘子倒像是个女鬼一般。   她仔细端详了江素素半天,如同看着一个上好的坯子,琢磨着要从哪里下手。   早在婚期定下来两个月之前,万婶和小琪就已经不许江素素做粗活了——虽说她平时也没能做什么粗活。每天万婶用各种办法给她保养擦身,捂着太阳不让出门,因此养得肌肤生光,远远坐着看上去,如同明珠入室,让人好像沉入到一个梦境之中。   她赞叹了一声:“姑娘样貌生得好,我这胭脂加多了,倒不如原本的样子了,索性在头发上多花些功夫。”   果然她只帮江素素薄薄上了一层粉,扫了眉,立刻看着精神了许多,此后就一直在帮着江素素去倒腾这一头及腰的长发,心里暗自感叹,可惜了这么好的相貌,却嫁在小门小户里,也不知能不能过得下去。   功夫一旦细致,时候花得就多,等新娘已经打扮停当,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远远听着有鼓乐声从大街那边传过来,众人脸色一变,赶忙找盖头。   从大街到门前只有这一点路,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听着外面有许多人拍门,一边拍一边笑:“迎亲的来啦!”   门口一群请过来的街坊邻居连忙帮忙堵住门,外面的一叫开门,里头的就笑道:“送红包!送红包!”   万大郎早已经备好了一封一封的红包,隔着门缝往里头塞,还没塞几个,里头的人就送了手,外面一群人簇拥着万大郎一起挤进门来。   本来男子不能进新房,可谁让江家就阿窈与素素两个主人,总不能走之前也不让人见上一面。因此阿窈给江素素盖了盖头,心头一阵唏嘘。   自从那一层大红的盖头垂了下来,江素素就好似变成了一个傀儡一般,旁边有人牵着她走,告诉她什么时候迈脚,什么时候过门槛,什么时候小心台阶。   江素素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看着脚下的路,周边人太多,声音混杂不清,只有万婶的手满是粗糙,却极有力气,一直牵着她。   全福人早就已经帮她扫过了轿子,拿着镜子一路照着她走到轿子里头,而后坐了一会儿,本来以为还要有别的仪式,就只觉晃晃悠悠,竟已经开始往外走了。   难道这就嫁了? 第88章 婚礼   江素素这才想起来还没有给阿窈道别, 忙掀起来旁边窗子的轿帘,才掀开了一条缝,就被旁边跟着的万婶眼疾手快, 一把拉了下来。   “姑娘好生坐着!”   “阿窈......”   “公子回头还往万家去, 姑娘别着急。”   江素素这才消停,安安静静做好,当个乖巧的新娘子。   外面仍旧有许多人的声音,好似就在闹市里面, 上下四面都是声音, 都在一起说话,却辨不清说了些什么。唯独她这一顶轿子里头是静悄悄的, 静得能让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这两家结亲跟别人家不一样,要是走正常的章程,应当是父母留在本家, 有人跟着新娘过到婆家去。可谁让这新郎新娘家里都人丁单薄, 除了自己,连个能操持的都没有。   万大郎的父母是南边过来北地做生意的,只在这边十几年, 置下薄薄一份家业,就丢下未长成的幼子撒手人寰了。因此万大郎连旁支的长辈兄弟一概都无,只能请邻居过来热闹。   饶是如此,万大郎一分一毫也没有亏待了素素, 既然本家人少, 就需得让阵仗更强势一些。他花了大本钱请来了十四人的鼓乐手,租的轿子也是上等的。江家也争气, 后面抬嫁妆的人跟着长长一列,却让之前有些轻视他们家的人又嘀咕起来。   “平时看不出来, 这穷酸秀才家竟也有这么多钱?数一数,总得有十三四抬吧。”   “你懂什么,不就多做了几个箱子?再说了,当初万家给了这么多聘礼,这里头总得有一半算是万家给的。”   “你们也忒小看了江家,他们家做烧卖做了好几年,看每天的生意,挣得钱也总得有这个数。陪送些给自家妹子又算得了什么?”   “我只不信还有人现成放着钱愿意送给别人的!”   这中间还有听过江素素美名的,艳羡道:“要我是万大郎,便是给再多钱也是愿意的,黄金容易拿,美人才是难求的。”   这话一出,立刻遭到了别人的讥笑:“容易拿,你倒是拿出来几两试一试啊?”   别人说法纷纷纭纭自不必管,因为两家实在人太少。既然如此,宴席索性就合成了一家来办,阿窈散了礼钱,锁了门,有要去吃席面的就一起跟了去,横竖也不过三五条巷子,也就到了地方。   阿窈刚一进去,就看见小琪正在门口翘首以盼,一看见她,忙一溜烟跑到里面报给万婶和江素素知道。   司仪见两边人都差不多齐了,这才开始拜天地。他做这个行当的,因此嗓子格外亮堂,有了阿窈和万大郎,哪怕人再多江素素也是不怕的。因此就只管循着旁边人扶着的方向拜下去。   “一拜天地——”   “二拜祖宗——”   “夫妻对拜——”   这回再听到夫妻两个字,滋味就与往常不一样了,素素能瞥见万大郎伸出来的那一双手,指头上还带着厚重的茧子,攥住她的手,却无比温软。   周围人一见,早就开始起哄。   万大郎这回不乐意了,外面的人这么多,素素平时不惯见生人,冲撞了她可怎么好。因此忙让万婶跟着江素素去洞房,那边早就有帮工引着多余的人去到外面吃席了。   饶是去了这么多人,洞房里依旧是熙熙攘攘的,因万大郎连个堂兄弟表兄弟也没有,自然进来的只能是亲近人家的妇人,或是平时和江家关系好的小媳妇小姑娘。   全福人拿了花生桂圆枣子,到处撒,一边撒一边唱着撒帐歌:   “撒帐东,吉祥如意积万重,撒帐西,佳儿佳妇甜蜜蜜,撒帐南,白头到老情不散,撒帐北,子孙满堂一辈辈....\"   她这歌不也知道是从哪里听的,还是自己编的,听起来不文不白,却满满的都是祝福,一看就知道是有了心。   万大郎却没心思感激她,只是尽力往旁边挪了挪,帮着江素素挡掉了几个不老实半路溜过来的枣子桂子。   这东西虽然不大,砸起来人却还是挺疼的,万大郎不舍得。   旁人只道新郎已经等不及了,姑娘家脸皮薄,都藏在后面,那已经出了嫁的却没这么多讲究,好些爽利地便闹将起来,一个劲地起哄要她们喝交杯酒。   万大郎知道江素素不喜欢见人,因此毫不推脱,自己干了一杯,却只让江素素沾了沾唇。   江素素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每次举动全凭人摆布,外头吵吵嚷嚷好似与人无干,过了一会儿,只见一杆秤伸进来,眼前就猛得一亮,让一路习惯了暗色的眼睛马上感觉到了刺目,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等再睁开时,就发现万大郎正用手帮她挡着光,眼神小心翼翼,好似在看她有没有伤到哪里。   江素素略略抬了抬头,就发现四面都是生人,只有几个熟悉的姊妹夹杂在其中。她不害羞,却不大喜欢,因此便装作腼腆的模样低下了头。   旁人只是静默了一瞬,瞬间又热闹起来,就有人七嘴八舌道:“怪不得我们这小叔子口头心头一时不忘,我可是见着神仙了!”   万大郎知道江素素的性子,唯恐她觉得不适,忙跟众人拱手笑道:“多谢各位嫂嫂妹妹婶子,外头已经开宴了,各位也早些入座罢!”   他的回护之意太过明显,看着旁边人不由羡慕起来,尤其是其中的梅姐儿。   她无端想起来自己家新纳进来的妾。   举人不能纳良妾,却能有暖床的人。婆母到底生了她的气,虽说没再提平妻的事,一转头却又买进来一个有几分颜色的丫鬟,不到几天就开脸送到丈夫身边了。   横竖正妻的位子动不得,她也没处嫉妒去,却不想两人好似犯冲一般。   就比如前天中午天气不冷不热,阳光分外和煦,她正好生生做着针线,冷不防那丫鬟一头闯进来,上头玉色折枝玉兰褙子,下头月白挑纱裙子,打扮得楚楚可怜,一行磕头一行流泪,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原是奴婢的错,还望娘子恕了奴婢这一回,只要能伺候相公,奴婢什么都愿意做。”   这前没有缘由后没有尾巴的,弄得梅姐儿正在奇怪,然而伺候相公这一句却分明实在刺她的心,便是她平素好脾气,这会脸也沉了下来。   这边梅姐儿还未有什么反应,门外丈夫也撞了进来,一见此景面色沉沉如水:“你不愿意让我纳妾也就罢了,便是得罪了母亲我也依了你,她又妨碍不得你什么,你怎么竟也容不下,三天两头只是为难,又有什么好处?”   转头见那丫鬟一行泪一行汗,娇弱不胜,还不忘拉着他衣袖分辨:“相公莫要怪娘子,是奴婢做活太慢,接了信儿来得晚了,才惹得娘子生气要逐了我,跟娘子没有干系。”说着说着几乎要哭得背过气。   这书生一听此话,顿时大怒:“天大的笑话,你既是我做主收的,又怎么能让别人一句话给撵走,梅姐儿,我从不知,你竟是这样的人!”   梅姐儿从没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阵仗,连害怕都忘了,只是被丫鬟这一番唱念俱佳的表演惊得目瞪口呆。   她着实想不出来自己哪里为难了这个丫头,若是指使她整日做活——明明连她这个女主人都要事事亲为的,难道先放着她两人让年过六旬的婆母烧水做饭不成。   梅姐儿满腹委屈,却不知道该怎么分辩,只能看着丈夫黑着一张脸哐当一声合上了门,婆母听见动静,隔着窗户道:“你连这点气度都没有,以后哪里有福气做官太太?”   梅姐儿待要回头去找那丫鬟问个明白,还没开口她就已经啪嗒啪嗒掉眼泪,只说是自己做错了事,以后不再犯了。   梅姐茫然:明明我什么也没做呀!   因此眼下看着万大郎各种体贴,心里更是酸涩:早在她刚嫁进门来的时候,夫君也是待她这般好的。   旁边的兰姐觉察到了她有些不对,便悄悄问她:“姐夫最近还好吧?”   梅姐儿生怕娘家人再去找相公的麻烦,连忙做出一副笑脸:“自然是好的。”   兰姐儿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周,心下了然,只是叹气,却无可奈何。   这个姐姐自己争不起来这口气,别人再怎样也是不行的。   她把这事记在了心里,决定等回头让母亲哥哥去查证查证。   若是那人再如此欺辱姐姐,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89章 离别   “怎么样?”苏二婶本来就担忧着大女儿。   “这个畜生欺人太甚!”苏大哥本是怕自己妹子真的受了委屈, 却不敢说,因此才暗地里悄悄去问书生家周围。   不问还好,这一问——真正是平平静静出了门, 怒气冲冲回家去。   “自从他家回去, 也没风声,我以为这纳妾的事也就算了,谁知道他竟私底下又纳了一个丫鬟,反倒天天折辱起了梅姐儿!”   苏大哥说着说着, 到底没忍住气, 大手往桌子上一拍,做惯了活计的力气顿时让它摇晃了几下。   苏二婶简直是又怒又恨:“这畜生......我当时怎么就信了他......梅姐......也太不争气了些......\"   “我上门去, 一家子还装得没事人一样,梅姐儿一点风声也不露......\"苏大哥想起梅姐儿,真正是恨铁不成钢:“我让她回来住上两日, 她只说家里事多, 抽不开身!”   苏二婶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传信过去,就说我病得快要死了, 让那个不孝女回来,看她抽不抽得开身!”   苏家好不容易快活了两日,这会儿又是一片愁云惨雾,隔壁的江家小院最近几天也是格外沉寂。   平时江素素太静, 万婶又啰啰嗦嗦, 阿窈准备嫁妆的时候,各项事情繁琐不清, 她只盼着事情早点结束。   可是等江素素和万婶一走,她却做什么事都提不起来精神, 眼看着马上就要跟顾谈礼去到别的地方了,周边好容易熟悉下来的人眼下也要抛躲了。   她到底是十分不舍。   好在眼下,江素素还要回门,到底大家还有个告别的日子,阿窈闲了两日,重打起来精神做事。   只不过才两三天没见,江素素就变了一副模样——她往日对什么事情都少了些渴求,人又懒话又不多,因此旁人看着都是山上冰雪的模样,这会儿却穿着一身桃红的褙子,连头上别的簪子都是成双成对的。   往当地一站,含羞带怯,好似夭夭桃花,不管做着什么事,都看着万大郎。   万大郎一双眼睛就好似黏在她身上一般,阿窈给茶,他先搬过来给江素素,阿窈给点心,他尽数捡了软和的送给江素素,便是阿窈问起来生意上的事情,他脱口而出便是:“素素都帮我料理了。”   阿窈跟江素素住了好几年,她料理俗事的能力自己还能不清楚,只怕做好的事情都能让她给料理地重新回去。   她只觉这眼前两个人含情脉脉的样子实在是碍眼,索性不再去看。   谁还没个心上人怎么着?   有万婶跟着,横竖万大郎有一丁点不对,她都能知道。   “前些时候我得了一些茯苓霜,吃着最是养人的。阿姐身子不大好,吃这个最对症,姐夫就去跟小琪找一找,拿一些回去。”   对江素素有好处的东西,万大郎怎么肯放过,当下就跟出去了,只不过放下帘子之前还要跟江素素叮嘱一句:“别吃凉的。”   阿窈这回真是忍不住了,哼一声:“姐夫连我也不放心吗?”   万大郎终于听出了阿窈的不悦,傻笑了两声:“哪里哪里。”   这次终于看不见踪影了,阿窈才与江素素说话:“我再过几天就要走了,你若要有什么事,便让万婶送信就是。”   她本来还想多交代两句,但看见万大郎把她捧在手心里的样子,顿时觉得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江素素本来想与她说些别的,听了此话,便一怔,等反应过来,眼里就有了些泪意:“你......要去南边了吗?”   阿窈看她这样子,心里就好受了一些:到底没有把江素素白白送与万大郎,还算她有点良心!   但是转而一看她蒙上一层水雾的眼睛,压在心底的难过又开始漫上来,她低低安慰:“不去南边,我到时候就住在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头,你要想找我尽可以去找。”   只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得长久,不管她与杨岑的事情成还是不成,两人都会有很长的时间不能再见了。   “姐夫那边,你便说我只是你相好的姐妹便罢了,至于其他的......\"   江素素点头——他们的来历,早在逃出来的时候阿窈便说过。   前事尽忘,前世尽忘,只当这是又一生,也就罢了。   最近是江素素的好日子,阿窈不想与她说太多离别的事,趁着这个空,她细细问了万家的事,倒不怕万大郎待她不好,只是不知道江素素能不能早些适应新生活。   毕竟江素素之前在家里是个诸事不问的角色,眼下里出了嫁却是一家的主妇,茶米油盐什么都要过问,也不知道她之前在家里的训练能不能满足出嫁的需要。   果然江素素眼下有多疑问想要问阿窈,比如人情世事的接待,再比如收送货物,有些事她都是头一次做,正要请教做惯了的阿窈。   等万大郎回来的时候,就见这家的弟弟反倒像个师傅似的,耐心教导着姐姐,不由咧嘴笑。   “咱们这弟弟,看着年纪小,倒是老成,比我还像个年长的。”万大郎改口改得特别快。   江素素却提不起来精神,怏怏道:“他就快要走了。”   “江兄弟要去哪里?”万大郎大惊,很有护着自家人的自觉性:“他小小年纪,只有你一个姐姐,去别的地方做什么?”   “她不是我弟弟......”   万大郎糊里糊涂,还没来得及弄个清楚,就听江素素说:“她是我相好的姐妹,原来在老家的时候都认得......\"   咔嚓一声,万大郎的三观碎裂了......   既然不久就要走,现在就要开始做准备了。   阿窈本来还怕顾谈礼定然要让她回南边,不道天也助她,顾谈礼眼下离不开京城,只能把她安顿在京城附近。   他钱财有限,京里附近的农庄都是家里的,住在里面当小姐一样供着,老太太焉能不知道。顾谈礼心有愧疚,只能找个农庄附近的村子给她找个地方暂住两个月,等他回南边去了,再一路带着。   阿窈不解,为什么定要让她离开这个小院呢?   顾谈礼沉默半晌,才道出真相——这两年他往来这个地方太多,府里头早就有人疑心了。   这话一出,不想回去的阿窈一时半刻也不想要呆在这里了。   她最后做了一批烧卖,左邻右舍送了个遍,送到苏二婶家,却见又像两三月前似的,一家子都起了风波。   梅姐儿书没读过几年,却牢牢急着一句话:“好女不侍二夫。”淌眼抹泪地摇头,就是不愿意离开丈夫家。   苏二婶被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恨不得把她塞进肚子里重新生一回。   阿窈隔着窗子都能感受到苏二婶喷薄而出的怒气:“上回全家可是听你的了,结果呢?他又弄进来一个狐媚子!你虽是出嫁了,好歹也是从我肚子里头爬出来的。你愿意糟践自己,我还不愿意呢!”   几次登门都能听见人的阴司,阿窈也很尴尬。   来开门的苏大哥挡不及里面发怒的母亲,耷拉着眼角,连叹气的心力都没有了:“我这傻妹子......”   阿窈本想当什么都没听见,但是想想几年前鲜亮羞涩的梅姐儿,再看看她如今被霜打了的黄花菜一般憔悴的脸,终是忍不住,便问:“大哥一家都想让梅姐儿和离?”   苏大哥点头。   “只有梅姐儿不愿意?”   苏大哥又点头,脸上越发晦暗。   “大哥可愿意让我跟梅姐儿说两句?”   苏大哥眼前一亮。   里头屋子正闹的厉害,谁也没空管屋外头的动静,阿窈走进来的时候,一屋子已经归于沉寂,苏二婶坐在凳子上,脸色铁青,苏二叔唉声叹气,梅姐儿只是呜呜的哭,一直到阿窈说话,几人才知道她过来了。   “梅姐姐眼下可有子嗣?”   梅姐儿本来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阿窈疑问,才抬头看向她,只是她哭得昏头昏脑的,还没觉察出阿窈不该插手她家的事情,只是茫茫然点点头。   “梅姐姐若是有了儿女,便要让她与你一样,日日受委屈不成?敬重妻子是夫,公平明断是夫,同心一体是夫,若是夫已经不再是夫,梅姐姐还要他做什么?”   梅姐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阿窈又说:“做儿女的受了委屈,母亲是怎样的心情,梅姐姐只需看看大婶便知道了。”   梅姐儿顺着她指向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苏二婶老泪纵横,眼里只顾看她,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又是担忧,不由醍醐灌顶,大哭起来:“娘.....我都听你的。”   总有人,有了一心为你的母亲,却忘了珍惜。   阿窈想起小时候把自己揽在怀里的顾氏,那时候,只要她一笑,顾氏就会跟着笑,眼里也是这样,满满的,全是她。   她心里忽然有些委屈,一时意兴阑珊,也不想多说,见他们一家人或喜或悲,总是没有自己这个多余的人,便直接退了出来。   她走到门口,后面忽然有一个人叫住了她:“江......江大哥......\"   兰姐儿从院子里的梧桐树后面转出来,迟疑半晌,才问他:“真的是好女不侍二夫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出来说这一句话,她现下大了,本不该见外人的。   “夫不成夫,妻也就不必做妻......”阿窈正在迷惘之中,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两人呆立了一会儿,阿窈忽然回过神来,朝兰姐儿一笑:“兰妹妹一定能遇见一个如意郎君。”   她衷心希望,自己认识过的这一群人,都能过得好好的。 第90章 村子   竹里村就在京城附近, 不大不小,大约四五十户人家,正与邻村并成一里, 背后倚着翠屏山, 层峦叠嶂间竹木葱茏,松枝交映,一眼望去满山青翠,山脚下阡陌良田铺排开来, 这会儿麦苗开始慢慢转黄, 蛙鸣虫吟声此起彼伏,有麻雀在田埂上不甘寂寞地跳来蹦去, 树梢的燕子歪头瞧了它一会儿,大抵也觉得没意思,扑棱棱飞走了, 那地里的农人忙着手底下的农活, 连看一眼的工夫也欠奉。   田里头长的可是一大家子大半年的口粮,半点也轻忽不得。   一道河水绕过村头,岸边柳树荫浓, 妇人们图凉快,都喜欢在这儿洗衣服,更要紧的是凑在一块能说说闲话。   一个村子就巴掌大一块地方,一只鸡丢了都能津津有味说上半天, 最近新来的那户人家自然就成了重点新闻了。   “听说是从京城过来的!”八岁的二丫一脸艳羡, “穿得好齐整模样!”   她们家穷,从上到下八个兄弟姐妹齐溜溜站一排, 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哪有闲钱给她买衣服?从小到大, 她的衣服都是上头的几个姐姐穿旧了的。   “那衣服料子不过新了些,又值个什么!”袁嫂子娘家在京城里开果子铺,论出身在整个村子是头一份儿,自诩比那些村老儿多些见识,“看那成色,扯一匹也就一百来个钱,也就你才当宝贝似的,真是眼皮子浅!   可是穿着真的好看呀!   她一向厉害,芦花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只在心里偷偷反驳。   她这么一说,芦花娘先不乐意了。   我自己家的闺女,再是一根草,也轮不到你来教训吧。   “袁嫂子你多尊贵的人,一百多个大钱的衣服自然是看不上的,也就我家芦花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芦花娘一声冷哼,把话说得阴阳怪气:   “只是妹子看着,那衣裳还是小事,难得是这家小娘子的气度,一看就是读过书的,又都生得跟雪团一样,只怕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瞧着就是跟那些只靠衣裳首饰撑面子的人不一样!”   众人哄得笑了。   “你......!”袁嫂子的脸登时变了色。   她这辈子最戳不得的伤疤就是一身黑如锅底的皮肤,凭她怎么涂粉抹膏子也养不回来,只能在别处填补,这回被当众揭了短处,一时又臊又气,哼笑道“倒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就一个人,倒带了三四个丫头,哪个乡下人能养得起这么娇滴滴的娘子!”   一边说着一边又想着那天自己家汉子呆呆的模样,一股火突突突直冒上来,便冷笑道:“哪有大户人家到村子里头住的,说不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大户人家的姑娘都不教多读书呢,倒是不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小姐都是知文识字的......”   “闭嘴!”一直安安静静洗衣服的孙家伯母听不下去了,沉下脸道:“这儿还有没出嫁的姐儿,你又白嚼什么舌根!人家好好的良家娘子,模样气度都大大方方,门出没出过几回,便是生得好些,你又凭什么坏人家名声!”   这话说得着实过了头,孙家伯母就住在那家人临近处,眼看那家小娘子为人做事都是安安分分的,到招来这样的闲言碎语,少不得出面喝住。   乡间人重辈分,孙家伯母年纪大威望高,袁嫂子不敢和她相争,心里却是不服气,便私下里和旁边的人小声编排起来。   这世上的事,都是越说越像的,有人见她说得信誓旦旦,又想到那家人的奇怪处,也慢慢信了几分,河沿上也就几十个人,不一会就传开了。   众人正说的热闹,忽然听得一个小孩连滚带爬从坡上下来,一边跑一边喊:“袁嫂子,你家田生掉进绿玉潭里头了!!”   袁嫂子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只能看见原来袁嫂子呆着地方早就空无一人,只有她还没洗好的衣裳全都飘在水面上。   再一回头,只能看到袁嫂子跌跌撞撞往后山跑去的身影。都是乡里乡亲,众人忙都跟过去帮忙,便是那和袁嫂子有些嫌隙的人,也都先将扯不清的官司放在一边,总是人命要紧。   那绿玉谭又陡又深,一年四季水都冒寒气,家里人都反复叮嘱了自家里的皮小子,万不能去到这边玩,掉在里面不比湖里河里,再难及时找人救上来。   袁嫂子一颗心仿佛被放在滚油里一遍遍地煎,焦灼慌张地无处安放,恐惧如同巨大的黑洞几乎将她淹没,里面那一丝微薄的希望却被放到无限大,牵着她不顾一切往前跑。   许是上天听了她的祈祷,她刚转过山头,迎面就撞上一群人,其中一人怀里抱着个孩子,身上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头发湿淋淋地,小脸青白,眼神惊惶,不是她的田生又是哪个?田生显见得吓得狠了,一路都是木呆呆的,此时见了母亲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袁嫂子几步扑上前去把田生抱在怀里,眼见儿子仍旧好端端地,心中绷紧的弦蓦然一松,搂着失而复得的心肝宝贝失声痛哭,又想到救了田生上来的恩人,满腹的庆幸尽数化作感激之情,让这个一向斤斤计较的妇人真心诚意地拜了下去:“多谢各位叔叔!多谢各位叔叔!叔叔救了田生,就是救了我,日后但凡叔叔说句话,我便是豁出一条命也愿意......”   众人见她如此,忙扶她起来,她犹是不肯,还要再拜时,却听见抱着田生过来的何明有些局促的声音:“嫂子快起来,田生并不是我们救的。”   “ 啥?”袁嫂子有些茫然,“不是你救的?”   眼见众人皆是一脸的尴尬,袁嫂子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刚才谢错人了?那头白磕了?   “那是谁救的?”   “我们过去时,只看见胡婶子抱着田生,听她老人家说,是几个小娘子救的。”   众人一时都有些惊讶,一旁的胡婶接口道:“那位娘子我也不认得,只怕不是咱们村里的,我才把田生接过来,她人就不见了。”   袁嫂子还要再问,还是后头赶来的孙家伯母说:“现在先别问这个了,横竖出不了这片地方,还是赶紧把田生抱回去喝碗姜汤发发汗要紧,那潭里的水凉得很,可别作出什么病来。”   她这么一说,袁嫂子才想起来,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只忙忙将儿子抱回家,熬了一碗热热的姜汤喂他喝了下去,果然才下半晌就发起热来,当下阖家忙得人仰马翻,袁嫂子更是连觉也不敢睡,如此下来,待田生又像往常般活蹦乱跳的时候,竟是胖了许多,反倒是她自己整个人瘦了一圈,杨母见媳妇这般用心,倒将平日里对她的不满去了三四分。   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袁嫂子只见自己家儿子病好,也懒得再去找什么恩人。   她暗自盘算——要谢恩人也需得花不少钱呢!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都快把这事忘到了脑后,恰好这时周家大媳妇姗姗来迟,带来了别的新消息。   “把田生救就来的恩人找着了呢!”   “是谁?是谁?”   “你倒是快说呀!”   她的脸色却有些古怪:“就是村东头新来的小娘子!”   瞬时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左看右看,都面面相觑。   田生的娘袁嫂子有点懵。   但不管怎样,一群人的眼睛都看着,不找到便罢,找到了,又怎么可能不去?   袁嫂子虽说人缘不大好,却也不相认戳断了脊梁骨。   杨母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她带着儿媳妇扯上两匹布,抓上两只鸡,再带上自家的小豆丁,去人家家里登门道谢。   袁嫂子眼见本来准备给自家儿子补身子的鸡,尽数都抓了去,心里疼得直抽抽。   这新来的小娘子家就在村东头,算是村子外围,那房子倒是不错,三间正屋,左右厢房都是青砖大瓦房,外头的篱笆都是壮实的大竹子,编得整整齐齐,上面爬着绿生生的藤蔓,显然比原先半荒废时来得欣欣向荣。   院子里此时并没有人,杨母扣了扣半开的门,扬声问道:“可有人在家么?”   刚扣了两下门,就听见外头一个声音问道:“请问婶子到我家来有什么事?” 第91章 重见   两人正瞅着里头, 冷不防后面一声都吓了一跳,等到转过头去又是一楞,这几个小娘子都带着帷帽, 看不清面貌, 在乡下却是少见。   “婶子?婶子?”旁人都没说话,唯独走在最前头的一个人,见他们只盯着看,便又唤了两声。   “啊?”杨母突然被拉回心神, 不禁老脸微红, 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家...带田生...来谢小娘子...”   那个小娘子顿了顿,好似没明白过来, 直到看见她身后面缩着头不肯出来的田生,才想起来前几日的事情,忙把杨母往屋里让, 笑道:“我们姊妹几个也是路过, 任谁看了也得救一把,哪里劳动婶子嫂子专门来跑一趟,快些进来坐。”   一直到进了院子, 几人才把帷帽都尽数摘了,杨母只觉晃眼,这才知道别人说的样貌生得好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最先说话的小姑娘明显是主人家, 刚到了屋里, 跟着的几人就开始忙前忙后,给他们整治茶水。   这小娘子请杨母二人坐了上座, 旁边的丫鬟立刻去倒了茶来,捧给杨母与周喜姐, 又给田生拿了一盒子的果子,哄他在一边慢慢吃,这才坐下说话。   杨母和袁嫂子刚开始还拘着,后来见这几个小娘子虽说生得好看,却很是平和,并没有那等高高在上的习气,倒像是在平常人家住惯了似的。   杨母放松了一些,先正正经经谢了一遍,回头去叫田生:“快给恩人磕头!”   田生答应一声跪在地上便要磕下去,那小娘子只摇头笑,避开到一边。   没看见旁边的袁嫂子都要心疼死了吗?她眼下独居在此,可不想跟心眼小的人结仇。   杨母忙道:“娘子莫要客气,他的命都是娘子救的,三个头又算得了什么!”袁嫂子一边拧了田生一把,让他赶紧起来,一边连声附和。   这个小娘子却笑道:“婶子家里又送鸡又送布,我动一动手就多了几天的饭,这多一个头少一个头还计较些什么!”   她笑意盈盈却格外坚持,杨母也只能作罢,心里却又添了几分愧疚。   正经事说完了也不好就走,杨母便开始发愁该和这个读过书的娘子说些什么,总不好问人家为什么要住到这乡下地方来吧。   她正在难为,小娘子早就看了出来,眼睛一眨就多了一个主意:“我倒是想问婶子一件事,我想在院子里头种些菜,不知道这个时节还能种些什么?”   这却是问到了杨母等人的长处,当下底气大足,便跟她道:“小娘子若是想现在种,黄瓜、菘菜、萝卜、苋菜、韭菜都成,就看娘子爱吃些什么。”   “婶子别总叫我小娘子,听着怪生的。”这小姑娘一笑,满面都是喜气盈盈的:“只叫我阿窈便是。婶子说的几样我都喜欢,婶子能不能再给我仔细说说?”   杨母见她听得十分认真,没有半点敷衍,便也用心将撒种、浇水、施肥各样都给她说了一遍,袁嫂子见总有自己会这群小姑娘不会的,便也有意显摆,不时添些东西,妇人的交情都是聊出来的,等到他们要回去时,杨母已经一口一个“大侄女”的叫着了。   “大侄女不用再留了,你大伯他们快下田了,得赶紧回去看看去,你要得闲了就抱着孩子来家里坐坐,别老闷着。”   阿窈今日得的消息不少,一边答应了,一边送他们出了屋子,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她们走得远了,方才关上院门转身回来进了左梢间。   因为屋子阔朗,左梢间便拿一个浅雕溪山放舟图三扇屏风隔成了里外两间,阿窈刚刚应承了人半天,这下才算松快,就一头躺倒在上面,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   “姑娘跟这些人说这么多做什么?”小琪愤愤不平,她眼见着袁嫂子各种脸色变幻,要不是顾谈礼交代过,在外面万事和气,她早就忍不住上去刺一顿了。   既然不想来谢人,就不要上门便是,又没人逼着她,又没人非要贪这几只鸡几匹布的。   “老爷说过的话,姑娘都记得,怎么就你不记得?”这丫鬟虽然是新来的,却一向稳重,只是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就着有些暗淡的光,一点一点地穿针。   “秀禾,你怎么又在晚上动针啦?我说的话呀,小琪都记得,你偏就不记得!”   阿窈这些日子不能时常出门,快要被闷坏了,只能在屋子里面折腾,过过嘴瘾。   那丫鬟连眉毛也不曾动一下,只是四平八稳地道:“姑娘外面的衫子破了,我得补上去。”   阿窈还没说话,就见另一个面貌黝黑的丫鬟过来了,手上还端着药碗。   阿窈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姑娘喝药。”   阿窈看着这碗汤药半天,这熬成的汤药又黑又苦,很是不招她的待见。   “我已经好了。”   那丫鬟眉眼憨厚却是难得的坚持:“大夫说了,必定得喝完这一幅。”   阿窈跟她对峙了一会儿,自己脖子都酸了,这丫头拿惯了刀剑的手却没有半分晃动。   阿窈没柰何,只能投降:“好吧,我喝——”   旁边刚停了汤药的小琪一脸幸灾乐祸:“姑娘看,早些喝了不就没事了吗?”   谁知阿窈磨磨牙齿向她森森冷笑,灯下闪着的寒光,让小琪立刻识眼色的噤声不语。   等到差不多好了,阿窈也时常出外走动,因着她言谈爽利,开言先笑,且有了田生一事,更觉得这女娃娃能下水去救素不相识的人,品性定然不错,便也愿意同她有些来往。   只是比起京城里面,这日子,到底过得没那么有趣。   阿窈平时便是个喜欢折腾的人,眼见没了生意,就把目光对准了这个院子。   要说搬到乡下的一大好处,就是屋子和院子比先前大了好几倍。   这家的院子前后能走十来步,前院里头长着两棵枝繁叶茂的桃树,即便没人打理也生得郁郁葱葱,树荫覆盖了大半个前院,另有几竿竹子随风摇曳,婆娑生姿,后院却荒废着。   阿窈便问临近的孙家伯母寻了些菜种子,又买了些小鸡崽,在后院西头圈了块菜地,又在后院东头盖了鸡舍,开始在孙伯母的指导下种菜养鸡。   很快,她领教到了江素素当初进厨房的感觉,院子里头这回热闹起来,总能听见孙伯母无奈地喊声:   “阿窈,菜不能种这么挤,得松着点!”   “哎呦姑奶奶,浇这么多水那菜得淹死!”   “鸡不能这么喂,喂一顿都得撑坏了!”   也许是没了必要学会种菜喂鸡这项技能的必要,阿窈努力学了好几天的种菜,眼见孙家伯母一把年纪,被自己笨得痛心疾首,满地刚出芽的嫩苗苗东倒西歪,自己也是头晕眼花。   好在一忙,就忘了一些事,阿窈决定,还是继续忙下去比较好。   这天早上,她一如既往跟菜地较劲,忽然听见有马嘶鸣的声音,便眯起眼来朝外面看过去。   乡间多见的是牛与骡子,牛能耕田,骡子可以拉人,至于马,价格实在太贵,也只有附近京城来人巡视自己的庄户时候,才能用的到。因此如今外头出来一匹马,阿窈也觉得奇怪。   夏日太阳的光正盛,人人都恨不得敞开了怀,少穿上一些,这个人却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佝偻着腰,有些老态的模样。   阿窈只是往外头一扫,就停住了。   她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忽然回过头跟旁边的丫鬟说:“我忘了个东西在孙大娘家,先去拿一下。”   丫鬟不放心,却被阿窈抢着说道:“孙大娘家就在旁边,我去去就回来。”   果然,她站在这里就能看见阿窈进孙家的门,因此也就不再坚持,继续低头完成自己的任务。   阿窈只在孙家门前晃了一下,就往旁边一个僻静地方钻过去。   要在平时,她连少人的地方都不敢去,这会儿却全都忘在脑后了。   果然,几乎是前后脚,就有一个人站在了她后头。   那人扯掉头上各种碍事的装扮,一笑,牙齿亮亮的:“你怎么猜出来的?”   阿窈扯了扯他没沾好的胡子:“你这打扮,一点也不过关。我就看你的眼睛都能认出来啦!”   杨岑刚想大笑,又怕惊动了旁人,便低低地笑,朝她挤眉弄眼:“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阿窈也笑,笑了没一会儿,就开始掉眼泪。   杨岑吓了一跳,连忙帮她擦,不料越擦越多。   阿窈索性扯着他的袖子使劲擦,她眼圈鼻子都是红的,一句话哽哽咽咽,说半句哽半句,委屈到不行:“你...怎么...这...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快完结啦,结果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地雷,开心到不行~(≧?≦)   谢谢@心之终点站的地雷~   谢谢一直陪着这个故事走下去的朋友~   谢谢不停浇灌着营养液的亲们~   谢谢从来没放弃过我这篇文的编编~   很幸福遇见你们,让我把这篇文章坚持到现在~ 第92章 素袋   “这么长时间都看不见人......”   “好好好, 我的错......”   “连封信也不写.....”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杨岑满头大汗,本来要为自己分辩分辩, 后来发现, 阿窈根本不需要他的回复。   杨岑迅速改变策略,认错毫不犹豫,只能寄望着这位姑奶奶别再哭了。   阿窈毫不客气地用他的袖子擦了一把脸,心里好受了一些。   杨岑松了一口气, 不要不哭, 什么都好说。   他这会儿摘了碍事的装扮,把花白的头发胡子尽皆去了, 脱了外面一层玄色衫子,里面是月白的纱衫。   出门太急,没带帕子, 杨岑拿另外一个袖子擦擦头上的汗, 阿窈瞥瞥另外一只被团得乱七八糟的袖子,有点心虚,忙转移话题。   “你平时又不喜欢不耐脏的颜色, 怎么还穿着这个?”   杨岑平时走街串巷摔摔打打惯了,最不喜欢这种走哪都能蹭上一层灰的衣服。   “老爷子说了,这才刚出孝,哪能大红大绿的, 也就比先前好些, 我这两年连个肉末子都没碰到。”杨岑不以为然,又把话题拉回来, 笑嘻嘻地眨眼:   “你这是想我了?”   他这会儿不着急了,就回过味道来, 阿窈这么委屈,可不是怪自己没来看她吗?   这么一想,立刻欢喜起来,少年意气,什么都是大开大合的,带到脸上来,就多了些得意。   阿窈向来不想让他趁意,一扭头:“谁惦记你!我惦记我的鸽子,别被你偷吃了!”   杨岑跟她斗嘴习惯了,也不在意,只是笑:“那只鸽子我哪里敢动它,怕被人劫了去,连点动作也不敢有。老老实实呆了两三年,快憋死了!眼下一家人都看着我,连出门都不行,要不是我想出个办法,连城门都出不来。”   他们在的地方隐蔽,正好能多说几句话,杨岑左右看看,跟她抱怨:“你怎么就挑了这么远一个地方,我自从在你家里翻着那封信,算是找了好长时间,才摸到这里来。”   说起来阿窈也无奈:“舅舅在府里,到底家里盯得紧,一年到头老带着人往那小院子里跑,当真是招眼,若是有人查到那里去,我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杨岑一提起赵府就没有好脸色:“他们还好意思接你回去不成?自己家的骨肉,被折腾成这个样子,让出去就出去,让回去就回去,好大的脸!”   阿窈早就不气了,看杨岑这个样子倒笑起来:“大老远来一次,你倒是专为我打抱不平的?有事你快些说,我家两个丫鬟一会就得过来,我可不敢得罪她们两个。”   那两个丫头一心护主,瞒着已经是不好意思了。   杨岑老大不乐意,但是看看表,确实是没有多少时间,忙叮嘱阿窈:“这月初八,你别忘了去定安寺里头烧香,那里头有棵老树,最是灵验,你许上什么愿都使得,就是别忘了写八字和名字。”   “这是什么......”   阿窈被弄得有些糊涂,她外头看看杨岑手上的布袋,素色的袋子上系着红色的丝线,上面还缀着两颗红豆,材料看着也是普通。   前面浪费了许多时间,杨岑这会说得也急:“时候不早了,你也别管为什么,千万记住这几样,太阳刚露头就得到,午时之前就得系上去。”   “你在上头动了手脚?”阿窈上翻下翻,到底明悟了一些。   “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杨岑笑得如同刚出山的小狐狸:“又没人看得出来,怎么能叫做手脚?”   他也不多说,怕阿窈反倒束手束脚放不开,阿窈看他这神色,便干脆利落收起来,也不多问。   杨岑笑得得意,能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媳妇,就是好!   可惜到底聚不长久,他看看天色:“我当真是要回去了。”   说要走,腿已经迈开了,终究是舍不得,这些日子,他全靠看着小泥人过日子,这会儿好容易见到了真人,却连话也不能多说。   因此又缩了回来,这回大胆一点,他用力握了握阿窈的手,夕阳返照,投过来恰是一片暗影,杨岑到底忍不住,趁着阿窈不备,俯身一点,蜻蜓点水一般。   “你......你!”阿窈往后一撤,当即把脸烧得通红,羞意在薄怒里化开,一双杏眼恰如同晚霞落入水中,波光潋滟。   杨岑又贪看了几眼,知道时间不多了,心里怅然,却仍旧扬眉低笑,把语气刻意放得更轻松些:“千万别忘了,好生等着我。”   “姑娘,姑娘!”   是外头阿窈的丫鬟去孙伯母家里寻她。   他怕自己走不掉,狠狠心,不再去看阿窈,柔声说:“你先出去,得再等一会,我才好走。”   阿窈沉默了一会儿,抬起脚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你下次别骑马,乡下人都骑骡子——笨死了!”   杨岑知道,这算是把刚才的事放过去了,便笑道:“是是是,都听你的”。   阿窈听见了她话里的得意,只能瞪他一眼,眼看着外头丫鬟声音越来越近,忙走了。   杨岑又在林子站了片刻,只听外头丫鬟埋怨的声音:“姑娘,你方才是去哪了,不是说要到孙老太太家吗?怎么在外头晃了这么久——小琪去孙家找你,唬了一跳。”   “好姐姐,都是我的不是,”这回认怂的是阿窈:“我原是我落了一条手帕子,怕到了别人手里,才沿着路找回去,谁知道看见一只大蝴蝶,就忙着捉去了......”   杨岑险些没笑出声来——阿窈一贯不喜欢跑动,怎么编得出这些借口。   再站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远,到后来已经是渐渐不可闻,杨岑把呼吸放到最缓,希望还能在捕捉到一两条熟悉的声线,但是这一回,除了脚下的虫鸣蛐蛐叫,只有夏日清风拂过林岗的低语,杨岑无端有些感伤。   他悄悄叹一口气,把自己又重新装扮起来,循着另一条出口,去找系在别的小道上的马。   话说这不过就是想娶一个媳妇,怎么就这么难呢?   这回住到乡下,头一个不放心的就是顾谈礼,虽说靠近着顾家的田庄,到底是鞭长莫及,万一侄女让人欺辱了去,可怎么是好?   好在他在外面久了,也有两个心腹人,看小琪天真,便又拨了两个丫头,秀禾敦厚,能看着阿窈别闯祸,小元一根筋,但是力气大,武艺好。   阿窈听着顾谈礼的叮嘱,才知道自己现在在舅舅的心里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我哪里会惹祸......”她表示抗议。   “你什么时候没惹过祸。”顾谈礼自认已经能够自如应对阿窈所出的各种状况了,要在一年前,他定然以为这侄女心里是有成算的,如今才发现活泼伶俐还有另一种写法,比如,让人操心劳力,再比如,想一出是一出。   阿窈这才安静,她知道,顾谈礼愿意各种纵容她,并不代表,他是同意这么做的。   无论是谁听见她装成男子出外卖东西,给出的回应不外这几样。   要不然是横眉竖目呵斥一声:“胡闹!”,或是痛心疾首跟她分证,再如不那么相干的人,大抵在后面指指点点,说她违背礼教。   只有杨岑刚听说时,还是熊猫的他一拍黑色的爪子,写出三个大字:“有意思!”   秀禾来之前,顾谈礼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看着姑娘,别出去多走,等过了这几个月,就接到南边去。   但谁知阿窈没有老实几天,就开始出状况了。   秀禾向来以稳重和平著称,无论遇到什么状况都很少变颜色,但是如今,她发现,自己不断被挑战着。   比如现下,她好好地补着衣服,阿窈冷不丁吩咐一句:“后天咱们要去安定寺烧香,小琪别忘了准备一些干粮。”   秀禾大惊,忙去挡她,还没开口,阿窈便说:“我之前许过的愿,如今必是要还的,安定寺向来名声好,咱们去着也安稳。”   凡是阿窈连原因都说了,便是谁来劝也没有用了。   这时候便是传话到京里,顾老爷赶过来也得要两三天的功夫,他们都从寺里头回来了!   何况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被阿窈这么一说,秀禾竟然也觉得,不过就是出门烧个香拜个佛,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窈看着秀禾小琪被忽悠地去准备吃食,自己偷偷笑。   她从袖口拿出来杨岑给她的那个素袋子,前后找找,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阿窈蹙起眉头,暗自奇怪。   杨岑把这个给了她,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第93章 求签   与皇家寺院比, 安定寺并不是很大,但因为很是灵验,香火也是旺盛, 前前后后占了半座山, 加起来也有八九个院落,大约有一两百人在此处修行。   长公主一行到此的时候,已经有许多虔诚的人,一步一拜上到半山腰了。   “太太, 还是坐着轿子上去罢。”   他们这次出门并未摆出仪仗, 只是扮作官家太太,因此旁边立着的宫人也就换了一个称呼。   长公主用手遮了太阳, 顺着山势望上去。那石板路曲曲折折,拐了几重弯就看不见去了何处。唯有山顶林木葱茏之处露出了半个朱红的山门,上面门环金灿灿的, 来来往往信众很多。   这山虽然不太陡, 要爬上去也要费些脚。   “既是来拜佛的,怎好摆这个架势?旁人都走得,我就这么娇气不成?”长公主声音冷肃, 听得旁人都低下了头。   她索性又走了两步,招呼旁边的崔氏一起上去:“今日就陪我再走上一回如何?”   崔氏看着这条路,有些感慨。   她上次过来这里的时候,正是慌不择路。四里八乡的庙拜了一遍, 到了安定寺的时候, 为了求得这个愿,她一步步走上去, 走一步磕一个头。   好在,许了这个愿不就, 杨岑竟也就奇迹一般好了。   她如今过来,正是想替儿子再求一回签,一来问康健,二来问姻缘。   长公主既然说了话,又有谁不长眼睛逆了她的意?连过门后头一次出门的长亭媳妇宋氏也忙下了马车,为首的嬷嬷立刻开始安顿人,什么人在山下守着,什么人一起跟着上去,要带上哪些东西。   往日公主的仪仗后面至少要跟着十二三个人捧着各样东西,这回揣度长公主的意思,自然是越简单越好,却又不能有要用时没带上的疏漏之处,那嬷嬷便只让两个丫鬟拎着一个大盒子跟在一边,看着简便,其实打开时就能看到,上面果品糕点,中间脸盆香巾,下面漱口盂,甚而备用的衣物都是一应俱全,出行用的东西都在里头了。   崔氏眼看着自己的丫鬟还在忙活,长公主府上就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想着,到底还得仔细调.教。   原本跟着的护卫这会儿也换了衣服,都散入人群当中,因此别人家看着,也不过是两三个丫鬟簇拥着两三个妇人,这来来往往于寺中的人,多的富贵人家,看着也不怎么扎眼。   “要我说,若是这回求了签是上吉,你便聘了那秦家二姑娘罢。阿岑性情跳脱,正得这样温顺些的姑娘劝着点,才好和睦。”   崔氏现在最大的心结便是这回事,秦家二姑娘想想也没什么不好,家室模样都是头一份的,再过个十几二十年,还说不上是谁高攀了谁。   但是到底少了些气性。   “我上次托您的事,可有别的消息了?”崔氏还是没有放弃希望,想想刚刚病好,在床上已经躺了一个月的儿子,心里还是不安。   “你这年份时辰都有,说好寻也好寻,只是加上那名字里头的音,全京城里头也只有一个人,还是六七岁上就没了的。要说活着也就罢了,人都没了可要怎么帮你看这个红记?”   长公主与崔氏虽然地位有别,却情谊深厚,因此崔氏托她的事也是极为用心的,无奈便是她也有办不好的事,更何况那所有条件都透着一个怪,因问道:“你到底从哪里求来的这个签,竟是认准了一般?”   别的签都是云遮雾罩,求的不过是一个意头,哪有这般条条框框框死了一个人,生怕别人找不到似的。   幸而此时杨岑避讳女眷,与他们隔了总有好几步,没听见这话,不然定然要吓出来一身冷汗:可不就是怕人找不到,他才煞费苦心编出这么多条件来的?   崔氏还存着别的念想:“若是往别的州府去寻呢?”话说出来,自己也知道不大可能,这天下这么大,哪有有力气把全国的黄册都翻上一遍。   她回看了一眼杨岑,暗暗叹息:想必上天既给他示警,若是真心要救人于泥潭,自有别的机遇。今日再去好好求上两签,若是换个人也能顺遂,便也罢了。   当日在这里许了愿,转眼杨岑就回复了往日的神清气爽,因此崔氏很是信这庙里求得签。   杨岑看看太阳,恨不得拉着几个人再走快些——他们出门已然是迟了。   安定寺里的大雄宝殿供着一尊贴金的白檀弥勒佛像,从几朝之前就已经开始被供奉香火,受了数百年间百姓的祈愿,每到战乱竟都能安然避过,安定寺刚建的时候,为了请他,也是花了不少力气。   站在门口向里望,这尊佛像结跏趺坐,左手结定印,右手结触地印,宝相尊严,高高在上,便是有放肆的人稍稍仰望一回,也被迫得低下头来,谦恭以对。   待长公主烧香祈愿,崔氏才跪到鹅黄的锦缎之前,心里默默念:“若是此事可成,便让信女抽个好签。”   如此,她也好断了念想。   一连晃了好几回,一根竹签才冲出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崔氏拾起来,慢慢翻过来,只看了上面几个字,心凉了半截——下下签。   她刚出了门,杨岑便凑了过去,嬉皮笑脸:“看娘这脸色,定是求了个好签。”   一见崔氏脸色晦暗,他便放下了一颗心,崔氏打得这个主意,显然没过佛祖这一关。   连老天都帮着他,显见是姻缘有成,不忍心为难他这么风流倜傥的人。   杨岑很是开心。   崔氏眼下看着杨岑灿烂的笑脸,更是碍眼,要不是为了这个小祖宗,她何至于愁成这个样子,这倒好,为出来一个没良心的。   “你看你娘这张老脸,求的是好签吗?”崔氏虎着脸,脸皮往下拉着,没一丝皱褶。   杨岑这回才发现,自个儿好像刺了别人的眼,只能讪讪笑,甜言蜜语一起上,把崔氏夸成了一朵花。   无奈崔氏眼下只想要一个媳妇儿,根本没空听他闲磕牙。   长公主也很是担心,崔氏摇摇头:“还是先去解解签。”   万一中间另有玄机,岂不是让杨岑错过了一个好姻缘?崔氏不想放过一点可能。   但是解签的人也未必说什么别的话,他只是捋捋胡子,道:“太太求的这个,只怕事有不谐,不过不用太过担忧,看着签文,只怕是祸兮福之所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这下下签本就特别少,旁人最次也能抽到一个中吉,怎么都好编文章,偏这人这么好运气,让他连编都编得牵强。   他却没想到自己这话正合了崔氏的意,她便想着,显见柳暗花明是印在找人一事上了。   那人见崔氏自顾沉思,生怕她不给赏钱,连忙热心指路:“太太若是果真想要成事,便买个锦囊许了愿,挂到后面那棵灵树上,最是灵验了。”   一个锦囊不过是素色的袋子上系着红色的丝线,也不知能挂上多久,却一个就卖上两钱银子,也是赚得好利市。   崔氏之前也许过愿,一切不过是轻车熟路,她也不稀得这几钱银子,当即买了好几个,现从解签铺上借了纸笔,写上两个愿。   杨岑遥遥看过去,一个是:祈愿我儿姻缘和谐,一个是:祈愿我儿身体康健,也没给自己留上一个。   杨岑看看自己手里那个,也是一句:希望老天保佑家人朋友,都欢欢喜喜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一张细纸条一直写到最后,到了康字,还有一捺伸展不开筋骨。   崔氏看了,心里安慰,却还是笑他:“你也忒贪心了些,一张写下这么多,人人都这样,便是佛祖慈悲,又哪里忙得过来?”   杨岑不以为然,笑道:“那只保佑了娘,我也是愿意的。”   长公主往日去的多是皇家的家庙,还是头一次听过这样的风俗,因此也要凑趣,写上两个,也不让别人拿,自己就命崔氏与她一处往后面那棵老树去了。   说是老树,一点也不夸张,只这棵树就占了整个庭院,历经一百多年,却仍然枝繁叶茂,臂膀四处伸张,撑起一大片凉荫,只是那低矮些的树枝上面从上到下都系满了方才他们买过的锦囊,一个个荡在半空,汇集到一处,也是好看。   “这棵树也是安定寺里的一个宝贝,也不知谁先系上的,公主权当换个好意头。”崔氏悄声跟长公主解释,一边踮起来脚去系自己那一个。   她这边刚系好,就不能从哪里飞来一只鸟,冲着另一边去了。   崔氏并未在意,看着长公主系另一个,还没系上去,就见那鸟飞过的地方有个素色锦囊飘落在地,里面东西也散落在地。   杨岑眼疾手快,上去帮忙捡:“也不知谁费了半天劲才系上去的,落得倒是轻巧——咦?这人名字倒是有趣儿。”   崔氏随口笑道:“一个名字有什么趣儿?”   “只有个名没有姓,叫——阿窈,可不是有趣?”   崔氏才要随口接话,一时又念了一遍这名字,这才转过身来:“叫什么——你拿来给我看看。”   她接过来一瞧,果真是一行小字:本月初三,逢十七生辰,信女阿窈顿首再拜,祈愿家人康健。   她一时连手带着音都是抖的,忙抓着旁边的小沙弥问:“这个锦囊是谁系上的?” 第94章 找寻   “你们可曾见到是谁系上了这个袋子?”   老树边一直侍立着两个小沙弥, 便是防着香客有别的吩咐或者乱攀乱折的,要说有谁能知道这个恰好生到辛未六月三的女孩子,大约只有他们了。   那两个小沙弥生得圆头圆脸, 年纪不大, 听了这话,面面相觑。   这来来往往寺中的人这么多,系上来的袋子又都长得差不多,谁还能单捡着一个人看不成?   如此想着, 其中一人便唱了一声佛号, 道:“施主,小僧却不记得。”   “怎么了?你这是丢了什么宝贝?失魂落魄的。”   长公主几人本来正在一边许愿作耍子, 看这边挤在一处,不知在说什么,便也走过来。   崔氏的脸有些昏暗——若是一直没有消息, 也就罢了, 眼下人说不定就在一尺之遥,白白放走了,就像刚燃起来的火堆待要烧下去, 缺少了后继之力,端得让人心灰。   “也不必放在心上,只要她是京里的,总能查得出来。”   崔氏轻叹一声, 作出欢颜:“这原也是缘分, 既然找不着,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们自己说的热闹, 旁边摆摊子的人听了半晌,待明白了什么事, 便探头笑道:“两位太太若要找写这条子的人,问我再没错了。”   “你如何知道......”崔氏下意识刚说了一句,这才看着那得意洋洋笑而不语的摊主手旁,正放着一套笔墨纸砚,这才醒悟过来——来往的人可不都要借了这家子的笔写字吗?   崔氏一点头,旁边的丫鬟立刻送上了一个荷包,摊主只是悄摸捏一捏,立刻知道自己逢了大主顾,当下收起之前吊儿郎当的油滑样子,仔细拿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心下一喜。   “不瞒太太说,要是别人,我还未必认得出来,这位小姐,见过一面,几日内也是忘不了的。”他把手一指:“说来也瞧,那姑娘才写了这字没一个时辰,之后便一直坐在偏殿里头喝茶,但凡出去了,我坐在这儿必然能瞧得见。”   旁边的杨岑瞪大了眼睛——这戏跟他导演得不大一样啊,这事情,也太顺了一些......   崔氏还没听这人说完,得知了去处,就已经往偏殿走了,长公主皱皱眉,总觉得有点古怪,但要说有什么古怪,又好似说不出来。   安定寺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就不得不掺杂一些俗家事务,比如那旁边解签的,卖水卖笔的,也都不是寺里的僧人。来烧香的人自然也得落脚,富贵人家有租住的院落,平常人家也得有喝茶休息的地方,茶钱虽然不多,蚊子小了也是肉。   这里说是偏殿,其实不过是旁边一列厢房,三间低矮屋舍,辟出来做了茶室,再有想点些素斋的,也能来这个地方,说起来跟外面的茶肆酒馆也没什么区别了。   只是到底是佛家的地方,只一进去,就少了些喧闹,人人屏声凝气,只见茶香袅袅,外间多是些文人雅客,谈文说词,十分风雅。   男客都坐在外间,看着进来一群妇人,也不由侧目看一两眼,旁边的小沙弥过来,双手合十,目光低垂,道:“女施主请往里走。”   长公主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她连轻声都带着些骄傲气度:“这地方倒也有趣儿。”   崔氏满心里都是那个辛未年的小娘子,满地里找,一眼就瞧见了靠墙的桌子旁,坐着三个姑娘,一个是鹅黄褙子杏黄裙子,两个是嫩绿的上衣,拖着碧色的裙子,平白让这寡淡佛堂多了几分春色。   衣裳形容都和摆摊人说的相似,想必是没错了。   崔氏正要想个借口与她搭话,正巧那女子转过头来,几人皆是一愣——   “大娘?”   “阿窈姑娘?“一行人此时都愣住了。   时隔三年,崔氏早已把当时兵荒马乱时候相逢的人忘得一干二净。   她甚至埋怨自己,怎么当时听到这个名字,就没想起来多问上几句呢?   然而世殊事异,当日她也只当杨岑的话是一场戏言罢了,再加上自己当时病的昏昏沉沉,同人说话也不过是交际求安稳罢了,哪有功夫想这么多。   谁料原来老天早就给了她这个机缘,只是自己没察觉,才松松手放走了。   阿窈这回是真的诧异,前往安定寺里烧香请愿的还是普通人家居多,论名声论殿堂论高僧,哪一样都比不过几个有名的皇家寺庙,怎的乔装打扮到这里来了。   “当日回家去,等病好些了,要托舍子上门拜谢,却找不见姑娘与那位老爷了。眼见的几年不见,阿窈姑娘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崔氏携着阿窈的手,连声赞叹,热情地让阿窈寒毛直竖。   便是救了她们一命,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吧,从她回来之后,就不曾刻意打听过长公主府里的事情,要知道这些贵人在这等王朝更迭的事情上,全身上下都生着心眼子,撞上就已经是奇怪了,再上赶着给别人递把柄,那真是傻子才做的。   阿窈在心里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装作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便乖乖巧巧做一个晚辈的样子,笑道:“当时不过是跟着舅舅出门去斋戒些日子,后来家里有事,就先走了,却不知大娘海让人过来。更何况人家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过是碰巧遇见了,大娘反倒念念不忘,真是让我惭愧了。”   如果能选择,阿窈一点都不想让她们这么惦记着,谁知道是好事是坏事呢!   长公主和崔氏一时都笑起来:几年没见,这丫头的伶俐倒没有少半分。   眼下抓到了人,崔氏的心也定了,便围着阿窈问前问短,绕了半天,崔氏终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随口问道:   “阿窈姑娘今年多大了,可许了人家?”   阿窈埋下头,让脸显得红了些:“前几天的生日,刚十七。”   对后面那个问题只字不提。   崔氏这才想起来,再没有当着姑娘的面问亲事的。   她的手稍微一抖,不动声色地试了试茶杯的温度,正好温热,便放心地往下一扣,整杯水就欢天喜地地倒满了阿窈的裙子。   阿窈没没反应过来,崔氏就已经完成了跳起来,忙不迭道歉,懊悔自责,让丫鬟带阿窈换裙子动作五连拍。   崔氏的丫鬟很是灵巧,一阵风似的,就把阿窈撮走了,秀禾不放心,忙跟上去。   留下的就是傻白甜的小琪,她眨眨眼,看看左右一盘盘新上的香甜糕点,和笑眯眯慈祥和蔼的一众人,莫名有种掉坑的感觉。   小琪并不知道眼前的人便是长公主,却也能猜出这几人身份不一般,饶是如此,几人仍没从她嘴里忽悠出有用的信息。   崔氏又是笑又是叹,她眼下是想结亲,并不想结仇,也不好逼问,旁边的长公主听了半晌,才微微笑,低声说道:“这小丫头倒会□□人。你也不必问这个丫头了,我知道她是哪家的,回头便查查黄册,也就清楚了。”   崔氏响长公主看过去,大感意外。   “好歹救了咱们一次,我当时便已经查清了。”长公主眼看着前方,声音几乎听不见。   崔氏恍然大悟,   “太太,我家姑娘去哪了?“   时间一久,小琪已经快要招架不住盘问,她当下有些急,伸头往外面看。   崔氏得了长公主的承诺,当下也不再拦,只是微微颔首,笑说:“八成是去净室换了衣服,也罢,咱们自去寻她。“   寺中的院落是供官宦富裕人家来斋戒时候住的,也有许多简单净室,只需给个油头,也能借助些日子,每年也有很多来京赶考的举子,实在住不起客栈便可来此投宿,有个栖息之所。   崔氏长公主一行人刚到门前,就听见里头丫鬟跟阿窈说:“您看看,这一身可好?”   “就这一身便使得,姐姐不必再换了。”   阿窈已经呆得有些不耐烦了,本来随便换一件就好了,偏这丫鬟恁地耐心,比颜色比尺寸,啰啰嗦嗦没完没了,刚要推辞,丫鬟就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说本来就是自家的错,若是服侍不好回去要挨骂。   这一群人从遇着她时就有些奇怪吗,醉翁之意不在一副,倒是像在她身上似的。   但转念一想,王侯之家有什么好缺的,要有什么事,只说出来阿窈也是不能驳回的,何苦绕上八个圈子?   平时阿窈自会有千万个耐心随他们打量,只是今天不行,杨岑前日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要在未时之前,就得赶到山门口。   眼下再等就误了时辰了。   崔氏连忙赶上两步,趁阿窈出门之前堵住她,一边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天仙,我竟认不出来了!“一边给丫鬟使个眼色。   那丫鬟将将拉住阿窈,心领神会,朝崔氏点点头。   这一大块石头终于落下来了,眼下几条都已经八九不离十,她更不肯放人走了。   阿窈脸上已经有些焦急之色,她还不及说什么,外头忽然有人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开口就叫:“娘,你们都去。。。。。”   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里头还有个人,忙住了嘴,背过身。   “多大的人了,怎么嗨这么顾头不顾尾的!没瞧见里头还有别人呢!”   崔氏没想到儿子砸了她的国,连忙出言训斥:“还不快过来跟赔不是!”   阿窈只听声音时,就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她一边避开身,一边回个礼。   杨岑这个长揖做得心甘情愿,将起未起之时,忖度着别人瞧不见朝着阿窈一眨眼。   果然是这个小人! 第95章 变故   小人!小人!   要不是杨岑告诉她要在门口等着, 她怎么会这般火急火燎的,还差点就跟正主杠起来。结果别人都已经暗自看半天了!   这回真的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得自家人。   阿窈才一想, 立刻暗自呸了一口:“谁跟这么不靠谱的是自家人!   阿窈只以为当日救的另一个人是谢府里的其他女眷, 不想就是杨岑的亲娘。   这边崔氏还一边训着杨岑,一边又替他开脱:“阿窈你不认得,这是我的大儿子,想必是长在外头站的久了, 不知道里头有别人, 这才闯了进来,千万勿怪。“   接着回头斥责:“阿窈是娘的救命恩人, 好不容易找见了,恩还没报,却白白受了一场惊, 你倒说说, 该怎么罚你?“   救命恩人?   杨岑听了这个字,糊里糊涂看过去,又是一呆, 这几个字,从何而来?   阿窈这会儿还乱糟糟的,干脆利落把头一低,自己开始捋思路。   这一顿一收。落在崔氏眼里, 就是有戏。   崔氏越发心喜。她之前拉着杨岑去看花名册的时候, 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这会儿倒觉得晚上几年商议亲事,也没什么不好, 这不是就开窍了?   杨岑老老实实听训,却忍不住往阿窈那地方瞟, 满肚子疑问,不知道怎么解开。   阿窈只是半偏着头,不敢往别处乱看一眼,怕心细眼厉的长公主和崔氏看出了形迹。   好在崔氏眼下急着要弄清楚这好容易找到的人是何方人氏,只跟阿窈说了几句话,便找个法儿走了。   他们才刚出了山门,杨岑就赶着问:“刚才那个姑娘,什么时候成了咱家的救命恩人?”   “你忘了之前那会儿,我跟你姨妈出门去上香,结果掉下了山崖,就是那会儿救的。”   杨岑总算把前因后果都连上了,心里欢喜——有了这层关系,他那计划又容易成了许多。   崔氏冷不丁问他:“你看那姑娘好不好?”   杨岑打哈哈:“姑娘家的事娘问我做什么?”   崔氏似笑非笑瞅他两眼:“之前,我让你去看花名册,有人怎么说来着?视红粉如骷髅呢!”   她眼下忙这些事,并没给杨岑透过风声,这儿子对神鬼诸佛最是不屑,还是把人找到,再慢慢探他的口风。   只是眼下看着,这姑娘倒是合他的意。   想到这里,本来松了一口气的崔氏有点心堵。   不只是女大不中留,原来儿大也是不由娘啊。   一旦知道了人,要查起来就容易了。   长公主回去两天,专到英国公府上递消息。   “让个丫鬟送个信来也罢了,公主怎么亲自来了?”   “有些事,须得我自己说才放心。”长公主与崔氏算是发小到生死之交,毫不与她绕圈子,接了茶,劈头问道:“你是有意聘了这姑娘做媳妇?”   崔氏听出了这话的不赞同,便慌忙问道:“怎么,这孩子有什么不妥?”   长公主摇头:“并非这孩子不妥,只是你看看这家世,配你家实在低了些。”   长公主把抄来的黄册给她看,上面生辰八字正好写着六月初三寅时三刻。   崔氏心一跳,四个条件全部相合。   “这人你也熟悉,你还记不记得,废帝后宫里有个赵贵妃,差一点就生了小皇子,有一段时间风头正劲的那个?”   崔氏如何不知,那些年他们府里过得甚是憋屈,连长公主府也不过是空有尊荣罢了。   “之前景太妃过寿的时候,赵贵妃的娘家婶子就带着那个小丫头过来,说是她娘家远亲,还认作了干女儿。”   崔氏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她不是出了家做姑子去了吗?”一时又不屑:“就为了些乱七八糟没头没脑的流言,却来逼自己亲戚,也是好脾气。”   当日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却不是为了杜宛到处散播出来的话,却是赵家非但没替自家出头,竟撵走了自家人,着实稀罕。   “不过是这府上放出话来唬人罢了,求个名声——我看,要不是这丫头是顾家的人,恨不得再换一个贞洁旌表!这姑娘没等府里赶人,自己就先收了包袱出府了。”   抛开别的,长公主确实喜欢阿窈这样爽利的姑娘。   她早就看不惯赵家拿着自己亲生女儿换回来的旌表,整日像得了一个宝贝一样,走哪都要表白一番。   废帝还专门用此事约束过皇家公主,令他们贞节贤淑,恭俭持家,好生侍奉长辈。   长公主自小受尽宠爱,老了老了,却为些奇奇怪怪的事受了申饬,简直怒火冲天。   难道女儿这一世就是为了一个名声活的?   可惜她那是有夫有子,也就有了牵挂,顶多不再出门,气都憋在肚子里。   阿窈这一走,就好像响亮地一巴掌摔在赵府脸上,让长公主分外快意,因此就多了两分惺惺相惜。   “这便是头一条坏处,和赵家走得太近。”   赵家虽然没有获罪,但是地位微妙,新帝入朝后对他家也是一贬再贬,从掌管人事调动很有威望的吏部,调到了修修大殿整整城墙的工部,一串官衔捋得一干二净,连降几级,变成了一个打杂的。   什么情分都是会消磨的,满城里这么多闺秀随便挑,为何就挑中了这个与赵家来往密切的姑娘?   由不得皇帝不多想,再想出什么幺蛾子来。   “第二条,家世太薄,”长公主点点这张纸:“她原是出身顾家旁支,家是扬州的,顾府的二郎就是她远房舅舅。她亲生父亲只是个举人,才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是顾府宗族里养大的。”   “举人......”崔氏踌躇片刻:“这当真是低了些。”   本来想着若是个官吏什么的都说的过去,但是连个进士也没挣上去,怎么也过不了这一关。   “都说丧母长女不娶,无父无母,福气太薄。如今你们府上,老太爷一去,岑哥儿正要一个得力的岳家提携,这孩子哪边都靠不上。”   不消长公主细细分说,崔氏也明白这些道理。但这几年儿子身上发生的事情,非常理可解释,她只有这么一个骨肉,权势固然重要,性命才是根本。   “你若果真想要这个孩子,抬回家做个二房也罢。”这话,长公主说到后来,自己也头一次发虚。   崔氏苦笑一声:“公主看这姑娘的气性,可是愿意做二房的人?”   长公主也不语了,便是天潢贵胄,也还有人不愿进宫做皇家妃子呢!   凡是都讲个心甘情愿,强行把人弄进来容易,先不说过不过得去自己心里这道坎,若是结了仇,可不是在枕头边养了一只老虎么!   崔氏愁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能先把这件事慢慢透给英国公。   杨大老爷变作了英国公,性子依旧温吞,没了阻挡他投入文化事业的老父亲,新任英国公多了些从容不迫。   但是他刚听了这件事之后,立刻给出了回复。   “夫人,生前事尚不清楚,何谈鬼神?不过是岑哥一个梦罢了,他如今要娶的,算是咱们杨家的宗妇,怎么能凭着这么荒唐的缘由把人选定了?”   他平时好似是不求名利,唯心而行,有些事算得清楚。这英国公府,即便是不能在他手上再现祖上辉煌,却也不能没落下去。   杨岑如今还没在朝中露头,他这一辈子注定是清闲下去了,杨家如今看似风光,不过是靠着老太爷站队的余荫,不过几年,也就消磨没了。   结个有力的姻亲,才能多个依仗。   崔氏自从成婚,从未见杨老爷这么严肃认真,因此白他一眼:“谁不知道这些?要不是为了岑哥儿这身子,我何苦这么费事?”   抱怨归抱怨,但是这话却暂且不提了。   崔氏心下还有些遗憾:若是这姑娘家世再往上挣一挣,倒是个好人选。   长公主说了几条,却没往阿窈身上挑半分毛病,一来,阿窈曾救了他们一家子的命,天然就有好处。二来,这姑娘的性情着实讨人喜欢。   少年坎坷,家世不显,却还能出落地不卑不亢,大大方方,说话时先带笑,会看人眼色又自有骨气......   崔氏自己数了半天,本来歇了的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   规矩举止都能慢慢教,这性情却是难得,阿窈身上有种经历诸事却不折的韧性,是崔氏在别人身上找不见的。   她这一颗心就像是两个小人在拨河,几天来一忽儿往左走,一忽儿往右移,一个说梦中言岂可轻信,选媳需重门第,一个说上天示警,怎能忽视,但凡人丁旺,何愁门楣衰。   还没等这两个小人拔出个结果,杨岑的小厮松子就慌慌张张报信,眼泪鼻涕糊一脸,抽抽噎噎说不成句。   过来赶过来的大管家踢了他一脚,强作镇定,声音却是抖的。   “大爷从马上摔下来,给踩了一脚,才刚搬回家来。” 第96章 瞬息   “怎么了?咱们兄弟俩难得见一次面, 你可倒好,垂头丧气黑着脸,是哥哥选的地方不合你的意?”   谢长亭一抽马, 往前紧赶两步, 见杨岑脸阴沉沉的,盯着鞍辔,好像要盯穿一个洞,很是奇怪。   “你才比我大多少, 老充什么哥哥?”杨岑冷脸一哼, 逮着谁刺谁。   谢长亭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性,本来要恼, 看杨岑这样子,又按捺下去,总觉得不对。   好歹是好兄弟, 这样子倒像是杨岑逢着什么难事了。   探了一会儿, 杨岑只是沉默,与平时更是不同。   谢长亭觉得自己应做一个体贴的人,别这样不折不休的问下去, 于是找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跟杨岑絮絮叨叨,想让他转移一下心情。   “你嫂子自从生了,越发唠叨了, 刚娶进门来的时候, 看着安安静静娇娇怯怯的,连话也不多说, 才过两年,全变了一副模样, 连出门一会儿都要叮嘱半天,别吹了风,别误了关城门,这娶了媳妇,真是.....”   他自从娶了亲,又得了一个胖小子,出入行动更是不如之前自由了,但是这抱怨里却不自觉透着甜蜜,撒到杨岑这里就变成一罐盐,狠狠地在伤口处揉搓几把,热辣辣地疼。   谢长亭犹不自觉,他转而间把话题又拐到了杨岑身上:“崔姨眼看就要给你定亲了,我娘前几天还跟你嫂子说呢,不是张家就是李家,总是跑不脱的......”   杨岑忽然间不想再听,他一夹马肚子,只听一声嘶鸣,就把谢长亭甩了老远。   谢长亭一乐:“好呀!咱们许久没有赛过马了,今天就好生比一比!”   说罢,也立即跟了上去。   后面一行护卫赶忙催马往前走,无奈他们的马与这两匹良驹相比,脚力不足,只能看着满道尘土面面相觑。   杨岑眼下心情很不好,特别不好,非常不好!   他尽心尽力策划这么久,结果计划就这么轻易地土崩瓦解了。   若是家里老太爷还在,那自然难上加难,但眼下当家的该是母亲,一旦母亲动了心思,父亲从来不反对。   谁知棋差一招,他实在没想到,这个赵府,连给阿窈捏造的新身份都不用些心,一个举人就打发了!   哪怕是个小官,母亲也不会如此犹豫,父亲也不会断然拒绝。   他眼下甚至连骂赵府的心情也没有了,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他毫无头绪。   甚至在最绝望的时候,他有想过,直接带着阿窈走,天涯海角,还没有他们俩人立足的地方吗?   或是在师父曾说过的极南之地,有四季春暖花开,碧海苍茫,或是在极北之地,看大雪飘飘,山峦沉默。   只是这么想着,就让人热血沸腾,他几乎忍不住冲动,一下子跳起来,远走高飞,自在逍遥。   但是他站起来片刻,终究又坐下了。   好像远处开着一大片艳丽的罂粟花,妖娆而又招人向往,他却终究带着一层层羁绊,牢牢钉在地上。   有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又有人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一人说情字空蹉跎。   又有人说情到深处转成空。   他放不开,丢弃不得,却又给不了承诺。再想起数年前他说下的豪言壮语:   “我与别人不一样,我的婚事我自己能做主。”   做不得主,他终究是做不得主!   谢长亭与他赛马赛了一会儿,就感觉杨岑的状态不大对头。索性跟杨岑约个彩头,两人比上两场。   “若是你赢了,我家里新得的那匹小马驹就送给你了!”   谢长亭说的小马驹正是杨岑眼馋了许久的,是纯种的西域马,年纪又小,更好认主。   绕是杨岑心灰意冷,也不由得一暖,他勉强一笑:“若是我输了,可没这么难得的回你!”   “你要是真输了,我也不你的礼,别做出一副长吁短叹的样子来,酸秀才一样,看得人心堵!”   跑马是他们两人从小常做的事情,但自从两人年纪都渐渐大了,杨岑生病,守孝,一件事连着一件,谢长亭自又结了亲,就像上了笼头的马,许久没这么畅快过,索性今天正好赛个痛快。   这片马场方圆不甚大,附近就是一片低矮树丛,不到一会儿,谢长亭占了先,他心中得意,回头道:“这几年不见,你可连我都不如了!”   他这话倒激起了杨岑的好胜之心,待他也使出了全套本事,这比赛才好看一些。   护卫这会儿早就跟了过来,见两人正比得上瘾,也不在意,都在附近三三两两坐着,时不时喝彩一声,却像是看了一场表演。   耳边尽是风声,太阳仍然炙烈,等再转过一个弯,杨岑终于越过了谢长亭,又一次争先。   正在此时,正坐在远处的护卫们忽然一阵喧哗,可惜隔得远,只能听到一两个词,仔细辨一辨,有人在叫大爷。   杨岑下意识回头看,却见本该拐了弯的谢长亭直直往树林子里面去。   杨谢长亭的马从小骑到大,不说出神入化,却也不是平庸之辈,谢杨岑本不相信他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还以为他另有打算。   就是这么一犹豫,白马就驮着谢长亭进了小树林。   “停!停,谢长亭,你疯了!”   杨岑连忙喊他。   就在这时,那马忽然仰头嘶鸣,瞬间加速,像疯了一般猛冲进去,瞬间就失了踪影。   杨岑立刻变了脸色,他不及多说,立刻打马紧跟上去。   如果只是进了林子,也没什么,但是眼下这匹马定时伤到了哪里,才会如此癫狂,不管是撞上了东西,还是谢长亭摔下马来,都是九死一生。   这处林子并不高,杨岑伏倒在马背,树枝子划过去,没过一会儿就添了一身伤痕。   谢长亭的马全凭本身横冲直撞,走得毫无章法,但一路过来伏倒的灌木草丛,也能寻觅到他的痕迹。   杨岑没一会儿就看到了这一人一马,谢长亭使出全身力气,牙关紧咬,扣着马缰的指节已经发白,竭力想要控制住疯马的去向,终于把它的去势滞上一滞。   谢长亭松了一口气,正是这一松劲,让这匹马瞬息脱离了掌控,离弦之箭一般直直向一个方向狂奔。   之后的事,好像就发生在一息之间,谢长亭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棵树离他越来越近,他还没放弃希望,整个身子往后仰,希望还能有一线生机。   下一瞬,寒光闪过,马头扬起一个弧度,血四处喷溅开,喷了谢长亭满头满脸,马腿依然向前固执地奔跑,但后继无力,去势渐缓。   谢长亭猛然清醒过来,便趁着这个机会,在这匹马身撞到树上之前,把自己甩了出去。   草丛厚密,他抱头转了一会儿,终于得以停下来,动动手,动动脚,除了右脚钻心地疼,竟没有其他地方伤筋动骨。   他凭着一只脚站起来,跳了一会儿,正看到自己爱护久了的马死状凄惨,头与身子已经分开,鲜血淋漓满地,青草和泥土的香味也遮不住的血腥味,杨岑的马正围着一个人打转,不时地拱一拱他。   明明已经好些了,谢长亭却好似立不住脚一般,天旋地转。   那躺在地上,生息全无的人,怎么像是杨岑呢?   “孽子!跪下!给你崔姨磕头!”   还没养好伤,全身青紫的谢长亭全身捆着荆条,被长公主一脚踹倒,神情恍惚,摇摇欲坠。   长公主面色冷硬,霜雪凝眸,崔氏却坐在杨岑床边,置若罔闻。   她按照大夫的叮嘱,一遍遍给高烧不退的杨岑擦拭头,脸,却半点不敢动他的身上。   那两截断了的肋骨经大夫复位,千叮咛万嘱咐,让半点不许动。   但是伤了的脏腑,却只能慢慢调养,御医满面为难,开了吊命的方子,要喂却喂不下去,只能拿着银匙子撬开齿缝,每喂舀一口就在崔氏的心口剜上一刀。   要在以往,丫鬟早就出言提醒了,眼下却像瞎了聋了一般,只是缩着脖子提水打水,跪下来举着面盆让崔氏拧帕子,半点不敢吭声。   长公主却也不发话,就让谢长亭一直跪着。   旁边的杨二夫人看不下去,悄悄上前对长公主说:“嫂子自从岑哥儿病着,什么人都不理,只是扑在他身上。原本也不是谢将军的错,自己也还伤着呢,长公主还是先让将军去歇着,等好些再来罢。”   长公主淡淡地看他一眼,嘴唇微抿,看着更冷厉了。   杨二夫人心中一喜。   上天怜惜她这一房,好容易杨岑七灾八难的,却还是挺了过去,倒让她心里的想头一次次起来又一次次浇灭蛀空,这回终于又有光亮了。   若是杨岑没了命,不管是过继,还是落到二老爷头上,都便宜。偏这崔氏心里没个成算,又得罪了长公主,更没个靠山了。   她眼里的喜色太过明显,可惜长公主并没让她开心太久。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多嘴?拉出去!”   杨二夫人平时也是很有主子风范,这会儿却没人敢违抗长公主的意愿,杨府的人还没动,公主府的人就已经捂着她的嘴直接拖出去了。   房里又恢复了静寂。   烛火摇曳,也不知陈沉寂了多久,忽然崔氏扑上前去。   “岑儿,你说什么?”   众人慌忙去看,才发现杨岑烧得干裂的嘴唇在微微动,一时都欢喜起来,便多了许多响动。   崔氏听了一会儿,却什么都听不清,回头怒吼:“都给我闭嘴!”   众人忙噤口不语,这回声音清晰一些。   “娘...娘....”   崔氏怔了一会儿,泪流满面,再过了一会儿,好像换了一个词。   仔细听了半天,崔氏才辨出来两个字:“阿窈......”   阿窈......   崔氏好似想到了什么,她死气沉沉的眼中,像是突然跃起了一点光亮,越烧越旺。 第97章 求人   过的一天, 崔氏终于愿意离开杨岑床边,各人松了口气,毕竟主母每日里如此, 大家都是战战兢兢, 连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喘气声大了招了忌讳,送了小命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这口气还没出完就又提了起来,崔氏请了各人到她的花厅里, 众人还没坐下, 就被她一句话弹了起来。   “我要给岑哥儿娶亲。”   娶亲?娶谁?怎么娶?谁愿意嫁?   本来以为是要来商量杨岑的病情,没想到她连脑筋都不大清楚了。   杨大老爷好歹与她是多年夫妻, 感情也不错,最先明白了崔氏的想法。   “夫人是想要纳个贵妾给岑儿冲喜?”   他只猜对了一半,崔氏木然却坚定:“不是纳妾, 就是娶亲。”   杨二太太与杨二老爷互相看看, 挨不住开了口:“大嫂,谁家的女孩儿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崔氏眼里的冷意逼了回去。   她那模样, 杨二太太敢肯定,只要她说了,崔氏就能掐死她。   为了自己的小命,二太太缩缩脖子, 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长公主最懂崔氏的心思, 她问:“你想要聘那位阿窈姑娘?”   这名字听着耳熟,杨大老爷忽然想了半天, 原来是半月之前崔氏给他提起来的人,下意识否认:“这么低的家世, 怎么能......”   崔氏打断了他:“那老爷帮我找个家世好愿意冲喜的姑娘,我要她三天之内就过门。”   “这谁能愿意?”   “原来老爷也知道!”   长公主却没有否了崔氏的想法,杨岑还好好的时候,崔氏就东托西找的,眼下杨岑半死不活的,也只有这姑娘能合意。   只是,这门亲事未必合那姑娘的意。   “若那姑娘不愿......”   “我杨家许以千金,一辈子荣华富贵,她一个小小孤女,怎么可能拒绝?”   嫌弃别人是一回事,被人嫌弃又是一回事,杨大老爷忍不住哼一声,语气里带着隐隐地傲然。   “钱帛有时能动人心,有时却分文不值。”长公主轻叹,她眼下倒盼着阿窈是个贪取钱财之人,不然倒是为难。   论情理,阿窈救了她与崔氏,本该善待才是,但杨岑这伤却是因自家而起,崔氏还曾救了她半条性命,也由不得她偏了杨家。   崔氏沉默片刻,一字一句道:“只要她能嫁过来,便是赔上所有家财,挖了我一颗心去,我也全依她。”   崔氏现在相信了,若是她心志坚定,早早地定下来这个命中之人,杨岑绝不会遭此横祸。   这分明是极荒谬的事情,崔氏却丝毫不觉,她好像看着所有人,但所有人都不在她眼中,只有这一点执着,带着她本身的肃然,挺立着。   众人都不在开口。   面对一个一掷千金,几乎压上自己全部希望的赌徒,什么都没有办法消除她的狂热。   横竖她要折腾的,只是自己的儿子。   杨大老爷张了张嘴,面对妻子根本没打算与任何人商量,只是单纯告知的神情,还是静默了。   就像妻子说的,他二人年过半百,也只有这么一滴骨血。   所谓权势名利,也只在人活的时候有用,跟这半死不活的儿子,全无半点干系。   一旦过了农忙,竹里村就安闲了许多,来往串门的人多了,八卦传得更开了。   阿窈自安定寺回来之后,人就奇奇怪怪的。刚开始几日太勤快些,整日在门口锄地,从早上一直到太阳落山,正午日头太毒,秀禾等人都不许阿窈出门晒着,怕给晒黑了,阿窈扒着门槛扯着帕子也要往外张望。再过得几天,又太懒了些,刚从床上起来,就挨着竹榻歪着,也不动弹,前几天还宝贝一样的菜苗苗现在晒蔫吧了也不看了。   秀禾怕她闷着,给她放了几本书,隔了一两个时辰过来收拾,就见阿窈半歪着看着窗外的鸽子发呆,地上掉着的书,连封皮也不曾翻开过。   这可真是奇了,秀禾偷偷给小琪说:“姑娘以前也这么着?”   会不会是间接性情绪不稳定?   小琪茫茫然摇头:“姑娘以前做活计,三更睡觉五更起,从没说过累。”   秀禾猜不出来,怕是她约束太多了,乡间日子没意思,偏偏走还走不得,便嘱咐小琪:“你平时喜欢说故事,就出去听听,捡些有趣的,回来给姑娘讲讲。”   小琪眼一亮,就听秀禾又说:“那些鬼鬼怪怪,情情爱爱,家长里短的就别说了,没得脏了姑娘的耳朵。”   小琪的脸立刻一皱:除了狐仙报恩,东家长西家短,小姐书生的故事,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还要让她去讲烈女传?自己都还没读过呢?   正在小琪苦思冥想创作题材的时候,隔着篱笆门就能看见有一列车队浩浩荡荡,出现在村口的大路上,看着走向,不像是路过,倒像是进村。   竹里村虽然临近京城,但多数都是普通农庄百姓,也没出过什么大官,连大官的田庄都没有,从来没见过马车队是要过来的。因此还隔着老远,就已经尽数出了门,一边张望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即便这样,等到那为首的真的进了村口,大家还是忍不住炸开了。   稀罕的不是马车,是马车进村来了,这是来找谁的呢?   再离近了看,前前后后跟着许多护卫,,其中四匹马拉着的马车最是精致,用的木头是上好的,雕花正精致,连窗口用的都是云影纱,又透气又好看。   小琪虽然也在顾家呆过,却更知道这马车的贵重。   她咬着帕子站在门口还在看热闹,却见这一行人就在她们家门口,缓缓停了下来。   第一个露面就是一个带着满套金镶玉山水楼阁人物群像头面的夫人,四十岁上下,全身收拾得一丝不苟。   小琪认了半天,只觉得眼熟,等那个妇人一说话,才想起来。   “小琪姑娘,我来拜访你家小姐。”   旁边的丫鬟刚要送上来拜帖,却被崔氏阻止了,她拿过来,亲手递给小琪。   小琪不识字,只知道这拜帖是挺好看的。她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终于想起来,瞪大了眼睛:“你是安定寺的崔大娘......”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丫鬟?   同样职业同样年纪,但是专业素质甩了小琪一条街的崔氏大丫头看不下去了,她正要开口,就见里面早就出来了另一个丫鬟,走起路来,敛眉低首,谦和又不少风范,立刻知道,这才是他们家的大丫头。   她便撇了不顶用的小琪,直接转向秀禾,行了一礼:“我家太太前来拜会贵府小姐。”   秀禾从小琪手上接过拜帖,正要瞪她一眼,不妨扫过这上面一行字,手不自觉晃了一下。   上面的名讳写着:“英国公府夫人杨崔氏。”   秀禾觉得,挑战自己的时候又到了。   她深呼两口气,努力维持着八风不动,不卑不亢的镇定样子,道:“夫人里面请,我家小姐正在更衣,随后就到。”   但崔氏眼下,没有任何耐心来挑剔别人的礼节。   她此行的目的很简单:说服阿窈,提亲,过门。   除此之外,她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想耽误。   里面,正在仔细挑选衣服的阿窈同样紧张,这算是第一次见婆婆了吧,不知道崔氏会跟她说些什么?会不会看不惯她?又或者,会不会让她不要痴心妄想?   秀禾陪她进去之前,捏了捏她的手,悄悄安慰:“我看,英国公夫人甚是和气,姑娘不用怕。”   阿窈感激地朝她一笑。   毕竟,没人教过她,见婆婆该怎么做,而且,见得还是一个不知道他们弄鬼的婆婆。   阿窈有点心虚。   她进门先行一个礼,才敢微微抬头,看到崔氏时,心里就是一咯噔。   坐在上座的人相比于上次,少了许多精神,那言谈自若的爽利更是飞得无影无踪,连细粉与胭脂也难以遮盖她难看的脸色,一直到她道了万福,才像是勉强挤出一抹笑来。   看着更让人心慌了。   阿窈像是坐在一个梨园戏班子里,一声声梆子一声声鼓,上敲下打的,紧张到不行。   别是杨岑这个不靠谱的露了馅儿,让他娘知道了,来兴师问罪了?   阿窈到底还年轻,落在崔氏眼里,就发觉她多了些忐忑。   崔氏怕吓着了这个救命稻草,把声音刻意放得温和许多:“顾姑娘,之前多有隐瞒,实在是不得已,还望姑娘不要在意。”   左右的人不必她使眼色,就自觉退了出去。秀禾和小琪犹豫片刻,看着阿窈。   阿窈点头,秀禾三人却还是留在了门口,支棱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夫人已经谢了几次,原本就是意外相逢,不用挂心。”阿窈回了一礼,心中的鼓点敲得更密了。   “我这次登门,原是为两件事,一件是谢姑娘救命之恩,另一件,是望姑娘发发慈悲,救救犬子。”   崔氏曾想过许多次,她要怎么跟这个小姑娘张口说这件事。   以利诱之?以势压之?还是以情动之?   但是长公主却跟她说,用尽手段,不如诚心相对,既然是求人,就要有求人的姿态。   啥?   阿窈一时傻在当地。   才几天没见,杨岑前一周还来信,能吃能睡的,上下没什么不妥,怎么今日就到了要救命的份儿了?   阿窈脑子一转,就觉得自己想到了真相。   怪不得他先前打死不肯说,自己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原来是装病!   阿窈心中一乐,面上却不敢露了破绽,只是疑惑道:“夫人这话是怎么说?” 第98章 梦中   四下里都是白茫茫的, 杨岑犹豫片刻,不知要往哪里走。   全身都是热的,看着光景, 好似应该是在云雾里, 怎么倒如同进了火堆一般。   过了一会儿,周围风景倏忽一变,是铺天盖地的红,杨岑才往上面一碰, 就像是触到了火炭, 灼人的疼痛。   杨岑不由往后退一步,不知绊着了什么, 往后一坐,本以为要摔到地上去的,却坐到了软绵绵的被子。   有人隔着房门在外面轻轻唤:““大爷, 大奶奶, 该起了。”   杨岑还在思索,这是怎么回事。   外头丫鬟等了又等,见没人应声, 便悄悄说道:“想是大爷还没起,横竖时候还早,让他们多睡会子也好。”   “眼见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再迟的话, 别人该挑新奶奶的规矩了。”   新奶奶?   他娶亲了?娶了谁?什么时候娶的?   杨岑吓出一身冷汗, 他一回头,果然床上绣着婴孩嬉戏图的红绫子被鼓起来, 里头密密实实掩着一个人。   里头的人也听见了动静,翻了个身, 慢慢探出头,声音含混不清,比平时的清脆里头多了一些糯糯的甜意。   阿窈露着半边芙蓉面,眼睛半眯半睁,看看天色未名,就想要缩进去睡觉。   杨岑刚才差点停摆的心跳,这才开始回复,他又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已经把阿窈娶进门了。   从惊吓到极致猛然变作欢喜到极致,就像是蜜糖一点点倒进心里,眼看着多了多了,满了满了,最后又溢出来,甜得他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傻笑。   “好了,起来了。”   他好似记起了前一日的事情,顺手把阿窈挖出来,阿窈不肯,往被子里面躲,两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闹了好半天,这才穿戴整齐开了门。   准备已久的丫鬟嬷嬷们捧着铜盆手巾等物鱼贯而入,一拨人收拾床褥,一拨人团团围着二人梳洗。   女人总是要麻烦一些,待杨岑已经装扮一新,新上任的英国公府大奶奶,阿窈还坐在镜子前梳发结髻呢。   杨岑平时看她简单惯了,今天却是头一次盛装,穿着大红织金喜字并蒂莲云缎褙子,里面是银红折枝花卉绫袄,下面是石青邹绫马面裙,两个新丫头正往她头上戴了整套的金累丝镶珠宝牡丹穿花首饰,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又不失庄重,和昨晚那个娇憨的小姑娘仿佛是两个人。   正想着,只见一个大钗子压上去,阿窈的脑袋晃了三晃,一张故作威严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杨岑顿时忍俊不禁,阿窈本来就有些发窘,觉察到了杨岑的笑意,不禁有些羞恼。   杨岑忙咳了一声,学着戏台上的架势将袖子弯腰拜下,拉长声音道:“小生该死,得罪了娘子,便罚小生为娘子画眉可好?。”   满屋的丫鬟婆子一时都笑了,阿窈的脸顿时和身上的衣服红成一个颜色。   正给她梳头的妈妈和丫鬟们见夫妻二人琴瑟和谐,自然是欢喜的,便都识相地退到一旁。   杨岑捻起眉笔,轻轻抬起阿窈的下颌,对着光亮细细地描起来。   阿窈的眉形十分好看,描起来并不费事,杨岑连笔都少摸,这回却像是极为熟悉一般,画得十分轻松。   似乎是一瞬又好像是很久,杨岑描了半天,直到这眉毛再画就成了一条虫,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道一声好了,心里竟有些失望。   阿窈慢慢开眼,镜子里的人眉如远山,眉梢眼角却是化也化不开的浓浓春意,惊人的陌生。   杨岑看了半天,看出了神。   从此以后,这里才是她的家,她会在这里生儿育女,两人相依相伴,度完一生。   “我可从没见你这么好看过......”杨岑嘟囔。   好像真的是的,自从他跟阿窈在一起,除了林妈妈的院子里,阿窈从来都少装扮。甚至长满络须胡子的样子,他也都能看得惯。   旁边的丫鬟连忙圆场:“大爷可是说胡话了,奶奶昨晚上打扮起来,如同神仙妃子一般。”   杨岑这才回过味来,阿窈昨日才嫁过来时,必然是盛装的,那会儿想必更好看。   可是他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杨岑攥着眉笔,凝神细想,又糊涂了。   云雾重新卷过来,退去的时候又变了一个场景,还是刚才那张床,旁边却围满了人,不停地撺掇:“新郎快掀盖头,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杨岑想想,是了,他要娶阿窈过门呢!   他喜滋滋接过来喜称,往上一挑,新娘露了半边脸,含羞带怯,美貌如画,却不是阿窈。   杨岑慌了,连忙问左右:“阿窈呢?”   旁边原本眉眼含笑的崔氏忽然间沉下脸来:“什么阿窈,原来你瞒了我这么久!这是陈家小姐,其他人,你再也休想了!   好像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冷意在上蹿之后,炙热又重新席卷而来,就好像他磅礴而生的怒气。   杨岑怒目相向,狠命把东西一扔:“除了阿窈,我谁也不娶!”   周围人立刻都变了颜色,全都是硬邦邦冷飕飕的模样,低沉着脸,目光里全是谴责。   杨岑还要说话,云雾重又过来,之前的房子,人,又全都瞧不见了。   之后就像一阵火一阵冰,后来又添了新的疼,一会儿是在全身,一会儿像是有人在用针扎,远远的总有人说:   “再加一剂药,冒险一回。”   “大爷这病伤了肺腑,切不能经风。”   “走完这一关,还有下一关呐!”   “大爷的婚事当真定了?”   杨岑听得这一句话,忽然醒悟过来,他立刻开始挣扎,想要摆脱这片不知道是哪里的迷失之地,过了一会儿,当真有太阳的亮光透进来。   他再往前走,声音就清晰一些。   “大爷这一回,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可怜新进门的奶奶哟,听说虽说小门小户的,生得极好....大...大爷...你...你...醒...了?”   旁边守着的小厮本来是在偷偷聊天,不提防说到兴起处,一会过来,却看到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不由吓得结结巴巴。   躺在床上好几日,有进的气没出的气的大爷,竟然睁眼了?   小厮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大爷病得这么糊涂,该是没听见吧?他一定没听见!一定没有!”   床上的杨岑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了一句话:“谁要娶亲?”   他好几天不曾说话,语句便不怎么清楚,但小厮却如同福至心灵一般,猜出了他的意思。   绝望之下,小厮垂头丧气,一边掌嘴一边道:“小的该死,是大爷娶亲。”   “谁家的....”   “顾家的姑娘,小的也不知道名姓。”   是阿窈。   杨岑慢慢闭上眼睛,不断回想着一幕幕。   他在林妈妈的小院子舒展着身子晒太阳,阿窈就坐在他旁边,一边顺毛一边吐槽:“你怎么又胖了?”   他穿着孝服跪在灵堂,阿窈微微一笑:“我等你三年。”   云雾茫茫里,那个大夫的话:“即便好了,也是寿数堪忧。”   杨岑攥紧了拳头,却没力气,他慢慢松开,对小厮道:   “请太太来,就说....这门亲事,取消!” 第99章 前夕   “儿啊, 娘给你挑的媳妇,决计错不了!那顾家的姑娘你是见过的,模样性情都好, 必不会委屈了你!”   要是换做以往, 崔氏千辛万苦定下的婚事,让杨岑一句话就搅和了,她立刻就横眉竖目,要拿家法来捆了他。这会儿却满脸堆着笑, 目光殷切, 声音柔得滴出水来。   “那日你见她时,不也看了好几眼吗?”   “娘也说过, 娶亲娶贤,儿难道是只看重美色的人?”杨岑这会儿面白如纸,声音微弱, 全身无力, 但这折腾的脾气一点也没变,一点也不妨碍他做出冷峻的神色。   旁边的松子不由侧目:难道大爷你不是吗?   杨岑小时候让人带着去调戏小姑娘,挑得可全是好看的。   杨岑仿佛全然没看见旁人的脸色, 又接着说道:“更何况,娘别忘了,顾家的亲家赵府可是出了一个赵贵妃,咱们家里世代忠君, 怎么好和他家扯上关系?”   他此话一出, 崔氏更是意外。   往日杨岑最烦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没料想却这么清楚顾府里的事, 想是真的长大了。   且他竟然知道得这么详细,定然是派人去查过的。那为什么要查这顾府呢?   崔氏想起当日寺里儿子迷迷怔怔那几眼, 有了计较:想是儿子把那姑娘放在心上,谁知一查,却多了这么一桩牵连,这才百般痛苦,故意推拒。   只是一两瞬,崔氏心里就已经脑补出了一场爱恨情仇的大戏了。   她又是心酸又是心疼,这么懂事的儿子,怎么就过得磕磕碰碰,命途多舛呢?   想是这神鬼之事,还是不得不信的。   崔氏想着这边刚开始备婚事,杨岑就醒转过来了,显然已经应了前事,怎么肯放了儿子的救命菩萨?因此只是柔声哄劝:   “”你放心,长公主那边早已跟皇上备了底。再说,赵家只有一个早夭的小公主,又没了人入仕,早已翻不起来什么风浪。阿窈只是顾家族亲,早不知远了多少辈儿。只要你欢喜,娘就给你娶。”   “可是我...我...我不...”   杨岑本想说的洒脱厌恶一些,但这几个字就放在嘴边,却像是发涩一般,就黏在舌头上吐不出来。看在崔氏眼里,更觉得自己猜中了他的心事。   她心里柔软,伸手过去想要像小的时候一样抚摸杨岑的头,还没碰到,就恍然儿子已经大了,便是母子也该避嫌,只是帮他又掖了掖被子,像对着不知事乱发脾气的小儿,一味哄他:“你不要多想,外边那些烦心事,你只交给爹娘,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等着做新郎官。”   新郎官?   杨岑像是被一记重锤敲中,耳边嗡嗡作响。   一个月前,他梦寐以求的事,现在却迫不及待想要摆脱。他怕再迟疑下去,心里那个自私的人就占了上风,忽然把崔氏的手一推,半坐起身去掀旁边的洋漆小几,发怒道:“凭他是谁,我也不娶!”   他本以为这狠命一下,小几上头的青瓷茶盏都该热热闹闹落地才是,不想这葵花式的小方几稳稳站在那里,动也没动,只是旁边的小厮吃了一惊,泼了一手的茶。   可他自己却因为这一番动作,扯着胸前的断骨,像是利箭直戳进肺里,原来已经习惯的混混沌沌的疼痛一下子尖利起来,让他猛然倒回床上,疼得有进的气没出的气。   众人一下子忙乱起来,又怕他刚复位的断骨变了位置,又怕他伤到了其他地方,把大夫请过来诊了半天,才放下心来。   杨岑略有些发怔,他知道这会儿才意识到,这场病,带给他的是什么。   他沉默片刻,整个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纷纷杂杂,颓然却不甘,他低声,一字一句说:“都出去!”   他先前跟人拧着来,众人还只当他发脾气,这会却面面相觑,有些怕了。   崔氏努力忍着眼泪,一举一动更轻了:“好,你先歇歇,我们都出去。”   她带人一众人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才回过脸眼泪就开始落了。杨大老爷刚接了信过来,立时就慌了。   “岑儿又怎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往里闯,崔氏忙上去拉他,哽哽咽咽压着腔:“他刚起来,你又去扰他作甚?”   杨大老爷一颗心落回肚子里:“阿岑既然都好了,你又是怎么了?”   “我看他这样子....难受......”   何止是难受,简直像一颗心划上几千道口子,又在盐水里头泡着,又苦又咸又疼。   崔氏大半辈子没哭过的眼泪,全落在这两年了。只要一想起杨岑黯然失魂的神色,她就觉得有把刀子往心里扎,旧伤还火辣辣疼着,又多了新伤。   她往常只恨生个儿子肆意横行,整日神气不知收敛,这儿恨不得他还能变作意气风发的模样。   崔氏想起来太医的话,伏在杨大老爷怀里,哭得喘不上气。   人虽醒了,却只是玄奘往西天取经,九万里路只迈了一步,往后的磨难还多着呢,不知道能活到哪一个坎儿。   杨大老爷强笑:“当初不是说都醒不过来了吗?想必等媳妇过了门,一步一步都能变好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眼下连死了见过了,总是能说的了吧!   崔氏擦擦眼泪,旧愁添新愁:“不知岑儿拧着那个筋,怎么说也不愿意娶。”   “这也由不得他,定礼已下了,咱们落难时候这姑娘有节有义,咱们家就是不能以命相报,却也不能做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崔氏叹口气:“若是她能保佑岑儿安安稳稳一辈子,就是拿了我的命去,又值当什么!”   只是想起当日的情形,她到底有些情绪复杂。   崔氏本是做好所有准备去的,所有条件,都尽数想好了。这一趟上门,无异于命丧前最后一搏,她第一次恐惧,甚而连这姑娘的脸色也不敢多看,唯恐那上面的情绪让她失了底气。   她甚至是有些木然的,却又十分流利地说出了这些话,房子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时,竟像是别人说的一般。   “若姑娘愿意救我儿的姓名,便是救了我杨家满门,是我一府的恩人。杨家在此立誓,若是阿岑借了姑娘福气,侥幸保命,姑娘便是我杨家堂堂正正的宗妇主母。若是我儿命薄,也跟姑娘没有干系,若是不嫌弃,姑娘便如同我夫妇亲生,自当择婿备嫁,让姑娘嫁个良人。若有其他吩咐,莫敢不从,杨府所有人听凭差遣。”   她说了半日,却只是静悄悄的,崔氏木木半抬头,外头偷听的几个丫鬟早已经推门冲了近来。   秀禾一向沉稳,口不出恶言,这儿气得发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小琪却在市井里摸爬滚打两年,见过了泼妇骂街,张口就啐道:“呸!你这个老虔婆!长得人模样,却生了一副狗狼心肠!恁得狠心,竟要赚我家姑娘去你家当寡妇!你家儿子遭了灾和我家有什么干系,要来害我家姑娘!亏我家还救过你一命呢!”   秀禾差点没给小琪鼓掌叫好,果然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话!   怎么不骂得更惨些!   小琪伶牙俐齿,说得杨府的丫鬟抬不起头来,崔氏却好似没听见似的,只是紧紧盯着阿窈。   却见这姑娘颜色雪白,像让人抽走了精血一般,眼睛直直看她,摇摇晃晃,嘴唇微动,不知说的是什么。   两边丫鬟噼里啪啦正说得痛快,屋子里热闹得像是菜市场一般。   这姑娘忽然把茶盏一摔,惊了一众人,都茫然看她,这会儿就能听清了。   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像是问得极为艰难:“你刚才说,杨岑....怎么了?”   崔氏连着几夜没合眼,整个人都是僵着的,她慢慢说:“阿岑落了马,不知是死......是活。”   要不是不想瞒着阿窈,她断不肯说死,谁说都行,唯独她这个当娘的不行。   那姑娘闭了闭眼,好似要笑,又好似要哭:“这事我应了,只是我独有一个要求。”   她黑沉沉的眼睛看过来,不见一丝亮色:“我得去看他。”   崔氏咧咧嘴,扯出一丝笑:“好。”   眼下不只崔氏怕人,这姑娘也怕人,两人都木生生的,却有着同样的固执,那姑娘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进来直往杨岑卧房进,小厮躲都躲不及。   这姑娘在里头坐了一天,药竟也能喂得下去了,烧眼看着退了。   阖家只拜阿弥陀佛,太医来诊了几次,终于送了口说有救,那姑娘这才有了些笑模样。   崔氏拉着她又哭又笑,这姑娘却只道:“他刚才答应我了,一定能好好的。”   这话听着竟像是有情了。   崔氏这会有了理智,再咂摸之前的事,好像一场梦,朦朦胧胧摸不清,唯独阿窈这几句话格外笃定。   难道真有一面情深的缘法?   崔氏想着儿子方才的话,多了些愧疚。   明天就是婚期,她今早上好说歹说才劝了那姑娘回府。   便是再急,哪有自己家娶自己家发嫁的道理?顶着冲喜的名头已经是对不住阿窈了,再多添几条,以后阿窈怎么在杨府立足?   明天拜堂可怎么好!   崔氏心里又多了一桩事。 第100章 毕生所愿   顾府的别院只得三进, 但在京城里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经是大富了。七月流火,天气渐凉, 但是东小院的秋海棠却团团烧着, 妖娆艳丽,如一团明火。   渔樵耕读四色人物镂雕的窗子框着一张美人面,从窗子里看,像一幅浑然天成的仕女图。   只是那其中的女孩愁眉深锁, 黯然不语。   “这英国公府好大方!”丫鬟看着满满当当的庭院, 直咂舌头。   “儿子都快没了,能不大方吗?英国公府偌大的家业, 可全指着这个呢!哎——你别只站着,倒是过来帮我收拾收拾呀。”   里头已经没什么空了,外面婆子还再往里头搬, 收拾东西的丫鬟四处望望, 皱起了眉头:“都先放下!没瞧着里头没空了!你们先站站,我去回了太太,另找个地儿才好。”   顾府大太太安氏本来就不甚清闲, 这两日被派了这个差使,越发忙得连吃茶的功夫都没有。往日里要走上大半年的章程这会儿两三天就得做完,她昨儿个一夜没睡,一直到天蒙蒙亮, 才歪着打个盹, 还没睡足,就让门口吵了起来, 说英国公府来下聘礼了。   安氏眼下一片青黑,头还是蒙蒙的, 等看着这一地,更蒙了。   “杨家送来的礼单子上可没写这么多——”   “你懂什么,这是杨家给瑶席这丫头的!”顾府老太太脸色也不好,这不是明摆着要撇清他们府里的关系吗!   她冷笑:“就按着这单子上的两倍,给那丫头准备嫁妆!”   想撇的一干二净,没那么容易!   安氏几乎要晕过去,白着脸哑着嗓子叫:“老太太,咱家账上可没这么多钱!”   老太太拿着帐簿子一看,脸更黑了,可不是,要照着这么陪嫁,整个府上都得喝西北风。   “三丫头和冲小子这一嫁一娶,全在今年,今年收上来的进项堪堪够办这两样大事的,再没闲钱了。”   哪有顾着旁人家却短了自家人的道理?   安氏见老太太沉着脸不吭声了,暗自松口气,回头看着满地的箱子却是眼馋,这丫头,说是没福,却又这样的际遇。   老太太只一看安氏就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把这箱子尽数都锁到库房里头,让小厮都看严实了,造嫁妆单子的时候一个别少,都给他添上。你这两天看准了瑶席丫头,哄着她别叫她出门。“   安氏盘算着,这么多东西,少一些总没人看出来吧,她的三丫头正少些打首饰的的宝石。   刚想着,那边老太太就开始吩咐自己的心腹嬷嬷:“你跟着太太把这些东西整整,若少了一样,仔细你的皮!”   这明显就是防着安氏了,饶是她心有不甘,仍旧只能低头恭恭敬敬回道:“是。”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这桩事,关系到咱们家以后的前程,你莫要短视才好。”   自从废帝倒了台,凡是与他有牵连的人树倒猢狲散,顾府从赵贵妃的亲家,变作别人躲之唯恐不及的人物,也不过是几日而已。   老太太后悔不迭,谁想缩着脖子过了两年,竟有人递了个通天塔,莫名其妙添过来的旁支亲眷,竟能嫁进英国公府。   只可惜,当初没有好好笼络笼络这丫头,且还安了个外姓,与自家又远了一层。不过到底是血脉亲情,想来阿窈这孩子都能明白。   因此便又吩咐:“看看明早上的全福人到了没有,再给瑶席添几个知道进退的丫头,在咱家里有些根系的最好。对了,瑶席最喜欢的是雪娘羹,让厨下好生做几样小菜,凑一副席面送过去。今晚上好好劝解劝解,马上要出门子了,总该欢欢喜喜的。”   安氏自己在肚子里吐槽:让人嫁个要死的病秧子也就罢了,还必要让人兴冲冲的嫁,可不是难为她这个当家人吗?   只是当媳妇的怎敢和婆婆顶嘴,安氏打着心里官司,嘴上并不敢言说,只一味应下啊,转身去挑几个忠心顾府的丫鬟。   她还没来得及点花名册,英国公已经送来了几个丫鬟,点名是送给秦姑娘的合意人儿,一个个生得和顺又从容,一直呛到了老太太的肺管子。   老太太虎着脸,却不敢对送人来的管家甩脸色,一口气憋在心里出不去,斥责安氏:“连个小事都办不好,笨手笨脚,连丫鬟都要亲家太太想着!”   安氏唯唯诺诺,转头早抛到后面,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忙活,哪有功夫跟老太太歪缠。、   天才大亮,京城里就热闹起来,一抬抬嫁妆披红挂彩,一路鼓乐声相送,前面的进了杨府,后头的还没出别院。   这场婚礼太仓促,却不见半点慌乱。临街挤满了人,都伸着脖子看那快承不住重量快被压弯了的箱抬杠。   “这是哪家成亲了?怎么之前都没听过消息?”   “就是刚出了丧的杨家,白事刚过,就张罗起来喜事了!”   “原来是他家!不知道谁家的姑娘嫁了这么个魔王,真是可怜。”   “你这是哪一年的黄历了?自从杨老太爷登了极乐,这杨三郎竟不知道接对了哪根弦儿,越发正经规矩了。只是眼下,要说姑娘可怜,倒也可怜,却不是为了这个......”   这百晓通的路人说到此处,特意卖了个关子,本想让旁人催他再说下去。   谁知这会儿,嫁妆正过到要紧处,前面的箱抬都锁得严严实实,旁人也看不见,等到了家具这些大件的,就大大方方敞开了给人瞧。   刚过去一个黑漆描金嵌螺钿的百婴戏图双月洞门的架子床,后头跟着一串,小到镜箱,妆奁盒,子孙桶,大到罗汉床,十二扇美人屏风,红雕漆鸾凤戏牡丹嵌大玻璃镜的双开橱柜,又是浩浩荡荡见不到头。   本来都听着他说话的人这会儿都被这些物件吸引了去,这路人有些尴尬,顿了顿,一拍手,道:“你可知道,杨府要娶的姑娘不过是顾太卿家的远亲,隔了八辈子的外甥女,如何就让杨府娶了去?娶便也娶了,连嫁妆都给他备好了!”   这话稀奇,旁边人一惊:“英国公府也是世袭的勋贵,怎么娶了这么一个破落户?”   “这话说起来,也没几个人知道——我侄女婆家恰有个远方表亲在长公主府里做长史,听说月初的时候谢二郎和杨三郎出去赛马,也不知怎么就摔了下来,一只脚进了鬼门关,不知道能不能拔了回来。”   旁边人倒吸一口凉气:“那怎么还要娶亲——”   “这你就不知了,青山寺的主持给杨三郎算了一卦,说必得生在某年某日某时的人冲上一冲,这不才找了这姑娘——不然你道为何这样仓促?”   不说这路上闲人恻然,便是顾府请来的全福太太也是在心里叹气。   别院地方不大,人却把前后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小琪哭丧着脸,秀禾红着眼,阿窈一夜颠来倒去,直到五更鸡叫也没睡着,眼下青黑,一个屋子里都是愁云惨淡。   全福太太是个笔帖式的夫人,比阿窈也只大上四五岁,想想自己出嫁时万般期待,再看看这花枝一般的姑娘,不知命运如何,也替她心忧。   开脸的婆子笑团团得:“姑娘生得好颜色,且笑一笑,开了脸,新郎官看见了,怕是要捧到天上去。”   阿窈也懒怠理他,昨日等了一天,只听杨府的丫鬟说杨岑眼下刚醒,再多就问不出来了。她满心担忧,怎么能有好脸色?   全福太太眼看着英国府的丫鬟要进来伺候了,忙悄悄捏一把阿窈:“姑娘快笑一笑,婆家人见了也欢喜。”   阿窈忽然醒觉,她若也是这般惨淡容貌,落到杨岑眼里还不知他要怎样。   这一天,两人等了许久,不管前路如何,都必然要好好的。   阿窈对着镜子,往上弯一弯嘴角,还是勉强,那一双眸子云遮雾隐,不见笑意。   她歪头想了想,自己对着自己扮了个鬼脸,不期然想起三四年前,蜀地那个春草茸茸的四月,这只初生的熊猫,也是这般躺在棉布篮子里,对她吐着舌头,挥着四肢,张牙舞爪。   那会儿,她大约没想到,自己与他,竟会有这样的缘分吧。   吉时定得也早,崔氏恨不得早早让阿窈过了门,心才能定下来。一披了盖头,四下里都是鲜亮的颜色,阿窈睁着眼睛,只能瞧见脚下露出的青石板路,和大红绣鞋上串着的真珠。   盖头密密实实绣着百花百草,鸾凤鸳鸯,石榴葡萄,图案繁复料子却轻薄,拦不住阿窈急促的呼吸,耳边是安氏和老太太带着哭腔的叮嘱:   “丫头出了门子,定要好生孝顺公婆,侍奉夫君,做个贤良媳妇,莫要......惦记家里......”   喜娘扶着阿窈站在当地,等了一会儿,见阿窈木头一般站在当地,连盖头四角缀着的流苏串也不见摇动,竟是毫无回应。   老太太哭了一会儿,哭不下去,心里打定主意,等到回门时候定要好好训诫一下这丫头。   这场尴尬气氛没来得及露出来,就让热热闹闹的喧天锣鼓喜乐遮掩了去。阿窈跨出了门,没丝毫留恋。   这会儿崔氏还在杨岑屋里——杨岑昨天才刚醒过来,崔氏不敢和他拗着来,外面婚事准备得热热闹闹,只不传到里面来,但眼看着就得揭盖头了,若是杨岑这时候犯起拧来,她如何对得起阿窈?   更何况,若是小两口有了误会,夫妻离心,倒霉的还是自己儿子。   “我儿,旁的事都能依你,这一桩却不能。你不知道娘给你寻得是怎样的好姑娘,你当日一病不醒的时候,这姑娘就应允嫁过来,半句也没多问。眼下聘礼也下了,全城都得了请帖,你若是反悔,不说别人家要戳咱们脊梁骨,只说自己,可能过得去这良心?”   杨岑眼下动弹不得,他呆望着帐子,眼下阖府也只有他房里还没换上朱红色。翠色的蝈蝈蚂蚱在草丛里跳得正欢,当初他挑这帐子的时候,松子还嘀咕,大爷怎么老大不小的年纪,竟开始喜欢这些东西了。   杨岑偷笑,等阿窈嫁过来,定然喜欢这样有野趣的东西。   他怎么能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好姑娘,他比谁都知道的清楚。   还是不舍得放手呀!   就容他自私一回吧!   他打断正在跟他絮絮说着阿窈好处的崔氏,斩钉截铁地道:“娘,若是要娶,必得要我自己拜堂。” 第101章 洞房   英国公府迎来了久违的热闹, 平日里关着的大门今日迎来送往,宾客满朋,长公主亲自帮着操持婚事, 广发请帖, 怎敢有人不过来?   只是这场婚事着实古怪了一些,新娘让人牵着,新郎让人抬着,拜堂的时候, 四下人都静了静, 亏得司仪机智,竟能像没瞧见似的, 一条嗓子喊得亮堂堂,喜洋洋。   堂上的宾客忙也大声说笑起来,有人道:佳儿佳妇!有人赞:郎才女貌。   阿窈闷在盖头里, 也不知她从哪里瞧见的貌。   一时间, 这上上下下也多了些虚假的喜庆,崔氏一直提心吊胆,怕儿子中途闹什么幺蛾子, 不好收场。   却见杨岑紧紧攥着披金挂彩的牵红,罗汉榻往下拜时,他正看着新娘的红盖头,融融若三月江水, 在这一室的光彩里竟显出了十分的温柔。   这一番折腾, 到让他的神色重新又精神起来,若不是躺着, 与平日竟也没什么两样了。   好容易等着送进了洞房,杨岑眼下也喝不得酒, 囫囵拿白水替过了,旁人看着这阵仗,哪里敢闹什么新房,不过勉强说了两句喜庆话,等崔氏开口请人吃酒,正中下怀,都一哄得散到外间去了。   外面的事还得崔氏张罗,她不放心地回头看看杨岑,走了两步,在门外顿住脚,叮嘱丫鬟:“大奶奶才过到咱家里来,什么事都看着些脸色,别委屈了她。”   又压低了声音:“看好大爷,别唐突了奶奶,若是闹起来了,便速去回我。”   丫鬟应了一声,刚要回屋,才推门,就听见里面杨岑扬声道:“都站到外面伺候。”   几个丫鬟对脸看了看,听听里头没什么动静,这才忐忑不安立在门口。   这会儿屋里的杨岑正使劲扯住衣裳:“做什么?又不好看——别闹......”   屋里热,阿窈里外穿了好几层的嫁衣,最外面的是大红织金对襟大袖衫。门才一关上,她就自个掀了盖头,半攀着床沿就要解他的外裳。   “到底是怎么回事?伤得重不重?你也是,拜堂让谁去不行,偏你就这么能耐——刚才没抻着伤口吧?”   杨岑不敢动弹,手却抓得紧:“我和你拜堂,我不去,谁去?”   阿窈不敢使劲,到底别不过他,只得气哼哼坐了回去。   他看上去精神很好,阿窈这才褪去了担忧。   烛影摇红,本来该是格外暧昧的气氛,杨岑躺在床上,正能看见阿窈一张脸,噗嗤一声笑了。   忙乱了几日,这会儿见着杨岑好好的,才算心定,却好似大梦初醒的茫然,阿窈一时坐在那里发呆,一回神见杨岑偷笑,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杨岑忍不住,索性不忍了,指着对面的大玻璃镜:“哈哈哈哈......你....你自己瞧瞧去!”   阿窈一步跳过去,这才看见自己糊的像是白墙的脸,因着一头的汗,被冲得沟壑纵横,活像面捏的人干裂一般。   也不知顾府是在哪里请的整容匠,偏说这才是京城新兴的妆面,连她原来给素素寻的人也不如。   阿窈恼羞成怒,回身要去撕他的嘴,还没捏上去,杨岑就笑得动作大了些,不知戳到了哪根断骨,忽然变色。   阿窈顿时自责——明知道他这会儿病着,跟他逗什么趣。   自从躺在床上,杨岑已经体味过许多次这样的疼痛,却依然适应不了,但阿窈就在旁边,他深吸进去的气只能缓缓吐出来,对着阿窈笑:   “这番生意,你算是做亏了,等了这么久,倒嫁了一个废人。”   他本是调侃,阿窈听着格外刺耳,她睁大眼睛攥着他的手,不知道怎么能帮他分担些疼痛,   急切之下迸出泪,又快速眨了回去,她带着哭腔。   “你再这么说,我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只这一辈子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不理了!”   疼痛像一把刀子,消磨着杨岑的神志与精力,待忍过这一波,他便有些混沌,阿窈的脸就渐渐有些模糊,他无意识地跟着念:“好...下辈子....咱都不理.....”   阿窈从未见他这样,这会儿真急哭了:“呸!你想得美!我辛辛苦苦把你带回来,巴巴等了好几年,都等成老姑娘了!你说不理就不理了啦?别说下辈子,你哪一辈子都不能不理......”   杨岑有些恍惚,他攥紧了阿窈的手,目光却没有焦距。   阿窈呜地一声哭出来:“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去请大夫!”   杨岑忙拉住她,摇头:“别去...别去....”他缓和了一些,低低地笑:“洞房花烛夜,我也不想看着王老头的白胡子过。”   阿窈顶着一个冲喜的名头,他的安危便决定了她在府里过得好不好。才刚进了门,自己就开始闹着请太医,把阿窈置于何地呢?   他闭上眼歇了一会儿,脸色才算好看一些。   “好了,我今晚是陪不得你了,你先去那床上睡上一觉,等起来,什么都好了。”   阿窈还没从刚才的恐惧里回神,她顾不得害羞,抱着杨岑的胳膊,死命摇头:“我就在这里陪你,哪儿也不去。”   她这会儿才意识到,崔氏当日登门时候说的:不知是生是死,是什么意思。   那大梦似的几日间的记忆终于慢慢清晰了,阿窈重又想起她坐在杨岑榻前,坚定地相信这人必能醒过来的时刻,那会儿想不得别的,这会儿清醒了,却又添了层害怕。   她轻轻摇动杨岑的手,搜肠刮肚跟他说话。   “你这院子里太空了,咱们添点东西吧。”   “好...添什么呢.....给你添个小厨房吧.....”   “好,厨房外头再搭个紫藤架子,春夏天才好看。”   “好......”   “院子东头的树上系上一个五彩绳络编出来的秋千。”   “好......”   “西边还能多出一块菜地,不如咱们自己种点!”   这回杨岑没了回音,阿窈一惊,忙又去摇他。   杨岑这才又有了动静:“好...都依你....”   话还没说完,便睡了过去。   阿窈也不再去叫他,便歪坐在一边,看堂前供着的龙凤蜡烛,碗口大一般粗,上面拿金粉描着金龙金凤,这会儿不停淌眼泪。   看了一会儿,阿窈也有些倦了,也沉沉睡了过去。 第102章 认亲   那边厢, 崔氏正辗转反侧,不时起来看一眼门口,过一会儿就遣个人去瞧一遍。   直到了四更, 最后一次去的人才过来回, 眉梢带笑:“大奶奶和大爷安安稳稳睡了呢!”   崔氏这才松一口气,只睡下一个更次,就囫囵起了,准备认亲。   阿窈是让杨岑推醒的, 外面丫鬟早就捧着洗漱的东西在外面候着, 杨岑便小声给阿窈说:“一会儿有人进来了就不好说话了,这会儿我先把家里的人跟你说一遍, 你略略记得就好。”   “咱们家里并没有别人,上头也就是爹和娘,如今这个时候, 断不会为难你。只是旁支多了些。二婶娘一肚子的弯弯绕绕, 她说什么话你别理她,回来就跟我说,你不用跟她多说。二嫂子有些掐尖好强, 话不中听你呛回去也使得,若是懒怠跟她计较,娘自然会帮你。”   阿窈听得认真,却也有些忐忑。她许久没跟后宅的人打过交道, 过了几年单纯适意的日子, 不免少了些为人交际的熟悉。   杨岑看了出来,他对着阿窈理直气壮地叮嘱:“你只要记着, 现在整个杨府都欠着你的。你是我们家的主母,旁人谁也不能对你不敬, 我娶你进门,可不是为了让别人欺负的!”   杨岑虽然不大关注后宅的事,但各人脾气却是门清,他唯恐阿窈受了欺负,碎碎叨叨地说了半日,一直到丫鬟在门外问了好几遍,才算住了嘴,趁着没人进来的最后时刻,对着阿窈一眨眼。   阿窈心领神会,两人相视一笑,看得进门的丫鬟也放下心来。   秀禾帮着阿窈脱了昨天的嫁衣,这么揉搓着睡了一夜,上面全是皱褶,好在第二天的衣服是早就备好的,早就熨烫好了,在香笼上熏了一夜,才能让主子上身。   另外几个有拧帕子的,有递青盐的,阿窈许久没让人这么伺候着,有些不惯,杨岑便在床上,看着丫鬟给阿窈梳成了牡丹头,发髻高耸,瞬间多了许多端庄妍丽,与他梦中情景一般。   阿窈自己无暇看妆容,只是自己想着一会儿要送上的礼,下意识道:“小琪,咱们昨天收拾出来的东西......”   “奶奶可是糊涂了,小琪不是刚回家去了?”   阿窈这才想起来,她并没带着小琪进府。那丫头,心眼太直,脾气又爆,又是骂过崔氏的人,让她过来只怕是害了她,因此阿窈便给她全家都出脱了奴籍,给了些积蓄,出去过活了。   一切准备停当,一行人便拥着阿窈往上房走去,崔氏房里早就备好了饭,看着阿窈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慈爱。   阿窈只往饭桌上一看,就知道崔氏是用了心的。   杨岑家里是地道的北地人,这桌子上却出了许多的南方菜,且多是阿窈喜欢的菜色。   崔氏一边让丫头给她挟菜,一边道:“这是前日才访来的扬州大师傅,只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早上多是小菜,鸭蛋出了油,一切开中间的黄都是红艳艳的,都已经这个季节了,也不知从哪里摘过来的椿菜,掐了芽儿伴着白生生的豆腐,特有的香气扑鼻而来。   阿窈尝了一口,脆生生地笑:“娘请的师傅果真是好手艺,竟和扬州城里摘月楼里的手艺半点不差。”   崔氏一见阿窈这么笑眯眯的模样,心头就发甜,一边指使人给她搛更多的菜,一边说道:   “往后都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外气。这府里,除了我便是你,胖的长辈,若是知事的,也就敬上两分,有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也别怵她,横竖有我呢!”   阿窈暗地里一笑,这婆婆的脾气跟杨岑倒是真的相似,一般地说话直接。   等用罢了饭,各路亲戚也就到得差不多了。不管心底如何,面上却都带着好颜色,毕竟现在老太爷已经不在了,阖府都是大房的。   于是这场认亲礼并没掀起来什么波澜,反倒变成了收礼会。   崔氏半点没为难阿窈,她有意给儿媳妇做脸,满面欢欣吃了茶,谁人都能看出她的满意。   她这一出手,给的礼也重,阿窈不过是递了一杯茶,丫鬟捧上来的却是一套金镶玉鸳鸯摺丝缀着珊瑚宝石的头面,还另外塞了一个沉甸甸的缃色缀锦葫芦纹的荷包。   三太太生得慈眉善目,面色苍白,说话气短,但也很温和,两人各给了一对嵌珠蜂蝶戏牡丹碧玉簪和一个墨玉佩。   见完了长辈开始见平辈和晚辈,杨家大房人丁稀薄,二房三房却枝繁叶茂。   阿窈看着一溜的嫂嫂,一溜的姐姐妹妹,一溜的侄儿侄女,将本来宽敞的上房挤得满满当当,从三四十岁年纪的人一直排到刚刚站稳的小豆丁,再想想在已经分到府外几房人和还不能抱出房的小娃娃,也算是明白,为何崔氏个性如此刚强。   杨家人生得都有相似之处,这么多人一眼扫过去都赏心悦目,只是气质各异。比如那个缩头缩脑的孩子怕就是个庶出且不得嫡母待见的,那个端庄大方的应该是被仔细教养的。三房有一对双生姐妹花,行动间虽然有被娇宠出来的傲气,却也十分有规矩。   杨岑口中“心直口快”的二太太则是一脸精明,只给了一对银杏叶的耳坠子,话却不少,拉着阿窈一直夸。   “瞧瞧咱们府新当家奶奶,别说大嫂看了喜欢,就是我也爱不过来似的。”   话好似没毛病,但阿窈心有警惕,只是装害羞,低头不语,脸上带着笑,看着就是一个娇憨的新媳妇。   果然,二太太下一刻就道:“各位看看,咱们这新媳妇一笑起来,好喜庆模样,想必我那大侄子如今也好了。”   果然来了,阿窈半低下头,退回到崔氏身边,仍旧是含羞带怯的,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欢欣:“谢谢婶娘,夫君已经大好了。”   二太太一哽,看看阿窈的样子,不像是作伪,自己有些急了:他昨天还看见杨岑一副病死鬼的样子,怎么今天就好了呢?   崔氏半执起阿窈的手,一脸心疼:“可不是,多亏了这丫头命里带福,才定了亲,岑儿就好了大半,等过了门,竟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辛苦了阿窈。”   阿窈眼里闪着感激,抿嘴一笑:“娘客气了,只要夫君能好起来,阿窈做什么都不累。”   他们这一番婆媳情深的样子,分外刺目。二太太这才信了,心里好容易升上来的想头又让扑了个空,口气就有点不好。   “大嫂既然这么喜欢新媳妇,索性让她当了家,大嫂自在做老封君,每天说说笑笑,等着抱孙子,岂不是好?”   崔氏一愣,阿窈暗自骂了二太太一句,忙抢着说道:“阿窈还年轻,哪能当此重任,还得要娘多教导教导呢!”   崔氏微一沉吟,道:“你二婶倒提醒我了,你虽然还小,日后家中总要交到你手里,合该先历练历练,不如便把外院厨房采买的事项交与你,先练练手,有不懂得,只管问我和你二婶。”   说罢,崔氏笑吟吟看向大惊失色的二太太:“这样,弟妹也好歇息歇息,自在做做老封君。” 第103章 花熊   只是见一群人, 阿窈却觉得像是累了几天似的,脑子仁转不动。她回来时,每天来把脉的赵太医刚走, 松子正高高兴兴给杨岑端药。   秀禾这会儿也欢喜, 她自从劝转不来固执的阿窈后,就一直愁眉苦脸,这会儿仿若阴了许久的天终于云销雨霁,面容开朗起来。   阿窈才刚进了院门, 秀禾就迎上来悄悄地笑:“姑娘, 方才太医来诊脉,说大爷眼下已是没了性命之忧, 只需好好将养,别让断骨错位,就好了。”   “真的?”   阿窈刚去战斗一番, 本来懒懒地, 听了这话,一下子活泛开了。急急抛下众人三两步进了屋子。   “如何?有没有人跟你过不去?”   “你们家的二太太,说话捎三带四的, 话里话外都是挑拨,还以为我傻!”   阿窈把刚才的事情讲给杨岑听,把他乐到不行。   “外院厨房本是二婶子管着的,这下可好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窈想想二太太的脸色, 分外快意:“她身为长辈,立身不齐, 安着坏心眼盼你不好,我也偏要让她不好!”   杨岑不以为然:“这个二婶娘是二叔后来娶的, 有了一个岳哥儿,之前闹过过继,只怕还是打着这个主意——咦你怀里抱了这么多,都是什么?”   阿窈正把刚才得的物件一个个往外拿:“这趟认亲,真是发财了,你家一溜的小侄子,我给了许多荷包,加起来抵不过娘给的一对镯子。”   她随手打开一个匣子,一色十二支木簪子排得整整齐齐,簪身纹理分明,散发着淡然悠远的香味,显然是上好的沉香木,簪头分别雕着梨花、桃花、杏花、牡丹、芍药、海棠、荷花、兰花、菊花、桂花、水仙、腊梅四季十二种四季花卉,小小一点地方竟将各种花朵雕得极有神韵,连芍药花上的蝴蝶触须都纤毫毕现,整套簪子都透着内敛的华贵。   旁人送的东西虽不及这个,却也都不是市面常见的普通货色。   杨岑眼见着阿窈像个偷到米的小仓鼠一般,一边数着拿到的东西,一边眉开眼笑,顿觉往日平常的物件都开始熠熠生辉,上头写的全是一个钱字。   他摸到旁边一个荷包,顺口问道:“娘给的什么?”   阿窈这才想起来那个沉得累手的葫芦式荷包,才刚松了系带,那里头装得鼓鼓囊囊的物事就已经开始往外滚了。   顿时满床金光闪耀。   杨岑捡起来一看,全是金花生,金石榴,金葡萄,金松子,金桂圆,金红枣,一个个圆溜溜胖乎乎。   “娘这是多盼着抱孙子啊......”   可不是,全是多子多福的征兆。   阿窈这回没吱声,她转过身收拾东西,只有微红的耳根露了她的心情。   杨岑心里一热,正要说话,就听外头丫鬟叫唤:“啊呀,这是个什么东西?哪里跑来的!”   “妈呀!这是哪来的畜生!”   “快找人来!这别是个熊瞎子!”   “熊瞎子哪是这样的?你....你别乱动,它....莫不是...要吃人吧...”   “啊呀!它蹿到树上去了!”   外头一阵惊叫,杨岑动不得,阿窈忙出门看,秀禾吓得要哭,却还是挡着阿窈,抖抖索索道:“姑娘快进屋子,我出去找人!”   阿窈抬头一看,展开笑颜。   那挂在树上拿着两只黑眼圈跟她对看的,不是只花熊吗?   这只花熊圆眼圆脸圆眼睛圆鼻子,团成一个大球抱在树上,探头探脑,待要出来又犹豫不决的样子。   它那黑色的比甲太熟悉,阿窈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杨岑曾呆过的壳子。   犹豫了一下,阿窈还是没迎上前来,毕竟与她一起过了这么久的是杨岑,这只熊猫对她该是没什么记忆。   杨岑半晌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声音,心里着急,便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阿窈顿了顿,才回他:“有只花熊过来了。”   “杨三郎?”杨岑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他回来了?有没有地方伤着?”。   谁知那只熊猫好似听着了什么,本是两方僵持的局面立刻打破了。也只是眼前一闪,那只花熊三两下扒着树干到了树下,绕着院子慢腾腾打步子。   丫鬟小厮见了,又是一顿尖叫。   这时候护院才带着刀剑赶过来,那只已经长到一人多高的花熊见着他们,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只是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这健壮的体格,让为首的看着心里一沉:“你们都快离开此处!或是出去,或是进到房里去,莫要激怒它,听见什么都别出房门!”   他此话一出,已经吓僵了的众人才如同捡了一条命般,正在院门口的便往外奔,靠近廊子的往屋里奔,秀禾走的时候还不忘死命拖着阿窈。   护院团团把这只花熊围住,搭上弓箭,要换做别的猛兽,此刻已经开始发怒了,这一只却呆呆地站在当地,乌黑的眼睛看着他们,分外纯良,竟看得他们心头有些不忍。   为首的道:“这畜生全身毛皮甚硬,我先射他眼睛,你们便往要害处扎,务必一击致命,不然发起疯来,不说我们丢了性命,里面还有大奶奶和大爷呢!”   一直等到他调好了角度,这只花熊也不怎么动弹,它眼睛里映出尖利的箭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心以为众人是要跟他玩,又嗯嗯两声,颇通人性的样子。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阿窈立刻便忍不得了,她决定赌上一把,试探着唤了两声:   “杨三郎?三郎?”   果然这只花熊看向她,一时有些疑惑。   秀禾挣不过她,只能看着阿窈大步过来,护卫们大惊失色,忙去挡她,这一分神,原本在包围圈里的花熊,本是行动迟缓,却不知怎么一腾一挪,只能见着个影子朝阿窈那方扑过去。   待众人定睛一看,就见这只花熊围了阿窈转了两圈,似是认出来了,开开心心就去抱大腿,却忘了自己此刻已经长成了两百多斤,阿窈险些让它扑倒。   它的兴奋太过明显,让阿窈有些奇怪,她试着伸手揉搓了一把它的毛,唤了一声:“三郎?滚滚?”   花熊好似能听懂人话似的,嗯嗯两声,一个劲去拱她的裤腿。   阿窈福至心灵,忽然想起来,在她刚抱回滚滚的头两个月,并没什么异样,直到后来有一次,它摔下了山坡......   大约在那时,杨岑才来到了这只花熊身上。   与此同时,京城里的杨岑也疯了......   怪不得,这只花熊竟记得两个名字,而她,差点以为,真正的花熊从没存在过。   相比于当时离别的时候,它的个头明显蹿高了很多,可是却瘦了一圈,一身皮毛脏兮兮的,阿窈伸手一抚摸,竟能摸到下面的骨头。   它身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大疤,已经过了这么久,还能看到翻裂又痊愈的皮肉,可见受伤的时候,是有多深。   除此之外,全身上下还有许许多多伤口,有几处还是新鲜的。   阿窈顿时心一酸,差点流泪,花熊却不知她想得什么,欢欢喜喜扑上来,想要与她玩。   一人一熊久别重逢,热热闹闹的场面看呆了在场所有人。   “大奶奶......”   阿窈深吸口气,忍住泪意:“这是我养的一只熊,原是托给庄户人家的,也不知怎么就找到这儿来了。”   护院互相看了看,眨眨眼。   刚才他们听到了什么?   大奶奶....养的...一只熊......   这...真的是大奶奶吧。   为什么大奶奶的表情就像是养了一只哈巴狗呢?   阿窈抚了抚花熊,笑道:“你们大约不认得,这种花熊原是生在南方,也不知怎么就到了此处。生性和顺,又有瑞兽之称,只喜欢吃些竹子果子,我原来曾养过它一段时间,也不知怎的,就找到这儿来了。”   护院看着温顺地趴在阿窈身边,任他撸毛的大兽,捉也不好捉,退也不好退。   正在这时,里面丫鬟传了杨岑的话:“这种花熊,大爷也见过,极通人性,留下来逗个趣也是好的,都散了吧。”   鸣锣敲鼓,却是一场虚惊,早就把崔氏惊动了,她只听说有个猛兽不知怎么窜进了家门,吓得腿都软了,又怕吓到了杨岑,连忙挣扎起来,想要看看儿子。   外面无人也没响动,她只当事情都过了,冷不防一进门,却看见这个东西,竟意外眼熟。   原本伏在阿窈脚下的花熊见着崔氏,比方才还兴奋,摇头晃脑过去,换了一个人腿边绕圈子。   阿窈不怕杨岑,却怕崔氏,她舔舔发干的嘴唇,正想着怎么解释。   却见崔氏忽然嗳呦一声笑起来:“我说它怎么找过来了。素云你瞧瞧,这不就是咱们两三年前在城外面遇见的那只吗?歪缠了咱们半天,最后走都不愿意走的那个!”   素云本来害怕,听着崔氏这么一说,才敢走进些,仔细端详半天,也笑了:“可不就是它!”   “怪不得阿窈说它叫做瑞兽,每次遇见,总有些好事,谁知竟和咱家有缘。”   崔氏想着这熊正是阿窈带来的,偏巧都是有好福气的,更庆幸把阿窈娶进了门。   当下便笑道:“既如此,就养在咱家里罢,日后等岑儿好了,也需得多喂它些。”   她怎么知道,这只花熊自从出生后见着的多是人,天生同人亲近。且变成杨三郎的这段日子,唯独崔氏待他甚好,因此独与她亲近。   自从变回了原身,莫名走到了山林,便过起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自从大爷生了病,家里太太便疯魔了,只要扯着福气两个字,什么都不顾了。当下打定主意,以后得少往大爷院里过来。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杨岑这般伤得重的?   床榻上的日子本该难熬,但有了一个活泼泼的阿窈,倒更有趣一些。   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自己的院子,阿窈便可着劲地折腾,这院子本来没什么东西,里头好院子甚多,杨岑却嫌弃不阔朗,只搬来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地方,唯一的好处也只有够大这一条。   这会儿给阿窈看了,也嫌弃得不行。   院子里面添了滚滚,阿窈便给他移来了一片小竹林,另盖了一间小草屋,单给它住。又因着他喜欢爬树,阿窈连秋千也没架,整个院子里的树都尽数送给它作耍了。   此番的好处便是,本来想常来找阿窈串串门的各房太太们,少有敢登门的。二太太盼来盼去,只盼着杨岑一天天好转的消息后,说话就多了几分酸意。   “各府上如今谁不说大嫂待媳妇好,才刚过门,每天使劲折腾,竟也由着她。”   崔氏眉毛都不曾抬,自从这后来的二弟妹过了门,她便修炼出了一身过耳不记的好本事,只是笑吟吟说道:“女孩儿家,本来就该活泛些才好,咱们家是武将出身,要一个只会蚊子哼哼的媳妇做什么?再说,岑儿每天都闷在房里,阿窈这般,也是想让岑儿有些事做。”   有了崔氏撑腰,阿窈做什么都没人开口说了,整个杨府,便再也没她怕的人了。   杨岑每天跟着她出些主意,倒觉得日子过得比往常还快了许多。阿窈要开出来的菜地如今初具雏形,商议定了要种些什么,阿窈便兴冲冲传了庄子上的人过来。   她本是神气活现走的,回来的时候却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神情萎靡,看得杨岑大吃一惊。   “怎么?是谁给你气受了?”   阿窈垂头丧气:“门房递了帖子来,说明天阿舅要上门来。”   杨岑立刻变作了跟阿窈一样的神情,苦瓜脸对着苦瓜脸,怎么想怎么心虚。 第104章 舅舅   杨岑这些时候整日躺在床上, 唯一的好处就是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太阳已经还没落山,天是阴的,屋里暗暗的   杨岑唤了几声, 屋外各丫鬟听见动静, 忙端了石榴红纱罩案头灯进来服侍他。杨岑还有些迷迷糊糊,擦过了帕子才清醒些,想到阿窈,忙问:“大奶奶可回来了?”   疏雨一边拧帕子一边回道:“大奶奶还在外面呢, 刚才还打发人回来告诉大爷, 说让大爷别忘了喝药,午饭要早吃, 不必等她,万不要饿了肚子。”   微雨铺着被笑嘻嘻地道:“大奶奶还吩咐我们说,她早上时候刚做了三丁包子和文思豆腐, 并几笼子梅花烧卖, 千万别忘了端给大爷吃——奶奶这是时时刻刻都把二爷放在心上!”   杨岑理所当然点头:“阿窈自然是好的。”心里却乐开了花。   颐秋接过话头笑道:“可不是,我伺候大奶奶这么几天,唯独大爷, 才能让奶奶这么上心呢。”   杨岑听了笑道:“你这丫头,好伶俐的嘴。”却也没说别的。又问:“这半日还有别的事没有?”   疏雨道:“太太送了一盘子雪瓜,听说是西边的黎平国进上的,只是大爷禁不得冰, 没法子吊在井里。三姑娘自己亲手做的山药枣泥糕, 送了一盘子来。”   两人正说着,就见阿窈垂着脸回来, 道:“舅舅来了,娘让咱俩好生准备准备。”   自阿窈进了门子, 除了回门,就再也没去过顾府。   递帖子的人倒不少,阿窈从来都不见,只说杨岑身子不好,她谨遵老太太教训,一心在家里伏侍,做个贤惠妻子,孝顺儿媳,轻易不出去作耍。   老太太接了回信,气得倒仰。却正和了崔氏心意,她当初出这么多嫁妆,就是不想欠赵府太多情。要不是阿窈实在找不到亲故,她连提亲都断断不肯去顾府。   除了前贵妃后贵妃这一桩事故,还有别的缘由,当日阿窈平白受了一番流言蜚语,赵府与顾府竟没出过头,反倒把阿窈逼出门去。落魄之时不顾念骨肉亲情,这会儿富贵了却又摆出长辈的架子,让崔氏瞧不起。   因此阿窈这番拒绝,放在崔氏眼里更是满意了。   但顾府中唯有一人例外,便是月初就到外地办事的顾谈礼。   当日长公主与崔氏坠崖时候,做主出钱请大夫的正是顾谈礼,于公,有救命之恩。结果自家却把人家心尖尖上的外甥女拐了来冲喜,虽说阿窈也是愿意的,但崔氏想想就心虚气短。   门房上呈上顾谈礼的帖子时,崔氏变先命人请到正屋里去,让杨大老爷陪着说话,谁知等到崔氏赶到的时候,就见顾谈礼脸色青黑,怒气呼之欲出。   崔氏忙悄悄问外面小厮:“老爷刚才与舅爷说了什么。”   小厮挠头:“也没说什么,老爷掉了半天书袋,夸咱家大奶奶舍身取义,有贞烈之风,定是个贤惠的好儿媳。”   崔氏暗暗叫苦,恨不得拿个棒槌给丈夫几下子,这不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可谁让自己就嫁了这么个棒槌呢?   崔氏眼见着杨大老爷再夸下去,顾谈礼就该把手里的茶杯捏碎了,忙整整衣裳,笑意满满进来,赶紧描补描补。   顾谈礼这会儿正没有好脸色,见崔氏进来,只是哼一声:“自山下一别,夫人的气色越发好了。”   他辛辛苦苦救了两人,却把阿窈推进了火坑。   崔氏许久没对人陪过笑,眼下却是少有的殷勤,外头流水般送果子点心,崔氏把阿窈夸得像朵花。   她不说阿窈贤惠勤快,贞烈节义之类的话更是提也不提。   “阿窈这孩子,亏舅爷怎么教出来的,着实是个玲珑心肠,她住的那院子,原本已经是好的了,结果她来了才几天,今天添上两丛花,明天让人买湘妃竹,没几天就打扮成另一幅样子了。”   顾谈礼听到此,不觉缓和了脸色。   阿窈既然敢这么折腾,想必她在这府里面住得也遂意。   “舅爷来得正好,我们家全是京城里长的肠胃,平日里吃的,全是京菜,阿窈却是在扬州长大的。我们访来访去,挑了许多厨子,才定下一个来。阿窈吃着倒是说好,只是这孩子懂事,只怕不好她也不说。舅爷常在扬州住,不如也留下来吃顿饭,看看这厨子到底合不合口味?”   杨大老爷见崔氏絮絮叨叨,说的都是些吃穿,便不大自在,在一边道:“圣人皆不重口腹之欲,夫人还是少提这些......”   话还没说完,就嘶得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崔氏心里恼怒他不识眼色,总是拆台,便悄悄拿指甲捏着他的肉,狠狠转了一圈。   比起圣人之言,还是身体发肤和家中夫人更重要些,杨大老爷干脆地闭了嘴。   后宅之人最知道后宅之事,崔氏嘴里的阿窈,每日都能想出些新花样,活泼明媚,全然跟杨大老爷口中的道德女子不一样。   顾谈礼知道阿窈的个性,见崔氏说出来的八九不离十,先前那万分的不舍与担忧,就消磨了一半。   阿窈能比在闺中的时候还要自在,没有杨家人的纵容,怎么敢?   只是到底还是见一面,亲口问一问阿窈,他才能放下心来。   崔氏见他坐立不安,知道端的,忙道:“阿窈与舅爷也有许久没见了,我早让丫头知会了。小儿虽然愚钝,又在病中,却必然要见一见,只是起不得身,舅爷别怪罪。”   顾谈礼这回客气了许多,微微拱手道:“劳烦亲家太太了。”对着杨大老爷却只是稍一顿首,敷衍之情掩饰都懒得做了。   也不推辞,起身跟着丫鬟去了。   便是再不通世事,杨大老爷也能感觉到顾谈礼的情绪变幻,只是摸不着头脑,便虚心请教。   “我与夫人说的差不多,为何他形容却是两样?”   崔氏只恨杨大老爷是个榆木脑袋:“你若有个女儿嫁出去时,是望她事事都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凡是当家做主不看人脸色。还是愿她每天三更起五更睡,天天伺候婆母,吃不敢吃坐不敢坐,只博个孝顺名声呢?”   他们家并没闺女,杨大老爷点头道:“我自然是盼她事事随心所愿的,但圣人有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   崔氏懒得听他说,没等他再背下一句,就已经出去张罗午宴了。   她心里对阿窈一直有愧,哪怕现在儿子并不排斥阿窈,听房里的丫鬟说,有些时候反而甚是融洽,她心里一直都过意不去。   当初既然发誓要拿这姑娘当亲生一般待,她就得言出必行。   阿窈唯有这一个不是近亲胜似父母的舅舅,崔氏必然得替她招待好了。   也免得舅爷心里有不满,回头说上两句,倒让自己媳妇跟家里离了心。   阿窈自从得了崔氏那边丫鬟传信,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停转着圈。   也不知小琪手里那封信,舅舅看过没有。   阿窈抱着乖乖坐在她怀里打盹的滚滚,捂着脸哀鸣一声,使劲揉搓了它几把,半点也不能消磨掉这七上八下的忐忑心情。   杨岑让人给他支个软和的靠垫,勉力坐起来,见紧张兮兮的阿窈看向他,也只能撇着嘴一笑,比哭还难看。   只是酷刑拖得再久,终究是要来的。   阿窈眼见着这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忙跳起来,如同刚开课的蒙童第一次见夫子一般,垂着手规规矩矩,磕磕巴巴笑道:“阿舅...你...你来了呀...”   “怎么?你府上,我来不得?”顾谈礼这话问得不咸不淡,让阿窈几乎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顾谈礼也不给她回话的时间,只是点点头道:“咱们进屋说话。”   阿窈觑了觑顾谈礼的脸色,见虽不和气,却也没阴阴沉沉,心半落在肚子里,跟左右人说:“你们先下去,我跟大爷跟舅老爷说说话。”   等丫鬟一下去,阿窈立刻就后悔了。   果然,一等屋里没了旁人,顾谈礼直接就忽视掉了拐走外甥女的罪魁祸首——杨岑,直接沉了脸道:“原来你还认得我这个舅舅!这么大的事,你说也不说,就自己做了主!以后我也不管你了,横竖你自己有主意!”   阿窈听他的话声气不比以前,竟不像是生气,倒像是伤了心,知道这才糊弄不过去了,便老老实实跪下:“全是我的错,舅舅要打要骂,阿窈都甘愿。”   旁边的杨岑急了:“舅舅,这是全是我的错......”   “我自己家的事,杨公子就掺和了。”顾谈礼压根不想杨岑认作是自家人。   但不想是一回事,事实又是一回事,说到底,阿窈后半辈子都系在杨岑身上了,顾谈礼只呛了他一句,看看跪在地上的阿窈,重又头疼起来。   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遇上这么缠人的外甥女!   想着小琪那里留的十来对护膝,顾谈礼这才稍有缓和,木已成舟,他也懒得追究下去,只是气哼哼道:“起来,如今你婆婆正金贵你,要是跪坏了,还不是我这个做舅舅的不是?”   阿窈机灵,虽不敢相信竟然就很简单的过了关,却忙站起来,又是倒水,又是给他掐肩捶背:“谁说的?明明全怪阿窈不懂事,气坏了舅舅。”   顾谈礼凉凉问道:“你们俩,到底是什么时候认得的?只瞒着我一个人?怪不得我几次三番让你嫁,你推三阻四的,原来是在等这个小子。”   阿窈张大了嘴巴:“阿舅,你怎么知道......”   她和杨岑的事,大约天知地知,神知鬼知,要说第三个人,也就只有万婶知道些端倪,可是她现下正在素素那里,顾谈礼怎么会遇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不猜这个,难道要信你让杨家下了蛊,或是杨大郎用皮相色诱了你么?”   顾谈礼轻蔑的眼色在杨岑身上转了一圈,半点不信,这样的皮相能让阿窈见一面就能死心塌地。   杨岑心里泪流满面,嘴上却不敢逞能。   眼下能把顾谈礼安抚下来,他就是让人叫丑八怪,也是心甘情愿。   “下蛊?色诱?”阿窈莫名其妙,这是从哪里说起?自己留给顾谈礼的信里,只说了自己对杨岑有情,因此才心甘情愿嫁过来冲喜。   “小琪除了给我这封信,还给我讲了好几个故事。”顾谈礼面上嘲讽的笑,让阿窈脸上挂不住了。   果然,小琪这张嘴,不该让她去做任何传话的事。   阿窈一边把她和杨岑的故事掐头去尾说给顾谈礼,一边后悔不及。   顾谈礼听完了,静默了一会,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杨岑,神色复杂:“世上千种缘法,总有一件是你的,也是人力强求不来的。好在过程虽然曲曲折折,百般掩饰,这结果总是好的。”   杨岑这时候才长舒一口气,心神一松,就不那么端着,他忖度着顾谈礼此刻正背对他,便朝阿窈挤眉弄眼,做个鬼脸,紧张尽去的模样。   不妨顾谈礼忽然一转身,让他逮了个正着。   杨岑一时僵在那里,生怕又惹了顾谈礼嫌弃。   顾谈礼却似没看到一般,只是朝他淡淡一点头:“年轻人,总是灵巧些才好。只是你得记着,阿窈愿意在你半死不活的时候嫁了,是她喜欢,若是把这份灵巧心思以后用到别人身上去,弄进来些莺莺燕燕,我保证接了阿窈回去。”   “无论嫁到谁家,她都是我顾谈礼的掌上明珠,我不管道理,不计名声,谁要待她不好,我让他全家都不好。”   直到这会儿,顾谈礼身上,剑客的飒然才显露出来,跟平时顾府里那个沉默寡言的怪人,又是两种风范。   杨岑几乎是一瞬间,对他肃然起敬。他也不再嬉皮笑脸,起不得身,却还是郑重拱一拱手:“阿舅放心,你的话便也是我的话,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谁也不能待她不好。”   顾谈礼听着他的豪言壮语,好似并无触动,只是点点头:“你不必说,做到就好。”   他回身对红了眼眶的阿窈说道:“你跟我出来,有些事,我需得跟你说说。”   顾谈礼一直走到游廊劲头才算站定,这里都是死角,外面是墙,站过去一览无余,看得清楚,不怕人偷听。   阿窈以为顾谈礼要说些宽心的话,却听顾谈礼像家中老婆婆一般,跟她说起来为媳之道。   “你今日嫁进去,虽是杨家欠了你,只是人心易变,尤其这婆媳之间,再亲也亲不过自家儿子,你千万别太出格,便是哄一哄她,也需做些表面功夫。”   “再一个,我见杨岑这小子颇有些孤拐性子,认准的人,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这倒也好,只要他心在你身上,再不会想拿起子书生一样,为了奉承母亲委屈了你。”   “你既然选中了这个人,就要好好经营这个家。切不要像在家时那样,想一出是一出。万一过不得时,就来找舅舅。”   阿窈在廊子前站了半晌,顾谈礼连翻页没吃,早已回了,她却还念着顾谈礼最后一句话。   “我回顾府,还有些事办。便是有什么事,你只当没听见便罢了。这府里,你本来也不欠什么,日后凡事不要去牵扯。”   不知为何,阿窈从这话里听出些别的意味。   她有些不安。 第105章 出走   没两日, 京里就出了一件稀罕事。   顾府家里的二老爷,一辈子放诞古怪,这回也不知怎么了, 和年迈的老母亲大吵了一架, 拾了把剑出门,竟如同闲云野鹤一般,飘飘然出了京,也不知去向何方了。   待老太太气过了, 着人去找时, 哪里还能寻得到人去?如此平白丢了一个儿子,气得顾老太太捶胸顿足, 放声大哭,却也没能让不肖儿子听见。   同时间,小琪上了门来, 给阿窈递了一封信。   阿窈才一展开, 看了两个字,便滚下泪来。   “怎么了?”杨岑如今已经能半坐着了,正拿着青笋去逗筐子里憨憨傻傻的滚滚, 忽然听得抽泣声,便慌了手脚,一迭声问。   阿窈反身抱着他,哭得哽咽难言:“舅舅...舅舅....走了...”   她手里那张纸, 飘在地上, 杨岑远远扫了一眼,只看见几行字:“我此番大闹, 他们心虚,背着卖女求荣的名声, 自不敢逼迫于你。阿窈日后不必再怕,也不必再上门,只当前尘往事,随风散去便罢。我于山高水长之处,愿阿窈此生安康。”   杨岑心里一叹,难得温存,抚了抚她的脊背:   “这有什么,阿舅不过出去一时半刻,或是又往江南了,或是到别地逍遥自在了,总能送到消息来。”   “阿舅...这能回来?”阿窈听住了,眨眨眼睛,睫毛纤长,挂着泪珠,总是不哭了。   “自然。”杨岑安抚似的亲亲她:“等我好了,寻着舅舅的音信,我就带你过去寻他。”   阿窈怔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外头直接撞进来一个丫鬟,还没抬头,张嘴就道:“上房里太太传话叫二奶奶...!”   她一眼没防着瞅见两人靠在一处,立刻消了音。   杨岑虽没觉得什么,但眼见着阿窈忙忙挪到一边去,脸通红,到底不悦:“怎么不让人通报了再来说话?”   这丫鬟低头看自己脚尖,嗫嗫嚅嚅:“太太请的急...大爷...大爷恕罪!”   阿窈急急忙忙敷了脸,换了衣服过去时,崔氏却异常热情。   她拉着阿窈的手,让人摆了一桌子的吃的,又携着阿窈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拍了拍笑道:“上次咱们就说了,让你接了外院小厨房的事,最近忙忙乱乱的,总忘,今天开始,便揽了这桩事去,有什么不会的,尽管来问我。”   阿窈一怔:“娘,我才刚过门两三个月,是不是太快了些?阿岑那边还病着,我还需得日日帮他.....”   崔氏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外院事不多,也耽误不了什么事。总得先练练手,岑儿看着是大好了,也不用你天天盯着。”   她说道此处,放低了声音:“总是在自己人手里才好。”   她不必说,阿窈也知道,外人说的就是二房。   没人会喜欢一个天天盼着自己儿子出好歹的人,崔氏不喜欢,阿窈也不喜欢。   崔氏眼看阿窈点了头,才放下心来。   京里面顾谈礼出走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崔氏心里越发虚得慌。   当日阿窈一应承,她便让人向顾府提了亲,未必不是怕有顾谈礼阻挠,或阿窈反悔的事在,偏生又想借势,又想撇清,她此生算是头一次做如此小人之举,只是惴惴不安。   崔氏实不知该如何待阿窈更好些,方能让她心甘情愿,安安心心呆下来,不致她心中生怨。   如今她既应了,说明这国公府里还有她在意之人,在意之事,再好不过了。   崔氏愈发笑得和软了,两人有说有笑,直似亲母女一般。   这般和乐融融的,越发显得拉着一腔哭声来诉苦的二太太刺目了。   她来得太快,算着大约崔氏刚命人去她那里拿了账簿,她便一路哭过来了。   因此不必想,也知道外面有人探头探脑想看些什么。   崔氏见了她,想起昨日的事,便厌烦。   按理说,服过了三年丧,也该分家了,二房添丁添口人脉旺盛得很,杨岑还没儿子,二太太就已经抱上重孙子了,虽说是前头的留的,但吃穿住行哪个不花公中的?   崔氏宁愿分与他家多些,也不愿让这整日对杨岑虎视眈眈的二太太整日家在眼前晃。   谁知昨晚她才提了提,就听着大老爷含含糊糊道:“父母已不在了,长兄合该照顾幼弟,怎好分家?”   幼弟?   崔氏几乎想一口老血喷到他脸上!   有没有四五十岁,满脸胡须还四肢不勤的幼弟?   但就像当初守制三年一样,崔氏看着大老爷异常坚持要向圣贤看齐的表情,只能憋住一口气,留待日后再谈。   旁人都说他家河东狮吼,却不知恰是崔氏摸准了杨大老爷的脾气,知道什么时候该犟,什么时候该退。   男人的忍让就这么多,得用在刀刃上。   忍是忍了,眼下看二太太更厌恶了。   要是依着崔氏年少时的脾气,必会夹枪带棒刺了她一身才好,眼下做了宗妇,才修炼来这忍让的本事。   崔氏没跟二太太废话,只是斥责她身边的人:“二太太年纪也已经大了,自己不尊重就罢了,你们这些积年的老嬷嬷也该劝着点。怎么就让太太这般伤心,一路跑过来,让别人看见,还能说出些好的来?”   还不等二太太再说话,两边的丫鬟拉的拉,劝的劝,又把二太太弄走了,来去一阵风一般,   二太太本是想破着脸大闹一般,但是身不由己——只能让一群人版拖半扯出去了,口里还劝个不休,全然没有她说话的份儿,便是说了,别人也听不见。   她又泼不下脸满地打滚,等回过神来,早让人送回屋子了,先前围着的丫鬟一股脑散了,账簿本子也让人拿走了。、   本来手里就没什么揽财的好机会,这下子真个是冷冷清清,没甚事了。   倒闹了一大场笑话,让二太太越发气不平了。   崔氏还在这里跟阿窈说:“都说娶妻娶贤,再没错的。你这二婶子原是后娶,家室倒无碍,只是这品行竟不过关,也是可叹。”   阿窈暗暗点头,又学了一手。   既接了事去,便不能不用心,阿窈便整日咬着笔杆子学看账本。   她以往虽然也做过生意,也不过是小本的,记账简简单单,够自己家用的。英国府大花销也大,账簿要花哨许多。   崔氏专门拨了一个管账的嬷嬷去跟她,也是教她一些当家理事的道道。   “阿窈最近变好学生了,整天就陪着这本子。”   屋里有个人不好说话,杨岑本来让阿窈陪着习惯了,眼下被抛在一边孤零零的,说话也格外可怜。   阿窈回转过身,看嬷嬷去倒茶还没回来,赶紧亲他一口,又撤身回来,自己脸通红。   嬷嬷倒了茶,看她仍是端坐的样子,便赞许点点头:“大奶奶学得甚快,今日老奴便再教教些做账的把戏,听不懂也没什么,咱们学了再悟。”   阿窈学得头晕脑胀,偏生杨岑也不放过她,仍跟她七拉八扯的。   “你听没听过我们杨家祖传的凌云枪?等我好了,给你耍上一段。”   阿窈立刻有了兴致:“真的?你也会?”杨岑格外兴奋,他用下巴点点就挂在对面墙上的宝剑:“我跟师傅练了三年,可不是白练的.....”   那把宝剑自从他直到自己有望能下地之后,便一直挂在那里,日日看着,时不时还用能比划的胳膊来上两招。   在杨岑打断了嬷嬷三次之后,她终于不满了,不好说阿窈,只能沉下脸看着杨岑:“岑哥儿,如今太太交代了,半月就得让大奶奶上手,哥儿这样子,倒误了奶奶。”   这老嬷嬷看着杨岑从幼时长大,杨岑不敢不听,只能摸摸鼻子,讨了个没趣儿。   好在,有趣儿的事很快就来了。 第106章 查帐   阿窈像是一个被赶上架的鸭子, 才刚学了几笔账,就把事接了过来。   外院里事情简单,小厨房不过供着几位清客先生, 不过最近孝期刚过, 便有许多人来拜访,总是要在外院留顿便饭,这用度也就不少了。   杨岑院子里有一座倒座抱厦,阿窈就设在这里, 每日有一个时辰听人回报。   事务再小, 换了主管人,也都有些动荡。听得说二太太换了二奶奶, 有心怨的,这是跟着二太太捞够了油水,不想换主子的, 有欣喜的, 这是见来了个泥腿子新媳妇,脸薄面嫩又没见过世面,好糊弄着呢!   “听说太太特特让古嬷嬷来帮着新奶奶, 这下可惨了,那个主儿才眼厉心细呢!”   “你不消担心,我妹子才回了话出来,上面只坐着新奶奶主事, 再好不过的。”   可不是再好不过的, 初始大家不过还警醒一些,怕新官上任三把火, 先烧在自己身上,都陪着些小心。过得些时日, 见不管下面人说了什么,都只是掩口打个哈欠,点点头,也就批了。   因此过了十几日,下面都高兴起来。   阿窈也欢喜,她听着人跟她说厨房里现今背后的八卦,也不生气,只是悄悄跟杨岑道:“人家都说,汉朝的时候有萧规曹随,我便也遵了他们的指望,做个泥胎菩萨,你看,牛鬼蛇神也不就全来了?”   杨岑嫌她每日太费心力,也想不到这只管着一个厨房,中间竟也有许多争斗,还有人背后胡乱嚼舌头,不禁大怒:   “管这么多做什么?我竟也不知,这家里有这么多龌龊事情,背后说主子,早该拖出去打了,全换过一遍便好了。”   阿窈好气又好笑,往他脸上左戳戳右戳戳,只是笑:“你不拿出些证据,说出理来,便是罚了人,人也不服。谁人背后不说人?只要说的有度,说便说了,我又不曾掉块肉。”   杨岑不曾想过这些弯弯绕绕,正在气闷,恰来了一人,   门房才一提,杨岑立刻喜得眉飞色舞,急命人请进来。   齐泰笑眯眯过来的,看着杨岑裹着几层绷带,也不知是人老了容易感伤,还是风吹了眼睛,一条硬汉也难得红了眼睛,瞧得杨岑直稀罕。   “师傅,你不必如此吧?我可是都好的差不多了!你走前交给我的那套新枪法我练得好好的,再过两月便能耍给你看了。”   齐泰笑笑,却没接着他的话:“臭小子,我愁你的婚事愁了几年,才走了多长时间,你伤也有了,娘子也娶了,我连杯喜酒没捞上!”   齐泰去沿海巡察军防,半年多才回来,本来年纪就大了,这一来一回累得不轻,看着这样子,倒像是才回家连衣服也不及换就过来似的。   他第一次说婚事,说得慢了些,见杨岑并无异色,才继续说了下去。   “说起来,师傅还没见过阿窈。”   男女有别,杨岑见外客,阿窈早退了下去,这会儿又被叫出来,齐泰上下一扫,见她眉目间清正平和,就点了点头,赞道:“好个岑哥儿,你倒是阴错阳差娶了位好媳妇。”   杨岑理所当然点点头:“阿窈自然是好。”   齐泰笑了笑,这回竟也未说他什么。   杨岑前些日子练新得的枪法入了迷,正有许多的疑惑,齐泰却不予他解答,只是避过这个话头,与他说了些海边风景。   杨岑实在追问不了,他才道:“你眼下好好养伤便罢了,管他什么枪法剑法?”   杨岑只得闭口,到了天渐晚,齐泰才起身要回去。   杨岑下不得地,没法送他,只能在床上拱拱手,颇有些依依不舍。   齐泰走了两步,终是回头对他说:“你生在富贵之家,从小娇生惯养,父母甚爱,如今又有贤妻,持家有道,也是难得福全之人了。倒是福气不能给予一人,必不能事事求全。”   杨岑有些疑惑,只是看他,齐泰却再也没说什么,抬脚走了。   只剩杨岑一头雾水,想了想,便丢开了。   阿窈近日一颗心都扑在厨房这里。浑水养鱼,养了些时日,终于养出了动静。   厨下有几个刻薄好事的人,如今已经全然松下来,悄悄聚在一起的时候都欢喜:“这新奶奶,看着娇滴滴的模样,却原来一肚子草料,我上次算的数错了一位她也看不出。”   旁边有人看不过去,劝道:“管他哪个主子,只消好好当差,又能怎的?”   婆子只道:“又不干你事,管我做甚?”   她一步三扭往抱厦处走,只等里面丫鬟唤了一声,便跪下禀道:“回奶奶,明天大老爷要办宴,这是采买单子。”   她只听得窸窸窣窣翻纸页的声音,有些不屑:也不知上面的字儿能不能认得全。   谁知等了半天,却没像往常一般,等到一个准字。   他半抬头往上觑了一觑儿,只见新奶奶粉嘟嘟一张桃花脸,还稚嫩地很,虽是乡下来的,却生得一张好容貌。   再停了一会儿,仍旧不见声音,婆子大着胆子催了一句:“奶奶若仔细看了,没甚差错,便批了对牌罢。”   却听阿窈翻了一会儿,慢悠悠吐出来几个字:“你就是管着外院厨房采买的立新家的?”   婆子摸不透她想做什么,只能回道:“是。”   阿窈这时候才问:“你这单子上的东西怎么贵上这么多,我记得去年的时候燕窝才八钱,海参也不过一两半,怎么你这账上足足贵了五六钱?”   立新家的没想到她竟还去外面查了查,顿了一下,才回道:   “奶奶不知道,燕窝海参都是金贵东西,越是金贵越要看品相。凡是宴请外客的,这样的碗盘菜都是摆设,看得是门面,因此品相越好,才越显得家里气派。”   她见阿窈并不言语,更有了自信,又道:“奶奶第一次办这事,怪不得不知道,咱家的燕窝海参鱼翅都是专门找人进上的,比别人要新鲜,因此也要贵上几成。”   阿窈点头道:“你既是这么说,我便也可看看,开开眼界,这么金贵的东西到底好在哪儿。”   立新家的虽觉出今天有些不同,却也自持阿窈找不着什么,果真,现从外院厨房里拿来的恰是上好的血燕窝。   立新家的得意道:“奶奶不知,这血燕窝又稀罕上一层,最是滋阴补气的,上回请谢侯爷时,连他都夸咱家里的衬鸡丝鸽子蛋的燕窝汤好。”   “谢侯爷来时,自然要夸好的,那咱们府里的周先生,”阿窈瞥见这婆子额上陡出的汗,慢慢道:李先生,颜先生,未必夸好吧?”   她每说一个字,婆子冷汗便出一层,还想要说话,外头进来两个小厮,正是杨岑身边的松子,栗子,躬身道:   “奶奶,我们兄弟俩昨天跟着立新出去,正看见他卖了一等的燕窝,又换了些差的,带回来了。我们兄弟截了买燕窝的人,把东西换了回来,就在这里。”   婆子虽是满心慌乱,看着这乱纸包并无印记,便叫道:“奶奶不过是瞧着我不顺眼罢了,天下燕窝那么多,又没当面戳破,怎么知道燕窝是姓李还是姓张?”   她这话说的理直气壮,把本是要拿她做筏子立威的阿窈也没甚话,气笑了。   只道:“把他家里的东西都拿上来......”   婆子大骇,万想不到新进门的阿窈竟也敢直接搜人家里。   旁人见着抬上来的东西,也是大骇。   谁能料到,这婆子胆子竟这么大! 第107章 处置   "松子, 你便与他们说说,你们从立新家里寻到了什么?”   阿窈平日里都是笑着的,杏眼一弯, 格外喜庆, 今天却漫不经心地,平白多了些威严,看得松子回话也不觉比平时更小心一些。   “回奶奶,我们俩从他们家找出来的燕窝, 是一等的, 颜色品相都完整,才泡一刻钟就能发了。”   “昨日送回去给周先生的燕窝我们也截了一盏, 显是胶泡过的,里面杂毛也多,与立新那厮换回来的一般无二, 可见就是有人做了调换。”   立新家的脸色惨白, 却也知道若是认了就是大罪,仍旧汗湿着头发哑着嗓子叫道:“只奶奶能吃些金贵东西,我们家便不成?都是辛辛苦攒下来的......”   她还没说完, 就听见厅门口一个小丫鬟道:“奶奶我见过,每次给到几个清客相公手里的燕窝汤都是周嫂子亲手挑,亲手炖的,旁人碰都没碰!”   人证物证俱在, 便是婆子死活赖着, 也能定罪了。   何况,他家里的东西不只这一个, 御田的胭脂米,鸭血糯米, 碧糯米,到南面庄子送来的鸡鸭,总是拿了个全。   这也罢了,床底下的箱子里还藏着别的物件,点翠蝴蝶钗,蓝白绞丝镯子,月宫桂花漏雕的羊脂玉佩。   杨岑从一片灰土里拿出来一把扇子:“她哪里来这么多的东西?”   “承认了拿厨房里的东西回家,但死也不认偷了这些东西,说是她男人在门房当差,总有人托他通传消息,硬塞的。”   “谁能拿这些东西送门房做人情?便是拿上门做见面礼也是够了!”   杨岑虽然平时不在意,到底从小看到大,指着这把扇子给她看。   “你瞧,这把扇子,是水磨的湘妃竹做扇子股的,很是稀罕,要是让黄老爷子那帮子人见了,肯定肯藏起来天天在家摸着看,怎么舍得送人?”   阿窈接过去看时,只见这把湘妃竹的扇子打磨地玉一般光滑温润,素纸为面,背面写着一幅字,正面绘着山水图,只见远处层峦叠嶂,丛林丰茂,山岚间云气缭绕,清泉飞瀑,又有草庐柴扉点缀其中,近处水面平静,一叶小舟浮于其上,路上若干行人来来往往,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那路便于湖光山色中直向城郭,虽然只占了小小的角落,但热闹大街、富家庭院各色人事尽都描绘出来,仿佛一城一山一水尽在画中,毫不逼仄做作。   阿窈点头:“这画确实不错,只可惜连个提拔都没有。”   “并不是画——这画倒是好,”横竖好不好他也看不出来,好容易在阿窈面前卖弄一回,杨岑满脸得意:“你看这上面的斑,像不像几个人围在一处打坐弹琴?这便了不得了,几百个里头也没这一把呢!”   阿窈仔细一看,果然。   她纳罕地看着杨岑道:“你不是从小连书都不愿意读吗?怎么这些事情知道的清楚?”   不是特别喜欢收藏这些物件的人,谁能知道的这样清楚?   杨岑有些不自然:“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有一阵子最喜欢这些东西,我让他立逼着四处去寻,吃了好些亏。”   “后来呢?”   后来能怎样,杨岑虽不大能动,却还是觉得屁股火辣辣的,只是这么没尊严的事,打死也不能说!   杨岑便含糊混过去:“后来,爹也喜欢上了,老爷子见爹找的好,便不要我去了——多少年前的事,说他做什么?那婆子哪去了?”   阿窈道:“我让你把一家子都调到京里庄子上做活去了。”   “你怎地不送官?”杨岑侧头笑,不见生气,倒有些骄傲的意味。   这话不只杨岑问,崔氏也问:“你这孩子,还是心软了些,怎的不绑了一家子送去见官,倒还留在咱家里。你可知,虎狼心最毒,你替她性命着想,她只当遇见个害了自个的东郭先生!”   崔氏也是气得狠——   她原也知道,凡是管着各项事务的,手上总要过些油水,水至清则无鱼,总不好一毫一厘也不让人占着。   但是她并没想着会有人这样大胆!   原想让阿窈找着一个人立立威,杀鸡儆猴,却没想着自恃心明眼亮,实则被人耍得团团转,倒在儿媳面前丢了脸。   崔氏眼下耐不住心火,便觉得阿窈还是面嫩,太心慈手软一些。   阿窈怎么看不出崔氏的不满,她抱着崔氏的胳膊撒娇:“娘事事想的周到,我原想送官去的,只是这一家子有些古怪......”   阿窈便把搜查的东西跟她一说:“我便想着,索性放在一个咱们看得见,他却瞧不见我们的地方,看看到底有什么猫腻没有。”   跟阿窈的谨慎不同,崔氏却经历过更多的风雨,她脑子一转,比阿窈想的要多得多,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好孩子,亏你多想着,既如此,也不必放到庄子里,便直接送去马棚......不,送去别院吧。我着人细细看着,看看这个鬼究竟是谁!”崔氏的脸色让阿窈不由紧张起来,这事似乎比她想的还要严重许多。   崔氏安抚她:“这件事你便不必搁在心上,交与我就好。那起子婆子丫鬟不听话,只换人就是,这事一出,他们也能消停了,你多看顾些自己,想吃便吃,想玩便玩,跟岑儿说说话—这才几天,都瘦了一圈了。”   阿窈暗笑,她前几日看账簿子来找崔氏的时候,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想必是杨岑抱怨的话传到她这里了。   “前日齐师傅来走了一趟,阿岑高兴了两三天,精神比之前更好了。天天把枪的剑的挂在对面,看个不住,说是病好之后要好好练呢!”   再没人不喜欢听儿子上进的话,崔氏听了这话却怔了怔,本就疲累的脸色黯了黯,静默一会,才勉强笑道:   “之前不见他仔细,一病起来倒惦记着了。”   又握了握阿窈的手:“好孩子,多亏有你,岑哥儿也不知哪一世修来的福气,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过门。”   这话崔氏也不知感叹了几遍,阿窈也不当真,只是很配合地微笑。   崔氏虽不是坏人,但哪有儿子比媳妇儿亲近的道理,便是没人教过,阿窈也知道,这些话只能听听而已。   待阿窈回来的时候,东厢房早就摆了饭。   。因他有病,便单在杨岑院子里立了个小厨房,新来的厨娘下了十二分的功夫,小炕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有枣熬粳米粥,黑米粥,一寸来长地三鲜馅的小饺子,水晶梅花包子,银丝面,还有几样清新的小菜。   只是杨岑的感觉似乎并不怎么美妙,他正苦大仇深对着满桌子的菜,这模样让阿窈不期然想起,他们还呆在蜀地林宅里头,那时节杨岑瞧着满院好不容易买回来的竹子,就是这幅表情。   满心嫌弃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吃下去。   再望望床右边同样坐着享受美食的花熊,一样手脚并用,却吃得十分仔细。   这只花熊现今有两个名字,杨岑惯会叫他杨三郎,他便嗯嗯两声,答应得乐呵,阿窈不服气,唤两声滚滚,这比杨岑还要高的花熊仍旧奶声奶气应着,一头就要滚过来撒娇。   杨岑听着不顺耳:“你每次一叫,我便也想抬头.....”   阿窈鼻子一皱:“难道叫杨三郎,你便不抬头了?”   滚滚如今已经老大的个子,阿窈却还当他是小时候一样,在它身上揉来搓去,一人一熊黏糊得不行。   阿窈唤:“滚滚,今天玩得好吗?”   花熊用鼻子拱拱她的手,乌溜溜的眼睛一派天真:“嗯~嗯~”   “想我没有?”   “嗯!嗯!”   这回不止是听着不顺耳,连看也看不下去了!   不得不承认,原装的住起来,就是比他当初要讨人喜欢。   杨岑黑着脸,对刚进来的丫鬟道:“难道今儿的菜就只这些?我是个兔子,天天只吃素的?”   杨岑虽然脾气火爆,却很少罚人,丫鬟也不怕他,只是笑道:“太医列了食方子,说让大爷先别碰荤腥,等过些时日,才能吃这些。”   杨岑不满:“上月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要再过多少时日,才能送来点肉?”   他正唠叨着自己的委屈之处,不期然看见丫鬟的眼睛早就不自觉溜到旁边的花熊身上,看得出了神。   先时花熊刚进院子里来,旁人只当他是猛兽,连进院门都要绕着走,只敢远远看着,却也不舍得离开。   后来见它性情甚好,便有人大着胆子摸了摸,也没出什么事,长久以往,有人听说,竟找着机会过来传话送东西,只为了看一看。   只因为这东西虽大,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憨厚可爱,多看上一会儿,整个心便软了,竟从人人避之不及倒了个个子,变成个人人喜欢的所在。   杨岑本欲发怒,原本缠着阿窈的滚滚却慢悠悠走到床前来,爪子趴着床沿,蹭蹭杨岑的手。   让他瞬间转怒为笑,乐呵呵摸了两下:“还是你最有良心。”   “那谁是没良心的?”阿窈坐在远处,笑眯眯托着腮,话里藏着陷阱。   杨岑哈哈笑,果断不答,躲过一劫。   好似,日子这么过,就很好了。 第108章 扇子   人都说, 秋风秋雨愁煞人,再加上多了外面一丛丛竹子,夜里倒有些雨打冷窗的滋味。   虽说亏得天气凉爽, 杨岑的伤势才没有反复, 只是下的日子一多,到处都是湿哒哒的,哪里都像是没拧干一样。   好容易等到老天开了脸,天便蓝成一汪水, 如同书房里头雨过天青色的梅瓶上面的釉彩, 一望去,一片开阔。   杨岑此时已经能稍稍动一下身子, 之前做的四轮车便派上用场,好容易是个好天气,杨岑便歪在四轮车上, 看阿窈和丫鬟们里里外外忙活。一个个打开来, 该晒的晒,该擦洗的擦洗,这一翻便翻出了许多杨岑自己都没什么印象的东西。   花样已经过了时的缎子绸子, 花色倒还算鲜亮,竟还有一件青色天马皮袍,也不知道是何时放进去的,又找出些摆设的小物件, 什么汉玉鹅、青玉双鱼磐、层层嵌套的泥金朱漆的福娃娃、黄花梨木整根抠雕出来的楼阁庭院。   “咦?这是什么?”   疏雨翻出一匣子黄杨木和象牙木梳, 还有一个古旧的匣子,外面全是灰尘, 疏雨使劲一吹,倒迷了自己的眼睛, 揉了半天,打开一看,竟是一匣子的扇子。   “这还留着呢?”杨岑一看便笑了,拿起一把,扇面薄如蝉翼,透过去竟能看见杨岑捂了好几个月,白了好些的脸。   阿窈喜欢,也凑上去看:“这不是女孩儿家用的,你怎么能有?”   “前日不是跟你说过,给老爷子找了好几个月的扇子,后来都没用上,就全堆在这里了。”   阿窈瞧瞧这个式样,噗嗤一声笑了:“难怪老太爷要打你。”   凡是女孩儿家,没人不爱这样精致的玩意儿。阿窈正惊叹这绫绢扇的扇面细腻如此,杨岑就拿了另一把递给她:“这算什么!你瞧瞧这个!”   他从一堆扇子中拾了一个,给阿窈打开,慢慢打开时,整个院子里头的风景透过来,竟也看得清楚。即便有些朦胧,反倒多了一些欲露还隐的味道在里面。   “这是各色漏地纱做的,又叫瞧郎扇,也不知道做的这样精细干什么,想看人大大方方看就是了。”   里头有薄如蝉翼的绫绢扇,有拉花檀香梅花争春扇,有竹丝编就的龚扇,有用玻璃夹在一处的火画扇,有色泽白润的玉版扇。   最稀罕的是,中间竟还有个能开合的三面扇,一时众人都抛下了别的东西,专心看起扇子来。   秀禾笑道:“这么多扇子,怕是几年都不缺使的了。”   阿窈笑道:“你们要喜欢便随便挑上几把,什么时候短了你们的扇子使了!”   疏雨把秀禾推到一边:“奶奶,秀禾是不缺扇子的,想必也不用了,不如把她那一份儿给我。”   秀禾忙道:“好姐姐,我上个月才跌坏了一把扇子,若是不给我了,明年夏天我可怎么过?”   难得老成持重的秀禾如此牺牲形象,众人不负她望好好逗了她一把,直到她快急了才罢手。   里头人正闹着,忽见门口有个丫头手足无措站在门口,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   丫鬟原本都在院里玩闹,竟也无人看见,直到秀禾一扭头瞅见,正纳闷,那丫鬟才敢说话。   “李相公的娘子带着哥儿姐儿来瞧阿窈了。”   杨岑喝阿窈如今住的院子在国公府的东北角,得穿过整个花园子,绕过一片山,再过个林子才算到,真正是个再偏僻不过的所在,原是不知道哪一任国公爷修的,究竟也没住多长时间,变关上了。   直到杨岑瞧中了他这一片开阔的地方,出了房子就能练武,才折腾着搬到此处。   李家娘子周氏一向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走到最后,左右竟也没什么人,她正纳罕着这国公府的世子怎么住这么偏的地方撑着走几步,才到了林子尽头,一处院落倏忽映入眼帘。   这个院子虽然偏僻,但是因为是当年国公爷亲自发话建的,也费些功夫来修,左右一色的雪白粉墙颜色很亮,映着里头探出青翠的竹梢子倒也十分清雅,正面大门匾额上正是“筠溪闲居”四个字,应该是当时的国公爷取的名字。   周氏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只见西边依墙皆种了竹子,林中曲水蜿蜒而过,水道边太湖石高高矮矮随意砌来,时宽时窄,别有意趣,林旁是一条石径弯曲而去,遇水便筑了座小桥,而后直通正房,小径东侧原来应是花圃,如今竟成了菜园,东墙侧那棵大树下系着一个秋千,攀藤系蔓,很是漂亮 。   她手里牵着的青姐儿便有些眼馋:“娘,好大的秋千。”   阿窈虽稀奇一向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今日为何要过来,但也不能慢待客人,忙起身迎出来。   她一过来,青姐儿抬头一看,便又悄悄道:“这个太太真好看!”   周氏也顿了一顿,阿窈却已带着几人迎上来,两人互见过,涵哥儿和青姐儿也规规矩矩行礼,阿窈忙扶起来笑道:“好孩子别多礼”   涵哥儿有些木讷,让周氏推了一下,涵哥儿才吭吭哧哧说一句:“多谢大奶奶。”   周氏缩手缩脚,低着头道:“他们小孩子家,理该见礼的。”   还要再推他,阿窈看涵哥又涨红了脸,忙道:“嫂子不用客气,咱们进屋说话吧。”   说罢便携着周氏到正屋坐下,又命疏雨上茶。   周氏暗暗品度这间屋子,只见正堂装饰摆设虽然正式,仍能看出清雅别致,到了里边,也极少有富贵之物,家具自然是这屋里的,成色还不错,但各处摆设用具好似也平常,没什么古物。   只是普普通通的东西看起来,却十分活泼明亮,看着心里也快活。   周氏不敢坐实,只敢坐一半椅子,战战兢兢的样子,让阿窈老觉得自己难为了别人。   周氏低眉顺眼,小声道:“前日多亏了奶奶,这几天送上来的茶饭都好了一层,相公知道是有刁奴贪墨,让奶奶惩治了去,还遣人送了许多礼,只是不得见内眷,这才让奴前来道谢。”   阿窈恍然大悟:“原是小事,本是之前我们疏忽,倒让先生受了委屈,本该是我们道歉才是,怎么反要收嫂子的东西?”   阿窈才刚稍稍一动,周氏便诚惶诚恐,又不知道了多少声谢。   周氏正在发愁接下来寒暄些什么,这个大奶奶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而当下教养女孩子定不会像男孩子那般令其博览群书,像杨家二房也不过是读了三百千开蒙认字儿,再择内训、女则、列女传并一些诗词歌赋来学。   而她家里因为有个谨遵圣人教诲的老爷子,只是让略识几个字,再把列女传那几本女书教来,她虽然欣羡那些读多书的人,却并没有多少墨水,如今让她来和读书人说话,可不是为难吗?   阿窈见她如此,撵人也是不好,只得开了个头,从绣样开始说起,周氏见她并没像往日会的才女一般,张口韵律闭口典故,反而接着她的话说起了首饰衣裳,如今京里流行什么款式什么衣服样样清楚。   她哪里知道,阿窈平日里看的,多半都不是正经书,至于什么学问,更是没多少。   周氏与阿窈专心说话,便没心照管那两个孩子,涵哥儿性情和周氏相似,只是呆呆坐在那里,不怎么说话,小的青姐儿却耐不住,只坐了一会儿,就去看刚才没来得及收拾的大箱子。   等周氏发现,青姐儿早已绕着箱子看许久了。   “青姐儿,回来.....”周氏见青姐儿这么没上台面的样,红了脸。   阿窈忙道:“让青姐儿和涵哥儿也挑上两个——都是小玩意儿,别见笑。”   “这怎么好——”周氏脸更红了,但阿窈摸透了她的脾气,格外坚持,她要拦不敢拦,只能看着青姐儿高高兴兴去拿扇子。   青姐儿喜欢新奇的东西,她拿了一把檀香折扇,窄骨密根,不过一寸大小,雕花漏鸟,十分别致,阿窈看了笑道:“檀香扇倒不稀罕,白檀香却不大见,这个尤其好在雕工,姐儿拿去玩罢。”   周氏只觉丢人,狠命看了青姐儿好几眼,却见她浑然不觉,只是不住摸怀里这把小扇子。   涵哥儿已会看脸色了,他不善言辞,只是摇头不肯拿,阿窈便给他包了一把湘妃竹折扇,那扇子上的竹斑纹路清晰,好似一只只凤眼。   “这个以后去学堂也使得,这两把便送了嫂子,自己用拿去送人都使得。”   周氏看两把纨扇,上头绣的一个是鹊登梅枝,一个是风摆翠竹,旁边用黑绒线仿行书绣出字迹,其精神之处难以言说,只怕难得,推了半日,却没能推掉。   她心里感激,这才道:“这却要怎么谢奶奶才好,前日奶奶换了一个人,便让夫君就此有了往日的志气,今日反要承更多的情。”   “这话是怎么说?”阿窈听不大懂。 第109章 苦差事   周氏一说, 阿窈才知道不过小小一个举动,为何李相公感激至此。   “相公自小家贫,寄人篱下, 看人脸色多了, 未免把志气压在心里。偏生他读书不错,考了几科都不中,在京里盘桓地久了,连住房的钱都没有, 幸好才府上做个门客, 才让我一家子有个寄身之地。”   “府上待人甚好,平日三餐饱腹, 四季衣裳饱暖不说,连燕窝也是三两天都送过来一盏,长此以往, 就有了比较, 相公见瞿相公的东西样样......”周氏说到此处,犹豫一下,囫囵过去, 阿窈也能知道她言下之意,只是点头。   周氏见阿窈并未有不悦,才敢继续道:“相公只疑心是自己才学不够,惹人弃嫌, 因此便整日颓声丧气的。后来奶奶让人过来说明了, 他才重又精神起来。”   周氏说的委婉,阿窈也知她的意思, 只是心下感叹,这文人性子, 有痴的地方,也有妙的地方。   周氏刚说出这番话本是一时心有所感,待说出来又后悔了,只怕倒让国公府对自己丈夫印象不好了。   杨岑听这番故事,笑个不住:“他既然心里疑惑,便直问就是,在心里翻过千百回,白受了这些委屈。”   阿窈却摇头,心有所感:“你并不从小寄人篱下的滋味,唯恐多说了一句话惹人厌烦,又怎敢说出来。”   也就是遇见了杨岑,才算是有了家。   她偏头看过去,却发现杨岑今天与往日不同,手里竟破天荒拿了一本书。   “你什么时候开始用功做学问了?”阿窈大奇。   她虽也不爱读正经书,却比不得杨岑看见字儿就打瞌睡。   怎么今天竟像转性了一般?   “师傅给我抱了一大摞兵书,还有历年的战报,让我好生看着。”   杨岑本来跟阿窈说话时精神焕发,眼光一落到书上便不由自主打个哈欠,只觉眼皮子抬不起来,直往下坠。   阿窈十分赞同,点头道:“齐师傅说的对——凡是有名的将军哪里有光会武艺的,有勇无谋,便能砍掉百人,怎么能灭掉一个军队?”   杨岑无奈,对著书叹道:“我也知道——只是这字并不喜欢我,我也并不喜欢他。”   虽如此说,让人挑了挑灯芯,竟接着读了下去。   阿窈这回再对着崔氏夸杨岑最近看书用功,她竟也没像上次那样毫无波澜,反倒满脸喜色:“他若真能这样想便好了,只是我的儿,你到底看着,别让他太劳神。”   阿窈也笑道:“娘,我看阿岑整日闷在屋子里时,也是懒懒散散,但凡有人来瞧时,气色都要好许多。要我说,他平日若是有相好的兄弟,多来切磋一番,也是好的。”   自杨岑动不动生病开始,崔氏对他的保护就仔细到极致。   杨岑初时刚醒过来的时候,崔氏恨不得让他连嘴都不要动才好,凡是都不让做,亏得有阿窈在,才没让杨岑闷死。   先前除了顾谈礼与齐师傅,本就是长辈,不好拦着,其余的人,一律都推了。   阿窈却不以为意,好好的人,再这么捂着,也要出毛病了。   果然崔氏听了便有些犹豫:“先前太医便说过,让他好生修养,不要费心劳神。”   阿窈知道她担忧过头了,便道:“也不是日日都来,娘算算,这都两三个月了,阿岑如今也能出屋子,只是身边都是些妇人,他有话能与谁说去?憋在心里也是不舒爽。”   崔氏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点了头。   谢长亭得了消息,不消等几天,第二日便赶着坐车过来了。   虽说妻子如手足,兄弟如衣服,到底好久不穿了,也是想念。   杨岑让拘着这么久,早便等不及了,刚要咧嘴笑,让谢长亭扑通一声吓了回去。   只见谢长亭刚到床边,纳头便拜。   谢长亭眼下袭了爵位,比杨岑还要高,这成什么样子,慌得旁边的松子赶紧去扶:“三爷这么着,让我家大爷怎么处?”   松子本来就有埋怨,这时候一说,便露了出来。   谢长亭见杨岑躺在床上不敢有大动作,就如同个废人一般,再也忍不住哭起来:“兄弟,哥哥欠你一辈子!”   不过因着自己贪玩,却累得杨岑往鬼门关走了一圈,谢长亭每每想起,几乎想让时间倒流,他便是该有此劫也该自己去受,莫要拖累了不相干的人。   可惜崔氏不咸不淡,并不放人进去,只说杨岑要修养。   不然,他哪能等到现在?   “你嚎什么?我还没死呢!”杨岑全身上下只能稍稍挪动,仰天翻个白眼,实没好气儿。   “我又没有什么别的嗜好,与你过一辈子做什么?要过也是与我娘子一块过。”   谢长亭抹了眼泪鼻涕,自己也不大好意思,杨岑正有事要问他:“先前那只断了脖子的马,你有没有回去查过?”   谢长亭眉毛一动,看看左右,杨岑知道他有话说,便打发了旁边的人。   “虽说那几日忙来忙去,娘还是遣人去看了。”   “如何?”杨岑知道必有缘故,迫不及待问道。   “马蹄铁不知怎么松了,蹄子上踏了一根钢针,狠狠钉到里面去了。”   杨岑恍然,大怒:“怪不得!”   怪不得那只马越跑越癫狂,凶性大发,竟连主人也顾不得。   他们这些人骑的马,都是专门训过的,比军马还要严苛许多,见得阵仗多了,极少有受惊的时候,脚力又好,身体健壮。   当日发狂的马是谢长亭从小马驹的时候就养起来的,跟他感情极深,很是通人性。   若不是受了这么一番苦,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谢长亭提到此事,虽然也怒气冲冲,中间又有着颓然:“喂马的马夫突然死了,再查别的,也没什么蹊跷。”   长公主手下人手众多,仍然没有头绪,可见此人隐藏极深。   到如今,长公主府已经两次涉险,竟不知是何人隐藏在后面。   两人沉默一会儿,谢长亭忽想到刚才听杨岑说到“娘子”,正是他挂心的一节。   谢长亭这才神秘兮兮问他:“你那个冲喜娶过来的娘子怎么样?”   杨岑听不得冲喜两个字,听到便要皱眉,总觉得顶着这样的名头草草过门,是他最对不住阿窈的地方。   谢长亭见他如此,只能叹口气:“我就知道......你也别为难人家姑娘,若是有不足,我那里特特给你备了几个上好的丫头,环肥燕瘦,随你挑去......”   “什么环肥燕瘦......”杨岑打断他,眉攒在一起。   谢长亭只当他没听明白,又道:“模样我都看过,全是上好的。”   “既然好,你要便是,塞给我做甚!”   便是离了家里老远,谢长亭依旧吓一跳:“你可莫要瞎说,传到你嫂子耳朵里,我又要不得安宁了。无字才纳妾,你嫂子怀了第三个了,我哪敢去惹她?”   又跟杨岑道:“你便是不喜欢这姑娘,也别太冷落了她,到底是可怜人。这几个丫头还是别人要送我的,说脾气都是怯怯的,也不怕翻出什么风浪,你有的人看便罢......”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着一把好嗓子在后面慢慢笑出来,明明很是动听,却让人背后冷飕飕的:“阿岑,你这是要看谁呀?”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就看见床上的杨岑顿时色变,迅速地,斩钉截铁地道:“自然是看你!除了你,我谁也不看!”   谢长亭便知来了正主,让人当面听着戳个正着,到底有点不好意思,还是看着杨岑这模样,自己这个弟妹并不是个省油的灯呀。   与外面说的贤惠大方好似没什么牵扯。   他偷眼看一下,便让晃了眼,他忙撇开眼,不由感叹,杨岑这小子当真是好福气。   阴错阳差也能娶个这样的美人儿。   既如此,他还闷闷不乐,皱着眉做什么?   阿窈本是要张罗着送些果子茶水过来,留谢长亭吃一顿饭,谁知才走到门口,就听到谢长亭刚才一番话,再也耐不住火气,直接进来了。   “谢大哥刚才是要给我相公弄些什么进来?”   她一说话,便像往翡翠盘子上撒了一把玉珠子,叮叮咚咚煞是好听,只是一样噎人。   再好的玉珠子也咽不下去。   谢长亭缩缩脖子,自觉理亏,只能干笑着:“弟妹方才听错了,我是与阿岑说些公事。”   阿窈忍住火气,冷哼一声:“下次谢大哥再说这些公事,我便要去请教请教嫂子了。”   说罢,转头便出去了,连刚才备好的果子也没拿去。   谢长亭见阿窈来去不过几瞬,自己却出了一身冷汗,便道:“阿岑,我看弟妹也是好的,你便与她好好过着,又有什么不足的!”   杨岑也是垂头丧气,埋怨他:“你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   “既是好好的,你又为何垂头丧气?”   谢长亭只觉自己也很冤枉。   杨岑无暇顾及谢长亭的心情,他在想,接下来,只怕是个苦差事。 第110章 痴念   “弟妹贤达, 定不会为难你。"谢长亭这话说得心虚气短,自己都不信。   杨岑眯着眼冷笑:“嫂子贤达,我送你几个妾如何?”   谢长亭差点跳起来:“你莫要害我!”   杨岑瞪回去:“那你为甚要害我!”   谢长亭泄了气:“我怎么能知道你们俩才成亲, 就这么好......”   “我盼她盼了三四年, 不和她好和谁好?”   “什么?”谢长亭大惊:“你三四年前昏了头非要娶的那人.....”   “就是她——你才昏了头呢!”   “竟有这等奇事!”谢长亭啧啧惊叹,歆羡不已:“你不用费什么劲,现送这意中人给你。”   杨岑轻描淡写里:“命好!”   只不过这亚也压不下去的畅快,让谢长亭很想打人。   杨岑才不会说与谢长亭, 究竟费了多少工夫才有这一番遂心适意。   他们说这话, 就见刚才原样跟着阿窈出门去的果子,现又原样回来了。谢长亭大笑:“弟妹原来贤良在这上头, 可惜我家里有事,却吃不了这么好的点心了,我来时车也没卸, 大约等不了许久。等你好了, 我空出一日来,专陪你吃酒一天。”   “嘿!你现在不骑马,改坐车了?”   谢长亭红了脸, 有些恼怒:“还不是我娘和你嫂子,近来仔细到不行,马厩我连去都去不得了。”   杨岑哈哈大笑,丝毫不与他留情面, 便是谢长亭用吃人的眼神瞪他, 也没有丝毫收敛。   恶人自有恶人磨!谢长亭愤愤地,甩袖子走人。   才出门几步, 回头看时,只见一角裙摆在门口倏忽而没, 大约就是杨岑新娶的夫人。   谢长亭顿时笑逐颜开,说恶人,恶人不就来了?   对于杨岑接下来要迎接的狂风暴雨,他致以十分的欢欣。   “他方才要你看什么?”阿窈杏眼圆睁,说着说着便带了泪意:“是我不够好看,还是你看我已经厌烦了?”   “哪里哪里,我怎么敢?”杨岑平时嬉皮笑脸,这会却不敢有半点敷衍:“全是姓谢的在那里胡诌的——我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了?你还不信我?”   阿窈手指勾着鎏金铜帐子勾,绕呀绕呀缠了一圈又一圈,低着头闷闷地说:“今天二婶子说,要送个人伺候你。”   “她这个人,一向煽风点火,最怕别人家好,咱不理她!”杨岑说起二太太都是恨恨的:“有娘在,她只能动动嘴皮子。”   “可娘说:‘不劳你费心,我这边丫头多的是,自己能备下。’”阿窈抬头看他,一字字念崔氏的话,连顿在哪里,语气如何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放心,我当日说过,娶谁不娶谁,我做得了主。现如今,收谁不收谁,我也能做得了主。”   杨岑郑重其事,为的是安阿窈的心,心里已经盘算开了,要是崔氏回来说起这话,他该怎么应对。   到底,崔氏是他的亲娘。有些话,阿窈回绝不得,他却能说得。   “格老子的,爷爷我能怕他?单手一扯,便将他掼下马了!”蒋大山两手比划,嗓门喊得震天响,威风凛凛。   他原是齐泰的亲卫,后来就成了半个弟子,从小校尉做起,戍守北疆,一直没碰上什么大阵仗。结果上月本是例行巡防,却碰上了小队散兵,两面相撞,对方猝不及防,丢兵弃甲让蒋大山一路追着灭了。   后来一盘点,才知那领头竟是个王子。   这可算是撞了大运,蒋大山捧着热乎乎新鲜出炉的威武将军,奉命回京,还似在梦里一般。   “他娘的,这酒还挺烈——好酒!”   他原本还有些拘着,吃了一坛酒,便有些醉了,一旦放开了,便要把当时的威风说上一遍。   围在一起吃酒的几个人听得屏声静气,一到有动作处就拍掌叫好连连。   有个人有些醉眼朦胧,手摸了半天,才摸着倒掉的杯子,一拍叫道:“那北虏甚是可恶,这一回,端的是大快人心,来,咱们干!——什么时候打到他们老营去,才是报了仇!”   他们原是过来帮杨岑解闷地,结果杨岑伤还没好,不能喝酒,上好的佳酿倒便宜了他们。   杨岑看着这几个群情激动的醉鬼,顿时感觉更闷了。   酒还没吃尽,小厮便已经上醒酒汤了,还有个丫鬟过来,拿着毯子,看着却眼生,杨岑辨认半天,才看出来是后来拨到阿窈这里的,只不常见。   她细声细气跟杨岑道:“眼见起风了,大爷受不得寒,拿东西盖盖罢。”   旁边有个人眼见这丫头柳眉细腰,两眼朦胧之下更添美貌,便笑道:“杨三郎,你家的丫鬟生得倒是巧。”   他一边说时,一边坐立不稳,眼见着就要往那丫鬟处倒,吓得这丫头花容失色。   杨岑当下便有些不喜,淡淡道:“人家也是女孩儿家,你莫要吓着她。”   他一挥手,那丫头便感激地看他一眼,逃也似的飞奔回去了。   到他回来时,阿窈便埋怨他:“你叫来家的都是些什么朋友?以后不要和这样的人说话!也不知梅绿怎么就碰见他,吓得跟什么似的,坐耳房哭到现在呢!”   杨岑这才知道白天那丫头叫梅绿,只能说:“我跟他也不熟,也不知怎么就跟着别人一处过来了,以后说什么也不让上门了!”   梅绿坐床上抽抽噎噎,她虽然是个丫头,也是在侯府长大,连亲爹娘也不曾动过一手指头,更没人唐突过。今天差点让人轻薄了,又是伤心又是害怕又是埋怨。   她刚拿第三条干净的手帕拭泪,疏雨便来叫她。   到了正房,阿窈安慰她半天,说道:“才刚大爷也道了歉,说对你不住,下次有人时莫要自己往前院里去了。”   这番倒是因祸得福,梅绿捧着个小匣子,回去看时,却是一对红玛瑙金累丝的耳坠子并两只金戒指。   梅绿看了看,忽想起白天时杨岑对着那人发怒时的脸色,明明是冷冷淡淡的,却暖到了她心窝里。   刚才满腹委屈顿时变作了欢喜,吃了蜜糖一般。   她便捧着这个匣子睡了个好觉。   先时愁着无人来说话,到人纷至沓来的时候,就觉得太搅闹了,而且里面闲人太多,平时不过一两面之缘的人也过来了。   杨岑懒怠和不相熟的人说话,重把自己关了禁闭,只放几个知交进来。   齐师傅最近正忙,蒋大山便奉了他的命日日过来送些题目给杨岑。   但两个都是好武的人,碰在一起怎么肯乖乖看书,推演沙盘?   蒋大山只在杨岑旁边坐了一会,眼早已在练武场上溜了无数遍。   杨岑只见他渴望的眼神,也感同身受——他自己备了这么多上好的兵器,偏生连动也不能动,每天心痒难耐。   “蒋兄弟要不要去试一试?只是我这里的兵器都是拿精铁练的,都沉的很......”   “果真?”蒋大山眼睛放光,根本没能听完,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两手一拿,便笑道:“世子,你这兵器趁手!”   刚说完,便等不及舞弄起来。   杨岑原先不过看个意思,但只瞧了一会儿,就不由目眩神迷,渐渐入神。   蒋大山从少时就跟在齐泰身边,但武学并非走得这一路。他不像杨岑,从小就有无数现成的招数给他练,都是自己从军队里练就的。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笨拙,到后来越来越快,几十斤的流星锤,拿起来竟轻飘飘没有重量一般。   但细细看来,他的招数并不花哨,只是锤锤到肉,一来力大,二来速度也快,怪不得他带的人不多,却能擒了一个王子回来。   杨岑只是看着,便忍不住心血沸腾,他不自觉模仿着蒋大山的动作,用能动的两手比划起来。   阿窈站在抄手游廊处看着,只见杨岑紧紧抿着嘴唇,两眼一眨不眨盯着蒋大山几乎成了残影的动作,两手艰难地做着起势,抛,甩等招式,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刻都要认真。   她正望得出神,只见杨岑脸色忽变,仿佛倒抽一口冷气,慢慢挨着往后倒,想必是不知哪一个动作大了,牵拉着伤口。   她一时也顾不得女眷回避的规矩,忙奔过去,急急问道:“有没有动着伤处?”   杨岑才刚缓过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颓然,不过想想,也不过就这几日了,转瞬就笑道:“ 不妨事,我就是看看蒋兄弟的......”   阿窈正忙着给他看伤处,等了半天,没等到下半句话,她抬头一看,见杨岑重又盯着练武场中央的蒋大山,又看着迷了。   阿窈摇摇头,决定明天去崔氏房里请安时,给她久违谋面的菩萨也添炷香,再上些好吃的。   看看菩萨吃得开心时,能不能保佑杨岑快点好起来。 第111章 神秘人   现在日头升得越来越晚, 落得也越来越早,上房的请安时辰就推到了辰时。   崔氏并不是那等苛刻的婆婆,她自从几年前就养成了上香念经的习惯, 惯常起得早, 也少去管小两口的事。阿窈过来时不过坐着说两句话,也就让她撵着回去了。   二太太见过几次,嘴里像吃了三月的桑葚,酸到倒牙:“嫂子也忒惯着她, 本就是不经意出头占了高枝儿, 再这么捧着,回来倒要给你苦果子吃。”   崔氏慈眉善目地像是个佛爷:“她小孩儿家, 合该多劳碌一些,又比不得你,每天清静。”   二太太咬碎了牙:她现今这么清闲到底是谁害的?   本来手头的钱就不够用, 儿子丈夫与她又不亲, 现如今连唯一取油水的地方都没了,她的荷包已是空了两三个月了。   崔氏想得明白,阿窈过得顺心顺意, 便能待儿子好,她总是不吃亏。   谁想今天才到卯时,外间人便笑道:“大奶奶来请安了。”   “呦,这可是难得呀!你来这大半年, 我头一次看着你。”二太太一句话腔调忽上忽下, 快拧成一朵花了。   阿窈今天穿的素淡,团团脸儿一笑, 却硬是上屋里都亮堂几分。   她只朝二太太一点头,便跟崔氏说:“娘, 我今天跟你一起礼佛念经。”   崔氏拍了拍她身上不存在的尘土,点头笑道:“这原是好事,只是怎么挑了今天。”   “阿岑眼见着就能下床了,还得些日子才能好,我来求求佛祖与菩萨,让他们好好看顾着咱们家,过了最后一个坎儿。”   “也好也好,不然你请一尊回去,天天受些香火,才好圆你的心。”   阿窈挽着她笑嘻嘻地说:“我的心愿和娘是一样的,万一我们两头许,菩萨受一回愿却费两回事,不是受累?惹她发怒就不好了。”   崔氏忍不住扑哧笑了,她头一次听人把犯懒说得那么清新脱俗。   不过佛缘本来只渡有意人,阿窈愿意亲近亲近三宝总是好的。   她们娘儿俩说的热闹,兀自把二太太撂在那里,也不理会。直待她走了,阿窈悄悄地道:“二婶一说话,全身都带着刺儿——不理会时,她心烦,若理会了,便是我心烦。”   没法子,各人心情各人受,阿窈想每日里开开心心,就只好让她心烦了。   “不理她——每天端着长辈的样子,却做不出长辈的事儿,怎么让小辈尊重?横竖有我,她若是呛着你,我便能呛着她!”崔氏又想起久而未决的分家之事,抱怨起来:“若不是你公公非要学着孝悌之道,早便不用见她了!”   杨大老爷与崔氏相爱相杀早就不是一两日,外人不可插手。阿窈巧妙避开了这个话题,只是问:“爹出去已经有好几天了,还没回来?”   “他哪里还记得家!”崔氏没好气儿:“他恨不得跟着那个世外高人过日子去罢!”   杨大老爷这几天去拜访的是十几年前便隐居山林,拒绝出仕的临松先生,虽是饱学之士,却事名利如粪土,常说:“学成诗书三万卷,不为官帽一顶,不为朝中一位,不过一颗向学之心,永无止歇罢了。”   杨大老爷早便认他做个知己,因此一听说他游学到京城,便打听着登门拜访去了。这个门也不在酒店歌楼,也不在深宅大院,竟是在城外山谷里不知哪一处野林子山洞。   崔氏也不拦,她知道拦不住,点了几个靠谱的小厮,便也随他去了。   虽然许了,到底气不平,阿窈使了个眼色给旁边的丫头,那人乖觉,立刻道:“太太,香已经备好了。”   要礼佛的人不能带着怨气怒气,崔氏拍拍自己的脸,放出笑来:“咱们不管他。”   虽是家里设着的佛堂,一应规矩也不能马虎,两人刚净了手,就听外面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崔氏有些不悦。   外头的丫鬟说:“是外院李相公的娘子,也不肯说什么事,只是要见太太。”   崔氏看看外面的大钟,天还早得很,怎么这会上门来见呢?   “请李娘子外面坐坐,等会儿再见罢。”   外头窸窸窣窣一阵子,忽又听得有人好似很急,提高了声音连说了几句。   丫鬟只好回转过来,有些犯难:“太太,李娘子说是件大事,因老爷不在家,实在等不得了,才只能来找太太。”   阿窈也觉得不大对:“娘,我见过这个李娘子,再老实不过一个人,这会儿上门,不像是信口开河。”   崔氏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快请她去里间。”   阿窈看着李娘子时,她脸色比上次还差些,像是几天几夜不得安眠的模样。   崔氏虽说满腹疑云,却也不好上来就问,只是请她坐,寒暄一阵:“李太太近日可好?”   李娘子行礼颠三倒四,手慌得没处放,看着四面围着的人,却又不敢说,等着崔氏开口让旁人下去,她才低着头颈,犹犹豫豫说出来意。   “原不敢来叨扰太太奶奶,只是家夫急得很,又不见老爷,只能赶着让我进来说。”   原来前些日子,因李相公在杨大老爷这里不大得心,凡是要听人主意时,便不大请他,时候久了,外院分派东西时,就有了高低之分。   李相公原就是个心事重的人,再加上去年又没考中,越发觉得自己没有指望,闲着无事时便去酒家要上几碟子咸菜,顺上一壶酒,便能吃上一整天。   吃酒也是要钱的,他便选了最便宜的那一家,日日到此借酒消愁,到得一日时候,便有个戴着方巾,穿着儒生长衫的人说自己是附近借宿的举子,过来与他搭话。   恰好量酒过来,李相公唤他把冷酒筛一筛,量酒却没个好脸色,呛他说:“有得这个空,却把这两天的酒钱结一结。”   李相公涨红了脸,羞愤难当,还未说话,旁边新结识的人已经跳出来骂道:“你这小二好不晓事,我兄弟如今是浅滩的蛟龙,落架的凤凰,待到功成名就那一天,看你巴结还巴结不上!”   不待量酒说话,他便扔出半锭银子:“这是这些天的酒钱,余下的,便当作给你们了。”   李相公看那半锭子雪白白银闪闪,只怕是个足银五两劈作一半的,也不及跟个量酒争气,只慌得拉住这人道:“萧兄快收起来,便是两个月的酒钱也抵得过了。”   卜真却大笑:“李哥哥只是未发迹,待到通泰时候,哪还看得上这三两五两的?”   李相公再劝,卜真便攒眉不乐:“可见困顿消人志气,可恨多少义士,便是这般,才灰了心。有我在,别的虽不敢说,酒钱却是短不了哥哥的。”   李相公这一辈子受人白眼许多,让人嫌弃许多,唯独没人这般赞他,感动万千自然不必说。   此后,果然卜真常常请他去吃酒,饭前酒钱一概不要他的。总吃了他几回酒,李相公只觉天下没有白吃的东西,总想着还他,却总是让卜大郎推脱过去。   李相公是个实心人,便认他作好人。   直到一日,推杯换盏之际,酒酣耳热,卜真便问道:“京城虽说生计艰难,哥哥也是在侯府门下,怎么这么短钱?”   李相公想想自从进府里受的冷落,脸色黯然,沉默不语。   卜真看出端倪,拍案怒道:“侯府势大,谁知眼光浅薄,遇上李兄弟神仙一样的人物,便不似卧龙先生这般请三番五次,也该礼待有加才是!”   李相公赧然,连连摇手,只是不说话。   卜真无奈,只得勉强说一句:“哥哥真是大度!”也不知是赞他,还是讽他。   自此,卜大郎总是趁着吃酒的时候,有意无意问些侯府内的事,李相公虽然信他,却也知晓做别人的门客,也要把得嘴严,才是做人之道,一概不敢透漏。   再处得半个月,有一次李相公再缄默摇头时,卜真终于不耐烦了:“哥哥是不信我?我不过是想问清楚些状况,替哥哥另谋出路,怎么说起话来总是防东防西的?”   自相识来,他对李相公总是一副两肋插刀的至交模样,虽是个读书人,行事说话却像个绿林好汉,今日无端拿他出火气,李相公一时呆了,顿住筷子只是惊疑看他。   卜真刚恼完,又好像觉出不对,顿时换了一副脸面,笑道:“方才是我心急了,哥哥不要怪我。”   李相公心性敏感,便从这一瞬间的转换里,觉出不对,慢慢试探,果真察觉出了破绽。   “什么破绽?”阿窈与崔氏齐齐问道。   “相公有一日跟他说,近日在书店找到了经义注解,是己亥年状元王朔的抄本,最是难得,要不要给他看看。卜大郎敷衍了两句,就给推了。”   阿窈倒吸一口气:“这人根本没中过举。”   李娘子略略抬头,小声道:“大奶奶当真聪慧。”   崔氏还在糊涂着,阿窈给她解释:“李相公才是聪慧之人,他这一句话有三个错处。”   “己亥年本来是大比之年,但当年因了一些事故,便推到了下一年。要说别人大约不会记得,但因这一年有个惊才艳绝的人物,就是状元秦封,三元及第,连人人看好的王朔也只列了榜眼。”   阿窈喝口茶,又接着道:“秦封早逝,注解的经书难寻,能遇到一本已是万幸,若是有志于科举的,怎么能放过?”   “因此,这个举子的名头,必是个幌子!” 第112章 寻找   “人呢?都去哪儿啦?”   阿窈几人在上房里只顾听故事, 醒了的杨岑喊了几声楞没看见人,他自己还处于被动移动者,只能躺着把床前的流苏数了几遍, 眼见着照进半扇窗户的太阳已经刺眼了, 才耐不住,又大声问了几遍,终于听着一个声音细声细气道:   “姐姐们都跟着奶奶去上房了,大爷要什么?”   这丫头微低着头, 却也能看清大半容貌, 瞧着脸生,上来就要扶着杨岑起来。   杨岑不惯让丫头来碰他, 忙摆手,道:“你出去叫松子进来。”   丫头被挡在半路,蹙了细眉, 咬着唇儿, 似是有些窘迫委屈,看着十分可怜:“松子大哥不知让奶奶遣去做了什么活计,这会儿并不在。”   杨岑傻了眼。   难道他还得在床上躺倒阿窈回来不成?   丫头看他这番模样, 不知怎么,反抿嘴偷偷一笑,顺手拿了里面的靠枕,她这一侧头, 耳边的坠着的红玛瑙便荡来荡去, 杨岑看着眼熟随口问道:“你这坠子是......”   “大爷还记得?”丫头含羞低头:“就是上次大爷赏下来的。”   “我赏下来的?”杨岑一头雾水。   他只送过人流星锤狼牙棒长短枪,何曾知道这些首饰什么的?这明明是阿窈匣子里的。   转念一想, 许是阿窈借着他的名头封赏下人呢,便也丢在一边。   他这一愣神的功夫, 丫头已经端着一杯茶,自己先试试温热,再递到他手边。   杨岑自十三四便再没让丫鬟伺候,只摇头不接,道:“那个,呃,你叫个什么?”   丫头本来欢欢喜喜的,听这一句话,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了,她忙低下头,再答话时,就带着鼻音:“大爷忘了?我是梅绿。”   阿窈房里丫头五六个,杨岑只记得一个秀禾,一个疏雨,别的都不清楚,哪知道什么梅绿梅红的,只是点点头,哦了一声:“是你。你去太太院子里面问问,大奶奶怎么这个时辰还不回来?”   他不过淡淡一声,却让方才枯死的心重又回春,搅起涟漪,梅绿蓦然间又多了些希望,她低低道一声:“是”,回身时又忍不住拿眼角偷偷看两眼,这才亦步亦趋出去了。   她一会儿功夫起起落落,杨岑全然不觉。   母亲每日早饭前都要礼佛,阿窈顿在那里,要不就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再不就是有了好吃的,母亲留她尝尝。   自阿窈进了家门,崔氏晓得阿窈爱吃,把他院里小厨房的档次又提高了一两级。   想着她娘俩高高兴兴吃着东西,留他一个凄凄惨惨。杨岑只觉阿窈才是崔氏亲生的,自己倒像个女婿。   等着阿窈一脸震惊从上房回来,杨岑还未说话,阿窈就已然让人大开了门窗,各人都退得远远的,兜头就问:   “你手里如今可有人?”   “什么人?”   “有些身手,能打探情报事务的。”阿窈原原本本和杨岑说了,一个字也不敢漏:“娘已经派人叫爹回家了”。   杨岑脸色慢慢凝重,他想了想,嘱咐阿窈:“先去把李相公请进来,我想问问,他这几日有没有再见这个人。”   比起李娘子,李相公说的要更详细一些。   他是从这时候觉察到不对,但真正催促着他要来找国公府的,恰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觉出此人有诈,却不知他背后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人再来邀我吃酒,能推的,我便推了,也有推不过的时候,不敢教他看出来,只好去过一两次。”   先前把他认作知己的时候,李相公万事不觉,等到看出马脚,恨不得离此人远远的。卜真再劝酒时,他不敢喝也不敢不喝,只能吃下一杯,便借着袖子吐掉一半,装得酩酊大醉睡在那里,让他想要套话也没法子。   这醉酒半是假装半是真醉,脑子一阵清醒一阵模糊,他听着卜真在旁边摇了半日,也摇不起来,只是肚里暗笑。   卜真白垫了酒钱,到底半点消息没问出来,挑唆似乎也没了用处,不禁咒骂一声:“直娘贼,千刀万锤的酸秀才,白花了老子这么多钱,惹得爷爷我兴起,一刀结果了就是!”   要在话本上,这些话李相公还能赞一句天真鲁直,但他话里的怨气和杀意,让李相公冷汗涔涔,他便借着酒意,装作翻身要吐的样子,微微一偏头,眼睛眯成一条线。   烛台的光,倾倒的酒杯,一切都是飘忽不定,同样在微暗和明亮之间的,还有卜真这张阴鹜的脸,扭曲到他不认识的形状,卜真带着嗜血的笑意,正掂着一把刀。   说到此处的时候,他一下子绷紧了身子,牙齿轻颤,整个人都止不住打抖。   阿窈和杨岑能够再清晰不过地,看出李相公那时的恐惧。   这把刀在一瞬间逼退了他所有的酒意,让他不可抑制地睁大了眼睛,在连眨眼都不及的时候,卜真如同整容换貌一般,变成了他熟悉的样子,关切,忧虑。   待他装得醉意朦胧半坐半靠时,依旧是饭菜满桌,烛光融融,卜真吆喝着让人上醒酒汤,煮滚烫的新茶来,这把刀就大剌剌放在一边,好似一个普通玩器一般。   卜真似乎停止了试探,李相公僵硬着,演完这出醉酒而归的戏码,直到踏进家门的时候,才手脚软成一滩泥,几乎不能动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初六,”李相公看着杨岑,两眼空洞,完全抛却了平时儒雅的风范——他还尚未从这一幕中回神。   初六距今已经四天了。   这之后,李相公再也没有接到过卜真邀请他去酒会的帖子。   “不瞒大爷,我那时尚不知道,这人是冲着谁来的,”李相公喃喃道:“若是我,一介书生身无长物,有什么值得人惦记,若是国公府,我一普通清客,为何选得我来.....”   他每天便有了梦魇,梦里这把刀从未留情,一次次扎下来,都是心口,便是瑟缩着,努力往后顶着,也不能躲避这慑人的凉意。   “此事,我自会查明,”杨岑眼下也笑不出来了,他也头一遭碰见这样的事。   “奶奶,小斑和箬叶都到了年纪,家里人来求,想要放出去定亲呢!”   前些日子,一个府里都闲得八步不迈,这会儿,恨不得一天拆出来十三个时辰。   杨大老爷让派出来的小厮拖回来,正在不悦,听了卜真的事,吓得连脚都站不住了,先前还有个老太爷靠着,这会儿竟没人能指望,杨岑实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事情查着,日子却不能不过,下月就是杨大老爷五十岁的大寿,出孝以后第一次过生日,又是个整数,自然要大办。崔氏整日家忙得脚不沾地,又抓了阿窈去,不指望她帮忙,却要让她学学如何办这样的大宴。   阿窈回来时,已经饿得两眼昏花,听疏雨跟她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细细问:“他俩多大了?定的是谁家?”。   她身边的人除了秀禾,都是崔氏拨到院子里面的,能贴身伺候的也就是疏雨和秀禾。但即便年轻,她也知道婚假是女子一生大事,怕父母胡乱定了亲,误了终身。   疏雨笑道:“哪有这么快——她俩快十九了,得定了信儿放出去才敢说亲呢!”   阿窈踢掉绣鞋,一翻身扑到在床上,埋在被子里,把声音闷在里面:“既出去,让他们都带了体己走,从库房里头找点东西,算是我和大爷的心意。”   她又歪过头来,头发揉乱了,全散下来,别有一种天真的娇媚:“疏雨姐姐,你帮我记一下,回头等他们定了亲,去打听打听,看看家里头怎么样。”   疏雨无奈摇摇头,噗嗤一笑:“奶奶人不大,操得心真多,我回头必记到本子上,等着提醒奶奶。只是她们俩出去,留出两个缺儿,给谁呢?”   崔氏一共才留了这几个,去了两个二等的,自然是拿三等的来补。阿窈无意破坏规矩,便道:“把下面的都提上来就是了。”   疏雨心中欢喜,笑道:“多谢奶奶,我这就跟梅绿和梅缃说去。这俩丫头只怕要欢喜疯了。”   梅缃年纪还小,本是没这么快提的,听了这话,还不信自己的耳朵,一连求着疏雨说了好几回,才抱住她疯笑:“好姐姐,你快掐我一把,看看真不真。”   疏雨本来年纪愈大,稳重许多,听了这话,也不由跟着她笑,回头看梅绿也不说话,只是噙着笑呆呆痴痴得,倒像是进梦里一般,却把疏雨吓一跳,挣了梅缃,拍了她一下:“你这是怎么了?”   梅绿这才回神,看着疏雨不知想到些什么,脸上透出微粉。   疏雨拉了梅绿出来,絮絮叮嘱:“二等不比三等,要进房里伺候,手要轻,心要活,眼要灵,你进了房先给主子做些身上的零碎物件,香囊扇套,正好能多跟多看试试手。大奶奶是最和气不过的人,断不会为难你。只是需记得一条——莫要亲近大爷。”   梅绿开始神游天外,也没听进去,直到听着大爷,才猛然醒过来:“凭什么?” 第113章 结果   “什么凭什么?咱们是大奶奶的丫鬟, 又不是大爷的”疏雨吓一跳,忙看看左右,狠命戳两下她的脑门:“让别人听了, 还以为你存着别的想头呢!”   说到此处, 她忽然警惕起来:“你莫不是真存着别的想头吧?”   她是看在梅绿是自家姨表妹的份上,才这么帮忙,可要扯着自己下水,疏雨是万分不愿意的。   梅绿年纪还小, 可别走了歪路, 疏雨忙拉着她细心教导。“大爷的命是奶奶救的,两人好的蜜里调油似的, 哪能这么快就纳了姨娘?”   梅绿小声反驳:“咱们府里,二奶奶还是从翰林家聘回来的呢,还不是有好几个人?满府里的姨奶奶又不是一个两个, 偏咱们大爷让人霸占了不成?”   疏雨大惊, 梅绿既然说出这番话,只怕是真的有了心思。   她怎么就没早觉察出来呢?这下好了,万一这丫头歪心思, 闹出什么事来,害了她不说,自己一生可不就全完了。   一家子,摘了瓜还连着藤蔓呢, 到时候, 自家又怎么办?   疏雨让气得发笑,便给她说了狠话:“便是要纳, 这姨娘,还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呢!我说了不怕你恼, 你看哪个知道廉耻的打算自己终身呢!这事,要是主子指人,才是造化,要是自己上赶着,撵出去都是轻的,原来让人打了一顿撵出去的那个姨娘你可见了?连哥儿都有过一个呢!还不是说卖就卖了?”   梅绿见疏雨真的生气了,便只垂着头不说话。   疏雨见表妹如此乖巧,只当她听进去了,却不知梅绿心里早则驳了十万八万句。   疏雨心里打定主意,不能让梅绿进屋,怎么找个由头,把梅绿弄出去才好呢?   阿窈上次见人办大宴还是小时候,已经过了十几年,只记得当时的热闹气派,别的一概不知。这些天跟着崔氏,才知道当家人的不容易。   不说别的,就这席上的果碟菜名,就已经圈圈划划来回改了许多次。   “每个席上二十碟,四个冷碟,六个热炒,四道点心两道汤,一个攒盘,这天不冷不热,就是再添些暖盘暖碗也使得。”   英国公府养的厨子也不一般,一张嘴报得伶俐,递上来的菜单子也是花团锦簇,就像做的好文章一样,连一盘不起眼的面点都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群仙贺寿。   “太奢费了,”崔氏看着单子摇头。   厨子傻了眼,前两天崔氏还说十六盘的太简单了,让再改。   “昨天刚传来急报,南边赵州又不太平了,闹得还挺厉害,宫里头正不自在,咱们不要招眼。把这个冠油煨鱼翅和蟹肉烧海参都去了,换点酥鸡,手撕鸭子之类的,咱们庄上就有,采买也方便。”   崔氏好容易敲定了主菜,只觉头疼,揉了揉鬓角,转头叫旁边阿窈:“以后这些事,你也能碰见——凡是菜单,最重要的不是风光气派,而是合事宜。该出头的时候,就得出头,怕人惦记的时候,宁愿平常些,不出错,这席面就成了一半。”   阿窈揉着帕子,屡次想要张嘴,见她絮絮叨叨一大篇子,不好打断,只能就闭上,来回几次,崔氏以为她有问题要问,忙鼓励她:“阿窈有什么想法,尽管跟娘说。”   阿窈把帕子卷成了一团,心神不宁:“娘,赵州那边怎么了?出了什么乱子?”   崔氏有些意外:“谁知道——也只是有人递了个风声。”   “赵州城里面还好吗?”   “听说是下面乡里闹事,如今除了宫中,谁也知道的不清楚,怎么,赵州城有你相熟的人?”   阿窈一惊,摇头强笑:“没......我舅舅往日喜欢往那去,所以......”   顾谈礼抚养阿窈几年,待她甚好是崔氏知道的,这才恍然,安慰她说:“好孩子,你舅舅我帮着打听着呢,说是往苏州去了,没到别地儿。要是找着了,就给你回封信。”   阿窈脸还有些发白,只是在嘴角抿出一点笑的弧度:“谢谢娘。”   崔氏只当她一直生在繁华之地,从未见过兵戈铁马之事,正要让她宽心,便有人打起帘子:“大爷来了。”   “房里人怎么伺候的?让大爷一个人过来?”岑氏不由发了怒——自从之前疏忽之下,让杨岑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慢待了,崔氏就多了一份紧张。   松子挺挺脖子——明明是两个人,太太怎么好像看不见他?   “娘别怪他们,是太医说,我已经好了大半,现在下床转转也使得。”杨岑无精打采,脸色难看,活像憋了许久没上厕所一样。   杨岑现在自觉已经好了,断了的骨头已经逐渐愈合,不需要整天固定着。但来看诊的大夫还是谆谆嘱咐,让不要自己下来。   事关他的身体,任是杨岑坚持,周围人也不敢冒险,屋子里跪了一地苦劝,杨岑才没立刻翻身耍上一套拳脚。   因此他现在行动还离不开四轮椅,只不过松子推着他,也能多逛些地方。   闷在院子里几个月,好不容易出去,若不是眼下有个卜真的事棘手,每天查得脑仁子疼,他还是挺惬意的。   之前都是崔氏去看他,如今还是杨岑头一次来请安,崔氏心里高兴,但看着杨岑和松子脸色都不好,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再细细打量一下,又不大像。   她放缓了神色,慢慢问道:“那我便放心了,伤好了是好事情,你怎么这般——太医还说了别的没有?”   杨岑摇头,垂头丧气说:“还不是爹上次让我查的事——”   崔氏不经意一样换了一个姿势坐着,低头去捧茶盅:“我跟大爷大奶奶说说话,你们都下去吧。”   等到正堂都空荡荡的,杨岑才又说话,一开口就是长吁短叹的,气恨恨地咬牙骂道:“这个贼人,后脑勺像多了一双眼珠子,早就跑得没了影子。”   他说的,就是府里千辛万苦要寻的卜真。   “你爹怎么说?”   杨岑的脸皱巴成一只苦瓜:“爹说,他最近要与那位老先生论学问,便把事情全权交给我了。”   不仅如此,杨大老爷为了让杨岑接过此事,头一次和颜悦色,往杨岑身上堆了无数的高帽子。   “我儿聪慧,灵气所钟。”   “府里的人从小教你练武,算是你半个师傅,差遣起来要顺手得多。”   “我信你!”   崔氏一把年纪了,听了此话仍不耽误她跳起来:“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哪有这么当爹的?看我不揪了他的胡子打他回来!”   杨岑苦笑:“咱们府里头的人,只怕爹真的差遣不动。”   他说的人就是杨府养着的侍卫,其中的心腹各个不凡,过去全掌在老太爷手里。虽有人觉得杨岑年轻,但是更不屑做事软软绵绵的杨大老爷。   自老太爷忽然去世,杨岑也费了不少心来收束他们。   崔氏心里也知道,只得无奈坐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住的地方,认识的人都查过没有?”   阿窈忽然插嘴问:“他是什么时候来京的?有没有路引?”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上京要有路引,要是住店就要登记名姓,要是租房子便得签契,便是投身在庙里,还得有考试的凭证呢!顺着寻过去,总有些蛛丝马迹。   “他是前年来的京城,路引什么都是齐全的,找了房东,去查签的房契,一应凭证也都有。但是顺着查到他老家——他娘的!根本没有一个叫卜真的!”   后来他一琢磨,卜真,卜真,不就是假吗?   这小子,拿着假名字耍得他们团团转!   “不过,也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李先生说过,这个贼人平时热情大方,跟他说话时看着惯会结交朋友,但是问他左邻右舍,都说他住到这里两年多,极少出门,也不和人来往,是个再古怪不过的性子。”   “所以呢?”   “所以,”杨岑干咳了两声:“至少,他居心叵测是能认定了的!”   他偏过头,怕看到阿窈刮着面皮羞他,崔氏心知杜明,在心里轻笑一声,泛起的些许愁绪又被压了下来,给杨岑解围:“至少,眼下是能确定,他是冲着咱们家来的。”   “而且,我们仔细搜了他的宅子,李先生和阿窈有一点说对了!”   他还是忍不住,又把目光转回去,却没看见阿窈含笑翘起的唇角,她好像有些茫然无措似的,以至于杨岑说到她的名字时,她明显地惊了一下,才把没有定焦的眼神集中到杨岑身上。   崔氏蹙眉:“他果真不是个书生?”   “这房子里的书杂乱无章,也没分门别类,四书这些本该常读的,倒放在最高的架子上,落了满满一层灰。哪个书生愿意放着这些四书五经白糟蹋?查到后院的时候,就见他睡觉的屋子里,放了许多把大刀,都是马上使的,桌子里藏着一个匕首匣子。这人也不是剑客,也不是暗卫,倒像是从哪个山头子里出来的。”   杨岑说了许多,明明有些谜题已经解开了,他却更是心烦意乱——本来么,不论是谁,天天让别人这么惦记着,心情都不会太好。   崔氏不忍心见儿子为难,上前帮他整整衣服,安慰道:“路到桥头自然直,身在高位,便总有些人惦记。咱们府里从开国以来,起起落落也有两三次了。只要不失了圣心,不过是些肖小之辈。防着就好,倒不必放在心上。好了,便在此吃饭罢——咦?你这腰上系的是什么?” 第114章 团圆   杨岑看看腰上玉带挂着的, 摸摸头:“都是平时戴的,娘你平时不都知道的吗?哪有什么稀奇的?”   崔氏伸手摘了他新上身的喜鹊登眉梢的香囊,问:“这是谁做的?”   只见上面的花样也没什么不同, 只不过一对喜鹊绣得好, 其中一只在下面的歪头去瞅上面的,上面的俯首看下面的,两相对视,不由多了几分绵绵情谊。   “我也不知道。”杨岑不知道崔氏为什么会对着一个普通的香囊问来问去:“横竖都是咱们府里人做的。”   崔氏知道杨岑向来不在这些穿的戴的上面用心, 点点头, 也不再问。   “娘,我已经跟厨房说了, 一会儿就摆饭。”阿窈刚迈过门槛,崔氏马上就把香囊收进了手里。   杨岑乖觉地闭了嘴,他便是再笨, 也看出不对来了。   刚吃完饭, 崔氏便撵着杨岑和阿窈回去,只说:“要等都黑了,再磕着绊着, 也是不好。”   阿窈便自己推了四轮椅,等出了正院的门,看着左右无人,便走快了几步, 让松子远远跟在后头, 压低了声音,急切问道:“你知不知道, 赵州城有人造反?”   杨岑一下子明白了,阿窈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反常。   赵家二老爷, 如今都被贬到了赵州城里做官,说是做官,走得这么远,无异于流放。这几年,阿窈虽然不提,但一旦出了事,到底心中牵系。   便是不想再见,却还是盼着他们平安的,何况还有她心心念念的手足兄弟。   阿窈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失落:“清和和阿念都在赵州城里呢!娘说,这消息现在只有宫里知道,别人都没察觉呢!”   “别怕,我明天就托人去探听消息,你在家等我就是。”   “我也跟你一起!”阿窈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往南边去。   “好了好了,我带你一起。你在万家等我,我问了消息,一并去那接你。”   杨岑眼看着阿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有心让她出去找素素说说话,也好稍稍平复一下心情。   “奶奶,到了。”赶车的小厮将车稳稳停住后,便侍立在一旁恭声禀告。   万大郎出了门,江素素早就得了消息,在门口等。   车帘被掀起,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江素素身边的小丫头见她身上穿着青绸比甲,头上插着梅花银簪,耳边坠着金灯笼耳环,便以为她就是那个奶奶,没想到她又转身扶出一位十七八的女子来,两个一比对,原来这才是正主。   江素素好久没见阿窈,简直欢喜到天上去。她自从知道阿窈嫁给了一个病秧子,就整日提心吊胆。这会儿看同行的小厮对她恭恭敬敬,心才放下了一半。   屋子小,阿窈转了一圈,没看见万婶,便奇怪:“万婶子去哪了?”   按照万婶的脾气,恨不得一步不离江素素才放心。   江素素眼圈一红,似是怀念又似是高兴:“万婶找到她丢的小儿子啦!”   “说来,也真是巧......”   原来,几天前,有个穿着不俗的女子登门拜访,上来就问:“这里可是万娘子家中么?”   这位太太显然是做惯了主母的人,行事说话毫不拖泥带水,只用几句话就用来意说明白了,原来还是最早给同知千金作嫁妆的春梅图引出来的事儿。   “我自从见了那幅画,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这回随夫君来浮玉探亲,打听得你们在这儿,特意前来拜访,想订两幅回去,因此来得冒昧,还望万娘子见谅。”   “这话可不敢当,只是......”江素素慌得摆手,微微沉吟一下才道:“钱太太远道而来,原本不应推辞,只是这活计费时间,一年只得两幅,今年的都已经订出去了,太太便是想要也只能等到明年中了。”   “这我自然是知道的,断不会让万娘子为难,娘子只用将图稿先画出来就是了,横竖我还得在这里呆上几天......”这位太太似乎真的不怎么在意什么时候拿到这绣画,只是拉着江素素把她夸得天花乱坠。   “我来之前还在想是怎么样的人物才能绣出来这样的图画,如今见了娘子,真正是开了眼了,不知娘子家乡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呦,娘子家里伺候的人真是伶俐......”   江素素一边和她说话,心里却暗自思量,这个太太过来,问东问西难道只为一幅画?看这阵仗倒像是来查问东西的......   不对!   这位钱太太分明在将话题往万婶那里扯,再想到她刚进门看到万婶时隐隐的热切,她为的是万婶?   江素素想了半天,忽然定在了这个“钱”字,难道?   她这边正在思忖,又听见那位太太笑说:“瞧这一家子,先不说娘子,就连位老嬷嬷都不落凡俗,听说她也做得一手好绣活?可见娘子会教养人。”   “这可真是折煞我了。”江素素给她续了杯茶,不再绕圈子:“哪里是我教她,分明是她来教我,万婶是我自幼的教养嬷嬷,她原本也是殷实人家的奶奶,在家时候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人,只可惜有一年家里发大水又闹灾,夫君没了,儿子也散了,她一个女人家走投无路,这才投了我们家,说起来她原来的夫家也姓钱呢......”   “什么?!”钱太太一把扯住江素素的袖子,急急问道:“那嬷嬷小字可是巧针?”   “你怎么知道?”江素素故作诧异。   “你来瞧瞧,这个可是那位嬷嬷的针线?”   江素素接过钱太太手里的旧帕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钱太太紧紧盯住她,心几乎要跳出来。   “这应该是嬷嬷的手笔,虽然旧了些,而且这儿还有她的标记,没错,是她的。”   钱太太瞬间跌落在椅子上,脸色四分喜三分悲,还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茫然,忽然怔怔滚下两行泪来。   一个时辰后,江素素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孩子一样的男子,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一半。   万婶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这是事实,多少回呀,她梦见儿子在洪水中拼命挣扎叫喊却无力相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没入水中,又有多少回她梦见儿子独自一人跌跌撞撞,骨瘦如柴,饱受欺凌,凄惶无助,每一次梦醒都是蚀骨的痛楚,她早已不敢奢望团聚,如今这会不会又是一个梦?   “娘,这不是梦,我就是阿明,阿明回来了,娘!阿明回来了!”   “真的是我的阿明吗?”手下的触感那样真实,万婶抚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终于泪如雨下:“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啊......”   这一刻,补足了她一生的艰难坎坷。   不说母子重逢是怎样的悲喜交集,激动万分,等到几人心情平复下来,天已经晚了,江素素便笑道:“这么晚了,赵大哥和嫂子先去里间坐坐,和嬷嬷说说话,我去整治几样菜了。”   钱老爷擦干眼泪,颇有些不好意思:“哪能劳烦万娘子,我冒昧上门,该我做东的,富贵,你去聚缘楼订一个雅间,小梅,你帮太太收拾老太太的行李,娘,您看哪天走使得?”   “走?”万婶身形一顿。   “是呀,儿子在家里给您留了个最好看的院子,里头有个小花园,种满了您最喜欢的玉兰花。”钱老爷兴高采烈地比划着那个美丽的院子:“正房前面就有一个藤萝架,等到了那儿呀,您就......”   “我......我不想走。”万婶神色黯然。   “您说什么?”沉浸在喜悦中的钱老爷没听明白母亲在说什么。   “娘子在这儿,我不想走。”   钱老爷愣住了。   他从没想过,母亲竟然会不愿意跟他走。   对于万婶而言,儿子自然是心头肉,但江素素是她也看着过了许多年,如今儿子家大业大,吃穿不愁,可江素素却更艰难些,年轻媳妇,什么东西都不会。   顾老爷对她恩重如山,把江素素托给了她,她哪能抛下江素素自己去享福呢?   短暂的失落后,赵明调整了心情,和母亲打起了持久仗,恳求、哀求、跪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十八般武艺轮流上阵,不掺一点水分。   万婶还没怎样,江素素已经扯着袖子感动哭了,认定赵明确实是可托之人,她自然舍不得万婶,然而嬷嬷这些年的煎熬她尽数看在眼里,如今大幸得享天伦之乐,她又怎能只顾一己之私?   “我要走了,家里不就没人照看了?”   “瞧嬷嬷说的,我不就是个人么!”   “姑娘性子懒散,又要管账,又要卖画,哪能顾得过来!”   “嬷嬷放心,现在绣画的钱就够花用了,我也不用常出去,家里一个人也尽够了。”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家里的事不多,又不是见不着了,您先去住一阵子,享享儿子的福,想回来了就说一声,谁还能拦着您不成?”   江素素头一次使劲心机说服人,竟然发现自己口才不错。   一旁的钱老爷见母亲有些松动,一时大喜,连忙接口:“万娘子这话说的是,回头您要想回来,只要说一声,儿子立刻送您,您就让儿子尽尽孝心吧,这二十多年,儿子梦里都盼着这一天......”   几方联手,本就左右为难的万婶终于点了头。 第115章 消息   “天下巧事真多, 我从不知道万婶竟还有个失散的儿子。”   “我原也不知道,是有次做寿,吃醉了酒。”江素素红了眼睛。   那回头一次看见刻板严肃的万婶哭成这个样子, 拉着人便颠来倒去地念:“我苦命的儿啊, 你总算回来啦。”   谁人心里都有伤心事,却不见能瞒得这样好的。   “不管怎么说,骨肉团圆总是好事,她闲了也能来看你。”阿窈拧了帕子给她, 打起精神取笑:“可见做了娘子就是不一样, 连客气话都翻倍了。”   江素素偏过头拭泪,脸不自觉红了。   江素素重又拿起手上的衣衫, 缝了几针,白团围着她喵呜喵呜转了两圈,辨认出了针尖, 显然不是一个能舒舒服服窝着睡觉的好地方, 便又寻了阿窈的膝上,踩了踩,很是满意, 这才趴下来盘着尾巴卧着眯上眼。   阿窈顺手抓抓它的毛,白团伸长脖子,在她手上舔了两下。   “油铺那边生意怎么样?能应付来吗?”   江素素点头:“先前大郎不让人往家里来,后来万婶说不行, 我就跟着学。”   万大郎知道她习惯自己窝着, 不喜欢会人,便也宠着惯着, 只是自己忙活谈生意。万婶却不许,她私底下跟江素素说:“娶妻娶贤, 郎君就是心爱娘子,娘子也得靠本事在家里立得住脚,不然终不长久。”   江素素便也学着邀请些跟万大郎有生意往来的,在家里请各家娘子聚会,开始的时候,总是手足无措,后来自己留意听别人说话,大概总结了一些句子,记下来也能用到。   阿窈翻着江素素递过来的寒暄语录,一页页翻过去,等到看到其中一句,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笑出了眼泪。   白团让她前仰后合一顿颠簸,立刻跳了下去,仰着圆圆的胖脸疑惑看她。   江素素看了她一会儿,才说:“阿窈,你也不一样了。”   阿窈捂着笑疼的肚子,歪倒在一旁:“可不是,我都胖了一圈了。”   江素素本来想摇头,但想想,又点点头。   胖.....也算吧。   但是最明显的,还是她笑起来动起来说起话来的模样,像剔开蒙尘外壳后的美玉,光芒流转,明快恣意。   她不用再顾忌,隐藏,按捺,警觉,只有时时刻刻让人放在心上,才会有这样的自信。   江素素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家纵然是权贵,也还是待阿窈很好的。   “他好了吗?”   “谁?你说阿岑?”要不是和江素素呆得久了,还真难从她跳跃的话里找到思路:“他如今能下地了,一会儿你就能看到他了——原来你见过的。”   阿窈想着杨岑去打听的事,心又坠了下来。   这会儿,正在打听云南府叛乱的杨岑扯着谢长亭发恼:“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便是说了又怎样?你看看我这个样子来问,还遮遮掩掩的?”   “这事说是大事,也不是大事,但也不是小事......”   杨岑打断他:“你别跟我说绕口令,不过就是问问赵州府的事,城有没有破,再简单不过的事!”   “你这会问问我,我也是不知道。要是一股人起来就罢了,难得是土司,青岚山的寇贼,带着其他几个乡的人都一起乱了。云南府这么远,便是昨天传来的信说没破,今天也不知道了。”   他正色跟杨岑说:“这事前后透着古怪,你少插手。”   谢长亭从没这么跟杨岑说话,让不由地也添一层忧虑。   “怎么样?”才一见着,阿窈就摇着他的手催问。   杨岑想说什么,动动唇,就改了话,想想才说:“昨天发来的消息上说,就是一伙乡民闹事,成不了气候。”   阿窈不信:“赵州离京里这么远,要是闹事的,早就平息了,哪里会送到宫里来?”   “听说是跟一个土司有什么关系,才报到京里来,现在城里没什么事,等过几天我再打听打听。”   高大的桂树在黑沉的天色里只剩下暗影,前面掌灯的丫鬟离得很远,隔出空来让他们说话,衣衫上沾了露水,露水之外还有桂子幽微飘忽的香气。   杨岑的话语就在这时候显得格外地让人信赖:“没事啊,我陪你。”   阿窈放定了心,才推着他走了两步,前面一个拎着羊角灯的丫头刚要折弯,忽然一个影子装撞上来,几人相互撞倒了一地,只在那里哎呦。   “谁压着我的腿了!”   “哎呀!”   “先别拉,我的脚动不得了!”   后面的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拥上来扶的扶,搀的搀,拍打检查一番,幸好人压着人,反而都没什么事,只有疏雨排在最前面,受的冲击最大,结果崴了脚。   “谁?谁撞的我?”最先倒地的丫鬟满腔怒火。   相互检视一圈,没有多余的人,那个撞了人的丫鬟早就趁着夜色慌慌张张走了。   “到底是哪个房里的丫头,走路这样冒失!”   “我恍惚看着像是二太太那边的小和,抱着个包裹宝贝似的,撞了人连礼都不赔!”   “你看得真吗?”阿窈看着秀禾给疏雨抹药,心疼不已。   “肯定是她!我看着......”   疏雨忙打断她,朝小丫头一使眼色,抢着说道:“不是小和,小和比她高一些。再说天色暗着谁能看得清,大张旗鼓找起来,倒显得大爷奶奶不宽厚?想是新来的小丫头走路没看路,一时害怕才走了。”   疏雨不如别人再说话,便把这事揭过了。   等到阿窈出了门,那个小丫头便不服气,偷偷来跟疏雨说:“姐姐,我分明瞧得清清楚楚,你怎么不让奶奶给你出气!便是不小心,咱们也不难为她,赔礼道歉给些银子总是好的。”   “我又不缺钱,也不缺这口气。倘或闹起来,二太太不是省油的灯,又给咱们奶奶添一重罪名。”   “奶奶能遇着到姐姐这样的,真是福气。”丫鬟说得真心,看着疏雨心服口服——大丫鬟果然不是好做的。   疏雨看她伶俐好学,有心多教导几句:“再多机巧灵变,能争得好位子,却不如用心长久。”   她看看猛点头仔细记的小丫头,再转头看看一边敷衍坐着的梅绿,心里发堵。   有人没有机会,却在用心争得机会。   可有人,给她铺了一条路子,却非要往荆棘丛里面扎。   疏雨想想上次她悄悄截下来的扇套,上头花里胡哨的图案,简直明晃晃地映照着这丫头的心思,要真是让她送过去,给别人看了,梅绿早就让人拖出去了!   该怎么想个法,又不坏了梅绿的名声,又不让人看出端倪,把她悄悄转到别的院子就好了。   疏雨想来想去,一筹莫展,她心里恨恨骂::   上辈子,自己是造了什么孽,才有了这么一个姨表妹!   疏雨伤了脚,阿窈便让她自己在房里休息几天,等好了再进来。   疏雨便和杨岑做了一对难兄难弟,整天躺在床上,下来全靠跳,好在之前那个小丫头心里服她,便多来照顾。   倒是梅绿,只在那一天来看了一次,等再过来的时候,已经隔了两三天。   她还没进门,疏雨就已经听到了她的哭声。   “姐,你去跟太太说,我就呆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梅绿抽抽噎噎,万分委屈,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就哭着说了一顿。   疏雨本以为是了不得的大事,听了半截,心里越来越恼怒,幸好那小丫头是有眼色,梅绿才一进来,她便借着换水的理由出门避开了。   疏雨还不及说话,就听一群人在外面叽叽喳喳。   “梅绿那丫头哪去了?”   “定是听了消息到房里躲着笑去了!”   “我们今天已凑钱定一桌席送她,快拉她出来!”   梅绿一听这话,眼泪掉的更厉害了:“姐......你帮我,我不走......”   “闭嘴!”疏雨低声厉喝,把梅绿吓得一抽,眼泪也给憋了回去。   就这个空档,一众人都拥了过来,见梅绿眼皮红肿,泪痕尤在,本来嬉笑的声音戛然而止。   疏雨心里骂了又骂,面上却温柔笑道:“这个实心孩子,说舍不得这儿的姐妹呢!”   疏雨为人公正,一向得人敬服,众人这才又欢笑起来,推着梅绿羞她:“又不是离得远了,不过是在太太屋里,以后请安的时候天天能得见呢!”   疏雨的手紧紧掐着梅绿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梅绿再不知事也知道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真话,只能让众人围着,推推拉拉去宴席上了。   疏雨先松下一口气,又提起一颗心。   不知太太这一手是个什么意思? 第116章 备宴   离寿宴不过十几天, 忙活了半个多月,总算敲定了要放的请帖,每一处安置的人手, 定下多少个席, 每一席要上什么席面,请那一出戏班,准备什么戏单子。   阿窈看着崔氏手中厚厚一摞单子,松了口气:“可算是差不多了。”   她以前并不知道办下一场宴席, 竟然这么麻烦。国公府要赴宴的人更多, 复杂之处比赵府更甚。   她不过是一个旁观帮忙打下手的人,见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已经够头疼的了, 崔氏竟然可以从一堆事务中牵出一条线,把每一项都串联在一起,着实是厉害。   果然这一家主母不是好当的!   “傻孩子, 哪里能差不多, 还查得远呢!越是临近宴席,才越忙呢!比如要用的杯盘碗盏,都要赶着时候从库房收拾出来, 看着全擦好备好,要用的食材,也要访着好的店铺去采买了。”   “这好办,也就这两样, 看娘的本事, 不过一会儿就安排好了。”   阿窈一边说一边肯定地点头,比崔氏还有信心, 何况听着她说的好像不是很复杂。   崔氏被她逗乐了:“你看看这个单子......怎么样,好办不好办?”   单子一放在阿窈手里, 立刻压得她手腕一沉,看着比刚才那一摞还要厚。   阿窈只是简单一翻,就让这横七竖八的关系弄昏了头,她笑道:“咱们家不够办个宴,娘便把整个京城的家谱都搬过来了”。   崔氏慢悠悠说道:“京里头谁家都有十几门亲戚,保不齐随便撞上一个人就能停下来叙叙旧。这其中有好的,就有不大自在的,两家若是有什么嫌隙,便得放得远一些......别小瞧了这排位,单这一项就是大学问呢!再有,谁家都有些爱吃的,不爱吃的,非吃不可的,不可去吃的,宴席若要办得好,就不能只看着主人家舒服,得让来人都舒服了,那才是好的。”   阿窈不由咋舌,再仔细瞧瞧,发现里面说人性情有许多好玩之处。   崔氏又感叹道:“咱家终究是亏了些,前几年只是关着门守孝,不怎么见人,有些门道就摸不清了,再有些大变,有些人就颠倒了个。这一本子还是公主那边送来的,怎么,你也喜欢看?”   阿窈一边看一边点头:“里头有的事写得怪有意思的。”   崔氏一脸欣慰之色,好像先生看到了可造之才;“正好,我本来也想让你学学——一会儿你就拿了去,也不必背下来,只需看到能给我讲一遍就好了。”   嘎?阿窈低头看看手里发烫的单子,近千页......只觉得脑子肩膀胳膊手都一起痛起来。   她抬头看看崔氏殷切的目光,后知后觉。   好像......她就是那只自投罗网挣脱不得的羊......   崔氏满意地看着半僵着脸的阿窈,总算让她勤快些,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在理家上头不大上心。   杨岑正坐在四轮椅上傻乐,忽然感觉到了一道很是善意的目光。   一抬头,崔氏正慈爱地看着他:“你如今大好了,该学学怎么会客,便同你二叔一起去陪陪客——只是一条,不许喝酒。”   杨岑乐到一半,张口结舌,万没想到引火烧身。   从小时候的经验来看,会客等于恭恭敬敬去迎接那些长辈,听他们之乎者也说些人生道理,自己还要陪着笑脸不能甩脸不能发火不能装听不见不能摆脸色......   嘎一声,杨岑只觉自己的脑子也和阿窈一起疼起来。   崔氏看着两人有些无精打采,心满意足:寿宴之时,终于没有人闲着了。   她的好心情持续不了一会儿,就让外头有些夸张的笑声给打碎了。   “嫂子倒是给我派个差使呀!”   阿窈一见又是这个冤家,赶忙把手里的册子往后一藏。   崔氏厉眼看向跟着进来,却没有通报一声的丫鬟,淡淡地说:“弟妹便帮我在后花园里陪着这家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就行了。”   没拦住人的丫鬟气闷闷咬了一下唇,在二太太背后拿眼剜她,一腔怨气都泼向她。   都说了里头大奶奶和太太在议事,拦都拦不及,硬是闯进来了,哪家有这么厚脸皮的主子?!   “要我说,岑哥儿还没好利落,不如就让我家哥儿替他,跟着大老爷,也能周全周全场子。”   “老子过寿,别说行动都好好的,便是只能下地,也得去,不然还当什么儿子,承继什么家业!”   崔氏实在厌烦和二太太进行这些无谓的争斗,却还是不想看她得意的样子。   谁想今天二太太却一点都没生气,她本是藏不住颜色的人,这会儿眉开眼笑,左手拨弄着腕子上赤金绞丝镯,上面几块成色极好的宝石在灯下晃眼。   “看嫂子说的,这侄子儿子不都是自家骨血,一样是杨家的种,别这么外气。”   “看婶子说的,这哪儿一样,我顶着一个世子的名头,总不好什么都不做,让白身的阿弟出去迎客吧?”杨岑转着扳指,牙尖嘴利。   阿窈微微笑,又补了一刀:“可不是,要让别人看见,不说弟弟不懂事,反倒说咱们家瞧不起人,有意怠慢呢!”   拨弄镯子的手停了,二太太终于变了脸色。   三人对一人,怎么也对不过。   来去不过一壶茶的功夫,也没什么事,也没什么话,斗嘴又斗不过,便宜又占不着,几人实在不知道二太太此来为何。   崔氏气得骂道:“一把年纪了,全没长辈的样,还怨别人不尊重!心眼忒小,眼只能看见鼻子尖,一家子骨肉跟乌眼鸡似的,只怕旁人好!都怪这个老不修的!什么事全然不管,当初二弟娶亲时让他多打听打听,跟没听见一样......”   阿窈继续翻账本,哟!原来顾家跟王家是亲戚,苏翰林还是她大娘外祖同科的远亲,真巧!   杨岑聚精会神研究粉彩春瓶上到底画了多少枝梅,数完了多少枝接着数多少朵。   没听见....没听见....没人听见崔氏骂杨大老爷......   心情郁卒的崔氏解不得气,转头看见儿子,终于找到了目标,她长长出了口气,扯出和颜悦色的笑容,对着阿窈说:“好孩子,你先回去,让这个兔崽子留这一会儿,我问他件事。”   好孩子......兔崽子.....,阿窈品味了一下这其中的区别,无视杨岑求救的脸,跟崔氏一福,飞也似的出去了。   徒留哭丧着脸的杨岑,不知接下来要迎接的是什么。   谁知崔氏看了他一眼,虽然还能看出压下的怒火,竟也是一样的温柔和气:“岑哥儿,我刚才跟宋进家的说了,把那个梅绿丫头调到我院里来,你可愿意?”   就为了这事?   杨岑松了心神,浑不在意:“原就是娘拨过来的,不过就是重新回来,娘做主就是。”   崔氏见杨岑真的是不在意,才放下心:“这丫头心思不正,说给你媳妇又让她生气,不如让娘来打发。从你到了十三岁上就没在你房里放过丫头,现在虽然娶了亲,阿窈却是个好姑娘,你别跟外头不三不四的学,若要我知道你动了别的心思,再闹出先前梅娘兰娘之类的事,看我饶不饶你!”   “娘.....我知道!你儿子连这点定力都没有吗?”杨岑目瞪口呆,虽说心里为阿窈高兴,但想想,还是不是滋味:“娘,我莫不是你抱回来的吧?说不定阿窈才是你亲生女?”   尽管崔氏一个劲对自己说,要对儿子温柔,但她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反手敲了一下他:“胡说什么!你是不是跟着长亭,戏看多了?”   “娘这分明不是娶个儿媳妇,倒像是敲打女婿呢!”杨岑半是玩笑半是抱怨。   他刚说出来就后悔了,崔氏长叹一口气,开启了苦口婆心模式。   “儿呀,你只看到娘护着阿窈,却不知道娘是为了护你。虽说旁人家教导女儿,都说三从四德,出嫁从夫,事事听着他的,最好,他不必开口,就已经把妾都给备好了,才算贤惠!但你想,这过日子是从书里过出来的吗?娘也做过儿媳妇,知道姑娘也是人,是人就会妒忌。你若是一次次伤她的心,她也就拿你不当回事了。到了老了,什么都是假的,有个真心为你好的人比什么都强。”   崔氏只是这么说着,就已经泪湿眼眶,仿佛看到了杨岑年动不得时没人管没人问的模样:“别人都说你爹没出息,性子软,假清高,我也知道他一身的毛病,但从没后悔嫁他。这么些年,磕磕绊绊的,我不过大点声他就不说话了,屋子里的丫头从没多看过一眼,旁人说他眼里只有书,不知我巴不得呢......”   崔氏想起二十年前新婚燕尔的时候,心里泛起甜蜜,她转身正打算逮着杨岑继续教授夫妇和谐之道,却发现儿子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下与老先生轮了几天道的杨大老爷站在门口,红着眼圈,显是听到了刚才那翻话大受感动,结结巴巴道:   “夫......夫人.....我....我竟不知....你心里这般....这般.....”   崔氏一下子满面通红。 第117章 梅绿   “娘怎么又把梅绿调回去了?这丫头哭了一下午, 只说自己舍不得咱们院里呢。”已听了梅绿诉了半天衷情的阿窈大奇。   “娘说这丫头针线好,给我这个兔崽子可惜了,就把她要回去了。”   “真的?”阿窈嘴角微翘, 似笑非笑。   :“我让娘念了半日, 受苦受难,几乎脱了一层皮,你不来问问我,管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丫头干什么?”   杨岑十分可怜的模样丝毫激不起阿窈的同情心, 她又拿出让杨岑浑身寒毛直竖的微笑:   “是我来问还是你来说。”   “好, 我说!我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丫头心思不正, 娘碍着疏雨,不好发落,就直接调到眼皮子底下看着......这不是怕你听着生气吗?”   “哦。”阿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点点头, 快速切换到下一个话题:“小厨房有新送来的野鸭子,你要不要吃暖锅?”   杨岑傻眼,就这么过去了?   “你不会是早就知道了吧?”   “不早, 不早,不过先一步而已。”   她这个大奶奶全靠着崔氏和杨岑给她撑起场面,再风光也比不上正院里,便是出去送个东西传个话, 赏钱也比别的院子干正差使多。她又没和阿窈同甘共苦好几年, 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分,往高处走就伤心地撕心裂肺的?   梅绿偏在她屋里哭, 奇书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眼睛看了门口十几次,一有人进来说杨岑的消息就顿一顿, 她不知道算是傻子。   “你不生气?”   “有什么好气的?难道你也有什么歪心思不成?”阿窈的笑又变得古怪起来,让杨岑周身一寒。   “没...没有!”   “自己的夫君,有人喜欢总比没人喜欢好。”阿窈左右看看,感觉这个丈夫很是能看得下去,心情舒爽。   杨岑想起一家子的胳膊肘都往阿窈那里拐,自己好像失了宠爱,不由郁郁说道:“我也不知,自己的娘子,竟有这么多人喜欢。方才娘连敲带打,恨不得我跪在祖宗面前发誓,这辈子再不要瞧别人一眼才好。”   阿窈一时怔住,心里发烫:“娘......娘真的是这么说的?”   “还能有假?你便放定了心,这不是我娘,这分明是你娘,放出话来,我若有半点对不起你,便断了粮打折了腿赶出家门呢!”   阿窈噗嗤一笑:“我信你呢!”   “真的。”杨岑低声说:“娘跟我说,这辈子,只要她还活着,断不许我拈花惹草,纳妾纳通房。若遇见好的,一个就够了,何况......是我家对不起你。”   “阿窈....是我家对不起你.....”   阿窈半晌无言,只觉心里那道深渊两壁轰隆隆一齐坍塌,将沟壑又填得窄了一些。   崔氏登门相逼,她初时只是记挂杨岑身世,不管什么,一股脑便都答应了。到后来,万事都落定了,她回过神来能够思考的时候,想起崔氏与长公主却复杂许多。   她嘴甜,会聊天会撒娇,会把崔氏哄得眉开眼笑,但自己知道,每当她看向崔氏的时候,都会藏着一处警醒和拒绝。   嫁进杨家,是她心甘情愿,于是皆大欢喜。   可是若她和杨岑素不相识呢?若她抵死不愿意呢?轻飘飘的救命之恩能否让她渡过一劫呢?   从她进门之后,崔氏千般照顾,万般护持,阿窈叫娘,心里却知道,她永远不会是娘。   娘是把孩子放在心头,斩荆棘撒泪血也要为他铺平道路,娘是无条件的依靠,所有人放弃了还有一个人在等你回来。   所有人都说她撞了大运,她也过得知足,却还是想有一个人,知道她所有的过往和委屈。   很幸运,她还是有的。   ”杨岑见阿窈看着他出神,谁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看这样子,大约不是很开心。忽然想到刚才心心念念要给阿窈的信,顿时眉飞色舞,喜盈于面。   ‘谢小子刚传来一封信,云南那边来消息了。   “真的?”阿窈立刻回神,不及等他拆开,就已经抢过来撕开,一目十行看下去,笑意越来也盛。   杨岑也不去抢,只是抱着胳膊闲闲看她读信。   “赵州没事!”阿窈抱住杨岑,兴奋低呼,忽然明白过来:“你是不是早就看过了?”   杨岑哈哈一笑:“那是自然——好在这次闹事的只是一个小角色,上头还压着两大世家,不必朝廷多出手,他们自家就已经灭掉了。除了这一处,其他地方离赵州都远一些,也成不了大事——只是剿也剿不了,留个痼疾头疼。”   阿窈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几日不见,杨先生学问见长呀!”   杨岑面有得色,指著书架上新添的一整面:“那是自然,师傅最近给我的功课,全和云南军务有关。”   阿窈近日天天跟着崔氏一起,各种团团转地忙,只知道杨岑在追查卜真下落,竟不知他还用心读了这么多书,不由大为钦佩:“这些....你全都看完了?”   杨岑点点头,拿出他看过的:“差不多了,我已经看完这么多了。”   阿窈看看他手里薄薄两三本,再看看四层的书架,对他再次表示钦佩:“相公大才,只是不知......若是齐师傅明天来了问起来,相公要怎么应对?”   “齐师傅还得好一阵子才回来呢!再等等看也不迟。”杨岑一挥手,要把拖延进行到底。   “真是不巧,今儿门口小厮刚递了帖子来,说齐师傅已到家了,初五就要过来,考校考校相公学问......”   “......什么?!”   阿窈听着杨岑的哀叫,心情很好,溜达到外面问:“梅绿自己可能把东西搬的完?”   疏雨正心虚,忙笑道:“多谢奶奶记挂着,我有几个相好的姐妹,大家帮几次就全搬过去了。”   疏雨一向人缘好,现在梅绿又去了正院,大好的前程,别人都乐得给她们做人情。   个人也有出五十,也有出一百的,共凑够了一两银子,凑够了十二盘菜给梅绿送行。   冷菜凉菜摆的满满当当,还加了一个锅子,吃上一顿又热闹又能压住寒气。   满桌子的菜吃的梅绿眼泪汪汪,食不下咽。   疏雨笑着给她擦眼泪:“多大的姑娘了、还跟个孩子一样。咱们虽说是姐妹,从小没离过几天,到底单飞的鸟儿才能长本事,如今跟着太太,好好调.教两年,到那时,我才能放心呢!”   她哭了这半天,眼有些红肿,疏雨只得拉她进来,上了些粉,悄悄拿煮的鸡蛋给她滚眼睛,冷冷道:“奶奶你也找了,总该死心了罢!若是到了正院你还这么着,见了大爷就往前凑,我立时回了妈把你领出去!姨妈来说也不管用!太太掌家十几年,不比大奶奶,眼明心亮,若是察觉了什么,咱们家几辈子的老脸都让你丢尽了!”   梅绿却从她的话里掌握了另外一个知识点,眼睛一亮:对呀!大爷总要往正院请安的。   梅绿立时就不哭了,当日大爷既然给自己出头,可见心里有她,没了一群人盯着,就更好让大爷知道自个的心意了!   疏雨还以为梅绿被吓住了,也不管什么,只要别哭哭啼啼过去,就是造化了。   众人推推挤挤,有帮着收拾包袱的,有帮着拿东西的,一起嬉笑着,不过来回几次就全帮她搬完了。   疏雨原是正院的二等丫头,里面有几个相熟的好姐妹,她托了几次,那些人便推她出去,笑道:“你的妹妹便是好的妹妹,怎么几日不见,倒成了管家婆了?”   梅绿抱着包袱,细细筹划,什么时候等着机会,能在大爷来请安的时候见她一面才好。   谁知杨岑来的时候倒是不少,可身边围的全是人,她一迈脚出去,便有老妈妈唤她做事,或是去别的院子传话,或是嘱咐她紧急做些什么物件。   累了不少不说,过一些时候,原来身边几个热络的姐妹也慢慢淡了脸色,当真是叫天无门,叫地不应。   梅绿只得把原来给杨岑做了,又退回来的香囊用汗巾子裹上,仔细掖在怀里,坐在没人处,想一回,哭一回,正哭得入神,忽听得有人说:“啊呀!这是谁?坐在这里,倒吓我一跳!   梅绿心虚,手一抖,东西便滚到地上。   她正要去拾,来人手疾眼快,已经帮她捡了起来,拿着灯笼照了一下她的脸,笑道:“这不是梅绿姑娘吗?”   梅绿用手挡住光看时,看是个衣着寒酸的婆子,便松了心神,多了些颐气指使的神气:“你老巡夜怎么巡到这里,东西还了我,你到别处去罢。”   婆子正要给她,不妨瞅了一眼,惊道:“姑娘怎么有男人的东西!”   私相授受是大罪,梅绿慌了,斥道:“睁开你的老眼看看,这是我给府里大爷做的针线!”   梅绿既然是针线上人,给主子做活计自然是天经地义。   谁知老婆子叹口气,语句里多了些怜惜:“姑娘莫慌,可怜你一片痴心,只能看着这个哑巴物件,不知大爷知道了要多心疼呢!”   梅绿愣在那里,也不及问婆子到底怎么知道的,只觉心中百转心思都让人说中了,十分委屈涌上心头,让她哽咽起来。   那婆子又叹:“可惜姑娘的娘马上要接姑娘出去定亲了,不然还有些指望。”   梅绿如遭雷击,指甲掐到婆子胳膊里:“你说谁,谁要定亲?”   婆子怜悯地看着她:“就是姑娘你呀....老爷办宴之后就领你回家了,太太已经准了......”   她看着梅绿失魂落魄的样子,似是心有不忍,又说:“我老婆子就看不得痴女子,姑娘要想成事,我倒有个建议,只怕姑娘不敢......”   “妈妈快说!要是真的遂了我的愿,妈妈就是我再生父母。!”梅绿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拽着婆子不停央求。   婆子叹道:“也罢....姑娘只需......”   ’ 第118章 开宴   “快快快, 搭上梯子,把这百福捧寿图挂得再高些!哎?轻着点!这可是临松先生的手笔!弄坏了怎么办!”   “麻姑献桃那副挂这里不好,把八仙庆寿挂这里, 看着还好些。”   “团花如意纹的毯子都搁到隔间上, 别受了潮气。”   英国公府正堂里,各路人马都忙得团团转,有指挥着挂寿图的,有检查寿彩寿联的, 临松先生送的这幅是杨大老爷亲自着人装裱了, 看准了位子,换了好几次, 才定下高度的。   阿窈跟着崔氏在厨房,点看要上的寿酒,寿面, 寿糕, 寿果,提早备下的高汤,挑好的燕窝, 杨岑这边也没闲着,一半的请帖都要他亲手写,用杨大老爷的话来说:才能以示尊重。   杨岑从没写过这么多的字,闷头闷脑写了一上午, 看着笔是重影的, 字也是重影的,一定睛。才知道是自己眼花了。   “好了, 歇上一会儿罢!”阿窈还帮着听各处管事的上报最后的检查情况,一上午说话说得口干舌燥, 崔氏到底年纪大了,不大撑得住,就回房歇了一会儿,阿窈正好能溜回来,坐一会儿。   门口垂了毡帘,窗子关的严严实实,炭火气都闷在屋里,阿窈本来冻得呵手,进来之后不过喝了一杯茶,就闷了一脑门的汗。   阿窈推开了半边窗户,不停甩着帕子给自己扇风,回头见杨岑满头大汗,给他倒一杯温茶:“快歇一会儿,我听疏雨说你一上午都没停过,下午再写也使得,也不争这一点时间。”   杨岑也不接,就着阿窈的手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儿,手上却不停:“不行,你看看这人名单子,还有五十多个人呢......再给倒我一杯!”   阿窈取笑他:“这就叫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这单子都给你好几天了,你偏赶着最后一天写——爹那儿跟你差不多的,早就写完了。”   杨岑一边喝,一边不误写,喝完了还要吐槽两句:“爹那才多少,还不到我的一半!再说,他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能比.....。啊呀!哎!”   他一心两用正高兴,不妨手上一个顿没写好,划了长长一道墨线,毁了整张写完的帖子。杨岑暴脾气,绣花似的写了半天,全废了,气得一摔笔。   阿窈眉眼不动,只是喝着茶,评价曰:“这就叫,欲速则不达。”   杨岑很是郁闷,先前撑着一股劲写了半天,这会停了才发现手酸肩酸,之前的伤处也开始隐隐作痛,口干舌燥,之前灌下去的两杯水像是倒进了一片沙地,一点作用也没有。   阿窈点了点压在后面的一页子:“横竖这一页子都写了,也不算白费。”   杨岑手脚摊成一个大字,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还得起来再战,他叹一口气,只能又撑起来,伸手去拿那只釉里红葫芦式执壶竟,他躺床上这么多天,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头一遭自己干活,摇摇晃晃竟然险些拿不住,勉强倒了半盏还洒了半盏。   “怎么偏就搁了一个这么掂手的壶在屋里。”杨岑抱怨。   阿窈看得发怔,目光落在杨岑方才甩落的毛笔上,它离刚才写字的帖子只有半个手掌的距离。   本来写字就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还要碰上一个不开心的人名,杨岑的心情又差了一层。   他看看第三行第二个,上面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卫修。   没错,就是这个姓卫的小白脸!   筹备了一个多月,寿宴说到就到,阖府上下打起了精神——自从出孝以来,又是杨岑病重,又是仓促的婚礼,总没空去管外面的事,这是几年来,府上头一遭正儿八经办正事。   正堂上早已打理得花团锦簇,四处都是红的,黑漆描金花梨木长条几上摆着一列的高脚盘,里面面捏的寿桃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般,粉嫩可口。地上团花的红毯更是平添一份喜庆,来人络绎不绝,聚在一起喧喧嚷嚷,十分热闹。   恰是在这热闹中,杨岑同卫修大眼瞪大眼,沉默了片刻,杨岑才干笑着道:“原来是卫兄,许久不见,请到这边坐。”   卫修深深看他一点,眼中有一点旁人难以察觉的怅惘,回揖道:“素闻杨兄勇猛英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杨岑忽然想起来,他见过卫修,卫修却不会认得他。   正好,从无交集,就不必多说话了。   杨岑便礼貌性地拱拱手,继续去迎别人了。   众人虽然心知肚明,杨大老爷这一代,怎么也越不过老太爷时候的荣光,但从龙有功,都乐得给他体面,因此来赴宴的人并不少,熙熙攘攘,把正院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夸杨大老爷:“国公爷看着气色是愈发好了,神采飞扬,行动如风呀。”   杨大老爷摆摆手:“哎.....已经是老了......”   有人夸杨大公子:“令公子也是玉树临风,如芝兰宝树呀!”   杨大老爷拱拱手,十分谦逊:“犬子无状,让魏公见笑了。”   跟玉树沾不上边的犬子杨岑露出八颗牙齿微笑,以示爹说的对,他确实是个歪瓜裂枣。   有人夸周围的摆设:“杨公身后这幅图,虽是常见的百福捧寿,但这百福形态各异,竟各有神韵,中间这个寿字沉稳如松,想必不是常人能写得出的。”   终于有人夸对了!   杨大老爷一下子激动起来:“秦翰林好眼力,这幅图正是临松先生的手笔!”   此言一出,刚才只是拍拍马屁的秦翰林也意外激动了:“临松先生从不与人写福寿之语,竟愿送与国公爷,想必是高山流水遇知己,难得呀!”   众人一时热闹起来,临松先生名满天下,但字画从不入市,也不接润笔的活。像这等俗气的字画,他根本就不屑为之,如今杨大老爷竟是第一个有这样待遇的人,怎么不让人羡慕!   杨岑听着谈诗论画的就想打瞌睡,他啜了一口酒,忽然抬起头。   果然,隔着两重酒案,卫修正呆呆看他。   杨岑对他举起酒杯,遥遥一点。   卫修好像干坏事恰好被人抓住了的孩子,一下子满面通红,手忙脚乱拿起手中的杯子,举起喝了一口,却呛了半天。   杨岑垂下眼,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   没错,他就是看这小子不顺眼。   此时,阿窈也正盯着卫大奶奶孙氏递过来的第三杯酒,静默一瞬,才微微笑说:“谢谢卫大奶奶,这一杯我可不能再喝了。”   孙氏也笑:“杨大奶奶不要过谦了,方才别人敬了一杯又一杯,总没什么事,怎么轮到我了,就不喝了?莫不是瞧不起我?既如此,我就走......”   孙氏笃定阿窈身份尴尬,更不敢在宴席上驳回她的面子,没想到阿窈并不在乎,只是笑说:“卫大奶奶说笑了,实在是不胜酒力,万一失态就不好了。”   疏雨不知这个孙氏到底想做什么,便帮腔笑说:“卫大奶奶不知道,我们奶奶平时从不吃酒,就为这,我们大爷平时还常笑奶奶呢!”   话堵到这儿,孙氏也不再言语,只是做了个不深不浅的笑模样,看了阿窈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既如此,便罢了。”   “阿窈?阿窈?我的儿,快来见过各位太太。”崔氏一眼看不见阿窈,便到处找她。、   卫大奶奶便看着阿窈被一群丫鬟簇拥着过去,崔氏歇着儿媳妇的手,对着别人夸了又夸,把先前众人还在品度观望的心渐渐消了。   就好像几年前在家里指指点点说着阿窈的人,和他们谁都无关一样。   不过三年,流言就已经不复存在,只因地位换了。   “奶奶?”她脸色慢慢发冷,旁边跟着她出来侍候的小妾有些害怕,小声唤道。   京城里官宦人家聚会最多,彼此都是眼熟的,孙氏的贤名满城皆知,旁人见她又带了姬妾出门,心里佩服,赞叹道。   “从没见过孙妹妹这么贤惠大度的娘子,伺候公婆用心不说,连出门都不忘带着房里人。”   孙氏只是微笑道:“他们在家里也是闷得慌,不如带了出来逛逛,也好让他们散散心。”   她宠辱不惊的模样又惹来一顿赞叹,京里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卫家得了这么一个好媳妇,聪明能干,家宅和睦,媳妇,娘子,主母,每个角色都演绎得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一分的错。   往日,每到这个时候,孙氏只用享受众人的夸奖就好了,但今天,总有一根刺,在她心里,时不时扎上一下,让她不由自主地让余光围着阿窈转。   大家都把话题集中到她身上的时候,阿窈正溜到不起眼的角落,一个人塞了一样东西给她,咬耳朵说了几句话,阿窈好似红着脸啐了一口,   正在这时,孙氏忽然喊了一声:   “咦?杨大奶奶去哪儿了?”   阿窈刚要把东西揣到袖子里,所有人的目光就都看准了她。   “松子,三郎那有什么事吗?”崔氏一看正是在外面跟着杨岑的人,一下子紧张起来。   松子本不想说,看崔氏想歪了,只得笑回:“太太放心,并没什么事。是大爷怕太太和奶奶吃多了酒,让我送些解酒丸来。”   崔氏放下心,笑道:“这孩子.....整天就会瞎操心!”   众人也都一哄笑了,七嘴八舌赞道:“三公子越发知事了。”   孙氏心烦意乱,旁边的通房小心翼翼叫她几声,孙氏便回头,冷着声正要说话,忽然看见这丫头畏畏缩缩的眼睛。   她猛地回头,阿窈也跟着众人笑,杏眼明媚,顾盼神飞。   孙氏呆坐在那里,好似被冰水浇透一般,冷得打起抖来。 第119章 听戏   英国公府的西跨院有一个戏楼, 名字气派,其实不过两层,对面也有一座听楼与它相对, 看台就在这儿。   炭火烧得足足的, 中间用棉帘子隔着,一边小姐太太,一边少爷公子,虽然同在一层, 却泾渭分明。   越到冬天, 人越是懒得出门,因此京里的戏班子比平时更忙, 除了日常节庆和生日,还有想在家里听戏解闷的,没有加班, 就都从外面定。   国公府定的这个班子在京里数一数二, 既有会昆山腔的,也有精通秦腔,京腔, 弋阳调的。崔氏提前了许多天才订到。   “雨顺风调万民好,庆丰年人人欢乐。似这般民安泰乐滔滔,在华胥世见了些人寿年丰,也不似清时妙......”(1)   这会儿上头的人在唱《天官赐福》, 一露面, 醉花荫刚开了嗓子,就引得人都喝彩。   “这是弘乐班里的头角, 身段好,嗓子更妙, 锣鼓管弦太热闹,倒显不出来了。若是让他不装扮,唱一首清曲,那才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哪!”   杨大老爷兴起——这才是懂行的,索性跟着他从中州韵聊到水磨调,打都打不住。   这样的好的戏,偏有两个人什么都不瞧,一个直勾勾地看着中间的隔帘,殊不知自己也被人紧紧盯着。   要是夏天,纱帘一放遮得住面容,却遮不住隐隐绰绰的颜色身影,这毡帘子半是为分隔,半是为了防风保暖,卫修快看穿个洞来也不知另一边有些什么人,只能听到有女眷细细碎碎的说笑声。   卫修垂下眼,半趴在桌子上,不知不觉又灌了一杯酒,酒意更添一层,意识朦胧,全身发飘,这种如同踩在云雾上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又把手伸向了酒壶。   “大爷,可不敢再喝了,大奶奶来之前再三交代,不让吃醉了,您这样子回去,我们可怎么交代呀!”旁边的小厮快要急哭了。   卫修醉眼看了一下小厮,并没说什么,随从刚松口气,就见卫修恍若未闻似的,抱着壶身对着杯口笨拙地倒进去。   “大爷,大爷,这还是在英国公府,国公爷的宴席上,您回家再喝也使得......”小厮顾不得礼仪,忙上去抢酒杯,动作还不敢太大,怕主人家看见自己主子失仪,心里着实是苦。   好在周围人注意力全在台上一出戏上,并没人注意他们这个边角处。   正在此时,毡帘那边传来一阵挪动桌椅的声音,并众人喧闹说笑声,而后渐渐远了,倒是下楼的楼梯处热闹起来,脚步声,聊天笑声,伴着木楼咯吱咯吱响,显是一群人都下了楼了。   忽有一个人叫:“阿窈,你怎么落到后头了......”   卫修一下子直起身来,再听时,又是一样的嘈杂喧哗,再也辨不清一个清晰的音色。   卫修凝神听了半日,一直到隔壁都静寂下来,那群听戏的人不知哪儿去了,才颓然把头埋在臂弯,一只手四处摸索,小厮早就把杯子拿得老远,卫修拿不着,也放弃了,伏在桌案上,酒意上涌,竟好似送来美梦。   梦里有个面黑的瘦弱书生,对他拱手而笑:“天长地远,再会有期,愿卫兄不做藩篱之燕,复高空,常怀鸿鹄之志。”   再一晃,又是个环佩叮当的美人,月下流光皎洁,映衬出十分丽色。   卫修一喜,伸手便要去拉,嘟嘟囔囔:“阿窈...阿窈....”   椅子腿在桌子上摩擦出难听的声音,打破了卫修梦中的沉寂,迷蒙中好像有熟悉的声音焦急地道:“大爷,快张嘴,喝些醒酒汤!”   卫修听不明白他再说什么,只看见梦中的美人好似受了惊一般,蹙起柳眉,让他不由心疼,口齿不清斥责:“闭....闭嘴....”   突然,他脸上一疼,虽不是很厉害,却也足够让他生气了,卫修正要开口训斥,刚一张开,就被咕噜噜噜倒进去一碗醒酒汤。   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刺激地卫修一激灵,有了短暂的清醒,定睛一看,是一张笑得扭曲的脸针对着他,话里能听到咬牙切齿的意味。   “卫兄...好点没有呀?”   卫修茫然看他。   杨岑便笑对小厮说道:“你家大爷只怕醉的厉害,在这里坐着也招眼,不如我带他去一个净室歇一会儿,睡一觉,怎么样?”   小厮感激涕零,忙会同杨岑把卫修半抱半扶去了西厢,丫头沏了一壶酽酽的茶来,吃了几丸醒酒药,忙活了好一阵,杨岑看着卫修眼神清明了,才关切问道:“卫兄现在可明白了?”   卫修看着他,眼神复杂,拱手道:“多谢杨世子,一时无状,多吃了几杯酒,惊扰府上了。”   杨岑点点头,笑得灿烂:“这点事,谈什么惊扰不惊扰的。小红,你带着这个哥儿去备些养胃的粥汤,这里我先陪一会儿。”   卫修还没反应过来,周围人已经让杨岑打发干净了。   再回头,杨岑已经全然不见了刚才的笑容,他的脸色冷淡还有些恨意,缓缓说:“卫兄若想谢我,不别再提起阿窈,若要别人听到,卫兄是风流多情,阿窈却是满身的脏水,洗都洗不干净!”   杨岑本想与卫修好好说话,但当他听到卫修当着一厅堂的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喊来喊去,就再也压制不住愤怒。   卫修悚然而惊:“你知道我与阿窈的事......阿窈连这事都告诉你了?”   “不是你与阿窈的事....只有你的事......”杨岑紧盯着他,从身后拿来一个匣子,冷冷说道:“阿窈所有事我尽知,不劳你费心,她谢你千里护送之恩,愧不得已隐瞒之情,这些谢礼,你若不嫌弃,就收下。”   “这是她备下的?”卫修抚着里面的珍本,语音颤抖:“她还都记得.....”   杨岑看了就堵心——这话是阿窈说的,匣子是阿窈备下的,然而原本却是不想送出去的。   他还记得阿窈从老太妃宴席上回来时为难的样子,抱着匣子对着杨岑碎碎念。   “原是回了京就想托阿舅送给他赔礼的,谢他千里护送之恩,愧不得已隐瞒之情....谁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人情好还,情债难偿,要是再送他什么东西,倒更难让他回头了......”   这匣子便跟着阿窈从赵府到江家小院,又埋在柜子里到了杨府,阿窈每每看到,都是神色复杂,却也从不提起。   杨岑看着它碍眼,索性把匣子替她送了,全了这段恩情,从此再也不要看见。   卫修忽然抬头,满怀希冀:“她为何不出来见我一面?”   杨岑捏紧拳头,努力克制住要上前揍他一顿的冲动:“她曾说人情好还,情债难偿,见了又有什么?她既然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会护她。”   卫修冷笑:“若你能护她,何至于被你家强逼着冲喜?听着这消息的时候,我恨不能冲过去带她出来.......”   “你不会!”杨岑断然说道:“早在阿窈被迫出赵府的时候,因为什么,你心知肚明!她一生被名声所累,好不容易安稳些,却让你们府中两个人搅得天翻地覆!其中一个,如今还安安稳稳在卫府上,享着少奶奶尊荣呢!”   “我......”卫修竭力替自己辩解:“我做不得主,再说,孙氏她也是让她母亲给......”   “那是,孙姑娘只是推波助澜,虽说风浪大点,至少不是始作俑者,更何况一门心思待你.....你是这样想的不是?那杜宛呢?她用心可怖,甚至在阿窈隐姓埋名避到别处的时候仍旧动了歪心思—想来,阿窈的行踪便是你泄漏的吧!”   卫修看着自己的手,无力地说道:“我只是想过去看看她.....”   “可你没留意后头还有了尾巴,你眼看着杜宛在你家后院兴风作浪,声势渐大,却还是不敢出手,或者说没能力能手!”   “......”卫修震惊无言,想到一次出门烧香后再也没有回来的杜宛,抖着嘴唇:“杜姨娘是你......”   杨岑不答,神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只说:“这些,阿窈全都不知,但谁害了她,阿窈却还是清楚—若我看来,阿窈早便把你的债还清了!”   杨岑俯看着灰白着嘴唇一下子倒回椅子上的卫修,冷声说:“你若想记着那位孙小姐,我全当还你当初救了阿窈的情义,她若再有什么举动,就别怪我替你清理门户了.....”   卫修还想辩些什么,外头吱呀一声,两人立即缄默不语,刚才出去的小厮丫鬟手里端着各端着一盏粥。   小厮磕磕巴巴道:“大爷,用完这碗燕窝粥,咱们便快回去吧,奶奶还在等着呢!”   丫鬟把粥递与他,看着杨岑的眼色却古怪。   杨岑刚解决了一桩心事,神清气爽,浑然不觉,等到两人都回了戏楼,戏玩宴罢,各人都陆续告辞。   杨岑仍旧跟着杨大老爷在门口做个送客的吉祥物,眼看着客人都走尽了,府中人个个疲累。   杨岑一天没见着阿窈,想得厉害,刚要溜走,就听一声厉喝。   “站住!你给我跪下,说说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1)天官赐福.醉花阴唱段 第120章 宴席风波   “大爷身子本来就难过, 上月才刚病好,怎么今个又喝醉了?你们也是,跟在身边也不知道劝劝大爷!”   本来卫修醒了酒, 怕孙氏说, 反复叮嘱了小厮不要说出去。可孙氏是什么样的人,最是心细,只是上前帮卫修褪了外衣,就从特意熏过香的衣服里闻出了酒味, 再看看衣裳上面的褶皱, 便明白了。   旁边的小厮忙跪下:“都是小的错,没拦住大爷。”   孙氏轻笑:“看你......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也知道哦,大爷是情不自禁,你尽了本分就好, 哪里能拦得住?”   卫修听她话里有话, 不由愧惭地红了脸,在一旁拨弄茶叶,只做听不见的样子。   孙氏又道:“这也罢了, 只是不该瞒着我,你没办法时,传人传句话,我知道了就好, 这次饶过你, 下次就没这么轻松了。”   小厮见一向规矩很严的孙氏今天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竟能体谅自己难处,不禁大为激动, 一下下磕头:“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孙氏今天心情好,转身殷勤劝道:“大爷也别怪我多嘴,倒不是我有私心,一心治着大爷,实在是大爷是我一辈子的指望,你若是不好,让我靠哪一个去呢?大爷就是怪我,我也是要管的。”   说到底这,不由伤心滴下泪来。卫修是再心软不过的人,忙帮她擦眼泪,柔声抚慰:“我们夫妻一体,你一心为我好,我岂是没有心肝的人?以前是我对你不起,你再不必说了。”   自孙氏嫁过来两年多,第一次听见卫修说这么热心窝子的话,她先是不可置信睁大眼睛,看了卫修一会儿,接着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外面的李嬷嬷刚要进来,看到这一幕,不由慢慢缩回了脚,悄悄向外面打了一个手势,把所有人挡在外面,自己合起手掌对着半空拜佛。   旁边的丫头笑说:“嬷嬷这下放心了吧?真是老天开眼,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爷冷了这么些年,可算知道大奶奶的好处了。   老说来,他们这位大奶奶在家时就有治家之名,要是旁人,必定要说这姑娘个性刚强,但孙氏却温柔敦厚,行事端方。   要不是为了这个,老太太也不会降了好几个门第,专门求娶她来,看中的就是孙奶奶的性情,正好帮扶着不善事务的大爷,专心打理后宅,不让他有后顾之忧。   果然,孙氏进了门,上上下下再没有不妥的地方,二太太生了个姑娘,孙氏对她好的如同亲生妹妹,老太太年纪大了怕脾气孤拐,孙氏从不跟她争辩,侍奉汤药,没有半点嫌弃。   这么好一个姑娘,李嬷嬷想着,以自己主子善良心性,必会感念在心。   可大爷闹了一回又一回。   “你说这是为了什么呢?要说婚前不知人品性,这奶奶都过了门,模样也好,脾气也好,都摆在众人面前,谁都挑不出错来。偏偏大爷天天冷着脸色,一个月不能往正房去一两回,要不是老太太用拐杖敲着地,死骂着逼着,大爷只怕一回都不愿意来。”   外面的人眉开眼笑,偷偷议论起来。   李嬷嬷心想,婚前?婚前更让人提心吊胆!   两三年前没成亲的时候,卫修就吭吭哧哧想要退婚,却没勇气和老太太说,私下里和李嬷嬷抱怨,只说这姑娘心胸狭窄,不是良配   要说真是品行有亏,李嬷嬷必定帮着她,但她私底下托老姐妹打听——这深宅里看似毫无联系,其实层层连着亲,特别是有过姻亲的,消息都是互通的。   打听来的结果让李嬷嬷恨不得立刻押解着卫修娶了这个姑娘!   李嬷嬷劝了又劝,总算让他没在婚礼时候闹起来。   有人回忆起孙氏这一路的艰难历程,不由感叹:   “要不说这读书人家的女孩有涵养有气度呢,新婚不到三月,大爷抬了三四个通房,换作别人家,还不知怎么撺掇着娘家来闹呢!偏我们奶奶沉的住气,什么话也不说,一个个都好好安顿了,月例一个都不少。对着大爷不甩脸色,身上穿的戴的,每天吃的药吃的菜,都打点安排得仔仔细细。这不,过了两年,大爷总算回转了。”   李嬷嬷轻笑骂道:“好了,你们这些小蹄子,赶紧去催催厨房,晚上的饭都摆了没有?”   旁边的丫头抢先说道:“大奶奶今早走之前就已经预备下了。”   入夜,暖气融融的屋子里,孙氏一边给卫修夹菜,一边细细叮嘱:“大爷多吃些清淡的——今天宴上,看着花样多,其实都是摆着好看,一肚子冷菜一肚子冷酒,需得暖暖胃肠。”   卫修拉她坐下:“好了,你也坐下,跟我一起吃,自有丫鬟们呢!”   旁边的丫头嗤一声都笑了,笑得孙氏脸上微红,倒比平时端着的时候多了几分情致。   等到四下寂静,屋里独留他们两人,孙氏对着卫修垂泪道:“大爷不知道,我这辈子原都想着赎罪的,再没想到有这样的日子,真是做梦都不敢梦见......”   “好了....”卫修揽过她,想起她当日哭成泪人的模样,再想想她这几年至情至义,反倒有几分惭愧。   他知道,孙氏并不是个心狠的女子。   那段时间,他夜夜醉酒,身子越发不好了,孙氏为了让他咽一口汤药,求了半天,只换来卫修一句冷话:“你若不在我面前,我自然能好些。”   孙氏果然再也不来,只有从不过火的汤药和随着病情更换的药食衣物样样精心,能看出她的痕迹。   等到他病好,见原先孙氏住的地方一片空芜,还在奇怪,便有孙氏的丫头跌跌撞撞哭哑了嗓子来找他。   “求求大爷,去看奶奶一眼吧!”   许是丫头说的凄厉,许是卫修心里一丝不安,卫修犹豫一会儿,还是抬脚去了。   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屋子,四面破旧,以往连衣褶都不许有的孙氏竟素着脸,散着头发,发着烧,还喝醉了酒。   卫修不忍,正要给她叫大夫,孙氏睁眼看着他,突然死死拽着他的袖子,跟旁边的丫头说:“你看,原来醉酒有这般好处,醉了就能看着大爷了。”   那丫头眼泪倏然而下,不知怎么就拨动了卫修的心,让他安安稳稳坐到了孙氏酒醒。   孙氏睁眼看见他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大爷休了我吧!”   卫修从不曾与孙氏说过这么多的话,他这才知道,原来孙氏心里一直都为当初推了一把阿窈的流言而日夜不安,原来她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一时不忿竟会让她母亲想出这个法子。   孙氏留着泪说:“可见人人心里都有个恶魔,我自恃一辈子没做过别的亏心事,恰恰是输在了妒忌这一关,我不怪母亲,若不是我自己有了这个心思,她又怎么会为我这个不孝女做出这种事来?只是,我们谁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卫修看着她憔悴不堪的脸庞,这个好像从女诫里走出来的纸片人一下子有了活气,要为难,也要为难自己,又何必为难一个为了他犯糊涂的人?   思绪一闪,卫修重又回到现在。   只听孙氏低声说:“今儿我见了世子夫人,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说......若是只有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只怕连累了咱们府上.....还求夫君教我个法儿,怎么能赎了这个罪才好......”   卫修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不好跟她说这事阿窈已经知道了,便抚慰她:“阿窈如今过得很好,她那个丈夫.....待她也不错,你不过一时糊涂,也不是大错,别总放在心上.....我当日,于她有恩,如今,就当还了....两清吧....”   他说到最后时,心明显地一疼。   孙氏腼腆一笑,私下里跟丫头说:“今天在英国公府后花园的事,都不要说话,全京城传了,咱家里都得闭紧了嘴!”   丫头忙点头,孙氏才慢慢放松,懒懒问道:“东厢里头那几个,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那边是琴瑟和谐,刚刚办过宴席的杨府却是一片肃然。   杨岑莫名其妙跪下,看着崔氏铁青的脸色,问道:“娘,这是怎么了?”   崔氏不断跟自己说,这个儿子不比之前,嫩得跟块豆腐似的,才没把东西砸过去,她深吸口气,一个玉佩在她手里荡来荡去。   “这玉佩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我之前路上丢的那块吗?”杨岑辨了半天,才认出来。   “是丢了,还是给了什么人了?”   “我撒这个谎做什么?之前丢的时候,松子还沿路找了半天,实在是找不见,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娘,这块玉做了什么,惹您生这么大气?”   崔氏见杨岑真是不知,才要逼问,阿窈就从外面过来,神情疲惫:“娘——人已经救回来了,等她能说话的时候,再仔细问问......”   而后苦笑着对地上的杨岑说:“今天这么多人到咱家逛后花园,这丫头揣着一瓶药,拿着玉佩说她和府里的一个主子情投意合,结果现下让主母逼着嫁人,少爷不敢言语,所以要以死明志......”   杨岑目瞪口呆,迎着阿窈同情的目光。   “这个人....就是咱们府里的世子爷——你!” 第121章 真相   杨岑慢慢把嘴巴张大, 眼睛瞪圆,听着阿窈说完了第二句话。   “那个棒打鸳鸯的主母,就是我......”   “大婚之前, 她还在外院呢!我到哪看见她去!再说, 一年前她才多大....这...这...”杨岑不是说不出理由,而是觉得这事的槽点多的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吐。   “你觉得,人家是会信你的,还是信她的?这姑娘为情可是连命都搭进去了!”阿窈反问。   任凭是谁看到这丫头声嘶力竭一番陈述, 再配合着仰头嗑药, 视死如归,还有一抹鲜研的红色慢慢留下嘴角, 她缓缓蜷着倒下时眼里满是泪.....   啧啧啧啧,这简直是一出活灵活现的负心郎和痴情女的故事。   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她拿命来赌,所以她赢了。”   杨岑百口莫辩, 气得团团转:“我....我....阿窈, 娘,连你们也不信我?”   崔氏这会儿纯粹的气愤已经慢慢平了,她看着杨岑愤懑的样子, 犹疑了一下。   阿窈不假思索回答:“这事跟你没关系,我信!”   阿窈没有任何动摇的肯定让崔氏不由偏头看了她一瞬,杨岑几乎要热泪盈眶:“阿窈...还是你相信我,知道我的品行......”   要不是碍着崔氏, 阿窈很想表示, 他毫无品行可言。   “好在这丫头救回来了,找人守着, 谁也不要放!等她好一点了,能禁得住折腾了, 就给我细细审!”   只要一碰着杨岑,崔氏变成了一个刺猬,时时刻刻张着刺,只要有威胁便要去拼命。   梅绿让太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也是她命大,要不是为了杨岑的命,太医时常在府里呆着,谁能把她救活?   她吃下去的可是□□!   等梅绿醒过来,伺候她的人都是崔氏的心腹,进来时戴着一脸笑,出来时回身就往门口啐唾沫,流言早已传得四下里飞。   不独是外面传,连府里许多不知就里的,也为梅绿掬一把同情泪。   杨岑的名声原是从老太爷过世守孝生病开始好的,这会像是下山的路——下的还是最高的险峰,一下子滑到谷底。   和丫头相好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连后果也不愿承担,时候更是不对,英国公府刚出孝期才几个月呢!原来先前所谓的三年苦孝,都是蒙上一层豆腐炖肉,假吃斋呢!   除了这,英国公府阖家的名声都不好了,不大的事,能逼得丫头自杀陈情,说不得平时有多严苛,这样的人家,幸亏之前没有结亲。   要说人的心思也是玄妙,平时都时时刻刻将女子贞洁守礼,八风不动作为金科玉律,写在书上,挂在嘴边,但一旦出了为情舍生忘死的,却不知怎么,都唏嘘起来,心里多了许多怜惜与赞叹。   一好一坏,两相对比,英国公府的名声更不堪了。   谢长亭还专到杨府里,劈头就说:“你想要姬妾,跟我说便罢,什么样的没有,怎么做出这种事来?连圣上都听说了!”   杨岑已经麻木了:“随他们怎么说吧,反正我什么都没干。”   谢长亭不信:“这丫头舍上一条命,就为了诬陷一个不能治罪的名声?”   毕竟今上登了位后,改了许多规矩,虽不敢在孝期生孩子,谈情说爱也不是罪过。   杨岑咬牙:“等着吧!等这丫头好得差不多了,总要撬开她的嘴!”   “她...这丫头...她还活着?”谢长亭吃惊地有点结巴:“外头人都说她去做了司情的仙子去了,难道不是死了?”   “何止做了仙子,还让天神接了去,封了娘娘呢!”杨岑冷笑:“你什么时候也混到信外头人的话了?十几年前,赵府里丢个四姑娘,连天兵仙乐都出来了呢!”   谢长亭本来就有些怀疑,看见杨岑咬牙切齿恼怒的样子不像作伪,便拍着他的肩赔笑道:“我就说嘛!畏畏缩缩哪是你的脾气,要是真欢喜她,直接就要过来了!”   好吃好喝养了梅绿几天,养得人不仅没事,还油光水滑,胖了一圈,梅绿只以为是杨岑震撼之下伤了情动了心,绊脚石的少奶奶碍于众人的压力也不敢不认,因此总是吩咐旁人:“给我打扮打扮,去跟大爷说,我想要他来看我。”   丫头敷衍了她几次早就不耐烦了,一得到崔氏的消息说,可以开始审了,立刻变了脸色,兜头呸了一声,骂道:“你还有脸叫大爷!咱们府里到底是哪点对不起你?好吃好喝的,倒让你害成这个样子!你只实说,不然有的是苦头让你吃呢!”   梅绿没经过什么大阵仗,只认作是阿窈使人要诈她,心跳得像打鼓,咚咚咚咚听不清旁的声音,嘴上却气愤愤骂道:“我和大爷的事,千真万确,与你有什么相干?有谁指使?指使我做什么?”   丫头气得脸发青,不知她怎么说的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审讯的人提脚刚进来,正听到这句话,倒笑了,慢悠悠一抬手,一句话就把梅绿吓哭了。   “你倒是挺有闲心的,还有力气和别人吵架,有这功夫还不如担心一下自己。你喝的要霸道,活不过几年了。”   如果这话是丫头说的,梅绿必不会信,但眼前这个人云淡风轻,根本没睁眼看他,就好像说一只要死的蚂蚁一样,反把梅绿压得彻底。   “怎...怎么会...”梅绿失声叫出来:“她明明跟我说,这药吃了,看着吓人,其实一会儿就自己好了!”   “噫......”来人啧啧两声,百无聊赖的样子,没想到这次审讯这么干净利落,正要挖下去,就听梅绿又矢口否认:“什么她!我几时说过?”   审讯人干脆转身,声音传到梅绿耳朵里,又让她抖起来:“罢了,把她一家子都绑了,一刀给个快活,好过零碎受罪,反正老的老小的小,都活不过几年了。”   丫头心领神会,忙高声问道:“方才太太还吩咐给她抓药呢!”   审讯的人不耐烦:“太太是想着她一时受人蛊惑,这才留她一命,倘或回心转意醒过神来,也就算将功补过了。现在她摆明是和人一伙的,死了活了与你何干,你操的事什么心!”   年幼时,梅绿本以为自己最怕的是拿着戒尺打人,每天都板着脸的老嬷嬷,后来,她以为自己最怕的是大爷对她变了脸色,起劲糟蹋她的心意。现在她才知道,那些都算什么!   这个一言不合就轻飘飘说要了她命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梅绿摸摸自己青春漂亮的脸,脖颈柔嫩,淡青的血管微微跳动,生机勃勃,她还这么年轻,怎么能死呢?   梅绿本以为自己离死还很远,可是这个人转过脸的可怕笑容离她这么近。   恐惧让她迸出泪来,磕磕绊绊地边哭边说:“我也不认识......是一个巡夜的老嬷嬷给我的主意......我想着再不上进,娘就把我接出府定亲了......呜......”   旁边的丫头哑口无言,这样的上进她还是头一次见。   第一道防线一旦崩溃,把所有事情合盘拖出是再轻易不过的事,轻易到所有人知道答案的时候,都不敢相信。   “世间竟有这么蠢的丫头?!”杨岑又确定了一遍:“她竟还认定我喜欢她?”   想当初,他名动京城人人见之都称祸害的霸王年代,都没有这份自信!   而这么没脑子的丫头,竟然做到了!杨岑竟然有点佩服。   一向审慎的阿窈也睁着大眼问:“这婆子给了一包药,她都没找东西试验过,就相信了?”   想想那个婆子漏洞百出的说辞:“姑娘只需找个许多人都在的时候,最好都是别的府上的人,装作为了和大爷厮守的模样,吃了这剂药,这下子,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奶奶也不能怎么样,大爷必定感动,你再跟太太陪陪罪,全天下的人都给你撑腰,名分也有了,名声也有了,不是一举两得吗?”   阿窈十分赞叹这个婆子的看人本事,大概只有梅绿这种一根筋,单相思与迫害妄想症集于一身的人,才有这个本事吧。   崔氏没空感叹,她下了命令,全府闭门,把所有人都找了来,让梅绿一个一个指认。   不料梅绿看了一圈,都摇头。   崔氏问管家:“再查一遍,府里漏掉了谁?”   管家拿着花名册,仔仔细细又唱了一遍名,小心地回道:“太太,府里一共三百八十五个人,都在这里了。”   崔氏一下子沉下脸,冻成冰坨子的声音冷得梅绿脚都站不稳,恐惧万分,走路都是让别人拖着的,她哭着叫道:“太太,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没有那个人呀......”   管家的忽然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悄悄说:“太太,咱们府里刚放出去了几家子人,为了给老爷贺寿......”   崔氏猛然警醒,不顾瘫软在地上的梅绿,吩咐管家:“把出府的人都找到,带回来让这丫头认!” 第122章 上堂   英国公府已经有百余年光景, 主子人并不见多,下人却成倍繁衍起来,因此每逢年节或是主人家有喜事, 便会放一些出去。   虽然已经放为良民, 但半辈子的人脉都在府里,背靠大树好乘凉,又有国公府的面子,也不致被人欺负, 因此少有离开京城, 背井离乡过生活的。   不过一日,出去的人凡是能找到的都找齐了, 只有两家回了南边老家,一时半会找不到,总有亲眷朋友, 便着人画了像, 给梅绿来认。   梅绿哭哭啼啼,也不见人心怜,看了人, 各个都摇头,又看了画,指着其中一个妇人说:“就是她!”   “可看的真的了?”   “化成灰我都记得!”   审讯的人互相看一眼,把画卷一卷, 下令:“悄悄去她老家, 把人带回来。”   眼下府里为了这事,都无心做活, 见侍从常带了人来问口供,凶神恶煞的样子, 一面避得远远的,一面又传出七八个版本。   有故事,好下饭,就在人们指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留言过日子时,府衙来人,带走了梅绿和....杨岑。   府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难道这事都就犯了什么大案?   顺天府也很悲催,本来跟丫头有个什么瓜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旁人传就传吧,也不会掉块肉,偏国公府竟直接递了状子,要细审梅绿一事。   先前国公府消息封得严实,众人各种猜测取笑。   有人说,只怕英国公很不得封了全天下的嘴。   有的以为这痴情女子早已魂归天外,叹一声薄情世间多男儿。   有的笑他府上素无规矩,好好的大宴,竟爆出这样的可笑事。   如今,国公府刚递了状纸,就像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到底怎生峰回路转。   讼师把状纸写的花团锦簇,让人落泪,杨岑虽不精通文章,也觉得他说到了自己心坎里——真正是冤枉啊!   顺天府府尹也不是个草包,京畿之地,多的是达官显贵,但治下又要分外清明,放的都是皇上的心腹,因此为官也向来有清名。   他看着国公府亲自递来的状纸,笑里有一丝玩味:“国公爷,您也想好了,既然要查,便不一定是按着您的意思了。我朝律法写的清清楚楚,若是上了公堂,就必定要有个结果。”   他在向杨大老爷暗示,他不会徇私。   杨大老爷书生意气一根筋,深信士可杀不可辱,正色拱手:“那是自然,请大人秉公办事,还小儿清白。”   更是还府上清白,他苦守了三年才好不容易挣来的名声哟,眼下全毁了!   顺天府府尹不置可否。   这个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说简单只为那个殉情的女子连死都没死成,还可尽问得,难就难在舆论全都倒向了梅绿,怎么判好像都是徇私,一不小心就会毁了他多年积攒的官声。   等府尹见了梅绿,心里才略松了一口气。这被告虽说不是面色红润,气定神闲——自然,换谁要上公堂定罪了,也不会这么没心没肺,至少周身没见什么伤痕,衣着也是整整齐齐的。   至于面色仓皇,神情萎靡什么的,府尹见得多了,便下意识忽略了。   他心里满意地点点头,这英国公府也上道,要是梅绿衣衫褴褛,动弹不得,显是刑囚威逼出来的,只怕会把别人本来就偏了的心更拉得偏没边了。   府尹惊堂木一拍,杀威棒一杵,别人还没怎么样,梅绿就抖成一团。   她家里在府里颇有几个肥差使,副小姐一般,没受过什么折辱。这会儿不管心里是惊是怕,是悔是怨,通通都不知道是什么了,只是怕得打抖,呜噜呜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事早就传遍京城,堂外挤得都是人,一半都想瞻仰一下这个传奇女子。   有人拉长声音:“噫——”,好像有点遗憾又好像有点不屑。   左看右看,实在不觉得那个乱颤像个筛糠一样的人,就是传说里为情舍生忘死的烈女子。   府尹没奈何,只能先问主告。   “你既然说她污蔑,有什么证据没有?”   梅绿犹存希冀,却不见杨岑往她那处看上一眼。   “回大人,梅绿时年十四,若说和我有私,至多也是在近一年,至少要见得了面,说得上话,才能说有私,大人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府尹抚了抚近日心力交瘁被折腾到半百的胡须,点点头。   “众所周知,因为祖父去世,我家里守孝三年,直到今年五月才出孝。这三年中,为了方便管束府中各房,不致于生事,各人都去了交际,尽量减少外出,凡是外出,一定得登记出入时间,原因,随从人数,去往地点,存在祠堂族老手里。因此我这段时间所有踪迹都能查得清清楚楚,大人可以翻看。”   杨岑去了往日的得意张扬,便让众人看得舒服一些,也就能听得进去他在说什么:“而这段时间,梅绿都在外院庄子里当差,和我从来不曾碰面,我府上各处差使征调以及花名册都在此,可来作证,请问这私情从何而来?”杨岑自觉为了这场官司,他几乎拿出自己全部的文采了。   府尹不傻,转了转脑子,就提了新的疑问:“那五月之后呢?据我所知梅绿做你房中丫鬟已有半年之久。”   “是,梅绿到我娘子房子时已经是七月,五月到七月间,我出城一次,是和谢府三爷赛马,有他为证,从没去往别处。梅绿在庄子上也是庄头女儿,不会轻易出来,即便我去了,或是仆人或是佃户或是我身边的人总有知道端倪的,大人尽可传人来问。七月时我大婚——便是此时,梅绿到我院子里,然而这四五月之中,因为七月落马断了几条肋骨,我一直在床上躺着,直到月初才能自己站起来行走......”   府尹见杨家并没让他花太多的功夫,条条证据给得爽快,很满意杨岑的上道,便有心帮他一把,可又不能做得明显。   他知道外头旁听的人心里多的是疑虑,便假意反驳:“公子落难,丫鬟有心,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说这时有了私情,总是合情合理。”   杨岑冷笑:“那几月,来往我家的太医一天要走几趟,总要两三个月才说人保住了。先不论一条咸鱼似的在床上躺着,有今天没明天的人有没有心思撩拨别人......”   外面的人哄得笑出声来。   杨岑不管,自顾自说下去:“就说我娘子房里共有八九个丫头,梅绿不过是个三等的,论规矩只管跑腿送信,做些不贴身的针线,没人命令连房门也不能进,一个在里一个在外,我行动都有一群人跟着拿药罐搬四轮车,只怕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吧。”   “照你这么说,你竟是一点都没错的了?”府尹也冷笑:“这丫头要豁出一条命出去,就是为了要给一个掌管她生死的主子添重风流罪名?”   坏了,之前准备的时候这段没复习啊!   全程帮着准备证据证词的讼师生怕这个少爷和府尹杠起来。   “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但这回我确实是不知。我并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也不知她想什么。这事为了什么,大人可以问问这当事人。”   府尹鹰隼一般的目光又看向梅绿:“主告已将他的举证尽说了,你有没有什么好辩的?你莫怕,若真是有冤,我自会给你做主。”   梅绿听着府尹放柔似的语气,一会儿觉得有了希望,一会儿又觉得无望,说话颠三倒四:“我从没说过......不是我.....不对,都是那个婆子害得我.....”   梅绿忽然呜得大哭:“大人,都是这个婆子给我出的主意呀!是她跟我说这药就是唬人的.....不过一会儿.....等醒了就成了姨娘了......对,这事是她做的,跟我没关系!”   众人一片哗然。   结果来得实在太轻易,府尹都顿了一顿,才下了判决。   本来以为是一场好戏,结果锣鼓还没敲完就下场了,外头看客摇头跺脚,咳声叹气得散了。   杨岑只觉神清气爽,倒不是为这出官司,却是为了那些以为用言语伸张了正义却被重重打脸的人。   阿窈扮作个不起眼的人,全程在外头站着,杨岑还想跟府尹道声谢,结果早就看不见他的踪影了。   “本来这种官司就难断,他哪里敢见你,快走吧!”   马车早已经备好,杨岑眼下心情正好,刚要说话,就听后面有人道:   “哼!苍天无眼,世道不公,衙门无理,律条无用,这样的事我总算见识到了。可见凡是百姓,皆有冤仇无处诉!”   “哎!秦兄,人家有钱有势,愿意告谁就告谁,便是为富不仁,谁还敢判他不赢?这样的事,你见惯就好了,谁还敢说理不成只是没想到,天子脚下,也这般张狂了。”   他们两人一人一句,如同在唱双簧,故意说得大声,便是想背后出气。   杨岑听了两段,忽然回头,转到他们跟前,态度十分好,客客气气问:“不知道两位相公说的,‘为富不仁’‘有钱有势’‘欺压百姓’的‘张狂’人,是我不是?” 第123章 猜测   原在后头议论的书生原没想到, 杨岑竟然会这么厚脸皮当面来问他,便瑟缩了一下。   另一人却毫不畏惧,抬头冷笑:“怎么?说的是你又如何, 不是你又如何?连当今圣上都从不禁止士子谈论国事, 你还能揪了我上堂不成?”   杨岑好脾气,笑眯眯地说:“不敢不敢,你也说的,圣上都从不禁言, 我哪里敢呢?只是....若要论罪, 最好当面说个明白,两位怎么就认定是官府看着侯府势大, 刻意徇私,冤屈好人呢?”   另一个人缩了头一会儿,看杨岑好似也没这么可怕, 便也探出来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堂上各项证据可是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诸位说话又有什么证据?”   本要散开的众人没成想还有一出余下的好戏可看,都围拢了过来, 见两边人正面刚上。要说刚才争辩是为法为律,现在就是说理说情了。   这两人当中,显是右边那个战斗力最强,旁人的围观更让他伸张正义的热情蠢蠢欲动:“什么证据?所有上呈的簿子都是你自家记载, 找来作证的人不是你家里丫鬟佃户, 就是比你势弱或是与你家相好的,就是胡乱编造就有谁看得出来?”   “我明白了, 您这意思,我便是呈上再多佐证, 不是伪造,便是威逼,总没个真的,是也不是?”   话好像是对的,但放在杨岑嘴里一说,倒像是他委屈了似的。书生冷笑一声,不说话。   杨岑便问他:“若是这么说,您可有十分把握说,这丫头必定不会做出诬陷主子的事来?”   历来奴告主也不在少数,书生哽了哽,道:“我又没亲眼看见,如何敢说?”   杨岑又问:“既然如此,假设这位小官人碰着跟我一样的事,丫鬟是你家的,事是在你家里出的,你要如何能找出与自家无关的人证物证来说明清白?”   “......”   “公子既然也说不出,那为何也要我能说出呢?”杨岑笑得很欠揍。   旁边的书生不敢大声,却又不愿让人占了上风,只能小声道:“哼!牙尖嘴利之人!”   杨岑耳朵好的很,直接转过来,问他:“能说会道的人就一定是靠辩解逃脱罪罚的吗?家里富贵的人就一定是靠贿赂胜了官司的吗?每个人都有上上下下,要是照两位的理论,以后中举做了官,就再也不会遇到被人冤枉,伸张正义的时候了吗?”   他这话虽然简单,却好像几声锣鼓,敲得人心惊。   他右边那个书生沉默半天,忽然一礼道:“是我误了!”   杨岑倒不想这个刺儿头竟还算直爽,刚回了一礼,笑道:“哪里!哪里!”   就听他说:“你也不必回礼,我刚才那一礼,不是给你的,只是给你这一番话的。”   “......”这人,还真是不遗余力惹人讨厌啊。   杨岑把眼光转开,重落在一旁拍掌叫好的阿窈身上,心情重又好起来。   人潮散去,阿窈驻足在原地等他。   “怎么样,你家夫君我是不是长进了很多?”杨岑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却仍然不能遮掩主人洋洋得意的心情。   “是是是,怎么能说长进,本来就很厉害是不是......”崔氏派来的人早已催了好几遍,阿窈急着拉他走:“娘在家里等着你呢,还不快跟了我来——家里药都已经快凉了。”   “为什么总是说药.....这个点我们不是要先吃饭吗?”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变成药罐子,药缸,药桶的杨岑有些不悦。   “好的,饭也快凉了,快些走吧。”   一行人拥着阿窈与杨岑上了马车,马车四角垂着的米珠穿成流苏轻轻摇动,渐渐都远了。   “呸!”有个站在光秃秃树枝下的男孩儿,对着车队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哥哥,咱们的柴火什么时候能卖完呀?”   天快进了数九,沿路行人都披上了全部家当,这对兄妹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单衣,小小的个子上背着一垛柴火,摇摇晃晃走不稳。   哥哥不答,只是死死盯着那行车,一直到折了一个弯,最后一个护卫消失在街角,才收回眼光:“你记着,咱们家落到现在这个光景,全赖这个杨家!”   小丫头懵懵懂懂点点头,不大明白,却也不敢问。   从关外的风卷着极北之地的冰冷呼啸而来,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时候到了。   “这事总算过去了。”   杨大老爷自己在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拉不下脸到顺天府衙前同人挤着一起看,好在崔氏一早就遣了好几拨人来一回回报告,因此也不用杨岑和阿窈告诉,家里诸位就已经知道堂上的事了。   “老爷是没看见,咱们家大爷在公堂上,说得连府尹大人都愣住了。小的在下面听的清楚,都说原来咱们大爷是这样知礼知义的人!”松子把话说的天花乱坠,连杨岑都有点不大好意思。   “这孽子自己惹出的事,合该自己去平,还要人去夸他不成!”杨大老爷摸摸胡须,心里舒爽,面上冷哼。   “好了!这事和阿岑什么相干?你做老子的,不说替儿子出头,反倒来骂他!”崔氏就像护犊子一样,跟着杨大老爷对呛,把他呛得没脾气。   “来,我的儿,吃块玉带糕,”崔氏转而和颜悦色,给杨岑夹了一筷子。   “娘,那个婆子找到了没有?”阿窈在旁边问。   “没呢!”崔氏停下筷子,想想就发了愁:“追到了她老家,听说这一家子,根本就没回来过!”   她一面说,一面担忧起来:“若是主犯找不到,这案子该不会有什么反复罢?”   杨大老爷摇头:“这倒不会,梅绿既然承认了,公堂重口供,府尹那虽不会明面偏着咱家,到底也不会故意得罪,这事便这么过了。”   “这事....真是这婆子....”崔氏犹豫又犹豫,才吞吞吐吐说了几个字。   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谁都知道,这事断不会只和一个婆子一个丫头有关,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对杨府下手,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   或者说,又是谁呢?   “会不会是......”崔氏不敢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上面。   天底下,连长公主府和他们府里都查不出来的,寥寥无几,其中最大的一个,就坐在金銮殿里。   “不会。咱家还没有这样的能耐,也没这个必要,若要下手,直接出手就好。”杨大老爷难得精明一回。   杨岑和阿窈也都点头。   不是他们对当今的皇上有着多么强烈的自信,只是还能掂得清自己现在几斤几两,既没权也没钱,不值得他大动干戈。   “不管怎么样,先找到这个夏婆子再说。跟梅绿有亲的人,挑挑拣拣,太近也不能用了。没牵连的,就免了身价银子,放出府去,也算是主仆一场,仁至义尽了。”崔氏看不出外面的动静,咬牙决定要把自己眼下的给肃清。   便是早有准备,阿窈心里仍然一咯噔:疏雨,怕是留不住了。   自从事发,疏雨偷偷哭过许多回,却从没在阿窈面前掉一回眼泪,只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家,再藏得住事又怎样,行动里的惶惑是忍不住的。   阿窈和杨岑回房里,疏雨仍是第一个出去接的,平时不大梳妆的她脸上少有地补了几层妆粉,还是压不下微肿的眼圈。   “奶奶和大爷....回来了?”她努力想要笑得自然一些,只是喉咙干涩得顿了一顿,才磨出一句话来。   “回来了,”阿窈朝她笑着点头,杨岑早就识相地避了出去:“姐姐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疏雨的手是半湿的,一路让阿窈拉着走,心止不住往下沉。   主人虽然刚刚回来,但疏雨掐着点把灯都点了,到处擦得光亮,熏笼上暖气腾腾的,暖炉里燃着炭火,壶里的茶也冒着热气。   阿要按着疏雨做下,给她倒一杯茶,还没开口,疏雨就嚯得站起来,扑通一声跪下了。   “奶奶.....”疏雨头一次哭起来:“太太...要怎么......”   “你别慌,”阿窈吓一跳,忙扶了她起来:“太太说了,你们家素日是最忠心的,样样妥帖,虽不好继续留在府里使唤,但会补贴些银子,放你们自由身。”   起起落落反差太大,疏雨一时怔怔得反应不过来,阿窈继续柔声细语安慰她:“我这里还备了些东西,只给姐姐一个人的,做嫁妆也好,自己用也好,也好做个傍身使用。”   疏雨低头看了看,阿窈塞给她的是一个纹的玄色绸包袱,并不起眼,打开后里面却金灿灿银晃晃的,都是些赤金的足银的笨重首饰。   “这些做不得首饰,拿出去戴又扎眼又沉手,但是卖是最好卖的。给你的首饰包在这里头呢,都是成对的,花样也新巧,也不惹人眼,还能出去戴一戴。”   疏雨看了半晌,也顾不得什么敬不敬的,返身抱住阿窈,眼泪像断了线的泪珠子:“奶奶.....早知道...我只后悔....就该早打发了这个小蹄子出去.....我没脸见奶奶.....”   “不怪你,”阿窈听出了疏雨的怨悔:“别说是姨表姐妹,就是亲姐妹,哪有看她一辈子的呢?你不是已经托人给她看亲了吗?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以后出去,就是良民,嫁人也好.....”阿窈想着,也忍不住哽咽起来:“好歹....得过得好一些....”   自从她嫁进杨府,疏雨处处为她着想,原以为至少还会相聚几年,却不道离别就在眼前。 第124章 预兆   “好了, 走了疏雨,不是还有秀禾吗?”   杨岑见疏雨走了这两天,阿窈总是郁郁寡欢的, 便起劲逗她:“再不济, 还有我这个皮糙肉厚的相公,会耍枪,会使剑,英姿飒爽, 光明磊落, 还从不瞒你。”   杨岑在阿窈面前比了一个起势,耍了两招, 自己就先叹了口气:“这软绵绵的力气,不知道几回能过去。没甚力气,谈什么拿刀拿枪, 连谢小子一招都躲不过去。”   阿窈听他说话, 无端心慌,她转了目光,开了半扇窗户, 院子里树已经尽数落了叶子,只有横斜疏密的枝桠像一副画,滚滚正在它的窝里悠然自得吃着竹子,显见再冷的天都没影响到它的食欲。   阿窈忽然抿嘴一笑道:“从不瞒我?你说的是真话?”   “自然是真话!”杨岑昂首挺胸, 气壮山河。   “那我箱子里头的小匣子....去了哪里?”   杨岑一慌:“什么匣子....我...我没见过!”   “你可想好了?”阿窈轻轻一哼, 话语里藏着威胁:“疏雨和松子可都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他俩明明发誓赌咒说谁也不告诉的!”杨岑炸毛的样子跟滚滚像极了:“你那个匣子....你自己不是不好意思送吗?每次看见都叹气,我帮你处置了它还断了小白脸的念想, 有什么不好?”   “小白脸?”阿窈楞了一下,才恍然大悟, 忍笑道:“他又不是没名字!”   “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记得他的名字!”杨岑委屈的脸伸到她跟前。   阿窈捏住他脸上的肉,左右摇了摇:“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忘了这茬呢!”   “一辈子都记得呢!”杨岑说话含混不清:“对着一个男人都能上手,无耻之徒!”   “你也回了一爪子,两边扯平了。”   “扯平?也罢,看在娘子面上,这梁子也就结到下辈子吧。”   “......算了,我问你另一件事....”阿窈推推半个身子都压着她坐的杨岑:“你往那边点,重死了!”   杨岑一边闭眼装睡,一边往旁边挪挪,一歪头,干脆靠着阿窈的肩膀,抱着手臂阖上眼,神游天外:这眼看都成亲半年了,是时候能圆房了吧....下次得抓着那只白胡子的张太医好好问问......   阿窈见她说了半天,杨岑总不理,气得拍了一下:“我刚才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听?”   “听...听着呢!听着呢!”杨岑忙哄她,心里却快速翻着日历,打算找一个良辰吉日。   “那你说!我方才都说了什么!”阿窈不见了温柔模样,气势汹汹逼问。   “哈?那个...这个....”   “算了,我便直问你,”阿窈想起杨岑这一路为她做的事,不由声音一软:“卫府的杜宛,是不是你做了手脚。”   杨岑忽然睁开眼睛,仔细看看阿窈的神情,才问:“这个人不好,你又提她干什么?”   “真的是你?”   “是!”杨岑干脆地承认:“你别怪我心狠,你都躲到了江家,她还是不放过,挑唆事端。我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雇人把她除了。”   “那个巡城的守备?”   “就是她挑唆的。”   阿窈点头,干脆利落:“干得好!”   杨岑看了她半晌,忽然笑起来:“枉我还担心了半天,竟然忘了你....”   他竟然忘了阿窈是个比他还要小心眼的人。顾氏不认她,她便连这个名姓,这个家也不要了。杜宛这般害她,阿窈怎会犹疑不决,百般回护?   “要是我没有动手呢?”   “那我便亲自动手,”阿窈说得很认真:“我第一次在京里见到她时,就知道我们俩之间,只能存一。她要几次三番置我于死地的时候,我们就算是势不两立了。”   她的良心很少,只够给自己在乎的人。   就比如眼前这个笑得很傻的杨岑。   杨岑的病缠缠绵绵,反反复复,连他自己都能觉出这身子亏得多,不远的路都上一会儿便乏累,太医来来回回,吃的药慢慢减了,都加进了每天的膳食里,只是叮嘱要平心静气,不动欲,不动怒,饮食清淡,行动小心,不宜劳累......   一个字——养!   阿窈私下里悄悄问太医:“您老与我说实话,他这病要养到什么时候才好?”   太医捏着没剩几根的胡子,含含糊糊:“许是再要几个月......”   “您老别跟我打太极!眼看着都半年了,怎么还是动一动一身虚汗?”阿窈急了。   太医也急了:“要不这脉案给您?您来写?”   阿窈看年纪一大把的老先生恼了,到底不好意思,只能软声道歉,郁闷地把人送了出去。   太医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看这个年轻的世子夫人,才开得像一枝刚打花苞的海棠,可惜了,只是崔氏反复叮嘱,只能瞒得一时是一时了。   他才刚走出游廊,就被另一个人扯住了。   太医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还躺在床上的杨岑,他越加心虚。   “太医,您看我这病。要几时......”   太医继续支支吾吾,情急之下拿刚才的话来搪塞:“许是还要几个月......”   杨岑红着脸半天,才吞吞吐吐问道:“您看....再过多长时间.....这圆房....才成.....”   太医的脸也红了,却是气得:“杨大爷!我方才才跟你说!不!动!欲!要!清!心!”   杨岑好容易积攒起的厚脸皮岂能这么容易就磨平,他点头殷勤道:“我也是这么说,只不过娘总催着,想要抱孙子,才来问您。”   最清楚杨岑身体状况的就是崔氏了,怎么会跟杨岑提这回事?   太医看穿了他的把戏,哼一声:“大爷还是先养好身子,得我说到时候了,再想别的罢!”   太医虽没说得清楚,但药也是管用,眼看着一罐一罐的苦药汁子浸透了整个的冬天,转过了年,天也渐渐暖了,杨岑行动限制也少了。   “这看着就开春了,去年多灾多难的,好容易缓过来些时候,都是佛祖保佑,”崔氏给杨岑做了一个平安福,她年纪慢慢大了,眼就有点花,头一遭戴了西洋眼花镜,比起半年前,平白多了许多老态。   阿窈在一旁给她劈线,笑意盈盈:“我看倒不如说是娘用心,只有旁人看不到的,再没有娘想不到的。”   崔氏点头一笑:“天下当娘的,谁人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盼着有出息就好,再长大些,就想着平平安安也就罢了.....”   她说道此处,忽然见阿窈脸色有些黯然,便恍然这是个没娘的孩子,连忙转移话题:“怎么没见岑哥儿?天还没暖,可别着了凉风。”   崔氏一边想着过去杨岑壮得像头牛一样的身体,直叹气,以前,她哪用挂心这些!   阿窈笑道:“昨天谢家的三爷递了帖子,约他今早上去府里玩。这都出去好几个时辰了,也不知道到哪了。”   崔氏有些淡淡得:“这个孩子最是跳脱,下次若再约,就让他来府里,这哥俩从小一处长大,把天闹得翻过一个个儿都是常有的事,这憋了大半年,别闹出什么事来才好。”   “娘放心,谢大哥走之前下了包票,说必定好好地接出去,再好好的送回来,别的地方哪儿都不去,只在谢府聊天散心,行动都有公主管着问着,若是少了一根汗毛,便来负荆请罪。”   崔氏摇头笑了:“这孩子......想是上回把他也吓得不清,也罢,有长公主看着,也出不了什么大事....阿岑也闷了好长时候,散散心也好。”   果然,这次谢长亭并未辜负崔氏的信任。   杨岑让谢家的马车直接送回了门口,行动如常,除了脸色白些,神色淡些,别的没什么问题。   谢长亭笑嘻嘻跟崔氏道:“崔姨这次总信我了吧?完璧归赵,崔姨要不要数数这小子的头发,少一根,我便剃光了头同和尚作伴去。”   崔氏失笑,催他:“你快写回去罢,不然你娘反要过来要人。”   等她送走了谢长亭,一回头,杨岑已经不见了。   “阿岑说他今天累了,想回去歇歇。”阿窈想起刚才杨岑的脸色,总是有些不对劲:“娘,我想先回去看看。”   ‘ 第125章 岑寂   “老夫不是说了千百遍, 让大爷多休养生息,便是走路,也不要到乏累为止。你们怎么看着病人动了武?这不是惜命, 这是殒命, 就是死,知不知道?你们以为他就断了几根骨头呀?肺腑都伤了,你们懂不懂?这下半辈子,别说逞能耍什么刀枪, 就是好好养着, 跟那瓶子里头的花似的,也不定能活上几年呢!”   张太医一反平日里慢悠悠的老迈相, 声势十足地把一群人骂得头都不敢抬。   于是所有的人,心里都把不靠谱的谢长亭骂个狗血淋头。   哪一次大爷出事不是和他一起闹的?   “哐啷”一声,外头不知是谁打碎了盘盏, 众人来不及往门口看一眼, 就听一个极轻的声音:“你说的...都是真的?”众人又是循声看去,都是一惊。   本该昏睡的杨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黑黝黝望过来, 不带一丝情绪。   张大夫冷冷道:“我便说是,你就不活了?”   他眼下更恼杨岑不知分寸,不顾惜身体,难道以为当初把他救回来, 是件容易事吗?   “活到多久我不知, 一半看天数,一看看你自己。若是你知道爱惜, 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说不得还有造化。若你还是一味逞凶逞强, 便是菩萨也救你不过了。”   “练武——”   “你想也不用想了!”张大夫恨不得说得再决然一些,别再让眼前的人有任何的侥幸心理,却又不忍看杨岑眼里骤然熄灭的火光,只能别着头提起药箱走了。   他刚走没两步,让人阻了去路。   “张大夫....您说的...可是.....”她眼里两泓泪,如同夏天田田荷叶上迎着风的露水,滚来滚去,就等着一个契机落下来。   又是一个不死心的人哪!   张大夫紧走了两步,也不看她,只是道:“病人面前说话,只有轻的,未有重的。”   一记重锤砸下,一阵眩晕,阿窈忙摸索着急退两步,扶住了廊柱,半依着坐下来,愣愣怔怔失了魂一般。   一个人越走越近,阿窈茫然抬头看,张太医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叹息着说道:   “天下没有固定的病症,因此说天无绝人之路,当日我给杨世子治伤的时候,人人都说活不得了,却未阻碍他如今能站能走。今日的诊断焉能说到十几年后,大奶奶若是也这般垂头丧气的,那便是救也救不得了。”   “您是说....”阿窈擦了擦模糊的泪眼,满怀希冀看过去。   “老夫什么都没说......”张太医摇着头走了,徒留阿窈在此地愣神。   杨岑的药熬起来分外费神,阿窈不假他人手,自己试着温度,滤过几遍,攥着怀表看时钟滴滴答答,不敢错了一息。   来来回回,最后熬成一碗药,总得花上一两个时辰的功夫。   “大爷呢?”阿窈端药过去的时候,看一众人都守在外面,面面相觑,却不敢进去。   阿窈心一沉,忙拨开他们往里望:“出了什么事没有?”   “并...并没什么动静...”丫鬟不敢说谎但也不敢说实话,他们不进去为的不是没动静,而是杨岑如今的模样有些惹人怕,让他们不大敢进。   阿窈听了听,确实是寂然无声。   她怕扰了杨岑睡觉,便把门悄悄推开一条缝,见帷幔之下,杨岑好像在沉睡。   太医也特地交代过,说病人现在气虚体弱,常常会觉得乏累,因此多多休息对身体恢复是很好的。   阿窈怕开了门扰了他睡觉,便自己搬了个绣墩做到了窗前,破天荒做起了针线活。   众人没了男主人可守,便都围着女主人,一会儿问:“奶奶眼累不累,要不要谢谢?”一会儿说:“这儿风大,奶奶不如往抱厦坐坐,等大爷醒了再回来。”   阿窈虽然知道他们是好心,却止不住地心烦,她将其他人都打发了做别的事,直到没人围着了,才能放任思绪空蒙蒙的。   护身符上的平安两个字不难绣,正好做了就能初五拿去到佛前开光,阿窈昏昏沉沉,绣两针倒要对着它发呆好半天。   再动了几针,那上头的字便逐渐模糊起来,眼皮似有千斤重,哭过后的眼睛酸涩不已,急切地想要闭上。   阿窈无心抗争,索性放任自己进入沉沉梦乡。   恍惚间还是几年前的盛夏,蝉鸣聒噪地人头疼,杏子树上坠了小小的青杏子,跟枝繁叶茂的枝子混在一起,再难看出哪里是果哪里是叶。   阿窈热得心烦,举目四望,小院精致,好似是她从小住到大的模样,但心里还是无端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什么。   她站在树下,伺候她十几年的丫鬟也出落得十分标致,隔着窗子唤她:“姑娘快进来,外面日头大,晒黑了怎么办?”   阿窈摇头,她说不清自己是在等谁,但她一定是在等着一个人。   忽有一张脸倒垂着出现她面前,龇牙咧嘴逗她笑,阿窈本来该唬了一跳,但她一点都不怕,反而撅起嘴,十分不满:“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这个少年脚一点,飞跃下来,好似是从树上飞下来,让阿窈整个脸庞都亮了:“你会飞!”   这个凭空出现的少年看出了阿窈眼里的惊叹,十分骄傲:“这算什么,我还会枪法呢!”   阿窈忽然愣住了。   少年仍然在侃侃而谈杨家枪十二式,从长虹凌日到一扫千里平。   阿窈忽然想起来了。   这个从小就梦想着要做个将军的人,已经拿不起枪了。   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国,慢慢矮下身去,一瞬间泪如泉涌,周围手忙脚乱的丫鬟,忙着想要哄她的杨岑以及深藏在八岁记忆里的院子都消失不见,只有一个哭得声嘶力竭的自己。   便是哭她也哭不了多久,阿窈不愿意抽离这个可以自由发泄的地方,但有人在一直摇晃她,叫声里还有惊恐。   “奶奶!奶奶!你可曾瞧见大爷了?”   阿窈上一刻还迷迷糊糊的,下一刻睡意全无:“大爷不是在屋里吗?”   阿窈顾不得和丫鬟多说话,忙掀了有人盖在她身上的毯子,直往屋里奔去。   屋里一片凌乱,架上的兵书横七竖八,遍地的碎片,被子掀了半角,里面已经没了温度。   “大爷不可能出门!咱们都在前院,可都找遍了!现在夜已经深了,咱们只敢偷偷找,也不敢惊动太太!”一众人已经急哭了。   阿窈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忙抓着人问:“练武场找了没有?”   练武场的旁边就是一排窄窄的厢房,里面放着杨岑的宝贝。这会儿在暗夜里,原木的门像一张黑洞洞的嘴。   阿窈小心翼翼推开门,它在静寂里发出响亮的“吱呀”声,倒让人多了一些安心。   三间房全部打通了隔断,十数种兵器就静静靠在墙上,其中,少了杨岑最喜欢的一柄涔寂枪。   饶是阿窈放轻了脚步,团在角落里的黑影仍旧觉察出了来人,他抬头看过来,两眼亮得惊人。   阿窈把灯笼放到一边,灯光透过绉纱映照出暖融融一片,在地上投出一个巨大的阴影。   “怎么了?到处找不见你?”阿窈声音轻软,想让自己听起来若无其事。   “阿窈,你看这柄枪,”杨岑手腕一翻,枪头在半空发出细微的破空声:“当日高祖就是借着它在阵里三进三出,杨家枪名声一时威震天下。”   “阿窈!我来演给你看!”   阿窈还不及说话,杨岑早已拉着她三部并作两步出了门。   练武场是一片打理得极为平整的石板地,半年没有人在此,依旧不见荒草挣脱石缝的痕迹。早上落了一些薄雪,趁着月色,皓影寂然,只有风声。   杨岑脚尖一点,枪头斜斜刺出,是个极为平常的起势,而后枪尖虚晃,便在不经意间,忽然如同贯日长泓,气势大涨,从这时起,才能看出些当年杨家枪的盛名,   “阿岑!你先停下!”阿窈大骇,她牢记着张大夫的叮嘱,现在的杨岑不能动武。   杨岑并不理会,再往后,以阿窈的眼力便也看不出什么,只能见寒星点点,亮银流转,明铮铮一片。   阿窈急得没法,变故就在陡然中间,原本舞得密不透风的长枪忽然凝滞了一般,杨岑脚步一乱,反被枪身未卸的力道打回,一道银光便打着旋脱手飞去,阿窈定睛看时,杨岑便半跪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还...还有七招....我...给你看...”杨岑攥着阿窈的手,慢慢挣起来,对着她笑。   阿窈摸到了一手的温热,对着月光看时,颜色发黑,阿窈忍不住抱着他哭起来:“咱们...咱们先回去.....明天......明天我一定看...”   杨岑固执地摇头:“没时间了....阿窈...真的没时间了.....”   阿窈挣不过,只能眼睁睁看见杨岑一步一挪,慢慢拾起这柄他最爱的涔寂。   点,扎,缠,绞,挑,杨岑步履沉重,根本没有跃起的力量,让这本该让人屏息的绝妙招数如同孩子的耍弄一般。   阿窈忍不住,干脆直接过去,竟要夺过杨岑手里的枪。她笃定,杨岑不敢伤她。   可惜她还是慢了一步。   满天满地的白,慢慢渡上一层灰影,隔成大块的灰格,又慢慢变黑。   好半天,才逐渐清晰,映出阿窈一张惊恐的脸。 第126章 踯躅   这合上眼睁开眼, 不过是一瞬息,于阿窈却好像过了亿万年。   她才知道人真的惊恐到极致的时候,是会失声的。她全身抖得不成样子, 想要喊人过来, 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杂音。   直到再三确认,怀里的人还是活生生的,阿窈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魂魄。   随之而来的,就是几乎让她也失去理智的怒火。   “你!你到底做什么!”阿窈呜呜大哭:“你吓死我了知道吗?”   杨岑这会儿似乎才觉出一种真实感, 两日来突如其来的转折是真的, 这副破败难以扭转的身体是真实的,永远告别的梦想也是真实的, 现在的他,甚而不能给阿窈一个几年的承诺。   可是阿窈又做错了什么呢?这个女孩儿,半生流离, 好不容易过着安稳日子, 又为什么要来跟他承担这一切呢?   愧疚好似万蚁噬心,是一种沉默之下愈加清晰的痛楚,他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我不要听你说这个!”阿窈捂住耳朵, 拿出所有的任性:“对不起有用吗?你要真的死了,对我有用吗?我要的不是一个冷冰冰的人,我要的是一个能跟我说说笑笑的人,是活的!他是活的!”   杨岑挣扎起来, 轻轻抚摩着她的背, 不言不发,任阿窈发泄情绪。   在这个府里, 能让她毫无顾忌说话的人太少了。   他的动作无疑是有用的,阿窈逐渐安静下来, 她委委屈屈地轻轻啜泣,声音时断时续:“你....有什么话...就说呀...为什么动不动就要跑出来....你要想练武....也行呀...我...我能陪你练....为什么要拣这个时候跟自己过不去呢....你...刚才...都以为你已经....”   杨岑把头埋在阿窈的肩上,沉默不语。   阿窈忽然感觉出肩头的湿意。   她一下子惊惶起来:“对...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不该你说的,”杨岑突然开口,有些沙哑的嗓子在这暗夜里面听得人心惊:“你陪我走到现在....阿窈,我一定是上辈子积了福,这么一个混小子,竟能娶到你。”   阿窈小心翼翼向他望过去,小声说道:“大夫说的话也是不能全信的,原来我在扬州的时候,邻居家有个妹妹,都说没救了,不知哪儿找来一个土房子,喂了两剂药,也能活了过来。还有乡下的狗蛋,也是让一个神医救活的。咱们好好养养,也去寻一个神医,说不得也就好了。”   “咱们好好的养,指不定那时候,连杨家枪也都不在话下了。不能动枪的时候,便让人多多养护,你多读些兵书,你听过书生将军李浩没有?就是几百年前天下大乱时候的,从不会武,但是腹有千兵,胸有谋略,计策有如神助,把入关的敌手一路追往关外......”   阿窈少有这么多的话,她念叨了半天,好似念得日子也便这么过了,夜也这么静了,月也这么明了。   谁也不提乡下的土郎中与宫里的御医有着几重的差距,好似云泥之别,天上地下,又到哪里寻个神医。也不提杨岑有着怎样的资质,羸弱的身体如何敢有人派将,甚而不知还能再读几年的兵书。   就像彼此都知道的谎言,说出来让人心安,便没有人再愿意戳破。   院子里闹了一夜,幸亏地方偏远,倒无人听见看见,丫鬟也不敢再提这一夜的事情,只有张大夫一过来把脉,就知道杨岑又作了妖,又一次骂得狗血淋头。   “你要是再自己作死一回,我便不治了!”张太医胡须已经全白了,还不住地掉,定然都是在这一家愁的:“便是说到圣上面前我也有理,药医不死人,要是你着意要死,想要早早丢下这一府的孤儿寡母,也早些替他们省了钱财,岂不是好?”   然而,便是暴脾气的他,也不舍得对着阿窈说重话,私下里对阿窈说道:“激将法我用得,旁人用不得。大奶奶是时时刻刻伴着世子的,要想他好,你就要先欢欢喜喜的,引着他去了这个忧思之症。不然,万事休矣。”   他害怕阿窈不信,又补充一句:“我知道常在宫里行走的人,凡是病都要说得重上三分。但杨世子这里,休矣,并不是唬人。”   阿窈点头,回去想了半日,换了一个装扮。   “姑娘...您怎么...这要让别人看见,还不说三道四的。”秀禾见了阿窈一惊,忙拉着她,小声嘀咕。   阿窈勉强一笑:“没事,大爷在哪儿呢?”   “姑娘,大爷...大爷不让人进...”秀禾手里还端着药碗,有些委屈。   要是等到药凉了,又算是白熬,人病了,不吃药怎么能好呢?   阿窈接过药碗,安抚她:“没事,屋里就交给我。”   双耳高脚香炉吐出丝丝缕缕的烟雾,杨岑两眼望着虚空,似是在想什么,又似是什么都没想。   开门的动静——他的耳朵倒是越来越灵敏了。   “出去。”杨岑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很轻,却冷。   “让谁出去呢!你也想让我跟娘对爹似的?”阿窈不客气地哼了一声,皱着鼻子生气。   杨岑一愣,让人柔声细语哄了几天,命运无由,前方无路的气氛越加浓厚,他听得心烦,索性让人全都避了出去。   他抬头看去,又是一惊。   阿窈平日里不常打扮,今天竟少见地上了妆,唇瓣如同揉碎的桃花瓣,色泽柔润,同鬓边一枝开得正好的秋海棠相映成趣,好似雪室里探进了一抹春.光。   杨岑心里闪过千万个思绪,却不知都是些什么,他苍白着脸,微微一笑:“这时节怎么有花呢?”   阿窈安然回身,稳着声音,不让他看见又泛红了的眼睛:“暖房里送来的,好大一捧呢!说今年开得难得。”   好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阿窈照样舀了汤药,吹凉了,举起勺子。   “娘怎么样了?”   阿窈的手忽然顿住了:“你怎么知道娘.....?”   杨岑不张嘴,眼睛一眨,竟又有了一些调皮的神色:“依着娘的性子,这会儿只怕要在我面前守着走都不愿意走了。丫鬟都没提,也没见娘过来......”只怕又是躲在哪里哭呢。   “娘不敢来。”   崔氏几乎要哭晕了过去,她千瞒万瞒,漏了馅儿不说,还差点去了儿子的命,恼恨自己之余,便把谢长亭咬牙骂了千万遍,一等着太医说杨岑情况暂且稳住了,就要套上马车去长公主府。   “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是跟岑哥儿说了什么!”   杨大老爷一脸颓色,还是打起精神拦着:“夫人呀,本就是三郎的身子不景气,再别人府上没事,到咱们家就闹了出来,去到长公主府,不是给人难看吗?”   崔氏其实有几分怨怪阿窈没看好杨岑,但只敢埋在心里,她尚不知阿窈已经知道了真相,回过头来还是要推心置腹安抚她:“都是我家对不住你,这小子总犯疯病。好在太医也说了,只要好好照管,总能一步步好起来。好孩子,我便把他托给你了,你欢欢喜喜的,岑哥儿才觉得自个有个盼头。”   她这么多话,阿窈唯有一句听进去了。   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不管以后怎样,她要让杨岑天天都能开开心心的。   “娘没为难你吧”   “没有!别废话!张嘴!吃药!”阿窈瞪起眼睛,虎气十足。   杨岑头一次没和她争嘴,乖乖地一口把药吞了下去。   真苦,苦得他眼里泛起泪光,这个傻姑娘,难道不知有些药,便是一勺一勺地下咽,才最难熬吗?   不如一口喝下,便是苦了一时,也好过苦了一辈子。   他的目光漂泊不定,无意间落在了书架上整齐一心的兵书上,能换了新的都换了新的,凡是难求的孤本,阿窈便从捡回的碎片里一点点拿去拼了,磨平又糊好。   碗里的药见了底,杨岑已经辨不出它是什么滋味。阿窈扶着他躺下来,把靠枕撂到一边,自己趴在一旁,看他长长的眼睫。   “阿窈,你看这天下这么大,你想不想出去走走吗?”好像沉进一捧清软的水,杨岑的声音又轻又远。   阿窈动了动,把头埋进杨岑的肩窝,瓮声瓮气:“你陪我,我才去。”   “我不陪你,你也能去啊。”   阿窈有些慌,杨岑从没这样说过话,就像两人的性子彻底颠倒,原来是孩子的人一夜长大。   她耍赖不愿答言,只是把杨岑的手臂抱得更紧,宣誓她的拒绝。   杨岑也不知,自己竟然还能笑起来:“你可以去找阿舅,也可以去赵州找找清和,你还....能找个更好的人......”   “你要我走?”阿窈忽然明白他的用意,豁然抬起头,空前地愤怒。   杨岑心里漫着喜悦,又夹着苦涩,他又眨眨眼睛:“你留下来,便不能嫁大将军了...”   “我不稀罕!”   “也不能嫁个大侠....”   阿窈蒙上他的眼睛:“那有什么法子,谁让我想要的....就是你呢?” 第127章 过继   过了立春节气, 本该是惊蛰复鸣,雨水充沛的时候,眼见着柳丝几天之间就绿成了一团烟雾, 笼了整个河堤, 有那么几天,乍然暖得不像是初春时节。   果不其然,还没来得及出外面喘口气,一夜间, 屋檐上又挂了冰凌子, 数九寒天都没下过这样大的雪,杨岑头两天看着还是好好的, 早上一摸就发热了。   杨岑躺在床上苦笑:“原以为还能好些......”   每每能起来行走时便还有着一线希望,想着多养着总能恢复原样,谁知不过是一次倒春寒就能轻而易举把他拽回了床上。   他以前大冬天泡过冰水, 也从没打过喷嚏。   院子里闹得人仰马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时候长了,整个屋子里都是药香味。太医来杨府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照样抓方下药, 看了看屋子,只说最好换一间。   “这地方花木多,又近水,湿气重, 最好去个向阳的地方。”   他便是要个金牛角崔氏也能想法子弄了来, 何况挪地方。才说一天,崔氏便带了一屋子的人将东西原样都搬到别处了, 阿窈给杨岑围了厚厚的狐裘,油纸伞遮了雪珠子, 廊下都尽数用锦帐围了,就怕透风。   杨岑看见这个阵仗头皮发麻,忙出了门,却见堂前放着一顶小轿。   杨岑有些奇怪,他才刚站了一会儿,崔氏便已经催他了:“快上去,外头风头,别经了寒气!”   杨岑只觉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这是给我的?”   崔氏慈爱地看着他,像看着不懂事的孩子:“可不是,这么长的路,你如何走得?”   “我不坐!”杨岑一甩手,死活不依,紧着走两步就要出去。崔氏一时慌了,忙上前去拦,不敢使力气也不敢骂,只是急得满眼含泪,近乎央求:“儿呀!你本来就身子弱,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让娘怎么活呀!”   杨岑心烦意乱,却不能表露出来,只能低声说道:“娘,好了,我坐还不行吗?”   一顶小轿晃晃悠悠,旁边却围着一群丫鬟奶奶太太,二太太远远瞧见,猜度着是杨岑,心里乐呵,刚想要酸几句:“里头坐得是哪位大小姐啊?”话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只是满面痛惜,刚想说话。   还没张嘴,那顶小轿便似没瞧见她似的,飞也似的抬走了。   二太太气得不了,几乎揉碎了帕子,旁边的人劝她:“太太先忍下一口气,横竖咱们手里头攥着银子,等到这房里鸡飞狗跳,有的是她来求咱们哥儿呢!”   “你果真看着三老太爷来跟老爷商量这事了?”   “这话我哪敢乱说呢!太太想想,这府里根正苗红的有几个?从老太爷算起,亲生儿子也就两个,都是一样从正室太太肚子里头托生出来的,嫡亲的侄儿打断骨头连着筋。”   “岳哥儿上头不还有几个......”二太太也不是一味托大的人,她知道自己不过是继母,一顺溜的兄弟怎么就无声无息轮到自己家了呢?   “我听三老太爷的话音,一来是为着咱们哥儿原是老太爷选中的人,二来为的是哥儿年纪小,便是说给大老爷听,也愿意,三来看中的就是我们哥儿的人才了,更何况也是嫡出的,身份尊贵.....”   二太太最爱听这样的话,连眼角的皱纹都平了:“不是我夸自家儿子,实在是这孩子从小就省心,又是个爱读书的,比....强上百倍,差的不过是个出身,只可怜他没个好爹好娘的......”   “看太太说的,要不是您平日里行事得人尊重,哥儿又怎么能立得住身呢?我这里就先恭喜太太了,前几日新得的消息,正房那位......”她比了一个眼色:“天天哭呢....只怕那个...时候也不多了。”   “掌嘴!”二太太忽然变了脸色:“这话让别人听见了,岳哥儿便完了!”   “是!”婆子刚打了一下,二太太便叫:“停吧!以后做事更得谨慎些。”   婆子忙躬身谢恩,又犹豫道:“太太也该打点打点族里的长辈,给哥儿挣一挣,只是外头那......”   “凭你去做,只别漏了风声,要是岳哥儿有了前程,算你首功,必然不能亏待了你。”   “是!”婆子虽挨了一下,却也拿着了准话,不恼反喜,又把奉承话倒了一箩筐,说的二太太眉开眼笑起来。   祖坟上的青烟一直找着大房冒,也该光顾光顾他们二房了。   进来大房那里鸡飞狗跳,诸事不顺,杨岑突然变成了一个吊着半条命的病秧子,家里的族老还专去找了二老爷,让他好好教导岳哥儿。   这家里的小辈,除了杨岑便只有杨岳算是嫡枝里的嫡枝了。   她仿佛看着杨岑一命呜呼之后,大房反而来求着她的景象,一时笑眯了眼。   崔氏很贴心,她贴心地把阿窈的秋千都一并移到了新院子里,只可惜那院子里没有高树,崔氏便使人系到了覆满了遒劲枝干的藤萝架上。   杨岑与阿窈不用沾手,全程负责坐着躺着,所有事情都打理妥当了。   最后是阿窈看着天晚了,才又劝又拽把她送回了正院。   先时撑着不觉出劳累,这会儿泄了精神,竟连一步也不想多走了。   自从儿子出了这遭事,她再多心气都磨灭了,旁边的丫头看她神情萎靡,也不敢多说话,一行人走路都是静悄悄的,等进了门,突然一抬头,却见里面寂寂坐着一人。   在暮色里,也不点灯,更添萧索。   崔氏心里忽然一酸,竟有些难以开口。   她自觉这段日子算作一个好母亲,却忘了做个好妻子。两人还不到半百的年纪,如何才过了一年,两鬓就已经带了微霜呢?   “夫人.....”杨大老爷眼眶深陷,声音沙哑,一向用心打理的美髯也变成一缕一缕的。   一瞬间,这个背影高大起来,让她有了能够依靠的错觉。   崔氏忍不住扑在他怀里掉泪:“我的岑儿呀,怎么偏要这么遭罪....”   “岑儿又不好了?”杨大老爷有点慌。   崔氏抽噎着还不忘反驳:“什么不好?你莫要咒他!”   “他....才二十二,多大的年纪呀....你没见他床头上的书,原来这么不用功的人,打着都不愿意坐下来,现在连下床都少了.....这院子我原本也不想让他住了,我上回去他院里头,我就远远看着,他坐在椅子上,就对着练武场看,那个眼神....我心都碎了.....佛祖要是有灵,便带了我去也好呀...为甚要折磨我儿子....”   杨大老爷听着崔氏断断续续的哭诉,心又被拧得疼起来,但想想今天族老来找他时候说的话,他不得不极慢极慢地,从齿缝里,推出了第一个字。   “今天....六伯,四伯都来找了我....”   崔氏不知他怎么突然转了别的话题,她的心思还全部牵系在儿子身上,因此只是直起身来,有些困惑地看向他。   杨大老爷看着妻子犹存的悲色与空洞,那么想把话吞回去,却还是逼着自己把这段话一字字地,挤了出来。   “他们,想让咱们再过继一个....”   崔氏看了杨大老爷半天,可怕的寂静。   她吃力地理解了半天这句话的含义,慢慢地,迷惑褪去,她的脸上缓缓现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比她之前的歇斯底里更为可怕。   “你会给他们,”崔氏缓缓吐出了几个字:“我死了!都别想!”   “夫人!”   “那也是你的儿子!就算他不爱读书,个性顽劣,从没给你添过荣耀,那也是你的种!你竟然忍心!你竟然能......竟然.....你.....”愤怒让崔氏脸上的肌肉不断打颤,连话也说不出来,但还有更多恶毒的语言藏在她口中,急切地等待着要涌出来,给这个人致命一击。   他能说出这番话,便再也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杨岑的父亲,他是仇人!是敌手!   “夫人...”   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丈夫的脸上,他两行浑浊的泪缓缓而下,眼里有着沉重地几乎将自己压垮的愧悔和悲凉。   他还有一个属于父亲的良知吗?   或者说,他也会哭吗?   杨平修,在他们成亲三十多年来,第一次痛苦地撕扯着自己头发,猛捶着桌子,几乎要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夫人....那也是我的儿子呀....我也抱过...也疼过...也听他叫父亲....这是我半生唯一的骨血我如何不痛....但大齐有律,若无后,当收回爵制...我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崔氏睁大眼:“可岑儿还没死!”   “到那时...便晚了!”   “与!我!无!关!”崔氏只软了一会儿的心肠瞬间又冷硬如铁:“过继需主母同意,你们无论抱了谁来,想让我同意,便只有两个字,休想!”   “夫人!夫人!”杨大老爷呼喊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崔氏摔门而去。 第128章 希望   怎么搬了院子?”齐泰疲惫地坐到一旁:“方才绕了好大的路。”   “门上的人竟没带师傅过来?”杨岑皱眉问道。   “已是熟门熟路的, 也用不着他们,”齐泰并不多言,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杨岑, 忽然笑了:“倒是白了不少, 出门时一看便知道是个富家公子模样了。”   这样的天,齐泰只穿了两层棉袍,朴素地像是路边摆摊的农人。杨岑却裹了一层又一层,与他上次见着相比, 气血更虚了一层。   “师傅......”杨岑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齐泰是否听到了他的消息,又会作何想法。   齐泰不见异色, 转而挑眉问道:“我走前给你留的功课如何了?”   “还在读.....”   齐泰这才看见他窝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还拿着一册书,笑道:“手不释卷, 你小子费了我这么多口舌, 吃着苦头,总算能用功了。”   他拿起出翻了翻,杨岑一时心跳如鼓, 怕齐泰看出书上碎片拼接的痕迹。   齐泰并未在乎好好的书怎么成了这么残破的样子,他看了看页数,笑道:“这回看得快,已到永平四十三年了。我今天便考你一次。”   杨岑舒了口气, 有了些自信:“师傅只管考, 这上面的东西,我记得尽熟。”   他原本不怎么用功, 但自从搬了院子,崔氏抬脚就能到, 一天来千八百遍,连其他作耍的玩意儿都尽数缴了去,投壶都不准,看书怕伤眼。   杨岑从来拗不过崔氏的眼泪。外头雪一层比一层厚,他出不得门,吹不得冷风,阿窈提了个折中的主意,自己念书给杨岑听,才获了准。   杨岑记性甚好,阿窈不过念了几遍,倒像是讲故事,他听得多了,记得也多了。   齐泰大笑:“我让你看书,怎么是让你背书?不然和纸上谈兵又有什么区别?我齐泰的徒弟,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过关?”   他转而拿出一个沙盘,道:“读书千卷,不如用兵一次。便以永平二十四年郭阳之战做例,我守你攻,咱们看看谁胜谁负。”   “师傅二十万将士,我只得六千,我如何退敌?”杨岑看看两边相差悬殊的兵力,不禁叫道。   “不用你退,你只需守上十日,等得援军解困,就算你赢。当年郭用还守了五天,弃城而逃之时也余三千人,你难道连郭用这个草包也不如吗?”   杨岑果然吃不得激将法,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志气,跃跃欲试起来:“既如此,师傅便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谁用你留情?今日别说是我们两人效仿一战,便是真的有一日,你我分属两营,战场上相见,军令如山,你也不能退后半步,不然,休说是我教出来的!   杨岑便如快要燃尽的烛光,跳跃了一下火光,便又灭了神采,他忽然意兴阑珊,颓然道:“师傅只怕还不知道罢,此生...我不过是个什么都做不得的废人罢了....连风都吹不得,还提什么出将......”   他心知,如今周围的人对他已经毫无要求,只要能活一日是一日就好了。   “我予了你这么些时日,你竟还未想通?”齐泰打断他,眉头变作一个“川”字:“你的状况,我去年便已经知晓了,只是碍于你母亲,并没人告诉你。我只当你是个有意气的人,因此才留了兵书千册,另行别路,谁知你第一个坎儿竟还迈不过?”   杨岑早知齐泰说话向来不留情面,但却头一次看到所有人都哭天抢地的事,在他眼里不过是一道坎儿。   还是个没有门槛高的坎儿。   好似他已经发了慈悲,才破天荒给了杨岑这么多的时候去适应。   时隔一年,杨岑又体会到了作为齐泰徒弟的水深火热和灭绝人性。   可是.......   杨岑突然笑起来,他喜欢!   “我知道你家里少有人如同老太爷一般,有过大见识,妇人心胸,随时为你好,却也容易埋没志气,若你只得三日好活,便哭哭啼啼着过了吗?若是这样的心性,这一仗,你守得连郭用都不如!置之死地,方得后生,便是你此生不能冲锋陷阵,历来制胜者,靠蛮勇杀敌者几人?靠计谋取胜者几人?你读了这么些兵书,连这个道理也还不明白么?”   齐泰一番话勾起杨岑心中万千豪气,他脸上现出久违的光彩。   齐泰点头:“我替你寻了好几月的大夫,如今总是有了些眉目。这次要再往南边走一回,大约又要两三个月,下次我来时,便容不得你这般偷懒了。这单子上的书吃准吃透,少一本,你便和我没关系了。”   “大夫?什么大夫?”杨岑忽然激动起来,看到齐泰不满的眼神,忙按捺住心情,言语里仍遮掩不住不可置信:“师傅莫要骗我,这天下还有能治得我的大夫?宫里的张太医都说......”   “我找的正是张太医的师傅,这老儿多年没有音信了,隐姓埋名四处行医,说起来,还是张太医给我的消息,先前找不到人,跟你说了怕是一场空欢喜,如今已经近半坐实了,我还要问问......”   他看着杨岑已经喜得快要发傻了,怕自己话说的太满了,便又提醒他:“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希望,我听张太医的意思,并不敢说比从前无异,但至少能保你多上十几年光景。”   杨岑仍旧遮不住喜意,他现在的感觉,也就跟身无分文的人突然挖出来一大地窖的黄金一样。   关键是,这些黄金还全是他的!   这么多的日子,乘以十二个时辰,全是他的!   齐泰摇摇头,这孩子什么时候能喜怒不形于色呢?   也罢,年轻人就要有朝气,便再放他一段时间,再好好教导吧。   他浑然忘了,杨岑先前哪里是没有朝气,差点没了气。   齐泰提醒他:“我刚才说的话.....”   “没忘没忘!”   齐泰踌躇了一下,又叮嘱:“这话对外不要说,现今有些事你还不明白,一切保密最好。”   杨岑有些不大明白,但看齐泰并没有现在告知他的打算,便点头应道:“我都省得。”   “这单子上的书......”   杨岑两手抱拳,越加精致的脸上现出勃勃生气:“是!谨遵师命!”   自齐泰走了,杨岑数着日子,给自己定了计划,几时到几时要看哪本书,一本书要看几遍。   “师傅一走,我看你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原来师傅竟比娘子要有用的多。”阿窈见杨岑精神慢慢好了,自己心里那块压着的天也如同扫去了阴翳的云。   同杨岑相比,正院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没什么好愁的了。   杨岑眉开眼笑,悄悄告诉阿窈:“师傅说,给我寻着了一个能治好病的大夫。”   横竖阿窈不是外人,他也不算是有违师命。   “真的?”阿窈正在吃茶,一时连手里的托盘都扔了,哐当一声,外头守着的人忙问:“是什么东西碎了?奶奶别划了手。”   “没事!”阿窈见杨岑使劲给她比划噤声的手势,忙配合低声,轻手轻脚到杨岑身边,把耳朵凑过来。   明明屋里就两个人,偏做出了像贼一样的架势。   杨岑觉得可乐,便哈哈大笑起来。   丫鬟在外间面面相觑:这声音,怎么像是大爷的呢?   阿窈恼怒地啪地拍了他一巴掌:“快说!你急死人了!”   杨岑受了娇媳妇一下,笑如暖阳:“师傅已经往南面去了,若能找到人,便让我即刻过去。”   “这、这消息...是、是真的?”阿窈绕着茶桌团团转,猛然想起该给崔氏一个信儿:“这回好了,娘也不用费尽心思跟旁人生气了。”   “娘还有心思跟别人争闲气?”杨岑奇怪,崔氏恨不得生了八双眼睛安在他四周,睡里梦里都看着才好,他一下想到了因由:“莫不是别人见我出了事,拿捏起我爹了?”   崔氏从不是个受气的主,倒是杨大老爷还有可能。   阿窈见瞒不过,好在杨岑现在有了希望,问题就解决了一半:“差得不多,不过娘这回不仅跟那些叔祖族老们生气,更生爹的气。”   宗里族老们立逼着杨大老爷过继一个备用的人选,但崔氏死不松口。   杨大老爷在她面前是什么都不敢多说的,且他也有私心,一面却不过族老的威逼,一面却又在心里抗拒。   族老见杨大老爷无用,只好集体去找崔氏。   崔氏只是冷笑:“几年前,你们闹这出事的时候,我就说过,你们这里敢修族谱,我便敢抱着婆母的牌坊到圣上面前撞死!人还活着呢,你们有什么急的?”   要是别家,哪有女人说话的份儿?   可是谁让杨大老爷不中用呢?且英国公府现在还指着和长公主交好的崔氏支撑门庭,过不了这道坎儿,谈何过继。   于是两下里就这么卡着了。   “把这话给他们说了,也让他们省省事!”阿窈气愤愤地,气红了脸。   杨岑摇头:“这事只给娘说就罢了,别人先不要提。” 第129章 祠堂   拉锯战使得两边的人都精疲力尽。   二老太爷吹胡子瞪眼, 连连气道:“自古妇人家少见识,我可算是见识到了!平修,你再不说一句话, 祖宗的基业在你手上丢了, 我看你以后怎么到九泉之下见你爹呦!”   他家里还有个两三岁才知事的孙子,什么都准备好了,结果连竞争都没竞争,就卡在崔氏这上头了。   杨大老爷闷声道:“夫人一向有主意, 岂是我能说的动的?侄儿也无法, 二伯尽可自己去说。”   二老太爷让他噎得干瞪眼,他要能说的动还会骂杨大老爷吗?   “牝鸡司晨, 家中大不详呦!败家之兆!败家之兆!”   “二伯这是说谁败家呢?也是,四弟前头刚把家里分的宅院尽数输给赌坊了,也怨不得二伯在这里埋怨天埋怨地了。”   崔氏一露面, 把两人都吓得一震, 杨大老爷立刻在脑中回忆了一遍,自己刚才可有说了夫人什么坏话。   快速过滤,分析信息, 完毕。   杨大老爷暗暗拿袖子擦擦脸,还好还好,他只说了夫人是有大主意之人,是夸非贬, 躲过一劫。   “你、你...我、我....”真要撕破脸怼人, 家里没人说得过崔氏去,二老太爷只能继续瞪眼。   “咱们叔叔侄媳妇的, 就别你的我的起来,让别人听了, 只说二叔不尊重。前日二叔提的话,我便应了!”   杨大老爷一愣,心突然闷痛,他这般拖着拖着,便是还存着希望,想让妻子的强硬吓退这帮吃肉喝血的长辈,也好让自己不再受着大义的折磨,安然把儿子应属的东西留着。   谁知....崔氏还是松口了。   才不过一上午,崔氏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别人倒是不敢信了。   “只不过,我要加个条件!”   旁人这才放松下来,这才是崔氏嘛!   只要她愿意过继,什么条件都是浮云。   众人都点头道:“好!好!老大媳妇心有大义,我们还有什么条件不肯应的。既如此,咱们便商量商量来挑谁吧!”   这才是所有人在乎的话题,一时都七嘴八舌热烈议论起来。   “我看,二房的岳哥儿倒合适,七八岁也立住了,也算嫡枝里头的。之前老太爷便属意他,说小小年纪,够沉稳。”   “哎——你也说岳哥儿年纪已经大了,谁是父母早就记得清楚,哪里养的熟?便是平修和他媳妇两个甘愿为了基业舍了自家孩子,你也别太欺负这两孩子。不如挑个小的,正好我家老二的儿媳妇上月刚生了一个小子,我便舍了他,送与平修吧!”   其他人冷笑,这么快就把底牌打了出来,谁家没有后代?良田商铺少见,孙子曾孙子管够!   二老太爷马上跳了出来:“刚出生的孩子,十个能折了一半,万一费了半天事,孩子有个好歹,不是白养活了?不如找个两三岁的,又不怎么认父母,还能少些波折,我那个小孙子就合适。”   “二哥既然说小儿不稳妥,难道两三岁的便不是小儿了?”   每个人都想给自己家挣个发财上位的机会——开玩笑,这是累五代而世袭的侯府好吗?泼天的家私,等老大一死,还不全是自家的?   之前还同仇敌忾站在统一战线指责崔氏的人眼下立刻变成了散兵游将,溃不成军。   崔氏眼看他们把祠堂吵成了菜市场,也不出声,只是冷眼看着。   杨大老爷在一旁悄悄看了崔氏半晌,才敢过来,试探着拉了拉崔氏的袖口,嗫嚅着道:“夫人......”   崔氏看也不看他,好戏到此也就够了。   她甩掉杨大老爷的手,高声嘲讽道:“各位叔伯口口声声说要礼恭谦让吗,我看是没人带个好头呀!你们也不必担心选中的人大了小了,再小的人过个十几年也能长大了。”   二老太爷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皱眉问道:“老大家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怎么不问问,我的条件是什么呢?”崔氏转过身:“我的条件便是,若是岑儿十年内真的不在了,且连个儿子都没有,我便心甘情愿允了老爷挑人过继,也好....给各位多点时间教导教导看好的子孙哪!”   “十年....”   “十年!”   “放屁!难道你说二十年我们也等你二十年吗?”   “你才是放屁!”崔氏少见的剽悍让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她真的敢以晚辈之身辱骂长辈之尊。   “我...我哭太爷去!一、一把年纪.....竟、竟让侄媳妇指着鼻子骂了...我老头子还活着做甚!”被骂的是四老太爷,几乎一口气上不来,好容易喘顺了,才啊呀一声哭得涕泗横流。   “在这里,我是一品夫人,请问各位是何品级?君君臣臣,才是父父子子,国法大于家法,到底是四叔出言不敬还是我目无尊上?四叔要哭太爷?好呀,我陪着四叔一起,让太爷看看,他的后世子孙是怎么要逼死我们孤儿寡母的!”   旁边站着不知拦哪个好,也插不上嘴,忙得团团转的杨大老爷,就这么被归零了。   崔氏全然不见了这几年礼佛浸出来的温顺,她抓散头发,大声哭嚎,一边就要往梁柱上撞,闻之让人泪下。   杨大老爷也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拦:“岑儿也不一定活得过十年,不过是我们夫妻一点念想,各位叔伯就不要逼夫人了!”   对当时站在祠堂里的许多人来说,终此一生,这一场乱都是他们一辈子的噩梦。   从此,只要崔氏还活着,就没人敢到国公府来打秋风,占便宜。   等崔氏哭累了,众人早就怕出事,擦着头上的汗,躲得躲,走得走,坚决惹不起这个泼妇。   杨大老爷忙止住哭,上前去扶狼狈的崔氏,自己去一边给她端水,一边殷勤道:“夫...夫人,你..你没事吧...”   难得杨大老爷能舍出他迂腐得像一块朽木的气节,陪着他一起演戏,崔氏难得给了他一点好脸色,把茶杯拿在手里,一口气喝个干净。   回头看杨大老爷还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便道:“坐下吧。”   “夫...夫人,你不生我的气啦?”杨大老爷欢喜地像个孩子。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   “我不该信了他们的话,”杨大老爷想起刚刚一群人争相为自己谋利的样子,只觉厌恶:“他们口口声声让我讲大义,做出一副为了杨家前途声名宁死不屈的模样,其实为的不过是私利罢了。杨家若到了他们手里,没了也便没了,只是.....”   杨大老爷又露出犹犹豫豫的神色:“只是...娘子还是不该骂四叔...”   虽然他承认,那一刻他的感觉是比读到合意的四书集注还要强烈的爽!   崔氏从不指望丈夫的脑回路能和正常人差不多,他能够想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接地气了。   因地制宜,因材施教,不是这样的死脑筋,怎么能固守着君子不重欲的原则,守着她一个人这么多年呢?   崔氏干脆问道:“子曰:以怨报怨,何以报德,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没错吧。”   杨大老爷猛点头。   “他辱骂于我,我便以直报怨,有何不可?”谁还不会拽文咋地。   杨大老爷目瞪口呆:好像是对的,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呢?   崔氏不容他多想,跟死脑筋的丈夫说:“我知道老爷一向谨奉圣人之言,最怕担上逐利小人的名声,但也该辨别清楚,这挑唆的人是贤是愚,不是说了两句大话就是贤人,做了一件让人指责的事就是恶人。我本以为老爷该能分辨清楚的。”   杨大老爷惭愧低头:“夫人说的是。”   崔氏只觉得,她当初养杨岑,这个真儿子,都没有费过劲,就像随着风一样,一晃眼就长大了。   果然少年时候太顺当,老了就要吃苦头。   “只盼着齐师傅真能寻到那个妙手神医,把岑儿治好,我也不求多,他只要能安安稳稳多活几年,总比现在要强。”   崔氏说是这样说,却已是得陇望蜀,心里又拜了拜,希望杨岑早日好些,能与阿窈圆房,好歹留个后。   “真有这样的神医?”杨大老爷双目一亮。   崔氏忙嘱咐:“齐师傅说了,除了咱们自己家,万不可告诉外人。”   杨大老爷答应得顺口,一转头跟临松先生论诗的时候,便说漏了嘴:“不瞒先生,犬子此前数次生死攸关之时,我只当这辈子命中无子,谁想如今峰回路转,竟还有个妙手神医,还有望救得他一命,我这里方可安枕半日呀!”   临松先生捻须微笑:“因此十来谒里才说,长寿者从慈悲中来,想来杨兄平时为人谦和,多行善来不为恶,才有此福报。儒佛道三家通者之处甚多,此言不虚也。”   “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杨大老爷也感叹道:“凡是劝人向善的,便是有恶也有限。但若是狼披兔皮,大义凛然实则腹内空洞之人,才是着实可恶。”   临松先生屈指又布下一字,但笑不语。   半山处雪压青松,凌云直上,杨大老爷终于又找到了同人下棋的好兴致。 第130章 温泉   “如今天才二月, 便想出去散心也可先等等。就是想去温泉庄子,咱家在西山也不是没有,登门叨扰齐师傅总是不好。”   崔氏苦心孤诣劝着, 其实摆明了就是不想让杨岑出门。   杨岑满心无奈, 他疑心自己每天手不动物,脚不沾尘,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每天坐在深闺绣花,崔氏才得放心。   “不, 怎么能绣花呢?累着眼怎么办?压着腰怎么办还不快回床上躺着歇息去!”阿窈模仿起崔氏的口气绘声绘色。   “天哪!”杨岑呻.吟一声, 把脸按进枕头里。   “我要跟娘谈成了,你要怎么谢我呀?”阿窈眼睛弯成一斜月。   “娘这么有主意, 你能说的动?”   没过一下午,阿窈就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了,女人之间的友谊是多么的热烈紧密, 甚至可以超越之间最复杂的婆媳关系。   一直到马车一路往城外疾驰, 杨岑都不敢置信,他对着阿窈逼供:“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儿!”   “娘又不是老虎,哪里要你各种想办法对付, 我只跟她说,你整天闷在家里心情更是不好,甚爱之适以害之,明明也是能做能动的人, 拘束太过倒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娘便应了, 不是比你阴奉阳违还要憋屈在心里的好?”阿窈从鼻子里哼一声,表达了对他的王之蔑视。   “娘竟也应了咱们去师傅的庄子?愿意咱们往村子里玩一圈?”   没错, 这才是他们想要应齐泰的邀请,往他家的温泉庄子上转一圈的真相。那附近正好就是阿窈当日住的农庄, 杨岑让阿窈说动,一心想去那里住上一住。   阿窈丢了个眼神给他:“师傅列了这么长的书单子,其中还有孤本,只珍藏在自家,不入宝库谁愿意拿来给你?至于咱们到时候住哪,去哪儿逛,这般小事就还要跟娘交代吗?没得让老人家挂心。”   “你刚才还说不能阴奉.....”   “这叫有所瞒之有所不瞒。”   “......”杨岑默默闭上嘴。   崔氏本来给杨岑装了好几车子的东西,甚而要连平日用惯的桌椅都想给他装上,让杨岑一句:“本来就是去做客,娘这般倒像是嫌弃师傅家似的。”给堵了回去。   崔氏想想,也是,没法子,卸下了一堆,勉强留了半车,才依依不舍看着他们走远了。   迎上来的是齐府的管家,忙前忙后帮着杨岑一众人安顿。   “你老歇着去罢,让小厮忙活就成。”杨岑常常来往于齐府,齐家只有齐泰一个主人,家中仆从也是寥寥,杨岑认得门清儿。   抬眼看去,这个庄子并不大,还是几十年前老皇帝赐给齐泰的,几年住不了一回,前院后院藤蔓疯长,把篱笆墙花架遮掩得密密实实,槐树,榆树,柏树,杏子,石榴各色树木前后错落,栽得全无章法,而且粗细不一,显然不是一个年份的,除了一条专门辟出来的大道与庭前一片青砖地,简直没有能下脚的地方。   “这院子我家老爷得有许久没来了,地都荒在这里,本来知道公子要来住,该前前后后好好打理一遍,可是我家老爷.....”   管家苦笑着,也不好说齐泰小话。   杨岑不必他说,就能想象出齐泰的神情:“他是过来享福做客的不成?后院的里泉他尽可泡得,能住人就罢,别的不用捯饬。”   “我省得师傅的脾气......”杨岑连连点头,从他的表情里寻到了共鸣。   阿窈赶忙捣弄一下他,微微笑道:“本来就是叨扰了,这地方有野趣,收拾的最好。”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杨岑进了房子的时候,仍被空荡荡的室内惊了一瞬。三间房子只设了一个隔断,作为卧房,环视整个屋子,不过四把圈椅,四个矮脚凳子,一张床,一条长几,最大的好处就是纤尘不染,干干净净。   “这屋子可真....亮堂啊!”除了这个,松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夸了。   齐府管家搓着手不好意思,殷殷道:“公子别看屋子简陋,因着附近有地热之便,就是只穿着单衣站在这里,都不会冷着。卧房里靠着后头里泉最近,只盖着一层锦被都嫌热呢!”   果然,大家这会儿才注意到,京里除了松柏之类的,都只生了新芽,这院子里却是郁郁葱葱,一片夏意。   才进屋一会儿,阿窈脸上就已经捂了一层细细的汗,她攀着窗户,忽然望见一枝刚打了花苞的桃花,她按着窗棂,使劲跳了两下,才发现在角落里竟还有一树野桃,开得悠然自得。   “这才二月,竟有桃花?”荒芜了一冬的眼里终于闯进了明艳暖春的颜色,阿窈又惊又喜。   齐管家好似终于发现了一个让他骄傲的事情,便得意一笑:“奶奶不知,这棵野桃结出的果子才甜呢!”   东西都收拾好了,阿窈转过屋子随着人去往里泉的时候,才弄明白二月开花的缘由。   在这棵树旁,有一条极细的沟壑流着水,还冒着热气。   顺着这条溪流,走了几步,阿窈终于看到了里泉。   一个不大的山洞,分作了大小两部分,只有底部铺了些青石,打磨得光滑,怕伤了人,壁上却天然往下直伸,没有尖利的棱角,齐泰自然懒得管它。   旁边有个石碑,上书里泉二字。   阿窈还真是....头一次看见有主的温泉庄子,还能这么清新自然不妖艳不做作。   秀禾贴心,见阿窈攥着衣服踌躇,便笑道:“我去洞口守着,奶奶只管放心。”   “这里头...没有别的...”阿窈探头,到处都是黑洞洞的,不由有些怕。   她不禁有些恼恨自己,真是好日子过多了,人也养得娇气了。想想几年前,她还是个单手扛大包的人呢!   杨岑眨眨眼睛笑道:“莫怕,我也帮你守着。”   “我...我不怕...你、你出去...”阿窈有些磕磕巴巴。   杨岑无奈,只能往外面走了两步。   忽然一个黑影扑棱棱地,阿窈仿若受惊的兔子,声音变了调:“阿岑...你回来!”   影子也受了惊,拼命拍打着翅膀急匆匆飞远了,原来只是一只生得漂亮的鸟儿。   “我到底是要在呆着,还是出去呢?”经此一事,阿窈紧紧抱着杨岑的手臂,再也不敢放。   山洞里只留了两盏灯笼,杨岑终于遂了意,安然坐着,两眼灼灼只盯着阿窈看。   “你、你背过去!不许看!”阿窈乌黑的头发散在脑头,眼睛与水波一般湿漉漉的,只系着一个肚兜,肩背处肌肤如雪,看得杨岑声音都沉了几分。   “阿窈...我们可是成亲了......”   阿窈理直气壮:“张太医说了,让你清心寡欲,这样的事儿...不准碰!”   “什么样的事儿?你倒与我说说?”杨岑挑眉,忽然站起,走进了几步。   阿窈慌得踩着谁往后退,失了平衡,一跤往后跌,登时呛了水。   杨岑本是想逗她,谁知一转眼就看她变成了旱鸭子,咕咚咕咚开始灌水,忙下池捞了她出来。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杨岑慌得给她拍了半天的脊背:“可都吐出来了?”   阿窈呛咳了半天,一睁眼便是杨岑焦虑的眼神,心仿佛定了下来。   肌肤相贴,能感觉到令人战栗的热意。   阿窈揽着杨岑的脖子,见他还一叠声问:“好点没有,要不要吃茶?”忽然有点发恼。   她眼珠一转,嫣然一笑,自己拧身上前亲了他一下,而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悄悄凑到耳边说了一句:“你待我真好。”   杨岑一愣,喜悦如同上元时节炸开的烟火。   迅捷而又热烈。   站在门口的秀禾初时还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后面便没什么动静了。一直守到天晚,想着呆太久总是不好,便试探着问一句:“姑娘,前院传晚饭了。”   “好...咱们这边过去...哎呀...你别闹...”阿窈的声音多了几分慵懒,又是几声低笑打闹,秀禾好似想到了什么,自己的脸一下子烧得通红。   “哎——”杨岑看着打扮停当的阿窈,长长叹口气:“圆房之前这许多日子,可怎么熬呀......”   “呸!你少说话!快来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阿窈不安地扯着自己的衣服左看右看,生怕哪里露了痕迹。   杨岑在她泛着妩媚之色的小脸上转了一圈,一本正经点头:“好了,都好了。”   阿窈这才安了心,装作什么亏心事都没做的样子,坦坦荡荡拉着杨岑回去了。   齐府人虽少,做事却勤快,一张桌子上准备了许多菜,鸡蛋炒得黄灿灿的,配着翠绿的碎葱末儿,香椿叶只拿热水氽了氽,简单拌了拌,特有的香气勾得人不住流口水。   “这城外头,吃的都是个野味,刚从山上设了套逮着的野鸭子,炖了一下午,奶奶快尝尝。”齐管家眉对眉,眼对眼,坚决不乱看。   “奶奶先喝点汤......”帮忙布菜的丫鬟忍着笑,看得阿窈莫名奇妙。   “你们自去吃饭,我们两个吃自己的。”一屋子的人好似都不对劲,阿窈退了众人,对着镜子一看。   银盘似的月下,只听她一声怒喊:“杨岑!你给我站住!” 第131章 翠丫   田里麦禾到了要浇水的时候, 一眼看过去,都是担着水一趟趟从河边往返的农人。这闲了一冬,骨头都快懒了, 正好能抖擞起精神, 好去种田。   今年雪大,等天暖了,便能看出来麦苗长势甚好,站在田埂上, 仿若千里绿浪随风伏倒, 看得人心里欢喜。   阿窈与阿岑一路行来,必要从河边的村口处经过, 这样的地方,一个生人都格外的扎眼,因此一瞧见阿窈回来, 都热闹起来。   “阿窈丫头, 怎么这会儿功夫回来啦?天寒地冻的,也不挑个暖和时候上路。”孙伯母脸上条条皱褶都顺平了:“你去年托给我的菜地我还天天打理着呢!不是说得两三年才回得来吗?”   “阿窈,这是你家汉子?”也有之前与阿窈说过两句话的乡间媳妇, 不错眼地盯着他身后的杨岑看,心里评估,看着模样倒好,怎么走起路来像个大姑娘似的, 风吹吹就倒的样子。   乡里人的热情实在难以推却, 阿窈本来只想悄悄看看,结果让人围着问东问西, 倒把杨岑挤到了一边。   “这回回来就住下了吗?你那房子去年让雪压破了一半,我让我那个当家的给你添了点草, 又糊上几层泥,好在不是主屋。你要住得久,得再找个泥瓦匠,填补填补。”   阿窈笑得甜:“谢谢嫂子,我带着阿岑回来住上几天就走。”   “你几时嫁的呀?看我!”她一拍大腿懊悔道:“要是早知道,就都给你备些礼!”   杨岑总算领教到,阿窈所说的费时间是怎么一回事。   好容易从河边的人群里走出来,从村口到阿窈院里不过十几步的距离,隔着好几户人家,每过一个柴门,就会有几人涌出来,拉着阿窈问长问短。   “这是你相公?”   “什么时候成亲的?”   “瘦了瘦了,是不是没吃好?”   杨岑甚而听见有个梳了一个低髻的年轻妇人拉着阿窈偷偷摸摸问:“丫头,你可别让人骗了吧?这后生瞧着好看,可别不中用!”   杨岑过去练就的耳力还在,一口老血憋在心头,咽不下吐不出。   你才不中用!你们全家都不中用!   他快步拉着阿窈出了他们的包围圈,小跑两步,然后赶快关进了柴门,把这些八卦的姑娘大婶们隔绝在外面。   “杨大婶刚才问话我还没答呢!你怎么就把我拉走了?”阿窈一脸懵逼跟着他跑回来,不禁埋怨道。   “答什么?要想知道我中不中用,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杨岑黑着脸,大为不爽。   “小心眼!”阿窈笑了,在他唇上轻轻一啄:“人家也没别的意思。”   星火燎原之前,阿窈及时抽身离开,只留一串笑声:“入乡随俗,今天我吃什么,你便吃什么吧。”   他们这回下乡来,连个仆从都没带。秀禾和松子抱着他们泪眼汪汪,一脸你心狠你无情你竟然抛弃了我的可怜模样,让杨岑压根不好意思执意迈出离开的脚步。   谁知安然睡了一夜之后,阿窈和杨岑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了一封信,说两三天就回。   秀禾挂心着阿窈,松子如同五雷轰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弄丢了主子,只有天天看惯了齐泰浴血战场,不知归期的齐管家依旧笑眯眯地:“这年轻人呀,就是活泛。”   杨岑跟着阿窈进了厨房,好在被雪压得半塌的是另一间,厨房里头虽然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但炉灶依然,连锅都原样摆着。   阿窈指挥着杨岑一件件搬出来尽数看了,这半年多又是下雨又是下雪,铁锅生锈,碗碟蒙尘,水缸里面结了一层绿花,成了蚊虫的窝,早就吃不得了。   换来水,把能用的都留下,邻家孙伯母隔着篱笆院墙看见他们的窘境,早就送了能用的来。   阿窈晓得他家不富裕,便拿了半吊子钱要谢她。   孙伯母脸一板:“你才出去多久,就看我不起了?你家去年种的菜都送给我家了,现在借点东西就拿钱寒碜我了?”   阿窈又笑又摇头,只得抱着一个大铁锅,一篮子菜回来了。   她把里头的菜一个个摆在灶台上,叉着腰一一点,神气地如同将军点兵点将。   “菠菜下水焯焯就能吃,香椿炒个鸡蛋,豌豆跟米熬成粥,再给你贴个卷子,你就蘸着酱吃罢。”   “吃什么都好,能吃就行。”   拿着竹笋果子当了一年多伙食的杨岑一丁点都不挑,他肚子里唱着空城计,只想快点点燃灶火,可是拿着火折子引了半天,也只是冒烟,不能烧起来。   阿窈一回头,仔细看看,下了军令:“还得去捡些干的柴火。”   想是窗下厚厚一捆的柴火最容易沾着雨雪,日久天长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早已经烧不起来了。   杨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棵还未出芽的杏子树就成了一大垛干柴,他四下里找找,看到柴火堆旁便有一只生锈的柴刀,便费力地把它拖到杏子树旁,无奈气力不够,抬起来都费劲。   他拎着柴刀左摇右晃,阿窈一出来看得心惊,怕他反倒砍了自己的手,忙出来问:“你做什么?”   杨岑郁郁把柴刀一放,愤愤不平盯着这棵杏子树:“砍柴呀。”   阿窈哭笑不得:“哪有把好好的果树给砍了当柴火的,你去到后院看看,地上多的是吹落的树枝子,你就捡着那干的轻便的,拾来一些就罢了。”   久不进厨房,阿窈初时的动作有些生疏,但没过一会儿,手指就自己找到了当初的熟悉感,杨岑看着阿窈手指翻飞,碾,揉,按,压,拉,揪成小剂子,一拧就成了一个卷子。   他不禁问道:“你哪里学的这些手艺?”   “之前在那个拐子家,做饭都是我的活,横竖也是给自己吃的,就多想一些法子。”   “他们竟不怕你下毒?”   “他们才精明呢,凡是我做的吃食必然要先尝一尝,还哄我说家里就我一个闺女,才什么都先给我。”   杨岑还是第一次听阿窈说起来这段往事,待知道阿窈装傻耍了他们好几年,还撒娇做痴骗了好待遇,不禁哈哈大笑。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也算让你拿住了。”   “你也忒小看他们了——我疑心把我卖给林妈妈之前,他们早已知道我是装的了,因此还特特叮嘱一定要卖在本地。那几年我也偷偷跑过两回,第一次还没出村就让拦着了,我只说想跟着明芽儿进城看花灯,到了第二回 ,他们听着都不信了,这才要把我买得远远的。”   火舌舔着干燥的炉火,把杨岑的脸映成红彤彤一片,阿窈一边说话,一边数着时间,等揭了锅,看看差不多了,就撕了一半卷子往杨岑嘴里一塞,自己吃了大半,呜哩呜哩问他:“香不香?”   最朴实的面香混着油香绕着唇舌席卷而来,杨岑大口嚼着,狠狠点了点头。   整个屋子都荒废了,但是院子里依然打理地井井有条,菜地里已经出了苗,绿油油一片,阿窈从孙伯母家拿来沤好的肥,拉上杨岑一块给菜地浇水施肥。   篱笆院墙又矮又稀疏,两边院子看得一清二楚,孙伯母操心自己种的菜可别让这两个外行人糟蹋了,实在不放心,只是垫着脚往里看。   “这肥不能加太多,不然苗都给烧坏了,慢慢来,水也不能多。”   她隔着墙指挥了半天,终是不放心,干脆一伸腿就进来从他们手里抢东西:“算了算了,你们俩出去逛罢,一看就不是做惯了活的,可别糟蹋了粮食。”   杨岑看她如此霸气,不由瞪圆了眼睛——这世上还有这么不见外的人!   不过至此他也明白这重修的屋顶,整齐的院子都是如何而来的,门口这个简陋的柴门大概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便是因为各家不客气地来来去去,这个小院才能保存得如此之好。   他刚感叹了两句民风纯补,就听见把他归为自家人的孙大娘,干着活就闲不住嘴,阿窈已经问完了,终于把目标对准了杨岑。   “后生呀,你多大啦?家是哪个庄的?咳!你瞧我,阿窈丫头这模样,嫁的肯定是城里人家,一看你这后生就不是干农活的,倒像是个读书人家。”   杨岑没与阿窈串过话,回头望望不停舀水的阿窈,也没什么表示,便老老实实答道:“我家里住在东城,靠收租子过日子。”   如今他家不就是靠田里商铺的租子和历代积攒下的财富当米虫吗?   想想还真有点羞愧。   孙大娘的眼神一下子热烈起来:“呦!没看出来,还是个地主老爷!我就说阿窈心善,运道也好,这以后可不就枕着铜钱过日子了......这东城住的该都是富贵人家吧?”   阿窈见杨岑手足无措,不知从何开口,忙来做援助:“他家住在英国公府附近的巷子里,除了那些当官的,也都是普通百姓,并没什么稀奇的。”   “英什么公府?好好的你们怎么偏就住他家旁边呢?”苏大娘眉毛一拧。   阿窈稀罕:“他家怎么啦?”   “那一家子都不是好人,咱们村的翠丫头一家子,可让他们给害苦了!” 第132章 贫家   孙大娘往日说起八卦来两眼齐发光, 这回却连连叹息,她问阿窈:“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掉进绿玉谭的田生?”   阿窈点头。   “翠丫就是他姑姑。早几年嫁到李家村了,和咱们这儿就隔着几个山头, 也常见她回娘家, 一个月总能来一两回。先前嫁的人老实,家里两三亩地,两口子都是勤快人,倒很能过得去日子。可谁想这老天不疼老实人呀, 去年初冬, 她那当家的没撑过去,两天功夫就倒在床上了, 留下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冻得抖抖索索,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求人借钱给他看病,可怜见的。加起来, 回娘家总得借了三四回, 让她嫂子堵着赶了两回,还是她娘抹眼泪背地里塞钱,我们邻里人家看着也真是......造孽呀!”   孙大娘长长叹了口气, 想起当年家里人也有过连连生病的时候,简直如同噩梦一般,一个不好,一家子都搭进去了。   杨岑与阿窈心有戚戚然, 沉默了一会儿, 才道:“既如此,跟英国公府有什么相干呢?”   孙大娘愤愤不平道:“天灾原也怨不得什么, 哪里有人祸怕人。翠丫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识,往镇子上一趟不过为了抓药, 也不知道让谁忽悠着借了利子钱,按了手印抓了药,刚五两银子才够吃几副呢!才两个月利滚利就要十几两。”   杨岑与阿窈倒抽一口冷气:“十几两!这是几倍的利钱?官家有旨,利钱最多不过千分之二啊!”   “要不怎么说你们富贵人家,娇门娇户的,哪里知道外面人生计!要不是没有路走,谁愿意沾上这样的事,吸血蚂蟥似的。正经放贷的一看你家没什么油水,谁肯借你,也就这样的利子钱,不怕你多借,就怕你借不多。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眼前,几人能忍得住?要不怎么说,这穷人家,不敢病,干熬着熬到哪天死了,草席一卷扔了也就罢了......”   孙大娘唠唠叨叨,话题眼看着就歪了,阿窈忙拉回来:“后来呢?翠丫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也不知有命没命呢!”孙大娘的脸色重又沉重起来:“一屋子里头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田地全卖了,放债的上门要钱,就是把一家人的骨头都折了称上斤数都还不起。放债的上门一看,茅草屋到处漏水,只有几个破缸破盆,气得了不得,拉了一家子就说卖人也使得。他家小丫头才五岁,大的十岁,拼死拉着不愿意走,一村子的人都出来拦,放债的见惹不起,干脆把一家子没头没脑打了一顿走了。大郎护着小的,打得动不得,当家的一见闹成这样,病又重了一层,翠丫一口气咽不下,半夜拿根绳子上吊,多亏她家小丫头看见叫人,才给救下来,原来好好的一家子呦.......”   “他们庄子上必定也有乡老里长,可知道放债家住哪里,姓甚名谁?若捏了借条去告,一告一个准儿,凡是民间放贷多过千分之二的,不但本钱利钱一并勾了,债主也要脱层皮。”   阿窈与杨岑相互望望,神情肃穆,只觉猜测与他们想的不远了。   孙大娘啧啧咂舌:“谁不说是呢,可你知道这放债的是什么来头?就是我刚才说的英国公府!人家可是放话了,要告尽管去告,看看他家可有赢不了的案子,前头一个府里的丫头让他们大爷糟蹋了,赔上一条性命也没事,何况她这一家子。”   两人对视一眼,猜测落定,就如同铅块沉甸甸坠在心里,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初春的太阳丝丝缕缕破开薄雾,草木未晞,孙大娘一边给菜苗撒水,一边嘀咕:“你说这当大官的都是怎么想的,家里头睡的是金床,用的是银碗,怎么就缺咱们贫苦人家一点救命钱呢?”   翻过两三个山头对杨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阿窈特意在外面给他套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袍,不至于行走乡间太扎眼,两人走走停停,一直到金乌挂在头上,才看到李家庄的袅袅炊烟。   “大娘,翠丫家怎么走呀?”阿窈带着些许吴地口音的官话引起了村妇的警惕。   她并不说话,紧着眉头打量一遍两人,才开口:“你们是谁,找翠丫干什么?”   阿窈肩上还系着蓝白印花布皮的包袱,眉眼一弯,甜到人心都化了:“翠丫姐的娘不放心,托我们过来看看,顺便给送点东西,翠丫好点没?”   妇人这才松了紧绷的脸,给她指路:“她家就在村尾倒数第二家,门旁边有一棵桑树的就是,如今他们一家子没个顶事的,都是兄弟妯娌照应着呢。”   “谢谢大娘,谢谢大娘。”阿窈没口地道谢,一溜烟就走远了。   妇人本想走,又住脚看了看,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却也说不出,便摇摇头,自做自己的事了。   “这间...就是吗?”阿窈沿着最后一家数了好几遍,还是拿不定主意。   杨岑瞧了瞧那棵树,也犹豫了:“照刚才那人说的,该是没错。”   可是这个地方看着一点都不像住着人的。   篱笆墙半到半站着,可怜的柴门歪斜着立在那里,只剩下一半,随风空荡荡前前后后开开关关,泥混着稻草搭的房子塌了一半,院子里乱七八糟,好好的菜地里散着连根掘出的禾苗,被人扔得七零八落。   但随后,就有人推开了摇摇欲坠的门板,走了出来,嘴里还不知在骂什么 。   两下里相撞,她犹疑了一下,阿窈忙上前叫人:“是嫂子不是?杨婶子托我送点东西过来。”   她把袖子往干瘦的胳膊上捋了捋,眼睛在阿窈身后的包袱上转了一圈,立刻热情许多:“翠丫现在还歇在床上,看这一家子,每一个能顶事的,上上下下也只要我们能操持。”   阿窈乖觉,拿出油纸包的点心:“这点嫂子就拿去给家里孩子吃吧。”   妇人虽瘦,动作却快,一眨眼功夫就拿过纸包藏进袖子里去了:“我还得给翠丫和二子煮饭,你们进屋自在坐着就是!”   破布缠了好几圈挂在门口做个勉强能挡风的帘子,一进去,一股就不见阳光的陈腐味道迎面而来,还混合着别的不知名的气味,让杨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家几口全挤在一个屋子里,都用旧棉絮盖着,还有一层是破旧衣服,堆了一堆,阿窈四处逡巡了一遍,试探着刚想开口,就见一个脑袋从衣服堆里伸出来,两只眼睛里满满的警觉。   “你们是谁!”   “哥哥,”阿窈还不及说话,帘子又掀开,一个才到她腰间的小女孩睁着大眼,抱着一个大药罐子吃力地往这走:“吃药药,就能快点好了。”   阿窈见她一个踉跄,差点连罐子带人翻到在地上,忙上前抢过她手里的东西:“碗呢?你拿碗就好了。”   这一番动静,立刻让一滩死水一般的室内活泛起来,又有两双黑洞洞的眼睛转过来,看得阿窈心惊。   其中的妇人既是翠丫,她脖子上一道淤痕,说话嗓子还是半哑的:“你....是...谁......”   “翠丫姐,我是阿窈呀......去年救过田生那个!”   翠丫静了一会儿,才微微露出恍惚的笑:“阿、阿窈呀......”   “翠丫姐,有什么坎儿过不去,要让杨婶子看见了,她不得......”阿窈看着她眼前的光景,便是铁石心肠也忍不住要落泪。   翠丫只是一笑,断断续续说道:“谢谢你...来...不如...早些...回去.....讨债的...再上门来......”   旁边本来无声无息的男人忽然挣扎起来,呼哧带喘,眼睛睁得老大,带着恨意。   “便是来了又怎样?一庄子的人,还能把你舍给他不成?一家子就指着你,还是当娘的呢!不争口气活过来,只能在阴曹地府看着别人糟践你男人孩子!”屋外翠丫嫂子听见她这话,恨铁不成钢,在外头就是噼里啪啦一顿说,及至嘴皮子过了瘾,才进屋来看见杨岑二人,反应过来,这里还有翠丫娘家人呢。   翠丫嫂子不时不大好意思,她还想着阿窈包袱里的东西,便讪笑着说:“妹子你瞧,你这姐姐就是心重,他是高门大户,我们李家庄也不是好欺负的,这么多小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偏她就看前看后的不敢迈脚似的。”   阿窈无心和她多话,赶着这嫂子出去,便偷偷拿了一锭银子,塞到枕头下,跟她说:“这是杨大婶到处托人凑出来的,回头他们要再来闹,你就拿着还了他。大的是十五两,小的是五两......”   “娘...哪里弄的钱.....!”翠丫睁大了眼,一激动,嗓音便像快磨平的锯齿,一下下刮着石板,更加刺耳,她用力伸出手来,想往阿窈那伸:“你、你回去....跟娘说...不能借....利钱!” 第133章 内鬼   “没有, 不是......”阿窈忙抓住她的手抚慰:“这钱,是杨大娘托了我们先筹到的,你信不过别人, 还信不过我的大娘吗?”   阿窈曾救过田生, 翠丫对她很有好感,这才松了精神,慢慢喘着平躺下来。   “谢谢!谢谢姑娘!”翠丫丈夫好不容易才把眼睛从那几锭银子上转过来,不敢相信将逢绝路之时竟然遇到了好心人, 呼哧带喘就想挣扎着起来拜谢, 但力不从心,只能无力地倒回去, 嘴里犹道谢不绝。   杨岑有些羞愧,他只能磕磕巴巴说道:“大、大哥客气。”   阿窈不忘悄悄给翠丫说:“你回头悄悄把它藏起来,只把果子点心拿出来, 等到能走动了, 自己还了去。”她看着翠丫的嫂子并不是个可信之人。   且不说翠丫和她丈夫怎生感激,阿窈与杨岑只觉得心更重了些,阿窈留了包袱, 两人匆匆忙忙就要告辞,一回头却看到他家大小子黑沉沉的眼睛,仍旧疑虑重重看着他们。   阿窈几乎是逃也似的出去了,杨岑打了一个呼哨, 一个普通装束的人不知从哪里闪出来, 落在面前。   “你先在这里盯着,要是那伙闹事要钱的人过来, 你就跟过去,看看到底收上来的钱交给了谁!”   两人连竹里村也不回, 径直回了齐家的庄子上。   松子正踮着脚望眼欲穿,远远瞧着主子回来了,喜得大叫:“秀、秀禾姐,大、大爷和大奶奶回、回来了!”   齐总管半点火气不见,只是眯着眼睛笑道:“公子与奶奶回来了?可要去歇息歇息?”就好似杨岑与阿窈只是在外头转了一圈,而不是平空出走两三天。   杨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挠挠头干笑:“都好,都好。”   才到屋里站定,杨岑就把带来的人手尽数叫过来。   “你们分班,去到庄子东南向,大约十几里外有个李家庄,李大在村口守着,到了那,就死盯着村口倒数第二户的杨翠丫家里,要是有人要账,看清楚来路去向。”   “大爷,我们要都去了,谁过来......”   “我就呆在院子里,哪也不去,等着你们的消息。要是两方动了手,便直接将放债的人捉了就是,别让这户人家受了委屈。”   暗卫相对看了看,也不问是何事,只道:“领命!”   “记住,这家人安危在第一,若是他家没什么事,就紧跟着,看这伙人把钱交到了哪里,跟谁接的头,接头的人上线是谁——把他们的主子挖出来!”   杨岑少见的沉肃模样,让他们也抿紧嘴角,恭声答道:“是!”   杨岑这才放缓了脸色,笑道:“你们辛苦!若是事情成了,回头我做主,放你们半月的假,赏银十两,想去哪玩去哪玩!”   “主子,这人可能是......”   “我也想看看,到底是府里的哪条鬼......若不是咱们府里的,便可能是谁家泼的脏水了,之前卜真的事,可还没完呢!”   暗卫到底不敢留杨岑一人,便分了四拨两班,分头看着,眼看着五六天过去了,杨翠丫都能挣扎着摇摇摆摆出来走走干活了,要债的人好像发了憷,什么动静都没有。   杨岑先坐不住了,他问阿窈:“你说,到底是哪家的?”   不等阿窈说话,他自言自语道:“到底是哪家,抓着咱们府里不放呢?”   总想着要套李相公话的卜真,一查就没了踪影,挑唆梅绿毁坏杨岑名声的老婆子,拖家带口回了老家再没有音信,到现在都没找到人,而现在,又有一群借着国公府名声肆意放利子钱的人。   好像有一双黑手,就隐藏在重重迷雾后面,不知下一击会是什么。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咱们家一不掌权,二没权势,就是要算计也不用这么费心思呀?”杨岑百思不得其解。   阿窈手上转着刚折来插瓶的桃花,思忖着:“兴许不是外头的人,是里面的呢?”   秀禾端着茶过来,随口说道:“是谁想钱想疯了,放利子钱也是要下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的,都是造孽的钱,也不怕多了咬手。”   阿窈脑中忽然掠过一双丰腴嫩白的手腕,戴着的虾须镯珠光宝气,慑人心魄。   “你们最近谁注意二太太的动静了?”   “二太太?奶奶怎么想起来问她了?谁这么闲要去招惹她呢!整个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咱们房里不顺眼,好像有人挡了她的路似的。”梅缃一听二太太的名字就要翻白眼。   “梅缃别乱说,让别人听了总要说是大爷奶奶不敬长辈。”秀禾跟着疏雨一段时间,越发稳重,她想得更多:“咱们院子里事多,最近倒没使人打听那边的动静。不过咱们倒是听她房里有小丫鬟说,二太太近来倒不大抠门了,有次不过是传话的差事,竟还得了一大捧的赏钱。”   “赏钱?”阿窈心里一动。   “姐姐快别信,定是她让房里的人说谎,替她做脸呢!你可不知道,二太太是捂着腰包再不肯掏出来的人,别人再别想从她怀里掏一个子儿,以前凡是我们接了去二房的差使,满满当当的手,空空荡荡地回,背地里都叫他捉钱太太呢!”   “看你这个促狭鬼!”秀禾不由笑了。   “主子!李大刚才送信,说讨债的人已经出了村子,杨翠丫给钱给得利落,也没起什么冲突,大爷只管放心——等了这么多天,这条鱼可算上钩了!”   “怎么样?”杨岑一下子站了起来。   “还没消息,他让陈三哥一路跟着在后头,等三哥回来,就有消息了!”   讨债的人再村子里耀武扬威的,但等到拿了钱出来,就分外谨慎,他们的衣裳都是极为普通的料子,一旦走上大路,汇入回京的人潮,一不注意,就会失了踪迹。   陈三见他们防备心特别重,便想了一个办法,脱去外衣,扎了裤腿,顺手扛了个褡裢,就在他们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等到进了城,许是几人放松了警惕,大摇大摆地拐进了一个店铺。   陈三悄无声息攀到二楼,瞅准了跟他们交谈的一个老妇人,隔得远,并不知道在说什么,却能看出老妇人眉头紧锁,并不满意,两方争了一会儿,银子还是进了老妇人的包袱,陈三便舍了几个大汉,改了目标。   比起那几人,老妇人更要小心,她躬着腰,穿着的秋香色衫子都洗得褪成了缃色,旁人也不注意她,便东拐西拐光从小巷子里走,不时突然回头看。   好几次陈三惊出一身冷汗,多亏了此时天色已经快暗了,他往旁边堆着的柴火垛旁一蹲,妇人老眼昏花看不出端倪。   这路越走越熟悉,陈三不禁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转到了一个死胡同,妇人在里头呆了一会儿,再出来时,就变成了一个穿着茶色宝相纹对襟绸袄的老嬷嬷,头上梳着油光水滑的低髻,大大方方地进了一个府里的角门。   她已经进去许久,陈三才站直了,慢慢走出来。   来回值勤的人发现了他,走过来笑道:“陈三哥!你不是跟着世子出城了吗?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陈三笑容有些苦涩:“大爷让我回来找个人。”   “谁?”   “刚才有谁进了府?有没有登记册子?”   陈三一翻,上面赫然写着:“钱大福家的。”   偏院里,不知房里又有了什么事,哐当当砸了一地。   丫鬟你推我我推你,近来二太太不知道为什么,脾气越发古怪了。   还好,刚打起帘子,就听二太太骂道:“都滚出去!谁让你进来了?”   一群人立刻散了,抚摩抚摩胸口,松了口气。   二太太心里不顺,看了看已经暗了光彩,需得再拿金子去炸一炸的虾须镯子,抬手就是一巴掌,劈头盖脸骂一顿:“这月的钱怎么才收上来这么一点?养着一群哑巴做什么?连催一催也不会吗?”   婆子捂着脸,她这两天捂着银子,就怕少了挨骂,想再拖一拖,但是眼看着别的钱暂时无望,二太太狠骂了好几次,只能先拿出来,不想还是没躲过。   她小心翼翼回道:“有几家的收不上来,求爹求娘地央告,说能不能宽限一个月,不然只得卖儿卖女了。”   “他若还得上,卖什么都随他!还不上时,拿他抵债也是应该!拿什么可怜话糊弄我?”   “胡大那儿也是为难,有家人的小子性子烈,上回便嚷嚷着说,若是再来立逼着他家还,就是拼着滚钉板,也要到衙门去告呢!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好说给奶奶听。如今连了好几家,要一齐闹着,说太太放的利息太高了,必要减掉一半....”   “减掉一半?”二太太瞬间炸毛:“当日借的时候怎么处处好说?你们竟连这样的事也压不下来?”   “这不是...催钱的人怕闹出大事来,也不敢立逼着,因此便两下僵着了。”   她这么一说,二太太也有些犹豫,旁边立刻有另一个婆子撇着嘴道:“要我说,也是嫂子家的胡大太不会办事,他是什么家世,太太是谁?又是咱们占着理,他不过是个刁斗小民,前日连大爷闹出来逼死人命的事,都能给平了,何况是这几两银子。依我说,堵了嘴打一顿,让他吃些苦头,看看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碰,也就好了。”   二太太本来有点害怕的心顿时去了,空前有了底气,她厉声吩咐道:“不管用了什么法,我见着钱就罢,便是说到皇上面前我也有理呢!让胡大只管放开手去做,横竖有我撑着呢!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怒吼道:“有你撑着?!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竟然敢去撑这样大的事情!” 第134章 请罪   “老....老......”二太太一回头, 神魂俱裂。   只见二老爷和杨大老爷就站在门口,也不知已经听了多久。   “扑通”一声,先软倒在地的是钱大福家的。   “来人, 把这个挑唆主子的刁奴拉下去, 打二十大板!”二老爷一挥手,额上青筋不断跳动:“你们!把太太房里全部搜一遍,丫鬟小厮都拘了,一个个问话, 看看这妇人背着我的面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是!”   一群人如狼似虎进来, 拉抽屉的拉抽屉,翻柜子的翻柜子, 看到金银财宝悉数都悉数扔出来。   “住手!住手!”二太太本来是心虚的,但一看到别人如同寻贼似的,怒气不由战胜了心孤意怯, 她昂着头道:“便是我有不对的地方, 也是为了老爷,为了岳哥儿,为了咱们这个家, 老爷怎么能这么糟蹋我?!”   “老爷,找到了!”二太太循声一看,便见搜查的人找到了她精心藏到镜子后的隐秘之处。   二老爷不及与她说话,快步走来, 刚翻了两页, 手便不自觉抖起来。   “啪”,一摞纸都扔到她面前.   像隆冬的闷雷慢慢翻滚, 积聚,压抑着却找不到一个释放的裂口, 因而让二老爷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可怕。   “十倍....十倍的利.....你竟敢.....十倍....哈!我真是三生有幸,能娶到你这样贤惠的夫人呀!”   怒到极致,他反而平静下来。   二老爷一撩衣袍,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大哥,是我治家不严,这件事,我定给你个交代。”   杨大老爷看他如此痛苦,十分不忍,忙扶起他,温声道:“原就是一家子,还好并未酿成大祸,还来得及补救。”   两人想携往外走,竟没人再去看二太太一眼。   三月的阳光明明这么好,廊下的鸟雀还在啾啾地叫,门慢慢关上,光线拼命地想要拥进来,但给他们的缝隙越来越小,外面哐哐咚咚一阵乱响,二太太听了一会儿,才发现是有一个又一个窗户外的黑影在钉紧窗户。   他们、他们莫不是想,就这样把她饿死关死?   二太太忽然从恐惧中醒过来,她疯了一样想要往外面冲,声音凄厉:“老爷....老爷呀,我错了!我错了呀!你想想岳哥儿,想想咱们的岳哥儿!”   外头的声音暂时停了一瞬,二老爷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传来:“若你真想着岳哥儿,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敲击窗棂的声音又继续了,就好像瞧在二太太的头上,她抱住自己的头,哀叫着,去推每一扇窗户和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回复她的只有一阵阵急促的敲击声。   她一直叫到声嘶力竭,再也发不出声音,才攀着门缝,慢慢滑落下来,镜子中映照出一个头蓬钗乱的妇人形容,正对着她龇牙咧嘴鬼笑。   二太太尖叫一声,哇地哭了起来。   钱大福家的才过了十板子,就让人截了下来,她被拖进另一处院子里的时候,看见几个熟悉的人,五花大绑悉数跪成一排,便知道大势已去。   二老爷才翻了几页,刚刚稳定的情绪又变成了汹涌浪涛,他索性扔了这一摞纸,逼问钱家的:“这半年来,你们可曾闹出了人命?”   “没有没有!”钱大福家的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了:“开始的时候,太太还没这么大胆,放的钱也少,都是挤挤还得出来,一直到最近,太太花的钱多了,才忍不住压得紧一些......”   “果真没有?”   “都到了这份上,老奴怎么敢说假话?着实不敢闹出人命!”   二老爷冷笑:“城外东北向的李家庄,要不是岑哥儿碰巧看见了,早就出人命了!”   “我不知道啊!”钱嬷嬷痛得厉害,却还是大声叫屈:“这事定时他们自作主张!”   “你这老娼妇!明明是你花钱雇的我们几个,只说只管收上钱来,出了事全由你们兜着,怎么这会儿推脱的干净?呸!”   二老爷无心听他们几个狗咬狗,便喝止住,道:“这其中,你们伤了几户人家?又有几户人家知道是国公府的人来放债?老实告诉我,或可饶你一命,要是少了一个,我立时就能要了你的狗命!”   他见钱嬷嬷眼神还在闪烁,冷笑道:“你别以为我只听你说的,横竖一家家的收据都在这儿,我便挨个地翻,挨个地查,也能查个清清楚楚,少了一个,我要断你一指头,少了两个,便断你一个胳膊,要是你的不够坎,还有你两个儿子呢!”   钱嬷嬷一抖,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这其中,总得有一半人家,都是知道是咱们府上放的钱......”   二老爷眼前一黑,刚要下脚踹,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便咬着牙问道:“太太天天在二门里面,外面的事怎么知道?定然是你们这些刁奴拉的人,牵的线,一心挑唆的!”   钱嬷嬷忙抱住了二老爷的大腿,抖抖索索地叫屈:“不敢瞒老爷,这事跟二太太身边的孙嬷嬷有干系,我们只是太太手底下使唤的狗,她才是那个挑唆太太的人哪!去年她不知道打哪儿知道这个挣钱的法子,现有的门路,这才把太太拉了进去!”   孙嬷嬷是二太太的奶嬷嬷,在屋里一向尊重,让人拖了来时,还大骂不绝,让打了几棒子便把什么都招了。   “哎呦!老爷......这全是原来管庭前洒扫的夏婆子出的主意呀......我们家太太也是让她蒙骗了,才走到这一步的呀......”   这人听着有点熟悉。   本来在一边当布景板的杨大老爷忽然脸色一变,站起来追问道:“你说是哪个夏婆子?”   “就是原先在园子里,管荼蘼架子到海棠花圃那一带洒扫的夏婆子呀!去年她走之前,说有个法子好生财,才帮的太太跟外面人牵头,一直到生意熟了,她才走的!”孙嬷嬷挨了两三下像是去了半条命,伏在那里大声喊哎呦,指望一向慈悲为怀的大老爷能发话饶命。   杨大老爷怔怔往后退了半步,恰好坐在椅子上。   “大哥,这人你认识?”   “去年叫梅绿的那个丫头,你还记得吗?”杨大老爷越想,心里越冷:“给梅绿出那个馊主意的,也是她!”   二老爷手里捏着的茶盖一下子落到杯身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就是那个自从回了老家,便再没音信的人?”   杨大老爷点点头。   两人相互看看,都是遍体生寒。   这意味着,那个一直盯着国公府,想要出手的人,不仅仅会找眼线,来打听府里的事,还会去找那些本来就有种种欲望的人,想尽办法,利用弱点,来为这个看似坚固的国公府,撬开一个缝隙,然后再轻轻一敲,就能让英国公府提崩瓦解。   到目前为止,□□丫鬟,放高利钱,似乎都不是什么灭九族的大事,但各个都是把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谁知道当洪水来时,会不会就因为这一道裂缝,便能冲毁堤坝呢?   这样有耐心,有人手的人,到底是结了什么深仇大恨,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他们呢?   “大哥....此事...只怕瞒不住......”二老爷神情低靡。   “好了......”杨大老爷拍拍他的肩膀:“治家不严,责任在我,等咱们安抚了这些人,我便上书圣上,认了这个罪过。”   “大哥!”二老爷失声叫出来:“这事.....这是我夫人闯出来的大祸......该是我......”   “我是长兄......既然担了这个名声,享了这个位子,就该有这样的责任,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出了这样的事,我不去,谁去呢?”   “不!大哥,我们两人一起!”二老爷见杨大老爷还想说哈,赶忙说道:“昨日云南大捷的急报刚送回来,圣上这两日心情甚好,咱们要是上折子就要快。”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咱们便一户户找过去,借据全销了,凡是给的钱再双倍给回去,只说是咱们家里出了刁奴,背着主人放贷,如今已经查明处置了,好好赔礼安抚一番,也不让别人找了机会。”   “这话怎么瞒得过皇上?本就是咱们错了!”杨大老爷摇头,他是个做错事必要受处罚才能安心的人,怎么敢欺瞒。   “皇上那里自然不能瞒着,便实话实说,另外还要托嫂子跟长公主那里通通声气,万一......也好有个求救的人......”   杨大老爷欣慰地看着二老爷,仿佛才发现这个弟弟已经长大了似的。   二老爷却暗自苦苦一笑,他这一招,恰是第一试。   如果是皇上对他们下的手,逮住了这个罪名,必然要做些什么动作。   明日,到底前程如何呢?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院墙,不知落向何处。 第135章 两路   “啪!”一摞折子摔在杨大老爷与二老爷身边, 两人跪得僵直,只敢低头看地砖上的宝珠莲纹,大气不敢出。   “你们倒乖觉, 自己先上折子请罪, 这罪,朕是治你,还是不治!”没人敢直视圣颜,但他的声音却也辨不出喜怒, 让人无所适从。   杨大老爷磕了一个头, 诚诚恳恳说道:“实在不敢跟圣上虚与委蛇,我朝律法, 条条分明,现在家宅不宁,均是臣治家不严, 圣上要罚, 天经地义!”   “圣上!此事与大哥无关,是微臣未能管束妻子,整肃门庭, 才上内外相通,恶奴得成气候,弟弟家中的事,做哥哥的如何知道?臣愿将此事一力承担!”二老爷也砰砰砰把头磕得青紫。   “我既是一府之长, 合该明察细访, 皆由我疏忽而来!还望圣上罚我!”   “不!这事......”   “够了!”上头一直沉默的皇上突然一敲桌子:“这样的事是多么好听不是?不然怎么争着抢着要认到自己身上?老太爷去了没两年,要看到子孙无能到如此, 不知要怎么羞愧呢!”   两人伏在地上,面红耳赤, 羞愧不已。   半晌,杨大老爷才碰了碰头,愧悔道:“还求圣上降罪。”   杨大老爷的话说得真心实意,上面长叹一口气:“罢了,你们也别怨朕把话说得太重,实在是......”   皇帝看了他们的折子也很头疼呀。   “杨卿啊,这半年来弹劾你们家的人可不少呀!”皇帝揉着额头,一脸疲惫:“纵使朕想提携,也需得你们自己争气,可你们看看,这半年多,一桩桩事,闹得满城是沸沸扬扬!英国公府百年望族,当初老国公三入阵中,单枪匹马便摘了人首级,老太爷一辈子也是忍辱负重,竟也忍得到帮朕得成大业,朕实在是不忍这等忠烈之家,落得如今这个名声啊!”   杨大老爷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都是臣无能,治家无方!”   “罢了,你的能耐朕也知道,空有谈诗做赋之才,不屑经济仕途之方,只是这家里,还要朕来帮你管不成?这次朕再帮你兜一次底,再有下次,这个位子也不必给你留着了!”   皇上虽然疾言厉色,二老爷却略略松口气。   危机暂且渡了过去,杨大老爷垂头坐在案几旁,脸色晦暗。   二老爷屈指敲着案上,微露轻松之色:“这位圣上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如今还愿意出言训斥,也是表明着把国公府看作自己人,最起码,这幕后的人不是他。”   虽说仍然有一团迷雾在眼前,好歹去除了最大的阴影,让一家子的心都略松些。   “二弟......”杨大老爷不见喜色,他刚说了一句,就停住了话头,二老爷见他不似以往,刚要出言问询,才听他说道:“我这般,真的是辱没了咱们府里的家声吗?”   皇上那句嘲讽意味十足的“空有谈诗做赋之才,不屑经济仕途之方”好似又响在他耳边。   二老爷不意平时极为得意“清高自许”名声的哥哥,也会有如此不自信的时候。   大老爷等了一会儿,等来的只是沉默,他一时心灰又心凉,却听二老爷说道:“说实在的,今日之前,大哥承了爵位,我是不服的。”   果然......   “咱们自小同父同母,我自问样样不弱于你,只因为晚生了些时日,便与国公之位无缘,我不能不心有不甘。但经了这两日的事情,我却变了想法。”   杨大老爷呆呆抬头看他:“这是如何说?”   “大哥身上这点气性,是我之前看不起的,也是我现在服气的。圣上只怕也是看着大哥心诚,才高抬贵手又放了我们一马。最起码,国公府在大哥手里,走不得弯路,近不了邪魅,而我,就难说了。”   “二弟!”杨大老爷看着他,不觉泪湿眼眶。   这大概是两人渐渐长大,随着娶亲生子,各自成家,渐行渐远之后,头一次这样推心置腹的谈话,上一次这样心平气和的交谈,竟不知远到何年何月了。   杨大老爷的激动倒让二老爷有了几分羞赧,他不大自在地说道:“该赔的钱已尽赔了,圣上面前已经挂了号,再有别人泼水也不怕。我房里的人我自去处理,不用大哥费心,但这外头的事,必得大哥出面了。”   杨岑与阿窈自从把证据递到杨大老爷与二老爷手上,便不知道下文如何了。只是过了两日,就听说二太太得了重疾,还是会过人的那种,送到庄子上治病了。   不过两三日,府里再无二太太的踪迹,旁人也都闭口不谈,竟像是从没出现这个人似的。   经此一事耽搁,早就过了半月,杨岑刚打算重新捡起来之前落下的功课,还没读上两页子,就听有人送信过来,说:“齐师傅回来了,问大爷明天有没有空,便要到咱们府上来。”   杨岑接到门房传进来的帖子时,心跳顿时急了几分。   相比于上次,齐泰这趟来回着实着急了一些,杨岑一看他眉头紧锁,不由也绷紧了神经。   “怎么每次回京都能听到你们家的事?这回又是什么?治家不严,纵容刁奴放利钱?”   杨岑一愣:“师傅,你怎么知道的?”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我这一路就是让小道消息灌着耳朵走的,还能不知道?到底是谁人一再针对你们家?”   杨岑这下真惊了:“师傅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京里乱七八糟的事多了去了,每次满城风雨的都是你们家的,背后没几个人推着都说不过去。”   “不瞒师傅,我家里也是想来想去,三代之内都没结过多大的仇怨,到底是哪个贼秃驴做下的好事!”   齐泰不置可否,问道:“年前与你留下的功课......”   杨岑忽想起自己圈了名字却还没翻的书,被上次一战支配的恐惧让他瑟瑟发抖。   那边,齐泰已经又拿出了他随身携带的沙盘,随口点了一个他听都没听过的战役名字,就要来上一场。   一小时后,被齐泰虐得丢盔弃甲的杨岑后悔到不行,他决定,若是再有下次——   他一定要帮齐泰换一个沙盘,很重很重不能随手从包里掏出来的那种。   齐泰一边收拾残局,一边轻哼:“我就知道你小子不老实,趁这个月把书都读熟了,等到了月底河水解了冻,便去昆明找我。”   “师傅——”   “那个圣手老儿总算找到了,已经是九十多岁的人了,总不好再跑回京城给你治病,你就收拾收拾包袱,自己亲去一趟。”   “师傅!”   喜悦冲击他的五脏六腑,杨岑热泪盈眶,跪地叩了三下,齐泰也不拦着,只是摸摸刚冒出来的青胡茬:“老规矩,不打招牌,也莫要惊动人,带上可靠的人手悄悄从运河南下,到了昆明,我自有办法找你。”   杨岑不解:“眼看着就到时间了,师傅怎么不跟我一起去?”   “咱们同路,还不知道是你照应我,还是我照应你呢!”齐泰哈哈大笑:“你莫要多话,我去云南府原是有公事,你也知道,如今虽说几场大动乱都已经平了,总有些虾兵蟹将,仍旧不大安稳,正是梳理西南军防的时候。等你病治得差不多了,正好拿他们练练手,我也好歇歇......”   杨岑有点傻眼,合着齐泰来来回回忙活,便是想把他一竿子支到云南,替他做活计的?   “齐师傅为了你忙前忙后,别说是带着你长见识,便是要你做小厮端茶倒水,也得去一遭!”自从知道杨岑寿命有望,崔氏像母鸡护崽一样护着的人,就变成了齐泰。   而杨岑,又顺利沦为想方设法挨怼的糟心儿子一枚。   看崔氏这样子,哪怕齐泰是要卖了他,这个娘也能乐颠颠拿着一个大秤砣,称斤论两,帮着卖完还能再帮着讨价还价,数个好价钱。   阿窈与一群人忙前忙后收拾衣服,春夏秋冬都要带上,秀禾连整套的茶杯碗碟,盖被褥子,竹席瓷枕,不几日,就收拾出极大箱子,几个人坐在上面都压不下去上锁。   “总得减掉一些.....”   秀禾看左看右,哪样都减不了:“都是路上得用的呢!”   一群人看着只是犯难,崔氏找了阿窈过去一趟,等到回来,阿窈便改了主意。   “盘缠多带一些,衣服什么的,每季带两套就够了。”   秀禾疑惑道:“不是说咱们就去温泉庄子上吗?那里这么简陋,要什么都没什么,大爷哪里住得惯?”   阿窈敷衍道:“等到了地方,再看着添置罢!”   到了订好的日子,一队人带着一大群丫鬟仆人浩浩荡荡往西山脚下的温泉庄子去了,忙乱了一天,刚安顿好一切,人人都累得仰倒睡了。   趁着夜色,两辆马车沿着凹凸不平的另一条小路,绕过京城,往运河码头而去。 第136章 一船戏精   上下两层船舱不大, 倒挤挤挨挨住了八九人,船家娘子到里头转了一圈,有白白胖胖揣着包袱, 一看就是生意人的, 有独自抱着一把剑,背对着门坐着谁也不理会的,还有一对貌美夫妻,身旁跟着一个憨头憨脑的丫鬟。   “您两位就是要去扬州城里探亲的苏相公和苏娘子”船家娘子一个个查了路引, 到了阿窈跟前不由抬头多看了两眼。   这对小夫妻, 丈夫看着病弱无力,走几步就要歇一歇, 小娘子生得清凌凌的眼睛,一派明媚天真,还带着一个不知事的丫鬟。   船家娘子暗暗摇头:“像这样的肥羊, 怎么敢就这么出门呢?”   思及到此, 她便好意提醒一句:“出门在外,人多手杂,还请二位看好包袱钱财, 别让贼人摸了去。小娘子年轻,别在外多走。”   阿窈微微一笑,礼貌点头:“谢谢船家娘子。”   船家娘子见她似乎不以为意,也不多说, 毕竟别人家的事, 也轮不到她来操心,她只求这条船能顺顺当当赶完这一趟, 还能挣些养家银子。   “姐姐,这就是大船?”小丫头探头探脑, 看看上看看下,不停咋舌。   “这还不算大的,等以后赚了钱,再让你看看什么是大船。”阿窈随口应道,颇为怀疑地看了一下杨岑。   这就是他说的,府里最出色的的女暗卫?   她这一闪神的功夫,小丫头已经一手拎着一个大箱子,在船家娘子惊恐的目光中,蹭蹭蹭迈上了船舷。   阿窈站在静默一会儿。   好吧,许是力气大也算一条。   “姐姐,我们住哪儿呀?”小丫头抱着一堆东西站在门口,好奇的眼睛不停打量,连气息都不乱。   这是普通的民船,也没有所谓的雅间客房,都是一层两排大通铺,眼下都已经住满了人,只留了窗户下面三四个铺位,通风又好,还能看景致,是人人求之不得的地方。   “姐姐,你和姐夫住在这儿,我在一边守着,要是有什么危险,我就护着你们!”小丫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吵到了先他们而来的一众人。   一直沉默打坐的剑客终于动了,他转过头来,盯着小丫头,面无表情道:“闭嘴!”   “这船又不是你们家的,凭什么不许我说话?有本事咱们来打一场!你敢不敢?敢不敢?”   船家娘子刚抱着中午的饭食过来,不禁头疼,怎么偏遇着这么个不省心的主儿?   再回头看看,那两个做主人的也只傻站着看。   眼见着剑客并不答言,翻手便掣出鞘内宝剑,明若秋水,看得杨岑眼睛一亮。   “两位客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她见旁边人都指望不上,只能自己上去赔着笑脸劝,外面的帮工船家听着动静也都赶紧加来,拉的拉,拦的拦,一头劝说:“看您也是个四处走江湖跑码头的侠客,跟个小姑娘有什么过不去的?”一头捧着:“姑娘既有本事,在船上哪里施展得开?倘或离了你主人,有个不妥怎么好?快别气着了。”   闹成这样,阿窈也坐不住了,赶紧喝道:“随兰,不得无礼,还不快回来!”   随兰气嘟嘟地收了架势,撇着嘴回来了。   “这位大哥,丫鬟无礼,对不住了。”阿窈刚要赔礼道歉。   这剑客立即转了个身,躲过她屈身一礼,竟连一个字也不多说,分明是不屑理她。   船家见气氛好不容易缓和了,赶紧招呼:‘各位客人,咱们船马上就开了,这会儿已经到了午饭时候,菜和馒头尽都备好了,一人一份,尽可取用。’   红烧肉煨芋头的香味太过霸道,引得之前躲个干净的客商也都小心翼翼从缩着的角落里出来,一人两个馒头,一海碗的菜,味道虽不怎么样,倒也管够。   芋头煨得烂熟,吸够了肥肉的油腻,两味中和,胃口大开。客商把饭扒拉得呼噜呼噜响,引来了小丫头的嫌弃,她看了一眼,抱怨道:“油腻腻的,可怎么吃。”   阿窈也有些犯难,这样的吃食,杨岑现在不能动用。   旁边有个客人善解人意,他一见两人为难,立刻凑过来殷勤问道:“可是嫌这菜太油了些?这样吧,我这里有些我家娘子腌制的小菜,送与你一些,你把这菜匀上一半给我,可好?”   他搬出来看时,干笋,干豆角,腌白菜,一坛坛封好了装着,占了他包袱的大半地方。   阿窈赶忙称谢,又给了几文钱请船家娘子再熬一些薄粥出来。   杨岑只能一边吃着清粥小菜,一边哀怨地看着旁边那个胖乎乎的客商连肉带汤都吃了个干净。   他察觉到杨岑的目光,抬起一直埋在碗里的脸,一边不好意思的笑:“小兄弟别见笑,这是头一回出门罢?我别的不好,就好这一口肉,偏我家娘子也不许我多吃,非要带了这些菜出来。”   随兰刚从外面回来,听见此话,便不悦地哼道:“难道你家娘子一心为了你好,反要落埋怨不成?”   “哪里哪里!”客商赔笑道:“我家娘子待我甚好,我是知道的。”   “算你还知道好人心!”   “够了,别过分。”一直在旁边看账本的老先生,自从入了船舱就不曾动过,眼下终于开口,慢慢说出一句话。   顿时满室寂静,没人再吭声。   阿窈悄悄安抚杨岑:“这船两三天就能停一回,我请随兰上街给你买些新鲜的......”   “肉?”杨岑满怀希望。   “菜,新鲜的青菜。你忘了张老头是怎么说的了?”阿窈毫不犹豫地击灭了他的想法。   肉吃上一天两天还好,吃多了,谁也受不了。   从通州一路往南,码头也多,每每停下休整片刻,周边便有许多撑着竹筏或者小渔船的兜售食物,有几个腰里鼓鼓的人,便愿意舍下几个钱,买一些东西来解解馋,甚而有那更富裕些的,直接遣人到岸上,寻到离码头近一些的酒家,时不时带些小菜回来,好给自家主人解馋。   可那些打扮穷酸的人便舍不得了。   只有随兰另辟蹊径,每天大大方方挎了一个大菜筐子下船去,不到一两个时辰,等船快开了的时候,她便带着整整一筐子的新鲜菜蔬回来了。   便有想打她主意的,一见这丫头一口气能把比她还高的菜筐子拎回十里地,也都打消了念头。   托赖她勤快,阿窈把菜给了船家娘子,清炒,白煮做出来,没油也没盐,嘴里能淡出鸟来。杨岑吃菜吃得脸发绿,那些许久没吃到船外饭菜的“别人”却馋得直往他碗里瞧。   耐了两日,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问道:   “杨家娘子,你看你们家整日菜也买得多,不如我们折上些银钱,也拜托你家丫鬟顺路带些菜回来,咱们也做成大锅菜,一处吃如何?”   周围的人立刻纷纷附和,都解开钱袋五十一百凑起来,连那些有钱的,也觉得是个好办法,都点头称是。   阿窈爽快应了,索性众人合在一处吃。   既然付了钱,各人也有各人的要求,有人喜欢芥菜,有人喜欢油菜,口味倒不刁钻,随兰也买得爽快,唯独这位年轻胖客商喜欢的马兰头,出去前无论嘱咐了多少次,随兰只是答应地好好的,回来时唯独少了这一样。   客商吭吭哧哧问:“随兰姑娘,我的马兰头......”   “忘了!”随兰两眼一翻。   “随兰!”   客商反要拦着帮她说话:“娘...娘子别怪罪这位姑娘,她...她也是不小心......”   一次不小心,两三次呢?   阿窈瞪了随兰一眼,要说不是怪这位客商之前把她做的酱菜给了别人,能捡着老实人可劲欺负?   阿窈第二日跟着随兰一块出了门,早上的集市摆满了新摘的瓜果蔬菜,水嫩嫩还挂着露水,阿窈眼见着她径直跨过一筐红梗绿叶的马兰头,边忙抓住她:“这不是?还不快给他买了!”   随兰不敢跟阿窈犟嘴,却也不情不愿:“这也太便宜他了!”   阿窈哭笑不得:“这不是咱们走之前说好的?他要是不拿出来,看尤老怎么治他!”   “那也不该背着我说不给他肉吃——大奶奶你评评理,要没人看着,他那个性子,能一天三顿只吃肉,还是加了油烧出来的,大夫说了多少回,就是不听。这一府里的兄弟,只有他天天风里来雨里去辛苦不成?怎么偏就他惯着自己?”   随兰气得不行,这个陈大,真是不是好人心,看回到家时,要怎么治他!   旁人夫妻间的事,哪怕是家主也是管不了的,阿窈无法,只能看着随兰帮他买了一篓子的苦瓜,暗暗道歉。   陈大呀,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啦!   阿窈确实也没想到,这个圆团团娃娃脸的随兰,竟是这样的小性子。   别人断断想不到,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其实已经年过二十,嫁人生子了。   更无人想到,整个船舱里这许多人,其实全都是相互认识的。 第137章 开闸   从南向北的时候, 才能看出两地不同。   船刚从通州往南行的时候,国公府里的池塘还浮着碎冰,但运河已是春.波淼淼, 再往南走, 就见满树光秃才发新芽的树慢慢少了,两岸时而有青柳满堤坝,时而看桃红夭夭,落红成阵, 水面越来越宽阔, 可是行船却越来越拥挤。   “杨娘子你看,那个大船就是往京城运粮食的漕船。”一个多月接触下来, 船家娘子发现他们这趟送的人各有脾气,唯独阿窈看上去和和气气,未言先笑, 因此也爱和她说上两句话。   站在他们的小杂木船上仰头看, 来往的官船,黄船,快马船, 漕船一个个壮阔雄伟,最高的大约有十来丈,他们和其他民船挤挤挨挨,在那些大船的缝隙之间飘来荡去, 船舷在头上, 更加压抑。   “杨相公怎么样了?今天好点没?”   “昨天停了一晚上,倒是不吐了, 今天又开始了”阿窈也有些担忧。   哪怕是她现在站在船头,也能感觉到周围众船聚在一起带来的水流颠簸, 一上一下,晃得人头晕,何况自小就在北地,连船都没上过几次的杨岑。   “也难怪,从小长在京城,哪里见过这么久的水,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我们刚做这一行营生的时候,也是整天躺着起不来,我家这个小的,从小就呆在船上,从没晕过。”   船家的小女儿本来正在专心致志地舔一颗饴糖,听见她娘叫她,便茫然抬起头来望望,枯黄的头发扎成两个圆揪揪,十分可爱。   “娘.....糕.糕.....”她啃着手指发馋。   阿窈一低头,才发现前日买的云片糕外头包的油纸散开了,让小娃看了去,便一笑,递给她两块:“这是云片糕,也是甜的,你拿去吃罢。”   船家娘子看了心酸,叹道:“这两年的营生越发不好做了,以往一趟行船下来,要是侥幸,还能挣个三瓜两枣,现在不陪了本钱就已经是好的了,今年初翻了船,刚买了新船,手里头更是剩不下什么。可怜我这姐儿,生下来不到三岁,连个好东西也尝不起。”   阿窈觉得奇怪,他们每人上船都要交割十两银子,过了半程,再交五两,到了地方,再交五两,一趟好歹也能捎带上十个人,还有舱底带的货,刨去一路的过闸路费与饭菜钱,总该能余出百两,不说大富大贵,小康之家也是绰绰有余了。   船家娘子听她算账,只是苦笑摇头:“娘子在天子脚下呆惯了,都以为天下能按理按法不成?我们之前的船,便是遭了灾沉了底,赔上全部家当,才买了新的。再说,这过闸不加上一两倍的钱,怎么肯放你过去。阎王好做,小鬼难缠,这管过河费的恰是个看不见的甜官,位子不大,油水却多哩。别的不说,这次验看咱们一船人过闸文册的大老爷,非要抓着其中一处说话,还是我们当家的多塞了些钱,这才放我们到闸漕上来......”   他们眼下已经等了一天半,往前看,还是挤得水泄不通的河道,和高如城墙的水闸。   “这得什么时候才能放闸呀。”   杨岑晕船的反应特别大,眼下躺在铺上吐得天翻地覆,连水都喂不下去,阿窈只能给他喂了一颗走前带在身边的丸药,但是从眼下看,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不只是他,还有几个侍卫,也是平时武功高强之人,眼下全败在晕船一关。   “这可说不好,开闸闭闸都有定时,连粮船都得等着。”   阿窈只能又回到舱里,平时两边的窗户正好框成一幅流动的运河堤岸美景,这儿看过去全是挤成一团的船帮,他们就像被压在船的最底层,连个气也透不上来。   好不容易又熬过了一日,连南边长大的阿窈自己,都感觉快要受不住了,才听到闸边有人指挥,大喊:“所有船退后五十步外,开闸听我指令,若有横冲直撞,抢先前行的,一概治罪!”   方才还平静的河面一下子喧嚷起来,大船有的还能看顾着别的小船,有的也不管,只是一味地往后退去,它一动时,便搅得水流急涌,险些带翻了停泊在一侧的小民船。   顿时惊叫声,坑骂声,哭声一片,原来游弋在大小船四周,撑着舢板兜售小食的,也狠命往外赶,不然一旦被卷进一锅粥一般的船队里,便有翻板丧命的危险。   “快救人!”   杨岑眼看着一个撑着舢板的人,刚转了一个弯,恰好旁边的船只调整方向,他躲避不及,右边的船又靠了上来,两面夹击下,行动不稳,连着舢板上的东西,就像下饺子一般,骨碌碌滚到河里,不见了踪影。   杨岑话音没落,就见那一颗圆圆的头又从水里露了出来,一手划水,一手还能拖着漂浮在河面上的柳枝篓子,游着游着就游远了。   这会儿船上动荡得愈发厉害,杨岑还没来得及看他游去了哪里,便止不住地又晕起来。   只听外头有个声音喊道:“开——”   粮船与进贡鲜果的船先过,等他们去后,各艘官船便争先恐后得沿着水槽而下,生怕一不小心便坠连不少失了水头。   这会儿就能看出民船的功夫来了,有想尽力挤在前面的,却稳不住船身,走得更慢了,有一心等待后面求着稳妥,才眨眼的功夫就过够了船只,要闭闸了。   独有他们坐着的这只,如同海上一叶,看着渺小,只能随水沉浮,却最容易因势利导,趁着水劲,轻巧往前一推,便已经冲过闸门。   待一切风平浪静,船家特将帮工招来一起,给他们割了两斤肘子,虽然没有酒,却也足够欢喜一顿了。   杨岑听着外头的欢呼声,歆羡不已,这一路都是难得的风景,偏偏他现在像个弱鸡似的,身子骨忒不争气,只能躺在床上发呆。   船家娘子也颇为自豪自家的功夫,进来送菜时的声音都亮堂了几分:“特来告知各位官人,咱们在津门闸耽误了好几日功夫 ,因此接下来要比先前还要赶,夜路也走得多了。不过也别害怕,这一段河道也热闹,两边都是城镇,再安全不过了。”   阿窈看着杨岑虚弱更甚以往,想要停船休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下走得太慢,离云南府还有一大半的路,可是跟齐泰约定的日子只差一个多月了。   那位神医听说可是不等人的,要是错过这个日子,杨岑哪有命再等一个有希望的时候呢?   月朗星稀,流光如银,在水面上徘徊,月上中天,堤上寂静。   此刻刚过上一个城镇不久,眼看着灯火喧嚷之地渐渐远去,密林在河两岸投下投下一片片黑影,只有船桨破开水面轻轻拨动的声音,“哗——啦,哗——啦有韵律地响着。   两层船舱里一片寂寂,好似都沉入了梦乡。   但如果仔细去听,就能发现,有几人的呼吸声一如白日,耳朵在机警地张着,时刻关注着关上的动静。   “扑通”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入水,溅起了水花,若是不注意去听,很容易与水波搅动的声音混在一起。   陈大立刻翻身起来,沉睡的人也被迅速地推醒。   他们各自摸到了手边的武器,笔杆一去,变成了一把刀,盛着酱菜的坛子底部细细摸上去竟还有一个夹层,里面藏着尖利的刀片。尤老打开了卷轴,卷轴里裹着的是一把双刃短剑。   咯吱,咯吱,是有人踩着楼梯上来的声音。   里面的一群人立刻绷紧了神经,蓄势待发。   尤老向随兰使了一个眼色,正想去叫阿窈,却见她已经慢慢坐了起来,也不出声,只是悄悄站起来,顺手扶了杨岑站起来。   很好,没有尖叫,也没有无措。   尤老赞赏地看了一眼阿窈,很是欣慰,自家的主人没有变成一堆坑侍从的货。   外头的人还在犹疑,来回走了两步,突然,好像不甚踢到了一个木棒,发出响亮的“咚”得一声。   “怎么了?”   众人不知来人是什么目的,且他气息沉重,不像是会武之人,因此便抓住这个机会,扬声探问。   “没事,打扰客人休息了,是老大让我们上来看看,巡视一圈,天晚了,总得小心一些。”   外头的声音带着歉意,没有丝毫慌张。   尤老还是不敢放松,一直到那人渐渐地远了,又咯吱咯吱踩着木楼梯下去了,一群人才轻松一些。   经过这么一闹,大家再躺回到床上,就没了睡意。   彼此不敢聊天,他们也谨慎,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一进一出,气息绵长。   荡悠悠的船,和单调轻缓的兰桨声,恰是最轻柔缠绵的调子,听得久了,也不由有了些睡意。   尤老到底年纪大了一些,他只觉得比先前又倦了许多,眼睛也有些睁不开。   到底是老了啊。   他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再过一个时辰才能交班,可不能这会儿睡了去。   他就半沉半明地撑着。   忽然,一道闪电在他脑中划开,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低呼:“都起来!保护主子!”   “刚才的人,根本不是船上的!” 第138章 躲藏   但这一回与前半夜不同, 好几人本该在守夜,等到尤老摸上去,狠命踹两脚, 仍旧睡得踏实。只有先前一直在晕船的几个人勉力撑起来, 摇摇晃晃的,没有一分战斗力。   尤老一踏在地上,心知不好,不知他着了哪条道上的圈, 过惯了大风大浪的人, 竟然在小阴沟里面翻了船。   阿窈早在他喊出那一声的时候,就已经翻身起来了, 杨岑头疼欲裂,却也知道眼下事情危急,他掀了几回被子, 都站不稳, 阿窈只能扶着他半坐在床上。   平时咋咋呼呼的随兰就躺在她旁边,睡得安详,阿窈拽了她半天, 都不吭声。   仔细听外头,仍旧是寂静无声,连船桨拨水的声音都不见了。   不知是船家串通了劫匪,来害他们, 还是劫匪早已经绑了船家, 要来把他们一锅端。   尤老一咬牙,问阿窈:“少奶奶可会游水?”   运河边的儿女, 鲜少有不会水的,阿窈点头。   尤老眼睛亮了亮, 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   他跟旁边的陈大说:“咱们不能做个一箩筐的兔子,就等着别人来抓,你护着大爷奶奶从暗道里走,潜到船舱下面,看准时期,不要离开。”   陈大留恋地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随兰,从窗户处翻了出去。   尤老又转过来道:“其他的人,一人背一个,能带几个带几个。”   他顿了顿,才说道:“若是碰到了紧急时候,先顾自己,再管别人!”   “尤老,那你......”   “我就站在这儿,等着他们!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   阿窈看着他愤怒地抖着胡子,忽然很想哭,但她知道,眼下并不是哭的时候,甚至一个犹豫都能断送大家的命。   过了一会儿,只听吱呀一声,阿窈一看,才发现半空中,凭空出现了一个门,陈大正对着他们招手示意。   杨岑又陷入了昏迷,阿窈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背着他就走。   这个通往船底的暗道竟然不是在脚下,而是在头顶,在船壁上,陈大将阿窈托上狭小的洞口,只能容得下一个头,连肩膀都要先过一个,才能过另外一边,爬过一个狭窄的直甬道,往下一看,便是直抖着通往下面的扶手梯,探头望过去,能看到一个圆圆的黑洞,就开在船壁上。   阿窈正像爬下去接替杨岑,却见陈大对她摇了摇头,反而在甬道的顶部抠来扣去,阿窈正着急,就见原本毫无缝隙的地方露出了另一个圆洞,比刚才的还要小一些。   陈大不敢说话,他只是指了指上面,又把阿窈和杨岑一个个送了进去,正在阿窈以为他也要挤进来的时候,陈大关上了这扇门。   阿窈回身扑过去想要拉陈大的时候,门早已关得严严实实,阿窈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去,杨岑的头还软软搭在她的肩上,不知情况如何,她的心乱如麻绳。   这个地方那么小,小到她和杨岑只能缩成一个团,互相搂抱着才不会被压着,但还是有夜晚的凉风丝丝缕缕,不知从哪里渗进来,提醒她还在这个船里的某一角落。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选这个船,不知道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个退路,还是这艘船本身就是为了这趟行程,专门造好了卖出去的。   然而本以为是用不上这个退路的。   一路行来,大家再谨慎不过,每日看似是让船家来准备吃食,实则食材是自己备的,做饭时专有人盯着,不见有人动什么手脚,还得让能辨百药的十锦先尝一尝,才敢让大家入口。   那个下药的人到底是找了什么机会呢?   木板隔音效果并不好,外头只安静了一会儿,阿窈并听到有人从她脚下走过,一边走一边还骂:“这个老东西,拖了我许多时间,总算是把他结果了!人都去哪儿了?定是藏起来了,给我一间间搜,我不信那八九个人都能插翅费了!”   阿窈眼前一黑,她蜷缩着身子,拼命抓紧胸口的衣服,几乎痛得不能呼吸。   尤老....那个一直坚持要守在门口,断后的老头儿......   已经不在了......   阿窈仿佛把自己劈成了两半,一半想要嘶嚎,想要红着眼睛冲出去,与这群贼人同归于尽,一半还在冷静地分析着他们话中的内容,告诉自己。   这群人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官话,非从小在京里长大的人,不能说到如此程度。   阿窈捏紧了拳头,满头的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所有的精神都被外面牵系着,绷紧到将断的地步。   “头儿!水上有人!”   “他娘的,我说逃的怎么这么快!给我放箭!注意有没有一对夫妻,就是那个老王八的儿子儿媳妇,别人都能放过,唯独这两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窈悚然一惊,这说的除了她与杨岑,还能有谁?   老王八的儿子......   难道,这群人是老太爷的仇家?   外面有箭矢的破空声,时不时还有一声痛呼,这其中每个人都是陪伴阿窈朝夕的人,每一下都让她不知能够向谁祈祷,向谁求救。   “头儿,他们已经游的远了,咱们的箭只能射到三十米开外,再远,准头也不够了。”   “看清楚他们有没有护着的人?”   “有,有两三个穿着白衣服的,往别处游了,眼见着快要上岸了,后头几个人断后,咱们好几个兄弟追上去,就是让他们伤了。另有两三个散的,往下游去了。”   “先现下游追!夯货!你能想到的,他们会想不到?岸上不过是一炷香就能到的地方,要真往那跑,几步就追上了,反倒是往下游的,趁着水急,看着就飘远了......你还愣着干麻?还不快去追!”   “是!还是头儿英明!兄弟们,往下游追!”   一拨人刚走,另一拨人又过来报:“头儿,舱里头没有人了,老二带着五个弟兄往岸上继续去追了,想是...都从水里逃了。”   阿窈听到这个头儿把桌子一掀,气急败坏地说道:“一群蠢货!好不容易弄了药来,竟连人都抓不住!还让他们事先察觉,煮熟的鸭子,全飞了!你们几个,跟我去追老大,你们几个,老三带着,支应老大,你们俩留下,把船凿沉,一把火全烧了!两个时辰之后,东里坡会合!”   “是!”   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又在阿窈脚下与侧边响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船猛烈地一个震荡,阿窈的头磕在木头上,她咬住舌头,让自己不能发生,耳畔传来杨岑细微的询问声:“这是....在哪儿?”   阿窈忙捂住他嘴,猫着腰仔细听动静,连呼吸声都轻到极致。   在离他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刚才留下的两人抱怨着:“不是说是个国公府的世子吗?怎么才这点银子,出去吃一顿花酒都不够!”   另一人不知踢到了什么:“晦气!出来一趟,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倒挨了一顿骂!”   “算了!赶紧再翻一翻,趁早完事儿,你去倒桐油,我去找火折子,要再耽误了事儿,又得挨一顿!”   阿窈一时着了急,这船是木头的,再加了桐油,烧个精光不过是几息的功夫,她还拖着一个走都走不得路的杨岑,两人要在里头带着,就像火堆里的芋头,烧个烂熟。   她不停地抓着手下的木板,忽然不知触碰到了什么,方才禁闭不开的门,自己缓缓闪开了。   阿窈顾不得别的,她把杨岑又往里头推了推,狠着心没去看他的表情,灵巧地攀着圆门,下到了刚才的甬道处。   她每走一步,都好像走在万米悬崖上的一根绳索上,从脚尖,脚底到脚跟,每一个平衡点的移动都费劲全身的力气,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动了人。   门仍然插得死死的,最后一个人从这里脱身的时候,仍旧不忘了掩盖踪迹。   阿窈轻轻动了动门栓,木头与铁环间缓慢的摩擦,发出微小的声音,饶是如此,阿窈还是一点一点挪动着,直到门栓卸下的时候,后背早已黏腻不已,出了一身的汗。   门开了一条缝,阿窈凑上去看,发现船舱里并没有人,只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先生长袍,仆倒在一片血泊里,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柄短剑,固执地守在门口,一步都不曾后退。   她攀着洞口慢慢下来,软着脚走到尤老跟前,他的眼睛还在怒睁着,看着前方。   本来以为已经褪去的痛苦又在一瞬间席卷而来,攫住她的心脏,用力挤压,让她控制不住地蹲下身去。   “老十三,你找着灯油没?我翻了整个下铺,才找到一个火折子,时间不多了,咱们得快点!”   “你嚎什么!我不是在找吗?”   “十二哥,你什么时候到下面去了?你刚才冷不丁一声,我还以为诈尸了呢!我先在这儿等你,你麻溜点!”   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两个是壮年男子,又都习武,就是把十个阿窈捆在一起,也别想胜得过他俩!   怎么办!怎么办!   时间变成一个指针,缓慢地移动,她的脑中飞速运转。 第139章 报仇   暗黑的河水依旧在无声流淌, 月明得煞白,反射出刀子一般带着利刃冷锋的光,白惨惨戳过来, 让那个走到二楼的人牙关微微颤抖。   他刻意说笑着, 故意让脚步踩出不以为意的咚咚声,试图掩盖自己的恐惧。   “十二哥,你快点啊......”   他扭头冲下面用戏谑的调子喊了一句,刚回过头, 就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   在二楼的舱门边, 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老头儿,竟然直戳戳站了起来, 血浸透了一层单衣,又因为时间久了板结成块,带来浓烈的血腥气。   而那双眼睛, 仍然大睁着, 射出青白的仇恨的光芒。   肝胆俱裂!   他极力想要逃离,跑了两步却不停地摔到,又站起, 摔倒,他想呼号一楼的伙伴,但只能发出非人的破碎声音,木板在他不断地动作中发出略微苦痛的呻.吟。   就是这个机会。   嗤嗤两声, 细微到不可闻。   两根淬毒的短箭闪着诡异的光芒, 贪婪地扎进新鲜的血肉,让伤口迅速变青, 肿胀,发黑。   就在这时, 一楼的十二听见伙伴不同寻常的嚎叫,已经迅速奔来。   阿窈细数着他脚步的方向,就在他踏上楼梯,刚到转角露出半个身体的时候,她射出了最后两支毒箭。   这是每个人最后的屏障,多出来的两支,是尤老宁死也未拿出来的。   一支都不能浪费!   那人早有防备,箭尖破空而来的时候,他便向后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了第一箭,却未躲过后面那一箭。但在这腾挪之间,已经让他看清楚了尤老后面艰苦支撑的阿窈。   “你就是这个小王八的贼婆娘?我倒是小看你们了!”他阴测测一声笑,辨明这船舱里的人根本毫无功夫,也不去管他们,紧走几步去摸同伴的脖子。   脉搏虽然轻微却依旧跳动,人并没有死,他放下心来,毕竟折了手下的人,他回去也要受罚。   他翻过十三,正要看他伤处,脸色突然剧变,立刻去看自己左臂的伤口,见周边依旧平滑,除了成线的血慢慢流出,不见异常,将死的恐惧才如潮水般褪去。   他往同伴嘴里塞了两颗解毒丸,这才慢慢靠近这具形容可怖的尸体。   “你们刚才躲在了哪里......”   阿窈慢慢往后退,在他眼里,像是一只猎豹面前的兔子,无辜地打着抖,大黑眼睛浸着惊恐的泪,恶狠狠地威胁着:“别....别过来!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哪怕是这样明显的力量悬殊,十二依旧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他眯着眼,好似混不在意一般抬头看着船壁上的暗门,余光却无时无刻不在盯着随时准备做拼死一击的兔子。   “暗门做的倒好,那个成了病秧子的小王八要不是留了人善后,还真让你们躲了出去,这是怎么说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吧......”   “你才是魔!你们才是魔!”阿窈流着泪,紧紧握着那支空空的箭弩,右手还抓着一支尖利的铁簪,向他怒喊着,声音尖利:“我们并没有得罪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全杀了!是你们杀了尤老!”   “你们虽没有得罪我,却得罪了我们主子呀。”   “你们主子是谁?”   “尤老?”十二并不答言,转而用脚踢了踢又重新倒在地上的尸体,轻笑道:“就是这个老废物?倒是衷心,总得刺了十来刀吧,还是顶着门不放,都断了气了,还掰不开他的手,砍了才罢了......”   “住口!”阿窈只骂了一句,就哽住了喉咙,泪止不住流下来,模糊了视线,但其中的恨意如同灰堆中残存的火炭,炽热明亮,越发灼热。   她这副模样看得十二一怔,他摸着下巴,语气淫邪:“怪不得能让小王八娶个普通民女,倒是好样貌。”   这个女子脚步虚浮,箭弩空置,头上一色钗环也无,想是最后的屏障都已经用完了,而这女子偷藏在身后的匕首,根本没有与他一击之力。   猫捉老鼠的游戏也玩了些时候,他逐渐失了兴致,打算先捉了阿窈,再去里面把那个病秧子抓了,至于怎么享福,那是之后的事了。   老二老三大概没想到,本来争着想要建功的,谁知好机会拱手让与了他!   他正要擒住阿窈,却听得忽通一下,好似是人掉在了暗道。   眼前的女人虽已经查明了,躲起来的世子却没看到,只怕手里也有些保命的功夫。   就在他凝神细听的一瞬间,一把尖刀扎向他的后心。   十二一边一侧身,顺手抓住这只自投罗网的兔子,实在恼火:“自不量......”   阿窈眼看着他的脸上的肌肉忽然鼓起了道道狰狞的形状,原本闲适的表情迅速变幻作难以忍受的痛楚,以至于呈现出古怪而又令人心悸的青紫面皮。   阿窈听到刀从身体里一点点拔出的声音,当它完全抽离了,面前这个人就保持着这样可怕的脸,慢慢倒在地上,眼睛还在惊诧地大睁着,人就断了气。   同时与他一起倒下的,是杨岑。   当啷,这把还在不断往下滴血的剑,从杨岑手里脱出,掉在船板上。   他大口喘息着,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手臂难以支撑自己的重量,只能慢慢挨在地上。   “阿岑!阿岑!”   阿窈跪在地上,拍着他的脸唤了半天,才见他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喉间动了两下,就吐出来一口血沫。   阿窈慌得连神都飞了,手忙脚乱找了随身带着的救命药,给他塞进去,喂了口水。   缓了好半天,杨岑才有力气跟她说话:“没事儿,刚才太使劲,咬到了舌头。”   阿窈破涕为笑,她站起来去拿包袱:“咱们得快走,到城里去!”   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原本简陋而整洁的船舱,到处都是刀斧坎劈的痕迹,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最可怕的大概就是这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阿窈在就在十二惊诧的眼珠前顿住了。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在临死那一刻,经受了最大的痛楚,扎在他左臂的箭上,涂抹的是阎王倒,毒发前周身无恙,毒发时胜过地狱十三层烈火焚人之苦,痛不欲生。   但这些还不够!   她拾起尤老的断刃,狠狠地朝他身上扎下去。   一刀,两刀,三刀......   数不清多少下,直到她恢复理智之时,地上早已经血肉模糊,辨不清人形。   她扔下刀,放声大哭,刚哭了两声,忽然强逼着自己停下来。   现在还没有安全,她不能再把人招惹来。   阿窈对着尤老重重磕了三个头,背起杨岑,把那两个人腰上的荷包都摘了,丢到包袱里,找了能用的东西,装进包袱里,打上死结。   船舱上下都是黑漆漆的,阿窈不敢点灯,摸着黑下去,连自己迈步时关节轻微的响声,都能让她心惊。   下到最后一节楼梯时,阿窈探脚往前,险些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她借着月色一看,竟是前两日,咬着手指流着口水,贪她一口云片糕的小丫头,身子被劈成两半,惨不忍睹。   她的小手连接的地方,是船家夫妻。   阿窈踉跄一步,耳边嗡嗡嗡乱响一片。   “我们会报仇的。”她肩上的杨岑轻轻的,冷冷的说道。   为了尤老,为了言笑晏晏的年轻夫妇,为了枉死的帮工,更为了那个才来到世上两年的小女孩。   借复仇之名,行屠戮之事,人之共敌也!   月已经西斜,东方渐明,杨岑不会水,阿窈便让他伏在一块板上,自己拖带着他走。所幸这一带河道水流平缓,也没有涡旋急流,阿窈入了水,就好似一条灵活的鱼儿,一路推着他到了岸上。   青草混着湿润的泥土香味,水气蒙蒙,这里的岸上恰好是一片密林,只要走过这一片地方,就是一个镇子。   杨岑一直昏昏沉沉的,阿窈一摸额头,就知道他发烧了。   好在她不忘收拾干净衣服,她连解带扒给杨岑换掉了湿衣,咬咬牙,背了几次,都没办法让失了自主意识的杨岑安安稳稳呆在她的肩上。   天色越来越亮,河面上哗啦哗啦——像是人游水的声音。   阿窈赶忙把杨岑放下,上头胡乱堆了一些草叶树枝,自己匍匐在草地里,慢慢观望。   在半明的曙色里,她能看见有个人正攀着船舷想要上船。   隔得远,她看不清楚,只能瞧着他灵活地从船壁上的那个暗门钻进甬道。   心怦怦直跳,若是这人不是国公府里的,便代表着逃走的人里出了叛徒。   又等了一会儿,忽然有个人打开了船舱二楼半开的窗户,探出头来大声疾呼:“大爷!大奶奶!大爷——”   正是先前把人引走的陈大!   她连忙站起来大声回道:“我在这儿!”   “大奶奶?大爷在哪儿?”   阿窈赶忙到一旁的藏人之所,又把杨岑挖了出来:“咱们得快点去城里!其他人呢?他们还好吗?”   正帮着阿窈挖人的陈大一下子住了手。   阿窈一惊:“他们都在哪?”   陈大摇了摇头,赤红着眼:“石头哥和三七引着一队人往东去了,我们这一拨....是分头逃出来的,追我的那人身手一般,我才能最早回来,刚进了船,就看见....尤老......” 第140章 扬州   运河分出诸多支脉, 小镇就依托河道而生,水乡人家临河而居,不过两三步路便能过一桥, 乌蓬小船摇摇晃晃, 撑过桥洞,竹蒿一点,慢慢在一个小码头前停住。旁边一个三层小楼两边垂挂着两串红灯笼,上面大书着“平安客栈”。   这里离扬州不过五六十里, 船娘一开口, 温声笑语直软到人心里,说得再快些, 陈大什么都听不清楚。   阿窈换了水绿褙子,系上月白裙子,穿得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她长在江南, 问起话来毫无障碍,杨岑热度退了又升,他们急需找个大夫。   “陈大哥, 你先把阿岑背到客栈里,从这个桥上一转弯就是一家药铺子,我去请个大夫过来。”   小镇虽小,南来北往客人却多, 各地方言夹杂着, 反而不显得官话有多么突兀。   好在杨岑此病虽然凶险,先前半年养出来的底子还在, 这个老大夫摇头晃脑开了一个方子,道:“要不是遇见我这个圣手刘神医, 这小子早就没命了!”   不管他这话是自夸也罢,是运气也罢,杨岑睁开眼向着阿窈咧嘴笑的时候,窗外那一角天都好像明亮了几分。   他看到陈大的时候,眼睛亮了亮:“其他人......”   陈大摇头:“还没有消息。”   杨岑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到现在仍然没有任何讯息,不知是死不活,不知身落何处,两人相对沉默半响,却见里屋里转出了一个陌生男人。   陈大的手立刻按在剑鞘上,警觉问道:“你是何人!”   “阿窈,你怎么......”   杨岑在床上,上下打量看看,露出笑容:“你这么一扮,他们就是找来了估计也认不得你。”   陈大凝神细看,才发现这个黑脸矮瘦的小子,和阿窈的脸型如出一辙。   他讪讪放下剑:“对不起少奶奶,我从没见过......”   阿窈却笑不出来,她脸色沉肃:“不但我要扮,你们也得扮上。我这有两套衣服,你们换上。”   陈大一头雾水,接来看时,发现是两套......   女装!!   “这...我换...少奶奶....我换这个....”他鸡皮疙瘩起了满身,还是一头雾水。   阿窈补充道:“我刚才听见了那群强人的声音。”   昨夜藏身之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越是如此,听到的声音就越是印象深刻,阿窈发誓,这群人的声音,只要在她耳边开过口的,她绝不会忘掉。   陈大一听此话,眼白立刻发红,提刀就要出去:“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给尤老报仇!”   “回来!”阿窈紧紧抓住他的衣角:“我刚才在楼下遇到的人就是他们的头儿,好在他们许是不认得我,连撞个对面都没反应。我也是上楼的时候听到他的声音,才认出来的。你单枪匹马的,怎么能干得过他们一群人?”   “昨夜追杀过来的,少说有十二三人,少奶奶刚才看时,人可齐全?”   阿窈摇头:“只有三四个人,同往来的商人也没什么区别。要不是我记得他们的声音,根本就认不出来。”   “那...有没有...咱们的弟兄”   杨岑抢着问了陈大不敢问的。   阿窈又是摇头。   陈大故作轻松:“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就说,凭咱们府里人的身手,岂能让他们一群渣子给祸害了?”   阿窈也笑:“就是,我看这个头儿一脸丧气,就像是没偷到肉的癞皮狗一般,想是忙活了一场,什么也没捉住。你们散开前,可约好在什么地方见面?”   陈大道:“这镇子离扬州城近,到镇子里这么多人聚齐总是显眼,因此我们另约了暗号,到扬州城思源寺旁的三六巷子李家茶铺留下记号,等着会合。”   阿窈一拍桌子:“那咱们便要想办法,乔装打扮,混进扬州城!只是,扬州城不比小镇子,各项文书查得最严,咱们如今的装扮和我包袱里的那两张不合。”   陈大却笑了:“别的都不好弄,唯有文书,多的是。”   他也不知从哪里一摸,摸出厚厚一沓,都是盖了章的路引。   “年轻姑娘,中年妇人,老大娘,书生,富商,船夫,杂役,大夫......少奶奶只管挑,若是这些都不中意,我再做些来。”   “做....些?”阿窈惊了。   “这路引多半是城门过关所用,上头的字迹与官印都容易,比户册好做多了。”陈大有些自豪:“当日随兰......”   他本来说得兴高采烈,突然就低落下来。   阿窈知道,随兰让人背出去的时候还中了药,死活难料。   这么多人都没了下落,唯有她和杨岑好好活着,罪恶感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她。   她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低下头来仔细翻这任君所取,任君所用的路引,从中抽了一张二十多岁的夫人,一张三四十岁的仆妇。   阿窈拿着那身桃红白边给了杨岑:“你如今走路都病病歪歪的,最是显眼,要是扮作个多病的夫人,还能说得过去。”   又拿了一身赭石色绸缎衣服给了陈大:“你看看这身衣服合不合适,等穿好了,我就赶紧你们扑粉上妆。”   “上...上妆.....”本以为易服装扮已经突破了底线,陈大看着阿窈打开了她的妆奁时,又开始结结巴巴。   “快点!别说话!”阿窈不给他后悔的机会,自己上前开始扒杨岑的衣服。   “店家,我要出门看货,天字二号房里,我娘子还在歇息,午饭先不用送了,等她醒了自会让人下来拿的。”一个青布袍衫的人,带着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估计是为了挡外面的雨。   “呦!您这么快就病好啦?”店家还记得天字二号房的男客当时是让人背上来的,连眉眼都没看清楚,谁想才两天就活蹦乱跳的了。   “不过水土不服,开两剂药就好了。”他语调还是冷冷的。   “好咧!那您......”店家热情好客,还要再问,就见另一个人已经等得不耐烦,扬声喊他:“店家!再给我这兄弟开一间房,还是地字号的!”   “好了二哥!咱们等等无妨。”   阿窈见店家注意力已经不在她身上,便不急不缓往外走,眼睛慢慢从柜台转到门外,就在这扫视的瞬间,她看到了这个人身上挂着的牌符荡荡悠悠,远看像极了小儿的记名符,只是符隶的标志着实古怪了一些。   与她昨夜在那团血肉里拾回来的一模一样。   “这位兄弟,等等。”后面的声音很轻,却好似惊雷一般。   阿窈停住了脚步,却发现身后的人走向了在旁边闷头吃酒的一个仗剑书生。   她随即加快脚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隐没在街头的蒙蒙细雨中。   “客官要去哪里?”   从小镇到扬州城附近的又一个渡口,每日渡船来来往往,运人运货,挤挤攘攘的。他家的船看上去陈旧不堪,而且空间狭小,少有人愿意雇,今天好容易来了两三个主顾,他倍加殷勤。   病恹恹的年轻太太戴着帷帽,看不出形容,旁边的胖乎乎的仆妇扑了一脸的粉,白白嫩嫩,人高马大,却低垂着眼,面无表情,还有一个进船也不摘下斗笠的主家,一声也不吭。   真是古怪的一家。   “到三里渡口。”主家一个字也不浪费,说完就闭嘴。   船夫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摸摸头,好吧,反正给钱就是,不聊就不聊吧。   三里渡口因离扬州城只有二三里路而得名,是附近最繁忙的渡口,船没走两步就要停停,小船更是颠簸,阿窈眼见着杨岑似乎又不舒服了,便问:“还要多长时间?”   本来没有一个人说话,船夫憋得狠了,听见阿窈问时,巴不得有人聊上两句:“客官再等等,这段水路运货的大船也多,走得人也多,最挤的时候比走路还慢。再往前,就有另一条小河,咱们从那儿过。”   阿窈不解,多问了一句:“难道那条河上便没人了吗?”   这正好搔到船夫的痒处,他颇为自得的说:“客人休要看我这船又小又破,其实这样的地方,比大船还好走哩!水深也过得,水浅也过得。”   为了证明他所言不虚,一转到这条支流,他便如同耍把式一样,撑,点,摇,升帆转向,他就凭着自己手里的本事,在这急涌的水道里游刃有余。   整条河面窄却深,水流甚急,左右都没有船只,便多了船夫施展的余地。只见这艘船时而滴溜溜在河中心转了一个圈,巧妙地避开了一个漩涡,时而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往旁边急拐,避开了一个时隐时现的暗礁。   他这一连串动作,阿窈和陈大还好,本来就坐不惯船的杨岑只觉头晕脑旋,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趴在船舷上吐个痛快的时候,船家得意的声音传了过来。   “客人!三里渡到了!”   船最后扑腾了几下,船夫跳上案,系上缆绳,笑逐颜开:“我保证,现下跟咱们一块上大船的,还在半路堵着呢!”   阿窈扶着杨岑小心翼翼跨上了码头,岸上便有一条大道,两侧商铺俨然,街上摩肩接踵,与城内无异。   抬头看时,城门巍峨,上面的“扬州”两字古俊沧桑。 第141章 茶铺   三月的扬州, 如同一个正当芳年的美人,恰是一年中最鲜研秾丽的时候,城外有山花满坡, 城内有烟柳一街, 依旧是青的瓦,黛的墙,但来来往往的人尽皆衣饰一新,不绝于耳的叫卖声, 路边, 河上,桥畔, 甚而小巷里,商店,摊铺, 挑担子的, 各色各样,让本来素雅的城里显出来花柳繁华的艳色。   不过与每个城池一样的,是富者一方, 贵者一方,贫者一方,思源寺就藏在破落的巷子之后,前后逼仄, 挂着的牌匾歪歪斜斜, 旁边还长出一丛翠绿欲滴的凤尾蕨,生生把白里带灰的墙映衬出几许凄凉。   银钱有限, 客栈酒楼虽多,也显眼, 索性就在这小庙里投了宿。寥寥几个小僧收了钱,也不管他们踪迹如何,又有什么奇怪,便自顾打坐去了。   陈大装了一路的哑巴,直到进了屋才能说话:“大爷奶奶稍坐,我这就去茶铺守着消息。”   阿窈拦住他:“你在屋里,我去。”   “那怎么行——”   “我跟你一起!”   陈大听了就要跳脚,杨岑跳不起来,一掀被子就要起身,让阿窈一伸手就按了下去。   “你们听我说——”阿窈抬手止住他们的话头:“你们俩这个样子,出门惹人生疑,你忘了方才在城门口那几个盘问的衙役了吗?”   陈大想起来负责盘查进城行人的兵丁疑惑的眼神,不由沉默了。   要不是阿窈偷偷又塞了些钱,往来的路引做得逼真,面无人色的杨岑一副再耽误一会儿就喘不上来气的样子,他们哪里这么轻易就能过关。   最让陈大郁郁的是,他确实是尽力了。   毕竟,他从小学过怎么伪造信件印章,怎么一刀毙人性命,但从没学过怎么当个女装大佬。   陈大垂头丧气道:“都是属下的错。”   阿窈安慰他:“术业有专攻,眼下无人认得我,便是那帮人追了过来,也只能抓瞎。便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也好脱身,这里毕竟是扬州城里,他们立身不正,也不敢怎样。”   她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才能说服杨岑,不想他垂头沉默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一个袖珍盒子,放在阿窈手里。   “若有事,便点来放了,我们立即能到。”   盒子锈迹斑驳,毫不起眼,但杨岑身上的东西件件都是宝贝。   一番折腾之下,他们能留下的东西越来越少,样样珍贵。   杨岑恋恋看了她片刻,才松开手。   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刻,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永别,他往日以为义气重要,相守重要,脸面重要。   到如今才知道,活着重要。   他所有的意气便如同青玉香薰里那块不断燃烧的香料,蒸腾成气,成烟,顺着透漏的地方一点点徐徐缓缓缭绕到清空,不见了。   南方人嗜茶,阿窈原来在拐子家,活要做,但养得也精细,不管以后要卖到哪一家,这沏茶倒茶辩茶的手艺都是少不了的,红袖添香,要的就是这样掩饰了媚俗的清雅。   茶铺在京城这里多是路边解渴的草庐子,甚而有连庐子都不曾有,只是支个草棚,摆上几张桌子,给过路行人一口水的,水又不要钱,费一些柴火,一碗水三文钱,放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渴得嗓子冒烟的时候,便是七八文都是厚道的。   因此小铺子得大利。   但隐藏在这扬州里破庙陋巷旁的茶铺,都大不相同。   借着一半青苔斑驳的断墙,草草拉了一个雨棚,该是再破烂不过的地方,茶铺老板迎上前来,笑容满面问道:“客人是要吃茶还是解渴?”   “上杯茶。” 阿窈声音低沉,一撩衣角迈步进去,已经是下午时分,还有好几个人,就着一壶茶,一盘糕点,高谈阔论,说得尽兴。   老板似乎没看出她的冷淡,依旧热情洋溢:“客人要喝什么茶?上等的有剑南玉叶长春,湖州顾渚紫笋,苏州虎丘茶,西湖龙井明前茶…………”   阿窈没心思听他多说,打断他:“捡最便宜的给我上一壶。”   店家也不生气,仍然努力推销着自己的茶水:“便宜也有好茶,您看这春波绿,西施舌,竹里新芽,您喜欢哪个?”   伸手不打笑脸人,阿窈对于这个好客的店家也使不出脸色,只能胡乱往木牌上指了一个。   店家响亮地笑道:“好!二桌的客人,要一壶春波绿!这茶须得配点心,您看看要不要上一份?”   阿窈挥挥手,总算把这个一直聒噪的店家打发了。   举目四顾,能来这边喝茶的,要不然是穿着补丁摞着补丁交领道袍的书生,再不就是短打装扮,皮肤黝黑的卖苦力人,两边坐得泾渭分明。   阿窈低头看看自己连个衣褶都没有的襕衫,决定回去要多撕上几个洞,再打上几个补丁,磨得破旧一些,才能避人耳目。   她在等着来人的暗号。   按理说,他们一行人彼此都认得,熟悉地很,还要暗号做什么?   但分散开来之后总免不得要乔装打扮,一眼两眼三眼看不出来的,还会要靠暗号一击制胜。   阿窈一边不动声色环顾着四周,一边想着她从那两个横死的刺客手里拿回来的牌子。   那个古怪的字符,莫名的眼熟。   她抿了一口茶,差点没吐出来。   事实证明,所有的王婆卖起瓜来,话都是不可信的。这五枚铜钱一壶的春波绿,名字好听,可味道实在不能恭维。   阿窈鼓着腮像只青蛙一样思考了一下,还是咽了下去。   之后坚决不再沾唇。   等人是个无聊的活计,阿窈连唯一的消遣都没了,思绪便又飞到了那个字符上面。   她无意识地蘸着茶水将它慢慢画了出来,东西显眼,她不敢带出来,但寒芒距离脖子仅有一根头发丝距离的恐慌还是时时刻刻袭上心头,而在这一瞬间,她的眼睛唯一盯紧的字符,早已经深深刻入脑中。   说它是字符,是因为那扭曲的线条就像是一个字形的变体,一笔贯穿,分成上下两部分,但却怎么也也辨认不出来。   但她唯一肯定的是,这个标记,她之前一定见过!   到底是在哪儿呢?   “笃笃笃。”   一把细长的折扇敲击着她眼前的桌面,阿窈悚然一惊,浑身绷紧。   待她回神,才发现握着扇子的手,正是自己的。   她暗松一口气,心里哂笑自己,真是兵荒马乱日子过惯了,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起来。   再看看四周,日斜已经变成了月上,人反倒越来越多了,除了下午的两群人外,又多了普通百姓装扮,出门闲游的。   扬州没有宵禁,又到了清明,竟比京城还要热闹。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肚子唱起了空城计,她正思忖着何处可以填饱肚子,店家眼明心亮,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   “到了用晚饭的时间了,客人可是想寻些饭食?”   虽说让他家“便宜又好喝”的春波绿坑了一回,但这店家虽然油腻腻的,竟不招人烦厌。   他见阿窈点头,便又麻溜地报上了一堆名字:“小店这儿有现成的吃食汤水,三丁包子,萝卜丝饼,鸡丝卷子,翡翠烧麦,千层油糕…………”   “我怎么记得,你这儿下午还只有三四样点心呢?”   “那会不是吃饭时间不是?不是我跟您夸,咱们这儿的小吃,一准值这个价!”   “可不是,五个钱的茶就是五个钱的味儿,一文都不多!”阿窈轻轻一哼,本以为他听不见,却见老板一笑,看着更亲和了。   阿窈思忖片刻,安抚了一下自己蠢蠢欲动的肠胃,点了点最上面的三丁包子。   “就要这个。”   三丁包子算是扬州城的名吃,咬一口下去,鸡丁绵软鲜香,肉丁肥瘦均衡,笋丁脆嫩,诸般滋味合而辄至,让阿窈满足之余不由感叹,这十文钱花得还是值得的。   一碗扬州甘露,一笼三丁包子,吃食熨帖了阿窈饥肠辘辘的胃,让她整个人也放松许多。   四月间的风,就已经多了几分让人微醺的暖意。   阿窈慢慢展开手里的折扇,竹骨素面,画的是普通的青绿山水,草草几笔,唯独绿意盎然,在角落处,小小一方印章殷红,是市坊里再常见不过的雅号。   阿窈无聊时辨认一下。   莼鲈居士 。   思乡盼归之意。   她看了这个印章恍惚片刻,在电光火石之间,有个相似的印章闪现。   阿窈一愣,待要抓住又抓不住。   她又盯着这个印记片刻,脑中模模糊糊出现另一把扇子。   在哪儿呢?   她不放弃,锲而不舍地看着它。   旁边忙活的店家看她瞪大眼睛看着一个破扇子,心里奇怪,不由多瞧她几眼。   好像是一片绿荫之下,杨岑把玩着一把扇子,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堆在一边的箱子里。   杨岑给她讲:“水磨的湘妃竹做扇股,可一点都不便宜。”   淡黄的扇柄细腻如玉,特殊的纹路如同天然一幅画,打开后,山水蔚然,下方那一枚印章却是暗色的。   两方印章在她思绪的虚空里慢慢接近,两相印合。   不!是重合! 第142章 不疑   扬州的夜晚不似京城那般, 一到了宵禁的时候,到处都黑漆漆的,只有巡城的小吏带着警戒的提醒声。   杨岑站在窗口往外看, 月白的对襟褙子裹在他因病瘦削的身上, 飘飘荡荡,头发梳成了灵蛇髻,风一起,似要凌尘而去。   陈大在一边看了半晌, 不禁赞叹道:“主子穿着这个, 活像个美人儿似的。”   杨岑的脸立刻黑了一半。   陈大还没感觉到危险的临近,又添了一句:“比咱们家夫人也不差什么 。”   像有人吹灭了灯烛, 杨岑另一半脸也黑了。   他回转身阴测测看着陈大,还未说话,就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与剧烈的喘息, 显是阿窈。   杨岑反应快, 抢先开了门:“怎么了怎么了?”   阿窈反手一扣,靠着门喘息未定,断断续续说道:“我....想起来, 那个符号在哪见过了!”   “就是这个?”杨岑把他拿在手里看了一天的牌符。   他与阿窈一样,都觉察出了这个字符的奇怪之处。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我管小厨房的时候,从房立新家里抄出了一堆物件, 都是贵得了不得的东西, 其中就有一把湘妃竹扇,扇子上面有个——”   “我想起来了!” 杨岑恍然大悟, 几乎与阿窈同时说了出来:“扇子上面的印章!”   “终于让我们揪住了狐狸尾巴!”陈大一时兴奋,手一拍桌子, 那上面的盘儿盏儿不由都一起跳了几跳。   阿窈早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磨墨写信:“还好当时娘没有把房立新一家子都发卖了,只是赶到了老家的庄子上,我们这就给府里写信,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杨岑只高兴了一瞬,就立刻冷静下来,他按住阿窈的手:“先别写!”   阿窈停住手,困惑地看他。   “你们有没有想过,如今府里,知道咱们南下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南下的人分作两队,咱们这一路,更是瞒了所有人,为什么就有人守在船要走的地方,轻轻松松截杀呢?”   “到底.....是谁漏了风声?”   杨岑暗淡了许久的眼光陡然一利,看得陈大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大...大爷...”   杨岑一边说,一边在房里慢慢踱步:“这一路,只在上月往家里送了一封信,还是用暗语写的,只有爹娘能解得出来。南下的路线,府中知道的不超过三人,这消息,他们能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呢?”   阿窈与陈大一时都惊住了。   杨岑开始的时候还像是再与他们剖解,再后来,声音越来越低,脚步也越来越慢,显是开始了自己的思考。   “或者是在咱们出行之前,或者是在送信的时候,有人觉察出了不对,再或者,就是在行程之中,毕竟,每次靠岸都是有人上岸采买的。”   一直到最后,他慢慢抬头,说出了最后一句。   “你们说,这信息泄露,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呢?”   他望过来的眼睛如深渊,漆黑幽深而不见底,让陈大两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爷...属下敢拿性命作保,绝不是随兰!”   每日上岸采买的,可不就是随兰吗?   “阿岑!”阿窈忙喊住他:“从出事到进城已经三四天,若是咱们随行的人里出了差错,早就被包圆了饺子。咱们出来,知道的人虽然少,但线路最长,也最容易泄密,怎么知道是哪个呢?”杨岑像是猛然从梦魇中清醒一般,忙把陈大扶起来:“我自然知道不是她,不但不是她,也不是任何人。咱们这一队里,哪个弟兄都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我不信你们,还能信谁?”   陈大抬头看了一下杨岑,见他话语真诚毫无作伪,才松下一口气。   杨岑转身,拍了板:“眼下有一点是可以定下的,这帮人早就找到了府里,从现在起,任何人都不得往府里送信,咱们一旦会了合,就快马往云南赶。”   陈大长出一口气,躬身领命。   杨岑看着他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若是可能,他不想去怀疑任何一个人,这群人,说是属下,说是侍卫,实则从小与他一处训练,一处长大,早已成了伙伴。   伙伴,是能够把后背互相交付的人,若是他凭空怀疑,让人心寒,若是他一味相信,便有断送性命的风险。   他进退两难。   忽然间手心有些发痒,杨岑不低头看,就知道是阿窈在他手里心画字。   一笔一划,画了两回。   是不疑。   危时不疑,信者不疑,身边人不疑。   兵心已经涣散至此,若是他再横加怀疑,大家的日子便似多了一道沟壑,难关难渡。   阿窈的头顶着他的颈窝,整个人都扒在他肩上,声音黏得像化不开的糖:“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蜀地逃来逃去的时候?”   杨岑转头,顺便亲了亲她的头发,一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会儿我就奇怪,你怎么总能找到好地方——我在拐子家逃了好几次,都让抓回来了,有一次出卖我的,就是村子里的三妞儿,我们俩当时可好了,我偷了一颗糖,都能分半块给她。后来那个老妖婆给她一整颗,她就把我卖了。”   阿窈的头发又细又软,束发带冠的时候必须缠得死紧,杨岑抚着她的鬓发,又感觉到了心疼。   “那会儿,你长得这么点高,又胖又圆,看着好玩,毛摸起来也不顺溜,硬茬茬得扎手,我当时就想,我这是碰着神仙了,还是碰着妖怪了——在逃出来的时候你给我和素素指路,你猜我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我想,不会这个花熊怪要把我们带回山林洞子里,洗一洗剥一剥再吃了吧!”   她声音很调皮,让杨岑不禁露出了笑:“都逃命的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个呢!”   阿窈又现出了上弦月一般的月牙眼睛:“后来,每次觉得撑不过去的时候,你都会跳出来说,跟我走!每次要到一个新的地方,你都会说,你信我!我有想过要不要信你,后来一旦下定决心要相信到底了,就很容易了。”   她轻轻地说:“那时候,我们敢赌,现在就不敢了吗?”   “好,我知道。”杨岑拍了拍她的手。   阿窈抬头的时候,只能看到他几乎瘦脱了型的下巴,心里一酸:“你变了!”   “我哪里变了?”   “你越来越不好玩了,要在以前,你一定会跳起来跟我说。”阿窈立起来模仿杨岑跳脚的样子:“ 小爷我怎么可能是个妖怪?再不济也该是个成仙的妖怪吧!”   杨岑恼怒地跳起来:“成仙的妖精难道便不是妖怪了?我这么憨厚可爱大方得体聪明无双,总该是个会幻形的大罗神仙吧......怎么样?是不是这样子?”   阿窈一愣一怔,才要笑,就让杨岑揽了过来。   正逢小沙弥出来添香,看着窗户里美貌的病弱夫人揽着黑炭一般的书生,忙低下头,念着佛号缩回脚。   暗自道:难道如今流行起阴阳颠倒的玩法了?”   他们出事的渡口离扬州城不到百里,阿窈每天在茶棚下面坐的,点一壶最便宜的春波绿能从开摊子喝到撤摊子。   她每天留神地等着,就是等不来一个人一气呵成道:“店家,要一壶才摘下来的西湖狮峰龙井茶,用玉泉山的水泡了送来。”   没错,阿窈再三确认了,这暗号既不是话本子里写的“山高水长,盼望相逢”也不是别的拆字谜,而是一句长得背了半天,一个语气词都不许少的啰嗦话。   陈大万分肯定地点头:“是这句话没错!尤老让我们记了半天的。”   在李家茶铺的客人里,喝茶这么讲究的,从没看见,因此怎么也错不了。   杨岑眉头深锁,陈大坐立不安,阿窈心里惴惴。   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便是加上养伤的功夫,他们也该到了。   别是陈大弄错了地方?   阿窈便瞅了个机会与店家闲聊:“您这茶铺开了多长时间了?”   “托乡老们惠顾,咱这茶铺已经开了四五年了。”   “听您的口音,不是扬州人吧?”扬州人说话,字与字的转折间总拖着些绵软清甜的意味,女子软糯,男子儒雅。   “ 老家是北边的,来这儿做生意,后来就走不开喽!茶铺开了好几年,这个三六巷子里的住家都是我的主顾,一个月也能挣个饱钱,看您这样子,是回扬州来找人了?”   阿窈端茶杯的手稍微颤动,她抬起眼,李老板的眼角皱纹堆叠,笑意煦然。   “店家能听出来我是扬州人?”   “那可不是,这扬州来来往往的人再多,也多不过本地人哪。您这口音,一听就清楚了。只不过扬州里,说得像您一般好官话的人,也是少数。看客人在这儿守了好几天了,是找什么人啊?小老儿天天在街上,看得人比你多,不知客人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帮你!”   阿窈淡淡摇头:“只是找个朋友,原是故交,帮忙就不用了。”   “客人要找的可是一个喜欢喝西湖狮峰龙井茶的朋友?还定要用玉泉山的水来冲泡。” 第143章 番外一   天气越来越冷了, 上房里暖气哄哄的,赵清窈房里却如同一个冰窖。   “赵娘娘,您看, 梅花开得正好, 是昀哥儿折回来给您的呢!” 赵清窈费力地抬头看,果然一个粉彩喜上眉梢的花插里面,一枝新梅花开得正好。   那颜色,红得就好像她早上刚吐到手绢上的血。   “娘!娘!我从学里回来了!今天在学里先生夸了我!”   赵清窈摸了摸他冰凉的手, 苍白的脸上带出了一丝笑:“是都夸了呢还是独独夸了你一个呢?”   “只夸了我一个——今天先生休假回家, 学里那群混世魔王又在那里瞎胡闹,没想到先生杀了个回马枪, 进来一看,唯独我在好好念书,那群小子, 都让先生拿戒尺一个个打得狼哭鬼号的, 只有我,还得了先生送的一个青玉砚台!”   他说得得意,赵清窈的脸色却慢慢沉肃起来。   若是说实在话, 景王府的家学学风并不是很差,教书的先生虽然不甚有骨气,学问却还是有的,一群小子总要贪玩淘气些, 不过那格外活泛的多是远支来附学的, 并不敢闹,规矩上头都还过得去。但如今来了一个祖宗, 全乱了套。   虽说哪一个都是先皇帝的亲孙子,当今皇上的亲侄子, 但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这个还是景王爷亲自送来吩咐徐徐调教的,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一群人的心都被带野了,世子早已不读书了,没个人敢管。   但总有人不怕,这位先生是景王爷特地请回来的,算是大儒,生性孤傲,别说王府的庶子,只怕就算进到宫里去,面对皇子,也是敢训斥的。   一回来就面临着如此境况,老先生气得倒仰。   老爷子亲自挽袖上阵抽了他十戒尺,然后布置了抄上一百遍中庸和学堂规范的作业,这里要说一句,景王府虽说在新帝登位之后,便不再风光,到底家底还在,这学堂规范的厚度抵得上半套书摞在一处,可以想见这几日他是不要想出房门了。   不但出不得房门,连手都要受好些苦头了。   有惩就有奖,一群坚守阵地奋发读书的好孩子自然收到了赞赏,而让他一向看重的余庭昀更是让他欣慰。   不过七岁的孩子,在别人还在读《大学》《论语》甚至《孝经》的时候,他已经读到了《尚书》,老先生满心激动,说不定他教了个天才?   即便皇家不得科考,但能教出一个文名扬天下之人,也是他的福气。   老先生对他大力勉励一番,赏了一套文房四宝以资鼓励,自己回去盘算着该如何物尽其用,加一加砝码,好不辜负这孩子的聪明才智。   看不顺眼的时哥儿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自己努力学习换来了赞赏,昀哥儿自然兴高采烈,但是转头就被赵清窈迎头浇了一盆冷水。   “这件事里,你真的十分妥当吗?”赵清窈神色淡淡,看也没看老先生赏下的东西。   “昀儿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昀哥儿一心欢喜,却没得着一个好脸色,心内十分委屈。   赵清窈不用看都知道他的表情,却没有安抚,反而正色问他:“学堂里闹事的是你亲弟弟,你身为长兄,为什么从头至尾不去管束?我不信你做不到。”   一个王府就像一个小世界,昀哥儿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庶子,开始时候在学堂也受人欺负,后来连消带打,能合到一块的成了朋友,不能谈得来的也不敢招惹。   “他不是我弟弟!”昀哥儿猛然抬高声音,将头高高昂起,一脸愤然。   他想起几个月前的事。   他生母早逝,父亲也不看重,府里只当没他这个人,也就是到了沈娘娘膝下,才算过了几天吃饱穿暖的日子。   但那时,他少见父亲,只以为是他忙,他没工夫,他常年在外,孺慕之情不曾少了半分,。   从他四岁起,景王就被派往了外地,名声风光,其实不过是个闲而又闲的官,只不许回京。   他等了许久,才等到父亲回府的消息。   他本是以为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却不料许多天都没有什么动静,仿佛他这个儿子不存于世似的,一日又一日,昀哥儿逐渐磨去了念想。   秋天白日渐短,昀哥儿早早来到家学,正在温书,只听门口家学里老先生道:“景王爷,时哥儿就坐在昀哥儿后头吧,亲兄弟也能相互照管些。”   昀哥听着景王爷两个字,一时猛地一震,待寻声看去,一个修长面白的男子正牵着个小孩儿站在那里,听到先生如此说,便漫不经心地望了过来,瞧到他时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惊讶,昀哥儿十分欣喜,正要叫父亲,却见景王爷很快平复到了波澜不惊的样子,淡淡扫了他一眼,仍旧收了回去,此后再没瞧他。   昀哥儿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嘴边,一时有些茫然,他浑浑噩噩看着先生过来让他挪到后头,接着他的座位被那个有些骄傲的孩子给占了,最后他的父亲弯腰嘱咐了那孩子几句,声音里带着宠溺和笑意,而后转头肃然对他说了一句:“你既为长兄,当顾好幼弟。”   他眼光中的冷意将昀哥儿曾经温暖的梦冰冻成了极北的冬日,终此一生,昀哥儿再也没有忘记那个冷漠的背影。   赵清窈却平静地道:“他是你弟弟,不管你怎么想,宗人府的族谱上写着你们的名字,你的父亲也是他的父亲,在府外头,在所有人眼里,你们都是皇家的子孙。现在,你还要说他和你没关系吗?”   昀哥咬紧嘴唇,努力想要反驳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巨大的无力感袭上心头,让他的眼睛慢慢蒙上一层水雾。   赵清窈看着倔强地睁大眼睛却仍止不住泪的昀哥儿,心中一软,她忍着不去咳嗽,轻轻叹一口气,拉着他坐下,反而给他讲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来。   “前国子监祭酒何文竹大人家里有三位姑娘,两个是何夫人所出,很是端庄娴雅,又知文识字,闺阁聚会中名声向来不错,那二姑娘却是亲生的姨娘养大的,何夫人并没亏待,却也并不在意,只觉得举止能过得去就罢了,却没想到一次到别家宴会时,被人发现那二姑娘与一家的公子私会。二姑娘自此声名扫地,已经嫁出去的大姑娘在婆家备受质疑,儿子女儿都被婆母抱了去,说怕她何家的家教教坏了自己的孙子孙女,更小些的三姑娘在家里拖到十八才嫁了一个举子,久试不第,只能回老家做了塾师,三姑娘自小千娇万宠,却也得跟着去过请苦日子,饶是这样,那举子还对三姑娘颇有微词。”   昀哥儿开始还不明白赵清窈为什么说这些,后来渐渐才渐渐品过味来,若有所思。赵清窈知道昀哥儿已有些明白了,又讲起了另外一桩故事:“若你觉得这只是内宅的事,和你不同,我便再说一桩眼前的事。当初我们赵家......”   “娘,我知道错了,您不必再说了。”昀哥儿一时慌了,在他心中,这是她心中的痛楚,如今为了他,竟要母亲再翻出来,不觉自责不已,忙去阻止。   赵清窈却淡然笑了:“傻孩子,这没什么说不得的。皇上给赵家定下了八条罪名,都不是空穴来风,收受贿赂,结交藩王,意图谋反,谁能想着我那个远支的叔叔有这样的胆量,竟敢另寻一条藤呢?   我父亲怕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一向看不上眼的堂弟会做出这等事情,而这条罪名在那时候足以让整个赵家倾覆。一念不慎,一时不察,再经有心人添些东西,最后就是这样的结局。本来只是降官,最后却落得灭家。   今天时哥闹一闹学堂还有老先生,等将来你们都大了,你父亲心性糊涂,娘娘是个菩萨心肠,再无人看顾,出了什么事,倒要连累了你”   一屋子的人都静悄悄的,好似都没听见赵清窈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昀哥儿陡然被她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又见赵清窈肃然道:“当朝一府往往同声连气,祸福与共,你既然生在皇家,就要担起一份责任,不然若是只凭意气,你就是有天大的志向,只怕也会被脚下的杂草绊倒,除非有一天你实在约束不得了,不然哪怕你另开一片地,谁也不能拖累也是下下策,这话是不是,你且自己想想吧。”   昀哥儿呆在当地,赵清窈任他去想,自己抽身出了门,才走了两步,就觉得天旋地转,不由扶住了一边的窗棂。   她何尝不想让昀哥儿顺心畅意,只是人生在世,总有些牵绊你不能不理,总有些时候要压抑本意。而昀哥儿必须学会看得更远,必须学会隐忍退让才能成大器。   毕竟,她还有多长时间能看顾这个孩子呢?   生命就如同滴漏,顺着夜箭和日箭一点点滴下去,不能回转,不能再添。   这样的流逝对谁来说都是公平的,只不过别人是一大壶,而她只剩下浅浅一盏了。   这样荒凉的一辈子,要它来做什么呢? 第144章 番外二   日子依然像流水似的, 昀哥儿却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比以前更见稳当,连隐隐的傲气也收敛了许多。   就像幼蚕蜕皮, 雏鸟破壳, 一个人的成长总要经历苦楚,而这还只是其中一步。   昀哥的不骄不躁让老先生很是欣然,便三天两头问他的功课,又对着景王爷夸赞说:“三爷聪颖好学, 虽在膏粱之中, 却有贤士之风呀。”   景王爷不置可否,话传到景王妃院里, 却是又在家宴上夸赞了一回。   母凭子贵,昀哥儿在府中地位扶摇直上,赵清窈院子里的分例也就好了起来, 以前冬天给的都是普通的木炭, 烟火又大又不耐烧,如今换成的二钱银子一两的银丝炭,冬天的衣服也早早做好了送来。   吃食更加丰富, 丫鬟看着送来的御田胭脂米、碧糯、白糯、粉粳,高兴直念佛:“人家都说书中自有千钟粟,果然是不错的,哥儿的书再念好些, 说不定就有黄金屋了。”   嬷嬷打趣他:“怕是在你这个爱吃的眼里, 有了千钟粟,还要拿黄金屋做什么, 总是煮不得炒不得,没的咯了牙!”   一群人大笑, 赵清窈亦笑,昀哥儿得了盛赞,有些赧然,心中却格外欢喜。   然而没人知道,来诊治的大夫开出的药方却是一次比一次不管用了。   夜色已深,嬷嬷见梢间的灯仍旧亮着,便颤颤地走进来,恰巧看见自家姑娘斜坐在炕上,对着桌前发呆,一时心疼起来,便劝她:“娘娘早些歇着罢,熬夜本来就伤神。”   赵清窈一笑,看在嬷嬷眼里更是凄惨难言。   赵清窈问他:“昀哥儿可睡下了?”   嬷嬷见她似乎有未言之意,有些奇怪,便点头道:“都睡下了,娘娘有话尽管说。”   “我在这里活了两三年,全托赖嬷嬷照管,要是我死了,别人我都不放心,昀哥儿就托给你了。”   嬷嬷大惊,抱住赵清窈,哭腔便已经起了:“娘娘是哪儿不好了?总归有的是好大夫好药,都有的治,唯独这心气一泄,便什么都没了!”   赵清窈微微冷笑道:“从我进这个院子,嬷嬷可见过我有心气?”   嬷嬷冷眼看着她的神情,竟然像是心如冷烛一般,再无留恋,未及思忖,抱住赵清窈哭道:“姑娘还是想个法儿和王爷和离了罢。姑娘还年轻,再寻个好的。”   赵清窈万没想到嬷嬷竟憋出这么一句话,一时间又是震惊又是感动,却道:“嬷嬷这话只与我说便好,再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   嬷嬷话一出口,便依然后悔了。   这皇家后院,只有在里面老死的,从没抬进来又抬出去的,别说和离,就是被休,也要落得个身败名裂,幽禁终身的下场。   “王爷...到底还是在乎娘娘的,娘娘只要把身段略微放一放。   ”   “嬷嬷再不要提这话了,原本都是不相干的人,不如得个自在。”   钱嬷嬷一抬头,笼在烛光中,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宛然仍是当年的小姑娘,活泼泼的,会生气会大笑,就是这个小姑娘,在大婚之夜做出了令人震惊的事。   王爷进去本是要圆房的,却见整个床上都汪着血,同那桃红的喜被喜帐融在一起,不知是喜庆还是诡异。   景王爷拂袖而去,从此再未踏足她房中。   嬷嬷有心劝她,却知道总有些事是旁人插足不得的,只能欺心道:“也是,娘娘过得好便罢了,是我多嘴了。”   病重缠身,怎能过得好?嬷嬷这话不知是在宽慰她,还是宽慰自己。   她又道:“昀哥当真聪明,以后若有了出息,娘娘便也不用愁了”   赵清窈微微摇头道:“嬷嬷万不要在昀哥儿面前说这个,他自有他自己的路。我跟他母亲相伴一场,临到头来,竟没能给他讨到一丝好处......”   窗外,一个小小的身影慢慢地缩了回去,轻手轻脚溜走了。   昀哥儿在房里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就被惊醒了。   “哥儿!哥儿!快去看看娘娘!娘娘不好了!”   昀哥儿上一刻还带着睡意,下一刻就冲了出去。   赵清窈住着的屋子此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丫鬟婆子进进出出,透着慌乱,太医以最快的速度被请了来,人都到了这个份上,也不需要避讳,太医观观面色,切了一回脉,心里便已经有了数。   嬷嬷忙将太医请到外间奉茶说话,太医也不吃茶只道:“沈娘娘这病是忧思过度,本来就病着,前几日晚上又受些寒风,便不是大症候只怕也禁不住,何况她又瞒了些时候。我如今开个方子且吃着试试,若有效便罢了,若没起色便请贵府早日准备后事吧。”   说罢写了方子,拱了拱手,连银钱也不要就走了。   嬷嬷见他如此,心灰了大半,却还是让人赶快按方子抓药给赵清窈灌了下去,众人守到后半夜,赵清窈果然好了许多,嬷嬷十分欣喜,只当有了起色,却不料第二日又忽然病势沉重起来,再请太医来,知道不过拖得几天功夫,快些准备后事为上。   昀哥儿懂事,每日也不再愿意去上学,只是守在母亲身旁。   王妃倒是来看了几回,见她神情黯黯,整日昏睡,便掉了几滴泪,道:“王爷可来看过没有?”   丫鬟边掉眼泪眼泪边摇头,消息是送了出去,王爷院里的人接了信仍是冷冰冰的,好似根本就没这回事一般。   王妃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到底是伤了王爷的心......”   这一日,昀哥儿,丫鬟,嬷嬷等人正守在赵清窈床前,却见赵清窈难得清醒过来,原本褪去了光彩的眼睛,竟重又熠熠生辉。   她一反先前日薄西山的灰败,竟格外精神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昀哥儿只当赵清窈好了,高兴非常,忙让人去端一盏熬得软糯糯的粟米粥来,嬷嬷的心却沉到了谷底,悄悄命丫鬟前去请王妃与景王过来。   粟米粥断断续续喝了一盏,送信的人回来了,人却都没来。   她悄悄回道:“王爷正休息,王妃那儿有客,只打发人去请了大夫。”   嬷嬷回头,看见昀哥儿正欢欢喜喜给赵清窈一口一口喂粥,险些落泪,却还是尽力忍住故作喜欢说笑了几句,外面又报太医进来了,嬷嬷接入,又诊了一回,出来道:“娘娘的脉气不好,且防着些。”   饶是她早有准备,听见此话也是眼前一黑,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栽倒,旁边一个丫鬟忙扶住,嬷嬷摆了摆手道:“告诉外面将各色事物准备停当,再派人去请景王爷,好歹......好歹,见最后一面罢。”   说到最后,几乎哽住。   丫鬟回忆起平时沈娘娘对她的好,也滚下泪来,正要退出去叫人,本来好生歪着的赵清窈忽然出了声:“回来,谁也别请。”   嬷嬷转向她:“娘娘......”   却见赵清窈少见地撒起娇来:“除了嬷嬷和昀哥儿,我谁也不想见。”   昀哥儿起初还十分欢喜,但见周围几人强颜欢笑下难藏的悲意,心里顿时一跳,“回光返照”四个字瞬间浮现在脑海里,再看看赵清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垮了,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赵清窈一愣,止住正要责她的嬷嬷,笑道:“这有什么,昀哥儿本来就心实,反正就只剩这一会儿了,咱们好好说说话。”   地下已有人哭了起来,嬷嬷悄悄擦了一回泪,强笑道:“娘娘说什么呢,您必是要长命百岁的。”   赵清窈说了几句话就觉得气力不济,她躺回去歇了一会儿,才看着昀哥儿,笑道:“咱们俩母子一场,虽说不是亲的,倒也和亲的没差了,我对不起你娘,她把你托给了我,我不但护不得你,倒让你多了许多绊子......”   昀哥儿哭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能不停摇头,不停摇头。   赵清窈抚了抚他的头,笑道:“你可得记住,世上万条道,千万别捡歪的走,这书,想读就读,不想读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一条不能变,无论是谁立身呀,都要站得正,坐得直,千万别没了心气 ,心气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弟弟...要是活着,也差不多该娶亲了......”   她的目光浅淡幽远,似乎是落在昀哥儿身上,又似乎透过他看见一个人。   她忽然想起三四年前,她还在蜀地,是一个待价而沽的瘦马,那时候她多有心气啊,想方设法,豁出命来,也想要挣脱既定的命运。   那时她也赌过,赌她找到的这个人能不能把信送回去,赌他们到底是否愿意冒着风险把她送回京里去。   只是没想到,换了一个身份,一个境地,她还是一个物件,一样标好了价钱,只是这个价钱更贵了一些,值一个王府的侧妃呢!   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哀叹,祖父的哀求,能让她撑过一时,撑不过一世,甚至,连三年都撑不过。   下一世,下一世,她只想找个心甘情愿的人,陪他心甘情愿的过。   昀哥儿还在揉着眼睛哭,泪眼朦胧中,他看见前几日采下的花,已经全然干枯,凝成了暗紫。   凋谢了。 第145章 重聚   许是这段日子经历的“意外之喜”太多了, 现在面对这样的情景,阿窈身上的寒毛只是礼貌性地竖了一下,就重归镇定。   她一手仍然端着破茶梗子熬出来的浑浊茶汤, 另一只手放进荷包, 捏紧了杨岑留给她的保命符。   “ 怎么?您见过?”   阿窈的声音毫无波动,茶铺李老板仍然是笑团团的模样,不见锋芒。   “自然见过,只是这外头乱, 他不好出来, 需得烦您亲自到里头见他。”   他还没有使用武力,阿窈佩服自己还有心气跟他逞一时意气。   “若我不想去呢?”   李老板露出无奈的神色:“若您不想去, 自然我们该来见您了。不知客人下榻何处?”   阿窈趁着他没防备的时候,把手里的热茶往他身上一泼,茶碗叮叮当当一顿砸, 撒腿就跑。   这水虽然不是滚烫, 却还冒着热气,浸湿了衣服还是烫得李老板连声嗳呦,还不及说什么, 就见阿窈如同撒了鹰的兔子,跑得没影没踪。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围的茶客惊呆了,一直到李老板赶紧脱了外层的衣服,吃茶的人才赶忙上前, 七手八脚地给他打冷水, 冰整条胳膊。   虽没烫出水泡,却也红了一大片, 立刻有人义愤填膺地说:“我这便请了我小舅子来,发榜捉人, 无缘无故当街伤人,简直可恶!”   李老板摆摆手:“无事无事,也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看了看阿窈消失的方向,便拜托相熟的街坊:“李小哥,我回家换个衣裳,茶铺还得托你看会儿,明天请你吃茶。”   “ 这点小事,说什么请不请的,这儿有我给你看着,一个茶叶梗子都少不了你的!”   阿窈只恨不得爹娘没给多生两条腿,不能跑得再快些。   至于两条腿能不能跑得过会武功的敌人,她还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兔子急了也咬人,乌龟让热水烫了还得跑呢!   直到冲进庙门,又冲进房门,她都不敢相信那些人还没追上来。这个居心叵测的李老板现在能够摸清楚她的情况,就一定知道她住在哪里,阿窈一直担心杨岑已经被他们抓走了。   直到看到杨岑的一瞬间,她才略微安心。   “快走,刺客找上来了!”   她一句话让陈大慌乱不已, 奇书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执剑就要冲出去:“在哪儿?在哪儿?”   阿窈拉住他:“现在不是逞凶斗狠的时候,趁着还没人追来,咱们快些走!”   “没人追来?”陈大一愣:“奶奶是说他们没追上来?”   “我跑得快,先他们一步!”   “阿窈,你到底在哪儿碰着他们的?” 杨岑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就在茶摊,那个老板就一直在那儿守株待兔呢!”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影子从外面屋檐跃下,杨岑把阿窈往身后一挡,陈大拔出剑来,屋内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屋外阿窈听了几天的声音又传了进来,低低的,却分外焦急:“可是大爷在里面?”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敌军的诈降之计,还是友军顺利找了过来。   杨岑想了一想,不顾陈大快要使眼色使抽筋了的眼睛,上前开了门。   外头的李老板明明体格富态,不知是怎么使的巧劲,闪身一挤,就进了屋。   陈大还在摆着戒备的起招姿势,李老板就单膝跪地,向杨岑拱手道:“小的李胜,见过大爷,大奶奶!”   阿窈一时瞠目结舌。   他还穿着刚才被阿窈泼湿的那件衣裳,狼狈不堪,但弯腰惯了的脊背直了起来,挺拔如松,目光现出属于习武之人的清湛,仿佛一下子清爽许多。   杨岑还是不言语。   李胜从怀中掏出一个不起眼的东西,陈大看了一眼杨岑,见他点了头,小心翼翼接过,仔细检查了一下,才递给杨岑。   杨岑拿来一看,紧绷着的面容顿时化作笑意,他忙上前一步,把李胜搀起来:“早就知道南边有个李先生,我从没见过,离乡漂泊这么些年,李先生辛苦了!不知道咱们府里那七八个兄弟怎么样了?”   他这么熟练的样子,倒看得阿窈一愣。   她以前极少看见杨岑这么认真地说着客气话。   李胜回禀道:“他们受了些伤,好在扬州城里还有个投奔的地方,我往日日积月累囤了一些药材,让他们藏在我家里慢慢养着,一直到遇见了大奶奶,才算知道你们的消息。”   他打量一回杨岑,语气凄凉:“我听说大爷是去南边治病的?怎么就瘦成这个光景了?”   “这话一言难尽,”杨岑摇摇头:“不知道你家娘子的病好些没有?老太爷直到去世前几天还念叨这事呢!”   “人老了,哪有没病没灾的时候!老婆子命硬,又得了京里送了灵药,眼下都能起床张罗饭食了,倒是老太爷,一向身子康健,怎么就......小的上次回京,大爷才这么高点,还得老太爷天天催着才愿意上场练武呢!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他一抬手,袖子上没拧干的水湿湿嗒嗒,杨岑一顿:“ 先生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家里缺了钱使,还是半路赶得快掉进了河?   一直在旁边羞愧难当的阿窈恨不得在地上找出来一个缝,这就钻进去。她红着脸,期期艾艾道:“李...李先生,对....对不起,我不该泼你的衣服。”   李先生拧了拧,爽利地摆手笑道:“大奶奶有勇有谋,手脚又快,有将门之风,若是老太爷在世,也要高兴讨了这么一个孙媳妇。”   阿窈只觉得那句“手脚又快”是讥讽她的,脸又红了几分:“对不起李先生,我......我真是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陈大这会儿正在跟李先生眉飞色舞地介绍他们这一路的遭遇,浑然不知除了之前品评美貌的杨岑,他又添了一个敌人。   他得知随兰一切安好,正是心情舒畅的时候,又对李先生崇拜已久,因此说个不停。   忽然,他奇怪问道:“为什么当时没人告诉我们,李先生就在茶铺做老板呢?结果大奶奶在茶铺生生等了好几天。”   他头一次赢得了阿窈的好感,这也是她想要问到的问题:“李先生是凭什么认出的我呢?”   李先生微微笑,笑里不乏得意:“自然是看出来的。”   阿窈看了看黄铜镜里自己都不见得能认出的影子,不禁佩服。   “我早就见过大奶奶的画像,又见那几日唯独奶奶一坐一天,一时东望望西看看,显是再找人,只用再细心看看,便认出来了。   唯独没有想到的是,他会被迎头泼了一壶热茶。   阿窈又道了一回歉,李先生只是哈哈笑道:“不妨事,这浴佛节刚过,只当是奶奶给的见面礼罢!”   阿窈更不好意思了。   当几个人再重逢时,滋味难以言说。   逃出去的人时时刻刻背负着罪恶感,牺牲的人已经难以再见,这是他们最难熬的几日,然而万幸,除了尤老,其他的人都回来了。   虽然带着剑伤,但人却是完完整整。   离相距之约不过一个多月,一番兵荒马乱之后,钱财失了大半。   “这有什么?给府里报个信,再拿些不就完了?”   “不行!”   “不行——”   不仅是杨岑,连李先生也断然拒绝了。   李胜环顾四周,眯缝着的眼睛透出精光:“只怕这叛徒,就出在府里!” 第146章 镖局   杨岑看向李先生的目光不禁多了些赞叹, 不愧是南一李,一下子就能看出其中关节。   “他娘的!我说怎么咱们到了哪里都能让人包圆了饺子,原来是自己后院有人挖坑!叫爷爷知道了是谁, 砍他作几十段!”脾气火爆的宋九一下子跳起来骂道。   杨岑不语, 只是状似无意地掠过各人的神情。   多数人听了只是稍有意外,他心里叹口气,老太爷手松了这么几年,府里面就松散成了这个光景。   杨岑忽然感觉到前路又多了几分重担。   不然何至于不常在府中的暗卫, 也对府里乱象有所耳闻?   屋子本来不窄, 但架不住人多,团团坐了一圈, 还有人没得坐,只能立在当地。阿窈去到厨房讨了一摞粗碗,倒了新提上来的甜井水, 好歹润润口。   他们一拨人, 一个个长得人高马大,身体健实,早有小沙弥害怕, 扒着裂了缝的格花窗子偷往里看,怕庙小还招了强人。   两只眼刚凑上去,便正对上一双凶神恶煞的铜铃眼,狠狠一瞪, 吓得他白了脸, 抖抖索索扒起来就跑。   “既然递不得信,又怎么赚花用?” 宋九刚把碗凑到嘴边, 心里烦恼,把粗瓷碗一撂, 瓮声瓮气地问。   旁边人一伸手,把碗接到手里,轻手轻脚放回去,一点声响都无,拉他:“现有大爷和李先生在这里,不要放肆。”   他虽加了一个“大爷”,众人却知道没有兵的将也是光身一个,因此都看向李先生。   李先生不负众望,他转向杨岑,微微一笑:“ 咱们南边有一支的人是在我手中,听凭大爷差遣!”   杨岑拍了板:“既如此,这个地方招人眼,不适合久留,趁着还没人找过来,咱们立时就走!”   入滇的路就这么几条,该怎么走,便起了纷争。   经此一事,一群人再也不肯分开,一个船上乔装打扮还能互为关口,要走了陆路,前后拉开十几里,前头的人没了都不知道。   再也不能装作一个两个零星的旅人,但十几个青壮一字排开,一抬脚一催马都知道是有功底的人,放哪里不招眼,只怕还没走上几里,就让人打听了行踪。   想来想去,既然人多,索性再多一些。李先生出去转了一圈,后头跟着一个老妇人,小脚走不稳当,一颤一颤地迈着,肩上却挎了一个老大的蓝布包袱。   “上次见着大爷才这么高点,就跟昨儿的事一样,这会子都成大人了,”老妇人迎头看见杨岑先红了眼圈,又仔细打量一遍,一边点头,眼泪珠就砸在包袱皮上:“像....真像...”   “好了,这哪是相见厮认的时候,快把衣服都拿出来。”   李先生一说话,一群人才知道这是他浑家——不然哪里想得出来呢?李先生看着不过四五十岁,妇人却老成了河边一棵枯柳,白星早上了发根,皮肤黝黑,老态龙钟,竟是两辈子的人了。   杨岑不敢托大,手郑重一拱,腰弯了九十度,是个对尊长的大礼:“有劳了。”   李娘子嘴唇一动,又差点落下泪来。   “好好的,你哭哭啼啼做甚!”李先生实在看不惯她妇人做派,自己伸手解了包袱,里面是一摞缁色粗布交领短衫和裤子,阿窈眼尖,一眼就看着袖口上绣着一个浅色的标识。   “这是个什么?”阿窈歪着头,拽了一角看。   “我已经打点好了,东城的廖记镖局要往云南府城送一宗货,你们便扮作里头的杂役和镖师,一路跟着过去,大爷便扮作账房先生......”   一众人都围着李先生,阿窈便悄悄闪身出来,李娘子知机,接着她一个眼神,便已随了到屋外。   夏日里太阳大,阿窈怕晒着她,伸手拉着李娘子在卷了半边的芭蕉叶子旁边站定,微微屈膝一礼,低声道:   “我们到扬州,全托赖婶子李叔一路打点,相公体弱,路上总有些东西常备着,我们眼下不便出门,只好请婶子帮忙置办。”   天水碧的素面袍衫袖里有乾坤,阿窈从里头掏了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展开时皱巴巴的。李娘子脊背微驮,耳朵却灵便,见四下无人,展开看时,便已经点了头。   她笑时眼睛眯做一条缝,话里带着揶揄:“怪道大爷定要带奶奶出门,倒像是请了一尊如意天仙。”   日头西晒,阿窈抬手半遮着,抿嘴一笑,眼里像掺了碎金,流光溢彩,微黑的脸都挡不住的好颜色,晃了她的眼。   李娘子微微一愣便回过神来,把纸在墙上铺平,拿手碾了又碾,卷成细细一条,塞进竹箸里,走前低低叹口气:“出门在外,奶奶还要仔细打扮些,不招眼最好。”   她一走,四下便又没动静了,里头商量得热火朝天,外面一点声都不闻。一天最热的时候,院里廊下都无人,知了不知趴在那一颗树上,拖长了声音,叫得有气无力。   阿窈解了一块帕子,铺在台阶旁,便就着宽大的芭蕉叶投下的一点清凉,坐下来看着门。   从扬州到云南府城的路,到底还有多远呢?   “快点快点!手脚都麻利点!这都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了,再误了时辰,主家又要扣钱了!”   田当踱着步子前后看,对着单子一个个查点箱子有没有都搬上车,马车装得满满当当,他伸手握着锁头使劲拽了拽,就怕哪一个没有关结实,或是漏了落了。   临近上路,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他往后退一回,却瞥见新来的账房先生便袖着手木呆呆站在不便,旁边缩着一个鹌鹑似的小丫鬟,低着头耸着肩,看着就不利落。   他心头不觉烦闷。   原说是点了二十个人跟着,要走前两天,镖头忽得又送来十几个人来,他不好下大师兄的面子,只得拿下巴点点人,问一声:“身上功夫都还过得去?”   粗粗验了几人,田当心里倒满意许多,总不是拖后腿的人。这趟走镖他虽挂着镖师的名头,做的却是镖头的活,师父许了他,只要这次都顺顺当当的,他也能算出师了,以后小宗的买卖便能挂名做个镖头,挣得钱翻上几翻,因此决不许出差错。   可别人也就罢了,从没有出门还带着账房的理,又不是游山玩水,还跟着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掐肩捶背,大师兄像个锯了嘴的葫芦,点点头一言不发,也没有他出面打发人的理,便闷声闷气接下来,终是没有好脸色。   “看见没有,挂着青布帘雕福字儿的车才是给你的,好生在里头呆着,没到地方别冒头!”   杨岑唯唯点头,果然在里头呆了一天,连声都没出,只是到了晚间,站着进来的人躺着出来,脸色煞白,额上全是汗珠子。   田当还没说话,就见师兄皱眉开了金口:“ 这是怎的?”   杨岑人虚气短,声音低得听不见:“没甚大事,就是坐在车里颠得紧了,劳你费心。”   田当肚里吐槽了千百回,果然是个娇气的人,他们顶着烈日骑了四个时辰都没事,这人在车里头安闲整日,倒闲出了毛病。   没人接话,气氛就有些尴尬,田当眼看着那个小丫头缩肩塌背地搀著书生进了客栈,也摇摇头,不爱管这事儿。   这一趟走的是急镖,为了安稳,专挑了一条好走的路,只是要先往南,拐了一个弯儿才能到府城。几千里路就一个半月的时间,每天该走到什么地都是现在地图上画好的。   杨岑一路皆是病恹恹的,却从没开口叫过苦,像是全然没有这两个人一般。田当本来认定他们定要叫停,想要休整片刻,却不曾见动静,因此只盯了他们两天,便把他们抛到脑后。   越往南走地势渐渐不平,开始不过是一个个小土丘,越近滇地,山越高,谷越深。阿窈装了二十天哑巴丫头,终于掀开帘子说了第一句话:“我...我家先生...带了...驱....驱....\"   她说了半天,最后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田当只闻了味儿就知道是什么药:“走惯了这条路的谁没这个药?虽没你们的好,也尽够使了!”   刚说完,田当才醒觉自己太恶声恶气一些,见阿窈好似受惊一般,头压得更低了,便伸手从行囊里逃出来一个油纸包,里头装着些果子,尖头圆尾,绿玉一般可爱。   你拿包槟榔回去,裹着扶留叶子好生用灰浆揉一揉,嚼起来滋味才是好!”   阿窈这才敢稍稍抬眼,正看着他咧着牙笑,满口红色,不只是他,旁边一溜倚着一丛观音竹的镖师,都在嚼着什么东西。   陈大憨笑着:“这味辣得很,你家那先生只怕是受不住。”   阿窈道了万福,结结巴巴道:“多...多谢...”   回了车好奇,和杨岑按着他们的法儿嚼了一口,便觉出酸甜香涩辣几种一齐在嘴里开了调料铺,说不上是什么味,全吐了出来,只是摇头,不敢高声,摆着手道:“吃不得,吃不得!”   杨岑看她狼狈样,反倒笑个不了。   阿窈生气,反手一拧,难得一阵风,吹开了布帘子,稍解闷热,天上流云如丝,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歌声。   “哥哥翻山一重重,翻山摘着花一蓬,不要花来不要歌,只要咱们两心同......” 第147章 山贼   饶是这么紧走慢赶的, 还是误了时间。一天差上几里,日子一多就显出来了。   田当着急,频频看向镖头。大师兄走这条路好几年了, 就着初生的日头展开图, 指头在上面摩娑半天,压在一条小路上。   “绕个路,就从这走。”   先时走的是官道,这会儿绕了个更近的去处, 路边能歇脚的店越来越少了。   上一次看见驿站还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去处, 他们又不是管家亲眷,又没担个公务的名头, 是不许去住的,只能挤在马车上凑活一晚上。但是就在他们左近处,打个水, 要个茶饭给点银子就使得, 心里也安定。   进了大山,四周都是野林子,生叶开花结种, 风吹散了不知落到何处,又长出一片来,高高矮矮挤在一处,遮云蔽日的。   跟着杨岑的人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连停下来喝水都有一只手时刻按在剑鞘上, 彼此背靠背团团围坐着,四只眼睛盯着前后左右四方八路。   田当一路和他们不对付, 这会儿倒笑了:“这十里八乡的,虽说野茫茫不见人, 那边高山上有个清风寨,原跟我们沾带些关系,便是来了也是不怕的。”   别看镖头没挂着一个官名,后面也不会毫无背景,总镖头得在江湖上打出名声才敢挂出来镖旗,连着黑白两道,关系深着呢!   小路是来往的行旅走出来的,不如官道修得平整,大坑小坑里夹着碎石野草,上坡的时候马车也走不快,不是就往左往右猛歪一下,人坐在里面又抓不稳东西,东摇西倒喝醉了酒一样。   眼看着再转过一个弯就要过一个山头,越往前走越觉出不对。长草里多的是草虫,阳雀扑棱棱落在林梢头,啄着羽毛叫起来,满山遍野都是“布谷——布谷——”哪有这么静的时候?   若是别人听起来,便是静悄悄的。但这一行人越走越慢,最后止住了步子,一群习武的人脚步轻巧,只需刹那就能从松喧林语中剥出来人的呼吸声。   二三十人轻飘飘散开,四人守着一辆马车,密不透风。   “小的是扬州廉家镖局的,不知是哪一条道上朋友,可否行个方便?”   他们越想藏在后面打埋伏,杀个措手不及,镖头越是不让他们如愿,先声夺人破了局势,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便松快许多。   这一句话传出来,在四面山障绕了几圈才渐渐无声了,足见他气息绵长,功力颇深,一般人听到后轻易不敢打主意。   走镖路上虽不惹事,但要是杀了一个镖师,便是与一个镖局为敌。山上落草的敌寇不仅得手不易,接下来还得面临着血海深仇,一辈子都甭想摆脱。   若是知机的,现下便该露了面,两下里好言好语,这一茬算是揭过。   果然听得林子里窸窸窣窣,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都尽数站了起来。   那最先出来的面白体胖,两撮胡子滑稽地翘在两旁,不像个山贼,倒像个被打劫的富商。   “玩笑,玩笑,不过是个玩笑,隔老远没看见是李镖头的镖旗,都是兄弟,都是兄弟。”   过别人的山头就得送礼,李镖头一挥手,就有两人从车上抬了一个箱子下来,走一步停一步,十分费力的样子,便能想着里头的东西不少。   山贼眼往上一溜,又收回来,继续笑:“哪能收李镖头的东西呢,合该我们好好招待你们才是。”   “谢陈先生好意,我们赶路忙,这便告辞了。”李镖头两手背在后面,悄悄一指,后面的人把马车围得更紧了。   “这怎么好说,既到了我们寨上,就是客人。寨主可是杀了羊宰了牛,专在山上等着呢!”   这位“陈先生”一使眼色,一众人拿着砍刀,一步步逼上来。   李镖头沉了脸:“积年的兄弟,这是怎么说的?”   “李镖头不信咱们,练上去坐坐都不肯,还谈什么兄弟?”   既不能善了,直接出手便是,两下里立刻厮杀开来。甫一交手,李镖头便觉不对,这群人,分明不是他熟惯的套路,根本不是原来清风寨的人。   剑长也轻便,砍刀力重,李镖头不与他近身比试力气,只是远远颤斗,十几招便结果了一个,刚要转身去对付另一个,便见地上早横七竖八躺了一堆的尸体,未及反应,他身边的那个便让人一剑捅入腹中。   这山贼眼睛还是圆睁着,费力低头,那把剑已经毫不留情绞了一圈,拔出来时鲜血喷了满身,眼见着就没了声息。   李镖头刹那间寒毛直立,伸手挡着一个横扑过来的草寇,抬脚踹开,趁他未翻身起来的时候便已把人钉在地上。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一群草寇便已杀得干干净净,唯独留下一个吓得已经尿了裤子的陈先生。   李镖头四顾左右,腥味直冲鼻子,鲜嫩的草叶与裹着乱石的黄土路上都是红的,尸体一个摞着一个,还许多还未闭上眼睛,直直盯着他,像是死不瞑目一般流下血泪,一片狼藉。再看自己手下的人,看向陈大他们的眼光已经有些胆寒。   哪有杀人如切西瓜的?还没瞧见个影儿,便像个鬼魅一般出现在身边,一剑正中要害,五脏六腑都搅得稀烂,再没有活着的理。这分明是杀人的手法,根本不像一般江湖中人。   正热的时候,李镖头却像失了温度,心头都是冰的,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害怕。   “李大哥....不!李大爷,李爷爷,爷爷饶命啊,爷爷饶命啊,我本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让他们胁迫着来的呀......”   李镖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沉思之时一直看着陈先生,他本就是心胆俱裂的时候,发现李镖头看他的眼神阴惨惨冷森森,只顾没口的求饶。   他怎么就惹了这个冤家!   “咱们也算是两辈交好的人了,为什么今日倒来算计我们,说!”田当抢上来,就这他的领子,把他勒得直翻白眼,还怎么说得出话。   “放下他,让他说。” 李镖头心里千万想头,面上却一丝都不露,只是这淡淡的模样看得人更怕了。   陈先生这么一憋气,倒比之前明白了许多,竹简倒豆子尽数说了出来,一行人这才知道清风寨早已有了大变故。   早在去岁的时候,隔了两个山头,有另一伙人也来了山上落草,清风寨并不算贼寇,来往商旅也帮着护送一程,便从中抽取金银。但这伙人却将一队人洗劫一空,杀了干净。   一山不容二虎,何况还是一黑一白两只,新来的寨主心黑胆大,私通了清风寨里的人,内外夹击,将整片山头握在手里。   “狗贼!”田当最恨这等吃里扒外的小人,当下目眦欲裂,抬手要杀了陈用。   “老二,不要意气!”李镖头喝住了他,转身问:“你是说,寨里不过只剩几个人了?”   陈用第三次死里逃生,就像猫爪下被玩了许久的老鼠,早已吓破了胆,反把李镖头当作了救命恶人,感激涕零:“是,是,除了百胜大王和他手下的左右丞相,就只有前几天刚劫回来的几个人,李爷爷要是想打上去,我立时就能带路。”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们廉家镖局便和现今的清风寨结下了死仇,打虎不成反被伤,总要斩草除根才好。于公,这伙强人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若是相隔甚远,不及伸张正义还说得过去,正正好就送到嘴边,再不结果了他们就说不过去了。   李镖头踢了踢陈用,轻描淡写说道:“若是你说的不实,便将你绑在山上,扎出几个洞来,引了满山的野狼虎豹,活生生撕着吃了。”   马车里的阿窈听了这话,只要想想那幅情景,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抖。   真是一个比一个狠。   把车赶进了林子,李镖头眼一扫,留了一半的人看着,里头后来的十几个人一个都没让跟去。   “ 你们在这里看着货,等着便是。”   杨岑这会儿才下了车,和和气气地笑:“还是再多带些人,寨子里才怕人呢!”   陈大与另几人相互看看,犹豫了片刻,才出面拱手道:“我们几个愿跟着镖头同去。”   李镖头也不推辞,点点头,回个礼,又点几个人留下替了陈大宋九几个,才消失在密林当中。   从日上中天一直等到星子都斜挂在林隙间,才看见远处黑漆漆一片里忽然有一串火龙,跳着跳着走近了,原来是李镖头一行举着浸了油的松枝,欢欢喜喜回来了。   人一个也没少,却多了几个蓬头垢面哭哭啼啼的小娘子和一个胡子揉成一团打了结的老头。 第148章 神医   去了一趟山上, 马车顿时变得更金贵,   到手的金银再不会留到荒山上,李镖头问清楚了哪些东西是那几个被抢的小娘子的, 其他的便当做一群人舍命除贼的酬劳。原来紧紧当当的车里又塞了几个大木箱进去。   虽没人问详细, 但那三四箱子东西沉甸甸的,田当和其他人皆是一脸喜色,便全都知道了这趟所获不少。   杨岑和阿窈原本坐着一辆车,现在又挤挤挨挨多了三四个。那几个小娘子都是好人家的女儿, 攥着帕子只是低低啼哭, 不知道又要被送到哪里去。   杨岑侧着身子坐到阴影里,不让别人看见他的眉目。   白胡子的老头叫道:“别哭啦!再哭就更不好看了。”   都到这个份儿上, 哪管好看不好看?两三个女孩儿分不清好人坏人,看他们上来就砍杀了一众人,只认作是两伙山贼相互兼并了, 哭得昏头昏脑, 旁人说话一概都听不见。   田当少有地温声细语,隔着窗子递过来两块纱帕,上头被他的茧子磨得起了丝, 女孩儿们一抽一抽地不敢接,直到田当不耐烦了急起来,恼道:“你见过哪一路的山贼还要好言好语问你们家的东西是哪一箱?若是不信我们,现在便下了车, 自己走回去也无人拦你!”   有个女孩儿吃了这一吓, 倒把话听明白了,问:“你们果真不是强人?”   “自然不是!”   “你们原是好人!”女孩儿破涕为笑, 去拉身边的小伙伴:“你们都别哭了,咱们得救了!”   她这会儿抬了头, 阿窈就着车里那团跳跃的蜡烛火苗看清楚了她的脸,十二三岁年纪,圆脸盘,皮肤雪白,杏眼柳眉,一把黑压压的好头发散在一边,脸还有些花,上面写满了“我很好骗”几个字。   能直直愣愣把什么话都问出来,想来也是家里宝爱的。   阿窈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心下一酸,便从扣紧的榉木食盒里拿出两块芡实糕,才买了一两天,也还可吃,伸着胳膊摊开手,还不忘了扮结巴:“你们吃罢。”   她和杨岑一个蜡黄一个微黑,没什么存在感,这会儿开口反把别人惊了一下。   既认定了外面那个傻大个是好人,里头这两个自然也都是好的了。这姑娘饿了两天,接过来还不忘掰开一半塞给身边两位怯生生的同伴,用纱帕子托着小口小口地啃,眼睛忽闪忽闪的:“我是阿芳,姐姐你叫什么?”   “幼...幼娘....”阿窈说话费劲,好在阿芳缓过神来,发觉自己挣脱了陷阱,便如小鹿投林,快活更甚以往,话口袋子倒个不停。   阿窈这才知道,她们三个原不是一家子的,那姐妹俩是跟着叔叔往府城的商家女儿,她却是从寨子里偷溜出来的。   “我们的寨子跟他们的不一样,我们是住的,就在山里面,好高的山,我阿爸阿妈阿姐都在里面......”   她说话一旦开了闸就停不下来,别人还未烦恼,白胡子老头已经忍不得了:“你这个女娃娃,便消停一会儿,我耳朵里倒一倒,能倒出一座山的废话。”   话最多的是阿芳,最少的是那两个小姑娘,最毒的却是这个白胡子老头。   谁也不知山头上穷凶极恶的草寇怎么就愿意留这么一个人,脸上皱巴巴的,走哪里都神气活现,不像是被救的俘虏,活像个重金请来的贵客。   他嫌弃的东西太多,车辕压着石子颠簸一阵儿,他便嘀咕:“驾车的本事还需多修炼修炼。”拿出来干粮,分了他一半,吃上一口还不忘高谈阔论:“这个需得新鲜的才好吃,里头再配些新出的嫩笋......”   旁人见他年纪不大把不好计较,只好塞了耳朵装作听不见。   田当忍了又忍,从他身边过来那饼子,老头看了他一眼,摇头感叹:“一脸郁气,不可看,不可看。”   田当气得倒仰,在车队里呆久了,别人都知道,老头说不可看,便是嫌弃他的容貌不佳。   他的火气一天天积攒,自觉就像上元节城门楼子上点了芯的炮竹,不知什么时候烧完了线,就要爆发。   一连数天不见人烟,只能靠着带着干菜肉脯混日子。来之前从地里新摘的菘菜豇豆水芹苦菜,能遇着的都尽数装了,在太阳下使劲晒上一天,晒得褪了水缩成软巴巴皱乎乎的,切成一段段的,码一层菜撒一层盐,浸上淘米水,封严实坛子,等上半个月,一起搬上车,就是一天到晚的配菜,要吃的时候,拿出来拌上些油,就能下一碗饭。   但连着吃谁也吃不消,过了两天,好容易遇着一个野店子,不过两间草棚,几十个人一齐下来 ,从棚里坐到旁边的紫竹林里。   山间也没什么好东西,野鸡野鸭都是上山打的,鸡蛋磕在碗里,混着猪油渣炒出来,就算是一道上好的菜了,生肉剁碎了胡乱加了些调料就端出来,还是李镖头走惯了这片,再三说要熟的,店家才怏怏端下去,也不舍得再添油,就着刚才剩下的锅面油重新炒了一遍。   众人久不闻新鲜饭食的味道,风卷残云,连汤底子都有人倒了来拌饭。   田当刚从柴灶上的大锅里又盛了一碗饭出来,迎面看见坐着抖胡须的白老头,正要快步过去,就见老头仔细盯着他看了两眼,肯定地说:“你有病。”   “......”   “你真的有病。”老头像是没看见田当额上跳动的青筋,认认真真又重复了一遍,从他破烂荷包里翻找一会儿,掏出几颗黑乎乎的药丸,递给他:“ 一天两次,吃上两天便好了。”   田当升到头顶的怒气被横栏回来,他半信半疑看着那几颗丸药,怎么看怎么像是这老头刚从胳膊上搓下来的。   吃好喝好,正是浑身要精神的时候,跑马下来,一天无碍,田当只当着老头满嘴跑马,又胡诌,浑然不当回事。第二天半夜一卷铺盖睡得正香,半夜醒转过来身上冷,额头热,全身软绵绵没力气。   他这才想起来那老头的话,把腰上荷包翻个底朝天,和水吃了,又拉过一床厚被子,只当捂了汗便好了。   接下来也不知道发的是什么梦,一会儿是满天水一会儿是满地火,等到迷迷怔怔醒过来,马车正过一个坑,跳上去又跳下来,腰上硌着一个硬东西,生疼,他摸到铺盖下头,才发现是生铁包边的木箱子浮雕出来的一块虎头。   脑袋又晕又疼,田当半支着胳膊想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现在就睡在马车里面,门上还插着栓,等车停了才有人开了小门,光亮透过来,想是他睡了一整夜。   给他递碗的正是手下一个镖师,激动地泪光闪闪,抖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师兄!”   田当本以为是粥,接了看时才发现是一碗散发着恶臭味的汤药,里面不知浮着些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白神医给师兄找的草药,你可不知道,这个老头可真是神了!要不是他,师兄只怕救不回来了!”   小师弟讲得眉飞色舞,田当皱眉,怎么才过了一晚上,老头就变作神医了?   “哪里是一个晚上,师兄看看外面的路,咱们已经快到楚安府了!”   旁边人见他醒了,都赶忙围到车前,你一句我一句拼出了事情大概。他这时才晓得,那晚上他病势汹汹,没个清醒的时候,是那个白神医到山上采了草药拿水煎,竹筷子撬着牙关死灌,才算救活过来。   “快请神医再过来看看,到底好了没有!”   白胡子慢悠悠摇过来按一按脉:“死是死不得了,要早吃了那两剂药,连这个罪也不必受。”   这会儿才知道为什么新立的清风寨把老头当作宝贝,在大山里能有个救人的大夫,比神仙也不差了。   为了不让别人看出端倪,杨岑便躲到装着杂物的车上去,只说“男女授受不亲”,连出面都少有。   但这出救死成活的戏早就传到阿窈耳朵里,一根毛在心上搔来搔去,越来越痒,阿窈辗转反侧,半夜推醒问杨岑:“要不,咱们也请那个神医来看看......\"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杨岑自生病一来就觉浅,阿窈一伸手他便立时清醒了,摇摇头说道:“再看看,横竖师傅那里请好了一个。”   他没有对阿窈说,好几次他低着头下车,白胡子的眼神便一直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却从没说过一句话。 第149章 相逢   乍一看, 云南府城与别处没什么不同,都是四四方方,环着一条护城河, 两岸遍植杨柳, 这会儿正是枝叶浓绿的时候,一弯柳丝垂下,多了几分阴凉。   倒是来往的人里有些许不同,年轻的女娘头顶着方帕, 折成峨冠的样子, 流苏垂下来,荡在耳边, 有的生得身量苗条,筒裙细细掐出腰身,鲜艳的围腰上挑花绣草, 走起路来袅袅婷婷。   她们遇见镖局浩浩荡荡一行人, 也不躲避,反而站到更近处,拿水葱似的指尖点了点其中一个, 凑到同伴边贴着耳朵说了句话,惹得另一位姑娘把她一推,两人打闹一阵,又开始看热闹。   反倒是几个老实的镖师低了头, 不敢去看, 往前走的时候只看见细褶裙摆飘来荡去,不知是谁吃吃笑起来, 也不知是在笑谁,脸腾得一下红了, 手指攥着搓一搓手心,直冒汗。   货已经送到,餐风宿露十几天,头一次住上了客栈。一路马不停蹄,说不出的辛苦,还没到天黑,便都回房补觉,人人头沾了枕头就睡得打鼾,敲锣打鼓也未必能醒过来。   白老头刚进城就走了,李镖头和田当想留却留不住,他捋平整袖口的褶子,摇头道:“你们有你们的去处,我也有我的事要做,我先走了。”   挥挥手,竟扬长而去。   倒是一路相伴的两三个姑娘,这会儿无精打采。两个商户家的小娘子坐在房中,两手交紧握着,一个看一个,惴惴不安,不知出去帮忙打听的人能否查访到家人的下落。   阿芳睁圆了大眼,甚是苦恼:“姐姐你也要跟着回去了吗?我家里还远得很,这可怎么好!”   再不知世事出门一趟也晓得行动坐卧都是花钱的,她重又翻了一遍自己的小花背包,一个一个钱排开,从左到右是三十个,从右到左还是三十个。   阿窈看她这个模样有些想笑,撑着窗子,有人转得小鼓咚咚响,在叫:“玫瑰凉糕!玫瑰凉糕!”   直接从二楼慢慢放下去一个绿竹编成的筐子,卖糕的接了钱,用青荷叶包了好大一块,宽斗笠下脸上带着笑:“若还想吃时,客人只管使唤店里小二过来买,只说董家的花糕就是。”   一块糕分作两层,下面是牛乳白,上面是嫣然红,撒的花瓣还带着玫瑰香气,米糕香软馥郁,滚在舌尖还混着些奶香气,咬到中间才知道里面还裹着少少一团红豆沙。   阿芳咬着糕就忘了愁,阿窈在心里叹气,也不知她这个样子怎么走了老远。   杨岑他们便趁着晚上,跟李镖头辞了行,阿窈在阿芳汗巾子里包了两块小银锭子,十几个人轻手轻脚出了客栈,直奔南城齐宅。   府城里的夜市,直到三更也不绝,甚而还有一道临河的街,仍旧人声鼎沸,明光似昼。摸到齐宅门前的时候,两扇掉了朱漆的大门紧闭,也不知有人无人。   这会儿才觉出了尴尬,只是都到了门前,也不好立刻就走,便试着扣了扣门环,等了一会儿,只听隔了两条巷子,邻家的狗汪汪叫了两声,嗷呜一下又让人拍了回去。   才要抬脚走,门便开了一线窄缝,有人提着风雨灯站在里面问:“谁家的?”   “杨家的大爷”   “谁,谁家的?”   风雨灯里的火苗晃得更厉害了,映着小厮微显得惊恐的脸。   “杨家——”   话音还没落,门“啪”一下关了,却忘了插上,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脚步声啪啪啪远了,又啪啪啪近了,门“哐啷”一下被猛推到一边,这回才能看清里面的木格子照壁上的翻水青龙。   “大爷请——”   杨岑才到了中庭,就见一人急冲冲过来,待走到他跟前,却又停住,手伸了一半,顿了片刻,才按在杨岑肩头,按得紧紧的,笑音里遮不住鼻音:“好...好!回来了....回来了....回来就就好,回来就好!”   杨岑这会儿才看见他眍凹相的,脚上只趿拉了一半的鞋子,想是睡了一半就从床上翻身起来的。   杨岑心上忽然一热,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待他便比父亲也不差了。   厨下半夜被叫了起来,仓促间也不知道做什么,便用一直在厨上炖着的老母鸡汤,撇去上面一层浮油,滚烂的鸡肉撕成碎碎的丝,就用清汤下了一锅鸡丝米线,白天还剩的野菜团子和混了瘦猪肉捏出来的薄皮饺子,一起热了给他。   这点哪够,管事的度量了一下宋九他们的肠胃,干脆使人到外面街子上买了大块的卤肉与米酒。   杨岑和阿窈看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全是长辈一片心意,也实在不好说白天已经吃过了。好在齐泰全副心思都放在问他们一路行程,并未留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吃法。   “这么说,这一路当真是险得很!”齐泰两手按在桌上,一直听他们说到脱险才松了力气。   齐泰这一说才知道曲折的不只是他们,还有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   从五月里杨岑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半点讯息不闻。齐泰坐不住,去找的人沿着运河直向下,正碰着京城里杨府的人。两下合成一处,一个渡口一个渡口地找,松山码头上的小摊贩还记得和他讨价还价的随兰,到了凤泉,明明离扬州更近,人也更多,听见来问都是摇头。   过筛子一样从能走船的河道一点点滤,还没滤到一半,就听见了一桩大案。一整船的人都让水匪打劫了,木船让点了桐油烧得只剩下发黑的船底,更别说人,全变作了焦炭。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找人的却清楚,十几口子全是打小学惯了拳脚功夫的,怎么能让水匪一锅端了?仍旧不甘心。   扬州城大,齐家与杨家都有耳目,直到找到了李先生,听他亲口说了没人求救,才颓了精神,惶惶回府报信。   “这样的事该不是头一次了吧你疑心府里的人?”   暖炉上的茶水开了,哐哐直冒气,杨岑拎了茶壶,给齐泰续上一杯:“从我家老爷子去了,便从没消停过。”   经此一事,杨岑自觉与齐泰更近了一层,眼下与其自己家打肚里官司,不如说与个长辈,还能给他出些主意。   年前吃里扒外的家下婆子,千方百计打听阴司的卜先生,还有水路上悄悄下了杀手的“水匪”,能有余力布下京里到扬州这么大的网,肯定不是普普通通的仇家。   “贤侄媳看见了他们的标记?”齐泰呷了一口茶水,转向阿窈:“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能不能画出来给我瞧瞧?”   那个奇怪的印符生根一样刻在阿窈脑子里,是一种发黑的红色,浸透了许多人的血,怎么能忘得掉   缝衣服她不怎么会,但也画过花样子,阿窈拿着笔画一回涂一回,揉了好几张纸,才确信这一把把所有弯绕的地方都画对了。   齐泰垂着头,指尖压着符记,顺着笔画一点点划下来,划了好几遍,房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窸窸窣窣手指在摩擦纸张。   隔了好一会儿,齐泰才抬头看向他们,平静无波:“这件事有古怪,你们要加倍小心。”   阿窈愁上心头,连齐泰都不知道来历,要到哪里寻人去。   房内一时无人说话,一只傻蛾子想要扑火,却被灯外罩的轻纱阻住,撞得昏头昏脑,愣愣飞远了。   “你们既然无事,我就唤了人立时回你家报信。”   “我娘——”   “我也不知道你府上怎么样,这样吧,我来拨人,只传信给你爹,各处寻人的也不要停,这私底下的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窗隙露出一点微光,天已经将明。齐泰瞥见,忽得想起他们一晚上还未睡觉,手一招,问外面小童房间有没有洒扫干净。   他背过手嘱咐杨岑:“好容易到了家里,不用担惊受怕的,借他十个胆,也没人敢在我府里撒野。你们好生睡觉,趁着这十来天的功夫,好好养养精神,看起来也好看一些,才好去治病。”   好看一些......   阿窈怎么听这句话这么怪。   他们一出去,齐泰才露出端肃的神色。   他又看了一遍那个标记,想起杨岑说的,事情出在老太爷去后。   或者更早一些,今上继位后不久......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外面小僮守了一夜,却也无甚事情,站着就打起了瞌睡。   邻家的院子开门关门,慢慢热闹起来,齐府熬了一夜,便命都关上门,回房歇上一天。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无人听见齐泰一声叹息。 第150章 故人是谁   杨岑和阿窈都到了, 万事俱备,只欠了一个神医。   这些日子为了找杨岑一行,整个齐府闹得人仰马翻, 还没有安稳一天, 小厮又送了一个消息过来。   那个老先生跟着进滇的马队让山贼劫了,连个货箱子都没囫囵个出来。   齐泰的心好似被人狠狠一拿,立刻左冲右撞,撞得他一口气上不来。   “老爷!老爷!有个故人......”   前门小厮送了一张门帖, 兴冲冲过来却看见自家老爷跌坐在椅子上, 手抚着胸口,脸色发青。   “不长眼的东西, 没看见老爷正有事儿吗?”管事给齐泰拍背倒水顺气揉肩,一条龙服务。   齐泰却连忙拨开他,眼睛睁大, 倒在椅子上, 不忘伸出手要门帖:“那人姓什么......”   小厮先让人一喝,又让齐泰一吓,早没了劲头, 抖着双手捧过去,嗫嚅着说:“姓肥...不,不是...姓....”   越急越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个老头一脸矜傲:“我到你门前, 就如同块肥肉掉进你碗里, 还不快好好接着。”   有他说的功夫,齐泰眼一扫就看完了, 脸上薄云散雾现出喜色:“快请,另外给岑儿送两身刚做的新衣服, 好生打扮打扮再过来。”   他这颗苍老的心脏啊,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接了令的杨岑一脸懵,两件熨烫好的衣服送了过来,阿窈捏着一身松花色的和竹子青的犹疑不决。   四个丫鬟一起帮忙,一个说:“松花的沉稳!”一个说:“竹子青的雅致!”外头又催,阿窈看看天气,就拿青色的直裰做里子,外面罩一层月白纱衫,头上戴苍色网巾,插一根羊脂玉灵芝头簪子。   杨岑早就被他们弄得浑身发毛,一眼瞥见丫头还拿了粉扑要给他傅粉,头皮都快炸起来,连忙喝道:“停——”   “这是认亲去的还是瞧病去的?”   小厮见他快要恼了,连忙圆场:“见客总要精致些。也罢,大爷的脸本来够白了,扑上倒不好看了。”   从小在外面野跑的杨岑头一次让人夸是个小白脸,不见一点开心。他沉着脸扯了扯衣摆,甩下众人,大踏步出去了。   他这一生气怪怕人的,丫鬟们正面面相觑,就见杨岑又肃着脸回来,昂着俩,下颌微抬。   背着手踱到阿窈身边,顿了顿,什么也没说,伸手一牵,一块又拉出去了。   他个子高,阿窈抬头看他,紫藤攀上长廊,枝叶垂下缀成一道长帘,漏下的光在他身上,行走间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杨岑仍旧目不直视绷着脸,耳边却不自觉红了。   阿窈低头偷笑,装作没看见。   他们俩走到门边的时候,正听见“肥肉先生”在与齐泰算账。   “我这把老骨头了,本来到南边来受这个波折就难过,中间还让劫匪截了去,吃了好一顿打,也多亏我聪明,好容易逃出来,打了这么长的饥荒......”   杨岑住了脚,和阿窈左右互瞧瞧。   这声音有点耳熟啊......   “肥肉”还在诉苦:“这么长的路,这么多的苦,也就是为了治病,我才来了。”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了正题:“你看这诊费是不是要——翻倍?”   只要他肯治,别说翻倍,就是十倍齐泰都愿意。   他正要点头,门口就现出两个拉长的影子,人未进声先进了:“这么说,我们救了白神医一命,得值多少钱?”   白老头眯着眼睛看,人虽然不熟,声音却相熟。   他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原是你们。”打量一会儿,才啧啧称叹:“这样打扮才可看,何必要做出那种怪样子,白白遮了好风景!”   俄而又摇头叹息:“可惜了,是个有病的。”   他看向杨岑和阿窈的目光很奇怪,认真里露着赞赏惋惜,像是看着一只泛着柔润釉彩光泽的宝瓶烧裂了留下痕迹。   怪不得齐泰一直跟他说要好生打扮,合着老头看病都要挑合眼的!   可是杨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瓶子。   他上前一步,把阿窈遮在后面,扬着下巴打招呼:“这才几天不见,老先生就变了一副模样。”   齐泰搁下茶盏,身子前倾,眼睛在杨岑和白老头两人间扫来扫去,有些犹疑:“阿岑,你们——认识?”   杨岑大咧咧坐下,阿窈很自觉地坐在半卷的竹帘后:“可不是,这不巧了吗,我们也平了一伙儿山贼,那时候神医从山下下来,全身上下可是好得......”   “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咱们开始看病吧。”白神医很识时务。   齐泰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打得是什么机锋,但听见说看病,立刻恭敬起来。   杨岑见好就收,正坐起来,客客气气伸出手:“谢了。”   白老头解下自己从不离身的药箱,拇指一按锁扣,箱子便张开了一半,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药瓶、银针、脉具等。   他慢慢摩挲过这些东西,十分爱惜的样子,再抬起头时,整个人便不一样了。   他围着杨岑,看过胸前的伤痕,又看后背,点了点一处,指头轻嗯,这才安闲下来,看着杨岑的目光从欣赏变作痴迷。   “受这样的伤,你还能活下来,奇事!怪事啊!”   在他眼里,杨岑看到自己端坐着,浑身泛着金光。   杨岑打个寒噤,默默离白老头远了一些。   阿窈急切的声音从竹帘里冲出来:“可还能治?”   白老头先不答话,终于坐下来,开始大家都能看懂的一步——诊脉。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换了一个姿势,继续诊。   他越是不说话,大家的心就越是提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直到阿窈额头上全冒出了汗珠子,才听见白老头开口问:“你们可舍得花钱 ?”   帘外的齐泰和帘里面的阿窈一齐点头。   “这孩子是家里的独苗,但凡能治好,便是拿一座金山来换,也是愿意的。”   白老头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可能忍得住疼?”   “能!”杨岑也点头,毫不犹豫。   “那我便能治。”   有病,有钱,还能忍着疼,再没有比这更合意的病号了。   就冲这样能折腾的劲,这个诊金就是不收,他也愿意!   发下宏愿隔了一会儿,白老头心里顿了顿,有点犹豫:或者稍稍收一点儿?他也愿意?   白老头只带了一个药箱,一个自己个,便是有什么药也全让人劫走了。听说杨岑家有钱,就列了长长的药单,指明要一百年的人参,七十年的灵芝。   这些一时半会儿凑不齐,还有的买不来,得现从深山老林里面雇人去挖。好在有些常见的,当时杨家就早派了人一路送过来,那些人参什么的,杨家的药房都有存货,竟是最好找的。   一个院子里的人都忙得人仰马翻,只有阿窈与杨岑最清闲,在里头蹲了两日就耐不住了。   齐府派来伺候他们的小厮有眼色,只要觑了觑就知道主子心里想的什么,便撺掇说:“这儿跟京里不一样,大爷要不要出去看看?横竖府城里头,最太平不过。”   阿窈怕给人添麻烦,却又真的想出去,杨岑看出她的心思,笑道:“正好,咱们一块去逛逛。总不能娘回头问起来,咱们只告诉她房子里有个四方方的小天井吧!”   说小,真的没有夸张。这里的院子不敞亮,两层楼横着竖着围成三面,都往高了盖,大厦和小厦高高挑起,一层接着一层,有雨落不下,有太阳淋不着,像从天上倒扣下来的一块印,看惯了大院子的杨岑早就住得憋闷。   “那你陪我去登丰客栈!”阿窈半拎起裙子,小心地跨过高高的门槛。   “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阿芳去了哪里!”   阿窈一直惦记着这个小丫头,决定出了门就急步往前走。杨岑忙接过小厮手里伞,几步追上去,撑到她头上。   “你有这心思,也不多看看我。”杨岑的声音酸溜溜的,从伞下传过来。   “怎么?我天天陪得不是人是只花熊啊!”阿窈斜乜了他一眼,伞有些歪斜,她伸手扶正,两人一上一下攥着一把伞。   她一转头,绛红的石榴水晶耳坠晃来晃去,带着些媚意,颈边的曲线慢慢拉直,隐没在薄薄的衣襟里。   杨岑连忙转移目光——挑上了火,难捱的还不是自己?   他有些惆怅,这五根清净的居士日子,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到头呢?   阿窈没读出他肚里的弯弯绕绕,她心里急,走得快,杨岑跟着她的脚步,没一会儿就到了他们前几天告辞的客栈。   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来这里的旅人,倒是着汉服的居多,因此里面混着的拉扯二人组就惹眼得很。   “阿姐你干什么嘛,放开我,我又不是连路都不会走!”这么软软糯糯连生气都像撒娇的语气,阿窈一听就知道是阿芳。 第151章 乳扇   “怎么?你还没长大就硬了翅膀, 连我这个当阿姐的都管不住你了?”   说话的女子穿着黑布交领短衣,腰间束着五色围腰,上面满绣着枫香树和蝴蝶妈妈, 耳边串着银环, 头上插着银梳,手臂上还有大大小小好几个银臂钏,一撸袖子直闪光。   “阿姐又不管我,阿娘也不管我, 我不就是出去逛逛嘛!”十几岁的小姑娘也要脸面, 使劲往后挣,手腕子疼得不行, 挣不过便发急,仰着脸发脾气,鼻头眼睛都泛红:“你一年出寨子多少次, 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怎么你行我不行!”   “那能一样吗?”女子显是气得很了:“现在外面什么样......”   她说道此处,压低了声音,胸脯还是一起一伏, 咬牙道:“你再这样,我便拖你回去!”   阿芳接收到了来自长姐的愤怒和决心,只能眨眨眼睛,把挤出来的眼泪憋回去, 嘟着嘴站起来, 嘴上还要再揽回一城:“走就走,我敢出来就敢回去!十八年之后还是一个好女子!”   隔得远, 她说的话阿窈只能听得零零碎碎,但阿芳虽然走得不情不愿, 但也不带恐惧,又听她口口声声叫阿姐,便知道是她的家人找来了。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要过去打扰清净,阿窈驻足看了一会儿,见着人流中偶然搅起的水涡不过片刻就消失不见,行走的人来来往往,之前的热闹也不复存在。   阿芳发尾的红绳一甩一甩,很快就隐没了。   阿窈有些怅然,飞出来的鸟儿总要归林,她不过投了一回食,就这样不舍了。   杨岑不解她这种情感,又不能说:回去买两个给你玩,毕竟是人不是物件。   他想了想,只能安慰:“等咱们事了了,就打听打听他们去哪儿,你再找那个小丫头玩。”   阿窈眼睛早落到别处,一对夫妇站在街边围着一个铜锅忙活,女的往里面倒鲜奶,熬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凝了,竹筷子剔得长长的,从里面夹出来,捏成饼子卷上去,右手一撑筷子头,一个奶黄色的薄饼子就飞上了木架子,松了几次,也就干成形了。   男的便拿签子把奶饼卷起来,架到火炭上面烤,旁边排着长长一溜,一串五六个钱,旁边挂着几个歪七斜八的字:王婆乳扇。   这几个字放在一起,总是不那么美妙的联想。   杨岑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见阿窈一直盯着看,立刻站到了队伍里,顺手把阿窈也拉了过来,人头攒动里两人挨得更进了。   “她像我小妹妹。”阿窈闷闷地说。   她说的小妹妹就是赵家的四姑娘,杨岑只见过两回,记得那个小丫头不过五六岁,眨着跟阿窈一模一样的杏核眼绕着他转。   只怕阿窈念的不只是小念念,还有赵清和。   杨岑想了想,悄悄道:“等咱们事情都办完了,我带你去看她。”   “真的?”阿窈眼一亮,又暗下去,她随着人潮往前走了两步,低下头,脚尖在地上画着圈:“算了,让别人知道,不大好。”赵家是因为什么被贬的,阿窈心里有数,她总不能把杨岑再拖下水。   夫妇俩动作快,人群挪得也快,没一会儿功夫就排到了尽头,杨岑扫一眼架子,张口就道:“给我拿十个。”然后低声说:“没那么严重,赵家缩得快,只能算一条小鱼,你那弟弟不错,那位...”他比了一个手势:“还夸过的。”   夫妇俩见着大主顾大喜,从炙烤架子上拢了一匝,一手把钱收进袋子,一手把乳扇递过来:“阿弟小心哈,烫着呢!”   签子是拿竹子片成的,奶饼子缠在上面,有点像多了一根尾巴的卷子,阿窈只拿着,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那位...怎么...”   阿窈头一次听说那个即位的新皇还能记着她弟弟,赵清和离京的时候连秀才都没考过,不是名满天下的人物,坐上位的又怎么会知道?   玫红色的糖沙就慢慢淌出来,怕落到地上,阿窈忙去舔,是玫瑰花熬出来的糖,就着花香咬了一口乳扇,有点甜又有点酸,还带着浓郁的奶香味,有点像家里的牛乳酪。   两人走着一个略微偏僻的所在,高墙投下一片阴凉,人不多,他们便咬着乳扇说话。   事情都隔了这么久了,杨岑也不怕告诉她知道。   “....进城的时候,赵贵妃的小公主才三岁,又不是皇子,也就挪了一个宫苑,没怎么着,只不过这日子过得....”这话比较敏感,杨岑不好多说,含含混混过去了。   阿窈点头。   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变作前皇帝的废妃,自然不同往日。后宫的人都是看着碟子下菜,吃饱穿暖大约都是个问题。   “赵妃和那小公主实在挨不过去,只能求了往日的亲信送消息出宫,想让娘家送点东西进来,结果......”   阿窈继续点头,赵贵妃就是一栋高厦,站得稳稳的时候,一家子都全靠她乘凉,要倒的时候,谁都比不上里面的人跑得快,就怕砸着自个儿。   “你弟弟知道了消息,不声不响把自己房里能动的东西全卖了,托人送进宫里,老爷子知道了本来拄着拐杖要来骂他,反倒被说得老脸通红,厥倒在床上了。动静闹得有点大,圣上听说了,对着娘娘笑说:赵家总算出了个有骨气的。”   “......”   阿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会儿她还在做自己的营生,自然听不到什么风声,只记得平安二字就好了。至于权势,起起落落她也算见着了,没有长久的富贵,有身披紫蟒的一天就有阶下寒衣的时候,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除非能立起来的是自己。   现在的赵家和她幼年的记忆似乎是分开的。   那个家里,母亲慈爱,弟弟孝顺,爷爷温煦,但几年过去,面目全然模糊,或许,是她年纪小没看清的东西,现在才能看得清楚。   阿窈咬着乳扇,一时有些迷茫。   杨岑屈肘捣了捣她,挤眼笑道:“你这弟弟果真不是好惹的,你可知道他说了什么话?”   “什么?”阿窈还有些迷迷瞪瞪的。   “他道:自来只有狗仗人势,没有人倒了,连狗都要来咬伤几口的......”   杨岑对这个小舅子的勇气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少年时候再嚣张,也不敢指着老爷子骂他是狗,不然连皮都能削了他的。   不过要是摊上了这么沽名钓誉的一大家子......噫——   杨岑只要想着,就不由自主摇摇头。   阿窈听了,却没笑,她慢慢蹙眉,低声道:“一大家子都耽误了他,这性子,也太尖利了。”   就好像刀上磨利的直刃,虽说还是锃亮,横冲竖砍地,早晚会伤了自己。   都是少年突逢大变,她有人疼着,安慰着,一点点磨顺了,气性还能包在里面。清和的世界完全打翻之后,左右在他眼里都成了狼豺虎豹,谁也不信,才越磨越粗糙,越磨越尖利。   “这回再见他,你便好生劝劝,他不听别人的,还能不听你这个做姐姐的吗?”杨岑掏了一个西洋表看时间:“ 这外头太晒,我带你去一家酒楼,好好尝几道菜。”   阿窈心下不安,她左右看看:“咱们又没带人出来,别再碰上什么人。”   “这是府城,师傅说了,他盯得紧,还出不了什么问题。”杨岑不在意,迈出凉荫之前,不忘了撑好伞。   “怎么什么事都是你知道我不知道的?”阿窈瞪他。   杨岑顿时后背一凉,忙笑道:“男女有别,师傅有话自然不好找你说...你看....不是么!”   乳扇吃得干干净净,阿窈咬着一个光杆儿,又发愁起来:“这到底是谁,总是和咱家过不去!”   皱眉想了一会儿又丢开了,豪气万丈地说:“管他呢!先吃饱今天的饭,不想明天的事!”   杨岑听了“咱家”这一句,里面好像有些意思,好好想两遍,心里乐呵,努力了这几年,终于变成咱家的了。   心里一甜,嘴上就没有把门的,他随口道:“等到师傅想说的时候,他自然就跟咱们说了。”   “齐师傅知道?”阿窈住了脚,一拧眉。   杨岑立刻醒悟:这不又是一桩他知道阿窈不知道的事儿吗?   连忙改口:“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阿窈似笑非笑看着他,也不说话,也不动。   杨岑认栽,垂头丧气地说道:“咱们到酒楼里,我再和你说。”   岑与齐泰处了四五年,却更熟悉一些,齐泰垂眼凝神细思的那一段时间,他留意到师傅的脊背呈现出一种奇怪僵硬的张势。   齐泰分明知道些什么。   但显然,他并不打算说出来。   但同杨岑猜想的一样,这事必然有些棘手。 第152章 得月   得月楼有五重楼阁, 本就蔚然耸立,十字歇山式屋顶上有一条花脊,生生刻出了府城半条街景, 远远瞧着花团锦簇, 热闹非凡。   抬脚上了楼,一层更比一层高,不只是地方高,花费更高, 一顿饭足有三十两银子, 杨岑用了两倍价钱才从预定的人当中加塞拿到了一桌席面。   “这也太贵了些,”阿窈心疼。   “又不是天天都这么花销, ”杨岑不以为然,揽过阿窈的肩,扇子一转在她下巴上一挑, 佯装风流:“为搏美人一笑, 这点钱算什么。”   “呸!”阿窈劈手夺了他的扇子,啐一口:“绣花枕头,空有个皮囊肚子里空, 谁稀罕!”   杨岑趁她不防,忽然伸手拉她坐在膝上,亲了一口:“空不空的,还不是得试试!”   “哎呀, 外面还有人......”阿窈先是吓了一跳, 忙探头去看门口,一见无人才放下心来, 推拒着要挣开:“快放开,你一身的汗, 热死了!”   杨岑知道再闹下去阿窈便真恼了,只能悻悻放开手,阿窈趁势站起身,忙着扶正鬓边一枝歪了的半开海棠琉璃簪。   嘟囔道:“谁家姑娘像你这样......”   好生生一个美人,却如此不解风情。   “哪家的姑娘?”阿窈的手停在簪头,凝住了笑,冷泉般的眼睛望过来,整个屋子都降了温度。   杨岑缩了脖子,一时感觉冷飕飕的,说话有点结巴:“没....没...”   阿窈半沉着脸盯了他片刻,忽然噗嗤一笑。   “你那点好事呀,我才懒得知道呢!”   “你耍我的?”杨岑恍然大悟。   “你吓了我一次,我也吓你一次,咱们就算扯平了。”阿窈又回复到了笑眯眯的模样。   杨岑还要再欺身上前扳回一城,忽听外面有人敲门。   “已经给官人备好了,请小官人与娘子上楼。”这个掌事见里面有女眷,垂了头不敢乱看,只是行动太过端方,未免太过无趣,相比之下陪侍他们的小童就要活泼多了。   “除了申国公府里的藏书阁,就数我们得月楼最高了,您站在这上头,能看着半个府城,而且有天....天水凌于....云上,宛...宛如空中楼阁...” 小童后面的词明显没背熟,说道后面卡了壳,脸上现出一层薄红。   外面水声潺潺,纱帷半飘,杨岑揭开来看,发现正是安阳的云雾纱,不由感叹了一下得月楼的财大气粗。   贵有贵的道理,这第五重楼府做成凉亭式样,偌大的地方只隔出寥寥几间,霄汉之间凉风乍起,露台上竟有清溪环绕,修竹丛生。要不是靠着围栏往下看的时候,见行人走马都小了一号,根本觉察不出是在半空之中。   小童机灵,不知哪里按了一个机关,梁柱上喷出细细的水雾,如同雨帘,三伏天里不用冰,就已经暑气全消。   杨岑咦了一声,笑向阿窈道:“怪不得这个地方叫做清凉阁,和咱家的凉一亭倒是挺像的,只是不能动。”   京里比云南府更加闷热,到了夏天,虽说有冰,到底于养生一道不合,去年杨岑动不得又禁不住冰的时候,崔氏就仿着暖阁给他做了个凉阁,这才好过些。   小童暗自咋舌,这样的亭阁需得在四面柱子里凿空水道,有机关引水上流,做得煞是费力,云南府的酒肆里,这种式样也是稀罕,像他家建在高处的更是独一份。家里有这个,大约家世不凡,于是介绍起菜品来更是小心。   “咱们十二美人宴第一道,是这兰桨弄波。”   杨岑阿窈本来不晓得十二美人宴是个什么,等小童一端上来,两个人都恍然,原来是花宴。   只见乳白色的汤里几片青绿荷叶若隐若现,粉色小舟就藏在中间,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捏出来的。   阿窈捞出来咬一口,只能吃到荷花香,大约是把花捣碎了又拧出汁子来配了面蒸出来的,只是能做这么精致,倒也是少见。   等这样的菜上过几道,杨岑阿窈便算摸清了这菜名的套路,有的心思还算雅致新巧,有的不过是吃个野意儿罢了。   就比如其中第六道,柳荫调莺,小童一放下,阿窈就已然笑了。   这不就是她小时候常做的槐花炒鸡蛋吗?   只不过鸡蛋嫩了些,槐花鲜了些,想必在里头还加了些别的名头,但这原材料是半点不少,半点不多。   但再尝过几口,就知道得月楼并非浪得虚名,他家菜里最大的好处就是分寸,但凡小菜,不多一分膏腴,不少一分原味,吃的时候,多了几分怡然自得,十分舒服。   想着再过几天,就要去那白胡子老头手里受一场磋磨,这最后几天的好日子,杨岑半点不想浪费。   去岁酿的桃花酒,今年正好开封,杨岑自己吃不得,看着阿窈贪上两杯也是情愿。水晶杯,琥珀酒,酒色淡红,在杯中轻轻摇晃时,满室生香。   阿窈吃到第三杯,才算觉出它的劲头,但却不像平时吃的酒那样发飘,只是把本来清明的灵台变得有些空茫,别的心绪在缓缓退散,只有一点不知从何而生的欢喜如同竹管上凝结了许久的水滴,滴答一声,在心田漾起一环接一环的涟漪。   一回头时,见杨岑只是含着笑,一眨不眨看着她。   阿窈大概不知,她脸上微微透出的酡红有多么好看。   也不知为什么,她脸上一烫,垂了眼睫,微微侧头,想躲过他无处不在的眼光,这一转头,才发觉下了大雨。   怪不得这会儿水声大了一些,雨幕从柱前一直拉到高台边雕着十二宝瓶插四时花卉的栏杆外,将整个府城织进一片水茫茫中,探头往下看,风雨掀翻了几家路边小贩遮盖摊子的雨布,有的人没有带油伞斗笠,只能用袖子遮在头顶,一路急急跑过去,衣衫尽湿,狼狈不已。   就在这一片磅礴雨势里,这第五重亭阁默然撑起一片安宁,静默延展成一张轻薄如雾的鲛,将这一点温热轻柔地包裹起来,连无言都让人心安。   本该放下酒盏,但阿窈闻着清冽酒香里透出的桃花香气,不由又啜了一口。   “好了,这样的酒和澄波酒一个路子,早先吃着甜,越到后面越是醉得厉害,你要是咕咚醉倒了,我哪扛得动你。”   虽然他的心里很想去扛......   杨岑的手盖住了酒杯,见阿窈抬眼看他时,已经有了几分茫然之意,便一边握了她的手,一边去试她的额头。   声音都远在天边,阿窈把杨岑的话来回念叨了几回,才好似明白他说了什么。   两人出门,总不好让病弱的杨岑抱着个酩酊大醉的娘子回来,她放下酒盏,有些不舍。   “你要想喝,咱们就买几坛子回去,给你在家,好好喝......”   杨岑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一张甜蜜却坚实的网,让人挣扎不开,但阿窈本来就无意挣脱,便任由者那些风声雨声渐渐模糊在耳边,连着周遭的一切都消弭不见。   “......”话刚刚说到一半的杨岑看着已经睡得人事不知的阿窈,只能无奈摇头。   这下好了,天时地利,连人和都齐了,注定他们要在这里消磨一下午。   浮生难得半日闲,一路上惊心动魄的事情多了,乍闲下来倒有一些不适应,这样的日子虽好,只是能说话的人现在后面竹榻上睡着,清闲久成了无趣。   小童察言观色,与他说起了近日的一些好去处。   杨岑初时不过随便听听,等小童说过两三个地方,倒也认了真。   他年纪虽小,这周遭景胜却知道的清楚,哪一处山的庙更灵,哪一处的山上有奇景,甚而而有花红柳绿的去处,小童看着那娘子还歪在一边,便自己做主悄悄给杨岑说,结果才刚开了头,便让杨岑笑骂了回去:“谁让你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你只管捡一些小姑娘爱去的地方!”   小童轻轻在自己脸上拍一下,笑着道:“瞧小的这张嘴巴!要说这城里哪一处衣裳做的好,哪一处首饰打得精,小的知道的也都清楚,只是想必娘子都逛腻了,不如十五带着小娘子去赶街子。”   “赶街子?”   “七月有个七宝市,里面吃的玩的尽有,官人得闲了尽课带着小娘子逛逛,因着今年外面不太平,连苍山的观音市都没开成,只有这府城力,申国公爷带的兵一半都囤在这里,北边来的商家都集到这里来,倒比先前还要热闹些。”   不太平......   杨岑心里一动,想到之前齐泰说的西南边防,状似无意多问了几句:“这事儿我在家的时候也听说了,我看这云南府日子也颇过得去,到底是哪些人,要闹腾出这些事来?”   “我的爷,您看得是这府城里的日子,再远一点的羁縻州,土司多得很,山穷水恶的地儿,连京里头派得官也不伏管,造反也不是少见的事。今年的一个罗些土司才起了事,就让人包圆了饺子,给拉到东面菜市场砍了头,临死的时候说的话才叫好笑,说什么自己是起兵期勤王,竟是奉了原来那个皇帝的。。。。。。”   杨岑手里的茶盖一时没捏住,倒砸在杯身上,发出响亮的当啷一声,小童好似这才意识到自己兴起时都说了什么话,忙住了嘴,转而给杨岑收拾身上没溅到几滴的茶水。   “看小的,只顾自己说嘴,竟忘了给官人倒茶!”   杨岑早就放缓了神色,一手捧起茶盏,又接上之前的话题:“这可不是瞎说,原来那位原是篡了位上来的,后来。。。畏罪自裁,当今念他到底是皇家血脉,仍许他以亲王礼入了皇陵,这事儿早就过了好几年了,哪里又跑出来一个。。。。。。”   “官人慎言!这事提不得!”   小童悄悄把指头竖起,比了个禁言的手势,眉毛耷拉下来,多了苦相。   杨岑轻轻一笑,从腰间接下来一个八宝葫芦形的荷包,整个递过来。   “这点是辛苦钱,劳小哥跟我说说,这其中的事儿。”   宝蓝色的缎带牵着荷包荡荡悠悠地晃荡,刚坐下时,杨岑便是从这里面掏了两个银花生。   钱财就在手边,小童的眼里有了艳羡。   但他还在犹豫着。   杨岑又加了一句:“今天无论听见什么,出你口,入我耳,再没第三人知道。”   杨岑亲自把这荷包放在小童手里,他便再也没办法松开,斟酌了一会儿,才道:   “原也不是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是那土司发了疯说的罢了......” 第153章 治病   小童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外间又有雨声,要不是杨岑竖起耳边细听,几乎不可闻。   “他说话的时候我正好跟着二哥一块出去看热闹, 他临死前絮絮叨叨, 一会儿说自己是个忠臣,要奉旨勤王,一会儿又骂京里的是个假皇帝,颠三倒四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快要死了, 吓破了胆子,结果本来还能再活两刻钟, 还没说完就让砍了......”   “他既知道这么清楚,有没有说......”废帝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杨岑凝神想了想,到底没有问出来, 连一个小童都知道, 想必齐师傅那边早就得了更多消息,这里不过是市井传言,问多了倒惹人怀疑。   “也罢, 多谢小哥了。”   见他没有多问,小童暗暗松了口气,利落地收了茶具,又是一幅天真烂漫的样子:“小的去给官人上点吃茶的玫瑰花饼。”   杨岑一瞥之下, 看见他躬着身出去后, 手碰了碰落在袖间的荷包,脸上控制不住地添了几分喜色。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杨岑摇摇头,蘸着茶水慢慢画起了关系网。   京城, 扬州,西南,从南到北,相隔大约几千里,是什么势力能铺排开这么大的地方,甚而连天子脚下,国公府中都遍布人手。   或许应该反过来看,不是一个势力从无到有,而是从有到无......   “真的是......”   杨岑回头,阿窈正站在他身后,他一点都不惊讶。   “终于舍得睁开眼了?”   阿窈睡着的时候,眉毛平顺,呼吸绵长,刚才的时候,眉头却一直都在微皱着,眼睫像蝴蝶翅子一样轻颤,杨岑笃定她是装的。   大约是怕吓到了刚才的小童,一惊之下,别又成了闭了嘴的蚌壳。   “不知道,信息太少,按那位谨慎的个性,该不会有漏网之鱼......”   杨岑屈指敲敲桌子,有点头疼。   算了,他现在还是病人,不跟自己过不去。   他顺手擦了桌上的水迹:“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回家。”有了齐师傅,他还玩什么猜猜猜的游戏,直截了当问出来就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在家中等他们的不是齐泰,而是摸着胡子的白老头。   刚一见到杨岑,就对着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药材尽数都备齐了,看世子的精神也养得不错,明日就可以开始了。”   杨岑触到他的眼光,脊背一寒。   他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像只刚出栏够了斤数的猪,只等绑起来就可宰杀了。   齐泰相形之下就要严肃很多,他拱手问道:“请问白先生,中间可有什么风险?”   白先生又摸了摸他不剩几根的胡子:“风险大小全看世子,浸药的时候若能忍得过这小小一点疼痛,也就无碍了。”   齐泰放下一半心,转身交代:“我这边接了急命,不能推诿,要往南边走一趟,你不要任性,一切全听大夫的。”   杨岑想起白天听说的,冲口道:“可是...可是表弟的事?”   齐泰警告的目光让他陡然醒神,连忙转了话题。   “你表弟无碍,好了,我立时就要走,咱们回来再谈。”   这事一时半会儿问不清楚,杨岑知道军务如山,也不急在这会儿,还是收拾了心情先治病为要。   白老头虽说性情乖张,言语从不客气,但说出的大话总能兑现,杨岑见他在师傅面前放了准话,便知道活命的希望又大了一些。   只要能多活些时日,忍痛算什么,别说一点点,就是刀山火海,杨岑也无畏无惧。   阿窈眼见杨岑早已乐淘淘的,便没再说太多,给他整整衣服,看他要进药房了,忽然心慌,忙又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 怎么了?”当着齐府一群人的面,杨岑不好像平日一样伸手揽她,只是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她的,悄悄笑道:“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阿窈去够他的手,紧紧攥住的时候才多了一些安稳,就隔着这么一道门,能有多远呢,她笑话自己娇气。   “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白老头独辟出三间倒座房,答应治病前第一条规矩就是,闲杂人等不许进这个屋子,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出声发问。   阿窈不敢有违,在屋里惶惶戚戚坐了半天,做什么都是乱的,索性搬了脚凳坐在黑油大门前面,也不进去,只是遥遥望着。   隔得这么远,里面她望不见也听不见,自然不知道里面的杨岑是何等煎熬。   奇珍异草各有芬芳,白老头却用这一堆的稀罕药材熬出了一大桶泛着恶心臭味的东西。   他也不是多爱干净的人,这会儿只看着就想痛痛快快吐一回。   兴许,这第一步就是催吐?   “进去!”白老头毫不客气喝令,嫌弃杨岑动作太慢,直接把他踹了进去。   杨岑猝不及防,攀着桶壁扑腾几下,忍不住干呕几声,他连忙屏住呼吸,才感觉有了生的希望。   他刚要开骂,突然想起自己现在还捏在别人手里,只能泄了气在心里发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他出去了,看他怎么揍这个老头!   “松开!”白老头把他的手拿开,板着脸:“好好泡着!”   杨岑苦着脸,默默忍了一会儿,终于适应了一些,这才能分出精力去看白老头下一步要做什么。   “你们看着水温,触手微烫即可。”白老头叮嘱了几个药童,自己端坐在木桶前的高凳上,拿着本子,目光灼灼盯着杨岑,满是兴奋。   哪怕同是男子,杨岑都觉出了几分不自在。   “我说白老头,你不能坐远一些吗?”   “你现在感觉如何?”   “有点热。”杨岑老老实实回答。   “再等会儿,再等会儿。”   再等会儿什么?杨岑感到大事不妙。   时间一点点在流逝,这点热渐渐烫起来,变成了一颗火种,水雾缭绕里慢慢积蓄力量,最后成了闪灭的炽红。   突然之间,一阵剧痛袭来,腾地一下他的五脏六腑都烧燎开来。   火势滔天。   他似乎变作了一个灶膛,肢体与骸骨便是干肢枯柴,火舌无处不在,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但灶膛是觉不出痛楚的,他却能。   杨岑忍不住嘶吼起来,这种痛好似成千上万片刀锋,撕裂了他的神志,难以拼凑出完整的意识,而在烈焰包裹下,他的肢体焦了又生,生了又焦,但生的时候却是加倍的煎熬。   任凭他怎么挣扎,总有人使劲按着他,拖着他,重又将他塞进火海中。   “撑下去,撑下去你就赢了!”   是谁在他耳边喊?   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困兽从不会放弃逃生。   “师傅,这样下去不行!”   终于,在这肆虐的火海中出现了一个缺口,杨岑咬着牙,挣脱得更加厉害,眼看着离生口越来越近,痛苦有了退缩的势头。   “坚持下去!我等你,我等你好起来。”   猛然,在黑色地狱一般的世界里,有个带着哽咽的声音切出一线暂可喘息的空白,他蓦然怔忡,逐渐回忆出自己现今的处境。   杨岑立在焦土与火浪的边缘,毅然转身,重又走回。   早便没有了日和月,时间与空间都压缩成原始的一点,星移轮换于他毫无意义,在这毫无人烟的荒原里,只有他一个旅人在艰难跋涉,时而是苦痛的浪潮裹挟着他,让控制不住地痉挛,时而是尖利的疼痛将他一刀刀剐除,有时他以为早就忍过了沧海桑田,回头却发现只是喘息之间。   每当他想要放弃的时候,便有一双盈盈泪眼出现,莫名地让他又多了一些勇气。   这勇气不多,但也足够支撑他多忍过一刻,多走一步。   “阿窈,阿窈,”他无意识地念,手使劲张开又攥紧,好像要抓住什么渐行渐远的人。棉布撕成的布条已经足够柔软,却仍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挣扎下磨出了血痕。   “师傅,不如让门口那个姑娘进来吧。”连看惯了生离死别的药童子都有些不忍心。   他们如今还能绑得住这位祖宗,全是靠他骨子里还留存的一份抑制,让他即便在神智不清时也压制着自己,不会像最初时不顾一切的发疯。   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人,也能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妇人家只会哭哭啼啼,好容易找着这么一个好料子,可别坏了我的事。”白老头无动于衷,捻着银针慢慢刺在一处穴位,一点点转动。   刚刚安静片刻的杨岑一下子抓紧了床沿,露出痛苦的表情。   药童同情地看了一眼杨岑,没办法,他只能帮到这儿了。   “你去按这个方子再抓副药,上水八升,去浮沫,再煮。”白老头在自己的医案上记下几笔,拿着方子嘱咐药童。   “是,师傅。”   药方就在左近处,他刚开了门,就见守在外面大门口的阿窈一下子站了起来,眼巴巴看着他。   “连大夫,我家相公......”   药童小连暗自叹口气,这总得有几十次了吧。里面的人是不得不熬,外面的人熬了又有什么用。   他的脸色一变得晦暗,阿窈就慌了:“怎...怎么...”   既答应了要守规矩,阿窈半步雷池不敢越,拿着杨岑的小金表,看上面的刻针一点点走,走一步都是煎熬。   先前有段日子,里头人进进出出,手上有端热水盆的,有拿白布巾的,大桶大桶的汤药送进去,是不是能闻着几声惊叫。她心惊胆战,攀着门边几次想进去,脚迈在半空,却都缩了回来。   直到有人心生怜悯,多跟她说了一句:“最难的时候已经熬过来了,姑娘请放心。”   难道又横生了枝节?   小连忙安慰她:“只剩下最后两天了,您再耐心等等。”   停在胸中的那口气这才呼了出来,阿窈一笑,又开始往里望。   两天,再等两天,杨岑便能好了! 第154章 苦药   这个小跨院中别无草木, 只有东南角生了一棵百年桂树,两三人才能合抱过来,夏日枝叶荫浓, 遮了半个庭院。   八月丹桂飘香, 又叫八月桂,但云南府这里花开总要更早一些,才这么几天,叶底已见金黄。   阿窈连着叶子剪了几丛, 插进甜白釉瓜棱形梅瓶里, 天香从云中飘落到床前。   杨岑睁开眼睛时,光晕中米粒般大小的桂花攒成不清晰的一团, 只能看见碎金似的花球,在叶与花的缝隙中,是一种夜华似水的月白。   “可算是醒了, 你现下觉得怎么着......”   痛感和热浪都已经消弭不见, 杨岑好似刚走过千万座山,等到能够歇息的时候不见轻松,只是满身心的疲惫。   他低低应了两声, 又阖上眼。   阿窈把帕子浸得温热,在自己手上先来回试了几次,看温度合适了才要往他脸上擦,就见杨岑早已睡沉了。   阿窈好容易盼着他醒了一会儿, 还没说上话, 郁郁戳了一下他清瘦的脸,嘟囔道:“每天睡了又睡, 睡了又睡,莫不是变作了一只猪吧。”   本来就不怎么胖, 这会儿更是瘦的厉害,阿窈看着他没有二两肉的脸,有点思念原先抱起来胖滚滚的团子。   阿窈折腾起了菜谱,等他好一些,忌口的东西都去了,就照着养猪一样养。   好吃好喝,杨岑精神一日比一日好,可惜身体总是时好时坏。   “还疼吗?”   杨岑哼哼唧唧:“疼.....”   “哪疼?这儿吗?还是这儿?”   阿窈见他又捂肚子又捂胳膊,也不知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只能给他慢慢揉着问。   “没事,想是之前疼得狠了,歇歇就好。”   杨岑面色红润,说话有气无力的,点菜倒是很顺当:“我想吃你做的疙瘩汤,最好放些虾米。”   阿窈一想起来她刚获准赶过来时,杨岑早已经神志不清,却还是无意识地攥着她的手念:“阿窈...你等我...”立刻就要迸出眼泪,心疼得不行,万事都依他。   用鸡蛋活了面团,疙瘩揪得细细的,撒在熬了一晚上的高汤里,撒上洗得水灵灵的菜心,守着锅熬煮一会儿,滴了麻油就起锅。   高汤是用几只老母鸡混着十几味药吊出来的,不必加其他材料就已经鲜极,面疙瘩软糯鲜香,入口即化,是杨岑最近最爱吃的。可惜他全身总是虚软无力,有时候连碗都端不住。   “没事,没事,我来喂你。”   阿窈见杨岑看着翻倒在小桌上的甜白釉镶银碗,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忙哄他:“你才病着呢!”   杨岑便舒舒服服躺在天青缎子引枕上面,等阿窈一勺一勺认真舀了,细细吹匀才送到他嘴里。   屋里不能搁冰,但他住的这间房靠水,卷了竹帘,阿窈摇着缂丝鸢鸟竹柄团扇,跟杨岑抱怨。   “这个白老头,治病也不治到底,非说南边见了一种稀罕草药,赶着去找了,丢下一个好了一半的病人就走了。口口声声说好了好了,怎么人还起不来床?”   阿窈说着说着,不由惴惴不安:“咱们要不要再请个大夫来瞧瞧?或者再加点药?”   前两天明明还能下床来着,这两天怎么越来越坏。   杨岑心虚,忙摆手:“其实我自己倒能渐渐觉得好些,这药哪是混吃的?”   白老头留的药方甚苦,每次从嘴里灌下去,他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泛着苦味。   不会是......前些天自己在那白老头的膳食里动的手脚被发现,这才加了苦药来折腾他的吧。   “手脚?你动了什么手脚?”阿窈好奇。   杨岑这才发现自己一时不觉把话说了出来,只能坦白: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最喜欢喝的一味汤里,我给他把盐换成了糖,又加了些酸刺果挤出来的汁子。”   阿窈瞪大了眼睛,噗嗤一笑。   这一路谁不知道白老头最厌烦吃又甜又酸的东西。   “我又没把他怎么着,谁让他拿我试药来着。”杨岑理直气壮。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十几天白老头的药志上多了不少干货。   两人想着白老头喝道汤时龇牙咧嘴横眉倒目的样子,齐齐笑眯了眼。   “师傅还没回来吗?”   阿窈刚要摇头,就听门边有人笑道:“我还以为你早就不记得师傅是谁了!”   杨岑一时大喜,单手一撑翻身下床,动作干脆利落:   “师傅可算是回来了,我这里有几个谜正要请师傅解解。”   “巧了——我这儿也有个谜想要请你解一解。”旁边的阿窈突然冷笑一声。   杨岑一愣神,心里大呼不好,额头冒出汗。   怎么就忘了形,让阿窈逮了个正着。   师傅在这儿,阿窈不好把这个骗人精怎么着,只能对他做个口型,抱起茶壶出去了。   “你等着!”   这几个字虽无声胜有声,虽然简短却有雷霆之怒啊。   杨岑想着想着,汗又下来了。   齐师傅呵呵一笑,不去管这夫妻俩打得什么哑谜,只是对着杨岑点头笑道:“我在连水就接了白神医的消息,说你如今病已全好,行止无碍,可走动如风了!”   阿窈一只脚刚跨了门槛,听闻这话,转过脸又是森森一笑,连话也不留了。   只有叮当作响的竹节帘子透出她一星半点怒气。   杨岑哭丧着脸:“师傅,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唉——你刚才可还不是这么说的,你有什么谜,说出来我听听。”   “这会儿没了。”   “你没了,我倒有话来问你。”   齐泰装作看不见杨岑垂头丧气的样子,拿了一个黑漆漆哑了光的牌子给他看,上面用金彩绘了一个奇怪又眼熟的印符。   杨岑恹恹抬起头,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肃了神色。   “师傅,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齐泰不答,反和他说起了西南军务:“ 这一二年来,云贵两府的土官总有些动静,连着湘地都不太平,其中便有水罗杨氏。原本西南三年两头总要有些风波,只是今年,事儿也太多了,倒让人生疑,因此主上才派我来查一查。”   “这回平了杨府,却让杨起逃了去,来截杀的人不像是野路子,竟有内宫身手,搜到杨起书房的时候,便见了这个。”   杨岑心里一动:“我上月去得月楼,听那的小二说,原先有个造反的,说自己是为勤王......”   齐泰似笑非笑睨他一眼,这个猴儿,如今已学会探他口风了。   现在也不是瞒着他的时候,齐泰点了点那个印章:“这个东西,跟上回追杀你们的人身上带的物事一模一样。你看看这像什么?”   “又像个画,又像个字。”   “这是成宗皇帝的笔法,他一向爱字又爱画,因此喜欢将画变字,将字变画,非亲近人认不出来。这个印章上刻的是虎头,原是恭安君的小名儿,四十多年前宫中小皇子抓周,成宗皇帝专门给他做了这个,放在桌上,但从此后便密密收在皇子身边,也只有当年近臣才知道这回事儿。”   当年齐泰还是个小将,这段往事也是听别人说的。   “难道,真的是恭安君?”   恭安君是原来那位被废了之后,皇帝给的号,人死也要去了皇帝尊荣,可见两人嫌隙之深。   “断无可能。当初起事事发突然,连主上也只是要搏一搏,宫门锁死勤王的时候,恭安君还在后妃床上混闹着呢!原也没想着要杀他,是侍卫围堵他要活捉时,他一时慌乱竟撞上了剑,自己死了。”   齐泰话中带着微不可查的鄙夷,做皇帝胆小到这个份上,也是少见了。   杨岑还是头一遭听见这个公案,说出去只怕也没人信。   “我这边的意思,只怕是有人借着这个名头生事,只不过这其中的人手,也有几分内廷的意思在,倒让我有些拿不准了......这样吧,你往赵州走一趟,这次水罗叛乱,只怕跟那边几人有点干系。”   杨岑展开看时,心里便有些沉。   其中秦知州正是赵二老爷的上官,若是牵连其中,赵家也脱不了干系。   “此事暂且不急,你先养好了,再过去也不迟。”   杨岑应了一声,想着这事,恨不能马上起身。这样灭九族的大事,一旦沾染,全家都如入地狱不得超生,别说阿窈父母,就是赵清和与赵念窈两人也是保不住的。   他想了又想,一会儿想要告诉阿窈,先有个准备,一会儿又想着事还不清楚,设若没什么不是白担了半天心。   只是这动身的日子,还要早定下为好。   “你去请大奶奶过来,说我有事跟她商议。”杨岑从疑惑不安里抬头,见阿窈仍未回来,便让人请。   过了片刻,阿窈还未来,丫头却抱着一罐子药过来了,笑道:“这是奶奶才刚熬过的药,嘱咐大爷趁热喝呢!”   杨岑瞬间苦了脸,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从舌头到胃肠全变作了苦的,吸着气就往旁边的红地绘个五彩孔雀海棠式小碟上摸梅子干,一摸却摸了个空。   丫头眼疾手快给他收了回来,笑说:“奶奶嘱咐了,这东西别和吃的药性冲了,索性先不给大爷吃了。”   杨岑眼睁睁看着 救命稻草离他而去,这会儿才知道阿窈方才说的“你等着”是什么意思。   这梅子干是阿窈专找了白老头身边药童配的,怎么可能相冲?   这明明就是要苦死他!   他不及抱怨,只能赶紧摸着温茶想要漱口。   丫头又给收了回来:“奶奶嘱咐了,良药苦口,喝了水冲淡了药性可怎么处,大爷还是忍忍吧。”   杨岑哀怨地看了一眼丫头,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第155章 第 155 章   若是只喝苦药, 这日子还算过得下去,无奈杨岑连阿窈的面都见不着了。   幸好还生得两条腿,你不来就我, 我便来就你。   杨岑巴巴等了一天, 灌了第五次苦药汁子,终于耐不住,麻溜地起身打算出门。   刚站起来就让丫头拦住了。   “奶奶吩咐了,大爷最好别出门吹风, 本来身子就弱, 要是糟蹋坏了,她便恼了。”   杨岑这会儿算是看出来了, 这丫头明摆着就是阿窈派过来折腾他的。   他不理,待要抬脚出门,丫头一个箭步上前, 张开两臂站在当口:“大爷要敢出去, 奶奶就真、恼、了!”   是真的哦!比真金白银还要真哦!   杨岑看出了她拦路的决心,眼珠一转,开始撒泼耍赖:“你去说与奶奶, 要是她不过来,这饭我便不吃了。”   谁知丫头像是得了大赦,连忙把刚端出来的饭菜重又拢回菊花式样填漆攒盒里,手一提, 道:“既如此, 大爷清清肠胃也好。”说完草草道了礼,一阵风似的走了, 只剩杨岑呆立在那里。   昨日还是竹簟罗扇送清凉,美人挽袖细细尝, 今天就落得个单人孤影,凉茶空饭,杨岑后悔不迭。   早知道,就不为了贪图那点温存装病扮弱了。   这会儿生气了,连谢长亭也不在,都没人教他怎么哄!   待要不顾阿窈的军令,溜出门找人赔罪,却想起之前听人说过,哄媳妇第一要义便是顺,等到她折腾完了,气也出了,便能赏个脸好了。   但像这般又不见面,又没人传音,要怎么让阿窈知道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个省心五好病人的决心呢?   杨岑犯了难,翻来覆去在床上烙煎饼。   这一夜没睡好的又何止杨岑,阿窈其实就在他左近处。   杨岑这孩子心思,阿窈也知道点,不过气了一阵子,过后想起来,倒又觉得好笑。   只是到底不能轻饶了他去,因此才想了这个法儿,好好晾他两天!   想来以杨岑的个性,憋不到半天,就得找上来了。劳动了这么长时间,落他两句甜言蜜语不过分吧。阿窈安心坐在此处,打算也受用一回。   谁知丫头去了两三回,总不见杨岑过来,送过去的好茶好饭也再没端出来过——杨岑这分明是安心享受起来了。   阿窈按捺下去的怒气慢慢又回升:你自己做的好事,就不打算认了不成?   这丫头刚伺候了阿窈几天,还摸不透她的脾气,可怜兮兮站在一边,生怕战火弥漫到自己身上。   阿窈心里一软,刚要安慰,就见跟在杨岑身边的小厮急匆匆来请她:“咱们老爷请大奶奶过去,有事商议呢!”   小厮满脸急色不似作假,阿窈唬了一跳,当真以为出了事,胡乱梳理一下头发就往正房走。   软纱帘后影影绰绰立着两个人,阿窈只当齐师傅已经到了,走得更急了些。   才掀了帘子,就见杨岑急步上前来,笑得一脸讨好:“阿窈......”   另一个人原是尤大,苦哈哈在那里,缩着脖子不出声。   阿窈气还没喘匀,见自己又上了当,伸手便想去拧杨岑的耳朵:“好呀你......”   “这大中午的,让老夫过来商议什么”齐泰朗笑着,从外面跨进来。   阿窈一惊,忙甩了手,垂着头退到杨岑后面,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脸上却现出薄红,趁着齐泰转身落座,她狠狠剜了杨岑一眼。   都怪他!害得自己在长辈面前失了分寸。   杨岑心略微定了一定,果然,有了师傅在场,阿窈决计不敢跟他生气。   齐泰眯了眯眼:“去请我的时候一个个急得火燎了毛似的,怎么等我来了,全都不说话了?”   杨岑抢着笑说:“我正与阿窈商量,这些日子吃得住的全是师傅在张罗,如今我能大好,全托赖师傅,也是当徒弟的该孝敬师傅的时候了。这府城没什么别的好东西,倒是前日得月楼里的席面还不错,因此我想着我们俩做东,请师傅吃酒看戏好好乐上一天。”   齐泰摸着胡子点头笑:“咱们师徒一场,不必客气...”   “可偏偏阿窈不许...”杨岑一副委屈的样子,丝毫不管阿窈暗地里对他横眉竖目使眼色。   “哦?”齐泰的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这是为何?”   “阿窈说了,我们俩现下都没有生计,请客吃饭使得还不都是家里的钱?不如自己动手,做出一桌菜来,也不必要外人,热热闹闹一场岂不是好?”   “你们既如此说,那我就受用一日了,只是要劳累你媳妇了。”齐泰大笑。   “师傅说哪里话,这是我们小辈该做的。“阿窈忙道,回过头又是一记冷光。   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自然要开始忙起来。齐泰武将出身,喜欢吃大肉,喝烈酒,但到底年纪大了,原来白老头给他把脉,特地说了要少油盐,所以阿窈的菜单拟得小心。   “这个红烧肉黜了,换一样。”阿窈手指摁着这一栏,又想了一会儿:“算了,师傅爱吃这个,我换个做法。”   肉专门挑了八分瘦带两分肥的,先连着肉皮在双耳小平锅上煎得黄灿灿的,油脂都化到肉里,再将肉皮去了,浸了秋油绍酒,再加洋糖葱姜一起大火烧煮。(1)   “你看,这个柴火长得好不好?”杨岑蹲在灶边,给她递柴火:“保管烧得旺旺的。”   阿窈哼一声,把那根美貌的柴火扔进去,毕剥一阵响,火势顿时大了不少。   杨岑自觉有功,比先前有底气很多,看着阿窈去拿青笋萝卜,自己立刻捡了刀递过去。   咚咚咚一阵响,阿窈把青笋萝卜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又得了杨岑的夸奖。   “我家娘子怎么生得这么巧的手,连笋子萝卜都切得这样好看!”   一转眼又见阿窈在用细纱做的爪篱捞锅中的浮沫,连忙道:“看这沫子撇的,多干净!”   几次三番的,阿窈的脸也绷不住了,她且气且笑:“你安生些罢!”   “娘子在厨下忙,我怎么能贪图安生?!”杨岑一脸正气:“还有什么差遣,在下砍柴添火,在所不辞!”   “够了够了,”阿窈本来就头疼:“也不要你砍柴,也不要你添火,你就帮我把这汤端上去,再不要来了。”   丸子就用剁得细碎的鱼肉捏成的,和豆腐一起做成了汤,老远就能闻着一阵鲜香。杨岑没忍住,想偷偷尝一口,让眼疾手快的阿窈一巴掌拍下去了。   “这是要上桌的,那边我给你留了一小碗,你要尝自去那边尝。”   杨岑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有一个斗彩四方小碗。   “还是我家阿窈知道疼人。”杨岑喜滋滋的,知道这一番讨好总算没白忙活,前番装病算是翻过去了。   他心里欢喜,连端菜上桌都是甜蜜蜜的。   “这是什么?”齐泰看着一个个清淡菜色,脸色有些怏怏的。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菜做出来倒是好看,阿窈拿着萝卜捣弄了半天,丢了一小筐子,才算刻出来这几个花样。”   杨岑手里的盘子是个高脚盘,通体玉白,唯独边上卷着一道缠枝纹,萝卜刻成各色花式,中间镂空处塞着一点江瑶柱,恰似黄蕊。(2)   好看是好看,可惜不是齐泰的菜。   他放眼看去,连他原本盼着想要架上火堆整个炙烤的小羊,都让阿窈改成了羊肉锅子,旁边还围着一圈各色蔬果。   到底小辈忙活了半天,齐泰不好拂了他们的心意,随意夹上一筷子,到嘴里一品,竟然别有些滋味。   “吃惯了前院的菜,倒是没想着你媳妇的手艺还不错。”齐泰筷子伸向红彤彤油汪汪的肉。   阿窈忙站起来回道:“只要师傅不嫌弃,我便天天做也使得。”   齐泰摆手笑道:“这猴儿前两天才与我说,要带你出去逛逛,我这老头儿,便安稳在这里住着,也不拖累你们小夫妻。”   阿窈一怔,这才想起之前杨岑说的话,耳根发烧心里甜,悄悄看了杨岑一眼,却见他也在发怔。   不过只有一瞬,他便回过神来,知道齐泰前日分与他的事,马上就要去办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资料《随园食单》   (2)参考资料:菜谱 玲珑玉心 第156章 集安   “行路难, 望路远,关山渺渺处,只见青山, 我的哥呀, 你几时把家还......”   这妇人包着的蓝布头帕已经浆洗得发白,裤子上锁的边已经散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线头,颧骨高耸, 眼窝深陷, 唱曲的时候嗓音细细的,听得阿窈与杨岑互看了一眼, 放下筷子,根本吃不下去。   从府城到赵州,杨岑带着阿窈抄小路, 沿途山高水险, 有时连走几十里只能听见山中猿啼虎啸,不见半点人烟。   阿窈近乡情更怯,越走越沉默。直到转到了林西官道上, 才遇着一家野店,胡乱搭了几个棚子在侧。   杨岑眼见着周边吃饭的人多,才敢带阿窈坐下,还没吃两口茶, 便遇上了这妇人。   旁边一个衣着寒酸的老伯合着她的曲子拉胡琴, 琴弓磨得发亮,马尾弦断了两根, 显得毛毛躁躁。   曲子唱了一半,妇人便用哭似的调子求肯道:“官人娘子帮衬帮衬, 若有见着一个叫黄三的赵州裱糊匠,还请帮奴托个信儿。”   阿窈心有戚戚:“你那丈夫生得什么模样?可有画像?”   “有的有的,”许是碰壁多了,原本说得麻木,见这回的客人竟有心相帮,忙从自己破烂包袱里拿出一卷泛黄皲裂的画,想是几次泡了水又晒干,时候久了又薄脆,早就缺了一角,其余的地方却被妇人护得好好的。   阿窈小心翼翼展开时,只见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人,一张细长脸,下巴处一缕胡子,眼角后生了一颗痦子。   “你那丈夫去了哪里,是在哪里走失的?”   妇人眼角又泛起了泪:“不过是去城郊应了一趟差使,说天晚就回家的,结果等了两日都没见家来,就再也没找见了,到如今已有半年了。”   拉胡琴的老伯本来木呆呆坐在一边,见这妇人和杨岑他们搭上了话,再一细听,忙也掏出一张旧布帛往杨岑那里塞。   “大爷帮帮忙,一并帮帮我寻寻小儿子罢!”   “你们两个难道不是一家的?”   “我丢了丈夫,阿爷失了儿子,原是两头分着找的,后来都不好过,就搭在一处了。”妇人抹抹眼泪,声音低下去。   阿窈听不得,跟杨岑一对眼色。   “你们放心,我们若是看到了,可要去哪里报个信儿呢?”她一拉手的功夫,便有夹下的半锭子碎银滚进妇人手心里。   妇人下意识捏了捏,木怔怔道:“若真见了,求娘子告与他,让他速速回家便是。”   她说话的功夫,脸上慢慢泛起一点欢喜的神色,想是知道手里多的是什么。“ 可有个能送信的地方?”   妇人纳头便拜:“娘子若是得闲,能托人给赵州城北三瓦子巷第二家送个信,待找着丈夫时,便是我黄家一门子的造化了。”   老伯见妇人已经寻着门路,忙也上来求告,阿窈便将各人名姓都记住了,问到在哪里丢的时候,只听老伯说道:   “和她家的后生前后脚的时间,也是往城郊的庄子上去,说是寻人喝酒,到底没回来,等我亲去寻的时候,他那兄弟却说早回来了,我老伴儿迈着脚急去寻时,踩空了一跤就跌没了,只剩我个孤魂野鬼,不找到时都闭不得眼啊......”   店家提上茶壶来续茶,见这两人有了着落,也替他们欢喜。   “你们还不快谢谢这两位客人,这兵荒马乱的,如今连自家都顾不得了,哪里能寻着这般愿意助了你们的人!”   阿窈拉住他细问:“我们要往赵州去投亲,难道那边也有了什么祸事不成?”   妇人忙道:“娘子不知,年初水罗杨家反了,先是一轮兵祸,又赶上入夏时候旱了几个月,越发连吃糠咽菜都艰难了,娘子看看,这路上都是携家带口去投奔赵州的人呢!”   他们二人凝神看了一会儿,只觉官道上往来的人与平时不同,面带菜色,眼神凄惶,有携老拖幼的走得磕磕绊绊的,小孩儿跟不上,踩了石子滑在地上,抬头时见父母已经走远了,连哭一声都不敢,忙迈着饿得细瘦的腿跟上去。   店家却道:“说是如此,赵州如今也不太平,这小半年的,想是来去的人多了,官府治不过来,时常听说有人丢了从此找不见的。”   他打量了一下杨岑,提醒道:“像官人这样正当年轻的,丢得最多,若是没什么要紧事,不如转回家去,过段时候太平了再来吧。”   杨岑甚是稀罕:“难道有拐子还能拐了大人去?”   “谁知道呢!”店家不过随口一说,赶着给他们端菜布筷:“都是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我这店开在这里,嚼用挣得不多,消息听得却多。像这两个的...”他往正在别人跟前唱曲的妇人老伯处呶呶嘴:“ 早便不稀罕了,想要求托人打听消息的,总得有十几个了。”   “可曾报与官府?”   “便是立了状子又怎的?丢的人中十个只有一个是本地的,罗西过来的流民倒占了多数,又没亲眷,同乡的顾着自己都不及,谁还有空管其他人呢!”   杨岑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不管上头有什么风云变幻,但凡有一星半点动静漏到普通人家,都是一场天灾。   集安县沿着山势水道而建成,破了一般四四方方的格局,城墙也是曲曲折折,从城门到县丞老爷家,是一条沿河上坡的青石板街,沿路煞是热闹,多的是女子撑着花伞在街上与人讨价还价买彩线。   这里的女孩子多是头发打成长长的辫子一圈圈结在头顶,包上花头巾,耳边垂着一缕缨穗,红坎肩,白短衣,花腰带,圆圆的脸盘,大大的眼睛,皮肤雪白,看着既清爽又俏丽。   偏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你看,这不是你那个好妹妹的阿姐吗?”   “好妹妹?”阿窈望过去,原来是当日带走阿芳的人。   她穿着五彩短衣,青绿百褶裙,头上戴着花放千树银冠,围腰上围着水滴银片穿成的腰带,檀口樱唇,妩媚生姿,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两个人偷偷瞧她。   女孩儿好似也觉出自己太引人注意,便把撑得高高的伞略侧了侧,遮住一张如花面,这才少了一些逡巡的目光。   “你要不要问一问那丫头的下落?”   阿窈本来有所意动,却见女子行色匆匆,不是逛街,却像赶路的光景。   “罢了,既是姐妹俩,想来也不会亏待了她去。”阿窈住了脚,往刚才路边人指的方向而去:“咱们先去找和哥儿是正经。”   县丞不过八品,但在这小县里却是个正经人物,问路时人人都知道。杨岑留意旁人神情,也有热络的,也有事不关己的,倒是少见嗤之以鼻的,想来赵家人在此,虽然不是个人人称颂的清明大老爷,官声倒也不差。   离着三滴水的门楼还有遥遥几十步,阿窈看着翘起的出角端头坐着的宝象,顿住脚,默不作声。   这宅子白墙青瓦,门楼上描金绘彩,粉墙拿青精石嵌了各色纹样,典雅里透着气派,想是这日子过得还不错。   “咱们还是别往大门口去了,这后头该有角门,咱们便在那里守着,看能不能打听下消息。”   原来赵家的人多半认识阿窈,让人认出不好,要是不认识的人,谁肯给你传信去。   地生人也生,阿窈宁愿缩着,也不想冒进,见着不想见的人。   杨岑半句也不多问,阿窈不想认父母正好,这小舅子还能掰得回来,见了也就见了,他可不想给自己添一对不省事的丈人丈母娘。   这房子前后都临着街,找个能落脚的地方也容易,他们便就着一家干净脚店,坐在窗边留意后门动静。   一百钱能买一壶茶并两三碟点心,杨岑见阿窈总是沉默,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闲话,一会儿问放在店里的包袱可都放好了,一会儿问阿窈想要什么样的花冠,他回头去买。   续了两回茶,门也不曾开过。杨岑知道盯人是个体力活,便开始琢磨该从哪里破个口打听消息。   他看看左右,瞄准了店里年纪最小的那个,朝他一招手,小伙计便觑着了,眼见别人都忙得脚底生风,忙往杨岑这里钻。   “大官人是要添茶,还是要糕点?”他一张嘴,口音虽有些怪,却也能听得懂。   “什么也不要,就是找个人来说说话。”杨岑懒洋洋在靠背上一歪,百无聊赖的样子,从年纪多大,问到了家乡何处,又问本地有什么好风光。   杨岑每次找的都是看着机灵的人,聪明外露心眼活,给些小惠小利便容易套话。这会儿找了个借口,随口笑道:“看着你倒想起来我兄弟了,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一样伶俐,难为你说了这半日,这两个钱给你拿去买果子吃罢!”   他手不紧也不松,每日下楼来,或给小伙计抓一把果子,或者塞一点糖,不几次就混熟了。这小孩儿在店里是最靠后来的,凡有出头的好事都轮不着他,上头有一众人压着呢!如今好容易搭上了一个有些油水的客人,连梦里都见着自己的荷包当啷响,响着响着便笑醒了。   过得两日,阿窈与杨岑轮流坐着,只知道每天上午,便有送菜送油送粮的挑了担子拉着车上门来卖,出来的多是门子或者厨下婆子,一个阿窈熟悉的都没有。   “我看这条街上的门楼,统共算起来都没有这家子气派,不知是谁家的?”   “大官人不知道,这是咱们县丞老爷住的宅子,除了县主,也便数得着他们家了,原是京城过来的,规矩大,我只看见过县丞老爷出门,远远的连喷嚏都不敢打,听说连撒尿的壶都是银子做的。”小孩儿连比带划,生怕他不信这个排场。   “我前日倒是见过他们家小少爷,看着是极好的。”   他不过是个打杂的,哪里见过县丞老爷家的小官人?小伙计一时犯了难,见杨岑一脸求八卦的神情,挠挠头,忽然眼一亮。   “我虽没见过小少爷,却知道...”他压低了声音,凑得更近些,神神秘秘:“他家最近常来个美貌的小娘子...呶,就是这个。”   杨岑抬眼看去,就是一怔,这女孩儿带着凉工帽,看不清面目,但步子矫健利落,不像是内宅里养出来的闺女。   “ 第157章 清和   她也没左顾右盼, 到了门前,先急敲三下,再缓敲五下, 门便开了一条缝, 她也不进去,只是递了什么东西。   杨岑眼看她转身要走,只来得及跟阿窈说一声出去逛逛,急步如流星, 径直出门了。   街上人来人往的, 他遥遥缀在后面也不惹人注意,直到女孩儿转到一个死胡同, 才掀了凉帽,眉眼焦虑,似有所盼。   杨岑看着时便吃了一惊, 原来就是前日城门口遇着的人!   几次三番碰着不相干的人, 杨岑不信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师傅嘱托,赵州城里水深,只怕与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内宫中人关系千丝万缕, 他如今风声鹤唳,什么都要留神探一探。   他左右看了看,高高的门墙旁栽着荫满半巷的大树,如今倒助他一臂之力。   伏身在这高处, 不留神扒上来细看, 再看不出还藏着一个人,杨岑屏住气息, 仔细听动静。   “你怎么这儿才来?我前天好容易躲过寨子里的人,想要跟你一起过生日, 偏连你的面都没见到!”   “...我错了。”   “啊呀!你那阿爸又打你了?”   “不妨事。”   “又是为的什么?!还是......?”   “......”   “他要是再打你,我便索性拐了你走,咱们逃得远远的,哪一个大山不能过活?过两年回来了,他们还能不认自家的娃娃?”   说话的人声音低哑,冷静里带着温存:“你不知道我们的规矩,聘为妻奔为妾,我倒无妨,带累了你...”   “什么带累不带累的,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你便是我的人!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他的声音又低成一句叹息:“我舍不得.....”   冷巷子里你侬我侬,上面的杨岑听得面红过耳。   他真的不是有意要学那长舌妇偷听人壁脚!他对天发誓!   杨岑刚想抽身离开,刚动一动,就凝住了。   只听女孩儿说道:“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不一样,青哥,我也不难为你,你要想要个名正言顺,只要你点个头儿,我倒求了阿叔往你家来求亲!断不叫你为难!若你父亲一直想不通,我就是绑也要绑你到家来,他既不想多个媳妇儿,我家里多个女婿,这也是一样的!”   啧啧,这闺女,好厉害!   杨岑头一次觉出阿窈的温柔娴静来,好歹当初他表白心意的时候,阿窈还羞得低过一回头呢!   但她口里说的这个人....青哥...   赵府宅中,有父亲能做主婚事,能自由出入门户,还带着一个青字的,便只有这一个了。   他心念一动,脚下使劲,悄悄探出头,想看个究竟。   不知是哪一根细碎的树枝受不得力,断了一半,正巧掉在下面,引着树下一对鸳鸯也下意识向上看。   “......”   于是,三双湛黑的眼睛就这样对在了一处,沉默地对看着。   但这沉默意义不同,赵清和是惊疑,阿芬姑娘是警惕,杨岑是...脸红。   世上还有比听人墙角还让人逮住更尴尬的事吗?   杨岑可以表示——   有!   那就是——你听的还是小舅子和他战斗力爆表小娘子的墙角。   不等他想好说辞,阿芬早已把警惕变作羞恼,上前一步,指着他道:“你给本姑娘下来!好汉从不偷偷摸摸!你在这里躲着偷听别人说话做甚!”   赵清和脸色也渐沉,正要说话,便让脸皮比城墙还厚重的杨岑改成了叙旧。   “你姐姐在你家门口守了半天,好容易等着你了,因追不上,才使了我过来——不过两三年不见,你小子倒长高了不少!”   杨岑亲亲热热,赵清和一时发怔,云里雾里:“你是...”   他表姐堂姐多的很,唯独一个亲姐姐还不知道落到何方,这又是哪一门子亲戚?   “瞧你!亏得阿窈天天念叨你,你竟连大姐都不记得了?”   任是谁家的亲戚,也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理!说的还是......阿芬想起自己刚才的言语,恼得顿脚——还是这般羞人的话!   “你说什么?是...是谁...”阿芬回头看去,见一向冷静自持的赵清和脸色大变,往前急走两步,一把揪住杨岑,:“是...姐姐让你....”   他慌张地四处张望,没有熟悉的身影,忙赶着问:“姐姐...姐姐她...她现在哪儿?你又是谁?”   “我是你姐夫!”杨岑见话题岔开了,心满意足地上前拍拍赵清和,朗笑道:“你姐姐在这附近等我带你回去见她。”   “那咱们快走!”赵清和不假思索:“阿芬,你先回家,我姐姐从京里来看我,我需得回家一趟。”   “他当真是你姐夫?”阿芬面目冷肃,盯着杨岑狠狠看上一回,再与赵清和说话时立刻变作了三月暖阳,春光烂漫:“青哥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大老远过来,我岂有不见之理?我们一处去吧!”   杨岑心里一转,立刻想到另一宗人情,大大方方说道:“这样也好,内子自从在府城与二姑娘一别,甚是想念,想来也要知道阿芳姑娘回家后过得怎样。”   “阿芳妹子?你们怎么认得她?!”   “正是,当日我们来云南府的路上,从山大王寨子中救了一众人出来,其中几位姑娘里,唯有阿芳聪颖伶俐,与内子脾气相投,后来本想把她送归家中,再登门时正遇上姑娘,内子这才算放心。”   杨岑的语气平平淡淡,不居功,不呈情,倒让阿芬收了刺猬心性,多了几分好感:“原来救了小丫头的人是你们,怪道她每天都在念叨着,要回去见见一个神仙般的姐姐,待见了面,我要好好谢她!”   连甩了两个大锅,终于没人再想起杨岑先前躲着做什么。   杨岑心里悄悄抹了把汗,对阿窈说了声对不住——这金蝉脱壳,脱得有点险。   然而这点愧疚不到一个时辰便尽消了。   阿窈想了无数遍的人,毫无防备出现在眼前,虽已经隔了几年时光,姐弟天性,血脉相连,赵清和只往门口一站,人抽了条,原先带些圆润的脸盘瘦削下去,温润封存成了冷峭,仍挡不住阿窈噙着泪伸手去揽他:“长大了...高了许多...”   话还未落,眼泪倏忽落下,又怕惊了周遭的人,手攥紧了赵清和的衣襟,因为压抑着哽咽整个人都在抖。   杨岑忙摩挲她的背,慢慢安抚,顺便挡住了疑惑看来的目光,他揽着阿窈对那二人使了一个眼色,赵清和心领神会,忙擦了眼泪,拉住阿芬一起上楼。关了门,阿窈再也不用顾忌别人,用袖子一擦眼泪,赵清和上去扶她坐下,阿窈便拉着他的手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看了半天,才笑了:“你怎么就跟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手里还拿着帕子要给她擦眼泪的杨岑被冷落在一边,十分不开心。   什么从天上掉下来的,明明是他找回来的好吧。   他们姐弟分开几年,有说不完的话,杨岑插不上嘴,只能趁着阿窈口渴的时候,给她殷勤续上一杯茶,寄望着阿窈能回看一眼他。   看他是怎生孤零零在这呆着的。   无奈阿窈头也不回,接着的茶直接给了赵清和:“说了这半日的话,也不知道吃茶,在家时也是这样?”   赵清和抿嘴一笑,有些腼腆,上前去接时,阿窈的手正打到他的胳膊。   “咝——”   “怎么了?”阿窈正不错眼看着他,见赵清和的眉头微微一皱,便知道有蹊跷。   “伤着哪儿啦?”   赵清和忙把手往后面藏:“这茶有些烫——”   “别哄我!把手给我!”赵清和不愿意,阿窈便硬扭了过去,一撸袖子,火气腾地窜了上来:“是哪个浑天王八崽子,敢对你下手!”   赵清和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不说话。   “还不是你家阿爸!”他不说,阿芬来帮他说,吵吵嚷嚷抱不平:“你家要是不愿意要青哥,便送给我,我家能养他到老!”   阿窈一惊:“爹...二老爷?他动的手?为的什么事?”   阿窈幼时记忆里,赵二老爷是个再和软不过的人,但凡硬气一点,当初阿窈归家时,他也不至于让别人搓圆揉扁像个面团一般,连自家孩子都不愿挣一挣。   “你家不愿意我和青哥好,但凡青哥出来与我见面,你家知道一次打一次。”阿芬满肚子不满,又有些委屈:“我阿叔和阿爸也是七品的把总,要论你们那门当户对的规矩,哪里配不上?跳月的时候与我求亲的人多得很,还差你一个?”   赵清和只能握了她的手,歉然:“对不住...我家的事,偏让你受委屈。”   阿芬眨眨眼:“算了,我欢喜你,便不与他计较。只是你得答应我,再有半年,他们要还不应,你就跟我走!”   她见赵清和仍是犹疑,叹口气道:“算了算了,只要你不娶别人便是......”她想起心上人这两日的异状,忽而警惕:“你家不会要逼你去娶别人罢?!” 第158章 当地   “青哥, 咱们是对月神娘娘发过誓的,我们寨子里的规矩,这就算定了终身, 你要敢娶亲, 我管教你的婚礼搅得翻天覆地,再拿了利箭来...拿了利箭...”阿芬本来有意要放狠话,终究舍不得咒他,只是咬牙道:“我管教你这一世都过不好!”   她生得美艳, 话冷成冰时带着慑人的煞气, 却让赵清和一句话就化了冻。   “你别急。”赵清和看她发脾气时,总是生硬的眉眼慢慢放平, 带了羞赧的笑:“我这么笨,除了你,再没人要了。”   阿芬听了这话, 嫣然一笑, 欢喜漫上来,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别人不要便好,我要!”   赵清和躲不及, 让她在脸上亲了一口,脸顿时红得像火烧云。   阿窈这时才觉出和杨岑一样的尴尬,她站在一边,轻轻咳了两声, 以示自己还在旁边看着。   阿芬方才一时情急, 她本就是心里放着一个人,眼里便只看见一个人的性子, 竟忘了还有这么多人看着,便是素来大胆, 也有些不好意思,忙站起来往赵清和身后躲了躲。   阿窈忽然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事。   赵清和两三岁的时候,生得白白嫩嫩,做什么事都笑眯眯的,和别人一处玩九连环让人抢了都不哭,旁人只当他好说话。   有一回阿窈新学女工,心血来潮给他打了一个新络子,把自己喜欢的颜色都选了一个遍,妃色洋红鹅黄葱青赤金,什么鲜亮什么往上堆,一个四方如意结编得歪歪扭扭,还配了近十种花色。   大姐、爹娘看见都笑个不了,送人也不愿收,她恼了摔在地上,清和拽着奶娘的手偏要拾起来,从此以后挂在腰上,正儿八经当个宝贝。   后来隔房三叔家的孙子来玩,都是一样的年纪,上手便想揪,还没碰到穗子就让清和反推了一把,那小娃拿了清和这么多东西,从没吃过亏,越性要抢,却让清和压着打了一顿。   孩子的力气能有多大,三叔家却不依不饶的,阿窈早看不惯这家子行事,牙尖嘴利,讥讽了他一顿,让顾氏上来喝住,罚回房里饿了一顿。   阿窈知道也只是罚给别人看的,到晚间枕头底下果然塞了一提盒新出锅的蟹粉蒸小饺,丫头趴在耳边悄悄告诉她,是小爷选了催着奶娘偷送过来的,阿窈埋在被子里偷吃,想起那小娃的惨状,笑得肚子疼。   后来问清和问什么偏这回发脾气,他口齿不清,抱着络子,指指阿窈,一字一字地往外蹦:“姐...不给...”   “是姐姐打的,所以不给是不是?”阿窈帮他补齐了要说的话,看弟弟点头,有些小骄傲,自己打的络子哪有这么差?自有人护着。   越到后来,越是显出他的执拗,当日一个络子尚且如此,何况他如今心上眼里人。   她看着那姑娘的眼神多了几分亲近,那边赵清和看着杨岑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刚见面时他只瞧得见姐姐,如今才想起来旁边还杵着一个人高马大的。   “姐姐是什么时候出嫁的?姐夫家住哪里?”   一旦带着小舅子的心态去审视杨岑,赵清和心里就多了挑剔。   上下一打量,这刚出炉的姐夫生得人模人样,眉目舒朗,神清气正,只是身形瘦弱,相貌还过得去,也不算辱没了姐姐,先加上两分。   “我是京里人,家里武将出身,宅院田亩不少,日子还过得去。”杨岑看出他的心思,心中冷哼一声。   岂能让你挑了差错去!   武将?万一要有兵戈之事,岂不是多了几分风险?武人粗疏,姐姐生得花枝一般娇嫩,知不知道疼人?赵清和把刚才加的两分又减了回去。   但转眼就发现,这个姐夫就如同他和阿芬一样,但凡姐姐一颦一笑,都能落到他眼底。   赵清和犹豫一下,悄悄加了一分。   “姐夫缘何与姐姐结了姻缘?”   “姐夫怎么想起来带着姐姐到这里来了?”   “姐夫之前见过我?”   “姐夫家里几口人?”   “姐夫平时做什么营生?”   杨岑本是有意想要在阿窈弟弟面前显显身手,给自己争争颜面。无奈他眼下正有要紧差事,不方便与人说,再多的消息也告诉他不得,到后来招架不住,想要敷衍,又怕阿窈跟他急起来。   也就只有对着这个小子,他才能退一箭之地。   杨岑心里想着,不知是该幸福还是该忧伤。   “好了阿弟,这才见面,你一句赶着一句,他哪里答得上来?”   阿窈虽与阿芬说得热火朝天,却还留着一点余光注意他们的动静,一见杨岑脸色越来越苦,忙来解围。   杨岑一下子高兴起来,阿窈到底还是惦记着他的!   “我与你姐姐的事,一气儿说不完,等下回来了......”   “阿姐和她男人的事,我知道!”阿芬刚听了个心想事成的故事,认作自己与青哥也定能像这般守得云开见月明,脆生生笑道:“ 原本他们家里也是不愿意的,也是在家里争了好几年,如今过得尽好,眼看都能生娃娃了!”   “嗳?阿芬......”阿窈本是想让她放心,才说了自家的事,万万想不到这姑娘生得伶俐,嘴也恁般快,脸上晕了一抹桃花色。   阿芬还在气势十足给赵清和鼓劲:“原来我阿爹要把我说给隔壁寨子里的一户人家,我也不和他吵,就悄悄在他身后哭了几次,装了几回病,我爹就舍不得了。你总归是你爹娘的儿子,好生说说,总能听些。”   她想了一回,跃跃欲试:“再不然,我陪你去说,他要想打,我都能挨得过......”   赵清和先时听她说,还含着笑,后来,听得“打”这个字,脸色忽得一沉,再展眉时,便多了化不开的苦涩。   阿窈看在眼里,只觉有根针在心里戳了一下,又准又狠。   杨岑心里一动,对着赵清和问道:“我记得你家有个小妹妹。”   “你是说念姐?”   “你爹平时对着谁都是这个脾性?”   “他...”从见面以来,赵清和就没叫过一声爹:“他自从来了集安,总是喜怒不定,但对着念姐,倒是一如往日。”   “云南府本来就多的是外族人,土司也有品级,多受朝中教化,据我所知,这赵州城里,与土官做亲的也不在少数罢?”   “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不允你们的婚事?”   赵清和缄默片刻,阿芬也瞪大了眼睛,想要一个答案。   她生得花容月貌,从小让人捧着长大,从来只有别人撵着她的,头一遭动心,虽说情郎很合心意,但总让人家里这般鄙薄,她早就压着火气。   “我...我并不知...”赵清和说得很慢:“他们自来了云南,先时...不过悒悒不乐...到后来...却总是莫名慌张....等我与娘说,看中了阿芬,想去求亲,娘...娘她头一次说...”   “说什么呀!”阿芬今天好不容易逼出事情因由,跺脚催促——往日但凡想问因由,他总是拿别的话挡过去,今天好容易开了这个头,怎么也要问个清楚。   “若我要娶个当地女子,她便死给我看。”   阿窈悚然一惊。   顾氏泪下涟涟的时候很多,生气倒也时常哭诉:“不如让我死了算了。”但听赵清和的话头,她分明是斩钉截铁,不容违抗。   杨岑本来站在桌边沉思,陡然回头:“你记得清楚吗?你娘说的是‘当地女子’?”   “一字不差。”   “那你爹娘平时可常与人往来?身在官场中,这人情世故总常见吧?”   赵清和终于摇头了:“几年前,赵家获罪,贬到这里,全家都没了指望,这个地方又没故人....要说往来,也只有县东陈家。”   “这家也是本地的?”   “这我倒不太清楚,”赵清和继续摇头:“我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多,不大见人...姐夫的意思...”   赵清和看向杨岑,怀疑之色越来越浓。   他并非蠢人,总能觉出些许蹊跷。   阿芬听得不甚明白,刚要开口追问,就听杨岑停了发问,只是向赵清和拱拱手笑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姐姐在这里三四日,你多照看照看,只是...小心一些。”   他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但三人都清楚。   小心一些,莫让家人知道,也莫让旁人知道。   赵清和清楚,姐姐这般,是彻底和家里脱开了干系。   他脸色一暗,此时天已渐晚,正是该回家的时候的,他又恋恋看了阿窈几眼,不得不起身告辞。   再不回家,又要闹得天翻地覆了。他虽不怕,却不想让家里出来,找见阿芬和阿窈。   阿芬走得也不舍,才这么半天,她便和阿窈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解了一个小芦笙递过来:“我虽然不喜欢青哥家里人,但你跟他们不一样。下次你来我们寨子里,我教你吹芦笙,阿芳也还念叨你呢!再有——”   她的眼睛在杨岑身上狠狠刮了一下,又想起之前他偷听壁脚的事,压低了声音:“你家男人若是不好了,我教你怎么打他!”   杨岑如今耳聪目明,听得清清楚楚:“......”   他现在后悔认亲还来得及吗? 第159章 赴约   两人的背影才刚隐没在满街的花伞中, 杨岑就让阿窈揪了耳朵。   “你说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过来的?”   “嗳呦嗳呦,轻点...轻点...” 杨岑转了一个角度, 才避免自己的耳朵被拧成麻花, 他委屈巴巴:“我这不是陪你来认亲嘛...”   “呸!你这话哄谁!明明是...”阿窈看看左右,压低了嗓子恨声道:“明明是师傅让你过来...”   杨岑忙捂了她的嘴:“我的姑奶奶...”   阿窈知道外间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能愤然白了杨岑一眼,到底气不过, 瞄见近在咫尺的手, 编贝细牙一合。   杨岑忙缩手看时,只见指头上多了一个浅浅牙印。   “真是小气...”杨岑摩挲着自己的指尖, 一边吹气,一边小声嘀咕。   “ 谁小气?要不是你哄了人还要做人情...”   阿窈声音虽小,并不妨碍她连珠带炮, 杨岑忙止战:“我小气我小气, 谁让我哄了人还要做人情....好了好了,咱们回去说、回去说。”   一楼临街,为了挡一些市井繁华, 门窗处半卷湘帘,隐隐约约还能看见行动,听见人声,杨岑便唤了相熟的小童, 让割点酱肉, 置些清淡小菜送到房里,忙拉着别别扭扭的阿窈回房去。   “哎呀, 这原是师傅.....”杨岑门一关,想要说话, 阿窈脸一扭,对着桌子不理他。   杨岑忙也挪了一个地方,跟着解释:“先是不好说....”   阿窈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继续转,拿背对着他。   杨岑连转了几个圈,人都快转晕了,话都没解释清楚。   他瞥了一眼阿窈的后脑勺,眼眯成一条缝,按着额头哼哼:“哎呦,头...头晕。”   阿窈不回头,啐道:“整天就会拿这一条吓唬人,看谁还信你!”   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倒有些不安,便稍稍转了一点点角度,忖度着人看不见,用眼角撇了撇。   只能看见茶杯淡青的釉色,与上头绘的祥云纹半卷的云脚。   阿窈耳朵竖起又听了听,还是没动静,便又转了一点点。   两丸黑眼珠悄摸往旁边瞄,再瞄,正撞着挨近的杨岑,笑里带着几分狡黠。   阿窈涨红了脸,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落入一个怀抱里。   她挣了几下挣不开,恼道:“你总是这样!不好好说话,总是动手动脚!”   杨岑理直气壮:“咱们都已是夫妻了,我抱一抱又怎的了?再说...你也不让我好好说话呀...”   “那好,我现在听了,你好好说,是为什么?”阿窈放下手,一脸认真模样,打算听他道出个子丑寅卯。   杨岑把她按在旁边座椅上,一脸正色:“要我说,赵老爷一家子不和当地人往来,倒是件好事...”   烛台上三支红烛悄无声息地燃着,照着屋内喁喁私语的两人。   蜡烛化了又凝,烛光单薄暗淡下来,阿窈拿着挖耳朵的小铜勺,有一下没一下地剔着烛芯,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那你往赵州去,又要查多少天?”   原本烧化了的棉芯去了,室内骤然一亮,映出阿窈犹疑担忧的神色。   “我往那边去,原也不是要我亲自蹲守的,师傅在那边早就留了人,我只要过去,顺着原来的线索,把那几个人的踪迹再细细滤过一遍就是。”杨岑刚说了两句,忽然缄口不言,等了片刻,才问道:“是谁?”   小童正在变声,声音粗嘎,最好辨认:“大官人,你要的酒和菜,都在这里了。”   杨岑这才放松,一手接了托盘,一手掩上门,听他走远了,才苦笑:“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够。”   灯明了,心亮了,阿窈才有了说笑的兴致:“枕戈待旦,刀光剑影,你原来不是最想要做大将军吗?”   “我想要沙场退敌,排兵布阵,做个太爷一样的人物!才不是缩在这角落里,每天背地里看别人算计来算计去,闷人!”   阿窈抿嘴笑:“要是师傅听见,又要说不认你这样的话了。”   杨岑想也知道齐泰会说什么:“千秋功业,从不止在明刀明枪中成,更在阴谋诡谲里成,你过不了这一关,休说是我的徒弟!”   “有我这么出色的徒弟,他也只能过过嘴瘾。”杨岑不以为然,张口接了阿窈新剥出的莲子,刚咬下去,脸就变得苦巴巴的。   “娘...娘子,你忘了去芯。”   “没忘。”阿窈耐心剥开自己手里这颗,捻去淡绿的莲心,穿在签字上,在桂花蜜里蘸了蘸,咬上一口,甜得眯了眼:“我帮师傅给你去去心火,也好沉下心来办差呀...”   杨岑虽然一向口舌油滑,但做事还算靠谱,他去了几日,阿窈便隔窗往西南赵州城里望了几日。因为心里隔着这一桩事,直到阿芬来看她时,便见着阿窈神色怏怏,懒洋洋的模样,还以为是热的。   “阿姐,你看看我带谁过来了?”   阿芬今天打扮地简单,乌鸦鸦的长头发打成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间,只带了一对银镯子,上面錾出蝴蝶蹁跹的花样,到底是哪里来的细碎清脆的银铃声?   “还能有谁?”阿窈探身笑道:“阿芳,你还不出来?”   阿芳本来半蹲在阿芬身后,就等着出其不意一下子跳出来,吓她一跳,结果一抬头,正望着阿窈,不由嘟起了嘴。   “阿窈姐姐,你这般还有什么意思?”   阿窈莞尔,她这般天真烂漫不知愁的样子,着实让人看了喜欢:“你姐姐身上又没挂着带着什么,这叮叮当当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我还用猜吗?”   阿芬恍然大悟,戳了戳自己脖子上银锁牌下面串着的四五个小铃铛,听它又丁零丁零欢欢快快唱起来,不由懊恼地握住,不让它发声。   “都怪你们,这么快就露了馅儿。”   阿窈见她还在和铃铛生气,不由好笑:“好不容易来一遭,尝尝我早起刚买的花糕。”   阿芳一听说糕就把铃铛忘了,阿芬看着她直叹气:“也不小了,什么时候能长大。”   阿芳反驳:“我都十四了,跳月的时候都有人向我跟我吹芦笙唱歌了!”   “你说的是隔壁寨子里那个青头小子?”阿芬皱眉:“你不要理他,一家子都生得病病歪歪的,都不中用!”   “我也没答应他!他生得又不俊,连拿来的东西都不好吃。”阿芳挑人的眼光很独特,既要颜值又要吃货。   阿芬嗤道:“你这会儿说的好,等以后遇见了,且等着呢!”   阿芳向她做鬼脸,转身叽叽喳喳对着阿窈发邀请:“阿姐,你十五要不要去我们寨子里跳月,入秋好容易有一次热闹的,你不去多没意思呀!”   “跳月?”   就跟他们姐妹俩见这么两次,阿窈已经听他们说好几回了。   阿芬见杨岑不在,赵清和又承了嘱托要好好照顾阿窈,此时倒能猜出一些她心绪不佳的缘由,便盛情邀请:“原是我们那儿的节日,中秋的月亮又大又亮,我们寨子正在半山腰,对歌能对到天亮呢!可是热闹!阿姐不如跟我们去看看?”   阿芳见姐姐也愿意,忙过来,攀着阿窈的脖子甜腻腻撒娇:“阿窈姐姐就跟我去了吧,跟我去了吧。”   阿窈让她晃得头晕,只想发笑,忽听外间一个声音道:   “两位姑娘既然如此盛情,阿窈,你便去了吧。”杨岑正推门进来,满面春风:“只是不知,多不多我这个闲人?”   “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阿窈万想不到这么快,站起来急急向前走了一步,看他仍是全须全尾的,才放心,嗔怪他:“别人家过节,你凑什么热闹?”   “我听说他们寨子里风光最好,你在这儿天天闷着,不如和两个姑娘出去逛逛。”他挨得更近些,悄悄给阿窈递了一个眼色。   阿窈知机,便笑道:“既这么说,到时候你逛你的,我逛我的,咱们谁也莫要扰谁。”   阿芳拍手笑道:“正是这话呢!到时候要有人想要给阿窈姐姐唱山歌,一见着你还怎么唱?”   杨岑听着这话古怪,却也没多想。   三言两语,去到自家寨子里跳月的,便多了一个可厌的人。等到姐妹俩告辞的时候,阿芬脸色僵硬,阿芳眉开眼笑,两相映衬,煞是好看。   阿窈等他们一走就沉了脸:“你查的事,该不会牵连到她们姐妹俩了吧?” 第160章 寨子   赵州附近群山连绵, 阿芳家的寨子就在这大山之中,沿着一条时陡时缓的路慢慢往上走,不到半个时辰, 阿窈便爬不动了。   她呼哧呼哧喘着气, 啊呦一声往旁边一坐,正压着一棵芭蕉树,上头几串短短小小的圆滚芭蕉荡荡悠悠晃了一阵。   今天太阳大得很,她带着凉帽, 汗仍然擦了又出, 出了又擦,怎么擦身上都是湿的, 里面的桃红亮地纱衣紧紧贴在背上,黏得难受。   “再撑撑,应该也就不远了。”   杨岑拿着扇子对着她猛摇一阵, 带起来的热浪扑到脸上, 险些让人喘不上气,阿窈忙推他:“你倒不如拿着葫芦,倒水给我洗洗脸。”   清凉的山泉水骤解了暑气, 杨岑顺手掰了一扇断了半茎的芭蕉:“把这个拿了,遮在头上。”   阿窈无精打采:“这不是入了秋吗?咱们刚来那会儿比这还凉快呢!”   杨岑叹气:“今年云南府的光景透着古怪,赵州今春还算好,到了秋上, 也开始少雨了, 都说秋老虎,只揪着尾巴还能发威呢!”   阿窈歇了一阵, 又咬咬牙站起来:“走吧,别让人久等了——你说的那个矿, 就离这儿不远?”   杨岑站住,拉着她往上看,小路蜿蜒直往上去,没多久就隐没在满山的翠竹茂林之中。   “这路好不好走?”   “有时好走,有时不好走。”   这条路应该是平常让人踩惯了才踩出来的,也不过能容得下一个轿子,有时候突然现出一个陡坡,她还得让杨岑拉着才能爬上去。   “那是你没见过更难走的。”杨岑摇头,手往山脊处一指:“这一处山脉有几十座峰,有几处就跟有人拿着刀一点点削过似的,只有山头磨出来一块平地,四面都是万丈崖头,这条路是山里人往外走,最便宜的一条。”   阿窈见他脖颈上汗珠子像下雨一般,随手湿了帕子给他擦。   “怪不得你说,要是那矿上有鬼,运出的东西必要过寨子这条路,只不过这路上常有人来往,他们竟也不怕让人撞见?”   “夜路走多了总能撞见鬼,他们这两年日子过得逍遥,更好漏出马脚。你想想看,我查的城门进出人员册子上,写的他们近半年运货是多久一次?”   “有时十天一次,有时五天一次。”   “而且这十天五天运上一回,云南府早在太祖时期就有令,但凡非官家开矿,只许开一炉,这一炉他能造出多少东西来,才能让他这半年还费了几十辆车,累死十几匹马。”杨岑冷哼:“明明每次过城门的车都要五六辆,门口盘查的官军竟只记了一半,要说没有猫腻,谁信呢!”   阿窈望着他,眼睛晶亮:“你不是要去查...那个人吗?怎么找得到这个小卒子?”   杨岑一抹汗,扛起来身上的背篓,掩饰不住自己的飞扬意气:“那个老头子滑不溜丢,混不沾手,师傅那边的人在赵州蹲了大半年,竟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后来查到内宅——”   他得意一笑:“这家矿的主人就是知州太太手帕交娘家嫂子的远房亲戚。”   阿窈听着这绕了四五家的消息,不由瞠目结舌:“都远成这个样子,你竟也能找的到?”   “不过看他和谁走得近就是了。”杨岑咳咳两声,故作轻松,其实想起抽丝剥茧的一路,也是煞费苦心。   凡与知州前堂内宅有联系的人家都列出来,再循着这些人家交往密切的人一个个地查,但凡有些疑问的地方,都给圈了出来,最后有几条线索都指向这个老实巴交的一家。   不得不信。   “矿场都占着几座山,那里是他们的地方,只要多了一个生面孔,就打草惊蛇了。最好的办法,咱们也进大山里去,却是个不相干的人......跳月第二天,便是他们再运东西出山的日子了。”   “那阿芳他们...”阿窈想到这姐妹俩,一个刺球般的性子,偏对赵清和一往情深,一个是探出头的菡萏,怕是连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用。   要真是他们家里牵扯到此事,那真的......   “陈大他们没查出什么,不过......”杨岑也沉默一会儿,才笑道:“想必要有什么遮遮掩掩的事,哪会允得阿芳请咱们上山去,你看这个小丫头的性子,不是她姐姐一个人就能宠过来的。”   是春花秋月还是魑魅魍魉,不如就让他们上山去见识一趟吧。   边说边走,杨岑一直在留神在附近的动静,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老远。   山势趋缓,过了一片林子,他们正站在一片高岗上,向下一望,登时连话也说不出。   缓坡上是一道又一道的田地,便如梯子一般,一折一折一垄一垄向下面叠放,稻米已经变黄,但田埂上还有翠绿的颜色,金黄耀眼,茶树葱茏,大片铺排开来,在这夏意尤浓的崇山峻岭中热闹得晃眼。   再往上去,寨子门楼上的飞檐翘角,就隐没在枫香树后头,一重重的吊脚楼就在坡上。   更仔细看时,门楼顶上的亭子里,好似有人挥手。   阿窈遮住刺眼的日头,使劲再看,果然有人正把手拢成一个喇叭,头上的银冠闪闪发光,有声音遥遥送了过来,清亮悠远,在山里回荡起好几声。   “阿窈姐姐——阿窈姐姐——姐姐——我们都在等你呢——等你呢——”   明明只有两句话,这时候却显得分外热闹,阿窈一时觉得有趣,也回她:   “我们来了——来了——来了——”   门楼上的阿芳一撩裙子,撒腿就往楼下跑,寨门下面一群人躲在枫香树下面,推推挤挤笑着,只听阿芳说一声快来了,有人赶紧端起来牛角杯,有人列在两边,清清嗓子,打算开始唱歌。   阿窈和杨岑才刚一露面,嘹亮的山歌骤响起来,倒把他们唬了一跳,站在当地愣了一会儿。   “一杯甜酒打满杯,不到空杯客不回。入得春山花满怀,进得寨子郎尽醉。”   一群姑娘有用青布包头的,有带着各式银冠的,短上衣,百褶裙,一动起来零郎作响,在太阳下时,整个人都添了光彩。   这一边唱就有另一边和,阿窈听得半天才明白,这迎客谢客,还都能让一个寨子里的人都做全了。   “谢你打酒劝人尝,谢你迎客多苦辛,三杯五杯难随意,十碗八碗才可心。”   “既这么说,阿窈姐姐就把这十几碗全吃了罢!”   阿窈还愣着,就让从旁边跳出来的阿芳半推半拉到一个大木桌前,一排海碗里满满当当的酒,阿芳把着她的手笑道:“阿姐要从那一碗吃起来,我帮你拿!”   阿窈不知是真是假,看着这一碗比她脸盘还大,连忙告饶:“我平时不常吃酒,你还是饶了我吧小姑奶奶。”   阿芬不过往里边转了一趟,出来看见一群人叽叽喳喳闹闹嚷嚷,生怕阿芳没了分寸,忙上前把她扯开:“你放手,一年大二年小,怎么总是爱玩,你见过谁来寨子里让喝这么多的酒?”   阿芳还没闹够就让人驳了去,满心不乐:“就算不吃完,三杯总要喝的吧。”   杨岑忙道:“阿窈她不会喝酒,不如我来喝了。”   他只闻了一下味道便知道,这不过是糯米和山泉水酿出来的江米酒,喝上一坛子也不醉人,因此也不推让,拿起一个碗来咕咚咕咚灌了个够,最后一抹嘴,亮了亮空荡荡三个碗底,引来旁人一阵喝彩。   他这么干脆,却让阿芬对他高看一眼,又斥了阿芳两句,才引了阿窈往寨子里来。   山上一脉溪分了三四路到寨子里,杨岑眼见不过是淙淙涓流,上面却架了石板桥,吊脚楼一重压着一重,有两条路横在其中,穿了溪,穿了石板桥,穿了寨门直往山下去了。   阿窈只看他一眼,就知道哪里又有了不对,她便状似无意,多问了一句:“你们寨子里真好看,这路比我们上来那会儿还敞亮,只怕连马车都走得。” “走倒是能走,只是太难,住在山里的,谁还用马呢!也只有西山矿里几天借个路来拉东西,铺了石板,不过是为了寨子里的人好走。咱们从这条路上去,有两棵枫香树长得最高,打秋千的时候要是能飞得高,连赵州都能看到,我明天带阿姐去看看。”   阿芳叽叽呱呱,连阿窈这个名字都去了,只是阿姐阿姐的叫,她的真阿姐就跟在一边,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杨岑上前一步,拉了阿窈的手。   阿窈听清楚一句话:“先别问。” 第161章 跳月   阿芳家里的竹楼建在最高处, 上下三层,前半间压在坡上,后半间悬在半空中, 用杉木柱子牢牢撑起来, 杨岑看着排得密密实实的木地板,拿脚跺一跺,有些不放心。   阿窈听见旁边传来咚咚咚的声音,一回头, 忙拉他:“你消停会儿, 让主人家听见算什么?”   “万一这板子不结实,半夜滚下坡可怎么办?”   “你可真是住大房子住惯了, 你看看这梁柱板壁,都是用桐油泡过的,上头还盖着青瓦呢!要是连这样的楼都住不得, 那坡下拿竹条糊上泥巴盖的棚子还怎么住人—你动作快些, 人家还在堂屋里面等着咱们呢!”   杨岑穿上藏青对襟短褂子,拿起来桌子上的银围腰想给阿窈系上,扣了半天扣不上, 让阿窈一把夺回来。   他摸了摸鼻子,笑道:“我竟然不知娘子什么时候这么博学多才了,连他们寨子里盖房子的名堂都知道。”   阿窈低着头找腰扣,好一会儿才摸到:“有阿芳在, 他们家的事儿我都能听个底朝天。”   杨岑听屋外无人, 才悄声道:“你瞅着没旁人在的时候,问问小丫头那矿场上的人多久从寨子里借一回路—你只问她便好, 但有旁人在的时候,一个字也别提。”   阿窈点头:“我知道, 你先前道先别说,不就是这个意思。”   “娘子真是冰雪聪明,雪肤花肠啊。”杨岑转着花腔。   阿窈也拖长了音调:“谁让我貌若天仙,玲珑心肠。”   杨岑听到一半,让口水呛着了,差点笑出眼泪:“咳咳咳...阿窈...你...真是越发...越发...”   阿窈斜乜了他一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这天天都快把自己夸成一朵花了,还不让我......”   “阿窈姐姐,你快点...”   哐啷一声,门让人给冲开,小姑娘站刚嚷了半句就消了音,站在当地眨了眨眼,重又叫起来。   “阿窈姐姐,你穿了这衣服真好看,就像月亮娘娘到了寨子一样。”   她赞叹的模样没有丝毫作伪,倒让阿窈多了几分赧色。   等阿窈打散了头发,全用彩绳结成小辫子,头上再带了垂着梅花亮银流苏的银帽,更添了十分颜色,站在当地,满室生光。   杨岑顿时有些后悔,带着这般好看的姑娘来跳月,不是来给自己添麻烦吗?   阿芳却绕着她唧唧呱呱出主意:“阿姐再带个花梳,我还有个银项圈,比这个还要大还要亮,上个月刚洗过,最漂亮不过!   阿窈只听见什么“比这个还大”这样的话,顿觉自个的脖子嘎吱一声开始疼,忙把她哄出去:“你刚才说的酸汤到底在哪里,带我去尝尝。”   阿芳的心思立刻转到吃食上面:“阿妈还在火塘边上,一家子都等着要吃饭呢!”   杨岑从进了屋就有些战战兢兢,只因阿窈特别跟他说过,这屋子中间埋着龙宝,万不可踩了去,不然便是对主人家祖先大不敬。   阿芳的爹娘面容都不俗,官话说得虽然有些别扭,却也能听得懂,只是形容举止多了许多爽快洒脱,并不像官中人。   “娘,你看阿窈姐姐,像不像神女娘娘。”   “像!像!——你快点给我从方凳上下来!”田家阿妈把手里的盘盏放下,一脸无奈:“现成的客还在这里,你竟还爬高上低的!”   阿芳丛木凳子上跳下来,对着外面喊:“阿姐别绣了,再绣多少个,你那个小女婿现在又穿不着!”   “阿妈早该管管这个死丫头!翻过年都十四五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   阿芬从曲廊进了屋,面沉似水。   “好了好了,叫你阿爹上楼!”显是这姐妹俩吵得多了,田家阿妈根本懒得管。   阿芳得了令,像一只五彩蝴蝶一般穿上穿下,直到所有人都聚齐了,她才能安坐下来,饶是坐着也不老实,总能听到镯子碰着钏儿,丁丁当当。   都说这山寨中人热情好客,杨岑此时才觉察出来,酒还没过三巡,田家阿爹嘴里就给他换了好几个名儿。   新倒上第一杯时,他客客气气:“多谢杨家少爷奶奶救了我家小女。”   满上第二杯时,他便已经放松许多,举杯道:“来的都是客,贤侄只把这里当作自家,不要外道。”   等吃上第三杯第四杯,酒酣耳热之际,田家阿爸便全然把他当作了自己家后生:“这家里...都是姑娘,许久没喝过这么痛快!阿岑...好小子...你不如在这里长长久久住下罢!”   田家阿妈哭笑不得,夺过酒杯,舀了一碗酸汤:“没黑没夜,只喜欢灌黄汤,过来!把这碗喝了!”   阿窈慢慢舀着碗里的酸汤鱼,鱼肉如玉,雪白可爱,汤色清亮,酸里透着些辛辣,喝完一碗,竟出了一身汗,意外地爽快。   阿芳又帮她盛了一碗,顺手挖了一勺子五色米泡在里面,颇为自豪:“我们寨子里的酸汤和别处的不一样,是用后山的七月泉水酿出来的,里面还加上了羚香——阿姐,姐夫要不要解酒汤?”   阿窈瞄了一眼那两个爷们,田家阿爸被逼着灌进去一碗汤,杨岑却连脸都未红,见阿窈望过来,还偷偷向她眨一眨眼。   “田叔!“   竹楼下有人在叫,田家阿爸摇摇晃晃着站起来想要答应,让田阿妈按了下去:“有什么事明天说!你阿叔他吃醉了酒!“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西山矿上使人过来,说十六要运一批货,想求咱们晚点关南北寨子门,想借咱们的路使使呢!”   “原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给他留着门,晚几个时辰关就是了!”   田家阿妈混不在意,阿窈与杨岑却早早就竖起了耳朵,只等着听有没有新消息。   阿芳嘻嘻笑道:“怪不得咱们前年重修东边那条路时,西山矿上非要帮忙,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咱们寨子里的路可比后山那条好走多了,离城里多近呀!”   这样的事看来寻常,也只有阿芳多说了一句,很快就让别的话题拉走了。   等杨岑回了屋,便和阿窈叹道:“要不是衙门里的官员名册上有赵州田家,哪里能看出他家原是个把总!这心也恁大,要真是查出了什么,只怕他家也得吃挂落。”   “你还不知道云南府里的土官,也有为了降恩典封的,也有为了镇着一族的,我听阿芳说,他家原是把这个把总给家里老大承的,结果老大死了,这才落在他家阿爸身上,还有更有趣的,他家没个男丁,若是阿爸死了,阿妈也能做得,闺女也能做得,这把总以后便该是阿芬的了。”   “怪道这田把总是这等心性...”   阿窈撒了一把驱虫药,点上艾草熏了熏四周,才回头跟杨岑说:“明天再想,今天先睡罢!”   草虫在外面唧唧地叫,杨岑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才囫囵睡了一会儿,刚眯了一会儿,就让阿窈给叫了起来。   这辰光还早,阿窈哈欠连天,刚转过楼角,就看见阿芳站在二楼堂屋的美人靠前,巴巴等着她下楼。   阿窈失笑,这姑娘真是个孩子心性,倒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但凡有个姐妹来家里,就疯得像过了另一种日子一般。   阿窈唤她:“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阿窈姐姐,今晚上要跳月,我来打扮你!”   阿窈看她跃跃欲试的样子,才知道她今天是把她当作了一个木偶娃娃。   阿芳说话算话,果然给她装扮地很认真,上衣是新染过的靛蓝短衣,下面是五彩间色百褶裙,阿窈这两日套了她许多话,有意让她玩个痛快,也就乖乖巧巧坐在美人靠前,任她又梳头发又盘辫子的。   只是这等人梳妆的活计也不是好做了,她等得脖子都要酸了,来换来阿芳一句:“好了!看阿姐生得多好看! ”   阿窈松口气,小心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脚。   “等一下!还有我新打的银角!”   阿芬忽然又嚷起来,旋风般滚进滚出,手里捧着的半人高的东西,让阿窈终于有了想要逃跑的冲动。   “这...这是你戴的?”   “我有好几个呢!这个留给阿姐戴!”   阿窈看看自己这小身板,又看看高高竖起的银角,那上面錾着喜鹊闹海,枫香蝴蝶,上面还绑着两根绚丽多彩的孔雀羽——   煞是好看。   好看的同时还沉得怕人。   阿窈的头摇成一个拨浪鼓,任阿芳怎么劝说,都不愿意戴上。   阿芳无法,只能怏怏收了起来,带着阿窈出去寻小姐妹。   又打秋千又聊天,白天过得飞快,夜幕将要沉沉坠下的时候,一轮圆盘似的月斜挂在天边,两山的谷地间点起了篝火,四面八方赶来的人都挤在这里,早就有人吹起芦笙,敲起木鼓。   跳月开始了! 第162章 探路   临时搭起的高台上, 有两面半人高的大鼓,通体乌黑,两个精壮的汉子执起木槌奋力一敲。   咚!   第一声鼓点沉闷悠远, 回荡许久, 山野中顿时静寂下来。   咚、咚、咚、咚   鼓声渐急,而在其中,有神秘的长调从无到有,从低到高, 似是唱和又似在吟诵, 满山人皆肃穆,渐渐地,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着唱起来。   完全不知是什么语言,但仿佛沉淀了几千年的月转星移,时间轮回, 光影回溯, 带着古老,但又生机勃勃的张力,一齐涌来。   站在高山上, 长调隔了几片林,却不减厚重,直到拖长的尾音渐缓渐无,阿窈才渐渐从岁月重叠的梦境里醒来。   篝火重又变得明亮, 鼓声变了调子。   “只怕要开始跳舞了。”阿窈想起阿芳先前跟她说的, 不由笑了。   果然,有盛装的姑娘和小伙手拉这手, 结成一个大圆圈,伴着热烈欢快的木鼓, 且歌且舞,歌声直传上九霄,一时裙裳翻飞,银饰琳琅,火光映着一张张肆意欢笑的脸,几乎让人也忍不住想要跟着笑,跟着跳。   阿窈脸上腻着细汗,微微红润,踮着脚直望着狂欢的人群,眼睛比天边的寒星还亮。   “你想不想要去?”   杨岑原是让阿芳霸占了一天的媳妇,眼见着到了晚上,那个小丫头还要拉着阿窈往人群里钻,情知这一去一夜都甭想再见到踪影,忙觑了她回头的空,悄悄把阿窈劫走了。   原想着清风明月,正是好生缠绵的机会,这会儿看见阿窈一脸期待,倒不忍心了。   罢了罢了,要真为她高兴,便孤家寡人一晚上,也认栽了。   “你要想要去,我带你下去。”   阿窈见他一脸孤单落寞被人抛弃的失落,还要别别扭扭问她走不走,就不由乐了:“你瞧你那眉毛,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不怕不怕,我今晚上陪着你。”   “真的?”杨岑眉眼舒展,从上到下的妥帖:“你真不去?”   “你要真想让我走,我可真就走了。”阿窈作势要抬腿。   “别、别、别,”杨岑在一块青石上铺上坐垫:“那小丫头可不用人陪,多的是情郎,只有你家的情郎最可怜,一天到晚晾在一边。”   阿窈想想刚才对歌的时候,好几人的眼睛都黏在阿芳身上。   “也难怪,这个丫头生得水灵,就跟刚开了的水芙蓉一样,一眨眼都惹人疼,要我是个男子,我也喜欢她。”   杨岑瞥了她一眼,悄悄在心里嘀咕:要是放你在那人群里头,要头疼的便是我了。”   皓月千里,杨岑悄悄转头看时,眼里只有阿窈如花瓣般柔润的唇。   这样红,像擦了玫瑰膏子一般,不知吃起来是怎样的味道。   鬼使神差的,他慢慢探身过去,慢慢地近了,近了。   忽然不远处竹林里窸窸窣窣,阿窈惊得跳起来,正撞着杨岑的头。   “别是蛇罢!”   细碎的声音立刻止住了,这时能听到有个女子小声咕哝:“这边的山洞原来有人了?”   “那咱们就往山里面再走走。”   原来是鸳鸯惊了鸳鸯。   阿窈这才红了脸,帮着杨岑去揉磕了的脑袋。   “你看你,总是一惊一乍的——就算是有蛇,有我在,还能伤了你?”   “我...我就是怕嘛...”   阿窈不好意思,说话间也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杨岑眼见着软玉温香,哪还舍得苛责?刚想着今晚要如何过,才不算浪费了良辰美景,就发现已然没了机会。   山下唱歌的人四散开来,点着火把,爬上高岗,隔着山也能对歌子。   杨岑找的这个地方是半山中一块平地,凤尾竹一丛丛的,月亮剪出竹影来,纤细柔美,风一过时,凤尾竹也动,影子也动,婆娑生姿。   没过一会儿,这附近便吵闹起来,火把的光浮在这微暗的夜色中,于凉夜中透出一点一点的温热,似是酿了许久的情意,热辣却不轻浮。   歌子的调儿有时来回唱去只有这几个,词却是现编的。   在他们左近处,便有一人在唱:   “头上梳是为一人戴,手上花是为一人采,泉中影儿是为一人笑,林中人是为一人来......”   这样直敞敞的话,竟是女孩儿家说的,阿窈握了握脸,只觉耳根处都在发烧。   但止不住地笑,这样的歌,连听的人都觉得甜透到心里。   对面的人来和,阿窈才听了一两句,就让杨岑捂住了耳朵。   “怎么了?”   杨岑吭吭哧哧,说不出来。   但这音虽然闷了两人不少,却仍透过他的指缝钻了进来,阿窈一时面红过耳,如同烧了一片云霞。   她这时候才知道,之前阿芳说的,跳月时若是两人都中意,夜半悄悄约了山后,便可做成夫妻,这事是真的。   夜凉如水,杨岑的掌心却烫得惊人,抚过她的脖颈时,让人不自觉的战栗。   他在耳边问话,问的是什么,阿窈竟听不大明白,只能感到他急促而又灼热的气息。   天地整个倾倒,纺织娘织呀织呀地叫,似乎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咫尺,青草混着松针的香气,还有杨岑午后刚喝过的万花茶香,都缭绕在唇齿之间,衣带早已松了,中衣散在外面。   “不...不行...”   阿窈气喘吁吁,手无意识地抓紧杨岑的衣服,摇头。   她眼里仍有水光,湿润润的,唇瓣殷红,是他从没见过的风情。   但杨岑还有理智,他停下,耐了一会儿,才亲了亲她的额头,坐起来慢慢给她整衣服。   “等咱们回京...我要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   洞房花烛夜。   杨岑与阿窈回到寨子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天亮了,阿芳不知是才起床,还是一夜没睡,看见他们相携回来,挤眉弄眼。   “阿姐和姐夫...过得怎样?”   一副打趣又不好明言的模样。   阿窈与杨岑说了一夜话,这会儿正是最困倦的时候,眼将阖未阖,让杨岑半扶半抱上了楼,倒头就睡。   这一睡,再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将将挂上了林梢。   “这是早上...还是下午...”   阿窈还有些迷糊,张口喝了杨岑倒来的茶,仍有些愣愣的。   “这都过了未时了,连中午叫你吃饭都起不来。”   阿窈的脑子像是一团浆糊,左右撕扯不开,仍旧呆呆坐在那里,看杨岑给她绞帕子。   等擦过了脸,她才算清醒一些,她在竹簟上滚了一圈,下巴枕着瓷枕,赖着不想起床。   杨岑挨上来,声音压低:“今晚上他们运货,我出去看看。”   阿窈一惊,半坐起来:“你一个人?”   “还有两个弟兄,我留下一个人守着你。”   “我不要,就这点路,你悄声,别逞强跟人打架,别只顾得上探风声不顾自己,你能耐可是有限,别探着消息把自己搭了进去,路上要没机会查看远远跟着就行,横竖他们到了地方还得卸货,那时节,有的是时候看呢....唉?你怎么都不理人呀!”   “话都让你说尽了,我哪还有话说?”杨岑一摊手:“今晚上我去去就回。”   夜色才些微浓郁,杨岑便打算出门了。   阿窈眼看他换了一身灰扑扑的短打,一撑窗子就要从三楼跃下,不由心慌,紧追了两步:“你...几时...”   “不过两三个时辰,我去去就回。”杨岑对她笑了笑,蒙上来,不过几个纵身便消失在芭蕉林中。   想是白天睡得多了,阿窈放下帐子,两眼望着上面青蒙蒙一片,只能靠数着自己的心跳声打发时间。   外面的更声敲了两下,阿窈忙趿拉着鞋,踮脚到窗口,坡下又有几幢楼阁灭了灯,越显得远处黑黢黢一片,好似要吞人一般。   她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只听着蛐蛐叫,野林响,别者皆无。   阿窈意兴阑珊又坐回床上,掖了掖帐子,才刚躺下,便听见窗棂咚得一声响。   阿窈猛地坐起来,帐子被人撩开,杨岑半跪在床前,半边身子探进来,嘴唇紧抿,从未有过的冷厉。   “我还得再出去,可能要久一点,也许明天回来,也许后天,”   “这...到底...”阿窈又怕又惊,想问得更清楚一些。   “见着了一个不想见的人...”杨岑仿佛想到了什么,面上现出嘲讽又冷肃的笑,转而替她把散开的头发都拢到脑后,安抚道:“这会儿没空说了,我回来,原是怕你急...要是我后天还回不来,你就跟着集安来寻你的人回去,在城里等我! ” 第163章 惊变   梦境纷杂, 一会儿是兵戈相击,隐隐有金石之声,一会儿梦见一个挂着银钗的姑娘伴着鼓点旋舞, 她正看得开心, 一抬脚却觉得黏腻无比,再低头一看,竟是血流成河,时而又有青面獠牙的厉鬼在周围怪叫着欲扑上来。   阿窈叫了一声, 一下子坐了起来。   帐子里仍是无人, 杨岑还没回来。   屋外“啪嗒”“啪嗒”,阿窈把半开的窗推得更大一些, 才发现后半夜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芭蕉叶阔大,留着的水珠转来转去, 觅了个出口, 全落在下层。   原来梦里的鼓点便是这个。   知道这样血腥的梦境并非空穴来风,她微微松口气。   阿窈回身,镜子里映出一个头发蓬乱, 面容清白的鬼婆子,倒吓她一跳,再仔细看,不正是她自己吗!   在别人家住着, 这样出门不大好, 她随意梳了两个辫子,洗了把脸, 平白少了一个人,还得想个说辞, 等她出了门,正碰着阿芳来叫她吃饭。   “姐夫呢?”   “忽想起家里还有急事,天还没亮就匆匆走了。”阿窈笑得有些勉强。   阿芳不惯识人脸色,只当是真的,急得一叠声问阿窈:“那阿姐也要走吗?”   阿窈轻声道:“明天有人来接我——这几天也叨扰得够多了,是该告辞的时候了。”   阿芳郁郁寡欢:“那你是等不及阿姐回来了。”   “你阿姐...”   “她进城去了,你怕是不知道,她有个小女婿就在城里。”阿芳还想再说,让旁边盛饭的阿妈一眼瞪过来,忙小小声地说:“跳月的时候,人人都有伴,独她没有,昨天我就见她老叹气...”   田家阿妈提高了嗓门:“阿芳——”   阿芳忙正襟危坐,眼不斜视,老老实实吃饭,坐正没一会儿,就斜身过来悄悄说:“一会儿我带你去后山玩,咱们尝点新鲜的玩意儿。”   阿窈眼下心乱如麻,哪有兴致和她去玩,但阿芳百般央告,把她的袖子扭了一圈又一圈,连田阿妈都笑道:“这小丫头最贪玩,数她宝贝最多,连我们也都没怎么见过,阿窈姑娘要是没事儿,带她出去散散也好,省得闹得我头疼。”   一家子如此盛情,阿窈推脱不得,只能换上棠木屐子,撑着一把伞,跟着阿芳出了门。   石板凹凸不平,大大小小的水洼反着光,阿芳在前面一路蹦跳着踩过去,水花四溅,有前两天一处荡秋千的姑娘靠在美人靠上梳头发,看见阿芳,便拍着栏杆打招呼。   等出了寨门,阿芳也不往小路上走,只捡着野林子钻,哪里密实走哪里,等到阿窈从纠缠疯长的枝条藤蔓中艰难穿行出来之后,头发早就散了。   阿芳在这林子里,轻盈得像只小麋鹿,她拿了两根银链子,帮着阿窈把裤腿紧紧扎住,又拿出来小红瓶,拔了塞子往两人身上撒,夸下海口。   “这是我阿妈制的独门秘药,保管长蛇毒虫子都绕着你走!”   阿芳的宝贝果然很多,她有时能从一堆荆棘中找着刺球一般的果子,偏不跟阿窈说怎么下嘴,一直到阿窈怎么也找不到门路,才拿起石头往刺球上一砸,里面是干瘪的果肉,再剥出一个核儿,再砸了去。   原来这种果子吃得是里面的苦仁儿,但苦后回甘,别有香味。   有时候她抱着一棵几丈的高树,蹭蹭蹭就爬上了顶,压着将弯的枝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了许多松果,全都兜在衣服上,一个个砸下来给阿窈尝。   还有通体发乌,尝着却异常鲜美的,也要从地里拔出来,吃起来又水又脆的,阿窈只有跟着吃的份儿,吃完了才想起来问她:   “这些都是什么?”   阿芳一边咔嚓咔嚓地嚼着,一边坦然摇头:”我也不知道的呀,都是我自己找的。”   阿窈一口刚咽下去,就停在嗓子眼,她问得有些艰难:“你...也不认得?”   她不会中毒吧?   “阿姐放心吧!这些东西我自小吃到大,除了一回吃着了有毒的,让阿姐寻回去才救了命,其余时候从没出过事!就这些,都是我试了许多次才敢带你吃的。对了,还有一种东西!”   滔滔不绝的阿芳突然停下话头,眼睛慢慢亮起来,丢下手里的果子,拉着阿窈就跑。   “怎么了怎么了?”阿窈跑不惯这山地,只能让她生拉硬扯到一片竹林里面。   “阿姐,我跟你赌,这样菜,你既没吃过也定然爱吃。”   阿窈看着阿芳在竹子边上走来走去,时不时看着一截变形的竹节,就敲敲打打,阿窈也不知她在弄些什么,只能在一旁坐下来,揪着一根矮细竹子,勒紧又放开,放开又勒紧,心早就飞到了山下。   杨岑原本只是为了盯人,到底是为着什么,才半路匆匆而返,连句话也来不及留。   她想得入神,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阿芳正端着一节劈作两半的竹筒,蹲在地上粲然而笑。   “阿姐,你尝尝这个!”   阿窈往那里面一望,只见一片白花花的物事在蠕动,不知是什么,再离得近一些,才看到是数不清的短小虫子,肥圆雪白,密密麻麻堆在一起,不停扭动着身体。   阿窈身子一颤,还没反应过来,两腿便已经往后连退几步,躲得老远。   “这竹虫刚挖出来吃时可鲜呢!”阿芳眨眨眼,有些困惑阿窈的恐惧,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她伸手捏了一个,熟练地拧断了头,塞进嘴里。   阿窈眼看着那虫子还在摇头摆尾,就已经消失在了阿芳的舌头之间,一时毛骨悚然,躲得更远了一些。   阿芳见她怎么邀请,阿窈都死命摇头,只能怏怏放过了自己挖出来的竹虫,把它们都装进一个木筒里:“阿姐吃不惯这活的,等我带回家去,让阿妈炒了给你吃——阿妈的手艺最好了!”   唧唧啾啾,云雀振开双翅俯冲下来,落在一个矮枝上,圆圆小小的眼睛瞪着她们,阿芳一拍脑袋:“我应了圆丫头要去帮她捣胭脂的,这会儿只怕已经迟了!”   阿窈回头看,只有数不尽的树,遮天蔽日,也不知他们现在在哪一个山头。   阿芳自小在这儿长大,自然认得,她吐了吐舌头:“咱们走得真的也太远了,往常都能听见门楼上敲钟鼓的声音呢!”   她一壁说,一壁引着阿窈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上山容易上山难,等他们磕磕绊绊回了小路,西山上正露出最后一线橙黄。   “完了完了,圆丫头只怕要生气了!”她一边走,一边随手采了花:“编个花环给她戴,还好赔礼一些。”   她低着头编,慢慢就落在了阿窈后头,这小路弯弯曲曲,阿窈比她多转了一个弯,前后就隔了一丛凤尾竹。   “啊呀!”阿芳忽然听见阿窈的惊叫。   “阿姐,你不会是绊着了吧!”自阿芳出生以来,小寨日日都过着这样平和的日子,太阳升了,太阳落了,就这么简单。   “阿...阿芳,”阿窈的话破碎不成句:“你们..你们寨子...”   阿芳奇怪,紧走两步,低头把枝子头咬得软和一些,一点点塞进缝隙里,花环枝翠叶茂,满布着各色花样。   圆丫头带上,一定比那个玉石冠子还要好看,她这般想着,十分满意自己的手艺,这才抬起头——   熊熊燃绕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山谷,也映红了她的眼睛。   “着火了!”阿芳这时才着了急。   原本巍峨耸立的门楼倾倒在一边,烧了大半,地上一片焦黑,阿窈不经意看见火堆后面露出的一半东西,牙齿止不住咯咯作响。   这是......半截腿的残肢!   好像有个金钟把她罩在里面,使劲地敲着,到处都嗡嗡作响。   身边有脚步声,又重又急,咚咚咚咚跑远了,阿窈一回头,只看到了阿芳的背影。   阿窈一惊,连忙紧追过去,一路上,墙垣残破,有许多人家的竹楼还未曾烧光,只剩了几根木柱立在那里,一丛丛火还在燃着,一片狼藉。   她就如同在昨夜的梦里一样,脚下不时踩着滑腻的东西,软塌塌的,好几次差点把她绊倒,她却根本不敢低头去看。   再过一个桥,就是阿芳的家。   早上走时,仍是三层的吊脚楼,如今倒塌成一片废墟,阿芳跪在原来曲廊的地方,用手使劲搬着横倒在地上的木柱。   阿窈跑得太快,喘息间好似有把刀子在扎她的心肺,她挽起袖子,上前与阿芳一起,死命咬牙一起拖。   这根柱子极粗,正是支撑着一楼的中柱,田阿妈不论是做活还是闲聊,都喜欢坐在这里。   两人合力,挣了半天,只听哗啦一声,原本高高堆在一起的板壁柱子尽数拉倒。   “阿妈——阿爸——”薄暮里阿芳的声音格外凄厉。   哐当!哗啦!她疯了一样把手边所有能挪动的都拾起来往旁边扔,一直往里挖,往里挖。   突然之间,她停住了。   阿窈随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是一截焦炭一样东西,勉强能辨认出来弯曲的手指,因为里面还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阿芳并不怕,她慢慢把东西拿出来,手一擦,金灿灿的。   金麒麟,长生果,是城里的花样。   那是她小时候戴着的长生锁。   阿芳捂住耳朵,止不住嚎叫起来。   “阿妈!阿妈!阿——妈——” 第164章 回去   寨子里已经没有了活人。   阿芳像把自己关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叫她,不应,拍她, 听不见。   她笃定这段烧焦了的手臂是阿妈, 这长生锁她有日子不带了,是阿妈从箱子里拿出来,说托人带到城里再去炸一炸,黄澄澄的多好看!   把长生锁给他的该是阿爹, 那阿爹去哪里了呢?   阿爹没让她多费功夫, 他就护在阿妈身上呢!一柄短戈从漆黑的骨架中穿透,这得多疼啊!   阿爸, 你真不该只学喝酒,你该像阿布叔叔一样,会打架, 这会儿是不是就必不会被压在这里了?   阿芳看着如同木炭一般的焦骨, 又发愁了,阿妈走在黄泉路上,变成一个丑八怪怎么办。   阿妈最喜欢漂亮的呢!阿芳想了想, 把给圆丫头编的花环拿出来出来,放在阿妈手边。   可惜已经压散了,原来枝上的叶子都是水灵灵的,现在蔫成了卷子, 她不会不高兴罢!   她真该给阿妈也编一个, 阿妈昨天还说呢:“你成天把那些宝贝给阿姐,给阿妹, 什么时候能给阿妈呀!”   阿妈,我现在就给你了, 你能看得到吗?   阿芳呆呆地看着,好似看见阿妈从蓝色的云霭中走出来,向她伸出手,她想伸手出抓的时候,却原来越远,一低头,原是她的腿在费力地向后退。   纷杂的马蹄声从山上传来,在这死寂的夜里让人心惊胆战。   阿窈见阿芳两眼发直,怎么也叫不醒,只能拖着她藏到废墟之后。   在这如墨般稠密的夜色里,一队黑衣人纵马驰过,如同鬼魅,对着这余一片残肢灰烬的寨子毫无讶异之色,甚而连些微的停留都没有。   直到那马蹄声已然远了,阿窈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一些。   这些人,绝非善类!她们只要再慢一点,早就没了性命!   “阿姐,是他们!矿上的人!他们杀了我阿妈!”   刚才被阿窈紧紧护在怀里的小姑娘,慢慢坐直了,她死死盯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仿佛看到她余生的宿敌。   她想看这些人入烈火受尽酷刑折磨却不入生死之门,永永远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要去找阿姐!”   “阿芳!你听我说!”阿窈力气不比阿芳,险些要制不住她,只能拿出最和软的语气跟她说:“你想想,后山的矿山才有多少人?这背后定有旁人!天还晚,你贸贸然下了山,还是进不得城!不如在这里等到明天,明天有人会到山上来接我们回去,就回集安,好不好?”   她心里还有另一个猜测不敢与阿芳说,这矿上的人一贯小心谨慎,这几年来进出山寨,上下打点得整整齐齐,不然哪能随便说一声便能借道。这会儿突然凶性大发,寨子里的人一向悍勇,竟也抵挡不住。   不是有了冲突,便是生了变故,她忧虑的目光隔着山望向赵州城。   苗寨的今日,说不得就是赵州的明日。   而城里,有她最重要的人。   阿窈的话占情也占理,但她忘了现在的阿芳是不听理的,她咬着嘴唇剧烈地挣扎,阿窈两只手使劲都抱不住,情急之下阿窈喊了一声:   “你想让你爹娘就这么去吗?”   阿芳一下子停住了。   阿窈也不管,继续说下去:“ 你爹娘死前,最盼的莫过于你们姐妹平安,绝不想看着你置自己于险地,这一晚上,你便好好陪陪他们,入土为安吧。”   入土为安,这一句话安抚了面临崩溃之境的阿芳。   她终于安静了。   往常,这时候的山里是很热闹的,寨子里亮了百户的灯,暖黄笼着闲人碎语,有人吹起芦笙,调子娓娓绕成情人的丝线,绑结在心间情意万千。   此时回望,只有一片沉默的,永无尽头的漆黑。   月亮隐没了一大半,在薄云之后,仿佛一只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一片坟地。   阿芳解开随身带着的小花包,用手仔细捧出里面的焦骨,阿窈削了几根竹竿,便按着阿芳指着的坟包旁边一点点掘起来。   她力气小,但也掘坏了好几根竹枝,才刨出一个浅浅的坑。   她回头时,见阿芳正木木地看着在地上散得七零八落的焦尸。   “咱们送你爹娘回家吧。”阿窈的声音温柔似水。   “阿姐,我真笨,我找不到他们了。”阿芳抬起来看她,眼里带着惶惑:“我找不见哪个是阿妈,哪个是阿爸,我拼不好他们了。”   阿窈看着满地木炭一样的焦骨,侧过身去,眼泪倏然落下。   她这才知道阿芳刚才蹲在这里做些什么。   阿芳仍在喃喃说道:“阿妈和阿爸原本约好的,哪怕到老死的时候,阿妈仍要做个清净爽利的老太太,阿爸还要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这会儿他们都还是最好看的时候呢...”   阿窈一只手胡乱擦干眼泪,不让她瞧见,给阿芳出主意:“你爹娘本是要在一起的,只是他们怕是不喜欢直接埋到土里,不如就跟着你的小花包一起,便是到了地下,也能看见你们姊妹了。”   阿芳看看土坑,看看花包,重重点一点头。   挖开的土重又一点点填回去,阿芳不知从哪里移过来一棵杜鹃,栽在旁边,最后把土细细拍平,就像当初很多个晚上阿妈拍着被子哄她睡觉一样。   “阿妈,阿爸,我没有芦笙,也没有大鼓,没法子送你们,你们好好睡,等我找到了阿姐,杀了仇人,就回来陪你们。”   当日没有心眼的女孩儿,也终于长大了,晓得她们眼下危机四伏,没法像几代寨子里的老人去时那样,敲着木鼓,跳着祭舞,风风光光为他们阴间引路,但这些,终有一日她会回来做的。   从夜至昼,哒哒的马蹄又从山下到山上,从山上到山下往返几次。   阿窈和阿芳藏在山林里,每次听着这声音,阿芳满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按捺不住便想冲上去,却让阿窈给揪了回来。   “停!”阿窈冷着眉眼,不再惯着她。   阿芳跟她对立了半晌,一低头,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她拿袖子一抹,往林子深处走。   阿窈忙上前去拉她,她一拨拉,瓮声瓮气道:“我给阿姐找点果子吃。”   果然,不到一会儿,她就捧了满手的山果回来。   “阿姐陪我吃,我陪阿姐等人。”   阿窈心一软,又有些愧疚。   野林里自有山珍,这两天不敢回去取食,多亏了阿芳识得山中百草,她们才没有饿肚子。   约好的日子已经快要过完了,不知来的人能不能找到她留的东西。   她们静坐在半人高的蓬草中,风拂过竹林,带不来半点安心。   而在这林言风语里,忽现出一管极细的声调,又似鸟鸣,又似虫叫,阿窈心里一动,再侧耳细听。   过了一会儿,这声又显出来,比先前更亮了些,转了几个腔,悦耳动听。   阿窈忙手忙脚掏出杨岑先前交与她的一管柳哨,按着三长两短才吹了两遍,就听见头上树枝微晃,沙沙作响。   阿窈看见他熟悉的脸,这才站起来,欢欢喜喜叫道:“陈大哥!”   来人正是陈大,他正在树上一顿寻,直到看见阿窈毫发无伤,面上才有了些人色。   “大奶奶!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   阿窈还想要问杨岑,却让陈大止住了,他机警地听了一下动静,脸色微变,一手携了一个,揉身向上,几下没了踪影。   也不过一晃眼的功夫,有几人就落在他们刚才的所在,细细查探一番,却也找不到去向。   陈大直奔了许久,才敢停下,躲在一处断崖下,把阿窈和阿芳放了下来。   “刚才多有得罪,大奶奶勿怪!”   “都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礼不礼的!”阿窈摆手,毫不在意,忙着问:“你们大爷可回去了?”   陈大也茫然:“我并不知道,大爷只嘱咐了我今天来接奶奶,我一进了寨子...要不是奶奶留的东西,我还以为...”   陈大心有余悸,当他看着大火肆虐过的竹楼与满地惨不忍睹的尸块,当真是眼前一黑:“这到底是怎么...谁...”。   阿窈忙向他摇头,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指向她身后从头至尾不曾说话的阿芳。   陈大见着阿芳跟那寨子里某些人身上相似的装扮,立刻闭上嘴,不再多言。   “咱们现在就回集安。”   “咱们回不去了。”陈大脸有些沉:“赵州知州昨天就闭了城门,连着下属集安,茶西,安怀三县,俱都反了!” 第165章 幕后   “十七日辰时二刻, 赵州突闭南华门,之后文广,燕生, 安定三门俱关, 全城戒严,不得出入。”   “之前可听到什么风声?”   “并无。”   齐泰坐在案后,手慢慢移到一处标记前:“赵州,严州二卫可有动静?”   “严州卫一切如常, 赵州……五所中三所皆空。”   那人说完, 自己都要有些怀疑:“三个千户所,满打满算不过三四千人, 如何敢起城反叛?”   齐泰面容沉静,说出的话却越来越凝重:“不只千户所,还有安南, 安溪几地土司手里的私兵, 从冬至夏的流民,还有赵州城里数十万……”   百姓。   “城里?!他敢动……那可是……!这分明是釜底抽薪!”   “困兽之斗,若成了便成王, 若输了,便只能抽薪。”   “为何起兵如此突然…………”   他说到一半,眼前倏然一暗,再抬头时便看到一人提着剑, 大步进来, 扑通一声就跪在齐泰身前。   “这事是我一人莽撞,请师傅允我随着傅将军一起, 编入前军,听候调拨!”   齐泰并未理他, 偏头嘱咐一句:“你先去请傅将军,三刻在大帐中会合,共伤讨敌之计。”   他话语虽沉静,却隐隐挟风雷之声,让人背后一寒。   幕僚缩缩脖子,刚出得门去,就听着一声闷响,仿佛有人仆倒在地上,随着便是一声低喝:“你这般冲动,却置赵州城于何地!”   杨岑垂头跪在地上,捏紧了拳头,悔意刀刀剖心入腹,几乎要将他绞杀。   前几日深夜,他悄悄跟上这一行人,原不过是为着其中一人腰上那熟悉的牌符。   纠缠成一团的线索,层层包裹缠绕,乱杂不堪,却在此时让他揪到了一个线头。   他遥遥缀在后头,屏声凝息,许是这夜里太过清静,清静到有些无聊,先前那押货的人不过埋头赶路,但赶路时却又有些古怪。   其中有个戴着黑色斗篷的人一直袖手坐在车辕前,人动了,他不动,人不动,他也不动,腰背挺得笔直,不像要赶车拉货,倒像是王孙公子趁着未尽秋意,驾车出游一般。   下到半山时,停车休息,旁边的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白玉盏,斟了水恭恭敬敬递上去,微风恰送了一句话到杨岑耳边。   “主上,走了这半天,且用些茶润润口。”   薄云散了又聚,一片漆黑中,杨岑倏然睁大了眼睛,心却如三军前擂鼓,乱作一团又无比清明。   他定定望过去,一眨不眨的看着。   这个人,云南府暗潮涌动下的幕后之人,血屠他至亲好友的黑手,到底是谁。   黑衣公子掀了斗篷,只啜了一口便递了回去,不置一词。   半晌,他才问了一句话,杨岑努力侧耳去听,只模模糊糊辨明几个字:“齐子文……”   杨岑一凛,齐子文正是齐泰早年所用的另一个名字,再想听时,话语又全然模糊起来。   杨岑心一横,借着风响山林之声慢慢又挪近了一些。   “杨老贼家的那个也在?”   “是。”   “病已经治好了?”   “是…………”回话的人颇有些小心翼翼。   “一群蠢货!南下的人也没拦住,看病的人竟也没拦住!”   黑衣公子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摔,在这半转身的一瞬,圆月齐恰恰从云间半露。   杨岑看清楚了这张脸。   时间倒回十年前,那时英国公府虽然大不如前,但爵制如前,便是看着老太爷的份上也不敢踩踏太过,杨岑是长子长孙,因此每逢庆诞之时,常随着祖父进出宫中,自然也能看清楚,那常常坐在金銮宝殿下首的第一人是谁。   废帝大皇子,常启洛。   他虽然是低等宫人所生,因着千顷地里只有一棵独苗,也是尊贵无比,自幼养在皇后膝下,亦是锦绣堆中长大,衔珠捧玉而诞。   这样一个角色,当年逼宫事发,自然是重点照顾的人。   后来听闻,他与疯了的皇后被圈禁在一处,还让人叹息了一阵。   可是如今,这个本该在皇城里只等葬入皇陵的人竟又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要不是为着和他父亲越来越肖似的面庞,杨岑还未必认得出。   三四年不见,他已经不似当时矜贵少年模样,褪去圆润,多了棱角,举动间多有狂妄阴郁。   “主上息怒!”站在车旁的人顾不上满地乱石,忙都跪倒在地,其中一个边磕头边回道:“主上放心,咱们的人已经拦在了林西官道上,他们定走不回去!”   那个暖融的春日夜里,运河水光里闪烁的寒芒,从指缝间滴落的血迹,中毒后青紫僵硬的脸,是他每日阖上眼后频频出没的梦魇。   至死不会忘记!   一团火从心底烧过来,摧枯拉朽般,势要将这满腔仇恨锻铁成剑,他紧紧抠住身边的枝干竭力想要平静下来,不让自己露了身形,突然之间咔嚓一声,竟生生掰断了一根树枝。   “谁?”   几乎便在同时,嗤嗤两声,杨岑一个旋身,两根细如牛毛的暗针便擦着他钉在树上。   杨岑还来不及反应,两人已经扑身前来,一左一后辖住他攻势,与他缠斗起来。   甫一交手,杨岑心便一沉,这两人走的是大内的路数,都不是什么善茬,只能眼睁睁看着剩下两人趁势护着常启洛而走。   “公子!”   护卫循着杨岑的踪迹而来,杨岑忙拍出一掌,平平退了几步,撂下一句话:“我去追人,你顶着!”便消失了踪影。   一晚之后,几人再会合时,杨岑手里多提溜了几个人。   “公子,这几个人?”   “前景王常启洛。”   陈大一眼就看着了他腰间的牌符,脸色瞬间一变:“就是他们……”   杨岑不答,伸手拧了竹筒,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一气,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好孙子!”老大上前一步,揪住常启洛的领子,往地上一掼,伸手就是一拳。   常启洛被掀翻在地,痛得蜷缩着身子,用手挡着自己,却不敢说话。   “大哥!”陈大看向常启洛的眼神几乎要将他剐碎,却还记着他的身份,怕给杨岑招惹了麻烦。   杨岑实在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起身出门,只扔了一句:“下手轻点。”   等他再从外面转回来,细皮嫩肉的几个人都挂了点彩,杨岑上下看了一遍,赞了一句:“还算有分寸。”   陈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哪里!哪里!”   老大豪气万丈拍拍桌子:“那是!那是!”   地上的常启洛捂着伤处蜷在地上,杨岑慢慢走近,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看着他眼里层叠变幻的情绪。   愤怒,难堪,不甘,恶毒,畏缩。   “为什么?”   什么?许是这两天变数太大,常启洛竟愣怔了片刻。   “为什么单单对我家里下手?”   起事前,英国公府和常启洛八竿子打不着,起事后,多的是仇家。   为何偏偏就选了他家呢?   常启洛低下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阵疼,他努力想要遮掩自己的愤恨,但这种恨仍然从他每个字每句话中渗出来:“当初闯进宫里,杀了我父皇的人,又何止你们一家!朕……我……”   “原来谢府的事也是你在捣鬼?”   杨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还待要逼问,却听门哐得一声被推开,老二急步进来:“公子,今早传来消息,赵州城反了!”   “怎么这么快?那城里的人……”   “事发突然,城门禁闭,并……无人出来。”   “哈哈哈哈哈!”杨岑脚边的常启洛突然大笑起来,带着不明所以的癫狂:“原来你们是把现成的把柄送到了吴兴汉手里!   响雷在耳边炸开,杨岑头晕目眩,险些要站立不住。   正是因为他自作主张将常启洛带走,这才让赵州知州吴兴汉以为事情败露,匆匆举事,疯狂一击。   只因他一时冲动,竟陷那二十万军民于险地!   “善恶都有报应,你们这等背义弑君,狼心狗肺之辈,背义弑君,狼心狗肺之辈…………”常启洛还在颠三倒四地说着。   “闭嘴!你和你那个爹割地求和之时,边关将士死伤过半!你们打压猜忌臣子时,有没有顾念我家老爷子曾差点死在战场两次!你爹纵容高党之时,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逆言!黄太公为了一封奏折,廷仗八十,活活打死!安西大旱之后有大疫,赋税不减,不控不治,官逼民反!”   杨岑只觉这些话已经不是从嘴里说出来,而是从心里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他步步紧逼,俯身盯着常启洛冷笑:   “君待臣不仁,臣待君不忠,只是你的爹却是死在自己手上,与他人无关,我杨家却与你有几条性命的帐要算一算!” 第166章 战事   十九日, 安溪土司反。   翌日,安南,安东二地反。   消息来得太慢, 措不及防中, 齐泰眼睁睁看着成万人的蛮兵从安华门入了赵州城,漫天漫地的灰土,洒了他一头一脸。   当着一军的将士,这洋洋得意的万声马蹄响, 就好像踩着他的脸过去, 齐泰牙咬得咯吱响,他眼睛一眯, 几乎是本能地将令旗一挥,众人立刻肃然准备听令。   杨岑能听到旁边有人嘀咕了一句,掩饰不住的跃跃欲试:“格老子的, 赶紧他娘的干一仗!”   但齐泰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 又慢慢放下,他颓然转过身,旁边的亲兵不甘不解, 却也只能鸣锣收兵。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刚鼓起的士气如同戳破的窗纸,军令如山,虽然不得不遵, 却堵不住悠悠众口。   又过了两日, 城下齐泰领着众人在二里远处安营扎寨,城上换下了原来的赤龙旗, 蛮兵夹着卫兵三步一岗围得严实,却无人搭弓射箭, 城上城下各自戒严,却秋毫无犯。   杨岑没脸去齐泰跟着晃荡,自己蹲在外面拿着沙盘反复推演,却终无完全之法,气闷之下,他把手里的模具一丢,抬脚出门,本想透透气,正听着几个人盘腿凑到一处说私话。   “娘的,将军这哪是打仗,分明好米好面,领着咱们来过日子了!”   “齐将军也算是打过北线的人,怎么这会怂得像个孙子?一城加起来还没两万人,连打都不敢打!”   “人老了呗,老了老了,活着最大,要我说,还不如...”   “放屁,你懂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让人给踹了,当兵的皮实,借力一歪一跃而起,虽没伤着,却也灰头土脸十分狼狈,怒从心起,对着还没看实在的人影就是一拳:“哪个小兔崽子敢踹你爷爷...”   杨岑一闪身,握着他的胳膊往后一起,他便立时动弹不得,只是倒抽着冷气,却还嘴硬:“你是哪个营里的?有气性就报上名字,咱们约个时候单斗!”   杨岑现下在军中无职无位,齐泰近日也不大搭理他,认识他的人也不多,但身手如何穿着不同倒也能瞧得出来,背后说主帅让个人模人样的听见了,到底心虚。旁边两人忙打圆场:“陈三儿,你少说两句! 军中私斗是大罪,该杖刑三十,你屁股还惦着板子呢?”   杨岑想着前日吴兴汉大摇大摆使人送来了那封信,末尾一句:“将军心有大义,当念城中无辜之众数万,莫作遗恨之事”气得齐泰额上青筋迸出,扬手撕个粉碎,一巴掌拍裂了桌子。   “无耻之徒!”   无耻之徒行无耻之事,却无人能阻,齐泰不知他下一步打算如何,投鼠忌器,心肝肺都烧着怒火,却还是捏着鼻子做了几日的缩头王八。   杨岑想着齐泰如今的委屈,正要怒斥,却忽然想起,这一切都是由他所起。   杨岑猛然泄气,松了这人胳膊,也不管他得意之下在身后叫些什么,拖着步子回了自己帐中。沙盘里城上城下依然对峙,呈剑拔弩张之势,全然不见半点现在军中浮躁松散之气。   方才还野心勃勃调兵遣将的杨岑忽觉它十分碍眼,刚想由着性子把这做出的小人将士尽数扫落,刚站起身,还是垂头丧气呆坐下来,开始新一轮推演。   “咚——咚——咚——”   一片岑寂中,突然擂响的战鼓撕破了伪装已久的平静,一声紧似一声,好似敲打在人心上,心慌神惊。   是主动进攻还是被动应战?   埋头沙盘的杨岑乍然惊醒,未及思索,手中早已哐啷掣出长剑,疾步出帐时才发现各处已经空空如也,营寨外甲胄闪着冷光,大批军士早已列队整齐,如同一个噬城的庞然大物,令人心惊地缓缓行进。   杨岑踉跄两步,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齐泰早就升帐点兵,竟全然不让他知晓!   他紧盯着大军,茫然紧追几步,又不得已停下。   他在军中这么长时间,自然知道若无军令,擅自出兵者当斩,不然横冲直撞下丢了自己性命事小,坏了全军方阵事大。   营寨驻在高地,杨岑极目望去,两军对垒处烟尘障目,旌旗蔽日,再难看清具体形容,但是能听闻鼓声震天,马蹄撼地,仿佛连整个山川大地都震颤起来。   厮杀很远也很近,马的嘶鸣,刀枪撞击的兵戈之声,这样声势浩大,让人无端热血沸腾。   “齐老师父真是,这样的大事也不说一声...”   松子跟着杨岑站了许久,终是没忍住小声抱怨了两句,见杨岑依然望着城门前的战局,一声不吭,胆子又大了一些:“要小的说,这事原也怪不得大爷...”   果然,杨岑侧头喝了一句:“停!”   大爷果然还是不许别人说齐将军一句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松子只得悻悻闭嘴,待要再接再励说动杨岑歇息片刻,忽见杨岑又往前走的更近了些。   “不对...这不对...”杨岑喃喃自语。   “什么不对?”松子莫名其妙,也垫脚看过去。   看了一会儿,连他也觉出不妙了。   这场仗看似声势浩大,实则齐泰这边多是试探,一触即回,赵州城墙坚实,蛮兵应战已经是不易,这会儿竟然能以穿云破竹之势直捣齐泰中军,要不是两翼回援及时,此刻已成败局。   要说齐泰顾着城里还没有被抽的釜底之薪,还可以理解,但赵州反叛本来就是困兽之斗,这城里百姓是他的砝码,也是桎梏,安溪安南两地土司都不是草包,且出身不俗,也是心高气傲之辈,为何替人应战,还能这样神采飞扬,士气高涨,岂不怪哉。   近两年,西南各府里总不太平,造反的事儿也不少见,但到底没个名正言顺的名头,多半也容易压得下去,即便有打得旷日持久的时候,也是借着深山老林,地利之便,游荡来去扯锯子似的打个长的。   但这群人,让杨岑莫名想到他和阿窈还在蜀地的冬天时的情形他们,被迫躲入卫府老宅,被发现之后,阿窈凭借她精湛的演技,演出了理所应当的气势。可这支蛮兵,连演的痕迹都没有,他们攻势干脆利落,连被俘虏来的人都显得格外理直气壮,脸上写满了替天行道,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   大军回营之后,众将都聚在齐泰帐中商议讨论,杨岑不敢擅入,只能在营帐周围站着,寄望着能听着一言半语,解开他满心疑惑,可惜站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他等不及,干脆回身往营寨门口去,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消息。   打仗便没有不死人的,这一场仗,打得不明不白,自家的兄弟性命丢了,俘虏来的人却还这般趾高气扬,自然让人愤懑,杨岑见着他们的人,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押解俘虏的两个军士被堵在当中,看着杨岑,眼前一亮。   “杨公子!”   “这是做什么?”   杨岑一身行头唬住了众人,他再往前去的时候,便有人让出一条路来。   “将军让我们把这几人押到水牢里头,好好问话,偏偏弟兄们...”   “你们备齐十八罗汉,找个会说土话的人过来,师父让我来问。”   周围人齐齐变色,谁不知这十八罗汉是有名的酷刑,军中但有通敌卖国者才许用,一套下来,怕是最后已经看不见人形了。   这般一想,倒也不围着了,杨岑轻轻松松带走了这几个俘虏来的蛮兵。   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杨岑本是为人解围,不想有了意外收获。   那几个蛮兵并不是守将参将,叽里咕噜不知骂些什么,官话自然不会说,一逼问嘴里便喊一通,眼里现出一种虔诚的狂热,看着人心发毛。   匆匆找来的土人并不是安溪的,零零碎碎翻不成句子,杨岑听了半天,仔细分辨最常出现的几个音节,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皇帝?” 第167章 真假   杨岑把厚厚一叠整理好的供状放到齐泰案头, 齐泰这才终于正儿八经撩起眼皮儿看了他一眼。   ”你审的?”他揉了揉额角,紧锁的眉头松开些许,语气也比往常温软许多。   杨岑一喜, 忙端起茶杯殷勤送水, 语气谦虚:“还是师傅派出去的几个弟兄得力,没花多少功夫嘴就给撬开了。”   “这么听着,也没用着你出什么力。”齐泰冷哼一声。   搬来的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杨岑有点疼, 他忙给自己描补:“这不, 这审的时候太快,外头懂蛮语的通译还没来得及进来, 偏整个营里头懂这个又不多,也只我学着些...”   “怪道找你,原是话多!”齐泰又是一声冷笑。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这一沓子纸墨汁淋漓, 字却不多, 齐泰先时还有心情怼他两句,随手看了几页,不禁严肃起来。   他抬头命人:“去请郑、傅两位将军过来。”   正是深夜时分, 齐泰的大帐里却灯火通明,齐泰与几员心腹团团围坐在几案旁。   这供状上面有许多骇人的话。一会儿是怒骂,其中便有一句,等到皇帝收拢了大军, 要将所有人都投了烈火, 烧作干尸去祭凤娘娘。   齐泰活了一辈子,要把他八辈子祖宗都拖出来骂的多的是, 并不在意,只是点了点那块墨渍:“哪里又蹦出来一个六耳狝猴?”   这年头皇帝也太多了, 京里金銮殿上坐着一个,埋在地下变成无名氏的有一个,现关在衙后头的一个,在城里竟还有一个。   “还有这句...”傅将军在纸上压了一道印子,使个眼色,并不敢读,那上头把当今骂了个狗血喷头,如同地狱里的恶鬼,他们全是助纣为虐的獠牙。   “前头那个...还有遗珠?”郑将军满头雾水。   “风流了几十年,也只得一个,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儿,糊弄不了安南白家那几个老狐狸,随便逮着一个当幌子,吴兴汉还没蠢到这个份儿上。”齐泰平平一指:“你说。”   杨岑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手一拱,毕恭毕敬:“小子看来,这些蛮兵并未见过那个皇帝,全是带兵的主将往下传来的风声。但能让白家心甘情愿出兵,必然有泼天的好处,断没有欺瞒自己的私兵为了吴家谋利的。吴兴汉手里头只有一个宝贝,就是常启洛——”   杨岑抬起头,一字一顿道:“假的,常启洛!”   郑将军骇然:“疯了...真是疯了...”   怪道吴兴汉竟然在眼看要一败涂地之时起兵,竟用了这瞒天过海之计,换来了安南两地私兵近两万之众,竟硬生生拖了这么些天,险些要扭转局势。   “他便不怕....”   “怕的什么?要是这城一时下不得,拖个两三年,谁能进城杀了他?困兽之斗,硬是撕出来一道口子,我倒要佩服他了。”齐泰四平八稳,说出来的话让几人齐刷刷打了一个寒颤。   似乎,敢威胁齐泰的人,都死得挺惨的。   还是用这一城无辜之众,齐泰最讨厌的把柄。   “他撕了这条口子有什么用?还不是让咱们给找了破绽!”杨岑握拳一砸桌子,跃跃欲试:“逼得他露了马脚,咱们把真的弄过来,且等着坐戏园子看一出狗咬狗一嘴毛的好戏!”   “无知!”齐泰一声冷笑:“你当吴兴汉和你一般,空长了七八尺的个头,白吃了二十多年的米!两军对仗,姓白的还和你打嘴仗不成?”   “这场仗怎么打,是听师傅的调遣,但话怎么聊,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杨岑露出了齐泰久久未曾见过的,他少年时候的无赖相:“ 我还想跟师傅要几个人,要大胆心细,嗓门亮堂的。”傅将军一愣,才反应过来:“三公子是要学安将军,骂阵激他出战?”   “白土司可是让吴兴汉这等逆臣贼子骗了去的,怎么好出言不逊当着这么多将士揭短?”杨岑笑得像只狐狸:“看他唱戏之前,自然咱们先得唱一出给他看。”   “怕不是会惹怒城中姓吴的...”   “现在还没到翻脸的时候,他比我们还怕这城里百姓闹腾起来。”齐泰止住担忧甚多的傅将军,转身看向杨岑:“计是你出的,头也是你冒的,记住,我只能替你拖两天时间,到再接圣命的时候,贻误战机的罪名,我要和你一起背着!”   杨岑一怔,瞬间明白了齐泰为什么思虑再三还是出了战,原来是为四个字——圣命难违。   他一时热泪上涌,使劲眨了眨眼睛,拱手大声应道:”是!末将领命!”   他虽然没有担上将职,但这场战,他效力,是义不容辞!   从夜晚到黎明,两下里都是寂然无声,直到太阳升了老高,已经挂在了树梢上头,才听到阵阵喧闹。   上一仗两军相接,虽然没能分个胜负 ,到底是自己占了上风,城墙上站着的蛮兵志气高涨,又接了军令,让严加防守,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他们的关注,忙都架上滚油 ,张弓搭箭,警惕地看着慢慢向城门方向逼近的一众人。   方阵大约有一百来人,到了离城门不远不近的地方就悉数停下,然后空出中心方块大小地方,都忙前忙后不知在搭些什么。   这个时辰轮值的守将也绷紧了神经,齐泰是有名的笑面虎,向来喜欢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放冷箭,不知这回又是唱的什么把戏。   他站在角楼上,慢慢旋着千里眼,只见几十个兵士如同蚂蚁一般忙忙碌碌,手里抬的肩上扛的就一块块木板,木板凑到一起就是一个阔大的高台。   又不是没有冲楼,用这些做什么?   待高台搭就,有一个身穿银甲的人手里拿着一个铜锣,哐哐哐敲了起来,嗓子一亮,城墙上的人竟也能听个大概:“未酬记第一回 ,开化城少年显神力,白家寨仙郎初扬名...”   一时锣鼓齐鸣响得热闹,乐声虽然稍显单薄,但上台的人扮相却不错。一个个头略高,容长脸上一双凤目,行动间姿态昂扬,正是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模样,边走边道:“我是那白家寨白二郎,自幼神力...”   一时城上的人嗡得炸开了,这说的不是他们的家主少时事迹吗?   初时看的时候他们还怀有戒心,后来看到后面,渐入佳境,竟也看进去了,这个故事一看就不是专门编排过的,文藻粗制,连正经的唱腔都不入韵,恰恰能让那一部分听得懂官话的人看得津津有味。   演完一遍官话的,竟还贴心地备了一遍土语的,解了另外一半蛮兵的燃眉之急。   这么大的动静,早有人报了上去,白家如今的家主白察站在角楼二层,看着敌军中正演着歌功颂德的戏,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同一般的折子戏,这剧情演得特别快,不消一个时辰,台上的白二郎已经演过了后山打虎除害,演过了初登家主之位稳定治下,演过了率亲兵入赵州城,少年郎早已经变成美髯飘飘的中年大叔,只看行动,跟他自己倒是很像。   演到此时,台上除了白二郎,终于又多了一个人物——吴兴汉。   相比于演白二郎的人一身好皮相,台上的吴兴汉打扮得着实滑稽,故意矮着脚走路,脸上却是让人一眼看透的虚假正气,刚出来便让人哄然大笑起来。   白察心里的不安推到了极致。   戏台上,白二郎突然显露出异常愤怒的姿态,声音也顿时高亢起来:“我把你个不仁不义,不忠不慈的吴兴汉,你把我骗入城中,原是要我做个背信弃义的阿那罕,为着你一个人得着那银钱满箱,竟拿我安溪三城五县的人做要挟——”   “住口!”白察豁然起身,不顾身边人听到此处带着些疑惑的眼神,搭弓一箭射过去,直冲台上两人而来。   他是天生神力,拉得弓较旁人多了一两倍步数,但到了远处,依然失了力气,让守在一边的杨岑截个正着。   “我们在这敲锣打鼓唱了半天,可算是见着白土司一面,两年前京中一别,不知白土司贵体是否安好啊?”   杨岑吊儿郎当笑嘻嘻拱手见礼,就像才给媳妇买了胭脂水粉,出门见了老熟人一样轻松。   “你又是何人?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辱我声名?”白察声音清寒,却不掩怒气。   他一时松懈,竟是中了这毛头小子的计?   “要不说您是个可怜人呢!吃了这哑巴亏,还得捏着鼻子认下去,您看看我这三场戏,场场可都是在夸您呢!先前殿前述职的时候,圣上可还给您加了恩,当时您是怎么说的?这隆恩圣沐,九死难报啊!只可恨姓吴的这王八,竟使计策将您骗进城里,拿一军将士的老小做要挟,逼着您出城应战,还要编出一套谎话应付全军的人,这罪名,啧啧啧,要不是我们替您澄清,诛灭九族的帽子,您可是背定了!” 第168章 平乱   “荒唐!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儿, 在此胡言乱语!”白察眼神一利,如秃鹫一般紧紧盯住这个害他失态的罪魁祸首:“大行皇帝生前仅得一个皇子,便是我等边陲之地, 受了教化, 也知道有子在,当子继父位,怎么也轮不到齐王这个兄弟吧!”   说话的档儿,旁边的人悄悄点了点头, 白察安心与杨岑打起嘴仗:“率土之滨, 莫为王臣,臣不得越君, 这个理,总是没错吧。”   等他把这小子绕到圈里,辰王露面, 便能为这一战正名, 接下来的路便走得更顺了。   “原是为这个,足见白土司是有见识之人,”杨岑啧啧称赞, 话头一转:“只是这件事儿,土司离得远,不知道其中原委也是应该的,当年原是为了清君侧, 诛了奸臣, 这臣子的错,恭安君自然担了一半, 因此才废了帝号,这一脉自然也承继不得。但小殿下却也封了尊号, 养在宫里未尝有怠慢。”   他侧转过身,带着懒洋洋的调子,随意作了一个揖:“这不,这回怕小殿下在宫里闷着,特让他随军来南边转转,看看这大好山河,顺便见见白土司这些忠臣。”   一个穿着朱红四团龙圆领大袍的年轻公子从台后缓缓步出,在白察倏然收紧的眼光中,众人都跪地顿首道:“参见靖郡王。”   常启洛淡淡道声:“起吧。”   杨岑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的瞬间,看到了常启洛一闪而过的不甘。   他并不在意,只是微微笑道:“郡王安好,这便是恭安君的旧识,如今千里之外也是惦记着殿下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辰王殿下性命难保,早已被逼入山林之中,养精蓄说几年,才在城中又举了兵。辰王殿下如今现在城中,什么郡王,不过是个假猴子,替身而已!”   白察不过一瞬,就稳住了神情,他转头看向匆匆而来的吴兴汉,阴沉沉的声音如同海上漫卷奔腾的黑云,透着威压:“吴知州,还不把殿下请出来!”   吴兴汉头皮一麻,不禁有些磕巴:“殿下......此刻......正在...歇息.....”   白察挥开他的手,呵斥左右:”把辰王请来!”   “不用请,孤自在此!”一个人大步走来,高处猎猎寒风吹得袍角鼓起,却并未湮没他的声音:“兵临城下,各位将士如此辛苦,岂有本王高安殿中,安心休息之理?”   他才一露面,吴兴汉立刻撩起衣摆,跪地三叩,高喊:“臣,见过辰王殿下!”当下城上城下伏在地上,一起呼喊:“见过辰王殿下!”   来人转过身,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相对,常启洛顿时明了了他是谁。   历代太子君王都暗中养着一两个替身,以备不时之需,当年,他能从皇宫中趁乱逃出,便是牺牲了其中一个,等来到了这蛮荒之地,吴兴汉与他接上了头,前后打点之际,又给他养了两个。   原来是为了作此用途!   替身不仅要打扮得容貌相像,连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气都要一致,当初用心调.教,养下这一身气势,竟然养虎为患,反过头来与他作对。   常启洛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目眦欲裂,他还未说话,高墙上的假常启洛就已经先发制人。   他居高临下,缓缓将常启洛打量一遍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含着所有人都明了的轻蔑语气:“齐王好手段,当时便篡位夺朝,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竟然找了一个替身出来,企图魅惑人心——”   他说到此处,忽然收了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端然道:“本王,常启洛,先皇亲子,高祖第十三代嫡脉,却被乱臣贼子逼到如此境地,天理何在?纲常何在?国法何在?”   他此话一出,听得懂官话的人立刻肃然起来,同仇敌忾看向杨岑这一方。   常启洛气得脸通红,这鸠占鹊巢之徒,却骗了所有人,而最后,这造反戮□□声却要他来背。   他栽在了杨岑这厮手中,为了保全性命忍辱偷生,被百般磋磨也就罢了,这个低贱小子,竟也能来折辱他的名声!   气怒之下,他哽了许久,再出言竟然笑了,四周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本王好生生在宫里待着,还不知父亲还生了这样一个东西。你既然口口声声说你是真我为假,不如在此说一说,常启洛,生于何时何地?”   假常启洛不假思索道:“二十一年亥时二刻。”   这种讯息虽然外面知晓人不多,但吴兴汉却都命他们细细背过,想用这些来让他露怯,那真是打错了算盘。   常启洛越问越快:“皇子启蒙,师傅是谁,开课何书?”   “天下皆知,江东大儒黄左郎,正是本王师傅。”   “皇子出生,生母是谁,自幼居于何处。”   “本王生母乃丽嫔,从小便被皇后抚养——”   假常启洛站在高墙上,左右众人皆匍匐于地,他手心冒汗,但却异常兴奋,一激之下便顺着答去。等说到此处,忽然察觉有人拽他袖子,一低头,跪在地上的吴兴汉汗珠滚滚,面色阴沉,向他微微摇头,却唯恐惊了旁边的白察。   他后心一凉,头脑也清醒一些,话题一转:“本王此次和你说这么多,不过是为让众人看看,何为天家气度。不如回去告诉我那好叔叔......”   “全错。”站在台下的常启洛吐出两个字,抬起眼冷冷道:“皇子生辰从不轻示于人,只有重臣或者亲近之人才得以知道,当时报与外面的确实辰时二刻,但为免巫蛊之祸,这个时辰也是有偏差的,真正上到名册的是辰时一刻。”   “本王母妃是个宫人,生产后不久便亡,此后寄养在丽嫔宫中,不知情者便以为是丽嫔所出,这件旧事宫闱之中皆知,唯独你不知。”   “至于启蒙师傅,本王三岁开蒙,五岁入学,入学师傅是黄左郎,开蒙师傅便是你口中的大行皇帝,我父亲!”   “更重要的是,若站在城上的人是我,断然不会接你的话。既为皇家血脉,要不是心虚,何须别人来问来证?”   常启洛看着替身越来越站立不稳的身形,很是快意,这些事样样都是他过去的家丑,此刻要都在这么多人面前多出来,无异于是切开伤疤,剜出肉露出血来给别人看,是他此生大耻!而这些,都是拜吴老贼所赐!   杨岑低下头,心中不以为然:什么血脉气度的,还得看人,这会儿常启洛愿意站在这儿说一堆,便是有气度了?   还不是他拿着十八罗汉吓出来的?   城下城下两人来回喊话,还要顾及着身姿仪态,着实太累,要不是赵州城墙修得不怎么高,阵前耍花枪还真是难。   杨岑这般想着,忖度着火候差不多,这才重又站出来,朗声道:“吴知州好手段,知道私开金矿是大罪,索性拖了白土司下水,也难怪土司一向明断,竟然也能上当。这郡王殿下的替身如此相像,不知道花了多少心力,若不是当众探上一探,连我们也认不出来呢!”   “无知小子!此次白土司不过一时大意,为奸佞所迷,还要你说这么多,上前提点不成!”齐泰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假装斥责,又向城下拱手,也不管人看得清看不清:“事出有因,若是土司能当众决断,老夫在此立誓,必向圣上讨得封赏——”   他顿了顿,而后慢悠悠说道:“若是再迟了,只怕便是赵州知州的位子空出来了,土司家中两位公子,也难再有机会赴任了。”   城墙上的白土司豁然站起来,吴兴汉忙起身去拉他:“信王莫要信这小人之言啊!殿下...殿下他...”   吴兴汉无暇拭汗,抓着假常启洛好似掉入水中的人攀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殿下...已许了将军信王之位...”   白土司看了一眼强装镇定的“殿下”,略微冷笑一声,转身看向杨岑等人,高声道:“国不将贰,来路不正,岂容你们在此放肆!”   吴兴汉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还未展开,便听到“噗”的轻微一声。   胸口微凉,凉到心间,他低头看时,只见刀尖露着寒惨惨的光芒,穿透血肉之躯,而后又拔了出来,血花绽开在上好的纱袍上,明晃晃得,很好看。   视野不断下滑,最后定格的,便是白土司手中的刀尖成串滴下的血珠,在城墙上的凹凸处聚成一洼。   假常启洛一见不好,反身便要逃,未及两步就被身后冷箭牢牢钉住,瞬间毙命。   白察并不在意他们的惨状,他迎风高喊:“今日城中诸人,都是受吴贼胁迫,今日首恶已除,是我一时不察,被骗入城中,在此认罪,其他人等,望从轻发落!”   这一番变故,就在众人还未反应及时之前发生,齐泰只是一怔,抬头看了看微有些模糊的影子,拱手道:“土司当机立断,斩除匪首,不愧是大丈夫!先前所立之誓,必践其诺!”   “开城门!迎齐将军!”   城门缓缓大开,经十三日,赵州之乱,平。 第169章 归来   日头已经坠了西山, 只还留了最后的橙红,在山尖尖懒懒抹了一道。从后宅的小园子转过来,更没有了人声, 杨岑不由放慢了脚步。   素白的窗半推出去, 支起来,从留出的一拃空隙中,他看见青丝被梳成温婉的落月髻,其中几缕静默地垂在肩头, 桌几上一方白纸, 一支笔,笔尖还湮着墨。   那支笔蘸着墨一点, 在杨岑心上荡悠悠漾起一心湖的欢喜。   杨岑咧开嘴,叫她:“阿窈,我回来了!”   方才还安静的画面好像让人点了睛, 一眨眼的功夫, 窗边的身影便消失不见,杨岑一扭头,阿窈已经急匆匆跨出了房门。   “不是说明儿才回来吗?怎么这个点到了?”阿窈给杨岑解了披风, 一边吩咐一旁的丫头 :“去厨房看看,现有没有什么吃的....罢了,我自己去做些,新摘的豌豆苗, 正好下个面暖暖胃...”   杨岑眼见着她几步就要出去, 忙拦在前头 :“等你做好,我都快饿死了!你, 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先拿点垫垫肚子...”   丫头嘴上答应着, 脚步却往前往后犹豫不决,拿眼角瞄着阿窈   “先去厨房看看,不拘什么,捡着管饱的拿来一点,不要汤汤水水的。”阿窈解了她的围,等那丫头出去,房里没了别人,杨岑才踢掉靴子倒在床上,手脚都放松下来,舒舒服服叹一口气:“总算能睡个觉...”   旁边有人挨上来,他心知是阿窈,闭着眼随手一揽,却什么都没捞到,倒是里衣的扣子一个个松开了。   他惊得不行,一手攥紧领子,忙睁开眼,见阿窈正半坐在床边,给他解衣服。   娘子如此主动还是头一回,杨岑没做好准备,一边挡着一边难得的磕磕巴巴:“这...这个时候,不大好吧...”   “想什么呢!”他行动这么利落,想是也没伤着哪里,阿窈听出来他话中意思,两手一松,使劲推了他一把,啐道:“我听回来的人说,前两次交战不力,你可伤着哪儿没有?”   杨岑伸出来的手一顿,又放了回去,脸上瞬间没了笑。   他趁着劲一翻身,头埋在枕头上面,声音闷闷的:“我连马都没上,哪有受伤的机会?”   阿窈奇道:“不是说平乱是你出的计吗?”   “唱文戏不唱武戏,他这一出叫做瞒天过海,我这一出叫做兵不厌诈。”   杨岑把当日的情形仔细说与她听,不时能听着阿窈几次惊叹,听得杨岑想笑。   她不过是故意逗他开心而已。   “相公厉害!”阿窈竖起大拇指,心悦诚服的模样认真极了。   “我不厉害,师傅厉害,那个白察土司...”杨岑想起当时城墙上一瞬间的变故,时隔几日仍然感觉复杂:“更是厉害,这一次大家不过都是在赌罢了,却没想到他,他竟然如此果决...”   要说这场战事让他学到了什么,大约就是谨慎,按捺和决断。   若是他当时谨慎一些,在后面远远坠着,不要惊动,摸清吴兴汉与常启洛的联系后再图下一步,或许不致于有此惊变。   这个粗糙的计策是他想的,其中关键几点却是经齐泰提点才臻于成型。   如果他们的猜测是真,那只需把真相捅出来,赵州和安溪的结盟自然就瞬间土崩瓦解,吴兴汉本就不擅用兵,没了安溪土司的私兵,自然不堪一击。   白察变成了他们离间之后,首先要拉拢的对象。   因此齐泰将杨岑的说辞一改再改,激怒要有分寸,言语要给人留下后路,本来指望着靠这一出在赵州城里劈开一条缝隙,才好见缝插针开下一个局。   不想白察醒悟之后,立刻转手杀了吴兴汉,破城的功劳顿时揽了一半过去。   阿窈仍是迷惑:“城下城下的人又不是傻子,难道听不出来你们找的借口是真是假?”   不过是一层遮羞布,能骗得了谁去?   皇帝是得有多心大才不会秋后算账?   杨岑细细跟她说:“要是他只是个普通之人,断然放不过去的,但安溪本来就近羁縻州,天高皇帝远,他便是这里的土皇帝。原本不过是半笼络半施压,这回又抓着了一个把柄,正好能从他手里再抠出一些肉来。便是换个人,说不得还不如他。”   说到此处,杨岑端坐起来,沉吟片刻才缓缓道:“这次回京,我可能要受些惩处。”   “什么惩处?”阿窈一惊,抓住杨岑的衣襟:“赵州之乱不是已经平了?”   “有师傅周全,出不了什么大事,”杨岑两手握住她的,话音轻柔:“赵州起事,和我有些联系,功过相抵,也少不得说上几句。”   “与你有什么...”阿窈的话刚冲口而出,便生生转了方向:“不过申斥几句,皮毛之痛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皮毛之痛...”杨岑无意识地念了一句,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战后的晚上,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空中,点完了花名册,统计人数的军士低低报上了结果。   “重伤一百二十人,轻伤三百零五人,失踪十三人,阵亡...九十七人...”   这场战事,于他不过皮毛之痛,但那死伤的数百人命,却再也回不来了。   杨岑这时才体味到为将者责任之重,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每一场计策,都不是热血之争,举重若轻的背后是成千上万条性命的衡量。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啦...”阿窈戳了戳杨岑,小声说。   杨岑回过神,见她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不像平时的阿窈,忙揽过话来:“不是不是,你刚才在写什么?”   “对了!这么一打岔,差点忘了正事。”阿窈见他脸色好转,这才想起刚才未完的活计,她把桌上已经封好的信拆了,重又把刚写的那封塞了进去,折了封起来,方方正正题上:“赵州三瓦子巷黄家娘子收。”   “这是写给集安附近那位娘子的?”杨岑也还记得这事:“写好的怎么又给烧了?”   “原想跟她说句没找到,也让人有个念想,后来想想,不如便说了实话,这以后的日子,也就有了新的打算。”   “那人...找到了?”   阿窈沉默片刻,忽然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去山寨的时候,你跟我说过赵州城里莫名其妙就找不见的流民?”   杨岑点头。   “都找到了。”   “在...哪里?”   “山后,矿里,那片山里原藏着一个富铁矿,对外矿场名下只有十几个,实则有成百上千个人日夜干活,累死饿死了便再掳掠一批进来,听尤大他们说,赶到的时候已经没了活口。”   最后一批人是集体被赶出来射杀的,一个绝路的山洞里头尸体一层叠着一层,洞口被树枝乱柴掩住,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火刚起来的时候还有几个没死透,往外挣着爬了两步,让火活活烧成了焦尸。   阿窈在尤大带回来的册子上面找到了一个稍微熟悉的名字,黄三,籍贯赵州,正是山路上歇脚时候碰见的憔悴妇人要寻的丈夫。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阿窈松开手,那张纸仿佛化火的蝴蝶在手炉里一起一伏,上头“一切安好”四个字一会儿就化作了灰烬。   屋里一时陷入了难捱的沉寂。   “大爷!奶...奶”,丫鬟端了一盘芡实糕,亮堂的嗓门一进屋就让给吓了回去,她左右看看两人,有些忐忑:“厨房里头林大娘说了,先前本来吃食都是现成备好的,谁知老爷回来,说先给新来的常公子送过去,这才迟了,劳大爷先吃些糕点,一会儿晚饭就摆上了。”   “常公子,哪个常公子?”   “还有哪个?”杨岑嗤了一声,笑容嘲讽:“还不是山上让我打过一顿的?”   他拿起一块糕,狠狠咬了一口:“哪门子的爷——回头我去和师傅说道说道,总不能让这小子松松快快回了京!”   “就是那个什么王——”阿窈变了脸色,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么个心肝肠肺烂透了顶上流脓的长虫,师傅为什么不杀了他?”   “回来回来回来!”杨岑不意她这么激动,忙丢下筷子去拦:“师傅一向稳妥,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阿窈甩了好几回,也挣脱不开,也急了:“有什么道理?律书上一条条,是不是道理?有罪该罚,是不是道理?谋反当斩,是不是道理?!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是不是道理?是不是!!”   阿窈红着眼,慢慢哽咽起来:“若不是,若不是顾着道理,我....现在...我恨不得现在就去杀了他...捅他一百次一千次!把肉一点点剐下来,问他疼不疼!疼不疼!”   如果他知道疼,为什么能让利刃穿透别人的胸膛,为什么会砍下无辜之人的头颅,为什么会让尸骨成山,只是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   只要一想到晚上的圆月亮 ,阿窈就冷得打抖,她慢慢站立不住,慢慢缩成一团,缩到杨岑的怀里。   “我...和阿芳回去...她阿妈阿爸...就死在寨子里...整条街..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   她止不住地抽泣,恨意在疯长:“他活不得太久!整个赵州都是他的仇人,他活不得太久!他连城都踏不出去!” 第170章 交换   常启洛真的没活过三日。   就在阿窈说出这话的第二天, 他便死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阿窈正在费劲口舌劝阿芳回家。   阿窈为着常启洛对着杨岑发了一顿火,等到平静下来, 看着杨岑只剩苦笑的脸上, 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又拉不下脸立刻软声赔礼,便悄悄去厨房给他做了一顿晚饭,权当是描补。   这一来一去, 本就睡得迟, 鸡鸣五更,窗台前的草叶儿上还浸着露水, 二门上的铜环就给人扣响了。   当时去接阿窈的人都见过阿芳,娇娇的小姑娘大早上来投奔,门人也不敢延迟, 阿窈来不及梳妆, 头发还散着,就见阿芳背着一个包袱,朝她盈盈拜下来, 跳脱的性子不见了大半。   “阿窈姐姐,我这就走了。”   阿窈拿着梳子的手一抖,头上的乱发打了个小结,一挣一下疼得她倒吸口气。   阿芳不知从里衣解了个什么, 嘴里还在絮絮说着:“你帮了我这么多, 别的我也送不起,这个是我出生时候阿爹从山里寻出来的, 上次出寨子饿得肚子疼我也没舍得卖,今天就给你了......”   阿窈看着强塞进她手里的东西, 原来是一块美玉,黑与白丝丝缕缕圆融交缠,恰似水墨云雾,如真如幻,触手温润,想是在河里冲了许多年,倒是珍品。   阿窈哭笑不得,开了匣子给她穿上一条累丝银项链,仍旧给她戴回去,只当她又犯了小孩子脾气:“这是你阿爹给你的,你便留着做念想。”   阿芳拽下它,在手心摩挲了两下,仍旧递给阿窈,眼光一直跟着,动作却没有半点犹豫,她摇头道:“我这一回出去,要从安南转道上丰阳,然后坐马车去林港,一路上又长又远,万一跌了打了,那时才心疼呢!”   “你出去做什么?”   “我从小阿娘就给我说海上的故事,我想去看看!”   “你不怕熊瞎子?山大王?还有海贼?我可还记得上回救你出来的时候,你都快缩成一团了,这会都不怕了?”   阿芳信心十足,给她看挂在腰间的小花包:“ 白神医给我配了好多药,说遇见坏人就洒上,保管他活不过一个时辰!”   阿窈咬牙,这个老头子,半点靠谱事都不干!   听她计划的路途半点不错,可见是认真了,阿窈心里暗叫不好,这丫头拗得很,这要是出去了,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阿芳已经跟她道完了别,站起来打算告辞,阿窈见留不住她,忙给旁边的人打眼色,情急之下问道:“你姐夫昨日回来说,害你们寨子的人已经找到了。”   果然,阿芳身形一顿,收了笑靥,开口道:“谢谢姐姐,那个人已经死了。”   阿窈一怔,正要说话,忽见杨岑身边的人一脸肃穆,急匆匆进来取东西。   他们要得急,阿窈一边取,有些不安:“大爷要这个干什么?”   “常公子没了!”   松子只来得及说这一句,便忙忙地出去了。   阿窈倒吸一口气,目光转向阿芳,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人...是你杀的?”   昨夜杨岑郑重其事地对她道:“现在还不能动他——但我向你保证,他决计活不了多久。”   这会儿....人便死了?   只要想起当初满寨尽灭,血流成河的惨状,阿芳眼中便如同染了一层冻霜,根本无暇顾及阿窈的心绪:“老天有眼,他为了当皇帝,害了我们一个寨子九十多户人家,最后让人在城墙上钉死了,所有人都看着,连全尸都没有!”   阿窈提起的一口气这会儿才顺了下来,她小心翼翼问:“你怎知是他?”   “阿姐说的!”阿芳有些遗憾:“ 只是可惜,死得太容易些,竟没受什么罪!”   阿芳这话阿窈是信的,她这三脚猫的手脚,连山都翻不过去,还没有本事到齐府里拿了常启洛的性命,那这到底是谁动的手?   死了一个郡王不是大事,毕竟常启洛这么多年在云南府谋划经营,也没妨碍挂着他名的假郡王,在宫里活得人尽皆知,但这三四年之间,西南每一场事变,甚而湖广,京城那些隐隐的暗潮背后,都有常启洛的影子,他一死,这遍布南北的钉子,又如何得以显露真身?   群龙无数一定会出大事,朝廷要问责起来,保不住线索的齐泰,必然首当其冲,杨岑也会牵涉在内。   活了死了都让人不得安生,阿窈心里又把常启洛拖出来扎了一遍小人。   阿芳既然撞到了她手上,自然别想脱身了,想要告辞却被三番五次拖下的阿芳终于感到了不妙,正想开溜,却被阿窈一句:“你这回出来,你阿姐知不知道?”给说得缩了脖子。   “你也大了,该知道让你阿姐放心,走不走的,等你阿姐来接了人再说。”   阿窈正着脸色,半软半硬地把阿芳扣下了,偏偏她话说得在理,阿芳一向敬重她,打是打不得,说也说不过,只能坐在房内,长吁短叹,恨自己走得不够干脆,竟然误入了虎口。   阿窈等了一天,才等到杨岑回房。   “到底是谁下的手?”阿窈忙问。   杨岑撑在桌上用手揉着额头,对着端上来点心的丫头摇了摇头:“我这会不饿,你先出去,门扣上,没有传人便不用进来了。”   阿窈见他脸色疲累,便知道这事棘手,想是一天都没心思吃饭,便从注子里倒了一杯温水,也不再催问。   杨岑捧着茶也不喝,沉思了半晌才道:“如今有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若好了,便是转机,若不好,师傅和我的罪名便又加了一层。”   “什么?”   “京里还有条大鱼。”   阿窈莫名其妙:“不是要查常启洛的事吗?”   “是白茶派人下的手。”   “这么快就找到了?”阿窈又惊又喜。   “哪是我们找到的!分明是他自己撞上来的!”杨岑哼了一声,只觉得憋闷:”师傅和我刚赶到,门口便有白府的人送了一个盒子,里头明明白白放着一把刀和一封信,我和师傅这才知道,这几年招着兵买着马,暗地里撺掇着人造反的根本不是那个胆小鬼,而是他背后的一个人。”   怪道哪怕是在京城,这股势力也能让人如坐针毡,京城里一连串的奇怪事件,扬州城附近运河上的满船性命,若没有一个离北边近的人下指令,靠常启洛那个胆子像针尖大,眼皮又浅的人,怎么能做到?   ”挟天子 ..”阿窈让杨岑瞪了一眼,知道自己失言,忙低声道:“以令那什么...?”   杨岑讽刺道:“曹阿瞒可高过他一百倍了,这一桩桩一件件,拿着平头百姓去给自己铺路,若让他脱身,只怕比常启洛还要可怕,我猜想,这个人才是在船上暗害我们的人——等我把他身边的人都好好都审一遍,就不信抓不出什么头绪。”   杨岑自从上回军营里审出了一个大破绽,便对这一行信心十足,他摩拳擦掌把常启洛身边跟着的那群人都挨个问了一遍,什么也没问出来。   阿窈眼看着杨岑每日回来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到底问到哪一步了?”   杨岑灰心丧气:“什么都问出来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这是怎么说?”   “他们全说了,”杨岑十分愤慨:“但是这厮太不是个东西!从来没露过面,连平时传的消息都是其他人写的,只知道人人都叫他相爷,其他的半点没问出来!”   连姓都不必称呼,想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果然是条大鱼!   着急之下,杨岑嘴上的皮又起了几层,依旧没有讯息。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白府又来人送了一个箱子,铁力木,黄铜锁,看着还挺结实,杨岑回来看着就不顺眼,正想叫人把它丢出去,一时又想到了什么,带着嫌弃随意一开,里面又是满满一匝书信。   杨岑拿来草草一翻,才看着几个字,忽然眼睛一亮,异常兴奋起来。   “这个白土司,果然手里有底牌,竟让他得了这么多宝贝东西。”杨岑啧啧赞叹:“有了这个,再找人就方便许多了。”   自从认识了白察,阿窈还是第一次听杨岑夸他,不由有些稀奇,探头去看他送了什么。   杨岑单独拿出来两封,唤了松子过来:“你亲去把这个送给齐老爷,不要过别人的手,跟师傅说,要是有了怀疑的人,按着上面的字比对,准没错!”   原来这个操纵傀儡的人十分谨慎,少有露面,传达的文件书信多是他人代笔,唯独这两封,风骨凛然,横撇转折间力道毕现,恣意放肆之处自成一派,非登堂入室者不得到也。   这原是两封给小皇帝登基时的贺章,别的让人代笔也就罢了,这样的时候再吊着未免显得不太恭敬,后来不知怎么被白察封了起来,正好做了和齐泰交换的筹码。   杨岑这会也想到了这一层,不由黑了脸,咬牙道:“怪不得他要来做好人!”   常启洛起事就在西南,和白家的属地甚近,自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白察如何肯把者现成的把柄押到京里成了烫手山芋,更可况还有赵州事变,就是人人都知道当时那一出戏是假的,白察也能消掉所有证据,把它变成无据可查的真相。   而常启洛,就是一个活蹦乱跳的,最重要的证据。   他近乎正大光明地在齐泰眼皮底下毁了这个证据,故意拖延了几天,在杨岑他们焦头烂额之际,再把重要的线索送上来,等于明晃晃地告诉他们,这回礼的重量所在。   这样明目张胆的计量简直是在杨岑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但哪怕咽不下这口气,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需要这一份回礼。   阿窈提醒他:“你跟师傅说说,经手办事的人在捋过一遍,不相干的都筛掉,尤其是找到了这个‘相爷’之后,直接送给朝廷便是,别再插手。”   “你是说——他还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171章 别扭   杨岑要捕的蝉还没找到, 两只离家的黄雀儿就一前一后扑棱棱飞进了齐府。   第一只进来问:“阿姐,你可曾看见阿芳?”   第二只进来问:“阿姐,你可曾看见阿芬?”   阿窈在想, 大概前生她就是个寻人的瑞兽, 谁来了都能找到答案,丢的三个恰好都在他府里。   赵清和见阿窈点头,大喜过望,忙问:“阿姐能不能带我去找她?”   阿芬如此喜欢赵清和, 自然不可能不见他, 阿窈这般想着,便领着赵清和去了安置阿芳的小院子。   说是安置, 大概是半禁半拦,阿窈把随兰请到阿芳身边,能陪她打秋千投壶打双陆, 就是爬树都有两棵高大的杏子树给她耍, 唯独出门不行。   阿芳软磨硬泡了半天未果,正在气闷,迎面看见自己姐姐气急败坏冲起来, 心虚了一半。   她悄悄掐指算了算,这才第二天,不该就在这时醒了呀。   她转一转眼珠子阿芬就知道这个鬼丫头在想什么,上前便拧着她的耳朵提溜起来:“好啊, 你胆子真是大了, 敢给我下药!”   随兰看着她们姐妹俩这样子只是觉得有趣,站在一旁看热闹。   “阿姐..阿姐...你听我说...”两人说话一快起来就变成了蛮语, 叽里呱啦随兰也听不懂,只能看到阿芬面色变化极快, 终究少了些意思。   两方争了半天,随兰见她们也并未打起来,这场热闹终究还是寡淡,她百无聊赖叹口气,顺手剥了一枚瓜子,还没咬上去,大门嘭得一声大开,一个人便闯了进来。   “你们要出海,我便也出海!”赵清和紧紧抿着薄唇,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架势。   阿芳打量着他,有些警惕地抓住了阿芬的胳膊——这未过门的姐夫人长得清隽,看着像根竹子似的,风一过就弯,肚子里墨水一大堆,道理念得人头疼,可是手脚也不利索,连陪她上山都不能,姐姐心里最是爱他,哪里舍得他受苦?   阿芬上前一步,怒目而视:“谁要你一起去,你要去,我便不去了!”   果然!阿芳心里赞叹自己神算,忙大声道:“我不要和你一起去,我和姐姐一起!”   “从林港去罗些国,要在海上走半年,这半年,船在什么地方补给,在什么地方转向,该做哪些准备,你们又比我清楚?船上的人语言不齐,遇着事情你们能问谁?林港那边可托的只有你们祖母的远方亲戚,隔了几十年,能不能找得到,能不能靠得住,你们谁能知晓?”   他说的好像句句在理,阿芳这颗向来摇摆不定的心便又偏向到赵清和身上,她犹豫不定问道:“要不...阿姐,我们...就听姐夫的?”   “别人靠不住,难道你就一定靠得住?”阿芬半点没有看她,只是望向赵清和,神情愤然:“你口口声声说会迎我回家,说会让你阿妈和阿爸都同意婚事,要不是我无意中听着那个老虔婆的话,还不知道你家的打算!”   赵清和急了:“他们俩的打算,我也不知,也和我无关!我们指月盟誓过,若是我违了誓言,便让我万箭穿心而死!”   “呸!你这话我听了许多遍!再也不信了!你快走,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让我的刀穿个窟窿了!”   赵清和不动:“我说过,你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不走,我走!”阿芬一跺脚,直接拉了阿芳进门。   “哎?姐夫?”阿芳猝不及防,连话都没说完。   隔着门都能听到阿芬呵斥阿芳的声音:“谁是你姐夫?这么多个男人,你怎么偏就认得他?”   阿芳觑着她的脸色,小声嘟囔:“原先不是你让我叫的吗?”   “原先我眼瞎了,你也瞎了?”   情人间的波折阿窈头一次遇到,好像怎么插手也不对,赵清和坚持在门口站着,里头阿芬当真就不出门,阿芳对着里里外外两重铁面孔,别说出海,能出门就已经不错,央着随兰带她跳了窗。   “我阿姐炮仗一样的性子,遇到姐夫之后,还是头一回炸起来。”有随兰在,阿芳也溜不出去,便只能去找阿窈,一边给红彤彤的荔枝剥皮,一边说话。   “你知不知道这是怎的了?”   “我走的那一天,他们还好着呢!”阿芳叹了口气:“这才几天,就闹成这样...”   阿窈坐在凉亭里,看两人从在门前僵持了快一天,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没事儿,我阿姐脾气像阿妈...”阿芳提起来母亲时,声音便低下来:“以前阿妈和阿爹生气,从来气不过一天。”   阿芳这卦没算对,两人僵持了两天,阿芬像铁了心躲到底一般,只要有赵清和的地方便绕道走,连阿窈也不怎么见。   阿窈偷偷拉了赵清和来问:“家里到底说了什么?”   赵清和满心焦躁:“ 我又怎么知道?他们说话时我又不在,不过出去一趟,回来她便不见了!”   “你出去做什么?可遇到什么人?”   赵清和一怔,脸色也凝重起来:“因为怕赵州的事会牵连到家里,爹让我登门去一个世叔家里问讯,除了世叔世叔母和他家的老太太,并没见过其他人。”   “集安虽是赵州属下,这次战乱也是元气大伤,我听齐师傅的意思,只治首恶,不牵连其他,只要家里不去掺和这些事,便不用担心。”   “他一生胆小怕事,绝不敢去趟这样的浑水。”赵清和谈及父亲,语气冷漠。   “这消息几日前就该放出去了呀——你说的世叔是谁家?”   “怀远的赵安卿,文名在这一带颇盛。”   “这名字有点熟,好像在哪见过...”阿窈有些迷茫,想了半天也只想到一页微黄的纸,。   “姐姐也不必去操这个心,趁着这次,我便不再回去了,大家就此别过,也好。”赵清和眉眼微沉,连家都不愿再提。   正在此时,阿窈灵光一闪,道:“我想起来了,内阁王大人的干女儿,便有一个女儿嫁给了赵安卿,两家也算是有亲的!”   也亏得当时婆婆硬是拿着那一摞厚册子逼着她背下来操持家里,不然哪能知道这绕了八个弯的两个人?   “不愧是父亲,连这样远的关系也能找的起来,我说平时并没见过这位世叔,怎么就巴巴让我上门呢?”赵清和冷笑一声,连讥带讽。   “这事没这么简单——”阿窈摇头:“阿芬既是说了家里的打算,怕是与你的婚事有关,如今阿芬家整个寨子里一个族人都没有,越发连先前的财势都不如了,恐怕爹娘便是有这层打算....”   “爹娘既喜欢,便让他们去娶好了。”   “不急,我先帮你想个办法。”阿窈想起前一阵杨岑跟她说过的一件事,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人多半都有一个克星,赵清和原本别扭倔强的性子遇见阿芬,全然变了一个人,阿芬是冰,他便可当火,阿芬要是那刀,他便愿意做块石头,阿芬出门,他便远远跟着,阿芬在房里,他便坐在外面吹芦笙,一首又一首,全是他们刚认识时惯听得曲子。   终于听得阿芬呜呜咽咽,开了门哭问:“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知赵清和是怎么安慰的他,只听当时在院里的贴身小厮透漏,从没见过自己家哥儿这么温存,这么会说麻人的话。   及至其他人见着他们时,两人又粘作一个人,看得杨岑牙酸,回来跟阿窈说:“我看你托我的事也不必办,不管成不成,你那弟弟都吊在这棵树上了。”   “呸呸呸!什么吊不吊的,说话没个把门的!”阿窈连往地上吐了三次,才算消灾,拧他道:“不管成不成——这话是成,还是不成?”   “成成成..姑奶奶,你算是你求我第一回 ,不管怎么着,我也得给你办成了不是,谁让我是你夫君来着?这不,文书都已经下了,你要怎么谢我?”   阿窈看他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情便手痒,她又在杨岑腰上拧了一把,又气又笑:“说的这么难为——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事半是家里事,半是朝中事,于情于理都不过分,只要有人一提便成——你以为光你读书呀?”   夫妻俩正聊着,就有人来报:“请大奶奶快去月亮门那边看看,不知道谁在大门口和赵家哥儿拉拉扯扯,我们怕让外人看着不像样,都给请到门房里头,谁知这会都快打起来了。”   阿窈一听不由有些羞愧,这毕竟还是齐师傅的府宅,她收留了人都算是在齐泰那里报过,却不想还是给他惹了麻烦。   等阿窈赶到的时候,尤大他们早已将门房四周都清了出来,人都在远处远远地把着,看阿窈过来的时候,都松了一口气,求救似的看他。   阿窈提了裙子刚到进门,迎面砸来一个竹篾筐,从半空落下,撒了一地的瓜子,一片狼藉。   阿窈一时怒从心起,正听着里面有人尖着嗓子,含着绝望的腔调:“ 你如今大了,翅膀硬了,为了那个小娼妇连爹娘都撇下了!你赵世叔都已经递了话,说家里老太太喜欢你,愿意把孙女嫁给你,以后和王阁老家连了亲,前程仕途还愁什么?不比那个死绝了全家的丧门星好?”   “赵太太慎言!”阿窈大步向前,面色淡淡:“这辱骂命官,也是要打板子的!” 第172章 回京   阿窈曾想过很多次, 再见面时会是怎样的情景。   近几年的流离不顺如流水汤汤,在这女子身上刻下印痕,她呆望着门口的阿窈, 像是不信一般往前疾走两步, 又顿住,欢喜刚在脸上绽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回看着一脸冷淡的儿子, 露出恍然而又不可置信的神色。   她身形一晃, 险些站立不住,似乎难以承受这样的猜测 。   “阿窈, 你便如此恨我,恨到要毁了你亲弟弟一辈子吗?”   这样满怀悲怆的质问,如同上次她偏要离家不肯认亲娘作干娘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一颗原本忐忑的心, 像隔夜后烧尽的炭火, 连余烬都冷了。   她总以为自己一片慈心昭日月,却不知她的甜却是别人十分的苦楚,到头来旁人全都对她不起。   “这位娘子夫家是京中有名的府邸, 不过是和姐姐有几分相似,母亲不要惊扰了贵人。”赵清和上前一步,将阿窈拦在后面:“母亲若是只想教训儿子,回家训了便是, 不用搅得旁人家不得安宁。”   “搅和?”顾氏痛心极了:“我这样为你百般筹谋, 在你眼里不过是搅和?”   “母亲哪里是给我筹谋,分明是为赵家筹谋, 为你日后的荣华富贵筹谋。”赵清和听到此话,忍不住嗤笑一声, 像是憋了许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出路,不再沉默:“若真是为了我好,当知道我和阿芬的情谊——也罢,母亲既然不认这个儿媳,索性连儿子一起舍了,自然干净。”   “你!你这是什么话!亏你读了这满肚子的书,难道不知道父母爱子,当为长久计?我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你,结果一个山里的小妖精就....”   “赵太太!”阿窈打断她,道:“阿芬姑娘于私是我朋友,于公是此地的土官,品级也高过赵大人,瞧您这嘴里说的,似乎也不是书香门第之风吧。”   这话不出,不止顾氏呆住了,连赵清和也抬眼看她,一时有些茫然。   阿窈朝他悄悄一眨眼,他这才知道前日阿窈所说。   原来替他想的是竟是这个办法。   本地土官多是世袭,有些偏远之地族中女子一向悍勇,也有丈夫死了妻子袭职,或是父亲死了女儿袭职的,叫做母土官,如今阿芬家中满族被灭,只剩了她们两个,便是长女袭职也说得过去。   杨岑去说这事时自然也不费什么力气,拿阿芬当门面抚慰抚慰其他土官们,既算作朝廷抚恤孤女,也算是忠臣难得,便是死了也有死后哀荣。   杨岑不由去跟阿窈感叹:“难怪常启洛举不了事,这样上赶着给自己竖敌,岂不是四面着火?”   至于阿芬阿芳寨子里是为了什么缘由去的,倒是不重要了,朝廷说他们是忠臣,他们自然就是忠臣。   “有了这层,太太可还能听我好好说话?”   顾氏一时沉默,似乎还未反应过来,阿窈便已经屏退了左右,小门一关,这门房内便只有高处一扇天窗,光透过棂条投进来,照着半空中随意乱舞的尘埃,在地上投出一个拉长的方影。   “此时屋内只有我们三人,我便也不说虚言。”阿窈往前一步,正站在那点光亮处,方才还有些模糊的眉眼陡然间明显,尖利得让顾氏有些陌生。   “太太方才所说万般理由,不过是想借着这门亲事搭上安家这根线,届时只要阁老在考评中递上一句话,赵老爷便能脱了此地,得了起复,再不济也能看着干孙女的面子上,拉拔一下干女婿,清和自此仕途不愁,对否?”   “你既然知道得....”   “太太糊涂!一则结亲不是结仇,需得两家儿女心甘情愿,二则老爷是为前朝的事被贬,王阁老一向为人谨慎,未必会趟这浑水,足见这家干亲与阁老关系也不大近,三则沈阁老年已七十,近来身子不太康建,早有致仕的心思,不等清和科考,他便已告老还乡了,到时候人走茶凉,谁还记得这些?太太想靠着他家,怕是难了!”   顾氏离开京里日久,朝中的消息传到西南来时,京中早换了天地,偏她前几十年也不是个拿主意的性子,见阿窈虽不客气,却不似在唬人,登时乱了方寸,但听到她下一句:“于情于理,阿芬哪里比不过安家姑娘?”,立时便清醒过来,反口相驳。   “蛮女有哪里好的,整日抛头露面,不知礼数,只会勾男人....”   “太太——”阿窈加重了语气,话说得很慢,便带了些威胁的意味:“西南本是他们久居,风土人情自然和京里不同,但凡土官家中,也是受中原之礼教化的,在朝中也是正经挂了职,太太这话传出去,让家里老爷在集安还怎么见同僚?”   “可她...”   阿窈第二次打断了她的话:“阿芬是蛮女,却也是在官宦家里正经娇养长大的,老爷一时半会离不开此地,若是清和娶了阿芬,她族中虽无人,集安十几个土官到底与他家有旧交情,同枝连气,自然高看和哥两眼,再则每几年朝贡,阿芬一个女流,上京自然得要人陪,凡有朝觐必定赏赐,若是入了官家眼,岂不是平步青云只这两宗好处,便胜过无数了?”   寂静片刻后,顾氏才长出了一口气:“罢了,你们都大了,自己选的人,以后过成什么样子,别说当娘的没提醒过你。”   这话虽带着无奈,但竟也是同意了。   阿窈点头,对着赵清和道:“家中既同意了,你也别再说什么要上船出海的话,收拾好的东西都放回来,好生回去准备婚礼罢。”   顾氏大惊,这才知道儿子还在打着什么主意,这会儿再看赵清和,见他一向无甚情绪的眸子竟难得透出些欢喜来,登时便有了一些幼时和暖的影子,突然多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这会儿反倒说不出反悔的话来,差一点,她当真连儿子也见不着了。   她抚着赵清和的手,喃喃道:“罢了罢了,你想要什么,娘都依你便是。”   阿窈往外迈的步子忽然就在半空中停了停,这熟悉的声音似乎就响在一个浸透了花香水雾的早晨,那时,她是爹娘唯一的孩子,要有的东西够不着,还没等哭顾氏就早已给她拿了下来,笑着道:“罢了罢了,你这个小冤家,你想要什么,都给你就是。”   “阿窈....”顾氏抬头时,才看见将要隐没的背影,迟疑之下问:“你现在...”   阿窈不答,狠着心往外奔了几步,像逃离魔窟一般,把这间小房子远远甩在后面。   现在,她连一句娘,也要不起了。   战乱已平,病也好了,齐泰把常启洛身边的旧人梳了好几遍,终于确认,这幕后之人在事变前依旧还在京城,便招呼了杨岑,轻车简从立刻回京。   马车摇摇晃晃出了府城,阿窈自那日起便常常缄默,杨岑咬碎了后槽牙,只觉连赵清和也是个麻烦人。   他们走前,阿芳抱着阿窈眼泪汪汪,控诉了一场姐夫的言而无信,本来连出海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黑甜一觉醒来,不但少了姐夫,连姐姐都变卦了,反把她锁在房内让她不要胡闹。   他们俩人呢,却常常呆在一处,不过摘个花,打个双陆,还没分个输赢,便都莫名其妙互相看着笑了起来。   似乎出海这样的大事,还比不过眼前的人来得有意思。   阿窈摸摸她的头,笑说:“你若真想出去逛逛,便来我家,京里也有你想见的外国人,黄头发蓝眼睛的,说的话甚是有趣。”   一句话说的阿芳转了心思,摩拳擦掌定了新计划,含着一汪眼泪和阿窈告别:“阿姐你要等我呀,最多两年,等姐姐嫁了姐夫,我便去找你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总是值得高兴的事,阿窈遥遥和阿芬赵清和招手,道:“有了喜信,可要写封信给我。”   那时,这最后的担忧,便也没了。   杨岑想让阿窈高兴,便故意问道:“赵家太太原来多大的主意,怎么让你一番话就说得转了八个弯,不如教教我?”   阿窈挑起帘子看窗外,淡淡地说:“只要不用把她当作母亲,少了得失心,重利之人以利诱之,便成了。”   杨岑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悻悻闭嘴。   过了一会儿,阿窈好似下定了什么主意,回过身来,嫣然一笑:“等咱们回了家,请娘主事,咱们便成婚罢。”   “不不不...不着急...等我去见见见...了圣上,”惊喜来得太突然,杨岑反倒结结巴巴说不成话。   阿窈便笑,打断他,水葱样的指头点在他额头上:“你呀你,便是降了职,我便不是你娘子了不是?”   道外重重山岚,在暮霭下逐渐隐没,只剩远处一片黛色,不知何处一声鸟鸣,便是秋夜也多了春意。   京城慢慢近了。 第173章 临松   杨岑一行离京的时候, 正是春寒时节,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过冬, 开始崔氏还拿庄子上养病这样的借口来搪塞府中旁人, 等到五月里在扬州附近翻了船,一大家子的人手都派出去找人,自然再也瞒不住了。   那一月间,南边没有消息送过来, 崔氏几乎要哭瞎了眼睛, 看着隔房那些亲戚心里欢喜,止不住在脸上露出来, 看得崔氏几乎要抄起剪子来与他们拼命。   等知道杨岑不但一切无恙,还治了病,平了乱, 刚回来时又让圣上匆匆招进了宫, 凑足了体面,几人的脸色又颠倒过来。   阿窈让杨岑之前提醒过,心里惴惴不安, 崔氏不知,看她一路上瘦了一大圈,且还有几次救了杨岑的功劳所在,左看右看都如亲闺女一般, 拉着她的手欣慰笑道:“我的儿, 娶了你真是我家的福气,亏得你跟了去, 别站在这当口等着了,快去歇歇。”   她一边这般说着, 一边已经在心里筹措着,这圆房之礼,也该好生操办操办还好。   许是阿窈和崔氏昔日拜的各路神仙都有了效用,掌灯时分,杨岑顺顺当当回来了,并没什么封赏,但也没添伤痕。   杨大老爷怕他心中有气,捏着胡子冷着脸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可埋怨。”   杨岑恭声应是,杨大老爷看他一脸淡然,浑然没有之前喜怒形于色的轻浮,倒意外起来。   阿窈心里却松口气,回去问杨岑,他不必再阿窈跟前装恭敬,长长叹了一口气,烦恼道:“若那个人逮不住了,我和师傅可要吃挂落——亏得你之前提醒得我及时,果真从办事的人里剔出了几个可疑的。”   他翻了个身,看阿窈手里还拿著书,望着他时眉尖紧蹙,便得意一笑,抛出了一句话:“你别担心,这一次梳理,还有些别的收获,只需照着线索好好捋过一遍,就可找到人了。”   杨岑是大房独子,便如定海神针,一旦回府,不止崔氏整日笑意盈盈像个菩萨,连杨大老爷也是神清气爽,连偶尔赏面来跟他手谈一局的临松先生也都能看出一二。   “杨公今日可是兴致颇高啊。”他手指夹着白子,眼看着自己的将又被吃了一个,难以挽回败势,不由有些意外地看了杨大老爷一眼,笑道:“连棋艺也高了不少呀,可是最近有什么好事?”   杨大老爷虽然口中谦逊,却掩不住得意:“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在外面浪荡许久,终于收心回了京,倒把性子磨了不少,让人少生气些。”   “能让杨公说出这话,怕是令公子长进了许多呀,”临松先生用茶盖撇过浮末,品了一口,才道:“不知现如今身体还好些?听闻令公子在西南智计破赵州,当真是将门虎子。   “如今倒是好些了——不过是小儿意气,凑巧而已,全是三军得力,不然哪有他出面的机会!” 杨大老爷眉目舒展,衬得说出的话言不由衷。   临松先生显然将这老父亲的心思看得透彻,他又捻起一个子,敲着乌木嵌螺钿的桌面,好似在犹疑下一步该下往何处,漫不经心道:“吴知州原来在京城时也见过,看似愚顽,实则精明,要紧时还有一股子悍匪似的孤勇,令郎能说动白土司将他一剑毙命,怎么是运气二字就能一言蔽之?这真假郡王之争,倒是一出好戏。”   杨大老爷前几日仔细听了杨岑的故事,表面虽还端着,心里却早就高兴得上了天,见临松先生知道些个中内情,险些抑制不住激动,冲口道:“可不是,谁知吴贼将个假郡王拿来哄骗!”   “只是不知真郡王现在何处,心中何想...”   “他早就死...似无事人一般回京,好好做他的安闲郡王了。”杨大老爷差点说漏了嘴,暗暗给自己捏了一把冷汗,顺着编了下去:“这郡王从小长在深宫,从没见过这个阵仗,想是当时也吓得够呛,好在虚惊一场,圣上向有容人雅量,自不会难为他。”   临松先生笑得云淡风轻,好似想明白了,终于定下一子:“这深渊之中,可不止蛟龙,剿了首恶,余者也不乏凶兽恶鱼,其余人,可要好好查查。”   “这事自有他们年轻人操心——咦?先生这一子落得妙啊。”杨大老爷定睛一看,顿时警醒,之间他这一子正与先前几步相连,只差一点就圈了他的象,慌忙去想对策。   临松先生此刻话却多起来:“令郎若能忙得这件事,近年来仕途倒是不必发愁了,不知如今...”   “先生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何不直接来问我?”   杨大老爷本来在凝神细想这局棋,一时听到杨岑的声音,不由抬头去看,只见原本开了半扇的院门不知在何时已经紧紧关闭,杨岑身后跟着一群身着甲胄的兵士,一身威势大不同以往。   “阿岑,你这是...”   杨大老爷还有些茫然,杨岑早一个箭步向前拉他过来,这猝不及防间差点被杨岑扯了一个跟头。   临松先生依旧坐在那里,脊背处连出笔直的线,微微含笑,书香墨卷浸染的风雅,任是谁也难在他面前唐突。   但杨岑这举动不要说唐突,连冒犯也难形容得尽了,他一挑眉,道:“先生探问这么多,不如我来问问先生,运河之上为何要凿了船,让人扮了水匪追杀我们一行几十里地?便是各为其主,也没有泼天的仇恨,要将我赶尽杀绝到如此地步吧?”   好似当头一棒,杨大老爷慢慢地,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另一个声音告诉他,当时杨岑南下,整个府里只有三人知道,再说第四人,便是临松。   那日雪山上的棋局,他记得真切,这是他第一次赢了临松先生,两人都很高兴。   原来只为一人心在棋局,一人身在棋局。   临松先生放下棋子,仍旧是温和的神情,好似在包容一个撒泼的孩子:“世子这话,我并不明白。”   “平日替你代笔的听风问雨两人都已经找到了,你也是狠心,跟了你这么多年,竟然将人折磨成这副模样...”杨岑想到那两人齐齐断掉的几根肋骨,不由心有戚戚,想起齐泰的嘱咐,也懒得这里废话:“罢了,我和你多什么话,我又说不过你,先生是自己过来,还是我请人绑你走啊!”   临松连动也未动,竟还有心思又啜了一口茶,而后颇有遗憾:“这可是今年春天头一茬绿翡翠,想必杨公平时也不舍得拿出来,今天本来清净,谁知连茶叶糟蹋了。”   四周人面面相觑,怕逼得太紧反让他自戕了,杨岑不必打眼色,另一路人已经从后面慢慢包抄上来了。   当下,者院中众人相互戒备,竟陷入了难耐的胶着。   直到浅浅一盏茶已经喝了大概,临松突然站起,袖子一甩,两手背后,与平时浑然不同的傲然神色,明明只是堂内堂外,却有了上下之分的气势。   “我当时再三说过常启洛这个小儿,要想争天下,便要忍气吞声几年,便不能热血上头,还未得一处城池便想着报私仇,可惜他不听啊,只看得到利来利往,一丁点龌龊便视作血海深仇,蠢货! 枉我倾心筹谋!”   杨大老爷愤然道:“你如今名声满天下,文章可记青史!为何要蓄谋反叛?”   “反叛?”临松先生嗤笑:“你我都是见了几十年世事的人,何必故作天真,如今的圣上,今朝的太祖,难道不是潢池盗斧?不过是坐上高位,才能掩人耳目,我有救世济国之能,改律断策之志,为何不能另择一主?”   “自几十年前,官家便请你到朝中任职,是你数次推脱,才不得不作罢,既不想作庙堂蝇营逐利之人,今天来说这些作甚!”   临松先生一时意外,看了他半日,忽然哈哈大笑道:“我竟是说错了,杨公活了偌大年纪,竟是当真天真!他们不过是让我过去假充个门面,做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好让天下人看着招揽民心,何曾真让我直言利弊,推行新策?供着一把厉斧还要劈向自己,可不是痴鼠拖姜,撩是生非!”   他这话如同一个惊雷一般,将杨大老爷许多年奉为至宝的纲常伦理击个粉碎,竟一时迷茫起来,杨岑却不然,他虽听不懂有些词,却也知道一件事。   “先生既有万千志向,也该择个明主,不过是在山里称王称霸,就去了千条性命,若让他成事,还不知天下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说话这功夫,后头那群人已经悄悄挨近了,左右一齐上前,将临松先生挟住,他也不挣扎,任由着别人带走了。   临走时还在大笑:“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窃钩者诛,齐王才是那个最大的贼啊!”   杨大老爷迷迷瞪瞪站了半日,不知不觉又转回了堂前。   棋盘还好端端摆在那里,之前临松先生落子的那一片已经空了,原本扫落在地上的棋子都让洒扫的小厮一个个捡了重新放回白子盒里。   黑子依旧是一片形势大好。   杨大老爷又看了半日,响起杨岑先前说的,自己忽然醒悟过来,他把自己的黑子一个个拾了,喃喃道:“便是满腹韬略,也不该拿了平头百姓去做棋局,罢了罢了,人也老了...”   还不如去管管儿子的婚事,好过识得些隔肚皮的人心,空惹忧患。 第174章 圆满   十月间, 非年非节,英国公府却办了一场大宴。   已经关了近一年的朱红大门洞开,来来往往的车轿络绎不绝, 人声鼎沸, 二门花厅里宴席从堂内铺到了堂外,本来寒风已起,树木凋零,只有花房里精心培出来的几十盆菊花还在盛放, 但这回府中却出了好大手笔, 用彩帛绉纱堆了各色花枝,插了满树, 一眼望去鲜艳明媚,更胜春日。   这个月好事连连,圣上刚在朝中表彰了杨岑, 后宫里又给崔氏和阿窈都送了赏赐, 风向显而易见,因此往常观望不走动的,如今也都来了, 真如烈火烹油,说不出的气派。   崔氏领着女使们打扮一新,忙前忙后,有人便问道:“怎么大奶奶不见?夫人这个婆婆当真是体贴, 竟真是拿亲闺女一样待了。”   崔氏扫了她一眼, 笑道:“昨日卫娘娘恩典,送了一整尊白籽玉雕出的菩萨, 因怕收在库房里不恭敬,特让她去看着摆起来, 省得下人毛手毛脚,只顾着管别人的事,倒把自己的本分忘了。”   崔氏好性儿了这么多年,竟让人忘了她在闺中时也是个泼辣姑娘,让她刺上一顿,其他也有许多眼热的不敢再挑事,各自让菜,相安无事。   直到热菜已经上了,阿窈才姗姗来迟,她甫一进门,便如一片耀眼云霞盈盈落于堂前,惊了一众人,一时无人敢言语。   她今日打扮得与平日不同,身上穿着朱红缕金石榴百子生罗对襟衫子,下面系着浅绛色绫裙,头上高挽着凤凰髻,妩媚而又庄重,先前还稍微稚嫩的眉眼陡然间有了压人的气势,莫说质疑为难,便连说句粗语都觉得唐突。   “母亲,”阿窈还未拜下,就被崔氏扶了起来,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快给长辈见礼。”   阿窈依言一一过去见礼,于氏一向和崔氏交好,最是爽利一个人,上前携了阿窈的手细细打量,啧啧叹道:   “你这媳妇这一出来,整个屋里都亮堂了,要不是菜还现摆在这,还以为见着了仙女呢!”   “可不是,这才多久不见,弟妹出落得越发好了,可见府上是个养人的好去处,要不哪天婶子也把我家那两个泼小子收进来,没的天天在家闹得我头疼。”   崔氏笑意更盛,携过阿窈的手,对着众人道:“我这儿子命中多灾多难,好在还娶了这样一个媳妇,又孝顺又知礼,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有了崔氏这句话,旁人更知道风向,越发都围着阿窈,好话不要钱一样往她身上倒。阿窈在外面呆得久了,不惯这样的场合,见他们一个比一个夸得真心实意,连自己都要怀疑会不会当真出色到十分了。   但好话总是人人爱听的,且也没这机会天天去听,阿窈渐渐也不那么不自在,却又有个她不认识的妇人含着意味不明的笑道:“可知草莽未必无英雄,凤凰也曾居草窝,如今似大奶奶这般,也是常人难有的造化了,只差个诰命便四角俱全了!”   这话一出,宴席间忽然静了一瞬,谁不知阿窈是原来赵家的远亲,不过穷丫头一个,声名也不大好,不知走了什么运身登高位,怎能服众?但想来皇帝也是圣明,满座中身上没有诰命品级的,除了未出阁的姑娘,便也只有阿窈一人了。   阿窈倒不觉得什么,她还有空闲向着角落里面带急色的素素眨了眨眼,让素素没好气地瞪了回去,忙顺顺眉毛眼睛乖乖地装羞涩小媳妇。   之前崔氏便嘱咐过她,京里关系错综复杂,她年轻姑娘面皮薄,若有人发难不必开口,省得说了不该说的。阿窈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脸皮薄,但是听崔氏总是没错的。   现如今一切都往好日子奔,崔氏养气功夫不比以往,脸上便含了薄怒,还未及说话,外面便有人急匆匆进来通报。   “夫人,宫里有人来传旨,侯爷让速速摆了香案,等着接旨!”   接下来的事情像一团麻绳,怎么都揪不出一个头绪,阿窈只知道她让人推着跪在前面,新赐下来的蹙金绣云霞翟纹霞帔金彩辉煌,许多人团团围着她,又是笑又是打趣,这才好像想起,方才内监道:今日先摆上诰案,明日穿上冠服接诰命旨意。   这回再没人指着阿窈说什么,对面戏楼锣鼓敲响,众人一边看戏一边说笑,不时有人围着阿窈敬酒,一杯一杯下去,阿窈半点醉态不见,眼睛却越来越清亮。   “哎——你总这么实心眼,没看着有人不安好心?”   素素终于觑了个空,碰了碰阿窈,朝旁边使了个眼色,正是方才开口的妇人,阿窈莫名其妙:“我又不认得她,她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   “她姐姐嫁进了卫府...”素素压低了声音,有些幸灾乐祸:“谁知出丑的却是自己。”   怪不得,可惜失了算,阿窈朝着案上的壶呶了呶嘴:“这壶里的酒是我婆婆送来的...”   素素睁大了眼睛,险些笑出声来:“怪不得千杯不醉。”   “你要不要尝尝?”   素素悄悄摇头,抚了抚肚子,含羞道:“我这还不足三个月,半点沾不得。”   “恭喜恭喜。”阿窈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等到娃娃出生,定要请我。”   “那是自然,”素素向她挤了挤眼:“最好...双喜临门啊。”   素素的想头便是崔氏的想头,今天这一出《金络门》起承转合分外快,上午开锣,下午散场,酉时人便都走了,阿窈还想留下来帮崔氏收拾这一摊的事情,早让崔氏赶着回了房。   “听说岑儿吃醉了酒,你回房看看他是正经。”   “是。”阿窈端端正正拜了一拜,慢慢挨回了房。   回京后他们又换了一个新住处,阿窈还未走惯,这会儿院子门户紧闭,一点光亮都没有,阿窈顿住,一时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忙又转头看看,沉沉暮色里只有她手里这一盏灯笼,照亮了熟悉的三个字:萱瑞堂。   这会儿再一转头,得,连跟着的两个丫鬟都不见了。   阿窈这会儿也来气了,上前推开门,刚往里走了两步,便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阿窈熟门熟路找着他的嫩肉,狠狠拧了一把,没好气地说:“娘说让我来看个酒鬼,谁知你又要改做梁上君子了?”   四周仍是暗沉沉的,杨岑杨岑咬了一下她的耳朵,让她禁不住一抖。   “我带你去看月亮。”杨岑低低地笑,声音几不可闻,但并不妨碍阿窈觉出他几分戏谑。   “你又要做什么!”阿窈虽然脸红,但两人已经十分熟悉,于是她伸手又掐了杨岑一把。   可惜他身上都是腱子肉,阿窈根本掐不动,杨岑也不在意,抱着她几起几落,阿窈埋头在他怀里,只能听得到风声,待杨岑把她放下,这才小心翼翼探头看下去。   正是冬夜,路上也没什么人,只有他们两个凄凄冷冷坐在屋脊背上,冻得瑟瑟发抖。   ”阿嚏!阿嚏!“阿窈掩着鼻子,小小声打了两个喷嚏,目光如刀杀气腾腾向杨岑看过去。   杨岑给她擦了擦手,有些讪讪笑道:“这天好像有点冷...”   “寒冬十月,坐在高处,神仙也冷!”阿窈看了看自己薄薄一层衣裳,又往杨岑那里偎了偎,忽而身上一暖,原来是杨岑脱了身上的棉袍盖在她身上。   阿窈瞪了他一眼,要帮他穿回去,杨岑不依,争执了片刻,阿窈干脆将两人都围起来,所谓抱团取暖,不外乎是个抱字。   怀中暖玉温香,杨岑十分满意,两人坐了片刻,一时无言,直到杨岑忽然间笑起来:“听说今个宴上有人为难你了?”   “嗯,”阿窈窕老老实实答道:“只不过后来宫里传旨出来,她的脸不大好过。”   杨岑冷哼了一声,有些得意:“我的娘子,若不安排得万全,怎好娶你入门?”   今天这花,这宴,这月,都是送与阿窈的,上次大婚,他昏睡不醒,但是圆房之礼,万不能委屈了她。   “原来...是你!”   “那是自然!”杨岑丝毫没有谦虚的自觉,邀功的本事炉火纯青:“你要拿什么谢我?”   两人对垒,阿窈从不服输,大概又要被掐上一把,杨岑默默把手放在腰间,做好了守株待阿窈的准备。   但等了片刻,阿瑶并未言语,杨岑心里有些慌,正待说些话含混过去,忽然唇上一软,还未及反应过来,便已然消失。   “谢谢。”阿窈的声音软软的,身子也软软的,靠着他的肩,抬头望去。   眼前所触唯有墨蓝虚空,一盘月亮大得惊人,碎银般倾泻下来,铺在眼前这人身上。   “若今日没有这般好的月亮...”   “那我便送你一院灯火。”   “我还没有问过你...”   “嗯?”   “那一年的今天,你到底为什么救我?”   就在那个冬天,她惶惑着,绝望着,突然遇见一只圆滚滚的花熊猫,伤了嫩嫩的爪子,被撕咬得浑身是血,还是咬着她指明了逃生的路。   “我那是便想啊,若是这般好看的小娘子落入虎口,岂不是可惜了?”   “若小娘子以身相报,你要怎生待她?”   “这样啊...那自然是任掐任打,任劳任怨 ...“杨岑的手慢慢握紧她的:“一直陪下去了...”   “好,一言为定。”   此生,唯许你一人,愿日短情浓,伴你终生。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